题名:花重锦官城 作者:江甯 文案 李云璟初到溪山村就被陆舟按在地上摩擦,究其原因,竟是其霞姿月韵之容直逼村草陆舟! 李云璟大怒,誓要争夺溪山村新任村草。 陆舟眼睛一眯,将李云璟视为他五岁人生中头号大敌。村草之争序幕拉开。 李云璟:我有糖。 众小伙伴呼啦啦投向李云璟。 陆舟眼睛一眯,十分阔气的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李云璟咬牙:我有酸梅汁儿! 陆舟掏了掏,掏出一杯冰可乐...... 李云璟跺脚:我有云片糕!! 陆舟挠挠头,又摸出一把酥香的薯片...... 而被陆舟掏空血槽的某系统痛哭流涕指天哀嚎:宿主,求求你做个人吧! 陆舟再也掏不出东西了,在李云璟虎视眈眈下,他扬起下巴自信满满道:“我还会再回来的!” ...... 剧情版文案: 表面风平浪静的德阳县因一桩人口拐卖案而掀起波澜,年幼的陆舟和李云璟无意卷入德阳县的血雨腥风中。 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陆舟和李云璟渐渐发现小小德阳县竟牵扯了京城、皇族、敌国。势力错综复杂,案情扑朔迷离。 一起长大的两人靠着十足的默契抽丝剥茧,找寻李云璟的真实身份,一桩陈年冤案也渐渐浮出水面...... 一句话文案:两只竹马相伴一生的故事。 ps:1.文章从主角五岁写起,两个小屁孩追求真理,探索人性,感悟人生的成长故事。 2.剧情带有悬疑推理成分。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系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晏舟 ┃ 配角:李云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立意:少年不断寻求真理的成长故事 第1章 入了孟夏,天气渐热。 陆舟背着小手甩着两条萝卜腿哒哒哒的往河边走,小脸被太阳晒的红扑扑的。 他侄子虎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时不时的瞟两眼远处田野里疯玩的孩子们,目露羡慕。可没办法,他得带幺叔。 农家就是这样,大人们都去田里干活,往往都是家里大一点的孩子带着小的。虎头还是很喜欢幺叔的,但幺叔最近不知着了什么魔,总喜欢在学堂边的大榕树下玩儿。他已经好久没去田野里耍了。 虎头才七岁,正是贪玩时候。他没忍住,用手指捅了捅陆舟的小腰,委委屈屈道:“幺叔,我们去玩儿吧。” 陆舟自觉自己是长辈,总被侄子看顾也怪没面子的,便学着他爹的样子背着手点点头,语重心长道:“去吧去吧,仔细些,莫往河边去。” 虎头:……好像要去河边的是你吧! 不是,虎头反应过来,他要是今天敢撂下幺叔自个玩儿去,他爹和他爷爷能削死他! 虎头瘪瘪嘴:“还是陪幺叔吧。” 陆舟见侄子委屈,低头抠了抠小手,再摊开手掌时,掌心多了一颗亮晶晶圆滚滚的糖块。他仰起头对比自己还大两岁的侄子奶声奶气的说:“吃吧,幺叔给的。” 虎头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拈起糖块塞进嘴里,香甜的味道顿时在舌尖蔓延,甜的他眼睛都眯起来了,小鸡叨米似的点头道:“走吧走吧,幺叔去哪儿玩都行,虎头陪你。” 陆舟转身就走,直到临近河边的学堂方才停下步子,驻足观望一会儿,然后轻车熟路的往学堂东边那颗老榕树下走。学堂里读书的声音顺着暖洋洋的风飘了出来,陆舟听他们正在读《千字文》。 他啪叽躺在草地上,摊开手脚,闭上眼睛跟着念叨。 “……年矢每催,曦晖朗曜。璇玑悬斡,晦魄环照……孤陋寡闻,愚蒙等诮……” 太阳晒得人骨头都酥了,虎头听着听着就打起盹来,直到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声惊的他一个激灵—— 学堂下学了。 陆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朝学堂方向挥舞着手臂。然后便有一个小学生拎着书篮飞跑过来。 陆生从书篮里掏出一本《千字文》,一边絮叨着:“小叔公你快些看,我二叔今天回家,家里炖肉了呢——” 说着还吸溜了下口水。 陆舟掏出一颗糖球递了过去,陆生直接扔到嘴里,甜的他登时笑开了。虎头看的眼睛都直了。 然后扭头眼巴巴的看着他幺叔,奈何他幺叔已经低头看书去了,没有收到他渴望的眼神。虎头一下子就委屈上了。 今天荀先生教的是千字文的最后一段,陆舟虽能跟着诵读,但他自己没有书本。所以他看书的速度要慢一些,眼下也才能认出大半的字。而七七却要求他记下所有的字才会给他吃奶酪。 天知道为了这口奶酪,他已经学了快一年的《千字文》了,他很绝望的。 七七也很绝望。天知道为了鞭策陆舟,他只能用仅有的积分换糖哄孩子。谁知道这小破孩嘴巴这么刁,居然还嫌弃它的糖!没办法,他只能扒拉着那点可怜巴巴的积分换了一盒奶酪给他尝了一口。每当他犯懒不想来学堂时,他就祭出那盒奶酪吊着他。 看着积分条上个位数的积分,七七忽然觉得统生艰难。 七七是一个系统,它是在一年前绑定宿主的,它告诉宿主它的主系统全称是文明建设百科馆,而它只是其中一个子系统,负责收录在历史长河中湮灭的古籍字画。因它们那个世界文明力量逐渐衰弱,主系统动荡,它的积分也跟着锐减,幸好在积分清零即将自动注销时成功绑定了宿主,不然这世上就没有7788号了。 那会儿陆舟才四岁多,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他就觉得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阵电流,然后就听到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他激动的不行,以为身体里住了个神仙,赶忙屁颠屁颠跑去告诉他娘蒋氏。 蒋氏吓了个半死,以为这孩子夜里冲着什么东西了,连夜和陆父抱着陆舟跑到神婆家去叫魂儿。 看完全程的七七:…… 神婆给了蒋氏一个符纸,蒋氏把符纸压在陆舟枕头下,告诉他睡一觉就好了。 却不知蒋氏前脚刚走,陆舟就掀开小枕头拿出符纸玩儿,然后不小心把符纸扯碎了…… 正等着蒋氏离开想哄骗陆舟把符纸收录好好研究一番的七七:…… 陆舟是个适应非常良好的小孩儿,他立刻就明白他和别人不一样了。因为系统可以让他凭空收取东西,还给他变糖变奶酪吃,就像神仙一样!所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神仙下凡。 七七:…… 七七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然后告诉他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如果被第三个人知道就不作数了。陆舟神秘兮兮的点点头。 于是七七就像个老父亲一样每日提醒陆舟到学堂去,只是这孩子还小,人又懒,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跟着村里的孩子去田野里疯。是以一本《千字文》叫他断断续续学了一年还没有学完。 而根据系统规定,在系统未升级前,只有宿主学习完的书籍才能被系统完整收录从而得到积分,在积分达到规定数值时才能开启商城,七七等的统生绝望。 同样关注陆舟的还有学堂的荀先生。 荀先生在溪山村做了三年的教书先生了。一年前,他发现学堂前那棵榕树下总有个孩子。他保持一个良好的距离,既没有靠近学堂打扰学生们念书,又没有让荀先生觉得他是在偷师。 起初他只是听着,后来的某一天,荀先生看到陆舟把陆生叫了过去,给了他一颗糖,换取了半个时辰的读书时间…… 那孩子并不总是日日都来,有时一连好几日都看不到人影。荀先生估摸着他的进度,微微点了点头。 那之后,他也有意无意的打听了下陆舟家。溪山村相对闭塞,日子难免艰难些。而陆舟家孩子多,耕地却不多,相比同村人,日子又要难上许多。 荀先生更是欣慰了,自觉发现了一颗勤勉用功的好苗子。想着等陆舟再大些便将其收入门下。 只是为了一口奶酪奋斗的陆舟还不知道他即将面临水深火热的鞭挞,此时正飞速运转小脑袋瓜认字呢。 他先是将这一段通读,然后闭上眼睛记诵,反复几次,才勉强将字形记了个大概。然后再复习昨日那段时,他发现他忘了大半的字…… 一定是因为没有吃到奶酪,他脑子跟不上了。 接收到宿主怨念的七七:…… 它毫不介意的给陆舟展示积分条,并告诉他:“宿主再不抓紧认字,你连糖都吃不起了!” 陆舟抽空瞟了眼系统空间里逐渐减少的糖堆儿,忍不住匍匐起眼泪:“读书太难了!” 七七不带任何感情的祭出奶酪。 陆舟咽了咽口水,立马抹抹眼泪,低头奋力念书去了。 直到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玩够的陆生跑回来拿书篮,陆舟这才伸了伸懒腰,也跟着虎头回家去了。 路上虎头蔫哒哒的,陆舟感觉到大侄子不开心了,捅了捅他的小腰问:“谁欺负你了?” 虎头扭过身不理他。 陆舟撸起袖子愤愤道:“快说,幺叔给你出气去!” 虎头瘪瘪嘴:“幺叔给陆生吃糖了!” 陆舟显然没有想到是这件事,他当即便道:“你不是也吃了么?” 虎头道:“我是幺叔的侄子!” 陆舟掐指一算,道:“陆生还是我侄孙呢!” 虎头忿忿:“我是亲的!” 陆舟拧眉想想,道:“陆生给我看书了。” 虎头:…… 虎头又道:“我那天还见荀先生给你糖了,你没有书给荀先生看,荀先生为什么会给你糖?” 陆舟也想知道。 于是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脸蛋,煞有介事道:“大概是我长的很英俊。”毕竟是神仙下凡嘛。 虎头看了眼他幺叔,委屈的抽搭一下,总算接受了这个理由。 陆舟是溪山村最俊的孩子。都是农家人,可陆舟却生的白白净净,也不知陆家是怎么养的。 每每被问及,蒋氏都故作矜持道:“嗐,都是打小跟着他几个哥哥屁股后头跑,家里那么多孩子,哪里顾得上他。不过是老来子,出生时艰难些,他几个哥哥姐姐不免多疼惜几分罢了。” 不过陆家人本就长的好看,前头两个儿子都说了远近名声不错的媳妇儿,陆家大娘子也在去年订了亲。男方虽也是贫户,却是个读书人。叫一众村民羡慕的不行,时不时的总要酸上几句。 叔侄俩正闷头哼哧哼哧往家走呢,迎面撞上飞跑过来的陆同。 陆舟兴奋的挥着小手笑道:“二哥,我回来啦,不用去接……” 还没等陆舟说完话,陆同一阵风似的从旁飞奔而过,连个眼神都没留下。 陆舟:…… 还是虎头眼尖,他远远瞧着自家院子前好像聚了一堆人,忙道:“幺叔,是不是咱家出事儿了!” 第2章 陆舟眼睛一眯,如临大敌般将虎头拽到身后,扯着小奶音严肃的说道:“跟在幺叔后头走。” 虎头一言难尽的低头瞅了眼才到他肩膀的小萝卜头:…… 还没等走近,便听陆家院子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我兄弟被打成这样,这事儿你陆家必须给个说法!” “——爹,我是打人了,可我就踹了几脚,是他们讹诈!” 陆舟和虎头挤过人群,便见陆祥站在院子中间,双拳紧握,目光赤红。 石铁不依不饶道:“你说就踹了几脚,谁看见了?我兄弟这一身伤可是实实在在的。” 石铁脚边担架上躺着一个青年,哎呦哎呦不住的叫唤。青年的头用布包着,隐隐还透着血迹。陆舟瞅了眼,认出这人是小葛村的石柱。 陆大娘子定亲的人家正是小葛村周家,石铁石柱同周子游是表兄弟。当初周子游来家下定时,就是石柱跟着一起来的。 陆舟惊呼一声,哒哒哒跑到陆祥身边,仰头问:“三哥,你打他头了?” 陆祥咬牙切齿:“我没有,我只在他后腰踹了两脚。” 陆舟又哒哒哒跑到石柱跟前蹲下,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他看,然后伸出小手就要拆他头上的布。石柱一阵阵发毛,忍不住哆嗦道:“你,你你你要干嘛?” 陆舟一脸坦然:“验伤呀!” 坐在堂屋门槛上的陆满仓敲了敲烟枪,沉声道:“四郎,回来!” 陆舟缩回小手,跑到他爹身边乖巧的站着。 陆满仓吧嗒吸了口烟,蹙眉道:“我家三郎承认打人,却没承认打了石二郎的头。你们石家可有人出来作证?不然的话,咱们当场请大夫来,我瞧着石二郎的头似是石头砸的。这伤人总得有物证,你们一并拿来。反正也说不清楚,不如到县衙去请知县大人来评评理。” 跟着石家兄弟同来的几个同村人闷不吭声。 陆满仓眉头舒展:“这就是了,该我家三郎赔的,我们不赖账。可不是三郎做的,你们也别想着讹人。我陆家虽穷,却也不是由着人欺负的。” “况且……”他冷飕飕的瞥了眼躺在地上的石柱,凉凉道:“石二郎做了什么,你心里也当有数。做人得讲良心。” 石柱是个混不吝,闻言忙说道:“反正我表弟也要退亲了,不如就把陆大娘子许给我,这赔偿我便也不要了,就当给陆家的聘礼了。” 陆祥目眦欲裂,额上青筋暴露:“你再说一遍!” 陆平和陆家几个堂兄弟也纷纷上前,那眼神恨不得要把石柱给撕了。 气氛一下子就微妙起来。 石柱瑟缩了一下,就连石铁都觉得腿肚子发颤。毕竟陆祥凶名在外。 正想呵斥石柱两句,却听石柱一声惨叫,叫的人心里瘆得慌。低头却见是陆舟探出小脚狠劲儿的在石柱手上碾了碾。 撞上石铁的恶狠狠的眼神,陆舟摊了摊小手一脸无辜道:“我还是个孩子呀!” 陆平赶忙一手把这糟心弟弟给拎到身后去。 围观的村民也一脸谴责的看向石铁,你家弟弟嘴巴那么臭,人家兄弟替姐姐出头而已,况且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劲儿。 石柱要气死了,哪来的熊孩子! 石铁瞪了眼石柱,心里暗骂个没眼力见的,陆家这会儿怕要恨死你了,还上赶着做陆家女婿,就不怕这几个大舅哥一天轮一个去揍你! 他看向陆满仓,道:“二郎嘴上没把门的,我给老丈赔个不是。咱们还是说说赔偿的事儿吧。陆三郎是练家子,他手下没轻重。我家二郎腰伤也不轻,家里这段日子少了劳力,更少了进项。既然陆家诚意赔偿,那就拿二十两银子吧。” 围观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十两银子!石大郎可真敢开口!”屋里陆家婆媳几个忍不住惊道。 陆雨抹了抹眼泪,从炕橱里掏出一个盒子,道:“娘,这婚事左右也不成了,不如把嫁妆拿去。” 陆家人多地少,虽陆家兄弟几个农闲时都到外头做工,但一年下来也存不下多少。且再过一月又到了缴税时候,日子难过啊。 不等蒋氏开口,吴氏忙推却道:“小姑,这是你的嫁妆,家里便是再困难也不能动这些。” 何氏也跟着附和:“大嫂说的是,小姑快收回去。” 何氏道:“这事儿是周家理亏在先。那石柱动了歪心思险些毁了小姑清白,周家不说替小姑出头,反过来倒想退亲。三叔脾气大,哪肯叫小姑受委屈。石家摆明了就是讹上咱家了。你二哥去找陆九爷了,公爹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何况又是在咱溪山村,总不会叫外人欺负了去。他石大郎狮子大开口,总要讨价还价一番的。” 她看了看陆雨,又觑了眼婆母蒋氏,斟酌着道:“退亲这事儿周家虽有意,可到底还没落到实处。眼下公爹不好发难,这事儿还得小姑拿个主意。” 蒋氏摸了摸陆雨的头,叹道:“你若对周子游还有情意,就叫你爹敛一敛脾气,总还没到最后……” “不了。”陆雨咬了咬唇,红着眼眶道:“周子游要娶知县家小姐了。” 蒋氏心里一惊:“你听谁说的?” 陆雨揪了揪手指头,哽咽着道:“春芽嫁到小葛村去了,她和石铁媳妇儿处的好,她听石铁媳妇儿说的,回来便告诉了我,还嘱咐我小心石柱。” 何氏脑子转得快,当即拍了拍炕沿,气道:“我明白了,这是周家跟石家下的套啊。今儿要不是三叔赶得及救了小姑,真要叫石柱做成了,小姑同周家的亲事黄了不说,少不得还要被石柱缠上。要是石家人颠倒黑白,到时小姑名声不保,日后如何寻个好人家。” 吴氏抚了抚心脏:“这也忒歹毒了,亏心不亏心。” 陆雨道:“知县大人给了周子游去松鹤书院读书的名额。” 蒋氏就明白了。 松鹤书院是府城顶有名的大书院,有知县大人举荐,再有书院的先生扶持,周子游不说青云直上,至少也能少奋斗二十年。 吴氏不解道:“听闻知县大人是个公正的,怎会做出这种事来。便是他不知周子游订了亲,那知县夫人总还会打听打听的。” 何氏就道:“周子游是县里少有的青年才俊,知县夫人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也没法子。那石二郎敢欺辱小姑,不正是想毁了小姑清白,好叫退了这亲事又不损他周子游的名声。好在这事儿叫三叔撞见,揍了石二郎,大家也只知周家要退亲,并不知原委。否则便是小姑清白,也架不住外人说三道四。到底是女子,总归势弱。” 屋里顿时陷入沉默。不大会儿便听陆同嚷嚷道:“陆九爷来了,大家让让。” 蒋氏掀了掀眼皮,道:“大郎媳妇,去告诉你爹,周家都把咱家脸面踩到地上了,也犯不着跟他们客气。” “诶!” 吴氏走后,蒋氏又对何氏道:“二郎媳妇,去我屋里把周家当初下定送的东西拿出来。你跟二郎带着几个同村人,现在就去小葛村,告诉周家母子是我陆家要退亲,这里头的缘由也得讲清楚道明白。” 何氏忙应下:“娘放心,管保叫周家母子抬不起头来。” 蒋氏叮嘱道:“差不多就行,我们农家无势,周家却攀上知县这门亲。到底还是要在溪山村生活,不要闹的太难看。” 两妯娌各自去忙,屋里只剩蒋氏和陆雨,陆雨忍不住,伏在蒋氏怀里哭了起来。 蒋氏轻抚她瘦弱的后背,柔柔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这会儿看出周子游的品性也算好事,若真嫁了他家那才叫追悔莫及。” 陆雨抽噎道:“只怕连累家里了,终究是退了亲的女子。” 蒋氏虎着脸道:“这是哪里话。你是陆家闺女,我们老两口还在,你几个哥哥也都护着你,谁敢说闲话。” 母女俩还在谈心,院子里的气氛却有些剑拔弩张了。 石家兄弟也不知怎么,陆满仓突然就换了脸色。陆伯庸得知事情原委,也冷着一张脸。 小葛村同来的村民们一脸懵,只是碍着周子游读书人的身份才帮着石家来出头,不过这会儿怎么觉得哪里不太对。 石铁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他咽了咽口水,道:“陆老丈,天也快黑了,这事儿总得解决啊。” 陆满仓已经知道老妻的意思了,他磕了磕烟枪,吐出一口烟雾,沉着脸说道:“二十两银没有,最多十五两。” 陆伯庸带来的大夫给石二郎验了伤,陆祥踹的那两脚都落到实处,腰伤的确重了些。虽说石二郎欺人在先,但事关陆雨清誉,陆家也不愿大肆宣扬。十五两银子对农家来说已是一笔不菲的费用,陆满仓的意思便是十五两银了断此事。 石铁闹了这大半天,自然想多讹些银钱。他眼珠子一转,陆满仓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便道:“我家二郎已经去小葛村退亲了。” 陆家几兄弟闻言上前将石家兄弟围了个严实。陆舟碾着小脚恶狠狠的瞪着石柱,吓的石柱都快尿了。他哆嗦着手扯了扯石铁的裤子,哭丧着脸道:“大哥,十五两就十五两吧。” 石铁虽有不甘,却也明白这件事不成了。本来今日来讹钱就是背着周子游的,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了。 读书人重名誉。这节骨眼上陆家去退亲,不管石家周家如何圆说,待日后周子游同知县家小姐成了亲,大家都会认为是周子游薄情寡义,恐于名声有碍。 就算石铁想反咬一口,说陆大娘子勾引石柱……他低头看了眼一脸鼻涕眼泪又怂又丑的弟弟,连他都觉得伤眼,别人更不会信了。 他就有些恨陆三郎了,若不是他及时出现,石柱必定能做成那事,陆家碍着陆大娘子清白,定会吃下这个哑巴亏。说不得还能叫石柱白得一房媳妇,省得他爹娘操心。 不过抬头触及到陆家兄弟要吃人的目光时,石铁抖了两抖,艰难的点点头:“那就十五两!” 第3章 陆家人齐齐松了口气。 陆满仓示意大郎去屋里找蒋氏拿钱。 春耕后河对岸有个大户要建房子,陆平陆同都被招了工。工钱刚发下来,还没捂热乎呢,石家兄弟就上门了。 兄弟俩做了一个月,工钱一共三贯钱,家里攒下的还有八两银子,本是留着给陆祥说亲的。成家的各房也各存了些钱,凑一凑也还不到两贯钱。 陆伯庸来时带了些碎银,便将余下的二两多添上了。 陆满仓看着那些一文一文积攒起来的钱,心里疼的直滴血,脸色愈发阴沉了。 石铁看着陆家兄弟青筋暴露的手臂,拿了钱就招呼村民们把石柱抬回去,陆家他是一刻都不想多留了。 石家兄弟走了,溪山村的村民们安慰老陆头一番,便也纷纷回家吃饭去了。 人散了后,陆满仓就像突然泄了气一样佝偻着身子,他张了张嘴,忍不住道:“这事儿石家做的不严密,恐怕日后还会传些风言风语出来。” 陆伯庸略一寻思,问陆祥:“石柱拦下大娘子时周围可还有其他人?” 陆祥道:“没有。” 陆伯庸便松了口气:“那就没事了。石家是周子游的外家,周家寡母独子,全仰仗外家支持。石家也想借周子游的东风换一换门庭。此事下作,石家也必不愿被旁人知晓,他们最初的目的应当只是想让陆家没脸,到时陆家必会主动遮掩此事,便不干他周子游什么事儿了。” “适才石铁没有声张出去,过后就更不会了。便是他想,周子游和小葛村的村长也不会同意的。而周子游很快就要成知县的乘龙快婿了,就算有人知道些什么,也不敢说出来。” 陆满仓就安心了,随即想到什么,面色又有些发苦。他道:“九爷,再过一月就缴税了,今年粮价也不知是什么行情,家里没有一点余钱……” 陆伯庸便从袖袋里掏出一个五两的银锭递了过去,道:“这钱你便先用着吧。谁也不想摊上这事,五叔也想开些。” 陆满仓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哆嗦着接过银子,沉甸甸的,好似连脊背都弯了许多。 陆伯庸叹道:“咱们这位知县还算不错了,至少没在这上头苛待农人。我听说临水县今年又加了一成火耗,唉!” 陆满仓不大会算账,只听说涨了银钱便心里一紧,忙握住陆伯庸的手道:“九爷,咱家这样做会不会得罪知县大人,万一,万一知县给咱们也涨火耗可怎么办。” 陆伯庸大笑道:“五叔放心,咱们这位知县虽算不上清廉,却是颇有野心之人。他想捞政绩,想升官,就断不会在这上头为难人。” 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我还是提醒五叔,日后远着点周子游。这个人……”陆伯庸摇摇头,有些不屑道:“小人。” 陆满仓紧跟着点点头。真小人! 陆伯庸没说的是他们这位知县既然接受了周子游为婿,那本质上同周子游也并无分别,不过沽名钓誉之辈。好在他想留些清名为日后仕途做打算,便不会过分苛刻,于农家来说也算幸事了。此事既已作罢,他自然也不好多说,免得叫五叔忧心。 “得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陆伯庸起身欲走,陆平忙道:“九爷留下一起吃晚食吧。” 陆伯庸摆摆手,笑道:“你嫂子还在家等我呢,我若又不回家吃饭,他夜里怕都不让我进屋了。” 陆祥想到陆九嫂那泼辣劲儿,跟他家二嫂有的一拼,便忍不住打了个抖。“九爷,我送你。” 快天黑时陆同两口子方才回来。 陆满仓忙问:“周家怎么说?” 陆同脸色黑黑:“周子游那小子一向油嘴滑舌,满口的仁义道德,差点给我绕进去,我说他不过。” 何氏道:“婚姻之事讲究父母之命,周子游再能说,上头还压着一个孝。我也不同他说,只和他娘周婶子谈。我们也没提小姑的事儿,只道是不忍耽搁周子游前程,特来退婚。婚书信物一并都留下了,又有两村村长见证,这事儿就算了了。不过……” 何氏顿了顿,道:“不过我瞧周婶子面色不好,似是不大愿意退亲。” 陆同冷哼道:“既不愿,那就别使这下作手段。这回啊,便是他家八抬大轿,也断不能让大妹过去吃苦受罪。” 蒋氏闻言点了点头:“这样最好。我们也不说他周子游的不是,大家心里都有杆秤。日后我们陆家同周家再无瓜葛,此事也莫再提起。回头买些点心酒水送到村长家,此事劳他走这一趟了。”她扭头对吴氏道:“大郎媳妇,开饭吧。” 家里一下子没了积蓄不说,又多了债务,蒋氏便吩咐几个媳妇农闲时只做稀的。盛饭时,吴氏勺子往下沉了沉,给陆舟多舀了一勺米,其他兄弟的就只有米汤了。大家都习以为常。 陆舟将头埋进碗里吸溜着米汤,嘴角处还沾了一粒米,他伸手一蹭,便将米粒抹进口中。 蒋氏见他吃的香,也笑着喝了一口米汤,放下碗说道:“本想替东家盖完房子好叫大郎二郎歇上几日,可如今家里还欠着陆九爷银钱。这样吧,明儿个你们兄弟俩进城去看看,找份活做。” 陆平陆同痛快应下。 陆祥忍不住道:“娘,是我冲动了。不过我不后悔揍了石柱。” 蒋氏就说:“这不就得了。我们是一家人,若眼见自个家人受欺负还不出手,我反倒要找他说道说道了。” “就是,别说是三郎,要不是村里人看着,我都想踹他几脚了。”陆平目光落在陆舟身上,夹了一筷子野菜给他,赞道:“四郎踩他那脚真够解恨的。” 陆舟舞着小手乐道:“下次还踩他!” “四郎!”蒋氏蹙眉道:“石家兄弟都不是什么善茬,你们兄弟几个日后少招惹他家。” 陆同就叹气:“说到底还是咱家无权无势。像周子游那样的人,不过是书念的好就备受尊敬。要是咱家也有个读书人,我就不信他们敢这么作践大妹。” 众人沉默了。 别说读书了,他们家现在连温饱都尚且勉强。 陆祥也早就到说亲的年纪了,这小子打小就爱在县城混,家里农活是能躲则躲,眼下倒是在镖局里头打杂,只是赚的钱还不够他自己花用的。用村里老人的话说,陆三郎就是个混子。相比他上头的两个哥哥,蒋氏一向头疼这个三儿子。如今掏空了家底,亲事上恐怕更艰难了。 陆祥不明白,不过一瞬间的功夫,怎么就感觉他娘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陆舟吃完饭,从凳子上滑下去,左右看了看,挠了挠脑袋问:“娘,大姐不来吃饭么?” 蒋氏道:“你姐在房里吃了。” “那我去找大姐玩儿。” 不等蒋氏拦下,陆舟已经呲溜一下跑走了。蒋氏叹了口气,心道叫四郎去闹一闹也好,省得那孩子钻了牛角尖。 陆雨心里憋闷,她也不知是怎么个心情。她和村子里其他姑娘一样,都觉得周子游温文尔雅,又有出息。虽和周子游没见过几面,但她是敬佩他的。也同样敬佩把周子游供出来的周母。 若是周家看不上自家,想要退亲,大可光明正大。如今却闹上这么一出。只要想到石柱看她的眼神,她就浑身不自在。要不是赶上三哥回家,路上正好碰见,她真不知道会怎样。 这会儿再想起周子游来,更像是吞了苍蝇一般,恶心的不行。 陆雨水深火热,又不知如何发泄,这口气就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突然口中泛起一丝甜蜜,陆雨回神过来,却见陆舟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屋来,正冲着她笑呢。 “大姐,吃糖,可甜可甜啦。” 陆雨砸砸嘴,果然清清甜甜的。她点了点陆舟的鼻头:“谢谢四郎啦。” 陆舟给她抹干眼泪,挺着胸脯道:“大姐,我今天给你报仇了!” 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吃饭时隐约听了一耳朵,他大姐被周家姐夫退亲了。便道:“大姐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 陆雨扑哧一乐:“鬼精灵。” 她把陆舟抱在身上,嗔道:“不要总是拿荀先生的糖。你若想吃了,大姐给你买。” 陆舟有些敷衍的点点头。糖是七七的,不是荀先生的。 “大姐,你喜欢读书人?” 陆雨想了想,说:“不知道。不过读书人见识多,又有出息,谁不喜欢呢。” “那要是四郎也是读书人,是不是周家就不敢欺负大姐了。” 陆雨就笑:“四郎想当读书人?” 陆舟有些纠结,他其实并不乐意读书的。但是想到七七给他的奶酪,他就忍不住流口水。 陆雨有些奇怪,书还能吃不成,四郎怎么馋成这样。 她看了眼手边一口没动的粥,端过来道:“四郎是不是没吃饱?再喝点粥?” 陆舟刚要探头过去,想起大姐还没吃,便一把推了过去,摸摸圆滚滚的小肚子道:“四郎吃饱啦,这是大姐的。” 四郎最得宠,陆雨知道家里短了谁吃喝也不会少了他的,便也不再勉强。 不过被陆舟这么一打岔,心情反倒好了许多,也觉腹中空空。几口便将一碗菜粥喝的干干净净。 陆舟捧着空碗跑出去了,道:“拿去给大嫂洗。” 陆雨有些赧然。家里因为这事赔了不少银子,她躲在房里不出去,家人又要替她操心。这么一想,便也出了门去帮两个嫂子干活。 何氏本想劝她回去歇着,却被吴氏一个眼神拦下。 吴氏见小姑子出来收拾,也没拦着,反倒给她腾了个空,就像往常一样。 陆雨松了口气。 何氏也明白过来了。 蒋氏见姑嫂几个处的不错,也放下心来。只是想起闺女的婚事,又不免叹气。 陆家今天晚食吃的晚,姑嫂几个就着月光收拾完厨房,便烧了一锅水,各房洗漱之后就都歇下了。 □□郎还小,他和爹娘一起睡。晚上躺在炕上,他还不困。便一骨碌翻到蒋氏怀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告诉蒋氏:“娘,四郎认识好多字啦。四郎可以去读书,当了读书人,就没人敢欺负咱家了是不是。” 蒋氏摸了摸小儿子的头,幽幽一叹。 第4章 没有得到蒋氏的回应,陆舟有些奇怪。 “娘,读书不好么?” 读书当然好,只是他们这样的人家供不起读书人。 蒋氏拍了拍他,道:“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陆舟有些时候特别固执,他见蒋氏不答,又一骨碌翻到他爹怀里。陆满仓一脸嫌弃的把他推了出去,暗暗瞪了他一眼:“还不快睡。” 陆舟瘪瘪嘴,扭头就跟蒋氏告状:“娘,爹凶我!” 蒋氏一记眼刀甩了过去,陆满仓缩缩脖子,要委屈死了。 陆舟得意的笑笑,又被蒋氏拍了屁股:“老实点儿。” 知道问不出什么了,陆舟便扯过小被子老老实实的闭上眼了,好半响没吭声。蒋氏以为他睡着了。 其实陆舟正在跟七七聊天。 陆舟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他不懂。但七七却看得清楚。 它告诉陆舟:“一个寒门若想培养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是要倾尽一家之力的。对他们而言,读书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当然供出一个读书人后,他也会反哺家族,让家族彻底改换门庭,跨越阶级。小葛村的人尊重周子游,无非是因为周子游得知县赏识,前途广阔。他们敬重的更多是周子游未来的权势,并非仅仅是他读书人的身份。” “村中有学堂,学堂也有学生,但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只是为了读书识字,日后可以找份体面的活计。而真正被先生当做士来培养的,只有村里陆九爷家的大少爷陆文。” 陆舟有些懵懂。 七七就直白的告诉陆舟:“你家中也是敬佩读书人的。只是你家贫苦,并无足够的钱财。每年的束脩且不说,单是笔墨纸砚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今日陆家被石家讹去十五两银,按照你爹娘原本的计划,这些钱本是留着给你三哥娶媳妇用的。” “如今银子没了,你大姐又退了亲。虽说是陆家主动退亲,但这世道对女子苛刻,你大姐若想再找个好人家,嫁妆便要再厚上一些。况且,你二姐体弱多病,隔三差五便要吃药,药钱更是一笔不菲的开销。而凭你家的境况和你二姐的身体,想找一个好人家是很难很难的。” 蒋氏有两个女儿,退亲的是大女儿陆雨。她还有个小女儿陆安,幼时落水导致身体虚弱,每逢换季之时便需用药温养着。春日大病一场,她舅母疼惜她,将她接到蒋家住了些日子,所以这会儿陆安并不在家。 七七还在絮叨:“……你若要读书,你家的开销就更大了。而且你还有侄子呢……” 陆舟都惊呆了。 “照你这么说,我家就要一辈子受穷了。” 七七道:“读书是可以改变命运的。” 陆舟撇嘴:“穷啊,你不是也说了,我家读不起书。” 七七就沉默了。出于私心,它是很希望宿主能读书的。读了书就能接触更多的经史子集。虽然宿主还没有机会走出村子,但从村中人闲谈之中,七七也大概了解到本朝的经济较为发达,书院并起,文化氛围浓厚,读书并不是特别难的事。只是溪山村相对闭塞,而宿主家又因上一辈的遗留问题导致后辈贫困潦倒…… 唉,只可惜当初积分太少,不足以支撑到让它寻找一个实力雄厚的宿主。浑浑噩噩间就绑定了陆舟。 七七有些忧伤。它扒拉扒拉空间里落灰的几本书,那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或许会有一些致富经呢。七七没想到自己绑定一个宿主,还要操心宿主一家的经济来源问题。而心比南瓜大的宿主陆舟已经呼呼睡着了。 七七:…… 一大早,陆家兄弟几个就进城找活去了。陆祥为人仗义,身边朋友不少,有人照应着,兄弟几个在城里至少不会被人欺负。 三兄弟走后,家里一下子就空了下来。陆家田地不多,吴氏何氏妯娌俩就能拾掇。陆满仓则扛着锄头去主家地里锄草。好在主家宽厚,只要不耽误地里的活,农闲时佃户们也是可以休息的。勤快些的人家则趁着农闲去县城里打短工。 虎头是长孙,吴氏所出,还有一个女儿名唤喜儿,年五岁。何氏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乳名豹子。 虎头最大,他负责带弟弟妹妹和幺叔。不过幺叔总往外头跑,喜儿是女孩儿,不爱跟他们玩儿。豹子又太小,不能跟他们去田野里玩儿。蒋氏便打发虎头专门带着陆舟,自个带着喜儿和豹子。而陆雨则做些针线贴补家用,到太阳上来时,再挑着担子给她爹和两个嫂子送水。 今天村里的大孩子们组织抓麻雀,陆舟早把读书的事儿给抛到九霄云外啦。一早就催着虎头快点儿收拾。叔侄俩像只快乐的鸟在田野里飞奔,快活死了。 陆武是大孩子王,他一向喜欢跟着陆祥玩儿,对陆舟也是喜欢的紧。毕竟可可爱爱又软软乎乎的小孩子,谁不喜欢呢。 只是陆舟人小辈分高,陆武每次叫他叔的时候都觉得牙疼。好在习惯习惯就好了。 他瞧麻雀抓了不少,便牵着陆舟走到树荫下,特温柔的说:“小叔乖,等会儿我就给你烤麻雀吃。” 陆舟眼睛亮晶晶的,口水都流出来了。陆武抻着袖子,笑眯眯的给他擦了擦口水。 “抓了老多了,让小叔吃个够。” 陆舟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留一只给大姐吃。姐姐不开心。” 陆武豪气道:“那就拿呗,我待会儿给你串一串。” 陆舟甜甜道:“谢谢小武侄子。” 陆武揉了把陆舟毛茸茸的脑袋,稀罕的不行:“真乖!” 有几个孩子捡了柴火过来,陆武点了火,还告诫小一点的孩子躲远一些。抓完麻雀的孩子们围成一个圈,眼巴巴的看着欢快跳跃的火苗,直到香气飘出,肚子全都不争气的咕噜噜叫唤起来。 陆武率先拿下一只烤好的麻雀,收拾干净,撕下一条肉递到陆舟嘴边。 陆舟嗷呜一口咬下,呜呜咽咽道:“可香死啦!” 他伸出小手接过麻雀道:“我自己能吃。” 陆武把沾着的毛摘干净,叮嘱道:“小心些,别吃骨头。” 陆舟埋头苦吃,敷衍的点点头。 七七实在忍不住了,不由祭出那盒奶酪:“宿主,你今天没有去学堂。难道你不想当一个读书人么?” 陆舟突然就觉得手里的麻雀不香了。 他委委屈屈道:“读书难,读书费钱。” 七七:…… 它道:“钱是可以赚的。”它又晃了晃那盒奶酪:“还有奶酪吃呦。” 陆舟就忍不住流口水了。 陆武见他口水直流,乐得不行,又给他摘了一只麻雀,道:“小叔,你还小,这东西不能多吃。” 陆舟回神过来,抬眸幽幽看向陆武,道:“小武侄子,你今天逃学了吧。” 陆武:……突然觉得小叔不乖了怎么办。 陆舟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暴喝从山坡上传来:“兔崽子,你皮紧欠抽了是不是!” 陆武不用看就知道是他爹,他忙将手里串好的一串麻雀给了陆舟,然后拍拍屁股一溜烟的跑走了。 陆伯庸气的吹胡子瞪眼。 陆舟抚了抚小心脏,扭头对虎头说:“九哥好凶呀!” 陆武走了,那群孩子又想上山去玩儿,便问陆舟:“四郎,一起去么?” 虎头有些意动。 陆舟看了看手里一串烤好的香喷喷的麻雀摇了摇头:“我要回家。” 有几个小孩子也不能上山,只能遗憾的各回各家去。陆舟便对虎头道:“你去山上玩吧,我和他们一起回家。” 虎头摇头道不行:“奶奶叫我带幺叔的。” 陆舟小眉头蹙了蹙,自觉亏待了大侄子,便偷偷抠了一颗糖出来,悄悄塞到他手心里。 虎头喜滋滋的,决定日后就跟着幺叔混了。 一群小孩子正往村里走呢,忽地被一个陌生男子拦了去路。 虎头是这里头最大的孩子了,他忙把陆舟扯到身后去,问那男子:“你是干什么的?” 男子尽量笑的和蔼,指了指陆舟手里的麻雀,道:“我家少爷想吃麻雀,不知小公子可否割爱,我们愿意出钱买。” 虎头不解:“这漫山遍野有的是麻雀,想吃了就抓呗。” 男子也想啊,这不是抓不到么,也不知适才那少年是怎么抓的。 正说着话呢,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从男子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烦:“大杨,不就买几只麻雀么,怎么磨磨蹭蹭的。” 陆舟循声看去,便见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皮肤白嫩,眉眼精致,好看极了。他一身细棉布做的衣裳,腰间还坠着一小块玉,手里捏着一柄小扇儿。此时正不耐烦的扇着扇子,抖着一条萝卜腿,蹙眉看向这边。 村里的孩子乍一见那小男孩,都忍不住惊呼:“他好漂亮呀!” “我们四郎也不差的。” “可他比四郎穿的好。” 陆舟就不乐意了。他可是神仙下凡,是溪山村最俊的孩子! 本来想为钱折了小蛮腰的,这会儿倒觉得腰板硬气的很,不想弯了呢。 他把麻雀往身后一藏,傲娇道:“这是给我姐姐吃的,不卖!” 李云璟啪的一声合上小扇儿,抬了抬下巴道:“我们加钱。”说完,还掸了掸青色小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陆舟就觉得那男孩子特别讨厌。 “说了不卖就是不卖,你还敢强买不成。” 李云璟也火大了,他就想吃一口麻雀肉,谁料大杨那么笨,连一只都抓不到。这会儿再瞧陆舟手里晃悠着的麻雀,还散着香气,就更想吃了。再说,他从小到大要什么没有,这乡下小孩儿居然敢拒绝他! 他恶狠狠道:“你知道我是谁么,你要敢不卖,我就不准你们租我家的地了!” 陆舟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可委屈可委屈了。他就想到昨天石家上门拿走了他家的钱,还有那个读书人姐夫欺负他的姐姐。今天这个小毛孩儿也来欺负人。 他红着眼叫道:“就是不卖怎么了,不服来打一架啊!” 第5章 李云璟见这乡下小屁孩儿还敢吼他,当时就气疯了。他大叫着推了一把陆舟:“不服怎么地!打呀!小爷打架还没怕过谁!” 陆舟比李云璟还小,被他一推直接就摔了个四脚朝天。烤麻雀掉在地上沾了土,脏了。 陆舟眼中匍匐起眼泪,委屈死了。 虎头当时就急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揍人。村里其他孩子见状也气势汹汹的要上前去。 李云璟就怂了一下。 他用扇子点着陆舟,居高临下道:“刚才不是还挺硬气的,怎么,这会儿就知道躲在后面哭。”他用手指刮了刮脸颊,吐着舌头道:“羞羞脸!有种单挑啊!” 陆舟被他一激,顿时愤愤。他将烤麻雀递给虎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梗着脖子道:“单挑就单挑,谁怕谁!” “来呀!” “来呀!” 大杨心里一急,老夫人可是交代过不准他们和村里人起冲突。而且这都是村里的小孩子,他一个大人又不好插手。可若真叫少爷跟这孩子动上手,万一伤了少爷,这后果却不是他一个下人能承担的起的。 大杨只好硬着头皮抱着李云璟的腰跪下求道:“少爷,小的这就找人去抓麻雀,我们自个烤。” 小孩子的脾气犟呢,却也并非一定要吃烤麻雀,只是想争口气罢了。 他一把推开大杨,一边用余光觑了眼大块头虎头,一边不是很有底气的冲陆舟喊:“你过来呀!” 陆舟还真就像只小牛犊一样冲了过去。 李云璟显然没想到这孩子居然真敢揍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被这小牛犊给撞翻了。陆舟顺势骑在李云璟身上,捏着小拳头就要往脸上招呼。只是对上李云璟那张红透的脸,他一下子就想起系统空间里的奶酪了。七七告诉他,那是桃子味的。 他嘴巴冲在脑子前头,在李云璟脸上嗷呜咬了一口。事后还砸吧砸吧小嘴,目露惊奇:“居然有点甜。” 李云璟哪曾受过这委屈,当时就气哭了,也不叫嚣着打架了。哭着叫大杨背他回家。 陆舟像个得胜的骑士般耀武扬威,攥着拳头狠狠道:“知道怕了吧!” 当中有个胆小的孩子扯了扯陆舟的袖子,小声道:“陆小叔,他说不叫我们租他家的地了。” 陆舟转了转他不大的脑仁儿,僵着脖子问:“他是谁啊,你们认识么?” 虎头伸着脖子瞅了瞅,抬手一指道:“幺叔你看,他们往河对岸去了。” 河对岸刚建了一个大房子,陆家兄弟才从那家拿了工钱。虎头咽了咽口水道:“听我爹说,那家是大户,这周围有好多地都是他家的。我们家这几年租的地就是他家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陆舟头皮一紧:“我们好像闯祸了。” 他摊开手掌看了眼,掌心擦破了皮,火燎燎的。又撸起袖子瞅了眼,很好,手臂上也有擦伤。 遂指着那伤处道:“我也受伤了。” 虎头觑他:“所以呢?” 陆舟余光瞥见正朝这走来的陆伯庸,瘪了瘪嘴,当场嚎啕起来。 正怒气冲冲从山坡下走来想去教训逃学的小儿子陆武的陆九爷冷不丁一听这凄惨的嚎哭,脚底一滑,魂儿都要惊飞了。 他忙撩起袍子快步上前,问:“四郎这是怎么了?” 从山坡上下来得绕过一处田埂,那边有树丛遮挡,所以陆伯庸并未看见适才的冲突,还以为是这群孩子欺负了陆舟。 孩子们忙摆手道不是。笑话,陆三郎可是会功夫的,超凶超凶的,谁敢欺负他弟弟! 陆舟抽噎着,小身子一抽一抽的,看的陆伯庸这个心疼啊。满心怒气顿时散了,小心翼翼的蹲下来抱起陆舟,柔声道:“四郎不哭啊,跟九——哥说说谁欺负我们四郎啦,九哥给你报仇去。” 三十大几的陆九爷看着眼前这个还没他腿高的族弟,也颇觉牙疼。 陆舟抹抹眼泪,抽搭着说:“真的?” 陆伯庸挺挺胸脯:“当然啦!” 陆舟小眼睛一眨,道:“刚才有个陌生人抢我的烤麻雀,还说不叫我们租他家地了。”他在陆伯庸怀里扭了扭身子,抬手指着河对岸,道:“他家在那儿。九哥,四郎知道错啦,四郎不该不给他烤麻雀,你能不能跟他家说说,别收了我们的地。” 陆伯庸眼光一扫,余下的孩子们也跟着点了点头。虎头点到一半,若有所思。总觉得幺叔这话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陆伯庸眉头微拧:“真是这么说的?” 据他了解,李家家风严谨,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不过李家初来此地,也或许是雇佣的短工里有仗势欺人的,那位老夫人恐怕也蒙在鼓里呢。 陆舟见陆伯庸好半响不作声,颤颤巍巍的撩起衣袖,匍匐着眼泪道:“他推四郎了,都摔破啦。” 陆伯庸回神一瞧,那小胳膊上这会儿已经有些红肿了,不由怒从中来,抱着陆舟抬步便往河对岸去。虎头赶忙跟上。 陆伯庸一边走一边问:“四郎可记得那欺负你的人长什么模样?” 陆舟忿忿点头。他可太记得了! 陆伯庸便道:“我与那家人有旧,如今搬到村子里的是他家老夫人和孙少爷,老夫人和善通达,你只管同她说实情。至于租不租地那是老夫人的事儿,不用管旁人怎么说。” 陆舟有些心虚的应了一声。 过了河没多远便到了李家大宅。门房见是陆九爷,忙笑着将人请了进去,又招呼一个小厮去后院禀老夫人。 李家很大,进门过甬道便是前院,青石板铺成的路干净整洁,两旁还栽了些花木,含苞待放,香气袭人。虎头东张西望,不由得张大了嘴巴。陆舟亦是满眼好奇,四下看了看,只觉得这院子很漂亮,花也很漂亮。 陆伯庸被小厮请到了花厅,瞧见有小孩子,还特意端了一盘点心。虎头咽了咽口水,但也知道这不是自家,不能随便动手,便有些拘谨的站在陆伯庸身边,眼睛却是直勾勾的盯着那盘点心。 陆伯庸拿了一块递过去,笑道:“吃吧,没事儿的。” 虎头下意识的看了眼陆舟,见他幺叔已经拿起点心吃上了。便也用手掌接着小口小口的吃起来。吃完后又小心翼翼的将掉在掌心的碎渣倒进口中,颇有些意犹未尽。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吃一块,这时李老夫人在丫鬟搀扶下进了花厅。 陆伯庸忙起身行了一礼:“李婶娘,冒昧上门,叨扰了。” 李老夫人在首位坐下,笑着说:“伯庸与我客气什么,建这宅子还多亏了伯庸帮忙,少禹还说待他回来要请你吃酒呢。” 陆伯庸算算时间,也笑道:“若顺利的话,夏末也该回来了。” 李老夫人点点头,又道:“本来伯庸不来,我也想着人去请你的。” 陆伯庸挪了挪身子,微微前倾,道:“李婶娘有何事?” 李老夫人笑容微淡,吩咐下人:“去把少爷带来。” 说完转向陆伯庸,道:“不是什么大事,听说村中学堂那位荀先生是伯庸你请来的,我想着把阿璟也送去。” 送个孩子进学而已,李家又不是出不起钱,这算不得什么事情。不过李老夫人既拿出来说道,陆伯庸便知还有后文。 果然,李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伯庸是知道我家境况的。在太原时我缠绵病榻,少禹年纪又轻,族人各怀心思,阿璟这孩子便难免有些顾及不到。却不想被那些人钻了空子,我好好的孙子就给教唆坏了,顽劣不堪。” 陆伯庸宽慰道:“孩子还小,慢慢教总会好的。我家小武还不是一样,三天两头的逃学,我正逮他呢。婶娘宽心,荀先生学问极好,为人宽和,阿璟又聪慧,招人稀罕呢。” 李老夫人闻言这才些微放下心来:“那改日我备上厚礼,还要劳伯庸帮着引荐引荐那位荀先生。小儿顽劣,恐要先生多费心了。” 心里石头落地,李老夫人总算是看到了陆伯庸怀里的陆舟。见这孩子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的转,黑曜石似的,好看极了。便纳罕道:“这是谁家孩子?好生俊俏啊。” 陆舟正似懂非懂的听大人说话呢,忽然焦点就落在他身上了,还被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夸了,登时笑弯了眼,叫李老夫人更稀罕了。 陆伯庸道:“是我族叔家的。四郎,快叫人。” 陆舟乖巧喊道:“漂亮婶婶好。” 陆伯庸:…… 他拍了拍陆七郎的屁股:“叫老夫人。” 陆舟道:“她比我娘还年轻漂亮,一点儿都不老!” 李老夫人已是半百之年,比蒋氏还要大几岁。只是平素保养的好,又通身华贵气派,看着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别管多大年纪,被人夸年轻漂亮总是让人心花怒放的。李老夫人愈发高兴了:“从你陆九哥那论,就喊我婶婶吧。”他招招手,笑道:“快过来叫婶婶看看。” 陆舟屁颠儿屁颠儿跑过去,仰头笑道:“李婶婶好!” 李老夫人稀罕的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手,轻声说:“真好。” 陆舟却突然小声‘嘶’了一声,小眉头微微一皱。 李老夫人忙道:“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陆舟摇了摇头,红着眼眶撩起衣袖,手臂上那块红肿这会儿已经泛着青紫了。其实倒没有多疼,只是陆舟细皮嫩肉,瞧着唬人罢了。 果然李老夫人一连声的抽气:“这是怎么弄的,啊?摔着了?疼不疼?” 陆舟正在酝酿情绪,忽听门外响起一道清脆童声:“祖母您找我?” 第6章 空气突然凝住了。 李云璟和陆舟面面相觑,一瞬间天崩地裂,电光火石。 李云璟一双眼睛红肿着,显然是刚哭过,右脸颊也有些微泛红,那是陆舟咬的。 陆舟有些心虚的低头看着脚尖。 李云璟却尖声道:“小王八蛋,谁让你来我家的!” 李老夫人笑容一落,厉声道:“阿璟,这是怎么说话的!” 李云璟气呼呼跑上前,一把将陆舟推开:“这是我祖母!” 陆舟被推了个趔趄,有些委屈又有些瑟缩的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儿。小眼神儿还怯怯的瞄着李老夫人,可怜巴巴的。李老夫人简直心都要碎了。 “阿璟!”李老夫人气道:“来者是客,你就是这么待客的!” 李云璟叫道:“他欺负我!” 李老夫人:…… 她看了眼比人家陆舟高出半个头的小孙子,差点儿气笑了:“他?欺负你?” 李云璟哭着被大杨背回来时李老夫人确实以为自家孙子被欺负了。李云璟虽顽劣,但村子里的孩子上山下河,皮实的紧,下手也没轻没重,他也怕自家孙子吃亏。好在检查之后没有伤到实处。 倒是李云璟一直嚷嚷着要收回农人的地,叫李老夫人好一顿训斥。本想替少爷遮掩几句的大杨立时不敢吭声了。只道是少爷想买烤麻雀,那农家孩子不卖,言语间起了些冲突。 李老夫人本想自家请先生回来的,听大杨这么一说,却打定主意要将李云璟送去学堂。这孩子在太原时被养出了刁钻自私的性子,农家人淳朴,或许该趁孩子还小,性情不稳时好生板一板,免得日后入了歧途。 本不想过问此事,但陆伯庸却带这孩子上门来了。李老夫人便自认当中有些误会,毕竟大杨是自家下人,仅听他一面之词未免有失偏颇。 陆伯庸这会儿也回神过来了,感情陆舟口中欺负他的竟是李老夫人的孙子么。 “李婶娘,今儿上门来的确是为了我这小族弟。”他将陆舟的话转述一遍。 “……原以为是婶娘初来乍到,被那些不知深浅的人借着名声欺辱乡邻,想给婶娘提个醒的……” 陆舟眼眶都红了,他捂着手臂小心翼翼道:“李婶婶,都是我的错,我给小少爷道歉来啦。求求李婶婶不要收回我家的地好不好。” 李老夫人‘哎呦’一声,忙把陆舟揽过来抱着。 李云璟眼皮一跳,暗叫不好。这个奸人,竟然示人以弱! 李老夫人柔声道:“你有什么错,那是你的东西,你不想卖便不卖。他若强买,那就是他错了。他还打人,这是以大欺小。还威胁你,这叫恃强凌弱。” 哐哐哐好几口大锅扣在李云璟头上,将他砸了个七荤八素,整张俊脸都扭曲了。 李老夫人知道他不服,只问:“谁先动的手?” 李云璟顿时泄了气:冲动,太冲动了。怪不得这小王八蛋敢上门来,原来是跟这儿等着呢。 奸诈!奸诈至极! 陆舟窝在李老夫人怀里,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朝李云璟挑衅一笑。李云璟简直要气疯了。 “祖母!”他高声叫道:“我才是你亲孙子!” 李老夫人掀了掀眼皮:“我又没说不是。”她看着李云璟,道:“阿璟,在家时我教你要懂事知礼,可你却不知友爱,欺凌弱小。此事你该当给四郎道歉的。” 李云璟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捏着拳头面目狰狞:“他还咬我了呢!” 陆舟却仰起头看着李老夫人,软软糯糯的说:“李婶婶,我把烤麻雀分给小少爷吃,你叫小少爷不要生四郎的气啦,四郎不是故意的。” 李老夫人稀罕的抱着陆舟:“这么懂事的孩子,多好啊!” 李云璟:“……” 谄媚小人!无耻至极! 李老夫人也知道孙子的脾气,有客人在也不好多说什么。人精似的陆伯庸也就坡下驴,笑道:“男孩子在一处哪有不掐架的,阿璟推了四郎,四郎也咬回去了。这叫不打不相识。” 不,这叫深仇大恨!李云璟气的磨牙,只是在祖母面前不敢造次。他阴测测的盯着陆七郎,盘算着总有一日要报这血海深仇。 陆舟眼睛一眯,察觉到潜在的巨大危险,不由得往李老夫人怀里拱了拱。这可是一条金大腿啊,一定得抱住了。 李老夫人没看到两小孩的眉眼官司,也顺着陆伯庸的话道:“不管怎样,是我家阿璟动手在先。这孩子身上也落了伤,若叫他父母看到定会心疼的。稍后我叫李管家备上些礼,就有劳伯庸帮我走一趟陆家了。” 陆伯庸笑哈哈应下:“好说好说。” 李老夫人低头对陆舟柔声道:“好孩子,你小——侄子也不是有意的。我家才到村子里,与村人不熟,日后你们要常在一处玩啊。” 陆舟是陆伯庸的族弟,他既带这孩子上门来,便可知他与那位族叔家处的不错。且凭自家和陆伯庸的关系,李老夫人倒也毫无负担的让自家孙子矮了一辈。 陆舟乖巧点头:“李祖母放心好啦,我一定会带着小侄子好、好玩的!”说完还冲李云璟羞涩一笑。 李云璟差点儿气的心梗,脸上五颜六色的,就是没有好颜色。 这在李老夫人眼里就是人家小孩子都知道道歉求和了,这大孩子还不知悔改呢。不免就冷了脸色。 送走陆伯庸后,李老夫人将李云璟拎到了祠堂,指着上面并列的牌位道:“我不求你承继先祖遗志,我只告诉你,你的命是用你祖父他们的功勋换来的,是用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你不爱读书,不爱习武,祖母都由着你。不指望你文韬武略,不指望你金榜题名。只盼着你能平安健康的活着,当一田舍富家翁,祖母也心安了。可你偏偏不学好,就不怕他们在九泉之下心寒么!” 一阵微风刮过,李云璟霎时出了一身薄汗。似乎已经看到他祖父伯父和他爹站在他床头盯着他看…… 李云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失望的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留李云璟一人跪在祠堂里。 而这边陆舟已经一脸开心的提着礼物回家去了。 老陆家一家人看着那精致的糕点,还有新鲜的豚肉,一脸震惊。 陆满仓用烟枪指着那精美的盒子,胆战心惊道:“这,这是哪儿来的?” 陆伯庸笑着将适才那事儿又解释了一遍。 得知这是给弟弟的赔偿,陆雨一把将陆舟拽过去,上下摸索着,痒的陆舟咯咯直乐。 陆雨好气又好笑,戳了戳他的小脑袋:“长本事了啊,还跟人打架了。” 蒋氏暗暗松了口气,看样子是没受什么伤。 “四郎不懂事,倒是麻烦九爷了。” 陆伯庸摆摆手:“我也是正巧碰上,好在孩子都没事儿。不和五叔多说了,我家那小子又逃学啦,我得把他拎回家好好教训教训。” 陆满仓把陆九爷送出门去,转回身就唬着一张脸瞪向陆舟。 陆舟毫无所觉,咽着口水问他娘:“娘,我们拆了糕点吃吧,可甜可甜了!” 虎头跟着点头。 “吃吃吃,就知道吃,那李少爷都跟虎头一样大了,你还敢伸手,万一被打坏了怎么办!” 陆舟小手一挥:“他笨死啦,打架也要靠脑子的!” 陆满仓一噎,而陆舟已经乾坤独断的把糕点给拆了。 蒋氏吩咐吴氏:“天气热了,肉容易坏,晚食切一块炖上,余下的腌上吧。” 陆满仓有些头疼:“真吃啊,老贵了呢。” 蒋氏轻飘飘瞥他一眼:“那送回去?” 虎头一听,忙把糕点全塞进嘴巴里,脸颊都鼓起来了。 陆满仓有些伤眼,坐在炕沿边上抽烟,吞云吐雾的不吭声了。 吴氏去厨房生火做饭了,陆舟拎着一串烤麻雀尾随而去。 吴氏见了便道:“大嫂给你重新烤一烤。” 陆舟点头,特意道:“这只给大姐吃。” 吴氏见他小手指着那只最大的烤麻雀,不由有些吃味:“那大嫂呢?” 陆舟:“一大串呢!大嫂吃别的。大姐不开心,要给大姐吃最大的。我不开心的时候,吃了好吃的就开心了。”说完就蹲在吴氏身边吞咽口水。 吴氏好笑道:“不是才吃完糕点么,又馋啦。去去去,厨房里都是烟,去外边找虎头玩儿去。” 陆舟眨巴着眼睛盯着烤麻雀。 吴氏心领神会,气道:“保管把最大的留给你姐姐!” 陆舟这才满足的背着小手走了。 在厨房外边进来帮吴氏打下手的陆雨闻言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嗔道:“这孩子!” 吴氏就笑:“咱家四郎知道心疼人呢。” 蒋氏把虎头提溜过去问话,虎头又回忆了一遍那会儿发生的事儿,忽然就发现哪里不对了。虽说是李少爷先动的手,可貌似是他幺叔挑衅在先,还特特的跑去李家恶人先告状了! 高啊,实在是高。 蒋氏就明白了。她能想明白,那大宅院里的老夫人恐怕也能看出端倪来。 陆满仓怂怂的说:“咱还吃了人家送的东西呢。” 蒋氏则道:“人家送了,你好意思再送回去?吃便吃了,这事儿就算揭过了。” 陆满仓一想也是,他磕了磕烟枪,有些委屈的撇撇嘴:“咱家四郎还去道歉了呢。” 蒋氏冷笑:“你那好儿子怕是去人家煽风点火了。” 溜溜达达往家走的陆九爷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忍不住咧了咧嘴,笑骂道:“兔崽子!” 第7章 到天黑时候,大杨才得了李老夫人的命令把哭唧唧的李云璟从祠堂里抱出来。 李云璟跪了小半日,又累又饿,抹着眼泪坐在桌前等着吃晚食。 大杨才进来,李云璟便伸着脖子去看,只见托盘上只有一盘小馒头,一碟酱菜还有一碗白粥。 李云璟打了个哭嗝:“大杨,你是不是拿错了。” 大杨低头道:“这是老夫人特意吩咐的。” 李云璟眼眶一红:“这么寒碜,祖母是不是不疼我了。” 李云璟自幼锦衣玉食惯了,便是吃粥,那也得是加了肉丝青菜小火慢炖,炖到米粒儿开花的。小少爷当然不懂,在他眼里寒碜的饭食于农家人来说已是十分珍贵了。 “老夫人怎会不疼少爷呢,眼下老夫人正在气头上,少爷吃了晚食再给老夫人说说软和话,老夫人自然消气了。” 李云璟唉声叹气的拖过白瓷小碗,捏着汤匙舀了一勺粥,白粥没滋没味的,他想吃瘦肉粥了。他有些怅然,然后心念一转,想起了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 “对了大杨,那小王八蛋走了?” 大杨忙道:“那是陆九爷族叔家的孩子,行四。老夫人虽是那么说,但咱家同他家也没什么交情,少爷不喊他叔叔也罢,便唤他□□郎吧。若被老夫人听到少爷说脏话,怕是又得罚少爷了。” 李云璟轻哼一声:“那小……那□□郎忒鸡贼了,祖母就是被他蒙骗了。你瞧他那两条小短腿,往那儿一戳就跟矮敦子似的,寒碜不寒碜。也不知哪里讨了祖母喜欢。” 他发狠的咬了一口馒头——白馒头,连豆沙都没有!李云璟脸都绿了。 大杨见他梗着脖子,好像噎着了,忙倒了杯茶。 李云璟咕咚咚牛饮一般猛灌一口茶水,手忙脚乱的捶了捶胸口,堵在嗓子眼儿那口馒头才算顺下去。 他涨红着脸忿忿的啐了一口:“小畜生,真不是东西!” 吃过晚食,李云璟便往后院去给李老夫人请安。谁知到了门口,丫鬟却说老夫人歇息了,叫少爷自去安寝。 李云璟小嘴一瘪,用手掌抹了把眼泪,委委屈屈道:“祖母果然不疼我了。” 丫鬟瞧少爷这可怜巴巴的模样,登时就心软了,柔声道:“这些日子搬新宅,老夫人累着了。少爷明早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大杨也劝道:“老夫人也是惦记少爷跪了祠堂,想让少爷早些睡下呢。” 李云璟却急道:“祖母身体不舒服么,可有看了大夫?” 丫鬟回道:“少爷放心,老夫人并无大碍。” 李云璟吸了吸鼻子,知道祖母不会见他了,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难受的紧。 杨嬷嬷听丫鬟回话,也叹了口气:“少爷还是懂事的。” 李老夫人正捻着佛珠闭目诵经,闻言睁开眼睛,道:“所以我们才要搬到溪山村来。若继续留在太原,劳心费神不说,这孩子也会养歪的。” 杨嬷嬷就恨道:“刘家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若非有他们的人在暗处挑拨,族人们哪就会翻脸不认人了……” 李老夫人冷笑:“自家人心不足生了龌龊,也别怪外人挑拨。好在老太爷那些年一直在外为官,置办了不少产业。夫君接手后又往南边扩了扩。太原那边除了田产,也只有些不紧要的铺子。我们已同那边分了族,待少禹回去处理了太原的产业,咱们同那边便也只剩面子情了。” 杨嬷嬷忍不住嘟囔:“以前明明都好好的……” “分了也好,咱们自家知晓自家事,也省得回头连累族亲。”李老夫人拢着佛珠,神情冷肃:“听说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怕是熬不过今年。刘皇后生养的那皇子早夭,皇帝膝下无子,想从宗亲里过继一个。刘家这些年专横跋扈,几位王爷虽不吭声,想必心里也有怨气。如若过继子嗣,刘家地位可就尴尬了。” 杨嬷嬷拧眉道:“那与咱们有何干系——”她倏然一惊,低声道:“难道他们发现那件事了?” 李老夫人镇定道:“不会。且不说知道那事儿的人已经死去多年,真要是被刘皇后知晓,我们这些人恐怕早就死了。刘家人在太原搞的那些动作,顶多是想让我们孤儿寡母的在太原待不下去。” “不过刘家如今陷在旋涡里,待立了太子,朝中更少不了一番争斗。既然在太原时她没动手,眼下也不会有什么事儿了。” 杨嬷嬷还是放心不下。 李老夫人便叹道:“我女儿含冤而死,李家也退出了朝堂。只要阿璟平安长大,慧娘泉下有知,也能心安了。我老了,也不知还能庇佑阿璟多久,他总要自己立起来的。你也记着,打从明儿起不能再纵着他了。” 杨嬷嬷闻言郑重的点了点头。 还不知自己即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李云璟此刻已经裹着小被子睡熟了。许是白日里在祠堂被吓着了,他做了个梦。梦到他李家的列祖列宗齐刷刷的在他床头站成一排,口型一致的骂他败家子儿! 李云璟猛一蹬腿,吓醒了。 大杨半梦半醒间听着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一个激灵从床上惊坐起来,闭着眼趿拉上鞋就摸着黑往隔壁跑。 哭声更真切了,大杨瞬间清醒了。他摸索着点了灯,就见李云璟正拥着小被子坐在床上嚎啕。 “少爷这是怎么了?” 李云璟含含糊糊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杨发现他在发抖。忙上前探了探李云璟的额头,果真发热了。 李老夫人才歇下便听杨嬷嬷来报,忙叫下人去请大夫。也顾不得梳头,便匆匆奔东院去。 李云璟浑身发冷,李老夫人裹着被子将他抱在怀里,心啊肝儿啊的叫着。 “祖母,怕,别,别不要我……” 李老夫人轻轻拍着他的背说:“傻孩子,祖母疼你都来不及,哪会不要你。” 一夜兵荒马乱,至天将明时李云璟方才退了烧。小孩子生了病就爱闹脾气,李老夫人顺毛捋,李云璟着实舒舒服服的过了几天好日子。 李老夫人见他精神不错,除了脸色还有些发白外。于是便将李云璟叫到身边来,告诉他明日带他去学堂。 李云璟:……其实生病也挺不错的。 不过他也不敢违逆祖母,只得老老实实的穿上新衣服,一丝不苟的梳好头发,并抹了点儿桂花油让炸毛的秀发服帖的趴着。 陆舟正用糖块贿赂陆生呢,忽闻一阵香气,他循香望去,便见百步之外他的仇人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正拖着沉重的步伐,一脸苦大仇深的往学堂方向走。 陆生也跟着看过去,忍不住发出惊叹:“好漂亮的男孩子啊!” 陆舟:……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悄悄在脑海里问七七:“七七,七七,你说谁才是溪山村最俊的男孩子!” 七七闪过一阵电流,然后装死机了。 然而陆舟不依不饶,七七便道:“宿主要学王后么?” 和已经深谙臭美之道衣着华丽的李云璟相比,陆舟还是个没长开的乡下奶团子。在七七的客观审美里,当然是眼下的李云璟更胜一筹啦。可他能说么? 陆舟的注意力果然歪了,便问:“谁是王后?” 七七从系统里检索出一本童话书来,道:“《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里有一个王后,她有一个魔镜,她每天都对着镜子说‘魔镜魔镜,谁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陆舟一时听的入了迷,陆生叫了他好几遍他才回神过来。 “小叔公,你看完没有,我要回家啦。” 陆舟心不在焉的把书给了陆生,一边催促七七快点给他讲故事。 七七问:“宿主,你的《千字文》学完了么?” 陆舟摆摆小手:“差不多啦差不多啦。” 七七:……我信你才怪。 七七说:“宿主学完《千字文》就可以兑换积分,而有了积分就可以从百科馆借阅或购买书籍啦。你喜欢看童话书,我这里有好多好多呦。” 陆舟惊讶道:“你们都有好多好多的书了,为什么还要收录我们的书呢。” “那不一样的。”七七的声音有些空旷悠远,他说:“我们需要这些古籍来重建精神文明,恢复传承。” 因为科技的过度发展,七七所在的时代发生了大动荡,精神世界崩塌,文明随之沉没。所以主系统将它们投射在各个时代,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遗失文明被找回,才得以让它们那个世界维持平衡。 因为资源共享,那些被投射在不同时代的同僚们所找回的孤本典籍也被系统收录。所以如今的七七是可以检索到其他世界的一些书籍的。 宿主虽然还没有离开溪山村的能力,但就七七对那位荀先生的观察来看,宿主所处的时代是远古文明中经济、文化、教育和科学创新相对繁荣的时代。 这里所拥有的古籍在七七那个时代是弥足珍贵的,是文明博物馆中的重点保护对象。如果它能收录这里的古籍,它将升级换代,甚至拥有和主系统一样的智脑! 七七磨拳霍霍,誓要将陆舟带出溪山村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 它激动的说:“宿主,读书吧!” 第8章 陆舟做事总是三分钟热度,七七就是摸准了他这一点,所以每次讲故事总是先讲个开头,在关键地方卡文,让陆舟抓心挠肝的。然后七七就会以读书作为交换。 为了知道后面的情节,陆舟只能风雨无阻的去学堂外堵陆生。这么一来,他的进步也是肉眼可见的飞快。 荀先生愈发的满意了。 荀先生名唤荀湛,出身颍川荀氏,虽家族早已没落,族人飘零,但荀先生学问极好,乾元年间连中三元及第,可谓年少轻狂,春风得意。可惜发妻早亡,荀湛大悲,遂辞官四处游历去了。今已将至而立之年,仍旧孑然一身。 李老夫人本来只想叫孙子进学,但见过荀湛后,却忽然改了主意,想叫孙子拜在他门下。 荀湛此前只收了陆文一个徒弟,这李云璟他不甚了解,只见这孩子虽不喜读书,倒颇有灵气,心里也喜欢的紧。又有陆九爷从旁游说,荀湛也不拿乔,当即便应了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心中大喜,特特备上一份大礼,叫李云璟正式拜了先生。 荀湛不了解李云璟的性情,所以一开始只当寻常学生一样教导,李云璟也因先生并未过多关注他而大大松了口气。上课就摸鱼打瞌睡,下课就拉帮结伙搞小团体,俨然成为学堂一霸。 只要他不出格,荀湛都是冷眼旁观的。他心里自有计较。 这日下学后,荀湛正背着手站在学堂门口望向大榕树那边。李云璟端着茶送给先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正见大榕树下陆舟和陆生嘀嘀咕咕的,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荀湛轻啄口茶,笑道:“那孩子悟性高,又肯吃苦,从未有人教导过他,自己便已将《千字文》学了个七七八八。为师就想看看他能学到什么程度,顺便再给你添个小师弟。” 李云璟如临大敌,这小王八蛋要跟他争先生的宠了! 这天下学,李云璟难得的没去田野里祸祸花草,而是把陆生给堵了。 陆生抱着书蓝瑟瑟发抖的看着他们学堂里新来的富家公子哥儿,胆战心惊道:“李,李少爷,您有事儿?” 李云璟把玩着小扇儿,抬了抬下巴道:“你每天下学在大榕树下干什么呢?” “给,给给小叔公看书啊。” “看书?” “嗯,小叔公给我吃糖,我给小叔公看半个时辰的书。” 李云璟眼珠一转,从衣袖里摸索出一块点心,道:“我给你吃栗子糕,你不许给陆舟看书。” 陆生犹豫了一下。 李云璟道:“每天一块。” “好!” 成功策反了陆生,陆舟没有书看了。于是他转移目标,去诱惑学堂里其他的小学生,突然发现这些小学生集体叛变了! 陆舟眼睛一眯,嗅出了几分阴谋的味道。 毫无意外,陆生又被堵了。 他抱着小书蓝瑟瑟发抖道:“小,小小小叔公啊。” 陆舟歪头抱着肩膀点着小脚问:“你怎么不给小叔公看书啦?是糖不好吃了么?” 陆生弱弱道:“好,好吃。但是栗子糕更好吃。” 陆舟就明白了,感情是那只讨厌的花孔雀撬他墙角了! 不能忍,这不能忍。 “学堂里的学生都吃了?” 陆生点头。 陆舟暗骂:个败家子儿,有钱了不起啊! 有钱还真了不起呢,反正陆舟是两袖空空,毛都没有。 他唉声叹气的坐在自家院门口,一脸惆怅。 “七七,栗子糕有多好吃啊?” 七七:……它哪知道!不过…… “宿主,你不打算继续读书了么?” 陆舟摊了摊小手:“没书读了呀!” 七七:……借口,都是借口。 它循循善诱:“宿主,那位陆九爷家里肯定有不少书的。” 陆伯庸家有两个儿子,陆文陆武。陆文是村里公认的好苗子,日后是要考学出仕的。而陆家又有资产,陆伯庸走南闯北多年,也结识不少官场中人,人脉自是不差。陆文的前途可谓坦荡。 陆文也不负众望,书念的很好。他平素很少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但有时间就在书房看书,长大后人就更沉稳了。至于陆武,他不爱读书,偏爱习武。最喜欢跟在陆祥屁股后头玩儿,能逃学则逃学,逃了学就跑县城里头浪去了。 陆伯庸家大业大,村里有难处他会伸手相帮。但人穷气短,虽是同族,陆满仓还是尽量不去麻烦陆九爷的。所以陆舟从一开始读书的时候便没考虑陆九爷家。毕竟在他眼里,只用一颗糖就能解决的问题,干嘛要去给别人添麻烦呢。 可这会儿村里读的起的书孩子都被花孔雀收买了,陆舟的《千字文》倒是会记诵了,但有几段字他还没认全。而没有完全学会的书籍是不会被系统收录的。 七七继续循循善诱,发来一张商城的截图,指着上面的冰可乐、奶黄包,像一个诱拐小孩儿的骗子一样,说:“你看,这些都是很受小孩子欢迎的零食,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干脆面、薯条、汉堡……” 陆舟看的眼睛都直了,口水流了满衣襟。 七七道:“只要你学会了《千字文》,你就能得到积分。虽然还不够开启商城,但我可以代为购买,每次只需宿主支付一定的代购积分即可,是不是很划算!” 陆舟不管七七说什么都跟着狠狠点头。 在院子里摘菜的陆雨见弟弟着了魔似的,好怕他把那颗小脑袋给晃掉了。 “四郎,你干嘛呢?” 陆舟晃悠着脑袋站起来,郑重其事道:“大姐,我去读书了。”说完就往外头走。 陆雨忙喊了虎头一声:“还不快跟上你幺叔!” 正在玩儿石头的虎头一脸怨念,幺叔最近都不给他吃糖了! 陆舟正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往陆九爷家跑,虎头吓了一跳,忙紧跑两步拦下□□郎。 “幺叔,爷不叫我们去九爷家耍。” 陆伯庸喜欢孩子,每每族里的孩子们到他家附近玩,若被陆伯庸瞧见,总会抓一把糖块之类的小零食给他们吃。虎头小时候和几个堂哥玩儿的时候没少跟着蹭吃蹭喝。 后来有一天,蒋氏发现虎头兜里藏了没吃完的糖,一问才知道这臭小子拿了人家不少吃的。虽然九爷家并不将这点东西看在眼里,但蒋氏却不愿让孩子们学会占便宜。 蒋氏种的菜好,次日便叫陆平收拾了些新鲜菜蔬算作礼尚往来给陆九爷家送去了。那之后,陆满仓便叫他们没事儿别总往九爷家去。不过每每下来新鲜菜蔬的时候总会记得往陆九爷家送一份。 虎头还在絮叨,陆舟直接打断:“陆生不给我看书啦,九哥家有书!” 虎头:“书有什么好看的。” 同样的问题陆武也问了一遍。 陆舟到陆九爷家时,正好陆武在家。他爹娘出门去了,大哥在书院,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他正想出去浪呢,就碰上陆舟来他家借书了。 “喏,我大哥的书房我平时很少去的,你来我屋里吧。”陆武挠挠头,有些怀疑的看着还没他腿长的奶团子:“你认字了么?” 陆舟严肃的说:“我们正在互相认识中。” 陆武就乐:“你字都认不全,看哪门子的书。” “《千字文》啊!” 陆武一拍脑袋:“对哦!”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递给陆舟:“呐,给你。这是我爹逼我抄的,我有好几本呢,你喜欢,这本送你啦。” 陆舟捧着书一脸星星眼:“小武侄子你真阔气!” 陆武挺了挺胸脯:“那是!” “小武侄子认识很多字吧!” “当然啦,我都会写文章了。” ——就是狗屁不通而已。 陆舟‘哇’的一声:“我还有不认识的字呢,陆生不教我了,小武侄子教我吧。” 说着也不等陆武拒绝,便爬上椅子摊开书,翻到他上次学的地方,摇头晃脑的读起来。遇到卡壳的地方便指着那歪七八扭的字问陆武。 陆武自己都惊呆了,他都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还能教别人读书! 他就这么恍恍惚惚的上了陆舟的贼船,忍不住感叹道:“小叔这么认真读书,想当官么?” 陆舟差点儿脱口而出,他就是为了一口吃的,话到嘴边,想起那只花孔雀,忍不住捏起拳头忿忿道:“为了争一口气!” 陆武先是一愣,随即便想到陆雨退亲的事儿,禁不住撸了把陆舟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叔真是懂事,我都自愧不如了。” 陆舟:…… 陆舟是下狠了心要赚积分,愣是在陆武家呆了小半日。陆伯庸夫妻俩回家时听着小儿子书房里传来的读书声都惊呆啦。 陆伯庸蹑手蹑脚的走到陆武屋外,透过打开的窗便见屋子里虎头趴在小榻上呼哈睡的正香,而他那糟心儿子竟难得的一脸慈爱又耐心的教陆舟认字。 陆伯庸搓了把脸,又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然后看了眼渐渐西沉的日头,嘀咕道:“臭小子转性了?” 他目光落在神情认真的陆舟脸上,不由得心中一动。 第9章 夕阳西沉,余晖中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暖意,金色的光照在陆舟白嫩的脸上,趁的那双眼眸愈发的明亮。 七七提醒他看书太久会伤眼睛,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揉一揉眼睛,再抬头看看窗外景色。 这一抬头正对上窗外的陆伯庸,陆舟眼睛一亮,笑眯眯的喊了一声:“九哥好!” 陆武一听他爹来了,忍不住心里一虚,菊花一紧,双股战战。而后想到今天他一没逃学二没出去浪,还在书房坐了小半日,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于是挺直了脊背,叫了一声:“爹!”还美滋滋的想他爹没准儿还能夸一夸他,顺便奖赏他几两银子,下次他出去浪的时候就不用抠抠搜搜了。 陆伯庸却是没理会他那糟心儿子,而是径自走向陆舟,拿起他手里的书,笑道:“四郎认得多少字儿啦?” 陆舟掰了掰手指头,歪头道:“好多好多呢!” “那九哥考校考校你如何?” 陆舟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陆伯庸抿嘴一乐,低头翻开书,一看,忍不住血气上涌。 陆武忽觉脊梁骨发凉,偷偷抬头瞄向他爹,迎上他爹杀人一般的眼神,忍不住头皮一紧。 陆伯庸颤着手指着手里的手抄本《千字文》,怒骂陆武:“你都多大了,狗爬的字儿都比你工整!” 陆武觑了一眼,小声嘀咕:“这可是我写的最好的了。” 陆伯庸:…… 陆舟扒着陆伯庸的衣袖看向那本书,毫无所觉道:“小武侄子写的挺好呀,四郎还不会写呢。” 陆武: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 陆伯庸更加痛心疾首了,指着陆武骂道:“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啊!” 他扔了那册让他十分伤眼的书,牵过陆舟的小手,温柔说道:“走走走,九哥带你拿更好的书。”并殷殷叮嘱道:“你啊,以后离你小武侄子远点儿,等你小文侄子回家,九哥叫小文侄子带你玩儿。” 陆舟:“小文侄子会抓麻雀么?” 陆伯庸:…… 陆伯庸道:“读书人怎么能总想着玩儿呢。” 陆舟挠挠头,不太坚定的说:“那不读书了?” 陆伯庸心一塞,一把拎起陆舟的衣领抬步往书房去,道:“你还小,小时候就要好好读书,长大后才能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不及陆舟再说,就听脑海里哔哔哔的响起了警报声,还有七七激动的声音:“宿主,这里检索到更高级别的古书字画!” 七七所谓的更高级别的古书是相对于分布在其他各个世界的子系统所收录的书籍而言。七七从村人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所处的朝代是陈朝,再对比其他子系统的世界,七七发现他所处的是他们之中最远古的朝代。 而在陈朝之前,还有一千多年的辉煌古文明等待探索。然而精神文明力量的衰弱已经不足以支持子系统去到更古老的朝代了。所以此时的七七相当于站在同僚们的顶峰上。等到精神文明力量重建之后,方才有余力支持子系统往更远古的时代探索。 适才在陆武的书房里,七七发现他的书籍大多是古代侠义话本,正经的书目除书院里需要学习的四书五经外,就再无其他了。足见这人是有多不爱学习。 而那些书目只要宿主可以进学,早晚都能学到,倒也不急在一时。毕竟宿主可是连《千字文》都还没有学完,他就是急也没用啊。 陈朝建立之前曾是一段大割据大分裂的混乱时代,大大小小的国家足有十余个,没有哪个政权是可以长期处在统治地位的。战乱频发的年代,大门阀大家族也未能幸免。珍宝古玩,字画孤本流落民间。 陆伯庸这一脉,其祖先发迹于陈国建立之初,历三朝,以商起家。产业多分布在南方。陆伯庸算不上真正意义的读书人,但他却希望培养后代为士。所以便尽其所能的发动人脉收藏书籍字画。只是人微言轻,财力有限,所得不多。 唯一叫陆伯庸自得的便是找到了前朝书画大家吴道子所做《释迦降生图》。 陆伯庸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千字文》,回头便见陆舟正顺着七七的指点看向正中那排书架的顶层,那正是他藏画的地方。 陆伯庸眉梢一挑,显然并不认为陆舟发现了他的画,而是从顶层那排书架上取下一本《韩非子》。 “你想看这个?” 七七哔哔两声,显然也很激动。但它是知道宿主的情况的,便是给了他这本书,他也看不懂! 陆舟便遗憾的摊摊手:“我还在认字哦。” 陆伯庸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那就先学《千字文》吧,我瞧你的进度尚可,这之后倒可以试读《论语》了。” 七七跟着点头。 陆舟也只能应和。 陆伯庸见他如此,开怀大笑,指着这本《千字文》道:“你学这本吧,这是颜体字。你既要读书,除识字外,更要写一手好字。” 想到小儿子陆武狗爬的字,陆伯庸就头疼。好在他发现的及时,没能叫小儿子把陆舟的审美给荼毒了。 陆舟伸手就要接过,随即想起他娘蒋氏平日的教导: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陆舟缩回手,在口袋里掏了掏,从系统里掏出两颗糖来。他仰着小脑袋看着陆伯庸,认真的说道:“九哥,我给你两颗糖,借这本书看一个时辰。” 陆伯庸心里既熨帖又酸涩。瞧瞧,多好的孩子啊!才这么小就知道读书,才这么小就懂礼节。 陆舟又掏了掏,掏出几颗糖来搁在陆伯庸手心,忍痛道:“今儿下午我看了小武侄子的书,这是四郎给小武侄子的。九哥可不能偷吃哦!” 陆伯庸看他一脸肉痛,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将糖收起来,牵过陆舟的手道:“走,九哥送你回家。” 虎头这一觉睡的不甚踏实,他揉着眼睛找到陆舟,瘪嘴抱怨道:“幺叔,我都做噩梦啦。我梦到有个白胡子老头一直在我耳边念经,我不爱听他就生气,我跑他就抓我回去,一定要念经给我听。” 陆舟问:“他念什么啦?” 虎头挠头想了想,说:“什么天地黄不黄,宇宙荒不荒的……” 陆伯庸闻言微微摇了摇头。 快到陆家院子时,虎头灵敏的闻到了家里飘来的肉香,他吸溜了口水,碍于陆九爷在旁,没敢跳起来。于是偷偷戳了戳陆舟的小腰:“幺叔,我闻到肉味了。是不是我爹他们回家啦!” 陆舟一听,忙加紧倒腾两条小短腿,几步就把在前头背着手慢悠悠散步的陆伯庸给抄了。 没走几步,又小跑了起来。 陆伯庸忍不住要训斥两句‘君子端方’。可一想这就是个奶娃娃,正是活泼时候呢。陆文就是性子太沉稳了,陆武却又活泼的能上房揭瓦。陆伯庸时常想,要是两兄弟的性情能糅合糅合就好了。 思虑间,陆家院子到了。热闹的笑声让陆伯庸也忍不住扬起唇角。 陆家兄弟俩去县里做工了,正逢今日发工钱,便歇了一日。回来看看家人,顺便把工钱送回来。 陆祥还大方的割了块肉,给家里的孩子买了糖和点心。 喜儿扎着两个小髻,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扯着陆舟问:“幺叔,看三叔给我买的头绳儿,好看不!” 陆舟看了看侄女干枯稀疏的头发上系着的红头绳,伸手摸了摸,笑眯眯道:“喜儿好看。” 虎头伸了伸脖子,问喜儿:“三叔有给我买东西吗?” “有糖!”说着就拉着陆舟一起跑屋里去找陆祥要糖了。 吴氏和何氏正在厨房做饭,陆满仓和蒋氏在屋里数钱。还是出来倒水的陆雨看到院门口的陆伯庸,忙上前招呼:“九爷!快屋里坐。” 一边扬声朝屋里喊:“爹娘,九爷来家啦!” 陆伯庸听陆武说,陆舟读书还有想替陆雨争气的意思,便更觉陆舟知孝悌,是个好孩子。放在陆雨身上的眼神也不由多了几分和蔼。 陆满仓听见陆雨喊声,忙趿拉上鞋迎了出来,笑道:“九爷来了,快,快进屋。老大媳妇,烧些热水泡茶来——都是农家粗茶,九爷别嫌弃。” 陆伯庸摆摆手:“五叔跟我客气什么,谁还不是农家出来的。” 许是弟兄几个拿了钱回来,陆满仓笑的特别真诚,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起来。他道:“石家那事儿多亏了九爷了,这回大郎二郎在县里赚了些钱,三郎直接换成了银两,我家那口子都数好了,正想着明日去还给九爷呢。” 陆满仓欠了陆伯庸不少钱,欠债的滋味不好受,便想着有了钱立刻还上,还一笔就少一笔啊。 陆伯庸却压了压手,道:“不急。我今日来可不是催五叔还钱的,而是想说说四郎的事儿。” “四郎?”陆满仓急道:“四郎又惹祸啦?” 陆伯庸摇头:“四郎懂事着呢。我来啊,是想问五叔有没有想让四郎进学的意思。” “进,进学?!”陆满仓像是被卡了脖子的公鸡,随即想到背负的债务,身板又生生的塌了下去,苦笑道:“九爷,非是我不疼四郎,只是,只是我家境况……” 陆伯庸把《千字文》递给老陆头,陆满仓双手攥着衣襟,没敢接。 陆伯庸便道:“这是我送与四郎的书。这孩子聪慧,知道自己找书读。才这么小,就认了不少字了。他还认学,若好好培养,将来必成大器。” 陆满仓还要再说,陆伯庸又道:“风雨沉浮乃世间常事,陆家虽不富裕,但兄弟齐心,日子尚过得下去。若供一读书人,虽日子更窘迫些,但将来获益却是无可限量。五叔也不必急着拒绝,四郎年纪不大,倒不如叫他先自学着。便是不进学,也该识得几个字,日后也好寻出路不是。” 说完,将《千字文》又往前推了推。 陆满仓把布满老茧的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这才小心翼翼的双手接过。 明明轻飘飘的一本书,他却觉得这比千金还重。 “九爷,我陆满仓,谢谢你啦!” 第10章 陆满仓心里藏着事儿,吃饭时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儿孙。不得不说,虽然陆家几个孩子都长的不赖,但陆舟的眼睛却更明亮。虎头比陆舟还要大两岁,灵慧却不及陆舟三分。 陆平敦厚,是种地的好把式。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未到而立之年,脊背却生生被压弯了。 陆同机灵,却也是被生活磋磨出来的。闲时到县里牙行做事,逢人便露三分笑,一字一句都小心斟酌,唯恐砸了买卖。 陆祥从小在县里混,学了一身江湖人的习气。如今在镖局做事,日后若能走镖,那就是在刀尖上讨生活。 陆雨生的漂亮,要不然也说不着周家那样的亲事。可再漂亮的女子,出身不好,也会随时被弃如敝履。 他的小女儿陆安是个药罐子,他和老婆子也做好了养她一辈子的打算。 陆舟…… 陆舟是幺子,陆满仓难免偏疼几分。想到这么漂亮的小儿子长大后要像他几个哥哥一样,陆满仓心里就不好受。 读书人多好啊,读书人一身傲骨,受人尊敬。 纵是周子游那般品性,只因会读书便能得知县大人赏识。他背信弃义,却也无人敢多说一句。 陆满仓心里的那杆秤不由自主的偏了。他想,早些年闹饥荒,他们也都挺过来了。如今不过是供一个读书人,周婆子一个寡妇都能做到,他们家里这么多男人,难道就比周婆子差么。 陆满仓握着筷子的手有些抖。蒋氏蹙眉看过去,用手肘碰了碰老陆头,道:“你想什么呢?大郎跟你说话呢。” 陆满仓心里一咯噔,回神过来道:“没,没什么。”他咳了一声:“大郎说什么?” 陆平撂下筷子,道:“我说这几日便先不去县里做工了,咱自家田地不多,我娘子和二弟妹也能拾掇。可咱们还租着李家的地,活计繁重,不能全让爹做。我想着我们兄弟俩轮流去县里,剩下的跟爹在家下地。” 陆满仓见长子晒得黝黑,胡茬胡乱的爬在脸上,眼底乌青,一脸疲惫之色。心里就忍不住泛酸。这是他最为倚重的长子啊。 可又能怎么办呢。家里没有余钱,虽陆九爷宽厚,他们却不能占尽便宜。 陆满仓叹了口气,道:“地里的活计我能应付的来,你们再去县里做一段时间吧。再有一月就夏收了,那会儿都得回来下地。待卖了夏粮,欠九爷的钱也差不多还清了。过日子,手里总不能一文钱都没有。你们两房如今也是两手空空,出去吧,做了工拿了工钱,你们留下三成,余下的交到公中便是。” 吴氏心里一喜,在桌下踢了踢陆平的腿,陆平一琢磨也是这个理。 说完正事,陆满仓看着手里的米汤,心里更堵了。他偏头看吧嗒吧嗒喝汤的陆舟,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夜里,蒋氏把陆舟哄睡了。她问陆满仓:“九爷走后你就心不在焉的,你琢磨什么呢?” 陆满仓从炕橱里拿出一本书,蒋氏吓了一跳。 陆满仓说:“这是九爷送给四郎的,听九爷的意思,咱们四郎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蒋氏是知道的。虎头一直带着四郎,每次蒋氏问他,他都说幺叔在学堂边的大榕树下玩儿啦。 “你的意思呢?”蒋氏问他。 陆满仓咬了咬牙:“送吧。” 蒋氏低头轻轻拍了拍陆舟,低声道:“虎头比四郎还大,正是进学的年纪。送了四郎,那虎头送不送。四郎是幺子,虎头还是长孙呢。你也别说虎头不及四郎聪明。四郎是咱们儿子,咱们心疼。虎头也是大郎的儿子啊,难道大郎两口子就不疼儿子了么。” “即便他们也心疼四郎,可人心都是偏的,日子久了难免不生嫌隙。他们嘴上不好说,憋闷在心里,日子如何过得好?且不说这个。三郎都十八了,又是做镖局营生的,亲事不好寻,若没有厚实点儿的聘礼,我怕三郎说不上媳妇儿。更别说大娘子退亲,二娘子又……” 陆满仓也愁啊,他捋了把脸:“我就是觉得四郎不读书,可惜了。” 蒋氏拉开手边木柜,拨了拨里面的一串铜钱,道:“家里房子不够住,三郎一直住在县里。便是回家也只能在棚子里将就。他若成亲,扩建房子是必须的。钱是怎么都赚都不够花的。不过我们能养活六个孩子,大不了紧紧腰带,把儿孙供出去。如今日子难过,但再难还能比闹饥荒时难么?总能过得去的。四郎眼下还小,进学也不急在一时。九爷送了书,便叫四郎先自个在家学着。以后的事谁说的准,也兴许就有什么转机呢。” 说着又蹙眉道:“虎头整天跟着四郎,四郎都学会这么多字儿了,虎头还是稀里糊涂的。打明儿起叫虎头跟着他幺叔一起认字吧。” 陆满仓深以为然。 陆武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瞧见桌上早食,忍不住肚子咕噜噜叫唤起来。 陆伯庸最看不惯他这懒懒散散的样子,不由脸色一黑。 蓝氏忙转移陆九爷的注意力,指着桌上那盘翠绿的白灼青菜道:“五婶又送菜啦。也不知五婶是怎么种的,这菜又嫩又水灵,好吃极了。” 陆伯庸点点头:“五叔五婶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精细,菜种的好也不稀奇。” 蓝氏就一脸羡慕:“不光菜种的好,孩子也养的好,四郎多招人疼啊。”说着怼了怼陆伯庸:“咱家大郎也不小了,是不是也得相看起来了。” 陆武差点儿喷了饭。 陆伯庸也一脸无奈道:“大郎才十四,你急个什么。他还在书院读书,身无功名。待日后考出去再议不迟。” 蓝氏就把目光放在小儿子陆武身上,吓的陆武紧扒了几口饭,一溜烟儿的跑了。 无聊的蓝氏的夹了一筷子青菜,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你想叫四郎去读书?” “是啊,那孩子天性聪慧,若能读书,日后恐造化不浅。我和五叔透了透这事儿,他虽没明说,不过依五叔五婶的性情,四郎读书这事儿估计能成。” 蓝氏就推他:“荀先生几次三番跟你打听四郎,怕是早就打了要收四郎为徒的念头。你怎不跟五叔透个底儿,也好叫他宽心。” 陆伯庸就道:“荀先生是有这个意思,却未明说,我们总不好替他做主。况且读书不易,便是有荀先生扶持,日后四郎要走的路也长着呢。我总得看看我那五叔有多大决心啊。” “我们家只有阿文阿武两个孩子,阿武这性子,读书不成。以后便只有阿文一人走仕途。若四郎也能考学,同族兄弟多加扶持,也能顺遂些。” 蓝氏也道:“五叔五婶正直刚毅,几个孩子也都不赖。不过四郎还小,以后如何还未可知。但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商人逐利。陆伯庸之所以携妻带子的回到乡下,也是被外面那些亲戚伤了心。他不想他的后代也变成那样追逐利益罔顾亲情之人,便同那边分了家。守着德阳县这些产业,日子倒也乐得清闲。平素也喜读书,书读的多了,心自然也就宽了。 陆舟还不知自己已经被大人们重点关注了。但七七却是知道的。一大早他就催着陆舟起来念书。 《千字文》已经学的差不多了,七七郑重其事的将其收录。然后告诉陆舟:“宿主,你已经认很多字了,可以开始读《论语》了。” 陆舟:“我想吃奶酪。” 七七:“积分还没到账呢。” 陆舟:“那等我吃了奶酪再去学《论语》。” 七七:……他就知道! 解决了一桩大事,陆舟毫无负担的带着虎头去田野里疯玩儿了。 今日学堂休沐,李云璟也花枝招展的跑出来浪。隔着老远就见那群孩子围着陆舟,还给他揪好看的花花,给他摘香甜的果子! 嫉妒的小火苗蹭蹭蹭的往上窜。 李云璟一把揪住路过的陆生,恶狠狠道:“你们怎么都爱和陆舟玩儿。” 陆生一脸懵逼,他手里还捏着给小叔公摘的草儿,茫然道:“为什么不跟小叔公玩儿呢,小叔公那么好看的。” 李云璟:“我不好看么?” 陆生点点头:“也好看呀。” 李云璟:“我和陆舟谁最好看?” 陆生:“都好看。” 李云璟:“只能选一个。” 陆生小心道:“小叔公?” 李云璟:“……你吃我栗子糕了!不许和他玩儿。” 陆生软软道:“你说吃栗子糕就不给小叔公看书,也没说不跟小叔公玩儿呀。” 李云璟:…… 他说:“那我给你吃更好吃的糖,你们都不许跟他玩。” 陆生抠了抠手:“这样不好吧。” 李云璟当着陆生的面吃了一颗糖,还特特的嘬嘬嘴,陆生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嘴巴冲在脑子前头应了一声:“好!” 心里还念叨着,吃了他一颗糖,就半个时辰不跟小叔公玩儿,小叔公一定不会生他气的。 陆舟正欢快的耍呢,就见一大帮孩子呼呼啦啦的奔着李云璟去了。李云璟见陆舟落单,得意的扬了扬头。 虎头气道:“幺叔,他太贼了!不就是糖么,幺叔也有的!” 陆舟:……他现在还真没有。 虎头双目灼灼的看着他。 陆舟心虚的低下头。 虎头都要哭了。 陆舟语重心长道:“玩物丧志啊,虎头,我们回家读书吧。娘说了,让我教你和喜儿认字呢。” 虎头不太开心:认字一点儿也不好玩儿。 但他不敢忤逆奶奶,只好撅着嘴跟着陆舟回家了。 陆舟回头望了眼山坡上那只花孔雀,心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给我等着! 第11章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陆舟扯着小奶音教侄子和侄女念书,连坐在小矮凳上玩儿泥巴的小豹子也摇头晃脑的跟着念叨,那认真的小模样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何氏眯眼儿笑着说:“四郎真聪明,我听虎头说,他就趴在大榕树下听学堂里的学生念,就能跟着念下来呢。” 吴氏也颇为自豪,笑眯眯道:“可不是,咱家四郎脑子灵光,机灵着呢。” 何氏转了转眼睛,朝堂屋看了眼,见婆婆和小姑在屋里做针线,便甩了甩手上的水,凑到吴氏跟前小声说:“咱家是要送四郎进学么?” 吴氏吓了一跳:“二弟妹,你听谁说的?” 何氏道:“没人说啊,我猜的。”她努努嘴,道:“那本书是九爷送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公爹和婆婆也没多说什么就叫四郎收下了。我觉着公爹和婆婆没准有这个意思呢。” 吴氏蹙了下眉:“咱家这境况,哪有钱送四郎进学呢。” 蒋氏身为婆婆,虽素日严厉些,但对这两个儿媳还是不错的。各房都藏有私房钱,蒋氏心里门清儿,只是从不发作。陆祥打了人,两个儿媳也都拿出了私房,没有半句怨言。陆满仓叫陆平和陆同留下三成工钱,也是蒋氏的意思。 已经成家的人总有自己的小算计,她要是凡事都可丁可卯的管着,儿媳心里也必定不服。他家孩子多,虽平时也偶有摩擦,但大体上是很和谐的。也是全赖蒋氏掌家有方,两个儿媳心里是十分服气的。 吴氏知道她这婆婆素有成算,便道:“这么大的事儿,公爹和婆婆心里肯定有主意。不过话说回来,若四郎能进学,以后也能搏个前程,对咱们家来说那也是好事不是。” 两妯娌只有吴氏生了陆家的长孙,又和四郎没差两岁。吴氏都没想法,何氏就更没有了。 “认些字也好,省得被人诓骗了还不自知呢。”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郎教完一段就不往下教了,虎头大松了口气。 “幺叔,我们还去玩么?” 提起这个陆舟就生气。他悄悄在脑子里问七七:“我的积分什么时候到啊?” 七七道:“这是宿主第一次收录书籍,程序上需要审核认定再对其进行评估,所以要慢一些。等走完程序认证成功后,下次宿主再收录书籍所得积分就可以当场到账了——所以,现在也没人和宿主玩儿了,宿主真不打算去读《论语》么?” 陆舟眼睛一眯,道:“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他抱着《千字文》抬步就往外走,吴氏瞧见忙问:“四郎干嘛去?” 陆舟乖巧说道:“大嫂,我有不认识的字,要去问人啦。” 吴氏笑眯眯的点头:“去吧去吧,叫虎头跟着你一起,把不认识的都学会了,多学点儿。” 陆舟狠狠点头。 虎头拍拍屁股立马跟上。发现陆舟不是往九爷家去,也没去田野那边,反而要过河! 虎头大惊:“幺叔,你要去哪儿?” 陆舟认真说道:“李婶婶叫我多和李小少爷玩儿,我这就去找李小少爷一起读书呀。” 虎头:“……可是李少爷不是在田野里么?我刚才路过山坡时候还看见李少爷了。” 陆舟回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门房看到陆舟过来还惊讶了一把,把叔侄俩引到花厅,便有一个小厮报到后院李老夫人那里。 小厮知道少爷这会儿不在家,本以为老夫人会派个丫鬟过来,没想到竟是老夫人亲自过来了。 陆舟正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两条小短腿,见李老夫人来了,忙从椅子上蹦下来,笑眯眯道:“李婶婶好!” 李老夫人高兴的拉过陆舟的小手,笑问:“四郎来找阿璟玩儿啦?” 陆舟指着手里的《千字文》道:“四郎在学认字呢,想找李小少爷一起学习。” 李老夫人惊讶的挑了挑眉:“四郎这么厉害?” 上次托陆伯庸往陆舟家送赔礼后,李老夫人也叫杨嬷嬷打听了溪山村的各家。溪山村中大部分人家都姓陆,陆舟他们家这一支是和陆伯庸关系最近的一支。陆家日子不富裕,前些时候又出了些事儿,日子颇为窘迫。不过这孩子倒是极好,这么小就知道要读书了。 李老夫人笑着摊开那本《千字文》,轻声道:“读书好,读书了日后有出息。李婶婶考考你如何?” 陆舟笑眯眯应下,脑子里却在和七七吐槽:“为什么大人们总喜欢考校小孩子呢?” 七七:“习惯就好。” 李老夫人发现陆舟竟已将《千字文》基本掌握了,不由对这孩子另眼相看。 陆舟趁机说道:“四郎打算读《论语》啦,我的朋友告诉我学无止境。” 李老夫人点头:“你的朋友说的很对。” 陆舟四处张望:“李小少爷还没回家嘛?我老早就看到他在田野里玩儿了,还以为他都回家啦。” 李老夫人笑容微淡。 陆舟‘毫无所觉’道:“那我下次再来好啦。” 李老夫人叫住他,吩咐李嬷嬷去书房取一本《论语》过来。 陆舟见了忙道:“爹娘不叫我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李老夫人道:“这是李婶婶送四郎的见面礼。” “可是太贵重了,四郎不收。”陆舟将书往李老夫人手里推了推,转了下眼珠,道:“不如李婶婶教四郎背一段《论语》吧!” 李老夫人还从未教导过孩子念书,一时竟也颇觉新鲜,便随手翻开一页。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 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这段话是说孔子温顺,善良,恭敬,俭朴,谦让。正是因为孔子这样良好的品格,所以每到一个国家,都会受到各国国君的礼遇……” 《论语》记录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对于陆舟来说,就像一个个小故事一样。虽然他还不懂更深层次的含义,但李老夫人给他讲的东西让他对《论语》忽然产生了一点兴趣。 李老夫人见他竟然听进去了,高兴之余竟有些心酸。高兴于他喜欢听自己讲道理,心酸于这样听话乖巧的孩子却不是自家的。 陆舟走后,李老夫人便撂下脸,吩咐小厮:“去把少爷找回来。” 李云璟正和小伙伴们玩将军士兵的游戏,他正拎着树枝当宝剑挥斥方遒呢,转头就被祖母派来的人给拎回去了。 李云璟这会儿活脱脱就是一只炸了毛的刺猬,动一动就能喷火。 李老夫人淡淡说道:“以后每日只能出去玩一个时辰,余下的时间就好好在家读书吧。” 李云璟被关在书房里,整个人生都不好了。他问大杨:“祖母又不疼我了么?” 陆舟背着小手溜溜达达的过河,像只得胜的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的。 明日学堂上课,荀湛提早回来整理书稿,透过窗见大榕树下陆舟正摇头晃脑的背诵什么,还时不时的用小手指点着他那憨厚的大侄子。 荀湛忽而来了兴致,踱步到陆舟身后,便听那孩子正在背诵《论语》中的一段。 “……温、良、恭、俭、让。你可记得了?” 虎头憨憨的点头。 荀湛颇为讶异,这孩子进步这么快么。他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 陆舟回头见是荀湛,便学着学堂里那些学生的样子给荀湛行了个礼:“荀先生好!” 荀湛背着手点了点头:“四郎啊,你这么快就会背《论语》了?” 陆舟摆摆小手:“是李婶婶刚刚教我的。” “哦?你去李家了?”荀湛颇有些奇怪。 作为溪山村唯一的教书先生,他不仅对学堂里学生的性情了如指掌,对村里的孩子也多少关注几分。李云璟进学有一段时间了,私底下的小动作他可是一清二楚。李少爷来溪山村第一天就被□□郎给摁地上揍了,这二位可是结了仇呢。 他嘬了下嘴,笑问:“去李家做什么啦?” 陆舟眨眨眼:“找李小少爷读书呀!” 适才李云璟被李家仆人拎回去,嚎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荀湛好巧不巧的就听见了。他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转,目光落在一脸纯真的陆舟脸上,眉梢一挑,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来。 他从袖兜里抓出一把糖塞到陆舟手里,拍了拍他的头说:“好好读书,先生看好你。” 虎头也得了几颗糖,一脸恍恍惚惚的跟着陆舟回了家。至今也没弄白他幺叔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儿。 至夜,李云璟才从家里下人只言片语中了解了白日发生的事儿,方才弄明白祖母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 他浑身炸毛,气的一脚踹翻了矮凳:“烂心烂肺的小畜生!” 他来回踱步,点着手指道:“怪不得是个矮敦子,他那颗黑心怕都是心眼子,压的他不长个儿了! 李云璟啐了一口,忿忿道:“此仇不报非君子,小畜生,给爷等着!” 第12章 陆祥正在院子里习武。他一身短打,袖口挽在手臂处,一根棍子耍的虎虎生风,脚下腾挪转跳,院子里尘土飞扬…… 虎头在一旁看的眼睛都直了,捏着小拳头憋着劲儿,感觉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待陆祥耍完一通,虎头颠颠儿跑过去激动的说:“三叔,你教我耍棍子吧!” 陆祥低头看了眼虎头虎脑的大侄子,又用脚踢了踢虎头的小腿,颇为满意的点点头,道:“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虎头疯狂点头:“所以,三叔什么时候去县城,把虎头也带上吧!” 他实在受不了幺叔天天拎着他背书了! 陆祥正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毕竟他当年也就八九岁上时候,就跟着村里的大孩子进城去混了。 陆祥为人直爽,从小就爱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骨子里一身江湖气。所以他并不认为男孩子出去闯荡有什么不对的。万一闯出来,总比在家侍弄那几亩地要有出息的多。 要是平常他肯定一口应下,只是如今且不说他镖局的活计没了。就单说四郎眼下开始教家里的孩子们读书认字了。这可是天大的事儿呀。 还不等陆祥琢磨完,便凌空飞来一记暗器。陆祥下意识的拉过虎头,一个干净利落的侧仰躲过了暗器。直到暗器掉在地上,陆祥才看清那暗器竟是他老爹的鞋! 陆满仓单脚站在门口阴阴的瞪着陆祥:“你自己不干正事儿,也别把我老陆家的长孙给带歪了。下次再让我听见你撺掇虎头,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陆祥:……哎呦他可冤死了! 他上前捡起他爹丢的鞋送到他爹跟前儿,笑嘻嘻道:“爹这话说的,虎头那不也是我亲大侄儿么,我还能坑他不成。人啊,还得有本事才能立足。读书是正道,习武也是呀。读书能考状元,习武还能当将军呢!” 陆满仓趿拉上鞋,冷飕飕的瞥他一眼,哼道:“你倒是学了不少年武了,也没见你当将军啊。” 他用烟枪敲了敲陆祥的头,恨铁不成钢道:“你当将军是大白菜,你说当就当了。今儿跟我下地锄草去,再让我看见你在村子里瞎晃,我,我打断你的腿!” 说完又瞪了虎头一眼,虎着脸道:“还不找你幺叔读书去!” 虎头瘪了瘪嘴,差点儿就哭了。 陆祥也认命的扔了棍子扛起锄头跟着陆满仓下田了。 陆祥在荣兴镖局干了两年。他做事卖力,能说会道,颇得管事赏识。管事还说今年给他提一提出去走镖的事儿。可这几回陆祥问起,管事总顾左右而言其他,就是说不到点儿上。前日陆祥再问,管事直接变了脸,说他未通过考核,甚至寻了个错处将他打发了。 陆祥在外混了多年,接触的人不少,他可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人。管事眼神闪躲,摆明了就是故意赶他走。只是他想不通,他不过是镖局最底层的小伙计而已,也没挡谁的路呀。 镖局不能留了,他在县里没住处,便先托朋友帮他打听打听其他的活计,自个儿则收拾了包袱滚回家了。 陆祥早年在县里混的时候帮扶过一个人,那人虽穷困潦倒,但谈吐气质又像是见过大世面的。陆祥一直认为这人是落魄侠客,死活拜了他为师。那人捏着鼻子认了这徒弟,倒也尽心尽力的指点他练武。只可惜那人已病入膏肓,没过两年就死了。临死前他把陆祥叫到身边来,说有一心愿未了。 他说他祖籍涿州,有一女儿,乳名珠娘。于十二年前走失了,如若活着,如今已是双十年华。他找了女儿很多年都一无所获,便想拜托陆祥,若有机会就帮他打听打听女儿的下落。 陆祥心里一直记着这事儿。只是他又不是什么富贵人,连出远门的盘缠都没有。于是便托相熟的朋友帮忙打探,还想着如若能跟着镖头们出去走镖,沿途还能帮师父打听他女儿的下落。 可惜他时运不济,如今只能在田里锄草了。他拄着锄头,有些怅然的叹了口气。 陆满仓最看不上陆祥干活没个干活样儿,猛一脚踹了过去,怒道:“你爹我这把老骨头干活都比你快,好大个小伙子,还要脸不要!” 陆满仓都要愁死了,这三儿子样貌不差,奈何整日想着不着调的事儿。他托了不少人给老三说亲,就没一个说成的。 蒋氏也愁啊。 陆雨便安慰道:“三哥不是不在镖局做了么,爹叫他去地里干活了。” 蒋氏道:“你三哥心大着呢。你能指望他老老实实在家种地?” “三哥有本事。” 蒋氏哼道:“打架斗殴的本事?心大或许不是坏事,但没那个能力却依旧心比天高,就别怪最后落得个命比纸薄的下场。” 陆雨就不说话了。 陆平陆同旬休时又拿了些钱回来,蒋氏依言分了三成给两房,余下的钱被她数好放到钱匣子里了。 “过几天让你三哥把你妹妹接回来吧。” 陆雨应了一声。 陆家屋子少。成家的两房都带着孩子睡自个屋里,只在中间拉一道帘子。陆雨姐妹俩睡一间,陆祥睡草棚。 为了不耽搁陆舟学习,陆满仓去山上砍了棵树削成板子给陆舟搭了个小炕桌,就放在老两口房里。白天陆舟读书的时候,陆满仓便和蒋氏到院子里坐着。 此时陆舟正跪坐在炕上,眼睛虽是盯着书,但他已经很久没有翻动书页了。因为七七告诉他,积分到账啦! 由于还没有开启商城的权限,陆舟想买东西只能委托七七。七七在商城首页输入关键字,便弹出商品界面,都是儿童爱吃的零食。而陆舟是看不到商城的,所以七七把页面截图给陆舟看。 一整页的零食看的陆舟眼花缭乱,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啊,我全都要。七七,我全都要。” 七七实在忍不住了,它道:“宿主的积分是要开启商城的,你不打算留下一些么。” 《千字文》作为基础性书籍,在后世的流传也是很广泛的,七七的同僚们也同样收录了这本书。只是陆舟所处的朝代相对久远,因此占了先天优势,主系统给了一百积分作为奖励。 扣除代购付给七七的费用,陆舟能用的积分仅有九十。但陆舟是一个见了好吃的就走不动路的主儿,让他罢手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小手一挥,毫不在意道:“没了再赚呗!你不给我买,我就再不读书了。” 七七:……熊孩子真是太讨厌了。 它觉得它有必要纠正宿主这个态度:“宿主,读书不是为了吃,不应该带有目的性和功利性。读书是为了增长知识和见识,开拓视野吧啦吧啦……” 陆舟哪里听得进去,他眼中匍匐起眼泪,大有你不给我买我就就地撒泼打滚的架势。 七七无奈,只好应了陆舟。花吧花吧,都花完了就能滚去读书了。 虎头进屋时,陆舟刚喝了一口冰可乐,正一脸梦幻的回味呢。 “幺叔!” 陆舟回神过来,见虎头来了,忙叫他去喊喜儿和豹子。平时幺叔都是教他们一起读书的,虎头也没多想便去叫人了。 陆舟已经从系统里抠出三颗彩虹糖放在掌心,待他的侄子侄女们进屋时便一人一颗分了。 喜儿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惊奇道:“糖还有彩色的呀!” 陆舟摇头晃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豹子奶声奶气道:“好吃!” 陆舟一向招人喜欢。自家人出门时,若手有余钱也会花上一文两文给家里孩子买糖果吃。而村子里荀先生和陆九爷也时常会给陆舟塞吃的。所以蒋氏并不奇怪陆舟会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而且这孩子也不护食,到他手里的东西他都会想着分给侄子侄女。蒋氏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他了。 陆舟好在还没忘了正事儿,他先教侄子侄女读书,然后才揣着一兜糖果出门去了。 虎头立马跟上。 七七像是意识到陆舟要干什么,忙道:“宿主不可以把彩色的糖果拿到外面去。” 虽然陈朝民风开放,但毕竟是远古时代,从七七来的那天遇到那个神婆开始,它便知道要注意保护宿主。请孩子们吃糖没有问题,反正那些孩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只知道好吃还是不好吃。 但这一把五颜六色的糖要是拿出去了,必定会引人注意。尤其那位荀先生,他近来尤为关注宿主。那人又极聪明,难免不会多想。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七七苦口婆心,还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终于将陆舟给劝下了。 至于他的侄子侄女,七七已经摸清了。几个孩子虽小,但嘴巴可严实了,它倒是不担心的。就算说漏了嘴,最多被蒋氏拎到神婆家里走一趟。 已快到夏收时节,天气也热了起来。陆舟想了想,便从系统里翻出那大瓶的冰可乐。陆舟叫它快乐神仙水。然后他又跑回家从厨房里找出一个竹筒,叫吴氏给他灌些水,美其名曰天气热,他要多喝水。 然后趁着虎头不注意,把竹筒丢进系统里,叫七七把里面的水倒掉换成快乐神仙水。又快速的把竹筒拿出来抱在胸前。一脸严肃道:“一雪前耻的时候到了!” 虎头就斜眼看他,不是很懂。 第13章 李云璟被陆舟坑了一把,已有多日不曾玩的痛快。村里的那群孩子在没有零嘴的诱惑下纷纷倒戈了陆舟。气的李云璟肝儿疼。 这日,李老夫人看他最近还算老实,便多许了他半个时辰的玩耍时间。李云璟立马支棱起来,特意换了身湖蓝色小袍子。吩咐大杨去把后厨做好的酸梅汁儿拿出来。又点了一个小厮挑着一篮子杯子,便大摇大摆的出门浪了。 李老夫人知道这孩子总把家里的吃食拿出去给小伙伴们吃,据大杨说,少爷在外面虽霸道了些,却从未欺辱过旁人。而他知道和小伙伴分享吃食,李老夫人也是乐见其成的。 但为了不让孙子养成奢靡浪费的习惯,也为了提醒孙子过犹不及。李老夫人还是告诫李云璟要松弛有度,不然旁人会认为吃你的东西是应该的,等哪一天你不给了,他们反而要怨怪你。 李云璟似懂非懂的应了。只是李老夫人不知,她这孙子给人家吃食本来就是‘利益’交换。 李云璟到田野时,孩子们已经你追我打的疯起来了。见李云璟来了,都热情的打了招呼。其实孩子们还是单纯的,虽然吃人嘴短,要帮人办事。但在不涉及这些‘利益’的情况下,孩子们并不会有其他心思。 毕竟李少爷和□□郎都是漂漂亮亮又可可爱爱的小孩子,谁会不喜欢和他们玩呢。 李云璟捏着柄小扇点了点小厮,道:“把杯子给大家分下去吧。” 孩子们好奇的看着,知道李少爷又给他们好吃的了,便自发的排成一队。 陆生问:“李少爷,又不许我们和小叔公玩儿嘛?” 李云璟扬了扬下巴:“你倒是机灵。不过在这之前,你们还得做一件事。” “什么事儿?” 李云璟合上扇子,吧嗒吧嗒拍打着掌心,他歪了下头,道:“承认本少爷我才是溪山村最俊的男孩子。” 当中便有一个小孩子说:“李少爷是很俊啊,我爹娘都夸李少爷俊呢。” 李云璟有些得意,还特特叫小厮给这孩子多盛了一勺,道:“日后见着□□郎你们也得这么说。” 陆生弱弱的举手道:“只承认一个时辰。” 没错,随着李云璟给大家的吃食逐渐升级,陆生也不好意思占他便宜,便自发的将半个时辰增加到一个时辰。 李云璟心一梗,瞪了眼陆生,道:“不行。这是永久有效的,你不想承认,那不给你喝酸梅汁儿了。” 陆生扁了扁嘴。身边一个小孩子便捅了捅他,道:“承认就承认呗,反正咱们又不吃亏。再说李少爷也没让你一直不理四郎呀。” 陆生就道:“小叔公会不高兴的。”说完还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道:“都是溪山村的孩子,就不能好好在一起玩耍嘛。李少爷人不错,小叔公也很好呀。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去和小叔公说李少爷是村子里最俊的人,小叔公会很伤心的。” 李云璟倒是对他刮目相看,忍不住挑了下眉,半哄半诱道:“所以你不喝酸梅汁儿了?” 陆生揪了揪手指头,强忍着不去看那充满诱惑的香甜的汁液,然后非常艰难的点了点头。 为了不让自己后悔,陆生一咬牙一跺脚就跑走了。直到听不清远处孩子们笑闹的声音,陆生才放慢步子,蔫哒哒的往家走。 在他的认知里,李少爷给他好吃的,他可以暂时不和小叔公玩。但过了约定的时限,他们还是像从前一样。所以陆生一直把这个当成游戏。但如果把时限换成了永久性,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话,陆生还是觉得有些过分了。 迎面碰上陆舟和虎头,陆生眼睛一亮,甜甜的喊了声:“小叔公,虎头叔。” 陆生和陆舟同龄,但却生生差了两辈。说来也是心酸,不过陆生倒是适应的十分良好。 陆舟点了点头,道:“怎么一个人呐?” 陆生不高兴的说:“他们和李少爷玩儿了。” 陆舟就蹙眉道:“他们孤立你了?” 陆生摇摇头:“李少爷让我们承认他是溪山村最俊的男孩子。” “你没承认?” 陆生点头。 “有眼光!所以那花孔雀今天又拿什么好吃的诱惑你们啦。” “酸梅汁儿。” 陆舟咽了下口水。不过想到自己的快乐神仙水,他又挺了挺胸脯,拍了拍陆生的肩膀:“走,小叔公给你找场子去。” “找,找啥?” 陆生就这么一脸懵逼的被陆舟又带到田野去了。那群孩子已经喝完了李云璟拿来的酸梅汁儿,正商量着一会玩儿躲猫猫的游戏。 李云璟余光瞥见陆舟,立马高扬起头,捅了捅身边的小孩子,朝前扬了扬下巴,道:“快说!” 那孩子会意,拉着小伙伴们一起嚎道:“李少爷是溪山村最俊的孩子!” 李云璟正等着看陆舟的脸色,然而想象中的气急败坏,伤心不已,暴跳如雷都没有发生。反而是一脸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说完啦?” 那群孩子道:“说完了!” 陆舟把捧在怀里的竹筒打开,凑过去闻了闻,道:“好清甜的神仙水儿啊!喝下一口快乐似神仙呢,你们要不要喝?” 孩子们眼睛一亮:“真的有这么好喝?” 陆舟疯狂点头。 虎头根本不知道什么快乐神仙水,幺叔也没告诉他呀,那竹筒里不是从家打的水嘛!虎头想说幺叔你就别去自取其辱了,谁料陆生从篮子里拿了杯子过来软软说道:“我喝。小叔公想让我们做什么呢?” 陆舟弯了下嘴角,把快乐神仙水倒了一杯递给陆生。 李云璟伸脖子一看,那颜色和他带来的酸梅汁儿差不多。保不齐就是农家自制的什么果汁儿罢了。他们家那么穷,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他也不急了,索性抱着肩膀靠在树上等着看热闹。 谁料陆生喝完,竟惊奇的瞪大了眼睛,叹道:“小叔公,这也太好喝了叭!” 虎头猛一回头,瘪嘴道:“幺叔……” 陆舟也非常爽快的给虎头倒了一杯。 虎头也忍不住惊讶,他家的水什么时候变颜色了。也来不及多想,一仰头就灌下去了。然后同样瞪大眼睛看向他幺叔,一脸懵逼。 那群孩子见状纷纷举手道:“我也喝我也喝!” 陆舟淡定的压了压手,道:“想喝也可以呀,把你们刚才说的话反过来说一遍。就说我陆舟才是溪山村最俊的孩子。” 陆生嗖的一下扭过头去看陆舟,想说小叔公这样和李少爷又有什么分别。他刚才拒绝了李少爷,现在也应该拒绝小叔公的,可是他喝了小叔公的神仙水啊啊啊啊! 他一脸便秘的看向陆舟,道:“只承认一个时辰,可以吗?” 陆舟:…… 陆舟是个大方的孩子,虚衔而已,他只是习惯了,但也并不特别在意。只是这个花孔雀跟他结梁子了,他就不想把这头衔让出去。没错,他就是想争一口气。 他点点头,道:“只有你可以。” 那群孩子交头接耳,最后推出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说:“如果你的神仙水比李少爷的好喝,我们就改口。” 陆舟应下。 于是那群孩子拿着李云璟家的杯子自发的排好队,在品尝过后,纷纷表示惊奇。倒也不是神仙水有多好喝,只是这种口感很神奇,和他们喝过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 于是他们立马叛变,大叫着对李云璟说:“陆舟是溪山村最俊的孩子!” 李云璟:……叛变来的比闪电还迅速! 李云璟怒道:“我不信,你给我也尝尝!” 陆舟觉得应该让对方输的心服口服,便也给他倒了一杯。李云璟尝过以后,也陡然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不过他是不会承认陆舟的东西比他好的,但他又忍不住想再尝一尝。于是便道:“你也太抠门了,就这么一点,我还没尝到味儿呢。” 陆舟嘟囔了一句:“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 李云璟:“啊?” 陆舟笑眯眯给他倒了一杯,道:“夸你呢。” 李云璟信他才有鬼。不过这什么神仙水还真是好喝,他问:“这是你家里做的?” 陆舟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一个朋友给的。” “那你朋友在哪儿,我同他买。” “我朋友不卖。” “小气鬼。” “你喝我神仙水了!” “你用我家杯子了!” “……” “今天他们不跟你玩儿!” 李云璟气的眼睛都红了:“不玩儿就不玩儿,你给爷等着!”说完扭头就跑了。 扳回一局的陆舟喜的眉毛都飞起来了,他激动道:“我们玩儿躲猫猫吧!” 虎头幽幽的看了他一眼:“幺叔,神仙水是哪儿来的?” 陆舟:“……大人的事儿小孩子不要问。” 虎头:……我信了你的邪! 陆舟:“不准告诉家里,不然下次不给你喝了。” 虎头忍辱负重的点点头。反正他幺叔的东西不是九爷给的就是荀先生给的,多半是幺叔怕被爷奶念才不叫他说出去的。 脑仁儿不大的虎头自发的忘记了他幺叔的竹筒里原本装的是家里的水…… 适才那一幕正好被出来望风看景的荀湛给看到了,两个孩子的互动他一览无余。忍不住轻笑出声:“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看来我的小学堂以后要更热闹了。” 第14章 陆舟在外头浪了大半日,直到陆雨找来叫他回家吃晚食,才意犹未尽的告别了小伙伴跟着大姐回家去了。 “你呀,不要整日总是想着玩。读书就要坚持才行,你看陆大少爷书读的就好,可你什么时候见他成天在村子里瞎晃了。” 陆雨疼宠弟弟,但也深知读书贵在坚持。虽然她厌恶周子游,却也不得不承认,周子游在读书上是下足了苦功夫的。 陆舟玩儿的倒是尽兴了,可这会儿也有点后悔玩儿欢脱了。陆九爷已经在好几天前就把《论语》借给他了,可他至今也只读了一句。没办法,虽然他认识字,可那些字组合在一起他就懵了。没有人给他解释,他完全读不通呀。 七七听到宿主跟他吐槽,竟然十分欣慰,宿主有悔悟之心,总还算能抢救抢救。 陆雨见弟弟似是听进去了,便也不再多言,想了想,又道:“四郎,以后你教虎头他们认字的时候,能不能也教教大姐。” 陆舟还在跟七七聊天呢,闻言迷蒙了一下:“啊?” 陆雨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下,道:“大姐也想学认字。” 陆雨以前不懂,只是觉得像陆文还有周子游那样的人,每每读书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后来自家弟弟也开始沉迷读书,陆雨便觉得书果然是好东西。你看四郎这么聪明懂事,那都是从书里学来的。这且不说,县城里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们也都是读书识字的,娉娉婷婷,气质如兰,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 她虽是贫苦出身,可她羡慕有大本事的人。读书就是本事。只要她不耽误家里的活计,爹娘是不会管她读不读书的。 越想越觉得激动,陆雨脸色有些潮红,眼睛却十分明亮:“四郎,你教大姐读书吧。” 说话间,虎头已经率先推开院门,就见院子里坐着一位身穿素白直的男子。正是学堂的荀先生。 陆家院子不大却很整洁。荀湛被粗布短褐的陆家人围着,倒像遗世独立的明珠,使人一眼便能望到他。 院门推开的一瞬,陆雨的声音清晰的飘了进来。荀湛的目光也不由自主的落在她身上,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眸中闪着异样的光彩。 只看了一眼他便将目光转移到陆舟身上,笑着朝他招招手:“这就是老丈的幺子吧,我常在学堂外看见他,是个聪慧知礼的孩子。” 荀湛今年二十有八,眉目俊秀,性情温和,气质儒雅,说话时又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 他敲开陆家院门时,陆满仓都快站不住了。早前陆雨说亲后,周子游倒是来过陆家几次,陆满仓也仅仅是有些不自在。可对着这位荀先生,陆满仓完全不知道手脚要往哪儿放。还是蒋氏觉出不对出门来看,才暗暗瞪了眼没出息的丈夫,恭恭敬敬的将荀湛请了进来。 荀湛出身大族,即便家族没落,通身气度也不是寻常读书人能比的。蒋氏对荀湛略有耳闻,因他与陆伯庸是至交好友,蒋氏尊敬之余又多了两分亲近。如此一来,双方相处倒算融洽。 陆舟跑到荀湛身边行了一礼,道:“荀先生好!” 荀湛微微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陆满仓,笑道:“今日冒昧上门是想同老丈商量一件事。” 陆满仓脸都憋红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读书人说话,只好求助似的扯了扯老婆子的袖子。蒋氏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道:“荀先生有话请讲。” 荀湛通过适才的观察便知这家里蒋氏是个有主意的女主人,陆老丈虽嘴上笨拙,但心思澄明,不是愚人,凡事会与老妻相商。二人互相扶持互为倚仗,虽偶有嫌弃,却夫妻和睦。也难怪能教出陆舟这样的孩子。 他笑了笑,道:“我平生所愿便是教导子弟,如今门下有伯庸长子陆文,李家孙少爷李云璟。见老丈这幺子深得我心,便厚着脸皮上门,想收了这孩子为徒,带在身边教导。” 院子里众人顿时安静如鸡,鸡舍里的鸡非常识时务的紧闭嘴巴,一声不吭。 好半响,还是七七率先反应过来,欣喜若狂的叫道:“宿主,大喜啊!还不快拜见先生!” 陆舟懵懵懂懂的跪下磕了个头,奶声奶气道:“拜见先生。” 蒋氏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暗暗用力掐了陆满仓一把。陆满仓忍不住叫唤一声,敢怒不敢言的揉了揉被老妻掐疼的手,嘟囔道:“真不是做梦。” 随即猛地瞪大双眼,抖着唇道:“荀先生说,是,是说,要收我家四郎为徒?” 荀湛笑着点了点头。 陆满仓别的不知,但荀湛的学问他是听说过的。周子游来溪山村看他陆家人是假,每每来了以后都要去学堂那边请教荀先生。如今想来,荀先生必是碍着陆家还有陆九爷那边的关系,不好意思推拒。 可眼下荀先生竟主动来家里要收四郎为徒,就是河对岸李老夫人的孙子,那也是李老夫人亲自登门去拜的先生呢。陆满仓颇为骄傲自得。 蒋氏自然也是高兴的,可她家境况不好,四郎要拜师进学,算是头等大事。她觉得很有必要把长子次子叫回来好好商量一番。便如实告知荀湛。 荀湛表示理解,并道:“天地君亲师,师同父。我既准备收四郎为徒,自会替他打算前程。” 这就是告诉陆家人四郎有他这师父在,不论考学还是走仕途,他都有能力照顾一二。 陆满仓已经不知要说什么好了,他眼眶发红,站起身来朝荀湛行了一礼:“先生大恩,不管四郎能否进学,我陆满仓终生不忘。” 荀湛也赶忙起身避过这一礼,笑道:“老丈不必如此。” 蒋氏道:“今儿我家三郎打了只野兔,先生晚上留下吃饭吧。”说着就让呆愣在一旁的陆祥去杀兔子。 荀湛推拒道:“不急不急,这顿饭暂且留下,待日后四郎拜入我门下再吃不迟。时候也不早了,伯庸今日约我手谈,不好误了时辰。” 陆满仓一听说先生有正事儿,也不敢再留,忙将人恭恭敬敬的又送了出去。 人走后,陆满仓关上院门,眼泪吧差的看着陆舟,看的陆舟直发毛。 蒋氏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儿,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吩咐道:“三郎,叫你大嫂给你装两个饼,你路上吃。现在就出发去县城把你大哥二哥找回来。” 陆满仓一拍大腿,道:“对对对,这么大的事儿呢,必须叫他们回来。吃什么吃,回来再吃,快些去。” 锄了一天草不大想动弹的陆祥:……本来还挺激动的,怎么话到他爹嘴里就让人这么不舒服呢。 吴氏到底还是给陆祥装了两张饼。陆祥走后,老陆家的人便开始吃晚食,许是过于激动,晚饭大家都没吃多少。只有并不在意的陆舟和没心没肺的虎头吃得最香。 陆平陆同要回来,蒋氏又叫两个儿媳收拾完碗筷后再烙些饼温在锅里。 妯娌俩在厨房里揉面,见陆雨在收拾院子。何氏便对吴氏说:“四郎要是拜了先生,这是大好事儿吧。先生收徒自然和学堂里别的学生不一样,是不收束脩的。这就能省下一大笔了,爹娘一定愿意的。” 吴氏也道:“我问过小姑了。小姑说读书人费钱的地方远不止束脩,笔墨纸砚这些且不说,真正花费多的是考学的时候。她说那周婆子省吃俭用,再有娘家扶持,合两家之力也要攒下两年的收入来当盘缠呢。” 何氏就咋舌:“怪不得读书人金贵,这拿钱堆出来的,可不是金贵。” 吴氏道:“但真正读出名堂来那也受人尊敬着呢,不然周子游如何能得知县大人赏识。” 何氏听出话音儿,便小声道:“大嫂也愿意四郎拜先生?” 吴氏道:“这可是难得的好事儿,我自然乐意。” “那……”何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虎头呢?” 吴氏手一顿,想了想道:“虎头随他爹,憨厚老实。你看咱家这几个孩子都跟着四郎认字,可学了这么久,虎头学的最慢。都说三岁看到老,我家虎头就不是读书的料。再说,四郎孝顺又疼爱子侄,日后四郎出息了,自然也会关照虎头的。一家人,不都是互相扶持的吗。” 何氏一想也是。她之所以探吴氏的底自然因为她还有个儿子,她也是有私心的。豹子也只比四郎小两岁,若全家都供着四郎读书,待她儿子再大些,恐怕是没有余力再供一个的。可吴氏都没有这个想法,何氏也不好多说什么。说起来他们老陆家还真就四郎聪明。真像吴氏所说的那样,四郎出息了,难道还能忘本不成。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陆九爷提点公爹,如果不是荀先生看重四郎,他们家谁会想到供一个孩子进学呢。 这么一想,何氏心里也舒服多了:“等二郎回来,他要敢不同意看我不收拾他。” 吴氏抿嘴一乐,跟着点了点头。 陆祥心里也有小算盘。他也生怕两个嫂子不乐意,所以一找到陆平陆同便倒豆子似的把事儿给说了。还特意点明是荀先生上门来收徒的。 陆平没那么多心眼儿,弟弟能去读书他当然高兴。陆同就想得多些,忍不住挪揄道:“老三你巴巴的跟我们哥俩说这些,是怕你两个嫂子心里有想法,回头给我们吹枕头风吧。” 陆平反应过来瞪了眼陆祥:“你两位嫂子可不是那样的人。” 陆祥挠挠头笑道:“我这不是,啧,那话怎么说,噢噢噢,未雨绸缪!” 陆同也不在意,背着手慢悠悠道:“早前不知,进了城见识的多了,也知道那位荀先生的本事。听说县城书院的院长一直想挖荀先生呢。还有,要不是周家退了亲没脸到咱溪山村来,那周大学子恐怕日日都要去荀先生身边聆听教诲呢。” 他嘬了下嘴,有些梦幻的说道:“如果让周子游知道荀先生特特跑到咱家去收四郎为徒,周子游只怕要呕血三升呐。” 陆平和陆祥对视一眼:所以,他们这也算是打了周子游的脸,替大妹报仇了呀! 两妯娌和三兄弟想法虽南辕北辙,但结果却是殊途同归。兄弟三人回到家,一致表示同意此事,老陆家头等大事就这么一拍即合定了下来。 第15章 心里的大石头落地,陆满仓浑身轻松了不少。他磕了磕烟枪,点着陆祥道:“明儿去打听打听拜师都需送什么礼,价钱几何。” 陆祥就道:“这个我知道,我有个朋友的表弟就在城里书院读书,我跟他去过一次。左不过腊肉莲子红豆等物。娘和妹子绣活好儿,或可给先生缝一套衣衫做一套鞋袜。只要大体不差,小礼小节倒无需谨慎。我瞧荀先生倒和旁的一些教书先生不一样,不大注重规矩。” “但该我们尽的礼数务必要周全了。”蒋氏道:“缝衣裳鞋袜要费些功夫,明儿你去县城扯些布回来,我们娘俩先在家做着,待做好了再买腊肉也不迟。”说着将钱匣子拿出来数了一串钱递给陆祥。 吴氏和何氏对视一眼,也拿了些私房出来添上,虽然不多,却是一番心意。陆满仓笑着点了点头。 蒋氏也没推拒,将陆舟叫到身边来,殷殷嘱咐道:“四郎,你将要拜荀先生为师,师同父,先生教你读书,你务必要懂得孝顺师父,不可调皮惹事。你还小,有些话我本不愿说与你听,可你是要读书的人,便要知道家中贫困,供你读书是合全家之力。日后若能出息,务必不能忘本。” 这些话自然也是说给两个儿媳听的。 陆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乖巧的说:“就是不读书也要孝顺爹娘兄嫂,照顾子侄后辈的呀。” 吴氏稀罕的抱住陆舟:“你这小嘴,怎就这么甜呢。” 陆舟笑眯眯道:“我刚吃了糖呢,大哥给买的,可甜啦。” 为了让陆舟早一日进学,蒋氏和陆雨点灯熬油的将衣裳鞋袜赶制出来,又用剩下的布料凑一凑给陆舟做了身新衣裳。陆祥去县城买好了拜师礼,陆满仓便和蒋氏带着陆舟去学堂了。 寻常下田路过学堂,陆满仓也只是瞧一眼。如今走进学堂里,竟隐隐的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他陆满仓的儿子也能读书啦! 陆文眼下在府城读书,此时赶不回来。但李云璟在村里,所以拜师礼李云璟是要出席的。 他阴阴的瞪着陆舟,心里恼恨的不行,可这是先生的决定,他虽混了些,却还不至于不知尊师重道。天大的火气也只能憋在心里,憋的他脸都绿了。 荀湛收了拜师礼,回赠了陆舟一套文房四宝,一本《论语》还有一把芹菜,嘱咐道:“须知业精于勤,要勤奋好学。” “谨遵师父教诲!” 荀湛微微颔首,指着李云璟道:“你大师兄不在,先拜见二师兄吧。” 陆舟心里吐槽:猪八戒,还真是二师兄啊。 他笑眯眯的走过去行了一礼:“拜见二师兄!” 李云璟总觉得他笑的极其奸诈。但这声师兄倒是叫的他心里熨帖极了。碍于先生在场,他也不好发难,便骄矜的抬了抬下巴:“陆师弟,这是见面礼。” 礼物当然是李老夫人挑好的啦,让他李云璟给仇人送礼,这不是在他心窝子捅刀子么。 陆舟笑着接过:“多谢二师兄了!” 李老夫人知道陆舟要和自家孙子同门,礼物也是精心挑选的湖笔。陆舟颇为喜欢。 陆舟正式成为小学堂的学生啦。他这个年纪的小学生都是初班,李云璟虽痴长他两岁,却不学无术,入学时李老夫人特意点明要他从头学起。所以他也是初班。 荀湛安排陆舟和陆生同坐在第一排,位置就在李云璟前排。 荀湛见李云璟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阴沉,忍不住笑容更盛,愈发满意自己的安排了。 他压了压手,先对初班的学生说:“今日开始我们学习《论语》……” 他领着学生们诵读一遍,陆舟学陆生一样在该断句的地方画一道斜线,再跟着先生读时,就有些朗朗上口了。 荀湛教完初班,又走到一旁的大孩子那边继续授课。而初班的学生们则将先生适才所讲的知识消化一下。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陆生惊讶道:“小叔公,你这么快就会背了呀。” 陆舟扬了扬脑袋:“这有什么的,理解了意思很容易就记下来了呀。” 荀湛听到两人讲小话,便将陆舟叫起来,让他将适才教的那段背一遍。 陆舟背着小手摇头晃脑的背了下来,荀湛十分满意,还夸了陆舟两句。 这就让李云璟不高兴了,先生夸谁都行,就是不能夸这矮敦子。 于是他也举手:“先生,我也会背!” 荀湛挑了挑眉,示意他站起来。 李云璟也背着手摇头晃脑的背了一遍,事后还挑衅的看了眼陆舟。这《论语》第一篇他可学了好几遍了,再笨也能背得下来。 不过意料之外,荀先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夸奖他。李云璟就不开心了。 荀湛则道:“你比陆舟入学早,在家时《论语》更是学过多遍,背下来不稀奇,背不下来才稀奇。” 李云璟:…… 他大声道:“没有学过的书本我也一定能背出来。” 荀湛:“那就等学到那时再说吧。不过君子重诺,你既当众表态,便要说到做到,方不失君子之风。” 李云璟:所以他是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么…… 荀先生这么一说,陆舟也觉脊背一紧,他可不能被这猪八戒给超了。他不仅要当溪山村最俊的男孩子,还要成为溪山村读书最好的人! 陆舟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严肃,荀湛看了一眼差点儿笑出声。 好,很好。这两个弟子收的简直太好了。 荀先生很高兴,学堂一下学,他就去找陆伯庸下棋了。 陆伯庸见好友脸上难掩喜色,便问了两句。荀湛便将先前发生的事告诉了陆伯庸。 陆伯庸想到好友收徒竟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想想两个孩子的性情,也不得不叹服好友目光如炬,观察入微。 “两个孩子能得子湛教导,日后必定造化不浅啊。” 陆舟进学,虎头可就轻松多啦。不用整天被幺叔拎着认字,也不用陪幺叔到学堂听学生们念书。他白天时候可以去田野里疯玩,只要按时接送幺叔就行。 虎头殷勤的替陆舟拎着书蓝,狗腿的道:“幺叔,读书累不累啊?” 陆舟摇头:“读书怎么会累呢。”而且读完了书还能换好吃的呢。 陆舟舔了下嘴唇,突然福至心灵的明白了大侄子的殷勤。于是四下里瞅瞅,从系统里抠出一颗牛奶糖…… 今日是陆舟第一天进学,蒋氏吩咐陆祥进山再打些野味。一份红烧兔肉和野菌鸡汤做好了,叫陆祥送去学堂给荀先生。另又各提了一只野兔并一篮子新鲜菜蔬分别送去了陆伯庸家和李家。 陆伯庸倒是见怪不怪,李老夫人却着实惊讶了一把。随即想到自家孙子和他家四郎是同门师兄弟,便收了下来。又对杨嬷嬷说:“是个知礼的人家。” 杨嬷嬷也应和道:“怪不得九爷乐意帮扶他家。” 当晚,李老夫人就把李云璟提溜过来,叮嘱道:“你大师兄学业繁忙,不常回来。村子里只你和师弟两个,更要友爱互助,和谐相处。闲时可叫你师弟一起来家玩儿。” 李云璟不开心的点点头。 如此一来,他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在村子里拉帮结伙孤立□□郎了,不然祖母指不定要扒了他的皮。虽然他也从没成功过。 从前未觉,如今想起这事儿来,李云璟竟莫名起了一层薄汗。若是那奸人又跑祖母跟前告状,他岂不是要…… 李云璟有些头疼,他得想办法堵住村里孩子的嘴,决计不能叫他们把事儿说出去。到时候没人站在□□郎那边,他孤掌难鸣,祖母才不会信他。 这么一想,李云璟颠颠儿的跑去厨房告诉厨娘:“明儿做云片糕吧,多做点,我要给小伙伴们带一些。” 厨娘应了下来,忍不住吐槽:这么精贵的东西,少爷也忒败家了。 和李云璟的‘殚精竭虑’不同,陆舟已经像只欢快的小鸟飞奔回家了。 陆祥在院门口瞧见,笑嘻嘻的上前将陆舟抱起来:“咱家的读书人回来啦,快让三哥瞧瞧读书人长什么样呀。哎呀呀,这是谁家小郎君,俊俏的很。” 陆祥将陆舟颠了颠,道:“小郎君重了许多呀,是不是因为脑子里装了墨水啊。” 虎头憨憨道:“幺叔吃胖了吧。” 陆舟刚荡漾起来的小心情就被大侄子一盆水浇了个透心凉。他幽幽道:“不是长高了么?” 虎头:…… “行了行了,快过来吃饭了。”陆雨摆好碗筷朝院门口吆喝一声,虎头立马冲了过去。陆舟也踢了踢小腿叫唤道:“三哥快走,我要吃肉!” 饭桌上陆满仓问陆祥:“山上野味多么?” 陆祥道:“这时节野鸡活跃,倒能多打一些。” 陆满仓就道:“明儿你不用下田了,去山上踅摸踅摸打些野味,就在边上转悠转悠,莫去深山里头……” 想了想,陆满仓不放心:“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之所以一直压着陆祥不让他打猎,就是因为这小子刚学会功夫那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去深山打狼,差点儿没给老两口吓死。 如今人也大了,虽然还是那么不靠谱,不过总能听进去话。也是因为家里艰难,没什么好东西,他才叫陆祥进山打几只野鸡送给各家。 “就要春耕了,大郎二郎这旬回来就不能去县城做工了。咱爷俩进山打些猎物,留一些搁家里,春耕累人,可不能把身体累垮了。多出来的就去县里卖了。到春耕时候,你也别去山上,也不用去县城,留在家里一起下田干活。” 陆祥肩膀一下子就垮了。 第16章 这天下学,李云璟神神秘秘的叫走了平时玩儿的不错的几个孩子。陆舟本想回家吃鸡的,但他总觉得猪八戒不干好事儿,于是不等虎头来接就尾随而去。果然,这厮带着几个孩子去了田野那边跟村里其他孩子汇合了。 “咳嗯。”李云璟清了清嗓子,甩开小扇扇了扇,手指着大杨手里的篮子,道:“今儿家里给做了云片糕,都来尝尝吧。” 当中便有小孩子问:“要求呢?” 李云璟嘬了下嘴,突然倾身过去问那孩子:“你们说,我有欺负过□□郎么?” 那孩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凑过小脑袋小心翼翼的问:“有,还是没有啊?” 李云璟心一梗:“有没有你们心里不清楚么?”说着还挤咕挤咕眼睛。 那孩子瞬间福至心灵,从篮子里拿过一块云片糕,笑嘻嘻道:“李少爷和□□郎可是师兄弟,师兄爱护师弟还来不及,怎会欺负人呢。” 李云璟十分满意,他笑着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对大杨说:“再给他拿一块。” 躲在树后的陆舟有些忿忿:“谄媚小人!” 又有一个孩子似是良心发现,他嘟囔道:“先生教我们不许说谎的!” 李云璟:…… 他不开心的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欺负□□郎了?” 小孩儿说:“你时常给我们吃的叫我们不许和四郎玩儿呀。” 陆生扯了扯小孩儿,说:“这是李少爷和小叔公玩儿的游戏。你看,我们吃了李少爷的东西,就一个时辰不理小叔公。可时辰过了,我们大家不还是和小叔公一起玩儿么。李少爷也没拦着呀。” 大杨心道那是少爷每天只有一个时辰玩耍的时间,没空盯着你们。 陆舟手指抠着树干,心里暗骂陆生这个小蠢蛋,居然背着自己替仇人说话! 李云璟瞬间被打通任督二脉,顺着陆生的话道:“对对对,就是这样,我在和□□郎玩游戏呢。” 陆舟:……忒不要脸! 不过他大概明白李云璟今儿个为何要搞事情了,他们现在是师兄弟了呀,先生教他们同门互助,这猪八戒估计是怕事情败露,传到先生和李婶婶那里吧。 陆舟眼睛一眯,微微弯了弯嘴角。 他拎着书蓝哼哧哼哧往家走,才走不远便见虎头抹着眼泪四下张望着喊‘幺叔’,陆舟忙小跑过去问大侄子:“谁欺负你了?” 虎头抽噎道:“幺叔你去哪儿了呀,下学时候我没看见你,可吓死我了。” 陆舟有些心虚:“我去田野那边玩儿了。” 虎头:…… 他道:“幺叔,奶叫我看着你,你下次可不许一个人走了。” 陆舟点头应下,从系统空间里抠出一颗糖给了大侄子。 虎头表示原谅幺叔了。 第二天下学,陆舟对虎头说:“我的先生送了我一本《论语》啦,所以我得把陆九哥借我的那本《论语》还回去。你和我去么?” 虎头已经被家里人叮嘱过,幺叔读书的事儿是天大的事儿。只要事关读书,那不管什么都听幺叔的就是。 “去呀。不过奶说了,幺叔得赶早回家读书,不然天黑了还得点油灯,费眼睛。” 陆舟胡乱的点头应下。 陆伯庸正在书房读书,蓝氏则在院子里赏花儿。没见陆武在家,指不定又去哪儿浪了。 “四郎来啦?”蓝氏热情的走过去捏了捏陆舟的小脸,稀罕的不行。 陆舟笑眯眯道:“九嫂子好,我来还九哥的书啦。” 蓝氏嗔道:“一本书而已,你喜欢就留下好啦。” 陆舟摇头:“不行哦,说了是借那就要还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房里陆伯庸听到大笑:“四郎说的是。做人要讲诚信,如果连最基本的信誉都没有,日后如何立足。” 蓝氏不耐烦听陆伯庸讲道理,便叫陆舟进去,自个则去拿些零嘴过来。 虎头一向对书籍是敬而远之,他也没进去,跑到一旁园子里看花儿去了。 陆伯庸考校了陆舟一些功课,他才进学没几日,学的知识尚还粗浅,且还看不出如何。陆伯庸见他似是急着要走,恐是要回家吃晚食,便也没再多留。 蓝氏踱步过来,塞了一个小篮子给他,道:“嫂子家里炸的果子,又酥又脆,你拿些回去。” 陆舟接过,仰头笑道:“谢谢九嫂子。” 陆舟喊了虎头一声,虎头接过陆舟的书蓝,伸手要去接装零嘴的小篮子时被陆舟拒绝了。 谁也不知道,陆舟已经从七七那里买了一大包薯片,把篮子里的炸果子丢进系统空间,又把薯片换了进来。 虎头开始没觉得,后来发现他幺叔竟然不是要回家! 虎头就急了:“幺叔……” 陆舟摆摆小手:“不急不急,我就去田野里玩儿一刻钟。” 大杨告诉李云璟他小叔送信回来了,想必会有不少稀罕玩意儿,李云璟难得的没去田野里耍,下了学就跑回家了。 所以今天是陆舟的好机会。 他召集了田野里的小伙伴们,掀开篮子上盖着的布,道:“好好吃的炸薯片,你们要不要吃?” 陆生挤过去举着小手道:“要要要!” 陆舟想起这小子昨儿还背叛他了,有些不大乐意给他。不过再一想,小侄孙儿前些日子还维护他了。于是他捏着一片递给他:“吃吧。” 薯片脆脆的,还有些说不出的香味儿,吃一片就停不下来啦。陆生没忍住,又捏了一片。 小伙伴们见状也纷纷围了过去,道:“四郎想让我们不理李少爷么?” 陆舟恰到好处的红了眼眶,蹲在地上抹了抹眼泪,摇摇头道:“我想你们能和我一起玩儿。李少爷每次叫你们不理我,我都可伤心可伤心了。你们以后不要这样子了。” 有个小孩儿就道:“难道不是李少爷在和你做游戏么?” 陆舟就瘪着嘴道:“这才不是游戏,游戏是大家一起玩的,单把我一个人丢出去那算什么。我们以前玩儿的时候不都是一起么!” 小伙伴们一听,也觉得自己以前真的是太过分了,怎么能伙着李少爷一起欺负四郎呢。 李少爷也太坏了,他居然诱惑他们欺负人! 陆生捏着薯片有些愕然的瞪大眼睛,所以李少爷果真一直在欺负小叔公么。 一次不懂,两次不懂,三次终于明白他幺叔心黑的虎头十分淡定的从篮子里抠薯片吃,卡巴卡巴吃的那叫一个香。 小伙伴们实在忍不住了,纷纷表示:“我们以后都带着四郎玩儿,不会不理你了。” “可如果李少爷又给你们好吃的呢?” 小伙伴们艰难的咬牙道:“我们不吃了!” 陆舟在心里跟七七比了个‘耶’! 于是第二天李云璟跑出来玩儿时,田野里的孩子们一见他就哄的一下跑没影儿了。 李云璟:…… 而各家的孩子们最近都没有回家和家长们说吃了什么什么好吃的东西,有好信儿的家长们便问:“李少爷不和你们玩儿啦?” 孩子们道:“是我们不和李少爷玩儿啦,他太坏了!” “李少爷教唆我们孤立小伙伴。” “李少爷上课时候最爱调皮捣蛋。” “李少爷可霸道了……” 谣言就这么发酵了起来。 起初陆伯庸听着倒没怎么在意,虽然李婶娘未曾明说,但他隐约也知道这孩子身上有些不太好的习性。不过后来谣言愈演愈烈,他就有些咂摸出不对了。 于是他去找了荀湛,似有些不赞同的道:“他还小呢,你这样未免小题大做了。” 村中许多村民家都租赁着李家的地,他相信村民们都乐得自家孩子同李少爷交好。便是自家孩子说了些什么不好的话,家长们也会把这话头堵死在自家院墙内,不会传出去。若无荀湛暗中挑拨,谣言可不会传的这么厉害。 谁料荀湛只是淡淡一笑。“伯庸可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总为孩子还小而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却从未正视过孩子这样的做法本身就是一种恶。如若不从根里掐断,这种恶念就如跗骨之疽,再难拔除。” 他说:“永远不要低估了孩童的恶。他现在可以用吃食诱哄孩子们孤立别人,那日后是不是就敢用金银贿赂其他势力为他所用?稍不称他的心意便要想尽办法报复,这样的思想和习惯一旦根深蒂固,后果会有多可怕?便是伤筋动骨也无法拔出毒素了。” 陆伯庸忍不住僵直了脊背,一层薄汗浮出,他竟深觉毛骨悚然。 “孩子不对,子湛教他便是,用这样的方式只怕李婶娘会受不住。这些事若被李婶娘知道了,必要伤心难过了。” 荀湛则道:“李老夫人没教过么?” 陆伯庸就不说话了。其实在荀湛没有剖析这些之前,他一直认为李云璟虽跋扈了些,但却是个孝顺孩子。知孝顺的人总不会坏到哪儿去。 荀湛也表示赞同:“所以我才要趁他年纪尚幼还不能明辨是非时,彻底让他认识到事分可为和不可为。我之所以收下这孩子也是因为他和□□郎一样,他们聪慧,善良,是可造之材。”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又道:“此事也不仅是为李云璟,□□郎也未免胆大包天了些。也亏得李家是积善之家,李老夫人宽厚,又同伯庸有旧。如若换了小心眼儿的人家,便是面上说不和孩子一般见识,可私底下呢?伯庸走南闯北这么些年,那高门大院的龌龊想必不用我提醒。” “这孩子抢先一步跟李老夫人告了黑状,你当李老夫人会想不明白?也许你会觉得陆舟聪慧,他也的确如此。可在我看来,他亦不知天高地厚。如若不适时引导,以后闯出滔天大祸又该如何收场。” “乡下生活单纯,没那些弯弯绕绕,但他们既拜了我为师,难道会一辈子困守这方寸之间么?少年人合该轻狂傲世,但却不能让他们只懂狂傲而不知分寸。” 陆伯庸这下是真的叹服了,便道:“那我家小武……” 荀湛:……. 作为好友,他终于忍不住告诉陆伯庸:“陆武心思全然不在读书之上,伯庸如若想他成材,不如培养他走武途吧。” 陈朝重文抑武,陆伯庸不愿陆武走这条路,正是因为武途艰难。他原还想着叫陆武念几年书就回家继承产业。今日听荀湛这一番话,他竟重新开始考虑起来了。 荀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要压抑少年人的天性。没有走过的路,怎就知道走不通呢。” 陆伯庸陷入沉思。 第17章 李云璟胆战心惊的跪在院子里,直哭成了个泪人。他知道祖母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李老夫人的确是气坏了,她没像往常一样跟李云璟摆道理,而是让他跪着,也不叫人理他。 杨嬷嬷纵然心疼小少爷,却也不敢在老夫人盛怒之下替他求情。只是脸上总有几分不忍,叫李老夫人看见了。 她叹了口气,道:“他终归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杨嬷嬷闻言悚然一惊。是了,太平日子过久了,她险些忘了当年有多艰难,又流了多少血。 “如今朝堂斗争愈发激烈,前儿少禹来信,信中提到皇帝不好了,挑了肃王爷家的幼子过继了过来,立为太子。刘家人那些时候动作不小,刘皇后浸淫后宫争斗多年,几乎把控宫闱。她假借太子年幼,依旧把持朝政,言明待太子成年再还政。前朝那些老大人们忌惮太子安危,也只得暂时妥协。” 李老夫人闭了闭眼,手里捻动着佛珠,淡淡道:“我原想着叫阿璟做一田舍富家翁足矣。可在太原时刘家人频频动手,欺负我老弱无依靠。也幸好伯庸相助,叫我们在溪山村落了脚,摆脱了那些人。少禹说的不错,只要刘家一日还在,我们便要一日小心。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如若太子式微,刘家专政,我们的日子恐怕会更艰难。” “老夫人的意思是要……” 李老夫人轻声道:“少禹从未放弃过,他多年奔走,就为洗刷李家之冤屈,我又岂能退缩。我不求阿璟日后如何出息,但总得行的端做得正。那位荀先生说的不错,坏习惯是一日日养成的,总得叫他知道是非曲直,也免得日后闯出祸事来。” 她微微摇了摇头:“阿璟素来孝顺,我原也只当他被族亲教唆坏了性情,为人霸道了些。却不曾想他如此骄横跋扈,恣意妄为,小小年纪就懂得威逼利诱。也幸好农家孩子淳朴,幸好阿璟依旧懵懂,先生发现的及时……这次你们谁都不许给他求情,他若想不明白错在何处,那便叫他一直跪着,跪到明白为止。” “还有,我们已在村子里扎根,都是村中孩童,日后不必叫大杨跟在他身边伺候了。” 杨嬷嬷只得应是,想了想又道:“那少爷的安危……” 半响后,李老夫人道:“我自有打算。” 李云璟日子不好过,陆舟也没好到哪儿去。 当日陆伯庸带着李家的赔礼过来足足让陆满仓惶惶不安了好几天,直到陆舟拜了荀先生才彻底放下这事儿。谁料陆伯庸又来旧事重提,蒋氏也明白过来了。 她肃然道:“九爷放心,我和他爹会好好教他。这孩子看着乖顺,可心里主意大,胆子更大。我们只是农家小户,万幸得先生教导,必不叫他辜负先生教诲。” 陆伯庸就道:“此事也是我疏忽了。不过五叔五婶放心,我那位李婶婶是宽厚人,她便知道了也不会气四郎。说起来四郎着实招人稀罕,李婶婶也是想四郎和李少爷多在一处玩闹的。如今他们又是师兄弟,更该友好相处。那李家小少爷性情虽跋扈些,但心地不差,只是在老家时被带歪了。大家都在一处读书,慢慢相处下来,自然就亲热了。” 陆满仓道:“人家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霸道些也是正常的。他虽孤立我家四郎,可也没像外头那些少爷公子哥们作践人,也足见这少爷还是心善的。话说回来,也是我家四郎不老实,架柴拱火的,也难怪李少爷气不过他。” 李家那边是荀湛去说,陆家这边是陆伯庸来说,两家大人都表示十分理解,一定叫孩子认识错误,认真悔改。 当然,错误是认识到了,但两孩子都有志一同的认为改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大杨被李老夫人另派了活计,李云璟没有了贴身伺候的小厮,些许事情便要自食其力。厨娘也得了李老夫人吩咐,但凡小少爷要多做吃食都得经过老夫人同意。 李云璟没了仆人没了好吃的,就剩光杆一个。学堂里的学生们也被荀先生教导一番,也都认识到了错误,保证不再孤立小伙伴。 下学后,李老夫人也不拘着李云璟早早回家,他要玩便叫他去玩。所以不可避免的会和陆舟碰头。他知道祖母还在气头上,只能捏着鼻子跟陆舟一起玩了。 小孩子嘛,虽然心里有别扭,可疯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田野那边一大群孩子居然还挺和谐。 荀湛站在远处瞧着,笑着对陆伯庸道:“小孩子哪有不打架的,但无伤大雅的事情若是记了仇,睚眦必报,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了。” 陆伯庸也道:“这两个孩子都是心气高的,只怕一时平和,心里仍在飙着劲儿呢。” 荀湛挑眉:“那不正好,最近两孩子的课业可是进步飞快啊。” 陆伯庸笑了笑,忍不住替两个孩子鞠了一把同情泪,小狐狸再狡猾还能玩儿得过老狐狸么。 转眼间就到了夏收时候,蒋氏恐娘家忙碌,小女儿也在那边呆了不少时候了,便叫陆祥推着板车,提了一只鸡,一只兔子,一坛酒还有一盒子糕点去了趟舅家,把陆安接了回来。 蒋家是屠户,蒋舅母只得了两个儿子,都肯卖力气,家里日子过得不错。陆安住了一段时间,身子骨强硬不少。 蒋舅母絮叨着:“正是夏收时候,接安安回去作甚,家里忙的开么。” 陆祥就笑:“咱家夏收,舅家不也得割麦子。别说家里肉摊子扔不下,那些地全靠两位表哥操持,岂敢再烦劳舅母照顾小妹。” 蒋舅母笑道:“家里地也不多,不像你家还佃着主家的地。再说,安安懂事着呢,不过多一口饭的事儿,哪就麻烦了。”她说着,喊了一声蒋大舅,叫他割块肉让陆祥带回去。 陆祥也没推拒,他这舅家一向是爽朗人,你若跟他推脱反而惹他不快。 蒋舅母拉着陆祥问:“我听说咱家四郎进学去啦?” 说起这个陆祥就笑眯起眼:“可不是,学堂的荀先生特特来家里收的徒呢。四郎聪明,书念的可好了。” 蒋舅母也跟着高兴:“家里这阵子脱不开手,待忙过夏收我和你大舅去瞧瞧咱家读书人去。” 陆雨被退亲的事儿外头传的沸沸扬扬,好在陆安性子安静,不爱出门,蒋舅母也担心她身体,一直瞒着。如今家里都好,四郎又上了学堂,她回去便是知道了,也不会特别难受。 蒋舅母也没留兄妹两个,只道路上小心,别耽搁,早些回家去。 陆安听说四郎进学还好一阵恍惚,陆祥便嘴没把门的把家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都给说了,说完才反应过来,小妹还不知大妹的亲事吹了。 他僵着脖子偏头去看小妹,果见小妹眼角垂泪。他就慌了,忙撂下板车,扯着袖子给她擦泪,求道:“小妹,你可千万别费神,家里现在好着呢。大妹都不愁苦了,你若再想不开,岂不叫家里担心。” 陆安不过十岁年纪,但因久病缠身,心思更加细腻谨慎。她吸了吸鼻子,道:“只怕是我连累了家里。” 陆祥就气道:“这是怎么说话的,大家都盼着你好,你可别想岔了作践自个身子。你若不信我说的就自回家去看,大妹比以前好多了,还跟着四郎读书识字了。大妹还说等你回家,也要教你的。” 陆安这才不哭:“真的?” “三哥何时骗过你?” 陆安小声道:“怎么没骗过。” “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药不苦。” “……” 夏收开始了,学堂也放假了。陆满仓带着几个儿子儿媳去割麦子,蒋氏带着喜儿去麦场看麦子。陆安负责在家里带豹子,陆雨则负责做饭送饭。 陆舟歇了午觉起来听虎头说陆武又要组织捉麻雀了,忙一骨碌翻身而起,趿拉上鞋就跟着虎头往麦场那边跑。 李云璟他们早就到了。想起初来溪山村就是因为烤麻雀跟陆舟对上了,虽然后来大杨请村里人抓了一些回去,叫府上厨娘做了吃。可他仍觉得味道不够好。 这回陆武一吆喝,他立马颠颠儿跑来了。 “小武哥哥,你也教我捉麻雀吧。” 陆武笑着应下,转头见□□郎咋咋呼呼的来了,喊着:“小武侄子,我也要捉麻雀!” 陆武有些牙疼,李云璟有些心梗。 李云璟嫌弃道:“你个矮敦子就别跟着往那边凑了,仔细被麻雀叼走。”他手指点了点一旁铺着的毡布,道:“那儿有吃的,我家厨娘做的炸果子,还有冰镇的乌梅饮。” 听说有吃的,陆舟十分大方的原谅了猪八戒叫他矮敦子。跑到食盒里捏了一块炸果子,别说,还挺香脆的。 李云璟听他吃的嘎嘣脆,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捏了一块吃了。总觉得这次的炸果子比寻常好吃许多。他就着乌梅饮又吃了一块,不知想起什么,便对陆舟说:“你上次拿的快乐神仙水就很好喝呀。” 陆舟点头,当然好喝了!就是贵,老贵了! 李云璟见他没接话茬,有些不高兴了,说:“我还挺爱喝的。”意思就是你再拿一些来呗,也别光腆着肚子带张嘴来啊。 陆舟显然没能理解李云璟的意思,李云璟气呼呼的跑了。 陆武身手不错,孩子们配合的也好,不一会儿就抓了好多麻雀。孩子们便聚成一堆等着烤。 李云璟闻着阵阵香味都有些坐不住了,也顾不得刚烤的麻雀烫手,嘶哈着就咬了一口,呜咽着道:“这也太香了叭!” 陆舟跟着点头。 李云璟很是得意的浪了几天,李老夫人见他晒黑了,但也皮实许多,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再像寻常那样总是阴着一张脸,看谁都不爽。 这日她把李云璟叫过来,道:“就快收假了,这几日我没拘着你玩,但课业也不能落下。明儿起就在家读书吧,你若觉得无趣,也可叫同学过来一起读。” 李云璟怏怏的应了一声。他本着自己不好也得让别人不好过的念头,第二天就邀请了陆舟去他家读书。 还没浪够的陆舟:…… 反应过来的陆舟:前方有坑! 第18章 得知李少爷邀请小儿子去家里读书,陆满仓有些担心。虽然陆伯庸告诉他李家是和善人家,可他还是担心小儿子受欺负。 蒋氏就瞪他一眼:“还不早些睡,瞎琢磨什么呢,你儿子那性子你还怕他被人欺负了?” 单就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来看,蒋氏觉着那李少爷看着跋扈,实则是个敦厚人。倒是自家这小儿子瞧着纯良无害,内里最是心黑。指不定谁欺负谁呢。 陆满仓被老妻刺了一句便不作声了。 次日一大早陆满仓就带着儿子们下地干活了。太阳升起来后蒋氏把陆舟叫了起来,又叫陆雨去园子里摘了些新鲜菜蔬,待陆舟吃过早饭,便叫陆雨去田里送水,顺便将陆舟送到李家去。 蒋氏菜种的水灵,厨娘见陆家送了新鲜菜蔬也颇为高兴,琢磨着午食做一道新菜式。 陆舟先去拜见了李老夫人,李老夫人问了几句话,便叫杨嬷嬷送他去东院李云璟那里。 李云璟正蹲在院子里玩儿蚂蚁呢,见陆舟来了,掀了掀眼皮,漫不经心道:“来了啊。” 陆舟点点头,四处一看,见几步外就是书房,七七已经按捺不住要哔哔了,便道:“我们读书吧。” 李云璟:……就不能委婉点儿么。 他慢吞吞的站起来,朝前点了点下巴,道:“你先进去吧,我去净手。” 陆舟想有钱人家规矩多,书又是贵重东西,便道:“我也要净手。” 李云璟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爱干净,遂点了点头:“跟我来吧。” 净了手,李云璟又和陆舟慢吞吞的往书房走,半点读书的兴致都提不起来。他觑了眼陆舟,道:“你就这么喜欢读书?” 这似乎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啊。难道他不应该像自己一样哭天抹泪的不想来么。要是自己被人拉着读书,他一定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陆舟颇为严肃的点点头,心说不读不行呀,他的积分没有了,系统空间里的零嘴也只剩一丢丢了。他都好几天没给侄子侄女吃彩虹糖了。 《论语》还没学完,陆舟便想寻一本简短易读的书来充数,总得先换一笔积分才行。 这么想着,他昂着小脑袋迈进书房里,还未及做好准备,七七便开始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陆舟脑子都要炸了,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了个大马趴。李云璟乐的不行。 陆舟气道:“闭嘴!” 七七:“哔!” 他揉了揉小脑袋,这才觉得清静不少,也有心思打量这间书房。书房靠窗位置摆了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微风吹来还有淡淡的墨香气息,倒是好闻极了。两侧墙壁摆着书架,架子上书籍整齐陈列。往里走还有一间屋子,这屋子照外间宽敞,贴着墙壁的位置都列着书架,满满当当的摆满了书。 李云璟见他半天不言语,想是被这一屋子书给吓到了,便道:“这是我家的大书房,在太原时候是我小叔用着。搬来这里后,祖母按着原来家里的样子又建了这么个书房。眼下我小叔未归,祖母便叫我在这里读书。” 陈朝建立前乱了好一阵子,那会儿□□皇帝还是后周的将军,和李家老太爷是同僚。后周君主无能,底下武将却想谋个出路,于是众人一合计,推了□□皇帝上位。李老太爷四处征战,立下不少功勋,成了赫赫有名的开国元老。他这人是个大老粗,却很敬重读书人,打仗那会儿收缴了不少战利品,每每抄家时都叫底下将领把各家藏书带回去,倒还真叫他收藏了不少孤本。 □□皇帝立国后渐渐收拢武将兵权,又提拔文臣。李老太爷深知武将一旦没仗可打,功勋便止步于此。且打仗拼的是命,若想家族长盛,还是得培养儿孙读书科举。奈何李家除了三郎李少禹能读进去书外,他的两个哥哥看见书就头疼,还是随李老太爷走了武途。 七年前北辽犯边,李家父子三人上了战场,回来的却是残缺不全的冰冷尸骨。大郎媳妇当时便晕了过去,再也没能起来。这家里便只剩下李老夫人带着幼子少禹苦苦支撑。没多久,宫里的李贵妃犯了事儿,皇帝盛怒,但念着李家功勋卓著,这才高抬轻放,只夺了爵位,令李家返回原籍。 李老夫人就这么带着幼子还有才出生不久的长孙回了太原,之后多年缠绵病榻。 这些事李云璟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他祖父他爹还有他二叔都读不进书,他也不想读。所以就把陆舟叫来,他想两个人一起读总能读的快些吧。要不是其他孩子不乐意读书,他找不到别人,他本来想把学堂的同学都叫家里替他读书的。 是的,李云璟那时就在想,一屋子的书都被读完了,祖母就不会逼着他读书了,却没想到读书是要把知识记在自己脑子里的。可真是太天真了。 陆舟搓了搓手,道:“我们从哪里开始?” 李云璟挠挠头,也是一脸茫然。他问:“你想读什么书?” 陆舟道:“我才开蒙,能读的书不多。” 李云璟想了想,说:“我小时候小叔教过我《蒙求》,你应该可以读的。” “《蒙求》?” 李云璟点头:“这是前朝所著的启蒙书,书里都是小故事,简单易读,朗朗上口,还有图画看呢。我那会儿还挺爱读的。哦,我小叔还做了注。方便他不在家时我自己也能看懂。” 陆舟忙不迭点头,又问:“如果我读不懂可以问你么?” 李云璟非常友好的应下来。 陆舟见他今日嘴巴挺乖,甚觉诧异,想了想,还是从系统空间里抠出一颗牛奶糖来,他都舍不得吃的。 李云璟吃过不少好吃的,一颗糖他还瞧不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嚼了嚼,倏地瞪圆了眼睛,又嘬了嘬,方道:“好好吃呀。” 陆舟骄矜的抬了抬下巴:“我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吃的。” 李云璟嚼吧嚼吧就咽了下去,忙道:“还有么?我没吃够。” 陆舟忙摇头:“没有了,只剩一颗。不过我多多看书,就又能有了。” 李云璟心说这和看书有什么关系,转念一想,这矮敦子是跟他讲条件吧。便爽快应下:“那你看吧。” 陆舟先是自己在一旁读,李云璟则随手抽了一本带图画的书翻看着。李少禹做的注通俗易懂,其实就是把里面记载的典故用白话译了过来。陆舟已经认识不少字了,对照着读竟也读了下来。 杨嬷嬷按着李老夫人的吩咐来送了一次糕点茶水,见两个小孩儿各占书桌一边安安静静的看书竟有些恍惚。她轻声将糕点放在一旁便退了出去,回去就禀了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也淡淡笑了笑:“那就别打扰他们了。你遣个人去陆家说一声,就说孩子读书正在兴头上,叫□□郎在咱家留饭吧。” 杨嬷嬷应了一声。 陆舟全然不知,他只是觉得眼睛微微有些酸了,便要起身去活动活动。瞥见一旁桌上的糕点,他咦了一声。 李云璟也循声看去,登时笑开了:“糯米糍!寻常我祖母很少叫我吃这个的。你也来尝尝,可好吃了。” 陆舟爬上凳子捏了一个,咬一口,软软糯糯的,他笑眯起眼:“真好吃。” 李云璟忽然觉得这矮敦子来家里也未尝不是好事儿,他好像有点儿不那么讨厌他了。 陆舟却想,他看了李家的书,又吃了李家的点心,总不好白占他便宜。便道:“下次我也给你带好吃的。” 李云璟就笑着点头。 难得跟仇人和解,李云璟和陆舟竟也不觉得奇怪,午食过后又看了会儿书,陆舟便被陆雨接回去了。 李云璟将人送到大门口,殷殷嘱咐道:“明天你可一定要来呀。” 李老夫人都颇为诧异,她跟杨嬷嬷说:“俩孩子突然就和好啦?还依依不舍了?” 杨嬷嬷也觉得这太不像自家少爷的性情了。 李云璟却自以为那点小心思藏的严实,难得的心情还不错。 李老夫人晚食给他添了爱吃的菜,又让李云璟觉得跟陆舟和解真是一件不错的事儿呢。 而在李家读了书又吃了不少好吃的的陆舟也同样感慨:猪八戒其实也挺好的。 蒋氏问了陆舟在李家的事儿,又问午食吃了什么。半响后道:“明儿个午食前我叫你大姐去接你,不好总在李家留饭的。” 陆舟虽遗憾吃不到好吃的菜菜,不过娘说的话他还是听的。 夏收后陆家卖了粮,将欠陆伯庸的钱还上,去掉给陆安买药的,还有前些时候陆舟拜师花用的一些,家里不剩什么钱了。陆满仓心里没底,又打发了几个儿子进城找活去。 而陆舟则在每天下学后跟李云璟去李家一起写作业,晚食前再被虎头接回家去。 时间咻的一过就到了中秋时候。 陆舟磕磕绊绊的读完了《蒙求》第一册 。期间李少禹回来了一次,知道侄子和同学一起读书,还特意将适合这个年纪读的书挑了出来,寻空写了注解。然后便匆匆去了外地处理生意上的事情了。 而《蒙求》的积分也很快到账了。七七告诉陆舟,《蒙求》虽然在此时流传广泛,但在后世却已渐渐失传,收录《蒙求》所得积分不菲。只是宿主只读完了一册,系统也只给了相应的积分。而大部分积分要等宿主收录完整的《蒙求》才能下发。不过这些积分也算让陆舟小富一把。 七七是知道他的德性的,作为系统他只能服务宿主,给宿主建议。但宿主可以选择不采纳建议。于是刚到手的积分就被陆舟祸祸了,买了不少好吃的。 七七表示很绝望。 陆舟想自己读了李云璟那么多书,他也总得回报一二,想着七七给他讲过的故事,便起了心思,问七七:“你给我的讲的书可以给李少爷分享嘛?” 七七电流一闪,严肃道:“有些是可以的。不过若把电子文稿转为这个时代的用书是要支付一笔技术费用的。” “积分?” 七七点头。 陆舟这才意识到积分的用处还挺广泛的呀。他瞄了眼积分,道:“还够么?” 七七艰难点头:“够。不过我还是建议宿主不要随便使用积分。”它指着那堆零食说:“这些东西并不贵重,可如果宿主能攒够开启商城的积分,那么买任何东西都可以直接下单,能省去一笔代购费用。何况,商城里除了零食外还有很多好东西呢。” 陆七郎鼓着脸颊有些犹豫,他眼神移了移,道:“买都买了……” 所以七七很绝望,他就道:“是啊,买都买了,那么宿主再接再厉的读书吧。” 陆舟禁了禁鼻子:“也不差这点儿积分了,你把那本《西游记》卖给我吧。” 七七扣了一笔积分,不大一会儿,一本蓝色书封的竖版古书就出现在陆舟眼前。他不由得惊叹起来。 第19章 春耕过后,陆祥的朋友帮他在县里踅摸了个活计,有个大户人家正要聘一个枪棒教头教授自家护院武艺,陆祥会些功夫,人又周正,那家十分满意,当时便定了下来。 不过是教授护院,只要指点些实用棒法便是,几个月下来便也差不多了。那家人倒是宽厚,给陆祥一个不小的红封。 陆祥一想家中又要秋收,便叫朋友暂时不接活计,待秋收过后再行商议。于是揣着银子回家去了。 临近中秋,县城里颇为热闹,陆祥便说带上家里几个孩子去县城里玩儿。陆舟还从未去过县城呢,激动的脸都红了。 蒋氏想家里几个孩子也渐大了,带出去玩玩儿也罢。今年地里收成不错,老三寻了正当营生,也拿了不少钱回来。家中一切向好,便叫孩子们也高兴高兴。 陆舟都迫不及待了,还想着明日去李家时邀请他的小伙伴李云璟一起。 是的没错,在陆舟和李云璟共同读书的这段时间,尽管二人仍旧互相嫌弃,但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是会第一个想到对方。 这么想着,陆舟便有些睡不着了,蒋氏拍了拍他屁股,虎着眼瞪他,陆舟这才消停下来,慢慢进入梦乡。 清晨时候,突然一声凄厉尖锐的嚎啕打破了溪山村的宁静。睡梦中的陆舟猛一蹬腿,惊醒了过来,然后就委委屈屈的哭起来。蒋氏一骨碌翻身而起,忙将小儿子抱在怀里哄着。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禁吓,一不小心就容易惊悸发热。陆满仓也披上衣服坐起来,蹙着眉头盯着陆舟看。 隐约听着一声门响,陆满仓道:“准是三郎出去瞧了。” 外面声音渐渐嘈杂起来,想是各家各户都出去看了。陆满仓见陆舟被蒋氏安抚,渐渐安静下来,也趿拉上鞋出去了。 直到天光大亮,陆舟都睡醒了,父子俩才回来。陆舟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爹’。 蒋氏一边给陆舟穿衣服一边问陆满仓:“外头怎么了?” 陆满仓抬头见陆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他,含糊道:“王家闺女出事儿了。” “王家闺女?”蒋氏想了想:“在县里胡家做丫鬟的王巧儿?” 陆满仓点了点头。 蒋氏见他脸色惨白,也没再问,给陆舟穿好衣服便打发他去找陆雨洗漱。 陆满仓见他出去了,这才小声说道:“王家闺女死了。” 蒋氏心头一骇,瞪着眼睛问:“咋死的?” 陆满仓想到早上瞧见那一幕,手还有些发抖,他低声道:“据胡家来人说是不慎失足落水溺死的。都好些天了,还是王家人去县里看闺女,没找见人。后来胡家才在自家后院池塘里发现了人。” 陆满仓叹气道:“幸好你没去,那闺女的尸首都给泡的变形了。” 蒋氏忙念了声‘阿弥陀佛’,又问陆满仓:“那胡家可给说法了?” 王巧儿虽是丫鬟,但却是良家子,不似那些卖身为奴的,身契都在主家,如何发落也不过是主家一句话。良家子不明不白的死了,苦主是可以报官的。 陆满仓瞥了窗外一眼,叹道:“胡家是县里顶富庶的大户,一条人命人家根本不在乎。送巧儿回来的胡家下人给了王家十两银子,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蒋氏眉头紧皱:“才十两?”当初陆祥打坏了石柱还赔了十五两银子呢,这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谁说不是。可你敢闹么?不闹还能落个十两银,得了闺女尸首。真闹起来,说不得胡家使什么手段搅的你不得安宁。那下人也挺不客气,还道十两银不少了,胡家还嫌人死在他们家里怪晦气的呢。” 蒋氏忍不住叹息:“不是说知县大人公正么,丫头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总得讨个说法呀。” 陆满仓摇摇头:“胡家拿了衙门开具的文书,瞧王家的意思是想息事宁人了。”想了想,又道:“也兴许真是丫头自个不小心呢,谁又知道呢。” “查一查不就知道了!”陆舟突然冒出头来说了这话,吓了老两口一大跳。 蒋氏瞪他:“这孩子,浑说什么!”她素来知道小儿子是个聪慧的,却也是个胆子大的,忙问:“刚才我跟你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陆舟点点头:“听见了呀。王家侄女在胡家落水淹死了,胡家赔了十两银。” 老两口一时无言。 蒋氏招招手叫陆舟过来,语重心长道:“这是王家跟胡家的事儿,你还小,不要出去乱说知道么?” 陆舟点了头,又问:“娘,王家侄女是不是给人害死了?” 蒋氏忙捂上他嘴:“都叫你不要乱说了。” 陆舟眨眨眼。蒋氏方才松开他。 这时陆雨在门外喊:“四郎,快来吃饭,一会儿还要去学堂呢。” 陆舟一溜烟跑了。 蒋氏就无奈:“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好管。” 胡家送了人就走了,王家即便心疼闺女也不敢多言语什么,只能强忍着悲痛安排闺女后事。村里好多人都去王家帮忙了。 陆舟去学堂的路上没瞧见什么人,还颇为纳罕。陆雨隐约听说了王家的事儿,特意叫虎头留家里别出去,自个揽了送陆舟上学的活。 她见弟弟左顾右盼的,便道:“你安心读你的书,下学姐还来接你,别自个回家知道么?” 生老病死是常事,但王家闺女横死,村子里的人还是颇为忌讳,便都拎着自家小孩儿嘱咐着最近不要在村子里乱跑,免得冲撞什么。 陆舟乖巧应下,内心里却隐隐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导致他上课时有些心不在焉的。李云璟在他身后捅了他好几次,他都无知无觉。 下课后,李云璟忙问陆舟:“你怎么了?上课总是走神,我都提醒你好几次了,惹得先生都瞪我了!”他可委屈死了。 陆舟摇摇头,小脸上还有几分困惑。 李云璟就问他:“你有什么学不懂的地方了?不如去问先生?我可是不会的。” 陆舟才要摇头,忽地想到先生博古通今,他一定能为自己解疑。这么想着,便撂下书匆匆去隔壁书房找荀湛去了。 李云璟也颇为好奇这奶团子能有什么人生大事,便也跟着过去了。 荀湛瞧两个弟子过来,笑着指了指一旁的蒲团,道:“坐吧。” 陆舟盘膝坐下,李云璟也挨着他坐下了。 陆舟蹙着眉头想了想,便将早上发生的事告诉了荀湛。爹娘不叫他出去乱说,可先生不是外人。 荀湛每日清晨都会在大榕树下打拳,胡家人进村时他也瞧见了,当然也知道了王家的事儿。 陆舟问他:“先生常说生命贵重。可我那王家侄女活生生的一条命没了,胡家只一句失足溺死,另赔了十两银子了事,这岂非是对生命的漠视!王家有苦难言,那为何不去找知县大人评理呢?”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牵扯的东西不少。 胡家是德阳县巨富,这种地头蛇是从来不把官府衙门看在眼里的,律法于他们而言形容虚设。德阳县如今的知县出身不高,初来时事事都受掣肘。似这种情况,若知县清廉必做不长久。而这位方知县却在德阳县做了四年依旧平安无事。那就只能说明这表面公正的知县其实暗地里早已和胡家同流合污了。这种事稍有头脑的都能看明白。 王巧儿在胡家做丫鬟,虽不是主子心腹,但在胡家这几年耳濡目染自然也听过许多事。王家不敢告官,自然也是因惧怕胡家挟私报复。陈朝的律法沿袭前朝,衙门诉讼要走相应的程序,王家若要上告则需要提交证据。 说到底王巧儿在胡家溺亡既被定性为意外,那么赔偿多少则由胡家说了算,外人顶多说一句胡家不厚道。这不足以成为王家上告的理由。除非王家能找到证据证明王巧儿的死不是意外。但显然现在的王家是找不到的,而民不告官不究,此事至此便算了结了。 只是,荀湛看了眼面前两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不由心中叹气。他们尚且年少,不知这世上还有诸多黑暗。 想了许久,荀湛给自己斟了杯茶,而后问道:“如果你是知县,治下百姓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呢?” 陆舟认真的想了想,说:“衙门有仵作,要先由仵作验尸定性案件性质。” 荀湛点头,又道:“胡家已拿了衙门仵作的验尸记录,证明王巧儿确系溺亡。” 陆舟就犯了难。 李云璟到底出身大族,他转念一想便道:“还需提审胡家同王巧儿相熟的下人。” 陆舟也跟着点头。 荀湛笑着说:“程序上大致是对的。但在实际处理案件过程中会遇到各式各样的状况以致案件不能正常受理。现在说这些于你们而言还为时尚早。王家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你们答案,这算是为师给你们留下的课业,也许你们要用一生来解答。” 法理,人情,官商勾结,官官相护,权利金钱的诱惑,坚持不变的初心……便是自己将至而立之年,这世间种种他也未必能看透。 陆舟和李云璟一片茫然。 荀湛道:“我们不是王巧儿,当时发生了什么,究竟是意外还是蓄意谋害,除了当事人外恐怕无人得知。但一件事既然发生了,那就必然有迹可循。只是为师要告诉你们的是,于现在的王家而言,不上告才是最好的,王家没有上告的理由,更无法保证上告后自家的安全。” 李云璟挠着腮道:“那胡家也是为富不仁了。” 陆舟便道:“为富不仁还能横行乡里这么多年,如此说来,那位知县也许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公正清明呀。” 这下换成荀湛诧异了。也许他尚且不知道自己所言代表了什么,但他能从商联系到官,凭他这个年纪,已是天资卓越了。荀湛暗搓搓想着,是时候把《陈律》的教学提上日程了。 第20章 陆舟是个心大的孩子,这件事虽然在他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澜,但平静之后,心湖又复归安静。他正在想晚食家里会做什么好吃的。 李云璟本想劝慰两句,见他自个儿好了,便也不再提及此事。 下学后,陆雨果然来学堂接人了。 李云璟忙问陆舟:“你不和我一起做功课了么?” 陆舟看了眼陆雨,陆雨想了想便道:“你若想去姐送你过去,不过今日须得早些回来,我叫三哥去接你。” 陆舟笑眯眯的应下。 李云璟就拉着陆舟的手嘀嘀咕咕道:“厨娘又做了糯米糍呢,你若不来,祖母必定不叫我多吃。” 陆舟想到书篮里的《西游记》,也凑过小脑袋与他说道:“我得了本新故事书,你一定喜欢看。” 李云璟双眼发亮,搓着手道:“那真是太感谢啦。” 陆舟朝他眨了眨眼:“你家的糯米糍还有栗子糕都很好吃。” 李云璟就明白了:“明儿我叫厨娘做栗子糕。”他忍不住又道:“你的朋友回来了么?他还有快乐神仙水卖么?” 陆舟眼神飘了飘,说道:“回来是回来了,那我明天给你带神仙水喝,不过你得保密。” 李云璟想定是陆家人也不准陆四郎多吃零嘴,便痛快应下,勾着他的手指头道:“说好了,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谁都不说。” 荀湛想着如何制定后续的教学计划,所以今日并未给两个孩子布置太多课业。做完功课后太阳还没落山。李云璟便提议两人玩捉迷藏。 第一轮猜拳是李云璟赢了,他叫陆舟趴在院墙处数数,数足一百个就开始找人。 这院子不大,朝南是大书房,两侧有几间厢房,书房前头有个小园子,种了些好看的花花草草。 陆舟数完了数先顺着甬道到花丛里找了找,没见人。然后顺着回廊去了东侧厢房,推门进去找了一圈,仍不见人。出来后又奔第二间厢房去了,如此反复找了三间,他就不乐意找了。 拐个弯就是大书房,他进了门便喊道:“杨嬷嬷来了呀,哇,有糯米糍吃诶!” 然后就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见什么动静,便退出书房走到临近书房的小室,也喊了一句:“杨嬷嬷送好吃的糯米糍咯。” 果然软塌后的帘子动了动,陆舟眼睛一亮,蹬蹬蹬跑过去一把掀起帘子,果见李云璟撅着屁股蹲在后面。他掐腰大笑:“我找到你啦!” 李云璟则探着头往外瞧,一脸纳闷:“杨嬷嬷呢?” 陆舟嘿嘿嘿的笑了。 李云璟这才回过味儿来,不由大怒:“你个奸人,你诈我!” 陆舟一溜烟跑了,还道:“该你抓我了!” 李云璟气的不轻,哼哼唧唧的爬了出来,认命的趴到院墙上大声数数。数到一百,他转身拔腿就跑,推开厢房门大喊:“杨嬷嬷来啦!” 喊完方才想起,这是那奸人用过的手段,必定引不出他来,便只好进屋里去找了找,不见人。到第二间厢房时他又喊:“呀,我看到你啦!” 还是没动静。 推开第三间房门时他便不再喊叫,只仔细找人。而藏在门口的陆舟却早已在他推门而入时躲在门后,待他进了屋便悄悄从门口溜了出去,跑到第二间厢房躲了起来。 李云璟将屋子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人,花丛他也来回踅摸两圈,还是没有。他就忍不住站在院子中间喊:“陆舟,你出来呀!” 陆舟小心的推开窗户,沿着窗缝暗中观察,捂着小嘴偷乐:“大笨蛋!” 李云璟找不着人就逮着小厮问。李老夫人为了不让人打扰俩孩子读书,院子里只留了粗使下人,下人都各有活计,哪儿能整天盯着主人呢,自是不知陆舟藏哪儿去了。 李云璟急的眼圈都红了,说着就要跑后院去找祖母。陆舟这才施施然的从屋里出来,道:“你输了吧。” 李云璟猛一回头,见那矮敦子扒着门框瞧他,忍不住俊脸一红,抹了抹眼泪气道:“你一直躲这儿了?我怎么没找见你?” 陆舟就道:“这可不能告诉你,若告诉你了,以后还怎么玩儿。” 李云璟撇嘴:“小气鬼。” 陆舟:“大笨蛋。” 李云璟:“哼!我不跟你好了!” 陆舟:…… 孩子的脾气就跟七月的天气一样,这会儿暴风骤雨,下一刻就晴空万里了。没多大会儿功夫,不知俩人说到什么趣事,便又嘻嘻哈哈的抱在一起了。 倒是隐在树上的那个青年诧异的看了眼陆舟,并将此事禀给了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只笑了笑,说道:“这孩子我第一眼见着便觉得他聪慧灵秀。阿璟虽也伶俐机敏,到底少了两分灵气。他家兄弟姊妹多,却家庭和睦。四郎知孝悌,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说到此处,李老夫人叹道:“我李家人丁单薄,少禹终日在外为生计奔忙。孙辈的孩子只阿璟一个。当初在太原时虽有族中兄弟在一处,可这孩子非但过得不开怀,性情反而愈发阴郁暴躁。搬至此处,虽无族人照应,阿璟亦是形单影只,难免孤独。却不想这小小村落竟有似四郎这般孩童,也算一桩幸事。如今两孩子都拜在荀先生门下,又同伯庸之子为同门。师兄弟三人守望互助,阿璟未来的路也能顺遂一些。” 她看着青年,说道:“刘家陷于朝廷风波,眼下倒是无暇顾及我们。可谁知道日后她会不会又想起我们来。当初碍着皇帝她不敢有大动作,若皇帝不在了,刘家说不得要斩草除根。冬青,阿璟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那叫项冬青的青年忙拱手应道:“属下必定尽职尽责。” 李老夫人眼圈微红:“只怕委屈了你。” 项冬青摇头:“李将军对冬青有大恩,此恩无以为报,只愿护着李家以慰将军英灵。”他顿了顿,又道:“且冬青已无家可归,承蒙老夫人收留,李家便是冬青的家。” 李老夫人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温声说道:“李家也必不会亏待了你。” 说话间李云璟跑了过来,他见房里有个高大的陌生青年,颇为稀奇。转头又见祖母眼圈红着,忙瞪大眼睛看向项冬青:“你是何人?” 说罢又握着李老夫人的手道:“祖母,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李老夫人摇了摇头:“阿璟,不可无礼。这位曾是你父亲账下副将,投奔我家来了,你该叫他青叔。” 项冬青眉眼一动,忙道:“不敢当。” 李云璟已经好奇的跑了过去,仰起脑袋看着他,脆生生的喊了一句:“青叔好。” 项冬青脸色一红,有些不知所措。 李老夫人笑道:“他该如此称呼的。” 李老夫人见天色尚早,便问:“你课业做完了?四郎回家去啦?” 李云璟点头道:“陆三哥来接他了。” 若从陆伯庸那论,李云璟合该喊陆舟叔叔的。可明显这孩子是从荀先生那儿照师兄弟的辈分论的。李老夫人也没多说什么。 倒是李云璟一双眼睛亮亮的,他攥着小拳头激动的说:“祖母,四郎邀请我明日和他一起去县城玩儿。” 李老夫人想起中秋佳节就要到了,县里必定热闹极了。想着孙子被他拘在村子里,想去瞧一瞧热闹也无可厚非,便应了他。 “阿璟,明日你青叔与你同去。你要听话,不可招惹是非。” “祖母不去么?” 李老夫人笑道:“祖母年纪大了,不爱凑热闹,你们自去玩吧。回头我叫杨嬷嬷支些钱给你,喜欢什么便自去买。” 李云璟笑眯起眼:“谢谢祖母。” 又转身朝项冬青笑了笑:“有劳青叔啦!” 项冬青微微点头。 想到明日要去县城玩儿,李云璟激动的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忽地想起陆舟借给他的书,他一骨碌爬起来,点上油灯,趴在被窝里翻开书看。见书名是《西游记》。 这一看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双目瞪得溜圆,看到兴头处忍不住低声喝彩,看的眼睛都红了。 项冬青听着屋里动静,不由得在外咳了一声。李云璟做贼心虚,忙吹熄了灯。可脑子里想着那孙猴子大闹天宫的事迹,反而更睡不着了。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恨不得快些到天亮时候。 起床时项冬青在院子里打拳,李云璟想到昨夜就忍不住心虚起来,挨挨蹭蹭的挪到项冬青跟前,小声说道:“青叔,昨夜看书晚了些,你,你别告诉祖母好不好。” 他揉了揉眼睛,眼底隐隐还有些乌青。 项冬青道:“老夫人惦记少爷,少爷也该自个顾着身体才是。” 李云璟忙举手保证再不会这样了。 项冬青摇摇头没说什么。 李云璟长舒口气,屁颠屁颠找杨嬷嬷拿钱去了。 陆舟也难得的起了个大早,蒋氏给他收拾的干干净净,拉着他软乎乎的小手说:“县城里人多,你要跟紧了你三哥,千万别自个乱跑,仔细给拍花子的拍了去。” 陆舟小鸡叨米似的点头:“娘放心,我会看顾好侄子侄女的。” 蒋氏想说你侄子侄女可比你听话多了,不过对上陆舟亮晶晶的眼睛,她笑了笑,说:“好,我们四郎是大孩子了,出门在外要照顾好小辈。” 陆舟挺起胸膛:“我一定会的!” 吴氏和何氏摘了两筐菜,妯娌俩正预备去县城卖,正巧陆雨这些日子做了些针线,也打算一并给铺子送去。蒋氏见小女儿眼巴巴的神情,便大手一挥,叫家里人都进城去了。只剩下老两口在家里带豹子。 溪山村离县城有一段距离,姑嫂几个赶着卖菜,便提早走了。李家的下人赶着牛车过来时,陆祥正在板车上垫垫子。 李云璟看了看,道:“陆三哥,别忙了,叫四郎和虎头侄子他们做我家牛车吧。” 李老夫人也是考虑乡下地方不便张扬,又是出行,自是牛车方便些。陆祥知道弟弟和李少爷感情好,也没推辞。道:“既如此,就承了李少爷情了。” 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的爬上李家的牛车,见牛车前头端坐一个青年,陆舟好奇的看了两眼,问李云璟:“这是谁呀?” 李云璟道:“是我青叔。” 陆舟忙打了个招呼:“青叔好!” 虎头和喜儿也忙道:“叔公好。” 才将将二十出头还是枚单身青涩小青年的项冬青:…… 陆祥把板车停在院子里,转身见牛车上的青年,一眼便看出此人是练家子,又看了眼李云璟,便知此人是保护他的。 于是抱拳跟项冬青打了招呼,在牛车另一边坐下了。 车夫一扬鞭子,牛车跑了起来。第一次坐牛车的几个孩子都兴奋的大喊大叫起来。 直到县城门口,牛车放慢了速度,陆舟也仰起脑袋看着城门上的大字,道:“德阳县!” 第21章 德阳县隶属汉州,毗邻成都府,均属剑南西道,尚称得上繁华之县。城内纵横两条主干道,连通四城门,又将县城划分为四个区域。 李云璟一行人从南城门入城,车夫将牛车停在指定位置。一行人下了车便直奔大道去,沿街都是商铺,熙熙攘攘的人群,连声吆喝的小贩,两旁不断飘来的香气,热闹极了。 陆祥和项冬青一左一右将四个小的围在中间,时不时的也瞧一瞧两旁热闹。 陆舟耸了耸小鼻子,指着一旁的小吃摊道:“三哥,我们要一碗粉子醪糟吃吧。” 李云璟忙转头去看,跟着点头:“我没吃过,好吃么?” 陆舟就道:“可好吃,可好吃了。” 李云璟立马摸出钱袋:“我也要一碗。” 陆祥花钱一向大手大脚的,想着家里孩子也是头一次进城,倒也不抠搜,说着就要买上三碗。 陆舟忙叫道:“三哥,买两碗我们三个分食就好,前面还有好多好吃的呢!” 李云璟一听又说:“陆三哥,你买一碗给虎头侄子和喜儿侄女吃,我买一碗跟四郎分着吃。” 陆祥就说:“不好占李少爷便宜的。” 李云璟已经递了钱过去了:“陆三哥客气什么,大不了下次碰上吃食你来付钱便是。” 陆祥便没再推拒。 四个孩子凑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吃的意犹未尽。 李云璟道:“我忽然想起在太原时候吃的蒸羊羔了,浇上杏酪,也像这样用勺子舀着吃,嫩嫩滑滑的,可香了。” 陆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如果我也能去太原就好了。” 李云璟也颇为怀念:“会有机会的。” “幺叔看,前面有煎羊肉!”虎头踮着脚望去,说:“煎的油亮亮的,一片一片的,肯定好吃。” “虎头有眼光,你三叔也爱吃这个。”陆祥笑着带孩子们过去,颇为熟稔的对那小贩道:“六片煎羊肉。” 说完又朝项冬青笑笑:“你也尝尝。” 小贩忙里偷闲的抬头看了眼陆祥以及身边的几个孩子,话家常般说道:“陆三爷今儿得闲了?”一边说一边麻利的用叶子包好羊肉递过去。 “这不是中秋么,带家里孩子出来逛逛。瞧着生意不错呀。” “嗐,小本买卖,图个温饱。三爷,你家这几个孩子不错。” “可不是,喏,这是我弟弟,如今拜了先生念书呢。这高个儿的是我弟弟的师兄。那边虎头虎脑的是我侄子,这丫头是我大侄女。” 小贩笑呵呵道:“瞧着就是有福气的。”说完又看了看两边,探身过去道:“三爷可看好了孩子,这县城里最近涌进来不少生面孔。” 他朝街角努了努嘴:“瞧,三五成堆的聚在一起,那目光像要吃人似的。” 陆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便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守在饭馆门前,跑堂的像赶苍蝇似的驱赶他们。 陆祥蹙眉道:“怎么回事儿?这是哪里闹灾荒了?” 小贩道:“隐约听说是南边水患,死了不少人。这些流民凶狠着呢,总之小心谨慎些总没错处。” 陆祥付了钱,和项冬青对视一眼,心也提了起来。 这一条街走过去都是各色小吃,陆祥也怕几个孩子光知道吃这些,正八经儿的饭吃不下,回家爹娘可要削他了。便带着几个孩子拐进街边不起眼角落的一个饭馆。 “别看这饭馆门面小,做的菜却是很地道的。”陆祥笑着对项冬青道,唯恐他们大户人家瞧不上这小馆子。 “呦,三哥来啦,快请进。”跑堂的十分热情的招呼起来,将人引到二楼临窗位置去,道:“这视野好。” 说着又给众人添了茶,笑道:“三哥今儿想吃些什么?” 陆祥道:“今儿带家里孩子出来玩儿,你瞧着有什么合适孩子吃的尽上来便是。”说完他问项冬青:“不知项兄弟吃得惯我们川地的麻辣不?” 项冬青点头道:“都可。” 陆祥就对跑堂的说:“再上两道店里招牌菜。” 几个孩子坐不住,扒着窗户就往外看热闹。 喜儿指着下面街道说:“幺叔你看,多好看的灯笼呀!” 李云璟在太原时倒是去灯会玩儿过,他道:“待中秋那日晚上,整条街的灯笼点起来,只怕会更热闹呢。” 喜儿一脸向往。 这时从人群中窜出一队衙役来,直奔那些流民乞丐去了。喜儿吓了一跳。 “三叔,他们要被抓进大牢里么?” 陆祥向外看了眼,不由得蹙起眉头。 那些乞丐见衙门来人,哄的一下四散奔逃。也是街道上多是出游的百姓,那些人钻入人群中不多时就不见踪影了。 陆祥奇道:“若是普通流民,驱赶了就是。怎么我瞧着这些衙役倒像是专门找他们的。” 说话间眼神一飘,蓦地发现他们邻桌坐着一位红衣女子,背朝他们。那女子一身利落短打,乌黑秀发高高束起,瞧背影颇为英气。适才上二楼时没有过多注意,许是那女子故意收敛气息。这会儿再瞧,却见女子手边搁着一个长木匣子,很像剑匣。 陆祥朝项冬青使了个眼色,项冬青不动声色的看过去,微微颔首。 “咱们只是来逛逛,吃过饭也该回去了。” 陆祥明白他的意思,这些事不与他们相干,他们只要照顾好几个孩子便可。 没多大会儿菜便上齐了,几个孩子捧着碗吃的正香。不知何时,邻桌的女子手里多了一张纸。她展开那纸,纸面上赫然画着一个卷草纹的图形,图形中间是一个‘荣’字。 陆祥猛然一呆,隐约感觉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标记。他心里纳闷,总觉得曾有什么东西被他给疏忽了。 陆祥一时想不出,便也只好搁置。他叫跑堂的打包几个肉包子,好送去给两位嫂嫂和妹妹。 吴氏何氏两妯娌在城东摆摊,这一带算是德阳县的农贸集市,多是附近村子赶来卖自家菜蔬的。再往东走是专门买卖牲畜的。 陆祥带着一串孩子过来时,正见大嫂面露焦急,小妹陆安红着眼圈左顾右盼。陆祥忙上前询问。 吴氏差点哭出来:“三叔可算是来了,大妹找不见了。” 陆祥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怎么回事,大嫂且慢说。还有二嫂呢?” 吴氏勉强平复心情,说:“我和弟妹收拾摊位,小姑本想等我们卖了菜再一起去铺子送绣活。正巧旁边摊位吴家闺女也要去,她们便一道结伴去了。喏,那铺子离着不远,这条街拐过去就是了。可后来吴家闺女回来了,却不见小姑。我问吴家闺女,她说铺子里人多,那条街上人也多,挤挤挨挨的,回头就不见了人。她在附近找了找,没找见,这才回来告诉了我们。弟妹一听只叫不好,忙又去那边寻人了。” 隔壁卖菜包子的吴大娘都要急死了,拉着陆祥就道:“这事儿都是我家闺女欠考虑,我叫你大叔也去寻人了。三郎莫急,许是人多走散了,一时迷了路呢。” 陆舟眼睛瞪的大大的:“大姐来过县城,只要不走远是不会迷路的。” 李云璟就捂着嘴巴:“不会是给拐子拐了吧!” 陆舟瞪他:“你别乱说。” 陆祥见大嫂六神无主,便对项冬青说:“有劳项兄弟将我家人送回村子,我得去寻我大妹。” “三哥,我跟你一起……” 陆祥一把拎起陆舟塞到吴氏怀里:“四郎听话,这不是胡闹的时候。大嫂你也莫急,我县里还有些朋友,大哥二哥也在,一定能找到人的。只是此事且莫声张开,免得大妹名声有损。” 吴氏心里一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猛的抬头看向吴大娘。 吴大娘就拍着大腿道:“这可是丧良心的事儿,你大娘虽平时贪些小利,可断不会胡乱说话,我家可也有个闺女呢。” 吴氏道:“我这都是急的,大娘也莫怪。还得劳烦吴大娘,待我那妯娌回来给她递个口信儿。” 她定了定神,又道:“三叔且去忙,我一定把几个孩子照顾好。” 蒋氏见天还早,几个孩子就回来了。牛车上还有吴氏,却不见何氏和陆雨,连陆祥也不见。她心里一个咯噔。 吴氏带着一串孩子进了院子,随手就把院门关上了。李云璟也跟着迷迷糊糊的进了陆家院子。 他四下看了看,这含着金汤钥匙出身的阔少爷竟丝毫没有嫌弃陆家简陋的院子。 “你住哪个房间?”他问陆舟。 陆舟怏怏的抬手指了指正屋:“我跟爹娘睡。” 蒋氏正听吴氏说县城里的事儿,忽地听见李云璟的声音,还吓了一跳。她朝屋里喊了一声:“安安,给李少爷倒水来。” 李云璟知道陆家出事了,忙道:“陆婶婶别忙了,我就是来瞧一瞧。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也能周旋一二。” “多谢李少爷了。” 家中只有妇孺,除了干着急也没什么旁的办法。陆满仓从地里干活回来,发愁的坐在门槛上抽烟。 好几次陆满仓都咬着牙想说不行就去报官,可三儿子没回来,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直到太阳落山时候,院门被人拍响,虎头一个激灵窜过去开了门,却见来人是学堂的荀先生。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见虎头开了门,他又跳上车将马车赶进院子,回头告诉虎头关上院门。 蒋氏一见这架势,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她瞪着眼睛看着马车,待车停稳后,何氏撩开帘子,对同样焦急的吴氏道:“大嫂,快来接人。” 陆安一并上前撩着帘子,吴氏则将何氏怀里的陆雨接了过来。陆雨此时昏迷着,身上披着一件素白外衫,衫上还沾了点血。蒋氏当下身子一晃。 荀湛忙道:“这是别人的血,陆大娘子只是中了迷药,并无大碍。” 蒋氏一颗心仿佛在海里飘着似的,浮浮沉沉。还是李云璟旁观者清,他便问荀湛:“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陆三哥呢?” 蒋氏这才发现家里人都回来了,独独不见老三。 荀湛眉头微蹙,似也有几分担心,见老两口神色惊慌,也只能说道:“遇上点麻烦,不过三郎身手好,想是无事。” 蒋氏更担心了。 妯娌俩将陆雨抱去房里,这才发现她身上披的外衫竟是荀先生的。吴氏眉心一跳。 何氏道:“我那会儿都急死了,还是吴大叔找上我,说是大妹寻着了。是个黑衣姑娘将人带回来的。我过去时那姑娘就走了,我一掀帘子,见里头是荀先生,也着实惊了一跳。” 吴氏忙检查了陆雨的衣服,倒是完好无损。 “荀先生是磊落人,只是不知大妹到底遇上何事了。” 这时陆安打了水进来,她眼角还泛着红,小声问道:“大姐没事儿吧?” 何氏接过水安慰道:“睡上一觉就没事儿了。” 陆安抹抹眼泪,似是想起什么,小声跟何氏道:“二嫂,我好像在县城大集那边看到石柱了。” “那小子就是个泼皮无赖,一天不干正事儿,常在县城晃悠,你见着也不稀奇——”何氏忽然住了嘴,她瞪大眼睛:“难道是石柱?” 吴氏就想到那天石家兄弟来闹。 “石柱胆子不大,能干的了动刀的事儿?”她指着炕上那件染血的外衫说道。 而外面荀湛也在和老两口说这事儿。 “石柱死了。” 第22章 学堂放中秋假,荀湛闲来无事便去县城书铺里逛了逛。淘了两本好书,他正打算回来细细品读。书铺那条街还算清静,拐出来没多远就到了主街。他拣着人少的地方往城门处走,却突然发现身侧小巷有些异动。 往往越是热闹时候,越容易发生拐卖事件。荀湛想到这点,脚下一转,便拐入巷子查看。果见几个衣着普通的男子扛着一个妙龄少女,将她塞入马车之中。 荀湛暗暗心惊,正犹豫该如何是好。 他素日打拳是为强身健体,从未与人打过架。而对方人多,且马车里还尚不知是否有其他被害人,这些人贩子又是否还有其他同伙。一时间便不敢上前,唯恐打草惊蛇。 那些人赶着车出了巷子,荀湛在后尾随,发现他们正往城东大集去。街上人头攒动,马车驶的慢,押车的人伪装成小厮,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车里是被拐的女子。 在大集西侧巷子里停着一辆更宽敞的马车,两边车的人交流了一下,便一前一后出了巷子,直奔城门处去了。 正巧一队衙役在街上巡逻,荀湛当即便想上前说明情况。却见石柱突然冲了过来,一脸焦急神色,大叫道:“差爷不好了,有拐子拐了人,是,是辆马车,我瞧见了,刚过去的那两辆,车壁上有个圆圆的标记,带着花纹的,我都看到了!” 只见衙役脸色一变,当即便叫石柱带他们过去,又使了一个衙役回县衙去禀告知县大人。 荀湛见石柱报了官,便没再上前。城中出了拐卖人口的案子,官府当不会坐视不理。他也不过一介书生,便是凑上前去也无济于事,正打算折道返回,却见陆家二嫂何氏六神无主的在人群里乱窜,似是在寻什么人。他便上前询问。 何氏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急道:“先生,我家小姑不见了!” 荀湛几乎瞬间就想到适才的两辆马车,他忙问何氏:“在何处不见的?” “钱记布庄。” 荀湛略一思索,对何氏道:“陆二嫂速去寻你家三郎,如我所料不错,那些人出城后定会有处落脚点,我会沿途留下记号的。” 何氏有些不明所以,但见荀湛神情严肃,只好点头应下。巧的是陆祥和项冬青打算提早带孩子们回家,也就荀湛前脚刚走的功夫,陆祥便到了吴氏摊位。项冬青将一行人带走后,他又折返去了陆雨送绣活的铺子附近,正好就碰见了何氏—— 蒋氏一听说是拐子拐了人,脊梁骨一寒,忍不住一阵阵的后怕。 “……所以是那些拐子杀了石柱么?”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打破了院子里的沉闷。 蒋氏一低头,见陆舟和李云璟正蹲在地上瞪着一双眼睛看他们。蒋氏心一塞,适才心里急,竟忘了将几个孩子带走了。 转而又想到陆舟才说的话,也不禁担忧起来:“石二郎当真死了?” 荀湛眸中生寒,他道:“一刀毙命。” 心里却在想,石柱的死恐怕不简单。还有这件人口拐卖案的背后恐怕牵扯也不少,不然的话怎么会凭空出现那么多死士。 “县城近来不太平,家里孩子们还是莫要出去了。” 李云璟不开心的用肩膀撞了撞陆舟:“不能看灯了。” 陆舟也颇为失望,但想到三哥还没回来,又有些担心。 这时天已经晚了,李老夫人早就听下人说自家的牛车回来了,正在陆家院外停着呢。只是都快天黑了也不见李云璟回去,便派了人去陆家看看。 李云璟就告诉那下人:“我师弟家里有些麻烦事,你且回去告诉祖母,我得留下陪师弟。” 项冬青见他小脸皱着,瞧了瞧天色,便道:“若少爷担心,不如我去看看。” 李云璟点了点头。 荀湛道:“这马车是三郎在城里赁的,你赶车去吧,若遇上什么事也好接应。” 项冬青便想陆祥他们定是遇到了危险,后面的事荀先生没有明说,只怕也在担忧陆祥。他也不耽搁,当下便赶着车出了院门。 蒋氏见李云璟要留下,便转头吩咐吴氏:“去做晚食吧。” 陆满仓磕了磕烟枪,站起身将烟枪别在腰带上,转身去鸡舍里抓了一只鸡宰了。 陆家难得杀鸡,只是众人都食不知味。便是虎头和喜儿也察觉家中气氛不对,小心翼翼的。只有尚不知事的小豹子抱着鸡腿肯的正香。 这会儿是秋天,天气舒爽适宜,陆家在院子里摆饭,趁着夕阳的余晖,倒也颇有滋味。李云璟第一次和这么多人在一张桌上吃饭,还颇为稀奇。 他小声对陆舟说:“你家的饭挺好吃的。” 陆舟敷衍的点了点头。 李云璟看出他不大开怀,便安慰道:“你别担心啦,我青叔可厉害了,你三哥也是会功夫的,他们一定会没事儿的。” 陆舟就托着下巴叹气:“大人们可真叫人操心。” 李云璟闻言一愣,斜睨了眼还没自己高的矮敦子,将嘴里的肉咽下去,道:“你少操点儿心,兴许明年能长个。” 陆舟:……心更塞了。 陆雨还没醒,陆安在屋里照顾姐姐。妯娌俩则收拾了桌子,另又炒了个小菜和炖鸡一并温在锅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妯娌俩正收拾着,便听院门被推开了。众人齐齐望去,见是陆平陆同兄弟。 陆满仓急道:“可见着三郎了?” 陆平陆同则异口同声的问:“大妹找着了么?” 原是大集上的吴大爷找到了兄弟俩,言明事情,兄弟俩一时心急,便在街上找了起来。期间碰上正要往城外去的陆祥。陆祥便道三人分头行动。荀先生并未看清马车里是什么人,若是大妹还好。若不是,兴许大妹还在城里。于是便叫大哥二哥在城内寻找。 直到天黑,兄弟俩都没找着人,便趁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这会儿才摸到家。 陆满仓道:“大娘子回来了,倒是三郎,都这时候了还没回来。” 兄弟俩正要去寻人,听着隐隐有马蹄声传来,直奔自家院子来了。晚风一吹,还有些许血腥气,兄弟俩脑子轰的一声。 项冬青将马车驱进院子,才一停稳,陆祥便撩开帘子跳下车。他身上血气浓重,沾了不少血,若不是人活生生的站着,蒋氏险些就要晕死过去了。 她用手捂住嘴,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你这是怎么了!可伤着哪儿了?” 陆祥捂着肚子,声音沙哑道:“肚子上挨了一刀,没大碍。车里还有位姑娘,伤势较重,还得请两位嫂嫂将人背去屋里。” 陆祥又转身朝荀湛和项冬青抱拳行礼:“多谢二位了。” 项冬青找到陆祥时,他们身后还有死士追杀,也幸好他及时赶到,否则陆祥这条命怕是没了。他隐隐感觉这起拐卖案不简单,但李家如今无权无势,又有刘家在背后,他自不敢去招惹麻烦。便将李云璟带回去了,并嘱咐今日发生的事丝毫不能外泄。但此事他并没有瞒着李老夫人。 而陆家这里,蒋氏也早早将几个小的打发去睡了。 妯娌俩将那重伤的女子送到陆家姐妹房里,借着灯光一瞧,不由心头一骇。这姑娘伤的太重了! 何氏出来对陆祥道:“都是刀伤,家里没有伤药,我和你大嫂将她身上的脏衣服换了,旁的却是不敢伸手。” 陆祥眉头紧蹙:“县城里正在搜检,恐怕不好找大夫。” 正烦闷间,院门又被敲响了。来的是项冬青,他身后跟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 他道:“我家老夫人得知家中有伤者,这是自家大夫,信得过的。” 陆祥神色一松:“替我谢过李老夫人。” 大夫先去屋里看了那姑娘,待处理完伤口,已过了半个多时辰。他又瞧了瞧陆雨,留下一颗药丸,对吴氏道:“将这药丸子用温水化开,给她喂下,不消半刻人便醒了。” 陆祥身上也有伤,只是他伤的不重,又惯是能忍的。连大夫看了都不由暗叹,这人倒是一副英雄豪杰相。 “陆三爷的伤不打紧,倒是那位姑娘能死里逃生,实在不易,须得谨慎照看。老夫明日再来复诊。还有口服的汤剂,老夫人吩咐,府里库房有药材,我回去配好药,稍后着人送来。” 陆祥彻底松了口气:“老夫人大恩,来日必当报答。” 荀湛一直在院子里等,待项冬青带着大夫离开后方才问陆祥:“城郊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 陆祥捂着肚子坐下,当时不觉得,这会儿包扎上却反而觉得伤口疼的厉害。 当时荀湛只靠两条腿在后跟着,难免气力不支。又恐被那些人发现,便在大路留下记号后,钻入官道旁的林子里,居高远眺,大致能分辩出马车的位置。 而陆祥则在城里赁了辆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反倒超过了荀湛。 他想了想,道:“我沿着先生你留下的记号一路追过去,到城郊往东,地势偏僻,少有行人。我便沿着车辙印继续追,发现一处破庙。那破庙里出现三伙人,人贩子,衙役,还有一波黑衣人。” 他蹙着眉头道:“衙役甚至帮着人贩子对付黑衣人,所以我当时没敢妄动。后来又出现一波死士,是冲着黑衣人去的。两方斗起来,衙役则趁乱护着马车还有人贩子离开了。” “我追着马车过去,却见还有一波黑衣人直冲过去劫了马车。人贩子和衙役们不是对手,死伤惨重。” 他朝屋里抬了抬下巴:“我救下的那女子就是劫车的黑衣人之一。他们劫了车后上车查看,我一眼就看到了大妹。一时情急暴露了。好在这些黑衣人也是为救人而来,并没有为难我,当下便指派一人将被劫的女子送回城中。” 说到此处,陆祥压低了声音:“那两辆车上有一卷草纹标记,我曾经看到过。那是荣兴镖局押送天字镖的专用车。天字镖是镖局的最高级任务,很多镖局的伙计根本不知道天字镖的存在。我也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标记。我想镖局辞退我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标记的意义。但那伙黑衣人知道。” 荀湛目光一寒:“所以,荣兴镖局参与拐卖人口!” 第23章 月光洒下清辉,透着丝丝凉意。荀湛只觉那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想到石柱去找衙役报官时就说过,他看到马车上有圆形标记。 荀湛闭了闭眼:“石柱被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也许当时巡街的衙役本身就是在替那些人贩子打掩护。”他声音有些沙哑:“如果当时不是石柱,前去报官的人就会是我……因为我也看到了那个卷草纹的标记,中间是个‘荣’字。” 院子里一时归于寂静。好半响,荀湛才开口道:“你将陆大娘子交给我,又返回去帮那些黑衣人,也是因为这个么?那些衙役处理干净了?一旦叫人看破你的身份,你可有想过会将陆家置于何地。” 陆祥垂着头,暗恨自己冲动。 他道:“屋里那位姑娘我见过,在孙记饭馆。那会儿她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画的就是那‘荣’字标记。我一时没想起来,直到在城郊看到那两辆马车我才想起来这事。如果荣兴镖局果真参与人口拐卖,那背后的利益网一定十分巨大。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那些黑衣人明显落于下风,我不忍心……” 他攥着拳头,咬牙道:“那些衙役在没有调令的情况下就帮人贩子转移,只怕县衙早就和镖局串通一气了。德阳县从根儿里就烂了!” 荀湛问他:“那你想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呢?” 陆祥肩膀瞬间就垮了下去。他仰头看着朦朦胧胧的月色,目光染着几分迷茫。 “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心有不平。从大妹被退亲到现在,我心里好像一直憋着一股气。我以为我会功夫就可以让家人不被欺负。没错,在村子里没有谁敢欺负我家的人。可出了溪山村呢?那些人有钱有权有势,我们在那些人眼中不过蝼蚁,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十两银子便能打发。凭什么呢。” 他好像又突然明白了,他转头看向荀湛,迷蒙的眸子似云雾初开,恢复了清明。他道:“我要走出去,我要让自己变的更强。” 陆舟迷迷糊糊的睡着,隐隐约约听见院子里低声交谈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梦,只是听着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说:“我要变强,我要变强——” 前半夜还是月朗星稀,到了后半夜突然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城郊遍地鲜血早已被这场大雨冲刷的一干二净。除了经历过那场变故至今仍旧幸存的人外,再没有人知道昨日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截杀。 陆平陆同一大早就进了县城,发现城内四处张榜,言明昨日城外出现一伙人贩子,衙役力战不怠,救下人质,却尽数牺牲。另又派了人往小葛村石家去了一趟,表示他及时发现人贩子行踪,替衙门争取了时间。并发下抚恤银以示嘉奖。 石家人拿到石柱的尸体时,哭声震天。 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溪山村,陆雨似乎才从那般惊吓中醒过神来。她红着眼对蒋氏道:“那天我去布庄送绣活,石柱缠了上来,说了些浑话。我不睬他,他偏要凑过来。那时人多,挤挤挨挨的,我就和吴家闺女走散了。出了布庄,我本想回摊位找嫂子们,可突然从人群里伸出一双手将我紧紧箍住,我想喊,那人又一把将我嘴巴捂住,拖进布庄后头的巷子里,那有辆马车。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抬起泪眼:“娘,是石柱报的官,他被杀了,是人贩子杀的么?” 蒋氏抬手摸了摸陆雨的头,柔声道:“听你三哥说,这事儿复杂的很。不过衙门已经给了结果,这事儿咱们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说。没人知道你被绑走了。吴大爷那边你大哥去说了,你只当自己昨天是迷了路,别的一概不要说。” 说到此处,她叹了口气,道:“石二郎人虽浑,可到底也救你一命。只是这事儿你自个记在心里便是,莫再同人提起。” 陆雨红着眼点了头,视线又落在身边躺着的女子身上,道:“娘,她什么时候才能醒。” 蒋氏摇头:“金大夫说只要不发热,很快就能醒了。”她念了句‘阿弥陀佛’,叹道:“天杀的,下手也太狠了。” 陆雨也心有余悸。 陆家救下一个重伤的女子,这事儿家里大人反复叮嘱孩子们不许说出去。虎头和喜儿一脸懵懂,还不大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只知道三叔被人砍了。倒是陆舟,蒋氏不得不多嘱咐几句。 “你和李少爷只管读书便是,家里的事不要乱说。” 陆舟点了点小脑袋。 陆满仓拎了两只野山鸡,叫吴氏去园子里摘了一篮子菜。转头对陆舟道:“把书篮给爹,爹送你去李家。” 陆舟一边摇头一边往前跑:“爹,我自己能背。” 陆满仓拎上菜篮子走在后头:“跑慢些,仔细摔着。” 到李家时,李云璟正蹲在大门口树下玩蚂蚁呢。见陆舟过来,忙起身拍了拍手小跑过去道:“我今儿本要去你家的,可祖母不许。还好你来了,不然我要无聊死啦。” 见陆满仓也走了过来,李云璟又喊了声:“陆大叔好。” 陆满仓笑了起来,堆起满脸褶子。门房见陆家父子在外头,也忙迎了上来。陆满仓便将手里的鸡和菜递了过去,道:“我家四郎常在府上玩闹,劳累李老夫人了。” 门房有些犹豫接不接。李云璟倒是想起昨夜金大夫去陆家了,想必是陆家送来的谢礼,便也不好推拒,只叫门房接了,再去禀了祖母。 陆满仓将人送到,也不便多留,只嘱咐一句好生读书,便背着手施施然回家去了。 李云璟见人走了,这才拉过陆舟,小声问道:“你三哥好些了没?” 陆舟点点头:“我三哥皮糙肉厚,挨一刀也不碍事儿,今儿早上我听说他上山打野山鸡去了。回来还叫我娘好顿骂。” 他叹了口气:“我三哥也太不知爱惜身体了。” 李云璟也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不说他们了。”李云璟凑过脑袋跟陆舟说:“你送我的书可真好看,要不是青叔总盯着我,我怕是要熬通宵呢。” 陆舟告诉他:“这才第一册 ,后面还有好多呢,我还没看完呢。” 李云璟眼睛亮了亮:“那可太好了,我好怕就看完了。后面还剩十几页了,我都舍不得看呢。” 俩人一边唠叨着一边手拉手往书房走,陆舟心里还盘算着,今天就能把《蒙求》第二册 读完了,到时候又有积分到账。他得赶紧把商城开了。 只是积分到账后,陆舟又忍不住想买吃的。然而七七抢在前头点击了确认开启商城,一大笔积分刷的就被扣掉大半。陆舟都快哭了。 李云璟正在一旁翻看《西游记》,倒没注意陆舟的异样。好在商城开启后,陆舟一霎时间被那琳琅满目的货品给吸引住了,他抹抹眼泪,一脸惊叹。 商城里除了零食,还有衣着饰品,只是样子都奇奇怪怪的。他划了划界面,发现还有白色的一片一片的东西。他问七七:“这是糖么?” 七七瞄了一眼,道:“那是药片。” 陆舟就瞪大眼睛:“药?!药不是黑色的,苦苦的汤汁么?” 七七就道:“这是我们那个世界的药片。哦,确切的说,这药片在后来发展中已经逐步被更高科技的治疗方法取代了。不过对于你所在的世界来说,这种药片还是很先进的。” “那它能治三哥的伤么?” 七七指点宿主往下滑动,然后指着其中一种药片道:“这种就可以。还有住在你姐姐屋里那位伤者,她若吃了,会恢复的更快。” 商城中所陈列出的东西虽不是这个时代的,但也是经过各种程序比对,可以用于这个世界的。所以七七并不担心药片会对这里的人产生副作用。 陆舟数着购买药片所需要的积分,纠结道:“其实金大夫的医术挺高明的……” 七七:它就知道! 七七道:“这药片是最基础的,已经很便宜了。你三哥人糙,不注意保护自己,以后伤口发炎可有苦头吃了。” 陆舟就不纠结了,小手一挥:“买!” 七七十分愉快了扣了积分。 陆舟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黑着脸道:“七七,你扣多了哦。” 七七道:“这是科技税。药片是未来高科技产物,宿主如果使用是要支付一笔科研费的。” 而零食是系统给宿主的福利,所以价格低廉又没有税。但七七也是需要自己攒积分升级的,所以它才会极力劝宿主开启商城并购买零食之外的东西。 陆舟小嘴一噘:“七七你学坏了。” 七七却道:“等宿主见识到这药片的好处就知道了,我怎么会坑你呢。” 陆舟还是不太开心,他扒拉扒拉页面,自行购买了一袋彩虹糖。 从系统空间退出来后,他见李云璟正托着下巴望天,一脸的意犹未尽。 陆舟喊他:“我有彩虹糖,你吃不吃。” 李云璟转过脑袋:“我现在还是想看《西游记》,你不是说还有么,可带来了?” 陆舟犹豫了一下,意识沉浸入系统空间里,又支付了一笔积分给七七,换了一本改装好的《西游记》,然后假模假式的从书篮里掏出来。 李云璟登时笑眯起眼。陆舟就提醒他:“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哦。” 李云璟:……他只能忍痛放弃那本书,不是十分开心的翻开作业。 正犯愁呢,嘴里突然被人塞进一颗圆圆的东西,他嘬了嘬,酸酸甜甜的。然后他扭头看向陆舟。陆舟笑着朝他摊开掌心,道:“彩虹糖,甜吧!” 李云璟一脸惊奇,探过脑袋去瞧:“居然还有红色,绿色,呀,这是黄色!” 陆舟将糖塞到他手里,神秘兮兮道:“秘密哦。” 李云璟挤眉弄眼的把糖藏起来,贱兮兮道:“我懂!” 陆舟见项冬青在院子里,遂咳了一声,道:“快看书吧。” 李云璟嘬着糖哼着曲儿,拿过一旁的毛笔润了润,趴在桌上写了起来。 秋天骄阳正好,院子里的桂树飘香,从门外看去,两个小少年执笔认真书写,眉眼干净,正如湛蓝的天,清透静谧。 第24章 回家时候,陆祥正在院子里指点虎头耍棍子。陆舟蹙了蹙小眉头,不赞同道:“三哥,你伤还没好,应该回去好好躺着的。” 陆祥不在意的摆摆手:“一道小口子而已,你也知道,我一向闲不住的。” 陆舟就摇晃着小脑袋跟七七吐槽:“怪不得娘总担心三哥说不上媳妇儿,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还指望他能爱惜什么呢。” 他将书篮放回屋里,趁着没人注意,把系统空间里的药片拿了出来。纠结道:“直接给三哥吃么?这药片苦不苦呀。” 七七指点他:“你可以把药片碾碎用温水冲开,冲开后水是没有颜色的,看不出来加了东西。” 当然,味道肯定是有的,毕竟药嘛,哪有不苦的。 陆舟四下看了看,拿过她娘针线笸箩里的剪刀,乒乒乓乓几下就把药片砸的稀碎,然后用小手拢着收到掌心里。去厨房拿了个碗,将药粉扫进碗里,拎起桌上蒋氏晾的温水壶将药粉冲开,直接用手指搅了搅,果然药粉融在水里看不见了。 陆舟一脸惊奇。 七七忍不住道:“宿主你洗手了么?” 陆舟:“……没事儿,我三哥糙,他不会介意的。” 陆舟捧着碗屁颠屁颠跑到院子里,仰着头对陆祥道:“三哥,喝口水吧。” 陆祥笑着接过碗:“呦,四郎这么心疼三哥啊。” 他牛饮一般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苦味瞬间蔓延,他当下苦了脸,道:“四郎,三哥哪儿得罪你了,你居然在水里泡黄连!” 他伸手就要去抓陆舟,谁料陆舟呲溜一下跑了。只剩陆祥在原地皱着眉,一脸滑稽。 虎头一瞧,登时乐了。陆祥狠狠瞪他一眼,虎着脸道:“不许笑!” 过了好半天,陆祥嘴里的苦味方才淡去。陆舟扒着门框暗中观察,见他三哥眉头舒展,似乎没事儿了。这才挪着小脚过去问:“三哥,你有什么感觉么?” 陆祥一脑门问号:“啥感觉?” 陆舟对着小手,眨巴着眼睛看着陆祥的肚子:“就是你肚子还疼么?” 陆祥感受了一下:“好多了。” 陆舟伸着小手过去:“给我摸摸看。” 陆祥忙按着他小脑袋道:“去去去,摸什么摸,伤口才合上,摸裂了算谁的。” 蒋氏也从厨房出来,喊道:“四郎,别闹你三哥。虎头也别练了,叫上喜儿豹子跟你幺叔认字去。” 虎头‘哦’了一声,怏怏的放下棍子。 陆祥就坐在一旁凳子上,听几个孩子奶声奶气的念书,他也跟着念叨两句。在县城混了这些年,师父也教他认了不少字,只是他光认识不会写,好歹不至于被骗就是了。 院子里摆了饭,陆祥一步一挪的蹭到桌旁,他娘蒋氏竟十分关爱的给他盛了一碗鸡汤,连鸡大腿都给他吃了。这让一直放养的陆祥受宠若惊。 他想了想,一个鸡腿是孝敬爹娘呢,还是给弟弟呢,还是给侄子侄女呢。 蒋氏看穿他心思,便道:“给你的你就吃,把身体养好才是要紧的。” 陆祥笑嘻嘻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陆满仓哼了一声:“得了便宜还卖乖。” 陆祥:……他就知道他爹没好话。 饭后,陆舟又蹭到陆祥跟前,问他:“三哥你现在还有感觉么?” 陆祥奇道:“你总问这干嘛?” 陆舟脸不红气不喘道:“关心你。” 陆祥:……我信你才怪。 不过他又仔细感受了一下,竟不那么疼了! 陆舟得了这话,便又钻回屋子里,将另一片药片碾碎了端到姐姐房里。 “二姐,给这位漂亮姐姐喂点水吧。” 陆安本也是要倒水,正好陆舟送来,倒省事儿了。 见陆安把一碗水喂下,陆舟才捧着碗跑了。 陆祥就看着陆舟一下呲溜钻那儿去,一下又呲溜钻这儿来,就忍不住乐:“四郎成了咱家送水童子了。” 稍晚些时候,陆舟正打着哈欠,蒋氏瞧他困了,便要哄他睡觉。却听隔壁陆安跑来,急道:“爹娘,那位姐姐醒了!” 陆舟正点着小脑袋呢,闻言神情一震,推着他爹道:“爹,快去喊金大夫呀!” 家里大郎二郎都去县城做工了,三郎又是个伤号,能动弹的还真就只有陆满仓。他也不耽搁,匆匆套上衣裳,提着灯笼就往李家去。 蒋氏想把陆舟哄睡,谁料这孩子呲溜一下爬下炕,跑隔壁去看热闹了。 蒋氏顿时无语。 梁瑛迷蒙间睁开眼,先是被屋里昏暗的灯晃了下眼。她眨了眨,方才张开眼睛,正对上一双干净的眸子。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那人便又惊又喜的喊了句‘醒了醒了’,便匆匆跑了。 这时耳边又有一道柔和的女声响起:“你感觉如何?可能听得到我讲话?” 梁瑛意识还有些涣散,隐隐听着闷响,紧接着又是急促的脚步声,一道稚嫩的童声紧随其后,嚷嚷道:“真的醒了呀!” 一股巨大的疼痛袭遍全身,痛感让梁瑛彻底清醒过来,她才猛然想到自己似乎是被一个男人给救下了。 她身上包着纱布,一时不敢动弹,活动脖颈也只能看到她身边的那个女子,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儿。 “这是…….哪儿?” 陆舟瞪着眼睛道:“是我家呀!姐姐,你还疼么?” “我睡了多久?” 陆舟歪着头道:“哦,到明儿早上就刚好一天两夜了。” 梁瑛眉头微蹙,她感觉自己伤的不轻,居然这么快就能醒了。 同样感觉惊讶的还有金大夫,他仔细的摸着脉,好半响方才确定人是没事儿了。他颇有些纳罕,最终也只得归因于习武之人体质不同于常人。 于是他开了个方子,道:“这位姑娘恢复的甚好,只要按时服药,好生养着,不出十天便可下地活动了。只是她外伤颇重,若想不留病根,最好养上一个月。” 这时陆舟挤了过来,小声问金大夫:“金老伯,是不是姐姐醒的太快啦?” 金大夫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他在李府是听李老夫人提起过这孩子的,却没想到他竟一眼看出自己纠结之处。便捋着胡子道:“若按我原先预判,她这伤势少说得三天人才能醒过来。” 陆舟眼珠子一转,在心里跟七七说:“这药片还真挺好使的。” 七七:这还用你说! 陆舟:“不过金大夫也很厉害啦。” 七七也不得不承认,古代的医学的确博大精深。他见陆舟沉思,便问:“宿主想学医?” 陆舟摇头:“不,我只是更好奇人是怎么死的。” 七七:…… 梁瑛才醒过来,精神还有些不济。吴氏去厨房热了一碗鸡汤给她喂下,吃过药后,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蒋氏见人好好的,也彻底松了口气,赶着陆舟回去睡觉了。 如此将养了几日,梁瑛精神大好,也能在陆家姐妹的搀扶下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陆祥有好多问题想问,但又觉唐突,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梁瑛却想,这人不顾生死救她一命,且此事与德阳县又有颇多牵扯,告诉他一些事情倒也无妨。也省得日后那些人追查起来,查到此处,陆家却毫无准备,无法应对。 她斟酌了一下,方才开口:“我姓梁,单名一个瑛字,是从北边来的。至于要查什么,我不能告诉你。总之这件事和荣兴镖局的天字镖有关。” 陆祥问:“就是你拿到的那个卷草纹标记?” 梁瑛道:“不错。这个卷草纹标记曾在北地出现过,而德阳县出现的这个标记,是我从一个衙役身上拿到的。否则我还查不到荣兴镖局头上。” 她回忆了一下,道:“是一个小丫鬟拿着那张画有标记的纸去衙门报官,我查了一下,那是胡家的丫鬟。不过她报官当夜就落水溺亡了,所以她究竟从哪里得到的这标记我尚不知道。夜探胡家,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这才把目光放在县衙。那个衙役名叫钱五,那天在城郊,他也在。” 陆祥瞬间瞪大眼睛:“那小丫鬟是不是十三四岁模样,瘦瘦小小的,左额上还有一小块肉粉色胎记。” 梁瑛想了想,点头道是。 “怪不得,原来她竟也与此事有关!” 梁瑛问:“你认识那小丫鬟?” 陆祥点头:“是我们村的,在胡家做工,是良家子。前些天被胡家人送了回来,说是不慎溺亡。如果她和这卷草纹标记有关,那很显然,她是被人害死了。说不好就是钱五,不过现下也死无对证了。” 他攥着拳头问:“这个标记到底是什么意思?荣兴镖局在做什么?王巧儿死了,石柱死了,那些衙役也死了……” 梁瑛抿了下唇道:“关乎国事,恕不能相告。不过我得提醒你,德阳县牵扯很深,县衙那位方知县背后不知还有些什么人。我们还未查到深处,只是发现了荣兴镖局参与拐卖人口,那些人就派了杀手阁的人来灭口。可见这背后势力有多可怕。” “那天追杀我们的死士都是杀手阁的?” 梁瑛点头:“我在和他们交手时发现在他们的手臂上有蓝色刺青。而且来人使长刀,是西北的刀法,应该属于杀手阁玄字号杀手。我原以为是我暴露了行踪,如今听你说了德阳县的处理结果,看来他们尚未查到我头上,我们暂时还是安全的。不过德阳县我不能久留,我得找到我的人,赶快回北边去。这件事我一定要追查到底。” 陆祥郑重道:“可有需要帮忙的?” 梁瑛想摇头,但想到自己不方便出入,只好道:“你拿着我的信物到县城梁记茶庄,他们就会知道下一步怎么做了。” 陆祥应下。想了想又问:“你从北边来的,可知北军是否还在招兵?” 梁瑛看向他:“你问这干嘛?” 陆祥垂眸片刻,复抬起头,坚定道:“我听说雁门关的杨将军忠肝义胆,我想去北边投军,奔个前程。” 梁瑛半响不语。 见他目光诚挚,这才说道:“我可以帮你引荐。” 陆祥目光闪了闪,看来这姑娘的身份果然不一般。 第25章 周子游从县城回家时,见老娘正坐在窗下抹眼泪。他眉头一蹙,匆匆上前道:“娘,是不是大表哥又来家闹了?” 周婆子抹抹眼泪,强挤出一抹笑来:“没,没有。娘是做针线久了,眼睛疼。” 周子游扶着老娘进了屋,温声道:“娘,不是早就说了,别再做这些了。如今知县大人资助我去松鹤书院读书,这银钱上无需娘再操心了。瞧,知县大人体恤,还特特送了些吃用给娘。” 周婆子看着外头搁着的礼盒,忍不住又是一叹:“娘心里总觉着对不住陆大娘子,大娘子是个心善的,这事儿你说……嗐!” 周子游别过脸,道:“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此事是咱家对不住陆家,日后我必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的,娘宽心便是。日后儿子出息了,还要接娘去城里享福呢,娘可万勿要保重身体呀。” 周婆子就笑:“我儿是个孝顺的。” 她牵了牵嘴角,有些欲言又止。 周子游看着老娘,叹道:“娘别瞒着了,说吧,大表哥来家里又为何事?” 周婆子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道:“你爹走的早,娘又是个不中用的,这些年你读书用度全赖舅家支持。你舅舅舅母是个老实人,自小待你也不错。前段日子二郎横死,你舅舅舅母差点儿哭死过去。这不是大郎瞧家里天都塌了,想着谋些活计做,就让娘问问你有没有合适的。” 周子游脸色一落,道:“大表哥恐怕不止说了这些吧。” 周婆子眼神瞟了瞟。 周子游就道:“娘不说我也知道他都说了什么,他那人一向混不吝,又好吃懒做。我也不是没给他介绍过活计,可他不是嫌累就是嫌赚的少。这些天在外头也没少扯我的名号胡作非为,甚至还沾了赌!” 周婆子一惊:“这不能够吧,大郎,大郎哪是那样的人,你舅舅听了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我前日刚替他作保,把他从赌坊里拉出来的!”周子游语重心长道:“娘,知县大人曾找我谈过,我若想在仕途上走的长久,务必保全名声。似大表哥这般作为,只怕未来祸患无穷。” 周婆子一下子就慌了,事关儿子前途,周婆子一向不敢小觑。 周子游安抚道:“大表哥不是要我给他找活做么,娘,你且和舅舅说,就说荣兴镖局在外地有份活,要寻个可靠的管事,这两日就走,错过了可就没这个好差事了。” 周婆子就道:“外地?远么?你舅舅可就大郎一个儿子了。” 周子游抻了抻衣袖,漫不经心道:“荣兴镖局的东家和知县大人是好友,自然是靠得住的。若舅舅不放心,娘只管告诉舅舅,大表哥的儿子过两年也到蒙学的年纪了,有我在,必给表侄儿寻个好先生,谋个好前程的。” 周婆子听了这话方觉踏实不少,却没注意周子游脸上此时一片阴霾。石柱背着他欲辱陆大娘子清白,石铁仗着多年对自家施舍的恩情索求无度。知县大人说的对,阎王易送小鬼难缠,该狠时当狠,否则被这些小鬼牵制,只怕日后尾大不掉。 所以,他们都该死。 ———— “你要去投军?!”陆满仓拔高嗓门,吓的陆舟差点儿打翻了饭碗。 就连在屋里吃饭的梁瑛都忍不住向外探看,似乎有些忧心。陆安安慰道:“梁姐姐别担心,我爹就是急脾气大嗓门。” 梁瑛脸色微红,嘟囔道:“谁担心了。” 陆祥正襟危坐,肃然点头:“是,我要去投军。北辽犯我边关,侵我国土。男子汉立于世,合该建功立业。” 陆满仓急的直拍桌子:“你说的好听,真当投军是闹着玩儿的!那可是要命的呀!” 陆祥握了握拳头,坚决说道:“爹,我不怕死,我只怕没出息,活着也受人欺辱。” “嗐,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你……” 蒋氏撂下饭碗道:“行了,先吃饭吧。这不是小事儿,三郎,你要谨慎考虑。” 陆祥还要再说,蒋氏瞥他一眼才算作罢。 夜里,陆满仓披着衣服盘腿坐在炕沿上,颇有些恼恨道:“你瞧瞧他都多大人了,想一出是一出,村里和他一般大小的都张罗着娶媳妇了。早些年在县城里混,好歹还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这回可好,才过几天消停日子呀,竟想着去北边投军了。” 陆舟翻了个身,蒋氏轻拍两下将人哄睡。低声斥道:“你轻声些说话。” 陆满仓咕嘟一句,瓮声瓮气道:“反正这事儿我不同意。” 蒋氏哼了一声:“腿长在他身上,你还能将他腿打断了不成。” 陆满仓不吭声了。他知道他这三儿子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既已生了投军的念头,态度又是那般坚决,只怕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他揉了把脸,烦躁的脱了衣裳,撒气一般扯过被子嘟囔道:“明儿我找九爷说说话去。” 陆祥习惯早起打拳。陆舟蹲在他身边漱口,见他三哥腾挪转移,虎虎生风,就忍不住道:“三哥,你就要死了么?” 陆祥才挥出去的拳来不及收,险些闪了老腰。他扶着腰咬牙切齿道:“谁跟你说我要死了!” 陆舟瞪眼道:“爹说的呀。爹说你去投军就会没命的呀!” 陆祥:…… 他道:“你别听爹瞎说,吃饭还有噎死的呢,也没见谁不吃饭呀。再说了,投军是我志向所在。” 陆舟‘咦’了一声,斜眼觑他:“你不是说你的志向是当大镖头么。” 陆祥:…… 陆舟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爹娘为了你都快愁死了,就怕你说不上媳妇儿。” 陆祥:…… 他摆摆手不甚在意道:“立业后再成家也不迟,大丈夫何患无妻。” 陆舟挠挠头:“可娘说,是别家看不上三哥。” 陆祥觉得心口被扎了一把小刀,梗着脖子道:“我还瞧不上他们呢。” “那三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陆祥嘬了下嘴,想了想说:“不知道,反正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子,我倒颇为厌烦。” 陆舟‘哦’了一声,道:“那三哥喜欢魁梧粗壮的?我听娘说,桃花她娘有意和咱家结亲呢。桃花可是村子里干活的好手呢,不过咱爹似乎不大乐意,说别叫你去祸害人家好姑娘。” 陆祥:那可真是太谢谢他爹了。 他蹲下来捅了捅陆舟的小腰,问他:“你昨个儿听爹娘说话,可听到爹怎么说的,他同意不?” 陆舟漱了漱口,完事儿用袖子一抹嘴。正被陆雨瞧见,忙嗔道:“四郎!姐都给你拿帕子了,怎还用袖子擦,脏死了……” 陆舟起身拍拍屁股,对陆祥说:“娘说除非爹能打断你的腿……”说完一溜烟跑了。 陆祥咂摸咂摸这话,忍不住笑起来:“真是亲娘啊!” “……你瞧你,这新穿的衣裳袖子就给弄湿了。入了秋天凉,病了怎么办……” “虎头,还不赶快起床,太阳要晒屁股了!喜儿,去带豹子洗脸,别闹你瑛姑姑……” 陆雨的絮叨声,吴氏的喊声,混着鸡棚里叽叽喳喳的叫声,揉碎在清晨和煦的阳光里。陆祥伸了个懒腰,笑意更盛。 他冲厨房喊了声:“二嫂,饼子烙好了没,我要饿死啦!” 陆伯庸自和荀湛聊过之后,自觉心胸开阔不少,对陆武也不像从前那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了。吓的陆武以为他爹要给他打包卖了!得知他爹同意他走武举后,很是得意了几天,最近竟破天荒的拿起书本自学起来了。毕竟武举也有文试的嘛。 陆伯庸见小儿子知道长进,近来心情也不错。陆满仓被下人请进院子时,陆伯庸正哼着小曲儿逗鸟呢。 “呦,五叔来啦。”陆伯庸搁下鸟笼,笑着迎了上去。 陆满仓下意识的摸了摸腰上别着的烟枪,有些拘谨的点点头:“九爷。” “五叔快请,顺心,去沏壶茶来。” 陆满仓忙道:“哎,不忙不忙,我,我就是想找九爷问点事儿。” 陆伯庸笑道:“边喝茶边聊天,不耽误。”说着,便引着陆满仓到一旁亭子里去。 亭子旁摆着几盆菊花,开的正盛。陆满仓不知那是什么品种,只觉得那花儿漂亮极了。不过眼下他却是无心观赏的。 他摩挲着烟枪,叹了口气道:“不瞒九爷说,我家三郎想去北边投军,我知道拦不住他,可就是,就是心里头不踏实。你说说,那可是要上战场的呀,真刀真枪的干,若是,若是……嗐!” 陆伯庸诧异的挑了挑眉:“投军?” 他是知道陆祥的,这人在县城里虽没混出什么名堂来,但为人仗义,和三教九流之人也都有两分交情。他身上有那么一股子蛮劲儿,平素瞧着总是笑嘻嘻的,可真认定了什么事儿,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不然的话五叔也不会一大早的到家里来了。 陆伯庸想了想,道:“五叔是想跟我打听北边的事儿?” 陆满仓点点头。 陆伯庸斟酌着道:“北辽铁蹄虽强悍,但有幸杨将军运筹帷幄,边关尚算安定。不过眼下朝局动荡,北辽虎视眈眈,恐怕将来不会□□稳。说起来我家小武也准备应武举,只奈何我在这方面并无人脉。三郎若去投军,恐怕我帮不上什么忙啦。” 陆满仓捋了把脸,有些愁闷:“孩子大了,不好管咯。” 陆伯庸深以为然。他道:“雁门关的杨将军一向治军严谨,三郎若是奔雁门关去,将来未必不能挣一份功名回来。” 陆满仓摇头苦笑:“那小子,向来心比天高。我只求他平平安安的,功名利禄哪能比命还重要。” 他站起身朝陆伯庸拱了拱手:“九爷忙着,我就先回家去了。” 陆伯庸起身相送:“五叔也不必过于忧心,三郎有武艺傍身,总能护住自己的。” 陆满仓心里有些乱,没留神脚下,一个踉跄栽了过去,正巧扑倒了鸟笼子。笼门摔开了,那鸟儿趁势扑腾扑腾翅膀,飞走了。 陆满仓大惊,起身就要去抓鸟,却被陆伯庸拦下。 陆满仓窘迫道:“九爷,这,这这……” 陆伯庸却大笑起来,他指着空中的翠鸟说道:“五叔你看,鸟笼子关的住它的身体,却关不住它的心。平时瞧着老实,可它那双绿豆似的眼睛却总是盯着笼门,伺机而动。说到底,它该是哪儿的就是哪儿的,雄鹰就该翱翔天际,翠鸟亦当回归山林,我们是拦不住的。” 他感叹道:“我们终究老了。” 藏在心底的最后一丝犹豫,就这样不攻自破了。陆伯庸更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陆满仓望着湛蓝苍穹,也不禁心胸开阔起来:“是啊,我们毕竟老了,还能看顾子孙多久呢。未来的路,总是要他们自己走的。我们只要守好家,若哪一天他们走累了、倦了,那就回家来。家,永远都在呀。” 第26章 李云璟看完了《西游记》,实在是坐不住了,一会儿捅捅陆舟的小腰,一会儿又捏捏陆舟的脸蛋儿,不管他怎么调皮,陆舟自岿然不动,眼睛始终盯着手里的书,全神贯注。 李云璟像只斗败的公鸡,只好百无聊赖的托着下巴望天。 陆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紧迫感,也是第一次体会到积分到用时方恨少。他三哥就要去北边战场送命了,他得赶紧赚积分买药。 七七趁热打铁:“其实宿主二姐的身体也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糟,她只是幼时受寒,身体底子差了些。商城里有一种生物制剂,可以修复受损体质。不过这积分嘛……” 陆舟:“我读,多少书我都读!” 七七满意一笑,功成身退。 太阳快落山时,陆祥来接弟弟回家。 陆舟顶着混沌的脑袋问李云璟:“二师兄,这本书我可以借回家读嘛?” 李云璟四下张望,而后惊奇的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你在同我说话嘛?还叫我二师兄?我的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 陆舟心虚的移了下眼睛,毕竟他今天一整天都没理小伙伴了。 “咳嗯,那,那什么,你不是喜欢看《西游记》么,喏,我明天给你带下册。” 李云璟这才满意:“你可别诓我呀,孙大圣要打猪妖了,我都迫不及待要看啦!” 陆舟赶忙点头,然后在李云璟殷殷的叮嘱和热切的目光注视下,和他三哥过河回家了。 “三哥,你什么时候走啊?” 陆祥双手搭在脑后,漫不经心道:“哦,等梁姑娘安排好后续的事情就走,也就这七八天时间吧。” 他低头睨了眼愁眉苦脸的陆舟,笑道:“怎么,舍不得三哥呀。放心,等三哥到了北边会给家里写信的。如今你也进学了,也可以给三哥回信啊。” 陆舟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敷衍的点点头。 翌日清晨,陆舟在七七的提醒下,天才亮就爬了起来。蒋氏拍了拍他的小屁股,眯缝着眼问:“有尿了?” 陆舟道:“没有。娘,我去院子里读书。” “嗯,读书好,读书好……”蒋氏语音渐渐微弱,而后突然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你起大早读书去?” 陆舟艰难的点点头,小脚丫在暖和的被窝里搓来搓去:“我得起了,不然我就舍不得离开被窝了。” 蒋氏就乐:“你还小呢,又不急着考状元,多睡会儿,不然长不高了。” 陆舟感觉小心脏被扎了一刀,但他得忍着。 “等三哥走了我再补觉,也能长回来的。” “跟你三哥有什么关系?” 关系老大了! 陆舟已经窸窸窣窣的穿上衣服要下地了。蒋氏知道这是动真格的了,遂一把将人捞回来,仔细的给他整理好衣裳,又从炕橱里拿了一件秋衣,道:“早上露水重,仔细着凉。要是冷了就赶紧回屋来。” “知道啦,娘。” 这一整日,陆舟上课就认认真真的听先生讲《论语》,课后就抓紧时间读《蒙求》。连荀湛都稀奇起来,忍不住问:“四郎这么用功?” 陆舟含糊道:“还不是为了我三哥。” 荀湛听陆舟提起过他三哥要去投军的事,他还操着老大的心问自己,他三哥打仗去了,是不是就回不来了。所以那天他没有给俩小孩讲新课,而是普及了一下北辽和陈国的战事,也捎带讲了讲陈国重文抑武,不过他们似乎也没大听懂。 但看今日之态,莫不是这小子以为自己长大当了读书人,就能替他三哥谋前程了?荀湛颇为无奈,想着寻空再开解开解这小子。 如此水深火热的过了几天,陆舟终于感觉胜利在望了。他委托七七,等积分到账就将他购物车里的那些药片全买了。因为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想买好吃的。 七七欣然答应。 这天,陆平陆同兄弟下工回来,想着兄弟就要去北边投军,便张罗了一桌酒菜,父子几个推杯换盏,只是大家心里都压着一缕愁绪。 陆舟好几次想要挤上桌,都叫陆雨给撵走了。气的陆舟大叫:“我也是爹的儿子,哥哥们的兄弟,我也要上桌吃酒!” 已有些微醺的陆满仓笑嘻嘻的抱过陆舟,打了个酒嗝,说道:“来来来,四郎想喝酒就喝……” 陆舟就着陆满仓的酒杯舔了一小口,当即便觉舌尖又麻又辣,嗷的一声大哭起来。陆满仓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 蒋氏在堂屋听见,忙小跑出来,一叠声的说:“宝儿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陆舟嚎啕着叫唤道:“娘,爹给我喝酒,好,好辣!” 陆满仓:…… 蒋氏一听,当即瞪圆了眼睛,在陆满仓身上狠捶了两拳,骂道:“老不死的,喝上二两马尿就上头,还敢给孩子喝酒,心咋恁大呢!” 陆满仓:……哎呦,他可冤死了! 他竖起眼睛看着桌上的三个儿子,骂道:“喝喝喝,要不是你们喝,你们弟弟能闹着要喝酒么。” 蒋氏又捶他一拳:“你不说话,谁敢给四郎喝酒!” 三兄弟眼泪汪汪:亲娘明理啊! 在堂屋用饭的梁瑛瞧见院子里的热闹,忍不住笑道:“你家的人可真有趣儿。” 吴氏道:“嗐,整天吵吵闹闹,烦都烦死了。”但脸上的笑意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梁瑛走到门口,斜倚在门框上,抬了抬下巴冲着抹眼泪的陆舟道:“陆小四,小孩子喝酒可是不长个的哦!” 才平静下来的陆舟‘哇’的一声又嚎了起来。 陆祥抬头看去,正对上梁瑛笑弯起的眼睛,像天上的月牙儿,好看极了。 ———— “爹,娘,这是咱家茶楼的契书。”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陆祥十分平静的丢出一个惊雷。 陆满仓兀自喝粥,含糊的‘嗯’了一声,随即便听‘咣当’一声,饭碗掉了。 陆满仓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大叫一声,利落的脱下鞋子就往陆祥身上招呼,还一边骂道:“兔崽子,你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 陆舟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捧着饭碗跑出老远,控诉道:“娘,爹没洗脚!” 陆满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陆祥躲过臭鞋暗器,一脸无奈道:“爹,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么?” 陆满仓哼了一声:“谁知道你县里的狐朋狗友忽悠你做了什——”他猛地瞪眼:“三郎,你别是去赌了吧!” 陆祥求助似的看向蒋氏。蒋氏眉头紧蹙,她自然是知道自己儿子的,虽说人有时混了些,但还不至于走歪路。她只担心三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先听听三郎怎么说。” 陆满仓取下烟枪在桌上磕了磕,使唤虎头去把鞋给他捡回来。虎头一脸嫌弃。 陆满仓:…… 陆祥看了眼梁瑛。梁瑛咳了一声,说道:“伯父伯母不要误会陆三哥,这茶楼其实是我家的。我父亲早年曾在德阳县做过官,县城中有几处铺面也是当时管家置办的。年初我母亲清查家中产业,发现德阳县这几间铺面入不敷出。因家中大部产业都在登州一带,母亲便想将德阳县的铺面脱手,也省得年年盘账麻烦。” “若非来德阳县的路上遭遇横祸,这会儿恐怕早已处理完这些事情启程回京了。这几日也多亏了陆三哥跑前跑后帮忙。倒是新平巷那处茶楼,因位置偏了些,一时不好出手。我在此处养伤耽搁不少时候,若不及早回去又恐母亲担忧。所以便求陆三哥买下茶楼,不需现银,只每年分给我茶楼的两成利润,直到补足买下茶楼的钱,这茶楼就真正是陆家的了。” 蒋氏盘算盘算,忙道:“这岂不是占了你便宜,不成不成。” 梁瑛就道:“如若不是陆三哥相救,岂还有我命在。这茶楼便是送给伯父伯母也是使得。我原也是这么说,只是陆三哥不同意。可人要知恩图报,若叫我母亲知晓,也必谴责我忘恩负义。所以呀,伯母您就行行好,这茶楼早早脱手了,我也早早的回家。我母亲知道我这么做了,也不会念我了。” 蒋氏略一寻思,点了点头道:“那也成,不过这契书你得拿回去,什么时候我们还完了钱,什么时候再给便是。” 梁瑛又看了眼陆祥。陆祥将契书塞回到蒋氏手里,说:“我们再另起草一份文书便是。娘,梁姑娘信任我们才将契书留下,我们也不好拂了人家好意。” “这……”蒋氏看向陆满仓,见他已经呆住,狠推了他一把,陆满仓一个激灵回神过来,忙不迭的点头:“行行行,好好好,你说了算。” 蒋氏:…… 蒋氏又将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陆同想了想,说:“老三说的有理,那处茶楼我知道,按市价算约莫一百七八十两。不过那茶楼平素冷清,我家又无懂得经营之人,恐怕获益不丰,这就不知要多少年才能还的清了。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多给梁姑娘利钱。” 陆祥一口应下,梁瑛也跟着点头。文书是梁瑛写的,陆家除了陆舟就没有识字的。为了表示重视,陆平去把陆九爷请了来。 陆伯庸听闻此事,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刚要劝陆满仓三思,便收到陆祥投来的目光,陆伯庸想了想,便没多言。 文书签好,双方按上手印,各留一份。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陆满仓直到现在都恍恍惚惚的。他们家这就算是有产业了?! 事后,陆祥找上陆伯庸解释了此事,陆伯庸笑着怕了拍他的肩膀:“你有这份心,很好。你放心,家里我会多看顾的。” 陆祥抱拳行礼:“多谢陆九爷了。” 当夜,陆祥在收拾行李。陆舟抱着一个小布包屁颠屁颠的跑去陆祥屋子里,却听见屋里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他眼睛倏地亮了,忙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起了墙角。 七七实在不知道听墙角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我说的是实话,你救了我,你家里的人又照顾我许久,我理当有所报答,不过一间铺子罢了,你又何必大费周章。”说话的是梁瑛。 陆祥笑道:“我救你,你引荐我去杨将军军中,我们就算扯平了。至于我家人照顾你,他们是不图回报的,你若有心,记在心里便是。” 梁瑛双手托腮,有些不解:“那你何不直接给银子呢,我觉得你家人更需要银子吧。况且他们没有做过生意,你就不怕他们被骗了?” 陆祥道:“我爹娘虽嘴上嫌弃我,其实心里是很惦记我的。我若直接拿了银子回来,他们必定日夜难眠,想着我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这铺子说成是你的,也能安他们的心。至于如何经营,有九爷从旁指点,想必也能维持。再说我投军也有军饷,每月寄回家中,我爹娘兄嫂都不是好逸恶劳之人,家中生计倒也不必过于忧愁。” 梁瑛笑了笑:“我倒十分羡慕你家人的相处方式呢。明日就启程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陆祥嘴巴冲在脑子前头,脱口而出:“嗐,若想他们,待什么时候军中有空,再同我回来便是。” 梁瑛倏地脸颊绯红,一拳捶过去:“你乱说什么!” 陆祥捂着肚子‘哎呦’一声,一脸冤枉:“我说什么了我——” 梁瑛见他表情痛苦,忙道:“你受伤了?你说你,伤还没好利索就去山上打虎,银子是赚着了,就不怕丢了命?” 听墙角的陆舟也惊呼一声,夺门而入,指着陆祥叫道:“三哥,你居然上山呜呜呜——” 陆祥一把捂住陆舟的小嘴:“你小声些,别让爹娘听见。” 陆舟一脸怨念的跟七七抱怨:“我三哥果然是个不靠谱的。” 七七:“所以宿主要买那把□□么,防身利器,入股不亏呦。” 陆舟:…… 陆祥见弟弟有些呆滞,以为是吓着他了,忙掀开衣服道:“四郎你看,三哥跟梁姑娘逗着玩儿呢,这伤口就是有些泛红,我小心着呢,没伤着。” 梁瑛见他就这么敞着衣服,啐骂一声‘不要脸’,忙低着头跑出去了。 陆祥:…… 他一脸哀怨的看着陆舟:“你找我干嘛?” 陆舟忿忿道:“三哥你不听爹娘的话!你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要去告诉娘!” 陆祥忙举手投降:“好四郎,乖四郎,你说什么三哥都答应,你可千万别告诉娘啊!” 陆舟噘着嘴,别过脸去不理陆祥。 陆祥无奈,只好道:“行,三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陆舟耳朵动了动。 陆祥就乐,然后道:“新平巷的茶楼其实是我买的。上山打虎就是为了凑银子,两张虎皮有一张有些瑕疵,拢共卖了八十两。铺子一百八十两,我同梁姑娘借了一百两,立了字据,茶楼的两成利润就是准备还梁姑娘钱的。你是咱家的读书人,这账你帮三哥记着。” 陆舟道:“又不是偷的抢的,你干嘛要瞒着娘。” 陆祥说:“我怕娘惦记。” “你这样娘就不惦记了?” 陆祥没说话。 陆舟把布包塞给陆祥,道:“三哥,你得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这里是我和朋友买的救命的药,你要是受伤了,一定要记得吃呀。” 陆祥抖开布包,见里面包着一个小瓷瓶,倒出来瞧,是白色的一片一片的东西。 他看着懵懂的弟弟,问:“你哪来的朋友,花了多少钱,这是药?” 陆舟一脸心疼的点头:“三哥你一定要收好呀,老贵了!” 陆祥更笃定弟弟是给人骗了,不由气道:“你告诉我他是谁,我找他去,连孩子都骗,也忒缺德了。” 七七:…… 陆舟就说:“三哥你要是不收好,我就去告诉娘。” 陆祥:……这孩子也忒讨厌了。 他无奈道:“行行行,我收着。”反正也不占地方,就当留个念想。 陆舟盯着他道:“一定要记得吃。” 陆祥见他如此郑重,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陆舟将手里的□□递了过去。 陆祥眼睛一亮:“这,这是……”他拿过□□仔细打量,道:“是匕首么?可这式样还挺奇特的。咦,这是什么质地,如此精良,想必价格不菲,你是从哪儿弄的?” “跟朋友买的。” 陆祥终于重视起来:“你这位朋友究竟是什么来头?不对,你整日除了上学堂就是去李家……是项兄弟?” 陆舟眼神瞟了瞟,没点头也没摇头。陆祥便认为他是默认了。那人看着就不似寻常下人,功夫又极好,想必在江湖上也有不少朋友,能弄到这东西也不足为奇。如此一来,对那小瓶药他也重视了起来。并和陆舟保证会好好保存的。 想了想,他又道:“你到底花了多少钱?虽然你和李少爷师出同门,可也不好总是占人家便宜的。等三哥拿了军饷就把银子给你。不对,你也没钱呀,难道是娘给你的?不能够呀,娘若是给你钱买这些东西,一定会跟两位嫂子通气儿的,我不可能不知道的呀……” 陆舟已经打着哈欠飘走了…… 陆祥投军在溪山村也算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太平年月,又没有征兵令,谁想不开呀赶着去送死。不过村里人也知道,那陆家三郎惯是个闲不住的,走了也不稀奇。 桃花娘也跟着说:“亏得当初没把桃花说给他家三郎……” 而陆家人却是没空理会村人的闲话的,因为他们家有茶楼了呀。那掌柜还算厚道,一并将桌椅都留下了,还有没售完的茶叶也半卖半送了。陆家人简单拾掇一下就能开业了。 因第一次开铺子,陆家人商量后一致认为先照着原先茶楼的方式经营着,偶尔添些炒瓜子盐花生等零嘴,只是生意冷清。好在东西都是自家出的,亦或是跟村人收的,成本不高,也勉强能维持下去。 日子咻的一下就到了冬天。 这是乾元二十二年的冬天,注定要和往年有所不同。 缠绵病榻许久的皇帝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年幼的太子赵崇裕即皇帝位,改年号为景佑,皇太后刘氏摄政—— 第27章 景佑六年春,京城皇宫。 赵崇裕端坐案前,提笔凝神,笔落,四字跃然纸上——春归何处。 四字一气呵成,筋骨舒展,飘逸如龙。 张尚庆笑着说:“皇上的书法又精进不少呢。” 赵崇裕冷淡淡的‘嗯’了一声,道:“毁了吧。” 张尚庆忍不住叹了口气,却也知这东西不好留下。遂将宣纸折起,一脸惋惜的扔进炭盆里。随后又将另一幅字帖拿出来搁在书案上。 赵崇裕撂下笔,起身走到窗前。他推开窗,一股凉意扑面而来。窗外阴雨绵绵,四季海棠花瓣被碾入泥土,颇有几分破败的美感。泥土味儿伴着零落的花香随着湿气飘进殿内,带着几分晚春的流连和初夏的躁动。 “肃王近来身体可安好?” 张尚庆近前回话道:“王爷前些时候旧疾复发,近来已有好转。” 赵崇裕望着灰蒙蒙的天,只觉阴风刺骨,不由低声道:“他一向有痛风之症,这样的天气,恐怕夜里又要遭罪。” “皇上切莫忧心,皇上好了,王爷才好。” “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赵崇裕忍不住蹙起眉头。 不多时,殿外有內侍来报:“坤宁宫的曹大人求见。” 赵崇裕冷声道:“宣。” 曹端成倒着碎步躬身入殿,行礼问安。 赵崇裕瞥他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他身后內侍手里提的东西上。 曹端成笑道:“太后恐皇上烦闷,特意遣人寻了这机灵东西回来给皇上解闷儿呢。”说着,一把掀起红布,露出一个金丝鸟笼。 没有红布的遮挡,笼子里的鸟霎时扑腾起来,四下冲撞着。 曹端成以袖掩面笑着说:“皇上您瞧,这鸟儿活泼着呢,亏得这鸟笼结实,不然早晚叫它飞出去。说起来这鸟儿也怪不知好歹的。您看,喂鸟的吃□□细着呢,笼子都是黄金打造的,比在外头风吹日晒好了不知多少呢。能搏皇上一笑,那更是它几世修来的福分呢。” 张尚庆忍不住滑下冷汗,蜷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不敢去看皇上的脸色。 赵崇裕只盯着那鸟瞧。见它通体翠绿,覆羽长尾如似凤羽,黑豆似的眼泛着精光,颇有几分雄武之气。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拨开鸟笼的门,翠鸟警惕的转了转豆大的眼睛,倏地扑腾起翅膀,飞出了鸟笼。 曹端成大惊,忙推了把身旁小內侍,急道:“还不快抓回来!” 翠鸟在半空盘旋几圈,而后落在宫檐上,雄赳赳的俯视着殿内外那些跳起来要抓它的內侍们,像在看一场猴戏。不由愉悦的叫了起来。 赵崇裕将食指轻轻的搭在唇边‘嘘’了一声,道:“你听,它叫的多好听啊。” 曹端成忍不住跺脚:“这可是太后赐下……” 赵崇裕冷冷的看他一眼,曹端成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话音就哽在喉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赵崇裕示意张尚庆接过那金丝鸟笼,转头对曹端成说:“你只管如实禀明太后便是。朕累了,你且退下吧。” 曹端成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躬身退了出去。 张尚庆屏退众內侍,将金丝鸟笼搁在一旁,上前低声道:“皇上今儿冲动了,伏先生告诉皇上要忍耐呀。我们身在宫中,犹如身处虎穴,四面楚歌。若此举惹恼太后,恐怕皇上的日子又不好过了呀。” 赵崇裕面无表情,眼神更是无波无澜,他道:“朕为一国之君,难道连放生一只鸟儿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张尚庆道:“从去年起便有朝臣谏太后还政于皇上,太后一族强势,此事始终没个定论。前日大朝会,冯御史触柱死谏,幸得陈尚书出手拦了一下,方没有血溅当场。今日太后送翠鸟,摆明了是在警告皇上安分些。皇上放生了翠鸟,便是公然反抗太后。若太后施压,皇上岂不是举步维艰。” 赵崇裕摇摇头:“她不会太过分的。群臣也不会答应。朕不过是放生一只鸟儿罢了,若连这都要看后宫老妇的脸色,那这皇帝不做也罢。” 张尚庆心头一惊:“皇上!”随即猛地反应过来。是了,贵为天子,却半点天子尊严都无,刘氏霸道如斯,只会叫群臣同心同力与刘氏抗衡。 想通关窍的张尚庆松了口气,而后又将心提了起来。刘太后心狠手辣,若逼急了她,使那阴毒法子谋害皇帝…… 赵崇裕似乎看出张尚庆的担忧,他拍了拍张尚庆的肩,说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祖宗基业旁落他人之手,朕为赵氏子孙,理当担起重责。老妇安在,朕岂会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 张尚庆看着眼前的少年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 七岁入宫,至今六载,哪一天不是如履薄冰。他还记得初入宫时,有人进献了只鹦鹉,年幼的赵崇裕很是喜欢。他在福宁宫里追着鹦鹉跑,笑的开心极了。不巧刘太后驾到,那鹦鹉风一般掠过,抓掉了太后头顶的珠钗。太后震怒,当着赵崇裕的面使人杀了那只鹦鹉。 她训斥赵崇裕:“身为皇帝,当刻苦勤勉,岂能耽于玩乐。” 那之后,他就再没见皇上笑过。偶尔会在夜里听到皇上蒙着被子呜呜咽咽的哭,再后来,皇上连哭都没有过。就像现在这样,表面无悲无喜。可他知道,皇上心里很苦。 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赵崇裕抬头看去,见那只翠鸟正歪着小脑袋看他。外面雨已经停了,阳光朦朦胧胧的投下,映着檐上雨滴晶莹清透。 赵崇裕看着翠鸟,轻声说:“我曾反复梦到一个少年。梦里,他在碧绿的田野里疯跑,在漫山的树下嬉闹。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快乐。” ———— “啊呀!怎么又叫它跑啦!”少年懊恼的声音从草丛里传来,他爬起身,扑了扑衣襟上沾着的草屑,不太开心的说:“怎么小武哥哥就能抓到,我们就不能。” 又一个少年从另一侧草丛里钻出来,顶着根儿草啐道:“这兔子也太鸡贼了。” 说话的正是李云璟和陆舟。六年倏然而过,奶团子也长成了葱一般的少年。 李云璟撸起袖子,忿忿道:“再来,爷就不信抓不到这小东西。” 陆舟一屁股坐在地上,摆了摆手道:“不行了,我跑不动啦。” 李云璟一脸鄙视:“叫你平时少读书多活动,你看你看,你这体力也不行呀。唉,算了算了,你还是在这等着吧,看我的!没有你这小胖墩儿添累赘,我动作可快啦。” 陆舟有气无力的点点头,拱手道:“有劳二师兄了!” 李云璟当场炸毛:“你不许叫我二师兄!我才不是猪八戒!” 陆舟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本来就是先生收的第二个弟子,不叫你二师兄还能叫什么。再说,是你自己想的多,我可没说你是猪八戒。” 李云璟气的直扑过去,将陆舟压倒在地上,咬牙切齿道:“你说过,我记性可好着呢!” 陆舟本就累坏了,被他压着也没力气反抗,索性就躺倒在地,双手搭在脑后,笑吟吟的说:“不叫你二师兄那叫什么?”他转了转眼睛,贱兮兮道:“不如叫你璟哥哥?” 说着,像是发现什么好玩儿的事儿,一口一个‘璟哥哥’的喊个不停。 李云璟不由得打了个抖,霎时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用手捂住双臂,红着脸叫道:“好好的喊什么哥哥,你,你真是……” 陆舟见他窘态,笑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反应过来的李云璟忍不住捶他两拳,怒道:“平时你都喊我名字的!” 陆舟笑的快断气儿了,忙告饶道:“好阿璟,我错啦,我们快抓兔子吧,一会儿都跑没影儿啦!” 李云璟这才罢手,昂着头道:“今儿就叫你看看小爷的身手,好叫你知道小爷平时有多让着你。” 说完,李云璟单手撑地,稍一用力整个人便斜飞出去,在半空翻了个筋斗,而后稳稳的落在地上。 陆舟一脸惊叹,忍不住坐起身拍着巴掌:“厉害了!” 李云璟傲娇的摆摆手:“小意思啦。” 李云璟在征得李老夫人同意后,跟随项冬青习武。起初陆舟和虎头也跟着凑了一把热闹。如今坚持下来的只有虎头了,而他也成了项冬青唯一的徒弟。 因为陆舟懒呀,能坐着读书总比站着扎马步要舒服的多嘛,练武也就是个半吊子。倒是这些年家里条件渐好,膳食水平逐渐改善,他的身体也毫不落后的横向发展,这叫他很是郁闷。 他比李云璟矮半个头呢! 陆舟越想越气,一把抓起手边的石子儿朝前扔了过去,怒吼:“再不许叫我小胖墩儿!” 李云璟已经跑远,隐隐听着身后有人吼,不由回头去瞧。见陆舟在原地像个发怒炸毛的毛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没留神脚下,双脚一绊摔了个大马趴。 还来不及生气,就见一个雪白团子呲溜从草丛里钻了出来。李云璟微眯起眼,双腿蓄力,猛虎捕食一般飞跃而起,一把将兔子扑进怀里。 他眼睛泛着愉悦的精光,顾不得滚了一身的土,忙拎起兔耳朵回头招手喊道:“四郎快看,我抓住它啦!” …… 陆舟蹲在地上摸着毛茸茸的雪团子,眼中露出几分欢喜。 李云璟见状便道:“你喜欢?那你拎回去养着好了。” 陆舟听见李云璟肚子咕噜噜叫,也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你不是说抓来烤了吃么,烤兔子可好吃了。” 李云璟伸手摸了摸兔子,强忍着口水道:“真烤呀?得剥皮吧,我没动过刀呀!” 陆舟也怂怂的点了点脑袋:“得先给它弄死吧。我爹和三哥杀过。” 李云璟拎起兔子就跑:“那还等什么,赶紧去你家呀!” 陆舟忙站起身喊道:“你等等我呀!” 李云璟边跑边回头笑他:“小胖墩,你来追我呀!” 陆舟气的大叫:“二师兄,当心被妖怪抓走哇!” ……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云璟的惨叫声惊飞了林子里栖着的鸟。 陆舟撒丫子往前跑,吼道:“怎么了怎么了!” 李云璟头皮都要炸了,死死的抱着兔子,咬牙道:“死,死死,死人哪!” 第28章 陆舟仗着胆子走过去探了探那人鼻息,摇头叹道:“真的死了啊。” 李云璟一脸惊悚的看他:“你你你不害怕么?” 陆舟低头看了看尸体,又抬头看了看李云璟,惊奇道:“咦,你怕死人啊。” 李云璟抱着兔子往后退了两步,白着脸说:“不可怕么!” 陆舟就一脸鄙夷的说:“死人有什么好怕的呀,难道他还能跳起来咬你不成。” 一阵风刮来,李云璟猛一哆嗦,忙扯了陆舟一把:“我们快走吧,深山老林的阴气重,万一诈尸……” “诶?”陆舟将李云璟又拽了回来,指着尸体道:“你看,他手臂上有一块刺青。” 李云璟别过头不去看:“刺青有什么好看的,我青叔的花臂不比这好看多了。” 陆舟蹲下去细细的瞅了瞅,又‘咦’了一声,道:“这刺青仿佛是什么字,你来瞧瞧,这好像是……是王,拾,叁。是他的名字么?” 他又问:“你说他怎么会死在这儿呢?他是附近村子的么?” 李云璟哇哇叫道:“许是被野兽咬死的,许是饿死的,许是给人谋财害命了……人又不是我杀的,我怎么知道!” 陆舟背着手绕着尸体走了一圈,道:“你看他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皮肤黝黑,手有厚茧,看着就不像很有钱的样子。还有,你看他身上有好多伤疤呢,好像鞭子抽的。他该不会是逃狱的重犯吧。” 李云璟实在受不了了:“你管那么多干嘛,你又不是官差老爷!” “你说的对,那我们报官吧,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那真是太可怜了。” 李云璟:…… 陆舟一溜烟儿跑回家,跟他娘说要去县城衙门报官,吓的蒋氏一把将人摁住。 自六年前陆雨险些被拐,陆祥重伤之后,蒋氏就压着家里的孩子,不叫他们进城去。尤其陆祥临走时隐约提过,叫家人少与衙门有牵扯。当时的知县还是方大人,陆祥投军没多久,周子游就成婚了。因此陆家人对县衙更是敬而远之。如今孩子渐渐长大,就连小豹子都能带下面的弟弟妹妹了。蒋氏也知不能再拘着孩子们了。 听陆伯庸说起过,那位方大人已经调任。周子游去年被授官,也携家眷往兖州上任去了。如今这位知县是景佑四年新科进士,外放到德阳做县令。他向友人打听过这位知县,只知这位袁大人行事一向低调。在京城时便少与人打交道,是出了名的闷葫芦。 陆伯庸在德阳有产业,也算当地小有名望的乡绅,新县令到任,他们这些人也是要到场表示一番的。据陆伯庸说,袁县令处事颇为圆滑,只粗粗接触一次,尚看不出深浅。 但无论如何,蒋氏觉得他们农家小门小户,还是少与衙门有牵扯为好。 陆舟叫唤道:“娘,那人死在山里了,总不好叫他曝尸荒野吧。万一吓着上山的村民可怎么办,还是报官吧。” 蒋氏就道:“村中有村长主事,你将此事告知村长,村长自会着人报官。你今儿都玩儿了小半日了,还不进屋读书去。” 陆舟苦着脸道:“娘,我都长大了,您还总拘着我。” 蒋氏无奈道:“做事须得有章法,既是在村子里发现的人,理当先告知村长。这旬县里有庙会,到时你带虎头他们去热闹热闹……” 还没等蒋氏说完,陆舟惊呼一声,一把抱住蒋氏叫道:“娘您真是太好啦!” 蒋氏老脸一红,推了把陆舟嗔道:“你都多大啦,还往娘身上扑,看叫人笑话。” 陆舟笑眯起眼:“那可说好了,我这就告诉阿璟去。” 才回头,就见院门外探出一颗小脑袋,可不正是抱着兔子的李云璟。 陆舟‘诶’了一声:“你不是回家去了么?” 李云璟就道:“你不是说报官么,我怕你吃亏,我叫青叔一起来的。” 陆舟道:“我娘说了,这事儿得告诉村长,我们去找村长吧,正好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李云璟一听忙扭头对项冬青说:“那青叔你先回家吧。” 项冬青:…… 他朝蒋氏拱拱手,转头就走。 村长一听山上有死人,当下一个激灵,忙叫上村里几个壮汉上山去查看,果然如此,便使唤一个腿脚快的去县衙报案。 陆舟虽然好奇衙门会怎么破案,但他也知道凭他的身份是没资格过问这些的。索性安下心来读书,毕竟他还是要攒积分的人。 陆祥走的时候,陆舟花光了所有的积分给他换了药片和三棱刀。然后七七又翻出商城里那瓶生物制剂,陆舟数了数,后面跟着一串零。七七说可以办理分期付积分业务,当然还要支付分期利息。陆舟当下便答应了,以至于这六年里他都在不停的还积分。当然,这期间他还是换了各式各样的零食和奇奇怪怪的话本啦。毕竟他可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 就比如他正在看的一本《诡案》,他竟看得津津有味。 李云璟见陆舟神情专注,也不由得好奇的伸长脖子看过去,就见那上面写着:——林子里散发着浓烈的恶臭味,恶臭的源头正是前方不远处的一具无头尸体。不知这人死了多久,皮肤腐烂不堪,无数只蛆虫在尸体上蠕动着—— 呕—— 李云璟险些将隔夜饭给吐了出来,他绿着一张脸道:“你,你你怎么看这么恶心的东西!” 陆舟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叹道:“也是个可怜人哪,死的这么惨,不过法医组一定会找到真凶替他报仇的。你不知道,法医可厉害了,他们从尸体上就能抽丝剥茧找到真凶。他们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器具,可以精准的确定死者的死亡时间,甚至连死者生前吃了什么都能查出来。还有啊,原来我们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只要在犯罪现场留下指纹,哪怕跑到天涯海角都能将凶手抓捕归案!” 陆舟眼睛亮晶晶的,连李云璟都忍不住诧异:“真有这么神奇?” “当然了!这还都是最基本的呢。哦,我想起来了,他们管这些叫‘高科技’。”他有些梦幻道:“如果衙门里的官差都能这样,恐怕这世上会少许多冤假错案呢。” 李云璟道:“验尸那不是仵作的事儿么。据我了解,衙门的仵作似乎地位不高呀。” 陆舟就道:“可一桩命案最重要的就是尸体啊。因为尸体不会说谎,那些痕迹是死者留给我们最后的东西,理当得到重视。” “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可‘高科技’我们没有啊,也不知道书里写的是哪个朝代。或许有些东西我们也是可以借鉴的。” 李云璟摇头晃脑,忽地顿住,他激动的说:“是了是了,既然有人能写出这样的书,也许‘高科技’离我们并不遥远。等我们出去游学,或许就能见到了呢!” 陆舟浑身沸腾的血倏地冷却了下来,他有些心虚的瞟了瞟眼睛,低声道:“离我们还是很遥远的,千八百年呢。” 李云璟:…… 他扯过书翻了翻,书中描写的那个世界让他头脑发胀,他小心的指着那行字问:“你知道手机是什么么?还有电脑?电是什么?” 陆舟:…… 得益于七七从小的教育,陆舟对这些并不陌生。因为他从小就在七七的空间里看动画片。他只是一时得意,竟忘了七七所处的时代是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因为七七说,这本书里描写的时代已经很落后了,在未来会有更加先进的科技。 陆舟把书拿回来,一脸淡定道:“先生留的课业还没做呢。” 李云璟:!!! 做完课业时候尚早,陆舟就在李云璟的书房里淘书。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角落里的书架最底层找到两本关于记载古代疑狱案例的书。他扑了扑书上的灰尘,小心的翻看起来。 直到光线暗淡,陆舟方才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阿璟,这本书借我看看。” 李云璟探过头来,见书封上写着《疑狱集》,他道:“陆小四,你魔障了吧,怎么看的都是这些书。” 他上下打量着,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你该不会想当提刑官吧。” 陆舟愣了一下,竟颇为认真的思考起来,道:“这倒也不是不可以。” 李云璟‘嘁’了一声:“你还是先应了解试再说吧。” 陆舟把《疑狱集》放进书篮,点了点头道:“共勉。” 李云璟:…… 陆舟拎着书篮溜溜达达的往家的方向走。微风拂过,岸边杨柳迎风招展,清冽的气息夹杂着几丝热烈。几个孩童在河边嬉闹,笑声清脆。 见陆舟走过,都脆生生的喊着‘叔公好’,‘陆小叔好’。 陆舟笑着回道:“好好好,离着河边远点,仔细栽进去。” “知道啦陆小叔。对了对了,我们才见隔壁村的梅婆子去你家了,出来时候耷拉着脸,可吓人了。” 陆舟笑脸一落,转身就往家走。 梅婆子是替人保媒的,这两年没少来家里。起初陆满仓和蒋氏想着替陆雨再寻一门好亲,对梅婆子也算恭敬。只是挑的人选不是不合陆雨心意,就是不太得老两口满意,便将此事搁置了。如今陆雨已有十九,村中像她这么大的女子都是孩子他娘了。老两口也颇为忧愁。 陆舟回家时,就见他爹娘在院子里叹气。他跑上前问:“这回梅婶子说的又是哪家?” “县城胡家。” 陆舟眼皮一跳:“说给胡家的谁?” 陆满仓道:“胡家大少爷胡仁,做续弦。” “不能应!”陆舟急道:“胡家为富不仁,那胡大少爷荒淫无度,暴虐无常,听闻他那夫人就是活活给折磨死的。梅婶子竟将大姐说给那样的人家,她安的什么心!” 蒋氏道:“是胡家找的梅婆子。我和你爹搪塞了过去,但依梅婆子的意思,恐怕胡家不会就此罢休。” 陆舟拢着眉头道:“大姐这些年甚少去县城,胡家又是从哪打听的人?还是说有谁看不惯咱家,故意使绊子?” 蒋氏冷着脸道:“胡家向来无利不起早。” 陆满仓犹豫着说:“难道是冲咱家茶楼来的?” 第29章 陆家人没有做生意的经验,茶楼的位置又偏僻了些,所以起初陆家茶楼经营的并不算好。 陆同在牙行做过事,多少也知道一些做生意的小门道,便和家人合计,请了个说书的。但客人依旧是稀稀疏疏。 后来陆祥陆续往家寄饷银,家中日子也不算难过,只是茶楼半死不活。陆平陆同兄弟总觉得对不住老三,便咬咬牙,同陆伯庸又借了些钱,托他的关系从京城请了个颇有名气的说书人。茶楼也渐渐有了些起色,那两年也算不温不火。 陆舟时常带侄子侄女读书,自己觉着好看的话本也会分给侄子侄女看。有一次陆平回家,听虎头念叨着孙大圣大闹天空,又什么三打白骨精的,觉得颇为有趣,便叫他讲了几句。这一听便入了迷。 兄弟俩在经过陆舟同意后,将《西游记》的话本拿到了茶楼。只是兄弟俩没想到这《西游记》竟如此受欢迎。一时间涌来不少看客,可谓人声鼎沸。那段日子也十足的赚了不少。不仅翻新了房子,还扩建了几间。叫村里人羡慕的不行。 陆满仓走在村子里,哪个不笑着上前恭维几句,可把他乐坏了。 还是陆伯庸一句话点醒了两兄弟:胡家也有茶楼。 兄弟俩在县城没少听说胡家霸市的行为,不知逼死多少人。眼下陆家茶楼火了,恐怕已经引起胡家的注意了。兄弟俩禁不住冒了一身冷汗。 时下茶楼里说的故事大多大同小异,而陆家茶楼引进《西游记》也算掀起一股不小的波澜。各家虽有心效仿,奈何始终不及《西游记》更具吸引力。 陆伯庸于是请来几家茶楼的掌柜,言明陆家茶楼欲将《西游记》的话本共享出来。只需支付一定的费用,便可随时拿到一手话本。 掌柜们都不是傻的,他们知道陆家这是想分散胡家的火力。听闻胡家已经派人去接触陆家茶楼那位说书先生了。不过胡家便是再能耐,也还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且各家掌柜身后也并非没有其他依仗。更何况那位方知县已经调任,胡家近来也低调了不少。利益驱使,财帛动人,权衡之下,此事利大于弊,于是各家便应了下来。 过不多久,德阳县各大茶楼都纷纷说起了《西游记》,胡家无功而返。 此后每当陆平兄弟从陆舟那儿弄来新话本,都如此效法,反倒叫陆家同其余各家茶楼的关系愈发密切了起来。 陆舟搁下书篮,拖过一旁的小凳子坐下,想了想,说:“胡家恐怕还看不上咱家那处茶楼。若真是打茶楼的主意,有的是手段,没必要和咱家结亲。虽说咱家这几年日子好了,可同胡家比,怕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若说是瞧上我姐姐相貌了,凭胡家权势,大可抢了做妾,他们又不是做不来这事儿。” 蒋氏点头道:“说的也是。富贵人家都讲究门当户对,同我们小门小户结亲于他们家并无半分好处。但胡家既提了这事儿,恐怕当中还有其他缘由在。” 陆舟道:“总之不管胡家打的什么主意,都绝对不能把大姐嫁过去。” 陆满仓吸了口烟,有些发愁:“就怕胡家软的不成来硬的,我们拿什么跟人家对抗。” 陆舟肃然道:“胡家只是富商,我大陈尚有王法铁律,还容不得他们肆意践踏。” 老两口看着一本正经的陆舟,竟也没由来的生出一股子正气来。 西屋里,陆安轻声安慰陆雨:“大姐,你看咱们家四郎也长大了,你不用怕,要是胡家敢胡来,我们就跟他们拼了!” 陆雨苦笑一声:“你也十六了,早就到了成亲的年纪,是大姐拖累你了。” 陆安急忙说:“姐,你别胡说,是我自己身体不好才没人说亲的,这些年怕还是我拖累家里了呢。”她攥着陆雨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大姐,你千万别想岔了,别听外头那些人胡说。爹娘兄嫂都想你过得好,你可千万别自轻自贱,随随便便就应了什么亲事。不然爹娘得多伤心呀!” 陆雨回握着她的手,略带薄茧的手暖暖的,她往手腕处探了探,不由说道:“你的手好像不冰冰凉了,往年这时候你总是畏冷,手脚冷的像冰似的。” 陆安眨眨眼笑道:“这几年家里生意好了不少,大哥二哥时常买肉回来。头年二哥还给买了不少滋补的药。若手脚还是冰冰凉的,那家里人的心岂不是更凉了。再说,金大夫说我得活动筋骨,强身健体,这几年还跟着虎头学了拳脚功夫。虎头都说了,我还挺厉害的!” 陆雨戳了戳她额头:“身体好了,性子也活泼不少,真好。” “那岂是活泼不少呀,小豹子前儿还跟我说她二姑拎着扫帚撵着他打,愣是撵了半个村子呢!” 陆舟突然从窗户探头进来,吓了两姐妹一激灵。 陆安气不过,道:“小豹子越大越淘气,不打都要上房揭瓦了!”她哼了一声,睨着陆舟:“再说,我们小姐妹说话,你还听墙角,害不害臊。” “光天化日,窗户大开,我从此路过而已,这可不叫偷听。”陆舟手臂撑着窗沿,半个身子都探进屋里去,说:“大姐,娘说县里庙会叫我带虎头他们一起玩儿去。我买身布料,你给我做套衣裳呗。” 陆雨被他一打岔,心情也好了不少,问他:“你要做什么样的?” 陆舟道:“就和阿璟那套靛青色的差不多样式就好。再绣上一丛竹子……嗯,阿姐给先生绣的就很好看,我瞧先生还挺喜欢的呢。我也想要那样的。” 陆雨脸色微红,微垂着头应了一句:“那等你拿布料来,我给你做。” 陆舟眨眨眼,又道:“我请大姐吃糖,荀先生给的,可甜死人啦。” 陆雨:…… ———— 梅婆子三天两头的去陆家,不出几日,整个溪山村都知道县城胡家向陆大娘子提亲了。一时间,羡慕者有之,担忧者有之,观望者有之。都道老陆家平地起高楼,根基未稳便要登天,也不知是好是坏。 陆舟也愁啊。那胡家也不知着了什么魔,见天儿的叫梅婆子来家里。也不强硬,只温吞水熬着你,每次上门都送不少东西来。不止溪山村,连德阳县都传出风声来,道是胡家要同陆家结亲了! 李云璟坐在门口台阶上喂兔子,见陆舟捧着脸一筹莫展,道:“你也别太操心了,我祖母叫青叔去县城打听了。空穴不来风,胡家软磨硬缠,这是打定了主意必要娶你姐姐,却又不想同你家撕破脸面。这事儿处处都透着蹊跷。要不是咱俩从小一起长大,就胡家那殷勤劲儿,我都要怀疑你家是不是哪个隐世大族了。” “说的就是这个理啊。我自家几斤几两还是掂的清的,可你说胡家到底图什么呀。难道我老爹背着我藏了什么传家宝,叫胡家盯上了?”陆舟揪了揪头发,一脸烦躁。 李云璟拿草逗兔子,漫不经心道:“要是你大姐早早嫁出去了,也不会有今天这事儿了。”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忙丢了草儿一拍大腿,双眼亮晶晶的说:“是了,把陆大姐嫁出去不就得了!最好是个颇有钱权的,胡家定不敢闹。可这一时半刻的去哪儿找这样的人呢?家世不差,人品也得好,不然陆大姐嫁过去那也是火坑……” 他像回事儿似的在心里盘算,突然道:“不如我叫小叔去你家提亲吧。小叔常年在外地做生意,成了亲他们就走,也不在溪山村留。胡家见不着人,也就不惦记了。” 陆舟睨他。 李云璟回瞪:“怎么,我小叔不好么,不就是年纪稍大了点儿么。论姿容才学家世,我小叔可不比旁人差。再说,我们两家相交这么多年,我家里人你都熟识,可不似胡家那等蛮横无理之辈。祖母对你家又素来亲近,她也很喜欢陆大姐的。” 他越说越觉得这主意真是好极了:“若同祖母提起,只怕祖母高兴还来不及呢。她一直忧愁我小叔婚事,这样算来,还是一举两得的妙计呢!” 陆舟道:“我可没嫌弃李小叔,我只怕姐姐不愿。她一向善良温柔,岂能因自家事耽搁旁人前程。” “那怎么办?胡家再这么缠下去,没有的事儿都传成真的了,你姐姐名声还要不要了。” 陆舟摩挲着下巴,眼珠滴溜溜一转,道:“你觉得咱们先生怎么样?” “先生自然是极好……”李云璟摇头晃脑,猛地顿住。 “你该不会想撮合先生和陆大姐吧。” 陆舟眼皮一掀:“不行么?” 李云璟道:“先生今年三十有四了吧,可比我小叔还大几岁呢。” 陆舟:“年纪大挺好,会疼人。” 李云璟:“……是先生的话你姐姐就愿意了?就不怕耽搁先生前程了?” 陆舟:“那想必是愿意的。” 李云璟:…… 李云璟挠挠头,不是很懂:“为什么啊?” 陆舟:…… 他小眼神瞥了眼李云璟:“难道你看不出先生和姐姐互有好感么?” 李云璟:“有么?” 陆舟非常笃定:“当然有!难道你就没察觉每次我姐姐去学堂,先生身上总会出现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息来。” 李云璟:“什么气息?” 陆舟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了他在动画片弹幕里看到的一个足以形容先生的词。 他正襟危坐,吐出两个字来:“骚气!” 第30章 溪山村往南不远的雾山上有处景致颇为优美。陆伯庸初回溪山村那年便向里正买了这面山坡,搭了个竹屋,请了工匠沿着山林小路规整出一条通幽小径来。闲时便到这处散心,或读书,或品茶,亦或约上三五好友小聚。 每逢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竹影参差,禽鸣缭绕。山风从容拂过,人亦恬淡安适。 荀湛手握一卷书,好半响都没见他翻动一下。陆伯庸烹茶的空隙瞧他一眼,不由奇道:“怎么,这书入不得子湛的眼么?” 荀湛回神过来,哂笑一声。他将书搁在一旁,骨节分明的手端起碧绿茶盏,轻拂开热气,小啜一口,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伯庸好情致。” 陆伯庸挑眉:“听子湛话里意思,莫不是有何烦恼忧愁?” 荀湛撂下茶盏,漫不经心的摩挲着手指,道:“村里都等着看陆家热闹呢,伯庸怎么看。” 陆伯庸诧异了一下,笑道:“子湛素日仙人一般,凡事冷眼旁观,从不过心。倒是头一次听你打听别家事。” 他说着,懊恼的‘哦’了一声:“我却忘了,四郎和我家阿文都是子湛的门生。这么说,子湛想插手此事了?” 荀湛叹道:“不然陆家要怎么办呢。” 陆伯庸嘬了口茶,长舒口气,道:“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胡家突然盯上陆家,我着人查了好些天也没查清楚胡家究竟图什么。既查不出,又不想大娘子被胡仁缠上,那就只能在这之前把大娘子嫁出去。” “我陆伯庸如今虽是乡野村民,在外却也有几位至交好友。当中也有品性高洁之人,与大娘子倒也相配。我已着人送信去,准备替大娘子谋一桩婚事了。” 荀湛睫毛微颤,不动声色的问:“谁?” 陆伯庸道:“子湛也认得的,绵州孙文瑾。他家世虽不显赫,却也算一方富户。虽比大娘子痴长几岁,人品却是没得挑。” “要大娘子远嫁?”荀湛冷笑一声:“区区一个胡家,凭什么。” 陆伯庸摇头道:“我虽瞧不上胡家,但胡家好歹是德阳县的地头蛇,与这种人家结仇,陆家大郎二郎两兄弟恐怕在县城要做不下去了。” 荀湛便道:“胡家横行乡里多年,前任方知县与他沆瀣一气,不知做下多少冤案。你我不在官场,亦不愿趟这浑水。但眼下胡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就得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 陆伯庸眉心一跳:“子湛,你,你……嗐,自那年罢官后,我好像再没见你动过怒。你果真要出手么?” 荀湛抬眸看他:“我颍川荀氏便是没落了,也不惧一个小小胡家。” 陆伯庸道:“胡家不足为惧,只怕胡家倒了,他背后之人不会善罢甘休。” “那就要看咱们这位袁知县会不会做人了。” 陆伯庸道:“我并未打探清楚这位袁知县的来头,只知他同胡家并无牵扯,但也不好将赌注押在他身上呀。” 荀湛说:“袁知县是个聪明人。” 彼时夕阳在山,林中紫绿万状,变幻顷刻。 荀湛站起身来,侧首看向陆伯庸,一字一句无比清晰的说:“追回往绵州送信的人,我荀子湛要娶大娘子为妻。” 平地一声惊雷。 陆伯庸猛地惊起,这才恍然明白好友这几日的反常,随即便是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待他回神过来时,哪还有好友的身影。他急的一拍大腿,早已顾不得什么君子端方,撩起袍子撒开脚丫就往山下跑,必要将信追讨回来! ———— 天已黑透,胡仁焦躁的在房里来回踱步,直到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他三步并两步的走到门口,急问:“事情如何了?” 长随胡志连汗都来不及擦,忙拱手道:“大爷放心,沈仵作已被灭口,义庄也给烧了。只是这事儿匆忙之下难免顾及不周,咱们这位知县又是个眼毒的,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查到胡家头上。” 胡仁右手握拳,击在左掌,烦躁的问:“曹大人那儿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胡志道:“出事儿的是咱们胡家的矿,偏那两具尸首还都落在袁均手里头了。曹大人斥责咱们办事不力,正在气头上呢。” 胡仁目光阴鸷:“我们胡家虽借曹家的势,但这些年也没少给他们送钱。如今不过出了些许小事便卸磨杀驴,实在可恨。他就不怕我胡仁鱼死网破么!” 胡志道:“曹喜的干爹可是刘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內侍曹端成,我们胡家虽在德阳县颇有权势。可如今刘太后摄政,曹家鸡犬升天,曹喜恐怕还不将我们看在眼里。我们烧了尸体,如今也只求袁均手里没有实证,咱们再去求一求曹大人,请他庇佑,袁均也不会将我们胡家如何的。” 胡仁冷哼一声:“我爹说的对,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曹喜此人,唯利是图,奸诈至极,恐不能长久合作。对了,陆家还不同意婚事?” 胡志道:“梅婆子嘴皮子都说破了,不应就是不应。若大爷当真要娶,不如使些手段。小户农家,我们已给足了面子,是他们不识好歹。” 胡仁搓了搓手,道:“我们率先知道陆祥在北边的事,恐怕过不了多久陆家人也会知道了。我们须得在此之前做成这桩婚事,借陆祥的势拿下慈州那处矿山。到那时,我就不信曹喜还敢在本少爷跟前耀武扬威。胡志,你去办,不管你使什么手段,表面上须得同陆家和和气气的,绝不能撕破了脸皮。” 胡志拱手:“小人明白。” ———— 陆舟说风就是雨,说了去找荀湛娶陆雨,便头也不回的跑出李家,直奔河边学堂去了。李云璟顾不得喂兔子了,也忙跟着跑了过去,一脸兴奋。 荀湛从山上走来,一路想了很多。当着陆伯庸的面说出娶大娘子的话,并非一时冲动。自胡家提亲以来,他辗转反侧多日,不曾安眠,想的便是如何替大娘子解围。可思来想去,似乎谁都不放心,他只想把人留在自己身边。 十四年前,他三元及第,意气风发。可步入朝堂方知皇帝软弱,朝□□败,一腔抱负无处施展,抑郁不得志。又三年,发妻亡故,他彻底失意,辞官归隐。原以为此生便以教书育人为乐,孑然一身,直至终老。没想到那个女子竟能打破他波澜不惊的心。 荀湛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对她上了心,也许是六年前的夏天,他坐在逼仄的院子里,院门打开的瞬间,他看到那女子清澈的眼闪着激动,对她年幼的弟弟说:“你教大姐读书吧!” 也许是每次她送陆舟去学堂,轻柔的替弟弟整理衣襟,摸着他圆圆的脑袋嘱咐:“要听先生的话,不要惹先生生气。” 也许是她被劫持的时候,明明被喂了迷药,却咬破嘴唇硬逼着自己清醒。 也或许是更久之前,周子游常来同自己探讨学问。她总是羞赧的站在一边,温温柔柔,目光却透着坚定。 过去的荀湛并没有打算再娶,他看着陆老丈替她筹谋婚事,自己亦希望这样的好女子能寻个好归宿。但不知为何,当他知道胡家强娶时,他怒了。因为他看不得她被作践。他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所以他不愿等了。 学堂旁边另建有两间屋舍,一间书房,一间卧房。荀湛匆匆回到卧房,翻找出一个小箱笼,从里数了几锭银子来。他还得去一趟陆伯庸家,请蓝氏替他保媒,再请她帮忙置办提亲所用之物。虽事急从权,却不能唐突了大娘子。 他才将箱笼合上,便听门外传来陆舟的声音。 “先生在家?” 荀湛高声道:“卧房!” 陆舟笑眯眯的走过去,探头一瞧,忙殷勤道:“先生拾掇屋子呢?怎不叫我和师兄呀,哪还劳先生亲自动手。” 他才要伸手便被荀湛挡了回去,道:“有事说事。” 他这学生他算是摸透透的了,每逢他眯起眼睛笑,保准没有好事。他那好师兄被他坑了多少回了还乐在其中,荀湛也着实佩服。 陆舟干咳一声,拢了拢手道:“学生确有一事,不过是桩顶好的事儿。” 荀湛挑眉。 陆舟道:“学生想给先生保个媒!” 荀湛:…… 紧随其后才跑过来的李云璟被他如此直白惊了一下,脚下一错,生生给自己绊了个狗吃屎。 他吐了吐嘴里的灰,又是震惊又是激动:“你还真敢说啊!” 陆舟也颇为忐忑,毕竟此事是他擅自做主,还没问过大姐呢,只怕大姐知道要扒了他的皮呢。唉,新衣裳是别想了。 他硬着头皮道:“先生,您在村里多年,当知道我大姐品性。我陆家虽不过农门贫户,但大姐蕙质兰心,温柔坚贞,不输那大户人家的女儿。” 荀湛缩在袖中的手微微有些抖,他故作冷静的问:“你可问过你大姐的意思?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你能做你大姐的主?” 陆舟脑子一热,秃噜道:“我大姐心悦先生已久,只恐出身低微,配不得先生。可先生并非嫌贫爱富之人,对么?” 荀湛笑笑:“对。” “所以先生是应了么?” “是。” 才从地上爬起来的李云璟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第31章 袁均看着眼前的验尸记录,脸色阴沉的似能滴下墨来。 “早知胡家胆大妄为,没想到竟能做到如此地步。沈归,你适才说路上遭遇截杀?” 书房里跪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低垂着头,声音沙哑道:“是。” 袁均看了眼手里的记录,又将目光落在年轻人身上,声音也随之和缓了下去。他道:“沈归,你可有在家中发现其他的线索?胡家斩草除根,恐怕是沈仵作查到了什么。” 此时已是深夜,外面浓云遮掩,空气沉闷。屋内烛光摇曳,烛火劈啪作响,更添压抑。沈归跪在阴影里,缩成一个黑影。他脸色变幻不定,声音略显颤抖。 “没有。大人知道的,这几日我一直在乡下办案,并不在家中。就连,就连我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胡家既能火烧义庄,就更不会放过我家了。就算我爹留有什么证据,怕也早早就被胡家给毁了。” 沈归今年也不过十五,自幼跟着沈仵作学验尸。外出归来见到的是亲爹的尸体,不止如此,还要亲自勘验自个亲爹。这事儿换了谁都受不了。 袁均忍不住叹息一声。 他踱步上前拍了拍沈归瘦削的肩膀,温声道:“天晚了,先去休息吧。明日我找人送你走,胡家盯上你了,德阳县你怕是留不下了。” 沈归嘴唇微微一动,嗫喏道:“怎么也要看着我爹下葬才是。” 袁均又是一叹。 夜半,袁均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听着窗棂被风吹的咯吱作响,本就郁闷的心情愈发烦躁起来。 他索性趿拉上鞋,披上衣服到院子里散散心。才一推开门,潮湿压抑的空气扑面而来。袁均忍不住眉头一蹙,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沈仵作验过那两具尸体,两名死者都是力竭而亡,排除他杀。且两人身上都有无数鞭痕伤疤,层层叠叠。手臂上还有大致相同的刺青。 这只是寻常的勘验,那些人便迫不及待要毁尸灭迹了,甚至还在半途拦截沈归。袁均知道,这两名死者身上一定还有其他的重要线索。只是沈仵作已死,尸体被毁,已无从查起。 袁均呼吸了一口沉闷的空气,他想,这条线索断了,就只能盯紧了胡家!他们心急火燎的火烧义庄,行事仓促,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定是被逼的狗急跳墙了。自己在德阳县这么多年,就等着揪住他们的辫子,好将这些国之蠹虫一网打尽。 他握了握拳,眸光在漆黑深夜更显深沉。 忽然一声惊雷炸开,大雨倾盆而下。雨点敲打在地面上,屋顶上,像急促的鼓点,敲的人心里发慌。紧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混进这本就嘈杂的雨声里,伴着衙役的惊呼—— “大人,不好了,胡家被灭门了!” ‘哐当’又是一声惊雷。袁均险些站立不住。 他瞪大双眼,惊怒不已,双唇止不住的颤抖:“你再说一遍。” 衙役浑身湿透,满身的泥浆,灯笼早已不知被丢在了哪个旮旯,他双目瞪的溜圆,俱是惊骇。扭曲的嗓音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冲破这重重雨幕,哭喊道:“胡家被灭门了,血流了满院子!” 胡家是德阳县第一巨富,即便袁均动作很快,及时封锁了胡家,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陆伯庸晨起得知此事,惊的连发都来不及束,披散着头发趿拉着鞋就冲到河边学堂去找荀湛,全然不顾半点君子之风。 他将荀湛的房门拍的砰砰作响,好半天,荀湛才边整理好衣襟边来开门。见来人是陆伯庸,他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哈欠,忍不住抱怨:“我说伯庸,你被狼踩了尾巴了?” 陆伯庸不搭话,一把将荀湛推搡进去,回手紧闭房门。他一脸肃容,隐含怒气道:“子湛你好大的手笔呀!” 荀湛被人搅了清梦,又被陆伯庸这没头没脑的话搅的一头雾水,他迷瞪着眼睛问:“你在说什么?” 陆伯庸直视他双眸,见荀湛目光澄澈,略微放下心来。他缓了语气,问:“胡家的事儿,不是你做的?” “胡家?”荀湛眉头微蹙:“伯庸知道的,我虽已着手布局,可这事急不来……” 陆伯庸不等他说完便道:“你做了什么?” 荀湛觉得好友今日有些咄咄逼人,也不相瞒,直告诉陆伯庸:“我动了胡家的生意。” 陆伯庸这才将心彻底放回肚子里,沉默片刻,方才丢出一个惊雷:“胡家被灭门了。” 这下惊呆的人换成荀湛了,他咂摸了一下,忍不住侧目:“陆伯庸,你该不会以为是我使人做的吧?” 陆伯庸此时也觉得自己委实冲动了,子湛为人,断不会做这等有伤天和之事。他轻咳一声,拢了拢散乱的头发,颇为不自在道:“我这不是最近事情太多,我,我……” 荀湛轻拂衣袖,哼了一声:“行了,我还不知道你。”转而又将眉头蹙起:“胡家上下百余口,全给杀了?” 陆伯庸沉默点头。 荀湛忍不住叹了口气:“灭门的惨案,真不知胡家手里到底捏住了什么把柄。或者,怕连胡家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背后牵扯的势力有多深。” 陆伯庸跟着可惜了一把,转而又担心起好友来。他道:“子湛先前做到何等地步了?这位袁知县不是一般人,若叫他摸到子湛身上来,恐怕要惹上麻烦。” 荀湛笑了笑:“伯庸宽心,且还查不到我头上。” 胡家这等庞然大物一夜之间崩塌了个彻底,胡家底下商铺的掌柜伙计正想卷钱跑路,却被袁均及时摁住。袁均叫县丞将胡家的铺子都收归县衙,将胡家的产业都整理出来。 他和荀湛想法一样,胡家满门被屠,这背后的牵扯他甚至不敢去想。也许从胡家的账面上能窥知一二。 胡家在德阳县产业不少,这一连几日衙门的人都进进出出,一时间不止县城的各大商户,就连平日的地痞流氓们都噤若寒蝉,生怕就触了知县大人眉头,又或是咔擦被人给屠了满门。 德阳县的治安竟空前绝后的好。袁均在焦头烂额之际听到属下汇报近日来的城内近况,竟在惊怒悲愤之中找到了那么一丝可怜的欣慰。 陆舟和李云璟带着一众子侄们去庙会闲逛,他小声和李云璟嘀咕:“今年的庙会竟然井然有序,一点都不闹哄哄的。” 李云璟也捧着小心脏说:“可不是,听说去年也不是哪次庙会,不知打哪儿涌来不少看热闹的,挤挤挨挨的,差点就踩死人了呢。” 陆舟道:“可我总觉得今年的庙会一点意思都没有。” 李云璟:“我也是。” 两个小伙伴对视一眼,眼神碰撞一瞬,便将目光再次移开。 陆舟道:“我们去吃东西吧。” 李云璟:“好!” 兴致高涨的小豹子:…… “幺叔,前面还有舞狮表演呢!” 陆舟:“那算什么舞狮,一点都不雄赳赳气昂昂的。” 李云璟应和:“可不是,没精打采的,都不如虎头打拳好看。” 两位无良叔叔就这么一左一右架着小豹子远离了人群。 跟在身后的虎头一脸无奈。 叔侄一群人吃完饭,陆舟腆着肚子喟叹一声,同李云璟抱怨道:“说了要少吃一些的,你偏要劝我。” 李云璟摸着憋下去的钱袋幽怨的瞪他一眼,气呼呼道:“我劝你是尽主家之宜,难道我要说‘师弟呀,你都这么圆润了,还是少吃一些吧’?那显得我多小气呀!再说了,我劝归劝,听不听那是你的事儿呀。嘴长在你脸上,我总不能堵上你的嘴不叫你吃吧。你瞧,祖母给我的零花钱都叫你吃了!” 陆舟有那么一瞬间不大好意思,他大手一挥:“走,我请你吃茶!” 李云璟也就是叨叨两句,对陆舟他还是很大方的。说着便跟着陆舟往陆家茶楼去。 七七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淘腾了一本食谱,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点心果子,有些点心琢磨琢磨还能做得出花样来,搁在茶楼里也就卖个新鲜。李云璟偶尔会跟着蹭吃蹭喝。 若真论起美食来,七七都不得不惊叹于古人的天赋异禀。街道两旁林林总总的摊位,各色各样的小吃,煎炒烹炸,色香味俱佳。路过茶楼,茶香混着墨香,亦有读书人高谈阔论,谈至兴处,随口便能吟诗一首。 七七总以为它所处的世界可以凌驾于任何世界之上,因为那个世界所拥有的高科技技术可以将它们这些子系统投放到任何一个世界去复制信息获得资料。可七七也时常会想,在那个到处都充斥着冰冷机器声音毫无半点人情味的世界,真的就好么? 它也应该走出去,去看一看陈朝的生活。它默默的注视着它的宿主,最近这孩子因为家里的事耽误读书了,不能再继续松散下去了。 陆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总觉得有人要害他…… 陆平见弟弟领着家里一串孩子来茶楼了,忙将人拽到一旁,低声道:“怎这时候来县城了,胡家才出了事呢。” 陆舟不以为意:“胡家出事儿同咱们有何干系。难道胡家霸道如斯,就连死了还得叫旁人绕道?” 陆平暗瞪他一眼:“你这孩子,浑说什么。胡家上下百余口,难不成都是恶人了?稚子幼儿何辜,还不是无端受牵连。娘也真是,这节骨眼还叫你出门来。” 陆平一边絮叨一边叫小二看茶,正往后堂去,见门外何三探头探脑的,便喝道:“看什么呢!” 何三笑眯起眼,从挎包里掏出一封信来,道:“陆大爷,北边三爷来信了。” 第32章 “咦,三哥来信啦!”陆舟抢先一步接过何三手里的信,陆平紧跟着给了何三几个铜板,招呼陆同一同去后堂看信。 虎头正带着弟弟妹妹们听说书,见幺叔他们都去后堂看信了,也挪了挪屁股想去,可又舍不下听故事。 项冬青看他一眼,低声喝道:“习武之人最忌三心二意。” 虎头立马僵直了脊背,想了一瞬,他道:“师父,虎头知道了。三叔的信可以回家看,弟妹还年幼,我当留在这里看顾弟妹。” 项冬青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李云璟全程看完师徒俩互动,用扇柄挠了挠脑袋,凑过去小声道:“青叔,虎头还成么?” 项冬青道:“他有习武的天分,和他三叔一样,看得出他适合走武途。这两年我也教了他些许兵法,但他年纪小不定性,不能潜心钻研,尚需磨炼。不过虎头有些憨直,日后怕要多些磋磨。” 李云璟就道:“他们老陆家的人都挺憨的。” 项冬青瞥了眼后堂方向,没接话。 陆舟已经拆开信封了。随着信掉出来的还有一张大红的喜帖。陆舟丢了信拿过喜帖来看,不由惊呼一声:“三哥成亲啦!” “啥?” “老三成亲了?” 兄弟俩齐齐惊叫,一脸的难以置信。 “老三成亲那可是天大的事儿呀,怎么就寄了张喜帖呢?四郎你快看看你三哥信里是怎么说的。” 陆舟展开信,还没开始读就忍不住吐槽:“都这么多年了,三哥的字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那么丑。” 陆同道:“能写就不错了。” 陆舟看了一遍,惊喜道:“三哥升官啦。三哥信上说他现在跟着杨文鼎将军驻守沧州,上头封他为无棣县督军副指挥使呢。” 陆平一头雾水:“那是个什么官?” 陆舟道:“杨将军为沧州知州,总督军指挥使,可调动整个沧州的兵马,三哥在他手下负责无棣县军事调度。听三哥的意思,他之所以升官这么快全赖杨将军替他报功。这几年北辽战事不断,三哥次次当先锋,这功勋也是他拼命换来的。杨将军大加赞赏,向朝廷请功,朝中又有梁大人提携,三哥功勋卓著,自然升的快。” 陆同忙问:“那成亲是怎么回事儿?” 陆舟往下看了看,说:“杨竟老将军同梁大人两家为世交,三哥得杨老将军赏识,又有当年三哥救下梁姐姐的渊源在,梁大人对三哥也颇为满意。只因这几年战事频繁,一直未提及此事。如今辽兵已退,战事已歇,三哥又在朝廷露了脸。梁大人一高兴,就叫三哥上门提亲了。” 陆平道:“你三哥进京了?” 陆舟摇头:“那倒没有。三哥为副指挥使,若无圣上旨意哪能轻易进京。” “梁姐姐这几年同其兄长都在代州杨竟老将军账下为将,梁大人也不便出京。且梁姐姐耽搁几年,梁夫人也不愿梁姐姐继续蹉跎。两相商量,取便宜之计,叫三哥派人去代州杨老将军处提亲去了。” “听说梁姐姐的兄弟也要往慈州上任去了,便想着到任前先送梁姐姐出嫁。照信中提到的时间看,三哥这会儿已经同梁姐姐完婚了呢。” 陆平一时间竟说不出是喜还是悲。 “爹娘一直惦记老三的婚事。想不到这小子拼命挣了功名娶了那官宦人家的闺女。可惜老三远在沧州,咱们也没有为他操持婚事。” 陆舟道:“三哥信中也说了。他说身在军营,此身为国,不能在爹娘跟前尽孝。家中诸事都交给两位兄长,他亦心中有愧。待边关安稳,他必携妻归家拜见高堂兄嫂。” 陆平叹道:“老三这些年可不容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能混到如今这个地位,老三经历的可比咱们多多了,他怕早就不是当初冲动好胜的陆三郎了。如今他已成家,爹娘也该安心了。” “咦。”陆舟往下看了几行,道:“三哥还说似乎德阳县这边有人去打听他,还叫咱们小心,莫被人诓骗了。” 陆平看了眼陆同,问:“那能是谁呀,会不会是老三原来在县城的朋友啊。” 陆同道:“那不能够。要是老三的朋友,他自个就招呼了,哪还用得着告诉咱们小心。” 陆舟沉默一瞬,忽然开口:“胡家。” “胡家?!”兄弟俩俱是一震。 陆同一拍大腿,恨恨道:“是了是了。那胡仁当初三番五次的非要娶咱家大娘子,定是冲着老三来的。” 陆平道:“胡家的手能伸那么长?” 陆同凑过去小声道:“那谁知道了。我觉得胡家肯定接触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不然怎么一夜之间就……” 陆平反应过来,惊道:“难不成是胡家得罪了什么人,他想借咱家老三的手替他平事儿。” 陆同点头:“也许真是这样呢。不然胡家可不会对咱家这么客气。” 陆平道:“那咱们得赶紧给老三回信儿啊。” 陆舟把信折起来塞进信封,道:“大哥二哥,我这就回家去给爹娘读信。爹娘想必也有嘱咐三哥的话,我一并写好,回头叫虎头送到茶楼来。” “成。”陆平又道:“你三哥成亲咱们都不在身边,爹娘肯定是要给三弟妹准备东西的。等爹娘准备好了,你叫虎头将你嫂子们送县城来,好叫她们自去挑选些贺礼。咱们虽比不上官宦人家,可该尽的礼数务必尽到,不能叫老三抬不起头来。” 回家后,蒋氏看着陆祥寄来的信久久不语。陆满仓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烟。 “老婆子别看了,三郎这是真定下了。”陆满仓吐出一口烟,咧了咧嘴笑道:“当初九爷还说,未来的路总是要他们自己走的。没成想三郎还真的,真的当上将军了。” 蒋氏瞪他一眼:“那也是三郎拿命拼的。” 陆满仓咧嘴笑:“是是,我也没说不是。那还是咱们三郎本事。” 蒋氏也轻笑一声,小心翼翼的将信纸折了起来,放在一个盒子里。盒子里都是这些年陆祥寄回的信,还有茶楼的分成。 蒋氏道:“这几年咱们还给老三存了说媳妇儿的银子,眼下老三自个操办了婚事,这钱咱们便一并寄过去吧。当初老大老二媳妇进门时,咱家不富裕,也没给她俩打什么首饰。老三媳妇出身高,下嫁到咱家,咱们不能亏待了她,却也不能委屈老大老二家的。这样吧,咱们老两口这几年攒的体己钱,就拿去给三个儿媳打首饰去吧。” 家里家外都是蒋氏一手操持,陆满仓当然没有意见。只是…… “都拿啊,那四郎读书怎么办?再过两年四郎就要去书院啦,出门在外可不能受委屈了。” 蒋氏道:“还早呢,三个儿子每月都上交公中一部分钱。再说,四郎每次出的话本子,大郎二郎也都给他分成,这钱我没动。” “你一向有章程,我都听你的,只是别委屈了四郎就成。” 蒋氏就瞪他:“四郎也是我儿子。” 陆满仓怂怂道:“也没说不是。” 三儿子有出息了,陆满仓高兴的不行,恨不得就敲锣打鼓的昭告全村。还是蒋氏想得多。那胡家先得了消息就巴巴同自家结亲,定是三郎在北边吃得开,他们都想从三郎那里得到好处。 蒋氏虽是农妇,一生没见过世面,可她懂人性贪婪。所以她不叫陆满仓出去招摇。陆满仓实在是耐不住性子,非缠磨着老妻给他做身新衣裳。 陆满仓一向节俭,这日穿着干净体面的新衣裳在村里晃,晃的那叫一个扎眼。 “五叔,你家发财啦?” 陆满仓嘴角都咧到耳根了,他摆摆手:“没有没有。” “那您老穿的这么喜庆,这是有喜事儿了?” 陆满仓矜持着点点头:“还行还行。” “五叔有事儿就说呀,叫咱们也高兴高兴。” 陆满仓就摇头:“没啥没啥。” “嗐!” “五叔,大喜大喜呀!”陆伯庸从远处疾步而来,笑着朝陆满仓拱拱手。 陆满仓冲他眨眨眼,陆伯庸心领神会,并未提及陆祥在北边的事儿。 “哎呀九爷,五叔家到底啥喜事儿啊。都跟这晃了小半天了,问啥也不说,也不嫌热得慌。” 陆伯庸抿嘴笑笑,道:“这可真是大喜,荀先生托我做媒呢。” 蓝氏从后走来,见陆伯庸跟村民闲聊,忍不住啐道:“子湛是托我保媒,瞧你火急火燎的,也不说等等我,我从家出来撵了你一路,不知道的还当我们家怎么了呢。” 陆伯庸老脸一红:“这不是激动的嘛。” 村民就笑道:“荀先生要说亲了呀?这可真是大好事儿啊,说的哪家娘子呀?” 蓝氏笑声爽朗:“还能哪家,没见五叔都捯饬上了么。” 陆满仓跟着点头,还叨叨着:“喜事喜事……嘎!” 他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看向蓝氏:“你,你你你你说,你说啥?” 蓝氏用帕子掩嘴偷乐:“五叔,我说荀先生托我向您家大娘子提亲呢。” 陆满仓脚底一晃,晕晕乎乎道:“我这是要上天了么。” 第33章 陆伯庸夫妻上门保媒,连一向稳重的蒋氏都忍不住手脚发麻。 她这大女儿善良懂事,奈何姻缘多有磋磨,眼瞧着就奔二十去了。前些日子胡家闹上那么一通,几乎就要毁了大娘子名声了。想在德阳县一带找个家风清正的只怕为难。 老两口也愁的不行,还想着要不就叫老三在北边踅摸个好人家,有她三哥在跟前照应,日子也不会难过。只是一想到大女儿要远嫁,就像是剜去老两口心头肉一样。 老三升官成亲的事蒋氏到现在还没缓过来,这陆九爷夫妻俩又上门来说荀先生向大娘子提亲。接二连三的喜事将蒋氏砸了个七荤八素,她唯恐自己沉溺美梦醒不过来,握着蓝氏的手反反复复的问:“您不是诓我老婆子?” 蓝氏就笑:“五婶儿,咱家大娘子可好着呢,旁人没福气娶大娘子,这不就叫子湛钻了空子。五婶儿别嫌子湛年纪大才是。” 蒋氏忙说:“不嫌不嫌。那可是荀先生呀,仙一般的人呢。” 蓝氏道:“瞧五婶儿说的,子湛也是凡夫俗子,不过多读了些书罢了,还不是和咱们一样吃五谷杂粮。求娶求娶,是他荀子湛求娶我们大娘子,五婶儿可硬气些,莫叫他轻易得了手。” 蒋氏就跟着笑,脑袋还是有些晕乎乎的。 陆伯庸夫妻俩走了挺久了,陆满仓才揉了揉酸胀的嘴角,忍不住用胳膊碰了碰老妻:“荀先生可比咱家大娘子大了一旬还带拐弯的呢,差的太多了吧。再说他还是四郎的先生呢。” 蒋氏在惊喜过后自然也想到过这个问题,她道:“荀先生这人随心,不似外头那些读书人古板。而且他在溪山村这么多年,人品如何我们都瞧在眼里。再说,咱们大娘子对荀先生也未必就没有情意。这几年也说了不少好人家,她都瞧不上。既然荀先生都不在意这些,我们又何必纠结呢。姻缘这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兜兜转转不管过了多久,该是夫妻的还就是夫妻。” 蒋氏之所以这么痛快,自然是陆舟偷偷告诉他娘,大姐和先生互相喜欢啦。 陆满仓听老妻这么一说,也觉得是这个理。 “那给大娘子的嫁妆也得厚上一成。荀先生虽一直在咱们溪山村教书,可我听九爷说过,荀先生出身大族呢。” “唉!”陆满仓叹了一口欠揍的气,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他欠欠儿的说:“你说咱们家是不是要上天了,这一个二个的都寻了个好亲事呢。” 蒋氏瞪他:“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别出去胡咧咧。” 陆满仓道:“才九爷都当着村里人说了,荀先生要来咱家提亲呢。” 蒋氏道:“九爷素来稳重,怎么还先说了呢。” 陆满仓说:“我寻思荀先生是怕咱家不应吧。” 蒋氏翘了翘嘴角:“不管这些了,我去找大娘子说说话去。” 陆满仓嘿嘿一乐:“那,那我也出去透透气去。” 蒋氏掐了他一把:“管好你那张破嘴。” 陆满仓缩着脖子怂怂点头:“诶诶诶。” 陆舟最近高兴的都要飞起了。摊开的书被他扔在一边,他捧着脸颊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李云璟也被他搅的心里长草一样,他凑到陆舟跟前,捏了块栗子糕,咬了一口呜呜咽咽道:“先生成亲的时候,你说我们是算先生这边的呢,还是算陆大姐那边的呢。” 陆舟道:“我肯定是要送大姐出嫁的呀。” 李云璟想了想:“你家人多,先生在这边都没有什么亲人。我还是跟着先生迎亲吧,我叫我们家的人都跟着先生。” 陆舟点头:“这样也热闹。” 师兄弟俩旁若无人的聊天,七七实在忍不住了:“宿主,你最近都没有认真读书,你的积分已经很久没有变化了。” 陆舟理直气壮道:“谁说没有变化了呀,不是变少了么。” 七七忍不住嘲讽:“呦,您还知道呀。” 陆舟:…… 他骂骂咧咧的捡起书,鼓着脸颊抱怨道:“就不能等大姐成亲之后再学么。” 七七:“你总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等你大姐成亲之后呢?你该不会要说‘那等我大姐生了孩子再读吧’。这样推脱下去,读书还有什么意义呢。” 陆舟眼睛亮亮的:“对呀。我就要有外甥了呀,我要当舅舅了!” 七七:……还早呢! 陆舟终于认真读书了,因为他要用积分给未来的外甥换好东西呢。 七七:……也行叭! 成亲那日,溪山村空前热闹。就连县城书院的山长都来恭贺新喜。以陆舟为首的老陆家送亲小队往那儿一站,打眼极了。还被山长连连夸赞。 陆满仓老两口虽没能亲临,也从乡亲们只言片语中想象得到那边的热闹场景。 蒋舅母笑的最开心,她握着蒋氏的手道:“大娘子也算苦尽甘来,荀先生虽年长她许多,可先生儒雅,俊朗非凡。大娘子也是咱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看。日后他俩生的孩子定是极好看聪明的。” 蒋氏也笑的合不拢嘴:“只要夫妻俩好,我就好。我呀,还等着三郎那边的好消息呢。” 说到这,就连蒋舅母都忍不住咋舌,悄声道:“咱们三郎还真当大将军啦。我家二郎听说了可高兴了,还嚷嚷着也去沧州呢,叫他爹好一顿打。都成家有子的人了,还见天儿的想那没谱的事儿。三郎那是有真本事的,他有啥,去了还不够给三郎添乱的。” 蒋氏道:“咱们家蒋二郎自然是好样的,只是边关那地方,实打实的拿命拼呀。我们管不住三郎,他自小就主意大。不过三郎后来信里提了,现在战事停了。蒋二郎识字又会算账,他若真想去,三郎可以给他找个差事做。” 蒋舅母不由气道:“三郎都知道啦,准是我家二郎给三郎写信了。这孩子!” 蒋氏道:“孩子大了都喜欢往外奔,我给嫂子说这些也是给嫂子提个醒。” 蒋舅母一拍大腿,气道:“小姑这是拿嫂子当什么人了。我家二小子浑身一把子力气,打小就喜欢跟三郎玩儿。三郎如今出息了,愿意提携自家人,我们高兴还来不及。都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能混成什么样那是二郎自己的造化。真要是送了命,那也是他命该如此,我们断不会怨到三郎头上。” 蒋氏就松了口气:“我还怕嫂子怨怪我家三郎撺掇蒋二郎呢,是我想岔了。” 蒋舅母就笑:“可不就是。我虽是乡下人,可也知道人得有本事才能立足。机会别人给你了,你也得能抓得住呀。” 蒋氏点头:“嫂子一向明理。”她又道:“若二郎愿去,可以和虎头同行。” “虎头?!”蒋舅母惊呼:“虎头也要去边关!” 蒋氏道:“是啊。大郎两口子也同意了。” 蒋舅母不赞同道:“虎头才多大呀,还不足十四呢!就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大郎两口子也真舍得呀。” 蒋氏就叹气:“虎头自个愿意去,他师父也希望他到军中历练历练。李老夫人的公子手下有个商队,正好要往北边去,虎头师父叫他跟着商队一起走,路上也能有个照应。到了沧州有三郎在军中,虎头倒也不怕受欺负,只是受些磋磨是免不了的。” “嫂子也知道虎头这孩子心眼儿实诚,不像三郎那么多花花肠子。出去磨一磨性情也好。孩子大了,早晚是要离家奔前程的。” 蒋舅母也道:“你说得有理。在溪山村也就是一辈子种地,娶个媳妇儿生个孩子,再接着种地。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扎了根,祖祖辈辈也都侍弄那几亩田地。有那心思活络的进城做点小本生意,那都算顶不错了。细细数来,真正走出去的能有几个呢。” 她拍了拍蒋氏的手,笑道:“你现在好啦,三郎有当将军的出息,日后四郎说不得还有当状元的出息呢。” 蒋氏就道:“三郎以前虽混了些,但他有句话说的不错。人啊,还是得有本事。甭管习武还是读书,只要走得正,总有坦途在。” 蒋舅母笑得开怀:“正是正是。” 天色已晚,河边学堂热闹依旧,陆舟还撺掇着李云璟去闹洞房,被陆伯庸一把摁住了。 这糟心孩子,他今天闹痛快了,日后子湛还不收拾死他。再说了,春宵一刻值千金,这熊孩子能懂么! 李云璟被陆伯庸一瞪就怂了,倒是陆舟死活非要去闹洞房。待陆伯庸走后,他扯着李云璟猫腰溜到屋后去听墙角了! 李云璟忍不住道:“你挺熟练呀。” 陆舟:“……你小声些,别被先生听见了。” 听了半响,屋内没什么动静,陆舟忍不住用口水沾湿手指在窗纸上捅了个窟窿,眯缝着眼往里瞧。 房前屋后都挂着大红灯笼,就连皎洁月色在这一片火红之中都略显黯淡。唯有陆舟莹白圆润的脸在红色灯影下晶莹剔透,他长长的睫毛刮过窗纸,好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李云璟的心。 他的心砰的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涌上心头,又瞬间退散。他别过脸不看陆舟,只借着屋内火红的龙凤烛看到投射在窗纸上的剪影。 先生掀开了盖头…… 第34章 陆舟还是没能成功听墙角,因为李云璟那个大笨蛋脑袋撞到窗户上被先生发现了。他也只来得及瞄一眼双颊红如云霞的大姐,就被先生给撵走了。 陆舟推了一把李云璟,不是很开心的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李云璟脸颊红红的:“我,我第一次听墙角,我紧张呀。” 陆舟睨了他一眼,扬了扬下巴道:“我打小就会听了。听爹娘的,听大哥大嫂的,听二哥二嫂的。还有,我还差点就捉到了三哥和梁姐姐呢。当时我就觉得我三哥看梁姐姐的眼神色眯眯的,怪不得巴巴的跑去边关呢,肯定早就心怀不轨了呀。” 李云璟就道:“你天天操心的事儿可真不少。” 陆舟:“那可不,自家事儿可不得上点心,我娘就一直怕我三哥说不上媳妇儿,这几年没少跟我爹念叨。现在我三哥成亲了,我娘就该念叨我了。” 李云璟嫌弃道:“你想的可真多。” 陆舟摊手:“没办法呀,我也是家里的儿子。” 李云璟:…… 李云璟揪了揪头皮,一脸幽怨:“我觉得先生一定生气了,以后我们会好惨好惨的。” 陆舟毫不在意的挥挥手:“没事儿,我回头就跟大姐告状。” 李云璟:“啊?” 陆舟瞥他:“先生是我们先生,可他现在还是我大姐夫了呢。我叫我大姐给先生吹吹枕头风,一准儿管用。” 李云璟深以为然:“师弟呀,咱们师兄弟俩未来的幸福生活可就全靠你了呀。” 陆舟笑眯眯道:“放心放心!” 月色朦胧,趁得陆舟精致的眉眼也柔和起来,李云璟见他笑容绚烂,有些不自在的挪开眼,道:“呐,前面你就到家了,快回去吧。” 陆舟点点头,兄友弟恭道:“师兄也回吧,过河当心。” 这一天迎来送往,处处透着喜气,第一次全程参与婚礼的李云璟激动的不行。夜里他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总是会想起跟陆舟听墙角的场景,想起那朦朦胧胧的一片红。既怕先生责罚,又莫名的带着一丝隐秘的难以言说的感觉。 他抱着被子翻过身,嘟着嘴想一定是今天玩儿疯了。 夏日里连晚风都带着些许燥热,伴着蝉鸣,李云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他的新娘子坐在新房的床上等他。他乐呵呵的去掀盖头,却不想盖头底下竟是他那好师弟! 李云璟一个激灵蹬了下腿,迷蒙间听见鸡叫声,窗外隐隐透着亮光进来。 天亮了。 李云璟长舒口气,抚了抚胸口兀自叨叨:“原来是个梦呀,我还以为我真娶了师弟呢,可吓死我了。” 说完,咂摸咂摸嘴,总觉得心里刺挠着。 ———— 很是得意的浪了几日,学堂复课了。果不其然,荀湛第一天上课就给师兄弟俩布置了许多课业,累的陆舟手腕都酸了。 他绷着小脸撂下笔就奔学堂去。李云璟一见,忙扔了笔头,一脸兴奋的跟了上去。 陆雨正坐在院子里做绣活,陆舟往前瞥了眼,见荀湛在书房读书。于是凑到陆雨跟前,伸过手腕,噘着嘴道:“大姐,手疼。” 陆雨还以为陆舟伤了手,忙撂下绣活拉过他的手问:“哪疼了?怎么弄的?” 陆舟委屈道:“写字写的太多了,不仅手疼,眼睛也疼呢。”说着还眨了眨眼,试图挤出几滴眼泪来。 陆雨就心疼了,她说:“写累了就歇一歇,哪能一直写呢。” 陆舟道:“可是不抓紧写就写不完了。”他又瞄了眼书房的窗户,小声说:“写不完会被先生罚的,先生留的课业太多了。” 陆雨一听,虽也心疼弟弟,可事关读书,她可不敢轻忽怠慢。便道:“先生自有先生的道理。你都这么大了,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耍赖了。多读书是好事呀。我听先……听子湛说,过两年就叫你去考华阳书院。得多学习才能比别人考的好。” 陆舟:…… 他差点泪奔:“大姐你不疼我了么?” 陆雨无奈道:“大姐若是不疼你才不会跟你说这些呢。好了好了,时候还早,你也出来晃了一圈了,还不快回去读书。” 荀湛似乎很满意自己写的这幅字,他愉悦的挑了挑眉,冲窗外喊道:“娘子,你不是要临摹我的字么,瞧瞧这张帖子你可喜欢?” 陆雨撂下绷子,红着脸应了一声:“就来。” 陆舟一脸如遭雷劈的神情呆愣在原地。 李云璟见他那副呆呆的表情忍不住捂着嘴偷乐。挪揄道:“师弟呀,这是谁给谁吹枕头风了呀。我怎么觉得陆大姐被咱们先生迷的五迷三道的呢。” 陆舟恨恨道:“男色误人,男色误人啊!” 他甩了甩袖子,一脸愤懑的走了。 李云璟在后追着问:“干嘛去呀,走的这么急。” 陆舟头也不回的喊:“回去做功课,不然明天真要挨罚了!” 忧愁的人不止这师兄弟俩,知县袁均这段日子就没乐呵过。 清查胡家的产业除了查出胡家欺行霸市外,也只有一些模棱两可的线索。铺面上的账本都是明账,看不出什么来。真正的账簿应当在胡仁手里,可胡家满门被屠,他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其他证据。定是被凶手抢先卷走了。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有衙役来报,说是抓到了胡家灭门的凶手。 袁均猛地抬头:“从哪儿抓来的?” 衙役道:“是给人捆了扔县衙门口的,没见是何人扔的,只在那凶手手里发现一张字条。请大人过目。” 袁均当即接过那染血的字条,见上面只写了一行字:胡家灭门真凶。 他‘嘶’了一声,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人呢?” 衙役道:“被抬到衙门后堂了。” 袁均:“抬?” 衙役:“是,那人伤得很重,有出气没进气了,我们也不敢大折腾,就近将人搁下了。生怕哪下下手没个轻重,人就断气儿了。” 袁均抬步便走,吩咐衙役:“速去请个大夫来。” 诚如衙役所说,这人伤势极重。手臂、大腿皆有不同程度的刀伤,最重的一刀是腹部,伤口很深。若换了常人只怕当场就毙命了。他右手虎口有厚茧,当是常年持兵器所留。衣衫简便,腰间皮带上有暗器袋,里面仅存一枚七星镖。 如此重伤之际,他仍身体微躬,保持一个警惕姿态。他是江湖人,或者说,他极有可能是一个杀手。 袁均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心里泛起嘀咕。把他抓到县衙的究竟是何人。 大夫已经到了,袁均让开位置,道:“务必救醒他。” 长随章律悄声走过来,低声禀道:“大人,胡家灭门一案传的沸沸扬扬,才汉州知府着人来巡查,要咱们务必抓到真凶。” 袁均揉了揉眉头,道:“知道了。” 章律看了眼床上那人,说:“胡家那事儿过了这么多天了,一点儿指向性的线索都没有。虽然当中查到一些关于前任方大人,还有前汉洲知府曹喜的蛛丝马迹,却不足以作为证据指控他们。能做下灭门这等惨案,他们所图必定不小。大人若想求稳,还是当尽早解决此事。” 袁均道:“他们无非是想我做不了这德阳知县。可当初我们来到德阳为的又是什么呢?曹喜仰仗曹端成,无恶不作,我们抓不到切实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章律,我心不平呀。” “躺在床上那位即便同胡家之事有所牵扯,也不过是他们放出的弃子罢了。他们以为我会明哲保身,将这人交上去好就此结案。的确,这是眼下最稳妥的法子。可真这么做了,我又和那些尸位素餐之人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大人,我们人微言轻呀。他们做的太绝了。” 袁均深吸了口气,道:“我的老师曾告诉我。雁过掠影,鸿飞拂尘。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事,但凡做过的事,必然会留下痕迹。一天查不到,那就查一个月,查一年,查十年。只要案子做下,哪怕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真凶!” ———— 忙完夏收,虎头也准备启程了。临行前,项冬青将他叫过去,告诉他:“虎头,能教的我都教了。这战场杀伐的本事绝非纸上谈兵,此去磨练,个中辛苦你要做好准备。” 虎头肃然点头:“师父放心,虎头定尽心竭力,绝不辜负师父教导。师父说往前有个少年将军,十七岁就率军出征,还给封了侯。虎头也要像他一样,驱逐北辽,护我国土!” 到底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项冬青多少会有些不舍,他拍了拍虎头的肩膀,道:“照顾好自己。”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神情略有些怅惘,他说:“到了北边,替为师在昔日同袍墓前敬一杯酒吧。” 虎头眼眶微微酸涩,哽咽着道:“虎头记下了。” 项冬青替他抹抹眼泪,说:“你还没取大名吧。为师粗人一个,你大姑父可是赫赫有名的名士,走之前叫他给你取个好名字。” 虎头憋着眼泪点了点头。 听说要给虎头取大名,陆满仓非常重视。特特把陆平陆同兄弟从县城叫了回来。 这几年陆平又得了个儿子,乳名狮子。陆同也得了个儿子,乳名大鹏。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陆家人是卯足了劲儿想上天。 出门行走,尤其日后奔着功名去的,陆满仓就不想孙辈的名字太寒碜。他觉得项冬青说的很对,这种文雅的事还是得交给文雅的人来做。 于是荀湛携妻施施然到陆家院子时,就见老陆家的人从老到小齐刷刷的站了满院子…… 第35章 荀湛才进院门,陆满仓便要起身。荀湛见状忙快步上前,笑道:“岳父怎还弄这么大阵仗。” 陆满仓屁股还没抬起就被荀湛稳住肩膀,他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不止是学堂的先生,还是他陆满仓的大女婿呀。 他心里激动,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更灿烂了。他说:“这不是虎头要去投奔他三叔了么,孩子大了,也没个响亮的大名。女婿读书多,又是虎头的长辈,便想着请你给虎头取个大名。还有家里小辈的孩子们眼看着都长起来了,小豹子如今也跟着你读书了,既然是取名,索性就一并都取了。” 荀湛笑容和煦:“承蒙岳父抬爱,那小婿就托大一回。” 陆满仓连忙点头,叫虎头往下的几个孩子都站成一排。 荀湛是陆舟的先生,陆家的人他很早就有过了解。如今他又是陆家女婿。和这家人接触的越多,他便越喜欢这一大家子。 这些年弹指一挥,无论是当年一肚子小心眼儿的陆舟,还是常跟在幺叔后头憨憨的虎头,他们都长大了。 荀湛心念一转,忽然就想起那年夏日的午后,在学堂前的榕树下,还是奶团子的陆舟将才学来的《论语》中的言辞照搬过来指点虎头。 温、良、恭、俭、让。 他看了眼面前的一串孩子,心中已有计较。 “虎头,你性情憨直,待人真诚。但遇事不算果决,又常暴躁冲动。日后你将投身军戎,战场杀伐更乃常事,所以当沉淀自己,以稳制胜。我给你取名‘温’,字怀宁。温其如玉,怀瑾握瑜,福寿康宁。” 虎头低声重复了一句:“陆温,陆怀宁。”他眼神透亮,朝荀湛躬身行礼:“虎头必定不负先生期待,多谢先生赐名。” 这名字多好听呀。想当年他爹那一辈人取名都是找个村里识字的老先生随便取的,好多人还都没有名字呢。哪像他们呀,取个名字都如此郑重。虎头高兴的不行。 小豹子也迫不及待了,他推了推喜儿,道:“大姐,到你啦到你啦,你快上前去。” 喜儿激动的红着脸上前,也躬身行礼:“请姑父赐名。” 荀湛笑容和煦,他道:“静女其姝,维玉及瑶。我替你取名静瑶。” 喜儿捧着脸颊笑的开怀:“多谢姑父啦!” 陆平和吴氏也觉得好听。喜儿有十一了,再过两年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她跟着幺叔念过些书,如今又取了好名字,日后说亲定能说个门风不错的好人家。也说不准和她大姑姑一样,寻个读书人呢。 荀湛目光一转,落到小豹子身上,道:“从你大哥那论,你们三兄弟便叫陆良,陆恭,陆俭。温和、善良、恭敬、节俭、谦逊。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陆家运势已起,当扶摇直上。但高楼万丈,若根基不稳,崩塌也只是瞬间之事。无论今后你们能走多远,身居高位也好,布衣耕种也罢,都要谨记你们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陆满仓连连点头,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怎么听着就这么舒心呢。 他虎着脸看向孙辈们,厉声道:“先生说的你们都记下了?反正我老头子把话撂这儿,我陆满仓的儿孙,不管是当了天大的官儿,还是穷到揭不开锅,绝不做违背良心之事!若当官,就当个为民请命的好官。若当将军,就当个忠勇卫国的好将军。若为农夫,那就当个勤恳劳作的好把式!” 小狮子把手掌拍的十分响亮,扯着小奶音道:“爷爷说的好!” 大鹏立马跟着附和:“好!” 陆雨抿嘴偷笑。 陆满仓老脸一红。 蒋氏这位当家女主人这时开口道:“今日我家孙辈的孩子都得了大名,虎头也即将远行,奔赴前程,这都是好事。老大老二,你们哥俩去杀鸡宰兔。大郎二郎媳妇去烧水煮菜。四郎,你和虎头去李家,将你师兄还有虎头师父一并请来。再去陆九爷家,将九爷夫妇也请来。这是我们家的好日子,我们好好庆祝一番,也算是给虎头践行了。” 看了一圈热闹的陆舟忙一口应下,还不忘嘱咐:“大嫂,我师兄最喜欢吃你做的回锅肉了,你可千万别忘了啊。” 吴氏嗔道:“每次都是你吃的最多,偏要说李少爷爱吃。” 陆舟已经走远了,也不忘替自己辩解一句:“师兄真的爱吃!” ———— 沈归一手提着食盒,一手动作熟练的打开门锁。房间里是浓重的药味,床上半靠着一个青年。青年正闭目养神,听见门响也没有睁眼的意思。 和往常一样,他听见小仵作将食盒搁在床边的几案上,然后走到一旁的圆桌前,拨了拨灯烛,安静的坐在一旁看书。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青年已经习惯了。起初小仵作还会焦急的询问胡家的事儿,可自己的确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小仵作似乎就笃定了自己一定知道些什么,日日都要来房里守着。青年有些不耐烦的蹙了蹙眉。 屋子里太安静了,安静的让他有些烦躁。作为一个杀手,他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控制情绪。也许是他躺了太久了,连一个小仵作都能左右他的情绪。 又过了许久,青年终于忍不住了,他说:“你走吧。你知道我的身份,这房间关不住我的。你若再来烦我,明日我便叫你找不到人。重犯逃脱,你和你们袁知县都逃不了责罚。” 沈归并不意外他这样说,他淡定的将书翻过一页,道:“你若想走那便走吧,袁大人已经用死囚顶替了你,向汉洲知府说明灭门胡家的刺客伤势过重,缉捕过程中不慎死亡。胡家的案子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青年颇感意外:“你说什么?” 沈归合上书,目光沉静的看着青年,道:“你并不是胡家灭门的真凶。” 青年挑了挑眉:“你如何知道?” 沈归把书搁在圆桌上,起身上前靠近青年,将目光落在青年右手虎口处。随后他抱拳行了个江湖礼,对青年说:“前些日子自乡下办案归来,路遇劫匪,险些丧命,承蒙侠士出手相救,沈归一直未曾道谢。救命之恩,日后必当报答。” 青年又将沈归看了一遍,不由哂笑:“怪不得瞧你面善。” 沈归道:“那日你救我用的是剑。我虽不是江湖人,亦不会习武。但作为仵作,对各种武器所产生的伤口进行分辩,这是基本功。你是杀手,擅用剑。而用剑和用刀需要的力度不同,招式不同,技巧不同。在不同力道的作用下所产生的伤口自然也大有不同。” “胡家人的尸首我全部一一勘验过。伤口皆为刀伤,一刀毙命,干净利落。很显然行凶者擅用刀,且训练有素,行凶者也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 青年笑不出来了。 他说:“既然你知道我不是凶手,为何还不放了我?” 沈归道:“你虽不是行凶者,但你一定和那些人有来往。他们既然将你重伤之后绑到衙门,就是在拿你顶罪。你的伤口我看过,若袁知县晚一步请来大夫,你此刻早就成了腐尸一具。那些人没想让你活着,所以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青年闭了闭眼,声音有些沙哑:“知道不知道又能怎样,你斗的过他们?你只是一个衙门小仵作,区区一个胡家都敢杀人放火,你又能做些什么呢?你爹死了,胡家百余口也都赔了命,我曾救你一命,如今也奉劝你一句。年轻人,不要自寻死路。” 沈归有些激动:“可枉死的人不能白死!我爹说过,仵作这一行虽不受活人待见,可却是死去的人最后的依仗。死去的人有很多未能说出口的话都留在他们的遗体上,我们看到了他们留下的冤屈,就一定要让这冤屈重见天日。” 青年沉默半响,而后突然抬眸看向沈归:“所以,沈仵作果真查到了什么?” 沈归猝然瞪大双眼,待反应过来,才别过头道:“我爹已经死了,就算查出什么也早就被胡家一把火烧了。” 青年道:“可你勘验了你爹的尸首,你爹就没有什么话要告诉你的?” 沈归低吼:“那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 青年无奈叹气:“我知道的并不多。”转而又问:“这些话你告诉袁知县了?” 沈归摇头。 青年道:“你不相信他?” 沈归道:“官场风云多变,是人是鬼我看不清楚,所以我谁都不信。” 青年又问:“你想继续查胡家的案子?” 沈归:“我爹因此而死,还有那两个遍体鳞伤的死者,他们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胡家只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我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操纵这一切。” 青年看着沈归,第一次发现他这具瘦削的身体里蕴藏着磅礴的力量。 他垂下头,好半响方才开口。他说:“那你信我么?” 沈归:“只要你肯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就信你。” 青年:…… 青年似乎被他逗笑了,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下来,他慵懒的晃了晃颈,说:“我需要去验证我所知道的,等确定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沈归急问:“那要等多久?” 青年说:“我找一个人找了十几年都杳无音讯。我必须要告诉你,这里面的事很复杂,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如果连耐心都没有,我劝你还是趁早歇了查案的心思,安心在衙门做你的仵作吧。” 沈归沉了沉气,道:“是我急躁了,我会等你消息,希望你不要食言。” 第36章 陆舟最近读书特别用功,李云璟都吓坏了。他急吼吼的问:“我说师弟呀,先生不是说叫咱们明年才去考华阳书院么,你,你你你怎么天天像疯了一样读这么多书哇!” 他说着,将手里的栗子糕一把塞进嘴里,扑了扑身上掉的渣,然后手忙脚乱的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尚书》来温习,生怕就被师弟落下,明年不能和师弟一起去华阳书院读书了。 陆舟敷衍的嗯了一声,难道他愿意读书嘛?这大好秋光的,去山上摘摘果子,掏掏鸟蛋,撵撵兔子不香么! 可没办法呀!当初虎头走的时候,替虎头买了防身的匕首,还有应急医疗包,他几乎就倾家荡产了!可谁承想他二姐竟留书偷偷跟着虎头跑了!爹娘知道好险没吓过去。好在商队是李三公子的,又有虎头和蒋二表哥跟着,到了沧州又有三哥三嫂照应,惊吓之后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而且据说三嫂有好消息了,二姐过去也能替爹娘看看三嫂和未来侄子。 殊不知陆祥夫妻见到陆安的时候,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陆安因为自幼体弱多病,一向胆小细腻,若说家里能干出留书出走的事儿,除了陆祥就是黑心眼儿的陆舟了。哪个敢想这么一个连德阳县都没去过两次的弱女子就敢千里迢迢跑去沧州了! 不过梁瑛却也能理解陆安的想法。人啊,若是一辈子懵懂无知,那么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从此相夫教子一生,也算圆满。可但凡了解了外面的世界,谁又没有浪迹江湖的心呢。 对于陆安的到来,梁瑛是很欢喜的。她一向都很喜欢陆家的人。 陆舟于是又替他二姐置办了些东西,托九爷找人去追商队给送了过去。这一个又一个的,他心疼的差点儿就吐血了!现在连换一包泡椒凤爪都舍不得了,师兄都念他好久了! 李云璟翻了翻《尚书》,然后啪叽把脸拍在书上,不是很乐意读。他一脸羡慕的说:“你二姐真潇洒,你看我都嫉妒的面目全非了。” 陆舟也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我二姐留书出走,她倒是痛快了。可怜我被先生训的同时还要遭受爹娘轮流的毒打。还有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他们都把我侄子侄女们看的可紧了,每次给他们看什么书都要先去问大姐,好怕就被我带歪了。可他们却全然忘了我家茶楼能有今天的排面是靠谁给的话本子了。” 说到这,陆舟还有些愤愤不平:“你说有他们这样的么!” 李云璟呵呵一声,道:“这要是换成我闺女我妹子叫人给撺掇走了,我必定要打断那人的腿!” 陆舟梗着脖子道:“我也没撺掇呀,不就是给二姐看了几本话本子么,咱们不也看了么,咱们也没跑呀!” 李云璟就道:“那能一样么!咱们是要考学的,这一二年就离开溪山村了。可你二姐这一二年就要说亲了呀!你瞧你给她看的那叫什么呀,什么《江湖儿女》,什么《霸道夫君俏娘子》。那话本里的男主角个个高大英俊又专情,你觉得在溪山村,甚至在德阳县,除了本少爷我还有谁符合男主人设?可你二姐总不能嫁给我吧!” 陆舟推了他一把:“我拿你当师兄,你却想当我二姐夫,做什么美梦呢!” 李云璟也气了:“谁要当你二姐夫了!我就是打个比方!” 陆舟:“打比方也不行!反正你不能打我二姐的主意!” 李云璟急的脸都红了:“我才没打你二姐的主意呢,我我我我……” 李云璟‘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他索性背过身去趴着,脸颊却莫名的越来越热,脑子里萦绕不去的总是‘美梦’两个字,他又想起那一片红了。 陆舟见师兄连背影都透着伤心,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激进了。他嘟了嘟嘴,想哄又放不下身段。算了,反正师兄不记仇,过一会儿他就会来找自己说话了。 果然…… “诶!”李云璟转过身子,伸出手指戳了戳陆舟的腰,说:“你这么用功读书,成绩还比我好,万一你考进去了我却落榜了,我们就不能一起读书了,可怎么办呀!” 陆舟想了想,说:“咱们大师兄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去书院了。先生当初也问过你是不是要考书院,你说等我一起。你等我两年了,那我自然也要等你的。你若考不进,我再陪你重考一年便是。” 李云璟一脸感动:“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弟。你放心,若我考进了你没进,师兄也等你!我们师兄弟同进同出,到了书院有师兄护着,必不叫旁人欺负你。” 陆舟瞥他一眼,骄矜的抬抬下巴:“我自然是能考进的。” 李云璟挠头憨憨一笑。 今天是茶楼盘账的日子,陆平陆同兄弟留下周转的钱,将盈余存进钱庄,拿了票据给老两口送回去。又备了些碎银以便老两口平日花用。 每到两兄弟回家,家里都会做好吃的。陆舟今日也早早的做完功课,提着书蓝回家了。 李云璟幽怨的看了他一眼,陆舟就想起泡椒凤爪了。终于在李云璟快要哭了的时候及时说道:“明日给你带!” 李云璟立马阴转晴,站在院门口像个望夫石一样殷殷嘱咐道:“师弟,你明天可早点过来呀!” 陆舟忍辱负重的点了点头。 回家后,陆舟隔着老远就喊:“大嫂,我们做一些泡椒凤爪吧!” 吴氏一脸懵逼:“啥?凤爪?” 陆舟点头:“就是鸡爪子呀!” 陆满仓从屋头听见,虎着脸走出来,道:“还凤爪,你咋不上天呢。一只鸡就两只爪子,要多少只鸡才够?个败家子儿,越来越像你三哥。” 陆舟:…… 他就知道,自打二姐走了,他这个家里宝立马成了家里嫌。 他还写信给三哥,抱怨他现在在家里都没地位了,他终于切实的体验到了他三哥当年的处境了。本想三哥会同他有灵魂共鸣的,然而他那无良三哥毫无同情心的回复了他一个字:呵! 陆舟从这一个字里感受到了凉薄,不屑,活该等种种情绪。 陆舟嘟囔:“不做就不做呗……”他又挤出笑脸问吴氏:“大嫂,晚上做什么好吃的呀?” 问完才发现今天院子里好像没有以往哥哥们回来时那么热闹了,他往屋里望望:“大哥他们呢?” 吴氏朝西屋抬抬下巴。 西屋是陆雨姐妹俩的房间,如今两姐妹都不在家,西屋好久没人住了。陆舟一脸好奇的扒着窗户看,见大哥和娘他们都在西屋。好像炕上躺着什么人。 陆舟一下子就兴奋了,直接从窗户翻了进去,还一边叨叨着:“谁呀,这是谁呀!” 蒋氏:…… 陆舟凑近去,见炕上躺着一个年轻妇人,虽脸色不好,但能瞧得出模样很不错。二嫂何氏立在婆母身后,脸色瞧着也不好。陆舟脑瓜子一活跃,立马瞪圆了眼睛看向他二哥:“二哥,你是不是做对不起二嫂的事儿了!” 陆同‘哈’了一声:“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二嫂了!” 然后脑瓜子立马飞速运转,想着是不是偷藏在哪里的钱被他这糟心弟弟给发现了,还想着到时候贿赂他多少能封住他这张破嘴呢。 谁料陆舟抬手指着炕上那美妇人,道:“那这人又是哪来的?难道不是二哥你要纳妾么?好呀,这才做了几年生意呀,竟学了那些生意人一身坏毛病。今儿抬了一房,明儿是不是还要抬二房三房呀!二嫂给你生养两个儿子,在家勤勤恳恳劳作,尽心侍奉爹娘,养育子女,哪点对不起你了,叫你这般糟践!” 陆同一脸惊恐,如遭雷劈。 何氏张了张嘴,心情复杂。 陆平一脸便秘,憋不住乐。 蒋氏:……她是不是得问问大女婿,这孩子一天到晚都看了些什么书,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同回过味儿来,猛地一拍大腿,指天发誓:“天地良心哪,我陆同哪就那么不是人了!” 陆舟啐他一口,跑到何氏身边,拱手道:“二嫂,四郎先替二哥给您赔个不是。您放心,四郎必定是站在您这边的!” 何氏:…… 要不是陆舟长大了,她真想一把将人给抱过来揉揉那张漂亮的小圆脸。这哪是小叔子呀,这比亲儿子还贴心哪!何氏感动的稀里哗啦的。连替自己男人辩解两句都忘了。 还是蒋氏见他越说越不靠谱,才开口道:“这妇人是你爹在山脚下发现的,正好没多久时候大郎二郎赶车从县里回来了,你爹叫他们将人给抬了回来,好歹是条人命呀!” 陆舟回头看向大哥二哥。 陆平憋着笑点头。 陆同泪眼汪汪点头。 陆舟眨眨眼,眉毛纠结起来,好半响方才犹豫着开口:“难道是咱爹有啥想法了么?” 蒋氏:…… 刚从窗外路过想要来西屋看看情况的陆满仓:…… 他磨了磨牙,干净利落的脱了鞋抬手就从窗户扔了进去…… 第37章 陆舟被他爹一顿暴打,连蒋氏都忍不住想要捶他两拳。大郎左右劝了劝,二郎一脸幸灾乐祸,还被何氏给掐了一把,才不情不愿的也劝了他爹两句。 陆舟可委屈死了。事后还跟他娘抱怨:“我这都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家里几个女人。爷们儿有了钱,就算没这个心思,也少不得给外头那些人撺掇了。” 蒋氏就戳了戳他的头:“那你也不能这么说你爹呀。他一大把年纪了,可经不起这个。亏得都是自家人在,若是给外头的人听见了,指不定传出些什么。三人成虎,到那时不是真的也传成真的了。” 陆舟又道:“可我们家确实抬了个女人回来啊,总有心思龌龊的。” 蒋氏瞥他一眼:“比如你么?” 陆舟:…… 蒋氏道:“家里有我在,有你大嫂二嫂在,便是救了个妇人回来谁又能说什么呢?你们先生说的对,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你二姐如今远在沧州,虽有你三哥三嫂照顾,可娘仍时时担心。尤其当年你大姐差点儿就……” 陆舟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 蒋氏叹道:“若非家逢变故,这妇人又岂会沦落到这等境地。你爹也是这个心思,想着遇着有难处的就伸手帮一把。万一日后二娘子遇着困难了,也能有好人心拉一把呀。” 陆舟依偎在蒋氏腿上,仰起头看着蒋氏微微红润的眼睛,道:“娘,四郎知道错啦。” 蒋氏就摸了摸陆舟的头,说:“四郎,你一向聪慧,也明辨是非。你曾跟娘说,日后要考学当官。娘也告诉你,这世道活着不易。而女子弱势,在这世道上便更为艰难。你昨日替你二嫂出头,这是对的。虽然现在同你说这个还为时过早,可娘得告诉你,哪怕你当了大官,也要尊重妻子。今日你对你二哥说的话,娘希望你自己也记在心里。” 陆舟用力点头:“娘说的话,四郎都记着。” 这边母子和睦,陆二郎可就惨啦。夫妻这么多年,孩子都生了俩了,何氏还能看不穿他那点小心眼儿么。夫妻俩一回房里,何氏立马对陆同进行搜刮,果然找到了陆同的小私房。 陆同要被气死了。 他捧着差点儿就梗了的心开始翻小肠:“四郎那么说我,你也不替我说两句。你脸色不好明明是替那妇人清理脏污时恶心的!” 陆同不说还好,一提这个何氏就忍不住想呕。陆同见她脸色苍白,也有些心疼了:“往常你拾掇鸡舍也没见你这么大反应,今儿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说着忙去给何氏倒了杯水。 好半天,何氏才缓过这股劲儿来。她见陆同一脸关切,只觉心里软和和的。想了想,她低声道:“我这个月还没来那个,我有些摸不准,本想过两天去瞧瞧的。” “哪个呀?”陆同一时没反应过来。 何氏红着脸捶他:“你说哪个?” 陆同见妻子脸颊泛红,忍不住有些心神荡漾,这会儿方才明白过来,不由激动道:“你是说,你是说你你有啦!” 何氏忙捂上他嘴:“你小声些,这还摸不准呢。” 陆同就盯着何氏的肚子傻乐:“肯定是!明儿我就带你进城看大夫去!” 大清早,陆舟才醒来准备去院子里洗漱,就见陆同风风火火的套车,这架势是要出门了。 陆舟好奇道:“咦,二哥你们这么早就要去茶楼了么?” 陆同喜的眉毛都飞起来了,才要搭话,见是陆舟,立马就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存的私房被搜刮了。他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陆舟:……他现在这么遭人嫌弃么? 不大会儿,何氏从房里出来了。见陆舟正擦脸,笑眯眯道:“早食在灶上温着呢。二嫂跟你二哥出门一趟,你有什么要二嫂带的不?” 陆舟也笑眯眯的回道:“不了不了,多谢二嫂啦。” 夫妻俩走后,陆舟一溜烟的钻到主屋去找蒋氏,说:“娘,二哥带二嫂出门了。我看二哥笑的嘴巴都咧到耳根了,一准儿是有好事了。” 蒋氏回想了一下二媳妇最近的表现,微微一笑,在心里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陆舟问:“娘,你知道?” 蒋氏拍他:“少打听。” 这时喜儿在门口喊了一声:“奶奶,西屋的姨姨醒啦!” 不等蒋氏反应,陆舟腾的一下又钻西屋去了。 蒋氏:……这孩子爱凑热闹的毛病到底像谁? 陆满仓背着手从外头回来,正碰上也去西屋的蒋氏。蒋氏见他就问:“一大清早的干嘛去了?” 陆满仓咧嘴笑道:“王家七娘子今儿下定,听说他家找的人家不错,我去瞧瞧热闹。嘿,还真……” 陆满仓话还没说完,蒋氏就狠狠的瞪他一眼,然后就去西屋了。 摸不着头脑的陆满仓:……肯定是四郎又惹他娘了! 那妇人醒来见到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姑娘,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被弄去了什么地方。 不大会儿又一个俊俏少年过来盯着她瞧,然后问她:“你是谁?” 妇人睫毛微颤,小声说:“珠娘。” “你家在哪儿?也是附近村子的么?” 珠娘迟疑了一下,然后问陆舟:“这是哪里?你们又是谁?” 陆舟看她一眼,答:“这是溪山村,是我爹从山脚那边把你救回来的。” “溪山村!”珠娘下意识脱口而出,喃喃道:“竟真的来了。” 陆舟奇怪道:“你有亲人在这儿?” 珠娘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 蒋氏这时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白粥。她道:“四郎,别吵客人休息。” 然后对珠娘说:“大夫说你身上无大碍,只是饿久了。我们农家粗陋,你先喝碗粥暖暖肠胃。” 珠娘眼眶微红,她都不知道有多久没被人这样关心过了。她接过碗,小口小口的喝着,滚烫的眼泪滑进碗里…… 陆舟就一直盯着她看。这妇人是饿昏的,寻常人饿狠了自然顾不得什么姿态,早就狼吞虎咽起来。而这妇人一手托碗,一手捏着汤匙。动作优雅,仿佛刻在骨子里一样。她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蒋氏见她吃东西都赏心悦目的,心中更是叹息。不由问道:“不知你是哪里人,若歇息好了,好叫我儿子送你回去,也免得你家里人担心。” 珠娘手一抖,险些打碎了碗。 蒋氏见她神态不自然,便也不再追问,只道:“您尽管放心歇在我家。”她指了指喜儿道:“这是我大孙女,你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找她说。” 珠娘含泪点头:“多谢大娘了。” 蒋氏拽过发呆的陆舟就走,出了门才拍他道:“你怎么总盯着那位客人看?” 陆舟正和七七说话呢,听他娘训他,委屈道:“我没有!我在想事情!” 然后他就见大嫂吴氏收拾了家里的衣服要去河边洗。陆舟忙跑过去问:“大嫂,西屋那位客人换下来的衣服呢?” 吴氏指了指另一个篓子:“喏,在那儿。她的衣服太脏了,我怕有虱子就分开装了。” 陆舟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去篓子里将衣服抖了出来。 吴氏道:“四郎,你干嘛呢!” “没事儿,我就看看。” “衣服有什么好看的?不过这妇人穿的真不错,那布料可好了。” 陆舟敷衍点头:“以后四郎也给大嫂买好布料!” 吴氏乐道:“那大嫂可等着了啊。” 陆舟自己虽然没穿过啥上好布料的衣裳,可他见李老夫人穿过啊。师兄还和他讲过布料和布料的区别,唯恐自己出门不懂这些被人嘲笑了。 这布料是缎面的,花纹精致,在领口较隐蔽的地方有一个字,是花样小篆的一个'胡'字。 “胡?胡家?” 陆舟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阵电流,七七在提醒他有人盯着他。 陆舟将衣服扔回篓子里,然后淡定的洗了洗手,在心里和七七说:“这个妇人有问题。” 七七说:“宿主要开启天眼功能么?” 陆舟新奇的'咦'了一声:“什么是天眼功能?” 七七给他科普:“天眼功能是系统监控功能,只要开启天眼功能,方圆五里范围内你想知道的人和事都会传输到空间里。你可使用投屏观看。而级别越高,覆盖范围越广。还会衍生新功能定位追踪。” 陆舟有些激动:“那快开呀!” 七七道:“宿主的消费积分尚不达标。” 陆舟:“七七,你又坑我!” 七七道:“这对宿主来说是好事儿呀,如果你的家人出门了,你难道不想看看他们在做什么么?看看他们是否安全么?” 陆舟一想还真是,便道:“还差多少消费积分?” 七七:“四千八。” 陆舟大手一挥:“花掉!” 七七立刻打开商城。 陆舟就想到了望夫石一般的师兄,忍痛道:“都买泡椒凤爪!” 七七利落的花掉积分,接着便听到滴滴滴的声音,系统重启加载。然后在新的页面出现一个眼睛标记,底下标注天眼系统。 陆舟点击天眼系统,投屏上进度条加满之后,以陆家院子为中心,方圆五里的屋舍田野都投在了屏幕上。陆舟一脸惊叹。 七七告诉他:“宿主可以选择想要监控的位置,系统会自动分配窗口。” 陆舟找到搜索栏,输入:“陆舟家,西屋。” 七七:…… 七七道:“宿主要输入具体位置……”然后想到还要科普坐标,七七就道:“算了,我帮你自动定位吧。” 陆舟想了想,又输入:“师兄家,书房。” 七七:…… 陆舟见屏幕上迸出两个窗口,一个就是自家西屋,那妇人此时躺在炕上休息,不见有什么动作。另一个窗口是李家书房,李云璟正躺在书房的榻上瞧着二郎腿看话本呢。 陆舟新奇的不行,又在搜索栏输入:“德阳县,陆家茶楼。” 七七:“超出布控范围。” 陆舟:!!! 七七脸不红心不跳:“宿主要继续消费积分哦。” 陆舟:老子信了你的邪! 珠娘躺了一天,虽仍有些昏沉,但感觉身上有劲儿了。晚食她和陆家人一起吃,陆家人倒是适应良好,并未因多出一个人就不自在。 珠娘也从他们谈话中得知王家要嫁闺女了。吃过饭,她叫喜儿陪她出去散步。喜儿欣然答应。 路上,珠娘话家常般跟喜儿提起王家的事儿。喜儿就告诉她:“出嫁的是王家七娘子。” 珠娘道:“王家人丁还算兴旺。” 喜儿叹气:“可惜巧儿姐姐早几年没了。” 珠娘握了握拳,不动声色问:“怎么没的?” 喜儿有些记不大清那时的事了:“听说是在大户人家淹死的。” 珠娘沉默好久。 陆舟见珠娘出去了,便叫七七监控她。可七七说目标一直在移动中,而天眼系统目前只能固定定位。如追踪目标还需消费积分升级系统。 陆舟骂骂咧咧:“垃圾系统!” 七七:“……升级之后你就不这样想了。” 天快黑了喜儿和珠娘才回来。陆舟把喜儿叫他房里,让她把珠娘说了什么都告诉他。 喜儿挠挠头,她们说的话可多了,她也记不住呀!她拣着几句说了说,还是被陆舟抓住关键。 “她打听王家?” 喜儿道:“就是随便聊聊呀。” 陆舟眼睛一眯:“果然有问题。” 他精神一振,如果这珠娘是胡家人,那么她一定知道当年巧儿侄女溺死的真相! 不过他得想想怎么去认证这件事,这个珠娘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最好和师兄商量一下。 陆舟这么计划着,然后一拉被子,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七七都没叫醒他。 第二天清早,陆舟趴在被窝里打开天眼系统定位西屋,发现人没了!!! 七七一脸无辜:“我叫你了,你没醒。” 陆舟:…… 反应过来的陆舟被子一掀,惊道:“她跑路了!” 珠娘只留了封信表达对陆家的感谢,其余只字未提。蒋氏道:“这妇人想必心有苦闷,但愿她出门在外一切顺遂。” 日子还像往常一般过,珠娘的出现和消失都没有在陆家人心里掀起波澜。 只有陆舟像只斗败的公鸡。 七七这时道:“系统已经采集珠娘的样本,只要宿主能升级系统,就可根据样本开启自动搜索寻人功能。” 陆舟怏怏道:“告诉我需要消费多少个零。” 七七微笑:“八个。” 陆舟:! 于是陆舟又开始了发奋读书的日子。 第38章 景佑八年冬。 腊月里,天气冷的厉害。晨起时冬雾弥漫,待雾散了,枝条上也凝了一层白霜。 李云璟拢着袖子缩着脖小跑着去找陆舟,冻的小脸通红,嘶嘶哈哈的搓着手。见陆舟正抱着暖炉摇头晃脑的读书,忍不住咋舌。 “我说陆小四呀,你这是奔着考第一去的嘛?” 陆舟叹气:“那倒没有,只是不得不读呀。” 李云璟怪道:“为啥?” 陆舟就撂下书探头过去说:“你还记得前两年我爹救下的妇人么?” 李云璟歪头一想:“那个叫珠娘的?” 陆舟点头。 李云璟就惊道:“你还惦记她呢!” 陆舟瞪他:“什么叫我惦记她呀,那叫惦记找她。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李云璟挥挥手:“都一样都一样。可找她跟你读不读书有什么关系?” 陆舟道:“我读书越多,找到她的几率就越高呀。” 李云璟明白了:“哦,一定是你想从书里学到能找人的方法是吧。就像小时候你说的,你读书越多好吃的就越多。是因为大人们见你读书多就给你好多奖励是一样的。” 陆舟斜眼看他,他师兄什么时候学会关联思考了。稀奇。 “我说天儿这么冷,你怎不进屋啊。” 李云璟趴在窗沿上摆了摆手:“屋里外头也没差别。话说今年冬天是有够冷的,听我小叔说也不是哪里还冻死人了呢。老天爷也真是够造孽的。” “对了。”李云璟把别在腰上的梅花枝条小心的拽了出来,插到陆舟书桌前的小竹娄上。他笑着说:“我家园子里的梅花开了,可香了。我本来是拿着的,可实在太冻手了就别腰上了,可惜蹭坏了两朵。” 陆舟探头嗅了嗅,冬天冷冽的空气趁的梅花的香气有些冰冷,闻之使人精神一振。 陆舟笑道:“谢谢阿璟。” 李云璟拨了拨梅花枝儿,又碰了碰小竹篓,说:“陆大叔手艺可真不错,这竹娄和梅花还挺配的。” 陆舟道:“你若喜欢,回头叫我爹再编两个。” “行啊,那替我谢过陆大叔啦。” 师兄弟俩人隔窗闲聊,李云璟有些无聊,伸手盖住陆舟的书,道:“四郎,外头这么热闹,你别读书了,跟我去看杀猪吧。” 陆舟道:“杀猪有什么好看的。我家不是年年杀猪么,你还没看够啊。” 李云璟就道:“你不懂,我想看又不敢看,光听着猪叫我都毛骨悚然的。可我又觉得这样不好,有失男子气概。先生都说了,要克服恐惧,迎难而上。” 陆舟:“那你就上啊。我反正是不怕的,你总拉着我一起,日后到你自己单独面对的时候怎么办。” 陆舟握拳加油:“二师兄,去克服恐惧吧!” 李云璟气的拍桌:“不许喊二师兄!总觉得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你这么叫就是没安好心。” 陆舟举起双手笑道:“冤枉啊二师兄。” 李云璟一手撑着窗沿,一手伸出去拍他:“都叫你别喊了!” 他揪住陆舟的肩膀:“快走呀,一会儿都杀完了。” 陆舟被他缠的没法,只好扔下书跟着跑出去了。 李云璟还说:“我可喜欢吃你家做的卤蹄髈了。就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样的蹄髈一样的做法,我家厨娘就是做不出你家的味道。” 李家的厨娘也在厨房里帮忙,听路过的少爷这么一说,少不得就有些伤心。转头就跟吴氏抱屈:“吴大嫂你说说,我做的卤蹄髈哪里不行了。” 吴氏就乐:“你在溪山村也好些年了,做的味道很地道了。李少爷说我家卤蹄髈好吃,我们家四郎还说您家坛子肉好吃呢。可您也尝了,我做的坛子肉也不差吧。嗐!他们孩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哪里是吃食不好吃,得看在谁家跟谁一起吃。” 何氏也跟着乐:“可不正是这样。同样是卤花生,家里做的不是说淡了就是少调味料了。可一样的东西拿到茶楼去,这帮兔崽子吃的可香呢。还不是因为茶楼有热闹瞧,又是大帮哄的一起吃。这什么东西要是自个吃就没意思了,可若人多抢着吃,便是窝窝头都能吃出肉味来。” 厨娘哪里就真埋怨自家少爷了,不过是人多凑个热闹闲聊,她还一脸幸灾乐祸的说:“等他们去了华阳书院就知道家里的饭食有多好吃了。” 吴氏就叹道:“一晃眼俩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厨娘道:“孩子嘛,在身边时猫嫌狗厌,不在身边了又想得慌。您家的孩子都争气,别说当年投军的陆三爷,还有小小年纪就敢去边关的虎头。只说四郎,转过年也才十四,比我家少爷还小上两岁,可书读的真好呀。都不用旁人敦促,自个就能读下去,还带着我家少爷跟着一起读。我家老夫人可喜欢四郎啦。如今师兄弟两人又要考华阳书院,那可是成都府顶有名的大书院。日后考学出仕,陆家可就不一样了。” 吴氏听了这话心里自然高兴,嘴角翘着,笑意都压不下去。她‘嗨’了一声,说:“哪就不一样了,不还是在溪山村生活嘛。公爹说做人不能忘本。” 她朝正屋抬抬下巴:“喏,您瞧,公爹还特特在正屋挂了一幅字,说是我们家的家训,叫我们家每个人都记在心里,往后啊是要传给子孙后代的!”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厨娘乐道:“陆老爷子也是个奇人。您家家风好,孩子出息,繁荣兴盛都在后头呢,吴大嫂何二嫂且有后福了。” 吴氏何氏相视一笑,听着院子外杀猪的男人们的呼喝声,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儿,好像过去那些贫穷的年月就像一场梦。 不管生活有多么艰难,只要向着那一点光明去努力,未来总会好的。 这股寒潮似乎并不想过早褪去,没过两天竟飘起了雪花,落在地上化成水,天气湿冷的厉害。 溪山村这一带甚少下雪,孩子们都觉得新奇,可大人们却只剩忧愁了。 德阳县自打巨富胡家倒了之后,袁均趁势打破平衡,县衙有了绝对的话语权,也因此各项政令得以顺利实施。县城风气大改,连地痞流氓都少了许多。百姓也算得上安居乐业了。 今冬大寒,德阳县及附属各村受灾倒不是很严重,但各村依旧有冻死者。袁均向朝廷递了折子,但其他地方尚有大雪,灾情更重,朝廷一时尚顾及不到这里。袁均又不敢擅自挪用赈灾粮款,只得请当地乡绅富户捐些物资。 溪山村也有那穷的穿不上裤子的人家,眼见着人冻死,大家心里都不舒服。 陆满仓吸了口旱烟,吐了口烟雾,垂头不知想什么。闷头好半响,方才对蒋氏说:“这几年咱家日子过的红火了,冬天里各屋都能点上火,衣裳也都絮了厚厚的棉花,不必忍饥挨饿。可想想以前上顿不接下顿的时候,那滋味真心不好受。可别管怎么说,咱家还是囫囵个的,没叫谁饿死。乡亲们能帮的时候也都伸了一把手,人得记恩。” 蒋氏拍了拍陆满仓的手,柔柔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别说咱家现在宽裕了,便是仍旧艰难着,遇着那活不下去的,能伸把手也得伸啊。” 陆满仓就舒展开眉头,道:“是呀。溪山村一大半人家都姓陆,别管亲缘远近,往前数上百年那也都是一个祖宗的,总不能眼瞧着人给冻死饿死呀。再说咱们四郎就要去书院读书了,不管考学还是做官,名声上也好听。三郎和虎头都在边关,眼下虽无战事,可谁知道那北辽什么时候抽疯又要打仗。咱们多救一个人,那也是给他们叔侄俩积德呀。” 蒋氏道:“这件事你看着办,别自个闷头就出钱出东西,也和九爷商量商量。在外处事都有说法有门道,别犯了谁的忌讳。” 陆满仓连连点头:“诶诶诶,你放心。” ———— 最近朝会说的都是各地大寒雪灾之事。赵崇裕收到各地上的折子,眉头紧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登州府大雪,雪深数尺,人畜多有冻死。 临江府大寒,树多冻折,冻毙人畜甚多。 抚宁大雪,遂昌大寒,路皆冻死骨…… 户部尚书刘秉出列道:“今冬天寒,又有大雪封路,各地物资难以顺利抵达,因此延误赈灾……不过皇上放心,雪灾不会持续太久,只要路通了,物资一到,即可缓解灾情。” 赵崇裕随手翻了翻折子,气怒之下将一封加急折子甩到刘秉脸上。 “今年入冬开始钦天监便预兆有极寒天气,朕早已下令各地提前准备赈灾物资,以备不测。可你们看,浙江山东一带受灾最重,大雪封路,物资不足,冻死者相继于途。但凡官员尽心尽责,又何至百姓蒙难!同样的灾情,为何有的州府死亡人数要比其他州府少!为何有的州府明明灾情稍缓,却仍有那么多百姓冻死!” 赵崇裕脸色铁青:“灾情当前,朕不愿过分追责。不过朕警告诸位,敢有贪渎赈灾粮饷者,以谋反罪论处,绝无饶赦!” 第39章 散朝后,刘秉顶着一脸怒气快步往宫门走。曹端成在后紧追慢赶,终于将人追上了。 他气喘吁吁道:“刘大人且留步,且留步。” 刘秉正在气头上,见来人是曹端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就骂:“曹都知也好好管管你那好儿子,平时生事便也罢了,这节骨眼上还敢延误赈灾诸事。他嫌命长,我可还没活够呢!” 曹端成自擂两掌,赔笑道:“刘大人说的是,下官必定好生罚他。听闻陛下今日发了火,连累刘大人,下官属实过意不去。” 他四下瞧瞧,从袖口里摸出一对翡翠金鱼来。 刘秉只瞥了一眼,红翡水头足,折着冬日冷光,透亮极了。 他不动声色的将翡翠金鱼收入囊中,怒气也消了一半。曹刘两家一条绳上的蚂蚱,损了谁都会元气大伤。刘秉心里也明镜似的,自个那好儿子也没少拿曹家的东西。 他挺了挺背,轻咳一声道:“曹都知也当明白,自陛下登基以来,那些老顽固一直针对我们刘家,逼迫太后还政于皇帝。太后迫于形势应了朝臣,待皇帝大婚即刻还政。此消息一出,朝臣们都卯足了劲儿要往宫里送女人。目下太后正筹谋从族中挑选一个聪慧稳重的女子入宫,可偏偏这节骨眼上闹出了灾情。” 刘秉恨道:“御史台甚至有人参我们刘家,道太后干政,天怒人怨。硬是把这天灾人祸扣在我们刘家头上。也幸好这折子给拦了下来,未能直达上听。” 曹端成用袖子拭了拭汗,附和道:“那些人真是巴不得刘家落马。” 刘秉拢着袖子道:“所以说这节骨眼上可得谨慎处事。倒不是我刘家怕什么,若因此事而影响立后,岂非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曹端成连连点头:“说的正是。下官常在太后身边伺候,当然明白太后心中所想。只有太后好了,刘家好了,下官才好不是。刘大人放心,下官必定约束子侄,不叫他们再生事。” 刘秉挑眉:“曹都知是聪明人,可莫贪小利而舍大益呀。” 曹端成拱手:“下官明白。” 送走刘秉,曹端成又麻溜的返回坤宁宫去了。 赵崇裕正在批阅奏折。张尚庆从殿外进来,轻声道:“曹端成拦了刘秉。” 赵崇裕搁下笔,晃了晃有些酸胀的脖颈,冷笑一声:“刘秉虽握重权,但他为人胆小懦弱,做事畏首畏尾。曹端成跟随刘太后多年,倒是像了他那好主子,胆大妄为。可惜刘家如今是刘秉主事,刘太后纵有万般筹谋,有刘秉这个庸人在,她也心有余力不足。” 张尚庆笑道:“确是如此。御史台参刘家的折子被刘秉截了,今儿皇上冲他发火,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刘秉这次服了软,皇上又可再进一步了。” 说到此处,赵崇裕就恨道:“曹刘两家,国之蠹虫。我大陈百姓蒙难,朕却摄于小人权柄,就连赈灾诸事也屡遭阻挠。前前后后那么多的粮款拨下去,竟连个响动都听不见,足见我大陈朝政烂到何种地步!” 张尚庆道:“皇上切莫心急。先帝在时,刘家还是刘霑主事。刘霑老谋深算,那时大半朝臣都归附于他。又有刘太后在后宫策应,构陷忠良,颠倒黑白,朝堂上下贪渎成风,官员尸位素餐,先帝举步维艰。” “前些年刘霑中风,至今卧床不起,其子刘秉执掌刘氏,全仰仗刘霑打下的根基。皇上这几年广开恩科,也收拢不少人才。虽眼下都在不起眼的位置,可星火亦可燎原。我们稳扎稳打,待时机成熟,刘家崩塌也不过顷刻之间。” 张尚庆迟疑一下,又道:“只是后宫权柄都在刘太后手中,待到春日便要大选,只怕这后位还是会落在刘家女子头上。” 赵崇裕浓眉紧蹙。 张尚庆道:“这是不可避免的,皇上也当早做准备。” “朕知道了。”赵崇裕提笔继续批阅奏折;“眼下还当以灾情为重。” ———— 再寒冷的冬天也总有过去的时候。春风一吹,大地复又生机勃勃。 陆满仓帮扶了溪山村的贫户,陆平陆同兄弟又以茶楼的名义随陆伯庸一起给县衙捐了物资。李老夫人也跟着捐了不少。德阳县受灾不重,在乡绅商户的支援下安稳的度过这次寒流。陆家在德阳县也渐渐有了些许名声。 袁均得知陆满仓的四儿子还有李老夫人的小孙子今年都要考华阳书院,还特意写了举荐信。 陆满仓回家时候脚步都有些虚浮了。 他涨红着老脸对老妻说:“我见着知县老爷啦,还跟知县老爷坐一桌吃酒啦。” 蒋氏就拧他一把:“你没胡咧咧吧。” 陆满仓就委屈道:“那哪能呢!我见着官老爷嘴巴都僵住了,哪敢胡言。”转而又笑嘻嘻道:“知县老爷还夸咱家四郎了。还说他家中侄子今年也考华阳书院,还给他侄子写了信,也好叫三人一处玩,相互都有个照应。对了,四郎呢?” 蒋氏道:“去找他师兄了吧。” 陆满仓说:“四郎是德阳县出去的学子,又得袁知县举荐,得叫他寻日登门拜访知县大人才好。” 蒋氏点头:“这是自然,想必大女婿都有安排。” 陆满仓又乐了起来:“知县大人知道我是子湛的岳父时,就愈发恭敬了呢。” 蒋氏也笑:“家里孩子慢慢出息了,且有你作威作福的时候呢。” 陆满仓忍不住挺了挺胸膛,颇为骄傲自得。 蒋氏就指着正屋那幅字。 陆满仓立马就老实了。 华阳书院的考试是每年九月,待核对考试成绩排名后,取前三十名录取。 如今已是暖春三月,荀湛的意思是叫两名弟子收拾好行囊择日启程。待到成都府寻个院子住下来,也好提早熟悉当地环境。他有一好友在成都府开书局,与华阳书院也有合作,颇有门路。荀湛已托他整理好华阳书院近年的考卷还有一些参考书籍。也免得临考前过去,匆忙之下找不到合心意的院子不说,一路劳顿之下也影响考场发挥。 李云璟这几日忙的不行,什么都想带过去,愣是堆满了一间房。李老夫人瞧了,勒令他筛减行囊。李云璟愁的不行。 他忍不住跟陆舟抱怨:“呐呐呐你看,这是我到溪山村第一年过生日的时候你送我的竹编蚂蚱。还有这个,我们当时一起捉麻雀用的大网。等书院旬休我们也可以去乡下抓鸟啊!可祖母偏不叫我带,还说我家只去两辆车。两辆车能装什么呀!” 陆舟就看了眼坐在成堆物件上的李云璟,忍不住道:“夜壶你也带?” 李云璟理直气壮:“我用了好多年的!” 陆舟:…… 他看着李云璟一会儿拿起这个,舍不得留下。一会儿又拿起那个,也想一并带走。脸上的纠结连陆舟都看不下去了。 “行了行了,先别收拾了,我们去找先生吧。”陆舟拽了拽李云璟。 李云璟顶着鸡窝头于百忙之中抬头问他:“找先生干嘛?我们不是没有课业了么?” 陆舟说:“当年虎头走的时候先生还给取大名了,如今我俩就要出去读书了,便想请先生给取个字。” 李云璟:“字?我们还没及冠呀!” 陆舟:“虎头那时也还小呢,先生也给取了呀。” 李云璟想了想:“也行。日后我们可以互相称呼各自的字了。” 荀湛仍在溪山村学堂教书。这会儿正是午休时候,他正在院子里逗弄还只会吐泡泡的闺女。 陆舟也一脸稀罕的看着她外甥女,可惜先生不给他抱! 陆雨见弟弟过来,便将闺女从荀湛手里接过来哄着。小娃嘬着手指瞪着溜圆的眼睛左瞧右看的,机灵极了。 陆舟就忍不住捏了捏外甥女的手,小娃一把就给攥住,然后傻乐着,口水流了满衣襟。 “这时候不睡午觉,找我有事?”荀湛自斟了杯茶坐在藤椅上,翘着腿,神情慵懒。 李云璟忙行礼道:“先生,我和师弟就要出门读书,临走时想请先生赐个字。” 荀湛嘬了口茶品了品,点头道:“为师也正有此意。” 他看着李云璟说:“阿璟性傲,好张扬,却也纯善温良。《尚书尧典》有言: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说尧帝严肃恭谨,明察是非,善治天下,宽宏温和,诚实尽职,能够让贤。为师给你取字允明,希望你能做到诚信明理。” 李云璟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多谢先生,阿璟必不负先生所望。” 荀湛又将目光落在陆舟身上,这个弟子给他的惊喜是很大的。因为这是他唯一主动上门收的弟子,他对他寄予厚望。同样的,这个弟子也是让他最捉摸不透的。他心思多,甚至可以说有点小狡诈。他情志坚定,却又偶尔有些犹疑。然而人们总会被他纯良无害的外表所迷惑。幸好自己始终是清醒的。 “《说文》释义:晏,天清也。《小尔雅》有云:晏:明也。日出清济为晏,又有海清河晏一说。你曾言要成为一个为天下百姓洗刷冤屈的清官,为师给你取字晏舟,希望你能记住这个‘晏’字。” 陆舟躬身行礼,神情严肃。 第40章 “允明师兄!” “晏舟师弟!” 李云璟和陆舟互相行礼称呼对方的字,走了一路就喊了一路,行了一路的拱手礼,搞的村里人还以为这俩人读书读魔障了。师兄弟俩玩够了,再抬头看向对方时就忍不住乐。 “我还是觉得叫二师兄更亲近。”陆舟笑眯眯道。 李云璟抬手就捶他:“那我还觉得小胖墩好听呢!” “不许叫我小胖墩!”陆舟炸毛。 李云璟气呼呼道:“那你也不许喊我二师兄!” 这几句抢白翻来覆去的说了不知多少年了,俩人也真不嫌腻。 “好了好了,你快回家收拾行李吧,眼见就天黑了,我们明天还得去拜见知县大人,后日便要启程呢。” 李云璟一拍脑门,一脸绝望道:“可怎么办呀,我什么都想带……”然后他反应过来:“你不去我家么?你不帮我一起收拾么?” 陆舟斜眼看他:“我还得回家告诉我爹娘先生给我取了什么字呢。再说我也要整理行李啊。” 说罢,他也颇为忧愁的叹了口气:“我爹娘还有嫂子们总怕我在外面吃苦,什么都要给我带。我大嫂差点就要给我做一坛子泡椒凤爪了,就是可惜被我爹拦下了。” 李云璟一听泡椒凤爪脸都快绿了。陆舟前两年也不知抽了什么疯,天天给他吃泡椒凤爪,吃的他那个月每天出恭都觉得火辣辣的…… “幸好有陆大叔啊。”李云璟慨叹。复又叹道:“要是我祖母也这样就好了,我就不用纠结了。” 陆舟见他都快哭了,想了下说:“我要带的不多,给你留出半车的位置好了。” 李云璟这回可真是泪崩了,他一把抱住陆舟叫道:“可真是我的好师弟呀!师兄记你一辈子!那什么,你先回去吧,明儿我叫青叔赶车送咱俩去县城。” 陆舟点头:“那我在家等你。” 李云璟跑出几步又回头道:“明儿早别吃早饭了,我给你带烤馒头。” “师兄别忘了多加蜂蜜!” 夕阳的光影将李云璟的身影拉的很长,他在河对岸冲陆舟笑着挥手:“师弟,明天见啦!” 火红的云霞映在清澈的河面上,水波荡漾,激起阵阵红涟。 袁均已经做了很多年的德阳知县了。据说胡家案发当年政绩考评,有人以他捉住元凶为由,想把他升迁到别处去。但折子并未批复,所以他还是德阳知县。 此举让袁均愈发笃定德阳县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是他没有查出来的。有人不想他查下去。 而胡家案发后,德阳县这几年异常平静。这种平静对袁均来说,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安宁。你对它一无所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降临,眼前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猝不及防。 “大人,溪山村的李云璟和陆舟到了。” “叫他们进来吧。”袁均搓了把脸,甩掉脑子里压抑着的情绪。 章律道:“沈归也在。” “他?怎么,有案子了么?” “没有,他说他来向大人辞行的。” 袁均一愣。沈仵作死后,他本想送沈归出去避避风头。没想到紧接着就发生了胡家灭门案,沈归反倒安全了。这几年他一直留他在衙门继续做仵作,他以为他会一直留在这里。原来竟也要离开了么。 “他要去哪儿?”袁均声音有些低沉。 章律摇头:“他没说。” 袁均叹了口气:“该走的总会走,算了,叫他一起进来吧。” 而此时门外的陆舟和李云璟正一脸稀奇的看着沈归。 陆舟惊叹道:“原来你是仵作啊,好厉害!” 李云璟也跟着附和:“这么年轻的仵作还真是少见。” 陆舟就斜睨他:“说的好像你以前见过似的。” 李云璟一回想,还真没见过。他大多是从陆舟分享给他的话本里看到的。 陆舟又问沈归:“你剖过尸体么?手感怎么样?” 李云璟也问:“你剖尸的时候不害怕么?他们不会跳起来吧!” 沈归:…… 他可能今天出门忘看黄历了,他只想跟袁知县告个别而已。 陆舟好像没看到沈归的黑脸,仍继续追问:“前几年在溪山村发现了一具尸体,我还记着呢,他手臂上有刺青,是王拾叁。我发现之后就喊人报官了,你剖验过那具尸体么?他是怎么死的呀!” 沈归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动了,他抬眸看着眼前圆润的少年,他正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是个很漂亮的少年。 “是你发现的尸体?” 陆舟点头:“对呀,是我师兄最先看到的,就在我们村后山一处山坡上。” 沈归问:“你看到的时候,尸体是什么状态?周围可有其他异常?” 陆舟想了想说:“尸体是趴着的,脸一侧着地,双臂向前……”陆舟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他就隐了下去。 “……至于周围有没有异常我就没注意了,我师兄当时害怕极了,我们很快就下山了。” 李云璟见缝插针道:“能不能不要捎带上我……” 陆舟表示他只是陈述事实。 他没空安抚李云璟受伤的小心灵,而是继续问沈归:“那尸体确认是谁了么?” 沈归道:“这是衙门公事,恕不能相告。” 陆舟嘬了下嘴:“行吧,不告就不告吧。” 章律这时出来道:“几位请吧。” 沈归问:“我们一起进去?” 章律点了点头。 李云璟明显的感觉到沈归才要松的一口气瞬间又给憋回去了。得,这人是有多烦师弟呀。 拜访袁知县不过是例行公事,顺便刷一波好感。毕竟陆李两家都在溪山村生活,陆家的茶楼这几年也在扩大经营,总得仰仗袁知县几分。 本来师兄弟俩计划出了县衙后去扫荡小吃街的,可陆舟一出县衙就要奔家去了,李云璟都拉不住! “陆小四,你不吃好吃的了么?油汪汪的煎羊肉!清甜软糯的粉子醪糟!张家吊炉肉饼!” 陆舟咽了咽口水,然后一把捂住李云璟的嘴:“别说了!” 李云璟挣扎开:“你怎么啦,怎么突然就要回家了?” 陆舟:“有件很重要的事儿,不过我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 李云璟倒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便道:“那行,正好我们路过前面那条街去买肉饼,这都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都饿了!” 师兄弟俩在颠簸的马车里吃了肉饼,还喝了乌梅饮,但总觉得吃完胃里不是很舒服…… 到了溪山村,陆舟到了家就扛了把锄头要上山。 李云璟忙问:“这时候你去山上干嘛?” 陆舟就道:“适才和小沈仵作聊天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当年我们发现尸体时似乎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李云璟就忍不住呕了一下:“才吃完饭呢,能不能说点儿阳间的东西!” 陆舟道:“师兄,觉悟,要有觉悟啊!尸体都那么惨了……” 李云璟摆摆手:“打住,快打住吧,千错万错都是师兄的错,师兄当年就不该往山坡那儿跑!” 陆舟解释道:“你看我们起初和小沈仵作说话,他都不爱搭理我们。” 李云璟忍不住刺儿他:“你也知道啊!” 陆舟不服道:“可后来提到咱们发现的那具尸体,他就突然话多了。所以我想当年关于那具尸体的案子一定是悬案,而且小沈仵作似乎格外关注这案子。” 李云璟就道:“那又怎么样呢?这案子是衙门管的,和你一个平头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呀。就算你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该告诉袁大人呀,再不济和小沈仵作说呀。” 陆舟理直气壮:“我不是还没确定么,等咱们上了山就知道了。” 李云璟也好奇他究竟发现了什么,便也扛了把锄头拉着项冬青一起上山了,毕竟青叔是会武功的。 当年他们发现尸体的地方很好找,几年过去,除了周围的植被更茂盛外,倒也没什么大变化。 陆舟大概辨认了一下,然后指了指繁茂的草说:“师兄,挖吧。” 虽然李云璟出身好,但来到溪山村后,李老夫人却也没有让他养尊处优。每到播种收获时节,都会叫他去田里和佃户们一起劳作。倒也不是一定要做的多好,只是不希望他五谷不分,也要让他明白耕种不易,也省得糟蹋粮食。 陆舟就更不用说了,虽然是老陆家头一个读书人,老两口的心头肉。但毕竟出身农户,蒋氏也不希望他变成周子游那种只会读书的人。 所以师兄弟俩对锄头一点都不陌生,陆舟确定了地方,俩人就一路开挖。 陆舟嘱咐道:“师兄下手轻点,东西一定埋的不深。” 李云璟就问:“你怎么知道他埋了东西?” 项冬青也抬头看向陆舟。 陆舟说:“我刚才回忆了一下,才想起当初看到这具尸体时,他的双手手指都是泥,还混着血。那时候正是春天,时常下雨,林子里阳光没那么足,所以这里的土就很松软。所以我猜测他手上的泥应该就是挖土所致。” 李云璟道:“就不能是挣扎的时候抓在地上的么?”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但我总觉得尸体当时的状态有些奇怪……反正来都来了,锄头都扛上来了,就挖呗。挖不到东西就当松土了。” 正说着呢,陆舟一锄头下去,还真刨到了一块破布。李云璟放肆嘲笑。 陆舟却蹲下身小心的将破布捡了起来。这布料很粗糙,埋在地上这几年早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稍一用力就能碎掉。但布料上好像描画了什么东西,陆舟不是很懂。 一旁一直沉默的项冬青忽然开口:“地图。” 第41章 “确切的说是行军地图。”项冬青补充道。 李云璟也凑过去看,可无论左看右看还是上看下看都看不懂。但他青叔是上过战场的人,他说是行军地图就一定没错。 “难道那人是个军人?”李云璟挠挠脑袋问。 陆舟小心的把破破烂烂的布交给项冬青:“青叔,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地方么?” 项冬青抿唇摇了摇头,他指着地图上的一点道:“之所以能确定是行军地图,是因为这个标记是军中斥候惯用的。但这地图是不完整的,仅从这上面所留的信息是无法辨认方位的。我们甚至不知道地图所显示的是本地还是外地,因为这上面的地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李云璟拄着锄头叹了口气:“合着我们拿了也没什么用呀。那不如交给袁知县吧,那案子小沈仵作挺关注的,袁知县肯定也一样。” 陆舟不死心的又在周围锄了锄,结果什么都没找到。他说:“行吧,明日我们出城路过县衙就把这地图交给袁知县。” 翌日,老陆家的人天还没亮就窸窸窣窣的都起床了。吴氏何氏在厨房忙活,给陆舟和李云璟准备当天的伙食。 陆满仓和两个儿子正套车,然后把陆舟的行李都搬去车上。这次两家一共去两辆骡子车外加一辆马车。李家叫项冬青跟着去,陆家则叫二郎陆同去送。多出的车是陆家茶楼一个小管事赶,正好陆家想要把生意扩一扩,陆同就趁着这机会去成都府那边探探路。 去年陆祥来信说他在无棣县也开了个茶楼,眼下是二妹陆安经管着,他打算把茶楼的生意往外扩,最好能打通西南西北一带。他叫大哥二哥也着手准备。 这事儿只有家里人知道。德阳县的茶楼虽然生意还不错,但还远没有到能扩建到外地的程度。不过陆祥寄回一笔钱,隐晦的提到他也是替别人办事,但该给陆家的分红绝不会少。 起初陆家人是有些忐忑的,生怕陆祥鬼迷心窍走了歪路。还是荀湛提醒,陆祥和杨梁两家关系匪浅,而杨梁两家是大陈国之栋梁。 陆满仓当然也不愿把儿子往坏处想,毕竟陆祥当初虽混了些,可却从未作恶。几番商讨之下,陆家人这才决定悄咪咪的扩张。 陆满仓嘱咐陆同:“二郎,你心眼儿多,但人外有人,那些个做大生意的哪个不是浑身算计。这次去也别急着定下来,多走走看看,开铺子做生意可不是小事儿,宁缓莫急。” 陆同应道:“爹放心,我先去看着,回到家再商量。” “成。路上也小心些,若碰上劫道的可万万要护着命。这些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别去争抢。” “诶!” 屋里蒋氏也在叮嘱陆舟:“你打小就主意正,在溪山村有家人疼,有先生教,可外头不比家里,那些小心思不该使的别使。和你师兄要互相照顾知道么?” “我知道娘,我才不会给人欺负呢。” 蒋氏:“……也不许欺负别人。” 蒋氏从炕橱里掏出一个盒子,道:“这是娘这几年给你存的盘缠。穷家富路,在外莫要亏待了自己。听你先生说,你到那边要和师兄一起租院子,该摊的钱也莫省。你师兄度量大,手头松,但你也莫当师兄好欺负就处处占他便宜。时间长了伤感情。” 陆舟把盒子推给蒋氏,摇头道:“这几年大哥二哥还给我茶楼的分成呢,我钱够花的。这些留给爹娘买肉吃。” 蒋氏就笑着摸了摸陆舟的头:“四郎从小就孝顺,有你这句话娘就高兴了。拿着吧,外头花钱多。等你日后当了官再给娘孝敬也不迟。” 说着话,陆雨和荀湛也到了。该说的荀湛早就嘱咐完了,他抱着闺女坐在一旁,看妻子把一大包衣服给了陆舟。 “四郎,这是大姐给你做的衣裳,夏衫和秋衣都有,底下那件是给你师兄的。等入了秋大姐再给你做冬衣。你要常写信回来,告诉大姐你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长高,知道么?” 陆舟拉过陆雨的手瞧了瞧,只见葱白的手指已经磨出了茧,就忍不住有些心疼了。 “大姐,你不用急着做,书院都有院服的,我平日有两身换洗的就足够了。你看你手指都粗了。” 陆雨就道:“出门在外总要穿些好的,免得被人看轻了。” 陆舟不以为意:“我自己不看轻自己,别人怎么看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荀湛赞许的点点头。 陆雨点了点陆舟的鼻子,嗔道:“你总有话说。” “四郎!李少爷来了!”陆满仓在外喊了一声。 蒋氏下炕穿上鞋,跟陆舟一并往门口去。 吴氏何氏也将饭食装在小桶里,嘱咐道:“四郎,这桶里是凉面,大嫂做了肉卤。如今天气热起来了,中午时候你们用凉水过一下面,浇上卤子就能吃了。还有卤花生和盐瓜子,一些小点心,你们路上当零嘴吃,省的无聊。” 陆舟一一谢过,还道:“成都府离这不远,顶多一天的路程。若缝书院休假,四郎就能回家了。” 陆满仓就道:“你去书院是读书的,可不能总想着回家,要好好读书知道么!” 陆舟眨眨眼,转头就跟蒋氏告状:“娘,爹说不叫我回家!” 气的陆满仓抬脚就要踹,被陆舟呲溜一下躲过去了。 陆满仓就委屈巴巴的跟老妻抱怨:“真是越大越皮了。” 蒋氏无奈:“好了,跟个孩子置什么气。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快出发吧,赶天黑前还能入城,不然要在外面过夜了。” 陆同和小管事分别赶两辆拉东西的骡子车,项冬青则负责赶马车。陆舟和李云璟上了马车,从车窗伸出脑袋跟家里人挥手。 “娘,四郎会想你的!” 蒋氏眼眶微微湿润,朝他摆了摆手:“去吧!” 太阳才跃上山头,和着清晨的凉意,洒下熹微的光。车队踩着光亮向前,越走越开阔…… 路过县衙,陆舟把那块破布地图交给了袁均。 这让袁均愈发恨了。当初沈仵作一定在尸体上查到了很重要的线索,这才让胡家不得不铤而走险,毁尸灭迹。不过有了这块破布地图,也算迟来的进展。至少不会像之前那样无头苍蝇一般的调查了。 陆舟从县衙出来,正好又碰到了沈归。他背着包袱,好像要出远门。 陆舟就随便问了一句:“你这是出门办案么?” 沈归道:“我不在县衙做事了。” 陆舟‘哦’了一声:“那你就不是衙门的公差了呗。” 他贼兮兮的笑了笑,然后说:“你昨天不是问我当初发现尸体时有什么异常么?” 沈归猝然抬头。 陆舟矜持的抬了抬下巴:“不过你现在已经不是衙门公差了,那这涉及县衙公事,请恕在下无可奉告了。” 沈归:……好想打他一顿怎么办! 陆舟已经跳上马车了,李云璟就忍不住白他一眼:“你也太欠儿了!” 马车已经走远,沈归仍攥着包袱站在原地,他在想陆舟究竟发现了什么。是否能佐证父亲勘验记录里不明确的地方。 正当他想的入神之际,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他身边,赶车人低沉的嗓音是他很熟悉的。 沈归迅速上了马车,低声道:“你竟敢来县衙门口,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么。” 青年漫不经心道:“认出来又如何,你以为袁均不知道当初你是故意放我走的?我只是见你迟迟不去约定地方,还以为你又被人劫了。” 沈归哼道:“你想多了,我只是个小角色。我们现在去哪儿?” “绵州。” “有线索?” “我要找的人似乎在那里出现过,我需要你帮我验一个人。” “死人?” 青年笑:“活人我用得着你验?” 沈归:…… 沉默片刻,沈归道:“你找的是什么人?” 青年说:“我妹妹。” 过了一会儿,沈归又问:“你似乎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青年:“……顾淮。” 李云璟把马车车窗帘子别到一旁,半个脑袋探出窗外,一边吃瓜子一边欣赏沿途风景。还回头跟陆舟说:“外面的景色还真不一样,挺好看的呢。” 陆舟就道:“你从太原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看过的风景一定更多吧。” 李云璟小小的骄傲了一下,然后可惜道:“我那时候太小了,虽是看过,可过了这么多年早就忘记了。而且小时候看什么不稀奇呀,长大了觉得好看的东西才是真的好看。” 陆舟晃了晃头:“我却觉得小时候认为好的东西才更珍贵。” 说到珍贵,陆舟就想到他爹嘱咐他把银子之类的贵重物品贴身搁着。然后他就问李云璟:“你的钱袋都收好了么?如果没有安全的地方,我可以替你保存。” 李云璟奇道:“你怎么就确定你的地方比我安全?” 陆舟瞥他一眼:“想想小时候咱俩藏东西,你有哪次找到我藏的么?” 李云璟就气道:“你可真鸡贼,也不说让着我。不过话说你到底藏哪儿了呀?” 陆舟就乐:“秘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 李云璟挠挠头:“师兄也不行么?你小秘密也太多了。我一直都想问给你好吃的好玩的的那位朋友是谁呢。” 陆舟眼睛一眯:“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是神仙嘛!” 李云璟生气的别过头:“我不和你好了!” 彼时太阳西沉,金光铺满大地,喧闹声浪潮一般袭来。陆舟推开车门,指了指巍峨的城墙,道:“师兄,成都府到了。” 第42章 赶在日暮时分,一行人终于到了城门口。 李云璟搭手一瞧,‘嚯’了一声道:“成都府的城门就是气派。” 陆舟懒懒道:“人家好歹是府城。” 这时正是城门口拥挤的时候,进城卖菜的菜农赶着出城回家,那些出城游玩的、谈买卖的也急着进城回家。人声鼎沸,喧闹至极。 李云璟看了会儿就把脑袋缩回来了,然后揉了揉肚子道:“我好饿,不知道成都府有什么好吃的没。” 陆舟嫌弃的看他一眼:“牛粪熏天,师兄这都能想到好吃的,师弟着实佩服。” 才说完,肚子也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起来。 陆舟:…… 李云璟见他绷着的小脸洇上一抹红,忍不住放肆嘲笑。陆舟自觉失了脸面,更见不得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伸手就去捶他。李云璟哪肯叫他得手,向后一缩就躲了过去。 可车厢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躲过一次还能躲过第二次?也就眨眨眼的功夫,两人就扭作一团,你捶他一下,他拧你一把,车厢也跟着左摇右晃,连马都不耐烦的喷了个鼻响。 项冬青早已习惯师兄弟两人打闹,面无表情的扯了扯缰绳,安抚了眼看就要暴躁起来的马。 轮到他们进城盘查时,两人才勉强休战,各自掀了帘子探头向外看热闹。陆舟眼尖,一下就看到了人群中个头突出的大杨,他立马招手喊道:“大杨,这里!” 李云璟听他喊,马上也凑过去看,陆舟就给他让开一点地方。李云璟就说:“大杨好像比在家时候黑了呢。” 陆舟接话道:“晒的。” 李云璟点头:“今年夏天是有够热的。”说着拍了下脑门:“早知道就把陆大叔给咱们做的草帽带来了,外头卖的总是不如家里人做的结实。” 陆舟道:“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编一个。” 李云璟斜眼看他,不大相信:“你会?” 陆舟挑了下眉:“总是看我爹做,试试就知道会不会了。” 李云璟对陆舟的学习能力还是很信服的,于是就道:“那你教我,我们一起做。” 大杨都过来了,师兄弟两人还在就草帽的问题继续探讨,全然忘了刚才还扭打在一起…… 自从李老夫人把大杨从李云璟身边撤走后,他就被派去他爹那里跟着跑生意。跑了几年,李家在蜀地一带的田产和铺子也都熟悉了,目前这些生意都是大杨掌管着。而他爹老杨管事则被李少禹带去南方了。 这几年下来大杨也不是当初的楞小伙子了,不仅成了管事,还娶妻生子了,整个人也都沉稳了许多。 李云璟很小的时候就是大杨伺候着,虽这几年不常见,但感情依旧深厚。大杨得知少爷要来成都府读书,可高兴坏了。 他跳上车,和项冬青并排坐着,李云璟把车帘撩开挂在车厢壁上和大杨说话。 大杨回头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开心的说:“少爷可算到了,老夫人早早就吩咐小的在华阳书院附近给少爷寻个院子。就在若水巷上,那边靠近书院,有不少不爱住书院的学生们扎堆儿的在那附近租院子。” 李云璟问:“那边有小吃街么?” 大杨乐道:“当然了。华阳书院汇聚各地学子,周边的小吃也是天南海北都有。小的打听了一下,有几家店口碑不错。小的还去一品斋吃了一次蒸羊羔,那老板是太原人,厨子也是太原那边带过去的,菜做的很地道,少爷得空可以去尝尝。” 李云璟咽了咽口水,扭头对陆舟说:“我们一会儿就去吧。” 大杨道:“一品斋的蒸羊羔要预订,这会儿怕早就卖完了。少爷若要吃,小的叫人去给少爷预订一下。” 李云璟揉了揉肚子:“那有什么能立刻吃到嘴的么?颠了一路,我要饿死啦。” 大杨一边给项冬青指路一边回头和李云璟说:“小吃街上有云吞、插肉面、吊炉肉饼……少爷去看就知道了,那边到傍晚时候可热闹了。” 李云璟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可他们还得回去整理行李。总不能他和师弟快活去,叫青叔和陆二哥他们收拾吧。 这次来成都府,李老夫人同样不会在李云璟身边留什么人伺候。除了保护他们安全的项冬青外,她只叫大杨在当地雇了个厨娘和粗使婆子。所以这两车东西都得他们自个动手收拾。 李云璟和陆舟咬耳朵:“还好当初祖母拦着不叫我带那么多东西,不然可有的收拾了。” 陆舟深以为然。 马车拐入若水巷,氛围立马就不一样了。前一刻还是喧闹的大街,这会儿倒安静许多,还能听到有人在大声背书。 大杨租的院子离街口不远,到华阳书院也就不到半柱香时间。他指着前面说:“从这条路过去向南拐到上善街,沿着那条街走到头就是华阳书院了。” “上善若水呀,这名字不错。”陆舟道。 李云璟点头:“毕竟这里都是读书人。” 才停了骡子车的陆二郎一听,连脚步都放轻了。 马车停在小院门口,大杨跳下车,道:“就是这里了少爷。院子不大,和家里可比不了,这边都是这样的格局。” 陆舟也跳下车四处望了望,这两边一共有五户人家。虽然大杨说学生们大多在这边租住,但看起来只有家境优渥的学生会租在这边。当然,贫苦人家的孩子想必也不会在外单独租住。 大杨就道:“挨着若水巷还有浣花巷,那边稍破旧一些,租价也比这边便宜。但挨着书院,再便宜也比寻常院子贵许多。” 他又指着对面说:“这两户都是大户,左边这家还是官儿,这是人家后门。所以这一带相比其他地方要安全许多。至少盗匪可不敢来这边。” 陆二郎跟着深深点头,弟弟住在这儿,爹娘也能放心了。 李云璟和陆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想:貌似话本里最容易招贼的地方就是大户人家。若住着的是个贪官巨富,想必还有那劫富济贫的江湖大侠呢! “知道是什么官儿么?”陆舟问。 大杨说:“是成都府的通判。” 李云璟‘哎呦’一声:“也是大官儿了。” 陆二郎听的直咋舌。 陆舟道:“管他什么官,我们是来读书的,又不犯法,和他们扯不上。天要黑了,我们先进去吧,还得卸东西呢。” 大杨带来的伙计开了门,卸了门槛。这院子的确不比溪山村的院子宽敞,但对陆家人来说这已经很好了。前院还算宽敞,能停下一辆马车和一辆骡子车。 项冬青先把马车靠边停下,将马牵到马棚那边。然后陆二郎将第一辆骡子车赶进去,就开始卸东西。这车卸完了,把骡车一拆,骡子牵到马棚,板车竖起来靠墙放着,再叫伙计把第二辆骡车赶进来。 这一趟一趟的卸东西,可把师兄弟俩人给累坏了。大杨打发了个伙计去小吃街买了吊炉肉饼和雪泡豆儿水,俩人不顾形象的坐在石阶上一口肉饼一口冷饮。 吃的正香,突然从一旁墙头上窜出颗火红的大脑袋,吓的李云璟一口肉饼噎在嗓子眼儿,差点儿没背过气去。陆舟手忙脚乱的把手里的豆儿水给他喂下去,又替他捶了捶后背。很是一番折腾,李云璟才缓过这口气儿。 这回再看,那墙头上还真是个人,只不过那人提着灯笼,正趁的那张脸惨白惨白的。 他一叠声的道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李云璟翻了个白眼儿:“不然呢!我这正吃东西呢,突然就看到墙头上飘上来一颗大脑袋,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我还当是那院子里的冤魂来伸冤呢!” 那人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说话还挺有意思的。” 李云璟没好气儿道:“你神出鬼没的要干嘛?” 那人说:“不干嘛,就是好奇。前些天就有人来收拾这院子了,今儿又来搬东西,你们家主人什么时候搬过来?你们家主人是做什么的呀?” 其实细看下,这人长的挺喜庆,圆脸细长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也弯了起来,月牙一般。 李云璟抹了把汗:“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问问呗,以后都是邻居了。” 陆舟忽然开口:“适才是你在背书吧,你是华阳书院的学生?” 那人挑眉:“前半句是对的,后半句差点儿意思。”说到这还颇有些沮丧:“我还没考上华阳书院呢。” 陆舟朝他拱手:“也许我们以后会是同学。” 那人惊讶:“你们也是考华阳书院的?”说完反应过来,然后又将两人打量一遍:“这院子就是你们租的?” 李云璟道:“怎么的?我们不配么?” 那人忙摆手:“不不不,只是头一次见主人自己还要搬东西收拾行李的。” 李云璟就道:“这叫自食其力。不然什么都不会做,只会读书,那和书呆子有什么区别。我们先生说过:凡事要躬身实践方知其中意义。” 那人挠了挠头:“收拾东西能有什么意义呢?” 李云璟嘟了下嘴:“意义可大了!”至于什么意义,他也没想过呀,先生也没问呀! 陆舟扭头看向那人,郑重说道:“躬身实践方知其中意义。每个人的体会不同,你若想知道,自己亲自去做一次就知道答案了。” 那人若有所思。 第43章 昨儿赶了一天的路,又干了那么重的活,师兄弟俩人有志一同的起晚了。 刚到一个新环境,什么都和家里不一样。李云璟顶着鸡窝头出门时还恍惚了一下。 陆舟也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隔壁出来了,见李云璟愣在那儿,喊了声:“阿璟早啊!” 才睡醒,他声音还有些软软的,带着点儿鼻音。李云璟第一次听到陆舟这样说话,差点儿没当场跪下。 这声音是不是有点儿太……酥了! 李云璟瞌睡顿时醒了一大半,他以拳抵唇咳了一声,讷讷道:“嗯,四郎早。” 陆舟揉了揉眼泪花,半眯着眼看了看太阳,道:“都快中午了,若被先生知道我们偷懒,定要挨罚了。” 李云璟窃喜:“还好先生不在。” “我还在。”三个字,简短有力。 师兄弟俩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屋顶上打坐的青叔。 项冬青道:“昨日奔波,身体疲累,可以休息一日。明日起便要好好读书了。我以为你们这么大了应该不需要敦促的,毕竟是荀子湛的学生,如果连华阳书院都考不上,未免丢人。当初陆文少爷可是第一名考进去的。” 李云璟掏了掏耳朵,小声和陆舟说:“完了,青叔被先生附体了。他以前一向不管我们读书的。早知道就不报名考试了,我们毕竟是有袁知县举荐信的,明明可以直接入学的嘛!” 陆舟道:“总得叫他们知道我们德阳县的学子也不是浪得虚名的。我们若考的好,不论是先生还是袁知县,他们脸上都有光不是。” “等等!”那颗大脑袋又从墙头窜了上来,李云璟莫名心虚的小心脏又给他吓的一哆嗦。 那人扒着墙头道:“你们说的袁知县是不是德阳县知县袁均?你们俩是德阳县来的李云璟和陆舟?” 陆舟先注意到他双眼下的乌青,显然是昨夜熬的太晚。他忍不住弯了下嘴角,问:“你如何知道?你又是何人?” 那人瞪大眼睛道:“我叔叔写信给我了呀!哎呀,我就是袁知县的侄子,袁叙白!” 师兄弟俩眼神一碰,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袁叙白见他俩不说话,探了探脑袋,犹疑道:“我叔叔没和你们提起我么?” 陆舟微微抬了抬下巴:“他说你考了两年都没考进华阳书院。” 袁叙白:……他叔叔就不能给他留条底裤么! 李云璟就捂嘴偷乐:“看你眼底发黑,该不会彻夜读书了吧。” 说起这个,袁叙白就一脸懊恼:“你们不是说凡事要躬身实践么。所以我就彻夜整理了我的书房。” “然后呢?”李云璟好奇道:“你感悟到什么了么?” 袁叙白:“累,困,又累又困。” 李云璟就说:“对呀,干活哪有不累的。你还熬夜收拾,当然困了!” “那这算什么感悟啊?”袁叙白一脸懵逼。 李云璟道:“我祖母叫我下田播种抢收,我觉得好累好累,所以我平日吃饭从来不会浪费。我和师弟昨日整理行囊,也好累好累,所以我们平时读完书写完字都会将东西放回原位。” 他挠挠头,说:“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袁叙白瞪圆了眼睛:“下田做活有佃农,收拾房间有仆人。我们做甚要体验这个!” 李云璟抓抓耳朵,不知道怎么说。 陆舟故作高深道:“我先生说,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你或许需要一辈子的时间去寻找答案。” 李云璟跟着点头,但总觉得先生当初说这话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管他呢,这大脑袋忒烦人,早点打发了他还要和师弟去吃东西呢! 袁叙白咕哝两声,愁眉紧锁的从墙头梯子滑下去了。李云璟刚松了口气,那大脑袋又窜了上来,道:“你们也可以准备个梯子,以后有事可以直接从墙头喊我!” 李云璟:…… 他小声和陆舟叨叨:“你说袁知县瞧着挺精明个人啊,怎么他侄子这么憨!” 陆舟:“不憨能考两年都考不进书院么。” 李云璟憋笑:“你也够毒舌了,专门戳人家痛处。” 陆舟哼了一声,李云璟听出点儿傲娇的意思。 他用肩膀撞了撞陆舟,贼兮兮道:“你昨儿个叫他自个去体验干活,是不是故意整他呢。你那小心思师兄可明白了,你一定是看他吓到师兄我了,替师兄出气是不是。” 陆舟面无表情,他问:“师兄你饿不饿。” 李云璟却偏要他给个答复,又拿肩膀去撞他,陆舟就躲。李云璟又跟着凑过去,歪着脑袋从下往上看他。见陆舟耳郭微红,被太阳一照,粉红透亮,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笑嘻嘻道:“师兄承你情了,走,师兄请你吃蒸羊羔!” 这会儿已经快中午了,陆同和小伙计早就出门去看铺子了。 大杨早上来了一趟,见少爷没醒,便叫店里伙计周三在小院候着,若少爷想出去好给他们带路。 师兄弟俩拍拍屁股走人了,袁叙白扔托腮思考,思着思着,就睡着了…… 成都府比德阳县可大多了,纵横几条主干道,两旁商铺林立,人声鼎沸。一品斋就在长青街最显眼的位置。 李云璟拽着陆舟就往前挤,还说:“你可抓紧了我,别跟丢了。这可不比家里!” 陆舟反手抓住李云璟的手,道:“我看还是师兄跟紧我吧。别忘了师兄当年在德阳县可差点儿就走丢了。” 李云璟梗着脖子不服:“那不是‘差点儿’么,后来不也找回来了么!” 陆舟嘲讽:“找县衙门口去了。” 李云璟浑不在意:“那怎么的。县衙是德阳县的中心,我能找到县衙自然就能找到家啦!那会儿袁知县刚到任,见我一人茫然无措,还遣了个官差送我去你家茶楼呢。诶?” 李云璟扯了陆舟一下:“袁知县对咱们挺仗义的,我们这么整他侄子有些不地道吧。我祖母还说了,叫我们和袁叙白好好相处呢。” 陆舟就道:“反正都住隔壁,日后有的是时间。” 李云璟点头:“行,那我们先去吃东西。午后还要去书铺拜访先生的朋友呢。” 从长青街向南拐到庆和巷,第三间铺子就是三林书铺了。掌柜姓林,家里就是做书铺生意的。早几年出门游学同荀湛相识,往后这些年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平素荀湛得闲,也会来成都府会友。 林逸是个很热情的人,早在收到荀湛来信时便将书本考卷都整理了出来。 陆舟和李云璟提着几样礼物上门拜访,林逸笑的十分开怀,收了礼物,点着二人说:“我和你们先生是至交好友,礼物林伯父就收了,感谢你们一番好意。不过下次再来可不许买东西了,太见外了,可当心林伯父把你们扫地出门!” 李云璟赔笑道:“这都是给林伯父的孝敬。先生说了,要像敬重他一样敬重您。” 林逸低笑几声:“这样才对。”他将礼物交给长随,然后抬了抬手指着书铺,说:“我这铺子一共三层。一层是一些笔墨纸砚和基础的启蒙书,二层是书和字画,三层是一些藏书,有几个隔间可供人阅览。隔间外还有个茶室,偶有学生们互相讨论问题,都是在那里。” 七七憋了许久,终于憋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一直在陆舟脑子里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哔哔完了,也忍不住赞道:“陈朝真的是学术最宽松的朝代了,这书铺已经有几千年后图书馆的雏形了。而且据我扫描,这书铺里一定有后世绝版的书!” 七七那个时代精神文明崩塌后,主系统就采取了紧急措施,利用最后的能量保住了几个信息库。里面只有少量古典书籍的电子版。在将子系统投入到各个朝代后,那些后世流传广泛的书籍才被慢慢找回,重新构建精神文明力量。 而七七绑定陆舟时他还是个奶团子,读书的速度很慢很慢很慢。它的子系统朋友们已经将绝大多数典籍文本都找回了,他的宿主才开始进学。不过七七比他们有优势的地方就在于陈朝年代久远。 有了精神文明力量,系统就能开始重建历史资料。七七搜索后发现陈朝末期中原被异族铁蹄踏破,不少贵族被抄家,很多珍贵的典籍也随之而散佚了。 当然,这些隐秘资料七七是不会告诉宿主的。它只会敦促宿主读书!读书!!读书!!! 而陆舟为了找到珠娘,这几年他疯狂读书攒积分花积分。好在李云璟家的大书房有不少藏书供他阅览。到了成都府又有三林书铺,想来赚积分是不用愁了。 林逸见陆舟上了二层便像挪不动脚步似的,不由失笑。果然荀子湛说的不错。他听子湛提过,这孩子从小就特别爱读书,哪里有书就去哪里,没书读了就到处去找。还说这孩子搜罗了好些他没听说过的书,虽然文笔有些奇怪,甚至有些字缺胳膊少腿,但读起来却颇有内涵,时常令他茅塞顿开。对此林逸也是十分好奇的。 他对陆舟说:“我这书铺可以说是成都府藏书比较全的了,随时欢迎你们过来。不过你们若是能考入华阳书院,那里的藏书只会比我更多。若看到什么有趣儿的书也别忘了给林伯父说说。你林伯父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读书。” 李云璟捅了捅陆舟,小声说:“林伯父跟你说话呢,你想什么呢?” 陆舟刚才被七七哔哔的头疼,他叫七七启动搜索功能搜检那些他还没有读过的书,再精细选出其中没有被其他子系统找到过的书,确定方位。然后他就发现了右手边最里侧书架的底层位置有一卷残破的竹简。 他没理会李云璟,径自朝里走去,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卷竹简。 林逸见状,挑眉笑道:“你倒是会找。” 第44章 “什么书呀,我看看我看看。” 李云璟撩开袍子走过去蹲在陆舟身边,见到那竹简的瞬间就忍不住惊呼:“它这是遭遇了什么,破成这样!抖一抖都要碎掉了!” 竹简一看就是不全的,开篇那几片竹简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勉强能辨认得出几个字。再结合竹简上的内容可以确定这竹简记录的是关于一千年前秦国的律法释义。 李云璟伸着脖子看,边看边读:“夫有罪,妻先告,不收。妻媵臣妾、衣器当收不当?不当收……”他‘诶’了一声,道:“这和我们陈律大有不同,若依陈律,妻告夫,要先有责打。” 陆舟就说:“所以娘叫我日后尊重妻子,她说这世道女子不易。” 李云璟也深有体会:“的确,我祖父他们不在了,祖母在太原时没少被族亲欺压。幸好祖母强硬,小叔也机敏,不然我家的家产都要给那些人谋夺去了。不过……”他睨了眼陆舟:“你才十四,陆婶婶就要给你说亲了?” 陆舟难得的将目光从竹简上移开,一脸懵的问:“给谁说亲?” 李云璟:“你呀!陆婶婶都告诉你要尊重妻子呢,难道不是要给你说亲了么?” 陆舟没什么反应的‘哦’了一声:“娘就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 李云璟抚了抚心脏说:“可吓死我了,我还没赚钱呢,你要是成亲我还得给你拿份子钱,那要攒好久好久了。” 林逸:…… 这师兄弟俩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且有越说越离谱的架势,林逸觉得再不制止他们都能聊到生娃娃,赶紧见缝插针的问了句:“四郎喜欢关于律法的书?” 李云璟就道:“我师弟可是立志要当提刑官的!” 林逸笑:“呦,志向很远大嘛。”他指着那残卷说:“这是一个落魄书生卖与我的,是秦人对秦国律法给出的释义。秦国距此已有千年,后世人评说时又道暴秦,许多律法都已废止。那书生似乎很是重视这残卷,奈何急需用钱。我三林书铺在成都府名声不错,他便将此书卖给了我。说起来我对律书不是很感兴趣,便一直搁置了。” 李云璟却说:“可我见竹简中所列出的几条并非世人所说的那样残酷。就比如刚才那条,妻子告发丈夫,官府不会抄没其财产。可见秦国对女子并不苛刻,她们同样享受律法的保护。但在陈律中似乎更多的是对女子的约束。凡事都要依靠丈夫和儿子,她们只是夫和子的附庸,而不是独立的人。” “独立?”林逸似乎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甚觉有趣。不过想想他那好友子湛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能教出这样有趣的弟子倒也不稀奇了。 李云璟和陆舟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接受荀湛的教导,而荀湛本身就不是刻板之人。再加上陆舟从小就在系统里看各种动画片还有现代人所著的话本读物,看完的读本又分享给李云璟。他们所受的教育和一般的读书人都不一样。 溪山村虽闭塞,但乡邻友好,氛围宽松。李家和陆伯庸家算是当地富户豪绅,但却从不欺压村民。这又让陆舟感受不到阶级的残酷。 李家是李老夫人主事,陆家人又没有重男轻女。所以两人都认为女子和男子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各自分工不同。 但随着他们越来越大,懂的便也越来越多。比如陆雨当年被退亲却无处可说理。比如隔壁村的张寡妇再嫁,就要被人说不守妇道。但同样丧妻再娶的男子,大家却认为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所以他们也渐渐明白,女子和男子始终是不同的。也体会了蒋氏说的话:“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 林逸虽然也是洒脱之人,但毕竟是接受正统的教育,他身处的环境又有不同,自然对两人说的话颇感惊讶。惊讶之余,心中又隐隐有些期待,不知道这样的人日后若进入官场,是会掀起狂风巨浪,还是会被风浪拍死。 他笑着拍了拍陆舟的肩膀:“你若喜欢就拿回去读吧。这书放在这里许久了,似乎一直不曾有人看过。” 七七趁这个时候已经对这本竹简进行了积分价值评估,虽然是残卷,但却极具考古价值。系统内的资料显示在千年后睡虎地秦墓中出土了一批秦简,其中就有关于秦律释义方面的竹简。所以如果系统能拓印这本竹简,所得的积分是很丰厚的。 是的,随着陆舟赚的积分越多,七七升级的也越快,目前陆舟已经不需要将书学完才能收录于系统了。系统开启了自动拓印功能,所拓印的资料都要上传给主系统。 陆舟将竹简收好,朝林逸拱手行礼,道:“多谢林伯父。晏舟必当好好珍惜,待读完必定完璧归赵。” “晏舟?”林逸见陆舟稚气未脱却硬要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就忍不住乐,他说:“你们先生连字都给取好了?” 李云璟道:“是呀。师弟字晏舟,我字允明。” 林逸低声重复一遍,笑着点头:“子湛的眼光一向好。好了,说了这么久口渴了吧,我们到茶室去喝点茶水,尝尝我这三林书铺的墨茶。” 李云璟调侃道:“混着墨香的茶吗?” 林逸敲了敲他脑门,道:“你若想直接喝墨水,林伯父这里也管够。” 陆舟将竹简收到书篮里,抬头看了眼李云璟,说:“林伯父嫌你肚子里墨水太少,师兄,我们明日该晨起读书了。” 李云璟后知后觉知道自己反被调侃了,倒也不恼,笑着答应:“行啊,师弟记得叫我。” 这会儿是午后,书铺的人不是很多,茶室里零星有几个人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林逸引二人往里间去,那里是他平日读书的地方。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年轻人,他穿了一身洗的有些发白的长衫,袖口已经有些磨损。但这人精气神十足,脸上堆着笑,目光炯炯。 他朝林逸拱手作揖,道:“林掌柜,《孝经》已经抄录完毕,我已交给洗墨核对。听洗墨说您这里另有孤本需要我抄录。正好今日得闲,便来拜访,不知林掌柜有客,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林逸道:“这二位是我好友的学生,也是来考华阳书院的。日后也是你的学弟,不算什么外人,你也不必拘谨。” 说完又对陆舟和李云璟说:“这位是江子义,绵州人。华阳书院前年入学考试的第一名。” 陆舟忙向人拱手道:“小弟陆舟,汉州德阳人。” 李云璟也道:“我姓李名云璟,祖籍太原,现和师弟陆舟同住德阳。” 江子义也回了一礼,然后对林逸说:“原来当初林掌柜叫我整理考卷就是给二位学弟准备的。” 林逸点头:“今日碰到也是缘分,子义若无事,不如一起坐下喝杯茶。” 江子义道:“那就承林掌柜情了。” 林逸泡了茶,顿时茶香四溢。 陆舟家虽然开个茶楼,但茶楼主要以说书为主,并不是什么高雅的东西。来听说书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们感兴趣的是话本。至于茶水,多是寻常品种,也就解解渴。 荀湛爱喝茶,偶尔也会带弟子一起品茗。但陆舟和李云璟都不是安静性子,有泡茶的功夫他们更愿意去田野里跑,去林子里追兔子。至于喝茶,他们师兄弟俩一致认为茶都是一个味儿……真跑累了,还是来一碗农家粗茶灌下去更解渴。 不过陆舟以为他可以不喜欢,但多少都要了解一些。李云璟跟着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什么是好茶。时人以白茶为最,所以林逸说墨茶时他才调侃一句。 茶白墨黑,茶新墨陈,一白一黑,一新一陈。是以便觉墨茶稀奇。 林逸轻呷了口茶,微闭着眼道:“我一好友曾言:上茶妙墨都有馨香之气,是其德。二者皆坚韧,是其节操。正如君子与贤人,一人肤黑一人肤白,一人貌美一人丑陋,但二者的品德和操守是一样的。” 江子义道:“形貌只是皮囊,百年后皆归尘土。而品格和操守却可流芳百世。” 林逸笑道:“子义说的正是。” 李云璟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墨茶倒很传神。” 陆舟也道:“茶香余韵绵延,正对德行流芳百世。” 几人就墨茶浅谈片刻,林逸着人将事先备好的书籍和考卷拿了过来。 他道:“这考卷是子义抄写的,他的字那可是连清池先生都大加赞赏的。” 江子义忙摆手:“林掌柜抬举我了,子义年纪轻资历浅,且还有的磨炼。” 林逸道:“正是因为你年轻,写出这样一手好字才更令人刮目相看。”他又扭头和陆舟二人说:“不止如此,子义临摹字体那也是形神兼备,叫他模仿我的字,便是连我本人都偶有分不清的时候。” 陆舟接过考卷,便见通篇整齐,笔法方圆有度,不会过圆而显弱而无骨,亦不会过方以至刚而不韵。字证其人,单从字迹来看,笔势圆润随心,可见此人胸怀宽广。字体遒劲扎实,可证此人风骨清高。 “确是好字。”陆舟对江子义的好感度一下子提升了一个很可观的高度。 李云璟也凑过去看,低声和陆舟道:“不愧是第一名呀。不过师弟你写的字也挺好的。” 林逸见他们师兄弟又聊上了,索性就和林逸说起正事。 “对了,我近来新得了一卷《日晷书》残卷,有些字迹破损,无法修复,只能凭上下文猜测其义。子义对数术颇有研究,便想请你誊抄一份。价钱我给你平日抄书的三倍。” 说起古籍残卷,都不用七七提醒,陆舟的耳朵已经自发的支楞起来了。可明明前面在谈高雅之事,这后面突然就提到价钱了。陆舟心里还捏了把汗,好怕江子义面上过不去。 不过这人好像也不觉得如何,十分大方的应下,还玩笑道:“林掌柜可莫因家母生病之故特意给子义过高的价钱。子义虽对数术感兴趣,却也不敢妄自尊大,这书我能理解到什么程度,目下可不敢和林掌柜保证。” 林逸就笑:“无妨,子义尽力便是。” 江子义拱手道:“多谢林掌柜了。” 今日算是宾主尽欢,陆舟认为自己还交了江子义这个新朋友,所以还挺开心。 他们回家时已经日暮时分了,才进正院,袁叙白那颗大脑袋就从墙头上飘了上来,李云璟已经被他吓习惯了。他面无表情道:“你又感悟到什么了?” 袁叙白:“钱!” 第45章 “钱?!” 陆舟和李云璟一脸懵逼:“袁大头是不是魔怔了?” 袁叙白自顾说道:“我睡着时做了个梦,梦里我一直在干活,还去田里锄草!可我哪知道哪根是草,哪根是稻苗!那地主就打我,可凶了!我就跑,跑着跑着就醒了。” 他心有余悸的抚了抚心脏,夸张的说:“醒了我就喊小六,发现小六还在我身边,厨娘也在做饭,下人们都各自做各自的活计,我就安心了。还好那是个梦。所以啊,还是得有钱,有了钱这些活都可以交给别人去干了。但我一定不会像梦里的地主一样打人的。” 陆舟&李云璟:…… 袁叙白以为自己悟到了,还挺开心的,然后就问他俩:“你们下午做什么去了,叔叔还叫我好好照顾你们,我本想着等你们到了好带你们四处转转的。可昨天连夜干活,实在太累了,我就睡着了。你们可千万别告诉我叔叔,不然我要被骂死了。” 李云璟道:“你好像挺怕袁知县的。” 袁叙白瞪圆了眼睛:“我叔叔很严厉的!”他那颗大脑袋不知想到什么,又一惊一乍道:“我叔叔还给你们举荐信了!我都没有!” 李云璟刺儿他:“你又不是我们德阳县的。” 袁叙白敲了敲脑袋:“对哦。” 陆舟就道:“你们那边的知县没有给你举荐信么?” 袁叙白道:“知县曾提过,不过我家里不许,他们说便是给了我举荐信我也要应考。我就想既然这样,还不如把名额留给别人了。而且拿了举荐信又考的很差,知县也会嫌我丢人的吧。” “哦对了,我记得我第一年考的时候,那个举荐名额给了一个叫江子义的人。据说那年他考了第一名,知县乐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陆舟忍不住道:“和他碰上,那可真是造孽啊。” 袁叙白‘咦’了一声:“你认识他?” 陆舟点头:“我们应该是朋友了。” 袁叙白道:“他在华阳书院很有名的,先生们都很欣赏他。明年他就要考官了,听说京里还有不少大官想拉拢他呢。” 李云璟拖了把椅子过来,仰头对袁叙白道:“我们跟你说话仰头太累,你要不下来到我们院子说。” 袁叙白攀上墙头,陆舟和李云璟一左一右将人接了过来,这回视线平齐,总算舒服多了。 “他那人挺仗义的。”袁叙白继续说:“第一年我落榜,第二年又重考,他还整理了书单和先生们喜欢的文章风格给我。不过我资质愚钝,虽然名次比第一年有所提高,但那年各地涌来的学子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我毫不意外的又落榜了。呐,今年的题目也是他整理给我的,我努力努力,说不定就考上了。” “那你平日和他来往多么?”陆舟问。 袁叙白道:“不是很多。不过我和他都是绵州人,在老家时我就知道他。他家贫寒,和寡母相依为命。他母亲身体不是很好,所以他常在外抄书赚钱给母亲治病。那年他成绩很好,很受院长赏识,院长还做主免了他的束脩。不过他放心不下母亲,便将人接来成都府,在兰河巷那边租住,如今也是替人抄书赚钱。后来我找他几次,都是请他帮我抄书。” 陆舟点头,道:“他虽家贫,但却不自卑。因为他学问好德行好,所以大家才会喜欢他。这和墨茶是一样的道理。” 李云璟幽幽道:“师弟好像很喜欢江子义。” 陆舟说:“优秀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可你才认识他不到半天,你就知道他样样都好了?” “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至于他为人究竟如何,入了学了解多了自然就知道了。不过我觉得林伯父看人的眼光应该不差,毕竟是先生的好友,咱们先生眼光就很好。” 袁叙白插话道:“对了,你们先生是谁呀,叔叔信中也没有说。” 李云璟道:“先生姓荀名湛。” 袁叙白‘哇’了一声,激动的从椅子上跳起来:“颍州荀子湛!” 李云璟扭头和陆舟说:“看来咱们先生还真的挺有名气的。” 袁叙白就道:“那岂止是有名气呀,三元及第,又是伏太师的得意门生,谁不知道颍州荀子湛啊。你们竟然是他的弟子……” 说到这儿袁叙白突然哀嚎:“天哪,为什么我每次考试都要碰到这么厉害的人物!今年再考不上,我会被叔叔剥皮抽骨的!” 他说着就要往陆舟身上扑,嚎啕着:“学神救救孩子吧!” 李云璟一把揪住他后脖领,他就这么挥舞着双手挣扎着,活像一只死不瞑目的吊死鬼。 陆舟说:“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读书。” 他总得回报袁知县一二,虽然他这侄子大概有些脑筋不正常…… 李云璟则道:“读书可以,但别动不动就往我师弟身上扑。我师弟还小呢,骨头都没长成,你这么大个头,再给我师弟扑坏了。” 袁叙白牙酸了一下:“你们师兄弟感情可真好。” 李云璟道:“那当然。” 袁叙白好奇道:“从小到大没打过架?不能够吧,我亲哥小时候经常揍我。” “那一定是因为你不听话。”李云璟没好气儿的白他一眼。 从外回来的陆同正好听见他们说话,忍不住笑道:“男孩子在一处哪有不打架的,他们小时候打的可凶了。” 袁叙白就拍着大腿乐:“你看我说吧!” 陆舟见陆同回来,忙问:“二哥,你今天去看铺子怎么样?” 陆同就叹气:“成都府的铺子太贵了,好一点的街面都要几千两。咱们要开茶楼,铺子就不能太逼仄。这边两层的铺子可要五千两了,偏僻些的地方还得三千多两呢。” 陆舟道:“这里不是德阳县,成都府可是府城,物价本就贵。” 袁叙白则道:“你们一定有本地人带着去看铺子吧,这价格还算实在。” 正是因为这个陆同才牙疼。怪不得老三拿回这么多钱,看来是早有准备了。 他道:“明儿我再去看看,得赶紧回家和爹娘商量商量,好铺子留不住,过后就没有了。对了,你们俩晚上再看看还缺什么不,等我再来成都府好给你们捎过来。” 李云璟憋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弱弱的说:“陆二哥能帮我把夜壶带来么……” 陆同&陆舟:…… 袁叙白:“?!”随后发出一阵爆笑:“听说过认床的,就没听说过认夜壶的!” 陆同也忍不住乐,道:“行,不就一个夜壶么。” 袁叙白笑够了,又问陆同:“不知这位大哥回去是否路过德阳县衙?” 陆同点头:“这位公子有什么捎带的?” 袁叙白道:“我叔叔每旬都要我给他汇报读书进度,还要给我出考题,我要做完考卷给他送回去。如果您方便,就麻烦您替我给叔叔送一封信吧。叔叔说有几本书要给我,到时还劳烦您帮我带过来。” 陆同就道:“好说好说。”然后反应过来,问:“这位公子的叔叔是衙门的人?” 袁叙白道:“我叔叔是袁均。” 陆同眼睛一瞪:“原来你就是袁知县的侄子啊!” 陆舟就看他:“是不是很巧,他就住我们隔壁。” 陆同就乐:“谁能想到呢!袁公子放心,必定帮你送到。日后我家若在成都府开茶楼,就少不得经常两头跑,袁公子有什么需要捎带的就告诉我家四郎。” 袁叙白拱手道:“那真是太麻烦您了。” 陆同摆摆手:“不必见外,袁公子不嫌我农户出身,便和四郎一样喊我陆二哥吧。” “诶,多谢陆二哥!” 陆同奔波一天,和他们闲谈几句便去吃饭了。 袁叙白就和陆舟说:“你家里人挺热心肠的。” 李云璟又刺儿他:“你这人也挺自来熟不要脸的。陆二哥平白帮你送信,你倒省了费用了。” 袁叙白道:“大家都是朋友嘛,何必斤斤计较。四郎家在德阳县开茶楼,陆二哥帮我送信,来回几趟不就和我叔叔熟了嘛。到时我叔叔必定会多多照拂陆家的。” 李云璟哼了一声:“你倒会算计,还拿你叔叔做人情呢。” 袁叙白就说:“我叔叔可不会跟我计较这个。你是不知道,我实在是给那个梦吓怕了。我就好怕我再考不上华阳书院,我爹会断了我的钱,然后叫我自食其力,那可太惨了。而且我现在还在读书,家里的生意也还轮不到我管,我不得省点开销,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好歹还有些小本钱不是。” 陆舟斜眼看他:“明明看袁知县是个挺清高的人,怎么我瞧你就这么市侩呢。” 袁叙白见怪不怪:“我叔叔那是我家独一份读书人,可不清高!” 陆舟惊讶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官宦之家呢。” 袁叙白‘嗨’了一声:“哪有,我们家世代从商。不过本朝文风盛,不像前朝啦,我们商人也是可以考学出仕的。我瞧你家要往成都府这边开铺子,是要从农转商了么?” 陆舟迟疑着点了点头。 李云璟心说,他们家可复杂了,从农的、从商的、从文的还有从军的呢! 说起从军,李云璟用肩膀撞了下陆舟:“好像好久没收到虎头的信了。上次他答应给我找一把胡刀,我还等着呢!” 陆舟一想也是:“之前倒是收到三哥的信了,不过他信里也没提虎头啊。而且我总觉得那封信说不上哪里怪怪的。回头再写信问问三哥。” 李云璟点头,忽然闻到了厨房飘来的香气,然后对袁叙白说:“你回去吧,我们要吃饭了。” 袁叙白:“算我一份呗,我自备碗筷。” 李云璟:…… 他没好气儿的瞪他一眼:“你连饭都吃不起了?!” 袁叙白嘿嘿一乐,踩着凳子窜上墙头冲他院子里喊小六:“给我拿碗筷过来!晚上别煮我的饭,碧梗米收起来明天煮!” 李云璟扭头和陆舟说:“怪不得他亲哥天天揍他,我都手痒痒了!” 第46章 沧州无棣县。 梁瑛在院子里哄文鹰玩儿,陆祥则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时不时的也逗一逗儿子。 “文鹰文鹰,以后可要飞高高的!” 文鹰就是陆祥的长子,按荀湛当初给这一辈人排的名字,轮到文鹰这里正好是个‘让’字。大名陆让,文鹰是乳名。 起初陆祥想叫儿子飞鹰,他说鹰击长空,霸气,他儿子日后必定不是庸人。可梁瑛觉得这名字土,死活不同意。陆祥揪了一宿头发,才想到把飞鹰改成文鹰。他说雄鹰再威猛,大字不识也不行。加个‘文’字,以后文武并举。 梁瑛觉得老陆家的人似乎和老天干上了,死活琢磨着要上天。偏他亲哥梁瑀还觉得文鹰挺好听。她还能说什么?不过叫着叫着也叫顺口了。 她只庆幸‘让’这个名取的好,不然他儿子一定能让这无良亲爹和舅舅给拱上天去。 文鹰迈着小步子乍巴着小胳膊就要往陆祥身上扑,梁瑛一把将儿子给捞过来,道:“你爹身上有伤,别闹你爹。” 说起这个,梁瑛仍心有余悸。前段日子不知是什么人往他大哥梁瑀那里送了封信,说慈州某座山里有人偷偷开矿,具体哪座山信中没提,只大概给出一个方位。大哥不知送信人是谁,一时不敢贸然行事。便将这信送到杨文鼎将军那里。 恰逢陆祥在沧州汇报军事,也看到了这信,便自告奋勇的要去帮大舅哥。走时还把陆温给带上了。 梁瑀坐镇慈州,陆祥和陆温则分别带人搜山。最先查到蛛丝马迹的是陆温,那些人极其谨慎警觉,陆温和他们起了冲突,幸好陆祥来救。只是大部兵马仍在搜山,身边只有一小队亲卫,叔侄俩被那些人逼入山林,差点儿就困死在里面。 副将去禀梁瑀,梁瑀火速派兵接应,不分昼夜的找了三天才摸到那处山头。梁瑀毕竟投军多年,一眼便看出这山头走势不同寻常,还有刀刻斧凿之痕迹,是被人刻意改动过的,就成了一处绝佳的防守地。 这片山谷地处偏僻,林中又有瘴气,被困其中几乎等于绝境。叔侄俩还算命大,找了个山洞躲避。不过双方实力悬殊,叔侄俩都受了重伤。 梁瑀当时差点儿吓死,这妹夫和妹夫侄子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哪还有脸去见妹妹。 原也以为就算这信中所言属实,也不过是朝中哪些官员亦或是有大背景的富商利欲熏心狗胆包天偷偷开矿,将人拿了便是。 可一遭下来,就是个傻子也知道开这矿的绝非一般人。梁瑀去救陆祥叔侄俩时,那山上已经没有人了。所有生活过的痕迹都被毁了个干净。这样整齐有素的采矿队伍一定有军事背景。 “……所以你怀疑朝中有人豢养私军?”梁瑛问陆祥。 陆祥摇头:“大哥和那些人没有正面冲突,他率军抵达那片山谷时那些人已经撤走了。而凭我这些年同辽人作战的经验,他们的打法很像辽军。可采矿人又似乎是陈国百姓……” 梁瑛多年和辽国细作打交道,陆祥这么一说她瞬间明白过来。 “多年前我追踪到德阳县查到荣兴镖局似乎与人口拐卖有关,那次你知道的,不过才摸到一点边儿,背后之人竟派了杀手阁的杀手。我回到北地这些年也没有放松对荣兴镖局的探查,但发现多处受阻。所以我怀疑朝中一定有辽人的内应。” 陆祥暗恨:“可惜那些人跑的太快了。不过慈州那处矿山应当是才开始开采,他们还没有从中获利,我们也算赶得及时。” 梁瑛道:“辽人才开始采矿,矿山就被曝出。送信人说的模棱两可,她或许只知慈州有私矿,但具体的细节并不了解太多。可我认为想要找到更多线索,就必须查到信的来源。慈州矿山是新开采的,也就是说这个机密计划是北辽细作刚推行不久的,送信人既能窥知,在她身边必定有辽人细作在。” 陆祥眉头一皱,忽地想到什么,他猛地坐起来,不留神牵动了伤口。疼的他龇牙咧嘴。 梁瑛想捶他又舍不得,咬牙啐道:“你这人总是毛躁,这伤口差点儿就要了你的命,还不老老实实的。”边说边撩开他衣襟查看,好在伤口没有崩开。 文鹰也学着他娘的样子嗔了他爹一眼:“好大个人不听话,羞羞脸。” 陆祥差点儿没被儿子滑稽的表情笑死。 他吸了口凉气,赔笑道:“我这不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嘛。前两年,就是咱们成亲之前,我收到德阳县胡家来的信,通篇都在拍我的马匹。我当时就在想,胡家不过是德阳县的富商,就算他朝中有靠山,知道我同杨梁两家关系匪浅。可我们远在北地,同他胡家做的买卖也不搭茬,他拍我马屁又有何用。” “不止如此,他还屡次骚扰我大妹,不惜动用手段欲强娶。胡家想做什么?后来我收到四郎来信,说胡家被灭门了。我还道是谁替天行道了呢。可再联想慈州这事儿,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么。” 梁瑛略一寻思,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胡家那时得知我大哥即将驻军慈州,他便想拉拢你,因为慈州有他需要的东西。就在他为此事奔走时,发生了胡家灭门案。也许是胡家察觉到了什么,亦或是背后的人自认为受到威胁,不得已才灭了胡家。” 她秀眉一蹙,倏地瞪大眼睛:“送信之人说不定和胡家有什么牵扯!” 陆祥也沉下眼眸:“还得再查德阳县。” 这时下人来报:“将军,有成都府来信。” “成都府?”陆祥迷蒙了一下,然后立马激动起来:“不是四郎就是二哥。” 梁瑛就冷笑:“我觉得你还是想想怎么跟家里解释吧。” 陆祥一边拆信一边道:“解释什么?” 梁瑛:“解释你为何隔了这么久都不曾给家中寄信。” 陆祥就道:“我不是叫你帮我写一封先应付着么。” 梁瑛咬牙:“我当然写了!可你那一手都没有狗爬的好看的字迹是一般人能模仿的么?我倒是亲笔给爹娘那边写了信问安,可你让我给四郎回信,这不是摆明了将把柄送过去么。四郎那小子鬼机灵的,你以为他看不出来?” 说话时陆祥已经打开信了,果然是四郎兴师问罪来了。陆祥立马吩咐下人:“赶紧叫虎头给他幺叔写信报平安!” 然后对梁瑛说:“我们也给爹娘写一封吧。” 梁瑛自然没有异议,她想了想,还是说:“三郎,安安在咱们身边也有两三年光景了,眼瞧着年纪不小了。爹娘信中也提及过安安的婚事,二老心中一定很挂念。” 一说这个,陆祥也犯愁,他道:“安安小时候最听话了,谁知道当年一声不吭的就跟虎头跑边关来了。差点儿给我吓死。不过再看安安又和在家时不一样了。你瞧茶楼叫她经营的多好。我这小妹瞧着柔弱,心里可坚实呢。真若让她回乡成亲,她心中必定不愿。” 梁瑛就道:“所以……如果在本地给安安寻个夫婿,你觉得如何?” 陆祥还真的认真思考起来,然后细细的扒拉扒拉无棣县的青年才俊,不满意。又划拉划拉沧州大营那边的,还是不满意。 梁瑛见他眉头都揪在一起了,就忍不住乐,她道:“徐伯母上门拜访过几次,隐晦的提了提安安。” 陆祥拔高声音:“不会是要撮合安安和徐飞吧!” 梁瑛就推他一把:“你那是什么眼神,徐飞怎么了?” 说起来,徐家和梁家也有那么点拐着弯儿的亲戚,在无棣县也算一方豪绅。家中虽无人出仕,但家产颇丰,同梁家也有不少生意上的往来。这次陆祥叫陆平拓展生意,当中也有徐家的一份。 陆祥到无棣县自然少不得和徐家打交道,徐飞这个人虽年轻,但颇有手腕,陆祥也十分欣赏他。只是徐家豪富,他还真从未想过把妹子嫁给那样的人家。他原想寻个寻常读书人家,人口简单,没那些弯弯绕绕,安心过日子便好。 梁瑛就道:“若是大妹的确不适合徐家,她性子恬静,和荀先生正配。不过安安你可别小瞧了她,徐伯母可不只一次称赞过她。而且徐家也不是那古板刻薄的人家,安安在外做生意,徐家可从未说过什么,反倒大加赞赏。我觉得可以先给爹娘透一透。” 陆祥自然是相信妻子的眼光的,况且徐家他也接触过,便点头道:“先别告诉爹娘,你找个时间和小妹聊聊,若她有意我们再说不迟,若她无意那便算了。” 梁瑛笑的爽快:“那你就等着吃小妹的喜酒吧。” 陆祥挑眉:“听你这意思,小妹她……” 梁瑛道:“女孩子大了,就算是把心事藏起来,那点喜悦也多少会溢出来。你们男人只知道舞枪弄棒,哪懂女儿家心事。” 陆祥就凑过去嘿嘿道:“那当年你决定嫁给我的时候,有没有溢出什么喜悦来。” 梁瑛拧他:“当着孩子你浑说什么!” 陆祥把脑袋往梁瑛肩膀一蹭,委屈道:“我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当年你面对我的时候脸都没红过,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梁瑛真想掐死他。 文鹰见他爹挨着他娘那么近,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惊呼一声:“羞!” 第47章 “啊!!!!!”夜半的小院传来一声劈了嗓子的惊叫。 陆舟端着水盆站在洗漱房门口,用脚轻轻踢开房门。房门打开的瞬间,陆舟差点儿把盆扣翻在自己脸上,他惊恐的看着李云璟,尖声道:“你不穿衣服鬼鬼祟祟干嘛呢!” 李云璟一把捂住陆舟的嘴:“你轻声些,想让满院子的人都知道呀!” 陆舟眨眨眼示意李云璟把手拿开:“你这是要干嘛,羞不羞!” 李云璟用手挡住两腿中间,脸上浮上一层潮红。他道:“谁让你这时候开门了!我这不是洗完澡才发现忘了拿干净里衣了,正准备在门口喊你你就过来了!” 李云璟说着说着还觉得自己挺委屈:“你都把我看光光了!” 陆舟道:“我好怕明天起来长针眼。” 李云璟抬手就捶他:“好像你自己没有似的,大家都长一样的东西,你娇羞个什么。还喊那么大声!好像我把你怎么的了,这明天可怎么跟青叔解释。” 陆舟把水盆往他怀里一塞,李云璟忙腾出手来捧着水盆。 陆舟道:“把洗脚水倒了,我去给你拿衣服。关好门,别出来瞎溜达,院子里可不都是大老爷们。” 李云璟真想踹他一脚。 换完衣服,李云璟问陆舟:“你也洗吧?” “不然呢?这么热的天身上黏糊糊的,不洗还怎么睡。” “你都洗澡了干嘛还要先泡脚?” “加了点儿药材,对身体有好处。你要么?我那里还有药包。” 李云璟惊恐:“我的天,师弟你才多大呀,居然就开始养生了么?” 陆舟道:“去湿气的。不要就不要,别废话。” 李云璟:“师弟你今天火气是不是有点大,要不我去厨房给你拿一碗绿豆汤?” 陆舟:“我可能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师兄你离我远点就好了。” 李云璟:…… 陆舟把自己泡在澡桶里,舒服的喟叹了一下。七七悄悄上线,偷偷检索了一下宿主体内激素,发现还算平稳,这才放心下来。转而就想到宿主这个腹黑的小子,刚才那么说一定是故意唬他师兄的。 不然如果宿主真的情绪波动了,七七恐怕会过意不去。毕竟那天是它失误,给宿主误放了一个‘小电影’……而且在宿主这个时代,男子十五六岁成亲的比比皆是。 宿主也有十四了,按照人体生长规律来看,他或许也该到青春萌动期了。七七在想,是不是找个时机给宿主科普一下人体结构学…… 第二天早上,陆舟照例起床读书,没事儿人一样。其实本来也没什么事儿嘛。 倒是李云璟跟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的不肯出来,连早饭都是在房间里用的。 袁叙白那颗大脑袋都是问号,他问陆舟:“阿璟怎么了?你们俩吵架了?” 陆舟瞥他:“我是有多闲,马上就考试了不知道么!” 袁叙白指了指李云璟的房门:“那他这是怎么了?” 陆舟:“男孩子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舒服,这不是很正常么。” 袁叙白挠头:“是么?我怎么不知道。” 陆舟:“所以叫你多读书。” 袁叙白:…… 直到午饭时候,李云璟才红着一张脸出了房门,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样。 他见袁叙白又来他家蹭饭,没好气儿道:“先把伙食费交了!” 袁叙白破天荒的没和他顶嘴,而是怂怂的点头:“我一会儿就叫六子送来。”然后非常关切的看着李云璟:“阿璟你没事儿吧,你是哪里不舒服呀?要不要去看大夫?过几天就考试了,可别耽误了呀。” 李云璟看了眼陆舟,陆舟耸了下肩,然后指了指脑袋。 李云璟瞬间体会,这袁大头大傻帽指不定在脑子里脑补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道:“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第三次再考不进华阳书院,我想袁知县一定会扛着刀来成都府扒你的皮。” 袁叙白哀嚎一声,再不去管李云璟了。 中间陆同往返跑了两趟,终于定下了林泉街那间商铺。那处原是个戏楼,盘下之后倒也无需多做改动。上下两层,台面宽敞整洁。虽然使的钱多,陆同心疼的厉害。但这铺子收拾出来可要比德阳县的茶楼漂亮多了。 德阳县陆家茶楼虽偏了些,但那几年说的话本子精彩,远近不少人都乐意捧场。自然也有成都府过去访亲的听过几场。如今陆家要在成都府开茶楼,名头就得先打出去。 陆同花了些碎银请了街边讨饭的孩童往外撒一撒消息,就说德阳县陆家茶楼要在成都府开张了,再挑几个精彩的话本名字往外一说。有听过的人自然就知道是哪家。而没听过的人在听到新奇的话本时也会猎奇的凑一凑热闹。只要头开的好,陆同对自家话本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瞧领头那几个大孩子还算机灵,反正这些人无家可归,他索性就把那几个能干活的收进茶楼跑堂。他们常在成都府街头流浪,虽不起眼,但却会看人眼色。当然,请他们要比请正经伙计花的钱少很多呢。 茶楼开张,陆同当然得留下经管着。不过陆祥说过,他们要继续扩张,仅靠家里这几个人是肯定不够的,得趁机培养自己的亲信,日后放到外地去。像杨嬷嬷还有大杨他们就是李老夫人的陪嫁,把生意交给他们打理也很放心。 但陆家是贫农出身,哪有什么根基。外头请的人即便一时信得过,日后扩张开谁又知道是不是包藏祸心呢。陆祥也说过,放出去的掌柜必须是陆家的人。意思很明确,他让陆同买人。 不过在这之前,陆祥也来信说他送了几个人过来。随着信一并寄来的还有这几个人的身契。陆祥告诉他二哥,扩张之事宁缓勿滥。所以在挑人这方面陆同非常谨慎。他观察了一下陆祥送过来的人,再去牙行选人时心中便有了计较。 那几个大孩子见陆同风风火火的买人,顿时产生了危机感,好怕就丢了饭碗。于是几人一合计,就找到陆同自卖其身。陆同好一番劝导。 “你们还小,未来兴许还有大前程。何必卖身,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给人为奴为婢,子孙后代也是奴籍的呀。” 领头的冯五郎说:“陆二叔,我们虽然年纪小,但这几年流浪经历的也不少。您是善人,我们知道。我们愿意跟你干!” 陆同总觉得自己挺无良的,他说:“就算我买了人,这成都府的茶楼我依然用你们。他们是要送去别处的。” 冯五郎道:“但我们也只能在这个茶楼了。若想当个管事,陆二叔还是更愿意用自己人不是么。我们想当‘自己人’。” 大杨知道陆同正为此事苦恼,便道:“他们既诚心,收下便是。身契在手,我们不怕什么。陆二哥不必觉得良心不安。这每年天灾人祸不知有多少流浪儿,最后不是冻死饿死,就是被地主豪强没为隐户。真要说出人头地,一千个里头也未必就能出一个。他们跟着陆二哥,才是真的为自己考虑前程呢。” 他知道陆同介意什么,道:“陆家早就不是贫农了。您家三爷可是无棣副指挥使,又是梁太尉的乘龙快婿。您家小四爷未来也会出仕,且您家下一辈的人也都长起来了,家族兴盛还在后头。虽说做人当怀善心,但您既然做起了生意,就要考虑长远。用人御下要有手段,您该考虑的是如何让他们忠心于您。否则升米恩斗米仇,未来也是祸患。” 陆同觉得大杨说的很有道理,所以他接受了冯五郎几人的身契。从里头又挑了个七八岁上下的小孩儿送到陆舟那里。他想日后弟弟若考学出仕,身边总得有个得用的。如今年纪小,也好培养。 他们流浪儿也没个正经名字,陆舟就给他取了个名儿叫吉祥。也不叫他做什么,就先做些跑跑腿儿的活,待他考完试再慢慢教。 吉祥跑腿儿跑的很尽心尽力,才一收到北边来信,就脚不沾地的跑回若水巷。 “四爷,有北边三爷的信!” 陆舟撂下书,拿了信就出去了。李云璟也巴巴的跟了过去。 袁叙白望了望,然后问吉祥:“北边三爷是谁啊?” 吉祥挠挠头:“三爷就是三爷呀,四爷的哥哥呀。” 袁叙白:“那他做什么的啊?” 吉祥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袁叙白还挺好奇,不过他也知道不好过分去探人家隐私,便又闷头读书了。他想日后感情深了,该知道的自然就知道了。 陆舟已经拆开信了,果然是他三哥的字。 李云璟道:“这回你该放心了吧。他们在边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任务了。快看看后面是不是虎头的信,看他说什么了,消失这么久一定也是和三哥执行任务了吧。” 陆舟又拆开另一封,不愧是他从小手把手教出的大侄子,这字儿可比他三哥好看多了。起码一个是一个,都能认出来! 才顺着往下看,陆舟就看到虎头说他三叔要给小姑说亲了!!! 第48章 李云璟啧啧两声:“陆三哥胆子肥了呀,还敢给你二姐张罗婚事,就不怕陆大叔跑边关去抽他!”他可是知道陆家老两口可心疼闺女了。 陆舟想了想,道:“三哥可不敢,也许是三嫂有意。虎头说男方家是当地豪绅,和三嫂娘家沾亲。” 李云璟扒着信看了看,然后道:“我青叔当年也在沧州守过一段时间,如果这徐家是当地望族,青叔应该会知道一些。我们不如先跟青叔打听打听。不过我觉得如果是陆三嫂娘家亲戚,想来这人家应该不差。” 陆舟就点头:“说的也是,毕竟三嫂可比三哥靠谱多了。” 项冬青还真知道徐家。 他道:“徐家虽无人出仕,但也是有名的义商。无论是对外战争还是陈国境内天灾,徐家都会捐出大笔银钱物资。我在沧州时,徐家还是徐敏当家,我和他曾有过一面之缘。这人虽是商人,但学问也不差,言谈有度,行事颇有君子之风。你说的徐飞就是徐敏的长子,想来应该也差不了。” “本朝重文抑武,有战事时朝中那些文臣都要在军饷上斤斤计较,这也克扣,那也不批,更别说现今太平年月了。你三哥如今任无棣副指挥使,手底下有军队。真遇着战事,有一个富商亲家日子可要好过许多。” “可爹娘一定不许三哥拿二姐换富贵的。”陆舟道。 项冬青摇头笑道:“陆三郎当然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把我想到的都告诉你。陆二娘子若和徐飞两情相悦,那些利益也不过是附加的好处罢了。若她和徐飞无缘,想必陆三郎是不会勉强他妹子的。不过我想陆二娘子敢不远千里去边关重地,她的心志定十分坚定,旁人的决定不会轻易影响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算她愿意牺牲自己去换家人安康,那也是她的选择。而□□郎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读书。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少操闲心,你都十四了,这个头有些拖后腿了。” 陆舟的心仿佛被扎了无数把刀,他抬眸幽幽的看着项冬青:“青叔,你也学坏了。” 李云璟拍了怕陆舟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儿师弟,我们可以用知识碾压他。” 项冬青面无表情的走了。 李云璟摊了摊手:“你看,抓住痛点,一击克敌。” 陆舟:…… 转眼就到了考试的日子。 华阳书院和其他书院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的考试共有三场。第一场考贴经和墨义,第二场考策问和诗赋,这些和其他书院大体都是一致的。不同的是这第三场,华阳书院加试体力。 报考的学子们被统一带到城郊青城山,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负重往返者即为过关。 入学之后,书院也会开设骑射,剑术等一应课程。其评分占比和四书五经同等重要。 这一场考试是华阳书院第二任院长提出的。他的意思很明确: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虽然寻常人家没有这个条件学习骑射,但也应当锤炼体魄。那些离了马车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的学子,华阳书院是要不得的。当然,本身身体孱弱的学子又另当别论了。 而据说这第二任院长虽是个读书人,但年轻时也是跟着□□皇帝上过战场真刀真枪的立了军功的。所以他看不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是正常。 虽然这个提议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备受争议,也直接导致了华阳书院那一年报考的学子人数直线下降。但当年考进华阳书院的学子们一经出仕,个个都是文武双全的好苗子。也是从那年起,华阳书院在陈朝一众书院里脱颖而出。 那几年也有相当一部分的书院纷纷效仿华阳书院,但却少有坚持下来的。因为陈朝重文抑武的大环境,很多学子们并不重视武艺,加设的体力考试也不过走个形式罢了。 毕竟朝廷科举出仕又没有规定考生必须会武艺,如果学文的都会武艺了,那隔壁武举岂不是形同虚设了。 袁叙白从背篓里取出水袋,咕噜噜灌了下去,然后擦了擦脑门沁出的汗水,喘着粗气道:“可真是造了孽了,我连考三年,就连着爬了三次青城山。” 他晃着三根手指,夸张的瞪大眼睛。 李云璟嫌弃的瞥他一眼:“不就是爬山嘛。” 袁叙白叫道:“爬山还不够呀!这青城山可是方圆百里最高的山了,而且我们还背着这么重的东西呢!诶,你们俩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呀!” 陆舟道:“你快些吧,不然太阳落山可就下不去了。” 袁叙白紧了紧背篓,咬着牙跟了上去,嘴巴还不停叨叨:“我说你俩怎么都不知道累的。” 陆舟说:“这山上空气舒润,清爽宜人,我们赏着景就能通过考试,这不比在逼仄沉闷的监舍里舒服多了。” 李云璟附和道:“就是呀。而且这山上还有好多我们没见过的花草呢。哎,如果不是怕误了规定的时辰,我还想抓个兔子烤来吃呢。我师弟烤兔子可香了。” 袁叙白咽了咽口水:“你别说了,我都饿了。” “背篓里不是有干粮么?” “干粮能和肉比么!” “有的吃就不错了。” 三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李云璟忽然‘咦’了一声,他指着前方道:“那人作弊!” 袁叙白正扶着膝盖换口气儿,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浑不在意的收回视线,道:“你管他的,那人去年和我一起考的,也是喊人背他走的。” 李云璟气不过:“可他这是作弊呀,对其他人不公平!” 陆舟蹙着眉看了眼前头那人,道:“第三场考试的题目是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负重往返,再没有其他规定。所以只要他按时抵达目的地,管他用什么手段呢。” “可是……” 陆舟打断李云璟的‘可是’,他说:“你忘了么,咱们先生说过,书院虽是读书的地方,但在某种程度上也算一个官场的缩影。阶级永远存在,欺压就不会消失。” 袁叙白跟着点头,然后冲前头点了点下巴,道:“那人可不是一般人,他叫宋显,是登州知州曹喜的亲外甥。曹喜你们知道么?刘太后身边有个得力大内监曹端成,曹喜是曹端成的干儿子。” “那曹喜原本是成都府人,他妹子当年嫁给成都府一个宋姓商人,如今借着曹喜的势垄断了不少生意。如今的成都府尹据说是曹喜的门生,和宋家很是亲近。好在成都府势力复杂,也不是曹喜一家独大。” 李云璟听的云里雾里,忍不住挠挠头:“官场太复杂,真不如回家种地。” 袁叙白很是赞同的点点头:“我就想做生意赚钱,当官有什么好的。” 陆舟就问:“你既不想做官,为何费这么大劲儿考学?不如早早的接手家里生意,然后娶妻生子。” 袁叙白就叹气:“我倒是想了,可我爹娘亲哥都想我考官。他们说我叔叔一人在官场,势单力孤的,要我也出仕给我叔叔撑场子去。” 李云璟就乐:“你不给你叔叔扯后腿就不错了。” 袁叙白竟难得的没有反驳他:“你说的很对,我就好怕别人给我下套。”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下山,和宋显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李云璟每次抬头都能看到背着宋显那个年轻人脚步越来越沉重,他身边几个明显是宋显的狐朋狗友们,还在高声呼喝,拿人取乐。 李云璟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突然手里被塞进一颗石子儿,李云璟偏头看向陆舟,陆舟朝他眨眨眼,然后用下巴点了点那个正拿着树枝儿抽打年轻人的纨绔。 李云璟霎时心领神会:“得,今儿打不着兔子,就让小爷拿你解解痒。” 没人看见李云璟是如何动作的,只听‘哎呦’一声,那纨绔往前一扑,正好撞到宋显的屁股上。背着宋显的年轻人明显体力已经透支,根本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直接向前一栽,宋显也被脱手扔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那纨绔受了惊,忙爬起来去看宋显,自顾扇着巴掌道:“我刚才没留神,脚滑了,你没事儿吧。” 还不等宋显说话,他又恶狠狠的瞪了眼倒地的年轻人:“你是怎么搞的,背个人都背不稳,把宋公子摔坏了,便是卖了你也赔不起。” 宋显被摔的懵了一下,听着好友叽里呱啦一顿说,不由有些心烦:“行了焦明,快扶我起来。” 他看了眼那年轻人,蹙眉道:“你把本公子摔了,说好的钱我就不给你了。剩下的路我也不用你背了。”说完转身就走。 那年轻人挣扎着爬起来,虚弱的说:“宋公子,我,我还能行。” 宋显连个眼神都没留给他。 这时李云璟三人已经到近前了,他们把那年轻人扶了起来,见他嘴唇发白,浑身不由自主的发抖,明显已经累的脱力了。 李云璟就有点恨铁不成钢:“你不要命啦!” 第49章 李云璟和陆舟一左一右将人扶起来,让他靠在树上歇息。 袁叙白瞅了瞅,见那年轻人的背篓被那纨绔摔在地上,他干脆上前将背篓拖过来,从里面找出水囊,拧开盖子就要给他他喂水。 那人似是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目光有些呆滞,完全不理还举着水囊的袁叙白。 李云璟就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那人动了动眼珠,有气无力的说:“我需要钱。宋公子说如果我背他下山,他给我十两银子。” 陆舟道:“十两银子的确不少,但也要量力而行。你家境应当不错,怎么会做这个?是遇到什么事了?” 袁叙白一听,不由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他家境不错。” 陆舟就告诉他:“你看这位公子双手白净细腻,只有右手无名指有薄茧,是常年握笔所致。另外他着一身细棉布,袖口还有暗纹图样,布料虽不算名贵,但也在中等。” 袁叙白恍然大悟。 那人也抬头看着陆舟,带着几分愕然,嘴唇张合几下,便又垂下头去。 “果真是有麻烦了?”李云璟叹道:“先别想这些了,我们先下山再说。你若不介意,我们边走边说,兴许我们能帮得上你。” 那人摇摇头,道:“你们走吧。我便是通过了考试也未必能入学,我怕连束脩都交不起了。” 他又碎碎念着:“明明可以拿到十两银子的,可偏偏摔了一跤,偏偏摔了,怎么会摔了…….” 他不断的重复,好像这样就能赶走内心的焦躁和懊恼一样。 陆舟碰了碰李云璟,心思不明而喻。这事儿他们虽是打抱不平,但此事未经允许,坏了这年轻人的事儿。二人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 陆舟道:“你需要十两银子么?我可以借给你。” 袁叙白眼睛一瞪,李云璟立马伸手捂住他的嘴,把他即将喷薄而出的惊叫给堵了回去。然后扭头对年轻人说:“也算我一份。” 年轻人猛地抬头:“你们就不怕我还不起么?” 陆舟摆摆手:“都是考华阳书院的学子,报名都有花名册,你若真的还不起,我们自会找上门去。不过我们还是相信你的。” 年轻人有些不知道要什么好了,他手足无措,胡乱的点头:“还,我一定还上,等考完试我就去抄书赚钱。一定还上的!” 李云璟就一把将他拉起来:“那还不快走,再不走可真考不过了。” 袁叙白落后一步跟陆舟嘀咕:“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啊,万一他真不还了怎么办呀,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陆舟道:“那就当给他的补偿吧。” 袁叙白挠头:“你又不欠他的……” 陆舟不理他了,袁叙白嘟囔了一句也就把这事儿抛在脑后了。 年轻人名叫吴槐,是成都府新乡村人。他感念几人救他帮他,便将近来发生的事儿说了说。 “陆公子说的不错,我家虽算不上乡绅富户,但也略有薄产。祖上留下不少田地,平日雇佣佃农耕种,每年收入也算可观。我是家中独子,底下还有一个妹妹,今年十三。家母本想待我考入华阳书院,再放出话去给妹妹相看,这样便能寻个更好的人家。原本一切向好,可偏偏……” 他咬牙气道:“偏偏我爹沾了赌!” 袁叙白啧啧两声:“十个赌九个输,还剩一个家破人亡呀。” 李云璟忍不住踹他一脚:“不会说话就闭嘴。” 袁叙白委屈的撇撇嘴。 吴槐自嘲的笑笑:“袁公子说的也没错,我爹当时昏了头,竟将家里的田契给抵了出去。赌坊的人上门来收地,我才知道爹竟赌输了这么多钱。可爹却说他抵出去的只是靠河湾那边的地,没有全部抵押。但那白纸黑字还有我爹的手印,这些都做不得假。” “而且就算把田地都抵出去了,也还差一百两银子。我东奔西走去借钱,村里的人知道我爹赌钱,都不愿借。倒是有平日处的不错的朋友帮了我一些,不过他们能力有限,我仍凑不够钱。赌坊的人说了,若再不还钱,就要拿我妹妹去抵账!” 吴槐眼眸猩红,连声音都打着颤:“我妹妹落到他们手里,哪还有活路呀!” 陆舟眉头一蹙,问道:“你可有再问你爹,他当时的确没有将田产全部抵押么?还有,他赌的是什么,何故会赌输这么多钱?依你所说,你家的田地加起来少说也能值千两呢。短短数日就能赌输近千两,莫不是别人给他下了套?你爹又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一把年纪偏偏就沾了赌,是有人诱拐还是怎样?” 陆舟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的袁叙白瞠目而舍。 吴槐倒并未觉得有什么冒犯,用袖子抹抹眼泪,道:“我爹素来老实,平日也就爱喝几口小酒,哪里沾过赌。这才一沾上就倾家荡产了,所以我也怀疑是有人给我爹做套,也偷偷的去打听了那个赌坊,才知道那赌坊也是大有来头的。” 他朝前看了眼,低声说:“这赌坊背后的东家就是宋家人。我也没想到会在第三场考试碰到宋显,他或许不认识我,只说给我十两银,让我背他下山。我便想若能和他搭上话,兴许我家的事能有些转机。只是他身边那个叫焦明的一直在东拉西扯拍他马屁,我根本无从说起。” 陆舟就问袁叙白:“你在成都府复读这么久,可听说过那叫宋显的人品如何?他既是曹喜的亲外甥,可有做过些什么仗势欺人的事儿?” 李云璟就指了指吴槐:“他让人背他下山,这算仗势欺人了吧。” 陆舟道:“这是公平交易。” 吴槐也点点头:“宋公子的确没有说过什么难听的话,倒是那个焦明嘴巴不太干净。” 李云璟鼻子朝天哼了一声。 袁叙白想了想,说:“若说生意场上,宋家确实倚仗权势欺压中小商户。可若说宋家公子,倒甚少听说过什么欺男霸女的事儿。不过这位宋公子之前在新都书院时也常常差遣同学替他做事,还有今儿个,他叫吴槐背他下山。不过我也是才知道他是付钱的。如果是这样,那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富家公子哥儿那些毛病罢了。” 李云璟问陆舟:“怎么,你还想去找他呀。” 陆舟就道:“如果那赌坊果真是宋家的产业,找他说说也许能宽限许多。更何况赌场的猫腻可多着呢,吴伯父必定是着了道儿了。” 袁叙白惊恐的瞪大眼:“你去过赌场?” 李云璟没好气儿道:“我师弟这么乖,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那他怎么知道赌场的龌龊。” 李云璟刺儿他:“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话本里都有写的呀!” 袁叙白挠头:“我怎么就没看过。” 陆舟打断他二人,道:“行了行了,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对了吴槐,你还差多少钱?” 吴槐道:“五十两,三日后到期。” 陆舟扭头看了眼李云璟,李云璟浓眉一皱,而后又舒展开,道:“我们先凑着,袁大头,你也拿些出来吧。” 袁叙白只觉锅从天降,很想吼一句“凭什么!”但也不知怎的,他没吼不说,反倒怂怂的点了点头。事后他就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那两个死小子下了降头了。他怎么能往外借那没谱的钱呢! 陆舟又对吴槐说:“钱的事你先不用担心。考完试之后你当回家再同吴伯父仔细捋顺一遍,看这当中是否有什么漏洞。” 袁叙白就道:“就算是给人套路了,你还能找谁说理去。别忘了那可是曹家姻亲,咱们这位府尹又是曹家那一派的。” 陆舟道:“你也说了成都府势力复杂,那宋家既然还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就说明这里还有一股力量在制约他们。宋家如有什么把柄,恐怕他们会乐见其成的。” 袁叙白再次瞠目结舌,将陆舟从头到脚重新审视一遍,然后扭头去看李云璟:“你师弟真的才十四?这心眼儿都快赶上我叔叔了!” 李云璟呵他一声:“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我师弟从小就心眼儿多。” 袁叙白:“怪不得长不高了。” 陆舟:…… 吴槐听他们说话就有些憋不住笑:“你们说话可真有趣儿。” 边说边走倒没有觉得很累,一行四人也在约定时间到达指定位置。焦明看到吴槐,恶狠狠的剜他一眼。吴槐有些不自在的往袁叙白身后躲了躲。 李云璟瞥了焦明一眼,然后对吴槐说:“不用理他,一个小喽啰罢了。只要宋显不为难你,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袁叙白就道:“不好听的话以后可是少不了,这种人就像苍蝇一样,虽然不咬人吧,但是在你耳边嗡嗡嗡的也齁烦人。和这种人做同学总觉得有些掉价。” 陆舟倒不以为意:“大千世界,什么人没有。这仅仅是在书院,日后你若有机会进入官场,恐怕会有不少没下限的人在。习惯就好。” 袁叙白又被陆舟蹦出的话给惊了:“我说你们平时都看了什么话本子,怎么才十四的大好少年整个就像一饱经沧桑备受摧残的中年男子了?我叔叔都没这样呢。” 李云璟拍了拍袁叙白的肩膀:“习惯就好!” 第50章 陆舟和吴槐约定第二天就把五十两银子给他。吴槐说她娘手艺不错,想请他们去家里吃顿便饭,答谢他们在青城山对他的帮助。 这个时候当然不是请客的好时机,不过陆舟大概明白吴槐的用意。他家发生的事他不想对他们有任何隐瞒。请客只是托词,他想通过这件事拉近关系,想让自己完全取得他们的信任。也或者,在他最难的时候,他们雪中送炭,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感谢吧。 按说便是人家请了,最好也缓些时候再去。可陆舟不是一般人啊,他总觉得吴槐他爹突然沾上赌就很蹊跷。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呀,他又不是你家亲戚,你管那么多!” 袁叙白有些忿忿的嘟囔了一句,还道:“我那份钱能不能不拿呀,我也没想管呀。再说了,咱们和他一面之缘,凭啥借他钱。” “你这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啊。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吐沫一个钉。你都答应吴槐了,难道想失信于人?” 李云璟脱了鞋袜,把饱受摧残的双脚伸进放了药包的温水里,忍不住喟叹一声:“可真舒服……” 袁叙白见他那副表情,撇了撇嘴道:“年纪轻轻的就泡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行呢。” 李云璟斜眼看他:“什么不行?” 袁叙白微微一愣,嘟了下嘴,看了看一脸懵逼的李云璟,奸笑道:“没啥没啥。” 陆舟觑了他一眼,默默低下头,也脱了鞋袜泡脚。 袁叙白用扇柄挠挠头,对这师兄弟二人的行为表示不理解。他又跳回刚才的话题:“是你们把我架起来的,那种时候我能说不借么!我说明儿还真去啊?” 陆舟道:“君子重诺。既然已经应了吴槐,当然要守信。我们约定明早过去,他家里应当今晚就开始张罗饭食了。我们若不去,拂了人家心意不说,还浪费了人家粮食。” 他见袁叙白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便道:“我有个好办法,可以让你既不失信于人,又不用把钱借出去。” 袁叙白眼睛一亮:“快说说看。” 陆舟故作高深的‘啧’了一声,然后微眯着眼觑着袁叙白,慢悠悠的抬起手,把掌心冲上,招了招五指,道:“把这两个月在我们院子吃饭的伙食费结了。” 袁叙白:老子信了你的邪!!!! 李云璟憋笑憋的脸都紫了,这会儿终于放声大笑,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他边笑边断断续续道:“就你还想从我师弟手里讨便宜,兄弟,路走窄了!” 袁叙白不由恼恨。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如果我借钱给吴槐,那这伙食费是不是就算了。” 李云璟‘嘎’的止住笑,扭头同陆舟说:“袁大头什么时候变聪明了?” 陆舟就乐:“但凡和钱有关,他脑子都挺快的。” 袁叙白似是找回点儿脸面,哼了一声道:“至少这钱是借出去的,虽然也不知道吴槐靠不靠得住。但几率五五分,总还有回本的希望。若是交了伙食费,那可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呀。” 李云璟抬脚就朝他撩水:“你骂谁是狗呢!这人太抠门儿了,师弟,捶他!” 陆舟也扑腾起脚丫,水花溅的老高。袁叙白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他俩扑了满襟的水。 他惊恐万分,忙甩开扇子遮着脸,叫道:“斯文,斯文!好歹也是大家公子,好歹也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怎么比街头撒泼的泼妇还泼辣!” 李云璟就笑:“这算什么,在我们村学堂边上的河里玩儿才刺激呢。师弟每次都被我泼一身。” 袁叙白就道:“你们家大人不管你们?这也太有辱斯文了。”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刚才就想说了,只是一直想着借钱的事儿一时忘了提。” 他指了指二人白白胖胖的脚丫子,说:“你们怎么能光天化日的就脱鞋袜呢!” 李云璟扭了扭脚指头,浑不在意道:“这有什么的呀,我和师弟还在河里洗过澡呢。有时候有小鱼游过,嘬你脚丫子,还挺好玩儿呢。” 袁叙白表示不能理解,再想到那场面,忍不住抖了抖。 陆舟就道:“说什么斯文不斯文。我们刚搬来那天你不经允许就踩梯子扒墙头偷窥我们,还把我师兄吓着了。这就是斯文举止了?” 袁叙白眨眨眼:“我只是一时好奇……” 李云璟就呵他一脸:“你这是双标!” 袁叙白:“哈?” 李云璟解释:“宽以待己,严于律人。” 袁叙白:…… 陆舟:“明日开始,不交伙食费不给你饭吃。” 袁叙白:……好像损失了一座金山。 翌日清晨,三人再聚首。袁叙白穿了一身湖蓝锦袍,配了个白玉雕花簪子,腰上还坠着个宝玉葫芦。而李云璟和陆舟则都穿了寻常棉布衣服。 三人甫一见面,不由脱口而出。 “你怎么穿的这么骚包!” “你们怎么穿的这么寒碜!” “……” 李云璟就白他一眼:“哪里寒碜了,这还是师娘给我们做的呢。再说,我们是去同窗家做客,又不是正式场合,你穿成这样,还想人家把你供起来呀。” 袁叙白转了一圈:“我这不也挺好的嘛。” 陆舟:“不方便。” 袁叙白:“干什么不方便?” 陆舟:“去了就知道了。” 袁叙白:…… 吴槐一大早就在村口等了,见老远有辆马车驶过来,忙撩起袍子小跑上去,果然是陆舟三人。 陆舟掀开帘子见是吴槐,让开点地方,道:“你也上来吧。” 吴槐跳上车,倒没进车厢,而是坐在项冬青另一边,他回头笑道:“不用,我在外头好指路。” 他抬手往前一指:“我家也挺好找的,沿着进村的路一直往前走,门口有两颗枣树的就是我家啦。” “多谢你,还特意跑来接我们。”陆舟道。 吴槐忙摆手:“你们第一次上门,自是要来接的。我家人听说同窗做客,可开心了。不过农家粗茶淡饭,还望你们别嫌弃。” 李云璟就道:“谁还不是农家出来的,就是想尝尝伯母的手艺。对了,听说你们村横贯一条河,这会儿正是吃螃蟹的时节,你们村让外人捞螃蟹么?” 吴槐就道:“那螃蟹是河里的,又不是我们村的,没人管的。不过那都是野螃蟹,个头小,味道不怎么样。我们村的人倒不常吃,多是些半大小子闲来无事捞着吃。” 袁叙白就点头:“若说螃蟹,自然是江南一带的好。尤其中秋前后,母螃蟹个头足,个个带黄,可鲜了。就是不好弄。” 李云璟道:“味道如何倒是其次,我们村河里的螃蟹虾子也都是野生的。不过捞螃蟹挺有意思的,我和师弟这段时间一直闷头读书备考,许久不曾捞螃蟹和虾子吃了。师弟知道一个好法子,做出的螃蟹虾子可好吃了。” 袁叙白也是个吃货,听到吃的不由自主就分泌唾液。只是不知怎的,他就觉得心慌慌的,好像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在等着他。 没多大会儿功夫就到吴槐家了。袁叙白下车一瞧,‘啧’了一声,道:“你家还真是大户。” 吴槐扯了扯嘴角:“也就只剩这房子了。” 袁叙白有些尴尬,忙道:“瞧我,一时嘴快,你别介意,我,我我……” 吴槐摇摇头:“我没有介意什么。如果介意的话,就不会和你们说家里的事情,更不会请你们到家里来了。” 这时有个妇人朝外张望,高声道:“槐哥儿,是客人到了么?” 吴槐高声应道:“到了娘。” 那妇人又冲屋里喊了句什么,然后便见一对老夫妻从院子里走出来。陆舟几人也顾不得闲聊,也忙迎了上去,端端正正的行礼:“见过吴伯父吴伯母,小子们叨扰了。” 吴母忙笑道:“客气什么。您几位帮了我家这么大忙,该我们谢你们才是。快,快进来。” 说着还用胳膊怼了下身旁的丈夫,怨怪他不知说话。 倒也有邻居朝这边张望,见到有马车来,还从车上下来位锦衣贵公子,纷纷猜测这是不是又来吴家讨债了。 吴母脸上有些挂不住。 陆舟回头和项冬青说:“青叔,我瞧这院子挺宽敞的,把车赶进来吧。” 吴母马上道:“对对对,我家还有牛棚,空着呢。正好把马牵过去,有现成的草料,稍后就叫我家大娘子饮马。” 项冬青将车赶进来,随手便将院门关上了。吴母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李云璟随后从车上拎了大包小裹的下来,道:“初次上门,小子们也不知您二老喜好,便拣着些素日用的上的物件买了。还有些糕点冰饮,小娘子爱吃的。” 吴母忙在衣襟上蹭了蹭手:“这,这怎么好意思……” 吴槐道:“娘,都是同窗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诶诶诶,多谢您几位了。槐哥儿,快招呼着,堂屋泡了茶。” 吴父也跟着附和道:“是是是,快来喝茶。这都是自家山头的茶树,我自个炒的。和外头那些好茶比不上,可味道也不差的。” 吴槐道:“我爹炒的茶的确不错,你们尝尝。若喜欢回头我叫小妹包上一些,你们带回去喝。” 吴父似乎还有些扭捏,只顾笑着点头。 陆舟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两眼,拱手道:“那就多谢吴伯父了。” 第51章 吴家曾是富户,三进宅院,外面看着还挺气派的。堂屋也宽敞明亮,只是有些过于宽敞了。看得出原本摆放的些许物件都撤走了,估计是被吴槐拿去当了。 墙壁上有一块地方明显比其他处干净,整体呈长方形,应当是曾挂了一副字画。 陆舟便随口道:“我家堂屋里挂了副字,也在那个位置,是我们家的家训。我爹亲手挂上去的。” 吴槐也只当他是见了那墙面想起家了才随口一说,倒也并未觉得唐突,还附和道:“那里挂着的原是吴道子的一幅画,是赝品。不过也是出自前朝名家之手,我拿去当的时候,倒比家中一些瓷瓶器物值钱。” 吴父似是不想他们继续这个话题,招呼道:“这茶都泡好了,快尝尝。” 陆舟和李云璟不怎么爱喝茶,倒是觉得一路走来有些口渴,便灌了一杯,口感果真十分清爽。 袁叙白慢悠悠的浅啄一口,微眯着眼回味了一下。当然,这只是他的习惯,这又不是什么太平猴魁那样的顶尖好茶。不过回味尚有几分甘甜,倒让他颇为喜欢。 “伯父,这茶真不错。” 吴父就笑道:“袁公子喜欢就好。”他又扭头看向吴槐,道:“你娘和小妹在备饭,还需要些时候。你的同窗们第一次到我们村,你带他们四处走走。” 然后扭回头对陆舟几人说:“虽是乡下小地方,不过景致还算不错。” 陆舟抬头看他一眼,笑着拱手:“多谢吴伯父,我们也正有此意。我师兄想去捞螃蟹呢。” 袁叙白茶还没喝完,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跟着陆舟走了。 吴母听见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来问吴槐:“槐哥儿,你们这是干什么去?” 吴槐道:“娘,我带同窗出去走走。” 吴母笑着道:“那玩儿的开心些,记得早点回来吃饭。”看得出,她笑得有些勉强。 袁叙白就偷摸拽了一下李云璟,李云璟正要和陆舟一起走呢,突然被人扯住,回头就瞪了眼袁叙白,不耐烦道:“干嘛呀!” 袁叙白:…… 他说:“吴伯母似乎不太想我们出去。我们才进来时外头有人看热闹呢。我们这么出去,吴槐会不会脸上挂不住呀。” 李云璟就道:“他们看他们的,我们是和吴槐出去玩儿的,又不是揍他的!”他一脸嫌弃的甩开袁叙白的手:“别拉拉扯扯的。”转头就快走两步,追上陆舟,拉着陆舟的袖子道:“师弟你走慢些,等等我呀。” 袁叙白啐他一口:“双标!狗!” 几人才出院子,便陆续有村民扒着自家院墙往外看。李云璟就和陆舟咬耳朵:“他们村儿的村民看热闹怎么都偷着看啊。看热闹不应该像咱们溪山村一样,搬个小板凳,再抓一把瓜子嘛。坐院门口互相还能交流交流,多好呀。” 陆舟就道:“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咦,你在太原时候是怎么看热闹的呀?” 李云璟挠头:“记不起来了,不过好像不太好看的样子。因为每次之后都有人莫名其妙的不见了。”然后他猛地扯住陆舟的袖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又激动又不敢声张,捂着嘴低声道:“是宅斗呀!” 陆舟眼睛也亮了亮:“和话本里一样的么?” 李云璟就使劲儿想,然后特别可惜的摇摇头:“我忘记了。” 陆舟就道:“没事儿,以后会有机会的。” 李云璟:“什么机会?” 陆舟道:“等你成亲了你就能体会到了。话本里不是说了么,像你们这样大户人家出身的公子哥儿都有好多小妾的。”然后他看了眼李云璟,又道:“师兄今年十六了吧,话本里那些公子们到你这个年纪,家里都给安排通房丫鬟了呢。” 李云璟就在脑子里琢磨了下那个场面,然后想起话本里引人遐想的隐晦描述。突然脑子里又浮现师父成亲那晚的一片红,还有那晚的梦。他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恼恨又带着点儿羞赧的瞪了陆舟一眼:“你小小年纪瞎说什么呀。我家可不是那样的人家,我祖母一定不许我纳妾的。” 陆舟就问:“那你想不想呀?” 李云璟:“我,我哪知道呀。”他歪了下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可描述的画面,忍不住抖了抖,又把脑袋凑到陆舟身边,道:“还是算了。别人家宅斗热闹好瞧,我可不想自家也变成热闹给别人瞧。” 俩人似是还想交流些什么,突然袁叙白硬生生从他俩中间挤了过去,侧头抬着下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拉拉扯扯不讲武德。” 陆舟:…… 他扭头问李云璟:“他吃错药了?” 李云璟摊手耸肩:“不能理解。” 吴槐就哈哈大笑,然后抬手指了指前面:“河边到了,再往前是小岳山,你们是想先去河边还是去……” 他话还没说完,李云璟已经冲出去了,嗷嗷叫唤着:“师弟快来呀,捞螃蟹啦!” 袁叙白正背着手在前头慢悠悠走呢,听李云璟这么一叫唤,吓的一趔趄。还不等他回头骂,李云璟已经冲过去并将他撞的转了个圈。然后陆舟又冲了过去,又把他给撞的转了个圈。 还是吴槐好心把他稳住了。袁叙白气的大骂:“多损哪!你瞧瞧,你瞧瞧,多损!” 吴槐也忍不住乐。 而这时李云璟和陆舟已经脱了鞋子挽好裤脚下到河里去了。还朝岸边招手呼喝:“快来呀快来呀,好多螃蟹和虾子!” 吴槐被他们的笑容感染,也小跑着过去,甩掉鞋子跳了下去,溅起一堆水花。 袁叙白一脸震惊。 吴槐还回头冲他笑:“袁公子也一起吧!” 袁叙白连连摆手后退:“你们开心就好,我还是去树底下凉快着吧。”说着还小心的踮起脚拎着衣摆,唯恐被水溅了一身。 李云璟憋了一肚子坏水,哪肯如他所愿,他和陆舟对视一眼,然后俩人猛地朝岸上撩水。袁叙白到底没躲过去。 他气急败坏:“干嘛呀干嘛呀!我这可是新衣裳呀!哎呀!” 李云璟哈哈大笑:“大家一起出来,你也不能干着回去。快,可别说我们不带你一起玩儿。你下来就知道了,玩儿水多有意思呀。小时候我和师弟想玩儿,大人们总不叫我们玩儿。长大了又不好意思和村里那帮小崽子抢,也就趁着那帮小崽子上学堂的时候才消遣一会儿。” 吴槐也道:“是啊吴公子,下来吧。” 袁叙白转头就跑:“我不,我就穿了这一身衣裳,脏了不好,有失体统。” 一直没说话的陆舟早看出他要跑路,早早就趁着李云璟说话的功夫摸到岸边了。袁叙白才一抬脚,他猛地掐住他脚腕将人给扯了下来。 袁叙白呛了好大一口水,闭着眼睛哭嚎道:“快救救我,救救我呀,我不会游水的呀!” 陆舟早在他身侧托住他的腰,道:“这河浅,还没没过你腰身呢,你嚎啕什么,丢人不。” 李云璟也架着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说:“你说说你也真是,自己下来多体面呀,非叫人拉扯下来,这回里子面子都没了吧。” 袁叙白在他俩搀扶下才稳住身子,发现自己双脚已经踏到河底了。他已经感觉到靴子里灌满了水,脚底下冰凉凉的,痒痒的。又想到李云璟说河里有小鱼啄脚丫子,就忍不住又嚎了起来:“鱼,有鱼嘬我脚丫子了啊啊啊啊啊啊!” 吴槐就笑:“吴公子,你穿着鞋呢。再说这会儿都入秋了,可没有那么小的鱼了。那是水灌进靴子里啦。” 袁叙白委屈的不行:“你们太损了!” 陆舟道:“反正衣裳都湿了,快一起捞虾子,我们借吴槐家的锅灶做一顿,保你吃了还想再吃。” 袁叙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衣服,心疼的不行,还叨叨着:“我这衣服多贵呀,不行,这个月的伙食费你给免了,不然我不同意。” 李云璟就道:“我家的厨房我家的厨娘,给不给你吃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你不拿钱行啊,回你自己院子吃去。” 袁叙白:…… 他扭头就和吴槐告状:“你看他们俩,有这样的么。” 吴槐笑:“陆公子和李公子是和你关系好才这样的。” “就是!”李云璟见缝插针,然后又和吴槐说:“也别什么公子公子的叫了,你直接喊我们名字就好。哦,你可以喊他袁大头。” 袁叙白不乐意了,鞠了一捧水就朝李云璟扬了过去:“你才是大头!” 李云璟立马发动反击,还拉师弟陆舟一起。袁叙白也马上揪住吴槐这根救命稻草:“咱俩一伙。” 秋阳正盛,将河面映的金黄。四溅起的水滴合着阳光闪着金色的光,趁的少年的笑容愈发璀璨。 直到吴大娘子来河边寻人,几人才意犹未尽的从河里爬上来。然后看着河岸上一堆死不瞑目的虾兵蟹将,陷入沉思。 第一次下河还没玩儿够的袁叙白磨磨蹭蹭的从河里爬上来,就迎上了陆舟和李云璟月牙般的笑眼,忍不住心里咯噔一跳。 陆舟和李云璟哇哇叫着一左一右将袁叙白架起来,然后利落的脱掉他的外衫,道:“反正也湿透了,就拿它把虾蟹兜回去吧。” 袁叙白此时此刻心内万马狂奔,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字:“狗!” 第52章 吴母见几人浑身湿透了回来,忍不住惊呼一声:“这是怎么的了?” 吴槐笑道:“娘,没事儿,我们去河里捞虾了。陆……额,四郎说他会一种做虾的方法,可好吃了。” 吴母就笑:“多大的人了,还下河捞虾。快给你几位同窗找几件干净衣服换上,可别回头着凉了。” “诶!” 陆舟三人朝吴母拱手告罪:“叫伯母看笑话了。” 吴母“嗨”了一声,道:“这有什么的。把虾子给我,我先过几遍水洗洗,不然有泥沙,牙碜。” “有劳伯母了。这虾回头放着我做,也叫伯母尝尝我的手艺。” 吴母就惊讶道:“陆小公子还会做饭?” 李云璟就道:“我师弟手艺还行。就是今儿来不及去山上,不然我给伯母打个兔子回来,我师弟做烤兔子也是一绝呢。” 吴母就爽利道:“成!你们先去换衣裳。”然后又对吴大娘子说:“去把锅里的热水淘出来,叫他们擦擦身上。” 陆舟马上道:“别,我们自己来就好。” 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但吴槐感觉他们和寻常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们都不一样。他们很随性,没有那么多规矩礼节,出门在外也不见有使唤小厮,凡事都亲力亲为。便道:“娘,放着我们自己来就好。” 袁叙白的那身衣服算是彻底废了,换衣裳的时候还在碎碎念:“我好贵的一身衣服呢。” 那边李云璟一边把湿衣服叠起来,一边还和陆舟说:“晚上一起洗衣服吧。” 袁叙白就气。他俩穿的棉布衣裳,沾了水洗洗抖一抖晾一晾就干了,怎么都不心疼。他这可是锦缎料子呀,还是他家里去江南那边进的货,拢共也没有几匹,他可稀罕了呢。 “明日去你们院子,我必须多吃一碗饭。”袁叙白忿忿道。 陆舟撸着袖子做虾,李云璟就在底下添柴,袁叙白倚着厨房门口看热闹。不大会儿香味儿就飘出来了,袁叙白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几声。 虾蟹一起做,出锅后往盆里一盛,也没讲究摆盘什么的,直接端上桌,红彤彤的,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吴父还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上门还叫客人下厨,实在过意不去。这孩子也没说你们想吃虾,不然昨儿个就叫槐哥儿去河里捞了。” 李云璟忙道:“伯父别误会。小槐事先不知,我们也是临时起意的。而且吃虾是其次,捞虾才有乐趣嘛。” 吴父笑着泯了一口酒,点点头没说什么。 陆舟指了指吴父手边温着的酒壶,道:“不如我陪伯父喝两盅?” 爱喝酒的人最喜欢别人这么说,吴父当即就是一喜,忙喊在厨房里吃饭的吴大娘子拿个杯子过来。 李云璟都震惊了,他在桌下扯了扯陆舟的衣摆。陆舟一把抓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手背上敲了敲。李云璟就明白了,他师弟要搞事儿了呀! 不过……他记得师弟说过,在他小时候,他三嫂还不是他三嫂的时候就告诉过他:喝酒不长个儿。他就颇有些忧愁,他都比师弟高一个头了!师弟总也长不高可怎么办呀。 袁叙白当然没李云璟那些小心思,他见陆舟要酒,也和吴父说:“给我也添个杯子吧。在家时倒常陪我祖父喝一些,不过我酒量不好,吴伯父别介意。” 吴父高兴还来不及呢。 吴槐犹豫着要不要也陪一陪,虽然他爹爱喝酒,可他没喝过呀。 李云璟就道:“他们就是凑个热闹,你不用理会,咱们吃菜就好。别说,伯母的手艺真不错呢。” 吴槐道:“我娘的手艺确实不错的。” 酒过三巡,袁叙白已经不行了,他用手支着那颗大脑袋晃悠来晃悠去,看的吴槐心惊胆战,好怕那颗大脑袋就砸在饭桌上了。只怕这桌子就不用要了,而他家现在并没有余钱换新桌子。 李云璟也盯着陆舟,见他一杯接一杯,脸不红气不喘,没事儿人一样。就连吴父似乎都有些上头了呢。他师弟这是海量呀! 吴父这会儿像是寻着了知己一样,拉着陆舟就唠开了,泪眼汪汪的看着他道:“真是多谢你们啦,不然我家大娘子就要被那些人带走了,好好的闺女就糟蹋啦。” 陆舟就随着他道:“伯父还是很疼爱子女的。” 吴父道:“自己的亲骨肉哪能不心疼呀。我家槐哥儿出息,大娘子也懂事……是我,是我对不住他们呀。” 陆舟叹道:“伯父若在赌坊时也这么想,兴许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听小槐说您从不参赌,怎么就突然赌上了呢?” 吴父呷了下嘴,道:“鬼迷心窍了呗。” 陆舟就叹气:“您不知道,小槐为了给家里凑钱,第三场考试的时候和成都府宋家公子交易,背他下山换十两银子。青城山呀,那么陡的山路,我们就在后头看着,他双腿直打颤,好几次险些支撑不住。宋显旁边的跟班还冷嘲热讽说些不着调的话……哎,真叫人心疼呀。” 吴槐不太想陆舟告诉家里这些,他才要说话就被李云璟按下了。 “……他那时脚底一滑,把宋显给摔了。宋显当即拂袖而去,说不给钱了。当时小槐连死的心都有了,我们好说歹说才将人给劝好了。不然这第三场考试就过不了了呀。” 吴父听陆舟这么说,那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捋了一把脸,神情有些悲戚:“我对不起槐哥儿,对不起家里人呀。可天道轮回,欠的债总是要还的,还完了踏实。纵有良田千亩,换不来一颗心安哪。” 吴槐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看着他爹。只见他爹双眼微红,泛着泪花儿,可又似乎带着一丝解脱。 “爹,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父像是陷入在自己的回忆里,也或许是有些醉了,什么都没说。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然后便听“哐当”一声,袁叙白终于脑袋一滑,砸了饭桌。 厨房里吃饭的母女一听这动静,唬了一跳,忙小跑进来问怎么了。 李云璟就道:“伯母没事儿,回头叫袁大头赔您家一张新饭桌。” 吴母:…… 她心尖颤颤的指着袁叙白,道:“他的头,没事儿吧。” 李云璟浑不在意的摆摆手:“没事儿,他头铁。” ———— 回到若水巷已是傍晚时候,吉祥正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练字,这是四爷给他留的功课。四爷每天都要考,考不过关要被罚抄写的。 他咬着笔头皱着眉,一脸的苦大愁深。忽听院门响了,忙的撂下笔飞奔出去:“四爷回来啦!” 李云璟正将陆舟从马车上扶下来,见吉祥来了,忙说:“快去喊隔壁六子,他家大头公子喝多了,赶紧给弄回去。” 吉祥撒丫子就跑。 陆舟当时没事儿,可毕竟是头一次喝酒,那后劲儿足呀。他整个身子都倚在李云璟身上,打着酒嗝道:“二师兄,怎么这么多二师兄,你使了三十六变么?你的九齿钉耙呢?” 李云璟叫道:“什么二师兄,喝多了你也气我!我说陆小四,你以后能不能少吃点儿,净往横里长,可重死了!好久都不见你长个了,今天又喝了这么多酒,今年更别想再长了!” 陆舟也伤心啊,他撇了撇嘴,委屈的都哭了。 真的哭了!!! 李云璟都惊呆了,手忙脚乱的替他擦眼泪:“别,别哭呀。你这是干什么呀,小时候咱俩打架也没见你哭呀。” 陆舟瘪瘪嘴:“师兄,难受。” 李云璟哪见过陆舟这样儿啊。他师弟这人从小就争强好胜,给打疼了都不吭一声的。 “你哪儿难受啊?” 陆舟:“浑身都难受,还疼。” “比我打你还疼?你都哭了!” 陆舟:“你小时候打疼我,我当着你面不哭,我都回家哭。” 李云璟:“……你可真有出息。” 陆舟东倒西歪的,李云璟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弄回房间。 “你说你不能喝逞什么能呀,早知道我该拦着你的。” 陆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呀。” 李云璟:“你这牺牲可够大的。我叫厨娘煮一碗醒酒汤给你。” 陆舟拉着李云璟不叫他走:“师兄,难受。” 李云璟:“那怎么办,我去叫大夫吧,可别喝坏了。” 陆舟摇头。 然后没过一会儿又哼唧道:“师兄,难受。” 李云璟:…… 项冬青已经告诉厨房煮醒酒汤了,吉祥在门外喊了一声,李云璟忙叫人将汤送进来,然后吩咐吉祥:“去打盆热水来,再找一套干净里衣。” 吉祥看了眼脸色惨白的陆舟,有些担忧道:“我们家四爷没事儿吧,夜里我留下照顾吧。” 李云璟也不知有没有事儿,他道:“你个小屁孩儿会照顾个啥,今晚我陪他吧。那什么,你去我房里把我的衣裳也取来。” 吉祥应了一声,然后就出去了。 说话功夫陆舟就脑袋一歪,睡着了。 李云璟唬了一跳,赶紧探了探陆舟鼻息,然后轻舒口气:“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喝死过去了呢。” 第53章 “李少爷,热水来了!”吉祥端着盆进了屋,将盆搁在床边木凳上,然后拧了帕子,道:“李少爷,吉祥来吧。” 李云璟屁股才要抬起,不知想到什么,又稳稳的坐了回去。说:“你还小,搬不动他,还是我来吧。” 吉祥惶恐:“这等事哪敢劳烦李少爷动手,吉祥虽然小,可力气大呢!” 李云璟就看了眼他那皮包骨的身板。虽然这段日子在自家养胖了不少,可相比之下,还是瘦弱了些。 “叫你下去就下去,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我们是师兄弟,先生告诉我们在外要互相照顾。我是师兄,师兄照顾师弟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吉祥想了想,“哦”了一声,道:“那吉祥就在隔壁守着,若李少爷有什么吩咐,随时喊我便是。” 说完看了眼已经睡熟的陆舟,便径自退下了。 李云璟长这么大哪伺候过别人呀。他拿着热帕子在陆舟身上比划着,不知该从何处入手。想了想,他把帕子又扔回盆里,然后开始动手给陆舟脱衣服…… 等到给陆舟擦拭完身体换好干净里衣时,夜已经深了。李云璟忙得满头大汗,坐在床边,目光呆滞。稍缓过来后,他晃了晃手臂,忍不住抱怨:“师弟真的太重了。” 他也懒得去收拾被弄湿的地面,干脆就着那盆已经凉透的水简单的擦了把脸,然后身子一歪,倒在陆舟身边和衣而睡。 他以为他今天很累很累了,一定很快就能睡着。可谁知躺在床上却又精神起来。 “我也不认床呀,怎么就睡不着了呢。”李云璟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 这一翻身正对上陆舟的脸。微弱月光映照下,他的肤色很白。也许是醉酒的缘故,李云璟觉着他师弟比平日还要白上两分。他呼吸很轻,睡着时睫毛乖顺的贴着眼睑,这样看去,他师弟真是很漂亮的男孩子。 李云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陆舟的脸,肉乎乎的脸蛋捏起来可舒服了。若在平日,陆舟一定不许李云璟捏他。不过今天嘛…… 李云璟一会儿捏一捏,一会儿用双手揉一揉搓一搓,这可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搓扁揉圆了。 他兀自玩儿了好一会儿,还想若是师弟平时也这么乖顺就好了。玩儿的兴起,他卷起被子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又开始祸害陆舟的鼻子…… 李云璟不是第一次和陆舟睡一张床了。小时候陆舟和他一起读书时,他们常在一处午睡。只是那时候是白天,到了夜里还是各回各家的。 他趴在床上托着腮歪头看着陆舟,自言自语道:“一定是今晚月色太好,我都睡不着了。可惜师弟醉了,看不到。” 虽是这么说,李云璟仍觉得心里刺挠着,却又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又该如何排解。他拍了下脑门,仰躺在床上,嘟囔了一句:“看来醉酒也会传染的,我一定是被师弟传染了,我也醉了呀……” 说完就缓缓闭上眼,渐渐的呼吸也平稳下来…… 袁叙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晨起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直翻滚,吐了好几次,就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六子就道:“少爷昨儿折腾一宿,胃里那点货早就吐干净了。小的叫厨房煮了白粥,少爷喝一些暖暖胃。” 袁叙白摁了摁眉心:“我这是喝多了呀。诶,我这脑袋怎么这么疼呢?” 六子碰了碰袁叙白额角青肿的一块,道:“少爷这里是怎么磕的,可还记得?” 袁叙白疼的嘶了一声,才知道自己额头受伤了。 “我也不知道呀。不会是那对无良师兄弟趁我醉酒揍我了吧。” 六子说:“隔壁那位陆四少醉的也挺厉害,李少爷尽顾着那位了。六子去隔壁接少爷的时候,少爷一个人倒在马车里,真是可怜见的。兴许是那时候没人在少爷身边,少爷自己磕着了吧。” 六子这么一说,袁叙白就觉得自己好可怜:“我怎么就没个师兄弟呢。” 六子道:“少爷怎还喝上酒了。昨儿也不带六子一起去,真要是出了点儿什么岔子,六子可不用活了。” 袁叙白叹气:“隔壁也没带吉祥啊,我带上你多不好意思。再说,我也没喝几杯呀,怎么会醉的这么厉害。” 六子从一旁衣柜里拿了身干净衣裳,道:“少爷以往喝的酒酒香醇厚,但后劲儿不大,那是宴客的酒。可乡下酒又烈又糙,后劲儿可足了,少爷不曾喝过,当然容易醉了。” 袁叙白这会儿觉得四肢无力,头脑昏沉,便任由六子伺候他穿衣。不过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便问六子:“我昨天那身衣裳呢?” 六子道:“李少爷给拿回来了。不过少爷您昨儿到底干嘛了呀,那衣裳脏的呦,上头好多水渍,还有好几处都勾线了,恐怕是不能再穿了。” 袁叙白心疼的直咧嘴。 “叫厨房别煮粥了,我去隔壁吃。” 六子:…… 他实在不能理解,少爷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小心眼儿了?! 陆舟是被袁叙白的叫声吵醒的。他迷蒙着眼睛,只觉得自个这床比素日拥挤了不少。还不等他头脑清醒,李云璟咕哝的声音就飘进了耳朵。他忍不住头皮一炸,师兄怎么在他床上? 七七这会儿飘了出来,道:“宿主昨晚喝醉了,你师兄照顾你一晚。” 陆舟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怎么照顾的?” 七七:“很周到。” 陆舟:“……算了,我不想知道。” “……这哪家的狗大早上就嗷嗷叫。”李云璟翻了个身,手臂圈在陆舟肩上,习惯性的拍了拍,用沙哑的声音含糊道:“师弟不怕,不怕啊。” 陆舟:…… “……袁公子,我家四爷还没醒呢。”吉祥稚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便听袁叙白说:“太阳都晒屁股了,他们俩不是一向勤勉么?往日天刚亮就起床读书,扰人清梦。这会儿怎么赖床了?” 吉祥道:“我家四爷身体不舒服。” 袁叙白乐:“怎么,也吐了一宿?” 吉祥:“我家四爷回来就睡了。” 袁叙白大喇喇往院中央的石桌上一坐,就道:“快去厨房给我端一碗粥来,我腹中空空,要饿死了。” 吉祥嘟了下嘴:“四爷还没起呢,得等四爷起了再说。” 袁叙白气的拍他脑袋一下:“你这孩子这么犟呢。上门是客,你懂不懂待客之道。” 吉祥就道:“袁公子若是客,那得送上拜帖,我家四爷邀请您上门那才是客。哪有不经主人同意就大清早上门来做客的呀。枉袁公子还读了这么多年书呢。” 袁叙白:……真是什么样的主子配什么样的下人,才几天呀,就把小吉祥给教坏了。 李云璟给吵的不行,直往陆舟怀里拱,圈着陆舟肩膀的手往上挪了挪,捂住了陆舟的耳朵, 陆舟眼眉一挑,眼珠下移,撇着李云璟乌黑的脑袋,也不知道琢磨些什么。 李云璟实在给吵的受不了了,啊啊叫了两声就从被窝里弹起来。而后突然想到这是师弟的房间,他刚才似乎还抱师弟了。就不由脊背僵了一下,做贼似的扭头去看陆舟。 见陆舟眼睛闭着,仍保持着昨夜的姿势躺着,才轻舒口气,抚了抚胸脯道:“还好师弟没醒,不然要知道我抱他睡了一宿,肯定会揍我的。” 他也顾不得起床气了,轻手轻脚的穿上鞋下了床,还不忘把陆舟的被子往上拉一拉。 一推门,见袁叙白坐在院子正和吉祥争辩什么,适才强压下去的起床气这会儿成倍的窜上心头。 “袁大头!” 袁叙白回头就见李云璟顶着鸡窝头气势汹汹的奔自己来了,当即就跳起来要跑。李云璟正没处撒气呢,拖过一旁的扫把就撵着袁叙白打。袁叙白用扇子遮着脑袋,跑了两圈就没力气了。忙告饶道:“阿璟好了好了,我跑不动了。” 李云璟跑了几圈,气也撒完了。他见袁叙白脸色苍白,必是昨日的酒劲儿还没过去。而且他脑袋还撞了一下,也不知到底有没有事儿。索性就放过他了。 袁叙白坐在石阶上喘气,这会儿是真觉得有些头晕了:“阿璟,快端饭吧,我要饿晕了。” 李云璟:…… 他把扫把放回原处,然后微微抬了抬下巴,道:“别忘了晚些时候给吴槐家送钱。” 袁叙白懵了一下:“啥钱?借给他的钱不是昨天就给了么,还有啥钱?” 李云璟点了点袁叙白的额角,道:“你把吴槐家桌子砸坏了,我们替你应了吴伯母,说回头赔他家一个饭桌。你若不想拿钱也行,直接给吴槐家买张饭桌送去吧。” 袁叙白:!!! 他好像又不头晕了,忙絮叨起来:“我怎么砸坏了?为什么是我?我当时喝多了,怎么证明就是我?” 李云璟:“那好办呀,回头咱几个把脑袋往桌上一搁,照着桌子上那坑一比对就知道是谁了。这里可没有谁比你头还大了吧。” 袁叙白:……这波亏了。 陆舟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打了个哈欠喟叹一声:“今天天气可真好呀,师兄,昨天的脏衣服还没洗吧,我们吃完饭去洗衣服吧。” 袁叙白:……妈的好气哦! 以至于他都没注意,李云璟和陆舟似乎是一前一后从同一个房间里出来的…… 第54章 袁叙白到底还是在师兄弟这里蹭了饭。 “别说,你家这开胃小菜真不错。” 李云璟白他一眼:“我师弟家的东西都好吃。” 袁叙白夹了口脆萝卜,道:“那等什么时候你们回乡,我也去。正好也替我家里人看看我叔叔去。” 李云璟刺儿他:“不怕你叔叔见了你揍你啊。” 袁叙白就道:“不谈读书的时候,我叔叔还是很疼我的。再说我是去看他,是侄儿对叔叔的孝敬!” 陆舟嘬了口粥,说:“你对你叔叔最大的孝敬就是考上华阳书院。” 李云璟接话道:“还有日后若入官场,也别给你叔叔拖后腿。” 袁叙白:…… 袁叙白气的多喝了一碗粥,然后成功的把自己给撑着了。 他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说:“我说陆小四,你昨儿干嘛非要喝酒呀。这搞的我不喝都不好意思跟那儿坐着了。”然后瞥了眼李云璟:“你怎么不陪酒呢?” 李云璟道:“我们仨都醉了,还怎么回家,不得留一个收拾残局的。” 一提这事儿袁叙白就气:“那也没见你好好照顾我呀,我家六子都说了,你们把我一人扔车里了,好不可怜。” 李云璟:“你多大脸,我不得先紧着我师弟。有本事你也给自己找个师兄呀。” 袁叙白噘了下嘴没说话。 李云璟扭头就问陆舟:“你昨天故意灌醉吴伯父,是觉得吴伯父有问题?” 陆舟挠了挠腮:“很有问题。” 袁叙白立马兴奋了:“你怎么看出来的?他有什么问题?” 陆舟琢磨了一下,然后环视两人,道:“难道你们去吴家就没发现不对劲儿么?” 袁叙白撑着大脑袋使劲儿想,也没想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李云璟眉头皱了一下,复又松开,对陆舟说:“你是说他们家的人各自表现出的状态不对?” 陆舟打了个响指:“没错!” 袁叙白不解。 陆舟就解释道:“如果是你家遭遇了吴槐家一样的事情,你家人会如何?” 袁叙白道:“我爹娘一定愁的茶饭不思呀,那还用说么!哦,我娘脾气爆,如果是我爹赌输了家产,我娘会削死我爹的。我祖父祖母都不带拦着的,还得再补上几板子。我爹肯定日日哭丧着脸跟我娘讨饶,然后天天咒骂那诱他去赌的人……” 陆舟就摊摊手:“你看对吧。那再想想,仅就昨天的接触,你觉得吴家人表现如何?” 袁叙白道:“不过是粗粗接触,吴家人究竟人品如何尚不做评论。仅凭第一印象,我觉得吴伯父这人还算老实憨厚。倒是吴伯母是个爽利人,里外一把抓。吴家大娘子毕竟是个女子,我又不好去瞧人家。至于吴槐,你们都肯借他钱,又去他家做客,想必是认定这个人了。” “至于表现……”袁叙白仔细回想,忽地“咦”了一声,道:“你若这么问,我倒真想起来不大对劲的地方了。你想啊,吴家倾家荡产,一跃从村中首富沦为赌徒之家,他家大娘子又差点就被赌坊的人带走抵账……” 他甩开扇子,自以为看透似的说:“世人大多喜欢看热闹,尤其是有钱人家的热闹,也都有仇富之心。见你家有钱有势时,上赶着巴结,但事实上他们心里可真未必有多尊重你。而一旦你从富户沦为和他们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的时候,这些人的嘴脸就会显露出来。吴槐说过,村中人听说他爹赌输了钱,都不肯相帮。那些过去受过他家不少恩惠的人甚至连院门都不开,更别说还有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了。” 李云璟接过话头,道:“没错。吴伯母为人爽快,干活利落,过去家里营生也不错。她应该是个挺骄傲的妇人。可这段日子却要忍受村人的指指点点,可见心里有多煎熬。” 袁叙白就道:“所以啊!昨天我们去河边时候我就看出吴伯母不大乐意了。她不想吴槐出去被村里人指点,他毕竟是考功名的人。可吴伯父就没有考虑这些,他甚至还提议吴槐带我们出去走走。他好像在对待他家面临的窘境上有些……”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不对劲。” “有些坦然。”陆舟说道。 袁叙白扇子“啪”的一合:“对,就是坦然!” 李云璟也道:“从他家人相处来看,吴伯父和吴伯母感情应该不错,吴伯父对待一双儿女也是真正疼爱。我师弟说起吴槐在青城山的遭遇时,吴伯父明显的手抖。看得出他是真的心疼。他对参赌一事的确后悔,但又似乎并不后悔输光了家产。” 陆舟道:“吴槐说过,他爹之前也怀疑被人下套,不过后来吴槐再追问时,他爹就道可能是真的赌输了那么多,他说他喝了酒,不记得了。但他签了字画了押,那文书便是真的。即便到官府去,也是他们没理。过后就对这事闭口不提。连他娘都拿他爹没办法。” 袁叙白大脑袋一晃,瞪着眼睛道:“你的意思是说吴伯父其实知道这整件事是怎么回事儿?” 陆舟道:“不无可能。不过要证明我的猜想没错,我们首先就得找到当初那个带吴伯父去赌坊的人。而且,能做下这么大一桩赌注,我不相信没有宋家赌坊的参与。” 李云璟道:“你昨天把吴伯父灌醉了。他后来说了一句‘欠了别人的总是要还的,纵有良田千亩,也换不来一颗心安’。你再追问时,他又不肯再说了。我想,吴伯父的种种反常一定和这个‘亏欠的人’有关。” 袁叙白跟着点头,然后又道:“话是这么说。可这是人家的事儿,你们操这么大心干嘛。就算你们问了,吴伯父也不可能说的呀。” 李云璟道:“吴槐也听到了,我想他会查下去的。” “他?他行么?”袁叙白有些怀疑。 陆舟道:“吴槐并非软弱盲目之人。他得知他爹参赌很可能遭人算计后,并没有放任不管,而是继续查下去,甚至还让他查到那赌坊背后和宋家有关。他又借机接近宋显,甚至不惜放下身段。也算有胆识之人。话我们替他问出来了,至于到底查不查下去,那就是他的事了。” 他扭头问李云璟:“歇够了没?” 李云璟点头。 然后袁叙白就见这师兄弟二人一人端了个盆,手里还拿个木棒,紧接着又去把昨天穿的衣裳拿了出来扔进盆里,跑到一旁水井去打了水,这架势…… 袁叙白惊呼:“你们要洗衣裳?!” 李云璟白他一眼:“怎么了?没见过呀,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袁叙白道:“你们家不是有下人么,还用得着自己动手。” 陆舟就道:“我们先生说了,这也是一种修行。” 袁叙白:…… 他有些犹豫:“那我也把衣服拿过来一起洗?” 师兄弟二人没搭理他。 袁叙白就自顾点头:“要的要的,荀先生说的总是有道理的。上次你们叫我亲力亲为的整理房间我就悟到了。” 然后袁叙白就爬上梯子冲隔壁自家院子喊:“六子,有没有我的脏衣服,给我拿过来,我要洗衣服。” 六子一脸惊恐:“我的少爷呦,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袁叙白不耐烦道:“别废话,让你拿你就拿。” 袁叙白的衣裳脱下来就有专人洗,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哪找去,总不能让少爷把他身上穿的扒下来吧。六子一琢磨,就把垃圾筐里要扔的那件锦缎衣裳掏出来了,上面还残留着虾蟹酸爽的腥味。经过太阳这么一晒,味道着实鲜灵。 袁叙白被扑了一脸腥臭味,想骂又不知道骂谁,别提多憋屈了。他把衣服扔地上,又冲自家院子喊:“给我拿个盆还有棒槌!” 六子:…… 三个少年并成一排在院子中间捶打着衣裳,水花四溅。笑声也被揉碎在水滴里,融化在阳光下。 粗使婆子从厨房探出头来瞧了瞧,就对摘菜的厨娘道:“瞧瞧咱们小东家,那哪叫洗衣服呀,你看那衣领还有脏污没洗掉呢。” 厨娘就笑:“大小伙子哪会洗衣服,也就是图个新鲜。” 粗使婆子道:“我在许多人家都做过工,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东家。” 厨娘:“谁不是呢。我倒希望小东家能在成都府长长久久的,这样的好东家可不好寻。” 粗使婆子表示非常赞同。她见厨娘利落的往鸭肚子里填料,不由羡慕道:“你这手艺真不错,我瞧东家还挺爱吃的。” 厨娘笑道:“咱就靠这手艺生活呢。昨儿夜里李少爷特意吩咐了,说小四爷喝多了酒,身体不舒服,叫我今天做老鸭汤给他补补。还说回头要给我一个菜谱,叫我每天照着菜谱做菜。” 粗使婆子就咋舌:“咱们小四爷多圆润啊,还用补?” 厨娘道:“李少爷说小四爷不爱长个,还要专门去问大夫吃什么菜能长个呢。” 粗使婆子乐的不行:“李少爷还挺关心小四爷,他们师兄弟感情真好。” 厨娘道:“还真是。这哪是师兄呀,这比当爹的都操心。不过李少爷操心太早了,小四爷才十四,平日吃食又不差,不至于长不高。我瞧陆二爷身量也不矮,听李少爷说他们陆家兄弟几个都不矮。要我说就是还没到时候,等到长个的时候了,也就一年身量就窜起来了。” 粗使婆子“嗨”了一声:“孩子嘛,想一出是一出呗。” …… 第55章 这几天吴槐都没有出现,陆舟想他或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也或是知道了事情原委,但他和他爹一样,都不打算追究了。 李云璟道:“这么一看,他们父子俩倒也算心胸开阔了。且不论他家究竟是欠了旁人什么。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一家经此磨难,似乎心性并未大变。这样的人家倒是值得相交的。” 陆舟托着下巴道:“我还是很好奇。既是来讨债,又为何使这样的手段。我还是不信这当中没有宋家赌坊的参与。” 李云璟就道:“你从小就爱操心。我早就说过,你不长个就是因为操心太多。来,这是牛乳,我特特叫华嫂子赶早去买的,可鲜啦,你快喝吧。” 陆舟捧过杯子,牛乳还温热着,他笑:“多谢师兄啦。明日华阳书院出榜,我们早早过去,看过榜我们去拜访林伯父吧。” “好啊!” “不知道能不能碰到江学兄。” 李云璟:“……不是你怎么还惦记他呀。 第二天一大早,吉祥就攀上梯子冲隔壁院子喊:“六子哥!今儿要放榜啦,我们赶紧去占位子呀。” 六子打着哈欠推门而出,含糊应道:“小吉祥,鸡都没叫呢,你起这么早干嘛呀!” 吉祥急道:“不早啦,都亮天了。” 六子不紧不慢的说:“又不是科举放榜,不着急看。” 吉祥道:“这可是我家四爷还有李少爷第一次考试,我家二爷可重视了!” 六子不小心被扎了一刀,毕竟他家少爷可是三进宫了。 反正也被吵醒了,六子索性就跟吉祥一起去了。 现在袁叙白被那师兄弟俩同化了,很多事情也不找六子了,这段时间六子倒是清闲了,清闲的他到处找事做。唯恐他那抠门少爷哪天嫌他不干活还白白浪费口粮,再给他撵回家去。 俩人到书院门口时还一个人都没有呢。六子蹲在墙根儿这,哈欠连天的抬手指着头顶那面墙:“放榜就在这里了。我困着呢,先睡会儿。” 吉祥有些不大好意思,毕竟是大早上把人给叫起来的。他道:“六子哥,我看那边有卖吊炉肉饼的,我家少爷可爱吃了。早上我们都没吃饭,我请你吃肉饼吧。” 六子一听也不瞌睡了,搓着手笑:“那多不好意思呀。哎对,你有钱么?” 吉祥骄傲的挺挺胸脯:“咋没有呢,我们家四爷都给我发月银的!” 六子就道:“那就好,我出来的急也没带钱,今儿就让小吉祥破费了哈,要是能有一碗小吊梨汤就更好了。” 吉祥摸着钱袋点头:“那六子哥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六子嘿嘿一笑。吉祥转头就走,忍不住心里腹诽:“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呀。” 袁叙白醒来的时候不见六子,就忍不住回想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对他太宽松了,这小子怎么一大早就跑没影了,这个月可有理由扣他月钱了。 还是扫洒下人说:“六子一大早就和隔壁小吉祥去书院门口等榜了。” 袁叙白恍然大悟,今天放榜了呀。随即他就忍不住皮一紧,这次要再考不过…… 他不能想,他怕他会哭。于是他就迫不及待的攀上梯子,扒着墙头高声喊:“四郎,阿璟,起床了起床了!” 师兄弟俩这会儿已经收拾完准备要出门去了,听袁叙白在墙头直叫唤,忍不住白他一眼:“你就这样出去?” 袁叙白摸了摸头,这才发现他还没梳头呢!他缩了缩脑袋从梯子上下来,还一边喊:“等我呀!” 三人到时华阳书院门前已经围了好大一圈人了。有考学的学子,也有各家的下人。李云璟搭手瞧了半天也没见吉祥。 陆舟就道:“他们来的早,许是给人群挡住了。我们去状元楼吧,吉祥看了榜自会去那里找我们的。” 袁叙白揪着李云璟的袖子碎碎念:“我好紧张呀,你们说我要是再考不过,我叔叔会不会拿着鞭子过来抽我。你们可得给我说情呀,我叔叔不是最喜欢你们了么。” 李云璟拂开他手:“我们和袁知县也只见过两次而已,可不敢攀交情。” 袁叙白:…… 陆舟边走边拨开人群,四下踅摸,像是在找什么人。李云璟就问:“你看什么呢?” 陆舟:“哦,我看看能不能碰到吴槐。” 李云璟道:“这人齁多,可不好碰。状元楼高,我们居高望望,兴许能瞧见呢。” 三人上了状元楼,好不容易找了个好位子挤了过去,从上面往下一看,那黑压压的全是脑袋瓜子。 “呦,那不是你家小吉祥么。”袁叙白指了指榜下:“他们还挺能挤。” 三人齐齐往下看,不大会儿就看花眼了。 陆舟神情有些严肃:“他没来。” 袁叙白还费神去找人呢,闻言道:“你怎么这么确定?” 陆舟没理他。因为他也不知道啊,是七七告诉他的。而且七七还告诉他,他们四个人都在榜上。 他舌尖顶着唇角,眯眼觑着袁叙白:“大头,你觉得你这次有多大把握。” 袁叙白眉毛揪在一起,不是很有自信的说:“我也不知道,我感觉我做考题时还算顺利。考前你圈了几处重点给我,考试也有考到,我也答上了。可是如果连我都觉得考题不难的话,那别人应该更不觉得难了吧,也会考的比我要好。录取的人数是有限的,别人好了,我自然就考不上了。去年就是这样,我还把考卷默下来给叔叔看,虽然仍入不了他眼吧,但他说我的确进步很大。” 陆舟道:“那要是你考上了,你是不是会很高兴?” 袁叙白道:“那岂止是高兴呀,我要是考上了,我就请你们去一品楼吃蒸羊羔。不过我要是没考上,就换你们请我。” 陆舟非常痛快:“你要是没考上,我天天请你吃。” 李云璟认为他师弟可没那闲心跟袁叙白唠闲磕,他既然这么说,那就是肯定袁叙白考上了。 他拉过陆舟小声说:“师弟,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考上。还有,你怎么确定吴槐没来看榜?我眼睛都快瞅飞了也不敢确定呢。” 陆舟就道:“不是早跟你说了,我有个神仙朋友。” 李云璟没言语。直到吉祥和六子跑来告诉袁叙白他真的考上了,李云璟才陷入沉思。即便再神经大条,但和陆舟从小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他有那么多不对劲的地方,他早应该察觉的。 明明是农户出身,却常有那些他不知道的吃食。他原以为是先生和陆大伯给的。可如果先生和陆大伯给他了,那为什么不给自己呢?而且他还问过小叔,小叔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连小叔都没听过这些吃食,他陆舟一个没出过德阳县半步的半大小子又是从哪儿弄的呢。 陆舟见李云璟一直不说话,倒也没打扰他。他身上的秘密或许家里人没有察觉,但师兄一定已经发现了。他需要试探,试探师兄对自己的异常会持有什么态度。 师兄弟俩一同沉默。倒显得一旁的袁叙白像个傻子似的,抓着六子一个劲儿的问:“我真考上了?你没看错?” 六子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少爷真考上了。陆少爷,李少爷还有那位吴少爷都考上了。小吉祥也看着呢,少爷真在榜上。” 袁叙白腆着肚子乐,扭头见师兄弟俩人一脸平静,就忍不住道:“喂喂喂,我考上了,我们都考上了,怎么都不见你们高兴呀。” 李云璟瞥他:“我和师弟能考上不是很正常么。别忘了你刚才说的蒸羊羔,我和师弟可等着了。” 袁叙白:…… 考上华阳书院对袁叙白来说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儿了,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挪开了,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都要上天了。 左右闲来无事,他也跟着师兄弟一起去了三林书铺。听说三林书铺的林掌柜是荀先生的好友,他觉得有必要去接受一下大文豪的熏陶。也许再见到叔叔的时候,叔叔就对他刮目相看了呢。 林逸听说几人都考上了,很是热情的招待了一番,让袁叙白愈发心花怒放了。临走时他对师兄弟俩说:“今儿小爷高兴,请你们吃小吃,放开肚子别客气!” 一行人从三林书铺出来,沿街买了不少小吃。李云璟一直看着陆舟不叫他多吃,他说:“今天晚饭是猪骨汤,你得留着肚子吃正经饭。” 袁叙白就忍不住拿眼睛瞥他:“我说你这当师兄的怎么比当娘的管的都宽。” 李云璟:“你羡慕啊?自个找个师兄去呀。” 袁叙白:…… 回家时正好陆同和大杨都在,陆舟就道:“二哥,我和师兄都考上了,晚上就给家里写信,让爹娘高兴高兴。” 袁叙白也道:“陆二哥,我也考上了呢。我也回去给叔叔写信,还得劳烦您帮我给叔叔捎去。” 陆同早就听吉祥说了,高兴劲儿也早就过了,他笑着点头:“那你们尽快写,我明儿就回德阳。” 陆舟“诶”了一声:“二哥不是前天才回来的么?怎么又要回去,是家里出事儿了?” 陆同忙道:“家里好着呢。” 陆舟:“那怎么急……”他眼睛一眯:“是茶楼生意上的事儿?” 陆同知道瞒不过弟弟,沉着脸点了点头,道:“宋家找上门了。” 第56章 “宋家?”陆舟高声道:“哪个宋家?” 大杨就道:“还能哪个,就是曹喜他妹夫呗。” 陆舟:“我家茶楼在成都府生意很好?” 陆同道:“谈不上好不好。成都府茶楼林立,各式各样的都有。我家茶楼胜在故事好听,倒有不少捧场的。凡有其他茶楼过来打听的,我也照在德阳县的做法将本子卖了出去,也结交了几位掌柜,平日相处的还算不错。宋家找上门也不是为了话本,而是叫咱家买他家的茶。” “买茶?”陆舟道:“我家只是小本生意,茶楼以说书为主。所用之茶都是从乡下收购的农家粗茶,尚登不上大雅之堂。宋家怎的突然想卖茶给我家?难道又是冲三哥去的?” “不是,你三哥到底是谁呀?多大来头?你家就这么点生意,不至于的吧。”一直听热闹的袁叙白连珠炮似的问了好几个问题,还眨了眨好奇的眼睛。 陆舟:…… 李云璟推了他一把:“都天黑了你赶紧回家吧。在我家蹭吃就不说了,还想蹭住不成?” 袁叙白:…… 他气的直跺脚:“枉小爷还想着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你,你们真是狗咬吕洞宾!” 转头拂袖而去。 …… 陆舟:“其实告诉他也无妨,反正该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我家不想说三哥的事儿,一是有胡家那事儿在先,再一个也是不想太高调。” 李云璟:“我知道。还是先说眼前的事儿吧,不用管他。” 陆同就继续刚才的问题道:“孟掌柜说不是冲老三去的。如果宋家知道我们和老三的关系,恐怕就不会这么客气了。老三在杨将军账下,又是梁太尉的女婿,杨梁两家乃武将世家,与刘曹两家一向不对付。而且成都府不是德阳县,在这里也没什么人知道我们。便是在德阳县,除了吴知县和已经不存在的胡家之外,也没有人知道你三哥在沧州的事儿。” 大杨道:“刚才我就和陆二哥在说这事儿。我家不做川蜀一带的茶叶生意,和宋家没什么交集。而且我家三爷在朝中颇有些人脉,既然大家没有利益纠葛,宋家自然也不愿得罪这人,所以一直相安无事。当初我带陆二哥找铺子,又带着他到官府办文书,想必那时宋家以为这茶楼是我家生意,便暂时没有动作。” “这会儿找上门来,应当是已经摸清了陆家的底细,以为陆家只是依靠我们家的小户人家。他们头次登门倒也算客气,应该是在试探。后来我找宋家管事说和说和,他们面上答应,可没过几天又找上门了。” 陆舟道:“不至于吧,我家就一个小茶楼,能吃下多少茶。宋家没必要为了这点小利就得罪李家吧。” 大杨就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宋宏明那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在他眼里,便是落下只苍蝇腿他都得心疼的直嘬牙花子。要不是有曹喜当靠山,就凭他这么做生意,早都给人收拾的尸骨无存了。也庆幸他是这种人,不然成都府恐怕就没有别家生意了。” “哦……”陆舟沉吟片刻,道:“如果宋家是这样的人家,那和他做生意岂不是得亏死。如若买他家的茶,价钱虚高不说,茶质未必保证,还得缺斤少两。我家若不想得罪他家,就得吃下这哑巴亏。” 陆同恨的一拍大腿,咬牙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做生意最怕心里有疙瘩,我们日日忍气吞声,那财神爷见了我们都要绕道走了。” 李云璟“嗨”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大杨回头再找个机会和那宋家管事的谈谈,既然当初他们因为我家没敢动师弟家的生意,这会儿想必也不会太撕破脸吧。” 大杨道:“明面上自不会撕破脸,但私底下的小动作可少不了,目前也只能拖延着。不过宋家做的就是茶叶生意,凭宋宏明那尿性,断不会放过茶楼。过几日他们定会再上门来,我们总得想办法解决了这事儿。” 李云璟就道:“那给我小叔写信问问呢?” 陆舟也道:“不如问问三哥什么意思?” 陆同叹气:“你三哥远在沧州,鞭长莫及。我已叫孟掌柜写信,只是一来一回不知耽搁多久。” 大杨也说:“这事儿不能来硬的。曹喜他干爹是当朝刘太后的近侍,我们家最好不要和刘曹两家牵扯上什么关系。” 李云璟道:“那怎么办,就由着那宋家欺行霸市?” 一直沉默的项冬青道:“这件事暂且先拖延着,此事不与少爷相干,你们安心读书去。” 陆同也忙道:“冬青兄弟说的对,你们该读书读书,别操心这些。那宋家靠山大,你们这几年又要在成都府读书。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免得连累你们。” 陆舟难得的没有纠缠,而是很乖的点点头:“好,这事儿我们不管。” 李云璟眼睛一瞪,扭头看向陆舟,小声道:“你吃错药啦,你不是一向小大人似的什么都操心么,这回怎么……” 陆舟拽了他一下:“师兄,该睡觉了。” 李云璟:…… 陆舟洗完澡正在整理床铺,听见李云璟在门外喊:“师弟,猪骨汤还没喝呢。” 陆舟颇为幽怨的揉了揉肚子,这时候喝汤,晚上不用睡了。 他不大高兴的开了门,一脸哀怨的看着李云璟:“师兄,能不能不喝呀。” 李云璟没理他,径自进了屋,用脚勾住门一关,将托盘往桌子上一搁,抬了抬下巴:“不行,这是今天的食谱,必须喝的。” 陆舟叹气,叹完了气还是老老实实的喝了。 李云璟倚着博古架站着,见他把猪骨汤都喝光了,微微笑了笑。不过好像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陆舟试探的问:“师兄,还有事儿?” 李云璟抱着肩膀,目光在陆舟身上一扫,问道:“师弟生我气么?” 陆舟被他问的一头雾水:“我为什么要生你气?” “大杨和青叔似乎都不愿意帮你家。因为宋家的靠山是曹端成和刘太后,他们不想得罪权贵。” 陆舟就笑道:“师兄你想哪儿去了。刘曹势大,我们避其锋芒是对的。况且连青叔都这么说了,一定有他们的理由。此事最坏不过是买宋家的茶,那又如何。宋家能一直都是现在的宋家么?成都府还没到他宋家一手遮天的地步,怎么就知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呢。” 李云璟似乎并没有被安慰到。 陆舟见他眉头紧锁,想了想,道:“不过我觉得今天青叔和大杨的反应是有些怪怪的。” 李云璟就抬头看他,目光闪烁。 陆舟就道:“你也看出来啦。” 李云璟点头:“青叔一向不管家里的事儿,他看管我们学习是受先生之托。他照顾我们安危是受祖母之托。除此之外,青叔从不过问其他的事情。可今天这事儿,大杨虽未明说,但他言语已有拖延之意。青叔突然开口,竟也是这个意思。刘曹两家即便势力再大,上头还有个皇帝在,还有许许多多的朝臣在,我大陈还是姓赵不姓刘。但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想和刘曹沾上关系。”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也或者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青叔和大杨都是凡人,我们也不能要求他们要为谁去牺牲什么。可我就是……就是心里始终有一种感觉,我说不清楚,像是迷失在雾里一样。” 陆舟偏头看他,不太明白李云璟怎么突然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了,这可不像二师兄呀。 “师兄,你是不是想多了?” 李云璟双目无神的盯着虚空一点,昏黄的烛火在屋内投下一片阴影,他站在阴影里,全然没了白天的神采。 陆舟盯着他看,不由恍惚了一下。原来师兄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其实也有一颗细腻的心。 李云璟不知道陆舟在重新审视他,兀自说道:“我似乎记起小时候祖母说的话。那天我们第一次遇见,你咬了我,还去我家告状。祖母罚我跪祠堂,她还对我说,阿璟,你的命是用你祖父他们的功勋换来的,是用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我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后来也问过祖母,可祖母什么都不说。 “还有每次小叔从外面回来,祖母都要和小叔说上许久的话。小时候我以为小叔是和祖母说生意上的事儿,我不爱听,就不去凑热闹。后来长大了,就也想听听小叔在外面的经历,想着回头讲给你听。可每次只要小叔和祖母说话,杨嬷嬷都在外守着,便是连我也不能进。一次两次我没察觉,如今想想,他们一定有什么不想我知道的事儿。包括青叔。” 陆舟倒了杯茶给他,李云璟摇头表示不要,仍是保持之前的姿势,继续道:“祖母说青叔原是我父亲账下副将,这些年你也看到了,青叔深谙兵法,武艺也是出类拔萃的。这样的人才却一直跟在我身边做护卫。是祖母大材小用,还是别有深意?” 听他说了这么多,陆舟想了想,道:“师兄何不再去问李祖母?你这样想也想不出头绪,反而会让自己不开心。如果李祖母仍是不愿告诉你,师兄也没必要再去纠结什么。该说的时候自然就说了。” 沉默许久,李云璟忽然转头看向陆舟:“那师弟会告诉我么?” 陆舟:“师兄想知道什么?” 李云璟:“你说的神仙,还有……许多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合常理的事情。比如那些稀奇古怪的吃食,天马行空的话本,花样繁多的菜谱……我们自小在溪山村长大,去的商铺、书斋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你能找到这么多新奇的东西,便是京师都没有,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那个神仙,真的存在么?” 陆舟:“如果我说是,师兄信我么?我好像和师兄说过很多次了。” 李云璟看着他的眼睛,道:“这是我最后一次问师弟,不管师弟说什么,我都信。” 第57章 今天的李云璟让陆舟刮目相看。虽然他知道师兄一直对他拿出的东西很好奇,也知道师兄有怀疑过他这些东西的来历。但他师兄这个人一向乐观开朗,想不明白的事儿他就不想,断不会搁在心里让自己心烦。 师兄今天算是敞开心扉和他谈了么?陆舟眼帘微垂,昏黄的烛火映得他眉眼温柔。 他低声笑了笑,慢慢抬起手,掌心朝上,空空如也。他道:“师兄,你看。” 话音刚落,掌心凭空出现一包泡椒凤爪。 李云璟下意识的抬起手捂住屁股,又是万恶的泡椒凤爪!然后猛然顿住,就这么楞楞的看着陆舟。 陆舟嘴角始终挂着笑,他一瞬不瞬的看着李云璟,问道:“师兄会把我当妖怪抓起来么?” 李云璟没应声。 陆舟凑过去,又问:“师兄?”尾音带着颤,若有似无的气息打在耳边,李云璟猛地一个激灵。 他颤着手试探着去碰了碰那包泡椒凤爪:“这是真的?” 陆舟道:“师兄不是可爱吃了么,我给师兄买了不少呢。” 李云璟感觉自己的脑子锈住了,它转不动了。傻傻的脱口而出:“师弟呀,有九齿钉耙么?” 陆舟:…… 七七:…… 陆舟将泡椒凤爪塞到李云璟手里,然后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将人往门口一带,道:“师兄,你去睡一觉吧。” 李云璟就这么傻愣愣的被陆舟送回了房,迷迷瞪瞪的抱着那包泡椒凤爪上了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他又做梦了。 他梦见师弟变成了一只蜘蛛精,疯狂的冲他吐丝,把他给粘回了蜘蛛洞。他还看到蜘蛛精师弟那么多的爪子上,每一只都挂着一包泡椒凤爪。蜘蛛精师弟冲他笑:“师兄,来吃呀,来呀……” 他不想吃,可是师弟一直在诱惑他。用蜘蛛网把他包起来拉了过去,然后他发现师弟的脸也变成了泡椒凤爪,他突然就想吃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李云璟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包泡椒凤爪,吓得他一把就给扔了出去。然后后知后觉的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他眨眨眼,下一瞬扑棱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想大喊大叫又不敢声张,只能握紧拳头塞进嘴巴里呜呜几声,另一只手还不停的拍打着床沿——他师弟真的是神仙呀! 虽然梦里的师弟是蜘蛛精,可《西游记》里的妖怪有多少都是跟着神仙混的。师弟也一定是神仙身边的小童子。 不过管他呢,总之师弟是有神通的! 陆舟睡的正香,就听房门被拍的砰砰作响,然后传来李云璟压抑不住的兴奋声音:“师弟,师弟起床啦,喝牛乳了!” 陆舟忍不住摁了摁眉心,嘟囔了一句:“果然,睡觉治百病。二师兄又回来了……” 李云璟像个殷勤的店小二,端着热牛乳和小馒头进来,笑眯眯道:“师弟还没起呢?” 陆舟抓了把头发伸了个懒腰方才拥着被子坐起来,含糊道:“师兄早。” 李云璟端着手看着陆舟乐的合不拢嘴:“早早早。” 陆舟眯缝着眼看着李云璟,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师兄,我还没穿衣服呢。” “嗯?啊啊啊~”李云璟以为是师弟不想他看到自己没打理时候的狼狈模样,大手一挥道:“我今儿太兴奋了就起早了,没事儿我不介意,你穿吧。” 陆舟:“我介意……” 李云璟缓了一会儿,脑子才从外头滚回来,他细品了一下,师弟这是不好意思在他跟前换衣服呀。 他嘿嘿一笑,笑容里还带着一丝隐秘,心里腹诽:有什么的,我都给你换过衣裳,还给你擦身体了呢。 不过面上他可不敢这么说,只敷衍道:“那你快穿,我把牛乳端出去,你一会儿洗漱好了到院子里吃。” 陆舟见李云璟连背影都带着激动,忍不住和七七道:“这会儿再看师兄怎么感觉好像……脑子坏掉了!”他捂住嘴,在心里和七七说:“我昨晚不会把师兄给吓着了吧。” 七七就道:“他的情绪值飙高,通俗来说,他傻了。不过他的快乐值也很高。” 陆舟道:“一个快乐的傻子?” 他有些牙疼。 推开房门,李云璟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盯着桌上的牛乳和馒头,时不时的挥挥手赶走可恶的苍蝇。 听见陆舟出来,还扭头朝他笑:“师弟快洗漱吧,不然牛乳要凉了。” 陆舟木着脸去洗漱,又木着脸走到桌旁坐下。 李云璟将托盘往他手边一推,笑眯眯道:“快吃吧。”然后一手支颐,眯眼笑着看陆舟。 袁叙白扒着墙头往这边看,忍不住捂眼睛道:“我的天,阿璟你大早上的撞邪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抱窝下崽儿呢。” 李云璟扭头冲他“呸”了一口:“也不知道大早上的哪儿来这么大只苍蝇,嗡嗡嗡的忒烦人,是吧师弟。” 陆舟点头,毕竟还喝着人家的牛乳呢。 袁叙白“哼”了一声,对这对无良师弟早就见怪不怪了。他问:“今儿有什么安排呀。” 李云璟没好气儿道:“你不是说请我们吃饭么,怎么还不见你安排。” 袁叙白就往下缩了缩脑袋。 陆舟也道:“说好了给吴槐家赔桌子的,这都好些天了,不好总是赖着的。” 这会儿墙头上已经看不到袁叙白了…… 师兄弟俩对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陆舟就问李云璟:“师兄,你没事儿吧。” 李云璟一愣:“我应该有事儿么?” 陆舟见他这会儿神色如常,挑了下眉,道:“没什么。我以为昨天吓着师兄了。” 李云璟刚要说话,想到隔壁那讨人厌的邻居,就往前挪了挪身子凑到陆舟耳边小声说:“我这回相信师弟是神仙了。” 陆舟:……这样也好。 李云璟捂着嘴,眼睛笑眯成一条缝,他对陆舟说:“这事儿你告诉师兄也就算了,别人可万万不能告诉呀。” 陆舟:“师兄说的有理。” 李云璟听他这么说就放心了,咳了咳道:“那咱们今天干嘛去呀。” 陆舟:“给吴槐家赔桌子去呗。” 李云璟:“真赔呀,我当时就那么一说……”他反应过来了:“你要去看吴槐?是了,这几天吴槐都没出现,昨天放榜那么大的事儿他都没去,会不会家里出事儿了。” 陆舟:“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云璟点头,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又凑回陆舟耳边说:“师弟,你都是神仙了,那能不能使些神通解决了宋家。对了对了,你昨天还说不管这事儿,特冷静。是不是有好主意了,可别瞒着师兄我呀。” 陆舟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师兄,《西游记》里讲的都是很玄幻的事儿。我真没有法力,除了会变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外。” 李云璟斜眼看他,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陆舟叹气:“这么些年师兄可见我使过什么神通?” 李云璟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没有。他倒是适应良好,给陆舟找了个很好的理由:“一定是神仙下凡,法力被禁锢了。” 陆舟:……师兄疯了。 他道:“先去看吴槐吧。” 然后攀上梯子冲隔壁喊:“袁叙白!拿好钱袋子走人了!” 袁叙白很想死一死。 赔桌子只是借口,陆舟其实是想去看看吴槐。所以他拒绝了袁叙白去铺子打一张桌子的要求,而是让他买几件礼品上门,到时直接给吴槐家赔银子。 袁叙白嘟囔:“直接赔银子显得多没诚意呀。” 李云璟就呵他:“你是想订做可以杀价,还可以选价钱低的是吧。行了,别抠了,仔细因小失大。” 袁叙白道:“你们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陆舟:“你们袁家饿着你了?那要不我叫二哥回家送信时跟吴知县说一声,说他大侄子在成都府要活不下去了,你们袁家怎么能做出苛待子侄的事儿呢?” 袁叙白立马道:“可别。”回头就跟李云璟说:“你看看你看看,陆小四怎么这样呢。” 李云璟:“我师弟怎么了,师弟挺好的呀。” 袁叙白:…… 他抽了嘴巴一下,自言自语道:“我傻了吧,这师兄弟可是一伙的,一样的心黑嘴毒。还是吴槐好。” 说着袁叙白硬生生从师兄弟俩中间挤了出去,还掸了掸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尘,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大步流星的冲了出去。直到走出好远才发现他们都买完东西了,该上马车出城了呀! 而李云璟和陆舟这会儿已经上了马车了,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流露出一种对傻子的关爱…… 到了新乡村,项冬青熟门熟路的将马车赶去吴家,正碰上了急急忙忙跑出来的吴大娘子。项冬青勒住马,高声喊:“吴大娘子?” 吴大娘子听见有人喊她,抬头见不远处是辆马车,印象里好像是前几日来家做客的客人们。 她抹抹眼泪小跑上去,有些拘谨的冲项冬青点了点头:“几位是来找我哥哥的么?” 陆舟掀了帘子探出头来,道:“书院放榜了,我们见他也在榜上,所以过来看看。” 吴大娘子先是一喜,而后想到家里发生的事儿,亮起的眸子瞬间就暗了下去。 陆舟蹙眉道:“怎么?家里有什么麻烦?” 吴大娘子听他这么一问,鼻头一酸,眼泪又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哽了哽,方才说道:“我哥他受伤了。” 第58章 “受伤?”袁叙白那颗大脑袋从车里探了出来,高声道:“怎么还受伤了呢?” 吴大娘子声音哽着道:“给人打的,爹也伤着了。前几日叫了大夫来看,现下人正在家养着呢。药吃完了,娘叫我去买药,可是……” 陆舟:“有难处?” 吴大娘子揪着衣襟垂着头,只管哭。 陆舟就想起之前吴槐说过村中人不愿借钱给他家。如今他家的钱都还了赌债,想必吃药看大夫是没有钱的。 他摘了钱袋递给吴大娘子,道:“你先拿着吧,看病要紧。” 吴大娘子忙摆手后退,可想到家中境况,这步子就迈不动了。她用袖子抹了把眼泪,说:“之前大夫看过了,也给赊了药钱。可我才去大夫家抓药,大夫就说什么都不给赊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双手接过钱袋就要给陆舟跪下,项冬青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陆舟道:“我们和你哥哥是同窗,同窗有难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你先去抓药吧。” 吴大娘子哭着点头,扭头就往大夫家跑。 陆舟撂下帘子坐回车里,眉头蹙着。李云璟就道:“怎么会给人打了?莫不是赌坊的人?” 陆舟:“去看看就知道了。” 吴母正在灶房煮饭,听见院外有马车的声音,当下一个激灵,一把拿过灶房门外的锄头,双手紧握着,一眨不眨的盯着院门。 “吴伯母!我是陆舟,上回来家做客的!”陆舟在门外高声喊道。 吴母一听,提着的心方才放下,握着锄头的手这会儿也忍不住有些发抖。她缓了好半天,方才去开了院门。 陆舟见她脸色惨白,忙问:“伯母身体不舒服?”说完瞥见吴母手里拖着的锄头,心下了然,怪不得适才迟迟不肯开门,原是担心有旁人上门寻衅。 “吴槐怎么样了?”陆舟问。 吴母形容枯犒,眼睛里一点光亮都没有。便是先前欠下那么多赌债也不曾见她这样过,精气神儿全没有了,甚至连自己还握着锄头都没有察觉。 她叹了口气,道:“槐哥儿在屋呢,你们,哎,你们能来看他伯母真的很感激。这孩子伤的重,这几日一直闷着,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您几位多担待些。” “伯母放心。” 一行人进了西屋,推开门,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袁叙白忍不住道:“这得是多重的伤呀!” 吴槐听着动静,挣扎着要起来,被李云璟抢先一把按下了:“你伤着呢,别乱动。” 从上次在吴槐家吃饭至今也不过十几天功夫,吴槐整个人已经瘦脱相了。他微垂着头,动了动有些干裂的嘴唇,似有不知该说什么好。 陆舟倒了杯水给他,道:“你考上华阳书院了。” 吴槐眼睛一亮,不过这光亮转瞬即逝。他又缩回床上靠着,自嘲的指了指自己的腿道:“华阳书院文武兼修,我断了腿,日后还如何习武。恐怕书院也不会要我了。即便能进书院,日后也断断入不了官场了。” 众人沉默了。 半响,陆舟说:“你既已通过考试,书院自然没有不要你的道理。只要你手还能写,便一样能进学。就算入不了官场,多读书总是好事。华阳书院每年只录取前三十名,多少学子榜上无名。你看我们四人都考上了,你的名次在前十,成绩多好呀。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儿,叙白还说做东请我们去吃蒸羊羔呢。” 吴槐摇了摇头,双眼无神的望着帐顶。 袁叙白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小爷可轻易不请客的,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了啊。” 吴槐勉强挤出一抹笑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如今这幅样子,还是不要出去吓人了。” 袁叙白不乐意了:“你什么样子,你这不是挺好的嘛。不就是伤着腿了么,又不是治不好……” 正说着,吴大娘子请了大夫回来。 那大夫看了看吴槐的腿,也没说什么,就开了方。 袁叙白就问:“他现在伤势如何?” 大夫就说:“那得看能出的起多少钱。” “什么意思?” 大夫叹道:“他这伤也不轻,若是用的起好药材养上个把月,腿伤虽说不能痊愈,但还不至于下不了地,顶多走路有些跛脚。若用普通药材养上几个月,多少会落下病根,但腿也不至于就废了。若是没钱治不下去,那这条腿也就算撂这了。” 大夫说的话还算中肯。吴家父子被抬回来那天就是他给治的,没收诊金。这几天的药钱也给赊了。可他只是个小大夫,家中也有高堂妻儿要养活,总不能一直赊账给吴家,但心中又多少有些不忍。所以吴大娘子拿着钱上门时,他又跟回来瞧一瞧。 见眼前几位公子似乎家境还不错,便道:“小老儿医术有限,若能有府城的大夫诊一诊,说不定能更好。” 陆舟冲他点头,道:“还请您老先开方,后面的事我们再商量。” 看到这吴槐也明白过来了,他有些激动的抓着床沿,探出身子问:“大娘子,你从哪儿拿的药钱?” 袁叙白好怕他栽下来,忙上前扶着,说:“我们在村口碰到大娘子了,钱是陆小四拿的,当时你妹子都要哭死了,这不是救急嘛,你瞎激动个什么。” 吴大娘子有些局促,他知道哥哥素来骄傲,要知道她又拿了同窗的钱,心里一定很难受。可这是救命的钱呀。 她顶着吴槐的目光硬着头皮跟大夫说:“还请大伯再去看看我爹。” 大夫写完方子就拎着药箱跟吴大娘子出去了。 陆舟就问吴槐:“伯父伤的如何?” 吴槐眼圈瞬间就红了:“我爹还替我挨了一棒子,抬回来的时候人都要不行了……” 他抓着床沿的手青筋暴起,恨的连声音都颤了起来。 “谁干的?”李云璟问。 吴槐顺着袁叙白的力道靠回到床上,他闭了闭眼,说:“赌坊的人。” 陆舟道:“是你们还钱的那天?” 吴槐点头:“你们走后第二天我就和爹去府城还钱,本想着还完了钱去拜访你们的。可谁承想那赌坊的人如此卑鄙!我将银子还回去便向他们讨要欠条,可赌坊的人却说要另交十两银子才能把欠条给我,说这是他们保管欠条的费用。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肯交,我说不给欠条这银子是不能还的。” “赌坊的人就说时限到了若不还银子便要去拿我妹妹。可欠条在他们手里,若回头反咬一口说我家没还钱,这又该如何辩驳。我气不过,要将那赌坊的人扭送去官府,他们便也来硬的,找了几个打手过来。我和我爹哪里挡得住……”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袁叙白气的跳了起来:“后面呢,他们就真能下得去手?” 吴槐苦笑:“在成都府,宋家就能顶半个王法了。”笑罢又叹气:“适逢宋显从那边路过,他问了一句什么,我当时挨了一棍子,扎心的疼。只隐约听他和赌坊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些人就停手了。” “我赶紧去看我爹,好像宋显走了过来对我说了一句:早知道那天在青城山就把银子给你好了。” “我那会儿头昏脑涨,只听了个大概,也不知他说这话是何意。再后来是村里有到集市摆摊的叫了人将我和我爹送了回来,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云璟道:“你那天不是说这赌坊和宋家有关么,他们家也太黑心了吧。” 吴槐握紧拳头,目光渗出一丝恨意。 陆舟这时问:“欠条拿回来了?” 吴槐从枕下拿出一张染血的文书,小心的将它展开:“这是我和我爹的血,无论如何都要拿回来。” “吴槐,你好好养伤。钱的事你不用惦记,你也不必自暴自弃。欠条拿回来,此事便算是了结了。你该振作起来,好好想想下一步如何走。” 陆舟说完,转头对袁叙白道:“你先和吴槐说说话,我们去看看吴伯父。” 若按吴槐所说,吴伯父替他挨了一棒子,恐怕伤势更重。果然,他们才进屋,便见那老大夫冲吴家母女俩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们要做好准备。” 陆舟和李云璟忍不住心一沉,在门口望了望,便退了出去。 李云璟叹道:“吴槐这是霉运罩顶啊,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儿呢。那赌坊的人也忒不是东西了,光天化日的就敢仗势行凶,当官府衙门是摆设不成!” 这会儿已快到午时,早上还有些阴沉的天似乎要放晴了。大团的乌云渐渐退散,烈日也冒出了头。 陆舟眯眼望着苍穹,道:“乌云再厚重也只是一时,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李云璟也抬头望着天:“乌云蔽日的时候也是黑暗滋生的时候,多少无辜之人就被笼罩其中,这当中又不知还有多少人等不到拨云见日呢。” 陆舟道:“那就做一双能揽青天拨云日的手,让黑暗暴露在阳光下,无处遁形。” “师弟,你是青天派下来的神仙,你说的话一定能做到。” 陆舟:……明明是在立志,怎么突然就变了味儿。 李云璟还扭头看他,目光十分坚定,他拍了怕陆舟的肩膀:“师兄相信你。” 陆舟:“我谢谢你了......” 第59章 “我说陆小四,吴家这事儿你还要继续管?”袁叙白摇着扇子喝着茶,好不惬意。他晃了晃那颗大脑袋,说:“我也真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无缘无故的非要借钱给他,这会儿还要给他找大夫。怎么也没见你们对我这么好过呀。” 李云璟去厨房端了一碗鲫鱼汤,回来正好听见袁叙白嘟囔,便道:“当日在青城山,我气不过宋显还有他旁边的焦明,便用石子打了焦明的腿,他站不稳把吴槐给扑倒了。不然的话,也许当日吴槐就能拿到十两银子了,也或者他就能和宋显搭上话,解决他家的事儿了。” 袁叙白眼睛一瞪:“什么时候打的,我就在你身边,我怎么都不知道的呀!”他将李云璟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追问:“你怎么打的呀?” 李云璟撂下汤碗,四下瞧了瞧,从一旁草堆里捡了个石子,然后还不等袁叙白看清楚,那石子已经击在树干上,惊飞了树上的鸟,扑簌簌的落下不少树叶来。 袁叙白目瞪口呆。然后再看向李云璟时目光就不一样了:“我的老天,看不出你还是个武功高手呀。” 李云璟骄矜的扬了扬下巴,不是很在意的摆摆手:“一般一般吧。” 陆舟也捧了李云璟的场,道:“师兄打鸟最厉害了。在我们村儿,我和师兄去山上玩儿的时候,师兄就打好多鸟,我在后面捡鸟串成一串,然后找个空地就烤来吃,可香了。” 袁叙白就露出羡慕的目光。 李云璟显摆完功成身退,坐在桌旁把汤碗往陆舟手边推了推,道:“快喝吧,可鲜了。” 袁叙白探着脑袋闻了闻,然后问李云璟:“还有么,我也想喝。” 李云璟瞅他一眼:“你再喝脑袋会更大的,我会担心走路不稳。” 袁叙白气的直拍桌子:“我头也没那么大的!是你们太小了。”然后他见陆舟慢条斯理的喝着鱼汤,忍不住刺儿他:“你瞅你,好像坐月子似的。” 陆舟握着汤匙的手一顿,回击道:“你想坐月子还坐不了呢。” 袁叙白:“我个大老爷们坐什么月子!” 李云璟:…… 陆舟喝完鱼汤,用帕子擦了擦嘴,然后说:“众筹吧。” 袁叙白:“啥?” 李云璟解释:“就是大家凑钱给吴槐看病。” 袁叙白:…… 他眉毛一揪,“滋儿”了一声道:“不是,咱们又不是他亲戚,也就是个见了几面的未来同窗,何至于做到这地步。就算因为你打了焦明,那咱们还借他五十两银子还赌债呢,也可以了吧。” 陆舟“咦”了一声:“你不是挺喜欢吴槐的嘛,怎么还推三阻四的。” 袁叙白哼道:“比起你们我当然喜欢吴槐了,他听话嘛。但是!和钱比起来,我当然还是更喜欢钱啦!” “嘁!庸俗!”李云璟道:“我祖母和陆婶婶都告诉过我们,出门在外若遇到有难处的人,该帮的就帮一把。当然,帮人不是烂好心,也要看他值不值得帮。吴槐一家我们虽然接触不深,但他人品还不错。” “人品不错的多了,我人品也不差啊,怎么不见你们帮我呀!” “要是你爹也参赌赌输了家产……” 袁叙白:“你们也帮我还赌债么?” 陆舟:“我们一定离你远远的哈哈哈哈。” 袁叙白:…… 三人就这么扭打成一团,当然结果以袁叙白惨败而告终。 他用袖子抹了把脸,忍不住嘟囔:“攒了十八年的斯文全被你们败光了。” 李云璟刺儿他:“那玩儿意你有么?” 袁叙白:“装一装还是有的。” 三人并排坐在门口石阶上,彼时夕阳西沉,将这一方天地照的火红。 袁叙白道:“找大夫的事儿你们不用操心啦,我家就是做药材起家的,和成都府的济仁堂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济仁堂的坐堂大夫还不错,我去说一说,药钱也能便宜三分。” 李云璟撞了一下他的腿:“不抠门儿了?” 袁叙白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拇指掐着中指搁在腿上,又吐出一口气道:“我在修行。” …… 也不知是陆舟说的话吴槐听进去了,还是他自己想通了。总之他接受了袁叙白给他找大夫看病,并且努力配合大夫医治。大夫也说如果按照疗程医治,好好养伤,虽然会跛脚,但走路不快的话倒也看不出什么。 吴母喜极而泣,她的槐哥儿这么好的孩子,偏偏要遭此磨难。幸好有贵人相助,不然这一家子人可就散了。 陆舟三人偶尔会来看看吴槐,书院已经开学了,吴槐现在还不能入学,三人便拿了书和笔记带给吴槐,免得他落下课程。 吴父这几日瞧着精神还不错,他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候了,常常喜欢坐在空空的院子里晒太阳。 这日陆舟几人上门时,他就坐在树下的藤椅上,腿上盖着薄被,脸上带着笑。吴槐在另一侧坐着,手里握着一卷书。父子俩中间摆着一张小桌,上头还温着茶。 袁叙白叫道:“你们好不闲适呀,我整日背书,头都大了一圈。” 吴槐就笑:“可不能再大了。” 袁叙白毫不见外的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咚喝了两杯才道:“这都要秋收了,天气还这么热!” 吴槐就道:“秋收书院要放假了吧,你们要回家去?” 陆舟点头:“有十天秋收假,我和师兄要回乡,大头也和我们一起走,他去看他叔叔。” 吴父笑着说:“回乡好啊,秋收啦。往年秋收的时候,金黄的稻穗铺满了打谷场,太阳一照啊就跟金子似的闪闪发着光。多好……” 然而吴家现在没有地了。 吴父不由哂笑:“瞧我,说的都是些什么。”他眯缝着眼看着天,说:“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陆舟心念一动,点了点头:“我和师兄从小就爱听故事。”他说着拖过一旁的小板凳,双手搭在膝上,就像小时候陆满仓给他讲故事时一样,显得特别乖巧。 李云璟坐在他身边,从兜里掏了把瓜子,还分了陆舟一些。袁叙白左右看看,也找了个空坐下,手里捧着茶杯。对这种听故事的感觉还挺新奇的。 吴父见他们这么捧场,忍不住笑了笑,道:“槐哥儿小时候也是这样呢。” 他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我小时候也是呀,大概小孩子都喜欢听大人讲故事吧。我记得那时父亲整天都很忙碌,可不管再忙,他回家第一件事都要来看我,还给我带好吃的点心。那会儿吴家正是辉煌的时候,我们家在府城有个宅院,还有好些仆人。父亲是个很有魄力的人,他从祖父那里学了一手炒茶的好技艺,还买了几个茶园,我家生意很不错。” “只是偶尔会见父亲忧愁,他似乎一直在找什么人。等我再大一些时候,父亲告诉我,他还有个弟弟。只不过我这位叔叔常喜欢和城里的小混混在一处,祖父时常骂他不争气,他也不恼,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也许祖父是为家族考虑,也或者是他偏疼长子。弥留之际,祖父给兄弟俩分了家。那时父亲已经将家业扩了不少,祖父叫父亲自己收着。他将家里原本的产业给兄弟俩分了,父亲占大头。叔叔自然不服,闹了一通。父亲还说不如再给叔叔一些,祖父不同意。父亲便也作罢。” “分家之后,父亲便更加忙碌了,家业也在一点点的扩大。直到有一天,有赌坊的人找上门来。” 他闭了闭眼,缓了口气儿,继续道:“赌坊的人说叔叔输了很多钱,人被扣下了,要父亲拿钱去赎。凑不够现银,就拿茶园抵债。” “祖父临终时告诉父亲要好好照顾兄弟,毕竟血脉相连,父亲自也于心不忍。便将家里的现银都拿了出来,将两处茶园抵了出去,凑足了钱才将叔叔捞回来。” “父亲为了让叔叔不再去赌,也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便用这欠条收回了祖父当年留给叔叔的产业。父亲盘了盘,方知叔叔已经将大半家产都败光了。怪不得赌坊的人会找上父亲,他当时就气昏了头,将叔叔大骂一通。那之后,叔叔就离家出走,多年杳无音讯。” “父亲时常懊恼当初不该对叔叔说那么重的话,他托了不少人去打听叔叔的下落,有人说叔叔在外给人打死了,也有人说叔叔去北边发财去了。总之说什么的都有。父亲临终之时还告诉我,若哪一天有叔叔的消息了,一定要去坟前告诉他。” 吴父忆起往事,不免有些怅然,他呷了口茶,继续说:“可惜我没有父亲那样的手腕。那会儿宋家在成都府已经有了些依仗,他们家做的就是茶叶生意,一早便盯上了我家茶园,使了不少龌龊手段。我家只是商人,在官场上没有什么人脉,而那时的成都府尹早就被宋家收买了,我走投无路,只好将茶园抵了出去,携妻带子的回了乡下。家里尚有百亩良田,好好经营,做一田舍富家翁,将儿女供养出去,此生便也足矣。” 他又自嘲的指了指自己:“我是不是挺没出息的。” 陆舟摇头:“吴伯父是通透人,钱财再重也不如家人平安。” 吴父就叹了口气:“所以我不后悔输了家产,只恨那些人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伤了我儿。” 陆舟联系前因,轻声问道:“伯父赌输了钱,是不是和当年出走的叔叔有关?” 吴父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第60章 “叔叔的后人找回来了。”吴父这样说。 他看着吴槐,道:“他和槐哥儿差不多大,那双眼睛和记忆里的叔叔很像。他自称是叔叔的孙子,叫吴树。” 陆舟就问:“伯父是怎么和他碰上的?伯父去赌和他有关?” 吴槐也支楞起耳朵,自那日父亲醉酒后他就一直想问,只是父子俩都受了重伤,他找不到机会。 吴父呷了下嘴,道:“因为叔叔的缘故,父亲三令五申不许我家的人沾赌。我对赌坊一向敬而远之。那天去赌,也只是个意外。你说的没错,和他有关。” “那天我去城里打酒,路上碰见一个少年人,他跑的急匆匆的,还撞翻了我的酒坛。那可是陈记佳酿,我等了好久才买到的,酒坛子掉地上碎了,那酒一滴都不剩,可心疼死我了。当时我就生气了,喊住了他。不过他态度倒还不错,和我道了歉,还说要赔我银子。” “他态度一软,我便也不好意思再数落他。而且那少年我瞧着就面善,总有一种亲近感。便也没再说什么,想着再去陈记买一坛别的酒。” “那少年似乎看出我好酒,便对我说,说他东家从京城弄了些好酒,他跟着东家跑回来,东家还赏了他几坛。既然打碎了我的酒,总不好一句干巴巴的道歉了事。他要请我去品酒。” 说到这,吴父就叹气:“我这人没别的喜好,就是好酒。这肚子里的酒虫给勾出来了,脑子就不清醒。那年轻人一说,我这脚步就冲在脑子前头跟着他去了。印象里七拐八拐的拐入一条小巷,还没进院子就闻到了酒香,给我馋的呦。” “那酒虽香,味道却不醇厚,喝着没甚劲头。少年见我似乎不尽兴,便说他家乡那边喝酒都有助兴的玩意儿,于是就拿了骰子出来。我连连摆手,这玩意儿可沾不得。那少年就道,只是助个兴,这不是赌坊,咱们自家玩一玩而已。” “我推却不过,便试着跟他玩了几把,的确有点意思。可没想到这酒后劲儿足,待我酒劲儿上头,他借机说再找几个人一起玩,我浑浑噩噩的就应了。后来又好像他们按着我的手在一张纸上画了押,我当时反应不过来,回家后酒醒了方才惊出一身冷汗。” “于是我第二天就又去找那个少年。少年似乎知道我会回去找他,便在巷口等着。我急忙问他昨日发生了什么。少年手里捏着一纸契书,说我赌输了,将田产抵给了他。要想赎回,就去大金赌坊。” “我哪敢去赌呀,只是无论如何同那少年说,少年就是不肯给我。那契书白纸黑字也是我亲手画了押的,这就作数了呀。我一时没个头绪,只好和他去了大金赌坊。他们要我押注,我也不会呀,只想着赌一把那少年就能把契书给我。哪知赌了几把反倒赢了些钱。我内心惴惴,那少年却要我第二日再来。如此连续三日,到第三天的时候我不仅把赢的钱输了回去,反倒又输了一百两。那赌坊的人就说限我七日内还清,不然就要拿我闺女抵债。我才知道这是给我下的套呀。” “我那时急的昏了头,实在没有办法就和槐哥儿说了。可事后再一琢磨,那契书上将我家的田产写的明明白白,他们外人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我便又去寻那少年人。少年人见了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欠了人的终究要还。”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这少年是叔叔的孙子吴树,也才知道叔叔原来这么多年都还记恨着父亲。” 李云璟嗤了一声:“他们好没道理。家产是您祖父分的,他要公平就去找他父亲说。再者,他自己没本事拿到属于自己的东西,又何必去怨别人。” 吴父就叹道:“吴树说,当年他祖父虽然混了些,却从不沾赌,只是外人传的瞎话。至于家产败光,是因为他祖父想和人搭伙做生意,没成。之所以被赌坊的人扣下,是因为有人盯上了我家的茶园,但从我父亲这边无处下手,才找上了叔叔。为此叔叔还被那些人断了一条腿。我父亲不知前因,只顾大骂叔叔,叔叔自然气不过。心有怨恨也是正常的。” “断了腿?”陆舟蹙眉,他目光落在吴槐的腿上,道:“这事儿也是他做的,对吧。” 吴父就恨:“他回来报复,诱我入赌坏我名声夺我家产,好,这算是我替我爹还他的债。债已了,前尘往事尽消,他又何必将人赶尽杀绝,坏了我儿前程!” 吴槐也跟着叹了口气:“怪不得后来我再追问父亲,父亲什么都不肯说。原是早早就做了打算,舍弃这家财换心安。” 吴父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兄妹俩。原想着还完了赌债,便寻一门营生从头再来。可是不行了呦,不行了……” 吴槐道:“父亲不必懊恼,有几位同窗相助,我的腿伤已经好了大半。父亲身子骨也还硬朗,我们父子俩白手起家,就像当年的曾祖父一样。” 吴父就看着吴槐笑:“你有这份心,很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李云璟看着父子俩,不知为何,总有些伤感。 事后就连袁叙白都忍不住和两人说:“我还从未见过有这样的人。他早年丢了茶园生意,也不在乎外人说他没出息。守着田产平安度日,倒也和乐。后来被人下套,得知是当年之故,也能很快放手,只求家人平安。若是换成我,恐怕做不来这样。” 陆舟就道:“每个人的选择不同。吴伯父知足常乐这是好事,可说的难听些,他虽然通透却也少了几分担当。只是可惜了吴槐。” 三人在院门外下了马车,袁叙白照例想去蹭饭,可吉祥突然开门,冲李云璟一乐,道:“李少爷,您家三爷回来了。” 袁叙白忍不住头大:“怎么又冒出一个三爷。”他嘟囔了一句,转身就回自家院子了。人家亲人和乐,他去凑什么热闹。 倒是李云璟高兴的蹦了起来:“小叔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事先也没个消息呀。后日书院就放假了,小叔是不是要和我一起回家呀。” 李云璟一边叨叨一边往院子里跑,李少禹此时正在书房和大杨对账。听见李云璟咋咋呼呼的声音,忍不住和大杨笑:“都长这么大了,性子还这么跳脱。” 大杨道:“少爷向来如此,老夫人瞧着也开心。” 李少禹合上账本,道:“今天就到这儿吧。” 他起身出门正撞上李云璟,他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都长这么高了,要赶上我了。” 李云璟道:“我再多吃些,明年就能超过小叔了。对了小叔,你要和我们一起回村么?” 李少禹点头:“我明日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若顺利的话就和你们一起回去。我从南边回来带了些新鲜玩意儿,你和四郎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说着话,陆舟也从后慢悠悠的走了过来,他见李少禹看他,就忍不住脸皮一抽。 果然,李少禹笑眯起眼,打量了下陆舟,然后照例捏了捏他的脸,说:“咱们四郎还是这么圆润。” 陆舟还没开始幽怨呢,李云璟先不乐意了,他就问李少禹:“一点都没长高么?我天天给四郎补钙的。” 李少禹:“补什么?” 李云璟:“骨头和牛乳,可以长高的!” 李少禹就笑:“那看来可能也许大概是长高了一点吧。” 陆舟:“李小叔说话好没诚意。” 李少禹就哈哈大笑起来:“行了,快去看礼物吧。” 师兄弟二人回房路上又碰见了陆同,他和茶楼伙计大包小裹的往院子里搬东西,陆舟就道:“怎么二哥这次买这么多东西回去呀。” 陆同就笑:“你三哥上回来信儿你忘啦,他说小妹从北边回来。虎头和蒋二郎跟着。” 陆舟很快就捕捉到陆同没说的话:“那位三哥信里提的徐飞是不是也回来?” 陆同笑的合不拢嘴:“后边又来信说是跟着一起来,叫爹娘掌掌眼。” 陆舟“嘶”了一下:“看来二姐这事儿要成呀。那我是不是也得准备礼物了。” 陆同就拍他:“你读书便是,才多大个人呀,且还轮不到你准备呢。你要真想准备,就连着喜儿那份一并出了,我看你闲钱挺多。” 陆舟又道:“喜儿侄女也要说亲了呀。” 陆同抹了把汗:“可不是,喜儿可比你还大一些呢,去年就有不少人上门了。娘压着呢,没叫这么早定下,说是多看看。” 陆舟跟着点头:“娘说的对,可别再遇上周子游那样的人。” 陆同踹他一脚:“呸呸呸,别乱说话。” 陆舟又问:“对了二哥,最近宋家人有再来找么?” “没有了,听大杨说好像宋家生意上遇上点麻烦,且还顾不上我们。我想着到时你三哥那边应该有确切消息了,我们倒也不必怕宋家了。” 陆舟问:“什么麻烦?” 陆同:“那我还真不知道。”他正收拾东西,嫌陆舟碍事,便赶苍蝇似的说:“赶紧去和李少爷玩儿去,别碍手碍脚的。” 陆舟:…… 第61章 夜半,师兄弟俩已经入眠,李少禹的房间却还亮着灯。 项冬青问他:“三公子这趟回来是为了宋家?” 李少禹点头:“自去岁雪灾后,皇上勒令户部严查,牵扯出几桩贪渎案来,落了一大批官员。只是刘曹势大,皇上也只能暂时罢手。但揪出的都是些小喽啰,且还伤不到刘曹筋骨。伏先生认为此时应当再进一步,否则只会助长刘曹两家之气焰。” “宋家胆大包天,仗着曹喜的势竟敢对外走私茶叶。陆怀宁巡关时发现不对,当时没有声张出去,而是报给了梁瑛。梁瑛趁势追查就查到了宋家头上。” 项冬青冷不丁听到陆怀宁三个字还有些恍惚,他正想问这位是谁,是否可靠。猛地就想起他那远走边关的徒弟虎头。项冬青默默的将要问出口的话给吞了下去,否则虎头知道必要伤心了。 “……不过宋家此时还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梁家人说这是个好机会,也许顺藤摸瓜能摸出不少旁的事儿来。”李少禹继续说:“所以我叫人在宋家生意上动了些手脚,且先让他们自顾不暇,说不定还能抓到更大的漏洞。” 大杨道:“少爷这几年四处奔波,没想到竟和边关陆家人联合上了。朝中又有伏先生相帮,想必谋事要更顺利些。” 李少禹说:“当初陆三郎投军,母亲曾传信与我,叫我照应几分。父兄在边关那些年和杨梁两家一向关系不错,我们家虽退出朝堂,但过去的人脉仍在。起初母亲不愿牵扯朝事,只想安安稳稳的养活阿璟,也叫我别去寻那些故旧,免得叫人抓住把柄连累人家。可没想到刘家人手伸的那么长,竟敢挑拨族人孤立我们。若非母亲强势从族里分出来,此时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父兄战死沙场,姐姐含冤而亡,先帝无所作为,母亲心灰意冷。若非刘家咄咄逼人,我便是心有不甘,也不会忤逆母亲。只是刘家欺人太甚,若任由他们欺压,我日后如何面对李家列祖列宗。刘家自以为过继一个孩子立为皇帝便能把控朝堂,殊不知当今这位小皇帝早已对刘家不满。先帝重文抑武,可这位皇帝却是个有血性的。朝中有梁太尉支持,边关还有杨家军。伏先生亦不遗余力辅佐,如此,我们为何不联手呢。” 大杨道:“老夫人那边会同意么?璟少爷的身份若被人知晓,当今会不会……” 李少禹眸光微敛:“即便我们什么都不做,阿璟也不能留在京城,不能暴露在刘家人面前,一辈子像鼠蚁一般躲藏着。眼前先不说,他们师兄弟二人都在华阳书院读书,可过几年呢?四郎是要科举做官的,阿璟呢?他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进入官场,他心里又会如何想。” 项冬青道:“少爷似乎已经有所察觉,他知道我们有事瞒着他。” 李少禹笑道:“阿璟是个聪慧的孩子,四郎比他还要通透。俩孩子小时候就鬼机灵,这会儿长大了只会更敏感,恐怕也瞒不了多久。我便想着,若阿璟的身份不被发现还好,若被发现了,看在我李家联手击垮刘曹势力的份上,也许当今会还阿璟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当我李家的少爷也罢,当……总之阿璟可以不用顾虑的生活着,这样不是很好么。” 项冬青便问:“当今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公子对他有多少了解?” 李少禹说:“伏先生很看好当今。当今是肃王的儿子。为了避嫌,肃王当年和我们将门走动不多,但听说肃王一向名声不错。当然,人心叵测,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至少眼下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不是么。” 他对大杨说:“成都府的生意你尽管放开手去做。陆家茶楼若有难处你也尽力相助,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尽管写信与我。还有咱们对门那位邻居通判也可以适时的走动一下。宋家在成都府得罪的人不少,这位通判可一直等着揪宋家的把柄呢。” 然后站起身朝项冬青行了一礼:“冬青大哥,这些年让你在阿璟身边委屈你了,往后恐怕要更麻烦您了。” 项冬青忙虚扶一把:“三公子不必同我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师兄弟俩不知道,三人的密探拉进了许多人的关系,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站在了同一阵营。 李云璟打着哈欠出了门,和陆舟打了个招呼,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上课了,熬过去就能放假了,我昨晚一兴奋就睡不着觉,现在好困呀。” 陆舟同样顶着黑眼圈,道:“师兄,共勉呀。” 袁叙白倒是精神抖擞,因为他可以去玩儿了呀!想想他长这么大还没怎么去乡下玩过呢。真恨不得时间就快点到明天,他也想打鸟烤鸟抓兔子…… 三人并排走进书院,在门口冤家路窄的遇上了宋显和他的小跟班焦明。 袁叙白眼皮一撩,仗着块头大率先迈进书院大门,“不小心”的碰到了宋显。他还不要脸的笑着道歉:“不好意思呀宋公子。” 宋显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倒是回头问陆舟:“吴槐还不能上课么?” 至于为什么挑陆舟,大概是他觉得陆舟圆润的脸看起来比较和气? 陆舟道:“还需要养些日子,秋收后差不多就可以回来了。” 宋显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李云璟将人打量一遍,然后对陆舟说:“这么看起来,他好像也不是很坏。” 袁叙白不乐意了:“先前你不是一直看不上他么,再说你可别忘了吴槐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 李云璟就道:“看人不能看表面,要客观!” 袁叙白:“客官?啥客官?” 李云璟:…… 他说:“没什么,你应该多读书,不然浪费了你这颗大脑袋。” 袁叙白:“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 李云璟嗤了一声:“那你进步挺大。” 新入学的三十名学子被分成两个班,每班十五人。不巧的是这对师兄弟被分开了,陆舟同吴槐分在一班,李云璟和袁叙白在二班。宋显和陆舟同班,还和陆舟被分在同一排座位上。 据陆舟观察,这宋显就是典型的“何不食肉糜”的富贵公子,你要说他坏,说他糟践人那倒也还不至于。他读书上还颇为认真,学问也还不错,有时课上听不懂的他还会虚心向陆舟请教。总而言之,陆舟对这人的观感比较复杂。但话说回来,这人如何同他也没啥关系。 因为要放假了嘛!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和来时不同,回去的时候不仅有李少禹同行,还多了袁叙白。早上早早的出发,日落之前就到德阳县了。袁叙白当然是先到县衙看他叔叔,虽然他也很想马上到村里和小伙伴玩,不过被他叔叔知道了,可少不了一顿臭骂。 陆舟和李云璟打发了袁大头,就像归林的鸟儿一样高兴的都飞起来了。 陆舟还问陆同:“二哥,信上说没说二姐他们什么时候能到呀。” 陆同说:“如果不出意外,算算日子也就这两天了。” 然后陆舟就扭头和李云璟说:“咱们应该想个办法考验考验那个叫徐飞的。虽然三嫂靠谱,可为了我二姐的终身幸福考虑,还是不能轻易放过他。” 李云璟一听就兴奋了:“你要怎么做?” 陆舟眼睛一眯,李云璟就知道他那肚子里又开始酝酿坏水儿了,就忍不住替徐飞默哀。 然后就见陆舟神秘兮兮一笑,李云璟非常自觉的把耳朵凑过去,陆舟冲他嘀咕了些什么,便见李云璟双手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那双眼睛都憋出眼泪花儿了。 项冬青假装看不见,面无表情的赶着车,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淹没时,一行人终于进了村子。 陆满仓领着小狮子在村口等,陆舟一打眼就看见他爹了,忙冲他爹挥手,高声喊着:“爹!我回来啦!” 陆满仓将烟枪别在裤腰上,领着小狮子上前去,还道:“你幺叔回来了!” 小狮子笑眯起眼:“跟着幺叔有糖吃。” 陆满仓就点了点他的小鼻子:“糖吃多了坏牙。” 说话间马车已经近了,陆舟就把他爹拉上来,然后就去抱小狮子。陆舟摸摸他的头说:“小狮子长高了呀。” 小狮子就笑,还扬了扬下巴:“回去就告诉大鹏,他偏说我没长高,反正我是比他高的。” 男孩子好像总是很在意高不高,李云璟又开始犯愁他师弟了。 “村里好像没见谁家有卖牛乳的,师弟,这几日你先喝羊奶吧。” 陆舟:…… 两家人在河边就分开了,各回各家。 到陆家院子时陆舟先看到一脸幽怨的大鹏,他跑过来抱住陆舟的腿说:“爷爷带狮子去接幺叔了!没带我!” 小狮子就说:“谁让你睡觉了,我都叫你了,你不醒。” 大鹏小嘴一噘,不开心了。 陆舟就乐,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来,道:“好兄弟不吵架,快去吃糖吧。” 何氏笑着从厨房走出来,道:“他们俩一直这样,一会儿吵一会儿又和好了。” 陆舟见她挺着肚子,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样挺好,热闹。” 何氏应和:“可不是,多好呀。” 第62章 袁叙白说是来看他叔叔的,不过袁均一点儿都不信。一大早他就叫人收拾收拾包袱赶紧滚蛋,跟谁来的找谁去。眼下正值秋收,他衙门还一堆事儿呢。 袁叙白巴不得赶紧离开县衙呢,一大早就带着六子奔溪山村去了。主仆俩在县城雇了辆马车,六子还担忧的问:“少爷,咱也不知道李少爷和陆小四爷家在哪儿呀,听说溪山村还挺大的。” 袁叙白道:“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陆小四说了,去溪山村就问谁是村儿里最俊俏的男孩子,没有人不知道他陆四郎。” 六子就道:“可李少爷也说了,去溪山村问谁是最俊俏的男孩子,大家都知道是他李大少。” 赶车的把式听这俩人聊天还怪有意思的,便插话道:“你们要找溪山村谁家呀?我媳妇儿娘家就是溪山村的,我也常往那边跑,你们说说兴许我认识呢。” 袁叙白一听还真是巧了,便把车帘子掀开别到旁边,然后就跟赶车的聊起来:“我们找溪山村陆舟和李云璟。” “是不是家里在德阳县开茶楼的陆家四郎?李云璟是他师兄,他家也是溪山村的大地主呢。” “想不到大叔你还真知道呀。”袁叙白就道:“他们都说自己是溪山村最俊俏的男孩子,那有没有分出个高下啊。” 车把式就笑:“好像每年都不一样呢,最近不大关注了。早些年他们还小的时候我倒是听说过这事儿,我媳妇儿那娘家侄子还被他俩拉去投票了呢,诶,是叫投票吧,反正是陆家小四郎说的词儿,咱也不知道对不对。去参加投票的小孩子还给分一块糖,全村的娃儿都去了,阵仗还不小呢。” 袁叙白“嚯”了一声,稀奇道:“这还投票呀。” 车把式想起这事儿还是觉得好笑,他乐道:“可不是,人家还挨家挨户的去找那些娃儿,用陆四郎的说法那叫,哦,叫拉票搞串联。” 袁叙白噗嗤一声就乐了,一边乐一边拍车板,车板给他拍的砰砰作响,人也要笑抽了。六子就在一边搭手虚扶着,好怕他家少爷就这么撅过去了。 “那结果怎么算,谁票多谁赢呗?”袁叙白追问。 车把式就道:“那得看谁拿的东西好吃。我还记着有回我带媳妇儿回娘家,正好碰上陆四郎去拉票。他跟他爹陆满仓简直一个模子出来的,吧嗒嗒迈着那小短腿,小肉手往身后一背,那团乎脸还绷起来,比村长派头还大呢。就见他拉着我媳妇儿侄子殷殷的嘱咐什么,然后就给了娃儿一颗白乎乎的糖块。娃儿说可好吃了。不大会儿功夫吧,李少爷就来了。他哼哧哼哧提着一篮子奶糕,也拉着娃儿说了会儿话。娃吃了奶糕,然后给大人们说,今年投四郎,四郎的糖更好吃。” 袁叙白止不住乐:“这俩师兄弟可真有才。” 车把式道:“这事儿还不止这样呢,后来但凡村里涉及到什么事儿需要大家伙投票的,那需要被投票的人家就学着他俩也挨家挨户的上门去聊会儿天,聊着聊着事儿不就成了么。有些人家条件好,事儿就办的容易。那些困难户就不乐意了呗。” 车把式甩了甩马鞭,催着马往前跑,继续道:“然后陆四郎就和李少爷宣布以后再也不比俊了,他们俩还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自己先前的做法不对,有失公允。哦,陆四郎管这叫自我检讨。多新鲜!这对师兄弟那些事儿都传到别的村儿了呢,大家伙还夸他们来着,说小小年纪知错就改,日后必定错不了。这不是,师兄弟俩都考上华阳书院了,听说知县大人还很赏识他们嘞。” 袁叙白乐了一路,临下车时还大方的给了车把式赏钱。车把式给他指道:“河这边是陆家,对岸是李家。您要去谁家,我直接带您过去吧。” 袁叙白想了想,道:“去陆四郎家吧。” 他还真来对了,李云璟吃过早饭就殷勤的端着羊奶去给师弟送去了,陆舟这会儿正对着喝了一半的羊奶打嗝呢。 袁叙白直接就乐了:“这坐月子都坐家里来了。” 陆舟抬头看他,差点儿把刚喝进去的羊奶给吐了。李云璟忙伸手拍他,然后狠狠的瞪了眼袁叙白:“你这是偷鸡未遂呀,什么扮相!” 袁叙白低头瞅了瞅自己这一身:“这不挺好的嘛,这还是跟六子那儿借的呢。这可是六子最破的衣裳了,来乡下玩儿不能穿的太招摇,这不是跟你俩学的么。” 陆舟就道:“那也不能这么寒碜呀。” 六子深以为然,天知道早上少爷去他房里找衣裳时他差点儿就以为少爷撞邪了。 偏袁叙白还自觉挺好,他大喇喇的往那儿一坐,说:“无妨,本少爷才貌双全,能穿在本少爷身上是这身衣服的福气。” 李云璟白他一眼:“多大脸呀。” 陆舟昨日已和家人说过今早有同窗过来,陆同几次往返也和家里说了,袁知县的侄子就住他们隔壁,这趟也跟着一起来了。所以陆家人早就做好准备了,只是这大家公子好像挺……挺别致? 也得亏袁叙白自信爆棚,哪怕穿的再破那派头也十足。何氏一眼便知谁是袁公子,忙热情的招呼着,说着就要去泡茶。吴氏忙拦下,道:“你快进屋歇着吧,若觉着无聊就在院子里走动走动,别伸手干这些,仔细闪了腰。” 何氏笑眯起眼:“都生养俩孩子了,哪这么娇气,以往不也是一样干活。” 吴氏就嗔道:“你这月份大了可不得小心。再说咱家也不比从前了,从前秋收甭管大人孩子都得干活,现如今家里日子好了,不仅买了田,还雇了佃农。你这肚里的娃儿赶上好时候了,可不得享受享受。” 何氏就笑了起来。 蒋氏这时出来也说:“老二家的,你若闲不住就去瞧瞧喜儿做绣活。你大嫂说的对,该享福的时候就别客气。” 何氏笑道:“婆婆快别打趣我了,让我去瞧人做绣活,那还不把我憋死。” 院子里的女人们都笑了起来。 连袁叙白都忍不住道:“你家人可真和气。” “我娘常说和气生财,所以我家日子过得好。” 袁叙白一咂摸,道:“陆婶婶倒是个睿智人。” 陆舟咕咚咚将羊奶喝了,然后擦擦嘴道:“我们去玩儿吧。” 袁叙白立马跟着起身,叨叨着:“你看还是本公子有先见之明吧,今儿就算你俩又把我推河里了,我也不怕!” 谁知陆舟下一句说:“我们先进城吧,好久没吃大嘴叔的煎羊肉了。” 李云璟点头:“快走,趁你侄子们还在早读,我们赶紧溜,不然要带一串萝卜头了。” 二人一合计立马走人,徒留袁叙白在风中独自凌乱。他很想问候他们全家,然后发现自己就置身在人家,他怕被群起而攻之,虽然愤愤不平,还是追了上去。 因到秋收时候了,街上的人比往常少了许多。除了和他们一样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们,大部分人都回家秋收去了。 陆舟道:“我们今天头晌在城里耍一耍,午饭后我们带你去山上打鸟,算是尽地主之谊了。明日我们便要和大人们去秋收了。” 袁叙白惊了:“哈?你们也要去?你们家里不是都有佃农么?” 李云璟道:“早就和你说过了,这是我们每年的必修课,连先生都要去的。” 袁叙白就道:“对哦,我还没去拜会荀先生呢。不行,明天我也去秋收。那个,商量下,今晚谁家能容留我和六子?” 李云璟刺儿他:“你不是住县衙么!” 袁叙白腆着肚子道:“我叔叔烦我呢。” 李云璟:“你当我们稀罕你呀。” 袁叙白:“哎呀,大家都是朋友嘛。” 陆舟就道:“你若不嫌,夜里便在我家留宿吧。只是我家人多,怕吵着你。” 袁叙白立马打:“不嫌不嫌,我还挺喜欢你家的。” 李云璟说:“师弟,你二姐他们不是要回来了么,家里还有空余的房间么。还是叫大头去我家吧,免得住不开。” 陆舟一想也是:“那不如你去我师兄家吧,他家房子多。” 袁叙白挠挠腮:“那行吧。” 李云璟就踹他:“好像多勉强似的。” 袁叙白就嘿嘿笑。 陆舟指了指前头,道:“呐,那就是大嘴叔的摊子了,小时候我三哥带我们吃过,吃了一次就忘不了了。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不能进城,都馋死啦。大一些时候家里不管了,我就每旬都和师兄进城一趟,沿着这条街吃东西,我们德阳的小吃可不比成都府差的。” 大嘴打远瞧见陆舟几人过来,忙利落的煎上羊肉片,笑道:“早就听陆二哥说您二位都考上华阳书院了,来,今儿大嘴叔请你们吃,别客气!” 陆舟忙道:“那不行的,我们得付钱,大嘴叔若想给我们庆贺,那就多送一片羊肉好了。” 大嘴就笑:“得,你和你三哥一样,都不爱占人便宜,义气!” 不大会儿香味儿就散出来了,袁叙白闻了闻,眼睛登时就亮了:“还真挺香的,搁在成都府也算顶不错了。” 大嘴闻声抬头看他,也惊讶了一下,然后落在陆舟和李云璟身上的眼神就又不一样了,他喟叹一声,说:“成都府果然人杰地灵,就连跟着二位的仆人都不一样呢。” 袁叙白:? 第63章 直到吃午饭时袁叙白还忿忿不平,他道:“本公子怎么就成了小厮了!啊?!” 李云璟和陆舟噗嗤嗤的乐,就连六子都憋不住了。 他叫道:“不行,为了安抚本公子受伤的心,我要多吃一份剁椒兔肉。” 李云璟就拍他:“你差不多行了啊,一会儿我们还得上山呢,你吃多了爬不动可别指望我和师弟会背你。六子也不许背。” 袁叙白咕哝几声表达了自己无效的不满,就兀自扒饭去了。 知道袁知县忙,但为表示敬意,陆舟和李云璟仍去拜访了一下,袁均也意思意思的见了一下,毕竟他那侄子还得麻烦人家呢。 官民同乐之后,几人就回家了。袁均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自己刚才似乎看到了什么伤眼的玩意儿,他对章律说:“叙白刚才穿的是啥?他讨饭去了?” 章律笑着摇头。 袁均眉头一蹙:“离谱!” “……这会儿虽天气还挺热,但我娘说了,现已入了秋,就不要去河里耍了,凉,对身体不好。”陆舟对袁叙白说。 袁叙白道:“你还挺养生。” 陆舟:“身体是自己的呀。我娘说了,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果没有好身体,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我娘说的很对呀,你想,你年轻的时候糟践自个身体,等你上了岁数各种毛病都找上来了。就算你家缠万贯,可你吃什么都觉得不舒服,整天病恹恹的。家里成群的妻妾你也宠幸不到,搞不好头上还得添点绿,那多悲哀啊。” 袁叙白:“……你操心的可真远。” 李云璟还道:“先生也说了,好习惯是一天天养成的。我们从年轻时就注意保护身体,到老了自然也比同龄人更强健。”虽然他也是才开始跟着师弟养生的,不过也为时不晚嘛! 袁叙白挺直脊背肃然点头:“荀先生说话很有道理。” 李云璟呵他一脸,然后扭头对陆舟说:“师弟,泡脚的药包快用完了,要再买一些么,需不需要调整一下配方。” 陆舟道:“暂时不用调整,我们买完这一次就可以停一段时间了,等入了冬再换方子就好。师兄去买吗?那回头我把钱给你。” 李云璟就点头。 袁叙白一听,忙说:“也加我一个,我也泡脚。” 陆舟觑他:“怎么,不怕别人说你袁公子‘不行’啊!” 袁叙白俏脸一红。 李云璟挠头:“什么‘行不行’的?” 陆舟道:“没事儿,师兄还单纯呢,少听大头说那些有的没的。” 袁叙白:…… 七七也跟着叹气,孩子大了该懂的不该懂的都懂了,真是造孽呀。 它就想起昨晚宿主还在他的空间里看小片儿。自从宿主学会空间翻墙后,隔三差五就要找些小片儿来看,各个地域他都看,还总结出了不同地区小片儿的不同特点。那神情非常专注,比他读书还认真,好像在钻研什么不得了的发明。最要命的是宿主自己偷摸看也就罢了,他还要拉着自己交流交流。七七仰天哀嚎,它只是个没有感情的冷漠机器,怎么会知道他们凡俗人男男女女这些事儿! 李云璟不死心的问陆舟:“到底什么‘行不行’呀?” 陆舟就道:“师兄不用管它,反正师兄知道自己‘行’就可以了。师兄什么都行。” 李云璟点头:“那倒是,我毕竟是你师兄嘛。” 袁叙白就道:“他行不行你怎么知道。” 陆舟瞪他:“你还想不想吃烤麻雀了。” 袁叙白非常自觉的闭上嘴。 一路上山,陆舟就一路蹲着捡石子儿装到斜挎的小布包里,李云璟跳起来折了一段树杈掰了掰,然后对陆舟说:“这条还挺结实,我用这个给你做弹弓吧。” 说着就从腰间摸出一把□□来,这把袁叙白稀罕的,一个劲儿的追问这刀是从哪儿买的。 李云璟骄傲的挺了挺胸脯:“这是去年我生日,师弟送我的!” 袁叙白不大相信:“要说你淘来的我还信,不是我看不起四郎哈,只是四郎家也是近几年才发达起来的,他家里人似乎也没有出去走南闯北的,怎么会弄到这么好的刀。” 他说着还稀罕的要去摸一摸。 李云璟就不服气了:“我师弟怎么了!我师弟好东西多着呢,从小就有好多好东西。”他师弟可是神仙! 袁叙白忽然就想起那车把式说的话了,他就好奇的问陆舟:“按说你小时候家里应当还挺困难的吧,怎么就有那么多的糖吃,还能让全村的娃都投你的票……” 没等他说完,李云璟就问:“你怎么知道的?” 袁叙白道:“早上送我来的车把式说的呀。” 李云璟看了眼陆舟,然后跟袁叙白说:“我师弟从小就讨人喜欢。先生喜欢他,陆伯父也喜欢他。师弟不管去哪儿都有人给他糖吃,还有好多好多别的好吃的。还不止呢,我师弟的三哥可是沧州无棣县副指挥使,还是朝中梁太尉的乘龙快婿。每年都托人往家里捎不少好东西,有这种好兵器那不是很正常的么。” 果然,袁叙白被陆祥的身份惊住了。他就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陆舟,啧啧道:“你还挺能藏的,原来你三哥来头这么大!梁太尉的女婿呦!” 陆舟知道李云璟是在保护他,他对袁叙白说:“我家人低调,爹娘兄嫂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便不愿让旁人知道我三哥的事儿,免得麻烦。军中最忌讳和朝臣来往,若有人求到我家,爹娘又不知如何推拒,我三哥也不好做。” 袁叙白就点头,虽然他家从商,但官场那点弯弯绕绕他也听过不少。陆家虽出了个掌军的,但陆家根基太浅,边关遥远,许多事鞭长莫及。而且大陈重文抑武,对武将一向监管甚严。若有人走陆家的路子去要挟陆祥做什么,陆祥还真会陷入两难。不得不说,陆家人还挺有智慧的,闷声发大财呀。 “看,兔子!”李云璟指了指晃动的草丛,果然袁叙白兴致勃勃的撸袖子冲了出去,六子紧忙跟上。 李云璟坐在树下削树杈,一边低声对陆舟说:“你的事儿居然还传出去了,会不会有人发现其中不对?你看连袁大头都问了。” 陆舟不甚在意的说:“师兄不是已经给我找好理由了么。没关系,村里人都知道荀先生和九哥待我好,三哥也常常从县里给我买吃的。况且我拿出去的东西外表看起来都很常见,只是味道不同罢了。大人们又不吃这些,小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有人想到深处的。” 李云璟就道:“那就好。其实小时候我也没想那么多,因为我看到先生给你糖啦,我还嫉妒过呢,先生都不给我的!” 陆舟就笑:“可能我真的很讨人喜欢吧。” 李云璟瞥他一眼,要是以往他可不愿意承认,不过现在嘛……他看着圆乎乎的师弟,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毕竟是神仙下凡嘛。” 陆舟:……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好啦,师弟你试试看顺不顺手,好久不做了,有些手生。”李云璟用衣襟擦了擦□□,非常珍视的将它放回腰间。 陆舟抓着弹弓比了比,十分满意的点点头:“师兄手艺不错。” 李云璟起身拍拍屁股:“那快走吧,打鸟去。” 袁叙白挂了一身的草屑,他呸呸两声道:“兔子跑的可真快。” 李云璟就道:“我们山上的兔子可狡猾了。” 袁叙白:“果然什么样的水土养什么的人。兔子狡猾,人更是。” 李云璟不理他,他眼睛尖,忙指着树上栖着的麻雀道:“师弟,快打!” 陆舟从包里掏出石子儿,按在弹弓上,“嗖”的一下弹出去,麻雀应声落地。 袁叙白“嚯”了一声:“行啊陆小四,准头不错呀!”然后就用胳膊肘怼了怼李云璟:“诶,你没给我也做一个么?” 李云璟:“你多大脸?” 袁叙白:…… 陆舟道:“你先玩儿我的吧,我捡麻雀串串儿。” 李云璟就道:“我师弟给你你就先拿着玩儿吧。” 袁叙白:“多稀罕!” 李云璟道:“这只是我随手做的,我原先还给师弟做了一个镶金边儿的呢!” 袁叙白:“财大气粗啊!比不起比不起。” 李云璟用不上弹弓,他就握着石子儿,瞧见麻雀就掷石子儿,准头可好了。袁叙白头一次玩儿弹弓,笨拙的很,好半天都打不下来一只,反倒惊飞了不少麻雀。李云璟嫌弃的不行。 好在他们也就图个乐子,要不然就这点儿麻雀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袁叙白是见什么都稀奇,他看陆舟架柴点火,把串好的麻雀往火堆上一搁,香味儿不大会儿就窜出来了。袁叙白都忍不住了。 李云璟就刺儿他:“你可少吃点儿,晚上师弟家做东,得有不少好吃的呢,没见早上陆大叔都杀猪了么!要不是为了招待你,我还想看杀猪呢。” 袁叙白就道:“杀猪有什么好看的,多血腥。” 李云璟:“练胆气。” 袁叙白:“也是荀先生教的?” 李云璟想了想,然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袁叙白陷入沉思,片刻后问陆舟:“你家还什么时候杀猪?” 陆舟:…… 第64章 “阿璟睡啦?”李老夫人捻着佛珠轻声问。 李少禹跪坐在榻边轻轻给他老娘捏腿,闻言回道:“才睡下,那位袁公子也睡了。他们今天又去城里又去山上的疯了一整天,累着了。” 李老夫人笑道:“阿璟这些年结实了不少。有赖荀先生教导,还有四郎作伴,阿璟的性情愈发好了。我原还忧心阿璟会不会和那些纨绔子一样,顽劣不堪,倒不曾想阿璟这性子还真是像极了你大哥。他有胸怀有抱负,正直不阿。” “外甥肖舅。”李少禹说。 李老夫人就叹气:“可怜你大嫂得知你大哥他们的死讯,伤心过度引得早产血崩,一尸两命。还有你二哥,那会儿都定亲了,只等着打完仗就回来成亲……我儿……我儿走的太早啦。” 李少禹忙轻抚母亲的背,轻声道:“母亲不要伤心了,父兄战死沙场,却也守住了边关,保卫一方百姓安宁,他们死得其所。只恨宵小弄权,延误战机,不然父兄也不至于……”他闭了闭眼,长舒口气,道:“母亲,我始终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呀。” 李老夫人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拉着李少禹坐在她身边,柔软的掌心抚摸着小儿子粗粝的大手,叹道:“母亲老啦,又有阿璟在身边,心自然就软了。可阿璟越来越大,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我原先想的简单,只想阿璟承继祖业安稳度日,没想到阿璟比想象中的还要出息。他那么好的孩子,我们不能叫他一辈子躲躲藏藏的呀!我们李家儿郎就没有怂的。” “你每次回来都和娘说朝廷的事儿,娘就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娘也不是压着你,其实我心里也在犹豫。我们家只剩你和阿璟了,阿璟他又是……我只怕阿璟的身份会掀起波澜。不过娘也想明白了,刘家就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甩掉这把刀。少禹,你放手去做吧。无论如何,母亲都会守好家门。” 李少禹跪在地上,展袖拜倒:“母亲,少禹必定不负母亲,不负父兄。定要李家之冤屈重见天日,叫姐姐沉冤昭雪!” 李老夫人将小儿子扶起,殷殷嘱咐:“不管怎样,都要保重身体呀。” “儿子明白,娘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秋日晴朗干燥,满天星斗在天际遥遥坠着,斜洒下青玉色的光芒,熠熠生辉。这一夜亦如往常般平静,只是在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开始涌动。 酒楼不起眼的角落,沈归大口的扒着饭,顾淮嫌弃道:“我饿着你了?” 沈归只顾埋头吃饭,连个眼神儿都没留给他,等到吃饱喝足打了个饱嗝,方才幽怨的看着顾淮:“这几个月我都跟你跑了多少个地方了!你除了叫我验尸,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现在累了,不想走了。” 顾淮嗤笑:“你这是冲我撒娇呢?” 沈归抖了一身鸡皮疙瘩:“大老爷们的撒什么娇,我只是在向你陈述事实。” 顾淮泯了口酒:“你不是想查背后指使杀害你爹的人么,怎么才开始就按捺不住了。我是没告诉你我查这些的用意,可你不是也没告诉我你爹都查到什么了么。我们彼此彼此,你用不着激我。” 沈归就道:“我们既然互相不信任,那凑在一起还有什么必要。” 顾淮:“因为我们互相需要。我需要你帮我验尸,而验尸的过程中你或许也会发现什么线索,能和沈仵作查到的东西对得上。不是么?” 沈归就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沈归说:“这个人死因还是和前面的一样。从绵州到这里,短短几个月,这已经是第三个人了。死者后腰部都有一块狼首刺青,联系起来看,他们应当是一个组织。而死者都是中毒而亡,伤口很小,在脖颈处,看形状应当是银针一类暗器。不过我很好奇,你是如何从尸体上分辨出下一具尸体会出现在什么地方的?” 顾淮道:“因为我知道是谁杀了他们,并且这个人在尸体上留下线索引我去查。” 沈归:“就是你要找的人?你的妹妹?” 顾淮点头,随即将浓眉蹙起:“但是线索在这里断了。我们和她断了联系。” 沈归道:“你担心她遇到危险了?” 顾淮道:“她自幼走失,我找寻多年也才摸到一点线索,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我全然不知,她为何要杀这些人我也完全不知。她显然知道我在找她,但她并未与我联络,反而留下一些线索让我去查。我想她或许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在为谁做事,甚至知道我在查什么。” 沈归:“你不是杀手么?杀手拿钱做事,难道还有其他内情?” 顾淮挑眉:“杀手只是我的表面身份。至于我究竟是做什么的,恕不能相告。” 沈归早已见怪不怪,他也没想他会说什么,便问:“既然线索断了,我们后面怎么办。大陈这么大,找个人无异大海捞针。” 顾淮:“线索在这里中断,她或许也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儿,我们且再仔细找一找,兴许遗漏了些什么。” 沈归:“得加钱。” 顾淮:…… 袁叙白大早上起来就见李云璟在挤羊奶,他“呵”了一声:“我看你师弟的爹娘都没你操心的多。” 李云璟埋头挤奶,头都不抬的说:“自个师弟可不得好好照顾着。” 袁叙白:“不如我也拜荀先生为师吧,我不介意当你师弟,但是我不爱喝羊奶,我喜欢吃桂花糕。” 李云璟起身甩了甩手,甩了袁叙白一身羊奶:“但是我介意。” 羊奶味儿膻的呦,袁叙白差点儿就吐了。 李云璟好像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早饭居然让厨房换成羊奶了!袁叙白脸都绿了。 李老夫人不由关切的问:“袁公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头一次到乡下来住难免有些不习惯。我家里有大夫,不如叫大夫给袁公子看一看。” 袁叙白哪敢劳烦老人家,连连摆手:“李祖母不必惦记,我只是昨天玩儿累了。” 李老夫人见他不怎么动筷子,反而是自家孙子吃的欢实,她还纳罕,往常也不见阿璟喝羊奶呀。鉴于李云璟的光辉历史,李老夫人当即就品出来了,于是吩咐杨嬷嬷:“去叫厨房再添些粥来吧,少禹不爱喝羊奶。” 袁叙白立马捋竿儿爬:“有劳杨嬷嬷也给我添一碗吧,听说今天要下田秋收,我多吃点儿。” 李老夫人就笑:“是该多吃一些。” 没有硝烟的早饭战争就这样结束了,李云璟照例把温热的羊奶放进篮子里,然后拎着篮子就出门了。 陆舟知道师兄一定会给他带羊奶,可家里的早饭真的好好吃呀。他忍不住吃多了些,再看见羊奶就有些反胃。 李云璟还关切的问:“是不是回家这几日吃不惯了?昨儿我还特意叫陆大嫂留一些猪骨头给你熬汤呢。” 陆舟想起昨天那一大碗汤,幽怨道:“我谢谢你了师兄。” 李云璟笑:“不用谢不用谢,快喝了奶咱们好去田里,对了,你家还有草帽么?我们带上吧,不然要晒黑了。” 陆舟就指了指杂物房。李云璟轻车熟路的取了三个帽子,然后三人就奔田里去了。 吴氏过来收拾碗,就忍不住和蒋氏说:“李少爷这是咋了?把咱们四郎喂的越来越圆润了。我原还想着四郎到了成都府会不会不习惯,回来整个人都得瘦一圈。可娘你看,四郎白白胖胖的呢。” 蒋氏就乐:“他们师兄弟的事儿咱们不管。李少爷照顾四郎,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四郎是太圆润了,你看李少爷抽条的多好,四郎有些胖了,得叫他减减。” 吴氏就道:“不用吧,这样挺好的呀。” 蒋氏道:“还是像李少爷那样好看。” 婆母俩审美上没达成一致,不过吴氏还是听婆母的话给陆舟的饭减量了。 “哇哦!这就是田野么,果真像吴伯父说的那样金灿灿的呢!”袁叙白带着草帽,兴奋的眼睛都冒着光。“快告诉我怎么收粮食呀!” 李云璟和陆舟纷纷蹲下挽裤脚,一边说:“把稻子割下来,捆成一捆再放到田垄边上,小孩子们会来收走放打谷场那边晾着。” 袁叙白也跟着挽了裤脚,挑了把镰刀稀奇的摸了摸。 陆舟道:“你第一次割稻子,可小心些,镰刀都是新磨的,可锋利了。” 他总觉得袁叙白不靠谱:“要不然你和孩子们扛稻子去吧,还是别下来了。” 袁叙白不干:“你们都能干,我还比你们大呢,怎么就干不了了。” 李云璟就道:“师弟你别管他,反正割坏了疼的是他又不是我们。” 袁叙白:“我会小心的!” 劝课农桑是知县之责。农人忙秋收,袁均也要下乡巡查敦促。今日正好来到溪山村,瞧着村民们一片热火朝天,袁均心里也觉着舒坦。 “去岁雪灾,幸得几位相助才没叫德阳县损失太重。瞧今年秋收光景,想必是个丰收年呀。” 陆伯庸道:“这全赖袁知县治理有方。” 陆满仓不知道说什么,只顾跟着点头。陆家茶楼扩建后,陆平就着手买地的事儿。农人毕竟以土地为资本,正好去岁雪灾不少人家过不下去的都往外出手田地。陆家人也不心黑,都是照着往年地价买入的,你情我愿,也算和乐。 陆平种地是把好手,做生意上就比弟弟陆同差一些。所以他只管德阳县的茶楼生意,大部分时间都放在家里土地经营上。虽然眼下田地还不足百亩,但好好经营慢慢扩大,也是陆家的资本。 所以陆家如今大小也算一方乡绅了,陆伯庸觉得有必要带陆满仓出去走动走动。再加上陆同往返德阳成都两地,常给袁均带信,一来二去的,两家便也熟悉起来。陆满仓虽然还不大会说话,但至少站在知县大人旁边不会腿软了。他觉得这也是进步。 袁均正和几位说话,忽然就瞥见什么玩意儿,他定睛一瞧,指着田里奋力挥舞镰刀的袁叙白问章律:“那是我侄子?” 章律搭手一瞧:“好像是。” 陆满仓就道:“正是袁公子。他一大早就来找我家四郎,说要跟着他们一起下田做农活。看看,多好的孩子呀。” 袁均:……他怎么就不信呢。 第65章 袁均撩着袍子快步上前,仔细一瞧,那挥着镰刀的可不就是自己那糟心大侄子。 他正酝酿措辞想着如何夸赞能不动声色还能让大侄子感受到,就听到他那好侄子哇哇直叫唤:“不行了不行了,太累了,我腰都要断了!” 然后袁均就搭手瞧瞧,人家陆舟和李云璟都已经割了好远了,他侄子却像只乌龟似的哼哼唧唧在原地不动弹。要不是碍着有人在场,他真想脱了鞋去抽人。 陆满仓瞧了,特别真诚的说:“袁公子真行啊,头一次上手做的可真不赖。” 他是真这么想的。毕竟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能跟着下田他就很意外了。当初李少爷和四郎下田时候还没有袁公子做得好呢。当然,那时候四郎他们还小嘛。如果他们也像袁公子这么大,那一定做的比袁公子还好的。 袁均见他眼神诚恳,也知道陆老汉为人,明白他适才的话不是溜须拍马,而是真的认为袁叙白做得好,这才又重新审视起他侄子来。 荀湛从田里上来,就着垄沟里的水冲了冲脚,然后朝袁均拱手道:“在下一身脏污,叫袁知县见笑了。” 袁均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先生身体力行,教出的学生也都是好样的。只叹我那侄子没有这般际会。” 荀湛笑笑:“袁公子大智若愚,眼下虽落后一步,殊不知日后又有何种机缘。早些年阿璟的功课不如四郎好,他心里烦闷,无法纾解。四郎就给他讲了个龟兔赛跑的故事鼓励他。童言稚语,却也有大智慧。” 袁均看向稻田里,陆舟和李云璟正挥舞着镰刀给袁叙白鼓劲儿:“大头!你比刚才好多了,你看你割的多整齐呀!” 袁叙白就看了看手里的稻子,然后比了比别人的,虽然还是差了点,但好像的确比一开始顺手多了。他心里有了底气,也舞了舞镰刀说:“你们且等着,我一定会追上你们的!” 袁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心念一动,对荀湛说:“叙白常在信中提到荀先生您。” “哦?”荀湛颇为诧异。 袁均道:“叙白说,四郎和李少爷常将您的谆谆教导放在嘴边,他虽未能得先生亲自教导,却也从他二位口中学到不少先生的智慧。这不是,秋收放假连家都不回了,说是来德阳县看我这个叔叔。可你瞧,他也就在县衙住了一晚便急匆匆的收拾包袱跑来溪山村了,这是急着见先生您呢。” 荀湛就想到袁叙白看他的眼神,好像看什么神明一样。他就忍不住想他那两个好徒弟究竟跟人家孩子说了些什么浑话。 荀湛忙向袁均行礼告罪:“叫袁大人看笑话了,我两个徒弟常口无遮拦,只恐袁公子被他们给哄住了。在下不过多读了几年书而已,可担不得袁公子如此厚爱。” 袁均就拍了拍他的手说:“荀先生不必妄自菲薄。先生的名声无论在朝在野那都是响当当的。恩师伏先生也常将先生挂在嘴边,盛赞之余又有颇多惋惜。” 荀湛侧首:“承蒙伏先生抬爱了。在下当年入京,有幸得伏先生赏识保举,此恩一直未忘。如今大弟子陆文在京为官,亦得伏先生照顾,在下一直想找机会回报一二。想不到竟在此处碰到他老人家的学生,也是缘分一场。” 袁均就笑:“其实这缘分也可以再加深一些的。” 陆满仓听他们你来我往,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他不是很懂的跟着点头,心说原来他大女婿名头这么大,连京里的大官儿都夸他好呢! 荀湛将目光放在稻田里,只见袁叙白哼哼哧哧的奋力向前,他掌心有汗,好几次差点儿将镰刀甩出去。四郎和阿璟在前面频频回首看他,时不时的鼓舞两句。 他这两个徒弟是什么德性他可太知道了,不用问都知道这俩货在成都府时可没少欺负人家袁公子。但袁叙白这个人……虽然有点滑头,但做事颇为专注,饱受两人欺压也能坚忍不拔,当真精神可嘉呀。 荀湛笑意浮上嘴角,道:“若袁公子不弃,在下倒是不介意给四郎他们添个师弟的。只是四郎他们自幼便跟在我身边,教导多年。如今孩子已经大了,目下都在华阳书院读书,也只偶尔书信来往指点些许课业。袁公子这一声老师恐怕叫的有些吃亏了。” 陆满仓这会儿才算听明白,合着袁知县这是想叫他侄子也来拜师呢。陆满仓就忍不住挺直了脊背,与有荣焉。 袁均闻言笑道:“若能得荀先生教导一二,也是叙白的福气。”他望了望四野疯跑的孩子们,道:“先生大才,屈居这小山村未免可惜了。” 荀湛则道:“山野安宁,风景秀丽。每日教书育人,读书取乐。妻儿安康,家人和睦,徒弟争气。人生如此,却也没什么可惜的。” 袁均便不再说话了。 割完这一趟,陆舟三人就从稻田里出来了。割稻子只是让他们知农事,体会农人不易,倒也不是真要他们和农人们一样干活。累出个好歹来耽误读书,反而得不偿失了。 陆舟和李云璟每年都来割稻子,倒是适应良好。反观袁叙白,整个人就像个泥猴子似的。他才爬上来就见他叔叔袁均立在垄沟前头,就忍不住皮一紧。叔叔从小便告诉他在外要知礼守节,不能做出有辱斯文之事。可如今…… 袁叙白心中惴惴,正要往陆舟身后挪一挪,假装自己没被发现…… “叙白!”袁均这时一出声,吓的袁叙白一激灵。 他忐忑的走上前,颤颤巍巍的行了礼:“叔叔!” 一反常态,叔叔非但没有批评他,反而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荀先生面前。 “叙白,你不是一直欣赏荀先生学问么,叔叔我刚才可是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叫先生收下你,你可要好好听先生教诲,别打了叔叔的脸呀。” 袁叙白当场愣住。 陆舟和李云璟对视一眼,相互撞了下肩膀,然后一左一右将袁叙白拥住,笑嘻嘻道:“没想到你真成了我们师弟呀!” 袁叙白这会儿反应过来,心中狂喜。但面上矜持着,抬眼偷瞥荀湛,小声道:“先生还没点头呢。” 荀湛就冲他招手:“叙白,你上前来。” 袁叙白抿着嘴漾着笑意快步走上前去,拱手道:“荀先生好。” 荀湛微微颔首:“你虽不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但我既收你为徒,必会全心全意教导。眼下你师兄弟三人都在外读书,若有什么不解之处,尽可书信与我,我必定尽力解答。往后每月我都会往返成都府一趟,逗留几日,考校你们的课业,答疑解惑。” 袁叙白激动不已,恭恭敬敬的冲荀湛行了一礼,道:“谨遵先生教导。” 荀湛道:“你们劳累一日,先去洗漱休息吧,明日到学堂去见我。” “是,先生!” 袁叙白浑身通泰,顿时觉得胳膊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腰板也挺直了。 陆舟就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师弟,任重而道远呀!” 袁叙白总觉得他笑的很贼。 当晚,陆伯庸去找荀湛喝茶。 荀湛知道他为何而来,也不逗他,直说道:“伯庸是为袁大人那番话来的?” 陆伯庸点头:“当初不知袁大人底细,倒少有来往。近几年观袁大人行事作风倒是颇为欣赏,如今方知是伏先生得意门生。他言谈之中屡次提及伏先生,恐怕是来做说客,请子湛出山哪。” 荀湛捏着茶杯笑道:“伯庸也是来当说客的?” 陆伯庸抖了抖衣摆,正襟危坐:“子湛,袁大人说的没错,你有大才,在溪山村当一教书先生的确屈才了。你虽说甘愿隐居,但你我相交多年,子湛心中抱负不得施展,恐怕心中仍有几分不甘。何不趁此机会复归朝野,好好施展一番拳脚。” 荀湛有些怅然:“只怕又会重蹈当年覆辙。” 陆伯庸道:“伏先生三朝帝师,历经沉浮。今年事已高,仍尽心教导当今。纵观这几年朝廷下达的政令,可见这位皇帝是鼎力支持伏先生治国之策的。小文在书信中也提及当今力图变法,奈何刘曹两家从中作梗,许多政令不得实施。伏先生为此广纳贤才,却仍然不能与刘曹势力抗衡。” “子湛当年意气风发,也是败在奸佞之手,满腔抱负无处施展,难道真就甘愿如此么?你看我家小文小武,再看四郎和阿璟。子湛,年轻一辈已经成长起来了,我们亦不能再蹉跎下去啦。” 荀湛微闭着眼,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他嘴角上扬,道:“伯庸一席话确是说到我心坎儿里了。当年我有多意气风发,到后来便有多伤心狼狈。你说得对,我的确心有不甘,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好。” “伯庸,时间不会停留,今天和昨天不同,明天又和今天不同。如今的朝局和形势比之先前已大有不同,旧的法度旧的国策已经不合时宜了。我若出山,则必先考察民情,因时制宜,重新制定合适的治国之策,方不辱没我颍川荀氏之名。” 陆伯庸拱手笑道:“那我就等着子湛大展宏图的那天。” 第66章 袁叙白正式成为荀湛的弟子了。 他大早上舔着脸去找李云集,笑眯眯道:“师兄,师弟今儿个想吃桂花糕呢。” 李云璟:…… 他瞥他一眼,道:“先生告诉我们要尊敬长辈,我虽不是长辈,可我占着师兄之名,长幼有序,师弟是不是也该尊敬一下师兄我呢?啊,我忽然想起昨夜的洗脚水还没倒……” 袁叙白气的大叫:“我也是师弟,怎么就差别对待了!你怎么不叫四郎给你倒洗脚水,怕是你一开口他就把你打死了!” 李云璟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微闭着眼道:“首先,四郎就不会像你那样和我说话,因为他都把坏水憋在肚子里。其次,我又不是厨子,你想吃桂花糕就去问厨娘要,腿长你身上我又没拦着。最后,我们先生说了,凡事身体力行,不假他人之手。呐,作为师兄,你也别说我区别对待——” 他转身进了书房捧出一摞书来,道:“这都是我和四郎这些年整理的笔记书稿,可都是你两位师兄的心血啊,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呀!” 袁叙白:…… 他见李云璟要走,忙问:“你去找四郎玩儿么?” 李云璟道:“今天四郎的二姐还有他侄子要回来了,我去看看。” 袁叙白:“我也想去。” 李云璟蹙眉:“可是你得读书呀,不然先生会以为我把你带坏了的。” 袁叙白立马上道:“我会和先生说的,师兄对我关爱有加,还敦促我学业。” 李云璟就丢给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到陆家时,虎头他们已经到了。陆安一路上都做男子装扮,也是才进屋换了衣服出来。 陆安这么个大活人走了好几年,瞒是瞒不住的,所以对外老陆家的人都说是三郎在北边认识了个大夫,医术不错,便托陆九爷的商队将闺女和虎头都送北边去了。村里人知道陆安身体不好,也都见怪不怪。倒是都在猜测陆三郎在北边混成了什么样。都投军这么多年了还活蹦乱跳的,那也是本事了。 李云璟一进院子就去找陆舟,还四下踅摸一圈,然后扯着陆舟袖子问:“徐飞来了么?” 陆舟摇头:“他在县城先安置,过后再登门拜访。” 李云璟就点头:“还是个妥帖人。若是给人瞧见他和你二姐一起回来,指不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了。” 陆舟道:“我们家是不在意这些的。只是二姐和他同路回来,若被人知晓难免会说三道四。好在有虎头和蒋二表哥跟着,三嫂还给选了个贴身侍女。倒也还算稳妥。” 李云璟道:“我还以为你都见着人了呢。我好怕你应付不来,一路小跑着来的,羊奶都差点儿洒了。” 陆舟:“师兄若急着过来,就别带羊奶了呗。” 李云璟:“那可不行,一顿都不能落下的。” 陆舟:……还不如洒了呢。 一旁的袁叙白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他见厨房热火朝天的,突然想起什么,然后扭头问陆舟:“你家今天杀猪么?” 李云璟翻了个白眼儿道:“前儿不就杀完猪了嘛,好大一头能吃好久呢!” 袁叙白:“我还以为今天能看到杀猪呢。” 李云璟:“你快饶了猪吧。” 虎头听见这边说话,快步走过来冲李云璟笑道:“李小叔,好久不见了!” 李云璟笑着拍了拍他:“虎头可结实了不少。”然后对陆舟说:“你看他是不是比我还高一些。” 陆舟比了比,然后点头:“比你高约莫两寸吧。” 李云璟想了想,说:“师弟,明天我和你一起喝羊奶吧,我也补补。” 袁叙白:…… 他往厨房那边瞧,见一女子颇为出挑。虽着一身朴素衣衫,但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豪爽英气。他就问陆舟:“那就是你二姐了么?当年远走去边关的那位?” “是呀,怎么?” 袁叙白赞道:“好女子!” 李云璟推他一把:“别瞎打量,有主了。” 袁叙白暗道可惜:“不知哪位郎君能配得上呀。” “一会儿你就能见着了。” 袁叙白眼睛一瞪:“谁呀?” 陆舟见他如此好奇,心里一琢磨,冲他招招手,道:“你现在是我们师弟了,我们师兄弟的信条就是同进同出,有难同当。今儿三师兄这有一……” “等等。”袁叙白插话道:“没有有福同享么?” 李云璟:“那就等有福再说。” 袁叙白一咂摸,眼睛一眯:“肯定没好事儿。” 李云璟:“师弟是个聪明人。” 陆舟:“上了贼船就别想下去,想跟先生告状就得先打量打量回成都府以后能不能经得住我俩的报复。” 袁叙白:“你们还威胁我!” 李云璟:“这是师兄们对师弟的关爱,从小先生就告诉我们不能孤立小伙伴。” 袁叙白:他特别想被孤立。 不过他更好奇他们想做什么,于是把耳朵凑了过去,听陆舟这样那样给他说,就一边激动着一边还笑骂着:“多损啊!” 陆舟:“就说你干不干。” 袁叙白:“师兄弟有难同当,你们说的,我当然干!” 陆舟一脸欣慰,对他委以重任:“所以,找女人的事儿交给你了。” 袁叙白:“……凭什么?!” 陆舟:“因为你‘行’。” 袁叙白:……总觉得是个坑。 蒋家人陆续也到了,蒋二郎不会武,没能像虎头那样被编入前线,可以杀敌立功。他被安排在辎重营,负责清点军中物资。虽是这样,蒋家人也很高兴了。 蒋氏已经和蒋舅母说起过陆安的婚事,陆安小时候大半时间都是在蒋家长大的,可以说蒋舅母是把她当成半个闺女的,所以这事儿无论如何都得叫蒋舅母过来瞧一瞧的。 蒋舅母当初听说陆安去了边关,可惊的不轻,后来又听说陆安在那边和她三嫂学着做生意,自个就能经管一间茶楼,又忍不住骄傲起来。这回得知三郎媳妇给她在边关寻了门好亲,就更按捺不住了。 她对蒋氏说:“安安打小就体弱多病,你跟着操了多少心。想不到这孩子是个有大福气的。咱们家的孩子都有福。” 蒋氏也笑着说:“毕竟远在沧州,咱们又不知人家底细。可三郎媳妇是个好的,安安自个也乐意,便随她们去吧。一会儿人就来了,嫂子也给掌掌眼。” 蒋舅母“嗨”了一声:“咱们不过是乡野村妇,哪见过大世面。不过听我家二小子说,这徐飞是个顶不错的呢。对了,二小子说这趟回去要把妻儿带上。我想着小夫妻分隔两地也不好,他们膝下只一个孩子,得抓紧些了。” 蒋氏就点头:“这是正经事儿,有三郎媳妇和安安照应着,也不会孤单。” “娘,人来啦!”陆舟在外头喊了一句。 蒋氏忙要出去,蒋舅母拉她一把,嗔道:“急什么,人家是未来女婿见你这丈母娘求娶你家闺女呢!稳当点儿。” 陆满仓一直在外头听虎头他们说话来着,见来人忙冲屋头喊:“老婆子快来!” 蒋舅母还笑骂他:“瞅他这猴急的样儿。” 蒋氏和蒋舅母出了门,便见院门处站着一对老夫妻,身后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她就有些懵了。 别说她了,就是陆安都惊的不轻。陆舟在身后捅了捅她,她才反应过来,率先冲那对老夫妻行礼道:“徐伯父徐伯母。” 陆满仓当下就要站不住了,这是人家爹娘也上门来了呀,可她闺女信里也没说呀! 徐飞也忙上前行礼:“陆伯父安好,陆伯母安好。” 蒋氏先醒过神儿来,虽然腿也有些软,但面上仍镇定自若,忙将人请进屋里去。道:“这孩子也没提前说您二位过来,您说说……” 徐敏笑道:“叫二位受惊了。是我们没有事先告诉孩子们,当时正好有桩生意上的事要处理,孩子们回来时我们夫妻不在沧州。这不是处理完事情,刚好赶得及拜访您二位。” 陆满仓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这人就是徐敏吧,青叔……”李云璟回头,发现他青叔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挠挠头,也没在意。又和陆舟嘀咕:“这徐飞瞧着还不错哈。” 陆舟也将人好一通打量,不是很满意的点点头:“外表上也就那样吧。” 袁叙白道:“你眼光可真高,就这通身气度还‘也就那样吧’……” 李云璟用胳膊肘怼他:“别忘了你是哪一边的。” 屋里徐敏夫妻正和陆满仓老两口说话,荀湛作陪。徐敏自是听说过荀湛的名声的,也知道他是这家的女婿,言语间对陆满仓亲近之余也多了几分恭敬。 陆满仓只是觉得这未来亲家人好,客气,说话中听。 “……安安这孩子毕竟是远嫁沧州,我们夫妻俩无论如何都要亲自登门的。本来已准备好了聘礼,只是怕外人不知内情,反倒弄巧成拙坏了安安名声,便将聘礼寄存在荣兴镖局。不周之处,还望陆大哥您别介意。” 陆满仓憨笑道:“不介意不介意,只要安安过得好,我们就知足了。” 陆舟扒着窗台听墙角,李云璟道:“徐敏是个周全人。师弟,人家爹娘可都来啦,咱们计划照常进行么?” 陆舟:“当然!咱们各就各位吧!” 第67章 徐飞摇着扇子进了荣兴镖局,伙计热情的迎了出来,笑道:“客官是取货还是寄送?” 徐飞从袖袋里掏出牌子给了伙计,道:“取货。扬州来的。” 伙计双手接过牌子核对一番,知道这是大客,脸上笑意更盛:“客官您先坐下喝杯茶,小的这就叫人提货。” 徐飞一撩袍子,在大堂一侧的椅子上坐下,虎头跟在身后站着,目光炯炯。 徐飞就笑:“怀宁你放松些,瞧把这位小哥儿吓的。” 那伙计忙道:“这位好汉一脸英雄相,小的不敢直视。” 徐飞笑着用扇柄点了点伙计:“你倒机灵。我这长随习武出身,家里派来保护我安全的,初来乍到便处处小心,你倒不必理会他。怀宁,你去后头看着卸货吧,叫他们轻点儿,别摔了本公子的东西。” 虎头抱拳行礼,伙计还来不及拦着,虎头已经转身下去了。 徐飞道:“他就一愣头青,也不爱言语,我可烦他。你不用管他,就叫他去吧,你放心,他不会乱走乱动的。” 伙计寻思着左右后头也有人,倒也不怕他会乱动什么。然后想着眼前这位可是大户,兴许还能拉一单生意赚些酒钱,便打量着徐飞和他套话儿:“客官是头回来德阳县?” 徐飞点头:“别说,德阳县景致倒也不错,天气也舒爽。” 伙计笑道:“德阳的小吃也是一绝,管保叫您吃了还想再吃。瞧客官气度不凡,是来这边谈生意?” 徐飞呷了口茶,道:“听说川蜀一带的茶不错,家里打算探探底,看这门生意能不能做。家父有个茶友,那茶友的朋友据说是德阳县来的,做的就是茶叶生意。只是家逢变故,钱财一时周转不开,便想从茶友那里周转周转,算他入股。那茶友便找来我父亲,说川蜀的茶抢手,叫我父亲也占一股。” “我父亲这人素来谨慎,虽钱数不多吧,但也不想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可心里又惦记茶叶生意。便叫我先过来瞧瞧。我这人不常出远门,从江南过来又怕气候不适,所以从家里带了好多东西过来,想着回头把我那院子装点装点,这不就找上荣兴镖局了么。” 伙计一听有门儿,瞧这公子做派想必也是个养尊处优的,便道:“江南川蜀,各地的茶有各自的韵味。公子到了德阳,也当买些好茶寄送回去,好叫令尊品一品。” 徐飞就道:“说的就是。”言罢唉声叹气道:“可是眼下却有一桩麻烦事儿……” 伙计忙道:“客官您说说看,小的虽身份卑贱,可却是土生土长的德阳县人,兴许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徐飞道:“我父亲叫我到德阳县先去找他那位茶友的朋友,说我在此处人生地不熟的,有个熟人带着凡事也方便。可我到了两日,却始终寻不见那人。那人姓胡,他还说了,到了德阳县就打听城东雨花巷胡家,没人不知道他家。可我打听了许久也没听说德阳县有哪个胡家是大户呀!父亲还在家中等我的信儿,你说说……这要找不到人,我难不成要把这些东西再运回去不成?折腾的可都是钱呀,我爹会心疼死的。” 那伙计心里一合计,又问:“不知令尊是何时遇见那姓胡的商人的?” 徐飞掐着指头算了算,好半天才道:“大概是今年立春左右吧。” 伙计就打量着徐飞,心说这位十有八九是给人哄骗了。那雨花巷的胡家早早就灰飞烟灭了。也不知是谁打着死人的旗号出去招摇撞骗,也真够缺德了。 他见徐飞一筹莫展,斟酌了一会儿,道:“不如客官给令尊去信,叫令尊仔细问问那位茶友,到底是哪个胡家?德阳县早前倒是有个大户姓胡,不过家逢变故,早就不复存在了。” 徐飞嘬了下牙花子,向后头瞄了一眼,然后冲伙计招招手。伙计忙低头凑上前去。 徐飞就小声和他说:“我一直怀疑我爹是给人骗了。我瞧你也是本分人,你和我说两句实在话,德阳县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这号人。” 那伙计犹豫了一下。 徐飞就一拍大腿“嗨”了一声,道:“你甭客气,想说什么就说,我受得住。大不了收拾收拾包袱滚回扬州去。” 伙计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说:“不知那位胡姓商人可有说他叫什么?” “胡义。” 伙计就道:“实不相瞒,咱们德阳县还真有个叫胡义的住在雨花巷那边。他家当家的是胡义的大哥胡仁,胡义的确常往江南那边跑生意,您说的那些都对得上。只不过……”他压低了声音道:“只不过这胡家早在三年前就给人灭了门啦,没一个活着的。” 他说着还缩了下脖子,像是怕有什么东西找上他似的。 徐飞被“惊”的不轻,然后反应过来,咧了咧嘴道:“打着死人的名头行骗,也不怕给鬼魂缠上。” 伙计煞有介事的点头,然后对徐飞说:“客官要找的胡家恐怕是找不成了,那怎么着,客官是打道回府呀,还是自个寻个门路?” 徐飞斜看他:“你有门路?” 伙计笑道:“那可没有,咱要有门路早就走啦,还干啥伙计呀。”他隐晦的指了指后头,徐飞就明白了,这是个贪小利的伙计,还等着他押镖回扬州从他这赚一笔回扣呢。 他颇有些兴致的问伙计:“那胡家也是本地大户吧,得多大仇呀能给人灭了门,知道是谁干的不?这么大事儿衙门总得有个说法吧。” 伙计双手拢着袖子嘬了下嘴儿:“呦,那可不是咱们小老百姓能打听的了。不过胡家那事儿当时是挺轰动的,别的不说,就德阳县得有一大半生意都是胡家的,胡家一倒,德阳县都翻天啦。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据说当时有人抓到凶手了,五花大绑的扔县衙门口了。不过那凶手没熬过去,死啦。” 说起这事儿伙计还有些唏嘘:“一大家子灭了门,凶手还就那么死了,哎!” 徐飞摩挲着手指,眉梢挑了挑,道:“我来德阳县打听胡家的时候,还听过不少风流韵事,当时也不知道是哪个胡家。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对上了。听说那胡仁胡少爷是个风流人物,花样可多了。那家里的小妾一水儿的漂亮,就这么没了,可惜了。” 伙计见他一脸惋惜,忍不住撇了撇嘴,估计这位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面上却赔笑道:“咱又不是胡少爷,咋知道呢。不过听说胡少爷当年还从北边弄回个小妾来,都传是绝色呢。” 徐飞笑了笑,泯了口茶,没再言语。 虎头回来说东西已经装车了。徐飞就叹了口气,道:“且先拉回咱院子去吧,大老远的来一趟,总得瞧一瞧看一看,不行就打道回府吧。回头怕是还要麻烦小哥你啦。” 伙计笑道:“不麻烦不麻烦,客官有事儿尽管找我。” 徐飞给伙计塞了块银角儿,道:“多谢。” 伙计悄悄掂了掂,笑容愈发真诚了。 出了镖局大门徐飞便上了马车,虎头也跟着跳上车,身后跟着临时雇的力夫赶车,将东西拉去城西一处院子。 “……这院子是早些时候我叫人过来买下的,写的是你小姑的名字。聘礼就先拉去那边院子,回头找个机会再抬去溪山村。” 虎头表示明白。 徐飞问他:“你在镖局里头可有发现什么?” 虎头摇头:“我三叔在镖局做了这么多年也没发现什么,唯独那卷草纹图案。就这还被镖局寻个由头赶了出来,可见荣兴镖局处事非一般的谨慎。再加上当年三婶也来查那卷草纹图案,还为此死了不少人,荣兴镖局只怕会更谨慎起来。我在后头盯着的时候,发现四处角落都有人把守,想有什么动作很难。何况这些年三婶也没从镖局摸出什么线索来,仅这一会儿功夫恐怕也查不到什么。只是那封匿名信中明确提到荣兴镖局参与人口拐卖,所以我们仍不能放松追查。” 徐飞就道:“当初告诉梁瑀大哥慈州有人开私矿的匿名信追查下来,发现这信是从德阳县发出的。笔迹秀丽,当是一位女子。再联合第二封关于荣兴镖局参与拐卖的同样笔迹的匿名信,可以确定这人和荣兴镖局打过交道。我听你三叔说,你幺叔曾给他写信,说家里来过一位陌生女子叫珠娘,他怀疑和当年王巧儿的死有关,还叫你三叔帮着打听呢。” 说到这儿徐飞还啧啧两声,道:“记得那会儿你三叔可当回事儿的找人了,连着好几天都没回家,你三婶儿差点儿没给他撵出去。” 虎头就笑:“三叔外头横,家里怂,三婶一瞪眼他就怕了。不过我听三叔说,他师父走失的女儿就叫珠娘,他一直想找到珠娘安师父的心,所以才这么肯出力气。不过徐小叔,你说会这么巧么?这个珠娘就是三叔要找的珠娘?” 徐飞就道:“谁知道呢?不过总算还是有点线索不是。不管是关于荣兴镖局还是你三叔要找的珠娘,总之也不算白费功夫。” 说话间,城西到了,徐飞微微侧头挑了挑眉,然后对虎头说:“你先盯着他们搬东西,仔细些,这可都是给你小姑的聘礼,我千挑万选的呢。” 虎头问他:“你干嘛去?” 徐飞嘴角一勾,笑道:“哄孩子玩儿玩儿去。” 虎头:“谁呀?” 徐飞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可说不可说呀。” 虎头眼睛一瞪:“你可别做对不起我小姑的事儿,不然的话,我可不管你是谁。” 徐飞:……他有这么让人不放心么,怎么一个二个的都盯着他! 第68章 徐飞背着手溜溜达达的往前走,才拐出巷子口就被一姑娘撞了个满怀。那姑娘死死的抱着徐飞的腿,哭的梨花带雨娇滴滴的说:“公子救我!” “哎呦呦!”徐飞扯着袍子往后躲,一脸嫌弃:“你谁呀?” 那姑娘愣了一愣,难道他不应该把自己扶起来然后问问发生什么了么?这人不按套路走呀!不过愣神只是一瞬间,她忙又膝行上前抱住徐飞:“公子,后面有人追我!你听,他们来了!” 徐飞侧耳一听,还真有脚步声,不多时几个壮汉便将巷口堵住,指着那姑娘看着徐飞道:“这姑娘是我们家老爷看上的,你少管闲事儿!” 徐飞摊了摊手道:“我没想管呀!可你们堵着路让我往哪儿走呀!” 壮汉们:……这不对呀! 那姑娘倒是机灵,忙又缠上徐飞,委屈道:“公子怜惜奴家则个,奴家甘愿为奴为婢。”说着还将香肩往外露了露。 徐飞眼皮一掀道:“家有贤妻,亦有奴仆。我夫人向来节俭,家中又不缺仆从,带你回去干嘛?吃闲饭?” 姑娘:…… 她幽怨的瞪了眼徐飞:“奴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可给公子和夫人取个乐子。莫非令夫人不喜奴家这样的女子?” 徐飞冷哼一声:“琴棋书画本公子也会,自可给夫人取乐。” 姑娘:“令夫人真是好命,我若能早点遇到公子就好了……” 徐飞:“别,早点遇上你也不是本公子钟意的类型。” 姑娘西子捧心:“公子……” 徐飞打断她:“我还有事儿,先走一步。”他看着壮汉们蹙眉:“你们让不让开?” 打头那壮汉偷瞄了眼斜方墙头,三颗脑袋齐刷刷的看着他,其中一颗大脑袋上还顶着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壮汉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一抖机灵,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们那老爷都能这姑娘的爹了。这姑娘也是我同乡人,我也不忍见她跳进火坑,若公子能搭救搭救,也算积福行善了。” 徐飞:“你这么可怜她那你救呗。” 壮汉:…… 墙头上的袁叙白忍不住道:“这徐飞还挺有节操的。” 李云璟瞪他:“你哪一边的!” 袁叙白咕哝一声:“本来就是嘛!” 拿不到银子壮汉也不甘心呐,就憨笑道:“公子说笑了,家里有只母老虎,我哪敢呀!” 姑娘也就坡下驴道:“公子,您就可怜可怜奴家吧,奴家一定好好听公子的话,不叫夫人生气。” 徐飞讥笑一声:“你的戏和你脸上的粉一样多,太丑。” 姑娘感觉被扎了一刀,她抹抹眼泪:“奴家身份低微,想来是入不了公子的眼了。” 徐飞掸了掸袍子,道:“臭泥鳅沾点海水,还真当自己是海鲜了?行了,哪来儿的回哪儿去,本公子玩儿够了。” 他说着回头看向墙头,袁叙白被他突然回头吓了一跳,连银子带人直接摔下去了。 陆舟眯着眼看徐飞,冲他喊:“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徐飞用扇子敲打着手心,老神在在道:“在镖局门口我就知道了。” 陆舟脸色一阴:“你故意整我!” 徐飞朝他拱手:“彼此彼此!” 陆舟从墙头翻下来,李云璟也跟着跳了下来,袁叙白头顶碎土骂骂咧咧的随后跟了过来,抱怨道:“也不说拉我一把,摔死我了!”说着就要把银子收起来。 陆舟手快一步将银子拿了过来扔给那壮汉,道:“你们分了吧,这没你们事儿了。” 壮汉们还当拿不到银子了,这会儿见这少年如此大方,可高兴坏了:“公子们下回有事儿记得再找我们,价格绝对公道。” 袁叙白骂道:“都穿帮了!快走快走,再不走我要把银子抢回来了!” 壮汉忙捂着银子跑了,还不忘拉一把那姑娘。 徐飞打量着陆舟,问他:“你这样做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你三嫂的眼光,亦或是不相信你二姐?” 陆舟就道:“没什么信不信的,只是想亲自试试也好安心。我二姐自幼体弱多病,心思更是敏感细腻,我要知道我二姐没选错人。无棣徐家家大业大,我们陆家只是小门小户。这几年借着三哥和梁家才算勉强立起来,也不过是一小小乡绅富户罢了。” 徐飞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我看中你二姐为人,并不在意家世如何。” 他低头笑了一声,然后看着陆舟很认真的说:“往上数两代,我徐家还是梁家的仆人,是奴籍。那一辈人正逢战乱,祖上护着梁家人去南方避难,中途走散了,只剩他和梁家四小姐。战乱经历好些年,他们辗转多地,一路相互扶持,暗生情愫,结为夫妇。战乱歇止,本朝建立,他们又一路打听着找到梁家。梁家是勋贵,家中小姐与仆人私下成婚,虽情有可原,只是这事儿若传出去也的确有辱门风。” “但梁家人开明,将契书还给祖上,还他良籍。祖上原先便掌管着梁家一方生意,梁家便将这些铺子整理出来算作梁四小姐的嫁妆,交给祖上经营。祖上在做生意上颇有天赋,逐步扩大开来方才有了如今的徐家。祖上感念梁家恩德,告诫后人,不管徐家未来能走多远,梁家永远是主。” 徐飞说这一番话,一来是告诉陆舟徐梁两家的关系。他毫不避讳的将徐家旧事说出来,甚至丝毫不介意让他知道奴籍一事,便是在告诉陆舟,徐家人不会嫌贫爱富。 “你还有什么担忧么?”徐飞问他。 陆舟盯着他看,道:“你今日说的话我记下了,希望你也能记住今天。” 徐飞道:“君子重诺,我徐飞必不负陆安。”他指了指巷子口道:“我可以走了么?给你二姐的聘礼还得整理整理呢。” 陆舟侧身让路:“慢走不送。” “哦对了。”徐飞偏头对陆舟说:“今儿这出戏有点狗血。” 陆舟忍不住磨了磨牙。 徐飞大笑两声转身就走 看着徐飞挺直的脊背,袁叙白忍不住赞道:“好男子!” 李云璟推他一把:“瞎说什么呢!”他扭头跟陆舟说:“第二计划还实施么?” 陆舟抿嘴摇头:“算了。” 袁叙白就道:“我看也是,人家徐飞不是挺好的嘛。这回倒好,整穿帮了,也多亏了徐飞大气,不然真给他惹生气了,回头遭罪的不还是你二姐。” 李云璟瞪他:“你少说两句吧,那徐飞是什么人我师弟看一眼心里门儿清。” 袁叙白:“那干嘛多此一举,你让他看一眼就得了呗。” 李云璟:“师弟就是无聊想逗人玩玩儿,我们陪他一起疯一疯怎么啦!” 陆舟抬头看了眼李云璟,脸色又往下沉了几分。 袁叙白没看见陆舟脸色,还叭叭道:“你们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陆舟抬手打断:“行了,别说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吧。徐飞不会告诉先生的,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然后他扯了一把李云璟:“师兄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袁叙白嘟囔一句:“背着我不知道又整什么幺蛾子呢……”他倒也没有听墙角的癖好,转个身就走出巷子去就近的茶楼等着。 陆舟将李云璟拉到墙角,问他:“师兄,我们好像很久都没有吵架了吧。” 李云璟一愣,然后挠挠头:“好好的干嘛要吵架呀。” 陆舟:“我们每天都在一处,每天都有拌嘴的时候,可自从你知道那件事之后就再没和我吵过架,还待我特别好,是因为那件事你才对我转变态度的么?” 那件事自然指的是李云璟误认陆舟是神仙的事儿。 李云璟就道:“没有吧,我们平时虽然拌嘴,可我对你不也挺好的嘛!” 陆舟:“现在比以前更好,好像我是什么宝贝一样,你一直搁手心里捧着。” 李云璟笑:“那样不好么?” 陆舟:“好是好,可这样的好有一个前提条件。如果你不知道那件事,你就不会对我这么好了不是么?” 李云璟有点蒙圈:“这有什么区别么?师弟还是师弟呀,师兄照顾师弟不是应该的嘛。” “那怎么没见你照顾袁大头。” “他也用不着我照顾呀!再说了,我还把咱俩从小到大的笔记给他看了,好让他也参与进去,我对他还不够好呀!”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啊?” 陆舟看着他,道:“算了,师兄以后别这样对我了,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吧。还有,我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李云璟给他一个很懂的眼神:“明白明白,下凡历劫么。” 陆舟:…… 他道:“师兄,我希望你对我好是真的对我好,而不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外在条件才对我好。你若想不明白,那这几日我们不要在一起玩儿了。大头不是住在你家里么,你给他补课吧,顺便沟通沟通师兄弟的感情。” 李云璟:“跟他有什么好沟通的……诶四郎,你干嘛去呀!等等我呀!” 陆舟头也不回的走了,李云璟紧追慢赶,带着一脑门问号,实在搞不懂师弟刚才说的一堆弯弯绕绕。 他兀自嘟囔:“师弟不会生病了吧!” 第69章 “你给我仔细说说那叫珠娘的呗。”徐飞站在屋外倚着窗户和正在练字的陆舟说话。他问:“你那会儿也不大吧,怎么就想到珠娘会和王巧儿的死有关呢?” 陆舟一边写字一边说:“只是猜测而已。她当时穿的衣服袖口处有个‘胡’字,看样式是出自胡家布庄的。那会儿胡家风头正盛呢,外头没有谁敢仿冒胡家的东西。而且她还和喜儿打听王家,如果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作甚要打听这个?就算只是好奇,也未必打听的这么仔细吧。” 徐飞不由看他一眼,心说这小子年纪不大心眼儿可挺多,怪不得长得不高。他又问:“对了,你可见珠娘写过什么东西没有?” 陆舟忽然想到珠娘临走时留的信,因为对珠娘有所怀疑,这信他可一直留着呢,就在七七的系统里。他瞥了眼徐飞:“问这干嘛?” 徐飞就想起陆祥找珠娘那段时间,梁瑛可没给他好脸色。而且这陆小四还鬼贼鬼贼的,该不会又误会什么了吧! 他忙正了脸色,道:“你别瞎想,此事涉及军中机密,我不能告诉你。但这件事对我们来说的确很重要。”见陆舟不说话,他又忙补充一句:“你二姐也知道珠娘这事儿的!” 陆舟也不过随口一问,见他神情严肃不似作假便也知此事重要。于是起身往书架那边走,背对着徐飞,假模假式的翻找着。再到窗边书桌时,他把从系统里取出的信递给徐飞,道:“就是这个了。” 徐飞迅速打开信纸,见到上面字迹,瞳孔猛地一缩:“果真是她!” 陆舟眯起眼打量着徐飞:“你们可有找到一些关于她的线索?王巧儿的死和她到底有没有关系?” 徐飞将信纸折上,认真的问陆舟:“这封信可以交给我么?” 陆舟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不问你军中机密,我只想知道王巧儿是不是她害死的。” 徐飞好奇的问:“你为何这么关心这个问题?算算时间,王巧儿死的时候你也就五岁吧。” 陆舟说:“也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死了,也或许是因为胡家只给十两银打发王家而王家又不敢上告,这事儿搁在我心里许多年。当时我还问过先生,可先生说这件事的根由我大概要用一生去寻找。我虽然现在还不能理解先生的话,但至少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点线索不是么。” 他双手撑着书桌,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徐飞缓缓开口道:“我想知道一个答案。” 徐飞叹了口气,道:“听你三嫂说过,当年她在北边查到一个卷草纹标记,一路追查下来查到了德阳县。之后她偶然发现一个小丫鬟拿着同样的标记去衙门告官,她查到这丫鬟是胡家的。只不过她查过去的时候这小丫鬟就已经溺亡了。她只好再去衙门找一个叫钱五的衙役,当时那小丫鬟就是把这标记交给了钱五。而钱五则悄悄去找了荣兴镖局。所以你三嫂才查到荣兴镖局头上。 “事后你三嫂就出事儿了,你应该知道的,你三嫂重伤在你家住了许久。也是和你三哥谈话间方才知道那小丫鬟就是你们溪山村的,叫王巧儿。” 陆舟眉头一皱:“所以有两种可能,其一,巧儿侄女是珠娘害死的。其二,巧儿侄女是受珠娘牵连被别人害死的,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衙役钱五亦或是荣兴镖局的人买通胡家某个人杀害了她。” 徐飞就道:“不过有了你这封信,我更偏向于第二种可能。” 陆舟抬头看他:“但不管是哪种可能,巧儿侄女的死都和那个卷草纹标记有关。你可以把它画下来给我么?” 徐飞道:“你要它做什么?陆小四我可告诉你,这里头的水可深着呢……” 陆舟抬手打断他,说:“我还想长命百岁呢。我只是防患于未然,你想,我家就在德阳县,万一荣兴镖局露出什么马脚呢。又或者我又在其他什么地方见到这标记了呢?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嘛。” 徐飞就指了指手里的信。 陆舟表示明白:“信就交给你了。” 徐飞笑道:“那好说,你拿纸笔来,我画给你。” 徐飞三两下画好标记,吹了吹墨迹后交给陆舟,嘱咐道:“切记,若碰到这标记,万勿不要查下去。你只写信告诉你三哥便是。” 他说着将珠娘的信折好塞进袖口,有些怅然道:“只是可惜查不到珠娘的踪迹,不然许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了。” 陆舟就道:“看来还是得多读书呀。” 徐飞愕然:“有关系么?” 陆舟意味深长:“有!” 他嫌弃的朝徐飞挥挥手:“你快走吧,别打扰我读书。不然等我有能力找到珠娘的时候恐怕她都化成灰了。” 徐飞:…… 他见陆舟还真的开始读书了,不禁惊叹于此人变脸如此之迅速,他深感佩服,然后转身就走了。 临走前还不忘扎他一刀:“诶,李少爷今儿早给你送羊奶你怎么不喝了呀,不喝不长个儿的吧。” 陆舟:…… 陆舟冲西屋喊:“二姐,徐大哥总和我说话都耽误我学习了!” 陆安忙从西屋快步走出来,嗔瞪徐飞一眼:“爹说要杀鸡,你去看看!” 徐飞:…… 李云璟双手托腮干瞪着眼前的羊奶,一筹莫展。袁叙白从旁伸手要去拿,被李云璟狠狠拍了一巴掌。 袁叙白不乐意了:“人家四郎都不喝的,我拿去怎么了!搁着也是浪费!” 李云璟瞪他:“你不是不喝羊奶的么?” 袁叙白:“我喂兔子去啊。” 李云璟呵他一脸:“人丑你就多读书,我都替兔子可怜。” 袁叙白:“不是,你们师兄弟吵架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有气冲四郎撒去呀!合着我还成你出气筒了!” 李云璟:“谁让你在我眼前晃了!再说,谁告诉你我和四郎吵架啦,我俩可好着呢!” 袁叙白‘呦呦呦’了几声,撇着嘴道:“你俩好着呢四郎怎么不喝你羊奶了,你今天怎么还给四郎撵回来了。” 不知道哪个字扎了李云璟脆弱的小心脏,他猛地跳起来就冲袁叙白扑上去。和这俩师兄弟在一起久了,袁叙白也早就摸清楚他们的套路了。李云璟一扑过来,他立马就地一打滚。不过最近几日他在李家吃胖了,到底比李云璟慢了一步,还是给他扑倒了。二人扭打成一团,最终还是袁叙白举手投降。 打完架,两人坐在地上喘气儿,袁叙白看李云璟脸色通红,额间还有些细细密密的汗水,便道:“怎么着,气撒出来了吧?” 李云璟哼了一声,就地躺倒在地上,仰头看着湛蓝的天。 袁叙白侧身用手臂支着脑袋看李云璟,问他:“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儿呀,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 李云璟嘟了下嘴:“我也不知道呀。我最近也没惹师弟呀,可他突然就说叫我最近不要去找他玩儿了。我还以为他开玩笑的,我俩以前吵架可从来没有过夜的时候,吵完就好了呀。我还特意起早挤了羊奶巴巴给他送去,可他居然不喝了!这是玩儿真的呀!” 袁叙白就给他分析:“你仔细想想,真没惹他?四郎心思可多呢,保不齐你哪句话戳他心窝子了。” 李云璟就仔细回想昨天陆舟和他说的话,仍然不明白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了,他还说:“我最近对他多好呀,难道对他好还错了么?” 袁叙白晃了晃大脑袋,忽地福至心灵:“你师弟是不是躲着你呀,他是不是有小秘密了不想让你知道。” 李云璟心说他师弟最大的秘密他都知道了,小秘密算个啥,谁还没点儿小秘密了。不过袁叙白这么一说,李云璟好像还真咂摸出点儿意思了,但他又有点儿说不清楚。 袁叙白瞧他纠结的不行,便道:“你也别想了,兴许过些时候就好了。对了,明天先生不是要给我们上课吗,你俩碰一起说说话这就好了呗。” 李云璟挠挠脸勉强同意了袁叙白的说法。他正要好好欣赏这大好秋光,忽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叫道:“先生留的课业还没做!” 袁叙白也‘哎呀哎呀’的从地上爬起来:“这一早上全给你耽误了!” 李云璟:“我也没拉着你呀,是你自己凑上来的!” 袁叙白:“我不管,反正我要是时间不够你得帮我写!” 李云璟:“先生若知道了会罚的更重,还不如不写呢!” 二人絮絮叨叨的跑进书房各自寻了位子铺展开纸,拿起架子上的笔润了润便开始思考落笔。 李云璟却迟迟落不下去,总觉得眼前这场景熟悉却又陌生。他就想起从前和师弟一起做功课的时候了。师弟在家里干嘛呢?凭他用功的劲头一定也在做功课吧。 他微微嘟起嘴巴,摸索着从桌下的盒子里摸出一颗糖来,是师弟给他的,他有时候都会攒起来放着,想吃的时候再吃。 摸了颗糖仍嘴里,李云璟嘬了嘬,甜意瞬间蔓延开,李云璟顿时满足了。正要专心写文章,袁叙白幽幽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你偷吃啥了?” 李云璟:…… 第70章 袁叙白到底还是从李云璟那里抠了一颗糖,惊讶道:“这糖真好吃!” 李云璟心疼的不行,这可都是他自己喜欢吃的糖!对了,回头还得叫师弟给他变一些出来。这可是神仙的东西,便宜袁大头了。 袁叙白喜滋滋的做文章,李云璟幽怨的不行,就连写出的文章都带了点儿幽怨的意思。 荀湛看过三人的文章,默默抬头看了眼李云璟,又挑眉瞥了眼陆舟,心里也不知琢磨了些什么。 三个师兄弟并排坐在一起,袁叙白坐中间。当然这可不是他有意的。他本想给两位师兄创造机会的,奈何陆舟不给这个机会,把他撵到中间这个位子上了,美其名曰让他直面先生,可以更好的聆听先生教诲。 袁叙白:我谢谢你全家! 李云璟更是幽怨的不行,师弟这次是真的生他气了么,师弟是不是以后都不和他好了。他满脑子都是师弟,根本无心听课。隔着桌子,荀湛都能感觉到李云璟的哀怨。 他决定不能任由弟子继续哀怨,所以点了他回答问题。 李云璟:…… 他磕磕绊绊的答完了,小心的瞥了眼荀湛,见他脸色不太好,小心脏就提了起来,非常认真的听先生讲课,再不敢心猿意马了。 荀湛讲完功课后,又提了一个问题:“这几日秋收,你们也跟着下田干了一天的活,不知有何体会?” 他点了袁叙白。 袁叙白起身硬着头皮道:“农,农耕不易,粒粒皆辛苦。当勤俭节约,当常自省。若日后为官,当体恤百姓,当爱民如子。” 荀湛微微颔首:“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勤俭当刻在骨子里,它可以助长廉洁。不管日后是否为官,尊重他人的收获也是一种修行,怀宽宥之心亦可成就德行。” 袁叙白拱手作揖:“学生明白。” 荀湛又点了陆舟。 陆舟起身作答:“学生以为,当思变而改之。自钻木取火到今之农耕,世界一直变化不停。至本朝,可供耕种之粮种比前朝丰富,街面上的吃食种类亦比前朝丰富。农耕器具也在不断改进,今之亩产较之前朝也有一定提高。是故我们不能停滞不前。” 荀湛颇为满意,又问:“你既看了史书,那你对前朝和本朝的土地制度如何看?” 袁叙白头都大了,这书本上也没说呀,好难的!他扭头看了眼李云璟,见这位爷正一手支颐盯着他亲师弟看呢!没错,四郎是亲师弟,他这个师弟是后爹养的! “专心!”荀湛的声音从头顶飘来,袁叙白忍不住缩了缩脑袋。这位置太不好了! 陆舟瞥了眼袁叙白,似乎还透过那颗大脑袋感受到了来自师兄的幽怨。分神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就正了神色,回答先生的问题。 “历朝历代皆抑制豪强兼并土地,前朝在此法上力度颇为强劲,均田制在立国之初得以顺利推行。但法度虽抑制兼并,可豪强世家视法度为无物,兼并始终存在,隐户隐田也成了前朝一个隐患。后来随着人口不断增长,均田制已无法得以实施,矛盾开始凸显。前朝覆灭的原因很复杂,土地兼并只是一个导火索。” “而至本朝,□□皇帝不立田制,不抑兼并,放任土地自由买卖,鼓励开荒。虽有大批农人失地,但本朝不抑商业,又设立募兵制。失地之农民或随人经商、或投军、或成为佃农,总而言之都有活路在。而本朝立国后,君主治民宽柔,豪强地主虽有剥削,但还不至绝人活路。因此目下看来本朝不抑兼并的土地法度尚不失为一种贴合事实的国策。只是土地私有长远看来未必不是一种隐患。民以食为天,土地是国家的根本。若有一日皇权被制衡,地主豪强无所忌惮,制度的崩溃也只在一瞬之间。” 荀湛认真的看了眼陆舟:“你既看到问题根本,可有解决之策?” 陆舟也迎着荀湛的目光,铿锵有力的说了两个字:“法度!” 他道:“法律和制度。国家的运转离不开这两件事。法律可以约束人的行为,制度是国家运转的基础。制度的实施需要法律的监督,而法律的施行又要制度来运作。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本朝的弊病在于重文抑武,以文官统摄朝政,势力庞大,威胁皇权。文官为己谋私,武将抑郁不得志。又有外敌虎视眈眈,武将处境艰难。此内忧外患之下,繁华盛世不过镜中花水中月。如若使国家强盛,则必先改变这一局面,使君主得以集中权力,方能使好的法度得以执行,国家才能良性运转。” 袁叙白瞠目结舌,忍不住捂上嘴巴。这,这这这也太胆大了吧,竟敢妄议朝政! 他看了眼李云璟,见他面色如常。又偷瞄了眼荀湛,见他若有所思。就忍不住往李云璟那边挪了挪身子,小声道:“你们平日还谈朝政?” 李云璟见怪不怪道:“以后都是要当官的,谈一谈怎么了,这又没有外人。”他推了把袁叙白,嫌弃道:“起开,耽误我看师弟了。” 袁叙白:…… 他想了想,又凑到李云璟身边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连我叔叔我都不告诉。” 李云璟翻了个白眼儿,这人傻缺儿吧。哪个先生收徒不给开点儿小灶呀。 荀湛低笑两声,问陆舟:“近来有读什么书?” 陆舟怂了一下,然后问七七可否给先生看一看,七七无所谓的点点头,反正该看的不该看的,这傻孩子小时候也拿了不少给先生,也不差这一本了。七七把涉及陈朝之后的部分删减掉,只留了前半部分给陆舟。 陆舟就和荀湛说:“最近是读了一本书,颇有感触,回头就给先生找来。” 荀湛眉目舒展,笑的十分舒心,他似乎意有所指:“晏舟总能淘到好书,我常在书馆闲逛,倒是没见过晏舟这样的书呢。” 还不等陆舟说话,李云璟立马道:“有一些是我小叔淘的,他常在外走动,也认识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 荀湛‘哦’了一声:“难怪了。日后晏舟看到什么好书也别藏着掖着,学无止境,先生我也是要每日读书学习的。” 陆舟朝他行礼:“学生记下了。” 荀湛又问:“还在读《韩子》?” 陆舟答:“常读常新。” 荀湛道:“读再多的书也要同事实结合起来,你适才讲的很好,但如若推行下来,你可知会有多少阻碍?你如今的了解都在书本,等你日后步入官场,就会知道想要变法图强有多难了。” 陆舟道:“学生明白。” 荀湛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手一抬,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袁叙白长长的舒了口气,扭头和李云璟说:“先生问的好难呀。” 李云璟就道:“还行吧,反正师弟都答得出。” 陆舟收拾好书本,拎着书篮就走出学堂。李云璟见状也立马拎着书篮追出去。 “师弟,你等等我呀!” 陆舟停下步子,朝他颔首:“师兄有事?” 李云璟嗔道:“没事儿就不能找你啦,你这回玩儿大了,这么久都不理我!” 陆舟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这几日不在一处玩了。什么时候师兄想明白什么时候再一起玩吧。” 李云璟:“我想了呀,可我不知道该想什么呀!” 陆舟拂开李云璟的手,道:“那就请师兄继续想吧。” 李云璟:…… 袁叙白凑上来幽幽说道:“热脸贴冷屁股,你就舔吧,你看人家搭理你么?” 李云璟用胳膊肘怼他一下:“我乐意!” 李老夫人见自家孙子这两天好像不大高兴,想了想问杨嬷嬷:“四郎这几日是不是没上咱家来,也没见阿璟去找四郎。莫不是师兄弟俩又吵架啦?” 杨嬷嬷道:“许是吧,我也瞧着少爷不乐呵。袁少爷倒是偶尔逗逗少爷,却也不见太开怀,好像心里揣着事儿似的。” 李老夫人就笑:“那看来这回吵的挺凶呀。往常他俩吵架那就跟小夫妻似的,床头吵床尾和,都用不上多大会儿功夫就和好了。” 杨嬷嬷点头:“陆少爷心思多,咱们少爷又太粗心,我见少爷这几日愁眉苦脸的,老夫人不如给少爷出个主意吧。” 李老夫人道:“我原还想着孩子们的事儿就叫他们自个去理顺去,罢了罢了,左右闲着无事,我倒还真好奇这俩孩子之间能有多大点事儿。” 杨嬷嬷捂着帕子乐:“老夫人这是拿两位少爷取乐呢。行,老夫人都这么说了,我这就把少爷请过来,让你们祖孙俩好好谈谈心。” 李老夫人笑骂道:“你倒先拿我取上乐了。” 李云璟正晃着腿躺在床上想事儿呢,听说祖母喊他,这才唉声叹气的穿好衣服,蔫头耷拉脑的往西跨院去。就差把‘哀怨’俩字顶在脑门上了。 杨嬷嬷乐的不轻,道:“少爷,老夫人想找你聊聊,你有什么不开怀的就和老夫人说道说道,兴许就解决了呢。” 李云璟灵光一闪,对哦,祖母一向睿智,她还很喜欢四郎。四郎的心思祖母应该会明白的吧。 他瞬间就把头抬起来了,然后对杨嬷嬷说:“那我进去了。” 第71章 李老夫人正盘膝坐在榻上捡豆子,李云璟将灯烛挪近了些,道:“天晚了,祖母就别捡了,仔细累坏了眼睛。” 李老夫人将豆子搁在一边,揉了揉眼睛道:“岁数大了,本想着捡豆子好静心,不成想老眼昏花了。” 李云璟就道:“祖母哪里老啦,祖母还是一枝花儿呢。” 李老夫人点着他额头笑骂:“你倒取笑起祖母来了。”她轻拂着李云璟的眉头,道:“瞧这小眉头揪的,怎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不能和祖母说说?” 李云璟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连祖母都看出来了。” 李老夫人道:“你整天臊眉耷眼的,当谁看不出来呀。” “嗨!”李云璟摸着脖子扭捏道:“四郎生我气呢!” “你又惹他啦?” “我哪有,我哪回惹他有好果子吃了,他多贼呀,我可斗不过他。” 李老夫人斜眼看他:“你也知道呀。” 李云璟:“……我那是哄师弟玩儿呢。” 李老夫人:“呦,还怪会给自个儿找台阶下的。” 李云璟急了:“祖母!” 李老夫人忙笑着安抚:“好好好,行行行,我孙子那是大度。” 李云璟一脸幽怨:“一看您就不是真心的。” 李老夫人道:“说说吧,你怎么着四郎了。” 李云璟:“我能把他怎么着呀,我对他多好呀,怕他长不高,见天儿的羊奶牛乳猪骨汤。现在连羊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李老夫人就乐:“四郎虽心思多,可他也不是小心眼儿的人,恐怕不止这些吧,你还干什么了?” 李云璟纠结一番,然后趴在李老夫人腿上,道:“祖母,四郎告诉我一个秘密。但我不能和祖母说。” 李老夫人了然:“起因和这个秘密有关?” 李云璟点头。 “四郎说我对他好了是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 李老夫人问他:“那你自己以为呢?” 李云璟想了想,说:“开始是有一些的,因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我觉得有这个师弟特别骄傲!所以我就忘了和他吵架了,我觉得这样挺好呀。可四郎说我对他的好是有条件的,如果我不知道这个秘密就不会对他这么好了。” “那你会么?” 李云璟道:“如果不知道这个秘密,我和四郎就还是像从前一样啊。而且就算有了这个秘密又怎么样呢?我们都长大了,慢慢的也就不会再吵架了。师弟他挺好的,我喜欢师弟,就愿意对他好呀。” 李老夫人明白关窍了,是自家孙子太殷勤,让人家四郎误会了。她就告诉李云璟:“四郎冷着你也在常理之中,你也无需烦恼,只要还像从前一样和四郎相处,慢慢的,让他知道你是真心对他好,这事情就解决了。” 他摸着孙子的头说:“待人贵在真诚。你和四郎从小一起长大,情谊自然非比寻常,你要好好珍惜。” 李云璟郑重点头:“祖母,我会的!” 陆家那头,老两口躺在炕上也在说这事儿。 陆满仓问蒋氏:“怎么好几日都不见李少爷来咱家了?那天我瞧着李少爷来送羊奶,咱家四郎还给人撵走了,这是怎么了?” 蒋氏道:“你管那么多,四郎心里有谱,人家师兄弟的事儿你少掺和。” 陆满仓道:“哎呀,我还不是惦记。他俩啥时候吵架吵到好几日都不理人的。早前俩人还打架,都打哭了,第二天还不是照样在一起玩。” 蒋氏就道:“孩子大了,难免有心思,你莫管莫问。” 陆满仓嘟囔一句,翻个身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他就见蒋氏去找陆舟谈心了。 陆满仓:……不是说不管的么! 其实蒋氏倒也没问什么,这小儿子一向鬼头,指不定是心里憋着什么坏呢。她只告诉陆舟凡事适可而止,感情伤了就会有裂隙在,即便和好了,裂隙依旧不会被磨平,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它还会再浮现出来。 也许是陆舟听进去蒋氏的话,也许他本就打算晾着李云璟几日,反正他现在又和李云璟说话了。李云璟也听了李老夫人的话,没再对陆舟过分殷勤,师兄弟一如往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倒是惹出袁叙白一脑门问号,当然了,他也不敢问。 陆舟今天提早从李家回家去了,李云璟问他:“你这就走了,不再读一会儿了么?” 陆舟就道:“今天有人上门相看。” 李云璟道:“是给喜儿侄女相看么?谁呀?” 陆舟说:“是大哥在县城的一个朋友介绍的,说那人是在县衙做事的。” 袁叙白一听,忙说:“县衙的呀?那你好好看看,回头我问问我叔叔这人品性如何,可不能坑了喜儿呀。” 李云璟和陆舟一样,就爱凑热闹,听袁叙白这么一说,他立马振奋起来,合上书道:“我也去!我得给喜儿侄女把把关!” 袁叙白一见两人都走了,那他还读个屁的书呀,也赶紧举手:“算我一个,多一个人多一双慧眼,妖魔鬼怪必定乖乖现身。” 陆舟:…… 他手一挥:“快点儿,人快到了。” 蒋氏不用想就知道这三师兄弟必来瞧热闹,不过人家毕竟是过来相看的,她也不好叫人家太拘谨,便点着陆舟道:“你们几个去后头偷偷的瞧。” 听墙角这事儿陆舟最会了,李云璟在他的熏陶下也练就一番功夫。倒是袁叙白扭扭捏捏道:“这样好吗?”但脸上是止不住的兴奋。 陆舟刺儿他:“你觉得不君子你就回去呗,谁也没硬拉着你来。” “就是!”李云璟补了一刀。 袁叙白:……他就知道,这师兄弟一和好,他好日子就到头了! “嘘!人来了!”陆舟道。 李云璟悄悄踮脚一瞧,低声道:“样貌还凑合,还是喜儿侄女更好看。” 袁叙白也抻着脖子瞅,跟着点头道:“我好像见过他,诶!那天我叔叔来溪山村巡视,身边跟着的除了章律之外,好像还有一个年轻人就是他吧。” 李云璟道:“能跟着知县出来,那他应该还挺受器重的。” 陆舟道:“再看看谈吐如何。” 李云璟:“有先生把关,若没有真才实学马上就露馅儿了。不过瞧着先生和他谈的不错诶。” 陆舟扭头对袁叙白说:“大头,你今晚回衙门住吧。” 袁叙白应道:“放心,保证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打听出来。不行就再找人演一出戏磨磨这小子呗。” 李云璟踹他:“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袁叙白嘟囔:“当初要做的是你们,这会儿不叫人提的还是你们!” 那人走了之后,陆舟蹭的一下蹿出去问荀湛:“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荀湛就笑:“这话你不应该先问喜儿么?” 躲在帘子后头的喜儿闻言脸色涨红,喃喃道:“姑父尽会说笑,婚姻之事要父母做主……” 荀湛哈哈大笑:“得,喜儿这是瞧上了。” 喜儿臊的满脸通红,一跺脚扭头就跑了。 陆平和吴氏也止不住脸上笑意,转头问荀湛:“大妹夫,你看呢?” 荀湛道:“他虽为衙门小吏,但学识尚可,听他谈吐,可见心中已有打算,不会虚度光阴。且他年纪轻,若肯勤奋,未来未必不会搏一个好前程。” 蒋氏道:“他同我们一样都是农户出身,他父母虽有些拘谨,但言语实在,为人老实憨厚。听说他家在乡邻间名声不错,我们且再看看,这门亲事或许可成。大郎媳妇你看呢?” 吴氏笑道:“爹娘慧眼如炬,又有大妹夫把关,我倒没什么不放心的。说来我瞧着这孩子也不错,是个读书人,听说平日也跟着父母下田干农活,不是那娇生惯养的。喜儿虽跟着她幺叔和姑姑读过几年书,可咱也没攀比着去找什么大户人家,只要孩子稳妥,能安生过日子,我们做爹娘的就心安了。至于富贵不富贵的,那是孩子自个儿修的福气,未来日子还长呢,一时的境遇算不得什么。” 蒋氏道:“大郎媳妇说的在理,贫富又如何,只要人有出息,好生经营,好日子自会来的。此事也先不急着定下,大郎在县城也再打听打听,还有二郎,你也往衙门里头问问。大郎媳妇也好好同喜儿聊聊,毕竟是孩子的终身大事,我们就是说出花儿来也得孩子愿意才是。” 陆平两口子连连点头:“娘说的是,我们听娘安排。” 陆舟就问了:“这叫郑礼的在衙门做什么呀?” 荀湛道:“文书,负责整理衙门来往的公文。” 袁叙白‘咦’了一声:“他也是文书呀,我那日在衙门还见过两个文书呢,德阳县县务这么繁重么?” 荀湛说:“这你得去问袁知县了。不过据我所知,衙门里各部名目多,虽同为文书,名目却也有所不同。” 陆舟就道:“那所辖之事也不同么?” 荀湛道:“这个要视衙门事务来定,也要看上官如何协调调度。” 陆舟拧着眉头,若有所思。 荀湛看他一眼,嘴角浮上一层浅浅笑意。 第72章 “你刚才笑什么呢?” 回去的路上陆雨问荀湛:“你和四郎说说话突然就笑了,我看到了。” 荀湛笑道:“我经常笑啊。” 陆雨道:“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陆雨拧着眉:“反正就是不一样,你刚才虽只是浅浅的笑着,可我能看出你特别开心。” “娘子是说我平时不开心么?” 陆雨急道:“哎呀,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荀湛朗笑几声,握住陆雨的手:“我的确很开心,因为我从四郎身上看到了希望。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将我的思想发扬光大,那个人一定是四郎。也或者,他比我做的更好。” 陆雨说:“我虽不懂那些大事,可我知道你近来心里不平静。自从那日九爷来找过你之后,你常常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你在想什么?” 秋日的傍晚连风里都带着收获的喜悦,轻轻的拂在脸上,带着丝丝凉意。最后一抹霞光在河面上铺陈荡漾,波光粼粼。 荀湛告诉陆雨:“京城横贯一条河,名叫洒金河,水势浩大,河面波澜壮阔。太阳的金光洒在河面上就像浮动的黄金,故而得名。河两岸文人墨客竞相吟诗作赋,不知留下多少绝句。” 陆雨柔柔道:“听起来就很热闹。” 荀湛问她:“你想去么?” 陆雨紧握着荀湛的手,眼眸低垂,嘴角挂着笑:“你去我就去,我们一家人只要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愿意。” 荀湛就笑:“那好,以后我带你去京城看看洒金河。” 袁叙白带着两位师兄的期待收拾了包袱带着六子回到德阳县衙。 自从考上华阳书院,又拜了荀湛为师,他腰板挺的可直溜儿了,再也不怕叔叔骂他了,还想着和叔叔把酒言欢,笑着说一说老故事。 只是…… 袁均百忙之中见他侄子回来了,那件原本被他记在心里后来又被一堆事务缠身故而又将其遗忘的事儿突然就蹦出来了。 他立马竖起眉毛,喝道:“小兔崽子,你还有脸回来!” 袁叙白心里正美滋滋的想待会儿喝什么酒吃什么菜呢,袁均这一吼立马将他拉回现实,然后他非常迅速的做出反应,噗通跪倒在地:“叔叔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读书,下回一定考上华阳书院!” 章律忍不住把眼睛一捂,他们家公子可真丢派,一点儿都不像大人的侄子。 袁均也被他这反应气笑了。 说完袁叙白方才反应过来,他早就考上华阳书院了呀,他都在书院读了一个月的书了,这次是因为秋收假才来的德阳县,他怂什么呀!才要站起身打扫打扫裤子,袁均又吼了一句:“让你起来了么!” 袁叙白一脸震惊:“叔叔,我考上书院了呀!” 袁均背着手居高临下的睨着他:“我还不知道你考上了?我问你前几日你进城干嘛去了?” 袁叙白:“和两位师兄逛街呀!” 袁均冷笑:“逛街还是逛青楼啊。” “!!!”袁叙白眼珠子都要瞪飞了:“叔叔怎么知道的!” 章律好心替他解答:“这毕竟是大人治下,公子又是大人的侄子,您来那天衙门里头好些人都见着公子了。所以见公子在街上闲逛难免就多关注几分,免得有什么不长眼的冲撞了公子。” 袁叙白:…… 他立马叛变,将‘有难同当’四个字理解的淋漓尽致,义正言辞的对袁均说:“叔叔你听我说,这事儿我也是听两位师兄的。我才刚拜师,我得和他们搞好关系呀。三师兄陆舟为了替姐姐考验未来姐夫,这才拉着我们一起搞事儿。” “那他怎么不去青楼而是你去?” 袁叙白:……这怎么说,总不能跟叔叔说因为自己‘行’吧。 他道:“叔叔,我可什么都没干呀。” 反正他没脱衣服,这就算什么都没干吧,至于其他的……他钱都花了,看几眼总没毛病吧。再说那青楼却也没什么绝色,他瞧着都挺一般的。 袁均哼道:“谅你也不敢干什么。你今年也十七了,按说家里是该给你安排起来了。不过眼下你读书正是关键时候,莫想那些有的没的。记住,色字头上一把刀,有多少英雄豪杰折在这上头,我袁家虽不是世家大族,但也决不允许子孙里头出现败类。” 袁叙白点头如捣蒜:“叔叔说的对,叙白谨遵叔叔教诲。” 袁均:“为了让你理解的更深刻些,咱们袁家的家规你抄十遍吧。” 袁叙白忽然就觉得眼冒金星。 袁均还道:“这几年为官,我总结一些为官之道,也糅合进家规了,不多,也就多添了二十几条,你要熟悉熟悉。” 袁叙白:…… 章律同情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跟袁均处理事务去了。 他还同袁均说:“公子那事儿也算不得什么,都是半大小子瞎胡闹,公子也的确没做什么,大人罚的未免有些重了。” 袁均就道:“首先,他虽后拜师,是师弟。但他在三人中也最年长,这种事他最先应当劝阻亦或是想其他办法,而不是和他们一起胡闹。其次,这事儿可大可小。他若步入官场,诱惑更大,也更要命。他总要学着克制自己,更要学会拒绝。今日这事儿就算给他一个教训,好叫他长长记性。” 章律道:“大人说的有理。” 家规可不是那么好抄的,反正这一两日的他肯定是抄不完了。当夜他抄的眼冒金花儿,早上起来都觉得脑袋又大了一圈。他正坐花厅吃粥呢,袁均过来道:“吃完了赶紧滚回溪山村,好好听荀先生讲课,别落下课程。” 袁叙白忽然就想到自己回来是干嘛的了,虽然陆舟害的他被罚,可答应人的事儿总得做到吧。他忙拉住袁均,问:“叔叔,那郑礼是衙门的文书吧,他人怎么样?靠得住么?” “你打听这干嘛?” 袁叙白就道:“这不是有人撮合郑礼还有四郎他侄女嘛,四郎不放心,我就过来跟叔叔打听打听。” 袁均笑:“□□郎操心的可真够多的,操心完他姐姐又来操心他侄女。” 袁叙白还附和:“可不是。不过四郎他侄女还挺好的小娘子,她也是荀先生的侄女呀,我作为弟子总得替先生排忧解难嘛。所以这不就来跟叔叔打听打听么。” 袁均道:“郑礼这人还不错,处理事务颇有主见,文采也算可以。至于他私下如何,我知道的不多。我想这事儿陆二郎会有门路问的,他和衙门里的衙役更熟一些。” “就这样?”袁叙白瞪眼:“我还以为叔叔会很了解呢。” 袁均道:“人是多面的,对待上司,对待同僚,对待双亲和对待妻儿的态度都会有所不同。我只能说在我这个上司眼里,他是个不错的下属。我录他入衙门,也了解过他的家世,父母敦厚,家里还有一个幼弟。家中几亩薄田,日子还算可以。” “行吧,我会告诉四郎的。”似是想起什么,他又问:“叔叔,衙门里好多文书么?”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昨日听四郎和先生说话,便有些好奇。” “哦?他们怎么说?” 袁叙白道:“是我先问的,我只是突然好奇便多了一句嘴,我说我在衙门里见过好几个文书,也不知是不是事务繁重。先生便说衙门各部名目繁多,四郎就问那所辖之事也不尽相同么?先生便道此事要看首官调度,四郎便不说话了。不过他好像一直在想什么,我问他他又不说。” 他挠挠头:“我就是随便问问,叔叔若不方便就不说吧。” 袁均道:“没什么不能说的,以后你若为官,这些事也要明白一些。确如荀先生所言,衙门诸事各有主事之人,有时一职多人共之也是常见。我初到德阳县任职时,衙门各部小吏更多,我清减不少。若赶上忙碌时候,可临时征用一些读书人。” “原来如此。” 袁均见他悠悠哉哉吃粥,嫌弃道:“行了行了,吃完赶紧回去。” 袁叙白这一趟算是白来,打听的还没有陆同详细呢。不仅如此,他还挨了叔叔的骂,还要罚抄家规。 他一脸哀怨:“两位师兄,我这可都是为了咱们喜儿侄女呀,不管,这回无论如何你们都得帮我抄!” 李云璟道:“你不怕字迹不一样你叔叔还得抽你呀。” 袁叙白说:“每一篇开头结尾我自己写,中间的你俩尽力模仿着,我写的字虽谈不上多好,但也普普通通好看吧,可容易模仿了。” 好歹也是为自家事儿操劳,况且让袁叙白去青楼也是自己的主意,陆舟倒也痛快:“我认领一份吧。” 李云璟附和:“那我也认领一份。” 袁叙白乐了:“好师兄!” 师兄弟三人于是在秋光大好时坐在书房里抄袁家的家规,陆舟抄着抄着就道:“大头,你家的家规是谁定的呀?” 袁叙白奋笔疾书,头都不抬的说:“听说是我祖父写的。我们家就是那时候发达起来的,祖父就给立个规矩。后面我爹完善了一些。喏,再后面那些是我叔叔添的。” 陆舟看了看,不由赞道:“袁知县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呀。”然后他扭头问李云璟:“师兄家里也有家规么?” 李云璟润润笔,低头答道:“有呀!我小时候祖母就叫我背了。” 陆舟想了想,然后说:“我决定了,我们陆家也得有家规!” 第73章 “家规?!” 陆满仓听陆舟说起这事儿惊的不行。他们家祖宗十八代都是贫农,糊口就不错了,哪来的什么劳什子家规。他们家的规矩就是老子说了算,小子不听话那就打,打到服为止。 陆舟指着堂屋那幅字道:“爹不是早就立规矩了么,这也算是家规呀。” 陆满仓就问荀湛:“女婿以为呢?” 荀湛道:“四郎说的有理。无规矩不成方圆,陆家子孙繁茂,且如今势头已起,已不再是当日贫农。子孙各有前程,家族发迹指日可待。如此便要立规矩用以约束子孙德行,赏罚分明,公正严明,家族方能走的长远。” 陆满仓看了眼老伴蒋氏,蒋氏认同的点了点头:“无非是将我们口头教导儿孙的话写进本子里,一代传一代,这是好事。” 陆满仓就道:“老汉我斗大字不识一个,长子次子虽做了些买卖,但叫他们写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可不成。三子远在边关,四子年纪尚轻。这事儿怕要劳烦大女婿了。” 荀湛拱手笑道:“岳父有命,小婿自当遵从。不知岳父有何见解?” 陆满仓憨笑一声:“我哪懂那个,便是堂屋那副字还是听四郎背书时觉着好才记下的。我嘛,也没别的想法,就想着子孙能有出息最好,没有那就踏踏实实做人,恶事莫做。” 蒋氏也跟着点头:“还是那句话,无论贫富,都要学会做人。” 荀湛起身朝二老行礼,道:“岳父岳母都是心善之人,虽无华丽言辞,但心思澄明,周全踏实。小婿明白岳父岳母心中所望,必当做出合乎陆家气节之家规。” 陆满仓笑哈哈道:“那就辛苦女婿啦。” 蒋氏道:“此事也不急,女婿有空了便写一写,日子长着呢。明儿二娘子就要启程去沧州了,四郎他们也要回书院去了。今儿叫你爹再杀一头猪,咱们请九爷和李老夫人来家里热闹热闹,算是给二娘子送嫁吧。” 陆舟忙举手:“娘,我去请李祖母。” 蒋氏笑着点头。 荀湛则道:“伯庸那边我去请。既是给二娘子送嫁,村里人也当知会一声,咱们二娘子虽是远嫁,但也嫁的堂堂正正。与其叫村里人无端猜测,不如就堂堂正正亮出来。我知道爹娘心里还惦记当年胡家强娶大娘子一事,唯恐三郎在北边的事儿给旁人知晓,又来找家里的麻烦。” 陆满仓道:“可不是,那小子一声不吭的当将军了,家里啥都不知道,要不是那胡家……”他放低了声音:“要不是胡家没了,大娘子那事儿还不知道要如何解决呢。可总这么藏着掖着的吧又好像咱家不敞亮似的。” 荀湛就说:“自胡家覆灭后,德阳县太平许多。又有袁知县治理有方,爹倒也无需担心什么。何况,官场上没有秘密。三郎的事儿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有心人想要找陆家的麻烦,不管我们如何低调,他们也还是会找上门来。有时借势也是保护自己的手段。” 蒋氏道:“女婿说的有理。我们也不用去宣扬什么,只好好的给二娘子送嫁,他们若要问,那便简单说一说,不问那便算了。往常该怎么相处,往后就还怎么相处。既然要大办,就把蒋家人也叫来热闹热闹。” 荀湛笑道:“还是娘想得通透。” 陆满仓大手一挥:“那就听老婆子的,行了,各自忙去吧,我去杀猪。” 陆舟赶忙往出跑,还不忘嘱咐他爹:“爹,等我回来再杀猪,师兄要看的!” 陆满仓应和道:“知道了!”然后忍不住小声和蒋氏道:“这李少爷什么癖好,回回杀猪都落不下他,送走咱家多少头猪了!” 蒋氏拧他一把:“瞎说什么呢!” 李云璟听说陆家又要杀猪,忙扔了书就和陆舟往外跑,袁叙白一听,也跟着跑了出去。仨人一前一后的从李老夫人眼前飞速掠过,惊的她老人家眼睛一瞪:“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杨嬷嬷就笑:“陆家又杀猪了。” 李老夫人也是哭笑不得:“这孩子,全村的猪都怕他了。” 主仆俩哈哈笑了起来,李少禹瞧见,上前笑着问:“母亲笑什么呢?” 李老夫人道:“笑阿璟呢,这孩子也不知怎么着,就爱看人家杀猪。对了今日陆家相请,你也去吧。给他家二娘子办酒,徐家人要明日迎亲才来,你不用避讳什么。” 李少禹道:“自是要去的。其实倒也没什么避讳的,只是碰到徐家难免会想起父兄。算了,不说这些,我们也去陆家热闹热闹吧。” 陆满仓正在院子里磨刀,大郎二郎把猪捆了起来,那猪还在挣扎吼叫,撕心裂肺的。 袁叙白啧啧道:“真要杀呀,太残忍了!” 李云璟白他一眼:“吃猪肉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心疼猪。” 袁叙白:“那我不是没看见怎么杀猪的么!” 陆舟:“你今天看见了,那你今天别吃了。我家今天有猪肘子,酱大骨,卤蹄髈……” 袁叙白:“……其实也没什么的,猪嘛,养肥了就要吃的,这是身为猪的命运。” 李云璟:“希望你来世可以感受一下猪的一生。” 袁叙白:“你好毒!” “要杀了要杀了!”李云璟一把攥住陆舟的手,激动的伸着脖子瞅。陆舟回握住,还捏了一把。 袁叙白‘嗷嗷’直叫唤:“啊啊啊猪要死了!” 陆满仓:…… 头一次杀猪被这么多人围观,还都是读书人,叫的这么欢实,斯文不要了么? 他磨了磨刀,比了比,瞬间功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出手极其利落。 袁叙白赞道:“好刀法!” 陆满仓微微颔首:“杀的多了就有手感了。” 李云璟与有荣焉的道:“我陆叔叔杀猪利落,全村人杀猪都要请陆叔叔上手的。” 袁叙白:“所以你围观了全村的猪被杀现场?” 李云璟挥了挥手:“小意思啦!” 吴氏端着热水过来,嫌弃道:“去去去,快别跟这儿碍手碍脚的了,满地的脏污,弄身上也不嫌脏的慌!” 蒋氏出来道:“实在闲着没事儿就去院外摆桌子,招呼乡邻去。” 李云璟就拉着两位师弟到院子外头安排坐席,陆家这次摆流水席,全村的人都来了。 大家伙一听说要给陆家二娘子送亲,都惊道:“啥时候的事儿呀,说的哪家人呀,这陆家瞒的可够严实的呀,都没听说呢。” 便有村民道:“你没看见?前些天有一对老夫妻上门了,想必就是提亲来的吧。他家二娘子不是去北边看病了,许是他家三郎在北边认识的人吧。” “嗐!那这就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陆叔陆婶能舍得?” “你没瞧见二娘子这趟回来康健不少么,陆三郎想必混的不错,认识什么厉害人物了呢。” 就有村民眼尖,一把揪住陆舟,笑问他:“小四郎,你三哥在北边是不是当大官儿了!” 陆舟拢着手笑眯眯道:“算不上什么大官。” “那是啥官儿呀,说出来我们也高兴高兴。” “就是给将军打副手的。” “嚯!陆三郎出息了呀!你家虎头跟着去,混的也不错吧。” 陆舟就道:“虎头还小,且有的磨炼呢。” 老一辈的人就竖起大拇指:“好样的,咱们溪山村也出当官儿的了呢!” 旁人就笑:“根叔糊涂了,陆九爷家的大公子不是早就在京城当官儿了么!” 根叔一拍脑门,笑哈哈道:“可不是,瞧我这记性。好啊,真好!年轻人立起来了!” 他拍着陆舟的手道:“小四郎呀,要好好读书,日后也当个好官儿,光宗耀祖!” 陆舟笑着应下。 蒋氏原还担心大家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蒋舅母道:“你家今时不同往日,闹雪灾的时候又帮扶乡邻,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好谁坏大家伙心里头门儿清呢。” 李老夫人也道:“陆家仁义宽厚,必有余庆。” 蒋舅母笑的爽利:“瞧瞧,还是李老夫人会说,多读些书就是不一样。我家那小孙子回头就送去学堂,不求考功名,至少得能写会算,往后也能谋个出路。” 李老夫人笑道:“蒋家妹妹说话在理。” 蒋舅母笑问:“李少爷学问好,人又俊朗,翻过年也有十七了吧,老夫人可有打算了?” 李老夫人抿嘴笑道:“这孩子还不定性呢,倒也不急。不管怎样,总要看他喜欢。” 外头陆舟和李云璟正将脑袋凑一起不知又商量什么,便见一个不停絮叨,另一个捂嘴偷乐。还有个大脑袋给他俩望风。 蒋舅母瞧了不由笑道:“这师兄弟俩感情可怪好的。” 李老夫人望了望,也笑着说:“阿璟说他最喜欢和四郎在一处玩儿了。” 蒋舅母就笑:“小时候谁都不让谁,没成想长大了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想起这俩孩子小时候搞那什么投票,四郎还去我们村拉外援,可给李少爷气坏了。” 李老夫人想起俩孩子小时候干的那些啼笑皆非的事儿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然后叹道:“一晃眼,孩子都大啦!” 蒋氏道:“往后他们师兄弟几人考出去了,也能互相帮扶着,我们也能放心啦。” 李老夫人不知想到什么,眸光略微黯淡了下去。不过瞬间,似又坚定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74章 徐家人第二天一早就来迎亲了,全村的人都出来瞧热闹。说是迎亲,其实倒也没大办什么,正日子要在沧州办,陆祥和梁瑛正着手操持着呢。再加上今日孩子们都要启程,便也没搞些花哨东西。 徐家送来的聘礼,老陆家原样给陪送回去了。陆家根基浅薄,没有什么古董书画陪嫁,倒是备了些银票。荀湛和陆伯庸给添了几幅字画,连李老夫人也给添了一匣首饰。 陆舟绞尽脑汁不知送什么,只是无意间听蒋氏叨咕,说二娘子不在她身边,有些话嘱咐的仓促些,那些夫妻之道只能她自去体会。陆舟一下子就想到他看的小片儿了。 不过这东西也给不出去呀。所以他点灯熬油的画了一晚上,将人物动作形态刻画的栩栩如生。连七七这个冷冰冰的系统都忍不住脸红心跳。虽然它没有脸也没有心。 然后李云璟就见陆舟偷偷摸摸的送了他二姐一本什么书,搞的神秘兮兮的。当然,这会儿陆安还不知道书里是个什么东西,只当是好看的话本。就是陆舟特意嘱咐新婚之夜再看让陆安心里有些好奇。这会儿她还没想到新婚之夜翻开这本书时,她差点儿就把眼珠子瞪飞了,为此她骂了陆舟好久。那段时间陆舟天天打喷嚏,吓的李云璟以为师弟着凉了呢。 “你又送你二姐话本了?”李云璟实在好奇,刚上车就逮着陆舟问。 陆舟犹豫着点了点头。 “关于哪方面的?侠女闯江湖,霸道夫君爱上我?” 袁叙白一听就乐了:“这什么话本,忒俗气!” 李云璟扭头道:“你看了就知道了!” 袁叙白伸手:“现在有么?坐车太无聊。” 陆舟从书篮里掏出一本扔给他,袁叙白就窝在一角看书去了。看着看着就…… “呀呀呀,这也太好看了叭!”他挪了挪屁股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抿着嘴看的十分投入。 李云璟就小声和陆舟说:“你可别给你二姐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不然徐飞肯定不远千里来追杀你。” 陆舟挠挠脖子:“应该不会吧,徐飞应该会很高兴的。” 李云璟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话本呀,你也不说先给师兄掌掌眼。”他见陆舟脖子红了,便拂开他的手道:“哎呀,你别挠了,你看都破了。” 陆舟:“痒!” 李云璟摸了摸道:“这蚊子也是够毒了,我包袱里有药膏,给你抹抹,冰凉凉的可舒服了。” 他推了把袁叙白:“你压我包袱了!” 袁叙白抹抹眼泪:“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儿么?” 李云璟见他哭的双眼通红,忍不住抖了抖肩,扭回头问陆舟:“你给他看的哪本呀?嗬!这给孩子哭的!” 陆舟还要伸手去挠脖子上的蚊子包,就被李云璟一把捉住,然后拧开瓶盖,一股子清凉味道顿时在车厢里弥漫开。 李云璟用手指抠了一点儿然后敷在陆舟脖子上,柔柔的涂开,瞬间就有一种冰凉的感觉,陆舟就觉得没那么痒了。 他道:“我随便拿的,好像是什么虐恋情深的。” 李云璟涂开药膏,还凑上前去吹了口气,然后抬头问陆舟:“好多了吧。” 陆舟就点头,他盯着李云璟看了会儿,然后道:“我给师兄看,但师兄不能再给别人看了,谁都不行。” 李云璟一听就兴奋了:“是不是可好看可好看了。” 陆舟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嘱咐道:“师兄夜里自己看就是了,可千万别流出去呀!” 李云璟朝他抛了个媚眼儿:“师兄都懂!” 陆舟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但愿你懂。” 徐飞一行人在往成都府去的官道上就和陆舟他们分开了。陆舟下车送了送二姐,然后对徐飞道:“我二姐可交给你了,你别忘了当初跟我说过什么。” 徐飞一改往日毒舌,郑重的朝陆舟拱手:“徐飞此生必不负陆安。” 陆舟摆摆手:“快上路吧,不然天黑赶不上宿头了。” 分别后没多久功夫,陆舟他们一行人就进了成都府城了。大街上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极了。 袁叙白捧着书眼睛都哭肿了。 李云璟一脸嫌弃的对六子说:“快给你家公子敷点儿冰块吧,明儿还去书院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公子怎么着了呢。” 六子忙点头哈腰的要把袁叙白扶回去。袁叙白还问:“你不留我饭么?” 李云璟:…… 今天的李云璟尤为积极。他叫厨娘赶紧做饭,吃过饭就在院子里遛弯儿消食儿,然后紧忙去洗了个澡,之后鬼鬼祟祟的回屋去了,还不忘把门给插上。 陆舟:……师兄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干坏事儿么。 想了想,陆舟打开天眼系统让七七定位李云璟的房间。就见他师兄双脚一甩把鞋甩飞出去,然后一骨碌趴在床上,将被子卷起来裹在身上,手边还放着一盘子盐花生。配套非常齐全。 也不知怎的,陆舟好像觉得这样偷窥别人有失君子之风,便关掉天眼系统自顾休息了。 而对于李云璟来说,这一夜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他闭上眼就是那些让他血液逆流心脏狂跳的画面。 他摸摸鼻子,居然流鼻血了! 李云璟晕乎乎的躺在床上,脑子里是挥之不去的小人画,也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更不知他是不是在做梦。总之那些画面片段反复的在脑海里出现,后来那看不清人脸的小人儿突然就清晰了起来,是师弟的模样! 李云璟激动了! 第二天要去书院,陆舟已经洗漱好了却迟迟不见李云璟出来。他轻轻敲了敲门:“师兄?要迟到了!” “就来!”李云璟好像被吓到了,嗓子都劈了。 陆舟就问:“师兄你怎么了?不舒服?”他边说边挠脖子,道:“师兄,我进来咯,你药膏还有没有,我脖子又痒了。” “等,等下!”李云璟手忙脚乱的把被子捂上,然后去开了窗,才来给陆舟开门。 “师兄,你昨晚没睡好?” 李云璟心里慌慌的,尤其是昨晚那个梦让他无法直视陆舟。他一直回避陆舟的眼睛,道:“噢噢噢,是有点儿不习惯。那个我给你拿药膏。” 他昨天急着看话本,连包袱都没整理。陆舟盯着他看他又有些心里发毛,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扯包袱时候手都在抖,他拿出药膏就递给陆舟。 陆舟没伸手接,干脆扬起脖子道:“我看不见。” 尾音上扬,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李云璟差点儿就站不住了。 “噢噢噢对,瞧我!”李云璟下意识的手一抖剜了好大一坨糊在陆舟脖子上,浅浅的红色印记,李云璟瞄了一眼就飞快的挪开视线,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口水。 陆舟眼尖的瞥见床边那熟悉的画册,心里明白师兄今天反常的原因了。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说:“师兄快点换衣服吧,我们吃了饭就要去书院了。” 陆舟一走,李云璟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拖着步子走回床边,认命的把床罩拆下来,唉声叹气的,这都要洗的! 师兄弟俩出院门时,袁叙白也顶着通红的眼睛出来了。然后他看了眼同样眼底发青的李云璟,道:“你也熬夜了?” 李云璟胡乱的点头。 三人到书院门口时正碰上吴槐,袁叙白忙道:“你腿伤好了呀!” 吴槐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好的差不多了。” 陆舟看他一眼,总觉得吴槐哪里不对劲,他问:“吴伯父情况有好些么?” 吴槐眼眶瞬间红了,他声音有些颤抖:“我爹他走了,你们回乡的第二天爹就去了。” “那你怎么……”袁叙白想问他怎么就来上课了,这时候应该在家里多陪陪母亲的吧,只是话到嘴边被他咽下去了,因为他感觉到吴槐的情绪不对。 宋显这时也到了,他见到吴槐便问了一句:“回来了,好些了?” 吴槐没有理会,径自走去课堂。焦明啐道:“这狗杂碎搭理他干什么。” 宋显下意识的蹙起眉头,没和焦明说什么,抬步就走。 李云璟暗瞪焦明一眼,趁他迈步功夫从兜里摸出颗石子儿来,焦明‘哎呦’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后来的同学们不禁大笑:“焦明你昨儿干嘛去了,腿这么软,门槛儿都迈不过去了!” 虽然是在嘲笑焦明吧,可李云璟就是莫名心虚。 焦明从地上爬起来,哄苍蝇似的哄散了他们:“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他看了眼宋显走远的背影,目光有些阴鸷起来。 陆舟回头看了眼李云璟,见他不动,就问:“师兄,走呀!” 李云璟慌忙点头,然后拎着衣襟高抬腿迈过门槛,这才舒了口气道:“师弟,走吧。” 陆舟:…… 课上,陆舟时不时的瞥一眼吴槐,见他根本无心听课,手指不停的抠着桌面,指尖已经渗出血了。他轻咳一声,用笔杆戳了戳吴槐,吴槐猛地回神,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收心回来。 他也不知怎么,根本没有办法在家里待下去。虽然娘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他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儿,胸口就像压着一块巨石,压的他喘不过气儿来。他想纾解,想发泄,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他甚至想到报仇,杀了那几个赌坊的伙计。可那样又能如何,爹会活过来么? 他将头埋进手臂,陆舟能看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课后他找到李云璟和袁叙白,道:“我们改天去吴家看看吧,这件事对吴槐的打击一定很大。” 第75章 吴家一如既往的冷清,树下的藤椅还在原处搁着,只是那上面的人已经不在了。想起回乡前几人还围坐一起听吴父说故事,虽然陆舟知道人已经不好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 吴母显然已经没了精神头,吴大娘子也愈发沉默了。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陆舟一时间也不知是怎样的心情。他有时候甚至在想,吴父看似通透的表象下是不是有些自私了,在他心里,将妻儿至于何地呢。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侄子吴树,他仅仅就是为了报复吴家么? “师弟,你又在琢磨什么?从吴家回来你就一声不吭的,怎么了?” 陆舟摇摇头:“没事儿,只是忽然想起师兄你说过的话。” “我说的话可多了,哪句呀?” “你说乌云遮蔽太阳,在阴影之下会有多少冤屈等不到重见天日的那天呢。” “嗐!我那就是随口一说,你可别钻牛角尖儿。吴家这事儿要怪就只能怪吴伯父心软。” 陆舟目光渐渐沉了下去:“也许,即便吴伯父硬起心肠来,事情也未必如他所愿。” “这话何意?” “吴树。我觉得他有问题。” 李云璟就道:“吴伯父已经没了,接触到吴树的人只有他,我们也不要再猜测什么了。只愿吴槐自己想开些,他毕竟还有母亲和妹妹要照顾的。行了,你也别想了,猪骨汤都要凉了。” 陆舟:…… 李云璟道:“我和你一起喝,虎头都比我高了!” 院子那边袁叙白隔着墙头喊:“大半夜的喝汤勾人馋虫,讲不讲武德!”不大会儿那颗大脑袋就蹿上墙头:“给我也盛一碗呀!” 李云璟和陆舟对视一眼,咕咚咚将汤喝光,然后倒了倒碗底说:“没有了!” 袁叙白气的大叫。 师兄弟俩起身拍了拍屁股不紧不慢的回屋去了。 如此过了几日,吴槐每天都照常上课,慢慢的适应下来,大多数时候也能静下心来听先生讲课。能读进去书了,心思被占用了,其他的事情也就慢慢淡了。偶尔也会和陆舟几人出去逛逛,虽远不及先前那样爱说爱笑,总归还是在慢慢变好。 华阳书院文武并举,每月都会组织学生去青城山爬山以锻炼体魄。这对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们简直是一项酷刑。 不过李云璟和陆舟倒是适应良好,还会自带吃食,走累了便在树下歇歇脚,一边吃吃喝喝一边欣赏欣赏山里的风光。吴槐自是和他们一路。 “别说,吴伯母炒的茶也蛮香的。”袁叙白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茶水,用袖子抹了把额间的汗。 吴槐抓一把盐瓜子给他,笑道:“其实我家炒茶炒的最好的是祖父。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尝过,不过有些记不清了。” 他对陆舟道:“对了,还是要谢谢四郎,感谢你替我在三林书铺找了份抄书的活计,还收我家炒的茶。如今母亲和妹妹在家里炒炒茶,供应茶楼,赚些钱,算上我抄书的钱,生活上足够了。只是欠了你们好多钱,要过很久方能还上了。” 陆舟道:“伯母茶炒的好,大家伙爱喝,也是我们茶楼讨了便宜。至于三林书铺,那也是小槐字写的好,林掌柜看重你才学。不然我们便是说出花儿来,林掌柜也是不用的。” 袁叙白跟着附和:“就是,你这么优秀,自然乐意用你啦。” 吴槐浅浅笑道:“能认识你们真好。” “呦!这不是吴大公子么?诶,我们宋公子累了,走不下去了,给你十两银子,背我们宋公子下山吧。”焦明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吴槐脸色立马阴了下去。 李云璟哄苍蝇似的挥挥手,还一脸嫌弃的和陆舟说:“这都入冬了,怎么还有苍蝇飞来飞去的,可真够恶心人的。” 焦明冲过去指着李云璟道:“你再说一遍!” 李云璟斜眼觑他:“你这人好不讲理,我好好的吃东西赶苍蝇,你却上赶着吼我。怎么,你是苍蝇么?还是替苍蝇打抱不平呀!” “你你你!” “我我我,我怎么着,你说呀。你今儿要不说明白咱们就去找学监好好说道说道。先生教我们以礼待人,你却用手指指着同学还出言相辱,先生教的礼义廉耻都被你吃了?” 陆舟这时笑道:“师兄这话说的有些过了,焦同学还是有礼义廉的。” 袁叙白瞬间反应过来,接话道:“无耻呗!” 焦明气的不轻,但也知道这几位家里似乎有些门路,平白无故他也不想去招惹他们。便将矛头指向吴槐:“说你呢,你爹赌输了家产,你家穷的叮当响,还有心思在这吃吃喝喝。给你十两银子,到底干不干。” 看热闹的同学将目光落在吴槐身上,有嘴欠的就道:“吴槐你爹是赌棍呀!” 还有人道:“十两银子不少呢,宋大少家可不差钱,你就背他下山呗,又不是没背过。” 吴槐脸色涨红,握着杯子的手都在发抖。 宋显的确身体不太强健,下山这一段路他走的颇为吃力,这会儿瞧着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他见焦明去找吴槐麻烦,就忍不住有些恼了。 “你还找他干嘛,还想看我摔跤么?” 吴槐抬头恶狠狠的瞪了眼宋显。 宋显似是想解释什么,到底还是没有开口,拧着眉继续往山下去了。 陆舟看了宋显一眼,对焦明说:“你们不是朋友么,怎么也不见你有多照顾宋显。你没看他都不舒服了么。” 焦明道:“我又不是他家奴才!”转头气呼呼的走了。 陆舟似乎听出了几分怒气在。 袁叙白就道:“这焦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没有真心拿宋显当朋友哦。” 李云璟就道:“不过是个狗腿子罢了。吴槐,你别介意他乱咬乱吠。” 陆舟也道:“更不用介意别人知道你家的事儿。有焦明在书院,什么难听的话都会有,你不是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么。我们来书院是读书考功名的,日后如何,官场上见分晓。” 也许吴槐最近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也或许是焦明的话重新勾起了他的怨气。他目光赤红,阴沉的说道:“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被人作践,他却高高在上!打死我爹的是他家赌坊的伙计,凭什么我在承受苦难,他却受人簇拥,凭什么!” 陆舟按住他肩膀,蹙眉道:“小槐,你不要激动!和他们置气做什么,平白惹自己生气。” 袁叙白也道:“是啊,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早晚不会有好下场的。” 也不知道吴槐有没有听见去他们的话,虽然他安静了下来,可那双眼睛里总是布满阴霾。 某天下学后,陆舟和李云璟说:“这几日上课,吴槐又像从前一样了,我有点担心。” 李云璟道:“你担心他会剑走偏锋报复宋显?不至于吧,宋家家大业大,他能使什么手段?你怕他去杀人?更不会吧,他应该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他说着将手往袖管里缩了缩,还道:“最讨厌冬天了,湿冷湿冷的。回家还得继续泡脚呀。” 袁叙白也说:“要我看那焦明才该死呢,整天风言风语的撩拨着,我都想揍他了。真要是杀人,他肯定第一个被打死。” 李云璟表示赞同:“有时候也真不知道焦明图什么。人家宋显好像也没说什么吧,虽然他整天臭着张脸,说话也不中听,但好像他也没有故意针对吴槐。倒是焦明像个跳蚤似的蹦跶的欢实。” 袁叙白就道:“可能他觉得要尽到一个狗腿的本分?不过确实,拿那些有的没的的话去侮辱同学,忒没品。不过要我说,这焦明就是瞧吴槐好欺负。狗腿当久了总想翻身做主,他翻不动宋显,也不敢招惹我们几个,自然就挑软柿子下手呗。这么一想,他更无耻了。” 李云璟跟着点头。 凉意打在脸上,陆舟摸了一把,惊讶道:“是下雪了么!” 话音刚落,雪花好像应和他的话一样,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李云璟道:“我们能堆雪人么?” 陆舟说不行:“这雪太黏了,落地就化了,存不住。” 袁叙白惊奇道:“你们还堆过雪人么?咱们川蜀什么时候下那么大的雪了?” 李云璟就道:“我在书里看的,还以为下雪就能堆雪人了呢。” 袁叙白用靴子尖儿铲了铲地上的雪,道:“这连个雪球都团不起来,往北去雪应该很大很厚吧。” 李云璟就道:“小时候在太原好像见过大雪,不过印象不深了。” 三人一边踢着雪一边往若水巷走,袁叙白还道:“我也想出去走走呢,等咱们考官的时候要去京城吧。京城应该很热闹,我还没去过呢。” “我们都没去过。”陆舟道。 进了院子,厨娘正倒水,见几个人就这么回来了,连伞都不撑,就忍不住絮叨着:“这是干嘛呀,这雪湿冷,沾到衣服上都干不透的!回头再生病了!” 说着就回厨房去烧水,还喊道:“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好好泡泡脚去去寒气!” 袁叙白很是不要脸的在小院蹭了热水和药包,三人就坐在花厅里一边泡脚一边赏雪景。 陆舟叹道:“天气有些阴沉,压的心情都不好了,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发生。” 李云璟忙‘呸呸呸’几声,道:“师弟,你万万不能乱说话呀!” 心里腹诽:你可是神仙呀,一语成谶了怎么办! 虽然李云璟眼神有些隐晦,但陆舟还是看懂了他师兄表达的意思。 这该死的智慧…… 第76章 第二天一早,陆舟推开房门便见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他呵了口气,把双手拢在袖子里,用靴子尖踢了踢,发现雪下面还有薄薄的一层冰,冻的不是那么实,有点湿滑。 “看样子这雪是下了一整夜呀。”他兀自嘀咕了一句。 只听“咯吱”一声,隔壁的房门响了,李云璟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含糊的跟陆舟说:“师弟早呀!” 迎面而来的冷风吹的他一个激灵,忙将双手插到袖管里,缩着脖子和陆舟抱怨:“这天儿够冷了,要是不用去书院就好了,在被窝里趴着看话本多安逸呀。” 陆舟看了他一眼,说:“师兄少看些话本吧,眼底都有黑眼圈了。” 李云璟忙摸了摸眼睛,然后眨了眨,和陆舟说:“很明显么?是不是变丑了?” “还好吧,不过师兄还是注意一下,整天顶着黑眼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整夜的不睡觉干嘛呢。” “我能干嘛呀……”他话说一半突然就想起师弟给他的画册。自从第一天看过之后,他就把那画册束之高阁了。他每天看话本看到很晚就是让自己不去想画册上的画面。可这两天他实在忍不住,就偷摸拿出来又看了看。 他偷瞄了眼陆舟,见他神色如常,压在心底的疑惑这会儿也压不住了,索性就问陆舟:“师弟,最近有收到沧州的来信么?” “没有啊,怎么了?” 李云璟咳了一声道:“我就是好奇你二姐居然没写信骂你。” 陆舟惊疑:“骂我作甚?” 李云璟就道:“你看看你给你二姐看的那叫什么东西!” 陆舟:“男欢女爱,敦伦之乐,这不是挺正常的么,我也是为了我二姐好呀。” 李云璟怀疑的看了他一眼,又问:“师弟也看了?” 陆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不止看过,还没少看,而且还跨性别的看了。 李云璟见他面无表情,就嘬了下嘴,道:“你们神仙也有这种世俗的欲望?” 陆舟:“师兄,我是人……” 李云璟:“哦对,下凡历劫那就算人了。诶不对,你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陆舟:“考华阳书院之前吧。” 李云璟:“师弟看得懂?” 陆舟:“我是弱智么师兄?” 李云璟:“哦哦哦,那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陆舟扭头看李云璟,眼睛微微眯起:“师兄有想法了?” 李云璟忙摆手:“那怎么能呢!我就是好奇一下。” 陆舟扬了扬眉:“师兄,不该好奇的时候不要好奇。” 李云璟莫名觉得师弟说这话非常有指向性,只是他一时也摸不透,但师弟说的话他得听,不然可以预见他的后果会比较惨。 师兄弟俩正要去吃饭,忽然有什么冰凉湿滑的东西钻到脖子里了,李云璟一摸,气的扭头大叫:“袁大头,你居然敢冲我扔雪!” 墙头上袁叙白猖狂大笑:“我见师兄最近总是提不起精神,这不是叫师兄醒醒神儿嘛!” 李云璟大喊:“你给我下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袁叙白冲他吐舌:“我才不,有本事你过来呀!” 李云璟四下踅摸去找梯子,却不知昨儿个厨娘说厨房房顶的瓦片松了,陆二郎搬着梯子上房顶修瓦片,忘记把梯子送回来了。李云璟找了一圈找不见梯子,见陆舟还杵在原地不动弹,就不高兴了:“师弟,你倒是帮我找找呀!” 陆舟仍是一动不动,他将食指虚虚的搭在唇上“嘘”了一声,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袁叙白身后。 李云璟也顺着视线看过去,然后也不动了。 袁叙白看他俩不动就更不敢动了,他有些发毛,问陆舟:“怎么了怎么了?有什么东西么?” 陆舟严肃的点了点头。 袁叙白眼睛一瞪:“啥东西,虫子么,吓人不?” 陆舟拉着李云璟往后退了退,袁叙白更毛了,大叫着道:“到底是啥鬼东西!” 他吓的嗓子都劈了,然后就见陆舟缓缓抬起手臂指着袁叙白身后,说:“大头,我们救不了你了。有……”陆舟突然拔高声音,大喊:“有鬼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袁叙白被他吓的半死,脚底一滑直接从梯子上栽下去了,紧接着就传来一声惨叫,惊飞了清晨栖息在树上的鸟雀。 李云璟扭头冲陆舟笑:“我还以为师弟不帮我了呢!” 陆舟:“我永远都是站在师兄这一边的。” 李云璟颇为得意,就着隔壁骂骂咧咧不是很服气的声音,连早饭都多吃了一个小馒头。 鸡飞狗跳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早上闹了这么一通,去书院都差点儿迟到了。陆舟拎着书篮匆匆走到座位上,左右一瞧,发现宋显和吴槐竟然都没来。他眉头下意识的蹙起,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午休时师兄弟三人凑在一处吃饭,陆舟说宋显和吴槐没来上课。李云璟扒了口饭道:“咦,组团请假嘛,今天焦明也没来,还有张子远。嗨,我就说这鬼天气就该请假的!” 袁叙白也点头道:“宋显和张子远都是娇贵人,风一吹都能倒,这种天气说不定染上风寒了呢。我这鼻子今天就有些发堵……” 李云璟忙的把饭碗端远一些。 袁叙白:“……师兄都不关爱师弟的么?” 李云璟:“那也得师兄健康才能关爱师弟呀。” 袁叙白翻了个白眼儿:“呦,您老人家何时不康健了?” 陆舟撂下筷子道:“行了大头,可别贫了,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最近寒冬,天气也不好,吴槐今日没来上课许是身体不适,或者家里有些什么事儿了。我们抽个空去瞧瞧吧。” 李云璟和袁叙白表示没有意见。 吃过午饭,师兄弟几个在园子里消化食儿,见前头聚了几个人,师兄弟便想折回去,免得碰头又要一番寒暄,忒麻烦。刚转头便听其中一人说:“你们知道么,宋大少死了!” “哪个宋大少啊?” “还能哪个,宋显呗!” 陆舟当即眉头一拧,连李云璟和袁叙白都吃了一惊。那边说的热闹,三人便悄悄的凑上前去。 “……真的假的?这么大事儿怎么没听说呀。怎么死的呀?”当中有人问道。 那人便答:“给人杀死的。“ “嚯!不能够吧,宋显可是宋家唯一的嫡子,他娘舅还是登州知州曹喜,权势大着呢。谁呀,活得不耐烦了敢动宋显?” 那人见他不信,一拍大腿,放低了声音说:“我家就挨着宋家,估摸着是快天亮时候,我给尿憋醒了。跟侧间出恭的时候就听着有隐隐的哭声,吓的我尿都没了,赶紧上床蒙上被子睡觉。早上起来的时候才听家里人说昨夜宋家出事儿了,说是宋显一夜未归,家里派人出去找,结果怎么着!” “怎么着你快说呀,别卖关子,要上课了!” 那人看了一圈,见大家都好奇的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看,一种众星捧月的满足感顿时让他有些眉飞色舞起来。他放缓了说话的速度:“结果啊,宋家人找回了一具尸体!” “嘶!这太吓人了吧,谁呀,谁这么大胆呀?” 又有人道:“不会是宋大少身娇体弱自己跟外头冻死了吧。” “是啊,这外头下着雪,路又滑,没准儿哪步走错了滑了一跤掉河里了呢。” 那人撇着嘴摆了摆手指:“虽说书院里不让下人跟着,可出了书院就没人管了呀。宋家拿宋大少当宝儿,出入都有不少人跟着呢,还能让宋大少摔了?” “那有人跟着怎么能给人害了呢!” 那人道:“这就是玄乎的地方呀……呀,上课了,咱们下回说下回说。” “嗨!” 大家意犹未尽的散了,三两个凑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 陆舟嘴唇紧抿。 李云璟见他脸色不太好,便道:“师弟,你该不会在怀疑……”吴槐两个字就在舌尖打着转。 不用他明说,陆舟点了点头:“我们下学后就去吴家。” 连袁叙白都没有多嘴多舌,反而沉默的跟着点头。 这一个下午对陆舟来说很难熬。他不相信吴槐会杀人,但吴槐最近的状态又的确让他不得不多想。 师兄弟三人在书院门口碰头,正准备去吴家看看。这时七七突然告诉陆舟:“你左前方的巷子里,吴家那个小姑娘在等你。” 陆舟顺着七七的指示看向那边,果然见吴大娘子正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见他看过去,还下意识的躲了一下。 陆舟眸光一沉,抬步便往巷口那边走。 “师弟?”李云璟喊他,陆舟便指了指那边,低声说:“吴大娘子找来了。” 李云璟猛地反应过来,心也跟着往下沉了一寸。 也不知道吴大娘子在这里等了多久,她身上落了雪,脸颊冻的通红,那双原本漂亮的眼睛此刻肿的像桃儿。 见陆舟他们过来了,吴大娘子就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连声音都打着颤。 “陆公子,求您救救我哥吧。” “吴槐他怎么了?” 陆舟的声音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沉,引的李云璟扭头去看,便见他师弟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似乎浮上一层阴霾,阴霾之下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亦或者有什么在那里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吴大娘子的哭腔将李云璟散开的思绪拽了回来,便听她说道:“哥哥昨夜未归,娘一直放心不下。今儿早上便有衙役上门来,说我哥杀了人,证据确凿,官府要查办,将人送去京城等候问斩,叫我家里去见人最后一面。” “杀了谁?” 吴大娘子抹抹眼泪,呜咽着道:“宋显。” 第77章 “怎么可能!吴槐怎么这么想不开,他……”袁叙白不敢大声说话,满腔的情绪无法纾解,只好狂拍大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吴大娘子慌忙摇头,哽咽着道:“哥哥说他没杀人!” 李云璟道:“官府拿人总得有依据,你哥哥是怎么被抓的?” 吴大娘子说:“我和娘去大牢看我哥,我哥说他的确有报复宋少爷的心思,可他知道你们不愿意看他走那条路。他说你们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朋友,他不想让你们失望。昨天是宋少爷约他见面,他本想找个没人的地儿揍他一顿解解气,可没想到中间也不知怎么,他就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人就在大牢了,还被扣上了杀人的罪名。” 陆舟眉头一拧:“昏过去了?” 吴大娘子连忙点头:“陆公子,我哥他从不撒谎的,他真的没杀人。”说着又低下头,有些怅然的说:“我哥已经向衙门伸冤了,只是他人在牢里,又牵扯了宋家,恐怕不会有人替他说话。我家已经麻烦几位够多了,实在是……” 她将头垂的更低了,有些不知所措的揪着冻的通红的手指:“我娘不叫我来找几位公子,还说明日去衙门门口跪着求那些官老爷们。可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不敢得罪宋家,只想快点抓住真凶息事宁人。我家里无权无势,官府岂会为了我们去触宋家的霉头。我,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找几位公子的。” 吴大娘子自顾的摇了摇头,苦笑道:“是我思虑不周了,这样的事儿不该将几位公子扯进来的。真的很对不起。” 陆舟见她转头要跑,忙将人拦下,道:“我们正准备去你家,你便是不来找我们,我们也会找上门的。” 吴大娘子抬起红肿的眼睛,有些错愕的看着陆舟。 陆舟笑着冲她点点头。 吴大娘子脸颊更红了,她不自在的垂下头,讷讷道:“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真是哥哥的福气。” 陆舟道:“不必同我们客气。你也不必太过心急,如今吴槐虽已入狱,但时值隆冬,又快到年节时候。官府若要押送犯人入京,最快也要年后动身,我们还有时间。这会儿已经晚了,明日我向书院告假去看吴槐。如果吴槐所言属实,这当中一定还有疑点。宋显是宋家嫡子,我相信他们也不愿让宋显死的不明不白。” 吴大娘子吸着鼻子点头:“多谢陆公子了。” 陆舟见她冻的直打颤,便道:“我叫个马车送你回去,天色渐晚,你这样走回去不安全。” 吴大娘子忙摆手:“这怎么好……” 袁叙白道:“跟咱们还客套什么,要不是碍着些繁文缛节,我们当送你回去的。你就听四郎的吧。” 李云璟跟着点头:“放心,车钱你大头哥哥给出了。” 袁叙白点头,然后就‘嗯’?只是看到吴大娘子感动的眼神,他又生生的将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的芬芳硬生生的给憋回去了。 这口芬芳堵在喉间,害的他晚饭都少吃了一碗。 李云璟白他一眼:“行了,不就几个车钱,瞧你心疼的。” 袁叙白:“四郎揽的事儿,凭啥我出钱。” 李云璟:“师兄弟,何分彼此。” 袁叙白呵他一脸:“用得着我的时候我就是师弟了,用不着我的时候我连陌生人都不如。” 陆舟笑了一声,随即拢起眉头叹了口气:“吴槐今年也真是倒了血霉了,什么事儿都能叫他碰上。希望他能度过此劫,否极泰来吧。” 李云璟就道:“只要师弟说了,就一定会实现的。” 陆舟:…… 袁叙白撇了撇嘴道:“看出来了,你们是亲师兄弟呀。诶不过话说回来,四郎,吴槐这事儿你不会真要管吧。” 陆舟抿了抿唇:“如果吴槐是冤枉的,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含冤而死,却让真凶逍遥法外吧。” 袁叙白不太看好,他说:“当初你家茶楼那事儿我们都要暂避宋家的锋芒,不过也不知怎的,宋家到最后竟也没再找上你家,也是奇了。咳,扯远了,那什么,涉及到这种命案,官府向来不愿麻烦缠身,只要宋家承认官府的做法,吴槐就算冤枉也很难翻案的。毕竟要到年节了,大家也都不愿意自找麻烦。” 陆舟:“官府衙门就是为民做主的,如果连官府都为权贵折腰,那寻常百姓哪里还有活路。就像我小的时候,村子里我一个在大户人家当丫鬟的侄女不明不白的死了,苦主上告无门,只得了十两银便将此事了了,死者有多少冤屈说不出口!难道袁知县也是这样的人?” 袁叙白忙摆手:“这话可不能瞎说呀,我叔叔可真的是好官,你们家里和叔叔接触的不少,难道还不了解么!” 陆舟就道:“这不就得了。官场上还是有袁知县这样为民做主的好官的,殊不知成都府就没有这样的好官呢?” 他朝对面扬了扬下巴:“对面住着的那位通判听说名声还不赖。” 袁叙白道:“那又如何,通判又不管刑狱,不过若能打通关系请他说说话倒也不是不可,问题是咱跟人家也不熟啊!” 陆舟道:“不是还有提刑司衙门么。” 袁叙白:“那是朝廷指派的官员,咱们更没门路了。” 陆舟扒拉扒拉手指算了算,然后就盯着袁叙白看,看的袁叙白直发毛。 “你看我干嘛,我家三代为商,至今也只有我叔叔是个官儿,在官场上可没那么多人脉啊。” 陆舟拍了拍袁叙白的肩膀,道:“师弟呀,你知道么,咱们这位提刑大人和你叔叔是同科呀!他们同年为官,总该有些交情吧。” 袁叙白:“万一没交情反而结了仇呢。” 陆舟:“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同年为官,人家都是提刑了,袁大人这么多年还在德阳县当县令呢。” 袁叙白梗着脖子道:“那是因为我叔叔之前考评时被对手阴了!我家毕竟在朝中无人……” 陆舟道:“别急别急嘛,我觉得袁知县不像是能跟谁结仇的人。” 李云璟跟着点头:“袁大人还是挺圆滑的。” 袁叙白犹豫了下,道:“那明儿个找人去送信问问?” 陆舟:“送信一来一回太浪费时间了,袁知县县务繁忙,未必会有时间看信,不如你回去一趟?” 袁叙白:…… 他望了望外头阴沉的天,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暖炉。 然而陆舟和李云璟齐齐看他,好像他不去就是做了多大孽似的。 陆舟道:“我们明天先去牢里看看吴槐的情况再定吧。“ 袁叙白一口气放下了一半。 第二天雪停了,天儿也放晴了。 李云璟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仰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和陆舟说:“看,难得放晴了,太阳驱散乌云,今天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陆舟也抬头看看太阳,道:“但愿吧。” 吴槐被关在华阳县大牢。华阳县是成都府郭县,隔壁就是知府衙门。因案发地在华阳县境内,所以暂由华阳知县接管。 一连几日雨雪天,常人在屋里点着木炭都不够,还得抱着暖炉才行。可想而知本就阴森的大牢里会是何种环境。被关了两夜,吴槐已经憔悴的不行了。 陆舟喊他几声他才回过神儿来。见是陆舟几人,眸光登时迸发出一种喜悦,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如今已是阶下囚,就忍不住将头别过去,不愿让他们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可回想一下,好像自己所有的不堪都已经袒露在他们眼前了。 “吴槐,你还好么?我给你带了羊汤还有臊子面,牢里湿冷,可千万保重自己呀。”袁叙白难得大方。他见了吴槐之后只觉得自己买的少了,老天似乎遗弃了这个少年,总是叫他承受诸多苦难。 羊汤的鲜味儿在大牢里弥漫开,吴槐吸了吸鼻子,笑道:“真香。” 袁叙白道:“新鲜出锅的,还热乎着呢,等你出来了我再好好请你吃一顿。” 吴槐苦笑:“还能出去么?” 陆舟突然开口:“吴槐,宋显不是你杀的对么?” 吴槐摇了摇头,眼睛里死寂一片,他哑着声音道:“也许是吧。” 李云璟急了:“什么叫‘也许是吧’!你不是说你是冤枉的么,你有冤屈你告诉我们呀!” 吴槐将头埋进腿间,双手死死的抱着头,声音里充满绝望道:“我真的不知道了。昨天他们连夜审我,一遍一遍的审,一遍一遍的问我当时的情况,我一遍一遍的重复,一遍一遍的回忆,好像,好像真的是我杀了宋显。” 袁叙白瞠目结舌,李云璟目瞪口呆,只有陆舟眉头紧蹙。 他蹲下身子压低了声音问吴槐:“他们怎么问你的?小槐,你不用怕,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你昨天还说自己是冤枉的,那就相信自己,不要被别人误导!” 吴槐抬起头,眼神里还有些茫然无措。他对上陆舟那双明亮坚定的眼睛,仿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希望。 他动了动嘴唇,道:“他们问我当时是不是单独和宋显在一起,我说是。问我是不是带了一把匕首,我带了。问我是不是和宋显起了争执,没错,我想揍他一顿,但那把匕首只是我用来防身的。你们知道的,自从赌坊的人上门要债后,我常备一把匕首在身上,就是为了以防遇到什么危险。我只记得和宋显争执的时候那把匕首掉了出来,再然后……” 他顿了顿,皱起眉头使劲儿想了想,道:“再然后我的记忆就有些混乱了,我似乎闻到了血的味道,听到杂七杂八的脚步声,但我又什么都看不到。又好像之前的那些是一场梦……总之我没有意识了。所以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杀宋显。” 李云璟挠了挠头:“这样就麻烦了。” 陆舟问吴槐:“你们约在什么地方见面。” 吴槐说:“明月楼。这是宋家的茶楼,当时是晚上,茶楼已经歇业了。不过宋显是少东家,他随时都可以去,我们便约在那里见面了。” “你们见面时,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吴槐回忆了一下,道:“好像也没什么,他这人一向冷言冷语的,好像和我们说话会辱没他一样。” 他揪了揪头发,似乎有些焦躁。 陆舟就道:“你什么都不要想,不管他们提审你多少遍,你都不要被他们误导,坚持自己看到的。我再去打听打听,看看这事儿可否有回旋的余地。” 吴槐似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郑重的看着陆舟,道:“不管此事结果如何,我吴槐都要谢谢你们,在这种时候还愿意为我奔波。此事牵扯宋家,请你们万务保重自己,不要为了我而将自己置身险境,否则我便是死了也不会心安的。” 陆舟道:“我大陈律法虽不完善,却也不是形同虚设。我相信律法,也相信你!” 他神情肃穆,说的铿锵有力。 吴槐:“我也相信。” 第78章 “这位小友说我大陈律法不算完善,你指的是哪方面?” 逼仄的牢房里突然传来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陆舟猛地转头去看。见来人约莫三十来岁,身着一身暗绿棉布袍,袍子浆洗的有些褪色,但这人瞧着颇有几分威严,倒不像寻常百姓。 陆舟蹙眉:“敢问您是何人?” 那人挑眉一笑:“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陆舟默默将头转回去:“那倒不必了,你是谁和我倒没什么干系,我们还赶时间,劳驾让一下。” 那人似乎对陆舟的态度很诧异,不由笑出了声:“是我唐突了。”说着侧身让开通道,微微抬起手臂,道:“请。” 陆舟朝他微微颔首,施施然的走了过去。这时几个衙役慌慌张张的从外头进来,差点儿将陆舟撞个跟头,幸好李云璟眼疾手快拉他一把。他眉头一皱就想找那几个衙役理论,陆舟将他拦下,冲他摇头。 阎王易送小鬼难缠,这些衙役不好得罪,否则吃苦受罪的还是吴槐。 三人抬步要走,就听其中一个衙役做低伏小陪笑着对那暗绿布袍的男子说:“王大人怎的突然来啦,也没提前差遣个同僚过来,好叫咱们好好准备准备迎接大人驾临呀。近来天寒,牢里湿冷,若知大人来巡查,小的们早早便将牢里烘的暖一些了。若叫大人着了凉,岂非是小的们罪过…….” 绿袍男子面无表情道:“我只是随便过来看看,你们不必慌张。” “王大人?“陆舟眼睛一蹬,猛地回头看向那人:”你是成都府提刑司衙门的王自清王提刑?“ 衙役忙瞪了眼陆舟:“放肆,大人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还不速速退下!“ 陆舟不理衙役,而是双目灼灼的看着王自清,道:“大人适才问我的问题,我想我可以给大人一个答复,只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大人若不弃,小子想请大人吃一杯粗茶。“ 王自清摸了摸下巴,心中对陆舟前后大相径庭的转变更加诧异了。不过他面色如常,只是微微动了下眉头,然后笑眯眯的看着陆舟,道:“若是吃茶,那你得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陆舟点点头:“大人请讲。“ 王自清问:“你怎么知道我是王自清呢,我们从前见过?“ 陆舟笑道:“自是没见过的,只是听说过大人。适才这衙役小哥称呼您为‘王大人’,态度恭敬,便知您身份不一般。而这样身份的人到大牢里来巡查,官职必和刑狱有关。成都府里头数一数,似乎也只有王提刑您了。“ 还有句话陆舟没说,成都府官场姓王的不少,管刑狱的也有好几个,只是陆舟早便知道王自清和袁均同科,年纪也大差不差。余下王姓官员或者都是老头子,或者官职够不上。这衙役们虽不起眼儿,但他们眼睛最毒,最会见风使舵了,一般的官员他们可不会这么巴结。当然,这些话也只能搁肚子里盘算。一来他不想得罪这些衙役,二来嘛,既然叫他们碰上了这王提刑,那便探探他的底,暂且先不要将袁知县扯进来吧。 王自清笑了一声:“我姑且相信你的说辞。“言外之意,他看出陆舟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陆舟也坦荡荡的点头:“大人的问题小子回答完了,不知大人是否愿意赏脸呢?” 王自清道:“君子言出必行,只是我目下还有公务在身,几位小友若方便,我们便约在未时初,地方你们挑,如何?” 陆舟拱手笑道:“多谢大人赏脸。既如此,未时初柳树街陆家茶楼,小子们恭候大人。” 师兄弟三人出了大牢,李云璟道:“这倒是巧了,我们本想通过袁知县的路子接近王提刑,倒没想到先给我们碰上了。”他将手搭在额间眯缝着眼看太阳,道:“昨儿师弟还说希望吴槐度过此劫,否极泰来,今儿就出太阳了,还约到了王提刑呢!” 陆舟:…… 袁叙白也抬头看太阳:“这之间有什么关系么?天气变化不是很正常的事儿么?” 李云璟嫌弃的白他一眼:“哎呀你不懂。” 陆舟觉得不能再让他师兄说下去了,便道:“我们先去茶楼吧,我叫二哥下午换一出戏来说。” 李云璟:“换哪个?” 陆舟:“《洗冤录》。” 李云璟:“你这是要钓王提刑呀。” 陆舟点头:“且看他如何反应。不过观他行事还有表象,此人或许可交。” 李云璟跟着点头:“师弟说的总有道理。你瞧他这么大的官儿,穿的却那么寒酸,举手投足也不摆官架子……” 袁叙白忙道:“那我就不用去德阳县了吧。” 陆舟:“若我们能说动王提刑,自然无需回去了。” 袁叙白提着的半截气又虚虚的落回去一些。 李云璟就问:“师弟有多大把握?适才我们问吴槐,连他自己都迷茫了,我们若要替他翻案,总得找到有利吴槐的证据。说白了王提刑那么大的官儿,不可能什么事儿都伸一把手的。” 陆舟道:“案发第一时间官府就将人拿了,案发现场又是宋家茶楼,我们不是官府中人,又和宋家没什么交情,恐怕无法去现场查探。更别说验尸了。” 袁叙白惊恐的瞪大眼睛:“验尸?你不要命啦!我们不但和宋家没交情,咱们的朋友还是宋家认定的杀人凶手。咱们若上赶着去,还、还验尸,宋家人还不得撕了你!” 三人一筹莫展的往前走,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喊道:“宴舟学弟,允明学弟!” 冷不丁听人喊他们的字还怪不习惯的,陆舟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喊他和师兄呢。他回头一瞧,见来人是江子义。 陆舟瞬间扬起笑脸,热情招呼道:“是江学兄呀!” 江子义道:“我跟后面喊了你和允明好几声了,你们也不理我,说什么呢这么投入。” 陆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大家一向叫我四郎的,在书院先生也只喊大名,倒极少有人喊我字,这不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嘛。” 李云璟忙扬着下巴道:“我都喊师弟的!喊对方的字倒显得见外了。”他俨然忘记荀先生刚给他们取字的时候喊的有多欢实了。 江子义道:“你和宴舟自小一起长大,情分当然深厚。” 李云璟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那自然是的。” 陆舟总觉得师兄有些奇怪。 袁叙白却将注意力放在字上了,他左右看看,问:“先生给你们取字了?我怎么没有?” 李云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生给我们取字是希望我们出门在外也不要忘记教诲,我们毕竟是从小就跟着先生读书的,先生对我们寄予厚望。可师弟你才拜师就回书院读书了,先生对师弟了解的还不透彻,又如何给你取字呢?” 袁叙白勉强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江子义诧异道:“想不到叙白竟有机遇拜了荀先生为师,真是恭喜你啦。” 袁叙白微微挺了挺胸脯,谦虚道:“是先生抬爱了。” 江子义就哈哈大笑,真诚的祝贺他。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就问陆舟:“你们今天也没去书院,是要去宋家看看么?” 陆舟一懵,恍惚记起他们今日请假了,然后他又恍惚了一下,颇有些诧异的问江子义:“江学兄今日也告假了?” 江子义敛了笑意,道:“听说宋显出事了,我便想去宋家看看。” 陆舟‘咦’了一声:“江学兄和宋家还有来往?” 江子义道:“和宋家倒谈不上多深的交情,只是宋显当初要考华阳书院,便托人找到我,希望我给他讲课。” 陆舟点头:“江学兄学问好,宋显找上你也属实正常。” 江子义也不扭捏,直言道:“宋家名声向来不好,我本不愿和他家有什么牵扯。只是宴舟知晓家母身体一向不好,正缺银子,我便接了这份活,每日申时后到宋家给宋显讲经义。一来二去的发现宋显这人学问上也还不错,虽有富家子弟的陋习,但总体上人还算正直。闲暇之余便也和他品茶闲聊。” “这之后再回过头去想,确实是我先入为主了。以为宋家那样的人家教养不出什么好子弟,却忽略了宋显主动提出补习,是想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考进华阳书院。他起码还知道上进,知道学问一事不可作假。” 陆舟表示赞同:“宋显的确好学。” 李云璟仍然对青城山上的事耿耿于怀,他道:“既如此,又何必在体能考试上作弊呢?他叫吴槐背他下山,这违背了书院设定这场考试的初衷吧。” “但他自己爬上了青城山,只是体力不支无法下山。”江子义道:“宋显自幼体弱,他本可以和书院申请不参与体能考试的。” 李云璟嘟了下嘴没说什么。 陆舟转了下眼珠,叹道:“我们今日告假是去看吴槐了,本也打算去宋家看看的,毕竟同学一场,可又担心宋家人不愿见我们,毕竟我们和吴槐交情不浅。” 说起吴槐,江子义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直呼可惜。然后道:“宋显不常和家里人说书院的事情,况且今日大家都在书院上课,我们告假过去不会碰到书院其他人,倒不必担心有人浑说什么。你们若真心想去,不如随我一起吧。我虽和宋家没有太深的交情,但毕竟和宋显相交一场,宋家便是知道你们和吴槐的关系,也当不会太过分。” 陆舟拱手:“那就有劳江学兄了。” 言罢,从街边巷口招呼了个小乞丐过来,给了他几个铜板告诉他:“你去柳树街陆家茶楼告诉掌柜今日午后说《洗冤录》。” 小乞丐接了铜板“嗖”的一下就跑了。 江子义好奇道:“宴舟特意遣人去,是这出戏别有深意?” 陆舟道:“那得看听戏的人能不能体会其中深意了。” 江子义笑了笑,没再过问什么。 第79章 宋家大门紧闭,江子义带几人拐到角门。他轻轻敲了敲门,很快门就开了。一个小厮探头出来,见是江子义,哈了哈腰道:“是江公子呀,您快请进。” 说着见江子义身后还跟了一串尾巴,便有些为难:“主母不大愿意少爷被人打扰。” 江子义道:“这是宋少爷在书院的同学。” 陆舟也忙道:“我和宋显座位挨着,我们关系不错的。” 小厮就松了口气道:“既是少爷的同学,那便请进吧,我们少爷很喜欢书院的,若知道有同学来看他,一定会高兴的。” 陆舟迎合道:“宋显同学一向勤学好问。” 小厮似乎还挺伤心的模样,哭丧着脸道:“我们少爷人还不错的,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和我们少爷这么大仇,忒歹毒了。” 这话陆舟可没法接了,毕竟宋显其人到底如何他也不了解,而且他们还是这小厮口中“歹毒的人”的朋友呢。 一路无话。 宋家院子占地很大,从角门这边七拐八拐的走了一会儿方才到主院。陆舟四下看了看,不禁疑惑:“家里没设灵堂?” 那小厮给他唬了一跳,忙道:“公子快噤声,家里主母不许设灵堂……” 陆舟想了想,便明白了。曹氏只宋显一个儿子,但宋宏明还有其他庶子。尤其是庶长子,是宋宏明娶妻前和表妹暗通曲款所生,颇受疼爱,曹氏对他一直有所防备。如今宋显被杀,曹氏伤心之余恐怕还有不甘吧。 说曹操曹操到,正想着宋大公子呢,人就来了。他穿一身素衣,颇为扎眼。虽然表情冷沉,但眼睛里的情绪藏不住。毕竟嫡庶有别,他便是再受宠也是庶子。如今嫡子不在了,他作为长子是可以继承宋家产业的。表面再伤心,掩饰的再好,心底的喜悦多少也会溢出些来。 宋昱也在打量陆舟几人,江子义他是知道的,能和江子义一起来,多半也是华阳书院的学生了。 “几位是来祭奠阿显的吧,抱歉,家中不设灵堂,不做祭奠。” 陆舟点头:“我们只是来看看宋显。” 宋昱看了他一眼,微微侧身:“请。” 他还不知道只这一个照面,陆舟已经脑补一出豪门家产争夺大戏了。所以陆舟格外注意宋昱。 李云璟很懂陆舟的点,于是故意落后一步,小声和他说:“你该不会怀疑宋昱吧,宅斗大戏?” 陆舟也轻声道:“说不好。毕竟这种戏虽然狗血,但的确是豪门大宅屡见不鲜的事儿。” 李云璟:“你想试探试探?” 陆舟:“来都来了,且先看看情况……” 宋昱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看,他眉头一蹙,转头见陆舟和李云璟交头接耳,他隐隐的似乎听到什么,只是听不清。他放慢脚步想听听真切,却不想袁叙白横插进来了。 “宋家可真大。” 宋昱:…… 袁叙白指着一旁的园子道:“梅花开的不错。” 宋昱:……这是来祭奠的还是来逛园子的? 陆舟和李云璟说完悄悄话,递了个眼神给袁叙白。果然,在一起久了真是越来越默契了。 宋家没有设灵堂,宋显如今还在他自己院子里。宋昱只将人送到门口便不进去了。小厮进去通报后,得了允许,几人方才进得院中。 李云璟忍不住嘟囔:“宋家一介商户,规矩倒是不少。” 曹氏正在花厅坐着,她衣着颇为华丽,像是精心打扮过,陆舟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宋显没死一样。但反而这样,他更觉得曹氏可怜了。 “是阿显的同学吧,多谢你们来看阿显了,只是阿显不方便迎接,便由我代劳了。”她说话时笑着,但笑意也是冷冰冰的。 江子义拱手行礼:“叨扰宋夫人了。” 陆舟几人也跟着行礼。 曹氏道:“什么叨扰不叨扰的,阿显一直拿子义当好友,你能来他会很开心的。阿显喜欢读书,喜欢书院,他最近每天都很高兴,难得的还和我说了些书院的事儿。他说他交到一个不错的朋友,学问比他好多了,那孩子叫陆舟,不知可在几位之中?” 陆舟诧异了一下,然后上前一步行礼道:“小子便是陆舟,见过宋夫人。” 曹氏打量他一下,见他一张团乎脸,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漂亮极了,瞧着就让人欢喜。她笑着说:“真好。” 陆舟毕竟和宋显不熟,除了询问课业,仅有的几次接触也多少带着些不愉快。只是没想到宋显居然和家人提到他了。他斟酌着问:“焦明同学和宋显同学一向关系亲密,听说他近来生病,若是知道宋显……恐怕会很难受吧。” 曹氏忽然冷了脸,哼道:“他算个什么东西,谄媚小人罢了。” 陆舟心里便有谱了,看来这宋夫人不是蠢人,虽在后宅,心里却颇有成算。 几人正说着话,忽然小厮来报,说是老爷来了。曹氏眼神一冷:“他来做什么,我没空,让他回去吧。” 然而宋宏明已经步履匆匆的进来了。 “夫人,阿显已经没了,这都第二天了,灵堂必须要设起来了,别让阿显走的不安心。” 曹氏:“我阿显枉死,岂能轻易罢手。” 宋宏明拧眉道:“凶手当场便缉拿归案,他和阿显结了仇怨这才残忍的杀了我儿。我……夫人,阿显没了,我比你还要伤心,他可是我唯一的嫡子呀。族中长辈已经在催促了,夫人万勿不能这时候任性……诶?江公子也在?诶?这几位是……” 陆舟几人:……这眼神是有多不好呀,好几个大活人跟这戳着居然现在才看见。 宋宏明像是找到了更好的借口,指着江子义道:“你看,阿显的同学们已经上门祭拜了……” 曹氏道:“宋宏明,我说了,休要以为我好糊弄。阿显死的不明不白,这事儿务必要查的水落石出。我已着人快马加鞭给哥哥送信,请他派人来查此案。在此之前,谁敢动阿显,休怪我手下无情。” 宋宏明气的直跺脚:“大哥远在登州,本就事务缠身,这等事怎还敢劳大哥出手。你,妇人之见!” 曹氏冷笑:“我本就是妇人,你能奈我何?别忘了你有今天是靠谁的支持。宋宏明,你害怕大哥派人来查么?莫非你心里有鬼?” 宋宏明要气死了:“我心里能有什么鬼!阿显是我儿子,我能害他不成!” 曹氏道:“你儿子可多了,也不差阿显一个。” 宋宏明:“……你!”他气的转身拂袖就走。毕竟还有外人在,他得给自己留几分体面。 围观夫妻俩的对话,陆舟忽然觉得吴槐或许还有救。 他上前朝曹氏拱手,道:“其实有件事小子没有实言相告。” 曹氏被宋宏明气着了,不过陆舟和她说话,她又觉得没那么气了。 “哦?你且说来听听。” 陆舟道:“其实那个杀害宋显的“真凶”吴槐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听说了这事儿觉得让人难以置信,便去牢中探望。据吴槐所言,那天宋显约他见面,他本想将人打一顿解气的,从未想过要杀宋显。虽然有过争执,但吴槐说他好像忽然晕过去了,他不知道宋显到底是不是自己杀的。” “吴槐?” 陆舟见曹氏不知吴槐,便将他和宋显之间的事儿简单说了说,尤其提到赌坊一事。 曹氏脸色愈发难看了。她死死攥着帕子,咬牙道:“赌坊并非宋家原本的产业,那是馨兰苑尹氏那个贱蹄子的陪嫁。” “尹氏?” 曹氏道:“我婆母姓尹,馨兰苑那位是她娘家侄女。” 陆舟恍悟:原来是宋宏明那表妹呀,那不就是宋昱他娘吗? “所以吴槐当时只查到赌坊和宋家有关,却不知道这里头还有缘由。而宋显那日正巧出现在赌坊附近替他解围,他一时也不知该感谢还是该怨恨。是吴伯父的死再次激起了吴槐心中的恨。” 曹氏道:“阿显一心读书,宋家的生意除了明面上的茶楼酒楼外,他根本不清楚。” 陆舟:“也就是说,那天宋显的确只是路过。宋显不知赌坊背后的东家,但赌坊里的人一定知道宋显,所以算是卖个面子才将吴家父子放走了。” 曹氏阴着脸道:“尹家那赌坊不知坑害多少人,我早就和宋宏明说过让他们收敛点,免得惹一身骚,回头还得我们收拾。” 陆舟点头:“他们的确猖狂,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官府却不敢惩办。想必有心人知道这也算宋家产业,多少留了情面吧。” 一直没说话的李云璟瞄到师弟眼神,忙附和道:“毕竟要给登州曹大人面子的。” 提起这个曹氏就更恨了:“那贱蹄子娘俩造的孽,却偏偏报应在我儿身上!可怜我儿,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依我看,我儿的死和那娘俩脱不了关系!” 陆舟见势说道:“宋夫人也怀疑这其中有什么不对?案发地点在宋家茶楼,按说吴槐便是动手也不会在那里,这不是明摆着把自己送上门么?” 或许曹氏只是不甘,将满腔怨愤撒在尹氏和宋昱身上。但陆舟这么一说,反而坚定了曹氏的心。 她抓着帕子道:“此事我定要彻查到底!” 第80章 “听说一个人如果枉死,他一定会在遗体上留下线索以供旁人查验,这是死者和我们最后的对话,他会告诉我们谁才是杀害他的真凶。” 陆舟说的无比认真,曹氏看着他那双眼睛,不知怎的,莫名其妙的就愿意相信他。 “你是说阿显会给我们留下线索是么?”曹氏死寂的眼中缓缓绽出一抹光彩。 陆舟重重的点头:“不知宋夫人可否让小子看一看宋显。” 曹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然后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这样再看,这一身暗紫衣裙挂在身上稍显宽大。宋显的死对她来说或许是致命的打击吧。 陆舟默默收回视线,他想,他一定要查到杀害宋显的真凶。不仅仅是为了帮助吴槐,也想让这个妇人得到应有的答案,让宋显死得瞑目。如果查到最后真凶果真是吴槐,他亦无怨无悔。杀人者偿命,天经地义。那几个赌坊的伙计打死吴伯父,他们也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尹氏赌坊背后的那些龌龊,更应该重见天日。 正午的太阳很亮,光明终究会驱散黑暗。 宋家财大气粗,曹氏特意命人弄了一间冰室专门搁置宋显的尸身。本就寒冬腊月,再进这屋子就更觉冰冷了。 袁叙白对宋显本就没什么好印象,而且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死人呢。李云璟见他直打哆嗦,不由道:“这也没什么好怕的……” 袁叙白:“那你怎么牙齿打颤!” 李云璟:“我冷的。” 袁叙白:“你还紧攥着四郎!” 李云璟:“我怕四郎会害怕!” 陆舟:…… 他道:“这屋子小,里头全是冰,你们不如在外面坐着吧,也陪宋夫人说说话。” 曹氏只觉得陆舟贴心。想起她的阿显虽不善言辞,可总是默默关心自己,那也是个好孩子呀,偏偏就…… 江子义见她神情萎顿,便道:“宋夫人,我们去前面坐坐吧。这边太冷,若是着凉了宋显会心疼的。” 曹氏茫然点头。 袁叙白也赶紧跟上。 李云璟却没走。陆舟见他脸都青了,道:“师兄也过去吧。” 李云璟:“那不行,我得陪师弟,万一……” 陆舟:“不会的,里面的只是一具尸体。” 李云璟:“会诈尸的!” 陆舟正色:“师兄,我们是读书人,鬼神之说莫要盲从。” 李云璟就瞪着眼看他,你个下凡历劫的神仙告诉我不要信鬼神? 陆舟那该死的智慧再一次读懂了李云璟的眼神…… “师兄真的行?我担心师兄晚上回去做噩梦。” 李云璟:“那我晚上和你睡。” 陆舟:…… 李云璟还是跟着陆舟进了冰室。 如今天寒,尸体又搁在冰室,保存尚且完好。陆舟绕着宋显的尸体走了一圈,脑子里默默的回想书中是如何勘验尸体的。他伸手要去检查宋显的头部,发现左手被师兄攥的死死的,他便没动。 宋显脸上有几处淤青,吴槐说他曾和宋显起过争执,打了他一拳。这倒是对的上。宋显额头、左眼、右颧骨、下巴皆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再往下看,脖颈处也有明显的淤痕。陆舟用右手比了比那淤痕,眉头微微蹙起。 李云璟忙问:“怎么了?” 陆舟微微摇头:“感觉这淤痕有些奇怪。” 李云璟瞅了瞅,‘诶’了一声,道:“这倒像是绳子勒的。吴槐好像没说他拿绳子勒宋显的脖子吧。” 陆舟没应,又去查看宋显的手。他手背上有轻微擦伤,指甲破损还有血迹…… “咦?”陆舟弯下腰仔细去看宋显的指甲,指甲缝中似乎有皮肤碎屑,略带血迹。 陆舟道:“宋显生前应该有过剧烈的挣扎,他用手抓过什么人,且在那人身上留下指痕。人在濒死之前剧烈挣扎力气会暴增,那人身上的伤痕几天之内断难消除。” 他眼睛一眯,伸手就去解宋显的衣服。 李云璟低声惊呼:“师弟你干嘛呢!” 陆舟:“当然是验尸啊。我要看看宋显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处。” 李云璟有些不大乐意。 陆舟觉得一只手有些麻烦,便松开他师兄的手,让他师兄攥着自己的腰带。 李云璟更不乐意了。 不过他知道师弟想查宋显的死因,也就心里嘟囔嘟囔,他是不敢打扰师弟做正事儿的。 不出陆舟所料,宋显身上也遍布伤痕,最显眼的要数当胸几处刀伤。 李云璟直嘬牙花子:“这得多大仇怨,一刀不够,还得再补几刀。” 陆舟说:“这倒是符合吴槐找宋显报复,过激之下杀人。” 李云璟:“那宋显就等着他杀呀,你看宋显被揍的多惨呀,他都不知道躲的么?俩人打架总不至于一方被揍的面目全非,另一方却毫发无损吧。咱们去牢里看吴槐,我瞧他脸上还挺干净呢。” 他又道:“虽说宋显身子骨不那么强硬,但也没有很虚吧。而且他人高马大的,比吴槐高出大半个头呢。如你刚才所言,若宋显曾剧烈挣扎,吴槐未必压的住他,毕竟吴槐比师弟还要稍矮一些的,他又很瘦……” 陆舟拢着眉头:“我们还得再去见见吴槐,如果吴槐身上没有宋显的指痕,那凶手一定另有其人。当然在此之前如能去到案发现场查验一番就更好了。” 师兄弟俩整理好宋显的尸身便出了冰室。 袁叙白见人出来忙迎了上去,问:“如何?” 曹氏也一脸殷殷的看着陆舟。 陆舟眉头微蹙,问曹氏:“宋夫人,不知可有衙门仵作来勘验宋显尸身?” 曹氏摇头:“衙门当场擒获凶手,直接将人下了大牢,事后遣人来家中说凶手被捕,并未动阿显的尸身。怎么?是有问题么?” 陆舟没点头也没摇头,他道:“有一些细节我暂时还不能确认。宋夫人,我可以到宋显的房间看看么?” “当然可以。陆公子,我阿显的死当真存疑?” 陆舟道:“我还需去牢中再次询问吴槐,还有,如果可以到案发现场查验,或许还能发现新的线索。当然前提是案发现场没有被人清理过。只是事情已经过了快两天,恐怕痕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曹氏恨道:“宋宏明借哥哥的势在成都府经营多年,成都府好些官员们看在哥哥的面上支持宋家。哥哥毕竟远在登州,那些官员们便以为巴结了宋宏明就是巴结哥哥。阿显这事儿一出,那些人巴不得早早结案,免得沾一身腥臊呢。宋宏明这人就是只铁公鸡,阿显在茶楼出事儿,他只怕还心疼茶楼生意呢。定然早早就使人收拾干净,等着阿显这事儿过去好重新开张呢!” 陆舟道:“虽然还不能确定人到底是不是吴槐杀的,但若真凶果真另有其人,得知宋夫人已告知曹大人派人来查,定会想方设法逼迫宋夫人将人入殓,亦或是……毁尸灭迹。” 曹氏心里一惊,是了,那些人都敢杀人,还怕毁了尸体么! 她正色道:“我会派人保护阿显的尸身的。不过不出所料,哥哥应该会请成都府提刑司衙门的王提刑出手。” 陆舟诧异:“王提刑和曹大人有来往?” 曹氏不由讪笑:“你们还小不知朝事,我虽是后宅妇人不懂朝政,但也知哥哥在朝中名声不甚好。不过提刑司监察各地刑狱,但凡死刑案件都要经过提刑司衙门的手。只是提刑大人毕竟也是人,他们提点各县刑狱公事,事情多着呢。这桩案子若成都府的官员有意欺瞒,只怕王提刑也很难发现疑点。” 陆舟三人眼神一碰,想不到事情还能这么发展。 陆舟道:“这毕竟是王提刑管辖范围内的案子,他的确有权监管。” 曹氏道:“就怕那些官员欺上瞒下,这案子到不了王提刑手里便给结案了。所以我才让哥哥出手,让他和那位王提刑通个气儿,暂将此案压下,待有了证据再重审此案。” 说话间,宋显的房间到了。曹氏恐触景伤情,便随众人在外间坐着。 陆舟和李云璟推门而入,一股很清淡的墨香味扑鼻而来。 李云璟道:“这宋显当真喜好读书,满屋子都是书呢。” 一直沉默的七七又冒出头了,它才要开始哔哔哔,陆舟便警告他:“这是死者的东西,你别惦记了。” 七七道:“有新功能上线哦!” 陆舟:…… 他道:“几年前你用天眼系统还有定位追踪坑了我多少积分,我现在还在还积分呢!哪有空开新功能!” 七七:“新功能是指纹扫描系统哦……” 陆舟:…… “你惦记上哪本书了?” 七七给陆舟指出方位。别说宋显的藏书真不赖。 李云璟小声道:“《水经注》诶!咱们也只在三林书铺看到一卷残卷,宋显这里居然有两卷!” 陆舟一脸纠结,并非只是为了给七七收录,因为这卷书他也很想读的!但死者为大,没有经过别人同意,不好私自拿别人的东西。他只好忍痛放下了。然后对七七说:“江学兄之前替林掌柜修复一本《日晷书》,想来应该差不多了,回头我去问林掌柜借来。” 七七虽然可惜这套《水经注》,但也知道宿主有宿主的坚持,也只好作罢。 陆舟:“那指纹系统……” 七七:“……可以不购买,但每次使用需支付一定积分,如购买本系统,则可无限期使用。” 陆舟:“那不买了。” 七七:……它就知道!!! 第81章 “宋显可真有钱,这墨可贵了,我都舍不得买呢。”李云璟啧啧道。 陆舟瞥了眼:“师兄喜欢?” 李云璟‘嗨’了一声,道:“我就是觉得这墨味道好闻。” 宋显房里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师兄弟俩大概看了一圈便准备出去。这屋子没生炭火,李云璟又才从冰室出来,再加上他本就害怕尸体,这小半天儿神经一直紧绷着呢。没留神脚下,一打滑整个人往后一仰,撞到了身后的博古架。 他都顾不得背后火辣辣的疼,紧忙叨叨一句:“罪过罪过!”便伸手将移位的东西再放回原处,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只听“咔哒”一声,博古架第三层突然凸出一格。 李云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扭头和陆舟对视。 陆舟摸了摸嘴角,只纠结了一瞬便伸手去打开那暗格,里面有一封信。陆舟拆来来看,瞬间瞪大眼睛。 李云璟也顾不上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也忙探头去看,信中内容竟是吴槐邀宋显在茶楼见面,且字迹又的确是吴槐的字迹! “可吴槐说是宋显约他见面呀……”李云璟忍不住嘟囔:“吴槐应当不会撒谎吧。” 陆舟将信收起来,瞥了眼李云璟:“难道重点不应该是为何这封信会被宋显如此珍视,甚至要将它放在暗格中么?” 李云璟:“为什么呀?” 陆舟:“或许因为它真的很珍贵吧。” 陆舟出了房间便直接奔曹氏去了:“宋夫人,不知这封信小子可否暂时带走,用过后必当归还。” 曹氏问:“什么信?我看看。” 陆舟将信递给她,道:“是吴槐约见宋显的信,但据吴槐所言,当日是他收到宋显约他见面的信才去的茶楼。或者是吴槐说谎,或者,他们二人互相不知情,而是另有第三者分别送信与两人。” 曹氏很快就明白陆舟的意思了,也不由正了神色:“多亏陆公子心细,这信陆公子用得上便拿去吧,只是务必要再还回来,日后或可作为证据。” 陆舟拱手道:“多谢宋夫人。” 曹氏便道:“谢我作甚,该我谢你们才是。” 陆舟道:“毕竟我非官府中人,擅自冒犯宋夫人,实属不该。” 曹氏道:“若不是你今天来这一遭,我此刻还一团乱麻擎等着哥哥来信呢。正如你所言,若稍有不察被人毁尸灭迹,岂不是空等一场。” 陆舟道:“宋夫人明理,此案小子虽无权干涉,但无论吴槐还是宋显,都是小子的同学,小子理当尽些本分。实不相瞒,小子在牢中偶遇王提刑,斗胆约见了王提刑,若宋夫人同意,小子便设法说动王提刑重理此案。” 曹氏一听不由心动。她原先便想走王提刑的路子,只是王提刑提点下辖许多县的刑狱公事,若无证据,他又岂会听信妇人之言,将定死的死刑案重审呢。王提刑家眷并不在成都府,她便想走后宅的路子也使不出来。 还有家中一直盯着阿显入殓一事,她又一时脱不开身。再加上这寒冬腊月里,送信去登州那边,路途遥远,行路艰难,来回尚不知耽误多少时间,只怕等重理此案时,她早就顶不住族中压力将阿显入殓了。陆舟的提议正中曹氏下怀。 曹氏起身向陆舟微微行礼:“那就有劳陆公子了。” 陆舟忙侧身避过:“宋夫人多礼了。事不宜迟,小子还要再去牢中询问吴槐,便不做打扰了,还请宋夫人好好保重身体。” 曹氏点头称是。 一行人离开后,大丫鬟忍不住道:“夫人和那陆公子初次见面,怎还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了,万一他动了什么手脚……他毕竟是那叫吴槐的朋友。” 曹氏道:“那又如何?他肯为朋友奔走,说明他仗义。况且阿显也多次提到他,我相信阿显的眼光。话说回来,若非他今日上门,很多细节我都还想不起来呢。” 她脸色阴沉下来,道:“宋宏明宠着尹氏那小贱人,这些年我故意放手中馈,为的就是等着抓那小贱人的把柄。那小贱人联合西苑那老不死的没少私吞,新账老账也该清算一番了。你吩咐下去,先叫停我名下所有生意,掌柜们知道怎么做。尤其是阿显出事的茶楼,我不管宋宏明此前动了什么,但从现在起,把茶楼给我死死的看牢,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大丫鬟一脸郑重:“夫人放心,奴婢知道怎么做。若陆公子所言不虚,夫人也当加派人手将咱们少爷这处院子谨慎看管起来,尤其小心火烛木炭。” 曹氏摁了摁眉心,道:“你素来心细,就按你说的去办吧。还有,吩咐各处门房,若陆公子几人前来,不得阻拦。” 此时陆舟几人已出了宋家大门了,好巧不巧的又在门口碰到了宋昱。陆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冲李云璟眨了眨眼。李云璟心领神会。 袁叙白和江子义走在前面,正在闲聊什么,眼见就要走到宋昱跟前了,李云璟从兜里摸了颗石子儿“嗖”的弹了出去,只听前方袁叙白惊呼一声,直愣愣的冲宋昱扑了过去。这一切来的太快,就连走在袁叙白身边的江子义都没反应过来,更别说宋昱了。 这套路袁叙白可太知道了,他暗暗瞪了眼李云璟。 李云璟冲他隐秘一笑,拎着袍子小跑过去,嘴上还一叠声的叨叨:“哎呀哎呀,师弟怎么这么不小心,瞧给宋大公子撞的,快看看人没事儿吧!哎呦!” 他一把推开宋昱的小厮,挤上前去将宋昱扶起来,连忙问:“没事儿吧,快让我瞧瞧伤着哪儿没有,受伤了可得及时处理呀,趁着我们都在,该赔的赔,该道歉道歉。不然我们走了你再回头找上门索赔,我们可是不认的呀……” 李云璟连珠炮似的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宋昱根本插不上话。他挣扎着要站起来,袁叙白又凑了过来。也不知道他那大脑袋是怎么长的,撞的宋昱后背生疼。 宋昱忍无可忍,脾气都要压不住了,他道:“李公子,我没事儿。” 李云璟已经撩开宋昱两只袖子了,没看见手臂上有抓痕。便厚颜无耻道:“宋大公子,我这师弟头铁块头大。刚才那一下可撞的不轻呢,我们不如移步屋中,我瞧您面色发青,估计被撞出内伤了。在下不才,和先生略学了岐黄之术,别管内伤外伤还是跌打损伤,咱都会瞧。” 说着也不容宋昱拒绝,和袁叙白一左一右将人搀了起来。宋昱刚要拒绝,便听江子义道:“大公子最好还是瞧瞧,也好叫几位同学放心。毕竟大公子身份不同,他们唯恐伤着大公子,心里必定难安。” 也不知哪句话戳到宋昱了,总之他虽不情愿,倒也没那么抗拒了。 陆舟和江子义在外等候,江子义低声道:“你在怀疑宋昱。” 陆舟点头:“我只是叫师兄帮我确认一件事情。” 江子义道:“此事不可冲动,宋昱这人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你们今天惹了他,日后要多加小心了。还有,我与宋显相交一场,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找我。” 李云璟出来时就见他师弟和江子义凑在一起说话,忍不住撅了下嘴,嚷嚷道:“宋大公子后背被撞的有些青了,不过没什么大碍,我用药酒帮他揉开了。” 陆舟懵了一下,师兄还有这手艺?他惊疑不定的偏头看屋里,见宋昱已经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了,单从表情看,痛苦中又似乎带着那么点儿……舒坦?! 陆舟顶着一脑门问号离开宋家,直到走出好远才干巴巴的开口问:“宋大少爷他还好吧?” 袁叙白啧啧道:“哎呦那叫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把他怎么着了。” 李云璟有些别扭道:“能怎么着啊,这宋昱年纪轻轻身子骨可亏空的不轻,再这么下去啊,保不齐都断子绝孙了。不行,我回家得好好洗洗眼睛。” 陆舟惊疑:“师兄看什么了?” 李云璟脸色涨红:“我能看什么,他穿底裤呢!” 袁叙白就问了:“对了你们到底搞什么呀!宋大少爷有什么好看的?” 李云璟这才想起正事儿来,小声和陆舟说:“除了后背给大头撞的那一下,他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抓痕。” 陆舟眉头一蹙,道:“趁着还没到和王提刑约定的时间,我们赶紧再去大牢找吴槐。” 江子义道:“我和你们同去吧。有赖林掌柜引荐,我和王提刑有过一面之缘,或许能说得上话。” 李云璟道:“江学兄认识的人倒不少。”这话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儿的。 陆舟却道:“林掌柜和王提刑有交情?” 江子义没在意李云璟的话,道:“林掌柜早年曾到处游历,结识不少好友。王提刑为人耿直,是个清正的好官,只要有疑点可以说服他,他定会重审此案的。” 袁叙白突然道:“有林掌柜现成的交情在,就用不上我叔叔了吧。” 陆舟点头。 袁叙白虚虚提着的那口气至此算是彻底落下去了。 第82章 衙役们见几人去而复返,竟出奇的没有为难。陆舟想一定是因为自己约到了王提刑,这些衙役最会看人下菜碟了。 不过陆舟还是掏了银子给衙役们,笑道:“天寒,几位小哥吃酒暖暖身子。” 为首那衙役收了银子,笑眯眯道:“你这孩子可真懂事儿。放心,里头关着那个虽说是杀人犯,定了罪了,不过只要他还在这牢里一天,我不会让他太吃苦头的。” 陆舟也笑眯眯道:“衙役大哥心善,我替那位同学感谢您了。” 吴槐见几人又回来了,也颇为吃惊。他匆忙站起身,道:“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时间紧迫,陆舟也不兜圈子,直接将那封信递给吴槐,说:“我们在宋显房里发现了这个。” 吴槐快速扫了一眼,不由瞪大眼睛:“我没有给宋显写信!我真的没有!可,可这上面是我的字迹没错……” 他瞬间慌乱了起来,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道:“我家,快去我家,我有宋显写给我的信,他约我见面的信!” “怪不得,怪不得……”吴槐兀自叨叨。 陆舟忙问:“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 吴槐道:“我那日去见他,直接问他找我何事,他似乎愣了一下,不过他没解释什么。我当时没注意,想着正好趁这机会好好和他说说赌坊的事儿。现在想想,是不是宋显他,他误以为是我约了他!”他抓着栏杆,瞪圆了眼睛道:“是不是宋显也根本没有约我!” 陆舟道:“你先别急,你再和我仔细说说当时的情况,比如你们是如何起的争执,你打了他什么位置……” 吴槐道:“我当时挺激动的,他又冷言冷语,说了几句便吵起来了。我气急之下就打了他一拳。” “他还手了么?”陆舟问。 吴槐摇头:“没有。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就又给了他几拳。然后他就过来抓着我,把我摁在墙壁上,不让我打他……他好像对我说了什么,但我当时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陆舟问:“你有掐宋显的脖子或是用什么东西勒住他脖子么?” “绝对没有!” 陆舟又道:“吴槐,你能脱掉衣服么?我想验伤。这是非常关键的证据。” “好好好!” 牢里很冷,吴槐哆嗦着脱了衣裳。陆舟仔细看过,他双臂上侧有抓痕,但程度不重。后背有青肿,其他还有一些擦伤。和吴槐所言正好对的上。 陆舟松了口气,他郑重道:“吴槐,我会找出凶手还你清白的!” 袁叙白懵了:“你们到底看啥呢?看完宋昱又看吴槐……” 吴槐也十分不解。 陆舟就小声给他解释:“我见到宋显的尸身了,初步验尸,他指甲中有皮肤碎肉和血迹,说明他很用力的在抓什么人,而且还将那人抓伤了。但你手臂上只是淤青,程度不符。现场一定还有第三个人。” 袁叙白恍悟:“所以阿璟查看宋昱身上的伤也是为了找线索?宋昱身上也没有你所说的伤痕,那是不是也排除了他的嫌疑。” 陆舟道:“暂时可以排除宋昱,但此案和他有没有关系,有多少关系还很难说。按照和被害者利益相关的原则排查,吴槐是现场第一人,又和宋显有过节,所以理所当然的成了“杀人犯”,而宋昱作为宋家受宠的庶长子,天生就和宋显存在竞争,他们之间的利益牵扯只会更大。豪门贵族的手段也会比你想的更毒辣。” 他扭过头郑重的跟吴槐说:“你记得,不管后面那些人怎么审你,你都要保持清醒。如若他们玩儿阴的,你也不要怕,我会尽快说动王提刑让他接手这案子。还有,你也不用担心家里,我会把伯母和大娘子安排妥帖的。” 吴槐瞬间红了眼眶,他扑通跪下冲陆舟磕了个头:“四郎,从我们第一天认识就是你们在帮我,哪怕我身陷囹圄,你们仍然相信我,我吴槐能有这样的朋友,不枉此生!” 隔着牢房的门,陆舟没办法将人扶起来,他道:“你都说了是朋友,又何必如此多礼呢。我陆舟的志向就是扫平天下冤案,吴槐,我虽还没有步入官场,但这算是我接触的第一桩命案,我不管最后能参与多少,但我会尽我所能让冤屈重见天日,让死者安息瞑目。” 吴槐含泪点头:“四郎,我相信你!” 再次从牢里出来,好像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陆舟眸光内敛,对李云璟和袁叙白说:“师兄,你和大头去吴槐家,务必找到吴槐说的那封信。还有,你们直接雇辆马车,将吴家母女接出来。大头,你们接了人直接回家,这几日你和六子睡我们院子,你的院子先腾出来给吴家母女住。” 袁叙白挠挠头:“至于这么谨慎么?” 李云璟就拍他:“师弟,人心险恶。我们已经知道吴槐是冤枉的了,如果王提刑接了这案子,背后真凶肯定会惶恐,他们说不定会使手段逼吴槐认罪。吴家母女就是吴槐的死穴!” 袁叙白惊得下巴都掉了:“才这么大会儿功夫,你们怎么就想到那么远了!不是,你们俩从小在溪山村长大,又不是世家大族天天斗来斗去的,怎么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么多豪门龌龊!” 李云璟就道:“我和师弟看过不少话本呢,这套路可太熟了。回头给你几本,也长长见识。” 江子义笑道:“不知我可否也借阅几本?” 陆舟道:“当然可以。” 李云璟:……他忽然不想和大头一起走了。 王自清处理完公务信步去了柳树街陆家茶楼,这茶楼在成都府甫一开张他便来过,往后但有空闲便来这里听说书。 陆同正在柜台盘账,见王自清来了,笑道:“王老爷今儿得空啦!” 王自清笑着点头:“有位小友相邀,陆掌柜生意红火呀。不知等下说哪出故事呀?” 陆同道:“今儿说《洗冤录》。” 便有一旁经过的客人‘咦’了一声,问陆同:“我上午瞧咱们茶楼门口挂着牌,写着下午说《红楼梦》的呀。” 陆同陪笑道:“告罪一声,这是临时改的场,《红楼梦》改到明日说了。” 那客人摆摆手:“无事无事,这《洗冤录》是个什么故事呀,好像以前没说过吧。” 陆同道:“这是新话本,还没写完呢,只有一场。说的是一位提刑官审案的故事。” 那客人道:“陆家茶楼说的书向来好听,今儿也算是来着了。” 王自清忍不住泛起嘀咕,是不是有些凑巧了。 他又看了眼陆同,见他笑眯眯的和那客人说话,总觉得这双笑眼似曾相识。 正巧这时陆舟和江子义也到了。陆同余光瞥见,忙笑着招呼:“四郎,江公子!” 王自清回头去看,终于知道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陆同还和王自清介绍:“这是我幺弟,家中行四。” 陆舟:…… 王自清:……怪不得要改《洗冤录》,这是跟这儿等他呢! 陆舟笑着冲王自清拱手:“王大人,唐突了。” 陆同‘咦’了一声:“你们认识?” 陆舟微笑:“等会儿就认识了。” 陆同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房间都备好了,你们先上去吧。” 陆舟微微侧身,抬了抬手臂:“请!” 王自清:这熟悉的动作。 “小子姓陆,单名一个舟字,字宴舟。”陆舟边走边自我介绍。 王自清就道:“所以是你让陆掌柜把今天的故事改成《洗冤录》的?既是“洗冤”,又特特找上了我,想必是有冤情了?” “正是。小子这里有一桩天大的冤案,想请王大人出手。” 王自清又扭头去看江子义:“子义也是被这浑小子请来当说客的吧。” 江子义忙道:“王大人可误会了,是子义自己要来的,这桩案子牵扯到子义的同学兼好友,子义当然得尽一份心意。” 王自清一盘算:“你们说的该不会是宋家那案子吧。” 陆舟道:“王大人也知道?” 王自清道:“宋家也算成都府的地头蛇,他家嫡公子被杀,也算轰动。只是听说凶手当场被抓,宋家那边也没什么别的动静,我便以为此案无疑。” 说话间雅间已经到了,陆舟撩开帘子请王自清先进,然后吩咐伙计上好茶。 王自清一撩袍子坐在中间,继续说道:“……此案发生在华阳县地界,由华阳县核准之后,再到隔壁知府衙门核准,最后才到我提刑司衙门。说到底,宋家在成都府名声不算好,背后又有曹家做靠山。这事儿找不到我身上,我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况且我提点成都府各县所有刑狱公事,事务繁忙,此案若人犯认罪且证据确凿,我大概也不会过多关注。你既提起,怎么?大牢里关着的那位并非真凶?” 陆舟便道:“没错,我们虽不知真凶是何人,但却有些证据可以证明杀人者并非牢中那位。” 王自清挑了挑眉:“说说看?我想听听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 陆舟先后给王自清和江子义倒了杯茶,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喝了一口润润喉,道:“此事若说起来,有些长了……” 王自清:“长话短说,我还等着听《洗冤录》呢。” 陆舟:“……” 第83章 陆舟斟酌着将吴槐的遭遇说给王自清,连同吴父的死,尤其是尹氏赌坊那件事。 果然王自清听了之后眉头紧蹙,不由叹道:“在府城之中竟还有如此猖狂之人,可见成都府官场早已腐烂不堪。” “说的正是,当然也有像王大人这样清正廉明的好官在,不然的话成都府岂不早已沦为人间地狱了。”陆舟说道。 王自清哂笑一声:“你这小子倒是会溜须拍马。” 陆舟也笑:“小子只是实话实说。” 彼时堂下已经开始说书了,王自清端了茶杯嘬了口茶,微闭上眼,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再不言语。 陆舟也放松身体,轻靠在椅背上,听堂下喝彩不断。 直到整场说完,江子义还有几分意犹未尽,笑道:“这故事当真是悬念迭起,哪日茶楼再说这故事,我一定还来听,这许多细节都值得好好推敲的。” 王自清也睁开眼看着陆舟,道:“我常来陆家茶楼听说书,也常和陆掌柜闲聊。听陆掌柜说茶楼说的话本都是他幺弟拿出来的,我还一度好奇陆掌柜的幺弟是哪位,没想到我们竟有机会坐在一处喝茶。” 陆舟笑道:“这话本也有我师兄的份儿,我们到处淘话本交给茶楼改编,算入了股的。” 王自清倒也没刨根问底,他道:“这话本里所说的验尸法当真可信?就是不知话本出自哪位高人之手,若有机会应当去拜访拜访。” 江子义也跟着点头:“蒸骨验尸,简直闻所未闻。不过这书中说的又似乎很有道理,验尸之重竟可让多年冤案重现,平反冤屈。只可惜被冤者也早被处以死刑,虽得清白,却也只剩白骨一堆,着实让人唏嘘。” 陆舟道:“所以死刑之案件的判决尤为重要,因为生命只有一次,哪怕冤屈被洗刷,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了。而要对犯人判处死刑,最要紧的就是要查明案情的线索以及实情。若要查清楚这些,首要的就是依靠检验勘察的手段。人犯是生是死,断案是曲是直,冤屈是伸张还是铸成,都是根据勘验结果所下的结论。若今日我没有看到宋显的尸体,那等到宋家将人入殓,我们恐怕再难取证,那吴槐的罪名就坐实了。可他明明不是凶手,却要承担凶手应得的惩处,而真凶却逍遥法外,这岂非天大的冤情!不止是对被冤枉的吴槐,对于死者宋显来说,他亦没有得到应有的正义。” 陆舟这一番话让王自清心头一震,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还不足十五岁的少年。他问陆舟:“你用在宋显身上的验尸方法是你的先生教给你的?” 陆舟摇头:“是我自己从书里看到的。我只是照着书本上的说法粗粗的检查了一遍宋显的尸体,验尸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只是我们并不重视仵作,且当下绝大部分仵作的水平尚且不够。真正拔尖的仵作是可以协助上司断案的。因为在一桩命案里,尸体才是最关键的。而接触尸体最多的人就是仵作了。” 王自清不由点头,对陆舟越发重视起来。他道:“不知宴舟的先生是哪位?” 陆舟道:“小子师从颍州荀子湛。” 王自清连连点头:“怪不得宴舟年纪轻轻便如此沉稳,原是荀先生的入室弟子。我与荀先生虽不熟悉,但颍州荀子湛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那林掌柜还说要介绍我与荀先生认识,只是我初来成都府不久,一直公务缠身,始终不得机会,没想到倒是先和荀先生的弟子见着了。” 陆舟道:“小子才疏学浅,尚不及先生三分。先生也喜好交友,日后若先生来成都府,小子定邀王大人一起吃茶。” 王自清笑道:“话说到这份上,宋显这桩案子我会重新审理的,当然这本就是我职责所在。” 陆舟忙起身行礼:“小子代吴槐和宋显谢过王大人。小子还有个不情之请,若王大人重审此案,还请大人速速将吴槐从华阳县大牢提出来,我担心会有人对吴槐不利。” “我既接了这案子,当然会保证嫌犯的安全。” “有劳王大人了。” 王自清看了看陆舟,道:“你们书院快休冬假了吧。” 陆舟点头:“已经开始考试了,很快就休假了。” 王自清道:“书院的考试却也没什么打紧,我近来公务缠身,如今又多了宋显这桩案子,实在忙不过来,看来要向华阳书院要几个临时小吏了。” 陆舟闻言眼前一亮,一揖到底:“小子不才,愿为大人分忧解难。还有小子的师兄师弟,他们也一定愿意。” 江子义就道:“那不如也算我一份,王大人可得出工钱呀。” 王自清道:“子义知道我穷的叮当响,这是寒碜我呢?” 江子义哈哈大笑:“可不敢。” 王自清重审此案,陆舟终于松了口气。他将王自清送出茶楼后,便使唤茶楼一个小伙计,叫他去宋家给宋夫人递个口信。 “你告诉宋夫人,请她务必保护好宋显的尸体。还有,此案我会参与其中,她有任何情况或线索都可随时找我。” 宋夫人得了陆舟的口信儿后当即便叫那小伙计转告陆舟,宋显出事的那间茶楼她已命人封锁,他若想查案,随时都可以过去。 就这样,双方形成了一种难以明说的默契。一个想替朋友伸冤,一个要儿子死的瞑目。他们一个只是书院的学生,一个是不受丈夫宠爱的后宅女子。可都在为同一件事而努力着。 陆舟踩着夕阳回了若水巷,金边打在他那身靛青的袍子上,好像天生就带着光明。 李云璟呆呆的望着他,他心想,原来这就是神明么? “师兄?” “嗯……啊?怎么了?” 陆舟指了指他的衣襟道:“你怎么流口水了?” 李云璟:…… 他当即起身捂着脸跑回屋去了。 陆舟:…… 隔壁院子腾给吴家母女俩了,袁叙白蹭饭蹭的更理所当然了。吃晚饭时候李云璟方才从房里出来,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呢,毕竟他都当着师弟的面流口水了,所以他脸颊一直红扑扑的。 袁叙白就道:“你屋子里点多少炭火啊,熏的脸都红了,可省省吧,炭火不要钱啊。” 李云璟瞪他一眼:“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我花自己的钱买炭火,爱用多少用多少,你管得着么!” 袁叙白夹了块肉扭头问陆舟:“你惹他了?这么大火气!” 陆舟道:“你还吃不吃饭了?” 袁叙白:…… 李云璟又白了他一眼,道:“晚上你那屋子若生火就回你院子拿你自家的炭去,我的不给你用。” 袁叙白不干了:“那,不是,这这这,那吴家伯母和大娘子还烧着我的炭呢,人是四郎要接回来的,你们也得拿份子钱。” 陆舟道:“你还吃不吃我家饭了?” 袁叙白:…… 无非就是师兄弟三人日常拌个嘴,袁叙白虽抠搜,但有些事儿上他还是很舍得出钱的,他不过就是嘴上抠搜过过瘾罢了。三人吵了吵嘴,反倒还多吃了几碗饭呢。 饭后,李云璟将那封宋显约见吴槐的信拿了出来,他道:“我和宋显接触不多,你瞧瞧这字迹像他的么?” 陆舟接过那信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是宋显的字迹,所以我们之前的猜测都是合理的。这整件事情都有第三个人的参与,吴槐是他选定的替死鬼。” 袁叙白道:“那是不是找到写信的人就成了。” 李云璟也道:“对呀对呀!既熟悉吴槐的字迹又熟悉宋显的字迹,那很显然这人和吴槐宋显都认识,而且他们还经常有接触。而吴槐和宋显交集最多的就是在书院了,那么凶手是书院的人?!” 袁叙白又道:“能同时接触到吴槐和宋显的就是焦明了吧,他是宋显的跟班儿,对宋显肯定熟悉。之前又总是各种找吴槐的茬,或许他那时候就是在蓄谋接近吴槐了呢!” 李云璟点头:“没错,而且焦明近来一直请假,肯定是心虚了!” 陆舟始终低头看着那两份信,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袁叙白和李云璟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他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焦明虽明面上和宋显关系好,但他似乎心里并不服气宋显,宋显待他也并不算多亲厚,或许只是想身边有个朋友吧。尽管只因为这个就杀人有些牵强,但也不能绝对排除焦明的嫌疑。 他将信收起来,说:“在临摹方面江学兄是高手,我打算把这两封信交给江学兄,看他是否能看出些其他东西来。我们明日先去茶楼看看,再去焦明家,他不是病了么,我们正好去探病。” 袁叙白和李云璟都有些兴奋的搓了搓手,道:“我们这就开始办案了么!” 陆舟点头:“王大人信任我们,我们也不能辜负王大人对我们的信任。这桩案子我们一定要办的漂漂亮亮的,让吴槐早日洗刷冤屈,也让吴家人好好过个年。” 师兄弟三人把手搭在一起,低声喝道:“好!” 第84章 第84章 陆舟拿着那两封“互相约见”的信在房里仔细琢磨。宋显和吴槐的字迹他都熟悉,宋显在写字时习惯性的将最后一笔拉长一些,看起来颇有几分洒脱之意。而吴槐的字则规矩方正,一丝不苟,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对待任何事情都那么认真。 手里的两封信可以说挑不出任何刻意模仿的痕迹来,果然就像是两人亲笔写出来的一样。那么这个写信的人一定很擅长临摹。焦明…… 陆舟和焦明的来往不多,倒也并非他看不起人,只是焦明的字似乎并不算好。书院的书法课临帖,焦明的排名是很靠后的。陆舟有次瞥了一眼,只隐约记得焦明的字字形偏瘦,通篇写下来有些歪歪斜斜的,并不受看。大相径庭的字体风格,除非焦明下了苦功夫专门研究吴槐和宋显的字迹,否则凭他的基础是很难临摹成这样的。 江子义的临摹极好,是因为他本身书法便是非常优秀的。他擅长文字,擅长去解构字体,一笔一划他都会耐心钻研,所以他不仅能模仿出字形,还能写出神韵来。 陆舟揉了揉眉心,总觉得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如今敌在暗他们在明,等到王提刑重审此案的消息传出,他们只怕要面临更大的阻力了。 正惆怅的时候,忽听有人敲门,陆舟扬声道:“门没栓,进来吧。” “吱呀”一声,陆舟扭头看去,便见李云璟从外头探个小脑袋进来,怀里还抱着枕头和被子。 他脸颊红红的说:“师弟,我有些怕怕的,我今晚想和你睡。” 陆舟了然,师兄今天和他验了尸,他就知道师兄晚上会怕的。他指了指床铺道:“那你睡外侧吧。” 李云璟干脆的应了一声,“蹭“的一下从门口窜进来,用腿勾住房门,再用后背一顶便将门关上了。 他快步走到床前将枕头被子往床上一扔,然后就到陆舟跟前坐着,问:“还看呢?看出什么了?” 陆舟摇头摇到一半忽然顿住,好像七七给他说过有一个指纹系统的吧,不如…… 于是李云璟就眼睁睁的看着陆舟手里的两封信眨眼功夫就凭空消失不见了…… 他眼睛瞪的溜圆,眼里好像燃着火,用一种近乎膜拜的眼神去看陆舟。 陆舟:……师兄对自己的误会或许又加深了。算了,反正再怎么解释师兄也不会信的。 七七这时说道:“系统在不断升级,在宿主消费积分达到一定级别时,是可以带人进入系统空间的。不过由于系统空间的能量问题,只能带一个人进入,且时间不宜过长。” 陆舟就道:“自从开了天眼系统,我每天都在消费积分,你看看你都升了多少级了!” 七七道:“宿主不要这么大怨气嘛,我和宿主荣辱与共,我升级了,宿主能享受到的功能也更多不是嘛!” 陆舟冷笑:“相应的消费积分也会更多!我要被你坑惨了!你还是先给我验指纹吧!” 七七哔哔两声,然后丢出一打数据,道:“这是这两张纸上出现的所有指纹,你还需要采集人类指纹和这些做对比。” 陆舟瞄了一眼,顿时头大。这张纸到他手里至少得过好几手。单就吴槐这封信,光是他能确定的,他就需要拿到吴家三口的指纹、师兄还有大头的指纹。 七七道:“在我们那个时代,每个人一出生,他的指纹就被录入系统之中了。这个系统是警局内部资料,全国联网共享的。一个人如果触犯法律需要用到指纹比对,只要输入密码登录系统便可调出指纹记录与现场指纹进行比对,很快就可以得到准确的结果。” 陆舟就道:“可我们这个世界并没有这样的系统。大家根本不知道指纹的特殊性,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去向大家证明指纹对比的可信度。而根据大陈律法,你必须要有明确的呈堂证供方能审案断案抑或是翻案。这么看来,似乎这个系统对我来说有点儿鸡肋呀。” 七七就道:“怎么会呢!有了这个系统就可以帮你锁定嫌犯,你提前知道了嫌犯是谁,再反推论去寻找你们所需要的证据不就可以了么!或者你们还可以给嫌犯下套,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么!” 陆舟:“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李云璟见师弟盯着虚空一动不动,他就更不敢动了,紧张兮兮的攥着□□,警惕的看着四周,好怕有妖魔鬼怪趁师弟神魂出窍的时候来攻击师弟的肉身。书里写过的,肉身若被破坏了,神魂就再也归不了位了…… 陆舟退出系统就见李云璟防贼一样的状态,不由道:“我吓着师兄了?” 李云璟见他又说话了,方才长舒口气,将□□塞回靴子里,道:“可不是!师弟你下次再神魂出窍的时候可得提前告诉师兄,万一你回不来……” 陆舟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一脸纠结道:“师兄,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那不是神魂出窍……算了算了,你只要知道我没事儿就行了。” 陆舟收回手,李云璟还有几分意犹未尽,师弟的手肉呼呼的,还软软的……正回味呢,一双温热软和的手就握住了自己的手,便见师弟用一个什么东西在他手指上碰了碰,然后那东西就又消失不见了…… 李云璟:“这又是什么神通啊?” 陆舟:“采集指纹做对比,也许能找到凶手的线索。” 李云璟捧着脸羡慕道:“神仙就是不一样呀!” 陆舟:…… 不大会儿李云璟又问:“对比出来了么?” 陆舟点头:“我们都接触过这封信,所以我们俩的指纹已经从上面排除了。明日我还要去收集吴家母女和大头的指纹一一对比。不过我觉得我们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此,还是要靠切实的证据来揪出真凶。” 李云瑾表示明白:“毕竟师弟的身份特殊,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师弟的神童。” 陆舟将信收了起来,道:“太晚了,睡吧。” 也不知道哪个字拨动李云璟心弦了,他脸颊又浮上一层红霞,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整个人憨憨的。 他晕晕乎乎的跟着陆舟爬上床,飘飘悠悠的躺下,迷迷糊糊的盖上被子,紧接着就被陆舟身上那股奶膻味给包围了,他吸了吸鼻子:“真香。” 陆舟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师兄饿了?“ 李云璟摇了摇头:“是醉了。” 他在被子里不停的搓着手指,也不知是哪位神明给了他勇气,他慢吞吞的将手挪到陆舟的被子里,摸索着去捏陆舟的手。还说:“师弟的手可好捏了,软乎乎的,像团棉花。” 陆舟道:“可能我最近吃的太多吧。” 李云璟想了想,道:“不多不多,刚刚好,等过年我们回村里再去我家园子里那颗枣树比一比,你今年肯定比去年画的线高。” 陆舟就道:“不用比也知道高了。我去年到师兄下颚那里,现在大概在嘴唇了。你没发现?” 李云璟:“当然发现了,我天天都盯着呢!只是你前几年长的慢,今年回去量一下,肯定长的比往年都快。这样明年我好根据这个来调整你的食谱啊。” 陆舟:“……师兄,我不想喝牛乳羊奶了,我身上都给膻味腌了。” 李云璟忙说:“那可不行,牛乳和羊奶才是最关键的。你看我不爱喝羊奶,我都陪你一起喝呢,等下回再见虎头,我一定要比他高的。” 陆舟:…… 李云璟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陆舟:“师弟,神仙下凡了可以和凡人成婚么?会不会触犯天条啊。我们小时候看的神话话本里就这么说了,会被抽去仙骨的!” 陆舟:“那些都是后人编出来的,不可信。还有,我和师兄都是一样的。我们一样考学出仕,报效国家;成婚生子,教育儿女……” 李云璟:“我想和师弟同一天成亲。” 想了想又道:“师弟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陆舟:“没想过,师兄呢?” 李云璟又想起他做梦娶师弟了,忙摇了摇头:“我也没想过!”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陆舟:“那你做过梦么?” 陆舟:“什么梦?” 李云璟:“成亲的梦。” 陆舟沉默半响,道:“做过……” 李云璟闲着的右手抠了抠褥子,好半天才“哦”了一声,道:“我也做过的……” 师兄弟俩就这么盯着帐顶,似乎都没有什么睡意。 陆舟忽然开口:“师兄,我上次给你的画册你还在看么?” 李云璟莫名心虚了一下,缩着脑袋点点头:“偶尔会翻一翻的,但现在再看好像也没什么新意了。” 陆舟“哦”了一声,然后道:“那我要是给师兄看点儿不一样的呢?” 李云璟眼睛亮了亮:“新画册么?” 陆舟纠结了一下,道:“是新的,不过和你看的很不一样,如果师兄接受不了就算了。” 李云璟道:“师弟看过么?” 陆舟点头。 李云璟:“那我也要看!” 于是陆舟就进入系统在他的书架上翻了翻,翻出他一早就画好的那本画册。 七七察觉到宿主的举动,惊的整个“统生“都不好了,他嗷嗷直叫:”造孽啊!” 第85章 第85章 陆舟到最后还是没有把画册给李云璟,他道:“不如再等等吧,等师兄确定了再看。” 李云璟困惑道:“确定什么?” 陆舟偏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太晚了,睡吧。” 李云璟想要追问到底,可陆舟已经闭上眼要睡了,他也只能撅了下嘴,咕哝一声,一歪头就睡着了。 陆舟在黑暗中睁开眼,听着李云璟均匀的呼吸声,搭在胸前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那本“特殊”画册就在七七的系统空间里静静的躺着。陆舟将意识沉浸到系统里去翻了翻,七七感知到宿主进入系统,便问他:“你怎么没有把画册给你师兄?” 陆舟道:“不希望他被我误导。” 七七:“搞不懂。” 陆舟:“你当然不懂,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懂呢。” 七七:“宿主还小,也许以后就懂了。” 陆舟点点头:“希望那一天不要太晚。” 李云璟觉得这一晚睡得特别好,早上起来的时候神清气爽。对面房的袁叙白打着哈欠出门时瞧见他,忍不住道:“我瞧你面带桃花,春风得意,这是瞧上哪家姑娘了?” 李云璟瞪他一眼:“别瞎说,我只是昨晚睡的好而已。”他又看了眼袁叙白,道:“我瞅你眼下乌青,脚步虚浮,昨夜莫不是背着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袁叙白哈欠打到一半,忙拔高声音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被他叔叔听到什么不着调的风声,又得罚抄家规了。 厨娘端着早食过来,听他们师兄弟拌嘴,就忍不住笑道:“往常袁公子在隔壁院子住,大早上起来就热热闹闹的。如今搬来我们院子,更热闹了。” 李云璟道:“是大头太闹腾了。” 厨娘笑道:“闹腾点儿好,年轻人嘛!” 袁叙白端着手走到桌前,瞧了瞧伙食,“嚯”了一声道:“阿璟,今儿啥日子啊,早食这么丰盛呢!” 厨娘道:“这是隔壁吴大娘子做的,她说承蒙几位公子照顾,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就给几位做了顿早食。托我向几位公子表达一下谢意。” 李云璟就道:“这也太客气了吧。”他瞥了眼袁叙白,然后问厨娘:“搁谁家院子做的啊?” 厨娘道:“在隔壁做好了端过来的,还有我一份呢。别说小娘子手艺正经不错呢,心思也细腻周到。” 李云璟“哦”了一声:“那我得多吃点儿,毕竟吃大头家的东西可够稀罕的了。是吧师弟!” 陆舟刚出来就听见李云璟又在打趣袁叙白,忍着笑意点头:“正好我好饿呢!” 袁叙白:突然觉得早饭不香了。 昨日已经告假一天,今日他们几个人都得去书院上课了。正好在书院门口遇上了江子义,陆舟便将那两封信交给他,然后道:“江学兄,可以给我看一下你的手指么?” 江子义虽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将手伸了出去,他见陆舟用什么东西在他手指头上比划着,好奇道:“这是何意?” 陆舟说:“我最近在琢磨一件事,所以就用这个东西来收集一下指纹。” “指纹?” 陆舟就指着手指上一圈圈的纹路道:“就是这个,我只是突然发现我的十根手指的指纹好像每一根都不一样,所以就想看看别人的。不过我看了师兄和大头的,我们的指纹都不一样。我就想是不是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呢?” 江子义就哈哈大笑:“那你恐怕要将大陈所有百姓的指纹都收集到了。不过这东西我瞧着都差不多,你要怎么比对呢?” 陆舟道:“办法总会有的嘛!” 江子义摇头笑笑,总觉得这想法过于天马行空了。不过年轻人嘛,总不能打消他们的积极性。 李云璟见陆舟和江子义有说有笑的,忍不住用鼻腔哼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便开始掏出宣纸来练字。江子义不就是写了一手好字嘛,他也不差的! 袁叙白就咧着嘴看李云璟,不禁问他:“我说,这宣纸惹你啦?” 李云璟剜了他一眼:“背你的书去!” 袁叙白撇撇嘴:“你也就有冲我撒气的能耐了。” 再次回到书院,陆舟一左一右的位置全空了出来,他坐在中间就忍不住唏嘘。右边的人已经被害,再也回不来了。左边的人还身陷囹圄,尚且不知前路在何方。 书院的学生们也已经知道了宋显被杀的消息,也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到了杀人凶手就是吴槐,纷纷在背后议论,无非是“赌棍的儿子能是什么好货色”之类的言语。焦明在书院散播的那些谣言如今成了大家攻击吴槐的武器,好像因为他是“赌棍”的儿子,所以他杀人就是理所应当的,没有一个人去想吴槐会不会是冤枉的。 陆舟忽然觉得有些可悲。即便吴槐身上的冤屈被洗清了,但“赌棍的儿子”这个名头恐怕也要伴随他一生了。 今天的课上的没滋没味,陆舟心里还是惦记吴槐,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吴槐应该已经被提到提刑司衙门大牢了…… 才一下课,陆舟就拎着书篮飞奔出去,李云璟袁叙白还有江子义也脚步匆匆的走到书院门口集合。他们一早便说好了的,今天要去看焦明。 袁叙白道:“我们和焦明的关系可不大友好,江学兄和焦明又一向没什么往来,他能让我们进去么?” 陆舟就道:“试试看呗,毕竟同学一场,焦明总不能把我们赶出来吧。就算是孩子不懂事儿,那不还有大人么。焦家虽不是官宦之家,但在成都府也算有些头脸的人家,总还要讲礼数的。” 袁叙白撇了下嘴:“焦明这样的人,可看不出能有什么好家教来。” 陆舟道:“你这样想,那和那些背后议论吴槐的同学有什么区别呢?难道杀人犯的儿子就一定是杀人犯么?难道有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他的父母也一定杀过人么?这完全不合逻辑嘛!” 江子义听他这么说,便道:“宴舟此话有理。不过我以为人性也会因环境的不同而产生变化。杀人犯的儿子如果从小耳濡目染,那么他大概就会以为杀人并不是什么重大的过错,在他长大后犯下杀人罪的机会也会更大一些。” 陆舟表示非常赞同:“江学兄看问题看的很透彻。但也只能说是有这个可能,凡事没有绝对。” 江子义道:“这是自然。” 二人并肩往前走,聊的十分投机。 李云璟嘟了下嘴,有些不大高兴的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儿…… 几人赶在太阳要落山时到了焦明家,门房听说是自家少爷书院的同学来探望少爷了,忙客客气气的将几人请进花厅,笑着道:“几位公子且先坐着喝茶,小的这就去禀告少爷。” 几人一路走来身上已经楞冷透,这一杯热茶下肚,舒坦极了。 袁叙白嘬了嘬嘴,道:“好茶呀,焦家还挺大方。” 他四下里张望一番,又道:“瞧着焦家也挺富贵的,你说焦明好好的富少爷不当,干嘛要去巴结宋显呀。便是想和宋家相交,那就诚心交朋友呗,何必低三下四的,倒像条哈巴狗。” 李云璟瞪他:“你别乱说话,也不看看这是谁家!” 袁叙白拍了拍嘴巴,笑道:“这不是没人嘛,我也就和你们絮叨絮叨。” 没过多久,那小厮去而复返,道:“几位公子请吧,我们少爷身体不适,劳烦几位公子来探病了。” 陆舟和李云璟对视一眼,没想到还挺顺利的。 小厮引着他们往后院去,陆舟便趁机问小厮:“我们只听说焦明同学病了,倒不知他生了什么病。” 小厮就道:“这不是近来天寒嘛,少爷不慎染了风寒。以往少爷是不在意这小风寒的,本打算休息一天便回书院了。可谁知少爷出门时不慎摔了一跤,把胳膊给摔断啦,这不是才把骨头接上么!” “摔断了?”陆舟算算小厮说的时间,宋显死于三天前的夜里,焦明摔断胳膊是在次日,也就是吴大娘子找上他们的那天。会不会太巧了? 陆舟揣着一肚子心思,再抬头时已经到了。 小厮道:“我们老爷也在,老爷听说是少爷的同学来了,还可高兴了呢。” 说话间便听屋里传出一道沉稳的男声:“是阿明在书院的小同学吧,快进来吧。” 陆舟一撩袍子迈过门槛,立马换上一副灿烂笑容,朝焦老爷行礼道:“小子们打扰了。” 焦老爷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不打扰不打扰,家里许久都不这么热闹了。阿明,你同学都来啦,还不快招呼招呼。你只是伤了手臂,又不是断了腿。” 焦明阴着一张脸,蹙着眉头问:“你们怎么来了?” 焦老爷唬他一眼,低喝一声:“怎么说话的?” 陆舟忙摆摆手:“焦老爷有话好好说嘛,焦同学说话向来如此,我们都习惯了的。”然后他又扬起笑脸对焦明说:“这不是要年底考试了嘛,我们几个见你最近没来上课,怕你落下课程,所以整理了笔记给你带来了。” 焦老爷就指着陆舟说:“瞧瞧,多好的同学呀!” 焦明阴阴的瞪着陆舟,总觉得他不安好心。 第86章 第86章 陆舟笑得可慈祥了,一脸关爱的拍了拍焦明的手道:“没事儿没事儿,课程不难的。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请教我呀。” 焦老爷对陆舟就愈发满意了,便问他:“阿明也不说介绍介绍,不知这位小公子名讳?” 陆舟笑道:“小子陆舟,这二位是我师兄弟李云璟和袁叙白。”他又指着江子义道:“这位可了不得,我们书院成绩最好的,他是我们学兄江子义。” 焦老爷忙“哎呦”一声:“这,这可都是好学生呀。江公子大名我早就听说过。还有这位陆公子,也是今年入学的学生中成绩很好的呀。我看了排名榜,陆公子排在第三呢!而且听说陆公子是华阳书院年纪最小的学生,这个成绩可真了不得呀。” 他又转头去瞪焦明:“有这么好的同学也不见你将人请到家里来玩玩,还得人家主动上门来看你,你你你,你也太不知礼数了!” 陆舟见焦老爷这副做派便知道他们今天之所以能顺利见到焦明,全赖焦老爷了。短短交锋,且不说焦老爷人品如何,但观其对焦明的态度,应该是很关心焦明在书院的成绩的。就是不知他知不知道焦明在书院的事儿。 陆舟转了下眼珠,然后哀叹一声,道:“其实焦明同学在书院里和宋显同学玩儿的比较好,和我们倒不常来往。只是听说宋显同学他……” 焦老爷显然是知道宋显被杀的,宋家在成都府势大,他家的一举一动不知多少人盯着呢。而且焦老爷手底下的生意有一些还得仰仗宋家,所以宋家的事他还是很关注的。听说宋显死了,他还好一番唏嘘。 “宋公子人也不错的。” 陆舟跟着点头,然后又握着焦明的手说:“焦明同学,宋显同学已经去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焦明都被陆舟这老母鸡抱窝的架势给惊呆了,完全没有注意到陆舟正一根一根的摸他手指头,等他回过神来,陆舟已经收手了…… 然后他又盯上了焦明的手臂,道:“听小厮说你胳膊摔着了,给我瞧瞧,我师兄自幼跟着习武师傅学过跌打损伤,那天宋大公子摔了一跤,就是我师兄给推拿的。” 焦明蹙眉道:“不用了,大夫已经看过了,没什么问题。大夫经验丰富,挂牌的营生,你师兄有么?” 焦老爷本来也觉得如此,大夫毕竟懂行嘛,不过他觉得人家同学就是关心你,看看也无妨嘛。 焦明:…… 李云璟挽了挽袖子,板着一张脸走上前去,那架势瞧着还挺唬人的。焦明想往后躲,奈何陆舟擒着他摔断的手臂,他又不敢动,万一刚接好的骨头又给拽断了呢!焦明觉得他们脑子有病,大冷天的不在家抱着暖炉吃瓜子,偏要跑来折磨他!我们关系很好么?! 只是不管他如何在心里怒骂都无济于事了,李云璟已经撩开他衣袖看伤了。 焦明伤的是左小臂,伤处用纱布包着,李云璟也不能解了他纱布看。将衣袖又往上撩了撩,没有看见陆舟说的指痕。他装模做样的撂下衣袖,又去查看焦明的另一只手臂。 焦明没好气道:“我那条胳膊没伤。” 李云璟道:“检查要细致一些,万一落下什么小擦伤亦或是小扭伤呢。可不要小瞧了这些小伤,它们在你身体里,你看不见,说不定什么时候稍不注意就牵动暗伤,到那时小伤演变成重伤,可就来不及啦。” 陆舟点头道:“焦明同学可不要讳疾忌医呀。” 焦明:…… 李云璟已经趁这功夫将他右手的衣袖也撩开了,手臂上有一片淤青,瞧着是摔的,但仍是没有指痕。 李云璟隐晦的看了眼陆舟,陆舟冲他微微点头,李云璟这才将衣袖放下,道:“没什么大事儿。” “听说阿明的同学来啦。”屋外走进来一个妇人,她一身珠光宝气,身体力行的向众人展示了什么是富家太太。 焦明见了妇人像是看见了救星,忙喊了一声:“娘~” 焦夫人安抚了儿子,然后扭头打量陆舟几人,目光在袁叙白身上停顿,然后笑问她:“这位小公子是哪里人呀?” 一般来说,在和师兄们同时出现的时候,大家的关注点往往都在他们身上,自己倒是乐得清闲。这冷不丁被人盯上,他还怪紧张的。 袁叙白理了理衣襟,朝焦夫人拱手道:“小子袁叙白,绵州人士。” 焦夫人又道:“家里是做什么的呀?” 袁叙白:“行商。” 焦夫人用帕子掩着嘴笑道:“可不像,瞧袁公子通身气派,倒像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袁叙白道:“家中是有位叔叔在朝为官,不过我家祖上几代都是商人。” 焦夫人笑意更盛,他推了把焦明:“以后可要和这位袁公子好好相处知道嘛?人家还特意上门来看你,待你病好了,定要邀请袁公子来家里坐坐。” 陆舟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和李云璟江子义站在一处,三人目光一碰,终于知道焦明为何巴着宋显了。恐怕这位焦夫人功不可没呀。 焦老爷听她越说越不对,暗暗瞪了她一眼。奈何焦夫人根本不鸟他,焦老爷略有几分尴尬,缩了缩脖子不吱声了。 待陆舟几人走后,焦老爷忍不住道:“你总是这样。大家都是同学,你何必只盯着袁公子不放,这叫江公子几位如何想?人家成绩很好,也是大有前途的!” 焦夫人就道:“不过是个穷酸学生罢了,成绩再好又如何,日后入仕途若无人提携也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罢了,你管他们如何想作甚。那袁公子瞧着不凡,还有个当官的叔叔,日后进了官场自有人扶持。我们焦家在官场没有人脉,好容易巴上宋家,那宋少爷还是个短命鬼,晦气!” 焦老爷气的不轻:“你!你少说这话!咱们家虽不及宋家,可也不差吧,我好好的儿子叫你教唆的整天巴结宋显,你面上就好看了?” 焦夫人把玩着手腕上的翡翠,道:“面上好不好看的我不管,我只知道巴结好宋家,咱们家的生意也跟着水涨船高。不然你以为单凭你在外头走动,宋家就拉拔你了?还不是靠我们娘俩把宋家那母子俩哄的开心了。” 说到这,焦夫人又得意起来,道:“宋家后宅不消停。幸好我当初留了一手,和宋宏明那小妾尹氏处的也不错。如今宋显死了,尹氏生了宋家长子,虽是个庶出,但毕竟占了个长。宋夫人没了儿子,即便有曹家当靠山,宋家的产业也落不到她手里。毕竟那宋家老太太可还活着呢。尹氏是她娘家侄女,这宋老太太最是精明,宋夫人未来的日子可不好过咯。” 焦老爷便道:“宋大少爷可不是什么好人。” 焦夫人道:“我们要的是利,又不是他这个人。” 焦老爷眉头蹙着,道:“夫人,我们安安分分的做自己的生意便是,何必……” 焦夫人一听这话便气的柳眉倒竖,用尖尖的指甲指着焦老爷,焦明立马捂上耳朵,不过还是挡不住他娘尖锐的骂声。他就忍不住叹气。 “……窝囊废,没用的男人,没胆识没见识……” 这些话焦明自小听到大的,听的他耳朵都起茧子了。以前他倒也不在意,不过今天也不知怎么,听到他娘骂人他就很烦躁。忍无可忍,终于吼了出来:“别吵了!” 焦明恨恨的说:“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那袁叙白家里如何和我有什么关系!好不容易宋显死了,就不能让我清静清静么!” 焦夫人愣了愣,连焦老爷都一脸震惊的看着他。 焦明将人推了出去:“都给我出去,别来烦我!” 焦夫人被推出门外才反应过来,说着就要去教训焦明,焦老爷忙将人给拉回去了。路上焦夫人还不停叨叨:“个臭小子反了天了,敢冲我吼……” 焦家这一出闹剧陆舟几人自是不知,他们此时正在去宋家茶楼的路上。从书院出去就直奔焦明家了,晚饭也还没吃。李云璟便在街边买了吊炉肉饼,几人坐上马车边吃边聊。 袁叙白心有余悸道:“焦夫人也太吓人了,那架势好像要吃了我似的。” 陆舟感叹:“怪不得焦明性子那么别扭,我瞧焦夫人是个泼辣人,焦老爷倒是个怕老婆的。这夫妻俩在教育子女上有分歧,焦老爷又说不过她,夫妻都调和不好,还谈何教育孩子呀。” 袁叙白瞥他一眼:“你小小年纪想的倒远,说的头头是道,我看你以后怎么教育你的子女。” 陆舟歪头想了想,说:“旁观者清,我可以很轻易的看到别人的不足,但若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可未必见得会做的多好。” 江子义就笑:“宴舟想的很通透。” 陆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李云璟往前挪了挪屁股,把热汤递了过去,道:“师弟,喝口汤,光吃肉饼怪噎得慌的。” 陆舟伸手就去接,李云璟手腕一转躲开了,他道:“烫呢,看烫着你,你就着我手喝吧。” 陆舟笑眯眯的点头:“谢谢师兄啦。” 李云璟道:“师兄弟还客气什么。” 袁叙白脑袋一抬:“师兄,我也怕烫。” 李云璟:“那你别喝了。” 袁叙白:…… 他愤愤的咬了口肉饼,咕哝一句:“舔狗!” 第87章 宋家茶楼的人早就得了曹氏吩咐,见陆舟一行人来了,忙恭恭敬敬的把人请进去了,还道:“夫人吩咐过了,这茶楼您几位随便看。少爷出事的那间自打我们接手后就再没敢动过,东西都原样搁着呢。据茶楼原来的伙计说,少爷出事之后,老爷就派人将茶楼拾掇出来了。夫人叫小的把那天收拾茶楼的伙计给扣下了,看您几位是不是有什么要问的。” 陆舟道:“宋夫人想的太周到了。不知那两个伙计在哪儿?我们等下看现场还需他们在,我想知道原本的现场是什么样的。” “就在后院柴房关着呢,小的这就去将人带来。少爷出事那间房是三楼天字号,您几位可以先过去看看。” “有劳了。” “这都是小的应当的。小的是夫人的陪嫁,原本就是这间茶楼的掌柜,只是后来夫人收敛锋芒,故意将茶楼让了出来,小的便被调到外地去盯其他生意了。小的叫曹方,几位公子有事大可吩咐,小的必定尽力。如能早日找到真凶,少爷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陆舟道:“我们也会尽力的。” 宋家茶楼几人都是头一次来,宋家把控川蜀一带的茶叶买卖,茶楼自是十分气派的。在主街最显眼的位置,上下共有三层。天字号是茶楼最好的一间雅间,位置在三层正中,从雅间便能俯瞰整条大街。 “嚯!”袁叙白嘬嘬嘴:“宋家也太富贵了吧,一个茶楼雅间而已,瞧瞧这檀木桌椅,这屏风,这汝窑花瓶……这才是茶楼啊,四郎,你家茶楼显得寒酸了。” 李云璟道:“茶楼是喝茶的地方,又不是比富贵的地方。宋家茶楼再富丽堂皇,我瞧着也没有陆家茶楼红火呀。” 袁叙白:“还不是因为陆家茶楼茶钱便宜,要论喝茶的客人,还是宋家茶楼的高雅。” 李云璟看他一眼,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都不高雅,王提刑也不高雅?” 袁叙白撇撇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休要给我挖坑了。” 陆舟道:“行了别贫了,先四处看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这里是凶案第一现场,一定能找到价值很大的线索。” 袁叙白嘟囔道:“都收拾干净了,还怎么找,就算有证据也早给官府的人收走了好么……” 李云璟就踢他:“让你找你就找。” 陆舟沿着墙壁仔细摸索,发现差不多在他头部的位置有墙皮磨损的痕迹,左右各有一处比较显眼的,中间大部分有细微的石灰脱落。 他道:“吴槐说他被宋显摁在墙上,应该差不多是这里了。” 李云璟也道:“吴槐就是那时候晕过去的。对呀,他怎么会突然晕过去呢?是最近精神紧绷睡不好么?” 陆舟摇头:“吴槐说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说那段时间经常头痛的夜里睡不着,不过在凶杀案现场突然晕厥,又被认定为凶手,这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你怀疑有人故意让他晕过去?” “不然这种巧合没法解释。真凶既给宋显和吴槐分别送信,一定是存了杀害宋显栽赃吴槐的意图。总不能他是两个人都想杀,却见吴槐晕过去后临时起意,将他诬为凶手吧。” 他说着蹙了下眉:“好像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江子义道:“除非可以找到吴槐非自发晕倒的证据。” 陆舟看他:“江学兄的意思是吴槐很有可能接触过什么东西,比如说药,他晕倒是因为药性发作?” 江子义点头:“差不多。” 李云璟就道:“吴槐说了,他到了家就在书篮里发现了宋显给他的信,然后他就从家里直奔茶楼去了,中途并未碰到什么人。到了茶楼他也没喝茶没吃东西,怎么会被人下药呢?” 江子义忽然道:“信是谁送的?突然出现在吴槐的书篮里,那么这信是在书院时被人放进去的,还是在吴槐离开书院后,在街上不经意间被人塞进去的。” 李云璟就扭头看陆舟,冲他眨了眨眼。 陆舟也想起什么似的,立马将意识沉浸在系统空间里。七七已经给出结果了,两封信上都没有焦明的指纹。 陆舟眉头一皱,微微摇了摇头,李云璟就明白了。没有指纹,手臂上也没有指痕,那么焦明的嫌疑已经可以排除一大半了。 而江子义的话似乎又让整个案子变得复杂起来,如果信是在街上被人塞进去的,他们想找到送信的人无疑是大海捞针。吴槐信上那个陌生的指纹,究竟属于谁…… 就在这时曹方带着两个伙计上来了。陆舟暂将那件事搁在心里,打起精神来盘问那两个伙计。 曹方道:“这个是陈三,这个是周五。那天收拾茶楼的就是他们俩。” 陆舟便问:“宋显当日来茶楼的时候,你们两个可在?” 陈三摇了摇头:“那天是周五值夜。” 周五哆嗦着道:“是,是小的。茶楼歇业后每晚都会留一个伙计,免得有火烛祸患或是有小贼偷东西。不过那天少爷来了之后就把小的打发走了,小的便回后院躺着了,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陆舟盯着他道:“你什么都没看到?” 周五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那天茶楼除了宋显和吴槐,再没有其他人来?” 周五道:“小人回后院的时候是只有少爷和吴槐两个人。小人当时还纳闷,少爷大晚上的孤身前来,连个随从都没带呢。小人也怕有什么不长眼的进来冲撞了少爷,便先将茶楼的前门给锁了,想着等少爷走的时候再来开门。门是在里头锁上的,外人进不来的。” 袁叙白:“那官差是怎么进来的?” 周五睨他一眼,怪道:“他们有刀啊!把门破开的。我也是听着动静了才给惊醒的,那会儿我还当是少爷出不去了发火呢,吓得我赶紧从后院跑出来,却见是一大群官差,我才知道是前头出事儿了。官差直接拿了凶手,跟着的还有少爷的随从,他们直接把少爷抬走了,没往后头来。小的就跟门后瞅,我当时可害怕了,就,就没敢上前去。” 李云璟问:“那事后也没人找你?按说宋家嫡公子在自家茶楼被杀,应该会把茶楼翻个底朝天才对。掌柜明知当日值夜的是你,也没有问你什么?” 周五道:“就问了两句,小的说没在前头待着,掌柜就罚了我钱,还说后头就不用我了。不过那会儿还得拾掇茶楼,掌柜便把我留下了,我收拾完他就给我撵走了。” 曹方也道:“我们找到周五时他已经收拾好包袱准备回乡了,好在赶得及。” 周五小声嘟囔:“早知道就不贪房东那一口粥,早早走了就没这事儿了……” 江子义道:“好好的人死了,宋家这态度是不是有点敷衍了?就算宋宏明偏疼庶子,也不至于如此冷血吧。” 曹方道:“宋宏明心里只有他那个表妹母子,当年尹家的生意出了问题,宋宏明他老娘求到夫人这里。若按夫人的意思,她是不想管这些的,只是那老婆子要给夫人跪下,死命相逼,这若传了出去,夫人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夫人没办法,这才请曹大人出面解决了此事。那段日子尹氏那小贱人就在府上住着,没想到他们这么不要脸,在夫人眼皮子底下暗通曲款,还害的夫人流了一个孩子。” 他恨道:“夫人从那之后便有些心灰意冷起来,直到后面有了少爷才渐渐好起来。尹家就是趁那时候做大的。等到夫人想管时已经来不及了。宋家那老婆子心疼侄女,更心疼她那庶出的孙子。我们少爷做的再好,她也只当看不见,我早就和夫人说过,这老婆子怕是还存了将家业交给宋昱的心思,夫人这才开始注意起来。在我看来,宋宏明这样的态度才对,他们巴不得少爷早早死了,好顺理成章的将家业交给宋昱。” 袁叙白啧啧道:“这可都是宋家的隐秘呀,你就这么告诉我们了?” 曹方道:“夫人说了,事关少爷的死,任何前因后果都有可能是关键。她叫我无需向几位隐瞒什么,越是说的详细,对几位公子破案越有帮助。至于这些隐秘,反正丢的是他宋家的脸面。” 李云璟竖起大拇指:“宋夫人果真女中豪杰。” 陆舟道:“可宋显的舅舅是曹喜,我虽了解的不深,但成都府的人都知道宋家的靠山是曹大人。如今宋显死了,若宋家的家业落到一个庶子身上,曹大人恐怕也不会像从前一样扶持宋家了吧。这样看来,宋宏明岂非得不偿失。除非……” 他看着曹方,轻声说:“除非宋宏明还有价值,他自信自己不会被曹大人放弃。哪怕没有宋夫人和宋显的关系,曹大人依旧会支持宋宏明。” 曹方眸光一闪,看了眼陆舟,而后轻笑道:“这就不是小人能置喙的了,想必大人自有考量。” 陆舟也笑了笑:“我也只是好奇,曹掌柜也不必多心。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宋显的案子。” 曹方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这孩子年纪不大,心机竟如此之深。看来要小心应对了。 第88章 陆舟看向陈三和周五,道:“这雅间是你们俩收拾的,我现在需要你们把这间屋子恢复到案发现场的模样,一个细节都不要错过。” 两人忙应下,一边回忆着当天情景,一边挪动屋内摆设。 陈三:“……这汝窑花瓶是新送来的,原先的那只打碎了。” 陆舟:“把碎片的位置画出来,不属于这间屋子的东西都挪出去。” 周五道:“屏风也是新的,之前的被推倒了,布面正好顶在那边衣架上,戳了个窟窿。” “什么位置,你在这个屏风上给我指出来。” 周五道:“右上角这里。哦,还有茶桌,当时被撞歪了,大概是在这个位置。” 周五在屏风左侧比了比,道:“椅子也翻了。” 陆舟按照吴槐的说法大概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然后对李云璟道:“师兄,帮我一个忙。” 李云璟高声应道:“怎么?” 陆舟说:“师兄和宋显个头差不多,假如现在你是宋显,我是吴槐,我们先按照屋内的布置来还原一下当日的场景。” 李云璟道:“好,来吧!” 陆舟先推了李云璟一把,李云璟后腰正撞在桌子上,将桌子撞的移了位。然后陆舟在他脸上轻飘飘的落下一拳,李云璟不还手,陆舟又在他脸上打了两拳。他将李云璟摁在地上,撞倒了屏风,屏风正好顺着这个力道打在衣架上,在右上角戳出一个窟窿。陆舟手起拳落,拳拳打在李云璟脸上,用力过猛,腰间别着的匕首落到了地上,他没有注意,直到李云璟将人掀翻。 他捏着陆舟的双臂将人拉起来然后摁在墙面上,陆舟挣扎,李云璟便将他双手分开按住,陆舟挣扎两下便贴着墙面滑倒,晕过去了…… 李云璟将人扶起来,道:“发现什么了么?” 陆舟摇头:“按照陈三周五还原的现场比对吴槐说的话,只能说吴槐没有说谎,那天他的确和宋显起了争执,过程也如刚才所示。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吴槐晕过去之后,宋显做了什么,还是有什么人来了这里。” 周五道:“那没可能呀,我把前门锁了,后院也锁着门呢。” 袁叙白就道:“锁着门不代表就没人能进得来,门锁了不是还能翻墙么。” 李云璟点头:“论翻墙,这位可是行家。” 袁叙白:“总感觉你在埋汰我。” 陆舟问周五:“当夜官差走了之后你来这里了么?” 周五道:“那可没有,我哪敢来呀,死了人呀。官差一走我就软着腿回后院去了,我一宿都是蒙着被子睡的,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呢。” 陆舟蹙眉:“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第一现场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五就道:“我虽然没来前头看,但我夜里也吓的睡不着,耳朵支愣着呢,啥动静都没听着,应该是没有人再回来了。第二天掌柜来叫我们收拾雅间,我才敢进来的。” 江子义道:“他说的或许有道理,如今的现场正好和吴槐所言对的上,也许凶手杀人之后确信吴槐会被定罪,所以他没有必要再冒险回茶楼也是情理之中。” 陆舟点了点头,他问陈三周五:“你们二人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可有发现除了家具摆设之外的其他东西?比如绳子或是布条之类的东西。” 陈三挠了挠头,道:“没有。我们茶楼歇业前都要收拾一遍房间的,这屋子一直是小的打理,因为是天字号雅间,来的客人非富即贵,可不敢有丝毫马虎,便是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有的。案发之后小的和周五再来收拾,也不过是将损坏的东西扔掉,再清洗一遍房间,然后把新的摆件放回原位,并没有看到公子所说的物件。” 陆舟想也许是被凶手带走了,他道:“现在请你们二人将凶案现场的血迹走向画出来,我要所有的血迹,哪怕溅到墙面上的也要画出来。” 陈三和周五想了想,在离墙面不远的地方画出一块差不多一尺三寸长,不足一尺宽的范围,然后便停手了。 陆舟惊疑:“没了?” 二人摇头:“只有这一块。” 陆舟瞪圆了眼睛。 曹方见势忙问:“陆公子,是血迹有问题?” 陆舟就道:“曹掌柜可有见过宋显的尸身?” 曹方悲痛点头:“少爷被抬回来时浑身都给血染透……”曹方也猛地抬头瞪大眼睛,道:“是了是了,少爷身中数刀,衣衫尽被鲜血染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现场只有这么一滩血迹……那,那这……” 陆舟拧紧眉头,沉声说道:“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宋显是被人杀死后再将尸体挪过来的,就在吴槐身边。” 李云璟敲了敲额头,也惊呼道:“那吴槐的晕倒应该是在真凶意料之外,不然的话他们完全可以趁吴槐晕倒时将宋显就地杀死,这样便可更顺理成章的将杀人罪名钉在吴槐身上了。” 江子义道:“可如果是这样,真凶分别约见吴槐和宋显又有何意?他的目标是宋显,还是宋显和吴槐两个人。如果目标是两个人,除非他和宋显吴槐都有仇怨,可我总觉得这里逻辑说不通。他既然可以同时将两个人约出来,那么制造一场冤案是很轻而易举的,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改变杀人现场。” 陆舟点头:“我觉得江学兄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我们首先得找到凶案第一现场。” 他指着地上画出的血迹范围道:“如果陈三周五画出的范围是准确的,依照宋显身上的伤口,在死后还能流出这么多血,说明真正的凶案现场离这里并不远。或者,就在同一间茶楼也说不定。” “陈三,我再问你,清理完这间雅间之后,茶楼还有什么人来?” 陈三道:“因为少爷被杀,茶楼最近是不营业的,除了掌柜盯着我们清洗之外,也就是老爷来看了一眼。哦,还有宋昱少爷也来过。这间茶楼的账目此前一直是宋昱少爷负责,所以他常来茶楼。” “还有一个问题,案发后除了这天字号雅间,你们可还有去看过其他房间?” 陈三摇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们都想着离茶楼远远的呢,清洗完这雅间,掌柜的也没再叫我们干活,我们就在后院待着。便是宋昱少爷来,小的想沏茶倒水,掌柜的也把小的撵回来了,不让小的去前头招呼。” 陆舟问曹掌柜:“这茶楼原来的掌柜现在在哪里?” 曹方道:“因为茶楼账目有很大的问题,那朱掌柜现在在夫人手里扣着呢,陆公子可要传唤?” 陆舟道:“如果方便的话,我有几句话想问他。” 曹方道:“小的这就派人去禀了夫人。” 陆舟道:“我要去茶楼其他房间再看看,兴许有什么线索。” 曹方让开一步,道:“陆公子请。” 袁叙白浑浑噩噩的跟着出了雅间,拉着李云璟小声道:“四郎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李云璟与有荣焉的扬了扬头:“那是,你以为我师弟那些话本白看了,都是知识!” 陆舟每进入一间房便将房间里里外外仔细搜一遍,便是墙角都不放过,他道:“宋显身中数刀,刺入时不可能没有血液飞溅,我就不信凶手会将现场清理的如此干净,一滴血痕都找不到。” 袁叙白打着哈欠道:“宋家茶楼这么多房间,你得找多久?” 陆舟端着蜡烛蹲在墙角仔细的看,烛火将他的目光映照的十分明亮,他丝毫没有疲惫之意,道:“不管找多久都要找。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案子,事情只要做下必定会留下痕迹。只要我们留心,就一定会找到。” 曹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感觉自己像在看一团火,他甚至隐隐有一种担忧,这团火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烧到自家的房顶。 直到有下人带着朱掌柜来,曹方才回过神来,陆舟已经站起身了,他揉了揉肚子,鼓了鼓脸颊道:“好饿,师兄我们待会儿吃点儿宵夜吧。” 曹方不禁失笑,这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他适才想的那些也太可笑了。即便他再天纵英才,也只是一个从乡下考出来的学生而已,又能激起什么风浪呢。 “陆公子,这就是宋家茶楼的朱掌柜了。” 陆舟打量他一眼,也不废话,直接问他:“茶楼出事儿后你都做了什么?” 朱掌柜斟酌着道:“小的奉老爷之命重新收拾茶楼,准备重新开张事宜。” 李云璟刺儿道:“这才死了儿子就心急茶楼开张,宋老爷真是铁石心肠呀。” 朱掌柜尴尬的笑了一声:“老爷毕竟是宋家的掌舵人,手底下这么多人全仰仗老爷呢,哪能说不做生意就不做了呢。” 袁叙白就乐:“你可真是个好手下,处处都替东家着想。” 朱掌柜干笑一声,没接话。 陆舟问:“茶楼每间房都收拾了?” 朱掌柜道:“主要是天字号雅间。” 陆舟:“我问的问题是,是不是每一间房都有收拾过。” 朱掌柜抹了抹汗道:“那,没,没有的。本来是要收拾的,可夫人说要查账,就,就没倒出功夫来。” 陆舟倾身过去盯着他,问:“除了天字号,余下的房间都没有动过,一间都没有,是么?” 朱掌柜手心冒着虚汗,他眼睛四处乱瞟,支支吾吾道:“是,是的,没动。” 陆舟直起身,目光仍死死的盯着朱掌柜,斩钉截铁道:“你说谎。” 第89章 朱掌柜道:“没有,小的说的是实情呀。少爷死于三天前的夜里,次日老爷就叫把天字号雅间收拾出来,这雅间来的都是身份高贵的客人,可不敢怠慢。里头的东西都得重新换过,这都得小的去张罗呀。光是收拾一个雅间就得费好大功夫呢。小的才着手准备收拾其他房间,就被夫人告知要盘账,这忙活起来不就顾不上这里了么。” 陆舟指着天花板说:“朱掌柜,人在做天在看,老天不会让谁枉死,每一笔债都记着呢。” 朱掌柜已经从适才的慌乱回神过来,他见陆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稚气未脱,能查什么案子,便道:“这位公子也休要唬人,这没做过的事儿你也不能硬要小的承认不是,这要小的上哪儿说理去。” 陆舟笑道:“朱掌柜也莫瞧我年纪小便以为我好糊弄。我既然敢断定朱掌柜说谎,自然是因为有证据。” 他依旧指着天花板,道:“知道这是哪间房么?” 朱掌柜道:“菊字号,二层最好的一间。” 陆舟道:“这是天字号房下面的一间。你看我手指的地方,我适才踩着师兄的肩膀去看了眼天花板,上面有被清洗过的痕迹。宋显死在天字号房,血液顺着天字号的地板渗透出来,正好浸透了菊字号的天花板,只是这个地方不好清洗,无意中还残留一块血迹。可朱掌柜口口声声说没有动过其他房间,那请问这个要如何解释?” 朱掌柜瞳孔一缩,没想到这少年竟细心至此,他干咳一声,拍了拍脑门道:“哎呀哎呀,是小的记错了。小的也是太忙了差点儿给忘了。当时小的瞧见天字号房的血迹就想到会不会透过来,所以就顺便把这间房也给清洗了。” 陆舟就问:“谁收拾的?” 朱掌柜看了眼陈三,陈三瞪了瞪无辜的眼睛,道:“可不是我,掌柜不是一直叫小的在后院待着么。” 朱掌柜心里将陈三这个愣头青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硬着头皮道:“那什么,我,我收拾的。” 袁叙白呵呵笑道:“你这掌柜可真体贴人,这种脏活累活都亲自上手,你们茶楼的伙计也太幸福了吧。” 周五撇了撇嘴,反正他也被茶楼辞退了,等这事儿一了他就收拾包袱回乡了,也不怕宋家报复他什么。再说,就算他说好话,出了这等命案,宋家不拿他顶嘴便是烧高香了,可指不上他们会给他好处。 便道:“可得了吧,成都府谁不知道宋老爷那是出了名的铁公鸡,用最少的钱让伙计干最多的活那是宋老爷的人生准则。这朱掌柜不愧是宋老爷一手□□出来的,也是整条街上出了名的朱扒皮,宋家茶楼的伙计那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就这活儿你指望朱掌柜亲自动手干?那不是做梦么!诶不过我倒真梦见过,在我梦里我就拿着小鞭子抽打朱掌柜,让他干活,干重重的活。果然啊,梦里什么都有。” 朱掌柜已经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才要反驳,说周五是污蔑,他因为自己被辞退所以就怀恨在心。可还没等开口呢,就见陈三不由自主的跟着点头。朱掌柜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他吼道:“我也是从伙计干起来的,我怎么就不会干活了,这就是我自己收拾的!” 陆舟顺势问:“你还收拾哪儿了?” 朱掌柜气的失去理智,吼道:“地字号!” 吼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被这少年给套路了! 陆舟立马撩起袍子下楼去,如果不出所料,第一凶案现场就是茶楼一层的地字号! 袁叙白跟着跑下去,只觉得这一天过的太魔幻了。 茶楼一层除了大堂之外也布置了几个单间,陈设相对二层三层更为简单些。地字号是距离茶楼门口最近的一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舟推开地字号的门便觉得一股阴森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虽然单间中干净整洁,可他置身其中内心便开始不平静起来。他回想宋显的尸身,脖子上的淤痕,胸口的刀伤,指甲缝隙中残留的血肉……如此挣扎,可想而知他死前遭遇了多大的痛苦。 “就是这间了。”陆舟缓缓睁开眼,心中那种翻腾着的钝痛依旧还在。 他声音愈发清冷,对朱掌柜说:“我现在是王提刑向华阳书院征召的临时小吏,效命提刑司衙门,负责本案案情。我以提刑司衙门小吏的身份命令你,画出这间房中所有的血迹范围。我想你或许不愿意被王提刑亲自审问吧。” 朱掌柜心里一咯噔,想不到这少年来头还不小。他心想不过是画一画范围,他就不信这少年还能查到什么。 果然如陆舟所料,这间房中地板和墙面都有大片血迹。甚至还有没清理干净的血迹残留。 他道:“宋显曾被人勒住脖子,根据伤痕状态和口鼻状态来看,这个伤害动作发生在宋显死之前。而且因为这个宋显曾有过非常剧烈的挣扎,他的指甲缝隙中有残留血肉。但再根据案发现场的血液范围和宋显的尸体来看,被刀刺伤也发生在宋显生前。我们甚至无法断定宋显是先被勒死的还是先被刺死的。” 袁叙白和曹方都有些懵,李云璟眼睛一瞪,瞬间抓住关键:“师弟的意思是,凶手有两个人!” 陆舟点头:“没错,一个人是无法同时完成以上的杀人方式的。” 袁叙白不由头大:“这案子也太复杂了吧。”他扭头看周五:“我说你睡的是有多死啊,进来俩大活人把人给杀了,还杀的这么惨,你就一点儿都没听到?” 周五也委屈啊:“小的真的是什么都没听到呀!” 陆舟道:“宋显被勒住脖子,他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从这里到后院还有一段距离,周五听不到也在常理之中。” 周五就道:“还是陆公子明理。” 江子义眉头一蹙:“那现在的问题是凶手是怎么进来的。” 陆舟就道:“今日太晚了,我们明天再说吧。” 此时夜已深了,大家早就累了,都没什么异议。 陆舟道:“这几个人还有劳曹掌柜暂时看管。” 曹方道:“小的分内之事,还请陆公子放心。陆公子果然如夫人所言,是个极聪慧之人,能在被清洗过的命案现场发现诸多疑点,小的着实敬佩。” 陆舟拱手:“曹掌柜言重了,小子经验粗浅,是夫人过誉了。” 曹方将人送到茶楼外,道:“小的就在茶楼守着,陆公子若有什么吩咐,小的随时恭候。” 隆冬的夜里风一吹都要冷到骨头了,陆舟道:“江学兄住的远,这么晚回去又冷又不安全,我们先送江学兄吧,正好从花柳街路过,买一些夜宵来填填肚子。” 江子义本想拒绝,可奔波一日又着实有些疲累,便接受了陆舟的好意。李云璟倒也没说什么,毕竟外头是真的冷呀! “师弟,我们吃高汤馄饨吧,暖和!” 陆舟咽了咽口水:“好啊好啊,再加一份酸笋还有隔壁那家的烤馍,叫掌柜多给些汤,我又冷又饿的。” 陈朝不设宵禁,夜里也有出摊的,几人在馄饨摊落座,各自点了馄饨,陆舟掏了钱,道:“这顿我请吧,大家不要客气,随便点。” 袁叙白一听,道:“那再来一盘冷吃兔肉。” 老板笑道:“不好意思啦公子,今日的冷吃兔肉卖完啦,公子下回早点儿来。” 袁叙白撅了下嘴:“想敲你一顿可真不容易。” 陆舟就乐,乐完之后道:“明天我们早点起床,赶在书院上课前到宋家茶楼后院去看看。不然下了课天色晚了,外头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清。” 袁叙白一听说要在凛凛寒冬起大早,就忍不住道:“早上太冷了!你要看什么呀!” 陆舟道:“周五说茶楼的门是从里面锁着的,凶手如果破门而入,周五应该会听到动静。如果不是从前门进来,那就是茶楼后院了。我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痕迹留下。” 江子义点头道:“应该的。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或许也是我多想了。周五只说他听到了官差进来的吵嚷声才从后院出来,他并没有明确的说是否听到了有人用刀砍断门锁破门而入的声音。” 李云璟就道:“你的意思是凶手很可能就是破门而入杀了宋显,然后堂而皇之的离开茶楼,只是这些周五都没有听到。等到官差上门,周五醒来看到他们,尤其是官差都有佩刀,他便先入为主的认为是官差砍断了门锁?” 江子义没点头也没摇头,他道:“另一个疑问就是我在茶楼里提出的,为什么凶手要改变杀人现场。宋显是自己走到杀人现场遇到凶手的,还是凶手将宋显拖到地字号房将人杀掉,然后又将尸体挪回去的。难道你们不觉得后一种情况有些多此一举么。” 陆舟道:“我更倾向于宋显是自己走下楼的。也许……也许是因为吴槐。” 第90章 第90章 “因为吴槐?”李云璟有些不解:“师弟为什么这么说?” 陆舟微微眯起眼,道:“我也只是猜测,毕竟宋显已经死了,而这又关乎宋显的内心想法。”他扭头看向李云璟,道:“师兄可还记得宋显房里博古架的暗格?” 李云璟道:“当然记得呀,我这后背现在还疼呢,晚上你给我瞧瞧是不是都淤青了。” 陆舟点头,然后道:“我们发现的那封吴槐约见宋显的信,就是在暗格中。如果换成是师兄,你有这么一个暗格,你会把什么样的东西放进暗格里?” 李云璟理所当然道:“那一定是特别珍贵的,或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呗……”他瞪大眼睛,看着陆舟道:“我明白了,师弟那天在宋显房里就说过,也许这封信是宋显很珍视的东西,那,那是不是,是不是说……” 李云璟总觉得这个突然冒出心头的想法有些荒诞了,他干巴巴道:“总不会是宋显很珍视吴槐吧……” 陆舟淡定的说:“没什么不可能的。” 袁叙白也道:“这太荒谬了吧,这二位可是结了仇的。” 陆舟就问:“结了什么仇?如今细细想来,一切都是误会罢了。至少在宋显心里,他和吴槐是没有仇怨的,而且他不想吴槐恨他,他甚至在努力化解吴槐对他的怨恨。” 江子义道:“我同意宴舟的说法,宋显这个人我之前说过,他虽有些富少爷的毛病,但其本性不坏。不过他这人嘴巴毒,其实他心里往往不是这么想,但脱口而出的话却总是会有些伤人。所以他心里也会懊恼,只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袁叙白道:“这都是我们的猜测嘛,宋显之前那么讨人厌,干的事儿也挺让人反感的,总不会就这么洗白了吧。” 陆舟道:“我没有说洗白,江学兄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客观的去看待宋显这个人,我倒觉得江学兄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宋显对吴槐似乎是有些关心的。当日在茶楼,只有宋显和吴槐两个人,吴槐突然晕倒,宋显不会坐视不理。他一定会出门找大夫回来,宋家茶楼隔一条巷子就是医馆。但他到一楼后发现门被锁上了,按理他应该去后院找周五来开门。如果周五没有说谎,也就是说宋显并没有去找他。也许在这个时候凶手就已经出现了。” 袁叙白瞪着蚊香眼,道:“那绕了一圈还是绕回到凶手是怎么进来的!这个问题周五给不出答案,我们就只能去问官差了。” 陆舟眸光一闪,猛地一拍桌子:“没错!官差是如何知道宋家茶楼死了人的!是谁报的案!” 江子义道:“涉及到官场的事儿,还得王提刑出面。我们明日来茶楼查验后就去拜访王提刑,顺便将我们发现的线索一并告诉他。王提刑办案经验丰富,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思路。” 陆舟道:“江学兄说的对。宴舟第一次办案,经验粗浅,许多细节问题都给忽略掉了,只希望真凶还没有采取什么行动,不然若因宴舟之疏忽而使这案子陷入艰难之境地,宴舟万死难辞其咎。” 江子义道:“宴舟已经做的很好了,你思维敏捷,是我们几个的主心骨,再加上大家集思广益,我们一定能办好这案子,还宋显和吴槐一个公道。” 陆舟伸出手,道:“好!我们一起努力!不仅仅是为了吴槐和宋显,日后若步入官场,必当为民请命,扫平天下冤假错案!” 李云璟抢先把手搭在陆舟手背上,紧跟着是袁叙白,江子义大手覆在袁叙白手上,四人在漆黑冬夜的寒风中,结下了筑在内心的一道墙,坚不可摧。 夜半,陆舟洗完澡回到房里发现早上走的急,师兄没有把被子搬回去。他就坐在床边等。果然没多久功夫房门就被叩响了。 “是师兄吧,进来吧。” 李云璟推门而入,随着寒风一起涌进屋子的还有一股药酒味儿。 他道:“师弟,我这后背疼的厉害,你拿药酒给我揉揉呗。” 陆舟点头:“行啊。师兄昨儿怎么不说,早些揉开早就不疼了。” 李云璟挠头:“昨儿也没感觉疼呀。” 陆舟往炭盆里又扔了两根炭,火盆烧的更旺了。他道:“师兄把衣服脱了吧。”说完一回头,李云璟已经脱了上衣趴在床上了。 陆舟:…… 他走到床边低头一看,不由惊呼:“师兄,你这后背一片淤青呢!” 李云璟道:“怪不得疼呢。” 陆舟忽然想起在茶楼的时候,他和师兄配合着还原了现场,方才想起师兄曾被他推了一把,他还把师兄摁在地上了。一定是那时候让师兄的伤加重了,昨天师兄明明都没喊疼的! 陆舟有些自责:“师兄,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案情,我忘了你昨天在宋显房里撞到后背了,我,我还拉着你……” 李云璟摆摆手:“没什么打紧的,我是你师兄嘛!你总不能找别人去配合吧,万一他们下手没轻重伤了你怎么办。” 陆舟道:“师兄……” 陆舟原来还在纠结师兄对他好是不是因为他是“神仙”,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师兄这段日子如何待他,他都看在心里。虽然他们以前常常吵架,可事实上每次都是师兄先服软。陆舟也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师兄便总是有意无意的让着他。也或许是因为他们都长大了,师兄担起了师兄的责任。也或者是因为他们都在外求学,师兄便知道自己就要好好照顾师弟吧。总之不管是因为什么,师兄对他的好总是真诚的。他不该有所怀疑。 他将药酒倒在掌心搓了搓,道:“师兄,淤青有些重,我得揉开,疼,你忍着点儿。” 李云璟抱着被子点头,一脸大义凛然道:“师弟,来吧!” 陆舟把手按在李云璟背上,掌心用力一揉,李云璟下意识绷紧肌肉,发出一声闷哼。 他见李云璟疼的有些冒汗,便道:“师兄那天给宋昱看伤,我还想问呢,师兄什么时候学的跌打损伤?” 李云璟咬着牙道:“跟青叔学的呗,小时候你见天儿的读书,我有时候太无聊啦就去看虎头练武。青叔什么都教虎头,这跌打损伤接骨揉筋的可不就是那时候看会的。” 陆舟:“看会的?!师兄没给人治过么?” 李云璟:“谁敢给我治呀!” 陆舟一边用力揉一边和李云璟说:“可那天我瞧宋昱被你治完了好像还挺舒服的样子。” 李云璟:“他脑子有病呗,越疼越兴奋。” “对了,他伤的怎么样?” 李云璟道:“不轻不重吧,再怎么说大头那一下可是实打实撞过去的。” 陆舟又问:“师兄怎么看宋昱?” 李云璟:“我不怎么看,我第一次见他,能怎么看,反正看他是挺不顺眼的,比宋显还让人讨厌。怎么,你还怀疑宋昱呀?” 陆舟道:“他有动机。还有朱掌柜,他清洗茶楼本是分内之事,可他却支支吾吾不愿承认。他明知凶案现场不是天字号却什么都不说,他为什么要隐瞒,又是替谁隐瞒?” “宋昱?!” 陆舟道:“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这茶楼原本是宋昱掌管,朱掌柜是宋昱的人,他帮宋昱隐瞒不是很正常么?我想曹掌柜也已经开始怀疑宋昱了。” 李云璟就道:“可我那天检查宋昱的身上,的确没有师弟说的抓痕。” 陆舟道:“别忘了,按我的推测,凶手极有可能是两个人。” 李云璟:“我们还得拿到宋昱的指纹是不是?” 陆舟点了点头,而后又道:“指纹只能作为一个判断,却不能当作呈堂证供,如果想要给凶手定罪,我们必须得拿出切实的证据来。所以在此之前,我们暂且不要打草惊蛇。宋夫人和曹掌柜都是颇有心计之人,也许他们能发现什么也说不定。” “师兄,好了。”陆舟就着盆洗了洗手,李云璟坐起来活动活动,然后披上衣服,道:“师弟手艺不错,倒也没觉得很疼。” 他打了个哈欠,道:“外头冷,我懒得折腾,正好被子还在,今晚就打扰师弟啦!” 陆舟随意的点点头:“师兄请便。” 李云璟盘膝坐在床上拉过被子搭在身上搓了搓手道:“师弟再添块炭吧,我那屋没点炭火,把我那份都加这屋里吧,暖和。” 陆舟笑了笑:“好。” 他添了炭,又去将房门拴上,这才爬上床。李云璟就势一倒,把被子卷在身上,然后侧头看陆舟:“师弟快看我,像不像一条长虫。” 陆舟见他那条被子严严实实的裹在身体上,只留了一颗脑袋在外头就忍不住乐,他一笑,床都跟着颤了起来。 李云璟就道:“可暖和啦,你也试试。你就这样抬起一边,把被子压身下,再抬起另一侧再把被子压住,然后翻一翻身体就捂的严实了。” 陆舟照着他的说法把自己也裹成了一条长虫,然后两条长虫就对着乐,也不知道瞎乐什么。乐着乐着就睡着了,连睡着时嘴角都是翘着的…… 第91章 第二天大清早的厨娘就把丰盛的早食摆上桌了。袁叙白就坐在桌前叹气。他坐了一会儿还不见那俩人出来,就忍不住去拍门。 “四郎起来啦!你不是说今天要起早去茶楼检查嘛!快起来啦,再不走赶不及去书院啦!” 他专心致志的拍门,忽然门一下子打开了,袁叙白手没撑住,一个趔趄往前一栽,大脑袋撞了李云璟的胸,疼的李云璟倒吸一口凉气。“要杀人啦!” 袁叙白连忙道歉,道着道着好像发现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他眨眨眼看看李云璟,然后后退一步看了看房门,一脸惊疑的看着李云璟道:“你,你你你怎么在四郎房里?” 李云璟莫名心虚,可随即又想了,他们俩大老爷们睡一间房怎么了!怎么了!!他和师弟小时候午睡都是在一张床的!想到这李云璟就扬了扬下巴:“大惊小怪的做什么,我后背撞伤了,师弟昨夜帮我揉开了。我当时太困了,就跟师弟房里睡了。” 袁叙白小眼睛一撇一撇的,总感觉什么地方怪怪的,不过也是,师兄师弟的睡一间也无所谓啦。 他道:“赶紧吃饭吧。” 三人磨磨蹭蹭,到宋家茶楼时江子义已经到了,正在和曹方说什么。众人见面,相互打了招呼便往后院去了。 曹方道:“昨夜陆公子几位走后,小的斗胆连夜审问了朱掌柜。” 这早在陆舟意料之中,所以他并未觉得诧异:“哦?不知曹掌柜可审出什么了?” 曹方道:“惭愧,那朱掌柜嘴硬的很,小的想了许多办法都问不出什么来。他只说自己并非有意隐瞒,而是老爷吩咐过不要将事态扩大。若被外人知晓少爷是死在地字号,难免会让客人浮想联翩。此事小的已经禀明夫人,想必夫人应该会试探老爷的。” 陆舟就道:“朱掌柜既然敢这么说,那看来此事果真是宋老爷的吩咐了。若在常人身上似乎还有些勉强。可不知怎的,这事儿搁宋老爷身上竟让人没那么难以接受。” 曹方嗤笑一声:“陆公子这话说的可真有水平,若被宋宏明听到还以为陆公子在夸他呢。” 说话功夫便到了后院。 陆舟道:“前几天一连都是雨雪天,我们川蜀一带不似北方干冷雪厚,下了雪就能留存的住。我们这一带冬季湿冷,雨雪之后只有些微的薄冰。依周五所言,也就是说在茶楼案发后,就再没人来过茶楼。后院虽有人活动,但院墙外一般没什么人接近。墙角处阴暗,少有阳光,冰很难消融,若有人攀墙而入,势必会留下痕迹。” 他绕着后院院墙走了一遍,仔仔细细的查看了每一处细节。的确如他所言,墙角的冰尚未融化。沿着这条窄巷看去,这院墙附近几乎都没有人过来。有些地方还积着薄雪。 曹方就道:“看样子这几日的确没有人来后院院墙这边。” 陆舟点点头:“茶楼只有前后两个进出口,周五和陈三都说过,那两天他们没从后门走过。他们也没有说谎,后门这里门槛上还有些微积雪,的确是没有过开门走动的迹象。” 曹方道:“那就只能是从前门进来的了。” 陆舟看了看,道:“曹掌柜,今天先到这里吧,我们还赶着去书院,今天有考试的。” 曹方道:“有劳几位公子大早上前来了,公子们正事要紧,小的会盯着茶楼还有宋家那边的消息,请几位公子放心。” 虽然案情重要,但考试同样重要。不过本以为考完试就能回家了,如今接了这案子,恐怕要再等上些时日了。 四人考完试在门口集合,别的同学都一脸兴奋,只有他们四个一脸沉重。 袁叙白幽怨道:“我已经给家里写信了,也给叔叔写了一封信,说和两位师兄被王提刑征召,给衙门做事,要等过年才回家。本以为大家都会心疼我想念我的,没想到他们来信居然说让我好好跟衙门里干,不行过年就别回家了……” 江子义不免同情,他道:“还好我家里只有我和我娘,我们在成都府租住,过年只我们母子,倒也省的来回折腾。” 袁叙白表示羡慕。 陆舟道:“我和师兄也让二哥往家里送信了,二哥盯着茶楼也得等过年才回去,我们估计要和二哥一起走了。不过也没关系,我爹娘说了,要是我过年回不去,那我们家里人就都来成都府过年,反正茶楼有地方吃住。我家里人还没来过府城呢,也好叫他们好好逛逛。” 袁叙白更羡慕了:“我突然怀疑我是不是我们袁家亲生的。” 李云璟拍了拍他肩膀:“师弟,节哀!” 袁叙白气的想捶他。 陆舟道:“好了,我们去找王提刑吧。顺便看看吴槐。” 临近年底,各地上报的案情虽然没有很多,但王自清需要将这一整年的案件进行汇总审理,再报给上头。鉴于他才接手提刑司衙门不久,而他前任那位提刑又因渎职而被削官,可想而知年底的案件汇总让王自清多么的焦头烂额。 他说忙那是真的忙,而且他见陆舟对此案颇为关注,所言所行又在向他表示他很愿意接手这个案子,王自清当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同时他也很想看看这几个年轻人能做到什么程度。 长随来报说是几位公子到访,王自清眉梢一挑,撂下手头公务便去前厅了。 “怎么?是案情有进展了还是遇着什么难处了?”王自清在主位坐下,吩咐长随:“去叫厨房备饭,晚上留几位公子吃顿便饭。” 陆舟道:“这怎么好让王大人破费。” 王自清道:“无妨,你们毕竟也是替本官办事儿,不过事先说好,本官这里可没什么山珍海味,不过家常便饭而已。” 陆舟笑:“家常便饭才好吃嘛,那小子们就多谢王大人款待了。” 王自清摆摆手:“说说吧,案子进展如何?” 陆舟将他们在茶楼发现的线索一五一十的告诉王自清,连同宋家那点隐私也毫不避讳的讲出来。 王自清听的直嘬嘴,还道:“这位宋老爷我初来成都府时便听说过,原还以为是大家太夸张了,却不想其本人之行径更为不耻。曹喜挑妹夫的眼光可真不咋地呀。” 陆舟道:“想必是曹喜有恃无恐吧,宋宏明又胆大包天,再加上一个尹家为所欲为。他们这不正是臭味相投嘛。” 王自清哈哈大笑,点着陆舟道:“这话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虽是官场上明摆着的秘密,但若被有心人听见,你可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陆舟眨眨眼:“也就是在王大人这里才这么说呢。” 王自清忽然觉得心里熨帖极了,好像自己儿子都没和自己这么亲近过。 玩笑过后,陆舟也说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当日去茶楼抓人的官差,宴舟有些话需要盘问。不过宴舟毕竟是提刑司衙门临时小吏,唬唬朱掌柜倒也算了,可那些官差不是好糊弄的,宴舟身份低微,恐怕还不够格。” 王自清道:“这件事你放心,本官会亲自派人将那晚出现在宋家茶楼的官差带过来询问。对了,吴槐如今在提刑司衙门大牢,你们若还有什么需要问的,拿着这令牌便可自由出入牢房。” 陆舟接过令牌,道:“多谢王大人了。” 王自清就住在提刑司衙门,大牢也在离衙门不远的地方。众人吃过饭后,陆舟舔着脸跟后厨打了一份饭菜准备给吴槐送去。 他道:“王大人是柳州人,这厨子是跟着王大人一路过来的,做的菜还挺好吃,我们给吴槐也送一些尝尝。” 大牢的环境当然也不会好到哪去,不过提刑司衙门至少在王自清眼皮子底下。自打王自清接手之后,从上到下肃清了一遍,所以提刑司还算清静。大牢里关押了几个等着开春押送入京的重犯。不过王自清很贴心的将吴槐关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倒也安静。 起初吴槐被提走时他还很忐忑,后来王自清审他的时候,他才知道是陆舟他们真的说动了王提刑,还知道他们一直在为自己的案子奔波。所以在牢里这几日,他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让自己有一个好的精神状态。头脑清明了,再回想案件时脉络也变得清晰起来了。 所以陆舟他们一到,吴槐就迫不及待的说:“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陆舟知道他心里急,道:“你先吃饭,吃了饭再说,案子已经有进展了,我们待会儿再说。” 吴槐重重的点头,打开食盒吸了吸鼻子,笑道:“真香。” 袁叙白说:“王大人家的伙食,还真挺好吃的。你多吃些,我瞧你都瘦了,不过好像状态好了许多呢。” 吴槐道:“王大人公正,是个好官,衙役们也不磋磨人。王大人还许娘和妹妹来看我,还给我带了书,所以一切都还好。只是要辛苦你们了。” 陆舟道:“不是说了不要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大家都是朋友。我们现在还是提刑司征召的小吏,查案也算我们分内之事了。” 吴槐点头,不由羡慕道:“你们可真厉害,连王大人都赞不绝口。”他吃完饭将碗盘放回食盒,道:“四郎,我要说的之前都说了,能想起来的细节也很少,我不知道这对案件有没有帮助” 陆舟道:“你想起什么尽管说,这案子有些复杂,哪怕有一点多余的细节都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吴槐就道:“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去茶楼,快到茶楼门口时被人撞了一下。那人一身脂粉气,香味儿很冲。我起初没在意,只是觉得忽然一下有些恍惚。可现在想想当时街上并没有很多人,他倒像是故意撞过来的。我怀疑我晕倒或许和那香味儿有关。” 陆舟眼睛一沉:“什么样的人你可有印象。“ 吴槐想了想,道:“他蒙着脸,我当时又走的急,所以看不清。不过他身量和我差不多,是个挺奇怪的男子。”他垂下头,有些懊恼:“我当时若多关注一下就好了。 陆舟拍拍他肩膀道:“对方要的就是出其不意,不过有怀疑就有突破,我会留意的!” 吴槐点头:“嗯!” 第92章 “成都府日日来往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我们还根本不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袁叙白踢了踢脚边石子儿,颇有几分烦躁。 陆舟也忍不住捏了捏眉心,道:“这案子查到现在,表面上看似脉络清晰,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任何有力的证据。如今我们能做的只有等,等王提刑给出结果,等宋夫人那里是否有突破……对了江学兄,那两封信可有什么进展?” 江子义摇了摇头,道:“暂时还没有,我看过宋显和吴槐的字迹,和信上如出一辙,看不出丝毫模仿的痕迹。但越是这样我心中越觉得怪异。我明日去宋家和吴家再拿一些二人的手稿,我需要再重新比对一番,或许就知道那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陆舟道:“辛苦江学兄了。” 江子义笑着说:“谈何辛苦,大家都是为了朋友,为了心中道义。” “好一个为了心中道义,如若天底下所有官员都有这样的初心那该有多好。”陆舟感慨道。 江子义微微摇了摇头:“有人便有争斗,不管官场还是平民。只要有利益在,斗争就不会停歇。即便刚入官场时秉持初心,可你能保证在利益纠葛、在有意或无奈的被卷入那些斗争中时,还能保持那颗初心不染么?能,但也只是部分人罢了。” 陆舟道:“但我们可以将那一部分扩大再扩大,只要大部分的人都愿意为民请命,鞠躬尽瘁,那么少部分的尸位素餐就会格外突出。大的环境会影响很多人,官场就那么大,慢慢的好官多了,贪官不作为的官自然也就少了。吏治清明,何愁天下不清呢。” “说得好!”江子义胸中好像燃着一团火,他朗声道:“每每和宴舟聊天总会有意外的收获,你小小年纪,想的竟如此深远,倒叫我自愧不如了。” 陆舟也谦逊道:“江学兄言重了,好的交流可以让彼此都能有所成长,我和江学兄是互相学习。” 李云璟见他俩每次都能聊的很起兴,就忍不住撅嘴。好像师弟从来不会这么正经的和他说话。明明他是师兄,却从未见师弟这么敬重他。 回到若水巷天已经黑了,陆舟察觉今天师兄话很少,以为是他后背又疼了,便道:“师兄,等晚上我用药酒再给你揉一揉后背。” 李云璟才要点头答应,忽然想起师弟今天都没怎么理他,他也不想理师弟了。哼哼两声也没说应不应就提着衣裳去浴房了。 陆舟还以为他答应了,特意回房间点了炭盆,把房间烧的暖烘烘的。等李云璟洗完回来,他忙将药酒摆出来。却见李云璟径直走到床边一把卷了铺盖走人了! 陆舟:…… 他紧走两步追过去,喊道:“师兄,不擦药了么?” 李云璟扭头礼貌性的朝陆舟点点头:“不了,多谢师弟了。” “师兄,你不高兴了?” 李云璟:“我挺好的,只是不好总叨扰师弟,我该回我房里睡了。” 陆舟:“可你房里没点炭火,很冷的。” 李云璟:“我回去点上就好了。” 陆舟:…… 李云璟见陆舟脸颊鼓着,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差点儿就想跟他服软了。可不行呀,这回说什么都不行,这是作为师兄的尊严和荣誉,他必须捍卫到底! 他下巴抬高,抱着铺盖毫无留恋的走了。 才一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寒意便扑面而来,直往骨头缝儿里钻。他紧跑两步把铺盖往床上一扔,然后哆哆嗦嗦的摸索着点了蜡烛。这房间有两天没烧炭火了,真真如冰窖一般。 他把被子裹身上,唉声叹气的点了炭盆,只是怎么烧都觉得不够暖。尤其是床榻上,又冷又硬的。他一脸幽怨的用被子将自己裹成长虫,只是这会儿他倒笑不出来了。因为师弟不在身边了。 屋子里一时半会儿的还没暖和起来,他只觉得露在外头的脑袋好冷好冷,鼻尖都冻红了。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突然就觉得自己好惨,还有后背也好疼好疼。越想越觉得委屈,差点儿没哭出来。师弟也不说来看看他! 李云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又或者他其实没睡?总之他就感觉屋子里越来越冷,他裹着被子都冻的直打哆嗦。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什么软软的又暖暖的东西盖在他额头上,然后好像他身上又重了,是谁给他添了一层被子么?他想睁开眼,可眼皮好重啊! “师弟……”李云璟轻声呼唤。 “我在呢师兄。你发热了……” “师弟你终于理我了呀。” 陆舟:“我什么时候不理师兄了?我晚上和师兄说话,是师兄不理我好吧。” 李云璟嗫喏两声:“哦。师弟我错了,我不该不理你的……” 沉默半响,李云璟又开口了:“师弟喜欢江子义,师弟每次都和江子义说好多好多话。” 陆舟:“我和师兄每天都说话,说的也不少呀!” “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啊?” 李云璟:“自己体会。” 陆舟:…… 他把被角好好压了压,然后起身去添了炭,见李云璟又睡熟了,这才轻手轻脚的去厨房烧了开水。 再回来时李云璟还在睡着,他脸颊红红的,嘴巴微微嘟着,好像在梦里还在生气一般。陆舟就忍不住笑。他和师兄小时候吵架,师兄就像现在这样,午睡的时候嘴巴撅的老高,他还曾用细绳把师兄的嘴巴给系上了,师兄醒了之后追着他满村子打…… “小时候多好啊!”陆舟倒了杯热水放在床边晾着,晾了一会儿,摸着有些温了,便小心的扶起李云璟,给他喂了些水。 然后又拧了帕子盖在他额头上,又拿起他的手在穴位上按了按。他记得小时候发烧娘就会按这处穴位,然后他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折腾到后半夜,陆舟也困得不行了,就把李云璟往床里推了推,自个儿搭了个床边一歪头就睡着了。 许是发烧身体就各种不舒服,李云璟这一觉睡的也很累,他早早就醒了,发现自己贴着床里睡,耳边还传来另一道轻缓的呼吸声。他当即瞪圆了眼睛,缓缓回过头发现师弟竟躺在他身边。 “我的老天,我不是做梦吧,师弟上我床了!”李云璟拍了拍还有些发烫的脑门,脸颊愈发红润了。 李云璟一翻身,陆舟就醒了,他眯缝着眼睛哑着嗓子问:“师兄又要喝水么?” 很显然这一宿陆舟醒了不止一次。 李云璟一听这话音儿,当场就酥了。只是好可惜,他昨夜发烧烧的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想看看师弟是怎么照顾他的呢! 不过他见陆舟眼底乌黑,到底还是没忍心,索性也不吭声。陆舟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没听见回话,咕哝一句什么再一歪头又睡着了。 李云璟头还有些昏沉,听着耳边熟悉的呼吸声,没多大会儿功夫也睡过去了。直到日上三竿,陆舟才幽幽转醒。 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探探李云璟的额头,还是有些烫,今天得去请大夫了。 他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打着哈欠推开门,正对上同样打着哈欠从对面房间出来的袁叙白。毕竟考完试了嘛,又不用去书院,不睡到自然醒岂不是对不起大好寒冬。 只是这哈欠打了一半,袁叙白就打不下去了,他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忍不住道:“你们师兄弟俩玩啥呢,怎么你又跑阿璟房里去睡了?还眼底乌青脚步虚浮,你俩背着我干啥坏事儿了?” 陆舟见袁叙白那对招子滴溜溜乱转,便道:“别跟那儿瞎琢磨了,对了,你不是和济仁堂的大夫熟么,阿璟染了风寒,烧着呢,劳烦你去请个大夫回来吧。” 袁叙白:“凭什么是我!” 陆舟:“你是师弟呀!” 袁叙白:……他就知道! 陆舟又屁颠屁颠的跑去厨房告诉厨娘煮一碗白粥。 “多煮一会儿,煮到米粒儿开花,我师兄不爱吃白粥,这样能好吃点儿。” 厨娘笑:“行行行,知道了,你们师兄弟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陆舟嘿嘿一笑:“还不是华嫂子手艺好。” 厨娘嗔道:“快去照顾李少爷吧,我还不知道你那小嘴,惯会哄人开心。对了小四爷,这时节天寒,我煮了姜汤,回头你也喝点儿。你们总是不爱喝姜汤,看病了是姜汤好喝还是药汤好喝。” 说着麻利的盛了一碗出来,道:“现在就喝,不然又说不定一竿子支到猴年马月去了,这几日你们见天儿的在外头跑,早出晚归的,连个人影都逮不着。“ 陆舟瞬间就垮下脸:“姜汤太难喝了。” 厨娘:“那也得喝,下回我买些红枣搁里煮着。” 陆舟艰难的点点头,端过那碗姜汤露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好像眼前的是什么妖魔鬼怪一样。咕咚咚一口下肚,暖意瞬间席卷全身,可辣也是真辣呀。 他张着嘴伸着舌头用手扇了扇,方才觉得好多了。 正巧袁叙白要出门去寻大夫,陆舟立马叫住他,道:“师弟,快来快来,师兄要好好关心关心你。” 袁叙白一听,脚底抹油一般溜走了。 陆舟扭头就跟厨娘告状:“你看师弟不听话,华嫂子可盯着他点儿,等他回来务必让他也喝一碗姜汤。不然都病倒了,我可照顾不来呀。”说着捏了一小把切好的姜丝扔进烧的翻滚的姜汤里,说:“浓一点,劲儿大!” 厨娘就哈哈大笑起来,在心里为袁叙白默默点了一根蜡。 第93章 袁叙白到底还是“被迫”接受了来自师兄的关爱,那一晚浓浓辣辣的姜汤差点儿没把他给送上天。 他双手抄袖倚在博古架上,瞪着双幽怨的眼看着陆舟。 陆舟正在看老大夫把脉呢。那老大夫见他目光殷殷切切,便道:“病情来的凶,不过也没什么大碍,我开几副药,再好好休息两天便好。” 李云璟虽然没有像虎头那样跟项冬青学了一身武艺,但项冬青也会时常督促他锻炼身体。所以他身体一向很好,有好几年没生病了吧。好不容易身娇体弱了一把,李云璟觉得不作一作心里不舒服。 他道:“药太苦了,我不想喝。你别让大夫开药了,我捂一捂出出汗就好了。” 陆舟道:“师兄,如今天寒地冻的,你又一直不退热,不吃药怎么能行,良药苦口。你若嫌苦的话,我弄一些好吃的糖或是乳酪给你。” 李云璟不太开心的摇摇头:“我不想吃呢。” 袁叙白就撇撇嘴,道:“你不吃我吃。”一张口还满嘴的姜辣味儿,他忍不住禁了禁鼻子,道:“我都给呛这样了,也没见师兄给我一颗糖,偏心~” 陆舟拿眼瞪他:“多大人了,还闹小脾气。让你喝姜汤还不是为了你好,生病的滋味好受?” 袁叙白可委屈了:“你听听你听听,那叫姜汤么?那整个是煮了一锅姜,纯纯把姜熬成了汁儿!” 陆舟咳了一声,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 “那什么,我,我回头给你抓一把糖。” 袁叙白哼了哼,算是勉强接受了,不过他打死都没想到,陆舟后来给他抓了一把姜糖!姜糖!! 老大夫见他们还聊起天儿了,就忍不住道:“怎么着呀,下不下方子啊?我这后头还排着外诊呢。” 陆舟看了眼李云璟,李云璟把嘴巴一嘟,陆舟就头疼了,师兄怎么突然缠磨起人了。不过也是,毕竟师兄生病了嘛。想想上次自己醉酒,师兄不辞辛劳的照顾着,自己也的确应该对师兄多点耐心。 他又问老大夫:“不喝药不行么?” 老大夫鄙视的看了他一眼,认为他太没立场了,怎么能病人一撒娇就不给吃药了呢! 他道:“不吃药,行啊,那就等风邪入体,然后准备一副棺材板吧!” 李云璟倏地瞪大眼睛,眼眶匍匐起泪水。 陆舟当然也知道,在他们这个时代,医疗水平还没有七七那个世界那么发达,一场风寒真的会死人的。 他肃着脸看李云璟:“师兄,药还是得吃的。” 然后他又扭头问老大夫:“有没有不是汤药的药剂呢?” 老大夫捋了捋胡子,道:“也不是没有,我这有一种贴剂,但要配合针灸效果才好。贴剂制作繁琐,价钱自然要贵许多,而且还需每日上门针灸。只是风寒而已,几碗药下去就好了,倒也没必要用贴剂。一般来讲,贴剂是给那些已经没办法服药的人使用的。” 他看了眼好大个小伙子的李云璟,有些不太赞同。 李云璟也闹了个大红脸,他缩着脖子扯了扯陆舟的衣袖:“不如还是算了吧……” 谁料陆舟反握住他的手,然后和老大夫说:“就贴剂吧。” 他捏了捏李云璟的手心,说:“药钱诊费都从我私房里出。” 李云璟心里一下子就熨帖了。 袁叙白心里暗骂个败家子儿。 老大夫也拿眼神瞥了他好几眼,毕竟大冬天的,他也不乐意动弹不是。不过看在钱的份上,他觉得他还是可以忍忍的。 老大夫慢吞吞的从药箱里拿出针包和贴剂,道:“那这就开始?” 李云璟见他抽出几根长长的针,差点儿没跳起来:“师弟,我不要扎针!” 陆舟:…… 他道:“师兄,针灸不疼的。” 李云璟觉得自己好像作大发了,他抽了抽嘴角:“我,我还是吃药吧。” 老大夫:…… 袁叙白就伸着脖子看热闹,笑道:“阿璟你都多大了,又怕扎针又怕吃药的,小孩子都比你出息!” 陆舟瞪他一眼,在心里暗暗给他记了一笔。 他冲老大夫拱拱手道:“师兄身体不适,情绪难免不稳,还请老大夫见谅。既然师兄说要吃药,就烦请老大夫开方子吧。” 老大夫利落的将针包一卷,又从药箱里拿了纸笔,李云璟才放松下身体,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陆舟忽然想起吴槐说的香味儿,他便趁机问老大夫:“我瞧您这有贴剂,我在其他大夫那里倒很少见到呢。” 说起这个,老大夫颇有些自得起来:“我们济仁堂可是大陈数一数二的医馆,各地均有分号,如今太医院院首便是出身济仁堂的,若没点儿本事如何立足呀!” 陆舟笑眯眯道:“济仁堂的名号谁人不知,不过小子还有疑问。” 老大夫晃了晃脑袋:“说说看。” 陆舟就道:“我和师兄师弟都爱看话本,那话本里头常有打家劫舍的,挥一挥衣袖就把人给熏晕过去了,也不知这是个什么东西,竟如此神奇。” 老大夫先是鄙夷的哼了哼,然后才给陆舟解释:“都是些不入流的把戏罢了。早前有那学了几天医术的,学不下去了便去搞一些旁门左道。别说江湖上了,就是寻常里也得小心着有那拍花子的使这手段拐人呢。” 陆舟“哦”了一声,然后又问:“那有没有一种东西,人闻了之后不会立刻晕倒,而是要过一会儿才晕过去。这时间上如何把控呢?” 老大夫道:“这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在剂量上下下功夫罢了。有一种药水,是把药磨成粉,再用适合的剂量配以水,熬成汁液,用帕子浸透再晾干,味道就会留在帕子里。迎着风抖一抖,人吸入这味道,过不多时就会晕过去了。” 陆舟又问了:“味道会随风散掉么?” “当然!” 陆舟:“也就是说,晾干的帕子需要在一定时间内使用,否则的话味道散了,药效也就散了。” 老大夫就点了点头。 陆舟眉头一拧,陷入沉思。依吴槐所言,那人身上味道很是呛人,或许正如老大夫所说,他用了什么药粉之类的东西。如果这东西有时效性,而那人做好药粉之后又需要正好撞到吴槐,也就是说那人制作药粉的地方就在茶楼附近。 思虑间,老大夫写好了方子吹了吹墨迹,然后左右看看,问:“谁去抓药?” 陆舟头都没抬的指了指袁叙白。 袁叙白:…… 陆舟好心道:“放心去吧,有姜汤的,不会风寒的。” 袁叙白:“我可谢谢你了!” 袁叙白去送老大夫,陆舟就去厨房端了白粥过来。 “师兄,你现在病着得吃些清淡的东西。我叫华嫂子煮了粥,软软糯糯的,你吃一碗垫垫肚子,省的回头喝药胃里难受。” 李云璟靠着床有气无力道:“师弟,我没力气。” 陆舟福至心灵,瞬间领会了李云璟的意思,他笑道:“那我喂师兄好了。” “……师弟,白粥也太没滋味了,我想吃爽口小菜。”他抠着陆舟的掌心,委屈道:“就上次你给我的爽口小萝卜,我还觉着挺好吃的。” 陆舟:…… 他撂下碗,然后冲李云璟眨眨眼,李云璟就明白了,小声道:“没事儿,大头且得一会儿回来呢。你变吧。” 陆舟手掌一摊开,一小包爽口小萝卜就落在掌心了。虽然已经看过好多次了,李云璟仍是觉得新奇。 陆舟就道:“你先吃,吃不完的我再放回去,别给大头瞧见了。” 李云璟笑眯眯的咬了一口:“脆脆的,真好吃!还有那个指甲大小的小馒头,哦哦哦,旺仔小馒头,我也想吃了。” 陆舟当然会满足他啦! 李云璟忽然就觉得太幸福了,他都有点儿不想让病好起来了。 不过幸福归幸福,他可还没忘正事儿呢。吃饱喝足了,他靠在床上玩儿陆舟的手,然后不经意的问:“师弟今天要出门去么?你昨天不是说要和江学兄一起研究那两封信么?我现在没那么难受了,你去吧。” 他那点儿心思就差写脸上了,陆舟还能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昨天回来他就闷不吭声的,想必心里就琢磨这事儿呢,还把自己给琢磨病了。自己要真出门去找江学兄了,他师兄绝对能给他来一个原地去世。 陆舟无奈道:“师兄病了,我当然要陪师兄了。” 李云璟有一丝隐秘的快乐,不过面上仍是一脸无所谓道:“师弟既已应了江学兄,总不好失信于人。我没事儿的,真的。” 陆舟:…… 他道:“江学兄会理解的,大夫也说了,师兄的病势有些凶,我若走了心里也会惦记,哪能专心做事呢。” 李云璟一听这话心里更舒坦了,他忍不住笑了一声,道:“总得和江学兄说一声吧,万一他等你呢?” 陆舟就道:“这倒是,正好大头也快回来了,让他替我给江学兄捎个口信儿吧。” 刚进屋的袁叙白听到这话,忍不住啐了一口:“狗!” 第94章 第94章 陆舟又往炭盆里扔了一根炭条,然后脱了外衫爬上床。李云璟扯过被子盖在陆舟身上。师兄弟俩就这么并排靠在床上,窝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一人寻了一本书来看,好不惬意。 李云璟一手握着书,一手从二人中间搁着的纸袋里拿旺仔小馒头吃,陆舟还贴心的给他配了一杯热可乐。 李云璟忍不住喟叹:“喝着快乐神仙水,简直快活似神仙呐。师弟,我们要是一直都能这样就好了。” 陆舟就道:“我倒觉得我们每天过的都挺好的。” 李云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毕竟我们师兄弟都在一处嘛。要是像大师兄一样可就惨咯……对了,听说大师兄外放到地方去做县令了,也不知道大师兄习惯不习惯,我倒觉得地方上皇帝老子管不着,反倒落个自在。” 陆舟道:“在京有在京的好处,不过若论锤炼政务,还是地方上更锻炼人,日后在仕途上也能走的更远。” 李云璟表示同意:“听说咱们这位皇帝挺年轻的,也敢用人。诶你说大师兄有见过皇帝么?这么年轻的皇帝会是什么样呢……” 陆舟就道:“应当是没见过的。京城有那么多高官呢,大师兄虽得那位伏先生看重,但凭他在京的官职是没有上朝的资格的。” 李云璟挠挠腮:“殿试的时候应该有见过吧。” 陆舟道:“殿试时是不可直视天颜的。” 李云璟惊讶:“那岂不是有些人当了一辈子官可能连皇帝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陆舟点头:“也有可能哦。即便殿试时偷偷瞥那么一眼,其实也看不清楚的,朝臣们上朝的宫殿是很大很大的。除非前三甲会很受皇帝青睐,可以得见天颜。但听闻大师兄殿试的那年简直神仙打架,又有刘曹两家插手的缘故,大师兄没能拔得三甲,倒是可惜了。” 李云璟道:“师弟,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大师兄私下给你写信了?先生给你开小灶了?” 陆舟:…… 他道:“师兄,我们除了睡觉几乎都在一起,先生有没有给我开小灶你还不清楚么?我这是……在其他地方看到的!” 当然还是得益于七七系统里的纪录片啦!虽然很少很少,只有那一部,还是有关前朝的,不过历来皇宫应该都大差不差的吧,陆舟如是想。 李云璟见他目光呆了呆,便一副了然的神情道:“我知道了,是不是师弟的那个天眼系统,师弟是不是可以看到皇宫长什么样子呀?” 陆舟回神过来就见李云璟瞪着眼睛看着他,满怀期待的样子好像村长家那只总爱跟他们讨骨头的大黄狗。陆舟扑哧一下乐了,道:“师兄,天眼系统还没开呢。我是用另一种东西看的,叫视频。只是这个东西我没办法弄出来给你看。等等吧,也许有一天我会带你看看那个世界呢!” 李云璟眼睛瞪的更圆了,他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问:“我,我也能上天了么?” 陆舟:…… “等到那一天师兄就知道了。” 李云璟:“忽然就觉得日子有盼头了。” 陆舟:“好像你以前过的有多苦似的。” 李云璟嘿嘿傻乐几声。 傍晚时吉祥来敲门,说该吃晚饭了,问陆舟是去外头吃还是端屋子里吃。 陆舟扭头看李云璟,李云璟伸了伸胳膊腿,晃了晃脖子,道:“都躺了一天了,出去透透气儿吧。” 陆舟去衣柜里取了一件大氅给他:“师兄多穿点。” 李云璟笑眯眯的接过来:“多谢师弟啦!” 吉祥看了看两人,挠挠头就跑了。 陆舟就喊他:“给你留的功课做完了没有?饭后我要检查的。” 吉祥苦着脸道:“马上就做完了。” 袁叙白从屋里出来时吉祥正咬着笔头做功课呢,他双手抄袖凑过去笑道:“呦,小吉祥又写字儿呢,我瞧你都写了一天了,还没写完呀。” 吉祥抬头瞥他一眼,嘟了嘟嘴没吱声。 袁叙白扭头就跟陆舟说:“瞧给孩子逼的,你也太严了吧。” 陆舟拿过碗筷,递给李云璟一副,漫不经心道:“珍惜现在的时光吧大头,后天先生要来看我们了。” 袁叙白忍不住头皮一紧。回想起上两次荀先生来的时候简直生不如死,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书竟然还赶不上两位师兄! 袁叙白也没空管吉祥如何了,赶紧扒饭,还边说道:“回头借二位师兄笔记一用。” 师兄弟三人闲扯几句,陆舟忽然问:“咦,怎么感觉好几天没看见青叔了?” 李云璟也道:“是哈!我都生病了呢,青叔都没来关心我。”他把嘴角的米粒抹进嘴里,无所谓道:“可能忙吧。自从秋收那会儿小叔回来一趟之后,好像青叔和大杨都挺忙的。” 袁叙白道:“我们也很忙的!” 陆舟:“等先生来了我们会更忙的。” 袁叙白加快了扒饭的速度:“我话本还没看完呢,今晚打算小小的熬一下夜。” …… 袁叙白吃完饭就刺溜钻回房里了,陆舟和李云璟在院子里走走消化消化食儿,又指点了吉祥的功课,便也回屋里歇着了。忙乱的小院复归安静。 而彼时的宋家却很不平静。 宋宏明眉头紧的能夹死一只苍蝇,他语气很不好,质问眼前的中年男子:“你们怎么回事儿,竟连个泼皮都看不住。他身上干系可大呢,若落到对家手里,等着我们的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中年男子道:“表弟莫急,我已加派人手去寻人了。就算找不到人,咱们不还有曹大人么,我就不信曹大人能舍得这巨利。只要有利可图,曹大人就不会放弃我们,任那小泼皮落到谁手里,有曹大人在,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没错,这中年男子正是宋宏明老娘尹氏的亲侄子,宋昱的舅舅尹辉,尹氏赌坊的大东家。 宋宏明盯了他一眼,道:“如今形式大不如前,自雪灾之后,皇帝严查各地官员,削了不少官儿,虽然还没有伤到刘曹两家的筋骨,但多少还是受掣肘的。尤其刘家掌事的刘秉,此人做事瞻前顾后,为此刘曹两家也损失不少。曹大人三令五申不许我们在这时候跳出来,此事恐怕要费一番周折。总之就算把成都府翻个底儿掉,你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 尹辉敷衍的点点头。然后下巴抬了抬,道:“你后院那位主儿想什么呢,尸体都搁了几天了还不发丧,这是叫谁看笑话还是怎的?” 宋宏明道:“曹氏已经传信给曹大人重查此案,只是消息来回还需要些时日,但王提刑突然接了这案子,恐怕当中还有些曲折。她若留那便留吧,北边的事儿悬而未决,眼下也顾不得她了。” 尹辉就道:“那多晦气啊,指不定咱们出这事儿都是叫她给妨的呢,哪有把尸体搁家的,这不压运道么!” 宋宏明觑着眼看尹辉,他道:“你如此心急发丧之事,莫不是阿显的死和你有关?” 尹辉猛一拍大腿:“那哪能呢,我虽看他不顺眼,但他好歹是曹大人的亲外甥,我能动他么!” 宋宏明就道:“我们和曹大人利益休戚相关,早些年的确要靠曹氏和阿显从中说说话,但如今就算没有那层关系,曹大人也依然不会放手我们这边的经营,这些你都知道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道:“不过对你们尹家而言,阿显的存在却会损害你们的利益。娘心疼阿昱,尹氏表妹也从曹氏手里拿过掌家权,宋家的半数生意我也交给阿昱经营,尹氏赌坊也在他手上。但很显然你们尹家想要的不止这些,你们惦记的是我宋家的全部产业。” 尹辉脸颊抽了抽。 宋宏明继续道:“但很可惜,曹氏比我们想象的更精明,不过一句话,便将宋家半数产业收回,让尹氏表妹这么多年的辛苦经营毁于一旦。” 尹辉目光变得阴鸷起来:“如果没有曹氏,我妹妹才是宋家的正妻,阿昱才是宋家的嫡子,这些本该就是他的。” 宋宏明难得说句明白话:“可如果没有曹氏,便没有宋家的今天,更不会有尹氏的存在。” 尹辉阴阴的瞪着他:“表弟说这些是在怨怪我们了?” 宋宏明摇了摇头:“我只是希望表哥看清形势,阿显已经去了,我不管这件事和你们到底有没有关系,但我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尹氏斗不过曹氏,我们若在这上头继续耗下去,只会让对家坐收渔翁之利。” 尹辉哼了哼,道:“无论如何,你先让曹氏把那死人发丧了去。听说姑姑近来身子骨又不好了,夜里常常不得安眠,都是那死人给闹的。” 宋宏明揉了揉眉心,一脸烦躁的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会着手安排的。还有,你也别一口一个死人死人的叫,那毕竟也是我宋宏明的亲生骨肉。” 他好像忽然记起宋显的好了,不由叹道:“按说阿显对生意不感兴趣,他书读的好,日后是要走仕途的。又有曹大人当靠山,仕途必定顺顺利利。到那时叫阿昱掌管家里生意,他们兄弟一人在朝,一人从商,互相扶持,我宋家焉能不长长久久,可惜了……” 尹辉嗤笑:“早前倒常听你骂宋显和曹氏不将你放在眼里,如今人死了你倒惦记起他的好了,晚了!” 宋宏明老脸一红,可心中又的确隐隐生出一丝悔意来。只是晚了,真的晚了…… 第95章 李云璟身体底子是真的不错,第二天病势便有些退了。他知道师弟心里惦记吴槐的事儿,况且这事儿早早了结,他们也好早早的回溪山村过年。所以他没再缠磨陆舟,叫他出去走动走动,看看王提刑和江子义那边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陆舟也是这么想的,再过不久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团圆的,总不能让吴槐自己在大牢过吧,总不能让宋夫人连过年都要惦记宋显的死因吧。 他道:“大头补功课呢,师兄若无聊便看话本吧。”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在你房里留了小零食,不过师兄病才刚刚好转,万不能贪吃,仔细吃坏了喉咙。” 李云璟冲他抛了个媚眼儿,贼笑道:“师弟真懂我心!” 陆舟也笑了笑,嘱咐道:“有事儿就喊吉祥,我叫他煎药去了,师兄别忘了吃药。” 袁叙白从窗户瞧见师兄弟俩跟那儿说了半天话了,就忍不住道:“陆小四,你怎么出个门磨磨蹭蹭的,知道的是师兄弟,不知道的还当新婚小夫妻依依话别呢,能不能行了!当谁没生过病似的!” 也别怪他看不惯,谁让昨天那姜汤那么辣,还有姜糖!姜糖!! 陆舟暗瞪他一眼,扭头再看师兄时,心里多少有那么点儿刺挠的感觉。尤其是师兄脸颊红扑扑的,双手抄进衣袖里,低头跟那儿乐,可不就跟个小媳妇儿似的。陆舟摸了摸嘴角,顶着一脑门心思走了。 才刚走到自家院门口,就和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江子义撞了个满怀。 陆舟见眼前的人丝毫没有素日的沉稳,头发乱糟糟的,胡茬爬了满脸,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一看就知是熬了夜的。 陆舟扶他一把,江子义才堪堪稳住身形,他一把反握住陆舟的手,激动的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信是怎么回事儿了!” 李云璟听着动静小跑过去,就见陆舟和江子义抱在一起了!他哎呀哎呀一叠声的叫唤着,跑过去问:“干嘛呢干嘛呢!“ 陆舟头皮一紧,忙喊道:“师兄快来帮忙,江学兄适才险些就摔倒了!” 陆舟这一嗓子让江子义也醒过神儿来,方知自己此刻这般模样冲撞过来,实在是太失礼了。 李云璟瞧见江子义模样,忍不住道:“江学兄也是个体面人,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陆舟咳了一声。 江子义脸皮也有些泛红。 他推开陆舟的手,朝二人拱手作揖:“是子义失礼了。我一发现这信的奥秘便忍不住跑了出来,实在是……” 陆舟道:“辛苦江学兄了。你一大早过来定是还没吃早饭,正好厨房灶上还有粥,你先吃一口垫垫肚子,我们边吃边说。” 江子义指了指自己的头说:“不知可否借水一用,我想洗漱一番。” 陆舟点头:“应当的。吉祥,你带江公子去洗漱,然后问大头拿一身干净衣服给江公子换上。” 江子义又拱了拱手,郑重道:“多谢了。” 他走后,陆舟瞥了眼李云璟:“师兄怎么也不披一件大氅,若再着凉该如何是好。” 李云璟小声嘟囔:“生病了也挺好的。” 陆舟听见了。他琢磨琢磨,觉得还是应该好好和师兄谈谈。于是他将李云璟拉回房间,问他:“师兄好像对江学兄有意见。” 李云璟瘪了瘪嘴,吭吭哧哧没说话。 陆舟又道:“师兄不喜欢我和江学兄走的近,为什么?” 李云璟:“你问这么直接呀,看来我这点儿心思你心里门儿清呢。” 陆舟:“也不知是谁,那嘴巴撅的都能挂油瓶了。” 李云璟不自在的挠挠腮,说:“我好歹是你师兄,你多少得尊重尊重我吧,你和江学兄说话就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还总是一脸崇拜的看他。你对大师兄都没有这样子过!” 陆舟:…… 他咂摸一下,然后端端正正的冲李云璟拱手作揖,拿腔捏调的说:“师兄,师弟这厢有礼了。” 李云璟一脸嫌弃。 陆舟就道:“这样够恭敬么师兄?” 李云璟给噎了一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心里也怪烦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师弟解释,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他也解释不明白。 外头袁叙白已经喊他们了,李云璟就推着陆舟出门:“行了行了,回头再说,正事儿要紧。” 陆舟被他推着出去,还不忘回手勾住屏风上挂着的大氅:“外头冷呢,师兄穿上。” 李云璟接过大氅胡乱的披上,揣着一肚子弯弯绕绕跟着陆舟去院子里了。 袁叙白忍不住刺儿道:“你俩整天在房间里叽叽咕咕的干嘛呢!小夫妻也没你俩这么腻乎的呀。” 也不知哪个字儿戳着李云璟肺管子了,他狠瞪了眼袁叙白:“笔记还借不借了!” 袁叙白立马举起双手:“师兄霸霸我错了!” 江子义狐疑的看他一眼:“霸霸?!这是何意?” 袁叙白嘿嘿一笑,摆摆手:“没甚没甚,我们说着玩儿的。” …… 江子义喝了碗粥,方觉腹中升起暖意,他将那两封信拿出来,理了理思绪道:“这两封信的确是有人伪造的。我一开始想不通为何字体会如此相似,那是因为我在模仿别人的字迹时会着重看那人的文风和字体形态。你们知道我对书法一向沉迷,所以每每拿到一副字帖时总要去看他的笔势笔锋,以此来判断书写之人的性情如何。以至于我从一开始便走入一个误区,以为写这两封信的人也和我一样,所以才能将字体模仿的神形皆俱。” 陆舟跟着点头:“我起初也是这般想的。” 江子义就道:“后来我拿了一些宋显的书稿继续钻研,方才发现一丝不对。我们常说字如其人,其实也可以说是字随心性和心情。我在不同的心境下写出的字迹也会有所不同,但通常来说,一篇字便是一个整体,我们总不会写一个字便换一种心境吧。” 他指着那两封信,继续道:“一个人惯用的字迹一般不会变,这两封信上的字体也的确是宋显和吴槐平时常用的。大体上看或许看不出什么分别,但若一个字一个字的细抠下来,便可知这封信的字都是拼凑上去的。” 袁叙白头大:“拼凑?”他歪了歪头说:“反正我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来。” 江子义给他解释道:“的确如此,若不是比对了大量的手稿,我也很难看出来。”他又从书篮里取出一沓手稿:“这是宋显平时练的字,他在写字时会习惯性的将最后一笔拉长,但他若心情不好了,便会在最后一笔要收势时拐出一笔,就好像多了一条小尾巴一样。我在这信上找到两处这样的字,对比下来发现这两个字竟和他其中一份手稿一模一样。” 陆舟眼睛一沉:“拓印。” 江子义一拍桌子:“没错,就是拓印!那一篇手稿我记得,当时他和宋宏明闹了些不愉快,这通篇手稿龙飞凤舞,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拐了不同程度的弯儿,后来我看到这份手稿时还笑过他。犹记得他当时说过,要将这手稿留下来,他说怒气伤身,日后万不会再和无关紧要的人生气了。” 他又道:“至于宋显收到的那封吴槐“写”给他的信,鉴于我对吴槐这个人并不了解,吴槐的手稿除了书院里留下的,我找不到其他,也只稍作比对,大概可以认定也是拓印。” 陆舟脑子里忽然快速的闪过什么,他眼睛微微一瞪,说:“吴槐说他随身带着匕首正是因为当时赌坊的人常常上门骚扰。起初吴槐把自家的东西拿去当,但仍还不上赌债。他说赌坊的人曾上门抄家,不管什么都拿,他好多书都被赌坊的人给抄走了。” 江子义就道:“也难怪了,我去吴家找吴槐的手稿时居然找不到多少。许是赌坊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搬书的时候连手稿也给抄走了。” 陆舟在桌上敲打着手指,他说:“是无意的,还是有意为之呢?” 李云璟就道:“所以师弟还是怀疑宋昱。” 陆舟道:“目前他的嫌疑最大,他的杀人动机也最明确,甚至案发地点都对他更有利。我还是去见见王提刑吧,不知道他从官差那里套了什么话出来。” 江子义道:“我与你同去。” 李云璟抬了抬屁股刚要起身,想到适才陆舟问他的话,便又把屁股稳稳当当的落回凳子上了。 他说:“我身体不舒服,我就不去了。” 陆舟瞄他一眼,偷笑了一下,然后道:“师兄回屋里休息休息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李云璟故作镇定:“办正事儿要紧,替我向王提刑问好。” 袁叙白立马举手:“也替我问个好儿,我得补功课去了。” 李云璟也施施然站起身:“那我回屋看话本了。师弟昨天看的话本似乎挺有意思的,我见师弟都看入迷了。” 陆舟见二人都回屋去了,便和江子义一道去提刑司衙门。一路上和江子义探讨探讨案情,又说了说学问上的事儿。听说荀先生要来访,江子义还说也要上门拜访。陆舟当然乐得答应,不过师兄恐怕又要别扭了。 想到师兄,陆舟脑子里忽然又飘过什么东西,他好像忘记收东西了…… 他猛地一拍脑门,心里暗叫不好!他昨天看的话本忘记收了!那个在七七的世界被称为“耽美”的话本!!! 第96章 李云璟坐在桌前,托着下巴望着天儿,总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不知怎么,脑子里莫名蹦出“深闺怨妇”四个字儿来。他吓了一跳,紧忙抚了抚胸脯。兀自叨叨着:“如果胡思乱想能变瘦,我现在恐怕只剩下灵魂了。” 他甩了甩脑子,拖着步子往床上去,还不忘顺手牵走桌上的“旺仔小馒头”。 陆舟昨天看的话本还在枕头下压着,露出半边书封来,李云璟随手抽了出来,懒洋洋的往床上一栽歪。拈起一颗小馒头,用小手指勾着书页,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前头写腥风血雨的江湖,李云璟一下子就看进去了,忍不住拍手叫好。只是越往后看就越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仔细咂摸书里的遣词造句,忽然猛地瞪圆了眼睛,紧跟着就感觉浑身血液逆流,脸色瞬间涨的通红。那册书攥在手里仿佛一个烫手山芋,烫手是真烫手,但他又舍不得扔! 他不由呲牙咧嘴道:“这,师弟,他他他,他看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虽是这么叨叨着,他仍没放手那册书,反而又往后翻了翻,似乎还挺期待主角最后能走到什么地步。毕竟在李云璟的认知里,这样的感情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若他们不能为世俗所容,又该何去何从呢…… 此时的陆舟还不知道他师兄已经开始操心起书中角色未来的归宿了。他此刻已在提刑司衙门,先去大牢给吴槐送了些吃喝还有书。待王自清忙完手头的事务,他们才坐在一起交换了近两日调查得来的线索。 江子义先同王自清说了那两封信的事儿,然后问王提刑:“不知这样的证据是否可以洗清吴槐身上的嫌疑,或者能否先将人保出来。” 王提刑摇了摇头:“除非找到本案第二个嫌疑人,否则仅凭这些证据恐怕是不够的。” 陆舟也有些失望,他问王提刑:“不知官差那里可有什么新的线索。” 王提刑道:“那些官差本官亲自盘问过,依他们所言,当晚是宋家人去衙门报的官,说他家公子去自家茶楼消遣,但至深夜仍未归,家中主母惦记,请官差帮着寻人。” 他嗤笑一声:“宋家的事儿官府还是很上心的,不过基于宋宏明这人委实小气,给他办事儿得的赏钱并不丰厚,大夜里的官差们也不愿折腾,便径直奔宋家茶楼去了。不过他们也说了,茶楼当时是锁着门的。我特意问过是否反锁。官差说茶楼的确是从里面锁上的,外头看里面黑漆漆的,根本就不像有人的样子。” 陆舟拧了下眉,道:“那官差为何要破门而入。按说常人看到这种情况,应当不会再进去了。” 王提刑有些哭笑不得,他道:“官差们说他们当时肚子里窝火,就想让宋宏明出点儿血,二话不说就把门锁给劈了。然后一大帮人哄的冲进茶楼里,想着顺便拐带点什么,结果没想到刚一破开门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适逢三楼出了点儿动静,他们便直奔三楼去了,就发现倒在地上的宋显,还有手里握着刀的吴槐。” “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吴槐被当成杀人犯逮了起来,宋家那边也没什么异议,此案若非你们奔走,恐怕吴槐就要背负这冤屈了。” 江子义就道:“最关键的点就在于官差上门时茶楼的门是反锁的。” 王自清点头:“没错,这也是凶手高明的地方。如果你们没有发现第一凶案现场,没有发现宋显尸体的异样,恐怕很难替吴槐脱罪。即便是现在,想要找到凶手也很困难。我知道你们怀疑宋昱,宋夫人也是。” “她将那朱掌柜送到提刑司衙门,我动用了些手段去审,也没审出什么来。而宋夫人那边给出的答案也和朱掌柜的说法对的上,的确是宋宏明叫朱掌柜收拾的地字号。照宋宏明的说法,人死了就是死了,又不能死而复生,生意该做还是得做。” 江子义握了握拳:“宋显有这样的父亲,真让人感到悲哀。“ 陆舟却道:“但宋昱有这样的父亲,却又很幸运。” 王自清咂摸着他的话:“听你这意思,你似乎确定宋昱一定参与其中了。” 陆舟理了理衣袖,眼帘低垂,他道:“我不会随便冤枉一个好人,我会找到证据尽快了结此案的。我爹娘还有李祖母他们都等着我和师兄回家过年呢。” 王自清掐指一算,忍不住拍了下脑门,紧忙吩咐小厮:“速去城门口守着,算算日子夫人他们今日便要到了,若不见我派人去接,夫人必要恼我了。” 小厮忙道:“大人放心,王管家早早就去城门口等着了。” 王自清这才长吁口气,回头冲陆舟二人拱拱手:“见笑见笑。夫人此行带了些家乡特产,回头二位也拿上一些。” 陆舟和江子义忙回礼道:“多谢王大人了。” 从提刑司衙门出来天已经有些晚了,江子义道:“我得去给我娘买药,今日恐怕来不及将衣裳还给叙白了。劳请宴舟替我说一声,明日子义必将衣物归还。” 陆舟道:“江学兄客气了,伯母近来身体有恙,倒是辛苦江学兄了。改日我和师兄弟去看看伯母,江学兄万勿推辞啊。” 江子义笑着说:“我高兴还来不及。上一次你们来我家,我娘可高兴了。她还跟我夸你了,说四郎这孩子懂事儿还贴心。” 陆舟挠挠头,大言不惭道:“我一向都很招人稀罕的。” 江子义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在前面巷口分开,陆舟想了想,拐去小食街买了吊炉肉饼和梨汤。 到家时院子里静悄悄的,袁叙白在房里做功课,陆舟敲开窗把肉饼和梨汤递了过去。袁叙白叼着肉饼,双手接过汤,呜呜呜的说:“谢师兄!”然后又低头补功课去了。 紧跟着到了李云璟的房间,陆舟犹犹豫豫有些不大想进去。他似乎已经想到师兄会用什么眼神看他了。 许是闻到了肉味儿,还不等陆舟敲门,李云璟已经啪的把门打开了。探出一颗脑袋,眨着通红的眼睛说:“我正想吃肉饼呢!” 陆舟忙把东西递过去,顺势跟着进了屋,然后装作不经意的问:“师兄眼睛怎么红了。” 李云璟咬了口肉饼,指着床上扣着的书说:“被别人的爱情感动了。” 陆舟:…… 他目光幽幽的看着李云璟,问:“师兄,看懂了?” 李云璟听他这么一问,差点儿没给肉饼噎死,他紧忙灌了口梨汤,用谴责的小眼神看了眼陆舟,道:“你师兄是傻子么!历来也有断袖之说,只是多是富贵人家的消遣罢了,倒还从未见过书中这样的感情呢。” 他反过来又问陆舟:“我说师弟你小小年纪,怎么突然看起这种书了?” 陆舟歪了下头:“哦,随便翻出来了,我也没想到是这种……” 李云璟“哦”了一声,又咬了口肉饼,和陆舟说:“那你接着看吧,我都看完了,还真挺好看的。” 陆舟嘬了下牙花子,有些纠结的问李云璟:“师兄不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李云璟眼睛瞪的溜圆,见师弟认真的看他,便暂时将肉饼放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道:“起初是有些奇怪的,只是看着看着便觉他们也挺不容易的。有句词说的多好,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他们没有作奸犯科,没有祸国殃民,只是两个男子互生情愫便许诺相偕到老,而他们也一直坚守诺言,为这份感情不屈不挠……再说了,不就是杜撰的话本么,又不是真的。话本里光怪陆离,什么没有,看个热闹呗!” 陆舟撇了下眼:“那师兄还感动的眼睛都红了。” 李云璟:“……我这是共情!”他叹了口气,道:“谁让我内心柔软,侠骨柔情呢。” 陆舟:“肉饼都堵不上师兄的嘴了么!” 李云璟:…… 陆舟从袋子里抽出一个肉饼叼在嘴里,然后去李云璟的书桌上拿了纸笔过来。他把案发以来自己想到的所有点都在纸上标记出来。 李云璟探头过去,就见他在纸上写了一串名字:“……宋显,宋昱,吴槐,焦明,尹氏……咦?还有吴树?你见过他?” 陆舟摇头:“但我总觉得这个人出现的突然,消失的也很突然。他和尹氏赌坊有关,而尹氏赌坊又是宋昱舅家的产业,目前由他打理。吴槐的手稿也是被尹氏赌坊的人给抄走了……” 李云璟大概明白陆舟的想法了,他又问:“你不是有指纹系统么,对了,把吴槐的匕首拿过来验一验不就知道了。” 陆舟就道:“那匕首经过太多人的手了,上面的指纹很繁杂。而且我们还得想办法拿到宋昱的指纹才行。” 他叹道:“这毕竟是另一个时代的产物,是顺应那个时代而诞生的。我或许可以用它来参考,但它却并不适用于我们这个时代。难道没有指纹系统我们就没办法办案了么?当然不是,王提刑也一样办了很多大案。我以后不会再用指纹系统了,我会用自己的方法破案的。” 李云璟竖起大拇指:“师弟威武!” 陆舟略有些矜持的抬了抬下巴。 七七幽幽道:“你就抠吧!” 陆舟:……瞎说什么大实话! 第97章 项冬青蹲在房顶上,目光灼灼。不知听到什么动静,他动了动耳朵,微微眯起眼睛。待目标走近了,他从房顶一跃而下,犹如猛虎捕兔一般将人擒住。 那人还来不及惊叫出声,就被项冬青一掌劈晕过去,忍不住骂骂咧咧道:“找了你好几天了,要冻死项爷我了!” 他将人拖到车里,连夜赶着马车往成都府去,赶在天亮开城门时入了城。离家好几日,他还怪惦记少爷他们的,算算日子这时候书院已经考完试了,他们恐怕早就回溪山村了吧。 清晨的府城似乎也是半梦半醒的,街道上还有些冷清,小商贩们打着哈欠开了铺子的门,唠叨着要生意兴隆之类的话。 项冬青赶着车拐到洛儿巷,在一户不起眼的院子停下,叩响了门。不大会儿功夫便有个婆子来开门,身后还跟着个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见着项冬青,笑眯眯喊:“青伯伯!” 项冬青将孩子抱起来掂了掂,笑道:“大郎怎么起这么早,你爹呢?” 杨大郎指了指里边,奶声奶气道:“洗脸。” 这是大杨的儿子,婆子是奶娘,她自是见过项冬青的,便道:“项爷清早前来还没吃饭吧,快请进,我叫人把车赶进来。” 项冬青把杨大郎递给奶娘抱着,然后道:“不必,你去叫大杨过来,家中人若无事莫往前院来。” 奶娘一听便知是要紧事,忙抱着杨大郎去后院了。 项冬青独自拆了门槛,先将马车赶了进来。大杨过来时,他已经将院门关好了。 大杨走过去低声问:“就是他了?” 项冬青点头:“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将人送去陆通判府上,但切记不能暴露我们。” 大杨有些为难。项冬青觑他一眼,不耐烦道:“怎么着,这么点儿事犹犹豫豫的,我大冷天的追他好几天还没说什么呢!” 大杨忙道:“不是不是,主要是吧,少爷掺和进宋家的事儿里了。” 项冬青猛地瞪大眼睛:“怎么回事儿?” 大杨就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儿给项冬青说了,还道:“四郎少爷和咱们少爷那是情投意合,啊呸,是臭味相投,啧,也不是,不是不是……” 项冬青一脸嫌弃道:“行了,别拽了,他们俩那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你就说说怎么还和宋家扯上关系了?又是跟那什么吴槐宋显有关?” 大杨就点头,凑过去低声说:“宋显被杀了,官府认定吴槐是凶手。这不是少爷他们就坐不住了,一听吴槐说自己有冤屈就上赶着要去破案。那王提刑也不知怎么想的,还真重审了这案子,问题是还跟书院征召了少爷他们,让他们负责这个案子!” 项冬青:…… 这几个孩子不仅上房揭瓦,还能上天,再把天给捅个窟窿出来。 他问大杨:“查到什么地步了?” 大杨道:“少爷哪能跟我说这个呀,这都是我自个儿叫人打听的。不过少爷昨夜里叫吉祥过来捎口信儿,说让我留意一个叫吴树的人,也许和本案案情有关。你说说你说说,我正准备给三爷写信说这事儿呢,我也怕少爷和宋家搅在一起,万一给曹喜摸到什么蛛丝马迹的……” 项冬青打断他:“吴树?” 大杨点头:“啊,吴树!” 项冬青就低头看了眼地上被他捆成粽子的人,忽然就有些牙疼。 大杨见他愣神儿,也跟着低头看那人,然后干巴巴的说:“不会是……他吧……” 项冬青:“大杨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大杨双手抄袖往地上一蹲,也颇觉头疼:“那怎么办,这人是往哪儿送啊?通判府?提刑司衙门?总不能真把人给少爷他们送去吧。” 项冬青抓了抓头:“最讨厌动脑子的事儿了。” 大杨深以为然,不能再赞同了。 项冬青一琢磨,说:“少爷不是让你留意吴树么?这么着,人先搁你这儿,过一两日你就告诉少爷,说摸着吴树的线索了,然后引少爷他们过来。且先看看吴树和他们那案子有多大关系。如若没甚牵扯,再将人送通判府去。可给我仔细盯牢了,这小子鬼贼鬼贼的,能从尹辉手底下跑出来,他倒有几分本事。” 大杨当然得答应了,他道:“我从布庄调人过来看守。” 项冬青安排完在大杨这里吃了早饭,逗了会儿杨大郎,才慢吞吞的往若水巷去。才到门口就听着院子里读书的声音,他还诧异了一下。推门进去见荀湛就在院子里,怪不得这几个小子这么老实呢。原是“如来佛”到了,他们翻不出五指山了。 他就倚在树下看少爷写字,心里也不知琢磨些什么。直到荀湛松口叫他们休息了,李云璟才伸了个懒腰。抬眼瞥见项冬青,笑着说:“青叔什么时候回来的!好几日都不见你了!” 项冬青就道:“少爷也是好本事呀,居然还跟提刑司衙门办案了。” 李云璟摆摆手:“小意思啦!” 项冬青:……我那是夸你么?! 荀湛眉头一蹙,目光直接落在陆舟身上,陆舟脖子一缩,道:“好友含冤,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荀湛道:“你有多大把握?” 陆舟:“八成。只要让我找到人!” 项冬青:“若找到人后发现和你的想法不一样呢?” 陆舟:“那就再找!宋显的死显然不是意外,既然是蓄意杀人,就一定有杀人动机。而宋显向来不常和外人来往,能对他起杀心的人数来数去也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我们一个一个的查,逐步逐步的分析,一定会找到真凶的!” 荀湛问他:“你验的尸?” 陆舟点头,又道:“后来提刑司衙门的仵作也重新勘验一遍,补充了些细节,也更断定宋显的死并非一人所为,凶手确实有两个人。” 项冬青则道:“你需要验证什么?听大杨说你让他帮你打听一个叫吴树的人?” 陆舟道:“我要知道那个人的双臂是否有抓痕。不过案发至今已有多日,便是有伤痕只怕也已恢复不少。所以此事紧急,若等伤口复原,恐怕又要多费许多周折了。” 项冬青眉心一蹙,道:“你可以还原凶杀现场么?” 陆舟点头。 李云璟忙举手:“我来!我扮宋显。” 陆舟道:“那我和青叔扮凶手。我们一个勒住宋显的脖子,一个用匕首刺宋显。” 陆舟抽了条腰带勒住李云璟的脖子,李云璟挣扎,双手死死的捏住陆舟双臂,双脚不停的蹬,项冬青压制李云璟,而后用匕首直接刺过去,连刺三刀。李云璟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 陆舟就指着李云璟的身上说:“当时宋显胸部、腿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是凶手压制宋显时在他身上留下的。而宋显挣扎过程中抓住另一个凶手的双臂,且在指甲缝中留下血肉碎屑。虽然人在濒死时力气很大,但寒冬我们穿的衣服也很厚,他即便力气再大,也只能在那人双臂留下淤青。既然他甲缝中有血肉,或许当时那人是赤着双臂的。也或许他本就衣衫单薄,是个穷苦人。” 项冬青眸光一闪,沉声说道:“我也会留意的。只是你见过吴树么?大杨见过吴树么?你既没见过人又如何找呢?” 陆舟道:“我听吴伯父说过吴树这个人,他身量和吴槐差不多,脸型也像。最显眼的是吴树左眼有道疤,从眉骨斜斜的滑过直到鼻梁处。” 项冬青就不说话了。 大杨正在家盘账,见项冬青去而复返,奇道:“又有什么事儿?” 项冬青直奔后院柴房去,他说:“我要先验证一件事。” 大杨好奇的跟了过去。 吴树已经醒了,他见项冬青进来,目光一狠:“你们这群卸磨杀驴的狗东西,枉小爷帮你们做了那么多事儿,如今又落到你们手里,要杀要剐随便,小爷没在怕的!” 项冬青嗤笑一声:“那你抖什么。” 吴树恶狠狠的瞪他。项冬青只觉得他可怜。他走上前去捏了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臂,问他:“冬天打赤膊,你不冷么?” 吴树:“习惯了。小时候吃都吃不饱,有得穿就不错了。” 项冬青把他袖子往上稍稍撩了撩,果然在他手臂上有几点抓痕,已经结了痂,眼看就要脱落了。 项冬青道:“你想活么?” 吴树摇头大笑:“谁能不想活着,我吃了这么多苦,无非就是想要活下去,要像个人一样活下去!不是那些人眼中的苍蝇,臭乞丐!” 项冬青:“你要像个人,首先就得先干人该干的事儿,不然即便套上人的躯壳,也只是披着人皮的恶狗罢了。” 吴树眯眼看他:“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项冬青就道:“想报仇么?” 吴树沉默一会儿:“你们不是尹家的人,也不是宋家的人?” 项冬青:“你还不算笨。” 吴树就道:“只要能让我活着,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项冬青拍拍他:“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实话实说,把你和宋家尹家那些勾当公诸于世,自有人收拾宋家。” 吴树道:“别欺负我不懂律法,此事若被朝廷知悉,我岂还有命在!” 项冬青扬了扬眉:“你以为你现在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么?我只要抬抬手,你就去见阎王了。而宋家和尹家那些人却依然好好的活着,继续吃香喝辣。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你好好想想吧。” 大杨一头雾水的跟着听了全程,然后又一头雾水的跟项冬青出去了。 他道:“不是说自有通判他们审,咱们不插手么,怎么你突然过来问话了?” 项冬青道:“我只是想验证四郎的猜想罢了。大杨,明天就把人交给四郎吧。既然他们已经插手宋家的案子,就给他们一个圆满的结局吧……” 他走出几步,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忍不住问大杨:“你说这世上有鬼神之说么?” 大杨:“……这你得问我娘,她整天求神拜佛呢。” 项冬青道:“也许真是苍天有眼吧,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呢……” 大杨摸摸头:“你叨叨什么呢?” 项冬青:“没什么。只是希望老天爷继续擦亮眼,让过去尘封的冤屈重见天日。” 第98章 “什么?!人找到了?”陆舟一大早起来就听见这好消息,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大杨办事效率这么高么? “人在哪儿呢?” 大杨道:“就在我家后院柴房呢,四郎少爷,你可千万别坑我呀。万一这人和你那案子没关系,人家再反咬一口说我绑架,这这这……” 陆舟敷衍的安慰道:“放心放心,回头我叫王提刑出面解决,就说是官府办事儿,绝对不让你摊麻烦。” 大杨:四郎少爷这话怎么听着好像使唤王提刑一样。 不过管他呢,反正也只是给四郎少爷演场戏嘛! 陆舟还道:“大杨事儿办的不错呀,回头让你家少爷给你加钱。” 李云璟幽幽道:“四郎少爷掏钱,我给大杨。” 陆舟:…… 荀湛听说了这事儿也跟着要去大杨家。依旧是项冬青赶车,荀湛和三个弟子坐在车里,隔着一道帘子,几人就这案子又做了一番讨论。 荀湛道:“你怀疑吴树也只是从吴槐父亲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吴树的事,但事实上你们并没有见过吴树,就连吴槐也没有。如果吴槐父亲所言真假参半,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吴树这个人呢?” 陆舟就道:“断案要讲证据,的确我所有的怀疑和推断都是建立在吴伯父的说辞上。但若依照这个说辞可以继续推进这个案子,那就不能说我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反正都没有什么头绪,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荀湛点了点头。 项冬青又问陆舟:“那案发现场怎么说,茶楼既是反锁的,凶手又是如何出去的呢?” 陆舟就道:“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凶手杀人之后根本就没有离开。” 袁叙白惊呼:“没有离开?那怎么官差没有看到他们!” 陆舟看了眼李云璟,李云璟也看了看他,然后就想起小时候他们玩儿捉迷藏的事儿了,他恍然大悟,说:“凶手就藏在茶楼三层。三层不只一间天字号,还有其他房间。他故意在三层弄出动静就是为了直接把官差引到三楼去,这样既能让官差直接发现宋显和吴槐,又掩盖了真正的凶案现场其实是地字号的事实。而等官差拿了人之后,他们自可大摇大摆的离开茶楼了。小时候我和师弟玩儿捉迷藏,师弟经常用这招!” 陆舟道:“没错,这是最大的可能。但目前我还有一件事无法确定,就是凶手是怎么进入茶楼的。” 项冬青道:“会不会凶手一直都藏在茶楼没出去?” 陆舟摇头:“不会。如果凶手一直在茶楼,那么吴槐晕过去之后,凶手完全可以在天字号将宋显杀死,不必大费周章的搬动尸体。起初我们都倾向于宋显准备出门找大夫,正在这时碰到了破门而入的凶手。但官差却说他们到时茶楼是反锁的。所以凶手到底是怎么进去的仍然是我无法推断出来的。除非……” “除非什么?”袁叙白忙问。 陆舟不是很确定的说:“除非宋显有钥匙,他是自己开的门。而凶手又恰好知道宋显有钥匙,所以就在门外等候。” 袁叙白:“那也太巧合了吧。对了,你们不是验尸了么,如果有钥匙你们应该会看到吧。” 陆舟摇头:“宋显身上什么都没有。”他摁了摁眉心,说:“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真凶就在我们身边,我似乎隐隐约约能抓得住他模糊的身形,但却始终抓不到实处。” 项冬青道:“也许很快就能拨云见日了。” 陆舟:“希望如此吧。” 杨大郎见家里又来了这么多人,高兴的手舞足蹈。陆舟将人抱起来哄了哄,又给他抓了一把糖。杨大郎笑眯起眼:“我最喜欢四郎叔叔了。” 李云璟就逗他:“你是最喜欢四郎叔叔的糖吧。” 杨大郎把糖往小挎包里一藏,甩着脑袋谁都不理。 陆舟就笑,他摸了摸杨大郎的头,道:“大郎先自去玩儿,四郎叔叔还有事情要做。” 杨大郎懂事的从陆舟身上滑下来,一边摆着小手一边说:“大人们都去忙大人们的事儿吧,大郎要去听娘说故事了。” 荀湛见杨大郎这个年纪便口齿伶俐,不由和大杨说:“你家的孩子挺聪明的。” 荀先生都这么说呢,大杨高兴的嘴巴都咧到耳根了。 众人闲叙片刻便到后院柴房去见吴树。吴树正靠着墙闭目养神呢,他得养足力气想着如何从这家跑出去。睁开眼就见一群人奔他来了,有几个还是熟面孔。 陆舟第一眼看到吴树就相信了吴父说的话,这个人的确和吴槐有三分像。若他的眼神平和一些,或许就有四五分像了。 “吴树。”陆舟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吴树似乎也不觉得奇怪,他见到陆舟便知道这些人是为什么而来了。因为他在街上不止一次看到他们和吴槐在一起追打笑闹。 他嗤笑一声:“吴槐还真是好命。” 陆舟道:“是么?我却觉得他的命挺苦的。父亲被人失手打死,自己又身陷囹圄……他成绩很好,本该和我们一样考入书院,日后考官入仕光宗耀祖的。” 吴树望着草棚,说:“至少他曾是地主少爷,他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书读。如果祖父当年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我也不会比吴槐差的。” 袁叙白就忍不住道:“你祖父败光家产,但他还有手有脚呀。他能娶妻生子,难道就不会继续赚钱么?你祖父不行,不是还有你爹么?你爹不行还有你呀!难道你们家三代都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穷到要上街要饭?” 也不知哪句话刺到吴树了,他猩红着眼说:“你懂什么!吴槐拥有的一切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袁叙白就道:“就算你祖父当年有了这些,他也守不住呀,到你这代不还是受穷。” 吴树道:“吴槐他爹不是也没守住么!当年的吴家何等风光,可到吴槐他爹这里,不也只是个乡绅地主么!” 袁叙白:“至少吴槐有出息呀!” 吴树:…… 他揉了揉脑袋,一定是这些日子跑路太累了,和他们有什么好说的。 陆舟见他忽然沉默,蹲下身子和他平视,而后问他:“吴树,腊月初十那晚和你一起在宋家茶楼杀死宋显的人,是不是宋昱。” 吴树猛地抬头看他,嘴唇微微张合。 陆舟抬起他手臂,摸了摸已经结痂的伤口,说:“勒死宋显的人是你吧。” 他又道:“从你诱吴伯父入赌开始,你就在蓄谋这件事了,对么?你回来是报复吴伯父,因为你一直觉得你过的不好就是因为当年吴槐的祖父将你的祖父赶出家门,所以你一直穷困潦倒。你的祖父仇恨他们,便将这恨意延续给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同样过的不好,所以又把这仇恨延续给了你。你们活着,是靠恨意。你们自我麻醉,认为有今天的苦难都是因为几十年前的事。” 吴树双拳紧握。 陆舟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但你忍不了,所以你找了回来。从诱赌开始,让吴家一步步跌入深渊。你想要吴家的家产,可宋昱想要宋显的命。你们一拍即合,想要策划一场完美的杀人案。至于焦明,他四处煽风点火让大家以为吴槐和宋显之间有天大的仇怨,所以当大家发现吴槐和宋显同在茶楼时便顺理成章的认为吴槐就是凶手。” 吴树瞪眼看着陆舟,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双深沉如水的眼尤为突出。他说的都对,但吴树心里也很清楚,所以他笑了:“你没有证据。” 陆舟道:“我会有的。不过我也要告诉你,你自己出来作证,我可以和王提刑申请减轻你的罪名。可若是我查出了证据,吴树,你只有死路一条。” 吴树道:“我可不是被吓大的。” 陆舟道:“我也不是靠吹牛长大的。” 他起身掸了掸袍子,对项冬青说:“青叔,把他带回若水巷吧。” 回去的路上,陆舟一脸低沉。 袁叙白还以为他胸有成竹了,暗戳戳的想跟他干一票大的,过年回家不就有谈资了么! 他兴奋的问陆舟:“师兄,要怎么找证据?是不是直接将宋昱扣押?” 陆舟托着下巴唉声叹气:“我怎么知道!这个吴树也太鸡贼了。我觉得我当时说话底气挺足的呀!” 袁叙白大失所望:“师兄原来都是装的呀!” 李云璟就捅他:“那是心理战术,只是吴树心理素质太强了而已。你看那天师弟不过诈一诈就让朱掌柜说出凶案现场了呢!” 袁叙白反应过来道:“就算他不说,咱们一间间查不也能查到么!” 李云璟剜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荀湛这时开口道:“你既然已经有了方向,也未必就一定要撬开吴树的嘴。可以试着从尹家入手。我想这方面宋夫人应该比你更有经验。” 李云璟耳朵立马支楞起来,激动道:“对呀,先生说的是宅斗呀!既然师弟认为此事和尹家有关,那一定有什么蛛丝马迹留下的!” 陆舟坐起身,道:“明天我们去拜访宋夫人吧。” 第99章 街上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放眼望去一片红火,三两成对儿的百姓挨家摊贩逛着,挑选合意的年货。 陆舟撩开帘子瞧了瞧,然后扭头对李云璟说:“我们还没给家里人买礼物呢,回头寻个空也出来逛逛吧。” 李云璟当然答应啦,他道:“我上回回家还答应给小狮子他们做弹弓呢,到时我们去林伯父的书铺挑几种颜料,我想在上面画图案什么的。” 袁叙白幽幽看向李云璟:“师兄,给我也做一个呗……” 李云璟白他一眼:“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袁叙白:……就知道师兄没好话。 陆舟刚想说什么,项冬青在外喊:“宋家到了。” 师兄弟三人下了车,便见宋府门匾上挂着白帆,陆舟眉心一蹙:“宋家要给宋显出殡了么?” 李云璟道:“可案子还没着落呢!宋显的尸体还在提刑司衙门,宋家总不会没品到去抢尸体了吧。王提刑也不能同意呀!” 陆舟撩了撩袍子道:“先进去看看。” 与上次来时不同,宋府的下人们似乎更拘谨了,面上都带着小心翼翼。见到来人,忙低头踮脚快步离开。 袁叙白挠头:“这些下人怎么跟让狗踩了尾巴似的。他们怕什么呢?” 陆舟四下看看,低声道:“也许宋家发生什么大事了。” 在忙乱的下人之中,陆舟一眼就看到上次带他们去见宋夫人的小厮。那小厮左躲右闪躲开人群,正准备往大门口去,才一抬头就看到了鹤立鸡群的几位公子。他忙挪着碎步小跑过去,道:“夫人还叫小的去寻几位公子上门,没成想几位倒先来了。快请快请。” “宋夫人有事找我们?”陆舟问。 小厮道:“几位公子去见了夫人便知。” 陆舟点头,然后用下巴点了点那些下人,问小厮:“你们府上怎么了,先前宋夫人不是说暂不发丧么,怎么还挂上白帆了?” 小厮四下望望,然后撇了撇嘴,低声道:“府上老太太闹呢。” “老太太?”陆舟愣了愣,不过片刻便反应过来,惊讶道:“宋老夫人?这是何意呀?” 小厮就道:“作呢呗。前阵子尹家大老爷常来府上,非逼着夫人发丧了少爷。那老太太也跟着闹,说是少爷的棺椁搁府里,搅得她心神不宁,夜里不得安眠,无论如何都要夫人给少爷发丧。夫人哪里肯依!那老太太便见天儿的闹,夫人没得办法,就将院门关了,无论谁来都不开门,也谁都不见。这不是老太太看无从下手,就整了这么一出,说是自己要给孙子妨死啦,她要提前给自己预备后事。” 小厮朝前头努努嘴:“呐,棺材板儿都抬回来了。自己给自己预备棺材,这倒不嫌晦气了。几位公子说说,这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就不干点儿人事儿呢,也不怕遭报应啊!” 袁叙白跟着点头:“宋家老太太也忒奇葩了。” ...... 不多时就到了后院,曹氏近来都住宋显的院子,一来是想守着儿子,二来也是担心下人不尽心,叫那些人进来搅了阿显安宁。 陆舟他们进院子时,曹氏正跪在蒲团上念经。多日不见,曹氏似乎又憔悴了许多,陆舟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见礼之后,几人落座。陆舟问了问曹氏身体,请她务必好好保重,切莫过于伤神。曹氏心里熨帖极了,只是想到家中诸事,实在是忍不住不伤神。 她道:“请几位来,是想叫陆公子看看……”曹氏叹了口气,说:“曹嬷嬷失足落水,昨夜从湖里捞上来,人没了。” 陆舟眉梢一抬,也许是小时候对王巧儿的死印象极深,每每听到大户人家有人失足落水,他难免就忍不住想到一些龌龊事儿来。 “我似乎没见过这位曹嬷嬷。” 曹氏道:“她是我的陪嫁嬷嬷,一直负责我的嫁妆和产业。近来我在阿显院子里住,曹嬷嬷便留在我的院子里打点,所以你没有见过她。” “那人现在在何处?” 曹氏道:“在后头。我知道尸体要好好保存,正好还存有许多冰,便将尸体保存在冰室了。” 陆舟忙起身去看,李云璟犹豫了一下,也紧忙跟了过去。 他见陆舟脸色不是很好,便道:“师弟,你想起什么了?” 陆舟摇头:“师兄,我们先验尸吧。” 李云璟点了点头:“那晚上……” 陆舟:“师兄请便。” 于是李云璟就扯着陆舟衣襟进去了。 若说宋显至少还算熟悉,倒也不至于怕。可这曹嬷嬷没见过不说,她年纪还很大了,躺在那里瞧着就很吓人。不止如此,曹嬷嬷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尸体有些泡的浮肿了,还有腐尸的臭气,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李云璟忍不住就有些发抖。陆舟拍了拍他手,道:“师兄闭上眼睛吧,不然要做噩梦了。” 李云璟别过头把眼睛闭的死死的,陆舟看他一眼,然后就低头查验尸体了。 曹嬷嬷大概五十岁上下,面相倒有几分凶相,被水泡过之后瞧着便更吓人了。不过再吓人对陆舟来说也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他叹息一声,挽了挽袖子,从头开始勘验。 口鼻之中有淤泥和水草,指甲缝隙之中也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伤痕,看起来确系溺水而亡。但近来天气虽偶有阴沉,却并没有下雪,路上还是很干爽的。他特意看了曹嬷嬷的鞋底,鞋底印花的凹痕内的确有些淤泥,说明她确实去过湖边。但这并不足以说明曹嬷嬷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他忽然道:“如果当年巧儿侄女死的时候也有人验尸,或许结局会不一样呢。” 李云璟闭着眼睛道:“你还惦记这事儿呢?巧儿侄女现在估计都投胎转世了。对了,你看到什么了?这曹嬷嬷是不是给人推下去的呀?” 陆舟道:“还不知。就尸体的状态看来,只能判断她是溺亡,不过有些问题还需问问宋夫人方能确定。” 李云璟打着抖说:“那咱们快出去吧,这屋里要冷死人了。” 陆舟就道:“师兄其实不必和我一起进来的,你知道我不怕这些。” 李云璟摇头说不行:“万一呢!我是你师兄,这种时候怎么能不跟着你呢。” 陆舟嘴角翘了翘。 李云璟还兀自叨叨:“不行啊,回村儿里还得多看看陆大叔杀猪,我的胆量还是太小了。虎头都能提刀杀敌了,我却连死人都不敢看呢!” 陆舟:“师兄书读的好,虎头不如师兄,我们要挑对方的弱点精准打击。” 李云璟被他逗乐了,而后小声嘀咕道:“师弟还怪向着我呢……” 曹氏见他们这么快就出来了,忙问:“如何?” 陆舟道:“我有些问题想问问宋夫人,如有唐突冒昧之处,还请宋夫人见谅。” 曹氏就道:“陆公子有什么尽管问,实不相瞒,我这心里头总是突突突的跳,怕没什么好事儿。” 陆舟就道:“宋夫人近来精神紧绷,难免会多心。” 曹氏就苦笑着摇头:“能不绷着么,你们来时想必也看见了,宋家那老太太这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呢。你看着吧,不出明天,整个成都府都能传遍了,说我曹氏如何不尊老,如何嚣张跋扈……” 陆舟道:“人在做天在看,世人言语也不过看热闹的心态罢了,宋夫人如今还怕被人看热闹么?” 曹氏微微挺直了脊背:“陆公子说的有理,我曹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倒是尹家那些人,他们上蹿下跳要逼我发丧阿显,只怕心里有鬼的是他们!” 陆舟见曹氏想明白了,便继续说曹嬷嬷的事儿。他问曹氏:“曹嬷嬷溺水的地方是在哪里?” 大丫鬟道:“府里畅清园的大湖。” 陆舟:“在什么位置?” 大丫鬟道:“在西边呢,离着主院这边有些远。那园子大,又安静,里面建了些客房。以往是老爷宴客的地方。寻常倒不常有人去。” 陆舟就问:“那曹嬷嬷为何去那里?尸体又是如何被发现的?我瞧曹嬷嬷尸体的状态,至少死了有两天了。这两天宋夫人都没有发现曹嬷嬷不在么?” 曹氏就道:“我近来一直躲着宋家老太太,除了有关阿显的事外,其他一概不理。曹嬷嬷也是我手下的老人了,她处事稳妥,一向不需我操心什么。没什么事儿我倒也想不起来找她,一连几日看不到她人也是常有的。” 她理了理思绪,道:“前两天我着手清查家里生意,这些曹掌柜应该都告诉你们了。这些年虽然有些生意都是尹氏那贼母子在管,但各处铺面的钥匙他们并没有换。因为他们只负责些许经营和账目,实则仍是宋宏明在管。所以我这里留有的备用钥匙也是能用的。而这些钥匙便一直是曹嬷嬷掌管着。” 她细细的思索,尽量不遗漏细节:“我当时问曹嬷嬷拿了钥匙备着。可曹掌柜直接接管明月楼,问朱掌柜拿了钥匙,当时并没有用到我准备的钥匙。我便叫曹嬷嬷将钥匙取回去了。可昨个儿曹掌柜过来说他好像发现一些不对的地方,想去各个铺子重新盘一盘账目,便来问我拿钥匙。我就叫雅儿带曹掌柜去找曹嬷嬷,可没成想到处都找不见人。” 大丫鬟道:“奴婢当时将夫人院子里里外外都寻遍了,就是不见人。后来叫上府里的丫鬟婆子们一起找,找到天黑才在畅清园的大湖里看到漂在上头的尸体。小厮们捞上来一看,可不正是曹嬷嬷!奴婢当时给唬了一跳,紧忙报给了夫人。” 陆舟敲了敲桌子,道:“所以曹嬷嬷为何去畅清园,她去干了什么,或是见了什么人,我们一无所知。但首先她跑去那偏僻园子这个行为便很让人怀疑。” 曹氏道:“所以陆公子的意思是曹嬷嬷不是意外溺亡,而是有人蓄意谋害?” 第100章 陆舟见曹氏有些慌乱起来,道:“这还只是我的猜测,具体如何还要调查之后再看。宋夫人此时莫要自乱阵脚,否则只会叫旁人趁虚而入。” 曹氏揪着帕子恨道:“必是尹家人干的,我一向倚重曹嬷嬷,她们想杀了曹嬷嬷断我臂膀,从我手里拿回那些产业。” 陆舟拧了拧眉,仍觉其中颇有蹊跷。便道:“不知我可否到曹嬷嬷住处看一看。” 曹氏忙道:“这是应该的,雅儿,你带陆公子他们过去。” 大丫鬟福了福身,便引着陆舟往宋夫人的院子去了。才走出不远,便听主院那边传来阵阵尖叫。陆舟隐隐约约听着是位老太太在吼叫着什么发丧、晦气之类的话。 大丫鬟恨恨的朝主院啐了一口,骂道:“老不死的,必定不得好死!” 说完才发觉还有几位公子在,不由懊恼:“奴婢一时口快,污言秽语,几位公子莫怪。” 袁叙白道:“我还觉得雅儿姑娘骂的轻了呢。” 雅儿就叹了口气:“我们夫人和公子这些年真的挺不容易的。此案一了,只怕夫人也不会留在宋家了。” 陆舟就道:“离开了也好。” 宋夫人的院子隔着不算远,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 雅儿指着西厢房道:“曹嬷嬷是住这里的,隔壁就是夫人的账房,一直以来都是曹嬷嬷打理。账房的钥匙也只有曹嬷嬷和夫人才有。不过夫人适才将钥匙交给了奴婢,以便几位公子进入查看。” 陆舟道:“我们先去曹嬷嬷住所看看。” 雅儿推开房门,道:“这间便是了,奴婢和曹掌柜来找曹嬷嬷时曾进来过,不过人已经不在了。”她指着书案说:“账房的钥匙都在,曹嬷嬷向来心细,钥匙从不离身的。” 陆舟拿起那串钥匙看了看,又走到床前瞧了一眼,床上被子半掀开,褥子有些褶皱。 雅儿道:“曹嬷嬷平时挺爱整洁干净的,奴婢倒从未瞧见她有不叠被子的时候。” 陆舟就道:“我想曹嬷嬷当时应当已经睡下了,只是有什么事情又让她起来了。我验曹嬷嬷尸体时发现她鞋子和外衫都有穿戴整齐,但她没有穿夹袄,说明她当时并没有出门的打算。她没有拿钥匙,或许只是出去看看,并不打算离开院子。但显然某件事让她不得不离开。” 雅儿蹙眉:“你是说有人深夜来找曹嬷嬷?” 陆舟道:“不无可能。否则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跑去那么远的园子呢?”他问雅儿:“曹嬷嬷可有什么亲眷?” 雅儿道:“曹嬷嬷的男人早逝,她有一个儿子叫孙平,在夫人手底下一个铺子干掌柜。” 项冬青忽然问:“你们夫人手里还有宋家的产业?” 雅儿没见过这人,不过既是和陆公子一道来了,想必也是一起查案的人,便回道:“我们夫人当初嫁过来时倒是有不少嫁妆的。曹大人就夫人这么一个妹子,还是很看重的,否则也不会不遗余力的扶持宋家了。也正因为宋家许多产业都是靠曹大人才做起来的,又是夫人从中调和,早些年夫人的确插手不少宋家的生意。只不过自打尹家起来之后,老爷和尹家似乎私底下又在北边做了些什么。那时夫人已经不怎么管宋家的生意了,所以奴婢知道的也不甚详细。” 李少禹很早就盯上尹家在北边的事儿了,吴树就是其中的关键人物。这小子滑不溜手,曾在北辽待过一段时间,也是他一手促成了尹家和北辽的茶叶生意。所以尹宋两家在北边的事儿项冬青是知道的。但对宋家内部的事情他还不算了解。这宋夫人是曹喜的亲妹子,他以为宋夫人会知道些什么其他的东西。如今看来这位宋夫人倒是个不甚理事的,对曹喜的事恐怕还不如宋宏明知道的多。 陆舟看了眼项冬青,总觉得他突然问这个好像别有深意。项冬青对上陆舟怀疑的小眼神,真恨不得缝上自己的嘴。 袁叙白在屋里走了走,忍不住蹙起眉头,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你是指什么?”陆舟问。 袁叙白道:“就,一股臭臭的味道,说不上来,总之有些恶心。” 李云璟吸了吸鼻子,适才验尸他被曹嬷嬷的尸体熏着了,鼻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臭味。他道:“不会是我和师弟身上沾染的味道吧。”说着还闻了闻身上,差点儿没给自己熏吐了。 袁叙白凑上前闻了下,说:“不是不是,你身上味道都淡了许多了。”他就在屋里转圈的找,终于在博古架上找到一个小布包。 他将鼻子凑过去嗅了嗅,立马又把身子弹开了,指着那布包说:“就是这个味道!” 李云璟就道:“那赶紧打开看看是什么呀!” 袁叙白伸手去拿,总觉得手感有些怪怪的。他嘟着嘴打开布包,只看了一眼就把手里的东西给扔出去了,顺带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项冬青眼疾手快的用剑柄接住那东西,陆舟上前一瞧,不由大骇:“一根手指头!” 雅儿早就吓的花容失色了,忍不住哆嗦道:“曹嬷嬷房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陆舟用布包垫着手,从项冬青剑上拿下那根手指看了眼,说:“这手指应当是成年男性的尾指,尾指外侧还有一颗黑痣,应该是独属于某个人的特征。” 雅儿一听不由瞪大眼睛:“孙平!孙平右手尾指外侧就有一颗黑痣。早些年孙平年纪不大的时候也在夫人院子里行走,我倒时常会见到他。那颗黑痣挺明显的。” 雅儿跟在曹氏身边也有许多年头了,高门大户的丫鬟,尤其做到主母身边贴身大丫鬟的,哪个没经历过险恶算计。她才说完便反应过来曹嬷嬷的死因必定和孙平有关!孙平的断指出现在曹嬷嬷房里,显然曹嬷嬷是被什么人给威胁了。那么她深夜去湖边,又不明不白的溺亡便都能说得通了。 “怎么会这样,曹嬷嬷她……她做了什么呀?”雅儿有些急了:“夫人最倚重曹嬷嬷了,若是曹嬷嬷果真做了些什么……夫人得多难过呀!” 袁叙白忙道:“雅儿姑娘且先莫急,也许曹嬷嬷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呢。” 雅儿揪着帕子道:“这事儿我得赶紧去告诉夫人,曹嬷嬷死了,孙平还下落不明呢。曹嬷嬷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得救他呀!” 陆舟道:“雅儿姑娘,我们得先知道曹嬷嬷做了什么,或是她准备要做什么,才能从中推测出是什么人在威胁曹嬷嬷,我们便能顺藤摸瓜找到孙平。怕就怕曹嬷嬷死了,孙平也凶多吉少。” 雅儿差点儿就哭了。 陆舟道:“还请雅儿姑娘带我们去账房。” 雅儿胡乱的点头,慌乱的取出钥匙开了账房的门。 陆舟问:“账房平时都有谁能进来?” 雅儿说:“这账房平素只有夫人和曹嬷嬷能进来,奴婢也是头一回进来,几位公子可以随意看,如若需要带走什么东西,奴婢还得先禀明夫人才是。” 陆舟道:“这是自然。这里的账目是明帐还是暗帐?” 雅儿道:“这是铺子真实的账目,尹氏手里明帐暗帐都做了,但夫人手里的才是铺面真正的情况。” 陆舟不大懂生意经,他也不知道宋家经营的状况,所以这些账目于他而言倒也没甚用处。他四处看了看,从书案上取下一个盒子。 雅儿认识这个盒子,她说:“这里面的就是铺面的备用钥匙了。” 陆舟打开看了一眼。盒子里搁着一串钥匙,每一把钥匙都配有一个牌子,牌子上会写明钥匙对应的铺面。 雅儿忽然“咦”了一声:“这钥匙好像不太对呀。” 陆舟问:“哪里不对?” 雅儿吸了吸鼻子,她鼻头还有些红。伸手从陆舟手里拿过那串钥匙仔细瞧了瞧,然后指着其中一把说:“这把不太对劲儿。” 她道:“这些钥匙搁在盒子里许久都不曾有人动过,夫人要重新盘账,就问曹嬷嬷要了钥匙过来。奴婢怕钥匙不得用,便将这些钥匙重新拾掇一番。奴婢每一把钥匙都仔细收拾过了,钥匙和牌子也都对得上。后来夫人没用到钥匙,便叫曹嬷嬷又拿回来了。奴婢可记着清楚呢,确确实实没有漏掉一把钥匙。可陆公子您看,这把钥匙的表面却要比其他钥匙脏一些。” 陆舟看了眼那把钥匙对应的牌子,不由瞪大眼睛:“明月楼!宋显出事的茶楼!” 雅儿听到明月楼,脑子也哄的一下似是要炸开般。她就想到自家公子死的那样惨…… 陆舟问雅儿:“宋显知道有这把钥匙么?” 雅儿摇头:“少爷一向不管家里生意的事儿。”她顿了顿,问陆舟:“陆公子,这把钥匙有什么牵扯么?” 陆舟握着那把钥匙,好像从冰冷的铜镀上感受到了宋显的温度。他闭了闭眼,声音低沉道:“如果宋显曾拿到过这把钥匙,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李云璟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把明月楼的钥匙给了宋显。当日宋显见吴槐晕倒,匆匆下楼,就是用这把钥匙开的门。而早已侯在门外的凶手突然闯入将宋显杀死,再将门从里面上锁,这样就可制造一个没有外人进入的假象,那么凶手则必定是吴槐!” 他又蹙了下眉:“可不对呀。宋显怎么会拿到这把钥匙的,又是谁给他的?他从不管家中生意,突然拿到这么一把钥匙不会很奇怪么?” 陆舟就道:“所以关键人物是曹嬷嬷。” 袁叙白:“可曹嬷嬷死了呀!你能让死人开口?” 陆舟道:“死人或许不会开口,但却可以让活人替她开口。” 第101章 “怎么开口?”袁叙白小心翼翼的问。 陆舟隐晦的看了他一眼,袁叙白竟然该死的懂了!他才看过师兄推荐给他的话本,讲的就是借尸还魂,杀人夺舍。瞬间就觉得脊梁骨刺刺冒凉气,他哆嗦了一下:“四郎,可不带吓唬人的啊!” 陆舟就道:“这种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没见大宅院里头各个都抄经念佛么,她们就信这个。单瞧这宋家老太太整这阵仗,一看便是极为迷信之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主子们信,下人们也自然就跟着信了。就算开始不信,但慢慢的受环境影响,潜移默化之下也多少会琢磨琢磨的。” 雅儿道:“可不就是,亏心事儿做的多了,自以为抄经念佛就能赎罪。殊不知佛祖那里都有本帐呢,谁登极乐谁下地狱那都是有数的。我们夫人倒甚少拜佛,少有的几次也是替少爷求平安的。” 陆舟点头:“你们家老太太又挂白帆又搬棺材的,这可不大吉利呀,脏东西可就爱凑这热闹。我见宋府下人们似乎都给搅的心神不宁,各个目光呆滞,行动迟缓,说不准就沾上什么了呢。” 袁叙白细细想想宋家下人的状态,越想越觉得陆舟说的对,头皮都忍不住发麻了。 陆舟瞥他一眼,继续道:“我还听人说呀,这被淹死的人怨气大,尤其那湖在西边,阴气重。再加上最近宋府出的一桩桩事儿,更助长怨气了。如果不想法子平息这怨气,只怕整个宋府都不得安宁呀,那犯过错的人就更不得好死了。” 雅儿揪着帕子问:“那要怎么平息呢?” 陆舟掐了掐手指算了算,道:“那自然是冤有头债有主了。只要犯了错的人在腊月二十当晚到湖边去烧上一沓黄纸,并且需得用朱砂在黄纸上写明所犯之过错,一并烧了,此桩事便也了了。” 雅儿探头过去,小声道:“陆公子的意思是……” 陆舟挠了挠腮,神秘兮兮的笑道:“凭宋夫人的手段,在宋府里头传些小话儿应该不成问题吧。总之这事儿怎么邪乎怎么传,你们家那老太太不是闹嘛,这回就让她闹个够。” 李云璟反正是明白了,他师弟这是想来一出“活捉鬼”呢。宋府如今人心惶惶,最容易受这种事影响了。曹嬷嬷既是在宋府内被人推下湖的,凶手多半也是宋府的人。师弟借宋老太太的东风诈一诈杀死曹嬷嬷的凶手,顺着这条线牵出去,自然就能找到幕后之人。 不过李云璟还是有些担心:“他们连人都敢杀,若不上勾怎么办?” 陆舟就道:“后面的就交给大头吧。” 袁叙白忽然被点名,还哆嗦了一下,连连摆手:“这种事儿我就不……” 陆舟道:“不是叫你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回头把吴树的画像画出来,然后顺着成都府主街的药铺挨家打问,就照着你那天请的老大夫说的迷药方子,摘几种药材出来,去问问药铺最近有没有这么个人去买药。” 袁叙白道:“你要找迷晕吴槐的那个人?那不扯么!吴槐都说不清那人长什么样,我拿着吴树的画像去也没用啊!” 陆舟白他一眼:“虚张声势不懂么!” 他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然后对袁叙白说:“吴树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从他通过尹氏赌坊诱赌吴伯父这件事上,再加上我们之前的对话来推断,足以说明他和宋家有不小的牵扯。宋显之死,我断定一定跟他有关。放出吴树的画像,至少能迷惑背后之人,若能就此拔除尹氏赌坊这个毒瘤,岂不是一举两得。” 雅儿不太明白他说的话,反正她只要听陆公子的命令行事就好。 倒是项冬青始终觑着陆舟。这小子太敏锐了,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中说漏了什么让这小子起了疑心了。不过这会儿还是闭嘴的好。 陆舟拿起明月楼的钥匙摩挲着,沉默片刻后,对雅儿说:“还有一点,我需要宋夫人配合。” 雅儿忙道:“陆公子请讲。” 陆舟扭头看着雅儿,低声说:“从提刑司接回宋显的尸身,入殓发丧。” 雅儿惊呼一声,忙又压低了声音:“可这案子不是没结吗?” 陆舟就道:“你只管与宋夫人说,我想她会明白的,这可是一场好戏,你方唱罢我登场,我就不信他们能坐的住。” 商定完事情,雅儿迷迷糊糊的将人送了出去,又迷迷糊糊的返回宋显的院子去禀了曹氏。 曹氏听说曹嬷嬷的事也只是叹息一声,要怪就怪那些人手伸的太长了。所以雅儿一说陆舟的计划,曹氏当即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她忍不住恨道:“原来兜兜转转,此事竟是我宋家内宅之龌龊。”她抓紧帕子,目光泛起一丝狠厉:“雅儿,全照陆公子说的去办。还有,将前厅收拾出来,哪怕是做戏,也绝不能委屈了阿显!” 离开宋家时天色尚早,师兄弟三人近来一直为案子奔波,好容易闲了两天吧,荀先生又来督促功课。今日难得荀先生出门访友,师兄弟便趁这机会在成都府逛了逛,买了不少礼物。 荀湛才从三林书铺出来,就撞上了提着大包小包的几人,不由道:“你们这是搬家呢?” 袁叙白忙说:“都是师兄,他们看见什么都想买!” 陆舟瞪他一眼,道:“先生,咱们家人多,既是买新年礼总不好顾此失彼吧,当然每个人都有份啦!还有村子里的朋友们也要照顾到的呀!还有外甥女儿呢,我头一次当舅舅,必定要好好准备年礼的!” 李云璟也道:“是呀是呀,我过年要去师弟家给陆叔叔陆婶婶拜年的呀。还有师弟的子侄们也是我的子侄啊,我也要给他们准备礼物的。” 袁叙白脑袋一晃,瞬间想到陆舟他外甥女儿可不正是荀先生的闺女!哎呀呀哎呀呀,实在是太失策了! 荀湛见袁叙白眉毛揪着,不由笑道:“一个奶娃娃而已,不必过多挂念。你们买完了么?” 李云璟道:“还差颜料,我们正准备到林伯父这来挑呢。” 一旁的林逸笑道:“正好赶在年前新进了一批,你去挑挑,顺带帮林伯父试试品质如何。” 李云璟就道:“林伯父眼光一向不错,能被林伯父看中的东西定然也是极好的。” 林逸哈哈笑着说:“你小子,最会油嘴滑舌。”他拍了把李云璟,道:“别跟外头站着了,你们师兄弟几个把东西先搁屋里,颜料就在柜台那边,自去挑吧。” 然后又对荀湛说:“我就说叫你别急着走吧,快来,咱们继续喝茶。还有这位仁兄,初次见面,不知如何称呼?”他看向项冬青。 项冬青忙抱拳行礼:“在下项冬青,粗人一个,林掌柜不必同我客气。” 林逸笑道:“我生平最喜结交好友,项兄弟也不必拘谨,随意就好。” 林逸又叫伙计送了新茶过来,道:“这是江南那边的茶,我托好友买了一些,专留着过年待客用的。今年川蜀的茶叶照往年贵了许多,口感又不及往年,我之前买了一些,如今还压着箱底呢。” 荀湛道:“川蜀的茶一向不比江南差,每年都往宫中进贡不少,京城那些达官贵人可就好这口。我平素饮茶也多喜川蜀的茶,这回来成都府也本打算买一些品相好的。听逸之如此说,倒是不必买了。” 林逸就道:“子湛若觉着今儿这茶喝着不错,我便匀你一些。” 荀湛点头:“那就承逸之好意了。” 项冬青不懂品茶,牛饮一般喝了一杯,只觉这茶入口略涩,虽回味甘甜,但到底不如寻常茶水来的解渴。二人论茶之品相,他当然也不懂。但若说为何川蜀的茶涨了价,那当然是因为宋家走私北辽的茶叶被截获,宋家巨利之下又往北辽调了一批,导致大陈境内川蜀之茶紧俏。宋家也不得已以次充好,口碑一落千丈。据说几大茶商都在找宋家呢。 项冬青又咕咚咚喝了一杯,这回忽然又觉得品茶其实也挺不错的嘛。 林逸见项冬青不言语,便起了个话头问道:“项兄弟也在溪山村生活?” 项冬青道:“我是李少爷的护卫。” 林逸则恍然大悟道:“阿璟他们口中的“青叔”便是项兄弟吧。听说四郎的侄子就是项兄弟的徒弟,如今在边关颇受杨将军赏识,是个挺不错的后生。” 提起虎头,项冬青也露出一丝欣慰的笑,这次宋家走私茶叶还多亏了虎头心细。经此一遭,虎头在军中当可以站稳脚跟了。 林逸就羡慕道:“您二位真不错,教出的徒弟都是出类拔萃的。最近四郎他们甚少来我这书铺,听说是被自清给征召了,专查宋家那案子。自清还同我说过,四郎这孩子胆大心细,敢想更敢做,是个断案的好苗子。若不是已经拜了先生,他还想收四郎为徒呢。” 荀湛就道:“我教给四郎的也只是经史子集,至于查案断案这方面多是四郎自己悟的。若王大人有意,那四郎多一个先生教又何尝不可呢。” 林逸哈哈笑道:“你倒是真替四郎着想。” 荀湛幽幽道:“四郎不仅是我的学生,还是我小舅子啊……” 第102章 “先生您几位说什么呢,我在楼下就听到笑声了。”陆舟拎着袍子蹬蹬蹬上了楼,笑着问荀湛。 荀湛道:“说你呢,听说王提刑要把我的学生撬走了。” 陆舟挠挠脑袋,不好意思道:“我不是没答应嘛!” 随后上来的袁叙白“啧”了一声,跟荀湛告小状:“师兄见天儿的后悔呢,不该那么干脆的拒绝了王提刑。” 李云璟回身就踹他一脚,捧着颜料走到桌前,道:“先生别听大头胡说,师弟也只是可惜而已。” 荀湛就对陆舟说:“王提刑的师父是我大陈第一名捕,论侦缉刑事,无人能出其右。王提刑是他的关门弟子,手段自然不低,能得王提刑赏识也是你的福气。为师知道你自小心愿便是扫平天下冤案,可术业有专攻,断案非为师之专长,恐怕能教给你的不多。如若有这个机会,为师还是希望你可以把握住。” 陆舟眼睛忽地瞪大,迸发着欣喜,他捏着手小心翼翼道:“先生的意思是……” 林逸见他那小心的模样,忍不住替他着急:“你先生希望你和王提刑多学习,把他的看家本事都学来!” “什么叫看家本事,逸之你当我是卖艺的呀!这刑讯断案也是有大学问的!”王自清爽朗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他一脚迈过门槛,用手指点着林逸道:“逸之好不讲究,说要介绍颍州荀子湛与我认识,你们倒是在一处喝茶聊天了,却独独没叫我!” 林逸懒洋洋笑道:“王提刑可是大忙人,这不是寻思等宋家那案子了了再聚聚,谁承想自清先登门了。” 王自清道:“这叫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本想先下拜帖给荀先生,却不想在街上碰到子义,他恰好来书铺还书。还说听四郎说他先生今日访友,我当时便想到逸之你了,这不就和子义一起上门来啦。” 江子义在楼下还了书,这会儿也是才上楼。见陆舟他们也在,便相互打了招呼。 荀湛来成都府几次,江子义都有登门拜访,偶尔也和陆舟他们一起学习。见过礼之后,便对王提刑说:“这位就是荀湛荀先生了。” 荀湛和王自清相互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声,但见面却是第一次。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同类,甫一见面便能感知对方的气息。只是荀湛内敛,王自清外放。 王自清率先开口道:“久闻荀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自清之幸。” 荀湛也起身回礼:“子湛不过乡野之民,王大人过誉了。” 林逸就斜眼看他俩,挪揄道:“快都别假客气了,您二位是什么人我林逸之可是心里门清儿。这屋子里头都是自己人,就别装了,也不嫌累的慌。” 王自清哈哈大笑起来,笑骂道:“逸之也不说留些脸面给我。” 荀湛也低声笑了笑,抬手请王自清落座。 王自清看着陆舟,继续适才的话题,问他:“你们先生也开口了,怎么着,做我王自清的徒弟,可好?” 陆舟眼睛亮亮的,他捏着手上前,激动的说:“若能入王大人门下,那是宴舟的福分。” 他躬身行礼,高声道:“徒儿见过师父!” 王自清摸了摸兜,什么都没有,他摆摆手,道:“一时匆忙,倒未曾给你准备什么东西,改日你到提刑司衙门去,我将师父送与我的《疑案集》交与你,里面记载了我师父曾遇到过的奇案,你可以好好看看。” 陆舟再拜道:“多谢师父!” 林逸摸着下巴笑道:“今日也算是有喜事,不如晚上我摆桌酒,庆祝王提刑收了个好徒弟。” 王自清道:“逸之这个提议好,最近奔波忙碌,难得今日得闲,是要好好痛快痛快。” 荀湛自然也不会拂了好友心意。 袁叙白在心里欢呼一声,今日终于不用背书了。他撞了下李云璟的肩膀,冲他叽咕叽咕眼睛,李云璟也挤了挤眉,扭头又用肩膀碰了碰陆舟的肩膀,低声道:“恭喜师弟啦!” 陆舟微微抬了抬下巴:“多谢师兄。” “……我曾有幸拜读过子湛的文章,子湛的很多想法我都深有所感,尤其是关于税法改革方面,只可惜当初子湛辞官归隐,有许多未竟之事,为此我还惋惜了许久。”王自清几人围坐一桌,一边品茶一边闲聊。 江子义道:“王大人说的那篇陈国税收论子义也曾读过,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关于人丁税和田税。我大陈的土地政策是不抑兼并,可自由买卖。但十几年前,税法并不完善,常有地主豪强联手官员中饱私囊,实乃国之蠹虫。荀先生的税收政策一出,动了不知多少豪门的利益,但也更进一步的规范了土地买卖。后续尚有其他税收之策未及施行,先生便辞官了。若能继续推行,想必朝廷也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荀湛道:“政令的推行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以当初那个局面,若强硬的推行下去,最后伤的还是百姓,更会动摇国之根本。” 他看了眼在窗边小声闲聊的师兄弟三人,然后将目光落在陆舟身上,他道:“四郎曾说过,法律和制度是国家的根基,如若国家强盛,则政权务必握于明君之手,政令得以顺利推行,法律可以约束官民行为,国家才会向好。” 江子义忍不住赞道:“宴舟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高见,子义佩服。” 陆舟正和师兄弟聊的热闹,忽然被点了名,还有几分恍惚。 王自清见状冲他招手,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华阳县大牢,你对吴槐说我大陈的律法并不完善,我一直都想与你好好聊聊,正好今日趁此机会,你且说来听听。” 陆舟上前冲在座几位拱了拱手,道:“是先生过誉了,不过是宴舟一些浅薄想法,在师父跟前岂非班门弄斧。” 王自清笑骂:“原先倒不知宴舟如此谦逊呢。有想法你便直说,不怕说错,也不怕走弯路,怕就怕空有想法而不去付诸实践。” 陆舟挠挠头,笑道:“那宴舟就献丑了。宴舟和先生学习陈律,素日也喜欢关于律法方面的书,前朝的律书宴舟也曾有幸翻阅过。通读之后可见本朝律令大多建立在前朝律书的基础上,再依本朝之现状对某些律令进行更改完善。宴舟年纪轻资历浅,所学皆为书本中所提及,对律书的感触并不算多深。” “直到在林掌柜的书铺里看到一本记载秦国律令的书,再结合日常所见,宴舟方才觉得本朝之律令较之更早的朝代,在某些条令上是不公平的。”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而后道:“我娘常常和我说,这世道女子不易。宴舟以前不懂,但现在明白了,因为本朝对女子有诸多限制。她们甚至并不能称之为独立的人,她们只是男人的依附。但在秦国时,虽然相对男子来说,女子依旧处于弱势,但秦国的律令却也给了女子更大的保护。她们的财产有律法保护,她们也可以和离之后归家,抑或是独立生活,并不会有人以此为由而贬低她们不守妇道,不守贞节。” “除此外,秦律在对待贵族和平民上也有一定的公平性。《韩子》有言: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宴舟以为秦律的精髓就在于四个字:法不阿贵。” “律法不是为贵族服务的,更不该偏向贵族。律法应该是公平正义的,不可侵犯的。任何人,哪怕天潢贵胄也不该藐视律法。只有从严立法,从严惩处那些触犯律法的人,人的行为才能得到更好的约束。” 王自清连连点头,然后道:“自秦以后,历朝历代君主皆以儒治天下,他们认为秦律未免过于严苛残酷。而我大陈自立国以来,历任君主更是大力推崇儒学,宴舟若想改变,恐怕难如登天。” 陆舟道:“改变也是可以潜移默化的,我们并不是要将现如今的律法一下子给推翻。我们只要逐步的,不断的去做出改变,然后在某一天你就会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竟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何况宴舟本意也并非让君主废儒而尊法,宴舟认为学说应当百花齐放,以儒教化万民,以法约束万民,无论文化还是道德都会慢慢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项冬青本来对文人之间的交流不感兴趣,但陆舟这番话一出口,他竟也被吸引了。很难想象,这样的话竟是从一个年仅十四岁,自幼在乡下长大的少年口中说出来的。道一句天纵英才,也不外如是吧。 李云璟托着下巴看着陆舟,每次陆舟在回答荀湛的问题时,李云璟都喜欢这样看他。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的师弟,身上有光,眼中有火。他很喜欢。 荀湛也颇为骄傲,不仅因为这样优秀的学生是他荀子湛的,更重要的是陆舟的思想同自己不谋而合,甚至想的比自己还要长远。 他道:“四郎的话其实也是顺应天时的表现。政令再好若不合时宜,恐怕还会成为祸患。只有根据现状不断的做出改变,才能发挥政令最好的效应。” 他自斟了杯茶,然后对林逸说:“开春之后我打算去江南一带走走,逸之可有兴趣同行?” 林逸闻言大为惊讶,他不是很确定的问:“子湛的意思是……” 王自清也扭头看荀湛,目光中隐隐流露几分期待。 荀湛也不卖关子,他点点头,道:“就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也同伯庸说起过,开春后便出去游历。家中娘子已经着手为我准备行囊了。” 林逸拍手笑道:“甚好甚好。这些年你一直隐居溪山村,我多次邀你出门你都不去,这回好了,我又有伴儿了。” 王自清只能连连叹气,流下羡慕的泪水。 第103章 陆舟才知道先生要出门游历,忍不住瞪圆了眼睛,小心试探道:“先生,那我们呢?” 荀湛就斜眼看他:“怎么?你们当然是要在书院好好读书了。” 陆舟就道:“可先生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生去行万里路了,我们还在读万卷书呢。先生,要把理论和实践联系起来呀,实践出真知嘛!” 王自清忍不住拍案:“好一个‘实践出真知’!” 陆舟挠挠手背,一脸期待的看着荀湛。 陆舟是荀湛看着长大的,他什么心思荀湛能不知道么。这师兄弟打小就看什么仗剑走江湖,心里早就憋着出去闯荡呢。他道:“先把理论学好再谈实践吧。如果没记错的话,华阳书院在第二年学业结束后,会有半年的时间以供学生游历。或三两为伴,亦或独身出游。” 江子义点头道:“荀先生说的没错,这是华阳书院的惯例了。游历归来之后学生们也要就这段经历写一篇文章,如若文章出彩,有真知灼见,是可以拿到书院先生的举荐的。虽然仍要参加科举,但有华阳书院的举荐信,日后也会更顺利一些。” 陆舟就羡慕道:“江学兄开春之后也要走了么?你打算去哪儿啊?” 江子义笑道:“就在川蜀一带吧,我并不打算走太远,否则一走便是大半年,家母在家无人照顾,我实在是放心不下。而且川蜀风光秀丽,名山大川不计其数,再往西南一带去,更有不同的风土人情,也是值得一看的。” 陆舟道:“江学兄说的极是。不过江伯母的身子骨近来瞧着大有好转,江学兄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江子义道:“这还多亏了叙白替我找了济仁堂的大夫。往年寒冬之时家母总是病的厉害,今年的确好了许多,开春之后天气转暖,相信情况会更好一些。” 李云璟也跟着点头:“年后书院开课,我们都要回来上课的,江学兄放心,我们会常去看江伯母的。” 陆舟挑眉看了眼李云璟,李云璟义正言辞道:“都是朋友,互相帮忙照顾也是应该的。” 江子义道:“多谢允明学弟了。只是如此一来实在太过麻烦几位了,家母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我之前到几位家中做客,和华嫂子打听了一下就近稳重一些的妇人,倒也无需做什么,只需给家母做个伴,拾掇拾掇家务便可。华嫂子还说叫我过两日去见见人。” 陆舟点了点头:“华嫂子还是很靠谱的。不过江学兄也不必与我们生疏客套,江伯母待我们也很好,我们也愿意和江伯母聊天儿呢。” 江子义冲几位拱拱手,道:“多谢!” 王自清更羡慕了,他嘬了下嘴:“我这才来成都府任职,你们便一个二个的都走了……” 林逸玩笑道:“不如自清也同我们一起,不就是个官儿嘛,也没甚稀罕的。” 王自清抬手捶他,笑骂:“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林逸:“我坐着呢。” 王自清:…… 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云璟跟着傻乐一阵,然后扯了扯陆舟的袖子小声道:“原来大人们的稳重踏实都是给孩子们看的呀!” 陆舟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长大了,经历的多了,总会变得成熟稳重起来,但内心深处却依旧保留一份赤诚。当然这份赤诚也只会在最懂你的朋友面前才会表露出来。” 李云璟就道:“我们都会变成那样么?好像很难想象诶。” 陆舟道:“如果一个人可以一直保持年少的心性不变,那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因为这大概意味着你一生顺遂,并未经历苦难坎坷,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也或者你内心强大,哪怕历经世事沧桑也依旧赤诚热烈,这或许是当世很多人都在修行的吧。” 李云璟想了想,点点头:“师弟说的很有道理。不过……”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希望我们都是第一种,我希望我们都能一生顺遂。” 陆舟道:“会的。” 从三林书铺出来时天色已晚。林逸摆了桌酒,可谓宾主尽欢,只是难免喝的有些上头了。几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们走路摇摇晃晃,要不是几个小的扶着,恐怕都摔破相了。 江子义道:“我送王大人回衙门,宴舟你们照顾好荀先生吧。” 王自清摆摆手,囫囵道:“不用,送什么送,我没醉。那个子湛兄,今儿喝的还成不,改日我在府上摆酒,你可一定要赏脸过来呀。我家的厨子可是柳州那边带过来的,手艺可好着呢!” 荀湛倚着陆舟,他比王自清也好不到哪儿去,双颊通红,脚步虚浮。他道:“自清说话算数,我可记着了,回头一定去找你喝酒!” 林逸打了个酒嗝,哄苍蝇似的将人撵走:“去去去,好像我家的酒不好喝似的。” 几人黏黏糊糊说了好一阵,陆舟忍不住道:“先生,我们还是上车吧。天寒地冻的,酒劲儿还未散,看再染了风寒。” 这边王自清府上的下人们也得了三林书铺伙计的信儿赶来接人了,大家各上各车,各回各家。回到若水巷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师兄弟三人替先生铺床,又打了水给先生洗漱,等人睡了之后才大松口气。 李云璟捶了捶腰,碎碎念道:“咱们先生瞧着挺瘦的,没想到这么重呢。” 陆舟也捏了捏有些酸涩的胳膊说:“先生保养的好,那叫精瘦。先生每天都打拳的……”他又捏了下软乎乎的胳膊,然后很认真的跟李云璟说:“我也准备要打拳了。你瞧我胳膊上的肉!” 袁叙白瞥眼一瞧,笑道:“好像发面馒头哈哈哈哈哈嘎~” 李云璟狠狠捅了他腰眼,袁叙白又痛又痒,这滋味可酸爽极了! 李云璟扭头跟陆舟说:“别听大头胡咧咧。”他伸手捏了一把,觉得手感真的太好了,不由道:“这不是挺好的嘛,可别像青叔似的,呵,那身上硬的。上回我不小心撞到青叔后背了,好家伙,就跟撞了墙似的,我脑子都撞晕了。” 项冬青从洗漱房出来就听见李云璟吐槽他,忍不住也捏了捏手臂,觉得很坚硬,这多有安全感呢。再看看他们几个,一个个跟个娘们儿似的,弱柳扶风。 于是就对李云璟说:“你们小时候还跟着我日日习武,可后来都没坚持下去。少爷往年偶尔还练一练,近来却也松散了。听华嫂子说你前几天还生病了?这可不行,听说科举考试一考就是好几天,若没个强硬的体魄怎么行。单靠书院教的那点花架子哪里够用。从明日起你们仨都早早起来随我习武吧。” 李云璟:…… 他道:“青叔,太冷了,不然等开春……” 项冬青挺直脊背,一脸严肃道:“习武既能强健体魄,又能锤炼意志。你冬天说冷,夏天又说怕热。春天说困,秋天又觉疲乏。如此一来一年四季都不要练武了,身体又怎么能强健起来呢!话说小时候你们也喊过我师父的吧,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承认过我是你们师父,那师父的话总还是要听的。” 李云璟嘟囔道:“那不是跟着虎头凑热闹呢么。” 项冬青:“拜了就是拜了。” 李云璟小眼神瞥了眼陆舟,谁料陆舟竟认真的思考起来,然后冲项冬青拱手行礼:“师父说的对,明天起我们就跟着师父习武了!” 项冬青矜持的点了点头,搜肠刮肚的来了一句:“孺子可教。” 一脸懵逼的袁叙白“被迫”多了个习武师父,心情可谓复杂,他小声抱怨:“真的很冷的!” 李云璟瞅他一眼,然后捏了捏他厚实的手臂说:“你是该练练,瞅瞅这肉,好油腻的!” 袁叙白瞳孔地震:“阿璟你这双标的有点过分了啊。我这不也挺好么,我娘还说我这样是有福,憨厚。” 李云璟点头:“伯母说的对,憨是挺憨,厚也是真厚。” 袁叙白哼了一声,然后瘪了瘪嘴:“我去睡了,想想明天要早起,感觉睡觉都没那么香了……” 李云璟看着袁叙白进了屋,然后也折回自个屋里头,迅速的卷了被子枕头就去找陆舟了。 陆舟连门都还没来得及关,李云璟抱着被子站门口理直气壮的说:“师弟,今天我们验尸了呀!” 陆舟表示理解,然后退后一步将门开大:“师兄进来吧,屋里我刚点了炭盆。” 李云璟乐呵呵的将被子扔到床上铺平,搓了搓呵了口气道:“你这屋子比我那屋暖和多了。” 陆舟就道:“不会呀,我们用一样的炭呢。” 李云璟道:“反正我就觉着师弟屋里暖。”他拍了拍床:“快上来吧,才烧上炭,且得一会儿能暖和起来,我们裹上被子就不冷了。” 陆舟用钩子拨了拨炭盆,让炭烧的旺一些,热气扑在脸上,连带着心都暖了起来。他扭头看李云璟,见师兄已经把自己裹好了,正歪头看他呢。他眼睛亮亮的,眨了眨,然后问陆舟:“师弟,上次看的书还有没有类似的呀?” 陆舟愣了愣,问:“哪本?” 李云璟扭捏一下,红着脸说:“就,就那本断袖的……” 陆舟:“……” 第104章 陆舟把烛台拿到床边搁着,然后拉下床幔爬上床,隔着床幔。烛火有些朦朦胧胧的,狭小的床铺蓦地仿佛笼上一层氤氲薄雾。 陆舟靠在床头,抻了被子盖在身上,偏头看李云璟,问:“有好多种,师兄想看什么样的?” 李云璟撑着双臂坐了起来,和陆舟并排靠着床头,瞪着眼睛问:“好多种?怎么分的呀?” 陆舟说:“和我们以前看的话本差不多,有江湖恩怨的,有深宫权谋的,还有市井生活、农耕种田的。若再细分一分,那还有年上年下、追妻火葬场之类的。” 李云璟脸颊一抽:“追妻火葬场???” 陆舟道:“就是说一开始的时候各种看不起对方,然后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爱上对方了,再紧着去把人给追回来那种。” 李云璟“哦”了一声,不是很感兴趣,又问:“年上年下呢?” 陆舟:“这就是年纪的意思。双方之中,一方比另一方大,就叫年上,反之则是年下。” 李云璟摸了下嘴角:“所以我和师弟是年下嘛?” 陆舟:“……师兄,那是形容爱人的。” 李云璟:“……管他呢,我比师弟大,我就是年上,你就是年下。我就看年下了,你给我挑一本,嗯,我还要看江湖恩怨的,比较痛快。” 陆舟把意识沉浸到系统里检索了一本,书名挺长的,他也没细看,反正是自己没看过的,瞧着简介倒是不错。 李云璟欢欢喜喜的拿了书压在枕头下,道:“我明天回自己屋里看去。快睡吧,明早还起早呢。” 说着一手撩起床幔,探出半个身子吹熄了蜡烛,又飞快的缩回被子里,低声嘟囔:“可冷死了!” …… 第二天大清早,师兄弟们睡的正香呢,项冬青便开始挨屋敲门喊人起床练武。陆舟打着哈欠坐起来,蔫哒哒的,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李云璟翻了个身咕哝一句,把被子裹的更紧了。袁叙白干脆把被子往脑袋上一蒙,自我催眠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到底还是自己说出口的,毕竟也好大个人了,总不好师父都等在外头了,他们还赖着不起呀。 李云璟揉着脑袋坐起来,眯缝着眼,困的要崩溃了。 陆舟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挤出两滴眼泪花儿来,哑着嗓子道:“师兄,我后悔了。” 李云璟哼哼两声,用手拍了拍脸颊,然后又揉了揉陆舟的脸颊试图让他清醒过来:“师弟,‘后悔‘两个字不要随便乱说,快起来吧,要是惹急了青叔,他可真敢揍人的。” 陆舟扯过衣服套上,一脸幽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说:“其实这样挺好的,没必要练的。哎!昨天我也没喝酒呀,怎么就说胡话了呢!” 师兄弟认命的爬起来,就着屋里昨夜剩的水冲了把脸,冰凉的水往脸上一撩瞬间困意全消。 李云璟神清气爽的推开门,正撞上准备敲第二波门的项冬青。身后陆舟低头往前走,没防备李云璟突然停住,咣的一下也撞了上去,还抱怨道:“师兄怎么不走了?” 项冬青瞪了瞪眼,看看李云璟又看看陆舟,问:“你们怎么睡一个屋了?” 也不知怎么,青叔那双牛眼一瞪,李云璟一下子就紧张了,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我,我,那个我们……”他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 项冬青道:“少爷,你害怕了?” 李云璟小心脏一蹦:“怕,我怕什么,我又没做……” “亏心事”三个字还在舌尖没有出口,项冬青便道:“昨天少爷和四郎去验尸,是不是害怕了?少爷头两年和四郎在山上发现那尸体的时候,回去吓的做了好几天噩梦,常常夜半惊醒。是我大意了,昨夜应该看着少爷睡下的。” 李云璟心道,幸好你大意了。 他忙摆手:“没事没事,青叔放心,我和师弟睡一间,我们互相作伴就都不怕了。” 项冬青没觉得有什么,道:“你们先到院子里活动活动,我去叫叙白。” 袁叙白顶着一脑门幽怨出来时,陆舟和李云璟已经扎好马步开始练拳了。他们两个小时候和项冬青学过,都有基础在,倒是袁叙白打小就没练过武,一个早上他都在扎马步,感觉两条腿都要裂开了! 最折磨人的是早起练完武还要跟着荀先生读书,先生总抽他背书,可他困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惹的先生都黑脸了。他还得安排人拿着吴树的画像去药铺走个过场,简直要累死了!如此水深火热的过了两天,袁叙白无时无刻不在期望宋显那案子赶紧结了,他好想收拾包袱回家过年呀! …… 这天吃饭的时候,华嫂子端了菜上来,嘴里还叨叨着:“也不知宋家今年是犯了什么邪了,最近他们家就不太平。先是嫡公子死了,后来又听街坊说宋家老太太给自己抬了棺材回家,闹的那叫一个凶哦!” 陆舟饶有几分兴致,他问华嫂子:“街坊们还说什么了?” 华嫂子道:“还能说什么,都说宋家老太太自己作呗,哪有好端端的人还活着,先把棺材抬回家了,那多晦气呀!大宅院里头那些人可狠毒着呢,不知有多少冤魂呢,遇上这事儿还不蹦跶的更欢实了。听说宋家这两天频频出怪事儿,有的丫鬟婆子莫名奇妙的就发疯撒癔症了,哎呦,多吓人哪!” 陆舟微微眯起眼睛,心说宋夫人手段倒是不低,想必这时候应该已经摸到什么了。能不能成,就看今晚了。 项冬青也在关注宋家的动向,不得不说,陆舟走的每一步都成功的点了宋家的雷。因为项冬青清楚宋家的软肋在什么地方,只要吴树活着,他们必定投鼠忌器。但同样的,他对陆舟也更好奇起来,一个半大少年直觉竟如此敏锐,项冬青前前后后想了很多遍,还和大杨对了一遍,都没有发现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 他顶着思绪回家,见陆舟正在院子里头遛弯儿。 项冬青挑眉:“今儿这么闲,你们先生没拉着你们读书啊?少爷和叙白呢?” 陆舟道:“先生今日同王大人和林伯父喝茶去了。大头跑药铺呢,师兄在屋里看书。” 项冬青‘哦’了一声,抬步便要回房,陆舟却叫住了他。 “有事?” 陆舟盯着项冬青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青叔前些天不在家,是办事儿去了?” 项冬青直觉他这么问不像有什么好事儿的样子,只点了点头,道:“我家三爷那边的事儿,需要处理一下。” 陆舟道:“青叔不是一向不理这些事的么?” 项冬青道:“大杨处理不了,事情又比较紧急。” 陆舟假意试探道:“是吴树的事儿?” 项冬青:…… 他索性直言:“这几日你总时不时盯着我琢磨,就是因为这事儿吧。你想问什么?” 陆舟道:“吴树不是大杨找到的,是青叔对么?青叔消失的那几天,就是为了吴树吧。还有,青叔似乎对宋家很感兴趣。我记得以往青叔跟我们出门时总像个隐形人一样,从不多言多语,大头时常都会忘记你在身后跟着我们。可到了宋家却不一样了,青叔很关注宋家,而吴树又和宋家牵扯不清……我记得宋家来我家茶楼强卖茶叶时,青叔还说要避宋家锋芒,这前后是不是有些矛盾了?” 项冬青:“所以呢?” 陆舟道:“宋家要走到绝路了吧,所以青叔才放心让我去见吴树。” 项冬青:“你怎么会突然这么想?就是因为这样你才设下后面的计谋?你怎么会如此笃定背后凶手一定会因为吴树而自乱阵脚。虽然事实的确如你所料,宋家现在已经要翻天了。” 陆舟没答项冬青的问题,他道:“宋家犯的事儿很大么,灭顶之灾?” 项冬青看他一眼,道:“足以满门流放。” 陆舟就道:“青叔,宋夫人也会受到牵连么?她哥哥不是曹喜么,应该会保下她的吧。” 项冬青:“那就希望曹喜这个时候还能想起他有一个妹妹。” 陆舟就明白了。 项冬青道:“我还是很想知道你为何会如此笃定用吴树可以引出那些人来。” 陆舟微微一笑:“可能是我运气好,正好撞上了吧。” 项冬青:……你当我信? 陆舟冲他点头:“外头有些冷,我先回屋了。” 一进屋七七就开始哔哔上线,它道:“指纹系统不好用么?如果不是指纹系统,你能这么快就确定真凶?” 没错,陆舟和李云璟说过不再使用指纹系统,但见到吴树的那天,他还是没忍住偷偷取了吴树的指纹。比对之后果然和信上那个陌生的指纹对上了。甚至那把匕首上也出现了吴树的指纹。足以说明吴树就是真凶之一。再结合对青叔的一些怀疑,结果显而易见,另一位凶手就是宋家或尹家的某个人。所以他才决定用吴树当诱饵! 不过事后陆舟也进行了反省,指纹系统只能用来确定真凶,但在实际断案的过程中并没有什么用处,至少对于他们这个世界来说,如同鸡肋。而他已经破例一次了,就不会允许自己再破例第二次,别的不说,这玩意儿也是很费积分的。所以,陆舟将指纹系统从系统中删除了。 七七:…… 它知道陆舟开始认真了。 陆舟拿起王自清托人送来的《疑案集》翻了翻,只是仍觉心里有些不平静。他偷偷和七七说:“我总觉得青叔怪怪的,李家三叔也是。他们怎么会突然扯上宋家的事儿?他们抓吴树原本的用意又是什么?难道真的像师兄所说,他们家的大人有许多事情瞒着他?仇杀?避祸?总不会是话本里说的什么天潢贵胄流落民间吧……” 七七:“……你可少操点儿心吧!” 第105章 宋宏明急的在屋里来回踱步,尹辉垂头坐在一旁,眉头紧锁,闷不吭声。 “一定有人见过吴树。”宋宏明声音低沉,“只是我派出去的人搜找这么多天连吴树的影子都没见着。那些拿着画像打听吴树的人也都是街边乞丐,只拿钱办事儿,没有谁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让他们打听的。你那边怎么样,可有消息?” 宋宏明没有得到回应,又喊了尹辉几声。尹辉猛地回神,问:“怎,怎么了?” 宋宏明蹙了下眉:“你想什么呢,怎么心不在焉的,我问你可有找到吴树的线索。” 尹辉摇了摇头:“这小子只怕是,只怕是落到别人手里了。” 宋宏明:“何以见得?” 尹辉抿了下唇,想了想还是没说,只道:“总之眼下情况不容乐观,我们得尽早想办法,北边我们已经联系不上了,恐怕已经被什么人给控制住了。曹大人那边也没有消息传回,我担心他会为了自保而同我们撇清关系。” 宋宏明目光阴鸷:“他撇得清么?我宋家当家夫人可是他亲妹子。” 尹辉就道:“曹喜什么事儿干不出来,我们虽说有利益往来,但沾上那事儿的是我们这些人,曹喜只要动动手脚,说我们是背着他借势走私,再有曹端成在背后运作,曹喜想脱罪还不是易如反掌,顶多被朝廷申斥一番,罚罚俸禄。至于他那妹子,哼,一个没了儿子的妇人罢了,曹喜会为了她而断了自己前程?” 宋宏明就感叹道:“若阿显还在,曹大人多少还会顾念些情谊的。可惜了……” 提到宋显,尹辉忍不住抖了一下,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这时有下人来报:“老爷老爷不好了,老太太又闹起来了,尹姨娘在后头照料,差点儿就被老太太给挠花了脸!” 宋宏明狠劲儿的揉了揉脑袋,抱怨道:“先前说阿显不入殓闹的家宅不宁,好啊,这回阿显回来了,明天就要出殡了,怎么一个二个的还不消停!见天的作,家都要作没了!” 宋家最近真可谓鸡犬不宁,内宅作闹的厉害不说,外头也有各种事情缠身,如此混乱之下,许多事情就难免顾及不到。也或许是真的做贼心虚,曹氏照陆舟的说法私下里放出的风声,竟让整个宋府陷入恐惧之中。 曹氏原本以为背后凶手会多加防范,此事办起来多少会有些困难,却不想事情竟出乎意料的顺利,顺利到让她开始怀疑这整件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有些心神不宁,本想念念佛经静静心,可却怎么都念不下去,索性就去宋显的房里坐坐。 宋显的房间陈设一如既往,曹氏没叫人挪动,就连打扫房间也只叫雅儿动手,其余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打扰宋显的安宁。 曹氏每次进来也只是坐一会儿,屋里的东西她很少动,因为她知道阿显不喜欢别人翻动他的东西。上次陆舟和李云璟进来也只是稍稍看了看,若非李云璟没站稳,只怕他们也不会阴差阳错的发现被宋显好好收藏起来的那封信。 可今日不知怎么,曹氏总觉得宋显的死并不简单。如陆舟所言,宋显的死是有预谋的,但就案发现场来看,凶手又似乎没有做到万全的准备,看样子更像是仓促之间定下的计谋。又或者是当中出了什么岔子才导致案发现场漏洞百出。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将真凶划定在宋家内宅上。 曹氏起身在屋里踱步,又在宋显的书案前坐了坐,拿着宋显写过的字帖瞧了瞧。他总是很喜欢练字,他说练字可以磨练心境。曹氏看不大懂这些,只觉得阿显字写的很好看。她还将阿显的字帖寄给大哥看,大哥都说阿显写的好,学问也不差,日后必定前途广阔。 书案右手边搁着一个红木匣子,曹氏知道这里是阿显和舅舅的通信。大哥一向欣赏阿显,舅甥俩也总是时不时的通信。阿显每次收到舅舅的信都要拿到曹氏那边念给曹氏听。曹氏知道阿显也是很喜欢舅舅的。 她不由自主的打开那个匣子,信被保存的很好,每一封都按着日期排列好了。曹氏将信拿出来,突然发现有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封蜡。她好奇了一下,难道是阿显给舅舅的写的信还没有来得及寄出?她忍不住抽出信来看了看,信的开头便是问舅舅安好,正是宋显写给曹喜的信。原以为就是普通的问好,却不想越往后看,信中内容越让曹氏心惊肉跳。 “……本朝商业繁荣,常为外族所羡。然商人罔顾法度,行走私之事,窃国之利,夺民之益。陈与北辽之间常有摩擦,此举无异卖国叛国,当受惩处。常言道子不言父过,但先生教我国之利重于己之利。今宋显甘为不肖子,亦当告发生父窃国之行。走私茶叶于北辽,搅乱川蜀茶叶买卖……更有尹氏赌坊戕害百姓,不知多少人为此家破人亡,公然行凶,令人发指,其恶行罄竹难书,人神共愤……” 曹氏捏着信的手忍不住发抖,浑身汗毛倒竖,眼前阵阵发黑。宋宏明他怎么敢!怎么敢!! “不,不对……”曹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宋宏明没这个胆子,但尹辉有,那个人心狠手辣,唯利是图,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不出来。前些年他常往北边跑生意,不过短短两年垂死的尹家就再度崛起,必定同这走私有关。既然宋宏明参与其中,那大哥……参与了多少? 这封信宋显没有写完,所以并未封蜡,也没有寄出。但曹氏明白了,宋显的死必和此事有关!她心里阵阵发冷,也许一系列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并非是她手段多高,而是宋家走私之事同样被他人获悉,宋宏明和尹辉自顾不暇了。 她瘫软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夜色渐浓,无法想象宋显在得知此事时心里有多震撼,在写这封信时内心又有多纠结。因为信中内容若被调查属实,等待宋家的就是灭顶之灾。 雅儿见曹氏久久不出来,有些担心,便敲了敲门。不见曹氏回应,雅儿情急之下推门而入,见曹氏靠在椅子上,浑身止不住的抖。她忙上前去握着曹氏的手,手心全是冰冷滑腻的汗。 雅儿急问:“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呀,您可别吓奴婢呀夫人!” 曹氏缓缓睁开眼,手里那封信已被她的汗打湿,信纸皱了起来。她坐起身,用帕子擦干了手,小心翼翼的将信纸铺平,仔细的收在信封里。 她看了眼外面,夜已深了。她问雅儿:“大湖那边布置的如何了?” 雅儿道:“人已经逮住了。”她顿了顿,恨恨的说:“是少爷院子里的扫撒小厮钱三。” 曹氏问:“他做了什么?” 雅儿道:“他说曹嬷嬷将明月楼的钥匙给了他,让他想办法在少爷出门前把钥匙交到少爷手里。这钱三滑头的很,起初还妄想抵赖。幸亏奴婢眼疾手快抢了他手里写着罪证的黄纸。那钱三只怕也是心里有鬼,奴婢吓了吓他,他便全招了。” “钱三不是少爷身边的亲近小厮,不用整天跟着少爷。咱们少爷平素又不大管院子里的事儿,下人们多少有些懒散。钱三这人好赌,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去尹氏赌坊赌一把,有段日子还赢了不少钱,他便愈发上瘾了。谁料越往后赌输的越多,他又不甘心,还想着翻盘,最后却越陷越深。赌坊的人拿着欠条找上他,说只要办成了事儿,过往欠债概不追究。” “他知道的倒是不多,无非是那些人叫他做什么他就照做。起初他从曹嬷嬷手里接过钥匙,在少爷去见吴槐的那天拦下少爷,假意说是自己捡的钥匙,不知该给谁送去。少爷急着走,顺手接过钥匙就出门了。那上头挂着明月楼的牌子,钱三说少爷看到了。他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成想那些人后面又找上他,叫他去杀了曹嬷嬷。” 曹氏蹙了下眉:“钱三可知道刘平在哪儿?” 雅儿摇头:“他说不知道。那天并不是他去找的曹嬷嬷,他只在大湖那边等,见着曹嬷嬷过去了,就突然从背后窜出来把曹嬷嬷推了下去。” 曹氏敲了敲桌子:“看来同曹嬷嬷接头的另有其人。” 雅儿道:“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曹氏道:“把钱三送去提刑司衙门,后面的事情照原计划进行。” 雅儿点了点头,转头便要出去,曹氏叫住了她。 雅儿问:“夫人还有其他吩咐?” 曹氏道:“雅儿,派人去把城郊那处庄子收拾出来,这两天你抽空把府上的东西整理好,我们过些天到庄子上去住。还有,叫曹掌柜把这些天收集的关于尹氏赌坊的消息整理出来交给我。” 雅儿道:“奴婢知道了。夫人,天晚了,雅儿扶您回房休息吧。” 曹氏摇摇头:“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你先下去安排事情吧。” 雅儿走后,曹氏拿过书案上的墨开始研磨,墨香的味道慢慢在房中弥漫开,曹氏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拿起架子上宋显常用的那只湖笔润了润墨,在宣纸上款款写下一封和离书。 第106章 陆舟倚在窗边看窗外雾气渐渐退散,月牙逐渐显露,挂在树梢,瞧着颇有几分静谧之意。但他知道今夜注定许多人无法安眠。 李云璟和袁叙白对坐桌前挑灯看话本,见陆舟在窗边站了好久了,不由道:“师弟,窗边冷,你进来暖和暖和,看再生病了。” 陆舟道:“我好像闻到了浓烟的味道。” 袁叙白难得从话本里抬起头来,刺儿道:“那你鼻子可够长的,宋家和咱们隔着好几条大街呢。”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吉祥喊道:“小四爷,提刑司衙门来人了!” 几人一听,忙撂下书取下搭在屏风上的大氅披上,匆匆出了门。 门外项冬青已经套好马车,漆黑的小巷不多时便传来马蹄哒哒的声音,又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王自清早就知晓陆舟的计划,今夜也是特特在衙门等候。他见几人来了,便道:“钱三已经审完了,只是个小角色。宋夫人那边已经动手了,宋显的灵堂被烧,宋家上下轰动,只等宋夫人那边处理好,我们便可以行动了。” 袁叙白搓了搓手,嘀咕道:“但愿宋显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办事顺利。” 尹辉已经濒临崩溃了,他不管不顾的找到宋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低声吼道:“明天宋显就要出殡了,你这是做什么!火烧灵堂,把衙门的人引来,生怕事情闹的还不够大是不是!” 宋昱此刻也顾不上什么长辈不长辈了,他阴着脸说:“我还想问你呢,最近我们手头的生意屡受打压,主院那曹氏又从我们手里夺回许多产业,是不是你想报复她才生了火烧灵堂的心思!” 尹辉道:“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儿!我巴不得赶紧把那死人给送走呢!”他指着宋昱骂道:“倒是你,本来杀死宋显的计划万无一失,只等吴树杀了人我便将他关起来,不会有人发现真凶。可偏偏当天你横插一脚出现在现场!一旦吴树供出你来,你有想过下场么!” 宋昱也很恼火:“谁让舅舅没看住人,让吴树跑……” 舅甥俩目光一碰,不由惊呼:“难道是吴树干的!” 尹辉暗叫不好:“曹氏报了官,还声称现场有存留的物证。难道吴树留下了什么不利我们的东西?”他看着宋昱:“当天你可有什么东西在吴树手上?” 宋昱拧眉想了想,忽然脑子轰的一下:“坏了,当天吴树用来勒死宋显的腰带是我的!” 尹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觉得宋家的天漏了,哪儿哪儿都是破洞。走私的事儿还悬在头顶呢,家里这不省心的外甥又巴巴的给人递刀子! 他抹了把脸道:“趁衙门的人还没到,我们还有时间,速速派人去灵堂还有曹氏的院子给我搜,一定要把东西找出来!” 宋昱就道:“东西一定落在曹氏手里了,我们怎么拿呀!” 尹辉目光狠厉,咬牙道:“宋显灵堂被烧,曹氏大悲,急火攻心而亡!” 宋昱明白,这是要送他们母子团圆了。 曹掌柜抽了人手守在曹氏身边,他知道风声一旦放出去,背后真凶一定会来探底,这才是真正狩猎的时刻,就看谁能沉得住气。 他看着一脸沉郁的夫人,心道事情闹的这么大,不管能不能成,都已经无法收场了。夫人到底还是宋家的夫人,就算宋家看在曹大人面上不会把夫人怎么样,但曹大人毕竟远在登州,这成都府还是宋家的势力范围,只怕夫人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曹氏拿过茶杯喝了口茶,他见曹掌柜眉头紧锁,不由道:“你不必担心,他们一定会动手的。” 曹掌柜道:“我也希望如此。我只是觉得夫人此举未免有些冒进了。就算抓了钱三,也只能说明他杀了曹嬷嬷。曹嬷嬷见的人究竟是谁我们无从得知,手里亦没有实证,如若真凶不肯出手,我们所有功夫都白费了,若被宋宏明察觉此事是夫人所谓,只怕还要再生波澜。还有陆公子,他的确聪慧敏锐,但毕竟年纪尚轻,不知后宅深浅。夫人有些太过依赖他了。” 曹氏就道:“我知道曹掌柜好意。但此事我自有分寸,曹掌柜看着便是。” 其实陆舟最先说出这个计划时,曹氏心里也是不托底的。虽然只是一场戏,宋显真正的尸身仍保存在提刑司衙门。但诚如曹掌柜所说,这件事委实有些冒险。真正让曹氏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是在看过宋显没有来得及寄出的那封信之后。 她在赌,他们都在赌。 陆舟坐在椅子上,手握成空拳下意识的敲打着膝盖,嘴唇紧抿着,目光落在虚空一点,不知心里在琢磨什么。 李云璟托着下巴看着陆舟,也不敢过去打扰。袁叙白干脆趴在桌子上补觉,时不时的抽一下腿证明他还“活着”。 丑时的梆子已经敲响,陆舟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李云璟迷迷糊糊间听见响动,只是眼皮太重了,他睁不开眼。不过他能感觉到一丝暖意,有人在他身上搭了一条毯子。是师弟吧,师弟一向都很关心他的。他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做了什么美梦。 再有意识时天已微微亮了。李云璟晃动僵硬的脖颈做起来,只觉得浑身仿佛散了架一样。他抹了把嘴角的口水,脑子还有些懵。呆愣一会儿神魂方才缓缓归为,然后他就看到趴在对面睡的正香的袁叙白。 四下一看,屋子里只有他们俩,不见陆舟。李云璟揉了揉太阳穴,忽然猛地瞪大眼睛,腾的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我们是来办案的,怎么就睡着了!师弟呢!” 袁叙白被他这一吼吓的一个激灵,猛地弹起身子闭着眼睛问:“怎么了怎么了!” 李云璟用力晃了晃袁叙白,喊道:“大头快醒醒,我们去找师弟!” 袁叙白被他晃的差点儿就吐了,他没好气儿道:“那么大人呢丢不了,再说我们可是在提刑司衙门,谁不要命了敢来衙门偷人。”说着打了个哈欠道:“时候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李云璟捏着他耳朵把他提溜起来:“睡什么睡,我们来提刑司衙门又不是睡觉的,案子进展如何我们还不知道呢!” 袁叙白被他掐的耳朵痛,只能随着李云璟的力道往门口走,才一推门就见陆舟一脸疲惫的回来了。 李云璟立马松开袁叙白的耳朵,急问陆舟:“师弟你去哪儿了?案子有结果了么?” 陆舟点了点头:“抓到人了,我跟着王提刑审了半夜,宋夫人那边将宋府控制住了,拿了相关的人。吴树那边也松口了,现如今人证物证皆在,案子差不多可以结了。不过后面都是王提刑的事儿了。” 袁叙白一听立马精神了,忙问:“凶手到底是谁啊?” 陆舟眼睛一沉:“宋昱。” 袁叙白惊呼:“还真是他呀!宋昱被抓起来了?” 陆舟摇头:“那倒还没有,不过衙门的人围了宋府,早晚会将人拿下的。宋夫人的意思是开堂公审,宋宏明态度强硬,不许此案过堂,不许官府插手,想要自家私了此事。” 李云璟就道:“这可是上报到提刑司衙门的案子,又不归成都府管,宋宏明多大脸呀,他说不过堂就不过堂了?” 陆舟叹道:“宋宏明是宋显的亲爹,他也算苦主,又是宋家一家之主。此案乃宋家自家恩怨,他的确有权利不经过官府。还有,那宋家老太太拿着三尺白绫闹到宋夫人跟前,说若宋昱被抓,她就吊死在宋夫人院子里头。” 袁叙白就忍不住牙疼:“这老太太之前不是说病的下不来床么,怎么我瞧着老太太这活泼劲儿,还挺欢实呢。” 李云璟也忍不住吐槽:“为老不尊,上梁不正下梁歪,倒真是难为宋夫人了。不过事情到了这份上,宋夫人应该也不会再给宋老太太脸面了。杀人者偿命,天经地义,到哪儿都是宋夫人占理。” 陆舟就道:“话是这么说,可若宋家老太太当真鱼死网破吊死在宋夫人院子里头,那么世人反而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谴责宋夫人。不管怎么说,宋老太太都是宋夫人的婆母,她若违逆婆母,便是大不孝。” 李云璟揉了把脑袋,忍不住替宋夫人犯愁:“好难啊!” 袁叙白问陆舟:“那吴槐那边呢?既然真凶落网,他应该没事儿了吧。” 陆舟道:“吴槐按理是已经脱罪了的,但当日他也在案发现场,目下还要作为证人。不过王提刑放话,他可以先回家了。但务必要保证随叫随到。”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倒希望此案可以顺利过堂公审,因为只有这样,吴槐才算是光明正大的洗脱罪名。” 李云璟道:“只要问心无愧,那就把腰板挺直,管他旁人说什么。就算吴槐堂堂正正的洗脱了罪名,也难免不会有人说三道四。我倒觉得这件事能否过去,公审与否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吴槐自己能不能过得去这个坎。” 陆舟挑眉看了眼李云璟,忍不住竖起拇指:“师兄,境界高啊!” 李云璟掸了掸袍子,略为矜持的点了点头:“还行吧,我毕竟是师兄嘛。” 第107章 “如今宋家还在对峙,一时半会儿的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们且先回家洗洗睡一觉吧。师弟你都熬了一夜了。”李云璟道。 陆舟点了点头:“也辛苦师兄和大头了。我叫吉祥来提刑司衙门守着,若是有什么消息了好及时告诉我们。顺便去大牢接上吴槐,我们一道回去。” 吴槐从牢里出来时还有些恍惚,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太阳,忍不住道:“好像很久都没有看到这么耀眼的光了。” 袁叙白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以后天天都能看到。” 吴槐微微笑了笑,道:“再耀眼也比不上你们,你们才是我吴槐的光。” 袁叙白就乐道:“你记着就好,这些天可把我们忙坏了。回头可以好好请我们吃一顿。” 吴槐真诚点头:“应该的!” 李云璟从另一侧揽住吴槐的肩膀,说:“快别听大头忽悠你了,这回的头功应该是四郎,还有江学兄也帮了很大忙呢!” 吴槐道:“娘和妹妹都跟我说了,等这案子结了,我把大家伙都叫上,咱们好好聚一聚。不醉不归!” 陆舟也上前一步和李云璟并肩,笑道:“那我们说好了,不醉不归!” 冬日的清晨,阳光熹微,长街静谧。四个少年并排走在宽阔的街道上,迎着朝阳,踏向坦途。 而宋家此时的气氛却凝至冰点,连呼吸都带着压抑和窒息。 王自清收到曹氏口信时第一时间就带人围了宋家,宋昱和尹辉如今都在王自清手里,就关在提刑司衙门大牢。此案虽证据确凿,但人犯宋昱和尹辉仍未松口。王自清审了本案相关人员,唯独他们二人抵死不认。因为他们在等,他们知道宋宏明一定不会放弃他们。 而宋宏明也的确没有让他们失望。 “夫人,阿昱犯了错是该受罚,可这说到底都是我宋家的事儿,如果过堂公审丢的那可是宋家的人。夫人是宋家的主母,难道任由事情闹大,夫人脸上就有光么?” 曹氏冷笑:“死的是我儿子,我为儿子讨公道天经地义。若是像个鹌鹑一样不敢出声,那才叫丢人呢!” 宋宏明“哎呦”一声:“夫人呐,阿显已经去了,难道还要阿昱也折进去么!阿昱好歹也叫你一声母亲的呀!” 曹氏嫌恶道:“可不敢当,我可教不出一个杀人犯儿子,我怕遭雷劈。” 尹氏听这话心里恨的直痒痒,可面上又不敢发作。她知道王提刑是站在曹氏这边的,曹氏若不松口,他们也没法子可使。为了保下儿子,尹氏也只能低声下气的求她:“就算阿昱不是你亲生,可你也是看着阿昱长大的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 曹氏目光凌厉:“我狠心?尹氏,你脑袋是被驴踢了么!宋昱杀我儿时你怎么不说他狠心!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本就是他应得的惩罚,我大陈律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着的!” 宋老太太见她态度仍如此强硬,又拿起那条白绫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作势就要上吊。一边还嚎啕着:“好狠毒的妇人呐,害了我孙,这是把我老太太往绝路上逼呀!” 宋家商户出身,本身也没有什么底蕴在,这宋老太太年轻时便是出了名的爱撒泼,没理辩三分,得理更不饶人那种。若非曹氏有曹喜这个大哥在,只怕早被这老太太给磋磨死了。当初救尹家,老太太便是这副嘴脸,曹氏看到便觉恶心。 宋宏明哭着扶起老娘,颤着手指着曹氏:“有你这么做儿媳的么,这可是大不孝啊,难道要逼着我休了你不成!” 曹氏放松身体,往椅子上一靠:“你休啊,现在便写休书,我等着。” 宋宏明一噎,若现在休了她,她必定不会放过宋昱的。宋老太太显然也知道这点,抽抽噎噎的攥着白绫往院门口走,她道:“我一把老骨头了,也活到头了。可我孙儿还年轻着呢,我宋家的家业还得孙儿来扛。宏明,今儿我老太太就吊死在府门口,当是给宋显偿命了。曹氏,一命换一命,你且饶了我孙儿,如何?” 曹氏问:“阿显就不是你孙子么?” 宋老太太突然沉默了。人心都是偏的,尹氏是内侄女,本就亲近一层。再加上曹氏出身高,她磋磨不起,便横竖看不上曹氏,连同宋显她也瞧不上。觉着那是别人的孩子,跟他们宋家隔着一层呢。以至于说到宋显,老太太还有些恍惚,她甚至有些记不清那孩子长什么模样了。 她道:“算我老太太对不起阿显。” 曹氏就道:“没错,你们都对不起阿显,那么就都给阿显偿命吧。” 宋宏明喝道:“曹氏,你不要太过分。” 曹氏阴阴的盯着宋宏明:“一直以来,过分的都是你们。阿显从不争抢,他一心只做学问考功名。本来我们可以相安无事,是你们太过贪婪,妄图去争抢那些不属于你们的东西。尹氏,一日为妾,终生为妾。宋昱一辈子都是庶出,就算阿显没了,也依旧改变不了宋昱骨子里的卑贱!” 尹氏气结:“曹氏!” 曹氏站起身,挺直了腰板,居高临下的睨着瘫软在地的尹氏,冷冷说道:“不必在我这里作闹了,我现在累了,要好好的睡一觉。至于你们所求,明天我会给你们答案的。在此之前不要逼我,否则鱼死网破,我孤家寡人一个,倒是不怕什么的……” 宋老太太闻言赶忙说道:“那你好好考虑,你毕竟是宋家的主母,宋家好了你才能好不是。阿显没了,日后阿昱会当你是亲生母亲一样好生孝敬的……” 一大群人走了之后,院子里复归安静,曹氏揉了揉眉心,只觉身心俱疲。 雅儿忍不住啐道:“老太太心都偏的没边儿了。咱们要是真放了宋昱和尹辉一马,只怕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那尹辉从前可是个亡命徒,杀人放火什么事儿做不出来。还是曹掌柜周全,调了人手保护夫人。昨夜火起之后多险呐,那尹辉摆明了就是想要夫人的命!” 她见曹氏眉眼间带着疲色,心疼的不行,道:“夫人,今儿是拖过去了,明儿怎么办呀,老太太惯会磋磨人……” 曹氏道:“我自有分寸。现在我真的很累了,雅儿,扶我回房休息吧。” 雅儿点点头:“夫人脸色都不好了,昨儿熬了一夜,是该好好休息的。” …… 陆舟这一觉睡的很沉,他是被饭菜的香味给叫醒的。昨夜忙了一夜,早上匆匆喝了碗粥便睡下了。此时夜幕降临,腹中空空,实在难受的厉害。他揉着肚子下了床,推开门,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吹的他一个哆嗦。忙将手插进袖管里,缩着肩膀踏出房门。 李云璟已经在盛饭了,他见陆舟出来,忙道:“师弟醒啦!饿了吧,快去洗手我们这就开饭啦!” 他利落的添了饭,又拿了另一只碗,碎碎念道:“呐呐呐,今天的饭菜可丰盛了。吴伯母和华嫂子一起做的,有酱鸭,剁椒兔肉,还有你爱吃的汆丸子……” 袁叙白猛地推开门,叫道:“剁椒兔肉!” 李云璟被他冷不丁一吼吓的哆嗦了一下,没好气儿的瞪他一眼:“要死啦!” 袁叙白挽起袖子冲了过去,伸手就要去抓兔肉,被李云璟拿筷子狠狠的敲了一下:“手洗了么?还有,先生还没出来呢,你好意思先动手!” 袁叙白心肝一颤,他太激动了,竟忘了荀先生还在呢。他抬眼巴巴看了眼荀先生的房间,没见有什么动静,这才老实巴交的跟在陆舟后头洗手。还不忘叨咕着:“剁椒兔肉诶,我要馋死啦!” 陆舟瞥他一眼:“出息!” 华嫂子端了骨汤馄饨上来,道:“先生和项爷他们在屋里吃了,我留好了菜,回头就端过去。菜饭都齐了,你们快吃吧,一会儿都凉了。” 袁叙白低声欢呼,没有先生在,他们吃饭都自在不少呢。他往旁边挪了挪,拍拍凳子道:“吴槐你坐这儿,快些快些,我要饿死啦!” 吴槐遭了大罪,瘦了不少。可眼下瞧着精神很是不错。他道:“剁椒兔肉是我娘的拿手好菜,你们尝尝我娘手艺如何。今儿仓促间也没准备什么,娘说了,后日摆上一桌,叫江学兄也来家里一起吃饭。” 袁叙白道:“你可太谦虚了,这伙食多硬啊!”他夹了一大口兔肉,吃的那叫一个香。 李云璟刺儿道:“注意点儿形象,你不是一直秉持什么君子之风么,瞧你那样儿,好像我们平时虐待你似的。” 袁叙白就道:“你们每天都在对我精神虐待,我也只能在吃食上找补找补了。” 陆舟道:“那不叫虐待,那是师兄们对你的关爱。不给你打击怎么能让你努力奋进呢!” 袁叙白:“问题是打击是真的打击,但我再努力也追不上你们呀,所以我打算躺平了。两位师兄继续努力,师弟等着你们宏图大展,日后好蹭一蹭师兄们的光。” 李云璟就道:“如此不上进,我会请先生将你逐出师门的,毕竟和你同出一门实在有辱先生名声。” 袁叙白:…… 吴槐听他们师兄弟逗嘴,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中还带着一丝泪光:“真好,真好呀……” 第108章 第二天,陆舟几人没能逃过项冬青的河东狮吼,大清早的就给叫起来练拳了。吴槐一直浅眠,听着隔壁院子有动静,便挪过梯子趴在墙头看。 袁叙白就喊他:“也别光看着呀,下来和我们一起练练,练完保你浑身通泰。” 吴槐笑道:“那行,你们等等我。”他说着就着梯子窜上墙头,利落的翻了下来。 李云璟赞道:“小槐身手还挺不错呢。” 吴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在乡下野惯了,上山下河爬树打鸟的都干过,爬个墙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云璟扭头就刺儿袁叙白:“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马步都扎了多少天了,腿还发抖呢。” 袁叙白争辩道:“我那是最近太累了,腿软。” 李云璟忍不住挪揄道:“腿软呀!我说师弟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干什么坏事儿了。瞧你最近整天疲惫不堪,眼底还有黑眼圈……哎呦!” 李云璟不留神被项冬青猛敲了一下,他委委屈屈的揉着脑袋:“青叔……” 项冬青冷眼看他:“你最近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云璟矢口否认:“我没有呀!我天天跟着先生读书呢……” 项冬青:“读书?读的什么书能让你露出刚才那样猥琐的笑容,嗯?” 陆舟唰的一下扭头去看,李云璟瞬间脸色爆红,支吾道:“真没有,就是跟大头开个玩笑而已。” 项冬青:“少爷,我是过来人……”他忽然想到在一群少年人面前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好,索性也不说了。 几人还瞪圆了眼睛等着听下文呢…… 项冬青喝道:“好好练武!” 李云璟轻舒口气,只是脑子里难免就想起师弟借他的书里那些不可描述的画面了。男人和男人…… 陆舟偷瞥了两眼李云璟,余光瞥见项冬青还在看他,就忍不住咳嗽两声,李云璟一个激灵回神过来,见青叔还盯着他呢,立马挺直脊背,专心练武,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好不容易挨到早饭时候,李云璟忙回房里掏出话本,偷溜到陆舟房里把书交给他,还道:“我想来想去都没有比师弟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书我还没看完呢,但青叔一定会找机会搜书的,我先寄存在你这里,等风头过了我再借。” 陆舟点点头:“师兄放心,一准不会叫青叔发现的。” 李云璟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道:“师弟最让人放心了。青叔那双眼太毒啦,可吓死我了。” 陆舟凭空将书收进系统空间,拍了拍李云璟的后背:“没事儿,青叔找不到证据的。我们先去吃饭吧,不然好东西都叫大头给抢了。” 饭吃到一半,吉祥匆匆回来了。陆舟立马撂下筷子问他:“衙门有消息了?” 吉祥道:“宋夫人亲自去了提刑司衙门,说要举报尹氏赌坊。不过还没有过堂,宋夫人想要小四爷几位也到场,她有事要和几位说。” 陆舟转身就去屋里拿了大氅,道:“我们现在就走吧。” 袁叙白呜呜道:“饭还没吃完……” 话说到一半,见荀湛从房里出来,袁叙白马上咽下嘴里的馒头,撂下筷子就回屋拿衣裳,这口馒头干噎进去,差点儿没给他噎死。 吴槐道:“需要我到场么?宋夫人她恐怕不会想看到我吧。” 陆舟道:“宋夫人是明事理之人,她知道此事错不在你,而且她从一开始就怀疑本案凶手另有其人,对于我们为你洗刷冤屈她也是乐见其成的。你和我们同去吧,也许王提刑有什么事情要问,也省得回头再来叫你,耽搁时间。” “那成,我们这就走吧。” 曹氏穿着一身黑衣,兜帽严严实实的罩在头上,无形中多了一丝威严和冷厉。但在见到陆舟几人时,眉眼间的锋利柔和了不少。 她看到陆舟身后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脸色不太好看,但眼睛亮亮的,透着憨厚和真诚。便道:“你就是吴槐了吧。” 吴槐局促的上前行礼:“小子正是吴槐,见过宋夫人。” 曹氏点点头,柔声道:“苦了你了。” 吴槐瞬间落下一行泪,哽咽道:“我打了宋显……我听四郎说了,赌坊的事儿都是误会,事实上那天还是宋显救了我,如果不是他碰巧经过,这世上早就没有吴槐了。我欠他一句道歉,也欠他一句感谢。如果我不是那么冲动,如果我把误会弄清楚,也许那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曹氏叹道:“尹氏赌坊的事儿连我知道都的不多,更何况是你。别人有心算无心,我们防不住的。就算没有这些事情,他们若想杀了阿显,自会有千万种办法,你也不必往自己身上揽过错。孩子,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不要过分自责,更不要因此而影响到你的未来。既然洗刷了冤屈,那就堂堂正正的活着。” 曹氏掷地有声,吴槐大受感动。他冲曹氏深深的鞠了一躬,道:“吴槐谨记宋夫人教诲!” 曹氏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陆舟,冲他招了招手,道:“我有一封信交给你。这信是阿显写的,不过还没有写完,所以也没来得及寄出。待你回去之后再好好看这信,如何决断,全凭你自己。” 陆舟捏着那封信,顿觉千斤重,他道:“夫人如此信我?” 曹氏道:“我信你,我相信阿显也信你。” 陆舟虽不知那信中写了什么,但宋夫人如此看重,仍让他深感责任重大,他行了一礼,道:“陆舟,必不负宋夫人所托。” 曹氏转身看向王自清,道:“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王大人,可以开始了。” 王自清目光有些深沉,陆舟似乎还看到一丝敬意。他抬了抬手,对曹氏说:“宋夫人请吧,本官这就升堂。宴舟,你们非提刑司正式吏员,若想旁听,便在屏风后头,切莫露头。” 陆舟道:“谨遵王大人吩咐。” 李云璟小声道:“升堂呀,只在话本里读过,我还第一次见识呢!” 陆舟就道:“等以后我当了官儿,天天升堂让师兄给看个够。” 李云璟就乐:“你当升堂是过家家呢,真要是天天升堂,那你治下百姓得有多造孽呀……” 说话间便到了公堂,几人躲在后头偷瞄。视线有限,只见官差都已就位,分站在公堂两侧,神情肃穆。王自清坐在正中的案前,背对他们。然后便听远处传来噔噔噔的鼓声。她们距衙门外还有些距离,所以看不到何人击鼓。直到鼓声停了,才影影绰绰的看到款步上堂的宋夫人。 宋夫人先是冲王自清盈盈一拜,然后直接说明来意。 “……尹氏赌坊虽是尹家产业,但这些年皆为宋家经营。且就目前搜集到的证据来看,民妇丈夫宋宏明曾多次利用赌坊攫取他人利益,致使多人家破人亡,行径恶劣,令人发指。民妇不忍百姓再受其坑害,遂今日公堂之上,告发丈夫宋宏明……此外,尹氏家主尹辉联手宋氏庶长子宋昱杀害我儿宋显,民妇今日也要讨个公道。另有一封和离书呈上,民妇今日要与宋宏明恩断义绝!” 前面众人听的还津津有味,直到最后那句和离一出,陆舟当场惊呆。 袁叙白不由感叹:“宋夫人可真有魄力。” 李云璟道:“换你你试试,反正我是支持宋夫人的,那宋家乌烟瘴气,有什么好留恋的。还不如自己来的清静。” 陆舟沉默半响,有些艰难的开口道:“但陈律有条令。妻子告发丈夫并与之和离,要先受刑,再罚一笔数目不小的银钱才行。” 李云璟愣了一下,仔细一回想,不由惊呼:“是啊,我差点儿给忘了!那,那宋夫人……真的要受刑么?她不是曹喜的妹子么,曹喜惯会弄权,保下她妹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陆舟道:“宋夫人应当是想尽快了结此事,否则拖下去难保宋家不会使什么手段保下宋昱。虽然人在王提刑这里,但这毕竟是成都府地界,成都府大半官员目前还是站在宋家这边的。宋夫人是内宅妇人,真正让那些官员得利的是宋宏明,他们多少还会卖宋宏明面子的。那些人是成都府的地头蛇,无孔不入,王提刑只怕防不胜防。宋夫人是铁了心要让宋昱和尹辉偿命的。” 李云璟就道:“可明明宋夫人才是苦主,却偏要受刑受罚……” 就连袁叙白都有些不忍心了。 陆舟道:“所以我才说大陈的律令并不完善,它并没有保护女子的权益。我娘虽不懂律法,但她是女子,更能明白女子在这世上生存有多不易。就像我小时候,大姐被退婚,甚至还要被石柱侮辱,险些名声尽毁。石铁上门挑衅,我爹也只能拿钱了事,不敢声张。可这件事上明明受到伤害的是我大姐呀!” 隔着屏风,陆舟看到了曹氏那双坚定的眼睛,也从那双眼中看到了大姐,她虽然外表柔弱,但却内心坚强。她们都没有屈服,更没有放弃。 陆舟压下声音,低沉却坚定的说:“总有一天,我会让她们不再受这些桎梏!” 第109章 第109章 宋宏明在得知曹氏上公堂时已经晚了,此时的曹氏已经受过杖刑交了罚银,拿到了盖了官府大印的和离书。 陆舟看着受刑后虚弱的曹氏,心中也升腾起一丝敬意和心疼。他道:“宋宏明一定不愿同宋夫人和离,此事若扯皮下去,只怕后面还不知要经多少波澜。趁着王提刑主审宋显一案,宋夫人检举尹氏和宋氏,也可并入此案之中。那么和离便也不必通过成都府衙门了。” 李云璟道:“着实为难宋夫人了。如今宋显已死,她和离出府独自过活,无依无靠,却也叫人心酸。” 吴槐眼中含泪,声音略带几分哽咽,他说:“宋夫人适才说她住在城郊的庄子里,那里清幽安静,还是挺不错的。我们日后常去拜访宋夫人,同她说说话解解闷吧。但愿宋夫人不要烦我们才是。” 陆舟就道:“听江学兄说宋夫人原是个开朗的妇人,她很喜欢热闹,喜欢和人聊天。只是宋显性子闷,他们总说不到一处去。小槐,宋夫人好像还挺喜欢你的,你不要因宋显的死而有所顾虑,就像宋夫人说的那样,你的未来还长着呢。宋显……也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吴槐认真的点头,然后道:“我会把宋夫人当作自己的亲人来对待,哪怕她没有了宋显,但还有我。” 陆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宋显会很高兴的。” “……你这毒妇,竟如此决绝,宋家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宋宏明声嘶力竭的吼叫断断续续的传了进来,陆舟眉头一皱,抬步便往府衙大门走,李云璟三人赶忙跟上。 “……曹氏,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们若出事,你也别想独善其身!” 曹氏冷冷的看着宋宏明:“我们已经和离了,宋家的事儿与我何干?” 宋宏明压低了声音,道:“我宋家和你哥哥曹大人利益相关,宋家倒了,你哥哥也别想好过。有些事你不清楚,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宋家借你哥哥的势做的那些买卖,便是流放都不为过。你若不想你哥哥受牵连,那便就此罢手。和离便和离,从此我们相安无事,大家各走各的路。” 曹氏才受过杖刑,虽王提刑早已打点过,叫衙役手下留情。但曹氏毕竟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即便下手再轻,仍叫她疼的厉害。再加上宋宏明的聒噪,实在叫她心烦的紧。 “宋宏明,我早说过,杀人偿命,你若早早叫尹辉和宋昱伏法,我自也不会做的这么绝。宋家有今天,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再同你扯皮什么,明日公审此案,我们堂上见。” 宋宏明气急,抬手就要去打曹氏,李云璟眼疾手快捏住宋宏明手腕。他力道很重,又掐住宋宏明穴位,疼的他呲牙咧嘴。 “你又是何人,竟敢光天化日公然行凶!”宋宏明吼道。 李云璟无辜道:“我们是宋显的同学呀,当日在宋家我们还见过呢,宋老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儿。” 宋宏明:…… 他脸色顿时阴沉下去,就是这几个少年在背后撺掇查案,不然又怎么会查到阿昱头上。 “你们是要站在曹氏这边了?我奉劝几位,在成都府我宋家还是颇有实力的,几位若想继续在华阳书院读书,趁早和曹氏划清界限,休管我宋家之事。” 陆舟眉梢一挑:“宋老爷还是先管好自家的事儿吧,我们如何行事自有爹娘和先生教导,宋老爷恐怕还没有资格教训我们。” 他见曹氏脸色惨白,显然痛意难忍,便道:“宋夫人,我们几个送您回去吧。” 曹氏点了点头:“有劳几位了。” 雅儿提前得了曹氏吩咐,早早便将庄子给拾掇出来了。她扶着曹氏上了马车,陆舟几人则坐上自家马车跟在后头,一路护送曹氏到了庄子上。 陆舟道:“宋夫人身上有伤,明日还要过堂,我们便不入府打扰了,还请宋夫人回去后好生歇息。” 曹氏很感激陆舟的体贴,她现在真的已经很累了,目送几人离开,便叫雅儿扶她回房休息了。 雅儿道:“王提刑是个清正的好官,若换了旁人,狠命的施刑不说,便是罚银也要各种克扣,不知要多交出多少呢。” 曹氏道:“也幸好成都府还有个王提刑,只愿明日一切顺利……” 此时,陆舟几人也回到了若水巷。 吴槐已经脱罪,他也不能总蹭住在袁叙白的院子里,便打算今日整理整理东西,明天就带着娘和妹妹回自家去。袁叙白被荀湛抽查功课不及格,现下要去补功课。 李云璟没什么事情做,一回家便钻到陆舟房里去要话本。 “师弟,我就在你房里看了,看完了你再收起来。最近风声紧,青叔一定等着揪我错处呢。” 陆舟漫不经心的点头,想看就看呗,他从系统空间里取出话本递了过去,猛然想起什么,又立马将话本收了回来,叫李云璟扑了个空。 “师弟?“ 陆舟盯着李云璟看,脑子里又想起早上项冬青说的话,他道:“师兄,你早上是怎么冲大头笑的?” 李云璟俊脸一红,扭捏道:“师弟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真是跟大头开玩笑呢。” 陆舟颠了颠手里的话本,道:“师兄近来为何这么喜欢看这类话本,这可是男人和男人……” 李云璟梗着脖子道:“男人和男人怎么嘛!喜欢就是喜欢,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喜欢是藏不住的。” 陆舟觑着李云璟,半响没说话。纠结了好半天方才又开口问:“那师兄呢?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李云璟撅起嘴巴,还真的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好半天才答道:“我怎么知道,我反正是喜欢师弟的。” 陆舟小心脏扑棱一跳,脸颊微微洇上一层红晕。他轻咳一声,道:“师兄说的喜欢和我问的不是一回事儿。” 李云璟挠挠头:“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我小时候不喜欢师弟,后来就喜欢了呀。” 陆舟:…… 他把话本扔了过去,道:“师兄慢慢看吧……” 李云璟笑着接过话本,然后见陆舟从袖袋里掏出曹氏给他的信,才翻开的话本立马就被他合上了。 “快看看,宋显写了什么?” 陆舟睨他一眼,心说师兄这爱凑热闹的毛病也不知像谁。李祖母和李小叔都挺稳重的呀…… 他一边腹诽一边展开信,信中内容让陆舟大为震撼,就连李云璟都忍不住瞠目结舌。 “……这这这,若信中所言属实,宋家犯的可是重罪呀!我大陈对盐、铁、茶一向管理甚严,走私贩卖罪同谋反呀!” 陆舟瞳孔微缩:“也许这才是尹辉动手杀死宋显的原因。可还记得先生说川蜀的茶叶价钱猛涨,品质却大不如前。也许和此事有些关系。果然,吴树和尹辉还是没有交出实底,看来还得再审审呀。” “那宋夫人将信交给你又是何意?她希望你去举报宋家么?” 陆舟想了想,说:“宋家和曹喜关系密不可分,若宋家参与走私茶叶,那曹喜肯定也知道。宋夫人虽不理这些事,但她毕竟是宋家主母,总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她将这信交给我,当是已经确定确有此事了。宋显想要举报生父,可这又会牵扯到宋夫人的哥哥曹喜。宋夫人不愿让儿子失望,也不想直接面对曹喜,所以她希望由我出面。” “那师弟会将这封信送出去么?” 陆舟忽然想到那天和青叔的对话,他犹豫了一下:“宋家就要走到绝路了,宋夫人应该有所察觉。这封信,应当还有深意。” 李云璟一脸茫然:“宋家怎么就要走到绝路了?” 陆舟拍了拍李云璟的肩:“我去找青叔,师兄一起么?” 李云璟就问:“好好的找青叔做什么?” 陆舟道:“青叔和官府熟,打听打听消息。” 李云璟还惦记青叔看他那眼神呢,他可不想自己送上门去,便道:“师弟去吧,回来再跟我讲。” 陆舟转身就走了。 项冬青才喂了马,正要去洗个澡,便见陆舟捏着一封信冲他来了。他挑挑眉:“怎么?” 陆舟道:“青叔,你看这个。”他开门见山,直接将宋显的信递了出去。 项冬青略有些惊讶,倒不是针对信中内容,毕竟此事他早就知道。 “想不到宋显竟有大义灭亲的勇气。回想一下,宋夫人最近种种举动或许也是为了这封信。一个深宅妇人能有如此胆识和魄力,实在令人敬佩。”心中却在腹诽,这宋夫人心机深沉,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陆舟就道:“这世上许多女子都不输男儿的。我娘,我大姐二姐,我大嫂二嫂三嫂……” 项冬青挪揄道:“合着好女子都在你们家呢。” 陆舟道:“当然还有李祖母了!” 项冬青:……你也就见过这些个女子吧。 他道:“这封信,你打算想怎么做?” 陆舟理直气壮:“宋家祸国殃民,岂能再容他们猖狂下去。当然是按照宋显的意愿行事,举报宋家,为民除害!” 项冬青见他挺着胸膛,一副替天行道的架势,余光却在觑着自己,不由警惕起来:“你又在试探什么?” 第110章 第110章 陆舟虽然心眼儿多,但到底年纪轻,心里藏不住事儿。被项冬青看穿他也没觉得有什么,索性直言。 他道:“毫不夸张的说,上到朝堂上下,下到整个川蜀,没人不知道宋宏明的靠山是曹喜。他在川蜀横行霸道这么多年,仗的无非是曹喜的势。而曹喜借势给宋宏明,当然也不仅仅是因为宋夫人和宋显。他在这当中也必定攫取巨利。那么反过来说,宋宏明一旦有事,曹喜则必受牵连。” 项冬青眉梢一挑,眼含赞许。 陆舟继续道:“尹辉胆大妄为,宋宏明贪图利益,他们既然敢干走私的买卖,少不了打点各地官府,即便曹喜一开始不知此事,但他耳目众多,此事也必定瞒不住他。那么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阻止,只能说明此事他是默许了的,甚至还从这件事上获取丰厚的利益。” 他指了指项冬青手里的信,道:“宋显是曹喜的亲外甥,他既然给曹喜写这封举报信,就说明他确实听到过抑或是见到过宋宏明参与走私,但却相信曹喜会秉公处理此事。也许是宋宏明的冷淡让宋显更亲近曹喜,或者说曹喜代替了宋宏明,给了宋显许多关怀。所以在得知这件事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找曹喜。信没有写完,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尹辉策划了明月楼案件,宋显有去无回。” 项冬青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呢?” 陆舟道:“这封信在这桩走私大案里或许微不足道,但对于曹喜来说,有了这封信,他便能有脱罪的机会。因为宋显是他的亲外甥,他举报自己的生父,一方面增加了这封信的可信度。另一方面,曹喜完全可以以此信为由拒不承认知晓此事。他可以将所有罪过推到尹辉和宋宏明头上,自己一个失职不察,顶多被申斥一番。宋夫人显然也明白其中关窍,若是由她持信举报,曹喜脱罪的机会会更大一些。但她却将信给了我……” 项冬青道:“她在犹豫。或者说,她并不想再去管这些事,所以她想由你来做这个决定。” “青叔以为呢?”陆舟道:“曹喜手眼通天,这封信虽然可以更直接的让他脱罪,但没有这信,顶多费一番周折,或许还要折了许多人和事方能保下自己……所以青叔认为我该不该上交此信?” 项冬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问我?” 陆舟道:“因为青叔很关注这件事不是么?你和宋家有仇,还是和曹喜有仇?又或者是为了李小叔……他们在生意上有冲突?” 项冬青沉默片刻,道:“四郎,你很聪明,但许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当中更是凶险非常。你们只要好好读书,其余的事情同你们并无多大干系。” “那师兄呢?” 项冬青瞳孔猛地一缩,继而察觉到自己似乎反应过大,又很快恢复如常。但这细微的表情还是被陆舟捕捉到了。他敛下眸子,想了想说:“这封信,我不会上交了。宋宏明和尹辉恶贯满盈,曹喜只怕比他们更甚。恶人必当受到应有的惩罚。” 项冬青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陆舟道:“大人的事儿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会和师兄好好读书的。但青叔,这世上许多事情并非密不透风,也许我们以前还小不懂事,但人总会慢慢长大的……” 项冬青也认真的看着陆舟,道:“有些事情,该你们知道的时候自会告诉你们。” 陆舟也认真的点点头,然后道:“所以青叔和李小叔果然有事瞒着师兄了!” 项冬青:……忽然觉得肝儿疼。 曹氏身受杖刑和离出了宋家,此事在成都府可算掀起不小的波澜,大街小巷传的沸沸扬扬。宋家的下人出府采买都捡人少的时候,唯恐被人揪住问东问西,回去还要遭宋老爷的责骂。 宋家老太太得知此事时,当场晕厥了过去。她知道曹氏这是动真格了,一个和离了的妇人便同宋家没有半点关系了,她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碍不着人家了。 尹氏也恨的不行:“没想到曹氏竟狠心至此,宁可大庭广众之下挨那杖刑,丢尽脸面贞洁,也不愿放我儿一条生路!老爷,你可要想想办法呀,我们就阿昱一个孩子呀,千万不能让他有事儿呀!” 宋宏明此刻焦头烂额,尹辉被捕,北边的事情全落他一人头上,早就顾头不顾腚了,不由烦躁的喝骂:“哭哭哭,一出了什么事就知道哭。哭要是有用的话,咱们宋家都不知道给人哭倒多少回了,晦气!” 尹氏任凭宋宏明怒骂也要拽着他不撒手,哥哥被捕,老太太不省人事,她只有宋宏明这一根救命稻草了:“老爷,你救救阿昱啊!” 宋宏明给她烦的不行,忍不住道:“没了宋昱,我还有其他儿子!你放心,我宋家且还绝不了后!” 尹氏脑子哄的一下炸开,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尖声道:“宋宏明!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宋宏明怒道:“人话!若非宋昱动手杀了阿显,岂有今日祸事!他杀阿显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阿显也是我儿子!自作孽,不可活!” 尹氏瘫坐在地,连哭都没有了力气。 翌日,提刑司衙门开堂公审宋显被杀一案。天刚亮,衙门门口就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百姓。大家交头接耳,或兴奋,或可惜,或愤愤不平……毕竟大宅院的热闹不好瞧。 “这宋家庶子杀嫡子,当家夫人和离出走,呵!够有噱头够狗血,比陆家茶楼说的书还精彩呀!” “可不是,要说这尹氏母子可够恶毒了,还有那尹家开的赌坊,多少人都给折进去了,官府早该查办了。” “……嗐,你轻声些,这话也不能乱说。宋家背后靠山大,指不定哪天人家又卷土重来了。我可听说当初尹家都快上街讨饭了,不还是峰回路转了!” 有人就说他:“你这么怕事儿还来看什么热闹呀!” 人群起哄:“就是就是,赶紧回家哄孩子去吧。” 那人脸色一红,搓了搓冻僵的手插进袖管里,舔着脸笑道:“看热闹又不犯法,再说这么多人呢,宋家能把咱怎的。这可是提刑司衙门!” 陆舟他们来的稍晚些,这会儿衙门门前的大街已经被堵的水泄不通了。项冬青只好调转马头,从衙门后巷绕过去。 袁叙白撩开帘子瞅了一眼,忍不住道:“我滴个老天,大家都这么闲么?这一路上我见好多商铺还没开业,这是连生意都不做了呀!” 李云璟道:“爱看热闹是人之本性。宋家又是成都府的地头蛇,你说得有多少人来瞧!” 袁叙白撂下帘子往车厢壁上一靠,心有余悸道:“幸好我们不用在前头挤。” 吴槐一直坐在车里没吭声,不停的揪扯着手指。看得出来他很紧张。陆舟安慰道:“小槐,此案已算尘埃落定了,待会儿上堂王大人问什么你便说什么。你是清白的,不用害怕面对宋昱和尹辉,还有吴树……不管他和你家有什么牵扯,你只记得他们是阶下之囚,罪大恶极。” 吴槐用力的点点头:“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一行人到府衙时,江子义已经到了。他道:“你们怎么才来?王大人已经往公堂去了,他叫我在这里等你们,依旧在公堂里侧屏风后旁听。” 陆舟道:“有劳江学兄了,实在是外头聚了太多百姓,马车处处受阻。” 江子义道:“此事备受关注,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陆舟道:“没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虽无实权,但聚集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况且尹家赌坊在成都府没少作恶,不少百姓深受其害,此案若不得公正处理,百姓只会对朝廷失望。失望累积的多了,就像坝上的沙眼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会爆发的。” 江子义细细思索,不由道:“宴舟此言甚是有理。” 李云璟忍不住道:“公堂到了,我们轻声些。” 陆舟看他一眼,便真的没再说话了。 吴槐和他们不同路,他要作为本案证人上堂举证。屏风后只有师兄弟三人和江子义。 袁叙白忽然又担心了起来:“不会再有什么变故的吧。” 李云璟瞪他一眼:“快闭上你那张乌鸦嘴吧,该审的王大人都审出来了,吴树和宋昱对杀死宋显都供认不讳,今天不过是过堂定罪罢了,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眼前……”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从衙门外传了进来,陆舟眉心一跳。 哭声愈来愈近,几人悄悄去望,见来人竟是尹氏。她穿着一身丧服,未施粉黛的脸憔悴不堪,被官差拦在公堂外,哭声却依旧不止。 她大哭道:“我儿冤呐!求大人替我儿做主呀,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的,一定是有人污蔑!” 袁叙白瞠目结舌:“都二十几岁了还孩子呢!” 李云璟总结道:“巨婴!” 陆舟预感不太好,他下意识紧抿嘴唇,看时辰差不多到了升堂的时候了,怎么王大人迟迟不来? 正当他心内焦灼时,王自清的贴身长随急匆匆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大牢那边出事儿了,吴树死了。” 第111章 袁叙白一把捂住嘴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这回可真成了乌鸦嘴了! 江子义眉头一蹙:“提刑司衙门戒备森严,何人能有如此手段,竟在王提刑眼皮子底下将人杀了?” 陆舟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不知师父现在何处,我们能否过去看看。” 长随道:“大人便是叫小的来找陆公子的,大人眼下正在大牢等仵作验尸呢。” 陆舟道:“那公堂这边……”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尹氏还在闹呢。” 长随就道:“这边我来处理,正好也替大人拖延上堂的时辰,几位先过去吧。” 陆舟道一句“有劳”,便脚步匆匆的走了。 王自清正背着手在大牢外来回踱步,两条浓眉紧蹙,一筹莫展。 陆舟上前行礼:“师父!” 王自清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前头情况如何?” 陆舟道:“尹氏身着一身丧服在公堂外喊冤,她直言宋昱是被人污蔑,并非杀人真凶。宋昱有没有杀人尹氏是最清楚的,她既然敢公然喊冤,想必是有什么底气。若同吴树之死联系起来,会不会尹氏知道什么亦或是有什么人让她这么做。” 王自清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说,尹氏或许知道吴树已死,她想把杀人的罪名全扣在吴树头上?” 陆舟点头:“不无可能。” 王自清想了想说:“这不现实,宋昱自己都已承认此事,且在状纸上画了押,尹氏再闹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宋显一案并无疑处。而且吴树尹辉宋昱三人是分别看押,他们互相并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宋昱不知吴树已死,公堂之上也断不会翻供。” 陆舟就道:“既然有人能在戒备森严的提刑司大牢杀死吴树,那么给尹辉宋昱传递什么消息也并非难事。” 王自清睨了他一眼,道:“我提刑司衙门大牢又不是筛子,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陆舟小心翼翼的指了指大牢方向:“那吴树怎么……” 王自清挺了挺胸膛:“仵作还没出验尸结果呢,先看看吴树是怎么死的再谈其他吧。” 陆舟顺势就道:“师父,我能去看看嘛?” 王自清侧了侧身子:“不嫌弃的话就去吧。哦对了,那边有姜片,含两片放嘴里,大牢验尸和宋家那冰室可不一样,仔细给你熏吐了。” 陆舟很懂,毕竟他是看过许多话本的人。他拿了两片姜片,随手递给李云璟一片。李云璟自然而然的接了,然后扯着陆舟的腰带像条小尾巴一样跟了进去。 王自清看看这师兄弟俩,又看看站在台阶下的江子义和袁叙白,侧身意思了一下:“你们要不要也进去看看?” 袁叙白忙摆手,扯了扯嘴角道:“王大人您太客气了,外头空气挺好的,我还是跟江学兄透透气儿吧……” 李云璟含着姜片,说话含糊不清,他道:“牢里环境就是差,这味道……” 陆舟说:“人死了自然会有腐臭味。”他用鼻子嗅了嗅,道:“我从书里看到的,像现在这样尸臭味还不算很浓,想必人死了应该不久。” “陆公子说的不错,吴树的尸体有些许尸僵,的确死了没有很久,我估计差不多在寅时前后。”罗仵作验过尸体,正在收拾验尸工具。 陆舟就问:“死因呢?” 罗仵作道:“毒发身亡。” 陆舟看了眼已经缝合好的尸体问:“开膛了?” 罗仵作漫不经心的擦拭刀具,道:“自然,身体表面并未发现细小伤口,但他嘴唇紫绀,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之状。这时便要剖开腹部查看是否有吃过什么东西。” 陆舟又看了眼罗仵作手边那一小碗难以形容的东西,脸色有些难看的问:“那确定了么?” 罗仵作道:“一种慢性毒,应该是下到昨晚晚饭中的。” 陆舟眉毛揪起来:“这种情况下杀人竟然用慢性毒,就不怕人死不了?” 罗仵作道:“死是一定会死的,此毒无解。” 陆舟就道:“那就是要这个死亡的时间差。” 罗仵作道:“提刑司大牢比寻常大牢看管的严。寻常大牢每日供完晚饭后,没什么事儿衙役一般不会再过来牢房这边。但经手提刑司的都是大案要案,犯人也都是重犯,衙役都有固定的巡逻时间,他们要确定犯人是活着的。” “……而寅时到卯时正是最易困乏的时候,犯人们也都睡的很熟,同时也是人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夜中都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衙役们这时巡逻便也不会太过仔细。所以吴树悄无声息的死了,衙役们也很难发现。”陆舟说道。 领头的一个魏姓衙役就道:“陆公子说的都对,那时候正是弟兄们最累的时候,所以大家都没有发现。钱三儿寅时正巡逻时吴树还好好的喘气儿呢,卯时那会儿吴树就背着身子躺下了,钱三儿只看了眼,没上前。咱们提刑大人定好了今早过堂,在此之前要先给人犯供应早饭,钱三儿就是那会儿发现人死了的。” 陆舟道:“凶手很了解提刑司大牢的规矩。对了,供应大牢饭食的是谁?” 魏衙役道:“韩五郎。” 陆舟:“他人呢?” 魏衙役道:“还在伙房,要将人看押么?” 陆舟点头:“速去。伙房一定是关键。” 魏衙役立马拱手告退。 陆舟又低头看了看吴树的尸体,然后瞄了眼罗仵作的验尸记录。见上面写道:“……死者后腰处有一狼爪刺青……” 陆舟“咦”了一声:“怎么好多人都有刺青呀。” 罗仵作道:“有些江湖人偏爱刺青,唬人的,倒也没甚稀奇。但也有些刺青有特定的含义。我对这方面并不了解,但这是尸体上存在的东西,我有必要将它记录下来。” 陆舟就道:“我可以看看么?” 罗仵作抬了抬手,道:“小心些,我才将尸体缝合,仔细里面的汤汤水水露出来……” 李云璟要不行了,他绿着脸说:“罗大叔快别说了,我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罗仵作就笑,然后搭把手把尸体翻动过来,果然在右后腰有一狼爪刺青。狼爪锋利,一眼看去便能感知到几分危险,足见画师功底之深。 陆舟就对李云璟说:“师兄,你记下这刺青的模样,回头画下来给青叔看看,也许他会知道一些。” 李云璟点了点头,叨咕道:“单是一个爪子就这么凶呢……” 罗仵作已经背好箱子了:“我要去跟大人禀明情况,你们还要再看看么?” 陆舟道:“不看了,我们出去吧。” 李云璟如蒙大赦。 出了牢房时陆舟问罗仵作:“宋昱和尹辉被关在哪里了?” 罗仵作摇头:“一般这种有关联的人犯都必须单独看押,以免他们串供。抑或是有人动手脚,都关在一处容易被一窝端。怎么关人都是大人安排的,就连衙役们都是当天才知道自己会负责哪一片的巡逻。” 陆舟就道:“如此谨慎小心,怪不得师父对自家大牢如此有把握。也难怪凶手会采用这样的办法了。不过也正说明伙房是最容易动手的地方。” 罗仵作道:“大人对伙房的监管也很严格,只是毕竟入口的东西,总归防不胜防呀。” 王自清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同江子义说了会儿话,倒也没那么焦躁了。公堂那边尹氏不依不饶,势要撒泼打滚到底了。王自清倒也乐得让她闹。 他见罗仵作他们出来了,忙问:“如何?” 罗仵作把验尸记录递了过去,道:“死者中慢性毒,于今晨寅时后毒发身亡,此外无其他外伤。陆公子已叫魏衙役去伙房了。” 王自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他挥挥手,罗仵作行了礼便退下了。 陆舟就问:“师父怎么看?” 王自清敛下眸子沉声道:“陆通判曾和我提及过关于宋家生意上的事儿……” 陆舟立马道:“走私茶叶于北辽。” 袁叙白和江子义俱是一惊,就连王自清都颇为讶异:“你怎么知道?” 陆舟道:“是宋显知道。” 王自清瞬间反应过来,宋显的真正死因竟是在这儿。 陆舟眯起眼睛:“吴树的死也许和这件事脱不开关系。关于走私北辽,他知道的一定比尹辉和宋宏明多。他死了,尹辉便不足为惧。” 王自清更觉此案复杂起来:“你且说来听听。” 陆舟道:“我也说不好,这只是我的猜测。师父您想啊,宋家现在尚不知走私一事已被我们获悉,更不知吴树在我们手上,他们只以为提刑司衙门查的是宋显被杀一案,所以宋家动手的几率很小。那么杀死吴树的人一定和走私茶叶案有关,且他们知道吴树被关在提刑司大牢。” “诚如师父所言,提刑司衙门大牢监管甚严,杀死一个吴树必定是耗费许多力气的。但既然死的是吴树,是不是也侧面证明了尹辉所知不多,至少对于他们而言尚且还构不成威胁。” 王自清按了按眉心,道:“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顺着伙房这条线索往下查了。如若当真牵扯走私案,恐怕非一时之间就能理出头绪的。此案同你们没多大关系,今日开堂审理后,没什么事儿你们便各回各家过年去吧。” 袁叙白在心里低呼一声。 第112章 “尹氏还闹呢?”陆舟问。 王自清嗤道:“她若不嫌丢人便自去闹,总之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尹辉宋昱定罪!” 吴槐等了许久都不见王提刑来开堂,心内不由紧张起来,唯恐事到临头再出差错。直到陆舟在屏风后露出一颗小脑袋,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王自清戴好官帽,一脸肃容,正襟危坐在公堂中央,惊堂木一拍,门外看热闹的百姓顿时鸦雀无声。 尹氏见王自清出现,忙拔高了嗓音叫道:“大人,我儿……” 冤字还没脱口,王自清当下又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妇,竟如此藐视公堂,左右,将人拖出去!” 尹氏哪里肯就此罢手,王自清也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倒没叫衙役再拖人,而是叫他们把尹氏的嘴堵上,将人押在公堂外。尹氏既敢来闹,说不准还有什么后手,且先将人留下静观其变。 “尹氏,你既说宋昱是冤枉的,那本官今日就好好让你看看,什么叫证据确凿!来人,带人犯宋昱上堂!” 毕竟是提刑司大牢,王自清又确定宋昱和尹辉罪名属实,自然不会允许宋家尹家的人来探视。尹氏不知托了多少人走了多少门路都没办法来见宋昱一面。宋昱又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牢房那种环境他如何受的住,被关了两日,整个人仿佛被抽空灵魂的躯壳一般。 才被押入公堂上,便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双目无神,连边上的尹氏都没有注意到。 王自清朗声道:“堂下人犯,报上姓名。” 宋昱一听,忙又跪好,他道:“罪民宋昱。” 王自清又说:“所犯何事,且细细说来,本官会酌情予以宽宥。” 宋昱倒还算配合,因为王自清告诉他,尹辉招供了,而且还把罪名扣在他头上。宋家还有烂摊子要收拾,不可能一下子保两个人出去,他和尹辉只能有一个人出去。尹辉为了争这个机会,便说是为了不让宋显同宋昱争宋家的产业,所以才动了杀心。 宋昱虽掌管宋家的生意,瞧着有几分手段,但那无非是在宋宏明和尹辉的庇佑下。真正独自面对事情的时候,他早就没了主心骨。和王自清这种刑讯高手比起来,他还不够看的。 所以一听王自清这么说,当时便一口否认,称此事是尹辉主使,原本是吴树去办这件事儿,只是他无意中听到了,便想亲眼看着宋显去死。 “……我只是一时没忍住才动手的,杀人的是吴树!他勒住宋显的脖子,我我我只是补了几刀……” 尹氏一听当即瘫软在地。围观的百姓也哄的一下炸开锅。 “也真够心狠手辣的了,好歹都是姓宋……” “嗐,就因为都姓宋,偏一个嫡出,生来高贵。一个庶出,奴才秧子。” “可不是,话本里不都说了么,嫡庶生来就是敌对的。那尹姨娘也好意思喊冤。” 宋昱不理旁人奚落,继续道:“是尹辉主使的,他说宋显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会让我们都跟着陪葬。他才起了杀心……不,不不不,其实是很早以前,吴树出现的时候,尹辉就在谋划杀掉宋显了。他一直都不满曹氏和宋显,更想扶我上位,好方便他侵吞我宋家的产业。” “还有那个吴树,他和吴槐他们家有仇,便想借尹氏赌坊的手诱赌吴槐他爹,让吴家倾家荡产。尹辉将计就计,故意放出消息,让吴槐误以为赌坊是宋家的。在吴家父子还赌债索要欠条的时候,尹辉让赌坊的人故意刁难,借机想要把父子俩打个半死。” “……他还让我指使焦明,让他故意挑拨宋显和吴槐。华阳书院入学考试,就是焦明找到吴槐,让他背宋显下山的。事后也是他在书院传吴槐的坏话。吴槐去赌场还赌债那天,也是焦明约宋显去赌坊附近的酒楼吃饭。所以宋显才会恰好从那边路过。这样吴槐对宋显的误会就更大了。尹辉一直在筹谋,让宋显‘死于‘吴槐之手。既让吴树报了仇,又替我扫清一个障碍,一箭双雕!只是宋显突然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才打算提前动手。” 王自清问宋昱:“你可知道尹辉有什么秘密?” 宋昱摇头,他这两天一直在想,他相信他说的越多,尹辉的罪名就更重。如若捞尹辉出去所付出的代价也会更大。而自己毕竟是宋家的长子,他娘不会放弃他的。只是他真的不知道尹辉他们到底干了什么。 这会儿他倒是想起他娘尹氏了,却见尹氏脸色铁青,几度昏厥,连连冲她摇头。宋昱不明就里,只是觉得他娘不安生在府上呆着,偏要来这大庭广众之下丢人,便忍不住别过头去不看尹氏。 尹氏:…… 李云璟在屏风后瞧热闹,忍不住低声道:“宋昱那嫌弃的眼神儿,也太欠揍了,合着尹氏这是养出个白眼狼呀。” 陆舟道:“有其母必有其子。” 宋昱犹犹豫豫道:“好像,好像是北边什么生意……” 王自清点了点头,没再深问,此事宋昱应当是不知情的。他道:“且将宋显之死前前后后细细说来。左右,传当事人吴槐和曹氏。” 曹氏等这一天很久了。她本可以不用到场,但为了看宋昱和尹辉的下场,她不顾身上的疼痛,在吴槐的搀扶下上了公堂。第一眼便看到角落里狼狈不堪的尹氏。 她淡淡的睨了她一眼,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这样的眼神尹氏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了,她知道曹氏从骨子里就看不起她。可那又如何,在宋家这些年,曹氏这个当家主母未必见得有她风光。现在不过是个死了儿子的和离妇人罢了。但她的阿昱还活着,而且她还要让阿昱一直活下去!活着接管宋家的产业,让曹氏看看谁才是赢家! 曹氏目光冷淡,冲王自清盈盈一拜,便退到一旁。吴槐正要跪下禀明实情,王自清抬了抬手,道:“站着说吧。” 吴槐又行了一礼,方开口道:“宋昱之前说的没错,吴树同我家有些恩怨。我爹也的确赌输了家产,我查到和宋家的赌坊有关,便想接近宋显问问实情。在青城山背宋显下山,虽是焦明找上我,但也确是学生自愿为之。往后种种,不过是误会愈来愈深罢了。那日学生忽然收到宋显来信,说是要和学生说说赌坊一事,学生的生父才过世不久,学那会儿正在气头上,还将此事算在宋显头上。那日在明月楼见面,学生打了宋显,但他始终没有还手。后来学生便晕了过去,醒来后就被关在华阳县大牢,还被扣上杀人的罪名。幸得王大人明察秋毫,学生才有机会洗刷冤屈。” 王自清便问宋昱:“吴槐所言是否属实?” 宋昱点头:“属实。他收到的信是伪造的。宋家到处都有我娘的眼线,偷拿出宋显的手稿轻而易举。而尹氏赌坊在查抄吴槐家的时候也把吴槐的手稿一并抄了。信中内容是拓印二人手稿上的字,所以一般人看不出什么区别。宋显的信是曹嬷嬷放的,因为尹辉抓了曹嬷嬷的儿子孙平威胁她,现如今孙平就在尹家后院的地牢里关着,大人一查便知。而吴槐那封信是吴树趁其不备,塞到他书篮里的。吴槐去明月楼那天,吴树故意撞上他,事先用迷药浸透过的帕子散着香气,药性不是很重,所以吴槐没有立即晕倒。” “宋显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见吴槐晕倒,势必要去找大夫的。所以我们让曹嬷嬷使人将明月楼的钥匙留给宋显。当日情急之下,宋显便用钥匙开了明月楼的门……” “原本,原本是吴树动手的。他想等宋显开了门便冲进去将宋显刺死,再将人抬到三楼,然后用吴槐手里的刀再捅几下,造成是吴槐杀人的假象。到时只需将门口的血迹清理掉便不会有人察觉到什么。但是我好奇,就在当日尾随吴树去了茶楼。他见到我时挺吃惊的,而宋显似乎察觉到什么危险,便要喊人。情急之下,吴树将人拖到就近的雅间里,他扯了我的腰带勒住宋显的脖子,宋显挣扎的厉害,还把吴树腰间的刀碰掉了。我当时一激动,我就,我就拿刀捅死了宋显。” 他有些慌张:“我当时不知道血会喷溅的那么厉害,我害怕极了,就死命的给宋显捅刀,想让他快点死掉……” 曹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在公堂上的,她知道宋显死的很惨,尸首被衙门的人抬回来时,他浑身都是血,每每想到这儿,她都忍不住想问问宋显:“阿显,是不是很疼啊……” 后面的发展和陆舟判断的几乎不差,他们急于清理案发第一现场,难免忙中出错。也幸好宋夫人及时控制了明月楼,朱掌柜又口没遮拦将此事说了出去,陆舟才有机会找到关键证据。 但同时他又替宋显感到可悲。因为让朱掌柜收拾地字号的人是宋宏明。他明知道宋显的死有疑,却从未想过替儿子伸冤。 陆舟幽幽的叹了口气:“自作孽,不可活……” 第113章 审理还在继续,王自清使衙役将宋昱暂押一旁,又传尹辉上堂。 尹辉走南闯北多年,又敢参与走私,足见其胆大妄为心狠手辣,王自清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但尹辉嘴硬的很。王自清心里也清楚,尹辉的底气就在于他和宋宏明共同参与走私,他们才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宋宏明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尹辉。尹辉自然也是基于这一点才无所畏惧,只要宋家不倒,他必定无事。 但宋昱就没那么幸运了,诚如宋宏明所言,他又不只宋昱一个儿子。便是自个嫡子死了,他都无动于衷。于他这种人而言,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利益。所以宋昱几乎是没有选择的,他必须积极自保,减轻自己身上的罪名。到最后即便是流放,起码还保住了一条命。若逢哪年皇帝大赦天下,他还有机会重回家门。可若没了命,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尹辉被押上堂时,宋昱保持了高度警惕。公堂之上,什么舅甥亲缘,都比不过性命重要。 尹辉还不知道他这傻外甥早就把自己卖的渣都不剩了,还在强词狡辩,声称此事同他无关。 “那日宋显灵堂失火,我不过是召集众人帮助救火,人都死的那么惨了,总也得给孩子留个全尸吧,要不然多晦气呀。再说这本是他们宋家的事儿,同我尹家有何关系。曹氏这毒妇,竟还使官府的人抓我,这世上可还有天理在。” 袁叙白拳头硬了:“这尹辉也太不要脸了。宋夫人就在旁边,他这不是往宋夫人心里捅刀子么!” 江子义道:“尹辉本就是地痞无赖,畜生不如。” 袁叙白:“拿他同畜生比那都是侮辱畜生了!” …… 王自清道:“尹辉,本官既敢开堂公审,自是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当日抓捕你们舅甥俩归案,也并非没有实证。只是保险起见,并未让外人知晓罢了。” 他微微向前倾身,沉声说道:“吴树,早就被关押在提刑司大牢了。” 尹辉猛地抬头,目光锐利,似乎在判断王自清此言虚实。 “吴树又是谁,王大人既抓了人,那就把人请上公堂对我对峙!” 李云璟小声道:“这尹辉果然够狡猾。” 陆舟目光落在尹氏身上,见她眼中迸着光。不由沉声道:“尹氏一定知道些什么。幸好师父先将尹氏的嘴堵上了,否则宋昱不会这么痛快就招供的。” 李云璟跟着点头:“王大人也是只老狐狸呀。” 陆舟道:“多亏我们先拿住吴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尹辉现在害怕是因为师父突然出击,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所以即便吴树死了,也能用来唬一唬尹辉。当然师父今日也并非审理宋家走私一案,吴树的作用不大。只要尹辉放松心理防线,师父定会让他承认尹氏赌坊的恶行还有杀死宋显的罪名。二罪并罚,尹辉死罪难逃。” 王自清淡淡的瞥了眼尹辉,他道:“吴树身上还牵扯另一桩重案,为防万一,他今日不会上公堂。但本官有吴树关于宋显之死的罪状,是他画了押的。当然,关于那桩重案,尹辉你也是知情的吧。” 尹辉这下开始慌了,他有些拿不准王自清到底知道多少。尹氏又突然挣扎起来,呜呜呜的想要说什么,衙役忙用力将人摁住。 尹辉看到尹氏在公堂上,又是如此狼狈状态,恐怕是宋家不好了。起初宋家走私茶叶东窗事发,事件也只压在北边,尚在可控范围内,事情还到不了成都府。可吴树是个意外,他突然找上自己,也是在这之后,北边开始频频出事,眼看就压不住了。他怀疑吴树有鬼,这才在杀了宋显后要将人除掉。没想到却叫他给跑了。 如若不是前些天有人拿着吴树的画像在药铺打听,他也不会自乱阵脚,中了曹氏的计。如今想来,曹氏敢用如此计谋,恐怕早已胸有成竹,就等他们舅甥俩入瓮了。这么说来,吴树果真在王自清手里了! 尹辉不停的转动眼珠,还在盘算怎么才能让自己脱罪的时候,王自清又开口了:“尹辉,关于宋显之死,吴树和宋昱都已供认不讳。你已难逃罪责。吴树之事牵扯甚广,且按下不提。今日本官押你上公堂,是因为有人举报尹氏赌坊诱赌设局,手段狠毒,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将人打死,甚至逼良为娼!恶行罄竹难书,人神共愤!” 此言一出,公堂外百姓又一次哗然。尹氏赌坊可以说是成都府毒瘤一般的存在了。深受其害者不计其数,不知多少人被逼无路,远走他乡。 “……五年前溪流桥做茶庄生意的孟家你可还记得?你眼红孟家茶庄生意红火,挡了你们的路。便设局叫孟家长子参赌,一夕之间,逼的孟家家破人亡。还有大柳巷刘家,他家主人是成都府衙小吏,你的儿子看上他家闺女,欲强纳为妾。刘家不允,你便买通官府,诬陷刘大人贪污受贿,将其下狱折磨致死。刘家小姐也被你儿子强掳回家。那刘家小姐硬气,当场自尽身亡。刘家主母经受打击,人已疯癫,被好心收在城郊静安寺……” 王自清已不忍再说:“尹辉,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尹家做的好事!你且回头看看,看看公堂外那些曾被你坑害的百姓,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了也不为过!” 公堂外,看热闹的百姓自发分列两排,给那些苦主让开一条路。这联名写下的陈情血书赫然暴露在阳光下,红的刺目。 尹氏赌坊的事儿根本不经查,早前没有东窗事发,一来有成都府的官员庇佑,京城派下来的官员查案屡屡受阻,无功而返。又或是禁不住这些地头蛇的诱惑,被其收买,同他们这些人沆瀣一气。况且即便查出此案,尹家届时推出一个替罪羊来了事,伤不到他们的筋骨也是白费力气。二来,尹宋两家同曹家关系密切,当今皇帝欲铲除刘曹党羽,必要一击即中,挖出更多的东西来。 那日同成都府陆通判通过气儿后,王自清便知道收网的时候到了。只是走私茶叶一事事关重大,事发又是在北边,此案二人已向朝廷呈报,届时会有京城方面的人接管。因此王自清和陆通判商议之后,决定从尹氏赌坊入手,拔除这个祸害百姓的毒瘤,牵一发而动全身,趁此机会肃清成都府官场! “……王大人说的对!这是尹辉惯用的手段。吴家便是因此倾家荡产,还有吴槐他爹就是给尹辉打死的!”宋昱突然出声,尹辉难以置信。 “宋昱,我可是你亲舅舅!你出卖我!” 宋昱反倒理直气壮起来了:“人在做天在看,尹氏赌坊作恶多端,理应受到惩罚。” 尹辉指着宋昱怒骂:“别忘了,尹氏赌坊的经营你也有份!” 宋昱道:“那又如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千般好,无非是想等我接管宋家之后,好让你来做宋家的主!你自己还有亲儿子呢,我不过是个外甥。我不傻,谁远谁近我分的清,你是把尹氏赌坊交给我经营了,但赌坊臭名昭著,又不是你尹家的主要产业。那些好东西才是你留给自己亲儿子的!” 他转向王自清,道:“王大人,我愿作证,关于尹氏赌坊那些龌龊,我全都告诉王大人!” 尹辉目眦欲裂,尹氏满眼绝望。 宋昱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他咬牙切齿道:“除了大人前面所说的那些,尹氏赌坊还参与贩卖人口。我不知他们是从何处接的生意,只是偶尔会看到赌坊里关着青壮年,是要转运到其他地方的。我还看到赌坊曾关押过幼女!当时尹辉说这些都是欠了赌坊赌债的人,只是暂时看押,回头会放走的。但我后来悄悄打听过,这些人最后都给运到别的地方去了!” 王自清瞳孔猛地一缩! “竟有此事!” 这件事尹辉做的隐秘,少有的两次被宋昱碰见,他也糊弄过去了,往后便愈发小心起来。宋昱虽有怀疑,但毕竟还要仰仗尹辉,自然也不会傻到将此事说出去。所以即便后来曹氏动用关系查赌坊,陆通判和王自清也同样派人暗查,都没有查到这件事。 尹辉冷笑:“公堂之上,还是拿证据说话吧。” 王自清直觉这件事很关键,而且他相信宋昱所言属实。只是诚如尹辉所说,他们没有证据。但也更说明这件事的重要性。 宋昱还道:“大人一定要相信我呀!” 王自清压了压手,道:“此事本官已知晓,定会再查下去的。尹辉,你也不要高兴的太早。今日这些罪名足够你死上一百次了,查出人口贩卖,只会罪加一等。” 他一拍惊堂木:“宋显被杀案,人犯宋昱尹辉供认不讳。尹氏赌坊之事证据确凿。此案提刑司已呈交朝廷,不日将收到朝廷公文,再行判处!” 他目光一转,落到尹氏身上,喝问:“尹氏,你还有何要说?” 衙役取下尹氏嘴上的布条,将人放开。 尹氏浑浑噩噩的走到公堂中间,目光死寂,她只说了一句话:“吴树死了……” 第114章 宋昱傻了。 若早知吴树死了,他作甚要承认自己杀了人!所以,他娘来公堂上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个,好让他不要认罪吗! 尹辉也阴阴的瞪着宋昱,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屏风后,陆舟抿着双唇:“尹氏果然知道!” 李云璟就道:“所以她才来闹公堂么?可我怎么又糊涂了呀,尹氏如果有这个本事,肯定就能把宋昱捞出来了,何必来闹公堂。更何况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宋昱就全招了呀!” 陆舟想了想说:“尹氏应该和吴树之死多少沾点关系,她或许也只是给人利用了。又或者是那些人承诺她的事情并没有做到。比如那些人会告诉尹氏,宋昱和尹辉不会认罪,所以尹氏才敢出现。” 袁叙白又觉得头大了,唯恐这爱管闲事儿的好师兄又要继续查下去,就忍不住道:“算了算了,别瞎猜了。反正宋显这案子落听了,吴槐也没事儿了,我们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各回各家吧。眼瞅着就过年了,我娘还盼着我呢!” 陆舟点头:“包袱都整理的差不多了,我二哥明天也要关铺子了,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家吧。” 陆舟发话了,袁叙白总算是松了口气。 王自清这边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他们倒也没在提刑司衙门候着。和吴槐他们分别之后,师兄弟三个就回若水巷去了。还不忘让项冬青拐到小食街去买了几碗抄手和吊炉肉饼。 才一回家,陆舟就摁着李云璟叫他把吴树身上的狼爪刺青画下来。李云璟乐得被他压迫,叼着肉饼拿过笔架上的毛笔润了润,便一边皱眉回想一边画图。 陆舟则在一旁吃抄手,红油又香又辣,他整个双唇都红润饱满起来了。吃饱喝足,陆舟的脑袋又活泛起来了。 他问李云璟:“师兄,宋昱说尹氏赌坊参与贩卖人口,你觉得这事儿靠谱么?” 李云璟闷头画画,闻言说道:“谁知道呢,反正见了尹辉之后,我觉得从尹氏赌坊查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都不稀奇。”他润了润笔,又道:“不过宋昱应该不会说谎吧。他那么努力想把罪责都推到尹辉头上呢。依大陈律,宋昱虽然伙同杀人,不过他积极配合官府调查,估计也就判个流放吧。” 陆舟托着下巴道:“我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我听墙角,好像是三哥同梁姐姐说过什么德阳县人口拐卖之类的。后来徐飞到我家提亲,我还套出荣兴镖局的事儿,他们怀疑人口拐卖和荣兴镖局有关。我在想,如果宋昱所言属实。那么尹氏赌坊的那些人口来源会不会和荣兴镖局有关……也不对,荣兴镖局在道上有门路,他们应该是尹氏赌坊的下家才对……” 李云璟停下笔,细细一想,道:“你要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小时候咱们师娘,就是你大姐,好像也差点儿给拐子拐了去呢,还是先生救她回来的。” 陆舟眼睛一沉:“人贩子太可恨了!” 李云璟也跟着点头:“不过师弟,这些事儿同咱们没关系,你可别操心了!明天咱们就回家过年了,烦心的事儿还是留给别人吧。” 陆舟看他一眼,下巴抬了抬:“师兄快画吧。” 说完拿起一旁的肉饼咬了一口,脸颊顿时鼓了起来,活像只小仓鼠。李云璟就乐,没忍住又上手捏了一把,气的陆舟狠狠拍他爪子一下,这才老老实实去画画了。 陆舟就看着他画,不多时一只狼爪便跃然纸上,隐隐的还透着一丝戾气,同吴树身上的狼爪神形皆似。不由冲李云璟竖起大拇指:“师兄的画功又精进了。隔着纸我都能感受到一股子凶气!” 李云璟摆摆手,微微抬了抬下巴:“小意思啦!” 陆舟吹了吹墨迹,拿过宣纸道:“我去找青叔问问。” 李云璟还真挺好奇,便道:“我也去我也去。” 陆舟就笑他:“不怕青叔找你茬?” 李云璟道:“青叔气性走的快,应该早把我忘了。哦对了。”李云璟忽地一拍脑门,道:“我还想问呢,那天你去找青叔怎么说的呀,宋显的那封信你交给王大人了没有?” 陆舟摇头,然后给李云璟分析了一下不交的原因,惹得李云璟频频扭头看他,不由道:“我说师弟呀,你这心眼子是怎么长的,王大人要是老狐狸,那你就小狐狸成精了。” 陆舟就道:“也没什么,只是比别人想得多而已。” 李云璟煞有介事的点头:“何止是想得多呀,那是多得多!” 陆舟捶他一拳,李云璟就躲。师兄弟俩就在院子里你追我赶的跑了一通,才想起还有正经事儿干。 项冬青正在屋里补觉,见陆舟又来了,那叫一个郁闷。他挠挠乱成鸡窝的头,哑着嗓子道:“又有啥事儿?” 陆舟道:“我们想跟青叔请教关于刺青的问题。” 项冬青叹气:“以后有空再说,我要睡觉了。”说着就要关门,陆舟忙一把拦住,笑嘻嘻道:“青叔,就一下下,问完我们就走,绝不打扰。” 陆舟惯会缠磨人,项冬青知道要是今儿不给他一个答案,他连晚上都甭想睡了。认命的折回屋里往椅子上一瘫,打了个哈欠道:“说说吧,什么刺青?” 陆舟就把李云璟画的狼爪递了过去:“呐,就是这个,我在吴树身上看到的。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项冬青一听说吴树,瞌睡当即醒了大半,忙拿过来看了一眼,眉头也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陆舟见状小心问道:“青叔,是不是有问题?” 项冬青一看他那探索的小眼神儿就觉得肝儿疼,但这死小子也不知是天生运气好还是感官近乎逆天般的敏锐,似乎他总能找到问题的关键点。 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人存在,他们天赋异禀,天资卓越。不过用七七的话来说,叫天选之子。当初七七绑定陆舟虽有无奈之举,但通过系统检测,陆舟身上的确有超乎常人的气场。 不过为了不让孩子骄傲,七七没说就是了。虽然这孩子从小就认为自己是神仙下凡而臭屁的不行……不过长大后总算还是知道低调行事,让七七这个“老父亲”省心不少。 “青叔?” 项冬青回神过来,咳了一声道:“北辽奉狼为图腾,很多北辽人身上都或多或少的纹有代表狼的刺青,某些北辽组织也会有统一的纹身式样。吴树常年活动在边关地带,同北辽关系暧昧。如若这是他身上的纹身,我猜测或许会和北辽的某个组织有关。但话说回来,一个纹身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这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除非我们能找到另一个带有同样纹身且和吴树有关联的人。” 陆舟点头道:“青叔说的有理。不过我突然好奇青叔的花臂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项冬青瞥他一眼:“因为好看,所以纹了。”说着就赶苍蝇的似的把两人往外推,不耐烦道:“去去去,没什么事儿就去收拾行李,别耽误我睡觉。哦,晚饭记得叫我。” 陆舟站在门口将画有狼爪的宣纸收了起来,同李云璟说:“我还是觉得这纹身有什么别的意义。也许青叔猜的没错,吴树说不准是北辽细作呢!” 李云璟忽然就兴奋了:“刺探我大陈情报么?敢死队?” 陆舟撇嘴点头:“没准儿呢。” 李云璟就道:“那我们要是顺着吴树这根藤摸下去,会不会摸到一个大瓜。比如朝廷官员被北辽收买,比如各地官府都有北辽的探子,我们顺手就能一窝端了……” 陆舟看了眼李云璟,然后道:“你可以试试。” 耳力异于常人的项冬青:……这糟心孩子! 李云璟还沉浸在幻想中,陆舟就道:“师兄还是先好好读书吧,你想报效国家,总得让国家看到你的真本事才行。” “师弟,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从现在开始,我李云璟要奋发向上了。”说完挺着胸脯信步回房。 陆舟:…… 他喊道:“师兄,我们还得收拾东西呢!” 李云璟道:“那就有劳师弟了!师兄我还有大事要干!” 陆舟:…… 算了,他师兄做事向来沉不住气,过会儿就学不下去了。 于是陆舟屁颠屁颠跑去厨房,说:“华嫂子,你今天买羊肉了么?” 华嫂子指了指外头:“买了一些,怎么,小四爷晚上要吃羊肉么?” 陆舟四下看看,然后道:“我想吃涮羊肉了,就用那口锅吧” 华嫂子笑道:“成。正好我乡下的亲戚杀猪,我要了盆猪血,你们一并涮来吃,可鲜着呢。我还跟吴大嫂学了做底料,保你们吃了还想吃。” 陆舟都忍不住咽口水了,小鸡叨米似的点头:“我们现在就架锅!” 华嫂子道:“不急不急,我得先炒底料。” 华嫂子做饭麻利,没多大会儿功夫底料的香气就飘出来了。陆舟立马去院子里架锅。把羊肉、猪血、汆丸子和青菜都端了上去,码的整整齐齐。等华嫂子的底料一出锅,陆舟立马烧水。香气越来越浓了。 不大会儿,便听见几声推门的声音,先是项冬青吸着鼻子抱着肩膀出来,见是涮羊肉,非常自觉的拿了筷子在锅边等。然后荀湛也出来了,看了眼,又折回屋里拿了一小壶酒,自个温上,然后也矜持的坐在桌旁等。 再然后就听见李云璟骂骂咧咧的从屋头出来:“谁呀谁呀,不讲武德,还让不让人读书了!”说着也拿了碗筷凑过去。 袁叙白从墙头窜上来,用有史以来最干净利落的动作落了地,嚷嚷道:“可馋死我了!” 陆舟嘴角翘了翘:“大家别客气,快动筷吧。” …… 第115章 冬日不好赶路,所以天还没亮陆二郎就在院子里套车了。吉祥听着动静,也起来跟着陆二郎忙活。 陆二郎就撵他回去睡觉:“大早上的冷,看冻着你。” 吉祥也倔,他道:“我是小四爷的长随了,我要帮小四爷搬东西的。” 陆二郎就乐:“行啊,跟着我家四郎个头不见长,嘴皮子倒是利索不少。行了,这用不上你,你去厨房帮华嫂子烧水,等水好了赶紧把几位祖宗叫起来,天一亮咱们就走。” 吉祥点点头:“那成!”说完一溜烟儿的跑了。 陆二郎摇头笑道:“这孩子!”随后就闷头搬东西去了,还不忘吐槽:“幸亏是要走了,这几位爷见天儿出门,一出门绝不空手回来,竟然攒了这么多年货,可真够败家了……” 陆舟被叫起来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陆二郎就说他:“叫你们昨个儿疯闹到那么晚,早上起不来了吧!” 陆舟嘴巴一撅,觑着陆二郎道:“好像你没吃似的。”他指着姗姗来迟的荀湛,道:“姐夫也起晚了呢。” 荀湛溜达过来,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敲他一个爆栗。 陆舟揉揉脑袋,哼了一声。 李云璟闭着眼睛从房里出来,嚷嚷着:“我不洗脸了,我要直接上车睡觉。” 陆舟就道:“早饭也不吃呀?车里可冷,你不吃早饭扛不住。” 李云璟裹了裹大氅,嘟囔道:“车上吃车上吃,我太困了!” 隔壁袁叙白爬上梯子探头问:“什么时候出发呀,我都收拾好了。” 袁叙白回绵州,虽不同路,倒也相约同行。 陆舟冲他摆摆手:“这就准备走了!” 华嫂子这时拎了个篮子过来,道:“早饭在里头了,上车后记得趁热吃,冷了就不好了。如今天寒,东西不好保温,我做了些肉干你们打打牙祭。午时到客店吃点热汤,也好暖暖身子。” 陆舟笑眯眯接过,然后从袖兜里掏出一个红封笑着递给华嫂子,道:“我们这便要回乡了,就提前同华嫂子道一句新年好!” 华嫂子乐呵呵的接下红封,也给陆舟行了个礼,道:“我也祝小四爷和李少爷新年如意,事事顺遂!” 陆舟点点头:“华嫂子回家过年便是,这院子隔三岔五来瞧瞧便可。” 华嫂子满口应下,心说这大冬天的,总要隔天来烧回火的,不然等小四爷他们回来,屋子里必定积寒气,对身体可不好。 此时天才蒙蒙亮,外头正是冷的时候。陆舟上了车就把棉被盖在身上,他见李云璟裹着大氅头歪在车厢上张嘴睡的正香,就把棉被往他身上压了压。又从座位下的隔层里掏出一条毛毯,将装了早食的食盒裹上。待师兄醒了再吃也不会很冷。 车队到城门口时,项冬青忽地勒住马车,冲车内道:“四郎,吴槐和江公子在外面。” 陆舟立马推开车门,见二人正不停的搓着双手哈气,见车队过来,忙往这边走。陆舟叫醒了李云璟,也赶忙下了车。 “小槐,江学兄,不是都说好了不必相送。过了年书院开学我们便又能见面了。早上天冷,二位想必冻坏了吧。” 江子义笑道:“不妨事儿,我和小槐一起说说话倒也没觉得多冷。我娘听说你们要回乡,早早便做了炸果子,催着我送来给你们,好在路上打打牙祭。” 吴槐也把手里的篮子递过去,道:“我娘也是呀,喏,里面是涮羊肉的底料。娘说你们爱吃,做了不老少呢。” 陆舟和李云璟赶忙双手接过,从后头挤上来的袁叙白叨叨道:“有没有我的份呀!” 二人笑着递过另一个篮子:“都有,知道你们不同路,特意分开装的。” 吴槐还道:“你爱吃剁椒,我娘单独给你做了一罐子呢。” 袁叙白捧着篮子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冬天路不好走,我们就不耽误你们了,早早出发也好早早到家和家人团聚,我们年后再见吧。”江子义道。 陆舟冲他二人拱拱手:“替我们谢过两位伯母的好意,也替我们同两位伯母拜个年。” 江子义和吴槐也拱手还礼:“同祝同祝。” 目送车队远走,江子义对吴槐说:“我同院长将你的事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也同院长探了口风,听他的意思年后你便可以回书院读书了。” 吴槐眼睛一亮,颇有些激动:“真的?” 江子义拍了拍他的肩:“小槐,院长一向看重品行和学问,你二者兼具,书院当然欢迎你回来。不管你家中经历过什么,你都要挺胸抬头,你不欠任何人的,所以不需要畏畏缩缩。人活一世,只要风骨在,就什么都不怕。” 吴槐重重点头:“多谢江学兄!” 江子义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冻了一早上了,我们去馄饨摊吃馄饨吧。” 吴槐:“上次同四郎他们一起吃的那家么?” “没错,四郎嘴巴挑,他说好吃的东西一定好吃……” 李云璟上车后索性也不睡了,陆舟忙把食盒递给他,道:“师兄快吃吧,不然真要凉了。” 李云璟先从篮子里掏了炸果子丢进嘴里,含含糊糊道:“江伯母的炸果子又酥又脆,可太好吃了。” 陆舟拧开盖子,把还冒着热气的豆汁儿递到李云璟面前:“别光顾着吃干的,先喝豆汁儿暖暖胃。” 李云璟才要喝,项冬青又勒住了马,李云璟身子一晃,差点儿没把豆汁儿撒了。他道:“青叔,怎么又停了?” 项冬青敲了敲车门:“外头还有个人,不知道是来送你们的还是骂你们的。” 李云璟好奇了一下,一边推门一边问:“谁呀!” 门一推开,陆舟也探着脖子去看,见来人竟是焦明。他看了看李云璟,然后道:“我们不熟吧。” 焦明见车停了,他们也没有下车的意思,索性自己走过去。 陆舟见他还是平时那副吊丧脸,寻思了一下,犹豫着道:“我们好像不欠你钱吧。” 焦明阴着脸说:“我又没借你钱。” 陆舟问:“那你来是……” 焦明道:“我要告诉你,的确是宋昱找我,让我挑拨宋显和吴槐的关系,但我并不知道他要杀宋显。我虽然没拿宋显当真朋友,但我也没想让他死。” 陆舟挠头:“宋显的案子已经结了,你同我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呀。” 焦明就道:“我不管有没有意义,我只是告诉你,我并不想宋显死的。还有,我从华阳书院退学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陆舟一脑门的莫名其妙。 李云璟也一脸懵逼的摊了摊手:“这孩子受刺激了?” 陆舟关上车门,裹上被子道:“管他呢,他不是都退学了么,明年回来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李云璟无所谓的点点头:“倒也是……” 往后的路再没有人来了,师兄弟三人在岔路口分开,便各自驶向自己的家。 踏着最后一抹夕阳,一行人终于到了溪山村。 陆满仓蹲在村口的树旁,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狮子和大鹏在一旁你追我打,笑声清脆。陆满仓时不时的喊一句:“跑慢些,仔细摔着!” 听着远处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狮子立马叫道:“爷爷,是不是幺叔他们回来啦!” 陆满仓吐出一口烟,笑着站起身,道:“走,我们往前迎迎去。” 他把烟枪熄了,别在腰间,一手领一个娃,溜溜达达的往前走。 项冬青眼力好,回头冲车里喊:“四郎,你爹来接你了。” 陆舟立马推开车门搭手往前一瞧,可不是他爹!他回头就冲陆二郎喊:“二哥,你告诉爹我们今天回来?” 陆二郎回道:“没啊,你们那案子又不知哪天结,我便也没告诉家里。” 陆舟就道:“爹来啦!” 才说完,马车已经近了,陆舟手一撑,顺着力道跳下马车,冲陆满仓跑过去,脆生生的喊了一声:“爹!” 陆满仓就咧开嘴乐:“还真是你们!总算是回来了,我听你二哥说了,我家四郎可真出息,都能替官府办事儿了。” 陆舟下巴一抬:“可不是,毕竟是爹的儿子嘛!” 陆满仓就拍了他脑袋一下:“竟胡说。爹可没有你这能耐。” 陆舟就道:“可你是我爹呀!” 陆满仓点头:“这倒是!” “对了爹,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狮子立马举手:“爷爷天天都在村口等呢!今天运气好,还真把幺叔等回来了!” 陆舟就道:“多冷呀,爹以后可别等了。” 陆满仓笑:“冷啥,往年再冷都要出去做活,现今日子好过了,人还娇气了不成。嗐,就当饭后消食了。天黑等不到你我就回家去了。” 陆舟摸了摸他爹的手,还挺热乎的,便也没再说什么。 陆满仓比了比陆舟的个头,笑道:“四郎长高了呀!” 这事儿李云璟可有发言权,他立马从车上跳下来,忙不迭道:“是吧是吧是吧,你看陆大叔都说你长高了,看来那食谱还是很管用的。” 陆舟道:“我这是到了年纪自然而然就长高了!” 李云璟压根不听:“我早早就告诉祖母在家里养一头奶牛了,明儿我就挤牛奶给你送去,你要不喝我就生气了!” 陆舟:…… 陆满仓见他们师兄弟还是这么爱拌嘴,跟小时候一个样儿,就忍不住乐。多好啊。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烟火气伴着李云璟的絮叨,陆舟忽然感觉心被填满了。 “回家真好呀!” 第116章 狮子和大鹏噌噌噌的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冲院子里喊:“娘,娘,幺叔他们回来啦! 正在厨房做晚食的吴氏一听,忙快步走出来瞧,手里还拎着锅铲,见不远处陆二郎赶着车正往家这边来,顿时眼睛一亮,冲屋头喊:“娘,真的是四郎他们。爹还真把人给等着了。” 蒋氏披了衣服从屋里出来,嘴角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眼瞅着就年三十儿了,先前听说四郎在成都府办什么案子,还以为今年过年回不来了。” 吴氏就道:“可不是,二弟之前还说若四郎不回来,就叫咱们一家子去府城过年。我寻思着咱们家这么多口子人,到了府城得给四郎添多少麻烦。” 蒋氏道:“说的就是,况且在府城过年哪有在家热闹。不过人回来就好,大郎媳妇,你再去杀只鸡来。” 吴氏立马笑着应下。陆雨喊狮子大鹏去和妹妹玩儿,然后接过吴氏手里的锅铲,道:“厨房里的活儿交给我吧,他们赶了一天路,早早吃了晚食也好早早歇息。” 吴氏就挪揄道:“知道你心疼姑爷。”她把锅铲往陆雨手里一塞,低声在她耳边道:“灶上炖着鹿肉汤,回头记得给姑爷盛上一碗。” 陆雨当即涨红了脸,急道:“大嫂!可别瞎说。” 吴氏就乐:“都是过来人,别那么脸皮薄。你和姑爷如今只一个女儿,未免单薄些。我见你最近一直在做衣裳收拾行装,想必是姑爷要出远门了。这一走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总要为自己考虑的。” 陆雨知道大嫂是为她好,闷头应了一声,脸颊反倒愈发红润了。 陆二郎赶车进了院子,陆舟咋咋呼呼的下了车,离得老远就听见他喊娘了。蒋氏就嗔道:“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稳重些。” 陆舟笑嘻嘻道:“多大在娘跟前儿不都是孩子嘛。娘,我可想死你了。” 蒋氏戳了戳他脑门:“尽会口花。”她将陆舟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番,笑道:“长高了,也瘦了,愈发俊俏了。” 陆舟嘿嘿傻乐,然后一拍脑门道:“娘,我在成都府买了好多东西呢。咱们家里人都有份,还有陆九爷家,蒋舅母家,我都带了礼物呢。” 说完就急吼吼的去车上搬东西。蒋氏伸手都没抓住他。忍不住摇头叹道:“这孩子,说风就是雨的。” 陆满仓凑过去道:“他打小不就这样么。” 蒋氏听他说话方才想起陆满仓来,她正要找他呢。正好人送上门了,便在他腰间拧了一把,道:“说了多少遍,叫你晚上别往村口去。大冬天的那村口本就没什么人来往,你带着俩孩子过去,万一出什么事儿可如何是好。” 陆满仓满不在乎道:“这溪山村我闭着眼都能走一圈,自家门口,能有什么事儿。” 蒋氏瞪他:“你忘了前些天我大哥他们村子发现的尸体了?且不说这,头些年四郎还在咱们村山头发现了一具尸体呢。咱们这地方一向平安,可最近这几年总是三五不时的出这种事儿,你还不当心点。” 一听说有尸体,陆舟立马支楞起耳朵,颠颠跑过去瞪着眼问:“啥尸体?” 蒋氏就拍他:“小孩子别瞎打听。” 陆舟不干了:“娘刚才还说‘都多大了,要稳重些!’这会儿倒又说我是‘小孩子’了……合着我这年纪还带往回缩的呀。” 蒋氏无语。 陆满仓就捡笑。 一旁的陆二郎听他们说话,笑着上前道:“娘,上回回来我也没跟你们细说,怕这案子不好办你们跟着操心。咱们四郎本事可大了,还会验尸呢!” 蒋氏眼睛瞪的溜圆,惊道:“啥,验尸!这这这,你胆子咋这么大!” 陆舟背着手叹气,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道:“尸体有什么好怕的。经过这案子呀,我倒觉得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 蒋氏似是没反应过来,总之是半天没吭声。陆舟就问他爹:“爹,到底啥尸体呀。” 陆满仓摸出烟枪点上,“嗐”了一声道:“你大舅他们村儿前些天有村民上山砍柴,在山沟里发现一具尸体。你蒋大舅还去看了,说那人也不知是糟了啥罪,大冬天的穿着一身破烂单衣,露出的地方一看那是伤疤叠着伤疤,那惨的呦。后来也不是谁说的,说这人瞧着挺眼熟儿的,好像以前是他们村儿的。早些年外出谋差事,一走好几年杳无音讯的。还叫那家人过来认人了。” “那咋说,是不是他们村的呀。”陆舟问。 陆满仓就道:“那家人一开始也只恍惚觉得像。嗐,那人瘦骨嶙峋的,眼睛都抠进去了,早就脱相了。不过后颈上有颗红痣,倒正好对得上。这么一联合,还真是那家出走多年的儿子。听你蒋大舅说,那家人哭天抢地的,听着叫人怪难受的。” “那他是怎么死的呀,衙门有没有说法呀?” 陆满仓摇头:“那咱可就不知道了。不过大伙儿都说他不是饿死的就是给冻死的。你说说,这眼瞅着就到家门口了……唉,造孽呦。” 蒋氏道:“行了行了,先别说这些了。外头冷,赶紧进屋去。” 陆舟这才想起来刚才是要去拿礼物的,然后又折回到牛车旁,跟着陆大郎陆二郎往屋头搬东西。 陆舟道:“等吃过饭我们就分礼物。咦,二嫂呢?” 蒋氏道:“你二嫂身子重,在屋里休息呢。” 陆舟就道:“我什么时候能有侄子呀?我礼物都备好了。” 蒋氏道:“快了快了。 …… 大家都在喜气洋洋的迎接新年,袁均却要在这个热闹的节气里呆在衙门加班。为的就是蒋家村那具尸体。 “……大人觉得尸体有问题?”章律问道。 袁均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目光落在虚空一点,沉声道:“可还记得早些年□□郎发现的那具尸体?” “溪山村那具?” 袁均点头:“这两具尸体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他们生前都遭遇过虐打,看他们的双手应该还做过繁重的活计。还有,他们手臂上都纹有纹身。” 章律回忆了一下,道:“溪山村那具纹的是‘王十三’。这具尸体纹的是‘王十六’。” 袁均道:“没错。起初我以为这是他们的名字。但蒋家村这具尸体经过辨认后,他是蒋家村的人,姓蒋,家中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蒋六郎。” “所以纹身并不代表名字,很可能是某种排序。”章律想了想,忽然道:“当年溪山村那具尸体,会不会也是周边村子里的,只是当时没有人认出他来。” 袁均点头:“不无可能。”他放开撑着下巴的手,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眼睛微微眯起:“我们掌握的东西还是太少了,但我始终坚持这两具尸体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而且他们一定在向我们传达某种信息。” 章律就道:“记得当年□□郎给大人送了一块破布地图,说是在尸体下发现的。不如属下再带人去蒋家村后山搜一搜,看看能不能挖到什么。” 袁均点了点头:“辛苦兄弟们了。回头叫管家支些钱给大家伙分一分,算是我给大家的过年钱。” 章律忙行礼笑道:“多谢大人体恤。” 袁均叹气:“要过年了呀……” 章律也道:“是啊,又过了一年了。大人在德阳县年头也不短了。” 袁均道:“这么多年都毫无进益,不知京城那边如何安排。曹家那派还有人盯着德阳知县这位子呢。本官舔占这么多年,还不知多碍眼呢。” 章律道:“德阳县并非大县,亦不是交通要道,治下虽安宁,但相比其他中县大县来说,总归不算富裕。这不是肥差的位子还有人争抢,说曹家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也不为过。只是他们尾巴藏的太深了。” 袁均道:“不管藏的多深,早晚有一天,本官要把它揪出来!”他自斟了杯茶道:“前儿叙白还写了信,说成都府宋家那案子快结了。” 章律就笑道:“咱们家公子出息了,跟着王提刑办差呢。” 袁均道:“他可没那本事,还不是沾了□□郎的光。对了,案子结了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章律道:“应当是。陆公子和李公子若是返乡,定会来拜访大人的。” 袁均点头:“叙白在信中写的不清不楚,只道是□□郎验尸发现了蹊跷,说服了王自清,这才叫此案得以重审。那小子你别看他年纪不大,心眼儿可鬼着呢。哪天他若上门拜访,我打算叫他去瞧瞧那具尸体。当初溪山村的尸体就是他发现的,想来必定印象深刻,也许能发现一些新的线索。” 说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叹道:“可惜衙门的仵作不太出挑,像沈仵作那样的,难找咯。” 章律也道:“若当年胡家没有放火烧义庄,我们或许就能得到更多的线索了。” “所以说,尸体一定是关键,沈仵作必定是发现了什么才被灭口。沈归也一定知道他爹发现了什么。” “那大人当年为何不直接问他,如今人已不知漂泊到何处去了。” 袁均就道:“当年,沈归不信我。“ 第117章 陆家人多,这半年也扩建了房子,挨着厨房又搭了个瓦房,专门做饭堂。一大家子呼呼啦啦的坐了两桌子。狮子和大鹏领着荀湛的闺女婉儿围着桌子笑闹。豹子长大了,自认为自己是个小大人,还教育弟弟妹妹不要淘气,仔细撞翻了菜盘子…… 陆满仓就笑着看孙儿们玩闹,时不时的抿上一小口酒,子孙满堂,儿孙出息,他现在在村里风光的很,便是连袁知县对他都有几分尊敬呢,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他看着陆舟道:“眼瞅着要过年了,你和李少爷寻一天去县衙拜访拜访袁知县,记得多备些好礼。” 陆舟吃肉吃的正欢快,闻言忙不迭点头,含含糊糊道:“我明儿就去。” 蒋氏:…… 她道:“倒也不用那么急,过了春节去,正好拜年。” 陆舟就道:“去的越晚尸体上留下的线索就越少了……虽然如今天气冷,但县衙毕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宋夫人一样,有足够的财力把尸体保存在冰室中从而尽可能延长尸体的腐烂时间……有时候碰上天气热的时候,尸体腐烂的就可快了,呐,就跟肉是一个道理……”他晃了晃手里夹的肉干,还要继续往下说。 陆大郎差点儿喷饭,忙将陆舟拦下:“我说四郎,咱饭桌上还是别说什么尸体不尸体的了。” 蒋氏听着也觉得怪不舒服的,绿着脸点点头,道:“你若想去便去吧。”唯恐陆舟再说出什么有关尸体的长篇大论来。 陆舟听她娘发话了,满足的点点头,还给蒋氏夹了块肉,道:“娘,多吃肉,养身体。” 蒋氏:……她忽然觉得满桌的肉不香了。 陆满仓见状忙扯了别的话题,他问陆二郎:“成都府那边的生意还成?” 陆二郎咧开嘴笑道:“咋不成呢,府城人多,客流大,咱们茶楼的话本大家伙又爱听。就连那提刑司的主官都在咱家茶楼听说书呢。” 陆满仓点点头:“做生意图个和气,可别仗着自家有钱了,就做那欺辱人的事儿。” 陆二郎道:“那哪能呢,咱也不是那人呀!对了爹,老三之前来信说想年后把生意再往外扩一扩。” 蒋氏就道:“这么急么?不是说那宋家还盯着咱们家茶楼呢……” 陆二郎说:“也不算太急,成都府那边已经稳了下来。” 陆舟想了想说:“宋家以后应该没有机会找我们家的茬了。我办这案子牵扯不少,宋家那边自顾不暇,此事已上报朝廷,只怕年后成都府的官场要大清洗了。这对我们来说也不算坏事儿。” 陆二郎就点头:“四郎说的正是。” 蒋氏虽不放心,但也不是那死板的人,她知道做什么都有风险,若要进取就不能一味的图安稳。况且这生意又不是他们自家的,里头还有徐家和梁家的份呢。 她问陆二郎:“那要往哪边扩呀?过了年你就走?你媳妇眼瞅着就要生了,不如等等呢。” 陆二郎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寻思着不行就跟大哥换换。” 陆大郎就道:“倒不是大哥躲懒,只是生意上的事儿大哥不如你脑子快,这茶楼经营若是咱自家倒好说,我只怕做的不好,惹的徐家梁家不高兴,反叫老三和小妹在中间难做。” 陆二郎道:“老三给派了几个掌柜,大哥倒也无需做什么,只需跟着掌柜选选铺面,盯着茶楼生意便是。这往后茶楼要不断往外扩建,老三说了,要打通往北去的路线。我们哥俩少不了要常往外头跑,等把路线打通了,后头经营倒也用不上咱们什么。” 陆大郎犹豫了一下,然后看向蒋氏:“娘看呢?” 蒋氏琢磨了一下,道:“二郎既然说成,你便也出去看看。你手里经营那些田地回头叫二郎跟上。二郎这大半年不常在家,你们兄弟俩换换。都是自家兄弟,你们瞧着怎么合适便怎么安排。” 陆大郎便点头道:“那成。” 陆舟听了一耳朵,反正和他也没多大关系,不过他总觉得三哥他们这么快扩张,好像有什么大事儿在筹谋一样,回头找虎头探探口风…… 这边李云璟回到自家,急吼吼的去见了李老夫人,抱着李老夫人左一个想你右一个想你的,把李老夫人缠磨的不轻。 杨嬷嬷就笑:“少爷还跟个孩子似的。” 李云璟很是撒了一通娇,然后问李老夫人:“小叔没回来么?” 李老夫人道:“你小叔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处理,恐怕赶不及回来过年了。” 李云璟有些失望:“过年家家户户都要团圆的。” 李老夫人就道:“能过个团圆年是好事儿,要好好珍惜。只是世事变迁,又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团圆便更显弥足珍贵了。就像月亮一样,它也不是每天都圆满的。” 李云璟忽然觉得祖母突然多愁善感了起来,还以为是思念小叔了,便安慰道:“小叔不回来,还有阿璟呢。还有四郎,我们都陪着祖母过年。“ 李老夫人揉了揉他的脑袋:“阿璟愈发懂事了。好了,赶了一天的路,定是累了,早早回去歇着吧。” 李云璟乖巧的点点头,还不忘问李老夫人:“祖母,咱家奶牛在牛棚里么?” 李老夫人就乐:“在呢在呢。明儿可记得把四郎领回来,我倒要瞧瞧我孙子给人喂成什么样了。” 李云璟脸颊莫名一热,不知怎的,突然就扭捏起来了:“反正养的挺好。”说完就跑了。倒是搞的李老夫人一头雾水。 “这孩子咋还突然害羞了?” 杨嬷嬷摇头道不知。 一旁的项冬青抿了下唇,也被搞的一脸莫名其妙。 李云璟走后,项冬青大概同李老夫人说了说宋家的事儿。 李老夫人道:“少禹年前没赶回来,想必是宋家这事儿能有个结果了。” 项冬青道:“四郎心细,他发现许多细节。我总觉得在宋家背后还有一双大手在拨弄棋盘。” “不是曹刘两家?” 项冬青摇头:“不像。他们超乎寻常的谨慎小心,就像当年陆三郎查的荣兴镖局一样。我们可以感觉到某个势力的存在,但却始终无法抓住它。” 李老夫人也不由蹙起眉头,道:“只愿少禹那边一切平安吧。” 项冬青说:“当今下决心整饬官场,此事绝不会轻拿轻放了。曹家势必为此掉一层皮。” 李老夫人拨了拨手里的佛珠:“这几个孩子胆子倒是不小,竟叫他们歪打正着的扳倒了宋家。” 说到这儿,项冬青对李老夫人说:“四郎那孩子极其敏锐,他似乎发现了我们家同宋家有些恩怨,此前他可没少试探我。” 李老夫人就道:“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叫他看出来也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他们毕竟年轻,许多事我们暂时还不能告诉他们,冬青日后处事小心一些便是。” 项冬青拱手道:“老夫人放心。”他忽然顿住,脸上露出一副纠结神色。 李老夫人便道:“怎么?冬青似乎还有话要说?” 项冬青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李老夫人就道:“都是自家人,什么话都讲得,冬青不必避讳什么。” 项冬青想了想,说:“少爷转过年就十八了,搁寻常人家这个年纪已经张罗成亲了。我想着……”他面颊忽然涨红,吭吭哧哧道:“我想着是不是可以给少爷安排个通房丫头了……” 李老夫人&杨嬷嬷:…… 两人一脸震惊的看着项冬青,实在是想不到这种话居然能从这个糙汉口中说出来。 项冬青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圆下去:“少爷毕竟年纪不小了,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懂的都懂了。少爷似乎也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与其叫少爷偷偷去那些不入流的地方,倒不如咱们自家安排上……” 李老夫人慌了,立马坐直了身子,惊道:“阿璟去那种地方了?!” 项冬青纠结了一下,道:“应当是没去的,不过有些不入流的东西该是瞧过了。我前些天总是见少爷露出痴笑,还有他隔三岔五便要偷偷去洗床单……” 项冬青忽然觉得同两位妇人说这个实在是太羞耻了……他觉得少爷身边还是得安排个丫鬟伺候,许多事他们大老爷们的也不好说呀!他忽然有种既当爹又当娘的苦涩…… 李老夫人看了看杨嬷嬷,杨嬷嬷也看了看李老夫人。然后斟酌着开口道:“虽然高门大户都讲究这个,但咱们府上倒极少有通房丫头一说……” 李老夫人点了点头:“冬青是打哪听来的通房丫头?” 项冬青脸色已经红的发紫了,他道:“我怕少爷误入歧途,曾找人打听过,说是大户人家都这么做。” 李老夫人寻思了一下,说:“我们现在只是溪山村的村民,却也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了。冬青啊,后宅里头可最忌讳乌烟瘴气了。我们李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夫妻和睦才是长久之道。不过你担心的也是对的,我会找个机会同阿璟说说的。有劳冬青如此细心了。” 项冬青忙道:“冬青是拿少爷当自家人看待,操心少爷的事儿是冬青分内之事。老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冬青就先告退了。”说完火烧屁股一样走了。 李老夫人:…… 她不知该叹气还是该笑,脸上表情一言难尽,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也是难为他了……” 第118章 冷不丁一回家,李云璟躺在床上还觉着有些陌生了,翻来覆去了好一阵也没有睡意,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也不知哪位伊人让我如此思念呦。” 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披上衣服坐起来看话本。先前读的那类话本他还存在陆舟那里不敢带回家,手里头是早前搁家里的侠义话本,虽然话本里的世界让人热血滚烫,但咂摸咂摸,总觉得少了那么几分柔肠寸断…… 李云璟翻了几页,忽觉索然无味起来,不知怎么就想到陆舟问他的话:师兄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呢? 他合上书,以手支颐,还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了。思考着思考着,睡意就突然来袭了。他手一滑,差点儿头就撞在桌子上了。长吁了口气后,又拖着步子爬回床上,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他又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到了年纪,祖母要给他说亲了。他高兴坏了,穿着一身喜庆的大红袍子骑上高头大马就去迎亲,踢了轿门背起新娘子到了新房,他搓着手含羞带怯的掀了盖头,发现他娶的人竟然是师弟! 正在他琢磨如何洞房花烛时,画面一转,突然就转到青叔了,他正撺掇祖母说男子不能传宗接代,要给他纳几个小妾。还好巧不巧的给师弟听见了,师弟当时就收拾东西回家了,他怎么追都追不上…… 李云璟忽然蹬了下腿,一下子就给自己吓醒了,他觉得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伸手往被子里一探,果然……天已经蒙蒙亮了,索性就起床换了床罩。趁着大早上没人起来忙去把床罩给洗了。这让早上起来收拾院子的小厮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李云璟若无其事的飘过,拎了个木桶就去牛棚挤牛奶了。 李老夫人到底还是从下人口中得知了李云璟大早上起来洗床罩的事儿。下人们都说自家少爷没有富贵人家公子哥儿的毛病,脾性还好,待下人也宽厚。可项冬青那番话李老夫人可是搁在心里了,李云璟这番举动落在李老夫人眼里可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她揉了揉眉心,道:“孩子大了呀。” 杨嬷嬷道:“少爷总会长大的,过个几年也要成亲生子呢。” 李老夫人笑了笑:“我们也老了呀。” 杨嬷嬷伸手给李老夫人捏着肩,一边笑道:“哪有,老夫人可看不出老。自打搬来溪山村,我见老夫人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李老夫人笑骂道:“净会哄人。对了,阿璟又跑哪儿去了,起得这么早也没见他来瞧瞧我这老婆子。” 杨嬷嬷道:“听说自个儿晾好了床罩就拎着桶去牛棚了。” 李老夫人就乐:“小时候他们师兄弟俩谁都看不上谁,长大了倒好,还谁都离不开谁了。” 杨嬷嬷道:“可不是。不过这也是好事儿呀,咱们家只少爷一个,有了师兄弟照应日后也省得孤单。” 李老夫人就道:“这是阿璟的造化。回头记得把当年我嫁过来时压箱底的画册找出来,孩子打小没有母亲在身边教导,许多事我这当祖母的就得张罗起来。” 杨嬷嬷红着脸点头应是。 李云璟这厢刚挤了小半桶牛奶,合计着给师弟喝一碗,余下的还能做奶糕吃,也不浪费。便拎着桶哼着小曲儿往厨房去,指挥着厨娘把牛奶煮一煮,他就拿着碗蹲在旁边等。等奶煮好了,就把碗搁在篮子里,小心翼翼的拎着出门去了。 才一出自家院门就见前头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奔这边来,李云璟忽地就想起昨夜的梦了,不知怎的,再看师弟就觉着和从前不一样了…… “师兄,你要出门呀?” 李云璟扭捏了一下道:“正要去找你呢。你怎么先来了?” 陆舟就道:“我找你一起去县衙拜访袁知县。” 李云璟挠挠头:“这个时候去算怎么回事儿呀,反正过两天就过年了,也不用这么急吧。” 陆舟就斜眼看李云璟:“看来师兄还不知道吧,前些天我大舅他们村子发现了一具尸体,我听我爹那说法,和咱们头些年在后山发现的尸体状态很像,我就想去县衙瞧瞧。” 李云璟一脸惊恐:“我说师弟,大过年的你还要看尸体呀!” 陆舟道:“我好奇呀!再说了,经验是从无数实践中总结的,我想多看看尸体,丰富一下自己的经历。” 李云璟道:“其实已经很丰富了。” 陆舟:“还可以更丰富。” 李云璟说不过他,便拉着陆舟往自家走:“你吃早饭了么?你先进来我们把热牛乳喝了。对了,我还得带你去见我祖母,她说要看看你呢。” 陆舟:“看我?” 李云璟点头:“祖母想你呢。” 陆舟就道:“我也想李祖母呢。” 李老夫人才同杨嬷嬷抱怨完,这会儿人家师兄弟成双成对的来看她了。乍一见陆舟,李老夫人还惊艳了一把。这孩子打小就漂亮,奶白奶白的,身上还肉乎乎的,可招人稀罕了。犹记得秋收时见他还些微胖些,这才几个月不见,竟像是抽条的柳树一样,愈发风神俊朗了。 李老夫人就冲陆舟招手,笑眯眯道:“快过来叫李祖母好好瞧瞧,我们四郎真是越长越俊了。” 陆舟还挺高兴的,他也是真的喜欢李老夫人,毕竟小时候他和师兄打架,李祖母都是站在他这边的,这是自己人。 他也笑眯眯的上前:“李祖母也越来越年轻了呢。” 李老夫人啐道:“口花花。” 祖孙几人说了会儿话,李老夫人见师兄弟俩像是屁股长钉子似的,索性大手一挥,撵他们该干嘛干嘛去。 李云璟还跟陆舟说:“你等我先去拿给袁知县买的年礼。” 陆舟道:“那我去找青叔套车,路过我家时我再把年礼搬上车。” 一拍即合。 其实并不太想动弹的项冬青:…… 听说陆舟要去看尸体,项冬青随口问了一嘴:“什么时候的事儿?” 显然他也并不知道这件事。 李老夫人素日不大喜欢出门,便是走动也是到陆伯庸家抑或是陆舟家,她倒是挺愿意同蒋氏聊天的,觉着蒋氏虽出身乡野,但见识广,教出的孩子个顶个的优秀。蒋氏也乐意同李老夫人说话,认为李老夫人睿智,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像这种死了人的事儿,乡亲们私下里说道说道就算了,蒋氏觉着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倒也不怎么同人提起。李家下人们顶多也就从村民那里听来些消息,李老夫人便是听到了,也就是听听算了,倒不会去深究什么。所以此事她没放在心上,项冬青更无从得知了。 陆舟就把从他爹那里听来的消息又转述给了项冬青。若是平时项冬青倒也不会在意,不就是死人嘛,天底下哪天没有人死。不过这事儿若从陆舟口中说出来,他就总觉得事情不简单。连赶车的速度都不由自主的快了起来。 袁知县还正想找陆舟呢,没想到人家一大早就自个送上门出劳力来了。他就乐:“来人,先把年礼给本官抬屋头去。”然后冲师兄弟俩道:“心意领了,客套话不必说,来了也不能白来,跟我去停尸房瞧瞧去?” 陆舟也乐:“袁知县请。” 德阳县在袁均的治理下虽然民生经济都有些起色,但县衙却一如既往的穷,袁均自个也没少往里搭钱。自打胡家放火烧义庄后,袁均就在衙门附近专门盖了停尸房,只供保存命案尸体。 “幸好是冬天,最近寒潮又来,尸体不易腐败。”袁均说道。 陆舟则道:“不过冬日湿气也重,袁大人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他从袖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打开来里面搁着几片姜片。 袁均笑道:“准备的够充分呀,这是知道衙门有死人了?” 陆舟把姜片递给李云璟,然后问袁均:“袁大人也来一片?” 袁均伸手接过,然后推了门道:“进来吧。” 他见陆舟一进屋就直奔尸体去了,便问:“你不会真是冲着这尸体来的吧。” 陆舟看他:“当然也是要给袁大人拜个早年的。” “哎呦,可不敢当。” 调侃几句,陆舟便将目光落在尸体上。和他爹说的大差不差,这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 “手指粗粝,手臂虽瘦但肌肉很紧实,应当是长期从事重体力劳作。身上大小伤痕遍布,新伤旧伤叠加,应当是长期遭受虐打。若非是逃狱的犯人,那便是哪个地主家的隐户。” 袁均点点头:“这人是蒋家村的。” 陆舟道:“我知道,我听我爹说过。这人兴许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只是还没到家门口便死了。他的死因我无法确定,因为他身上的伤并不致命。所以很可能是力竭而亡,亦或是冻死饿死的。” 袁均就道:“当年你在溪山村后山发现的尸体,经过沈仵作验尸后,他道那人是饥饿力竭致死。对了,你当年在那具尸体下挖出一张地图,今儿早上章律带人去蒋家村后山了,看看能否有什么发现。” 陆舟抓住袁知县话里的关键点:“大人怀疑这个人同当年死在溪山村的人有某种联系?” 袁均正要点头,章律急匆匆的从外头回来了,道:“大人,蒋家村那边没有任何发现。” 袁均蹙起了眉。 第119章 “什么都没有?”袁均不死心的问。 章律道:“属下将周围都找遍了,的确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我想的方向不对……”袁均兀自嘟囔着,陆舟这边却已经开始验尸了。 他不是仵作,所有的经验都是从七七那个世界的话本里看来的,还有王自清给他的那本《疑案集》中提及了一些验尸的事情。所以没有把握他是不敢随意剖尸查验的,只能从尸体表象来找到一些线索。 “师弟你看,他手臂上有刺青。” “王十六。”陆舟道:“记得当年我们发现的尸体好像是‘王十三’。” 李云璟道:“你说这人是你大舅村子的,姓蒋,那干嘛要纹‘王十六’呢?” 陆舟就道:“或许是某种排序,比如王姓地主的家的第十六个佃农。” 袁均挑眉看了眼陆舟,心说这小子脑子转的倒是快。不过‘王姓地主家的第十六个佃农’似乎更有道理一些。他在心里默默算计着本朝王姓贵族有多少个…… 陆舟已经将尸体正面查验完了,只是除了伤痕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了。他叫李云璟帮他把尸体翻过来,他想再看一看背面。 李云璟可不敢伸手,但又不想在别人面前露怯,正犹豫着呢,章律非常有眼力的上前,也没用陆舟伸手,自个儿就将尸体翻过来了。 李云璟松了口气,不由赞道:“章叔力气够大啊。” 章律笑着摆摆手。 尸体后背依旧是纵横交错的鞭痕,有些还是新结痂不久的,看来这人前不久还曾遭遇过鞭打。陆舟盯着那纹路看,内心里忽然涌上一层悲哀。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对生命没有丝毫的敬畏之心。他们自以为拥有钱权就拥有一切生杀予夺的权利,或许一条人命在他们眼里同蝼蚁无异,甚至还比不上他们的宠爱的猫狗来的尊贵。 他叹了口气:“我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有劳章叔将尸体恢复原状了。” 章律“诶”了一声,才将尸体翻到一半,陆舟忽地抬手叫住他:“等等!” 他出声突然,章律一时愣住,就保持翻动尸体的姿势不动。尸体侧着,背面正对阳光,阴影之下,隐隐约约可见遍布的鞭痕下似乎还有某种痕迹。 “章叔先别动。”陆舟弯下身子歪着头细细的去看,而后把身体让开对李云璟说:“师兄你来瞧瞧,这像不像是刺青?” 李云璟忙弯腰去看,还叨咕道:“又有刺青?又是狼爪么?”结果歪头一看,忍不住道:“师弟你眼花了吧,哪有刺青啊。” 陆舟就给他指了指后背正中的几条纹路,道:“你看这里,像不像。他身上虽然鞭痕不计其数,但伤口结痂后自会脱落。而这几条纹路颜色发青色,显然不是伤口结痂后留下的。青叔说大牢里刺配的犯人会用针沾着墨汁在脸上刺字,是洗不掉的,而墨色久而久之的就会变成青色,就像这几条纹路一样。” 李云璟听他这么说,再一瞧倒觉得像了:“让青叔来看看吧。” 项冬青不大乐意同官府的人打交道,虽然知道袁均还算是个好官,但他也尽量同他们避开,每次他们来县衙,他都将人送到衙门门口,再将马车停到衙门侧门巷子里,然后就近寻个茶水摊坐着。李云璟去找他时,他犹豫了一下,倒也没拒绝。 袁均一直都觉得送他们来的汉子不像车夫,不过想到李家生意做的大,家中富贵,招揽些许能人乃情理之中,倒也并未去探究什么。这让项冬青打心里松了口气。继而将目光落在尸体背部陆舟手指的地方。 项冬青是习武之人,五感要比寻常人更敏锐。他盯着那几条纹路看了一会儿,便吐出两个字来:“地图。” 袁均倏地瞪大眼睛,也绕过去看,却怎么都看不懂:“地图不是应当有标注么,这只有几条线条,并未见到任何关于位置的标识呀。” 项冬青就指着线条一旁细小的符号,道:“这个便可代表某些地理位置的标注,虽然并不十分标准,但结合起来看大概可以看懂表示的是什么意思。纹这地图的人大概不识字,但他应该知道一些简单的标识。” 袁均立马吩咐章律:“速去取纸笔来,我要把它画下来。” 项冬青道:“袁大人也不必报太大希望,我只能说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副地图,但大人也看到了,纹路和标识都很简单,我只能分辨出大概是山谷地形,再多的便看不出什么了。” 袁均就道:“有总比没有强。当年的那副地图也同样看不出什么,但时隔几年,竟然还有第二幅地图出现,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些人究竟是从何处跑出来的。我相信这地图背后一定有更深的阴谋。” 项冬青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深沉起来,凭他多年在军队的经验来看,这种地形的出现,或是挖矿,或是藏军。不管任何一项都足以撼动国家根基。只是李家军已不复存在,他已不再是军中将领,想至此,眸光又浮上一层黯然。 回去的路上,项冬青比以往更沉默。就连陆舟和李云璟似乎也没怎么聊天。沉闷的气息一直到溪山村才渐渐散去。 李云璟问陆舟:“师弟,你还去我家么?” 陆舟摇头:“我要回家了,我还得陪我爹娘兄嫂吃晚饭呢。” 李云璟不太开心的噘了下嘴。 陆舟就道:“明天就过年了,师兄要开心些呀!” “那明天你给我拜年么?” 陆舟忙不迭点头:“当然拜啦,师兄别忘了给我准备红包,小了我可不收的。” 李云璟捶他一拳:“财迷!快回家去吧!” 陆舟下了马车,笑眯眯的冲李云璟挥了挥手。 李云璟钻回车里一看,发现座椅上留了一本话本,正是在成都府没看完的那本,当即就笑开了:“师弟还怪懂我呢。” 不过他也没敢声张,忙把书藏了起来,不敢叫项冬青知道。 吃过晚饭后李云璟正打算看会话本再去洗澡,李老夫人这时却来找他了。吓的他忙将话本往枕头下一塞,挤出一抹笑来问李老夫人:“祖母怎么来啦。” 李老夫人就道:“咋,你这院子藏什么好东西了,还不许祖母来看看你。” 李云璟心虚道:“哪能呢,我还以为祖母要准备歇下了呢。” 李老夫人一时无言,实在是要说的事儿让她有些不好开口,她只好兜着圈子问:“阿璟过了明天就十八了吧。” 李云璟点头。 李老夫人道:“春耕后咱们村的陆虎成亲了,听说他媳妇现在也有喜了。” 李云璟就道:“我知道呀,小时候我们都玩儿的可好了,他成亲我和师弟也去了呀,我还给他送礼物了呢。原来他媳妇都有喜了呀,那可得好好恭喜他,他就要当爹了呢。” 李老夫人咳了一声,然后道:“阿璟也不小了,有些事本该是你爹娘教导你,如今也只有祖母来了。”她把手里的画册递到李云璟手边,道:“这上头的东西你看一看……” 还不等李老夫人说完,李云璟已经好奇的翻开了,然后就忍不住惊叹:“祖母竟然也有这种画册呢!” 李老夫人还没到耳聋眼花的时候呢,她一下就抓住关键字“也”,立马问李云璟:“还有谁有这种画册?” 李云璟正津津有味看春宫图呢,闻言想也不想的说:“陆二姐呀!她成亲之前师弟给她的。”然后还点着李老夫人的画册道:“祖母这本有些旧了,还是师弟那本更好看,有许多花样……哎呦哎呦哎呦!” 李云璟话还没说完,就被李老夫人狠狠的揪住耳朵,厉声问道:“你看了多少这种东西!” 李云璟忙道:“没有没有,就一本,真的就一本。”他顺着李老夫人的力道往前探着身体,还不忘告饶:“祖母可轻些,阿璟的耳朵要给揪掉了。” 李老夫人喝问:“可曾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李云璟忙摆手:“没去没去,青叔见天儿盯着我呢……” “是不是你青叔不盯着你你就去了?” “不会不会,那种地方哪能去呢,祖母放一百个心,真不会去的!” 李老夫人也没松手,而是厉声警告李云璟:“我李家这一脉自你□□父起便是征战沙场的好男儿,直到你爹这一代,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从未出过那留恋花街柳巷的纨绔子弟。你若不学好,我便将你赶出家门,可记住了?” 除了小时候打了师弟那次,祖母罚他跪了祠堂外,往后都对他慈眉善目的,今天如此严厉,李云璟当然知道祖母这是真生气了,忙不迭的举手保证:“我对着天上的祖父和爹娘发誓,绝对不会败坏李家门风的!” 李老夫人知道他这孙子虽偶有淘气时候,但品行是顶好的,他既说了那便是真的不会去做这些事,这才将手放开。还不等李云璟去揉耳朵呢,她又抛出一句话来:“这种春宫图,四郎也看了吧。” 李云璟:……不能出卖师弟。 李老夫人就冷笑:“我听得可清楚呢,‘是师弟给陆二姐的’。” 李云璟:……师弟自求多福吧。 坐在饭桌上吃肉吃的正欢的陆舟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喷嚏。 第120章 新年的第一天,陆舟跪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叹气。 狮子几个小的起的老早,穿着一身喜庆新衣在院子里打闹。 狮子说:“我们以幺叔为中心,绕着圈跑,后面的人如果抓到前面的人了,那个被抓到的就要拿出来一颗糖。” 大鹏摸了摸兜,感觉自己的糖不多,所以他得赢回来一些,便点头说:“那可说好了,不许耍赖。” “谁耍赖谁是小狗!” 狮子话音刚落就“嗷呜”一声开跑,大鹏也叫唤着紧追不舍。被围在中间的陆舟感觉自己被这尖叫声震的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个熊孩子!”陆舟忍不住在心里碎碎念。 蒋氏在屋头冷眼旁观,要不是昨夜里李老夫人派人递了话,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好儿子竟在小闺女成亲前送了那样一本书。这若是被亲家人知道了,得怎么想他们陆家,还要不要脸了! 陆满仓侧身坐在炕头,吧嗒抽了口烟,道:“就得好好收拾他,当年要不是他给二娘子看什么话本,她能一竿子跑沧州去!” 蒋氏瞪他:“说的是眼前的事儿,你扯那么远干甚。要没有这遭,二娘子能有这好姻缘?” 陆满仓就不吭声了。 蒋氏看了眼外头,然后喊喜儿过来,说:“待会儿村民们陆续也都出来走动了,叫你幺叔先起来吧,别跪在那儿丢人了。” 喜儿忙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喜儿也是大姑娘了,秋收时同衙门那小吏家说定了亲事,待明年春耕后就过礼出嫁了。这段日子一直跟着陆雨学针线活绣嫁衣,整个人都沉稳了不少。 她走到陆舟身边,冲狮子和大鹏道:“怎还绕着你们幺叔跑,看撞着幺叔怎么办,去那边玩儿去。仔细些,别跑摔了!” 狮子还喊:“大姐,我们什么时候放炮竹啊!” 喜儿就道:“等爹娘他们来放,小孩子少碰那些东西,看伤着。” 陆舟掏了掏耳朵,总算感觉清净了不少。他幽怨道:“喜儿怎不早点儿来救你幺叔于水火呀。” 喜儿道:“还说呢,奶奶一向心疼幺叔,怎还大年里的罚跪了呢。” 陆舟脸颊一红,道:“这事儿你们小丫头家家的少打听。诶不过你也快嫁人了吧……”他眼睛一斜,颇带几分威严的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这都是我的良苦用心,只可惜爹娘不理解,哎!” 喜儿挠挠头,不是很懂,她道:“行了幺叔,奶奶叫你别跪着了。” 陆舟喜道:“娘不生我气啦!” 喜儿:“奶奶说过会儿大家都出来走动拜年,若叫人瞧见你罚跪,她会丢人的。” 陆舟感觉心口被插了一把刀。蔫头耷脑的站起身拍打拍打衣襟,道:“成,娘这会儿应当也不想看到我,我先去给先生他们拜年了。” 同样在大清早被罚跪的李云璟也正唉声叹气呢,兀自嘟囔着:“新的一年从罚跪开始,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啊……” “师兄?” 李云璟歪了下头:“幻觉,一定是幻觉。” 忽然感觉脑袋被人戳了一下,李云璟才不情愿的回头:“谁……呀!师弟!”他四下望望,然后低声道:“陆叔陆婶没罚你呀?” 陆舟道:“我娘嫌我跪着丢人,让我先不要跪了,留着以后跪。李祖母也说了,叫你同我去给先生和陆九哥拜年呢,等你回来再接着跪。” 李云璟短暂的开心了一下,道:“师弟你可真是我的救星,我要无聊死啦!” 陆舟就道:“可别,李祖母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我在李祖母眼中的形象现在是一落千丈呀!” 李云璟扑棱扑棱膝盖,道:“那咋办,先生也肯定要给咱们训话了。” 陆舟道:“大不了再被罚呗,这事儿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师兄都多大啦,看看也无伤大雅的……算了算了,不说这事儿了,晦气。” 他理了理衣袖,然后像模像样的冲李云璟行了一礼,脆生生道:“师兄,师弟给你拜年啦!” 李云璟愣了一下,转而就笑开了花,也恭恭敬敬的给陆舟回了一礼,道:“师兄也祝师弟新年吉祥。”他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红包来递给陆舟,笑眯眯道:“师弟快收下红包吧。” 陆舟抬眼一瞧,这红包外头绣着一对儿胖兔子,憨态可掬的,忍不住摸了摸,愈发喜欢了。 “多谢师兄啦!” 师兄弟相携而出,阳光拨开晨雾洒在清晨的村庄里,暖意绵绵。村民们互相道着新年如意,吉祥话揉碎在此起彼伏的炮竹声里,融成了祥和和静谧。 京城。 曹端成跪在刘太后面前,涕泗横流:“太后娘娘明鉴,那宋家所作所为老奴的确不知情呀!我那干儿子曹喜远在登州,更顾不上川蜀一带啦。宋家胆大包天,尹辉又曾是亡命之徒,什么勾当都敢干。曹喜给老奴写了信啦,他道是尹辉借由他的名声胡作非为,成都府那些官员们还都想攀扯上曹喜,就一直对尹辉所为视而不见……” “行了!”刘太后声音虽慵懒,但曹端成侍奉她多年,知道太后这是动了怒了,不由将头垂的更低了。 刘太后阴阴的瞪着曹喜,道:“你们父子俩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我清楚着呢。宋家走私茶叶,其中巨利不必我细说,若说曹喜没有从中获利,你信?”她哼了一声道:“只怕你也没少从中捞好处吧。” 曹端成伏地痛哭:“老奴起初是真的不知道呀。曹喜对老奴一向尊敬,什么好东西都紧着老奴这边,哦,当然,刘大人那里曹喜也从不敢忘。只是这次的事实在是尹辉胆子太大了,我们知道的时候北边就已经被人盯上了,这才不好动手,唯恐行差踏错,将我们自己暴露出来。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幸得我那干闺女曹氏早早的同宋家划清了界限,还当堂状告尹辉宋宏明,我们可借此托辞……” 曹端成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此事他也恨的不轻。宋家行事太张狂,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出点儿血了。 刘太后捏着眉心,冷声吩咐:“此事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务必把损失降到最低。还有,春节过后即刻准备封后大典,此事不容再拖下去了。” 曹端成忙叩首应是。 伏衍一手捏着胡子,一手拈着一枚棋子,思量过后,毫不犹豫的落子。 赵崇裕“啧”了一声,道:“太师这步棋走的妙。”他捏着棋子细细掂量,也在棋盘上落下,封住伏衍的退路。 伏衍忍不住赞道:“皇上近来棋艺大有精进。” 赵崇裕笑道:“不敢当,在太师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到底棋差一招,还是没能赢了太师。” 伏衍道:“老臣不过胜在比皇上早生了几十年,见惯了世事沉浮罢了。”说罢他叹了口气:“来的路上老臣见曹端成已着手准备封后事宜了,此事终究还是拖不过去呀。” 赵崇裕无所谓道:“那便顺其自然。他们在朝在野经营这么多年,树大根深,非一时之力能撼动得了的。太师曾教过我,和他们斗,就如同下一盘棋,有来有往,有拉有锯,一时的输赢算不得什么,要看就看谁能走到最后。” 伏衍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既欣慰又心酸:“皇上年少知事,老臣只是不想皇上在宫里太苦。毕竟是皇上的发妻,老臣想着总要寻个皇上心里觉着欢喜的。” “欢喜……”赵崇裕呆愣了一下,而后怅然道:“似乎只有在肃王府的时候尝过欢喜的滋味,太远了,我已经忘记了。” 惆怅只是那么一瞬,他的目光很快就变得坚韧起来:“朕为一国之君,岂能因个人喜好而耽误黎民众生。不过太师的关怀朕心领了。说说宋家的事儿吧,这件事太师怎么看?” 伏衍道:“宋家是曹喜手底下的钱袋子,虽然曹喜不止宋家这一个钱袋子,但宋家走私茶叶,兹事体大,牵连甚广,整个川蜀恐怕半数官员都牵扯其中。曹家那父子俩这会儿为了洗清自己,最近四处走动。刘秉不愿惹这麻烦,但刘曹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又不得不出面。这样一来,我们所遭遇的阻力还是不小的。但刘秉此人胆小,谋事犹豫不决,我们可从刘秉下手,借此机会拿过川蜀之地的控制权,顺便削一削刘曹的羽翼。” “诚如皇上所言,刘曹势力根深蒂固,我们若将他们逼的太急,只怕会震动朝野,颠覆朝纲。如此大家各退一步,虽然没有捅到刘曹实处,但也扯了他们一块皮肉下来,于我们而言,也算是扳回一局。” “川蜀之地近来涌现不少能人,皇上如今最需要做的是网罗朝廷可用之人,让朝廷涌入新鲜的血液,老旧的腐朽被冲击,新的枝桠自然会绽放。” 赵崇裕从旁抽出一本折子,道:“成都府王自清就宋家一案上了折子,折子里头详细记录宋家内部之争,还着重赞誉了几个华阳书院的学子。太师是知道的,王自清这人一身傲骨,难免会自视甚高,而这几个少年却叫他青眼有加,朕都要迫不及待的见见他们了。” 伏衍就道:“王自清那双眼毒着呢,他若说好,那必定是极好的。这陆舟和李云璟老臣也曾听说过。他们都是颍州荀子湛的亲传弟子,老臣当初看好一个青年官员名叫陆文,如今外放出去了,和这二人便是同出一门呢。” 赵崇裕愈发好奇了:“竟是颍州荀子湛的徒弟,难怪了。” 第121章 “颍州荀子湛天纵英才,奈何生不逢时啊。”伏衍忍不住叹道。 赵崇裕听得出伏衍话里的意思,他道:“先帝在时受制于刘曹之势,但那时在朝有太师和荀先生辅佐,于军中又有李将军鼎力支持。虽北辽凶悍,一直为我朝边关巨大隐患,至少有李家军在,边关尚且安稳。若先帝能一鼓作气,未必不能削弱刘曹势力。荀先生的各项举措政令朕亦拜读过,于当时而言,的确是条好路。奈何先帝未能坚持,致刘曹势力反扑,荀先生及时止损,后又辞官归隐,恐怕也是对先帝失望了。” 伏衍捋了捋胡子没说话。这话皇帝说得,他听得,但先帝的做法却不是他能置喙的。 赵崇裕道:“朕已回信给王自清,叫他收集几篇陆舟的文章来,既是荀先生的学生,想必承继先生之风骨,如此一来,朕要好好珍惜了。” 伏衍笑道:“皇帝惜才爱才,实乃天下学子之幸。既然皇上欣赏荀子湛,何不发诏令,召其还朝呢。” 赵崇裕思量一番,道:“朕只怕资历尚浅,荀先生不肯相佐。” 伏衍就道:“今时不同往日,荀子湛亦是有大抱负之人。” 赵崇裕明白伏衍话里的意思了,眉宇间不由浮上一层喜色,道:“待春节后,朕即发诏令。” 这个春节可谓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京城方面对宋家的判决很快就给予了答复。关于宋显被杀一案,相关人犯依罪名轻重分别定罪,主犯尹辉牵连三重案件,死刑无疑,但需协助京城刑部衙门调查走私茶叶一案,是故春节后连同宋宏明一起押解入京。从犯宋昱判流放三千里,即刻执行。 尹氏哭的肝肠寸断,宋家老太太当场晕厥,听说再也没能起来。成都府同宋尹两家有来往的官员早已被朝廷革职查办,整个成都府官场像是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人人噤若寒蝉。 肃清官场,这本该是一件好事。奈何王自清仍旧唉声叹气,惹得王夫人心中不快:“大过年的叹气作甚,是想今年不好过了?” 王自清忙道:“夫人误会了,还不是官场的事儿。我不说你也知道,最近这段日子没少有人走你的路子求情吧。”他抿了口酒,道:“今年不消停呦。” 王夫人也烦,她最讨厌同那些贵妇人们打交道了。说句话都要拐弯抹角,思量又思量,唯恐哪句松了口叫她们抓住把柄。如此感同身受一番,倒也同情起自家丈夫了。 “你也不容易。这成都府官员被革职查办了大半,待春节后新官员调任,且又有的磨合了。得,我也不烦你了,你若有事便去办,天儿冷,多穿些,着凉了可有得难受了。” 王自清叹道:“多谢夫人支持。夫人贤惠明理,真乃我王自清之福啊。” 王夫人嗔瞪他一眼:“行了行了,一大把年纪了说的怪肉麻的。” 她给王自清递了件衣服便起身离开了。 王自清捏着胡子嘿嘿傻乐两声,又忍不住嘬了口酒。只是一想到吴树被杀之事,心里就美不起来了。 他顺着提刑司大牢管后厨的韩五郎查下去,查到了一个帮厨头上。尹氏当初为了捞宋昱出来,想尽各种办法,甚至连后厨的人都要收买一番。这帮厨的确收了尹氏的好处,但尹氏叫他做的事儿他没做成。后来尹氏又给了他一锭金子,让他在饭食里下毒,这才将吴树给毒死了。 事后王自清提审尹氏,尹氏对此矢口否认。她道是有人告诉她吴树已死,只要她能把消息传递给宋昱和尹辉,他们就还有得救。但她得知吴树已死的消息时已是次日凌晨,根本使不出任何手段。 王自清再派人调查此事,依旧毫无线索。他认为尹氏没有理由说谎,大闹公堂并非理智的选择,而给吴树下毒却是一招妙棋,他觉得这件事背后还有其他人的手笔,而且这些人同吴树有很大的关联。只可惜什么都查不到了。 宋昱被流放出城的那天,尹氏也收拾了包袱和他一同上路了。宋家老太太死在自家大宅院里,还是官府收敛的尸骨。一夕之间,宋家这个庞然大物彻底在成都府消失了…… 春节后,荀湛收到了朝廷的招揽书。他给皇帝回信,道自己居山野多年,已不知朝事,欲出门游历,观民之事,听民之意。承蒙皇帝厚爱,实乃子湛之幸。愿为皇帝鞠躬尽瘁…… 赵崇裕收到荀湛回信,大喜,当即赐了他令牌一块,加封他为巡查通使,凡事可直接向皇帝汇报。 荀湛接下令牌,在春日伊始之际踏出了溪山村…… 陆舟和李云璟紧随先生其后,踩着先生的脚印,踏出了一条光明坦途。 …… 景佑十二年,冬。 今年冬天李家后院的梅花开的甚好,陆舟看过一次便念念不忘。这日他拎着篮子顶着寒风往李家跑,想着掐两枝儿梅花回去装点一下自己的书房。 才一走到梅园便见满地落梅,残败不堪,不由吃了一惊。再往前走方才看到罪魁祸首正是梅树下站的青年。 那青年身披青色大氅,一对浓眉狠狠蹙着,脚下不停的踢打着树干,梅花瓣在大力的摧残下簌簌簌的往下落,看得陆舟心揪揪着疼。 他一拍大腿,忍不住道:“造孽啊!师兄,你这是干嘛呀!好好的梅花都叫你给糟蹋啦!” 李云璟闻声猛地回头,见陆舟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提着衣摆,踮着脚小心翼翼的往自己这边走,唯恐踩了地上的梅花。身姿灵巧,瞧着颇为赏心悦目,心头怒火登时就消了一半。 待陆舟走到近前,他才哼哼两声:“是师弟呀!” 褪去年少的稚嫩青涩,已经二十岁的李云璟声音沉稳,又带着些许磁性,甚是好听。 陆舟见李云璟脸色发青,就问:“师兄不开心了?” 李云璟道:“没什么。”他见陆舟脸色被风刺的通红,便道:“你若喜欢梅花,我叫下人给你送去便是,何苦大冷天的自个儿跑来,瞧你冻的。”说着还给陆舟拉了拉大氅。 陆舟这几年抽条的厉害,个头也只比李云璟矮了一寸。身形修长匀称,是个十足的美男子。这些年师兄弟三人在外游历,没少有姑娘对他芳心暗许。 陆舟道:“我在家无聊,便想来找师兄说说话,顺便折几枝梅花回去……师兄真的没事儿么?师兄一向脾气好,今日突然发这么大火……” 李云璟犹豫了一下,还是藏不住心事,索性就告诉陆舟:“我祖母不叫我考官了。” 陆舟眼睛一瞪:“不考官?!为什么呀!师兄在书院的成绩挺好的呀,怎么突然说不考就不考了呢?” 李云璟也烦呢:“我问祖母了,可祖母不肯告诉我。师弟你最聪明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我们师兄弟都说好了的,你我还有大头,我们三个一起考官,日后入了官场也要相互照应呢!连先生都接受朝廷的诏令准备入朝了,单单只我一个不能考官,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陆舟震惊过后,又将这事儿掂量一番,然后道:“李祖母向来稳重,尤其事关师兄前程,李祖母一定是思量再三才做了这个决定的。我想她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师兄这次还是听李祖母的话吧。你若心里实在难受,那今年我便也不考了,我们继续出门游历去。” 李云璟忙道:“那可不行,科举不同我们考华阳书院的时候。科举每三年才一次,若是耽误了还要再等三年呢。” 陆舟不在意道:“反正我也还年轻,天下这么大,我们需要学习的还很多呢。就当是积累经历呗。” 李云璟还是摇头:“不行,我还想让师弟成为大陈最年轻的状元郎呢。”也不知怎的,好像同师弟说了会儿话,便觉心中豁然开朗了。好像不能考科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算他不当官,可他师弟是官儿呀! 他道:“不考便不考吧,反正我也没那么喜欢考试,也没有很想当官儿。但开春你去京城考试,我必定是要跟着的。就当是出门游历了,反正我们都没到过京城呢。” 陆舟对师兄这种极强的自我调节能力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笑道:“成,我若真考上官儿了,把官服官帽给师兄穿穿过过瘾。” 李云璟满意的抬抬下巴:“不管考多大官儿,都别忘了我是你师兄呀。” 陆舟抿嘴乐:“那当然了。诶对了师兄,李祖母不叫你考官,那她有说叫你日后做什么么?” 李云璟就道:“祖母让我学盘账,日后跟着小叔打理家中生意。” 陆舟道:“这可是大头梦寐以求的呢。” 陆舟这么一说,李云璟忽然就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的,当官又赚不了几个俸禄,还得受朝廷管束。还不如做生意赚的多呢,又自在。不由挺了挺胸脯道:“以后我一定是我们师兄弟中最有钱的一个。” 陆舟看了看他一身行头,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你现在也是,不,你一直都是……” 第122章 陆舟的确就是来掐梅花枝儿的,他同李云璟说了会儿话,见他似乎也不钻牛角尖儿了,便要回家去了。 李云璟道:“你来都来了,就多留会儿呗。那么两条梅花枝儿看着也没意思,在梅园里头看多好看呀。” 陆舟就指着地上那些残败的花瓣,道:“看它们凋零么?” 李云璟不好意思的摸了下鼻子。 他拉过陆舟的手晃了晃,道:“今儿厨娘做了梅花糕呢。” 陆舟咽了咽口水点点头:“那行吧,就多留会儿。” 李云璟就乐:“小馋猫!” 师兄弟俩并排往书房走,李云璟指着地上的花瓣说:“你看铺在地上这一层花瓣像不像雪。我还说我们游历的时候要去看雪呢,可惜时节不对,若是再晚些时候兴许就能看到了。” 陆舟道:“那就赶不回来家里过年了。不过以后会有机会的,你看我们大师兄调任去登州,他就能看到雪呢。” 李云璟就道:“如果师弟也能去登州做官就好了。” 陆舟说:“这得看朝廷安排了,反正我是不愿意留在京城的,我想去地方上。” 李云璟也道:“反正我不考官的,师弟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做生意。” “那大头可就惨啦,他就一个人呢。他那么单纯的,万一被人坑了可怎么办。”陆舟表示担忧。 李云璟也跟着点头:“毕竟是我们师弟呀。我们可以欺负他,但外人可不行。”他想了想,有些为难道:“大不了我去看看他嘛……” 这么一说,陆舟突然有些舍不得师兄了,道:“既然入了官场,总得学会自己面对风雨。诶对了,大头不是说今年春节后要来德阳县给袁知县拜年嘛。年后要和我们一起启程入京考试,估计过两天就要到了吧。” 李云璟道:“那我们等大头到了再去县城吧,反正也是要给袁知县拜年的,就当顺便给大头接风了。” 说到这儿李云璟忽然道:“诶,你说袁知县到底是得罪谁了呀,算起来他当咱们德阳知县得有十二三个年头了吧。以前只觉着袁知县是父母官,咱们同他关系也颇为亲密,习惯了有他在德阳县,倒也未曾往深处想过。可如今突然掐指一算,在一个地方做了十几年的知县,这也太离谱了吧。该不会是上头的人都忘了还有袁知县这号人物了吧,毕竟我们德阳县不是交通要塞,也没什么油水,估计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来呢。” 李云璟还道:“我看袁知县做的也不错呀,德阳县这些年也算风调雨顺吧。按说评政绩,袁知县应当不差的。而且袁家是绵州富户,定也不差钱,往上头送送礼活动活动对他们家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就算得罪了什么人也总有化解的一天,毕竟谁会嫌钱多烫手呢。” 他捏着下巴拧眉思索:“不如我们进京帮袁知县打听打听吧,这些年袁知县对我们还挺照顾的呢。他又是大头的叔叔,是自己人。” 陆舟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官场上的事儿还是挺复杂的,想想咱们小时候那个方知县,似乎也做了挺久的德阳知县呢。听我爹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方知县就已经在德阳县当了几年官儿了。” 李云璟就道:“德阳县该不会有什么魔咒吧,这两任知县都挺能耗的呢。也不知道那方知县如今去哪儿高就了。还有那个周子游,他当年为了前程抛弃你大姐,没想到你大姐嫁了个更好的。咱们先生若入朝为官,官职必定不低呢。” 陆舟想的要更深一些,他道:“我总感觉德阳县似乎有什么大秘密似的。且不说我三哥他们查了多年都查不出什么猫腻的荣兴镖局了,就说最近这些年,隔个一二年总会莫名其妙出现无名尸体来,尸体的状态都大差不差,最关键的是每具尸体身上都带有一副不清不楚的地形图。” 李云璟又将眉头蹙起:“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么回事儿,难道袁知县不调任就是在调查这案子么?可也不对呀,头一桩案子不是袁知县来了几年后才发生的么?就在咱们溪山村,还是咱俩发现的呢。” 陆舟就道:“兴许是其他事儿呢?算了,毕竟是袁知县自家事儿,听先生说袁知县是当朝伏太师的门生,伏太师又是三朝帝师,现在还是当今皇帝的老师呢,总不至于连自己的门生都照顾不到的。我们还是莫管这些了。” 李云璟斜眼看他:“从师弟口中听到‘莫管‘二字,突然觉着挺稀奇。” 陆舟气的捶他:“你的意思是说我爱管闲事儿咯!” 李云璟嘿嘿笑道:“不是不是,我师弟那是热心肠!” 说话间书房已经到了,杨嬷嬷将才做好的梅花糕送过去,出门正碰上师兄弟俩人一路笑闹着往回走,尤其是自家少爷,笑的那叫一个灿烂,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她寻思着,下人们才还说少爷发了很大的火,梅园都叫他给糟蹋坏了。如今瞧少爷笑嘻嘻的,准保是四郎同他说了什么。 她也笑着迎了上去,道:“两位少爷,梅花糕做好了,刚出锅的,可香了,快去尝尝吧。” 李云璟笑道:“有劳杨嬷嬷了,怎还亲自送来,打发个下人便是了。如今天寒,路上有冰,仔细摔着。” 杨嬷嬷就嗔道:“又不是老骨头了,哪就那么不中用了,我就愿意给少爷送吃食呢。” 李云璟道:“我也愿意吃杨嬷嬷送的吃食呢。对了,祖母那边可留了?” 杨嬷嬷道:“自是留了的,老夫人就爱这一口。行了,你们师兄弟先吃着,不够厨房还有。四郎少爷,回头走时也拿上一些给陆家老爷和夫人尝尝鲜。” 陆舟笑眯眯道:“多谢杨嬷嬷啦!” 杨嬷嬷笑了笑,转身便要走,李云璟忽然叫住她,道:“对了杨嬷嬷,劳烦您跟祖母说一声,阿璟不去京城考试了,可我想同两位师弟一起进京陪考,我还没去过京城呢!” 杨嬷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道:“我会同老夫人说起的。” 杨嬷嬷走后,师兄弟二人立马飞奔进屋。李云璟解了大氅揉成一团随意的往门口椅子上一扔,便迫不及待的凑到桌旁拈起一块梅花糕咬了一口,只觉软软糯糯,唇齿留香。 他道:“每年也就这个时候能吃到梅花糕呢。我家虽会在冰窖中保存一些梅花瓣,在春时也做一些梅花糕。只是花瓣不新鲜,做出的口感就少了几分清甜。” 陆舟也拿起一块尝了一口道:“梅花糕好吃就是因为一年只有这时节才能吃到,如果叫你日日都吃你便不觉着喜欢了。” 李云璟想了想,觉得师弟说的很有道理,然后又道:“日日都吃的东西吃久了会厌烦,可日日都能看到的人却不会,好奇怪呀。” 陆舟就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不会变,可人是会变的呀!我们每一天都和昨天不一样,有了变化自然就不会觉得枯燥无聊啦!” 李云璟一边想陆舟说的话,一边用手指抹掉嘴角沾着的糕点屑,觉着师弟这话听着是有几分道理,可又总觉着跟自己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杨嬷嬷回到西跨院时,李老夫人正拈着一块梅花糕,用帕子垫着小口小口的吃。见杨嬷嬷回来,忙问道:“阿璟还气呢?” 杨嬷嬷小跑两步上前道:“不气了不气了,还特特叫我来告诉老夫人,说他年后不考试了,但他想和师弟们一起进京看看。” 李老夫人诧异了一下:“就这么好了?” 杨嬷嬷点头:“听梅园的下人们说,四郎来说了两句话少爷就好了。” 李老夫人撂下梅花糕,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忍不住道:“昨儿个我同他好说歹说,愣是不听,作闹了大半夜,早上起来又跑去梅园撒疯。我正犯愁如何说服他,没想到四郎一来人家就好了。” 她抚了抚心脏,五味杂陈的说:“我怎么觉着心口像是被人捅了刀子呢。” 杨嬷嬷也一脸恍惚:“可不是。少爷同四郎一起长大,后又有袁公子一起。三人这些年几乎形影不离,感情多好啊。想想也是,若他两位师弟都考官了,独独落下他自个儿,不发脾气那就不是咱们少爷了。” 杨嬷嬷说到此突然顿住,犹豫了半响,道:“老夫人,许是老奴想的多,我担心少爷这是故意让咱们放松呢……” 李老夫人明白杨嬷嬷的担忧,她问:“你担心阿璟一旦去了京城,会偷偷背着我们参加考试?” 杨嬷嬷点了点头。 李老夫人蹙眉想了想,道:“不会,阿璟既说出口了便不会食言。况且有四郎在呢,他心思细腻,尽管不知我家中之事,但他大概会猜想到我不许阿璟参考是有其他原因在。所以阿璟应当真的只是想去京城看看。” 杨嬷嬷也放下心来:“这样最好,只是可惜了少爷。我们少爷不比任何人差的。” 李老夫人叹道:“阿璟,他不会一直这样躲躲藏藏下去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杨嬷嬷眼角微红,声音略带哽咽:“是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第123章 陆舟在李家吃了不少梅花糕,又和李云璟一起看了会儿话本,这才拎着掐好的梅花枝儿溜溜达达的往家走。临走前还告诉李云璟:“师兄,我家明天要杀猪了,我爹让我告诉你一声。” 李云璟眼睛一亮,忙说道:“明天我一早就过去,你让陆大叔等我,一定要等我到了再动刀呀!” 陆舟笑眯眯的说:“放心放心,我爹每次杀猪前都得先看你在不在,你不来他不会动手的。他说李少爷就爱看他杀猪,若没有你到场,他杀猪都没劲头呢。” 李云璟只觉心里熨帖极了:“陆大叔深知我心呀!” 李云璟将陆舟一路送到大门口,直到目送他走远方才折回院子里,一脸喜滋滋的往回走。忽然想到昨夜还同祖母闹脾气了,方才请杨嬷嬷帮忙给祖母带话似乎不太真诚,他总得跟祖母道个歉,再好好说说话才行。于是脚步一转又往西跨院去了。 李老夫人这会儿正在捡豆子,余光瞥见门外探进来一颗小脑袋,只装作没瞧见,继续去捡豆子。李云璟见祖母好半天不理他,不由嘟了下嘴,拉着长音喊了一声:“祖母~” 李老夫人轻哼了一声,嗔道:“多大人了,还撒娇呢?” 李云璟嬉皮笑脸:“甭管多大那不都是祖母的亲孙子么。”他把背在身后的手伸过来,举着手里的梅花枝儿晃了晃,道:“孙儿才去梅园折的,就插在祖母这屋头吧,清香着呢。” 李老夫人就道:“呦,我那梅园还有梅花儿呢?我当是都给某个倔脾气的大少爷给糟蹋了呢。” 李云璟脸色一红:“祖母~阿璟知道错了,阿璟不该同祖母发脾气的。” 李老夫人搁下手里的豆子,指了指一旁的青花瓷瓶,道:“先插那儿吧。” 李云璟立马屁颠屁颠的把梅花枝儿插好,然后又屁颠屁颠的跑到李老夫人身边半跪着,把下巴搁在李老夫人腿上,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祖母,别跟阿璟生气了。” 李老夫人摸了摸李云璟的头,道:“你已及冠了,是大人啦。按说家里的事情祖母应当告诉你。只是此事我思来想去,还没有到那个时候,我不想你过早的知道。因为这件事太沉重了。你心性单纯率真,祖母希望你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李云璟忙道:“祖母,阿璟不怕。你和小叔都能承受,阿璟为什么不能呢。” 李老夫人道:“因为这件事牵扯太大,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但祖母答应你,一旦事情有了眉目,必定告诉你全部。在此之前,你只要好好同四郎他们读书便是。日后接替你小叔,把咱们家的产业打理起来。” 李云璟知道祖母自有原则,她若不想说,任凭他如何缠磨,她都不会说的。也因此,他知道这件事必定很大很大。 “祖母说什么阿璟就听什么。只要祖母答应阿璟,开春后能和师弟一起进京便是。” 李老夫人眼神中带着一丝犹豫,可对上李云璟那双满怀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她只好嘱咐道:“到了京城,务必不能惹事,不要同官府衙门的人打交道。你无需参加考试,便不要同外人说起自个的身份。” 李云璟似懂非懂:“不要说我是太原李家的人么?” 李老夫人点点头:“对,你只说自己和四郎是同村人,从小玩到大的师兄弟便可。” 李云璟就道:“祖母,是不是我家有什么仇人,那个仇人就在京城?当年我家从太原搬来溪山村,就是因为这个么?” 李老夫人看着李云璟,微微摇了摇头:“记着,莫管莫问。” 李云璟懂了,他认真的看着李老夫人,道:“阿璟不再问了,阿璟会小心的,一定不让祖母操心。” 李老夫人就拍了拍他的头,说:“阿璟真的懂事了。” 李云璟道:“是师弟说的。他说祖母一向深谋远虑,又是真心疼我,事关我的前程,祖母不会如此草率。若叫我不许参考,必是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哎呦哎呦哎呦!” 李云璟顺着李老夫人的力道抬起上半身,侧着脑袋叫唤道:“祖母,祖母可轻些,哎呦,可疼死啦!” 李老夫人扯着李云璟的耳朵,佯装气恼道:“祖母昨儿个同你说了那么多,你全不听,又作又闹。好哇,四郎不过说了一句你就笑的跟朵花儿似的……” 李云璟心说祖母这是吃味儿了,忙顺着祖母心意说:“那是因为祖母说的话孙儿都听进去了,四郎就是,就是点拨了一下下,就一下下。” 李老夫人哪是真的吃味儿,不过是逗逗自家孙子罢了,她问:“你倒还挺向着四郎的。” 李云璟道:“四郎是我师弟呀!” “那怎么没见你向着叙白呢?” 李云璟道:“我心里也是向着的,就是更向着四郎而已。” 李老夫人忽又玩儿心大起,问道:“若日后你成亲有了妻子,你更向着谁?” 李云璟愣了愣,然后好像真的认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好半响方才说道:“不知道。我没想过娶媳妇儿呢。” 李老夫人见他如此正经的回答,也是愣了一下:“为什么呢?” 李云璟挠挠头:“我也不知道。祖母,我一定要娶媳妇么?” 李老夫人听他这么一说,唬了一跳:“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李云璟没答,而是反问李老夫人:“如果阿璟不成亲,祖母会不高兴么?” 李老夫人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如果这是阿璟自己的选择,祖母不会干涉。只要阿璟一辈子平平安安的,便好。” 这下愣住的人又换成李云璟了:“祖母,人们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叔早已成亲生子,传宗接代了。可阿璟若不成亲不生子,我父亲这一脉岂不是断了香火。祖母真的……” 李老夫人说:“此事也不急着说,也兴许往后你会碰到喜欢的姑娘。你小叔也是老大不小了才成家,不急不急。好了,被你闹了一通,我也累了,你自去玩儿吧。” 李云璟见祖母面带疲色,便也不再打扰,只道:“那祖母好好休息,定要保重身体呀。” 他走出房间,轻轻的吸了口室外清冽的空气,心里暗自琢磨,听祖母的意思,若自己果真不娶妻生子,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那是不是…… 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又被他狠狠的压下去了。 这边陆舟已经提着篮子到家了,他才一进院子便听堂屋热热闹闹的,往常在院子里跑闹的狮子和大鹏也不见了踪影。便揣着一颗好奇心直奔堂屋,见竟是先生回来了! 他忙一脸喜色的跑上前,行了个礼道:“先生怎么突然回来了,还以为今年过年要来不及回家了。” 荀湛出门游历多年,头两年走的远,未曾回家过年,直到去年才回来一次,方才知道在他走后妻子给自己生了个儿子。只是信中未曾提及,唯恐他惦记家中。妻子默默付出,荀湛不无感动。便加快了行程,赶在今年回家过个团圆年。 这几年不见先生,倒是时常和先生保持通信。陆舟能感受到先生每一次来信,文风和笔锋都大有不同,满腔的壮志都在这薄薄的一张信纸上,沉甸甸的。如今再见先生,早年在溪山村教书时那股恬淡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间的壮阔和锋利。 荀湛道:“我提前结束了游历,年后同你们一起入京接受朝廷委派。” 陆舟喜道:“真的?那太好了!不知皇帝给先生什么官儿?” 荀湛道:“掌工部。” “京官儿呀,还是大官儿!”陆舟不无羡慕。毕竟他先生在辞官前就已身居高位了,这次受朝廷特召,工部尚书倒还有些委屈先生了呢。 荀湛倒是没什么不满的,朝局如此,工部尚书也是几方势力博弈之下的结果。 他又对陆满仓和蒋氏道:“此去京城,女婿想带大娘子和两个孩子一起走,还望岳父岳母成全。” 陆满仓还沉浸在女婿当了大官儿中无法自拔,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一听说女婿要把大闺女也带走,立马就回过神了。他也不敢说话,偷着在底下扯了扯老妻的袖子。 蒋氏也是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暗瞪了陆满仓一眼,合着你舍不得闺女走,就想叫我来当这恶人。 蒋氏虽然也舍不得闺女,但毕竟这闺女也是人家的妻子母亲。女婿这几年奔波在外,一家人很少团聚。如今女婿又要去京城当官,妻儿必然要去的。 她道:“女婿说的有理,两个孩子都渐大了,早就该开蒙了。我们是乡下粗人,不识几个字。需得女婿好生教导才是,莫耽搁了孩子前程。” 荀湛忙道:“岳父岳母都是明事理之人,这几年女婿不在家,多亏了二老帮忙照顾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知礼数,又聪慧,二老功不可没。是女婿不周,带妻儿入京,没办法在二老跟前尽孝了。” 蒋氏道:“你们都是有大事要做的人,哪能一直守着我们两个老的。只要是真正为民做实事,我们便是远在千里之外,脸上也有光。去吧,四郎也是,莫要惦记家里,好好的奔自己的前程使劲儿。” 陆舟郑重的跟蒋氏行了一礼,道:“儿子会好好努力的,一定不负爹娘期望!” 第124章 一晃眼儿就到了春节后,为了赶得及春闱,陆舟他们很快就要出发了。 这次不同于考华阳书院,毕竟书院就在成都府,也不过一天路程,逢年过节都赶得及回家。陆二郎又在当地开茶楼,还有大杨在那边打理李家的生意,相互之间还能有个照应,家里头也能放心。 “……京城远在千里之外,又是那掉块转都能砸到半个权贵的地界。那富贵人家惯会欺负人,明着不成就使暗的,若是给人算计了去可如何是好。”陆满仓已经开始担心了。 陆舟就道:“爹,那可是天子脚下,便是只老虎它也得乖乖卧着。再说了,大姐一家不是跟我们一起去嘛,大姐夫还是去京城当大官儿的呢!还有还有,小武侄子也在京城当官呢!我们又不是无依无靠的。” 蒋氏道:“你爹担心的也不无道理,你们去是科举考官的,只安心读书应考便是,莫掺和别家事。头些年成都府宋家那事儿,你知道爹娘心里头有多惦记!那可是人命案呀,你都敢伸手掺和。虽说你是为了义气,可也得量力而行呀。我们只是平民之家,那宋家可不是省油的灯,人家背后靠山大着呢。幸好得王提刑看重,有他在后头把关,不然指不定结果如何呢。这回到了京城,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考试,万不可过分好奇,听到没有!” 陆舟忙不迭的点头:“爹娘放心好了,我肯定不会惹麻烦的。” 蒋氏就点了点他的脑袋:“我还不知道你,这会儿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就全当耳旁风了。” 陆舟犹豫了一下:“那我不答应?” 蒋氏:…… 她真恨不得脱了鞋拍他两下。 陆舟也知道爹娘担心他,这会儿也不嬉皮笑脸了,而是恭恭敬敬的冲陆满仓和蒋氏行了一礼,道:“儿子知道爹娘心中惦记着呢,出门在外定会好好保重自己,不会惹是生非的。” 蒋氏这才点点头,然后道:“但也莫叫人欺负了。” 陆满仓也跟着道:“如果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去找你大姐夫!”说到这陆满仓突然顿住,然后低声道:“进了京你也好好注意注意你大姐夫,我听说那些大官最喜欢纳小妾……哎呦,你掐我干甚!” 陆满仓话还没说完就被蒋氏狠狠的拧了一把,斥道:“浑说什么,女婿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陆满仓揉着腰委委屈屈道:“我当然知道女婿不是那样的人,可架不住还有别人撺掇呀。那戏文里头讲了,有些大官人情往来的时候,还专门给人家送小妾呢,你不收那不是得罪人嘛。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大娘子着想,那孩子实心眼儿,真要是……” 陆舟忙道:“爹啊,您想多了,大姐夫可是个人精儿,他若不愿,谁也逼不得他。若他自愿纳妾,那无论是谁也都拦不住呀。” 蒋氏道:“四郎说的在理,你也甭跟着操心那些了,我还是相信咱们女婿人品的。何况他们夫妻二人一向感情和睦,你可别出去瞎咧咧,若被旁人听了传到女儿女婿耳朵里,还指不定闹出什么来呢。” 陆满仓嘟囔道:“我是那么没谱的人吗,我也就跟你说道说道……” 蒋氏又问陆舟:“这趟进京,你估摸着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陆舟道:“若能顺利进入殿试的话,后面大概就要授官了,授官之后就要赴任,恐怕没有什么空闲返乡,除非我当官的地方离德阳县不远。如若科举失利的话,那考完了就回来了呗~” 陆满仓“啊”了一声,然后道:“那还是别回来了。” 陆舟:…… 蒋氏瞪了他一眼:“这说的什么话!”然后对陆舟说:“爹娘也没什么好嘱咐的了,此次跟着先生进京,要好好听先生教导,和师兄师弟好好相处。还有,别总欺负袁少爷。好了,此去路途遥远,去看看行李都准备好没有,可别落下什么要紧的东西。” 说到这儿,蒋氏忽然就红了眼眶。 陆舟点点头,心头也涌上一丝酸涩,有点不舍起来。上次离家出门游历他都没有这样过,那会儿他走的时候特别开心。可这一次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忽然就想到了多年未曾回乡团圆的袁知县……好惨。 隔天便到了出发的日子,这次同行的人多,行李也收拾了几大车,大部分都是书。这天好多乡亲们都来给陆舟他们送行了,还有那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的,陆舟忙去扶着:“六叔公啊,你可当心啊!” 六叔公用干枯的手握住陆舟软和和的手,大声道:“小四郎,要争气啊!” 陆舟狠狠点头:“放心吧六叔公!” 六叔公喃喃:“好孩子,好孩子……李少爷也是,你们都是好孩子,都要好好的啊……” 陆满仓眼眶红了红,哽咽着道:“早点启程吧!甭惦记家里,一路小心!” 陆舟和李云璟上了马车,从车窗探出头来,不停的向乡亲们挥手,直到人群化成黑点,方才不舍的坐回车里。 李云璟道:“我们在村子里这么受欢迎呀,连六叔公都来送我们呢。”他拍着陆舟:“师弟,可定要考个状元郎回来!” 陆舟掸了掸衣袍:“瞧着吧!” 车队驶入德阳县城,袁叙白的车队已经等在县衙门口了。 陆舟和李云璟下车同袁知县说了会儿话,便正式启程了。袁叙白从自个车里拎过来一个食盒上了陆舟他们的车,师兄弟边吃边聊,离别的愁绪方才被冲淡不少。 陆雨第一次出远门,马车一路颠簸,她身体有些吃不消,脸色白的厉害。荀湛忙道:“前头有间客栈,我们歇一晚,明日再赶路。” 陆雨道:“这会儿天还早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到下一个镇子再投宿么。我没关系的,只是马车颠的厉害,过会儿路平坦了便好了。” 荀湛拗不过她,知道她是怕耽误行程,若自己强行叫停车队,只怕她心里更过意不去了,便是休息也休息不好。只得微微叹了口气:“总是拿你没办法。” 盛儿瞪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爹娘,荀湛捏了捏他的小鼻子,然后对婉儿说:“婉儿,你带着弟弟去找小舅舅玩儿吧。” 盛儿眼睛瞪的更圆了,拍着巴掌乐道:“小舅舅,小舅舅,好看!” 婉儿扑哧一乐:“你才多大呀,就知道好看不好看了。” 盛儿一本正经的思考了一瞬,还是说:“小舅舅,好看!” 荀湛一脸无奈。 车队暂时停下,荀湛给两个孩子系好披风,婉儿便带着裹成球的盛儿下了车。 荀湛从座位底下掏出一条毛毯盖在陆雨身上,轻声道:“你靠在我身上睡一会儿,会好一些。” 陆雨脸颊微红:“怪不得你要把两个孩子打发走。” 荀湛在她额头轻轻碰了一下,既心疼又无奈道:“我见不得你难受。” 陆雨整颗心仿佛泡在温水里头似的,暖和极了。 那边陆舟几人见车队突然停了,刚要去问怎么回事儿,就听外头传来清脆的叫声:“小舅舅,小舅舅!” 陆舟一喜,忙推开车门:“盛儿婉儿!” 项冬青跳下车,将两个孩子抱了进去,然后捏了捏眉心,有些发愁。他们师兄弟三人本就够话痨了,他已经忍了一路了。这会儿又来两个小祖宗,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盛儿一上车就叫了起来:“哇!小舅舅的车好宽敞好漂亮呀!” 李云璟忙说:“这是你李舅舅的车!” 袁叙白也道:“袁舅舅的车在后头跟着呢,也顶宽敞了,盛儿要不要去坐。” 盛儿摇头:“我要跟小舅舅在一起。” 袁叙白不嫌事儿大似的逗弄他:“盛儿,你说是你小舅舅好看,还是李舅舅好看?” 盛儿想也不想的说:“当然是小舅舅啦!” 李云璟一下子就扎心了,他回头就捶了袁叙白一拳:“哪壶不开提哪壶!” 袁叙白一躲,马车跟着晃了一晃。李云璟顺势一扑,马车又跟着晃了一晃,车外的项冬青都要疯掉了。 偏盛儿觉得晃来晃去的挺有意思,也在车厢里头闹了起来。项冬青忍无可忍,敲了敲车厢道:“轻点儿吧几位祖宗,再闹下去车要散架子了。” 车厢里头这才消停了下来。不过持续的时间不长,他们总能找到新的话题…… 别说车厢里头这么多人了,平时车里只有陆舟和李云璟师兄弟俩时,项冬青都觉得他们话太多了。而且两个人从小到大几乎形影不离,偏还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项冬青直到今天都很不理解,有什么好说的?!到底有什么好说的!!! 从德阳县到京城差不多走了一个月,项冬青几乎每天都在崩溃边缘,便是夜里睡觉似乎都还能听到耳旁有什么人在聊天。 只有苍天知道,在看到京城的城门时他有多激动。虽然这个地方曾让他有过许多不好的回忆,但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他都要带着少爷回来这里。光明正大的回来这里! “少爷,京城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小可爱们国庆节快乐!出门旅游玩儿的开心呀,但也要注意安全!比心心~ 第125章 师兄弟几人立马撩开帘子瞧,袁叙白道:“京城的城门似乎都比其他地方宽阔呢。” 李云璟则道:“毕竟是我大陈京师,天子脚下。” 陆舟瞥了眼,而后淡淡的说:“无非是比别处气派些罢了,见得多了也就那样吧。” 项冬青:…… 他用手轻轻在鼻尖扇了扇,城门外都是牛马牲畜拉的车,到处都是粪便味,有什么好瞧的。 陆武一早就在城门口等了,京城地界每日来来往往的人多,城门口排着老长的队伍等着入城。他挑了附近的茶楼居高远眺,恍惚间瞧见从车厢里探出的三颗脑袋。当即便是一喜。 他拎着袍子噔噔噔跑下楼去,穿过拥挤的人群跑到城门口,守门的士兵常林见到陆武笑着行礼,问:“陆大人也是来接人的?” 陆武道:“同族的……小叔叔来京应考,我才见到他在后面排队。” 常林忙道:“哪位是呀,既是应考的学子也别叫人在外头等了,城外味道可不好。拿了文书过来勘验,便直接请人入城吧。” 陆武寻思着也是,便道:“我先去后头瞧瞧。” 陆武挨辆车找过去时,陆舟师兄弟三人正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什么,项冬青一脸郁闷的望天。他就笑着喊了一声:“阿璟!四……小叔……” 袁叙白看看李云璟,又看看陆舟。 只见陆舟一脸开心的跟陆武打招呼:“呀!是小武侄子呀!你怎么来啦?” 李云璟则有些郁卒的说:“小武哥哥今天不上衙么?” 陆武笑道:“我与同僚串了一天,今儿是特意来给大家接风的。” 袁叙白听出来了,这位就是溪山村那位陆伯庸陆九爷家的二公子,是他们大师兄陆文的亲弟弟。他大脑袋微微一晃,也拱手笑道:“小武侄子,我是袁叙白,也是荀先生的弟子……哎呦!” 李云璟踹他一脚,啐道:“要点儿脸,谁是你侄子。” 袁叙白道:“三师兄就喊小武侄子了,我跟三师兄那儿论的。” 李云璟阴阴的瞪着他:“你二师兄还喊小武哥哥呢,你怎么不从你二师兄这论。四郎和小武哥哥是族亲,人家自有辈分在,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陆舟也嫌弃道:“就是就是。” 陆武就乐:“行了行了,别跟城门口这插科打诨了,也不嫌熏的慌。你们的户籍文书呢?我带你们过去勘验,便直接入城吧。” 袁叙白道:“不用排队了么?” 陆武微微挺了挺胸膛:“不用,我与守城门的兄弟说好了。” 陆舟探头看了看长长的队伍,见男女老幼都有,还有赶着车进程做买卖的,抱着孩子入城看病的…… 便道:“既然有规定按序入城,那我们也不好破了规矩。大家入城都有要紧事做,我们车队又长,不好插队的。多谢小武侄子好意了。” 陆武摆摆手:“无事无事,我只是怕你们一路劳顿,便想早早入城安置。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做,同你们等一等也无妨。” 陆舟道:“我们先生在后面车上,小武侄子要不要去见见先生?” 陆武点头:“自然是要的。我先过去,你们先聊着。” 这一路上陆雨可没少遭罪,整个人比离家时瘦了一圈,荀湛心疼的不行。 “待入了城定要找个大夫好好调理调理身体,这回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拒绝了。” 陆雨点头笑道:“好,这回都听你的。” “先生!”陆武在车外喊了一声。 荀湛推开车门见是陆武,不由诧异:“你怎知我们今日到?” 陆武笑道:“你们来时我爹写了信给我,我估摸着路程,算算差不多就这两日功夫,便着人在城门处守着。今儿早上家里下人来报,说是瞧见先生的车队了,我便来城门相迎。先生似乎气色不好,可是沿路劳顿,身体不舒服了?” 荀湛道:“无事无事,歇息歇息便好。对了,如今京里是什么情况?” 陆武放低了声音道:“先生知道,我是武将,又不需上朝。朝上之事知道的不多。但就京城最近风头来看,局势颇为紧张。头两年皇帝大婚,立了刘家嫡小姐为后,只是皇后多年无所出,朝臣颇有微词,刘家更是步步紧逼。前些日子皇帝处置了几个宫人,听说是某位后妃落了胎,被查出是刘家人所为。” 陆雨闻言不由心惊,荀湛也蹙了蹙眉:“残害皇嗣,刘家未免胆大妄为。” 陆武也心惊肉跳的:“可不是说,大人再怎么斗那都是大人的事儿,扯上未出生的孩子,实在有伤天和。” 荀湛道:“刘氏在后宫一手遮天,看来这是在警告皇帝了。” 陆武就叹道:“皇帝也难。” 说了会儿话倒觉时间过的飞快,前面就排到他们入城了。常林见着陆武还道:“陆大人怎去了这许久时间。” 陆武就道:“我这族亲不愿坏了规矩插队入城,我便同他们一起等了。兄弟好意我陆武心领了。” 常林笑道:“陆大人说的这是哪里话,不过举手之劳。倒是您这位族亲当真明事理。殊不知京里那些达官贵人哪个肯如此守礼,便是个芝麻小官也得拐着弯儿的想办法早早入城呢。” 陆舟闻言说道:“既有入城的条令那便要遵守,不然作甚要设立条令呢。越是官员便越要以身作则,难不成我大陈的条令只是用来约束百姓的?” 常林听了这话忙道:“郎君可不敢这样说,若被旁人听见,郎君可要惹麻烦了。” 陆武也道:“此事在京城不过稀松平常之事,见得多了便也习惯了。” 陆舟还是坚持:“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不是么。”不过他也知道有些事并不是说说就能改变的。 他把户籍文书一并奉上,道:“劳烦小哥勘验。” 常林双手接过,见户籍上写着汉州德阳县陆舟。后面那封文书是颍州荀湛,文书后还附着一封赴任文书。常林虽只是个小人物,但颍州荀湛他倒是听说过的,前些年朝廷特发诏令,召颍州荀子湛还朝,此事在京城还颇为轰动呢。 常林当下便道:“车队里竟还有颍州那位荀先生!” 而后想到荀先生也同样顶着城外烟尘等了许久时候,心中不由震撼,面上也愈发恭敬起来。 “文书没有疑问,快请先生入城吧。” 陆舟谢过常林,项冬青一扬鞭子,车队便慢慢悠悠的入了城。 常林忍不住感慨:“这才是真正的大儒啊!” 一旁的士兵道:“若大家都像那位荀先生一般,我们也不必这么难做了。”他骂骂咧咧道:“光是今儿个就有好几家人找上来,要提前入城。哪家都不肯相让,你说叫我如何安排。老子头都秃了。” 常林叹道:“本就是春闱时候,各地学子都涌来京城,城门任务本就重,这些人还偏要来凑热闹,也真是讨人嫌。” 士兵道:“我手里这几家便是族中子弟入京赴考的。” 常林就说:“同样是学子,瞧瞧适才那几位郎君。想来日后若入官场,那几位也错不了。” …… 陆舟还不知道自己还没考试呢,就已经被常林盖上好官的名头了。这会儿他们才七拐八拐的到了一处小巷。 陆武道:“梧桐巷这处院子我老早就定好了。别看它偏僻,但胜在清静。而且前头有小路可以直通到广业街,那儿离太学不远,附近有许多书铺。监舍同那里就隔了一条街,往来也很方便。” 这院子同成都府若水巷差不多大,但价钱却是成都府的两倍。袁叙白不由感慨:“京城居,大不易呀。” 陆舟前后看了看,然后问荀湛:“先生与我们同住么?” 荀湛点头:“当然。”他进了院子便已经挑好住处了:“正房我们一家住,前院这处屋子改成书房。余下的房间你们自去挑吧。” 陆舟就道:“皇上不是给先生分院子了么,先生怎不接受呢。” 荀湛道:“无功不受禄,我被征召还朝,授三品官,已蒙皇恩浩荡,岂能再贪图富贵。何况我是你们先生,这些年外出游历,未尽到先生之责,总要好好弥补一番,对得起这‘先生’二字。” 袁叙白嘟囔:“已经很对得起了。”与先生同吃同住,可想而知以后要遭受的摧残了。 “明日我要去拜访伏先生,你们初来京城,我也不拘着你们,明日可到街上逛逛,后日便要在家读书备考了。” 袁叙白低呼一声。 陆舟却问:“我们不需要去拜见伏先生么?听说伏先生是三朝帝师,甚有威望。” 荀湛道:“待春闱过后再见不迟,此时还不是时候。记着,出门低调行事,若有官员拉拢,务必不能应下,更不许出席宴会。” 陆舟就懂了,这时候往往是各方势力最活跃的时候,谁都想拉拢人才壮大己方势力。若这时便同朝廷官员有所来往,难免会被扣上某一方势力的帽子,如若不小心站错了队,可就再难有出头之日了。 转念再一想,陆舟道:“我们是先生的亲传弟子,先生又是伏先生的门生,而伏先生是天子的老师。这么算下来,我们岂不就算是皇帝的人了!” 荀湛:…… “满朝文武都是皇帝的人。” 陆舟就斜睨了荀湛一眼:“先生,这院子里头都是自家人,说话可以真诚一点。” 荀湛狠狠的敲他一个爆栗。 “出门在外,管好自己的嘴巴。隔墙有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也要有点分寸。” 陆舟忙点头:“我最会拿捏分寸了。” 荀湛:……我信你才有鬼。 第126章 这时节的京城是最热闹的时候,各地学子也差不多都在这时候赶来了。京城的客栈几乎家家爆满,酒楼茶楼的生意也是热火朝天。 袁叙白摇着扇子道:“京城就是不一样,单说春闱这段日子,商户们便能赚个盆满金钵呢。” 李云璟道:“那也得算上成本呀,首先你得能在京城好地段有个铺面。头些年陆二哥盘下成都府那处铺面就花了三千多两呢,你想想若换了是京城,单单买下一间铺子就要多少钱了?” 袁叙白啧啧道:“师兄这还没开始做买卖了,就变得如此市侩了。” 李云璟道:“这叫什么市侩,这无非是就事论事罢了。” 陆舟道:“听说京城有个百荟街,那里颇多戏园子,还有杂耍猴戏,挨着就是小食街呢。” 李云璟也道:“我听先生说,相国寺旁的卤蹄膀也很好吃。” 袁叙白道:“那我们去哪儿?这可是不同方向呀。” 李云璟道:“当然先去百荟街了。我都打听好了,下个月相国寺那边有热闹看,我们那时再去不迟。” 袁叙白:“你一下子都支到下个月了,可够远的。” 李云璟就道:“我却是不需要参考的,可你们要备考呀,距离考试也没多久时候了。正好待你们考完试我们一同去相国寺游玩,权当庆贺了。再说了,你以为过了今天先生还会叫咱们出门闲逛么!” 袁叙白忽然就觉得心口被扎了一刀。 百荟街上人潮涌动,这里汇聚天下三教九流之人,但凡来往京城的客人都要来此处逛一逛。 袁叙白指着前头的口技艺人,惊呼道:“听,这竟是一个人发出的声音,适才听着我还当是一群人当街吵架呢。口技技艺如此登峰造极,若非亲眼所见,真的很难令人相信。” “若想在京城百荟街出头,没点儿真本事如何立足,这人技艺高超,想来也是奔着行首来的。”陆舟道。 李云璟点头说:“那也的确名副其实,当之无愧。” 几人沿街逛了逛,买了梨汤和煎羊肉,只觉吃的不曾尽兴。陆舟道:“前头是孟楼,听先生说孟楼是京城四大酒楼之一,酒菜甚好,我们不如去孟楼吃饭吧。” 袁叙白和李云璟举双手同意。 这会儿早已过了午饭时候,孟楼依旧客似云来。陆舟几人运气不错,正巧前头雅间的人吃完了饭,他们便被安排在这间雅间。临窗而望便是百荟街,依稀还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喝彩声。 陆舟托着腮看向窗外,忍不住道:“我爹一定会喜欢京城的,他那么爱看热闹!” 李云璟道:“若你留在京城当官了,就把陆大叔和陆婶婶接来京城小住一段时间呗。” 陆舟点头:“说的也是。” 这时跑堂的小二端了菜进来。孟楼的小二手脚都麻利,眼光更是毒辣,可谓耳听四面眼观八方,绝不能落下一位客人。他搁下菜盘子,才要给陆舟几位介绍孟楼特色菜,不知怎的,小二像是被卡住脖子的公鸡,瞪圆了眼睛看着李云璟,而后低头看了看菜,寻思着莫不是上错了? 陆舟见他迟疑,便问:“如何?可是有什么不对?” 小二有些慌了,他支支吾吾道:“小的适才似乎瞧见这位公子了,不过他好像在隔壁雅间。这会儿来给几位公子上菜,又见这位公子在这间房,唯恐上错了菜……” 李云璟就乐:“本公子一直在这里坐着没动弹呀。你们孟楼生意兴隆,我看你兴许是忙晕了。你对着单子瞧瞧菜品可否对得上,若能对上自然就没错了。” 小二见李云璟甚好说话,这才稳住心神核对了菜单,果真没错。而后恍惚了一下,难道真是自己看花眼了? 他冲几位躬了躬身,道:“几位公子,菜品已经上齐了,您几位慢用。” 李云璟拿起筷子夹菜,还忍不住嘟囔一句:“生意太火也有烦恼啊!” 那小二出了雅间兀自挠挠头,正寻思着什么,听见隔壁又喊人点菜,忙不迭的跑了过去,这回再见那人,更是吃惊了。他就说他没看错!两位公子不说一模一样,但也大差不差。 那公子旁边还有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见小二愣神,有几分不悦道:“我家公子要点菜了。” 小二猛地回神:“要的要的。”他将菜单递了过去,才要开口介绍,那位公子摆摆手,随意的点了几道菜,道:“就这些吧。” 小二点头哈腰:“小的这就去,公子稍待片刻。” 小二出去后,张尚庆忍不住道:“皇上,咱们吃过饭还是早早回宫吧,若被刘太后知晓我们偷溜出宫,只怕又要牵扯许多麻烦。” 赵崇裕不在意的倒了杯茶:“孟楼也算京城四大酒楼,这跑堂的小二还得练一练呀。” “哎呀皇上!”张尚庆有些急了。 赵崇裕摆了摆手,道:“朕不过想出来透透气罢了。你不觉得那诺大宫闱,处处都透着肮脏么。” 张尚庆道:“刘氏下手太狠,这么多年皇上膝下也只养活了一位小公主。皇上至今无子嗣,只怕朝局又要动荡。” 赵崇裕则道:“罢了罢了,先帝膝下也无子嗣,还不是从宗亲里头挑了朕。若朕注定无子,便也从宗亲里选一位罢了。” 张尚庆连声哀叹:“可惜了可惜了,张嫔那未成形的胎儿真正是个皇子呀!” 赵崇裕闭了闭眼,眉宇间浮上一层痛色,握着茶杯的手骨节泛着白。 “朕在祖宗灵前立誓,哪怕朕无子,也断不会让刘氏女子生养我赵家子嗣!” 张尚庆劝慰道:“皇上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听闻荀湛荀大人已于前日入京,皇上又得了一位能臣智士相佐。眼下又逢春闱,此次有伏太师把关,必定会选拔出许多出类拔萃的能人为皇帝分忧解难的。” 赵崇裕这才舒展开眉头,自啜了口茶,道:“这些年朕与荀先生一直靠书信往来,通过荀先生的眼睛,朕似乎也看到了脚下这片国土上芸芸众生的百态。只是至今未曾与先生谋面,深感可惜。明日即宣荀先生入宫觐见吧。” “奴才记下了。” 赵崇裕临窗而望,见街上几位贵公子说说笑笑着走过,瞧着有些眼熟。中间还夹着两位书生模样的人,显得颇为局促。 张尚庆也探头看了看,不由说道:“打头的那位是刘秉的小儿子刘瑞。” 赵崇裕冷哼一声:“这就开始笼络入京的学子了。” 张尚庆道:“哪一年春闱不是如此,不过皇帝也莫忧心。若是那贪图名声富贵的学子们,不要也罢。” “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不追名逐利呢……” 张尚庆道:“伏太师,荀先生,王提刑,还有……袁均。” 赵崇裕瞳孔微缩:“袁均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德阳知县了吧。” “没错。” 赵崇裕摩挲着手指:“一个小小德阳县究竟有什么秘密,袁均上的密折提到的无法确定方位的地形图又是什么来路?” 张尚庆道:“德阳县一非边关地带,二非战略要塞。不过川蜀之地矿产丰富,袁知县也说恐怕是有什么人秘密挖矿。只是他暂时无法确定具体位置,也不好明着动手,以免打草惊蛇。” 赵崇裕叹了口气:“私自开矿总是屡禁不止,着实令人忧愁。” 隔壁陆舟几个吃的油嘴抹舌,腆着肚子出了孟楼,道:“不小心又吃多了,师兄,我们逛一逛再回家去吧。” 李云璟也扶着腰打着嗝道:“要的要的,孟楼的菜太好吃了。” 袁叙白往前头一指,道:“那边有猴戏,我们去瞧瞧!” 师兄弟三人挤过人群,戏猴的男子才准备好家伙事儿,他一敲铜锣,声音洪亮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瞧一瞧我家这灵猴儿!” 那猴子抓耳挠腮,也跟着叽叽喳喳叫了几声。 李云璟就忍不住道:“这猴子还真挺通人性的。” 陆舟就说:“动物都是通人性的,只要掌握了方法便能训练出来。我一直想训鸽子呢,虎头说他们军中就有信鸽,他就会训。” 李云璟道:“那改天我们去集市上逛逛,买几只鸽子回来。如能训练出来,我们就可以给家里人飞鸽传书了。” 陆舟心驰神往起来:“听起来不错呀!” “好了好了,别说话了,猴戏开始了!”袁叙白扯了扯陆舟。 那猴子着实机灵,逗得众人捧腹大笑。赵崇裕挤在人群里,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颜。 “依稀记得小时候在肃王府,肃王爷曾带朕看过一次猴戏。不过是在酒楼的窗户上瞧,不像现在这样离的这般近。” 正看得起劲儿,忽地隔壁杂耍的火球飞了过来,险些打在猴子身上。猴子受了惊,当即疯了起来,无论戏猴人如何发号指令,猴子都听不到。那猴子身姿灵活,直冲到人群中,戏猴人方寸大乱。 百荟街上本就人潮涌动,猴子本是牲畜,窜入人群惹得围观众人连连惊叫,顿时乱成一窝。 陆舟几人被人群挤散,饶是项冬青眼疾手快也没来得及拉住李云璟,眼见着他被人群裹挟着去了别处。 张尚庆也急的不轻,若是皇帝出了意外,他就是死上一万次都难以赎罪。 混乱持续了好一阵,直到巡城司的兵马来维持秩序,方才平缓不少。好在现场虽有人受伤,却并无死亡。 袁叙白抚着胸口说:“幸好后来我和师兄遇上了,呐,你的好师兄,完璧归赵。” 陆舟看着袁叙白拉着的那个人,猛地瞪大眼睛,而后道:“大头,你拉错人了。” 第127章 “拉错了人,怎么会呢,这明明就是……”袁叙白再回头去看身边那人,忍不住额头滑下冷汗来。 “怎,怎么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赵崇裕闻言也升起一丝好奇心来,他问:“有几分像?” 袁叙白掂量一下,道:“八分。” 赵崇裕恍然:“怪不得适才公子你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我便走,也不听我解释。” 陆舟冲赵崇裕拱手:“公子实在抱歉,我师弟莽撞拉错了人,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他说完便对袁叙白道:“我们快些去寻师兄,京城这么大,师兄又不认路,万一走丢了可就麻烦了。” 两人前脚刚走,赵崇裕后脚就跟了过去,走了一段路,陆舟忍不住回头问他:“公子也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赵崇裕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适才被你这位师弟拉走,我和我的长随便走散了。” 袁叙白:…… 陆舟道:“那不如公子回自家等等呢?” 赵崇裕道:“我不认路。” 袁叙白瞠目结舌:“怎么不光人长的像,就连路痴的毛病都一模一样。” 陆舟问道:“公子不是京城人士?可我听公子口音颇为地道。” 赵崇裕道:“家里人教的。” “那公子也是初来京城?” 赵崇裕想了想,他虽身在京城,但也不过被圈在皇宫里头罢了,对京城这一草一木他却是不熟悉的。 “算是吧,我对京城不熟。你们也是往那边寻人么?不如我同你们一路,也许我的长随也在那边寻我呢。” 陆舟就点了点头,不过他总是觉得这公子哪里不太对劲似的,但他心急找李云璟,倒也没太多想。 赵崇裕难得出宫,对待外面的人事颇感兴趣,他见二人书生模样,便问:“几位也是赴京赶考的学子么?” 陆舟道是。 “你们是哪里人?” “汉州德阳人士。” 赵崇裕眉梢一挑,进而又问:“不知公子名讳。” “陆舟,字宴舟。” 赵崇裕眼睛一亮,没想到还未曾见到荀先生,倒在这样的境况下同他的几位弟子遇上了。那么这位个头略高的想必就是袁均的侄子袁叙白了。他们要找的师兄应该就是荀先生的二弟子李云璟。 他本欲再聊些什么,可见陆舟眉眼间尽是焦急神色,说话也带着几分敷衍之意。知道他惦记走散的师兄,心中不由升起一丝羡慕之意。 走到之前戏猴的地方时,巡城司的人已经将这里围起来了,伤者都被抬到就近的医馆医治,百姓们心有余悸,大多都散了,这里倒没什么人。 “青叔!”陆舟高声喊道。 项冬青闻声过去,当先便看到赵崇裕,谁让这人身上气场太强大,实在很难让人注意不到他。尤其是那张同李云璟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更是让项冬青心头巨震。 他眉头紧蹙:“这人不是我家少爷。“ 陆舟道:“我们知道,这是大头慌乱间拉错了人。我们就是过来寻师兄的。” 项冬青道:“这附近我找遍了,没见着人。” 陆舟蹙着眉头环顾四周,道:“我们昨日才来的京城,师兄根本还没记住家里住的地方呢,他自己也找不回去。对了青叔,你可知陈留县衙在何处?” 项冬青点点头:“离此处稍有些距离,不过我们有马车。” 陆舟就道:“小时候师兄走丢过一次,后来我就和师兄约定,若以后再有走丢的情况出现,如若找不到家,就去当地府衙等着。陈留县是京城的郭县,我们既然在此处找不到师兄,不如去那里等等看。” 项冬青道:“那我们现在就去。” 赵崇裕环顾四周,也没看到张尚庆,不由蹙起眉头。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陆舟走了。他道:“我没有看到我的长随,我又不知道自己住在何处,既然你的师弟拉错了人,总得给本公子一个说法。” 袁叙白:……这是要碰瓷儿? 陆舟道:“公子想要什么说法?” 赵崇裕说:“如若找不到我的长随,我希望您可以让我借宿一晚。” 项冬青审视着他,心底愈发狐疑起来。这公子来路不明,又顶着一张同自家少爷七八分像的脸,实在蹊跷。 他看了眼陆舟,见陆舟也在打量这人,心道这小子心眼儿多的跟筛子似的,且由他决定吧。 陆舟道:“好。” 赵崇裕松了口气。与其自己在外头乱晃,还不如跟着他们回家。若能见到荀先生,自可由他知会伏太师。他便可顺利回宫了。只盼着张尚庆能机灵些,莫将此事闹大。但转念一想,闹大又如何呢…… 此时的张尚庆愁的头发都白了。那猴子冲进来时,他明明将皇上护的好好的。那会儿禁军在外围,根本冲不进来。他本来已经要带着皇上同禁军汇合了,也不知打哪儿冲进来个傻小子,二话不说就把皇上给拉走了! 他急的跳脚,禁军统领崔孝礼也愁的不轻。直到有禁军护卫把人请回来,张尚庆才准备把这口气松下去。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呢,又蹭的提了上去:“这哪里是皇……黄公子呀!” 转而心头就是一震,京城之内竟有人同皇帝如此相似!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张尚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崔孝礼也瞪圆了那双虎眼,虽然他没有那些花花肠子,但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 张尚庆看了眼天色,愈发焦急了。 他低声对崔孝礼道:“皇上这次是悄悄离宫,我们决不能将事情闹大,否则刘太后抓住这个把柄,必要将事态扩大,徒惹满朝文武对皇上不满。眼下天色已晚,宫门已快落钥,我们必须得赶在这之前回到皇宫。崔大人,外头的事儿交给你了,无论如何务必寻回皇上。至于这个和皇上长得很像的人,且先由我带回去。他的身份要先核实一遍。”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崔孝礼道:“张大人放心,时间紧迫,我分一小队人护送大人先回宫中,无论如何要先稳住宫里头。” 张尚庆也冲崔孝礼拱手道:“事态紧迫,有劳崔大人了。” 当时李云璟急着找陆舟,被禁军找上来时他心里慌慌的,但这几个人见着他特恭敬。他以为是师弟找不见他就报官了,便跟着他们来了。只是无论自己问什么,这些人都答非所问,反倒是态度愈发谦卑了。他心里头也狐疑着呢。直到张尚庆要把他带走,他才察觉到什么不对。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不是师弟找来的人,我不能跟你们走,我要找师弟!” 张尚庆可没工夫跟李云璟闲聊,递了个眼神给崔孝礼,连拖带拽的将人押上马车。一上车便叫崔孝礼给打晕了过去…… 这边陆舟已经在陈留县衙门口等了许久,直到衙门的人都下了衙也没见着李云璟的影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陆舟心里愈发急了。 项冬青也急呀。少爷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万一…… “青叔,如果找不到师兄,可以报官么?” 项冬青抿了抿唇,轻轻摇了摇头:“暂时不要,我要先给我家三爷写信。” 袁叙白惊道:“我的青叔,人都不见了,现在就该趁早报官的呀。等你写信收信一个来回,人都凉……嘶!” 陆舟狠狠掐了他一把:“闭嘴!” 陆舟知道项冬青的顾虑,虽然他不知道李家究竟有什么秘密,但就李祖母不许师兄参考这件事看来,李家在京城一定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或是仇人在。青叔一向重视师兄安危,这种时候都不敢报官,必定是在忌讳什么。 他拢着眉头,道:“青叔,你先打听着,我回去想想办法,也许我可以知道师兄在哪儿。” 项冬青虽然要防着陆舟窥探他们家的秘密,但除了这点,他对陆舟还是很信服的。 陆舟又道:“吉祥,你依旧在这里等着。什么时候我使人来找你,什么时候再回家。如今天气还冷着,要辛苦你了。过会儿我叫家里人给你送衣服和吃食过来。” 吉祥忙道:“这是小的应该的!” 袁叙白也道:“我和六子再去百荟街上找一找,万一师兄又回去了呢。” 陆舟点头。然后看向赵崇裕,就忍不住有些牙疼。他问:“这位公子呢?是要继续寻你的长随还是先同我回家?” 等了这么久,赵崇裕已经饿了,何况他也急呀。他得先见着荀湛才行。他道:“我先同你回家吧。” 陆舟没说什么,到一旁的巷子里赁了一辆车,便往梧桐巷去了。 上了马车,他也不说话,而是闭上眼将意识沉浸在系统里去算自己的积分。 这些年他在外游历,倒是读了不少好书,也收集了许多名家字画,赚了不少的积分。但在外偶有突发情况,也没少用掉积分。只是距离开启天眼系统的高级别功能还是差了一些。 不过他对于寻找珠娘倒也没有特别的心急,因为他知道三哥和徐飞他们这么多年也没有放弃寻人。他便循着自己的节奏赚积分花积分,顺其自然,什么时候赚够了什么时候再开启便是。 可这次不一样,师兄丢了。哪怕只有半日他都无法安心下来,尤其青叔的态度让他更担心是不是师兄被他们家在京城的仇人发现了……这样的情况他不敢想,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先找到师兄! 七七感受到宿主的焦急,它告诉陆舟:“还缺十万消费积分。” 陆舟道:“我和师兄游历时找到了《水经注》的残卷,一直没找到时间读。一卷残卷够十万积分么?” 七七道:“足够。” 第128章 陆舟下了马车就闷不吭声的往院子里走。陆雨迎了上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咦,叙白呢?” 陆舟没答,而是反问陆雨:“大姐,先生回来了么?” 陆雨摇头:“他去拜访伏先生,才使人带话回来,说是伏先生邀他秉烛夜谈,今夜便不回来了。对了,你们可吃过晚食……诶?这是阿璟么?怎么感觉哪里不对……” 陆雨语音渐渐微弱,而后突然猛地瞪大眼睛:“这,这不是阿璟吧!阿璟今天穿的衣服是我做的,衣摆绣着一丛竹子。还有……” 还有阿璟总是笑着,好像这世上就没什么事情是让他烦扰的。而眼前这个人虽然有着和阿璟相似的脸庞,但他眉眼间像是笼着一层阴郁。而且这个人气质与阿璟卓然不同,让人见了便忍不住生出一丝敬畏来。 陆雨转头盯着陆舟。 陆舟叹道:“大姐,今天我们在街上看猴戏,那猴子疯癫闯入人群中,师兄和我们被冲散了……” 陆雨险些叫出声,她用手捂住嘴,陡然瞪大的双眼满是惊恐:“可报官了!都这么晚了,阿璟又不认路,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也没了主意,忙叫来一个下人吩咐道:“速去伏太师府上,请咱们家先生回来,就说家中出事了。” 陆舟也道:“再去叫个人过来,让他带上吃食和厚衣服,灌一壶热水送去陈留县衙门口,吉祥在那里等消息呢。” 这时赵崇裕说话了:“你们说的那位阿璟,即便是找不到家的方向,也该记着街巷的名字吧。总有人会给他引路的。” 他觉着好大的人不会就这么走丢了的,他们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陆舟就道:“京城很大,坊市很多,不止我们这一处地方叫梧桐巷。而且百荟街离我们住的地方有些远,师兄的钱袋在我身上,他身上没钱,做事定不方便。而且这么晚了,师兄又不知有没有饭吃……” 越是这样说,陆舟心里的担忧便又升了一层。 “大姐,这位公子也是同长随走散的,叙白当时看错了人,错把这位公子当成师兄拉回来了。如今公子无处可去,想在咱们家借宿一晚。” 陆雨以己度人,想着阿璟如今的境况和这位公子大差不差,便忍不住心疼起来。道:“前院倒是有空房,只是我们昨日方才入京,还没有腾出手来拾掇。恐怕要委屈公子了。” 赵崇裕自是知道这位是荀先生的妻子,是以言语之中便带了几分恭敬,他道:“夫人客气了,能容在下借宿一晚,已是感激不尽。” 陆舟忽然想到还不知这公子名讳,便多嘴问了一下。实在是这人和师兄容貌太像,他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赵崇裕故意带着几分口音道:“在下姓裴名裕,河东人士。” 陆舟道:“这回听公子口音倒有几分河东味儿了。” 赵崇裕笑了笑,没再多言。他的母妃肃王妃出身河东裴氏,早年间倒是听母妃说过几句家乡话,他也不知自己说的地道不地道。 安排完了赵崇裕,陆舟便一头扎进书房里翻出《水经注》来,他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而后方才沉浸入书卷中,再不闻其他。 这一大家子人都不习惯身边搁人伺候,家中几个主人的长随现今都在外头没回来。适才使唤出去的两个下人还是搬进来前陆武请的人,专门负责扫洒庭院的。余下的就只有厨房的婆子了。 前院还没怎么收拾,陆雨只好找了厨房做饭的婆子来,从后头搬了行李过去给赵崇裕铺上。 她在院子里站着,婉儿和盛儿就跟在身边。她对赵崇裕道:“家中忙乱,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赵崇裕听伏太师说起过,荀湛这一大家子人一向简朴,如今看来的确如此,心中便又多了几分尊敬。 他忙道:“是在下叨扰了,这么晚还劳烦夫人。余下的事在下动手便可,天寒露重,还请夫人早些歇息。” 陆雨遂点了点头,带着一双儿女走了。 赵崇裕进了屋,看着床上打成卷的行李就忍不住啧舌。早年间贵为小郡王,凡事自有王府奴仆打理。而后进宫又成了天子,身份愈发尊贵了。他可提笔挥斥方遒,只是万万没想到会被铺床这等琐事难住,倒也稀奇。 …… 这会儿李云璟已经被张尚庆弄进宫去了,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在皇宫里。崔孝礼那一掌打的颇为用力,他到现在还晕晕乎乎的呢。半梦半醒间似乎听着外头有什么人说话,他微微张开眼,入目是一片黄。 “……曹大人这么晚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呀。”张尚庆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早已掀起滔天巨浪。 刘氏在宫里眼线不少,这些年皇帝虽在经营,但刘氏树大根深,总归防不胜防。他们的一举一动难免会留下什么痕迹。曹端成生了一只狗鼻子,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必定早早闻着味儿摸过来。 曹端成道:“太后体恤皇上,这不是吩咐御膳房做了汤羹,定要老奴亲自送来,请皇上尝一尝。” 张尚庆道:“皇上近来疲累,此刻已早早歇下了。劳烦曹大人走这一趟了。” 曹端成道:“无妨无妨,太后还吩咐老奴替她瞧一眼皇上,她也心疼皇上呢。老奴若不替太后仔细瞧瞧,岂不是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张尚庆额头青筋直跳,奈何曹端成步步紧逼,定要见着皇上的面才行。张尚庆正想法子搪塞过去,偏这时刘皇后来了。 刘皇后便是刘秉的嫡亲女儿,当朝刘太后的亲侄女。曹端成暗喜,张尚庆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 刘皇后见二人之间隐有硝烟,遂笑道:“这么晚了,皇上的寝宫门口倒是热闹,也不怕吵醒了皇上。” 曹端成道:“太后娘娘惦记皇上龙体,这不是遣老奴来瞧瞧。奈何张大人推三阻四……” 刘皇后道:“倒也怪不得张大人,皇上已经歇下,他也是担心扰了皇上安眠。这样吧,本宫替你进去瞧瞧,如何?” 曹端成笑道:“这岂不是劳动了娘娘。”而后看向张尚庆,目光不无挑衅。 僵持之下,张尚庆再不让皇后进去,便真的是此地无银了。只盼着那小子好好睡着,皇上与皇后素来不亲近,皇后应当发现不了什么。 他微微侧身,道:“娘娘请吧。” 刘皇后只觉得张尚庆行为有疑,她只当皇上在秘见什么人,所以不愿曹端成进去。只是当她进入寝殿后,里面静悄悄的。隔着帘子看向龙床,影影绰绰的能看到一个人躺在上面。瞧着身形倒和皇上有几分像。难道是她多疑了? 她拎着裙摆踮着脚轻声走过去,见帐子里的人安睡着,容貌和记忆中的皇上一模一样。她大着胆子掀开帐子仔细瞧了瞧。素日皇帝从不与她亲近,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出身。只是皇上从来不知道,自己从小就喜欢他。 她深夜前来,只是想和皇上解释,张嫔的孩子不是她害的。 “……姑母所作所为臣妾全然不知,如果臣妾知道了,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的……” 李云璟本就是装睡,这会儿听这女子在他耳边呢喃,声音还透着几许凄凉,他便有些忍不住了。这女子还说什么张嫔、什么臣妾的……李云璟脑子里一瞬间电光火石,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眼睛瞪的溜圆。 “这是哪儿?你又是谁?” 这突然的举动吓了刘皇后一个激灵,她也瞪圆了眼睛看着“皇上”。凄凄的叫了一声:“皇上?是臣妾呀。” 李云璟瞬间懵了,他想尖叫,奈何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似的,只好干巴巴的张着嘴,好半天才发出声来:“这里,这里该不会是皇宫吧?” 刘皇后愣愣的点头。 李云璟眼冒金星,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刘皇后:“我是谁?” 刘皇后道:“皇上呀。” 李云璟眼皮巨跳。 四目相对,刘皇后终于发现什么不对了。哪怕她很少见皇上,但她心悦皇上多年,皇上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她都在心里反复惦念。即便他们顶着极其相似的脸,但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这人不是皇帝!张尚庆好大的够胆! 李云璟见这女子要走,当机立断将人拦下。过了最初的慌乱,李云璟大概明白自己的处境。这女子既然从一开始便误认自己是皇帝,还与他说了那样的话,如此说来,他这张脸必定有什么蹊跷。 这里是皇宫,他假冒皇上出现在这里,如今被这女子识破身份,若叫她声张出去,这罪名必定落到自己头上。假冒皇帝,诛九族的大罪呀!哪怕他是被人强掳进宫的,可他只是一个炮灰,谁会来救他! 他捂住刘皇后的嘴,恶狠狠道:“先别声张!事有蹊跷!” 刘皇后就想到门外的张尚庆。张尚庆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他必定不会害皇上。还有禁军统领崔孝礼!对,她来时路上并未在寝宫附近看到崔孝礼!如果崔孝礼不在,那么是不是皇帝根本没在宫里!张尚庆在门外阻拦,其实是为了替皇帝打掩护的! 如果张尚庆听到了刘皇后的心声,必定感激涕零。奈何刘皇后只猜对了一半,事实的真相是,张尚庆现在也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皇帝在哪儿呀! 刘皇后急急在心中思虑一番,而后轻声对李云璟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云璟正在想如何进一步威胁这女人,怎么突然这女人态度就转了一百八十个弯儿? 他懵了一下:“不是,你知道什么了?” 第129章 刘皇后扶了扶凤钗,低声道:“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了,你放心,我不会害皇上的,自然也不会害你。我会把曹端成打发走的。不过你要告诉我,皇上现如今在何处?” 李云璟眯缝着觑着刘皇后,放低了声音道:“不可说。” 问题是他也不知道呀! 刘皇后悟了,看来皇帝是有什么异常要紧之事,是万不可对别人说的。她道:“好,我不再问了。你也不用怕,有本宫在,那曹端成进不来寝宫。还有,你扮皇上扮的不像,你的眼神太干净了。记着,皇上从不笑的,别露了破绽。” 李云璟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刘皇后信步走到寝殿门口推开门,见了曹端成,道:“皇上已经歇下了,曹大人可禀了姑母,皇上一切安好,有劳她老人家挂念了。” 曹端成瞧刘皇后发丝有些凌乱,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说莫不是皇帝临幸了皇后?不由心中暗喜。难怪皇后这时候来皇帝寝宫,原是早早打好了主意。便笑眯眯道:“娘娘放心,老奴会如实禀明太后娘娘的。若无其他吩咐,老奴便先告退了。” 刘皇后挥了挥手,曹端成躬身退下了。 张尚庆心里这口气还没撂下呢,瞧见皇后发丝凌乱,心中忍不住担心起来,那死小子该不会是把皇后娘娘给…… 他这一颗心啊,真真是火烧似的。 “咳,娘娘,皇上他……” 刘皇后忙道:“张大人不必说了,本宫都知道。你们做的事本宫不会插手,也不会告诉太后姑母。本宫只想知道皇上现在可平安?” 张尚庆眉心一跳,果然还是被皇后娘娘察觉了。不过事情的发展倒是出乎张尚庆预料。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皇上的事,皇上自有打算。” 实在是他也不知道皇上平安与否呀!崔孝礼这时候都没传信回来,定是还没有找到皇上呀! 刘皇后便道:“时候不早了,本宫先行回寝宫了。若张大人有什么需要本宫做的,本宫不会推辞。”她眼神黯了黯:“权当是为了皇上。” 张尚庆小心翼翼的问:“适才娘娘,没事儿吧……” 刘皇后还以为张尚庆是在关心自己,便道:“无事,只是被里面那位吓了一跳。张大人无需挂心。也是本宫唐突,惊了他,张大人也不必怪罪他。” 张尚庆这回放心了,恭声道:“娘娘慢走。” 目送刘皇后走远,张尚庆方才推门进入寝宫。李云璟抱着被子缩在床上,见了张尚庆,满脸防备。 张尚庆道:“你什么时候醒的?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李云璟道:“听见了,你要杀我么?” 张尚庆道:“我没有权利处置你,此事要等皇上来决断。我且问你,你是何人,何时来的京城,来京城又是所为何事?” 李云璟来时,李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尤其是眼前情况复杂,他虽然知道荀先生得皇上器重,但他并不知皇上在哪儿,又不知道这里头是否牵扯了什么阴谋,所以有些话他也不敢贸然出口。万一连累了先生和师弟他们该如何是好! 便道:“我只是寻常百姓人家,家住川蜀一带,进京游玩来的。不过是看场猴戏便被你们的人强行拉了回来,我家人还不知如何焦急呢。” 张尚庆道:“你家人现在何处?” 李云璟就道:“你捉了我,还想捉我家人不成?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要杀便杀。” 李云璟和陆舟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他总被师弟坑吧,但那是因为师弟心眼儿太多了,并不代表自己就很笨。相反,李云璟心思也很细腻,只是平日他不愿意多想罢了。 适才门外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他知道眼下皇帝根本不在宫中,而自己有着和皇上差不多相似的脸。眼前这位大人在皇上没有回宫之前是不敢随意处置自己的。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耗时间。师弟是神仙下凡,他一定有办法知道自己在哪儿。 张尚庆心说这小子也够贼的,不过眼下也的确不是审问的好时机。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皇上。 他道:“你既然听到了,便知这是皇宫重地,稍有行差踏错便死无葬身之地。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间屋子里,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李云璟心道,你让我出去逛我还不去呢。他多惜命啊!不过想想有生之年竟能睡在龙床上,这若说出去不知羡煞多少旁人呢。他往床上一栽歪,喃喃道:“果然是龙床啊,就是舒坦。若师弟也能来躺一躺就好了。这龙床这么大,打滚都够了……唉,想师弟了。” 被李云璟挂念的陆舟此刻正专心致志的读书呢,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天快亮了。七七几次都想提醒宿主,熬这么晚对身体不好。可想想宿主那么挂念他师兄,定然不会听他的。再说年轻人嘛,熬一宿就熬一宿吧,小年轻,恢复的快。 殊不知陆舟也在心里骂系统呢。当初说好了的,在升级前他必须要把书读完系统才会给他积分。而升级之后系统就有自动录入器了,他只要把书丢进去,七七就会自动刻录。但却只能拿到三分之一的预付积分,什么时候他把书读完了,什么时候再给他余下的尾款积分。 陆舟不止一次骂它坑爹系统,垃圾系统。但转念一想,如若没有系统鞭策,他也读不到这么多书,便也释怀了。只是每当有紧急事件发生时,陆舟就会忍不住骂两句解解气。七七也早就习惯了。 分神了一会儿,陆舟又打起精神继续读。这一夜都没听到外头有动静,他心里也愈发急迫了起来…… 赵崇裕本以为自己换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又是独身一人,定会彻夜难眠。却没想到自己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他坐起身,揉了揉眉心,不由惊奇道:“昨夜竟睡的出奇的好。”他打量着这间并不华丽的屋子,心中却莫名有一种亲近的感觉。他甚至有些贪恋起来,不想再回到那个金丝鸟笼里了。 穿好衣服推开门,清冽的晨风扑面而来,赵崇裕精神一振,不由心情大好。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隐隐听着后院传来稚童清脆的读书声,便忍不住踱步过去。便见昨夜里见到的那个梳着羊角揪的可爱孩童正一手端着书,一手背在身后摇头的晃脑的背千字文。 他驻足听了一会儿,没打扰。那孩童神态颇为认真,也并未注意到身旁有人。直到背诵完这一段,他方才撂下书,揉了揉小肚子。 赵崇裕就问:“饿了?” 盛儿这才注意到有客人在,便道:“是有一点,客人也饿了么?早食还要再等一会儿哦。” 盛儿不怕生,而且这人还和李舅舅长的很像,他就按捺不住好奇心,问赵崇裕:“你为什么和我李舅舅那么像呢?你们是双胞胎么?” 赵崇裕愣了愣,继而摇头笑道:“我家只我一个。” 盛儿蹙着小眉头,道:“李家好像也只有李舅舅一个呢。那好奇怪呀,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人和盛儿长得一模一样呢。” 赵崇裕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也许会吧。” 盛儿点点头:“我小舅舅说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等盛儿长大了也要出去游学,就能见到很多很多新奇好玩儿的事儿了。一定比小舅舅讲的故事还有趣!” “你小舅舅给你讲很多故事么?” 盛儿点头:“小舅舅会很多很多的故事哦!”他还挺了挺胸脯,道:“我二舅舅是开茶楼的,茶楼的话本故事也可好听了呢!我家的茶楼在我们那里可受欢迎了!” 赵崇裕倒是听伏太师说过。毕竟他要重用荀湛和他的弟子,那么陆家人的背景赵崇裕自然是了如指掌。 说起来也真是有趣。镇守沧州无棣的大将陆祥竟也是溪山村陆家人。边关之事有杨将军把关,他倒不曾操心什么,只知当年与北辽一战,一个名为陆祥的小将立了不少战功。后来梁太尉嫁女,嫁的便是这叫陆祥的。 因边关徐家掌一些机密之事,欲同陆祥联手,就此事给他上了密折。所以此事他也知情,陆家的茶楼是干什么的,他心里也有分寸。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大概了解了一下陆祥的家世。但那会儿陆舟尚未长大,还没有那么耀眼,他便也没有过多注意。 而后宋家案发,陆舟这个人才渐渐入了自己的眼。前后一联合起来,陆祥和陆舟竟是亲兄弟。这陆家人文武农商给占了个齐全,倒也是大陈独一份了。 “我没怎么出过远门,也没听过什么话本。不过我对你说的故事都挺好奇的,不如你讲给我听听如何?” 盛儿就道:“那你说说你听过什么故事吧,你听过的我就不给你讲了。” 赵崇裕道:“我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过,不过我已经忘记了。你随便讲吧,讲什么我都爱听。” 盛儿有些同情的看了眼赵崇裕,而后道:“那我给你讲我最喜欢的《大闹天宫》吧。我们德阳县的孩子就没有不知道这个故事的。” 赵崇裕笑道:“好,那多谢你啦。” 第130章 “……话说在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一仙石吸收天地之气孕育出猴王……” 盛儿抖着小手,侧着小脑袋,俨然一副说书人的架势。虽然一板一眼,看似正经,但仍是让赵崇裕忍俊不禁。不过这故事他倒也听进去了,听进去之后又更觉其意味无穷。 “盛儿,吃早食了,今儿怎么这么久还不过去……”婉儿过来寻盛儿,见昨日那位公子也在,不由放低了声音,道:“客人原来在这里呀,前院开饭了,适才娘叫人去请客人,却不见客人身影。” 赵崇裕道:“晨间起的早,听见有人读书便忍不住过来瞧瞧。听盛儿说了会儿故事,忘了时间,惭愧惭愧。” 婉儿笑道:“客人不必多礼,快去前院吃饭吧,再等等就凉啦。” 盛儿跑过去拉着婉儿的手晃了晃,道:“姐,早上有肉粥么?我昨天给娘说啦,要吃肉粥。” 婉儿点了点他的小鼻子,道:“小馋猫,就知道馋肉。都给你做啦,还有豆沙馒头。” 盛儿欢呼一声,然后问:“爹回来了么?昨天我都睡着啦也没看到爹呢。” 婉儿就道:“娘昨天叫人去找爹了,不过说是爹喝醉了酒,在朋友家留宿了。早上我问娘,娘说爹还没回来。不过娘好像挺着急的,等会儿你可别去闹娘知道吗。” 盛儿点了点小脑袋。 陆舟在房里彻夜苦读,早饭没出去吃。陆雨惦记荀湛和李云璟,也没什么胃口。何况有赵崇裕这个外男在,她也不好与他同桌吃饭。因此饭桌上只有赵崇裕和盛儿两个人。婉儿自是同陆雨一起吃饭的。 盛儿四处看了看,禁着小鼻子道:“都不在家。”然后就充当起小主人来招呼赵崇裕:“呐呐呐,这就是我最爱的肉粥了。顿的软烂,可香了。还有这个脆瓜条,这是从我老家带过来的,我大舅母做的,可好吃可好吃了。” 和宫里的精致菜肴相比,面前的早食可以说是很简单了。脆瓜条虽卖相不佳,但味道清爽,十分可口开胃,惹得赵崇裕食指大动,忍不住吃多了一些。然后他发现这似乎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吃到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同样在吃早食的李云璟也是这么想的。难怪人人都说皇帝好,单是一个早食就这么奢侈呢。只可惜这些不方便打包,不然带回去给师弟尝一尝该多好。 早食之后,张尚庆又照例上了茶点。李云璟尝了一小口桃花酥,当时就酥的不行,这也太好吃了吧!他趁着周围没有宫人,忙掏出帕子包了几块。 正巧张尚庆从殿外进来,瞧见李云璟举动,忍不住问:“你这是干什么?” 李云璟就道:“这东西能搁的住,我要带回去给家人尝尝。” 张尚庆愣了愣,转而在心里嘀咕,能不能有命出去还两说呢。思绪也只是一瞬间,他对李云璟道:“我叫人传下去,说今日皇帝身体不适,早朝便免了。不过一会儿太医会来诊脉,你得装装样子。” 李云璟打了个饱嗝,拍了拍溜圆的肚子:“我身体倍儿棒没毛病,太医一诊那不就露馅儿了么!” 张尚庆就道:“我自有法子,无需你操心。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别说话别乱动就成。” 早朝这事儿赶紧搪塞过去,他还得去见伏太师呢。宫门一开他就使人去传唤伏太师了,算算时辰也差不过该进宫了。崔孝礼找了一夜都没找到皇上,此事形势严峻,必须得尽快拿个章程出来才行。 要说宫里头真是什么法子都有,张尚庆在李云璟身上某处穴位一按,李云璟当时就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起来。太医诊脉时,见李云璟脸色发白,脉象发虚,虽仍有疑虑,但瞧着皇上又的确是不太舒服的样子,便斟酌着开了方子入了册。 待太医走后,张尚庆方才解了穴道。李云璟忍不住竖起拇指:“想不到张大人还是江湖高手哇。” 张尚庆道:“不过是小伎俩罢了,偶尔用用还罢。宫里的太医可都是人精儿,一回发现不了,再来可就要露馅儿了。” 李云璟就道:“我这一病总能托上几日吧。” 张尚庆道:“顶多两日。” 李云璟倒还适应良好:“那你们赶紧把皇上找回来呀,不然真要乱套了。” 张尚庆忍不住乐:“你还挺操心的。” 李云璟:“那可不,他回来了我好回家呀!” 张尚庆眼神一黯,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对眼前这个少年他倒是有几分好感。罢了罢了,到底是自己的人把他抓回来的,他也算遭了无妄之灾。可偏偏他有一张和皇上相似的脸,慎重考虑,此事也不能轻拿轻放。大不了若皇帝处置他,自己帮着说说好话,挺好的少年人呀。 陆舟揉了揉酸涩的眼,此时已快到正午,外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他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对七七说:“十万积分,全消费了吧。” “要买什么?” “什么最贵就买什么,我要尽快花掉积分!” 七七最愿意做的事就是花积分了,因为积分消费越多,它就升级越快呀。不过为了宿主考虑,它还是挑选了贵且精的东西,至少宿主以后也能用的到,省得扔在空间里头积灰还占内存。 七七道:“消费积分已达到标准,可以开启天眼系统。但下次若再开启天眼系统则需要额外支付使用积分,单次五万,二次使用还需叠加三万积分,以此类推。” 陆舟:…… “垃圾系统实锤了!!!” 七七扭捏一下,然后道:“积分只是为了限制宿主的使用。毕竟这是未来高科技的东西,如果对宿主无限制的开放使用权,会扰乱本世界的秩序的。这是有过先例的,所以才会加诸多限制。” 陆舟这会儿也没闲工夫跟七七理论,抬了抬手道:“快帮我找师兄!” 至于下次使用,那就什么时候师兄再丢了再用……呸,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他会抓紧师兄,不让师兄走丢的!! 七七自发启动天眼系统,然后画面定格在一处奢华的宫殿了。李云璟正翘着二郎腿躺在赵崇裕的龙床上,一手捏着皇宫御膳房特制的盐花生,一手握着一卷画册,还嘟囔着:“宫里头竟然连个话本都没有,可太无聊了!” 不大会儿张尚庆进来了,他手里捧着几本书,道:“你看看这几本合不合心意,我们皇上从不看这些东西。这都是从宫人那里搜罗来的。” 李云璟随意的翻翻,扯了扯嘴角一脸嫌弃道:“都是老掉牙的东西了。” 他靠回在龙床上,目光呆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就问张尚庆:“你和你们皇上昨儿个是不是去百荟街孟楼吃饭了呀?” 张尚庆就道:“去了呀,你如何知道?” 李云璟抱着被子坐起来,一脸惊讶道:“还真去了呀。那这么说孟楼那店小二倒也没看错。我们昨天也在孟楼吃饭呀,小二当时以为上错了菜,说明明看到我在隔壁吃饭,怎么突然又出现在这间雅间呢?我当时以为小二忙昏了头,如今想想,我们倒还真有缘分。都在孟楼吃了饭,又都去看了猴戏……” 张尚庆却有几分阴谋论的想这少年人出现的太蹊跷了。 李云璟翻了个白眼儿:“我说张大人,你快别胡思乱想了,本来头发就少……” 张尚庆:…… 陆舟看到这里脑子里轰的一下。他师兄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明白,可怎么组合到一起他就懵了呢。 他深吸几口气,将视频倒回去,反反复复的听,终于确定了这不是幻觉。师兄和当今皇上长得一模一样!!! 这股劲儿还没缓过来,他又猛地站起身,如果是这样,那昨天住进他家里的人岂不是……当今天子!!!!! 陆舟一把推开门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直冲到前院去,赵崇裕正在教盛儿下棋。 盛儿见陆舟直愣愣的冲过来,忍不住惊叫道:“天呐小舅舅,你怎么变丑了!” 陆舟:…… 盛儿这声叫让陆舟回了神,是了,他来这里又能问什么,难道要直接质问他是不是皇帝么? 他吸了口气,然后问盛儿:“我大姐夫回来了么?” 盛儿摇头:“爹喝多了,醉倒在朋友家了,娘都生气了。” 陆舟:……早怎么没发现先生这么不靠谱! 他又问赵崇裕:“不知公子打算在我家里住到什么时候?” 赵崇裕明显感觉到陆舟看他的眼神不对,但这小子昨夜没有出门,他又没见过皇上,定然不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倒也坦然道:“不急。” 你不急我急呀!你不回宫师兄怎么能出来!不对!陆舟猛地瞪圆了眼睛,天子最忌讳有人同他长的像,更别说师兄还冒充天子!这可是大罪呀! 陆舟额头滑下冷汗,第一次感觉到手足无措起来。他握住湿滑的掌心,看向赵崇裕,道:“公子想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希望公子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 赵崇裕挑眉:“什么请求?” 陆舟道:“我现在还不能说,但必定是公子做得到的,绝非伤天害理之事。” 他已经打算好了,如果皇帝要追究师兄的责任,大不了他求皇帝高抬贵手,他也不做官了,和师兄远离京城,此生再也不踏入京城半步! 赵崇裕觉得陆舟很奇怪,但他又很好奇陆舟会求他什么,遂笑道:“好,我答应你。” 第131章 知道了李云璟在皇宫,陆舟反而更担心了。早便听先生说过,刘太后在后宫一手遮天,也不知师兄能不能应付得来。好在师兄眼下对那位张大人还有大用,他多少都会护着点师兄。只愿刘太后的人不要发现师兄,否则便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继而又想,皇帝在他家住的老神在在,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急的样子。他就不怕他的后宫翻天么。 “……小舅舅,小舅舅!” 陆舟回神过来,见盛儿正抱着他的大腿仰着小脑袋看他,还撅着小嘴道:“小舅舅你想什么呢,盛儿叫你好几声你都不应呢!” 陆舟一把将他抱起来,笑问:“盛儿想说什么?” 盛儿道:“小舅舅那里还有好看的话本么,裴叔叔都没看过话本呢,盛儿刚才给他讲了《大闹天宫》,他可爱听了。” 陆舟抬头看了眼赵崇裕,而后道:“回头小舅舅给你找几本。” 盛儿欢呼一声,然后跑到赵崇裕身边,道:“你看我就说吧,我小舅舅人可好可好了。” 赵崇裕点点头:“是不错。那就多谢陆公子了。” 陆舟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总觉得知道眼前这人身份后就多了几分拘谨,怪不自在的。 “我去前头看看荀先生回来没有。盛儿,你陪裴公子好好聊天,等你爹回来也给裴公子介绍介绍。”然后又对赵崇裕道:“我先生姓荀名湛,是个名士,平生最喜交友,裴公子也不必拘礼。” 他刻意说出荀湛的大名,他想皇帝特召先生还朝,必定是极其欣赏并倚重先生的。让他知道这是荀先生的家,等先生回来他自会表明身份。国不可一日无君,孰轻孰重他心里应该有分寸。 盛儿就拍着胸脯道:“一定会的。我喜欢裴叔叔,如果裴叔叔能和爹爹成了好朋友,那盛儿以后就能常和裴叔叔一起玩儿啦!” 陆舟:……天真。 他转身就走了,小吉祥还在陈留县衙呢,青叔他们也在外头奔忙,得先叫人去把他们找回来。 不过他得如何向他们解释师兄在皇宫里头呢。陆舟捏了捏眉心,有些头大。 荀湛回来的时候,陆舟正坐在院门口托着下巴发呆。 他从车上下来走到陆舟跟前,踢了踢他的小腿,蹙眉道:“发什么呆呢,就快考试了,怎不去读书?你师兄师弟他们呢?” 陆舟缓缓抬头,目光幽幽的看着荀湛,‘呦’了一声,道:“先生还知道我有师兄弟呐?” 这话怎么听着怎么都阴阳怪气儿的,荀湛就道:“说人话!” 陆舟‘哼’了一声,道:“姐夫你倒是喝尽兴了,师兄丢了一夜,家里人都急疯了!偏昨夜大姐使人去寻你,你醉倒在伏太师府上,家里头没了主心骨,大姐担心了一整夜……” 荀湛都没等陆舟把话说完,一撩袍子就急匆匆的奔向后院,全然没了素日半点君子之风。 盛儿正领着赵崇裕在院子里头遛弯儿,迎面碰上荀湛,正欢呼着要去抱他爹。但他那无良的爹连个眼神儿都留下,像阵风似的径直从他身边掠过。 盛儿:…… 他挠挠脑袋,还和赵崇裕解释:“我爹平时可不这样的。” 赵崇裕抿嘴笑笑,没说什么。只是初次见面就让他看到荀子湛不同的一面,也是有趣。 盛儿探头望了眼门口,突然悟了,然后就对赵崇裕说:“一定是我小舅舅和爹说起我娘生气的事儿了,我爹是急着去哄我娘了。” 赵崇裕就道:“你爹娘感情不错。” 盛儿点着小脑袋:“还行还行。” 陆雨正心不在焉的坐在堂屋,秀眉微微蹙着。盛儿还小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婉儿有七八岁年纪了,隐约听着是李舅舅走丢了,一夜都没找回来。所以她知道娘亲在担心什么,便乖巧的陪在娘身边。 荀湛进屋的时候就见陆雨眼眶红肿着,这心立马就揪起来了。婉儿见他爹回来,喊了一声,然后就跑出去了。一时间屋里只有荀湛和陆雨。 陆雨倒是没生荀湛的气,她只是担心李云璟。 “……你总算回来了,阿璟到现在都没回来,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呀。项爷在外奔波一夜,也不知报官了没有。四郎又什么都不说……” 荀湛就蹙眉道:“适才我进院子时余光好像瞧见阿璟了。” 陆雨:…… 她道:“那人不是阿璟,只是同阿璟长的像而已。他也是走丢了,被叙白误当成是阿璟给拉回来的。昨夜他在咱们家留宿,我瞧他身形同阿璟差不多,便拿了阿璟的衣服给他换上。你或许是看错了吧。” 荀湛当时心急陆雨,倒是没仔细瞧赵崇裕,也没注意到他和李云璟不同的气质。听陆雨这么一说,他不由蹙起眉头:“和阿璟很像?” 陆雨点头:“有七八分像呢,这回穿上阿璟的衣服就更像了。我第一眼都差点儿没认出来。” 荀湛心头莫名升起一丝疑虑来。她安抚好陆雨便往前院走,赵崇裕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听盛儿眉飞色舞的吹牛。 荀湛盯着他看了许久,若单就容貌来看,的确难以分辨。但这人身上的气场却极其强大,哪怕他刻意收敛,但仍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压迫和威严。 “爹!”盛儿见了荀湛,忙把他拉过去给赵崇裕介绍:“呐,这就是我爹啦!我爹可厉害可厉害了!”然后又扭头对荀湛说:“爹,这是裴叔叔,是盛儿新交的朋友。” 赵崇裕率先起身冲荀湛拱手道:“先生可是颍州荀子湛,久闻大名,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荀湛也回了一礼道:“不敢当,公子谬赞了。” 陆舟听着声音从院门口走回来,见赵崇裕同荀湛寒暄起来,但就是不说自己的身份,不由心里暗暗焦急。难道皇帝不信任先生么? 其实赵崇裕心里也有些纠结,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哪怕荀湛没见过自己,大可请伏太师前来证实,他很快就能回宫了。但他又突然有些舍不得。不知是舍不得这个院子,还是舍不得宫外这种让人愉悦的空气。 陆舟见他就是说不到重点,便隐晦的提醒了一句:“如若裴公子不知家在何方,不如报官请官府帮忙寻找。我师兄一夜未归,我家里人都急疯了。想来公子的家里人也必定心急公子呢。” 赵崇裕先是暗嘲自己哪有什么家人,宫里那些豺狼只怕巴不得盼着他早死呢。不过转而想到伴他长大的张尚庆,还有肃王府里毫不知情的生身父母。他们必定是心急如焚的。尤其是张尚庆,他找不到自己,还要想方设法搪塞刘太后的人…… 赵崇裕在心里叹了口气,身为帝王,任性一回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啊。 他理了理衣襟,直白的告诉荀湛他是当朝皇帝。荀湛先是一愣,而后道:“天子不在皇宫,怎会出现在平民之家。” 赵崇裕便将昨日之事解释一番,荀湛半信半疑。 陆舟这个小机灵鬼忙说:“那就请伏太师来瞧瞧,伏太师是天子的老师,他一定认得出天子的。” 赵崇裕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积极的有些过头了,好像巴不得他赶紧离开似的。 荀湛觉得陆舟说的很有道理,赶紧使唤长随福叔去请伏太师过来叙叙旧。福叔不知这边发生的事儿,心里还嘀咕着,昨夜不是都秉烛谈了快一夜么,怎么还有话没说完? 陆舟暗暗松了口气。 荀湛道:“眼下公子身份尚未确定,请恕在下无礼了。” 赵崇裕道:“应该的。” 其实荀湛心里的天平已经倒向赵崇裕这边了,只是他突然又浮上另一层担忧,事关李云璟。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面容。 他突然想到李老夫人百般阻挠阿璟不许参考,难道她知道什么?也不对,如果她知道的话,便不会让阿璟一起入京了。毕竟京城这么多权贵,见过皇帝的也不在少数,万一被他们撞见了阿璟,岂不是徒惹麻烦。 陆舟隐晦的看了眼荀湛,荀湛也明白陆舟眼中的担忧。两人俱是一叹。 赵崇裕突然觉得好笑,忍不住道:“你们好像挺发愁的。” 陆舟就道:“要愁死了。不过你可别忘了适才答应过我,要应了我一个请求的。” 荀湛就看了眼陆舟:“什么请求?” 陆舟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我也还没同公子说呢。” 赵崇裕见他们师徒二人都蹙着眉,突然福至心灵,好像大概明白他们担忧什么了。便道:“您的那位二徒弟和我长的很像,你们担心如若我果真是皇帝,知道了有人同我有着相似的脸,会杀了他,对么?” 荀湛倒也不隐瞒:“公子说的不错。” 陆舟则更为直白:“所以公子会答应我的请求,放过我师兄么?” 赵崇裕笑道:“我觉得你们还是先确定了我的身份再说也不迟,万一我不是皇帝呢?” 陆舟心说,你不是那就有鬼了! 正在这时,福叔回来了,他道:“先生,伏太师府上的人说太师进宫去了。说是皇上传召。” 陆舟:…… 这一个二个的怎么都这么不靠谱! 第132章 伏太师昨夜也喝了不少,早上宫里传唤时他还没醒。皇帝对伏太师一向敬重,而且伏太师年纪大了,皇帝每每传召都嘱咐宫人莫催促老师。但伏太师从不恃宠而骄,不过这次是真的喝醉了。伏太师心里颇为懊恼。送走荀湛后,方才急匆匆的换上衣服准备进宫请罪。只是还不等他请罪呢,张尚庆就给他丢了个惊雷。 皇帝丢了!!! 伏太师只觉一股气直冲头顶,差点儿没晕死过去。好在他老人家阅历深,尚且还稳得住。 张尚庆同他说起昨日之事:“……禁军拉错了人,不过那少年无论年纪身段还是五官都与皇上有七八分像,刘皇后又误以为皇帝出宫办事,便帮着将曹端成给搪塞了过去。可眼下崔统领遍寻不见皇帝,我们又不能一直拦着不叫皇帝上朝呀!伏太师快想想办法,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呀!” 伏太师感觉自己头顶又呲呲呲的冒出了不少白头发,他哀叹一声,道:“我先去看看那少年人。” 李云璟在宫里又不敢出去活动,整天躺在龙床上,感觉自己身上都要长蘑菇了。 听着殿门被推开,他懒洋洋的睁开眼,道:“我说张大人呀,你们家小皇帝找回来没有啊!” 张尚庆咳了一声,道:“伏太师来了,你先起来给伏太师瞧瞧。” 李云璟一听伏太师,蹭的从床上弹起来,便见一个慈眉善目的白头发老者正瞧他呢。 他有些紧张的摸了摸头发,问张尚庆:“我形象还成么?” 张尚庆看了眼他那鸡窝似的脑袋,半闭着眼说:“行行行,挺好的。” 李云璟便从床上下来,给伏太师行了一礼,道:“小子见过伏太师。” 许是因为这位也曾是自家先生的老师吧,李云璟就莫名觉得这老头还挺亲切可爱的。 伏衍原本以为这少年人被捉进宫里,必定惊惧郁闷,倒没成想还挺活泼的。难道他不知道和皇帝有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会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么?如若他没到过京城,没被宫里人发现便也罢了。如今这么多人都见过他,只怕这无妄之灾他是逃不过了。 李云璟不是不懂,好歹他也是和师弟阅览各种话本的人,宫斗宅斗他心里头门儿清呢。只不过他暂时不去想那些烦心事罢了。既然事情已经是定局,他总不能把自己这张脸皮给刮了去吧。他便是日日忧愁,该来的也总会来呀,那又何必自寻烦恼呢,能享受一天是一天嘛。 伏太师见李云璟也不过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几分像皇帝,瞧了之后吧,心里头也六神无主的。此事干系重大,若皇上遇到了什么危险,这罪责可不是他们能担的起的。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到皇帝才行。 伏太师同张尚庆商议:“就说宫里失窃,皇帝令崔统领抓捕盗匪。如此崔统领便可光明正大的全城搜捕,找到皇帝的机会便更大一些。” 张尚庆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一个人不敢擅自做决定。二人商定之后,伏太师道:“我同你一起在宫里等消息,若出了什么差错也好及时应对。” 因此,福叔去了几趟伏太师府上都没等着人。福叔道:“伏太师府上的管家说了,他们先生递了话回来,道是今夜皇帝宣召有些要紧事,要在宫中留宿了。” 荀湛眉头一皱,陆舟也啧了一声。 赵崇裕眉梢微挑:“真是不巧,看来又要叨扰荀先生一夜了。” 荀湛心里也急,便道:“除了伏太师,可还有其他能够证明公子身份的人?” 赵崇裕就道:“天子不在宫中一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陆舟紧忙点头,知道的人越多师兄就越危险。 “……何况荀先生初来京城,当年那些与荀先生同朝为官的官员们或调离京城,或辞官隐退。如今便是有能证实我身份的官员,恐怕荀先生也不熟识。” 荀湛按了按眉心。 项冬青和袁叙白他们中间回来过一趟,但陆舟实在不知该如何同他们解释,只告诉项冬青在家里等消息便是,无需传信李小叔,免得叫他担忧。 项冬青以为陆舟有什么眉目了,但陆舟又什么都不肯说。他也闲不住,索性再去街上找找。袁叙白则回屋里补觉去了。 陆舟担心师兄,便叫七七再次打开天眼系统,便见伏太师和张尚庆一左一右的坐在蒲团上,他师兄托着下巴坐在二人正中的脚踏上。三人对着叹气。 “崔统领那边还是没有皇上的消息?”伏太师问。 张尚庆摇头:“这回动静大,刘太后那边也使了人过来询问,幸好刘皇后挡在前头,不然真不知要如何解释了。” “时间紧迫,如若再找不回皇上,你我恐怕只能以死谢罪了。” 李云璟左看看右看看,从手边的托盘里头抓了把瓜子儿:“不至于吧,大不了我再撑一撑,给你们腾点时间出来。我演技还挺不错的,书读的也不差。应付些许时日应该不成问题。皇帝总不会凭空消失了的。” 伏太师看了看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忽地,他脑子里闪过一个人来。颍州荀子湛。 “荀大人?”张尚庆道:“也是,皇上对荀大人多有赞誉,虽然此事不宜让更多人知晓,但荀大人深得皇帝倚重,倒也不算外人。本来皇上也打算在今日宣荀大人入宫觐见的。” 李云璟支楞起耳朵,听他们二人要把先生扯进来,就忍不住担心。 “那位荀大人既是初次入京,于京城各处又不熟悉,请他出面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多牵扯一个人。” 伏太师抬头看他。 张尚庆也轻斥一声:“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了?” 李云璟嘟了下嘴:“可够霸道了,还不许人说话了。” 张尚庆就瞪他。 李云璟捏着手指在嘴角横着划了一道,表示自己不说话了。 陆舟都替他师兄捏了把汗,不过若先生能进宫去,便能见到师兄了。这样一来先生就明白这里头的关窍了,届时再想想办法,不就可以把师兄换出来了么! 他无意识的用手指头挠着手背,时不时的觑一眼荀湛,一边又关注着宫里头的情况,可把他忙坏了。 “……不过此时夜已深,宫门已落钥,若连夜急召荀湛入宫,恐怕会惊动太后那边。我们且先不动,也兴许今夜崔统领那边会有什么好消息传来。如若没有,我们明日一早便宣荀湛入宫觐见。”伏太师说道。 张尚庆表示赞同。 李云璟没机会发表意见。 陆舟就想今夜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昨日点灯熬油看了一夜的书,这会儿可真是撑不住了,索性也回自己房里睡觉去了。还不忘提醒七七明早务必叫醒他,他得亲眼看着先生被传召入宫才放心。 赵崇裕则是既来之则安之,宫里有伏太师把关,想来一时间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也非常自觉的回屋去睡了。 荀湛宿醉,回家又被惊雷砸了个正着,这会儿却是想睡都睡不着了,脑子里总是想起赵崇裕那张脸来,不一会儿又晃成了李云璟。两张面容来回切换,他甚至都快分不清谁是谁了。 就这么煎熬着过了一夜,终于挨到了天亮。 这一夜许许多多的人都睡不着觉,唯独赵崇裕又是一夜好眠,伴着后院清脆悦耳的读书声起床,只觉身心俱都放松了下来。 陆舟一大早便醒了,支愣着耳朵听着前院动静。直到有宫里人过来,他才蹭的一下推门出去,在荀湛换好衣服要进宫时悄悄嘱咐着:“先生,进了宫可莫乱了分寸呀。” 荀湛:…… 他以前进出皇宫不知多少次了,这话还用得着他嘱咐。 陆舟却目光深沉的看着荀湛,再一次殷殷切切的嘱咐:“先生啊,可一定要稳住啊!” 荀湛:…… 他顶着陆舟灼灼的目光上了马车,总感觉后背要被他那双簇着火的眼睛给烧出个洞来。本来挺平静的心情,忽然就提了起来,总感觉前头没什么好事儿等他。 不过他心里也在琢磨,家里那位公子说自己是皇帝,神态自若,稳如泰山。而今早上偏偏又接到了皇帝宣召,伏太师昨夜一夜未归,想来多半是和此事有关了。 毕竟只要那公子不是疯子,他断不会假冒皇帝还在自家住的老神在在的。想到这里,荀湛反倒静下心来。如若果真为了皇帝走失一事,那反倒好办了。 就是不知道怎么,每每想到陆舟看他那眼神,他就禁不住眼皮狂跳。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路,终于到了皇宫。他站在巍峨的宫门前驻足望了望,回想起当年光景,仿若隔世。 他整理好衣襟,信步迈入宫门,不管是否隔世,总而言之,他荀子湛又回来了! 过了几重宫殿方才抵达皇帝的寝宫,荀子湛在殿外侯了一会儿,张尚庆亲自出来相迎。直接将他引入皇帝的寝殿。 他躬着身子,未曾抬头,只余光瞥见右手边的似乎是伏太师。正前方还有一个人,虽只看到半截小腿,但荀湛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眼皮跳的也愈发厉害了。 他才要行礼叩拜,眼前那双小腿以非常灵活的身姿闪躲开了。伏太师这时也出声道:“子湛不必多礼,今日找你来是有要紧事要商量。皇帝不在此处,你也不必拘礼。” 荀湛这才抬头,正好看到李云璟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他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陆舟:先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李云璟挠头:嘿嘿嘿。 荀湛:......老子信了你的邪! 第133章 荀湛盯着李云璟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移开视线,微微闭上眼睛,而后缓缓睁开,又一次将目光落在李云璟身上。发现这真的不是做梦。 “阿璟,你怎么在宫里!” 李云璟挠挠头,嘿嘿笑着喊了一声:“先生!” 这下惊呆的人换成伏太师和张尚庆了。 伏太师颤抖着手指着李云璟,瞪圆了眼睛问荀湛:“你说他是谁?” 荀湛冲伏太师拱手行礼,道:“惭愧,这正是在下那不肖徒儿李云璟。” 张尚庆反应了一会儿,嗖的扭过头瞪着李云璟道:“既是荀先生的弟子你倒是早说呀!” 李云璟理不直气不壮的说:“我和皇帝长这么像,你又把我关在宫里让我假冒皇上,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呀。谁知道你们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阴谋诡计,万一我承认了我的身份,牵连了先生和师弟他们该如何是好!” 震惊过后,伏太师看李云璟倒是愈发顺眼了,他捋着胡子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身陷险境还能临危不惧,更能忧心先生和师兄弟的安危,是个好孩子。” 李云璟就道:“那皇上会放过我么?我不参加科举的,日后也不会入官场。” 这话伏太师也不知该如何去接,他又做不了皇上的主。 不过说到这,荀湛立马想起住在自家那尊大佛来,他赶忙将此事告知伏太师。伏太师当下站起身:“此言当真!” 荀湛道:“那公子说他是当朝天子,如若我不信,便请伏太师当面验明身份。谨慎起见,学生遣人去太师府上请您,却被告知昨夜太师留宿宫中。当时学生一筹莫展,谁料今早便接到了宫中宣召……” 伏太师和张尚庆对视一眼,熬的通红的眼睛里迸发出异样的欣喜。张尚庆道:“一定是皇上呀!哎呀!这,这可真是太巧了!” 李云璟从托盘里抓了几颗花生剥开,瞅了瞅伏太师,又瞅了瞅荀湛,‘嘶’了一声道:“那合着这是我给张大人掳进宫了,皇上被我大头师弟拉回家去了呀!”说着说着他还乐上了。 张尚庆就嗔瞪他一眼:“什么叫掳进宫呀!” 李云璟梗着脖子道:“好家伙,都给我打晕了抬回来的,那不叫掳走叫什么!要不是看在你这两日对我还不错的份上,我必要到官府告你强抢民男的!” 张尚庆:…… 荀湛敲他一个爆栗,唬着眼道:“怎么说话的!” 李云璟嘟了下嘴,小声嘀咕:“本来就是嘛,要不是他们的人把我掳进宫,我早就回家和师弟团圆了。现在顶着一张跟皇帝相似的脸,我是要脸还是要命啊,简直飞来横祸!” 张尚庆没听到他嘟囔什么,正和伏太师商量着去迎皇上回宫。 “……谨慎起见,不如伏太师先同荀大人一起回去,先到荀大人家里瞧瞧。若果真是皇上,便听皇上的意思,看看如何神不觉鬼不觉的回宫来……” 不等张尚庆说完,李云璟立马道:“我能跟先生一起回去嘛?” 荀湛也看了眼张尚庆。 张尚庆以拳抵唇咳了一声,道:“这,此事还得等皇上回来再做决断。” 李云璟就道:“我跟着先生回家,自会见到皇上的!” 张尚庆就看着伏太师,伏太师忍不住暗瞪他一眼,然后对荀湛道:“虽然依子湛的说法,那位八九不离十就是皇上。但我们还是先确认无误再谈后面的事方为上策。” 荀湛明白伏太师的意思,他不由心中叹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愿阿璟福大命大,能躲过这一劫难吧。 李云璟突然从先生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同情和悲悯,瞬间就觉得手里的盐花生不香了,差点儿就要哭出声了。不过既然先生已经知道他在宫里了,一定会想办法保他出去的,不行还有师弟呢! 对呀,说到师弟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给师弟攒了不少好吃的呢。他赶忙说:“先生且等一等,我有些东西你帮我捎带出去给师弟。” 说着便折回内室,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小包袱来。 张尚庆眼瞅那包袱皮贼眼熟,不由眼皮一跳,喝道:“你,你你你你,这这这不是皇上龙床的帐子嘛,你怎么给……” 李云璟无所谓的摆摆手:“这不是一时间没找到包袱皮儿嘛,借来用用,反正那么大帐子呢,我只剪了一块儿布料而已。” 张尚庆气结,指着包袱道:“里头都是什么东西,进出宫闱之物须得先查验,这是规矩。” 李云璟大大方方的打开包袱,里面是个雕花锦盒,张尚庆一瞧,那是他家皇上装簪子的盒子呀!上好的檀木质地,宫里最好的工匠雕刻出来的,虽不是什么名贵物什,那也是御用之物呀!他要给这死小子气死了! 张尚庆道:“你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盒子腾出来,我叫人给你换别的盒子。” “不就一个盒子嘛,真够小气的……”李云璟嘟着嘴,小心翼翼的拿出里面的东西。是用干净帕子包好的桃花酥,还有一些他这两日吃到的好吃的蜜饯等,包的整整齐齐。 张尚庆瞧了一眼,说:“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得登记个名头才能带出宫去,不然宫门守卫那里你也不好解释。我等会儿写个单子,这些就权当是皇上召见荀大人赏赐下来的东西吧。” 李云璟道:“有些寒碜了。” 张尚庆当然不会做折损皇帝颜面的事儿,便道:“我这就吩咐御膳房多做几样点心补上。” 李云璟立马道:“那就添上糯米糍和栗子糕吧,我师弟爱吃。多做些,给我留一盘,我还没有下午茶呢。” 张尚庆:……死小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荀湛忍不住扶额,他这二弟子别的不会,作死那可真是一把好手。 拿着“皇帝”赏赐下来的点心,荀湛和伏太师并排往宫门处走。伏太师上了荀湛的马车,想着找人聊聊天儿,路上也不会无聊。 他道:“你这二弟子年纪轻轻,却是世上少有的通透豁达之人。子湛好福气呀。” 荀湛也无奈笑道:“这孩子打小就调皮,我那三弟子比他只多不少,更是个恨不得把天捅出个窟窿的主儿。” 伏太师捋着胡子笑:“好啊,年轻人有冲劲儿是好事儿。若都像我这糟老头子一般,官场上岂非死气沉沉,国家也会毫无生机呀。” 荀湛道:“先生自谦了。先生的思想连子湛都望尘莫及。” 伏太师道:“再有思想,若无法将之付诸行动,那也只是空想罢了。子湛,咱们这位皇帝是有野心有抱负的,他年轻有血性,我相信在他手里,陈国的未来一定会更好。” 荀湛想到家中那个年轻公子,虽只粗粗接触,但他那股宠辱不惊的气质却是让他敬服的。 他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皇宫离梧桐巷有段距离,不过说说话,时间过得倒也快。荀湛引着伏太师进院时,盛儿正跪在凳子上摆碗筷。 见荀湛回来,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爹回来的正好,要开饭了哦!” 伏太师见这孩子这股机灵劲儿,心中欢喜的不行,忙问:“这是子湛的儿子?” 荀湛笑道:“正是。”他冲盛儿招手,道:“这是爹爹曾经的老师,快过来拜见。” 盛儿撂下碗筷,利落的从凳子上滑下来,跑上前去仰头看了看伏太师,然后拱着小手笑眯眯道:“盛儿拜见师公。” 伏太师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在身上摸索半天,出门走的急,身上什么都没带。索性收回手,握住盛儿软乎乎的手,道:“好孩子,下回师公给你带好东西来。” 盛儿笑着点头,然后拉着伏太师的手走到饭桌前,道:“师公快坐吧!” 伏太师笑着道好。 正在这时,赵崇裕溜溜达达的从一旁走过来,漫不经心的问:“盛儿,中午吃什么呢?” 这熟悉的语气惊的伏太师立马从凳子上站起身,倒头便要去拜,赵崇裕快步上前,忙扶住伏太师,道:“太师不必多礼。” 一句话,身份不言而喻。 “……这顿饭便当是家常饭吧,吃过饭我便同太师回去。荀大人也不必拘谨,只当我是裴公子就好。” 盛儿便道:“你本来就是裴公子呀!” 赵崇裕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道:“对,还是盛儿聪明。” 盛儿颇有些骄傲的挺了挺胸脯。 婉儿敲了好半天的门才把陆舟给敲醒。他本来想在家等消息的,可送走了先生,困意就席卷而来,他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便睡了个回笼觉,谁知越睡越困……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掏出跟七七换的超清晰随身小镜子照了照,就看到挂在眼下那明晃晃的黑眼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嘟囔道:“熬夜伤不起啊,都变丑了呢!唉!” 七七见他过分关注颜值,便道:“眼霜了解一下?” 陆舟:??? 七七告诉他:“未来世界的高科技皮肤护理产品。” 陆舟大手一挥:“买!” 第134章 “幺叔,你怎么才出来吃饭,大家都等你半天了!”盛儿端坐桌前,眼巴巴的看着桌上丰盛的饭食,声音略带几分幽怨。 陆舟忙道:“我在屋里睡着了,误了时辰,让先生和……”他目光扫过赵崇裕,虽然深知此人身份,但在没确定之前他还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他。余光一瞥,又见桌旁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他就忍不住看了眼荀湛…… 荀湛就道:“这位是当朝伏太师。”他眼神隐晦,陆舟就明白了,眼么前这位便已确定就是当朝天子了。 不过先生未明说,他也便权当不知,施施然朝伏衍行了一礼,道:“小子来迟了,倒叫伏太师久等,请恕小子无礼。” 伏太师见陆舟模样俊俏,目光澄澈,不由捋着胡须满意的点点头,笑道:“无妨无妨,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你们才是。” 陆舟忙又行礼:“太师客气了。” 荀湛指了指手边的椅子,道:“入座吧。” 陆舟坐在荀湛手边,而后就斜眼看他。先生既已从宫中出来,想必也见到师兄了,那应该已经知道目前他们所处的境地了,怎么瞧着先生宠辱不惊的呢。 他本想看看先生进宫的情况的,奈何手头积分不够,七七死活不给他开天眼系统。他没得办法,只好睡觉了。眼下倒是心急起来,迫切的想知道师兄在宫里的情况呢。 荀湛已经举筷夹菜了,奈何身边这道目光实在过于灼热,他只好轻叹一声,筷子一转,夹了陆舟最喜欢吃的回锅肉给他:“先吃饭吧,这回锅肉是大姐做的,很好吃。”一边说着一边又在桌下轻轻踹了陆舟一脚,示意他老实点儿。 陆舟:…… 荀湛本就揣着一肚子心事,正发愁如何像皇帝求情放过阿璟呢。转念就想到陆舟曾和皇帝求了一件事,再联想到今早进宫前,臭小子那掺杂着忧心和幸灾乐祸的眼神,荀湛忽然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起来。怎么感觉好像他早就知道什么了呢? 那也不对呀,就算皇上一早便告知四郎他的身份,那又如何。四郎根本不可能知道阿璟在皇宫里呀……也许是宿醉的余威还没过去,他脑子有些糊涂了。 伏太师也在暗戳戳的观察,见他们这位素日总是冷着一张脸的小皇帝,此刻正一脸慈祥的给盛儿夹菜。目光是伏太师几乎从未见过的温柔。也是,皇帝已至及冠之年,民间似他这般大小的男子早已有了子嗣。奈何后宫权柄落在刘太后手中,残害皇嗣,手段残忍……皇帝心里苦啊。 如果赵崇裕知道伏太师心中所想,一定会冷冷的回他一句‘太师,您想多了’。他喜欢盛儿只是单纯的因为盛儿招他喜欢。至于子嗣,不过是为了皇家繁衍后代罢了。他有一个公主,谈不上喜欢或是宠爱。他的后妃流过孩子,他虽心痛,但更多的是痛恨刘氏心狠手辣。他好像从来不知道喜欢为何物。 但在这里短短两日功夫,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上这里了。他喜欢这小院里的气息,让他心旷神怡。他喜欢盛儿的聪慧,喜欢婉儿的率真,甚至喜欢那虽简陋却能让他安眠的床铺。他忽不想回宫了…… 满桌子的人,似乎只有盛儿单纯是为了吃饭的。余下的人谁不是揣着一肚子心事呢。 吃过饭后,伏太师便同赵崇裕商议回宫之事。 赵崇裕道:“太师与荀大人今日才出宫门,若再返回宫中,只怕太后那边又要起疑心。不若今日再留宿宫外,明日乔装一番,随太师回宫。“ 伏衍有些犹豫,不过想想也是,最近两日皇帝“生病”已叫太后三番五次遣人打听,若自己再频繁出入宫廷,恐怕太后会以为他们私下里在做什么,必定让曹端成打探到底。如此一来反倒容易露出马脚。 “既如此,那便听皇上的。老臣这便去找崔统领,让他传信给张大人,也免得张大人心中忧虑。” 赵崇裕点了点头:“有劳太师了。” 陆舟在一旁听他们商量,忍不住道:“那师兄今晚还是不能回来咯!” 荀湛就瞪他。 赵崇裕也看了他一眼,问:“你就这么惦记你师兄?” 陆舟点头道:“当然,他是我师兄呀!” 赵崇裕嘴角微翘,又问:“如果我不放他出宫呢?” 陆舟抬眸看他,一字一句认真道:“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会把师兄救出来的。哪怕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年,不管多久,我都会把师兄带出来。” 荀湛轻斥:“四郎!不要胡说!”转而冲赵崇裕告罪道:“我这弟子一向口无遮拦,还忘皇上恕罪。” 赵崇裕摆了摆手,安抚道:“无妨。” 他转向陆舟,用同样认真的目光看着他。只见陆舟毫不畏惧的迎上自己的审视,眼神非比寻常的坚定。他忽然就笑了,道:“你们的感情真让人羡慕。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好好考虑的。” 陆舟冲赵崇裕行了一礼:“若皇上饶赦师兄,此恩于陆舟而言如同再造,陆舟必鞠躬尽瘁,报答皇上。” 赵崇裕就笑:“你报效我是有条件的,这样的报效不知可否经得起考验。” 陆舟就道:“报效国家乃陆舟之宏愿,就算没有师兄之事,陆舟也会做自己该做的事。” 赵崇裕自是了解过陆舟这个人的,这话也不过是逗逗他罢了,便道:“那你记住今日所言,我会好好看着你的。” 伏太师听赵崇裕此言,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皇帝虽冷情,但不残暴。若与他相处久了,便知皇帝待人接物其实很是宽厚。他既这样说了,那宫里那小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事儿。不过此生与官场无缘倒是真的。 他递了个眼神给荀湛,荀湛也微微放下心来。 伏太师走后,赵崇裕约了荀湛一起下棋。陆舟则捧着荀湛从宫里带出来的点心回屋去了。 赵崇裕忍不住道:“宫里头那位倒挺潇洒,还拿朕的东西做人情呢。” 荀湛拱手道:“惭愧惭愧,我这二弟子惯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 赵崇裕摆手笑道:“荀大人几个弟子都很不寻常。” …… 都说外甥肖舅,盛儿和陆舟一样是个小吃货。一早就闻着味儿跟着陆舟回房去了。 陆舟就逗他:“这是师兄送给我的,不能给你吃。” 盛儿就抱着陆舟的手臂晃啊晃:“哎呀小舅舅,你师兄那不也是我李舅舅嘛,大家都是一家人嘛,一家人分的那么清楚干什么呢!” 陆舟就乐:“那我上次和你要糖吃,你怎么不给我?” 盛儿小脸一红,支吾道:“小舅舅是大人啦,可以自己去买糖。可盛儿还是个孩子呀!”他冲陆舟眨眨眼,拖着长音道:“小舅舅,你是咱们村儿最英俊的人啦!” 陆舟连声道:“好好好,你个小馋猫,给你吃给你吃!”他怕再不答应他,自己这条胳膊能让他扭成麻花~ 盛儿咧嘴一乐,挠了挠脸,毫不客气的说:“给我娘和大姐也拿一些尝尝。” 陆舟点他额头:“你倒是会借花献佛。” 舅甥俩打开盒子,盛儿忍不住惊叹:“哇!这也太好看了吧!这是能吃的么?” 陆舟也是头一次见这么精致的点心,小心翼翼的拈起一块,总有一种不忍下嘴的感觉。奈何旁边的盛儿口水已经流到衣襟上了。 陆舟哈哈大笑,把手里的栗子糕递了过去,道:“你先吃吧。” 盛儿笑眯眯接过,一手捏着点心,一手垫在下面接着,咬了一小口,倏地瞪圆了眼睛,含含糊糊道:“呐呐呐,这也太好吃了吧!” 陆舟挑了一块桃花酥尝了尝,入口酥软,唇齿留香,不愧是宫中御膳房的手艺。别的不说,他师兄这两日的伙食必定是极好极好的。唉,他也想进宫溜达溜达去。 赵崇裕昨日同荀湛聊到很晚,以至于次日天光大亮他方才睁开眼。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不过三两日功夫,竟变得懒惰了。” 他有些依恋的躺在床上没动,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赖床,好像……还挺不错的。 外面渐渐有了些细碎的声音,听着动静像是盛儿找过来了。他索性穿好衣服推开门,果然见盛儿蹑手蹑脚的背过身去要离开,他叫了他一声。 盛儿立马回头笑道:“你起来了呀,早上我读书没见你过去听,就知道你一定是赖床了。” 赵崇裕笑道:“昨日睡的晚了些。荀先生起了么?” “我爹早起啦,他都打完一套拳了。小舅舅也起了。前院准备开饭了,我就要来叫你。可我爹不让我打扰你……”他说着说着还有些委屈。 赵崇裕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说:“我今日便要回家了。” 盛儿瞪大眼睛:“回家?你家很远么?以后我还能和你一起玩儿么?” 赵崇裕道:“我家……很远。”虽然同在京城,但深宫之中,进出又是何等艰难。 盛儿闻言立马红了眼眶:“我还挺舍不得你的。” 赵崇裕忽然觉得心里莫名堵得慌,又好似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蹲下身子看着盛儿,很认真的问:“你真的会惦记我,会想我么?” 盛儿用力点头:“当然会呀!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等盛儿长大了就去找你。我现在会写的字不多,但我会努力的。等我会写很多字的时候,我就给你写信。” 赵崇裕就道:“那你给我写信吧,嗯……就写你读了什么书,听了什么好听的故事,有什么有趣儿的事……写好的信交给你爹爹,他会帮你带给我的。我很期待你的信。” 盛儿用小手指勾住赵崇裕的手指,道:“那你一定要给我回信哦,我也很期待你的回信!” 第135章 李云璟知道一旦皇帝回宫,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说不好还得被关进天牢,或是直接赐他三尺白绫一杯毒酒送他归西呢。以至于昨夜他很是疯狂了大半夜,就在寝宫里头,让张尚庆给他弄了酒菜。平生第一次喝酒的李云璟喝的晕头转向的,倒头就睡…… 眼下都时至正午了,还蒙着被子呼呼大睡呢,张尚庆叫了几次根本叫不醒。 赵崇裕已经回宫了,他要见李云璟。 张尚庆连忙告罪:“……一杯酒掺了大半壶的水,淡的都没酒味儿了,就这都能醉的人事不知的,真要是给他喝了酒,那还不得上天。皇上见谅,不如请皇上先移步偏殿,待老奴将寝殿重新拾掇一番,免得里头污脏……” 赵崇裕摆摆手,道:“不妨事,我倒要看看这人究竟有几分像朕。” 寝殿的门又一次被打开,正午热辣的阳光透过门缝照了进来,李云璟动了动手指,费力的睁开眼,捏了捏眉心,用沙哑的声音抱怨道:“我说张大人呀,您一早上都进进出出多少趟了,窜稀呢?还让不让人睡……” 声音戛然而止。 李云璟使劲儿眨了眨眼,然后道:“我这是上天了么?我怎么飘起来了……” 他伸手欲去碰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忽然听张尚庆呵斥道:“见了皇帝还不快请安!” “皇帝?”李云璟迷糊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猛地瞪圆了眼睛,瞌睡瞬间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腾地坐起身,蜷着一条腿,将手臂搭在膝盖上,上下左右的打量着赵崇裕。 “啧!你穿我的衣服,我还以为看见另一个自己了呢。” 很奇怪,他见了皇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谦卑恭敬的行礼,更没有觉得害怕,一出口就像是话家常一样,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这种怪异的感觉赵崇裕也有。最初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和他有着相似的容貌时,他固然好奇。但现在真正见到这个人,他心中又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看着这张脸,他没有厌恶,没有担心,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亲近。 张尚庆见李云璟吊儿郎当的坐在龙床上,吓的三魂七魄差点儿升了天,这臭小子可真能作死呀。当初他千叮咛万嘱咐要对皇帝恭敬,他也好从中求情,至少保得他一条性命…… “还愣着干什么呀,见天儿的睡觉,睡傻了吧!”张尚庆冲他挤眉弄眼。 李云璟一脸懵逼的‘啊’了一声:“干什么呀?” 张尚庆:…… 赵崇裕抬了抬手,道:“张尚庆,你先下去吧,守着殿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张尚庆颇为担忧的看了眼李云璟,道:“老奴遵旨。” 李云璟挠挠头,往一旁挪了挪屁股,然后拍拍床板,道:“坐下说?” 赵崇裕:……这到底是谁家? 他表情一言难尽,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坐下了。 然后两个人就互相盯着对方瞧。 李云璟斜着眼儿点点头,说:“怪不得你家的禁军把我逮回来了,我们可真是太像了。你的皇后一开始都没有认出我来。” 赵崇裕也道:“我本和张尚庆在一处,你的大头师弟冒冒失失的把我拉回你们家了,不过你的师弟陆舟倒是第一眼就认出我不是你了。” 李云璟颇为骄傲的挑了挑眉:“那是,我和师弟关系最好了,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就是化成灰了他都能认出我来呢。” 赵崇裕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你从小就住在溪山村么?” 李云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家祖祖辈辈都是溪山村人?” 李云璟转了转眼,没点头也没摇头:“反正我记事起就在溪山村了。” 他说的也算实情,不算欺君。 赵崇裕又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李云璟答:“祖母和小叔。” “你的父母呢?” “听祖母说我一出生我父母就过世了。” “可知为何?” “祖母说父亲在外做生意遭遇劫匪被杀,母亲当时正怀着我,听闻噩耗,惊的早产,一生下我就撒手人寰了。” 不知为何,赵崇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李云璟也蔫哒哒的垂着脑袋,祖母将他带大,又最心疼他。如果知道他就要死了,祖母一定会很伤心的。 赵崇裕似乎能感受到李云璟的悲伤,他不由惊奇:“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李云璟就叹气:“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现在就希望皇上能给我个痛快的,我可怕疼。” 赵崇裕愣了愣,反应过来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禁失笑:“你不怕死?” 李云璟撇了撇嘴:“当然怕,活着不好么!没事儿谁会想去死呀!我这不是撞枪口了么……” 赵崇裕看了看他,说:“你说话挺有意思的,你师弟也是,还有盛儿。你们住在一起,挺好的。” 李云璟仰着头望天儿:“是啊,我还说要去买鸽子,和师弟一起训鸽呢。” “训鸽子?” 李云璟就告诉他:“师弟的侄子虎头就会训鸽,师弟就想自己也训一只,这样我们在外地就可以用飞鸽传书给家里寄信了呢。” 赵崇裕觉得好笑:“训出信鸽可是很难的。” 李云璟就道:“师弟很聪明,他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 “我倒是有些期待你们能做成什么样。” 李云璟‘嗯’了一声,然后猛地扭头看向赵崇裕,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的意思是……” 赵崇裕见他目光灼灼,遂笑道:“我本也没想杀你……听说你不参加科举考试?” 李云璟还沉浸在前半句话中,有些敷衍的点点头。 “为什么?我读过你写的文章,虽然不及你的师弟陆舟,但你学识不低,也有主见,担得起栋梁之材,为何不考科举呢?” 李云璟好在还没有脑袋发热说祖母不许他考,虽然这个问题他已经想过很多遍了,但还是告诉赵崇裕:“我志不在官场呀,我只想做生意多挣钱呢。” 赵崇裕显然是不信的,不过他也没深究什么。只是道:“我可以放过你,但想必你也清楚,你和我有着极为相似的脸,是断不可能留在京城的。” 李云璟托着下巴毫不在意的说:“那就回老家呗!或者去别的地方也行呀,大陈这么大,我又不是非要留在京城不可。” “那你师弟呢?”赵崇裕道:“我见你们感情不错,如若你师弟留在京城为官,你甘心自己回老家去么?” 李云璟:……是呀!他就不能和师弟在一起了!要是有人欺负师弟可怎么办呀! 他不停的摩挲着手指,第一次觉着自己这张脸有多碍事。他犹豫了一下,视死如归道:“不行我把我这张脸刮花了,叫旁人认不出!” 赵崇裕就道:“你舍得?该说不说,朕觉得自己还挺英俊的。” 李云璟幽怨道:“我也这么觉得,我可是溪山村最英俊的人。” 赵崇裕道:“盛儿说溪山村最英俊的人是他小舅舅陆舟啊。” 李云璟:…… 他瞥了眼赵崇裕:“皇上有话就直说吧,不用兜圈子逗弄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还是干脆点儿吧。” 赵崇裕笑道:“你倒是机警。罢了,朕也不和你绕圈子。你若想好好和你的师弟团聚,那就答应朕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如若陆舟考的上,朕便答应将他外放到地方去做官,你们远离京城,自然不会有人拿你的容貌说事。不过要求就是,你们在京的这段时间,朕要和你互换身份。” 李云璟差点儿没惊掉下巴,他道:“我说皇上,你不怕我祸乱朝纲啊。” 赵崇裕道:“你大可试试,看看有没有这个机会祸乱朝纲。也兴许不等你兴风作浪,就被刘太后弄死了呢。” 李云璟:…… 行吧,人家是皇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答应你。不过皇上,如果外放的话能不能把师弟外放到北方去,我们还没看过雪呢。” 赵崇裕:……这小子可真会蹬鼻子上脸。 最近两日不在宫中,积压了许多折子没有批复,赵崇裕做完了手头的事儿,便来教李云璟上朝事宜。 他说:“张尚庆同朕说了,不过装病只能瞒的了一时,朕不可能一直不上朝。明日你便试着上朝吧。有伏太师在,他说什么你应了便是。如若有其他朝臣上奏,你便说容后再议,无事便退朝即可。凡事可听张尚庆安排,注意走路的仪态端正,上朝要严肃。朝臣们不会盯着你看,你也不必紧张。” 李云璟有些怀疑的看着赵崇裕:“我说皇上,我睡了你的龙床,还要坐你的龙椅。你确定不会秋后算账,到时候砍了我的脑袋?” 赵崇裕就道:“你这颗头颅有时候还挺好用的,砍了未免可惜。” 李云璟忙道:“君子一眼驷马难追,额不对,君无戏言,皇上可一定要记着自己说过的话呀。” 赵崇裕就斜眼看他:“这会儿知道我是皇帝了?怎么不见你给朕行礼呢?” 李云璟:…… 他扑通跪倒在地:“我的皇帝陛下,草民给您行礼啦!” 赵崇裕:……忽然觉得闹眼睛。 第136章 陆舟在家掰着手指头盼着师兄回来。可没成想等回来的是赵崇裕!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赵崇裕:“你怎么又回来了!”他气急败坏:“我师兄呢!” 盛儿耳朵尖,一听陆舟说话立马颠颠跑过来,还一叠声的问:“谁呀谁呀,谁又回来了……呀!裴叔叔!” 他高兴的跑过去抱住赵崇裕的大腿:“裴叔叔不是回家了嘛?是不是想盛儿了,所以又回来看我啦!” 赵崇裕一把抱起盛儿颠了颠,道:“是啊,盛儿不是说舍不得我么。” 陆舟阴阴的瞪着赵崇裕:“这样做不好吧,你将朝臣置于何地。” 身为皇帝,赵崇裕自然是想过这个问题的。但同样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压抑在心中许久的那团热火却无论如何都熄灭不了。他想任性一次,只为了自己任性一次。 他迎上陆舟质问的目光,说:“我只想在这里住几天,等到科考结束,朕会将你外放。你和你的师兄一起离开京城。” 陆舟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从这个贵为天子的男人眼中看到了一丝乞求。他忽然就想到曾经听过的关于这位小皇帝的传言。 他出身肃王府,本该是个一生衣食无忧的富贵小郡王。奈何朝局动荡,年幼之时便被选入宫中立为太子。小小年纪便要同刘太后斗法,就连婚事都无法左右。更在前不久被刘太后的人暗害,他怀有皇子的妃子落了胎…… 但同样的,朝臣们对这位皇帝也是赞赏有加。伏太师、荀先生还有王提刑,他们都很尊敬他。这个年纪轻轻的天子有着让人折服的气概,于国家而言,他的确是个好皇帝。但他似乎没有为自己活过。 陆舟不禁蹙了下眉,即便这样,他还是更担心师兄。 “师兄一向自由惯了,你就不怕他在宫中惹出什么乱子,叫刘太后抓住马脚?” 赵崇裕道:“你的师兄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罢了,你心里清楚的,他很谨慎。况且有伏太师和张尚庆在,短时间内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陆舟还能说什么,他人都出宫了,自己又不能现在进宫去把师兄捞出来。不过…… “你适才说要把我外放,那能不能放到北方去,我和师兄还没有看过雪呢。” 赵崇裕:…… “你们可真是师兄弟!” 陆舟挠挠头:…… 赵崇裕幽幽的看了他一眼,道:“朕也没怎么见过雪呢,你们要是都去看雪了,朕会嫉妒的。” 他抱着盛儿往前走,道:“裴叔叔给你带了好吃的,我们去后院玩儿,你给裴叔叔讲故事吧。” 盛儿高兴的手舞足蹈。 赵崇裕还不忘回头告诉陆舟:“还有几天就考试了,至于能不能外放,得看你能不能考得上。至于是否把你外放到北方去,那就看朕的心情了。” 陆舟:…… 他二话不说,立马回房读书去了,还特特嘱咐厨房,全做赵崇裕爱吃的菜,务必把他伺候的舒舒服服。 不过此时的皇宫可又乱了套了,眼见着天黑了,他们的小皇帝竟然偷跑出宫了! 张尚庆急得直跺脚,跟伏太师抱怨:“您说说,您说说,这可如何是好,明日还要上朝呢!” 伏太师也愁呀! 李云璟吐了口瓜子皮儿,乐道:“不是还有我嘛!” 张尚庆就指着他鼻子骂骂咧咧道:“你这臭小子,怎也不知拦一下!” 李云璟道:“他是皇上我是平民,我得听皇上的呀。再说我也得能拦得住呀!” 张尚庆瞪眼:“你拦不住倒是喊我呀!” 李云璟回瞪过去:“皇上不许我喊呀!” 伏太师:…… 他揉了揉眉心,道:“行了行了,反正咱们知道皇上在哪儿。荀大人家里倒也安全,皇上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心里应当有成算。既然已成定局,还是想想如何应对明日早朝吧。” 张尚庆‘嗨’了一声,道:“能成么?万一露了破绽……” 伏太师道:“近来朝中还算太平,各地陆续开始春耕,也并无天灾人祸。我将奏折整理好送到荀大人家里给皇上批阅便是。至于早朝,有我顶着呢,出不了什么大事儿。” 张尚庆也只好接受这个现实了,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皇上一向稳重,突然任性起来,却也够要人命的了。” 伏太师叹了口气:“且让皇上好好放松放松吧,我见皇上在荀大人家里住的很开心。他很多年没有笑过了。” 赵崇裕可以说是张尚庆看着长大的,尤其是初入皇宫时,如履薄冰,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张尚庆知道皇上心里有多苦。便也说道:“罢了罢了,到底是年轻人呀。” 李云璟听他们心疼皇上,就是没人搭理自己,不由心疼的抱住自己,叹道:“明日天不亮就要起床了呢……” 果然,李云瑾感觉自己还没睡呢就给张尚庆薅起来了。他闭着眼睛任凭张尚庆给他穿衣裳,没长骨头似的东倒西歪,气的张尚庆直拍他:“你快醒醒,这是上朝呀!” 李云璟困的不行,忍不住哀求:“张大人,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吧,天都没亮呢,鸡都没叫呢!” 张尚庆道:“朝臣们已有入殿的了,你再不收拾好就要迟了。我们皇上对政事一向勤勉,从不延误,你可不能给皇上抹黑。” 李云璟打着哈欠,一脸暴躁。任谁在美梦中被叫醒也不会有好脸色的吧! 张尚庆看了他一眼,道:“就保持这样。” 反正他们家皇帝一向都是冷着张脸,从不笑的。他还真担心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臭小子挂着一张明媚笑脸去上朝,那估计满朝文武都要惊悚了,怀疑皇帝会不会中了邪。 李云璟顶着重重的冕冠,感觉自己脖子都要僵了,本就不开心的脸这会儿更黑了。 不过到勤政殿时他还是小小的紧张了一下。龙椅诶!谁能想到他一介布衣小民有朝一日竟能坐在皇帝的龙椅上接受满朝文武的跪拜!他真想大吼一声耍耍威风,不过张尚庆死命盯着他呢,他可不敢乱动。毕竟还得留着这条小命回家跟师弟吹嘘呀! 他咳了一声,道:“众卿家平身,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呀~” 张尚庆忍不住闭了闭眼,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斥道:“说话就说话,别带‘呀’字,听着不正经。” 李云璟:…… 文武大臣们总觉得皇帝的声音不大对,不过想到皇帝前两日病了,许是病体尚未痊愈吧。不由就心疼起自家皇帝了,谁也没冒头出来添堵。早朝竟是前所未有的出奇的和谐。 李云璟下朝后抖了抖龙袍,嬉皮笑脸道:“皇帝也挺好当的嘛。” 张尚庆就道:“你想多了,只是近来太平些罢了。况且各地上的折子又不需你批阅,你当然觉得轻松了。” 李云璟道:“幸好不用我批阅,对了,该放饭了吧。” 张尚庆:……就知道吃! 赵崇裕正在荀湛的书房里批阅奏折,听伏太师禀告政事。 “……眼下科举将近,刘曹两家动作不小,收拢了不少学子归其门下。” 赵崇裕沾了沾朱砂,在奏折上标记,闻言说道:“他们惯会使这些小伎俩。太师府上当也有不少学子投名吧。” 伏太师捋着胡子笑道:“是有一些,老臣瞧着有几位还不错,可慢慢培养起来。” 赵崇裕道:“太师的眼光朕自是放心的。对了,礼部可有给出今年的考卷?” 伏太师道:“有几分备选试卷已经出了,临考前会出最后的机密试卷。皇上想要加考题么?” 赵崇裕想了想,说:“加一道吧。这些学子日后都要步入官场,为国效力,朕要知道他们对国事的看法。” 伏太师就明白皇上的意思了。今年的策论应当往时政方面靠拢,皇上想要的是真正能办实事的官员,而不是只会读书考试的书呆子。 陆舟这几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奋发向上,荀湛会给他出考卷做,赵崇裕得知此事,便从荀湛那里要来陆舟的答卷去看。越看越觉得陆舟的思想很对自己的胃口。只是他文笔过于锋利了些,这样的考卷往往会有诸多争议。 于是他建议陆舟:“你的想法很好,如若平日论政,语气锋利激进些却也无妨。但考卷却要注意语句措辞,否则不知哪句话踩到审卷官员的痛处,观点再好也是白费。” 陆舟就道:“考卷给出问题,考生给出答案。似策论这般考题并无标准答案,为的就是让考生各抒己见。如若全凭主考官喜好答卷,那考试又有何意义呢。” 赵崇裕就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科举制度自隋起沿袭到今日,已经有了很大的完善。人是有思想的,考生有自己的思想,主考官也有自己的偏好。正如你所说,策论并无标准答案,那么主考官也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给出评判。何况一张试卷并非只有一位审卷官员,要经过多人审阅给出意见。虽做不到完全公正,但于眼下来说,已是最好的办法了。” 陆舟当然知道赵崇裕说的很对,他们所处的毕竟是远古时代。他就想到了七七那个世界,他们有计算机阅卷,遇到作文题目时会给出评分标准,阅卷人按照标准给出相应分数,虽然也并不能保证绝对的严谨,但至少还有一个规范章程在。 于是他同赵崇裕说了此事,赵崇裕也觉得颇为新奇:“你且细细说来听听。” 第137章 陆舟随手拿出过去的几份手稿,道:“这里有三份策论的答卷,是我和师兄师弟三个人的。你可以看看,论卷面的整洁度我比较好。论书法功底,师兄比较好。论文字工整度,叙白师弟更胜一筹。” 赵崇裕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陆舟继续道:“再细看文章,师兄的文笔好,但过于婉转,观点虽好却不能鞭辟入里。叙白的观点弱,甚至有些地方并未抓到重点佐证其观点,但他的文风潇洒,遣词造句很下功夫,文笔优美,读起来赏心悦目。我的文章观点够辛辣,论据也妥当贴合,但正如你所说,我的文字如刀锋,或许不得人喜欢。但那又如何,该有的论点论据文章中都有,而且论点贴合题目,论据又可以很好的论证论点,除去文章的内容是否会戳人痛处之外,这其实可以说是一篇好文章了。” 赵崇裕读过陆舟的文章,虽然觉得他此时有自夸的嫌疑,不过还是点头承认:“所以上述就是你想说的评判标准?” “没错!”陆舟道:“文章的几大要素按照所占权重来分配分数,文章的构架论点论据必须占大头。余下的文字、卷面等可以占小头。如若按照一百点为满分的话,论点论据鲜明清晰可占六十点,这六十点也可根据文章内容是否贴合题目来分出不同的等级,优等在五十点到六十点之间,稍次一等在四十点到五十点之间,以此类推。” 赵崇裕听明白了,而后便觉得这个想法比审卷官员主观论断要更显合理一些。 “……不同的审卷人给出不同的评判点,我们去掉最高点和最低点,余下的加在一起取其平均点……” 赵崇裕越想越觉得这种规范章程很不错,当下便拍板道:“陆舟,你将此事写成奏折,越快越好,我要和伏太师商议此事,最好本次科举便能采取这种阅卷方法。” 陆舟眼睛一亮,忙不迭的点头:“我今晚就给你!”说完就匆匆跑回自己房里了。 还想再和他深入交流其他观点的赵崇裕:…… 他不禁失笑,自言自语道:“果真是个少年人,说了就马上付诸行动,真不错。” 陆舟哪写过奏折呀,皇上让他把这个规范章程写出来,他就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再按序整理出来,逐条罗列的清清楚楚。伏太师拿到这个奏折时还以为是谁写的文章,他看之后不禁道:“这真是个好主意啊!” 赵崇裕颇有些小骄傲的说:“□□郎写的。” 伏太师便不觉得讶异了:“这少年我一直都很看好他,如若是出自他手,竟觉得合该如此,他就是这种总能有新想法的人。” 赵崇裕点点头,虽然因为李云璟的事儿,陆舟对他称不上客气。但有才学的人嘛,难免恃才傲物。他欣赏陆舟的学识,也欣赏陆舟的为人。所以伏太师夸赞陆舟,他还是挺高兴的。 “太师觉得是否可行?朕想用在这一次的科举阅卷中。” 关乎科举,关乎国家选拔人才,伏太师还是很谨慎的。不过陆舟这套章法的确不错,有些地方稍加调整一下便可直接颁布。且章程并不繁琐,反而十分清晰,一看就懂。 他捋了捋胡子,点点头道:“臣以为可行。我们突然改动阅卷规则,提高了阅卷的公正性不说,也能打刘曹势力一个措手不及。” 赵崇裕就道:“此事就劳烦太师全程盯着,务必不能出差错。” 伏太师拱手道:“皇上放心,老臣必定尽心竭力。” 赵崇裕又递了一份奏折给伏衍,说:“弟子的章程看完了,再看看先生的章程。” 伏太师就知道这份奏折是出自荀湛之手了。 “……臣以为,如若使政令畅通,必先整肃官场,约束官员。于尸位素餐者,鱼肉百姓者,夺其官位,永不录用。官员之约束当按朝廷之章程严格实施,依据点卯、处理政务之多寡而进行政绩考评,考评下等者,予以警告。次年考评依旧下等,则夺其官位……” 伏太师读了一遍,忍不住笑道:“真不愧是亲师徒,都喜欢按章程办事儿。”他点了点折子里头的一段话,道:“这里还写道,地方官员增加一项当地百姓匿名考评。是不是做实事的官儿,百姓心里是最清楚的,如此也更有说服力。” 赵崇裕道:“听荀子湛说,凭百姓之言考评官员还是陆舟随便说说的玩笑话。” 伏太师就道:“我看这孩子天生就是当官的料。” 赵崇裕也笑道:“我倒是挺期待他当官之后能做到什么地步,我大陈国的官场会不会因为他而掀起一阵飓风。” 伏太师点了点头表示同样期待,他继续往后看奏章,忽然瞪大眼睛,道:“子湛这份奏章将朝局分析的极为透彻,的确,目前我朝官员冗杂,兵员亦是如此。这些冗官冗军于国库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每年养军都要耗费大笔金银,但事实上勘得重任的也无非只有边关守军罢了。” 他斟酌了一下,又道:“但若动冗官冗军,朝中必生波澜,我们与刘曹势力如今保持平衡,如若大动干戈,兴许能借此机会搬到刘曹。但依眼下局势,恐怕胜算不大。到头来只怕会因眼下的冒进而让过去的努力付之一炬呀。” 赵崇裕道:“太师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朕想搏一把。荀子湛说陆舟曾说过这样的话,变化并非是要在短期内改变什么,它可以细水长流,潜移默化。冗官冗军困扰朝政多年,朕深知短时间内无法将它拔除,那便采用迂回策略。” 他指了指伏太师手里的折子,道:“荀子湛不是已经给出办法了么。官员政绩考评。我们可借此机会筛掉一批不作为的官员,至于空位,如若本部有人接手,那便由本部的人继续干,我们无需补位。还有,从今年开始,对各部上报的缺位官员严格审理,但凡本部有临时征召的吏员,而事实上本部权责并不繁重的,一律取消补位资格。” 伏太师躬身道:“皇上英明。” 科举开始前夕,阅卷官员便要入住皇宫,直至考试结束,皇帝审卷之后,排出名次,方可出宫。一应食宿皆有专人负责,不允许他们同任何人来往。 阅卷官员每年都不一样,不过阅卷的工作沿袭这么多年,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大家也都习以为常,只等一场一场的考试结束,他们便要开始审卷。 如今他们人已经到宫中了,掐指算算第一场已经开始了,他们方才被告知,皇帝下了旨意,今年的阅卷增添了评分规则,任何人不得违背。如若最后检阅试卷核分时有人不遵守章程,即刻革职查办。 阅卷官员们不由哗然,尤其是身上担着某些“责任”的更是不知所措起来。他们住的地方被禁军团团包围,想要传递消息出去难如登天。不少人纷纷打起退堂鼓,打算见机行事。如若做不成那边推锅出去,毕竟他们入宫前并无半点消息传出,说今年会有改革呀! 一场科举牵动各方势力,大家都在等结果。唯一不受影响的恐怕只有坐在考场里的陆舟了。 监舍条件一般,不过好在他还算幸运,分到朝阳的监舍,还算舒适。得益于项冬青总是叫他们习武锻炼体魄,陆舟和袁叙白进了考场后适应还算良好,倒是有几个身骄肉贵的,才第二天就给抬出去了。 袁叙白不由庆幸。幸好他跟着师兄们一起练武,幸好他跟师兄们学了生火做饭,不然恐怕下一个被抬出去的就是他了。 三天考完,师兄弟难免瘦了一些,不过精神头倒还不错。 陆舟最先出来,他打远就瞧见自家的马车了,青叔斜倚着车厢闭目养神。车窗里探出一颗小脑袋左顾右盼的,正是盛儿。 陆舟提着篮子小跑过去,笑道:“你们来了多久啦!” 盛儿道:“不久不久,吃过早饭就出来啦,沿街还吃了不少小吃,都是裴叔叔给买的。“ 陆舟脸色一落,微微侧头就看到车里老神在在的赵崇裕,他低声道:“你怎么还出来了。这可是监舍,四处都是官员,如若被人发现,我师兄还要不要活了。” 赵崇裕就指着自己贴了胡子的脸道:“我没有招摇过市,一直都在马车里坐着,而且我做了伪装,轻易不会让人发现的。” 陆舟赶紧上了车关上车窗,道:“等等大头就出来了,等他出来我们就回家,你胆子也太大了……” 虽然陆舟很絮叨,但赵崇裕听了反倒觉得很舒服,好像这样才是家人。 门外的项冬青心情可就复杂许多。 赵崇裕第二次折返回梧桐巷时他便知道他的身份了,为此惊的他好几天没有睡着觉。他家少爷怎么会和皇上有一样的脸,他们家少爷可是…… 项冬青当时便给李老夫人和李少禹分别寄了信,他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在。甚至有些不知道此次入京到底是福是祸,他很担心宫中的李云璟,但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做。只盼着赶紧考完,他们好早早离了京城这是非之地。 第138章 陆雨准备了一大桌子菜,专程等着家里的两个考生。 马车才停到门口,盛儿就迫不及待的跳下车,像个小牛犊似的往院子里冲,还嗷嗷喊着:“我打老远就闻着饭菜的香味儿了,娘是不是做了好多好吃的呀!” 陆雨笑着迎上盛儿,弯腰点了点他的鼻头,道:“小馋猫,就知道吃。” 陆舟他们随后进来,陆雨见两人憔悴了不少,赶忙道:“还有两道菜没出锅,我叫厨房烧了热水,你们先去洗洗换身干净衣服,正好就开饭了。” 袁叙白见缝插针的问:“师娘,有剁椒兔肉么?” 陆雨笑道:“有的有的,知道你爱吃,特意叫厨房的人赶早去集市上买的兔子。不过我手艺差一些,比不得吴伯母。” 荀湛慢吞吞从房里出来,闻言说道:“我倒是喜欢娘子的手艺的。” 袁叙白也忙不迭点头:“师娘的手艺最好了!” 陆舟白了他一眼,自顾回房拿了衣裳去洗漱室了。 他靠在木桶上,拿着擦布往身上撩水,脑子里回忆着这几天的考题。似乎并没有什么差错,才将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氤氲热气蒸腾,熏的他一张俊脸泛着红润。迷蒙间好像听到师兄在叫他…… 直到门外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陆舟方才惊觉,适才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四郎,你还泡着呢?” 袁叙白着急吃兔肉,适才进来急匆匆的冲了个澡就出去了。和陆舟隔了个帘子,他以为陆舟在泡澡,也没打扰他。这会儿饭菜都上桌了,陆舟还没动静,他才忍不住过来叫人。 陆舟揉了揉眉心,应了一声:“就来了!” 他从浴桶里站起身,忍不住抖了几抖,兀自嘀咕道:“水都冷了……” 陆雨见他头发湿哒哒的就出来了,忙去拿了干的擦布,嗔道:“瞧你,急个什么,头发也不说擦干些。如今虽是春日,可风还凉呢。等你生病了就知道多难受了。” 陆舟嘿嘿笑道:“我这不是饿了么。” 陆雨拿他没办法,索性直接将擦布裹在他头上,在脑后打了个结儿,道:“先这么吃吧。” 陆家人吃饭向来不注重什么规矩,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在陆家人看来吃饭不聊天,饭都没滋没味的。他们家好多大事儿都是在饭桌上敲定的。 荀湛在溪山村多年,也早就习惯了老乡间的自在氛围。虽然在外要秉持君子之风,注重形象仪表。在家当然要怎么舒服怎么来啦。 赵崇裕喜欢的就是陆家这种无拘无束的气息。荀湛也知道赵崇裕住在这里是想放松心情。所以虽然他们都知道他是皇帝,但大家都没有很拘束。就好像家里来了熟客一般对待,不会过分拘谨。也或许是赵崇裕和李云璟长的很像,大家对他天然就带了几分亲近感,总而言之,如此相处下来大家都觉得自在。唯一一个不自在的恐怕就是项冬青了。 他偶尔会将目光落在赵崇裕身上,试图从他身上发现些什么。赵崇裕也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总是追随着他。这个叫项冬青的是李云璟的护卫,他早上起来偶尔会去看他打拳。这人一身气概不俗,偶有气势外泄的时候,赵崇裕觉得这人和崔孝礼不分上下。这样的能人守在一个少年身边,很难不让人多想。 最初他对陆舟很感兴趣,他的师兄师弟他也就捎带着问了问。当时他以为李云璟和陆舟一样都是溪山村的百姓。但自从见了李云璟之后,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心中,他便问了问伏太师李云璟的背景。 伏太师所知也不甚详细,但因为李云璟的相貌,伏太师刻意去查了查。李老夫人当年搬迁至溪山村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伏太师很容易就查到了。得知他出身太原李氏。 “……太原李氏这一脉牵扯了先帝时期一桩旧案。”伏太师越想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他索性找出当年的卷宗重新梳理一番,然后禀给了皇帝。 赵崇裕眉头一蹙:“哪桩旧案?” 伏太师道:“皇上可听说过当年驻守边关的李家军?” 赵崇裕点点头:“略有耳闻。听说李将军极擅排兵布阵,他镇守边关那些年,打的北辽闻风丧胆,多年不敢扰我边关安宁。只是乾元十二年,北辽突然大举入侵,李家军在最关键的一役中败北,险些失了边关重地。只是虽守住边关,但李家军伤亡惨重,父子三人均战死沙场。” 伏太师含泪点头。 赵崇裕又继续道:“不过后来根据整理的战报,发现李将军有投敌之嫌……奈何此战过于惨烈,父子三人无一生还。虽有证据,奈何死无对证。于是便将目光转移到宫中的李贵妃身上,据说李贵妃幼年在边关曾与北辽公主交好,二人互有来往。有人怀疑李贵妃私通敌国。不巧的是正逢李贵妃生产。听说宫中内侍在李贵妃的寝宫发现了什么,事后李贵妃自缢身亡。” 伏太师用袖口悄悄抹了抹眼泪,声音略有几分沙哑:“当年事出紧急,与此事相关的人又全都不在了。那些所谓的证据模棱两可,朝臣们就此案争辩了许久都没个定论。最后是李家老太君拿着□□皇帝赐下的金鞭入了宫,没人知道她和先帝说了什么。总之老太君出宫后,先帝便下了一道圣旨,褫夺李家封号,贬为庶民。” 赵崇裕沉默片刻,道:“我初入宫那些年,刘太后把持政事,我闲来无事便喜欢翻阅卷宗,此案我有些印象。不过在我看来,无论是李将军“投敌”,还是李贵妃“畏罪自杀”,都没有绝对的证据去证明他们有罪。太师今日情绪起伏,实属少见。相信太师对此案也有不同的看法吧。” 伏太师平复了一下情绪,道:“虽未有证据证明李将军的清白,但李将军父子三人驻守边关多年,和北辽那是不死不休呀!老臣与李将军虽无甚交情,但李将军为人宽厚,治军严格,于边关百姓秋毫无犯。当年李将军父子三人战死沙场时,边关的百姓还给他们立了碑,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有人去祭拜。老臣始终不相信,这样的人会不顾百姓死活而做出投敌叛国之事呀!” “当年李将军战死后,北辽一度气焰嚣张,我军连连败退,李将军拼死守住的雁门关也给北辽夺了去,那些年边关百姓被北辽奴役,苦不堪言。幸好杨将军挂帅出征,重夺雁门关,这才保得边关百姓安宁……” 赵崇裕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在看到那份卷宗时,心里便隐隐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听伏太师再次提及往事,心竟不自觉的抽痛起来。 “太师想过重查此案么?” 伏太师愣了愣,而后道:“当年的人死的死,贬的贬,想要翻案,太难了。不过李云璟一事,皇上不可不察。李贵妃是李家老太君的嫡女,而今李云璟竟和皇上有着极其相似的脸,这实在不得不令人怀疑……” 赵崇裕瞳孔微缩:“怀疑什么?” 伏太师跪伏在地:“也许李云璟同皇家有什么牵扯。” 赵崇裕缩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着抖,他道:“此事只是你我猜测,未有定论之前,且不要有任何动作。太师,今日之事,出了这间屋子,便再不许同任何人提起。此事朕自有成算。” 伏太师再拜道:“老臣遵旨。” 知道了李云璟的身份,赵崇裕总觉得心里闷闷的。索性推门而出,往后院园子里逛逛。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项冬青在园子里舞剑。 赵崇裕驻足看了会儿。不知是否受今日听到的那件事的影响,他越看项冬青,越觉得他的气势很像行伍之人。他坐卧站立皆有章法,如不刻意去观察则很难察觉。 赵崇裕的目光并不隐晦,项冬青很快便察觉到了。他收了剑冲他微微行礼,转身便要回屋去。 “项爷。”赵崇裕突然开口叫住他。 这称呼吓的项冬青脚底一滑,差点儿没被自己绊倒,他忙回头躬身道:“公子叫我项冬青便是,可担不起‘项爷’二字。” 赵崇裕笑道:“一时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嗯,我见大家都这么称呼你。” 项冬青微微定住心神,道:“不知公子叫在下所为何事?” 赵崇裕张了张嘴,忽然发觉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好问他的。如果正如自己所想,项冬青的心里应该也已经有所怀疑了,或许李家那边已经有了什么动作了。若自己开口去问,恐怕很容易惊了他们。万一做了什么不太明智的举动,到时局面不可收拾,为难的还是自己。 他摇了摇头,索性什么都不问了。便道:“没什么,只是瞧你适才剑招极有气势,便想看看你的剑。” 项冬青有些怀疑,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双手将剑呈上,道:“只是普通的剑而已,公子当心莫伤了自己。” 赵崇裕握着剑柄虚晃了几招,道:“这剑颇有些重量,虽不名贵,但很锋利。” 项冬青道:“公子好眼力,这剑已跟随在下多年。” 赵崇裕对剑并无多大兴趣,看了看便将剑还给项冬青,道:“天晚了,早点休息。”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项冬青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 第139章 翌日清早,陆舟和袁叙白起来随项冬青打了会儿拳,便各自洗漱去吃早饭了。饭后袁叙白找了个地方窝着看话本。陆舟则挑了本没有看过的书坐在书房里读。 赵崇裕照例捧着一摞奏折走到李云璟的位置上坐下,见陆舟读的认真,不由问道:“科举已经结束了,还这么用功?” 陆舟道:“读书也不只是为了科举。”他还得赚积分呀!就目前他师兄这个状态来看,他恐怕要时常开天眼系统锁定师兄了,没有足够的积分可怎么行。 赵崇裕不知陆舟心中所想,只道这少年人竟有如此定力,也难怪他年幼之时就被荀先生看重,后又被王自清收入门下,天资聪慧又肯用功,日后成就必定不低。他只看了看,也没打扰陆舟,便自顾批阅奏折去了。 陆舟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觑着眼睛瞧赵崇裕。那张和李云璟差不多相似的脸突然有些刺眼起来。最近青叔越来越不对劲了,他怀疑和此事有关。遥想当年宋家案发,青叔那般关注,当时他便怀疑李小叔是不是在背后做了些什么。如今见了赵崇裕,埋在心底那颗怀疑的种子突然破土而出了…… 还不等吃午饭,荀湛便下朝回家了。如今皇帝就在他家里住着,他有事禀告直接回家便是,近来倒是不常在衙门。 午后他将陆舟和袁叙白叫来,道:“昨日才考完试,难免有些疲累。今日应该好受多了吧。” 陆舟点点头,袁叙白也不太情愿的点点头。 荀湛就道:“你们将昨日的策文默一份出来,为师看看你们文章做的如何。” 陆舟早有准备,当下便在座位上抽出纸笔默了起来。袁叙白紧随其后,好在他平日虽不着调,但在大事上多少还是靠谱的。 赵崇裕批阅了奏折,便在座位上读书。正好荀湛也在,他便就书中疑问向荀湛请教。 袁叙白分心看了眼,恍惚间总有一种师兄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 陆舟很快就默好了,他将试卷交给荀湛。荀湛问过赵崇裕是否要看一眼,赵崇裕道:“荀先生先请。” 荀湛倒也没客气,低头扫了一眼,见策文的题目是问政,不由诧异了一下。不过想到这位天子的作风,倒也不算稀奇了。 陆舟的文风一如既往,文章观点犀利清晰,且言之有物。他一向主张以法治国,是顾写出这样的文章荀湛并不觉得纳罕。倒是一旁的赵崇裕颇为惊讶。 “……你崇尚法家学说?”他问陆舟。 陆舟道:“非也。我并不主张信奉某一学派的学说,也不主张诸子百家非要分个高低出来。我认为百家应当是平等的,儒之礼义,法之严明,道之自然,墨之兼爱……每一种学说都有自己的主张,而对于各家学说是用之还是抑之,当因时因地制宜。贴合当下国家的现状,有益于国家的运转和百姓的生活,那便是当下适宜的有益的学说,当用之。但这并不代表其他学说就是不好的,只能说他们的主张并不适合当下而已。” “当然,在我看来若能取各家之所长,以儒之礼义教化百姓,以法之严明约束行为,未尝不失为一种好的国策。” 赵崇裕连连点头:“听王自清说你曾对我大陈律法提出异议?” 陆舟道:“学生浅薄之谈,公子见笑了。” 赵崇裕道:“无需谦虚。我问你,如若让你改革律法,你可有什么好的想法?” 陆舟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说道:“学生以为律法当基于国家现状,基于百姓真实生活。学生之前不过就一点浅薄的经历提出了疑问,但若说改革律法,还需体察民情,了解整个国家的现状才行。” 赵崇裕点了点头,又问:“听说你想当提刑官?” 陆舟迎上赵崇裕的目光,毫不犹豫的说:“是!” “那你想进刑部历练么?” 陆舟摇了摇头:“我想到地方上去。” 赵崇裕就问:“为了你师兄?” 陆舟道:“是,也不是。我一开始便希望到地方为官。地方上公务繁杂,又常与百姓打交道,可以更好的体察民情。就算日后要做提刑官,也需了解世情世事。即便是当提刑官,也避免不了要和人打交道,而许多的案子根源上也都是人情世故。” 赵崇裕道:“你的想法总是那么与众不同。陆舟,我很看好你,希望殿试你不要让我失望。” 赵崇裕在殿试前夕回了宫,李云璟就扒着他问:“你明天要亲自上朝么?” 赵崇裕瞥他一眼:“怎么,你舍不得?” 李云璟挠挠头,道:“那可不是。明天不是殿试么,我想看看我师弟。若是你亲自去上朝了,我不就没机会了么。” 赵崇裕就道:“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出宫了,何必急在那一时。” 李云璟道:“不一样的。我师弟口才可好了,我就喜欢看师弟那副扬着下巴颏滔滔不绝的模样,好像浑身都带着光一样。” “哦?”赵崇裕忽然想到前些天陆舟同他论政时那副表情,不由笑道:“的确很不一样。” 李云璟探头过去,小心问道:“我见龙椅侧后方有个小隔室,撂下帘子就能遮住了。我能不能殿试的时候躲在帘子后头……” 赵崇裕眉梢一挑:“在我还小的时候,那是刘太后坐的位置。怎么,你想效仿刘太后垂帘听政?” 李云璟心肝一颤,忙摆手道:“哎呦哎呦可不敢,我,我就是说说。您权当没听见吧。” 赵崇裕就笑:“刘太后都能坐得,你又如何坐不得?明日我便叫张尚庆安排,不过你需乔装一番,免得叫人认出。” 李云璟当场愣住。皇帝竟真的肯让他垂帘听政?!这这这,这不是做梦吧! 赵崇裕见他发愣,忍不住拍他一下,忽然问:“你家那位项爷曾投过军?” 李云璟“啊”了一声,道:“我不知道啊,祖母说他是我父亲旧部,来投奔我家的。” “你父亲旧部?你父亲不是做生意的么?” 李云璟:…… 他抠了抠手,有些不高兴的说:“你诈我。” 不过转念一向,他是皇帝,恐怕在看到自己这张脸的时候就已经派人去把他家祖上十八辈给调查了个干干净净吧。 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直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父亲是干什么的,祖母她也不告诉我呀。不过我猜我父亲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毕竟青叔都那么厉害呢。” 赵崇裕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李云璟一早便知道了李家当年的境况,只怕不会是眼前这样单纯跳脱。那位李老夫人将他保护的很好,他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赵崇裕忽然有些羡慕起他来。 他走到一旁暖榻上,冲李云璟招招手,道:“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李云璟溜溜达达走过去,还顺手端了一盘瓜子儿还有一壶茶水。 赵崇裕平日甚少吃这些零嘴,不过好像陆家人挺爱吃的。他们家院子里的石桌上搁着瓜子和盐花生,大家若在院子里闲聊,便习惯性的抓上一些边吃边说。他也跟着参与了几次这样的闲聊,觉得甚是有趣。便也从托盘里抓了一小把瓜子,一转头见李云璟蹲在一旁。 他道:“你可以坐上来,连龙床你都睡过了,倒也不必如此拘谨。” 李云璟摆摆手,道:“不是拘谨,只是蹲着吃瓜子香的很。我陆大叔就爱蹲着嗑瓜子,我跟他学的。” 赵崇裕问:“陆大叔?陆舟的父亲?” “对呀!陆大叔是我们那儿十里八乡杀猪的一把好手呢。” 赵崇裕没见过杀猪,不过想来应该也不会很好看。他倒是对李云璟的过往有些感兴趣,便道:“你和我说说你过去的生活吧。” 李云璟五官纠结起来:“要说什么呢?” 赵崇裕:“随便说点什么都行。说说你小时候有趣的事儿。” 李云璟道:“我每天都过的挺有趣儿的……嗯,不过小时候在太原似乎过得不太开心,族人们总是很排斥我们,还给祖母气病了。那会儿我不太懂事儿,还差点儿跟着族里那些坏孩子学坏了。所以祖母决定和族里分开,举家搬到溪山村。” 他突然拍了把赵崇裕,兴奋的说:“你吃过烤麻雀么?可香了!我和师弟第一次认识就是因为烤麻雀,我想买他的麻雀,他不卖。然后我们就打起来了……” 李云璟滔滔不绝起来:“……后来我们就学会自己抓麻雀了,但总觉得长大后的滋味不如小时候好吃呢。” 赵崇裕幻想了一下那种情境,忍不住笑了笑,道:“可惜宫里没有烤麻雀。倒是小时候我刚进宫那会儿,刘太后用金丝鸟笼关了一只翠鸟,早知道当初应该将那鸟烤来吃,想来必是别有一番滋味。” 李云璟也煞有介事的点点头:“真的很好吃的。我和师弟在溪山村的时候就捉到了一只翠鸟,可漂亮了,师弟说一定很好吃,我们就给烤了。不得不说,长得漂亮的鸟味道也很不错呢。” 如果陆伯庸听到这话,必定痛心疾首。那可是他的翠鸟呀!当初陆满仓无意中放飞了那只鸟,他原以为翠鸟会自己飞回来的,却不知一去不复返,原来竟是落到某两个无良少年的肚子里头了! 第140章 张尚庆一听说皇帝允许李云璟垂帘听殿试,当下便劝阻道:“皇上,殿试极受各方势力关注,尤其皇上这次突然改革阅卷章程,刘曹两家措手不及,必定要反击回来的。李云璟那样一张脸若被曹端成发现,必定掀起轩然大波呀!” 赵崇裕就扭头问李云璟:“你怕死么?” 李云璟脱口而出:“当然怕了!” 张尚庆才要松口气,便听李云璟又说道:“所以我会好好伪装不被那曹老太监发现的。” 张尚庆:…… 他暗暗瞪了眼李云璟,心说作的紧死的快,此事必是这臭小子撺掇的皇帝,他们家皇帝明明以前很稳重的,自打这李云璟进了宫,皇上就想一出是一出,愈发任性了。 李云璟连皇帝的龙椅都做过,还怕张尚庆瞪他么?他索性也瞪了回去,然后屁颠屁颠跑到赵崇裕身边巴巴的献殷勤:“皇上放心,我可会演戏了。你不在宫里那段日子,那曹老太监没少往您这儿来,不还是被我忽悠的团团转么!” 似是想起曹端成被李云璟捉弄的事儿,赵崇裕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张尚庆瞪着眼睛瞧自家皇帝,他有多少年没有见到皇帝笑了。这李云璟幸亏是个男儿身,如若是个女子那必定是个将他家皇帝迷的团团转的祸国妖妃。 “妖妃”李云璟随手抓了一把瓜子儿,剥了皮,把瓜子仁儿搁在手边的小碟子里,道:“皇上您吃。” 赵崇裕瞥他一眼,道:“你剥瓜子皮动作很娴熟。” 李云璟摆摆手:“熟能生巧啦,我师弟爱吃瓜子仁儿,我常给他剥。” “你对你师弟很好。” “自家师弟,可不得好好宠着。” “你还给别人剥过瓜子仁儿么?” “给我祖母剥过呀,再就没有了。” 赵崇裕嘴角牵起一抹笑,忽然觉得今天的瓜子仁似乎别有一番滋味。 …… 大早上,刘皇后过来看李云璟,没想到竟碰到了皇帝,她还讶异了一下。转而想到今日似乎是殿试,皇帝该当回来的。 赵崇裕都听张尚庆说了,近来刘皇后常往养心殿来同李云璟说话,要不是张尚庆一直守在一边,赵崇裕都要以为皇后给他戴绿帽子了。不过据张尚庆所言,这李云璟似乎还给刘皇后出主意,教她如何留住皇帝的芳心…… 反正赵崇裕对这种行为是很一言难尽的,但此举阴差阳错的让刘太后以为皇帝和皇后感情好了,后宫的风向似乎也隐隐有些变了。刘太后近来稍有些宽松,便是科举阅卷突然大改一事,刘家虽事后搞了些动静,但刘太后并未出手,此事很快就被赵崇裕压了下去,也未叫刘曹两家掀起什么风浪。许是刘太后在等刘皇后肚子里的好消息,不想在这种时候大动干戈。 如此一来,反倒省了赵崇裕不少事儿。所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宫中流传帝后感情和谐一事,反正也只是传言罢了,传言又不会让皇后凭空生个孩子出来。于己亦没有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 因此,赵崇裕对刘皇后的态度倒是稍显宽厚了些,不似以往那般冷冰冰的了。刘皇后心内欢喜的不行,还暗暗给李云璟递了个感激的眼色。 她听说李云璟要跟着皇帝一同上朝,立马说道:“论化妆这事儿,我们女儿家最擅长了。不如就让臣妾给李公子上妆吧,一准儿让人瞧不出。” 赵崇裕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只道:“要快些,别误了上朝的时辰。” 刘皇后福了福身。张尚庆立马将妆盒呈上,便见刘皇后在李云璟脸上比了比,然后拿起粉黛之物在脸上描描画画,不过片刻,李云璟好似换了个人似的,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惊奇。 刘皇后在皇帝这里刷了一波好感,便乖巧的退下了,还不忘吩咐大宫女:“杜鹃,注意着些姑母那头的动静,若有什么不对的速速来禀。” 杜鹃自然是听皇后的,但她还是劝了一句:“皇后娘娘,我们毕竟出身刘家,皇上和刘家水火不容。起初娘娘进宫时皇上根本不把娘娘放在眼里,哪怕时至今日,娘娘入宫多年,皇上即便留宿也不过是给太后那边做做样子。皇上防刘家防的紧,娘娘便是再对皇上好,皇上也不会领娘娘的情的。我们在宫里全都仰仗太后和刘家,如今我们却帮着皇上隐瞒太后,若事后被太后发现,娘娘必要被太后责骂了。” 刘皇后对此却很是淡然,她道:“我虽是闺阁女子,但却并非不通世情。刘曹势大,把持朝政,皇上没有一天不在受威胁,他不会允许刘家继续壮大。民间对我刘家似乎也颇有微词,家中几位兄长的做派你也是看到的,如若不是刘家罩着,依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怕早就被砍了脑袋。那些被他们欺辱的百姓又是何其无辜。“ “我虽出身刘家,但我如今是一国皇后,我要做的是和我的皇帝夫君并肩作战,让大陈的天下长长久久。哪怕皇上不信我,但一国皇后该尽的责任和义务我却不会忘。姑母摄政,本就是犯了忌讳的事儿。” “咱们这位皇帝并非池中之物,他一心想废了刘家,不达目的他不会罢手的。哪怕没有我,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到了那一天,刘家依旧不会有好下场。可如果我能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帮到他,也许在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至少还可以请求皇上宽宥刘家那些无辜的人。” 杜鹃眼下虽然还不能理解刘皇后的想法,但她打小就跟在刘皇后身边,忠心自不必说,她道:“奴婢不懂娘娘说的那些责任,不过奴婢会尽力去懂的。娘娘放心,奴婢会好好瞧着的,准保不让太后发现皇上的秘密。” 皇上的“秘密”李云璟此刻正一脸兴奋的在龙椅侧后方的小隔室里坐着,透过一点缝隙往大殿上瞧。 李云璟在成都府时倒是经常和陆舟还有大头在提刑司衙门的屏风后头蹲着,听王提刑审案,他还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过那时的他恐怕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蹲屏风还能蹲到皇帝这里来,这就不单单是有意思了,还很刺激呢。 此刻进入殿试的学子们都已经落座了,他一眼就叨住了坐在前面的陆舟,然后就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师弟对待功课素来认真,李云璟忍不住连呼吸都轻了起来。 彼时阳光透过大殿的门打进来,在阳光下,陆舟长长的睫毛像是两团茸毛忽闪着,毛茸茸的,好像挠在李云璟心尖尖上一样,痒痒的。 “从来没和师弟分开过这么久呢……”他兀自叨咕着。 殿试的试卷呈上来后,赵崇裕只是粗粗看了看。他并未让学子们退下,而是挑了几份他比较中意的答卷,然后当场点了那学子的名字上前答话。 以往的殿试并没有这一道程序,满殿学子当即便有些慌乱起来。倒是陆舟和袁叙白一脸淡定,毕竟皇帝他们最近天天见,早就免疫了。 之前荀湛关于整顿吏治的折子,赵崇裕一直搁在手里,并未拿出来同朝臣讨论。但他既已决心逐步整肃朝纲,此事早晚都要提出来。所以干脆趁着今日殿试,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满殿学子。 若说策文的考题是问政,学子们还有时间思考落笔,将一些敏感的话题自动过滤掉,换上华丽却并无内涵的遣词造句。但殿试之上,皇帝亲自提问,如若顾左右而言其他,必定会惹的皇帝不快。有几名学子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有几名倒还称得上镇定,到陆舟这里,那就可以用泰然自若来形容了。 朝臣们对这个少年人也很是看好,但鉴于陆舟那篇策文踩到不少朝臣的痛脚,倒也有些人对他持否定态度。 “……学生以为,整顿吏治,必先整顿人心。人心若偏移,规矩章程于他们而言也不过一纸空谈。为官当常思常反省,在公务上是否尽职尽责,对待治下百姓是否做到尽心尽力……官员当依照自省书来调整约束自己的言行,如若表里不一,无法做到自省,那么此人便也不适合为官……” 赵崇裕一边听陆舟的回答,一边看一众朝臣的脸色。尤其是刘秉,一张脸仿佛水墨画似的,五彩斑斓。 如果官员们都能像陆舟说的那样去反省自身,就不会有今日刘氏摄政,亦不会养出那么多尸位素餐的国之蠹虫来。赵崇裕暗自握了握拳,在心里暗暗发誓,他此生定要肃清官场,造一个太平盛世。 李云璟直到回了养心殿都觉得脚步飘飘忽忽的,他扯着赵崇裕的袖子嘿嘿傻乐:“怎么样,我师弟是不是可厉害了!状元之才,他担得起吧!” 赵崇裕点点头。陆舟的能耐他早就见识过了。改革科举阅卷且不说,今儿大殿上又提出让官员写自省书,鬼点子一个赛一个,真要是让他身居高位,只怕他手底下那些官员哭都找不着调。 不,那些蠹虫们必定不会让陆舟这样的人平安晋升的。也许他会碰巧在上任途中被刺杀,也许他会不小心在鹿鸣宴上喝醉了酒摔进河里溺亡……总之那些人若不想他活着,自然有的是办法。他犯了众怒。 树大招风。 第141章 殿试结果出来的那天李云璟傻眼了。 他掐着腰一脸怒容的在养心殿里来回踱步,一边碎碎念道:“什么破皇帝,居然一点儿都不讲信用!亏得我还给他剥了好几碟的瓜子仁儿!” 张尚庆忍不住捏着眉头道:“我说祖宗呦,您能不能别晃了,晃的我头都晕了!” 李云璟正忿忿不平的时候,赵崇裕溜溜达达的回宫了。李云璟当即把他堵在门口,一通狂喷:“怎么就探花了!怎么就探花了!!不是都说好了么,我师弟是状元的!” 赵崇裕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整个人都是懵的,他眨眨眼,而后道:“跟谁说好了的?” 李云璟掐腰道:“殿试那天我们就说好了呀,我师弟答的那么好,我就说我师弟是不是担得起状元之才,你点头了呀!” 赵崇裕就道:“我说他担得起状元之才,可没说就让他当状元啊。” 李云璟:…… 他道:“我不管,反正我师弟必须是状元,那天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你这样做是在搞黑幕,我不服气!” 张尚庆见他说的有些过分了,忍不住‘咳’了一声,道:“怎么跟皇上说话的,还不快退下。” 李云璟气鼓鼓的,嘟囔道:“咋着,做了亏心事还不许人说了!” 赵崇裕倒是无所谓,反正这李云璟在他身边一向没什么规矩。他道:“你就这么想让你师弟当状元?” 李云璟就道:“当然了!我师弟还这么小就当了状元,这若是传回去那可是我们溪山村的荣耀,便是整个德阳县都要跟着沾光的。” 赵崇裕抬步进殿,李云璟立马跟上,像个小媳妇似的亦步亦趋。还问:“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还没放榜呢吧。” 赵崇裕道:“是没放榜。不过我不会更改结果。陆舟的确担得起状元之才,更担得起状元之名。但你要知道,陆家在朝中根基还太浅。他若出头,难免会沦为众矢之的。那篇策文加上殿试的回答已经让许多朝臣对他心生不满了。” 李云璟就道:“可我师弟说的没错呀。那些对师弟心生不满的朝臣多半都是些尸位素餐,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员。皇上不惩处他们,反倒要压制仗义执言之人,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赵崇裕敲了他脑袋一下:“看来是宫里的珍馐美味让你脑子锈住了。” 李云璟哪是什么都不懂。他当然知道皇帝在顾虑什么。师弟为人刚直,而过刚易折,皇帝也是出于保护师弟才这么做的。他发泄这一通只是因为不甘心罢了。 赵崇裕见他不吱声了,便笑道:“不闹了?” 李云璟翻了个白眼儿,往脚踏上一坐,道:“我又不是什么无理取闹之人。不过殿试也结束了,眼看就要放榜了,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宫呀!前三甲要跨马游街的吧,我想看师弟游街。” 赵崇裕自然知道跨马游街之事,但他也不曾看过,想来是很热闹的。便道:“我与你同去吧。” 张尚庆:…… 他硬着头皮道:“皇上,状元游街,街上围观百姓众多,这实在太危险……” 赵崇裕摆摆手:“不妨,我们不去街面上,你可命崔孝礼提前包下酒楼包厢,朕只在包厢里看看。” “那日必定人多眼杂,若叫人看到皇上……” 赵崇裕道:“阿璟依旧做伪装,朕也会拾掇一番,轻易不会让人认出。” 张尚庆:…… 行吧,称呼都换成‘阿璟’了。 李云璟和赵崇裕是当天吃过早膳后出宫的,彼时街上已经围了好多人了。好在崔孝礼提前定了包厢,他们倒不必出去挤。李云璟推开窗,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寻找陆舟。 崔孝礼忍不住道:“李公子,这时候人还在礼部等着呢,您就是整个身子都飞出去了也看不到的。” 李云璟收回身子,道:“我那是探出头去沾沾人气儿,宫里太闷了。” 赵崇裕:…… 他忍不住吐槽:“是挺闷的,闷到跟宫女学扎花儿,你也是够闲了。” 李云璟捧着粉红色的绸花道:“这是送给师弟的!戏文里都说了,游街是要投花儿的,师弟是探花郎,这不是更配么。” 崔孝礼挠挠头,解释道:“一般都是女子在窗口投花,若投到哪位郎君手里,那郎君又恰好接了,说不准还能成就一段姻缘呢。” 李云璟瞪圆了眼睛,再往外探头瞧,忽然发现这四周窗口果真都给各家的小丫鬟们占了……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师弟是大陈最年轻的探花郎,又丰神俊朗的,必定招不少女孩子喜欢。而且师弟也有十七了,在溪山村,像师弟这个年纪也该开始相看了…… 赵崇裕突然感觉包厢里的气氛凝滞了,他就问李云璟:“你怎么好像不开心了?” 李云璟揪着绸花,微微眯起眼睛:“我在确认一件事。” “何事?” “感情的事,你不懂。” 赵崇裕:…… 他还想再问,忽听人群起了骚动,崔孝礼大嗓门道:“来了来了!” 李云璟立马甩掉心事,扒着窗户往外看。果然听见官差敲锣的声音,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吸气声。 “你看那马上的小探花郎,多俊呐!” “……探花郎!探花郎!” 赵崇裕眉梢一挑:“你师弟倒还挺受欢迎的。” 李云璟瞄着骑着高头大马,被人群簇拥着的陆舟,漫不经心道:“如若是我在下头游街,同样会受欢迎的。” 赵崇裕看了看他那张脸,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 “哎呀,探花郎不接我的花儿!” 李云璟眯缝着眼,觑着陆舟快靠近这里了,忙把绸花捧在心口,微微感受了一下风势,见着人来了,立马将绸花丢了出去。 陆舟恰好在这时抬头,无比精准的接住绸花,小心的捧在手里,然后冲着窗口挥了挥手。李云璟眼睛一亮,知道是师弟认出他来了,也忙大力的朝师弟挥手。 众女子见陆舟接了绸花,纷纷扭头去看李云璟所在的窗口,想知道探花郎接了谁的花儿。却见一粉衣女子此刻正奋力挥舞着手臂,全然没有半点闺阁女儿的矜持,忍不住吐槽:“探花郎竟然好这口?” “瞧着脸蛋儿倒是极漂亮的,就是仪态一言难尽了些。估摸着是哪家土财主的小姐吧。” “啧啧啧,我们这些官宦人家的女儿他瞧不上,反倒瞧上那样的货色。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张扬,定是那胸无半点文墨的暴发户了。真不知小探花郎是什么眼神儿。” 李云璟倒是没听见旁人说的,反倒是赵崇裕拽了他一把,道:“你今日扮的是女子,好歹矜持一些。” 李云璟一直望着街上,直到陆舟远走他才依依不舍的把头缩回来,道:“又不是我愿意穿女装的。” 赵崇裕问:“我见陆舟适才冲你挥手了,你托人告诉他今日要来看游街了?” 李云璟就道:“我倒是想告诉,可没人给我跑腿呀。”说着还瞥了眼张尚庆。 张尚庆:…… “我和师弟那叫心有灵犀,我早就告诉过你,就算是我化成一把灰,我师弟都认得出我。你没看师弟只接了我的绸花儿么!” 赵崇裕摇了摇头,笑道:“游街也看完了,你回家吧。” 李云璟点点头,突然猛地顿住,瞪着眼睛瞧赵崇裕:“真的?” 赵崇裕点头:“君无戏言。等陆舟授官后,你们就离开京城吧,最近不要出门去逛。陆舟眼下是炙手可热的探花郎,京里不少势力都盯着他呢,你自己要小心些。如若被人发现了,朕恐怕也未必保得住你。” 突然就回家了,李云璟有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扭捏了一下,道:“我在宫里留了好些话本,是师弟托我先生给我带进来的,还挺好看的。你要是自己在宫里觉着无聊了就看看吧。以后碰到好看的话本我会再给你送的。” 赵崇裕看了他一眼:“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李云璟捏着手指头道:“只是一点点吧,毕竟你对我还不错,也没有砍我的脑袋。还有宫里的膳食还是很不错的。对了,你的皇后人也不错,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和她相处,不然诺大的皇宫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那多可怜。” 赵崇裕听着他絮叨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你要是不想回家了,就跟我回宫吧。” 李云璟立马闭嘴,拱手道:“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赵崇裕:…… 崔孝礼憋着笑,给李云璟指路道:“酒楼后巷有辆马车,是我提前安排好的,车夫会将李公子送回梧桐巷。” 李云璟冲崔孝礼竖起大拇指:“崔统领是个周道人呐。” 才一推开门,似是想起了什么,李云璟忽然回头问赵崇裕:“你想吃烤麻雀么?” 赵崇裕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李云璟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道:“等着,我给你安排!” 赵崇裕也笑了,大声应道:“好,我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陆舟:探花郎风评被害~ 第142章 马车才一停到梧桐巷,李云璟就迫不及待的跳下车,推开门大声喊道:“我回来了!” 这一声吼直接惊飞了树上栖息着的鸟雀,而后便是让人窒息的安静。 后院扫院子的仆人似是听着什么动静,忙小跑到前门去,见门口站着那人,忍不住吃了一惊,打量好半响,才吭吭哧哧开口道:“请问这位小娘子,您是裴公子的家人么?” 小娘子?裴公子? 李云璟当场愣住,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换衣服呢。至于那裴公子,还用说么,当然是过去一直住在他家的赵崇裕了。 他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问仆人:“家里人呢?” 仆人笑道:“我家小四爷高中探花郎,今儿跨马游街,家里人都去瞧热闹了。小娘子赶得巧,小的也是才从街上回来,正准备出门采买呢。我家夫人要给小四爷好好庆祝呢,若是小娘子晚来些时候,家里可就没人啦。” 仆人见李云璟一路直奔东院,忙道:“小娘子留步,这是我家几位小郎君的住所,您……” 李云璟一把撩起衣袖,吓得那仆人赶紧背过身去,道:“小娘子可使不得呀,这这这,小的可是成了亲的……” 李云璟又一把将人薅过来,恶狠狠道:“谁是小娘子!你好好看看,我是你家李少爷,我要回我自个的房间换衣服!” 那仆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瞧了一会儿,看到李云璟手臂上暴起的青筋,这才猛地张开眼,道:“真是李少爷!哎呦,李少爷您这些天都干嘛去了呀,怎这样一副打扮?” 李云璟摆摆手:“说来话长,我得趁没人回来赶紧把衣服换了。你不许和人说起我这副打扮,记住没!” 仆人憋着笑点头,然后道:“今儿可是双喜临门,小的这就出去采买,小四爷知道李少爷回来一定很开心。” 游街倒也没多久时间,家里的人便陆陆续续的回来了。李云璟就坐在院子里,一脸矜持。 先是袁叙白,他进院子瞧见李云璟,忙躬身恭敬行礼道:“裴公子。”紧跟着便溜回去了。还小声嘀咕着:“怎么感觉皇上今天怪怪的。” 李云璟:……个大傻子! 不大会儿陆雨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盛儿一见李云璟,立马飞奔过去喊道:“裴叔叔……”声音戛然而止,他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然后探着小脑袋小心翼翼的问:“是李舅舅?” 陆雨也瞪着眼睛看了会儿,瞬间红了眼眶:“阿璟回来了?” 李云璟忙站起身道:“师娘,是我!” 陆雨偏过头抹抹眼泪,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张罗饭。四郎和你先生在后头呢,马上就到家了。” 袁叙白在屋头听着动静,忙推门出来,瞪着眼睛道:“师兄呀!” 李云璟哼了一声:“你错把皇帝拉回家,这会儿我坐在跟前你竟又把我当成了皇帝,看来你师兄在你心里也没多大分量么。” 袁叙白挠头嘿嘿笑道:“这不是习惯皇上在咱家了么,再说你适才坐的端端正正的,又一脸严肃,若不细瞧可不就跟皇上一个模样!” 李云璟这些日子一直假扮皇帝上朝,一举一动难免带了几分赵崇裕的气质,袁叙白第一眼没认出倒也在情理之中。 “师兄,这回就一直在家了吧。” 陆雨也看着李云璟。 李云璟点点头:“皇上答应让我回家了,还说等给师弟授了官,就让我们一同离开京城。” 陆雨就道:“这么说四郎是定好了要外放了。” 李云璟就点头:“皇上是这么说的,至于外放到哪儿,皇上没提。” “那我呢?皇上有说如何安排我么?”袁叙白问。 李云璟就道:“你又不是前三甲,皇上恐怕一时还想不起来你。” 袁叙白不乐意了:“就算不是前三甲,好歹我也是进士吧!” 师兄弟又开始了日常拌嘴,正好这时荀湛和陆舟也回来了。 李云璟立马扭头,一脸激动的道:“先生,师弟!” 荀湛点了点头,道:“回来就好,这段日子你在家里尽量不要出门去,待四郎的官位落定了你们即刻出京。” 身后的项冬青闻言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家人难得团聚,梧桐巷小院又像往常一样热闹起来。直到夜深李云璟都还睡不着,拉着陆舟不停的说话。 陆舟就道:“师兄,熬夜不好的。会变丑。” 李云璟:…… 然后便见陆舟掏出一小罐香膏来,道:“你试试这个,就抹在眼睛周围,我觉得还挺好用的。” 李云璟拧开盖子闻了闻,惊讶道:“好香呀!这是干嘛的?” 陆舟道:“眼霜呀!”说着用手剜了一点儿然后揉开在眼周打转,道:“你就像我这样打圈按按,早上起来眼睛都不会肿了。” “真有这么神奇?”李云璟宝贝似的收了起来,他对师弟拿出来的东西一向不敢轻视。“贵么?” 陆舟算了算积分,这好像是当初让七七替他消费积分时买的:“好像还挺贵的。” “那一定很好用。”李云璟给与肯定。 陆舟:…… 李云璟在梧桐巷也就住了一晚,对于自己这个房间甚至还没有皇宫养心殿来的熟悉,以至于他第二天很早就醒了,然后翻来覆去了一会儿,怎么都睡不着了。干脆就起床去院子里晃。 树上鸟雀叽叽喳喳的叫,清晨都变得热闹起来。李云璟在树下驻足,盯着那鸟窝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揪住路过的仆人问:“家里有大网么?” 仆人挠挠头:“少爷说的是什么网?小的先前拾掇院子时好像在杂物房看到一张渔网,许是前头住在这院子里的主人家留下的。不过那渔网有些破了,恐怕不大得用。” 李云璟就道:“没事儿没事儿,你去拿过来,我看看能不能补。” 仆人应了一声,不大会儿功夫就把渔网找了来,道:“这渔网一直没人收拾,太脏了。小的先去洗洗,回头再给少爷拿过来吧。” 李云璟点点头:“有劳你啦。” 仆人忙躬身道:“不敢当,这都是小的应该做的。” 科举已然放榜,荀湛给几位弟子布置的功课也相应的减少了一些。是以大家早上并没有起很早。太阳已经露出头了,方才听着接二连三的推门声。 陆舟打着哈欠出门时,正见李云璟坐在院子里织渔网,不由惊讶道:“师兄要去打鱼?” 李云璟认真的穿针引线,闻言答道:“我想抓鸟。” “抓鸟?师兄要吃烤麻雀了?” 李云璟就道:“给皇上准备的,他都没有吃过烤麻雀呢。” 陆舟:…… 他看了看李云璟,师兄认真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不过他师兄很少认真。所以陆舟多看了一会儿,方才问道:“师兄对皇上还挺好的。你喜欢皇上?” 李云璟懵了一下,而后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昨夜辗转难眠,似乎真的有想到宫里的皇帝。想他殚精竭虑的和刘太后周旋,想他一个人在冰冷的皇宫里,谁都不敢相信…… 他垂下眼帘,道:“我也不知道,总之我不讨厌他。” 陆舟就问:“皇上有问你什么么?” 李云璟道:“他问我家里的事儿,不过更多的都在问我小时候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儿。他好像过得很不开心,张尚庆说他从不笑的。” “所以你抓鸟是想让皇上也尝尝你小时候喜欢的味道?” 李云璟点头:“我许了诺的,要给皇上烤麻雀吃。” 陆舟想了想,说:“光吃也没甚意思,一起去抓才有趣味。” 李云璟扭头看他:“师弟的意思是……” “伏太师在城郊有庄子,我们邀请皇上一起去伏太师的庄子上玩儿,我们和皇上一起抓麻雀烤麻雀,这样一来,皇上对烤麻雀的味道会更深刻的。” 李云璟想了想,说:“还可以抓兔子!”他放下渔网拍拍手,道:“我这就去给皇上写信,我们一家都去伏太师庄子上玩儿。” 第一次收到邀请的赵崇裕盯着那信看了许久,嘴角的笑意始终没有落下。张尚庆见皇上高兴,忍不住问道:“是有喜事儿了?” 赵崇裕道:“阿璟和四郎约我去伏太师庄子上郊游。” 张尚庆:……怎么又勾搭皇上出宫去! 赵崇裕知道张尚庆担心什么,道:“只在伏太师庄子上,不必担心什么。朕当天会回宫的。你可以提前叫崔孝礼安排防卫。” 皇上都这么说了,张尚庆也只得听从吩咐。 赵崇裕写了一封回信,表示自己很期待接下来的郊游。紧跟着李云璟又给赵崇裕回了一封信,将当天郊游的安排都列了出来,还表示皇上如果有其他想体验的可以加在上头,他们会安排的。 赵崇裕表示对这个计划很满意,随他们安排就是。 然后陆舟就拿着皇上的信去找了伏太师。作为庄子的主人,伏太师竟是最后一个知道他的庄子被征用了,而且还给安排的明明白白。 …… 第143章 溪山村。 何氏一边哄着小女儿雀儿在院子里头晒太阳,一边洗着衣服。家里几个半大小子都去学堂了,院子里清净的很。 吴氏在厨房备饭,蒋氏和陆满仓在屋头盘账。开春后陆大郎接替陆二郎去绵州一带经营茶楼,陆二郎则去田里安排佃农做活了。家里的人各司其职,各项事情安排的井然有序。 “大嫂,我昨儿个让二郎进城去打了个银锁,回头你给喜儿一并寄过去。她生孩子我都没去,就当是他二婶一点心意。” 吴氏爽快应下,道:“喜儿之前来信,说他家相公郑礼可能要调职了,目前还没有收到京里的消息,不定去哪儿呢。” 何氏喜道:“是要升官儿了?” 吴氏压着嘴角笑意:“还没定呢,也许是平调。不过若换个大县,那也算是升了吧。” 何氏道:“郑礼这孩子一向稳重,如今咱们大妹夫便在京城,大嫂不如给大妹夫写封信,好叫他照应几分。” “这样好么?” 何氏道:“这有什么的,我们都是一家人,相互帮扶不是很正常的么。何况郑礼又不是那等好吃懒做之人,他有真才实学。起初大妹夫对郑礼也很是看好呢。” 蒋氏听着两媳妇说话,也道:“二郎媳妇说的在理,一家人不必分的那么清楚。郑家同我们一样都是农户出身,在官场上更没人帮扶。如今我家女婿有这个能力,能搭一把手的时候倒也不必藏着掖着。大女婿是个有主意的,且让他看看,不妨事的。” 吴氏高兴的应道:“成,那我回头问问喜儿。” 正说着话,忽听村道上敲锣打鼓的,村民们也都纷纷出来瞧热闹。雀儿探着小脑袋出去看,然后回头道:“娘,是当官儿的!” 何氏道:“是村里又有什么事儿了?春耕不都过去了么,还能有啥事儿呀。” 她是个好信儿的人,干脆撂下衣服甩甩手也出去看了看,眼见着那官差队伍直奔自家来了。打头的好像还是袁知县的长随章律。 章律见着何氏,忙拱手道:“恭喜陆二嫂了!” 何氏一脸懵:“恭喜我啥?” 章律就乐道:“是恭喜陆家,您家四郎高中探花了,我们衙门收了信儿,这不是赶紧来报喜嘛!” 何氏脑子一懵。倒是屋里的老两口听着动静匆匆忙忙的小跑出来。陆满仓瞪着一双牛眼问:“你说啥,我家四郎高中了?!” 章律道:“可不是,我大陈最年轻的探花郎,京里都炸锅了!” 围观的村民们倒吸了一口冷气,都知道□□郎读书好,可也没想到竟读的这么好呀! 村长得了消息一路小跑过来,高兴的合不拢嘴:“这可是我溪山村的大喜事儿呀,五叔,必须开祠堂祭祖宗!” 陆满仓都没缓过神儿来,反正村长说什么他都点头,那一整天他都是晕晕乎乎的。 直到傍晚陆二郎从田里回来,捏着从茶楼取回的信,道:“四郎可真有出息呀!” 陆满仓这才有种脚落了地的踏实感。 “那四郎这是要留京里当官了么?大女婿在京城,若都留下了相互还能有个照应。” 陆舟给家里寄的信当然更详细了,陆二郎就说:“四郎说皇上会给他外放出京。” 陆满仓有些担心:“就他自个出去呀?” 陆二郎道:“李少爷跟着呢。” 蒋氏道:“四郎很快就被授官了,这便算是自己立业了。岂能总被人照顾呢,他总要自己立起来的,不然如何治理好地方。” 陆二郎就拍他娘的马屁,道:“还是娘懂的多。” 陆满仓就瞪他,然后问:“四郎有说外放到哪儿么?中间能不能回家一趟呀?” “呦,那可没说,许是还没定吧……” 陆舟这封信是放榜那天写的,那时他的确不知道外放到何处。不过没过多久上头的旨意便下来了,他被外放去登州府下辖的平县做知县。而袁叙白则留在京城。 他不由羡慕道:“皇上怎不把我也外放了去。” 陆舟就道:“我倒觉得皇上挺仗义的。你想呀,皇上在我家住了许久,一定知道你脑子不大灵光。若真把你外放出去,又没有你两位师兄在身边,必定会被我们的政敌下套算计。把你留在京城,有先生照应着才是对你好呢。” 袁叙白不服了:“谁说我脑子不灵光了!脑子不灵光还能考中进士么!” 李云璟道:“你就知足吧,在京里同先生和师娘住在一起,不挺好么!” 袁叙白已经想象到自己做了官还要听先生教诲,还要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那些惨状了。忍不住哀嚎一声。 临出京前,赵崇裕应邀而来。他看了一圈没见李云璟,不由好奇道:“阿璟呢?”目光却落在面前一个身形同他差不多的男子身上。 那男子嘿嘿一笑,道:“怎么样,是不是认不出?”这可是师弟专门给他搞的□□,他只在侠义话本里看到过,都是江湖人惯用的把戏。 赵崇裕忍不住赞道:“好伪装!” 李云璟道:“那行了,人齐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赵崇裕倒也不是不曾出过宫的,礼部每年都会安排狩猎,只是往往都有朝臣们跟着,便是骑射也没多大劲头。可这次不一样,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完全只是来放松心情的郊游。就连两旁颇为枯燥无趣的官道都变得可爱起来。 这次是几个年轻人张罗的,虽然征用了伏太师的庄子,但伏太师和荀湛很识趣的没有跟过去。伏太师将自家庄子里的人撤了出去,让崔孝礼换上禁军的人。为的就是让皇上好好的放纵一番。 赵崇裕自然体会到了大家的用心,心中也不由升起一股热浪,好像自己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孤单,其实还有很多人真心的对待他。 李云璟从仓库里拖了一袋子陈米出来,道:“皇上,快过来呀,我们要布陷阱了!” 赵崇裕闻言走过去,见他用稻谷,不由道:“这未免有些浪费了。” 李云璟就道:“这是陈米,我们不多拿,只拿一捧撒过去便是,最后抓完麻雀会把米收回来再去喂鸡的。” 赵崇裕便松开眉头,然后道:“我们今天玩儿的尽兴些,你们也不必叫我皇上,便叫我名字吧。我小时候……母妃都喊我阿裕的。” 他一时怅然,似乎这两个字离他已经很遥远很遥远了。 李云璟当即便道:“行,阿裕,你帮我把那边的破碗拿过来,我倒些米。” 赵崇裕转了转,果真看到一个缺口的碗,他也不嫌弃脏,捧着碗就过去了。 陆舟这时喊道:“师兄,好了没有!我们桩子都打好了!” “就来就来,别催啦!” 陆舟和袁叙白钉好桩子,李云璟便把米分散开洒到中心地带。然后拖过渔网道:“阿裕,你扯着这边的角,就跟这儿蹲着,我们几个去另外三边。” 赵崇裕乖巧点头。 四人拒守四方,李云璟和袁叙白刻意将往高抬,而后便钻到林子里守着。抓鸟不光是个技术活,还是个耐心活。巧的是赵崇裕最有耐心了。 等了好久,眼看着一堆麻雀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从一开始的警惕到后来的不屑一顾。赵崇裕知道机会来了。 四人眼神交汇,巨网瞬间落下…… 陆舟架起了火堆,四人围坐一团。 赵崇裕道:“捕鸟倒和狩猎有异曲同工之妙,你看这麻雀虽然精,但还是受不住诱惑,几次下来便以为这附近没有陷阱,便召唤同伴来偷米吃,从而放松警惕,被我们一网打尽。” “人性又何尝不是如此。”陆舟一边接话,一边往烤麻雀上洒盐料。不大会儿功夫香味就出来了。 他将烤好的第一只麻雀给了赵崇裕,赵崇裕浅浅的尝了一口,不由说道:“果真别有一番滋味。” 李云璟还给他递了青果子,道:“也别光吃烤麻雀,吃多了上火,这青果子可甜了,你也尝尝。” 赵崇裕接了过来,举目望了望四周,说:“伏太师这庄子倒是不错。” 李云璟道:“还成,不过京城附近没有特别高的山,这就少了许多乐趣。不过我适才看了一圈,这庄子附近的矮山上倒有不少野山鸡和兔子,我们一会儿上山去打些野味,我师弟做叫花鸡也老香了。” 赵崇裕有些期待。 李云璟还用手臂碰了碰他,冲他眨眨眼道:“我昨儿还给你做了弹弓呢。” 赵崇裕笑道:“多谢你了。” 赵崇裕没玩儿过弹弓,不过他天资聪慧,又有几分功夫底子在,上手倒是极快。 “那边!阿裕那边,打!” 赵崇裕瞄准,微微觑着一只眼,‘嗖’的一声射出去,那野山鸡当场便惨叫一声。 李云璟顶着根儿草从林子里钻出来,竖起大拇指道:“阿裕厉害了,才一上手就打中了!” “师兄,兔子,快别让它跑了!”陆舟在那边喊了一声。 紧跟着便响起袁叙白的声音:“师弟的剁椒兔肉啊啊啊啊!” 赵崇裕一听,立马举起弹弓,当即打中了兔子的腿。李云璟一把扑过去,拎着两只兔耳朵晃了晃,大笑道:“阿裕双杀啦!” 笑声在山间回荡,赵崇裕又想起多年前那个梦来。 梦里的少年也是这样大笑着,他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他能感受到他的快乐。而如今,梦里那张脸似乎变得清晰起来,渐渐的和李云璟那张熟悉的脸重合在一起…… “太原李氏……”赵崇裕忍不住喃喃,他一定要查到当年李家旧案的真相! 第144章 登州府平县。 萧卓维靠在浴桶上,水汽蒸腾。他漫不经心的用手指敲打着浴桶边缘,问身边的侍从德禄:“东西找到了么?” 德禄小心答道:“没有,平县县衙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有找出来。” “孟璋在平县可还有其他信得过的人?” 德禄道:“小的一一排查过,这孟璋当初是独自赴任,老家在潭州,妻儿老母也都在潭州生活。他家清贫,官场之中并无依仗,在平县也没什么好友。据衙役说,这孟璋平素就在衙门处理公务,极为尽心。主子放心,小的已经派人去潭州孟璋的老家了,兴许能有什么线索。” 萧卓维冷哼一声,而后问道:“可有打探接替平县知县的是何人?” 德禄拧了擦布替萧卓维擦拭后背,闻言答道:“是今科探花郎,姓陆名舟,年仅十七岁。” 萧卓维眉梢微挑:“倒是个少年天才了。” 德禄道:“小的特意查过,这人背景不简单。他祖籍汉州府德阳县溪山村,是颍州荀子湛的弟子。和头两年在蓬莱任知县的陆文是师兄弟。我问过方士弘,这陆舟还有位兄长名唤陆祥,正是驻守沧州的大将,当年伤了二皇子一只眼睛的就是他。” 萧卓维微微眯起眼睛:“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主子,我们是否要派人……”德禄在脖颈处比了比,意思明确。 萧卓维想了想,摇摇头道:“且先将人留着,也许以后会有用处。对了,给荣兴镖局的杜掌柜下帖子,就说我请他吃酒。” 他从浴桶里站起来,隔着氤氲雾气,隐约可见后背的头狼刺青,孤狼啸月,透着阴森戾气…… 车队缓缓驶过官道,李云璟撩开帘子看着窗外风景,不由说道:“越往北气候越干呢。” 陆舟立马递上水囊:“师兄多喝水。” 李云璟接过水囊拧开塞子咕咚咚灌了一大口,酣畅的抹了抹嘴角,又把水囊递了回去,道:“师弟也喝,我见你嘴唇都干了。” 陆舟赶紧摸了摸,果然,都起了死皮了。他一脸淡定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管润唇膏抹了抹,给李云璟稀奇的不行。 “就快到平县地界了,你看我们是在此地留宿一宿,还是直接入城。若加快速度的话,赶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还是能入城的。”项冬青在外头喊道。 陆舟道:“倒也不用那么赶,反正我们可以按时赴任的。今儿就在附近留宿一晚吧,顺便打听打听平县的情况。” 项冬青应了一声。 陆舟赴任之前也是做了准备的。毕竟有皇帝这个后台在嘛,他走后门还是很方便滴。索性就直接问皇上要了平县最近几年的考评情况。 平县算是个中县,它隶属登州府管辖,与兖州府接壤,近年来风调雨顺,太平的很。赵崇裕原是打算将人外放去江浙一带,只是恰逢平县知县暴病身亡。而据陆祥的线报,平县风平浪静的表面下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将陆舟放在这个位置上比较好。鉴于李云璟与之同去,他还特意给了陆舟一块令牌,若遇紧急状况,可凭此令牌调动登州府驻军。 这是很严肃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何就想到把这令牌给了陆舟。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若李云璟凭着那张脸和调动大军的令牌搞事情,陈国甚至会陷入大动荡。他只是更担心他们的安危…… “皇上,夜深了,该歇息了。”张尚庆轻声说道。 赵崇裕按了按眉心,将手头的卷宗收起来,而后问张尚庆:“先帝时期的后宫起居注就这些么?为何不见有记载李贵妃的?” 张尚庆今年也不过三十来岁,当年李家案发时他刚进肃王府,还是个打杂的小太监。对于宫中那些秘辛他更无从得知。李家旧案他还是后来跟着赵崇裕入宫之后才偶然听宫里的老太监说起过。不过此案当年甚为轰动,别说前朝了,便是宫里都不知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因此这件事一直被宫中所忌讳。 乍一听赵崇裕提起旧案,张尚庆忙问道:“皇上怎突然想起这事儿了?” 赵崇裕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此案有疑。按说后宫起居注都应该妥善保存,可我翻遍起居注,先帝时期的妃嫔记录俱在,却独独没有李贵妃的。即便她有罪,但她也曾是一宫贵妃,身份尊贵,怎会轻易将她所有痕迹都抹去呢。” 张尚庆想起后宫隐隐流传的关于刘太后与李贵妃不和一事,他道:“当年刘太后与李贵妃同为贵妃,不相上下,刘家在朝中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但李家功勋卓著,在朝中风评又极好,元后病逝后,李贵妃便成了皇后的不二人选。据说当年先帝本待李贵妃诞下皇子后,便擢升李贵妃为皇后,立其子为太子。只是突然李家事发,一切的计划都打乱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刘太后也诞下一位皇子。先帝子嗣单薄,李家又一夕覆灭。倒让刘太后捡了便宜,母凭子贵,被立为皇后。从那之后,刘家便一发不可收拾,把持朝政,就连先帝都奈何不得。” 赵崇裕恨道:“当时的刘家还是刘霑主事,刘霑此人老谋深算,贪心不足。他把持朝政的那些年,坑害多少我大陈武将,又擢拔了多少弄权的文官,甚至险些让北辽直捣我大陈京师重地。朕甚至怀疑刘霑才是那个私通敌国的国贼!” 他长舒口气,吩咐张尚庆:“这件事朕必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过此事决不能被刘家察觉。你亲自去办,只要事关当年李家旧案,不管线索大小,都务必重视起来。” 张尚庆躬身应道:“老奴遵旨。” “……平县呀,还挺不错的,那儿通兖州方向,我家小儿子就在兖州做生意,便要从平县路过。” 陆舟几人在距平县二十多里的吉祥镇落了脚,陆舟还开吉祥的玩笑:“我们吉祥到了吉祥镇真吉祥。” 吉祥闹了个大红脸。 吉祥镇人口不多,隶属平县管辖。这镇子曾是个军镇,专门为前线补给粮草的。后来□□皇帝统一天下,这军镇便没了用武之地,一度荒废起来。之后闹过灾荒,有往北逃难的百姓没了去除,便在此处落脚。因此地地处蓬莱和平县之间,而蓬莱距平县又有些远,渐渐的过路人便习惯在这镇子落脚。也因此吉祥镇多的是茶店客栈,慢慢变得繁华起来。 “老丈去过平县么?”陆舟向客栈的掌柜打听。 老掌柜道:“去过呀,平县比我们吉祥镇可繁华多了,每每年节我都带我小孙子去平县耍,那有杂耍看呢。” “那老丈可知道平县知县?” “平县也换过几茬知县,你要问哪个呀?” “就最近的孟璋孟知县。” 老掌柜突然叹了口气:“我觉着孟知县人不错,平县的百姓也极为推崇他。不过可惜孟知县突然病故了,我小儿子曾得孟知县相助,一直记着这恩情呢,唉,好人不长命呀。” 陆舟问:“孟知县年纪应当不大吧。” 老掌柜道:“不大不大,不足三十岁,青年才俊呐。” 陆舟就点头:“那是怪可惜的。孟知县平素身体不好?” 老掌柜道:“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曾见过孟知县一面,虽是打远瞧见的,但看起来精神极了,不像是有什么隐疾之人。年轻人,你是孟知县的亲戚?听说孟知县独自赴任,身边只有一个长随跟着。孟知县死后,那长随也不知所踪。听说还是衙门的官差给孟知县收敛的尸骨,就埋在平县翠屏山上,我小儿子还曾去祭拜过。道是坟茔简陋,他心头不忍,想说给孟知县修个墓,又恐犯了孟知县家里头什么忌讳,便一直没敢动。” 陆舟道:“我不是孟知县的亲戚,只是听人说起过平县孟知县爱民如子,便一时好奇同老丈您打听打听。” 老掌柜道:“若孟知县知道他的好名声传了出去,一定会很高兴……诶呀!那妇人怎晕过去了,快快快,快将人扶起来!那个谁,三儿呀,快去喊大夫!快去快去!” 老掌柜是个热心肠,陆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半大少年正艰难的将摔倒在地的妇人抱起来,也忙起身过去帮忙。只是男女有别,一众人都不敢有什么动作。 那少年人瞧着有八九岁模样,身子骨孱弱,根本没办法将妇人背起来。还是老掌柜的儿媳听见动静,匆匆跑出来将妇人给背到房间去。 大夫诊断过后,道是妇人一路劳顿,再加上急火攻心,这才晕了过去。好生将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少年人囊中羞涩,他涨红着脸说:“老大夫,我能做活,我给你做工抵药钱,您看成么?”怕老大夫不应,他又忙说:“我粗通药理,认识不少药材的。” 老大夫有些犹豫,自家也是小本经营,不甚富裕…… 这时陆舟掏了银子递过去,道:“诊金我替他付了。” 李云璟当下便叹道:他师弟这爱管闲事儿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呦!如此大手笔,看来他得多赚些银子才能养得起师弟咯。 第145章 那少年干巴巴的张着嘴,想要拒绝,可却深知自己根本拿不出药钱。家中本就贫困,他们一路从潭州过来已然花光了所有积蓄…… 他扑通跪倒在地,对陆舟说:“公子大恩,小子必定不忘。小子眼下没有能力偿还公子银钱,愿写下欠条,来日必定归还。” 陆舟将他扶起来,道:“出门在外难免遇到困难,不过些许药钱,不必放在心上。对了,这位是你的母亲么?” 少年点头。 “你没有其他家人了么?我听你口音好像不是登州一带的。” 少年道:“我家中目前只有我和母亲了,我们是从潭州来的,去平县……找人。” 少年人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什么,不由有些慌乱。 “那倒是巧了,我们也是去平县的。你要找什么人呢,兴许我可以帮得上忙。”陆舟眯缝着眼看着少年。 少年忙摆手道:“这怎么还敢劳烦公子,我娘如今病了,我想在吉祥镇多留几日,待娘身体好一些再去平县。不敢耽误公子正事儿。” 陆舟也算是个“老江湖”了,他一眼便看出少年有秘密。不过萍水相逢,他倒也没那么大的好奇心去探究人家的事儿。这世上谁人没有秘密呢,如若他逢人便要探究一番,岂不是要把自己累死了。 他留了一锭银子给少年,道:“这银子你收着吧,日子会好过些。” 少年忙推拒道:“公子为我娘付了药钱,已是莫大恩情,岂敢再让公子破费。” 陆舟道:“你不是要写欠条给我么,这银子便算是我借你的吧。” 少年犹豫再三,见母亲形容枯槁,虽有服药,可还是要吃些有营养的东西补一补。索性狠了狠心,接了银子。然后问掌柜借了纸笔,写好了欠条。 陆舟见他年纪虽小,字迹倒颇为清秀,便问:“你读过书?” 少年点了点头。 再往后看,欠条的落款是孟禹。潭州……姓孟……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的前任孟璋就是潭州人。 此时再看这少年,陆舟的目光就变了。 “……你该不会怀疑这是孟知县的家眷吧,这世上的事儿不会这么巧吧,什么都叫你给碰上了。”李云璟漫不经心的剥花生吃,扫了眼眉头紧锁的陆舟,忍不住道:“我说师弟呀,你可少操点儿心吧。这还没上任呢,就管起前任的事儿了,要是真上任了那还得了。一县之内,见天儿的鸡毛蒜皮的一堆事儿,岂不是要焦头烂额了。” 陆舟道:“我只是直觉这对母子不像寻常人。” 他让吉祥去喊陆成,吩咐道:“明日我们离开后,你且留在这间客栈,暗中盯着那对母子,别让他们遇到危险便是。待他们到平县再说。” 陆成拱手应是。 陆成陆江是赵崇裕送给陆舟的侍卫,是皇宫专门训练保护皇帝的暗卫,各个身手不凡。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不过既然送给陆舟,那便是陆舟的人了。因此陆舟替他们取了名字。 李云璟当时还挺羡慕的。 陆舟道:“你不是有青叔嘛?” 李云璟就委屈道:“你看我敢使唤青叔么?”转头就屁颠屁颠给赵崇裕写了信,让他也给自己安排一个暗卫。托荀先生把信带进宫中后,他才开始后悔。他是皇帝,又不是自家亲戚,他这么使唤皇帝,万一皇帝不高兴要砍了他的脑袋怎么办。 如此提心吊胆了两日,李云璟还真收到了赵崇裕送来的暗卫。他乐呵呵的给两人取名李辞和李赋。不过他很明显的察觉到青叔很不高兴,所以虽然收了暗卫,他也不大敢使唤。 正胡思乱想之际,他见陆舟已经铺开宣纸,在上头勾画了起来。 “……县衙、贾斌、登州府、方士弘、周魏、荣兴镖局……你写这些是做什么?” 陆舟道:“我盘一盘登州府各方势力。”他指着方士弘的名字说:“师兄还记着这人么?他接替曹喜,目前是登州府知府。” 李云璟道:“这名字倒是挺耳熟的。”他忽地瞪大眼睛:“这不是原来的方知县么?袁大人的前任,咱们德阳县的方知县。后来听说他调任去了福州,没想到这会儿竟调到登州府了。可真是缘分呀!” 陆舟又指着周魏的名字道:“登州府的治所是文县,这姓周的是文县的富户。还有陈天锡,他是曹喜的附庸。当年方士弘调任登州知府后,同年陈天锡就被调任为登州通判。” 李云璟就道:“曹喜没有放手对登州的掌控。” “没错。” “那贾斌呢?” “贾斌是平县的地头蛇,还有,平县有荣兴镖局的分所,这都是我们需要注意的。我不相信孟璋是暴病身亡。”他微微眯起眼睛:“其中必有隐情。” 李云璟忙瞪着眼睛道:“这么说平县岂不是很危险,师弟你,你要查孟知县的死因?” 陆舟将宣纸折好,淡淡说道:“我想皇帝也是这个意思。”不然他为何会把能调动登州驻军的令牌交给他,还给他安排暗卫贴身保护。皇帝一定意识到登州府有问题,而且还是大问题。 李云璟有些气道:“皇上怎么能这样,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么!” 陆舟道:“我是臣子,为国尽忠是我的责任。难道我当官是为了享乐么?师兄,皇帝派我来平县,是因为他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他对我的信任。” 想起深宫里孤寂的皇帝,李云璟就不说话了。是啊,他本来就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人,他们又岂能贪生怕死,辜负他的期望呢。 陆舟一行人一大早就启程了。少年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本还想着去送送那位公子的。 他借了老掌柜的炉子煎好了药,端去屋里给他娘服下。 妇人歇了一夜,精神已有所好转。她见少年端了药过来,紧忙问道:“你哪来的钱买药?” 少年道:“是一位好心的公子给的钱,不过娘放心,我同那位公子写了欠条。日后必定还给他。” 妇人揪起的眉头这才缓缓松开,然后道:“给我看看。” 少年忙从兜里掏出欠条来,忽然想到什么,猛地一拍脑门:“糟了,这欠条只写了我的落款,并未写那公子的落款和住所!” 妇人就一脸无奈的叹道:“你这孩子,这该如何是好。” 少年五官纠结,突然想到陆舟说去平县,忙道:“娘放心,那位公子也是往平县去的,待我们到了平县再去打听打听吧。我听掌柜说那位公子姓陆。” 妇人点点头:“也只好这样了。对了,你没有胡乱说什么吧。” 少年紧忙摇头:“娘说过,不叫我乱说话的。”他想到自己的父亲,不由泪湿了眼眶。“娘,父亲他……我们都到平县了,难道还不能接父亲的尸骨还乡么?” 妇人摸了摸他的头,说:“你父亲必是给奸人害死的,如若我们表明身份,恐怕也会给奸人害了去。我们到了平县什么都不要说,暗中打探打探情况。然后我们就进京。” “进京?” “对,进京告御状。你父亲说当今皇上是个圣明的君主,只要我们找到证据,皇上一定会替你父亲伸冤的。” 孟夫人目光坚定,握着被子的手骨节泛着白。 当初相公高中,为了省些盘缠,便直接从京城赶来平县赴任。本打算安顿好这里再使人接他们母子过来,好一家人团聚。孟夫人在家一直盼着,可等来的却是相公的一封信。他说平县情况有些复杂,暂时不便接他们母子过来。自那之后,孟夫人始终内心难安。果然没过多久便又收到相公的死讯。她不忍相公客死他乡,更觉此事极不寻常。 相公的身体一向硬朗,怎么可能年纪轻轻便暴病身亡。她想到相公给她寄的信,当即便决定带着儿子去平县。无论如何都要查明相公的死因,接相公回乡! 此时陆舟一行人已经到了平县,他没有直奔县衙,而是叫陆江去寻间客栈住下。 李云璟就道:“你可够贼了,都到自己地盘了还躲躲藏藏的。” 陆舟就道:“这叫微服私访!以后平县就是我的治所了,我必定要先亲身体察民情的。否则若直接表明身份,说不准会被衙门那些老油条粉饰太平,蒙混过去。要知道衙门做事如何,当地民风如何,百姓是最清楚的。我们去街上走走看看,哪家的纨绔子,还有那些仗势欺人的,也都认识认识。心里有了成算,治理起来才更得心应手。” 李云璟道:“得!属你鬼点子多。” 陆舟又道:“听闻平县当地有不少小吃,我们一路劳顿,今日便先去逛小食街吧。” 李云璟乐道:“什么微服私访,我看你就是惦记吃!” 陆舟理直气壮:“说的好像你不惦记似的,有本事今儿别跟我去呀!” 李云璟舔着脸蹭过去嘿嘿笑道:“我还真没那个本事。” 项冬青放好东西过来,道:“车队停在客栈后院了,这客栈还算宽敞。不过掌柜说过两天有商队过来,我们只能存三日。” 陆舟摆摆手道:“三日也够了。我毕竟是一县首官了,也得提早去衙门报道好理一理当地的文书。” 李云璟挪揄道:“呦,这就摆起官谱儿了!” 陆舟瞪他一眼。 第146章 “师弟,前面是卖煎饼的!来时路上就听人说平县的煎饼是一绝呢!”李云璟搭手往前望了望,随后指了指前方。 陆舟吞咽了下口水,道:“走走走,买买买!” 卖煎饼的小贩见过来两个模样俊俏的公子,忙热情招呼:“二位要买煎饼么!我家的煎饼可是远近出了名的好吃。” 陆舟看了看煎饼摊上各色的配料,问道:“这都是放在煎饼里的?” 小贩笑道:“正是。”他指着面前的盘子道:“这是脆饼,这是我家婆娘腌的脆笋、萝卜,还有自家调制的豆豉酱料,依着公子的口味都可以夹在煎饼里。” 陆舟道:“我都要加,还要多加一个蛋。” 李云璟看了看,指着脆饼说:“那我要另加一个脆饼。” 小贩立马笑开:“二位公子稍等!” 师兄弟俩正围观小贩摊煎饼,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泼辣声音:“呦,煎饼张,生意挺红火呀。” 陆舟扭头见是一个妇人,她一身大红布裙,脸上涂了许多□□,风一吹还飘来浓重的香气。虽然如此,这妇人生的柳眉大眼,尤带几分风骚,可见年轻时也有个颇有风韵的美人。这会儿正抓着瓜子儿磕,一边探头探脑的往锅上瞧。 陆舟有些担心的看着自己的煎饼,生怕那妇人脸上的粉掉进去。 煎饼张显然也不爱搭理这妇人,冷冷说道:“买煎饼排队,不买别耽误我做生意。” 妇人倒是个厚脸皮的,嬉笑道:“你婆娘今儿又不在,找你说说话怎么了……”说着还要往前凑,忽地被一柄扇子隔住了。 李云璟蹙眉说道:“大妈,您往后稍稍,一脸的粉都要掉煎饼上了,我还怎么吃。” 妇人扭头见这二人竟生得如此俊俏,全然不在意李云璟喊她大妈,调笑道:“呦,二位郎君好生俊朗呀。我家就在斜对面的布庄,二位有空来玩儿呀!” “王三娘,你要发骚自回自家去,少在我这卖弄!”煎饼张用力敲着锅铲,瞪圆了一双牛眼,架势颇为唬人。 王三娘见他当真生气了,撇了撇嘴:“个蛮汉子,怪不得婆娘起不来床,谁能受得了你!”说着还往地上啐了一口。 煎饼张闹了个大红脸,一时失神,锅上的煎饼都糊了。陆舟急的直跳脚:“哎呀呀呀,煎饼,煎饼呀!” 煎饼张忙将煎饼铲起来,有些慌乱的说:“二位公子,实在对不住。今儿这煎饼不收您二位的钱了,我再重新给您做。” 陆舟则道:“此事也怨不得你,煎饼的钱我们照付。” 煎饼张道:“这可使不得,岂能让公子白白花钱。” 李云璟就道:“您还是先做煎饼吧,不然一会儿又要糊啦!” 煎饼张这才不说话了。做好的煎饼热气腾腾的,里面的脆饼又香又脆,配上捎带些辣味的酱料,十足的好吃。 陆舟还不忘道:“劳烦大哥再做几份,我给我们同行的人也尝尝。” 煎饼张乐呵呵的应下。 李云璟站在煎饼摊前吃煎饼吃的正香,目光无意中扫到斜对面的布庄,见适才那妇人斜倚着店门正往他们这瞧,那眼神毫无顾忌,瞧的他怪不舒服的。索性就转回身来。他问煎饼张:“适才那妇人作甚的?我见大哥好像挺不耐烦她。” 煎饼张眉头一皱,显然很是嫌弃。他道:“二位公子是头回来我们平县吧。王三娘在我们这儿是出了名的风骚婆娘。她年轻时候是烟柳巷的头牌,后来年纪大了,就自个出来单干,靠着当年的露水情请人帮忙开了间布庄。她若从良正经做生意倒也没人说什么。奈何她不是个安分的主,暗地里做那拉皮条的龌龊事儿,多少好人家的闺女给她坑害了。您没见她那铺子少有人进吗?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她是什么货色。” 他看了看陆舟和李云璟,犹豫了一下,仍是说道:“不单是女子,便是俊俏的小郎君也没少给她祸害。” 陆舟瞪圆了眼睛:“那就没人管么?” 煎饼张叹道:“哪个能管?被坑了闺女的人家嫌丢人,谁敢去告官呀。即便有硬气的,他们手里头又没证据,到时王三娘一句你情我愿,或是来句你家闺女勾搭人,闺女清白没了不说,名声也跟着臭了。所以一般人家碰见这事儿也只能自个受着,官府便是想管也管不了呀。更何况王三娘背后还是有靠山的。哦,孟知县在任时还真下手整治过,王三娘也确实收敛了不少。眼下孟知县不是没了么,还不知下一任知县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惜了,好人不长命。” “看来孟知县在民间风评还不错呢。”李云璟道。 煎饼张‘嚯’了一声:“那可不,孟知县真正是青天大老爷呦。他和县里那些富贾不是一路人,是真正将我们老百姓放在心上的。” 说着话,忽听前头一阵骚乱,陆舟和李云璟还没等看清楚,就被陆江一手一个护在身后。紧跟着便响起了周遭商贩的咒骂声。 “作孽呦,这才出锅的馒头就给撞翻了。”老汉一边收馒头一边抹眼泪,手都止不住的抖。 陆舟的煎饼也掉了,李云璟气道:“适才是什么人,竟敢在闹市区跑马,巡街的衙役呢,如此放肆,就没人管管么?” 煎饼张这里没被波及,但马蹄卷起的尘土难免弄脏了煎饼,他也不敢给二位贵公子吃了。一边默默的将煎饼收起来,一边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说:“罗家的公子哥儿,谁敢管。孟知县在的时候街上还算清静,孟知县一走,这些破家的玩意儿又出来了。” “便是知县不在,衙门还有县丞主事。怎么我瞧着平县倒像是没人理事一样,街上乱的很。”陆舟蹙眉问。 煎饼张就道:“县丞和罗家穿一条裤子的。” 李云璟拍了拍陆舟,意味深长的说:“师弟,任重而道远呐!” 陆舟四下望望,街边摊贩各个气愤,却也敢怒不敢言,不由暗暗握了握拳。管他什么牛鬼蛇神,他陆舟既然来了,就绝不会向任何人妥协! 平县县衙。 县丞何峰正坐在太师椅上晒太阳,衙役们三五成堆的坐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就等着到了下衙的时辰便各自回家。 封四翘着脚,剥着花生,斜眼说道:“听说新来的知县大人就要到了,也不知这位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可别像前头那位,整日叫咱们上街上巡逻,干的多挣得少,亏得他死得早,不然爷爷我好不容易养的一身膘全都白瞎了。” 孙狗子‘啧’了一声,不赞同的说:“你嘴上留德吧,孟知县为人是刻板了些,也穷酸了些。但该说不说,孟知县在的时候县里也确实太平许多。哪像现在呀,外头乌烟瘴气的,我都不敢去街上了。”他斜了斜眼,余光落在躺椅上的县丞身上。 封四觑了眼何峰,有些不屑的嗤了一声:“家养的狗罢了,顶多就会叫唤两声,真让他们看家抓贼,迟早破家。” 孙狗子跟着点点头,他道:“对了,听我妹妹说昨儿瞧见癞头他弟去药铺了,好像是他娘病了,咱寻空去瞧瞧吧。” 封四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丢了块碎银子过去,道:“你抽空去割些肉,再买些米面,实惠。” 孙狗子应下。他回头瞅了瞅何峰,然后往封四身边凑了凑,低声说:“四哥,我总觉得癞头死的有些蹊跷。你想啊,癞头滴酒都不能沾,他沾了酒就撒癫症。而且他老娘身体不好,他又是个孝顺的,下了衙极少在外头鬼混。怎么那天就大夜里的喝醉了酒,还栽河里头了……” 封四瞪他一眼,低声斥道:“这话在外头别乱讲。人都死了,案子也定了。你要想安安生生的,就别再提。” 孙狗子瞪大眼睛,抓着封四问:“四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封四眼神闪烁,一把推开孙狗子:“我能知道什么!你想想连孟知县都死了,这其中的事儿是你我能管得了的么?你我都无权无势,打听这些没得平白丢了自己性命。平日多照应照应癞头家,待他弟弟立起来了便算。咱们也算尽了兄弟情谊。” 孙狗子张了张嘴,干巴巴道:“孟知县不是暴病死了的么……” 封四就不说话了。 陆舟这两日除了在街上闲逛,便是下乡去找农户们说话。百姓言语中对孟知县还是很敬重的。 “……孟知县惦记我们这些百姓呀,每每春耕秋收时候,孟知县总是一路跟着。若百姓有冤屈,孟知县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定能还你一个公道的。奈何老天无眼,这样的好官就这么没了呀!” 百姓们言辞朴实,却也饱含真情实感。 陆舟就和李云璟说:“就此看来,孟知县也算是个清廉的好官了。”他眼眸中映着余晖的光芒:“我当以孟知县为榜样。师兄,明日我们便走马上任。我倒要瞧瞧这平县里究竟暗藏哪些玄机。” 第147章 官员到任需要持官印、任职文书和官服,确认身份后同原任知县交接县务,而后原任离任,现任就职。但因平县孟璋暴病身亡,他的长随师爷也都不知所踪。因此交接事务便落到县丞何峰头上。 陆舟已提前命陆江告知县衙,按说何峰应该早早便来衙门门口等候的。但陆舟下了车却见衙门大门紧闭,别说何峰了,便是连个衙役都不见。 李云璟蹙眉道:“这是什么意思?下马威?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小小县丞给知县下马威了?” 陆舟低头看了看衙门门口的砖石,指了指缝隙里的瓜子皮道:“县衙卫生堪忧啊,有点脏脏的。” 李云璟:…… 门后偷听的小厮:??? 陆舟也没在门口死站着,而是绕着县衙走了一大圈,将衙门看过之后对李云璟说:“行了,咱回吧。” 李云璟‘啊’了一声:“就走了?不上任么?” 陆舟道:“人家也不欢迎你呀。” 李云璟:“可你才是知县呀!” 陆舟已经上车了,李云璟也赶紧跟着爬上车。然后就听陆舟小声跟他说:“那何峰是故意不给我开门的,他一定在里头准备了些节目等着我呢。不过我现在没心情跟他玩儿。这个何峰屁点本事没有,又是罗家的狗腿子,留在县衙我瞧着碍眼,寻个错处给他打发了,我要提一个我的人上来。衙门是我们以后要住的地方,我想清净些。” 李云璟就道:“你说的是没错,但问题是你想提谁?又能提谁?依我大陈的规矩,县丞一般是本地人来做,因为他们更熟悉本县事务。可我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 陆舟道:“师兄不是要做我的师爷么,在我们还没有彻底熟悉衙门事务前,且先由你暂代县丞一职,倒也无需做什么,理一理之前的文书便是。等我考察之后再决定谁来当县丞。” 李云璟点点头,然后指了指衙门方向:“那你打算怎么搞那个叫何峰的?” 陆舟掸了掸袍子:“我能怎么搞,我是遵纪守法的大陈良民,自然一切都按大陈的律法章程来处理了。” 李云璟表示不懂。 陆舟就跟他说:“我大陈律令,官员贪渎、欺压百姓等是要褫夺官职的。虽然大部分官员都存在这样的问题,那只是因为上头罩着他们的人没倒。就像当年宋家一案时,多少成都府的官员被查办呢。但平时不查,不代表官员们就可以无视这条律法。何峰和罗家关系匪浅,你觉得他手里头能干干净净的?” “那这么一来,你就算是跟罗家对上了。人家在县衙安插的钉子就给你拔了,他们不恨死你啦!” 陆舟想起前日闹市纵马的罗家公子,微微眯起眼睛道:“拔个钉子算什么,我还要动他们家的命根子呢!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既然无视我,那就别怪我自己架柴拱火了。” 李云璟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师弟,要么就不搞,要搞就搞大的。” 陆舟道:“县衙和本地富贾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如若富贾势大,县衙势必沦为富贾的附庸,便是为非作歹也能光明正大。如若县衙势大,富贾则偃旗息鼓,若有正确引导,未必不能造福一方。但很显然,孟知县为人过于刚正,富贾联起手来将县衙推到一个并不算好的处境。所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打破富贾之间的平衡,只有他们分裂开,我才有机会掌控平县的事务。我思来想去,罗家倒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李云璟一拍大腿:“所以你想通过何峰搞垮罗家?” 陆舟眉梢微挑:“搞是一定要搞的,至于垮不垮,那就看罗家如何抉择了。” 李云璟摩拳擦掌:“突然有些期待起来了。” 此时的何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看门的小厮:“就走了?看了一圈就走了?没说敲门,也没说要进来?” 小厮点头:“走了呀!” “听到他们说什么了么?” 小厮:“新知县说衙门脏。” 何峰:…… 他倒也不是要给陆舟下马威,他只是想给自己营造一个努力工作的好县丞形象。他想着先晾一会儿那毛头小子,待过会儿自己再匆匆跑出来,道是原知县突然暴死,所有的事务都堆在他身上,实在是忙的抽不开身。为此他还特意给衙门的衙役都放了假,好给新知县说衙役们都上街巡逻去啦。大家都忙的不行呀。 何峰以为一个毛头小子又没甚经验,他将人糊弄住,取得他的信任,便能掌县衙大权。而故意营造一种很忙的气氛,自然是想把之前被孟璋解散了的那些小吏再调回来,他可不想干衙门的活。至于为什么给衙役放假而不是让他们真的上街巡逻,那当然是何峰指使不动人家啦!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家压根儿就没进来!何峰就懵了,还得赶紧想想措辞,总不能叫知县误会了他呀!所以他打算第二日再实施一次这个计划,就说昨日公务繁忙,一时忘了时辰,又不见下人来提醒云云,把责任推个一干二净。他捋捋胡子,觉得自己真是机智。 但陆舟第二天来时见大门仍未开,只在门口站了一下,看了看门口砖缝里瓜子皮还在,不由嫌弃道:“衙门没人了么,怎么搞的卫生呀!”说完转头就走了。 何峰又扑了个空,于是他决定次日早一些出来。没想到第三天陆舟来衙门,见大门还是没开,连车都没下就走了! 何峰:……这是个什么套路! 同样关注陆舟的还有萧卓维,他听说陆舟三过县衙而不入,不由好奇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德禄也是一脸懵逼:“总不能是见衙门不开门便以为衙门没人吧。” 萧卓维瞥了他一眼:“你以为颍州荀子湛的弟子和你一样是个不长脑子的?” 德禄低下头,道:“小的去探探。” 萧卓维抬抬手,道:“不必了。宫里出了些事,我要尽快赶回北辽去。平县的事就交给你了,如果那陆舟不犯我们的忌讳,你也不必刻意去探究什么,安生让他做他的知县。如若他有什么动作,速速传信与我,不要擅作主张。这人和边关陆祥有关,我们还是谨慎些为好。” 德禄恭声应是:“主子何时启程?” 萧卓维道:“明日一早便走。孟璋手里的东西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找到。如若找不到,你便以死谢罪吧。” 德禄惊出一身汗来,忙道:“小人必定尽力。” 被陆舟折腾了三天,何峰已经没有力气搞事儿了,他吩咐衙门的粗使婆子小厮将衙门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大开衙门大门迎新知县上任。 “……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衙门外头今日围了许多百姓,说是来看升堂的!”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禀告此事,何峰惊的直接打翻了饭碗。 他瞪着眼睛喝问:“升什么堂?谁让升堂的?” 小厮急道:“不知道呀!反正外头百姓说今日衙门要过堂,问他们是听谁说的,他们也都不知道。反正就是有人说了,大家就都跟着过来看热闹了!” 何峰揪着本就稀疏的头发:“这这这,这到底是谁,这节骨眼儿上这不是添乱嘛!哎呀!那什么,封四和孙狗子他们呢?先让他们出去将人撵走呀!不然知县来了见外头乱哄哄的成什么样子!” 小厮有些一言难尽的说:“他们已经在公堂上了。” 何峰:…… 公堂上衙役们已经自发列成两队了。打头的封四和孙狗子到现在还有些恍惚。他们并不知道知县三过县衙而不入的事情,更不知道何峰心里头那些小九九。只是有天晚上突然新知县就找到他们了,若不是他们在衙门久了,见识过官印文书等物,都要以为知县是假冒的了。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知县就说要设公堂处置犯官,让他们时辰到了直接开公堂,余下的什么都不需管也不用问。总之知县和他们说了许多,他们迷迷糊糊的就答应了。以至于现在站在公堂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孙狗子暗戳戳的捅了捅封四:“四哥,新知县到底想干什么呀!” 封四道:“你问我我去问谁?反正他是知县,我们是衙役,我们听他的就是,出了事儿自有他顶着,不与我们相干。” 孙狗子实在好奇,也安静不下来,又拉了一把封四,道:“四哥,我觉着咱们这新知县挺不一般呐。你别看他小,但我就觉着他贼有气质,眼睛亮亮的,好像一眼就能看到你心里似的。而且长得一团和气,还怪招人稀罕的呢。” 封四回想了一下新知县的脸,煞有介事的点点头:“的确很俊,听说还是今科探花郎呢。” 孙狗子:“哎呦,那可真了不得咯。” 封四推了他一把:“行了行了,别聊天了,知县大人来了。” 陆舟在家里换好官府,在公堂外头下了马车,然后穿过百姓入了公堂。两旁的衙役们也是头一次见知县从外头上堂的,也挺稀奇。 等陆舟坐上案台后,人群中忽然有人说:“呀,那不是那位陆小公子嘛,他常去我家吃煎饼呐!” 这声音一出,围观的人也有认出陆舟的,纷纷说道:“他还去我家吃过茶。” “……还帮我给家里的田锄草了!” “还帮我卖过猪崽呢……” …… 人群突然一静,公堂内外针落可闻,大家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是知县! 第148章 陆舟环视一圈,见百姓瞠目结舌,他拿起惊堂木在手里掂了掂,而后‘啪‘的一声拍下,道:“本县乃平县新任知县,姓陆名舟,字宴舟。今日开公堂,为的是处置平县县丞何峰。此人贪渎县衙公款、剥削百姓、鱼肉乡里、仗势欺人,其罪重大,今日过堂公审,在场诸位如有冤情,大可说来,本县必为你们做主!” 如此直截了当,这下连公堂上的衙役们都懵了。怎么了这是,怎么就突然要处置县丞了呀!那可是县丞呀,罗家的亲戚呢! 百姓们反应过来也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我没听错吧,知县大人要处置县丞大人?” “……是吧,能行么?你瞧这知县才多大呀!” “是啊,流水的知县铁打的县丞,更何况县丞和罗家又有亲戚,知县初来乍到,能斗得过罗家么。” …… 陆舟将他们的表现看在眼里,知道百姓们现在并不看好自己。又将惊堂木拍响,堂下百姓便不敢再多言。陆舟微抬下巴,高声道:“来人,将县丞何峰带上公堂!” 衙役们听见了,却没人敢动。 陆舟斜睨着他们,冷笑道:“怎么,本县说的话不管用?这平县县衙是县丞做主?” 孙狗子用胳膊肘碰了碰封四,道:“四哥,动手不?” 封四也头疼啊,知县找他们的时候没说还有这一出呀!虽然他也看不上何峰,巴不得他滚出县衙吧。但这毕竟是在平县,罗家还是很有势力的。而且据说罗家正和贾家议亲。贾家不仅是平县巨富,和登州府那边也有关系,后台硬着呢。这新知县初生牛犊不怕虎,惹了麻烦大不了做不成官回老家去,可他们这些人祖祖辈辈都是平县的,若得罪了平县的地头蛇,往后能有好日子过? “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如果有谁不想呆在衙门了,本县自不会强求。如果想留在衙门,那就必须听本县的命令。” 他说完,拿眼觑着公堂上。果见有几个衙役放下刀,笑着拱手道:“大人明鉴,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七岁顽童,肩挑重担,实在是不能为大人效力了。” 陆舟点点头,侧头对李云璟说:“李师爷,劳烦你将这些人记录在册,本县在任时,这些人永不录用。” 李云璟立马执笔沾墨,招呼他们过来:“排好队,报上姓名。” 这一出看的公堂外百姓都傻眼了。 “……衙役出走一半,这小知县怕不是要成了光杆知县了。” “哎呦,老头子我活了几十年,还头回见这样的知县呢。” “到底是年轻不知事儿,何县丞也敢动呢。” 煎饼张听他们议论新知县,忍不住道:“你们也别瞧不起咱们新知县。这新知县虽然年纪小,但一上任就肯为百姓伸冤,是个好官。如果我们都不相信他,寒了知县大人的心,日后谁还肯为我们老百姓做主?” 有位老者听了这话,点头道:“这后生说的对呀,我们应该站在知县大人这头。你们就瞧那走了的衙役们,哪个少在街上蹭吃蹭喝了?都是些破家的玩意儿,不当衙役那是我们的福气!” 众人就沉默了。 孙狗子没动弹,他对封四说:“四哥,我想跟着知县干。我觉着陆知县是个好官。” 封四就道:“孟知县也是好官,好官不长命。” 孙狗子沉默半响,说:“我不信那个。” 封四虽然嘴上嫌弃,但也在公堂上站的稳稳当当,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那些签了名画了押的衙役正准备离开公堂,却被陆舟叫住。 他道:“你们虽不是平县的衙役了,但还是平县的百姓。平县是本县的治所,县内一应事务本县都有权责管辖处理。” 几个衙役点头,不太明白知县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陆舟突然抬手指着打头那衙役,道:“张大河,十天前你在赌坊赌输了钱,半路拦下一个挑着担子回家的老农,向他索要银钱。老农不从,你便将人打伤,致老农现今仍瘫在床上。” 他手指一转,指着张大河旁边的男子道:“柳三儿,你看上小柳村一户人家的闺女,但那家闺女早已定了亲事。你见男方亦是没有根基的贫户,便找人将他打残,逼迫人家闺女嫁给你。那女子誓死不从,欲投河自尽,幸被路过洗衣服的妇人所救才保得性命。但你仍不放手,准备择日将人强娶回家,是也不是?” “还有你,钱老五,你好吃懒做,每每上街巡逻便挨家摊贩白吃白喝,甚至问小贩摊主索要保护费,是也不是?” 陆舟挨个将这些衙役的罪行数了一遍,堂下百姓听言纷纷应和。陆舟厉声问道:“本县所言,你们可认?” 这些衙役多是些欺软怕硬的主。孟璋在的时候,他们还能收敛一二。孟璋和陆舟不同,他家境贫寒,只身赴任,身边也只跟着一个长随,也是他的师爷。无钱亦无势,在这样的境况下能将平县各方势力还有衙门这些小鬼平衡下来,足见孟璋是个颇有手段的人。如若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日后未必不能成为大陈之栋梁。实在可惜。 而孟璋死后,何峰做了县衙的主,衙役们起初老实了一阵子,后来难免和何峰同流合污。还有几个臭鱼烂虾是何峰招进来的,和地痞流氓无异。可想而知平县县衙无人主事的这段日子里,百姓过的得有多难。 “大人要为我们做主呀!” 陆舟那几天在平县逛吃逛吃也不是白逛的,要说百姓们其实也是很八卦的,谁家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能打听个门儿清。摸清了衙门诸人大致的情况,陆舟又让李辞李赋去搜集证据。并让他们告知苦主,衙门要升公堂审案,但有冤屈者皆可当堂呈冤。百姓们原本也是秉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却没想到这小知县竟是动真格的。 几家苦主联名状告张大河等人,所犯罪行皆为事实,无从抵赖。陆舟当堂宣判,大快人心。 孙狗子惊道:“陆知县这是有备而来!” 封四眯缝着眼看着陆舟,一时没说话。几个衙役不过是小角色,当时便被收押到县衙大牢。但前堂闹出这么大动静,后头的何峰一定知道。他想看看这陆知县还有什么后手,能把何峰踢出县衙。 何峰此时还并不知道陆舟准备把他送去大牢吃牢饭。他听说陆舟直接升堂便要急着去看。却被陆江拦下,动弹不得。直到陆舟审理完几个衙役,孙狗子和封四奉命来后院提何峰上堂,他方才知道知县竟直接拿他开刀了! 他一把拉住封四,道:“速去罗家禀明实情,罗家会使人来救我的。此事若成,我提你当县尉!” 陆江眉头蹙起,这何峰竟如此胆大包天。县尉掌一县治安,责任重大,多是经由朝廷武举选拔下来的,是大陈正式的官员。这何峰随随便便就许了衙役一个官位,这人要么就是罔顾王法,要么就是个草包,根本不知大陈律法。 孟知县也不知怎么回事儿,竟能容留这样的人在县衙当县丞。不过想想孟璋的处境,倒也能理解。这何峰或许就是平县各方势力博弈下,孟璋做出的让步。不过如今的平县知县是陆舟,皇帝十分看好的探花郎,他若想肃清县衙,谁也不好使。 陆江用剑柄往何峰腿上一拍,喝道:“住口!大人传唤,还不速速上堂!” 陆江是习武之人,还是个中高手,虽是普普通通一个动作,却也让何峰疼的泪流满面。 孙狗子在后小声同封四说:“这人身手不错吧。” 封四道:“跟在陆知县身边的人都不寻常……” 何峰就这么一路哭嚎着被提溜上了公堂。还不等陆舟说话,便一通哭天抢地:“大人冤枉呐,下官一直在后衙处理县务,等着迎接大人赴任。可这莽汉二话不说就将下官给提了上来,还用剑柄打伤了下官的腿,大人可要为下官做主呀!” 陆舟冷哼一声,将手头的册子甩了出去,喝道:“本官若替你做主,那谁来替这些苦主做主!” 何峰捡起册子翻了翻,顿时血气上涌。只见那上头记着:景佑八年冬,平县雪灾,贪渎赈灾款白银千余两。景佑九年夏,巧立名目,增加赋税,百姓苦不堪言。景佑九年秋,以低价售卖田地与罗家,罔顾王法…… 孟璋是景佑十年夏来平县赴任,自他接任后,衙门内外倒是清理了一番。何峰这两年倒也老实不少。一应县务一般都是孟璋的长随处理,何峰也只能绞尽脑汁贪些小便宜,和此前的罪行相比,倒是不值一提了。 “……这这这,大人,过去亏欠衙门的款项下官都补上了呀!” 何峰还觉得自己挺冤的。孟知县来的时候就已经盘查过一波,他找罗家帮忙,最后孟知县让他如数归还银钱便是。这事儿早就了了,哪有还来翻旧账的! 陆舟就道:“所以你是承认了上述事实了?” 何峰梗着脖子道:“反正我补齐银子了。” 陆舟点点头,又甩出一本册子,道:“那这些呢?” 第149章 何峰拿起地上那册子,上头记的是孟璋死后这两月来的事情。 “……孟知县死后,你将曾经查抄的田产商铺低价售卖出去,但经查实,买入田产商铺的人是你何家的!也就是说你中饱私囊,将原属于衙门的产业侵吞了去!这些产业按照平县的地价物价来算,折合白银近万两。何峰,依大陈律,贪墨五千两以上足以流放!” 何峰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给新知县查了出来!他明明已经做的滴水不漏了,怎么就…… 他当下爬起来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道:“大人明鉴,下官一时糊涂,想着就要春耕了,那田地无人经营,便打算将其出手,也免得荒废了呀。大人,下官愿意按原价补齐银钱的,还请大人宽宥宽宥。若大人不信下官,自可请罗家来人为证,无论如何,下官都会把钱补上的。” 李云璟嗤笑一声,心说这人还真是个草包,难怪孟知县懒得动他。 陆舟身子微微前倾,沉声说道:“何峰,多年前你贪墨衙门款项合计千余两,有罗家给你说情,补上便也算了。可如今你贪墨的田产换算成白银合共万余两,别说你一个小小县丞,便是知县、知府都要褫夺官位,依罪名轻重或流放、或斩首的!” 何峰忽然心头一慌 ,他道:“双倍补偿也使得的。” 陆舟微微摇了摇头,将惊堂木一拍,厉声道:“县丞何峰目无法纪,贪墨衙门公物,屡次挪用衙门公款,罪行恶劣。本县即刻将此案情呈交京城,待京城判决下达之前,暂将何峰押入大牢,任何人不得探视!” 人群又是一静。 过了半响,忽然有人小声说:“暂押大牢,回头罗家找人说和说和,人就放出来了吧。” 有人附和:“也是,毕竟罗家还挺能耐的。” 煎饼张寻思寻思,说:“你们没听知县大人说么,之前县丞犯的罪没那么严重,所以孟知县就让他补交了钱。可这回他贪的太多了,按照咱们大陈的律法,是必定要判刑的。流放的罪名呢!” 有人觉得煎饼张说的也挺有道理,就道:“知县大人不是说这案子要呈交到京城去么,罗家再能耐总不能连京里的官儿都能收买了吧,我瞧着这事儿有谱。” “嗨,这去京城一来一回也得些时日,罗家趁着这段日子走动走动,兴许就能给压下去了呢。” 煎饼张还是坚持的说:“我相信知县大人。不信咱们就瞧瞧,看何峰这回能不能出来。” 陆舟也知道这是个立威的好机会,所以在陆江拿到何峰私吞衙门田产的证据后,他就将这些打包好着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了。即便罗家想求情,也得看看这当中需要付出多大代价,而何峰在罗家眼里又值不值这个价钱。 退堂后,公堂上小知县雷厉风行的手段也随着人群的散开而散播到平县各处去了。 罗家人也是在这会儿才听说何峰被下狱了。 罗夫人当时便去找了罗用,哭道:“老爷,你可要为我弟弟做主呀,那新知县不管不顾的将人下了狱,咱们毫无准备,我使人去牢里探视,新知县竟然不许。这不是把我罗家的脸面搁地上踩么!” 罗用烦躁的捏了捏眉心:“行了行了,你那弟弟什么德性你自己心里没数?多少回了告诉他长点儿脑子,他可倒好,一桩桩一件件的竟给我添乱。” 罗夫人就不乐意了:“我弟弟怎么了,他做的那事儿又是为了谁呀,你少从他那儿拿好处了?要是没我弟弟,大有村的山地你拿得下来?还有帽儿街的铺子,动辄大几千两,你只用了不到一半的价钱就拿到手了,还想如何?” 罗用哼道:“这些年我少给他擦屁股了?这些钱你怎么不算算?而且这回他是捅了马蜂窝了!我早早便警告他,在新知县到任前不要乱搞,他可听了?挪用衙门的钱,将衙门的田产商铺据为己有!若不是新知县查了出来,我都不知道你那好弟弟还有这本事呢!哪怕他事先告诉我,我也好帮他扫扫尾巴,可他跟我说了么?没有吧。” 他见罗夫人眼神闪烁,不由眯起眼睛:“你早知道?” 罗夫人摸着手腕上的和田玉镯,略微尴尬的笑了笑:“我这不是,这不是寻思给他留些产业好养家……” 罗用当下拍案而起,指着罗夫人的鼻子怒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给你好处了?” 罗夫人忙摆手:“没有没有,那倒没有。他原本想拉着你一起做的,可你不是不同意么,我就没敢跟你说。” 罗用气的原地暴走:“亏得你没有参与此事,否则这事儿我罗家都得跟着吃锅烙!” 罗夫人道:“老爷,这事儿就真没办法了?不至于吧,不就贪了衙门东西么,还回去便是了。你同那陆知县说说,大不了咱再多赔他些,谁会跟银子过不去……” 罗用气道:“住口!你当县衙是你们家开的,东西你想拿便拿,想还就还?这新知县摆明了就是冲何峰去的!” 罗夫人也急了:“那可怎么办呀,我何家就这么一个男儿,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家岂不是断了香火,我爹娘还要不要活了呀!” 罗用恨声道:“哭哭哭,就知道哭!这事儿一出,贾家那婚事能不能成还两说呢!” 罗夫人立马收住哭声:“咋,这事儿还定不下?” 罗用看着罗夫人就忍不住头疼,他当初是瞎了眼才把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泼妇娶回家。 “且还有的磨呢。” 罗夫人就道:“不如我再去拜访拜访贾夫人?” 罗用冷哼一声:“你不去兴许还能有点希望。” 罗夫人:…… 过了半响,他又问:“那我弟弟……” 罗用道:“我会找知县说和此事,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此事未必能成。” 说完也不管罗夫人哭闹,甩甩袖子就走了。 解决了衙门的事儿,陆舟便打算搬进县衙住了。这会儿正和李云璟在衙门后院转悠。 李云璟‘啧啧’两声:“这衙门里头多久没人收拾了呀,瞧瞧这灰积的。”他从袖口里掏出帕子递给陆舟,道:“师弟,你捂着点儿口鼻,仔细呛着。” 陆舟回头问封四:“何峰近来住衙门里头?” 封四道:“没有,他怕孟知县。自孟知县走后他从不在衙门逗留。也是这几天听说陆知县您要赴任了,才抽空来衙门坐一会儿。” 孙狗子补了一句:“大人,这衙门里负责扫洒的婆子小厮都是何峰在孟知县走后雇佣的,原来衙门的老人都给他撵走了。大人最好是自己重新雇人,这些人跟着何峰,都是些奸懒谗猾的主儿。” 李云璟乐道:“这都不用你提醒,我和师弟头回到衙门门口的时候,师弟就知道衙门的人干活不尽心,一早便找好人了。待会儿李辞就会带人过来将衙门重新收拾一番。我师弟这人爱干净,最受不了污脏了。” 孙狗子点头附和:“爱干净好,爱干净好呀。孟知县也是个爱干净……” 封四踢了他一脚,孙狗子立马一个激灵,赶忙住了口。在新知县跟前说前知县,这不是讨嫌么。 “瞧小人这张嘴,大人权当适才是狗放屁……” 陆舟倒觉得没什么,他道:“孟知县在民间风评不错,是个好官,我当以他为榜样。” 几人到了后院正厅,陆舟居首位坐下,陆江自发的站在他身后。李云璟则在陆舟旁边坐下。孙狗子和封四站在厅里,颇有些拘谨。 陆舟道:“你们二人无需拘束,本县只是想了解一些县衙的情况。” 二人拱手道:“大人请问,我二人必知无不言。” 陆舟点了点头,道:“听说平县的县尉吕业在缉拿盗匪的时候被杀?” 封四道:“正是,那日是小人当值,小人亲眼见吕县尉追着那黑衣盗匪而去。吕县尉武艺好,小人就是个小捕快,等到小人和几个衙役追过去时,吕县尉已经被杀。伤口贯穿胸腹,当场死亡。” “什么盗匪?” 封四道:“这小人便不知了,平县素来太平,倒是极少有盗匪滋生。那日也是事发突然,我们并不知道平县出现盗匪。如若事先知道,县衙的衙役们都要出动围剿的,吕县尉便也不会……” 陆舟微微拧了下眉,又问:“那吕县尉被杀前可有留下什么东西?” 封四摇头:“没有。” 陆舟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不似说谎,便也没再追问。 “本县新官上任,对平县县衙事务还不算了解。你二人是县衙的老人了,本县着你们将县衙目前全部人手过一遍,各部都有多少人,分别负责什么事,都整理出来报给我。” 封四和孙狗子对视一眼,面露难色:“大人,小的们不会写字儿呀!” 陆舟嘬了下牙花子,心说他这初始班底文化水平有些堪忧啊。 他叹了口气,道:“算了,你们便将县衙所有人通知一遍,叫他们明日在后院演武场集合,本县亲自认人!” 第150章 “师弟以后就住这间房了吧。”李云璟在主院正房门口踌躇着,没敢进去。 陆舟随后跟上来,应了一声,然后指了指旁边:“师兄睡这间?” 李云璟犹豫了一下。 陆舟立马反应过来:“师兄你害怕?” 李云璟道:“开始是有点怕的,不过我们的房间挨着,倒也没那么怕了。更何况孟知县应该是个好官,就算暴死,他应该也不会变成厉鬼出来害人的,是吧。” 陆舟就道:“师兄,人死了就是死了,并没有什么所谓的鬼魂。” 李云璟看着他,丢给他一个‘你懂得’的眼神。陆舟抹了把额头,算了,师兄说有鬼那就有鬼吧。 他推开门,迎面扑来的就是呛人的灰尘。李云璟把陆舟拉出来,师弟俩对着猛咳了几声。 “看来自打孟知县死后,这房间就没人收拾过呀。”陆舟咳的脸色通红。 陆江见状,进屋将前后窗户推开,散了散屋里的霉气。陆舟再进去的时候方才觉得好一些了。 李云璟指着墙角道:“都结蜘蛛网了,师弟,你今晚还怎么睡呀。” 陆舟道:“县衙且得好好收拾,先让他们把主院住人的地方收拾出来,把行李搬进来,今晚恐怕来不及了,我们还是回客栈住吧。” 李云璟表示赞同:“是要好好收拾,这房间也太乱了。亏得孙狗子还说孟知县是个干净人呢。” 陆舟在房间里四处转了两圈,眯起眼睛道:“这房间凌乱并非孟知县所为,想来应该是有人在孟知县死后进来翻找什么东西,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找到他想找的。” 他走到书桌旁,桌上积了厚厚的灰,上面倒扣着一本书,是《韩子》。旁边还有一沓手稿,陆舟拿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凝目看下去。这是孟璋所写《韩子》阅读后的观感。文采略平实了些,但很有自己的想法,是个务实之人。字迹方正端肃,可以看出其人踏实本分。 而文中又将《韩子》同本朝律法联系起来推陈出自己的理念,虽然这理念尚未成形,颇有些模糊,但看得出孟璋是极为推崇《韩子》的。放下手稿,陆舟又翻看了些孟璋之前写的文章。多是针对平县县务提出的一些举措,很有条理章法,足见他对平县各项民生乃至商业的了解。 陆舟已经不想再说‘可惜’二字了,只恨天妒英才。 “大人!”陆江突然出声打断了陆舟的思绪,他扭头问:“何事?” 陆江指着床铺道:“床上有血迹。” 陆舟赶忙撂下手稿走过去,果见被子上有几处暗红痕迹,时间过的太久,痕迹已经完全干涸,甚至有些发黑。 “能确定是血迹?” “能!” 陆舟拧眉:“这会是孟知县生前所留下的么?”他对孟璋之死一直心存疑虑,此时看到血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保留证据。 “陆江,吩咐下人把厢房收拾出来,我去师兄旁边那屋睡。这间房,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李云璟道:“孟知县就是死在这间屋子的,你想找到什么证据么?可你瞧这屋里乱七八糟的,衙役进来收敛孟知县尸骨的时候一定也将现场破坏了呀,你还怎么找?” 陆舟猛地一拍李云璟,道:“师兄你提醒我了,我们得先找到当日替孟知县收敛尸骨的衙役,他一定知道孟知县的死状!陆江,你去!” 二人又将这房间转了转,房间里没有什么装饰。除了床铺书桌和柜子之外就没有其他家具了。而衣柜中的衣服被人掏出来丢在地上,柜中也并没有发现暗格之物。看来是没什么东西了。 正屋旁边的耳室被孟璋改成了书房,不大的房间四周都打了书架,可见孟璋平素是个爱看书的人。但很显然,这里也被人翻动过。如此一来,陆舟更确定孟璋一定是在平县查到了什么东西,他甚至还来不及禀告朝廷就被害了。 还有县尉吕业和孟璋的长随尤敬,一个剿匪被杀,一个不知所踪,或者说很有可能已经在某个角落被人杀死了…… “大人!”陆江很快就回来了,他表情有些严峻,道:“大人,收敛孟知县尸骨的衙役叫王癞头,一个月前,他夜半醉酒,不慎坠河溺亡。” 陆舟心头一震:“竟然死了?!” 饶是陆江没有办案经验,他都察觉到此事非同寻常。 “据说当天是王癞头在县衙当值,是他将孟知县的尸骨入殓,次日县衙的人才来祭拜,三日后发丧入葬。但无论是祭拜还是发丧,大家都没有看到王癞头。倒是有人说王癞头是给孟知县吓着了,他胆子小,最怕死人。所以大家并没有怀疑什么。” “尸骨打捞上来了?” 陆江道:“隔了好几日才捞上来的,捞上来时已经面目全非了,是凭衙门的衣服和令牌确认的尸骨。当时喊了家人认尸后,就地就将人埋了。” 陆舟拧眉:“如此看来,尸体想必已经腐烂的很严重了。陆江,你去打听打听王癞头埋在哪儿了。也许后面会查验他的尸体。” “师弟,你这就要开始查孟知县的案子了么?”李云璟有些担忧。 陆舟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们只能私底下查。关于孟知县被人害死只是我的推断,并无实证。况且我们初来平县,还没有同各方势力打过交道,更不知道孟知县生前同哪些人有过过节。还有那些人如果真的是来这里找东西,那么他们找的是什么,是否有找到,我们都一无所知。贸然去查只怕会打草惊蛇,搞不好还会将我们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他道:“此事我们暂且搁置,先将县衙和平县的事务理顺,也许从中会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呢。总比我们现在无端猜测要稳妥一些。” 李云璟道:“师弟说的对。那明儿起我就开始整理平县的文书。” 陆舟点了点头。 第二天,封四和孙狗子把衙门众人集合到演武场。大家都听说了新知县昨日的“壮举”,所以早早的便来这里等着,都急着看一看新知县长什么样。只是等了许久都不见人来。 孙狗子恐是知县出了什么事儿,忙小跑出去打算往陆舟落脚的客栈方向迎一迎。结果才走到街面上就见前头堵的水泄不通,人群中传来阵阵尖叫,吓得他以为出什么事儿了。 “让一让让一让,衙门官差,都让一让!”他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往人群里挤,发现他们围着的竟是自家知县大人的马车。 他身旁的小娘子还大声喊:“小陆大人!小陆大人!” 孙狗子一瞧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么,一定是他家大人太英俊,迷了全县小娘子们的眼了。他一边努力憋笑,一边缩回去,连忙跑回县衙告诉封四:“大人被全县的小娘子们围观,挤不出来了,快喊人去把咱们大人救出来吧。” 封四:…… 已经在演武场等着新知县的众人:…… 大家伙一听立马兴奋了,忙抄起佩刀呼啦啦的跑出县衙。 孙狗子跟在后头喊着:“可别伤人,别伤人呀!” …… 陆舟和李云璟被成功“解救”,衙门的衙役吏员都盯着他们的新知县和新师爷瞧。忍不住交头接耳:“别说,咱们知县真够俊的,我要是个小娘子我也愿意看。” “咱师爷也不差呀!嘿,你说说,人家是怎么长的呢!好看的人都凑一堆去了……” “我看以后咱们大人出门都得小心了,指不定被哪家拐了去当相公了。” 孙狗子见他们越说越离谱,不由低声斥道:“行了行了,那是咱们知县大人!” 陆舟一脸绝望。 他本来想借着昨日的威风好给县衙一众人立立规矩的,结果大早上就被一群小娘子们围住了,更惨的是让县衙的人看了自己的笑话! 李云璟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连声叹气,还不忘安慰陆舟:“事已至此,师弟还是要打起精神呀!” 陆舟抹了把脸,理了理官服,信步走到演武台上,清了清嗓子。哄乱的人群便是一静。大家都面带笑容一脸慈祥的看着小知县,陆舟倍感心塞。 “大家~按照自己公务权责列队,各部的人站在一处。每部派出一人说明本部所辖事务以及吏员配置。” 话音一落,大家便纷纷找到自己的同僚站成一堆儿。行动力倒是让陆舟挺满意的。 按大陈官吏配置,一县知县之下乃是县丞。县丞是知县的左膀右臂,分掌本县粮马、税收、户籍等事务。但平县的县丞何峰是个草包,他所掌之事几乎都由孟璋的师爷和底下的吏员经手。县丞之后是教谕,掌本县书院教学事宜。这是正经有品级的官职。此外还有未入流的吏员。典史,掌管本县监察狱囚之事。闸官,掌本县各水库储泄和启闭等事务。税使掌本县税收征收,仓使掌本县仓库事宜等。 与县丞平级的是县尉,掌本县侦缉刑事,巡检治安等。其下是三班衙役。分站班、补班和壮班。 封四和孙狗子是站班衙役,负责在府衙大堂值守,包括出庭和执行廷杖,还有随主官出巡时为其清路。补班衙役负责巡夜、侦缉等事。每年征收税务时也是他们下乡征收。壮班则是些身材高大的衙役,负责看守府衙大牢和粮仓等重地。 陆舟大概算了算,平县县衙除去各部主官之外,书吏大概有一百余人,三班衙役算上狱卒伙夫仵作等,共有六百余人。平县是中县,所辖事务繁多。虽是如此,书吏和衙役的人数也超出了规定。所以陆舟决定先清减人数。 于是他颁布了新官上任的第一条举措——考试! 第151章 考试?! 衙门众人惊了个呆,又交头接耳起来。 “怎么就考试了?考什么呀?” “谁知道呀,考就考吧,咱们当初进衙门不也是凭考试进来的嘛。” 有底气的人自是不怕,但那些托关系走后门进来的可就一言难尽了,正琢磨着这新知县喜欢什么,打算投其所好。再不行就送些礼金,或是再找人给知县大人说说情吧。 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陆舟将众人表现都看在眼里,低声同李云璟说:“你看着吧,这里头大半都是不合格的,我们事后还要再招录一些。” 李云璟很是赞同的点点头。 待众人说够了,陆舟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他道:“本次考试于三日后举行,先进行书吏文试,次日进行衙役武试。鉴于大部分衙役不识字,衙役的文试改为口头考试,本官亲自考校。” 演武场上哀嚎一片。 陆舟压了压手,道:“明日本官会将衙门所有职位列出,大家依照自己的意愿重新报名相应的职位。” 有人举手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呀?我们可以随便报名么?” 陆舟就道:“比如你现在是负责税收的书吏,可你不想做这个了,想去管粮库,那你就可以去报名粮库的考试。如果你还想继续做税收,那仍报名税务考试即可。但需要注意的是,每一个人只能选择一个职位报名,如有报名多个职位的,当下便取消其考试资格,永不录用。” 孙狗子也举手道:“那我们站班衙役也可以报名补班,是吗大人?” 陆舟点点头:“当然可以!” 孙狗子就用胳膊肘拐了封四一下,笑嘻嘻道:“四哥,补班成么?” 封四拿眼觑着补班那些衙役,道:“补班衙役责任重,追捕盗匪、下乡征收,一个赛一个的敏捷机灵。依着知县大人的说法,咱们要去补班,先得过武试,再由大人考校文试。你确定你考得过补班那些人?” 孙狗子就道:“补班银子多!想想孟知县在的时候,咱们站班衙役不也得上街巡逻么,虽然有补贴,但也不多呀。这么一想还不如直接干补班了。而且补班里头真正身手好的没多少,大部分都是托关系进来混日子的,未必就比咱哥俩强多少。” 封四皱了下眉。 这时又有人问了。 “大人,如果报名的职位没有考过,还可以考其他的么?” 陆舟摇头:“每人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如何选择对你们来说也很重要。” 孙狗子也犹豫了:“那不如还在站班?” 封四琢磨了一会儿,好像明白陆舟的意图了。他道:“我猜知县大人应当是要清减人数。就像孟知县刚来时候一样,只不过孟知县没有设立考试,而是温水煮青蛙,一点点的将人拿掉。但孟知县死后,何峰招了不少人进来,而且他似乎还想再往衙门添人。你瞧,这里头有多少何峰他们家拐着弯儿的亲戚,整天在衙门里头养大爷。陆知县必是看不惯他们,所以才想了这个办法。” “陆知县这个法子省时省力,而且还公平。大家各凭本事进衙门,谁也说不出什么。如果是这样的话,补班衙役里头必然有知道自己能力不足的,说不定就来抢站班的缺儿。这么算下来,其实每个职位报名的人数都不会少。但相比之下,补班反而不会有那么多人抢。三班衙役中补班才是最凭本事的。” 孙狗子听的稀里糊涂,懂了又好像没懂:“所以四哥的意思是,咱俩可以报补班?” 封四点头:“可以试试。” 孙狗子就高兴了。 解散了众人,陆舟便到前衙去办公。他召来原先负责县丞那些事务的书吏还有本县教谕开了个小会。 书吏拿不准陆舟是个什么脾气的,虽然他看着团乎脸,孩子一般似的。但这人可是今科探花郎,如此年轻的探花郎实属少见。他们自然不敢轻视。 陆舟召他们来也就是问问本县的事务,再结合自己前些天逛吃逛吃看到的实情,对于每个职位大约录用几人,心里便有了底。 本县的教谕名唤鲁敏,负责平县所有书院学堂以及学子的管理,筹备县试等皆由教谕负责。 “……本县虽不是登州府治所所在,但本县学风鼎盛,下辖登州府最富盛名的平鹭书院。别说登州学子,便是兖州沂州莱州一带的学子也都奔着我们平鹭书院来呢。”鲁敏捋着胡子,颇为自豪。 陆舟点点头,又问:“除平鹭书院外,本县下辖有多少学堂?读书之人不吝是否科举,从六岁起至二十岁止,目前有多少人?” 鲁敏道:“平县县城内共有学堂三家,下辖村镇拢共有十个学堂。至于读书之人,因各村镇学堂学生人数向来不稳定,许多都是今年读了,明年又不读了,便也没有记录在册。下官这里只记录本县通过童生试的学子,以及后来通过府试乡试乃至殿试之人。” 陆舟点头表示理解,各县大抵都是如此,往往最受关注的都是有望出仕之人。若哪一县出仕的学子多,不仅可以让本县增光,更表示知县的业绩做的不错。 “……虽然读书是为了科举出仕,一来报效国家,二来光耀门楣。但本官以为哪怕不是为了科举,读书识字本身也是一件好事。尤其本县拥有平鹭书院,更应该保持住乃至将这文风发扬光大,吸引更多州府学子来我平县读书。” 鲁敏点头应是。他笑眯眯的看着陆舟,心说不愧是当今钦点的探花郎,对待读书之事就是认真啊。 陆舟继续道:“之前本县令衙役办差,但奈何他二人不识几个字,办起差事难免受阻。且不说衙门公务,便是民间百姓,识字和不识字本身就差了一截儿。若本县人人都能识字,那无论农耕还是商业,想必都会更上一层楼。” 鲁敏就道:“可读书一事本就耗费巨大,百姓们所图不过温饱,温饱解决了才会思及读书。但事实上大部分人都在为温饱而挣扎,哪里还有精力去读书呢。” 鲁敏说的自然是对的。陆舟并非那‘何不食肉糜’的富贵公子哥,相反,他是从村子里考出来的,所以他比鲁敏更知道民间疾苦。便是在溪山村乃至德阳县,能读书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人人都能读得起书那是七七那个世界经过多次变革才实现的。 陆舟虽然有这个想法,但他同样是个务实的人,不会好高骛远。所以他短期内并没有说非要让平县人人都读书识字。 “……本官召鲁大人过来,其实是有在县衙后院开设一个扫盲班的打算。” “扫,扫什么?” “扫盲?” “盲,盲什么?” 李云璟听不下去了,解释道:“哎呀,扫盲就是扫文盲的意思。把衙门里头不识字的衙役召集起来,教他们读书识字。也不叫他们非要读出个什么名堂来,至少得识字会写字呀。” 鲁敏就明白了。他道:“衙役们一般负责巡街和侦缉刑事,看守牢房等,多是些糙汉,大人叫他们识字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 陆舟道:“识字也不会被人诓骗,这对于日后在公务上也是有帮助的。” 鲁敏道:“知县大人肯为那些糙汉打算,是他们的福气。只是另设学堂,经费上……” 陆舟摆摆手:“这方面不需鲁大人操心,衙门很快就有钱了。” 不需操心钱,鲁敏自然没有其他说法。虽然知道人人都能读书的想法不可能实现,但至少他们这位大人肯在这上头下功夫。现在是衙役,那日后定还有旁人。若平县读书识字的人多了,上头必定也会褒奖的。 他捋着胡子笑道:“那下官便去着手操办此事了。” 陆舟点了点头:“教书先生要好好考量考量,人品需靠得住,又能压得住这些衙役们。本官打算考试过后,确定新的班底便开班。时间颇为紧迫,劳鲁大人费心了。” 鲁敏忙拱手:“不敢不敢,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陆舟又道:“还有一事。” “大人请说。” “关于各村镇学堂,本官希望鲁大人叫各村上报目前学堂在读学子的人数。不管年纪大小,不管是不是要科举,都要算在其中。另外,各学堂如有人数变动,也需记录在案。读了多久的书,学习的情况如何,因何事而不能继续读书。这些都要清楚的罗列出来。” 鲁敏虽然不知道知县要做什么,但他隐约感觉这小探花郎是个有主意的,而且他极为重视本县的文学事宜,这对平县来说是桩大好事。 “大人放心,下官必定仔细记录。不知大人还有何其他吩咐?” 陆舟摇了摇头:“暂时就是这么多。若再有需要补充的,本官会派人去请鲁大人的。”、 鲁敏拱手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李云璟就道:“这教谕倒是个稳重的。” 陆舟道:“幸好如此,不然我还得想法子把他弄出去。” 李云璟:…… 第152章 “师弟,我被子套不上了,你快来帮帮我呀!”李云璟探出脑袋冲隔壁喊了一声。 陆舟忙应道:“来了来了!师兄每次都套不好被子!” 路过的下人听了忙道:“师爷有事吩咐小的便是,哪敢劳动知县大人。” 陆舟从旁边屋子出来甩了甩脑袋上沾着的毛,道:“不妨事,我们先生教导我们凡事要自己动手,你先去忙你们的吧。” 下人犹犹豫豫:“这,这……这伺候大人本就是小的们应该的呀!” 李云璟挥了下手,道:“我们在家里也不需伺候的,你们只管打扫好府衙便是,我师弟喜欢干净整洁。” “是是是,若大人和师爷有什么吩咐,随时传唤小的便是。” 下人才要退下,忽然被李云璟叫住。 “师爷有事吩咐?” 李云璟道:“你寻空出去看看集市上有没有卖羊的,要产奶的羊。或是知道乡下哪家有养产奶的牛也可。我师弟日日都要喝羊乳或是牛乳,须得准备上。” 下人看了眼陆舟,之前便觉得自家大人团乎脸,和气又招人稀罕。听师爷这么一说,忽然又觉得大人跟个奶团子似的,便有些忍不住笑。 “小的,小的这就出去打问。羊倒是好买,只怕产奶的牛不好买。” 李云璟就道:“不需买牛,县衙也没多大地方,养头牛齁占地方的。你只要找到谁家有牛乳,隔几日与他家买上一些便可。” 下人道:“那可巧了,小人家里就有奶牛,若大人不弃,小的就叫我家人隔两日往府衙送一桶,您看成么?” 李云璟就指着正搬箱子路过的吉祥说:“这事儿吉祥管,你同他说吧。” 下人笑着打招呼:“吉管家!” 吉祥:…… 下人倒是个会来事儿的,他忙上前搭手帮吉祥搬箱子,还道:“小人柳榔头,是小柳村的。我家的奶牛养的极好,吉管家放心,保证给大人喝新鲜的……” 吉祥‘嗯’了一声。 柳榔头又道:“咱家大人挺不一样的,不像个当官儿的。别的不说,就前头那位县丞何峰,好家伙,那出门的排场比知县都大。从前的孟知县也不摆官谱,如今的陆知县也是。有这样的知县大人,那真是平县百姓的福气呢。” 吉祥又‘嗯’了一声,道:“我家小四爷和李少爷自小就不喜欢搁人伺候,你们也机灵着点儿,没事儿别往跟前凑,干好自己分内的活计便是。” “诶诶诶,小的记下了。吉管家,这箱子里头是啥东西,咋听着有动静呢?” “鸡苗。”吉祥说:“养起来,大人爱吃。” 柳榔头立马道:“小的最会养鸡了,一准儿养的胖乎乎的!” 吉祥斜眼看他,点了点头,道:“那就归你管吧,后头还有鸭苗,你也养着吧。若养得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柳榔头笑眯眯道:“吉管家放心!” 吉祥送了鸡苗回来,见俩人已经将房间收拾的差不多了,就跟着搭手扫了扫地,还道:“大人,府衙外头大家都在看职位榜呢。还有好些围观的百姓瞧热闹。” 陆舟扑棱扑棱头发,问:“人很多么?叫李辞李赋他们盯着点儿,挤挤挨挨的仔细伤着人。” 吉祥道:“他们在那儿守着呢,大人放心。对了大人,有狱卒来报,说是何峰在牢里作闹,不肯吃饭,这样下去恐会生病。还有罗家人,这两日都在大牢外缠磨,想要去看何峰。” 陆舟蹙起眉头:“这个何峰……” 正想如何让他消停消停,陆江来报,说是罗家的家主罗用来访。 陆舟眉梢一挑:“先请他去正厅坐坐,待我换过衣服便去。” 李云璟就道:“一准儿是来求情的。” 陆舟道:“正好也探探这罗用的底。” “我和你一同去。” “成!” 这几日李云璟一直安排下人布置县衙。他们来时带了几车行李都是日常用的东西,还有一些大件李云璟直接找镖局押送。东西陆陆续续的也都到了。因此衙门里下人们倒是忙的厉害,不过这两日已经大概收拾出些许模样,添了不少人气。 罗用就站在正厅门口瞧,他手边的瓷瓶就是才摆上的,他摸了摸,知道这是景德镇出的极好的瓷器,而且还是独一份。他平素就喜欢这些,当初也使人去景德镇瞧过,只是听说这瓷器早早就被人预定了。却不想竟在这里见到,可见这小知县是个有家底的。如若收买他,这价位还得往上抬抬。而且人家是探花郎,金银俗物恐怕还入不得他的眼…… 如若陆舟听到罗用的心声,定会痛心疾首捶胸顿足:错错错,大错特错,本官就爱金银俗物!越俗气越好! 罗用正在思虑,忽然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微微眯起眼,便见二门外两位公子相携而来,迎着日光,仿佛从画里走出来似的。而那闪了他眼睛的东西正是二人发冠上镶嵌着的珠子。 他一时瞧不真切,待二人走近了方才看清,那珠子色泽鲜艳通透,一人佩红,一人配蓝,足有拇指那么大个儿!他一时不知这是什么珠子,但瞧着比家中珍藏的祖母绿翡翠还透亮,必是极好的品种。 陆舟见他盯着他的头顶看,忍不住问:“罗老爷,本官头发乱了?” 他摸了摸头发,心说不应该啊,他才梳好的,还打了发蜡呢。 罗用回神过来,察觉自己失神,忙告罪道:“非也非也,是在下见大人发冠上的珠子极好看,奈何眼拙,一时没看出是什么品种,这才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陆舟指了指他头顶通红通红的珠子,‘嗐’了一声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罗老爷若是喜欢回头本官送你些许拿回去玩儿玩儿。” 罗用吓了一跳。他便是再眼拙,那东西好赖他总还是能分得清楚的呀!陆知县和李师爷头顶的珠子极为通透纯粹,说是水晶又不像,瞧着倒和夜明珠有些相仿,但又绝不是夜明珠。偏这陆知县却觉得不是值钱的东西,还要送自己一些!我滴个老天,这陆知县到底有多少家底儿呀! 陆舟不知道就这俩破珠子就给罗用唬住了。这玩儿意就是个玻璃珠子,也不值几个积分,他纯粹就是看着好看随便带着玩儿的。七七空间里头一抓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呢。 “衙门还在收拾,有些脏乱,罗老爷别介意哈~”陆舟客套一番,然后就主位坐下。“罗老爷也请,无需拘谨。” 罗用才从震惊中平复过来,正急急盘算着把价为再往上抬抬。可算来算去,抬的太高了也不值得呀。那何峰就是一坨扶不起来的烂泥,捞他出来也只会给自己闯祸,还不如让他跟里头呆着省心。 “罗老爷来此是……有事儿?”陆舟拿起手边茶杯吹了吹,小口的品了品茶。 罗用心说有没有事儿你还不知道么! 但面上仍是笑着,说:“嗐,这不是在下那小舅子何峰嘛,这小子脑子不灵光,好心办了坏事儿,给大人添麻烦了。在下属实过意不去,这不是上门来给大人赔罪了么。” “哦?”陆舟撂下茶杯,眉梢一挑:“好心办坏事儿?什么时候挪用衙门公款、私吞衙门产业算是好心了?如果这是好心,那我大陈的天下岂不是乱套了?” 罗用陪笑道:“是是是。要么说何峰是个蠢的,净想着春耕无人,恐田地荒废,这才整了这么一出……大人放心,回去我定叫岳父岳母好生管教,亏了衙门的钱,咱们双倍偿还,必定不让衙门吃亏。” 陆舟就叹气:“看来本官还得着手操办操办普法的事儿呀。本以为罗老爷也曾是个读书人,听说还是过了童生试的,总该知道大陈律法吧。如今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罗用老脸一红,尬笑一声,道:“小小童生罢了,自是比不得大人的。” 陆舟就很认真的给罗用科普了一下大陈律法,而后可惜的摊了摊手,道:“非是本官不肯卖罗老爷这个人情。若是千八百两,只要补上亏空,本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便算过去了。此前孟知县不也是如此么?”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奈何何峰胆子忒大了些,这可是近万两呀!本朝天子仁厚,若搁头些年,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呀!本官初来平县上任就碰上这事儿,若将此事瞒了过去,岂非对不住天子对本官的重用和恩宠!所以本官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本着遵守律法的原则,着人快马加鞭的将此事上报给了朝廷。估摸着过些天应该就能有个结果了。此事上达天听,如何处置可就不是本官能置喙的了……” 他可惜了一番,嗔瞪了罗用一眼,道:“罗老爷倒是早来呀,兴许那会儿我的人还没走呢。” 罗用:……合着还是他的错了! 不过若真如陆知县所言,此事报到京城去了,他也没那个能耐去管了。 “虽是如此,但该补的亏空还是要补的,在下回头就使人给大人送来。” 陆舟看了看罗用,知道他这是打算放弃何峰了,遂点点头:“按章程来便是。” 言外之意,不要夹带东西,他陆舟可不吃这套。 第153章 罗用在这之前也着人打听了陆舟,只是平县距川蜀千里之遥,他打听的多是陆舟在京城的事儿。听说过他的先生是颍州荀子湛,如今的工部尚书,极受皇帝重用。这陆舟也在天子跟前露了脸,在京城也是风头无两。而且看这陆知县初来这几日的做派,也知这小知县虽然年纪轻,心思手段却是不低的。这样的人最好不要与之为敌。 而且这陆知县和李师爷容貌气度亦不俗,想来也是清贵人,若自己补偿款项时夹带金银,只怕这陆知县还觉得辱没了他。 “……咳嗯,此前在下一直想这新知县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今日见了才知竟是大人这般才俊。在下有一子年纪正好与大人相仿,若大人不弃,改日叫犬子带大人在平县周边转转。我们平县的风景还是很不错的,年轻人在一处玩闹也能放松放松。” 李云璟侧头斜睨了眼罗用,阴阳怪气儿道:“可不敢,贵府公子横冲直撞,险些撞了我师……我家大人,如此毛躁,岂敢让大人同他出去。” 罗用一头雾水,忙问:“这话从何说起呀!” 陆舟又端起茶杯嘬了口茶,显然是没打算让李云璟收着。李云璟可不就不吐不快,将初到平县那日罗家公子闹市纵马一事给说了。 “亏得当时大人的护卫机警,不然的话,恐怕我家大人连上任的机会都没有,就给你家公子撞死了呢!” 罗用一听还有这茬,惊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这这这,这不能够吧,大人不是看错人了吧。” 李云璟哼道:“我们便是不认识,难道街市两旁的百姓还不认识了?听那些摊贩的语气,像是早就习惯了如此,想来贵公子当街纵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吧。按大陈律,闹市跑马是要罚银的,如若撞伤了人则另有说法。便是在京城,那侯府伯父的公子哥儿们也不敢当街纵马的。没想到在小小平县倒长了见识。” 罗用后背呲呲呲的直冒冷汗,不由想到陆知县一来就对何峰动手,难道根源竟是在这里?怪不得他下手如此迅速,连转圜的余地都不肯留,直接便将案子呈交京城,想来是对罗家怨气很重了。 “哎呀呀哎呀呀,罪过罪过呀,犬子鲁莽,惊了大人,这,在下在这里给大人赔个不是。不知大人可有伤了身子,在下识得同济堂的大夫,不如请来给大人瞧瞧。” 不得不说,罗用属实是想多了。陆舟对付何峰纯粹是嫌他碍事儿。至于那日罗公子跑马,也不过是弄掉了他的煎饼,倒也没像师兄说的那般严重。不过即便师兄不说,他也是要找罗家公子的,毕竟那些摊贩的损失他不能坐视不理。 他撂下茶碗,李云璟便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说话了。然后便听陆舟笑眯眯道:“罗老爷不必如此紧张,本官并无大碍,适才师爷说的唬人罢了,他那也是心疼本官呢。不过话说回来,罗公子跑那一遭,本官最爱吃的煎饼都惊掉了。还有刚出锅的白馒头,本来想着去买些回来当午食,结果也给撞翻了。我小时候先生便教导我们要爱惜粮食,本官当时瞧着那被撞翻了一地的吃食,心里头疼呀。” 说着还揪着心口,一副纠结的模样,看的罗用都有些揪心了。不过他很快就明白陆舟的意思了,立马表态:“大人放心,这些都包在在下身上了,一定会妥善处置此事的。” 李云璟插了一句:“罗老爷是个明白人呐。” 罗用尴尬的笑笑,忍不住用袖口擦拭擦拭额前冷汗。 走的时候,陆舟还真依言送了一小盒子玻璃珠子给罗用,吓的罗用差点儿就跪了。 “这这这,大人这可使不得呀,这,这算……”当官儿的给他送礼,这算怎么回事儿呦! 陆舟道:“嗐,罗大人不必客气,早就说了不是什么稀罕玩儿意,我家里头还有一堆呢。你若嫌它不好,拿回去给府上孩子玩玩儿也好,图个新鲜。” 罗用心说个败家的呦,这东西怎么能给人随便玩儿呢!他捧着盒子,感觉沉甸甸的,连手臂都要抬不起来了。 李云璟看着他佝偻着上车的背影,忍不住道:“怎么感觉罗用好像压力好大的样子,看起来还怪可怜的。” 陆舟挠挠腮:“谁知道了,不就几个破珠子么,咱家侄子侄女都拿来当弹珠玩儿的……” 李云璟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总感觉罗用好像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和想象中的略有差距,我们还要继续对付他么?” 涉及到正经事儿陆舟可不会让步的,他道:“这罗用当初联手何峰没少坑县衙的东西。还有平县一些好的山地田地,都叫他以低价买入,不知坑害多少百姓。你瞧他可怜,殊不知那些失了田地根本的百姓比他不知可怜多少倍,本官岂能轻易饶他。不过在没摸透平县各方势力之前,暂且留着他倒也无妨。” 李云璟歪头看着陆舟,道:“我感觉师弟的头顶在发光?” 陆舟瞥他一眼:“不会是绿光吧。” 李云璟一拍大腿:“想哪儿去了,我说的是圣洁的光!师弟来当平县知县,真是平县百姓的福气。” 陆舟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道:“也是我的福气。” 罗用端着一盒子玻璃珠坐了一路的车,一动也不敢动,唯恐就打翻了盒子摔破了珠子。他额头冷汗直流,心道这得值多少银子呀。不对,像这种未曾见过的品种,只怕是有市无价呀! 罗夫人还在家里等信儿,见自家老爷回来了,忙迎上去,还不等她开口,就见罗用身子一栽,险些摔了。 “哎呀老爷,你这是怎么了?” 罗用顾不得自己崴了脚,忙把盒子抱在胸前,念叨着:“还好没摔了。” 罗夫人的注意力就被那盒子吸引了过去,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呀?” 罗用眼神往两边撇了撇,然后低声道:“宝贝!” 罗夫人一听是宝贝,连她弟弟都顾不上问了,两眼直放光:“什么宝贝!” 罗用打发了下人,和罗夫人一起进了屋,将门窗都关好,这才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子。罗夫人一见盒子里的珠子,差点儿尖叫出声。 “我滴个乖乖,老爷你这是打哪儿发的财呀!” 罗用就道:“陆知县送的。” 罗夫人眼睛一瞪:“知县怎,怎还送你这个,这得值多少钱呐。” 罗用道:“我也不知道呀,我就随口一说知县头冠上的珠子好看,他就送了我一盒子,还说他家有的是这东西,不值钱。” 罗夫人拿起一颗珠子左看右看,看的她直咧嘴:“如此通透实乃少见,还一拿就拿出这么多来,陆知县家里头开矿山的?” 罗用摇头:“不知道哇。” 夫妻俩拿着珠子很是看了一通,理智才慢慢回笼,罗夫人问道:“陆知县都送你东西了,那我弟弟是不是没事儿了?” 提起这个罗用就心塞,他直截了当告诉罗夫人没戏了。罗夫人就要闹将起来,罗用又告诉他自家儿子险些把陆知县给撞死了! “这么大的事儿,陆知县只拿何峰开刀,已经算是很给咱们罗家颜面了。不然你就去闹,你把陆知县闹生气了,拿了你儿子定罪,我看你如何是好。” 罗夫人虽心疼弟弟,但和自个亲儿子比起来,那自然是儿子更重要。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后院那些生了儿子的小妖精们还不翻上天去。 “那知县大人有说我弟弟怎么处置么,不会给砍了头吧。” 罗用道:“那倒不至于,听知县的口风,我们把何峰占了衙门的产业还回去,再依律缴纳罚银,若陆知县肯说两句好话,无非就是个流放,若缝哪天大赦天下说不定就回来了。对了,还有罗毅跑马撞翻了一条街的吃食,咱们也多赔些银子去,知县大人高兴了,应该也不会再气罗毅了。” 罗夫人就有些心疼:“哎呦,那可得不少银子呢。” 罗用就指了指那盒子玻璃珠。 罗夫人长舒口气,可不是,有这一盒子珠子坐镇,舍出去的那些银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罗夫人拿着珠子仔细摸了摸,越摸越是喜欢。她道:“听说这陆知县是今科探花郎,模样俊俏极了。我听咱家下人说,陆知县上衙的时候给全县的小娘子们堵了,就等着看陆知县呢。”她拿胳膊碰了碰罗用,道:“诶,你今儿见着人了,真像外头说的那样俊?” 罗用蹦起嘴角狠狠点了点头:“那真是俊呀,真正是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还有他身边的李师爷,那模样瞧着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罗夫人就盘算起来了:“贾家那边还是不成?” 罗用摇摇头:“要松口又不想松口,也不知道他们顾虑什么。” 罗夫人就冷哼一声,道:“贾家那老妇着实恶心人,他们就是故意吊着咱家,以为咱家闺女非他们家不可了!” 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把玻璃珠子往罗用眼么前一亮,说道:“如今瞧着这位知县大人可真不错,文采斐然,要样貌有样貌,要钱财有钱财,还是个官儿,日后指不定还有大前途,这不是和咱家闺女正配么!” 罗用惊得眼珠子都要飞出去了,他看着一脸梦幻的罗夫人,憋了好半天方才说了一句:“你疯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李云璟:惦记我师弟?作死! 第154章 陆舟此刻还不知道自己被罗夫人给惦记上了,他正和李云璟一起琢磨县衙考试的考题呢。 “咦,考题还要出不一样的么?”李云璟写好了前面的贴经试题,回头见陆舟已经列好了一串职位,并在相应的职位下写下考题。 陆舟沾了沾墨,道:“前面贴经和策文都是一样的,但我要添附加题,考的是本部权责相关问题。他们既然要做相应的公务,总不能全然不理解这个职位是做什么的吧。呐,就比如粮仓的书吏,可不仅仅只是记录粮仓粮食的收支损耗。他是粮仓的总管,必然要知道节气,何时雨季潮湿,又何时干燥。知晓这些才能更好的做出防范,以免潮湿天气未做好准备致使粮食受潮发霉。” 李云璟探头看了眼他出的考题,不由竖起大拇指:“师弟真高明。”他叼着笔头眉头紧锁,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道:“师弟,我还有一个好办法。” 陆舟偏了下头看他。 李云璟就道:“既然你有附加题,我也要加些其他题目。呐,在贴经之后可以加一些小问题,综合衙门各部所有公务权责,每部各出两题,所有人都要作答。因为衙门是一个整体,虽然要以本部公务为主,但其他各部的权责也当有所了解。” 陆舟心念一动,他师兄说的这不就是七七那个时代所谓的常识题嘛!他补充道:“不仅是本县各部权责,大陈律令也要考。” 说到这儿他就想起何峰和罗用来,忍不住叹息:“人不知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也是可怜见的。” 李云璟很是赞同的点点头。 门外回廊台阶上坐着背书的吉祥听了两位爷的讨论,忍不住在心里替那些书吏衙役们点了一根蜡…… 陆舟事先同鲁教谕打了招呼,此次考试要重视起来,所以鲁教谕直接按着县试的标准准备。当天全县大半衙役都被安排在考院外面值守。 鲁教谕也是在考试开始时才拿到试卷,当场便惊了个呆。而后寻了个位置坐下来琢磨考题,发现其中竟有小半部分考题自己完全不知如何作答,不禁汗如雨下。直到考完他还在兀自碎碎念:“真是学无止境,学无止境呀!”同时又佩服起知县大人的学识来,想着哪日趁知县不忙的时候得好好向他请教请教。 而那些书吏们更不用说,各个出来都双腿打颤,面如死灰。更有甚者出了考院大门就抱头痛哭,直呼自己要被衙门除名了!看的门外值守的衙役都开始担心起明天的考试来了。 陆舟和李云璟在考院对面酒楼包了个包厢,专门来看这些人考完的状态。李云璟撇嘴看了一会儿,回头问陆舟:“考题难了?” 陆舟摊摊手:“我觉着够简单了吧,这题便是让大头来都能考得相当不错了。” 李云璟斜眼看他:“我怀疑你在埋汰大头,人家好歹也是新科进士。” 陆舟道:“没事儿,反正大头不在。” 也许是今天的考院给孙狗子留下阴影了,他翻来覆去了一晚上都没睡着。第二天顶着两圈浓重的黑眼圈到了县衙后院的演武场,还吓了封四一跳。 “你咋了?” 孙狗子一把握住封四的手,差点儿没哭出来:“四哥,我害怕!我昨儿一宿没睡,差点儿就崩溃了。” 封四一脸嫌弃的将人甩开,道:“怕什么,咱们又不用考文试。瞧你这腿软的,待会儿上了台还不让人一脚给踹下来!” 孙狗子还是忍不住紧张:“可武试下来还有知县大人考问呢!” 封四实在受不了他了,道:“行了行了,要抽签了。”他指了指场上几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道:“自求多福吧狗子。” 孙狗子:…… 武试并没有太多悬念,无非是谁强谁则排名靠前。不过整体成绩是要综合知县考问的表现来核算的。 衙役们大多是不识字的,而一个一个考问又很耽搁时间,衙门里头还有一堆事儿呢,总不能一直在这上头浪费时间。陆舟索性就请鲁教谕召集了平鹭书院的先生们过来当考官。 书院先生往往都很清高,并不是很愿意同官府打交道。但新知县的壮举他们都有耳闻,况且又是如此新鲜的考试方法,他们都乐得应邀而来。 所以陆舟根据考官人数将衙役们分成十波,每名考官都会配一个平鹭书院的学生做记录,将衙役们的答案记录下来以为凭证。考题则是陆舟根据本县各项治安以及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列出的,共有五道题,衙役可自行抽取,抽到哪个问题便答哪个。 孙狗子被分到陆舟这组,适才的武试他几乎是吊着尾巴了,到知县考问时他几乎就要放弃了。 他抽到的问题是:“假设中秋之时,平县举办灯会,涌来不少看客,人群拥挤人员复杂。这时突然有人高声喊‘孩子丢了’。若你恰好在周遭巡逻,你会如何处置?” “啊?”孙狗子还以为知县会问他什么之乎者也,一时愣住了。 陆舟温和笑道:“不必紧张,你知道什么便说什么,或者以往你有这样的经历也可以说来听听。” 他家知县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孙狗子当时就不紧张了。想了想后,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敲锣示意附近的衙役们一同过来,先着一人通禀知县,封锁城门以防人贩子趁乱出城。然后让看热闹的百姓留在原地,不许随意走动。先在案发现场附近搜索,如若无果,再向知县大人请示,是否需要搜查民房……大概,大概就是这样。” 陆舟点点头,道:“你的处理办法还算不错。不过依我的经验,人贩子大多是团伙作案,在搜查案发现场附近时也需注意行人,他们很有可能在包庇人贩子从而迷惑官府。” 孙狗子狠狠点头:“小的会注意的!” 陆舟就给他发了牌子,然后让他先回去等消息了。 之后是封四,他抽到的考题是:“如果在缉拿盗匪的过程中,盗匪武艺高强,你的同僚或死或伤,这种情况下你该如何处理?” 如果考题不是封四自己抽到的,他都要怀疑知县是故意点他了。毕竟吕县尉死的那天就是自己跟在身边的。他定了定心神,道:“缉拿盗匪是补班衙役职责所在,如此穷凶极恶的盗匪若放他离开,只会祸害乡里,小人身为衙役,必当尽全力抓捕盗匪。” 陆舟看了封四一眼,这个人和孙狗子不同。孙狗子没什么心眼儿,为人坦诚直率。至于封四,陆舟对他的观感有些复杂,他不讨厌封四,但也谈不上欣赏。对于适才的回答,陆舟也知道其中未必会有几分真心。 不过作为知县,他还是很真诚的告诉封四:“坚守职责是衙役的基本,但若果真遇到那样的盗匪,也要视自身能力量力而为。否则盗匪没有抓到,反倒白白丢了自己性命,这并不是本官想看到的。” 封四点点头,道:“谨遵大人教诲。” 陆舟同样给他发一个牌子。 考完所有衙役后天已经暗了,陆舟体贴大家辛苦一日,便在得意楼包了大包厢,请在场诸位吃了一顿。 平鹭书院的先生们对这位新知县还是很欣赏的,尤其听鲁教谕说知县很重视读书人,就更高兴了,纷纷要给陆舟敬酒。 李云璟严阵以待,不管谁来都不好使,便是平鹭书院的院长亲自过来都给他挡回去了。 “我师弟年纪还小,我先生不许他饮酒,还望各位先生海涵。” 在场的都是读书人,喝酒也不过是助助兴,倒也不会勉强劝酒。李云璟拦了几回便没人过来敬酒了,多是以茶代酒,再说上两句话。 文人们凑在一处总是有很多话说,随便抛一个题出来便能争辩许久。院长姓海,他对陆舟的考题很是感兴趣。 陆舟就道:“回头我拓印一份给海院长送去。” 海院长捋着胡子笑道:“听说当日考完出来,许多人都手脚发软,便是鲁教谕都有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倒要看看陆知县出的题究竟如何。” 陆舟忙拱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其实哪是什么难题,不过是参照着七七那个时代的公务员考题的例子出了几道趣味题罢了。只要找到规律,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小时候他和师兄最喜欢做这样的题目了。 聚会结束回到县衙已是深夜了,陆舟洗了个澡,又强打起精神写了一份告示。 李云璟洗澡出来一边拿擦布擦头发,一边瞧他写字,瞧了一会儿说:“你这么快就要招录县丞了?” 陆舟点头:“如今何峰被关进大牢也没几日,这时候贴出告示,想必会有人碍着罗家不敢前来应召。” “那你还……”李云璟突然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道:“所以如果有人这个时候敢来衙门应召县丞,那多半是个不畏强权的咯。” 陆舟就点头:“虽然不能保证绝对,但至少勇气可嘉嘛!” “高还是师弟高啊!” 第155章 贾斌端详着手里翠绿莹润的玉盏,漫不经心道:“你说县衙张贴告示要招纳县丞?” 贾管家躬身道:“正是,陆知县不仅张贴告示,还令衙役敲锣打鼓走街串巷的散播消息,这会儿只怕整个平县百姓都知道了。” 荣四放下手里的茶杯,蹙眉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又是考试又是招纳县丞的,才来几天呀,怎么见天儿的搞事儿!嘶,不对呀,何峰还在衙门大牢关着呢,怎么就要招县丞了?前儿我的人还瞧见罗用去县衙了,临走时候手里还捧着个匣子,那稀罕的……我还以为罗用与陆知县说通了,不日就能把何峰给放出来了。如今瞧着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呀!” 贾斌拿帕子擦了擦玉盏,又将玉盏放回盒子里收了起来,道:“可知道罗用手里的拿的什么东西?” 荣四‘呦’了一声:“这还真没打听,等回头我使人去问问。罗用惯是个眼尖的,若是寻常玩意儿只怕还入不得他眼,能让他如此宝贝,说不得是什么好东西呢。” 说到这儿他笑了一声,挪揄道:“你们两家什么情况,这亲事从去年说到现在还没个定论,你们家儿子等得起,罗家闺女只怕等不起了。前些日子罗用见天儿往你府上跑……咋着,你若不想应那就给个痛快话,拖拖拉拉耽误人家闺女,你也真够损了。” 贾斌抬头瞥他一眼,见他笑得贼兮兮的,不由说道:“你如此惦记我两家亲事,怎么?若我不答应你还想娶罗家闺女不成?这岁数恐怕够不上吧。” 荣四嘿嘿笑道:“老夫少妻那叫乐趣。” 贾斌嫌恶的瞪他一眼,冷冷说道:“此事我心中有数。” 荣四见状便不再谈及此事,转了个话题道:“新知县上任也有几天了,咱们平县这几家富户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呀,总得探探新知县的底儿吧。” 贾斌就吩咐贾管家:“你挑个日子,给县衙还有罗家荣家分别下帖子,就说我贾斌做东,于得意楼宴请知县大人。” 荣四笑道:“这么客气,还给我下帖子呢,定了日子随时招呼一声便是了,我是个粗人,不兴这文雅东西。” 贾斌道:“下了你便收着,礼数总要周全的。” …… 衙役们沿街散播消息,平县就像是烧热的油,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 “……小陆知县这是动真格的呀,何峰才进去,这就开始招县丞了?” “那日罗老爷还去衙门了,看来是没谈妥呀。” “可罗老爷离了衙门时分明很高兴的,我在衙门斜对过摆摊儿,瞧着真切呢。陆知县亲自给人送到衙门大门口的。” “搞不懂,真搞不懂。何峰还没着落呢,这节骨眼儿上谁敢去应召呀。那不擎等着罗家报复么。” “可不就是,罗家那位大夫人护她弟弟跟唬眼珠子似的,谁敢动她弟弟,便是天王老子跟前儿她都敢撒泼。谁要是敢接了县丞这位子,她能搅得那位鸡犬不宁。” “你可少说两句吧,仔细给那母夜叉听着,夜里就吃了你……” 李云璟趴在酒楼包厢的窗前,侧耳听着街上百姓议论纷纷,他扭回头见陆舟老神在在的吃菜,不由道:“你倒是一点儿不担心。” 陆舟道:“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云璟:“想不到罗夫人在平县也是一号人物,真若像百姓们说的那样,罗夫人见天儿来闹,谁受得了哇。” 陆舟眯起眼睛:“罗家闺女正在议亲,她总还要顾念些名声的。便是罗夫人跋扈,不是还有罗用么。这人是个精明的,跟贾家的亲事正在关键时候,罗用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话说回来,就算大家伙碍着罗夫人不敢来衙门应召,那不是还有师兄你么。你给我当县丞呗。” 李云璟‘哼’道:“我这又当师爷又当县丞的伺候你,你给我多少工钱呀。” 陆舟就倒了杯茶递给李云璟,笑眯眯道:“我们师兄弟之间还用得着谈钱么,多俗气。” 李云璟没接茶杯,反倒捏住陆舟的手腕,就势低头将茶一饮而尽,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不能白干活呀。” 陆舟:“那师兄想怎么着?” 李云璟想了一会儿,噘了下嘴:“我还没想好,你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陆舟笑笑,又给他倒了杯茶,李云璟摆摆手:“不喝了,我吃些菜。” 陆舟就把他爱吃的菜往跟前挪了挪。 李云璟吃了几口忽然说:“虽说平县本地菜肴也算美味实惠,可总觉着少了点劲儿,我还是觉着咱们川蜀的吃食够味儿,可惜平县的川饭店拢共就一二家,味道也不是那么地道。” 陆舟也跟着点点头:“我想吃咱们德阳县街头的煎羊肉了。” 李云璟托腮:“我还想吃你大嫂做的回锅肉和臊子面呢。” 说着突然就眼睛一亮,道:“师弟,我之前不是一直琢磨开铺子的事儿么,我看不如我们自家开一个川饭店好了。这样若我们想吃家乡菜,到自家酒楼不就行了。” 陆舟一拍桌子:“好主意呀!那么问题来了,去哪儿找主厨?” 李云璟刚要升腾起的热情哗啦就给浇灭了,他萎顿的趴在桌上:“是啊……” 陆舟就道:“行了,你也别瞎琢磨了,这种事儿随缘便是,说不定哪天我得了个好县丞,你也得了个好主意呢。” 李云璟从来就不是个会发愁的,当下便又拿起筷子胡吃海塞起来。师兄弟俩吃了个饱肚溜圆儿,溜溜达达的往衙门走。 路过的百姓们见着知县大人倒也不拘谨,都笑着跟二人打招呼。陆舟就像小时候跟他爹在村里遛弯儿一样,见着人跟他说话,他也跟着应上几句。有时候连百姓们都恍惚了,这人好像不是他们的父母官,反倒像自家孩子一样…… 回到衙门,陆舟才要去床上放会儿赖看看话本,便有门房来报:“大人,贾家的管家午后亲自来衙门送了拜帖,说是他家贾老爷于三日后在得意楼宴请大人您,希望大人拨冗相见。” 陆舟接过帖子,不由挑眉:“还真来了。我记着当年袁知县到我们德阳县的时候,陆九哥就跟着一众乡绅富户做东请客,还给县里募捐了些银子。咱们县东集那条破烂路可不就是用那笔银子修缮好的。” 李云璟见他眼珠子滴溜乱转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呢,盘算一番后道:“咱俩前些时候路过红桥,我瞧着那桥墩有些不大牢靠。这眼瞅着就要进入夏季,多暴雨洪涝,若不及时修缮,恐怕撑不住呀。” 陆舟就点头:“师兄说的很有道理,还有粮仓也要重新拾掇拾掇了。这么着吧,咱俩这两日把平县的相关文书过一遍,看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修缮,再核算出大概需要的银两……” 门房望着二人相携而去,一脸敬佩道:“知县大人可真是个好官呐!” 这几日陆舟和李云璟可谓忙的昏天暗地,整理平县的各项文书不说,还得评县衙考试的卷子。 批阅完全部试卷时已是第二天黄昏时候了。李云璟趴在桌子上,双目放空。陆舟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我感觉这比我科举的时候还累。” 李云璟连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等衙门走上正轨就好了。话说今天还是没人来应召县丞啊。” 陆舟:“再等等吧,总得给人权衡利弊的时间呀。师兄就再劳累些许时日吧。” 李云璟:“不劳累我你还能劳累谁,也就我了,什么都顺着你。” “师兄真好……” 这会儿的陆舟声音软软的,连眼神都是软软的。李云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不自觉的感觉浑身有些燥热,他忙地偏过头,脸颊洇出两坨红晕来。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刚才发生了什么。让他无法正视的是他竟然会对师弟有了龌龊心思,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陆舟最近是有些累了,这会儿已经昏昏欲睡起来,并没有看到李云璟的异样。好半天,李云璟平复下来,他才敢回头去看陆舟。而这会儿陆舟已经睡着了,绵绵的呼吸声仿佛打在他心尖儿上,他就这么一直看着,越看心里越是欢喜…… “大人,陆成大哥回……”吉祥快步走到书房门口,见陆舟趴在案上正睡着,猛地止住声音。就这还是挨了李云璟一个狠狠的眼刀。 陆舟这会儿是浅眠,吉祥才一出声他就听到了,只是眼皮有些发沉。他闭着眼睛抬起头,哑着嗓子道:“陆成是谁?” 一路风尘仆仆,刚走到门口准备给陆舟问安的陆成:…… “大人,小人护送那对母子到平县了。” 陆舟用力搓了把脸,这会儿方才从迷瞪中回过神儿来,道:“是陆成呀。那对母子呢?” 陆成道:“他们在竹竿巷的庵堂里落了脚。” 陆舟问:“这一路上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陆成摇了摇头:“特别的事情倒是没有。那对母子在吉祥镇客栈养了几日,待那位夫人能走动了,他们便与店家结了钱,然后走着往平县来。一路都很安稳。不过那位夫人倒是一路上都像在防备什么似的。哦对了,他们在竹竿巷庵堂落脚后还打听了大人您。” “打听我什么?” 陆成道:“那少年打听一位叫陆公子的,他想找到大人将欠条未写清的地方补上,还说要在平县找份活做,好攒钱还给大人。” 李云璟叹了口气:“这孩子是个正直人呐。” 第156章 陆舟伸了个懒腰,眯缝着眼瞧外头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慵懒的说:“庵堂那地方杂乱,他们孤儿寡母生活也困难……这样吧,吉祥,你明儿往竹竿巷那边散散消息,就说衙门后厨缺烧火做饭的。我想,他们一定会来的。” 李云璟就道:“你还是怀疑他们和孟璋有关?” 陆舟点头:“便是没有关系,就当路见不平,帮他们一把了。反正咱们也不损失什么。如若果真与孟璋有关,那将人搁在眼皮子底下,一来安全,二来……如果他们知道些什么,也一定会有所行动,我们顺势或许可以发现些许线索。” “陆成,你的任务就是继续盯着他们母子两个,任何疑点都不要放过。” 陆成拱手应是。 “娘,您身体还吃得消么?我们不如再找大夫看看吧,那位陆公子给的银子还剩些许呢。”孟禹有些担忧的看着他娘。 孟夫人脸色仍有些苍白,她摇了摇头,道:“歇两日便好了,咱们乡下人没那么娇气。这银子你妥善留着,若打听到那位公子,我们便先将这钱还给他,余下的我们再想办法。不好总是拖欠人家的。” 孟禹点点头:“那我今日再去街上打问打问。” 孟夫人道:“若听着有哪户人家招工的,不拘针线、后厨还是粗使婆子,你都记下来,回头娘去看看。记着,我们只做活,不签身契。若签了身契沦为奴籍,你便不能科举出仕了。” 孟禹用力点头:“娘放心,禹儿都记下了。” 陆舟命人将考试的榜单贴在县衙门口,一时间哀嚎之声此起彼伏。 孙狗子早早抢了个好位子想要看榜,待挤进来才想起自己不识字儿。他便扯着一旁的书吏打听,让他帮忙看看上头有没有他的名字。那书吏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找见呢,哪顾得上他呀。孙狗子急的跳脚。还是旁边的书吏好心提醒。 “这是我们文职的录用名单,你们衙役的稍后由吉管家宣读。你去旁边等等吧。” 孙狗子一听,又麻溜的挤了出去,这一来一回弄的他满头大汗。 吉祥大早上便去竹竿巷那边了,找了几个巷口乞儿,给了几个铜板,让他们往外散散消息:“衙门后厨缺人,要个手脚干净麻利的妇人。大人身边还想留个跑腿的,年纪不要太大,最好识得几个字儿,人也机灵些的。你们若有合适的也介绍介绍,如若合大人心意,留在衙门了,还另给你们赏钱。” 几个乞儿一听忙拱手笑道:“吉管家放心,包在我们身上,定叫知县大人满意!” 办完了事儿回到县衙,得了结果的书吏们已慢慢散去。只留些不甘心的,或是等着听武试结果的书吏看热闹。 吉祥瞧着差不多了,便回房里取出衙役的录用名单。 孙狗子一下子就激动了,他抓着封四手不停的抖,给封四嫌弃的不行。好在二人虽是吊着尾巴,好歹也被招进了补班,也算幸事一桩。那些没被录用的则骂骂咧咧的离了县衙,琢磨着能不能寻个门路进去。 孙狗子听着有人骂知县,立马上前喝止:“公然辱骂县官,仔细我抓你进牢房!” 那人梗着脖子道:“神气什么,不就个小捕快么,谁稀罕!” 孙狗子说着就要动手,还是封四拉了他一把,道:“跟那种人置什么气。大家都在一个县里,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你惹了他,当心日后给你使绊子。” 孙狗子气鼓鼓道:“这人忒没品,自己没本事还要怪在知县大人头上。” …… 吉祥也听见这边动静了,不过他没在意,倒是孙狗子让他另眼相看。他回去禀陆舟的时候还将此事说了。 李云璟听了就乐:“师弟行啊,这么快就有人死心塌地维护你了。” 陆舟理了理衣襟,微微侧头道:“那是,本知县如此英明神武,有人维护可不稀奇。” 吉祥道:“我瞧着好些人心里头不服气,想必要想方设法找门路进衙门了。平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七拐八拐的多少都沾亲带故。回头只怕有不少人会求到大人头上。” 陆舟就道:“不必理会,若是有人往衙门送礼,一概不收。小吉祥,你可得把好关。本知县可不想还没等施展拳脚呢就给人扣上一顶贪渎的帽子。” 吉祥道:“大人放心!” 孟禹初来平县,也不敢往远走,生怕迷了路找不回去,便在竹竿巷附近打听。陆舟并未留下名姓,而平县姓陆的人家也不少,更何况陆舟又没有说明他是平县的人,还是只路过平县。如此一来,找人无疑大海捞针。 不过那几个乞儿散播开衙门招人的消息,恰好被孟禹听到了。他当时便激动起来,抓着那乞儿追问:“果真是县衙招人?” 乞儿见孟禹年纪不大,虽衣衫破烂,但眼睛精亮,抓着他手臂的手颇为细嫩,瞧着可不像是干粗活的,便反问:“你识字儿不?” 孟禹犹豫着点了点头:“认得。” 乞儿立马笑开,拉着孟禹的手笑眯眯问:“你多大啦?” 孟禹:“十岁。” 乞儿就道:“早上县衙的吉管家来这边寻人,叫我们帮着打听。你放心,不诓骗你。那小陆知县刚来平县时满大街的闲逛,平县百姓都认得知县是谁。我便是想骗你也骗不成呀。” 孟禹也高兴起来,他又问:“我娘会针线,也会帮厨,便是粗使活计也做得。劳您问问,我们母子一起去不知可否。” 乞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我得先看过你娘再说。小知县是个爱干净的,也挑剔。” 孟禹就拉着他去了庵堂,简单和孟夫人说了说这事儿,果然,孟夫人眼睛也泛起精光。心中默念丈夫的名字,以为是丈夫保佑,让他们母子寻了这么好的机会。 她忙起身对那乞儿说:“我虽是乡下人,但手艺还不错。只是家缝变故这才沦落平县,还忘小兄弟替我们母子美言几句。” 孟禹从袖袋里摸索出几个铜板塞给他,道:“我们母子俩贫苦些,这些许小钱就当是给小哥的喝茶钱。” 乞儿笑得合不拢嘴:“不愧是读过书的小相公,就是明事理。这么着吧,您二位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奔衙门去。吉管家说了,我若是寻着合适的人带过去便好,直接让他瞧瞧合不合适。也省得一来二去的折腾。” 孟夫人一听忙收拾了包袱,道:“近来风尘仆仆,身上污脏。劳烦小兄弟稍候,容我们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 乞儿道:“还是您想的妥帖周到,不过要快着些,这附近的乞儿都在帮吉管家寻人呢,若是被人抢了先就不好了。” “诶诶诶,我们很快的。”孟夫人连声答应,拉着孟禹便去了后堂。 孟夫人问他:“街上果真都是这么说的?衙门要招人?是门外那乞儿找上的你,还是你找的他?” 孟禹道:“娘放心,街面上许多人都知道。而且县衙最近一直在招纳人才,新知县刚上任,衙门招做活的下人也是正常的。我一听说衙门招人,我便上前去问,那小哥听说我识字,这才要跟我来的。” 孟夫人这才放了心,又叨叨了一句:“但愿你爹在天之灵保佑我们母子找到他被害的真相……” 吉祥原以为这事儿不会这么快,没想到刚歇了午觉起来,便听门房来报说是有人来衙门应召了。 吉祥随口问了句:“何人?” 门房答:“一个乞儿带着一对母子,小的将人安排在门房前头的小厅了。” 吉祥便心中有数了。 孟夫人自打进了县衙便止不住手脚发抖起来,喉咙像是塞了一块铅,梗着说不话来。如若一切顺利,她们一家三口本该在这里团聚。却想不到今时今日,他们到了平县县衙,竟是天人永隔,甚至连丈夫的尸骨被葬在何处他们都不知。 孟禹握着孟夫人的手,眼眶发红。他悄悄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小声说:“娘,别难过。” 孟夫人如何不知要隐藏情绪,免得叫人察觉,可她实在是忍不住。只好用力抓着孟禹的手,勉强让心情平复下来。 那乞儿似是察觉母子二人情绪不对,还当是他们刚来衙门有些害怕,便道:“你们放心,新上任的小知县人可好了,不会随意打骂作践人的。他去竹竿巷那边转悠的时候,还同我讲话了呢,一点儿都不嫌弃我身上脏。他还问我怎么会沦为乞儿,问我家在哪儿,还给了我一个大白馒头呢!” 孟夫人连连点头:“我们都听说了,只是,只是我们乡下来的没甚见识。要见大官难免就,就紧张了些。” 乞儿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等你们见了知县就知道了。” 他吸溜了下鼻子,拢着双手向外探看,见吉祥背着手溜达着过来了,忙挥手喊道:“吉管家!” 孟禹也好奇起来,踮着脚顺着乞儿的视线往外看,总觉得来人有几分熟悉。待吉祥走近了,他猛地瞪圆了眼睛,惊呼一声:“是陆公子的随从!” 第157章 吉祥眉梢一挑,先将人仔细打量一番,而后佯装惊讶道:“这小相公瞧着很是眼熟呀!莫非我们在哪里见过?” 孟禹拱手道:“前段日子在吉祥镇,劳贵公子出手相助,我娘的病才好的这么快。这几日小子一直在打听陆公子的下落,想着再重立一份欠条,商定好还钱的时日。娘说我们不能总拖欠着银钱不还。” 吉祥笑道:“嗐,原是那位小相公呀。我家公子写那样的欠条便是没想让小相公还钱的。不过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罢了。如今倒是巧了,小相公竟找上门了。” 孟夫人平缓下心情,声音略颤着说:“所以,那位陆公子是……平县的新知县大人?” 吉祥拢着手道:“正是。我家大人才来平县上任不久,衙门上下各处都需要打点。先前雇佣的婆子不得力,大人想找个干净利落的妇人帮厨,这才叫小的去竹竿巷那边寻人。小的如今管着县衙大小事儿,总有抽不开身的时候,便寻思着给大人添个跑腿使唤的小厮,能识字儿最好不过了。” 孟夫人有些紧张的攥着拳头,道:“那,那您看我们母子俩成么。我家禹儿在乡下时跟着先生念过几年书,他懂事听话,不会给大人惹麻烦的。还有我们不要工钱,都抵了陆公子,哦不,抵了欠知县大人的银子便是。” 吉祥又瞧了他们母子俩一眼,知道自家四爷专门等着人来呢,不过他也不好表现出来,便道:“留下你们我倒是可以做主的,不过工钱上还得同我们家大人商量商量。这样吧,您二位稍坐坐,我去禀了大人,稍后便回。” 吉祥走后,乞儿忙拉着孟禹问:“你们和知县大人认识呀?” 孟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将那日在吉祥镇的事儿给说了。乞儿一听就道:“陆知县果真是个真人菩萨。” 孟夫人也道:“多亏了陆知县,不然我们母子俩此刻还不知沦落到何等困境。对了小兄弟,你知道陆知县是哪里人么?如若我进了衙门当了帮厨,想着做些陆知县爱吃的菜肴,也好报答一二。” 乞儿挠挠头,道:“我也都是听街上人说的。说陆知县是当今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又是什么颍州还是啥州的,荀,荀什么……” “颍州荀子湛!”孟禹两眼放光,他虽在乡下,但孟璋时常会寄信回来教他许多事。村里学堂的先生在教导他们时也常常会给他们讲荀子湛的事迹,他对这位荀先生心中钦佩的很。 “啊对,就是荀子湛的弟子!”乞儿撸起袖子继续道:“我们平县平鹭书院那些老先生们平日拽的跟什么似的,得知陆知县的出身,那给他们稀罕的呦……反正说是陆知县学识极好呢。至于他是哪里人,我听着像是有人说是川蜀那边的,陆知县和李师爷头些天还打听平县的川饭店呢。” “颍州荀子湛……”孟夫人低声重复了一句,她虽不识字,可丈夫在家时倒是会和她说起学问上的一些事。丈夫总是提及这位颍州荀子湛,言语间很是敬佩赞赏。提的多了,她便在心里记下了。 如若这人果真如丈夫所说,光明磊落,为民请命……不知可否走这荀子湛的路子替丈夫伸冤。 想法才冒出头来,便被她压了下去。即便他声明再好,毕竟和自己并不熟识。更何况丈夫死因不明,贸然寻人帮忙未免操之过急。不如先进衙门找找机会…… 不多时吉祥去而复返。他笑着对孟夫人道:“我家大人听说是您二位也着实惊讶了一把。大人说了,您二位都是正直人,如若免了这债务,唯恐您二位心中过意不去。所以便按着夫人的法子,拿工钱抵了债务便是。” 孟夫人闻言松了口气,朝吉祥福了福身,道:“有劳吉管家,奴家夫家姓孟,这是我儿,名唤孟禹。” 吉祥道:“那我便喊您孟婶子了。稍后我使人带你们去后院先歇歇脚,明儿开始上工。” 孟夫人道:“多谢吉管家了。” 吉祥扭头看向乞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做的不错,大人颇为满意,这钱你拿着吧。” 乞儿接了碎银连连拱手道谢:“多谢吉管家,多谢知县大人了。” 前厅,鲁教谕正在和陆舟禀报公务。 “……下官按大人的要求去请先生。平鹭书院的院长得闻此事,想与衙门达成合作。书院会让先生们轮班来县衙教书,同时也希望知县大人抽空到书院客座,给学子们讲讲经义。” 陆舟忙道:“我资质尚浅,如何比得过书院的先生们,院长这是高抬我了。” 鲁教谕捋着胡子道:“学问不论年长,大人学识丰富,便是连院长都十分钦佩。教育学生又怕什么,也好叫那些学生们瞧瞧,大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他们如何还敢偷懒不上进。” 李云璟就道:“师弟不必谦虚,连伏太师都夸奖你呢,你就去呗。也当是给衙门做贡献了,换平鹭书院的先生来教那帮大老粗衙役,这搁平时谁敢想呀。” 陆舟也不拿桥,遂一口应下:“听我师兄的吧。” 这话虽说的没什么起伏,不过是稀松平常的语气,可李云璟怎么听都觉得可好听了,眼角眉梢都沾着喜气,连走路都觉着脚步轻快极了。 挨到晚饭时候,师兄弟俩撂下手头公务去饭堂吃饭,李云璟耸耸鼻子,道:“怎么总觉着今儿这饭菜味不一样呢。” 陆舟也点头:“好香呀!后厨换菜谱了?”他快步上前看了眼,果然菜色和素日很不一样。他迫不及待的拿筷子夹了一口,忍不住嘶了一下:“好辣!”说着又夹了一口,呜呜道:“还挺香的,师兄快尝尝。” 俩人一顿横扫,吃完了才想起来问:“今儿这菜谁做的呀?” 一旁伺候的柳榔头道:“听说是后厨新来的帮厨孟婶子做的。” 陆舟就想起来了,今儿他把那对母子招进来了。而后想到孟禹说他们来自潭州,潭洲一带口味重,偏辣,倒还挺合他们胃口的。 “师兄,没想到川饭店没开成,倒先吃到湘菜了。” 李云璟打了个饱嗝:“把人招进来是对的,非常对。那个谁,榔头呀,你吩咐后厨日后厨房的事儿就教给孟婶子管了。让她不用藏着掖着,拿手好菜尽管做便是。” “小的明白。” 陆舟道:“她还有个识字儿的儿子吧,你明儿将人叫到我这来,就搁我身边跟着办事儿吧。” 柳榔头一时间不知该嫉妒还是羡慕,如若自己也能识字定然就能留在大人身边伺候了!不过衙门里头都传遍了,说是大人要在后衙开什么扫盲班,就是教那帮衙役读书的。他原也不在意,自个儿就是个奴才秧子,又不考科举,读书也没甚鸟用。如今看来可不是那么回事儿呀。 他就问:“大人,那扫盲班只许衙役们去读书么?” 陆舟道:“是以衙役为主的,怎么,你也想去?” 柳榔头舔着脸点点头。 陆舟就道:“那就去呗,反正都在衙门里头,只要不耽搁手里活计,想去便去。不过须得注意,要去便认真读书,不许捣乱,更不许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如此随便,会惹先生不快,也会影响他人读书的。” 柳榔头忙不迭应下:“小人定然不给大人添麻烦的。” 孟夫人母子两个暂时被安排在一间房,稍晚些时候柳榔头寻了过去,他没进院,只在二门外喊了一声。孟禹听着声音便出去了,孟夫人也在门口站着,隔着一段距离。 “榔头哥,这么晚了有事儿么?”孟禹问。 柳榔头就笑:“你们母子俩运气好,一来就抓住了知县的胃口。我们陆知县就好吃食,这不是才吩咐我说后厨的事儿就交给孟婶子全权负责了。还让我来告诉你小子,明儿去知县大人身边伺候着,大人要提点你办事儿了。” 孟禹回头看了眼孟夫人,孟夫人道:“大人抬爱,就请榔头兄弟替我们母子谢过大人了。” 柳榔头摆摆手,道:“吉管家说了,你们母子两个住在一处也不方便。既然大人点了小禹,不如就让小禹住大人那院子,也好方便随时传唤。” 孟夫人犹豫了一下,孟禹这时道:“娘,吉管家说的有道理,儿子已经不小了,后院多是些婶子们,儿子住在这里的确不便。” 他知道娘担心他沉不住气,又道:“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孟夫人这才点头,对柳榔头说:“我儿不知事,若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榔头兄弟多多提点。” 柳榔头就乐:“我倒是瞧着小禹机灵的很,还识字儿,多好哇。对了,大人在衙门后院开扫盲班,请的平鹭书院的先生教咱们读书。你若想学也可以跟着听的。我就打算开始读书了呢,读书多好哇……” 孟禹眼睛又是一亮,他有些激动:“真的么?我们都可以去?” 柳榔头道:“我诓你作甚,衙门上下谁不知道啊!不过你要是跟着大人,兴许大人也会教你呢。吉管家你见过的,他曾经就是乞儿,大人的兄长给他捡回去的,大人这些年一直教他念书呢。” 孟禹回头看着孟夫人,喊了一声:“娘。” 孟夫人微笑着点头:“如若大人愿意教你,你定要好好珍惜。” 孟禹狠狠点头,和着皎洁月光,他的眼睛愈发明亮了。 第158章 夜里,孟夫人嘱咐孟禹:“陆知县住的院子便是县衙的主院,你父亲原也当是住在那里的。你跟着陆知县办事儿,定要仔细谨慎,切不可漏出马脚。这几日你什么都不必做也不必打听,只好好跟着知县大人办事儿便是。若大人愿意留下你,我们日后还有很多机会。” “可是娘,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们从潭州老家赶来路上便走了两个多月,父亲的尸骨我们尚不知埋在何处,甚至都不能去祭拜。儿子心里难受。”孟禹垂下头,眼神有些黯淡。 孟夫人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父亲不会怪罪你的。我们要做的是找到你父亲死亡的真相,真相大白的那天,我们买上好酒好菜,风风光光的去祭拜你父亲。” 孟禹乖巧点头。 孟夫人拍了拍他:“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 孟禹把孟夫人的洗脚水端出去倒掉,便回到隔壁厢房去睡了。第二天早上他起早给娘亲打好了洗脸水,便去主院那边等陆舟了。孟夫人寻空过来拆了被子要洗,发现孟禹的枕头上有一大块泪渍,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 …… 陆舟早上一推开门便见院子里头一个半大少年挥舞着扫帚在扫院子,不由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啦?” 孟禹正一边扫院子一边想事情,冷不丁一听有人说话,惊的一个激灵。他回头见是陆舟,忙躬身行礼:“大人!” 陆舟冲他招招手。孟禹撂下扫帚,拍打拍打身上的灰,这才上前去。 他还没长开,陆舟又站在台阶上,是故他只能仰着头看陆舟。那日母亲突然晕倒,他并未过多关注陆舟的样貌。这会儿再瞧,才发现陆知县长的真俊。 陆舟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问:“适才我突然出声,是不是吓到你了?” 孟禹瞬间红了脸颊,磕磕巴巴的说:“没,没有。” 陆舟像撸猫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说:“我见你打了个激灵,定是吓着了。我小时候偶有被吓到的时候,我娘就这样摸我的头,说‘摸摸毛,吓不着’!” 孟禹就乐了。 陆舟撤回手,问他:“你吃早饭了么?” 孟禹道:“喝了粥。” 陆舟就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些。日后你和吉祥在一处吃饭吧。”他抬手指了指西院厢房,说:“吉祥住那边,你住他旁边的房间。以后每天早上起来和吉祥一起读书。听说你识字,待吃过早饭我考考你,看看你进度如何。日后我会给你布置功课的。” 孟禹不由瞪大眼睛,连他自己都不知是惊还是喜,他激动的连声音都变了:“大人要教我读书么?可,可是我是大人的随从呀,我是给大人跑腿办事儿的呀!” 陆舟就道:“我好歹也是个官儿,若说跑腿办事儿这满院子谁没长腿没长嘴?可我要的是能帮我和师兄整理文书,或是帮着吉祥管管帐的人。没点儿才学我如何用得?再说你小小年纪,知孝顺,又正直,瞧着也是个机灵聪慧的,若是不读书怪可惜的。若日后能科举出仕谋个一官半职,也算是我给自己积的福德了。” 孟禹用袖子抹了把泪,郑重的朝陆舟鞠了一躬:“大人恩重如山,孟禹此生不忘!” 还不等他起身,睡隔壁的李云璟打着哈欠出门了:“这不年不节的行这么大礼作甚。”他用胳膊肘拐了陆舟一下:“咋,你收这小子当徒弟啦?” 陆舟摇摇头:“没有。”不过李云璟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他了,若能收个弟子在膝下教导也未尝不可呀。 他转了转眼珠,又将目光落在孟禹身上,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不过前提是他得考察考察孟禹,更重要的是他得确定孟禹和孟璋究竟有没有关系。 李云璟也就是随口一说,转而便嚷嚷起来:“早饭吃什么呀!” 孟禹道:“我娘做了米粉,还有甜酒蛋花。这是我们潭州那边的吃食,不知道二位大人吃不吃得惯。” 李云璟已经撩起袍子下台阶了。 陆舟随后跟上,道:“去尝尝。” 孟禹跟着还说:“今儿早上榔头哥家里给送了牛乳,我娘热了两碗,还蒸了奶糕,加了杏仁儿……” 师兄弟俩已经快飞起来了。 因为衙门还有许多公务要做,所以衙役们分成四班轮流值守,不轮值的便安排去后衙上课。不少衙役都私底下抱怨着:“咱们就是卖力气的大老粗,又不科举,读书有个屁用。” 孙狗子就说:“不读书你连榜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还得问别人,你当那些书吏乐意搭理你呀?” 他这么一说,不少人都想到那天看榜时候没少受那些书吏的白眼儿。他们也并不是都不识字的,多数人还是认得几个字儿的。毕竟张贴布告宣读衙门条令规定有时也是需要他们的。虽然心有抱怨,不过开设扫盲班,大家还是都到场了,而且学的极为认真。因为陆舟说了,他们还得考试,如果成绩不理想,仍旧会被淘汰的。 以至于平鹭书院的先生们看到一群大老粗这么认真好学的时候都惊呆了! 开课这天陆舟露了个脸儿,给大家伙说了两句话便溜达回前衙办公去了。孟禹就给师兄弟俩打下手,将文书整理归档。白天倒是有人敲鼓鸣冤,无非是谁家的鸡叨了谁家的菜苗,哪个不要脸面的无赖买东西少付了银钱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琐琐碎碎的一天很快便过去了。 傍晚时候,李云璟去了陆舟房里,说:“师弟,明天咱们要赴贾斌的约,我挑了身衣服,你瞧着如何?” 师兄弟二人素日穿衣多以舒适为主,不过这次出去见县丞的富户便不能折了颜面。李云璟的意思是要往富贵里打扮,起码得镇得住场子。陆舟也是这么想的。 “明儿还要从他们手里头抠些银钱作为善款呢。如若穿的太寒酸,他们必定以为我们师兄弟出身不好,没见过世面。百十两银子就给咱们打发了。” 李云璟跟着点头:“不过这趟出来我身上也的确没带什么充场面的东西,也就几个古董花瓶搁衙门里头了。倒是这衣裳不错,祖母知道你当了官儿特地使人做的,用的可是罕有的云锦,上头绣的牡丹花儿,多好看呀。” 陆舟忽然就想起那天罗用看他发冠上的玻璃珠子眼睛都直了,事后想想那玻璃珠子极为晶莹剔透,是七七那个时代的产物,但在他们这里却是完全没有的。于是他将意识沉浸系统空间里,从中又摸索出两颗特别闪亮的宝石来。 李云璟当时就把眼睛抡圆了:“我的天爷呀,这是什么宝贝?” 陆舟‘哦’了一声,道:“钻石而已啦!我们镶在头冠上,必定比那天的玻璃珠子还耀眼。” 李云璟爱不释手。 陆舟道:“回头送师兄一些。” 李云璟忙不迭的点头。 …… “……禹儿,你不在大人身边伺候,怎还跑后厨来了?是晚食没吃饱?”孟夫人关切的问。 孟禹摇摇头:“我和吉管家一起吃的,吃的可饱啦。我怕娘累着,帮娘干活来啦。” 一旁的婆子闻言笑道:“孟妹子的儿子可真懂事儿。”她说着端起一盆脏衣服往外走,道:“你们娘俩说话,我去院子里洗衣服。” 孟夫人感激道:“多谢孙姐姐了。” 孟禹挠挠头:“娘,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孟夫人道:“倒也不是,只是你孙大娘好心让我们母子俩单独说说话儿。不过日后你少往后头跑,娘也就做做饭,比在家里时候还轻省。既然大人点了你伺候,你便好好干活,知道么?” 孟禹笑眯眯点头:“娘,我是有好事儿告诉你呢。” 孟夫人一边洗碗一边问:“什么好事儿?” 孟禹就道:“大人要教我读书呢。” 孟夫人也是一惊:“当真?” 孟禹点头:“当真!今天大人还考校了我功课,还说让我每天早上跟吉管家一起读书,还给我分了书桌还有笔墨纸砚和书本呢!” “大人怎么就提起教你读书了?” 孟禹就将陆舟说的话又给他娘重复了一边,低下头略微羞涩的说:“大人今天还摸我头了,大人的手可暖了。” 孟夫人眼含泪花儿:“我们母子俩是碰上好人了呀。” 孟禹抿了下唇,低声道:“娘,我在主院伺候,发现主院的主屋是空着的,门还上了锁。听说那是爹曾经住的屋子,大人现今不住主屋,他和李师爷住偏房。而且榔头哥还说了,那屋子大人不许旁人进去。我白天趁着没人时候悄悄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往屋里瞧……” 他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着红,哽咽着说:“我,我瞧见那屋子里很乱,还结了蛛网。但是榔头哥说,自打前任知县死后,主院便没人敢进去。还是新知县上任之后重新收拾过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大人偏偏没有收拾主屋呢?” 孟夫人双手微微发颤。好半天她才干巴巴开口:“总不会是陆知县嫌前任知县横死晦气,不愿去住吧。” 孟禹使劲儿摇头:“才不是,榔头哥还有补班的狗子哥说,陆知县很敬佩孟知县的为人……娘,是不是陆知县发现了什么,我们要不要,要不要告诉陆知县我们就是……” 孟夫人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娘早告诉过你,暂时不要提这事儿。不要因为他对你好就盲目的相信他。事关你爹,也事关我们母子的安危,你切记不可冲动!” 孟禹的眼泪落在孟夫人手上,灼热滚烫。 他含泪点头,呜咽着说:“娘,儿子知道错了,儿子不该意气用事。” 孟夫人拍了拍他的肩,道:“别怪娘将人往坏处想,实在是我们母子无依无靠,娘得先护着你。” 孟禹用力点头:“儿子也会保护娘的!” 第159章 陆舟和李云璟打扮一新,如期赴约。 到得得意楼包间时,只见罗用大松一口气,忙笑着迎了上去,道:“陆知县来啦,快请快请。” 荣四刺儿他:“今儿是贾爷做东,你倒是献起殷勤了。” 罗用老脸一红。实在是适才荣四一个劲儿的逮着他问那日陆知县送了他什么。荣四着人打听这事儿他心里都有数,只不过那日回府他并未让其他人瞧见盒子里的东西,知道那里面是宝珠的也只有他和夫人。夫人比他还守财呢,自是不会张扬出去。 荣四打听不到,便使劲儿追问,还有贾斌见缝插针,他险些要招架不住了。好几次他提及两家婚事想要将此事岔过去,到最后还是给荣四拉回来了。这荣四狗皮膏药似的,忒烦人! “几位久等,今日衙门有些公务,本官来得迟些,实在抱歉。“陆舟笑眯眯的寒暄了一句,觑着主位踱步过去。 贾斌慢吞吞起身,拱手道:“不妨不妨,知县大人公务繁忙,拨冗前来赴约,是我贾某人的荣幸,快请上座。” 陆舟点点头,也不推脱,径自坐下。李云璟则挨着坐在陆舟身边。 贾斌和荣四都是头一回见到陆舟,倒是听坊间百姓说新上任的陆知县容貌极为俊朗,跟着一同前来的李师爷也是出类拔萃,全县城的姑娘都去偷着瞧陆知县和李师爷了。他原还没当回事儿,不过今日得见,真人要比传闻还要挺拔英俊。这一身上乘云锦布料更衬得其人贵气十足。 可他打听来的消息明明说这陆知县出身乡下,虽说有个兄长是镇守沧州的大将,同杨梁两家关系匪浅,但陆家本身乃是寒门,怎么就生养出这样的人物来! 荣四也捏着杯子瞧着陆舟,目光渐渐变得赤红。突然手上一阵刺痛,他猛地回过神儿来,便听李云璟漫不经心的道:“实在不好意思,手抖了,可是烫着荣四爷了?” 贾斌瞪了荣四一眼,荣四咳了一声,摆摆手道:“无妨,我皮糙肉厚,不过些许热茶有什么打紧。” 说着大为殷勤的把烤鸭往陆舟手边推了推,道:“这得意楼最出名的就是酱鸭,陆知县快尝尝,新鲜出炉的,皮脆肉嫩,蘸着酱料,再拌上黄瓜条和葱丝儿,用这薄薄的春饼卷着吃,那叫一个香呢。” 说完就要动手给陆舟卷烤鸭吃,李云璟当即用筷子隔开,笑眯眯道:“不劳荣四爷动手,我师弟娇气又挑剔,荣四爷不知师弟胃口,还是我来吧。” 荣四讪讪的收回手,还不忘偷瞥一眼陆舟。这小陆知县唇红齿白,生的委实漂亮,若能将人…… “荣四爷醉酒了?怎么眼睛红红的,总不会是进沙子了吧。”李云璟声音有几分冰冷。 “啊,是是是,是适才吹了风……”荣四知道自己有些放肆了,被李云璟提醒了两次便收敛许多。 都在一个县城这么多年,谁不知道谁呀。罗用一瞧荣四那样儿就知道他看上陆知县了。这人在这方面名声一向不好,男女不忌,实在惹人厌恶。不过也不怪荣四,小陆知县生的就是好呀。尤其是头冠上的宝石,太闪了!以至于罗用都不敢多看,更不敢张口问,唯恐多说一句这小陆知县又要塞给他一盒子…… 饭局还没开始,几人便各怀心事。陆舟被荣四膈应了一把,觉着满桌子的菜顿时就不香了。他掸了掸衣袍,开始打起官腔儿来:“几位都是平县鼎鼎有名的人家,生意做的好,本官巡视这几日见平县商业繁荣,几位功不可没。” 贾斌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陆舟道:“本官素来不喜阿谀奉承,从来都是实话实说,几位当得起便是当得起。” 他抬抬手,吉祥忙将一本册子递了过去。 陆舟翻开册子指了指上头的记载,道:“平县商业繁荣,车马川流不息,本官在城中这几日常见牛马随意在主街排便,而后续清理又跟不上。导致街面上臭气熏天,非常影响我平县的风貌。是以本官想在城门外设立专门停靠牛马车的棚子。在城中几条主干道附近也分别设立停靠点,雇佣专人进行打扫。如此一来平县的大街自会干净整洁,我们出门闲逛心情也会好,外地来的人也会喜欢我们平县的清爽干净,是不是这个理儿?” 贾斌就点头,不过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陆舟又指着另一页,道:“还有红桥,红桥似乎有些年头没有修缮了。眼见着夏季多暴雨,桥墩不稳,若突然崩溃,只怕引起洪涝。” 红桥附近住的多是贫苦人家,贾斌自然是不在意的,不过陆舟说了他也就跟着点头听着。 再接着,陆舟又往后翻了翻,点了点上头的字,道:“本官初初上任,自然是想施展一番拳脚的,是以便查了查县衙的账目。除了县丞何峰挪用的部分外,本官还发现有几处山头和田地略有出入。买主是贾老爷和荣四爷。哦对了,还有……” 陆舟伸伸手,吉祥又递给他一沓凭据。 陆舟道:“我和师兄连夜算了算县衙这些年的税收,发现账目同何峰所记载的有很大出入。本官又根据前任孟知县留下的账本核对一遍,发现有几家的税始终征不够呀。” 他拿手指敲打着桌面,包间内气氛忽然凝滞起来。 贾斌抬眸看他,陆舟则笑意盈盈的迎上他的目光。而后道:“之前何峰亏欠衙门的帐,前儿罗老爷都给补上了,连同罗家公子当街纵马的罚银也双倍上交。还另给衙门捐了善款,实在是仁义人家。如若平县富户都像罗老爷这样遵纪守法,又存善心,想来咱们平县的发展会蒸蒸日上呢。” 陆舟这话说的可一点儿都不委婉,就差把“要钱”俩字儿顶脑门儿上了。他们亏空衙门的钱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儿,便是孟璋在任时也未能让他们老老实实补齐亏空。只是想不到孟璋手里还有一本帐,还好死不死的给新知县发现了。真不知道何峰这些年在衙门里头是干什么吃的! 不过陆舟虽挑明了说,但也并非没给他们留台阶儿,他前头铺垫了那么一堆,就是想让他们以捐善款的名义补了亏空。这算是给他们留一个好名声。可他们会在意名声么?如若来的是孟璋那样毫无依仗的光杆儿知县,他们自然要好好斗一斗的。可这陆舟背后是颍州荀子湛,当今工部尚书。他的身后站着伏太师,而伏太师身后站的是,当朝天子! 虽然贾斌心不甘情不愿,但在没有摸透陆舟这个人时,他暂时还不想同他撕破脸面,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他也不愿意平添其他麻烦。捐善款,至于捐多少还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这次并无准备被他将了一军,若有下次,他们当然不会像今日这般被动! “……陆知县说的是,罗老爷是个大善人呐。我们贾家自然也不愿落后于人,平县是该好好整饬整饬了,我来时路上甚至觉得马车颠簸,想是那段路也年久失修,不平坦咯。幸好知县大人为民着想,在下作为平县百姓,自然也是要出一份力的。” 李云璟笑道:“贾老爷是个明白人呐。” 陆舟又冲吉祥伸手,吉祥遂递给陆舟三个小盒子。 陆舟分给在座三人,道:“我先生教我们要礼尚往来,几位如此支持本官,本官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几位。这宝石是个漂亮物件,上头刻着‘善’字,权当是几位替平县百姓做了大好事儿,本官以衙门的名义奖赏给几位的,以表几位的善行善举。” 罗用没忍住,当场便打开了盒子,当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这这这,这……” 他支支吾吾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便是稳如泰山的贾斌这会儿都惊的说不出话来。 如此晶莹剔透,还闪着各色光芒,上面刻的‘善’字丝毫看不出打磨的痕迹,犹如浑然天成一般长在宝石上,这样的物件属实稀罕。没想到陆知县竟如此豪横! 其实就是七七说的钻石啦,不过陆舟拿出来的都是便宜货,七七说是仿造的。和他们头冠上镶嵌的不是一个品次。但糊弄糊弄大陈朝的人还是很轻而易举的。 罗用看看手里的宝石,又看了看陆舟的头冠,再想想家里那盒子宝石,真想当场抱住陆舟的大腿呀。 贾斌震惊过后,猛然反应过来。陆知县送他们宝石绝非只是单纯奖赏。若说奖赏,以往的知县多是送些匾额,或是张贴布告,走走形式。像陆知县这样直接送人宝贝的还是头一遭。很显然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在告诉他们,他陆舟不差钱儿,稀世珍宝说送人便送人,所以他们也不用拿小钱将他随便打发了。名义上是让他们捐善款,事实上却是让他们补齐这些年的亏空呀!可善款他们想捐多少便是多少,若补齐了亏空,那得多大一笔银钱,税钱且不说,还有山地田地,若按如今地价来算,少说都得翻倍呀! 贾斌忽然就觉着手里的宝石有些烫手了…… 第160章 “娘,我们都在这儿坐了许久了,什么时候回家去呀。”罗大娘子一手托腮,一手捋着发丝,百无聊赖。 罗夫人就道:“再等等再等等。”说着还竖着耳朵听隔壁动静。 罗大娘子就问:“娘,您今天到底怎么啦,神神秘秘的。” 罗夫人笑眯眯道:“你听说咱们平县的新知县了吗?” 罗大娘子摇摇头。她最近没怎么出门,也没有和闺中好友聚会,外头的事儿丫鬟们之间虽有相传,但她心中惦记自己的婚事,并没有过多注意这些。 罗夫人嗔道:“你整日把自己闷在家里,也不说出去走走。我听说县城里好几家都中意新知县,想把自家闺女嫁过去呢!我都打听了,平时和你玩儿的好的孙家娘子也盯着新知县呢。咱们罗家比孙家强了不知多少,知县大人可瞧不上她……” 罗大娘子一时有些糊涂:“娘,新知县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已经说给贾家了么。” 罗夫人哼了一声:“那贾家忒不诚心,一桩婚事反复拖延,拿我们罗家当什么了!不过他们不想做亲家了也好,娘瞧着新知县比贾家公子可出息多了。家世不差,还是探花郎。听你爹说样貌更是一顶一的好!” 罗大娘子急道:“娘,贾家那事儿不是还没定么,现如今整个平县都知道咱们两家做亲了,我若是,若是和知县有什么牵扯不清的,我,我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罗夫人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她额头,道:“我就知道你还惦记贾家那小子,可你看这婚事上他可尽心了?你以为现在咱们家名声就好了?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那贾家忒不地道。若是你能嫁给新知县,那才是扬眉吐气了呢!” 正说着,隔壁门开了,罗夫人忙替罗大娘子理了理头发,低声道:“你见了就知道了,娘还能坑你不成!” 罗大娘子就这么不情不愿的被罗夫人推搡出去,迎面正好撞上从隔壁出来的陆舟。罗夫人当时瞧见便很是满意,笑着招呼道:“呀,老爷,您怎么在这儿呢。”眼睛却是不错眼儿的瞧陆舟。 罗用还不知道这婆娘打的什么主意么,虽然脸色有些不好,不过想起手里这宝石,竟然也动了些心思,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敷衍的应了一声:“陪知县大人吃饭。” 罗大娘子始终垂着头,余光倒是瞥见陆舟了,心里也惊叹这人着实英俊。不过那又怎样,英俊的人多了,他又不是贾家哥哥。 倒是荣四瞧见罗大娘子,笑嘻嘻的说:“呦,罗家侄女儿见了荣四叔怎不招呼一声呀。” 罗用心里一咯噔,忙往前一步,挡住荣四的视线,冲罗夫人使了个眼色,道:“吃完了?吃完就回家去吧。” 罗夫人暗暗瞪了眼荣四,拉着罗大娘子走了。 罗用扭头冲陆舟拱手致歉:“实在不好意思,在下不知妻女也在此处,冲撞了大人,还忘大人见谅。” 陆舟不在意的摆摆手:“酒楼大门开,迎八方来客。得意楼又是平县叫得上名号的酒楼,环境优雅,夫人和令千金来此用饭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罗老爷不必拘礼。时候也不早了,本官衙门还有公务处理,就先告辞了。” 贾斌和荣四也忙拱手道:“知县大人慢走,改日再请大人吃茶。” 陆舟也笑着拱手回了一礼,转身拎着袍子下楼了。 上了马车,李云璟笑意瞬间落下,冷冷道:“这荣四是个祸害!” 陆舟想起荣四看自己那眼神也忍不住一阵恶寒,他道:“荣四好色。他连罗家大娘子的主意都打,忒没品。荣四是荣兴镖局平县分号的主事,三哥这些年一直在查荣兴镖局,我们这两日查账也查了不少疑处,我觉得我们可以再深入查下去。” 李云璟点了点头,用少有的严肃语气道:“荣四必除。” …… 德禄就着烛光打量手里的宝石,忍不住啧啧称奇:“这究竟是什么宝贝?简直闻所未闻。你瞧这上头的字儿,不像是刻上去的,更不可能是描画上去的。瞧着好像长在宝石里头一样,实在匪夷所思。” 荣四敲着二郎腿漫不经心道:“那陆知县一拿便拿出三个,而且我瞧他发冠上嵌着的比这个还要好。你不是说陆知县本是贫户出身么?怎么有这么多宝贝,不会是他那边关的三哥陆祥贪了军饷吧。” 德禄觑他一眼,道:“这话说的你自己信?” 荣四叹了口气:“虽然不愿意承认,不过杨家军的确是块硬骨头,军纪严明呐。” 德禄眯起眼睛:“这东西可否借我一用,我想给我家主子瞧瞧,也许他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荣四立马跳起来夺过宝石,冷笑道:“入了你家主子手的东西还能要的回来?这稀罕物件你想都别想。回头我让人画下来给你。” 德禄:“那画的跟实物能一样么!” 荣四瞪他:“那不画了!你写信自个说吧!” 德禄:“算了算了,你还是画吧。” 荣四:…… 陆舟下了死命令不许罗家人来探视何峰,罗夫人又为着罗大娘子的事儿操心。虽然也惦记这个弟弟吧,但她想的是若能同知县大人做了亲,她弟弟兴许也就没事儿了。因此何家人找上来的时候,她也悄悄透了些意思。何家人这才没闹起来。罗用还觉得惊奇。当然,如果他知道自家夫人用陆知县当幌子,恐怕会一口老血吐出来。 何峰在牢里作了几天就没力气作了,老老实实的吃牢饭,只是还是不肯死心,想着家里人一定能想办法把他捞出去的。 不过陆舟也让衙役们有意无意的透消息,就说上头已经要把何峰押解入京了,罗家何家在京里又没什么靠山,已经打算放弃何峰了。这话一开始说何峰可能还不信,但架不住天天有人说呀!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何峰也就信了。因此这几日他都在琢磨着如何能让自己在平县多留些时日。只要不进京,家里总会想到办法的。 于是陆舟忙了几天之后,突然有衙役来报,说是何峰有很重要的事儿要和知县大人禀报。 陆舟嘀咕了一句,抽空去了趟平县大牢。 说起来自打当了平县知县,他还没来过大牢呢。他把何峰抓了,直接就将人丢进大牢也没怎么去管,一直忙着前头的事儿了。这会儿来了自家大牢,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从袖兜里掏出帕子,一脸嫌弃道:“这大牢也忒脏了。” 狱卒哈着腰道:“这,小的知道大人要来,还早早收拾过了。” 主要是犯人们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头,通风又不好,味道自然难以言喻,不过闻习惯了也就麻木了。 麻木的陆舟脸色很臭的看着两侧监舍,忍不住扭头和李云璟道:“大牢的卫生也要搞起来呀。” 李云璟很是赞同的点点头。 狱卒四下看了看,心道这不是挺好的嘛。一群杀人放火的犯人还指望他们能干净到哪儿去呀! 多日不见,何峰整个人都瘦脱相了。眼巴巴巴望着陆舟过来,当下就哀嚎道:“亲人呐,您总算是来了!” 陆舟就乐:“我姓陆,你姓何,咱们八竿子打不着,谁跟你是亲人。” 何峰老脸一红,道:“大人,小的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这回吧。小的出去后定教家里赔偿衙门的损失……” 陆舟抬手打断他:“你不是说有很重要的事儿要告诉本官么?说说看吧。” 何峰眼珠子一转,陆舟就知道他想谈条件,索性就抬脚欲走,还道:“本官日理万机,可没空听你说废话。” 何峰好不容易盼来陆舟,岂能让他轻易走了,忙伸手招呼:“诶呀诶呀,大人这么急躁作甚,小的说还不成么!” 李云璟憋着乐,心说这何峰蠢笨如猪,有时候瞧着还挺解闷儿的,怪不得孟璋要把人留在县衙了。 陆舟掸了掸袖子上的灰,掀了掀眼皮,道:“想好了再说。” 何峰端着手一脸委屈,他道:“这事儿小的也拿不准,不过仔细想想又的确有些疑惑。”他左右挪了挪眼珠子,放低了声音道:“之前的站班衙役王癞头,我怀疑他是给人杀死的。” 陆舟瞳孔一缩,沉声问:“怎么说?” 何峰往前挤了挤,小声道:“王癞头是替前任孟知县收尸的衙役,他把孟知县的尸骨收敛之后,人就不见了。出殡发丧都没见人。当时孟知县死的突然,我还惊了一把。衙门一时间没了主事的人,我也心烦意乱的。” “后来有天晚上王癞头来找我了,他当时就跟撒癔症似的,逮着我就说孟知县死的冤呐,说孟知县死不瞑目啊。我都给他吓着了,就让他别胡说。那会儿都挺晚了,我就使人把他打发走了,往后两日也没见人。” “谁知过两日红桥那边打捞上一具尸体,当时跟着去的衙役证实这人是王癞头,还说是醉酒坠河溺死的。我也害怕呀,再说我也没接手过死人的案子呀。衙役们常在外头跑,总有经验的吧,所以这案子就这么结了。这几日在牢里我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事儿有蹊跷。” 陆舟问:“你可知那日去红桥打捞尸体的衙役是谁?” 何峰就道:“周五郎。” 李云璟搁心里一盘算,扭头对陆舟说:“这人没通过衙役文试,现今已不是公门中人了。” 陆舟就道:“先找到周五郎再说。” 第161章 何峰眼瞅着师兄弟俩人并排走了,忙喊道:“大人,小的这算不算立功呀,能不能宽宥宽宥……” 陆舟回头看他,道:“上头的命令还没到,你且暂时在牢里好好呆着,至于是不是立功还要等本官再调查一番,之后酌情处理。” 何峰又道:“那不知可否让我的家人来看看我呀~”说着还落下几滴泪来,委屈的不行。他用袖子抹抹眼泪,带着哭腔道:“我想我娘了。” 陆舟:…… 他觑了眼何峰:“没记错的话您儿子都进学了,您不会还没断奶吧。” 何峰:“自是早都断了的。” 陆舟叹了口气:“本官会看着安排的。”说完转身就走了。 走到大牢门口时,他扭头对狱卒说:“卫生再搞一搞,熏的本官脑仁儿生疼,你们也怪能忍的。” 狱卒目送陆舟离开,又扭头问同伴:“可埋汰了么?我觉着还行啊。” 同伴点点头:“可能是大人太爱干净了。” …… 陆舟脚步匆匆的回到前衙唤来陆江,吩咐道:“你去找一个叫周五郎的人,他曾是县衙的衙役,之前报名衙役考试的名录上有他的住处,你循着找过去,就说本官有事问他。” 陆江拱手应是。 陆舟又喊来孟禹:“你去把孙狗子喊来。” 孟禹笑着应声,一溜烟儿的跑走了。 陆舟扭头问李云璟:“这小子怎么跑这么快。” 一旁的吉祥道:“这两日大人总是忙着,也没喊他跑腿儿,他心里慌着呢。读书都有些读不进去,唯恐自己不受大人重用,哪日就给他撵出去了。” 陆舟笑了一声,叹道:“到底是个孩子呀。” 陆成也道:“是啊,孩子总是藏不住心事儿。” 陆舟‘哦’了一声,道:“这话怎么说?你发现什么破绽了?” 陆成道:“他总是时不时的偷瞧孟璋住的屋子。还有他晨读的时候喜欢坐在那间屋子的窗下。虽然只是不起眼的举动,但人的眼睛骗不了人。我曾看到过他坐在那里哭。” 李云璟就道:“与其怀疑着,不如想办法确定。这孩子性情敦厚正直,我们诈一诈,定能诈出他的身份来。” 陆舟想了想,摇了摇头道:“目前对于孟璋的死我们虽有疑惑但并无任何证据,倘若现在叫他们表明身份只怕会让他们害怕。我瞧那位孟夫人是个谨慎的,若她不信任我们,在被识破身份后离开县衙,恐怕会遇到危险。我们不如且静静的等,等手里握有证据后再谈其他。我觉得王癞头的死是个突破口。” 不大会儿孟禹将孙狗子带来了。 孙狗子这几日跟着先生们认了不少的字儿,回家还能教儿子呐,别提多高兴了。也因此他对陆舟愈发尊敬了。 “大人传唤小的,不知有何要事?” 陆舟将身边人打发了,然后和孙狗子说:“本官向你打听一个人,王癞头。” 孙狗子当下一惊,连说话都有些哆嗦:“大大大,大人打听,王,王癞头?” 陆舟本也就是瞧孙狗子这人还算老实才找他来问两句关于王癞头的事儿,可不曾想他反应这么大,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对。于是他故作高深,道:“你且说说他吧。” 孙狗子张了张嘴,干巴巴道:“大人都知道了?” 陆舟眉头一皱,忍不住和李云璟对视一眼,心道这里头还真有事儿? 然后他又故作镇定的点点头:“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吧。” 孙狗子当即扑通跪倒在地,哭求道:“大人要为癞头做主啊!他定是给人害死的呀!” 陆舟眼皮一跳,倾身向前:“这话怎么说?” 孙狗子就道:“癞头从不饮酒的!” 李云璟就道:“万一是一时兴起,或是被人灌醉呢。那天他替何峰办事儿,许是中途见了什么人,推脱不过才喝了酒呢。” 孙狗子道:“别人不知,但我和封四哥都清楚,癞头不能饮酒,哪怕只是一杯他都要当场发癫症的!连路都走不了,如何能到河边去!” 陆舟又想到何峰说王癞头曾找过他,便又问孙狗子:“王癞头收敛孟知县尸骨后可曾找过你?” 孙狗子想了想,说:“听我娘说癞头去我家了,不过那会儿我去乡下舅家拿鸡仔,并不在家。” “那你娘可有说癞头当时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孙狗子摇头:“娘就说癞头来找我了,告诉他我不在家,癞头转身就走了,连话都没说。后来我回家,娘告诉我癞头找我,好像还挺急的,我便又去癞头家看看,结果癞头他弟说癞头这几日都没回家。” 陆舟又问:“你,封四和癞头,你们三个关系很好?” 孙狗子就点头。 陆舟道:“既然如此,王癞头找过你,那么他也一定去找过封四了?封四有和你提起过么?” 孙狗子摇头:“癞头死了之后,我问过封四哥,他说不知道癞头找没找他。他家里只他一个人,那两日衙门没有主事的人,上下一团糟,衙役们也没人管,找不着人也是常有的事儿。” 陆舟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想起封四这个人颇有些心计,若直白的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孙狗子红着眼眶问:“大人,癞头是不是真是叫人害死的?” 陆舟道:“本官的确有所怀疑,不过眼下证据不足。你回去后什么都不要说,包括对封四。若是知道的人多了,恐怕走漏风声。” 陆舟说的严肃,孙狗子更为重视了。虽然他最信任封四了,但知县大人吩咐的话他是一定要听的。 孙狗子走后,李云璟对陆舟说:“这个封四……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陆舟眼睛一眯:“找个机会试试他。我们已经摸到这里了,再查下去必定会打草惊蛇。我们现在得找个机会避开耳目把王癞头和孟璋的尸骨挖出来。” 李云璟一惊:“刨坟呀!这不好吧!再说死了这么久,尸体已经腐烂,你还能验?” 陆舟就道:“总要先看过尸体再说。登州一带不比南方,这边气候干燥,春日天气又凉爽,尸体埋在地下腐烂的速度不会太快,孟璋的尸体情况应该还好。至于王癞头,他在河里泡了几天,尸体捞上来时已经面目全非,又过了两个多月,恐怕腐烂程度会很严重,也兴许就是一堆骨头了。但不管怎么说,尸体都是杀人案中最关键的证据,我们总得看一看,万一有什么发现呢。对了还有,师兄,你能不能帮我运些冰块回来,我要建个冰室。” 之所以刚来时没有先动尸骨,一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平县的势力,二是考虑到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尸骨挖出来不如在地下保存的好。只是陆舟没有想到何峰会牵出王癞头这条线索,而孙狗子的话又让陆舟更确信王癞头死因有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他开始调查王癞头和周五郎,背后之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所防备,那么这时他也顾不得身后的危险了,必须要把尸体握在自己手里。 李云璟见陆舟眼神变了,也郑重其事道:“师弟放心,我小叔在登州府给我留了人,我明日便走一趟文县,让他们同其他府城商量商量,尽快把冰运回来。” 陆舟也郑重的朝李云璟拱手行礼:“有劳师兄了。” 李云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没,没事儿,谁让我是你师兄呢。”他抬了抬手,本是想搭在陆舟的肩膀上,可不知怎的,手在半空中急急转了个弯儿,他收回手,假意挠了挠头,笑道:“小事情。” 陆舟看了他一眼,眉梢微挑:“师兄热了么?怎么脸颊红红的。” 李云璟干笑两声:“是,是啊,今天老热了!” 陆舟点点头没说什么。 李云璟看了看天色,道:“天都黑了,陆江去找个人怎么找这么久。” 陆舟道:“许是没等到人,也或者是有什么事儿耽搁了。陆江办事稳重,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天晚了,师兄洗洗早些睡吧。哦对了,我这里还有新的话本,师兄要看么?” 李云璟摇摇头:“最近太忙了,上次你给我的我还没看呢。” 陆舟道:“辛苦师兄了。” 李云璟看了他一眼,小声‘嗯’了一声,突然又道:“今天晚上月亮还挺亮的。” “嗯。” “……那没什么事儿我先回去了。” “嗯,师兄慢走。” …… 李云璟走出两步,忽然回头和陆舟说:“等冰室建好,你验尸的时候我和你一起……” 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正想着圆回去,就听陆舟说道:“验完尸若师兄夜里害怕,就到我房里睡吧。” 这几乎是师兄弟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了,在成都府那几年他们就是这样的。 李云璟扬了扬嘴角,只是心里并不那么畅快。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龌龊的事情。他明明不怕尸体了,他只是想和师弟呆在一起而已。 原本他以为是受那些话本的影响,他才对师弟产生那样的感觉。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碰那些话本,师弟在他心里的分量反而愈发重了。他常常会梦到师弟。他以为一切都是错觉。可当他看到荣四看师弟的眼神时,他便知道了,师弟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第162章 夜里,李云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师弟是个极聪明敏感的人,自己这龌龊心思定然瞒不了多久。如若师弟知道自己对他竟生了那样的心思,必定不愿再理他了。 师弟是大陈最年轻俊朗的探花郎,他有大好前程,将来娶个对他有助益的妻子,势必青云直上。自己此生不得入仕途,便要承继家业,做的再好也只是个商人。他有些配不上师弟了。 李云璟翻了个身,侧身抱着被子,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越想越是委屈。他不就是喜欢师弟了么,怎么就这么难呢。师弟那么好,他喜欢也不稀奇吧!想着想着,不知怎的又有些气了。他一个人揪心挠肝的,师弟倒是乐得自在,不知自己备受煎熬。他对师弟多好啊,那个小没良心的。 他又翻回身子平躺着,望着帐顶好一会儿,方才下了决心。明天就启程去文县,不能再等了。分开一段时间,他自己也冷静冷静。可是没有自己在身边照顾,师弟一定会不习惯的…… 李云璟就这么纠结着睡着了,他又做梦了。 梦里,师弟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胸前配着红花,一脸喜气洋洋。两旁敲锣打鼓,还有恭祝声不断。他就挤在人群里,隐隐约约瞧见街道另一侧一队人护着喜轿过来。师弟笑着走上前,踢了轿门,掀了轿帘,将新娘子迎了出来。此时风一刮,新娘的盖头被掀开一角,李云璟瞪圆了眼睛瞧,竟是个美貌女子,好像那日在酒楼碰到的罗家大娘子。他忍不住攥起拳头,嫉恨的火苗蹭的就窜了上来!他在人群里呐喊,可好像大家都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他喊到声嘶力竭也没用。 画面陡然一转,似乎又回到了京城。师弟升了官儿,京里大官家的小娘子们见师弟这般俊朗,抢破头的要嫁给师弟。她们家中各个有权有势,罗家娘子不过小户商人,自是斗不过。师弟娶了好几个回来,罗大娘子日日以泪洗面,他远远瞧着,心里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畅快。 师弟日日应付着各种女人,身心俱疲。于是他连夜收拾包袱离了京城回到溪山村。一到村子里,他就迫不及待的奔着河对岸去找师兄,却被告知师兄败光了家产,给人家做佃户去了。 于是李云璟就在自己梦里看到落魄的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衫,撅着屁股在稻田里割稻子。心酸之感顿时涌上心头。 他见师弟丢了包袱,拎着袍子急匆匆跑上前去一把抱住师兄,哭道:“师兄诶,你怎变成这副模样了!” 落魄李云璟别过脸,喉咙有些发堵,不是很愿意让陆舟看到他这副样子:“我身上脏,别脏了陆大人的衣服。” 听听,这话酸的呦。李云璟自己都看不下去了,牙疼。 陆舟道:“师兄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师兄弟,一辈子都是师兄弟。我中探花那日游街,可收了你的花的!” 李云璟埋头割稻子,闷闷道:“那又怎样。” 陆舟道:“收了你的花,就是你的……” 窗外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李云璟猛地惊醒,这醒的可不是时候呀,师弟话还没说完呢。他索性蒙上被子接着睡,可睡意全无,他就有些气恨起来。裹着一肚子气拥着被子坐起来,又将还没来得及消散的梦境仔细回味了一番。 “师弟成亲了,师弟后院好多女人,师弟烦那些女人,就去找我了。我……”他就想到梦里自己那寒酸样,忍不住抖了两抖。他李家那么大的家业怎么就让他给败光了!这可不行啊,他本来就比师弟差了一截,若是再没了钱,他还怎么养师弟了! 他握了握拳,暗暗发誓,李家的基业他不能丢,不仅不能丢,还得发扬光大,成为大陈最有钱的人!从今日起,他李云璟要发奋图强去搞钱! 可是……师弟最后那句话到底说了什么呀! 他烦躁的揪着头发,忍不住低吼一声。 紧跟着早上起来扫院子的孟禹就见李师爷怒气冲冲的踢开房门直奔厨房方向去了。他有些担心李师爷是不是觉着娘做的不好,赶忙撂下扫帚小跑着跟了过去。 却见李师爷绕到厨房后头,进了鸡窝,恶狠狠的逮了一只鸡出来丢到厨房去:“今儿把这只鸡给爷炖了!管你红烧还是麻辣,反正今天我必须要把它吃了!” 那鸡吓的连连扑腾着翅膀,李云璟冲它呲牙,喝道:“待会儿就给你开水褪鸡毛!搅了爷的好梦,吃了你都便宜你了!” 说完一撩袍子,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徒留孟夫人和孟禹母子两个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陆舟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刚要感慨一句今日天气不错,就见李云璟臭着一张脸往回走,不禁问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李云璟没听到陆舟说话,自顾冷着脸。师兄素日一向好脾气,能让师兄生这么大气,那得是多大事儿呀。他踱步下了台阶,迎上李云璟:“师兄?” 李云璟回神过来,‘哦’了一声:“师弟呀。” 陆舟点点头,双手按住李云璟肩膀,关切的问:“谁惹师兄了,怎么这副模样?” 李云璟别过脸,有些不好意思:“我脸很臭么?” 陆舟就点头,然后往前探探脑袋闻了闻,道:“身上也臭。” 李云璟才想起来自己刚去鸡窝了,身上都是鸡屎味儿,就把陆舟推开了:“我身上脏,别脏了你衣服……” 啧,这该死的熟悉的话! 李云璟心烦意乱:“我先去洗洗,早饭好了,师弟先吃,不用等我。”说完又黑着一张脸走了。 陆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紧跟着跑回来的孟禹拎过来问:“谁惹我师兄了?” 孟禹茫然摇头,只说李师爷早上起来就奔鸡窝去了,瞧着很火大。 陆舟就‘哦’了一声:“那是鸡惹他了。” 早饭后陆舟就被他师兄告知,今日他就启程去文县,这几天都不回来了。 陆舟惊了个呆。 李云璟‘咳’了一声,道:“那什么,我小叔将登州府这边的生意交给我打理,我得先理顺理顺。再说又是自家生意,可不得上上心。还有师弟要的冰块,如若搭建冰室,冰块所耗必定不小,来回调运也费时间。” 陆舟垂下眼眸:“好,师兄毕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的。衙门我一个人撑着,师兄不用担心。” 李云璟就想到如今县衙要县丞没有,要县尉没有,自个这个师爷一走,可不就剩师弟这个光杆儿知县了,还不给人欺负死。他就有些舍不得了。可想想昨日的梦,他就狠下心肠,道:“师弟放心,朝廷很快会指派县尉下来的。至于县丞事务,吉祥也能接手。左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师兄就回来了。” 陆舟又叹了口气:“那师兄一路好走。” 李云璟:……怎么就感觉自己成了负心汉了!明明负心的是师弟!他顶着一脑门心思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快到中午时候,陆江回来了。 陆舟就问:“怎去了这么久?可找着周五郎了?” 陆江道:“昨日我去周五郎家中并未等到人,向四邻打听,邻居说周五郎常有不在家的时候。这院子只他一个人住,他还有个老娘住乡下,说不定是回家看老娘了。” “我便又去周家村堵人,他妹子说周五郎是个浑人,已有许多时候不曾回家看过老娘了。他们母子关系似乎不好。哦,他家还有个四五岁大的男孩儿,据说是周五郎的儿子,不过他婆娘不在。听说是跟人跑了,至今没见人回来。之后我便又去了细柳胡同等周五郎,等了一夜也不见人。恐大人着急,我便先来禀告。” 陆舟‘啧’了一声:“你先歇歇吧,寻空再去找人。” 陆江道:“属下是怕周五郎跑了。” 陆舟道:“应该不会,他应该还不知道我已经着手查王癞头的死因。也许他私底下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儿。算了,这两日你先在他家附近转悠,若是再等不到人那便先放一放吧。” 陆江拱手应是。 李云璟打算吃过午饭再走,他必定要将那只鸡吃了方才能安心。陆舟就忍不住问:“师兄,鸡怎么惹你了?” 李云璟闷头扒饭,没说话。 不大会儿,李云璟抬头问陆舟:“师弟,你中探花郎游街那天,我给你扔花了,你还接了。” 陆舟点头:“师兄的花,当然要接了。” 李云璟又问:“那花儿呢?” 陆舟道:“我放起来了,师兄知道那个地方的,一准儿丢不了。” “那你给我看看。” 陆舟左右瞧瞧,见没人,便将意识沉浸到系统中,倏然,掌心就多了一朵粉红色的绸花儿。 李云璟见了颇为满意。 吃过饭,吉祥捏着一封帖子走进来,道:“大人,这是罗家送来的请帖。罗老爷备家宴,想宴请大人。罗家的管事说了,没有旁的人,是自家宴席。” 李云璟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梦里师弟娶了罗大娘子!他后悔了!他不想走了! 第163章 再不情愿,李云璟还是毅然决然的走了。毕竟梦的后半段他可是落魄的很。 所以他隐隐的也有些担心,路上他便问项冬青:“青叔,我没做过生意,小叔就把登州府的事儿交给我打理了。如果我做的不好,赔了生意,败了家业可如何是好?” 项冬青就道:“少爷放心,少爷便是什么都不做,李家的家业也足够少爷挥霍几辈子了。” 李云璟恍惚了一下:“我们家这么有钱么?” 项冬青道:“李家嫡支,就是你祖父这一脉,经营有道,家中又无纨绔子弟挥霍,三代积累下来的财产自然丰厚。而你小叔又极擅生意之道,又将李家的家业发扬光大。你小叔让你接手登州府的生意不过是让你学习历练,败了便败了,没什么打紧。” 李云璟拍着车板叫道:“豪横,豪横啊!” 豪横的李云璟走了,陆舟坐在回廊的石阶上有些百无聊赖。他喊了孟禹,考了他功课,深觉这孩子属实聪慧。正给他讲经义的时候,门房来报,说是门外有个书生来应召县丞。 陆舟当即站起身,告示都贴出去多少天了,这还是头一个主动登门的。 他拉着孟禹,道:“走,和我一起去前头看看。” 孟禹也有些兴奋,他都听衙门里的人说了,陆知县刚来就把那蠹虫县丞何峰给下了大狱呢! 到得前厅,陆舟便见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立在中央。他身着藏青布衫,已经褪了色,袖口还打了补丁,瞧着是贫寒人家。 陆舟走上前,问道:“你是来应召县丞的?” 那年轻人闻声立马拱手道:“草民韩宇,见过知县大人。” 他有些拘谨,但并不畏缩。初见之下,陆舟对这年轻人印象倒是不错。 “说说吧,你是哪里人,读了多久的书,是否参加过科举,家里还有什么人。不必拘礼,放松些,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本官只是想有所了解。” 年轻人又行了一礼,道:“草民是平县韩家村人,八岁开蒙,一直在本村学堂读书,十三岁过童子试并在平县平康书院读书。十七岁参加科举落榜,二十岁再考,考中二榜同进士,在京等候补官。可惜当年未曾补上,家中本不富裕,我在京城靠卖字为生,勉强过活。” “后家中来信,说家母病倒,在下便离了京城回乡照顾家母,至家母病愈,也未曾等到补官。前些时候听说衙门召县丞,在下思虑一番,遂前来应召。” 陆舟道:“来衙门应召要经过本官的考试,先有笔试再有面试,你可接受?” 韩宇道:“自然是接受的。” 陆舟便道:“你先回去准备,三日后来应试。” 韩宇遂拱手告辞。 陆舟又找来陆成,吩咐道:“你去韩家村打听打听这叫韩宇的人,看他所言是否属实,还有韩家家境如何。” …… 如今已是夏季,白天天气燥热,到了傍晚时候才有了些许干爽凉意。陆舟喊来孟禹,道:“你去厨房告诉你娘,我今儿不在衙门吃。等会儿你也过来吧,我们去街上逛逛。” 孟禹高兴应下,一溜烟儿的跑了,不大会儿又一溜烟儿的跑回来了。陆舟捋了一把他的脑袋,道:“走吧,有好些天没去吃煎饼张的煎饼了。” 陆舟买了蜜水,给孟禹也买了一份。孟禹虽然眼馋,可仍是摆手拒绝:“怎好让大人破费!” 陆舟硬塞给他,道:“不过是一杯蜜水罢了,吉祥也喝了。” 吉祥就跟着道:“大人给的你拿着便是。” 孟禹小心接过,浅浅尝了一口,笑道:“可真甜。” 吉祥摸了摸他脑袋:“记着大人的好。” 孟禹狠狠点头。 傍晚时分街上甚是热闹,街道两旁飘来烟火气,闻着便叫人安心。煎饼张刚摊好煎饼,抬头就见陆舟迎面走来,忙热情招呼:“大人来啦,可吃了晚饭,小的给大人摊张煎饼吧。” 陆舟点头:“老做法。” 吉祥立马递了铜板上去。煎饼张以前还会推拒,不过时间久了,知道是大人体恤他们,不愿占他们的便宜,便老老实实的收了钱。 “今儿怎么不见李师爷?” 陆舟道:“师兄去文县办事儿了,过些时候方才回来。” “哦,文县距咱们平县也不算远,来回倒也方便。” 说话功夫煎饼就煎好了,陆舟捏着煎饼就地一蹲,就开始吃了起来。孟禹见状立马撒摸着要找凳子,陆舟就道:“别忙活了,我乐意蹲着吃,在我们村儿都这么吃东西,香。” 吉祥倒是见怪不怪,反倒孟禹脸颊有些发红。不过大人和吉管家都蹲着吃,他索性也蹲了下来,三人对着吃,别说,是挺香的。 陆舟一边吃一边抬头四顾,猛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王三娘的绸缎铺子。便问煎饼张:“那是不是荣四?” 煎饼张抬头一瞧,见怪不怪道:“哦,是吧。王三娘那绸缎铺子就是靠着荣四爷开起来的,荣四爷常往绸缎铺去。” 煎饼张他婆娘道:“王三娘也不是个好的,时常在中间给人牵线搭桥,祸害多少好人家的闺女。这荣四爷也是个好色的主儿,他奔绸缎铺子去,准是王三娘那儿又有姑娘了。” 陆舟就道:“她这是公然卖yin呐。” 吉祥差点儿没把煎饼给喷了。 大陈律法,苦主不上告,衙门也管不着。况且大陈又不是七七那个时代,卖yin也是犯法的。在大陈花楼妓院比比皆是,王三娘那绸缎铺子说的难听些就是暗窑。除非有苦主上告并有切实证据证明王三娘拐了人家姑娘。否则在大陈暗窑也是一门营生。即便知道里头的女子有诸多苦楚,却也无律法给予保护。衙门想动手,那就更师出无名了。孟璋在时借着有苦主的由头整饬一番,倒是消停一阵子,可过后仍是死灰复燃。 陆舟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他虽然看不惯,但却不是他凭一己之力就能撼动的。 他带着吉祥和孟禹在街上又逛了逛,不知怎的,忽然索然无味起来。算算时辰,师兄这会儿应该已经到文县了吧。 “……大人,下雨了,我们回去吧。”孟禹伸手手掌比了比,雨滴落在掌心,湿润润的。 陆舟抬头,天上阴云密布,豆大的雨滴落在脸上,裹着夏日的燥气,免不得就有几分心烦气躁。 “下午还是晴天,怎突然下起雨了。”吉祥抱怨了一句。 陆舟道:“天知人意呀,成,回吧。” 他们回去的时候,陆成也从韩家村回来了。陆舟先回房里换了身干爽衣服,回头才听陆成给他回禀。 “……这可真是巧了。前儿大人让陆江去打听周五郎,得知他家婆娘跑了。今儿我去韩家村打听韩宇的事儿,方才知道原来韩周两家竟是亲家。那韩宇的妹子嫁的人便是周五郎。” 陆舟眉梢一挑:“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陆成道:“属下也怕弄错,还特意仔细问过,正是那周五郎跑了的婆娘。不过韩家村的人都说韩大娘子温柔贤淑,在家时孝顺母亲,品性极好。便是嫁到周家村,也少有人说她的不是。但夫妻俩的事儿大家也不好说,也兴许是韩大娘子有了相好的,看不起周五郎,人就跑了。说是人走了得有两年,撇下一个孩子也是可怜。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那韩宇呢?” 陆成道:“韩宇这人在韩家村名声倒是不错,平康书院属下也去打听了,那里的先生对韩宇也颇有赞誉。大人,此事的确有些巧了,若大人信不过韩宇,便再等等,平县有学问的人不在少数,倒也不急在一时。” 陆舟摸了摸下巴,眯着眼道:“我倒觉得这事儿颇有些意思。改明儿我出份试卷,且先考一考他。若他能过得了我这关,定他做县丞却也无妨。” “全听大人吩咐。” 次日陆舟抽空去了趟罗家,这宴席吃的没头没脑,罗家那夫妻俩摆明了是有事儿。还有那罗大娘子,罗夫人几次使她出来倒茶,罗大娘子别别扭扭,脸色不是很好。罗家大公子他也打了个照面,罗用按着人给陆舟道了歉。虽然他脸色很臭,不过陆舟还是欣然替全城百姓受了。 临到吃完饭要走的时候,罗夫人又喊了罗大娘子出来相送。陆舟到底也是看过不少言情话本的,这左一出右一出的,他也反应过来了。不由失笑。 “……瞧罗家这殷勤劲儿,是想同大人做亲呢。”吉祥叭叭说道。 陆舟拍了他一把:“少胡说,罗大娘子毕竟是女子,你胡咧咧出去,她名声还要不要了。” 吉祥就道:“瞧罗家两口子的做派,也未曾将自家闺女名声放在心上。他们想攀附大人呢。罗家好歹也是平县大户,怎做人如此小家子气。” “原来登州府通判是罗家姻亲,不过上一次调任未能调入京城,反而调至其他州府,按着州府等级来看,可以说是降了职的。罗家在登州府没了靠山,自然要夹着尾巴做人。至于贾家,他和文县富户周魏是亲戚,曹喜在时,周魏攀附曹喜。后曹喜调任,又来了通判陈天锡,周家在文县地位依旧稳固。”陆舟给吉祥分析了一遍登州府的势力。 吉祥就道:“怪不得罗家要和贾家做亲了。” 孟禹听的瞠目结舌,原来官商之间竟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 第164章 这几日零星下了几场阵雨,北方的雨势来得急去的也快。雨后天晴,天空湛蓝通透,很是舒适。 柳榔头一边扫院子一边喜滋滋道:“这几场雨来的正是时候,今年庄稼必定长的极好。” 陆舟闻言心念一动,这几日一直闷在衙门里处理公务,又抽空考校了韩正并定了他做县丞,已经多日不曾出去游逛了。只因师兄不在,他也失了闲逛的心思。但他本身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如此闷了几日便有些无脊六瘦起来。索性去乡下转转。他将衙门的事儿交给韩正,便带着吉祥和孟禹出门去了,又点了孙狗子和封四随行。 吉祥套好车问陆舟:“四爷,咱去哪儿呀?” 陆舟道:“去周家村转转吧。” 陆江这几天一直在堵周五郎,总是等不到人。他在细柳胡同的院子明显是多日不曾有人住过,桌子上积了一层的灰。周家村的人也没见他回去过。陆舟甚至都开始怀疑周五郎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跑路了。 才套好车要出门,罗家的管事又来送帖子了。自从知道罗家对自己有那般心思后,陆舟便再不去罗家了。他以为三番两次下来,罗家人应该明白他的婉拒之意,不成想这人家倒似狗皮膏药一样。他干脆直接上了车,让吉祥把人打发走。 几场雨下来庄稼苗儿窜的老高,但地里的杂草也纷纷冒出了头。农户们趁着天气好都扛着锄头下田锄草,绿油油的稻苗随风摇摆,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陆舟手痒,跟农户要了把锄头,一边锄草一边同农户们闲聊。 农户早便知道这小知县不是个摆官架子的,倒像是同自家亲友说话一样,没那么拘谨。 “……今年雨水足,田里不旱不涝,真正是好年景呀!” “按着老丈估计,今年亩产能上三百斤不。” 老丈掐腰四顾,点着头道:“如若后头顺利,大差不差的能上三百斤。去年我们家庄稼长势也不错,秋收时候亩产有三百零八斤,算是我们村最好的一家了。旁的人家估摸着二百八九十斤吧。” 陆舟点头:“那倒也是不错的。” 正说着话,忽听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陆舟猛一回头,便见几个公子哥儿纵马在田间小路疾驰,眼瞧着那高头大马冲入田里,踩了稻苗儿…… 老丈急的直拍大腿:“哎呀呀哎呀呀,这帮破家的玩意儿,这这这,这稻苗儿都长这么高了呀,白瞎了呀!” 陆舟脸色一落,吩咐孙狗子和封四:“去将那几位公子请过来!” 彼时几个纨绔不知自己已经给知县大人盯上了。 罗毅跳下马,没空管被踩了的稻苗儿,一把上前把惊魂未定的贾瑜从马上薅了下来,恶狠狠道:“适才同你说话,你跑什么呀!我妹妹等你这么久,你们贾家始终推三阻四不肯将亲事定下,什么意思呀?当初上门求娶的是不是你们贾家?怎么着,见我舅舅没调任京城就想反悔了?” 其他几个纨绔见状忙跟着去劝。 “罗毅,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贾瑜,婚姻之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他又做不得主的。” 罗毅气道:“行,你做不得主,那就别等回头我妹子嫁给陆知县了你再反悔。陆知县可不是我们罗家,由着你们欺负。” 罗家有意同陆知县做亲这事儿,虽然他们做的隐秘,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强。罗用几次三番宴请知县,明眼人谁看不出名堂来。只是碍着知县大人不敢胡乱外传罢了。 贾瑜也气了:“我对大娘子心意如何,你该知道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情分哪能说断就断了。我又不是没和我爹娘缠磨,可他们不松口,我难道还带着大娘子私奔不成。大娘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罗毅恨恨的踹了一脚被踩折的稻苗儿,说道:“我爹娘已经不打算等着你们贾家了,这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吧。你们贾家迟迟不将亲事定下,你以为我妹子脸上好看?” “行了行了,也兴许贾伯父回头就松口了呢。罗毅你也别生这么大气,大家都是自小的玩伴儿……” 纨绔正劝着人呢,孙狗子和封四就过去了。 罗毅一见他俩,当下就是面皮一紧,忙地抬头往远处一瞧,果然看到稻田里一抹遗世独立的身影,顿觉双腿发软。 孙狗子笑嘻嘻道:“几位公子,我家知县大人在前面,请几位公子过去一叙。” 虽然各自在家都是小祖宗,家中在平县也颇有势力。但对方却是平县的父母官。他们便是再混,也是不敢藐视知县的。再怎么说人家是官儿,他们是平民老百姓呀。 于是孙狗子顺利的带着一串纨绔顺着田垄走过去,还不忘嘱咐道:“知县大人极为看重庄稼,几位公子仔细脚下,若是踩了稻苗可没法跟知县大人交代了……” 罗毅忽然就想起被他们的马踩倒的稻苗儿了,不禁有些牙疼,这回又得让他爹破费了,自己这屁股也定是保不住了。他爹还不得给他打开花儿了呀! 陆舟长了一张团乎脸,即便臭着一张脸,也总是少了几分威严。倒是眼神凌厉,还是有几分震慑的。 他见那几个纨绔过来,抬手指了指那倒地的稻苗,说:“如今稻苗已经长高,折了便无法补救。这一小片稻苗估算下来,足有十斤上下的量产,若掺上米糠,那得够一家三口吃上二十天了。” 罗毅忙说:“大人息怒,我们按市价的双倍赔偿,或是折合成稻谷也行。” 陆舟叹道:“本朝皇帝极重民生,按律这种损毁稻苗之事处罚也是颇重,当于大牢看押半月,不过大多都是交纳罚银赎人。即便如此却也是屡教不改,为何?因为你们用来赔偿的银子都是父母给的,你们并不知道赚钱不易,更不知种田不易。所谓粒粒皆辛苦,你们未曾体验过,便无法感同身受。以为不痛不痒的交些罚银了事便算了,农户们不敢得罪你们,也自不会去官府告发,从而更是助长气焰,甚至踩坏稻苗不予赔偿也是常有的。” 贾瑜觉着这小知县未免聒噪,不耐烦道:“我们出三倍罚银还不成么?” 陆舟又是一声叹息:“你们还是不知错在何处。” 贾瑜急道:“我们当然知道,孟知县在时没少教育我们。平素我们还是很注意的,这次不过是惊了马,我没控住缰绳才不慎踩了稻苗的。” 其他几个纨绔也赶紧跟着点头。 陆舟就道:“不管你们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踩了稻苗这是事实。既然本朝有律法,本官也当依律行事。就请几位跟本官走一趟吧。” 贾瑜眉头一皱,陆舟就道:“怎么,本官的话不好使?” 罗毅拽了他一把,低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先跟他走,家里得了消息定会来捞我们的。不过回家后责罚倒是免不了了。” 说着他又抱怨了一句:“好好的,你那匹马怎还抽疯了?” 贾瑜也不大高兴,他气鼓鼓道:“斜刺里窜出一条大狗,我吓着了,手下没分寸,恐是马鞭抽的重了。算了算了,今儿真是晦气!” 栽到“情敌”手里了! 陆舟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冲老丈拱了拱手,道:“此事本官会给老丈一个说法的。” 老丈也忙躬身行礼:“真是辛苦大人了。大人真正是为我们贫户做主的好官呀!” 陆舟握了握老丈的手,道:“这都是本官应该做的,老丈无需多礼。” 几个纨绔的马被陆舟没收了,他自个坐在马车里头,让那几个纨绔跟在车后头走。纨绔心里有气,又不敢撒出来,憋在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孟禹则一脸兴奋的跟吉祥小声叨叨:“大人刚才可真威风!” 吉祥敷衍的应了一声,心说这是李少爷不在,自家四爷在家闲的都要长草了。这几个纨绔好死不死撞上来,倒是给四爷解闷儿了。 陆舟也着实是太闲了,亲自把这几个纨绔给送到了平县大牢。顺便视察一下大牢的卫生情况。 自打上次陆舟来了大牢之后,便叫狱卒们整改卫生。可大牢能有什么好收拾的呀,虽然表面看着整洁干净了吧,但味道还是熏人的厉害。那没办法,犯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呀。 陆舟想了想,就让狱卒们押着犯人在大牢里边单独辟出一个隔间来,专供犯人拉撒。每日轮流由犯人清理,并列了些条令,若是犯人表现的好,可以酌情给他改善一餐伙食。由此大牢里的犯人们都可积极了。这次再来大牢,要比想象中的干净多了。 贾瑜几个纨绔倒也不是没进过牢房,当初也是孟璋给他们关起来了,着实见识一番大牢的脏乱差,这才有心收一收平日的戾气。因此陆舟带他们来大牢时,一个个脸都绿了。 不过进了大牢里头,倒让他们瞠目结舌了。他们看到了什么?大牢里犯人们各个规规矩矩的,还有一个刚从外头刷了恭桶回来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陆舟看了看,颇为满意的点点头:“还不错。” 然后扭头对贾瑜几个说:“回头会有牢头给你们排班,我们大牢都是轮流值班打扫卫生的,这是规矩,谁也不能例外。” 他看着脸色愈发绿的纨绔们,就想到了田里绿油油的稻苗,忽地心生一计,一个崭新的平县大牢管理条例就这么冒出了头…… 第165章 “劳改条令?”韩宇翻看着知县给他的新管理条令,感觉自己过去所有认知都被颠覆了。“大人,这,这这,恕在下见识浅薄,这样的条令简直闻所未闻,还请大人赐教。” 陆舟洗好了笔,将笔搁在笔架上,而后拿过那份条令逐条给韩宇解释。 “犯人们整日关在大牢里不动弹,我们还要供他们吃喝,虽然伙食也不咋地吧,但这不也等于白吃白喝么。劳改条令呢就是让犯人参与劳动,用做工来换取积分。积攒下来的积分可以换更好的伙食,或是酌情减免一些刑罚。” “这一条是大牢内劳动,其实在你来之前这项条令就已经开始实施了。只是当时匆忙,并未制定完善的奖罚措施。现在只是让犯人轮流打扫恭桶而已。后面还要改良监舍。现在的监舍条件太差……” 韩宇瞪圆了眼睛道:“大牢都是这样的,不过是关押犯人的地方,那都是些穷凶极恶之人,难不成还让他们住的舒舒服服的?” 陆舟就道:“虽然如此,但也不能太差劲。牢房内环境太差很容易长病的,若是什么传染病岂不是连累别人了。” 韩宇秉持着一个县丞应尽的义务,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蹙眉道:“那花销上也不能少了吧。” 陆舟道:“这个不用担心,之前罗用缴纳不少罚银呢。况且又不是把监舍弄的跟自家卧房似的。无非就是稍加规整,咱们只出材料钱,手工都让人犯自个动手。也可以算积分的。” 韩宇捏着鼻子认了。 陆舟又指着第二条道:“咱们平县富户不少,每逢书院休息,那些公子哥们便到郊外纵马。今儿逮回来那一串儿不就是踩了稻苗被我瞧见了!这些含着金汤匙的少爷们不知辛苦为何物,那本官就让他们知道任何东西都不是不劳而获的。” “之前从何峰手里头收回了衙门的田地,目前吉祥雇了佃农种,还有一块田荒着,就让他们去锄草翻地,种些应季的菜蔬。只有真正让他们体验到个中艰辛,他们才会真正将珍惜别人的劳动成果记在心里。”陆舟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道:“真正明白一餐一饭来之不易。” 韩宇不由正了神色:“大人所言甚是。大人体恤百姓,是个好官。只是此事说来容易,只怕做起来会百般受阻。今儿大人带回来的几位公子哥儿,尤其是贾瑜,那可是贾家嫡公子,很是受宠。另外几家在平县势力也不小。若他们联起手来对抗大人,大人要如何是好?” 陆舟就道:“本官自会周旋,此事无需你操心。” 韩宇看了陆舟一眼,没再说什么。 陆舟继续道:“鉴于目前壮班衙役紧缺,所以人犯的活动暂时定在监舍内。后续补齐了人手,那些没人开垦的荒地便交给这些人犯去开垦。也算为衙门创收了。” 韩宇对此没有什么异议。 陆舟道:“那就吩咐下去了,让大牢那边着手准备。购买材料交给吉祥去办,你做好账目即可。” 韩宇道:“谨遵大人吩咐。” 正说着话,吉祥顶着一脑门烦躁进了议事厅,道:“大人,贾家管事、罗家管事、孙家管事、吴家管事都在外头等着呢。还非要给我塞银子,不过大人放心,我可没收啊!” 陆舟就乐:“吉管家好觉悟!” 吉祥挺了挺胸脯:“少爷平时给的例银和赏赐也不少呢!他们那点儿小恩惠我还真瞧不上!” 陆舟就道:“你就说是本官吩咐的,本官不收任何罚银,只将人关押半月,不会动刑更不会责打。还有,允许他们家人来探监,但不许往大牢送任何东西,包括吃食。一经发现,则将关押期限延后五天。” 吉祥拱手道:“小的明白,这就将人打发了去!” 陆舟又道:“后头他们若再来衙门,就说本官下乡去了,最近几日都不在。衙门的事儿旁人做不得主,将人拖着便是。” 韩宇就明白了,知县大人哪是要同他们周旋,不过是“拖字诀”罢了。反正人跟衙门里头关着,他们总不至于劫牢吧。放下心来,又将手里的“劳改条令”过了一遍,韩宇突然觉得思绪像是被打开了一般,原来这世上许多事并非一定要墨守陈规的。 “……陆知县这是要干嘛,关了我弟弟还不够,还将咱儿子弄进去了!这回你总不能不管了吧!大牢呀,那污脏地方哪是咱儿子能住的地方呦!”罗夫人哭声震天,要不是还残存一丝理智,她定要将陆舟骂个狗血喷头。 罗用也烦呀,他觉着这几次接触,和陆知县应该算是朋友了吧。之前还让何家人去探监了呢。何峰还说知县也没怎么着他,后来还给他加餐了。 他道:“那贾瑜也在牢里头呢,咱们看看贾家如何施为,我们跟着便是。万不能做这出头鸟去得罪知县。” 一说这个,罗大娘子又忍不住抹起眼泪来,有些心疼贾瑜了。 至于贾家,在得到管家回复后,贾斌眉头一皱。贾夫人也撂下脸子:“这是不将咱们贾家放在眼里呢,老爷,咱们瑜儿打小可没遭过那罪,这事儿你可不能坐视不理。” 贾斌道:“陆知县自打来了平县,左一出右一出的整出不少动静,这回又不知要干嘛,总之不会少了你儿子的肉。” 贾夫人不乐意了:“那不是你儿子?” 贾斌眉梢一挑:“得,明儿我抽空去趟衙门便是。” 贾夫人:“那今夜……” 贾斌道:“陆知县可不是孟璋那般毫无根基的,我们若将人逼的紧了,遭罪的可是你儿子。” 贾夫人就不说话了。 次日贾斌去了县衙,不过没等到陆舟。因为陆舟带着一群纨绔子下田去了…… 贾瑜罗毅几人看着齐腰高的杂草,惊得话都不会说了。 陆舟从孙狗子手里拿过锄头锄了两下,然后对几个公子哥儿说:“瞧见没,就像本官这样锄草。务必要将根部清理出来。如若使不好锄头,徒手拔也成,只要将草拔干净,今儿晚饭就许你们吃白粥。” 贾瑜嘴角狂抽,忍不住道:“只有白粥?” 陆舟就道:“便是白粥,对农家来说那也很珍贵了。” 贾瑜闭了闭眼,不是很情愿的拿过锄头,心说白粥就白粥吧,总比野菜汤好喝。 罗毅见状也怂怂的去拿了一把锄头,然后就撇着嘴道:“也不会用啊。” 贾瑜试着锄了两下,每次都和杂草擦肩而过,还差点儿锄到自个脚趾头了…… 陆舟叹气,他又给几人做了一遍示范,那锄头在他手里就跟玩儿似的,刷刷刷几下那一块的杂草就给连根锄起来了。 他道:“注意力道,这是最后一次示范,后面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总之今天太阳落山前,这一块田务必清理干净。” 几个纨绔一听忍不住哀嚎。 陆舟就道:“就这活计,我们村儿里上了岁数的老丈两天便能清理出来。你们四个大小伙子难道连个老丈都比不过?未免太虚了吧。” 男人就听不得‘虚’这个字儿,贾瑜当即撸起袖子,赌气一般说:“少瞧不起人,不就锄草么,今儿要干不完,咱就不吃饭!” 陆舟摸着下巴乐:“成,话可是你说的。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可不兴反悔的。” 罗毅眼晕了一下,小声道:“我说贾瑜,话别说太满呀!” 贾瑜说完之后就后悔了,但他嘴硬啊,梗着脖子道:“我说能干完就能干完!” 之后便闷头去跟锄头置气了。好半天都弄不明白锄头怎么使的,干脆就上手拔。拔了一会儿又觉着腰疼,又捡起锄头找找手感。几次下来,别说还真让他摸到点儿窍门,锄头也使得顺手了。 陆舟也没甚事,衙门里头有□□盯着,他干脆就找了个树荫下躲凉快。手里握着一本书。最近一直忙着,许久没有看书了,七七都不乐意了,他好久没有消费积分了呢。 看了会儿书,他偷瞄了田里一眼,几个纨绔倒没偷懒,只是有些笨手笨脚,倒也无伤大雅。陆舟想着打一巴掌总得给个甜枣吧,便跟七七买了些糖,使唤孙狗子给他们分一分,一人一颗。连孙狗子和封四都得了一颗。 封四不爱吃这甜腻玩意儿,便给了孙狗子。孙狗子宝贝似的揣进兜里,笑道:“回家给我儿子和闺女吃,正好一人一颗不打架。” 陆舟乐道:“狗子还怪疼孩子的,也没偏向儿子。” 孙狗子挠头:“甭管儿子还是闺女,不都是自个的骨肉么。” 陆舟就点头:“你是个好父亲。” 孙狗子嘿嘿一笑:“谢大人夸奖。”他望了望天儿,道:“大人,太阳落山了,瞧着地里活计他们怕是干不完了。” 陆舟就道:“干不完就打火把,今日事今日毕,明日还有其他活计要做呢。” 虽是说干不完不给饭吃,不过陆舟又不是想虐待他们,还是叫衙役提前煮好了粥,还每人附带一个窝头。 贾瑜也早就将之前说的话抛诸脑后了,吃的比谁都香。吃过饭后又顶着火光干了一会儿,虽然没那么精细,好歹也是完成了。 回到衙门大牢时,几个公子哥儿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躺下睡觉。听说家里有人来看他们,当即摆手道:“让他们改日再来,我要睡觉了!” 衙门外头焦急等候的各家老父亲们:…… 第166章 纨绔们头一次干这种体力活,当天晚上回到大牢便寻个地儿睡了,根本没空去想要怎么才能让家里人把他们给捞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便有衙役过来将他们挨个敲了起来,告诉他们该下田了。 贾瑜迷瞪了一下,道:“时候还早呢!” 衙役就道:“不早了,你们还得走到田里呢。今日还有今日的活计要做,知县大人已经起了,你们若是晚了恐怕连早饭都没得吃了。” 贾瑜:…… 衙役不说还好,一说起吃饭他就觉得腹中空空,连点儿油水都没有。这会儿他才想起来,自己都在大牢过夜了,家里头怎么半点儿动静都没有! 罗毅也一脸烦躁的坐起身,身上的衣服穿了两日,昨日干活又出了一身臭汗,再和大牢的气味一混合,身上别提多难闻了。他就想好好的洗个热水澡,然后再吃一盘烤鸭,就着葱和瓜条,沾着酱汁儿……做梦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吃的,可香了。 衙役见他们一个个臊眉耷眼的,不由道:“大人说了,今日有小菜。” 贾瑜立马站起来,臭着一张脸往外走。其余几人也都跟了上去。 今儿还是那片田地,昨日锄了草,但不够精细,今天还得细细拾掇拾掇,再翻翻土,浇上一遍水养一养。相比昨天来,活计也轻快了一些。 傍晚干完活,陆舟使衙役们捎来窝头稀粥和腌菜,道:“这在寻常农家算是挺不错的吃食了。小菜是衙门的厨娘腌的,口味偏辣,挺下饭的,我经常吃。你们也尝尝。” 陆舟毫无形象的蹲在田垄边儿上,拿起一个窝头掰开,夹了几筷子腌菜塞进去,然后嗷呜一大口,吃的那叫一个香。 这东西在贾瑜看来,便是他们家的下人都不稀罕吃,虽然这会儿他也吃的挺香吧,但他还是好奇:“你是当官儿的,听说家境也不差,怎还吃这些东西?” 陆舟瞪圆了眼睛:“谁说我家境不差的?我是贫苦农户出身,父母都是农民,每日都要下田干活的!虽说我家还有些小买卖,那也是跟人合伙的呀,本质上我们还是农民。而且这些东西就是我们家里常吃的呀。我更小的时候,便是窝头都很难得呢。再说了,窝头稀粥怎么了,这不也是粮食么!你们那日踩坏的一片稻苗能做多少窝头你们知道么!” 贾瑜就不吱声了。 陆舟趁势又道:“你们才干了两天活就哭爹喊娘的,可知道农人们日日下田耕种,一年到头也不过千百斤的收成,去了给官府缴税的,余下的粮要算计着吃才能熬到下一次收获。若逢天灾人祸,更不知有多少人要饿死了。” “我知道你们心里头埋怨我,诸位都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没吃过苦,干这粗活累活也是头一遭。不过累也就是这几天,等你们习惯了就好了。” 罗毅忍了忍,没忍住,他问:“大人,那我们到底要干多久啊?” 陆舟指了指面前的一块地,说:“我是这么想的,这片地算是衙门承包给你们的,这半个月我盯着你们锄地翻地栽种,后头你们自己经管着,地里的产出算是你们的,不过要按例给衙门交租。当然,如果你们觉得这一块地太小,呐!” 他往远处指了指,道:“这一整片地都是荒的,你们想都承包下来也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只能你们自己耕种,不许雇佣佃农。哦,如果你们完全不想开垦荒地,那就当我没说。不过眼么前这块地是你们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我没收你们几家的罚银,这就算是给你们的惩罚了。” 罗毅抓住重点:“所以大人的意思是关我们半个月么?” 陆舟道:“也可以这么理解。” 倒是贾瑜抬头看了一眼荒地,闷头寻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可以考虑考虑么?” 陆舟点头:“自是可以的,在你们刑满释放前给我答复就好。” 纨绔们干完活照常回衙门大牢,奇怪的是虽然仅仅两天时间,他们竟好像习惯了一样。而且昨日起大牢内也同样开始整改了,今晚回去的时候牢里明显干净了许多,有几间空的监舍已经新砌了砖炕。听说要把犯人们往新的监舍挪,然后再去修缮犯人住过的监舍。很幸运的是四个纨绔今天就被分去了新的监舍。 衙役们带他们过去,指着地上摞在一起的草席和床被说:“各自领了自己的草席铺上,还有被子,要自己套好。需要注意的是被套要自己洗,每七日由牢里统一安排。监舍需要自己打扫,监舍卫生以及床铺整洁度同样列入积分考核中。表现好则加分,表现差则相应扣分。一个监舍为一个整体,选出一个监舍长负责每个监舍的内部事务,你们晚上可以商量商量,明儿早报给牢头便可。” 罗毅听的云里雾里,他双手抄袖用胳膊肘怼了怼贾瑜:“不就坐个牢么,怎还搞这么多花哨东西,别的大牢也是这样么?” 贾瑜瞪了他一眼:“我又没坐过牢我怎么知道。”说着就把卷成一卷的草席抱起来铺上。 罗毅也跟着去铺,然后又扯了扯被套,皱着眉头问:“这怎么弄啊?” 贾瑜拿过来翻了翻,又比了比,道:“就……把被子塞进去?”说着就动手套被子。 罗毅瞅了瞅,说:“都卷在一起了,怎么盖呀。” 贾瑜:…… 衙役们瞧了一会儿便将监舍上了锁,回到班房当个乐子似的讲给其他衙役听。 “……这些公子哥儿各个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遭过这罪啊。别说咱们知县大人还怪有招的,瞧给他们治的!” 衙役甲:“嗯,不光是几个纨绔,便是他们家的老子不也是拿知县大人没办法!要我说咱们知县大人不差钱儿,也就不需要把那些人看在眼里。你们看这监舍重新拾掇一番还怪舒坦的。” 衙役乙也喜滋滋的打量着新班房:“豪横,知县大人豪横啊!” …… 豪横的陆舟正在跟韩宇算账。 韩宇拧着眉说:“我还是不赞成给公门中人垫付药钱,衙门上下大几百号人,这得是多大一笔开销呀!下官知道大人手头富裕,可那毕竟是大人自己的钱。要知道升米恩斗米仇,若哪日大人不愿垫付这钱了,前头做的再好人家也不领情。更不要说大人在任时定了这政策,大家都说好。可若大人调任,而后来的知县没有足够的财力,这钱又要从哪里出呢?” “如若取消这一举措,又会惹得大家不快,新知县心里也必定憋着一股气。官场浮沉乃是常事,若心胸肚量大自然不会将它当回事儿,可若碰上个心眼儿小的,日后保不齐要给大人使绊子呀!” 陆舟当时也是头脑一热,他从七七那里了解到他们那个时代官员们的福利待遇,觉着有些举措还挺不错的。就比如按期给官员们体检,了解官员的身体情况。大陈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劳累过度死在任上的,所以陆舟就想用平县衙门做个试验,看看这项举措能否推行下去。没想到一出口就被韩宇给否决了。 陆舟想了想,道:“韩县丞说的对,是我欠考虑了。” 韩宇松了一口气,道:“大人体恤下属,出发点是好的。只是近来衙门开销很大,大人也要量力而行才是。” 陆舟忽略了七七那个时代是高度发达的时代,而如今的大陈还有诸多沉疴痼疾。官员冗杂已成朝廷一大难题,若此时将这项举措推行下去,还不知要给朝廷造成多大负担,到头来反倒养肥了某些人的胃口。 他自小就认识七七了,所以他很多想法都受七七的影响。师兄李云璟又是个比他还豪横的主儿,加上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李云璟也受了陆舟的熏陶。如若是李云璟在这里,定会当即拍板,然后回屋里数银子去…… 意识到这一点,陆舟站起身冲韩宇行了一礼,道:“幸得韩县丞提醒,否则本官势必要铸成大错了。” 韩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了一跳,忙侧身避过:“下官惶恐。” 陆舟郑重其事道:“韩县丞不必过谦,下官初入官场,经历浅薄,若日后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做法,还望韩县丞不必避讳,大可直言。 韩宇见陆舟一脸真诚,不由在心中感慨这世上竟有如此清朗的少年。他也郑重的给陆舟行了一礼:“大人知遇之恩,下官无以为报。只愿尽全力辅佐大人,为大人分忧解难。” 陆舟虚扶了一把,道:“有韩县丞在,平县定会蒸蒸日上。” 领导和下属进行了一次非常有效的沟通,感觉关系更进一步,正在二人对平县目前的情况讨论时,吉祥急忙从外头跑进来,喘着粗气道:“大人,有人报案!” 陆舟立马起身,边往前衙走便问吉祥:“可问过是什么事儿么?” 吉祥道:“来人是周家村的村民,他们说有人在周家村后山发现一具尸体,因尸体被野狗啃噬,无法辨认是什么人。但村民们都说那人肯定不是周家村的,他们周家村近来没有谁过世。” 陆舟眉头一拧,不由加快了脚步。 第167章 “……大人,那人瞧着可不是我们周家村的呀。” 陆舟才走到前衙,周家村的村长就赶紧上前解释:“是村里人上山才发现的……” 陆舟压了压手道:“不忙不忙,尸体现在在何处?” 周村长忙道:“还在后山呢,我们没敢动,留了村里几个壮汉守着呢。” 陆舟回头吩咐孙狗子:“去喊仵作,我们现在去周家村。” 孙狗子懵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道:“大人,咱们衙门,没,没有仵作呀!” 陆舟:?! 他一拍脑门,自个先前组织考试时竟将此事给忽略了。在他的印象里仵作并不受衙门重视,寻常都在义庄。人们往往嫌仵作晦气,所以不常和他们打交道。陆舟当时首要任务是清理县衙,仵作一事他便一直没顾得上。可那也不至于没有仵作呀! “怎么回事儿?”他问孙狗子。 孙狗子道:“咱们县衙许久都没有仵作了,之前义庄那老仵作病逝啦,他儿子自个有买卖,不干这行。当时孟知县还想说再招募一个仵作来,可那段日子他又公务繁忙,没多久就……孟知县走后,何县,啊不,何峰,他净顾着搂钱,把些杂碎安排进县衙,便是平县内事务他都顾不上,哪还能去管衙门有没有仵作呀!” 陆舟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小禹,你去写张告示回头张贴在衙门门口,就说衙门招仵作。”说完又补了一句:“银钱给的足!” 孟禹急道:“大人,我不跟你去周家村么?” 陆舟挥挥手:“小孩子家家的去那儿干嘛,快回去吧。” 孟禹瘪了瘪嘴:“我也不小了。” 陆舟摸了他脑袋一把,笑道:“正厅有糕点,去吃吧。”转身就走了。 孟禹傻愣愣的摸了摸自己的头,自顾乐了两声,呲溜就钻回衙门去了。 周家村后山围了许多村民,不过他们大多站在远处观望,不敢近前。便是尸体附近守着的几个壮汉也是胆战心惊的,不敢去瞧尸体模样。 “……哎呦造孽呦,这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咋就死在咱们村儿了。” “可不是,适才我好信儿跟着去瞧了一眼,嚯,好家伙,那尸体都……唉,给那山上的野狗啃了,不成样子咯。” “你们说说这是什么人啊,是不是给人杀死然后扔到我们村后山的?” “说不好,瞅着他穿的衣裳也不像富贵人家,总不能是劫财的吧……” …… “好了好了,知县大人来了,大家快让让。”周村长喝止住村民,唬着脸道:“啥也不知道,都给我管住你们那张破车嘴,别瞎造谣!” 孙狗子和封四在前头开路,冷着一张脸,手握腰间配刀,还真有几分捕快的架势。可事实上孙狗子心都要吓飞出去了,这可是他成为补班衙役后第一次出这种命案现场呀!可想想身后小知县奶团子似的,他就不能怂,他得保护大人呢! 正纠结间,一行人已经上了后山。几个壮汉见衙门的人来了,本想赶紧撤回去。可瞧见后头上来的陆舟,这脚步就迈不开了,索性留在原地给知县壮胆。 陆舟一脑门就寻思命案的事儿,没注意到周围人的神色。衙门没有仵作,他就得自己上了。幸好在成都府的时候跟着师父王自清还有提刑司衙门的罗仵作学了一手,不然今天可就要露怯了。 “大人,前头情况不太好看,您还是别……”封四在前头,率先去瞧了一眼,瞬间脸就绿了,差点儿没把隔夜饭给吐出来。 他话还没说完,陆舟便抬了抬手,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无妨,我自去看看再说。” 然后就在一群壮汉的注目下,信步走到尸体旁。虽说曾经也见过不少尸体了,但至少都是囫囵个的。可眼么前这具尸体,本就已经腐烂,再加上野狗啃噬,肠子七零八落,还有散着浓重味道的绿色尸液……陆舟都差点儿绷不住了。 他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又看了看此处地势,而后道:“这尸体应当是之前就埋在这里了。但这段是个缓坡,地势偏高。前些日子接连几场大雨将山石泥土冲刷下来,我想那时候尸体应该就显露出来了。” 孙狗子也跟着四处望了望,点点头:“大人说得对。” 封四瞥他一眼。 陆舟把衣摆别在腰间,顺势从系统空间里掏出一副手套来假意是从腰间拿出来的。然后带上手套蹲在尸体旁瞧了瞧。尸身腐烂严重,用现有的手段恐怕是没办法勘验了。他叹了口气,招呼着抬担架的衙役过来,让他们把尸体搬上去。 “小心点儿,别再给颠碎了,本来就够碎了。”陆舟嘱咐道。 抬担架的衙役们其实一点儿都不想上前。陆舟以己度人,觉得换了自己肯定也不乐意。于是又大方的拿出几副手套递过去,道:“戴上手套再搬。” 衙役们:…… 陆舟也怕这些衙役粗手笨脚的,但尸体太重他一个人又抬不动。索性就把地上七零八落的肠子和脏器捡一捡。衙役们见自家大人都亲自动手了,哪还敢拿乔,赶紧上手去抬尸体。陆舟就跟着扶着尸体颤颤巍巍的肚子,好怕这一动弹又掉下来什么脏器来。 此时日头已经渐渐偏西,阳光隔着参天大树打了进来,陆舟正用袖口擦着额头的汗。突然余光一瞥,似乎瞧见尸体肚皮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 “别动!” 衙役们刚把担架抬起来,陆舟这么一吼,吓得他们手一抖差点儿就把担架给扔出去。陆舟凑近了去,眯缝着眼从血肉模糊的肚皮里掏出一个东西来,他摸了摸,感觉手感有些像油纸。但他手上脏,没敢直接将东西拆开, “先回衙门,尸体直接抬去县衙。” “……大人不害怕么,他还敢上手去验尸,那尸体都……”跟着目睹全程的壮汉们一个个瞠目结舌。 “……大人还上手去捡肠子了,我,我可不敢!” 壮汉下山后还给远处围观的村民们说知县的壮举:“小知县一点儿都没在怕的,比我们大老爷们都稳得住。”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我们一群大男人竟连个少年人都比不过……” 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整个平县都知道知县大人胆大如斗,同时周家村后山挖出一具尸体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了…… 周五郎顶着夜色回到平县时,街市上热火朝天的都在讨论周家村的事儿。说新知县如何如何有胆识,有这样的知县那真是平县的福气云云。 周五郎压低了草帽,在巷口买了一张肉饼,顺嘴问摊主:“知县大人怎么了?” 摊主也是才从旁人那里听来,正想找人说说呢,一听周五郎打听,忙道:“说是周家村后山挖出一具尸体来,被狗啃的稀烂,不成人形了都。咱那小知县上前,嘿,脸不红气不喘的就去验尸啦!” 周五郎闻言不由脸色一沉。他脚步匆匆的走回家,寻思着要不要去找那人说说,只是才推开院门,忽然发觉有些不对。 陆江已经来来回回许多天了,始终不见周五郎的身影。他夜里不过是照常过来看一看,见屋里仍是没有人回来过来的迹象便打算先回衙门去。谁知突然院门响了,他推开房门正对上一个人影,犹豫着试探道:“周五郎?” 周五郎大惊,转身拔腿就跑,陆江脚下一点,借着院墙一跃而起,三两下便翻到周五郎前头,回手便将剑架在周五郎脖子上,速度之快让周五郎根本来不及反应。 陆江喝问:“你跑什么?” 周五郎好半响才稳住心神,反问:“你,你又是什么人,作甚大夜里的躲在我家?” 陆江道:“衙门的人,陆知县找你好些日子了,你既然回来了,便跟我走一趟吧。” 周五郎眉头巨跳:“我,我已被县衙除名了,不,不不知大大大人找我何事。” 陆江:“大人找你问话,少罗嗦,有什么话还是到大人面前去说吧。” 周五郎闷头应了两声,犹犹豫豫的走了几步,陆江一眼便知这人想伺机逃走,索性收了剑,亲自上手将人押走。周五郎再凶悍也不过是个寻常壮汉,岂是陆江这等江湖高手的对手,挣扎两下知道自己是逃不脱了,便急急在脑中回想过去的事儿,还有那个人是否知道自己已经被知县盯上了,他会不会派人来救自己…… 此时的陆舟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回到衙门便使人把大牢附近的几间房舍收拾出来,专门做停尸房用。把尸体安顿妥当,便将那团血糊糊的油纸拆开,里面包着一封血书。内容如下———德王开矿私通北辽登州危。 “德王?” 陆舟虽然不是皇室宗亲吧,但在京城那段时间好歹也是知道本朝诸王封号的。再加上师兄在宫里那段时间听来不少皇室秘辛,便是翻到□□朝,也没有一个封号是德王的呀! 私通北辽倒是好理解,大陈境内有不少北辽细作活动,这些他是知道的。他三嫂还有二姐夫就是专门抓捕北辽细作的。 那登州危呢?登州非边关要塞,便是往北有个晋国,当中还有沙岛为屏障,隔着茫茫白沙江。除非晋国有百余艘水师战船大举南侵,但晋国国力衰微,岂有如此财力军力? 他倒是听师兄说起过,晋国屡遭北辽骚扰,意欲联手大陈共同对抗北辽。如若两国联手,大陈自是要从登州一带抽调兵力。不过晋国国主只送了一封密信,并未遣使前来,此事尚未有定论。难道是北辽听到什么风声了? 陆舟将这一行字反反复复仔细斟酌,总是不得要领。但他大概可以确定那具尸体必然和孟璋有关,而孟璋之死也必定和这血书上的内容有关!他将这行字抄写下来,连夜命陆成安排人加急送往京城…… 第168章 还不等陆舟歇口气儿,陆江便来禀告:“大人,属下拿住周五郎了。” 陆舟眉梢一挑:“还以为他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陆江道:“这厮不知干了什么亏心事儿,见了属下撒腿就跑,我说大人要提他问话,他眼神闪躲支支吾吾的,不知心里头合计什么呢。这会儿也晚了,大人劳累一天,不如先去歇歇,属下将那厮关到大牢去,大人明日再审吧。” 陆舟摆摆手:“我只是叫他来问话,他又没触犯我大陈律法,将人关到大牢是我们理亏。你先去将人带过来吧。” 周五郎倒也不是第一次见陆舟了,最初陆舟走马上任时他还挺不将人看在眼里的,不过是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罢了。可自从听说他验了周家村那具尸体后,他就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加上这会儿陆舟惦记那血书的事儿,一张脸绷着不说,眼中还泛着寒气。如此便叫周五郎内心惴惴起来。 “大,大大人。” 陆舟‘嗯’了一声,道:“你便是周五郎了?” “小人正是。” 陆舟仔细将人打量一番,周五郎生的魁梧,脸上由右眉峰斜下来一条长长的疤痕,瞧着甚是唬人。他衣裳有些脏,头脸有些灰尘,联想这些日子都没见他出现过,便问:“这几日你不在平县?出远门了?” 周五郎道:“小,小人自被县衙除名后便想着外出谋些生计。这不是荣四爷的镖局缺人,小人便投奔荣兴镖局去了,前几天正好跟着镖头押了一趟镖,也是今晚才回的平县。” “你和荣四很熟?” 周五郎道:“荣四爷那等贵人岂是小人能攀附的,小人在镖局也不过是做些粗使活计罢了。” 陆舟又问:“适才你见到本官的人,为何话都不说撒腿就跑?” 周五郎忙道:“大人明鉴,小人,小人之前好赌,欠了些赌债。碍着我曾是公门中人,那赌坊的人也没逼得太紧,小人也说有了钱便还上。这不是被衙门除名后,赌坊的人便紧着上门催债,小人走镖一来也是躲出去,二来是想赚了银子好还赌债。甫一到家瞧见这位官爷,当时还以为又是赌坊的人上门要债了,小人就,就跑了不是。” 陆舟看他一眼,有些将信将疑。不过也没过多纠结此事,转而便问起正事儿来:“县衙之前的站班衙役王癞头坠河身亡,听说尸体是你捞上来的?” 周五郎脸色巨变,舌头有些打结:“是是,不,不是。” 陆舟眉头一皱:“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支支吾吾作甚。” 周五郎忙道:“那,那王癞头的尸体是路过的百姓瞧见的,应当是被浪头冲出来被人看到了。小人只是,只是听到有人报案,才去领尸体的。” 陆舟又问:“那你是凭何认定王癞头是醉酒坠河溺亡的呢?” 周五郎额头滑下汗来,眼神飘忽不定,斟酌着道:“这,就,就是红桥一带住的多是穷苦人,那地方偏,还有多处桥墩年久失修不牢固,夜半时分少有人从那儿走,就怕稍有不慎栽河里去。那王癞头的尸体捞上来时都泡的不成样子了,不过也没看到明显的致命伤。而且王癞头那几日就行踪不定的,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疯疯癫癫的,跟喝醉了酒似的,小人便以为是,是醉酒不慎坠河淹死了……” “那会儿县衙主事的是县丞何峰,他也是这么断的。衙门还给王癞头家里补贴银子了。” “那日同你一同去抬尸的衙役都有谁?” 周五郎愣了一下,而后垂下头,声音也有些发虚:“那日只有小人一个人去……” “嗯?”陆舟眉头一皱:“有人命案,一般都是捕快带几个衙役一起过去,怎那日只有你一个?尸体又是如何处理的?” 周五郎道:“那会儿孟知县刚,刚过世,衙门里头乱成一团。何峰又是个不顶用的,衙役们也不按时上衙,当时小人没找着人便想先过去瞧瞧什么情况。至于尸体……小人直接让王癞头家里人来领回去了,不过他家只他弟一个,还有个卧床的老娘,家里穷,也买不起棺材发丧。当时围观的百姓便说找个林子挖个坑直接将人埋了吧。他弟也答应了。” 陆舟眼睛一瞪:“所以你们就直接将人埋了?什么手续都没过?” 周五郎道:“小人事后跟何县丞说了,他也就直接把案子断了,小人瞧癞头他弟还怪可怜的,就跟何县丞申请给癞头家补贴些银子。” 周五郎当时还吃惊,何峰那只铁公鸡居然还真给了! 陆舟眉头拧着,周五郎这话看似有条理,但拼凑起来又有太多巧合在。 “你先回去吧,不过这几日不要外出,本官会随时传你来衙门问话。” 周五郎面色发苦:“可小人还要出去走镖呢。” 陆舟就道:“本官会和荣四爷打招呼的。如果对你造成损失,本官会给予赔偿。” 周五郎忙道:“岂敢让大人破费……” “大人!”正说话间,□□拿着一沓文书过来了,他一进屋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当下脸色便是一沉:“你怎么在这儿?” 周五郎还不知□□如今是县丞了,也吃惊道:“你,你怎么也在这儿。我,我,大人找我问话。” □□瞥他一眼,脸色不是很好看。 陆舟摆摆手冲周五郎说:“你先回吧。” 周五郎躬身行礼,一刻都不愿多留,仓惶退下了。 陆舟看了他背影一眼,不由眯起眼睛,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大人?”□□又喊了一声。 陆舟回神过来:“怎么?韩县丞这么晚还没休息?” □□笑道:“大人不是也没睡。下官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傍晚时候大人吩咐将大牢跟前那院子规整出来当作停尸房,吉管家送了单子过来,小人整理一番算出明细,正好已是月底,顺便盘一盘衙门的账目。适才路过见大人这正厅亮着灯,想来是大人还没睡,索性不如现在报给大人。” 陆舟道:“韩县丞辛苦了。不过也要注意劳逸结合,下回可不许再忙到这么晚了,有空也回去看看老娘,照顾照顾家里。” □□道:“大人知遇之恩,下官……” “诶!”陆舟抬抬手:“能让本官留你在衙门也是你的本事,本官有你相佐也是本官的幸运,韩县丞不必自谦。公事重要,但家事也不要忽略呀。” □□犹豫了一下,忽然跪倒在地:“大人,大人待下官这么好,下官实在不忍相瞒大人。下官之所以进县衙,其实是为了寻找失踪多年的妹妹。” 陆舟和陆江对视一眼,心说这□□果真是存了目的。 “……家母年事已高,自妹妹失踪后,没有一日不在思念她。下官亦是如此,我妹妹虽说不上知书达理,可也是正直心善之人,绝非他们口中嫌贫爱富,抛夫弃子之人!下官时常想,妹妹是不是,是不是已经遭遇不测……” 陆舟将人扶起:“你也是心系家人,又不是做什么坏事,这有什么的。如今你是公门中人,又是苦主。此事本官记下了,会着人帮你打听的,总好过你无头苍蝇似的乱找一通。” 说到这儿,陆舟忽然反应过来适才为何觉着周五郎不对了。他问□□:“韩大娘子失踪,村人们似乎传出些不太好听的话,那周五郎就没说什么?” □□气道:“这人就是个混不吝,早两年瞧着还是挺踏实个人,可自打我妹子嫁他不久,他便经常在外过夜,借故各种理由不回家,便是他老娘要病死了他都不管不顾。”说着他蹙了下眉:“也正是因为他这副做派,我妹子失踪村民们才说是,是……是受不住独守空房……” □□面皮薄,觉着在年轻人跟前说这事儿不大好。可陆舟是谁呀,什么没见过呀。 他道:“一般男人跑了婆娘,又给旁人这么说道,定然勃然大怒。见了婆娘家里人肯定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可我怎么瞧着那周五郎见了你有些心虚呢?” □□这些年和周五郎打交道不多,他倒是会经常去周家村看外甥。虽然村里人指指点点,但外甥毕竟是自个妹子的骨血,他总要照应几分的。而周五郎又不时常在家,因此几乎没怎么碰过面。 过去时候周五郎碍着他是读书人的身份,往后兴许还能有个一官半职,一向对他颇为敬重。他习惯了周五郎那般态度,便不觉得不对劲。而且婚后周五郎几乎不登他家的门,便是连妹子失踪也未见他上门去过。如今陆舟这么一说他也反应过来了。 “那他,心虚什么呢?” 陆舟道:“这就要问周五郎自己了。对了韩县丞,你说周五郎时常不回家,那他们夫妻二人可有经常吵嘴争执?” □□道:“这事儿我倒不曾打听过。倒是我从京里回来得知小妹失踪后去过周家,周大娘子说我妹妹失踪前周五郎已经有两个月不曾回家了,平时他即便回家也不怎么说话,说是不曾听他们夫妻俩吵过嘴。” “那韩大娘子失踪前可有什么异样?” □□道:“周大娘子说没有,当日我妹子照常去县城送绣活,那之后便没见人回来。” 陆舟小时候她大姐就曾差点儿被人贩子拐走,所以他有些怀疑韩大娘子也同样遭遇不测。尤其是平县还有荣兴镖局的分号! “韩县丞放心,此案本官必定追查到底。” 第169章 □□走后,陆舟吩咐陆江:“你使人盯着周五郎,他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事无巨细都要记下来报给我。” 陆江道:“大人怀疑周五郎么?” 陆舟说:“倒也不是怀疑,只是一种直觉,这周五郎总有些不大对劲儿的地方,我说不上来。但又感觉他绝非无辜之人。” “大人放心,属下找个机灵点儿的人盯着。” 陆舟点点头:“还有,师兄前儿传了信回来,说是第一批冰已经上路了,算算日子也就这一二天功夫,我叫吉祥去城门口盯着。你和陆成先去把王癞头和孟璋的尸体挖出来。我总怕周五郎走后,会有人听到风声进而做出些对本案不利的举动。记得先去一趟王家告知他老娘和弟弟,再拿些银子给他家,就说衙门查案,事后会给王癞头一副棺材下葬。” “属下明白!” 陆舟疲惫的挥挥手:“先下去吧。” 他在正厅兀自坐了会儿,颇觉无聊。想着若是师兄在还能同师兄说说话儿。屋内烛火跳动,夜色静谧,他想师兄了。 与此同时,身在文县的李云璟正一脸烦躁,原是最近文县周家忙着扩张生意,李家手底下一个绸缎庄和周家布庄起了些摩擦。周魏使人下绊子,导致李家损了一批货,折算成银子那也得大几千两呢。李云璟心疼的直抽抽。 “以往我们在文县也如此被周魏欺负?” 李家在文县的管事叫洪俊,他躬身答道:“我李家的生意主要集中在南方,也是头些年开始三爷把生意往北边扩了扩。至于登州府这里的生意也是才开始发展,规模不算大,也碍不着旁人的眼,倒是一直相安无事。先前曹喜调任,有几家富户趁此机会联手打压周家,这让周魏很是不满。后来陈天锡调过来当通判,周魏便开始报复回去。总之这几个月来文县不算太平。我们李家在这当中并不起眼,多半是无辜受累。” 李云璟‘哼’了一声:“这生意是天下人的,天下人都做得,凭何他周家就得称王称霸,稍有不满便要损害旁人利益!大几千两的银子,虽说对我李家来说这点损失不值一提。但这笔银子却也不是小数目,对于普通做生意的人家几乎可以说是灭顶之灾了。如此嚣张跋扈,本少爷可咽不下这口气!” 洪俊道:“那少爷打算怎么做呢?三爷吩咐过小的,任何事情都听少爷安排。独独有一点,不许少爷以身犯险。” 李云璟搁心里头盘算盘算:“我师弟说过,对待君子当以君子之礼,而对待小人则要让他知道何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前些日子暴雨,他使人凿漏了我家仓库的顶棚,致使货物受损。幸好李辞顺着摸到了周家,不然本少爷还不知道被谁给算计了呢。听说周家眼红富贵楼的生意,还曾使人故意在富贵楼的井里放巴豆,让富贵楼损失不小,真是太缺德了。” 洪俊就道:“周家也有酒楼,少爷也想……” 李云璟立马摆手:“那可不行,这入口的东西可不能随便瞎搞,都是给客人吃的,万一吃坏了岂不是我们的罪过。祖母一向信佛,心地善良,若知道我为了报复别人不择手段,还牵连无辜之人,定要不认我了。” 洪俊松了口气,他就说嘛,老太君教养出来的子孙品性必定是极好的。 不过李云璟还真没独个干过这种事儿,以往都是师弟鬼点子多,他都跟着师弟干的。这会儿师弟不在,他倒是一时没了主意。本来就挺想师弟的,这会儿更想了。 洪俊见他好半天没说话,不由问道:“少爷?” 李云璟长长的叹了口气,双手托着下巴,瞪着眼睛道:“我想师弟了。” 洪俊:…… 周五郎还不知道自己给人盯上了,被陆舟问过话之后他便心神不宁,甚至连家都不敢回,索性去了王三娘的布庄过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他便匆匆出了门,直奔荣兴镖局去了。 荣四见他灰头土脸的,有些嫌弃道:“怎回来一夜都不知道收拾收拾。” 周五郎哪还顾得上这个,他连忙倒豆子似的将陆舟问他的事儿告诉了荣四,还道:“会不会是知县大人发现什么端倪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荣四就问:“知县大人问你尤敬的事儿了?” 周五郎道:“那倒没有。他只问了王癞头,小人搪塞过去了。” 荣四松了口气:“那不就得了。他既然没问尤敬,就说明他根本没怀疑到你。我听说尤敬的尸体给野狗啃了,七零八落的,必定什么都查不出来的。至于王癞头,回头使人把他的尸体挖出来,找几条狼狗啃一啃,管他有没有伤口,啃两下不都什么都没了。” 周五郎还是有些不放心:“知县大人还不许我离开平县,说要随时传唤。可我心里不平静,荣四爷,您看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我出去避避风头。” 荣四道:“知县大人不许你离开,你安生呆着便是。你若是走了,知县大人才要怀疑呢。” 周五郎道:“可是我,那知县大人别看年纪小,眼睛可毒着呢,好像一眼就能把人看穿似的。小人怕应付不来,万一,万一没忍住……” 荣四挑了挑眉,这是在威胁他了。 他拨了拨手上的板纸,漫不经心道:“成,我帮你,一准儿让陆知县找不到你的人。” 周五郎连连道谢,转身便要离开。 荣四道:“不急,你吃了饭再走吧。瞧你这憔悴的,你替我办事儿,我也不好太苛待你。” 周五郎搓了搓手:“那,那多谢荣四爷了。” 荣四轻哼了一声。 周五郎走后,荣四又喊来管家,吩咐道:“你去,把知县大人要和罗家做亲这事儿传出去,再使人撺掇撺掇何家老两口,就说日后他们就是知县的亲戚了,他们儿子必定是要放出来的,以后还能再当县丞。我看这小知县最近有点儿太闲了,爷给他找点事儿做。” 于是,正打算带着一串纨绔去下田的陆舟就被吉祥带回来的消息给劈了。 “什么?本官要娶罗家大娘子了?本官怎么不知道?” 吉祥气的直跺脚:“必是那罗家使人往外传的,他们见大人不乐意,便想用这法子逼迫大人应下这桩婚事。如若大人应了,他们自然得利。如若大人不应,他们也可往大人身上泼脏水,就说大人出尔反尔,还坏了他们家大娘子的名声。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如今整个县城都传遍了,那何家老两口更不要脸,还说什么知县大人就是他家亲戚了,何峰也会被好好放出来的。你说说,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呀!” 陆舟歪了歪头,问罗毅:“你们家人胆子这么大么?” 罗毅还一脸懵呢。他虽然知道爹娘有心撮合妹子和陆知县,可爹也嘱咐过,这事儿只能私下商量着来,万勿不能声张出去,他也怕知县不应,回头坏了妹子名声。娘虽然不靠谱吧,可她一向心疼妹子,更不会做这事儿了。 至于自己,他也只告诉了贾斌几人,还不等传出去呢,他们就给知县大人提溜回县衙了…… 贾瑜一听也急了:“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罗毅也不乐意呢:“谁让你们家迟迟不肯定下这桩婚事,你个大老爷们儿拖得起,我妹子可耗不起。” “我不是说了等等我,我会让我爹娘应下这婚事的!” 罗毅推他一把:“等等等,都从去年等到今年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贾瑜又推了回去:“那也没你们罗家这么干的呀……” 陆舟眼看着要打起来了,忙使唤孙狗子:“去去去,快拉开呀。” 几个纨绔也跟着将人分开,还劝道:“行了行了,有什么事儿好好说,别急呀!” 陆舟也道:“这婚事本官自是不会应的,你们先去下田,我看看这事儿如何处理。” 贾瑜生了一肚子气,扭头就走了。 罗毅拱手对陆舟说:“大人,这事儿应当不是我爹娘做的。” 陆舟道:“我知道了,我会去了解的,不会随便冤枉旁人的。” 这事儿发酵的不小,罗用听到下人带回来的消息时差点儿没昏过去。他怒气冲冲的去质问罗夫人:“是不是你使人将消息散出去的!” 罗夫人也正犯愁呢:“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呀!咱们罗家不比从前,贾家,知县,哪个咱们得罪的起。我有那么蠢?” 罗用捶着脑门:“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两口子正愁的不行,何家老两口一脸喜气的上门来了:“闺女呀,还真让你说着了,知县真跟咱们家做亲啦!我先前跟四邻说,他们还不信呢。那这回你弟弟是不是就能放出来了!” 罗用眼睛一斜,问罗夫人:“你告诉你爹娘了?” 罗夫人脖子一缩,怂怂的点了点头。 罗用血冲头顶,气的破口大骂。 当天晚上,从平县到文县访亲的、做买卖的又将这消息带去了文县,还道罗家估摸着又要发达起来了。 正在街头遛弯儿的李云璟:…… 第170章 李云璟揪住一个过路的,问:“你听谁说的平县知县要和罗家做亲?” 那过路人被他拽了过来还挺不乐意的,不过瞧他生的俊俏,气也消了一半,告诉他:“平县都传遍了呀!听说平县那小知县还给罗家老爷送过礼,那定是一早就瞧上罗大娘子了呀。” “怎么可能!”李云璟拔高了声音,还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惶恐。他再无闲逛的心思,怒气冲冲的回到家。 洪俊见他一张俊脸布满寒霜,忙问:“是那周家惹了少爷了?” 李云璟没搭话,径自走到屋里收拾行装。 洪俊瞧了大惊:“少爷您这是要干嘛去?有什么事儿您和小人说说,看兴许帮得上忙呢。” 李云璟道:“天大的事儿,我要回平县去。” 洪俊寻思平县知县是自家少爷的师弟,他们感情甚笃,难道是陆知县出了什么事儿了? “少爷莫急莫慌,陆知县向来聪慧,遇事沉稳……” “他能稳住,我可稳不住!” 他火急火燎的让项冬青套车,唬的项冬青以为陆舟出大事儿了。 “陆成陆江都是个中高手,想来也能周旋一二,少爷不必过于惊慌。” 李云璟一声不吭的上了车,一路一言不发,连项冬青心里都直打鼓,真以为平县爆发了什么大事儿。毕竟孟璋暴死一事至今尚无线索,四郎少爷又是个绝顶聪慧的,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被那些人给…… 这么一想,便又将马催的飞快,坐在车里的李云璟颠的五脏六腑都要飞出去了。 不过小半日功夫便疾驰回到平县。到得县衙门口李云璟方才冷静下来。他以什么理由回来呢?如果师弟真的要成亲了,他又阻拦的了么?师弟上有父母双亲,有师父师娘,他算什么呢? “对呀!师弟若娶亲,必要告知陆大叔和陆婶婶还有先生的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师弟说娶谁就娶谁了!便是要定亲那还得下聘纳吉问名呢!” 他一拍脑门,自己真是急糊涂了,也不知道现在回去还来不来得及。悄悄掀开马车帘子,见外面天色已晚,恐怕是赶不回去了。 项冬青见都到了衙门门口了,少爷还不下车,总不会是急的晕过去了吧。 “少爷?”他喊了一声。 “啊?”李云璟应了一声。 “我们不进去么?你不是很担心四郎少爷么?” “我,那个我……” “诶,是青叔呀!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还要一段时间么?” 陆舟刚跟罗用友好交流完,正背着手溜溜达达的往回走,离着老远就看见衙门门口停着师兄的马车,当即脚下生风小跑过来,快到近前时又堪堪稳住,看似漫不经心。 李云璟还想悄咪咪找个地方歇一晚明日回文县去,不成想给师弟撞了个正着,这回没法躲了。他硬着头皮掀开帘子,眼神有些飘忽:“哦我,我就是回来看看。” 钢铁项冬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瞪着眼睛问陆舟:“四郎少爷你没事儿啊?” 陆舟:“?我挺好的呀!” 项冬青:“?可我们少爷说你出事儿了,从街上回来便着急忙慌的收拾行李要回平县。” 当时跟着保护李云璟的是李辞,所以项冬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问少爷少爷也没说呀!他扭头看了李辞一眼,李辞瞟了眼李云璟,又瞟了眼陆舟,然后小心翼翼道:“李少爷在街上听说,平县陆知县要和罗家做亲了。” 项冬青:…… 李云璟一把捂住脸,感觉没脸见人了。 陆舟眼珠子都要瞪飞出去了:“都传到文县去了?” 他嘬了下牙花子,牙疼! 刚要开口解释,身后小跑回来的吉祥一脸恍然大悟道:“我说您急吼吼的跑什么呢,原是看见李少爷的马车了。” 陆舟:…… 李云璟挪开手掌,看了看陆舟。 陆舟微微别过头去,耳郭有些泛红。 项冬青还是纠结:“四郎少爷真要成亲了?陆老爷知道了?” 还没等陆舟开口,吉祥就啐了一口道:“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瞎造谣。我家四爷拢共也就去过罗家一次,知道罗家生了那般心思后就再没去过,咋可能对罗大娘子动那样的心思呢!适才四爷便是去了罗家,那罗家两口子哭哭啼啼,说不是他家使人传出去的。问那何家老两口吧,也说不是他们传的。那就奇了怪了,谁闲的起刺儿了往外传知县大人的私事儿?反正四爷已经让陆江去查这谣言的来头了,总能找着人的!” 李云璟探着脑袋问:“造谣呀!谁呀!这么缺德!” 陆舟看他一眼:“若是我真成亲呢?” 李云璟瘪了下嘴,缩着脖子道:“成了就成了,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陆舟‘哦’了一声,道:“其实罗大娘子倒也……” 李云璟忙地跳下车:“师弟,你还小呢,如今刚入官场,成亲的事儿且先不急。兴许先生在京城给你张罗更好的人家呢?你总不会一辈子留在平县做知县的。” 陆舟斜他一眼:“师兄真心的?” 李云璟挺了挺腰板:“自然。” 陆舟低头寻思一瞬,道:“那我回头给先生写封信吧……” 李云璟:…… 陆舟见他脸上五颜六色的,不由轻哼了一声,而后道:“都到门口了,先进院再说吧。” 项冬青至今都是一脸懵逼,这会儿方才觉着浑身似散了架子一般,马车给颠的。他就觉着自家少爷是没事儿闲的慌,折腾玩儿呢!四郎少爷成不成亲的那也是人家的事儿,他跟着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呀。 “少爷,咱还什么时候回文县,周家那事儿你打算如何处理?” 陆舟耳朵尖,他一听忙问李云璟:“周家?周魏?你和他对上了?” 李云璟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正经事儿呢,他就把周家如何毁了自家货物的事儿告诉了陆舟:“……不过眼下我还没想好如何报复回去呢。” “师兄信里怎么不说?” 李云璟摆摆手:“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说了还平白让你担心。这事儿你不用管,我自会处理。” 陆舟点点头,他倒是不担心师兄的。虽说师兄平时不大主动挑事儿,但俩人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谁还不知道谁呀。他师兄就是看着憨厚,实则心里也黑着呢。 夏日的夜晚,连风都带着一丝燥热,师兄弟两人并肩往后院走,月光洒下一地清辉。忽然的寂静让空气中也流动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半响之后,陆舟忽然开口:“师兄,你很在意我成亲?” 李云璟沉默片刻,方才小心翼翼的‘嗯’了一声,声音很低,带着几分磁性,在陆舟听来颇为悦耳。 “为什么?”陆舟歪头看他。 李云璟脸颊倏地红了,抿着唇没吭声。 两人肩并着肩,越靠越近,宽大的袖子互相摩擦着,若有似无的似乎还碰到了师弟的手背,暖暖的。李云璟心都要跳出来了。 也许是夜色撩人,也许是他情绪积累到极点又倏然峰回路转,李云璟这一颗心仿佛才搁油锅里烹过,还不等痛苦袭来,便兜头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所有的热度都褪去,只剩清凉。 他反手握住陆舟的手,目光幽幽的看着前方,低声喃喃道:“我不想师弟成亲。我自己也不想成亲。” 陆舟由着他牵着:“那李祖母会愿意么?” 李云璟忙道:“我和祖母说过了!祖母说随我去。” 陆舟惊奇:“你什么时候和李祖母说的?” 李云璟挠挠头:“挺久了吧,我也挺惊奇的。我毕竟是我爹的独苗苗,还得延续我爹这一脉的香火呢。上次我们回家祖母给我提起陆虎有孩子了,我吓了一跳,还以为祖母在点我,要给我说亲呢。” 陆舟道:“李祖母一向开明,你看李小叔也是老大不小了才成亲呢。” 李云璟点头:“那你呢,你爹娘说过给你说亲的事儿么?你如今都是官儿了,上门说亲的人必定要把你家门槛踩破了。” 陆舟就道:“我上头有三个哥哥呢,不指望我延续香火。我爹娘一向宠着我,想来也不会逼迫于我。” 李云璟眨了眨眼,试探问道:“所以你也不想成亲么?” 陆舟道:“想啊!不过也不急。” 李云璟脸色又有些发苦,他怏怏的‘哦’了一声:“那师弟想找什么样的呢?” 陆舟道:“已经找着了呀!” 李云璟:!!!!!1 “谁呀!哪家的小姐?不会真是罗家小姐吧!”他感觉天都要塌了! 陆舟摇头:“在京城那会儿就找着了。他长得好看,性格好,贤惠,还有钱。嗯,特别有钱。” 李云璟差点儿要哭了:“先生知道么?” 陆舟拧了拧眉:“大概是不知道吧。不过也没什么的,我已经收了人家的信物了。” 李云璟:“!!!连信物都收了?!”他惊的连说话的声音都劈了。 陆舟点头:“师兄要不要看看?” 李云璟眼眶瞬间红了,还含着泪花,别过头去,声音哽着:“我才不看。” 嘴上是这么说,但身体很诚实,他跟着陆舟进了房间,见陆舟也没去翻找东西。他用袖口抹了抹眼泪:“你不是说给我看你的信物么?去找呀!” 陆舟把门带上,然后摊开手掌,一瞬间,一朵粉红色的绸花凭空出现在掌心。李云璟双目倏地瞪大。 陆舟嘴角噙着笑意:“我收了师兄的花,自然是师兄的人。” 第171章 荣四吹着口哨逗弄着笼子里的鹦鹉,漫不经心的对德禄说:“这批货已经出了。” 德禄道:“不会有什么纰漏吧。” 荣四瞥他一眼:“您这是瞧不起谁呢,我荣兴号这么多年办了这么多事儿,何时出过岔子。” 德禄就道:“别忘了当年德阳县荣兴号险些就暴露了。” 荣四不以为意:“你也说了是险些,如今荣兴镖局不是还好好的开在德阳县么,谁能把它怎么样呢?当年我们荣兴号可是出动了杀手阁的顶尖高手,我们自己个出的漏子自己会填补,用不着你们提醒。这批货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押镖的人恐怕永远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德禄被他噎了一下,脸色不是很好看。他声音绷着,说:“你何必多此一举散播陆知县的谣言,他未必就能查到周五郎头上。若是被人发现,恐怕不只罗家恨你,贾家也会怨怪你。如今的登州通判是陈天锡,和贾家关系匪浅,我们若想在登州府继续发展少不了要走贾家的路子。” 荣四扔了手里的树枝儿,拿帕子擦了擦手,道:“怨就怨了,又能如何?若陆知县不娶罗大娘子,或许我可以跟罗家提亲呢。爷在平县这么多年,跟贾家做低伏小,被他呼来喝去,便是那罗用也不曾将我放在眼里。爷今儿就不想忍了。” 德禄有些气恼:“若因为你坏了主子的大事,主子必定饶不了你。” 荣四哼了一声:“那是你的主子又不是我主子,我们只是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一切都是看在死去的大皇子面子上,这些你们心里应该清楚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依旧没有长进,我真的替大皇子感到惋惜。” 德禄看了他一眼:“你后悔了?” 荣四眯缝着眼看了看刺眼的阳光:“谈不上后悔,只是有些失望罢了,毕竟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不是么。” 德禄道:“你清楚最好。只有我家主子成事,你们才能有光明正大的身份,大皇子也能沉冤昭雪。” 荣四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 李云璟就这么瞪着陆舟手里的绸花,唯恐挪开眼睛一切又都消失不见,化为泡影。就像那场梦一样…… 陆舟轻声唤他:“师兄?看够了么?” 李云璟小心翼翼的伸手碰了碰,轻声道:“这真是我扎的绸花儿?” 陆舟点头:“当然,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的。” 李云璟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道:“你知道么,我曾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和现在差不多。你托着绸花,对我说‘收了你的花,就是……’,只可惜后面梦就醒了。都怪那只可恶的大公鸡,偏偏在那时候打鸣儿。” 陆舟就乐:“所以师兄大早上起来就跑去鸡窝捉鸡了?还给他炖了?吃不完的都要打包带走路上吃呢。” 李云璟脸色红红,他含糊的应了一声,道:“可这梦前头还有因由呢。”他就把那天梦到陆舟如何娶了罗大娘子,又如何有了娇妻美妾,自己又是如何落魄的都说了一通。 陆舟捧腹大笑:“好师兄,你若是写话本必定大卖,赚的盆满金钵。” 李云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挠挠头:“你要这么说,我倒也可以试试。咱们登州府这边戏文都太老套了,便是在文县都极少能听到新鲜的话本,多半都是些才子佳人,了无生趣的。” 陆舟忽然道:“师兄不是想自个开铺子么,不如就开间戏楼算了,我们把以前在我家茶楼说过的话本改成戏文编排出来,必定火爆。” 李云璟一拍脑门:“可不就是,还是师弟聪明!” 他笑着看陆舟,氤氲月色将他清俊的脸衬得如玉盏一般,煞是好看。李云璟眼神游移了一下,伸手勾了勾陆舟的手指,特别小声的哼唧道:“师弟呀,我们这样,算,算什么呢?” 陆舟挑眉:“师兄觉得呢?” 李云璟得寸进尺的捏了捏陆舟暖呼呼的手:“师弟适才说找到想成亲的人了,还收了信物,所以,所以我们这样算私下定了终身么?” 他犹豫了一下,方才敢抬起头看陆舟。可抬眼的瞬间又飞快的垂下眼眸,他有些不敢看陆舟的眼睛。 “我曾经在睡梦中肖想过师弟,我觉得自己很龌龊。” 陆舟反握住他的手,说:“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李云璟猛地抬头,似是难以置信,却又忍不住欣喜若狂。 “师兄,情和爱是人之常情,只是我们之间的情意或许为世俗所不容。我也想问师兄,你做好准备了么?” 李云璟放开陆舟的手,微微后退半步,右手搭在左手上,郑重其事的冲陆舟行了一礼:“李氏云璟,今已及冠。少时虽调皮,但读书未敢懈怠。因家中隐秘之事此生止步官场,日后未必有大出息。然师弟如人中龙凤大放异彩,未来可期,常教我自惭形秽。云璟本不该肖想,奈何情已蚀骨生根,再难拔除,自觉此举任性,却无力改变,此生唯有愧对双亲,愧对祖母教导。但绝不负师弟情意。哪怕世俗不容,必情志不移,与师弟携手并肩。云璟肺腑之言,绝不违背。” 说完,又一揖到底,情真意切。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番话的,好像一切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好像他和师弟本该如此。他设想过无数种被师弟嫌弃厌恶的场景,独独不敢去想师弟竟然愿意接受他!但这却是他心底无数次的期待,只是梦想成了真,那些彻夜辗转倏然间恍如隔世。 陆舟双手托住李云璟的手,一字一句说的分外认真:“舟,亦如此。” 清亮的月光下,陆舟眼波流转,眸中熠熠生辉,殷红的唇像嵌在皎洁月色里的一颗红豆,哪怕赴汤蹈火也要将其采撷。 “师弟,我好像醉了。”李云璟目光变得迷离起来,他轻声喃喃:“师弟,你还记得么,我们俩小时候第一次见面,你就咬了我一口。” 陆舟轻笑一声:“师兄还怪记仇的。” 李云璟摇了摇头:“关于师弟,我每件事都记得。你说我爱记仇也好,小心眼儿也罢,我如今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咬回来。” 他上前一步,双手抓住陆舟的手臂。手上炙热的温度哪怕隔着布料都能清晰的感觉到…… “大人!”寂静的夜里响起一声突兀的糙汉声。 李云璟猛一哆嗦,松开陆舟的手臂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以拳抵唇微微咳了一声。像是小时候做了坏事儿被祖母发现一样,双颊瞬间洇上两坨红晕。待反应过来又不由得气愤懊恼起来,就差一寸他就可以亲到师弟了,谁呀,这么煞风景! 糙汉陆江见李云璟也在,还热情的打了个招呼:“李少爷回来啦!” 李云璟‘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理他。 陆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着自个也没得罪李少爷呀。 陆舟憋着笑,往李云璟身边迈了一步,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挡抓住李云璟的手,轻轻捏了捏。李云璟顿时像抢到骨头的哈巴狗一样眉飞色舞起来。陆舟面上不动声色,他问陆江:“这么晚了,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陆江道:“大人不是使人盯着周五郎么?我派去的人适才来报,说是周五郎不见了。” 陆舟眉头一皱:“不见了?你且细细说来。” 陆江就道:“昨儿周五郎从衙门离开后没有回家,而是直奔王三娘的布庄过夜。我派去的人说那周五郎第二天天刚亮就离开布庄,脚下生风一般奔荣兴镖局去了。只是进去许久都不见人出来。荣兴镖局前后两个门,周五郎是奔后门进的,我的人也是在后门守着,只是等到天黑都不见人出来。他唯恐周五郎是从前门离开的,便又去了周五郎的家,但家里似乎没有人活动的痕迹……再后来他便去镖局前门的摊贩打问,大家都不曾见到有周五郎这么个人出现。” “所以……周五郎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荣兴镖局。”陆舟眯起眼睛:“又是荣兴镖局。” “大人怀疑荣四么?”陆江不知道当年德阳县的事儿,但陆舟却明白荣兴镖局一定有问题,只是这些人狡猾的很,做事不留余地,他三哥这么多年费尽心机也抓不到荣兴镖局的根。每每到关键时候线索就断了。 陆舟当机立断:“陆江,你和陆成速去将王癞头和孟璋的尸体挖出来!” 陆江见自家大人神情严肃,也意识到事情似乎比想象中的严重,当即拱手告辞。 这事一出,李云璟也没了旖旎心思,他道:“第一批冰我估摸着最快也要明早能到。如今天气热了起来,尸体若挖出来只怕腐烂速度会加快,我们若想从尸体入手,只怕要连夜验尸了。” 陆舟点点头,他又将周家村后山发现尸体一事告诉了李云璟,还有那句没头没尾的血书。 “……德王开矿私通北辽登州危?”李云璟重复了一遍,他和陆舟的想法一样,不知这凭空而来的德王是指什么人。“如此看来,孟璋的死必定牵连甚广,这小小平县还真是一滩浑水。” 陆舟则道:“恐怕不止平县,文县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李云璟目光微沉:“平县贾家和文县周家是姻亲,周家又是曹喜的附庸,和如今的登州通判陈天锡是一路货色。我已让李赋盯着周家,若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我会给师弟传信的。明日我便启程回文县安排调运第二批冰。” “有劳师兄了。” 两人的手还握着,李云璟就摩挲着陆舟的手掌,笑道:“我乐意给师弟使唤。” 第172章 孟禹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回了偏院。 夜已深了,大家都已睡下,孟夫人却不知怎么,总觉得心慌慌的。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不知这烦躁从何而来,索性披上衣服坐起来,想一想下一步该如何做。 他们母子二人从潭州跋涉而来,至今已有三个多月,却连相公尸身葬在何处都不知道,更不能光明正大的祭拜。这些日子常听儿子说起陆知县,说他为人磊落,是个真正为百姓考虑的好官。他连当地豪绅富户的面子都不给,但凡犯到他手里,照样按陈律收拾。那几家的纨绔子如今还在耕田种地呢,也不见他们作闹……孟夫人在衙门做事,自然也知道大人平易近人,心思便已有些动摇。 他们在平县毫无依仗,即便有心打听相公的事儿也问不出什么来。百姓们只知孟璋是个公正的好官,会为他的死而感慨几句。可前知县暴死,稍微知道些内情的哪个对此不是讳莫如深。更别说衙门里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她更无从下手了。 孟夫人满心纠结,想到事情毫无进展,更是睡意全无。她正兀自懊恼间,忽听门外有些响动,她猛一个机灵,从枕边摸索出剪刀,低声喝问:“谁?” “娘,是我!”孟禹压低了声音,但仍能听到几分微喘气息。 孟夫人直觉有事发生,儿子虽小,却比同龄人沉稳许多,他这么慌慌张张的,又是深夜前来……她心下一惊,连鞋都顾不上穿,匆匆去开了房门。 孟禹闪身进屋,回手将门关上,转身抓着他娘的手急急的说:“娘,陆知县要去挖爹的尸骨!” 孟夫人瞳孔猛地一缩:“你说什么?” 孟禹喘了口粗气:“我夜半起来撒尿,瞧见大人书房亮着灯,李师爷似乎也在。陆护卫正在和大人禀报什么,我隐约听着什么周五郎的,便忍不住好奇凑过去,听说那叫周五郎的失踪了,然后大人就叫陆护卫去把王癞头还有爹的尸骨挖出来,似乎是要,验尸!” 孟夫人用手捂住嘴,眼泪顺着手背滑下。 孟禹急问:“娘,我们怎么办啊。我们告诉大人吗?我想见见爹。” 他声音哽着,喉咙像是堵了一块铅。 “我常常看到大人去爹原来住的屋子,一呆便是许久。娘,大人在怀疑爹的死因,他一定是要查爹的死因。娘,我们去找大人吧!” 孟夫人双手死死的揪着衣襟,骨节泛着白。 孟禹苦苦哀求:“娘,这段日子我在衙门做事也知道了许多,这平县有权有势的人很多,爹在任的时候一直费尽心机周旋。爹不像陆知县,他背后没有靠山,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爹那么厉害都有举步维艰的时候,更何况是我们。” 孟夫人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道:“你说的对,你爹已经走了这么久了,我们不能再耗下去了。” 孟夫人的出现陆舟并不意外。他身边有陆成陆江两个高手在,自然知道孟禹这臭小子一直在背后盯着他呢。所以有时说话他并不会避讳什么,也可以说是故意给孟禹传达一些消息。这小子果然没让他失望。 “孟嫂子深夜前来,不知有何事呀?”陆舟佯装讶异。 李云璟扯了陆舟一把,小声道:“说话就说话,别带‘呀’,不严肃。” 陆舟:……才确定关系就开始管上了? 陆舟在主位坐下:“孟嫂子有事大可直言。” 孟夫人把心一横,拉着孟禹跪倒在地,未等开口,已是泪流满面。 孟禹也终究没能克制住自己,低低的抽泣起来:“大人,平县前任知县孟璋,是我父亲。父亲暴死,我和娘心中有疑,不远千里前来平县,只为查明父亲死因。奈何至今仍无所获。孟禹卑鄙,偷听了大人说话,得知大人欲将父亲尸骨挖出……还请大人查明父亲死亡的真相!孟禹此生甘愿做牛做马,报答大人恩情!” 孟夫人含泪点头,她用手掌抹去眼泪,低声道:“相公之前曾说在平县安定下来后便派人接我们母子过来团聚,我们盼了许久。后来相公来信说平县势力复杂,暂时不便让我们过来。我和禹儿一直在家中等,没成想左等右等却等来相公的死讯……一定是有人害了他,不然好端端的人怎么就……” 陆舟道:“仅凭这个你便怀疑孟知县是被人害死的么?” 孟夫人犹豫了一下。 陆舟站起身走过去,轻轻叹息一声:“孟夫人既然表露身份便是想要本官追查此事,可若孟夫人不信任本官,必定会给调查带来阻力。周五郎已经失踪了,想必背后动手的人已经闻到了些许味道,猜测本官在查孟璋的死因。如以一来,时间对我们来说就很宝贵了。” 孟禹扯了扯他娘的袖子:“娘……” 孟夫人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她道:“非是我不信任大人,只是,只是那些东西是相公拿命换来的,如若没有十足把握,我岂敢……岂敢辜负相公嘱托。” 李云璟道:“孟夫人,这世上之事哪有绝对?便是师弟一开始知道孟知县死因有疑,却也不敢擅自去查。因为我们对平县势力一无所知,贸然调查只会打草惊蛇,错失很多有利证据。可谁能想到何峰突然供出王癞头死因有异,而发现王癞头尸体的周五郎又突然失踪。谁又能想到几场大雨过后,周家村暴露了一具尸体,尸体上遗留的线索又着实令人震撼呢。许多时候事情赶不及变化快,我们便要顺应变化去整理新的处事方法,一味的保守只会错失良机。平县前前后后死了这么多人,想必孟知县查到的事情一定非同一般,甚至会……震动朝纲。” 孟夫人猛地抬头,眼睛里闪着剧烈的挣扎。 “我第一次到衙门便去了孟知县生前住的主屋,我看到他写的文章,他是个有大抱负的人,我为他的死而感到惋惜。”陆舟说。 “陆江已经去请孟知县的尸骨了,孟夫人可以见见他。” 孟夫人再次红了眼眶,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直到后半夜陆江才回来。 “挖尸时可有异状?”陆舟问道。 陆江摇头:“属下仔细查验过,周围确实没有人。尸骨挖出后又将坟包恢复原状,不会有人发现的。” “好。我们这就过去吧。孟夫人,请。” 孟夫人双膝有些发软,她踉踉跄跄的跟着陆舟去停尸房,好像心都要跳出来了。 在停尸房门口,陆舟回头看了眼李云璟,低声说:“之前搁在里面的尸体有些……” 李云璟冲他摇摇头:“不妨事儿,有这么多人在呢。” 陆舟遂打开停尸房的门,腐臭之气扑面而来。 孟璋的尸体已经腐烂,但情况要比陆舟预想的好。 陆江说:“棺椁密封的好,北方气候干燥,加之前两个月天气凉爽,所以尸体腐烂速度应该比正常要慢一些。” 陆舟道:“棺材是王癞头封的,听孙狗子说王癞头他爹干过木匠,王癞头耳濡目染,手艺也不错。” 陆江也道:“确实如此,棺材封的结实,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完整打开。” 陆舟看了看半腐烂的尸体,说:“王癞头是第一个见到孟璋尸骨的人,他一定知道孟璋死的蹊跷。但他只是小小衙役,毫无权势。但事后他想到去找何峰,去找他的朋友孙狗子,我猜测他大概是想替孟璋奔走,只可惜求助无门。他将棺椁封的这般严实,只怕也是存了保存尸体的心思。” 他叹了口气,道:“让孟夫人母子进来看看吧。” 门外的孟夫人手脚发冷,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她只知道自己设想过无数次和相公重逢的场景,却独独没有想到过再见时相公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骨,天人永隔。 她的声音出奇的冷静:“禹儿,过来拜见你爹。” 孟禹绷着脸,郑重其事的跪倒在地,冲孟璋磕了三个头,无比认真的说:“爹,禹儿一定好好配合大人,查明爹的死因。禹儿也会好好孝顺娘亲,照顾娘亲,请爹安心。” 沉默许久,陆舟忽然开口:“孟夫人,你可认得孟知县身边的师爷尤敬?” 孟夫人点头:“尤敬是相公在书院结识的好友,比相公还小五岁,我只有过一面之缘。他和相公同年入京赶考,只可惜他落榜了。听相公说尤敬父母早亡,家中虽有叔伯,但并不亲厚。他落榜后无处可去,相公便相邀二人一同来平县赴任,一边熟悉政务,一边准备三年后的科举。” 陆舟抬手指了指边上搁置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对孟夫人说:“本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孟夫人可否替本官看一看这具无名尸骨。不过孟夫人要做好准备。” 孟夫人道:“大人放心,民妇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胆子大,不过是具尸体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对于孟夫人的胆识,陆舟还是很佩服的。他让陆江把灯点亮一些,李云璟顺着光亮看过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饶是孟夫人自觉胆子大,也不由得心中惊骇。她壮着胆子走过去,细看了看,道:“大人,这尸骨面目全非,实在辨认不……” 话音戛然而止,孟夫人忽然瞪大了眼睛,颤着手从安置尸骨的架子上取下一块碎布来。 陆舟见她神情有异,遂问:“他是尤敬,对么?” 第173章 看到那块碎布的瞬间,孟夫人只觉得天塌地陷一般。她知道尤敬是相公的师爷,备受相公信任。得知尤敬失踪,她心里还是抱有一丝期待的。她想着能有一天尤敬突然出现,告诉她平县究竟发生了什么,相公到底是怎么死的…… “……尤敬身世可怜,听相公说他叔伯无良占了他的田,还污蔑他不忠不孝,也因此他有家却不愿意回去。跟着相公来平县赴任,想要好好施展拳脚。他年纪轻,相公一直拿他当亲弟弟一般对待。我便也当他是自家小叔,每次给相公做新衣都会给尤敬也做一身。相公喜欢梅花,尤敬则喜欢兰花。我便在衣领和袖口绣上一朵花点缀……” 陆舟扭头看着孟璋的尸体,果然在他衣领和袖口处看到了梅花的绣样。 孟夫人泣不成声:“我一直以为他还活着,哪成想,哪成想……他还那样年轻呀!” 陆舟微微闭上眼,心绪有些起伏。从他拿到这具残缺尸体里的血书时他便隐隐有些猜测,这人或许就是孟璋的师爷尤敬。如今真正确定了这人身份,只觉内心震动。 “孟知县必定是查到了非常关键的东西,否则那些人不会做的这么绝。孟知县、尤敬还有县尉吕业都先后被杀,就连收敛孟知县尸骨的王癞头也坠河身亡……” 孟夫人悲痛欲绝,她跪倒在地,含泪说道:“陆大人,民妇愿意将手里的东西交出来,只求陆大人为我相公,为尤敬,还有那些枉死的人伸冤!” 陆舟虚扶一把,郑重说道:“此案本官已上达天听,孟夫人放心,本官必定查明真相,让孟知县死得其所,让真凶认罪伏诛。” 孟夫人冲陆舟盈盈一拜,道:“民妇并不识得多少字,相公来家信多半是用画的,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看得懂信的内容。相公最后一次寄信还一并寄了些其他东西回来,我拆开来看是几块布料还有一些平县特有的糕点。相公以往也会往家中寄这些东西,所以我起初并未在意。但是相公在信中说到布料里缝着一些文书,她让我好好藏起来,说这是要命的东西,万万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说到这里,孟夫人眼神渐渐柔和起来:“我和相公是同村人,我们从小就认识了,两家关系亲厚,打小家里便给定了亲事。小时候我们在一处玩,在我们村西山发现一个小山谷,那里地势低,四周又都是参天大树遮挡,若不走近了去根本发现不了那里。山谷里特别漂亮,从高处流下的小溪在那处分叉,溪边都是野花,春夏之际花都开了,会有好多蝴蝶聚集在那里……山谷往北有一颗老树,树洞被掏空了,我把相公交给我的东西藏在了树洞里。大人自可派人去取。” 陆舟拱手道:“多谢孟夫人相助。” 孟夫人摇摇头:“我并没有大人那般胸襟,我只想替自己的相公伸冤。” 沉默一瞬,陆舟又道:“本官需要勘验孟知县的尸首……” 孟夫人又落下泪来,她点了点头,哽咽着说:“只要能找到线索,大人动手便是。” 她带着孟禹退了出去,却也没回偏院,而是坐在院子里等。 陆舟看了一眼,不由叹息,他吩咐陆江:“你明日使人去买些纸钱回来,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给孟知县祭奠,但让他们母子两个做个小祭还是可以的。” 陆江拱手应是:“大人,潭州那边……” 陆舟道:“让陆成去吧。” 陆江赶忙应了一声。 刚把王癞头尸体带回来的陆成还没等喘口气就得知自己又要出远差了…… 陆江还问:“你怎么也这么晚?” 陆成摆摆手:“大人要我先去告知王癞头的家里人,王癞头他老娘有些糊涂了,把我当成王癞头,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我瞧他老娘的样子便也是做不得主的,便找了王癞头他弟。他弟还是个明事理的,知道是衙门公事,倒是干脆的应了。不过他得先把老娘照顾睡了才能带我去找王癞头的坟头,这便等了许久。当时埋王癞头的时候没有棺材,直接拿席子卷了的,我又生怕下手重了再挖坏了尸体,便费了些时候。” 王癞头的尸体相比孟璋可就有些惨不忍睹了,又埋在红桥附近,那地方潮湿,尸体腐烂的也快。陆成带尸体回来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唯恐不慎就把王癞头的尸体给颠碎了。 陆舟屏退众人,停尸房只有他和李云璟。他从系统空间取出手套和一套验尸工具来,李云璟则将一旁的灯烛拨了拨,屋子里顿时亮了许多。 尤敬的尸体被野狗啃的七零八落,陆舟曾检查过,骨头上并未有什么伤痕,多半是被刺中脏腑而亡。可惜脏腑也不完整了,所以他的尸体已经没有勘验的意义了。唯一庆幸的是他临死前吞入腹中的血书还在。 陆舟走到王癞头的尸体旁,被河水泡过的尸体臃肿,身上皮肉有多处擦伤,多半是死后造成,应当是捞尸还有下葬时挪动尸体导致的。指甲缝隙只有些微沙土,但手指上并未显现其他伤痕。 “按说若是落水溺亡,人在濒死之时必定剧烈挣扎,河底有基石有水草,他在挣扎过程中难免会有擦伤。”陆舟说。 “所以师弟的意思是说王癞头是先被人杀死,再丢到河里造成溺亡的假象的?”李云璟凑近去看,点头道:“他指甲还算干净,沙土应该是被埋的时候沾到的。但伤口在哪里呢?” 李云璟虽是带着手套,但仍不愿意去碰尸体。尸体泡的稀烂,又在土里埋了三两个月,皮肉挂在骨头上,碰一碰就掉渣,还有蛆虫在烂肉里钻进来钻出去……根本找不到伤口在哪儿。 陆舟拿出刀具,道:“把肉刮掉看看骨头。” 李云璟:…… 虽然现在并没有很害怕尸体了,但还是觉得有些接受不了。 陆舟道:“师兄转过身去吧。” 李云璟绿着脸点点头。 陆舟动手前冲着王癞头的尸体叨叨着:“王癞头,本官并非对你的尸体不敬,是怀疑你死因有异,想通过尸体来找到死亡真相。本官虽粗通验尸之道,也勘验过尸体。但真正动刀子剖尸还是头一遭,手法可能不太熟练,如有冒犯之处,请你勿怪。” 李云璟:…… 紧跟着就听到刀具摩擦骨头的声音,在寂静的停尸房里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找到了。” 许久后,陆舟的声音飘到李云璟耳朵里,他竟觉得犹如天籁,煞是好听。 李云璟扭过有些僵硬的脖子,问:“在哪儿?” 陆舟指着头骨说:“师兄你看,他头骨有凹陷,应当是有人从背后用钝器击打致其死亡。这样的伤口面积应该很大,从河里捞尸上来只要稍作勘验必定会发现王癞头的死因非同寻常。” “但周五郎却说王癞头是坠河溺亡,还引导围观百姓将王癞头就地掩埋。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李云璟抬头看着陆舟:“或者周五郎就是杀死王癞头的真凶,否则为何当天就只有他一个衙役出现在红桥?这未免太巧合了。” 陆舟点头表示赞同:“更巧合的是,本官才找周五郎问过话,这人便失踪了。而失踪前还在荣兴镖局出现过。” 李云璟想到小时候陆家出的那事儿,重伤的陆祥,还有差点儿就死了的陆三嫂,便可知荣兴镖局背后必定牵连不小。 “难道孟璋也查到了荣兴镖局头上?这荣兴镖局究竟是什么来头?” 陆舟摇摇头:“虽不知其底细,但想来同北辽方面多少有些勾连。师兄,记录吧。” “诶!” 李云璟拿起纸笔,便听陆舟说道:“死者王癞头,登州府平县县衙站班衙役,年二十八,身长七尺二寸,死于景佑十三年三月,死因乃系头骨被钝器击伤,死后抛尸红河……” 李云璟记录完,陆舟也将王癞头的尸身收拾干净了,而后盖上白布,默默看了一会儿。 “走吧,去验孟璋的遗体。”陆舟声音有些沙哑。 站在孟璋的遗体前,陆舟照例又叨叨了一句:“孟知县,适才握刀剃肉感觉手法尚可,听闻孟知县生前是个俊朗男子,虽无华贵衣饰,但素来爱干净整洁。你放心,我会更加小心谨慎,将尸体缝合的漂亮一些。” 李云璟闻言叹息一声:“孟知县生前也是个体面人呐。” 陆舟微微提了口气,而后屏息凝神开始勘验。 李云璟则执笔侧耳,记录陆舟所言。 “……死者孟璋,潭州人士,原登州府平县知县,年三十一,身长七尺……” 陆舟仔细验过,尸身并无伤口,但衣领处有血迹,现已暗沉黑紫,联想孟璋卧房被子上喷溅的暗黑血迹,陆舟怀疑孟璋是被人毒死的。他剖开尸身,一股腐臭的脓液喷溅,脏腑早已化为脓水。他放掉脓水,露出胸骨,可见骨上黑紫,果然如他所料…… 他微微阖目,沉声说道:“……死因乃系中毒身亡,毒已深入骨髓。” 第174章 窗外传来清脆的鸡鸣声,陆舟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哑着声音道:“我收拾好了。” 李云璟收好笔墨纸砚,合上验尸记录道:“我也整理好了。”说着还伸了个懒腰。 陆舟推开门,天已经亮了。清晨薄雾未散,熹微的日光透过薄雾微微洒下,全无正午时的毒辣和热烈,裹挟着清晨丝丝缕缕的清冽微风,拂过脸庞,甚为舒爽。 孟夫人母子俩依偎在门前的石阶上,听着门声响动,当即起身急问:“大人,可知,可知我相公他是……是怎么死的?” 陆舟敛眉道:“毒杀。” 孟夫人用手捂住嘴,眼泪扑簌簌落下,却不敢哭出声来。 陆舟道:“孟夫人,你们母子两个就住在县衙,哪里都不要去。还同往常一样,不要露出马脚。这县衙的人虽被我换过一茬,但那些人无孔不入,难免会被他们察觉到什么。孟知县生前住的房间曾被人翻动过,想必他们知道孟知县手里握有证据,如果我所料不错,他们甚至已经派人去了潭州老家搜找证据。若被他们知道你母子二人身份,必定要使手段逼迫于你。” 孟夫人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是,民妇全听大人安排。” 孟禹握紧拳头,牙关紧扣:“若是被那些人发现,我便自裁了事,大人万万不要受制于人。我父亲还有尤叔叔用命换来的东西,定要让它们重见天日,将恶人一网打尽!” 陆舟摸了摸孟禹的头,柔声说:“人的生命至珍至贵,你小小年纪怎么能想到死呢?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成为一个像你父亲一样的好官。好好孝顺你的母亲,将来再娶妻生子,方不负你父亲在天之灵。” 孟禹仰头看着陆舟,双眸含泪。 陆舟给他擦了擦眼泪,道:“瞧瞧,往日活蹦乱跳的小子,今日眼睛肿的像个桃,待会儿被柳榔头瞧见定要嘲笑你了。行了,今日你们母子两个也不用做工了,我叫陆江去买了些纸钱,你们去孟知县的屋子里祭拜吧。” “多谢大人。”孟夫人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感谢陆舟了。 陆舟安抚道:“逝者已矣,日子还是要往前看的。孟夫人且先好好休息吧。” 忙了一夜,陆舟也甚是疲惫,他扭头见李云璟眼下也是一片乌黑,遂说道:“师兄今日就别回了吧,你昨天赶了一天路,夜里又陪我验尸,一整天都没好好休息,若再赶回文县,身体必定吃不消的。” 李云璟赶忙点头:“师弟说不回那就不回了。” 陆舟转回头轻轻一笑。 洗漱过后,陆舟想睡个回笼觉,他特意留了门。果然不大会儿,才洗漱完的李云璟推门而入,探着脑袋解释道:“我那屋子好几日没人住了,有灰,我在你屋里睡一会儿吧。” 陆舟把身子往里挪了挪,然后拍了拍床板。 李云璟立马笑开,像条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过去了。躺在床上方才生出几分后悔来,他小心问陆舟:“师弟,我是不是太孟浪了。” 陆舟就道:“发乎情止乎礼,我们只是躺在一处睡觉而已,小时候我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午睡么,也没什么的。” 李云璟轻舒口气:“总感觉这像一场梦。我以为师弟知道我的心意后就不会再理我了,没想到……”他咕哝着:“没想到师弟竟也喜欢我呢……” 兀自叨叨了几句,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着前似乎还听他嘟囔:“希望醒来不是一场空……” 陆舟偏头看他,看了一会儿,方才轻叹口气:“其实我等这天很久了,师兄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他躺回到自己枕头上,仰头望着帐顶。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师兄生了这样的心思的。起初他也以为是受七七那些东西的影响,但他反复琢磨,甚至试图让自己去喜欢一个女孩子,可发现自己做不到。喜欢就是喜欢,不分男女。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不来。他清楚的知道,他喜欢的是师兄,也只有师兄。他将心思藏了很久。 师兄或许不知,当年那本倒扣在床前的耽美话本是他故意留下的,他想试探师兄的反应。他发现师兄对此并不反感,甚至在自己同江学兄走的很近时,他会不高兴。 狡黠的陆舟便隐约感觉到师兄对他的感情并不一般,只是师兄自己尚不明白而已。往后种种,不过是自己一步一步的引导罢了。他本也想寻个法子让师兄表露心迹,没想到误打误撞,不知何人放出的他和罗家做亲的传言竟让师兄如此慌乱,匆匆从文县赶回来。如果让他知道是谁在背后放出的消息,他一定送他一盒子钻石表达感激之情…… 他在被子下轻轻握住李云璟的手,阖上双眸,嘴角浮上一层浅淡笑意,呼吸渐渐绵长…… 吉祥起来后就有人来禀,说是有一批冰到了,他立马安排人去城门口迎。 县衙的举动自然是落在有心人眼里的,贾斌得知知县怕热,从别处调运了好几车冰回来,忍不住咋舌:“这陆知县好大的手笔呀!真是豪横!” 贾夫人冷笑:“难怪那罗家巴巴的要和陆知县做亲呢,人家陆知县不仅年轻俊朗,还是官身,日后前途广阔不说,家境竟也如此豪富。” 贾斌就道:“你也甭说那风凉话,若不是你一直拖拖拉拉,这门亲事想必早就成了。瑜儿那些天见天儿的作闹,这回可好,人作进大牢里头去了,你满意了?” 贾夫人不乐意了:“我还不是为了咱们贾家的前程考虑。那罗家的靠山现在也靠不上了,和他家联姻对我们家有什么好处?倒是周家,同咱家是表亲不说,背后还有陈通判撑着呢。再说那罗夫人忒粗鲁,我瞧不上她。” “呵,你先前定罗家的时候不还说人家罗大娘子知书达理,温婉可人么?” 贾夫人就道:“有句话说歹竹出好笋,我当初确实是瞧罗大娘子不错才要同罗家做亲的。现如今不做也罢。” 贾斌幽幽道:“只怕你那好儿子还不乐意呢。前儿我去大牢瞧他,人家说了,若不同意和罗家的亲事,那便一辈子住平县大牢不出来了。反正大牢干净整洁,每日白天下田耕种,晚上回牢房睡觉,更不用娶周家表妹,他可巴不得呢。” 贾夫人差点儿气到心梗。 “那罗家同知县做亲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这会儿我贾家贴上去,不是给他罗家抬份儿么,脸面还要不要了?” 贾斌不以为意的挑了挑眉:“那就看你是要面子,还是要儿子了。” 贾夫人气的拧他:“难道这不是你们贾家的脸面?” 贾斌对儿女亲事倒是无所谓的,他心里清楚,两家若是靠利益维系,那也只有牢固的利益才能把关系维持住。一旦利益不在,便是姻亲又能如何?无非是见你落魄可怜你几两银子罢了。 他如今虽说靠着周魏,但那些掉脑袋的事儿大家都有份,他倒了,周家也别想好过。所以他并不担心周家会抛舍了他。至于夫人的想法,无非是想亲上加亲,用亲情来维系罢了,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女人呐,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咯。 吉祥把几车冰运回县衙,便叫陆江找几个可靠的手下将停尸房布置起来。而后又推来一个小车,用木桶盛了几桶冰拉到后厨地窖去。这北方天气干热,四爷每次外出回来那白瓷儿一样的俊脸都晒的黑红,咕咚咚喝了一壶温吞水,总是不解渴。这回有了冰,他还能叫后厨给大人做点冰酪吃。 余下一些碎冰,吉祥叫柳榔头拿了桶来盛,跟他说:“知县大人体恤大家夏日辛苦,特托人运了些冰回来,你拿去后厨先叫他们做一些冰饮,回头集合衙门诸人一人一碗分下去,叫大家也解解暑热。” 柳榔头当即笑开了花儿,搓着手道:“咱们知县大人真是个顶好的人,吉管家放心,大家必定记得大人恩情,必定会尽心做事的。” 吉祥笑骂一句:“就你小子会拍马屁,行了,先拿下去吧。今儿孙狗子和封四带着那几个纨绔下田,别忘了给他们匀一些出去,叫他们自己带去便是。” 柳榔头躬身道:“小的都记下了!” 于是这天从外头巡逻回来的衙役们都喝到了冰冰爽爽的绿豆冰饮,那叫一个舒爽,纷纷感叹知县大人真会体恤下属。 等陆舟睡醒起来的时候,总感觉衙门里头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感激,好像他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样。 他揉了揉额头,道:“大概是没睡醒,眼花了吧。” 吉祥见陆舟和李云璟都醒了,喜滋滋的端来两碗冰奶酪,说:“这是孟嫂子特意给大人做的,说是他们潭州那边的吃食,牛乳配上茶底,上头还搁了腌好的果子酱,又加了杏仁核桃仁和花生仁,香的很呢!” 陆舟正觉口干,听吉祥这么一说,更是忍不住了,忙擦了擦手坐在桌前:“快拿过来尝尝。” 李云璟也放下矜持,忙不迭的挖了一勺,入口滑嫩,唇齿留香,再配上核桃仁的酥脆,真乃人间美味呀。 “师弟呀,我可以再留一日吗?” 陆舟:…… 他乐:“这是师兄的家,师兄想留便留,想留多久便留多久。” 李云璟细细品味果子酱的清甜,终究还是理智战胜了味蕾,他摇摇头:“不行不行,做人岂能耽于享乐,还是做事要紧啊。” 陆舟竖起大拇指:“师兄好觉悟!” 第175章 师兄弟俩正在插科打诨,门房突然来报:“大人,衙门外头有一个青年人,说是来应召仵作的。” 陆舟眉梢一挑,这告示贴出去也没几天,他还以为没人会来应召呢。 “你先将人带到前衙花厅,我等等就来。” 他秃噜噜将冰酪吃完,李云璟见状也忙地把冰酪三两口喝下去,还不忘嘱咐吉祥:“叫孟嫂子得空再做两碗,我这还没吃着味儿呢……” 陆舟看到他师兄这副模样就想到了猪八戒吃人参果,他就乐:“二师兄,你其实不用这么急的。” 李云璟气的捶他:“我就是想看看哪个小青年这么勇来应召仵作。” 师兄弟俩你追我赶的跑去了前衙,路过的下人瞧见就忍不住笑:“到底是小年轻,就是活泼。” 两个活泼的小年轻此时正看着县衙前厅里那个小青年,六目相对,都大为诧异。 “你们?!” “沈归?!” 三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认出了对方。沈归最先反应过来,不由审视陆舟和李云璟:“想不多时隔多年,你竟成了一县知县。” 陆舟也道:“想不到时隔多年,你竟来我衙门应召仵作。” 沈归:“……我本就是仵作,看到县衙召仵作,自然就来了,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李云璟刺儿他:“那你混的可够远的,跑平县来当个仵作。” 沈归微不可察的哼了一声。 陆舟听袁知县说过,沈仵作对仵作一行见解颇深,沈归在这方面更是青出于蓝。当年沈归出走他还是很想挽留的,只可惜沈归一直在调查杀害他爹的主谋。如今沈归出现在平县,或许平县有他想知道的事情。而能更多接触平县事务的只有县衙。 如若是以往,他一定对沈归的到来表示开心。但眼下他正在调查孟璋背后的事情,他无法确定沈归的突然出现与这件事有多少关联,所以他直言相告:“你出现在这里还是想查当年沈仵作的事儿么?实不相瞒,平县势力复杂,本官眼下正处在风口浪尖,实在不愿冒险留下不知底细的人。” 沈归眉头一皱:“你查到了什么?” 陆舟挑眉看他:“我为何要告诉你?” 沈归:…… 他这些年同顾淮在一起查案,习惯了同他那样说话,他有许久不曾在别人手下做事了,一时竟忘了此时陆舟是知县大人,而他不过是平民百姓。他甚至还当陆舟是当年德阳县的少年天才。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没向陆舟行礼问安,已是自己不敬在先了。 意识到这点,他忙拱手行礼,道:“陆大人,沈归并非对大人不敬,只是适才急切,一时疏忽。我来平县应召仵作是提前安排好的,我以为大人知道内情。” 前些日子顾淮突然消失,只给他留书一封,告诉他在平县聚首,并让他以仵作身份进入县衙。他便以为是顾淮接到什么任务需要他配合。这些年虽说是查当年的案子,但许多时候线索都突然中断,完全无处着手,查了多年也只搜集了些零散的证据。所以更多时候他都在帮助顾淮做任务。 他大概知道顾淮是替边关徐家做事的,而徐家则是当朝天子的细作网。他名义上是杀手阁的杀手,其真实身份则是徐家的暗人,专门对付北辽细作的钉子。不过当年胡家灭门之事一出,他便被当成替罪羊送去了德阳县衙,也就是说在杀手阁那个组织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所以这些年,他做回了顾淮。 每次他们合作做任务,顾淮都会提前安排好,他只要在约定的时间在约定的地点出现便可。这次同样,只是他不知道一起共事的人是陆舟和李云璟。 陆舟听他这么说也微微蹙起眉头:“我没听说呀!” 沈归也不由有些担心,难道是顾淮出了什么意外? 又是六目相对,只剩沉默。 就在不知如何打破僵局时,门房又来了:“大人,衙门外有京城来的天使。” 陆舟眼睛一瞪:“天使?” 门房点头:“瞧着挺有派头的。” 陆舟嘬了下牙花子:“天使来平县作甚?之前也没听说上头有什么事儿安排下来呀!” 李云璟也一脸懵逼:“不会是假冒的吧。” 陆舟理了理衣襟:“先出去看看吧。”然后扭头看着沈归说:“我叫吉祥安排你在偏院歇一歇,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儿再来找你。” 沈归拱手应是。 陆舟于是和李云璟相携而出,一边碎碎念:“谁呀,这时候来,来前也不说透个消息,先生也不靠谱呀……” 一路叨叨着到了县衙门口,李云璟定睛一瞧,还是个老熟人。 “张大人?!” 张尚庆笑着拱手:“小陆大人,李公子,别来无恙啊。” 陆舟也笑着回礼:“张大人怎突然来平县啦,事先也没透个消息过来,若早知是张公公,必早早就在城门口相迎了。” 张尚庆摆摆手:“小陆大人客气了,我这次也是奉皇命前来,此事隐秘,暂不足为外人知晓,皇上便派了老臣过来主事。” 当然更重要的是不能被别人知道李云璟有着一张和皇帝一模一样的脸呀。 李云璟就问:“张大人一向不离皇上左右,您出来办差,皇上可还习惯?若是身边人不得用,说不得要给那曹老太监欺负呢。” 张尚庆心说这小子还挺惦记皇上的,也不枉费皇上为他煞费苦心了。他道:“如今皇上身边有伏太师和荀大人在,朝臣们都消停着呢。至于身边伺候的,是老臣手把手教出来的干儿子,虽说沉稳不足,但衷心有余,也有股机灵劲儿,办事儿还算牢靠。” 李云璟就点头:“那就成,皇上近来可好?在宫里是不是挺闷的?” 张尚庆一听这话,酸不溜丢的说:“托您的福,皇上近来常偷溜出宫,精神头好着呢。”自己这趟出外差,他那干儿子必定劝不住皇上,这段日子说不准又跑出去多少回呢。 李云璟挠挠头,笑了笑:“那就好,我还担心我们走了他一个人怪无聊的。” 张尚庆:……幸亏你早早走了。 “既是张大人前来,那也不是外人了,我们也别在外头站着了,先进衙门吧。我回头叫吉祥给张大人收拾一处院子来。县衙不如宫里,如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张大人见谅。”陆舟抬手请张尚庆进院。 张尚庆则摆手笑道:“什么周到不周到的,小陆大人也别同我客气。我们都是给皇上办差,差事办好了,什么都好说……对了,小陆大人之前上的折子皇上已批复了。那叫何峰的贪渎官银,按律当流放两千里,小陆大人过后自行安排将人押送入京,交由刑部复审便是。过会儿我将皇上批复的公文交给你。” 陆舟点头:“有劳张大人了。” 张尚庆又侧过身,指着他身后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说:“这位是顾淮,吏部新任命的平县县尉。” 陆舟看了顾淮一眼,顾淮也看了看陆舟,上前一步拱手道:“下官顾淮,见过陆知县。” 陆舟也忙回了一礼:“顾县尉客气了。” 他又暗暗将人打量一番,见这顾淮身姿卓越,眉眼方正,一身英雄气。不由又扭头看了眼张尚庆。 他既和张尚庆一道前来,又得张尚庆亲自介绍,想必是皇帝手下的人了。 张尚庆见他眼神微妙,便知这小陆大人猜到了七八分,遂隐晦的冲他点点头。 “好了,我们进院去说吧,这登州一带气候实在干燥,我这喉咙都有些痛了。” 陆舟忙道:“后厨存了些冰,今儿早上刚到的,我叫厨房做些冰酪来给张大人解暑。” 张尚庆笑着拱手:“多谢小陆大人招待了。” 李云璟也跟着往院里走,还不忘回头瞄一眼顾淮,然后小声跟陆舟说:“我适才就看见这人了,他眼神四处乱瞄,好像在找什么人似的。” 陆舟就道:“管他的,反正现在有了县丞又有了县尉,我身上的担子可轻省不少呢。” 李云璟也就是好信儿跟师弟叨叨两句,别人的事儿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正好一会儿还能再吃一碗冰酪呢。” 陆舟也颇有几分期待。 突然来了客人,后厨也准备不及,见厨房有什么材料便放了什么,所以上来的冰酪各式各样,有绿豆的,有红豆的,还有牛乳的。 张尚庆却也不是什么讲排场的人,他吃着味道不错,还道:“小陆大人还怪会享受的。” 李云璟生怕师弟给人留下一个奢靡的印象,影响日后仕途,忙解释道:“哪有,这冰本是用来保存尸体的。” 张尚庆闻言脸色瞬间就绿了,刚吃的一勺冰酪他是吐也不是,咽下去也不是。 陆舟忙道:“张大人可别误会,这冰块是单独分出来的,没碰过尸体。” 张尚庆虽是咽下去了,可总觉得冰酪味道不对了。 转而反应过来:“尸体?平县有命案?” 陆舟道:“几个月前的旧案,后院停放的是我的前任孟知县,还有师兄的前任尤师爷的尸首。” 平县知县暴死,赵崇裕本就有所怀疑,张尚庆自然也是知道此事的。只是没想到事情进展这么快,陆舟已经将尸体挖出来了。 他神情有些严肃:“难道背后之人有线索了?” 陆舟摇头:“不过平县就这么大,总会找到人的。” 张尚庆听此言不由有些担心起这趟的差事来。 第176章 吃过冰酪,暑气也散了不少。陆舟请张尚庆移步书房去商谈正事儿。那叫顾淮的县尉也一并跟了去,陆舟便知道这趟差事顾淮也有份。 进了书房,张尚庆收起笑脸,沉声说道:“这次的差事涉及我大陈边关安定。” 这么一说,陆舟和李云璟也收敛笑意,正了神色。 “……前不久北晋遣人送了国书,欲与我大陈联手逼退北辽。小陆大人的兄长在边关多年,也当知晓北辽铁蹄强悍,而我大陈重文抑武,出类拔萃的武将也就那几位,这些年一直镇守沧州一带,不敢调动,这才勉力抵挡北辽。这几年北辽虽无法突破雁门关屏障,但图谋我大陈之心不死。且北辽近年来风调雨顺,草肥马壮,军力更盛。反观我大陈,虽有皇帝励精图治,但沉疴痼疾拔除也势必带了血肉,致使我大陈这几年国力裹足不前。幸得梁太尉把持军方,否则北辽铁蹄必定早早踏破了雁门关。” “与北辽接壤的北晋同样如此。北辽人善战,不止侵扰我大陈边境,还屡屡率军骚扰北晋边境。北晋不堪其扰,眼见北辽欲攻破边城大举入侵……鉴于此,北晋先送来国书,我们双方约定了时间,互相遣使者签订盟约。而盟誓的地方就在平县。” 陆舟眉头一皱:“平县?何不在登州府郭县文县呢?” 张尚庆就道:“因为皇上定下的大陈使者是小陆大人你呀。” 陆舟眼睛一瞪:“我?!我这身份够不上吧。” 张尚庆道:“小陆大人乃我大陈才俊,最年轻的探花郎,学识渊博,备受皇帝倚重。又是荀大人的入室弟子,这身份有何不可?” 陆舟就道:“我自是没意见,只怕北晋认为我小小一方知县资质浅薄……” 张尚庆摆摆手:“小陆大人多心了,北晋派来的使者是他们的五皇子,一向敬重学识渊博之人。” 陆舟遂拱手:“张大人放心,宴舟必定不负皇上期待。” 张尚庆道:“小陆大人办事儿我自是放心的,只是此事之前便生了些许波澜,为防事情泄露,皇上方才派我前来主事。头年登州府闹过灾,我这次来是打着替皇上巡视灾区重建的名头出京的。待迎到北晋五皇子,双方签订了盟书,这差事便算办成了。当然,五皇子那边也是低调前来,接人的事儿便由顾县尉负责。” 陆舟看了眼顾淮,道:“那就有劳顾县尉了。” 顾淮忙拱手道:“不敢,都是替皇上办差,担不得知县大人的谢。” 陆舟低头盘算后面的事儿,忽然想到尤敬藏着的那封血书,他抬头问张尚庆:“张大人适才说此事之前曾有波折,请恕宴舟逾矩,敢问是出了什么事儿?” 张尚庆叹了口气:“其实早在一年前北晋便给我大陈递过国书。北晋不堪北辽侵扰,早就有同我大陈联手之意。但不知怎的,也许是北晋国内的问题,也许是北辽手伸得太长,使者还未等离开北晋国土便突发意外死了。” “死了?”陆舟拧紧眉头,又问张尚庆:“当时定下的盟约地点是何处?” 张尚庆道:“文县。” 德王开矿私通北辽登州危…… 陆舟脑子里琢磨着这句话,他问张尚庆:“敢问张大人,上一次签订盟约朝中派了何人为使?此事朝中又有多少人知晓?” 张尚庆道:“皇上身边的亲信之人大多都知晓,文书虽是密发,但抵达登州府后也难保不被有心人获悉。怎么?陆知县问这些是……” 陆舟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孟知县的死。不知是否和此事有关。” 张尚庆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禁皱起眉头:“前次盟书签订是在文县,干平县知县何事?况且北晋使者死讯一传过来,我朝使者便就地折返还朝,并未到过登州府境内呀。” 陆舟道:“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我现下对孟知县的死并无多少头绪,想着多问问,兴许能从中发现什么。” 张尚庆道:“也是难为你了。孟璋暴死,这看似平静的平县只怕危机四伏呀。” 陆舟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但愿那些人不是冲着两国盟约来的。” 张尚庆还没落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还没有发生的事情陆舟虽然有些担心,但也不会过分杞人忧天,只是叫人先去把驿馆收拾出来,随时等着那位五皇子入住。 李云璟已经在平县呆了两日了,文县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他走的时候猴急,洪俊只怕还惦记着呢,若是他按捺不住给小叔或是祖母传了信,岂不是白白惹家里人担心。所以他决定再留一晚,明日一早便启程去文县。 陆舟就和他说了会儿话。这话头一起,不知不觉就说到天黑了。陆舟一拍大腿:“糟了,我把沈归给忘啦!都这么晚了,不会给饿死了吧。” 李云璟就道:“他那么大人了还能饿着不成,不是有吉祥安排着么。” 他亦步亦趋的跟着陆舟去了偏院,迎面正撞上顾淮。陆舟脑子顿了一下,问:“顾县尉不住这院子吧。” 顾淮忍不住‘咳’了一声。紧跟着就传来沈归的声音:“怎么了?” 陆舟眨眨眼:“顾县尉和沈归认识?” 这时沈归正好出来,听见陆舟问,便说道:“之前我同大人说有人安排我进县衙,就是他。” 李云璟突然悟了,他咋呼道:“怪不得我在衙门门口瞧见你的时候,见你东张西望似在寻什么人,难道你竟是在寻沈归么?” 顾淮有些不自在的点点头。 陆舟眼神在他二人之间游移两下,像是看出了什么,遂笑道:“既是这样,那沈归自然是要留在衙门的。” 顾淮松了口气。其实每次执行任务他都是借着各种名目将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这回他虽留书让沈归先行前来平县县衙,但他没算到中途有事耽误了一下,没能在沈归之前赶到平县安排此事。适才沈归还同他抱怨来着。 “陆大人这么晚前来是……”见大家杵在这都不说话,沈归开口打破僵局。 陆舟将手背在身后,道:“也没什么,就是过来看看你,咱们毕竟也算老乡嘛。眼下可好,误会解除了,我们都能留在县衙共事,这岂不是喜事一桩。不过天色的确有些晚了,你们一路舟车劳顿,也该早些休息了。” 说着便拉着李云璟走了。李云璟还一头雾水:“顾县尉不是和张大人住一个院子么!” 陆舟就加快了脚步,拉的李云璟一踉跄。 沈归&顾淮:…… …… 一大早项冬青就在套车了。李云璟洗漱完跟陆舟依依惜别了好一会儿,这让早起遛弯儿的张尚庆忍不住牙酸。 “又不是见不着了,瞧你们黏糊的,便是新婚燕尔的小两口都没你们这样的。” 李云璟就叹气:“张大人可不懂。” 张尚庆哼道:“我是不懂你们年轻的想法,行了,要走就痛快点儿,再磨叽一会儿太阳都出来了。天儿可热着呢。” 正说着话,孟禹捧着两个竹筒过来,说:“我娘早上特意做的绿豆冰酪,给李师爷路上解暑的。” 李云璟赶忙接过,笑道:“还是孟嫂子知道疼人,替我谢谢你娘。” 他扭头对陆舟说:“那师弟,我先走了,估计也用不了几日我便回来了。” 陆舟点头:“师兄路上小心。到了文县也多留神,那些地头蛇向来罔顾律法,什么都不怕的,师兄也莫与他们硬碰硬。” 李云璟上了车冲陆舟挥手:“师弟回屋去吧,看晒着。” 张尚庆牙疼。 “都看不见马车影儿了,小陆大人,还不赶紧回院儿凉快去。” 陆舟摆摆手:“张大人自去吧,我今儿还得带人下田验收呢。” 张尚庆奇道:“下田?这时节又不播种又不秋收的,下哪门子田?” 话音刚落,孙狗子就带着一溜纨绔过来了。陆舟见几人精神头还不错,一个赛一个的黑,看着就结实,多好。点齐了人头便出发下田去了,还不忘吩咐孟禹照顾好张尚庆。 张尚庆瞪着眼睛瞅,一脸懵逼。 孟禹就给他解释:“张老爷,这几位都是本县大户人家的公子,前些日子纵马踩了稻苗,我们家大人便按律将人看押。但觉得只是看押还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所犯的过错,便叫这几位公子下田耕种,种的都是应季的菜蔬,好叫他们也知道农人的辛酸不易。日后必当知晓‘粒粒皆辛苦’的意义。” 张尚庆就乐:“小陆大人整人的法子可真是清奇。” 孟禹还道:“可不止这些呢,我们大人还订了劳改条令,大牢里的犯人都得遵守,还有积分拿呢。谁表现的好谁就能得到更多的积分,用积分可以换更好的餐食或是监舍呢。” 张尚庆更好奇了,他点着孟禹说:“走走走,你带我去瞧瞧,给犯人订条令?还真是小刀拉□□儿,开了眼呢。” 孟禹没忍住噗嗤乐了。 张尚庆老脸一红,拿手拍了下嘴:“瞧我这张嘴,说的这叫什么话。好孩子,你权当没听见,这话可不兴学。” 孟禹憋笑点头,觉着这慈眉善目的老爷还挺有趣儿的。 第177章 地里的菜已经发了芽。 罗毅拎着水桶舀着水小心翼翼的给菜苗浇水,好像对待什么宝贝似的。 “这菜地真是一天一个样,想当初这里还是一片荒地,也才半个来月就大变模样了。要不了多久这菜就能吃了呢。” 贾瑜直起身子活动活动腰,看着自己亲手规整出来的菜地也不由得身心舒畅。 “我想好了,我要把前面那片荒地承包下来,日后我自个种菜种稻子。” 罗毅也跟着说:“那我跟你一起。” 余下两人也纷纷认领一块荒地,趁着午休吃饭时同便一起给陆舟报备上了。 陆舟满意的点点头,心说这段日子的劳动改造总算没白费,觉悟都上来了呀! 他掰开馒头往里头夹了腌菜,嗷呜咬了一大口,呜咽着说:“成,不过可得说好了,开了地就得好好干下去,可不兴半途而废,糟蹋了庄稼。若是谁做不到就趁早退出,一旦签了文书可就没办法反悔了。” 贾瑜道:“大人放心,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日后谁若是糟蹋庄稼糟蹋粮食,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 罗毅疯狂点头。 陆舟把那口馒头咽下去,喝了口米汤,说:“你能这样说我很欣慰啊。说起来你们几个打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不知民间疾苦,更不知这世道每天都有人饿死。你们随手丢的一口饭、半个馍都能救下一条人命呐。尤其是每逢天灾人祸的时候,便是人吃人都是见怪不怪的。我们村早些年也闹过大旱,我爹娘勒紧了裤腰带才熬过来。所以从我还小的时候娘就告诉我,糟蹋粮食是要遭天谴的。” 听他这么说,罗毅又舔了舔碗,一粒儿米都没剩。 陆舟愈发满意了:“前两年雪灾,不过那时候我家生意还不错,粮食倒是足够。但本县却有许多贫户熬不过去,我爹就捐了粮食给县衙。所以那年雪灾我们县损失还挺轻的,没死什么人。倒是听说别地有灾情严重的死了不老少呢。” 罗毅就道:“大人放心,日后若有个什么灾情,我们几个也给县衙捐粮食。” 陆舟笑眯眯道:“我可当真了呀。” 他把空碗放回篮子里,说:“按大陈律,你们的看押时限已经到了。明日一早收拾完监舍便各自回家去吧。” 刚来的时候见天的闹着要回家,这真要走了吧,还怪舍不得的。他和隔壁监舍的大哥还成了好朋友了呢。罗毅嘬了下牙花子,问陆舟:“那我们出去了,还能去大牢探视朋友么?” 陆舟瞥他一眼,道:“县衙大牢非重犯是不限制旁人探视的,腿长你身上,你想看就看呗。不过罗大少爷,本官自当了这平县知县后却也不是吃闲饭的,牢里的人犯犯了什么案子本官全都过了一遍,除被何峰占了地关进来的无辜百姓外,余下的人犯手里或多或少都沾着事儿。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我还是劝罗公子,交友需谨慎呐。” 几个纨绔在牢里什么情况陆舟还能不知道,那住他们隔壁的犯的是奸污女子之罪,陆舟一向厌恶这样的人犯。听说那女子被糟蹋后不堪风言风语,已自尽而亡了。这算是间接害了一条人命,判他入狱三年实在轻了。他也就是这两日没空,不然他还想上书给这人改判流放呢。 罗毅挠挠头,道:“大人说的也是,我们都是犯了罪过的呀。那算了,其实细细说来我同他却也没多深的交情。不过大人,这菜地的菜若是长成了,我可以摘一篮子回家嘛?” “当然,这一片不是被你们承包了么,地里的产出自然都是你们的,我只收县衙应得的分例,余下的你们四家分,别打架就成。” 罗毅就乐了:“那不能够,我们几个好着呢。” 贾瑜沉默一瞬,眯缝着眼看着菜地,说:“我明天不回去了。” 罗毅:“啊?你要继续住大牢?为什么呀?” 贾瑜说:“我同家里说了,若不同意我和罗大娘子的婚事,我便一辈子住县衙大牢,再不回去了。” 陆舟:…… 他牙酸了一下,说:“我说贾大少爷,您当衙门是你家呀,你跟这住我不得供你吃喝呀。”他指着贾瑜手里的白馒头:“呐呐呐,这可是白面馒头,您交伙食费么?” 贾瑜脸色一红,嘟囔道:“我多干活还不成么。” 陆舟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年轻人呐,气盛。做事净顾着自己个痛快,也不想想后果。” 贾瑜嘴角一抽:“大人这话何意?” 陆舟就道:“你用这个办法逼迫你父母同意这门婚事,你父母或许会因心疼你或是拗不过你而妥协,应了这亲事。可日后呢?你父母虽暂时妥协,但心中也必定有些不满,他们不会对你如何,却可以借故磋磨你的娘子。便是一个冷眼,对新过门的新娘子来说都是不小的打击。往后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更少不得摩擦。那你是向着你娘子还是向着你爹娘呢?一次两次倒还好,次数多了你又是否会厌烦呢?” 贾瑜想想他娘平日风风火火的做派,她本就不满罗家身份,若果真如大人所说,那岂不是委屈了大娘子。 陆舟见他思考,便继续道:“这还只是其一,也许是我想左了,也许你爹娘通情达理,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那么第二个问题就在于你了。” 贾瑜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陆舟点头:“你要先问问自己,你娶罗大娘子是因为打小的情意,还是因为不喜欢你家另给你寻的亲事,从而产生的逆反心理。我娘常说这世道女子不易,她们嫁了人,那便是一辈子的事儿。男子可以休妻再娶,甚至是多纳几房妾室。可女子若是被人休弃,这风言风语便要跟着她一辈子了,甚至她的家族都会以她为耻,族中的女子也会因她而影响到婚事。说句不好听的,被休弃的女子就像水中飘萍,若家族能容自是好的,若家族不容,可怜呐……” 贾瑜拧着眉,细细想了想,而后抬头瞄了眼陆舟:“大人似乎没成过亲吧,你年纪可比我还小呢,怎么知道这么多内宅之事。” 陆舟故作高深:“我打小就博览群书。” 贾瑜即便是纨绔,但好歹也是书院的学生,经史子集也是读过的,他就问陆舟:“哪本书里还写内宅之事?” 陆舟道:“你若想看,回头我送你几本,内宅之争写的尤其精彩。” 贾瑜认真点头:“多谢大人了。至于大人之前所言,我也会好好考虑的,还请大人容我在牢里多住一两日。” 陆舟大手一挥:“一两日的馒头腌菜本官还是供的起的。” …… “小禹呀,这是大牢?这么干净这是大牢?”张尚庆一脸的难以置信。 孟禹骄傲的说:“当然是,这可是我们大人改造过的。日日都有犯人轮流打扫,各自的监舍也要自己打扫,卫生不好要扣积分的。” 张尚庆咋了咋舌:“得花不少银子吧。” 孟禹眼珠子一转,说:“倒也没有,衙门只出材料钱,手工都是用的犯人。” 张尚庆敲他脑袋一下:“还怪向着你们大人的,我又不是来问罪的。” 孟禹嘿嘿一笑。 张尚庆在大牢转了一圈,背着手沉思一会儿,而后找了个犯人问话。据犯人们说他们挺喜欢这样的大牢的,要是干的好还能改善伙食,所以大家都特别积极。潜移默化之间,竟磨平了不少戾气,一心向好。 张尚庆摇头轻笑,这小陆大人在京时出主意改革科举。到了地方上又改革牢狱条令。虽说要花些银子,但收效却是极好。 “我们大人还说了,他琢磨着从外头接些手工活回来让犯人们干,这样还能给衙门创收,这些收入都用来改造大牢。” 张尚庆不由点头,他将这法子暗暗记在心里,等着回京之后跟皇上好好说道说道。如若平县之举措效果甚好,未必不能将其推行全国。 从大牢出来又转到了后院,还不等走近便听到朗朗读书声。张尚庆诧异:“衙门还开了学堂?” 孟禹就说:“这是大人给县衙的衙役们开的学堂,请的是平康书院的先生来教。大人说许多衙役都不识字,办起差事来难免受阻,所以就给大家伙安排了先生教读书。便是衙门里的下人也可以来旁听,只要不打扰先生讲课便是。” 张尚庆虽没在地方干过,却也知道文人自有骄矜傲气,让他们教一帮大老粗?他可不敢想! 孟禹道:“大人也会去平康书院客座的,平康书院的学生们还挺喜欢听我们大人讲课呢!” 张尚庆道:“你们大人也是个人才呀。” 他兀自看了会儿,打心眼儿里替皇上高兴起来。若大陈多一些像陆舟这样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君臣戮力同心,大陈的国运必当昌盛起来。也不枉费皇上劳心费力这么多年。 孟禹抬头看了眼张尚庆,见他眼角泛红,不由问道:“张老爷,您怎么哭啦。” 张尚庆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没事儿,我高兴呢。” 孟禹不太理解的挠了挠头。 第178章 德禄将手里的字条烧了,面色有些凝重。 荣四瞥他一眼,问:“说什么了?” 德禄捻了捻手上残余的灰烬:“北晋贼心不死,又遣了使者前往大陈签订盟书,欲达成两国合作,合击我北辽。” 荣四‘哦’了一声,不以为意道:“甭管遣谁来,杀了便是,如今人到哪儿了?” 德禄道:“不知。” 荣四挑眉:“你家主子的细作网号称遍布三国,岂会不知?” “去岁我们杀了使者,北晋已有防范,我们的人近来在北晋行动屡屡受阻,因此这次的消息来的迟,只怕使者已经抵达大陈境内了。” 荣四嘬了口茶:“小小北晋竟也能翻出花儿来了。” 德禄叹了口气:“如今北辽看似强悍,但国内皇储之争愈演愈烈,谁都想把持军方势力。边军一直在二皇子手上,这些年朝中鼎力支持边军,却迟迟攻不下雁门关,皇上已心生不满,对二皇子也不似从前那般宠爱了,诸皇子见状自然要踩上一脚。但皇上有开疆拓土之心,谁能率先突破大陈,谁才能博得皇上信赖。” “我家主人这些年看似不涉党争,实则是看透了皇上的心思。这些年他来往三国,为的就是找到除雁门关之外的突破口。多次勘察之下,发现我军若能渡过白沙江便可自沙岛进入大陈境内,占据登州府,如此便是打开大陈一大门户。于是秘密上书皇上从水路进攻,顺白沙江南下进攻大陈。” 荣四拨弄着手指头:“那又怎样?” 德禄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我家主人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才让皇上同意此事,并在北辽境内秘密训练水军,眼看已初具规模。”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划了几道:“白沙江连着北辽北晋和大陈三国,水势浩大不说,岸线也极长,附近荒无人烟,各国防守都很松懈。但北晋边境有一天水城,是北辽进攻北晋的最佳突破口,他们会布下重军防守。不过我们可以声东击西,绕过天水城,让水军直入白沙江。北晋军力弱,水军不成气候,我军一旦入江,便势不可挡。可若两国联合,大陈势必派军协助北晋,加紧白沙江的布防,我北辽要突破白沙江可就困难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大陈和北晋达成共识。” 荣四:“所以呢?你主子给你出了什么主意?” 德禄道:“据细作探报,北晋派出的使者是他们的五皇子,这五皇子是北晋皇帝最小的儿子,聪慧机敏,一向受北晋皇帝宠爱。这次派他出使也足见北晋皇帝合作的诚意。可如果……” 德禄眯起眼睛,微微牵了牵嘴角:“可如果北晋五皇子死在了大陈境内呢?我主人说了,为永绝后患,彻底掐灭两国结盟的意图,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他曲起手指扣了扣桌子,道:“让两国结仇。” 荣四拍了拍手掌:“我最欣赏你主子的一点就是他这个人做事够狠够绝。不过……消息上可有说北晋五皇子的行程?” 德禄摇了摇头:“尚未探知,他们此行是秘密前往。” 荣四就乐了:“那你怎么杀?” 德禄忽视荣四语气中的轻慢,他说:“若两国联合,想必也是在登州府境内签订盟书,主人已经安排人手搜查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主人已经着手布局了。” 荣四敛眉,语气也变得低沉起来。他起身走到德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说:“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便是做成了这个局,你当真以为水路进攻这个秘密能瞒得住?别忘了孟璋手里的东西我们都还没有找到。” 他松开德禄的肩膀,转身走了,还撂下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凡事都有两个极端。水路进攻之举措,要行便趁早。再拖下去,只怕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德禄瞳孔猛地一缩。 …… “……娘,你怎么做了这么一大桌子菜,能吃得完么?” 多日不曾回家当阔少爷的罗毅见这一桌子的山珍海味,第一反应竟不是嘴馋,而是发愁这么多东西剩了该如何是好。 罗夫人心啊肝啊的叫唤:“瞧瞧,我家大郎这是遭了多少罪,黑瘦黑瘦的,娘可不得给你好好补补。这可都是你爱吃的菜。” 罗毅端着饭碗一脸愁眉不展:“娘,吃不完的。” 罗夫人道:“吃不完丢了便是。” 罗毅一脸惊恐,拔高声音道:“娘,糟蹋粮食是要遭天谴的。” 罗夫人如遭雷劈,好半天没发出声儿来。倒是罗用觑了儿子一眼:“你听谁说的?” 罗毅挺起胸脯:“知县大人呀!爹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怎么进去的了?还不是纵马踩了农人的稻苗。知县大人说了,那一片稻苗的产出都够一家人半个月的伙食了。我们这是糟蹋粮食。所以才叫我们下田耕种,说是给自己赎罪过呢。而且我还承包了一片田,一会儿吃过饭我还得去田里浇水呢。” 罗夫人一听惊的不轻:“天爷呀,那活计哪是你能干的,这不是作贱人么!” 罗毅就道:“看娘这话说的,这怎么是作践人呢。我跟你说,我地里的小白菜已经冒头了,过不了多久就能摘了。今儿天气热,正经得浇一遍地呢,不然小白菜要旱死了。” 罗大娘子就乐:“大哥,我瞧你现在比从前结实多了。” 罗毅还比了比手臂,抬着下巴说:“是吧是吧,我跟你说我还会用锄头了呢。” 罗夫人差点儿没背过气儿去,忙扳着罗毅的身体问:“伤着没呀……” 罗毅笑着躲开:“娘,痒呢!我都多大人了还能让锄头伤着,我使的可好了。不过还是没有贾瑜使的好。” 提起贾瑜,罗大娘子眼神黯了黯。罗毅察觉自己说了错话,赶忙把打听来的一手消息告诉自家妹子。罗大娘子一听说贾瑜现在都还没回家,跟衙门大牢里头住着呢,就更担心了。 倒是罗用颇为赞许的点点头:“这贾瑜倒是个硬气的。” 罗夫人哼了一声:“硬不硬气且等贾家把亲事定了再说吧。” 罗毅就想到陆舟说的那番有关内宅的话,然后全盘告诉了罗夫人,还问:“娘,知县大人说的对么?贾伯母真的会因此而不喜欢妹妹么?” 罗夫人闻言不由叹了口气:“这陆知县想的倒是深远。女子嫁人如同投胎,若是碰上好人家,那是命好。单说我身边这些当了婆母的,哪个少磋磨儿媳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谁不想摆摆婆婆的谱儿。” 罗毅挠挠头:“既然都是从媳妇熬成的婆母,那为何就不能互相体谅呢。所以娘,你以后也会磋磨我的媳妇么?” 罗夫人:…… 她抬手拧着罗毅的耳朵,啐骂道:“好你个臭小子,这还没成家呢就先护上媳妇儿了!” 罗毅讨饶:“娘,我就是问问,我就是问问!您想想妹妹啊!妹妹也是要给人家做媳妇儿的……” 罗毅到底没能从他娘口中得到有用的话,他躺在床上兀自琢磨,也琢磨不明白为什么媳妇熬成了婆母,不去心疼媳妇,反而还要去磋磨人。转而又担心起自己真若是娶了媳妇儿,会不会给娘欺负,自己又该向着谁。想着想着都没个结果,最后躺平,索性还不如不成亲了。一个人多轻省! …… 监舍里的好友都回家了,贾瑜独自睡一个监舍,夜半有些睡不着,便想着昨日陆舟那番话。只是他阅历不丰,寻常除了读书之外,便是寻三五好友出门游玩,从不考虑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如今细细品味,发现小小内宅竟也有颇多门道。也是这个时候,许多小时候模糊的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似乎记得小时候娘也是温温柔柔的,可自从爹的后院抬进一个接一个的妾室后,娘就变了。尤其当那些妾室也生了儿子之后,娘就愈发的看重利益得失。因为在娘心里,他是嫡长子,家里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但总有那些不安分的去肖想不该想的东西。后宅之内,早已是一片无声的战场。所以在罗家失势后,她才想给自己定下周家表妹,抱紧周家这棵大树,为的也是让自己更有底气。 贾瑜轻轻叹了口气。世上事总是很难两全,他体会到了娘的不易,却又不忍抛舍和罗大娘子从小的情意。所以他想了一夜,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瑜儿要科举出仕?”贾夫人看到贾瑜的信,惊的眼珠子都要飞了。 贾家出身商户,也是在周家抱紧曹喜的大腿之后才慢慢发达起来。族中从未出过一个当官儿的。便是贾瑜在书院读书,贾斌也未指望他当官儿。可贾瑜突然叫人传信回来,说要读书科举走仕途,自己挣一个前程。 再往后看,贾夫人不由撇了撇嘴:“说来说去还不是想娶罗大娘子。” 贾斌逗着鸟,漫不经心道:“他若真能科举出仕,那还是咱家祖坟冒青烟儿了。他要考就让他考,要娶就让他娶。周家人难伺候,我可不愿跟周家攀亲家。” 贾夫人哼了一声:“用得着周家的时候怎么不嫌周家人难伺候,你们爷俩才是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她把信纸折了起来,心说若儿子真肯奋发向上,日后也当个官儿,那她还是大官的娘了呢。这么一想也不由美滋滋起来,开始盘算着如何挽回罗家的婚事又不跌分儿…… 贾斌觑他一眼,摇了摇头,继续逗鸟儿去了。 第179章 陆满仓坐在门槛上吧嗒抽了口烟,烟雾缭绕,他眯缝起眼睛对正在编竹筐的陆二郎说:“眼瞅着夏收了,地里的事儿得张罗起来了。” 陆二郎手上动作不停,抬头应了一声:“成。” 屋里的蒋氏听见了,说:“地里的事儿也不急,你让二郎先送豹子去成都府入学,回来再张罗也不迟。” 事关孙子前程,陆满仓还是相当重视的,他就问陆二郎:“入学的日子定了?咋没听你说呀?” 陆二郎就道:“还没定呢。豹子想和县里的同窗一起去,说是这两日就走。今儿他和那位同窗去山里玩儿了,说是再问一嘴,看能不能确定下来。他娘已经给他收拾好行李了,日子一定就能走了。” 陆满仓‘哦’了一声:“那是得早点定下来,等豹子回来你问问,入学还是要赶早呀。这两日他净顾着跟同窗聚会了,也没见他读什么书,这可不行呀!” 陆二郎道:“行,我回头说说他。正好我也得去成都府的茶楼盘盘账,估摸着留三两日便能赶回来了。” 陆满仓点点头:“你大哥那边最近来信儿了没有?” “没呢,大哥又往北边去了,也是才走没多久,估摸着到了地方能往家写封信。” “北边呀,四郎在登州呢,离着远不?” “呦,那可不算近呢,大哥往定州去,倒是离老三更近一些。” 说起陆祥,陆满仓就叹气:“这老三一去边关多少年,一趟也没回来过。他儿子都生了俩了,我还一个都没见着呢。” 陆二郎就道:“老三和三弟妹都是军中统帅,轻易可挪动不得。” 陆满仓就啐了一口:“那什么北辽国也真是吃饱了撑的,竟惦记别人家地盘,整天打打杀杀的,也不嫌累得慌,消消停停的过日子不好么!” 蒋氏扬声道:“呦,这话你得跟北辽皇帝去说。” 陆满仓磕了磕烟枪:“我也得能见着北辽皇帝呀,不过最好还是别见。” 陆二郎就乐。 适逢吴氏何氏妯娌俩从地里摘菜回来,见大家都笑,就问怎么了。陆二郎学了一嘴,惹得妯娌俩也跟着笑起来。 何氏就道:“还是家里好,这一出去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了。” 陆二郎就问咋回事儿。 何氏跟吴氏互相看了看,何氏道:“还不是附近有些人家,瞧见我们家四郎出息了,上赶着来说亲呢。我和大嫂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就说我家四郎的婚事我俩可做不得主,得看爹娘如何商量,何况四郎上头还有两位先生呢!你听人家怎么说的!” “哎呦!”何氏一拍大腿:“人家说咱们老陆家可算是有两个出息儿子了,眼睛都长到天上去咯,瞧不起他们这些乡下泥腿子咯!爹娘您说说,咱们家何时待人不是和和气气的,可曾因家里日子好过了就瞧不起乡亲们了?他们这么说这不是败坏我家门风么!要不是大嫂拉着,我都想跟她们掰扯掰扯了。” 蒋氏便道:“往常大家都是一样的穷日子,谁也不羡慕谁。如今我们家日子过起来了,那些真心待我们的自然为我们高兴。但总有些人眼红我们。我们若是和他们吵,免不得又说咱们仗势欺人。” 陆满仓就跟着点头:“可不是。” 蒋氏道:“人呐,别管面上如何客气,心里头或多或少都有些见不得别人好。到那时候,穷和弱就成了他们的底气。好比过去总有人寻着我们家来借银子,我们若不借,便成了我们狠心不帮扶乡亲。可若借了,他们又明摆着不会按时归还。我们再去索要,则又成了我们心狠逼人家还钱。总归他穷的有理,我们富的反而不讲道德。但话说回来,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们总不能任由人厝边揉圆。” “娘说的对!”何氏道:“要说咱家也没少给县衙捐善款,怎么就捞不着好儿呢。我们善心倒成了我们应该做的了。我们若不做反而还捞埋怨了!” 蒋氏道:“不过却也不必为了这等事和人起争执,我们溪山村的乡亲总还是和气的。至于外村的人,我们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如若下次再有人问起四郎的婚事,便统一了口径,就说他年纪还小,如今刚入仕途,且还有的磨练。待过两年,他先生会在京里给他张罗一门婚事的。” 妯娌俩一口应下。 陆满仓又叹了口气:“唉,四郎外放当官去了,我都大半年没瞧见四郎了。这一出去,定是又和老三一样,多少年都回不了家咯。大娘子和二娘子也不在身边,喜儿跟着他相公赴任去了,虎头去了边关也好些年没回来了,这回豹子也要出门念书去了……” 蒋氏刺儿他:“行了行了,快别叨叨了,儿孙外出那是奔前程去了。哦,都在家守着你过穷日子就好了?” 陆满仓撇了撇嘴:“我又没说什么,我就是想他们了!” 吴氏从厨房端了盆出来,跟何氏在院子里择菜,闻言笑道:“大姑爷之前来信不还说接爹娘去京城住一段日子嘛,爹若是想大妹了,就跟着娘去京里瞧瞧呗。听说京城可繁华了。” 别说陆满仓还真想过,可一想到京城有那么多达官贵人,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泥腿子去了,万一给大姑爷丢人可咋办。而且京城那么远呢,他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德阳县城了,他连成都府都没去呢。一下子走那么远,心里头还怪不踏实的。 蒋氏一见陆满仓缩着脖子那怂样儿就知道他不敢去,不由乐道:“你爹怕给大姑爷添麻烦呢。” 吴氏看破不说破,跟何氏对视一眼,抿起嘴偷着乐。 一大家子说的正开心,豹子和他同窗风风火火的跑回家了。 “爷爷爷爷不好了不好了!” 陆满仓正闷头琢磨要不要突破自己去京城走一遭呢,豹子这么一吼给他吓的一机灵,烟枪都杵着嘴了。他疼的直咧嘴。 “多大个人了,还咋咋呼呼的!” 豹子扶着膝盖气喘吁吁的,身后的同窗紧赶慢赶的撵上,抱怨道:“我说陆良,你跑的太快了,可累死我了。”气儿还没喘匀,又赶紧冲院子里众人团团行礼:“小子见过陆爷爷陆奶奶陆叔叔陆婶婶。” 陆满仓捂着嘴摆摆手:“甭客气,快说说咋的了?山上有狼?” 豹子直起腰身,回手指了指后山:“有,有人。” “什么人?” “还有气儿,但好像离死不远了。我瞧着和头年大舅公村子发现的尸体差不多呢。都可惨可惨了。” 陆满仓一听忙问:“人还在后山呐?” 豹子点头:“我们留了其他同窗守着,我就赶紧回来告诉爷了,怎么着,是不是要告诉袁知县呀!” 陆满仓忙地起身,把烟枪别在腰上,道:“这事儿得先跟村长说,不过山上那人也等不及,这么着,你跑一趟县衙告诉袁知县,我这就去找村长。那谁,二郎呀,你现在套车,看等会儿兴许得用咱家车把人拉县城去呢。” 陆二郎赶紧撂下手里的活往牛棚去了。 何氏就问豹子:“真还有气儿?” 豹子点头:“我摸了,喘气儿呢,身上还热乎呢。我同窗还给喂了水,他喝下去了!” 吴氏就捧着心脏:“谢天谢地。这些人到底都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怎么隔上一二年便有尸体奔咱们这边来呀。” 何氏道:“谁知道呢,这几年总有这事儿,各家各户都摁着孩子们,不叫他们往后山去了。” 豹子从桌上拎起茶壶倒了杯水,咕咚咚灌下去,道:“娘,我不跟你说了,我去县城了。”说完又扬声冲屋里喊:“奶奶我走啦!” 蒋氏应了一声:“路上慢些,别摔着!” 豹子一边应一边已经跑远了。 还没缓过劲儿的同窗:…… 陆满仓找上村长的时候,村长吓了一跳:“这咋又出这事儿了呀!” 他忙不迭的趿拉上鞋跟陆满仓往后山去,村长儿子见状忙喊了邻近几家青壮跟着一起去了。 几个后生跟那儿守着,眼见着这人眼皮颤动,可就是醒不过来,问他什么他好像也听不见。 “……许是太虚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正说着话,陆满仓一行人上山了。那几个后生忙问:“请问是陆良的祖父么?” 陆满仓应了一声:“豹……额不是,陆良去衙门报案了。我们先过来看看情况。” 那几个后生闻言往旁边让了让。 陆满仓才抬脚,又落了回去,侧了侧身道:“村长先看看呢。” 村长拍他一把:“行了,这时候还瞎谦让什么。” 他拉着陆满仓凑过去,伸手在那人鼻息探了探,道:“还真是活的。” 陆满仓细细瞧了瞧那人,总觉得哪里有些眼熟,恍惚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他用胳膊肘拐了拐村长:“你瞧瞧,是不是附近村子的?” 村长定睛一瞧,也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两人揪着头发想了半天,突然陆满仓瞪圆了眼睛,惊道:“石铁!” 第180章 “石铁?!”村长又把脑袋凑过去仔细端详一会儿,道:“恍惚是有点儿像。可石铁不是头些年出去做买卖去了么!还是周子游给牵的线呢,咋变成这样了?” 陆满仓道:“我哪里知道!你去找小葛村的人问问呗,还兴许是我看错眼了呢……” 村长忙喊了他儿子过来,让他赶紧去小葛村找人问问。回过头又跟陆满仓说:“这石家也真是,供了周子游那么多年,原以为周子游当了官,他们家也能跟着发达起来。没成想头些年死了个儿子,另一个儿子也一走多年杳无音讯。” 他望了望山下,回忆道:“记得石铁走的时候排场还摆的挺足呢。大家伙都以为他去哪儿发财了。那石家老两口还等着他大儿子风风光光回来跟着享福去呢。早些时候好像还听小葛村的人说石铁有往家寄银子回来,那石家老两口还一通吹嘘呢。恍惚记得是周子游外放当官,把他老娘也一并接走之后,就没怎么听说石家的消息了。” “还是头年我跟着其他村子的村长进城听袁知县安排春耕事宜的时候,听小葛村的村长说石家不行了,石大郎这些年都没往家里寄过钱,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石大郎他爹请了本村识字的青年给周子游写了信,也没有回复。后来还是打听到周子游在哪儿做官了,便跟同村人借了盘缠去找人,时至今日都没见人回来。家里剩下老幼妇孺,日子更难咯!” 陆满仓哼了一声:“周子游惯是个没良心的。他把老娘接走还不是为了躲石家那帮人。” 石家人在这一带风评一向不好,当年石家做那龌龊事险些毁了大娘子,事后石家兄弟还上门敲诈自家十五两银子,陆满仓对石家可没啥好印象。可再怎么说,大娘子还欠着石二郎一条命,这些年两家虽无往来,但陆满仓心里始终惦记着这事儿。 他看着眼前半死不活的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村长儿子抄近路翻山去了小葛村,所以回来的比豹子快。陆满仓打远瞧见小葛村的村长还有几个村中青壮跟着来了,身后跟着石铁他娘子。 石铁他娘子顾不得其他人,跌跌撞撞的冲过来跌坐在那人跟前,先是瞧了瞧那人的脸,而后拨开衣领看了眼,紧跟着便是一声尖锐刺耳的哀嚎:“大郎啊!是大郎啊!你死的好惨啊!” 陆满仓给她突然一声嚎啕吓的一激灵,他抚了抚心脏,呵斥道:“人还没死呢,你再瞎嚎啕,指不定没死也给你嚎啕死了。” 石铁娘子嘎的一声停下哭号,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探了探石铁的鼻息,还真有热乎气儿,当场身子都软了,捂着嘴低低抽泣起来。 “当年我便不叫他走,他偏不听。周子游就是个白眼狼,他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哪里还记得供养他多年的舅家。公爹去找周子游多年没有消息,指不定也……” 陆满仓道:“行了行了,石铁能留条命回来你就阿弥陀佛吧。” 正说着话,袁知县也带人赶来了。众人见状忙给袁知县让开路。 袁均在德阳县这么多年,类似此案的事件隔上一二年便有一遭,每每发现一具尸体都能在其身上找到一份地形图。虽然并不成型,但袁均已经意识到这背后必定有一个惊天阴谋。 陆良说这人还有气儿,袁均当时什么都顾不上了,拔腿就往溪山村跑。他看到石铁的瞬间便迅速拿起他手臂看了看,果然,手臂上同样有一处刺青“王四十七”。 “确定这人是石铁?”袁均声音低沉的吓人。 石铁娘子忙不迭点头:“是我相公,模样像,而且胸前还有一颗红痣。” 袁均就道:“我要把他带回衙门,他身上牵扯重大。” 石铁娘子有些犹豫。 陆满仓就道:“大人办案呢,石娘子要想你相公好,还是听大人的吧。” 村长也道:“是呀,你家里日子难过,你相公如今这样,你有钱请郎中?” 石铁娘子眼神一黯,她瞧相公这样子,出气多进气少,恐怕也是活不了多久了。若死在衙门……知县宽厚,定能给家里补些银钱,她也好给儿子说一门亲。遂轻轻点了点头:“就听大人的。” 袁均来得急,陆良是在衙门附近的街上碰着人的,听说溪山村出事儿,他连衙门都没回便直接过来了。 陆满仓见他张望,便道:“我叫二郎套了车,就在山下呢,待会儿让二郎送大人回县衙。” 袁均松了口气:“还是陆老丈办事周全。” 陆满仓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陆良歪头看了眼,小声问陆满仓:“爷,这人真是石大郎呀?” 陆满仓就点头。 陆良又看了眼,没再说什么了。 袁均将石铁带回县衙,当场便叫章律去请大夫。章律才走一步又被袁均叫住了。 他眯起眼睛,道:“这么多年才有一个活口,若被人知道恐怕会想尽办法让石铁死。这么着,你找济仁堂的大夫做一出戏,往外散散消息,就说石铁没得救了,我再找仵作过来验尸,演完这场戏。” 章律拱手应是:“还是大人想的周道。” 章律走后,袁均搜了搜石铁的身上,没有发现什么多余的布料地图一类,他掀开他衣襟,前胸多处鞭痕,细细看过,并未发现多余的刺青。他又将人翻转过来,背上的伤同样狼狈,但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借助光线的明暗,果真还是在石铁身上发现了几条异样的线条。他赶忙拿来笔墨照着勾画几笔,和之前的一样,都是一个非常简易的地形图。 他又拿着这地形图和前几次的拼凑在一起,好像隐隐能看到整体地势的一个粗浅轮廓了。 “王……”袁均反复琢磨着这个字。 …… 平县。 陆舟声音冷冽:“盗匪拿住了?” 陆江道:“没有,那些人狡猾,且人多势众,我们的人顾得上救人,便顾不得捉拿盗匪了。大人,剿匪之事当由县尉大人上报到登州府,再由府衙出面联系驻军。这群盗匪一看便是经验丰富,手段老辣,仅靠县衙捕恐怕治不住他们。” 陆舟就看着顾淮。 顾淮先是眨眨眼,而后‘哦’了一声:“我这就去登州府上报。”他拱拱手:“第一次做县尉,事务不熟练,还请大人见谅。” 陆舟摆摆手:“算了算了,谁还不是第一次当官呢。救下的人呢?” 陆江道:“安排在衙门了,听他们口音是外地来的,而且那几个人神神秘秘的,好像防备什么似的。” 陆舟捏了捏眉心,忽然想到平县原来的县尉吕业便是剿匪而死,他当即眼皮一跳,让孟禹去喊封四还有孙狗子。 他们两人如今是县衙的正式捕快,今日和陆江剿匪他们两人也有份,此时正在门外候着,听见大人传唤,便赶紧进了屋。 陆舟不等他们行礼,便问封四:“这群盗匪和上次吕县尉剿匪那次,能否看出是同一拨人?” 封四适才还在想这事儿,没想到陆舟还真问了,他便道:“小人适才还在琢磨,当日同吕县尉去剿匪时,那群人十分凶悍,瞧着气势同今日这群人有些像。不过他们都蒙着面,小人认不出。但是他们的头领说过话,小人听着声音很像。” 陆舟把眼睛一眯,沉声道:“带我去见那几位被你们救下的人。” 张尚庆听说平县郊区闹了匪患,忙不迭跑过来慰问慰问。 “陆江呀,没受伤吧。” 陆江拱拱手:“谢张大人关心,属下一切都好。” “哎呦可吓死我了,这好好的怎还闹上盗匪了。”他见陆舟小脸阴沉,便问孟禹:“小禹呀,谁惹你们家大人了?” 孟禹也沉着小脸,道:“盗匪惹的。” 他虽不大懂衙门的事儿,但他一向聪明。吕业是父亲在任时的县尉,联想父亲和尤叔叔惨死,那吕县尉的死想必也有阴谋,所以这群盗匪一定不是寻常杀人抢劫的山大王。 陆舟则比他想的更深一点,如果真如封四所言,这群盗匪和杀死吕县尉的是同一批人,那么他们这时又在平县出没,恐怕被他们劫掠的人身份也必定不寻常。抑或是他们又想在平县搞什么阴谋。 张尚庆见陆舟嘴角绷成一条线,也知道事情恐怕不简单,便也不再言语,默默跟上他们。 到得前衙花厅,陆舟方才揉了揉脸颊,让自己看起来“和蔼“一些。他背着手笑眯眯的走过去,道:“让几位受惊了,是本官之过。” 那几人见进来一位年轻俊朗的官儿,不由打量几眼,而后有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试探的问:“您是平县知县?” 陆舟点头道:“如假包换。” 中年男人看了陆舟一眼,又躬着身子低声同坐在椅子上那位公子说了什么,便见那公子也抬头看了陆舟几眼,而后又点着头同中年男人说:“听说是个挺年轻的知县,应该不是假的……” 耳朵贼尖的陆舟听了忍不住挠挠头,这可是在平县县衙,难道谁还敢在县衙里头假冒知县?这公子莫不是个傻子吧?! 第181章 陆舟也同样打量着那几人,便见“傻子”公子站起身冲陆舟拱拱手,问:“敢问阁下是平县知县陆舟?” 陆舟点头:“是我。你知道我?” 那人道:“大陈最年轻的探花郎,不仅学识好,模样更是一等一的好,听说整个大陈的女子都为大人倾倒,声名远播呀。” 陆舟嘴角微微抽搐:“我这么有名我怎么不知道。”他又回头问张尚庆:“张大人,我很出名么?” 张尚庆拢着手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总之在京城小陆大人的名头还是很响亮的,听闻好几家的贵女至今都还惦记着大人呢。” 陆舟忍不住微微挺起胸膛,而后瞥了眼那公子,问:“不知几位是从何处而来?” 那公子淡淡一笑:“我家很远,来平县有要紧事要办,陆大人知道么?” 陆舟就乐:“我与公子素不相识,公子要办什么事儿我如何会知道。” 那公子单手负在身后,笑而不语。 张尚庆也觉得这公子说话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见他通身气度不凡,想来也是出身富贵,既能在外行走,那也绝不是个傻的,怎么就…… 他忽然将眼睛一瞪,而后抬手屏退众人,低声问:“敢问公子是不是从北边渡江而来?” 陆舟也愣了愣。北边渡江而来,那只有……北晋! 而后便见那公子也将胸脯挺起,略微矜持的点了点头:“在下宇文睿。” 张尚庆微微躬身:“可有凭据。” 宇文睿抬了抬下巴,他身边的中年男子便从包袱里取出一枚印信还有一封国书递了过去。 张尚庆上前一步接过,看了看印信,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另一枚引信比对比对,方才点了点头。 陆舟就问:“是他们?” 张尚庆道:“正是。” 陆舟闻言也正了神色,微微向宇文睿躬身行礼:“恭迎五皇子。” 宇文睿让随从拿回印信,然后跟陆舟抱怨:“你这平县也不甚太平,就这印信还险些给人抢了去。当时可吓坏我了,父皇派我出使大陈,我好怕就出师未捷身先死,办不好这趟差事反让我北晋遭难。” 陆舟道:“盗匪之事我会派人详查,必定给五皇子一个交代。” 宇文睿摆摆手:“场面上的话说说就算了。我们还是赶紧签订了盟书,把合作事宜尽快敲定下来为好,本殿下也好早日返回故国,以免节外生枝。” 张尚庆道:“五皇子言之有理,我大陈也会尽快安排登州驻军统领来本县详谈。目下还请五皇子移步驿馆,陆大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五皇子一路颠簸疲惫,不如早早歇息。” 宇文睿就道:“我瞧县衙就挺不错的,更安全稳妥些。来时被那群盗匪惊到,本殿下属实是有些怕了的。要知道去年我北晋遣使前来,使者还不等走出北晋便被杀害。如今本殿下到了大陈的地界,人生地不熟的,心里头还真有些不托底呢。” 张尚庆道:“平县县衙简陋,只怕委屈了五皇子。” “诶!”宇文睿道:“张大人此言差矣,本殿下也不是那等骄纵之人,只是想着住在衙门稳妥,也省得陆大人还要分派人手保护驿馆不是。何况本殿下一向仰慕学识渊博之人,若能借此机会与陆大人切磋文墨,那也是本殿下一桩幸事呀。” 陆舟见他是铁了心想留在县衙了,便道:“承蒙五皇子不弃,只是衙门地方小,要委屈五皇子住在偏院了。” 宇文睿道:“不委屈不委屈,陆大人看着安排就好。” 陆舟喊来孟禹:“你去告诉你娘现在开始备菜,然后让吉祥去把偏院拾掇拾掇。” 宇文睿看了眼,不由道:“陆大人这小书童瞧着倒挺机灵。” 陆舟笑道:“半大小子难免活泼些。”他见宇文睿眼神有些不对,忍不住微微蹙起眉头。 将人安排好天色已经晚了。陆舟溜溜达达去找了张尚庆,他问:“张大人确定这人就是北晋国五皇子?我瞧着你们这交接仪式未免有些草率了。没有什么接头的暗号?” 张尚庆瞥他一眼:“啥叫接头暗号?他拿了我国国书,那是皇帝亲笔所书,上头盖着我大陈国玉玺。我日日跟着皇帝,难不成我眼睛瞎了?还有那印信,当初皇上回复北晋皇帝国书的时候一并送去的,我适才查验,印信也都对得上。而且这次他们是低调前来,这交接程仪上自然一切从简。况且我们双方都是素未谋面,靠的就是国书和印信。北辽便是军事再强悍,也还不至于手眼通天吧。” 陆舟摩挲着下巴:“总觉得哪里不是很对的样子。” 张尚庆就道:“我说祖宗,你快别瞎怀疑了,我岁数大了可受不起这个。” 陆舟叹气:“张大人,对待国事要谨而慎之才行,更何况还是关乎两国之事,更要慎之又慎。” 张尚庆不爱听他絮叨,把人推搡了出去,道:“去去去,愿意说教去给小禹说去,我看他还挺爱听呢。” 陆舟被他推搡还不忘回头跟他说话:“张大人,活到老学到老,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呀……” 张尚庆砰的一声关上门,耳根子总算清净了。 回到主院,陆舟左右看看没见孟禹,便问柳榔头:“小禹呢?” 柳榔头道:“去偏院给贵客送夜宵去了。” 陆舟蹙了下眉,又问:“吉祥呢?” “吉管家在账房盘账。” “知道了。”陆舟按了按眉心,吩咐柳榔头:“等小禹回来你让他来书房找我。” 柳榔头赶忙应下。 陆舟回到书房,总觉得心里头不平静,但将这些天的事反复琢磨两遍,也没发现什么纰漏。索性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心说一定是最近太累了。 他将意识沉浸系统中召唤出七七,道:“我想做个身体检查。” 七七道:“宿主怎么突然想起检查身体了,其实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宿主检测身体状况的。如果发现宿主有指标不平稳的,我会提示宿主。就像小时候我经常提醒宿主少吃糖少看视频一样。” 陆舟道:“我知道。我就是有些头疼,这两日睡的不踏实。” 七七吓了一跳:“难道是精神系统出现问题了?不应该呀,宿主的年纪应该还够不上心脑血管疾病吧。” 它说着忙启动检测系统,然后道:“本次检测需要支付积分十万。” 陆舟一愣:“还花积分?以前没听说花积分呀!” 七七就道:“当然了,身体检测福利在宿主十五岁之前是免费的,但是十五岁之后要使用就要相应扣除积分了呀。” 陆舟眯起眼睛:“所以前两年你偷摸给我检测身体的时候也扣积分了?” 七七理所应当的点头。 陆舟气道:“你也没告诉我呀!” 七七道:“这是绑定系统赠送的福利,按说超过十五岁后福利就自动取消了。可宿主后来又把它重新安装回来啦,那系统自然就自动开启检测咯!” 陆舟拍着大腿:“我就说我怎么总觉着积分不对,七七你不讲究呀!” 七七还委屈呢:“这是宿主自己装的!” 陆舟不信邪,他是绝对不会安装这种垃圾软件的,他扒拉扒拉自己安装的系统,果然在某个系统下不起眼的角落发现这个身体自检软件。是和系统绑定的,只要下载了那个系统就必须安装且启动身体自检软件,后续只能手动卸载。 陆舟啐了一口:“这是什么流氓软件!我不要它还不行了!” 他找了半天方才找到卸载按钮,毫不犹豫的按了下去。 七七道:“宿主不检查身体了,宿主不是头疼么?” 陆舟道:“我现在好了!我以后都不头疼了!十万积分呀,我现在心口疼!” 七七:…… 孟禹探着脑袋往屋里瞧,见陆舟直愣愣的坐在椅子上,小声喊了一声:“大人?” 七七察觉到有人靠近,忙提示陆舟,陆舟方才骂骂咧咧的退出系统。他狠狠的揉了揉眉心,调整好心情,扬起笑脸:“是小禹呀,进来吧。” 孟禹总觉得他家大人笑的有些可怕。 “大人叫小禹有事儿吩咐?” 陆舟道:“没什么,你刚才去偏院送夜宵了?” 孟禹点头:“偏院的贵客饿了,使人去厨房找吃的。我娘就做了些点心让我送过去,大人也饿了么,厨房还有呢。” 陆舟摇摇头:“我不饿。你去送夜宵的时候,那贵客在做什么呢?” 孟禹道:“那位年轻的公子在看书。” “他的随从呢?” “没看见他的随从。” “那公子可有问你什么?” 孟禹挠挠头:“问我多大啦,来县衙多久了,问我认不认字,要不要跟他一起读书。” “你怎么答的?” “我就照实了说的呀,不过我说还有事情要做,送了夜宵我就回来了。大人,是贵客有问题么?” 陆舟没答,又问孟禹:“你再想想,他还有没有其他不同寻常的举动。” 孟禹挠挠头:“也没什么呀,他人还挺随和的,也没当我是下人,还拉着我的手笑着跟我说话,还亲自剥糖给我吃了。要说哪里不同寻常……嗯,我觉得他笑起来没有大人好看,总觉得怪怪的。” 说着还从兜里掏出两颗糖来:“喏,他说这是他们家乡的糖,还挺好吃的。大人也尝尝吧。” 陆舟接过糖放在鼻尖闻了闻,拧了下眉,语气有些发沉:“小禹,以后你不要往偏院去,见着偏院的人也尽量躲着,更不要吃他给你的东西。” 孟禹吓了一跳:“大人,是不是小禹犯了错……” 陆舟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不是小禹犯了错,是有些人生了不该生的心思。” 孟禹不是很懂,不过他有些困了,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眼皮沉重的厉害。 陆舟起身把孟禹抱起来送回房间,给他盖好被子方才轻轻退出屋子,握着糖的手青筋暴露,眼底一片冰冷。 第182章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小陆大人,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只凭小禹几句话就怀疑五皇子的为人,这可不像小陆大人处事谨慎的风格呀。” 张尚庆睡眼惺忪,一脸哀怨的盯着陆舟,心说这年纪轻轻的恐怕还没开过荤呢,能知道什么呀!这不是无端瞎怀疑么。还一大早上的扰人清梦,多损呐! 陆舟捏着那糖,声音发沉:“我师从王自清,这江湖上惯用的伎俩还是知道一些的。小禹昨日吃了糖便昏昏欲睡起来,张大人,这作何解释?” 张尚庆听他这么说也敛了神色,正视起来。到底是从宫里出来的,他拿着那糖闻了闻便知道里面有些乾坤。 “宇文睿在北晋名声还不赖,倒也没听说他有这癖好呀。” “好的名声或许是刻意营造的,他贵为皇胄,谁敢说他的不是。”陆舟道:“张大人,我们还是尽早签了盟书为好。如若他在我大陈地界上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我陆舟可不管他是哪国的皇子,照样按我大陈律法处置。” 张尚庆还从未见过陆舟脸色这般难看过,只听他说:“我一向厌恶使这等卑鄙手段玷污他人之徒,他若管不住下半身,我可以替他代为保管。” 张尚庆忍不住□□一凉,而后想到自己本来也没有,怪不得凉飕飕的呢。 陆舟给张尚庆撂下一道雷便回前衙处理公务去了。正逢吉祥拿了信回来,说是老家来的。 陆舟看了眼信封,道:“小豹子写的。” 吉祥还道:“良少爷的字倒有些筋骨。” 陆舟笑着拆开信:“他打小就机灵,还比虎头能坐得住,这回也去成都府进学,日后博个前程回来,二哥二嫂肯定高兴。” 小豹子偶尔会给陆舟写信请幺叔给他答疑解惑,这封照例也是问了些他不懂的东西,但往后看陆舟突然就瞪圆了眼睛,惊道:“石铁回村了!” 吉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人,石铁是谁呀?” 石家兄弟上门讹诈的时候陆舟已经记事儿了,他还记得那天大姐哭的很伤心。也是长大之后才明白原来当年的事儿还有些曲折在。不过小豹子信中说石铁和以前发现的被虐打过的尸体一样,不同的是他还有气,但能不能醒得过来还是两说。 陆舟把当年的事儿简单给吉祥说了说,吉祥还骂了一嘴:“也不是个好东西。” 陆舟想的却是石铁一走多年音讯全无,突然出现在溪山村后山,还是那样的状态……这么想着,他赶紧进了书房提笔要给袁均写信。可刚开了个头他就撂下笔了。 他是平县知县,又不是德阳知县,德阳县纵然是他老家,可他也没有权力去管德阳县的事儿呀。想了想,他又另取了一张纸,将此事传书给他三哥三嫂。 殊不知他三哥三嫂此时人已经在德阳县了。 陆祥抱着文鹰驾着马往前跑了两步,在马车边上停下。车里的人听到动静推开车窗,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探出头来:“爹,是德阳县到了么?” 文鹰抬手指了指前方,道:“到城门了,我们得排队进城。月儿,这里尘土多,你在车里老实坐着。” 月儿撅了撅嘴:“大哥都能骑马,我如何就不能骑了。在沧州时候爹娘都带我们一起骑马的。” 梁瑛听了便道:“这里不比沧州,沧州是边关,那里民风开放。南方的女子多是养在闺阁,一个个温柔的能掐出水儿来,你这样风风火火的可别给人家吓着。” 月儿无趣的趴在车窗上。 陆祥摸了摸闺女的头,笑道:“等到了家爹带你去山上玩儿。” 月儿这才高兴起来。 梁瑛瞪了陆祥一眼:“你就惯着吧。” 说着也探出头来四处看了看,道:“一转眼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们当年成亲也未曾给爹娘行礼,这次回来怎么也要好好给爹娘磕个头。” 陆祥道:“我爹娘都不在意这个,他们只在乎我们过的好不好。” 梁瑛就道:“爹娘是明理之人,可该我们尽的礼数也要周全了。这些年你我都在边关,家中诸事全赖几位兄嫂照应呢。” 陆祥就道:“两位哥哥嫂嫂也体谅我们不易。话说这趟我们突然回来,只怕要给爹娘吓着了。” 文鹰一直盯着队伍,见挪动了,忙拍着陆祥的手说:“爹,快快快,我们该往前上了。” 陆祥拍了他脑袋一把,笑道:“文鹰等不及回家啦?” 文鹰仰头笑道:“爹说回家带我去看祖父杀猪呢。” 梁瑛噗嗤乐了:“你祖父可是杀猪的一把好手,远近闻名呢。” 远近闻名的“杀猪好手”陆满仓此时正蹲在村口的大榕树下跟一众乡亲侃大山呢。说的正热闹,忽听周围打闹的孩子们嚷嚷着:“有大马!” 乡亲们搭手去瞧,‘嚯’了一声:“够威风呀,这是谁呀!瞧着像是奔咱们溪山村来的。” “谁家亲戚发达了?” “反正不是我家的,是五叔家的吧。” 陆满仓道:“我大儿子还在外地没回来呢,小儿子刚当上官儿更不能回来了,估计是九爷家的吧,小武不是在京城呢么。” 乡亲们都爱凑热闹,纷纷起身往前赶,想看看究竟是谁骑着高头大马风光回来了。陆满仓一向爱看热闹,也早早跟着过去了。走到半路眼瞧着那骑马的糙汉有些眼熟…… “爹!”陆祥眼尖的叨住了人群中的陆满仓,他就知道他爹这时候准在村口吹牛。 前头走着的人听了赫然一惊,回头嚷嚷道:“哎呦呦,可了不得,这是五叔家当了将军的陆三郎呀!” 人群就炸开了:“啥,陆三郎回来啦?” 陆满仓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他们家老三! 陆祥在离乡亲们不远的地方下了马,冲乡亲们拱手道:“诸位乡邻好呀,我陆三郎回乡省亲,还带了些沧州特产给乡亲们尝尝鲜儿,还忘诸位莫要嫌弃。” 乡亲们乐道:“不嫌弃不嫌弃,这可是大将军给的东西,我们可稀罕着呢!” “你小子行啊,当初闷头就投军去了,桃花娘背后还说那是要断了命的。谁成想咱们三郎当了将军了,桃花娘指不定多后悔呢。” 陆祥赶忙正了正脸色:“这话可不兴乱说,当年不过是两家说亲未成而已,照你这么一说,好像我跟桃花有啥事儿一样。” 梁瑛也从车里下来,还把月儿也抱了下来。他拉着陆祥往前走,道:“爹在前头呢,没动弹,看来是惊到了。” 陆祥紧走两步赶到陆满仓跟前,扑通跪倒给陆满仓响当当的磕了个头:“爹,不肖子陆祥回来了!” 有乡邻推了陆满仓一把:“五哥,你高兴傻啦,人回来啦,还不赶紧家去告诉五嫂!” 陆满仓这才动了动眼珠,紧跟着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陆祥见陆满仓这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爹,咱先回家,我把妻儿都带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团聚。” 陆满仓含着眼泪点头,喉咙哽的说不出话来。 早有好信儿的村民跑回家告诉蒋氏去了,蒋氏开始还不信,还是狮子跑出去看了看,见村口果真围了一堆人,方才又跑回家告诉蒋氏。 还没等陆祥到家,蒋氏已经哭成了泪人。 吴氏何氏也红着眼眶安慰:“娘,三弟回来是好事儿呀,我们得高高兴兴的。” 蒋氏抹了抹眼泪:“我就是高兴呀。” 一行人到了家,便见蒋氏站在院门口张望着,陆祥没忍住,又落了一回眼泪。 蒋氏拍了拍他:“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梁瑛上前扶住蒋氏,招手叫一双儿女上前来:“爹娘,这是文鹰和月儿。” 文鹰和月儿乖巧上前,给陆满仓和蒋氏磕了个头,脆生生道:“拜见祖父祖母!” 蒋氏摸了摸兜,啥都没摸出来,他们回来的太突然了,事先连封信都没有。 梁瑛摸了摸蒋氏的手,道:“娘,小辈给您行礼是应该的。”然后又冲两个孩子道:“这是大伯母和二伯母,也去拜见。” 吴氏何氏受了一拜,还觉得不大好意思。扯过狮子和大鹏道:“这是你两个堂哥,若是闷了便叫他们带你们去玩儿。”然后又对月儿说:“还有个堂姐和你差不多大,被你们舅姥姥接过去了,回头我让你二伯把人接回来,你们小姑娘在一起玩儿……” 妯娌俩拉着梁瑛进了屋,道:“你们同爹娘好好说说话,我们去备饭。” 梁瑛说着就要跟她们一起,吴氏忙将人拦下:“你若想做便明日做了孝敬爹娘,今儿你们刚回来,累着呢。爹娘好些年不见你们,定也有不少话要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同我们客气。” 两个嫂子的性情梁瑛是知道的,都是爽利人,当年在陆家养伤也全靠她们照顾呢,遂也不同她们谦让。 “明儿我备菜,虽然我手艺不如两位嫂嫂,可这些年在沧州也学了两道好菜,明儿做了给大家尝尝。” 妯娌几个一拍即合,便各自去忙了。 回到屋里,蒋氏就问陆祥:“你这趟回来得了上头应允了?” 陆祥正了正身子,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回家是奉命回来办事儿的。爹娘对外只说我们一家人回来探亲便是。” 蒋氏就担心道:“会不会有危险呀。”实在是当年梁瑛重伤让她有些阴影,唯恐又出了当年那样的事儿。 梁瑛握着蒋氏的手道:“娘放心,我们这趟回来是做足了准备的,当地衙门也会配合我们。” 陆满仓就道:“袁知县还是靠谱的。”似话家常一般,他又道:“那石铁没救回来,袁知县还给石家一笔补偿款呢。” 陆祥惊疑:“石铁?!” 第183章 陆满仓一拍脑门,道:“瞧我,忘了你是才回来呢,还不知道咱们村儿的事儿。” 他就把后山那事儿跟陆祥说了:“小豹子回来一说,我腿都软了。当时人还有口气儿呢,不过瞧那样子也是够呛能救回来了。果然人刚到衙门就没救了,请的还是济仁堂的老大夫呢,那都没救回来!” 陆祥和梁瑛对视一眼,目光有些凝重。 “对了爹娘,您二老在德阳县这么多年,可曾听说过咱们县里或是附近县里有没有一个叫王家村的。” 陆满仓点上旱烟吧嗒抽了一口,寻思了一会儿,道:“王家村呀,咱们县里有一个大王村,不过那地方偏,也没几户人家。隔壁县城有个小王村,还有个就叫王家村的也是在隔壁县里。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不过好像咱们这一带王家村有好几个呢。” 蒋氏也道:“你大舅他们村子有个早些年嫁过去的媳妇儿,说也是王家村的,人家是茂县王家村,离着咱们还稍远些。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没什么,就是打听打听……” “爹娘,两位堂哥带我和妹妹出去玩儿!”文鹰在门口探了探头:“我们可以去么? 陆祥手一挥:“去吧去吧,跟着你两个哥哥,看好你妹妹,别走丢了。” 蒋氏紧忙跟了一句:“可别往后山去呀,等回头让你们祖父带你们去。” 狮子道:“奶奶放心吧,二哥都说了后山最近不太平。” 于是乎老陆家的小辈呼呼啦啦的跑出了院子,陆满仓就道:“一晃眼咱家孙子辈的都这么大了呢。” 梁瑛也笑道:“是啊,当年我在家养伤的时候还没有狮子呢,豹子也才刚会说话。那会儿还是虎头带着四郎他们玩儿呢,也像今天这样,呼啦啦的一大帮孩子,可热闹极了。” 这话算是说到陆满仓心坎儿里了,他叹了口气:“下回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还不知道什么年月了。” …… 陆祥第二天就去了德阳县衙,袁均还吃了一惊。 虽然袁均事先已经得了消息,上面会派人来协助他调查这些年发生的几起无名尸体案件,他以为会是刑部抑或是提刑司衙门的人,但没成想竟是陆祥。 “陆将军驻守边关重地,皇上怎么会派您和令夫人前来……哦,下官没有窥探什么的意思,只是有些吃惊罢了。” 陆祥道:“除了我们夫妻,圣上还调派王自清王提刑主持汉州府刑狱公事。袁知县不知,这些年汉州府下辖各县亦有此类案件发生,只是当地衙门只当是流民死在外头,并未深究,尸体也早早就处理掉了。偶有知县怀疑过,但对方动手更快,类似当初沈仵作之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所以这些案件一直未能上达天听。” 袁均道:“若非当年沈仵作和胡家那事儿闹得太大,我恐怕也不会重视此事。更重要的是当年第一个发现地形图的是令弟四郎,这才让我开始意识到此事背后或许还有其他缘由。” 陆祥点了点头,又道:“我们此次既是奉圣上之命合作调查,那么许多事便也不好相瞒。圣上确实是让我们夫妻俩主持德阳县几起命案事宜,但实际上我们的真正目标是荣兴镖局。” “荣兴镖局?”袁均对当年的事儿知之不详,虽然他隐约知道荣兴镖局不简单,但他毫无抓手,又有这几起命案在手,他便没有去动荣兴镖局这颗大树。但私底下却也没少关注,只是他们行事低调隐秘,他倒未曾察觉什么。 陆祥就道:“荣兴镖局一向如此,自当年事情败露后,他们行事愈发谨慎了。不过荣兴镖局在各地有多处分号,我们这些年的注意力也并未完全放在德阳县这块。只是近来收到密报,汉州府一带有些异动,是一个叫王家村的地方。密报中语焉不详,而且密报发出的十分紧急,上面甚至沾染血迹,想来必定是极为紧要的信息。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已来不及说明情况,恐怕发出密报的暗哨已然遭遇不测。此事皇上甚为重视,便派了我们夫妻俩前来调查。” 袁均也蹙起眉头:“王家村?汉州府地方大,下辖十几个县镇,而各县镇往下又各有十几个村子。其中王家村更有多处,盘查起来只怕不容易。” 陆祥深以为然:“敌人狡猾,我们只能多费心了。对了袁知县,听我爹说石铁回来了?” 说起这个,袁均低声道:“还请陆将军移步后堂。” 袁均让章律守在门外,自己带着陆祥进了屋,屋中药味儿浓重,惹得陆祥忍不住蹙起眉头。 袁均撩开床铺的纱帐,道:“陆将军且看。” 陆祥探头定睛一瞧,不由惊骇:“这是……石铁?” 袁均点了点头:“不瞒将军,石铁已死的消息是我放出去的。我家中同济仁堂私交颇深,济仁堂特意留了大夫在县衙坐镇,只是石铁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能不能醒来,何时能醒来还是未知。” 陆祥把眉头狠狠一皱:“这是这么多年唯一的活口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保下他。袁知县若有任何为难之处尽可说与我听,我会尽力解决。” 袁均拱手道:“有劳陆将军了。” 陆祥摆摆手:“袁知县这么客气作甚,我们都是替圣上办差儿,自然要同心协力。抛去这些不说,袁知县这些年对我家照顾不少,我还没有好好感谢袁知县呢。” 袁均就道:“陆将军这话就外道了,且不说陆老丈对县衙贡献本就不少,还有我那侄儿叙白同令弟宴舟更是同门师兄弟,两家关系匪浅,照顾一二也是应当。” 二人相携而出,话了些家常,自觉关系更进一步,便各自心满意足的回家去了。 陆舟这两日一直派人盯着宇文睿,得知他一连几天都去了同一家茶馆,一呆便是小半日。问他做了什么,盯梢的人又说那茶馆里头都是些贵人,不许人私自打探,他们又进不去,只能在门口守着。 “哪家茶馆?” “就是城南的翠玉轩。” “翠玉轩?翠玉轩是哪家的产业?” “呦,这还真不知道,翠玉轩也开了有些年头了,左不过就是那几家的。不过……” “不过什么?你看到什么大可直说,叫你去盯梢就是让你事无巨细统统上报。” 那人哈了哈腰:“小的也是怕叫不准说错了话,反倒给大人添麻烦。” 陆舟缓了缓语气,说:“不妨事儿,你只说来便是,本官自会判断。” 那人方才开口:“小的发现那位贵人每次从翠玉轩出来都神清气爽,面色红润。昨日小人找来同伴盯着那贵人,小人却是一直守在翠玉轩门口,发现大早上的翠玉轩就开了角门,门口停了辆车,我细细瞧了一眼,从车里下来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大概有八九岁的样子。我还以为是翠玉轩的公子哥儿。看了一会儿正要走,那角门又开了,从里头抱出来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瞧着挺虚弱的,直接就给塞进马车里了。也幸好是城中马车跑不快,小人勉强跟了一路,发现那马车最后停在了竹苑……” 话说到这儿,便也不需明说了。竹苑是平县出了名的小倌馆…… 陆舟神色凝重的去找了张尚庆:“张大人,那登州府都统人什么时候到。” 张尚庆正躲在藤下吃凉瓜呢,忍不住刺儿道:“催催催,见天儿的催,等着吧,也就这一二日了。” 陆舟道:“张大人,居安思危,我瞧你在我这衙门住了几日,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这可不是张大人平日做事的风格呀。” 这话张尚庆听着有点儿耳熟…… 陆舟就道:“别怪我没提醒张大人,这个宇文睿私底下那些臭毛病我看不惯,你最好祈祷这几日他别犯在我手上。” 他哼了一声,甩甩袖子回书房去了。 越想越觉得生气,索性叫上封四和孙狗子直奔竹苑去了。 各地都有青楼妓院小倌馆,只是相比起来小倌馆更为低调。大陈不禁这些,陆舟也知道顺应时代,所以只要不是强人所难迫人为娼,他倒也不会去砸人招牌毁人营生。 但娈童一事则必须查清。虽然大陈不禁嫖妓,但娈童一事有违伦理道德,常常为人所不耻。但不少达官贵人都有这种癖好,便想方设法从各地搜罗些少年人回来养着玩乐。所以即便律法有明令禁止豢养娈童,但却没人敢触那些贵人的眉头,官府便也权当不知。只要明面上没有经营娈童营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但陆舟这几日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也说不上是从何处来的,若不发泄出去,他怕要给自己憋死了。竹苑首当其冲。 陆舟来得突然,竹苑毫无准备。若是衙役们来查还能搪塞几句塞几两银子打发了。可来的偏偏是不缺钱又特豪横的知县大人,竹苑管事一下子就麻爪了。什么都来不及安排,当场就叫陆舟搜出来几个少年。 竹苑管事当场两眼一黑。 第184章 “小禹呀,你家大人最近是不是上火了?小小年纪怎么见天儿这么大气呢?瞧瞧那脸拉拉的,快赶上驴了。” 张尚庆端着切好的一盘凉瓜送到前衙,还跟孟禹说:“等你家大人回来叫他吃几块败败火气,如今暑期正盛呢,火气太大可不好。” 孟禹就乐:“大人这是为公事发愁呢。多谢张老爷啦,我先拿冷水拔上,不然大人回来瓜都温吞了。” 张尚庆从盘子里拿了一块给他:“你先吃两块,可甜了。” 孟禹笑眯眯的接过,还不忘谢谢张尚庆。张尚庆就摸了摸他的头,心里叹道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送完了瓜正要走,扭头就看见风风火火一脸怒气的陆舟大步流星的往这边来,张尚庆心一提,赶忙提溜着衣摆贴着墙根儿溜了。 孟禹就缩着脖子乐。 “大人,吃些凉瓜消消暑吧,我娘做了冰酪,也在后厨,我这就去给大人拿。” 陆舟本来一肚子气,看到孟禹之后心情顿时又变得复杂起来。他捋了一把孟禹的脑袋,语气也不像适才那样冰冷了:“去拿冰酪吧,给自己也拿一碗,多加点儿牛乳,瞧你最近好像瘦了,不过倒是长高了。” 孟禹就道:“我跟着吉管家一起吃饭,伙食可好了呢,比我在家吃的都好。” 陆舟想起从竹苑找到的几个少年,那样小的年纪却要被那些龌龊之人如此折磨,心就忍不住抽痛。 他进了屋,拿起笔来想写些什么,可思绪混乱,迟迟没有落笔。平复了好久,他展开宣纸,给皇帝上了一份奏折。 “……臣以为,少年乃国之未来。然弱小之躯却遭人□□虐待,实乃丧失伦理道德,更有违天道,亦属戕害我大陈国之希望。律法明令禁止豢养娈童,却屡禁不止,盖因犯此罪行者多为达官显贵,有诸多倚仗,更有官府设法包庇,百姓无处伸冤……臣反复思量,认为此事该当从重处罚,杀一儆百以警示后来者,并更改律法条令,凡有诱拐、豢养、亵玩娈童者,主犯死刑,从犯流放,决不轻饶……” 他扔下笔,仍觉心中余怒未消。他只随便搜了一个小倌馆,便有这么多娈童。可想而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无辜少年苦苦挣扎。 …… “你说什么?他抄了竹苑?!”德禄心一惊:“他怎么突然想到抄了竹苑,最近竹苑做什么了?惹他了?” 随从说:“小人也不知,知县大人突然带人去了竹苑,里头的人无论是管事小厮还是头牌,就连去取乐的客人都一并被陆知县带回县衙了,整个竹苑都被他抄空了,一个人都没放过。还留了人守在竹苑,周围都用竹竿拴着长布条给拦上了,布条上还拴着官府的封条,说是谁敢擅闯,就是和官府作对,他要将人拿了下狱的。” 德禄瞳孔一缩,原本按照计划发展,突然横生枝节被他摸到了竹苑,若是被主人知道,必又责骂于他。在心中反复衡量过后,他吩咐随从:“传话下去,计划提前实行。” 竹苑里头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他唯恐被陆舟查出来,但眼下他正盯着竹苑,他也没办法安排什么,一旦冲动行事反被陆舟抓住马脚可就得不偿失了。唯今之计也只能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没机会去管竹苑的事儿,他也好放手施为,趁早清理干净。 陆舟办事一向不喜欢拖拉,他把竹苑的人带回来之后便去审问了。那些嫖客们都是竹苑的常客,他根据竹苑搜出的账簿核对,没什么问题的便给放了出去,毕竟大牢空间有限嘛。有两个嫖客的记录有些问题,他逼问之下方才知道这两人偶尔会找雏儿,也就是娈童。 “大陈律法明令禁止侵犯娈童,你二人已触犯律法,本官依律将你二人□□,怎么,不服?” 那二人梗着脖子道:“玩儿娈童的又不止我二人,大人怎么只盯着我们!” 陆舟冷笑:“哦?那你们说说还有谁?” 二人不吱声了。 陆舟就道:“罗家?贾家?还是荣家?你们说得出并给得出凭证,本官自然要抓人的。”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焰立马就压下去了。 “大人,您就饶了我们吧,我们都没读过什么书,哪里知道这是犯法的呀。这回知道了,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 陆舟眉梢一挑:“行啊,想要本官从轻处理也不是不可,说说你们都是怎么交易的。” 其中一人说:“娈童稀罕,平日少见,所以都得同竹掌柜提前预约,一般半月内能有新货送到。到时竹苑的人会给我们下帖子,我们拿着凭据就可以去了。价钱要比寻常小倌贵上三倍不止。” 另一人补充道:“因为娈童年纪小,身体承受不住太多,每次只能供一人玩乐,要是再多,命就没了。以前听说常有这样的事儿。” 陆舟手握成拳,眼凝成冰。 审问玩嫖客,他又去看了看那几个少年,这次从竹苑搜出来的一共有五个少年,他喊来那日盯梢宇文睿的人,让他辨认一番,果然其中有一个是那日出现在翠玉轩的。 几个少年像是受惊的鸟,陆舟安抚了好一会儿方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你们的家都在哪里?我过后会差人给你们家里送信,让你们的家人来接你们回家。” 少年们面面相觑,有个孩子说:“不记得了。” 还有个孩子说:“李家村。” “哪个李家村?平县?文县?” 那孩子摇摇头:“就是李家村。” 陆舟听他口音不像是登州府人,想来是从其他州府来的。这可就难办了。 他按了按眉心,道:“你们先在县衙住着,我回头想想办法帮你们找到家人。” 那个虚弱的少年说:“青天大老爷,能不能帮我救救我弟弟。” 陆舟问:“你弟弟?他也是……” 少年点了点头:“我叫吴大郎,我弟弟吴二郎,我们在庙会上被拐子拐了。然后被带到了这里,他们逼着我……”少年脸色涨红,连眼神都变了。 陆舟忙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我弟弟也在那个茶楼,他们也定会逼迫他做那种事儿,他才七岁,才七岁呀!” 陆舟拍了拍吴大郎的肩膀:“好孩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弟弟救回来的。” 离开大牢的时候陆舟的心情有些沉重。今天的太阳有些毒辣刺眼,如此就更显得角落里阴暗的厉害。这世上有太多龌龊被掩盖在繁华的表象之下,即便是他自己也不曾想过,这些龌龊就明晃晃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着,每一天都在发生着…… “大人,大人不好了大人!”孙狗子连滚带爬的跑回了县衙,喘着粗气道:“出,出人命了大人!” “怎么回事儿,你慢慢说。” 孙狗子紧着缓两口气说:“翠,翠玉轩,死人了!” 陆舟眼睛一瞪:“什么时候的事儿,死的人是谁,报官的又是谁?” 孙狗子道:“不,不知道,报官的是翠玉轩的小厮,封四哥在那儿守着呢,四周都拦上了,没让外人进。” 陆舟拔腿就走,总觉得这些日子的不平静似乎就是为了今天。直到他到了翠玉轩看到死在血泊里的熟悉的身影,他忽然就冷静下来了。死的人是宇文睿,也就是说大陈同北晋的联盟已经被某些人获悉,所以他们的目标就是杀死北晋使者,破坏这次联盟,如无意外,凶手应该是潜伏在平县的北辽细作。 “大人,就是这小子干的。”翠玉轩的余掌柜拎着一个半大孩子过来:“出事儿的时候就是这孩子在屋里伺候,你看他手上还有血呢大人!” 陆舟眼神一瞥,见这孩子的模样同吴大郎有几分神似,冷脸也缓和几分。他冲那孩子招招手。那孩子害怕的往后缩了缩,满手的血散着浓烈的腥气。 陆舟软了声音:“吴二郎?你是不是吴二郎,我认识你哥哥。” 余掌柜眸光闪了闪。 吴二郎听见哥哥,犹豫了一下,方才畏畏缩缩的上前,小声说道:“人是我杀的。” 陆舟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先不说这个。” 他直起身吩咐封四和孙狗子:“把翠玉轩的人都带回去,一个不留。” 余掌柜哪见过这样办事儿的,忙道:“大人,这事儿同小的们可不相干呀。小的们好好的配合大人调查,大人怎还……” 陆舟喝道:“本官如何办案还需要用你来教?不如这知县给你来当!” 余掌柜闭了嘴,但脸上仍有几分不服。 一般官府办案只捉拿直接嫌疑的嫌犯,像余掌柜这种说在场又不算在场的是不算做嫌犯范围内的,他们只需不离开本地,随时准备配合官府调查问话即可。但偏偏赶上陆舟这两日火气大,这余掌柜又显然未将他看在眼里,还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在。明晃晃的往枪口上撞,陆舟当然如他所愿。他是一县知县,他说翠玉轩的所有人都有嫌疑,谁敢反驳! 他掏出手帕给吴二郎擦了擦手上的血,只听吴二郎小声道:“人是我杀的。” 陆舟抬眸看了看他,只见他眼神有些呆滞,恐怕是吓坏了。他就说:“是谁说人是你杀的呢?” “所有人都在说。” “所有人都在说,便一定是事实么?” 吴二郎歪了歪头:“大人,我害怕。” 陆舟道:“不怕,大人给你做主。” 第185章 陆舟把吴二郎抱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他则走近宇文睿去查看尸体的情况。 宇文睿倒在床上,衣衫不整,一把剪刀当胸刺穿,血液喷溅在纱帐上,腥气浓重。再往下看,□□似被剪刀剪过,只是没有剪断,耷拉在两腿之间。出血量很大,床褥已被鲜血浸透。他又看了看周围,发现纱帐上有一个明显的窟窿,像是什么东西隔着它刺透进来。 “……大人,大人,您可要为我家殿下做主啊!这这这,我们两国盟书尚未签订,殿下他就……”孙黔急的直跺脚:“殿下不在,盟约还如何推进,这不是要了老奴的命嘛!哎呀!” 宇文睿的贴身随从孙黔从外头闯了近来,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声音尖锐刺耳…… “陆知县也当知晓,五殿下乃我国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太后更是拿他当眼珠子似的疼,如今人死在大陈,还是这么个死法……无论如何,您都得给我北晋一个交代!”他捏着兰花指,浑浊的眼珠瞪着,配上那张敷了□□的惨白的脸,活像戏文里的无常鬼,吓人的厉害。 陆舟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吴二郎瘦小的身子在发抖。他忍不住蹙起眉头,强压着心头火气对孙黔说:“事实如何本官自会查明,至于两国盟约一事本官也会如实禀明我陈国皇帝。孙公公这会儿兴师问罪,只怕还不到时候。况且……” 他深吸口气,声音冰冷:“况且你家五皇子做了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亵玩娈童,这在我大陈实乃触犯律法之事,若非人死了,本官还要向你们北晋要个交代呢!” 孙黔捏着手指,气的直哆嗦:“我们五殿下不过是来茶楼喝茶,竟遭了这无妄之灾,死后还要被你泼脏水,这是欺负我北晋国小无人么!五殿下在北晋名声极好,敏而好学,待人谦和,哪像陆知县说的这般龌龊不堪!” 陆舟没空跟他扯皮,却又不好在这时候得罪宇文睿身边的随从,适才是实在忍不住才脱口而出,这会儿即便火气已经冲到脑瓜尖儿了他也得给忍回去:“孙公公,五殿下的死我还需要时间调查取证,请你暂时不要着急……” 孙黔蹬鼻子上脸,指着陆舟怀里的吴二郎说:“刚才我都听见了,翠玉轩的掌柜说人是这孩子杀的,他也承认了,人赃并获,陆知县还不赶紧将这孩子定罪!” 陆舟嘴角绷着,眼神噙着寒霜:“孙公公,宇文睿身长七尺二寸,体格健壮,看上去倒像是习武之人,即便不是,凭他这副高大身躯,会死于一个七岁稚童之手?这话说出去你信?” 孙黔就道:“若是我家殿下毫无防备,被这孩子偷袭了呢?陆知县,办案要凭证据,可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孙公公,我也提醒你。虽然宇文睿是北晋皇子,但此案发生在我大陈境内,于情于理都应该由我大陈给出说法。但秉着对本案的认真谨慎,我需要重新梳理复盘,找出凶手,就算最后真凶果真是这孩子,我也必定依照律法条令,将其定罪,给北晋一个交代。但为两国安定着想,当务之急应该是如何将盟约推行下去,北辽的铁蹄可不会等我们查完案子再踏破天水城,我说的对么,孙公公。” 孙黔阴着脸:“此间事我亦会如实传信与我北晋皇帝知晓,陆知县,你最好尽快找出凶手,如果还想盟约继续推进的话。要知道大陈是北辽眼中最大的肥肉,若失去北晋这个盟友,大陈的境况不用我说,以陆知县的聪明应该能想得清楚。” 说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陆舟气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封四孙狗子!”他冲门外吼了一声:“把尸体抬回县衙!” 张尚庆得知宇文睿被杀,当场两眼一黑,险些昏死过去。还是孟禹使劲儿掐了掐他人中方才把人给弄醒了过来。 “张老爷,您可吓死我啦,我还以为救不回来你了呢。” 张尚庆哼哼两声:“还不如就这么死了呢,也好跟五皇子搭个伴儿呀。” 陆舟臭着脸盘膝坐在蒲团上,一只手拄着膝盖,手指用力的揉捏着眉心。听见张尚庆这话,他冷笑一声:“张大人想死呀,撞柱子去呀,没人拦着!” 张尚庆跌坐在地,欲哭无泪:“本想着等齐都统人一到,盟书一签,这差事就办成了。到底是我高兴的太早了,谁承想人还是死了。若是一般的使者便也罢了,可死的偏偏是北晋皇帝最疼爱的五皇子。如若北晋因此恼了我大陈,盟约一事瓦解,我还有何脸面回京去见皇帝呀。” 陆舟沉声说道:“盟约瓦解倒还是其次,怕就怕北晋皇帝因此倒戈北辽……” 张尚庆瞪圆了眼睛:“这不能够吧,北辽对北晋虎视眈眈,当年北辽差点儿血洗天水城,北晋岂会……” 陆舟就道:“张大人在宫里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个理儿吧。” “可北晋国力衰微,如与我陈国联手抵挡北辽,尚能成三国鼎立之态。如若他投靠北辽,先灭我大陈,只怕以北辽的狼子野心,断不会留着北晋的。”张尚庆道。 “张大人说的有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处在一个理性的角度去看问题。况且北晋虽国小,但争斗却并不亚于任何一国。有些时候,即便贵为天子也要屈服于各种势力的制衡,张大人应该深有感触才是。” 张尚庆眼睛一眯:“你的意思是说北晋内部有人不希望两国达成联盟?甚至若这次的事情传回北晋,他们还会推波助澜,借此机会打破我们和北晋建立起来的关系!” 陆舟站起身,缓缓走到回廊,他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头看着刺目的日光:“如果我是北辽人,我一定不希望看到大陈和北晋达成同盟。相比刺杀使者这种被动的方式,我更愿意釜底抽薪,彻底断了两国同盟的念头。最为有效的办法就是……” 他眯起眼,轻轻吐出几个字来:“让两国结仇。” 张尚庆额上冷汗直流:“如若我们找到杀死五皇子的真凶呢,那个孩子……” 陆舟叹了口气:“这个案子我需要好好想一想,小禹,你去叫沈归,请他验尸。” 孟禹应了一声,飞快的跑了出去。 陆舟抬手按了按眉心,孟璋之事尚未出现有利的线索,又出现了北晋使者被杀一案。千头万绪,心头又压着一股难以纾解的气闷,陆舟觉得此刻连呼吸都是沉重的。 “大人,贾瑜来了。”吉祥知道自家大人最近脾气有些暴躁,衙门上下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他怎么来了?”陆舟回忆了一下:“他不是刚出狱么,听说他要考科举。” 吉祥道:“瞧着贾公子面带喜气,许是有什么好事儿呢。” 陆舟就道:“你让他进来吧,本官最近霉运罩顶,看看他有什么喜事儿,也好沾沾他的好运气。” 吉祥忙应了一声。 陆舟揉了揉脸蛋,让自己紧绷的脸放松下来,然后袍子一撩,就地往回廊下的台阶上一坐,两只手后撑着地面,双腿伸直了交叠着,长长的舒了口气。平时读书读累的时候他就和师兄并排这样坐着看天空,闻着院子里的花香气,特别舒适惬意。 贾瑜进来的时候见陆舟如此放松的姿态,不由笑道:“陆知县倒是一点官架子都没有。” 陆舟瞥他一眼:“我什么样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贾瑜也挨着他坐下,学着他的样子看了看天:“如此倒真是心境开阔不少。” “贾公子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呢,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贾瑜道:“怎么感觉陆知县的语气有点儿酸呢。” 陆舟哼了一声:“说吧,来找我什么事儿啊,我可忙着呢。” 贾瑜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过来感谢你,如若不是你把我们关押起来,让我们去种地,去体会民生艰难,我还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陆舟眉梢一挑:“感谢呀,空手来的?这不好吧。” 贾瑜就乐:“陆知县出手豪横还在乎我这点儿东西。” 陆舟道:“送上门的东西谁不爱呀。” 贾瑜哈哈大笑:“我给吉祥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我自己赚的钱买的小玩意儿,多少是份心意,还忘大人不要嫌弃才是。” “呦!”陆舟惊讶:“你干什么了,还赚钱了?” 贾瑜说:“我这两日和罗毅去开地,认识了几个老农,我收了他们的菜,倒了一手转给了县城的酒楼。不过大人放心,收菜的价只比集市上低几文钱,你情我愿的买卖,我可没有坑人。” 陆舟抬手有气无力的拍了拍贾瑜的肩:“行啊,这么快就找到商机了。” “我还想有空的时候去附近村子走走,若有那偏远行路不便的村子,我便专门去收菜,野味也成,虽然一趟赚不了多少,但积少成多嘛。” 陆舟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好好干,别忘了给衙门缴税就成。” 贾瑜:…… 他站起身拍了怕灰,郑重的从胸口掏出一张喜帖来递给陆舟,道:“我家已向罗家提亲了,日子也定好了,就在八月,届时还请知县大人赏脸参加我的大婚礼。” 陆舟拿过喜帖:“日子定的够快啊。” 贾瑜道:“原也是打算今年八月成婚的,只是中间出了些波折罢了。” 陆舟把喜帖往怀里一塞,道:“有空一准儿去。” 贾瑜拢着手点点头:“人不去也没事儿,礼到了就成。” 说完脚底抹油一般跑了。 陆舟:…… 他给自己气笑了,笑骂了一句:“臭小子,我好歹也是个知县呀!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本来烦闷的心情被贾瑜这么一闹,倒是松快多了。他索性也站起身拍拍屁股奔书房去了。 作为勤勤恳恳为朝廷打工的崽儿,他得工作了! 第186章 陆舟沉下心来将最近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 从月前孟璋、尤敬和吕业的死,到王癞头被杀,周五郎失踪。从北晋使者在郊外被刺杀,到误打误撞发现竹苑豢养娈童,再到翠玉轩宇文睿被杀。这一连串的事件中,重合点有两处。 其一,据封四的记忆,杀死吕业的盗匪和郊外刺杀北晋使者的盗匪极有可能是同一团伙,那么背后主使之人也极有可能是同一人。他更偏向于北辽,因为尤敬留下的血书很有指向性,而且无论怎么想,刺杀北晋使者一事都是北辽得益最大。三哥和徐飞他们和北辽细作斗了这么多年,深知北辽在大陈经营之深,他们有理由更有能力做成这件事。 其二,竹苑和翠玉轩,一个是小倌馆,一个是只招待贵客的雅致茶楼。看似毫无干系,但却被盯梢的人发现竹苑的娈童被从翠玉轩中接了出来。也就是说这二者之间应该存在什么交易或是某种联系。宇文睿在翠玉轩被杀,而娈童却是竹苑提供的,那么凶手和这二者之间也一定有某种关联。 同样的,他虽然不知道竹苑和翠玉轩背后是什么人在经营,但他隐隐能闻到北辽人的气味。只是预感不是凭据。在沈归的验尸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他要暂时把宇文睿的死搁置,而是从竹苑和翠玉轩入手去查。他要先知道这两处产业背后经营的到底是什么人。 于是他将翠玉轩的人从上到下全都审了一遍,一无所获。他又带人去了一趟翠玉轩,仍旧什么都查不到。无论伙计还是明帐暗帐都非常干净,甚至连每年给衙门缴纳的税款都分毫不差。正如伙计们所说,翠玉轩就是个接待贵客的茶楼。 “去竹苑。” 当时从竹苑搜救出娈童后,陆舟血气冲顶,当场就把竹苑的所有人都给带回了衙门,才将人审过还不及搜查便发生了宇文睿被杀一事,他便一直没有抽出空来去竹苑。 “大人!”孙狗子一直把守竹苑,见陆舟过来忙迎了上去:“大人,小的一直在这守着,前后门都留了人,大人放心,没有人闯进来过。” 陆舟点点头,撩开拦着竹苑的绳子沉着脸往竹苑里走。孙狗子紧随其后。 一进竹苑便是浓重的脂粉味,陆舟忍不住蹙起眉头。他四处看了看,一楼大堂中间搭了个台子,四周扎了五彩绸缎,看台下是整齐排列的桌椅,上面残羹冷炙在闷热的天气里散发着幽幽酸臭气。看台后面左右两侧是楼梯,顺着楼梯上了二楼便是一应雅间。 陆舟随手推开一间,雅间布置非常奢华,入目便是好大一张床,床前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不堪入目的器具,尚未散去的欢爱味道混着剩下的酒菜发酵成一种相当醒神的气味,陆舟宁愿去验尸。 雅间的布置大差不差,他看过之后便抬步去了三楼。据竹苑的客人交代,三楼是单独留给有特殊癖好的贵客的,比如娈童,比如尺度更大的。而且二楼和三楼之间有隔断,还留专人把守,寻常客人是不允许上三楼的。 三楼西侧有一个狭窄的楼梯,可以直通竹苑后院。后院是竹苑伙计睡的地方,再往北有个小园子,伙计说掌柜的房间就在园子里头,那里伺候的都是竹掌柜的亲信,他们这些人是不能靠近园子的。 陆舟才要推门而入,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孙狗子惊呼一声:“陆护卫!” 陆江拱手:“大人,昨夜有人试图接近竹苑,被属下惊走了。” 陆舟脸色一沉。 孙狗子瞪圆了眼睛,原来陆护卫竟也一直守在这里,还发现有人靠近竹苑!他有些紧张起来:“大人,小的,小的失职……” 陆舟抬手打断:“不是你的问题,你们只是普通捕快,对方可是江湖高手。既然有人试探,这竹苑里头一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还真叫大人说着了。”陆江抬手指了指园子中央的井,道:“那是一口枯井,属下下去看过,里面有一堆白骨,摞的很高。” 孙狗子倒吸一口凉气。 陆舟抬步走过去,井边是一簇簇开的茂盛的花,花香馥郁。不用下到井里,只稍稍探头去看便能看到井底皑皑白骨,在浓艳的花丛中尤为刺眼。 “捞上来。”陆舟语气冰冷。 孙狗子神色严肃,转身就去叫人。 陆舟站在井边望了望书房,书房的窗半开着,窗下是一张书桌,上面搁着笔架,不过桌上的东西已经被陆江扫荡一遍着人送回县衙了。陆舟连夜看了几本账目,很明显是竹苑的暗帐,他已经让韩县丞仔细核对了。 孙狗子动作很快,陆舟才要去书房看看,他就带人过来了。索性便先等着衙役捞尸骨。 陆舟让人在草地上铺了毡布,尸骨捞上来都搁在毡布上。他拿起一块人骨看了看,一瞬间,孙狗子感觉周围的空气好像冷了几分。 “大人,骨头有问题?” 陆舟脸色阴沉,陆江开口道:“骨架细小,是属于孩童的。” 孙狗子忍不住头皮一麻,有一双儿女的他实在有些不忍去看。 “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小的孩子竟也……” 骨头仍在枯井里,经年累月下来已经断裂,早已分不清哪具是完整的。其中也并非都是孩童的骸骨,也有好几具是属于成年人的。 “这些应该都是竹苑用来招待嫖客的人,他们有可能是在中途经受不住而死,有可能是被虐待而亡。”陆舟站起身,语气含霜:“都是可怜人,生前饱受折磨,死后孤魂无人祭奠。孙狗子,回头你寻个好地方,将他们好生安葬了吧。” 孙狗子狠狠点头,用袖子抹掉眼角的湿润。 “陆江,我们去书房看看。” 陆江在前面开路,他道:“属下也看过,不过我总觉得书房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但当时有人靠近竹苑,属下便警惕起来,一直在园子里守着,没敢再去书房搜查。” 陆舟进了书房,外表看去和寻常书房没什么差别,窗边是书案,博古架靠墙摆着,其中几个格子摆了些古董花瓶。而陆江之所以说它怪异是因为这书房里的盆栽过于多了。一般人喜欢在书房摆兰花,显示其高雅。而这间书房里摆了不下十盆垂盆草,长长的茎叶垂吊着,整个书房绿的闹眼睛。 垂盆草陆舟知道,先生偶尔会在书房里摆一盆,说这草可以让屋子里的气味更好。他当时还问过七七,七七说这种植物在他们那个时代叫钩兰,可以净化空气。 陆舟深吸口气,不由皱了下眉,他问陆江:“这书房门窗都开着,又摆了这么多垂盆草,但我仍觉得空气中掺杂着一丝腐臭味。虽然我验过的尸体不多,但尸体味道独特,闻过一次那味道便仿佛沁入骨髓,再难忘记。我觉得这味道是尸臭味,你看呢?” 陆江是习武之人,五感自然比寻常人灵敏许多。他道:“属下进这书房的时候便闻到了。” 陆舟抬头看了看,说:“这书房里应该有机关暗室。”说着便在书房里四处走动,每走一步都要跺两脚,在走到书案前面时,他反复踩了踩石砖,然后抬眸看向陆江。 “听声音下面是空的。”陆江说完便在书房里找起机关来,最终发现了一盆靠墙角的垂盆草。 陆舟挪开脚步退到书房门外,陆江用力转动垂盆草的花盆,只听轻微的“咔擦”声之后,书案前面的石砖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江走过去探头看了眼,入口处狭窄,黑黢黢的。他道:“大人,属下先下去查看情况。” 陆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当心。” 陆舟站在花园里,眉目间笼着一层戾气,这和平日见到的笑容和煦的知县大人全然不同。孙狗子知道大人这次是怒到极点了。他默默的守在陆舟身边,手紧紧握着刀柄,生怕昨夜靠近竹苑的人杀个回马枪,伤了自家大人。 陆舟全然没有体会到孙狗子的用心,直到陆江从地下暗室出来,他听到孙狗子轻轻舒了口气,还有几分疑惑。跟着他出任务这么让人难受么? “大人。”陆江脸色不是很好看,他说:“下面的情况有些……属下还是叫人把下面的尸骨抬出来吧。” 或许早已经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陆舟深吸口气,道:“不必,我和你一起去吧。孙狗子,你带人守在外面,如果有人闯入,即刻报信。” 孙狗子刚刚松动的手又紧紧握住刀柄,脊背一绷,道:“大人放心!” 饶是已经做好准备,陆舟仍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只见密闭幽暗的空间里堆了数十具尸体,有些已经化为白骨,有些则是半腐烂状态,还有一些甚至是刚刚死去不久。有十几岁的少年,有不足十岁的男童…… “他们应该是把死去的人丢在这间暗室,等尸体化骨之后再扔到枯井里暴晒。暗室中用了一种药作为熏香,可以加速尸体腐烂。”陆江顿了顿,又道:“竹苑在平县开了有些年头了,每年死去的人应该不少,单是外面的枯井恐怕还不够。我想更早一些的白骨只怕被他们运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陆舟沉默了许久,方才用暗哑的声音说:“我得让他们重见天光。” 第187章 也许是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给陆舟的冲击有点大,加上昨夜连夜看了许多账本,没能好好休息,此刻他脚步有些虚浮,眼前叠影重重。忽地一个踉跄,他两脚不听使唤的绊了一下,狠狠的撞在了靠近楼梯的墙面上。紧跟着机括的声音响起,在幽暗的暗道里尤为刺耳。 “大人!”陆江心头一惊,以为是暗道里布了机关暗箭,猛地冲了过去。 恍惚间陆舟也以为自己碰到了什么,只是预想中的危险并没有到来,清脆的声响过后,暗室重归安静。唯有一块石头凸了出来。 陆江轻舒口气,走到陆舟身边看了看那块石头,道:“大人请退后一步,让属下来。” 陆舟捂着被撞得生疼的肩膀说道:“应该是我撞到墙壁上误打误撞碰到了机关。按说这种地方又没有什么宝物在,机关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性。”说着抬手转动那块突出的石头,陆江拇指推出剑来,屏息凝神,就怕真有什么危险他也好及时应对。 几息之后,从他们背后的墙壁传来一点细微响动,原本平整的墙面突然向两侧平移了大概一尺的距离,露出一个见方的暗格,里面搁着几本厚厚的账簿。 陆舟拿起上面的一本随手翻开…… “景佑十三年,正月初八,成都府乐舞坊,经汉州府德阳县荣兴镖局分号,达登州府平县竹苑。供货,叁。押货人,钱九。二月十六,定州石县廖记绸缎庄,经定州樊记酒庄,转登州府平县荣兴镖局分号,达平县竹苑。供货,伍。押货人,廖进。四月二十五,汉州德阳县王记茶楼,经德阳县荣兴镖局分号,转登州府平县王记绸缎庄,达平县竹苑。供货,贰。押货人,王益……” 陆舟眉头微微蹙起,不太明白上面记录的货物究竟是什么。他又拿起下面一本账簿,这本是出货。 “景佑十三年,二月初一,竹苑,出货,经登州府平县王记绸缎庄,达绵州茂县荣兴镖局分号,叁。押货人,陈雄。景佑十三年,六月二十七,竹苑,出货,经登州府平县荣兴镖局分号,达京城明月楼,肆。押货人,周五郎!” 陆舟瞳孔猛地一缩。这些账簿既然被秘密放在这暗室里,又有重重机关在外,所记载的东西必定是极为隐秘之事。虽然他不知道这记录中的“货物”具体是什么,但就他手里这本账簿来看,竹苑这半年仅出货两次。 第一次是二月初一,那个时候孟璋还在任上。第二次是六月二十七,也就是前不久。周家村还没有发现尤敬的尸体,那会儿他正在怀疑王癞头的死因,便叫陆江去找周五郎。只是一连多日都不见人,周五郎回来时说自己替荣兴镖局押了趟镖,一定就是记录中的出货了。 只是周五郎在被自己问话的第二日就失踪了,在陆舟看来他大概率是已经遇害了…… “把这里所有的账簿都搬走。”陆舟沉声吩咐。 在暗室呆的久了,又被腐烂尸体的味道熏的头疼,才一到外面,陆舟忽然觉得阳光过于刺眼了。他下意识的抬手挡了一下,只觉一股温热的液体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后知后觉的手臂传来火辣的刺痛。 倒地之前,陆舟听到孙狗子惊恐到扭曲的尖叫…… “你说什么,消息传不出去?”张尚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 顾淮面色凝重的点点头:“是,有人半路拦截,都是高手。如果我所料不错,登州府往京城去的路应该都在对方控制之下了。” 张尚庆拢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北辽细作?” 顾淮道:“杀手阁。” 张尚庆脸色一沉:“果真是北辽。” 杀手阁是北辽最大的江湖势力,阁中豢养无数顶尖杀手,作为徐飞安插进北辽的陈国细作,顾淮曾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很多年,所以对杀手阁的人他再熟悉不过了。 “所以平县郊外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盗匪,刺杀县尉吕方和北晋五皇子的极有可能就是杀手阁的杀手。”张尚庆道。 顾淮说:“我没有和他们接触过,不过有一点,杀手阁的杀手若出动绝不会留活口。阁中规矩,接了任务的杀手,自己和目标人物只能活一个。” 张尚庆心中忽然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也许是受陆舟的影响,他也有些疑神疑鬼起来。他刚才甚至在想,宇文睿一行人在城郊遇到的杀手是故意放他们进平县的,可再想想,又觉得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他揉了揉眉心:“消息送不出去,登州驻军都统又迟迟未到,我总觉得对方在酝酿什么大阴谋。顾淮……”张尚庆眼睛泛着红,声音有些沙哑:“不惜任何代价,务必把消息传回京城。” 顾淮双手抱拳:“张大人放心。” 张尚庆叹了口气:“有劳你了。我得去看看小陆知县情况如何了,昨日委实凶险,真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用等回京被荀子湛喷,只怕李云璟那臭小子都能把我撕了。” 顾淮道:“陆知县命大,当时陆江反应快,用暗器击中杀手,不然杀手那一剑刺中的就不是陆知县的手臂,而是他的脖颈了。” 张尚庆道:“这孩子心思细腻,最近又为这几个案子来回奔波,已有多日不曾好好休息了,也是难为他了。” “陆知县,是个好官。”顾淮如是说道。 …… 孟禹坐在回廊下的台阶上,绷着小脸,瞧见张尚庆他们过来了,忙起身踮着脚小跑过去,细声细气的说:“张老爷来啦!” 张尚庆问他:“大夫来换过药了?你家大人醒了没有?” 孟禹食指搭在唇上“嘘”了一声,小声道:“张老爷可轻声些,大人还没醒呐。刚才大夫来看过了,说大人的外伤倒是无碍,只是大人最近过于操劳了,且得好好休息呢。不过我家大人年轻,李师爷平时又照顾的好,大人身体底子不错。大夫说让大人好好睡觉,睡足了就有精神头了。” 张尚庆曲起手指敲了他小脑袋一下:“我说你怎么屁颠屁颠跑过来了,还当你特特过来迎我呢,原是怕我声音太大吵了你家大人休息呀。你这小子不错,没白让你家大人疼你一场。” 孟禹脸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吉管家说了,不叫别人吵了大人。” 张尚庆扬了扬下巴颏:“吉祥在屋里头伺候呢?” 孟禹点头:“吉管家怕大人中途醒来乱动扯了伤口,在床前守着呢。还让榔头哥杀鸡去了,回头让我娘炖上鸡汤好给大人补补身子。” “陆江呢?他伤势如何?” 孟禹道:“陆护卫外伤颇有些重,回来的时候一身的血,可吓坏我了。大夫也看过了,得好好养一养呢。” “能把陆江伤成这样,来人必是杀手阁的顶尖高手。”顾淮说道。 张尚庆拢着手,眉头紧锁:“这么看来小陆知县从竹苑里找回来的东西必定对他们极为重要。他们这次没能得手,恐怕还会卷土重来。顾淮,如今陆成不在,陆江又受了重伤。县衙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顾淮道:“张大人放心,我已经调派人手守在县衙四周了。” “那就好……” 睡梦中的陆舟感觉到一股清凉甘甜的汁液顺着喉咙滑落,像是在沙漠走了很久的旅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他迫不及待的汲取着甘霖。汁液流淌而过,好像四肢百骸泡在温泉里一样,不安和焦躁都被安抚,呼吸也渐渐平缓。 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三天的事儿了。吉祥趴在床边睡着,屋中还有些昏暗,只有浅淡的天光透进来。正是清晨时候。 “宿主总算醒了,我差点儿以为自己要被主系统回收了。”七七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陆舟神识渐渐回笼。昏睡前的凶险也在一瞬间铺天盖地袭来。 那天他刚从暗室出来,一道非常刺眼的光径直冲他而来。他听到耳边暗器呼啸而过,那持剑刺客被陆江伤到,力气瞬间被卸去八分,不然此刻他只怕早就升天了。 对方来势汹汹,不过好在顾淮及时带人赶到,否则他和陆江恐怕就…… “陆江……”他声音有一种撕裂的沙哑。 七七道:“他保住了一条命。不过用你们这边的说法,他伤势太重,于身体有碍,恐怕日后武力很难达到巅峰。” 陆舟咽了咽口水,喉间还有隐隐的甘甜余味,他在心里同七七说:“当年给我三嫂吃的药,我买一些,给陆江吃。” 七七道:“还有更好的,昨夜我唯恐你死了,擅自做主买了两瓶营养液。它的营养价值比当年的药片更高,不仅可以修复身体损伤,还能让身体更强健。” 陆舟眉心一跳,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用刚醒来还没有完全活跃起来的大脑看了眼积分余额,心口忍不住泛起了疼…… “两瓶打包价,更划算。给你喝了一瓶,另一瓶正好给你的护卫,也算报答他对你的救命之恩吧。”七七的语气虽然是不带感情的机器声音,但陆舟就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快夸我,看我多懂事儿”的骄傲。 和七七相处这么多年,陆舟还能不知道它么!什么叫更好的药,这一定是他们主系统那边搞的什么活动,只要买了这种药,子系统就可以获得更多的升级积分!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还不清楚,无非是最近太累了而已!手臂上的外伤根本微不足道,怎么就要死了! 他用没受伤的手臂按了按胸口,看着少了两个零的积分,再看看七七显示屏右下角多了一个等级的数字,咬牙切齿道:“我真是谢谢你了。” 第188章 说到底七七也是为了他好吧,陆舟虽然脸臭臭的,但也没有怪七七的意思。 “从暗室里搜出的东西还在么?” 七七道:“陆江拼死护着,人回来的时候还死死抱着那包袱账簿,吉祥费了好大劲儿才从他怀里抽出来。喏,搁在你平时放重要文书的格子里了,吉祥还给上了锁。昨夜有人夜闯县衙,不过还好顾淮在县衙周围布了防,没能让人闯进来,暂时还是安全的。不过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陆舟本就蹙起的眉头这回皱的更紧了。如此说来他搜出的账簿一定是对方的关键命脉,只要知道上面记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一定能抓住对方的痛点。就像摸不到触角的庞然大物,只要一点光亮就可以窥见全貌。 他有些等不及了,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只是躺了两天身上有些僵,不小心牵动手臂伤口,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眼眶微微泛起红润,氤氲着楚楚动人的雾气。真是我见犹怜,可惜没人欣赏。 睡梦中的吉祥听见动静猛地绷直了身子,他扬着下巴闭着眼双手往前摸索着替陆舟往上盖了盖被子,嘟囔着:“四爷冷么,四爷口渴么,四爷要喝水么?” 陆舟:…… 他“咳”了一声,道:“吉祥,扶我起来。” “好,扶四爷起……”吉祥一个激灵,狠劲儿揉了揉眼睛,见陆舟正眨着雾气氤氲的眼睛看着他,忍不住惊道:“四爷醒了!” 他猛地站起来,发现双腿被压的有些发麻,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他跺了跺脚一瘸一拐的往门口跑,推开门就冲外头扫院子的孟禹喊:“快去喊大夫,我家四爷醒了!” 孟禹扔了扫把就跑。一边跑一边嚷嚷着:“大人醒了,大人醒了!” 不大会儿过去,陆舟的房里站满了人。他环视一圈,没见李云璟。 他问吉祥:“我师兄呢?” “没敢告诉李少爷。”吉祥道:“起初四爷一身是血给顾县尉背回来的时候我可吓死了,当时就想派人去文县请李少爷回来。可顾县尉和张大人都说平县眼下太危险了,李少爷这时候回来恐中途会遇到危险,不让我去找李少爷。” “我想师兄了。” 吉祥就道:“那我去文县请人?” 陆舟瘪了瘪嘴:“张大人他们说的对,县衙正处危险之中,不能把师兄牵扯进来。”但他还是觉得委屈。 张尚庆走上前去,微微探身道:“小陆知县,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陆舟摇摇头:“谢张大人关心,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张尚庆道:“那就好那就好,这事儿出的太突然,我这心呐一直提着,如今瞧你气色还不错,总算能落回肚子里去了。好在韩县丞和顾县尉办事利落,平县百姓不知内情,表面倒还风平浪静,你放心养身体便是。” 陆舟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头发,他有好几日不曾沐浴了,头皮痒的厉害。他道:“张大人,我只是伤了手臂而已,如今恢复的还不错。眼下正处关键时候,我想我现在已经把刀尖对准对方的胸口了,他们才会如此狗急跳墙。只要再往前一寸,刀尖刺入,鲜血迸溅,方不枉我今日白挨的这一剑。那暗无天日的地道里堆积的累累白骨,只有用那些人的鲜血祭奠,才能让他们的魂魄得以安宁。” 他眉目含霜,声音如冰。 “张大人,顾县尉,韩县丞还有沈仵作,稍后请移步书房,待本官梳洗过后,我们就平县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桩桩案情进行分析,还有各位最近几日查到的线索,我们坐下来好好探讨探讨。” 张尚庆道:“好好好。不过倒也不急在一时半刻,孟嫂子炖了鸡汤,你到现在只喝了温水,肚子空空哪有精神头做事情。先吃过饭再去不迟。” 本来还没想吃饭这回事儿,张尚庆一说陆舟的肚子就不争气的咕噜噜叫唤起来,他脸颊一红,屋内众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 李云璟最近几日也觉得颇为烦躁,在家里就是坐不住,整天在文县大街上晃悠,时不时的盯着周家。只是周家防的挺严,虽说有欺行霸市之过分举动,但这对周家来说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事情罢了,官府包庇,顶多做做样子罚些银钱,兜兜转转指不定最后还能落回周家口袋里呢。李云璟既然想报复周家,自然要揪住关键,不能轻易让他们混过去。不过眼下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青叔,昨天我梦见师弟了。”李云璟坐在茶楼,单手撑着脑袋,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想师弟了。” 项冬青:…… “少爷经常梦见四郎少爷。” 李云璟抓了抓头发,说:“可我梦见师弟浑身是血的躺在床上,闭着眼,脸色惨白,我怎么叫他他都不醒……青叔,师弟不会、不会出事儿了吧,像孟璋一样……” 项冬青道:“少爷,你最近有些浮躁了。三爷说过,凡事都要平心静气,一旦浮躁难免会出错。上一次少爷火急火燎的赶回平县,就因为以讹传讹的一句话。怎么,这次也要因为一个虚幻的梦就要回平县去么?半途而废,只怕会让三爷失望的。” 李云璟叹了口气,幽怨道:“我只是跟青叔抒发一下内心的心绪而已,青叔可以不用搭理我的。” 项冬青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少爷冲动之下会跑回平县去。张尚庆虽然没让吉祥告诉李云璟陆舟受伤的事儿。但他让顾淮给项冬青传信,言明平县目前之困境。一旦平县发生什么不可控之事,他们身处文县也能及时安排救援。总比大家一股脑都聚在平县,被人一锅端的好。 而且李家生意做得大,他们的人无法送出去的消息却可以走李家的路子送往京城,交给荀子湛,如此虽然耗费时间,但总能把消息送出去。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初初离京时,伏太师找到自己,告诉他若遇麻烦事儿可请李家人出手。只是此事需做的隐秘,不能叫外人知晓。 张尚庆知道皇上近来尤为注意太原李家,尤其对那位李三公子还有颇多赞誉。但李家身份敏感,却也不方便往外说。最初他没想到找李家帮忙,只因李云璟那张同皇帝一模一样的脸总让他觉得心惊肉跳,他不想牵扯上李家,以免被人发现李云璟的存在。只是如今形势迫人,他也不得不如此做了。 项冬青很早就知道李少禹同边关徐梁两家还有伏太师联手的事情,所以对于张尚庆的求援他并不觉得意外,他更多的是在担忧平县的局势。 “少爷,天晚了,我们回去吧。”项冬青道。 李云璟一脸幽怨:“回去也怪无聊的,还有那个莫名其妙讹上我的讨厌鬼,我可不想回去看他。青叔,你查到他的来历了么,我总觉得他靠近我一定心怀不轨。”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长得这么俊,倒也有不少男男女女芳心暗许的。” 若是给师弟知道他家里住了个“外男”进来,会生气的吧!他在心里暗戳戳的犯愁。 项冬青:…… 他嘴角微微抽搐:“少爷多心了,你们都是男子,怎么会呢。” 李云璟梗着脖子道:“男子怎么了,男子就不能喜欢男子了?” 项冬青:…… “总之少爷若不想将人留下,那便赶出去算了。” 李云璟就道:“祖母和蒋祖母都说过,出门在外若遇着有难处的,能伸把手便伸把手,权当做善事给自己积福了。我见这公子脑子好像不太灵光,又是给我的马车撞了,总得负责任的。唉,谁叫我心善呢。” “那么,心善的李少爷,我们可以回家了么?茶楼要打烊了。” 李云璟:…… 回家的时候住在他家的那位公子正一瘸一拐的在院子里溜达消食。见李云璟回来还热情的打了个招呼。 洪俊禀了李云璟,说:“大夫今儿给换了药,不过伤到筋骨,难免要多养些时日。晚上于公子说想吃老鸭汤,一不小心吃多了。” 于文嘿嘿一乐:“好吃!” 李云璟揉着脑袋叹了口气:“那就让他好好养着吧,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 “明天想吃烧饼,周家酒楼的,好吃。” 李云璟:…… “烧饼满大街都是,干嘛要吃周家酒楼的,齁贵呢……”他嘟囔一句,像是觉得哪里不对似的,又问:“你去过周家酒楼?我听你口音不像登州府的人呀,谁带你去的?” 于文歪了歪头:“和好多小姐姐一起去的,但她们都被送走了。” “送哪儿去了?” 于文道:“不知道。她们整天哭,还说想家了。还有人跑了,但是没跑掉,给管事杀了。”说着还呜呜哭了起来:“好多血……” 李云璟眉心一跳,他看了眼同样拧眉的项冬青,然后又看了看于文:“你确定是周家酒楼?” 于文点点头:“我在下面听到上面有人说话。” “什么上面下面?” 于文:“我在下面黑黑的房间里,有声音从屋顶传过来的。” “那怎么你之前不说呢?” 于文:“因为之前没有很想吃烧饼,可今天又突然想吃了。” 李云璟:…… 第189章 “青叔,你怎么看?”李云璟拧着眉:“好多小姐姐,难道是好多女子被关在周家酒楼?被人送走莫不是给拐子拐来的?如果是这样,那于文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项冬青道:“我今日再去探探周家酒楼。若如他所言,周家酒楼必有暗室一类,如果找到暗室,那么于文说的话应该是有一定可信度的。他虽然人傻了,说话没什么逻辑。但也正因如此,他说出来的一定是他眼睛所看到的。” 李云璟绷起嘴角:“那就有劳青叔了,青叔万万当心,周家势大,暗处必有好手把守着。我让李辞和你同去,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项冬青一口应下。 于文将话带到便回自己房间去了,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起来,沉稳内敛覆盖了傻气。 他坐在桌前,手臂搭在桌子上,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眼下的情况有些复杂,他随行的人都被杀了,就连印信都给人抢了去。那些人虽然没有杀他,但落在他们手里也必定会沦为筹码。但没想到绝境缝生,他给一位女子救了。那女子让他故意撞了这李公子的马车,住到他家里来。他最初是存疑的,但当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装傻充愣。住进来暗中打探方才知道原来这李公子同平县那位陆知县竟是师兄弟。 但眼下他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幸好临行前他留了人手在天水城,甫一被救出他便传了信回去。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吃过饭,陆舟先去陆江房里看了看人。到底是习武之人,虽然重伤,但却比陆舟更早醒来。这会儿正半靠在床上无聊着呢。 陆舟把七七那瓶营养液溶在水里端来给陆江喝,陆江受宠若惊,说着就要从床上下来给陆舟行礼。 陆舟赶忙将人拦下:“你可别动,一身的伤呢,仔细伤口崩开。” “岂敢劳烦大人给属下端水。这,这不是折煞属下了。” 陆舟道:“若是没有你,我这条命都没啦,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不过是端碗水罢了,有什么打紧的。” 陆江正色道:“保护大人是属下应该做的。” 陆舟把碗塞给他,说:“那我感谢你也是应该的。快喝吧。” 陆江有些感动,他狠狠点头,一仰头就把营养液给喝了。清甜蔓延唇齿之间,冲淡了适才喝药留下的苦涩。他瞪了瞪眼:“大人,是糖水呀,还怪甜的。” 陆舟笑道:“你流了太多血,喝点糖水补补元气。” 他把碗收回来递给吉祥,道:“你好好养着,外头的事儿有顾县尉在,你不用操心。我还有些公务处理,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站起身,见陆江萎靡不振的,想到这人虽然办起公务来一本正经的,但平素却是爱说爱笑闲不住的。便知道整日让他躺在屋头又没人同他说话解闷,必是无聊的厉害。便道:“我一会儿叫小禹给你送几本话本来,你也好打发打发时间。” 陆江忙道:“那可真是谢谢大人了……”他顿了顿,脸颊微红,小声道:“大人,有风月话本么。” 陆舟:…… 他嘬了下牙花子:“自是有的,不过我以为你会喜欢看江湖侠义话本。” 谁料陆江摆摆手:“我们都是见惯了江湖腥风血雨的,再看侠义话本未免无聊。” 陆舟就恍然大悟:“哦,原来陆江你见惯江湖却未见风月呀。” 陆江:…… 他就不该开这个口! 陆舟抿嘴一乐,心道这陆江还挺纯情,他说:“这也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我多送你几本,什么类型的都有,必定让你喜欢。” 陆江脑袋都要埋进□□里了。 …… 陆舟吊着手臂晃晃悠悠的去了书房,众人已经落座了。 “吉祥,把门关上,你在门外守着,若无重要的事,不许其他人过来打扰。” 吉祥拱手应是。 陆舟就主位坐下,环视一圈,目光也沉了下来。他道:“昨夜睡梦中听到些许响动,今日醒来见县衙内外防控严密,是有人夜闯县衙了吧。” 顾淮道:“杀手阁的杀手。” 陆舟就道:“那看来幕后黑手果然是北辽了。” 张尚庆道:“不止如此,他们还派人半路拦截我方送往京城的消息。还有,按照约定时日,登州驻军都统早该在五日前抵达平县,但时至今日仍不见半点踪迹,我怀疑有人中途使绊子,或是拖住了雷都统,又或是……雷都统也……” 这是陆舟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再派人去探听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到尸体,陆舟抬头看向沈归:“宇文睿的尸体勘验过了?可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沈归道:“当日便已勘验过,本想等大人回来好给大人禀报,没想到大人遇险……” 他从手边几案上拿过验尸记录册呈给陆舟,道:“尸体我仔细验过,共有两处伤口,都显而易见。一是当胸刺中的剪刀,二是那处被剪。疑处也有。其一,那处虽然被剪的血肉模糊,但清洗过后可以看到伤口平整。但我们都知道,那处最易感疼痛,若是如此伤法,死者必定疼的死去活来。而死者那处有好几处剪刀的痕迹,也就是说被人反复剪了几剪刀。若是这样还能保持伤口平整,那么便能就此判定当胸刺中的那一剪刀才是致命伤。那个地方的伤处是在死者死后被人剪的。” 陆舟回想起竹苑宇文睿死的现场,床上虽有大片血迹,但血迹规整,是从尸体伤口中洇出来的。纱帐上有血液喷溅,但角度明晰,应该是胸口被剪刀刺中后喷溅出去的。此外除了地上的血脚印外再无其他凌乱之处,倒也应和了沈归的勘验结果。 “也就是说宇文睿是被人先用剪刀刺死,再被剪坏□□,然后又把剪刀插回胸口,是么?”陆舟问。 沈归道:“验尸拔出剪刀时可见当胸伤口虽然平整,但有外扩迹象,可以佐证大人适才所言。” 陆舟又道:“几处伤口的共同点都是平整,也就是说凶手手法干净利落,且十足的沉稳。这倒不像一个七岁孩童能做到的。”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成都府读书时宋显之死的案情,便说与众人听。 韩宇听的唏嘘,他道:“所以大人的意思是吴二郎当时也极有可能是被人迷晕,凶手杀人离开后,只有他在那间屋子,则顺理成章的成为杀人凶手了?” 陆舟摇摇头:“吴二郎亲口承认他杀了人。他对我说,有人告诉他他哥哥被宇文睿虐待而死,而下一个就是他。他很害怕。那人给了他一把剪刀,说如果受不了就自己了断,总比活活疼死好。他就想到哥哥一定也是活活给人折磨死的。他当时看宇文睿躺在床上睡觉,他就想去杀了他。但是他不敢。他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恍惚间感觉到一股温热喷溅在手上,清醒时宇文睿就已经死了。” 张尚庆道:“虽然吴二郎承认了。但我听着案发场景和当年宋显被杀案简直如出一辙。我怀疑是有人趁吴二郎不清醒的时候捏着他的手杀了宇文睿。给他造成一个是自己杀了人的错觉。” “心理暗示。” 陆舟脱口而出。他在七七的系统里搜罗不少悬疑推理的话本,还有真实存在的案例,不拘古代还是七七那个时代。而且他发现七七那个时代的许多案例都让人匪夷所思,杀人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当时吴二郎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了这四个字。 “所以我们还是要重新勘察现场,凶手也许就在翠玉轩。还有其他线索么?”陆舟问沈归。 沈归指了指陆舟手里的验尸记录册,说:“我在勘验宇文睿尸体的时候发现他后腰有一处刺青。我觉得有些奇怪便画了下来,就夹在书册里。” 陆舟翻了翻,果然看到一封折好的宣纸。他展开来看,当下瞪圆了眼睛:“狼爪刺青!” 张尚庆忙道:“这刺青有问题?” 陆舟道:“我听青叔说,北辽奉狼为图腾,他们很喜欢将代表狼的元素纹在身上。而且就是我刚刚同大家说的宋显一案,凶手之一吴槐的后腰也有和这个狼爪一模一样的刺青。但是当时情况复杂,不等我们仔细审问,吴槐就被人杀死在提刑司大牢,而且至今都没有查到凶手是什么人。” 张尚庆看了看顾淮,顾淮又看了看沈归。然后说道:“陆知县说的不错。我在杀手阁隐藏多年,虽然杀手多半不会纹身,但我倒是听人说起过,北辽奉狼为图腾,头狼为尊,多是皇室中人可用。若是寻常百姓纹身,不可纹头狼。按照等级划分,首领可纹整条狼,余下依次以狼首、狼眼、狼爪、狼尾代表不同等级或是同组织中不同堂口。” “陆知县应该知道德阳县当年发生的胡家一案,还有沈归一直在查的义庄失火案。后来沈归同我一起离开德阳县,一直在追查此事。巧的是,我们也发现了几名死者,他们的后腰都有狼首刺青。而且深查下去,他们所经营的买卖或多或少都和北辽军方有些牵扯。我将这些线索整理传信给边关徐家,他们按照线索指示端了一条北辽军方的细作网。这也是为何北辽这几年不曾大举进犯我大陈的原因。” 张尚庆一边听一边搁心里琢磨,忽地心口一跳:“如果这狼爪刺青有这一层意思在,那为何宇文睿身上会有狼爪刺青!” 第190章 “宇文睿是北晋皇子,必定知道北辽的图腾是狼。北晋和北辽关系紧张,不知有多少北晋男儿死在北辽铁蹄之下。不止如此,北辽虎视眈眈,一直试图侵吞北晋。如此境况之下,宇文睿怎么可能在身上纹有狼元素的刺青,这和叛国贼子有何区别!”张尚庆语气有些激动。 “当日张大人查验北晋使者国书和印信时,笃定那些东西都是真的。”陆舟说。 张尚庆道:“是真的没错,我不会看走眼。所以我才迷糊宇文睿为何会纹……”他又一瞪眼睛:“难道国书和印信是真,宇文睿是假的?” 陆舟摩挲着手里画有狼爪图案的纸,眯着眼睛道:“不无可能。毕竟我们所有人都没见过宇文睿不是么?” “那真正的宇文睿……”张尚庆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会早就遇害了吧!”他一拍大腿:“如是这样可就更麻烦了。” 陆舟闭了闭眼,长舒口气:“当务之急,先把消息送至京城,务必先安抚北晋。宇文睿身边伺候的孙公公已经往北晋传消息了,那孙公公言辞不善,恐会在信中谈及对我国不利之事。我怕北晋皇帝会动摇,那时我大陈的处境就更艰难了。对了,这几日孙公公都在干什么?” 韩宇道:“事发后属下就将人安排在他们之前住的院子里了,他倒是很配合。只是每天都要到前衙去催一通,让我们早早交出凶手,说了些不大好听的话。” “盯住他。” 韩宇拱手应是,又道:“大人,属下这几日也查到了一些东西。”他把手边的账簿递了过去,说:“这是大人在竹苑和翠玉轩查抄的账簿,明帐暗帐都有。明帐上倒是没什么大问题,暗帐却是有几处疑点。” 陆舟翻看韩宇整理出来的有问题的记录,道:“韩县丞仔细说说。” 韩宇道:“竹苑的暗帐每月都有一到两笔款项去向不明,也有收到的款项来路不明,仅景佑十三年年初至今便有白银三十万两之巨。至于更早的账目,属下并未发现,也许竹苑其他地方还有遗落的账簿。” 张尚庆倒吸一口凉气:“小小竹苑竟暗地里吞了这么多钱!他们哪儿来的钱!” 陆舟心思一动,忽然想到他在竹苑暗室里看到的出货供货账簿,遂起身走到门口吩咐吉祥:“去把我房里陆江带回来的东西拿过来。” 转回身,他对众人说:“我在竹苑暗室发现的东西不同寻常,上面记录了几乎覆盖整个大陈各大州府的货物运转记录。结合竹苑的白银流水来看,也许他们不仅仅在周转货物,同时还在调运银钱。” “陆江说当时查抄竹苑后园的书房时,书桌上的账目是摊开的,笔上还沾着墨。我当时并没有预先通知,而是直接冲到竹苑搜查,情急之下竹掌柜必定来不及反应。他只当我是例行搜查,不会到后院去,所以便也没管那些账目。” “但当时我正在气头上,搜出娈童后就直接将竹苑所有人扣押了。也就是说竹掌柜当时或许正在整理那些背地里的账目,并没有机会将他们收到暗室中。陆江查抄账簿时没有分门归类,而是一股脑抄回了县衙,不巧将那几本账目裹挟其中,所以才会被韩县丞发现。” 韩宇点点头:“也许正如大人所说。我这几日一直在查账,唯独这三本账目存疑最大。” 吉祥抱着箱子进了书房,道:“四爷,都在这儿了。”知道四爷他们要查帐,吉祥自发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陆舟指了指那箱子,道:“大家一起查,如果我刚才所料不错,这其中必定还有其他白银流水账目。” 顾淮有些犯难,他一看到账本就头大。 沈归就道:“我们查账,你负责整理记录。” 陆舟也点了点头。 顾淮如蒙大赦。 项冬青夜探周家酒楼,李云璟有些担心,躺在床上许久也没能睡着。想着昨日的梦,心里愈发烦躁起来。周家和贾家关系匪浅,如若周家真有大问题,那贾家也未必干净到哪儿去。 孟璋暴死,此事尚未有定论,难道是因为查到了贾家和周家背地里的勾当才给人杀了?他好怕师弟也…… “唉,不能想不能想,师弟是神仙下凡,那些坏坯子怎么能伤得了师弟呢。师弟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他双手垫在脑后,兀自嘟囔着:“师弟都分析了,孟璋的死很有可能和北辽细作有关,还有什么德王的……”李云璟使劲儿想,确实没有想到本朝有什么德王。 不过印象里他又觉得似乎在哪儿看到过,恍惚一眼,当时他也没注意。师弟说起血书那事儿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印象。这会儿回想起来,又像是真的在哪儿看到过一样。 “难道真的是最近休息不好精神恍惚了?我还这么年轻呢,怎么记性就不好了呢。” 手臂压的有些发麻,他嘟嘟囔囔的翻了个身,仍是没有一点睡意。隐约听着响动,他猛地翻身下床推开窗探出身去:“是青叔回来了么?” 项冬青听着李云璟的声音,紧绷的神情也松了下来:“少爷这么晚还没睡?” “青叔不回来我睡不着呀!”李云璟双手撑着窗沿,问项冬青:“青叔,你没受伤吧,查到暗室了么?” “我没事儿。”项冬青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的确有暗室。暗室里有绳索还有食物的残渣,已经有了酸腐味,几天前应该有人被关在那里,和于文出现的时间差不多。而且在暗室中有女子掉落的钗环。于文所言,可信。” 李云璟听言也沉下脸色,他和陆舟一样,都恨人贩子。 “所以周家参与人口贩卖?” 项冬青道:“我们只查到暗室还有一个不能完全算作证人的于文,还远不足以说明周家参与这些。我们得知道周家的上家和下家是谁,这些人是从哪里被运来,后面又被送去了何处。不过这也是一个突破口。少爷,我会继续去探查周家,你若出门务必带上李赋。” 李云璟虽然调皮,但在大事上还是很听话的,项冬青对他倒也放心。 “青叔,你也小心些呀。人贩子都是丧尽天良的,他们狠毒着呢。” 项冬青拍了拍他肩膀,道:“我会的,时候不早了,少爷早些睡吧。” 李云璟点了点脑袋,慢吞吞的缩回身子,想起什么似的又把身子探了出去:“青叔!” 刚转身走出一步的项冬青:“少爷还有事儿?” 李云璟问他:“青叔,你听说过一个封号是德王的人么?” “德王?”项冬青想了想,摇了摇头:“似乎没有听说过,不过我多年都在边关,于皇家事知道的也不多。皇室宗亲那么多,我可记不住哪个王爷封号是什么。” 李云璟“哦”了一声。 “你问这做什么?” 李云璟摆摆手:“没什么,师弟问我的,我之前在皇宫看了一些卷宗也没看到有德王这个人。就是刚刚突然想起来了,我就是随口问问。青叔早点休息吧。” 项冬青狐疑的看他一眼,见他歪着脑袋冲他笑,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就跟天上的月牙似的。项冬青恍惚了一下,似乎从少爷身上看到了当年大小姐的影子。 他还记得,他刚来李家的时候年纪不大,但老将军还是让他和大爷几个一起在演武场练武。大小姐总会给他们送茶点。她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柔声细语的。 她还有一个朋友,不过那时她不知道那女子是北辽的公主。公主在将军府住了一段日子,有时候她们会坐在一起说话。就在回廊下,阳光洒进来,衬得大小姐的笑愈发好看。只是那样的时光并没有多久,大小姐就被选入宫中成为皇帝的妃子了。 记忆有些凌乱琐碎,但又清晰恍如昨日。 “青叔?你怎么了?” 李云璟见项冬青站在窗前发呆,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项冬青回神过来,道:“没怎么,只是想起过去的一些事。”事关你的生母。 他看着李云璟的眼神有些许复杂。 也许是回忆的后劲儿有些足,大小姐的话又在耳畔浮现。项冬青恍惚记起那位北辽公主给大小姐说起过一桩往事。 ……陈国建立前是一段大分裂的混战时期,其中后周同北辽关系亲密,两国会通过联姻巩固关系。当时北辽遣公主和亲,那公主后来生了个儿子。北辽得寸进尺,威逼后周皇帝立此子为储。 李家老太爷是大周良将,他看不惯北辽骑在北周头上作威作福,也看不惯北周皇帝如此软弱无能。因北辽插手立储一事,朝廷内外乱成一团。李老太爷索性推翻了北周皇帝,扶了□□皇帝上位。把北辽公主和那小皇子一并驱逐回北辽去了。 听说公主回北辽之后日子并不好过,因为后周国灭,她已经失去了价值。反而是□□皇上登基之后一直扩张版图,最终建立陈国。而因当年一事北辽深恨李老太爷和□□皇帝,所以陈国和北辽的关系一直很僵。 当年他听到这桩事的时候还觉得北辽未免有些不要脸面。恍惚记得当时北辽公主提了一句,那小皇子似乎封号就是德王。只因被驱逐出中原,所以皇室之中并未留存他的记录。知道的人也不多。 项冬青把这桩往事说给李云璟听,李云璟不由陷入沉思…… 第191章 “从□□朝到现在得有……”李云璟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恍惚得有快五十年了吧。如若那小皇子还活着,现如今差不多五十岁上下年纪,大抵是还在人世的。” 他嘬了下牙花子:“青叔,你说会不会是当年那位被驱逐回去的北辽公主不甘心,教唆儿子回来报复我大陈呀。” 话本看多了,脑子里的小剧情就多,说话功夫李云璟已经替“德王”脑补了一出皇子流落民间,忍辱负重多年筹谋报复终登帝位的辉煌人生大戏了。 项冬青瞥他一眼:“北辽内部争斗比我大陈可残酷多了。我大陈皇室子嗣不丰,虽有奸臣弄权,但皇室之中尚算得上同心。北辽皇帝儿子多,历朝北辽政权更迭之时都是各方势力角逐最残酷之时。而且北辽尚武,谁掌兵谁才有更大的话语权。一个失了势被遣返回国的和亲公主,纵然她再才思敏捷,想要在北辽搅弄风云也并非什么容易事儿。更何况能被送出去和亲的公主,想来身份也不会尊贵到哪儿去。” 李云璟就道:“虽然不是什么容易事,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他斜了斜眼睛,意味深长道:“青叔,永远不要小看女人,尤其是肩负仇恨的女人。” 项冬青眉头微蹙:“少爷,你最近又看了什么话本?” 李云璟:…… 他抬手关窗,快速说道:“天晚了,我该睡觉了,祖母不许我熬夜,伤身体。” 项冬青还要开口,李云璟已经“砰”的一声关好了窗,激荡起的灰尘扑了项冬青一脸,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曲起手指抹了抹鼻子,心道少爷还是那么调皮。轻笑一声,转身回房去了。 李云璟觉得青叔这个大老粗心思一点都不细腻,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人物有了,时间线也对得上,理由更能立得住脚。前后逻辑契合,完美的嫌疑人呀!而且人设还超级带感有没有! 他躺在床上跟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摸索着点了油灯,在书案上铺展开宣纸,润了润笔,凝神想了想,然后毫不犹豫的落笔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他打算先给师弟看看,顺便把它整理成纲要,再写成话本故事卖出去。最近心情浮躁,他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刷刷刷几笔,宣纸上赫然出现一行小字——《德王的复仇》。 写到兴处,忽听窗户被人敲响,还不等李云璟开口,便听声音隔着窗户传进来,中气十足:“少爷,老夫人不许你熬夜,伤身体。” 李云璟:…… 他飞快的把最后一段写完,龙飞凤舞,一边应道:“好好好,这就睡了。” …… 夜已深,平县县衙却依旧灯火通明。 账簿已经初步整理出来了,张尚庆看着结果,面色凝重。 “从白银流水和出货供货记录来看,这些账簿几乎覆盖了大陈八成以上的州府县镇。”张尚庆说。 陆舟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石板砖上大致画了画,说道:“不止如此,根据账簿上的出货供货记录路线来看,重点围绕的是汉州、定州、登州、慈州等州府,把这几处州府当作中心点,同余下州府的点连接在一起,可以看到辐射范围很广。而且这几处州府都是我大陈扼要之地。” 他擦掉手指上的水,沉声说道:“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弄清楚帐簿中的‘货物‘究竟是什么。还有,尽快联系各地州府紧密监视帐簿中提到的商铺和押运货物的人。” 张尚庆发愁道:“正如帐簿中所记录的,能在大陈境内联合成如此巨大的网,背后恐怕少不了朝中重臣的支持。一旦消息下发各地,只怕会打草惊蛇。” 陆舟道:“张大人,形势不由人。对方已经知道我们获取了账簿,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把关键信息隐藏起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更何况依我们现在的处境,消息能否传的出去还是未知。” 顾淮道:“陆知县说的对。张大人,此事宜快,快些动手我们还能摧毁大部分暗哨,若是晚了,恐怕今日这些功夫都白费了。当今皇帝励精图治,整顿吏治,张大人也该对各地州府官员有点信心。” 张尚庆叹道:“我这是谨慎过头了呀,那就依小陆知县的说法行事。” 陆舟拱手道:“多谢张大人。”他又抬头环视一圈,对众人说:“平县王三娘的绸缎庄、荣兴镖局分号这两处需要重点监视。” 顾淮拱手:“大人放心,此事交给我就好。” 陆舟也朝众人团团拱手:“事情紧急,关乎我大陈安危,有劳诸位了。” 顾淮护送张尚庆出京为使时,赵崇裕给他一队好手。顾淮调派大半人手守住县衙,杀手冲了几次没有冲进来,便不再夜闯县衙了。只是次日陆舟吃早食时七七提醒他饭食里被下了毒。 张尚庆吓的不轻:“这帮人也忒狠毒了!” 孟禹一整天小脸都是阴阴的,他知道他的父亲就是给人毒死的,如今大人又差点儿被……这日之后,孟夫人和孟禹死死的守着后厨还有县衙的食物来源和水源,连只苍蝇都不放过。 陆舟还劝他不用绷这么紧,他不会被毒死的。孟禹平素都听陆舟的话,唯独这件事他倔的厉害。陆舟大概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道:“我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孟禹眼眶微微泛红,扑在陆舟怀里哭了一通。哭完了,孟禹神智回笼,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把头埋进陆舟怀里,不太敢抬头。陆舟也没动。好一会儿,孟禹方才磨磨蹭蹭的抬起通红的小脸,发现大人的衣襟都被他哭湿了。 他抠着手指小声道:“大人稍后换下衣服,我,我去洗干净。” 陆舟就忍不住乐:“哭完舒坦了?” 孟禹垂着脑袋,轻轻‘嗯‘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不够男子汉,恐被大人看不起。他又抬起头,认真的看着陆舟:“以后不会哭了。” 陆舟从他泛着红的眼睛里看到了倔强还有一丝克制的孺慕。他心念一动,问孟禹:“我早有心收个弟子,原想着待孟知县之事有了着落再同你说此事的。不过现在想来,既然想收那便早早收了。小禹,你愿意么?” 孟禹张着嘴巴瞪着眼,好半响没反应过来。他干巴巴道:“大,大人的意思是,收,收我为弟子么?”后半句话他说的小心翼翼。 陆舟笑着点头:“你天资聪慧,孝顺知礼,又懂得感恩,是个好孩子。”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孟禹那一瞬间大脑完全空白了。他就站在那里,仰头看着陆舟,激动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吉祥敲了他脑袋一下,告诉他:“还不快给先生磕头行礼。” 孟禹这才回神过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头:“孟禹拜见先生。” 陆舟受了,等他行完礼,他道:“你跟我来书房吧。” 孟禹起身拍打拍打膝盖上的灰,屁颠屁颠跟了过去。吉祥看他跟条小尾巴似的就忍不住乐。他捡起孟禹仍在一旁的扫把扫院子,叨咕了一句:“你小子福气咯,孟知县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些吧。” 进了书房,陆舟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套文房四宝,道:“这是为师送你的拜师礼。愿你能认认真真做学问,勤勤恳恳读书。不管日后是否走仕途,都要谨记读书的初心。” 孟禹又躬身行了一礼:“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孟夫人还在后厨摘菜,一边同孙婆子说话。余光瞥见孟禹风风火火的跑过来,不由把心一提,生怕是后厨没把好关,又让那些鳖孙钻了空子给大人下毒。 还不等开口问,就听孟禹激动的说:“娘,大人收我当入室弟子了!” 孟夫人恍惚了一下,好半天没敢出声。还是孙婆子拍了她一把:“孟妹子,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呀!” 孟夫人道:“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孟禹还把陆舟送他的文房四宝献宝一样给孟夫人看:“娘,先生送的!” 孟夫人赶紧用围裙擦了擦湿着的手,想拿又不敢拿:“大人待我母子恩重如山,如今大人既收你为弟子,须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日后要敬重先生,好好照顾先生,知道么?” 孟禹狠狠点头:“娘,我知道!” 孙婆子也替他们高兴,她道:“咱们大人是个好官,小禹拜了大人为师,日后也必定能有个好前程,妹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她起身端起盆,笑道:“你们母子俩说话,我去倒水。” 孟夫人感激的冲孙婆子笑笑。 她解下围裙进了屋,从炕橱的匣子里掏出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帕子来,里面是她入县衙以来攒的工钱。虽然他们母子欠着大人的钱,但大人并没有将两人的工钱都扣下,而是只扣了孟禹的钱,孟夫人的工钱还是照发的,免得他们母子有什么花用。 孟夫人一直很感激陆舟。这些钱她也一直没动,本是打算存起来以后供儿子读书的。她数了数钱,对孟禹说:“按照咱们潭州老家的规矩,拜师要给拜师礼。娘用这钱去街上买块布料,回头给大人做一身衣裳。眼下我们母子境况艰难,买不起什么好料子,但你心里要记着大人的恩情。” 孟禹摸了摸她娘手里的铜板,道:“爹娘的生恩养恩,先生的教导之恩,孟禹,终身不忘!” 第192章 萧卓维狠狠的踹了德禄一脚。德禄喷了口鲜血,胸口生疼,他不敢动作,灰溜溜的爬回去跪好。 “主上息怒。属下已经切断了县衙同京城的来往,一定不让他们把消息散出去。只是县衙防守严密,属下一时无法得手,不过主上放心,属下一定尽快弄死陆舟。” 萧卓维阴着脸:“孟璋查到的东西没有找到,现今又让陆舟直捣黄龙查抄了我们在平县的老巢。废物!” “雷捷呢?” 德禄心头一惊,磕磕绊绊道:“属,属下派人拦截雷捷的队伍,双方起了冲突,死了些人。雷捷受了伤逃进山里,属下还,还没找到人。” 萧卓维狠狠的按了按眉心:“德禄,你最好祈祷这一次的计划可以顺利实行,不然的话……”他抽出腰间佩刀丢在地上,拂袖而去。 德禄捂着胸口,脸色煞白。 虽然平县的消息不好传出去,但德禄全然不知文县还有个李家。虽不起眼,却能掀起滔天巨浪。 账簿之事一有结果,张尚庆便迫不及待地给项冬青传消息。同一时间,陆舟也给项冬青写了封信,将近来发生的事简单说了说。并请项冬青代为传递消息。介于师兄和皇帝的容貌,陆舟其实并不想把李家牵扯进来。虽然皇帝放了师兄,却不代表师兄一辈子就安全了。但眼下情况紧急,他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项冬青收到两封手书,自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他命洪俊走李家传送消息的特殊渠道,将平县的消息用最快的速度传给了李少禹。李少禹此时正在京城,几乎是得到消息后就片刻不耽误的去找了荀湛。荀湛和伏太师连夜进宫,密谈一夜,君臣定下对策,次日天不亮,几匹快马飞驰而出…… …… 溪山村。 一头猪被五花大绑的抬去了陆家大院。 “五叔,这猪就交给你了,回头您老看上哪块了自个留着便是。” 陆满仓在院子里磨刀,闻声道:“不拘那个,你都拿回去便是,回头我们上你家吃席,我家孩子多呢。” 村民爽快道:“成,后面还有一头,辛苦五叔啦!” 陆满仓大手一挥:“撂下吧,等会儿我孙子们要回来看我杀猪了。” 那村民就乐:“李少爷在村儿里的时候就爱看五叔杀猪,这回三郎家孩子回来了,竟也乐意看五叔杀猪。前儿我还听文鹰说,说他祖父杀猪可威风了。” 陆满仓颇为矜持的点点头:“也就那样吧。”其实心里早就乐开花儿了。 “爷爷爷爷,我瞧见猪奔咱家来啦!”月儿从外头跑回来,小脸红扑扑的。 蒋氏见了笑着招手:“月儿过来,奶奶给你晾了绿豆蜜水,喝一碗解解暑气,瞧瞧这汗。” 紧跟着狮子带着文鹰一串孩子也回了家,道:“月儿跑的可挺快。” 村民见了也笑:“月小姐性子活泼爽利。” 村民们都知道陆祥在边关娶了当朝梁太尉的闺女,那梁小姐也是女中豪杰,在边关带兵打仗的女将军。所以村民们对文鹰和月儿都很有好感。 “五叔忙着,我就先家去了。” “成,回头我让二郎给你送猪肉。” 月儿还道:“爷爷,三哥说咱们村儿里有人家办喜事儿啦!” 陆满仓道:“就是适才来的柱子,他儿子娶亲,明儿正日子,爷爷奶奶带你们去吃席。” 月儿拍手欢呼:“我能看看新娘子么?” 蒋氏道:“等第二天再去看新娘子。”她扭头对陆满仓说:“我们家孩子多,明儿给柱子家的红封得厚实一些。” 陆满仓没什么意见:“家里的事儿你拿主意就成。” 陆满仓磨好刀就准备杀猪了,孩子们围了一圈,捏着拳头引颈而望。陆祥从县里回来见这场面就忍不住乐,他抱着肩膀看了一会儿,笑道:“爹,这回您杀猪好手的名声怕要传到边关去了。” 陆满仓抖了抖肩膀,神情更专注了。 “文鹰,把你妹妹往后拉一拉,仔细溅身上血。” 陆祥可没有因为月儿是个小姑娘就不让她看,他和媳妇儿都是见惯了刀光剑影的,他们觉得女孩子家没必要柔柔弱弱跟朵娇花儿似的,风一吹就断了。 看了一会儿他进了屋,梁瑛正在屋里做衣裳。她倒是拿惯刀枪的,绣花针还是头一回捏。陆祥看她用握刀的气势绣花就憋不住笑。 梁瑛剜了他一眼,道:“大嫂说我绣的还不错,我想着给爹娘做身衣裳尽尽心意。对了,你今天去县衙了?石铁醒了没?” 说起正事儿,陆祥敛了笑意,身子微微前倾,道:“醒了。” 梁瑛一激动,绣花针差点儿刺中手指:“怎么说?” 陆祥冲外头看了眼,放低了声音道:“德阳县,王家村。” 梁瑛拧了拧眉:“可我们之前不是查过,德阳县只有一个大王村,而且没什么疑处。那这王家村又是什么地方?石铁被虐打成那样,他这些年又做了什么?” 陆祥道:“据石铁的说法,那地方在山里,他被送进去的时候是蒙着眼睛的,虽然路很绕,但他感觉那地方离家并不远。所以他能撑着逃出来。那里有很多人,每进去一个,就会在手臂纹上记号,‘王三十六’就是石铁的标记。” “所以‘王‘其实是代指王家村!” 陆祥点头:“对,他们这些人被收编之后,日日夜夜的挖矿。每天都有人死,每天也都有新人被送进去。他说那是地狱……” 梁瑛一惊:“挖矿!” 陆祥抿了抿唇:“汉州府矿产丰富,我早该想到的。只是不知道背后是何人指使。” “那地图呢?他们每个逃出来的人身上都会带着一块地图,这地图是谁画的?” 陆祥道:“他们之中有返乡的老兵,老兵教过他们如此探知地形,不过后来那老兵死了。老兵会简单的画图,但他不识字,老兵死了之后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方便行动,画出的地形图也更简略。所以袁知县很难堪破。” 梁瑛撂下绷子,道:“既然是德阳县境内,那么只要找到有矿山的地方就能找到石铁口中的王家村了。地图虽然残缺不全,但有了矿山作为指引,再联合地形图,找起来应该不难。” 陆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同袁知县说好了,今夜就开始行动。”他伸手握住梁瑛的手:“瑛娘,这几日我就不回来了。你留在家中万事当心。” 梁瑛另一只手覆上陆祥粗粝的大手,说:“家里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这些人隐藏在德阳县这么多年都不漏痕迹,势力必定极大,你万务仔细小心。” 陆祥点了点头。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惊呼声,还有月儿拍手叫好的声音,陆祥笑了笑:“家里真好,我们得让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家里都像这样,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日子复归安宁,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陆舟知道眼前的安宁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他吊着手臂歪歪斜斜的靠在院子里的树干上晒太阳,浮躁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能做的都做了,余下的也只有等待。 正在进行心灵洗涤的时候,忽听一旁草丛里传来细细碎碎的动静,他歪了下脑袋瞥了眼,见草丛里似乎有个人影。 “谁在那儿?” 那人影似乎是受了惊,好半天没敢动弹。陆舟一撩袍子迈步过去,那人影嗖的一下跑了。陆舟撵了几步,迎面碰上韩宇。 韩宇见大人追着个孩子,忙道:“大人,可是这孩子闯祸了?” 陆舟摇摇头:“我适才看到有人在草丛,便想看看是什么人,没成想是个孩子。我想大概是我突然出声吓到他了。” 韩宇松了口气:“大人没事儿就好。” 陆舟见那孩子似乎还挺依赖韩宇,不由问道:“这是你的孩子?” 韩宇笑着摆手:“属下才刚娶了娘子,哪来的这么大孩子。这孩子是……”他顿了一下,道:“是我妹子的孩子。” 周五郎的儿子。 韩宇道:“周五郎的老娘病死了,家里只周大娘子一个姑娘家操持,好在邻里还算义气,帮着周大娘子张罗着。这孩子自打他娘走了就不爱说话,忙乱的时候顾不上,差点儿掉河里了。周大娘子害怕,所以先将孩子托付给我照顾几日。” 他摸了摸周小郎的头,道:“周大娘子一个姑娘家,日后总要出嫁的,拖着孩子也不好找人家。这毕竟是我妹子唯一的骨肉,我想着若周大娘子愿意,我便把外甥接回来抚养。” 陆舟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妥善的法子,你的娘子愿意么?” 韩宇道:“这事儿还是娘子先提出的,她是个爽快人,她既提了,便能尽心做好。只是小郎对家里不熟,我便先将人带在身边,待忙完了这阵子再带他回家,和家里人慢慢熟悉起来就好了。若是大人觉得不习惯,我就把他送回家去让娘子看顾两日。” 陆舟赶忙摆手:“这有什么不习惯的,衙门这么大地方呢,还差个孩子了?我就喜欢孩子多,我家里头孩子就多,围一桌吃饭,可热闹了。” 说着从兜里摸了摸,摸出几块糖来。他俯身下去,摸了摸周小郎的头,笑道:“吃糖吧,可甜了。” 周小郎抬头看了看韩宇,韩宇点点头:“拿着吧,大人给的。” 周小郎接过糖揣进兜里,然后合上手掌冲陆舟拜了拜:“多谢大人。” 陆舟碰了碰他的脸蛋:“乖!” 第193章 “大人,封四回来了,说是翠玉轩有新发现。”吉祥禀道。 陆舟眉梢一挑,同韩宇对视了一眼:“快让他进来。” 韩宇正要带周小郎退下,陆舟道:“你也跟着听一听吧,反正事后还是要找大家一同商议的。”他摸了摸周小郎的头,道:“小郎跟吉祥叔叔在院子里玩儿一会儿好不好。” 周小郎乖巧的点了点头。 韩宇诧异:“小郎一向不爱理人,便是我同他说话,十句能回应三两句已经算很不错了。没想到大人说的话他竟都听了。” 陆舟颇为自得:“我打小就招人稀罕,我们村儿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我。” 周小郎仰头看着陆舟,羞涩的往韩宇身后躲了躲,小声道:“大人好看。” 韩宇:…… 他摸了摸自己近来熬夜熬出来的胡茬,颇有几分心酸。 说着话,封四进来了。陆舟抬步进了书房,韩宇紧随其后。 “……大人,我们在翠玉轩凶案现场的床下发现一些碎肉。” 陆舟神情一凛。 翠玉轩和竹苑的人都在县衙看押,所以这几日陆舟派了衙门的人去这两个地方清理。如今暑气正盛,食物搁久了没人收拾,味道太大。况且还有命案发生,总得清理干净,毕竟这两处铺面位置极好,日后也要收归县衙所有。收拾干净方能拍出一个好价钱嘛。顺便再彻底扫荡一遍,看看还能否找到其他线索。没成想还真给封四找到了。 “碎肉?”陆舟惊疑:“难道翠玉轩还有一起凶杀案?” 封四道:“属下也不知。当时翠玉轩已经收拾干净了,属下正挨间屋子查验,也免得有人趁机偷懒。只是查到发生凶案的那间屋子时,隐隐的总有一股腥臭味儿。属下还斥责了清理房间的衙役,当他们办事不力。可他们却说这屋子前前后后收拾了三遍,便是犄角旮旯都用香熏过。可不知怎的,那味道就跟鬼魂儿似的时不时飘散出来。” “属下向来不信这个,索性又带人将屋子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发现气味稍浓重的地方就是床铺附近。翠玉轩设计特别,并非寻常的木板床。床下是用砖砌成的,中间掏空,以供冬日烧火取暖。更像是乡下人家砌的炕。一般每年秋日都会重新清理,免得冬日烧火不通畅。而现在正是夏季,翠玉轩应该不会挪动砖石。但属下发现床铺下的砖石有些松动,砖缝间的封泥好像才抹上没多久的,还很新。于是属下便将砖石凿开,发现里面是一大块碎肉,已经腐烂。” “还在现场?”陆舟问。 封四忙道:“小人一发现碎肉便赶紧回来禀告大人,翠玉轩留了人把守,现场没动。” 陆舟抬步就往外走:“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他们说话没有关门,声音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在院子里听着也挺真切。吉祥嘟囔了一句:“难道是把人砌到墙里头了?” 他也没多想什么,就是嘴碎叨咕叨咕。倒是周小郎听着他说,竟破天荒的开口问吉祥:“人砌到墙里还能活么?” 吉祥知道这周小郎,他在衙门呆了有两日了吧,走路轻飘飘的,还不说话,活像个幽灵。突然跟自己说话他还吓了一跳。 “嗐,当然活不成了。不过你也不用害怕,我们大人可聪明了,什么案子都能破。” 周小郎眼神一黯,垂着脑袋不吭声了。好半响方才抬头看吉祥:“大人很厉害么?”不等吉祥开口,他又兀自说了一句:“大人好看,一定厉害。” 吉祥:……这是什么逻辑? 他拿眼瞥了瞥周小郎,觉得这孩子今日怎么突然话多了起来。而且他眼神好像不太对,瘦小的身体似乎在打着颤。吉祥忙问:“你怎么了?被吓着了?” 周小郎又不说话了。 翠玉轩发生命案的事情陆舟没有刻意隐瞒,也瞒不住。前些天他带人先抄竹苑又抄翠玉轩,阵仗不小,所以百姓们也都知道是出事儿了。尤其陆舟还吊着手臂出门,就更让百姓们以为平县肯定是出大事儿了。 陆舟虽发了告示安抚民心,但这种虚无缥缈的不安和恐惧就好像釉面瓷瓶上细细的裂痕一样,只要一点力道,瞬间就能袭遍全身。而且陆舟隐隐感觉到有人从中散布谣言,制造恐慌。 临出门时顾淮本来给陆舟安排了一队人手随行,但陆舟拒绝了。他平素出门身边只跟着孙狗子和封四,更多时候都是自己带着吉祥走街串巷的溜达。百姓们习惯了,若是摆大阵仗反而会给人压迫感。 但顾淮不放心,陆舟便叫他暗中安排人手隐藏在人群中,顺便看看是否有行踪可疑之人。 陆舟在县衙养伤,憋了好几日,这日出门百姓们还觉得稀奇。有那好信儿的就问陆舟:“陆大人,您伤着了?哎呦,是哪个杀千刀干的!” 陆舟笑道:“不碍事儿,出公务时被贼人伤了,不过那些人都给拿住了,大家伙儿倒也不必过分担心。” “哎呀呀,咱们平县向来太平,这是哪里来的匪寇如此胆大包天。陆大人,真都将人拿了?不会伤了大家伙吧。前两日我儿子出去进货,还听别人说有半路劫道的,可凶了。” “就是就是,大人前两日二话不说抄了竹苑和翠玉轩,还听说翠玉轩死了人,可惨啦。大家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呀,心里头可慌着呢。都说平县闹了匪,连知县大人都敢行刺呢。我家婆娘都要收拾包袱躲回娘家去了。” 陆舟眸光一闪,笑意凝着一层寒霜,他看向头一个开口的人,问:“您儿子是在何处听说的,又是听何人所说?匪患干系重大,本官却半点风声都没听到呢。不如请您儿子过衙门一趟好好与本官说说此事。若寻着蛛丝马迹,本官必定派县尉去将人拿了下狱,也省得大家伙惦记。” 那人眼神闪了闪,拢着袖子‘嗐’了一声:“就是听别人说的呗,也都是过路人,说过话便也没再见着,兴许就是随口一说呢,咱也不清楚。” 陆舟往人群中看了眼,随即便有人盯上那人。陆舟环视一圈,目光有些发沉。 煎饼张一直在摊位上,他打远瞧见陆舟同大家伙儿说话,忙麻利的摊了个煎饼,还多加了一个鸡蛋。见陆舟走过来,忙把冒着热气的煎饼递过去,笑道:“大人好久没出来了,吃个煎饼吧。” 别说陆舟还真想这一口了,可惜前些日子大夫嘱咐他要吃清淡的食物。陆舟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接过煎饼,封四立马将钱递了过去。以往煎饼张是不推拒的,这回他倒是没接,道:“大人为平县安定做了这么多事儿,还受了伤,小人没什么好东西孝敬大人,今日这煎饼就权当是小人的一番心意,还请大人万勿推辞。” 煎饼张他婆娘也道:“是啊陆大人,您别管旁人如何说,咱们是相信大人的。那些人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整天想那不着边儿的事儿。” 隔壁卖馒头的老汉也道:“可不是,最近县里是有些风声,搞得人心惶惶的。尤其是大人好几日不出门,这不是就都寻思上了。还说什么大人嘴上没毛办事儿不牢,一听闹匪就怂了,吓的连门都不敢出。” “要我说大人虽年轻,却十足稳重。查抄的两处铺子也必定是有问题的。事儿大人摆平了,那就不叫事儿了。他们倒好,整日挂在嘴边,好像平县就要完了似的。再不济平县上头还有登州府呢,盗匪再能耐,还能大过登州府驻军去?这不是瞎嚯嚯么……” 陆舟捏着煎饼蹲在地上吃的老香了,老汉说话的声音也让他倍感亲切。 “……大人早就告诉过我们,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是吧!反正老汉我谁都不信,就信衙门发的告示。衙门说没有事儿那就是没有事儿。真要是有事儿了,衙门也会妥善安排的,我们平头老百姓的听衙门的就是。” 煎饼张拍着案板道:“刘伯说的在理,我们都是这么想的。” 陆舟平日和街上卖吃食的商贩处的不错,而且初来平县时,罗毅纵马掀翻了大家伙的摊位,没两日陆舟便让罗家交了罚银,一文不少的补给了大家。所以大家伙对陆舟还是很信服的。 陆舟心里这个熨帖,他咽下最后一口煎饼,冲大家团团行礼:“得大家伙如此信任,是我陆舟的福气。我陆舟把话撂这儿,有我在,定保平县无虞!”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百姓们也被他鼓舞了起来,纷纷想起小知县平素的好来。 “陆大人威武!” 一旁酒楼临窗位置,萧卓维目睹了全程。他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道:“这陆知县才来平县两个月,声望竟如此之高。” 德禄道:“陆舟没什么官架子,又好吃,他经常在街上闲逛,还常常回下乡体察民情。尤其是他年纪小,模样又俊,笑起来那团乎脸还挺招人稀罕的,平县百姓几乎就没有说他不好的。” 萧卓维叹气:“声望高呼声就高,瞧瞧,他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收了百姓的心,我们散播出去的谣言在他面前脆弱的就像一盘沙,风一吹就散了。” 德禄就道:“不如属下派人做下几桩命案,没有什么能比血更让人感到恐慌的了。” 萧卓维摇了摇头:“算了,他爱如何便如何吧。就当是让他享受最后这受人拥戴的时间吧。” 他站起身望着楼下群情激昂的百姓,微微牵动嘴角,说道:“战鼓已经敲响,希望到那时他们依然如此热情高涨。” 第194章 “大人,就在这里了,属下把碎肉搬出来后就这样放在这里没动。”封四指着地上盖着白布的肉,道:“有些血肉模糊的,大人做好准备。” 陆舟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东西:“掀开吧,不妨事儿。” 封四见他云淡风轻的样子,这才想起他们这位知县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连人肠子都能面色不改的捡起来摆好呢,自己真是瞎担心。 倒是一旁守着的衙役有些心惊胆颤的,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白布一掀开,陆舟上前一步蹲下,腥臭气顿时扑鼻而来。他先是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说是肉块并不准确,依陆舟看来,倒更像是被剁掉首尾和四肢的猪。目光往旁边略略移动,血糊糊的肉上好像粘着一层什么东西。他左右看了看,指使一旁衙役从桌上拿一双筷子过来。他小心的从肉块上夹起那东西看了看,外形像一种布袋,他道:“拿水来。” 封四立马从门口拎过适才衙役清理房间的水桶。 陆舟将“血布袋”丢进去涮一涮,“啧”了一声,道:“有没有很像涮羊肉,不,应该说更像涮猪血。我们村儿过年许多人家都要杀猪,我最爱吃猪血了。” 衙役们:……杀人现场还能联想到吃,他们甚至怀疑大人上次在周家村后山捡肠子的时候,是不是心里还想着炒肥肠…… 陆舟叹了口气:“等伤好了一定要杀头猪来吃。” 涮干净血,陆舟拿手摸了摸那“血布袋”,皱眉道:“是血囊。” 封四道:“倒是看杂耍的时候常见他们备着。” 陆舟又低头看了看那坨肉,越看越觉得像猪……他心思一动,悄悄呼唤七七。 “你们那边有可以检测人肉和猪肉的系统么?” 七七“滋滋滋”几声上线,道:“当然。宿主将你手头的肉切一块给我就好,不需要人肉比对,系统会自动监测并匹配相关数据。我们的系统库里有保存各种生物信息。” 陆舟眼神瞟了瞟,衙役们倒是想看又不敢看,倒是封四瞪着一双牛眼死盯着肉块。他略一寻思,道:“封四,你带两个人去看看其他房间床下的砖墙是否有松动的痕迹。” 封四神情一凛:“大人的意思是凶手极有可能将其分尸,分别藏在其他房间里?”这么一想,封四也觉得凶手未免穷凶极恶,忙正色道:“大人放心,属下必定仔细巡查。”说着点了两个人风风火火的走了。 陆舟:…… 他嘬了下嘴,行叭,这倒是个极好的理由。 支走了封四,陆舟对屋里的两个衙役道:“你们在门口守着吧,我得仔细看看,你们有点挡光了。” 衙役:……他们巴不得去门口呢! 人都走了,陆舟赶紧从系统空间里挑了一把匕首,飞快的在肉上割了一小块丢进系统里,催促道:“快点儿。” 七七道:“系统已经安装完毕,启用系统需要消耗三万积分,如果宿主想要加速的话请注册会员并支付一万积分成为该系统VIP,可尊享会员加速特权哦。连续包月,每月只需三千积分。” 陆舟:…… 他磨了磨牙:“开!” 七七愉快的扣掉积分打开系统,连开启系统的音调都充满了欢喜。 陆舟看了自己近来锐减的积分,心说还是要多读书呀! 正神游间,忽听“叮”的一声提示,七七道:“结果已出,经过系统多方位比对,宿主提供的标本与母猪的生物样本重合率极高,系统判定此标本为母猪肉样本,而且已经严重腐烂。” 陆舟点了点头,他想他大概知道宇文睿被杀的经过了。 他吊着手臂慢吞吞的站起身,刚要开口,就见封四带着人回来了。他进屋先是下意识的看了眼那坨肉。 陆舟随口道:“告诉大家不用怕,这不过是坨猪肉罢了。” 封四忽地瞪圆了眼睛,磕磕绊绊道:“猪,猪肉?真是猪肉?!” 陆舟“啊”了一声:“怎么?” 封四抿了下嘴角,然后道:“属下本来想说没有什么发现,可大人说这是猪肉,属下就想到弟兄们清理翠玉轩时发现了烂掉的猪头和猪蹄。本来属下还觉得奇怪,翠玉轩是茶楼又不是酒楼,怎么会有这东西,后来想也许是掌柜自个吃的,便也没在意。” 他犹豫了一下,又问:“大人是怎么断定这是猪肉的?” 陆舟含糊道:“我从小就看我爹杀猪,被我送走的猪怎么也得有千八百头吧。” 封四:…… 他干巴巴道:“大人村子里的村民生活可挺富裕。” 陆舟:“还行吧。” 封四又问:“大人,这猪肉可要抬回衙门?” 陆舟想到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蛊惑百姓,若是自己抬着猪肉回去难免又惹人念叨,遂摇摇头:“夜里我使人来拿,你把猪头猪蹄一并拿过来放好便是。” 封四拱手应是。 …… “你能确定吴二郎不是杀人凶手?”张尚庆特有的声线带着一丝颤音:“你知道凶手是谁?” 陆舟叹了口气:“不知。不过就现场的情况来看,吴二郎的确不是杀人凶手。” “这怎么说?因为那坨猪肉?” 陆舟点点头:“依我推测,吴二郎的确有杀人之心,他隔着纱帐看见宇文睿在睡觉,也许那并不是宇文睿,而是一头盖着宇文睿衣服的猪。但他生了杀人的心思,又因为没有杀过人而感到恐惧。所以神情恍惚之下,也可能在某种外界因素的刺激下,他没有意识的隔着纱帐刺中了“宇文睿”,之所以感到有温热的鲜血喷溅,是因为在猪肉的上层铺了血囊。事后他看到宇文睿的尸体,再加上所有人都在指认他是凶手,他就给了自己一个心理暗示,认为果真是自己杀了宇文睿。” 张尚庆瞠目结舌:“这,这也太玄乎了吧!” 陆舟道:“很多案子看似不合情理,但又的确合乎事实逻辑。” 张尚庆道:“我只是觉得才七岁的孩子,竟就有了杀人的心思……” 陆舟想起当日吴二郎向他承认杀人时的神情,也不由叹道:“这孩子若好好引导,仅凭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胆气,日后兴许还能成就一番事业。若误入歧途,只怕会为祸一方。” 张尚庆也就是感慨两句,他可没有心情去管别人家的孩子如何。他道:“那合着你今儿去翠玉轩也没找到切实的证据呀,一切还是全靠推理,这可没法跟北晋交代呀。” 陆舟道:“事到如今张大人还看不出么?” “看出什么?” 陆舟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死局。不管我们手中是否有证据,我们都是被动的一方。试想一下,北晋皇子因亵渎娈童被杀,死后还被人剪了命根子成了残缺之人。加之他又是北晋皇帝最疼爱的儿子,如此死状,可谓奇耻大辱。” “孙公公那封信已经传回北晋国内,张大人消息灵通,想必也知晓北晋国内已隐隐有了风声,北晋皇室正试图将传言压下。听闻北晋皇帝十分震怒。就算北晋勉强与我们达成合作,这件事也必定会成为横在两国的一根刺,说不准什么时候被翻出来,扎你一把。” “那合着咱们还什么都做不了了?”张尚庆有些忧愁。 陆舟就道:“强兵富国,强国富民。” 张尚庆:…… “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咱们皇上一直都在这样做,可这又不是一时半刻就做的成的。眼下的问题是如何安抚北晋。” 陆舟道:“于北晋而言,北辽和大陈同为强国。北辽胜在军事,大陈胜在文化和经济。但北辽凶悍,大陈乃礼仪之邦。这也是为何北晋一直力求与大陈联手对抗北辽。虽然因五皇子一事,两国许会生了嫌隙。但还是之前那句话,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张尚庆感觉他好像解释了,但又好像什么重点都没说。 陆舟干脆直接告诉他:“宇文睿的死我们的确要给北晋一个交代,但眼下最重要的却不是这件事,而是加强防范,防备北辽。张大人别忘了,登州府驻军都统雷捷目前还下落不明呢。” 张尚庆眉心一跳。 “……师弟,师弟!你伤着了!师弟……” 陆舟听着熟悉的声音飘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愣了愣,然后问张尚庆:“张大人,是不是有人喊我?” 张尚庆刺儿他:“那吼声都震天了,你老到耳背了,这都听不见?” 陆舟:“……张大人,上了年纪不要火气太大,对身体不好。哦对了,孟嫂子做了绿豆冰沙,张大人喝一点儿吧。放心,是师兄后来运的新冰块,可不是停尸房的。” 本来他说前半句时候张尚庆还真有点儿心动了,这会儿听到停尸房忽然又觉得心塞起来。 他甩了甩袖子,哼了一声抬步就走,正跟猛冲进来的李云璟撞了个正着。那傻小子血气方刚,撞的张尚庆脑子嗡的一声,脚下一踉跄差点儿就摔了。 陆舟忙伸手将人扶住,李云璟悻悻地说:“张大人可别倒下,我出来的急,没带钱呀!” 张尚庆:…… 第195章 李云璟看着师弟半吊着手臂,就感觉师弟好不可怜,他脸色阴沉:“谁干的!” 陆舟道:“多半是北辽的杀手,不过陆江救了我,些许皮肉伤,倒也无大碍。对了,师兄怎么回来了,你听谁说我受伤了的?” 他之前给青叔写信告诉他看好师兄,平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按说青叔对师兄的安危一向很重视,怎么还让师兄回来了? “哦。”李云璟不太高兴的应了一声,道:“合着你还想瞒着我呀。你受伤的消息都传到文县去了,作为你的亲师兄,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合理么!” 陆舟惊疑不定:“谁呀,连人家受伤都往外头宣扬,不至于吧。” 李云璟就道:“怎么不至于,师弟在登州府还算一号名人呢。” 陆舟更诧异了:“这怎么说?” 李云璟拉着陆舟坐下,然后学着那些人的腔调,捏着兰花指道:“那平县小知县,圣上钦点的今科探花郎,出身富贵,模样俊朗无双,学识出类拔萃,至今尚未定亲,多少好人家的姑娘盯着呢……” 陆舟就乐:“师兄学的媒婆还挺像。” 李云璟“哼”了一声,道:“你现在可是登州府各县媒婆手里头顶顶热门的人物了,要不了多久,说媒的人都能把县衙的门槛踏平了。” “这些人好没道理,我可是贫农出身,哪就成了富贵人家了。再说,他们连我的面都没见到,怎么知道我长相如何,怎么知道我人品如何,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去给人家闺女说亲,这不是扯淡嘛。” 李云璟道:“总有见过师弟的,一传十十传百,可不就变了味道。要我说也是有够闲的,自个家的白菜还不晓得看不看得住,偏要惦记别人家白菜。” “反正我这颗小白菜早就给师兄这头……” “猪”字还没有说出口,李云璟不干了:“好了好了,师弟不用往后说了。” 陆舟笑了一会儿,端着手臂凑近去,将李云璟细细看了看,人瘦了点儿,但愈发英俊了。他低声问道:“师兄这是,吃醋了?” 温热的呼吸打在脖颈间,裹挟着一丝清甜的奶膻味,李云璟脸颊绯红,睫毛轻颤,他刚要开口,就听门外吉祥喊道:“李少爷,有位公子找你。” 李云璟眉心狂跳。 陆舟眼眉一挑:“谁呀?” 李云璟眼神飘忽:“一个……傻子。” 陆舟起身往外走,见门外站着一位挺拔的公子,眉目疏朗,颇带几分贵气,瞧着可不像个傻子,不由好奇道:“师兄新结识的朋友?” 于文见李云璟出来,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道:“阿璟,你把我落下了。” 陆舟:…… 他扭头看向李云璟。 李云璟莫名心虚:“就,就是我的马车把他撞了,他伤的挺重,我就把他带回家去养伤了。” 陆舟:“既是师兄撞了人,理当负责到底的。” 李云璟立马点头:“师弟说的正是。” 于文:“阿璟,我饿……” 李云璟眼皮一抽:“忍着!” 于文:“阿璟,你凶我,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你之前对我可好了。” 李云璟:…… 陆舟又扭头看他,大大的眼睛充满疑惑。 李云璟忙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师弟别误会,他,这里有问题。” 李云璟也愁啊,他倒是没别的想法,也行得端坐得正,奈何这于文最近不知道抽什么疯,黏他黏的厉害,他唯恐师弟就误会了他。 “青叔呢?”李云璟忙岔开话题。 于文赶紧道:“青叔去饮马了,等下就回来。”他上前两步扯着李云璟的袖子晃了晃:“阿璟,我饿。” 李云璟一把就将人推开了:“你站远点儿。” 于文又委屈了:“你嫌弃我了,你是不是嫌弃我了。原还哄着人家说我是你心尖尖儿上的人,这会儿有了更好的,你就嫌我了。” 李云璟:…… 陆舟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眼前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痴情人追负心汉,偏负心汉看上了美少年。 他往旁边退了一步,斜睨着李云璟。 负心汉李云璟瞠目结舌,好像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 于文也在心里疯狂吐槽自己,他现在伤已经好了,没理由再赖着不走。他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恶心法子了,好歹能赖一段时间吧。据他观察,这李云璟心软,陆舟嘛,听外界对他的评价,也是个极为和善之人,做官又公正。若是知道自己师兄惹下这么一桩风流债,总会想法子圆了此事儿的。无论怎么看,自己都是无权无势空有样貌的,他师兄抢占民男,白嫖不说,用完就走,这可不行的。 “不是,师弟你听我说,我跟他真没什么的……” “怎么还站着说话?饭好了么?我饿了。”项冬青饮了马回来,见院子里杵着三个人,不由道:“都不饿?” 于文委委屈屈的蹭到项冬青身边:“我饿,可是阿璟不让我吃饭,他和别人好了,不管我了。” 项冬青知道这人脑子不好,便道:“这不是别人,这是我家少爷的师弟,都是宽厚人。好了好了,别干杵着了,赶紧吃饭去。” 陆舟瞥了眼项冬青,和稀泥的来了。 项冬青总觉得陆舟看他的眼神有些怪,还以为他在怪他把少爷带回来了,想着等吃过饭再同他说文县的事儿吧。 饭桌上,李云璟一个劲儿的给陆舟夹菜,那架势就跟讨好主人的哈巴狗似的,尾巴都摇上天了。于文则鸟悄的给李云璟夹菜,小心翼翼的就跟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 张尚庆瞥了眼,没理会,现在这小年轻怎么处关系他可搞不懂。孟禹还小,只知道先生和师伯感情深厚,还想着若日后先生再收个弟子,自己就是大师兄了呢。至于项冬青,他只顾着吃饭,饭桌上那些小动作压根就没注意。 一顿饭吃的各怀心思,到最后只有项冬青吃饱了,还打了个嗝:“孟嫂子手艺愈发精进了。” 孟禹笑眯眯道:“娘最近学了不少新菜式呢。” 项冬青可惜道:“明日又要回文县去了。” 陆舟就问李云璟:“师兄也回去么?” 还不等李云璟搭话,项冬青就道:“少爷留在平县。” 张尚庆抬眸看他,项冬青隐晦的递了个眼神过去。陆舟捕捉到了,不由眼睛一眯,看来文县也不太平呀。 李云璟没错过他们之间的眼神交锋,气的直拍桌子:“好啊,你们还有事儿瞒着我!” 原先瞒着李云璟,是因为平县有北辽杀手,情况不明。若让他知道自己受伤的消息,必定不管不顾的回来,只怕中途会不太平,若出了意外自己怕是会疯。但眼下师兄人已经在平县了,那就没有再瞒着的必要了。 他道:“一会儿我们去书房谈谈吧。” 李云璟这才不说话了。 晚饭后,孟禹收拾了桌子,在院子里溜达两圈消消食,然后便回书房去练字了。余光瞥见周小郎贴着门框往屋里看,他笑着招手:“进来吧。” 周小郎犹豫了一下,慢吞吞的进了屋,也不说话。 孟禹倒也无所谓,这孩子秉性如此,也是个可怜孩子。 “唔,先生留的课业,我要写一张大字呢。”说着润了润笔,稳住手腕开始落笔。 周小郎也跟着踮脚看,大气儿都不敢喘。 孟禹写好字见他神情郑重,不由笑道:“你不用紧张,不用怕打扰我。” 周小郎摇摇头,只是盯着桌上的笔墨看。 孟禹就问他:“你喜欢读书?” 周小郎沉默一会儿:“娘喜欢。” 孟禹想韩大娘子是韩县丞的妹子,听说韩家虽贫苦些,但韩父当年也是过了童生试的,这韩大娘子自小耳濡目染,对书本亲近倒也不足为奇。 “那不如我也教你识字吧。” 周小郎瞪圆了眼睛,随后摇摇头:“舅舅要送我回家了。” 孟禹道:“你可以白天和韩县丞一起来县衙,我们一起读书,晚上你再和韩县丞回去呀。我先生是极好的人,他也很喜欢你的。” 周小郎更错愕了:“大人,喜欢我?” 孟禹点头:“当然,大人喜欢小孩儿。” 周小郎脸颊一红:“大人好看,娘好看,舅舅也好看……”他歪了下头,道:“小禹也好看。” 孟禹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话逗乐了,调侃道:“你小姑不好看?” 周小郎道:“不一样。” 孟禹挠挠头,不太能理解周小郎说的话。不过他发现周小郎倒也不是不说话,只是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你引导他,他还是会和你聊的,只是有时候说话颠三倒四罢了。 这也难怪,这孩子打小没了娘,爹又是个不靠谱的,祖母卧病在床没法照顾,都是周大娘子一个姑娘家给拉扯大的。孟禹忍不住摸了摸周小郎的头。 “……猪还给砌墙里头了?这是啥道理。”吉祥乐道:“陆江你半夜挖过尸,这会儿半夜还得去抬猪,可真是笑死人了。” 陆江养了好几天的伤,实在是坐不住了,这才跟陆舟要了任务,谁承想竟然是抬猪。 他梗着脖子道:“甭笑了甭笑了,猪怎么了,那也是命案关键线索嘛……” 门窗都敞着,外头说的话清晰的飘进屋里,孟禹听了一耳朵,也觉得好笑。倒是周小郎沉默好半天,然后抬头问孟禹:“为什么总有人喜欢砌墙呢?” “啊?”孟禹有些茫然。 周小郎道:“爹也砌过墙。” 孟禹:…… 他爹还砌过墙呢,乡下男人谁没砌过呀! “娘在墙里。”周小郎说。 第196章 周小郎也迷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好像是在梦里,也好像是自己亲眼看到的。娘走的时候他才三岁,记忆很模糊。 “娘,在墙里。”周小郎小心翼翼的说。 这下惊呆的换成孟禹了。 “怎么,怎么会在墙里呢……”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使了,但不知怎的,他好像在周小郎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前衙书房,众人落座。 陆舟问项冬青:“青叔可是查到了什么疑处?” 项冬青理了理思路,道:“四郎少爷应该听我家少爷说过,我们李家之前有批货被周家动了手脚。少爷一直想揪周家的痛脚,只是周家捂的严实,虽有些不合规的做法,但又不至于撼动周家根基。所以我们便一直没有动手。” “还是因为于公子说的话,我才怀疑周家或许有倒卖人口的嫌疑,便趁夜去探了探周家酒楼,果然如于公子所言。只是捉贼拿脏,我们没有从周家酒楼的地下暗室中搜到人,便也没办法借此给周家定罪。” 李云璟一直忙着解释于文的事儿,却一句都没说到点儿上。项冬青一说陆舟便明白了,合着这于公子还是给拐子拐来的! “后来呢?青叔把师兄送回来,恐怕文县之事牵扯不小吧。” 项冬青就知道这小子贼着呢。便道:“自那日之后我便一直紧盯周家,发现周家最近走货频繁,而且看守极严。周家虽然有自己的商队,但偶尔也会和荣兴镖局合作。近来他们的车队都是由荣兴镖局的人押送。周家同平县贾家有亲,贾斌又同荣兴镖局的荣四走的很近,按道理来说他们互通往来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但怪就怪在押镖的人不对劲儿。” “怎么说?” 项冬青道:“我曾在边关为将……” 李家的事儿皇帝已经知道了,而且李少禹目前和皇帝走的颇近,所以过去那些事儿项冬青倒也不避讳什么。张尚庆也知道这人曾跟着李老将军学武,又是李少将军最为倚重的副将,立过不少战功。因此他一提起军事,张尚庆立马将心提了起来。 “……押镖的一队人马行走坐卧都很有章法,可以说是令行禁止,整齐划一。虽然伪装成镖师,但习惯却很难改正。若是投军多年的老兵一看便知,这些人出身行伍。” 陆舟心下一惊。张尚庆也坐不住了。 “这,项爷,此事当真?” 项冬青道:“此等大事,我岂敢马虎。出于谨慎,我还跟了一路,车队最终交接点是在土城郊外一个小土山中。那山坡缓,所幸有茂密树林遮挡,我方能继续追踪。但再往近处去便不成了,那里留了一队人看守。那些人腰佩弯刀,同样是行伍之人。” “弯刀!北辽军人!”陆舟几乎脱口而出。 李云璟道:“土城是登州府边陲小镇,没有多少百姓。只因出了土城便是沙岛,那里多是流放的犯人,条件艰苦。而环绕沙岛的是茫茫白沙江,几乎断绝去路。周家的货物偏要送到土城去,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项冬青就道:“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本来还想待夜深去一探究竟,看看他们到底押送了什么东西。没想到守山的那些人当场拆包验货,我瞧得清清楚楚……是粮食。” 张尚庆猛地起身:“粮食?!” 项冬青嘴角绷紧:“没错,我听到交接的人说‘这批口粮不如前几批好’,足以说明周家此前运出的货物全都是粮食。我根据周家这几趟出的货还有他们车队的马车数量大概算了算,迄今为止,他们运到土城郊外的粮食足够五万大军半个月的食量。后续是否还有车队运出还不得而知。” 陆舟道:“土城临江,气候潮湿,又是在山林之中,并不适合保存货物,更别说米这样金贵的东西了。” 李云璟点头:“若依青叔所说,押送货物和守山之人既都出身行伍,是否说明这批米也是用于军中,而且是北辽军中。”他微微倾身,神情冷肃:“周家通敌叛国?” 陆舟忽然想起尤敬的那封血书。 德王开矿私通北辽登州危。 他问项冬青:“青叔曾为军中将官,对战事战术想必十分了解。以青叔的眼力,北辽若想渡江南侵,可行性有多大?” 项冬青想了想,正色道:“白沙江广阔无垠,水势浩大,此前从未有人开展渡江之战。因为水上不比陆路,随时都可以补给粮饷。而且中原混战之前北辽也曾分裂过,北晋还尚未建立,白沙江四周可谓荒无人烟。便是北辽的边陲婺城和北晋天水城也是后来才建立起来的。又因江上风浪大,又是远距离渡江,风险更是不可预估。比起陆战来,所需军费更甚。” “如若北辽渡江,除非他们能率先攻占北晋的天水城,以天水城为据点,补充辎重,这是最好的结果。但北晋对天水城防守严密,北辽无法攻占,就只能绕过天水城,在荒岛暂时驻军……” 说到这儿,他忽然瞪大眼睛:“周家运往土城的粮食极有可能会送去荒岛!” 项冬青坐不住了。 “我必须尽快启程再去探查,如若果真如此,登州危矣。” 关乎两国战事,自是非同一般。况且北辽此前便有攻占北晋天水城的打算,若非如此,北晋也不会同大陈联盟。 “青叔,兹事体大,你不要孤身前往,我叫顾县尉派两个好手与你同去。”陆舟说道。 项冬青点了点头。 张尚庆神情冷肃的说:“驻军都统雷捷至今下落不明,看来同北辽脱不了关系。眼下雷都统不在,仅凭小陆知县手里的令牌恐怕无法调动登州府驻军。事到如今,虽无法确定北辽是否渡江而来,我们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我这便启程去登州军驻地。小陆知县,若无战事最好不过。若有,登州府则是最先受到波及的,小陆知县要做好万全准备呀。” 陆舟拱手道:“本官为一县父母官,没有父母丢下孩子不管的道理。张大人放心,我在,城在。” 此事宜快,项冬青本还想次日赶回文县继续盯着周家,眼下却不得不连夜启程赶往荒岛。 陆舟则和李云璟翻出平县防御工事图,免得真出了战事他们还两眼一抹黑。 孟禹已经在院子里等了半天了,见张尚庆他们都出来了,方才探头往屋里看。陆舟刚展开防御图就看到了门外的孟禹,他道:“有事儿?” 孟禹点头:“先生,是有件事,可我总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先生若是忙着,我明日再来。” 陆舟叫住他:“来都来了,说说看吧。” 孟禹乖巧进了书房,又冲李云璟行了一礼:“孟禹见过二师伯。” 李云璟就乐:“师弟还真收徒弟啦,我也当师伯了呢!”他摸了摸衣襟,啧,他没带钱,也没甚好东西。便道:“明儿你来师伯这,师伯给你好东西。” 孟禹又躬身行了一礼:“多谢师伯啦!” 陆舟笑道:“你师伯有钱,不用跟他客气。说说吧,为什么事儿犯难了?” 孟禹就把周小郎说的话转述给陆舟:“先生,您说会不会是小郎胡说呢。他可能太想念他的娘亲了吧。” 吉祥端着茶水走过来,正好听见孟禹说话,“呦”了一声道:“前儿封四跟大人禀报翠玉轩碎肉那事儿的时候,周小郎还问我说人给砌到墙里头了,还能活不。我当时还想,这孩子真是不说话则矣,一开口就惊人呢。” 陆舟眉头拧紧:“也许他说的,正是他所看到的……” 吉祥唬了一跳:“不能够吧。” 陆舟隐约觉得此事或许和韩大娘子失踪有关,他道:“我们再去周家村一趟吧。” “师弟我也去。”李云璟忙道。 陆舟挪揄了一句:“不留下陪陪你那位于公子?” 李云璟一听见姓于的头都要炸了,他忙道:“师弟快别说了,真不是师弟想的那样。”他使了使眼色:“还有孩子在呢。” 俩人从小一起长大,陆舟还不知道李云璟什么德性么,他嘴上虽调侃,但还是相信师兄的。只是他觉着于公子有些奇奇怪怪的,看起来是脑子不好使,但细细品,他说话又很有条理。若是和周家拐卖人口一案有关,那他还得好好把人保护起来呢。 “行了,不说这个,咱们走吧。” 吉祥道:“我去套车。” 夏日天长,这会儿天色还亮着,晚上又有稍许微风,风吹过两旁绿油油的田野,掀起一排嫩绿的波浪,挟着清新的泥土香气,颇为惬意。 陆舟下了车,伸了个懒腰,小声同李云璟说:“真希望这一次是青叔预判有误。今年年景好,必是丰收年,若遇战事,只怕又将民不聊生。” 李云璟也幽幽叹了口气:“上位者的野心却要无辜百姓来承担,人命如草芥,何等不公。” 第197章 陆舟来到周家院门口,见院门紧闭。吉祥上前敲了敲,紧跟着就传出几声狗吠。 陆舟便道:“周大娘子独居,吉祥你直接告诉他我们是谁,免得她害怕。” 吉祥应了一声,然后扬声冲院子里喊:“周大娘子可在家?知县大人来访,劳请周大娘子开门。” 周大娘子透过门缝看了看,见来人果然是陆知县,这才安抚了大黄狗,小心的开了门。 “民女不知知县大人来访,若大黄有惊扰大人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周大娘子一身缟素,脸色苍白,但眼睛澄亮。虽有哀伤,更多的却是一股不服输的倔强。陆舟轻叹口气。周母的后事已经安排妥当,周家一下子只剩周大娘子一个人。虽同村有亲属在,但大多嫌她家晦气,听说之前说好的亲事也吹了。 “未事先告知,这么晚冒昧来访,原是本官考虑不周在先。只是有件事情本官需要问问周大娘子。” 周大娘子搬了凳子过来,道:“大人请坐,大人想问什么,民女必定如实相告。”说着拎起一旁茶壶到了几杯茶:“农家粗茶,大人莫嫌弃。” 李云璟跟着坐下,笑道:“农家粗茶才解渴呢。” 院门敞着,吉祥守在门口。有吃过晚食出来遛弯儿的村民们见周家门口停了辆马车,都好奇的往院子张望。瞧见门口站着吉祥,方知是陆知县车驾,遂不敢再靠前去看热闹了。 陆舟瞧了眼,问周大娘子:“近来生活上可有什么难处?族中可有什么人提及家中田产之事?” 陆舟从小在乡间长大,常听村里叔伯婶婶们闲聊,说那没了娘家倚仗被吃绝户的小娘子,无依无靠,日子别提多难了。 周大娘子道:“谢大人关心。日子还算过得下去。我兄长虽常年不在家,但一向凶名在外,村里人不敢招惹。是以我家上头虽无长辈,但有兄长在,那些人便不敢强占我家田产。何况兄长尚有子嗣,我家还算不上绝户。” 陆舟遂点点头,他余光瞥见桌上放着绣花的绷子,上面插着根针。周大娘子正在绣一对鸳鸯,已基本成型。 周大娘子道:“我接了绣坊的活,赚些家用。小侄儿现今住在舅家,总不好白吃白喝的。头两日韩县丞跟我提了要把小侄儿接过去养,韩县丞是读书人,小侄儿跟着他必定是比跟着我有出息。不过毕竟是我周家的孩子,寻常吃穿用度,还有日后进学的费用我还是要出一些的。” 李云璟叹道:“周大娘子是个明白人呐。” 周大娘子笑道:“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陆舟也欣赏如周大娘子这般明事理又性情坚毅的女子。虽眼下日子清苦了些,但凭她这股韧劲,也定有大造化在后头。 天色渐晚,他也不好多留,闲叙两句便问起了正事儿。 周大娘子听他问的是嫂子的事儿,回忆了下,说:“当年嫂子失踪前确实没有什么异样。我兄长足有两个月未归家,嫂子偶尔会去兄长在细柳巷租住的院子打扫。那天赶的不巧,我和娘要去田里锄草,嫂子又到了和绣坊约定送绣活的日子。小侄儿没人看顾,娘便叫嫂子抱去县城。送了绣活再去细柳巷收拾收拾。原本半天就能回来,愣是到晚饭时候都没见人。” “娘说兴许是小侄儿玩儿累了,睡着了,嫂子不方便回来。可我心里头总是不平静。第二日照常跟着娘下田,晌午回家瞧见小侄儿在院子里哭,还以为是嫂子回来了。我抱着小侄儿哄,还喊了几声嫂子,可没人应。家里家外都找了,没见嫂子身影。” “小侄儿才两岁多,话还说不全,我问他娘在哪儿?他只管哭。含含糊糊的好像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楚。当晚嫂子没回来,问了同村人,也说没见嫂子。我心里着急,想去韩家问问。正碰上兄长黑着脸回来,他说嫂子跑了,再不回来了。小侄儿当时哭的更凶了。这话还叫路过的乡亲听见了,风言风语就传了出来。打那之后小侄儿就不爱说话了,兄长更是不回家了。顶多一年回来两回,给家里送些钱。” 李云璟就道:“周五郎两个月未归家,一回家韩大娘子就失踪了?” 周大娘子点了点头。 李云璟眉头一蹙:“那时节也不是春耕时候,各家各户应该不算忙。周小郎那么小,不可能是自己回来的呀。难道真没人看到韩大娘子?” 李云璟这么一说,周大娘子也觉得奇怪了。 “我嫂子为人和善,脾气软和,和村里人相处的不错。虽然很多人都说嫂子跟人跑了,但过去和嫂子相交的妇人们可没有一个说嫂子的不是。何况我家住在山脚下,从村口过来要经过许多人家,往常跟嫂子一起回来,大家见了总要打招呼的,总有人能看到嫂子的呀!大人,您既问起嫂子,是不是,是不是嫂子根本不是和人跑了,而是,给人害了!” 周大娘子眼含泪花,虽然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只要没看到尸骨,她总还有几分念想,想着说不定嫂子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陆舟道:“此事我也说不好,不过事情有些疑处,我还要再去细柳胡同看看。今日天色已晚,本官便不多打扰周大娘子了。” 周大娘子红着眼睛说:“多谢大人还惦记我嫂子失踪一事,如若此事有了定论,还望大人告知民女。” 陆舟起身点了点头:“应该的。” 走到门口他瞥了眼院门和院墙,道:“院门有些松动,院墙矮了些,得加高,上头撒上藜棘。周大娘子孤身独住,难免有心思龌龊之人生了想头。明日我派衙门的人过来修缮。款项不必担心,衙门自有补贴。” 周大娘子忙摆手:“这岂敢让官府破费,我自去修缮便是。” 李云璟就道:“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安排这些,知县大人也是为本县百姓安全考虑,你安心承了便是。” 周大娘子福了福身:“那,有劳大人了。” 李云璟跟在陆舟后头上了车。彼时火红的晚霞洒满天际,在山间铺洒一片火红,裹着雾气的夜色悄悄爬上,在这片火红之上添了浓墨重彩的几笔。 他就这样撩着帘子指着天边尽头:“师弟快看,云霞真美。” 陆舟探身出来望了望,火红的色彩投射在他明亮的双眸里,像簇着两团火,李云璟忍不住看呆了。 忽然,陆舟猛地一拍车门,叫道:“周家住在山脚下,若有人抱着周小郎走山路折返,自然不会给村人瞧见!” 李云璟正沉溺在师弟美色中不可自拔,忽听他叫了一声,心中那股旖旎之情顿时散了。 他拧着眉望向山林,说:“是韩大娘子么?” 陆舟拉了李云璟一把:“师兄上车,我们去细柳巷。” 李云璟一撩袍子,利落的爬上马车,吉祥一扬鞭子,骏马哒哒哒的跑了起来。马蹄声渐渐远去,淹没在逐渐浓重的夜色里…… 德阳县。 墨色的夜空坠着几颗残星。山中丛林茂密,月色笼罩下,树枝摇曳,投下斑驳树影。伴着林间晚风,传来沙沙声响,细碎的脚步声淹没其中。 “就是这里了。”陆祥声音低沉,透着一丝沙哑。 袁均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一瞧,低呼一声:“界碑!” “没错。依石铁所言,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叫王家村的地方。但汉州府一带所有名为王家村或是大王村的地方我们都搜遍了,并无疑处。按着袁知县之前搜集的地形图,最后将范围锁定在廖县,只是廖县并没有王家村。但就我观察,廖县的地形很像有矿山存在,我便着重搜查廖县各村镇,最终在魏家村发现了隐藏的界碑。” 袁均四处看看:“在魏家村的地界突兀的出现王家村的界碑,实在匪夷所思。汉州府一带在中原混战时是蜀国所在。蜀国地处西南,山高林密,虽国小力弱,但战乱极少波及此处。我朝建立之初,蜀国皇帝审时度势,并未动兵戈便举国归降。因此蜀国国土未经战乱,许多村落都保留原来的样子,沿袭至今。这魏家村村的界碑老旧,可见村落并非新建。” 他摩挲着手边的界碑,道:“但是这块王家村的界碑,虽然有些年头了,却远比魏家村界碑要新。一般合并村落或是建立村落都要经过官府记录,我们得查一查廖县县志,看看有没有关于王家村的记录。” 陆祥就道:“若要查,只怕会打草惊蛇。何况廖县知县也未必会容许我们外县的人查本县记录。我虽身负皇命,但却只能私下行事。明面上的事宜还得请王提刑出马。” 袁均就道:“我这便回去给王提刑写信。”他见陆祥眯缝着眼打量着眼前的山坡,遂问道:“你要带人进山查探么?” 陆祥点了点头:“我们分头行事,不管前方是什么魑魅魍魉,遇见我陆祥,我都要让他们现出原形。” 袁均拍了拍陆祥的肩膀:“陆将军,前方凶险,万务保重。” 第198章 马车停在细柳巷,小巷漆黑一片。吉祥在车前打着灯笼,李云璟率先跳下车,四处看了看,而后把陆舟扶了下来。 他借着昏暗的光看了看门前,绿油油的杂草从院门口的缝隙处探出头来,黄色的野花含苞待放。 “看来有很久没人来过了。”陆舟说道。 吉祥试探着推了推院门,发现门没上锁。他索性一把推开,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夜里尤为清晰。 细柳巷住的多是穷苦人,因此院子不大,进了院门走过一条甬道便是主屋,一旁有间隔室,右手边有个篷子搭起的厨房,紧挨着是杂物房。 陆舟径直走向主屋,推开门,夹杂着干燥气息的灰尘扑面而来,呛的陆舟猛咳了两声。 李云璟忙从腰间掏出帕子递给陆舟,道:“捂上鼻子,这屋里好久没人住了,灰太大。”说着顺手拿起门前斜杵着的扫把把角落里结的蛛网扫了扫,还落了一身的灰。 “回去可得好好洗个澡了。”李云璟兀自嘟囔了一句。 屋子不算大,外间放着桌椅,桌上灰尘很厚。东边墙面开了个角门,正好打通了旁边的隔间。隔间只放了一张小床,四周围着帐子。回到主屋再往里走是卧房,陈设简单,只有一张足够两人睡的通铺,铺上靠墙打了柜子。 吉祥推开窗户,说:“这屋里土腥气太重,开窗放一放会好些。” 月光从窗户透了进来,幽幽的打在床铺下的砖墙上。陆舟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看身后。李云璟扫完蛛网,正低头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嘟嘟囔囔的往卧房走。 “怎么了师弟?发现什么了?” 陆舟道:“师兄,你站在隔间角门处能否看到卧房的床铺?嗯,蹲下身子看。” 李云璟道:“我退回去试试。” 他三步并两步的走到隔间角门,蹲下身子扒着门边探头瞧,正和陆舟四目相对。他眨了眨眼,冲陆舟比了个手势。 主屋外间和卧房并没有像别人家那样做了个圆形或是半月形的拱门,只是在两侧分别多砌了一段隔板,甚至连门帘都没有挂。相当于角门、隔板和床三者之间连成一条直线,视线并不受阻碍。而且这种布局,除非外间和卧房之间用落地的帘子隔起来,否则以李云璟的视线高度总是能看到卧房的。 李云璟又颠颠跑过去问陆舟:“怎么了呢?” 陆舟摇摇头:“没事儿,只是好奇了一下。”他吩咐吉祥:“你去院子里看看有没有趁手的东西,我想把通铺下的砖墙刨开。” 吉祥应了一声。 屋子里的灰还没散,李云璟用袖子挥了挥,问陆舟:“你该不会怀疑这墙里有尸体吧。” “周小郎说‘娘在墙里’。” 李云璟就道:“这屋子有好多面墙,你怎么确定在这儿呢?” 陆舟道:“因为这里方便。” 李云璟想到自己刚才蹲下后视线所及,不由蹙起眉头:“也许……是真的。” 陆舟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们两个想到一处去了。正好吉祥从外头找了一把锤子进屋。李云璟见了撸起袖子接过锤子,道:“师弟往后稍稍,仔细碎石溅到你身上。” 吉祥忙道:“李少爷,这粗活还是我来吧。” 李云璟道:“你那细胳膊细腿的,你还是护好我师弟吧。” 吉祥:……他已经很努力吃饭了。 李云璟拿着锤子比了比,回头跟陆舟说:“我日日都跟青叔练武,青叔还说我功夫精进不少,体格也比往年更强壮了呢。” 说着还故意绷起手臂,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可以清晰的看到手臂肌肉优美的线条,要不是屋里光线暗,李云璟一定能看到陆舟脸颊升腾起的红晕…… “咣”的一声,李云璟卯足了劲儿一锤子下去,墙面瞬间露出一个大窟窿来。李云璟整个人都被淹没在激荡起的灰尘中。吉祥抄起一旁的扫把扇了扇,好半天灰尘才散去。 陆舟拿过灯笼往洞里照了照,李云璟也跟着把脑袋凑了过去。昏黄的光幽幽投进去,森森然的映着洞里的白骨…… 李云璟下意识叫了一声:“白骨!” 吉祥一听,赶紧从柜子里掏出一床被单铺在地上。 陆舟绷着小脸从墙洞里把白骨捡了出来。李云璟见他吊着一只手臂不方便,便道:“师弟你用灯笼给我照亮,我来拿,你手臂伤还没痊愈,当心碰坏了伤口。” “师兄你……” “我没有那么怕尸骨了。刚才惊叫也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而已,师弟不用担心。” 陆舟遂点了点头,低声在他耳边道:“夜里我们一起睡吧。” 酥酥麻麻的气息打在耳垂上,李云璟腿一软,差点儿没跪下。他赶紧趴在墙洞往外扒拉骨头,生怕给陆舟看见他的窘迫。 李云璟递出来骨头,陆舟便按次序将它们排列好。好一会儿过去,一副人骨架才拼好。陆舟丈量了白骨,而后道:“看身量和骨盆,尸骨是一个年轻妇人,生养过孩子。” 李云璟道:“一定是韩大娘子了。” 陆舟抬眸看着外间东侧的角门,道:“所以,周小郎真的看见了……” 吉祥挠挠头:“四爷,我怎么不明白。” 李云璟就道:“如果我们猜的没错,当年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他站起身踱步到外间,然后转过身对二人说:“也许当年周母说的没错,韩大娘子在送完绣活后带周小郎在城里玩了玩,但周小郎年纪小,容易犯困。韩大娘子见周小郎睡着,便抱着周小郎来到细柳巷。也许当时她想着来这边打扫完房间,正好周小郎睡醒,他们母子两个再回周家村。” “但变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周五郎回来了!可能韩大娘子无意中撞见周五郎在做什么,而且这件事又极为隐秘,所以周五郎生了杀人的心思。杀人后尸体无法处理,他便将人砌在通铺下的墙里,而这个举动又正好被已经醒来的周小郎看到。也许他当时不知道周五郎在做什么,也许他知道,但他被吓住了。我更倾向于后一种,这也是为什么他那天回家之后就不再开口说话。随着时间推移,久而久之他也会迷惑,也许那只是一场梦……” 陆舟点头道:“师兄说的也正是我所想的,但我更想知道韩大娘子究竟撞破了什么。” 李云璟抱着手臂懒懒的往身后的墙上一靠,歪着头垂下目光,不知看到什么,他“咦“了一声,指着陆舟脚下的碎砖头:“师弟你看,砖头上是不是有字?” 陆舟蹲下身捡起砖头看了看,果然上面歪歪斜斜的写了一个字“渔”。 他又抄起一块砖头,上面也有字。他忙招呼吉祥:“把碎砖头都收集起来。” 李云璟弯腰捡起地上的锤子道:“我把这面墙的砖头都敲下来,这一定是韩大娘子留下的线索。韩大娘子识字的!”话说到这儿,李云璟握着锤子的手猛地一顿,他僵硬的扭过头看着陆舟,一脸惊恐的说:“字在砖墙里面,所以韩大娘子被砌进墙里的时候,还活着……” 吉祥一把捂住嘴,眼眶微微泛着红。 陆舟脸色更阴沉了。 三人谁都不说话了,闷头拼凑砖头,反复几次推敲,陆舟终于拼出了完整的话: 景佑十年夏,周五郎与王三娘在此会面,商谈出货,货物乃福州拐来之渔民五人,由荣兴镖局接手,转运至北晋天水城。 “韩大娘子死于景佑十年夏,原因是因为不小心听到了周五郎和王三娘关于拐卖人口之言辞。”陆舟蜷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攥起,青筋暴露。 “又是荣兴镖局!”李云璟恨恨道。“师弟,仅凭这些能否给荣四定罪?” 陆舟摇了摇头:“我之前查过从竹苑暗室搜出来的暗帐,景佑十年夏的确有一批经由荣兴镖局和周五郎之手的货。但那些账目覆盖面太广,我们若想将他们连根拔起,就要暂且忍耐。不过王三娘也是个关键人物,我们可以从她着手。” 院子就这么大,刚才的声响不小,惊动了四邻。隔壁院子有人扒着墙垛探头过来瞧,吼道:“谁呀,大半夜的还睡不睡啦!” 吉祥从屋里出来,道:“衙门办案。” 那人就不吱声了。 吉祥冲他招手:“你过来,知县大人有话问你。” 那人缩了缩脖子:“我,我可没犯事儿呀!” 吉祥道:“不是你的事儿,是关于你邻居的事儿。” 那人一听松了口气,麻溜儿的从墙上翻下来躬着身子走上前去。陆舟从屋里出来将房门关上,没让他看到屋里的尸骨。 “你一直住隔壁么?景佑十年夏天,你可曾见过周五郎他媳妇抱着孩子过来?”陆舟问。 “是啊,我住这里好多年啦。景佑十年夏……”他双手抄袖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道:“周五郎吧不常在家,倒是他婆娘每隔一个月都来这儿给他打扫房子。他那婆娘人不错,不过周五郎也真不是个东西。他跟绸缎庄王三娘那骚娘们儿来往的勤,也是他运气好,从没叫他媳妇逮住过。那年夏天吧,我记着清楚,周五郎一回来,王三娘就上门了,没多大会儿功夫,嘿,他那小媳妇也抱着孩子过来啦!三人就这么碰上了,你说说。周五郎他媳妇脾气软和,我都没听见那院有多大动静,他媳妇才进去王三娘就出来了。我又正好要去上工,后头咋样就没听见了。” “那那天之后,周五郎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呦,我跟周五郎接触不多,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打那天之后倒是听旁人说周五郎他媳妇跟人跑了。谁知道了呢。反正要我说这事儿全赖周五郎,娶了个好媳妇不知道珍惜。” 陆舟点点头没说什么。 吉祥打发了邻居,陆舟道:“你去衙门喊人,把尸骨和砖头都抬回去吧……叫上韩县丞一起。” 墨色的夜空月朗星稀,耳边不时的响起悦耳的蝉鸣声,本该是惬意的夏日夜晚,陆舟只觉浑身冰冷。人心之恶,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第199章 韩宇哄睡了周小郎,正打算去前衙再处理些公事。路过孙公公住的偏院时瞧见于文在那晃悠,他生了几分警惕,遂走上前去,道:“于公子,这么晚了还不睡?” 于文揉了揉肚子:“吃多啦,消食。” 韩宇就道:“往东走有个小园子,景致还不错,那儿离于公子住的地方也近,何不去那里散步呢。” 于文挠挠头,嘿嘿一笑:“那也成,我不怎么认路,你带我去吧。” 韩宇抬了抬手:“于公子请。”说罢便在前边带路。于文随后跟上。 这偏院是宇文睿身边的孙公公住的地方。这些日子陆舟一直拖着宇文睿的案子,孙公公倒也沉得住气。虽然仍旧坚持不懈的每天去前衙催骂一通,但在陆舟看来,他一点都不像为宇文睿之死而着急的样子,反倒像在扰乱他们的视线。也因此,陆舟没有一心扑在宇文睿那桩案子上。他甚至可以肯定死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宇文睿。 孙公公今日去前衙闹腾的时候正好被于文看到了。不过那时候他在屋里,孙公公在院子里并未看到他。但于文还是一眼就认出孙公公便是那日抢了他印信和国书的刺客!再联想到孙公公口中“北晋五皇子”被杀之事,他便立刻明白对方打的什么主意了。幸好他被那女子所救,及时传回密信,否则的话两国盟约必定摇摇欲坠。 一路走一路思虑着,直到韩宇提醒他园子到了。于文笑着说:“走了一路倒消化了许多,我想先回房休息去了,有劳韩县丞。” 正好这会儿吉祥回来找韩宇,他一听自个妹子找到了,哪还有心思管于文消没消化,他甚至丝毫都没有注意到于文说话的语气根本不像一个傻子。 于文见两人脚步匆匆,尤其是那位吉管家,脸色凝重,看来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儿。还不待他细想,只听屋内传来一丝响动。他忙快步进屋,不见有什么人,只在博古架上钉了一张字条,上书: 北辽水军已开拔,天水城遇敌袭。 于文眼睛眯起:“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目标。” 廖县王家村。 陆祥带了几个人摸黑进了山,隔着一座山头,隐隐可见前方闪着星星点点的火光。继续往前走,喝骂声和深夜清晰响亮的蛐蛐儿叫声糅杂在一起。火光下,油亮的鞭子抽打在单薄的青年人身上,顿时皮开肉绽。 “陆将军,果然是这里。”随从压低了声音说道。 陆祥目光一沉:“仔细做好标记,你们几个悄悄退下去,不要发出声响。” “陆将军你呢?” “我还要再探探。” “属下跟你一起,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一个人才方便打探,人多了很容易被他们发现。你们下山后即刻去通知袁知县,按照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对策,汉州府驻军都统会率军配合这次行动。有大军做后盾,还怕我会出事儿不成?” “可是……” “好了,没什么可是。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的,我妻儿老小还等着我回家吃猪肉呢。” 随从:…… 陆祥这次只是进山勘察,他找了两日才确定了开矿的位置。矿山里有多少防卫他尚且不知,所以还需再探。 “大军到了让他们在山下待命,等我消息再上山。若明日这个时候还没有等到信号,不用犹豫,立刻让大军进山围剿。” 随从拱手道:“是,陆将军请多保重。” 廖县与德阳县紧邻,快马只需不到两个时辰。而汉州府驻军军营距离廖县不算远,若急行军大概需要三个时辰。陆祥算过时间,从袁均接到报信,再快马传信到军营,之后大军开拔至廖县,时间尚来得及。而且汉州府驻军都统曾在边关梁家军中效力,是梁家亲信,陆祥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借故拖延。 德阳县。 袁均正点灯熬油的翻看廖县县志。魏家村年代久远,从前朝便已存在。而且这魏家村还曾出了个前朝宰相,这在廖县可是天大的喜事,因此对魏家村的记载尤为详细。 但是袁均翻看了所有记录,都没有魏家村被合并或是拆分的记载,每三年一次的丈量,土地面积也都不曾有过多大变化。但那王家村的界碑就矗立在那里,难道丈量的衙役没有看到么?廖县和德阳县紧邻,那界碑所处之地也正是两县交界,不过那块地是划拨给廖县的。谨慎起见,袁均还重新翻看了德阳县县志,也并未发现有关于王家村的记载。 袁均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沉声对章律说:“我怀疑廖县底子不干净。” 章律道:“那界碑处在两山交接较为偏僻的地方,又被荒草掩盖,若是没看到,似乎也说得过去。” 袁均摇摇头:“衙门丈量土地是要把所有归属本村的田地、山地都算在内。虽然界碑不显眼,但只要衙役稍微细心,一定会发现。一般对于这种没有村落却保留界碑的情况,一经发现都要上报衙门,再由本县知县报到朝廷,等待朝廷下发公文,将此界碑移除。也或者是曾有衙役发现过,但上报之后又没有了后文。” 章律就道:“需要属下去打听打听么?” 袁均想了想说:“这毕竟是廖县的事儿,眼下陆将军那里还没有消息传回,我们暂且不要有什么举动。一旦确定魏家村有私开矿山,此事必将由王提刑接手,那便由不得廖县知县置喙什么了。届时我们可将此事禀给王提刑,王提刑自会派人查探。” 正说着话,下人来报说陆将军派回的人回来了,袁均一撩袍子,急匆匆的小跑去了前衙,却不见陆祥。 来人道:“陆将军还在山上,我们在魏家村往东的深山里发现有人私自开矿,陆将军命小人速速禀告袁大人。” 袁均一听赶紧取了县衙印信交给来人:“速去军营请陈都统出兵。”然后吩咐章律:“立刻通知所有衙役,德阳县全县戒严。尤其是德阳和廖县两县交界处,务必多加关注。” 平县。 韩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县衙的。虽然他心里早有预感妹妹已经遇害,但至少没有看到尸骨时总还抱有一丝期待的。眼下虽然找到了妹妹,却是一副冰冷尸骨。 “……所以,是周五郎杀了我妹妹?”韩宇双目赤红。 陆舟道:“依我推测是这样的,我想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目击证人,那就是周小郎。” 韩宇惊了一下:“小郎,小郎他……” “我看到了……”微弱的声音从门口飘了进来,韩宇却感觉像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我看到了。”周小郎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进了屋,他仰起头,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对陆舟说:“爹把娘砌在了墙里,我在角门那里看到了。大人,我没有在做梦,我只是害怕了,特别害怕。” 陆舟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周小郎的头:“第二天,是不是你爹抱着你走了山路,把你送回了家?” 周小郎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犹豫着点了点头:“我记得那天山上跑过去的兔子,我后来没有再去过山里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见过兔子……” 眼泪顺着眼眶滑落,周小郎瘦小的身子微微发抖:“大人,爹杀了娘,是不是。” 陆舟把周小郎揽进怀里,轻声道:“小郎还记得娘亲么?” 周小郎道:“记得,娘很好看,娘很温柔,娘还喜欢读书。娘还说要教小郎读书,小郎会写名字,就是娘教的……”他声音渐渐微弱:“小郎也只会写名字。” 陆舟轻拍周小郎的脊背,柔声说:“小郎的娘希望小郎读书,像舅舅那样当一个正直的读书人。虽然事实很残酷,但小郎要记得娘亲对你的期望。忘记那些不好的事,好么。” 周小郎趴在陆舟怀里,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韩宇别过头,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李云璟道:“韩大娘子是个坚强的女子,她在绝境中把真相刻在砖石上,就是期望有朝一日她的尸骨可以被人发现,事实的真相也能重见天日。” 韩宇冲陆舟和李云璟躬身行礼:“舍妹惨遭毒手,虽然周五郎是杀人真凶,但整件事的幕后黑手还尚不知是何人。从竹苑井口和暗室发现的尸骨已经让人毛骨悚然,殊不知在我大陈的国土上还有多少人遇害。我韩宇没什么大本事,唯有一颗真心。大人,李师爷,韩宇在此立誓,定要查出幕后黑手,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李云璟道:“说得好!我大陈有这么多仁人志士,那些黑暗角落里的魑魅魍魉必定无处遁形!” 周小郎不是很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这些话都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感觉到心内有一团火在烧…… “大人,陆成回来了!”陆江在门口喊了一句。 陆舟猛地站起身,他动作太大,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的他下意识的蹙起眉。不过他没空理会伤处,紧忙让陆成进屋说话。 陆成一路快马加鞭的从潭州赶回来,整个人瘦了两圈,两条大腿内侧因为连日骑马赶路被马鞍磨的血淋淋,能回来完全是凭着一股劲儿。他刚要给陆舟行礼就被陆舟拦下了,急急问道:“找到东西了?” 陆成神情严肃:“找到了。大人,事情重大,登州危矣!” 第200章 响箭直冲云霄,大批军队冲上矿山,山里瞬间乱作一团。开矿的青壮们见有官兵来,纷纷倒戈官兵,抄起手里的家伙不管不顾的追着那些看管他们的喽啰打,发泄心中的不满和怨愤。 陈都统部署得当,矿山被围的水泄不通,里头的人一个都没能跑出去。赶在天明前,矿山上的人都被带下了山。那些被奴役的青壮们纷纷抱头痛哭,直呼苍天有眼。 饶是陈都统这般糙汉见此情景心里都忍不住发酸。再想到山沟那处万人坑,更觉毛骨悚然。 “这矿山究竟是何人所开,这么多的青壮又是从何处调拨而来。唉!这些人藐视王法,心狠手辣,当真是猪狗不如!” “……我就是回村路上给人敲了闷棍,醒来就在这儿了,好些年了,不知道家中爹娘要担心成什么样子。” 这青年衣衫破旧,半截手臂露在外面,可以清晰的看到他手臂上的刺青:王四十五。王指的就是王家村,四十五则是他的编号。 又有人道:“……县城里有保人给介绍了活计,说去外地做工,每月一两银子,逢年过节还有好处。我们周围几个村子好多青壮都报名了,谁承想……”那人说着掩面痛哭:“我们这些人后来被分开了,我和同村的两个人被分到这里,有年冬天大雪,山里冷,我有个同乡没熬过去,冻死了。头年春天,另一个同乡也给那些人活活打死了。” 他抱着头,大哭道:“我都不知道我能活到什么时候……每天晚上,月亮照在山沟里的万人坑,白骨散着白光,我都要以为自己马上就死了。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不如干脆死了算了。可,可我还有爹娘呀!” 陈都统眼圈泛着红,声音哽着,说:“现在你们得救了,得救了。”他扭头问陆祥:“陆将军,你看这些人要如何安排。是否要按照籍贯护送归家?” 陆祥收回望向山中的视线,沉声对陈都统说:“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太顺利了。” 陈都统道:“陆将军是不是这两日太过操劳,精神绷的太紧了。袁知县搜集了这么多年的证据,再加上这次行动周密部署,才有了这个结果。这么多被奴役的青壮还有那些奴役人的喽啰,可都是现成的证据呀,人赃并获呢。” 陆祥摇了摇头:“我指的不全是这些。我在山中探查时发现一处山洞,里面虽已被清空。但想来是匆忙间行动,收拾的并不干净。我发现山洞中有大批存粮,还有废旧铁器。” 陈都统也是带兵打过仗的,粮食和铁器放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他当然知道! “陆将军的意思是说这些人私囤粮食和兵器……”他一双牛眼瞪的老大:“难不成他们要造反!” 陆祥道:“是不是要造反我不知道,不管怎样,私开矿山已是抄家灭门的罪行。这些人需要带回去严加审问。” 他问适才痛哭的青年:“你说你们同乡的这批人在中途被分开了,可知那些人被送去了什么地方?” 青年摇头道不知。 陆祥又问:“那你们是在何处被分开的,你可知道?” 青年想了想,说:“恍惚记得是在梁洲府。之后我们这波人被带到了这座山头,后头还有一些青壮被带去了另外的地方。” “梁州府。”陆祥和陈都统对视一眼。 陆祥道:“梁州府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下辖阳平关乃蜀中之门户所在。蜀中崇山峻岭,关隘险要。占梁州,进可攻退可守。当年若非蜀王率众归降,只怕我们□□皇帝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统天下。” 陈都统驻军汉州,对此更是深有感触:“蜀地百姓借天险之便,在当年中原混战之际偏安一隅,未曾经历战火。若真有人生了不臣之心,遭殃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呀。” 陆祥又回头望了望险峻的矿山,远处天边已露出鱼肚白。 他道:“天就要亮了。这些人带回去一并交给王提刑审理,我会书信一封将此事呈报皇上。陈都统,还有劳你将这些人送往汉州府提刑司衙门。” 陈都统拱手道:“陆将军客气了,这都是我分内之事。只愿事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他叹了口气:“滔天战火起,人间炼狱时。” 晨间微微的风吹过,山间硝石的味道随风飘向远方…… 陆舟凝目看着手里的账册。 陆成从潭州带回的账册和竹苑暗室搜出来的账册有些名目是重合的。但很明显他手里的这本账册是汇总之后的,应该是对方更高级别的人保存着。这里清晰的记录了各地暗桩的“货物”调运情况,钱财流水,甚至还有军械和粮草! 只不过孟璋拿到的账册不全,上面也只记录了最近两年的账目往来。经过比对,钱财、粮草、人口有半数之多是流向登州府土城,继而流转到北辽边陲婺城!而记录之中人口多为渔民,又正和韩大娘子刻在砖石上的线索相对应。 账册后还附了一封信,乃孟璋亲笔所书。 “……景佑十二年冬,平县发生人口拐卖案,经调查之下,发现王记绸缎庄有重大嫌疑。遂带人搜查,于绸缎庄后院柴房发现疑处,掌柜王三娘借故遮掩。下官无实证,于当夜派县尉吕业夜探绸缎庄,竟听得有人暗中商议关于北辽水军之事。下官大惊,欲将此事呈报京城。却不想当夜又有一紫衣女子送来账簿,下官查阅之下,心内震动不已。” “因账簿来源不明,且账簿所记载并不全面,此事又如黑洞一般深不见底。同师爷和县尉商议之下,遂托人将账簿送往潭州老家交由妻子保存。下官则依照账簿所记录之内容进行调查核实……” “这信是孟知县遇害之前写的,那时他还没有完全相信账簿所载之内容,还在调查取证的过程当中。”陆舟道。 李云瑾紧跟着说:“但之后不过两月时间,县尉、知县和师爷先后遇害,更留下那句‘德王开矿私通北辽登州危’来警示后来人。我们依着账簿分析,还有青叔这几日查到的土城粮草之事,可以确定北辽的确有经水路南侵我大陈之军事行动。账簿所呈现的出货供货记录也可以佐证北辽细作在我大陈境内经营之深厚,当中也必定不乏私通北辽之朝臣,那么‘私通北辽’之事也可解释的通。可这德王开矿又是何意?” 他顿了顿,说道:“我倒是听青叔说过,往前的大周朝还真有德王这个封号,不过那是和亲的北辽公主所生,大陈建立后,她们母子就被驱逐回北辽了。我还和青叔说过这事儿,可青叔说依她们母子的处境恐怕还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陆舟听他说完也道:“青叔说的不无道理。对了师兄,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还在家乡时,曾发现过被虐打的尸体。他们骨瘦嶙峋,遍体鳞伤,手部粗粝,一看就是常年负重劳动。而我们川蜀一代矿产丰富……”他指了指满桌子的账簿,说:“我们这些天一直在查账,从竹苑的暗帐来看,还有相当数量的人口经由多地转手,最终流向地是德阳县和梁州府。” “师弟怀疑在川蜀有人私自开矿?那和德王又有什么关系?” 陆舟摇了摇头:“这字条写的仓促,想来是尤敬查到了什么,但情急之下又无法详细说明。但不管怎样,北辽侵吞我大陈之心昭然若揭。又在这节骨眼儿上调拨粮食去土城,师兄,眼下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李云璟也发愁:“是啊。我们虽然知道北辽有这个心思,但他们是否发兵,又在何时发兵我们全然不知。平县倒是可以让顾县尉暗中加派人手做好防范。但登州府还有其他县镇,且不说我们说这话能信的有几人,这战事要起的流言一旦传出去,百姓必先恐慌。若最后北辽没进攻,我们罪过可就大了。” “再说这种没有实证的事儿,又无上头指令,我们便是说了人家也未必信。更何况师弟你只是平县的知县,登州府府尹还没发话呢,咱们也不好越权。不过北辽即便南侵,也要先登沙岛。只要有动兵迹象,张大人必会传令登州府各地加强警戒的。到那时不用师弟说,他们自然就信了。” 陆舟道:“虽是如此,我们也该提醒同僚。关乎治下百姓性命,越早做好防备越能减少人员伤亡。毕竟登州府驻军兵力有限,且雷都统下落不明,军营是什么情况还尚不知晓。张大人又能否调动登州军也是未知呀。若北辽大举入侵,边军抵挡不住,岂不让百姓蒙难。” “小陆知县果然是一心为民的好官呀。”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云璟抬头看去,不由惊呼:“于文?!你,你怎么……不傻了?” 陆舟看着于文,眼睛微微眯起,半响后起身冲于文拱了拱手,似笑非笑道:“或许,我该称呼您为五皇子殿下是么,宇文睿!” 第201章 李云璟扭着僵硬的脖子看过去,磕磕绊绊说:“宇,宇文睿?于文……宇文睿?!” 宇文睿拱手向李云璟致谢:“还要感谢李师爷收留之恩。” 而后看向陆舟:“我在北晋时便听说大陈今科探花郎是个极为年轻俊朗的天才。最近观小陆知县行事,果然当得起青年才俊。不过我还是好奇小陆知县是怎么猜到我就是宇文睿的?毕竟在大家眼里,‘宇文睿’眼下正躺在小陆知县衙门后院的停尸房呢。”他拢着双手道:“我自认为我掩饰的还算不错。” 陆舟毫不避讳的说:“事关我师兄我都会格外关注。尤其是师兄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如此挺拔俊秀的青年男子……虽然是师兄撞了人在先,但装疯卖傻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李云璟还没从适才的震惊中缓过神儿来,又听师弟这么说,当时就有些五迷三道的。脸颊瞬间凝出两坨高原红,揣着手小媳妇儿似的站在陆舟身后,那叫一个娇羞。 陆舟:…… 陆舟耳郭也泛起些许可疑的红晕,他“咳”了一声,道:“你有意无意的给青叔透消息,不就是希望青叔查到周家么。” 宇文睿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在装傻?” 陆舟道:“我师兄这人心宽又善良敦厚,他因撞伤了你而心怀愧疚,所以不愿怀疑于你。青叔与你接触不多,虽有怀疑,但他查不到你的来历。至于我,还是那句话,因为你和师兄一起出现,我自然要多多关注。” “那日你缠着我师兄,为的不过是借个由头留在县衙。你虽言语痴傻,看向别人时目光呆滞,但装的毕竟是装的。你这人眉目清朗,虽有刻意掩饰,但骨子里的骄矜尊贵还会透出几分,再加上无意识流露出探究的精光。还有,这几日你住在衙门里,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偏院。而那里是北晋五皇子贴身内侍孙公公的住处。” “就凭这些?” “倒也不全是,最为明显的是你说话的口音。看得出你出使之前有学过大陈的官话,不过你在北晋生活二十几年,即便学了一口流利的官话,还是能听得出几分异域味道。我没有去过北晋,但我曾接触过之前的‘宇文睿’和孙公公。你们的口音大致相似。而接触过北晋人的张尚庆张大人并没有就口音问题对之前的‘宇文睿’表示怀疑。也就是说他的北晋话还算标准,由此自可推断你也是来自北晋的。” “如果说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那大概是发现‘宇文睿‘的尸体上纹有北辽人最敬仰的狼图腾吧。” 宇文睿拍着巴掌赞道:“果然聪慧机敏。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可眼下我一无印信二无国书,你又如何断定我不是假冒的呢?” 陆舟拢着袖子叹了口气:“因为没有必要呀。‘宇文睿’已经死了,他在陈国因侵犯幼童而被杀之事已经传回北晋去了,北晋皇帝震怒。对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宇文睿脸色瞬间就绿了,他重重的哼了一声,眸光中迸发着怒意。让“他”这种死法,想来也是那几位好皇兄干的。 宇文睿最为受宠,从太后到帝后无一不宠着他,在北晋他可以说是称霸宫廷的存在。虽然他对皇位无意,但皇帝的宠爱还是让其他皇子心生嫉恨。如果不是北晋国内有些人扯了后退,他此行如此机密之事怎会被北辽获悉,甚至让那些人精准的找到他!不用说,此次出使陈国的队伍中恐怕也被安插了他们的人。 想到这里,宇文睿也收敛怒容,郑重其事道:“小陆知县,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我孤身一人远在异国他乡,身边处处危机却无可信之人,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那些人将我拐至文县,幸好得一紫衣女子搭救。也是那位紫衣女子指路,我才找上了李师爷,进而得以传信回北晋。” “怎么又是紫衣女子?”李云璟从陆舟身后探出头来,偏头看着陆舟的侧脸:“师弟,你说和给孟璋送账本的紫衣女子会是同一个人么?文县周家和平县贾家、荣兴镖局都有牵扯,不管是调拨粮食还是出货供货,他们都有份参与。而这其中又都有紫衣女子这个人物,我想这个人一定知道更多内幕。” 宇文睿道:“不过我觉得眼下你们最重要的是抗击北辽。” 陆舟抬眸看他:“我们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宇文睿摇了摇头,从袖管里掏出那张字条递了过去:“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这是我的人传的信,从天水城至此即便快船快马也要十天。而信发出时,北辽水军已经开拔多日了。” 陆舟眸光一沉:“那北晋方面……” 宇文睿叹息道:“北辽此次出兵迅猛,此前毫无预兆。而经由‘宇文睿’被杀一事,我北晋国内也分化成战和两派。虽然我的人已经向都城呈报了战事,只怕一时半刻也来不及调拨军队。天水城有重兵驻防,北辽此次派遣水军突袭,恐怕多半会绕过天水城。但小陆知县也当知晓,天水城乃我北晋边关重地,不容有失,谁也不知道北辽是否还有后手。所以即便天水城有我的人马,恐怕也无法分兵相助大陈。还望小陆知县体谅。” “天水城之于北晋如同雁门关之于我大陈,五皇子殿下的担忧我着实能够理解。”陆舟说道。 李云璟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鉴于宇文睿耍了他,他决定不给他好脸色,忍不住刺儿道:“北晋倒是打的好算盘,一方面想同我大陈联盟。可见我大陈有难,却又隔岸观火。” 宇文睿脸色一红。虽然假的宇文睿被刺死在大陈,但此事追根究底,祸源还是在北晋内部争斗,怪不到大陈身上。这件事怎么论都是他们北晋理亏。只是他一个光杆儿皇子眼下也着实没什么好办法。 陆舟知道他师兄就是图个嘴巴舒坦,他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这就写信给登州府各县首官,请他们务必重视防卫,否则登州危矣。” 几封信被连夜送往各县镇。大半夜的被人叫起来,谁还没个起床气。有些知县见了信中内容甚觉可笑。那可是滔滔白沙江啊,北辽不要命啦!当笑话似的看完,便又躺会去睡觉了。 而有些知县对此则颇为重视,一来是秉持谨慎的态度,不愿治下百姓惨遭屠戮。又不是让他们上战场,无非就是让县尉安排巡防,加强防卫罢了。即便没有战事,巩固巩固本地安防也是好事。二来这平县知县陆舟可是圣上钦点的今科状元,又是当今最为器重的荀大人的入室弟子。他兄长还是边关将领,想必是有什么渠道得知这些消息,可信度还是有的。 登州知府方士弘也收到了陆舟的亲笔信。寥寥数字,他却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张,口中轻喃:“德阳县溪山村,陆舟……” 罗毅起了个大早,挎着篮子从角门出了府。他的小白菜长成了,他和贾瑜约好了今天去地里摘白菜的。 这会儿时辰尚早,街上的铺面还没有开张,偶有来的早的还在支摊子。俩人在主街碰了面,刚巧一队衙役从此处经过。俩人都是蹲过大狱的,跟衙役们也都熟,见了面还打了招呼。 衙役们走后,贾瑜问罗毅:“平县有大事儿发生?” 罗毅打了个哈欠,挤出两滴眼泪花儿来:“我怎么知道。” 贾瑜就道:“大清早的便有衙役巡逻呢,这两日我起的早,见着好几回了。” 罗毅道:“咱们陆知县对公务一向勤勉,手底下的人自然也学着勤快起来了,有什么稀奇。再说,前阵子陆知县不是遇刺了么,兴许他觉得我们平县还不是特别安定,就让衙差巡街了呗。好了好了快走吧,再等等天就热起来了。” 贾瑜皱着眉头看了眼走远的衙差,总觉得像有事儿发生似的,他还道:“我们摘了白菜给陆知县也送过去一些吧,这可是我们亲手栽种的。” 罗毅当然乐意啦。 俩人走到菜地的时候傻眼了。原本齐整整的菜地给糟蹋的不成样子,菜叶子烂了,被踩进了土里。整片地一片狼藉。 罗毅“嗷呜”一声指天怒骂:“天杀的,是哪个破家的玩意儿糟蹋粮食,也不怕遭天谴么!”他红着眼睛上前,含泪捡起破败的叶子,拍着大腿哭丧道:“哎呦我的小白菜儿呦!我水灵灵的小白菜呦!” 贾瑜见状也是怒火中烧,他蹲下看了看,眉头狠狠皱起。 “行了行了,别嚎啕了。”他指着田垄里的印记说:“这是给人踩的,而且人数还不少。他们应该是来偷菜的。” 罗毅用袖子抹抹眼泪:“谁呀,满平县谁不知道这是咱哥儿几个的地盘,谁敢来偷菜。” 贾瑜摇了摇头:“不知。把地糟蹋成这样,除非是跟咱们有仇。” 罗毅噘了下最,不吭声了。毕竟当初他还是纨绔的时候没少欺负人,人家挟私报复倒也正常。 “就是可惜了好好的粮食。” 贾瑜道:“我们去县衙吧,就算是报复也没有这么干的。若是我们曾经欺负过的人,我们可以给他们道歉。但他们也必须为糟蹋粮食而受到惩处。” 罗毅捡了几片烂叶子装进篮子里,吸了吸鼻子道:“这是证据,得留着!” 贾瑜:…… 他挪揄道:“我还以为你要给它们挖坑立坟呢。” 罗毅认真想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贾瑜:…… 第202章 “偷菜?” 陆舟昨夜连夜写信,熬到快天亮才睡。一大早听说有人来县衙报案,他草草擦了把脸胡乱的绑个发髻就去了前衙。顶着头顶两根呆毛,看着罗毅篮子里几片惨兮兮的白菜叶,陆舟感觉自己脑子不够使了。 罗毅气呼呼的把篮子推了过去:“可不是,偷便偷了,我们权当吃了亏。可也没有糟践地糟践粮食的呀。那齐整整的田垄沟给踩的不成样子,还有好些好好的白菜都给祸害了,救都没法救了!” 陆舟打了个哈欠,从篮子里拿出一片白菜叶来看了看,发现根部还挺齐整的。他又拿了一片,和手里的比对比对,切口竟差不多。 他就道:“这看起来像是拿刀砍的,若是用手掰切口不应该这么整齐。” 他把白菜叶扔回篮子里,问二人:“好好想想,你们过去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让人家这么记恨。” 贾瑜不自在的“咳”了一声,道:“虽是做过些过分的事儿,可出狱后我已经尽力弥补了许多。即便嫉恨,应当也不至于闹这么大。我看过菜地,他们应该是团伙作案。再往前还有稻田地,稻苗也给踩倒了一片。当初大人将我们几个抓回县衙后曾发布过告示,对糟蹋粮食、田地者要从重处罚。他们就算是想报复我们,用这种法子总归是得不偿失的。” 陆舟想想也是。反正也起来了,他就道:“我跟你们去田里看看吧。” 贾瑜犹犹豫豫的指了指陆舟的脑袋,说:“倒也不急,大人不如回去好好梳洗一番,再吃个早饭……” 陆舟:…… 李云璟听说衙门又有公案,还是偷菜的案子,也生了几分兴致,索性跟着一起去了。好歹他也是衙门的师爷嘛! 现下正是敏感时候,那田地又在平县边边上,不是很安全,陆成便跟了过去。 到地里的时候,陆舟一见眼前破败,不由将眉头狠狠蹙起。 李云璟“嚯”了一声,道:“够惨烈啊!这得多大仇呀。” 陆舟拎着袍子越过地里七零八落躺着的白菜,而后在一条垄沟边上蹲下查看,目光渐渐凝重起来。 李云璟跟着走过去,甩开扇子搭在陆舟头顶给他遮太阳,小心问道:“师弟,你发现什么啦?” 陆舟遂指着垄沟旁的脚印说:“这脚印看起来不大对劲儿。” 李云璟抬起自己的脚看了看自己的脚印,又瞅了瞅陆舟指着的那处脚印,就这么金鸡独立来来回回的看了两遍,而后说:“除了鞋底花纹不同外,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陆舟就道:“所以这才是关键。” “嗯?”李云璟不是很懂,他又仔细看了看另外的脚印,说:“问题出在花纹上?咦,细细看好像样式也不太一样,我的脚印颇圆润,可它是尖头的。” 陆舟就解释道:“师兄记不记得我们曾看过的《列国志》,书中对各国风土人情皆有记载。在写北方胡族时曾写到过胡人的服饰衣着,虽着墨不多,我倒是还有几分印象。书中记载北方胡人生存条件恶劣,风沙、寒冷,有时为了找到草原,他们会越岭涉草。所以他们的服饰和中原大不相同,胡靴便是为了方便胡人行走。一般是尖头靴,鞋底雕刻花纹则是为了增加鞋底的耐磨性,也更方便骑马。” “啊,我想起来了。”李云璟道:“后来中原王朝引入了胡服胡靴进行改良并用于军中,再后来宫廷贵族也穿起了靴子。” “没错。靴子在中原百姓之中流行起来也不过是前朝时候的事儿,样式精美又保暖,但也多半是富贵人家常穿。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他们还是更习惯穿葛履或草鞋。像我们先生平素则更爱木屐。而不管木屐还是葛履草鞋,它们都甚少会有这样平整的花纹。”陆舟说道。 李云璟近来把武功捡了起来,素日穿衣也多以窄袖束腰为主,所以更喜欢配靴子,会显得他身姿挺拔卓越。鞋底的花纹则是显示靴子做工的精细。寻常百姓自不会讲究这些。 陆成好奇的抬脚看了看自己的脚印。他是江湖人,又是暗卫出身,鞋子多是轻便的布靴,且鞋底不会留有花纹。 贾瑜和罗毅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他们今日为了方便干农活,穿的是最普通的布履,鞋底也没什么花纹。 贾瑜便道:“所以陆知县的意思是偷菜的人身份不同寻常?” 陆舟指着眼前一片狼藉说:“你看得出来人是团伙,说明对方有很多人。很多人都穿着同样制式的鞋,这边说明他们不是临时拼凑起来的,而是有组织的。再看地上留下的花纹,我之所以说起胡人服饰,就是因为花纹的样式保留有胡人元素。而北辽则是由胡人分化而来的一支!” “北辽!”贾瑜和罗毅齐齐开口,大为震惊。 陆舟站起身,眯起眼睛望向前方。这片田地处在山脚下,而这片山则属于临县的管辖范围。据说山中有狼,而且山路坎坷不是很好走,除了身手好的猎户外,两县百姓倒是极少往这山里去。 他抬步往前走,发现脚印一直延伸到山脚下,遂道:“他们从山中来,我想去山上看看。” 陆成忙道:“大人,山中情况不明,若真有辽人出没,大人岂不是很危险。不如大人先回衙门,稍后属下带人去山上查探。” 陆舟还是很听劝的,尤其关乎身家性命。他点点头:“那就有劳你了。不管发现什么线索都要及时来禀。” 陆成拱手应是:“大人放心。” 罗毅又挎着菜篮子屁颠屁颠跟着陆舟回县衙了。他心情有些复杂,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愤怒。 他道:“大人,要真是北辽人干的,那他可就是我的仇人啦,我得报仇是吧。” 陆舟斜睇他一眼:“那些只是我的猜测,还不好就此下定论。” 罗毅满不在乎的摆摆手:“陆知县这么聪明,你猜的一定对。北辽人挺凶悍的吧。” 陆舟道:“我兄长侄子都在边关为将,听说北辽军人作战勇猛。” 罗毅先是怂了一下,而后挺了挺胸脯:“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也没什么好怕的。”说着还抱紧了菜篮子。 贾瑜想的要更多一些,他低声问陆舟:“大人最近加紧城防部署,是不是北辽人要来了?否则大人在地里怎么一下子就想到了胡人,想到了北辽?” 陆舟叹道:“贾瑜,你倒是聪明。” 贾瑜眉心一跳:“不会是真的吧,我们登州府可不是边境重地呀。” 李云璟就道:“大概北辽人长了翅膀吧。” 罗毅就乐:“我们登州府和北辽隔着白沙江呢,北辽要是想过来那得变成大鱼才行。” 陆舟幽幽说道:“也许人家真变成鱼了呢。” 前头就是县衙了,陆舟双手拢着袖子扭头对贾瑜罗毅说:“没什么事儿你们且回吧,有消息了我会让孙狗子去传唤你们的。” 贾瑜和罗毅空手而归,这让在家等着吃自家儿子小白菜的老母亲失望不已。罗毅疯狂吐槽那些偷菜的杀贼。罗夫人一听说有贼,忙把家里的护院集合起来,让他们好好看家。贾瑜倒是沉稳些,不过听陆舟说完之后,想着家里也的确应该好好布防一下。贾夫人由着他去,她巴不得儿子成熟起来好好管家呢。 最近周家运粮草之事贾斌是知道的,这事儿还是荣四牵的头。贾斌一开始就觉得此事风险太大,虽然他们此前也偶有走私北辽,但这次不同。粮草数额太大,事若败露那可是抄家灭族的罪过。不过对方给的价钱极高,周家还是接了。贾斌虽也眼馋,但他没敢参股。 这两日也不知怎么,就觉得眼皮狂跳。虽然这事儿他没参与,但他和周家有太多生意往来。周家若出了事儿,他也难免不受波及。因此这段日子他都忧心忡忡的,家里的事儿他也打不起精神来管。 贾瑜本还想就菜地被偷一事和父亲商量商量是否再请些护院回来。他们家也是平县富贾,理当做些对百姓有益之事,或许可以出些人手交给县衙统一调度。贾斌根本没心思听贾瑜说这些,他心里也乱着呢。只敷衍的应了一句,让他自个看着办。于是贾瑜就拿着钱风风火火的出去码人了。 陆成带人搜山回来,脸色极为不好。 “属下在山里发现了火堆,周围还有野兽尸骨。落在地上的碎肉还没有腐烂,时间应该是在昨夜。仔细搜查之下,还发现那些人遗漏的箭簇,是辽军制式。” 陆舟腾的站起身。 一旁的顾淮拿过陆成手里的箭簇看了眼,道:“没错。如果不出所料,这应该是辽军的先遣部队。昨夜摸排,恐怕大部队很快就到了。” 李云璟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平县虽不是登州府腹地,但与沙岛中间还隔着两个县,再往北还有土城挡在前头。前方尚未有战报传回,怎么会有辽军进入平县地界?” 陆成并非出身行伍,但他观察力极强,他看过那座山的地形,沉声说道:“也许他们走的是山路。平县外围那座山延袤百余里,也许有路可以从沙岛直捣平县。” 顾淮惊道:“如此,则必有军机泄露!” 第203章 “雷都统!”陆舟和顾淮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失踪多日的登州府驻军都统雷捷。 李云璟一脸惊恐:“你们怀疑雷都统通敌?若是如此,那张大人深入军营岂非……羊入虎穴!” 陆舟道:“这只是一种可能,况且登州军也并非雷都统一家独大。若真如陆成所言,辽军从山路直捣平县,登州军很可能察觉不到。辽军想里应外合。” 他以拳击掌,在屋里来回踱步:“留给我们的时间的不多了,顾县尉,山脚下那处缺口务必拦截住,无论如何决不能让辽军进城屠戮百姓!还有城门处,现在百姓尚有出城未归者,城门不能关。不过从即刻开始,城门只进不出。待到天黑,立刻关闭城门。” “封四孙狗子!”陆舟冲外喊了一句:“召集还在县衙的衙役上街敲锣通告全城,让百姓速速归家,不得外出。” 封四和孙狗子只知最近城内巡防严密,以为是陆舟在抓杀人凶手,并不知战事内幕。据封四所知,知县最近查的案子似乎还牵扯到了前知县孟璋,而且事情看来极为严重,犹豫之下对陆舟说:“大人,小人有一事一直隐瞒大人。” 陆舟道:“你说吧。” 封四就道:“王癞头临死前,曾找过我。” 孙狗子扭头瞪圆了眼睛看着封四:“四哥你……你怎么骗我!” 陆舟也没想到封四说的竟是这件事,他道:“为何要现在告诉我呢?“ 封四道:“小人虽不是什么仗义执言之人,不过是想安安稳稳度日。在大人未赴任前,以为孟知县死了,事情便过去了。小人有私心,不愿徒惹麻烦,所以一直隐瞒大人。直到大人最近重查此案,又遭遇谋害,小人便知这件事恐怕是过不去了。小人敬佩大人,不愿大人重蹈孟知县覆辙。虽然我知道的不多,但也可以给大人提个醒。” “癞头一向尊重孟知县,所以孟知县的死对癞头打击很大。他是最后一个见过孟知县的人,他告诉我孟知县是死于毒杀。他找我是想让我帮他一起找出杀害孟知县的凶手。我当时拒绝了。对方若连知县都敢杀,也必定是我们这些蝼蚁惹不起的。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便传来癞头的死讯。我当时便知道癞头绝对不是坠河身亡,而是因为他见过孟知县的死状,所以才被杀。” “我想大人应该已经知道孟知县的死因了,我说的这些大人也早就查到了。今日说起也没有别的意思,如若大人替孟知县呈冤,小人愿为证。” 陆舟点头道:“封四,你有这份心很好。” 孙狗子用手肘怼了怼封四:“我刚才差点儿就要和你绝交了。” 封四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陆舟道:“这件事我会记下的,不过眼前最要紧的是安抚百姓。”他抬眸看着二人,道:“实不相瞒,辽军极有可能会进攻平县。” 平地一声惊雷。 封四和孙狗子干巴巴的张大嘴巴发不声音来。 “你们一定觉得很疑惑,但此时没有那么多时间给大家解释,若百姓有异议,你们只说平县有贼寇入侵便是。辽军到底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我也没有很大把握。事出突然,有劳诸位了。” 封四和孙狗子立马拱手道:“若是敌寇入侵,我二人必定尽心尽力守护平县百姓!” 二人走后,陆舟依旧愁眉不展。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明确的消息,他此时就像摸着石头过河的瞎子一样。而且他敢肯定,平县内的北辽细作也必定会在这时作乱,恐怕城内要生乱了。 不出陆舟所料,衙差清街时遭遇百姓的抵抗,倒是煎饼张那条街上大家都很利落的收拾了摊位,还劝那些不肯回家的百姓说:“别管是真是假,性命最要紧。一天的工钱能买的回性命么!” 有些百姓闻言会松动一些,但很快就被人群中的刺儿头挑起来,街上乱作一团。 德禄听到街上消息,又得知山脚有县衙的人把守,便知道他们的人败露了行迹。不过他倒不急,战事一触即发,就算陆舟有所防范也无济于事。他不是自诩仁义么,他倒要看看后面陆舟会如何接招。 就在午后,衙差们还在劝说滞留在街上的些许百姓,便见有人纵马疾驰回来,高呼:“辽人打过来了!辽人打过来了!” 街上百姓这下是真的慌了,犹如鸟兽散,纷纷抱头鼠窜。 大部辽军自山路猛冲而下,顾淮带人拼死抵挡。仍有少数漏网之鱼冲入城中。百姓四散奔逃,衙役们则挥刀砍杀。 贾瑜正带着一群大汉往县衙走,好巧不巧的和辽军碰了个正着。当下立马招呼大汉:“辽人冲进城了,快杀!” 大汉们本以为是去做护院的,再说他们登州府依靠白沙江,千百年来未曾有外敌南侵。当下见着辽军时还一脸懵逼,冲杀过去完全是凭借本能。 贾瑜被激起了几分豪情壮志,从一旁捡起粗棍子不管不顾的就冲了过去。他不会习武,大汉们嫌他添乱,拎鸟儿似的给他拎到一边儿去。 “贾公子,你速回家去吧,这里有我们!” 贾瑜知道自己不会功夫,急的直跺脚。不过他也没回家,而是抢了旁边车马店的马,一路狂奔,挨家挨户的敲门。把素日玩儿的好的纨绔们都召集在一起,让他们各家都出护院到城中去协助御敌。 罗毅头一个支持,还返回家中抢了厨娘手里的菜刀:“辽人偷我小白菜,此仇不报非君子!” 罗夫人见儿子上赶着去送死又拦不住,哭号个不停:“天杀的辽军,安生日子不过,偏要来抢别人家地盘!” 变故来的实在太快。负责城门安防的陆江一脸凝重:“大人,我们必须尽快关闭城门,否则的话……” 眼下时候尚早,以往这时城门络绎不绝,若是关闭城门,势必要将百姓关在外头了。 陆舟嘴角近乎绷成一条直线:“城门外还有多少百姓?” 陆江道:“不下百余人。” “趁辽军还没进攻城门,务必先将城外百姓引入城中。” 陆江道:“城内大部兵力都被调至山脚下,饶是如此,也只能勉强支撑。城门守卫捉襟见肘,若是遇辽军突袭,只怕抵挡不住。” 陆舟叹道:“我知道,但我们不能弃百姓于不顾。能坚持多久便坚持多久吧。”他从一旁架子上取了剑,道:“我亲自去城门。” 李云璟早已腰悬宝剑等在外头,他就知道师弟一定坐不住。 才走到前衙,正碰上急匆匆往回跑的吉祥,他说:“大人,城中以贾家公子为首的几位公子们带了自家的护院聚集在衙门门口,说是助大人御敌的。” 陆舟当下一喜,提剑快步走到衙门门口,对大家伙表示感谢。然后吩咐这些人跟随陆江前往城门把守。 “贾瑜,你们几个还是留下吧。” 贾瑜道:“我们虽没什么抗敌的本事,但也能帮助安抚百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敌寇入侵,身为大陈男儿,岂能坐视不理!何况我们比陆知县年纪还大一些,陆知县尚能提剑御敌,我们又如何不能!” 罗毅挥舞着菜刀:“怕他什么!他敢来我就敢砍!” 陆舟冲大家深深行了一礼:“我替平县百姓,感谢诸位!” 陆舟登上城墙,纨绔们在城门口疏散百姓,原本乱成一团的城门这会儿还颇为有序。不过滞留百姓太多,一时间难以全部入城。 李辞快马返回禀道:“陆大人,前方十余里发现小股辽军,大概百人。” 李云璟想了想,说:“大部辽军在山脚那边,依我看,辽军想要大批入城,只有山脚那一条路可行。冲城的小股辽军应该是事先就潜入登州府内的,所以规模不会太大。” 陆舟道:“虽只有百人,但他们是辽军骑兵。城内已经没有多余的人手分派出去拦截他们了。我们的百姓却还在城外,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若辽军挟百姓以入城门,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双手撑着城墙,无力感袭遍全身。 李云璟大手覆在陆舟的手上,他小声道:“师弟,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辽军会用这种方法,我们甚至完全没有探得辽军水路南侵的消息。所以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你都不要自责,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陆舟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暖意,扭头看着李云璟,道:“师兄,我身为平县父母官,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李云璟深吸口气,笑着拍了拍腰间的宝剑:“有我李云璟在,辽人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师弟放心,师兄与你共进退。再说事情还没到绝境,青叔还没回来,张大人还在登州军营。顾县尉已经派人快马去军营报信了,我们要坚持,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赢的!” 陆舟抬眸望向远方,烟尘激荡,他知道辽军越来越近了。 第204章 “陆知县,城外百姓已全部引入城中。”贾瑜气喘吁吁的跑上来禀道。 陆舟道:“速关城门。” “好嘞!” 李云璟握着剑柄凝目望向城外,声音发沉:“师弟,情况有些不太对。” “怎么?” “师弟适才所担心的事儿恐怕会成真。” 李云璟抬手指着远方说:“据探报,对方出动的是骑兵。我听青叔说在攻城拔寨时,往往会留有一队骑兵作机动突袭部队,对他们来说,快是一切的准则。我们并未事先获悉北辽出兵,所以城门一直大开,对方也一定知道这种情况。那么正常的作战计划应该是趁我们还没有将百姓引入城内加快骑兵进程,冲入城门,抢占先机。可据上一次探马回报到现在已经过去近一个时辰了。若按正常骑兵行军速度,十余里的路程最多也就半个时辰。” 陆舟眉头紧锁,搭在城墙的手微微发着颤:“他们有备而来。” 空气中烟尘的味道渐渐弥散,风裹挟着沙砾在城墙上方打着旋儿,陆舟将眼睛微微眯起,狭长的视线中一个个的黑点逐渐清晰起来,北辽骑兵赫然出现在城外不远处。他们手握缰绳,闲散的驾着马,像驱赶牲口一样催着陈国的百姓往城门处走。鞭子肆意的抽打在羸弱的身躯上,斜阳映照着北辽骑兵脸上的狰狞和猖狂。 “陆知县,城门是不是关的有些早呀,这天儿还没黑呢。”打头的骑兵歪着头扬声冲城门喊。 身后的骑兵则跟着起哄:“开城门,开城门!” 李云璟死死攥着剑柄,咬牙切齿道:“可恶。” 贾瑜噔噔噔跑上城墙,道:“适才山脚那边有人来报,北辽大部队已经进山,如若再不来援军,顾县尉那边定是挡不住了。” 平县的兵力本就是临时拼凑,对付辽军前锋部队已经很吃力了。 陆江道:“大人,城门不能开。山路难行,辽军大部队哪怕已经进山,待他们抵达山口也要一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或许可以等来援军。若是城门一开,骑兵冲杀入城,杀伤力可是步兵的十倍呀,那时只怕……” 贾瑜道:“可城外也是我平县的百姓呀。” 陆江道:“贾公子,凡事当有取舍。我们若不开城门,牺牲的是城外的几十号百姓。我们若开了城门,遭殃的可就是全城的百姓了!” 贾瑜不服:“若援军不来呢?” 陆江别过头,红着眼眶说:“如若援军不来,我们更没有必要纠结了,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得死。” 贾瑜就不说话了,其实他心里已经认同了陆江说的话。眼前的形势根本就没有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战马踢踏两步,喷了个鼻响,显然已经不耐烦了。骑兵首领狠狠的挥了一鞭子,马前的青年瞬间被卷倒在地,后背鲜血淋漓,惨叫声听的人心里一紧。 百姓们哭嚎不止:“陆知县,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呀!” 骑兵首领奸笑道:“陆知县不是平县的父母官儿么,瞧瞧,您的儿女都给关在城外了,也不见你怜惜他们呀。用你们中原的话怎么说,这叫不仁不慈啊!” 陆舟气的浑身发抖,手指紧扣城墙,指尖竟渗出血来。 李云璟狠狠的踹了一脚城墙,双眸猩红,恨不得将城外的北辽骑兵碎尸万段。 “尔等也是军人,竟使出这种卑鄙手段来,用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威胁我们,简直丢尽了北辽军人的脸。有本事你放了百姓,我出城与你单挑!” 骑兵首领大笑两声:“幼稚。我们打仗是为了赢,只要能攻下城池,管他什么手段,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少废话,速开城门,不然的话下一次挥出去的可就不是鞭子了!” 话音一落,身旁的士兵立马抽出刀来架在马前妇人的脖子上,那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早已吓的连哭都忘了。 时间就在僵持中缓缓流逝,陆舟额头沁出汗水,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他在脑海里问七七他该怎么办。七七沉默了。 战争从来没有投机,不管远古还是现代甚至是七七那个高度发达的时代,但凡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 “你的侍卫陆江说的对,以少部分人的牺牲换取大部分人的生存是眼下最为明智的做法。” 七七的声音冰冷遥远,但这并不是陆舟想要的,他声音发涩:“什么都想要的时候,往往最终的结果是什么都得不到。” 他站起身,冲城外大声喊道:“若我献降,可愿放过全城百姓性命。” 李云璟大惊:“师弟!” 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献城投降的会有好下场,即便初心是为了保护百姓。他眼含热泪,若师弟降了,他一辈子都要背负骂名!他那样耀眼的人,怎能受万人唾骂! “陆知县此言差矣。”一道清丽的女声从背后传来:“北辽人不止凶残,更是背信弃义之徒。当年辽军破了雁门关,连屠三城。雁门关外万人坑,累累白骨写不尽北辽的罪恶。这些人卑鄙无耻,视我中原百姓性命如草芥。就算他们假意答应陆知县,进城后也不会放百姓生路的。” 陆舟岂会不知北辽人狡诈,只是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或许谈判可以拖延时间,哪怕只有片刻功夫,谁又能说奇迹不会在这缝隙中出现呢。 他扭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身穿紫衣的女人,待看清她的容貌时,被风沙吹的眯起的眼睛倏然瞪大:“珠娘!” 窦珠娘冲陆舟笑了笑:“好久不见,当年多谢陆家收留之恩。” 李云璟也瞪圆了眼睛:“紫衣女子,难道给孟知县送信,还有救了宇文睿的人都是你!” 窦珠娘点了点头。 陆舟眼神一飘,看到窦珠娘手里擒着的男子,略有几分眼熟。想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这人是王三娘绸缎铺子的伙计。陆舟在煎饼张那里吃煎饼的时候偶尔会看到他。煎饼张说他不常在前头招呼客人,所以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他。 “他是……” 窦珠娘道:“北辽三皇子萧卓维的得力手下,也是北辽安插在我大陈的细作头子,德禄。” “细作头子!”陆舟大惊。 “没错。”窦珠娘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追踪,他早几年一直在川蜀一带活动,后来到了登州府,想必早在那时萧卓维便动了水路南侵的心思了。” 德禄目眦欲裂,恨的差点儿咬碎了后槽牙:“想不到竟败在你手里,窦珠娘,若早知有今日,当初真该一刀杀了你。” 窦珠娘推了他一把,将他摁在城墙上:“这话还是等你能活命再说不迟。”她扭头看向陆舟,道:“德禄掌握北辽在我大陈的所有细作活动,对北辽来说是个极为重要的人。陆知县若想同辽兵谈判,用他当筹码胜算会更大。” 德禄最近失误太多,如今又被珠娘生擒,就算自己有命回去,主人恐怕也不会容他了。与其被主子厌弃,不如自行了断,主人看在自己忠心的份上,多少还能顾念他家人几分。这么一想,他决绝的闭上眼,卯足了劲儿想要挣脱珠娘跳下城楼。然而一双大手像铁钳一般狠狠的钳制住他,他竟丝毫动弹不得。 “德禄啊,好歹也是个体面人,这么跳下去死法可不太好看呀。”李云璟呲着牙冲德禄阴阴一笑:“您这摔下去,脑浆子甩的到处都是,还不是得我们收拾。咱们互相体谅,您还是老实一点儿吧。” 德禄恨声道:“就算你们用我威胁城门外的辽军,也挡不住我们的主力军,平县早晚都是我主人的囊中之物!” 陆舟抿着唇没吭声,他知道德禄说的是事实。 李云璟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正愁没地儿撒呢,他揪着德禄的衣领冲城外的辽军喊道:“你们若还想留他性命,速速放我平县百姓回城,军队后撤二十里!” 城下的骑兵首领早已看到被生擒的德禄,脸色很是难看。德禄的身份不低,又极受萧卓维重用,而且他身上还带着北辽机密。不管如何,都不能让德禄落在陈国手里。 陆舟沉声道:“师兄,将人押到后面去。免得他的同伴手滑‘误伤’了德禄大人。” 骑兵首领手还没有伸到背后的箭袋,德禄便被押到后面去了。他本想拿到破开城门的功劳,如今怕是不成了。 他冲城墙上喊道:“我愿意与你们做交易,不过我有个要求。我要陆知县亲自过来交换人质。” 李云璟急了:“师弟,不能答应他们!北辽人阴险,说不定要耍什么花招。”然后他向骑兵首领喊话:“我是平县的师爷,我与你交换人质,如何?” “我们只要陆知县!” 陆舟道:“师兄,不用担心,他们伤不了我。” 李云璟哪肯答应,又对骑兵首领说:“我们两个一起去,一个知县一个师爷,很给你们面子了!” “好!别耍什么花招,可别忘了平县的百姓还在我们手里!”骑兵首领摆摆手,吩咐大部骑兵后撤,只留亲兵五人准备交换人质。 李云璟押着德禄跟着陆舟下了城墙,临走时陆舟吩咐陆江:“安排好人手,准备迎百姓入城。” 陆江哽着声道:“大人保重!” 陆舟总觉得这场面不吉利,不由牙酸了一下:“我还没死呢,怎么瞧着你们像送我上路一样。” “呸呸呸!”贾瑜跺了跺脚:“可别瞎说,我们都会平安的!” 罗毅见陆舟手里没个趁手的兵器,索性把菜刀递了过去,道:“陆知县,辽兵若敢动手你就砍他!像砍白菜一样砍死他们!” 陆舟:…… 第205章 彼时夕阳沉没,白天暴晒的余温尚未褪去,风中夹杂着干燥的土腥气。 百姓们携老扶幼的往城门处走,路过师兄弟两人时都默默的流下眼泪。有血气方刚的青壮干脆跟着陆舟留在原地:“我们都是大陈的子民,都是平县的百姓,我们愿意和陆知县共进退!” 陆舟心中不无感激,他诚心的鞠了一躬,道:“大家伙儿的心意我陆舟领了。陆舟身为平县知县,保护治下百姓安危是分内之事,还请大家速归城中,与家人团聚。” 几个壮汉道:“陆知县也不必多言,我们虽不懂大道理,但我们知道,守住城门才是守住平县,才能守住我们的家!” 老幼妇孺被迎进了城中,壮汉们则默契的站在陆舟身后,怒视北辽骑兵。 骑兵首领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该放人了吧,陆知县。” 陆舟冲李云璟点了点头,李云璟狠狠的在德禄后腿踹了一脚,方才将人推出去。北辽骑兵见状,也放开手里押着的妇人。就在人质走到一半时,骑兵首领突然催马上前,直奔陆舟而去…… 好在李云璟一直盯着北辽骑兵的举动,见那首领策马横冲过来,当下拔剑横撩,用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速度把陆舟拉到身后。温热的鲜血溅了满身,骏马惨烈的嚎叫,被砍断的马蹄飞出老远。剑身卷了刃。骑兵首领的刀也在这时落下,刀剑相撞的瞬间,一股力道顺着剑身袭来,咯嘣一声脆响,剑断了,李云璟感觉自己的手臂也断了。 “师兄!” 原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的壮汉们此刻也回神过来,红着眼睛大叫着冲了过去。骑兵首领的马失了控,适才那一下又使足了力气,身体遂不受控制的栽下马去,还不等站起来,便被那些大汉死死的围堵起来。身后的骑兵亲卫才迎到德禄,就见自家首领又被抓了,正愁不知如何是好。 德禄喝道:“休要迟疑,速速冲入城中,主人说过,最先攻入城中者,赏黄金百两!” 骑兵们犹豫了一下,到底抵抗不住金钱的诱惑,鞭子一扬,冲着城门狂奔而去。骑兵首领气的大骂德禄恩将仇报。 李云璟一手捂着手臂一手护着陆舟往后退,蹙着眉说:“辽军虽只留五人,但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骑兵,战力很强。我们手无兵器,根本没办法阻挡。” 城墙上陆江大声喊道:“往回跑!快往回跑!我们的援军来啦!” 陆舟忽然感觉大地一阵晃动,这样的阵势来人必定不在少数:“大家快跑,跑到城门我们就安全了。” 城墙上陆江已经拈弓搭箭,一旦骑兵闯入射程之内他就放箭射杀。可惜骑兵在射程之外便将人追上,陆江急的直跺脚。情急之下李云璟将陆舟往旁边一推,他则灵敏的侧身一躲,当先冲过来的马擦着他的胸膛掠过,就在这时,李云璟一把揪住马尾,狠狠的往后一拖,马儿吃不住疼,高高的扬起前蹄,直接将马上骑兵颠了下来。马蹄落地,刚好踏在那骑兵的胸膛上,紧跟着一口鲜血喷出,再不动了。 后面四名骑兵已经围了上来,他们挥舞着长刀,李云璟没有武器,只能尽量躲避,拖延时间。 “师弟,快跑啊!” 陆舟正凝目观察,同时跟七七换了一瓶烈性防狼喷雾,他瞅准时机高声喊道:“师兄,躲开!” 李云璟一向听陆舟的,陆舟喊他躲开他竟连想都没想,就地一个打滚,滚出了四名骑兵的包围圈。紧跟着便听到滋滋滋的声响,一股浓重的辣味在空气中弥散开,呛的李云璟猛咳了两声。 骑兵们毫无准备,被迎面喷了一脸,当下便眼泪鼻涕直流。马儿也受到不小的冲击,变得愈发暴躁起来。 陆舟跑上前扶起李云璟,师兄弟二人相携着踉踉跄跄的往回跑。忽然一颗圆圆的球滚到了脚下,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陆舟低头一看,竟是颗血淋淋的人头。他猛地停下脚步,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披甲胄的年轻将官舞着长刀冲杀而来,在陆舟面前堪堪勒住马,俯身问道:“幺叔,你没事儿吧!” 陆舟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惊的说不出话来。倒是李云璟红着眼眶又惊又喜的喊了一句:“竟是虎头侄子!你不是在沧州么,怎么会来这里!” 陆怀宁冷肃的点点头,在马上冲二人拱手道:“幺叔,李小叔,这些事儿待过后再说。适才见到有后撤的北辽骑兵,担心城中情况,所以率先赶来。大部队就在后方不远,还请幺叔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陆舟忙道:“应该的应该的。”他冲城墙上的陆江挥了下手,陆江立刻吩咐守门士兵:“开城门!” 罗毅扶着城墙搭手往城下瞧,同贾瑜说:“那年轻小将好威风呀!我适才看的真切,他一出手便断了那骑兵头颅,比砍白菜还利落。” 贾瑜道:“都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见过血气,自然不同。” 吉祥一脸与有荣焉:“那是我家大人的大侄子,可是随杨将军镇守边关的将官呢。” 罗毅“哇”了一声。 德禄终究还是没能逃出去,前有窦珠娘,后有陆怀宁。当陆怀宁率军驰援平县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主人的行动还是泄露了。也许荣四说的对,早在孟璋拿到那些东西时,他们就应该迅速出兵。夜长梦多啊。 德禄被关在县衙大狱,陆怀宁则率军直奔山下协助顾淮退敌,直杀到天明,战事方休。 陆舟和李云璟一人吊着一边手臂坐在前衙大堂,县衙众人连同陆怀宁和窦珠娘依次落座。 陆舟清了清嗓子,道:“如今辽军未退,请大家来是想一起复盘一下这次的战事,再行制定接下来的防御举措。”他用完好的手臂指了指陆怀宁,道:“这位是我侄子,杨家军的将官,陆温,字怀宁。” 陆怀宁起身冲众人团团行礼,道:“边关徐家早早得到密报,称北辽秘密训练水军,恐有水路南侵之举动。” 说到此处,他看了眼窦珠娘:“我听幺叔说了平县近来发生的事儿,想必给边关送信的人便是窦娘子了吧。” 窦珠娘点头道:“不过尽些绵薄之力。” 顾淮看着窦珠娘,眼神有些复杂。窦珠娘察觉到他的视线,冲他坦然一笑。 陆怀宁继续道:“然北辽水军一事极为机密,很难探查,杨将军得知此事后向圣上呈报,借换防之机派出军队驻守登州。我于月前自沧州启程,在密县外围鹰嘴崖下偶遇重伤的登州府驻军都统雷捷,方知登州大营有内鬼。北晋五皇子出使陈国一事早已泄露,雷都统在前往平县的路上遇伏,重伤坠崖。” “怪不得我们始终没有等来雷都统。”陆舟关切的问:“那雷都统如今安好?” 陆怀宁道:“他伤势虽重,所幸无性命之忧。又恐登州大营出事,便与我们一起返回驻地。也幸好我们回去的及时,否则张大人怕是要周旋不得了。” 陆舟这才想起早早便去了登州大营的张尚庆,忙问:“张大人没伤着吧。” 陆怀宁摇头:“那倒没有。雷都统回去之后便清理了内鬼,重新安排布防。正巧项叔公带回消息,言北辽有一股兵力突然消失,怕是进了山。雷都统当时便慌了。那时我们才知道,内鬼泄露了登州府军事布防图,那图上标明了登州府境内大大小小的路径。其中便有一条山路,自沙岛土山绵延而上,直通平县。这段山路险要,又错综复杂,如果没有地图指引,很容易迷失方向。” 李云璟恨道:“天杀的内贼!”他一激动还扯着手臂了,疼的他呲牙咧嘴。陆舟轻飘飘的瞥他一眼:“师兄当心一些。” 李云璟忍痛点点头,眼睛直往陆舟袖子里瞟,他可一直惦记着陆舟退敌的秘密武器呢!陆舟一看他眼睛滴溜溜乱转就知道他想什么呢,遂低声道:“等没人时候就给你瞧。” 李云璟心满意足的坐了回去,特别乖巧。 韩宇道:“这么说来,对方近段时间频繁的调运粮食、铁器、银两都是为了南侵做准备。而孟知县之所以被杀,也是因为获悉此事。平县境内包括荣兴镖局、竹苑、翠玉轩还有王三娘的绸缎庄就是北辽细作的据点。” 陆舟沉着脸点了点头:“如今荣四和王三娘已被捉拿归案,荣兴镖局牵扯甚广,定要仔细盘问清楚。” 想到这里,他忙对陆怀宁说:“虎头,你速派人去登州大营把张大人接回来。平县的消息很快就会散出去,我怕周家那些人趁乱跑了。” 文县是登州府治所,陆舟一个小小知县在没有上头指令的情况下可没有权利查抄周家,毕竟登州还有知府在上头压着呢。 李云璟就道:“师弟放心,虽然我们明面上做不了什么,但我早就让洪俊盯死了周家人了。只要他们有异动,我们就抢先下手。事急从权,待张大人回来再请他帮我们同方知府说和说和便是。” 韩宇又道:“那贾家……” 陆舟想到贾瑜,不免心中叹息。贾家和周家、荣兴镖局往来密切,只怕难逃罪责。他叹了口气,道:“一切按律法行事。” 第206章 “贾瑜,贾瑜,这是怎么了呀,陆知县怎么……怎么把贾家的人都下狱了!” 罗毅正在家里和家人吹嘘他面对辽军时有多英勇,就听家里出去采买回来的下人们说陆知县查抄了贾家。他妹子当时就急晕过去了。 此时的贾瑜已经从最初的惊慌慢慢平静下来,他了解陆知县,若无实证,他不会凭空抓人。虽然他不知道父亲都做了些什么,但陆知县这个节骨眼抄家,恐怕家中之事多半和这次北辽突袭脱不开关系,像至此,心情不由有些沉重。 “没什么,你不用担心我。替我……替我向大娘子报个平安。陆知县念我护城有功,并未苛待,我一切安好。” 罗毅急的直跺脚:“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呀,我回去同我爹说说,看能不能找找关系。” 贾瑜笑道:“你觉得陆知县是凭关系办事儿的官员么?” 罗毅不说话了。 贾瑜眸子黯了黯,说:“罗毅,我不知道这次的事情有多大,若是,若是罪行重大……”他深吸口气,声音发着颤:“我会和大娘子解除婚约!” 罗毅捶他一拳,红着眼圈说:“先别说这丧气话,兴许当中有什么误会呢。” 贾瑜淡淡一笑:“也许吧,罗毅,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罗毅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用袖口抹了抹眼泪,而后拿出一包东西递了进去:“喏,虽然牢里可以凭劳动换食物,到底没什么油水。这是泰和楼的香酥鸡,我知道你爱吃这个。” 贾瑜伸手接过:“谢了!” 近来平县发生的事儿几乎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从竹苑和翠玉轩被查抄开始,似乎这种氛围就已经开始蔓延。随后贾家被抄,王三娘的绸缎庄被抄,还有很多不起眼的小铺面关了门之后就再没重开,就连荣兴镖局也未能幸免。 罗用这两天是夜夜难眠,思来想去之后,召集了家中账房连夜查账。将这些年圈的地如数归还县衙,由县衙返还给被占地的百姓。他还挨家挨户给那些被强硬占地的村民们致歉,又给了补偿。这一遭下来,罗家算是倾尽家财了。 罗毅经过“劳改”之后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倒是罗夫人素来贪财,闹了一通。罗用就问她:“要钱还是要命!”罗夫人想到被流放的弟弟还有被下狱的贾家,再不敢吭声了。 罗毅还安慰他娘:“娘,知足吧,好歹咱家这大宅院还在,咱家过去经营的田地也在,我们还有祖上传下来的几间商铺,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但也小富即安嘛!再说了,我还在山脚承包了一片……” 罗毅想到辽军攻城,山脚那边可是“主战场”啊!他急的大跳起来:“他爷爷个粪球的!老子的庄稼地呀!” …… 县衙东边小花园里,顾淮看着窦珠娘,久久不语。 窦珠娘笑道:“义兄怎么不说话,我专程在这里等你的。” 顾淮抿了抿唇,本来他有很多事情想问,可眼下却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窦珠娘被拐的时候年纪不大,但也记事了。忆起往事,她说:“我其实很早就见过义兄了。那时候义兄还很年轻,和当年我离家时的模样差不多。” 顾淮道:“所以你早知道我是杀手阁的杀手?” 窦珠娘点了点头:“我起初不懂,我只知道自己被拐子拐了,我再也找不到家了。我伤心恐惧,但没什么用。因为伤心会让人迷茫,恐惧会让人软弱。那就只能恨了,恨那些拐子,恨那些欺负过我的人。所以我要报复。后来我发现,报复北辽也是在救赎自己,赎我那些年犯下的罪孽。” 顾淮哑着嗓子道:“你,你受苦了。” 窦珠娘坦然一笑:“这没什么的。我曾被训练成密探,不过那时我不知道我上面的组织是北辽人。我曾送出过不少对他们有利的情报。去德阳县胡家也是我的任务,目的是和德阳县荣兴镖局联手,在德阳县渗透我们的人。只是不巧的是在去德阳县之前,我便知道了自己所作所为乃叛逆之举。” 她心绪有些起伏:“父亲曾在军中为将,若他知道我为敌国刺探消息反过来伤害我陈国的将士和百姓,他一定对我很失望。也是在那一刻起,我选择了反击。只可惜胡仁为了威胁曹喜暴露了慈州矿山一事,被杀手阁灭门,我没能查到更深的东西。当时我被胡仁关进地窖,杀手阁的人没有发现我,我便生了脱离组织的心思。只是无处可去,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去了溪山村。” 想到溪山村的陆家人,她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当年的小陆知县太聪明,我真的想在那村子多留一段时间。” 顾淮有些心疼,他轻轻将手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窦珠娘能感觉到他在发抖。 顾淮道:“后来,你离开溪山村之后杀了几个北辽探子,还留下了提示,你在告诉我你还活着,而且你知道我的存在。但你为什么就不出来与我相见呢。” 窦珠娘轻摇了摇头:“珠娘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见义兄。后来踏上漫漫长路,倒也想开了。义兄,我窦珠娘前半生卖国侍敌,我会用后半生来偿还。也许我会死在恶臭的阴沟里,也许我会被丢弃在深山老林,任凭野兽啃噬我的尸骨……” “珠娘!”顾淮知道细作的命运,所以她不敢去想珠娘要去承担这些,素来冷静的他低吼着:“这些不是你的错!你还小,你那时根本不懂这些……” “义兄,错了就是错了。事情是我做下的,我杀过人,我通敌卖国,不能只凭一句年幼无知便一笔勾销。这是我要走的路,也是我要修的道。义兄多年为间,不图回报,不也是为了心中道义么!” 顾淮抬眸看她,她眼神坚定,好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摧毁它心中的道。他微微用力捏了捏珠娘的肩膀,道:“好,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我不会阻拦你。但我要告诉你,珠娘,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我,还有我们身后的陈国,都会和你并肩作战!” 窦珠娘扬起唇角,笑容绚烂如花:“好!” 陆舟和李云璟在书房盘账。 李云璟吊着左手臂,右手执笔,飞快的沾了沾墨,在宣纸上勾画着。嘴巴还不停的嘟囔着:“罗用这些年可没少贪呀!师弟,真不下狱了?” 陆舟低头飞快的拨弄着算盘,闻言应了一声,也没抬头。 “罗用是商人,此前他借着族亲的关系没少敛财,我们要查也是查他那位族亲这些年贪了多少。这里头若同罗用有直接牵扯,那便另当别论。不过依罗用现在的态度来看,舍财保命,大抵是没掺和进什么重大案件中。况且罗毅有护城之功,此次放过罗家,也算罗毅将功折罪了吧。” 李云璟又道:“可惜了贾瑜。那些公子哥们还有护院家丁都是贾瑜牵头聚起来的,要论功劳,贾瑜当居首功。如若贾家不出事儿,单凭这一点,贾瑜必有大好前程。” 陆舟也表示惋惜:“也许这是他的劫吧。” 李云璟潇洒的在纸上勾画最后一笔,利落的丢了笔,单手伸了个懒腰:“还好我们伤的都是左手,不然还怪耽误事儿的。” 李云璟起身坐到陆舟身边,把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往陆舟跟前一凑,咧嘴一乐。陆舟眉梢一挑,从系统里取出那瓶防狼喷雾来,道:“师兄谨慎些,这东西味道烈。” 巴掌大小的黑色罐子,很轻便。李云璟拿过瓶子把玩了一会儿,又打开盖子瞧了瞧,试探的把守按在喷头上,说:“就这么一按,他就喷毒液了?” 陆舟点点头,也算是毒液吧,杀伤力可不小呢。 李云璟啧啧称奇:“简直闻所未闻。”他又把脑袋凑过去,笑嘻嘻道:“师弟……” “送你了!” 李云璟立马宝贝似的将东西藏起来,而后想到什么似的,问陆舟:“那日在城下混战,城墙上众人可都看着我们呢,陆江和窦娘子都是习武之人,目力极好,万一……” 陆舟道:“我们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而且这东西是迷你款,很小巧。他们即便能看到,大抵也看不真切。更何况这喷雾细腻,喷出来就被风吹散了,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陆江当时全神贯注的盯着城下情况,他的确没有看清陆舟手里的东西。他只看到李师爷翻出了包围圈,紧跟着陆知县便把手臂抬起来晃了一下,不过瞬间功夫辽兵的马就突然暴起了。他当时没反应过来,事后回想起此事,他还颠颠儿的跑去问陆成,陆知县是不是会马语,陆成回敬他一个白眼儿。 师兄弟俩人正在研究防狼喷雾,忽听门外吉祥来报,说是登州府知府大人来了。 “方士弘?”李云璟嘬了下牙花子。 陆舟站起身掸了掸袍子,小脸一绷,道:“师兄扣了周家家主,方士弘准是来兴师问罪了。走吧,我们去会会他,好歹我们也曾是他治下百姓嘛。” 李云璟哼道:“现在又成了他下属的官员了。”他不情愿的出了房门,扭头吩咐吉祥:“打发个人去探探,张大人走到哪儿了。怎么跟大姑娘出嫁似的,磨磨唧唧的,也该到了……叭!” 李云璟刚扭回头,就看到阴阴瞪着他的张尚庆。他抬起手晃了晃,皮笑肉不笑道:“张大人好啊!” 第207章 方士弘背着手站在前衙大厅看墙上挂着的一幅字画。 “不知方大人驾临,有失远迎,实乃陆舟之过呀。”陆舟一撩袍子,从门外跨步进来,笑着冲方士弘拱了拱手。 方士弘闻声转过身去,眉梢一挑:“陆知县抗击北辽有功,日后前途无量,本官等一等倒也无妨。” 陆舟哂笑一声:“方大人此言差矣,方大人乃登州知府,下官不过小小知县,可不敢当。” 方士弘道:“陆知县手下的师爷都敢去登州府拿人了,还有什么是陆知县不敢的呢。周家也算文县大户,乐善好施,陆知县的人二话不说就将人拿了,恐怕不合规矩吧。便是周家果真触犯了律法,这文县的事儿尚有文县知县处置。便是文县知县处置不了,上头还有通判,还有我这个知府……”他拢着手,散漫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什么时候轮到陆知县伸手了?” 陆舟心道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他面上依旧笑着,说:“事急从权,未能事先向方大人请示是下官的不是。但此事下官的确有苦衷,实在是皇命在身,不敢不从。” 方士弘眸光一闪:“皇命?陆知县,这话可不能乱说。既是皇命,可有手谕?” 陆舟笑道:“此乃机密。” 方士弘脸色一落。这小子看似恭敬,实则态度敷衍,根本没将他这个知府放在眼里:“那我又如何相信陆知县果真是奉旨办差呢?” “我来证明,可够?”张尚庆去换了身衣服,简单梳洗一番,并未和陆舟他们一同过来。 他回来的匆忙,风尘仆仆。那项冬青心急他家少爷安危,差点儿就把马车赶的飞上了天,他坐在车里都能感觉到马蹄要起火星子了!这一路给他颠的五脏六腑全都掉了个个儿,谁料才一回来就听李云璟那死小子跟背后嚼他舌根。他进了前厅暗瞪了李云璟一眼。 李云璟屈指挠挠腮,小声嘟囔:“……还怪记仇的。” “这位是?”方士弘见眼前这人气质不同,瞧着又有几分眼熟,他想了一会儿,猛然瞪大眼睛,忙拱手道:“竟是张大人。” 张尚庆也客气的回了一礼:“方知府。” 方士弘直起身来,面色稍霁:“既是张大人在此,本官便不好多问了。适才询问陆知县也是唯恐再生事端,毕竟北辽突袭是谁都预想不到的。” 张尚庆道:“本官身负皇命,此行乃秘密出访,是以事先未曾和方知府打招呼,本待事情办完再前往登州府替皇上巡查地方。岂料中途横生枝节,好在事情还算顺利。当然,方知府便是今日不来,本官临行前也要到登州府衙门走一趟的。北辽突袭,至今尚未退兵,沙岛以及土城还在受战火荼毒。登州府境内亦有北辽细作活跃,皇上命我暂留登州,全权负责北辽一事。” 方士弘道:“北辽南侵属实让我们措手不及,好在陆知县事先通知各县,各县知县提前获悉,也做了防御措施,方没有酿成大祸。” 陆舟拱手道:“全赖张大人指导有方。” 方士弘笑了笑,道:“张大人运筹帷幄,登州府自然无虞。” 张尚庆摆了摆手:“是平县全城百姓和县衙戮力同心,是登州驻军奋勇杀敌,亦有援军及时赶到。我不过做些跑跑腿的活,可当不得方知府这样说。” 方士弘道:“张大人过谦了。”顿了顿,他又道:“关于周家……” 张尚庆道:“周家之事牵连甚广,此案皇上会派特使前来主持。方知府无须多问,眼下最重要的还当以安抚民心为重。” 方士弘表情僵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又恢复原样,变脸之迅速堪比闪电。他道:“张大人说的是,是下官逾矩了,只是周家好歹是文县富贾,对文县的经济有极重的影响。下官是怕不知内情,不知如何向百姓交代。” 张尚庆就道:“一切自有特使处置。” 方士弘拢着手,态度恭敬道:“下官谨遵上谕。”说完又看向陆舟,笑道:“我对登州府各县的政务一向关注,听说陆知县有许多举措深得民心,一直想要亲自来平县走访,无奈事务繁杂,一时脱不开身。如今既已到了平县,不如请陆知县带本官瞧一瞧,如何?” 张尚庆听他这么说,也笑道:“小陆知县年轻,想法自然与我等不同。我初来平县时也着实惊讶,不过细细想来又觉甚好。方大人真应该早些时候过来呀。”他扭头对陆舟说:“走吧小陆知县。” 陆舟点了点头,毕恭毕敬的在前头引路。因山脚下被北辽军祸害的不成样子,陆舟遂只带方士弘参观了大狱以及平县的街面。直到下晌方才将人送走。 李云璟坐在门口回廊下的石阶上敲着小腿,抱怨道:“这方知府怎么跟刚进城的土包子似的,什么都要细细的看。尤其是在大狱里头,恨不得连个砖缝都要问一问。而且我总觉得他眼神怪怪的,师弟,你日后可防着他点儿。周家那事儿他虽面上不说,心里指不定怎么记恨咱呢。” 他一只手也不方便动作,敲了两下腿又觉得手臂酸了。遂抬了抬高贵的手臂招呼孟禹:“好师侄儿,来给师伯捶捶腿。”说着便靠着柱子栽歪着,好不悠闲。 孟禹笑呵呵的走过去。 陆舟问他:“那些孩子们送走多少了?” 孟禹说:“能记起自家在哪儿的都已安排人送回去了。不过……” “不过什么?” 孟禹说:“吴家兄弟似乎不愿意回去。” 李云璟睁开一只眼说:“怎还不愿归家?莫不是在县衙呆的太舒坦了?” 孟禹就道:“吴二郎性情有些古怪,吴大郎虽稳重些,但总是郁郁寡欢。据说吴家兄弟的娘亲很早便过世了,他们爹又娶了新娘子,也生了儿子,便横竖看他们不顺眼,他们爹又听那新妇的话,多番挑拨之下便也不待见两兄弟了。如若那后母肯多看顾兄弟俩些许,也许他们就不会给拐子拐了。” 李云璟叹道:“也是可怜人呐。” 陆舟看了眼孟禹:“你说了这么多,也是想他们留下?” 孟禹赶紧点头,点到一半又觉得自己太急躁了,不由红了下脸,小声说:“我最近一直负责照顾那些孩子,和他们处的不错呢。还有周小郎,他一直帮我。他还说他也想跟我一切读书呢。” 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舟还能不懂啥意思么。李云璟就乐:“师弟呀,你又要多几个弟子了呢。”他有些牙酸:“唉,怎么就没人拜我呢,我也不差呀!” 陆舟瞥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我的不也是师兄的么。” “哐当”一声,李云璟身子一滑,直直的摔在青石砖上,这动静听的孟禹直咧嘴:“师伯,您没摔坏吧!” 李云璟撑着一只手臂坐起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没,我皮实着呢。”说着话,就盯着陆舟傻笑,一脸痴汉模样。 陆舟耳郭微红,微不可察的牵了牵嘴角。 蝉鸣声清亮,伴着阵阵浓郁花香,战火笼罩下难得宁静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北辽军帐在荒岛上绵延不绝。 派出的前锋部队没能顺利打通平县,反而折了德禄,还有悉心培养多年的暗桩细作。原本应该死了的雷捷竟意外被救回,重掌登州军。还有陆怀宁所率援军如今驻扎沙岛,拦截了北辽大军去路。前锋部队被里外包抄,仅有少数散兵逃了回来…… 萧卓维狠狠攥着手心,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副将清点粮草后来禀:“殿下,如今沙岛所囤积粮草仅够大军半月之用。” 萧卓维闭了闭眼:“天水城那边可增兵了?” 副将道:“探马来报,已有增兵迹象。” “知道了。整合军队,练兵。” 沙岛。 陆怀宁正在军帐中整理战报,北辽潜入登州府境内的兵力已被悉数清剿,事后陆怀宁又派出一小队人马进入深山封锁山路。 沙岛原本是陈国流放重犯的地方,如今沦为战场。辽军第一次冲击之下杀死了大半人犯,余下的犯人被陆怀宁归入军中。 以往从未有过水路南侵之先例,如今北辽破了这个先例,便如同开了一个口子。如今的沙岛已成为边防重地。陆怀宁这段日子考察了沙岛的地形,制定了一个新的防守策略。他欲在沙岛建立城防,此事与雷捷商议之后,也觉可行。陆怀宁便就沙岛建城一事写了奏折呈报京城。 站在白沙江岸边的巨石上可以看到远处荒岛升起的炊烟。 雷捷幽幽道:“北辽军开始生火造饭了。” 陆怀宁道:“我幺叔抄了往荒岛运粮的周家,连同北辽细作窝也一并端了。按照项叔公估算,此时荒岛上的粮草应该不多了。依我对辽军的了解,他们若不想撤军,势必要寻机掠夺粮草。然而水战不比陆战,白沙江沿岸少有村庄,他们便是想打草谷也无处可去。” 雷捷道:“辽军前日还冲击一波,所幸沙岛占地形之便,没能叫他们登陆。如果他们粮草不多,恐怕会再次发动攻击。只有上了岸才有机会劫掠。” 陆怀宁眯眼眺望远方:“萧卓维这个人虽有些狂妄自大,但此次战事失利,折损惨重,对他的打击不小。北辽国内诸皇子之争愈演愈烈,萧卓维此时会更谨慎。他若继续冲击沙岛,只怕等北晋天水城援军到了,他的水军会被前后包抄。所以我想,他不会再来了。” 雷捷道:“陆将军的意思是,天水城会是萧卓维下一个攻击目标?” 陆怀宁点了点头:“即便没有攻入陈国之功,他若能让天水城受损,也不算完全失利,回国尚有一搏之力。毕竟眼下天水城的援军还没到。就算他打不下天水城,他依旧可以保存实力,率水军返回北辽,日后再做图谋也不迟。” 雷捷拢着手,冷硬的脸露出几分笑意:“所以与北晋的联盟非但不会瓦解,我陈国依旧占了上峰。” 陆怀宁笑道:“正是这个理。” 第208章 因北辽大军驻扎沙岛,割裂了天水城和沙岛。宇文睿暂时只能住在平县县衙。至于偏院那位“孙公公”,虽眼下被关在大狱,但陆舟已经答应宇文睿,在他回北晋时会将此人交给他带走。 前方的战况宇文睿也已获悉,因此这日他来找陆舟,欲将因战事而搁置的盟约一事重新提上日程。 两国盟约大家都是乐见其成的,张尚庆心里也惦记这事儿,唯恐再生什么事端,巴不得早早签了盟书。 李云璟就看不惯他:“我说张大人,您矜持着点儿。现如今可是北晋求着我们联盟,急的是北晋。您这猴急的样子若给宇文睿瞧见了,指不定会看低了我陈国呢。” 张尚庆哼道:“你是不当家不操心,还当这么大的事儿是过家家呢。虽然你说的有理,但盟书一日不签,与北晋的联盟就一日不成。” 李云璟就道:“联盟成与不成靠的是如今的形势还有我陈国的底气。如若陈国国力衰弱,即便签了盟书,北晋该反悔不照样反悔。不过就一张契书罢了,薄薄的一张纸在利益面前脆弱的根本不堪一击。” 张尚庆啐骂道:“少跟这儿贫嘴。” 正说着话,宇文睿过来了。李云璟嗤笑一声,刺儿道:“之前北辽入侵登州府,没见北晋出兵。这会儿倒巴巴来了,北晋可真会打算盘。” 宇文睿知道这人也就是嘴巴逞强,听他这么说也不恼,笑道:“陈国和北晋本来便有意联盟,只是因为些许事耽搁了,不是么。” 李云璟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他。 当然,签订盟书是一回事儿,怎么签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双方针对盟书的条款作了一番争辩,最后达成了一个让陆舟较为满意的结果。 陆舟道:“五皇子,盟书一旦签订便不可更改,关于盟书上后补充的条约,还请五皇子再斟酌一番。” 宇文睿道:“既给了陈国许诺,北晋必定会做到。” 李云璟就道:“这条约是你私自做主定下的,若回到北晋国内,你们的国家不承认,你岂非沦为众矢之的。我陈国可只看盟书说话的。” 话虽硬了些,但宇文睿知道他们这样说也是为了他好。肃然说道:“利益是争取来的,话语权同理。从前我游戏人生是不想争,但我发现身处宫闱,你若不争便只有死。何况我宇文睿并不弱小,我若想争,谁也拦不住。” 陆舟拱了拱手:“那就恭祝五皇子旗开得胜。” 果然不出所料,北辽军次日一早便发动了对天水城的进攻。宇文睿拿着盟书匆匆赶往沙岛。陆怀宁已率军准备支援。 李云璟道:“萧卓维虽没能进驻沙岛,但他尚有五万水军,如若大规模进攻,不知天水城能不能撑得住。” 陆舟就道:“他虽有五万水军,但却是第一次投入战场。即便军队众多,战力却远不及攻入平县的北辽骑兵。而天水城守军和虎头所率援军却是身经百战。好在我们的军士只需乘船渡江,进驻天水城,无需与辽军开展水战。否则虎头怕要吃了大亏了。” 李云璟点点头:“这么说来,我陈国也该尽早在沙岛训练一支水军了。” “虎头已经向皇上呈报了。” 说到这,李云璟又道:“不知皇上派的特使什么时候来,再不来,细作一案都叫师弟和张大人审完了,我听说前儿张大人还就案情进展给皇上上了密折。那特使便是来也是个蹭功劳的,不要脸皮。” 陆舟摇了摇头,眉头微蹙:“我总觉得这案子我们还有其他遗漏的地方。” “怎么说?” 陆舟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不好。我们从查抄的账簿明细,还有审问周魏、贾斌、王三娘时得到的线索,发现每一桩事情都有曹喜的影子。” 李云璟就道:“曹喜素来胆大包天,视国法如无物,又极度贪财。他能做下这些事倒也不奇怪。” 陆舟道:“若说早些年恐怕还有机会,但自皇上亲政以来,手段层出不穷,再加上刘霑病重,刘秉主事,刘家势力大不如前,刘曹两家早已不似从前那般一手遮天。反而在这种时候一直依附于刘家的曹喜却能在暗中做下这么多大案,实在是……” “那还不是因为曹喜投敌卖国,有北辽在背后支持,他自然不惧什么。” 陆舟想了想,也没想出什么头绪。德禄和荣四咬死了不开口,他也没法。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德阳县。 陆祥和王自清以及袁均三人聚在一起。 “竟是曹喜?!”陆祥听王自清说完审理结果,有些意料之外,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王自清捻了捻胡须,道:“整合了袁知县近年来所查到的细节,还有那些喽啰的供述,所有证据都指向曹喜。” 袁均道:“难道曹喜有举兵谋反之意?” 陆祥道:“倒也不是不可能。前些年刘曹势大,一直试图染指军政。这几年皇上广开恩科,又重军事,朝中焕然一新,使得刘曹势力被打压。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刘曹自先帝时便开始经营,根深蒂固。他们因此对皇上不满,举兵造反倒也像是他们能做得出来的。只是那廖县山中被掏空的军械和粮草流向何方,我们尚未查到。还有,如若谋反,必定屯兵,他们屯兵之处我们也没有查到。” 王自清道:“那就只能让曹喜亲自去说了。” 赵崇裕同时收到了来自德阳县和平县的折子,双方查到的关键人物都是曹喜。折子上所呈报案情内幕,让赵崇裕默然不语。 伏太师气道:“曹喜对外勾结敌寇,对内戕害百姓。我陈国无数无辜百姓惨遭践踏□□,累累恶行,实在令人发指。国贼不除,难消百姓心头之恨!” 荀湛看了看密折上的内容,内心亦震撼不已。 “曹喜竟有如此势力,他若谋反,只怕京师难以抵挡。” 伏太师就想到先帝重文抑武,虽皇上亲政后加强军政管理,但短时间内难见成效,又有刘曹横加阻拦,想要染指兵权,各地守军战力良莠不齐。如若曹喜举兵,只怕会一路势如破竹攻入京师重地。 赵崇裕按了按眉心,声音透着冷肃:“强军之策刻不容缓,任何人都不能阻挡。太师,曹喜罪大恶极,这一次哪怕会动摇国本,也要将刘曹连根拔除!” 若是以往伏太师或许会劝皇帝稳中取胜。然辽军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登州府,若非小陆知县及时发现,恐怕整个平县都要被屠了个干净。到时里应外合,北辽水军大举入城。而登州府一旦失守,沃野平原如何挡得住辽军铁蹄!若急行军,他们甚至可以在十天内直抵京师,这样的后果如今想想都让人战栗不止。 “皇上放心,老臣必当竭尽全力!” 荀湛也起身拜道:“荀子湛亦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赵崇裕缓缓开口:“控制福寿宫,捉拿曹端成。崔孝礼,速速命人前往扬州查抄曹家,务必将曹喜活着带回京城。” 崔孝礼拱手应是。 赵崇裕又道:“荀卿,朕还需要李少禹的帮助。”他握了握拳,冷声吩咐道:“朕会派一支禁军交给荀卿调度,查抄陈国境内所有荣兴镖局以及陆舟奏折上提到的所有商铺暗桩。李家生意遍布各地,还请他们代为监管,若各地有官员行动迟缓或是故意包庇,务必密报与朕。这一次,所有和北辽,和刘曹势力有关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过。” 命令一出,十几匹快马从京城狂奔而出,各地官员人心惶惶,唯恐头上乌纱不保。 刘秉得到消息时已经来不及做下一步部署了,单是京城一地就被荀湛查抄了许多处暗桩,有一处竟还是他刘家的铺面。那是当初曹喜孝敬给刘秉的。 刘秉愁的头发都白了。皇上控制了福寿宫,他没办法和刘太后见面。父亲刘霑又中风偏瘫,说不出话来。他完全不知道要同何人去讨主意。此时正坐在刘霑卧房外叹气。 刘夫人急道:“听说曹家牵扯的可是通敌叛国的重罪!老爷,这若是真被定了罪,那不仅仅是掉脑袋,可是要诛了九族的呀!” 刘秉生性懦弱,做事又瞻前顾后,刘夫人这么一说他更觉六神无主了。 房内卧床的刘霑虽然口不能言,但他听得到,心里也不糊涂,知道刘家如今正面临什么。他这个儿子胆小怕事,遇事便往后躲。早前自己身体还结实,想着慢慢教总能教过来。没想到自己突然倒下,在这短短几年之内,刘家竟走到这个地步。 他狠狠的敲着床板,无奈手上使不上力气,刘秉根本听不到。刘霑急的不行,他本想告诉刘秉,此时不能一味退让,刘曹两家豢养私军,虽不足以攻城拔寨,但纠结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足够震慑朝野。伏太师那老东西最怕国本动摇,到时势必屈服,刘曹两家尚有转圜之余地。他怕就怕儿子听信妇人撺掇,舍了曹家以求自保。 刘霑这么想着,就听门外刘夫人对刘秉说:“那通敌叛国的事儿老爷可参与了?” 刘秉忙摆手:“我便是贪财了些,却也不敢做这等事呀!” 刘夫人眼珠子一转:“那父亲呢?” 刘秉沉吟片刻:“父亲素来谨慎,想来便是沾了手也断不会留下把柄。” 刘夫人就道:“那不就成了,曹家做的事儿同咱们有何干系!” “可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刘曹是一体。” “过去是过去,过去咱们不知道曹家做下那罪恶滔天的事儿。现今我们知道了,自然要和曹家划清界限,以证清白!” 刘霑一口老血喷出。 第209章 刘霑主事多年,他知道曹喜私底下干了些擦边的买卖,私开矿山、走私北辽他都知道。鉴于利大,他也得了不少好处,拉拢更多人才,收买更多朝臣,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敲打着曹喜别贪大。 曹喜这个人狂妄,他并不将北辽看在眼里,在他看来,走私北辽无非是利益交换。北辽人野蛮,他素来不喜。只是不知他卧床这些年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儿,曹喜竟通敌叛国,还招来了北辽军人,险些让登州府沦陷。 刘霑虽然藐视王法,但他心里同样不认同北辽。虽然陈国在军事上弱于北辽,但陈国乃中原正统血脉,比蛮夷之徒不知高贵多少。他贪污,弄权,把持朝政,一手遮天,但他从未想过要同北辽有什么牵扯。所以他并不惧怕赵崇裕去查。至于那些贪赃枉法之事,斗了这么多年,这已经是明摆着了,赵崇裕同样拿他没有办法。 但眼下不同。刘曹一体,甚至这些年曹家在各地的经营已隐隐有超过刘家之势。曹喜的能耐可不是刘秉能比得上的。如若刘曹继续合作,和赵崇裕斗他们也不输什么。可若这时放弃曹家,刘家必定独木难支,甚至还会被曹家反咬一口。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只怕会不堪一击。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血腥味道弥散在刘霑周围,他头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 门外传来刘秉低低的叹息声:“也只能如此了。到时还请夫人回娘家同岳父说说,联合我们的人一同上书向皇上陈情。” 刘夫人乐得答应。否则刘家若被牵连进去,她娘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安慰刘秉:“虽然现在势弱,但朝廷的事儿不就是斗来斗去,此消彼长。等过了这风头,咱们刘家自然会再起复的。” 这话说的刘秉心里很是熨帖:“夫人这话深得我心啊。”、 房内刘霑缓缓闭上眼,他知道,刘家的覆灭是迟早的事儿。 福寿宫没有掌灯。 刘太后坐在黑暗之中,心绪出奇的平静。 贴身宫女来报:“探子回报,说是,说是刘大人进宫向皇上陈情,曹家所作所为与刘家无尤,皇上褒奖刘大人刚正不阿,还提了二公子进户部任职。” 刘太后冷笑:“什么探子回报。这些年刘秉无能,刘家势力早已大不如前。赵崇裕手段狠辣,我福寿宫派出去的钉子早就给他拔了个七七八八。否则他围福寿宫时,为何我们事先一点消息都不知!如今福寿宫被他围的铁通一块,你能探得的消息不过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消息罢了。” 贴身宫女道:“皇上既褒奖了刘大人,是不是曹家那事儿皇上便不会怪罪刘家了?” “天真。无非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罢了,赵崇裕现在处置曹家恐怕都焦头烂额了,他巴不得刘家这时候乖乖的,别给他添麻烦。待曹家这事儿解决完,你以为他会放过刘家?” 她叹息一声,不知是恨还是无奈:“可叹我那侄儿刘秉舔活了这么大岁数。如若是兄长主事,还轮得到赵崇裕作威作福!什么褒奖,什么到户部任职,他那是在侮辱我刘家!” 贴身宫女急道:“曹公公已被崔统领的人带走了,现今不知情况如何。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呀?” 刘太后就道:“自然是好好的呆在福寿宫做我的太后。皇上这会儿不会动刘家的,待风头过后,再行谋夺吧。” 有人忧愁自然有人欢喜。 赵崇裕此时正逗弄着一只翠鸟,他语气虽和平常一样无波无澜,但能听得出几分轻快明朗。 “刘秉这个庸人,倒是帮了朕大忙了。” 伏太师捋着胡子笑道:“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有苍天庇佑。若非刘霑中风,这次我们断不会这般顺利。崔统领刚来了消息,曹喜已被抓捕,不日便可押解入京。” 赵崇裕很少情绪外露,他忍不住以拳击掌:“好!这一整件事陆家兄弟俩可居首功,陆舟那贼小子机灵的很,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平县竟给他保住了。” 伏太师拢着袖子笑道:“皇上慧眼,竟得如此良才。老臣看过张大人上奏的折子,听闻陆知县在平县推行各项举措,很受百姓拥戴。老臣仔细研究过,有些条令可以于全国推行下去,目下正在同荀大人商议可行性。” 赵崇裕道:“查抄曹家,除却给受害之人补偿之外,国库亦能充盈不少。朕打算待曹家之事过后,再开恩科,广纳贤才,将荀子湛和陆舟上报的强军富民之策正式推行下去。” 伏太师躬身道:“此举必深得民心,亦能载入史册。” 赵崇裕笑道:“太师此言为时尚早,待政令推行下去再拍朕的马屁也不迟。” 伏太师哂笑一声,咂摸了下嘴,又道:“说到政令,臣今日又收到平县陆知县上的折子。” 赵崇裕眉梢一挑:“他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伏太师呈上折子,道:“他要改良律法,为女子正名,为幼童立法!” 赵崇裕收敛笑意,伸手接过伏太师手里的折子,看过之后,一脸肃容。 奏折中以此次案件中牵扯到的拐卖女子以及幼童案说起,先言诱拐之罪理当重判。后又提及妇人幼童乃为弱势,如果连律法都不保护他们,那便只能沦为权贵玩物。又着重点名曹喜犯下的滔天重罪,继而又转到曹喜的妹子曹氏身上。 言语间谈及她大义灭亲之举,又道其揭发宋宏明恶行时所受钉板之苦。谈及目下陈律对女子多加约束,若与丈夫和离,不仅嫁妆归为男方,还要向官府缴纳罚银。若告发丈夫,官府先不问罪名,而是先使妇人受钉板之刑。如此种种实属不公。女子心中之大义,不输男儿,不该如此区分对待。 赵崇裕想到张尚庆信中褒扬的女子窦珠娘,又想起陆舟那位敢于离家千里,如今与徐飞一起经营陈国暗桩、培养细作的陆二娘子陆安。便是那位曹氏,亦有不输男子的谋划。还有这世上许许多多平凡却坚韧的女子,如陆舟的母亲蒋氏,如李云璟的祖母李老夫人,他们将后代教养的极好,长成之后为国尽忠,为民尽力。还有生养自己的母妃裴氏,温良贤淑,将诺大王府打理的有规有矩。 诚然,这世上同样也有诸如太后刘氏那样的恶毒妇人。可人心之恶,又岂能以男女论之。 赵崇裕双手撑着宫墙,极目远眺:“陆舟说的对,女子势弱,该当予以保护。何况这又并非惊世骇俗之举,早在秦国,女子便有诸多权利。他们可以同丈夫和离再嫁,自有律法保护她们的财产。若丈夫谋夺妻子的嫁妆,同样有律法予以惩处。秦以后,仍有朝代沿袭秦律,对女子宽容,甚至还有女学成立,她们之中不乏有才者,更出了女相和女将。她们同样可以治国,可以戍边。” “自前朝后期,这条令便被渐渐废除,女子从父、从夫、从子。但细细想来,禁锢女子对国家有何利益呢?似乎并没有。反观过去那些朝代,无一不是强盛一时。” 伏太师道:“皇上所言极是。陆知县所提女子可以为官、从商、为将。虽在过去有过先例,但到底仅有少数。老臣以为,改革不急在一时,可循序渐进。先从律法着手,给女子更多的保护。诸如侵犯、猥亵、诱拐、□□之罪,当予以重罚。” 赵崇裕点了点头:“太师此言有理。我们这一次步子已经迈的太大,有些事不宜操之过急,要慢慢改变。” 伏太师道:“皇上圣明。” 赵崇裕用手指敲了敲折子,道:“后头还有呢,扯了些什么生杀之事,无非是想替那曹氏求个情罢了。曹喜若被定罪,全族无可幸免。陆舟希望朕赦免无关族人。” 伏太师就道:“举兵谋反、通敌叛国本就是重罪,更遑论贪赃枉法,拐卖女子幼童,不从重处罚不足以平民心呀。不过陆知县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曹氏全族那么多分支,也并非都与曹喜同流合污。不知者无罪,倒可从轻发落。” 赵崇裕瞥了伏太师一眼:“太师便直说赞同陆舟的说法也无不可,朕虽恨刘曹弄权,但也并非嗜杀之君。此案才刚开始审理,尚有许多深处不曾挖掘。对于参与者朕必定不会放过,但与曹喜无利益牵扯者,朕自然会酌情处置。” 伏太师躬身道:“皇上仁德乃天下百姓之福。” 赵崇裕拨弄着翠鸟,手一抬,翠鸟借着他的手势扑腾两下翅膀,猛冲上天,在湛蓝的天幕下盘旋两圈,叫声清亮。 他看着那自由飞翔的翠鸟,缓缓说道:“即便这翠鸟惊扰了刘太后,也不用怕会被活活掐死了。” 伏太师想起幼小皇子初入宫廷的那段岁月,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皇上,终于苦尽甘来了。” 赵崇裕道:“陈国会在我手里变得更加强大。” 第210章 经过十天的周旋,萧卓维退兵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湮灭了。战争从来都不是儿戏,然而萧卓维的水军却成了三国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 大军铩羽而归,又折损了多年苦心经营的细作暗桩,萧卓维悲愤交加,急火攻心,返回北辽后便卧床不起。费尽心机拉起的水军也被其他皇子瓜分了个干净。 “如此不堪一击,你真的太令人失望了。”荣海潜入萧卓维的府邸,对着一蹶不振的萧卓维冷嘲热讽了两句。 萧卓维半眯着眼,有气无力的说:“你的荣兴镖局也不见得如何,还不是被人一窝端了。” 荣海道:“徐飞和梁家的人查了这么多年都抓不到我荣兴镖局的把柄。如果不是你的竹苑被查抄,荣兴镖局依然会在陈国盘踞。萧卓维,你真是送了我一份大礼呀。” 萧卓维道:“不用谢。” 荣海冷哼一声:“你最好赶快振作起来,这一次已经失去了皇上对你的信任,如若再颓废下去,那些依附于你的朝臣也必定会失望的。你要知道,那些人寄希望于你都是因为大皇子。不然的话就凭你这一次犯的错,你以为我会站在这里同你好好说话?” 萧卓维睁眼望着帐顶:“我是不是永远都比不过他。从小到大我都是他的影子,他永远光彩照人,有他在,我永远都只是个陪衬。哪怕他死了,依旧有那么多的人忠于他。” 荣海叹息道:“他永远不会说这样的话,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三殿下,如今皇上对你失望,你也不必急于证明什么。眼下我们要做的是蛰伏,伺机而动。陈国的事我们暂且不必理会,只有陈国放松警惕,我们才有更大的机会。这次的失利只是一时,陈国更大的危机还在后面。” 萧卓维眼神一闪,他坐起身怔怔的看着荣海:“你们在陈国还有后手?” 荣海道:“只可惜这次的事儿让大家都受到不小的波及,我们都是利益共同体,他也不得不蛰伏起来,重整旗鼓。” 萧卓维道:“他,是谁?” 荣海走上前去,俯身在萧卓维耳边道:“最优秀的猎人往往会以猎物的姿态出现,不到最后,谁都不会知道那只混进羊群里的狼是谁。” 北辽退兵,登州府的压力锐减。宇文睿也拿着国书押着孙公公返回北晋了。张尚庆见事情解决,巡查一番便准备押解周、贾两家以及荣四和德禄进京了。 德禄乃北辽安插在陈国的细作头子,干系重大,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的安全,所以此行务必周密安排。原本顾淮来平县做县尉只是为了暗中保护张尚庆以及北晋使者,如今联盟之事已顺利完成,顾淮自然是要再护送张尚庆返京的。只是这两日一直下雨,路不好走,便只能等雨停再启程。 沈归这些年一直在查胡家灭门案背后的指使者,结合窦珠娘所查到的线索以及近来发生的事儿,他方才知道背后的一切都是北辽细作联合曹喜所为。如今北辽细作已被连窝端了,曹喜也已落马。他爹大仇也算得报了。 这么多年一直在外流落,他也想安顿下来,陆知县这里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正好他这平县县衙缺个仵作。 这么想着,他找上了陆舟,毕竟要在人家这里供职,讨好一下顶头上司也是很有必要的。他掏出一封被保存的很好的信封递给陆舟,道:“大人是德阳县人士,当年德阳县义庄大火一事想必陆知县也听说过。” 陆舟虽不明白沈归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义庄被烧后不久,胡家就被灭了门。” 沈归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查这件事,如今所有的问题都破解,主犯俱被捉拿归案。不过我这里还有我爹留下的东西,虽然可能对本案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到底也是我爹拿命换来的,好歹是一份证据。” 陆舟接过他递来的信封小心拆开,倏然瞪大眼睛:“竟是地形图!” 沈归拢着手点了点头:“没错。我爹的尸体是我验的,我在他腹腔之中发现了这份地形图。所以当时我便猜想我爹的死一定和它有关。只是这地形图只有一份,不见首尾,我始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如今想来许是曹喜手底下私开的矿山吧。” 陆舟看着那地形图,想着袁均这些年收集到的地形图,表示赞同道:“听张大人说我三哥联手袁知县和汉州府驻军缴了一座矿山,就是根据他多年收集到的地形图去找的,想必这张图应该就是其中一块了。虽然矿山已被缴,但若有地形图为证,就不怕曹喜不认罪了。你放心,这地形图我会交由张大人带回京城交给主审官员的。沈仵作拼死保下这地形图,理当受到嘉奖。” 沈归道:“多谢陆知县。”说完正事儿,又同陆舟提了提他想留下的事情,陆舟当然巴不得呢。欣喜之余,他伸着脖子欠欠儿的问:“顾县尉同意么?” 沈归:…… 他气道:“腿长我自己身上,我想留下还要征得别人同意不成?” 陆舟笑着压了压手:“别气别气,我就随口问问。这不是这么多年您二位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我当你们感情好嘛。” 沈归哼了一声,道:“陆知县若无事还是多读书吧。”他掸掸袖子:“脑子里污秽太多。” 陆舟:…… 他追着已经走出去的沈归喊道:“我可是知县,是你顶头上司!” 他嘟嘟囔囔的把地形图封回到信封中给张尚庆送了过去。然后便回房间去换了身衣裳,推开门正逢李云璟穿戴一新,师兄弟两人相视一笑:“走吧师弟,去看你收徒。” 陆舟已经决定收下吴家兄弟和周小郎了。韩县丞对此也是乐见其成。陆知县的学识人品大家有目共睹,周小郎跟着他才是最好的结果。 陆舟收弟子倒也没搞什么排场,只是分别给三个新弟子取了名,分别唤作吴谨、吴信和周澄。而后便吩咐柳榔头在书房里再添三张书桌。陆舟则根据三人不同进度制定了教学计划。当然作为他们二师伯的李云璟也倾囊相授,教习书画和武艺。 自北辽退兵后,县衙后院衙役们的学堂也重开了,正院还有陆舟教养弟子,整个县衙上空每天都飘散着朗朗读书声,就连县衙前后摆摊的小贩们日日听着,都能念叨两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平县好学之气蔚然成风。 周家村的人得知周小郎拜了陆知县为师,对周大娘子又破天荒的亲热起来。而周大娘子却依旧自过自的小日子,便是有媒婆上门说亲她也不睬,以为母亲守孝为名推拒了。 陆舟知道周大娘子绣活做的好,如今也在县城摆摊,听她计划是要自己开间铺子。陆舟有心帮扶,只是想到这人性情,若直接给她银钱必定不受,便干脆从查抄那几家的铺子里给她挪出一个小铺面来,说是官府奖赏韩大娘子的。 周大娘子接了铺面,转头又请中人立了字据,言明这铺面归属周小郎,自己暂时租用,并将租金几何,租用多久写清,又到县衙去盖了大印,之后便将文书交给周小郎保管。只是她眼下手头拮据,租金不凑手,又立了欠条,言明几时偿还租金,利息几何。 李云璟看着眼前字据,叹道:“这周大娘子的性情委实刚直了些。” 陆舟道:“这样的女子必能闯出一番事业来。” 李云璟将字据还给陆舟,道:“也就是在师弟你的治下她才有大施拳脚的机会,否则一个绝户女子指不定就给人生吞活剥了。” 陆舟道:“我已给皇上上书改革律法一事,希望过不了多久这世上便能有女子立身之处。” 师兄弟俩人站在回廊下,望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听身后书房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李云璟叹道:“平静的一天呀。” 陆舟则仰头看阴沉沉的天幕,道:“这样的天气里,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儿找上门来。” 李云璟唬了一跳:“师弟,慎言,慎言呐!” 刚说着话,就见吉祥一手撩着衣摆一手撑着伞踮着脚小跑过来,李云璟挠挠后颈:“得,果真有事儿了。” 吉祥走到近前,躬身道:“大人,门外有朝廷特使,请大人和师爷出去相迎。” 李云璟嘟囔着:“什么特使啊,这么大排场。再说辽兵都退了,京城那边案子都审的差不不多了,张大人也即将押解人犯入京。这什么狗屁特使这会儿才来,想干嘛呀!” 陆舟道:“方知府来平县兴师问罪那日张大人方才向朝廷进表,遣特使前来主持。自京城而来便是日夜赶路也要十天,且登州府之事干系重大,特使人选上也要仔细斟酌,再算上赶路的时间,这时候到虽迟了一些,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这边事情进展这么顺利,目下已经无事。特使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师兄弟俩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县衙门口,恭敬的对着马车道:“平县知县陆舟携师爷李云璟,恭迎特使大人。” 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只白胖的手,紧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跳下来,李云璟定睛一瞧,声音都劈了:“大头……特使?!” 第211章 袁叙白拱着手笑眯眯道:“二位师兄,好久不见呀!” 李云璟和陆舟一人一边将袁叙白“挟持”进衙门内院,道:“好你个死小子,你当特使竟瞒得密不透风,还劳动你两位师兄亲自去门口恭候,你好大的架子呀!” 袁叙白叫道:“公是公,私是私,私底下我敬你二位是师兄,可公事上我可是朝廷派来的特使!” 陆舟道:“事情都处理完了特使才姗姗前来,我看你明天还是跟着张大人一起返京吧。” 袁叙白就道:“那些事儿虽完了,但朝廷不是还打算在沙岛建城防嘛。” 李云璟恍悟:“所以皇上派你来是为了监工呀!” 袁叙白嚷嚷道:“什么监工,我是特使,特使!” 到了内院书房,袁叙白听到读书声,遂伸着脖子往里看了看:“不是说宴舟师兄在衙门开学堂专门教衙役读书识字么?怎还变成小孩子了?” 陆舟就冲里面的四个弟子招手:“快来,为师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你们四师叔,姓袁名叙白,快来拜见。” 以孟禹为首的四个萝卜头齐刷刷的站成一排,恭恭敬敬的给袁叙白行了一礼:“拜见师叔。” 袁叙白:…… 他僵着脖子问陆舟:“你都能开门收徒了?” 陆舟略微矜持的点点头。 李云璟也微微挺了挺胸脯:“我也是他们的先生呢。” 袁叙白左右看看,指了指自己:“那,那我也要教?” 李云璟瞥他一眼:“你有官职在身,又不会一直留在平县。教不教的且另说,不过这礼得到吧,人家可称你一句师叔呢。” 四个萝卜头眼睛亮亮的看着袁叙白,他们听先生说了,四师叔家里是做大买卖的,虽然比二师伯差了一截,但也可有钱了! 袁叙白:…… “哎呦!”他突然捂着肚子叫了一声:“哎呦,哎呦呦,我这一路舟车劳顿,饮食不佳,实在是腹痛难忍,我先回房休息了,稍晚时候再同二位师兄说话。” 李云璟抱着肩膀重重的叹了口气:“早知道特使大人身体抱恙,我便不叫厨房预备那一大桌子饭菜了。” 陆舟见袁叙白果然停下脚步,便也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我们衙门的孟嫂子手艺极好,做的菜啊那是色香味俱佳,那麻辣兔丁香的呦……” 袁叙白咽口水的声音极为明显,他缓缓直起腰板,笑道:“瞧瞧,瞧瞧,还是平县水土养人,我这才落下脚,便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连腹痛都好了许多呢。” 李云璟遂冲着袁叙白摊开手掌比了比,袁叙白咬牙道:“等我整理好行囊就送!” 李云璟心满意足的收回手,还朝陆舟抛了一个得意的媚眼儿。陆舟抿嘴一笑,他摸了摸孟禹的头,道:“带着你三位师弟继续读书去吧。” 当晚孟嫂子很是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肴,本来他们也不知特使今日要来,这酒菜是预备给张尚庆他们送行的。袁叙白不过是捎带的罢了。 张尚庆见特使是袁叙白,便笑道:“看来皇上对小陆知县很是看重啊。” 陆舟也笑着点点头:“陆舟必不负皇上器重。” 张尚庆之所以这么说,乃是因为沙岛建城防一事涉及陈国边防,极为重大。陆怀宁是陆舟亲侄,又极受杨老将军推崇。他虽年轻,却骁勇善战。得项冬青亲自教导,又对排兵布阵、防御工事很是擅长。因此赵崇裕直接将建城防这一重任交付给了陆怀宁。按照章程,如此重大之事须配特使督察,但赵崇裕又恐他人从中作梗,抑或是文武不和,拖慢工程进度,索性直接把袁叙白丢了过来。 一来他也是荀湛的弟子,与陆舟李云璟感情深厚,几人在一起共事必当齐心协力。二来,袁叙白这人虽资质上不如陆舟,瞧着颇为轻浮,但真正处理政务时也颇为稳重,这段日子在京城有荀湛亲自教导,于政务上也得心应手起来。赵崇裕有意提拔他,自然要给他一个功劳。因此这师兄弟三人又在平县聚首了。 袁叙白本就想随师兄一起外放,在京城虽说时常受天子关注,晋升更快,但处处都要守着规矩,难免束缚。这会儿到了平县那可真是鱼儿回到大海,整个就是浪啊! 因张尚庆翌日还要赶早启程,便没有熬到太晚,饭后消消食便回房歇下了。师兄弟三人许久不见,倒是有许多话要说,这会儿还在饭桌上没下来。孟夫人又去做了些茶点。 “……师兄殿试时向皇上进言,说各部应当清减冗官,并设立考核制度。咱们先生还有伏太师就此提了议案,皇上通过了,这让朝中许多大臣不满。我们在京的官员日日都要按时按点的上衙,并将每日工作呈报上级复检,皇上依据官员每日工作量发现许多衙署冗官太过严重,当场下令裁减,还斥责了首官。那之后大家都夹着尾巴做人,听话的不得了。” 李云璟哼了一声:“那些尸位素餐之徒,就该好好惩治。” 袁叙白还道:“咱们先生趁机又进献强军富民之举措,这可不得了,这是动了那些文官的利益了呀。便是有梁太尉鼎力支持,这事儿也周旋了许久。如今曹喜落马,刘家势弱,刘曹两派偃旗息鼓,我估摸着这事儿可以推行了。” 他嘬了口茶,不解道:“我就不明白了,辽国一直虎视眈眈,这次更是直捣登州府。我陈国若军力强大,自然就不惧北辽了。真是不懂那些文官为何就要打压武将。” 陆舟道:“自然是为了各自的利益。文武平衡最好,任何一方独大,国家都将陷入危机。” 袁叙白打了个嗝:“说的也是。” 傍晚时雨就停了,如今已是夏末,早晚天气凉爽,空气中尚有雨后湿气,着实清爽。 陆舟吃的多了些,便和李云璟在院子里溜达,夜风习习,蛐蛐儿叫个不停,吵的人莫名心烦。陆舟不想散心了,索性也回房准备睡了。 只是还不待他开门,便见陆江飞快的跑过来禀道:“大人,牢房出事儿了,荣四死了!” 陆舟推门的手一顿:“荣四?!不是德禄?” 陆江摇头:“不是。” 李云璟眉头一拧:“竟在这时候出了事儿。” 陆舟道:“去牢房看看。” 平县县衙在陆舟的改良之下,虽比不上京城天牢那样防守森严。但也极大的减少了有人混入其中的可能性。而且现下牢房里关押的都是涉及北辽细作案的重犯,陆江亲自带人看守,还有顾淮带来的高手防范四周。想要在不惊动陆江的情况下杀人,那就只有一个法子。 “死于毒杀。”陆舟一看荣四的死状便知是被人下了毒。 陆江脸色一白:“属下失职!” 陆舟摆摆手,蹲下身子去查看荣四的尸体。他侧卧在地,右手覆在后腰之上,面目狰狞,浑身青紫。陆舟用力搬开荣四的手,发现他掌心有血,而后腰纹身处有一只虫,掌心的血明显是来自于这只虫。 陆舟看了眼荣四身上的纹身,是荣兴镖局的卷草纹图案。 李云璟怪道:“难道是给虫咬死的?” 陆舟指着荣四后腰说:“伤口虽十分微小,但明显可见后腰纹身周围呈暗紫色,比身体其他地方颜色要重,说明这个地方的毒素更多。” 李云璟忙把陆舟往后拉了拉:“这毒虫好生厉害,师弟离远些。”说完他又惊道:“快命人找找别处还有没有这种毒虫,可别误伤了其他人才好!” 陆舟道:“还是请沈仵作过来验尸吧,我瞧着这虫不常见,兴许他能认识。” 沈归还真认识。不仅认识,还很熟悉。因为过去几年他和顾淮遇到的连环毒杀案中死者所中之毒便是这种。那些人都是珠娘所杀,她将毒液涂抹到银针之上,针刺入皮肤中,毒液就会很快扩散,凡中此毒者,当场毙命,无药可解。 “我听顾淮说过,这种毒来自于北辽杀手阁。是用北辽深山一种花斑毒蛇的胆汁粹炼而成。花斑毒蛇毒性极强,凡是它出没的地方,寸草不生。唯有一种虫类可以与之共存,我想应该就是这只虫了。凶手应当是用花斑毒蛇的胆汁喂养了这毒虫,再行杀人之法。” 陆舟就道:“这样说来凶手极有可能是北辽人?可德禄才是北辽细作头子,他们便是要杀也该杀德禄才是。” 李云璟道:“会不会是误杀?毕竟毒虫这种东西应该不受控制的吧。” 沈归道:“这种毒虫一般会对某种气味极其敏感,一旦认定便不会更改。它既找上荣四,说明凶手想杀的人就是荣四。而且他知道荣四身上的某种东西会吸引这毒虫。或许荣四身上还有什么秘密是凶手怕我们知道的。” 陆舟脸色不太好看。 张尚庆也知道了牢房发生的事儿,气的掐腰怒骂。这一夜再没入睡,唯恐再生事端。翌日大清早便催着顾淮启程,好早日回京。 至于杀死荣四的凶手,陆舟将县衙上下里里外外排查了个遍也没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所有的一切都断了头绪。陆舟心里始终有一种担忧,他总觉得在他身边还潜藏着更大的危机,而荣四之死,就是这一切的根源。 第212章 历时两个多月,北辽细作案以及曹喜案两案并审,终于在深秋之时结了案。曹喜对私开铁矿、贪污受贿、豢养幼童、私囤军队军械、走私北辽等罪名供认不讳,唯独对勾结北辽通敌叛国之罪咬死不认。 但无论从德阳县还是平县呈上来的证据以及清剿各地荣兴镖局和暗桩商铺时发现的账册明细,都和曹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素来狂妄看不起北辽人的曹喜这时终于明白自己才是最大的靶子。有人用了一招绝妙的偷天换日之计,将对方的人安插进自己手底下,再由这些人出面四处扩张生意,美其名曰是替自己谋利,其实不过是借着他的名头罢了。但这些人又切切实实是他的人,那些银两也切切实实的进过他的口袋。但似乎又以什么名义给底下的人拨了出去,甚至有些钱款他根本没有收到。 于是他告诉皇帝:“单是走私北辽、私开铁矿、私囤军械三项罪名便足以诛我曹氏九族,再多一项通敌叛国也无非是虱子多了不痒罢了。我曹喜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如今死到临头,该我认的我都认,但我没做过的,坚决不认。” 赵崇裕和曹刘势力斗了这么多年,对曹喜的性情还是了解的。更何况他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自刘霑中风不起后,刘家显然后劲不足。曹家虽有曹喜撑着,但失了刘家这一大助力,行事上难免要费些周折。曹喜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很难同时盘活这么多势力。 而自他登基以来,便命伏太师暗中联手梁太尉,率先启用边关徐家,利用徐家培养的细作,一方面制衡北辽,一方面助他与曹刘势力抗衡。徐家起复之后,朝中又有梁太尉运作,边关也算兵强马壮,陈国境内北辽细作的生存也受到极大挑战。但就此案来看,近几年北辽细作在陈国境内尤为猖獗,这显然不符常理。 在重新彻查比对所有账目后,赵崇裕怀疑在北辽和曹喜之间还有一股势力的存在,是这股势力将北辽细作和曹喜糅合在了一起。荣四的死又让赵崇裕更加肯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只有找到杀死荣四的凶手,他们才能触碰到那股势力。 张尚庆道:“荣四死的时候,小陆知县也是这么说的。” 赵崇裕就道:“陆舟这个人好像天生就有极其敏锐的感官。”他又想起自己在荀湛家住的那段日子了,陆舟似乎很早就怀疑他的身份,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总是意有所指…… “反正人是死在他平县大牢,他总要给朕一个说法的。传令刑部,结案吧。” 张尚庆躬身应是。 曹喜落马牵出了不少官员,官员手底下又有不少商户。仅仅登州一府便牵出了众多相关人犯。如登州通判,曹喜的心腹手下陈天锡之流。而周家又是依附陈天锡的商户,贾家则和周家有姻亲关系,平素也有许多生意上的往来,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儿他们也没少沾。这么着一牵牵一串出来,整个陈国的官场乃至民间都极为震撼。 涉案官员及百姓依罪名轻重,或斩首或全族流放,京师之内一片哀嚎,悔不当初。 在众人人犯中,赵崇裕也赦免了一个人。就是贾瑜。陆舟这死小子跟他要个人情,张尚庆这老东西又跟着从旁撺掇,只道这贾瑜当初如何如何英勇,如何纠集全县的纨绔护城,说的天花乱坠,好似他亲眼瞧见似的。 然而贾瑜得知这个消息后却拒绝了。贾斌参与走私北辽,诱拐人口,死罪难逃,贾家其他人则被流放岭南。贾瑜上书陈情,言母亲经不住打击,久病不起,若流放岭南势必要没了性命。他愿放弃赦免,随母亲一同前往岭南。 赵崇裕听说贾瑜曾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如今经历如此打击,反而越发沉稳,不由对此人生了几分好奇,遂让张尚庆将贾瑜带了过来。 赵崇裕将人打量一番,道:“你父亲所作之事你并不知情,更未参与其中,又有护城之功在身,朕愿意赦免你。若好好读书,日后或可成就一番事业。听说你有走仕途的打算,若随母流放岭南,此生便再无出头之日了。” 贾瑜恭敬跪在下首,低着头回道:“父亲所作所为罪民虽不知情,但父亲所取不义之财罪民却曾挥霍过。我这些年锦衣玉食的生活是用那些无辜之人的鲜血来供养的,这亦是草民的罪。草民愿意用后半生来偿还这些罪孽,绝无反悔。” 赵崇裕点了点头,而后又问贾瑜:“你曾是纨绔公子,如今却洗心革面,是因为陆知县的‘劳改’么?” 贾瑜道:“陆知县的‘劳改’的确让罪民明白过去的自己有多荒唐,陆知县的为人也是我等钦佩的,现如今平县的纨绔都以陆知县为榜样,诚心悔改。” 赵崇裕嘴角微微上扬:“似乎他走到哪里都很难让人不喜欢。”他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贾瑜退下后,赵崇裕对张尚庆说:“朕已令伏太师将陆舟的治理办法拟成章程,很快就能在全国范围推行下去了,朕很期待。” 张尚庆激动的说:“臣,也很期待。” 赵崇裕执起朱砂御笔在奏折上勾画了一笔,道:“贾瑜随其母,改判流放沙岛。” 张尚庆心头一喜,躬身道:“皇上圣明。” 手眼通天的曹家一夕之间覆灭,刘家偃旗息鼓,渐渐衰落。这个自幼便在深宫挣扎的帝王,在这一刻才算真正获得了执掌陈国的权力。一个全新的陈国也将在他手上崛起。 荀湛负责整理这桩大案的卷宗,所有账目和证据核对之后要誊抄入案,留待日后查看。然而整理的时候荀湛发现了一点疑处,正是陆舟交给张尚庆带回的那张地形图。 廖县私矿被查抄后,陆祥命人将那座矿山的地形画了下来,和袁知县手里收集到的几张地形图刚好对得上。但袁均手里的地形图是不全的,并未涵盖整座矿山。起初整理证据的人以为这一张地形图也是那座矿山的,毕竟这地形图是出现在德阳县范围内,被沈仵作藏起来的。他们先入为主,便没有仔细甄别。 荀湛开始也并未在意,他只是对这类地形图产生了兴趣,他很好奇军中之人是如何通过这样简略的地形图来分辨位置的。研究研究便发现了不同之处。因为他手里有廖县那座矿山的整体地形图,而多出来的这块地形图所标注的却和廖县矿山对不上。也就是说这块地形图是属于另外一个地方的。 他一经发现便速速禀告赵崇裕,赵崇裕眸光深沉:“看来在陈国境内果然还潜藏着另外一股势力。荀卿,将这份地形图交给袁均,让他继续留在德阳县,查!” 自觉办完大案,准备收拾收拾挪地方升官的袁均得知自己还要留任德阳县,如遭雷劈。 而当他知道这份地形图就是当年沈归从沈仵作尸体上找到的时候,他沉默片刻,突然暴喝一声,掐腰怒骂:“呔!沈归你个王八羔子!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正在平县县衙吃饭的沈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道:“平县冷的可够快,这还没入冬呢,凉意便要刺骨了。” 陆舟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呦!陆知县,吃饭呢?”罗毅双手抄袖溜溜达达的进了县衙,笑嘻嘻的同陆舟打了个招呼。 陆舟瞥他一眼:“什么风呀,把罗大少爷给吹来了。” 罗毅也没同他客气,自个拖了个凳子找个缝儿挤了进来,道:“还不是躲我娘呢。” “咋,你娘要给你说媳妇儿?” 罗毅脸一红,道:“那倒不是。嗨,还不是我妹子,她听说贾瑜被流放沙岛,便要跟着一起去。那我娘能同意么,拘着她不叫她出门。我妹子是日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整个人都瘦脱相了。也是可怜。” 李云璟夹了颗花生丢嘴里,漫不经心道:“所以你就于心不忍,帮你妹子逃了,好成全你妹子和你的好兄弟。” 罗毅嘿嘿一笑:“李师爷倒是个能掐会算的呢,我妹子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和贾瑜碰上面了。我先在县衙将就将就,等我娘气头过了我再回家。” 李云璟和陆舟俱都同情的看了眼罗毅,默默在心里给他点了根蜡。 此时的罗大娘子的确已经追上了贾瑜。贾瑜口舌都说干了,仍是劝不动她。 罗大娘子红着眼睛道:“贾瑜,你当我是什么人,你想娶便娶,不想娶便不娶。你是成心让我成为平县的笑话是不是!” 贾瑜道:“大娘子,你是好人家的闺女,我却是流放的犯人,沙岛苦寒,我怎忍心让你同我受苦……” 罗大娘子道:“沙岛距平县也没有很远。而且我听哥哥说了,朝廷要在沙岛建城防,到时候会迁很多流民过去,等城建好了,自然便有烟火气了。我都打算好了,用我娘给我准备的嫁妆盘一个铺面,开间小食店,总能维持生计的。我罗家如今也算不上什么富庶人家,便是哥哥也要下田做农活,我开小食店也算不得什么!” 贾瑜就道:“何苦来哉!你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如何叫我放心。” 罗大娘子道:“哥哥都安排好了,有婆子和护院跟着,用不着你操心。何况沙岛有陆将军守着,还有小袁大人监工,自不会乱七八糟的!”她倔强的看着贾瑜:“反正沙岛我去定了,你若不愿娶我,我便在沙岛自个儿找个人嫁了,让你干瞧着!” 贾瑜见她像急了的兔子一样,和以往温柔贤淑的外表全然不同,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他握着罗大娘子的手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213章 景佑十六年,冬。 连着两场大雪将整个平县置身于一片白茫茫之中。陆舟提早做了部署,命衙役们挨家挨户的巡逻,在大雪来临前抢修危房。虽然连降大雪还是让有些民房坍塌,好在百姓性命无忧。韩县丞便将人安置在善堂。 罗毅则牵了个头,招呼县城的纨绔们捐钱捐粮。眼下平县境况甚好。登州府其他县镇效法陆舟之举措,虽偶有受灾严重的,情况也比往年好了许多。为此赵崇裕还嘉奖了登州知府方士弘还有陆舟。 圣旨已下,方士弘调至三司衙门,负责剑南西路一带盐铁诸事。陆舟自然也升官了,调任梁州府任提举司判官之职。这对于一个小小县令来说算是越级提拔了。巧的是,梁州府便属剑南西路。虽然盐铁司和提举司权责上互不相干,但陆舟心里总觉得有那么点微妙。 依荀湛之前来信所言,陆舟原本是要被调任到江浙一带任知县的。江浙鱼米之乡,行商富贾云集,漕运发达。赵崇裕摆明了是想送陆舟一条光明坦途。荀湛既来信说到此事,便是八九不离十。师兄弟俩已经开始琢磨到任之后要去吃什么好吃的了。没成想旨意下达时,竟是往梁州府任判官。 早些年陈国在重要府城设立提刑司衙门,主管一府之刑狱案件。但并非所有州府都有提刑司衙门。朝廷虽有章程叫附近州府百姓可就近上告,但提刑司衙门往往会以衙门人手不够,无法出外差为由推诿搪塞,致使百姓求告无门。 因此陆舟上书改革提刑司体系。在陈国境内十五路州府设立提刑司衙门,提刑官总领这一路下辖所有州府刑狱之事。此外又在这一路之下的所有州府分别设立提刑司分署,命名为提举司。将原州府衙门内负责刑律的官员划分至提举司,负责提点复检州府以下各县镇刑狱之事。而提举司内官员统归提刑司衙门管理,与知府衙门分作两种体系。提举司设判官一人,推官四人,主簿一人,仵作一人,衙役若干。 陆舟一个小小知县被擢拔为一府提举司判官,这升官的速度可见一斑。待平县新任知县接任时,陆舟便要启程出发了。因此县衙内众人都开始整理行囊,忙的热火朝天。 李云璟捧着一簇梅花枝儿溜溜达达的走到陆舟房间,他见窗开着,脚步一转拐了个弯走到陆舟窗前。 “……还看《北辽纪事》呢?这书你都看了多少年了,翻烂了要。”李云璟拉开另外半扇窗,将半个身子探进去,道:“昨儿刚下了场雪,今儿天晴,外头空气好,不出来走走?” 陆舟撂下笔,按了按酸涩的眼睛,道:“我是一定要查到杀死荣四的凶手的。” “人都死了三年多,就剩一把骨头渣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了。”他从背后拿出那簇梅花,道:“喏,我去罗毅家园子里剪的梅花枝儿,我给你插花瓶里吧。屋里终日点着炭火,熏的慌。这梅花儿清香,也助你醒醒神儿,你不是最喜欢看梅花了嘛。” 说着双手撑着窗沿又把身子往里挪了挪,伸直了手臂将书案旁边檀木架上的青瓷花瓶拎到手边,就这么站在窗边一支儿一支儿的往里插。 雪后的阳光干净纯粹,风带起树上飘落的雪粒,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不时有雪粒飘洒在李云璟肩头,在他玄色大氅上流连。 李云璟修长的手指捏着花枝儿,左右比了比,然后小心翼翼的插进瓶中。时而又啧啧两声,眉头微蹙,将没插好的花枝儿调整一下。直到花枝儿的层次美感让他觉着满意,方才将眉头舒展开。把花瓶往陆舟跟前推了推,颇为自得的扬了扬眉:“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师弟喜欢么?” 陆舟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拨弄两下梅花枝儿,笑道:“师兄年年都去罗家园子剪梅花,年年都将开的最好的花儿剪回来,罗老爷怕要心疼死了。” 李云璟扬着下巴道:“我还给他东珠了呢。要不是县衙那大园子改成了衙役操练的演武场,我铁定要把罗家的梅树迁回来的。” 陆舟扑哧一乐:“怪不得衙门修演武场的时候罗老爷上赶着添钱呢,缘由竟是在这儿了。” 李云璟微不可察的哼了一声:“管恁多作甚,反正师弟喜欢就好。” “师兄亲自摘的花儿,我当然喜欢。”陆舟轻轻撩拨梅花,也不知是屋内炭火烧的太旺,还是从窗边吹来的裹挟着李云璟身上清冷气息的风让陆舟沉醉。他脸颊红润,双眸清亮,双唇如覆上一层朱砂,惹人垂涎。慵懒的姿态又像一只偃旗息鼓的猫儿,让人忍不住想要撸上一把。 李云璟忍了忍,没忍住,干脆探身上前,在陆舟唇上咬了一口。才吃完烤栗子的陆舟唇上还泛着丝丝甘甜,李云璟砸吧出味道,意犹未尽,又轻啄了一口。陆舟这下连鼻尖都泛起红晕了。 李云璟晕乎乎道:“师弟,你真好看。” 项冬青自外打听消息回来,见李云璟撅着屁股趴在陆舟窗前,也不知道师兄弟俩又说什么悄悄话呢,遂喊了一声:“少爷!” 偷腥的李云璟正回味师弟唇上滋味呢,被项冬青这么一吼,惊的浑身一软,手臂撑不住,脚下又是一个踉跄,整个人直接趴在陆舟书案上,打翻了墨盒…… 陆舟惊呼一声:“师兄没事儿吧!” 项冬青喊那一嗓子叫陆舟也惊了一下。他和李云璟虽然互表心意,该做的也都做了,但他们尚未想好如何同亲近的人说。俩人便一直偷偷摸摸的,唯恐给项冬青发现。 李云璟扶着腰抬起头,墨水糊了他半边脸,一半黑一半白,跟戏台上唱戏的老生似的。陆舟憋不住笑出了声。 项冬青已经走到近前,不由问道:“我吓着少爷了?” 李云璟做贼心虚,连连摆手:“没,没,还,还好。” 项冬青见他表情滑稽,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本来还寻思这俩人适才动作颇有些奇怪,被这么一打岔也给他抛到脑后去了。 陆舟见他手里拿着信,便问:“青叔去拿信了?” “哦。”项冬青把信递给陆舟,道:“我本来出去打听新知县走到哪里了,回来的路上顺便往茶楼拐了一下,刚巧有封信到,京城来的。” 陆舟一边拆信一边问:“新知县几时能到?” 项冬青道:“这三两日便能到了。皇上免了你回京述职,命你直接往梁州府赴任,我也给家里传了信,我家老夫人的意思是到梁州府过年。梁州府离着咱们德阳县左不过三五日路程,也不算远。四郎不如问问陆老丈是否愿意也到梁州府过年。两家一起启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李云璟欢呼一声:“我有多年不见祖母了。四郎,你也给家里去信儿吧。” 陆舟正在看信,闻言点了点头:“我也好些年没见我爹娘兄嫂了呢。” 李云璟拢着手歪脖子去看陆舟的信,问:“先生写的?说什么了呀?” 陆舟道:“虎头的亲事。” 李云璟“嚯”了一声:“先生要给虎头说亲么?说的谁家小娘子呀?不对呀,青叔才是虎头师傅呢,也得给青叔先掌掌眼吧。” 陆舟把信递了过去,道:“肃王府家的小郡主。” 李云璟接信的手一抖。 陆舟补了一句:“圣上赐婚的。” 李云璟上上下下将陆舟打量了一遍,啧啧道:“当今皇帝便是出身肃王府,虽过继给了先帝,当了皇帝,但血脉亲缘总是在的。肃王府家的小郡主可是圣上嫡亲妹子,关系亲厚。虎头娶了郡主,你们老陆家便是皇亲了。”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从文、从武、从商,这下又跟皇帝成了亲戚,了不得,了不得,你们老陆家可真了不得。陆大叔若是知道了,必定高兴的飞上天。” 项冬青也道:“肃王爷清廉,肃王妃端庄,教养出的小郡主也是大方得体,不是那等飞扬跋扈之人。这亲事倒是极好。圣上赐婚,也是有意借此告诉朝臣们他重用武将之意。” “近几年军中气势大好,虎头在沙岛建城防已初具规模,皇上又命虎头就地征召水军,意欲训练一支水师。虎头日后前程广博啊。”陆舟道。 项冬青欣慰的点点头,到底是自己教出来的徒弟,这几年虎头在沙岛,他也时常两边跑,指点自己唯一的徒弟。若虎头能闯出一片天地,也算全了自己当年的遗憾了。 他正感慨着,就听李云璟叭叭跟陆舟说:“我决定了,下一本话本就写你们老陆家。说实在的,你们老陆家从贫农一跃而成陈国士族,这可是现成的逆袭流啊……” 听他这么说,项冬青忽然道:“少爷,我适才去茶楼拿信的时候听客人们说《德王的复仇》许久没有更新了,我瞧你日日倒十足悠闲,断更……不太好吧。” 虽然这故事是项冬青说给李云璟听的,但他讲的干巴巴没什么趣味性,反而李云璟写的话本却顶顶的勾人胃口。项冬青也追着听呢。他就说刚才似乎忘了什么事儿,原来是这个! 但回过头又觉得还是哪里怪怪的,他感觉自己大概是没睡好,脑子糊涂了。他念叨完李云璟赶紧更新,就挠着脖颈顶着一脑门心思回房补觉去了。 李云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第214章 “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给青叔发现了。”项冬青走后,李云璟用手捋了把脑门,然后摊开手掌给陆舟看:“瞧,我都出汗了。” 陆舟看着他那张花脸,笑道:“外头冷,师兄出了一身汗仔细着凉,快进屋来,我叫吉祥打水,师兄把脸擦擦。” 李云璟“诶”了一声,屁颠儿屁颠儿的走到门口。窗下有积雪,李云璟进屋前在门口跺了跺脚,还叨叨着:“今年雪可够大了,也不知往梁州府去的路好不好走,我们还是早早启程,免得过年时候赶不到。” 陆舟应道:“出了登州府往南应该还好些,今年各地风调雨顺,未曾有什么天灾。对了师兄,你近来怎不写话本了?” 李云璟解下大氅搭在屏风上,呷了下嘴,道:“我前些时候存了些手稿,但近来我发现剧情进展到一定程度,突然不知道后面要如何安排了,便压了些稿,没有往茶楼送新的。” 李云璟自从接了自家在登州府的生意后,搞得倒是有声有色,还在文县平县开了两间茶楼。《德王的复仇》是他闲时所作,写了小半部之后便雇了个说书的在自家茶楼说着玩儿,没成想倒很受欢迎。 这时吉祥端了热水进来,李云璟自个拧了汗巾一边擦着脸一边说:“你也知道,德王的故事是我从青叔那听来的,算是个故事背景。至于话本里诸多事件我可是结合了咱们这些年的经历来写的,尤其是北辽水军突袭登州府,我给套在‘德王’头上了,这可是重头戏。可这之后便风平浪静了,我就琢磨着后面的走向要怎么写。” 陆舟就道:“你的故事里‘德王’是主角,北辽突袭登州府也被你改成‘德王’遭遇部下背叛,没能成功攻入‘敌国’。之后自然是要揪出‘叛徒’,清剿内部,休养生息,待有足够实力再战。不过我觉得倒也无须太冗长。” 李云璟也跟着点头:“对了,你家在梁州府有茶楼吧,等我们到了梁州府再把这话本铺陈出去,从头开始说。” 陆舟道:“师兄也别光顾着往外放话本,我劝你还是继续往下写吧,写完一稿还要斟酌修改,免得到时逻辑不能自洽,这便要费些功夫了。” 李云璟叹道:“到底是虚构的人物,写的有些疲了,我现在特别想写师弟,心急火燎的,想现在就动笔,我连框架都想好了。” “师兄!”陆舟赶忙打住:“师兄,做事不要半途而废,你还是把手头的话本好好写完吧,不然整个陈国百姓都要骂你坑了。坑品不好,日后恐怕不会有人喜欢‘茅山居士’的故事了。” 李云璟嘟了下嘴:“行叭,我填坑。” 说完便把汗巾搭在架子上,拎了屏风上的大氅转身走了,临走时还道:“晚饭叫吉祥送我屋里去,我要闭门赶稿了。” 陆舟:……他师兄说风就是雨的性子这么多年都改不过来。 文县知府衙门。 方士弘坐在书案前,桌上摊着许多手稿,手稿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当中有一行极为醒目,上书《德王的复仇》。讲的是德王出身尊贵却被两国遗弃,成为失国失家的孤儿。长大后被其公主母亲告知身份,便开始计划复仇。故事写到一半尚未写完。 方士弘身为一府知府,自不好日日去茶楼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听说书,便使人听了之后回来默写下给他看。这手稿他已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了。 “茅山居士……”方士弘反复呢喃着这话本的作者。起初他命手下去茶楼问过,茶楼的掌柜说这话本是他从江浙一带高价收来的,秉笔者是何人他也不知。 陈国文风盛,文人亦风骨骄矜。话本之流难登大雅,所以很多秉笔者不愿被人所知。茅山地处江浙,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秉笔者自称茅山居士,想来也是江浙一带的人。方士弘派了人去茅山附近查,只是查了多年仍无所获。 正琢磨着,长随永富来报:“老爷,新知府已快入城了,明日便可交接。府上一应东西都已准备妥当,待交接完公事我们便可启程回京述职了。” 方士弘道:“我知道了。”他把手里的手稿拢了拢放在一边,吩咐长随:“永富,你在文县留个人,若是日月茶楼德王那出戏有新更了,使人誊抄下来快马送到京城,若那时我已述职完毕准备赴任,便叫那人再送去渝州府。 永富愣了下,笑道:“这出戏在文县平县广为流传,有外县人路过平县的也都爱听,听说整个登州府都传开了,还有专门来咱们文县就为听这出戏的呢。原以为老爷只是听着解解闷,倒没想到竟也如此爱听。” 方士弘脸色不太好看,不过永富低着头也没看到。只听他淡淡的‘嗯’了一声,道:“你去忙吧。” 永富应了一声,躬身退下了。刚走到门口便见方夫人进了屋。 方士弘绷着脸道:“夫人怎么来了?可是府上还有什么事未决?” “那倒不是,永富都收拾差不多了。”她叹了口气,走到一旁椅子上做下,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方士弘细瞧她,眼眶微有些红肿,显然是才哭过。不由蹙起眉头:“这是怎么了?” 方夫人道:“还不是为了咱大娘子。” 方士弘眸光一闪,微微垂下眼眸,沉声问道:“大娘子又怎么了?” 方夫人撂下帕子:“老爷要去渝州赴任,我想着大娘子母子两个在德州无人照应,我这当娘的哪能放得下心呀。便使人往德州送了信儿,好接上她们母子俩一起去渝州。谁知大娘子就犯了倔,好说歹说都不肯同我们走。” 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她忙用帕子抹掉,道:“大姑爷之前在德州做官,离着咱们登州府不远,自老爷赴任登州知府,寻常还能去看看女儿和外孙。自打三年前大姑爷遇了难,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剩母子两个在德州……这三年有我这个当娘的在跟前儿照应,日子还算过得去。若我们走了,她们这日子该如何过活。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就想到大娘子,想她这几年憔悴的不成样子,她还那样年轻,怎么就……” 她泣不成声:“我都不敢想呀,只要一想她,就跟剜了我一块肉似的。” 方士弘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去,脸颊略微凹陷,显得颧骨尤其突出,目光阴鸷,嘴角近乎绷成一条直线,连声音也泛着森寒冷意,只是方夫人自顾着伤心,不曾听得出他语气冰冷。 方士弘说:“大娘子既已嫁人,那便是周家的媳妇儿。周子游失踪多年没有半点儿消息,他还有老母亲在世,大娘子身为周家妇,上要孝顺婆母,下要教导稚子。怎么能跟我们去渝州府那么远的地方。” “可是……” “好了夫人,没什么可是的。大娘子想必也是顾念和周子游的情谊,想在德州等他回来吧。” 方夫人就叹道:“大娘子是个痴情人。可当时回来的人说眼见着周子游掉下山崖,那山崖深不见底,我们也使人去找了,下面是密林,少有人烟,还有野兽出没,只怕是……唉,罢了罢了,毕竟大娘子也是为人妻为人母了,我管不着她,大不了多留些人手给她使唤。她不领我情,便叫我这当娘的自顾伤神吧。” 方士弘道:“夫人明理。” 方夫人扭着身子站起来,道:“府上东西已准备装车了,只剩老爷这书房了。我却也没什么事儿,便不烦扰老爷收拾东西了。” 方士弘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待方夫人走后,他将书房门窗关好,听着博古架后又传来几声轻响,便扭开机关,博古架向一侧移动,露出背后的暗门来。 暗门里是一个青年男子,他毕恭毕敬的给方士弘行了礼,道:“主子,都打听好了,陆知县调任梁州府提举司判官,不过皇帝没叫他回京述职,而是直奔梁州府赴任。” 方士弘眉头一蹙:“这不符合惯例呀。之前听说这陆舟是要往江浙一带调的,却突然连升几品调去了梁州府当判官,难道是梁州府出了什么大案?” 萧停道:“属下特意打听过,梁州府风平浪静,不曾有什么大案。前任提举司判官原也是梁州府负责刑狱的老大人,今年正好到了致仕的年纪,所以才空了个缺儿出来。” 方士弘仍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也不知怎么,这个陆舟总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梁州府那边你盯紧一些,这节骨眼上别再生事端。还有,找到周子游了么?” 萧停摇摇头,他道:“主子,那断崖凶险,他未必就能活下来。深山老林多的是猛虎豺狼,也兴许……何况周子游并不知道我们的事儿,他身上无非牵着石铁那事儿,我们完全可以推脱出去。便是皇帝怪罪,顶多也是当年大人在德阳县监察不严,失职罢了。” 方士弘冷声道:“我们要做的事经不起半点风浪。周子游这个小子远不止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一日不找到他,我便一日不得安心。”他指着桌上的手稿,厉声道:“《德王的复仇》,这世上还有几人知道德王?” 萧停躬了躬身子,没说话。 方士弘深吸口气,道:“再往江浙一带去寻一寻,也许这个茅山居士和周子游有什么关联。” 萧停拱手应是。 第215章 陆舟没能等到赵崇裕给虎头赐婚的圣旨,新知县便来赴任了。因登州府地理位置特殊,朝廷又在沙岛设立边防重镇,因此在登州府官员任免上朝廷尤为重视。 这平县新知县是三年前朝廷广开恩科那年参的考,中了头榜进士,虽不是前三甲,但荀湛对他印象颇好。这人勤恳务实,放在京城自斗不过那些老油条们,但若外放地方也许能有一番作为。正逢陆舟任满,平县空了缺儿,荀湛便提议将这人外放到平县去。 新知县本身便对荀湛极为敬仰,又得他保举外放,知遇之恩让新知县铭感五内。这会儿又见了荀湛那位虽不在京城为官,京城却处处流传着他的事迹的那位弟子陆舟,便巴巴握着他的手,激动的干吧嗒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云璟禁着鼻子看了会儿,实在忍不住了,索性一把拿过新知县的手狠狠晃了晃,力道大的让这文弱读书人连连趔趄。 “杨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尽快安置吧,我们也要启程了,县衙诸事如有不明白的,过后可询问韩县丞。”李云璟咬牙切齿的说。 项冬青瞥了眼李云璟,总觉得他家少爷哪里怪怪的,刚才明明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呢。眼皮一撩,又见陆舟憋着笑,憋的脸都红了。不懂,实在不懂。 他在心里暗戳戳寻思着,老夫人既要去梁州府过年,想来是要打算给少爷说亲了吧。少爷翻过年也有二十四了,早就过了说亲的年纪。何况因少爷这张脸,他此生是与官场无缘了。老夫人便是给少爷说亲,多半也非官宦家的娘子。不过若等少爷有了孩子,倒可以好好培养入仕途呢。 还有四郎少爷也已过及冠之年,短短几年便升任一府判官,得皇帝重用,前程远大,只怕京里有不少人盯着呢。若是少爷和四郎少爷同时成婚,日后有了子女倒可自小定下亲事。他们师兄弟感情好,下一代也要更亲密才是。他们少爷兄弟少,到底形单影只了些…… “青叔?” 项冬青已经想到等少爷的孩子能走了,他就开始教他扎马步练武……被李云璟喊了一声,他方才从梦幻中回神过来,正对上李云璟那张俊脸。 李云璟歪着头看着项冬青:“青叔,你想什么呢,我都喊你好几声了。” 项冬青一脸老父亲笑的看着李云璟,叹道:“少爷长大了啊。” 李云璟:…… “青叔,你病了?我都多大了!” 项冬青这下彻底回过神来,脸色腾地红了,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应付两句便去套车了。 李云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挠挠后脖颈扭头问陆舟:“青叔怎么了?好家伙,他刚才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他还冲我笑!” 陆舟端着手臂摇摇头:“青叔的心思,猜不透啊。” 陆舟这次走,县衙一下子便空了许多。他收的几个弟子定是要跟着他一起去梁州府的。这会儿正忙着把自己的东西往车上搬呢。 “……四师弟,把帽子戴好,仔细给寒风吹着!”孟禹一边叨叨,一边上手把周澄那歪歪扭扭的兔皮捂耳帽子给扶正,少年正处变声期,说话的声音有些粗噶:“我们还要赶很远的路,若是染上风寒可有你好受的。” 周澄抱着自个的小箱子笑嘻嘻道:“多谢大师兄。” 吴信也凑了过来伸着脑袋道:“大师兄,我帽子也滑下去了。” 孟禹:…… 韩县丞拢着袖子,和陆舟李云璟两人站在一侧瞧着,不由笑道:“这几个孩子在大人身边这些年,性子活泼了不少。” 陆舟道:“孩子嘛,活泼是本性。”他把手背到身后去,老父亲似的感慨道:“一晃眼都长大了呀。等到了梁州府,小禹也该去书院读书了。不过梁州府文风弱了些,我打算让他考成都府华阳书院。” 韩县丞道:“华阳书院久负盛名,大人和师爷便是华阳书院出来的学子。小禹这些年得大人悉心教导,考入华阳书院也不是什么难事。”说罢叹道:“这几个孩子能遇到大人,真是他们的福气。” 陆舟道:“孟禹聪慧好学,吴谨沉稳敦厚,吴信机敏,周澄灵动。这是他们本来的性情,只是黑暗曾将本性吞噬,我不过是替他们将黑暗驱逐罢了。” 韩县丞道:“却也并非每个人都有大人这样的智慧和耐心。与大人共事这几年,下官也从大人身上学到许多,又逢大考之年,下官已决意再考。” 陆舟拱手:“那就恭祝韩县丞直取苍龙。” 韩县丞躬身行了一礼。 车已装好,队伍便要启程了。韩县丞道:“陆大人,一路顺风。” 陆舟笑道:“韩县丞,我们官场再会。” 封四和孙狗子在前头开路,孙狗子抹了抹眼泪,哽着声音道:“大人这就要走了,我还怪舍不得的。” 如今已是一县捕头的封四鼻头也有些发酸:“大人走了是好事,大人是有能耐的,不能一辈子窝在平县。” “……来了来了,陆知县的车队过来了。”煎饼张踮着脚搭手往前看,嚷嚷道:“来了来了。” 百姓们自发站在街道两旁,等陆舟马车进来,煎饼张几人赶紧将几把大伞撑开,大伞周围缀着绸条,绸条上歪歪斜斜的写着字,隐隐约约看得出是“清正廉明”之类的赞誉之词。 李云璟“哇”了一声,道:“原也只在话本里听说过万民伞,没想到竟是真的。”他数了数,用胳膊肘拐了陆舟一下:“有好几个呢。” 打头的煎饼张上前说道:“这万民伞是全县城的百姓们亲手做的,上面的字也是我们自己写的,没找人代笔。我们不识几个字,也是请人教了好些天才勉强学会,写的不好看,还望陆知县不要嫌弃。我们只是想亲手把大人给平县百姓带来的福泽写上去。” 身后的百姓附和着:“是呀是呀,陆知县高升是好事儿,我们虽不舍得,但也跟着开心。只盼着陆知县往后也能想想平县的乡亲们。” 陆舟眼圈泛着红,他下了车,向两旁百姓团团行礼,一揖到底:“陆舟多谢诸位相送,往后山高水远,定不忘乡亲们今日相送之情。” 眼泪让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他在人群里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煎饼张的摊位越做越大,早已不在街面摆摊了,他盘了个铺面,还在城东城西开了分店。穿衣打扮也体面了许多。还有周大娘子,她虽是绝户孤女,却凭着一股韧劲将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听说十里八乡有不少青年才俊等着娶她。 还有罗毅,他也挤在人堆儿里,正双手抄袖笑嘻嘻的看着陆舟。 陆舟遂朝他招招手,罗毅走过去笑问:“咋着,陆知县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陆舟剜他一眼,而后叫吉祥把车里的一个小匣子拿出来递给他,道:“我算算日子,贾瑜的孩子好像快出生了,我赶不上满月酒,这份礼略表心意,你得空帮我送过去。” 罗毅接了匣子,舔着脸道:“我儿子也快办酒了,陆知县你看……” 李云璟“唬”了一跳,忙道:“罗毅你祸害哪家小娘子了?你都没成亲哪来的儿子?” 罗毅梗着脖子道:“快了快了,等我成亲就有孩子了,你们提前备礼呗。” 李云璟翻了个白眼儿:“你还是先找着媳妇儿再说吧。” 罗毅颇有些幽怨的拿眼偷瞧了瞧周大娘子:“人家也看不上我呀。” 李云璟拍了拍他肩膀:“兄弟加油啊。” 闹腾了一阵子,陆舟也不得不赶紧走了。百姓们跟着车队送了好远,直到城门外还有百姓亦步亦趋的跟着。 陆舟掀开帘子探头往后冲百姓们挥手:“乡亲们,快回去吧,天冷路滑,莫再送了!” 车里的孟禹看着眼前场景,对三个师弟说:“看到了么,我们先生为官清廉,是一心为民办事儿的好官。我们要以先生为榜样,便是日后不为官,也要做一个心存善意的正直之人。” 三位少年齐齐点头:“大师兄说的对。” 赶来和陆舟他们汇合的袁叙白也被眼前这场面给惊了,他知道陆舟还有好几把万民伞,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陆舟就道:“你在沙岛监工三年,如今城防已建成,百姓也都迁了过去,这是大功一件。皇上不是已经下旨调你去江浙了么,好好干!” 袁叙白顿时浑身充满干劲儿。 而李云璟已经执笔沾墨开始记录他师弟陆舟的为官之路了。 袁叙白探着脑袋一瞧,只见他在书简上写道: ——景佑十六年,冬月十三,雪后初霁。陆知县启程赴任梁州府,平县百姓立万民伞夹道相送,离城数里,百姓仍不舍相随。清廉之官,福泽百姓,大抵如此…… 袁叙白道:“阿璟你这是干嘛呢?” 李云璟掀了掀眼皮道:“我要给师弟立传。” 袁叙白一听当即从马上探身过来,扒着车窗嚷嚷道:“我也做了不少好事儿,师兄可莫忘了也给我立一本传记呀。” 李云璟吹了吹书简,瞥了袁叙白一眼,淡淡道:“袁师弟,真是好大一张脸!” 第216章 袁叙白要回京述职,半路便和他们分开了。一路上还算顺利,一行人赶在腊月中旬入了梁州府。原提举司判官致仕,老早便收拾好了东西,等着陆舟来交接。 因提举司成立也不过是这一二年的事儿,还有一些制度需要慢慢完善,可交接的东西却也不多。重要的是记录梁州府大小案情的卷宗。如今是年底,提举司衙门今年的案子都已销了,目前手里也没什么案子。所以陆舟也不算忙,毕竟再有小半月时候衙门便要封印了,待过了年方才重开。 “……师弟,我们待会儿去街上转转吧,我瞧着府上有些空落落的,咱们去逛一逛,再添置些东西。祖母还有陆伯母他们来过年,我们也要买些东西的。” 陆舟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他对这些摆件没什么要求,也不感兴趣。倒是李云璟很喜欢倒腾这些,平县县衙就是他自个归置的。不过该说不说,他布置的房间陆舟都很喜欢。 项冬青听他这么说,道:“少爷,我也有东西要买,我们一起去。”他才归置了院子,灰头土脸的,便叫他们等他一等:“我先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很快就来。” 他虽是糙汉,但也有生活需求嘛,总也要添置些东西的。不过他不太会买,想让少爷给他掌掌眼,谁承想他换个衣服的功夫,再回来人就没了! 孟禹几个小的也巴巴的在门口回廊下站成一排,他们还没来得及跟先生说呢,先生就不见人影儿了。他们也想出去逛街呢! 项冬青抓了吉祥问,吉祥眼神飘了飘,含含糊糊道:“兴许是忘了吧。项爷也知道,咱们家这两位爷一向最喜欢看热闹,初来梁州府定是按捺不住早早出去溜达了。我家四爷连我都忘了叫,他钱袋子还在我身上呢。” 项冬青就不开心了一下,转身气呼呼的走了,不带就不带,他自己去买! 孟禹紧忙喊了一声:“青叔公……” 项冬青回头,四个葱一般的少年人就这么眨巴着雾蒙蒙的眼睛巴望着他。好像他说一句不带他们,那雾气瞬间就能凝成大水,决了堤。 他按了按狂跳的眉头,大手一挥:“走!” 四个少年齐齐欢呼,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直把项冬青夸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目送他们出了府门,吉祥轻呼口气。作为和陆舟在一起时间最久的长随,吉祥一开始没察觉,但时日久了难免会感觉自家四爷和李少爷感情不一般。远远不止师兄弟感情好那么简单,而是一种他隐约明白却又惊世骇俗到他无法想象的感情。 但四爷是他的主子,他作为最忠实的长随,自然要替四爷好好隐瞒的。而且四爷聪慧,想必早就知道自己看出什么了。他没有言语,便是默认了。不过吉祥也看得出,四爷和李少爷都在瞒着项爷。所以偶尔吉祥也会打打暗哨,替他们遮掩几分。 今天这事儿摆明了是李少爷想约自家四爷逛街,不想被人打扰呢。吉祥挠挠头,兀自嘟囔着:“项爷若一同跟了去,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怪不得李少爷嫌弃他呢。一听说项爷要去,扯着我家四爷撒丫子就跑,四爷连钱袋都忘了拿!” 不过吉祥也不担心,李少爷大抵是带了钱的。他都听见了,他跑起来时候腰间丁零当啷的响。 “反正李少爷一向有钱,又对四爷极大方,没事儿的。”嘟囔完便双手抄袖缩着脖子进屋收拾去了。 梁州府地处剑南西路,气候和他们老家德阳县也没差很多。这里不像登州府,冬季干冷,又大雪封山。川蜀一带冬季稍暖和些,不过若逢下雨,倒也湿冷的厉害。难得今日天气好,不出来逛逛岂不是浪费大好时光。 师兄弟俩当年外出游学时曾到过梁州府,所以对街面上还算熟悉。尤其是小食街,俩人才出府门便心照不宣的直奔小食街去了。 李云璟叼着煎羊肉道:“好些年没吃到川蜀的小吃了,不过总感觉这煎羊肉差点儿意思,我想德阳县六子的煎羊肉了。” 陆舟道:“我看师兄不是想煎羊肉,是想德阳县了。得了空师兄可以回去看看,左右梁州府离德阳县又不算远。” 李云璟就道:“师弟又不回去,我独个儿回去也没劲。喏,前头有糍粑,师弟要不要吃?” 陆舟捂着肚子摇摇头:“不行了,今儿吃不下了。” 李云璟也意犹未尽的点点头:“我们明天再来吃。去东市逛逛吧,我想着给祖母买匹缎面做床被子。” 陆舟点头应是。 项冬青带着一串半大孩子在馄饨店点了几碗馄饨,吃饱喝足便也往东市去了。他问几个小的:“你们不缺吃不少喝的,上街要买什么?” 孟禹道:“买笔墨呀,买书呀,我还得给我娘买布料做新衣呢。” 项冬青道:“笔墨书本你们先生不都给准备好了么!” 吴信说:“我们总还有自己想看的书嘛!”先生可不会给他们准备话本的。 周澄道:“我要吃小吃的,先生说川蜀一带的小吃很好吃。”还点评道:“刚才的抄手就挺好吃的,不过我还想尝尝煎羊肠。“ 吴谨笑着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的欢快,一抬头见前头铺子有个熟悉的人影,遂指了指,道:“我恍惚瞧着像二师伯。” 项冬青嗖的抬头去看。那是间玉石铺子,李云璟穿了一身大红缎面锦衣,腰束黑色腰封,头戴一顶嵌着红宝石的银冠,骚气逼人,尤为乍眼。他正拿着一根白玉簪在陆舟头上比划着,还扭头笑问掌柜:“我师弟带这簪子是不是老好看了。” 陆舟本就生的俊俏,掌柜又惯是个会捧人的,那把陆舟夸的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李云璟一开心,大手一挥:“买了!” 他把簪子给陆舟带上,一脸得意的看着,好像在说,看,这世间难寻的绝色是他李云璟的! 陆舟从他眼中迸出的欣喜感觉到李云璟内心的狂热,忍不住漾起几分笑意。 “师伯给先生带发簪呢,咱们先生真好看。”周澄掏钱买了煎羊肠,一边吃一边叨叨。 这话稀松平常,周澄也没什么心眼,他只是觉得先生带发簪好看而已。但项冬青总觉得这二人不对劲。先是撇下自己偷偷摸摸出来逛街,这会儿又像新婚小夫妇似的如此亲密。不对,不对劲。 “青叔公,前面是绸缎庄了,您不是也要买布料嘛,我们去看看吧。” 项冬青本想盯着那师兄弟俩的,但想到身后还有一串孩子,不由嘬了下牙花子,顶着一脑门幽怨继续逛街去了。 这边师兄弟俩逛完玉石店,也去了绸缎庄,不过他们去的是街市另一头的铺子,这间铺子都是高档货。 陆舟还道:“我们不等青叔,青叔恐怕要生气呢。” 李云璟就道:“青叔一个大老爷们他哪乐意跟我们这么逛街呀,他哪次不是买什么东西就去哪个铺子,买了就走。我都知道他要买什么,喏,一会儿就在这家店给青叔定一床被子算了。”说完还补了一句:“这料子顶好呢。” 定好布料,又告诉掌柜送到何处,李云璟便背着手出了铺子,抬手指着前头道:“师弟你瞧,前面好些人呢,许是有什么热闹瞧。” 陆舟一听有热闹,拎着衣摆匆匆下了台阶,道:“去看看。” 李云璟笑道:“师弟先过去吧,我买两份梨子羹,适才吃煎羊肉有些口渴了。” 陆舟道:“我要多加麦芽糖。” “知道了。” 前面是间书画铺子,掌柜在叫卖一副画。陆舟打眼一瞧,卖的是吴道子的《释迦降生图》。若不是知道《释迦降生图》的真品被陆九爷好好收藏着,陆舟都差点儿信了这副就是真品了。这画中天王宝相庄严,将原作的精髓展现的淋漓尽致,且行笔磊落,起伏变化,势头雄峻疏朗。秉笔者画功之深着实令人钦佩。 震惊过后,陆舟方才有心思仔细打量这幅图。适才他被那画吸引了,倒未曾注意到一旁的字。这是秉笔者所留之落款,上书景佑十六年九月十五作于梁州府,竟是四个月前所作。但落款未留名姓,甚至连笔名都无。看来作画之人只是想以此来告诉大家这副画是赝品。足可见这人对自己的画作也是十成十的满意,毕竟以陆舟的眼力竟也看不出丝毫破绽来。 但那行字的笔锋陆舟却有些熟悉。 抬价仍在继续,陆舟听了一耳朵,价格已被抬到了三千两。 “这画作足以以假乱真,叫价三千两却也不亏。”陆舟如是道。 他身边的青年拢着袖子点了点头:“可不是,若不是有那行字跟着,这画说是真品都有人信。不仅画的好,做旧的本事也是当世一流,根本挑不出瑕疵来。” “只可惜作画者不曾留下名姓,若能结识一番就更好了。”他隐隐感觉这画是出自江子义之手,而且好像自从江学兄丁忧后,有很久没有与他们写信了。 才冒出一个想头,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在鼻尖弥漫开,陆舟抬眼一瞧,正对上李云璟那双笑眼:“梨子羹,还热乎着呢,师弟快吃。”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呀!希望小天使们新的一年都能收获各自的幸福啊! 第217章 李云璟端着碗吸溜一口汤羹,扬了扬下巴颏:“《释迦降生图》,何人所作?竟如此逼真。” 陆舟指着落款,凑到李云璟耳边小声道:“我看像江学兄画的,你看落款的字迹,可不就是江学兄的笔锋。” 李云璟顿时觉得才咽下去的梨子羹不甜了。 “嗐,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吧,仔细瞧一瞧还是能看出是赝品的,你看佛手那里……额不是,佛眼,佛眼……也不是……”李云璟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旁边那青年还支愣着耳朵等着呢,见他没了下文,不由急道:“快说呀,哪有问题?” 其他人也纷纷扭头看向李云璟,目光尤其热切。李云璟跌了份儿,支支吾吾道:“落款明明白白写了的作于某时某地,摆明了就是赝品,瞧你们疯抢的。” 青年见他也没甚本事嘛,嗤笑一声,道:“别说三千两,便是八千两那也值。两位怕是刚来梁州府,还不知道四个月前梁州府那场盛会吧。” “你说说看。”陆舟也有些好奇。 青年就道:“说来也怪不好意思,川蜀一带文风最盛当属成都府,而梁州府相比其他州府还要稍弱一些。因此梁州府学子大多都在外地求学。咱们知府想提一提梁州府的文风,便令本地学官准备一场书画盛事。诚邀各地学子前来梁州府参赛,比赛共有两类,一类书一类画。而书画又分别有两场,一场临摹一场自主选题。参赛者可选其一,也可两类都报名,拔得头筹者可得赏金三千两,还有前朝书法大家颜公的真迹。” 青年现在回忆起来胸中还有一股豪气激荡,他道:“我在梁州府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多学子聚集,那段日子整条大街都是学子们高谈阔论,便是街边商贩听的多了都能念上两句诗了。” “我可是全程跟着看下来的。比赛场地设在望江寺,学子们都是当众作画题字。而这副《释迦降生图》是一位青年男子自选的题,当时围观者都惊呆了。但那人丝毫不惧旁人目光,挥洒泼墨,大气磅礴。这画也非一日之功。当日没作完的画则由官府统一收回,次日再下发。我们连着看了三日,那人才将画作画完,后又当着众人的面当场做旧……”青年激动的直跺脚:“功底之深,世所罕见呐!” 陆舟就问:“那这位郎君可知那人名讳?” 青年可惜道:“若知道便好了。不过我瞧那青年气宇轩昂,正气凛然,身上又透着一股威严,瞧着倒不像普通人。” “那你可记得他样貌如何?” 青年敛眉想了想,道:“身量和这位公子差不多。”他指着李云璟,而后道:“脸型方正,浓眉凤眼,头戴巾帽,身着素衣宽衫,不似富贵人,却姿态风流。哦对了,我瞧得仔细,那青年左眼眼角下有颗痣,不甚明显。” 陆舟和李云璟对视一眼,难道真是江学兄? 陆舟又问:“那后来呢?这青年可曾得了那颜公真迹?” 青年点头:“这人书画俱是一流,书、画比赛他都拔了头筹,而且还让其他参赛的文人们输的心服口服。当日知府大人赠其真迹时我们也都瞧见了,那青年人十分高兴呐。知府大人对他也赞誉有加,还特特宴请了青年。我等本想待次日再行宴请,好与之结识一番,谁料第二日便不见这青年。到他落脚的客店去打问,方知人家头天傍晚便退了房走了。” “走了?”陆舟暗想,这倒不像江学兄性情。江学兄喜欢交友,又最守礼节。若明知这些学子想与他交流切磋,断不会招呼也不打便走了的。 说话功夫,那画作已被抬到了七千两,陆舟观望一会儿,李云璟拉着他道:“走吧,师弟,我们还得去把碗还了,我抵了押金的。” 陆舟:…… 师兄弟俩走出人群,陆舟用胳膊肘拐了李云璟一下:“师兄,不会还醋着呢吧,这都多少年了,江学兄儿子都好几岁了。” 李云璟酸溜溜道:“我可没忘师弟当年是怎么巴着江学兄的呢,那殷勤劲儿连我这个亲师兄都得靠边站呢。” 陆舟见周围没人,便用小指勾了勾李云璟的手,笑嘻嘻道:“师兄最好了。” 一个乐意醋,一个乐意哄。不过是些许情调罢了。 然而项冬青总能在人群中精准的捕捉到他家少爷的身影,谁叫那身大红衣服那么扎眼呢。 孟禹要看那画作,便领着几个师弟挤进人群中,项冬青无奈也跟着凑了过去。不过赶得巧,陆舟和李云璟刚从那边走,还没有走远。所以项冬青一抬头便看到了师兄弟俩,但陆舟却因为人群的遮挡没有注意到项冬青。 虽有宽大袖袍遮挡,项冬青没能注意到俩人勾缠在一起的手,不过那亲昵姿态还有李云璟那一脸发春浪笑他可是瞧的真真切切,就忍不住眼皮狂跳。 然而孟禹这死小子看的入了迷,偏不肯走,项冬青气的磨牙。 两拨人直到天黑方才回去,也是脚前脚后的功夫。师兄弟俩逛了一天也累了,回去便各自洗漱然后回房躺尸了。李云璟闲着没事儿,翘着脚半靠在床头看话本。这是之前在路上师弟给他找的,说是新出的赘婿流话本,他看了几章还挺有意思的,不过看着看着突然没有了。他翻了翻包袱,这是最后一本了。于是便抱着包袱里的几册书扭着身子去找陆舟要后面的。 项冬青走了一天,虽傍晚时候吃了些小食,但他饿的快,便又去后厨找孟嫂子,请她帮忙下碗面。吃饱喝足方才捧着肚子溜溜达达往院子里走。迎头正碰上孟禹,见他捧着个小箱子,便问:“小禹,你捧着箱子干嘛去?” 夜里黑,冷不丁听见有人喊他,还吓了一跳,见是项冬青方才长舒口气:“是青叔公呀。哦,我给二师伯送箱子去。” 项冬青指了指箱子:“这是你二师伯的箱子?” 孟禹点点头:“我们的东西有一些是和先生他们混着放的,我白天往下搬箱子不小心把二师伯的给搬到我屋头去了,适才回来整理房间方才发现。便想着赶紧给二师伯送去,免得里头有什么重要东西。” 项冬青就道:“你没打开看看?” 孟禹忙摇头:“这是别人的东西,不经别人允许怎能私自去翻看,非君子之行。”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我估摸着重量,许是书籍之类的。” 项冬青伸手接过:“我正好要回主院去,顺手帮你送过去吧。” 孟禹道:“岂敢劳烦青……” 项冬青不耐烦跟他磨叨,干脆直接拿过箱子:“行了行了,夜里天寒,赶紧回房休息去吧。” 孟禹躬身作揖:“有劳青叔公了。” 项冬青应了一声,嘟囔道:“最讨厌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一套一套的,瞎讲究个什么劲儿呢……” 孟禹:…… 项冬青大步流星的走到李云璟房门外,见灯亮着,便知少爷还没睡。遂抬手敲门,才一搭手,门便开了。项冬青犹豫了一下,直接推门而入,发现房中无人。里间床铺上,被子被团成一团丢在角落。 他遂将箱子搁在外间书案上,转身便要走。不知想起什么,他停下脚步,手指在箱子上敲打着,半响过后,他兀自嘟囔一句:“我又不是读书人,我可不信什么君子那一套。” 然后便听“吧嗒”一声,箱子开了。他探头一瞧,里面是装订好的手稿。他随手拿起一本,看到书封上的字当下便觉额头突突直跳。只见书封上明晃晃写着一行字 ——《我与师弟二三事》 项冬青翻开两页看了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师弟媚眼如丝,犹如勾人魂魄的精怪,直叫我失了三魂七魄,便是做鬼那也是个风流鬼……” 项冬青表情古怪,还感觉胃里略微有些不适,很想将晚饭吃的面给哕出去。 他虽是个武将,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但他也是读过书的呀!明明这里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是拼在一起就觉得好陌生好奇怪好难懂……呸,好不要脸! 他摁了摁眉心,再抬头时,眼睛里燃着一团火。 陆舟正在房里给几个弟子批注文章,见李云璟捧着一摞话本进来,心下了然。笑着将神识沉浸系统自行搜索后面的章节,然而却被告知作者断更了! 李云璟如遭雷劈:“怎么好好的就断了呢!这正看到兴起呢,也太不讲武德了!” 陆舟就笑:“等等吧,兴许是有什么事儿耽误了。师兄若喜欢看,我再去搜索同类型的话本。” 李云璟想了想,不太情愿的点了点头:“行叭,最好找一本已经完稿的,我可不想看到一半又没下文了。” 陆舟一边搜索一边撇着眼睛看李云璟:“话说师兄的话本也许久没写了吧,我们路上走了一个月,师兄可是一字未动呀。” 李云璟禁了禁鼻子:“师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舟看他气急败坏,哈哈大笑。 李云璟气的牙根痒痒,索性欺身而上,将陆舟扑倒在榻上。暖黄氤氲的烛火映着,陆舟双眸澄亮。李云璟咽了咽口水,俯身吻住…… 突然房门被踹开,传来项冬青一声暴喝:“住口!” 第218章 李云璟身子一僵,他怂怂的抬起脑袋正对上项冬青那双喷火的眸子。 “啊!啊!!啊!!!啊————————————” 项冬青如遭雷劈,他双手抱着头,一脸难以置信:“啊!!!!!!!!!!!!!!” 天呐,他看到了什么,他原本以为那手稿都是自家少爷臆想的,可谁能告诉他眼前发生了什么!他瞎了么,为什么他看不懂?不,一定是他瞎了,这不对,很不对劲! 项冬青吼声震天,住在隔壁的吉祥从睡梦里惊醒,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连鞋都来不及趿拉便推门而出。便见项冬青眼珠子都要瞪飞了,狠狠的盯着四爷屋里。再瞧屋里景象,李少爷衣衫不整压在四爷身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怪不得他今天一天都眼皮狂跳,原来是跟这儿等着呢。竟被这位项大爷撞破了事儿! “哎呦呦,我一定是梦游呢,告辞!”吉祥嗖的一下撤回要往陆舟房里奔的腿,捂着眼睛退回房间去了,叨叨着:“打扰了打扰了!” 项冬青气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一手按着脑门,直感觉脑瓜子嗡嗡嗡的。 “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他气的原地转圈,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李云璟也从最初被撞破时的惊慌失措和心虚中恢复过来,他从陆舟身上爬起来,拢了拢衣襟。 “青叔……”李云璟抿了下唇:“对不起,不该瞒你这么久。是我肖想师弟,都是我……” “我当然知道!”项冬青掐腰怒道:“《我与师弟二三事》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当我瞎!” 陆舟坐起身看着李云璟,眨了眨眼,迷蒙道:“我与师弟……二三事?!” 李云璟脸颊腾地红了,他嘴唇张合半天,梗着脖子怒道:“青叔,你怎么能偷看我的东西呢,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项冬青哼了一声:“我从不以君子自诩,倒是你们这些日日将君子之行挂在嘴边的正人君子们,瞧瞧,都干了什么不要脸皮的事儿!” 他快步走过去,拉着陆舟说:“四郎,跟我走!” 陆舟:“啊?!” 项冬青看他那一脸懵懂的样子,别提有多心疼了。 “造孽,真是造孽呀!” 项冬青知道,若论心眼儿,十个少爷都顶不上一个四郎。虽然如此,但四郎顶多是算计别人时腹黑,真到感情这种事儿上,他还是个孩子呢!单是看少爷写的我与师弟二三事,那都是什么话呦,也不嫌臊得慌!必定是少爷生了龌龊心思,四郎懵懵懂懂给少爷哄骗了去! 他拉着陆舟就要走,李云璟忙伸手去拽项冬青:“青叔,你这是干嘛,不关师弟的事儿……” 项冬青一把就将李云璟推开了,吼道:“你莫挨我!” 李云璟:…… 刚才那声吼着实吓了陆舟一跳。项冬青似乎感觉到了,不由将说话的声音放轻:“四郎别怕,青叔给你做主!” 陆舟一脸蒙圈:“嗯?!” 他看着项冬青沉痛的目光,顿时明白了,青叔定是认为一切都是师兄的错!但事实上却是自己一直在引导师兄。他只是从来不知道师兄还背着他写了那些手稿。 “青叔,你误会了。”陆舟抽出被项冬青拉着的手臂,仰头看他,目光真诚,一字一句道:“我与师兄两情相悦。” 项冬青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 “啊!!!!!!!!!!!!!!!!” 树上的鸟雀惊飞了,不停的扑腾着翅膀。冬日夜晚的静谧被项冬青接二连三的震天吼声打破了。 周澄揉着眼睛跑到孟禹房里,道:“大师兄,主院是不是出事儿了?”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沙哑。 吴谨吴信兄弟俩也被吼声吵醒,跑去孟禹房里了。 孟禹披上衣服下了地,将房门关好,指着床铺对三个师弟说:“冬日天寒,你们怎也不穿好衣服再出门。快,去我床上盖上被子暖暖,仔细着凉。” 三个少年也觉得冷风飕飕的,遂爬上孟禹的床,各占被子一角。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我听着好像是青叔公的声音。”吴谨蹙着眉头道。 孟禹自是也听到了,不过除了吼声之外他没听到其他动静,便道:“多半是没事儿的,除了青叔公的吼声我也没听到其他动静。若是主院出了什么事儿,陆成叔叔他们也会起身的。既无其他响动,想来是青叔公自个在院子里练武吧。” 吴信道:“这么晚了还练武么?” 孟禹笑道:“青叔公吃了宵夜,我晚上去给二师伯送箱子的时候碰到青叔公了,我见他捂着肚子,脚步沉重,想来是吃多了。夜里积食,自然睡不着觉,要活动活动消消食。” 周澄一脸迷蒙:“消食还要吼出来么?” 孟禹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周澄:“下回试试。” 孟禹:…… 师兄弟几个在床上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中间鸟叫了几声,院子里便复归安静了。不大会儿功夫,三人便开始点着脑袋昏昏欲睡了。孟禹只好将他们三人摆正,再将自己的被子给他们盖上。 他的床被三个师弟挤满了,索性又去柜子里掏出一床被子到外间软榻上将就一宿。听着里间传来绵长的呼吸声,孟禹嘴角微微漾起笑意,现在这样的日子,他很喜欢。 项冬青拎着李云璟的后脖颈把人提溜回房间。李云璟虽喊他一声青叔,平素与他也十分亲近,但他毕竟是李家少爷,又有那样的身份。他平时可以教导他,但在这种事情上,他是做不了主的,更没有权力去指责什么。 他沉声道:“少爷,这件事……我会如实和老夫人禀明的。老夫人她年纪大了,只怕经不起这风浪。” 李云璟沉默片刻,而后抬头直视项冬青:“我知道青叔是真心为了我好,也许我和师弟的事情你们不理解甚至无法接受,但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李云璟一生没什么大本事,唯一让我倍感骄傲的就是和师弟的情意。” 项冬青听不得这话,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看待这对师兄弟。 “老夫人两日后便到,还有陆家人。”撂下这句话便仓惶而出,不愿再看李云璟。 李云璟叹息一声,他推开门想去看看师弟,只是还不等他搭上手,便听门板被“砰”的一声关上了,紧跟着便是“吧嗒”一声锁扣的声响。 门外传来项冬青的声音:“在老夫人没到之前,少爷还是不要和四郎见面了,我会盯着你的。” 李云璟:…… “青叔!诶不是,你放我出去,你这是非法囚禁!” 他边说边往窗户那边走,试图从窗户跳出去,然而项冬青比他早到一步,将窗户也封了:“陈律可没有非法囚禁这一说。” 李云璟气急败坏的吼道:“我叫师弟上书,添上!” 窗外没人回应,李云璟狠狠的踹了墙面一脚。气撒没撒出去不知道,脚疼他倒是感受到了。 陆舟到底是提举司首官,项冬青可不敢关他。所以陆舟该上衙上衙,项冬青则始终守在李云璟房外,纵使李云璟使出百般手段都逃不出项冬青的手掌心。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了。 原本按照规程陆舟应当先回京述职的,但碍于李云璟那张脸,赵崇裕便免了他们述职,直接赴任。但陆舟认为这只是其一,或者说这根本不算一个理由。他总不能因为师兄,每次调任都不回京吧,长此以往朝臣们必定会有微词。不管是对皇帝御下还是对先生来说,都无益处。 所以他想皇帝调他来梁州府必定还有其他缘由。只是皇帝没说,他又摸不着头脑,猜不透个中缘由。索性便也不去理会,待时机成熟,他自然便知晓了。 赶在年关岁尾,衙门里大小事务都处理的不错。陆舟见了见衙门里的几位推官和主簿等人,问了问梁州府下辖县镇的情况,并令几人分别就这一整年所经手的大小事务写一份总结,便叫人下去了。自个闲来无事,索性继续呆在前衙翻看提举司衙门过往卷宗。 他的前任一直在刑狱口打转,因其资质不高,所以多年来并未升职。但胜在办事勤勉,这两年在任上倒也没什么过错。陆舟大致翻了翻便心中有数了。 梁州府下辖五县,治所所在郭县为阳平县,县城外三十余里有一阳平关,是蜀中要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不过陈国统一后,阳平关便渐渐没落。目下是梁州府府军驻扎在阳平关,也叫阳平军。 阳平县占地利之便,四通八达,城内倒是日渐繁华。不过梁州府其他县镇却同样因地形之不便而穷困潦倒。当然这不归他们提举司衙门管,民生的事儿那是知府衙门权责所在。梁州府现任知府名唤孙授,陆舟来前打听过,这人官声还算不错。 虽然知府衙门和提举司分属两种体系,但毕竟是在梁州府地盘上,多少还是要跟知府大人打交道的。陆舟想着明日提上些贺礼去拜访拜访这位父母官,且先探探他的底。 他在纸上勾画着,将年前需要处理的事情列了出来,一桩一件有条不紊的着手处理。闲下来时也会想如何同家里说他和师兄的事儿,但左右想不出头绪,便将这事儿放下了。 顺其自然吧~ 第219章 次日,陆舟穿戴一新,提着从登州府带的土特产便往知府衙门去了。知府衙门和提举司衙门隔着两条街,吉祥一大早便起来套车了。 路上,吉祥说:“四爷,老太爷他们明日便能到了……” 陆舟听得出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道:“无事,明日你早早来城门处迎一迎。” “诶!”吉祥应了一声。 以往不管陆舟去哪儿,李云璟都是要跟着的。师兄弟俩像是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每次吉祥坐在外头都感觉身后跟着一个戏班子。眼下车里只有四爷一个,安静的很。吉祥心里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了。项爷这个心狠的,生生将一对苦命鸳鸯给拆散了。额不对,不是鸳鸯,是鸳鸳。 “唉……”吉祥长长的叹了口气。 陆舟在车里都感觉到吉祥身上散发的幽怨,禁不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吉祥哪敢在陆舟面前提李少爷呀,遂含含糊糊道:“没,没怎么,这不是寻思好些年没见着老太爷他们了,还怪想的慌的。” 陆舟:…… 马车驶过主街,忽听一阵吵嚷,夹杂着喝彩声。陆舟当即撩开帘子探着脑袋往外瞧,只见前头围了好些人。 吉祥在外头看的仔细,回头告诉陆舟:“是翰轩书画社。” 这书画社正是那天陆舟和李云璟瞧热闹的地方,事后他还使人打听了,那幅临摹的《释迦降生图》被张江县一位乡绅以一万两的高价收入囊中。 “吉祥,你去问问前面又有什么热闹瞧。” 吉祥遂将车停靠在一旁巷子里,小跑着过去挤进人群中。只见这翰轩书画社又在拍卖画作,据说是前朝吴道子所作《释迦降生图》的真迹。吉祥好歹跟着陆舟这么多年,读书上也肯下功夫,学问虽够不上科举出仕,但跟着陆舟也算见多识广,眼力自然是不差的。 前几日那副《释迦降生图》的赝品他没看到,但眼前这幅图他瞧的仔细,却分辨不出真假来。 只听旁人惊叹连连,直呼这就是真品,甚至还叫出三万两的高价。 吉祥看了一会儿便跑回去给陆舟禀告此事。 陆舟眉头一拧:“那书画社的老板确实说明此画是真迹?” 吉祥点头。 陆舟当即跳下车:“我去看看。” 吉祥忙道:“知府大人还等着四爷……” 陆舟道:“不急不急。” 吉祥“哎呀”一声,只能眼瞧着自家四爷凑过去看热闹,自个则在巷口看着马车。 陆舟挤进去的时候,价格已经飙到五万两了。他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问:“真是真迹?” 那人点头:“真真儿的!” 陆舟听着声音耳熟,扭头去看,见竟是那日看热闹时站在他旁边的青年。 青年见陆舟也想起来了,实在是陆舟容貌出众,他很难不记得。遂笑道:“可真是巧了,又和公子碰上了。我姓胡名翊,做的是书铺生意,城南古月书肆便是我经营的,公子若闲来无事,可去书肆逛逛。” 陆舟友好点头:“我姓陆名舟,字宴舟。对了,这翰轩书画社不是前两日才售出一幅赝品,怎今日便有真迹出手了?” 胡翊道:“听公子口音大抵也是川蜀一带人吧。” 陆舟点头:“我祖籍汉州府。” 胡翊道:“那公子想必也听说过翰轩书画社,这书画社在川蜀一带颇有名望。” 陆舟道:“略有耳闻。” 胡翊就道:“听说书画社的大东家很有人脉,从这书画社流出去许多稀世珍品。所以他们能找到《释迦降生图》倒也没甚奇怪的。” 他又道:“陆公子不知,头几个月梁州府的书画盛会虽是知府大人牵头,但出资的可是翰轩书画社。按照赛事规程,参赛者所作书画作品,头几名的都会被翰轩书画社收回,按照比市价高两成的价钱补给参赛者。这在赛前都是拟定好的。之后翰轩书画社会把这些画作统一装裱再往外售卖。” “那日那幅《释迦降生图》是最后一幅画,许多人流连梁州府不肯离开,就是为了等那幅画作。被人高价买了回去不知多少人扼腕叹息,没成想才隔两三日功夫,便有真迹出现了。我做的是小本生意,虽买不起,但能一饱眼福也算够本了。” 陆舟眯缝起眼睛看着那幅画,无论笔锋笔势都与那日那副赝品如出一辙。陆舟忽然想到什么,他问胡翊:“胡兄当日就在比赛现场,可知那些参赛者临摹时是参照什么画的?” 胡翊“嗐”了一声,道:“既能来参赛,那必定都是见多识广的。所以知府大人未设临摹范围,只教他们自去画曾看到过的。这也算是第一关考校了,若此前未曾见过什么真迹画作,那自然也临摹不出什么极好的作品。所以参加临摹者未有几人。” 陆舟点了点头。江子义是见过《释迦降生图》的真迹的,还是陆舟将人引荐给了陆伯庸。当年江子义出门游学,前脚离了成都府便去溪山村找陆伯庸看画去了,之后还特意给自己写了封信以表感谢。 他又将目光放在画作上,他看不出真假。但他知道陆伯庸将这画奉为珍宝,除非九哥家遇上大麻烦,否则他绝对不会将此画转手。这些年他和家中通信不断,当然知道陆伯庸家日子红火着呢。大师兄陆文的第三个孩子都要出生了,就连小武侄子都有儿子了。 陆舟扭头对胡翊说:“胡兄,我还有要紧事在身,还请胡兄帮我看看这画最后是给何人买去了。” 胡翊笑道:“放心放心,哦对了,我若得了消息去何处找陆公子呢?” 陆舟道:“提举司衙门。” 胡翊笑着应道:“成,您放心,一准儿去提举司……提?举?司?!”胡翊还要再问,陆舟已经离开人群走远了…… 他低头嘟囔一句:“不是吧……”便又去看热闹了。 吉祥在巷口东张西望,见陆舟回来方才舒了口气:“四爷快上车吧,等下误了时辰,恐怕知府大人要不高兴呢。” 陆舟上了车,寻思片刻。抽出车肚,拿起隔板里的纸笔写了一封信。信中询问陆伯庸那幅《释迦降生图》是否尚在家中,不曾有人偷盗。又说明缘由,盖因梁州府出现一幅《释迦降生图》,真假难辨,遂有此一问。 将信封好,知府衙门也到了。陆舟把信递给吉祥,道:“我去见孙大人,你寻空将信寄回溪山村。” 吉祥应了一声。 门房昨日便收到提举司衙门送来的拜帖,送帖子的正是吉祥。因此见着吉祥从马车上迎下来一位年轻公子,便知这人是提举司新任判官了。门房还诧异了一下,没想到人竟这么年轻。 他恭敬上前,道:“这位想必就是陆大人了吧。” 陆舟点了点头。 “知府大人已在前厅了,陆大人请随小人前来。” 吉祥从车里捧下礼盒跟着陆舟进了知府衙门。才过二门便有管家出来相迎,吉祥遂把礼物交给管家,笑道:“都是登州府特产,不成敬意。” 管家双手接过,躬身道:“有劳陆大人惦记,请。” 陆舟跟着管家进了前厅,孙授已经坐下了,在他右手边还有一位中年官员,是梁州府通判,冯高远。见陆舟进了厅里,二人起身笑道:“想不到陆大人如此年轻,当真青年才俊呀。” 陆舟也笑着回礼:“惭愧惭愧,下官初来乍到,日后还要多多仰仗二位大人呢。” “哪里哪里,陆大人深受当今器重,如此年轻便执掌一府提举司,当真前程远大,怕是我等日后还要仰仗陆大人提携呢。” 陆舟忙道:“孙大人这话可当真折煞下官了。” 今日见面倒也没什么正经事,不过是新任官员同本地官员见个面,沟通沟通感情。知府衙门主民生,提举司主刑狱,二者表面上权责并不互通,但任何事都与民生息息相关,陆舟刚才所言仰仗知府衙门却也不是虚言。 三人天南地北的闲聊一阵,陆舟暗地里观察这位孙知府和冯通判。孙知府是个外向人,表面瞧着倒有几分豁达。冯通判则偏内敛些,虽言语不多,但总能点到关键。不过短暂接触下来,陆舟倒也不曾摸透二人真实品性如何。但就他细细观察,孙知府和冯通判之间的关系似乎颇有些微妙。不过通判本就有监察知府之权责,关系微妙却也是正常的。 孙知府似乎是个爱书画的,席间谈了不少书画之事,陆舟也将这两日在梁州府所见说了说,着重提到翰轩书画社那幅《释迦降生图》。 孙授一听,当即便有些坐不住了。 冯高远见他如此,不由笑道:“你这会儿去,恐怕那画早就给人买走了。” 孙授一叠声的道可惜可惜,而后又叹息一声:“如此稀世画作,要价必定极高,我也就只有看着的份儿咯。” 陆舟看了他一眼,端起手边的茶杯垂眸敛目轻啜了口茶。不经意道:“翰轩书画社的东家倒有几分本事,不知能否有幸见上一见。” 孙授道:“书画社大东家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在此地为官两年,都不曾见过呢。” 陆舟“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翰轩书画社,有点儿意思。 第220章 从知府衙门出来天已经快黑了,翰轩书画社门前已没了看热闹的人,陆舟路过时撩开帘子看了眼,铺面宽敞,匾额古朴。但懂行的人都知道,店内装饰用的都是极品的金丝楠木。且不说那些字画,单是这门面就值许多银子了。 陆舟没有得到陆伯庸的确切回复,他此时不好妄加揣测,但怀疑的种子一旦落地,生根发芽便在所难免。 “四爷?要进去看看么?”吉祥见他家爷盯着书画社看了许久,还以为他想进去逛一逛。 陆舟摇了摇头:“罢了,先回衙门吧。” 李云璟被项冬青关在屋里,起初他还有些忿忿不平,闹了一通。可冷静下来想想,这样的事情青叔不理解也是正常。何况祖母很快就到了,若知晓此事还不知要如何伤心。 但他已许诺师弟,此生便再无反悔的道理。哪怕祖母反对,他仍心志坚定。笃定了自己的心意,便感觉也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他这会儿出不去,倒不如把手头的话本往下顺一顺。只是写了几笔又颇觉烦躁,不如写师弟来的痛快。时间就在他反反复复中过去了。 李老夫人和陆家人到了。 陆满仓悄悄撩开帘子一角探头往外看了看,城门外很多车马等着排队进城。他看了会儿,缩回脖子对老妻说:“梁州府瞧着和咱汉州府也没甚差别。” 蒋氏道:“都是城门,能有什么不同。” 陆满仓道:“四郎以前来信来说京城就不一样,可热闹了。” 蒋氏瞥他:“京城是天子脚下,自然不同。你若想瞧热闹便去京城瞧,女婿几次来信请你去,你也不去呀。” 陆满仓哼哧两声,道:“我那不是怕给咱女婿和闺女添麻烦么。” 蒋氏看他那怂样就忍不住乐:“咱们这辈子头一回出远门,路上虽颠簸了些,倒也没什么麻烦。当今皇帝励精图治,百姓和乐安宁,路上大抵都是平平顺顺的。我想好了,我这把老骨头已是土埋半截,如今孩子们都过得好,我们若有那个精力,去京城瞧瞧倒也无妨。” 陆满仓斜着眼睛看着老妻:“你真要去啊。” 蒋氏矜持的点了点头:“我生养的闺女,我不怕给她添麻烦。” 陆满仓不太开心的撇了撇嘴:“那也是我闺女呢。我也去,等春耕之后就去,待到秋收前再回来,不耽搁田里活计。” 蒋氏挑眉看他:“你倒是安排的明明白白,搁心里头琢磨挺久了吧。” 陆满仓老脸一红。 吉祥在城门口张望着,远远瞧见赶车的陆二郎,呲溜一下逆着人群跑了过来,笑嘻嘻道:“二爷!” 陆二郎一打眼没认出吉祥来,好半天反应过来,忍不住拍着吉祥的肩膀笑道:“行啊小吉祥,几年不见你倒是抽条的愈发俊了。” 吉祥挠挠头:“还不是亏了当年二爷给我捡回来,让我给四爷当长随。” 当初在成都府陆二郎收了几个乞儿,除了吉祥跟着陆舟之外,余下的冯五郎几人如今也都成了独当一面的掌柜。 这几年陆家大郎二郎兄弟俩轮流着往外跑,茶楼生意经营的颇为红火,兄弟俩也练就了一双利眼,扩张的同时也收拢了不少得力手下。徐飞的暗桩也在茶楼慢慢铺陈开了。陆家兄弟俩也是在这时候才知道这茶楼暗桩都是为皇帝服务的,也因此在生意往来和人选任用上更为小心谨慎了。 听见说话声,陆满仓又撩开帘子探出头来,没办法,一路上净在车里坐着了,他早都坐不住了。 吉祥见了忙给陆满仓拱手行礼:“老太爷安好呀!” 陆满仓笑呵呵点头:“好好好,好着呢。我家四郎好不好呀?” 吉祥笑眯眯道:“也好着呢。”心里却苦哈哈的寻思着,四爷和李少爷那事儿若是给陆家老太爷知道了,好怕他拿着杀猪刀把李少爷给…… 吉祥打了个哆嗦,不敢往后想了。 陆满仓就道:“外头是不是冷呀,瞧你穿的可挺单薄,上车来坐着吧,看冻坏了。” 吉祥忙摆手:“不冷不冷,四爷心疼我们常在外头跑,衣裳里缝的都是棉花,可暖和了。” 陆满仓点头:“四郎是个心善的。” 说话功夫,车队动了,吉祥道:“就快入城了。” 因老两口来梁州府过年,陆家人便合计着都一起来热闹热闹,家里几个小辈都长大了,没道理连幺叔都不记得了。所以这趟人来的不少,还带了不少家乡的特产。相比起来李家的车队就稍显单薄了。 好在提举司衙门还算宽敞,陆家又不是什么讲究的大户人家,几个小辈睡一个房间便是了。李老夫人也是随和性子,难得大家凑在一堆过年,图个热闹。因此府衙能住人的房子都叫吉祥带人收拾干净了,人到了便能住进去。 府衙门口有衙役看守,见车队到了,麻溜儿的卸了门槛,笑着同陆满仓问好:“老太爷安好!” 陆满仓就是个普通农民,虽说仗着儿孙出息,袁知县也给他几分面子,但让衙役们给他鞠躬行礼,这还是头一遭。一下子就给他整不会了,整个人飘飘然的,连走路都顺拐了。蒋氏狠狠的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疼的他眼泪花儿都飙出来了,也不敢吭声。 他揉着腰小声问老妻:“咱们家四郎才当了三年多的知县就调任什么判官了,听说是连升好几品呢。那袁知县也是个挺好的官儿,怎么就还在德阳县呢?他到底是得罪谁了呀,多大仇呀,这么缺德,好些年都没给人挪地方呢。” 蒋氏剜了他一眼:“这话你少在外头说,隔墙有耳,若是给有心人听了去挑拨起来,你在德阳县还混不混了?” 陆满仓赶紧闭嘴,缩着脖子小声嘟囔:“我不就跟你说道说道么,你看我出去什么时候瞎说了。再说我也没说袁知县不好呀,我不是给他抱屈么……” “爹!娘!李祖母!”陆舟迎了出来,就见他爹揉着腰小媳妇儿似的跟在他娘身后,一脸委屈巴巴的,就知道他爹又口胡惹娘生气了。 他走上前给老两口行了个礼,又给李老夫人行礼问好。 陆满仓泪眼巴差的看着陆舟:“四郎长高了,结实了。” 蒋氏也眼含热泪,仔细端详着自家小儿子,而后四下望了望:“怎不见李少爷呢?” 正说着,李云璟颠儿颠儿跑过来喊道:“祖母!” 李老夫人既已经到了,项冬青却也没道理再拘着李云璟了。李云璟适才不过是去冲了个澡,所以来的迟了些。 李老夫人见李云璟似乎有些瘦了,不过人瞧着倒是蛮精神的,也笑着点头:“阿璟。” 陆二郎停车去了,吴氏何氏妯娌俩带着几个孩子从后头走过来,陆舟都一一问了好。底下几个小辈也团团给陆舟行礼,陆舟老早就准备好礼物了,都在书房放着呢。 他又招呼孟禹几个过来,对陆满仓和蒋氏说:“爹娘,这是我收的四个弟子,孟禹、吴谨、吴信还有周澄。” 陆满仓惊道:“四郎都能收徒了!” 陆舟颇为骄矜的点点头。 孟禹则带领几个师弟给老两口行礼:“拜见陆师公,陆奶奶。” 陆满仓忙应了一声,说着就去摸口袋,陆舟道:“别忙活了爹,还没过年呢,留着过年再给不迟。咱们先进屋吧,孟嫂子已经备饭了。” 吴氏何氏道:“四郎,我们这么多人呢,孟妹子忙活开不?我俩这便去帮忙。” 陆舟笑道:“衙门雇了几个烧火婆子,孟嫂子只负责做主菜,给大家尝尝潭州特色,两位嫂子一路舟车劳顿,今日便好好歇着。” 吴氏爽快道:“成,我想着也给你们做几道家乡菜尝尝。我跟你二嫂明日上街买菜,做给你们吃。” 陆舟笑道:“那就有劳两位嫂子了,我和师兄多年在外,可想大嫂二嫂的手艺了。” 何氏就乐:“咱们四郎这么多年过去,嘴甜这点倒是一点儿没变。” 陆舟不大好意思的挠挠头。他扭头对李云璟说:“师兄,我们先带我爹娘他们还有李祖母去看房间吧,若是有什么缺的少的,也好叫吉祥添置。” 师兄弟俩也有几日不见,李云璟乍一看见陆舟,心里就委屈上了,特想让师弟哄哄他。不过祖母在这里,他也收敛许多。应道:“是是是,房间都是我和师弟亲自布置的。”说着就扶着李老夫人,道:“我给祖母做了新的帐子还有床褥,蓄了好多棉花,又软又暖,一准儿让祖母睡的舒舒服服的。” 李老夫人笑的合不拢嘴:“好好好,我们阿璟最孝顺了。” “对了祖母,小叔还没到么?青叔说小叔今年也要回来过年,我还以为小叔要和祖母一起过来呢。” 李老夫人道:“你小叔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处理,可能要晚两日方到。他带着你婶婶和小侄儿,又不好赶路太快。总之过年前是赶得回来的。” “……幺叔,你的府衙好气派呀!”陆良东瞅瞅西望望,不禁生了几分热血:“我必定要好好读书,明年也考个官儿当。” “我也要我也要!”小狮子急吼吼道。过两年他也要外出去书院读书了。 倒是大鹏一脸淡淡:“我还是觉得骑马最痛快,可惜三叔和文鹰他们在家留的时候太短了,我还没骑够呢。等我再长长,我就去边关找虎头大哥,我要当将军!” 陆舟听着几个侄子闲聊,不禁笑出声来。李云璟听着回头看了看,也咧嘴一乐。跟李老夫人道:“以往都是我和师弟青叔几个凑在一起过年,倒有许多年不曾像今天这样热闹了呢,真好。” 李老夫人也跟着乐:“是啊,多好。” 第221章 一行人赶了几天的路,此刻都有些困乏了,安置好了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倒是几个小辈的都精神着呢,嚷嚷着要去街上转转。陆舟便叫孟禹他们师兄弟几个招呼着,还自掏腰包给了几个子侄侄女些许碎银。 “若想去街上玩儿就去吧,不过天黑前就要回来,别误了晚食,总不好叫长辈等你们的。我叫小禹给你们带路。豹子,你最年长,出门在外也要顾好弟妹。” 陆良笑道:“幺叔放心,我们就在主街逛逛,不走远。” 陆舟点了点头,又对几个弟子说:“眼看着就过年了,这些日子便不给你们布置课业了,趁着年节好好放松放松。” 几个弟子在心里偷偷欢呼。陆舟一挥手,大家都跟刚被放出笼的鸟儿似的,一溜烟儿的跑没影儿了。 陆舟笑着摇头:“到底是孩子。” 李云璟安顿好李老夫人从屋里出来,见陆舟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他身披青色大氅,头戴巾帽,衬得身姿挺拔修长,隐隐带着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冷。 “师兄,还没看够?”陆舟扭回头看着李云璟笑。 李云璟抬步下了台阶走到陆舟身前,将他仔细打量几回,道:“看不够,怎么办?” 陆舟乐:“那就看一辈子呗,你不嫌烦就成了。” 李云璟眉梢一挑:“那师弟会嫌我烦么?” 陆舟不禁笑出声:“烦呀,日日烦,时时烦,白天烦,夜里烦……” “这么说来,师弟心里时时刻刻都有我呢。” 陆舟转身往前走,李云璟随后跟上,便听陆舟说:“也搁不下别人了……” 李云璟微微翘起嘴角,心里万千的委屈和思念都被这一句话给烫平了,胸口暖烘烘的。 “青叔说,让我自去和祖母说我们的事儿,他不再管了。我想着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不如先过个好年吧。” 陆舟点了点头:“听师兄的。我爹娘那边我也会解释清楚的。” 李云璟偏头看着陆舟,目光真诚:“我不会反悔的,哪怕千难万难。” 陆舟歪头一笑:“师兄这话我记着了。” 师兄弟俩才走到前衙,便见守门的衙役来报:“大人,门外有个自称是胡翊的男子打听大人呢。” “胡翊?”陆舟想起来了,是之前翰轩书画社门前那个看热闹的青年,便对衙役道:“让他进来吧。” 李云璟就问这人是谁,陆舟就把翰轩书画社卖画那事儿告诉他了。 李云璟蹙眉:“你怀疑翰轩书画社造假?” 陆舟道:“不无可能。” 李云璟道:“且先看看吧,待陆九叔来了信便知道了。” 不知想到什么,陆舟呷了下嘴,有些不怀好意的笑道:“师兄你说,如果翰轩书画社这幅《释迦降生图》的确是真的,反倒是陆九哥手里那幅……” 李云璟想到陆伯庸那爱画如命的性情,若是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奉为珍宝的画其实是赝品……他不由抱着肩膀抖了抖。 “你给九叔去信儿了?” 陆舟点头。 李云璟挠挠鼻子:“恐怕陆九叔这个年要过不好了。” 陆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淡定的掸了掸袍子:“我只是说明实情罢了。” 胡翊本以为陆舟是跟他闹笑话呢,可他回家琢磨琢磨,既允诺了人家要将结果告知,自不好失信于人。何况提举司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他不过是多跑跑腿问一嘴,打听是否有这个人而已。没成想这人还真是提举司的! 衙役带他进院子的时候,他还恍惚了一下。他快走了两步,小声问衙役:“敢问这位小哥,陆舟陆公子是提举司衙门的大人?” 衙役觑他一眼:“你不知他是谁,那作甚找他?” 胡翊道:“是陆公子让我来找他的呀。” 衙役挠挠头,不是很懂他俩的关系,“哦”了一声道:“你说的陆公子是我们提举司的判官大人。” 胡翊“嘎”的一声,瞪圆了眼睛道:“可他看起来很年轻呀!” 衙役颇为骄傲的挺了挺胸脯:“那是,我们大人可是整个大陈最年轻的提举司判官!” 胡翊咋了咋舌,双手往袖管里一拢:“了不得呀!” 说话间前厅到了,胡翊一眼就瞧见坐在正中的陆舟,忙不迭的上前行礼:“小人胡翊,见过陆大人。” 陆舟摆摆手:“无需多礼。” 胡翊眼睛一瞟,又看见了坐在陆舟右手边的李云璟。对他胡翊也是有几分印象的。那天他穿了一身大红窄袖束腰锦袍,在人群中尤为突出,想不记得他都难。 陆舟道:“这是衙门的师爷,姓李名云璟,字允明,也是我师兄。” 胡翊忙拱手行礼:“见过李师爷。” 李云璟颇为矜持的点点头。 陆舟就问胡翊:“你来找我,可是翰轩书画社那幅《释迦降生图》有了买主了?” 胡翊道:“正是。买主倒也不是旁人,是咱们梁州府的富贾秦家那位秦五爷。” “秦五爷?”陆舟初来梁州府赴任,对梁州府的乡绅富户还不甚了解。 胡翊就道:“秦家做的是瓷器买卖,如今是秦五爷主事。秦五爷喜好古董字画,而且出手阔绰。《释迦降生图》真迹十分难得,成交价被抬到了十五万两。能出得起这个价钱的,咱们梁州府也就秦家了。” 陆舟问:“你和秦五爷打过交道?” 胡翊摇了摇头:“小人只是小小书肆的老板,可攀不上秦五爷那样的高枝儿。不过秦五爷在梁州府名声还算不错,他做生意也仁义,偶尔灾年饥荒还会救济百姓,也是个善人。” 陆舟了然,又问他:“既然秦五爷如此钟爱古董字画,那他鉴别真伪这方面想必也极为擅长吧。” 胡翊狠狠点头:“在咱梁州府,秦五爷若赶称第二,那就没人称第一了。” 陆舟轻啜了口茶,和李云璟碰了碰眼神。 胡翊走后,李云璟就问陆舟:“要去秦家瞧瞧?” 陆舟摇头:“大过年的,咱跟秦家非亲非故,不好上门拜访,待过了年再说吧。”他笑了笑:“这事儿倒是有意思了。” 李云璟双手插袖点了点头。 及至傍晚,半大少年们风风火火的回了府,各自都给自个买了不少小玩意儿,一个个笑的嘴巴都咧到耳根了。 李老夫人睡醒起来,见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就忍不住乐:“孩子多就是热闹。” “诶,每次吃饭都闹哄哄的,可吵死人了。”陆满仓嘴上虽嫌弃的说,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都落不下去。 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孟嫂子干脆就把桌子摆在园子里,足足摆了三大桌才勉强坐下。 因都是自家人,且乡下人也没那么多规矩,不讲究什么男女分席。所以李老夫人和陆家老两口他们都在一桌上坐着。 陆满仓看着已经当大官儿的小儿子,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几杯酒下肚,就不自觉的飘了起来。 “四郎这几年没在家不知道,咱们十里八乡的好些人都上赶着给四郎说亲呢。说起来四郎翻过年也有二十一了吧,早就到了说亲的年纪了。我寻思着待过了年给女婿写封信,好叫他在京城给四郎踅摸一个。”说到这儿,他又得意起来:“咱家虎头都能娶郡主了,四郎可不比虎头差,说不定还能娶个公主呢!” 蒋氏狠狠的掐他一把:“灌了点儿马尿就顺嘴胡咧咧,哪来的公主给四郎娶!” 陆满仓被掐的生疼,忍不住哎呦叫唤:“我这不就是打个比方么!”完了还跟李老夫人抱屈:“老夫人评评理,我说的不对嘛。我家四郎出息,怎就不能说个好媳妇儿了。” 李老夫人知道陆满仓这人素日憨厚老实,唯独喝了点儿酒话就密了。她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陆满仓还道:“咱们溪山村的娃儿就没有孬的。”说着看了看李云璟,道:“李少爷和我家四郎从小一块儿长大,虽说没考官入仕吧,但学问也不差呢。这两年打听李少爷的也不少,不知李老夫人怎么看呀。李少爷比我家四郎还大三岁吧,也该成亲咯!” 蒋氏又剜了他一眼:“越说越来劲了是不!” 李老夫人还真的有认真在思考。李云璟见状忙给陆满仓倒了杯酒,笑嘻嘻道:“陆大叔,说起来我可有好些年没看您杀猪了。” “嗐,可不是,没有李少爷在边上瞧着,我杀猪都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呢……” 说起杀猪,那陆满仓话就更多了,李云璟成功的将话题岔过去,忍不住长吁口气。项冬青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陆舟给蒋氏夹了个丸子,道:“孟嫂子的汆丸子做的一绝,娘尝尝。” 蒋氏笑着点头,目光在李云璟和陆舟身上游移了两下,而后又悄悄看了看李老夫人,见他正盯着自家四郎看,目光柔和,不知在想什么。蒋氏没说话,自顾低头去吃丸子了,总觉得丸子有些不大对口味,却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一顿饭,众人吃的各怀心思。 第222章 陆二郎陪了陆满仓几杯酒,陆满仓酒量不算好,又一把年纪了,蒋氏便也不许他多喝。眼见着吃的差不多了,便要各自散了。 “四郎,和娘一起把你爹扶回房里。” 本来陆二郎见陆满仓有些醉了,就要上前去扶,屁股都抬起来了,手都伸出去了,他娘却喊了四郎。陆二郎寻思爹娘许多年未见四郎,定有许多话要说,便又老老实实坐回去了。他酒还没喝够呢。 李老夫人也喊了李云璟。 李云璟看了眼陆舟,递了个隐晦的眼神,意思是晚点去你房里找你。陆舟也丢了个眼神回去,表示他收到了。 项冬青紧忙用手捂住眼睛,他很想自戳双目。 陆二郎刚提起酒杯想张罗杯酒,见状忙问:“项兄弟酒劲儿上头了?” 项冬青摆摆手,颇有些郁闷的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项兄弟豪爽!”陆二郎也跟着陪了一杯。 项冬青:…… 陆舟刚把他爹扶到床上盖好被子,便听震天的呼噜声传来,陆舟忍不住笑着对蒋氏说:“娘你看,爹还是那样,一沾枕头就着,睡的可香了。” 蒋氏拧了拧布巾,给陆满仓擦了把脸,一边回陆舟:“你爹心大,万事不愁。” 陆舟在床边坐下,道:“咱家日子好过了,我们兄弟几个还有小辈子侄也都渐渐出息了,爹娘操劳半辈子,也该享福了。” 蒋氏撩了撩眼皮:“哪就那么轻松,总要把儿女的婚事都操办完才算。” 陆舟僵了一下。 蒋氏推了他一把:“去去去,别在这儿碍事儿,还得给你爹擦脚呢。”说着又去洗了一块擦脚布。 陆舟起身笑着接过:“娘,你歇着,我来就好。” 他给陆满仓脱了袜,忍不住禁了下鼻子,一脸嫌弃道:“爹的脚还是那么臭!” 蒋氏就乐。 陆舟屏住呼吸给他爹擦脚,小眼神挪了挪,暗中看了看她娘的脸色,然后状似不经意的问:“娘要给我张罗亲事了么?” 蒋氏道:“爹娘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儿,没什么大本事,也不认得什么达官贵人。你如今是大官儿了,爹娘能给你说的亲事有限。头两年你还小,又刚入官场,爹娘便也没想着这事儿。现在你也二十出头了,是该成家了。” 陆舟低头给他爹擦脚,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蒋氏看着陆舟。她这小儿子容貌出众,尽是捡着他俩好看的地方长。读了许多年书,又当了许多年官,身上便又有了几分气度。不管横看竖看左看右看,蒋氏都十分满意小儿子。唯有一点。 蒋氏叹了口气,对陆舟说:“你从小就主意正,心眼儿多。用那些小吃食哄的全村孩子都跟着你,虎头几个子侄更是听你的话。娘虽不知那些东西都是从何处来的,但娘知道你不曾走过歪路……” 陆舟自以为小时候那点事儿藏的够深,却不知蒋氏慧眼,早就知道这孩子不同。起初她也以为那些零嘴是陆伯庸或是李家拿的,但后来观李少爷行径,又似乎哪里不对。但这孩子又确实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她就想也许是通过李家三爷结识了什么人也未可知。毕竟小儿子那花花心肠连她当娘的都自愧不如。 “……娘,我,我认识一个朋友,李少爷也认识的……”陆舟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娘解释了。 蒋氏道:“娘知道,你都这么大了,这些事情倒也不必都告诉娘。关于你的亲事……”她顿了顿,而后有些艰难的说:“娘不管了,你自己的事儿便自己做主吧。” 陆舟有些错愕的抬起头。 蒋氏微微别过脸:“凭你的性子,娘便是想管也管不了,你总有法子搪塞。只是你爹这里,恐怕要费一番口舌。还有你先生那里,也要好好说说的。” 陆舟感觉他听懂了娘说的话,但又好像没听懂。 他缩着脖子小心翼翼的问:“娘你……你知道……我,我和师兄……” 蒋氏老脸一红:“好了,你别说了。” 突然陆满仓哼唧两声,动了动脚丫子。蒋氏撇了撇眼睛,道:“行了行了,你那是擦脚呢还是给你爹脱皮呢,都搓红了。” 陆舟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但手上那味儿又让他倍感酸爽,忍不住五官纠结起来。 蒋氏看他那滑稽样子,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轰苍蝇似的把人赶走了。临走时还道:“想想怎么跟你爹说吧。” 陆舟轻轻嗯了一声,小声道:“谢谢娘。” 李云璟扶着李老夫人进了房间,又屁颠屁颠儿的去给李老夫人倒了杯热水。然后殷勤的问:“祖母要不要泡个脚暖暖身子,阿璟去打水。” 李老夫人笑着点头:“难得阿璟有这份心。” 李云璟笑嘻嘻的出了房门,不大会儿就端着个木盆又回来了,他肩上搭着一条擦脚布,小心端着盆的架势活像个店小二。李老夫人多看了两眼,嘴角挂着浅淡笑意。 李云璟将水盆搁下,仰头对李老夫人说:“祖母试试看水温可以不,我才用手探了探,倒是刚好。” 李老夫人脱了鞋袜,用脚尖试了试 ,笑道:“刚刚好,暖和。” 李云璟撸了撸袖子,道:“祖母,我还学了一手按摩的手法,我给祖母按按,让祖母睡个好觉。” 李老夫人连连点头,端详着李云璟一会儿,道:“阿璟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心也愈发细腻了,往后必定是个疼爱妻儿的好丈夫好父亲。” 李云璟手一顿,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嗐,倒,倒是也不急。阿璟虽说在登州府时经管了家里部分生意,到底不算成熟,还有的学呢。先立业再成家不迟。” 李老夫人闭着眼,道:“你跟着四郎一起上任,前两年四郎在登州做官,你便经营着登州的生意。这两年又到了梁州,你要着手打理梁州的生意。日后说不定又去何处了。像你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做生意,能学到什么呢?不过都是下面掌柜在做,你主事罢了。” 李云璟闷了闷头,没吭声。 好半响,李云璟抬头看了眼李老夫人,小心翼翼道:“祖母,若是阿璟做了什么惹祖母不开心的事儿,祖母可以打我骂我,但请祖母不要气自己,不要气坏了身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老夫人也不藏着掖着了。她摸了摸李云璟的头,道:“阿璟小时候虽调皮跋扈了些,但心肠不坏。你性子直,没那么多花花心思,高兴还是不高兴,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写在脸上了,十次有八次都吃了四郎的亏。” 说起小时候,李云璟不好意思的笑道:“我那是让着师弟呢。” 李老夫人点了点头:“阿璟虽直接,但却不笨,祖母都知道。” 祖孙俩又默契的没再说话,安静的空气中凝滞着一分局促。 许久,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她道:“阿璟啊,喜欢是藏不住的。” 李云璟猛地抬头。 李老夫人慈爱的看着他:“即便你刻意收敛隐藏,但眼睛骗不了人,心更骗不了人,欢喜便自然而然的溢了出来,只是你身处其中,自己不知而已。” “祖母……” 李老夫人道:“祖母不懂这样的感情。但你们还年轻,虽然已经在外游历过,也经历过官场沉浮。但感情之事,谁又说得清呢。你和四郎日日朝夕相对,感情在天长日久中滋生是在所难免。那你有没有想过,若你们彼此不在身边,时日久了,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想法呢。四郎比你小,感情上比你懵懂。你能确定他和你一样坚定么?这样的感情不被世俗接纳,你们将面临的考验也必定更多。祖母不想阻拦你,但或许,你们分开各自冷静下来,也许会找到最终的答案。” “阿璟,四郎是官身,前程远大。两个人若势均力敌,并肩前行,感情自然稳固。若一方落后太远,感情恐难长久。” “师弟不会这样的!”李云璟忙道。 李老夫人就看着李云璟,道:“有时候外人的目光和言语也是伤人的利器。” 李云璟低下头。 李老夫人就道:“四郎自小便立志当官,扫平天下冤案。你呢?你有什么抱负呢?”说到这儿,李老夫人轻叹:“你不能为官,和家中之事脱不开关系。但君子不以外物而转移意志,你也不能因为这些原因便放弃努力。便是你没有什么志向,祖母也不会逼迫于你,做一田舍富家翁倒也落得逍遥。但我们李家祖祖辈辈这么大的家业却也要有人接手,你总不能真的什么也不懂的。” 李云璟陷入沉思。李老夫人说的他又何尝没有想过。师弟是那般耀眼的存在,不管走到哪里都备受欢迎。即便他心里并无攀比之心,师弟对他也并无嫌弃之意,但祖母说的对。他若心无志向,如何配得上师弟! 他抬起头看着李老夫人,道:“阿璟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完,他神情忽然郑重起来,又道:“祖母也说了,阿璟不能为官乃是因为家中之事。但阿璟是李家的一份子,既享了李家的福,自然也要担李家的祸。祖母,阿璟长大了,阿璟是不是可以知道李家过去的事了。为什么,我和当今皇帝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第223章 为什么会和皇帝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问题李老夫人也曾在无数个彻夜难眠的夜里想过。她心里清楚的很,李云璟并非她亲孙,而是她亲外孙。李老夫人唯一的女儿李慧娘是先帝的李贵妃,李云璟便是李贵妃同先帝所生。 他本该是身份尊贵的皇室贵胄,享万千尊荣。 太平日子过久了,人们或许已经渐渐淡忘了那段战火连天的岁月,忘记了战功赫赫的太原李家。但她不能忘,她不能忘记她的丈夫、她的两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耀,反而要背负莫须有的通敌之罪。若非李家有立国之功勋,□□赐李家蟠龙杖,纵使滔天罪过都能免去死罪。恐怕那盛极一时的太原李家早已不复存在。她亦不能忘记她的女儿,深宫之中刚刚产子,却家逢巨变,孤立无援,自缢于宫中…… “祖母,你哭了……”滚烫的眼泪滴在李云璟手上,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李老夫人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她细细端详着李云璟。他模样有三四分像慧娘,尤其是眉眼。她用手描画着李云璟的眉眼,道:“你和你的母亲很像。宫里那位皇帝,他和你有几分像呢?” 李云璟回忆了一下,说:“和皇上亲近的人一打眼都看不出我们外貌上有什么分别,我还扮过皇帝替他上朝,朝臣们也没发现。” 项冬青是见过皇帝的,李少禹也见过。若非二人自小生活环境不同,气质不同,单就容貌来说,的确难以分辨。李老夫人甚至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他们或许是双生兄弟。 这想法并非空穴来风。李老夫人是生养过几个孩子的,对妇人产子自有几分经验。慧娘身怀六甲,她曾到宫中看望过。正好那会儿自家长媳也身怀有孕,和慧娘月份差不多。两相对比之下,她便觉得慧娘的肚子有些大了,她还担心会不会是胎儿太大,到时恐要生产艰难。到后来月份大了,肚子更是大的吓人。韩太医把过脉说胎像好,李老夫人虽心有忧虑,但慧娘似乎并未有什么不适。而且韩太医是信得过的。当时李家又被诬通敌北辽,一时间也顾不上宫里。没成想这一次竟是天人永别! “……韩太医辞官多年,一直杳无音讯,你小叔这几年都在找韩太医。” 皇家不允许双生子出现,若有双生子,只能保一个。因此太医把脉若把出双胎,则务必保密。怕的就是有人获悉此事,拿皇家血脉祸乱朝纲。当初宫中出事,李贵妃身边的人都被打杀了。若还有人知道李贵妃的脉案,或许只有韩太医了。 李老夫人将他的身份告知。李云璟呆呆的看着他祖母,有些恍惚。 “我,我竟是皇子么?”说完又反应过来:“所以祖母不是祖母,是外祖母。小叔不是小叔,是舅舅!” 李老夫人点了头。 李云璟张了张嘴:“那我爹我娘……不,那大,大舅舅……”李云璟不是很适应这个称呼,索性又改了回来,“那爹娘他们的孩子……” 李老夫人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语音发颤:“你大舅舅战死的消息才传回来,你大舅母受不住打击,没留神摔了一跤。那会儿月份已经很大了,这一跤摔下去,人就再没起来。加上那阵子李家受冤,你外祖父和两位舅舅在边关处境艰难,你大舅母整日忧心,胎儿也没养好……” 李老夫人没忍心往下说,李云璟便明白了。大舅母和孩子,都不在了。 他紧紧握着李老夫人的手,想着那年,她一夕之间痛失亲人,丈夫、儿子、儿媳、女儿还有来不及看这世界一眼的长孙,都离她而去了。那将是怎样彻骨的痛。 “祖母……”李云璟将头搁在李老夫人腿上,用侧脸轻轻蹭了蹭李老夫人的腿,轻声道:“祖母还有阿璟,还有小叔,还有小侄儿……” 李老夫人轻柔的抚着李云璟的头。她听李云璟问:“为什么先帝会留下我呢?” 李老夫人道:“因前周朝北辽公主和亲,北辽欲以借兵之由,胁前周皇帝立北辽公主的儿子为太子。你外祖父等武将不同意,联合□□推翻了前周,将北辽公主驱逐出境。这便和北辽结下了仇。李家镇守边关那些年,更是和北辽不死不休。这些先帝都明白。所以那些构陷我李家通敌谋反的证据有几分真,先帝心里也是清楚的。只是他已无能为力了。” “先帝重文,导致刘曹势力膨胀,武将被边缘化。待先帝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那会儿先帝身子不好了,刘曹把持朝政,朝臣大半倒戈刘曹。先帝无奈,只能降罪李家。所幸我有□□御赐蟠龙杖,再加上你祖父他们战死,我李家只剩老弱妇孺。伏太师联合一班正义大臣求了情,这才免了我们李家死罪。至于你……” 李老夫人细细回想着当年的事儿,缓缓开口:“刘皇后晚于你母妃月余有了身孕,传言是个男胎。刘皇后出身微贱,始终嫉恨你母妃。那时李家出了这样的事儿,你母妃又自缢于宫中,你尚且孱弱,在宫中无法自保,势必要被刘皇后除掉。慧娘只留下这么一条血脉,我怎忍心让你困于深宫。” “但你毕竟是皇家血脉,先帝子嗣单薄,他恐不愿让我将你带走。所以我进了宫,自请褫夺李家爵位,贬为庶民。我本还想着,若先帝不允,便将李家的产业悉数交出。那时国库不丰,我们李家的产业对先帝来说是个很大的诱惑。没想到我尚未说出口,先帝便应了。我和先帝联手,动用了几乎在宫里的所有人脉,避开刘皇后的耳目,将你偷偷带出宫。那会儿你大舅母已辞世,我便将你充作我李家长孙带出了京城。这之后没多久,宫中便传出李贵妃的儿子夭折之事。” 眼泪顺着李云璟眼角滑落,他能感受到祖母的身体在颤抖。 “你小叔这几年东奔西走,为的就是替我李家讨回公道。” 李云璟想到项冬青经常神出鬼没,便问李老夫人:“所以曹家倒了,刘家势弱,这当中也有小叔的手笔?” 李老夫人点头:“阿璟越来越大了,不能总拘在溪山村里。你小叔说的对,我们不能总处在被动的一方。时局不同了。” 李云璟道:“我们的仇算是报了一半了,刘秉没什么能耐,刘太后在宫里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咱们皇上心眼儿可多呢,你看他不苟言笑,算计起来也够让人头疼的。” 李老夫人戳了戳他脑袋:“说话注意些,他是皇帝。” 李云璟撇撇嘴:“他没那么严肃的,我们还一起抓鸟了,在伏太师的庄子里。我瞧他还挺开心的。后来我和师弟去登州,我还送了他一只翠鸟呢。” 李老夫人听他这么说,便问:“你挺喜欢皇帝的?” 李云璟点头点到一半,觉得不对,便道:“是欣赏。祖母,喜欢可不能随便说。” “小猴精儿!”李老夫人揪了揪他的耳朵,适才的悲伤也被他这没头脑的话冲淡了许多。她道:“皇帝没有因为你的容貌而降罪于你,反倒将四郎外放,让你远离京城。你们走后,他秘密召见少禹,当年李家冤案,皇上已决议彻查。” 李云璟就道:“我果然没看错他!” 李老夫人道:“这些年你小叔也在暗中查探,只是刘家盯的紧,他不敢有大动作,以至于多年来都没有什么收获。后来他借着陆家三郎的人脉参与了几股生意,和边关徐家也打起了交道。再加上杨老将军同我李家颇有几分交情,你小叔在边关也慢慢吃得开。方知当年李家受冤之事,或许另有玄机。那之后几家便一直紧密合作。” 李云璟恍惚了一下:“原来我家同陆家那么早就有牵扯了呀。” 李老夫人点头,道:“四郎太过敏锐,他很早就开始怀疑我们李家似乎有什么大事隐瞒。冬青回报我时,也有说起过四郎似乎在有意无意的保护你。” 李云璟先是错愕,后来想想四郎的确偶尔会和青叔背着他搞事儿,原来师弟一直都在保护他,哪怕师弟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能察觉到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心肝像是泡在温水里,霎时间变得暖烘烘的。 “祖母,我既已知道了李家的过往,知道了李家的冤屈,知道了我的娘亲那样惨死。我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游戏人生了。我会努力,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我要保护我的亲人,而不是让我的亲人为了保护我而殚精竭虑。” “我和皇帝有着一样的面孔,这是皇家所不容的。虽然我知道皇帝不会杀我,但还有朝臣,还有皇室宗族,皇帝也并不能随心所欲。所以我要有足够的筹码来保全自己。” 李老夫人欣慰的笑道:“这才是我李家的孩子。我李家祖祖辈辈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阿璟你要记得,无论日后发生什么,都要保持一颗仁爱之心,更要有一颗明辨是非的心。私仇之于家国,孰轻孰重,你更要清楚明白。” 李云璟重重点头:“阿璟铭记于心,必不敢忘。” 他抬头,对上李老夫人那双慈爱的眼,嘴唇张合几下,小声问道:“我还能叫您祖母么?” 李老夫人笑着说:“你不是一直这么叫么?我就是你祖母呀。” 李云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干脆的喊了一声:“祖母!” 第224章 从李老夫人房里出来时,夜色已深。李云璟才下了台阶,借着月光掩映,瞧见前头有个人影。他走近了去瞧,见是项冬青,他抱着剑斜靠在树干上,仰头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青叔。”李云璟轻轻喊了一声。 在不知道过往那些事的时候,李云璟虽然知道青叔或许有些伤心往事,却也没有探询的意思。可适才听了祖母所言,方知青叔这些年所背负的是何等沉重。 同北辽一战,李家军被构陷通敌,刘霑把持朝政,不肯发兵援救。大军腹背受敌,昔日朝夕相处的同袍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这些年,青叔一定很想他们吧。 项冬青扭头看了眼李云璟,点了点头,道:“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李云璟“嗯”了一声,半响后道:“青叔,以后的路,我知道该怎么走了。这些年让您跟在我身边保护我,委屈您了。” 项冬青眉头一动。 房间里昏黄的烛火将一个脊背略有些佝偻的身影映照在窗纸上。沧桑,却充满力量。 “老夫人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李云璟感觉喉咙有些酸涩,他点点头:“阿璟都知道了。阿璟长大了,不能一味的接受大家的保护。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并肩前行。” 项冬青微微叹了口气:“也好。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李家不必再躲躲藏藏的过日子。我们都想阿璟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世上行走,光明正大的做我太原李家的公子。” 做太原李家的公子,而不是赵家皇室子孙。因为皇族和朝臣都不会允许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和皇帝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李云璟心情沉重的回了房间,隔壁陆舟的房间还亮着灯。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是没有去找师弟。 陆舟知道师兄在门外,他没进来,他也没有出去。房门依旧没有上栓。陆舟吹熄了灯,自顾躺下了。 李云璟睁着眼望着帐顶,思绪有些许混乱。他刚说过要努力,可躺下来想想,却不知要如何努力。 突然他想起李老夫人对他说,当年李家冤案或许另有玄机。李家倒了,对外获利最大的是北辽。所以在这件事中他们定有参与。对内的获益者则是刘曹两家,李老夫人和李少禹曾怀疑他们是主谋。但查了多年最终得到的结果却和想象中不同,刘曹或许有参与其中,但他们更多的是借势推波助澜。真正的主谋他们并没有找到。也许这件事的背后还有一个推手。 这让他想到前几年北辽突袭登州府之事。北辽落败,刘曹倾颓。表面看来是陈国的一场胜利,但所有的一切都在荣四被杀后被推进了另一重深渊。 李云璟坐起身,细细的将这些年的经历回想一遍,眉头狠狠皱起,自言自语道:“难道这背后的势力和当年构陷李家的主谋是同一方势力么?” 修长的手指按着眉心,也许他真该走一趟边关。不止是看一看当年外祖父他们战死的地方,他更想知道那些掩埋在黄沙之下的真相…… “你要去边关?” 陆舟看着李云璟眼下的乌黑,就知道他昨夜必是熬了整晚琢磨着这件事。虽面色疲惫,但目光清亮,眼神也和从前不一样了。那双总是染笑的眸子被沉稳和坚定覆盖,不过一夕之间,整个人的气场便沉淀了下来。 “师兄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李云璟将李家的事告诉了陆舟。祖母并没有让自己对师弟隐瞒,甚至连先生都知道了这件事,那便更没有必要向师弟隐瞒什么了。李陆两家,还有边关杨梁徐三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绑在了一起。还有伏太师和荀先生。大家都在朝同一个目标前行。不止是查明李家旧案的真相,亦是一场文武并重的朝局动荡。 陆舟听了之后有一瞬间的诧异,其实早在京城见到赵崇裕时他便隐隐有所怀疑了。 “师弟办过许多案子,我想去查李家旧案,师弟认为我该从何处着手?” 陆舟想了想,说:“既然师兄怀疑李家旧案和我们在登州府所查的案子有联系,不如从荣四之死入手。” “你想让我查沈归说的那个来自北辽的毒虫?” “没错。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李云璟想了想,点了点头:“师弟的敏锐总是异于常人,我听师弟的。” “那师兄打算何时启程。” 李云璟道:“总要过完年的。”说到这儿他看了眼陆舟,颇有些委屈的说:“师弟好像一点儿不伤心的样子,我们就要分开了呢,你怎也不留一留我。” “我留了,师兄便不走了么?” 李云璟没说话。 陆舟道:“如果师兄果真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放弃,那我却真的要伤心了。师兄是去做正经事儿呀。虽然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但这是在所难免的。我即便舍不得师兄,但我知道这是师兄要走的路。” 他看着李云璟,郑重其事的说:“师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肩上都有各自要承担的责任。我们都不是对方的附庸。师兄这几年一直陪我东奔西走,我虽高兴师兄伴我身边,但我更想师兄可以找到自己的路。从商也好,从文也罢。只要是师兄乐意的,我都会替师兄高兴。” 李云璟伸手摸了摸陆舟的头,第一次像一个师兄对待师弟那样,宠溺、爱怜。 “我总觉得这些年我们俩的身份反了。我虽在生活上照顾你,但在思想上,你才是引领者。你比我更像一个师兄。” 陆舟笑道:“可我愿意当师弟,当李师兄的师弟。” 李云璟揉了揉他的脑袋,半开玩笑似的说:“师弟不会背着我娶媳妇儿吧。” 陆舟挑了挑眉,拂开他的手,道:“这就是考验我们的时候了。若我们分开后各自有了喜欢的人,那便证明我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深。如果这样,早早分开对我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无非是人之常情,我们也无需怨怪对方。但还有一句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李云璟反复呢喃:“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笑了笑,认真的看着陆舟:“师弟说的话我记下了。” “……大师兄,你怎么又在读书啦,先生说这几日不给我们留课业了。”外面传来周澄的声音。 不大会儿便听孟禹回道:“我只是习惯了日日都要读点什么,和先生是否留课业并无关系。” 紧跟着吴信又说:“可我们说好了今天要去市集的呀!我们答应陆良哥哥他们了,陆俭还说要给雀儿妹妹买绒花儿呢。” 孟禹笑道:“我又没说不出去了,这会儿时候尚早呢。” “大师兄~” 孟禹见几个师弟一脸期待,无奈的摇摇头,合上书本道:“好好好,我们这就走吧。” 周澄欢呼一声:“我们早食去外面吃,我想吃酒酿小圆子了。” 孟禹戳了戳他额头:“就知道是你撺掇的。” 周澄嘿嘿一笑。 不大会儿功夫,一群半大少年你追我打的嬉笑着跑出了府门。守门的衙役瞧见一大帮孩子,不由咋舌,对同袍说:“咱陆大人家人丁可真兴旺。” 一大帮闹哄哄的走了,李云璟扭头对陆舟说:“像不像我们小时候。” 陆舟笑着点头。 不知想到什么,李云璟问陆舟:“刚才吴信说的陆俭,是哪个小侄儿啊?你家孩子多,我只记得小名了。” 陆舟就笑:“这要是让他们知道了,可要伤心死了。” 李云璟用胳膊肘拐了陆舟一下:“你不说谁会知道。” 陆舟就把自家小辈给他盘了一遍:“当年先生给我家小辈的取名,按着‘温良恭俭让’往下捋。虎头最年长,名唤陆温,当时因为要远走边关,先生便又给他取了字,怀宁。虎头往下是豹子,便唤作陆良。豹子之后是狮子,名唤陆恭……” 说到这儿李云璟就顺下去了:“所以大鹏是陆俭,你三哥家的文鹰是陆让。” 陆舟点头。 李云璟盘了盘,又笑了起来:“你家还真有意思。虎头和狮子是陆大哥家的,虎头从武,狮子却更爱读书。陆二哥家也是如此,豹子科举出仕,倒是大鹏嚷嚷着要当将军。我昨儿还瞧见他去找青叔请教呢。你们家这才是文武并举呀。” 陆舟颇为矜持的笑笑:“无非是孩子多罢了。” 李云璟道:“孩子多热闹呢。我祖母就喜欢热闹。” “过两日李小叔他们也该到了,会更热闹呢。” 李云璟想想也是有些期待。“就是可惜陆大哥没能回来。” “对了师弟。”李云璟道:“我若走了,你这提举司衙门便少了个师爷。不如把陆生聘来吧。他是你本家侄孙,本就钦佩你。且他人品甚好,为人敦厚,做事又细心。虽没有科举入仕,但读过那么多年书了,总也不差的。” 陆舟斜睨他:“师兄倒是真会安排。” 李云璟才不会承认他怕陆舟聘了个青年才俊什么的,这要是朝夕相处起来,他醋都要吃飞了! 陆舟一看李云璟眼珠子滴溜溜转,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呢。欠欠儿的把脑袋凑过去,用手扇了扇鼻子,挪揄道:“师兄,我闻着好像谁家醋缸子翻了呢。” 李云璟:…… 第225章 李少禹一家三口终于赶在腊月二十九到了梁州府。提举司衙门热闹的不行。陆舟给衙门众人包了红包,便叫各自回家过年去了。大家收了红包,俱都欢欢喜喜,团团给陆舟拜年。 孟嫂子和吴氏何氏妯娌俩在后厨张罗饭。李三少夫人也没干闲着,跟着去了后厨,也做了两道家乡菜。 蒋氏原还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可没干过这些粗活。 李老夫人笑道:“我这儿媳虽家境不错,却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她年轻,和几个嫂子们常在一处聊聊,也能学到不少呢。智慧呀,都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头藏着呢。” 蒋氏笑着应是。她抿了口茶水,瞧院子里儿孙们在一处玩儿投壶,那叫一个热闹。 李老夫人瞧着院子里一帮少年郎,也觉着十分开怀。她扭头对蒋氏说:“四郎收了四个弟子,我家阿璟也教习他们些许课程。两个孩子带着四个弟子,平日府上也很热闹呢。阿璟每回来信说四个弟子如何如何,我听着也倍感开心。像是教导自家孩子一样,多好。” 蒋氏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味儿,她看了眼李老夫人。见李老夫人端起茶杯吹了吹,轻啜了口茶。又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轻咳一声,似在掩饰什么,又像是有什么话不太好开口。 倒是陆满仓那没心没肺的笑哈哈说:“弟子是弟子,自家孩子是自家孩子。李老夫人若喜欢孩子,就给李少爷张罗一房媳妇儿呗。儿孙绕膝,多好呀。” 李老夫人笑容微僵,总觉得这张老脸有些发烫。 蒋氏瞧李老夫人不大自然,又想着四郎和自己说的那些话,估摸着是李老夫人想说说李少爷和四郎的事儿了。她瞥了眼陆满仓,淡淡的说:“去看看后厨杀鸡了没。” 陆满仓道:“不是有二郎他们在么……” 蒋氏剜他一眼:“叫你去就快去,磨蹭什么。” 陆满仓可委屈死了。他看看老妻,又看看李老夫人,嘟囔道:“你们就想说悄悄话,不带我!” 蒋氏:……什么时候长脑子了…… 陆满仓出去后,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起来。李老夫人偷瞥了蒋氏两眼。蒋氏似有所觉,微微挺了挺胸膛,脸盘也端了起来。 若是正常攀儿女亲家,李老夫人怕是巴不得多说两句。可眼下虽然也是要攀亲家,可却有些不好说出口。犹犹豫豫了好半天,李老夫人方才讷讷开口:“四郎,和你说了吧,他和我家阿璟……” 蒋氏猜到李老夫人要说这个,虽有些不情愿,但俩孩子都走到这步了,她便是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她别过脸点点头,闷闷道:“李少爷也和您说了?” 李老夫人点头:“他打小就喜欢四郎。” 蒋氏叹道:“这事儿,李老夫人怎么看。” 李老夫人道:“还能怎么看,我老啦,儿孙的事儿还能管多少。” 这让蒋氏十分诧异:“老夫人是说,就应了这事儿了?” 李老夫人点头:“若是不应,今儿也就不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李家人丁单薄,不像自家儿孙多。蒋氏原以为李老夫人会横加阻拦。 “李少爷是李家大爷的独苗,老夫人舍得断了李家大爷的血脉?”蒋氏说完,又觉这话说的不好,忙道:“是我多嘴了,老夫人莫怪。” 李老夫人摇了摇头:“没什么。”长子的香火早就断了,她在心里默默说。 “四郎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稀罕他。他们师兄俩感情好,我们也是看着的。若这是他们心中所盼,成全又有何妨。俩孩子面上瞧着整天笑嘻嘻的,实则心里固执的很。我们若百般阻挠,指不定要生出什么事端来。既如此,倒不如顺水推舟,撒手不管了。往后他们走到什么程度,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儿了。” 蒋氏道:“李老夫人都这么说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种事儿到底不好宣扬出去。我们私底下说好便算了。” 李老夫人也是这么想:“话虽如此,但该尽的礼数也务必周全了。”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布袋上绣着一对鸳鸯,绣工精湛。布袋里则是一块通体碧绿的玉环。她将东西递给蒋氏,道:“这是当年我同相公成婚时,相公所赠之玉环,寓意长长久久。我本也打算待阿璟订了亲,便将这玉环赠予他未来的娘子。” 玉环触手温润,不似俗物。 李老夫人道:“依稀记得这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那些年兵荒马乱的,我相公四处征战,收缴了不少战利品,独独喜欢这玉环。” 蒋氏道:“这太贵重了。” 李老夫人道:“不过是个物件,再贵重也不如人珍贵。收着吧,是我李家的心意。” 蒋氏收下玉环,便表示她也应了这事儿。两位妇人虽不懂那样的感情,但将事情说开了,定下了,压在心口那块大石头也终于松懈了。两人如释重负般的叹了口气。 院外响起劈里啪啦的鞭炮声,李老夫人抬头望去,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又是新的一年了。” 这几日府衙人多热闹,陆舟还从七七那里淘腾了不少解闷的游戏。像扑克牌啊,麻将啊。别说这些本就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心的少年郎们了,便是李老夫人、蒋氏还有几个儿媳都觉得甚是有趣。尤其是麻将,这东西着实让人上瘾呢。 蒋氏玩的起兴,陆满仓便支楞起来了,拉着二儿子还有项冬青和李少禹他们日日吃酒,喝的五迷三道的。蒋氏每每都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再玩儿麻将了,可每次一攒局她就忍不住。 某天她忽然想起,四郎和李少爷的事儿还没跟陆满仓说呢。这事儿他当爹的总要知道的。不过蒋氏也拿不准他知道了能干出什么事儿来。索性趁着他酒醉糊涂时把事儿说了。若是日后他问起,反正自己跟他说过了,她也占理。 只是蒋氏没想到陆满仓虽是喝醉了,但涉及小儿子的事儿他瞬间就清醒了。不过就是脑子清醒着,身体麻了,动弹不了。这会儿才暗恨自己不该喝那么多酒。他好怕自己明天手软提不动刀。 清晨时候,蒋氏睡的正香,梦到自己打麻将来了个□□,痛快死了。丝毫没注意陆满仓天没亮就起床了。 府衙扫洒的衙役正打着哈欠瑟缩着脖子出来扫院子,见陆满仓裹着棉袄出来,忙笑着打了招呼:“老太爷起这么早呀,齁冷的呢。” 陆满仓淡淡的应了一声,黑着脸往府衙门口走。走到门口不由得嘬了下牙花子,他没来过梁州府,他也不认路啊。索性又调头回去,问那衙役:“小伙子,你知道咱们梁州府卖刀具的市集往哪儿走不?” “老太爷要买刀具呀?这可不太好买,买刀具得先到官府登记的。” 陆满仓杀了一辈子猪了,这点他倒是清楚的。只是早上一脑门心思买刀了,竟一时忘了这茬。 衙役有心讨好,见陆满仓愁眉不展,便问:“老太爷要刀具有用?” 陆满仓点了点头:“我想买一把杀猪刀。” 衙役忙道:“我家有呀!老太爷若是用,我这就回家拿去。不过自打我爷爷没了,杀猪刀便许久没人用了,得磨一磨,不然刀刃钝。” 陆满仓一听,眉头瞬间舒展开,他拉着那衙役道:“这可真是多谢你了。”说着抠抠搜搜的从兜里摸出几个铜板塞给那衙役:“你先拿着,我兜里没多少钱,等拿了刀再补给你。” 衙役忙推了回去,诚心道:“老太爷这不是折煞了小的么,为老太爷跑腿办事儿那是小的应该做的。再说咱们判官大人过年时就给封了不小的红包呢,岂敢再让老太爷破费。” 陆满仓收回铜板,心满意足的笑道:“你小子有前途。” 衙役哈了哈腰:“多谢老太爷了。小的这就家去拿刀,老太爷进屋等会儿,看冻着您。” 衙役一溜烟小跑出去,过了能有大半个时辰,人才回来。这会儿天已经亮了,孟禹已经起来读书了。 他眼见着陆满仓拎着刀指挥着衙役把后厨的磨石搬到主院,正对着李师伯的房门口…… 李云璟正睡着呢,他还做了个梦,梦见在陆舟家院子里,陆大叔坐在矮墩上磨刀,旁边是一头五花大绑的猪。陆大叔磨好刀,手起刀落,非常利落的在脖颈下了刀,汩汩鲜血流了出来,还听陆大叔喊陆二哥:“拿盆,放血!” 也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去看杀猪了,反正李云璟就听着耳边隐隐约约有磨刀的声音传来,他总感觉自己脖子凉凉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呆呆望了望帐顶,听着磨刀声愈发真切了,才恍然惊觉,这是真有人在他院子里磨刀呀! “谁呀,讲不讲武德,大早上的跑人房门口磨刀……”他一边嘟囔一边套上衣服,打着哈欠往门口走。 这才一推开门,便见陆满仓双手拄着刀,双目灼灼的瞪着他,呲牙道:“李少爷早哇!” 第226章 陆满仓拎着杀猪刀追着李云璟将府衙跑了好几圈。李云璟大呼救命。 项冬青歪着头“哼”了一声,“活该!”果断的回屋补觉去了。 孟禹笑眯眯道:“陆大叔身体可真好。” 陆良端着肩膀看热闹,跟着点头,还补了一句:“老当益壮,我得向爷爷学习。” 李老夫人淡淡看着,怀里抱着小孙子哄,还同李少禹说:“关上门吧,外头叫唤的跟杀猪似的,看吓着我小孙孙。”说着撩了撩小孙子的下巴,柔柔道:“是不是呀,小云逸。” 李少禹笑着摇头,在李云璟狂奔过来之际“啪”的一声将门关上,差点儿没把李云璟的脸给拍飞了! 吉祥端着饭碗蹲在廊下边吃边看热闹,还跟沈归说:“头回见李少爷这么狼狈呢。” 沈归淡然道:“他自找的。” 蒋氏推开窗看了看,喊了陆满仓一句:“差不多得了啊!真给人累坏了,心疼的还不是四郎。” 可算有人说句公道话了。李云璟扶着膝盖气喘吁吁的跟陆舟说:“师弟,救命呀!” 陆舟就乐:“师兄,我爹这是考验你呢。” 李云璟福至心灵,扑通跪在院子里指天誓日道:“我,太原李氏子孙,名云璟,字允明。在此立誓。此生必将师弟视若珍宝,珍而重之,绝不辜负。如有违誓,必遭天……” “师兄。”陆舟斜倚着门框,懒洋洋的喊了一声:“可以了。” 虽然他知道发什么劳什子的誓言并没什么用。如果发誓有用的话,这世上每天得有多少人给雷劈死呀。但即便这样,他仍不愿意师兄说出后面的话。 李云璟心里暖的跟什么似的。他跪在院子里呆望着陆舟,落日的余晖打在他身上,他目光虔诚,看着陆舟的眼神好像一个忠诚的信徒。 蒋氏叹了口气,到底儿大不由娘啊,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这就开始护上了。 陆满仓拎着刀骂骂咧咧道:“你最好记着今天都说了什么,不然的话,我手里的杀猪刀可不是吃素的!” 李云璟笑道:“陆大叔放心,我是万万不敢叫师弟伤心的!” 李少禹站在窗边看着,心绪有些翻腾。他或许明白李云璟和陆舟之间的感情。爱了就是爱了,不会因为男女之别而消失。也正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世俗的偏见,才更显得这份坚持难能可贵。 “他们很幸运。”李少禹说。至少在这院子里的人都在诚心的祝福他们。 李老夫人微微笑了笑:“这样,挺好的。” 她冲李少禹招了招手,轻声道:“云逸睡了,你来抱着。” 李少禹踮着脚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抱过小儿子。 “母亲可是也累了?我让夫人扶您回去休息。” 李老夫人羞涩一笑,扭头看向儿媳。三少夫人忙走过去将人扶起来。便听李老夫人道:“我们今日攒了局,搓麻将去了,你哄着云逸吧。” 李少禹:…… 这边陆满仓将杀猪刀还给小衙役,便拖着累惨的身子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就开始哼哼。 “到底是老了,不服不行。” 蒋氏呵他一脸:“还不是你自找的。” 陆满仓道:“我这不也是为了四郎好!”他又哼唧两声,道:“我口干,你给我倒杯水成不。” 他见蒋氏梳了梳头,又换了件衣裳,忙问:“你做甚去?” 蒋氏淡淡道:“搓麻。” 陆满仓:…… 闹哄哄的春节就这么过去了。李陆两家也该启程回溪山村了。送走了一大帮人,府衙一下子就清净不少。 小衙役这几日和陆满仓处的不错,临走时还掉了几颗金豆子。 “老太爷可要常来呀!” 陆满仓连连点头:“好孩子,好孩子!” 陆舟问那小衙役:“你叫什么名字。” 小衙役忙回道:“小的名叫富贵。” 陆舟挑眉:“这名字好呀,怪不得我爹稀罕你呢。” 富贵挠了挠头,不是很懂。 陆舟抬了抬下巴,道:“日后这主院的杂事便由你来负责吧。” 富贵受宠若惊,知道这是大人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提拔他呢,忙躬身道:“多谢大人抬举。” 李少禹也在两日后启程回江南了。他临走时把李云璟叫了过来,问他:“你确定要去边关了?我虽在边关一带铺陈了几桩生意,但大多集中在沧州一带。这几年本想再往北扩一扩,不过你婶子又怀了小侄儿,我便不想走那么远。你若要去,倒可试着把生意拢一拢,我给你一拨人手。” 李云璟点了点头,又道:“小叔,你给我拨几个指路的人便是,余下的人手我自己组队。我总不能什么都捡着小叔现成的用。” 李少禹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这才像我李家的孩子。阿璟,边关情况复杂。沧州有陆将军镇守,慈州有梁瑀将军镇守,这两地都很太平。杨老将军驻军雁门关一带,偶尔会有小股战事。你需注意。” “北辽和我们中原不同,他们皇室等级虽和中原大差不差,但北辽地处北方,幅员辽阔,那里有很多部落,逐草而生。原本那片土地上是汗王统治,部落各自为政。但自萧氏掌权后,粗暴的将部落融合在一起,统归为北辽的子民。但仍有许多部落对此不满,无非是表面臣服罢了。北辽虽军事强大,但它们内部也并非太平,偶尔会有部落生事。我之前做过几桩生意,都是同这些不服萧氏的小部落做的。你若想将生意往燕州一带扩,这些小部落会是很好的合作者。” 李云璟眼睛微微眯起:“小叔恐怕不只是让我同他们做生意吧。” 李少禹眉梢微挑:“当然只是做生意了。我们李家是生意人,只不过我们做的是全天下的生意罢了。” 李云璟淡淡一笑:“阿璟懂了。” 李少禹走后,李云璟也开始准备行囊了。师兄弟俩都很默契的没有说什么告别的话。因为他们心里清楚,离别只是短暂的,它是为了日后更好的重逢。 所以陆舟忙着处理公务。李云璟则忙着组建商队。 这些日子他一直忙着收茶。北地那些靠游牧为生的部落,最缺的就是茶和盐。大陈对盐的管制颇为严格,李云璟暂时不打算沾手。至于茶,他在决定自己要去边关时便给京城写了封信,委托荀湛帮他弄一份茶引。有了茶引,再按照份额缴纳税款,他便可以往外兜售茶叶。这样他组了商队便可直接带货出发,也免得走空一趟。 他正热火朝天的东西奔走呢,吴谨找了过来。 李云璟知道他当年受过的苦,那个假扮北晋五皇子的北辽细作有那种特殊癖好,德禄便将计就计,将这癖好安在宇文睿头上。好让他死后也失了好名声,以此来让北晋皇帝震怒。这孩子便是给那北辽细作糟蹋了,哪怕这些年他看起来开怀,但那样的伤害是绝难轻易释怀的。所以他对吴谨总有一种爱怜在。 他见吴谨过来,笑眯眯的问:“找师伯有什么事儿啊?” 吴谨有些拘谨的搓了搓手,小声道:“听说师伯在组建商队。我,我想和师伯一起去,可,可以么?” 吴谨在师兄弟当中是话最少的一个,他也很少提什么要求,如果不是陆舟一视同仁,但凡换一个先生来教,这孩子必定是被忽略的那个。 李云璟听他这么说还有些诧异:“你想去边关?!” 吴谨点了点头:“我自认资质平庸,读书远不及几位师兄弟。唯独术数上颇为擅长。我并没有科举出仕的打算,我想从商,我想跟着师伯做生意。” 李云璟就道:“你可要想好了。” 吴谨目光坚定:“我想了很久了。师伯放心,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便是日后走不通,也绝不会怨天尤人。” 李云璟笑道:“成,我正好缺人手呢。你是自家弟子,信得过。有你在身边,师伯也能轻省不少。我应了。你去找你先生说说吧,你毕竟是他的弟子。” 吴谨就笑着挠头:“先生早就应了。” 李云璟笑哈哈道:“果然。师弟向来不是死板的人,从商也没什么不好。回头我给你置办两身衣裳,过两日咱们就走。” 吴谨忙不迭的点头应下。 除了李少禹拨给他的几个人,李云璟自己也攒了些人手。项冬青是必定要跟着他的,还有李辞和李赋他也一并带走了。再加上吴谨,还有在登州府那几年捡回家的几个孤儿乞丐,一个不伦不类的商队就这么组上了。 他走的那天,陆舟将他送到了城门口。他将一个小包袱塞给李云璟,道:“这里的东西师兄定要好好保存,关键时候都是能保命的。” 李云璟眨眨眼:“有那什么防狼喷雾么?” 陆舟点头:“升级版的,更好用。包袱里还有□□和电棍。师兄注意些,别用电棍误伤了自己。” 李云璟捏着包袱皮狠狠点头:“师弟放心,我知道该怎么用。” 陆舟替他理了理衣裳:“师兄,此去山高路远,万务保重。” 李云璟将包袱拴在马鞍上,纵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陆舟,扬起一个无比灿烂的笑脸,道:“师弟,记得写信给我。” 陆舟冲他挥挥手。 李云璟鞭子一扬,骏马嘶鸣一声,哒哒哒的跑走了。 直到视线中只留下一个黑点,陆舟方才轻叹口气,摸着手里那块温润的玉环,低声道:“师兄,我会想念你的。” 第227章 提举司和县衙不同,陆舟在登州府做平县知县的时候,一县之中大小事务都要经过他,什么鸡毛蒜皮的纠纷争执也得他来处理。而提举司不同,它负责的都是一府之内的大案要案。所以陆舟平日倒不算太忙。尤其刚过完年,各地也都消停的很,没甚大事儿。他便想着下到各县去巡查一番。 这天他刚从下属县城回来,好巧不巧的在府衙门口跟陆伯庸撞了个满怀。 “九哥!”陆舟喊了一句。 自陆舟进京科举后,这么多年陆伯庸都不曾再见过陆舟。好在常有书信来往,乍一见面倒也不曾觉得生疏。 “四郎!”陆伯庸细细打量他,笑道:“四郎越发出息了。” 陆舟拢着手笑眯眯道:“还成还成,九哥这是要……”说到这儿,陆舟感觉似乎哪里不太对,索性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抬头眯缝着眼看门口的匾额,是他提举司衙门没错。 他方才反应过来:“九哥怎么来,额不是,九哥什么时候到的,怎事先也没打个招呼,我好去接你呀!” 陆伯庸摆摆手:“我前日就到了,你大弟子说你下去巡查了,说不准要什么时候回来。快则三两日,慢则五六日也是有的。我向他打听《释迦降生图》的事儿,他不知道。只叫我在府上等你回来。这不是等了两日,我有些坐不住了,想自己出去打问打问。” 陆舟就猜到陆伯庸是为此事而来,不由笑道:“我还以为九哥老早就会过来呢。” 陆伯庸“嗐”了一声,怪道:“我可不是想早早就来了,刚收到你那封信我就想来了。不过那会儿正过年,我再怎样也不能抛下家中之事不理会呀,不然你九嫂子还不撕了我。就这,她还硬是给我摁在家里头,楞是出了正月才叫我出来,你说说,你说说,多耽误事儿呀。” 陆舟就乐:“九嫂子是想治一治您这爱画如命的毛病。” 陆伯庸戳了戳他脑袋瓜儿,笑骂道:“你也来调侃你九哥。” 陆舟抬抬手,笑嘻嘻道:“九哥都来了梁州府了,也不急在一时,先随我回府上坐一坐,待我洗漱之后,再将这事儿说给九哥听。” 陆伯庸见他风尘仆仆,想来也是颇为疲累,自不好拉着他多说什么,忙道:“不急不急,你回来就好说了。对了,陆生那小子同我一道来的。我出城的时候正好在城门口碰见他了,他搭了商队的车。我一问方知他也是往梁州府来寻你,索性叫他做我的马车一起来了。你那位大弟子将我二人安顿在府衙客院,照顾的十分妥帖。四郎啊,你收的弟子可真不赖。” 陆舟微微抬了抬下巴:“那是自然,我的眼光从来不差的。” 这几日陆舟不在府衙,吉祥自然也是跟着陆舟走的,所以府上的事儿都是孟禹安排。他这边刚盘了盘这个月府上开销的账目,准备去后厨安排给客人的饭食,正好陆舟回来了。 他忙躬身行礼:“先生!” 陆舟笑着点头应了一声。 孟禹道:“先生一路劳顿,小禹去给先生烧水,请先生先行梳洗。” “行,有劳你了。” 陆伯庸一脸羡慕:“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年纪轻轻便收了四个弟子,各个都出类拔萃。” “咱生来就命好,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陆舟背着手笑眯眯的说。 陆伯庸想了想,可不真是这样,他就没见过像陆舟这么顺的孩子。 陆生正在院子里读书。天知道他收到小叔公来信的时候有多开心。他读过许多年书,但资质平平,未能科举出仕。家中虽日子不算艰难,但总不能一直填补他这个无底洞。毕竟科举也很费钱的。虽爹娘兄嫂都不介意,但他还是觉得没脸再拖累家里。后来便在家务农了。也是五太叔公拉拔自家,聘了自己过去管陆家田地的账目,日子也越过越好,他娶了媳妇儿,自己手里也有存银,只是偶尔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小叔公来信聘他做师爷,他们一家都高兴坏了。爹娘还反复嘱咐自己务必要听小叔公的话,不能干丧良心的事儿。不过眼下到了府衙,他反倒有些拘谨起来,唯恐自己做的不好,会给小叔公拖后腿。小叔公已经是提举司判官了呢,他不过是个泥腿子…… “陆生!” 陆生神游间忽听有人喊他,忙扭头去看,见陆舟拢着手笑眯眯的看着他。他匆忙起身,手脚不知该放在何处,颇为拘束的小声喊道:“小叔公。” 陆舟大步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笑道:“陆生,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这么容易害羞的。”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颗糖来,道:“吃糖,可甜了,外面买不到的。” 陆生手里被塞了一颗糖,就像已经离他远去的小时候的记忆也一并被塞了回来。他记得村子里学堂外的榕树下,每天下学时候他都会得到一颗小叔公给的糖,然后作为交换,他把自己的书给小叔公看…… 小叔公还是小叔公,他还是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过。所有的拘谨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陆生展开笑颜,露出脸颊两侧小小的梨涡:“谢谢小叔公。” “对了陆生,听我爹说你刚娶了媳妇儿,怎么没把你娘子一起带来呢?” 陆生道:“我来是做正事的,哪能拖家带口的……” 陆舟就道:“那怕什么的,我师兄此去边关少不得要三五年方才回来,你总不能一直和你娘子分开吧。你爹娘抱不上大孙子,还不撕了我。我们办公在前衙,不耽误什么。待你安顿好了,便将你娘子接过来吧。正好孟嫂子那边也缺个帮手,叫你娘子和孟嫂子一起做事,我给月银。” “这……这太麻烦小叔公了。” 陆伯庸就从旁劝道:“听你小叔公的吧,你以后跟着你小叔公,也说不准要去别的地方呢。正好过些日子我手里有货要出,回头叫我的商队捎上你娘子,也不麻烦什么。” 陆生心中不无感激:“如此就有劳九叔公和小叔公了。” 陆舟笑眯眯道:“都是同族人,不必这么客气。从师兄走后,小禹便接手了师兄的公务,这几日便叫小禹同你交接,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便是。不拘是问他还是问我。总而言之,你现在是提举司的师爷了,有些事也要你自己斟酌做主的。” 陆生认真点头:“小叔公……不是,陆大人放心,属下必定尽心尽力。” 安排好的陆生,陆舟方才去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袍。孟禹给他端了碗粥还有奶馒头和小菜。他边吃边同陆伯庸说翰轩书画社那事儿。 “九哥,你把画带来了?” 陆伯庸点头:“那是自然,不然如何比对。” 陆舟就道:“我同那位秦五爷没打过交道,不过使人打听了一下秦五爷这个人,风评倒不错的。不如我先给秦五爷下个拜帖,九哥先同我去瞧瞧秦五爷家里那幅画,再看看要不要做比对。” 陆伯庸道:“听四郎安排便是。”他又问:“你说之前翰轩书画社还兜售出一幅赝品,还卖出上万两的高价。我倒也有心想看看呢。这世上能把《释迦降生图》画的如此逼真者,实在少有。” 陆舟就道:“我怀疑那幅画是江子义江学兄画的。他对古画颇有研究,那幅画的落款留白,字迹也很像江学兄的。后来我往他家中寄信询问此事,只是这许久都未曾收到来信。” 陆伯庸道:“子义的母亲过世,他丁忧在家,算来已过三年。皇上对他颇为器重,应当已召他还京授官了吧。” 陆舟摇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还特意问了先生,可我先生说皇上的确有意召回江学兄,只是官职上还需斟酌,因此尚未下旨召他入京。江学兄素来是个闲不住的,许是到什么地方游历去,不曾收到我的信吧。” 陆伯庸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 秦五爷正在家里作画,只是做了好几幅都不太满意,索性搁下笔去欣赏别人的画作。 他捋着胡子正看得起兴,忽听下人来报:“老爷,提举司的陆判官送了封拜帖。” 秦五爷诧异的挑了挑眉:“提举司?” 他忙双手接过,拆开来看见是那位陆大人想要来家中欣赏那幅《释迦降生图》。遂笑着说:“这位陆大人年纪轻轻便执掌提举司,也是个人物。坊间关于他的传闻也不少,我一直都想结识结识。只是他是官,我是民,不好贸然登门。没成想倒先叫陆大人给我送了拜帖。” 秦五爷心情飞扬,忙写了回帖,诚邀陆大人两日后来家中作客,言辞恳切。然后打发下人尽快送到提举司衙门,万勿失礼。 陆舟收到回帖,指着帖子上的字,扭头和陆伯庸说:“我观秦五爷笔力遒劲,书法颇有风骨,但愿他人如其字。” 陆伯庸则道:“我们只是去看画的。若他人品好,能结识一番自然是极好。若他品性表里不一,看过画作便也罢了。” 陆舟收起回帖,笑道:“还是九哥通透。” 第228章 一转眼就到了约好的时候。秦五爷早早便使人将家中的园子收拾一番,自个则在大门口等着。 陆舟的马车抵达秦家时,秦五爷正拢着手站在门口,见车驾到了,忙拎着衣摆快步下了台阶,恭敬的躬身行礼:“草民见过陆大人。” 陆舟忙虚扶了一把:“秦五爷太客气了。贸然登门拜访,却是我失礼在先了。只是听闻秦五爷得了一幅《释迦降生图》,我实在忍不住想要观赏一番,这才迫不得已给秦五爷下了拜帖。如有冒犯之处,还请秦五爷多多见谅才是。” 秦五爷道:“陆大人客气了。早便听闻陆大人才华横溢,能和陆大人结识,草民荣幸之至。快请。” 陆舟抬步进了秦家,扭头对秦五爷道:“今日来是赏画的,秦五爷不必如此拘谨。今日来拜访的不是什么提举司的判官,而是一个同样爱画之人。我字宴舟。秦五爷唤我宴舟便是。” 秦五爷道:“这太失礼了。” 陆舟摆摆手:“若是秦五爷一味客套,反倒叫我不自在了。” 秦五爷见他目光诚挚,遂笑道:“成,那我便托大一回,称呼您宴舟小兄弟,如何?” 陆舟笑道:“秦五爷豪爽。对了。”陆舟侧身向秦五爷介绍:“这位是我族兄,字伯庸。他可是听说秦五爷得了《释迦降生图》,特特从德阳县赶来的。” 秦五爷“哎呦”一声,笑道:“原来这位兄台也是爱画之人。” 陆伯庸拱手道:“秦五爷,叨扰了。” 秦五爷也回礼道:“伯庸兄客气,快请快请。” “这书房便是我收藏画作的地方……”秦五爷直接将人带去书房看画,倒是一旁的随从小声提醒:“老爷,茶都沏好了……” 秦五爷一拍脑门:“瞧我,一说到画就光顾着带二位来书房了。来来来,我在亭子里备了茶点,二位不如先坐下喝喝茶歇歇脚。” 陆伯庸早就被一屋子的画吸引了,哪还顾得上喝茶。陆舟见他如此,遂笑着同秦五爷告罪:“不忙不忙,既已到了书房,不如先看画吧。” 秦五爷呵呵笑了起来,脸颊微红,颇有一丝懊恼。 陆舟暗暗观察,心说这秦五爷当真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为人爽快,不虚伪做作,倒是可以相交之人。 “……咦?”陆伯庸突然出声,道:“这画好似……”说到这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是在别人家书房,总不好直接说你这幅是赝品吧。 秦五爷见他脸色纠结,笑道:“伯庸兄看出来了?” 陆伯庸回头看他。 秦五爷就笑,然后拢着袖子用下巴点了点那幅太平牡丹图,道:“这是赝品,我也是许多年后才知道的。” 陆舟就问:“不知秦五爷这幅画是从何处得来的?” “翰轩书画社。” 陆舟眉头一蹙。 “当时秦五爷不知这幅牡丹图是赝品?” 秦五爷呷了下嘴,哂笑一声,道:“不瞒宴舟小弟,我秦家商户出身,底蕴自不比官宦之家。只是我有改换门庭之意,便敦促家中子弟读书。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于学问上也颇为愚钝。不过这倒不耽误我喜欢书画。坊间传闻说我极爱收藏字画,对字画亦有见解。其实那都是误传了。” “我起初看字画,只是单纯的看它的名气,甚至有些字画全然不懂它表达了什么,更不用说去鉴别字画的真伪了。你说我附庸风雅也好,反正那些年我确实是不懂字画的。不过翰轩书画社在川蜀一带极富盛名,不仅常有古字画流出,便是书画社中售卖的佚名字画,也是极有功底,惹人竞价购买。我便以为出自翰轩书画社的定不会有赝品。毕竟将生意做的这么大,总不会是坑蒙拐骗之徒。” “这之后,我也有请教不少先生,沉下心来好好练字作画,虽画作不甚出彩,但赏画的能力却大有进益。我时常将收藏的古画拿出来欣赏,也是许久之后才发现从翰轩书画社买回的牡丹图是赝品。” 陆舟道:“那您没去找书画社理论?” 陆伯庸只一眼便能看出那画作真伪,足见那幅牡丹图仿的并不精细。 秦五爷就道:“算了算了,找了又如何,无非是给我道个歉,再补偿我些许银两罢了。他们也自会有说辞,说是下面掌柜审查不严之类的,何况他们能把生意做大,想来背后也少不了有人扶持。或者也兴许真的是掌柜看走眼了吧。我倒是不缺那些银子,权当花钱买教训了吧。” 他还道:“不过我之后仍在书画社买画,这才是真正考验眼力的时候。但巧的是,那几年翰轩书画社流出的古字画不多,但的确都是真迹。当然,也可能是我眼拙。打从前年开始,书画社几乎就不怎么有古画流出了,这两年间也才这么一幅《释迦降生图》。我观摩许久,都看不出这画的真假。不过便是假的,能仿到这个程度,也足见其功底之深了。” 说着,他从博古架最上面那层架子上取下《释迦降生图》展开。陆伯庸忙上前去看。看了足足有两个时辰,都不曾看到什么破绽。 “《释迦降生图》人物众多,但每个人物都表情各异,张弛有度。人物的身份、形态和心理都刻画的入木三分。张牙舞爪的鬼神,姿态灵活的瑞兽。疏密、动静、悲喜,矛盾却又处处融合。” 陆伯庸对这幅画还是颇有见地的,他继续道:“这画作的描线独特,粗细顿挫,随心流转,不管是人物服饰的纹路,还是鬼神的狰狞,运笔游刃有余。整幅画的设色亦十分和谐。这淡着色法也是当时特有的,敷粉简淡,浅深晕成,并不过分追求绚丽。落笔雄劲,气势宏大。非一般秉笔者可仿。况且我陈国目下流行的线描画法多纤细工整。便是仿这古画,也须得是对古画描法有深入研究者方能画成。” 秦五爷细细的听,不由大为敬佩。 “伯庸兄所言甚是。所以我才说,便是这幅画仍是赝品,我依旧觉得它值。其实此前翰轩书画社便已售出一幅赝品。只是那日我不再城中,因此错过了。听说是给张江县一位乡绅买了去,我还特意上门拜访。我发现那幅仿品竟也仿的出神入化。可见当世文风鼎盛,有才学之人层出不穷啊。” 陆伯庸和陆舟碰了碰眼神,陆舟冲他微微点头。陆伯庸遂转身朝秦五爷拱手道:“实不相瞒,鄙人也有一幅《释迦降生图》,此图乃是二十多年前通过友人介绍所得,是自前周皇室流出。画轴的封囊上还有皇室标记。当时我这族弟听闻翰轩书画社售卖《释迦降生图》的真迹,便已有所怀疑,遂书信一封与我,询问我是否家中失窃……” 陆舟点头:“没错,我也是因为一时无法辨出画作真假,方才有此一问。” 秦五爷一听忙道:“不知可否容在下观摩观摩?” 陆伯庸道:“那是自然。我亦有心想要将两幅画作做比对,兴许能看出些什么来。” 秦五爷也是个急性子,说着就把画轴卷了起来,用封囊包好,夹在腋下,招呼着:“走走走,咱们这就去瞧瞧。” 下人这时赶来道:“老爷,是否要备饭……” 秦五爷挥挥手:“不吃了不吃了,待我回来再说。” 陆舟忍不住笑,秦五爷这性子倒和九哥有几分像。 到府衙时已是午后了,孟禹在院子里活动筋骨。他见先生这时候回来,还颇为诧异。他眼尖的看到先生捂着肚子,再瞧陆九爷引着一位客人脚步匆匆的往后院去,便猜到必是有什么事儿耽搁了午饭,给先生饿着了…… 他遂转身去了后厨,让他娘下一碗面。 孟嫂子听说陆舟这时候还没吃午食,忍不住道:“李少爷才走了几日呀,陆大人太不会照顾自己了,若是给李少爷知道还不心疼死。” 说着还往面条里打了两个荷包蛋,下了几片青菜叶。 “一会儿你悄悄的把你先生喊出来,有客人在,他想必不好意思吃东西。” 孟禹连连点头。 陆伯庸和秦五爷他们在书房看画。两幅画放在一起比对,还真叫他们发现了一处不同。 陆伯庸指着佛手,道:“秦五爷这幅画佛手处的着色比我这幅稍显深重。饶是我时常观摩此画,自认对它了如指掌,若无现场比对,也绝难发现这点。” 鉴于翰轩书画社的前科,秦五爷几乎已经确定自己手里这幅画是赝品了。不过他也没什么不高兴的,还扭头对陆伯庸说:“真不知这仿画是出自何人之手。” 陆伯庸也跟着点头。 比对完画作,两人心情俱是一松。这一松懈下来,便听院子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先生,您也太不知爱惜自己身体了,师伯临走时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您照顾好自己的。” 陆伯庸吸了吸鼻子,忍不住肚子咕噜噜叫起来。秦五爷老脸一红,忙拱手告罪:“是在下招待不周了。” 陆伯庸拉着他的手笑道:“还不是我急着看画,不然也不会耽误吃饭了。秦五爷若不嫌弃,就在衙门吃一点吧。” 秦五爷道:“这可不行,明明说好了今日是我待客……” 陆伯庸已经将人拉出门了:“我们改日再约不迟,秦五爷不必懊悔,我陆伯庸也不是那讲究虚礼之人。” 秦五爷也道:“巧了,我也不耐烦那一套。我与伯庸兄一见如故,往后还要多多来往才是。” 陆伯庸笑道:“自然自然,我家中也藏有许多书画,秦五爷若不嫌弃,或可到我家中小住几日,我们溪山村的风光也不差的。” 陆舟吸溜着面条,眼珠子来来回回滴溜溜的转,心说果然是他九哥,到哪儿都能交到朋友…… 第229章 春日正是乍暖还寒时候,立春后川蜀一带已渐渐有了暖意。但越往北去天气越凉,是以李云璟身上还穿着夹袄。 商队往北去,总有错过城镇赶不上宿头的时候。这日便只能在树林中搭帐篷过夜了。 李云璟从包袱里取了件狐皮大氅给吴谨送去,道:“林中寒气重,你年纪还小,仔细冻坏了落下病根。这大氅你裹在身上,再搭一层棉被,暖和。” 吴谨笑着接过:“谢谢李师伯。” 李云璟揉了揉他脑袋,笑问:“出门在外,是不是挺苦的?” 吴谨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他抬头看着李云璟,道:“苦是苦了点儿,可收获也很多。何况这世上谁人不苦呢?相比那些无家可归、流落异乡的人来说,阿谨已经很幸运了。” 李云璟拢了拢火堆,道:“每个人经受的苦难都不尽相同,但有人能从苦难中悟出道来,人生自也跟着明朗起来。然而事实上,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只能在苦难中继续挣扎。因为于他们而言,能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 “阿谨,过去的总会过去,阴霾不会永远都在。不信你抬头看看,今晚的月色是不是很美。” 吴谨抬起头。月色清亮,在林间洒下清辉一片。星罗棋布的辰星如同一把碎金洒在碧玉盘上,将黑暗撕破,将光明透出。 “师伯你看。”吴谨抬手指着夜空:“那是北斗七星,先生说了,像勺子一样的就是北斗七星。” 李云璟双手后撑,懒洋洋的仰头看着星空,笑道:“对,你看它多亮啊。” 吴谨仰头看了一会儿,眼泪不自觉的从眼角滑落。 “师伯,那时的我,很疼的。” 李云璟不由握紧掌心,心也跟着抽痛起来。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吴谨第一次说起当年的遭遇。 “……无数次我都在噩梦中醒来,我总会梦到那张脸,他狞笑着,粗粝的手在我身上不停游走,随之而来的就是身体巨大的疼痛。我永远也忘不了……” 李云璟将他揽进怀里,用披风将他整个人拢住,低声说:“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儿了,阿谨。” 吴谨缩在李云璟怀里哭了一通,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将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外放。 李云璟轻轻说道:“哭吧,将所有的苦都哭出来,往后都剩下甜了。” 直到怀里传来绵长的呼吸,李云璟知道吴谨哭累了,睡着了。他将披风给他裹紧,轻轻的拍打着他的后背,心绪却久久不能平静。 纵然万里晴空,依旧有阳光照射不到的黑暗。即便他们剪断了北辽贩卖人口的路径,可一切就像这林间树叶一样。只要风不停息,树叶就永远无法摆脱被吹落的命运。人的欲望不停息,肮脏同样会如同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 “什么人!”李辞低喝一声。 李云璟思绪被打断,他蹙眉向前看去,似乎隐隐有个人影,他道:“你去看看。” 怀里的吴谨动了动,李云璟轻轻安抚。 不多时,李辞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走了过来,见吴谨睡着,遂也放低了声音道:“是个乞丐,说是饿狠了,闻着这边有香味儿才摸过来的。” 李云璟道:“给他拿些吃食,放他走吧。” “是,少爷。” 不大不小的插曲过去,李云璟将吴谨抱回帐篷里,盖好被子,便也回到自个帐篷睡觉去了。 翌日一大早,商队便要启程了。李云璟就着河水洗了把脸,扭头见吴谨在张罗整队。人还是昨日那个人,只是他身上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发生着改变。那双总是稍显落寞的眼眸重新覆上光彩,阴霾在他身上渐渐退散。 李云璟轻笑一声,兀自嘟囔:“看来带你出来还真是对了,回去可得让师弟好好感谢我呢。” 商队走了没多远,李辞又看到昨日那个乞丐了。他扭头对李云璟说:“少爷,这人一直跟着我们,看要不要将人打发了。” 李云璟回头去看,见那人一瘸一拐的,走路似乎也不太方便。这一段山路他们走的慢,那人勉强还能跟上,待上了大路,车队跑起来自然便能将人甩掉了。 可转念一想,这人沦落至此,许是遇上什么难处了。若是师弟在此,他定要询问一番的。陆婶婶就时常告诉他,出门在外若逢遇难之人,能搭把手便搭把手。这世上事总是峰回路转,多积德行善总归是没错的。 李云璟遂吩咐李辞:“你将那人带过来吧。” 那人一瘸一拐的上前,朝李云璟拱了拱手道:“公子安好。” 李云璟问他:“你是何人,缘何跟着我们?” 那人道:“小人姓周,名游,粗读些诗书,本在外游历,不幸路遇匪寇,跌落悬崖,身上钱财被洗劫一空,沿路乞讨方才侥幸活命。我见公子的车队似是要往北去,便想跟着车队走一段。昨日多谢公子施舍食物,不然在这林中饥寒交迫,恐怕要熬不过去了。” 李云璟听他言辞倒像个读书人,便问:“你也往北去?你家乡在北边?” 周游道:“小人的兄长在燕州做点小买卖,家母也被兄长接去赡养。此去是投奔兄长的。” 燕州一带鱼龙混杂,有不少外族人出没。中原百姓也有不少往燕州去做点小本生意的。所以他这么说李云璟倒也没怀疑什么。 “巧了,我这商队也是往燕州去的,不如捎上你。左右也不差一个人。” 周游忙跪倒在地:“小人多谢公子搭救。小人会替商队做事的,只要公子施舍一餐饭食,小人感激不尽。” 李云璟摆摆手:“无妨,你就跟在商队后头吧,商队的事儿自有我师侄儿安排。” 虽说是救下这人,但他毕竟来路不明。李云璟手里虽不是什么珍贵货物,但小心为上嘛。善心要有,戒心也不可无啊。 吴谨将李云璟一言一行谨记在心,对这叫周游的人该如何对待心里也有了章程。商队继续前行,吴谨的心也渐渐变得开阔起来…… 陆伯庸自打结识秦五爷之后,是日日都要与此人交流书画,就差抵足而眠了。陆舟也侧面知道了秦五爷对翰轩书画社的态度。 虽说早前买到赝品,他只当花钱买教训。但就这幅足以以假乱真的《释迦降生图》仿品来看,秦五爷觉得长久下去会更助长翰轩书画社的气焰,也是对真迹的不尊重。 不过翰轩书画社背后的水有多深,他无从得知。秦家虽在梁州府生意做的大,官场上也颇有些门路,但对于这种不知深浅的势力,秦五爷还是很慎重的。虽然如此,他仍真诚表示若陆舟想调查翰轩书画社,他愿意当作证人指证。 陆舟自然是有心去查了,不过他不是那么冒失的人。既要查,就要先摸清翰轩书画社的底细。秦五爷能看出翰轩书画社售假,那么其他州府自然也有其他人能看得出。但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说有人曝出此事,这就让陆舟更好奇了。 他摩挲着下巴,吩咐陆成:“你跑一趟外差,去川蜀各地探一探这个翰轩书画社的底。” 陆成拱手应是。 陆舟得空将梁州府下属的县衙卷宗盘了盘,除了有几起上报的人口失踪案未有结果外,其他的乍一看倒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北辽细作猖獗那几年,大陈各县均有人口失踪发生。如此一来,将人口失踪分摊在各地,平均失踪人数少,便不会引起过多重视。 陆舟想到在登州府平县竹苑暗室底下发现的那一堆尸骨,也许这卷宗里未有踪迹的失踪人口,正是那堆白骨中的一具。 他微微叹了口气。对于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他已无能为力,更没有办法帮他们找到家人。在竹苑的帐册里,他们的称呼只是一个数字的代号,甚至连名字都不配拥有。但他不想放弃,所以他把梁州府境内未归的失踪人口卷走命人抄送一份,他带回了府衙。也许哪天机缘巧合,他可以找到这些人。哪怕是一具尸骨,总能让他们落叶归根。 进了四月里,天气一天比一天暖了。陆舟正在院子里打拳,便见吉祥来报:“四爷,衙门外有个带着孩子的妇人,说是要见四爷。” 陆舟收了拳,奇道:“谁呀?你见过么?” 吉祥摇头:“也许是四爷家的亲戚?”说着递了条汗巾给陆舟:“爷先擦擦汗。” 陆舟拿帕子随便一抹,抬步便往前衙去,吩咐吉祥:“将人带到花厅吧。” 不多时,吉祥引着那对母子进了花厅,门敞着,吉祥就在门外不远处候着。 陆舟不认得这妇人,倒是她手里领着的孩子他瞧着有几分面善。 “您是……” 那妇人一身素衣,容貌虽说不上多出众,但举止落落大方,倒不像小户人家出身。她朝陆舟福了福身,道:“见过陆大人。民妇夫家姓江,相公名唤子义。” 陆舟腾地站起身:“您是江学兄的夫人!” 江夫人微微点头:“贸然上门叨扰,实在抱歉。只是民妇不知该向何人求助,想到相公同陆大人交情颇深,不得已才上门来……” 她手里牵着的小少年委屈的瘪了瘪嘴,将身子往他娘亲身上靠了靠。 江子义始终不曾给他回信,他心里隐隐约约的担忧终于还是来了。他涩着嗓子问:“是不是江学兄出事儿了?” 第230章 江夫人眉头微微蹙起,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相公他,不见了。” 陆舟惊疑:“不见了?还请学嫂仔细说来。”他抬了抬手,道:“学嫂先坐下,我们慢慢说。” 江夫人点了点头。 突然陆舟耳尖的听到靠着江夫人的孩子似乎肚子在叫,他低头看了眼,见那孩子脸颊红红,一双眼睛噙着泪,却又倔强的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陆舟一颗心都要化了。适才太过急躁,这会儿也将心神稳了稳。 “学嫂一路过来想必也累了,这会儿已过午饭时候,学嫂怕是还没吃饭。我叫后厨做些吃食过来,学嫂先吃过饭再说吧。天大的事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他又低头逗了逗孩子,笑问道:“你是不是叫容月呀?今年有四岁了吧。” 江容月惊讶的瞪圆了眼睛,软乎乎道:“你怎么知道?” 陆舟就笑:“我和你父亲是同窗好友,你该叫我陆叔叔呢。” 江容月抬头看了看他娘,江夫人冲他点了点头。 “陆叔叔好。” 陆舟捏了捏他小脸,笑眯眯道:“真乖。” 他起身见江夫人眉头仍旧蹙着,便安慰道:“学嫂宽心,我与江学兄相交多年,他出了事儿我义不容辞。容月还小,受不住累。” 江夫人自然也心疼儿子的,遂听陆舟的话,先带儿子吃了饭,又将他哄睡,方才同陆舟说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自婆母辞世后,相公便丁忧在家。我们在绵州老家三年,直到去年六月间,相公出了孝。我娘家在遂州,相距倒不甚远,相公念我多年不曾与家人见面,便送我母子二人回娘家小住些日子。大概九月间,兄长来信,邀相公到资州相聚,说是有位友人游历到了资州。” 说到此处,江夫人微微漾起笑意:“您与相公相熟,当知道相公爱交友。他与我兄长便是早年游历时结识的,我和相公的这段姻缘也是兄长一手促成的。兄长在资州为官,正好相公赋闲在家,兄长一封信送来,他自然呆不住。临走时还与我说了,这趟出去兴许要晚些时候回来,他或许会在川蜀一带再走走看看。不过年关之前定能赶回来的。” “相公这人虽爱游历,但行事却很守规矩,他断不会撇下一家老小自个在外过年的。我便一直在娘家等。直到兄长派人送来的年礼都到了,还不见相公归来。爹说兴许是有什么事儿耽搁了,这一等便是春节时候。我心里始终不安宁,春节前还给兄长写了信询问,兄长却说相公只在资州留了小半月,九月底时候人便走了,只说四处转转,却也没说要去何处。” 陆舟凝神听着,道:“江学兄一向守信,做事又有章法。他便是临时被什么事儿绊住脚,也定会给学嫂写信说明缘由的。” 江夫人点头:“说的正是,所以我才担心。年后朝廷下了旨意召相公还朝,圣旨直接下到绵州老家。相公当初同我们去遂州时留了长随在绵州,长随得了旨意便启程到遂州去回禀相公。可相公却始终未归。爹还有兄长也派了人去寻,到底能力有限,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道:“我常听相公提起陆大人,听他说你们在成都府华阳书院求学时候的事儿,陆大人心细如发,这些年屡破大案,相公心中十分敬佩。这封信是长随收到的,他本来是想一并拿回给相公查阅。但相公不在,我便替他收了起来。” 说到这里,她稍有些赧然,道:“还请陆大人谅解,当时我心急相公安危,未经允许便私自拆了信看,这才得知陆大人调任梁州府提举司了。我,我实在是不知该向何人求助,这才上门来。想请陆大人帮忙打听打听,看相公是否到过梁州府。” 陆舟忙道:“学嫂这是哪里话,我与江学兄情同手足,江学兄的事儿便是我的事儿,学嫂不必如此拘谨客套。说起来,去年十月间梁州府曾有一场热闹,我见其中有幅字画倒像是出自江学兄之手。不如这样,学嫂稍后将江学兄的画像画一幅出来,我请人前来辨认辨认。” 江夫人一听当即便有些激动起来,忙不迭的点头:“好好好,我,我这就去画。” 她猛地起身,忽然大脑一阵眩晕,又坐回到椅子上。陆舟不敢上前去扶,忙喊了孟禹,让他请孟嫂子过来,又叫吉祥去请大夫。 江夫人道:“我没事儿,我只是一时激动……” 陆舟叹道:“学嫂这段日子为江学兄东奔西走,心思愁苦,于身体自然不好。学嫂莫慌莫急,总能找到人的。” 陆舟将人安排在偏院,大夫看过之后也说是近来劳心费神,心思郁结所致。开了几副宁神汤药,劝了几句,叫江夫人宽心。 孟嫂子一直在屋里照顾着,直到江夫人喝了药睡下了,她才出来。陆舟见她眼圈微红,便知她适才哭过。想到孟嫂子之前的遭遇,心中不免又是一叹。 回到书房,陆舟提笔画了江子义的画像。然后吩咐吉祥去古月书肆找胡翊,请他到提举司衙门走一趟。 胡翊来的路上还挺忐忑,他端着手缩着脖子问吉祥:“小人经营的是小本买卖,商税也都按时缴纳,书肆是正经生意,也不曾兜售假字画……不知,不知陆大人找小人是……” 他虽没干过什么违法的勾当吧,但他不过升斗小民,见了官儿难免双腿打哆嗦。 吉祥笑着安抚:“胡老板不必惊慌,我们大人只是有些事情要向胡老板打听。” “什么事儿呀?” “胡老板去了就知道了。”吉祥笑了笑,道:“胡老板不用这么紧张,我家大人是个随和性子,您多接触两次就知道了。” 胡翊挠挠头,讪笑一声,道:“我以前可从未同官老爷说过话呢。” 说话功夫提举司衙门就到了,吉祥将人带去书房,把房门带上,便自顾守在外头了。 陆舟刚撂下笔,将宣纸上的墨迹吹干。他见胡翊要跪下行礼,忙道:“不打紧,又不是在外头。”他招了招手,道:“你上前来,帮我认个人。” 胡翊躬着身子踮着脚快步走上前,正好看到陆舟摊在书案上的画像。他当即瞪圆了眼睛,指着那画像嘬了下牙花子,眉头也跟着蹙起。 陆舟瞥他神情,淡淡道:“怎么,眼熟?” 胡翊狠狠点头:“这人,这,这不是……”他猛地一拍大腿:“这是那位高手啊!就是那日我们在翰轩书画社门前瞧热闹时我和您说的,他画了《释迦降生图》的呀!” 陆舟用指关节敲打着画像,眼睛微微眯起,肃然道:“你确定?” 胡翊道:“千真万确呀,我不会认错的。”他用手指着画像,道:“您瞧,他左眼下有颗痣呢。” 陆舟大概回忆起当日同胡翊说的话,遂问:“你那日说这人在拔了头筹之后被孙知府请去做客了,第二日想再请他交流学问时,得知他已退房离开梁州府了。” 胡翊点点头:“确实。当时还有几位公子不大高兴,言语间也不客气,说那位公子恃才傲物,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陆舟便问:“你们第二日是何时去客栈找人的?还有,他在哪家客栈落脚?” “悦来客栈。”胡翊道:“约莫是巳时初去的客栈,我记得清楚,那日我也想去凑个热闹,可不巧的是早上到了些新书,我理了货之后才去的。到的时候大家也都刚到没多久,正围在客栈门口说话呢。我上前去问,方才知道人已经退房了,还是头天傍晚退的,掌柜也不知他去何处了。” 陆舟眉头微微蹙起,他又问:“你们是自发去寻人的,还是事先和这位公子说好了要聚一聚呢?” 胡翊答:“自是事先说好了的,不过听说是旁人说的,那位公子也应了的。我们这些人都是跟着瞎凑热闹的。” 陆舟又问:“‘旁人’是谁?谁牵的头,你可知道?” 胡翊道:“是杨平。他是梁州府张江县人,哦对了,那幅《释迦降生图》的赝品就是给他买去了。” “杨平……”陆舟低声喃喃。 胡翊仗着胆子小声问:“大人,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陆舟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你知道杨平住在张江县何处么?” 胡翊道:“这却不知了。不过杨家是张江县富户,到那儿打听打听便知道了。” “成。”陆舟冲他笑了笑,道:“劳请你走这一趟了,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胡翊忙道:“不麻烦不麻烦,能为大人分忧是小人应该做的,大人若还有什么事儿要问可随时传唤小人,小人必不推辞。” 陆舟道了声谢,便叫吉祥将人送出去了。 随后他将画像卷了起来,冲门外喊了一声:“陆江,备车,去张江县!” 陆江看了看天色,道:“大人,天快黑了,张江县距此还有段距离,我们恐怕赶不及入城。” 陆舟一拍脑门:“瞧我,一时忙忘了时辰了。算了,今儿就这样吧,明日我们一早就去。” 陆江赶忙应下。 第231章 陆舟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街道上这会儿还没什么人,两旁店铺也只零星开了几家。他走的早,也没在府衙吃饭。 陆江赶车的时候四下看了看,见前头有摊位冒着热气,忍不住肚子叫了两声。他敲了敲车门,对陆舟道:“大人,前头有馄饨摊儿,不如吃一碗垫垫肚子,暖暖身子。” 陆舟自然乐意。以前师兄在的时候恨不得一日三餐盯着他吃,稍迟一些时候吃饭师兄都要念他的。 “也不知道师兄他们走到哪儿了……”陆舟叹了口气,兀自嘟囔一句。 他在馄饨摊儿前下了车,找了个位子坐下,懒洋洋的喊了一句:“老板,两碗馄饨,一碗不加葱花儿,另一碗随便。再加一碟儿腌脆瓜条。” 陆江把马车停在后头巷子里,回来时馄饨已经上桌了。他刚坐下,见陆舟一边吃一边盯着他斜后方瞧,不由得也回头看了看,却没见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遂问陆舟:“大人看什么呢?” 陆舟喝了口馄饨汤,用下巴点了点,道:“在看悦来客栈,稍后我们吃了馄饨去悦来客栈问两句话。” 陆江又扭头看了眼,只见客栈门口一个小二抱着肩膀斜倚着门框,脑袋一点一点的,正打瞌睡呢。 “大人要打听江公子的事儿?” 陆舟点了点头。 陆江‘哦’了一声,秃噜噜几口就将一碗馄饨吃完了。馄饨有些烫,他斯哈两声咽下最后一口,用手背抹了把嘴。抬头瞧陆舟正捏着汤匙小口小口的咬呢,吃的那叫一个文雅。他就忍不住老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陆舟看了他一眼,道:“若没吃饱就再点一碗。” 陆江摇摇头:“饱了饱了,这家点分量足,我只是吃的快了些,习惯了。” 陆舟就道:“吃饭还是得慢些的,不然对身体不好。” 陆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身体可好了。尤其是前两年在登州府受了重伤后,他原以为自己内力大损,没想到恢复之后功力竟比从前还提了两成,他现在已经能勉强和陆成打平手了呢。也许再练一练,他就能打败陆成了! “……走了!”陆舟疑惑的看了眼一脸梦幻的陆江。“想什么呢?瞧上哪家姑娘了?” 陆江闹个了大红脸,忙摆了摆手:“大人快别拿我寻开心了。” 陆舟付了钱,扭头对陆江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考虑了……” 陆江笑着对陆舟拱手:“大人快饶了我吧!喏,悦来客栈到了。” 陆舟收起笑脸,拢着手上了台阶。 小二听着有人说话,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含糊道:“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陆舟道:“打听事儿。”说着随手塞了块碎银子给他。小二立马醒过神儿来,哈腰笑问:“公子要问什么呢?” 陆舟道:“你一直在悦来客栈么?” 小二道:“对呀。” “好,那我问你,去年九月里梁州府有一场书画盛事,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我们悦来客栈是梁州府最大的一间客栈,又在主街位置,那时候不少读书人都在我们客栈住呢。” 陆舟展开画像问小二:“那这个人你可有印象?” 小二探头看了眼,只想了一下便立马回道:“当然知道,这可是那场盛事的魁首,还得了知府大人青睐,我们客栈都跟着沾光呢。” “孙知府宴请他那日,你在客栈?” 小二忙不迭点头:“当然在了。” “他几时从知府衙门回来,又是几时离开的客栈?” 小二回忆了下,突然有些困惑,他‘啧’了一声,挠挠头道:“我似乎没瞧见他回来呀……” “二狗!你干什么呢?” 小二一听这声音忙把陆舟塞给他的银子藏好,方才笑眯眯的转身对掌柜说:“哦,这位公子来打听个人。” 掌柜看了眼陆舟,见他挺拔清俊,一身书生气,面上也带了几分恭敬。他拱手道:“不知公子要问什么?” 陆舟又将适才的话问了一遍,掌柜捋着胡子笑道:“是那位公子呀,没错,他的确是当天傍晚退房的。那会儿柜上只有我在,约莫是申时末,过不多久城门就要关了。我见那位公子行色匆匆,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在身吧。” 掌柜的说辞和胡翊大差不差,陆舟没问出什么,遂江画像收了起来,转身走了。 小二还在寻思那事儿,他一脸狐疑:“我怎么就没注意呢……难道是我去茅房了?不能够呀……” 掌柜轻飘飘的瞪了他一眼,道:“往后回话注意点,别瞎说。” 小二有些不服气,趁掌柜转身的时候啐了一口,嘟囔一句:“我才没有瞎说。” 在悦来客栈耽搁一会儿,这时街上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好在陆江他们已经到了城门口,前头排队出城的人倒也不多。待出了城门上了官道,马车就能跑起来了。 约莫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张江县。陆舟此前曾盘过张江县的卷宗,但那会儿他全身心都在公事上,顶多到街上吃点小食,所以对张江县并不算很熟悉。不过杨家在张江县颇为有名,他稍一打听便问到了杨家的住处。 杨平正好在家。听说有府城的人来拜访,他还当是哪位朋友不请自来。到了前厅一看,是位不认识的公子,模样极为出挑。他心内狐疑,问道:“不知阁下是……” 陆舟笑着拱手:“某姓陆名舟,字宴舟。同杨公子并不相识,贸然登门叨扰是我的不是,这里先给杨公子赔个罪。” 杨平听他言语颇为客气,稍显冷硬的脸色也缓了几分,道:“那不知公子是从何处知道的我,找我又所为何事呢?” 陆舟简单将事情原委告知,并取出画像来给杨平看。 杨平拢着眉头道:“对,是他没错。” 陆舟就问:“所以你邀他次日相聚,他也是应了的?” 杨平道:“是的。当时我同他闲聊了几句,他才学高,但并不轻狂自傲,也不骄矜冷漠,言谈举止颇为豪爽,看得出来是个爱交友的人。我对他印象极好,很想结交一番。只是没想到第二日到客栈寻他,他竟不辞而别。”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我观那位公子书法极有风骨,倒不像言而无信之人……”他看了眼陆舟:“陆公子特意来寻我,向我打听他,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陆舟道:“不瞒杨公子,我与江公子乃知己好友,但却得知江公子已失踪月余,他家里人十分着急。” 杨平倒吸一口凉气:“失踪?怎么会……莫不是半路遇上打家劫舍之徒了?可咱们川蜀一带素来太平,不曾听说哪里有山匪出没呀。” 陆舟摇了摇头:“但人总不会凭空消失的。对了杨公子,不知可否让我再看一看江公子所作的那幅《释迦降生图》。” “自然可以,那幅画就在书房,请陆公子随我来吧。” 杨平的书房有许多字画,陆舟才一踏进书房就听七七哔哔两声,看来这间书房里有流传到后世的名作在。 他按着七七的指示走到东面墙壁,墙上挂着一幅寒江图。 七七道:“这幅图在后世被炒的很高。” 陆舟拢着袖子看那幅图,茫茫寒江一叶蓑舟,四周群山被雪笼罩,清冷孤绝跃然而上。但细细品味,又有一种空灵静谧的宁静。再往下看,这画作的落款是杨隐。 七七说:“关于这幅图的作者,后世并无详细记载,它是孤本。不过据那帮学者研究,这画大致是作于陈国时期。” 陆舟仰头欣赏了一会儿,又问七七:“你们那边如何鉴别字画真伪?你的系统里可有这种软件?” 七七道:“我们的鉴别方法并不适用于你们这个时期,宿主不用浪费时间了。至于鉴别的软件那就更没有了。” 陆舟心说也是,若真有这种东西,七七老早就蹦出来让他下载了。说到这陆舟忽然想起来了,他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七七九哥的那幅《释迦降生图》到底是不是真的。因为他平时还是收录古籍更多一些,至于字画,这么些年他似乎也就给七七扫描过陆伯庸的那幅《释迦降生图》。 也是因为七七很早就将那幅图扫描并上传到系统里了,所以在翰轩书画社再次看到《释迦降生图》时七七并没有反应。因为已经被系统记录的古籍字画词条是不会被系统重复识别的。 七七就告诉陆舟:“那幅图经过学者们很多年的考证,得到的答案是真迹,所以主系统保留了词条。如果那幅是赝品,主系统会释放词条,当再遇到《释迦降生图》时,我就会自动识别了。” 陆舟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他对七七的主系统并不感兴趣,他从来都只对积分和七七所处的世界感兴趣…… 杨平见他盯着那幅寒江图看了许久,忍不住道:“陆公子,您不是要看《释迦降生图》么?” 陆舟回神过来,掩饰的咳了一声,道:“适才进来便被这画作吸引了目光,不知杨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幅画,意境妙极。” 杨平眼神有些复杂,他道:“这画是我父亲所作。” “你父亲?”陆舟看了眼那画,又问:“杨隐,是令尊的名讳?” 杨平点了点头。 陆舟拍着手叹道:“令尊画功一绝啊,不知陆某能否有幸结识令尊呢?” 杨平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道:“父亲他,失踪很多年了……” 第232章 “失踪了?”陆舟眉头拧紧:“何时失踪的?可有报官?” “很多年了,自是报了官的,不过没什么音讯。” 陆舟却沉思起来,杨家在张江县是大户,家里有人失踪官府应该是很重视的。但他在盘张江县的卷宗时并未从失踪人口卷宗中找到杨隐。 “令尊失踪前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杨平似乎不愿多谈,他道:“没什么不寻常的,陆公子不是要看画么,就在这边了。” 陆舟也没忘正事儿,便暂时按下此事不提,只是心中仍有些疑惑不解。 江子义的那幅《释迦降生图》被挂在书房的正中。杨平说:“我自买了这画回来便时常观赏学习,这画用的是古法描绘,颇有前朝遗风。时下陈国士人多用纤细工整的线描法,便是仿古画也仿不出韵味来。” 陆舟点了点头。他对古画的了解不如师兄,不过他知道江子义的性情。他这个人对待书画素来认真,从不敷衍了事,若落笔,便用最好的状态完成它。从画作右侧的落款来看,他自己对这幅画亦是十分满意的。江学兄为人刚正,平素写字也多端方持重。但落款上的字迹却有几分圆润,字里行间都透着几分得意。 至少从这画上来看,江学兄在梁州府的那段日子还是颇为滋润的。据江学嫂所言,江学兄这次出门并未带随从,从资州离开后也并未言明去向。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没人知道江学兄在梁州府。那么会有什么样紧急的事情找上来,让他急匆匆离开,甚至全然不顾和人事先的约定…… 江学嫂和她的兄长也写了信向江学兄的好友询问,可得到的答复是那段日子他们不曾和江学兄有来往。难道是因为官场上的事儿?这几年皇帝致力于整顿吏治,肃清官场,江学兄颇受重用。且他为人正直不阿,在官场上得罪人是常有的事儿。若有人不想他还朝,借机报复也不是没有可能。 陆舟按了按眉心。他又想起平县那些无名枯骨了。他很怕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江学兄也成了那样一具枯骨,被掩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无影无踪。 “陆公子,你看出什么了?”杨平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以为是画作有什么问题。 陆舟摇了摇头:“今日多谢杨公子了,多有叨扰,还请见谅。”他冲杨平拱拱手,转身便要离开。似是想起什么,又扭头对杨平说:“我在张江县衙并未看到令尊失踪的相关卷宗。” 杨平瞪圆了眸子:“怎么可能,早几年时候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县衙去询问。后来换了知县,我也没放松此事。只是多年来都无任何消息,我便不再指望县衙了。但当初衙门是立了案的,立案势必会有卷宗……”似是才反应过来,他猛地抬头看向陆舟。 “……你是何人,你如何能看到县衙的卷宗,你……” 陆舟微微挺直身板,肃然道:“本官乃梁州府提举司判官。” “判,判官?!”杨平惊的嗓子都劈了:“这么年轻的判官!” “你若不信可去提举司查证。” 留下这么句话,陆舟便走了。徒留杨平张着嘴巴愣在原地,许久之后方才回过神儿来。 他踱步到寒江图前凝望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忽地眉头蹙起,兀自嘟囔:“不会吧,太巧合了,或许是我想多了?”他摇头叹了口气:“十年了啊……” 江夫人的状态好了很多。陆舟从张江县回来告诉她:“江学兄的确到过梁州府,还在梁州府停留几日,不过这之后便不知其动向了。学嫂放心,我会继续探查这件事的。”他敛下眸子,郑重道:“我一定会找到江学兄的。” 这对江夫人来说已经是个很好的结果了,至少她知道相公曾在梁州府逗留过。人过留痕,只要她不放弃,一定能找到相公的。 找人并非一蹴而就的事儿,她也不好在提举司衙门多留,将养两日身体,便带着儿子返回遂州了。陆舟担心她路上安危,特意派了陆江护送他们母子二人。 江夫人前脚刚走,陆伯庸也来告辞了。这段日子他在梁州府那可以说是入了海里的鱼儿,快活的不行。 陆舟笑他:“九哥再不回家,恐怕九嫂子要提刀杀奔梁州府了。” 陆伯庸老脸一红,拢着手瞪他一眼。 陆舟嘿嘿一乐。 陆伯庸点了点他脑袋瓜,就像小时候那样。眸子里闪着一丝爱怜,他道:“子义亦是我陆伯庸的好友,待回了溪山村,我会让手下的人多多关注。你也不必把自己绷的太紧。世上之事皆有缘法,有时候时机到了,线索自然而然便浮出来了。” “多谢九哥,宴舟明白的。” …… 商队进入沧州地界已是五月初了,北边也渐渐暖和起来。李云璟和李少禹手下的人交接了生意上的事儿,便打算去无棣县拜会拜会陆祥。 队伍里周游听了一耳朵,他假装好奇的问吴谨:“陆祥,可是那位无棣县指挥使陆将军?” 吴谨看了他一眼:“你知道陆将军?” 周游笑道:“知道知道,前几年在外游历听人说起过。那位陆将军作战勇猛,是军中新贵,颇受杨老将军和梁太尉赏识。据说他还娶了梁太尉的千金。” 吴谨点了点头:“没错。” 周游就道:“想不到贵东家和陆将军竟是熟人呢。” 吴谨道:“我师伯和陆将军是同乡之人,师伯这次是受人之托,给陆将军一双儿女带些有趣儿的小玩意儿罢了。平日倒是没太多往来的。” 周游觑他一眼,心说这小子年纪不大,说话倒是滴水不漏。唯恐自己误会陆祥和这些商人有什么私交。 他笑道:“原来如此。” 陆祥他可太熟悉了,他是德阳县溪山村人。这商队的东家少爷既和陆祥同乡,那也必定是德阳县人士了。 “德阳县……”他眯起眼睛,那已经是太久远的记忆了…… 李云璟到陆祥府邸时就见院子里仆从们忙的四脚朝天,正张罗着搬东西呢。 陆祥刚从兵器库出来,还没来得及换衣裳,见李云璟到了,笑道:“我还寻思着留个人在府邸等你呢,想不到你来的倒快,再晚两天你可就要跑空了。” 李云璟用扇柄点了点满院狼藉:“这是怎么了?” 陆祥拍打拍打身上的灰,道:“雁门关杨竟老将军致仕,杨文鼎将军被调至雁门关,并统领代州军事。我则接手沧州军事,任沧州督军指挥使。” “呦!”李云璟笑着道声恭喜:“陆三哥这是升官儿了呀。” 陆祥摆摆手:“职位高低倒也无所谓,大家都是镇守边关,保一方安宁罢了。” “这倒是真的,杨竟老将军大半生都在雁门关,保我陈国疆土,委实令人敬仰。”李云璟道。 如若祖父活着,大概也是杨竟老将军这般年纪,也许他也会像杨老将军那样一辈子守着陈国的疆土吧…… “爹!是李小叔到了么!”月儿拎着裙摆从后院跑出来,文鹰紧随其后。 李云璟搭眼一瞧,笑道:“这是文鹰和月儿吧,都长这么大了呀。” 自陆祥离家后,足有十几年不曾和陆舟他们见面了。李云璟也是第一次见到陆祥这一双儿女。 陆祥笑着点了点月儿的额头:“整日风风火火的,越大越皮了。还不快拜见李小叔。” 月儿吐了吐舌,学着男子的样子冲李云璟抱拳行礼,扬起一张灿烂小脸:“月儿见过李小叔。” 李云璟笑道:“好好好,你们幺叔给带了不少好玩意儿,都在车上呢,我叫阿谨去拿。” 月儿欢呼一声,文鹰也踮着脚盼着。实在是幺叔每次送给他们的东西都是极稀罕的,他们可喜欢幺叔了。 陆祥还对李云璟说:“我同你三嫂商量过了,待调任沧州之后,便叫两个孩子回川蜀。四郎现在梁州府任职,我打算叫两个孩子去川蜀一带游学。我和你三嫂是武将,虽有意培养文鹰走武途,但也不能做个只知打仗的匹夫。北地文风弱,出门游历也好长长见识。华阳书院久负盛名,四郎又和华阳书院的先生相熟,我们不指望文鹰科举出仕,但若能在华阳书院学习一年半载的,也是好事儿。” 李云璟也点了点头:“陆三哥考虑周详。当今皇上有意平衡文武,文鹰多历练历练,也兴许还有其他机缘在。” 陆祥拢着手笑着说:“可不是。至于月儿,这孩子比文鹰还调皮,一点儿小娘子的样子都没有。我若叫文鹰出门,她必定要想方设法跟着。与其让她自己瞎胡闹,不如直截了当让她跟着文鹰去,至少在文鹰眼皮子底下她还能老实一点儿。” 李云璟就乐:“姑娘家活泼点儿好,性子闯实,也免得日后在婆家吃亏。” 月儿俏脸一红。 梁瑛这时从后院过来,笑道:“都别傻站着了,我刚叫后厨张罗饭去了,李少爷在府上留一晚吧。反正无棣距燕州也没有很远,赶路也不急在一时片刻。就是府上乱了些,若有照顾不周之处,李少爷可要见谅呀。” 李云璟拱手道:“有劳陆三嫂了,是阿璟叨扰了。” 陆祥拍他肩膀:“行了行了,都是自家人,瞎客套什么。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你能来我和你三嫂高兴着呢。” 李云璟听得“自家人”三个字,心里就说不出的暖和。他人已到沧州了,应该先给师弟写封信报平安了。 第233章 陆舟收到李云璟来信时,川蜀已进入夏季,天气肉眼可见的热了起来。孟嫂子做了冰饮,陆舟连续吃了两碗,还是吉祥盯着没敢叫他多吃,恐要吃坏了肚子。 他虽不情愿,却也知冰饮不可贪多。索性展开信来读。一边看一边想着,他师兄不愧是写过话本的,便是写的信都如此生动有趣,一路见闻跃然纸上,仿佛自己也跟着他一路向北一样…… 夜宿山林,满月当空,皓影流转,以星河做被,枕月色入眠。晨起见朝阳笼罩,晨露晶莹…… 回想起他们少时在外游历那一半年光景,大抵也不过如此。信中还有师兄很多碎碎念,他嘱咐陆舟切记要一日三餐不可耽误,夏日切莫贪凉。陆舟笑笑,他这提举司衙门的人可都是师兄发展的眼线呢,每次他忘记吃饭或是多吃一碗冰饮,都要有人念他。还有每日早晚雷打不动的牛乳羊奶,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奶味儿腌了。不过那又如何,这是师兄的心意,他甘之如饴。 信的末尾,李云璟还留了一句:“祝君眉目舒展,顺问夏安。”字里行间都是绵绵情意。 陆舟放下信,研磨提笔,也给李云璟回了一封。只是写好信方才意识到师兄尚未抵达燕州,这封信是从三哥府上寄出的。而三哥将要到沧州赴任,这会儿师兄早已不在无棣县了。 他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待师兄到了燕州自会再写信回来,到那时他再将信一并寄出吧。 陆舟从博古架上找到一个锦盒,将李云璟写给他的信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转头又吩咐吉祥:“去后院收拾两间房出来,一间在孟嫂子和陆生媳妇那院子,一间在咱们院子。” 吉祥就道:“家里要来客人了?” 陆舟笑着说:“文鹰和月儿要来川蜀游学,暂住咱们衙门。” 吉祥也高兴起来:“自打三爷去了边关,这十几年四爷都没再见过三爷吧。头两年三爷还带着妻儿回溪山村了,可惜那会儿四爷在平县呢。” 陆舟嘴角上扬,抑制不住脸上的喜气:“可不是,我还没见过文鹰和月儿兄妹呢。不过我三哥长得俊 ,三嫂也是顶漂亮的,文鹰和月儿必定也不差。” 吉祥跟着附和:“咱陆家人模样都好,四爷最俊了。” 陆舟颇为矜持的挺了挺胸脯,道:“吉祥也不差呢。” 吉祥抿嘴一乐。 陆舟随手拿起书案上的羽扇扇了扇,顺带抹了把额上的汗,道:“这才六月里,天气竟这么热了。” 吉祥也用袖子抹了抹汗,道:“天气闷的厉害,怕是要下大雨呢。” 陆舟抬头看了看有些雾蒙蒙的天,拢着手道:“也该下雨了,不然庄稼要旱了。” “……大师兄,我还想吃一碗冰酪,这天儿也太热了,是吧小澄。”小书房的窗开着,吴信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了出来。 孟禹正襟危坐,神情专注的练字,闻言头也不回的说:“心静自然凉。你一直动来动去,不肯静下心来读书,自然觉得周身燥热。” 吴信抬头见孟禹一脸清爽,额上也不见汗珠,就忍不住道:“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 孟禹搁下笔,淡淡的说:“这才六月,还没到暑气最盛的时候呢,若现在都忍不住,往后你要怎么过?安心下来好好练字,你不去想天热这件事,天自然就不热了。” 吴信冲周澄叽咕叽咕眼睛,周澄摊了摊手,小声道:“听大师兄的吧,不然以后都没冰酪吃了。” 谁让做冰酪的是大师兄的娘亲呢。吴信也只能“忍辱负重”的点点头。小书房复归安静,就连窗外的蝉鸣都销声匿迹,徒留簌簌簌的翻书声,成就燥热夏日里难得的清凉。 吉祥看了会儿,小声道:“小禹真不错,坐得住。有他带着,下面几个调皮鬼都老实许多呢。” 陆舟嘴角漾起欣慰的笑意:“小禹心志坚定,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他今秋就要考华阳书院了,比平时还要用功呢。正好那时文鹰兄妹俩也差不多到了,让文鹰同小禹一起去华阳书院读书,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吉祥笑道:“还真是。原想着阿谨若在,当是他们师兄弟俩一起考的。没想到阿谨志不在此,竟跟着李少爷经商去了。” 想到师兄信中说起关于吴谨的事儿,陆舟笑意更甚。 吉祥见了就问:“四爷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陆舟笑道:“是很好很好的事儿,大家都越来越好了……” 大家都越来越好了,但袁均并不这么认为。沈归上交朝廷的那半截地图又把他给摁在德阳县了。满打满算他在德阳县当了快十年的知县了,这县衙都要给他盘包浆了…… 时至今日,他都没有再找到第二份地图。前两年朝廷就北辽细作和曹喜一事狠查了一番,就差把大陈官场掀了个底儿掉。就算背后还有漏网之鱼,这几年恐怕也不敢太活跃。若要摸排出什么线索来,恐怕要有的等了。 石铁那事儿牵出了个周子游,不过还不等他们再进一步去查,周子游就被盗匪杀了。这事儿未免太过巧合。而周子游又是方士弘的女婿。当年在德阳县,周子游背信弃义,退了和陆大娘子的婚事,转头就娶了方士弘的女儿,顺利的进入松鹤书院读书,一出来便跻身官场,仕途可谓顺利。且这周子游据说还有两把刷子,在任上表现还算不错。 不过当年周子游在德阳县也不过是一穷书生,靠着石家才能继续进学。石家兄弟贪婪,总惦记从周子游身上扒层皮下来。据石铁回忆,当年他想让周子游给他介绍活计,但周子游拒绝了,后来也是他主动找上自己,说在外地有个小矿场缺个管事,他当时便心动了,临走时还请周子游吃了一顿好的。可谁承想这一去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呀。 但石铁媳妇说石铁走了之后,头两年还有给家里寄银子过来。那时石铁已经被关进矿山做苦力了。那么寄银子的人不用想,必是周子游无疑。这也说明周子游当年是存心报复石铁。那么他是从何处和矿山的人接触上的,关于矿山的事儿,他又知道多少。这里面又是否有方士弘的参与,都是未知。 袁均发愁的揪了揪头发。 章律见了说道:“大人快别薅了,您近来可没少掉头发,再掉发簪都要簪不住了。” 袁均感觉胸口更疼了。 章律就道:“大人不如出去散散心?” 袁均:“这德阳县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个来回,景儿都看腻歪了……”他眼睛一瞥,见章律手里拎着个篮子,遂指了指,问:“这什么呀?” “哦,红鸡蛋。”章律说:“城里钱家喜得麟儿,给县衙下了帖子,我去走一趟。” 袁均瞪圆了眼睛:“怎还给县衙下帖子呢!” 章律无奈道:“大人,咱在德阳县多少年了都,百姓们都不当咱们是县衙了,哪家有点儿红白喜事儿都习惯往衙门送个帖子。这不是今儿衙门也没啥事儿,我也怪无聊的,索性去沾沾喜气儿。” 袁均:…… 他好好一个知县怎么混的跟村长似的。看着那篮子红鸡蛋,他有些闹眼睛,一脸嫌弃的摆摆手:“你快走吧,我睡觉去了。” …… 周子游死后,被怀疑的对象自然就成了方士弘。 其实荀湛很早就想查方士弘这个人了,只是他入朝后并未腾出功夫来,而且方士弘很会做表面工作,那几年他又老实的很,便是想查什么也师出无名。还是周子游死后,他让袁均查了查方士弘之前在德阳县的事。但这个人做事滴水不漏,从县衙留下的卷宗和各项文书中根本查不到实质性的东西。 胡家还在德阳县称王称霸时,荀湛就在溪山村教书了。他那时远离官场,虽方士弘曾拜访过自己,但他并不愿与其深交。因为他心里清楚,一个能让胡家之流继续在德阳县作威作福的官员,本质上绝非清廉。胡家待方士弘还有几分客气,那时荀湛甚至认为方士弘是曹喜的人。但曹喜倒台后,荀湛捋了捋,发现方士弘和曹喜一点儿干系都没有。 如果不是他在溪山村和方士弘照过几次面,知道一些胡家的事儿,他可能直到现在都不会怀疑方士弘。因为从表面看来他和普通官员并无区别,在任时没有什么过错,任满之后听凭朝廷调遣。但巧合的是,他任职过的地方大多都是当年震动朝野的北辽细作一案中的重要据点所在。德阳县荣兴镖局,还有距德阳县不远的廖县王家村矿场。他任满之后胡家满门被屠,还有北辽水军突袭登州…… 虽然荀湛手里没有任何直接性的证据证明方士弘有参与其中,但周子游的死就像是一把探入深渊的钥匙。即便他所面对的是铜墙铁壁,他也要在那上面钻出一个窟窿来。 所以方士弘成了剑南西道的盐铁使。 “因为站得高就会成为靶子,而成了靶子的人则要尽力保全自己。一旦他亮出爪牙,我们便可顺藤摸瓜。”荀湛如是说。 赵崇裕笑道:“荀卿好谋划。盐铁事关民生,事关国家社稷。同样的,盐铁使也是朝中官员竞相争抢的肥缺。我本想让袁均来做盐铁使的。” 荀湛则道:“不如让他等着接替方士弘吧。” 赵崇裕挑眉:“你这么相信自己的判断,若方士弘只是平平一庸人,荀卿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荀湛道:“那就借机清一清剑南一带的蠹虫吧,总之不会白走这步棋的。” 赵崇裕看着他笑,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你和陆舟不愧是师徒。” 荀湛认真道:“有些东西我亦是从宴舟身上总结出来的。” 赵崇裕最欣赏荀湛的一点就是他从来都把自己放在一个学习者的身份上。哪怕对方是他的弟子,但凡他身有所长,荀湛都会仔细琢磨,转为自己所用。 他叹了口气,道:“边关杨老将军致仕,前儿伏太师也跟朕提了要告老还乡。伏太师年纪大了,他说朝廷需要新鲜的血液……”说完,赵崇裕看了眼荀湛:“荀卿以为呢。” 荀湛心思微动,恭敬拱手道:“臣愿为皇帝鞠躬尽瘁。” 赵崇裕大笑两声:“以后要称呼你荀太师了。” 荀湛忙道:“不敢,臣永远都是皇上的臣子。” 赵崇裕则道:“我若诚心拜你为师,先生可愿收我?” 荀湛再次躬身:“此乃臣之荣幸。” 赵崇裕笑着说:“我入门迟,但我不想当五师弟。我要当大师兄。” 荀湛:…… 第234章 荀湛散落在陈国各地为官的弟子们收到了来自他们先生和“大师兄”的慰问信。 先是扬州的袁叙白,他比陆舟和李云璟都大一些,但因为入门迟,所以只能忍辱负重的当四师弟。这些年饱受那两位无良师兄的欺压和摧残。好在大师兄温厚体贴。可如今先生又收了个弟子,他非但没有荣升师兄,反而排名还往后落了一位,成了五师弟!!! 袁叙白不是很开心,但他没办法,谁让对方是皇上呢。五师弟便五师弟吧,起码是当今皇帝的五师弟呀!他骄傲! 时任云州知州的陆文也收到了来信,对于师兄弟排位之事他倒是不关心的。不管师兄还是师弟,大家都师出同门,大家的目的都是用平生所学来建设更好的陈国。而且作为荀湛的大弟子,几位师弟的大师兄,他在知道李云璟和当今皇帝有着相似的容貌时,便始终在担心二师弟的未来。这回好了,皇帝拜了先生为师,成了他们的大师兄,阿璟的安危便又多了一层保障。对于此,陆文是很开心的,还特意回信一封以表心意。 至于梁州府的陆舟,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自己的,一封是写给师兄李云璟的。因为师兄远走边关,先生不知要把信寄到何处,干脆一并寄到梁州府了。 陆舟摩挲着下巴,心说先生爬的可真够快的,这才几年光景呀,竟成了当朝太师了。就是可惜以后不能叫阿璟二师兄了呢,他现在是三师兄了,而自己则成了四师弟了。 他咂摸一下:“这回可好,家里排老四,师门还是老四,名副其实的陆小四呀!”忽地,他笑了一下:“那师兄不就成了李小三了,三三四四,三三四四……是生生世世呀!” 陆舟托着下巴自个儿傻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笔润了润,提笔把这小小发现写了下来,封入信中。 刚巧,吉祥一脸喜气的从外头回来,离着老远便听他说:“四爷,李少爷来信啦!” 陆舟心中也是一喜,他忙拆开信来看,师兄已经到了燕州了。这信是加急送来的,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李云璟着急想要早点收到陆舟的回信罢了。 陆舟赶紧把自己写给师兄的信,还有先生和赵崇裕的信一并整理好塞给吉祥,道:“快马送去。” 大热天吉祥跑了一通,还来不及喝口水呢,就被陆舟给推出去送信了。吉祥笑着抱怨:“四爷,马都要跑死了!” 陆舟脸颊一红:“回来给你吃冰酪。” 吉祥笑呵呵的拿着信快跑出去了…… 边关重镇军事交接不比文官走马上任那般程序简单。许多军事布防以及军中机密都要一一交接好,稍有不慎遗漏什么都有可能危及一城之安危。 在接到调令后,陆祥需先到沧州安顿,再同杨文鼎将军交接军务。这之后,杨文鼎便要启程去雁门关同其父杨竟老将军交接。这套军务交接制度是陈国特有的,为的就是保证边关安稳。虽说早些年陈国重文抑武,边军日子过的艰难些,但朝廷对边防还是很看重的,这套交接流程便一直沿袭至今。 尤其是雁门关,作为大陈的第一道防线,军务繁重。在新旧主帅交替之时更要保证军心稳定。杨文鼎是杨竟之子,父子交接,便省去很多麻烦。不过皇上还是给了杨竟一年的时间,着令其一年后返回京师。 杨竟大半生都守着雁门关,如今卸甲归田,也生了几分心思,想要在边关走走看看,好好的和那些掩埋在黄沙之下的老朋友们告个别。他包裹都已整理好了,只等军务交接完毕便要启程出发了。 而此时李云璟也到了燕州,同行的周游一进燕州境内便同李云璟的商队分开了,李云璟倒也懒得管他去了何处。才一到燕州便大摇大摆的去街上闲逛,见着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尽都买了,然后整理到一个小箱笼中。 他告诉吴谨:“你去一趟沧州陆将军府上,把这箱子东西给文鹰兄妹俩,就说是我给他们幺叔带的东西。” 吴谨一口应了下来。估摸着兄妹俩也快启程了,吴谨加快了脚程,总算还赶得及。 月儿见他满头大汗的跑了回来,还当是李小叔出了什么事儿。吴谨抹了抹额上的汗,将小箱笼递了过去,道:“是师伯要给先生送东西,我怕你们先走了,所以赶路急了些。” 月儿就笑:“我们要后日才出发呢。喏,现下天都快黑了,你就在我家住一晚吧。瞧你跑的,你也真是够实在的了。” 吴谨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 月儿见他浅笑时脸颊有两个小梨涡,可爱极了。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吴谨瞬间脸色苍白,一把拂开了月儿的手:“别碰我!” 月儿被他突然的暴躁吓了一跳。 吴谨意识到自己失控了,忙磕磕绊绊的道歉:“我,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说完转身上马扬鞭出了城。 月儿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唯恐他出什么事儿,也匆忙牵了自己的小红马追了过去。 骏马狂奔,风声大噪。凛冽疾风呼呼呼的从耳旁刮过,直到一处断崖前吴谨堪堪勒住马。骏马扬起前蹄,长长的嘶鸣一声。落日的余晖斜斜的洒下来,眼前山景波澜壮阔。吴谨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他自以为那夜已敞开心扉,自以为可以让一切重新开始。但铭刻在心底这么多年的伤痕却非一朝一夕就能痊愈。他仍旧排斥别人的触碰,除了先生和师伯。 身后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还有黄鹂般清脆的声音:“吴谨,是不是我冒犯你了,我向你道歉。” 说话间,小红马已上前,在悬崖边上缓缓停下。月儿瞪圆了眼睛看着崖边火红的云霞,不由惊叹道:“可真美呀。” 吴谨也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他扭头对月儿说:“适才是我过激了,月儿小姐勿怪。” 月儿笑眯眯道:“我没有经过你的允许,擅自去戳你的脸,是我不对在先,以后我会注意的。所以我们还是好朋友对不对。” “好,好朋友……”吴谨看着月儿通透无暇的侧脸,唇边漾起一丝笑意:“好,我们是好朋友,你是我第一个好朋友。” 月儿惊讶道:“真的吗?你都没有朋友的么?” 吴谨摇摇头:“我只有先生、师伯、弟弟和师兄弟。” 月儿挺了挺胸脯,骄傲的说:“我的朋友可多了。无棣县的朋友、溪山村的朋友、慈州的朋友、沧州的朋友……等我到了梁州府还会有梁州的朋友呢。” 吴谨瞠目结舌,干巴巴道:“月儿小姐的朋友,真多。” 要是陆满仓在这里定要捶胸顿足,这小孙女的性情那简直和他们家老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三好歹也就在德阳县呼朋唤友,好家伙,小孙女那是誓要交满整个大陈的朋友啊。 和月儿说了会儿话,吴谨觉得心情好多了。他拨转马头,道:“月儿小姐,我们得回城去了,再晚城门就要关了。” 月儿道:“没事儿没事儿,今儿守城门的小将是我朋友。” 吴谨:…… 文鹰得知月儿打马出城了,正要去寻,才到城门口便见前头两匹马并行而来。他妹子正扬着一张笑脸同吴谨说什么,到了城门时还同守城小将聊了一会儿。文鹰就忍不住扶额。 吃过晚饭,文鹰带吴谨去安置,梁瑛则喊来月儿问了问傍晚时候的事儿,月儿耷拉着脑袋说:“我真的就是没忍住戳了戳他脸上的梨涡,我也不知道他那么容易害羞的。我已经诚心给他道歉了,我们还是朋友的,他没有讨厌我呢。” 梁瑛和陆祥对视了一眼,不由心中暗叹口气。吴谨有恩师教导,有师兄弟关爱,这么多年尚且不能疗愈心中创伤。可想而知和他一起受害的孩子们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陆祥嘴角绷紧,大手紧握成拳,声音透着几分冷硬:“终究是我们失职了。”让北辽细作在陈国境内猖獗,戕害陈国百姓,是他们失职了。 梁瑛轻柔的握着陆祥的手:“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月儿歪着头问:“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呢?” 梁瑛微微一笑,道:“明天会是晴天,太阳一出,阴暗就会消失了。” 月儿想了想,道:“不对不对,阳光之下,必有阴影。” 梁瑛道:“没错,光明和黑暗是并存的,但也正因为有了光明,挣扎在黑暗中的人才有了希望不是么。” 月儿想不明白,她总觉得娘说的话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打了哈欠,道:“你们大人的心思总是弯弯绕绕的,才不理你们了,我要去睡了。” 陆祥看着月儿的背影,沉默许久:“我去看看吴谨。” 吴谨的房间已经熄了灯。他躺在床上发呆,缩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攥着。他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个让人恶心的噩梦了。这是很好的预兆。但他的努力还不够。他松开满是手汗的手,在自己脸上戳了戳。不管有多难,他都要克服,他要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堂堂正正的活在世上!他还要和先生他们一起努力,让陈国变得更强大,让贪官污吏无处遁形,让这世上再也没有和他一样饱受摧残的孩子! 陆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已经搭在门板上了,但他终究没有进去。已经发生过的事儿,便是道一万句抱歉也没什么用了。他能做的只有尽他所能,保卫边关,让北辽慑于大陈威名,不敢再犯。 第235章 吴谨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回燕州的,愣是被月儿强留了一日,美其名曰刚认识的好朋友要多多相处,沟通感情。她带吴谨在沧洲城里疯玩了一整天,这是吴谨从未体验过的快活。 “有朋友真好。”吴谨笑了起来,还不自觉的用手戳了戳自己的梨涡。 月儿就看着他,问:“你今日总会戳自己的脸,怎么,你也稀罕自己的梨涡呀。” 吴谨脸颊一红,支吾道:“没,不不,不是的,我只是,只是在习惯……” “习惯什么?”月儿歪头问。 吴谨摇摇头:“没什么。” 月儿盯着他的梨涡瞧了一会儿,手又开始痒了,她往吴谨身边凑了凑,小声问:“我可以戳一戳么?我还挺喜欢的。” 吴谨脸颊刚要褪去的红瞬间更浓郁了,好像沸水里煮过的虾子。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鼻尖忽然传来一阵清香,紧跟着脸颊一凉,他浑身猛地绷紧,好一会儿,他似乎感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厌恶这种触碰的感觉,身体才慢慢松懈下来。直到那根略微冰凉的手指移开,他才轻轻呼了口气。 “月儿小姐,谢谢你。” 月儿懵了一下:“谢我什么呢?” 吴谨摇头:“没什么。” 月儿也跟着摇头叹气:“你总是摇头,说话也总是说一半。不过我是不会介意的,等你想说了自然就会告诉我了。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等我到了梁州,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记得给我回信。” “好!” 夜晚的蛐蛐儿声叫的响亮,吴谨和月儿并排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清辉洒满院落,花香揉碎在风里…… 翌日清晨,文鹰和月儿踏上了去梁州府的路,吴谨和他们方向相反,赶回燕州去了。将军府一下子就空了不少。 陆祥去营地巡查回来忍不住嘬了下嘴:“月儿那小话痨走了,还怪不习惯的。” 梁瑛道:“孩子大了总要往外飞的,你以前不还嫌她话多么,这回叫她去缠磨他幺叔去。” 陆祥也不知想起什么,扑哧一乐:“那可有意思了,咱家四郎小时候那也是个话痨,月儿随他幺叔了。还好李少爷不在,要不然他们仨凑一块儿能把屋顶聊塌了。” 梁瑛正在整理手头的密报,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 陆祥擦了把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探头问梁瑛:“有什么要紧事儿?” 自陆家茶楼逐步在大陈境内铺展开后,徐飞手下的细作网也几乎覆盖了整个陈国。原本培养细作之事是徐家和梁家共同负责,但随着细作网的不断扩大,两家商议之下决定,陈国境内之事交由徐飞和陆家茶楼负责,主要任务是抓捕肃清别国安插在陈国的细作。而梁瑛则负责将陈国的细作安插进别国之中收集情报。两家一对内一对外,两线并行,这几年下来收获还是很大的。 “北辽的动向,无非是几位皇子争权罢了……”忽地,梁瑛眉头一蹙。 “怎么了?”陆祥问。 梁瑛将情报来回又看了一遍,方才把信递给陆祥,道:“近来燕州一带莫名出现许多胡人,他们大肆采买盐、茶、铁器等物。据密报所说,这些人身形凶悍,常在燕州城外野树林活跃,射杀猎物,弓马娴熟。” 说着提笔回信,叫密探继续关注这些人的动向。 陆祥拧眉深思一会儿,道:“去岁冬季极寒,我们在沧州一带尚且有些受不住,再往北去情况更糟。北辽去岁闹了雪灾,国内状况不算好,不少百姓冻死饿死。到现在为止,边关更是罕见的安静,北辽大军没有什么活动迹象。倒是常有小股胡人出来打草谷,不过不成气候。我认为这些突然冒出来的胡人极有可能是去岁受灾的北辽百姓。密报上并未谈及这些人有烧杀抢掠之举,看来还算安分。” 梁瑛吹干墨迹,道:“你说的也很有道理,但边境之地,不可不防。” 陆祥点了点头,眉头却依旧蹙着。 梁瑛见他这个神情,便知道他心里又在琢磨事儿了,倒也不打扰他。好半响过后,梁瑛已经使人将信送出了,陆祥的眉头方才舒展开。 他跟梁瑛说:“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北辽国内上有皇子争储,下有黎民受难。若能好好筹谋一番,或可主动出击,将辽人打回草原深处去。” 梁瑛摩挲着手指,想了想,道:“这些年我们对北辽一向以防守为主,但北辽铁蹄凶悍,曾踏破雁门关直捣沧洲城。若非杨家军,恐怕北辽早已攻陷陈国大半疆土。再加上陈国早前重文抑武,朝中武将难堪大任。虽将北辽人赶出雁门关,但他们仍旧牢牢占据广武寨,扼住雁门关咽喉要地。这些年杨家军也无非是勉强维持罢了。自当今皇帝亲政以来,强军富民,陈国国力更盛,君臣戮力同心,若能一举将辽人打回草原老家去,抢回广武寨,陈国的边境会更加太平。” 陆祥胸中忽然升腾起满腔热血,他道:“我虽没读过书,但我听四郎说过。前周中期以前,国家繁荣,百姓富足,皇帝文韬武略,开疆拓土,万邦来朝,鼎盛一时。听来就让人向往。” 雏鹰鸣叫一声,扑腾着翅膀掠过天际。梁瑛闻声远眺,目之所及,穹宇碧蓝如洗。她道:“也许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呢……” 摘星楼是燕州城内最好的一处酒楼,楼有四层高,外围建了一圈露天长廊。站在摘星楼顶楼眺望,燕州城内外景色一览无余。 此时李云璟正站在摘星楼顶楼,手扶栏杆四处张望。突然,他抬手点了点街市,扭头跟项冬青说:“青叔,那些人又来了。” 项冬青抱着剑斜倚着柱子,正闭目养神。闻言微微睁开眼睛觑了眼,道:“他们已经接连数日入城采买,官府的人也盯上他们了。” 李云璟用扇柄挠挠头,道:“盯上了也无非是将人赶出去罢了,过后还是会再来。我朝与北辽战争不断,燕州城一年有大半时间都戒严。待战事松了,便城门大开,不禁胡人往来,城内倒也热闹繁华。这也导致燕州城里什么人都有。但因陈国不设互市,燕州城内的交易更为随意,并无律法约束。这些人大肆采买我们也不能将他们如何。”他摇摇头:“乱得很呀。” “边境之地,又非要塞,向来如此。”项冬青道。“不过早些年倒的确有官员上书在燕州成立互市,只是折子才到京城,边关便生战事,此事便被搁置了。战事日益吃紧,打的艰难,待战事平息已过许久。何况燕州不过边陲小城,倒也没什么人注意,此事便再没人提起了。” 李云璟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用扇子敲打着手心,兀自琢磨了会儿道:“我倒觉得此事可以重提,咱们皇上定会同意。” “哦?”项冬青这下把眼睛全睁开了,他道:“你说说看。” 李云璟理了理思绪,说:“我有一策略,重开互市会对我们陈国极为有利。”他直起身子,往远处看了看,指着远方漫天黄沙,道:“青叔你看,北地风沙大,环境恶劣。过了广武寨是一片戈壁,没什么人烟。北辽虽在那处建城,但城内百姓多半都是要到燕州城内置换东西。因为地理和环境所致,北辽幅员辽阔,境内有大片草原,适合放牧,然可供耕种织造的土地却并不多。所以他们兵马强盛,但生活物资却远不如我陈国丰富。国内虽也有青盐产出,但供不应求,仍需从我陈国进口。更不用说茶叶和铁器了。这也是为何我朝走私之举屡禁不止的原因,因为北辽需求量大。有需求便有利益,有利益便有人敢以身试法。” 项冬青点点头:“你说的不错。北辽之所以觊觎我陈国,也是因为如此。他们的好战除了君主的野心外,还受生存环境所迫。” 李云璟就道:“这就是了。人的极限不可估量,为了生存,更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这些年我们和北辽摩擦不断,战时则收缩对外供应,太平时则重新开放。就像这燕州城一样。但北辽却依旧在战事上占了上风,还不是因为我陈国境内有人走私物资给北辽。他们手里资源充足,自然不惧陈国。再加上早些年陈国军力弱,朝中受刘曹两党把持,贪官污吏横行,走私更为猖獗。甚至不乏勾结北辽者。” 他拍了拍红漆木栏杆,侧头扬起下巴说:“但若重开互市,并推进一系列律法来制约互市,制定合理的商税和商品价格,让两国百姓互通买卖,这就断了走私者一大去路。若能正规收售,谁愿意花高价买走私货呢?与此同时加大对走私者的管控,便能很大程度上杜绝走私现象。当然,我们得有个大前提,就是无论战事如何焦灼,都要保证互市不会受到影响而关闭。待互市步入正轨,我们便可依据形势调整商税。” “如何调整?”项冬青问。 李云璟想了一瞬,道:“比如,若北辽犯边,我们便向前来互市的客人诉苦,说国内物资吃紧,价格会有浮动。这价高价低都是我们来定,不过要温水煮青蛙,不要引起北辽百姓的反抗。我们的目的是要让他们知道,商品抬价是因为他们的国家发动战争的缘故。拿捏住这个分寸,掌握互市的主动权,便等同于捏住北辽的一根命脉。不管战事怎么打,不管赢还是输,影响最大的还是百姓。招兵、赋税或许已经让他们不堪重负了,再加上互市的抬价……久而久之,百姓就会心生不满。不满积累起来,民怨就会沸腾。” 项冬青闻言,看向李云璟的目光变了。 “少爷竟能在一瞬间想到这么多!” 李云璟见项冬青第一次用如此郑重的眼神看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咳了咳,道:“我在师弟那儿看了不少书,隐约记得哪本书里写了什么经济制衡。不过适才那些也只是突然想到的而已,还谈不上完善。若要给皇上上书,还需再斟酌斟酌。” 项冬青强压下心里的震撼,点了点头,道:“少爷需要我做什么,随时吩咐。” 李云璟道:“也没什么,其实我刚才还想了一个问题。我正琢磨着去云州看大师兄要送什么礼物呢,忽然间想到当初大师兄被贬谪云州的时候,我和师弟还有些不平来着。云州边陲之地,大师兄被贬到这里那不跟流放了一样。刚才看到燕州城内景象,我想我大概明白皇上的用意了。” 他转了转扇子,嘴角漾起一丝笑意:“皇上一向看重大师兄的。” 项冬青也反应过来了:“皇上早就有动燕州的心思了!” 第236章 吉祥一早便在城门口等候,瞧着城外排起了长龙,便逆着人群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忽地,他目光一凝,踮着脚搭手往前瞧了瞧,见前方不远处两马并驾,马上坐着两个少年。 当中一个模样漂亮,正滴溜溜转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四下看热闹。还时不时扭头跟身边稍年长一些的少年说话。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倒有几分自家四爷的影子。 吉祥当下提溜着衣摆小跑着上前,在马前停下,仰头问:“二位可是打沧州府来的陆家少爷和陆家小姐?” 文鹰低头看他,微微探身问:“你是吉祥吧。” 吉祥眼睛一亮,忙不迭的点头:“是了是了,二位是文鹰少爷和月儿小姐吧。” 不等文鹰说话,月儿便急着问吉祥:“我明明穿的男装,不像么!路上都没人说的呀!” 吉祥抿嘴一乐:“二位一路南下,沿途必在陆家茶楼歇过脚,早有茶楼里的兄弟们传信过来,道二位是易装前来。” 月儿恍然大悟:“原来我们的行踪早在幺叔掌握中呀,怪不得你一大早便来城门等着了。” 吉祥道:“二位头一次出远门,除了长随也没带什么护卫,我家四爷自然是放心不下的。” 月儿抬着下巴道:“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我和哥哥自幼随爹娘习武,厉害着呢!吉祥我跟你说,路上我们碰到那仗势欺人的,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呢,人家还称呼我小侠士呢!我还认识一个江湖剑客,他武功可厉害了,要不是哥哥不允,我都想拜他为师,跟他行走江湖去了。” 文鹰忍不住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头,道:“小妹,口渴么?要不要喝水?” 月儿摆摆手,把袖子往上撸了撸,探身跟吉祥说:“还有还有,我还遇见一个刀客,他刀法利落……” 文鹰默默的把她挽起的袖子放了下去,道:“好了好了,队伍动了,我们赶紧跟上。” 月儿忙直起身子,还不忘和吉祥说:“等到了府上我再和你说话。” 吉祥:…… 陆成被派了外差,去各地翰轩书画社摸排情况,也是这两日方才回来。陆舟正伏案整理他打听到的线索。 “这翰轩书画社表面上看就是一个经营书画的铺子,去逛书画社的都是些文人墨客,素日书画社倒是安静,无非是卖卖寻常字画。但每隔一段时间,书画社都会有古字画流出,并在城内拍卖,价高者可得,和梁州府的情况差不多。起初我并没有查到什么特殊的情况,还是后来到绵州时打听到了一桩事。” 陆成理了理思路,继续道:“据说几年前曾有一位书生到翰轩书画社门前闹事,说他买到手的前朝仕女图是赝品。当时这件事还在绵州掀起不小的波澜,甚至还惊动了官府。后来没多久,那书生又上门去了,称是自己看走了眼,误会了翰轩书画社,当着全城百姓的面道了歉,替书画社澄清售假之事。再然后,这书生便不见了踪迹,很多人都说他是没脸呆在绵州府,举家搬迁了。” 陆舟将眉头拧起。 陆成又道:“我当时也以为是书生脸皮薄,却也没过多关注。之后到遂州打听,也曾有过类似的事件,当事人同样都是在道歉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 陆舟在纸上勾画几笔,眯起眼睛道:“怀疑翰轩书画社逼迫他们不得不道歉。” 陆成点了点头。 陆舟撂下笔,眉梢微挑:“的确非常值得怀疑,但……”他叹了口气:“没有当事人,不过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连立案都立不了呀。” 陆成拱手道:“属下会再去查探。” “其实当事人倒也不是没有……”陆舟想到了秦五爷,随即又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翰轩书画社的深浅,更不知他们有何通天手段,岂能推出秦五爷去冒险。 “对了,关于翰轩书画社的东家,你可有查到什么?” 陆成摇摇头:“有人说书画社的东家是江南一带的人,有人还说见过书画社的东家,但再仔细探问,他们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总之这位东家很神秘。” 陆舟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脊背:“算了,这事儿也急不得,我们再慢慢找机会便是。” “……幺叔!幺叔!” 陆舟正掐着腰晃悠,闻声立马扬起笑脸来:“听听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必是我家那小话痨到了。” 说着便往外面走,迎面正碰上风风火火跑进来的月儿! 今日天气闷热的厉害,陆舟站在回廊里,拢着手笑眯眯的往门口瞧。月儿在石阶前堪堪停下步子,仰头看着陆舟,惊讶道:“幺叔长的真俊,比李小叔还俊!” 陆舟一听笑的更开心了,他伸手捏了捏月儿的脸蛋儿:“你知道我是你幺叔了?我们好像头一次见吧。” 月儿就道:“幺叔是溪山村最俊的人,只要看看院子里谁最俊,那人必定是幺叔了!而且幺叔和我爹眉眼很像呢,不过幺叔可比我爹俊多了。” “你这么说就不怕你爹揍你?” 月儿嘿嘿一笑:“反正我爹也听不到。” 文鹰在后面赶上来,也冲陆舟行了一礼:“文鹰见过幺叔。” 陆舟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文鹰都长这么高了,身板也够结实,小小年纪走了这么远的路,做得很好。” 文鹰道:“当年虎头大哥也是小小年纪就上了战场,和大哥比起来,我还差的很远。” 陆舟就说:“每个人要走的路不同,我们这一辈人负责开路,你们这一辈人才是振兴陆家的主力。所以啊,别管日后是不是要走武途,眼下都要好好读书。可别像你爹的似的,文盲一个,读他的信那得连懵带猜。” 月儿挠挠脑袋:“我爹写的字儿也还行呀,比我写的好呢。” 陆舟忽然就想起月儿给他写过的信了,不由心一塞。得,这是月儿随了三哥,文鹰倒更像三嫂呢。 “好了好了,你们远行而来也累了吧,先去洗洗风尘,房间我都叫人备好了。” 月儿道:“是该洗洗,入了川蜀地界,天气闷热的厉害,我身上都要臭死了。” 陆舟笑道:“你们赶得及时,若是晚些时候到,恐怕要被大雨阻隔呢。” 月儿抬头看了看隐在云翳之下的太阳,道:“瞧这天气不像要下雨呀,你看太阳都露出边边来了。” 陆舟背着手也抬头看了看,笃定的说:“会下雨的。” 直到天黑,月儿强撑着睡意坐在花厅里等,她还说:“都说幺叔是咱们陆家最聪明的人,幺叔说今天会下雨,可我瞧着也没下嘛。” 吴信双手托着下巴,无聊的打了个哈欠:“夜还长着呢,今天也还没有过去。” 月儿扭头看他,还问:“你不是吴谨的弟弟么?可为什么你没有梨涡呢?” 吴信就道:“我也不知道呀。可能我像爹,大哥更像娘吧。我们娘就有梨涡,可好看了。” 月儿点点头:“是很好看……” 周澄坐在门口台阶上剥花生吃,孟禹看书的空挡瞥了他一眼,道:“小澄你少吃些,仔细夜里积食。” 说完,也望了望漆黑夜空,道:“下雨如何,不下又如何。今日天气闷热的厉害,这便是下雨的预兆。但预兆也未必精准。先生判定有雨也只是基于这个预兆而已。他不是神仙。” 文鹰正在整理孟禹给他的手稿,闻言也道:“小禹说的对,这么晚了,大家散了吧,明日还有功课要做,何必在这事上浪费精力。” 虽是月儿提起的,但这会儿她也很困了,索性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点头道:“走吧走吧,睡觉去。” 才踏出房门,一阵带着微微泥土腥气的风扑面而来。月儿抹了把脸,惊讶道:“凉凉的水滴!” 周澄把花生壳拢了拢,道:“下雨了,快回屋去吧。” 这雨来的急,也就说两句话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儿便像算盘珠子似的噼里啪啦落下来。几个少年将手搭在头顶,嗷嗷叫唤着往各自院子里跑…… 嬉笑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本来寂寥的夜突然就热闹起来了。陆舟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兀自笑道:“还是热闹点儿好。” 夜半,一声惊雷炸响。秦五爷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跑去书房。但还是晚了一步。 书房的窗没有关。 秦五爷对这幅《释迦降生图》的笔锋很感兴趣,他总是时不时的拿出来仔细琢磨。今日不巧铺子里有桩紧急事,他本想处理完事情再回来继续,没成想回来已经很晚了。夫人找他说了说话,竟一时忘了书房里的画。 夹杂着水汽的风吹进房内,放在书案上的画已被雨水打湿,秦五爷急的跳脚,他三步并两步的走上前去,看着泡了水的画,心疼的直抽抽。他伸着手左右不是,完全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雷闪将书房照的有那么一瞬间的通亮,秦五爷目光忽地凝滞,他上前一步盯着画上佛手的位置看,那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 又是一道紫电打下,紧跟着雷声轰鸣,仿佛在头顶炸开一般。秦五爷只觉脊背发凉,他盯着那佛手瞧,终于看清多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字—— 囚。 第237章 “……哎呀呀,这怎么好好的突然就下雨了,瞧瞧这泥点子,这可是我为了见大师兄新做的衣裳呀!” 李云璟一边叨叨着一边进了院子,一脸的幽怨:“下雨都不打招呼的,早上起来还是大晴天呢。” 陆文拢着手笑道:“北地的雨就是这样,来得急走的也急。不过北地风沙大,下一场雨到处都是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说着回头吩咐长随:“去带李少爷换身衣服。” 云州距燕州不远,李云璟本想到了燕州便来拜访大师兄的。只是燕州城内近来涌入不少胡人,他便留下瞧瞧形势,顺带把自己从川蜀带来的货给出手了,又在城中盘了个铺面,现在正收拾着。 他换了身衣裳,整个人也清爽起来。这会儿雨停了,太阳又冒出头来,原本夹着风沙的空气也变得澄澈滋润起来。叶片上的雨水映着太阳的光亮,颇有几分清新之感。 “……大师兄来云州快两年了吧。” 陆文点点头,一边煮茶一边说:“到今年十月刚好两年。” “感觉如何?” 李云璟盘膝坐在蒲团上,随手拿起茶杯牛饮了一大口。他向来不喜欢慢吞吞的品茗,他就不是什么雅致人。 陆文也随他去,给自己斟了杯茶,端起来轻嗅茶香,笑道:“不过都是治理一方罢了,却也没什么区别。相比起来,云州虽贫瘠,不如江浙富裕,但民风淳朴,倒也和乐。又能见识不同风土人情,我觉得还不错。” 李云璟道:“当初大师兄被贬云州,我和师弟还挺惊讶的。先生出山,推行一系列新举措,朝中面貌焕然一新。这却让朝中许多大臣心生不满。刘曹势力虽不成气候,但朝廷上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大臣们不会愿意看到皇上专/政。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那帮老家伙一个比一个阴损。他们斗不过先生,就将矛头对准大师兄。我和师弟原想着皇帝贬谪大师兄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给那帮老家伙做做样子,谁知道一竿子将人贬到云州来了。” 陆文就道:“皇上自有皇上的打算,身为臣子,我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辅佐皇上。” 李云璟探身上前,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冲陆文挤了挤眼睛,道:“大师兄可别装了,虽然你是个正经人,但咱们先生教出来的弟子,心机总不会差的。大师兄是不是早就明白皇上的用意了?” 陆文笑着摇头:“岂敢揣摩圣意,不过是观形势而定章法罢了,待时机明朗,自然拨云见日。” 李云璟眉梢一挑:“那现在,时机可好?” “你在燕州耽搁这么久方才来云州看我,想必已经知道答案了吧。”陆文抬头看着李云璟,目光郑重:“重开互市,是必行之举。” 李云璟也直起腰身,肃然看着陆文:“大师兄上折子了?” 陆文摇摇头:“需要有一个完善的计划,要获得朝中大部分元老的支持才行。” 李云璟嘴角上扬:“巧了,我有想法,大师兄有直达天听的权力。看来我们师兄弟俩要在云州大施拳脚了。” 陆文转了转手里的茶杯,道:“燕州仅一城,皇上有意把燕州城并入云州管辖。” 李云璟轻笑一声,眼角眉梢俱是喜气:“皇上果真还是看重大师兄的。” 陆文就道:“所以我们更要对得起皇上这份看重和信任。陈国,会越来越好。” 还有两月就要去考华阳书院了,孟禹近来很是用功。虽然昨日和师兄弟们闹了大半夜,今儿早上还是早早起来晨读了。文鹰受他感染,也跟着起来在院子里打拳。 雨后清晨的气息干净清爽,连头脑都变得清晰起来。陆舟伸着懒腰出门,仰头深吸了口气,见弟子们已陆陆续续到书房读书了,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 吃过早饭,陆舟正准备上衙,秦五爷急匆匆的找上门了。他身后背着一个匣子,身子有些佝偻着,眼底布满红血丝,脸上神色凝重,显然是一夜未睡。 陆舟将人带到书房,秦五爷没说话,直接从匣子里抽出一卷画轴。 “秦五爷这是……” 秦五爷把画轴展开,指着佛手的地方:“陆大人您看……” 陆舟走上前歪头看着佛手,忽地目光一滞。 “囚……” 这个字略为圆润,显然是顺着佛手的线条纹路做成的。他用手指刮了刮佛手处的颜料,恍然大悟。 “怪不得,我们对比两幅《释迦降生图》,唯一明显的疏漏就是这佛手。秦五爷手里的图,佛手处的用墨要比九哥手里那幅更为浓厚。原来这才是缘由。” “您的意思是?” 陆舟道:“我有一个朋友,他极擅书画,尤其是临摹,可以说是出神入化。他对颜料的研究非常深入。他还曾试图通过颜料的搭配来做一种便于传递密信的方式来。就是这种。”他指了指那幅画:“用一种墨迹来掩盖原本的字迹,而上层墨迹遇水即融,却丝毫不会破坏下层字迹。” 秦五爷听了便道:“我倒是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种无字书,原本空白的纸张在遇水之后会显现出字迹来,不过我却未曾见过,一度认为这都是传言。而陆大人适才所言,要比这传言还令人惊讶。若非我亲眼所见,我是不会相信的。” 陆舟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想到了七七所处的那个高度发达的世界,道:“我们总是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创造可能。秦五爷,人的智慧是无穷的,能力也是不可估量的。” 秦五爷捋着胡子点了点头:“陆大人言之有理。那这画中隐藏的字,又是何意?为何要在佛手处留下一个‘囚‘字呢?” 陆舟将眼睛眯起:“这就要问问翰轩书画社了。秦五爷,不知这画可否暂借与本官?” 秦五爷道:“自然可以。”他叹了口气:“虽然早便知道这画是赝品,但我着实欣赏作画之人,更喜欢这画的风格。一场雨毁了这画,多少还是有些痛心的。不过若是没有这场雨,恐怕画中玄机我们根本无从发现。也不知留下这字的人所图为何。常人得了这画,不知要如何宝贝,说不准一辈子都发现不了呢。” “未必。”陆舟捻了捻干透的墨迹飞粉,道:“覆在上层的颜料色彩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淡化,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时间久了,隐在画中的字迹仍旧会突显出来。除非有人买了这画,便一辈子不打开它,否则这字一定会被发现。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秦五爷拢着手,唏嘘不已:“画作者真乃天才。” 陆舟盯着那个‘囚’字看了许久,淡淡回应:“的确是。” 秦五爷走后,陆舟喊来陆成:“这幅画是自咱们梁州府的翰轩书画社流出的,你去查一查这画的源头,翰轩书画社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幅《释迦降生图》。” 陆成拱手应是。 “江学兄,会是你么?” 陆舟复又低头去看那画,这样的运笔,这样精湛的画技,还有对这幅图的理解,江学兄可以说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江学兄凭着一幅《释迦降生图》的仿画在梁州府名声大噪,但这之后突然销声匿迹。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大人,张江县的杨公子来了,就在衙门外,说是找大人有事儿,大人可要见见他?”吉祥进来禀道。 陆舟从一片混乱的思绪中回神过来,点了点头,道:“带他进来吧。”说着,将手里的画收好放回到匣子里。 “对了,文鹰他们做什么呢?” 吉祥才迈出一步,闻言回头答道:“小禹带他们去街市上逛了。” “怪不得家里这么安静。我之前让你挑的人可选好了?” 吉祥道:“选好了,待大人得空便将人带来给大人掌掌眼。孩子年纪不大,瞧着倒挺有灵气的。” “成,去把杨平请进来吧。” 自上次陆舟登门拜访后已过一月左右,杨平每日都要在书房坐上许久,什么也不干,只是盯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寒江图瞧。那是父亲最得意的画作。 想到父亲失踪多年杳无音讯,他寻求官府的帮助却一无所获,虽然他从未放弃过寻找,但天长日久的消磨,这二年早已心灰意冷。是陆舟的到访让他重又看见几分希望。 “我来,向提举司衙门报案。”这是杨平再见陆舟时说的第一句话。 “草民杨平陈情,家父杨隐,梁州府张江县人士,年五十岁。景佑七年于梁州府失踪,至今已有十年,音讯全无。草民前后三次将案情报与张江县县衙,知县立案,但并无任何消息。草民不愿放弃寻找父亲,恳请陆大人接手此案,帮草民找到父亲的行踪,哪怕……” 他哽了一下,那个曾无数次冒出心头的,他始终不愿面对的想法再一次浮现出来。杨平深吸口气:“哪怕是一具尸骨……”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杨平冲陆舟深深行了一礼:“恳请大人相助!” 今日雨过天晴,但陆舟仍旧感觉心底蒙上一层灰。他扶起杨平,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这案子我接了,必尽全力。” 第238章 陆舟请杨平坐下,又使人送了茶水,他对杨平说:“事情发生距今已过十年,早就错过了最佳的寻人时间。但我还是有必要问一下,当年令尊失踪前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十年看似久远,但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对杨平来说却无比清晰,仿佛一切就在昨日,父亲只是白日出门盘账,天黑自会回来。只是他等了无数个天黑,父亲都不曾归家。 思绪翻涌,喉咙哽的他生疼。缓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开口:“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家父爱作画,也爱赏画。所以他常去翰轩书画社闲逛。那时翰轩书画社还不曾像今日这般名声遍布川蜀大地,只是一间普通的书画铺。一年大概会有那么两次流出两幅名家字画。每次父亲都殷殷的去蹲守,然后将字画收入囊中。后来翰轩书画社发展起来,收藏的名家字画便更多了。我杨家虽颇有资产,却也并非豪富。父亲便只挑自己中意的画去买。” “景佑七年,翰轩书画社向府衙建议举办一场书画赛,决出获胜者,并附赠名家字画一幅,外加白银千两。父亲一时技痒难耐,便也报名参赛并拔得头筹。不过那年的赛事远不如去年九月热闹,父亲虽得胜,也不过是梁州府附近的文人知道罢了。那时候倒也有不少人涌来一睹父亲风采。只是父亲性情内敛,他不喜交友,硬着头皮和那些人交流几日,便躲在家中不肯出去了。直到入了冬,这事儿的风头过去,父亲才又开始出门。” 杨平扭头看向门外,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微不可察的颤音。 “其实那天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记得那天有些冷,父亲吃过早饭,一如往常的陪我练了会儿字便出门去了。他说年底了,要去铺子里盘账,给大家伙结了工钱好回家过年。他还说傍晚回来给我买糖人,买蜜水,买烤栗子……可是,他再没回来。” 六七月的天气总是捉摸不定,适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便涌来大片乌云,黑压压的一片,压的人喘不过气儿来。 “起初母亲以为父亲有事耽搁了,直到夜深了还不见人回来,这才使人去铺子里问。掌柜却说父亲午时便盘完了帐,说去街市买东西了。当时街上已经没人了,母亲只能等到第二天再派人去街上打听,倒是有人看到父亲去蜜饯铺子买蜜饯了,但父亲最终去了何处却没有人知道。母亲当时便急了,带着我去县衙报官,知县得知此事,很快便立案并派出衙役寻人,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陆舟拧着眉深思片刻,他抬头看向杨平:“那天的确稀松平常,但你之前提到令尊爱画,谈及翰轩书画社以及十年前的一场赛事……你怀疑翰轩书画社?” 杨平摇头:“我从未怀疑过翰轩书画社,但陆大人的好友也是在翰轩书画社举办比赛之后失踪的,我只是觉得有些巧合罢了。” “的确巧合。”他问杨平:“从景祐七年起,翰轩书画社一共举办了几次类似比赛?” 杨平想了想,说:“有过三次,第一次是父亲失踪那年,第二次约莫是景佑十一年,第三次就是去年了,陆大人应该听说过的。不同的是前两次是书画社自己筹办,来参赛的人并不多。去年那次是知府衙门牵头,相邻州府的首官也得了孙知府的帖子,帮助宣传此事,所以去年九月梁州府空前热闹。” 陆舟又问:“你可知第二次拔得头筹的是何人?” 杨平摇头:“其实我对书画并不热衷,那几年我急于寻找父亲的踪迹,这些事便更不会关注了。也是之后实在没有头绪,心中又十分思念父亲,这才开始学着喜欢父亲曾喜欢过的字画。所以去年的赛事,我来了。” 陆舟便心中有数,这事儿看来还是要问秦五爷。 杨平见陆舟眉头始终蹙着,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他死死攥着手,掌心出了一层薄汗:“陆大人,这件事是不是很难办?” 陆舟看他目露担忧,遂将神情放松下来,他说:“是很难办,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但我说过,我既接了这桩案子,必定会尽心尽力办好。” 杨平知道,在诺大陈国寻一个失踪十年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起身冲陆舟拱了拱手,道:“不管此事能否有结果,杨平断不会怨怪陆大人,还请陆大人莫因草民冲动之举而劳神费心。” 陆舟轻笑一声,也站起身来走到杨平身边,抬眸看着他,道:“本官身为提举司判官,提点梁州府境内所有刑狱公事。你来报案,我来受理,这本就是我职责所在。我拿着朝廷的俸禄,为民办事儿,劳神费心也是应当。但让治下百姓遭难,这是为官者的过错,是我们失职,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大家。你怨怪我们,那也是我们活该。” 杨平有那么一瞬间很迷惑。也许他见多了耀武扬威高高在上的官员,陆舟这一番话让他内心震撼不已。 陆舟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如若有什么消息我会使人去张江县告诉你的。” 杨平遂告辞而去,走到门外时,他又扭头看了看陆舟,说:“虽然和你接触不多,但凭你刚才说的话,你是个好官。” 陆舟拢着手笑道:“多谢。” “……梁州府也还蛮热闹的嘛。”月儿抱着肩膀走在前头,晃悠着小脑袋四处张望。“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呀!” 周澄忙道:“刘二家的煎羊肠还挺香的,还有福运楼的手撕鸡,盛芳斋的凉粉……” 月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扭头对文鹰说:“哥哥,我们去吃什么呢?我都想吃怎么办!” 文鹰说:“那不如每样都买一些,我们分食。” 月儿笑眯眯点头,指着福运楼说:“我们分两队,买完了去福运楼集合。” 今日街上热闹,福运楼人也不少,雅间都被占满了,月儿他们便只能在大堂了。 “几年前我们回溪山村老家,豹子堂哥还带我们去德阳县吃了煎羊肉,油滋滋的可香了。回无棣县之后我想了好些年呢。”月儿说着,用手肘碰了碰文鹰:“哥哥,我们都来梁州府了,得寻个日子去德阳县看看祖父祖母吧。” 文鹰点头:“应该的。我九月要和小禹一起去华阳书院求学,不如我们过了七月半启程,在溪山村留一段日子我便送你回来。” 月儿忙不迭的点头:“我都想祖父了,也不知道祖父还杀不杀猪了。” 文鹰:…… 吃过饭,月儿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便拉着几个少年继续逛街。 “……去去去,哪来的臭乞丐,赶紧滚一边儿去,别脏了我摊位,滚滚滚!”卖馒头的小贩轰苍蝇似的驱赶着一个老乞丐。 那老乞丐颤颤巍巍的从胸口掏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几个铜板,他抖着唇道:“我,我买馒头。” 小贩皱着眉:“你这老乞丐哪儿来的铜板,别不是偷来的!哎呦!”他说着忙捧起手边的钱匣子:“你该不会是偷了我的……” “喂,你这小贩好没道理,这位老者不过是想买一个馒头罢了。他付钱,你卖货,做生意哪有将客人往外轰的道理。我看你就是以貌取人,见这老者衣着寒酸,便以为他吃不起饭,是不是!” 月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掐着腰怒指小贩:“我都看见啦,这老者根本没拿你的钱,你还想凭空诬陷不成?不然的话我们去衙门让大人们评理,你敢么!” 小贩本还气焰嚣张,一听说去衙门立马就怂了,嘟囔着:“没拿便没拿,我看花眼了还不成。我这馒头两文钱一个,你买不买?”他语气不是很好。 老者哈了哈腰,抖着手将铜板递了过去,小贩不耐烦的夹起一个馒头塞了过去:“买好了赶紧走,我这后头还有客人排队呢。” 老者小心的捧着馒头站到一旁,对月儿说:“小姑娘,多谢你啦。” 月儿笑着摆手:“没事儿没事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这些小贩呀惯会看人下菜碟儿,下回遇上您不用怕,直接去提举司衙门告,衙门的判官可公正了!” 文鹰捏着眉心走过来,道:“好了月儿,我们该回去了。” 月儿一边应着文鹰一边还不忘嘱咐老者:“可记着了?” 老者笑着点头,又问:“那提举司衙门在哪儿呢?” 月儿“咦”了一声:“您打听这个,是真有冤情要上报么?” 老者道:“我的儿子丢了,我要找我的儿子。” “您的……儿子?”月儿打量着老者,他看起来有很大年纪了,和她祖父差不多,那他的儿子也应该和她爹一般大吧…… “您是和您的儿子走散了么?” 老者眼圈泛红:“是呀,走散了,好多年了。我是绵州人,梁州府的判官会管绵州的事儿不?” 月儿扭头看了看孟禹:“禹哥哥,你说呢?” 孟禹冲老者拱了拱手,道:“具体还要视案件情况来定,不如我带您去衙门问问。” 孟禹隐约知道他们先生近来尤为关注人口失踪一案,若这老者也是苦主,兴许会给先生带来什么线索。 “那就多谢小友了。” 第239章 “小禹,我们这么将人带回去没问题么?毕竟是绵州的案子。”文鹰问孟禹。 孟禹道:“若是寻常案件自是不好伸手的,但人口失踪案性质不同。参照多年前北辽细作和曹家做下的那些案子。人口失踪、人口拐卖案都是跨州府作案,所以这类案件不受地域所限。这是先生当年便向皇上进言的。我们先生最恨人口拐卖,他接任梁州府提举司判官后,将各县失踪人口的卷宗都誊抄一份带回衙门,所以这类案子先生断不会坐视不理的。”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为难:“只是先生近来颇为忙碌,江伯父失踪一事至今线索全无,先生面上虽看不出什么,但他心内焦急非常。你也知道,人口失踪本就是跨度很长的案件,找一个人,也许十年都未必找得到线索……我很担心先生的身体。但先生也说过,为民办事是为官者的本分,若明知百姓有难却不肯伸手,贪图享乐而荒废公事,那还不如不做这个官。” 文鹰道:“这才是幺叔!” 孟禹一行人回到提举司衙门,却被告知陆舟出门去了。孟禹便对那位老者说:“老先生,不如您在此稍候,大人想必出门办事儿去了,稍晚些时候会回来的。” 他吩咐门房带老者到旁边的耳室歇息,着人送了壶茶水过来。老者道了谢,解下包袱坐下,自顾倒了杯茶喝。 月儿拧着小眉头看了会儿,扭头跟文鹰说:“哥哥你看那位老先生,穿着破烂,与乞丐无异。但他举手投足又颇为风雅,是不是很奇怪。” 文鹰点点头:“是有些违和。” 孟禹就道:“也许这位老先生出身不低,许是家缝变故才沦落至此吧。” 月儿道:“那可真是太可怜了。” 文鹰敲她一个爆栗:“好了,今儿疯玩了一整日,该回去读书了。衙门的事儿自有幺叔操心。” 月儿不太开心的嘟了嘟嘴:“我又不考状元……” 陆舟去找了秦五爷。关于景佑十一年那场赛事,秦五爷所知也不甚详细。 “毕竟过去太多年了,那次因生意上有些麻烦,所以我不曾去观赛。不过使人打听了比赛的结果,据说魁首是一位赴京赶考的书生,咱梁州府三林县人士。它临摹字帖功底极深,写得一手好字。” “可知他名讳?” 秦五爷摇头:“不过听说他后来入仕了,将家人也一并接走了。” “既入仕,那吏部必有名录。我先去打听打听这个人,六七年过去,许是在哪儿高就了。”陆舟道。 秦五爷起身相送:“陆大人最近一直为此事奔忙,委实辛苦,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可万务推辞呀。” 陆舟拱手道:“多谢秦五爷了。” 走了这么一遭,陆舟有些饿了。他晃悠到馄饨摊要了一碗馄饨。 “馄饨不要葱,再加一碟腌脆瓜条。” 一切似乎又回到原点,同样都是人口失踪。当初北辽细作通过荣兴镖局掳劫的或是青壮劳力,被押到矿山开矿。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幼童,被送到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官员或贵族府上行贿。石铁是前者,珠娘和吴家兄弟是后者。 而这次,他所知道的两起失踪案,失踪者都是极负才学的读书人。两者同翰轩书画社都或多或少有些牵连。据陆成带回的线索,翰轩书画社靠几幅古画在川蜀之地打响名声。此外铺子里平素常有一些不知名的字画售卖,画功精湛。曾有一幅市井图一度被竞价到近万两…… 陆舟捏着汤匙舀了一个馄饨吹了吹,馄饨皮薄馅儿大,汤鲜味美,才一入口,他便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儿了。 “师兄说了,吃饭就要好好吃。” “老板,一碗馄饨,一叠腌菜。” “呦,这不是二狗么,这会儿跑出来吃馄饨,客栈不忙了?” 二狗回头冲悦来客栈啐了一口,道:“掌柜把我辞了,说是他家七舅老爷家的小孙子出来谋生,他给人安排进来顶了我。老板你说说有他们这样的么,我在悦来客栈做了多少年了都,随随便便来个毛头小子就把我打发了,忒没良心。” 老板笑道:“话是这么说,那谁叫你不是他七舅老爷家的小孙子呢?咱穷苦人还不就是这样,人家有钱有势,一句话就能断你生路,你有法子?” 二狗泄了气,身子也佝偻下去:“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呢。” 老板端了馄饨上来:“喏,多给你添了两个,吃饱了再去找份活计吧。” 二狗跟老板道了谢,秃噜秃噜吃了起来。 做了许多年小二,他习惯眼观六路,便是吃饭那眼睛也是滴溜溜乱转,打量四周情况。正巧瞥见前头坐着位公子,吃饭的动作十分优雅,他不由放低了声音,才咽下去一个馄饨,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抬头看了看那位公子,眼睛忽地瞪大:“你不是,你不是那天去客栈打听人的公子么?” 陆舟四下望望,这馄饨摊只他们两人吃饭,遂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在同我说话么?” 二狗点头:“你不记得我啦?”他冲对面努努嘴:“悦来客栈的小二。” 陆舟恍悟:“一时蒙住了,没想起来。我记得你,我向你打听过一个人。” 二狗拍了下桌子:“没错没错!怎么着,公子找着人了么?” 陆舟摇摇头。 二狗端着碗喝了口汤,安慰道:“别急,总能找着的。”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一件事儿来,挠了挠腮,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那位公子。 陆舟看他神色纠结,便问:“你有难处?” 二狗摆摆手,他犹豫了下,说:“是有个事儿,可我如今不在悦来客栈了,好像说出来像我背后编排什么似的。可不说吧,又感觉不太好。我娘告诉我做人要诚实,不能说谎。” 陆舟放下汤匙,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笑道:“你且说说看。” 二狗就说:“那天公子向我打听的人,掌柜说他傍晚时候就走了。可我发誓,我根本就没见过那位公子回来!那位公子文采斐然,在梁州府名头可响了,总有人来客栈打听,所以我对他印象极深。那天我一直在柜上,只中途去了趟茅房。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有房客退房,我便去二楼检查了一下房间,然后去柜上给客人退定金。” “您要找的那位公子正好也住二楼,但那时候他的房门是锁着的,人不在。那天客人不是很多,送走了退房的房客后,我就一直在门口柜上算账。可掌柜却说您要找的那位公子是傍晚时候走的,那不可能呀。” 陆舟寻思一会儿,又问二狗:“那有没有可能是掌柜单独给他办了退房而你并不知情呢?你们客栈只有一个门可供出入么?” 二狗道:“客栈有前后两个门,但只有前门是供客人进出的。至于退房,您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毕竟掌柜对那位公子也非常欣赏,就算不退房免了房钱也是有的。但即便如此,我总能瞧见人回来呀。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其实二狗倒也不是怀疑什么,他只是感觉困惑。那么个大活人他怎么能没看见呢? 陆舟的心里却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如果这小二所言不虚,那就说明悦来客栈的掌柜在说谎。可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陆舟猛地起身拔腿就往提举司衙门跑,连门房同他说话他都没听见,进了院子径直去找陆江,让他盯紧悦来客栈的掌柜。 二狗被悦来客栈赶走,他的确有报复客栈而说谎的动机。但当时自己只是去找个人,二狗不知这件事原委,即便想要报复掌柜,拿这件事说嘴也没什么必要。现在再回想起来,那天二狗似乎要说什么,但掌柜却恰好出现…… “掌柜为何一口笃定江学兄已经离开,如果掌柜在说谎,那么他在隐瞒什么?” “四爷……”吉祥在门口喊了一声。 陆舟回神过来,轻舒口气,语气淡淡:“何事?” 吉祥道:“四爷,前衙有位老先生要报官,是小禹他们出门遇到的,说是他儿子失踪了。我瞧四爷今日脸色不好,是不是公务繁忙累着了。不如我先将老先生安顿一下,四爷明日再处理不迟。” 陆舟按了按眉心:“罢了罢了,老先生想必等了许久了,你将人请到花厅,我这就过去。” 吉祥有些担心的看了眼陆舟:“四爷,您近来太操劳了,要顾着自个身体呀。” 陆舟“嗯”了一声,对吉祥说:“稍后你叫后厨煮一碗牛乳吧。” 吉祥高兴的应下。 老者已经等了一下午了,他本想若人不在便去外头找个地方呆着,待次日再来,免得这身脏污在衙门里惹人嫌。倒不成想衙门的人不曾看低他,还给他端了晚食。门房小伙子还挺健谈的,交谈中他也知道这提举司衙门的判官是个相当年轻的人,听说当年在登州府办过大案的。所以陆舟进来时,他并不感到惊讶。 “烦扰大人了。”老者起身拱手。 陆舟笑着摆手:“老先生说的哪里话。听闻老先生要报官,不如先说说看。” 老者显然没想到陆舟就这样直入正题,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丝希望,忙躬身道:“小老儿姓王名建,绵州人士,祖上曾在朝为官,后辞官回乡归隐。家中资产虽不丰,但门庭清贵,世代皆为读书人。” “小老儿膝下只一独子,甚爱字画。他最喜欢逛府城的翰轩书画社。有一次他从翰轩书画社买了幅画,拿回家仔细琢磨却发现这画是赝品。他便去找翰轩书画社理论,书画社好言安抚,我儿便暂归家中等着书画社给一个交代。后来有一天,我携夫人去访友,半路却遇上一伙劫匪。他们不图财也不害命,只将我们关了两日便放回去了。回家后便不见了我儿。” “我去街上打听,街坊们说我儿去翰轩书画社道歉了,他承认他看走了眼,那画不是赝品。后来去哪儿他们就不知道了,许是折了面子不好意思回来了。” 说到这儿,老者叹道:“我儿什么都好,唯独自视甚高,个性要强,我唯恐他做出什么不智之举,心中惦念非常,于家中产业也疏于打理。不知不觉竟被对家抄了后路,赔了生意。没办法,我只能带夫人离开府城返回乡下。但我儿始终未归,我实在放心不下,夫人更是为此日日忧心,没熬过一年人便走了。我当时心灰意冷,夫人临终时告诉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儿子。我便将家中产业变卖,这几年几乎将川蜀之地走遍了,却一丝消息都无。” 他抹了抹眼泪:“我儿孝顺,若知道家中沦落至此,必定会回来的。我只怕他……” 陆舟听完王建所言,问道:“令公子是不是叫王阙。”他声音平稳,但若细听,可以听得到声线下压抑着的怒气。 王建猛地抬头,惊得目瞪口呆:“你,你,你知道他?” 陆成去绵州打听到的那桩事,苦主便叫王阙。 “他买到手的图是前朝仕女图,对吧。” 王建点头:“但那幅图最后找不见了。” “我知道了,老先生若不介意,便先在府衙留一段日子吧。” 王建呆愣片刻,抖着唇问:“大人是要接了这案子么?大人不觉得是我妄想么?他们都说我儿子没脸回绵州,没脸回家,我不该倾家荡产的去找他。大人……” 陆舟起身走到王建身边,说:“您也说了,他是孝子,孝子不会让年迈的父母为他忧心的……” 他多半也是遇害了。陆舟心里有些发沉。 第240章 “景佑十一年,翰轩书画社赛事魁首的书生名唤甄酉,三林县人士。景祐十二年得中进士,被授官后便将老家的父母接走了。乡邻们并未见到甄酉本人,说是他派来的随从接的人,还拿着甄酉的亲笔信。” 陆舟诧异了一下:“景祐十二年?!” 景祐十二年正是自己高中探花那年,那这甄酉岂不是和自己同科?但他怎么对此人没印象呢?不过在京那段日子发生不少事儿,他满心都是师兄那张和皇帝一样的脸,顾及不上其他同科也是有可能的。 陆舟便问:“可知他在何处做官?” 陆成道:“据说是福州一个下县,具体叫什么乡邻们也不记得了,只听说不是个好地方。所以这事儿也并未在三林县引起什么轰动。随从来接了人,打那之后便也没什么消息了。属下去打听这事儿的时候,许多人都不大记得当年的事儿了。” “福州临海,距川蜀的确有些远了。又是下县,若朝中无人恐怕一辈子都无出头之日。景佑十二年距今也不过五年光景,他大概率还是在福州任职。我这便修书一封给先生,请先生帮忙查一查这个甄酉。稍后你将信送出,要快。” “是,大人。” 京城。 入了七月,暑气渐盛。殿中摆了两个冰盆,依旧让人感到几分燥热。赵崇裕正和荀湛对弈,一时胜负难分。 “先生,立春那会儿听说您岳丈一家要入京,怎都到盛夏了还不见人来。之前总听阿璟说起溪山村杀猪的陆大叔,朕倒也有几分好奇呢。” 荀湛笑道:“岳丈没出过远门,又担心到了京城会给我添麻烦,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今年倒是说好了要来,这不是陆将军家的一双儿女到川蜀游学去了,岳丈便想等着看看一对孙子孙女再过来。” 赵崇裕道:“陆家人丁兴旺,着实令人羡慕。” “这倒也是。”荀湛落下一子,道:“皇上中宫无嫡出,长久下去,恐后宫不稳。后宫前朝紧密相连,近来朝臣们的动静愈发大了。” 赵崇裕嗤笑一声:“他们自家的后院还不知乱成什么样,还有心思管朕的后院。” “毕竟事涉皇储,即便皇上还年轻,但这件事却不好耽搁。” 赵崇裕细细的寻找荀湛棋路的破绽,发现自己还是棋差一招,顿时有些委屈:“先生也不知道让一让朕,朕和先生下棋,从未赢过一局呀。” 荀湛将棋子收起来,笑道:“那就说明皇上还需再磨练。” 赵崇裕将手里的棋子扔进盒子里,懒洋洋道:“不就是嫡子么,朕又不是没有皇后。” 荀湛笑着摇头:“刘家势弱,朝臣们卯足了劲儿想要将刘家彻底击垮,若知道皇上有意让刘皇后诞下嫡子,只怕要气的人仰马翻。” 赵崇裕就道:“生气呀,生气好呀,气性大,斗性也大。朕倒想当一回渔翁呢。” 荀湛呷了下嘴,挪揄道:“皇上素来沉稳,什么时候说话也喜欢带‘呀’字了,我还以为坐我面前的是我那二……不,是我那三弟子呢。” 赵崇裕哈哈笑起来:“也就和先生这么说了。不过还真别说,阿璟成长的很快,他那几条关于互市的谏言先生也瞧见了吧,若能顺利实施,北辽经济便被我陈国压制了。虽然军力我们仍略逊一筹,但我陈国地大物博,物产丰饶,商业繁盛。北辽便是再强悍,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荀湛道:“古有齐国管仲制衡山。令人贵价购买衡山国之兵器,燕赵等国闻讯亦竞相购买,衡山国兵器大涨,百姓皆制造兵器,荒废田地。管仲又命人往赵国贵价收购粮食,天下人闻之,皆把粮食运往齐国。收购武器、哄抬粮价。后,管仲停止收购衡山兵器,其他国家也不买衡山国的兵器了,致衡山兵器积压。又因田地荒废,国中无粮,只能高价向齐国买粮,很快国家的财政破产,衡山国也被瓜分了。” 赵崇裕点头:“管仲衡山之术,先生给我讲过的。阿璟这几条谏言倒也有几分管仲的影子,不愧是先生教出来的弟子。” 荀湛拾起手边的羽扇扇了扇,道:“经济战自古有之,只不过很多时候没有条件实施罢了。我陈国虽经济繁茂,但早年间冗军冗官,给朝中财政带来不小的负担。一系列举措推行下去后,状况好了很多。如今国库丰盈,边军强盛,正是重开互市的大好时机。” “朕把陆文丢到云州两年多了,是时候让他忙起来了。”赵崇裕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棋盘,他语调平稳,多少带着几分悠然自得。 出宫后,荀湛回了家,才进家门便收到了陆舟的来信。信是加急的,荀湛以为梁州府出了什么事儿,忙快步进了书房拆开信来看,却是陆舟让他找一个名叫甄酉的官员。 陆雨见荀湛刚回来,又急匆匆的要出门去,遂问:“朝中有急事么?快到晚饭时候了。” 荀湛缓下步子,扭头对陆雨笑道:“是四郎的事儿,我去衙门一趟,晚饭不用等我,你和两个孩子先吃吧。” “你先等下。” 陆雨撂下这话转身便往后院跑。荀湛站在院子里并无半分焦急,只悠悠然的看风景。他知道夫人去给他准备食盒了。树上鸟雀叽叽喳喳,荀湛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就连阳光也少了两分炙烤的难耐,变得温吞起来。 不多时,陆雨提着食盒出来塞给荀湛:“别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 荀湛笑意盈盈:“谨遵夫人之命。” 陆雨脸颊微红:“快去忙吧,少打趣人。” 荀湛的笑意直到上了马车方才落下。景佑十二年,那时他已受召还朝,在工部任职。那一年负责贡院考试的是伏太师,自己因为是四郎的先生要避嫌,所以并未过多参与其中。不过皇上很重视当年的考试,意欲从中选拔人才,所以他对当年的考生尤为关注。印象里他似乎不曾听说过有一个叫甄酉的人中了进士…… 陆舟信里还提到了翰轩书画社。作为川蜀之地颇有名气的书画社,荀湛自然也是知道的。汉州府的翰轩书画社他和陆伯庸常去逛,其中的确有些佚名画作意境不错。而且陆伯庸还从书画社淘到过一幅古画,虽说价钱极高,但对爱画之人来说却是值得的。不过他在汉州府多年,倒没有听说过翰轩书画社有过类似售假的消息。 “也不知这小子又闻到什么味儿了……”荀湛思虑的功夫,吏部衙门到了。 陆舟对翰轩书画社的调查也只在暗中,所以荀湛并未找人帮忙,而是自己寻了朝廷官员名录以及景祐十二年科举相关的卷宗来查阅。 直到天明,他已反复查阅名录,却并没有一个叫甄酉的官员。至于福州各县的知县,他将福州近年来的官员调任全都查了一遍,也没有看到甄酉的名字。 便是当年参考的考生名录,荀湛也看过好几遍,密密匝匝的小字他一个一个的查,仍旧没有甄酉这个人。 不过前一年各地报上来的考生名录中却是有甄酉这个人的,籍贯年龄也都对得上。也就是说甄酉的的确确是要参加景祐十二年的科举入仕的。但因每届科举都有些不可抗力因素,所各地报上来的名录只是一个参考,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期参考。朝廷当然也没有那个精力去一一查访不能参考的原因。所以甄酉这个人没有参加考试也并不会引起什么关注。 荀湛又查了查当年梁州府参考的学子名录。梁州府文风弱,参考的考生人数不多,仅有一人高中,名唤韩荣,现今是江宁府转运司主簿,他是张江县人。 荀湛想了想,将当年梁州府参考者的名录誊抄下来,连同韩荣的信息一并加急传给陆舟。 梁州府下辖还算太平,虽有几桩案子,所幸手下几个推官能力不错,陆舟倒也清闲了些许时日。 他和陆满仓一样,爱看热闹爱溜达,不过近来雨水足,他嫌街面上脏,却又憋闷的不行,便在自个府衙乱窜。一会儿揪朵花儿,一会儿掐根儿草,一会儿把小蚂蚁丢进水坑里玩儿…… “……我就说王老先生一定出身富贵,你看他那幅画,意境不俗,可不是一般人能画的出的。”孟禹和文鹰一边走一边说话。 陆舟听着动静忙起身擦了擦手,唯恐被弟子们看见他好大个人还玩儿蚂蚁。 “先生好!” “幺叔好!” 陆舟矜持的点点头:“你们适才说画,什么画?” 孟禹道:“是住在咱们府上那位王老先生的画,别看他那包袱皮破破烂烂的,里头却收着一幅好画呢。可惜画作者不详,老先生说是他儿子买回来的,也是他儿子特别喜欢的一幅画。他变卖了家产,独独没卖这幅画,就是给自己留个念想呢。” 这么一说陆舟也生了几分好奇心思,索性也不玩儿蚂蚁了,径直冲王建住的偏院去瞧画。 那幅画就挂在博古架前,颇为醒目,隔着窗陆舟便瞧见了。隐隐约约感觉这画好似在哪里见过,待进了屋细看,不由大吃一惊:“寒江图!” 第241章 王建被陆舟突然出声吓了一跳,缓了半天才缓过神来,他见陆舟盯着那幅画瞧,忍不住上前问道:“大人知道这幅画?这是我儿在翰轩书画社买回的,虽然是不知名的人所作,但听我儿说这画意境深远,笔锋婉转,必是传世佳作,他尤为珍视。” “七七……”陆舟喊了声七七,让它调出当日在杨平家书房录入的寒江图影像。 七七见到还有第二幅寒江图时也十分吃惊,他又去查了查词条,笃定的说:“后世的确只有一幅寒江图,是我们收录过的那幅。至于眼前这幅图,或许是仿品吧。” “仿你大爷的品!” 陆舟险些爆了粗口。寒江图是杨隐所作,而杨隐在当世也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寒江图是他私下所作,从未问世。便是仿,又从何处去仿?他自己仿自己么!寒江图这幅画的精彩之处并不在于运笔,而是意境。只有透彻理解这幅图的作者才能画出一模一样的图来…… “是了,自己仿自己……”陆舟嘟囔一句,转头问王建:“请问王老先生可记得王阙是何时买入的这幅画?” 王建想了一会儿,不是很确定的说:“约莫是八年前吧。” 杨隐失踪于景佑七年,这幅画是在他失踪两年后被王阙买回的。如果这幅寒江图真是杨隐所作,那是不是说明至少在那两年中,杨隐还在某个地方好好活着。 看来他得去找杨平问问,若论对寒江图最熟悉的,除了杨平恐怕也没有别人了。 这时七七突然开口:“也并不是哦。虽然我的系统里没有鉴别字画真假的软件,但未来科技高度发达,做一下痕检也是很容易的。” “痕检?” “就是笔迹鉴定。我们通常认为人的书写习惯具有特定性和稳定性,这种特性会在笔迹中得到反映。通过对笔迹的检验可以判断被锁定的字迹是否为同一人所书写。” 陆舟道:“当年宋显一案中,江学兄便可自己辨认出那两封信并非宋显和吴槐所书了。” 七七点头:“江子义在这方面的确极有天赋。可你现在不是找不着他么!” 潜台词:还不是要靠我! 陆舟:…… “你不会又要坑我积分吧。” 七七气急败坏:“那怎么能叫坑呢!我升级快对你也有好处啊!如果不是我现在等级高,像这种痕检的软件你根本用不了呢!你也就能在商城里买点儿没人要的小玩意儿罢了。” 陆舟瞄了眼自己的积分:“贵么?” 七七道:“小贵,但保质保量。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秦五爷手里那幅《释迦降生图》是不是出自江子义之手么?作为初次使用软件的会员,我们有买一送一活动哦。” 陆舟手一挥:“买!” 话音刚落,他便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扣掉积分的声音。不过随着七七的系统被开发的越来越好,很多新鲜软件上架,陆舟看多了便也没什么感觉了。所以积分留着也没什么大用,早晚都得叫七七坑走,这么一想他倒也不怎么心疼了。就当是回馈七七这么多年的陪伴了。如果不是七七,他现在恐怕还在溪山村种地呢。 七七幽幽道:“算你有良心哦。” “大人,是这幅画有问题么?”王建见陆舟神情肃然,盯着寒江图一眼不眨的看,就忍不住有些心慌,唯恐是关于儿子不好的消息。 陆舟忙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情需要进一步确认。” 七七已经通过陆舟的眼睛将寒江图扫描完了,他告诉陆舟:“痕检鉴定报告要等一二日出结果。” 陆舟应了一声,然后对王建说:“王老先生,这幅寒江图还请您妥善保管,它极有可能是很重要的物证。” 王建一听忙问:“和我儿有关?” 陆舟犹豫了一下:“还不好说。” 王建就道:“小老儿留着这画无非是留个念想,大人答应帮我找回儿子,小老儿也没什么可报答的。我见大人很重视这幅画,不如就交给大人保管吧。” 陆舟想了想,点头应下:“那就多谢老先生了,老先生放心,用完后,此画必定完璧归赵。” 陆舟拿着画轴顶着一脑门心思往书房走,迎面正碰上吉祥,他手里捏着封信,瞧着有些厚度。 “京城来的?”陆舟估摸着先生的信差不多应该到了。 吉祥摇摇头,将信递给陆舟,道:“遂州来的。” “遂州?!”陆舟有些惊讶,忙拆开信看:“难道是江学兄有消息……咦?” 这信封里还套着另一封信,封面上写着“夫人亲启”四个字,是江子义的笔迹。 信中说他消失的这段时间盖因在去往甘州途中路遇劫匪,他盘缠尽失,露宿山林,不幸染病。幸得一农户相救,勉强保下性命,待身体大好已是立春时节。恰逢甘州有商队入京,他便搭商队的车动身去了京城。从甘州有直道入京,若拐去遂州却要耽搁行程。且甘州距遂州尚有一段距离,他身上没有盘缠,又要多费周折。遂有此信,请夫人携幼子自遂州启程入京。送信之人乃他好友,相交多年,做镖局生意,可护送母子二人入京。盼在京团聚。 这信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江子义孝期已满,如今朝中又正值用人之际,他早便知道自己年后会被征召回京。且听江夫人话里的意思,他们夫妻本也是打算在遂州过完年便启程进京的。他在外耽搁半年时间,音讯全无,此时急着入京倒也在情理之中。 陆舟没看出什么名堂,便打开信封中附着的另一封信来看。这封信是江夫人所书,通篇只有一句话—— 相公身陷危险之中。 八个字,字迹略微潦草,着墨不匀,笔锋不稳,很明显是在仓促中落笔。说明她在传递这个消息时,本身也在危险之中了。 “陆成!陆成!”陆舟推门大喊。 陆成这段日子一直跑外差,人都瘦了一圈,这会儿正在房里补眠。他真恨自己警觉性高,耳力好,他多想假装听不见大人的呼唤。 还不等陆成彻底清醒,便听房门被拍的砰砰作响,伴随着陆舟那听起来让他有些心塞的说话声:“陆成,急事,速去遂州跑一趟外差!” 陆成:……他就知道! 他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开了门,越过陆舟的视线,正好看到捧着肚子一脸满足的陆江。从他轻快的脚步很明显可以知道,这厮刚从后厨偷吃东西回来。他收回视线,对陆舟说:“大人,其实有时候回一回头,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呢。” 言外之意,您老别紧着我这一棵歪脖树吊死啊!有些人棺材板上灰都落了好几层了,也是时候让他出去搅弄风云了。 正溜溜达达往房间走的陆江莫名感觉脊背一凉,他一扭头,对上同样回头的陆舟。四目相对的瞬间,陆舟悟了。 他眯起眼睛冲陆江招了招手。 每次大人将眼睛眯起,准没好事儿。陆江慢吞吞的走上前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陆舟道:“你再去一趟遂州江学嫂娘家,上次便是你去送的人,想来应该熟门熟路了。这趟是急差,我怀疑江学嫂受人胁迫,你速去遂州探探情况。” 陆江打了个嗝,顿时觉得刚吃的鸡腿不香了。他有些幽怨的看了眼陆成,以往外差都是他的!必定是这厮撺掇了大人! 虽内心愤愤,但大人的吩咐他不敢不从,忙转身回房收拾行李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去后厨再顺两个鸡腿…… 陆舟回到书房,将寒江图收好。又拿出秦五爷那幅已经有些损毁的《释迦降生图》。七七说只要有一整块完好的图样便可,他便将这幅画也扫描进系统,让七七做笔迹鉴定。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了。等先生来信,等七七的结果。 他拎着蒲扇倚着门望天儿,将最近发生的事在心里梳理了一遍。三起失踪案,还有神秘的翰轩书画社。他总感觉眼前有一团迷雾缭绕,他想拨开迷雾,却又无从下手。他只知道,翰轩书画社必是问题关键所在。 雨后的风略带几分潮湿,连带着花香都变得浓郁起来。月儿闲不住,正在糟蹋陆舟的小园子。园子里花开的正盛,引来许多蝴蝶。月儿正拿着蒲扇去捕蝴蝶。一旁的小丫鬟端着茶在一旁翘脚望着,一脸紧张,唯恐小姐不留神摔了。 这小丫鬟是吉祥从牙行买回来的,还有几个机灵懂事的小厮,都在十岁上下。再过不久孟禹就要去成都府求学了,陆舟给他配了一个长随。几个弟子渐大,身边应该有自己的长随使唤了。 府上多了些人,又变得热闹起来。吉祥很会□□下人,立规矩立章程,这府上竟也有几分簪缨士族的影子了。只是立家族容易,守家业却难。盛极必衰,似乎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便是强盛如前周朝,分崩离析也不过一夕之间。 视线落在月儿身上,陆舟的思绪不自觉的飘远了,想起前朝的辉煌,脑海中不自觉的便浮现出前朝仕女图的画面来。那是先生的藏画,他和师兄看过很多遍。 “前朝仕女图!”陆舟猛地回神。 是了,王阙买到的前朝仕女图是赝品,他失踪后,前朝仕女图也不见了。如果…… 他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去搅一搅翰轩书画社这汪潭水,前朝仕女图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想到这里,他立马回房给李云璟写了封信,请他仿一幅前朝仕女图。 第242章 燕州。 李云璟的铺子开起来了,专做茶叶生意。他的目标是北方辽阔的草原,所以铺子里的茶叶大多都是最普通的农家茶,薄利多销是他眼下的生意策略。 关于重开互市的折子,陆文已经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了。李云璟估摸着时间,最近一段日子都在忙于进货囤货,北方草原有不少牧民。等到互市重开,他手里的货必定供不应求。 吴谨正在门口盯着刚送来的一批货,扭头就见李云璟步履匆匆的下了楼。不等他开口问,人已经抢先跑出铺子了。吴谨一下子就把心提了起来,问项冬青:“青叔公,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项冬青从后头不紧不慢的走过来,阴着一张脸说:“你看他那放荡风骚的笑,就跟开了屏的花孔雀似的,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吴谨憋笑憋的脸通红,一脸了然道:“那想必是先生又给师伯写信了。” 项冬青冷哼一声,不大情愿的跟上李云璟,总觉得他那骚气逼人的步伐有些辣眼睛。 “你要是写话本也有这股劲头就好了。” 李云璟扭头道:“放心放心,就快结局了。我砍掉了两条故事线,准备收尾了。我现在呀,已经开始着手动笔给师弟立传了。” 项冬青:“很好,我一定不会看的。”毕竟他将两人从小看到大,哪天尿了床他都门清儿。 李云璟:…… “其实也有很多青叔不知道的呢,比如我们的思……” “比如《我与师弟二三事儿》么?” 李云璟登时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了。 摘星楼。 雅间之内,荣海用竹签拨弄着陶罐里的毒虫。那毒虫浑身乌黑透亮,唯独头部一点猩红,两条长长的触须抖动着,不时发出轻微吱吱的叫声。罐内墨绿的液体也随着毒虫的摇摆荡起微微波澜。 “刘大人,准备好了吗?” 刘霑忍着厌恶点了点头。 荣海见他一脸嫌弃,嗤笑一声,道:“这可是救你性命的宝贝呢。” 刘霑中风多年,瘫痪在床,刘曹势力的倾颓又让他病势加重,整日像废人一样瘫在床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后来这个叫荣海的人突然出现,放出毒虫咬了他一口。没过多久,他便感觉到毫无知觉的身体慢慢有了感觉。 荣海告诉他,这种毒液可以让他破败的身体回到正常的时候,但代价就是他只有三年的寿命。对于那时的刘霑来说,别说三年,哪怕只有一年时间,他也要像个人一样活着。 所以他问荣海,自己需要为此付出什么。荣海的答案早在刘霑意料之中,他看上了刘家手里的一万私军。 “刘家虽只有一万私军,但却占据咽喉。刘家发迹于江浙,刘大人手里的私军又多是江浙儿郎,极擅水性。从江宁府至京城横贯一条大兴河,京城之内物资供应都要通过大兴河水路运转,只要我们扼住大兴河,便等于扼住京城的命脉。” 说到这里,荣海哂笑一声:“若是刘秉大人能想到这点,只怕现今的陈国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刘霑耷拉下眉眼,阴着脸将袖子挽起露出半截手臂。荣海用手指在另一个瓷罐里沾了沾,然后将颜料抹在刘霑的手臂上。这种颜料接触皮肤之后,皮肤的温度让它散发出极其轻微的气味,毒虫顺着气味的来源爬出来,在刘霑的手臂上咬了一口。之后毒虫蹦跶了两下,肚子一翻,死了。 “成了。”荣海将虫尸丢进陶罐里,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刘大人日后可如常活动,不过我得提醒你,说了三年便是三年,三年一到,哪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你了。” 刘霑撂下袖子:“三年时间足够了。你们急着救我,恐怕北辽的处境也不好吧。赵崇裕召荀湛归朝,这些年强军富民,文武并举。尤其是荀湛那个弟子陆舟,这人年纪轻轻却是满腹阴谋,北辽和刘曹两家遭遇重创,关键人物就是这个陆舟。反观北辽,萧卓维登州府兵败后,势力大不如前。北辽皇储之争也从未消停过,去岁一场大寒又让北辽损失惨重,国力衰微。” 他叹了口气:“陈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陈国了,而北辽也不再是从前是的北辽了。陈国会越来越强大,北辽会越来越式微。你急于找上我,是想趁陈国还未彻底壮大之前拼一把,我说的没错吧。” 荣海将手边的一册话本递了过去:“我只是想早些知道结局。” 刘霑不明所以,他接过话本,书封上写着《德王的复仇》。 “这是何意?” 荣海道:“前周时候,我北辽的圣雅公主和亲周朝,诞下一子,封为德王。” “你不要告诉我德王还活着,而这话本里写的正是那个德王。”刘霑语调轻轻曼,显然并不相信。 荣海摇头叹气:“本以为世人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德王的存在。话本里虽然用了化名的王朝和人物,但封号和经历却和德王本身不谋而合。而且话本出现的时机就在登州府兵败之后不久。” 刘霑翻了翻话本,道:“你怀疑德王的身份被泄露了?” 荣海道:“凭你们陈国杀伐果断的皇帝,和那位绝顶聪明的探花郎陆舟,还有心细到令人发指的荀子湛,德王恐怕很早就暴露了。” 刘霑愈发觉得刘秉就是个棒槌,自己瘫在床上这么多年,朝中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巨变,他竟一无所知! “既然已被发现身份,你打算如何?” 荣海道:“当然是借力打力,让德王的名号再响亮一些。” 刘霑有些困惑:“如此一来,岂不是将德王置于风口浪尖?如此隐秘的身份,想必你们为此也经营许久吧。” 荣海笑了笑:“不,德王可以有很多个。只是一个名号而已。” 刘霑越来越不懂了:“如今这个时候挑起此事只怕对北辽并无多大益处。你们想借德王成事,还需再斟酌筹谋才是。” “不需要了,眼前的局势只有用一剂猛药方才能破解。” 刘霑道:“猛药虽够劲儿,但一不小心就会两败俱伤,现在的北辽能承担得起失败的后果?” 荣海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手指,嘴角弯起轻微的弧线:“那就是北辽朝廷的事儿了。”他语调微微上扬,听上去似乎颇为愉悦。 “你让我看不透,你所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让北辽侵吞陈国,扶三皇子萧卓维上位?” 荣海轻笑着摇了摇头,他没有回答刘霑的话,而是反问:“如果你被家国抛弃,你会怎么做?” 刘霑道:“复仇。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即便是死,也要在对方心上狠狠扎一刀。” 荣海赞同的点点头:“所以我会救你,因为我们是一类人。”他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雕花小瓷瓶递给刘霑:“这是颜料粉,剩下的就看刘大人的了。” 刘霑犹豫着要不要接。 荣海见他面色发青,嗤笑道:“刘大人放心,只是些刺青用的颜料罢了。我不放毒虫,你便是把颜料涂满身也不会出什么事儿。何况你以为我的毒虫是随便用的?喂养一只毒虫不知要花费我多少心血。所以刘大人要珍惜这次机会。” 刘霑这才接了瓶子,道:“等我消息吧。” 荣海微闭上眼点了点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很喜欢这句诗。我给你半年的时间,来年春日,北辽必发兵攻陈。刘大人请便吧,我有些累了。” 刘霑还想探究荣海的心思,无奈被下了逐客令。他自诩阅人无数,却始终无法看透荣海这个人。 刘霑走后,荣海走到窗前,抬手推开窗。北地炙热的阳光直直的洒进来,他眯起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睁开。 街市上,一个半大孩子吵闹着要一串梨膏糖。那在草原上是很少见的东西。他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吃过一次,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个味道。并没有想象中的甜,因为那小小的梨膏糖里盛满了屈辱。 北辽尊贵的圣雅公主,被新建的陈国驱逐回草原。那时的她失去了前周贵妃的身份,不能给北辽带来任何利益,所以生养她的母国也抛弃了她。她带着幼子艰难生存,饱受欺辱。所以有了荣海。那个欺辱了公主的人,曾是北辽战功赫赫的将军,大皇子的外祖。 荣海七岁的时候,母亲圣雅公主就去世了,荣海也被将军带回府里,过着奴隶一样的生活。后来老将军功高震主,不将皇室放在眼里,惹得皇帝猜忌。大皇子又有争位之心,被皇帝察觉。其他皇子势力顺势架柴拱火,大皇子和他的母族以谋反之罪被诛,而他这个将军和圣雅公主的“野种”成了将军府最后的血脉。 他整合了将军和大皇子手底下的势力,扶持和大皇子最亲近的三皇子萧卓维上位,在陈国铺下细作网,在北辽挑动诸皇子之争,没有人知道他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大代价。也没有人会知道,他所作的这一切,并非只是为了侵吞陈国。 他想要的,是让陈国和北辽永无宁日。 燥热的风刮进来,裹挟着北地漫天的沙砾,许是风吹的太狠,荣海眼眶通红。身后桌上放着的话本被风带起,发出刷刷的声响。德王,一个从未被前周承认的皇室后裔,一个从未被世人知道的尊贵封号,一个自出生起就家国不容的可怜人。也是荣海同母异父的兄长。 “那些被遗忘的,总有一天会再回来。”荣海猩红的目光流露着阴鸷:“无论陈国还是辽国,欠过的债,我必要你们千百倍的偿还。” 第243章 李云璟狠狠的闭关几日,画了一幅前朝仕女图。他画功虽不及江子义,但也绝对不差。他一时画的忘情,竟忘了师弟要他在仿画中留出些破绽来。李云璟只好再重新画一幅。不过他做旧的手段差了些,这还是当年在成都府的时候同江子义交流学来的。 “师弟说了,要我造假,那做旧做的差一些应该会更明显吧。”李云璟一边叨叨一边动手,待做成了,又将画晾了一日。第二天一早就匆匆夹着两幅画去铺子了。 他知道师弟要的急,只顾闷头走路,没留神撞到一个人,他头都没抬的说:“对不住对不住。”说着就继续往前冲,不等走出一步,反被那人拉住。他挣扎一下,竟一时未能挣脱。 李云璟蹙起眉头扭头去看,见拉住他的人是位老者,头发花白,但精神头瞧着甚好。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你要多少钱?” 老者:…… 他仔细打量着李云璟,眼神渐渐变得危险起来。 李云璟察觉到眼前这人细微的变化,也暗中警惕起来,面上却依旧一幅懵懂神情,继续追问:“您看您要多少钱呢?” 这下换成老者一脸懵逼了:“你为何硬要给我钱?” 李云璟:…… 他咧了咧嘴,理所应当的道:“我撞了你呀,你拉住我不叫我走难道不是想让我赔偿你么?说吧,要多少钱,我这还急着办事儿呢。” “休得无礼!”老者身旁的中年人喝道。 李云璟一脸无辜,梗着脖子道:“我没无礼呀,我不都老老实实站着等你们讹我……不是,给你们赔礼嘛!” 老者大概明白李云璟的意思了,他轻笑一声,道:“你要怎么赔?我现在并未觉得不舒服,可万一等你走了我突然身体不适,而你赔给我的钱又不足以弥补我的损失,我要怎么找你呢?” 李云璟“嗐”了一声:“你不就是想问我家在哪儿嘛,怕我跑了不是!”他抬手指了指前头不远处的铺子,道:“喏,李家茶庄,我是东……我是打杂的,你过去一打听就知道了。” 老者瞥了他身上一眼,“呦”了一声:“打杂的都穿的这么富贵,你们茶庄还缺打杂的不,你看我怎么样?” 李云璟:…… “我们茶庄招伙计也是有年龄限制的。” 老者可惜了一声,然后放开李云璟,道:“你去忙吧,过后我会找你的。” 李云璟感觉这人奇奇怪怪的,想着待会儿同青叔打个招呼,总得防范一下。 老者站在原地看着,直到李云璟进了李家茶庄方才收回视线。 “老将军,可是那年轻人有什么问题?” 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从雁门关交接完军务的杨竟老将军。皇帝没有急于让他还朝,所以他打算在各地走走看看。皇帝已将燕州城并入云州,云州知府陆文又上折重开互市。杨竟便来了燕州城,希望自己可以看到互市重开。只是没想到第一天在城中闲逛,便看到了李云璟。 乍一看杨竟还以为是皇帝微服私访来了燕州。可仔细瞧他的眼神和气质,却是和皇帝完全不同的。杨竟一辈子镇守边关,每隔三年都要返京述职。每每归京,皇帝都会亲自召见他。所以他不会看错。适才那个年轻人有着皇帝极为相似的脸。 “杨名,你去查一查那个李家茶庄的来路。” 李云璟到了铺子便叫吴谨将画寄出去,还想着师弟收到画的时候会不会很惊讶。毕竟他第一幅仿画仿的那么生动呢,师弟肯定要夸他画功精进了。李云璟一脸梦幻,想着师弟收到画的时候必定满是星星眼,一脸的钦佩他的好师兄。 也就半个月的时间,陆舟收到了李云璟的画。一幅没有做旧,但笔锋和真迹几乎看不出分别。另一幅做了旧的明显就敷衍很多。陆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么多年了,师兄还跟江学兄较劲儿呢。”陆舟嘟囔了一句,手指敲打着画,心里头开始盘算起来。 陆成从外头回来,见他家大人眯缝着眼睛,不知心里头又琢磨什么呢,他当即踮着脚转身就要跑。然后还是没能躲过…… “陆成啊……”陆舟的声音此时在陆成听来尤其可怕。 他僵着脖子扭回头,面无表情的冲陆舟点点头:“大人有何吩咐。” 陆舟招招手,让他过来,然后把那幅做旧的前朝仕女图塞给他,道:“你们呀整天打打杀杀的,不文明。今儿本官交给你个文明活儿。喏,这是前朝仕女图,是我师兄仿出来的赝品。” 说着又把一沓厚厚的文稿塞过去:“这是关于前朝仕女图的资料,还有我整理出的师兄这幅赝品中的瑕疵,你背下来,然后带着这幅画去绵州翰轩书画社,闹事儿。” 陆成如遭雷劈:“闹,闹事儿?!” “嗯!”陆舟笃定的点点头:“我怀疑王阙的失踪和他挑破翰轩书画社售假之事有关。你去闹一通,然后留在绵州,我要知道翰轩书画社下一步的举动。” 陆成感觉手里的手稿和画沉甸甸的:“这么多字儿,都要背下来?” 陆舟斜睨他一眼:“也没有很多嘛,很简单的,看一遍不就记下来了。” 陆成有些心塞。他宁愿出外差。 “对了,你在江湖上可有相熟的女子?最好可二人结伴前往。如果不出所料,翰轩书画社或许会用挟持的手段逼迫于你,就像江学嫂一样。” 陆江去遂州查到了江夫人母子受人胁迫,传给陆舟的信是江夫人的父亲按照江夫人的指示寄过来的。早在信寄出之前,江夫人就已经被人带走了。江夫人的兄长也在积极寻找,只是尚未查到踪迹。陆舟便叫陆江继续打探江夫人母子的行踪。 关于《释迦降生图》和寒江图,七七给出的结果是,这两幅图果真出自江子义和杨隐之手。也就是说,秦五爷买到的《释迦降生图》是在江子义自梁州府消失后没多久出现的。所以陆舟认为,江学兄恐怕是受人所迫不得已而造假,那些人还找到了江学嫂,目的是更好的控制江学兄。 古画珍稀,所以相应的利润也极高。川蜀之地这么多家翰轩书画社整合起来,利润只会更高。如若真如他料想的那样,翰轩书画社迫人作画,这背后必定是一条恶行令人发指的产业链。 “翰轩书画社,我定要查个底儿朝天。”陆舟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陆成也郑重道:“大人放心,属下必定完成任务。对了,大人先前使人盯着悦来客栈的掌柜,近来发现那掌柜经常出入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陆舟惊疑:“那掌柜和知府衙门里的什么人有亲?” 陆成摇头:“并没有。” 陆舟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半响后道:“继续盯着。” 文鹰和月儿去溪山村了。陆舟见孟禹近来读书太用功了,倒也无需绷的那么紧,索性就叫几个弟子也跟着文鹰他们一起去溪山村玩儿一段日子少了几个正当活泼的少年人,他这提举司衙门也怪冷清的。陆舟向来就是喜欢热闹的人,这会儿在府上也有些呆不下去了。干脆带上吉祥去街上走走。 巧的是正逢翰轩书画社有新货到,里面瞧着有不少人。陆舟看了眼,抬步进了铺面。他才看了两眼,就听有人小声喊他。 “陆大人?” 陆舟扭头一看,竟是胡翊。 胡翊笑着哈腰:“还真是陆大人呀。” 陆舟点点头:“在外不必拘谨,你也来看画?” 胡翊道:“对呀。”他指着手里的画说:“我都买好了,您要不要掌掌眼?” 说着就把画轴展开给陆舟看:“陆大人您看,这画是古画法,线条和现在流行的画法不同。当今世上会这样运笔的人可不多。” 陆舟一见那画,脑子当即嗡的一声。这是江学兄最擅长的古线条描法!他一把推开胡翊,在铺子里四处看了看,并未找到第二幅这样运笔的画。 胡翊就问:“陆大人您找什么呢?看小人能帮上忙不。” 陆舟见胡翊紧张兮兮的,必是给自己适才的举动吓到了。他遂放松神情,平缓下语气道:“我挺喜欢这画的,想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 胡翊道:“那您可真问着了。当世主流的画作并不流行这种古线条描法,喏,大人您看,大家往往更喜欢细线条勾画,风格简约的。所以铺子里古线条描法的画不多,也是最近一段时间才看到有售卖。先后出了三幅,都给我买到了。” 陆舟心思一动,问胡翊:“不知我能否有幸见识见识。” 胡翊高兴的一拍大腿:“那当然,陆大人您跟我还客气什么,若陆大人不弃,不如移步我那小书斋瞧瞧?” “那就叨扰你了。” 胡翊忙摆手:“这怎么算叨扰呢,陆大人您能驾临,那是小店的荣幸呀。” 胡翊卷起画轴,一脸高兴的带着陆舟直奔自家古月书斋。 陆舟还是第一次来古月书斋,这书斋虽不大,但铺面装饰十分文雅,所售卖的书画也很有品味。可见这胡翊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 “陆大人您快请坐,我去给您沏茶……” “不麻烦了,我想先看看画。” “成!”胡翊干脆应下,将手里的水壶搁在桌上,转身去隔间内取了两幅画,和今日刚买到的一幅一并递给陆舟。 胡翊道:“这几幅画色彩瑰丽,又配合的极为精……” 他话音还没落,就见陆舟用指甲刮了刮画上一朵牡丹,似乎觉得不够,他拎起手边的水壶往那画上一泼…… 胡翊:……??!!!!!!!!!! 第244章 胡翊缩着脖子不敢吱声,眼前这位可是提举司衙门的判官呢。泼了就泼了吧,反正他手里有三幅呢。 结果胡翊就见陆舟拿起第二幅画瞧了一会儿,抬手又拎起水壶往画上某处泼了水,胡翊心疼的直咧嘴。 到第三幅的时候,胡翊悄咪咪的把水壶给拎走了。 陆舟:…… 他见胡翊一脸肉痛的模样,这才想起画是胡翊买的,他未经主人同意便私自损毁了这画。 陆舟立马起身道:“实在对不住,我适才一时忘情,未和你商量便毁了你的画。只是这画涉及一桩案子……” 胡翊一听忙说:“既和案子有关,大人随便泼,随便泼。”还主动把水壶递了上去。 陆舟道:“回头你把买画用了多少钱报给提举司衙门,我会照实赔付。你是爱画之人,我毁了画作,你也必定不好受,这样好了,回头我也送你两幅画,同样是古线条描法,如何?” 反正师兄当初仿着江学兄画了不少呢,他挑几幅看着不错的送给胡翊便是。 胡翊搓了搓手:“那,那岂不是让大人破费了。” 陆舟道:“权当这几幅画是我同你买的,我须得带回衙门去。” 胡翊忙不迭的点头:“大人请自便,这画便是大人的了。” 说话功夫,颜料融在水中,一个字慢慢显现出来。胡翊不由瞪大眼睛,探头一瞧,是个“梁”字! 他惊呼:“画中竟还有字!”他又扭头去看第二幅画。 “是‘孙’字!”胡翊说:“梁、孙……这什么意思呀?难道是姓氏?”他惊讶的大张嘴巴,唯恐自己尖叫出声,忙用自个的拳头塞住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眼看就要瞪飞出去了。 缓了好一会儿,眼泪都飙出来了,方才松开拳头小声和陆舟说:“大人,莫不是杀人凶手是姓梁的和姓孙的?可梁姓和孙姓很常见,若是盘查起来恐怕有些困难。而且万一不是本地作案,那就更难查了……” 陆舟睨他一眼:“我没说是杀人案啊……” 胡翊:…… 他‘啪’的拍了自个嘴巴一下:“小人胡诌的,大人权当没听见。” 陆舟拧眉想了想,道:“不过你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几幅画都用了比较艳丽的色彩,也正因为如此才更方便在图案下留字。不然很容易被人发现。即便是这样,一幅画中能留的字也非常有限。陆舟猜测,一是因为用于藏字的颜料不好配比,很难大面积使用。二来,若不被发现,留的暗字需得和画作融合起来。当初江学兄想到这个办法时就和他说过,这个办法并不完善,因为每次可传递的信息比较少。 陆舟展开第三幅画,也是胡翊刚买回的那幅。但他左看右看也没有看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对啊……” 胡翊也跟着看了半天,他其实也不知道陆舟是怎么一下子就能发现端倪的。其实在常人看来,这几幅画并没有什么破绽。只是陆舟先一步知道江子义所说颜料藏画之事,所以他能注意到画中细微的差别。虽然他已经将画录入系统让七七做笔迹鉴定了,但就眼前的情况看来,他几乎已经笃定画作是出自江子义之手。 但这第三幅画…… 胡翊把水壶递上去,道:“大人不如把整幅画都用水泼了,许是藏的深呢。” 陆舟接受了这个建议,但很可惜,这幅画的的确确就是一幅普通的画。胡翊又开始心疼了。 陆舟将画轴卷起夹在腋下,起身便走,他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他走后,胡翊还在寻思画中藏字的玄妙:“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人,也真是神了,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正嘟囔着,已经下楼的陆舟又退了回来,扭头对胡翊说:“保密。” 胡翊当即神色一正:“大人放心,我胡翊的嘴巴最严实了!” 待陆舟一走,他就直接将铺子给关了,还挂牌说明掌柜外出,谢绝来访。 陆舟:“……就让他别瞎说而已,不至于连人都不见了吧。” 吉祥笑道:“这胡掌柜还挺有意思的。” 陆舟点头:“是个纯善之人。” 回到府衙,门房禀告陆舟,说是张江县那位杨公子到访。 “杨平?”陆舟进了院子,和吉祥说:“想必是我让他打听的事儿有着落了。” 陆舟让杨平打听韩荣的事儿。韩荣是张江县人,也是和甄酉同年入京参考的学子。虽不是同县之人,但他们同为梁州府人,且梁州府文风弱,参考的学子不多,这和其他州府比起来本就稍逊一筹。一般入京参考,同乡之间都会来往密切,毕竟远在异乡,如不想被人欺辱,就只能紧紧抱成团。日后步入官场,既有同乡之情,又有同科之谊,官场之上互相帮扶。许多人最开始都是这样的想法。 陆舟他们参考时便结识了许多川蜀一带的学子,时至今日仍有往来,关系还算不错。所以如果韩荣和甄酉是同乡同年同科,必定会有私交。尤其是传回三林县的消息称甄酉也被授官,作为梁州府唯二有了官身的人,他们二人不会完全没有来往。 “……那叫韩荣的家境贫寒,几乎是倾尽全家之力方才将他供出去。甄酉的家境要稍好一些。当年梁州府去参考的学子我都去打听了,听说韩荣和甄酉关系不错,平日甄酉也很照顾韩荣。甄酉写得一手好字,有时会有人请他代笔,也能赚些笔墨费。” “科举那年,韩荣老母亲病了,他没办法,拿出凑好的盘缠给母亲医治。但这样一来便凑不够入京的盘缠,他本想再等三年的。甄酉有意帮他筹钱,但还不等甄酉筹好,韩荣便有了盘缠,说是同旁人借的。甄酉也没多想。进京之后韩荣也是和甄酉住在一起的。”杨平说到。 “所以甄酉当年入京了。”陆舟问。 杨平点头:“那几位学子是这么说的。不过他们身上盘缠也不多,在街上人多手杂,又丢了些盘缠。京城花费又大,考完三场便返乡了,没有等到放榜。也是他们知道自己水平不够,考试失利,没什么留在京城的必要。” “那他们可有看到甄酉入场?返乡时又是否看到甄酉?” 杨平说:“考试那天他们走的早,并没有和甄酉一同入场。考完之后韩荣说甄酉有些不舒服,他们也没在意。毕竟连考三场,他们也都有些吃不消。返乡的时候他们倒是和甄酉打招呼了,只是隔着一道帘子。甄酉说他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他们,耽搁他们赶路。” 陆舟神情肃然:“也就是说没有人看到甄酉入场。如果我所料不错,在科举开始前,甄酉就已经失踪了。因为考试的名录上根本就没有甄酉的名字。” 杨平险些惊叫出声:“但明明,明明甄酉被取中,还给授了官……” “所以我才请你去打听当年和甄酉一起参考的梁州学子。这么看来,那几位学子并不知情,倒是这个韩荣……” 杨平想到什么,又道:“自打韩荣入官场后,原本穷苦的韩家突然发迹起来了。不过他们家并未在张江县发展,而是把生意做到外地去,慢慢的将家也迁到外地去了。” “看来有必要查一查这个叫韩荣的人了……” 于是在江宁府吃香喝辣的袁叙白收到了来自梁州府四师兄的关爱。 他叼着兔肉看信,正好看到了韩荣的名字。袁叙白是江宁府转运司副使,妥妥的肥差,韩荣是他手底下的主簿。 袁叙白在江宁府转运司其实并不轻松。江浙的问题不简单,这一带富商云集,本地官员背后也都牵扯不少朝中势力,贪腐成风。皇上有意整顿江浙,这才将袁叙白丢过来。不过他这人表面看着吊儿郎当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但和陆舟李云璟做了这么多年师兄弟,算计起人来还是有些手段的。不然他也不会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吃兔肉了。 韩荣比他早一年到江宁府任职,他是梁州府人,家里兄长经营些布料生意,早在三年前,便举家迁往江宁府下的苏州城。韩荣这人做事还算勤勉,袁叙白这两年清理了转运司里不太干净的小鱼小虾,本还想着上奏提拔提拔韩荣呢。 “四师兄那心眼子多的跟筛子似的,他既要查韩荣,看来这韩荣必定是个有问题的。”袁叙白吐了骨头,嘟囔了一句。 吃过饭,袁叙白照例去街上闲逛消食,打远瞧见前头聚了些人,他抬脚便冲过去看热闹。六子一脸无语的跟上。 才走到近前,便听被围在中间的说书人说到兴处:“……德王家国不容,身世坎坷,被逼入绝境,无奈之下方才决意复仇……” 袁叙白听了几耳朵,扭头跟六子说:“我怎么听着这故事这么耳熟呢?” 六子道:“李少爷写了一本《德王的复仇》,故事和这差不多呢。” 袁叙白就不开心了:“这是有人剽窃三师兄的书咯?” 六子努努嘴:“也不算剽窃吧,这人不是说了嘛,欲知后事如何,且看茅山居士《德王的复仇》” 袁叙白迷瞪了一下:“不会是三师兄找的托吧。” 六子挠头:“不像啊,李少爷不像这样的人。” 袁叙白点头:“我也觉得不像,三师兄虽然平时臭屁了些,但也就在我们跟前吧。对外他还是蛮谦虚低调的。而且三师兄对这本书似乎不太满意,他已经放弃茅山居士的化名另起炉灶了。” “不过最近确实有不少人打听茅山居士来着。“六子说。 袁叙白转了转脑袋,直觉这件事有些不大对劲儿。他啪的合上扇子,道:“先跟三师兄通个气儿,德王的身世敏感,我只怕是有人针对我们师兄弟几个。” 六子说:“可大家并不知道李少爷就是茅山居士呀。” 袁叙白冷哼一声:“总有人手眼通天,我们防不胜防。” 第245章 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结果让袁叙白大吃一惊。《德王的复仇》话本几乎风靡整个陈国重镇。 原本这话本只是李云璟闲时所作,他这人做事向来不定性。当初豪言壮语要成为一方大家,要写出流传千古的名作来。结果话本写了一半就坑了,要不是陆舟敦促,他肯定不往后写了。当时陆舟还在平县当知县,话本也只在李云璟自家茶楼里说,覆盖范围也就是登州府一带。 后来陆舟调任梁州府,李云璟又把这话本投到陆家茶楼去说,便在川蜀一带流行了一阵子。但现在这出话本在北地云州、沧州、代州一带,还有江浙,甚至是京城都流行开来。随之被散播出来的还有前周一桩极为隐秘之事,就是事关书中德王的传说。 袁叙白听着打听回来的消息,险些惊掉了下巴。 从袁叙白的信中,李云璟也知道了德王话本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而关于德王的事是青叔讲给他的。这世上的确有德王这个人,只是他现在是否还在人世,又在何处生活,无人知晓。 李云璟起初并未将此事告诉袁叙白,所以袁叙白一开始看话本的时候也只以为这都是师兄杜撰的。然而李云璟给他的回信中却告诉他德王确有其人。 袁叙白都惊呆了。 他跟六子说:“会不会是真正的德王看到了师兄的话本,然后借机让自己出现在大众面前?那也不对呀,如果他是德王,他不应该有多远藏多远么。现在早就不是前周了,我陈国强盛,他便是想复仇也没机会呀。若是真给人发现他的踪迹,指不定就给当成前朝余孽抓起来砍头了。” 六子道:“小的哪里会知道。不过这事儿总不会空穴来风,既然不是李少爷自己的手笔,那推动这件事的人必定抱着某种目的。李少爷化名茅山居士,茅山又正好在江宁府下辖,所以来江宁府打听茅山居士的人越来越多了,最近街上又出现不少说书的在说这事儿。” “大人不是让小的盯着韩荣么,我瞧见他府上的人和那些说书的有来往,我怀疑话本被推到这个高度,他肯定有参与。” 袁叙白一听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他图什么呢?这样,六子,你继续盯着韩荣,还有他在苏州城的家人也要派人盯着,看看他们最近和谁来往密切,务必给我盯死了!” 京城。 赵崇裕正在宫里看《德王的复仇》,看的津津有味。扭头对荀湛说:“先生你还真别说,阿璟这小子写话本倒有几分天赋,故事起承转合,恰到好处,每一话末尾都有勾子让你欲罢不能。” 这话本在京城流行起来也有段日子了,起初荀湛也并未在意。毕竟德王这个封号的确鲜有人知。再加上陆家茶楼总有话本风靡起来,他看多了便觉着不过尔尔,都是套路。所以他对突然兴起的话本并不会有多少关注。 还是李云璟自己交代了之后,他才后知后觉这事儿似乎有些严重。 是的,荀湛并不知道他的好弟子背着他干了这么一件大事儿。毕竟写话本在文人们看来是不入流的,李云璟好歹是当世名儒荀子湛的入室弟子,若是先生知道他写这种东西,必定要给先生骂的狗血喷头。 只是他没想到一本要烂尾的话本居然突然被推了出来,还好死不死的流行到京城去了。要是让李云璟知道是谁在背后推动,他必定要将其挫骨扬灰了以泄心头之恨。 不过眼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唯恐瞒下去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赶紧麻溜儿自个交代了,还不忘卖了一波项冬青,说这故事这思路都是青叔提供的。 项冬青是李老将军收养的,自幼就随李家父子镇守边关,和北辽人接触频繁。所以荀湛是不怀疑项冬青的说法的。 “一个前朝余孽,能在陈国翻起什么浪花儿呢,朕倒是很期待。不过先生不觉得德王突然冒出头来,这事儿有些蹊跷。” 荀湛道:“的确如此,所以我也摸不透背后之人究竟想干什么。前周时乱了许多年,割据势力繁多,那段岁月算起来大大小小能有二十几个帝王,百姓于战火中生存,盼天下安定已久。” “前周皇帝并不是什么仁德之主,引北辽之狼入室更让朝中许多大臣不满。加上北辽军队祸害百姓,祸害庄稼,让百姓恨之入骨。听闻当年李老将军那一拨人赶走北辽军的时候,百姓欢呼不止。” “所以一个懦弱君主和北辽公主的子嗣,这样的身份说出来并不会给他加成什么好处,反而会让百姓想起当年所受的迫害。说白了,他只是一个前周皇室子孙罢了。当年推翻前周时,也并未将皇室赶尽杀绝,要说前周皇室的后代,有的是比德王更名正言顺的。人家好歹是上过前周皇室族谱,在史书上或多或少都被记下一笔的。德王又算什么呢,一个被驱逐出境的人。便是他备受欺辱摧残,那也是他们北辽不容人。” 赵崇裕点了点头:“先生说的很有道理,唉,做这件事的人真的很让人捉摸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 君臣都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荀湛开口,道:“先前臣的弟子陆舟向臣问了一件事,事关朝廷官员。于是臣又将这些年各部官员相关的文书整理了一遍,发现了一封未被批复的折子。” “哦?”赵崇裕挑眉:“谁的折子?什么时候的折子?” “景佑元年,时任德阳县知县的方士弘上奏,奏请将原属于廖县的一块荒地划归为德阳县。臣查了一下,那块荒地是两县交接处,正好是陆将军当年发现矿山的地方,也就是立着‘王家村’界碑的地。那时皇上您初登帝位,内外群狼环伺,朝政皆握于刘氏之手。皇上大概不曾见过这封奏折。” 荀湛将折子呈上,赵崇裕看了眼。便听荀湛说:“我查过,那块荒地原本并无归属,是□□那时的廖县知县发现这一疏漏,奏请□□将此地划到廖县管辖。那地方荒无人烟,其实收与不收于本县并无多大影响。只是廖县知县认为大陈境内的每一寸土地都应有归属。□□批复了,所以这块地属于廖县。而方士弘的折子里却又提到将这块地划归德阳县,理由颇有些牵强。按理说没有呈到御前的折子应当由相应官员给予说明,并将其驳回。但这封折子没有批复的痕迹,想来是被人落下了。” “当然,这或许也说明当时的方士弘和刘曹两家并无什么联系,所以负责筛选折子的官员也没有给方士弘面子。不过我在德阳县的时候,这方士弘在当地很吃得开,当时的成都府知府又是曹喜,他时常给人一种他是曹喜的附庸的感觉。但前两年我们彻查曹家时,又完全没有找到方士弘和曹家有瓜葛的蛛丝马迹。” 赵崇裕有些糊涂,他细细思索,忽然想到当年曹家倒台时,曹喜虽承认自己的罪名,但涉及勾结北辽一事他却矢口否认。当时他们便猜测是有人踩着曹喜的路给自己铺了一条路。这个人或许就是…… “方士弘。” 荀湛点了点头:“臣也是这么怀疑的。皇上可还记得,袁知县最初在调查几起杀人案时,在那些人身上发现的诸如‘王十三’等编号,事后被证明是王家村。当年他花了很大功夫去找这个王家村,但并没有找到。四郎在平县发现尤敬的血书时,上面写着‘德王开矿,私通北辽,登州危矣’。当时他猜测这个德王或许是皇室中某位的封号,甚至追溯到被驱逐出境的德王身上。” “虽然如今这件事被提及,但当时知道德王的人并不多。臣觉得尤敬的血书中提到的德王并非那位,这或许只是个巧合。因为整合所有的证据,当时都没有任何关于德王的痕迹。反倒是从账簿中找到‘德阳县王家村’这个并不存在的地名。尤敬当时被追杀,也许是时间来不及,所以留书时并未写仔细。所以臣以为,方士弘当年要回那块荒地,只是想将那个界碑划在自己名下。德阳县王家村,有德,有王。这或许是一种寄托,或是暗示。”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崇裕明白荀湛的意思了。 “先生怀疑,方士弘是德王?” 荀湛点头应是:“他的年龄和德王相仿,虽然我们没有完全抓住他的痛脚,但每件事都有他的影子,也正应和他借曹喜之势为自己铺路的计谋。自他任剑南西路盐铁使以来,虽动作不明显,但川蜀一带的盐税相较去年少了一成。但我陈国这二年风调雨顺,各地并无天灾人祸,盐税不增反降,这便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我故意放在盐铁司一根钉子,也有意让钉子暴露自己,很块,那根钉子就被方士弘不动声色的拔了。他在官场这么多年,一直很低调,甚至低调到让人忽略他的存在。但这两年,登州府一事刚刚沉寂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动作起来,我想应该和北辽的形势有关。他们很缺钱,他们,按捺不住了。” 赵崇裕绷起嘴唇,目光正对荀湛:“所以,我们的机会来了。” 第246章 方士弘一脸阴鸷,他将话本狠狠的摔在萧停脸上,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究竟是谁在背后助推!德王的身份如此隐秘,可现在整个陈国都知道了德王的存在。荣海在干什么,他手底下的细作网又在干什么!这么机密的事儿竟被泄露了出去!” “你听听,听听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说的,他们说德王是前朝余孽,是北辽的狼崽子,根本不配活在世上。他们说前周皇室正统血脉尤在,什么时候轮到德王一个杂种耀武扬威。” 方士弘双眸猩红,像淬着血一般,他低吼:“明明德王才是被抛弃的那个,凭什么,凭什么!我生来家国不容,备受欺辱,你告诉我凭什么!” 萧停躬身不语,任凭方士弘发泄一通。 等他冷静下来,萧停方才开口:“殿下息怒,事已至此我们当及时应对。荣大人已经说服北辽皇帝来年春日发兵攻陈,届时我们从中取势,趁陈国边军无法回援之时攻占川蜀之地。” 方士弘脸色铁青:“他说的倒是容易,自登州府败北之后,我们的实力锐减。这几年陈国发展迅猛,细作网更是铺天盖地,狠狠限制了我们的活动。荀湛上位后,对朝廷各部官员监察甚严,赵崇裕推行文武并举,陈国各州府守军实力也大有增加。虽然我们推动那些文臣们和赵崇裕抗衡,最终也不过是卸掉了荀湛的大弟子陆文而已。” “他还有个弟子名叫陆舟的,这人狡黠机警,眼下又在梁州府任提举司通判。他师父王自清现任剑南西路提刑司总提刑官,统摄整个剑南西路刑狱公事,这师徒俩一个赛一个的心黑。我们盐铁司本就树大招风,我这个盐铁司使更是现成的靶子。若生战事,钱粮武器,哪一样不用钱。现在已快入秋了,到来年春日还剩多少时间,我们去哪儿筹备那么多钱!” 他用手指戳着心窝子:“我任盐铁司使还不到一年,年中报的那次盐税我给朝廷少报了一成,你知不知道这要承担多大风险!” 萧停道:“如今已过去几个月了,朝廷并未提及此事,也没有问责。何况盐税本就不稳,少一成于朝廷而言应当算不得什么要紧事。只要我们熬过这半年,来年殿下称王川蜀,还怕陈国朝廷作甚。待北辽龙虎之师一到,陈国自顾不暇。我们一举攻破京师也不是不可能。” “何况荣大人已经联手刘霑,刘霑手下私军届时会控制大兴河,断了京师粮道。到那时京师孤立无援,还不是任我们厝边揉圆。殿下杀回京师,以前周皇室后裔称帝,名正言顺。即便殿下当年是被陈国驱逐出境,可那时天下皆在殿下之手,谁还敢置喙什么。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 “胜利者。”方士弘掌握成拳,眸中猩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野心之火。 “这天下,原本就该是我的。”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来了,萧停忙从暗室退下。 永富在外敲了敲门,道:“大人,夫人来了。” 方士弘眉头微微一蹙,深吸口气,用手捋了把脸,紧绷的神色放松了下来,又恢复往日一贯的沉稳。他沉声道:“让夫人进来吧。” 方夫人一脸喜气的进了屋,瞧方士弘脸色微红,不由收敛笑意,略有些担忧的问:“老爷脸色泛红,是不是中了暑气,川蜀气候闷热,老爷又忙于公务,可要顾着自个身子呀。” 方士弘适才情绪波动,导致面色潮红,一时难以褪去。他“唔”了一声,道:“无妨,待会儿叫永富在书房放个冰盆便是了。” 方夫人道:“我早该想到的,是我照顾不周了。” 方士弘对自己这位夫人虽谈不上喜欢,但大体上还算满意。自己的事情不叫她过问,她便决不打听,更不会私自进他的书房。是以夫妻相处几十年,这个和他最亲密的枕边人都不曾察觉自己的异常。方士弘甚至想,待日后事成,封她为后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里,方士弘语气也软了几分,他问:“适才见夫人面带喜色,可是有什么好事儿要说?” 想起要和老也说的事儿,方夫人复又开心起来:“是大娘子,这孩子当初不肯同咱们来梁州府。估摸着是在德州日子实在艰难,前儿来信说要回家里住一段日子……” 方夫人只顾自己说的开心,并未注意到方士弘阴沉下来的脸色。周子游至今都没有找到,茅山居士的消息也没有打听到。他一直怀疑周子游就是茅山居士,他甚至想着德王之事被泄会不会是周子游从中作梗。 “老爷?”方夫人喊了一声:“老爷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方士弘回神过来,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大娘子回来也是好事,夫人看着安排便是。” 方夫人忙不迭应道:“好好好。” 罢了,萧停说的对,事已至此,只有毫无顾忌的往前冲。等到手握天下权柄之时,区区一个周子游,不过蝼蚁尔。方士弘如是想。 同样关注德王的还有燕州的杨竟。 “此事一出,恐怕边关又要生事。”杨竟说。 杨名道:“老将军担心这是北辽放出的消息?” 杨竟摇头:“谁知道呢,如今的形势真是越发让人看不透了。但不管情势如何演变,务必守住雁门关。对了,关于那个年轻人,你可有查到什么眉目?” 杨名说:“属下正要向老将军禀告此事。那年轻人姓李,名云璟。是荀子湛的入室弟子,也是陆家四郎的师兄。” 杨竟挑眉:“荀湛的弟子?荀湛如今正当盛宠,他见皇帝的次数恐怕比见他娘子都多……” 杨名咳了一声:“老将军……” 杨竟是个粗人,又在边关呆了大半辈子,他说话倒没什么恶意,只是嘴上没把门的,荤素不忌。但该说不说,他对荀湛还是有几分敬服的。毕竟陈国今日文武并举,他可是功不可没。 杨竟老脸一红,尬笑一声,道:“口误,口误。我只是说荀湛必定知道他的弟子和皇帝生的一模一样,那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他慢悠悠的啜了口茶,半眯起眼睛。 杨名这时说道:“除了这些,这李云璟还有一重身份。他是太原李氏的嫡公子。” 杨竟一口茶水一滴不剩的全喷在了杨名脸上:“太原李氏?!李老棒槌他们那一支?” 杨名捋了把脸,甩掉茶水,点点头说:“正是李老将军的嫡长孙,李少将军的遗腹子。” 杨竟大张嘴巴,一时无言。好半响,咕哝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老将军,还要继续查么?” 从燕州城的城楼上远眺,远处是漫天黄沙,往来的胡人和汉人的身影在黄沙掩映之下影影绰绰,多年未生战事的边关看起来一片祥和,间或听得到几声笑语欢声。没有经历过前周天下混战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在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当年的北辽军如狼似虎的厮杀,整个燕州城的百姓几乎被屠了个干净。 他想起了那段岁月,那段和李家军同生共死的岁月。他们推翻前周,一起建立陈国,将北辽挡在雁门关外。当年李老将军战死的时候,杨家军正在西南战场,无暇他顾。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战友被诬,看他孤立无援,看他拼尽全力保下雁门关,没让北辽铁蹄祸乱中原。所以后来他也来了雁门关,他要接替战友继续守着这里。 风沙迷了眼,杨竟眼眶泛着红。他深吸口气,吐出憋在胸口的郁气,哑着嗓子对杨名说:“不必查了。李少禹猴儿精似的,他既敢让李云璟来燕州,必定是因为皇上也知道了李云璟的存在,且他并未因为李云璟那张脸而怪罪。皇上欲重审李家旧案,这也是我心中夙愿。李云璟是李家嫡长孙,想来皇上也是想为李家保下这条血脉吧。” “不过……”杨竟顿了顿,道:“这世上除了双生子外,很难想象会有两个人生的一模一样。李云璟是李少将军之子,而咱们皇上是肃王的血脉。李家和肃王并无半点血缘关系,怎么可能会有两个生的一模一样的人。” “那老将军的意思是……” 杨竟道:“我只是怀疑,李云璟的身份存疑。罢了,这些事李少禹应该自有成算。何况李家老嫂子还在,那位向来聪明睿智,想必也有打算。不过边关毕竟形势复杂,他顶着这张脸招摇过市,在这节骨眼上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他拍了拍城墙,道:“李家三代忠骨,个个都是沙场上的好汉。如今李少禹从商,这李云璟也从商,李家武将不能就此断了。虽然李云璟不能真正上战场,但总要让他知道先辈的热血。” 杨名试探的问:“您该不会是想把李少爷弄到军营去吧。” 杨竟理所当然的点头:“继承先辈遗风,我只是帮李老棒槌指导指导他的后代罢了。他日到黄泉之下,他必定对我感激涕零。” 杨名想到那细皮嫩肉的李少爷要和他们这群糙汉一起喊打喊杀的,总觉得李老将军若是知道了这事儿,必定气的掀翻了棺材板儿……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呀! 第247章 陆成打扮了一个早上。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端菜摆桌的孟嫂子,还给孟嫂子吓了一跳。 “陆成你这是……”她见平日一身短打武夫打扮的陆成,今日竟破天荒穿了宽袖锦袍,外罩一层薄纱,头戴文人常戴的巾帽,手里还握着一柄扇子。瞧着倒是一幅文人做派,只不过…… “陆成,文人走路都是轻飘飘的,你这脚下生风的架势,还黑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杀人了。”孟嫂子见陆成自己也是别别扭扭的,笑的眼泪都飙出来了。 陆舟过来吃早饭,闻言笑道:“这样也好,反正陆成本来就是去打架的。不过你也注意些,文人掐架顶多就是耍耍嘴皮子,你可别真动手,不然就算我们占理,先动手也成了没理的一方了。小心被人家讹上。” “陆大人放心,我会好好盯着他的。”说话的是位女子,这是陆成找来的好友。换下利落的束腰裙装,穿上书香女子的罗裙,款步而来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陆成忍不住有些看直了。 陆舟瞄了他一眼,心说这大木头怕是要开窍了。他笑着冲那女子拱手:“我这属下心眼子直,到时候可要辛苦武娘子了。” 武娘子爽快的摆摆手:“我都听陆成说了,我武娘子虽不通文墨,但也是敬服读书人的。翰轩书画社背后若真有些龌龊,我武娘子头一个作证。江湖中人虽不及官府有势力,但多的是热血儿郎,只要陆大人一声招呼,我们全凭大人差遣,绝无二话。” 孟嫂子拿了碗筷,笑着说:“武娘子性子爽朗,真叫人喜欢。” 武娘子道:“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大人和孟嫂子别嫌我们粗鲁才是。” “怎么会,咱们府上可没有这等人。要是月儿小姐在,肯定要追着武娘子说话。月儿小姐就是活泼性子呢。” 陆舟盘算盘算:“估摸着也就这一二日便回来了,小禹他们还要去应试。” 说到这事儿,孟嫂子心里更高兴了。华阳书院人才辈出,又有陆大人教导提携,小禹日后的路也能好走许多。他虽然没了父亲,但他遇到了一个好先生。 “我这几日给文鹰少爷和小禹做了两身新衣裳,正好他们入学就能穿上了。” 陆舟舀了口肉粥喝下,肉粥炖的软烂,入口香滑,陆舟香的眯起眼睛,喟叹道:“他们去求学,恐怕最舍不得的是孟嫂子的手艺啊。” 孟嫂子笑骂一句:“都是一群小馋猫。” 吃过早饭,陆成他们便要启程去绵州了。陆成是习武之人,步履快。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时还真改不了。 武娘子小步跟上,轻声细语的喊了一声:“相公,等等人家嘛。” 陆成瞬间感觉一股麻意从脚底板直冲向头顶,他头都要炸开了,脚下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给陆舟乐的直打嗝,扭头还跟孟嫂子说:“武娘子真有一套。” 孟嫂子也跟着乐:“这叫一物降一物。” …… “哥哥,我好累了,我们歇一歇再走吧。”月儿骑着小红马,白皙的小脸被太阳晒的通红。文鹰也有些心疼,索性叫大家原地休整。 本来按照原定计划,他们从溪山村回来,沿原路返回梁州府,这时候已经到了。但月儿想要多走走看看,便提议换一条路走。他们也和袁知县打听了,是还有另一条路通往梁州府,不过要稍远一些,估计要多走两日。他们时间还算充裕,大家也想去其他地方逛逛,便走了这条路。只是路上有个岔路口,他们错过了,一行人迷了路。打听了好一圈方才打听到去路,又要比之前的路线多绕出两天路程来。这会儿他们在勉县郊外一个破庵堂里歇脚。 “好在大伯母给咱准备不少肉干,我们倒也不怕饿着。”文鹰道。 月儿咕咚咚喝了好大一口水,抹了抹小嘴道:“饿着也不怕,反正哥哥会打猎,我们可以烤山鸡吃。” “月儿小姐很乐观。”孟禹笑着打开肉干,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惹得月儿食指大动。 才抓了一块放进嘴里,便听身旁有些细细簌簌的响动,月儿目光一凝,握住腰间短剑。文鹰也往前挪了一步,将孟禹师兄弟几个护在身后。 “什么人在那儿。”月儿低声问。 一只脏兮兮的手从佛像后伸了出来,紧跟着一声闷哼。 文鹰嗅了嗅,沉声道:“血腥气,这人多半是受伤了。” 月儿观察四周:“这里是郊外,莫不是有人谋财害命?” 文鹰道:“先看看再说。” 那大汉费力的爬出来,苦着一张脸说:“我,我好饿……” 月儿警惕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你受伤了?” 大汉点点头:“我,被打劫了。侥幸逃得性命,只是身上有伤不便活动。还请几位小友施舍些吃食。” 月儿扭头看了看文鹰。 文鹰目光如炬,他打量着那人,见他虎口处有薄茧,裸露在外的手臂粗实强劲,多半是习武之人。虽受伤,看似无害。但他眼神飘忽不定,给人一种不安分的感觉。 不过他们只是暂时在此处歇脚,倒也不必要掺和进其他事情中。遂冲孟禹点点头,孟禹便分了些吃食给那大汉。 这会儿是正午时候,外面阳光火辣刺眼,破庵堂四处透风,阳光也顺着破窗口直射进来。周澄往里挪了挪屁股躲阳光。这一挪动,忽然觉得佛像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亮亮的。 他没动,而是碰了碰文鹰,眼神示意他佛像下面有东西。月儿看到二人互动,眼珠子一转,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吃的太饱啦,吃的饱了就犯困呢。” 她这个角度正好挡住了那大汉的视线,孟禹似乎看出他们想要做些什么,也往旁边凑了凑,吴谨跟着补上,直接把大汉的视线堵的死死的。 大汉见他们衣着光鲜,又都是半大少年,模样带着些书卷气,想必是外出游学的学子,他倒是见多了。那小姑娘虽带着匕首,但她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也没什么打紧。所以他并没有什么防备,只觉得这肉干香极了。 周澄趁这空挡快速跑到佛像后头,却见那闪着亮光的东西是枚金钗,成色极好。他翻了翻,包袱里还有些银两和玉佩等物,瞧着价值不菲。包袱旁边还有一把刀,刀刃上有血迹。 文鹰也看到了,再看向大汉时目光就变了。 他漫不经心的问:“你说你被人打劫了?” 大汉点了点头。 “东西都被劫走了?” 大汉卖了一波可怜:“可不是,他们还打我了。” “都是些什么人?川蜀一带近来很太平,倒不曾听说过哪里有劫匪呢。” 月儿跟着点头:“就是,你且详细说说,若真有匪寇,我们得赶紧报官才是,免得他们祸害百姓。” 大汉眼神飘了飘,道:“那群匪寇神出鬼没的,还有刀,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匪寇有几个人呢?” “十,哦不不,四个。” 文鹰挑眉:“四打一,你能安稳的活下来,看来你也是个中好手了。我见你的刀上还有血呢。” 大汉“嗐”了一声:“还成……”说完方觉哪里不对,然而已经晚了,吴谨已经找来绳子将大汉给捆起来了。 大汉惊怒交加:“你们这是作甚,光天化日之下绑架,还有没有王法了!” 周澄从佛像后头拿过包袱和刀,对那大汉说:“我看你才是盗匪。” 大汉眼神闪烁,争辩说这东西不是他的。 文鹰却将刀柄塞到他手里比了比,说:“你虎口处的老茧是常年使刀留下的,你是习武之人。”他又从大汉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来,和包袱里的正好凑了一对,原本只是怀疑,现在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这大汉根本不是被人抢劫的。 大汉不说话了。 月儿恨声道:“你才是谋财害命的那个,我们必要将你扭送到官府去。” 大汉告饶道:“几位祖宗,我,我真不是什么劫匪。我,好吧,我承认,我是个偷儿。这些东西都是我偷来的,但我发誓我绝不害人性命。再说了,你们见过那个劫道儿的不是团伙作案,哪有单干的呀。我受伤是因为被我偷了的人家太凶了,他们撵着我要东西,他们还有刀,真的,不骗你们。不然我也不会在这儿躺着了,差点儿没饿死呢。”大汉说着说着还觉得挺委屈。 “那你偷的必定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都有护院的,你倒是胆子大。”月儿说。 大汉撇撇嘴:“我还不知道大户人家有护院?就是因为知道才不敢去偷,我就是想偷几两碎银换几顿饱饭而已。所以我偷东西的那户人家是勉县下辖的罗家村。谁知道我运气这么好,盯上的那户人家竟这么富贵。” “罗家村?”月儿吃惊道:“他们村子做什么营生呢?便是再富贵也不至于这样啊。”她指着包袱里的首饰说:“这些东西可不是有钱便能买得到的……这钗环是定制的,上面还有标记呢。看到没,珍宝楼,这是京城的老字号,梁州府都没有呢。” “我,我也不认字儿啊。几位祖宗,你们就放了我吧,这些东西都给你们。” 月儿道:“不行哦。犯了法就要受惩罚的。” 文鹰却在想大汉说的那个村子:“所以一路追着你并将你打伤的是罗家村的村民?” 大汉点了点头,还不忘补了一句:“可凶了!” 文鹰和孟禹对视一眼,都察觉到了事情不对。 孟禹道:“我们尽快回去,这事儿得告诉先生。还有,这个人我们得带回去。” 第248章 六子溜溜在外头奔波了好几天,总算给他查到点儿苗头。他迈着两条大长腿走出风驰电掣的气势。到府门口时,门房感觉他脚底板儿都快磨出火星子了。 “六管家近来这么忙呀。”门房套了套交情。 六子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抬步就要往里走,门房忙道:“六管家别急,有京城来信。” 六子一把抢过信,瞥了门房一眼:“不早说。” 门房笑嘻嘻道:“六管家喝水不,才晾的凉茶,解解暑气。” 六子摆摆手:“不了不了,心领了,还有要紧事儿呢。对了,近来若是有信到,甭管哪来的,都第一时间报给我。” 门房忙不迭点头:“六管家放心,小人见天儿盯着呢。” 六子把信揣好,脚步匆匆的去找袁叙白。 “……你是说韩荣的兄长韩大郎和苏州城的孙家来往密切?苏州城孙家……”袁叙白嘬了下牙花子:“这孙家又是做什么营生的?在苏州城很有钱么?” 六子道:“倒谈不上多有钱,少爷也知道,江浙一带独独不缺商人富贾,一棒子打下来,十个有八个都富得流油。这孙家在苏州城虽说不上多富贵,但却清贵。他家做的是书画生意,在苏州城开了几间书斋,卖卖古籍字画一类,很受当地学子青睐。还不止这些,这孙家还出了位知府,说来也巧,正是梁州府知府,和四郎少爷必定是打过交道的。” 袁叙白瞪了瞪眼:“梁州知府?啧,那还真是巧了。”他用扇柄戳着自个下巴,又瞪了下眼:“师兄让我打听那个叫韩荣的,韩荣也是梁州府人吧。” “梁州府张江县人。”六子说。“不过梁州知府孙授却是江宁府人士。” 袁叙白晃了晃大脑袋,总觉得这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对了大人,才在门房收了京城来信。”六子将信递了过去。 袁叙白看了眼信封,不用拆开就知道是先生来信。他忙正襟危坐,认真拜读。信中提及让袁叙白注意韩荣这个人,此外还要紧盯大兴河的漕运。 袁叙白脸色肃然,他对六子说:“江宁府恐怕要变天了。六子,使人盯紧大兴河,通知槽帮,近来漕运行船、调度、船工都要严加监管,但有异常,立即来报。注意内紧外松,不要惹人怀疑。” “少爷放心,六子会安排好的。” 袁叙白琢磨了下,先生和师兄同时关注韩荣,而韩荣又和孙家走的颇近。这个孙家,他有必要再探一探深浅,遂问六子:“孙家的书斋在苏州城什么地方?” 六子道:“在苏州城城南文轩街,子夜书斋。” “府上的事儿你先盯着,我去趟苏州城。” …… 江南风景甚美,小桥流水,荷叶田田,吴侬软语绕心间。若不是江浙官场糟心事儿多,袁叙白还是挺喜欢这里的。他打着扇子慢慢悠悠的走在苏州城的街上,在路边吃了一笼屉灌汤包,这才循着路找到了子夜书斋。 子夜书斋的门脸看着低调,但内里暗藏乾坤,书斋有三层楼,藏书颇丰。袁叙白逛了逛,还淘了几本孤本典籍。二楼卖的是字画,许多都是当世才子所作,有仿画仿字,也有自个作画卖给书斋的。听一旁的学子们说,书斋最流行的画作是一位名唤木易的人所作,他的画不在线条勾勒,而在意境。 “早些年的时候,木易的画几乎每月能出一幅,到后来每三月才出一幅,近两年却要一年才出一幅了,价钱也是一幅比一幅高,上回新出的那画,要价都要到上万两了,这都快赶上古画的价钱了。”学子好心给袁叙白解释。“还好我之前有买过几幅,都收藏起来了,说不定日后木易的画都要成孤本了。” 袁叙白“唔”了一声,没太当回事儿。不就是画嘛,江学兄和李师兄画的可比这书斋里卖的画好多了。只不过他们的画作都是画来自己欣赏的,从不外流。 袁叙白又往里走了走,见角落里挂着一幅百花争艳图,色彩极为浓艳醒目,线条勾勒又是少见的古法描画。袁叙白“啧”了一声,嘀咕道:“这画风看着怎么有些眼熟呢……” 适才同他讲话的学子见他盯着那幅画瞧,又和他说:“古线条法在当世并不流行,所以这画在书斋挂了有些日子了,就是无人问津。不过该说不说,这画配色大胆,很有异域之风,若是在前朝恐还值些银子。现在嘛,若是位名家所画,倒可买来收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作者,倒也没甚收藏的必要了。我瞧公子您好像挺喜欢这画风的。” 他说着,给袁叙白指了指画旁边挂着的牌子,道:“也真敢要价,四百两呢,感觉不是很值。” 袁叙白敷衍的点了点头,越看这画越觉得像江学兄的。他那个人向来如此,喜欢的永远都是冷门的东西。前不久师兄来信让他帮忙打听打听江学兄的踪迹,他才知道江学兄失踪了。虽然师兄信中说江学兄来江宁府的可能性不大,但袁叙白还是着人问了问,只是没什么头绪罢了。如今这画出现在这里,倒让袁叙白生了几分怀疑心思。他觉得有必要把这画买回去琢磨琢磨。 不过四百两呢!袁叙白咋了咋舌。他抱着肩膀用胳膊肘拐了那学子一下,大脑袋左右看了看,搞的神秘兮兮的。那学子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忙侧耳过去听,就听袁叙白低声问他:“子夜书斋能砍价不?” 学子当时就懵了:“砍,砍价?” “啊,做生意不都有来有往嘛,讨价还价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儿?” “可,可这是书斋呀,像集市买菜一般讨价未免有辱斯文。” 袁叙白就道:“书斋就不开门做生意了?难不成他还敞开门白给你看的?既然有金钱交易那就都是买卖,是买卖那就得讨价还价。别说的书画多清贵似的,没有买卖,别说书斋了,就是书生都饿死了。” 说着,拿着画扭着身子去找掌柜,那学子也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就见袁叙白大砍特砍,将这画贬的一无是处,生生砍掉了一半的价格,只用二百两就拿下了这画。然后就在学子目瞪口呆之下华丽丽的转身走了…… 他走后,学子还听掌柜骂骂咧咧的说:“瞧着人模狗样的,谁承想是个铁公鸡,呸,晦气!” 刚升腾起一丝热血也想跟着去砍价的学子:……算了,算了,他是斯文人。 袁叙白对画作不太擅长,这画他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索性给陆舟寄了过去,连同六子打听来的关于韩荣和孙家的消息。袁叙白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自己或许理不出什么来,但凭他陆师兄那比筛子还多的心眼子,必定能盘出花儿来。 只是他不知道眼下这会儿,他那心眼子多如筛糠的师兄正一脸懵逼的看着被几个少年人五花大绑回来的大汉…… 陆舟嘬了嘬牙花子:“你们,不会是把他给打劫了吧……” 文鹰他们骑马,一行五人刚好五匹马。这大汉是他们一路拖回来的。好在他们抄近路,走的多是小路,不曾遇到什么官差。路上虽有行人瞧见,但见这几个少年衣着光鲜,许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却也不敢上前探问,唯恐惹了不该惹的麻烦。可怜大汉一路跟着马小跑回来,那模样真真跟被打劫了一样,真是我见犹怜。 月儿掐腰道:“他才是打劫的,他是偷儿!幺叔,你不是提举司判官嘛,提举梁州府下辖各县刑狱公事,这人是在勉县犯的事儿,正好归幺叔管。” 大汉一听这话音儿,叫苦不迭。他本想见了官儿反咬一口的,哪成想这官儿跟人家是亲戚呀!他这是好死不死撞进官眷手里头了。 文鹰大概把大汉犯的事儿同陆舟说了说,他道:“我觉得罗家村那户人家似乎有点问题,诚如月儿所说,这些首饰都极贵重……” 陆舟从包袱里捡了枚金钗瞧了瞧,倏地眯起眼睛,他说:“金钗上有刻字。” 月儿道:“这是珍宝阁的款式,我娘就有一支,是我爹前两年回京面圣时给娘打的。上面也刻了字,刻的是娘的闺名。一般女儿家的闺名是不好外传的,而且刻了名字的金钗再转手也不好转。所以即便是家缝变故要当了首饰,也会事先将刻字抹去,只留铺子的名号。就算自己忘记抹去,当铺的伙计也会处理掉的。而幺叔手上的金钗仍有刻字,‘婉瑜’,兴许是哪家小姐的闺名吧。” 大汉听的云里雾里,压根儿就没想过一枚小小金钗也有这么多说道,有钱人真是闲出屁了,整日不干正事儿,瞎搞噱头。但有句话他听明白了,这金钗来路不明…… 他转了转被太阳晒的晕乎乎的脑袋,突然福至心灵,他抬起头看着陆舟,眨了眨不大的眼睛,贼兮兮的说:“大人,罗家村真的有问题。” 第249章 将近九月,川蜀的天气依旧闷热的厉害,白白的太阳悬在梁州府上空,像要把人蒸熟了一般。 大汉心里却冰冰凉的,当时仗着胆子行窃,并未顾忌什么。现在回想起罗家村来,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一股脑的涌了出来,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他双目直直的盯着陆舟,眼神从最初的闪烁躲避,到现在充斥着不可忽视的恐惧:“罗家村,真的有问题。” 陆舟认真的审视着他,声音如同太阳一样低沉压抑:“你说说看。你既行窃,就算不敢去大户人家,那县城中总有不少小户商人日子过得不错,你却偏往罗家村去,又是为何?” 大汉也不知怎么回事儿,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儿明明长着一张团乎脸儿,看起来一团和气,可他眯起眸子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压人于无形的紧迫感。尤其是那双眼睛,似乎可以看穿你内心所有的阴暗。大汉额上的汗顺着鼻尖滑落,呼吸略有些急促:“我,我……” 他咽了咽口水,瞪着眼回忆道:“我想起来了。我本来盯上了勉县一个卖肉包的小贩,那小贩偷工减料,我看不惯他,便想趁夜去掏他家。不过为防万一,我都要先踩点儿。当时正好在馄饨摊儿吃饭,听隔壁桌的客人说他正给闺女说亲,想要往罗家村找。他听别人说罗家村富裕,顿顿白饭,家家户户都养狗,就是防着外贼呢。” “我一听便动了几分心思。想趁偷小贩之前去罗家村也瞧瞧,反正就是个村子,衙差们巡逻也巡不到那儿去,若能顺几两碎银,也好换几天饭食。” “当日我便去了罗家村,诚如那客人所言,罗家村几乎家家都有狗。我天还没黑的时候到了罗家村后山,从山上往下看,您猜怎么着,村道上竟一个人都没有。偶有几声狗吠倒是听得真切。” 说到这里陆舟便已经有所怀疑了。他从小长在乡间,对乡下人的生活最了解不过了。傍晚时候正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村民们吃了饭便喜欢聚在一起侃大山,村道上也都是追逐打闹的孩童。 大汉见陆舟听进去了,忙又说道:“当时我顾着偷东西,倒也没在意这些。也兴许罗家村的人就爱在家窝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呢是吧。不过这样一来,倒不方便我下手了。我就只能窝在后山等,直到下半夜我才悄悄摸进村。” 说到这儿,大汉拿眼睛瞄了眼陆舟,怂怂的说:“既然落到大人手里了,我也不瞒大人,我是个惯偷儿,以往行窃的时候也遇到过主人家养狗的,这东西一叫唤就引来了护院,我险些就给抓住了。打哪之后我就常备蒙汗药在身上。您别看我块头大,我轻功还是不错的。那日进村道的时候,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来。我捡着离山脚最近的一家,院子瞧着挺气派的。隔着院墙投了一块下了蒙汗药的肉,那大狼狗吃了肉没多大会儿功夫就撂倒了。我便潜入房中去翻东西。原以为能偷些银子就偷着乐了,谁承想我打开一个小盒子,里头尽是珍宝首饰。” 大汉叹了口气,一脸懊恼:“我就是太贪了,如若我早早拿了东西就走,也不至于给人发现了。那家主人瞧见我偷了他家东西,立马打了个唿哨,他隔壁的邻居们听着动静便出来撵我。他们拎着刀的!” 陆舟眉心一跳:“刀?!” 大汉疯狂点头:“我没看错,月亮光一照,那刀泛着冷光,寒气森森的!”他怕陆舟不信,赶忙撩起衣服指着自己腰侧的刀口:“大人您看,这就是他们使刀砍的!” 陈国的铁器刀具都由官府统一管制,便是家中买一把菜刀都要事先去衙门报备。可这小小罗家村竟有兵器存在! 陆舟声音愈发冷了:“然后呢?他们有刀,你又受了伤,是如何逃脱的?” 大汉道:“小人是头一回去罗家村,当时他们追我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奔后山去。山里地形复杂,便于隐匿行踪。但我当时忘了,他们罗家村的人对后山更为熟悉。我是在半山腰一处断谷被追上的,他们砍了我一刀,就是后腰这里,我便顺着那力道跌下断谷。” “好在他们人不多,当时又是天黑,我掉下去之后找了条小路一路逃,正好逃到勉县城郊那处破庙。第二天的时候,就,就给这几位少爷抓住了。” “你该庆幸他们将你抓回来。”陆舟居高临下的看着大汉:“不然你现在已经被那些村民找到了。” 大汉想到夜里那个砍他的村民那双比刀锋还冷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文鹰低声对陆舟说:“幺叔,罗家村的村民私藏兵器,若按这贼寇所言,整个罗家村都不对劲儿。眼下他们没有找到这贼寇,不知他们下一步会怎样。” 陆舟眯了眯眼兀自寻思了一会儿,然后扭头对文鹰道:“你们绕路耽搁了行程,后日便启程去成都府吧,华阳书院的考试万不能错过了。” 文鹰:…… “幺叔,我……我想……” 陆舟拍了拍他肩膀:“幺叔知道,你们几个这次发现了不小的秘密。但整件事我尚未理清,这罗家村私藏兵器一事属于何种性质,在没有证据之前都不能妄下定论。难道你们要因为一件尚不能确定的事情而耽误自己的前程么?文鹰,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安心去做,不要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改变自己的计划。” 文鹰虽十分好奇,但也知道许多事情不是他可以插手的。陆祥之所以放心他带着月儿来梁州府游学,也是因为文鹰能听得进人言,遇事不会任性。 陆舟拍了拍他:“去吧,大热天的瞧你们一个个的,身上都馊了,还不快去洗漱。孟嫂子做了不少绿豆冰沙,就等你们回来吃了。” 一提到吃的,月儿和周澄欢呼一声,率先往后院跑。孟禹和文鹰到底沉稳,冲陆舟行了礼方才退下。 大汉听说有绿豆冰沙,疯狂吞咽口水。陆舟低头看了他一眼,喊来衙役:“将这大汉……你叫什么名字,籍贯何方,家中还有何人?” 大汉忙道:“小人许六郎,祖籍宿州府,家中父母兄长俱在。小人在宿州府犯了偷盗之罪,被判了刑,后来刑满释放,家中不容,这才到处流浪。” 陆舟便对衙役说:“将许六郎看押起来,给他准备些吃喝,暂不参与牢房内改造。再去请沈仵作给他看伤。” 许六郎嘴角一抽:“仵,仵作?!” 衙役将他薅起来,呵斥道:“沈仵作可是治外伤的好手,便宜你了。” 许六郎不敢吭声了。 陆舟看着许六郎跌跌撞撞的被衙役带走了,直到身影拐入墙后再看不见,方才收回视线,两条浓眉蹙的更紧了。 “……勉县罗家村……”他背着手,嘟嘟囔囔的往书房走,走到半路猛地顿住脚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他三哥陆祥奉皇命回德阳县调查矿山一事时,在魏家村山上发现了一个洞穴,洞穴中有残留的铁器和粮食,三哥怀疑有人私藏军队。如果三哥预估没错,那么一大批军队不可能无声无息的消失,他们总要有个地方落脚。 梁州府虽算不上多繁华,但却是蜀中门户,扼南北咽喉要道,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勉县距阳平关不甚远,假设有人屯军图谋不轨,首当其冲必要先控制住阳平关,那么勉县便是最好的藏军之地。 还有一件事,沈归当年从沈仵作身上找到的地形图并不属于魏家村矿山,难道…… 陆舟瞳孔倏然放大,他低呼:“那张图会不会是罗家村的地形图!” 想到这里,他快步走到书房,提笔给袁均写信。他需要袁均手里的地形图。当年沈归给了袁均一张图,这几年袁均那边没什么动静,不过听说近来他又得了张图。虽然两张图拼凑不出什么,但只要能确定罗家村的地形,与之比对,便可知道罗家村是否如他所想的那样,是屯军之地。 自荣四在狱中被毒虫咬死后,陆舟的心便一直没有彻底落下,而现在,他感觉自己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夜半,陆舟满腹心事无法安睡,索性披了衣服坐在桌前梳理事情。忽听屋顶传来一声轻响,他立马警觉起来。 不等他喊人,便听窗户被叩响,紧跟着传来陆江的声音:“大人莫怕,是属下。” 陆舟轻舒口气,走到窗前打开窗子,陆江一个闪身从窗户跃进来,道:“大人这么晚还没睡。” 陆舟睨他:“你怎么回自家还偷偷摸摸的?不对,我不是让你去寻江学嫂母子么,你怎么回来了?” 陆江道:“属下正是来跟大人禀告此事的。属下找到江夫人母子了,他们就在梁州府。” 陆舟眼皮一跳:“什么?梁州府?” 陆江点头:“属下到遂州时,江夫人母子俩已经出发了,不过江夫人很聪明,她想方设法在沿途留下记号,属下一路打听一路找记号寻过去,发现那些人带着他们母子俩兜了一大圈。先是北上往京城方向走,后来又兜了回来,直到到了梁州府。属下盯了两日,他们没再挪地方,这才赶紧回来告诉大人。看守江夫人母子俩的人不多,大人是否安排救人?” 陆舟蜷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发抖,他问陆江:“她们母子俩状况如何?” 陆江道:“那些看守虽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态度也称不上好。一个弱女子护着一个幼童,整日精神紧绷着……” 陆江没往后说,陆舟心里也明白。他微微闭上眼,死死的攥着拳头,哑着声音说:“不能救。” 第250章 “不能救……”陆舟想到小容月还那么小,心里说没有犹豫过那是不可能的。但眼下却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那些人以江学兄的名义抓了江学嫂母子两个,又拿出江学兄的亲笔信,这说明江学兄就在那些人的同伙手里。他们扣下江学嫂母子俩为的是威胁江学兄。” 他想到从胡翊那里拿回的几幅画,当中有一幅画上没有留字,也许江学兄已经知道那些人查到了他的身份,并极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家人,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 “陆江,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那些人先是北上,后又折回川蜀,最终在梁州府停留?” 陆江瞪了瞪眼,忽地想通关窍:“江公子就在梁州府!” 陆舟捏着拳头,嘴角近乎绷成一条直线:“没错。一旦我们救下江学嫂母子俩,那些人必定会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一定会杀了江学兄以绝后患。陆江,你继续留在江学嫂母子俩身边探查,看看那些人都和什么人接触。还有……” 他顿了顿,继续道:“随机应变,一旦发现那些人要对江学嫂不利,先救人。” 陆江拱手应是。 “那些人挟持江学嫂,现下在何处落脚?” 陆江道:“柏树巷。” 陆舟眉头一皱:“柏树巷?” “是,大人……柏树巷有问题?” 陆舟拧着眉,声音冷冷的说:“悦来客栈郑掌柜在柏树巷有套宅院。” 陆江去遂州后,陆成便接替陆江手头的公务,调查悦来客栈的掌柜。陆成查到他在梁州府有三处院子,一处在郊外,一处在城西红柳街,也是他现在住的地方。另一处便是柏树巷,一直空置着。 陆江便道:“属下会多注意柏树巷的情况的,一旦有异常,属下立即来报。” 陆舟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窗外皓月当空,陆舟心里却没由来的有些不安起来。 燕州。 川蜀的天气尚还酷热难耐,北地燕州已经有了些许秋意。夜晚的风徐徐吹来,干爽清凉。 项冬青抱着剑坐在回廊下的台阶上,他身边站着一位灰布衣衫的老者。老者头发花白,但身姿挺拔,精神矍铄,站在那里便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感。 “许多年不见,杨老将军的气势愈发凛然了呢。”项冬青缓缓开口,话家常一般的说着。从微微上扬的尾音可以听得出他平平语调中夹杂的愉悦。 杨竟抬手敲了敲项冬青的头,胸中激荡起一丝久违的波澜:“许多年不见,当年的楞头青也愈发沉稳了。” “岁月催人老,人不能总也不长大。”项冬青说。 “是长大了,胆子也大了。你和少禹真不愧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你就不怕我真对你家那宝贝娇少爷下手?” 项冬青叹了口气:“我打小被李老将军接回李家,就常听老将军说杨竟老将军花花肠子可多了。杨老将军既已知道我们少爷的情况,现在还跟冬青在这里忆往昔,想来也是知道我们的打算了。” 杨竟道:“我那是因为相信咱们皇上。皇上放了李云璟一马,朝中又有伏先生和荀太师、梁太尉等一班大臣支持保下李云璟,我当然也不会撂皇帝的面子了。” “呦!”项冬青笑了声:“杨老将军什么时候知道给人留面子了。” 杨竟哼了哼,道:“看得出来,皇上待你们李少爷还是很不错的。你们把他送到边关来,不止是让他做生意这么简单吧。纵观皇帝这几年的举措,还有陆舟查到的一些东西,恐怕陈国内部又要发生不小的动荡。边关虽不安稳,却是我杨家军的地盘。且边关距京千里之遥,少有人见过皇帝的模样。皇帝不想李云璟被发现,不想别人利用他,更不想让他卷入这些腥风血雨之中,我说的对么。” “对,也不全对。”项冬青站起身来,平视杨竟,用低沉的嗓音说道:“皇帝不想别人发现少爷不假,但杨老将军有句话却说错了,我们少爷并不娇弱。还有,少爷来边关的真正目的,是要查明当年李家军被诬的真相。” 风势忽地大了,树影婆娑,沙沙的声响也变得急促起来,像战场上的沸腾的鼓点,硝烟味儿渐渐弥散开。 杨竟声音有些沙哑:“二十多年了……” “是啊,二十多年了,从未有一天敢忘。”项冬青仰头望月:“同袍们的累累白骨掩埋在雁门关外的黄沙之下,热血染红了那片土地,沙土变成红色,连月亮也是血色的。狂风呼啸而过,满是孤立无援的绝望。” “冬青……”杨竟心绪翻腾不已,他喉结滚动,像塞了铅块一样冷硬生疼。“我们都不曾忘记,也不敢忘记。既然要查,不如先叫李云璟去军营中吧,那儿是李老棒槌曾奋战过半生的地方,让他,去看看。” 项冬青“嗯”了一声:“多谢杨老将军了。” 门外两人声音低沉,房内李云璟睡的四仰八叉,丝毫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第二日醒来被告知要去军营,他还懵了一下。怂怂的表情里又带着一丝丝兴奋。 “青叔,我要去当将军了?” 项冬青斜睨他一眼:“没睡醒?” 李云璟瘪了瘪嘴,戳了戳自己的脸,叹道:“算了算了,谁让都是这张脸惹的祸呢。不过我去军营可以骑马吗?可以学排兵布阵吗?可以和大家一起操练吗?可以……” 项冬青被他问的要烦死了,将包裹塞他怀里:“到了就知道了。” 李云璟抱着包裹亦步亦趋的跟着项冬青,说:“可是青叔,我这生意才刚有起色呢,互市已经在筹备中了,陆文师兄这几日也在燕州盯着,我铺子不能就这么扔着呀。师弟说做事不能半途而废的。” 项冬青“呵”他一脸:“那你怎么不往后写《德王的复仇》了?” “这不是被先生发现了么,我都掉马甲了,还怎么写!” 项冬青信他才怪:“铺子里的事儿你自己安排,明儿一早就走。” “这么急呀!”李云璟说着把包裹扔回屋里,赶忙去铺子里了。 吴谨是他带出来的,这几个月也是他手把手在教。这孩子在做生意上的确有些天分。李云璟知道青叔安排他进杨家军军营,定是为了方便调查当年李家军的事儿,此事紧要,所以他只能将铺子托付给吴谨。 “杨家军就在雁门关驻扎,不过我不好占用军中通道送信。到时我会让人将信送来咱们铺子,你收到我的信便像往常一样寄去梁州府便是了。茶庄的生意你也都经过手,后面的生意你便自己看着安排。不用担心,你大师伯,哦不对,现在是二师伯了,他也在燕州城呢,会照应些许。若是有无法决断的事儿也可随时写信给我。我给你留几个好手,出门在外带上人,免得遇到危险。” 吴谨有些紧张起来:“李师伯,我,我,我能行么。” 李云璟拍了拍吴谨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阿谨,你一直都很好,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有压力。反正师伯我也是头一遭自己做生意,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便是失败了也不用怕,无非就是从头再来而已。” 吴谨抿着唇点了点头:“师伯放心,阿谨会好好看顾铺子的,我们,不会失败的。” 李云璟戳了戳他梨涡,道:“这才是你们先生教出来的好弟子,要多向你们先生学习,他那人就不知道什么是怕。” 吴谨笑着点头。 李云璟扭头要走,忽地顿住脚步,他回头冲吴谨说:“阿谨,你不再抗拒别人的触碰了,是不是。那日我见杨老将军捏了你的脸,你没躲。” 吴谨微微点了点头:“是的师伯,我在努力改变。” 阳光洒下,李云璟逆着光站在铺子门前,他冲吴谨比了个大拇哥:“阿谨,很好。” 吴谨咧开嘴笑了,笑容比秋日骄阳还要绚烂夺目。 大牢里,厚重的铁链摩擦着青石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江子义小心的扶起一个老人,给他喂了些水。 “不行了,到底还是上了年纪。”杨隐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他靠着墙壁,透过狭小的窗看着洒进来的光,灰尘在光束下激荡飞舞。 “前辈,我们会活着离开这里的。”江子义安慰道。 杨隐摇了摇头:“怎么出去呢?这间牢房里前前后后关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逃出去过。子义,我知道你的手段,但留下的字代表着什么,谁又能猜到呢?” “我的夫人很聪明,我的一个朋友办案手段更是厉害。我相信终有一日他们会察觉的。” 杨隐道:“有希望是好事儿,你还年轻,或许真能等到那一天。我刚进来的时候,被关在这里的老前辈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只可惜我等了十年也没有等到。如今身子也不好了,行将就木之人罢了。只可惜再也没能见到我的儿子……” 杨隐语音渐渐微弱,忽地想起什么,他抓住江子义的袖子,低声道:“对了子义,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若你能活着出去,定要将此事告知世人。” 江子义恭敬问道:“不知是何事?” 杨隐沉默一瞬,理了理思绪,道:“二十多年前,关于李家军意图谋反的事。” 第251章 江子义最初被关进这牢房时不是没有惊慌失措过,他也会害怕,会恐惧,怕他此生再也无法离开这里,怕再也见不到夫人和儿子。还有自己满腔抱负未曾施展,他更不甘被困在这里。 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只记得当日他赴了孙知府的约,宴席上喝了两杯酒,再醒来时就在这牢房了。他酒量不错,但在外行走时却注意从不贪杯。两杯酒他还不至于醉倒,所以他知道酒有问题,他被下了药。 杨隐告诉他,这里是梁州府。十年前他曾被掳劫,也和江子义一样,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在何方。但他凭当时的气候大概知道自己并不在川蜀地界。约莫是三年后,他被换了地方,又三年,又换了一处。来到梁州府也才不过两年光景。杨隐还告诉江子义他们被关在这里需要做什么,他这才明白翰轩书画社背后的龌龊,而翰轩书画社背后的神秘东家不是别人,正是现任梁州知府孙授。 江子义曾在吏部做过侍郎,对陈国官员名录颇为了解。杨隐说他这十年换过的地方,正好是孙授曾做过官的地方。两年前孙授调任梁州知府,杨隐也被带到了梁州府。他是梁州府张江县人,梁州府城他不知来了多少次。 那时杨隐曾满怀希望,盼着有人能找到他的线索。最初被抓进来时他曾画了一幅一模一样的寒江图,但一等多年都无音讯。他想大概是家人并不知道他在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回到梁州府后,他又开始拼命的画画,就是希望自己的画能被儿子杨平看到。只是他没有想到,孙授这人很谨慎,从杨隐手里流出的画,都不会在梁州府内出售,而是送到外地铺面去。 但这也给了江子义一些启发。虽然那时陆舟尚未到梁州府,但他已隐约听说陆舟会被调任梁州府判官。所以他也在赌,赌自己的画能被陆舟看到。陆舟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只要他在梁州府,自己便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即便不是陆舟,梁州府接连出现两幅《释迦降生图》也足够引来陆伯庸。只要他们看到他的画,定能知道自己受困。 他和杨隐不同,杨隐身无官职,失踪并不会引起太大波澜。而自己虽丁忧在家,但皇帝即将召他还朝,若在这时出现朝廷官员失踪之事,必定引起重视。别的不说,他和陆舟是好友,经常通信。若自己一直不回复,陆舟心中也必定起疑。 只是如今孙授已查到自己的身份,并威胁自己给妻子写信。他在信中留了破绽,他知道聪慧如她,必能堪破玄机。但同样的,妻儿也已身陷危险之中,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杨隐知道他的打算,心中不无希望。但这些年被困牢中,身体早已破败不堪。是江子义告诉他,他见到了杨平,杨隐方才坚持到现在。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让天下人知晓。” 他靠着墙壁,呼吸有些微弱:到我这里,这事已传了二十年,是第一个被关在牢房中的人所留遗言。他一辈子都在愧疚和懊悔中度过。” 江子义见过皇帝,他知道李云璟和皇帝有着一样的脸,对李云璟的身份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想不到李家当年意图谋反一事和被关在牢房里的人会有怎样的关系。莫不是李家旧人? “……说起来,也是我们这一手会模仿别人笔迹的活儿惹出的祸事。”杨隐缓缓说着。 “那个人叫彭元秋,江宁府人士,文采斐然,在当地颇有名气。他和孙授的父亲孙骁是至交好友,二人同年应考,都取中进士,被授官进入官场。这彭元秋极擅书画,尤擅仿人笔迹,他临摹颜家字帖足可以假乱真,当时朝中许多大臣都很看重这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他的官途很顺。” “而孙骁却资质平平。随着两人之间距离越来越大,嫉妒之心也慢慢在孙骁心里滋生。后来彭元秋调任开封,在半路遭遇流寇,尸骨无存,当时不少朝臣扼腕叹息。直到彭元秋醒来,发现自己被孙骁关了起来,他才知道所谓流寇不过是孙骁一手策划。” “孙骁以彭元秋在江宁府的家人为筹码,让彭元秋替他作画,并将画作炒出高价在子夜书斋售卖,孙家也凭借子夜书斋在苏州城有了立足之地。不过当时彭元秋并不知道这些。后来孙骁不断的抓人回来做这些勾当,彭元秋从他们的叙述中方才知道孙骁又在川蜀一带开了间翰轩书画社。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彭元秋为官时是先帝朝,先帝重文抑武,刘曹两家从中取势,武将地位岌岌可危。先帝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寻常时已经晚了,他想再联合武将对抗刘曹,但朝政早已握在刘霑手里,先帝深处宫中,无力回天。” “彭元秋不主张压抑武将,他曾上书给先帝,但折子被打回来了。他心灰意冷,遂上书自请离京,他不想搅进这滩浑水里。只是没想到那一次离京又让他陷入孙骁的魔掌之中。他本以为替孙骁做画手,保他家人安宁,便也罢了。没想到在被关的次年,孙骁找上他,让他临摹雁门关李老将军和宫中李贵妃的笔迹写信,信中内容虽无露骨,但却隐隐有和北辽暧昧不清之嫌。” “彭元秋不愿构陷忠良,于是在几天后,他收到了一只断掌,那是他父亲的手掌。彭元秋疯了。他自诩是清流派,尽忠职守,但当真正面临抉择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平凡人……” 江子义喉咙哽着,声音沙哑:“所以,他还是写了。” 杨隐点了头:“后来他听说李家倒了,只剩李老夫人带着幼子弱孙回到太原老家,愧疚不已。于是他留了一封请罪书,并将当时模仿李老将军笔迹写下的信重新写了一遍,他本想着有朝一日能出去,便将此事公诸于众,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了。弥留之际,他将这证据留下,被当时和他同在牢中的人收起来,藏在瓦罐中。那时孙骁病重,对他们看管的没那么严。他便有机会在牢房中挖了一个地洞,将瓦罐藏进去。孙骁死后,孙授扶灵回江宁府,那人也被带去了江宁府。” 江子义抓住关键:“瓦罐还在原来的地方?” 杨隐道:“对,当时孙骁任涪陵知县,关押彭元秋的牢房紧挨着涪陵县衙大牢。只是时隔二十多年,那东西是否还在却不得而知了。” 江子义摩挲着手指,想了想说:“依我看来,彭元秋留下的证据实在重大,若有人发现必定会引发轰动。可我从未听说过此事,那极有可能那些东西并未被发现。除非,的确有人发现过,但那人恰好是刘曹一派的人,他发现了证据便将其就地销毁,所以这件事也没有传出来。” 杨隐缓缓摇头:“这些事我丝毫不知情,我只是听我前面的人告诉我,他让我务必将此事传下去。其实起初我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并不理解他们的坚持,到后来才慢慢明白,这件事能否真相大白其实并不是他们所想,于他们而言,这是一道光,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有了这个传承,就好像有了使命。” “话又说回来,很多人虽然没有经历过当年的乱世,但对李家保家卫国的忠心却是从心里敬佩的。若换做平日,我们知道了真相顶多会扼腕叹息,为忠骨不平罢了。但当我们同样背负冤屈,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时,正义感就会被无限放大。因为我们和李家有着共同的敌人,就是孙家父子。” 杨隐有些累了,午后牢房中有些闷热,江子义又喂了他一些水,他才感觉好一些。 “杨前辈,你先睡会儿吧。” 杨隐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江子义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二十几年了,李家含冤二十几年,孙家父子这肮脏的勾当也干了二十几年。那些“死于意外”的天之骄子,也许并不是真的死去,而是被关在这方狭窄的天地里,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书画替小人做嫁衣。 他终于明白陆舟为何那样恨人贩子了,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强行的剥夺了别人的一生。孙家父子如此行径,比人贩子更可恶。 嶙峋手掌紧握成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江子义走到桌前,提笔沾墨,毫不犹豫的落笔作画。 这是当年他游历到肃州时,在洞窟之中看到的壁画。壁画色彩艳丽,当时便让他叹为观止。壁画上的内容更是让人耳目一新,那个古国的历史都被画在石壁上,从辉煌到没落…… 他仿着壁画的形式,将李家父子边关受污,以及彭元秋被暗算之事画在纸上。参照《日晷书》中的排列顺序,他将人物顺序打乱,又在画中留了勾子。孙授这人沽名钓誉之辈,他完全不懂字画,所以江子义并不担心他能看出画中玄机。他的目的是让陆舟看到这幅画。就算自己没有机会出去,他也要让世人知道李家所受的冤屈。 铁骨忠魂,不该埋没于阴谋算计。文人傲骨,亦不该被小人肆意剥夺。 第252章 十月里,北地秋风呼啸,枯黄的树叶随风飘零。 李云璟鞭子一扬,骏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而后撂下蹄子哒哒哒的往前跑。待到演武场中心位置,李云璟微微眯起眼睛,伸手向后取出背上箭篓里的箭,弓弦紧绷,箭在弦上,只听“嗡”的一声,箭簇飞驰而去,正中靶心。 “好!阿璟好样的!” 围观的军士欢呼喝彩,李云璟举着弓一脸得意。 远处,杨竟捋着胡子笑哈哈道:“不愧是李老棒槌的嫡孙儿,果然有当年老棒槌的风范。” 杨文鼎一言难尽的看着父亲,吞吞吐吐道:“爹,您都卸甲归田了,人也送来了,您也该回家了,娘还在家等着你呢。您老总在军营里头算怎么回事儿,回头又给那些文官揪住小鞭子,参死你。” 杨竟唬着脸道:“老子一辈子都在军营里头,老子在前线杀敌的时候那帮软骨头还在想□□里头那点儿事儿……” “咳嗯。”项冬青握着拳抵在唇边,憋不住乐。 杨竟老脸一红:“皇上都没着急催我回去,你急个什么劲儿。行了行了,过两天我就走,省着碍你眼。唉,以前我当主帅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对我的,眼下终究是没了权呀……” 杨文鼎:…… 他面无表情的扭回头去看李云璟,许是想岔开话题,他随后说了句:“阿璟瞧着不像李家兄嫂。” 杨竟道:“我早就发现了,他像慧娘,咱们皇帝也像慧娘。” 项冬青“哦”了一声,稍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波澜不惊的说了一句:“忘了告诉你们,我家李少爷并不是少将军之子,他是……李贵妃的儿子。” 杨竟和杨文鼎俱是一惊,待回神过来,项冬青已经跑没影了。杨竟想暴喝一声,却又不敢声张,憋得他一张老脸通红,低低咒骂道:“项冬青,你个棒槌!” 杨文鼎到现在还有些心惊肉跳:“爹……” 杨竟双手扶着栏杆,一筹莫展:“若是这样,事情便复杂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项冬青那死小子既敢告诉我们实情,说明此事皇上是知道的。” “一个和皇上生的一模一样,又有皇室血脉的人……”杨文鼎道:“这样的身份若是曝光,必定引起轩然大波。若翻李家旧案,李云璟难免会出现在世人眼中,到时群臣只怕……” 沉默许久,杨竟忽然开口:“便是堂兄弟,也没有长的一模一样的道理,咱们皇上可是有几分像慧娘的。” 杨文鼎脑子里的弦忽然崩了。 杨竟道:“此事我们权当不知,务必保证李云璟的安全。” 杨文鼎拱手道:“儿子知道怎么做了。” 李云璟很是出了把风头,他坐在马上侧着身,笑眯眯的对项冬青说:“青叔,我刚才是不是风姿绰约,英武不凡。” 项冬青笑道:“少爷骑射一向不错的。” 李云璟拨了拨缰绳掉转马头:“那我去给师弟写信了,我要把我马上风姿画下来给师弟看。” 项冬青:“……你那不叫风姿。” 李云璟扭头问:“那叫什么?” 项冬青:“风骚。” 李云璟:……就不该问! 梁州府。 孟禹和文鹰去华阳书院读书了,府上只剩吴信和周澄师兄弟俩带着月儿一起读书。 川蜀的天气也渐渐有了凉意,大书房开着窗,微风拂面,骄阳正好,惬意极了。武娘子抱着手臂斜倚着柱子听几个少年读书,嘴上挂着淡淡笑意。 她身后是陆舟的书房,陆成正在向陆舟回禀绵州翰轩书画社的情况。 “……属下按照大人吩咐,带着仕女图去讨要说法,书画社掌柜态度十分恭敬,说要先查一查货源,让我回去等消息。约莫等了三两日,属下发现书画社的人在探查属下的底细,大概是发现属下是外地来的,所以第三日他们便动手了。先是劫持了武娘子,以此逼迫我登门,言明是自己看走眼,那幅仕女图并非赝品。属下也照做了。” 陆舟摩挲着下巴:“所以和我们之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是的,当夜属下并没有退房离开,而是躲在暗处。果然,夜半有人闯入客栈,但他们没找到人便折返回去了。属下和武娘子一路追踪,直到城北的一处民房。属下听到那些人在说此事,大意是没找见人,许是吓怕了,连夜跑了。另一人说,跑了就跑了,也省得回头还要咱们出手……” 陆舟闭了闭眼,深吸口气:“王阙的失踪定是因为他戳穿了翰轩书画社售假……如果是这样,王阙只怕凶多吉少了……” 他想到风烛残年的王建,背着那幅画走过千山万水,只为了找到儿子……陆舟的心忍不住微微抽痛。 “少爷,有袁少爷的信!”吉祥在外喊了一声。 陆舟按了按眉心,道:“拿进来吧。” 吉祥进了屋,将信递给陆舟。他拎了拎茶壶,里面空了,便道:“我去沏茶来。” 陆舟点了点头,他拆开信看了眼,双眸倏地瞪大:“子夜书斋!” 他声音略有些大,门外的武娘子听见忍不住回头问了句:“不会是苏州城的子夜书斋吧。” 陆成扭头看她,武娘子忙道:“那个我,我不是有意偷听,我只是……不然我走远点儿?” 陆舟道:“武娘子知道子夜书斋?” 武娘子点了头:“在苏州城甚有名气。” 陆舟又展开袁叙白寄回的画,正好吉祥进来送水,陆舟直接拿过茶壶往画上一泼,当即显出一个‘梁’字来。 武娘子看的瞠目结舌。 陆舟一脸肃容:“孙授果然有问题。陆成你去江宁府一趟。” 陆成道:“大人,若孙授有问题,属下应该留在大人身边保护才是。陆江已被外派,属下断不能在这时离开大人左右。” 武娘子就道:“江宁府我熟呀,那儿还有许多漕帮的兄弟,陆成便是去江宁府查探,多半也是要找我们的。大人若不嫌弃,小女子倒可替大人走这一趟。” 陆舟就道:“只怕麻烦了武娘子。” 武娘子笑着摆手:“我早便说了,这翰轩书画社干着不是人的勾当,我看不惯。若这里头还有那当官儿的屁事儿,我更要插一手了。那些当官儿又不干好事儿的向来是我们江湖人的仇敌,多少兄弟流落江湖都是因为那些狗官。” “说得好!”月儿从大书房跑出来,笑眯眯道:“武娘子说的好,我爹就常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武娘子,我最喜欢行侠仗义的女侠了,让我和你一起去江宁府吧,我也想认识认识漕帮的弟兄们!” 陆舟:…… 他咳了声,问:“今天的功课做完了么?” 月儿:…… “哦。”她怏怏的一步三回头的往大书房走,嘟囔着:“天天做功课,我又不考状元!” 武娘子见月儿一幅忍辱负重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就忍不住乐,扭头对陆舟说:“陆大人的侄女真有意思,可不像闺阁小姐,倒是活泼的很。” 陆舟一脸无奈:“有些活泼过头了。” 被月儿这么一打岔,陆舟心绪也松了许多,他对武娘子说:“我师弟袁叙白现任江宁府转运司副使,同漕帮常打交道。武娘子到了江宁府也可与我师弟联系。” “那位袁副使?”武娘子笑道:“我们在漕帮的弟兄和他常有来往,也有替袁副使办事儿的。” 陆舟就道:“袁师弟这几年愈发长进了,那就有劳武娘子了。” “陆大人放心,一有消息我会随时传回的,我这就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便启程。” 武娘子走后,陆舟对陆成说:“我这里还有桩要紧事需要你去做。”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来,信封里是袁均拓印的两份地形图,他将罗家村那事儿简单告诉陆成,对他说:“我需要你查探罗家村的地形,我要知道这两份地形图是否属于罗家村。” 陆成肃然道:“属下今夜就去。” 陆舟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武娘子已经走了。吉祥说她天刚亮就出发了,城门刚开人就走了。 “月儿呢?” 吉祥刚要答话,就听月儿端着一碗牛乳笑嘻嘻的走过来,道:“这儿呢这儿呢。幺叔喝奶,热乎的呢。幺叔最近操劳,得好好补补。” 陆舟瞥了她一眼,“呦”了一声道:“咱月儿小姐还知道心疼人呢?我还以为你一大早就跟着武娘子跑了呢。” 月儿“嗐”了一声:“那哪能呢,月儿要是出走,幺叔会担心的。”她撅嘴道:“其实本来真的想走的,我还没去过江宁府呢。” 陆舟揉了揉她的脑袋:“月儿懂事。待时局稳定,我会放吴信周澄他们外出游历,你们可结伴而行。” 月儿欢呼一声:“真的吗!” 陆舟点了头:“幺叔什么时候骗过你。不过最近就在府上安生呆着,不要自己出去乱跑。” 月儿乖巧点头:“幺叔,是不是要出大事儿了?” 陆舟收回手,将牛乳往月儿手边推了推:“别问那么多,先吃饭吧。” “不问就不问,不过幺叔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幺叔的!” 陆舟笑了一声:“你要先保护好你自己。” 月儿胡乱应下,她喝了口牛乳,抬头问陆舟:“幺叔今儿穿的这么好看,要出门去么?” 陆舟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孙知府邀我赴宴。” “吃席去呀。”月儿高兴道:“那得多吃点儿。” 说话的语气神情像极了陆满仓。 陆舟微微扬了扬嘴角,起身说道:“是呀,最好吃的他倾家荡产。” 月儿:…… 她看着陆舟的背影,嘀咕了一句:“那孙知府不会和幺叔有仇吧,这哪是吃席,这是要杀人呐……” 第253章 陆舟靠着车厢闭着眼,将意识潜入系统之中。 “七七,清算一下我还有多少可用积分。我要开启全布局模式的天眼系统,你看看积分还够不够。” 天眼系统陆舟只用过两次,一次是在溪山村老家,他用过最基础版本的监视系统。第二次是进京时候,李云璟失踪,陆舟疯了一般熬夜读书攒积分开启了一次。此后系统升级,天眼系统升级了全局模式,相应的积分也更高了,不过陆舟从来没有使用过。 陆舟这几年虽给七七收录了不少古籍字画,但他花费的积分也不少,单是李云璟去边关,他给李云璟准备的东西就掏空他一半的“家产”了,后来为了查翰轩书画社,又启用了两次笔迹鉴定系统。他有些不确定积分还够不够。 也就眨眼功夫,七七清点完回复他:“够用,不过用过这一次你的积分可就捉襟见肘了。” 陆舟从七七的语气里听到的非同一般的激动和兴奋,他有些伤眼。 七七道:“你这次消费积分很多,我升级也会更快,说不定又会得到什么新的系统功能呢!” 陆舟呵他一脸:“没有积分我要那么多功能有何用!” “也许你可以让你的好师兄相信你不是神仙呢……” 陆舟寻思一瞬,忽地福至心灵:“你是说,我可以带师兄进去……” 七七发出警报:“我可什么都没说哦,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陆舟一脸了然神情,他知道七七上面有主系统在控制他们,所以很多话七七不能乱说。他捂着嘴疯狂点头:“懂,我懂。” 七七多亏是个机器,不然白眼儿能飞上天,他问陆舟:“宿主需要什么时候开启系统?你确定你那位江学兄会在知府衙门?所花费的积分毕竟不是小数目,你要想好了再做决定。” 说到正事儿,陆舟敛起笑意:“我的时间不多了,江学嫂母子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大头传回的消息还有那幅画足以证明孙授并不清白。何况悦来客栈的掌柜很有嫌疑,他又和知府衙门走的近,这很难让人不怀疑,江学兄消失前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孙授的宴席。” “七七,我要赌一把。” 吉祥敲了敲车门,道:“四爷,知府衙门到了。” 孙授的小闺女要出嫁,今日特意宴请梁州府官场上的一些朋友。陆舟让吉祥把贺礼奉上,便叫他在车里等着。 吉祥忙嘱咐一句:“四爷可莫饮酒呀。” 陆舟点了点头。 吉祥不放心,还特特给了府衙管事儿的一锭银子,请他多多看顾自家四爷,若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他。那管事儿得了银子,直夸吉祥大方,拍着胸脯保证必定将人看稳妥了。 陆舟:……他有点儿心疼银子。 毕竟是知府大人家办事儿,下面各县的知县也都赶来巴结上峰了,陆舟瞄了一眼,贺礼都快堆成山了。他摇了摇头:“办一场喜宴扒一层皮呀。” “陆大人到啦!”通判冯高远从后头赶上,同陆舟打了个招呼。 陆舟随意的点了点头,冲冯高远拱拱手:“冯通判来得也够早呀。” 冯高远笑道:“知府衙门后院小花园有菊花,这会儿开的正盛,我早来是想去赏菊呢。” 陆舟道:“冯通判好兴致。” “宴席怎么也要傍晚时候才开了,不如陆大人一同前去赏赏花儿?” 陆舟本来也想四处走走,便应了下来。 诚如冯高远所说,园子里头菊花开的极好,零星也有几位客人在赏菊。陆舟抱着肩膀看了看,道:“菊,花中四君子之一,凌霜飘逸,常喻其人不趋炎附势,特立独行,品性高洁,乃世外隐士。孙知府在园子里种了这么多菊花,看来是以菊为鉴了。” 冯高远淡淡一笑,没有继续陆舟的话,而是指着手边的一簇雪团道:“这是瑶台玉凤,菊中极品,多少花匠悉心栽培才能保下一株来,可谓千金难求。”又指了指另一簇白菊,和瑶台玉凤不同的是,这白菊花瓣舒展,颇有几分慵懒之意。 “这是紫龙卧雪,其名贵丝毫不逊于瑶台玉凤。喏,还有这胭脂点雪、绿水秋波……”他拢着袖子似笑非笑:“贵呀。” 陆舟眯缝着眼睛看着冯高远:“冯通判这是羡慕了?” 冯高远摇摇头:“可不敢。” 陆舟又将目光落在那一盆盆的菊花上,若按冯高远所言,单就眼前这几盆菊花便可值一栋宅院了。上次来知府衙门未曾注意这些,只是隐隐知道孙授有几幅名贵古画很值钱,府衙有些摆设虽表面看着普通,但实则都是极品檀木…… 孙家在苏州城只做书画生意,便是生意再好也很难支撑得起府衙这般装点。若将翰轩书画社算在内,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 “冯通判,话里有话啊。”陆舟面无表情的拨了拨菊花瓣。 冯高远忙道:“仔细些,弄掉了花瓣儿我等可赔不起。” 陆舟将搓过花瓣的手指搭在鼻尖嗅了嗅,道:“都是铜臭味儿啊……走吧冯通判,听着前头这么热闹,许是来接亲了吧。” “陆大人爱看热闹?” 陆舟点头:“打小就爱看,随我爹了。” 其实城里头办喜事儿远不如村儿里热闹,至少在陆舟看来是这样。当年他大姐和先生成婚时,流水席从溪山村东头一直摆到西头,虽然送的贺礼没什么名贵东西,但乡亲们都是真心诚意的观礼祝贺。 眼前虽也热闹,但众人各怀心思,婚宴于他们而言是巴结上峰最好的时机。便是满桌美味佳肴,陆舟吃起来也觉得没甚滋味。他随意喝了两杯酒,然后尿遁了出去。 此时天已黑了,陆舟吐了口浊气,才要往后院走,便碰上了管事儿的。他见陆舟脚步微晃,忙上前扶着,道:“贵人醉了?贵人要去何处,小的扶您过去吧。” 陆舟拧眉看了这个多事的管事儿一眼。 那管事儿想陆舟大概是不记得他了,忙又说道:“陆大人的长随托小的照顾大人呢。” 陆舟:…… 他随口问了句:“我的长随呢?” 管事儿道:“现下应当是在偏院吃饭呢,大人放心,府上都有安排,饿不着的。” 陆舟捏了捏眉心,犯愁如何将人打发了去。正巧冯高远也出来了。他一把揽过陆舟的肩,醉醺醺道:“你小子,喝多了吧?走,跟我去茅房。” 陆舟立马跟上。 管事儿的见状也要跟上去,被冯高远回头一瞪,立时不敢动弹了。 陆舟道:“我没事儿,你忙去吧,有事儿我会喊你的。” 管事儿犹豫了下,道:“那小的就先退下了。” 拐过回廊,七七告诉陆舟,管事儿的一直跟在后面。陆舟便了然,这是专门盯着他呢。 “七七,开启天眼系统。”陆舟笃定,知府衙门一定有问题。 未来几年前的科技运用在陈国,不过瞬息功夫,整个知府衙门的画面便都在陆舟脑子里了。 他看到大厅内虚情假意推杯换盏的众人,看到府衙内的护院四处巡逻,连死角都不放过。他还看到表面温柔大方的知府夫人正挂着一副恶毒嘴脸惩罚下人,偏院里还有一位孙知府的爱妾正勤勤恳恳的忙着给知府大人的帽子上刷绿色…… 陆舟忍不住抬手捂了下眼睛。 “两杯酒就不行了?”冯高远的声音早已没了刚才的醉意。 陆舟斜睨了他一眼,低声道:“身后有尾巴,冯通判注意些。” 冯高远一愣,他敛下眸子压低了声音:“你在找什么?” 陆舟:“你觉得我在找什么?冯通判装醉帮我脱身又是为了什么?” 晚风拂面,凉意扑面而来,吹的人醉意全消,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冯高远低低的声音飘进陆舟的耳朵:“翰轩书画社,不止你一个人在怀疑。我很早就盯上了翰轩书画社,只是毫无头绪。唯独那一次,孙授宴请画下《释迦降生图》的那个读书人,当天我也在,只不过我比那读书人走的早。但那时也已是酉时,城门已经关了。这和悦来客栈掌柜的说法对不上。” “你去悦来客栈打听过?” 冯高远道:“次日有不少学子去悦来客栈寻人,掌柜亲口说那人在傍晚时候就出城了,此事只稍问一问便能知晓。当时我便怀疑那掌柜有问题,后来见他又往来于知府衙门,这才开始怀疑孙授。” 陆舟又问:“你缘何怀疑翰轩书画社?你买到过假画?” 冯高远摇头:“我曾在游历时结识了一位友人,后来多年这位友人都杳无音讯,我写信问候,却被他的家人告知他已失踪多年。前几年我在绵州为官,曾在翰轩书画社见到一幅画,那画绝对是出自友人之手,只不过晚了一步,被一个年轻人买走了。” “什么画?” “寒江图。” 陆舟瞳孔猛地一缩:“那位友人名唤杨隐?” 冯高远声音涩然:“是。” 陆舟又道:“那个买画的年轻人后来也失踪了是不是。” 冯高远微微诧异:“陆大人不愧是王自清的徒弟,竟不声不响的掌握了这么多证据。没错,那个年轻人叫王阙,也是他的失踪让我开始怀疑翰轩书画社,只是当时我被调离绵州,事后王家也遭遇困难,我寻不到王家人,此事便断了线索,没办法继续查下去了。” 陆舟脚步一顿,他在画面里看到了一个牢房,在知府衙门东边一处院落,那里虽未见到什么护院,但周围安静的有些诡异。他知道,那地方必有机关埋伏,甚至有高手隐匿其中。 “找到了。” 冯高远的确不知道陆舟在找什么,但他确信陆舟一定查到了证据。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揽着陆舟的肩道:“终于找到茅房了,可憋死我了。” 陆舟微微侧头,墙壁拐角处一道影子一闪而过。 第254章 陆舟看到了江子义,在天眼系统的监控画面里,江子义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在眼前一般清晰真实。 陆舟不由感慨:“我曾想不借助系统的力量去破案,但我发现在紧急之时仍旧脱离不了系统。” 七七道:“宿主认为我是千年之后的产物,宿主并不排斥我们先进的理念和思想,甚至将这些东西转化成为适宜当下的国策。但宿主却一直回避将我们更高科技的系统应用在这个时代,其实是在担心这些远远超脱于当下的产物会给当前的世界带来未知的影响。” 陆舟点了点头:“没错。” 七七道:“其实这些高科技并没有改变什么。即便没有这个天眼系统的存在,宿主也早就怀疑江子义就在知府衙门了,不是么?所以我的存在并不会影响宿主的主观意识。宿主要知道,在其他世界里,得到这个系统的人都在费尽心机挖掘系统的功能应用在当前世界中,哪怕破坏原有的秩序也在所不惜。” 陆舟道:“世界是在慢慢发展的,秩序也是逐步建立完善的。我有了七七,已经比当下的许多人拥有更超前的思想了。这很好……” 说到这儿,陆舟忽然茅塞顿开。他笑道:“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我局限了。我第一次知道天眼系统时的确很激动,我用它监视过珠娘,还看到溪山村的全貌。后来开发了指纹系统,我甚至想要模拟七七那个时代的指纹破案,但也是在那时我忽然发现在当下这个时代,很多事情是完全无法实现的。” “我拥有七七,但别人没有七七。所以用七七来破案,很多线索无法成为当堂证供,那么即便我知道凶手是谁,也无法举证。不能给凶手定罪,破案也就失去了意义。这些年我接手的案子都不曾借助于系统。唯独这次。” 陆舟声音有些悠远:“这一次,我切身的体会到科技带来的便利。但那又怎样,诚如七七所说,即便没有笔迹鉴定,仅凭我们这个时代所掌握的鉴别方法同样可以知道秉笔者是何人。即便没有天眼系统,我依然可以查到江学兄的失踪和孙授脱不了关系。” 他将目光落在冯高远身上:“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是孤军奋战。” 七七的声音也变得空旷起来,它说:“因为未来的高科技也是建立在前人的思想上,古人从不缺少智慧。我们的文明也正因为这些智慧而灿烂,这也是为何我们会被投放在各个世界收集散佚的古籍,因为这些是我们的根。没有了根,再漂亮的高楼大厦也不过是海市蜃楼,风一吹,就散了。” “陆大人?” 陆舟正在回味七七的话,忽听冯高远在叫他。他忙回神过来:“怎么了?” 冯高远探究的看了陆舟两眼:“陆大人刚才一直在发呆,我同你讲话你也没回应。” 陆舟咳了一声,道:“茅房的味道不太好闻。” 冯高远:……那你还发呆这么久! 陆舟:“对了,冯大人刚才想说什么?” “我说……”冯高远系上腰带,扭头低声同陆舟说:“你被孙授盯上了,往后行事还是要多加小心。今天无论你想在这知府衙门找什么,都不要太过火,孙授这人还是很谨慎的。” 陆舟也提上裤子,他对冯高远说:“我知道。我想早在我去悦来客栈打听人时,孙授便已经盯上我了。所以现在就要看谁动作快了。” 冯高远不懂:“陆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办法对付孙授?” 陆舟捏着鼻子道:“茅房太味儿了,我们还是赶紧出去吧。在这里耽搁这么久,那管事儿怕要以为咱俩掉茅坑了。” 冯高远:…… 出了茅房,陆舟深吸口气。他侧头看向东边,那是关押江子义的地方。 暗夜浓重的雾气缓缓飘移,月亮探出头来,清辉透过婆娑树叶,投下一地碎影。 “雾散了。”陆舟拢着袖子,语气颇有几分轻快。 冯高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明日会是个晴天。” 陆舟点点头:“往后都是晴天。” 冯高远道:“时候不早了,我打算告辞回去了。陆大人还要再留会儿?” 陆舟摇摇头:“不了,我很少晚归,家里还有几个小弟子等着呢。” 二人相携回去,各向孙授敬了杯酒便告辞而去。临上车时,陆舟对冯高远说:“我先生写了幅字,冯大人若想看,不如明日到府上来?” 冯高远心说他什么时候要看荀太师的字了,转而反应过来,陆舟找他有话说。忙一口应下:“那可真是太好了,某一向敬重荀太师,若能有幸瞻仰荀太师大作,荣幸之至。陆大人盛情相邀,明日必当到访。” 陆舟冲冯高远微微颔首,转身便上了车。 上车后他问吉祥:“晚食吃了?” 吉祥扭头答:“吃过了,四爷喝酒了么?我要不要赶慢点?” 陆舟道:“不必,只饮了两杯,不打紧。你们在什么地方吃的晚食?” “哦,是在府衙东侧一个偏院。” “东侧?”陆舟微微眯起眼睛:“那你觉得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么?” 吉祥愣了下:“异常?不会啊,就是府衙的小厮安排我们这些人分批吃饭,吃过饭就回到自家马车上。不过说起来知府衙门的小厮可真多,我们吃晚食的大厅周围就有十几个人呢。” “那他们都在忙什么呢?”陆舟又问。 吉祥想了想说:“嗐,也没忙什么,有几个人是给我们打菜的,余下的人都在门口杵着,眼睛倒是一直盯着我们瞧。见哪个吃完了,就催着叫人赶紧下桌,回外面马车上等,不许在衙门逗留,架子可够大了。我吃了晚食要去趟茅房,那小厮生怕我要偷东西似的,紧跟着我,就差跟我进茅房了,也是有够闲的了。咋着,他们知府衙门有金子不成!” 陆舟冷笑一声:“你还真说着了。” 吉祥“啊”了一声,惊讶道:“在哪儿呢?” 陆舟道:“自然是藏起来了,不过不管他藏的多深,我都会把他挖出来的。” 吉祥不太懂陆舟的话,但他这会儿知道了,知府衙门有问题。 送走了吃喜酒的客人,孙授匆匆回到书房,长随孙黎跟在后头,将房门关上。 孙授问他:“府上可有异常?陆舟中途离开坐席,他去何处了?” 孙黎道:“小人使人盯着陆大人了,他离了酒席就去了茅房,和冯通判一道过去的。从茅房出来就回到大厅了,同大人告辞后二人就各自上了马车回家去了。” “这么说来今夜并没有什么异常了?” 孙黎点头道:“小人在各处都安插了人手,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江子义和杨隐也在牢里安生呆着呢。不过杨隐看上去好像不大好了。” 孙授道:“陆舟这个人我虽和他接触不多,但这人很邪。主人让我多多注意此人,若无必要尽量不要和他有正面接触。江子义和陆舟是同窗好友,他现在正在调查江子义失踪的事,他也盯上了翰轩书画社,所以我们得尽快将江子义转移。孙黎,你准备准备,这几日就把人送到苏州城本家。最近主人急需银钱,江子义的画暂还卖不到高价,我们得使些手段把画的价值拱上去。” 孙黎有些担心:“翰轩书画社已经被人盯上了,我们这样做会不会有些铤而走险?” 孙授也知道这节骨眼儿上应当蛰伏,他道:“这是主人的意思,主人应当自有打算,我们照做便是。” “那杨隐呢?” 孙授蹙了下眉:“你不是说他要不行了么?等人死了将尸体处理了便是……算了,等送江子义走的那天,一道把杨隐也送走吧。”他眼神一瞟,轻飘飘道:“送他归西,记得做干净些。” 孙黎拱手道:“小人明白!” 陆舟回到府上就钻进了书房,他让七七把监控画面重播一遍,然后提笔将整个府衙的布局以及防卫画了下来。 孙授在府衙安排了这么多人手,说明他已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中察觉到了不对。他盯上自己,必定是因为自己在查江子义的事情。所以出于谨慎,孙授一定会在近期将江子义转移。他好不容易找到江学兄的位置,务必要在此之前将人救出来。 仅凭孙授一个知府恐怕做不成这样的事,在他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参与其中。不过时间紧迫,陆舟暂时还顾不上去一一查证。只要拿住孙授,背后的人自然会坐不住。 画好知府衙门地形图,陆舟又在琢磨救人的法子,不知不觉已到破晓时分。窗棂被叩响,传来陆江的声音。 陆舟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涩然道:“进来!你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是他们要对江学嫂动手了?” 陆江道:“他们举止异常,恐怕是要动手了。大人,我们……” 陆舟沉声道:“陆江你听着,江学嫂母子俩的性命就托付给你了。明天夜里,我打算到知府衙门救江学兄出来。如果在这之前,他们对江学嫂动手,请你务必将那些人拖住,天黑之前绝不能让孙授知道江学嫂得救的消息。” 陆江肃然拱手:“大人放心,属下必定将江夫人母子俩平安带回来。” 第255章 陆舟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出了府衙去了趟陆家茶楼。这家茶楼目前的掌柜是冯五郎,也是当年和吉祥一起在成都府被陆二郎留下的乞儿。 冯五郎见陆舟拢着双手蹙着眉步履匆匆的进了茶楼,当下便迎了上去,低声道:“大人,沧州那边来人了。” 陆舟“咦”了一声:“沧州出什么事儿了?” 冯五郎迟疑的摇了摇头:“不知,怎么,大人也不知么?属下还以为大人是收到信儿了,这才一大早赶来茶楼。” “我来茶楼是问你借人手的。” 冯五郎道:“大人要人手?莫不是梁州府内出什么大事儿了?” 陆舟道:“一句两句且说不清,你若不忙,我们找个雅间好好说说。” 冯五郎忙引着陆舟上了二楼,道:“大人这边请。” 这陆家茶楼明面上是陆家兄弟管着,但陆舟知道茶楼是暗桩,由徐飞统一调度,受皇帝驱使。可以说陆家大郎二郎已经算是皇帝的暗人了。所以即便茶楼掌柜是陆舟的兄长,暗桩头领是他二姐夫,陆舟也从未通过茶楼去查探什么事儿或是使唤茶楼的人。这是规矩,也是界限。 茶楼虽已扩张不少,几乎遍布大陈重要城镇枢纽。但为了避免麻烦,除了真正挂名陆家的德阳县和成都府两处茶楼外,余下的茶楼都隐去掌柜姓名。所以并没有人知道这些茶楼和陆家的关系。除了照常给茶楼输送话本,拿到属于自己的分成外,陆舟和茶楼并不会有过多接触。只是这次情况紧急,他需要茶楼的帮助。 陆舟和冯五郎才上二楼,忽听东侧雅间有人推门出来,陆舟循声望去,讶异一声:“二姐夫?!” 徐飞冲陆舟招招手:“四郎,你过来。” 冯五郎不知徐飞和陆舟的关系,若早知道他早就告诉陆舟了。他忙道:“那属下去沏壶茶水上来,待大人忙完再召属下便是。” 陆舟点头道:“有劳了。” 他抬步进了雅间,随手将房门关上,道:“二姐夫什么时候到的?怎没到我府上去瞧瞧。” 徐飞道:“我也是今晨方到,本来也是想去衙门找你的,谁知你倒是自个上门了。才听你说问冯掌柜借人,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儿了?” 左右也是要借人的,陆舟便将翰轩书画社一事告诉了徐飞,他道:“我需要人手去知府衙门救人。” 知府执掌一方民生,乃四品大员。提举司虽有监察检举之权责,但对上位高权重的知府也要谨而慎之。毕竟知府牵扯民生经济,稍有不慎便会对当地百姓造成影响。 “你有多大把握?”徐飞道:“夜闯知府衙门,持械行凶,论下来这哪一桩都是重罪。如若没有切实证据,被孙授反咬一口,你官位丢了都是小事儿。要知道朝臣们可都盯着你们师徒几个呢。陆文被贬云州就是前车之鉴。四郎,你素来行事谨慎,可这次你说江子义就在知府衙门,但这都是你的猜测啊。” 陆舟道:“我知道二姐夫的顾虑,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也正因此我一直派人暗中查访,目前手头掌握的证据虽不能给孙授致命一击,但足够说明孙授和翰轩书画社并不清白。但有一点,江学兄被囚知府衙门,我有十足的把握。而只要将人从知府衙门救出来,就是捏住了孙授的死穴。孙授狡猾,他已有所动作,如若我们再不行动,一旦他将江学兄转移,我们就陷入被动了。” 徐飞拧着眉:“你为何如此笃定江子义在知府衙门?仅凭画中藏字?” “有这方面的原因。” 沉默片刻,徐飞又道:“仅靠孙授一人难以做下这等重案,他背后一定还有他人驱使。最好的办法应当是按兵不动,从孙授入手牵出他背后之人。” 陆舟道:“我从一开始便是这么打算的,但我也说了,孙授机警,从我打听江学兄的下落时他就已经盯上我了。而且眼下性命攸关,我们并没有充足的时间和孙授耗下去。他已经生了防范之心,我们跟他耗着没有太多意义,只会对我们不利。” “所以,人你一定要救?” 陆舟点头:“救!” “好。”徐飞道:“我虽不明白你为何如此笃定人在知府衙门,但我愿意相信你。我会让冯掌柜配合你救人。还有,一旦扣押孙授,查抄翰轩书画社,那么川蜀境内所有的翰轩书画社都要查抄封闭,最大程度减少他们转移重要证据的途径。如此一来,时间就变得更加紧迫了。” 陆舟道:“一旦坐实孙授罪名,提举司是有权责查抄其名下产业的。我已让提举司衙门的推官启程前往各地准备接手此事了。” 徐飞挑眉:“你动作倒是快,看来你对自己很有自信。” “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说到此处,陆舟抿了下唇:“但这一次,我不确定扣押孙授带来的后果是什么。” “怎么?你适才不是还信誓旦旦的说必能给孙授致命一击么?”徐飞敏锐的问道:“你是不是还查到了什么其他的事情。” “是有一些苗头,不过事实究竟如何还要等陆成的调查结果。”陆舟将罗家村一事大概说了说:“……文鹰他们发现不对,当下便将许六郎带回了衙门。” “罗家村!”徐飞低声喃喃:“难怪了……” 陆舟侧头觑他一眼,直觉他们正在查探什么,遂问:“罗家村有问题?” 徐飞回神过来,正了正身子,道:“我们也只是怀疑……”说到此处他忽然问陆舟:“你向来心思敏锐,当初皇上调你来梁州府,又不曾叫你回京述职,你可曾心有疑虑?” 徐飞突然提到此事,陆舟眼睛一眯:“所以梁州府果然发生过什么,皇上调我来此就是为了查证。但皇上半点信息都不曾透露,说明你们手里也并没有掌握多少证据,无从入手查起。” 徐飞笑道:“四郎啊四郎,你是猴精转世吧,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说的不错,当初梁州府的茶楼建起来不久,冯五郎出城接货时发现官道上有车辙印,不大对劲儿。” “那几日货多,他连续两日出城,前一日在城门关闭前入城,那时官道上并未有那么深的车辙印,他入城后城门便关了。第二日一早是赶在城门将开时出的城,是第一波出城的人。那天入城的都是乡下来的小贩,没有看到什么车队,但怪就怪在官道上有很深的车辙印,四周还散落些米粒,是陈米。” 陆舟低声道:“他怀疑有人趁夜运粮入城……不,也可能是出城。” 徐飞道:“府城内有粮铺,运粮出入城门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儿。可若运粮是在夜里,那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城门关闭,如无紧急事态不许开城门,除非有知府手令。后来冯五郎也暗中查了查府城内的粮铺,只是没什么收获。” 他眉头蹙着,道:“你也知道,梁州府乃蜀中门户之地,一旦有人兴兵作乱,扼住咽喉要地,川蜀一带势必沦陷。所以哪怕只是一点风吹草动也不得不令人起疑。更何况此事发生在辽兵突袭登州府之后,我们只能加倍提防。” 陆舟瞳孔微缩:“当时的梁州知府,正是孙授。”他捏着茶杯晃了晃,和徐飞对视一眼:“如果罗家村当真有屯兵,我们若动了孙授,背后之人会不会狗急跳墙。” 徐飞的心猛地一沉:“陆成什么时候回来。” 陆舟道:“最快也要明天。” 徐飞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沉默一瞬,他道:“我会尽快联系阳平关驻军以策万全。四郎,你按照你的计划行事,我会见机策应。” 陆舟深深看了徐飞一眼,点头应了一声:“二姐夫保重。” 徐飞见他虽有探究之心,却无多问之意,心说这孩子的心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心眼子也忒多了。 他咳了一声,略微有些不自在:“好,你也保重。” 陆舟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回了头,他问徐飞:“我师兄,安全么?” 徐飞连连保证:“阿璟在杨家军军中,很安全。” 陆舟点头:“那就好。如若我行事和你的计划起了冲突,二姐夫定要及时告知,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说着,推门而出。房门关上的瞬间,徐飞感觉自己冒了一头冷汗。他用袖口抹了抹额前的汗,心有余悸道:“这兔崽子什么时候这么有威慑力了。” 缓过神儿来又自顾笑道:“罢了罢了,皇上调四郎来梁州府,不正是看上他这份敏锐么,被他看破也实属正常。” 其实徐飞奉皇命来梁州府是为了盯紧方士弘,他隐约知道皇上和荀太师在下一盘大棋。 他之所以对陆舟有所隐瞒,并不是因为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只是守着作为细作头子的规矩罢了。他执掌大陈境内细作网,负责肃清北辽细作。不过他向来行事谨慎,口风最紧,他不说,不过是图个问心无愧罢了,也免得落人口实。很显然,陆舟也是这样想的。 第256章 陆舟或许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但师兄来信告诉他他入了杨家军军中,他便隐约怀疑皇上在着手安排什么。否则军中重地,岂会随意让师兄出入。皇上在保护师兄。 他回想起皇上这两年的安排,着手在纸上画了画。将燕州城纳入云州后,陆文师兄开始着手忙于互市之事。李师兄进了杨家军,他猜想一方面皇上是要保护师兄,另一方面,他想让师兄得到杨家军的支持。因为师兄不可能因为这张脸还有他的特殊身份而永远躲躲藏藏。若是这样,看来皇上手里应该握有什么关于师兄身份的证据,而且这证据是对师兄极为有利的。 至于师弟大头,皇上调自己来梁州府后,转头便将大头调去江宁府。而就之前针对翰轩书画社所查到的消息来看,和孙授来往密切的韩荣如今任职江宁府转运司主簿。江宁府繁华,大兴河的漕运更是紧握沿线重城的经济命脉,京城的各种生活物资大半都依赖大兴河漕运。 “边关——陆文,梁州府——陆舟,江宁府——袁叙白……”陆舟将他们师兄弟所在的位置标了出来,每一处都是关乎大陈生死存亡的重要之地。 他忽然想起乍然高升的方士弘。剑南西道盐铁使,多少人眼红的肥差。将琐碎的线索整理起来,陆舟隐隐抓住了一条脉络。《德王的复仇》突然兴起并非偶然,而是有人蓄谋已久。 “难道是北辽细作所为?但北辽国内这二年似乎并不太平,绝非出兵伐陈的好时机呀……”陆舟拧了拧眉,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尚未察觉的。 “……四爷,冯通判到了。” 陆舟回过神来,将适才随手涂画的纸塞进抽屉,道:“我这就过去。” 吉祥问了句:“四爷吃早食了么?” 陆舟:……他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孟嫂子还没做好早食。到了茶楼只顾着同徐飞交换消息,早就将吃早食这事儿给忘了。 吉祥无奈,他道:“大书房那边有茶点,四爷先垫垫肚子,耽搁不了多久。” 陆舟用手指搔了搔额头,心虚的点点头:“去拿吧。” 吃了块桃酥,喝了碗半温的牛乳,陆舟觉着胃里舒服多了,这才信步去了正厅。冯高远正站在廊下看院子里的花儿。 陆舟笑着走上前去:“冯通判这么喜欢花儿?” 冯高远闻声扭头道:“欣赏好看的花儿会让人心情变好。” 陆舟摊摊手:“可惜我这院子里都是杂草野花儿,可没什么紫龙卧雪的名品。” 冯高远端着手道:“野花儿好啊,味道清新,没有铜臭味儿。” 陆舟笑了笑,抬抬手道:“冯通判请。” 冯高远跟着陆舟进了花厅,指着陆舟手里的画轴道:“这就是荀先生的字贴了?” 陆舟道:“非也。”他将画轴展开,道:“这是我师兄所画《前朝仕女图》,还有一幅,是杨隐所作《寒江图》。” 冯高远惊了一下:“《寒江图》?!”他忙拿起画看了看,道:“没错,就是这幅,当年在绵州看到的就是这幅图。”他猛地抬头:“陆大人找到王阙了?” 陆舟摇头:“我猜王阙已经遇难,这画是王阙的父亲王建带来的。而这《前朝仕女图》虽是出自我师兄之手,但当年王阙找上翰轩书画社正是因为他买到了一幅假的《前朝仕女图》。” 冯高远是知道这件事的,他点了点头,问陆舟:“陆大人今日拿出这两幅画来又是何意?” 陆舟道:“请冯通判给孙授下帖子,邀他明日傍晚到你府上去看画。” 冯高远犹豫了一下,道:“并非我推拒,只是我政见与孙授不同,这些年一直互相提防,贸然请他过府看画,只怕他是不会应邀的。” 陆舟却道:“冯通判只要照实了说,将这两幅画的来历还有你和杨隐的关系如实告诉他。他一定会去的。” 冯高远不明白陆舟的意图,道:“这样一来岂不是将我们暴露了。” 陆舟直视冯高远,一字一句道:“就是要暴露。” “只有暴露出来,孙授才会重视。我让冯通判邀孙授过府的真正目的,只是想通过暴露我们掌握的证据来拖住孙授。”他目光凝重,声音低沉:“明日,不管冯通判用什么手段,我希望你能将孙授留在你的通判府,哪怕是将人绑起来。还有他的长随孙黎,但凡进了通判府的人,都不能让他们离开。” 冯高远心一惊,险些惊叫出声:“陆大人,你……”他察觉自己声音有些尖锐,忙放低了声调:“你这可是绑架朝廷命官呀,孙授即便不清白,但他是四品知府,如无实证将人扣押,一旦被他找住机会反扑,这便成了我们的罪过了。这,这也太大胆了。陆大人,切莫冲动行事啊。” 陆舟睨了眼冯高远:“冯通判放心,这件事自有本官一力承担。” 冯高远都要急了,他低吼:“你怎么承担!我知道你救人心切,想除掉孙授这颗毒瘤。但为了他而把自己也拖下水,不值啊,不智啊!想想荀太师如此栽培你,可不是让你以身涉险的呀!” 陆舟挠挠后脑勺:“冯通判还知道我的先生是荀太师啊。”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呀!”冯高远拉他一把,语气酸酸的说:“行了,现在也不是炫耀这个的时候,你还是再好好想想吧,我可都是为你好……” 陆舟将手搭在冯高远手臂上拍了拍,道:“冯通判,你冷静冷静。”他倾身过去:“我先生是荀太师,这事儿你清楚。但还有一点我想你忽略了。” “哪点?” 陆舟啧了声,说:“我大师兄是皇上啊!皇上后入门却要当大师兄,他能坐的这么安稳,不给点儿好处我们后面几个弟子能乐意?” 冯高远懵了一下,他回过味儿来,知道陆舟这是正得盛宠有恃无恐呢。他又劝道:“便是如此,你也不该太过张扬,满朝文武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师徒几个呢。皇上便是保下你,恐怕也要费许多周折呢。” 陆舟用手拍了拍他胸口,道:“冯通判不用想太多,照我说的做便是。只要我们拿捏到实处,眼下这不合规矩的举措也无非是事急从权罢了,顶多到最后来个将功补过。你不是一心想救你的好友杨隐么?成败可就在此一举了。” 冯高远眼睛一瞪:“你知道杨隐在哪儿?” 陆舟斜睨他:“知府衙门。” 冯高远才感觉到一丝丝欣慰,忽而又觉得哪里不对,他又抡圆了眼睛,颤颤巍巍的指着陆舟,一脸的难以置信:“你,你你你该不会是要去知府衙门劫人吧!” 陆舟压下他的手指,笑道:“冯通判还是挺聪明的。” 冯高远捧着心脏说不出话来。好半响他才喘着粗气说:“你有几分把握?” 陆舟道:“十分的把握,人在知府衙门。至于将人救出来有几分把握,就看大家如何配合了。” 冯高远绷紧嘴唇,沉默半响,方才点了头:“你放心,我必定扣下孙授,只要能救下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在所不惜!正好我也想问问孙授,为何要做下这样的事!他可曾记得当年科举入仕是为了什么!他可是执掌一府之地的父母官呀!” 陆舟叹了口气:“他是官,是父母官,百姓依赖他,信任他,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知法犯法。在百姓眼中,那个能给他们带来正义和安全的府衙,却是备受他们信赖的父母官藏匿犯罪的最安稳之地。” 他走到门口,抬手指了指廊下的阴影,对冯高远说:“最强烈的阳光下总有最深重的阴影。你说是么,冯通判。” 冯高远心里也不是滋味:“府衙应该是庄重威严的,如今却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实在让人心寒呐。” …… 孙授正在盘翰轩书画社的账目,他须用这些钱去买粮草供应屯军。主子那边最近动静挺大,他隐约感觉主子要动手了,近来虽觉得心内颇为不平静,但忙活起来倒也没空去细想。 正在这时,他收到了冯高远的帖子。他和冯高远面和心不和,这事儿他们互相心里都清楚的很。这还是冯高远第一次给他送帖子,他本不想理会,但还是好奇的看了眼。看到帖子里的内容时心内一震,顾不得吩咐什么,匆忙让孙黎套车,着急忙慌的出了府衙。 而此时,被派去罗家村打探的陆成已经回来了。他将罗家村后山的大致地形画了画,和袁均手里的残缺地形图刚好对得上。 罗家村是屯兵处,毋庸置疑。 “……罗家村的人很警觉,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是一般村民,而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属下原本还想查一查这是何人屯军,但没什么线索。” 陆舟两条浓眉快要拧成一股麻花了。 “附近还有什么其他线索么?罗家村不会凭空出现,那里原本的村民呢?” 陆成道:“属下去勉县打听过,听说十几年前,还是先帝朝的时候,都江大水,堰口决堤,好些村子直接给大水冲了,灾民无数。罗家村就是其一,听说罗家村的村民都是外来户。” 陆舟捻了捻手指:“我和师兄第一次在溪山村后山发现那张地形图,也有十年了。” 陆成道:“他们谋划了十几年,实在令人心惊。” “屯兵不是小事儿,要钱要粮,招兵买马,蛰伏十几年倒也不足为奇。”陆舟眯起眼睛:“也许,我们这次真的摸到了事情的关键。既然罗家村有屯兵,那么多人吃的粮也不在少数,仅凭地里的收成恐怕还不够。陆成,你再去摸排摸排,看看哪家粮铺和罗家村的人走得近。” 陆成肃然拱手:“是,大人。” 第257章 这一夜过得尤为漫长。在得知罗家村是屯兵地后,徐飞几乎片刻不停的去了阳平关驻地进行紧急部署。他和陆舟都很担心一件事,孙授和罗家村藏军一事是否有关。如果二者有关联,一旦孙授被抓,罗家村的私军是否会发生暴/乱。 直到天明,罗家村那边都没什么动静,陆舟提着的心方才略略放下。不过这并不代表孙授和罗家村的事儿无关,相比之下,陆舟更倾向于背后之人并不知道罗家村据点已经暴露出来。他们还在等待时机。不过不管怎样,这都给了阳平关驻军准备的时间。 如今敌在明我在暗,只要密切关注罗家村的动向,川蜀一带当不会发生大的震动。但罗家村藏军一事干系重大,陆舟早已派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冯高远天不亮就跑到了提举司衙门,捧着心脏说:“陆大人啊陆大人,这一夜可要给我吓死了。怎么着,杨隐和你那位江学兄可救出来了?人还……好么?” 陆舟道:“人都平安,不过那位杨前辈身子骨不大好,夜里营救时受了惊,此时正在休息,我已请了大夫医治。冯通判不必担心,待杨前辈身体稍好一些,我会派人告知冯通判的。” 冯高远唏嘘一声:“人能出来就好。” 陆舟没说的是杨隐的身体几乎是油尽灯枯了。 “冯通判,如今知府被扣,你该振作起来,梁州府的大小事宜还得您出面主持。孙授在梁州府官场必定还有爪牙,我们须得趁此机会肃清。” 冯高远一拍脑袋:“瞧我,今日事发突然,我又惦念好友,一时竟忽略了要紧事。陆大人,梁州府的事儿交给我便是,我这就回府写折子向皇上陈情。至于孙授……既是犯官,当交由提举司衙门看押,还请陆大人派人前去。” 陆舟点头道:“是该如此,有劳冯通判了。” 冯高远转头便走,忽地想起什么,又转回身来,面带愧色,语气颇有几分赧然:“陆大人,有件事着实对不住。在和孙授争执时,那两幅画不慎给他撕扯坏了,我,这,有些不好补救,实在是……” 陆舟想到七七说它那个时代《寒江图》只有一幅,想不到缘由竟是在这儿,不由轻笑一声,他对冯高远说:“冯通判不必挂心,人比画重要。不过这《寒江图》是王老先生带来的,我答应王老先生将此画完璧归赵,恐怕要食言了。冯通判放心,我会和王老先生解释的。” 冯高远冲陆舟拱了拱手:“给陆大人添麻烦了。” 冯高远前脚刚走,江子义便寻了过来。 上一次见面还是很多年前在成都府的时候,这几年大家都是通信居多。经此一难,江子义消瘦的厉害,原本合身的衣袍穿在身上有几分空荡。整个人如同风中摇曳的风筝一般,好似随时都能被风折断。唯独挺直的脊梁依旧坚韧。 江子义冲陆舟深深行了一礼,道:“全赖宴舟学弟,子义一家三口得以团圆,此恩深重,某毕生不忘。” 陆舟紧忙下了台阶将人扶起来:“江学兄,你我乃至交好友,好友落难,宴舟自当相助。相信换了是我遇难,江学兄也会伸出援手的。更何况我身为提举司判官,侦缉刑事本就是我权责所在。如今学兄一家团聚,宴舟也十分高兴。” 江子义双眸赤红,哽着喉咙点了点头:“多谢。” 陆舟道:“天就快亮了,折腾了一夜,江学兄不如去歇息歇息。学嫂和容月小侄儿受了惊吓,江学兄也该好好安慰才是。” 江子义用袖口抹了抹将要溢出眼眶的泪水,道:“我来是有件事要和宴舟说。”他放低了声音,道:“事关太原李家当年谋反一案。” 陆舟瞳孔猛地一缩:“江学兄请移步书房。” “……此事真假我也无法断言……”江子义拢着袖子坐在椅子上,将杨隐告诉他的事情全盘告诉了陆舟。他眉头蹙着,略有些不安。陆舟给他倒了杯茶,他双手捧着茶杯,并未喝下。 陆舟听了此事,半响不语。他抱着双臂靠在博古架上,想的却是师兄那张脸。 师兄说过,李老夫人告诉他先帝并不相信李家军谋反,但当时朝政大权握于刘霑之手,而边关又连连失利,李家父子战死沙场,京中局势又极为不利。刘家步步紧逼,为的就是除掉李家。先帝只能妥协,褫夺李家爵位,贬为庶民。 而朝臣对于此案也是持怀疑态度者居多,但苦无证据,无法替李家翻案。如今师兄远走边关,为的就是翻李家旧案。 他抬眸看向江子义:“如若杨前辈所言不虚,我们便要找到涪陵县衙里那个藏有证据的瓦罐,而时隔二十几年,这当中又不排除县衙翻修等各种事件,找到的概率微乎其微。此外,我们还要查一查二十年前彭元秋是否当真死于盗匪之手,彭家眼下是否尚有后人在世。” 江子义点头道:“宴舟说的不错。我本以为我没有机会离开那间牢房,所以便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画了下来,只是画作尚未完工,便得宴舟相救,也许是老天开眼,不忍忠魂再受冤屈吧。” 陆舟扭头看向窗外,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他说:“黑夜总会过去,光明总会到来。” 但对于躲在暗处的老鼠来说,他们并不希望光明的到来。 即便陆舟用最快的速度查抄了翰轩书画社,消息仍然走漏了出去。荣海捏着拳头,嘴角僵硬的动了动,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牵起嘴角似笑非笑的模样仿佛僵尸在狞笑,让人望而生寒。 “刘大人,你要早点动手了,也许我们等不到来年春天了。” 刘霑眉头皱着:“杨家军中之事倒可尽快安排,只是若将计划提前,江宁府那边一时周转不开,只怕要漏出马脚,一不小心可就满盘皆输了。” 荣海道:“刘大人,将死之人还怕输么?便是死了,也要将这天下的风云搅弄起来,这才大快人心不是。” 刘霑看向荣海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荣海回头淡淡的瞥了眼刘霑,薄唇轻启,出口的话冰冷瘆人:“怎么,不愿意?” 刘霑似乎听到荣海手里握着的瓷瓶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他知道里面装的是恶心人的毒虫,手臂便忍不住有些酸胀。他忍着厌恶点了头:“好。” 在杨家军中这段日子,李云璟难得的认真练习骑射,跟随项冬青习武,日日不辍,身子骨愈发强健了。他来边关本就是为了查探当年祖父被冤的真相,眼下对边关形势和进北辽的路线也早就熟记在心,瞧着准备的差不多了,便打算这一二日就和杨文鼎辞行,进入北辽腹地寻找当年咬死荣四的毒虫的来源。 才从演武场回来,李云璟边走边用袖口擦拭额头的汗,打算去冲个澡,趁进北辽之前给师弟写封信。没留神正撞上大步流星往议事厅走的杨文鼎。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身子骨不是一般的健硕,李云璟当下只觉脑袋瓜嗡嗡作响,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杨将军你也太硬了!” 杨文鼎大笑两声,揉了揉他的脑袋:“撞疼了吧。” 李云璟拂开他的手:“还好还好,我有铁头功护体……”他眼睛一瞥,忽地瞧见杨文鼎袖子上似是沾了颜料,遂道:“杨将军适才作画了?” 杨文鼎一愣:“我是个粗人,对笔杆子向来敬而远之。”他低头看了看袖口,不以为意道:“许是不小心刮蹭到的,不打紧,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了。” 李云璟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捂着脑袋继续往前走,口中还碎碎念着:“一定要告诉师弟,我头好痛的!” 才迈出一步,忽地瞥见地上落了个小铜牌,李云璟捡起来瞧了瞧。适才说话的就他和杨将军,许是杨将军不小心落下的,铜牌不大,薄薄的一片,或许正因此,所以掉出来时并未引人注意吧。 李云璟这么想着,扭头就去追杨文鼎。 议事厅是商议军事的场所,如无主帅命令不得靠近。李云璟本想将铜牌交给杨文鼎的亲卫,可谁知到了议事厅大帐前,忽听里头起了骚乱,杨文鼎的亲兵杨安急匆匆的跑出来,没留神将李云璟撞的转了个圈儿,脚下却不停,飞一般的跑走了。 李云璟感觉事情不对,一把掀开帐子,不见杨文鼎,只见帐内几名副将团团围着什么人,他内心升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张副将扭头见有人进来,忙道:“杨将军忽然倒地不起,不知何故。” 李云璟匆匆上前,只见杨文鼎双目紧闭,右手捂着左手手臂。李云璟将他的右手拿开,赫然见杨文鼎的掌心上是一只被拍死的虫子。 “毒虫!”李云璟忍不住惊呼出声。 他忙喊道:“大家散开些,不要围的这么严实。” 张副将当即反应过来,忙道:“将军重伤,切勿走漏消息。大家速回各自营帐,暗中排查可疑之人。还有,封锁营地,不许放任何人离开军营。” 众将神情严肃,齐声应是。 李云璟趁机将陆舟给他的药片塞到杨文鼎口中,见他尚可吞咽,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他仔细看了看那毒虫,外形和当年咬死荣四的极像。他又看了看杨文鼎被咬的左手手臂,突然“咦”了一声。 张副将闻声问道:“李少爷有发现?” 李云璟皱着眉头抬起头,正在准备措辞,忽又听张副将惊道:“李少爷怎么在议事厅!” 李云璟:……?! 第258章 适才众将正在商议军事部署,杨文鼎突然倒地不起,众将心惊,情急之下竟未注意进来的是李云璟。 眼下众副将都各回营地,营帐中只剩下张副将和李云璟,张副将这会儿回过神儿来,方觉紧张起来。他瞪着李云璟,威胁道:“主帅出事,断不可对外人道。” 李云璟冲天翻了个白眼儿,心说要不是他来得及,给杨文鼎喂了颗药片,他们家主帅怕早就归西了。 他不是很诚心的哼哼道:“放心,杨家军若生了动荡对我可没什么好处。”不过青叔不是外人。 张副将见他似乎在查验什么,想起他刚才突然“咦”了一声,遂问:“李少爷到底看出来什么了?我们将军到底怎么了?” 李云璟指着杨文鼎掌心被拍死的毒虫说:“这个毒虫我见过,还是当年在登州府的时候,北辽细作被关在平县县衙大牢,但却突然暴死狱中。衙门的仵作验尸之后得出的结果是被毒虫咬死,而这毒虫正生长于北辽深山之中。” 张副将听到北辽,脸色剧变:“难不成又是北辽细作所为?军中不能一日无主帅,若这是北辽的奸计,他们定会趁将军昏迷时大举进犯!李少爷,你既知道这毒虫,可有解法?” 李云璟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我只是听说,并不知如何解毒。这毒虫毒性极强,杨将军没有当场毙命,许是因为身体强健。不过具体情况如何还得大夫看过才知。” 李云璟没有说自己给杨文鼎喂药的事儿,虽然他知道是这药片保了杨文鼎一命,但人能不能醒,什么时候能醒却都是未知。 “……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军心。所幸杨老将军尚在军中,只要杨将军中毒一事不外传,尚能保军中安定。就怕……”李云璟拧着眉,脸色愈发难看了。 张副将急的直跺脚:“就怕什么,你倒是快说呀!” 李云璟指了指杨文鼎衣袖上沾染颜料的地方,说:“我进来时看到杨将军倒在地上,右手捂着左手手臂。” 张副将点了头:“虽然事发突然,但我看得清楚,将军突然捂住左手手臂,似是很痛的样子,然后便倒在地上了。” “这就是了。”李云璟将衣袖抻了抻,道:“张副将仔细看,这袖口沾染颜料的地方是不是有一个小洞。” 张副将揉了揉眼:“还真是呀!可毒虫隔着衣服咬人,有个小洞很正常呀!” 李云璟就道:“没错,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要咬在手臂上呢?” 张副将沉思片刻,忽地福至心灵:“颜料!” 李云璟捻了捻杨文鼎袖口上的颜料放在鼻尖嗅了嗅,他道:“没错。当年我和师弟一直在想为何毒虫会那么精准的找到荣四,今日方才明白,就是颜料。荣四的后腰有卷草纹刺青,而这种颜料恰好也可用于刺青。我想大概是毒虫对这颜料极为敏感,也许是颜料中的某种成分,也或许是颜料的气味……” “我适才撞见了杨将军,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袖口是何时沾上的颜料,也就是说这颜料是有人故意涂在杨将军袖口上的。” 张副将又是一惊:“军中有细作!” 李云璟道:“没错,而且这个细作曾经离杨将军很近。我们必须要知道杨将军是在什么地方被涂上了颜料。还有,适才是否还有其他人靠近过议事厅营帐。毒虫即便对颜料再敏感,也一定有一个范围在。” 张副将郑重起来:“我会下令各营进行排查。” 李云璟叹息一声:“就怕那人已将杨将军出事的消息散了出去,若杨将军始终不醒,军中将士不见主帅,短时间倒还瞒得过去,可时间一久,只怕军心不稳。” 张副将低低的咒骂一声:“不要让我知道是谁,否则我必将人活剥了!” 正说着,杨安带着军医过来了。饶是这军医医术不错,给杨文鼎看过之后还是摇了摇头。 “这种毒我闻所未闻,但眼下能确定的是将军暂时无性命之忧,只是脉象虚弱了些。” “那将军何时能醒?”张副将急问。 军医又摇了摇头,一脸愧色:“恕我资质平庸,实在看不透。” 李云璟抿了下唇,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知道是这毒虫的缘故,我想,我需要进入北辽腹地去看看。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毒虫生存的附近必有解药。” 张副将犹豫了一下,有些担忧又有些不放心。 李云璟看出了张副将的纠结,如实说道:“我来杨家军军中本就是为了进北辽腹地做准备,我师弟一直惦记荣四之死,我此行便是去找这毒虫的来源。这一点张副将可向杨老将军求证。” 张副将看了眼杨安,见他点了头,便没再说什么,他道:“幸好老将军尚在军中,如今将军出事,军事上就要靠老将军部署了。” 杨安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可杨老将军已经卸甲归田,如今老将军留在杨家军中本就是不合规矩,将军没少劝老将军回京去。可老将军似乎也想去北辽腹地,这才一直耽搁至今。幸好军中都是咱们杨家军心腹,不然这事儿若传出去,京里那些文官定要参死咱们老将军了。这节骨眼儿上若真叫老将军再掌军,这可就犯了大忌了。若给有心人挑拨了去,指不定要给我杨家军扣上谋逆的帽子。” 张副将梗着脖子道:“事急从权,咱们杨家军忠心耿耿,他们空口白牙说咱谋逆,咱就谋逆了?身正不怕影子歪,咱们杨家军顶天立地!” 杨安就道:“当年的李家军又何尝不是忠肝义胆,还不是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张副将不说话了。 李云璟眼神一黯。 议事厅内忽然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压抑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沉默片刻,李云璟忽然道:“杨将军这样子肯定不能被其他人看见,他暂时还不能离开议事厅,我们先将杨将军抬到长桌上吧。” 杨安道:“听李少爷的,待天黑之后我们再将将军转移到大帐里。”他又扭头问军医:“就没什么其他办法了么?” 军医无奈道:“这实在超出卑职的能力范围了。” 李云璟搭手把杨文鼎抬了上来,他道:“我会尽快进入北辽的,我一定会找到解药的。” 顿了顿,他又对杨安说:“李家当年受冤,盖因奸臣弄权,先帝束手无策。但如今的皇帝不是先帝,如今的朝臣也不是过去那班奸臣,现在的陈国也不是过去的陈国。只要忠心为国,何惧小人戚戚。” 说着,挺直了脊梁走出了议事厅。他得赶紧和青叔商量去北辽的事儿了! 张副将和杨安看着李云璟离开的背影,脑子里还在想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张副将用胳膊肘拐了杨安一下:“李少爷说的是啥意思啊?是说便是让杨老将军掌军,皇上也不会怪罪我们是么?” 杨安挠挠头,不是很确定的说:“是吧。我听咱将军说,这李少爷来头不小呢,他是当朝荀太师的弟子,和皇帝是师兄弟呢!若李少爷给咱杨家军作证,皇上肯定相信的。” 张副将瞬间悟了:“怪不得咱将军对他态度恭敬,你小子知道这么多,咋不早说呢?刚才我还凶他了,可别记仇回头再给我穿小鞋。文人就爱用这套把戏了!” 杨安白他一眼,没好气儿道:“你也没问我呀!再说眼下是说这个的时候么,咱将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呢!” 说到这儿,两人对着叹了口气,发愁的不行。 李云璟飞跑去项冬青的营帐,将杨文鼎中毒一事说了,他有些焦急:“青叔,我们得赶紧进山。不能耽误了。” 项冬青闻言心头一惊,这的确不是个好消息。他道:“我收拾点东西,咱们立刻启程。” 李云璟点了头,跑回自己睡的营帐,将藏在箱底的一些瓶瓶罐罐收在包袱里。这是师弟给他准备的救命药片和喷雾,进山必能用得上。收拾好东西,他赶忙动笔给陆舟写了信,将杨文鼎中毒一事简要说明,并告知陆舟自己将要进山,勿念。 杨竟得知此事时,李云璟和项冬青已背上包袱准备离开了。杨竟不敢耽误他们行程,没多说什么,派了两个熟悉北辽地形的军中斥候和他们一起进山。 杨竟道:“事发突然,即便不合规矩,我也必要将杨家军握于手中。眼下这种境况,北辽随时都会发兵攻陈。边关情况尚不明朗,二位进山,万务保重!” 李云璟看了看杨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眼前这位老者似乎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但那双眼却比之前更加明亮更加坚定。他似乎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属于过去的辉煌岁月,看到了横刀立马的祖父和舅父,看到了沙场之上的热血男儿,也看到了他们心中的信念和坚持—— 哪怕不被理解,哪怕被人构陷,都要肩负起军人的职责,誓死保卫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他郑重的冲杨竟行了一礼,而后直视他,目光诚挚:“杨老将军,我一定不会让杨家军重蹈当年覆辙!” 第259章 虽然知道毒虫源于北辽腹地,但北辽境内山林众多,毒虫具体在哪座山他们起初并不知道。陆舟依据沈归所描述的一般毒虫的习性特点大致圈出了几座符合条件的山,这些年窦珠娘便在追查这件事,倒是叫她查到了些许线索,目标指向北辽东北方向的瑶山。 瑶山是北辽境内最为险峻的一座山,高耸入云。山顶是常年不化的冰雪,半山腰却是植被茂密的丛林。 李云璟一行人乔装成牧民,绕过部落,急行三日方才抵达瑶山脚下。这会儿天已经暗了下去,他们便在山脚休整,预备第二天一早再进山。 据珠娘打探的情报来看,瑶山之内处处危机,寻常北辽百姓甚少靠近瑶山。 李云璟站在小土坡上手搭凉棚往远处望了望,扭头对项冬青说:“这附近没什么人烟,看来珠娘说的不错,瑶山之中或许危险重重。” 项冬青面沉如水,沉默着点了点头。能孕育出毒虫的地方,想来也不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好去处。 深秋的北地,纵然白日烈日骄阳,但太阳一落山,冷风便飕飕刮了起来。凉凉的月色和着山顶积雪的光将这片天地照的微亮。齐腰高的荒草随风摇摆,留下惨淡光影。交织变幻间伴随着沙沙声响,还有时不时从山那边传来的几声狼嚎,漆黑夜幕也变得有几分可怖起来。 李云璟将披风裹了裹,仍挡不住呼呼往衣领钻的北风。火堆上燃起的火像一条不停摆动的火蛇,在北风呼号下将明将灭。李云璟的脸也在这奋力挣扎的扭曲火光下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他用树枝拢了拢火堆,慢条斯理的说道:“深山之中的危险,一者毒瘴,二者野兽,三者有毒的植物和虫类,四者错综复杂的地形。” 项冬青闻言将目光落在瑶山上,从此处他看不到瑶山的全貌,只在浓重夜色下看到半山腰幽幽弥散出的雾气。 李云璟继续道:“若遇野兽,我们几人都有兵器和武艺,只要不引来狼群,应当很容易脱身。我们的队伍里有最优秀的军中斥候,他们极擅辨认地形,便能很大程度上规避迷路的可能性。至于有毒的植物和虫类,我们进山时将自己裹严实些,少去碰那些不知名的东西,也能尽量避开。而毒瘴……” 李云璟垂下眸子,眉头拢成两道弯弯的月牙,他道:“若毒瘴范围小,我们或可掩住口鼻勉强通过。若范围太大,我们只能想办法绕行了。我目前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对我们来说都是一场硬仗,所以还请大家好好休息,保持体力,养足精神。” 为了不引人瞩目,也为了加快教程。这次进山的只有六人,李云璟、项冬青、李辞、李赋,还有两名斥候钱彬和卓有。 李辞道:“山中情况不明,我们又在野外驻扎,要留人守夜。前半夜钱彬兄弟守,后半夜我来守,如何?” 钱彬表示赞同。李云璟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既已安排好,大家便各自休息吧。” 项冬青盯着李云璟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他本就相貌英俊,此时稳稳的坐在火堆前,火光映照下,周身是浅浅淡淡的虚影。他侧脸的线条宛如隽秀笔挺的峰峦,静远之中透着几分坚毅。在不知不觉中,从前那个散漫放荡,游戏人间的公子哥儿长大了。他不再被掩于师弟陆舟的光环下。不论是议事厅内对杨文鼎中毒一事的分析,还是眼前对进山事宜的安排,他都是冷静沉着的。 李云璟认真起来,并不比任何人差。他可以独当一面,他不需要被庇护在羽翼之下。 项冬青的嘴角弯起一道细微的弧度,精亮的眼眸浮上一丝浅淡笑意。这不是陈国,他家的小少爷不用担心过分的耀眼会被世人看到,从而暴露出那张和皇帝一模一样的脸。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展示自己的实力,像直击长空的雄鹰,注定要在这片苍穹下留下响亮的鸣叫。如是想着,项冬青抱着剑倚在树干上,阖上双目,安心的睡了过去。 天光才微亮,李云璟就被树上栖息的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给吵醒了。他狠狠捏了捏眉心,半仰着头,目光有些呆滞的瞪着半空。 项冬青早就醒了,他见李云璟仰着头好半天没动,还以为他又睡着了。他想着反正时候还早,倒也没叫他。刚靠回到树干上,忽听李云璟开口道:“师弟,早!” 项冬青吓了一跳,忙起身走到李云璟身边问:“少爷?发烧了?还是,做梦了?” 总不能是给什么东西上身了吧,毕竟荒郊野外的,难免……项冬青有些担心。 李云璟转了下眼珠,见是项冬青,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两滴眼泪花儿来。他道:“我在跟师弟打招呼呢,师弟能看到我。” 项冬青看了他一眼,抬手搭上李云璟的额头。 李云璟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的拂开项冬青的手:“青叔,我好着呢。师弟真能看见……嗐,算了,我跟你说这干嘛呀,你又不懂。只有我和师弟才懂呢。” 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语调还带着一丝骄傲的愉悦。 项冬青没好气儿的瞪他一眼,心说自己真是真心错付,昨夜里那个沉稳的少爷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吧!眼前这个整天一脸痴汉笑、傻里傻气的才是他们家少爷,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这会儿功夫众人也都醒了,项冬青冷声道:“醒了就先吃点儿东西吧,我们马上启程进山。” 李云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青叔怎么一大早就火气这么大。他摸了摸被风吹的发干的脸颊,嘟囔道:“北地太干燥了,火气大也是正常。” 这么说着,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见大家都各自准备东西,没人注意他。便偷偷摸摸的将双手插入袖中鼓捣一会儿,然后双手合十搓了搓,紧跟着用双掌在脸颊、额头按压了几下。原本有些皴裂的脸颊这会儿瞧着多了几分油润。李云璟舒服了,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掏出包袱里的牛肉干吃了起来…… 甫一进山的山路并不难行,李云璟和陆舟打小在山里野大的,所以爬山这种事对他来说不难。不过相比南方山林的湿润清新,这瑶山上更多的是干爽。阳光透过参天大树懒懒散散的洒下来,炙烤着松叶,闻起来竟十分好闻。 瑶山之上植被并不算丰富,但景色却十分绚丽。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火红和金黄。 “单瞧着倒是风景秀丽的好地方,如果不是找什么劳什子的毒虫就更好了。”李云璟随口说了句。 项冬青冷冷道:“越是艳丽的东西越致命,如果瑶山果真这么好,为何不见有北辽百姓上……” 项冬青突然顿住,李云璟没听到下文,扭头去看项冬青,见他目光锐利的盯向远处。余下几分也停下步子纷纷看过去。李云璟顺着项冬青的视线望了望,只见远处半空中盘旋着一群乌鸦,黑压压的一片。 “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李云璟低声道。 项冬青嘴唇绷紧:“过去看看再说。” 虽然看起来不远,但走过去着实费了些时间,李云璟感觉身上起了一层薄汗。他还来不及嫌弃自己,就被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给恶心到了。 率先去探路的卓有这会儿返回来,面色有些凝重,他说:“是一只死掉的老虎,我摸了摸,虎尸上还有余温,当是刚死不久,死于刀伤,周遭有搏斗痕迹,还有凌乱的脚印以及……半只手掌。这说明瑶山之上还有其他人,而那人被老虎咬伤了。” 李云璟体会了一把优秀斥候的好处。他道:“会不会是猎户。北辽民风彪悍,便是普通百姓也多得是弓马娴熟之人。” 项冬青道:“不用管他是何人,我们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只要他不是冲着毒虫来,什么都好说。” 李云璟伸着脖子往四处看了看,道:“我们似乎已经在瑶山腹地了。依珠娘带回的情报,瑶山越往上越冷,积雪常年不化,毒虫在那种环境下很难生存。所以我想我们要找的地方应该就在半山腰这一带了。我觉得这里的植被比适才路过的地方都繁茂,野花的颜色也更鲜艳。” 卓有道:“李少爷,不如我和钱彬去附近转转吧。” 李云璟道:“这里山势复杂,我们一群人在一起找的确耽误时间。不如我们兵分三路,李辞和卓有一路,李赋和钱彬一路,我和青叔一路。不管有没有线索,最终都在前方那处土坡集合。” 一者,钱彬和卓有是斥候,勘察线索的能力强,但武力相对较弱。所以李云璟将他们二人打散分别和武力值高的李辞李赋组队。二者,这老虎死在这里,血气冲天,恐怕会引来其他猛兽,所以此地不宜久留。 众人对此没什么意见,便各自挑了一个方向去寻线索。 李云璟和项冬青往南面走,南面背阴,见光的时间短,适才还热的冒汗的李云璟这会儿只感觉到山间凉飕飕的风,未干的汗直接变成了冷汗,湿哒哒的贴在身上,冰冷粘腻的感觉让他很不爽。 他低头抻了抻衣领,目光一瞥,突然凝住。 “青叔。”李云璟低声喊了句。 走在前面的项冬青回头问:“怎么了?” 李云璟指了指离他不远的一簇艳红如血的花,道:“我感觉这花儿似乎在动。” 项冬青:“风吹的?” 李云璟还是觉得不对,他俯下身去正要仔细去看,忽听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别动!” 第260章 李云璟当下稳住身形,没敢动弹。而盯着那艳红花朵的眼睛却倏然瞪大,露出几分骇然来。额上冷汗虚虚的顺着饱满圆润的额头滑过挺立的鼻梁,在鼻尖处凝成一滴。山风吹过,丝丝缕缕的酥麻之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感觉天灵盖儿都要飞出去了! 饶是项冬青看了,浑身的汗毛也忍不住竖了起来。 花朵的确在动,只不过不是花朵本身的动作,而是花蕊!是的,若不细瞧的确以为那是红色的花蕊。但凑近了去却能十分清楚的看到,所谓“花蕊”其实是面条粗细的小蛇,此刻正嘶嘶的吐着信子。 这瞬间功夫,适才说话那人已走到近前来。李云璟这才回过神儿来,他扭头看向那人,却见对方是位满头银丝的老者,面色红润,一看就是身体很好的样子。 “您是?”李云璟直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 那老者道:“我姓韩。” “韩老前辈,您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韩裔道:“这是只有瑶山才有的花,它叫见血封喉。” 一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花。李云璟唬了一跳:“这么毒?” 韩裔四处望望,说:“瑶山是个很神秘的地方,便是当地百姓都不敢随意进山。不只是因为山里有不知名的毒物,还因为这山中有一段路,一旦误闯,便无法走出去。” 李云璟忽然心一沉,他小心问:“不会就是这里吧。” 韩裔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 李云璟忙回头去看项冬青。 项冬青脸色有些发沉。 他问韩裔:“敢问老前辈在这山里多久了?” 韩裔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道:“实不相瞒,我是个大夫,早在十天前便进山了。诚如我适才所说,瑶山之上有很多毒物,但万物都有两面性,又或者相生相克,毒物也可能是救命的东西。我一生醉心医术,走过许多山林,瑶山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虽上山前已有准备,但真正到了瑶山上方知这山里的确险恶。我被困在这里已经两天了,和带我进山的牧民走散了。又恰好碰到了你们……” 李云璟不信邪,他对项冬青说:“青叔,我们没有深入太远,不如按原路返回?” 项冬青点了点头。不过心中已不报什么希望了。 韩裔也没劝,随他们去,万一这两人误打误撞能走出去呢。不过他还是提醒了句:“不要随便碰附近的东西,这一带有些古怪,有很多毒虫。” “毒虫?!”李云璟眉头一皱,和项冬青碰了碰眼神。他们不知这老者来路,所以并未提及毒虫一事。当务之急是先和其他人汇合。 但事情的发展的确如韩裔所说的那样,他们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很久,又回到了他们发现见血封喉花的地方。第二次,李云璟沿途留下记号,可无论怎么走,还是回到了原地。 韩裔在原地鼓捣草药汁儿,见李云璟垂头丧气的,便道:“这回信了吧。” 李云璟抬头看了看天,这会儿太阳已经要落山了。他道:“你们看,太阳西沉,大雁南归,山中一切事物都是正常的,说明这片山林中并不存在什么诡异的东西。我们适才绕了两圈,但都绕回原地,我觉得和这一带植被繁茂有关。这个地方是瑶山的背阴处,但植被却比阳面更密实,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也许有些植物就是喜阴凉呢?”韩裔说。 李云璟道:“那围绕在周围的大树怎么解释?你们上山时没发现么?这种树在阳面坡生的粗壮高大,但在这里却显得低矮许多,只是因为每棵树之间间距比较近,造成一种树叶繁茂的景象而已。” 项冬青也朝四周看了看,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刚才我也觉得什么地方不对,现在倒是豁然开朗。这面山坡背阴,周遭植物茂盛,但事实上视野却又比之前开阔一些。天空更加广袤。” 韩裔鼓捣药汁儿的手顿了顿,也沉思起来。 “那小友的意思是?” 李云璟抿了下唇,道:“我也只是猜测。我觉得这个地方是人为造成的迷障,只要破解开便能走出去。而之所以在这里设障,我想一定是为了隐藏什么。” 他扭头对项冬青说:“我们是看到乌鸦才来到这附近的。而据卓有勘察的情况来看,就在不久前有一个人和老虎搏斗,且被老虎咬伤。当下脚印虽凌乱,但我们看得出那人也是往南面走的。从那个地方过来只有这一条小径,他若进来,必定也会和我们一样迷失方向。但我们并没有和他遇上。” 项冬青目光倏然变冷:“少爷的意思是,那人或许有问题?” 李云璟道:“只是凭空猜测罢了。也许他真的有问题,也许他只是误打误撞找对了路线。不过就当时现场的情况来看,他和老虎的搏斗应该很激烈,他也受了伤,按道理来说应该走不远。所以离开这里的地方应该也在我们身边。” 这样说着,忽听细微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李云璟循声望去,便见树后拐出几个人来,正是李辞一行人。 两队人分别去了其他方向查探,但并未查到有用的线索,便回到预先定好的山坡集合。只是左等右等都不见李云璟,而太阳也要落山了,几人商量商量一致认为应当去寻人。所以便顺着小径往南走,正好和李云璟碰上了。 李云璟简单告诉几人他们眼前的境况,大家脸色都不太好看。 李云璟又问他们:“你们走过来时可有发现其他路径?” 钱彬摇了摇头:“我们沿着山路一直往南走,中途还看到了李少爷留的记号。” 时间在沉默中慢慢流逝。 韩裔突然说:“这地方有许多见血封喉花,不宜久留,天快黑了,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你们若信得过老夫,就同老夫去前面的洞穴避一避。哦,我在山里还救下一个人,我还得回去给他上药,你们不介意吧。” “山里还有其他人?”李云璟看了看项冬青,项冬青拧着眉有些犹豫。 李云璟就道:“那就给韩老前辈添麻烦了。” 韩裔背上他的药篓在前面带路,没走多远便看到了一处不大的洞穴。不过进入洞中却又宽敞许多。鉴于北地的气候,洞中倒也不算潮湿。 李辞几人认了路,便两两结对去附近拢些草回来扎草垫子。李云璟和项冬青便在洞中休息。 李云璟四处看了看,刚要问韩裔他救下的人在何处,就听洞口传来一道颇为耳熟的声音:“韩先生,这些人是……” 李云璟抬头看过去,正和那人四目相对。 “周游?!” “李东家?!” 没错,被韩裔救下的人正是当初借李云璟商队逃到燕州的周子游。 李云璟警惕的看着他:“你不是去燕州城投奔家人了么?怎会出现在北辽地界?” 周子游先是有些慌乱,随即想着大家被困在这里,还不知何时能够出去,倒不如如实相告。 他冲李云璟拱了拱手,扶着山壁缓缓的往洞里走。正好韩裔捣好了药,招呼他过去上药。 李云璟这才看到周子游腰腹处有很长一道伤口,一看就是被猛兽抓的。双手虽也有伤,但手掌完好,所以排除他是被老虎咬伤的那个人。 周子游慢慢的坐下去,语气略带几分回忆,他道:“我在李少爷的商队里打听过,李少爷是溪山村人,和陆家四郎是师兄弟,拜的先生是荀子湛。李少爷和四郎要好,想必也应该听说过我,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他哂笑一声,道:“我是周子游,当初和陆大娘子退婚,娶了方知县家千金的周子游。” 李云璟眼睛一瞪:“原来你就是那个伪君子负心汉!”他忙冲周子游拱拱手:“感谢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师娘。” 周子游倒也不恼:“我本就是贪图名利之人,随李少爷怎么说吧。” 李云璟忽地眼眸一转:“你流落至此,莫非是给你那好岳丈害的?因为当年被你哄骗诱拐的石铁,活着回来了。” 说起这个,周子游脸上布满阴鸷,他抬头看着李云璟:“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当年我骗石铁不假,那也是他应得的报应,若不是他太贪,自然能躲过此劫。但方士弘,我那个岳丈,他绝非表面看来那样平庸。” 他凑近了一些,一字一顿道:“他是德王。” 李云璟悚然一惊:“你可有证据?” 周子游坐了回去,摇了摇头:“我起初只是怀疑他私下里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他这人很谨慎,连自己的夫人都瞒着,更别说我了。不过在未授官之前,我和妻子大多都和方士弘住在一起。你也知道我家境贫寒,几乎算是半入赘,所以和方士弘接触的时间比较长。他有些瞧不起我,我心里也憋着劲儿,总想着借机抓住他一些把柄。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他和一个外人谈话,我不敢靠书房太近,所以听的不真切,只隐隐听到什么北辽,登州和荣兴镖局之类的。和他密谈的人我虽看不见样貌,但那人言语间对方士弘特别恭敬。尤其是,他称方士弘为殿下。” “我本想继续查探,但后来我被授官,便携妻子赴任,多年间与方士弘便少了许多来往。而登州府之事发生后,我却突然遇袭。我知道,那些人是方士弘派来的。因为当年将石铁诱拐之事,是我借方士弘的名头走了荣兴镖局的路子。方士弘唯恐事情查到我头上会牵连他,所以将我除掉。” 李云璟突然问:“所以当年在德阳县你便知道荣兴镖局参与人口拐卖?” 周子游点了点头:“我只隐约知道,但并不清楚太多。是方士弘提点我,说有些如蚂蝗一般的人若留着只会影响仕途,该早早了结。不过我当时不知方士弘和荣兴镖局是否有关系,我知道荣兴镖局参与拐卖还是在石柱被杀之后。不过对于我这个举动方士弘当时并未多说什么。还是登州府事发后,荣兴镖局被查,后德王一事又传的沸沸扬扬,我将这一连串的事情联系起来,方才有此怀疑。而我来瑶山,就是为了寻找证据。” 第261章 李云璟盯着周子游看了一会儿,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周子游呷了下嘴:“因为我知道仅凭我一人之力是无法撼动方士弘的,而且对外我已是一个死人了,方士弘的人恐怕还在暗处寻找我的踪迹,我只能给自己找一个靠山。” “你既早已知道我身份,为何在商队时你不告诉我这些呢?” 周子游道:“不管怎样,当年诱拐石铁一事证据确凿,我难逃罪责。若我当时就同李少爷说了,李少爷会信我么?我想李少爷一定会把我交给袁均处置吧。” 李云璟又道:“那你又怎么知道现在我就会相信你呢?” 周子游叹了口气:“因为我们现在都被困在瑶山上,只要找到关于德王的一些线索,李少爷自然会信我了。”他瞥了眼李云璟:“我在山下打听了一些关于圣雅公主的事情。” 李云璟瞳孔微缩:“你连圣雅公主都打听到了,看来你知道的事情不算少。” 周子游笑道:“李少爷知道的也不少。所以我斗胆猜测,李少爷一行人来瑶山恐怕也是为方士弘而来吧。” 李云璟眯着眼睛没说话,只淡淡的点了点头。他来瑶山是为查毒虫而来,为了不引人注意,并未和当地百姓有过正面接触。至于德王是方士弘这件事,李云璟并没有了解很多。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李云璟道。 周子游没接话,而是反问李云璟:“一旦确定方士弘就是德王,并有谋反之嫌,便是诛九族的重罪。若我揭发方士弘身份,能否保全家人性命。” 李云璟深深的看他一眼:“你要知道,当年你诱拐石铁已是重罪了。” 周子游不置可否:“我认罪。我只希望祸不及我妻儿老母。” 李云璟轻笑一声:“周子游,你很让人看不懂。当年你贪图权势背弃自己的未婚妻,甚至不惜辱她名声。今日你却舍身保全家人,怎么,难道当了官儿反倒洗心革面了?” 周子游阴阴的看着他:“我的妻是我周家的夫人,我儿是我周子游的血脉,凭什么要为方士弘的过错而付出生命。” 李云璟就道:“如果我现在给你答复,那也只是我所希望的,并不代表我会说服皇帝。如果事后证明方士弘果真是德王,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李云璟虽不赞成连坐之法,但更多时候斩草除根是有必要的,尤其是牵扯敌国的时候。因为谁也不敢保证方士弘的女儿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圣雅公主,她的儿子又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德王。仇恨和利益,足以扭曲一个人。 周子游忽然低低的笑了起来:“你若一口应下,我反而不会信你了。” “……圣雅公主就住在瑶山脚下。”周子游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附近尚有老一辈的百姓是见过圣雅公主的,当年圣雅公主被初建的陈国驱逐回草原,北辽的皇帝认为她没有给北辽带来利益,反而成了笑话,不许她回皇城。她就带着幼子在少有人烟的瑶山脚下生活。圣雅公主的母族凉氏在当时尚有些势力,所以即便他们没有接回圣雅公主,但北辽百姓看在凉氏的面子上也不敢太欺辱公主。直到北辽皇帝扩张势力,灭了凉氏。” 说到这里,周子游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圣雅公主姿容绝艳,有不少权贵觊觎,可想而知凉氏覆灭后,公主的境况有多惨烈。百姓们不敢得罪权贵,当然也不会有人伸出援手。无奈之下,公主带着幼子进了瑶山。之后许多年百姓们都没有见到圣雅公主,倒是后来常见到一个瘦弱的男孩儿时不时下山来,有好心的村民会给他拿些吃的。再后来,那男孩儿就不知所踪了。” 李云璟抬眸看他:“基于此,你便更确定那个男孩就是德王?” 周子游点了点头,他有些恼恨的捶了捶身后的石壁:“只可惜眼下被困在这种鬼地方。” 韩裔有些生气,吼道:“伤口才刚包扎好,乱动什么!你想死我不拦着,但你也别坏了我名声!最讨厌你们这些不拿身体当回事儿的病患了。” 周子游:…… 陆舟收到李云璟的来信已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了,川蜀已是深秋,风中带着些许凉意。 纵然他早知师兄要进山,但眼下杨文鼎中毒昏迷不醒,北辽必有大动作。师兄这时进山只怕吉凶难测。 他有些不安起来,意识沉浸系统之中,想让七七帮他追踪师兄的踪迹,在进去的一刹那方才想起,他的系统积分已经花光了。 陆舟双手握成拳,掌心是虚虚的汗。他正想派人去燕州打探情况,这时徐飞脚步匆匆的赶了回来。 他一见陆舟便二话不说将人拽进书房,后脚一勾一推,将房门关上。然后从胸口掏出一封颇有厚度的信来。 “涪陵县衙找到的。” 陆舟当即瞪圆了眼睛,理智也在这一瞬间回笼。师兄去北辽为的就是调查当年李家军被诬之事,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和师兄一起翻当年旧案,为李家军正名。他们都长大了,各自肩上都担负着职责。他可以担心师兄的安危,但他不能一直将师兄拢在自己的保护之下,师兄有他自己的责任,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他轻舒口气,这才接过徐飞手里的信。 徐飞见他脸色不好,问道:“出什么事儿了?我见你适才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陆舟摇了摇头:“没什么,许是这段日子太累了。” 徐飞不可置否的点点头。勉县罗家村屯兵近在咫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任谁心里头也不能安稳了。 陆舟拆开信来看,信上内容同江子义说的大差不差,只是多了许多细节。 徐飞道:“这信是誊抄的,原始的信我已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了。信中提到的人我已派人去查探,希望还能找的回来。对了,江大人一家已安全抵达京城。他说若四郎翻案,他会作为证人。还有,杨隐前辈我才去探望过,他身子骨倒是见好了。” 陆舟可有可无的点点头,他没说自己仅剩的积分其实是给杨隐买了商城里的药。他希望关于当年李家的事,还有翰轩书画社的事,越多证人存在越好。 至于王阙的下落,在翰轩书画社被查封之后,那些掩于黑暗的真相也渐渐显露。王阙被杀了。尸骨被扔在乱葬岗,早已分不清哪具是属于王阙的。虽然王建早有这个准备,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仿佛没有生机的枯草。他和陆舟道了谢,便离开了梁州府。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四郎?”徐飞见他又有些神游,便道:“我瞧你今日状态不甚好,不如先去休息休息吧。” 陆舟摇摇头:“我无事。不过我心里有些不安,我总觉得近日要出什么大事。” 徐飞想了想,说:“近日我便不来梁州府了,我得留在阳平军中。” 陆舟看了他一眼,道:“多谢。” 徐飞拍了怕他肩膀,嘬了下嘴:“有时候不知道该说你幸运还是不幸,你到哪儿哪有兵灾呀~” 陆舟冷笑:“你应该说是掩藏在背后的人不幸,因为我到哪儿都会让他们无所遁形。” 徐飞闻言先是愣了愣,而后笑了起来:“你和你三哥很像。” 陆舟:“我们都像娘。” 徐飞笑着说:“这话可别叫岳丈听见,当心他生气。” 陆舟就道:“我爹早知道的,爹也很敬重娘的。” “是啊,这才是陆家人招人喜欢的原因。你家虽人多,各有各的优缺点,也各有各的小算盘。但最大的优点就是劲儿往一处使,一家人之间不生龃龉,家族和睦,着实令人羡慕。” 陆舟背着手,老气横秋的说:“家和万事兴啊。家,小到百姓之家,中到贵族之家,大到皇帝之家乃至国家,都逃不过这个通俗的定律。百姓之家和乐,日子自然安康。贵族之家和乐,兄友弟恭,子弟们各自发挥所长,家族方能兴旺。皇帝之家和乐,少了储位之争的残忍,国力方不被消耗。群臣不想着捞好处,恪尽职守,国家便能昌盛。只可惜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在利益面前却显得微不足道起来……”陆舟哂笑一声:“扯远了。不过这梁州府的千家万户,还是得我们守护。” 徐飞点了头,道:“四郎,你自己保重。” 陆舟的目光从徐飞的背影上移开,虚虚抬着下巴,微微阖目,轻嗅略带几分潮湿的空气。 他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陆舟那小子太邪门了,才来梁州府不到一年便把翰轩书画社连锅端了。”落日的残影照在方士弘脸上,让那张脸显得凹凸不平,有些瘆人。 萧停道:“边关杨文鼎中毒昏迷,荣大人已经着手安排了。此次三皇子领兵,即日便可出兵攻陈。我们这边也要抓紧时间了。殿下,且不管陆舟如何能耐,兵临城下,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成不了什么气候。” 方士弘没他那么乐观,他沉声道:“别忘了登州府前车之鉴。我们不能再失败了,我们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所以这次我们不胜则亡,更要尽全力。否则一旦孙授松口,等待殿下的可就是灭顶之灾了。殿下之前不是还很赞成提早行动么?怎么事到临头反倒犹豫起来了?” 方士弘叹了口气:“只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罢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犹豫下去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待江宁府那边准备妥当,我们便动手吧。江宁府,梁州府,雁门关,哪一处都是紧握陈国命脉的重要之地,我倒要看看赵崇裕怎么破这个局。” 萧停才勾唇露出笑意,便听门外一声脆响,紧跟着就是一声惊呼。 方士弘心头猛然一惊,一把推开门喝问:“什么人!” 第262章 方大娘子手足无措的呆愣在原地,见方士弘推门而出,眼泪当即泫然而下。 “父,父亲……”方大娘子被方士弘阴鸷的眼神吓到话都说不出。 “你怎么在这里?你刚才听到了什么?”方士弘逼视他,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中,面容愈发扭曲。 方大娘子一个劲儿的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我来父亲送点心。” “我是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靠近我的书房。永富呢!”他高声喊道。 方大娘子急道:“不干永富叔的事儿。我知道父亲不许人靠近书房,所以我都只在那边亭子里等着。待永富叔忙完了再请他帮忙通禀父亲。” 方士弘看过去,忽然想起大娘子小的时候最喜欢缠着他玩儿。他不许别人靠近书房,她就乖巧的等在远处水榭里。从小到大,大娘子都很听话。也许是想起了过去,方士弘脸色稍缓了一些。 “那你适才叫喊什么?” 方大娘子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在方士弘耐心耗光时开了口:“我被猫惊到了,又不小心打翻了餐盘。我给父亲送的点心,是我亲手做的。我来找父亲是想跟父亲求个情。” “什么情?” 方大娘子眼神黯然:“我知道这样不该,但还请父亲念在我们父女一场的份上,给大娘子和外孙一个容身之处。” 方士弘蹙眉:“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容身之处?” 方大娘子犹豫了下,道:“女儿毕竟已经出嫁,是周家妇,原本就不该回来的。” “你希望我为你单独置办一处宅院?” 方大娘子点了点头:“我同母亲谈及此事,母亲无论如何都不允。” 方士弘还想再说什么,忽听一声猫叫,他扭头看过去,便见花丛里一只体型肥硕的花猫舔着爪子看向方大娘子,隐隐透着几分凶光。 大娘子幼时被猫抓伤,她自小最怕猫了,所以府上从不养宠物。这猫方士弘见过,是他儿媳养的。他虽也不甚喜欢,但那猫闹不到他跟前来,便也不耐烦管女人家的事儿。 也许是听到猫叫,方大娘子忍不住抖了抖,细微的啜泣道:“我儿被这猫挠伤了……嫂子她……” 方大娘子无须再说,方士弘便明白几分了。无非是儿媳不喜出嫁的小姑还赖在家中,女儿不忍兄长和母亲为难,又没什么立场怨怪长嫂,这才演变到今日这样。 方士弘忍不住额头跳了跳,一个二个的都不让他消停。他弯腰将方大娘子扶起来,即便他已缓和许多,但声音依旧冷硬:“这件事我会安排的。” 方大娘子略微垂下眸子,淡淡“嗯”了一声,身子还是止不住的发抖。因为她看到了,她从父亲敞开的书房门看到了室内半掩着的密室,有一个黑衣人影闪身进去。 “父亲,这点心弄脏了,女儿再重新给父亲做一些吧。” 方士弘虽有些不耐烦,但在家人面前他一向冷静沉稳,自然也不会在这节骨眼儿上暴露情绪。便应了下来:“做好便送到我院子去吧。” 方大娘子应了一声。 她低头将散落在地上的点心收起来,一旁花猫幽幽的目光让她遍体生寒。嫂子虽跋扈些,但也知道不能惹父亲生气。这猫即便凶悍,也断不会来书房这边。今日之所以跟过来,全因方大娘子的点心中加了料,让那花猫忍不住尾随而来。让父亲以为她果真是被猫惊到才误跑到这里。 方大娘子虽然养在深闺,性子柔弱,也有些胆小。但对于周子游的“死”她却始终存疑。至于为何会怀疑到自己的父亲,大概是从这些年和周子游的朝夕相处中感觉到他们在互相防备。她本想留在德州照顾婆母,但婆母心中惦念儿子,身体每况愈下。她也觉得不该这样被动的等,这才决意归家。 她曾隐晦的向父亲打探相公的下落,但得到的只是含糊其辞还有并不带几分感情的安慰。母亲也劝她该放就放。她才决定自己去查。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总感觉父亲变了。变得让她不敢靠近。 她很想去探一探父亲的书房,但她今日已有些冒进,所以不敢再有动作。只能再寻机会。 而方士弘最近却变得更加忙碌起来,一连几日见不到人也是常有的。方大娘子才又活络起来…… 袁叙白发现江宁府不对劲是在秋收之后,各地缴了秋粮秋税,准备运往京城。但大兴河船运却迟迟不肯发船,就连官船都被延误了。使人去打听,得到的回复就是大兴河一处河段不稳妥,需要加强之后方能放船通行。问到何时可以通船时,又打起了马虎眼。 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各地粮商们都等着这会儿把手头的粮卖出去。可现在江浙的粮出不去,河南的粮也进不来,两下僵持着,江宁府内不少粮商都愁眉苦脸的。 袁叙白一直关注大兴河动向,他觉得此事不是空穴来风,所以愈发谨慎起来。 陆舟当时派了武娘子去苏州城查孙家,但在武娘子抵达苏州城不久,陆舟那边便传来查抄翰轩书画社的消息。她便配合着江宁府当地的提举司衙门查抄了孙家以及子夜书斋。因为不知道陆舟后面是否还有其他指示,倒也没急着回梁州府。正好就被袁叙白给盯上了。 漕帮虽有些人手帮他做事,但一时还无法摸到事情关键之处。这武娘子是个厉害角色,所以袁叙白请她帮忙查查大兴河停运的真正原因。 “无论商船还是官船,都不能再积压下去了,否则必生动荡。”袁叙白头一次如此严肃认真,他冲武娘子深深行了一礼:“有劳了。” 武娘子为人爽快,她笑道:“袁大人可千万别这么客气,大兴河这一条水路不知养活多少漕帮的弟兄,这也是兄弟们的生计,我出一份力也是应当。” 袁叙白也不端着了,直说道:“待解决了这事儿,我请武娘子还有漕帮的兄弟们喝酒。” 武娘子哈哈笑道:“得嘞,袁大人别赖帐就行,我那班兄弟各个都是酒鬼馋虫,仔细给袁大人吃破产了。” 袁叙白插科打诨:“武娘子可别吓我了,你知道我最是抠门,万一我反悔了呢。” 武娘子就道:“我会尽快解决此事,不给袁大人反悔的机会。”说罢提了提剑,扬长而去。 袁叙白用扇柄挠着脑袋,叹息道:“还是和江湖人打交道痛快,有什么便说什么。这整天和那些官场上的,商场上的人虚与委蛇,我头发都掉了不少呢。” 六子忙道:“可别,少爷您还年轻着呢,可别像咱家二老爷似的,听章律叔说,二老爷都快秃了。” 袁叙白:…… 他扭头问六子:“我让你盯着韩荣,他最近在干什么呢?” 六子正了脸色,他道:“我还想同少爷说这事儿呢,韩荣不见了。” 袁叙白横眉倒竖:“不见了?!” 六子点头:“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可人就是突然不见了。” 袁叙白直觉韩荣失踪一事或许会和大兴河停运有关。但转运司的官员就这么明晃晃的不见了,袁叙白还是觉得对方有些胆大包天了。 他吩咐六子:“看紧韩荣的家人,见机行事,可斟酌将人扣押。” 武娘子带消息回来已是七日之后了。 袁叙白被城内的粮商们缠的焦头烂额,看到武娘子回来就跟见了亲娘老子似的,就差抱着武娘子的大腿哭了。 武娘子调侃两句便说起了正事儿。 “诚如袁大人所料,大兴河停运并非偶然,而是人为。” 袁叙白正色道:“何人所为?那段河道几乎算是大兴河的重要河段,能控制这段河道,想必也不是什么小势力。” “是刘家。”武娘子道。 “刘家?” 袁叙白忽地福至心灵,想到当年审理曹喜案时,他们师兄弟几个还掰扯了一回刘曹两家的事儿。这刘家原本就是泥腿子出身,祖上便是大兴河上的船工。不过刘家有个女儿颇有几分姿色,被当时的江宁知府看中,送给了当时还是皇子的先帝。这刘家女便是后来的刘太后。刘家女心机深,刘霑又是个惯会钻营算计的,短短几年之内竟将刘家给拉拔了起来。 不过为了掩饰船工出身,刘家的生意多向其他方面发展,还培养子弟读书,仅仅一代人便彻底改换了门庭,一跃跻身朝中新贵。 所以武娘子查出控制那段河道的是刘家人时,袁叙白稍作惊讶,便坦然接受。刘家那等庞然大物,即便一时消沉,又岂会轻易覆灭。 “只不过刘秉那个人庸碌无为,我倒不觉得他有这个胆子这么做。不然的话在当年登州府事发,皇帝根基尚没有眼下这般牢固时动用这股势力,胜算会更大。这节骨眼儿上生事,怎么看都让人理解不了。”袁叙白道。 武娘子是不懂朝廷里这些弯弯绕绕的,她告诉袁叙白:“那段河道至关重要,若彻底被他们控制,别说商船和官船了,便是沿河的水师战船要过去恐怕也要耗费些力气。” 大兴河直通京城,袁叙白陡然心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第263章 朝臣们弹劾杨竟的折子堆成了山,赵崇裕的脸色很不好看。 “看来当年李家一案并没有让这些人得到任何警示。将在外,敌军虎视眈眈,越是这种时候越忌君臣失和,互相猜忌。这些老骨头看似是正义之师,对杨竟不尊旨意一事口诛笔伐。无非是在向朕宣战,认为朕不该文武并举,让武将和文臣有着同样的地位和待遇。他们不想那些粗俗的武夫和他们这些矜贵的文人混为一谈。他们,从来没有尊重过将领。从来不知道若没有边关将士浴血奋战,他们何来的安稳日子和风花雪月!” “他们只会揪着武将的错误不放,指着杨竟对朕说‘你看,这就是皇上抬举的武将,毫不将圣意看在眼里。他染指兵权,必定是图谋不轨’。” 张尚庆缩着脖子在一旁不敢吱声,他知道皇帝心中对当年李家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荀湛和梁太尉一左一右坐在皇帝下首,沉默不语。 半响后,荀湛开口:“但如今的杨家军深得皇帝信任,皇帝也并不受群臣挟制。这不是当年,杨家军的命运也不会像李家军那样。” 赵崇裕闭了闭眼,方才将胸腔之中涌动着的怒意平息下去。 “先生说的对。朕不会重蹈当年覆辙,让镇守边关的将士寒心。” 梁太尉也道:“杨文鼎突然中毒昏迷不醒,北辽已陈兵雁门关外。而且杨文鼎昏迷的消息已经散播出去,这种时候亟需杨竟老将军这个熟悉北辽军的老将坐镇,稳定军心。更何况他指挥杨家军多年,军中多是杨家部属,大家还是愿意听从杨老将军的。若这时另行委派主帅,难以服众不说,若不熟悉辽人作战风格,只怕会给边关带来压力。不过话说回来,杨竟既已卸甲,那便没有理由滞留军中。待他归来,该受的惩处也是要受的。大臣们不赞同杨竟领兵,无非是咬着这件事不松口罢了。” 赵崇裕道:“杨文鼎中毒一事杨竟曾密报传与朕,不过那时此事尚未被泄露,阿璟又往瑶山去寻解药。当下当以稳定军心为重,朕便没有什么动作。但很显然,杨家军中混入北辽细作,将此事散播出去,意图动摇杨家军心,甚至挑拨文臣武将,想要再上演当年李家军一事。杨竟眼下无非碍于统军名不正言不顺,那朕就给他一个名正言顺,暂代主帅之职,统领杨家军,抗击北辽。” 身为君主,在朝局上可以平衡文臣武将,让两拨人相互制衡也是皇帝乐见其成的。但一旦事情危机到国家的利益,那任何攻讦和污蔑都是赵崇裕最为痛恨的。所以即便仍有许多朝臣反对杨竟暂领杨家军,圣谕依旧快马加鞭的送到了杨竟手中。 接到圣谕的那一刻,杨竟虔诚的冲着京城方向叩拜,发誓决不让北辽踏入雁门关半步。当然这都是后话。 摆在赵崇裕面前的除了边关形势,还有袁叙白传来的大兴河异动。 梁太尉和荀湛对视一眼,荀湛冷笑一声:“果然不能小瞧了刘家。” 梁太尉捋了捋胡须:“应该是不能小瞧了刘霑。” 很显然,梁太尉也不认为刘秉有这个能力和魄力。 赵崇裕捻着手指,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看来他们要动手了。” 荀湛道:“也许和陆舟发现翰轩书画社有关。李家旧案有了新的证据,背后操手担心事情败露,这才不得不提前行动。北辽虽出兵攻陈,但据说北辽国内对此还是持反对态度者居多。是萧卓维立了军令状,必能在这一战中拿下雁门关,北辽皇帝方才同意其领兵。但粮草也只给了一个月的,可见出兵一事有多仓促了。” 梁太尉点了点头:“按说依北辽国内现在的情况来看,并不适合发兵攻陈。但若有人在背后密谋,从我陈国内部瓦解,倒尚能理解。毕竟若非荀先生和几个弟子,我们也不会轻易发现北辽的部署。所幸至关紧要的地方我们都已提前安排,除非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忽略的,不然北辽这一战并没有什么胜算。” “但怪就怪在,无论雁门关还是江宁府,对方的动作都略显急躁,好像一定要在一个时间点完成这件事一样。其实若他们稍缓一缓脚步,没有露出这么多破绽,我们兴许到现在还无法摸透他们的实力。” 赵崇裕对此也有过怀疑,但事已至此,他们只能尽力防守,伺机反扑,真相总有被揭开的时候。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梁太尉:“不知近来可有韩太医的消息?” 梁太尉道:“前不久徐飞那小子说他打听到边关一带出现一位医者,和韩太医有几分相似。他正准备派人继续查的时候,那医者进了瑶山,不太好追踪。” “瑶山?”赵崇裕纠结了一下:“不会这么巧吧。” 荀湛道:“世间万物终有轮回,也许是机缘到了。当年韩太医把脉把出了双胎,今日需要证实阿璟身份的时候,韩太医又出现了。就像涪陵县衙发现彭元秋留下的证据一样。谁能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李家旧案的真相就藏在小小县衙后院的破旧瓦罐里呢。二十几年过去了,它依然存在。只不过这姗姗来迟的不是正义,而是尘封在过去的真相罢了。” 说到李家旧案,在场众人皆是沉沉的叹息。逝者已矣,真相却不会就此消失。 而本事件的另一个主角李云璟此刻已经冲破了那处迷障。在被困的这三天里,李云璟每天令李辞几人去他们最初迷路的那个地方砍树。虽然看起来不是什么技术活,但那树长了几十年,即便不高,却也十分粗壮。砍树的众人每天累到不想说话。 但正如李云璟所料,这里的植被树木是被人故意移植的。没有密密匝匝的树木阻碍视线,一条看起来荒废许久的小路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钱彬眼尖的发现在不远处有一串已经干涸的血迹。而再往前走,竟走到了他们遇到老虎的地方。 李云璟看了看地形,道:“我们之所以走岔路,是因为原本生长在这里的树拦住了去路。” 如今这树只剩下了树墩,再看过去时眼前其实是分岔路口,只不过右手边这条路因常年没什么人通行,显得尤为荒败。 “我们要去查些东西,韩老前辈要与我们同路么?”李云璟对这个医术高明的老者印象还是不错的。 韩裔只是进山采药,他可不想把命搭进去。眼下他没了带他进山的百姓,恐怕后面又要迷路。所以他决定和李云璟同路。 “我不会窥探你们的秘密,我是大夫,若遇到什么毒物我也有办法应对。” 李云璟点了点头,然后扭头看向周子游。 “你得跟着我们走。” 周子游当然不会拒绝,跟着他们才是最安全的。毕竟他也没想着要逃,比起承担自己的罪责,他更希望看着他们扳倒方士弘。 队伍又扩充了两个人。好在眼下不是寒冬腊月,山里还有野味可以充饥。不然吃饭都要成问题了。 一行人一路无话,沿着断断续续的血迹往前走。只有李云璟在走出来时冲虚空摆了个傻兮兮的笑,让项冬青直呼无语。 韩裔边走边看,他说:“我们之前迷路的地方多的是一些毒性比较强的花。如见血封喉,那花与小蛇共存,小蛇便是花的花蕊,靠吞吐飞虫等活物为生。而我们这段路走下来,我发现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虫身色泽颇为鲜艳,只怕有毒,大家须得小心一些。我身上虽有应急药物,但并未存有很多。” 李云璟也发现了,他将一瓶“杀虫剂”藏在袖子里,警惕的看着四周。 继续前行不远,项冬青忽然抬手示意大家停下脚步。他微微动了动耳朵,脸色一沉:“大家快往后撤。” 几乎是话音刚落,李云璟就听到四面八方传来嗡嗡嗡的声响,众人将他和韩裔围在身后,不断挥舞着剑打落那些飞虫。李云璟见势头对他们不太妙,他沉声对项冬青说:“青叔,帮我掩护,我来对付毒虫。” 项冬青不知道李云璟要干什么,但当时没有给他太多考虑的时间,李云璟已经从他身后挤了出来。他心下一急,忙站在李云璟侧方替他打落攻击的飞虫。这一动作又恰好隔绝了其他人的视线。 李云璟立马掏出“杀虫剂”对着飞虫一顿乱喷。喷雾的声音巧妙的掩盖在飞虫嗡嗡嗡的叫声中,飞虫骤然落了一片。大家并未注意李云璟的举动,见飞虫呈颓势,当即选择反扑。 目睹全程的项冬青第一次露出惊骇之色。 李云璟推了他一把:“青叔当心。” 项冬青猛然回神,挥剑打落飞虫。脑子里却仍在想少爷手里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好像隐隐瞧着是一团雾气,紧跟着一大片飞虫就死了。他甚至有些担心这雾气会不会有毒。 李云璟怕他分神,赶忙道:“喷雾对人没有毒性,待安全了我再给青叔看。” 项冬青这才满意的专心对付飞虫去了。 李云璟:……其实他也没想好要怎么解释,但没办法,飞虫太多了,他可不想喂虫子。 第264章 飞虫并不是无穷无尽的,挡住了这一波汹涌攻击,飞虫知难而退,前路倒也畅通。但众人仍旧小心翼翼,唯恐突然间又出现什么东西。 韩裔从地上捡起一只死掉的飞虫边走边仔细观察,而后对众人说:“这飞虫毒性不强,但胜在数量大,若被它团团围住,即便能脱身,也必会被飞虫咬伤。但好在不会致命。” 他偷瞄了眼李云璟,适才虽然混乱,但他在李云璟身后倒是瞧见了,这小子不知拿了什么秘密武器,手在半空中一挥,一团白雾喷出,紧跟着那些飞虫就死掉了。他暗戳戳的琢磨着怎么跟李云璟套近乎…… “嘶~”卓有突然捂着手背,表情痛苦,一头栽倒在地。 韩裔来不及神游,赶紧上前去看,却见卓有的手背青紫一片,俨然是中了毒。而这青紫状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手臂蔓延。韩裔当机立断用刀划破卓有的手背,一股浓黑腥臭的液体顺着刀口流出,青紫蔓延开的速度也缓了下来。 李云璟见状又连忙从衣衫下摆撕了一条布条,系在卓有的小臂上,青紫印记受阻不再继续向上,而是在这股阻力的冲击下更加汹涌的从刀口流出。 李云璟脸色不太好看,他问卓有:“你碰到什么东西了?” 卓有疼的不行,但理智还在,他想了想,哆嗦着说:“我适才被毒虫咬了手背,但韩老前辈说毒性不大,而且伤口也不疼不痒,我便没当回事儿。就刚才不知怎么,我感觉手背滋儿的一下,像是被什么薄且锋利的东西划了一下,紧跟着我就觉得手背有些刺痛,还不等我去看,这刺痛感就铺天盖地的袭来……” 李云璟转圈在四处看了看,然后在一丛火红叶子旁蹲下身子,仔细瞧了瞧,发现上面有一道细微的血丝。 他扭头问韩裔:“韩老前辈知道这是什么草么?” 韩裔看了眼,摇了摇头:“瑶山上奇特的植被很多,我并不都认得。”他给卓有上了药然后包扎好,对众人说:“不过这叶片火红的有些瘆人,大家还是小心为上。飞虫无孔不入,大家或多或少都应该被飞虫咬到。我怀疑卓兄弟中毒是因为先被飞虫咬伤,手背上有伤口,然后碰到这种叶片,叶片的毒性顺着伤口才进入体内。” 李云璟忙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毒性也忒强了吧。” 韩裔处理完卓有的伤,带上自己特制的手套摘了一片叶子小心的收藏起来:“我要研究研究。” 钱彬担心的问:“老前辈,那卓有没事儿了吧?” 韩裔道:“目前是没事儿了,我们发现的及时,毒性并没有蔓延。”说着还赞许的看了眼李云璟:“李公子刚才的应急处理很好,你读过医书?” 李云璟挠挠头,笑道:“粗浅的看过一些。” 韩裔目光不着痕迹的落在李云璟的袖口上,又不着痕迹的移开了。 鉴于这鬼地方有太多不知名的毒物,大家都用布条将裸/露在外的皮肤包上,只留一双眼睛看路。又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李辞叫停了大家。他低声道:“我瞧前面草丛里似乎有个人影。” 他和李赋对视一眼,拔出剑来格挡在身前,小心上前探看。草丛里的确是个人,他衣衫有些破旧,面容扭曲的躺在地上,浑身青紫。李赋并拢双指探了探他鼻息,蹙眉道:“死了。” 李辞指了指这人的半只手掌,道:“应该是那个被老虎咬伤的人。” 二人将情况报给李云璟。李云璟站在一旁远远的看了看,倒是韩裔凑上前去仔细瞧了眼,见这人不是带他上山的百姓,当下便松了口气。然后回头说:“这人和卓有兄弟的情况一样。只不过没人救治,死于非命。” 卓有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这会儿才后知后觉适才有多惊险。若非韩老前辈和李少爷,他此刻怕是也和这个人一样了。 李云璟眉头狠狠一皱:“也许这人误打误撞找对了路线,没有进入那段迷障中。但很可惜,他也没能躲过这里的毒物。” 他走近了去看了看,说:“他身负弓箭,腰佩弯刀,体格健硕,看起来像是猎户。” 韩裔就说:“多半是了。我听带我上山的百姓说,北辽这一二年屡增赋税,百姓苦不堪言。听说前线又要打仗,不少人家都给征了兵,赋税也厚了一成,许多人家都快活不下去了。这人或许也是为了生计才涉险来到瑶山吧。你看他到死都还抱着野雉,想来这是他活命的东西。” 李云璟忍不住叹息一声。北辽野心太大,四处征战,即便国家拥有强悍的铁骑,但这一切都是践踏在百姓的血肉之上。众人不忍其暴尸荒野,遂随手挖了个坑,将他埋了起来。 拐出这一段小路,前方视野忽然豁然开朗起来,一切诡异荡然无存,仿佛这里本就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一座简单的竹屋矗立在前方,屋前是一条小溪潺潺流过。 李辞李赋率先前去打探,竹屋里并没有人,简陋的家具上落了一层灰,显然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李赋绕道竹屋后,骤然眼皮一跳。他忙喊道:“屋后有两处坟茔!” 李云璟正打算进屋,听见李赋叫声,忙又拐去屋后,果见一大一小两个坟包,坟上有些杂草,但并不显得荒败,应该是有人打理过。目光掠过坟前墓碑,李云璟呼吸骤紧。 只见左侧碑上刻着“北辽圣雅公主前周荣妃荣芷之陵寝 子荣海立于北辽康启十年春”,右侧墓碑则刻着“前周德王之陵寝 弟荣海立于北辽康启九年秋”。在墓碑的右下角还有一个卷草纹图样,和荣兴镖局的一模一样。 周子游倏然瞪大双眼,声音因激动变得尖锐起来:“德王死了?!这不可能!” 项冬青道:“北辽康启九年距今已近五十年了,看样子德王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那么立碑的是什么人?荣海又是谁?”李云璟道:“这墓碑很明显是有人经常过来打理。”他目光落在碑上看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什么,他对项冬青说:“圣雅公主在前周的封号是荣妃。” 项冬青点了点头:“大概是,我并没有太关注这些。” 李云璟又道:“她的闺名里也有一个荣字。” 项冬青福至心灵:“你怀疑荣兴镖局背后的真正操手是立碑的荣海?” 李云璟道:“荣兴镖局的图腾就是卷草纹,荣四后腰处也纹着卷草纹刺青。”他说着,转身绕到竹屋里。 李辞李赋几人则在四周查探,周子游失魂落魄的站在墓碑前,始终不愿相信德王已死的事实。 竹屋里陈设简单,还有一个不大的摇篮。在竹制桌子上摆着一个妆奁,妆奁中并没有什么首饰。里面有一册泛黄的手札,手册上搁着一只用草扎的手串,看形状和卷草纹的图样十分相似。 李云璟小心的取出手串放在一旁,然后拿出手札来读。手札用的是辽国的文字。当初陆舟查毒虫的时候,他们二人几乎翻遍了手里记载北辽的典籍,也学了一些北辽文字。所以李云璟看起来并没有很吃力。 手札应该是圣雅公主所留,上面并未记载什么关键的信息,只是一些寻常琐事。诸如“兴儿如何如何”,“小海如何如何”一类。兴儿应该就是德王的乳名,小海指的大概就是立碑的荣海了。 手札的最后,笔迹变的不一样,口吻也是另一个人。 “小海被将军接回府中,我要开始复仇了,任何伤害过母亲和哥哥的人,小海都不会放过。” “笔迹稍显稚嫩,写下这行字的时候,荣海应该年纪不大。”李云璟说。 项冬青道:“这荣海称圣雅公主为母亲,称德王为哥哥。他的生父是谁?” 李云璟摩挲着手札,拇指刚好覆在“将军”两个字上:“看来需要调查一下这个叫荣海的人。” 李云璟将手札收起来,正要出门去,就见李辞白着一张脸回来,禀道:“李少爷,在坟茔后不远处发现一个……蛇窟。” 李云璟和项冬青对视一眼,飞快的跟着李辞到达蛇窟所在。 只一眼李云璟便忍不住连连后退,饶是见惯血腥的项冬青也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只见蛇窟之中密密麻麻交缠着红色的蛇,蛇躯蠕动着,粘腻的胆汁遍布其中,油亮的虫子疯狂吸允着胆汁,同时又和周围其他的毒虫“拼杀抢食”。 “这像是在养蛊,只有最终剩下的毒虫才是毒性最强的。”韩裔眸光幽深,似乎对这种毒物颇为愤恨。 “这就是在议事厅内发现的毒虫。”李云璟肯定的说。他扭头冲韩裔躬身行了一礼,道:“韩老前辈,您医术高明,不知您是否知道这种毒该如何解?” 韩裔蹙眉问:“怎么,有人中了毒?” 李云璟面沉如水,点了点头:“很重要的人。” 韩裔虽未刻意探听过他们的身份,但这几人看起来就来历不俗。这位项爷和卓有钱彬,身上的悍气很重。尤其是卓有钱彬,举止有度,颇带几分令行禁止的架势,当是行伍出身。至于李辞李赋,他们身上的味道是韩裔曾经很熟悉的,属于宫廷暗卫的气息。 若是他们口中很重要的人,那想必关系到陈国之命脉。韩裔拢着双手站在一旁谨慎的观察四周形势。而后指了指蛇窟旁一丛不起眼的白色小花,道:“就是它。” 第265章 李云璟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那丝毫不起眼的小白花,犹豫着问:“韩老前辈不是在诓我吧,这小白花瑶山上到处都有啊!” 韩裔瞥他一眼,表情颇有几分傲娇:“我诓你作甚,我老人家做了一辈子大夫,多少还是要名声的。”他指着那小白花说:“你别看这花漫山遍野都有,但你没发现在蛇窟附近,只有这小白花上没有虫蛇敢靠近。万物相生相克,这小白花或许就是毒虫的天敌呢。” 李云璟觉得韩裔说的很有道理,但杨文鼎身份特殊,却是万不敢轻易尝试的。 韩裔看出他在犹豫,遂道:“放心,我会提前试药的。”说着便要去采摘那小白花。 就在这时,半空传来一声呼哨,紧跟着十数个黑衣人横冲过来,直奔韩裔而去。 李云璟大惊:“快保护韩老前辈!” 韩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但毕竟经历得多,慌乱之后当即调整心态,不理身后危险,专心采摘白花,还不忘顺两只毒虫藏在竹罐里。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韩裔。 “看来果真被韩老前辈说中了。”李云璟一边挥剑格挡,一边往蛇窟方向退。他得毁了蛇窟,不能任由它继续害人。 黑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举动,更加疯狂的攻击李云璟。项冬青和其他人被黑衣人缠住,脱身不得。情急之下,李云璟直接丢出电棍,那两个围攻他的黑衣人以为是什么暗器,当即拽着自己的伙伴跳开,并祭出一剑招试图击飞“暗器”,却不想一股酥麻的感觉袭遍全身,两个黑衣人瞬间倒地,那黑漆漆的“暗器”就躺在他们不远处,发出滋滋的声响。 同伴见状,忙要去拉起那两个人,谁知手刚一碰到衣角,浑身便剧烈扭曲起来,紧跟着就动弹不得了。 李云璟也是第一次使用这“杀伤性武器”,忍不住惊呼:“太强了。” 他趁着其他黑衣人被缠住的空挡将电棍收回,师弟说了这种东西耗电,没了电就跟普通棍子一样没用处了,所以他得省着用。 李云璟盯着蛇窟看了眼,犹豫着要不要用“杀虫剂”,可转念一想,蛇和虫不一样,万一“杀虫剂”对它没效果,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何况下山还有一段路程,谁知道会不会又遇到什么飞虫,“杀虫剂”不能随便乱用。所以他打算直接一把火烧了蛇窟。 项冬青似乎看出他的意图,忙换了站位,掩护李云璟离开这里。李云璟一经脱身,便疯狂跑回竹屋,见周子游仍双目无神的站在墓碑前,遂喊了一声:“快来帮忙,不然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周子游麻木的扭回头,就见李云璟着急忙慌的拢着柴火。 “还愣着干嘛!你不想下山扳倒方士弘了?” 周子游双眼迸出精光,二话不说的跟着李云璟一起拢柴火,又抽空去竹屋内找了打火石。二人回到蛇窟时,李云璟发现黑衣人似乎又多了几个,青叔护着韩老前辈,招架起来有些吃力。 他将柴火塞给周子游,不容他拒绝的说道:“我掩护你,速速将蛇窟烧了。” 黑衣人见李云璟要烧蛇窟,甚至都顾不得刺杀韩裔了,直奔李云璟而去。李云璟勉强用剑格挡,心中暗暗寻思,这蛇窟对他们既如此重要,那么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得将他毁了。 周子游乍一看到蛇窟的时候,差点儿没吓背过气儿去,要不是李云璟提溜着他,他真想当场晕死过去。 他哆嗦着将柴火一股脑的丢尽蛇窟,费了好半天力气都打不着火石。直到一股血腥味儿扑鼻而来。他抹了抹脸颊,发现护在他身边的李云璟被黑衣人刺伤了。 他这人并非什么好人,他也并没有过多同情李云璟,他只是觉得若没了李云璟这些人,自己也必定无法活着走出这里。这么想着,周子游勉强定下神来,又试了几次,方才点燃柴火。蛇窟之中的蛇和毒虫感受到高温的炙烤,蠕动的更加快速,周子游实在忍不住,一扭头哇的吐了出来。 烤焦的蛇皮味儿刺激着嗅觉,周子游感觉自己快没办法呼吸了。 “蛇窟毁了!”黑衣人愈发急躁了。为首那黑衣人阴鸷的瞪着李云璟:“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李云璟将周子游拎起来扔到韩裔身边,自己和项冬青围在二人前面挡住黑衣人的攻击。余下四人两两为阵,目前势均力敌,但若脱困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云璟琢磨一会儿,暗戳戳的掏出师弟给他的“烈性防狼喷雾”,他咳了一声,道:“青叔,捂上口鼻。” 项冬青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货扔了佩剑,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口鼻,另一只手伸了出去,冲着黑衣人一顿狂喷。紧跟着一股辣眼睛的烟雾飘过来,项冬青毫不犹豫的捂上嘴巴,趁机用剑挑了几个黑衣人。 这边压力骤减,项冬青忙去支援李辞他们,只是脑子里头乱乱的,恍恍惚惚的,连脚步都有些飘飘然的…… 李云璟则走到那几个被电棍电晕的黑衣人旁边,用棍子捅了捅那人,只见黑衣人抽搐两下,幽幽转醒。 醒来就见一张如玉面容,但在黑衣人眼里却比恶魔还恐怖。他大叫着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些什么。 李云璟就掏出电棍在手上掂了掂。黑衣人连忙紧闭双唇。 李云璟就道:“说说谁派你来的,你们在山上是否还有其他据点?不说的话,我电死你!” 他推开电棍的开关,劈里啪啦的声响差点儿将黑衣人吓撅过去。 “别晕,晕了电死你!”李云璟恶狠狠的放话。 黑衣人眼泪鼻涕留了满脸,委屈的不行。 “往北,灌木丛后有个洞窟。” 李云璟用电棍敲打着掌心,每一下都好像敲在黑衣人的命门上。 “你们有多少同伙?” “除了我们这些,还,还有大约十个人,在,保,保护主子。” “主子?”李云璟眉头一拧:“你们主子是谁?” “就是主子啊……” 李云璟:…… 他问:“北辽人?” 黑衣人点头。 项冬青那边解决了剩下的黑衣人,见李云璟正在问话,遂问:“你想怎么做?我们现在下山还是……” 李云璟回头看了眼正在将小白花仔细收起来的韩裔,他现在还不知道杨文鼎的情况,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赶紧给杨文鼎解毒。但他更好奇这伙莫名出现的黑衣人,他感觉他已经抓到了所有事情的关键。 “我想去探一探,但是韩老前辈……青叔,我们不如分头行动。” 项冬青摇了摇头:“不行,太危险。对方有多少人?” “不足十个。” 项冬青道:“我先去探明情况,你们离开这里,找个稳妥的地方暂避。” 李云璟忙道:“让李辞和你同去。” 项冬青点了头。 李云璟招呼钱彬和卓有将这黑衣人捆了带走,然后对项冬青说:“就在我们进来时的分岔路口汇合。” 项冬青和李辞去了很久,就在李云璟坐不住要去寻人时,他们回来了。带了一身伤,还有一个人。 李云璟忙请韩裔帮忙看看项冬青他们的伤,所幸都是皮外伤,没什么打紧。 李云璟有些不赞同的说:“青叔不是说去探探路么,怎还起了冲突?” 项冬青道:“我观察过四周,洞窟中算上这人只有八个人,我和李辞尚能应付得来。只是这个人功夫高深,费了些力气才将人制住。” 李云璟看了那人一眼,见他昏迷着,遂问项冬青:“这人是谁?” 项冬青摇头:“不知,他和这些黑衣人是一伙的。” 话音刚落,就听那个被捆住的黑衣人小声叫了一声:“主,主子!” 李云璟又将目光落在那昏迷的人身上,心思一动,扒下那人衣衫,赫然见他当胸纹着的卷草纹刺青。他抿了下唇,目光幽深:“我怀疑,他是荣海。” 那人似有所感,眼皮颤了颤,然后缓缓睁开,躺在地上平静的看着李云璟,露出一个看似平和的笑意。 然而这笑意在李云璟看来却让人脊背发凉。 “已经来不及了……”荣海缓缓开口:“这天下必将再次陷入战火,所有人都要和我一起沉沦。” 李云璟喉咙一紧,他抓着荣海的衣领将他拎起来,眼神凌厉的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荣海轻笑一声,任由李云璟抓着他,丝毫没有挣扎,仿佛一切的挣扎都失去了意义,因为他已经达成了自己所愿。他“嘘”了一声,笑看着李云璟:“你听到了么?战鼓擂响了……” 项冬青眼神倏然一厉:“我们得赶紧下山。” 雁门关关城上,杨竟托着疲惫的身躯倚在城墙上,遥遥望着天边隐在蒙蒙雾气下的圆月,几颗残星不远不近的坠着。他花白的头发胡乱的随风摇摆,风吹过,带来的都是血腥之气。 “老将军,北辽军又叩关了!” 杨竟手握樱枪,目光炯炯,喝道:“杨家军的儿郎们,迎战!” 第266章 北辽发兵雁门关是在李云璟一行人进瑶山的第三天。和以往的战略不同,这一次北辽攻势迅猛,完全用五倍于雁门关守军的大军横冲直撞,不给杨家军任何喘息的机会。 杨名吐了口血沫,一脸愤愤道:“萧卓维是疯了么!” 杨竟目光锐利:“不,他没疯。他用多于我们的兵力压制我们,是想用最快的速度拿下雁门关。而且他坚信,我们的身后没有援军。” 杨名心中骇然,不由喃喃:“的确,我们派出去求援的军士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老将军,若援军迟迟未到,我们该如何是好。” 杨竟道:“坚守雁门关。我相信皇上自有安排。杨名,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相信我们身后的国家,他们不会抛弃我们。” 杨名张了张嘴,他知道老将军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在害怕杨家军会步李家军的后尘。 “老将军,杨名记下了,我杨家军必当与雁门关,共存亡!” 西北的风呼啸而过,千军万马裹挟着急促的鼓点狂奔而来,夜晚的浓雾混杂着滚滚沙尘,杨竟似乎在那模糊的雾气中看到一团鲜活的影子。那老东西笑起来时满脸都是难看的褶子,他笑哈哈的说:“杨老怪,坚持住啊!我李家军可都在这看着呢!输了可寒碜人呦!” …… 变故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夜里出现的。陆舟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是被大雨淋湿的陆成。 雷声炸响,映照出陆成脸上一道清晰无比的血痕,他焦急的声音传入陆舟的耳朵:“大人,罗家村私军攻城了!” 梁州府的郭县是阳平县,阳平关在距阳平县五十里开外的地方。勉县是梁州府下辖县,距阳平县大概二十余里。阳平关是川蜀门户,驻军三万。 “私军人数具体多少暂不明确,保守估计大概两万余众。”陆成说道。 双方势均力敌。 当初在知道罗家村藏有私军时,陆舟就和徐飞推演过。私军既然选择藏匿于勉县,他们的首要目标必是先占据阳平县,据城以守。如此以来,便是阳平关驻军一时也拿他们没办法。但当时背后之人并不知道私军已经暴露,陆舟也不想打草惊蛇,所以并未在阳平县布置守军。只是将府衙和提举司衙门的衙差换成了阳平关驻军。又联合城内城外秦五爷和杨平胡翊这些富户,在其家中藏了些“护院”。阳平县因地形特殊,所以城内是留有五百守军的,这些人加起来,应该可以撑到阳平关驻军支援。 陆舟从一旁取下蓑衣,在漆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奔城门处去。街道上星星点点亮起了烛光,有胆子大的住户听着动静推开窗缝向外头张望着。 骑马飞驰而过的衙差敲着锣警告百姓:“叛军攻城,不得出门!” 川蜀一带久未经战乱,便是陈国初建前那段混乱的岁月里,也不曾见过战火。这头一次听说有叛军攻城,大家伙顿时慌乱起来。 “不要乱不要乱!援军已在赶来的路上!” 有胆子大的婆娘拎着男人的耳朵嗔怪道:“官老爷叫咱不要出门,你收拾行李是要作甚?” “逃,逃啊!叛军都打来了还不逃!” 婆娘道:“叛军就在城外了,你一出去就给戳成筛子了!往哪儿跑!再说,太平年月哪来的什么叛军,必是哪股山匪打家劫舍来了,官老爷都在城门守城呢,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看你出去添乱,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男人怂怂的点了点头,不住的扒着窗根往街面上看,只是除了来回穿梭的衙差,什么都看不到。倒是撞击城门的嗡嗡闷声,让他忍不住心惊肉跳。 这个雨夜注定许多人都无法安眠。 方士弘一连多日都不曾归家,方大娘子寻了机会溜进方士弘的书房。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博古架上的机关,暗门打开的瞬间,一道惊雷劈下,暗室中明黄的龙袍赫然呈现在方大娘子眼前。她惊的连呼吸都忘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在靠近,方大娘子顾不上凌乱的内心,想要夺门而出。但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她只好躲在书房内隔间的软榻下。她趴在潮湿的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了书房。她听到机括扭转的声音,然后便见一人进入暗室,片刻复又出来。 “前周的传国玉玺,这是本殿下身份的象征。今日一战至关重要,有了它在身上,本殿下方能心安。” 方大娘子紧咬着唇才没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她听到了,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父亲的声音。可明明父亲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到,为什么偏偏听不懂呢! 什么前周朝,什么传国玉玺,还有为何父亲会自称殿下…… 萧停轻笑一声:“既然殿下已寻得玉玺,我们还是赶紧出发吧,莫要耽搁了进兵的时机,我怕罗家村那些兵马顶不住。” 方士弘深深的看了眼萧停:“我认为你对我说话的态度不是很对。萧停,你应该对我客气些。” 萧停非常自然的低下头,冲他拱了拱手:“德王殿下,请吧。” 方士弘冷哼一声,那股莫名萦绕在心中的怪异感觉愈发强烈了。 书房的门被关上,书房内重归安静。方大娘子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麻木,像是被扔进了冰窖中,浑身上下都是彻骨的寒。那寒气顺着指尖钻入,钻心的疼。 她即便是深闺妇人,不懂国家大事,但适才的所见和听到的只言片语足够让她明白,她一直敬重的父亲,背地里在做叛国之事。 “出兵,是了是了,出兵!” 方大娘子从软榻下爬出来,疯了一般的冲出书房,想要告诉母亲,希望她能阻住这一场祸事。可走到房门前,看到母亲房内漆黑一片,理智方才回笼。母亲或许和她一样,并不知道父亲所作所为。可一旦父亲谋反之事败露,等待他们的必定是诛九族的大罪。 方大娘子站在雨里彷徨无措。她犹豫着,她想揭发父亲的罪行,她知道父亲所做的一切是国法所不容的。可她同样纠结着,那是她的父亲啊! 方夫人发现方大娘子时,她已经在雨里站了一夜。 方夫人吓坏了,气的在方大娘子身上狠拍了两掌:“你这孩子,干什么这么作践自个身子,成心剜娘的心头肉是不是!” 方大娘子浑身都是寒气,被方夫人连拖带拽的拖进了屋:“你究竟是怎么了,跟娘说说,可千万别吓唬娘啊!” 方大娘子眼泪成行,看的方夫人直揪心。她使了个眼色屏退屋里伺候的婆子丫鬟,小声问方大娘子:“是你嫂子又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了?” 方大娘子摇了摇头,她哽了半响,说:“娘,父亲她,谋反。” “谋反”两个字,她说的很轻。 方夫人笑了:“你这孩子,浑说什……你说什么?”方夫人好像才反应过来,用力摇晃方大娘子瘦弱的身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方大娘子道:“在父亲的书房,我听到了,那人称呼他为德王殿下。” 方夫人一屁股跌坐在地:“这怎么可能呢,你爹他都当上盐铁使了,怎么会……” “娘也不知道,是么?” 方夫人冷静不下来了,她只一味的摇头,一时间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娘,若父亲事成,我们□□华富贵。但天下必经战乱,生灵涂炭,我们必受万人唾骂。若我们告发父亲,谋反之罪,诛灭九族。” 方夫人感觉天都塌了。 “你父亲他怎么这么想不开,好好的作甚要干这丧尽天良的事儿呀!哎呀!”方夫人坐在地上,不住的拍着大腿,恨不得这就吊死了事。 “父亲已经走了一夜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方大娘子不知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往外跑。 方夫人一时没了主意,也赶忙跟了上去。见她一路往书房狂奔,进了书房后便扭开机关,进入暗室中,将那明黄的龙袍还有书案上的一些信件、账目、名册一股脑的包了起来。 “你,你这是做甚?”方夫人惊道。 方大娘子道:“娘,父亲不会成事的。我听相公说过,咱们当今皇帝是个好皇帝,陈国越来越强盛了,而且皇帝支持武将,陈国兵马强盛,不惧外敌。更遑论父亲这样师出无名的谋逆之师了。我们得将这些证据留好,就算父亲当真犯下不可挽回的过错,有了这些,我们总有转圜的余地。方氏,还有全族无辜之人啊!” 方夫人六神无主,任凭女儿“搬空”了暗室,脑袋空空的跟着女儿回了自个院子。 方大娘子说:“娘,剑南西道提刑司衙门的王自清王提刑是清正廉明的好官,女儿决意向王提刑告发父亲,一切后果自有女儿一力承担。我家小宝,还望母亲多多看顾。” 说着,方大娘子跪倒在地,冲方夫人狠狠的扣了三个头。 方夫人回神时,只来得及捕捉方大娘子决然的背影。她急的直跺脚,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这都是什么事儿呀!天爷呀,不给人活路了呀!” 第267章 直到兵临梁州府城下,方士弘才知道那股不对劲儿从何而来。他们明明是来攻城的,但萧停却不紧不慢的带兵占了城外一处高地就这么看着。 方士弘沉声道:“再不支援,等阳平关驻军一到,我们会很吃力。” 萧停把玩着缰绳,雨水顺着蓑衣流下,他笑着说:“梁州府旧时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占阳平则扼川蜀。所以梁州府城高险深,易守难攻。即便城中只有五百守军,短时间内也很难将其拿下。” 方士弘有些急躁:“我两万大军便是用车轮阵也能在阳平关驻军赶来前打下梁州府。何况我们早已在路上设陷,拖慢援军脚步。” 萧停道:“我们虽有两万大军,但战力不足,和真正操练的军队还有很大差距。” “事到临头你这样说还有什么用,我们的目的是尽快拿下梁州府。”方士弘声音愈发冷淡。 萧停摇了摇头:“你想的太简单了。” 方士弘道:“眼下陈国边关陷入战火,江宁府也已做好部署,陈国皇帝顾得了南顾不上北,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只要占了梁州府,打下川蜀,我们就有能力和赵崇裕抗衡。你还在犹豫什么!” 萧停抬手指了指勉县方向:“没什么,只是让人掘了堰口罢了。再坚固的城墙,再强大的军队,在洪水面前,都弱小如虫蚁。” 方士弘惊的嗓子都劈了:“你疯了!梁州府是我逐鹿中原的根基所在,你放水淹了梁州府,逞一时之快,我们这些人也如丧家之犬了!” 萧停目光幽深的望着像被墨汁泼洒过的漆黑夜空,轻笑一声:“我们的行动早就暴露了。他们在钓我们上钩,但主人说了,即便咬上了钩子,也得拼尽全力把钓鱼的人给拖下水。所有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方士弘一脸惊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的主人是我!” 萧停不再说话了,只静静的看着前方。任凭方士弘如何喝斥,不管是萧停还是身后的兵马都岿然不动。方士弘这才发觉,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颗棋子。他的帝王梦,他的宏图霸业,在这个凄凉的雨夜全都幻化为泡影…… 梁洲城下两万私军还在拼力攻城,城楼上守军防守已稍显颓势,方士弘看了会儿,胸中又重新燃起斗志。只要破开城门,他就有机会。他是前周皇子,他是德王! 城楼上,陆舟穿着蓑衣站在雨里,雨滴冰凉,他浑身散着寒气。陆成遥遥望去,他道:“阳平关驻军应该快到了。所幸梁州府城门坚固,这些乌合之众尚且构不成威胁。” 陆舟眯起眼睛,总感觉这一切进行的有些超乎寻常的顺利。 文鹰和孟禹两人正在赶往华阳书院的路上,秋假已经结束,他们要回书院继续读书了。虽说罗家村那事儿陆舟不许他们掺和,但少年人本身的好奇天性使然。二人还是半路折到勉县,倒也不是去罗家村探查什么,只是从勉县经过,看看能否发现其他异常。 二人毕竟涉世未深,经验粗浅,逗留一日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便打算次日启程回书院。好巧不巧傍晚时候下起了雨,雨势不大不小,但道路泥泞,不好赶路。想着左右时间还充裕,不如再留一日。 勉县不大,秋收时节农户们也少往县城来,加上恼人的秋雨,街面上行人就更少了。文鹰靠着窗出神,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咦”了一声。孟禹正在读书,闻声抬头问他:“怎么了?” 文鹰抬手指着窗外:“你瞧,这些人下雨天也要做工么?” 孟禹从窗户探身出去,见一队壮汉各自拿着铁锨铁锤绳索等工具从街道上经过,向北而行。 “瞧着他们的装扮像是力夫,这工具倒像是拆房子用的。”孟禹幼时在乡间长大,村中便有在外做工的力夫,他见过一些。 “不过哪家会在下雨天开工呢?”孟禹摇了摇头,不太理解。 文鹰盯着那几个人看了会儿,眉头皱了起来,他道:“这几个人是练家子。” 孟禹脸色一白:“不会是土匪吧。” 文鹰单手撑着窗沿,跳出窗外,手攀窗台悬在外墙上,他对孟禹说:“我跟上去看看,万一是土匪也好及时联系当地县衙。” 孟禹说着也要跟上,文鹰却道:“你不会功夫,放心,我不会和他们硬碰的。” 孟禹知道文鹰的身手,也没再强求:“你小心些,若觉着不对,定要赶紧脱身。” 文鹰应了一声。 孟禹将大半身子探出窗外,见文鹰像一只灵巧的猿猴在屋顶上翻越,不远不近的缀在那几人身后。他退回身子,从包袱里翻出先生的印信揣在身上。若那几人果真有问题,他便带着印信去找勉县知县出面。 文鹰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候,阴雨天天色本就昏暗,孟禹掌了灯,递了条擦布给他,问:“发现什么了?” 文鹰用擦布擦了把脸,从包袱里取出干爽的衣服,边脱外衫边对孟禹说:“那些人去了堰口。” 孟禹道:“是要加固堰口么?早些年听说堰口决堤发了水灾,死了不少人呢。这时节雨水多,许是以防万一吧。” 文鹰摇头:“秋雨虽多,但不如夏季雷暴多,河水暴涨。而且听幺叔说入夏前各地便开始巡防大坝了。再者,便是加固堰口,那也得有官府批文,由官府统一调度。这几人行动鬼鬼祟祟,我感觉他们来者不善。” 孟禹绷紧嘴唇,犹豫着说:“那我们要去找知县说明情况么?” 文鹰也有些纠结,但想到罗家村那些不清不楚的事儿,谨慎为上,他是赞同去找知县的。 孟禹道:“我们同去,便是一场乌龙,总好过疏忽了此事而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为好。” 勉县是下县,县城不大,每日也没多少公务要处理。而且下雨天谁爱办公啊,冯知县早早就回房里睡觉去了。听见前衙来报说有人报案,他还嘬了下牙花子,慢悠悠的穿上鞋:“谁呀,下雨天不睡觉净作妖。” 待到前衙见是两个风姿绰约的年轻人,不由展颜一笑:“你们要报案?说说吧。” 文鹰将自己适才发现的事情说了说,孟禹怕知县搪塞,又拿陆舟的印信套了套关系。 冯知县当即认真起来:“原来是陆大人的入室弟子。”他想了想,说:“本县城小,事情也不多,但唯一要紧的就是堰口。每年春秋两季衙门都会派人巡查,就怕堰口决堤。今秋早在上月秋收时候本官就已派人巡查完,今日并未派遣旁人过去。” 冯知县虽心里觉着这二人有些小题大做,也兴许人家去堰口是有旁的事儿呢。不过他心里也知道堰口的重要性,若堰口出了问题,别说他官儿丢了,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两说呢。 他也没推拒,当下便让衙门的人去堰口查实情况。又留了二人在衙门说说话。 那两个被派去堰口的衙差直到夜深都没回来,冯知县便是再蠢也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他当即召集县衙所有衙役赶往堰口,只是还不等到近前,便听到巨大的敲击声。他猛然一惊:“有人凿堰口!” 文鹰脚下一点,纵身跃起,当下踹翻一人,引得那几条大汉群起攻之。这时又从林中涌出数十人来,和衙差们打做一团。 孟禹急了:“冯知县,赶快示警,一旦被他们得逞,整个梁州府都要沦为人间炼狱了!” 冯知县自打当了知县还是头一遭遇上这样的事儿,好在有孟禹提醒,他赶紧拎着袍子往回跑了几步,使唤就近的衙差上街敲锣示警。 “我们未必能等来援军,冯知县,还是得召集城中百姓一起出力。” 冯知县连声答应。 孟禹扭头看着河坝上一片混乱,心内焦急的不行。他又对冯知县说:“这事儿必有预谋,我们还得赶紧联系梁州府。” “对对对,你说得对!” 雨势没有缓和的意思,堰口已经被那几人凿了个窟窿。浩大水势不停冲击着大坝,发出虎啸般的巨响。 勉县的百姓听说有人凿大坝,当时就怒了。当年的水灾让大家心有余悸,谁都不会再想经历第二次。于是大家纷纷拿出自家工具和袋子,不管男女老女,纷纷上阵。 孟禹正在徒手挖沙子,见百姓成群结队的涌来,忙招呼大家挖土灌沙袋,务必将堰口堵死! 这一夜过得尤为漫长。天边露出鱼肚白时,阳平关驻军赶到了。但预想中的堰口决堤却并没有发生。 萧停笑意僵在脸上,他抬头望着城楼上那抹挺拔倔强的身影,目光染上怨毒,咬牙切齿的说:“陆舟的确很邪性。早知道在平县就应该想尽办法杀了他。” 殊不知陆舟眼下是全靠一口气撑着,天知道他得知有人凿了勉县堰口的时候,惊的差点儿没一头栽下城楼,以死殉城。 他一脸愤愤的说:“方士弘是疯了么!他是想和我们同归于尽!”说到这,陆舟似乎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疏忽了什么。 对方在陈国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却招招都被己方提前获悉。他们行事仓促露了马脚,这是一定的。但明知事不可为还偏要为之,这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劲儿让陆舟明白,对方的真正意图并不是要占据多少城池,反而更像是一种报复性的发泄。 若是这样想,一切便都通顺了。若对方果真有攻占陈国之心,密谋这么多年,必定要集中在一处进行猛攻。试想一下,若他们将所有准备都集中在梁州府,自己可未必招架得住。再借梁州府地势之便攻陷川蜀,陈国若想再夺回失地,恐怕要费很大周折。但偏偏对方将人手分散,四处点火,如此一来反倒让各地都有了喘息之机。 陆舟之前想不通,他以为对方手里还握有很大的筹码,却没想到他们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好在文鹰和孟禹机警,否则真要酿成大错了。 他目光略向下移,冷冰冰的看了眼被阳平关驻军都统制服的方士弘和萧停。 “江宁府那边只怕也不好过,但愿大头能及早发现。” 第268章 相比陆舟,袁叙白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虽察觉到了船工的异动,但他却没想到刘家的船工竟在自家货船上铺满了硫磺和硝石,武娘子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 燃起的船只像巨大的火球一般涌向岸边,岸边停靠的都是运粮的货船。江宁府一带这些日子天气干爽,粮商们急着等大兴河能通船时第一时间就启程,免得耽误卖粮,所以便将粮食都堆在船上。 这些粮食不仅仅是江宁府一府的产量,还有官府从各地征收的秋粮。因运船便利快捷,所以每年春秋两季都会走大兴河船运。可想而知,一旦粮船被烧毁,今年各地的粮价必定猛涨。百姓们吃不起粮,则必生祸患。 袁叙白急的直跳脚:“刘家这帮王八羔子这是想干什么!” 他红着眼指挥着手下人速速拦截火船。但因事发突然,准备不足,河岸靠前的粮船还是被烧了。 大兴水军在下游拦截了刘家的船工和船只,强硬的破开了堵塞的河道。武娘子和漕帮的人也抓紧抢救粮船,就连袁叙白也顾不上其他,和船工们一起往下扛粮食,肩膀酸胀的不行,他却无暇顾及。 饶是如此行动迅速,仍被烧了半数粮船。那些粮商们哭天抢地,有承受不住的,当场就跳了大兴河,救不回来了。 袁叙白一脸阴鸷,打死他也没想到刘家竟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真是好得很! 六子一边给袁叙白的肩膀抹药一边劝道:“少爷您可想开点儿,咱们都以为刘家是想截断大兴河,阻了大兴水师的去路,无法驰援京城。谁承想刘家如此阴险。” 袁叙白气道:“我早便同那些粮商们说过,大兴河一旦通行,必定早早放他们启程。我让他们将船只靠后,不要都堆在河口,可谁听呀!都怕自家船只落了后,被旁人抢了先卖了好价钱!若非当时怕打草惊蛇,老子一早就令官府出面强制他们将粮船撤回来。如今落得这般境地,反倒是我落了一身不是,让人堵在府门口骂!” 府门外的吵嚷声不绝于耳,袁叙白听了甚是烦躁。 六子道:“这事儿怎么能全怨少爷呢,少爷已经尽了全力了。当初也是有人乐意听少爷的,那些没受损的商人们这会儿也都替少爷说好话呢。不过这次损毁的粮船数目不少,今年各地粮价上涨是必然的。好在今年各地风调雨顺,没什么天灾人祸,若朝廷支援一些,即便上涨也不至于太夸张,总能让百姓吃得起粮的。” 袁叙白叹道:“我这边境况这般,只怕梁州府和边关也好不到哪儿去。边关打起来,这兵马粮饷哪儿不都得从国库拨。嗐,所幸没叫刘家这些祸害得逞,也算稍加宽慰了。” 主仆俩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武娘子绑了个人回来。她说:“我早就发现这人鬼鬼祟祟的,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抓回来,小袁大人可要好好审审。” 袁叙白侧头看了眼,见这人年纪挺大了,脸色阴沉着,一双浑浊的眼跟淬了毒似的,盯着他看的时候让人瘆得慌。 他问:“你谁啊?” 刘霑怨毒的瞪着袁叙白,恨的牙关紧扣,脸颊也因这股力道凹陷了下去,活像一只长了皮肉的骷髅。 袁叙白他们入京时刘霑已经中风多年,所以他们不曾见过刘霑。不过在京城做官那些年,刘秉他倒是常见。这会儿瞧着眼前这人恍惚有几分似曾相识,只是他心里头乱得很,一时也没想起来。这老头又不言语,他也没耐心跟他耗着,便吩咐六子:“把这怪老头儿扔牢里头去,待我忙完前头的事儿再说。” 刘霑也曾在朝中呼风唤雨,如今这后生竟一点儿都不将他看在眼里。这种毫无意识的忽视让刘霑更加愤恨,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声音淬了毒一般:“都得死,所有人都得死!”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袁叙白冷冷的瞥他一眼,对六子说:“饿他两天。” 刘霑:…… 边关形势依然紧俏。陆祥的援军迟迟未到,杨竟便知道对方被牵制了。杨家军依旧紧守雁门关,关城外辽兵的攻势却从未有一刻停歇。 杨名大口喘着粗气,铠甲的裂缝已被鲜血和汗水填满,他道:“萧卓维这孙子是想把我们活活累死。” 杨竟道:“战事持续六天了,每天都是高强度的进攻,辽兵也必定会力竭。只要咱们坚持住,辽兵也奈我们不得。” 鏖战一夜后,次日辽兵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城下叫阵。杨名心中一喜:“还真叫老将军给说着了。” 杨竟的脸色却没那么好看:“萧卓维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人,告诉各营将领,务必不能松懈。” 毕竟是和北辽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杨竟太知道这些北辽人心里的小九九了。虽然料到辽军还有后手,但杨竟却怎么也没想到北辽人竟能阴毒到这等地步。 那些辽兵像驱赶牲口一样驱赶着北辽的老弱妇孺,还强令妇人们脱光了衣裳。杨竟看着瑟瑟发抖的妇人和嚎啕大哭的幼儿,气冲头顶,怒不可遏。 城内的陈国士兵见状皆纷纷背过身去不看。虽然城楼下是北辽的百姓,却也同样是无辜之人。战争虽然残酷,但拼的是战场上的真刀真枪。今日如果陈国下令射杀这些冲击城门的老幼妇孺,即便保下了雁门关,杨家军也会受万人唾骂,更会激起北辽国中百姓的愤恨,使他们沦为掌权者的工具,肆意的报复陈国。 刚刚开启的互市也必定会因这仇怨而没办法再继续下去。陈国这个礼仪之邦也会被抹黑成和北辽一样的侩子手。何况这并非仅仅关乎名声,还有数百条无辜的生命。 而若任由北辽兵驱赶这些人冲入关城,他们身后的陈国子民也必将遭受战火屠戮。 “老将军,他们越来越近了。”杨名看着萧卓维脸上阴毒的笑,真恨不得这就冲下城楼去撕碎了那张让人厌恶的脸。 杨竟微微仰头,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他从来都是个干脆利落之人,每一次下达军令都是铿锵有力。这一次却好像花光了所有力气。 “杨名,待这些人冲入射程内,就地射杀。”他苍老干枯的手紧紧握着刀柄,骨节泛着白。慈不掌兵,即便他不愿伤及无辜,但他身后还有千千万万陈国的百姓。 他已打定主意,此战过后,必以死谢罪,决不能让陈国被扣上不仁不义嗜杀成性的帽子。杨名看出了老将军的打算,喉咙哽着,硬生生偏过头去。老将军镇守边关一辈子,却不想这最后一仗,竟打得英明尽毁。 杨竟从杨名手中拿过弓箭,箭已搭在弦上…… 远方荡起一阵烟尘,漫天黄沙之下,杨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忽地笑了:“李老棒槌,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拉我下去陪你喝酒啊。” 弓弦已经拉满,箭矢将要飞驰而出。 “住手!快住手!” 杨竟断断续续听到了呼喊声,死寂的眼神突然闪出光亮。 杨名激动的拍着城墙:“是李少爷!是李少爷他们回来……”眼见着李云璟一行人从沙尘之中冲杀出来,身后竟还跟着大队北辽人,看穿着打扮像是北辽百姓。 杨名惊道:“李少爷投敌了?” 杨竟狠狠踹了他一脚:“谁投敌李云璟也不会投敌,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那些百姓像是萧卓维的同伙么!” 原来李云璟他们下山时,萧卓维便已围了雁门关。钱彬和卓有本想尽快入城救治自家主帅。但李云璟和项冬青一番商量,认为现在入城并不是一个好时机。萧卓维疯狗一样猛攻城门,而援军却迟迟未到,他们打算再看一看形势,伺机而动。 在萧卓维再一次无功而返的时候,钱彬打探到北辽军正四处抓人,抓的都是附近部落的老弱妇孺。当初经历过平县之战,李云璟几乎瞬间就想到萧卓维想干什么了。 他啐了一口,当下便决定策反北辽百姓。北辽部落众多,虽然草原统一,但仍有小部落游离在朝廷之外。所以他们并没有陈国那样深厚的家国情怀,对他们而言,部落就是家。 再加上这几年北辽赋税重,百姓们早就怨声载道,这些对北辽没什么归属感的部落怨言就更深了。那些被抢走家人的汉子们各个都有血性,李云璟没费什么口舌,便将大部分给策反了。他们又联系了就近几个相熟的部落,虽然不是经过训练的正规军,但草原男儿哪个不是弓马娴熟。就是这样一只“杂牌军”在背后掏了萧卓维的正规军,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冲入阵中,打散了那群北辽兵。 再加上城楼上杨家军的箭阵压制,杂牌军们趁机抢回了那些百姓。就在这时,沧州主将陆祥带着援军赶来了。战争到此,胜负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 李云璟被众人簇拥着保护起来,他骑着马,听着耳边传来的激荡人心的鼓点和呐喊,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上了战场,是他离祖父最近的一次。 他听到了胜利的欢呼声,也听到了一道苍老的,尘封许久的声音对他说:“阿璟,干得好呀。” 第269章 北辽军暂时退兵了,杨竟忙将李云璟和陆祥一行人迎进关城。还不及寒暄两句,就听李云璟急急问道:“杨将军可还好?” 杨竟摇摇头:“还是老样子,好在命还在。” 李云璟忙将韩裔请了过来,道:“老将军,在瑶山上多亏了这位老大夫相助我们方才找到解药,韩老前辈医术高明,不如先请老前辈给杨将军看看。” 杨竟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目光停留在韩裔身上,眉头微微蹙着。对面的韩裔则拢着手,一脸泰然的任由杨竟打量自己。 许久之后,就在李云璟脑补了一通狗血大戏想说这二位是不是有仇,突然杨竟开了口:“韩太医,多年不见,您还是这么硬朗。” 韩裔捋着胡子笑了笑:“比不得杨老将军身子骨结实,一大把年纪了还照样英姿勃发,挥斥方遒。佩服佩服!” 李云璟干巴巴的张着嘴:“韩,韩太医?” 项冬青也属实没有想到。 李云璟扭头看向杨竟:“是,是宫里那位韩太医么?” 杨竟目光慈爱柔和的看着李云璟,笑道:“苍天有眼。” 韩裔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作为醉心医术的大夫他只关心他的病人,他问:“所以中毒的人是令郎?” 杨竟点了点头:“文鼎已昏迷多日,眼下正在主帐休息,有劳韩太医了。” 韩裔倒也不客气,同众人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往军营里头走。 李云璟又把荣海和他手下的黑衣人交给了杨名,殷殷叮嘱道:“这人必定知道很多内幕,劳请杨副将好生将人看押。” 杨名郑重道:“李少爷放心。” 众人退去后,陆祥上前将李云璟前前后后打量了个遍,只见他手臂上有处刀伤,但已被处理过。整个人现下活蹦乱跳的,精神的很,当下长舒口气。 “平安回来就好,记得给四郎写封信报个平安,他很担心你。” 李云璟低头羞涩一笑:“师弟能看见呢。” 陆祥:…… 他摸了摸头,不知道又跟他打什么哑巴迷呢,遂抬手指了指被杨家军围起来的北辽部落百姓:“这些人要怎么办?” 李云璟就道:“我们算是互相合作,他们来只是救自个的家人的,我们禀过杨老将军后,便将人放了吧。” 说着,他走到那群人身边,对他们说:“萧卓维兵败之后必定心存怨气,你们虽是为了救自己的亲人,但在萧卓维眼中这和投敌没什么分别。我想你们回去之后尽量不要再在附近居住,以免萧卓维拿你们泄愤。不如往西北燕州城附近去,那边有陈国开的互市,日常可以同陈国百姓交换东西,燕州城门户大开,不会驱赶你们的。” 部落里颇有地位的男子走上前来:“互市?你说的都是真的?可公子您也看到了,我们的部落生计艰难,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交换。何况眼下两国正在交战,我们还能进城去互市么?” 北辽虽兵强马壮,但架不住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 李云璟道:“互市才开市不久,虽说眼下正处战时,城门进出盘查或许要更严谨一些,城内的货物价格也会因此而受到些影响。但这次战事主要集中在雁门关,我想燕州城内应当不会戒严。你们只需注意不要惹事,不要携兵器进城,换了东西尽快出城便可。” 那人冲李云璟拱了拱手:“多谢李公子。” 他把李云璟说的话又给同乡之人说了一遍,大家伙商量之后决定将部落迁移,然后便跟李云璟辞行了。 李云璟目送他们出了雁门关,刚要转身回军营看看杨文鼎,忽听那人叫住了他。李云璟回过头去,问:“还有何事?” 那人抿了下唇,目光肃然道:“北辽的百姓,都不喜欢战争的。” 李云璟闻言神情微顿,他笑道:“没人会喜欢战争。但只要利益和野心不灭,战争永远不会停歇。” 那人遗憾的叹了口气,又冲李云璟行了一礼,然后头也不回的带着自己的部落子民离开了。 站在山坡上遥遥眺望,萧卓维的军帐就在往北二十里的山上。原本绵延大半座山的军帐,在连续几天和杨家军的拼杀之后,立起来的军帐已经越来越少了。 “萧卓维立下军令状,必在一月之内打下雁门关。这才几天功夫,他就已经损兵折将了。北辽国内不会给他太多支持,他能做的只有更疯狂的反扑。”陆祥道。 李云璟看了看,说:“但陆三哥带着援军赶来了,萧卓维想要打下雁门关难如登天。除非用一些阴毒的手段逼迫我们。” 陆祥就道:“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让萧卓维得逞的。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朝廷形势不好,文臣势大而武将势孤,边关将士也只能一味的防守,因为雁门关是我们最后的防线。但今昔不同往日,想要掐灭萧卓维的反扑,想要彻底将北辽击垮,唯一的出路就是主动进攻,夺回原本就属于我陈国领土的广武寨。” 陆祥漆黑的眼眸在落日余晖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我从小习武,因为我知道拳头硬了,别人便不敢随便欺负你的家人。后来我投军,我更知道,强硬的军队是一个国家坚实的壁垒。从前的北辽兵强马壮,而陈国犹如被虫蚁掏空内里的柱子,风一催就折了。但现在,北辽国内满目疮痍,而陈国却驱除虫蚁,重塑雄风。这是最好的时机。” 李云璟心内的热血沸腾起来。 “夺回广武寨,将北辽打回草原深处去。虽然没有人会喜欢战争,但两国的胶着却总要有一个终止,哪怕只是暂时的,至少可以换得边关百姓几十年的平安。” 陆祥拍了拍李云璟的肩膀:“战场上的事交给我们就好,你应该启程回去了,和韩太医一起进京吧,所有的一切都要有个了结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荒寂的野草在夕阳的余光下投下一地剪影,婆娑的枝条随风轻摆,独属于大漠的荒凉感似乎被这徐徐秋风驱散了,枝条上氤氲着的光晕柔和又温暖。好像有一双布满厚茧的手小心翼翼的摩挲着李云璟的脸庞,他在旷野之中看到了一个人影,他满是沟壑褶皱的脸上,那双染着笑意的眼睛尤其好看…… 刚一入冬,京城便下了场雪。清雪落在地上打着旋儿,不一会儿就被风吹散了。直到雪花密密实实的倾泻下来,才在地上铺洒成薄薄的白茫茫的一片。 赵崇裕站在京城福运楼的顶楼隔着窗向外眺望,他喜欢街面上的空气,扑鼻而来的有烤鸭的油香味,炙肉片的肉香味儿,还有小贩叫卖声、行人谈笑声中混杂的烟火气。这都是冰冷皇宫中从未有过的。 赵崇裕偶尔会出宫来,福运楼是他最常来的地方。这是一家川饭店,厨子是蜀中人,荀湛说这家店做的吃食很地道,他经常带妻儿过来。此外,福运楼也是离城门最近的一座酒楼,他一大早便来这里等了。因为今天是李云璟入京的日子。 “你是不是也很想他?”赵崇裕问陆舟。 “他”指的自然是李云璟,陆舟和李云璟的事情并没有瞒过赵崇裕,也没有想瞒他。赵崇裕倒是接受良好,或许是当年这对师兄弟在京城时给他的感觉就很不一样。 “自然是想的。我与师兄已近一年没有见面了。”陆舟倒是坦然。 陆舟在处理完罗家村私军谋反一事后,便将提举司衙门的事交给陆生处理,然后奉旨亲自压着方士弘和萧停等一干叛军入京。袁叙白同样如是,只是他是在进京之后方知被武娘子抓到的人是刘霑。他都不知道该说自己幸运还是不幸了。 此时这师兄弟俩人正和赵崇裕一起在福运楼里等。 赵崇裕沉默一会儿,又问:“一旦这件事情公开,阿璟此生是绝无可能留在京城的。你怎么想?” 陆舟就道:“不在就不在呗,陈国这么大,为何偏要留在京城呢。” 赵崇裕侧头看他:“你真不懂?如果是你入京为官呢?” 陆舟抬起头看着赵崇裕,他认真的时候,双眼会略微眯起来,他说:“我此生最大心愿便是扫平天下冤案。” 赵崇裕也笑了笑:“我,明白了。” 袁叙白听的半懂不懂,索性偏过头去看风景,这一瞧猛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忙抬手指了指窗外:“青叔!” 陆舟腾的一下往前挪了下脚步,后知后觉似乎有些失礼,忙又端正了身板,将险些咧到耳根的嘴角收了回来。 赵崇裕看他一眼,声音愉悦道:“今天没有皇帝,只有我们师兄弟。” “那就多谢大师兄了!”陆舟从善如流,蹭的一下凑到窗前,冲窗外挥了挥手:“师兄!” 赵崇裕一直认为陆舟是个一本正经腹黑的人,他虽样貌俊美,看起来一团和善,但办起正经事儿来从来都是认真的。 就好像当官时就严肃的一丝不苟,不会让人认为他是个好欺负的。脱了官袍去街上遛弯儿时又能和乡里乡亲打成一片,让大家对他卸下防备。爱一个人时,就抛去所有包袱,干干净净,认认真真的去爱…… 李云璟听到喊声,从车窗探出头来。他带着斗笠,斗笠上坠着一层薄纱。隔着这雾蒙蒙的纱幔他看到窗边样貌精致的年轻人,他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因站在窗口,脸颊被风吹的通红。雪粒子随风刮过,似乎在他眼角眉梢流连着不肯离去。 他很想将那张脸捧在掌心,不用想,触手必定是软软的、冰冰凉凉的,像酷热夏季里吃的一口冰酪。他还想狠狠咬上那双红润的唇,味道一定是清甜的奶香味…… 但他们隔着街道,隔着人群,隔着一层薄纱,所以他只能用力的挥手:“师弟,我回来啦!” 第270章 李云璟进了包厢便扯下头上戴的斗笠,埋怨道:“最讨厌戴这东西了,上楼的时候差点儿没给我绊倒。” 陆舟几乎是在李云璟摘下斗笠的瞬间便将目光锁定在他那张在西北吹了一年的脸上。虽然比离开家时黑了,也粗糙了,但这段日子在军中的操练却让他更加挺拔健硕,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几分独属于军人的阳刚和血气。 李云璟也匆匆将陆舟打量一眼,见师弟比他离开家时瘦了一圈,就忍不住开始心疼了。他只来得及拿眼神瞄了眼陆舟,脚下不停的走到赵崇裕跟前行礼叩拜,却被赵崇裕一把托住:“师兄弟之间,不必行此大礼。” 李云璟抬头看了他一眼,总有一种自己在照镜子的感觉。恍惚了一下,他忙道:“多谢大师兄。” 赵崇裕抬了抬手示意三人落座,冲门外高声喊道:“走菜吧。”然后说道:“我们师兄弟难得聚齐,身为大师兄,今日我做东,三位师弟不必拘谨客气。” 李云璟挨着陆舟坐下,才一落座便迫不及待的在桌下捉住陆舟的手捏了捏。师弟的手还是软乎乎的,李云璟在心里喟叹一声,余光又忍不住往陆舟脸上瞥。 赵崇裕:……你的目光就不能分给哥哥我一些么? 袁叙白倒是习以为常,这对狗男男向来不知羞耻,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那可太正常不过了。不想被强行塞狗粮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当成蘑菇,他干脆就低着头掰着手指头等着上菜。 赵崇裕虽说不太能理解男人之间的感情,但也知道他们一路走来不算容易,所谓小别胜新婚,他也不是什么不知趣的人。于是便将目光落在袁叙白身上,问:“袁师弟也老大不小了吧,不知令尊令堂可有给袁师弟说一门亲事?” 袁叙白:……最怕皇帝突然的关心。 他摆摆手笑道:“还,还没有。” 赵崇裕想到袁家还有个在德阳县做了许多年知县的袁均,那是袁叙白的亲叔叔。坊间都传袁均得罪了朝廷里的大官,哪怕他亲侄子是荀太师的学生都没办法替他说情,可想而知他得罪的人势力有多大,所以才一直备受打压。 虽然袁叙白在江宁府转运司任职,但也架不住有些人家会多心,生怕给自家沾染上什么麻烦。何况袁家是商户出身,在官场上底蕴不深。一向习惯平衡利弊的皇帝忽然就觉得自己亏欠了这对叔侄。于是便道:“不用急,很快就会有很好的人家了。” 袁叙白:???他并不想成亲,他想自己赚钱自己花…… 但面对皇帝,他还是违心的点了点头。 李云璟见赵崇裕和袁叙白聊了起来,便也凑到陆舟跟前小声问他:“师弟,你看到我了么,在瑶山上,我是不是很威猛。” 陆舟:…… 他扭过头正撞上李云璟如湖水一般清澈的眸子,忍不住心一跳,眼神飘了飘,然后对李云璟说:“师兄离我太远了,那个距离我只能定位你的大概位置,却无法监控到你的言行。” 当然,他的积分都用来找江子义了,他甚至连定位师兄都做不到。天知道那个时候陆舟有多担心。眼下这人就在自己眼前了,他还有种做梦的感觉。 李云璟登时垮下脸:“终究是我错付了……” 陆舟正色道:“但师兄可以给我讲一讲您的光辉事迹,我必定洗耳恭听。” 李云璟一下子就支楞起来了:“那,晚上我去你房里?” 陆舟脸颊一红,微微点了点头。 说话功夫,菜已差不多上齐了。也许当初大家一起在伏太师的庄子上捉过鸟,也许是赵崇裕曾在荀家住过一阵子,也或者是他和李云璟生的一模一样。在场众人都没有过分的拘束,这种氛围让赵崇裕感觉很舒服。 大家边吃边聊,将各自的经历说了说。看起来这一天和平时没什么差别,不过是一个冬日舒适慵懒的午后罢了。但大家都知道,这是暴风雪来临前的宁静。 刘秉裹着狐裘缩着脖子回了府,刘夫人上前替他扫了扫身上的雪,道:“这种天气怎还上衙去了?” 刘秉嘬了下嘴:“不上衙点卯会被考核政绩。” 刘夫人道:“朝廷净会整这些幺蛾子。” 刘秉忙“嘘”了一声:“噤声。” 刘夫人就笑:“行了老爷,您可别杯弓蛇影了,这是在咱们自家。” 刘秉蹙着眉叹了口气:“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父亲已经失踪大半年了,至今仍找不见,我这心里头慌的很。” 提到刘霑,刘夫人也忍不住有些发抖。她实在想不通一个中风瘫痪在床那么多年的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不见了呢。 “我还是那句话,公公手里必定还有其他筹码,不然谁会带走一个连话都说不出口的瘫子。公公也是,老爷才是刘家的长房嫡子,是刘家的家主,他作甚还要瞒着老爷呢。若是为这些不知道的事儿担了什么罪责那可真是冤死了。” 刘秉狠狠的按了按眉心,道:“但愿别再惹出什么事端来,刘家现在这样挺好的。当初刘家落难时,朝臣们都嚷嚷着请皇上废后,可皇上非但没废后,反而还让皇后有了身孕。这说明皇上对皇后有情,只要有这份情在,我们刘家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虽然刘皇后不是刘秉这一房所出,但刘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刘夫人还道:“我托娘家人淘腾了不少好补品,改明儿进宫去给皇后娘娘送去。” 刘秉点了头:“记着莫多言多语,千万不要扰了皇后休息,这一胎对刘家来说可太重要了。若是皇子,那可是中宫嫡长子。” 刘夫人心中欢喜,又道:“二房那边我也准备了礼品。” 刘秉对刘夫人这般做法还是很满意的。 “那我明儿就去?” 刘秉道:“皇上召满朝文武明日在清正殿集合,许是有什么大事,你还是在家守着吧。” 刘夫人应了一声。 …… 这是李老夫人盼了半辈子的时刻,圣旨送到溪山村时,李老夫人焚香祭祖,第二天便整装待发。 蒋氏虽不知李家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四郎进京了,而且她也收到了陆雨的来信,希望他们老两口能和李老夫人一起进京。今年便在京城过年了。 老两口一合计很痛快就应了。两家人路上相互照应,几乎和陆舟差不多时候抵达了京城。 李少禹在京城置办了别院,李家人便住在自己的别院里。陆满仓老两口当然是去女婿家住啦。 所以从福运楼出来后,还没等李云璟巴巴的跟陆舟回家呢,就被项冬青给提溜回别院去了…… 赵崇裕看着李云璟一脸悲催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舟回家时,陆雨正在张罗晚饭,她见只有陆舟和袁叙白,“咦”了一声:“李少爷没同你们一起回来?” 陆舟道:“师兄去见李祖母了。” 陆雨笑道:“瞧我,差点儿忘了李老夫人在别院住着呢。” 陆满仓正在院子里逗盛儿玩儿,闻言忍不住扬了扬眉毛,心里那是说不出的痛快。 蒋氏不动声色的暗瞪他一眼,陆满仓这才收敛许多。 晚饭后,盛儿缠着陆舟给他讲故事,直到天黑了才拉着陆舟的手依依不舍,一脸殷殷的说道:“小舅舅,我明儿还来。” 陆舟:…… 他捏着鼻子送走了大外甥便去洗漱了,待从浴房出来时,天已黑的似泼墨一般。雪已经停了,即便没有月亮,借着微弱的雪光仍依稀可见院中景色。 陆舟难得的在院子里停下步子,颇有几分愉悦的赏了赏雪景,直到冷风灌进脖子里,他才瑟缩着身子一溜烟儿的钻进房间,反手刚要拴上门闩,不知想到什么,又放了手,只将房门虚虚的掩上。 屋中炭火压的不够旺,他拨了拨炭盆,又添了根木炭,转身便去铺了床。也没熄灯,便径自钻进被窝躺下了。 直到门口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陆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李云璟才将手搭在门上,房门便被推开了,他当下心中一喜,知道这是师弟故意给他留门儿呢。遂大着胆子推开门,双脚一勾将房门怼上,回手利落的插上门闩,搓着掌心抬步走向床边。 陆舟正半靠在床上笑意盈盈的望着他,李云璟恍恍惚惚只觉着脚下飘忽,整个人像踩在棉花里一样。 陆舟伸手笑道:“师兄,外头冷,我给你暖暖手?” 李云璟咧着嘴在床边坐下,陆舟感受到一股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双手交握的时候,李云璟的心才算落了听。 “师弟真好。” 陆舟眼帘半垂,睫毛轻颤,他轻轻呵了口气:“暖了么?” 李云璟忙不迭的点头。 陆舟放开他的手,往里面挪了挪身子,然后拍拍床板:“师兄快休息吧,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李云璟依然脱了衣裳钻进被窝,被窝里暖烘烘的,被冷风吹僵的手脚这会儿才有些知觉。 “感觉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陆舟知道他说的是李家的事,遂安慰道:“我倒以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不管是当年登州府的事还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每一件看似深不可测的事情其实都有一根引线,只要找到了线头,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师兄,你不要想太多。” 李云璟在被窝里捉住陆舟的手:“好像只有握着师弟的手,我才能感觉到踏实。” 陆舟:…… 他反手握住李云璟的手,发现他的手微微发着抖。陆舟知道师兄在担心,这件事牵扯太广了,他担心明天的结果会不会脱离掌控,担心皇帝的处境会不会很艰难…… 陆舟叹了口气,扭头问李云璟:“师兄,你想看我的秘密么?” 李云璟愣了愣,小心问道:“是,神仙的秘密么?” 陆舟纠结着点了点头,他真不是神仙啊! 李云璟适才还迷离的目光瞬间就变得无比认真虔诚,他小心翼翼的问:“我等凡人也能窥知?不会犯了什么忌讳吧。” 当初陆舟花费大量积分找到江子义,七七连升三级,它告诉陆舟,宿主可以携一人进入系统中。但因为刚够级别,每次停留的时间不宜过长。 陆舟本来想等一切都解决了再和李云璟好好说一说这个系统,但他看李云璟满面愁容的样子,又有些不舍,索性他也睡不着,不如就带他去看一看那个世界。 他对李云璟说:“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们只能进去一刻钟,不管师兄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 李云璟激动的点点头:“那,师弟要施法么?” 陆舟:…… 他道:“师兄只要闭上眼睛就好。” 李云璟听话的闭上眼睛,陆舟刚要召唤七七,忽听李云璟一惊一乍道:“我去看看窗户上没上闩。” 陆舟:…… 他看着李云璟跟个陀螺一样检查完窗户又去检查了门,这才放心的躺会被窝里握住陆舟的手,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道:“师弟,开始吧。” 陆舟:……其实不用这么多戏的。 陆舟叫了七七,带一个人进入系统只要支付一定积分,由七七选中程序即可,并不复杂。李云璟感觉自己刚闭上眼睛就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置身于七七的系统之中了。他紧紧攥着陆舟的手,一动也不敢动。 “师弟,我怎么没看到南天门呀?” 陆舟长长的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师兄,这不是天庭,我也根本不是什么神仙,这只是未来世界的一个系统而已。你看这些圆形的按钮,这是操作台,我们可以用这个来代替笔纸作为交流工具。这个呢,是显示屏,里面有很多东西,就像书本一样,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在这里检索出来。还有这个。” 他指着一个房子形状的图标说:“这是商城,点击进去然后在搜索框输入想要买的东西就会弹出相应界面。师兄要不要试试?” 李云璟一脸懵逼的按着陆舟的指示敲了敲键盘,打出“泡椒凤爪”四个字,然后便见商城中出现了不下百种品牌的凤爪,看的李云璟头皮有些发麻。 陆舟退出商城,点击进入百科图标,在检索框上敲下一行“农作物的播种”几个关键字,便又出现许多关于农事的词条,每一条都有详尽的补充说明。 这个系统实在太庞杂了,陆舟从绑定七七开始,二十几年的时间也没有完全掌握那个世界的信息,所以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给师兄做详尽的解释。他告诉李云璟:“我给师兄看的许多书都是从这里检索出来的。” 李云璟就想到了去燕州前陆舟送他的那本《经济论》,他认真的问陆舟:“那这里有关于互市的书么?” 陆舟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们的互市更像是未来的进出口贸易,不如师兄看看这本吧。” 李云璟看了看书封,《贸易战》。他大概翻了翻,白话的书目并不会显得晦涩,他笑道:“这个系统真是太神奇了。有了这本书,我们的互市一定能发展的更好。师弟,我,我打算等京城的事了结之后,还回燕州城去。” 他眼眸中似燃着一团火,无比认真的说:“我有很多想法。” 陆舟望着他亮亮的眼睛,嘴角浮上浅浅笑意:“师兄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互市虽然过去有过,但从来没有规矩和章法。如果师兄能将互市办好,必定是名流千古的壮举。” 陆舟的肯定对李云璟来说比任何夸耀都重要,他是真的很想做好这件事。 “师兄,好好休息,我很期待你的互市。” 李云璟又从系统中挑了几本书,他本来还想让陆舟再带他瞧一瞧的。但七七提示时间到了。 李云璟颇为可惜的说:“如果时间能久一点就好了。”不知想到什么,他又说:“如果我们能去到系统里的那个世界就更好了,真想看看呀。” 话音才落,就听到系统内发出一阵刺耳的警报声。陆舟忙将李云璟拉出了系统。 “怎,怎么了刚才?”李云璟有些心有余悸。 陆舟大概明白了,他说:“师兄犯了系统内的程序忌讳,我想,系统并不希望我们越界。” 李云璟了悟:“我们怕是不小心泄了天机了。” 陆舟:…… “没关系的,等我慢慢升级,师兄就能在系统里留更长的时间了。” 李云璟好像并没有十分期待,他很认真的说:“如果让我进系统这件事会对师弟造成影响,那我绝对不会进去的。” 他漆黑的眸子里映着陆舟的身影,陆舟却从中看到了深埋眼底深处的担心。 “师兄,我没事的。”他笑着拍了拍李云璟的手:“睡吧。” 也许是一日之内经历太多,也许是刚才的冲击让李云璟头脑有些乱,他本想再多说些什么,就感觉一阵困意袭来,只来得及叮嘱陆舟一句有事儿不要瞒着他,之后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陆舟侧身躺着,望着李云璟平和的睡颜,小声道:“明天过后,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师兄所念,必能得偿所愿。” 第271章 清正,顾名思义,清朗平正。清不肃之风,正浩然之气。 清正殿本是前周鼎盛时期用以给朝中官员授爵之宫殿。当时的皇帝很重视吏治,每隔四年都会在清正殿对在任期内做出利国利民之举的官员们进行褒扬。他们的画像也会被供奉在清正殿的大殿内,画像旁会写明这些官员任期内的政绩以供后来者知悉并效仿。 这一举措在初期曾得到很好的效果,当时的周朝吏治清明,百姓和乐。但时日久了,难免会有些沽名钓誉之徒混迹其中。而这样的事一旦开了头,总会引起大家争相效仿,那些并不缺钱的士族子弟们在民间砸钱买名声,又贿赂负责清正殿入殿审核的官员们。反倒是真正为民办事的官员们所作出的政绩被张冠李戴,被人偷了功劳。清正二字就变得不那么纯粹了。 自那之后,周朝的吏治被搅成了一滩浑水,这个曾经强极一时的国家也渐渐走向了没落。 李家决意起兵时,李老太爷率先攻入前周皇宫,一把火烧了清正殿。后来是□□皇帝觉着诺大皇宫里有处废墟看起来怪怪的,又使人将这宫殿修缮起来,仍叫清正殿。为的是警示群臣,勿忘初心,勿忘清正之根本。 赵崇裕后来在读到《前周纪事》时着重了解了清正殿的始末,他认为清正殿的立意是好的,但并没有做到严明的约束,以至于后来的官员们忘记了清正殿建立的初衷。他们没有端正自己的心,而是被利益蒙蔽双眼,让那些脏东西污了清明。让原本应该流芳千古的清正殿为此遗臭万年,更让那些真正做出政绩而进入清正殿的官员们也跟着失了清白。 清,清白。正,即正义。 所以赵崇裕选择清正殿,一来肃清污了朝廷清正廉明的毒瘤,二来,还含冤之人公正清白。 众朝臣们昨日被通知,今日朝会改在清正殿举行。有些心思活络的大概明白朝中要有大事发生。 梁州府和江宁府两地发生的事情虽然没有外传,但也没有刻意压制,所以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知道这两地险些生乱。不过及时被陆舟和袁叙白发现了。当时事情传回京城时朝臣们还感叹荀子湛收了两个好弟子,羡慕的不行。 但若深究起这两件事的根本来,一干大臣们方才恍然惊觉,他们竟未能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便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怀疑今日之事或许和那两桩事有关。 “你们看紧挨着皇帝宝座下首还留了两个空位,可伏老先生和荀太师都已落座,你们觉得留出的座位是给谁呢?” “皇后?总不可能是太后吧。”范侍郎说出来自己都不肯相信。 柳御史摇了摇头:“总之今日必有大事发生,伏老先生已经致仕,都被请了来呢。” 范侍郎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说的也是。荀太师的几个弟子除了在燕州城筹备互市的陆文没回来,余下的三个都已入了京呢。” 说到这儿他又嘬了下嘴,小声问柳御史:“荀太师的几个弟子咱都见过,唯独那个二弟子,哦不,现在是三弟子了,那叫李云璟的,似乎从未在人前出现过呢。柳大人见过么?” “没有。不过李云璟不入仕,想来也不愿同朝臣们有多少联系吧。” “我还是觉得挺奇怪的。”范侍郎嘀咕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此时坐在靠前位置的刘秉有些如坐针毡。江宁府的事他是听说过的,不过当时他并没有理会。虽然刘家发迹于江宁府,最早也是跑船的,但刘家为了摆脱船工出身跻身士族,很早就脱身漕帮了。 族人们虽在江宁府做生意,大半也都是经营丝绸、粮食等产业。但随着刘家发迹起来,漕帮中倒有不少人依附于刘家,刘家也借着江宁府漕运累积了万贯家财。只不过漕帮那些人早就在当年皇帝清算刘曹两家时散了。 但现在坐在清正殿里,他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尤其是父亲失踪许久,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件事会不会和父亲有关。 正在刘秉胡思乱想之际,只听张尚庆呼喝一声,一身明黄龙袍的赵崇裕从后殿转了出来,在大殿正中的龙椅上坐下。 别看这皇帝年纪轻,但他素来不苟言笑,尤其是那双墨色的眼,看着你时好像浑身被笼上一层不透风的黑布,让人倍感压力。 刘秉不再分神,忙收敛心思引着群臣叩拜。他似乎感觉皇帝的目光曾在自己身上停留过,那一瞬间的压力罩顶让他心情颇为沉重。 “众卿平身。”赵崇裕的声音一如往常一样无波无澜。他目光在众大臣中掠过,而后冲张尚庆点了点头。 众臣只见张大人冲后殿说了什么,紧跟着便见肃王和肃王妃从后殿转出来,在众大臣或惊诧或了然的目光中坐在了下首两张座椅上。 肃王不在朝中任职,一向闲云野鹤,同朝中大臣也极少来往。自皇帝被接入宫中后,肃王夫妇更如同在京城销声匿迹了一般,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便是宫中宴饮,也都是低调的坐在一旁。 皇帝出身肃王府,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依肃王的品性,在皇帝入宫后自然会断绝和皇帝的往来,以免被人诟病。所以今日肃王夫妇出现在清正殿,又坐在那引人瞩目的位置上,足以让众朝臣们惊诧不已了。 正在朝臣们小声交谈时,威严的声音再次传来:“边关战事,梁州府叛乱,江宁府漕运生事,这三桩事众卿想必已得到消息。” 得到是得到了,只不过得到消息的时候,事情全都解决了。 赵崇裕又道:“眼下战事停歇,叛乱平息,且这么大的事情却并未引起百姓过多的恐慌,最大程度减少了国家的损害,全赖朕之良臣猛将。” 众朝臣自然不会放过拍马屁的机会,忙齐声高喝:“皇帝英明。” 赵崇裕将身子微微前倾,继续道:“你们或许以为这次的事态很快平息是因为形势没那么严峻,抑或是他们侥幸及时阻止了事态蔓延。但朕要说的是,这件事从他们发现苗头至今已有三年多时间,这三年多他们从未放弃过寻找真相,从没有忽视身边发生的任何异常。否则,当辽军的铁蹄踏破雁门关,当梁州府的叛军打过阳平关,当江宁府的船工堵了大兴河,断了京城供给的时候……” 他锋利的眸子扫视群臣,声音泛着冷:“你以为你们还能完好无损的坐在这清正殿里么!” 朝臣们默然不语。那些曾给皇帝上折子称杨竟有不臣之心的大臣们此刻更是安静如猪。 赵崇裕道:“国家的建设、发展乃至安定,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的事,而是整个陈国的事。它需要的是群臣戮力同心,而不是争权夺利,甚至为了利益不惜牺牲无辜者的生命。” 那些人将头垂的更低了。 赵崇裕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有人曾暗中打探过叛乱之事。既然大家都这么好奇,那便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好好的给大家理一理。今日群臣皆为主审官,不管是现在发生的,还是过去尘封许久的,在这清正殿里,清污浊之气,正冤者之名!” 最后这句话赵崇裕说的铿锵有力,群臣们心中总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张尚庆得皇帝授意,高声喝道:“宣剑南西道总提刑王自清入殿!” 有人低呼:“连王自清都回京了!” 王自清迈着沉稳的步子行至大殿中央,冲皇帝行礼叩拜,并不过多言语,直切正题。 “臣于月前收到一女子向提刑司衙门报案,该女自称是剑南西道盐铁使方士弘之女,前德州通判周子游之妻。周方氏上报其父方士弘,谋反。” “谋反”二字如一道惊雷在众臣耳边炸响,很多人都惊讶于这个半生碌碌无为,才当上盐铁使不久的方士弘,是从哪里来的底气——谋反?! 王自清脸色肃然,他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周方氏所呈物证包括违制龙袍、仿制圣旨、以及诸多同一位叫荣海的人来往之密信。事后调查,荣海乃北辽细作头子,常年活动在边关一带,并在陈国投入大量细作。当年登州府一案便与此人脱不开关系。” 越说众臣越是心惊不已。 在大家不停的吸气抽气声中,王自清一脸平静的丢出第二道惊雷:“方士弘,自称前周德王,他拥有前周皇室玉玺。” 清正殿上骤然一静,针落可闻。 许是还觉得不够,王自清又道:“荣海,乃北辽圣雅公主之子。” 朝臣们连呼吸都忘记了,他们好像明白了荣海和方士弘的关系,又好像更糊涂了。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儿来,王自清已经自发的退到一旁,他要说的都说完了。 张尚庆又上前一步高声喝道:“宣梁州府提举司判官陆舟入殿。” 陆舟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在大殿中央停下步子,恭恭敬敬的给赵崇裕行了一礼,然后道:“臣陆舟,今日上殿共有两桩事禀明圣上。第一桩事,臣受师兄李云璟之托,将关于德王一事调查之结果公之于众。” 又是德王,众臣忍不住竖起耳朵,目光俱都聚焦在陆舟挺拔的身影上。 当然也有事不关己的大臣们别有深意的打量着陆舟,寻思着给小陆大人保媒拉纤,这位正当盛宠,可抢手了。而且人生的俊美无双不说,才学又是一顶一的好,仕途光明,那可真是良婿的不二人选呀!他回京时不少人家的小娘子们都暗戳戳的打听呢。 只是想到当年这小陆大人高中探花时接下的花球,那扔花球的女子实在是一言难尽,也不知这小陆大人可曾同那家定了亲事。如此一来倒有些捉摸不透小陆大人的品味了。 陆舟感觉有几道奇奇怪怪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不过他没理会,继续自己刚才的话,道:“边关杨文鼎将军遭人暗算中了毒,师兄查探之下发现杨文鼎将军乃被毒虫咬伤,而这毒虫又和当年在平县咬死荣四的毒虫同源。当时衙门的仵作便已判断此毒虫源自北辽深山,多年探查之下方找到瑶山这个地方。师兄当机立断入山寻找毒虫和解药,却阴差阳错之下发现了毒虫附近一座竹屋,这竹屋的主人正是当年被驱逐回国的圣雅公主,有圣雅公主手札为证。” 有大臣说:“早便听说圣雅公主回北辽后处境艰难,看来确有此事。” 陆舟点头道:“竹屋后还有两座坟茔,一为圣雅公主,另一座是德王。” “德王死了!”那大臣惊道:“那方士弘又何故自称德王?” 陆舟道:“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因为立坟之人正是荣海。经师兄查证,圣雅公主曾被北辽一位战功显赫的将军霸占,荣海便是这位将军之子。他多年游走在陈国和北辽之间,建立强大的细作网,借用刘曹两家的势力为自己铺路,恶行累累,令人发指。起初我们都以为他的目的是为了侵吞陈国,但师兄又查到,荣海在北辽也有许多小动作,他虽表面上是北辽三皇子萧卓维的门客,实际上却在暗中挑拨北辽诸皇子之争。北辽国内形势混乱,都是荣海之功。” 范侍郎好奇问道:“那他图什么呀?” 陆舟拢着袖子道:“问得好!”他环视在场众臣,说:“我举个或许并不是很恰当的例子。假如范侍郎的母族很有势力,你的父亲为了寻求庇佑而娶了你的母亲,生下你之后,你的外祖想要借你之便侵吞你的父族,此计不成,你的母亲被驱赶出家门。但你外祖认为你的母亲已毫无利用价值,不给丝毫照顾,不接纳她回家,任由其自生自灭,遭人□□,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那么请问,范侍郎会怎么做呢?” 虽然只是举个例子,但范侍郎带入之后竟觉得颇为气愤,他用力哼了一声,道:“父亲不顾夫妻之情,不念父子之意,将妻儿驱逐家门,可恨。外祖不顾父女之情,不念祖孙之慈,以利当先,可憎。但子不言父过,父亲和外祖即便不仁不慈,我们却不能不孝。可我并非圣人,孝顺这样的人我却是做不到的,但必定敬而远之,再无往来。” 赵崇裕难得的看了眼这位范侍郎,他虽言辞直接,但不是愚孝之人,倒有几分通透。 陆舟笑道:“那如果范侍郎也因此而自幼饱受欺凌呢?” 范侍郎想了想,说:“我并没有那样的经历,陆大人若此时问我,我或许会说的冠冕堂皇。但我明白陆大人的意思了,德王和荣海便是这样的经历。荣海可怜德王境遇,他又因出身不光彩而饱受欺辱,在常年累月的折磨之下,他心生怨恨,怨恨推翻前周、将圣雅公主母子驱逐出境的陈国,怨恨利用他们母子的北辽,怨恨那些曾欺辱公主母子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复。” 陆舟拍了拍掌:“范侍郎说的对。这也是为何我们这么多年都抓不到隐藏在陈国背后的暗势力,因为荣海就像一个只知复仇的疯子一样,我们永远无法预估他会做什么。他给方士弘编造了一个弥天大谎,一个称霸天下的帝王梦。也或许他曾经果真这样想过,他想过要用德王的身份吞并天下,将陈国和北辽都踩在脚下。但他本身却并不具备完成他野心的能力。” “登州府北辽攻陈,北辽大败,荣海在陈国的经营也折损近乎大半。这之后他蛰伏起来,继续图谋。当我们都以为这股力量又要销声匿迹之时,荣海又出现了,还在我陈国境内四处点火,甚至暴露自己都在所不惜。我原本不懂,也是师兄的调查发现,荣海常年与毒物打交道,他的寿命不长了。他吞并天下的野心无法实现,那就只能让这天下和他一起沉沦,一起毁灭。” 陆舟言辞抑扬顿挫,众臣却听的冷汗涔涔。是了,同一个疯子,能讲什么道理呢。陈国倒还算好的,只可怜那率军出征的三皇子萧卓维,若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呕血三升。 陆舟话还没说完,他待众臣消化这些事之后,又轻启薄唇,道:“当年推翻前周,将圣雅公主驱逐出境,将北辽人打出雁门关的人,不知诸位大人可还记得。” 原本三三两两低声攀谈的群臣们又是一静。 谁会不记得呢!建立陈国的元老,谁会忘记呢!可自从刘氏掌权以后,谁又再敢提起那个名字呢! 赵崇裕深邃的眸子落在大殿虚空处,搭在纯金龙椅上的手微微缩紧。 陆舟颔首敛眉,再次开口说道:“这便是我今日要说的第二桩事。” 他低首一撩袍子,双膝跪地叩拜道:“臣陆舟,代师兄李云璟呈冤,当年太原李氏谋反一案实乃遭奸人污蔑构陷,如今证据确凿,恳请皇上重审此案!” 第272章 陆舟以额触地:“太原李氏,驱敌寇,保国土,卫边关!李家满门忠烈,李家军全军将士忠肝义胆,明知身负冤屈,明知没有援军,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下,仍以血肉之躯阻挡北辽雄狮铁蹄,拼死守住雁门关,没叫陈国再陷战火屠戮,虽死无憾!然忠魂被污,那些埋骨在烈烈黄沙之下的忠骨不得见天日,他们的后人背负叛国的骂名求告无门!京师家家户户庆贺战事平息之时,却不见西北雁门关秃鹫食尸,哀鸿遍野!明明他们才是英雄,凭什么受万人唾骂!这样天大的冤情若不能重见天日,岂非寒了忠臣之心!” 陆舟字字泣血,众臣静默不语,刘秉如坐针毡。大殿之中陷入诡异的安静。 突然,轻微的咳嗽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伏太师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一步一步缓缓行至殿中央,纳首拜倒:“臣请皇帝重审李家旧案!” 荀湛也从座椅上走过来,跪在伏太师身后:“臣请皇帝重审李家旧案!” 紧跟着是梁太尉、户部魏尚书、柳御史、范侍郎等一干大臣,跪满了清正殿。这些人中有曾为李家奔走过的,当年保下李家家眷,他们也是出了力的。 余下的大臣们隐晦的看了看刘秉,却见刘秉脸色煞白,六神无主。便有人小声说道:“刘大人没动,我们跟不跟?” 另一人回道:“当年之事虽无实证,但自李家倒了之后,刘家迅速崛起,刘太后执掌宫廷,明眼人都知道当年李家之事,刘家必定在背后做了些什么。眼下陆大人既说已查明实证,又敢将此事拿到大殿上来说,只怕是得了皇帝默许了。” 说完,便默默走到大殿中央跪下,算是应和重查旧案。 赵崇裕深吸口气,用他一贯清冷的语气说道:“陆舟,旧案重审,你有何证据。” 肃王扭头看了眼赵崇裕,他离皇帝最近,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皇帝微微发抖的身体,还有声音里透出的几分悲凉。 陆舟抬起头来,再次环顾众臣,问道:“不知诸位大人可还记得先帝朝时一位精才绝艳的进士彭元秋。” 魏尚书眯起眼睛回忆了一阵,道:“是有这么个人,我记得他写的一手好字,又极擅临摹,当年我还请他写了一幅字呢。可惜他在赴任途中不幸遇难,年纪轻轻便命丧黄泉,为此我还伤感了一阵。” 陆舟道:“彭元秋并非遇难,而是有人假借匪寇之举,囚禁了彭元秋。彭元秋死于十二年后。” “十二年!”魏尚书惊呼:“陆大人的意思是彭元秋曾被囚禁十二年!” “没错!囚禁彭元秋之人乃是他的同乡,也是当年和彭元秋同中进士的孙骁。” “孙骁!”魏尚书又是一惊:“孙骁这人我有些印象,他和彭元秋是好友,以往有人宴请彭元秋时总能看到孙骁的身影,相比彭元秋,孙骁这人爱攀附,不得人喜欢。” 陆舟点头:“孙骁嫉妒彭元秋。” 魏尚书就问:“可此事又和李家旧案有何关联呢?” 陆舟道:“因为伪造李家和北辽往来信件的人正是彭元秋!” “这怎么可能!”魏尚书反驳道:“彭元秋是风清霁月之人,品行高洁,况且他对李家军赞誉有加,岂会加害于李家军!” 陆舟就道:“有彭元秋死前亲笔书信为证。有人找上孙骁,让他想办法伪造密信,构陷李家军,事成,他可青云直上。于是孙骁以彭元秋家人安危相要挟,逼迫彭元秋写下通敌密信。鉴于彭元秋字画一绝,孙骁又生了贪念。他没有杀了彭元秋毁尸灭迹,而是继续利用彭元秋,让他伪造名家字画,并高价售卖出去,以此谋求暴利。” “在背后之人的支持下,孙骁在川蜀一带开了一间书画社,名为翰轩书画社。这便又牵扯出梁州府一桩大案。不少文人墨客都受其迫害。兖州知府江子义,便是受害者之一!” 江子义是朝中新贵,颇受皇帝重用,他丁忧三年,期限一到皇帝便迫不及待召他还朝。只是听说江子义并未如期回京,原来竟是出了这等事么! 江子义被宣上清正殿,一同上殿的还有杨隐、王建以及彭元秋的后人,他们是作为苦主,亲自上殿陈情的。 杨隐被关的时间最长,他知道的事情也比江子义多。为了更有力的佐证,陆舟给杨隐服了一颗药丸,得以让他破损的身体恢复许多。杨隐虽已鬓边花白,但精神尚可。第一次面见皇帝,有些紧张的不知所措。但想到那些深受其害的读书人,内心又抑制不住的悲痛。 “……这些人各个身负才学,未来也必定是国之栋梁。然而却因为小人之贪念,死在那暗无天日的土牢中,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惨境地……” 杨隐言语平实,却让闻者心惊。在场的很多人都很难想象,太平年月里,竟还有这等耸人听闻之事。 “关于李家旧案,是我们这些人口口相传下来的。我们甚至有很多人并不知道当年的李家。但就是这件事,成了让我们坚持下去的信仰。无论是李家旧案,还是被关在土牢里的人,我们都希望有朝一日得以重见天光!” 在场众臣不禁想到陆舟呈上的证据,那个被埋在涪陵县衙二十几年的瓦罐。他外表已经破旧不堪,但信件却得以完好保存。是不是这些信件也和过去的那些人一样,等待着有朝一日被发现,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撕扯开…… 陆舟道:“孙骁死后,孙授便接手了翰轩书画社。在查江大人失踪一案时,臣又查到梁州府悦来客栈的掌柜手下还有几间粮铺。从粮铺中搜罗的账簿可见,这几间粮铺曾向勉县罗家村运送大批粮食,这便印证了悦来客栈和罗家村屯兵有关。悦来客栈的掌柜是孙授的手下,而孙授则听命于方士弘。” 他将整桩事梳理一遍,总结道:“也就是说,荣海以复仇为目的,组建细作网,深入陈国。用伪造密信来坐实李家叛国之污名,而刘家向来和李家不睦,不用荣海挑唆,便趁此机会网罗不实之证,让李家再无反击之力。刘曹两家乍然发迹,手下人鱼龙混杂,荣海便又趁机渗透刘曹势力,借由刘曹在陈国的影响发展自己的细作网,戕害陈国百姓谋求暴利,开矿、屯军、发动兵变。至于方士弘,荣海给了他一个德王的身份,无非是想让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同时还能借此吸引当年不甘前周覆灭的朝臣为自己所用。这是一招很拙劣的空手套白狼……” 但在先帝朝那种君不君臣不臣的混乱局势下,却没有人一个人看得清。 后面这句话陆舟没说,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因为心如明镜之人或许早就明白了,先帝既然放过了李家后人,其实已经从根本上证明了李家从未叛国,先帝是相信李家的,但他无能为力。之后刘曹势力做大,先帝病危,幼帝孱弱,朝中各方势力博弈。这样岌岌可危的境况下,李家旧案更无从提及了。 而今日陆舟在大殿之上将此案重提,一者,刘氏日薄西山。二者,皇帝真正强大起来了,他并不会被群臣左右。三者,诚如皇帝所言,清污浊之气,正冤者之名! 刘秉低着头溜溜走到大殿上,哭号道:“皇上明鉴,当年刘家主事者乃臣之父刘霑,这些事情臣并不知情。父亲当年作为驰援雁门关的领兵者,非但没有按时给予李家军支援,反而捏造证据,构陷李家军,实乃罪大恶极。臣刘秉在此向皇上请辞,刘氏退出朝堂,并为李家军建庙,日日为其诵经,超度亡魂!” 刘秉言辞恳切,他也在赌,赌皇帝不会对刘家赶尽杀绝。刘秉庸碌无为,刘霑一向对长子不喜。若非刘霑突然中风,主事刘家恐怕还落不到刘秉头上。刘秉做事瞻前顾后,但唯一的好处就是知进退。说的难听些便是胆小如鼠,不过刘秉并不在意,他想的只是保住刘家的根。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 赵崇裕看了眼刘秉,轻嗤一声,朗声说道:“刘霑可不止构陷李家,他还鼓动大兴河船工闹事,预备打回京城呢。” 刘秉猛然抬头,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直冲头顶。果然……还是来了。 他瘫坐在地,虚汗浸透衣衫。 赵崇裕却在这时起身,缓缓走下台阶,行至大殿中央,同陆舟并排站在一起,环视众臣一圈,说道:“朕有言在先,今日众臣皆为主审官。恰好,朕也有一桩冤情,请众臣评判。” 在场一众大臣面面相觑。 范侍郎说:“总感觉今日大殿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皇帝授意的,或许后面的事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柳御史难得的表示赞同,他目光落在肃王和肃王妃身上,说:“也许这才是肃王夫妇出现在大殿的真正原因吧。” 于是在大臣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李少禹和李云璟一左一右搀扶着李老夫人入了大殿。 在看清李云璟样貌时,大殿之内只剩下众臣倒吸冷气的声音~ 在陆舟身边站定,李云璟微微侧身,让李老夫人可以清楚的看到赵崇裕。赵崇裕似有所感,他微微偏头看着李老夫人,她浑浊的眼透着长辈的怜爱和慈祥。 这是他的外祖母啊,赵崇裕抖了抖唇,用极低的声音喊了一声:“外祖母。” 李老夫人未及说话,双眸便被泪水浸透。她颤颤巍巍的应了一声,目光停在赵崇裕身上,怎么都不愿移开。 他们兄弟俩真的很像啊,很像她的慧娘。 赵崇裕喉结滚动,但他知道此时尚不是相认的时候。他艰难的移开视线,缓了缓情绪,开口说道:“今日在清正殿,朕要为生母李贵妃,讨个公道!” 第273章 平地一声惊雷。众朝臣惊愕的看着赵崇裕。 李贵妃的儿子不是死在冷宫了么,怎么会是当朝皇帝! 坐在大殿上许久不曾出声的肃王夫妇这时站了起来。肃王先是向众朝臣微微颔首,然后拢着袖子站在台阶下,说道:“皇上并非我和王妃之子,乃当年先帝托孤于我二人。先帝后期,身体每况愈下,刘曹把持朝政,刘后执掌后宫,宫中人人自危,先帝处境艰难。李老将军被诬谋反,先帝无力回天。刘贵妃又逼迫先帝,先帝无奈之下,只得将幼子托付于我夫妇二人。” 回想起当年那段岁月,皇权旁落,连皇帝也不过是个摆设而已,肃王忍不住红了眼眶。 赵氏皇族子嗣凋零,先帝之子接二连三夭折,李贵妃有孕时先帝欣喜非常。然而后来却被韩太医诊出此胎为双胎。皇族之中最忌讳双生子,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择一保全。 李贵妃生产时,李家军已在前线全军覆没。当时李家长媳也即将临盆,得闻噩耗,一尸两命。李家老太君刚迎回丈夫和儿子的尸骨,又要料理长媳和长孙的后事,早已无暇他顾。李贵妃在宫中艰难支撑,终究难逃刘氏算计。 原本先帝隐瞒了李贵妃双胎之脉象,但刘氏在后宫眼线众多,此事仍被刘氏察觉。不过刘氏心里清楚,双胎不被皇室所容,所以他们当初并未有所行动。因为胎儿落地,自有皇室宗亲处理此事。两个孩子,只能保下一个。所以他们致力于对付李贵妃,只有李贵妃死了,留下一个孱弱幼子,还不是任由他们厝边揉圆。 如今回想起来,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如果当时刘氏便插手,只怕两个孩子,一个都保不下。 “……先帝也察觉到刘氏的异常,在李贵妃临盆前密召本王入宫,定下瞒天过海之计,在李贵妃诞下胎儿时,将那个本该被溺死的孩子交给本王带出了宫。之后本王便携王妃到密山修养,对外谎称王妃安胎。待满十月后,方才带着那个孩子回了京城。本王不在朝中任职,和朝臣来往不密。王妃产子也只摆了几桌而已,并未引起过多关注。府上人又都是信得过的,所以从未有人知道这个孩子那时已经两岁了,根本不是王妃所出……” 肃王请出先帝圣旨,群臣忙跪迎遗诏。 “……刘氏,乱臣贼子,祸国窃国,罪大恶极。朕大限将至,又受制于奸佞,愧对列祖列宗。无奈之下,托孤肃王,代为抚养。今留此遗诏,传位于皇四子崇裕……” 赵崇裕听着圣旨里的内容,唇畔露出一丝嘲讽笑意。如若不是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如若不是刘曹势力倾颓,所谓先帝的圣旨也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谁会在意呢。甚至如果当年肃王就拿出这道遗诏,恐怕早就被刘氏除之而后快。 可却也正是因为这份毫无意义的遗诏,才让他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他是先帝和李贵妃之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而不是刘氏老妇迫于形势召进宫的摆件。 陆舟忽然拉住了李云璟的手,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师兄略有些粗粝的掌心,原来当年先帝选择保全的是赵崇裕,师兄才是那个被放弃的孩子。当时的后宫有多危险先帝不会不知道,一个失去母亲和母族庇佑的皇子,就像水中浮萍,经不起半点风浪。如果不是李祖母,师兄只怕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即便陆舟心里清楚,这一切都不是两个孩子可以左右的,但他就是忍不住心疼师兄。 李云璟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回握住陆舟的手,余光落在陆舟线条分明的侧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他有师弟,真好。 李老夫人也是回京之前方才知道先帝心中早有打算。也或者当时的先帝并不相信李家能保下阿璟。毕竟当时李家已为庶民,而刘家势力如日中天。待刘家腾出功夫来,必定要将矛头对准李家,到那时恐怕就是李家的灾难了。所以先帝将阿璟交给李家,也等于是放弃了阿璟。 她想,她此生做的最明智之举便是举家搬迁到溪山村,让阿璟有了好先生,好师弟。在许久之后的某一天,四郎赴京赶考,阴差阳错的让阿璟和皇帝相逢。如若他们还在太原,终日和李家那些族亲争权夺利,阿璟也会变得自私狭隘,潦倒一生。 她亦庆幸,庆幸赵崇裕是个仁慈的皇帝,他继承了慧娘的德善。他会为阿璟谋划,他也会给阿璟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赵崇裕缓步向前,接了肃王手中的遗诏,而后转身面向群臣,道:“朕乃李贵妃之子,刘氏迫害贵妃,使得贵妃不得已而自缢于宫中。身为人子,若不为生母讨回公道,是为不孝!” 李云璟默默垂下头,他知道,当时母亲一定以为兄长被皇室宗族处死,自己便是她唯一的血脉。但李家落下通敌叛国之罪,刘氏又给她安上私通北辽公主的罪名。先帝保全不了她,但一定会想办法保下他们唯一的孩子。因为即便李氏全族获罪,但皇子依旧是皇家血脉。刘氏再嚣张跋扈,也不敢公然戕害皇嗣。所以母亲自缢于宫中,为的是让自己的孩子多活些时日,等待转机。 后面的事便如祖母所说,先帝让祖母将他带出了宫。 算起来,李家这桩案子的真相其实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李家是被冤枉的,但却没有人替李家正名,因为挡在他们前面的是权倾朝野的刘氏。只有扯碎了挡在身前的屏障,真相才能浮于世人眼前。 君主的孱弱,是一个国家的悲哀,是酿成一切悲剧的根源。 赵崇裕不会做这样的君主。 李云璟抬起头,正迎上赵崇裕看向他的目光。他们是这世上血脉最亲的双生兄弟。 但生于皇家,却要背负一死一生的宿命。如今他是皇帝,而他只是“冒用”别人身份的庶民。 他不悔,他只怕兄长为难。但他同样不想死,因为他还有师弟,他和师弟还有很远很远的未来,他还要和师弟一起去探索七七的世界。 群臣中早有人反应过来,合着荀先生的三弟子李云璟竟和当今皇帝是双生兄弟!皇室不容双生子,从古至今都是如此,稍有不慎便可致朝纲崩坏。只是这个时候却没有人敢当这个出头鸟。他们想再观望观望,肃王刚正不阿,必定不容此事发生的。 但赵崇裕却似乎不想给他们缓和的时间,他对群臣说:“李氏满门忠烈,李家父子战死沙场,嫡长子后继无人。既然当年父皇将皇子交给了李家,便是默许李家抚养这个孩子。那么今日朕便下旨,将胞弟云璟正式过继给李氏嫡长子李少则!” 话音刚落,柳御史便要冲出去,直接被离他最近的范侍郎给摁住了。 柳御史扭头怒瞪他:“拉我作甚,此事有违祖制,切不可行!” 范侍郎道:“规矩是人定的。你看肃王和伏太师他们都没动,显然这件事皇帝私底下已经和诸位重臣打过招呼了。柳大人到现在还没看清局势么,今日之事,不管是边关战事还是两府叛乱,都是为李家之事做铺垫,甚至翻李家旧案都不是皇上最终的目的。” “那皇上想干什么!” 范侍郎叹道:“皇上想给李云璟一个身份,让他成为真正的太原李氏公子“李云璟”,李家旧案只是让我们记得,我们有今日这太平年月靠的都是谁。念及李家功勋,大家自然不会特别针对李云璟。毕竟死去的人不会回来,但活着的人仍要继续活下去。” “糊涂!”柳御史眉头倒竖:“国家大事岂能感情用事!若李云璟心生怨怼,谁能确保他不会做出伤害皇帝的事!兄弟俩生的一模一样,我们很难分辨,若再有荀太师从旁辅助,再使一招瞒天过海,祸乱朝纲,你我又该如何!” 范侍郎看傻子一样看了眼柳御史:“只有无能的君主才会被人掌控,听柳大人的意思,倒像是荀太师挟天子令群臣了。柳大人,世事险恶这话没错,但正因为这险恶世道,才让真情变得难能可贵。” 柳御史还要争辩,却见程御史已跨步上前,以头抢地,哭求皇帝处死李云璟,作势还要去触柱,被一旁的大臣给拉下了。 范侍郎就指指点点道:“程御史还是一样的死板顽固,视规矩大过天。听说她家大娘子死了夫婿,带着孩子守寡,她那妯娌惦记着多分家财,竟污蔑程大娘子私通外男。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本就无凭无据,谎言一戳就破。可程御史听信了不说,竟还与程大娘子断绝关系,道是没有这等败坏门风辱没家门的女儿。大娘子不堪受辱,自尽身亡了。” 大家都在御史台,谁家有个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众人,当时这事儿还为大家津津乐道,许多人都说程御史大义灭亲,可私底下谁人不说程御史心狠手辣,连亲闺女生死都不顾。可怜那小外孙,没了亲生爹娘,在那吃人一般的大宅院里头还不知如何生存。 柳御史仿佛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他明白了。虽然皇家规矩不容违背,但若还是婴孩时由宗族处死,倒不会有人说什么。可眼下这兄弟已然长成,若由皇帝下令处死胞弟,虽说是为国事考虑,可胞弟是否会威胁到皇权这本身就是不可捉摸虚无缥缈之事,为了这或许并不会发生的事情处死一个优秀的青年,谁人不说可惜呢。后世之人评论起来,也会说皇帝贪恋皇权,惧怕皇位落于胞弟之手,这才将其处死以绝后患。 但规矩就是规矩呀!柳御史心中仍然纠结。 纠结的其实不止柳御史一个,便是梁太尉也难免多想,但杨竟那老东西远在战场,和北辽作战这间隙还要长篇大论的写信给他,不就是让他保下李云璟么。 伏太师一干大臣也没动。因为他们早就知道皇帝不会处死李云璟。祖制和情义,这也是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的。而此刻他们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帝王可以无情,却不能无义。 但余下朝臣仍然认为皇室规矩不可破,未来谁也不敢保证李云璟是否会成为威胁国家安定的隐患。 李云璟看着跪了一地的朝臣,深吸口气。他走上前跪地叩拜,铿锵有力的说道:“太原李氏子李云璟在此立誓。终此一生,不走仕途,不入京师,不留子嗣!” 第274章 终此一生,不走仕途,不入京师,不留子嗣。 这等同于断绝了自己的前途,断绝了自己的后代。这样的毒誓倒让在场众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程御史似乎觉得不够,他认为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因为一个人而被破坏。既然他是忠烈之后,那就更应该以身作则,方不辱没李氏门风。 赵崇裕凉薄的看了眼程御史,语气泛着冷:“是否辱没李氏门风不是你随便说说而已。李云璟远赴边关,救下杨文鼎将军,深入北辽瑶山,找到荣海罪证。回归之时又策反北辽部落,解了边关之危。甚至关于燕州城互市之举措也是李云璟同陆文师兄弟一同制定。试问程御史,这一桩桩一件件,有哪点辱没了李家门风?李家将门世家,荀氏清贵门庭。朕倒认为李云璟文能秉承荀氏经世之才,武可承继李氏赤胆忠心。” 范侍郎上前一步,拱手道:“李公子同皇帝师出同门,荀太师教导有方,此次解决陈国危机,多亏皇上运筹帷幄,知人善任。我陈国有如此青年才俊,实乃君之幸,国之运,民之福呀!” 范侍郎话音一落,众大臣互相对了对眼神,高呼:“君之幸,国之运,民之福!” 赵崇裕微微抬起下颌,高声道:“不,是民之福,国之运,君之幸。民乃国之本,先有民,方有国,最后才是君。” 伏先生满眼欣慰,他悄悄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同大臣们一起跪地高呼:“吾皇圣明!” 李云璟和陆舟齐齐松了口气,他们知道,一切都在这“吾皇圣明”的声浪之中,结束了。 他们双手紧紧交握,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庆幸。 “师兄,你有想过若当年先帝选择保全的人是你,或许今日受众臣朝拜的人就是你了。”陆舟小声问。 李云璟摇了摇头:“那时的我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如今我们兄弟都活着,这便很好了。” 他悄悄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那抹明黄,笑着说:“执掌天下又如何呢,如果我没有投身李家,我便遇不到师弟了。没有师弟的人生,那该多无趣啊。” 他扭头看向陆舟,收敛笑意,用虔诚又认真的语气说道:“江山万里,不及师弟。” …… 大殿之内的事情解决了,但关于梁州府和江宁府两地叛乱,以及北辽细作荣海和方士弘等一干人尚未判决。这些事情都需从头理顺,再由大理寺开堂公审,最终定罪。 主犯方士弘、荣海、刘霑、孙授等人死罪难逃。自登州府后苟延残喘的刘氏也终将面临覆灭。刘秉浑浑噩噩的回到家,又被族长告知二房早已自请除族,他忽然笑了。原来皇帝早已为皇后做好打算了,原来皇帝之前留着刘氏,不过是等待时机,将他们彻底掀翻。 盛极一时的刘氏,就这样没了。 刘太后在得知江宁府事败之后,便知道刘氏不行了。公审之后,赵崇裕赐下刘太后三尺白绫,就像当年她赐给李贵妃的一样。因果轮回,终将得尝恶果。 刘皇后挺着肚子站在回廊下,雪后的空气清新悠远,点点梅香萦绕鼻尖。 杜鹃小心扶着刘皇后,小声道:“娘娘不去送送太后么?” 刘皇后扶着肚子摇了摇头:“不去了,刘家罪孽滔天,姑母心狠手辣。这些年你也看到了,便是大伯父刘秉都知道安心做官,可姑母却依旧在后宫兴风作浪。她贪恋权势,从未死心。我们这一脉已经自请除族了,同那些人便再无瓜葛。何况我如今身怀龙嗣,当以皇嗣为重。” 话虽这么说,但刘皇后心里还是不好受的,毕竟是生养她的家族。但她心里同样清楚,她的家族都做过些什么。皇帝看在她的面子上饶赦了无辜的族人,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外戚不摄政,杜鹃,自始至终我们要做的都是和皇帝一条心。所幸父亲明理,兄长虽平庸却为人正直,刘家没落了,却可保一世平安。这便很好了。” 杜鹃替刘皇后理了理大氅,道:“娘娘说的是。皇上待娘娘真心,若娘娘诞下皇子,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刘皇后笑了笑,点头道:“是啊,我此生已无憾了。” 这几桩滔天罪案全部审理完已快到春节了,朝廷又经历了一次大换血。涉案官员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当然,在李云璟求情之下,赵崇裕也赦免了方大娘子。至于周子游,他曾参与人口拐卖,本是重罪,但念在他上瑶山有功,遂从轻发落,改判流徙一千里。方大娘子接回周老婆子,带着自个亲娘和儿子同周子游一起去了流放地,之后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这期间,李云璟去天牢看了方士弘。对方士弘的印象,最初是他在德阳县做知县的时候,后来再见又是在平县了。之后想想,方士弘特意去了平县大牢,显然是冲着荣四去的。 如今再见,是在天牢,李云璟心里并无波澜。他只是觉得世事有些奇妙。他无意中写的话本《德王的复仇》竟无形之中牵动了这么多事情。 即便后来他已无心去写,但他觉得,总要有个结局。所以他来到了天牢,将写好的《德王的复仇》后续交给了方士弘。 故事的结局应和了现实的结局,所有一切都是虚妄。方士弘,真的只是方士弘而已。 只是他不愿意相信。 “……我是德王,我生于前周,长于北辽。我该向往北地高原终年猎猎的风,我该怀念瑶山顶峰经年不化的雪。我要恢复前周宫廷的歌舞升平,我要吞并天下让德王的名声震慑诸国……我是德王,我是德王……” 李云璟有些悲悯的看着他。他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他所期盼的,只是另一个人的期盼。或者说,是埋藏在所谓“期盼”之下那见不得光的野心和杀戮。 他看了看隔壁牢房关押的荣海,相比方士弘,他显得很平静。 “……瑶山上的雪,很好看。”他只说了这一句。 李云璟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天牢。 北辽方面,杨文鼎使人传出荣海之事,萧卓维情绪崩溃,全军溃败。北辽皇帝得知荣海之事后,情绪大动,一命呜呼了。北辽国内陷入混乱,诸皇子为皇位争的你死我活。陆祥和杨文鼎趁机分兵两路,抢占广武寨,直逼北辽王庭。 强悍一时、四处征战的庞然大物北辽,终于全面溃散,躲回草原深处去了。 陆祥又升官了。 陆满仓整天笑的合不拢嘴,蒋氏恨不得把他那张嘴给缝上。 “这是京城天子脚下,一棒子打下来十有八九都是权贵,你给我收敛着点儿。” 陆满仓坐在院子里,一边给盛儿编竹笼一边哼着跑到九霄云外的调子,笑道:“我在自家偷着乐还不行呀。对了,大郎二郎他们快到了吧,明儿就过小年了,我还叫他们带了两头猪呢。李少爷说想看我杀猪了。” 蒋氏道:“李老夫人才使人传了话,说让我们全家都去李家宅院过年。” 陆满仓点头道:“成啊,李家院子大。咱女婿这里虽然舒坦,但到底地方不够,若是在这杀猪,呵,晚上谁都不用睡了。” 说着话,一大帮少年人呼呼啦啦的从后院走过来,以孟禹和陆良为首,他们要去逛街了。盛儿吊着尾巴屁颠屁颠跟在后头。 陆满仓喊了一声:“小豹子,看着点儿盛儿,街上人挤人的,要是丢了盛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陆良笑嘻嘻道:“放心吧爷爷,我们这么多兄弟呢,怕他个球!” 月儿和雀儿拉着婉儿的手,也笑着说:“就是就是,我和哥哥可是会功夫的,谁敢欺负我们姐妹,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陆满仓忙嘱咐道:“有话好好说,可莫动手呀,打坏了人得赔钱呢。” “知道啦爷爷!”月儿含糊的应了一句,便跟着跑出去了。 陆满仓扭头就跟蒋氏告状:“可闹死了,这孩子们怎么越大越不好管了呢。” 蒋氏瞥他一眼:“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孩子们心里都有成算。” 陆满仓委屈了一下,便又低头去编竹笼了。 陆舟和李云璟风风火火的从外头跑回来,气儿都没喘匀呢。蒋氏忙问:“这又是怎么了?” 师兄弟俩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喘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后头跟上来的袁叙白道:“嗐,还不是京城那些小娘子们,还惦记着当年的陆小探花郎呢。” 陆满仓咯咯笑了两声:“别说,咱来京城这些日子,总能听着有人要给四郎说媒呢,都是大官家的小娘子。” 李云璟如临大敌:“陆大叔,我可是和师弟定了终身的!” 陆满仓本来想呵他两声,可想到这李少爷经历那样的身世,又觉得心疼起来。遂撇过脸嘟囔道:“我这不就过过嘴瘾,随便说说么。行了行了,看你们喘的,赶紧回屋歇着去吧。没啥事儿都去帮你们师娘收拾屋子去,别整天晃来晃去的。烦死人了。” 于是师兄弟三人坐在台阶上喘了口气儿,便各自拿着笤帚擦布去收拾屋子了。 “今年的春联还是先生写吧。”李云璟道。 陆舟点头:“先生都写了一堆了,说是有咱们自家的,还有李家的。等大哥二哥他们到了,咱就可以贴春联了。对了师兄,李家人手够不够,我们明日去收拾你家院子吧。” 李云璟道:“成啊,过新年,咱们自己收拾才有意思呢。我还得在厨房边上单独收拾一块空地来,我哥还说要看陆大叔杀猪呢。” 袁叙白“呦”了一声:“咱皇上还挺胆大的。” 陆舟就乐:“我好怕我爹知道了连刀都握不住,这一世英名可就毁了。” 袁叙白也跟着幸灾乐祸起来。 日子就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陆家大郎二郎等人也都到了,除了陆三郎,今年算是难得的大团圆了。 除夕那天一大早,老陆家一大帮人就分拨去了李家大院。李老夫人和蒋氏坐在堂前,笑呵呵的给孩子们发红包。 陆舟和李云璟笑着上前给二老磕了个头,然后捧着双手接了个大包。 “谢谢娘,谢谢李祖母。” “谢谢祖母,谢谢陆婶婶。” 师兄弟二人齐齐拜了年,又起身站到一旁,李老夫人正准备给后面的孩子发红包呢,抬头却见赵崇裕笑着站在他面前,作势就要跪下去。唬的李老夫人忙从椅子上跳起来,动作之灵活迅速,可一点儿都不像个花甲老人。 赵崇裕道:“今日没有皇帝,祖母,您该受阿裕一拜。” 李老夫人在李云璟的搀扶下坐了回去,倒是一旁的蒋氏站起身退到一旁去。 赵崇裕给李老夫人拜了个年,也得了个和师兄弟一样的大红包,他还觉得颇为稀奇。不过看到别人都有两个,就他只有一个,便忍不住将目光落在蒋氏身上。 蒋氏拿着红包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赵崇裕道:“陆婶婶,我也是荀先生的入室大弟子呀。” 蒋氏福至心灵,笑着将红包递了过去。赵崇裕满意了。 师兄弟四人得了红包便呼呼啦啦的去后院,李云璟非常热情的告诉赵崇裕:“我陆大叔那可是溪山村远近闻名的杀猪好手,手起刀落,猪都不眨眼的!” 赵崇裕点头道:“是要好好观赏观赏。” 蒋氏:……突然有些担心起老头子了。 师兄弟四人到后院的时候,小一辈的孩子们都已经围成一圈了。盛儿眼尖,远远瞧见赵崇裕,忙跳起来摆手道:“裴叔叔,这里这里!快来看我外祖父杀猪呀!” 陆满仓心说这打哪儿来的裴叔叔呀?他抬头一瞅,当即唬了一跳,那和李少爷长的一模一样的不是当朝皇帝还能是谁! 只听“咣当”一声,陆满仓手里的杀猪刀掉地上了,险些没砸了自己的脚! 李云璟忙给陆满仓介绍:“陆大叔,这是我哥,您不用紧张,就当是在咱村儿里杀猪一样。”说完,还叽咕叽咕眼睛,小声道:“您杀猪的名声越传越广了,连皇上都慕名前来呢,陆大叔,关键时刻可不能掉链子呀!” 陆满仓虽然怂吧,但杀猪这事儿他还真不菜。李云璟这么一说他就抖起来了,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捡起了杀猪刀,撸起袖子道:“都齐了吧,我可要下刀子了!” 李云璟退回人群中,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赵崇裕:“哥,要是害怕就闭眼睛哈。” 赵崇裕连杀人都见过,何况杀猪。不过他对李云璟一口一个哥还是很受用的,所以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 陆满仓威风凛凛的杀了猪,陆大郎赶忙用盆接了猪血。李云璟就告诉赵崇裕:“这猪血可好吃了,到时候陆大嫂做了锅底,我们就涮猪血吃,又鲜又嫩呢。” “……还有卤蹄膀,陆大嫂手艺可好了。我打小就吃,那都吃不够呢。” 袁叙白拢着袖子凑过来:“还有剁椒兔肉,那叫一个香!” 杀完了猪,一帮半大孩子说着就凑到一起玩儿扇卡片儿,这活动还是陆舟小时候带大家玩儿的,几乎成了陆家过年必备的节目了。 陆良还招呼陆舟:“幺叔来不来?” 不等陆舟接话,袁叙白就搓搓手道:“许多年没玩儿了,去试试。” 赵崇裕似乎也挺感兴趣的,便跟着大家一起去了。李云璟还告诉他:“等吃了年夜饭,我祖母和陆婶婶他们就该搓麻将了,也挺有意思呢,你要是想学我教你。” 赵崇裕第一次过了一个这么热闹的年,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这一次年饭人又多了,在李家园子里愣是摆了三大桌。赵崇裕看了看,不由对陆舟说:“你家人丁可真兴旺。” 陆舟颇为矜持的点点头:“孩子多,热闹。我和我爹都喜欢热闹。” 赵崇裕道:“热闹些好啊。” 陆家人早就知道赵崇裕是皇帝,但许是他没什么架子,又和李云璟长得很像。大家似乎也并没有很拘谨,甚至陆满仓喝高了的时候,还当他是李少爷的兄长,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赵崇裕竟也没嫌弃的吃了。 他听着陆满仓对他的儿子们说:“咱家去年收成还不错,我跟你们娘商量过了,去年卖粮的钱,各房都多分一成。过了年咱就得回村儿了,得准备春耕。今年大郎在家侍弄庄稼,二郎出去跑生意。” 大郎二郎兄弟俩没什么意见。 不等陆满仓提点,陆舟便道:“年后我和师兄去边关。师兄要和陆文师兄发展互市,我接了圣旨,接手云州提举司衙门。” 陆满仓点头道:“成,你们师兄弟三人在外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李老夫人也道:“年后我同你们一起回村,少禹媳妇跟咱们同路,也回家住一段日子。” 李少禹道:“年后我要往江浙跑一趟生意,有劳夫人在家替我照料母亲。” 李少夫人笑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孟禹陆良几个小辈也各自说了新年的打算,赵崇裕一一听着,都是些琐碎家事还有少年人的纯真愿景。 可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太平年月里,家家户户期盼的无非是五谷丰登,子孙安康。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时间一往无前,一切既是结局,也是开始。 赵崇裕也提了酒杯,他说:“希望陈国风调雨顺,山河久安,家家和乐,人人康安。” 陆满仓咧开嘴笑了:“国好,家好。” 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绽放,陆舟抬头去看,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流光溢彩。李云璟没有看烟花,只是专注的看着陆舟。默默在心里许下新年的愿望—— 愿君岁岁平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