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花魁 作者:扫红阶 以下本文文案 初相见,祝眠花五百金,赠春容一月好梦。 江湖开始盛传,冷心冷情冷血的杀手祝眠,爱上千娇百媚的花魁娘子,却对追逐他天南海北的江湖第一美人弃如敝履。 其实他爱上她在谣传之后。他要为她赎身,去杀最后一人。 武林盟主千金沈轻轻成婚,杀手祝眠现身。 新郎以新娘为盾,刀没入新娘怀中时,温热的血溅他满身。 盖头被风吹去。 那本该欢欢喜喜等他赎身的姑娘,浑身是血倒在喜堂上。 · 她收下五十两银子替沈轻轻出嫁,对她来说这是干净钱。来日与祝眠归隐山林,用得安心。 婚宴上,她被迫替新郎接下一刀,刀刃贯身,又冷又痛。 但她第一次见到手足无措的祝眠。 她想哄一哄他,于是含笑告诉他说:“刀很快,不疼。真的不疼。” —— “我杀人换钱,我的钱,不干净。” “我卖身换银,我的钱,也不干净。” —— 排雷请看第一章作话,感谢。 (平时会不定期地修文,主要是改错字,调整细节,以及部分长短句的调整,优化一下阅读体验,如有打扰请见谅QAQ)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春容,祝眠 ┃ 配角:下本开《殿前御史》 ┃ 其它:御史三月下旬开文 一句话简介:花魁与杀手 立意:勇者无惧 第1章 刀与舞 “死了吗?” “还有口气儿呢。” “剥。” “是!” “如脂如玉,真美啊。宦娘是个会养人的。” 白衣公子手中玉柄折扇轻轻挑起盘中物一角,那物件通透如纱、细白如雪,一朵梅花在其上染血绽放。 …… 街巷深处有座漆红刷绿琉璃顶的三层阁楼,满挂红纱。 那是银州城最大的销金窟,软玉楼。 每逢七夕,软玉楼就会挂出红绸红帐,送新选花魁娘子“出阁”。出价最高的客人将在锣鼓喧天中,欢欢喜喜地与花魁娘子“成亲”,做一夜夫妻。 又值一年七夕,今夜软玉楼因出阁宴格外热闹。丝竹管弦奏出缠绵曲调,脂粉浓香与靡靡之音交织铺展,伴随着娇媚含羞的莺啼燕啭,轻易就能哄得恩客掏空钱袋。 戌时一过,紫檀梆子敲九响,鼓乐尽歇。 鸨母宦娘头戴红花,手中牵着一根红绳,施施然挪下楼。宦娘在一帘红帐前定住身形,晃晃手中红绳道:“今儿是春容闺女的出阁宴。老身打眼一瞧,在座诸位均是相貌堂堂、仪表俊朗,皆是个顶个的好儿郎。可惜春容今夜只嫁一人——” “宦娘,说那么多场面话作甚,哥们儿谁还不知道这出阁宴是怎么个安排不成?” “别废话,赶紧开始掀轿衣!” 软玉楼花魁出阁宴的前菜有个名儿叫做“掀轿衣”,常在银州城花街柳巷浪荡的男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软玉楼内有张圆台,取名“瑶台”,仅以四根绳索吊在空中。出阁宴这晚,花魁娘子身着薄纱立于瑶台之上,四周垂落红纱遮盖。扯动宦娘手中的红绳,即可拉起笼住瑶台的红纱,显出其中丽人绰约身形,故而得名“掀轿衣”。 想要掀轿衣,便得拿出相应的价码。红纱一旦拉起,软玉楼内恩客皆可一饱眼福。只是如此一来,便少有人肯出头竞价。但宦娘究竟是宦娘,只一个法子,就能叫那些客人为掀轿衣争得面红耳赤。 ——原来那瑶台通透若无物,若立于瑶台之下,仰面便可一窥芳庭。 拿到掀轿衣的资格,同时也能赢得这个绝佳席位。 宦娘三两句话后,厅堂客座立刻热闹起来。一楼坐着的多是些贩夫走卒,或是普通家世的老少,为能掀轿衣争相竞价。他们都明白,这前菜还能捡漏,后边的正菜,千万个轮不到他们头上。 吵嚷之中,却有一人静静坐着,怀中抱一柄刀,仿佛楼内喧哗半分吵不到他耳中。 在一群尽出丑态的歪瓜裂枣中,他静得格格不入,亦俊得格格不入。宦娘将目光锁在他身上,直觉他不怀好意,却又不便在此时前去套话。 常有江湖人光顾软玉楼,从前闹出过几次人命,亏得宦娘与官府有私下里的交情,才能次次安然过关。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今日是软玉楼一年一度的大日子,马虎不得。于是宦娘吩咐看门护院的打手仔细着,莫叫他掀起什么乱子。 热场的前菜最终叫价五十两纹银,较之往年翻了好几番,惊得宦娘不由打量起这位赢得掀轿衣资格的恩客。 是张生面孔,样貌清俊,斯斯文文,不似秦楼楚馆常客。那客接了红绳,步向瑶台,不知是红纱投影,还是血气上涌,他的脸颊泛红,小声叮咛一句:“得罪。”便扯动红绳。 遮掩花魁身形的红帐缓缓垂落,犹如花叶舒展,渐渐显出蕊色,亦漫开阵阵馨香。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瑶台之上。 有那么一瞬,楼内寂静无声,尽皆屏息凝神。 瑶台丽人有一个与相貌合宜的名字,春容。 如春之面,生机盎然,温婉柔美。 薄纱遮掩下的肌体若隐若现,似春晨薄雾后的一树海棠,引人遐思。 她本在垂眸幽思,红帐掀开之后,目光便轻轻落在斯文男子身上,如风微拂。斯文男子脸色更红,逃躲一般,匆匆避入瑶台之下的坐席。以免旁人窥得玄机,坐席四周有纱帐遮掩,此时恰成了为他遮羞避怯的门帘。 春容向着众人施礼,旋即缓缓侧坐,一举一动,尽显娇柔。 宦娘还未开口,便有人争前恐后叫嚷起来。 金银不再是金银,价码衡量着欲念。竞价抬价如火如荼,众人争得急赤白脸起来,捋袖子、拍桌子,大有竞价不过也要打一番的架势。 忽有一人,在热闹声中,将一柄长剑拍在桌上。 这一拍动静不小,引得合楼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注视过去。 “我这柄剑,杀过一百零九个人,一百零九条人命,买你一夜。”持剑汉子一脚踩上座椅,眼带凶光盯着春容。 宦娘眉头微锁,示意楼内打手做好准备,若他动手搅局,那些高价请来的好手定会叫他尝些苦头。 看客姑娘们窃窃私语,有些年长的姑娘更是等着看笑话。 一片絮语调笑声中,春容蓦然轻笑开口:“这位爷说笑,死人的命不值钱,活人命才值钱。” 抱刀静坐的男子心觉有趣,哑然失笑。 持剑汉子被春容落了颜面,本就怒火中烧,此时又闻笑声,立刻倒转矛头,拔剑指向抱刀男子:“小娘儿们不懂,你这使刀的也不懂吗!你笑什么?难不成你觉得你的命比较值钱,那刚好,我就用你的命来换小娘儿们这一夜。” 二人身旁的看客姑娘惊慌失措,纷纷退开,以免遭到殃及。 宦娘示意打手们上前处理。 不料刀光一闪,打手们还无动作,那柄铁剑已然坠落,持剑汉子却仍站立着。 “活着的人命确实值钱,但你的命,不值钱。”抱刀男子话音落地,持剑汉子亦随之倒地。 只在刹那间,那人便已丧命。 二楼看客中亦有江湖人,见状不由低声惊叹:“好快的刀!” 浓重的血腥气随着鲜血晕开在软玉楼内弥漫。打手们会功夫,自然也识得功夫,他们自忖不是抱刀男子的对手,皆停住脚步。 “杀……杀人了!”后知后觉的人们慌乱起来,已顾不得什么出阁宴,争相夺门离去。 却有人堵在门前,温声笑语:“我来迟了,不知今夜花落谁家?” 来人是名白衣公子,身后跟着数名随从。随从们两两结伴,抬着木箱步入软玉楼内。待那些随从们将木箱放下,箱子落地的闷声提醒着众人,这箱子十分沉重。 软玉楼内本已无空位,可巧方才倒底的持剑汉子腾出一张坐席。在众人注视下,白衣公子踩着积血悠然落座,手中折扇轻敲桌面,又道:“春容姑娘出阁之喜,有人为姑娘积几分艳红,甚是喜庆。” “此时名花无主,公子若想折花归去,还有机会。”宦娘笑迎上前,打手们识得眼色,立刻将尸身抬走,又有丫鬟捧来纱绸铺在地上,暂且遮住血迹。 白衣公子合扇一指,正向抱刀男子的方位,温声笑问:“这位兄台出价几何?” “这……这位公子尚未出价。”宦娘眉眼堆笑。 “错。”白衣公子又道,“他已出价五百两。” “从何说起?”宦娘不解,周遭人亦不解。 二楼感叹快刀的那名江湖人,在片刻疑惑之后,恍然惊觉白衣公子言下之意。 江湖中有一类人,以买卖性命为生,统称杀手。 踩在刀尖上做人命买卖,无论是防止被寻仇,还是为更容易得手,普通杀手都会选择蛰伏在黑暗中。无人知晓其姓名,无人知晓其面容,能够公之于众的,只有一个人头的价码,以及作为杀手的代号。 但有一个杀手例外。 祝眠。 普通杀手只能活在黑夜中,而祝眠活在白天。 祝眠和所有杀手都不同,他拥有自己的名字,正大光明以真面目示人。 他的刀,是江湖中最快的刀。 他的刀,也是江湖中最贵的刀。 在他的刀下,一条人命五百两银子。 “这位兄台刀下,一条人命五百两。”白衣公子略显失落道,“如斯美人,五百两着实委屈了。不如这样,我这里新制了一面鼓,愿以一千两为酬,请春容姑娘鼓上一舞,如何?” 如此叫价引得满室哗然,死人的恐惧瞬间被金银冲散,众人目光纷纷转向瑶台之上。 “一千两买一支舞,好大的手笔。”祝眠旁听许久,这才开口。 白衣公子笑道:“我亦愿出一千两,买兄台手中的刀。” “一千两想买我的刀,恐怕不行。”祝眠仍抱着刀,未看白衣公子一眼。 二人对话时,周遭不由自主静下,无一人敢插话 ——除了春容。 “一千两买不来一柄快刀,但买妾一支舞绰绰有余。”春容面无惧色,盈盈笑语,“公子稍候,待妾换上舞衣。” 几名壮汉得到宦娘首肯,方才抬了木梯,春容踩着木梯下瑶台,先是欠身向那掀轿衣的斯文男子欠身一礼,随即隐入室内更衣。 白衣公子抬扇示意,便有随从将鼓抬入软玉楼内,停放在厅中央。 鼓面并非光滑的皮革,细细查看,便可发现鼓面上有着些微凸起的纹路,与点点未干的殷红水彩相映。 “一千两一支舞,公子可莫要与老身说笑。”宦娘虽是欣喜,却仍有理智,她一眼便知这位白衣公子并非寻常人家,但这样挥金如土,万一待会儿翻脸不认账,岂不是要叫整个银州城看她的笑话? “宦娘不必忧心,我今日来,必是带足了银子才敢开口叫价。”白衣公子话音落下,随从们纷纷启开木箱,一共四口箱子,箱中皆是整整齐齐码着的银元宝。满楼烛火照着银元宝,亮光闪烁,几乎要伤到众人的眼睛。 唯有祝眠一人,对那四箱银钱不理不睬。 “公子说得哪里话。”宦娘瞧着满箱银元宝,笑得合不拢嘴。 春容此时亦换好舞衣现身,一袭水红舞衣及身,更衬她娇媚之姿。白衣公子目光却飘向她裙摆半掩的绣鞋上,微微笑道:“裸足。” 春容当众褪下鞋袜,由丫鬟搀扶着登上鼓面。 楼内管弦就绪,只需一个手势,便可齐齐奏鸣。 祝眠这才抬头,与鼓上站立的春容目光相接。 作者有话要说: 排雷请看这里: ①女主春容,真花魁,什么都卖;男主祝眠,真杀手,给钱就杀。女非男C,介意请慎重。 ②全盘架空,通篇私设,请勿考据。物价崩坏,钱数只是为了看起来爽。 ③虐完女主虐男主,大家都会不幸福。但结局会是HE,所谓苦尽甘来(我认为)。 第2章 春衫鼓 那个男人,像把刀。 春容与他目光相接时,脑海中没由来地冒出这个想法。然而乐师们没有给这一眼太多时间,乐声响起,无数个日夜苦练出的记忆令她不假思索地随之起舞。 雪足点上鼓面,蘸染到尚未干涸的殷红水彩,舞步一动便将水彩铺开,鼓面之上,立时红花绽放,生机勃勃。 鼓点和乐,擂人心府。 一曲毕,她定住身形。 初登鼓面时,与祝眠相视一眼,令她忽视了脚下触感。此时曲终定身,脚下的软滑细腻之感分外清晰,不似寻常皮鼓。疑窦在心,却不露声色,她施施然行礼谢场,赢得满堂喝彩。 “好。”白衣公子击掌赞叹,“原不知这鼓该拟何名。今日春容姑娘一舞,玉足点花,一如春深,人皮在面,一如衣衫,这鼓就叫春衫鼓罢。” “鼓面贴人皮,你是,公子瞬。”祝眠抱着刀的手略松了松,“一千两买鼓上一舞,这人皮鼓,恐怕要再加一千两,买她的勇气。” 春容与其他人都听得明白。 此刻,她光脚踩着的鼓面上,贴着人皮。 熟悉的厌恶感自脚底升起。 青楼妓馆从不是会怜香惜玉、尊老爱幼之地,没人会顾念谁还年幼,当多照拂。在她刚半人高时,就已被推去给那些荒唐客们,只要不破身、不伤皮相,如何亵玩,任凭客意。 起初她惊恐愤怒,连连踢开攀上前来的男人,却被捉住脚踝,撕去裙衫,迎来更加猛烈地扑袭。她的蹬踏抗拒仿佛在与人调情逗乐。后来,她学会轻轻抬脚,点在那些满脑荒淫的行尸走肉心口,一如此刻,踩在人皮之上。 令人作呕。 却仍含笑以对。 公子瞬没有否认,亦没有回绝,只是好奇地说:“她起舞之时又不知是人皮,何谈勇气?” 祝眠回答:“她现在知道了,仍泰然站着,这就是勇气。” “一千两买一支舞,春容已倍感殊荣,公子无需加码。”春容含笑欠身,一双眼睛明亮动人,如秋波泛起。 公子瞬再度击掌,笑叹:“看来祝眠说得对。一千两买你一支舞,再加一千两买你的勇气。而你今夜出阁的彩礼,我还没有出价。” 言下之意,是他会再度加码。 依照先前叫价的气度来看,再追加的价码也必定不是小数目。两千两银子塞进一个妓|女裙底已足够挥霍奢侈,如此花销,令人不由思忖他究竟是何来路。 楼上隐于隔间的江湖人,苦思冥想,终究未能找出与公子瞬相关的消息。但人皮贴鼓,却令他们想到近段时日江湖中的几桩怪事。临近的几座城池中,皆出现过年轻貌美女子惨死凶案,那些女子无一例外,都被剥去胸口肌肤。 倘若公子瞬与这些女子惨死凶案有关,便由不得他在此风光。 楼上江湖人起身凭栏,看向噙笑闲坐的公子瞬,又看向抱刀静坐的祝眠,高声问道:“祝眠,你认得他?” “不认识。”祝眠回说,“但有人认识。” 公子瞬好奇道:“哦?我一介无名之辈,有谁认得?” 祝眠回答:“谢尧。” 此刻,哪怕不混江湖的人,也因这个名字而有所动容。 宁州谢尧,义薄云天,声名赫赫,江湖中无人不敬之。灾荒之时,谢尧仗义疏财,扶危济困,苦难百姓无人不尊之。 “看来江湖传言是真的。”公子瞬羡慕叹息,“江湖第一美人对一名杀手青眼有加,天南海北地追随左右。” 江湖第一美人,谢华君,正是谢尧之女。 一句话,引来楼内众人艳羡之声。能够被江湖第一美人追随左右,试问有几个男人会不羡慕? 春容心想,像他这样的杀手,会令江湖第一美人倾心并不奇怪。只是不知道,那江湖第一美人,是否追着他来到银州城,来到软玉楼。 “原来是谢大侠的朋友。”楼上的江湖人松了口气,又因自己的揣测而尴尬万分,抱拳拱手道,“失敬。” “不是朋友。”祝眠身形微动,似是久坐不适略作活动。 江湖人又紧张起来:“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祝眠再述一遍,“你还有何话要说?” 他目光未转,亦未称呼姓名,但所有人都觉出,他是在问公子瞬。 公子瞬亦如此觉得,于是回答:“五千两。” 如水入滚油,轰然炸开了锅,楼内看客议论纷纷。 春容仍立在鼓上,祝眠与公子瞬的对话她已然听懂,她听出祝眠是来杀人的,在杀人之前问对方遗言。她也知公子瞬并非答非所问,出价五千两,就是他此刻要说的话,倘若下一刻祝眠提刀杀了他,这便是他的遗言。 江湖中,总有怪人。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公子没有说笑?”宦娘头一个反应过来,她的脸上没有欢喜,反倒多了几分紧张。她也听出祝眠话外之意,方才剑客血还未干,或许又要再添新血。两条人命,疏通官府,要花去她不少银子。 公子瞬道:“倘若无人出价高于五千两,宦娘尽管称银子便是。” “这……” 人们的目光与宦娘一同聚集在祝眠身上。 祝眠没有拔刀,而是说:“宁州谢尧,花五百两,买你一条命。” “可惜。”公子瞬失落叹息,“倘若我有十条命,岂非可以再买|春容姑娘一夜?” 江湖人握紧栏杆,想要追问,毕竟谢大侠要杀的人,必定是十恶不赦之人。但他又没有开口,因他知道,祝眠杀人之前,不会再开口。 春容的目光锁在祝眠的刀上,值得谢大侠花五百两买一条命的刀,必然是极其厉害的刀。面对这样的刀,公子瞬能够从容应对,或许他并不惧怕。毕竟,一个剥人皮贴鼓面的人,又怎会有惧怕的事物? “可惜。”祝眠拔刀。 第3章 买好梦 春容盯着那柄刀。 未见刀出鞘,已见血满堂。 滚落在地的那颗头颅,脸上还带着从容的微笑。 “杀——杀人了!” 血溅四方,不少看客的身上都淋了猩红。先前持剑汉子被杀,是囫囵个儿地扑在地上,虽也是一条性命,到底看似如常。但祝眠杀公子瞬,却一刀斩去对方的头颅,花街柳巷的浪荡子、清红倌,哪个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被鲜血烫得直哆嗦,囫囵话也说不出。 楼内一阵慌乱,跑得快的夺门而出,跑得慢的挤作一团,腿脚发抖的便被踩在地上,没一会儿就是满脸青肿。 公子瞬带来的随从们皆亮出武器,转眼就被祝眠斩去右手,血液喷薄而出,与哀嚎声此起彼伏。 楼上的江湖人拍着栏杆跃下,亦亮出兵刃,却是指向那些随从:“在下玄黄门李翼,今日你受谢大侠之邀杀贼子,我助你一臂之力。” “不需要。”祝眠收刀,回看向踏鼓而立的春容。 慌乱惊恐之中,只有她静静站着。 踩在人皮上,见到买她一夜的恩客身首异处,甚至那颗头颅就在她右手边不远处,她却对楼内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若是旁人,祝眠会以为是吓懵了。可想到不久前,她还在与人讲“死人命不值钱”,祝眠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为她是被吓懵了。 没等太久,客便散尽。宦娘请来的打手知道祝眠,所以没出手,只拦着楼里的姑娘们,挨个抓了随意塞进房里,免得谁趁乱跑出去。 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的大厅,转眼间便一地狼藉,只有寥寥几人伏地呻|吟。 春容站在鼓面上,居高临下,回望祝眠。 二人默默对视。 “想说什么?”祝眠先开口,他有些好奇,她口中还会吐出怎样令人惊讶的言辞。 春容回答:“今夜得闲,应有好梦。” 今夜软玉楼中出了两条人命,生意怕是要耽搁一二。待明日宦娘去官府走动疏通之后,最早明天傍晚才能开门营业。今晚,软玉楼的姑娘们,无论客多客少,都能得一夜安眠。 “好梦?”祝眠了然,便不再问。 李翼笑道:“春容姑娘确实有趣,哪怕是江湖中的姑娘,初次见到血腥,也难免做噩梦。” “侠士说笑。这里本就是做皮肉生意,再如何血腥,不也是皮肉?”春容欠身行礼,“是非之夜,是非之地,春容便不留二位了。” 宦娘见祝眠与李翼皆收起兵刃,这才露面,避开那些血腥地,望着四箱带血的银元宝问:“二位侠士要走?那这些银子……” “归你。”祝眠又将一张票子拍在鼓面之上,咚得一声,震得春容脚掌微麻,身形摇晃。 “五百两金券,买你一月好梦。” 银子存入钱庄是银票,黄金存入钱庄便是金券。 “祝兄大手笔。”李翼赞叹,难怪说是江湖中最贵的刀,出手便是五百两金券,就这样送入青楼妓馆。 祝眠未答话,转身离去。李翼随之离开。 宦娘慌忙跑到鼓边,拿起金券看了又看,满面笑意难以遮掩。 待官兵到来,金银已尽数收起,只余下两具尸首,十名重伤的随从。满楼姑娘缩在屋内议论纷纷,小厮丫鬟们强忍着不适打扫楼内。 春容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沐浴更衣后,蹬着绣鞋走到大厅。 大厅漆黑无光,她端着一盏烛入内。 春衫鼓仍在厅内摆着。 那鼓面开着朵朵血花不谈,另有一朵梅花刺青,悄然盛绽。先前她未看仔细,只匆匆一瞥,觉得鼓面梅花有些熟悉。此时细看,答案已在心中。 前些日子,宦娘请了几个好手,抓回一个逃跑的姑娘,那姑娘名叫梅香,心口处有一朵梅花刺青。梅香年纪比她稍大些,风光正好,眼中却被日日夜夜往来的客折磨出了沧桑。 仍旧是在这个厅中。 宦娘将梅香吊在瑶台上,用尽法子折磨,并叫所有人前来观看。 宦娘说:“让你们看,是让你们记住,签了卖身契就别想着跑出去。老老实实呆在软玉楼里,吃得是山珍海味,穿得是绫罗绸缎。但你们如果想要跟着男人跑了,不仅男人轻贱你,我也瞧不起你,我前前后后雇了五个好手,花了不少银子把梅香请回来,为的也不是让她回来给我赚银子,而是让你们知道,她跑了,就等于是死了,但是她死,也得死在软玉楼里。” 梅香奄奄一息,浓稠的血液沿着她雪白的双腿滑下,积在瑶台上。 春容知道,梅香是跟着一个秀才跑的。那个秀才她也认得,有些学问,画得一笔好画作,梅香心口那朵刺青梅花,便是他描的画。后被梅香拿去请人烙在心口。 如今,贴在鼓面上。 那个秀才是何下场,倒是没有耳闻。不过宦娘再如何也不敢对一名秀才下杀手,想必还活着。 看过鼓面,春容端着蜡烛回房。 宦娘办事利索,第二日傍晚,软玉楼如常迎客。 春容睡到傍晚醒来时,熟悉的吵闹声传来。隔壁房中一夜夫妻将要攀至顶峰,楼下酒肉男女半推半就地饮酒作乐,楼外的贩夫走卒叫卖着汤圆水饺。颓靡繁华,扰扰俗音,搅人清梦。 她回忆着昨夜的梦。 原以为会梦到公子瞬——毕竟他的头滚落在她身边。 或是会梦到梅香——毕竟她将她心口肌肤踩在脚下。 或是会梦到祝眠——他说买她一月好梦,寻常女子听了,皆该动容。 但都没有。 她梦到那个为梅香画梅的秀才,相貌清秀,文文弱弱。她曾与梅香一起坐在窗前,听那个秀才念书。 他读:“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 梅香听了婉婉笑着。 “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 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①” 她却想:寒梅有霜质,亦会零落春风中。 梅香死了,梅花开在她脚下。 “春容,昨儿个掀轿衣的公子想与你叙叙话。”宦娘的声音传来。 祝眠五百两金券能买她一月好梦,却免不了她与人赔笑。 “就来。”她起身洗漱,换了衣裳,笑意盈盈地迎上那名斯文公子。 倒是与梅香那名秀才有几分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 ①:《梅花落》鲍照。 第4章 话斯文 软玉楼内有大间、有小间、有通间。 春容作为花魁娘子,软玉楼的头号招牌,待客时自是占据了软玉楼内最大最豪华的雅间,名为“枯坐禅”。 这个名字稍有来头,是三十年前一位高僧体悟色戒时所留。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高僧行云,却栽在软玉楼破戒,于行云而言是污点败笔,于软玉楼而言却是增光添彩的噱头,引来无数江湖人一探究竟。 每遇新客,软玉楼的姑娘们总会将此事娓娓道出。这位斯文公子倒不掩姓名,姓江名慎,非银州人士。春容依例与他讲说行云破戒之事,讲至红纱软帐间行云与五名红倌彻夜不歇时,江慎面露羞赧。 见怪不怪。 青楼妓馆间,多得是此类虽来嫖|娼却仍羞于情|事的男子。 何况是位斯斯文文的公子。 “公子不喜欢听这截老掉牙的故事,我再讲折新的。”春容含笑斟茶,与江慎齐肩而坐。 “姑娘总在讲旁人的故事。”肩头摩擦令他心猿意马,不由躲了躲,“却不听姑娘将自己的故事,或问问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春容放下茶壶,腕间脂粉气味盖过茶香,“那便更老更旧了些,左不过是家境贫寒,卖身为妓。” 其实她生在软玉楼,长在软玉楼,唯一一次离开软玉楼,是今年初的上元灯会,软玉楼出了一辆花灯车,她立在车头,随车行到软玉楼前那条大街尽头。 那街很长,却又很短。 尽头灯光不太明亮,却带着些暖意,在料峭寒风中徐徐散辉。 “我也是家境贫寒的人。”江慎找着话头,顺着说下去。 春容适时予以回馈:“可公子如今能拿出五十两白银掀轿衣。” “如今要姑娘拿出五十两白银,想必也不是难事。”江慎神情轻松许多,不似先前那般紧张局促,“幼年家中贫苦,父母商议过后,双双卖身为奴,得来银钱供我念书。初时抄书、抄戏文,后来我随师父学做文章、作画,皆能赚些银两。” 春容端茶:“公子天资卓然,不负父母厚望。” 江慎推开茶盏,摇了摇头:“父母为奴多受磋磨,早亡,未能尽孝。最终薄棺两副,草草收葬。” “能得薄棺入殓,又见公子成材,二老九泉之下亦得安息。”春容不再有意贴近他。 有人来妓馆买笑,便笑与他看;有人来妓馆买乐,便同他取乐;有人来妓馆买只耳朵,便只需静静听着。 春容此刻,就是那只耳朵。 江慎又提及曾三次参加县学考试,试卷遭人替换或名次被人划去,后续的一应考试便也没了。曾有位心仪的姑娘,随其父于江边打渔,渔女明艳活泼,二人私定终生,怎料乡绅与其父商定,仅十两银子便将渔女纳作妾室。 他自问前生苦难多因银钱而起,于是弃了所谓风雅的琴棋书画,撰些艳情话本、描些欲色春宫。因他功课好,笔触又真,与当地书商合作后,几年间便财源滚滚,赚了不少银两。 “情与欲本为常理,公子何须妄自菲薄。”春容听出他言语间的懊恼悔恨,“圣贤书与春宫图,其实并无差别。” “怎会没有差别。”江慎苦笑,“譬如姑娘,倘若当初有得选,会做今日的营生吗?” “难说。”春容未给出确切答案。 “半年前,上元灯会,我在长门大街游街的花车上见到姑娘,随后便多番打听,得知七夕出阁宴。”江慎叹息,“只是我既没有那二位一掷千金的魄力,也无千金可掷。未能搭救姑娘。” “救我?”春容心觉有趣,正襟危坐,仔细聆听。 第5章 劝风尘 有钱荒唐的嫖客给妓|女赎身,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用上“救”字,便显得与众不同些,但内里却又是个老套的故事。 春容与江慎曾爱恋过的渔女模样相似,只是渔女远没有她这般白皙细嫩的肌肤,亦没有她这般馥郁艳丽的脂色。 江慎携着积蓄的百两银子,本欲南下,在烟雨雾柳小院中钻研诗书。 不曾想,上元节,长门街,花车帘,惊鸿一瞥。 他在银州城留驻,只等春容出阁那日。他自述五十两买来掀轿衣,不为那般猥琐急色地窥视,而是为守得春容,不为旁人折辱。 春容低眉一笑。 江慎以为她不相信,便匆匆转过身,与她面对面坐着,指天立誓:“我发誓——” “公子不必发誓。”春容拦他,“公子所言,春容相信。” “那为何取笑于我?”江慎不解,急急发问。 春容抬眉一眼,眸光灿若金乌照水粼粼。 “公子有所不知——”她似是犹豫片刻,往下言辞或有不妥处,但片刻后,她仍开口,“所谓‘出阁’,仅是选个为之初次破身的客。但公子既擅绘春宫,岂能不知,除却交合外,多得是取悦男人的法子。” 楼内姑娘,有几个不是自幼养在楼里?又有几个,不是自幼便待客欢喜? 江慎脸色煞白,随即又泛起红晕。 “姑娘……但姑娘究竟是清白之身。”江慎磕磕巴巴地说,“我愿救姑娘以清白之身,离开这污浊肮脏之地。” “落身妓馆,便已无清白之身。”春容泰然回道,“公子所能瞧见的,春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都被无数人沾染过。唯有公子昨夜未视之所,尚无人一探究竟罢了。公子可还觉得,春容乃是清白之身?” 江慎扯过桌上茶盏,半数茶水因其动作倾洒,沾湿坐垫、衣裙。 他将茶水饮尽,春容再为其斟茶,如此往复三次后,他终于镇定些许。 “是我失态。”他颔首致歉,“但若姑娘不弃,我仍愿为姑娘谋。” “萍水相逢,春容有幸,能与公子旧友得三分相似。”春容婉婉道,“公子今已为春容耗尽银钱,无须再多费心思。” “你不愿离开?”茶盏重重落下,“这是为何?” 上一个偷偷逃去的还是梅香。春容敛眉出神,想起梅香与秀才眉来眼去的光景,转瞬便又想起瑶台上血淋淋的躯壳。 那人是秀才,或能免去一死。 江慎毫无背景,又无钱财,倘若今日出手,来日便是护城河上的浮尸一具。 “春容自幼长于软玉楼,为何要离开?” “你便甘心做个妓|女。”江慎恼红了脸,额上青筋凸显,是气着了。 “我生来便是妓|女,有何不可?” “可知羞耻!?” “何为羞耻?”春容不恼,嫣然一笑,拿着手帕拭去桌上水痕,“公子不妨说说,春容听着。” 江慎一时语塞,默了片刻,自知言语有失妥当。他再饮一盏茶,平稳语气再问:“当真不愿离开?” 春容指尖抹过杯沿,葱白圆润的指头与玉色茶碗相映,似清早天白与欲雨天青相融,将洒一场绵绵晨时雨。 “公子可知,这栋楼里的姑娘,终其一生都困在这里。若有幸运的,或许濒死尚未合眼便被草席卷着丢出去,如此便能够看一眼楼外的光景。”她垂眼低眉,柔柔笑着,恍若雾里的花。 她回想起上元灯会,花车碾过那条长街。 原来她千方百计努力夺魁,为的只是能在上元节那天,在死之前,出去走一遭。 江慎难以置信:“我不相信,困一个人一年两年容易,三年五年也不难,但如何能困住一个人十年二十年!” 春容侧首,笑容浅了许多,似思似惑,似问似述:“倘若她们没有十年呢。” 人一生,有许多个十年。 怎么会有人没有十年? “怎么会……”江慎震颤,匪夷所思,“你,还有楼里那些女子。每一个都是芳华正好,怎会没有十年,怎会?” “公子银钱充裕,自然得见花开。”春容笑容已无,一张如春容颜平静似水,“若是囊中羞涩,便得去银楼择叶。” 软玉楼乃是一座阴阳楼。 地面为阳,便是大众所见软玉楼;地下为阴,取了个好兆头的谐音“银”字为名。银楼内里,肮脏污秽,比之软玉楼有过之而无不及。软玉摘花,银楼择叶,亦是银州城中风流客间的美谈佳话。 软玉的花,亦曾是银楼的叶。 春容携江慎离开枯坐禅,一路缓缓下行,在男男女女好奇探究的目光中,迈入银楼大门。 江慎嗅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息,多种气味交杂,已无从分辨其原貌。或是脂粉浓香,或是鱼腥肉臭,或是篆烟檀味,或是汗酸垢咸。 两人在廊前停步。 琴声淙淙不歇,努力抑着此起彼伏的欢爱之音,却收效甚微。 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仿佛比长宁大街还要长。走廊两侧是一扇又一扇的小门,难以掩住其中凡人最为原始的欲望。 江慎听到哭声。 凄厉惨绝,势破云而起,直入九霄。 他想要上前,却被春容拦下:“公子想要救她?” “她在哭。” “公子想要救她?”春容再问一遍。 这每一扇门后,都有人在挣扎。他今日大言不惭,想要解救一株栏中花,却不知花下还有千万枝叶亦在栏中。 江慎颓然退去,春容小步追上,不疾不徐,不乱姿仪。 今日七月初八,瑶台吊在空中,无遮无掩。 江慎疾步乱行,偶然又至瑶台下,他停住脚步,第一次仰面望着通透如冰的瑶台。 “瑶台之上,如何开心?”江慎喃喃。 “如何开心?”春容在他身旁立着,一同仰面,“春容是我,又非我。一团烂肉,任人摆弄又如何?只要将那所谓的灵魂剥离这团烂肉,便得松快。” 尊严,羞耻,都再与她无关。 一团烂肉而已,她不在乎。 江慎不明所以:“你就是你,如何能将自己剥干净?” “首先要丢掉公子手中的笔杆子。”春容不再看瑶台,小厮端着文房四宝路过,应是哪位恩客欲要题诗作文以显文采风流,她截下一支毛笔,奉至江慎面前:“拿笔的人总要读书。书读多了,心里头装着的道理也多,便喜好与风尘女子讲道理。可讲来讲去,也是在青楼妓馆的床上翻云覆雨,却没见抱一团儿滚去谁的书房里。倘若没有这些道理,红纱帐里彻夜良宵,谁又能说谁知不知羞呢。” 江慎握住笔杆,盯着春容:“但姑娘不是不通诗书之人。” 叫旁人不要读书,她呢? 叫旁人不要讲道理,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 来都来啦,点个收藏吧W 第6章 明月败 梅香的秀才,惯爱教梅香诗词歌赋,逐字逐句,细细解读。那些寻常字词,列在一行,便可诉情深意重。春容在旁听了许多,梅香痴痴笑,她懒懒笑。梅香走时,与她留下一纸字文,是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诗也,歌也。 春容想起那行字,遂低声唱起,凄凄婉婉。 忽如其来的歌声入耳,江慎神情动容。 渐入佳境之时,歌声戛然而止,春容道:“有人信书上的道理,有情摧肝,无情断肠,已是香消玉殒。我只信自己的道理。” 楼内笙歌隐隐,笑语阵阵。 “我亦知晓,姑娘的道理绝不会是于此间蹉跎年华。”江慎低声,“姑娘并非贪生怕死之人。” “不怕死。”春容侧目,“便要去死么?” 江慎哑然。 “公子今日所言,春容不会放在心上。”她退后半步,含笑行礼,“时间不早,春容便不留公子了。” 已是月上柳梢头,春容今日尚未进食,送离江慎后,便行向后院小厨。后院花架嫁上新菊,风动月映,摇如烛影。又送苦香幽幽,洗去脂粉甜腻。小厨锅铲不停,炉火熊熊,几位厨子皆是汗流浃背。 “春容姑娘来了。”掌勺老胡颠着一锅饭粒,热情询问,“饿了?想吃些什么?” “月饼有么?”她立在小厨门口,抬眼一瞥便见天边半圆的月。 “还不到中秋,没备月饼。真想吃且得等些时候。”老胡说着将一锅炒饭盛出,由小厮摆盘送走,在厨房深处柜中取出些食材,“姑娘想吃什么馅儿的?” “随你。”春容倚门轻笑,“今日有时间等。” “大伙们都知道。”屋内帮厨的小赵笑盈盈,“昨儿个有个阔气的爷,送姑娘一个月的好梦。”小赵是个黑黑瘦瘦的姑娘,活泼话多,一句刚停便又说道:“听宜书说昨儿个掀轿衣的公子今儿又来找姑娘了?” 宜书是楼内侍候的小厮,一个豆腐似的小伙子。 “刚走。”春容见门边有一盆青菜叶子,便随手拎起一片,水珠沿着翠绿脉络滑行,旋即坠落在地,“怕是不会再来了。” “啊?”小赵惊讶,手中动作一停,险些被火舌舔到手指,“怎么会?” “没钱了。” “哦哦,原来是个充大款的。”小赵控好火,掀开锅盖,见一盅汤咕嘟咕嘟炖着,这才安心又问,“姑娘喝汤吗?” 春容则问:“老胡,什么馅儿?” “厨房里新熬了红豆沙,做个红豆沙馅的吧。”老胡已在和面,力道给足,向小赵吩咐着,“给姑娘配碗咸汤,免得月饼吃了腻得慌。” 小赵刚准备去寻材料,春容便说:“红豆汤吧。” “红豆馅,红豆汤。”小赵动作不停,已端出一锅温着的红豆汤,上火再次熬煮,“汤粥是备好的,我给姑娘热着,再煮一阵子更沙更甜。” “有劳。” 厨房内的饭香时刻不同,这会儿炒着糖醋口的菜,一会儿便是麻辣,再过会儿又是咸香浓郁,勾人垂涎。春容立在门旁,不挡路,又能瞧见屋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约么一个时辰后,后院里满是红豆香。 老胡擦了手,夹了五块月饼在盘,亲自送到春容手中,笑道:“已经晾过,不烫。” 春容尝过,软糯香甜的红豆沙在口中漫开,令她眉开眼笑:“甜度刚好,再备一盘,夜里吃。” “再来一口红豆汤。”小赵捧着碗出来,两只眼睛亮晶晶,满心欢喜地看着春容喝汤。 “汤也好,盛一盅,夜里喝。”春容又笑。 小赵动作麻利地装好食盒,又捡了几块咸酥饼,放上几盘凉拌菜,免得她吃甜太多口中太腻。“我给姑娘送屋里吧。”小赵说着便拎食盒往楼上去,不留神撞上匆匆来的人影。 两人一前一后,抬着物件。 春容快步上前搀起小赵,目光一转,便落在那两人抬着的草席上。 “蹦跳什么呢,看着些路。”一人埋怨小赵。 小赵看着摔落一地的吃食,拍着大腿几欲哭出来:“明明是你们低头不看路硬撞上来!” 春容拦着她,低声安抚一句,这才向那两人问:“是谁?” “明月吧。”在前的人满不在乎道,“硬撞了柱子,败坏客人兴致。” “我瞧瞧。”她抬手欲要掀草席。 “春容姑娘,这晦气。”两人不约而同地躲了躲。 “不妨事。”她微微笑着,“你们忘了,从前我也叫明月。” 成为春容前,她叫做明月。明月这个名字,在软玉楼内,曾有七个姑娘拥有过。她是第七个,也是活得最久的一个。草席中是第八个,领了名字刚刚半年,进入软玉楼不足一年光景。 她将草席掀开一截。 席中明月双腮红润,颜色可人,额上却有一道血痕,长长开裂,淌着血很是骇人。 “春容姐姐。” 明月气若游丝地唤她。 还有口气,却已无力张开双眼。 “你说。”她的手掌贴在明月圆润的脸颊上,拇指轻轻抚摸着。 明月刚来时,撒腿乱逃,恰巧被刚离开银楼的她截下,撞了满怀,跌倒在地。一双水灵灵的眼,恶狠狠地瞪着她,在她伸手扶人时,又重重咬下。乳牙未褪干净,咬在虎口处,留下一圈细密齿印。她回屋仔细瞧时,才瞧见齿印上还有两个小小缺口,是个牙还未齐的姑娘。 “好甜。”明月许是嗅到红豆汤的香甜,“娘在煮粥吗?” 春容看一眼小赵,小赵飞快地去端了碗红豆汤来。她将汤喂到明月嘴边,轻唤一声,却无回应。抬席的人道:“没气儿了。” 院中黯了许多,她抬头,见夜间云推过,遮住了皎皎明月。 明月被从后院抬出去。 地上的食盒盘碗已被收拾干净,她扶着花架站着,手指拨动秋菊细瓣,瘦瘦长长的瓣,却要被一层又一层的霜打压。 “姑娘别太难过。”小赵又原样备了份新的食盒。 “你竟在这儿躲闲呢!可叫我好找。”宦娘匆匆而来,拉扯着春容的手,又横一眼小赵,“不好好干活,在这儿闲着作甚!” 小赵忙说自己要去送饭菜,随即拎着食盒便往春容屋子里去。 “宦娘,昨日那刀客,是个狠心辣手的人。”春容低低说着,意有所指。 宦娘道:“嘿,这我还能看不出?不过刚刚明月那丫头得罪了主顾,正发火呢。你就陪他说说话,哄他不发火了就成。” 一瓣秋菊被她扯下。 夜云仍未散开,宦娘带来的丫头拎着一盏灯笼,照出些暖意。 “人在哪儿?”春容手指捻着那瓣秋菊,直捻出汁水,烂了花瓣,方才弃在土里。 作者有话要说: 比第一次发增补了一点内容。 第7章 公子瞬 枯坐禅里薰着浓浓檀香,春容推门时,以为进错了屋,像是进了宦娘那间小佛堂。屋内一名白衣公子立在屏风前,双手负于身后,一柄折扇在他手中开开合合。 “公子久等。” 春容步向屏风,目光落在折扇玉柄上,双眉微蹙。玉无同质,她曾见过这柄扇,就在昨日。 “不久。”白衣公子话中带笑,不似宦娘所说那般恼怒。他转过身,含笑望向春容。 他是—— 春容那双裹在绣鞋香袜中的玉足,不由自主地蜷曲了脚趾。 ——公子瞬。 “昨日祝眠盛赞软玉楼花魁的勇气,于是我花了一千两买她的勇气。”公子瞬略略附身向前,与春容几乎鼻尖抵鼻尖,“今日我想看看,这一千两银子花得值不值得。” 是死而复生? 还是障眼法? 两人相距太近,春容稍一抬眼,便会与公子瞬目光相接。她不由自主将目光落在公子瞬脖颈上,麦仁色的肌肤虽不算光滑,却也并无伤痕。她收回目光,再看向公子瞬的脸颊,双瞳微收,眼中闪过难掩的诧异。 “看来是个聪明女人。”公子瞬没有错过她的目光转换。 闻言,她低垂下头。 一个人倘若久在日光下行走,外露的肌肤难免较有衣衫遮盖的肌肤颜色深些,但公子瞬的脸颊肌肤既白又细,与脖颈处的肌肤全不似同一人。姑娘们所用脂粉虽可令肌肤显得细白红润,但敷粉涂脂的痕迹在近距离接触时也会异常明显,并会伴有浓重气味,而公子瞬身上只有在枯坐禅中熏染的檀香味。 软玉楼来往客人很多,不乏江湖人士,她曾听闻江湖人手中有各式各样的宝贝。人|皮|面|具就是其中之一。戴上人|皮|面|具,就可改头换面,任谁也难以瞧出其原本面貌。 人不能死而复生,却可以改名换姓。 公子瞬不只一个人,如同软玉楼的明月,死了一个,还有下一个。 “公子谬赞。”春容莞尔,拂去心头万千思绪,愈显温婉平静。 扇落掌心,公子瞬笑意深深:“再有十日功夫,整个江湖的人都会知道银州城软玉楼花魁,鼓上一舞价值千两。亦会知道,无情无欲唯求金银的杀手祝眠,为她拔刀砍下不值钱的脑袋,更花五百两金包她一月。” “公子何意?” “我需要一只耳朵,一只能听江湖事的耳朵。”公子瞬悠然道,“半年前,我让宦娘向我推荐一只耳朵,她只说了你的名字。为了昨日,我等了足足半年。要知道,在江湖中,半年可以发生许多事情,但我依旧等了。好在你没有令我失望。” 枯坐禅内无丝竹管弦之乐,唯有公子瞬一人之音。 待他声音停落,木门被人轻轻推开,沉重的脚步声有节律地逼近。春容没有回头,她听到有异常的摩擦声,仿佛有人在被拖行。 片刻后,重物在她身旁落地。脚步声轻快许多,渐渐远去,随后合上门扉。 余光微探,一人浴血伏地。 长久从事迎来送往的生意,记人的功夫已炉火纯青,只需一瞥,她已分辨清楚,伏在一旁生死不明的人,正是江慎。 “有贼欲窃花,被我逮个正着,打个半死。”公子瞬挪至江慎身旁,半蹲下身子,手执折扇轻敲他的头颅,“宦娘感激我,送盆嫩草以供取乐,可惜嫩草易折,枯萎了,难免令人伤心。” 奄奄一息,神仙难救。江慎终是难逃一死。 “一时感慨万千,忘了正事。”公子瞬忽然收声,起身又至春容身侧,轻握她的手腕,携她前行入室,步子轻缓,动作温柔。二人两手相牵,仿若浓情蜜意时的情人私会,旖旎缠绵。 春容觉出他掌上厚茧,磨得她肌肤泛红。 “春容姑娘是生意人,我亦是生意人。今日来谈生意,怎能不带上见面礼?”公子瞬引她绕过几扇屏风,几帘垂纱,最终在一面鼓前停下,“明月春衫,赠予姑娘。” 一面鼓立在她面前。 鼓心贴附着如脂如玉的人皮,鲜血滚落,留下行行红印。 昨日那面春衫鼓,已被官府作为证据扣押。这是面新鼓,贴着刚刚剥下的人皮。明月春衫——春容想起刚刚被卷着席子抬出后院的明月,小小一团,肌肤正嫩。 “听宦娘说,姑娘幼时琴棋书画在楼内皆为上佳。”公子瞬提来毛笔,双手奉上,“不妨题诗作画,以作装饰。来日有客临门,也可讲说一则新鲜故事。” 春容接过画笔,蘸取鲜血为墨,于皮面之上绘出一朵梅花。 公子瞬击掌大笑:“妙极,妙极。今日春衫,一如昨日春衫。姑娘观察细致,可见千两银子花得甚是值得。” “不知公子的耳朵价值几何?”春容声音婉转动人,徐徐道来,引人遐思。 她回眸望向公子瞬,二人目光相接,她看到公子瞬有些许呆滞,随即再度拍手称快。 “三年之后,你将成为软玉楼的主人。”公子瞬信誓旦旦。 “那此时此刻,谁才是软玉楼的主人?” “这只耳朵,此时此刻就想听一些不该听的事情。”公子瞬笑眼弯弯,声色微寒,却又舒心畅意,“但我很喜欢这样的耳朵。公子瞬就是软玉楼的主人。” “三年后。”春容行礼,“我会是公子瞬。” 公子瞬满意地离开枯坐禅,江慎却被他留下。 春容在江慎身旁坐下,替他理顺乱发,重束发冠。 小厮打来热水,她又替江慎拭去面上血痕,清秀斯文的面孔从鲜血淋漓变到毫无血色,盆中热水从清澈见底变到如血重彩。 喂水,喂药,包扎。 春容不厌其烦,亲力亲为,至后半夜时,江慎张开双眼,模模糊糊见到床畔身影,近在咫尺,却似隔纱幔,渐渐远去。 次日清晨,鸡鸣犬吠,软玉楼内笙歌终歇。 春容醒来,探了探江慎心跳。 心口仍有余温,但那颗心已不再跳动。 楼内打手将人抬走时,春容捡出百两银子,嘱咐他们将之厚葬。她知道,这百两银子不会有丁点儿花在江慎身上,她也知道,一张草席卷着丢去野地会是他的终点。但她不能留下这些银钱,也不能一句话不说地送他离开。 她启开窗子,早晨的空气微寒清新,哪怕是在软玉楼,也能冲淡脂粉香。 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屋顶,她忽然想起祝眠。 五百两金,送她一月好梦。 她却只得了一日。 “春容姑娘。” 枯坐禅房门叩响,是小赵的声音。 她打开房门,见小赵低着脑袋,递上来食盒:“老胡说姑娘操劳一夜,这会儿该饿了,让我送些吃的来。”声音呜咽,带着哭腔。 春容俯下身子,接了食盒,抬眼一瞧,便见小赵双眼通红,显是哭了不少时候。 “怎么了?”她柔声问。 “宦娘说、”两颗泪珠砸在地面上,“说从今天开始,给我一个新名字,叫明月。” 第8章 谢华君 泪珠串线坠地。 犹如一池碧水被风揉碎,盛怒悲歌,汹涌激荡,旋即溅上两岸。 春容低头瞧了瞧,又将食盒递回小赵手中,转身回屋:“帮我把饭菜搁好。” 小赵抬袖擦着泪,拉上房门,提着食盒到桌边摆放饭菜。粥是咸香瘦肉粥,菜有爽口腌黄瓜,甜口小糕点,还有两盘热腾腾的炒时蔬。 春容在妆台前坐着,檀木梳边上搁着绘着她名字的花牌,镂空雕刻,漆红点绿,繁华无尽。祝眠五百金买下的一个月,这块花牌只收在她手中,昨日整日留在枯坐禅内,花牌便被她随手搁在妆台上。 青楼妓馆的姑娘皆有一方花牌,简陋也罢,奢华也罢,作用并无分别。红倌挂牌后,一日能伴十数恩客,有时甚至不止。走运者,安生活到二十余岁,已是沧桑憔悴、年华老去,三十岁便能算作寿终正寝——但非善终。不走运者,或是染上花柳病不治而亡,或是被客百般折磨致死,或是怀了孩子一尸两命。 小赵的母亲是个走运的姑娘,虽不幸怀孕,却能安然生产,带着小赵长到五岁,在三十出头的年纪上枯萎凋零。小赵生来孱弱,刚出生时,楼里姑娘寻思她活不到满月,满月时又寻思她活不过周岁,周岁时寻思她活不过三岁。一年年长起来,如今也是十岁出头的年纪,只是身量仍十分矮小,瞧来不过七八岁模样。 小赵的“赵”,据说是她娘来软玉楼前的姓氏。因其来时年纪尚小,只记得一个音节,长大之后,慢慢晓得或许是个姓氏,央人写出后,捧着一张纸日念夜念。后来得了女儿,便给她取名小赵。 她娘临死前,给掌勺老胡塞了二两银子,盼老胡能带一带她。于是她窝进厨房里,烧火添柴、洗菜刷锅,到如今能烧出一手好菜。因前院的客爱吃,宦娘便准允这个黑瘦姑娘蹲在厨房里干活。 至如今,得了名,厨房再待不下去。 “姑娘,饭菜温着,再冷些该不好吃了。”小赵忍着哭腔,“冷饭对身子不好,姑娘早些吃吧。” “会梳头吗?”春容拔出发钗,解开发髻,妆镜中能照出小赵半边身子。 小赵摇摇头回答:“不太会。”整日在厨房里烧火做饭,头发毛毛躁躁,只拿根麻布条绑着,如何会梳楼里姑娘们那些花样百出的发髻。 “不会不该说不会,要学。”春容向她招招手。 小赵不解,行上前去,见春容将梳子交到她手中。 宦娘是今晨一早去寻的她,说完便走,不容她争辩求饶。她只能一边刷着昨夜堆积的盘碗,一边默默掉眼泪。老胡见她哭,问了几句,便让她擦擦手生火。她问:“这一大清早,要给谁做饭?”老胡说:“昨夜枯坐禅里烛火亮了一宿,春容姑娘想必操劳一夜,过会儿该饿了。”她应了声,不再说话。柴火烟气熏得她眼睛疼,眼泪愈发汹涌。 煮粥烧菜,装好食盒。 上楼前,老胡没再多说什么。 此刻,春容也没开口。 她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捏着精心雕饰的木梳,随后动作轻缓地梳过春容那如瀑青丝。 “会匀妆吗?”春容推出两盒脂粉,一盒细白如雪,一盒嫣红似花。 小赵咬唇落泪,却是带着喜悦,嗓音微颤道:“会学。” “行了。”春容抽出一方手帕,递到小赵手中,“吃饭。” 晌午时,小赵换上一身旧衣,衣衫虽旧,却也点有色彩,绣着纹章。春容带着她去到宦娘的小佛堂,将她要到身边做个侍奉的丫鬟。宦娘先是不愿,春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后,得了准许。 此后,每日除却惯有的应对来客,春容多了两项差事,一是教小赵梳发匀妆、研墨调弦,二是细细倾听来客所述,筛选其中信息,记录在一本册子上。 公子瞬说,十日后江湖上尽人皆知,但在此之前,已有在近处的江湖人好奇赶来。执刀佩剑、负弓持木仓,各色各样,如云而来,络绎不绝。 形形色色江湖人,各自讲着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却尽是些陌生的名字。因而听到熟悉的名字时,春容便会有意多问两句。 “小娘子可别不信,咱们江湖儿女可不兴什么大家闺秀那一套,谢华君定是已在路上。”是个粗布麻衣却出手阔绰的汉子,自述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断山掌程玉虎,“宁州距此千二百里,前几日有暴雨,涨了水,流速也急。走水路至多两日就能从宁州城抵达小晴湾,再从小晴湾改陆路至银州城,快马加鞭只需一日光景。我赌一百两银子,谢华君明日就会登门拜访小娘子。” 春容笑笑:“水路本就凶险,又逢涨水,更是凶险万分。即便要来,谢大侠的千金又怎会冒险赶这一日半日。” “嚯,这算什么冒险。”程玉虎端一碗酒饮了,抹去挂在胡须上的酒水珠子,满心佩服道,“知道无宁海吗?” “略有耳闻。”春容斟酒。 无宁海在中原腹地,名为海,实则是湖,据传湖面下暗流终年不息,即便水面平静,水下亦是波涛汹涌,无人敢在此泛舟捕鱼。 程玉虎赞叹道:“谢华君去年才驱船在湖上走了一遭。只因传言祝眠到了无宁海南岸的霜华城,那时谢华君正在无宁海北岸的披红谷,如果走寻常路绕过无宁海,得半个月的功夫。但如果能横渡无宁海,两日便可抵达。依照祝眠的行事风格,半个月后,指不定已去了哪里,所以谢华君冒险横渡无宁海,如愿在霜华城中见到了祝眠。” “说不准,是谁夸大了无宁海的凶险。”她布上菜,“一口湖泊,怎也会不比真正的大海凶险。” “小娘子此言差矣。”程玉虎摇了摇头,“谢华君横渡无宁海后,有人也作你那般猜想,于是寻了个风平浪静的日子,乘舟入湖,再没回来。” 一阵唏嘘后,程玉虎与同行的人换了话题。 话语中再没她熟悉的名字。 至傍晚,程玉虎醉醺醺离去,临行前拍着她的肩膀,或许断山掌是真的,程玉虎轻轻拍她两下,她便觉骨头都要被拍碎了。好在人虽醉了,尚还知晓轻重,没真将她拍打出个重伤来。 小赵动作麻利地收整着屋子,连番追问,一面问第一美人有多美,一面又问无宁海究竟有多凶,甚至凭空构想着无宁海中会不会是有水妖作怪,对美人一见倾心,是以放美人通行。 她听着笑着,随即道:“闲了去找老胡蒸两笼包子,一笼甜,一笼咸。” 小赵一溜烟儿要走,又被她叫住:“再舀壶花蜜回来。让他们备着明日的糕点,清爽口,多添些薄荷,少放些糖。” “姑娘还有别的要吩咐的没?”小赵一一记下,临走时唯恐再被叫停,便又多问一句。 “腌几截桂花藕。”她翻着小册子,“明日记得炖些猪蹄。” 小赵再三确定没有其他要交代的,这才去小厨房。老胡听了这些零零碎碎的交代,随口便道:“看来姑娘明日有熟客来。” 黄昏霞光万丈,春容倚窗吃了两三个包子,余下的尽数填进小赵肚子里去。楼门前灯多点了八盏,将门口照得如同白昼。又来了两三波客人叙话,春容几杯薄酒下肚,红了脸颊。 小赵在旁看着,气鼓鼓地下楼提热水,待客走了,才拧着帕子,仔细给春容擦拭脸颊。刚刚那个客硬是揽着春容亲昵,嘴上须上油光蹭在她脸上。 “傍晚交代你的,都告诉老胡了吗?”春容半醉半醒,卸着首饰,慢慢擦洗脂粉。 小赵应道:“都交代了。姑娘明日有什么熟客要来吗?” 春容没有答话,只片刻的功夫,人已伏在妆镜前睡着了。 次日晌午,春容昏昏醒来,小赵盛来一碗绿豆沙放着,熟练地侍候她起身沐浴更衣,梳头匀妆。一切就绪,绿豆沙半温着,刚好入口。 下午连着三波客人离开后,厨房备好的糕点糖藕猪蹄仍未派上用场。 春容也未作答。小赵好奇地守在门口与楼梯间,每见行来的客便悄悄打量,待其离去后又失落叹息。 又至傍晚,天际层叠云彩如牡丹花绽。 一架马车急匆匆自花下奔来,扬起一街尘土,最后在软玉楼门前停下。 一只纤纤玉手,掀开马车前垂挂着的普普通通的棉麻帘子,深蓝的布料更衬得这只手皓白如雪。自车帘后探出身的,却不是一名曼妙美人,而是位头顶方巾的小厮。小厮跃下马车,与车夫一同将脚凳摆好。 又一人自马车中探身而出。 是位嫩绿衣袍的公子,俊美无双,引人频频回望。兼之风度翩翩,举止柔雅,像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衣着用料、压裙玉佩,皆是上乘,与这架普通寻常的马车格格不入。 公子下车。 宦娘闻讯迎上前来。 小厮闷声拦在公子与宦娘中间,似已排演数次般娓娓道明来意:“我家公子听闻软玉楼花魁春容姑娘鼓上一舞当世无双,特来一见。”随即一锭金子出手,哄得宦娘合不拢嘴。 楼下的热闹传到楼上,小赵刚要探头张望,就被春容叫去,要将昨日交代备好的糕点仔细摆盘端来。 “姑娘,门口那位出手大方的公子,就是你的熟客吗?”小赵好奇地问,却被笑着撵去楼下拿糕点。 待那位公子抵达枯坐禅时,小赵已将四碟爽口糕点摆好,旁边又煨着一盅桂花腌糖藕、一盅猪蹄炖黄豆。 春容外出迎客。 来人身量较她料想的要高上一些,怪不得扮男装能如此有模有样。 “谢公子请。”她侧身推开房门。 “你怎知我姓谢?” “我还知道,公子爱吃薄荷凉糕蘸花蜜,屋内已备妥了。” “难怪。”公子入室落座。 这是春容第一次见她。 像她这样的人,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无需多问,一眼便可辨出身份。 因这世上,只有这样的面容,才当得起江湖第一美人的盛誉。 这位姿仪美甚的世家公子,自然是女扮男装的谢华君。 第9章 此身殊 江湖中,不计其数的男人追求这位第一美人。 传言谢华君让那些世家公子为她杀除凶贼恶匪,让那些青年才俊为她考取科举状元,还有些不知名的江湖浪子,她让他们去探无底悬崖。世家公子铩羽而归,青年才俊名落孙山,江湖浪子坠入崖底不知死活。 一时兴起一句话,就让这些人伤的伤、残的残、死的死。 但江湖上没有一个人指责她。他们只会骂那些人色胆包天,活该有这样的下场。 可即便是如此刁难,追捧她的人还是前仆后继。 而她却追着一名杀手天南海北,哪怕屡屡涉险也再所不惜。今日,她追着他的足迹,出现在银州城软玉楼。 “祝眠没再来过?”她单手托腮,盯着摆弄琉璃壶的春容。 春容正将壶中花蜜倾出,推至她面前。 花蜜剔透,落入玉盏,于烛下生辉。 “没再来过。”春容含笑回答,“公子怕是空跑一趟。”虽已辨明身份,但仍唤她公子。无论是江湖女子,还是深闺千金,皆不便出入秦楼楚馆。此时此刻,哪怕心知肚明亦要遮掩一二。 “他是在这儿杀了公子瞬?”谢华君轻嗅花蜜,双眉微皱。花蜜清甜,但这盏中却有股苦涩气息。她怕苦。 “就在楼下。” 听到公子瞬的名字,春容指尖微僵,垂眸捣茶。待神思平稳之后,才又抬头,见其凝眉望玉盏,当即会意,轻声解释:“新酿菊花蜜,苦味已去除。” 谢华君“嗯”一声,夹起块薄荷凉糕。 轻咬一口,如抿如啜,不见皓齿。糕点入口后,再经细嚼慢咽,缓缓吞下。吃相优雅,不觉刻意,是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倒与人们口中那位不拘小节、胆大妄为的第一美人,稍稍有些区别。 “谢尧出五百两,请他出手,杀公子瞬。”谢华君似是忽然想起,便突然提起。 春容道:“听说过。五百两杀一人,极贵的刀。” “是五百两金。”谢华君强调,“旁人请他,是银子。谢尧请他,花的金子。” 五百两金杀一人。 “谢大侠高义。”春容奉承赞叹,一半真心,一半假意。 何等富庶人家,才能一举拿出五百两金?谢尧不经商、不事矿产、不设武馆,哪里来的百两金。江湖上少有人计较这些。她计较过,无果,便不再想。 “可他拿这五百两金,买你一月好梦。”谢华君轻叹一声,“他从不这样。” 美人愁态,如烟雨霏霏。 “从前会如何?”一开口,便后悔了。她不该问。 谢华君似是自说自话,又似回答:“云坊城有个乞丐,快要死时,恰撞见他。他刚得五百两,请铁匠打了口纯银棺材,在破落巷子中守了三天。三天后,乞丐死了。他用纯银棺材给那乞丐收尸。” “可怜这乞丐,死后也不得安生。” 纯银棺材收敛尸身,掘坟窃银的贼人恐会络绎不绝。 “没错,至今共有十七波人掘坟盗冢。”谢华君短叹一声,“这十七波人如今没一个活着。此后,再大胆的人,也不敢去了。毕竟那是祝眠亲手挖出的坟冢。” 春容默然。 十七波人,虽是贪心,总也罪不至死。 “太溟山上有座悬楼,嵌在半山壁中。”谢华君又道,“楼中住着一位避世高人,三十年前,江湖中提起他的名字,总会令人心惊胆战。祝眠身负千两银登上山顶,从山顶将银子推落,砸穿悬楼屋顶。高人气恼,与他一战。” “赢了?” 令人心惊胆战的老前辈,被他惹恼,若是输了,总不会轻易放过他。 “未分胜负。”谢华君怅然,“高人仍住在悬楼,只是每逢雨雪狂风,便得淋雨淋雪。处境凄寒。” “为何不补屋顶?” “祝眠总给他送银子。” “存着坏心。”春容只觉无奈。 “宛裕城有位俊俏公子,要娶一位家财万贯的丑妻。”谢华君忍俊不禁,“他找人连夜将新郎家门用金银封死。大婚当日,新郎官被一扇金银门挡住去路,只得爬墙翻出门去迎亲,紧赶慢赶,还是误了良辰吉日。” 春容面上平静,心中已有不平气。 坏人姻缘又不利己。果真是做人命买卖的杀手,身上全是孽债。 “他杀了许多人。”谢华君忽然止笑,冷冷清清道,“倘若将那些银钱积累起来,也该有座金山银山。但他的钱都拿来做这些滑稽可笑的事情,从未办过好事。你是第一个。” “花钱嫖|娼,算不上什么好事。”春容心头一紧,平淡回应。 但却忍不住细思。似乎正如谢华君所说,他从未办过好事,今次竟拿着五百金,送她一个月好梦。 “他不嫖|娼。喝酒也少。若非得到消息,公子瞬会出现,他也不会来,更不会在你身上花钱。他从不作弄女人,怕麻烦。”谢华君招来小厮,将猪蹄炖黄豆中的黄豆盛出,夹在两片糖藕中,算是藕夹。不知是何滋味。她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小厮也是姣美姑娘,因没有谢华君那般高挑身量,扮男装便稍显别扭。以宦娘的眼光,早在她二人下车时,就已辨出这是两位姑娘。 藕夹吃过,又吃糕点,再饮一盏茶解腻。 “垫好肚子。”谢华君拍拍肚子,“上酒吧。” 却不喝软玉楼的酒,说兑了脂粉气,坏了酒香。 春容便差小赵上街沽酒。 回来时,小赵兴冲冲道:“今儿楼里来了好些人,许多都是打远处来的,听阿环说马厩里都要塞不下了,都是上品名驹,马蹄铁都不一般。”阿环是门口牵马的小童,且有一手训马功夫在身。 “这般闹腾,也不怕唐突了客人。”春容横她一眼,取了器具准备温酒。 “不必温酒。有窗子吗?”谢华君将衣摆掖入腰带下,自顾自去找窗。窗只能半开,小厮便自觉上前拆卸窗子,又从包袱中取出绳索。绳索一端坠着铁爪,烛火映冷铁泛光,瞧来有些骇人。 小赵瞠目结舌看着,慌里慌张,忙要拦人:“分明是个有模有样的公子,怎么学人赖账?” “赖什么账!”小厮气鼓鼓瞪圆了眼睛,“我家公子只是觉得吵闹,想换个地方。” 谢华君将铁爪抛出,拽了拽,确认稳妥后道:“待会儿那些上品名驹的主人,就要将这间屋子团团围住,你呢就留在这里应付他们,我和春容妹妹往楼上坐坐。” 软玉楼统共三层,枯坐禅就在三楼。 三楼的楼上,春容想她说的多半是房顶。 “公子有武功在身,上房顶自不在话下。”春容卸下易落的钗环,眼瞧着有些难办,“但于春容而言,确是有些困难。” “钗环都已去了,还说不想上来?”谢华君笑得明媚,“我不会武功,攀着绳索上去就行,不高。” “谢大侠的女儿竟不会武功。这还是头回听说。”春容将宽袖绑起,又绑了裙摆,以免攀爬时勾绞在什么地方。 说话间,谢华君已爬了出去,动作灵活地翻上房檐,随后扒着房檐下看,向春容道:“谢尧的女儿,就一定要会武功吗?茉莉,将绳子在她腰上缠好。” 小厮依令将绳索系在春容腰间。 春容久不劳作,手上劲道太小,双手紧握绳索,维持半挂在空中的姿势就已耗尽气力。风微过时,吹得她轻飘飘的身子在空中摇晃,几乎跌下楼去。 她常在窗内向远处眺望,亦在窗内向下探索,这是头一回在窗外下瞰远眺。三层楼说高不高,小赵楼上楼下跑一个来回,只需二十个呼吸的功夫。说矮却也不矮,若此刻她脱力松手,坠下去,手脚少说要摔断一处。好在谢华君有先见之明,在她腰上系着绳索,不至令这位刚刚声名远播的花魁坠楼而亡。 谢华君拉着她向上,她借力亦攀上房檐。 在屋顶站起身时,她觉得自己像是将要腾飞的鸟儿,即刻乘风而去。 秋里的风冷,但她掌心灼烧般滚烫,心口亦是滚烫。 “冷吗?”谢华君拉着她在屋脊坐下。 她摇摇头。 心府滚烫,自然全身滚烫,何惧这点儿秋风。 谢华君又用绳子吊了酒上房,一人一壶,对风而饮,酒暖了肠胃,谢华君悠悠道:“他说你有勇气,我想你是特别的,于是来看看。果真是特别的。” “若论勇气。江湖中恐怕少有人能比公子有勇气。”春容真心实意,“横渡无宁海,天底下再寻不出谁了。” “这算什么勇气。闷着头前冲,不怕死而已。”谢华君与她碰壶,“他救过我一条命。倘若我在寻他的路上死去,也算偿还。死得其所。” “可见公子于他而言,亦是特别。”春容莞尔道,“这些时日,只听说过他杀人,杀了多少人,杀了什么人。却一次都没听过他救过什么人。” “他杀公子瞬,便是救了许多豆蔻少女。”谢华君不置可否,“我这样的人,无论事情到何种境地,永远有人替我收场。所以什么都不怕。哪怕死,也只是偿命而已。你不同。方才有半点差池,你从楼上摔下,那里的花架就会贯穿你的身躯,或许挣扎都不需要,当场毙命。但你还是随我攀上屋顶。待会儿喝了酒,脚步虚浮,若踩不稳滚落下去,仍是性命堪忧。但你还是在陪我喝酒。” “公子是客。春容伴客,理所应当。”春容碰碰她的酒壶,饮一口酒,笑意盈盈。 第10章 述情长 一壶酒空,月色下,谢华君素肌泛红。 醉了。 同样一壶酒,春容仍清醒着。自小练出的酒量,哪怕面对江湖中最能喝酒的酒徒,也能过上两招。 “公子,酒已喝尽,楼下簇拥着的远客亦散了不少。该下楼了。”春容轻扶着谢华君,以免她自屋脊上滚下去。 谢华君晃晃酒壶,随手丢掷出,呼吸间便听到酒壶落地的碎裂声,还有醉酒的客仰面叫骂,被娇滴滴的声音劝离去。 “月太满。”谢华君满是失落,“星无踪。” “若想看星斗,银州城南有处观星台,明日公子寻个向导,可去一游。” “我初次见他时,星星很亮。”谢华君忽而趴在春容肩头,声音含糊不清。 醉话。 好在春容耳力尚可,姑且能够辨明。 “那时他,用一把锈刀。死人堆里捡的,泡血泡雨,风吹雨打,锈迹斑斑,切菜都嫌费劲。但他就拿着这把刀,从另一口刀下救了我。”谢华君一时没精打采耷拉着脑袋,一时又精力充沛地昂着头,“于是我把我爹的刀送给他。我爹的刀,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号很响但很少出鞘。他拿了我爹的刀,拔刀时,刀光晃眼得很。” 谢尧用剑更多,七七四十九路锋云剑法,江湖中无人能不赞叹。 至于谢尧的刀,或许是陈年往事,来往的江湖客提得不多,春容没听说过。 “后来他就背着我,一整个月,就那样背着我。”谢华君一边说着,一边趴在春容背后,双手环上她的脖颈,作势要令她背起自己。 坐在屋顶,气力又不足,倘若谢华君当真扑上来,两人恐怕都要滚下楼去。还好,谢华君身子一滑,又与春容并肩坐好,没过多久,脑袋一歪,枕着她的腿喃喃道:“可他嫌我烦,将刀还给我,不许我再跟着他。” 两缕头发乱了位,落在唇间。 春容抬手,将谢华君唇间的发捋顺,归拢至脑后。 “没有星星。”谢华君絮絮念叨着,睡着了。 酒量不好,却要喝酒,还很挑剔。 春容看着她微红面颊,轻轻笑着,手指有节律地叩响屋瓦。没等太久,枯坐禅中的茉莉率先听了明白,自窗口探出脑袋,迎风高声问着:“我家公子是醉了吗?”一语惊得谢华君猛然张开眼睛,再徐徐合上。 见状,春容不开口答话,而是又敲屋瓦,两声作为回应。 茉莉似懂非懂,抱上小赵翻出的两件斗篷,拉着绳索,脚踏窗棂借力,又蹬红墙,跃上屋顶。茉莉是有功夫在身的。不难理解,谢华君不会武功,如斯美人,在江湖中乱走乱撞,身旁若没有懂武的随侍,难免遭宵小惦记。 斗篷披在身上,茉莉劝说:“姑娘,秋夜风大,公子任性要来。既然喝醉了,我带公子下去屋里头睡着,待会儿再上来接姑娘。” “你看。”春容换了动作,以手掌托抚着谢华君,于是仅抬抬下巴示意。 茉莉随之看去,远处什么都没有。 “月色渐渐暗了。”春容解释道,“再停半个时辰,星光会亮。她想看星星。” 三人守在屋顶,等了半个时辰。茉莉蹲守在一旁,打瞌睡,春容碰了碰她。她一抬头,两眼发亮,笑得灿烂。 ——果真是星光明亮。 醉梦中的谢华君醒来,第一眼见前方灯火散落,犹如星斗。 再一眼,见星光璀璨,银汉滚滚。 至清晨三人回到枯坐禅,小赵在窗下睡着,缩成一团。春容探手一摸,额头冰凉,脸也冰凉,忙将人叫醒,塞到厚实被窝中去睡。 没过多久,老胡送了枸杞姜片鸡汤上来,清汤不腻,半烫的汤入口,浑身暖洋洋。四人一人两晚下肚,驱了夜里寒气。谢华君报了一连串菜名,说等晌午醒了吃。这便又钻上床,回笼觉去了。 春容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便交代人烧热水,在隔间里泡着热水澡解乏。 “江湖第一美人,觉得如何?”公子瞬的声音悠悠传来。 春容在浴桶中本是昏昏沉沉,当即便清醒了。隔间内仍有隔间,原是设计来给那些迫不及待的客即时纾解所用,她没料想到,公子瞬会在里面。 公子瞬推开隔间小门,手指竖于唇边:“轻些。” “美艳无双,名不虚传。”春容挺直脊背,同时身向下沉。浴桶中的水线刚刚淹到她的锁骨。水上水下,一|丝|不|挂。 细腻的指腹点在她的肩头,轻滑向她的脖颈,又自脖颈向下,探至锁骨中央。再下探,便没入水中。 换人了。 上次的公子瞬,手中全是厚茧,磨着肌肤刺痛。这一次,却如此细腻,金尊玉贵的一双手。 这只手停在她心口处,轻轻摩挲。 “谢尧手中有座金山。他的女儿会知道些线索。问出来。”手离开水面,拖带出几多水珠。公子瞬说完便隐去身形。 水雾腾腾,她稍有恍惚,立时站起身来,四下打量,隔间中未留下丝毫公子瞬来过的痕迹。除却她心口的红痕。 匆匆洗完,擦拭干净,更衣绾发。 小赵染了风寒,躲在角落里不肯出来,只怕被丢去银楼庭池中等天命。寻常姑娘丫鬟染病,都会被丢去庭池,一张张席子紧挨着,一人一床棉被。捱过去,病好了,便继续各干各的活计。捱不过去,草席一卷,对宦娘来说很是方便。春容将小赵带去厨房,由老胡想法子,不抓草药,炖汤煮粥喝着,说是也能治一治风寒。 待晌午时分,楼里又热闹起来,谢华君带着脾气掀开被子,未解的发乱蓬蓬一团,却也不掩美色。茉莉侍候她梳洗,半个时辰后,又是那位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早晨点的菜品,一点不差地送上楼,摆了满满一桌。不见一滴酒。 “公子今日不走?”春容陪着用菜,缓缓问着。 谢华君搁下筷子,欢欢喜喜道:“今晨睡前我已想好了,我给你赎身。你以后跟着我。” 春容的筷子也稳稳放下:“公子说笑,要给春容赎身,需得不少银两。” 即便有足够的银两,公子瞬也不会放她离开。 “万两黄金也值得。”谢华君说得平常,“等吃完饭,我就去找老板娘,谈谈给你赎身的事儿。” 茉莉脸色不大好。春容瞧在眼里,不着痕迹道:“谢大侠的金银,当留着扶危济困,而非花在一个妓|女身上。” 第11章 十万金 “人又非生来便是妓|女。”谢华君由衷道,“待你离开这里,与我同行,等见过祝眠后,你愿做红尘游侠也好,愿做深闺小姐也罢,都依你。” 如斯美人,描画如此愿景,春容油然感动,心中亦愿相信她所言皆发自肺腑。然而命数如此,倘若公子瞬没有相中她,便不会在七夕当晚出现在软玉楼,祝眠就不会随之而来。没有祝眠的言行,谢华君亦不会来此与她相见。更不会想要为她赎身。 “此事或许要惹谢大侠不快,公子何必一意孤行。”心有动容又如何。此时此刻,公子瞬要听的,她又怎能不问? “总提谢尧作甚。”谢华君面露不悦。 “公子身份在此,行走江湖,避不开的。”春容舀一碗甜粥,轻轻放在她面前。碗内枣片切花,沉沉浮浮,宛如一池塘水,迎风承了落花,浪起浪卷,花沉花浮。 诚如春容所言。 谢尧名声太响,做他的女儿,总也摘不去这个身份。倘若没有这个身份,江湖第一美人的头衔,花落谁家也未可知。 谢华君拿着汤匙,静了些时候,才又抬头:“说来说去,你是不愿我为你赎身,还是不愿离开这里?我也曾听过,有些女子,偏爱留在秦楼楚馆间。如果是后者,我不会逼你。” 春容默了默。 谢华君问得真诚,不似江慎那般掺杂着其他感情,也不似江慎那般捉襟见肘。她有许许多多的漂亮话,能将此事搪塞过去,也有许许多多的意气话,能令对方心生退意。但这些话,她一句也不想说。 对待一个真心实意的姑娘,若用这些伎俩,岂非辜负。 可她又万不能将实话和盘托出。 “公子不愿顶着谢大侠的名声走江湖,却也不得不如此,不是吗?”她换了个说法,带着若有若无的苦笑。 谢华君怔了怔:“倘若我可以与他没有牵扯呢?” “但春容终究无法摆脱这里。”她平静讲述。 这是句假话。 她知道,若三年之后,她还活着,她就能成为软玉楼的主人。届时软玉楼便再困不住她,也困不住旁人。在此之前,或许会有血债冤孽加身。但又何妨? “本该是件高兴事。”谢华君不禁叹息,“却叫你说出许多愁来。” “掀过这页,还会有许多高兴事。”春容嫣然一笑,“这些菜样厨房不常做,嫌麻烦。今日沾了公子光,也能尝上一尝。” 老胡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厨子,她想吃的东西,交代一声便有。只是难免误了楼中客人,惹得宦娘不痛快,她也就不便经常交代这些花样。 “倘若与我一同离开,还会有许多花样。”谢华君仍不死心,“我不习武,诗书只略通一二,独于饮食一道颇有研究。” 春容侧目,细细思索后问:“祝眠爱吃?” “他?”谢华君似是嫌弃,“在山林间时,懒得猎活物,草根树皮也吃得。在城池间时,山珍海味也少不了。唔,还去过皇宫,糟蹋了一桌御膳。似乎御膳房的厨子们因此挨了上头训斥,好在皇帝是个好皇帝,没有苛责。” 皇帝? 一些达官显贵推杯换盏间的议论在她耳畔响起,似乎是个明君。继位早,开始亲政也就是前两年的事情。如今还年轻。京城距银州城不远,总有些风吹来。真真假假,扰得人头疼。 她正想着,谢华君又说:“只是若能吃顿好的,他也乐意吃些好的。大约五年前,我追着他到岭北,大雪封了城,路难走。难得他和我住在同一间客栈里。许是饿的,也或许是我那桌饭菜太香,他竟与我同桌而食。虽一句话未讲,但倒是替我付了房钱饭钱和酒钱。所幸有他提前付过。雪停开城门时,有贼偷了我的钱袋,害得我身无分文。” 一直默默吃饭的茉莉,此时收了碗筷起身,看脸色似乎有话要说,生生吞回肚中。 春容稍加揣测,或许正是五年前的同桌而食,才令谢华君钻研起吃食来。 “或许与饥饿无关,与饭菜亦无关。只是他要帮你垫付。你与他皆在江湖行走,只是他在刀尖上活着,四周人做什么营生,一眼便能看出七七八八。”春容推想道,“他见到有贼,料想这贼会扒窃到公子身上,故而预先替公子结账,免了到头掏不出钱来的尴尬。” 她在软玉楼中活到现在,虽未曾真的见过经商、论学,但商贾书生在她眼前过时,她一眼就能分辨。 她能,祝眠自然也能。 听了她的分析,谢华君眼睛亮起:“你说他是在关心我?怕我难堪?” “一些猜测。” “那他为何将刀还我?”谢华君脸色又变,怅惘道,“那是我爹的刀,我送给他。他起初收了,却又还给我。” “公子不会武功,行走江湖难免遇险。”她话说一半,便不再继续。将刀还她,是一刀两断伤她的心也好,还是让她有武器防身也好,总是在为她的安全着想。 谢华君听了又是高兴,又是失落:“他现在的刀,远不如我给他的那把好。” “见过一次。”春容回想七夕那晚,烛光熠熠,祝眠拔刀。应该是柄好刀,否则怎配得上他这样的身手。 “其实我也知道。”谢华君泄了气,“以他的身手,再破旧的刀,也能劈山断石。杀人更是不在话下。” “但这把刀对公子却意义非凡。”春容试图安抚她,“留在公子手中,比留在他手中更好,不是吗?” “是这样。”谢华君呼了长长一口气,“茉莉,去把这里的老板叫来。——算是我再强迫你,我已打定主意要带你走。你不仅有勇气,你还很聪明。我有许多的疑问,或许你能帮我找到答案。” 春容愕然。 茉莉已短叹一声,匆匆下楼。 片刻后,宦娘随茉莉进入枯坐禅,笑眯眯望着谢华君道:“可是春容哪里惹了公子不痛快?” “哪里都好,就是太善良了些。”谢华君幽幽道,“想要替我省些银子。但我有的是银子。你说,如果我想带她离开这儿,要花多少银子?” “公子看得上春容,是她的福分。”宦娘眼珠子滚了一圈,“软玉楼里没有去外场的姑娘。但若公子执意要带春容上外头去,这每夜的价码,要翻上三番。且公子也知道,春容头一个月已被一位爷用五百金包了。公子想要带她离开,还需再等几日。” “我家公子不是要带她外出。”茉莉听得气恼,“是要给她赎身!” 枯坐禅内静悄悄。 春容摇了摇头,迎上宦娘询问的目光时,只能无奈苦笑。 难怪那些人会说她一时兴起便任性妄为。说这话的人,话语间有几分艳羡,也有几分喜爱,似乎钟情于美人任性。但她觉得此刻的自己,仿佛与受谢华君指派去剿匪探崖的游侠浪子们没有不同。 公子瞬之事,宦娘自然心知肚明。 人,放不得。 可眼前这位,谢大侠的千金,又得罪不得。 “十万金。”宦娘一咬牙,吐出一个数字道,“春容值这个价格。” 谢华君盯着宦娘:“当真?” 宦娘反问:“公子觉得不值得?” 谢华君转眼看向春容,似在细细思索:“值得。值得。但有些难办。” 世间有几人能够拿出十万金来?更何况是用十万金给一名妓|女赎身。 “公子若拿不出十万金,赎身之事,便不必再提。”宦娘洋洋得意,刚要退下,却又听谢华君开口。 “难办。”谢华君轻叹,“天底下没有哪个钱庄能收的下这样多的金子,自是换不出金券来。也没有哪个镖局敢接十万金的单子,自是难运过来。” 宦娘诧异:“公子言下之意?” “我自然拿得出十万金。”谢华君言之凿凿,“春容也值十万金。莫说十万金,百万金也值得。但恐怕你这一间小小青楼,吃不下这十万金。” 第12章 咫尺巷 ——“谢尧手中有座金山。他的女儿会知道些线索。问出来。” 公子瞬的话突然在她心中回响,令她心跳不住加快。谢华君不似在说玩笑话,若非有座金山,谁又能一举拿得出十万两金? 宦娘笑容僵在脸上,目光在三人间走了一个来回,最后讷讷笑道:“公子莫拿老身打趣。” “谁同你说笑?”谢华君面色一凛,“只怕这十万金今日运到你这楼中,明日便是一场血债。” 人为财死。 屠一座青楼,得十万两金,对于悍匪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十万金,足以令天底下大多数人昏了头脑,枉顾律法,草菅人命。 “谢小姐!”春容站起身,面如凝霜,她不再唤其公子,而是直言点明身份。她需要对方明白,有些事情足以令人气恼。“你可知道,十万金是什么?当今世上,能够一举拿出十万金的人屈指可数。即便是国库挪出这十万金来,皇帝也要皱眉头。谢小姐张口便要用十万金给春容赎身,拿春容取乐,意欲为何?” 闻言,谢华君亦是起身,与春容面对面立着。 宦娘见状,悄悄退至房门外。 茉莉去堵了房门,免得有人来往,听到些什么不该听的。 “我没有拿你取乐。”谢华君亦有恼意,“大多青楼里,头牌姑娘伴客一次不过三五两银子。祝眠拿五百金买你一月好梦,你怎就不觉得他在拿你取乐?我说了,我铁了心要带你走,她既然敢狮子大开口,我既能给得出,便给了她又何妨?端看她守不守得住!” 吵嚷间,谢华君不给春容反驳的空子。 晓得她能言善辩,也晓得她巧言令色,谢华君索性不听。 “茉莉!” 房门被推开。 “去瞧瞧‘惊鸿客’跟来没。”谢华君并未看向门口,仍直勾勾地盯着春容。 春容皱着眉头。 连日来的江湖客闲谈间,她听说了不少江湖人,江湖事。自然也听过惊鸿客的名字。小晴湾沈掠光,轻功天下第一,身法柔美秀丽,故而江湖人称“惊鸿客”。他脚程极快,比千里马还要快。 谢华君走水路,势必要经小晴湾。若沈掠光恰巧回到小晴湾,便会得知谢华君的踪迹,随之而来,也并非不可能。 片刻后,一道疏朗笑声响起:“不知谢公子寻在下所为何事?” 春容心中一叹,不曾想,他竟真的追来。 “请沈少侠帮个忙。”谢华君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吩咐道,“我有趟镖需要押运,从咫尺巷到银州城。这趟镖价值连城,不容有失。若有胆量接下这趟镖,丰厚报酬自不用说,再外加一个人情。” “谢公子的人情,可要比报酬值钱太多。”沈掠光赞道,“不知谢公子需要几人,几时为限?” “八个人,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如何考校?如欲接镖,又要到何处寻谢公子?” 沈掠光的声音仍在回荡,但春容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身影。都说惊鸿客步子快起来,便如一刹光华,极难捕捉。像她这样不通武功的人,恐怕连影子都难寻到。 “我就在这儿。所有想要接镖的人,都来软玉楼寻我。待人齐了,便去咫尺巷取货。” “便请谢公子静候佳音。” 话音落下,茉莉开口道:“公子,惊鸿客已经离开。” 谢华君这才又向春容道:“或许是祝眠拿出了真金白银,才令你相信。待我将真金白银送来,便由不得你信不信。” 自沈掠光离去之日起,枯坐禅便成了谢华君的住处。 闲来无事时,便唤小赵到跟前儿,说些吃食的做法,由她去厨房传话,等着老胡做出成品。兴致寡淡时,倒头就睡,足能在被子里闷一天一夜不出来。 春容只能日日夜夜在这儿陪着她。 三日后,第一个想要接镖的人出现,秋寒的日子,却只套了件短衫,裸出健壮的双臂。茉莉说他是个练家子,练得外功,一身横肉,大成之时能刀枪不入。 谢华君并不满意。遣他离去后,继续等着。 五日内,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人,谢华君一个都未相中。 这些人离开时,春容免不得要送上一程,从枯坐禅走到软玉楼门口,一路缓缓走着,听他们絮叨也好,抱怨也好,闲谈也好,总能听到一些风声。 她从这些人口中,拼凑出了咫尺巷。 天底下本没有这样一座城池村镇,所以她不知晓。但江湖中确有这样一个存在,所以江湖人都心知肚明。 咫尺巷非但不是一条巷子,它既不是城,也不是院,而是一扇门。门里存着江湖人不便随身携带的宝贝。但无论是谁,在这扇门打开后,都只能跨入一步的距离。没有特别的原因,而是这扇门后,只有一步长的路。因此名为咫尺。 没有人知道咫尺巷的主人是谁。江湖人在咫尺巷内寄存物件,既不需花费银钱,也不需花费人情,甚至无需道谢。想存便存,想取便取,从来没有出过纰漏。 谢尧的金山,或许就及存在咫尺巷中,所以谢华君的这趟镖,以咫尺巷为始。 公子瞬自然得到了这个消息。 “谢尧从未到过咫尺巷。”公子瞬捻着一朵花形极好的十丈珠帘,名贵品种的菊花,需得悉心养护,是软玉楼后院花架上栽不出的。 春容回说:“许多事,本不需要他亲自过问。” “这么一大笔金银,再阔绰大方的侠士,也不会全然不关心其去向。”公子瞬将十丈珠帘戴在春容发髻间,垂落的丝瓣半掩她的右耳,与耳坠绞在一处。 如果是祝眠,或许便全然不在乎这些钱去了哪里。 她没由来这样想着,又想到太溟山悬楼被银两砸穿的屋顶,不知那位高人现下是否能够避风避雨了。 “在想什么?”公子瞬觉出她的出神。 她回答:“在想,如果我是谢尧,我会不会在乎这些金银。” “没有人会不在乎金银。”公子瞬摆了摆手,“谢华君与你聊得来,多同她聊一聊,总能问出来。” 公子瞬再度无声无息地离开,楼下又来了一位客人。 瘦瘦小小,佝偻着身形,背负一个麻袋,活脱脱一个乞丐。阿环正靠着拴马桩数铜板,见到这个客人,当即收了铜板撵人。 “小娃娃,你爷爷我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儿。”乞丐模样的人笑得阴森,“算你走运,今日爷爷来找那位招标的主顾,不想动手。带爷爷去三楼见见那位主顾。” 连日来,多有江湖人找三楼的公子,阿环已经习惯了。可先前虽有些衣着寒碜的人,但好歹都像模像样,看起来就是武功高强之辈。眼前这个,又瘦又小,腰背都直不起来,背着一口破麻袋,怎么看怎么不像侠客。 但既已开口,必是得到了消息。 阿环让开路,向门内喊了一嗓子,便另有人来引客上楼。 春容倚着三楼围栏向下看,看着他一步步上楼。那口麻袋里的东西一定很重,才让他的脚步那般沉重。 茉莉见她倚栏下视,有些好奇,便也随之望了过去。只看一眼,脸色骤然煞白。 “你认得他?”春容神情微动。多日来的相处,她已摸清了茉莉的脾气。这是个顶傲气的姑娘,功夫很好,出身也不错,跟随在谢华君身边侍奉,也并非为奴,更像是姐妹。提起江湖中大多数人,茉莉都不屑一顾,对于祝眠更是嗤之以鼻。 但今日瞧见这个佝偻着身子的人,茉莉却有些恐惧。 “我认得那口麻袋。”茉莉稳住心神,“你避一避。我去应付他。” 春容不解:“是很危险的人?” “说不准多看一眼就要死。”茉莉低声骂道,“好你个沈掠光,竟连这个阎罗都给招来。” “我来接他。”春容拦着茉莉,以茉莉如今的状态,对上个如此可怕的人,难免有差池。她不是江湖人,也不知对方的厉害,当个寻常客人,哄上一哄便成了。“你避一避。” 茉莉怔着看她,她已迎上前去。 背着麻袋的人在枯坐禅门前停下,他的声音有些尖锐:“这趟镖,我接下了。” “这位大侠。”春容轻推开枯坐禅的门,“主顾在屋里,大侠进屋里坐坐,喝口茶慢慢谈。” “这屋子我不进。”他冷笑着,上唇外掀,露出稀疏的黄牙,“一股子香火味儿,知道的是在妓院里玩女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庙里干观音。” “客有所不知,这间屋子名叫枯坐禅,得名于——”春容准备将那段旧故事拎出来讲上一讲。 “行云老秃驴死在女人肚皮上的事儿,我知道的比你清楚。爷爷和行云一起玩女人时,你爹还没和你娘搞在一张床上。”那人又冷笑一声。 谢华君打着哈欠走到房门口,瞧他一眼,目光落在麻袋上,随即点点头道:“这趟镖算你一个。人齐之前就在这儿住着。吃住全包。” “女人呢。”那人松松手,将麻袋放在地上,眼神已瞥向春容。 “自个儿结账。”谢华君扯着春容手腕,将人拉入房中,随后关上房门。 外边的人又扛着麻袋离开。 待人走远了,谢华君才说:“知道刚刚那是谁吗?” “是个多看一眼就要命的阎罗。”她将茉莉的话学给谢华君听。 “知道还敢招呼他?”谢华君瞥见她发间簪着的十丈珠帘,伸手摘下,捻着花梗转了两圈,“这花不好种。这样的品相,一朵怕是不低于五百两银子。” “一位老主顾送的。”她随意敷衍一句,“公子喜欢便留着吧。” “送你的,我才不要。”谢华君将花塞回她手中,“刚刚那个人背着的麻袋里,是各式各样的刑具,开肠剖肚、剔骨剥筋,易如反掌。” “江湖中,难道不是多得是这样凶神恶煞的人?”春容笑一笑,将花随意掷在妆台上。 “净听那些人瞎说。”谢华君又打了个哈欠,“像他那样丧心病狂的人,出一个两个已是祸患无穷,无非是没闹出大事来,都是他们自己的恩怨,牵不到旁人头上。倘若出的多了,江湖岂不是要乱套?” “诚然如此。”春容忽然又问,“倘若江湖中的祝眠多了几多,是否也会乱套?” 第13章 别美人 “倘若江湖中的祝眠多了几多。”谢华君驻足侧目,仔细一想,扬起笑来,“怕就再没有江湖了。” 春容恍然,随之一笑:“的确。”江湖再乱亦有规矩,但祝眠没有。偏偏他还有一柄极快的刀,可以斩旁人的规矩。 刚过晌午,谢华君又窝上了床,准备睡个回笼觉。没一会儿,茉莉满面怨气:“那血阎罗住到下边去了。”下边自然是指银楼,在那儿寻一场欢,至多不会超过一两银子。 “公子还要招兵买马多久?”春容推开窗,掀了帘子,令日光照在谢华君脸上。 “自然要等到人齐了为止。”谢华君这场回笼觉,屡次三番被人打搅起来,再睡不踏实,索性坐起身来,“茉莉,跟我去下边把人拉出来。——知道你不乐意,我去将人带走还不成吗?”说完蹬上鞋子,和茉莉一同下楼。 春容跟上前去。 “公子何必走这一遭。”刚到一楼,春容拦在谢华君身前,“下边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里做的什么生意,我知道。”谢华君不以为然,“昨夜楼下闹腾到后半夜,搅得我一宿没睡好,白天刚想补个觉,又被你们搅和醒。” “下边与上边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茉莉开路,谢华君径直向下行去,刚一踏入银楼地界,便止住了脚步。除却充耳艳调如悲鸣外,她看到一名少女伏在地上。人没死,却也不活。 长廊打头那间屋子,门敞开着,少女半截身子在门外,半截身子在门内。她退了小半步。茉莉机灵,褪了外衣罩在那名少女身上,将人搀扶起,少女没骨头似的靠在茉莉身上。 茉莉揽着少女向门内一瞧,哪里是间屋子,仅有一张床榻,堪堪容得下两人并肩平躺。 “公子稍候片刻。”少女笑得妩媚,眼见连抬手挪步的力气都没有,却仍在说,“容奴家取方帕子擦擦就来侍候。” “侍候什么!”谢华君不敢看她,避开了目光道,“你该歇歇。” 春容赶来,接替茉莉将人扶到床上,少女仅能半倚着床榻,因那两边的墙非墙,仅是块薄薄的木板隔断,禁不住人倚靠。 “春容姑娘,难不成这就是整日留在枯坐禅的客人?瞧着真俊,你好福气。可惜我没一副好皮囊,上不去。”少女似在撒娇,言语中满是艳羡,说完后又因气力不支低喘两声。 姑娘们自被送入软玉楼后,便由着相貌身形粗粗分为两类,能上去的,或只能留在下边的。留下边的,自小便受尽折磨,能上去的,起码能有几日消停时候。 “阿燕,别说胡话。”春容取了手帕,仔细替她擦身,“公子说得对,你该歇歇。只往后挪几间屋子,宦娘不会太在意。” 饶是春容动作轻缓,擦至关要地时,阿燕仍痛得脚趾一紧,咬着唇轻叹。肉身凡胎,任谁也经不住连番不休的折腾。“昨儿才挪过来的,想是我运气好,这两日客多得很。偏生又都糙得厉害,顶起人来玩命似的。” 言语虽有收敛,仍令谢华君听得脸颊泛红。随即她忽然意识到,这些时日,因祝眠,也因她,光顾软玉楼的江湖人愈发多了。 “再等几日许就能消停些。”春容温声回了句。 阿燕哼哼几声:“忍过这几日,我就换最里头去。”来银楼的客大都性急,不挑,推门便进,因而前边屋子的客要比后边屋子的客多上许多。宦娘大都安排姑娘们轮流住在长廊前后屋子里。 说话间,一个满身泥灰的中年男人,一瘸一拐地路过几人。过路时又多瞄了阿燕几眼——阿燕身上几乎未着寸缕。 谢华君恼他,刚想带着茉莉上前将人教训一通,却见人麻溜地钻入一扇门中,腰绳同时解开抛在外头。 “把血阎罗找出来。”谢华君没忘来意,但抬了脚,却迈不出去。长廊长长,两侧小门似有千万道,要从这里找出一个人来,便要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见一个又一个阿燕。她顿住脚步,弱了气势:“回头再把他揪出来。”遂扭头离去。 回枯坐禅后,谢华君仍想着那一扇扇门。茶也不饮,饭也不吃,在床上翻了几个来回后,起身便招呼:“茉莉,收拾东西,今晚就走。” “不等了?”春容从小赵手中接过一盅汤,确认不烫才递到谢华君手中。 谢华君喝不下汤,没好气道:“你不是盼着我走?” “公子也瞧见了。”春容柔缓了声音,“其实赖不到公子头上。但公子确实不适合再待下去。” “我以为——”谢华君一句话噎在喉头,“诗书上惯写青楼。春风十里,烟花风月,我从前读过。” “拿笔写字的人都在上边。”春容安抚她道,“下边有几个识字的?” 谢华君望着她,欲言又止,末了扯平袖子衣摆:“走了。” 小赵仍在上菜,瞧主仆二人离开,有些焦急:“怎么就走了?这菜还没摆完。老胡可费了不少心思。” “走了好。咱们吃。”春容没去送,掩了房门,动筷。 过两日传来消息,城南土地庙前的铺子被人高价盘下,内里什么都未置办,只挂了招幡,写着“小镖局”。两个年轻公子守在空落落的铺子里招兵买马。 小赵百思不得其解:“是谢公子吧?他怎么去那儿了。” “城南好,观星台在那边,夜里方便看星星。”春容听了消息,只作如此评价。 八月初五,小镖局关门落锁,谢华君带着八名镖师离开银州城。 八月初六,春容后半夜才得休息,伏在床榻间,想起刚走那几名客人替她掐算日子,并在打赌,一个月之期已到,祝眠是否会再来。 自然不会来。 她心中清楚,前几日有名塞外来的客,说半月前在鸣沙镇见过祝眠,他正往西去,进沙漠。沙漠中有个门派,叫做殊花阁。殊花阁的阁主越殊花前些年在江湖中造过一场杀孽,结仇不少。祝眠进沙漠,多半是收了银子去杀越殊花。 谢华君整日里追着他跑,他亦不多在乎。 她与祝眠,只是萍水相逢一过客,与云坊城的乞丐、宛裕城的公子并无区别。他更不会在乎。甚至早已抛诸脑后。 落灯前,宦娘亦来提醒过她,一月之期已到,明日便要如常待客。 是彻夜未眠。 八月初七巳时末,软玉楼挂灯照客。 春容早早在自己房中匀妆梳头。小赵看着妆台上的花牌,叹息道:“谢公子怎还不回来。” “她不来才好。”她搁下梳子,遣小赵将花牌挂出去。小赵拿着花牌,碎着步子往前碾,半晌还没走出房门。她回头敦促道,“且去吧,若是晚了,宦娘该做文章了。少不得要收拾你。” 门推开又合上。 空荡荡的房间里,仅她一人。 喜也无,愁也无。 只片刻后,便听守牌老李满是喜庆地高声唱道: “木公子摘花牌,请移步——枯坐禅——” 第14章 小镖局 “佳人久候。” 仅听声音,春容已辨出他的身份。 已是八月秋,老李口中的木公子仍拎着柄折扇。 同样的玉柄。只能是公子瞬,却不知是哪个公子瞬。 “意外?”公子瞬松解她的腰带,慢条斯理地。 “没有。”她亦去探对方的衣衫,绑绳一根根拆解开来。 时辰尚早,软玉楼内还未热闹起来,枯坐禅在三楼,门窗隔开些许吵闹声,静悄悄的。两人静默着替对方宽衣解带。玉柄没入衣襟下,挑开内衫,便袒出心口那块如玉肌肤。公子瞬的指尖落在这块肌肤上,很凉,几乎顷刻间便夺去衣衫遗落的余温。 春容手暖,覆上他的手指。 细腻嫩滑,是沐浴那次来的公子瞬。 “谢华君前日已抵达咫尺巷。旗为‘小镖局’,随行八名镖师,正邪不论,皆是好手。”公子瞬反扣她手腕,心脉跳动宛在其指尖。 “听说过。”小镖局运镖,在江湖中早已引起轩然大波,近日来此叙话的江湖人,多在议论此事,亦想从春容口中套出些话来。春容一概哂之,回说区区风月之身,不懂这些。“血阎罗,金钱蟒,寒月刀,双十鹿,二十二劫,西字雁斋主,李珠枫,惊鸿客。无论是与这八位有仇,或是觊觎十万金的,想必都已在路上。” “仅一个月功夫,江湖种种,已能说得头头是道。我没等错你。”言语如柔风,拂过春容脸颊。 珠钗卸下,云髻散落。发丝铺上妆台,春容半伏在妆镜前,双眼微抬就能见其中虚影。 掌根压雪肩,渐泛红痕。 她回说:“公子安排巧妙,春容才有机会听到这些。” 待公子瞬尽了兴,她才撑起身子,替他稍作清理,又侍奉着穿戴整齐。临走前听他道:“谢华君这般胡闹,谢尧是何反应?” “未曾听闻。”春容披了件衣裳,送他至门外。 “巧了。”公子瞬越过栏杆,瞥见新客登门,“金银斧袁老七,看样子刚从宁州来。问一问。”送客小童巴巴跑上前来赔笑问公子瞬可还满意,春容的花牌连带些散碎银子一同被丢入小童手中。小童得了赏钱,欢天喜地引人下楼,再将花牌交给守牌老李。 还未挂上,又被人摘走。 小赵趁着空隙端来热水帕子,小心翼翼道:“姑娘,疼吗?” “有些。” “我拿了药。”小赵将水盆放下,手忙脚乱搜怀里袖里找药。 “谁给你的?”春容笑笑,拧了帕子稍擦两下,难免疼得蹙了眉。 小赵摸到小药包后,乐呵呵地递上来:“老胡。还给姑娘炖了汤,待会儿我带个小炉子上来煨着。” “好。” 说话间,公子瞬口中的袁老七已到枯坐禅门前。小赵动作麻利地收拾好东西撤开,下楼继续烧热水去了。 一来一迎,两句话间,春容已知晓,袁老七自宁州来是为了传话。谢尧说了什么,不必她再设法套问。 谢尧知道谢华君在软玉楼逗留过一段时间,也知道谢华君要为她赎身。最败家的败家子,也做不出十万金赎一人的举动。她原以为,谢尧会斥责她一通,并要她规劝谢华君之类云云。 不成想,谢尧是说:“宁州谢宅,静候姑娘。如有需提前准备之物件,尽可交代袁老七。” 带完话,袁老七补道:“谢夫人的意思是,姑娘是小姐的朋友,只要姑娘不嫌弃,就在谢宅住下。谢夫人已照着小姐院子给姑娘准备好住处。如果有其它需要,列张单子,我明日启程带回宁州,谢夫人再着手给姑娘添置。” “承蒙谢大侠与谢夫人不弃。”春容诧异良久,终是缓缓行一大礼,“然春容风月之身,恐污谢宅门庭。” 袁老七虚虚一扶道:“姑娘这是哪里话!咱们江湖儿女不问出身。我袁老七当年也只是个劈柴挑粪的奴役,如今说句不客气的话,江湖中谁能不知道我金银斧袁老七?” “春容如何能与袁大侠相比。” “姑娘不要妄自菲薄。”袁老七语重心长,“谢夫人不知姑娘是否尚有亲眷在世,因此有些亲近话未曾开口。依我来看,谢夫人是愿意将姑娘当作亲生女儿对待的。” “非亲非故,却能得谢夫人如此厚待。”春容讷讷垂首,心中思绪万千,“春容感激不尽,欲修书信一封,烦劳袁大侠转交谢夫人。” “客气什么,莫说一封书信,就是将这屋子搬空运走也使得。”袁老七爽朗一笑,以为此事定下,便在屋内坐着等候。 春容提笔,沉吟许久方才落笔,陈书两页之后封起,交由袁老七带回。 八月初十傍晚,有消息传来,越殊花亡于祝眠刀下,殊花阁大乱,二十余名弟子齐齐东行,欲复仇。而祝眠不知所踪。 八月十二,老胡遣小赵楼上楼下跑了一圈,问过各位姑娘喜好,开始准备月饼。去年春容要了碟莲蓉馅,今年则挑的鲜花馅儿。春夏里姑娘们爱戴花,厨房便将戴过的花挑拣清洗晾晒,腌成鲜花酱保存。 八月十五,中秋当日,软玉楼中格外热闹。 仍有许多来客想要一探花魁芳容,只是那方花牌自上午挂出被人摘下后,再没挂出来,宦娘道是今日有人包了。 枯坐禅中,春容正为公子瞬穿衣。 仍是双手细腻那位,这几日常来,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接着便是风月缠绵。次次如此,春容多少琢磨出些异样来,只敛着眉眼不提。 “傍晚到了。”公子瞬启开窗一线。 一缕天光入室,铺下满地金黄。 “公子要走?”春容理好妆容发髻,在公子瞬身侧立好。 “不走。”公子瞬含笑道,“酉时末,楼里就会派发月饼。” “公子爱吃什么馅?我让小赵提前去厨房叮嘱一声。” “你要的什么馅?” “鲜花。” “算得倒准。”公子瞬瞥她一眼,心中清楚,鲜花月饼是备给谢华君的。依照此前的消息推算,今日谢华君的小镖局便该抵达银州城,自该是直奔软玉楼而来。 公子瞬不走,便无其他人能来,春容也就听不到消息,只能在枯坐禅内静静等着。房内有琴,名琴“玉章”。公子瞬悠然抚琴,是曲轻快怡人的《白雪》。待琴曲停住,春容听到楼下喧嚷声。 不是寻常热闹。 急切,混乱,又有几分惶恐。 有事发生。 但公子瞬寂然不动,她亦不能去一探究竟。 直至小赵气喘吁吁闯上楼,推开房门慌里慌张地说:“姑娘,大事不好,谢公子的镖在城里被人劫了!” 第15章 再相逢 据春容今日听闻,谢华君所遇道上劫镖,共一十七次,均有惊无险。今日入城,城中地势简单,寻常百姓穿梭往来,又有官兵巡查管顾,不宜动手。这趟镖一旦入了城,便该一帆风顺才对。 怎会在城中被劫? 春容目光转向公子瞬,见他笑吟吟起弦,一弦一音,一调一句道:“觉得奇怪?”琴音泛起,渐弱渐消。 “能够力战八名好手,在城中劫走十万金,非寻常手笔。”春容如实回说。 “虽是好手,但皆有破绽。”公子瞬望向窗子。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傍晚天幕绚烂绮丽,却稍显黯淡。斜晖悄然而逝,玉盘挂上枝头,软玉楼内仍热火朝天,议论纷纷。多有客登上三楼,在枯坐禅门前来回走过,想要一看究竟。 “什么时辰了?”沉默许久后,公子瞬温吞开口问道。 胆战心惊守在一旁的小赵立时看了眼沙漏回说:“戌时三刻。” “是时候了。”公子瞬起身,“谢华君初来时,带你在屋顶观星。今日中秋,宜赏月。随我来。”声色温润,语调柔和,全不似杀伐血腥令人生畏的公子瞬。 春容的手搭在他腰间,贴上他的胸膛,有那么一刹那,她想到,人与人不同,公子瞬与公子瞬自然也不同。哪怕声音、脸庞学得一模一样,本性总难移。 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凶戾狠毒的人。 公子瞬携她登楼,站定之时,她仰面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已完全入夜,街上人家灯火熄去,仅余下三三两两烛光,如天穹星稀。二人如置身墨池,脚踏黑暗,而月华如练,披挂在身。 天公作美,此夜晴朗无风。 春容稳住步子,望着皎皎明月,舒心一笑。 “时辰已到。”公子瞬附在她耳边低语,热息烫人,枕席床笫间的温存缱绻霎时跃然而出。若是待字闺中的千金碧玉,此时怕已心潮澎湃,红鸾星动。 春容只稍避毫厘,疑道:“公子何意?” “看城南。”公子瞬扶着她的双肩,拧着她的视线向城南望去。 城南观星台,若目力好些,在软玉楼顶依稀可见。她被迫看去,只见零星灯光簇拥下,观星台上竟有一轮血月绽光。 “那是?”她失声低语。 公子瞬未答话。 小赵自窗子探出头来,兴冲冲道:“姑娘,刚刚还念着今年月饼送迟了,老胡可就把月饼送来了。姑娘要得鲜花馅儿,我闻着有股茉莉清香呢!” “先放着。”她回过神来,柔声回话。 公子瞬道:“月已赏过,去吃月饼。”旋即带她下楼。她若有所思,再望一眼城南方向,那轮血月仍在。 回屋时,公子瞬仍悉心照看她,搀扶着以免她落地不稳。小赵在旁看着,掩面窃笑。送上月饼时小声揶揄道:“公子与姑娘,这样瞧着,真是郎才女貌。倘若观音娘娘瞧见了,定要收去做金童玉女的。” “说什么胡话。”春容接了月饼,眼风飞去,佯作厉色将人撵去楼下帮衬老胡。 公子瞬捏起一块月饼,喂入春容口中,又抹去她唇角碎屑。 “慌什么。小孩子一句戏言罢了。”公子瞬吻过口齿间的茉莉清香,“难不成你怕我会因此剥了她的皮?” “怎会。”春容见他再度亲昵,便着手解他衣衫,却被拦下。 “今夜予你好梦。”公子瞬面若春风,目光如水,“我与宦娘交代过,今夜不会有客扰你。” 说罢便离,唯余一室檀香。 春容莫名,望着玉章,七根长弦稳稳停落,不久前琴音犹在耳畔。或许正如她所料想,他们虽在扮演同一人,却终究本性不同。 朝夕相处,难免心生情愫,即便未有男女之情,亦能生出些怜惜来。他许是在怜惜自己。一如江慎,又如谢华君。 她将枯坐禅内烛光依次熄去,仅余一盏放在枕边。 烛火微明,她沉沉入梦。 梦中一轮明月皎皎,落进酒盏间,她举杯欲饮,忽而一腔热血迎面泼来,溅入杯中,月色骤然染红,惊得她猛地睁开双眼。 枕边烛火摇曳挣扎片刻,熄了。蜡烛已燃尽。 一阵寒风吹动帘帐,拂过她额间。 她起身披件外衣,蹬着绣鞋行至窗边,许是今夜赏月归时未曾关窗,此时窗子敞开着,后半夜起风,窜入屋内。她伸手关窗,冷风令她指尖生寒。 而脖颈间忽如其来的冷意,令她额角冒出细密冷汗。 有人在她身后,一柄刀、或剑,正架在她的脖颈上,后方人手腕微动,即可取她性命。 “有药吗。” 这个声音春容记得,并且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是祝眠。 曾以五百金赠她一月好梦的人。 “哪一种?”她没有回头,刀架在身上,却仍站得稳当,语调亦是平静。 “止血疗伤,有效便可。” “有。”她应道,“梳妆镜前有四方红漆盒,右手边第二个盒中,有一方小玉盒,盒中便是。” 祝眠收了刀。 春容仍未回头。 “替她上药。”祝眠撤身倚柱站着。 有光亮自门窗透入,春容借着细微光,取出小玉盒后,转向祝眠所在。 “人在床上。”祝眠指路。 自她起身关窗至今,只片刻功夫,祝眠竟将一人搁在她床上。她心有诧异,却又觉得以祝眠的身手,并不奇怪。 她带着伤药走到床前,室外的光亮照不到此处来,便无法辨别床上的人是男是女,是何身份。 一盏灯适时放在床畔。 春容几乎惊呼出声,却在瞬间掩住口鼻,截住自己的惊叹声。 正在床上躺着的,面无血色的人,正是谢华君。 “伤在腰腹。”祝眠再次指点,随即撤到远处,不再多看。 谢华君的右侧腰腹已完全被血浸湿,可以料想衣衫下的伤口该是何等可怖。 春容拿着伤药的手微微颤着,稳住心神后,从柜中找出剪子,动作轻缓地剪开谢华君的衣衫。她幼时挨过鞭子,衣料与伤口被血液粘在一起,揭开时痛得刺骨锥心。因此,除去谢华君的衣物时,她倍加小心,以免再动到伤口。 “伤口约有三寸长。”烛火下,皙白肌肤间横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丑陋伤口,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而她玉盒中的药膏,仅是涂抹细微伤口所用,“我的药,怕是无用。” 说着,她端起烛台。不知是因那道伤口,还是因在床边蹲跪久了,起身瞬间,她腿脚发软,几乎再度扑跪在地。 祝眠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搀扶着她的手臂。 烛火摇摆,几欲熄灭。 她抬头望过去,昏黄烛光照着他,柔和了锋芒。 “做什么?”祝眠问她。 “熏香。需要先将血味儿压下去,再找人送药来。” “这里有药?” “有。”总有些倔强姑娘要吃苦头,软玉楼内跌打损伤金疮药皆是常备,另有些消痕生肌灵药,很是管用。 春容找出四只香炉,檀香再度焚起,很快室内便充斥着浓郁檀香味,稍压血腥。随后她找出几块锦帕团入口中咬紧,合眸深深呼吸后,拿起剪子狠狠刺入大腿。痛苦之音被锦帕团团堵住,未曾逸散开来。颗颗汗珠自额间滚落,泪珠亦挂上羽睫。 剪子造出道两分长的伤口,鲜血淌出,蜿蜒血迹画在纤纤玉腿之上。她吐出锦帕,抹去泪珠汗水,将剪子丢在一旁,一瘸一拐地行向门口。 门扉推开些许空隙,三楼来往人不多,等了些许时候,才等到宜书从门前经过。春容向宜书招了招手,低声将人唤到身边:“去厨房将小赵叫来。” 没等太久,小赵便飞奔而来。 “睡前剪了两根线头,剪子忘记放回去,睡时不慎被剪子伤到。”春容掀开外衣,撩起裙摆,露出伤口给小赵看,“别声张,多找些药来。” 小赵惊慌地手足无措,又听春容小声安抚几句,才点点头去找药。 药送来的很快,小赵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春容忍痛理了理头绪,知晓她是在说,这药是从老胡那里讨来的,没让宦娘知道,尽可放心。 “有心了。”春容勉力一笑,“你去厨房吧。” “姑娘,我替你上药包扎。留你一个人怎么行。”小赵慌乱道。 春容回说:“放心。楼里哪个姑娘不能独自上药?”连哄带撵地将人送走后,才又锁好房门。她腿上伤口虽小,却也不浅,挪步时亦是撕裂般疼痛,因此步伐很慢。 刚锁上房门,祝眠便到她身旁,搀扶着她走到床畔。 “柜中有干净软纱,可以包扎用。”她一面给谢华君上药,一面告知祝眠。待她上完药,软纱亦递到她手中。包扎结束,她才又抹一把汗,拉过被褥盖在谢华君身上。 “血已经止住。但要疗伤,还是应该去医馆。”得闲后,她松了口气,旋即又揪起一颗心问,“发生了什么?” 祝眠沉默良久。 “抱歉,我不该问。” 祝眠答非所问道:“你的伤还没处理。” 衣裙已被鲜血濡湿。 她的伤口不能被人看见,所以伤在大腿上侧,位置较谢华君的伤处更为私密。倘若要上药包扎,便需褪去裙裤。于她而言,在一个男人面前褪去衣衫不该羞怯忸怩。况且,如果七夕那日祝眠没有离开,他们之间早该毫无遮蔽。 但在此时此刻,她坐在床畔,思及伤处,不由得赧然垂眸,无所适从。 第16章 劫镖者 祝眠走时,关了窗。 应是体谅她腿上伤口不便挪动。她就着一点灯火,将伤口包扎好,屋内再没其他动静。屋外亦是渐渐消停下来,再有半个多时辰,天就该亮了。 每隔些时候,她总要探一探谢华君的鼻息心跳,不敢入睡。她怕一个不留神,便如同那夜的江慎,等她醒来时,人已经没了。 一直守到鸡鸣时分,祝眠折回枯坐禅内,带来几幅草药。 “人安置在你这里。谢家人五日后到。” “可——”春容略有犹豫。软玉楼内人来人往,她房中的客亦是络绎不绝,藏一个伤患不太容易。 “五天,五百两。” 银票与草药俱搁在桌上后,人又离去。 春容启开窗,向着后院张望,想寻一寻小赵的身影。片刻后,小赵从厨房里跑出,拎着食盒一路奔向枯坐禅。 “姑娘,老胡说姑娘见了血光,得补补气血,早上炖的红枣枸杞银耳粥,栗子鸡,还有几样小菜。”小赵将菜摆在小方几上,刚要端到床前,便被春容拦下。 “到时辰后,带着花牌与银票去找宦娘,这五日枯坐禅不招待其他客人。” “是木公子?”小赵拿着银票笑道,“木公子是真心待姑娘的,常来不说,出手还这样阔绰。姑娘受了伤,刚好趁着这几日好好歇歇。” 春容并未开口否认。 吃过饭后,春容将炖汤的锅和小炉留下,说是在房中温着,时时想吃便能吃,不必再上上下下地跑。 得了锅炉,遣走小赵,她开始在沐浴的隔间里生火煎药。祝眠留药时也未说明煎服法子,她只按照寻常法子,兑水煎出药汁,吹温之后喂谢华君服下。末了再喂半杯蜂蜜水,免得谢华君醒来后口中苦涩。 快晌午时,一副药煎第二次,喂药喂到一半,谢华君咳着呕出药水,醒了。 “祝眠呢?”唇无血色,面无生气,一开口气若游丝,只问祝眠的下落。 春容回她:“昨夜将你送来后,又来送了次药。不知去哪儿了。他说五日后,谢家人便会来接。这几日公子只需安心养伤。” “太苦了。”谢华君别开头,不愿再服药。春容换了碗,碗中是红糖蜜豆汤,也只吃了两勺便再吃不下。 “被人劫了。”谢华君躺在床上,翻身也翻不得,只能望着纱帐气恼。 “昨日有听说。” “沈掠光这个小人!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他与血阎罗和金钱蟒谋划暗算我,入城后便开始动手。”谢华君气急,动到伤口沁出血来。春容连忙再取药粉软纱,要替她换药重新包扎。 “我听说惊鸿客轻功一绝,但武功平平。他与血阎罗、金钱蟒三人合力,竟能胜得过其余五人?”春容心有不解。 谢华君的八人小队中,武功最高的当属李珠枫,其次是西字雁斋主。血阎罗虽凶名甚广,但武功不及前二者,金钱蟒亦然。这三人即便联手,也绝无可能胜过李珠枫与西字雁斋主联手,更何况还有其余三人在旁看着。 且不说,还有一个祝眠。 提及此事,谢华君脸上恼意更重,踢了踢脚,又牵动伤口,疼得她本就无血色的脸更加苍白。春容无奈,只能尽快剪断软纱,轻手拆解下,擦去伤口两侧血迹后。再重新敷上药粉,昨日小赵取来的药粉这便用空了。 “都怪祝眠。”谢华君难得对他生出怨气,“不知他收了哪家的钱,要杀李珠枫。昨日刚一入城,他们就缠斗起来,给了沈掠光那个乌龟王八蛋可乘之机。那血阎罗记恨我,大庭广众劫了金子,还要再给我一刀。” 春容手一僵,软纱勒紧了伤口,疼得谢华君哆嗦着埋怨:“你轻点儿,疼着呢。” “抱歉。”她连忙稍松软纱,仔细将伤口包好后,才又开口问,“茉莉呢?” 昨夜春容便在奇怪,谢华君身边应一直有茉莉守着,如今谢华君负伤在身,茉莉却不见踪影。 “沈掠光偷了我的令牌,茉莉去追他。” “追的上?”惊鸿客并非浪得虚名,脚程之快,江湖中应无人能出其左右。茉莉虽会武功,但要追上沈掠光恐怕不易。 “追不上。但我的令牌不能落在沈掠光手中。”谢华君呼了长长一口气,“刚刚的甜粥再来一碗。” 晌午的饭菜仍是老胡精心准备给春容养伤吃的。谢华君伤重,但胃口尚可,吃了大半。小赵收拾碗筷时开心许多:“老胡还忧心姑娘受了伤胃口不佳,琢磨着花样做饭。待会儿知道姑娘吃了许多,就能安心了。” 谢华君被安置在床内侧,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春容莞尔回说:“替我多谢谢老胡,劳他费心了。” 傍晚,春容仍独自一人起身煎药,将药渣尽数倒进浴桶中,来日只说泡个药浴,不会有人过分追究。唯一需当心的,便是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公子瞬。 过了戌时,枯坐禅内灯火熄尽,二人并肩躺着,一同入睡。 春容只觉身心俱疲,怎料还未入梦,便被人唤醒。她提心吊胆一整日等着的公子瞬坐在床榻边上,细腻的手掌正掩在她的口鼻处。而谢华君就在她身边躺着,呼吸匀称,睡得安稳。 公子瞬没有多话,起身便向隔间行去。 春容轻手轻脚地下床,跟着进入隔间。室内漆黑无光,她放缓脚步,轻合上门。 “不必担心,用了迷香,天亮前她不会醒。”公子瞬扶着春容坐上隔间内的小桌,微凉手掌自脚踝起徐徐上行,将她裙摆撩开,抚上她的伤口。伤口仅止了血,尚未开始愈合,冷指抚过时,冷麻刺痛具有,令她不由自主咬紧牙关。 “十万金是被惊鸿客、血阎罗与金钱蟒劫走。谢家人五日——已只余四日,四日后便会来接谢华君。不知谢尧是否会亲自前来。”春容将今日探知的消息和盘托出。 “谢华君重伤,谢尧必会亲自赶来。”公子瞬轻吻在伤处,“一些伤药罢了,不必伤了自己来换。” “怕引人生疑。” “有时不需要这么聪明。”公子瞬取出药膏,为她细细涂抹,“楼中早已备下上好金疮药。明日遣你那丫头去宦娘那里取便可。” 药抹在患处,先是一阵灼烫,随即酸麻感倍增。春容忍着伤患处的不适,回问道:“公子猜到她会来?”中秋当夜知会宦娘,枯坐禅内不留客,又提前备好金疮药,应当不是巧合。 衣裙落下,遮住她的双腿。 公子瞬将药盒置于她掌心:“伤口不长,早晚两次涂抹,七日后便可痊愈。痊愈后一日涂抹三次,不会留疤。”说完便开门要走。 春容握着尚有余温的药盒,一时冲动,开口唤了声:“木公子。” 公子瞬顿住脚步。 她心想,八月初七那日,他摘了花牌,老李报的名字是木公子,往后次次如此。这许是他的本名,是他除却公子瞬这个名字后的真正身份。 中秋赏月,深夜赠药。即便公子瞬十恶不赦,但木公子或许尚有一丝本性柔善。 但未得回应。 “公子走好,春容失言了。”春容扶墙落地,于黑暗中谨慎行礼。是她多思多虑,又未深思熟虑。这一声喊得太过大胆,她是有些后怕的。 “聪明女人最聪明的地方,便是不会卖弄聪明。” 春容胆战心惊,脊背生寒,还未来得及道歉,便发觉公子瞬悄悄离去,一如他无声无息地来。 第17章 探牢狱 因春容有心掩饰,又无客能登门,谢华君藏在枯坐禅中,一连五日都未被人觉察。只有小赵每日喜形于色,觉得自家姑娘饭量见涨,是件好事。 不过没了来往的客,江湖上的动向春容便无从得知。倒是小赵在楼里来回走动,听到了些风声:“中秋那天,谢公子的镖被劫,有位陈老爷——楼里的常客——生意做得很大,顶有钱了,那日也被殃及,如今还在家里养伤呢。知府大人发了好大的火气。但江湖上的人仗着有武功傍身,毫不理会。不过据说有个女人受了重伤,没能逃走,被衙门抓起来,现下应该在大牢里锁着。哦对了,也不知谢公子去过观星台没。听他们说,观星台近日被封锁起来,谁都不让上去。哎,谢公子也不知怎样了,受伤了没?丢了那么一大笔金子,可该伤心极了。” 春容目光微动,瞥向房间深处,谢华君刚讨了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瞧来不像是伤心的模样。 运镖的八名镖师中,有两位女子,一个是人称二十二劫的柳双情,另一个便是西字雁斋主燕西窗。不知是哪位被锁入衙门大牢中。 “多半是燕姨。”听春容转述后,谢华君长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瓜子,愁眉不展道,“燕姨是遭到暗算,先吃了金钱蟒的暗器,这才会被重伤。寻常时候,就算是以一敌二,燕姨也绝不会落下风。” “宦娘常与官府打交道,或许可以去问问。”春容斟酌着说。 听谢华君的语气,像是与燕西窗的交情不浅。这倒解开她另一个疑惑,西字雁斋主很少掺和江湖事,素来是江湖上公认的淡泊名利之人,若非有交情在,恐怕不会出山帮谢华君押镖。 “可以吗?”谢华君振作了些,“如果能见到燕姨,代我报个平安。告诉她,等谢尧来了必会救她出去。” “劫镖之事与燕斋主无关,官府想不必会为难她。”春容宽慰两句后,稍作妆点,带着几盘糕点往宦娘的小佛堂去。 小佛堂的墙与门窗外都加有空腔隔断,一入房中,楼内纷扰烟消云散。 神龛佛像前竖着三柱清香,均已燃了半截。 “这几日得闲,央老胡新做了些糕点,烦劳您给品品味道。”春容脸上堆着笑意,迎上一旁拨动佛珠诵经的宦娘。 说起来,宦娘并不信佛。但手上冤孽太多,难免心有不安,时常焚香礼佛、诵经抄书,以期消解罪孽。外头人问起来,便说是为楼里的姑娘们祈平安。 “都是些软糕饼,不用猪油的。”她将糕点依次摆在桌上。 小佛堂内不能见荤腥,这是宦娘的规矩。 “闻着倒香。”宦娘搁下佛珠,窃喜又惋惜道,“想必你也听说了,那要给你赎身的谢公子,金子还没运到楼门口,就被人劫走了。” 春容提筷夹块糕点到一方小碟中,递送过去:“听说了。还听说,官府捉到一个江湖女子,关押在衙门里。” “是有这回事,在江湖上名气还不小。”宦娘尝了口糕,赞道,“清爽甘甜,不腻不涩,老胡手艺见涨。” 春容也不迂回,直截了当地开口问:“不知宦娘可有门路见见这位女侠?” 宦娘讶异,沉吟片刻后,试探着问:“是那位的吩咐?” “不是,但也有些关联。”春容坦然开口,“公子有些疑惑待解,近段日子一直没有进展。我想牢中那位女侠或许会知晓一二。” “倒也不难办,你且等着吧。”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许多,当晚子夜,宦娘便遣人带她去往衙门大牢。她未料想到能亲自前往,临行前,匆忙再问谢华君是否有其他的话要带。谢华君多交代了几句,并将一枚挂坠交到她手中作为信物。 坐上轿子时,她尚觉如梦似幻。待轿子出后门,行在寂静空旷的街巷间,她才回过神来,撩开窗帘看向街巷。 街道不宽,两侧房屋皆关门落锁,未见有亮灯人家。她说不出这是哪条街、哪个巷子,也说不出街边的房子是民居还是商铺。或许她曾在枯坐禅中开窗见过这些房子的屋顶,但却从未见过它们灯火通明时的模样。 轿子颠簸着一路向衙门行去,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落轿,下轿。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踩上软玉楼外的土地。天幕之下,群楼之间,她仰面环顾四周,停驻许久,等到轿夫催促,才跟随对方一路走进衙门。 宦娘已打点好了一切,她只需跟着进入大牢。 守大牢的狱卒瞧来面熟,像是银楼常客。狱卒们见她来,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有些不堪入耳的话传来,她只当做耳旁风一笑了之。早听惯了。 燕西窗被关在大牢最深处,官府忌惮她是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人,便用锁链锁着,一层又一层地锁。 狱卒打开牢门时叮嘱:“当心点儿,说不准人家动动手指头,就能取你性命。” 春容道了声谢,进入牢房。 牢房里潮湿逼仄,夜里灯光晦暗,角落里阴暗处有虫鼠爬动,切切作响。 燕西窗靠墙盘坐,头颅低垂,发髻稍显散乱,但仍能看出初时的样式。身上套着件脏兮兮的囚衣,囚衣内里是她自己的衣裳,看袖口样式,应是件深色劲装。伤口在左肩,囚衣左半边浸满血液,已凝固发乌。 她回头看眼门外,见狱卒离得并不算近,这才向燕西窗靠近。 “燕大侠?”她探问一声。 锁链声响,燕西窗稍动了动,头未抬起,开口便可听出气息不畅:“你是谁?” “妾名春容。软玉楼花魁。”春容道明身份,“燕大侠伤势如何?” “原来是你。”燕西窗抬起头,脸面虽污浊憔悴,但依稀可见雍容之姿,“华君那十万金,便是为的你?” “春容有愧。” “不必愧疚。她既觉得值得,你便值得。而没能守住镖,是我实力不足,更与你无关。咳咳,你这个时间过来,有什么事?”燕西窗气息不匀,闷咳几声,啐出一口污血。 “她让我来转告燕大侠。”春容取出坠子示与对方,“谢大侠不日便至,定会救您出去。” “她怎么样?” “受了些伤,但无大碍。” “没旁的话?” “有。” 春容再度回头,见狱卒仍在不远处,这才又靠过去,贴耳说道,“祝眠的银票,落的是通利钱庄的章子。她想问您,李珠枫的事是否有头绪?” “她让你来问这个?” “是。” “通利钱庄老板是郁孤言。郁孤言曾是兰庭的门生,我与兰庭年轻时是过命的交情。”燕西窗稍加思索后道,“想从通利钱庄查不难,但我需要那张银票。” “银票不在我们手中。” “在哪儿?” “软玉楼老板那儿。” 燕西窗疑惑片刻后,又了然道:“五百金赠一月好梦,这消息我也听过。这次五百两银子,是多久?” “五日。五日过后,谢大侠便至银州城。” 点到为止,燕西窗心知肚明,不再追问:“没有银票也不难。通利钱庄不大,在银州城中未设铺面,要兑银子,最近的就是舞州。守好舞州的铺面,总能蹲到那张银票。此事我来办,你回去让她安心。” “明白。”春容又看一眼囚衣血污,自袖中取了药膏纱布,“这药疗伤效果极佳,我来给您上药。” “不必,那些个狱卒不敢亏待我,已经上过药了。”燕西窗轻嗅了嗅,又生疑惑。 牢中污浊气息很重,压住药膏气味。燕西窗又道:“姑娘,将药盒打开给我闻闻。” 她心觉莫名,但也照做。 燕西窗闻了又闻,每嗅一次,脸上凝重便多上一分。 “这药膏哪儿来的?” 这盒药膏,正是公子瞬赠她那盒。 但公子瞬在江湖人眼中,早该死在祝眠刀下。 “一位客人所赠。”她未说实话。她年纪尚小时就学会面不改色地撒谎,如今这项功夫更是练得炉火纯青。 燕西窗未看出异样,追问道:“什么客人?可知其来历?” “不知。不是常客,也只见过一次。是药膏有问题?”春容尝试探问。 “说完了吗!”狱卒突然拍打着牢门催促,“时间可不短了啊!没完没了了还。” “气味熟悉。像是故人的物件。”燕西窗长叹一声,“她任性些,难伺候,但本性善良,谢尧未到前,烦请姑娘照看好她。” 这便是道别了。 倘若追问,难免引起怀疑,她只能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小改动。 第18章 见刀光 楼外夜景少光亮,少人声,多显寂然凄凉。软玉楼的灯火明亮,是夜间繁华,与周遭街巷格格不入。 跨进后门前,春容回身长看,最终还是垂首步入软玉楼中。 进了后院,便往厨房去。虽已过子时,厨房仍在忙碌。前楼宴席未停,寻欢作乐的客人们仍需下酒菜。 见春容来,小赵忙停了手边的活儿:“姑娘回来了,饿吗?前厅有客人要吃元宵,刚滚了不少,能给姑娘也下一碗。” “不饿。”春容倚在厨房门边,抬眼一看,见枯坐禅内亮堂堂。 离开时,她对谢华君千叮万嘱,需得在被褥中藏好了,莫教人发现。临走时,她特意熄灯落锁,免得有人误入房中,平白生出事端。但此刻枯坐禅灯火通明,不知何故。她匆匆上楼,小赵见她疾行,也放下手中事情追上前去。 刚到二楼,便见葵心和书凝两个姑娘,拢着发髻向楼上去。葵心面柔,与春容有两分相似。书凝带着些如雾如雨的朦胧气,亦与春容有几分相似。算是楼中顶好的姑娘。但这两人,依理来说是上不得三楼的。 “葵心姐姐和书凝姐姐怎么上楼去了?”小赵也有疑惑。 葵心与书凝二人到三楼后径直走向枯坐禅。 春容快步跟上,抢在前头拦着二人:“二位姊姊是来寻我?” “春容呀。”葵心捏着帕子掩面轻笑,“可不是我们寻你,是有客寻你不见,宦娘便先遣我们来陪着。” 她转身向枯坐禅瞧去。 房门敞开着。铺着海棠色锦缎的圆桌旁,一抹如刀般的身影静静坐着。 他手中还抱着一柄刀。 刀,是她见过的刀。 人,是她见过的人。 不知为何,祝眠竟堂而皇之出现在枯坐禅中。 “原来如此。现下我已回来,便不劳烦二位姊姊了。”春容含笑步入枯坐禅中,合上房门,将其他人关在门外。 房中未燃香料,若有若无的汤药味在空中浮动。几步行上前,目光已扫过屋内,未见谢华君身影。枯坐禅中,唯祝眠一人。 春容看不透他,不知他来意,只上前斟茶。 “公子是来寻人?” “等人。” “可要备上酒菜?” “不必。他们不配吃我请的酒。” 茶停。 相顾无言。 祝眠将茶饮尽,手中仍握着刀。 春容静静候在一旁。她自小所学,只为取悦来来往往的客,推杯换盏、谈古论今,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但面对祝眠,却头一回冷了场,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敷衍,几乎弱不可闻。 烛火徐徐燃着,夜已深,楼内喧闹逐渐减弱。 寂静中,房门被叩响。 是宜书的声音:“姑娘,客人点的元宵做好了。” 厨房备了一盅汤圆,一碟桂花,小壶花蜜。春容取来琉璃小碗和小勺在桌上摆好,海棠色底映上琉璃碗壁,绮丽旖旎。她将汤盅打开,浅白汤水中沉着几只雪白圆润的元宵。 屋内烛火骤然飘摇,熄了几盏。 风入堂中,卷起锦绣纱衣。她抬头去看,几扇窗子皆被打开。 有人翻窗闯入。 是祝眠所等之人?汤匙在她手中,刚舀出一颗元宵,凭着余下半数烛火,汤匙中的雪白元宵上镀了层暖光。她停手,转而看向祝眠。 祝眠已然起身立在一旁,刀在手中,尚未出鞘。 “继续盛。” 她一手拦衣袖,一手舀元宵入碗,动作柔缓,好似平常。 琉璃碗中,落下第一颗元宵。 刀光自汤中闪过,烛火又熄一盏,暖黄色黯淡几分,荧荧流光之中,海棠琉璃色更浓。元宵再难辨出本色。 第二颗元宵入碗。 刀鸣剑击,锵锵两声,继而兵刃坠地。不知是谁。 第三颗元宵入碗。 窗破,木料乱飞,斜插入桌,裂了海棠色铺桌锦缎。她的左手背上,现出一道血痕。室内灯再灭半数,汤盅内水波浅浅,仍泛涟漪。 第四颗。 第五颗。 第六颗。 六颗元宵铺在碗底、贴上碗壁,簇拥出花型,掩住琉璃海棠色。 风再卷入,血气弥散。她换大勺,舀出一勺汤水,缓缓倾入碗中。枯坐禅内灯火尽灭,细微月光越窗而来,隐约可见碗中水光。 以及一抹倒影。 她捻出少许桂花,撒入碗中。桂花入汤,浮于水面,乱了倒影。 窗外传来六声闷响,继而尖叫声起。 手指微颤,又落下一粒桂花。 “公子请用。” 她将汤匙放好,收手入袖,退下半步。 祝眠落座,腰间刀依然在鞘中。 楼下乱哄哄一团,吵嚷过黄昏时分的前厅。他纹丝不动,拿起汤匙。汤匙舀起一颗元宵,他的手很稳、很准、很轻,汤匙贴着碗壁舀下,未发出丝毫声响。起码,春容没有听到。 “芙蓉玉合。”祝眠咬了一口,言语间似乎带有些微笑意。 他说的是元宵馅料。与寻常黑芝麻、豆沙等不同,芙蓉玉合馅是谢华君拟的配方,在软玉楼住的那段日子里,这个配方曾教给老胡。因味道不错,别出心裁,但凡有客要吃元宵,老胡就会滚上几个。 “谢小姐拟的配方。楼里厨子跟着学了,受益匪浅。”春容答的平静。 有人奔上楼拍门。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是小赵,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刚刚摔下楼几个人,都都都死了。这里灯也灭了。姑娘你没事吧?” 室内灯尽熄,小赵看不出是否有人在屋内,心中更是惶惶难安。 春容没有回话,她瞧向祝眠,等着他发话。 “屋里太暗,点上灯吧。” 她取出火折子,在拍门声中,先将桌上烛台点亮。 见着光亮,小赵拍门更凶了些:“姑娘,你在屋里吗?你说说话,别吓我呀!” 她望着他,仍是等他开口。熠熠烛火下,刀锋般的人亦变得柔和许多。“一盅芙蓉玉合,吃完太腻。添几碟凉菜才好。”祝眠开口,声色似也被烛火照得温柔几分。 得了许可,她才步上前打开房门,见门口涕泗横流的小赵,嫣然笑起,柔声叮嘱:“慌里慌张,唐突了客人。去找老胡调几道凉菜送上来。” 小赵惊魂未定,却有好奇天性,偷摸瞥一眼屋内,见一道影子铺在昏黄光色内。春容步子微挪,挡下她的视线,又将门合上几分,稍显厉色催促道:“动作快些。” 小赵抹一把眼泪,疾步跑下楼去。 门再度从内落锁。 “放心,我一般不杀女人。”祝眠又吃一颗汤圆。 春容含笑转身,行至其身侧道:“听说过,公子刀下,女人的命更贵些。” 借着光,她看到他的脖颈上,有一道浅浅血痕。在此之前,她以为,没人能伤得到他。 鬼使神差,她的手探入袖中。 顷刻间,祝眠已转身与她相对,刀半出鞘,刀光落在她眼中。 一人微微躬身,一人坐而仰面,目光相接。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她见过祝眠杀人,人已死去,刀仍在鞘中——或者说,她根本看不到祝眠杀人,只能看到祝眠,以及死在他手下的人。倘若祝眠要杀她,或许半个呼吸的时间都不需要。 “公子受伤了。”她稳住心神,平静开口,缓缓自袖中取出药盒。公子瞬予她那盒,疗愈创伤效果奇佳,似祝眠脖颈这道小伤,涂抹之后,不出一日便可痊愈。 刀回鞘中。 她启开药盒,指尖抹过药膏,先涂抹在左手背上。此前的木屑在她手背划出一道细浅血痕。随后,她才再度取药,微微探身向前。 微暖的指尖贴上祝眠的脖颈。 没有躲闪,没有拒绝。 靠得太近,一缕暖息扑上她的脖颈。她屏住呼吸,将动作放得极轻、极柔,指肚缓缓压在伤口一端,旋即自上而下,细细抹过。 “好药。”祝眠低声开口。 他掌心如冰,贴在她腕间,随即扣住她的手腕。他的另一只手动作轻巧地自她手中取走药盒。 她忽觉有些晕眩,身子歪斜,手肘忙撑上桌子。 被她染上些许暖意的手再度卡上她的下巴,两指捏在双颊处,迫使她张开口。 她猛地喘息,带有几声轻咳。心中忐忑惊惧,致使屏息太久,竟未察觉,若非祝眠出手,她怕是要窒息而亡。 “看来我比死人还可怕。”祝眠收走药盒,端起汤圆,莫名笑道,“是盒好药。” 春容呼吸渐渐调匀,轻声回话:“公子是客,怎会可怕?春容不懂,只怕气息影响药力,让公子见笑了。” 一碗元宵吃过,春容再盛一碗,汤盅见底。 小赵匆匆送来凉菜,得了提醒,不敢再看屋内,只说:“报官了,衙门的人或许很快就到。” 她将凉菜摆好,奉上玉箸:“公子,官兵将至。” “不急,吃完再走。” 楼下传来乱中有序的脚步声。一队人正快步上楼。春容心惊,面上却与祝眠一般淡定从容。 春容垂眸看向琉璃碗,碗中仍有两颗元宵。 脚步声又近,已靠向枯坐禅,碗中只余一颗元宵。 祝眠又夹一筷腌黄瓜,舀出最后一颗元宵,细细咀嚼咽下,再喝一口汤。 门外脚步声停,房门被人拍响,急促猛烈。 闻声,春容转眼瞥向房门,目光转回时,琉璃碗中干干净净,筷子平稳搁在碗上。桌边人已无踪迹。 拍门声未停,门外人粗声吼话:“开门!官府查案!”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剧情全改。 (2021/12/25) 第19章 陷囹圄 六条人命,宦娘没能遮掩过去。软玉楼被封,春容被捕,一干见过尸体的也被扣押在衙门内,不得离开。 春容是破晓时分下的狱。 秋晨雨来得急,扑在人身上,将衣衫与肌肤紧紧粘在一起。春容进牢房时,发尾水珠如串似的没入衣衫。 “呦,这么快又进来了?”狱卒一脚踩着板凳正在喝粥,见到春容不免调笑两句。 她只回以微笑,不多话。 燕西窗已不在牢中。谢华君也不在枯坐禅。多半是谢尧已经抵达银州,将两人一齐带走。她被关入燕西窗待过的牢房。好在她手无缚鸡之力,先前给燕西窗准备的重重锁链并没有加在她身上。 狱卒们换着班,挨个来瞧她,说是软玉楼的花魁,平素里没个三五两银子见不得,这次得了机会,可得好好瞧瞧。只半晌的功夫,衙门里的狱卒她已见了个遍。 连着两顿吃糠咽菜,潦草果腹,便又艰难入夜。一整日的秋雨,断断续续,牢房内潮湿冷寒,她的衣裳一直没能捂干。入夜后更冷,只能蜷缩着身子,依靠在墙角,勉强搓暖四肢。 就这样昏昏沉沉到半夜,发烧了。 明明觉得冷得厉害,脑袋却像按进滚水里一样。 她想起小时候,比旁的姐妹更倔些,吃了很多苦头,也曾发烧生热被丢进庭池去。有的姐妹熬不住,草席一卷,世上再没这个人。她熬得住,即便脑袋疼得厉害,也只卷着棉被咬牙硬挺过去,最后直着走出庭池。 想着想着,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 她不是困倦入睡,而是生病头昏,冷水浇来也清醒不得,只能更昏沉些。 于是来人将她手绑了,吊在梁上。 她垂着脑袋,勉力睁了睁眼睛。 牢里多了三五个人,三个还是五个,她数不清。都穿着狱卒的衣裳,像是要审问。但她目光自几人脸上扫过,脸生,没见过。 不是狱卒,扮作狱卒。 冲谁来的? 祝眠。 她滚烫沉重的脑袋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底下那些人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全听不清楚。 腕子疼,胳膊抻着疼,头也疼,棍棒落在身上,更疼。 刚捱几棍,便没了意识。 …… 城南观星台,仍被官兵封锁着,却难不倒祝眠。几个腾跃翻上台阶,到台上时,忽然开始落雨。虽已被清扫过,但台上积血仍在,这一阵雨过后,能冲刷去七八分,余下些浸入砖缝的血迹,便得长年累月地慢慢消磨。 祝眠查过观星台,又回到街上。街头卖油条豆腐脑的贩夫穿着蓑衣、挑着扁担,在老位置站定。扁担两侧的锅篓上搭着油布,以防湿了水。 清晨下着雨,来往人便少。 祝眠买一碗豆腐脑,加上两根油条,站在屋檐下吃早餐。 “这大清早的,天杀的狗犊子。”小贩的油条是在家中炸的,带到街上贩卖,放久便没了焦脆,这一下雨,水汽侵上,软得更快些。街上人又少,一篓油条卖不出去,可不是要骂一骂解气。 一锭银子砸在小贩怀中。 小贩接到银子,手一沉,大喜过望,看着屋檐下慢悠悠喝豆腐脑的祝眠:“公子,您这是?” “你的油条豆腐脑我全买了。过了晌午挑去西城门守着。”祝眠咬一口油条,“等见到沙漠来的人,最多十四个,少则三五个,把东西给他们。就说‘一路赶来不容易,老朋友请客’。” 小贩连连应下,又殷勤道:“您可放心,待会回去小的再给这油条过两遍油,保证您那朋友吃的满意。” “不用,就这么送过去。” 小贩摸不着头脑,还想再问,屋檐下却只剩下一个土碗,人没了踪影。 凌晨时配着咸菜吃了两碗元宵,这会儿又是一碗豆腐脑配两根油条,吃撑了。祝眠随意寻间高楼进屋,卧在梁上睡觉消食。 至下午时,主人回屋,好一阵翻腾。 祝眠这便醒了。 “老爷,昨日约了陈先生今夜在软玉楼会面。可今晨软玉楼被官府封了。官府还捉了好些人回衙门,据说连花魁娘子都被关进牢房了。”说话的是个俏丽的丫头,拿腔拿调,做足了慌张姿态,“好像是——出了人命。” 蓄着山羊须的中年男人叹息一声:“这都什么事儿。净添麻烦。赶紧找人给陈先生带话,改去如月楼。时间不变。再遣人去如月楼定好房间。” 咕噜—— 室内一对主仆听到声音,面面相觑。 祝眠摸摸肚子,是该吃饭了。 下了整日的雨,街上尽是泥水,寻常人撑伞奔走,衣裙鞋袜尽是泥点子。祝眠撑伞走在街上,除了鞋底,浑身上下干干净净。 街边茶馆生意惨淡,小二倚着门柱,有气无力地招揽生意。祝眠路过时,小二仍敷衍地招呼两句,没想到他竟真的停住脚,钻进茶馆里去。 一壶茶叶末,一碟醋泡花生,两个馒头,算是有菜有汤,吃得津津有味。 茶馆里本有说书老者,因下雨没什么生意,就没支摊子,只和一边伙计闲聊。 “我瞧见了,娇滴滴一个美人儿,锁链子扣着,几个捕快扯着锁链子就把人拽走了。这一路上又踩泥水又淋雨。” “真有那么漂亮?” “可不是,漂亮极了!那说是仙女娘娘也不为过。可惜捕快都是群粗人,不懂什么是怜香惜玉。这一路上可不好走,我瞧她那双脚,这辈子恐怕都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要是我啊~” “是你怎么着?是你怕不是这把老骨头都支棱不起来,搁人家裙子底下躺着办案。可别说了,喝你的茶吧!” 两个馒头塞进肚子,花生一颗不剩,茶叶末也喝得干净。祝眠留下几文大钱,抱着刀晃出茶馆。 雨还未停,不再撑伞,淋着雨在街巷中徐徐走着。 也不知,那伙人到了没有。 逛了半条街,迎面是药铺的招幡,祝眠顿住脚,进了药铺,抓了几副驱寒退热的药。手中无伞,药又不能淋雨湿水,只好塞进怀里,一路抱着刀继续慢慢悠悠地走。 天完全黑时,他走到软玉楼门前,见贴了封条。 封门自然难不倒他。 轻车熟路地绕到三楼,翻窗进入枯坐禅。 比他离开时更乱了。 也是,屋子的主人被官府铐去,没人收拾,自然是一片狼藉。 淋了一路的雨,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他将药包丢在桌上,褪去外衣。这是女人的屋子,房中翻找一遍,没找出件男人衣裳。无奈,只能将衣衫上的水拧干,挂在窗边上迎风吹着。人则往床上一躺,拉过暗香阵阵的棉被,睡觉。 后半夜时睡醒,瞥一眼时辰,刚过丑时,正是人们最困的时候。夜间行事,此时最佳。 他将衣裳穿好,虽还潮湿着,但总比能沥水时强些。临走前,又在浴桶边上搜出小锅小炉,恰巧能将药煎上。 …… 潜入牢房的事,祝眠干过多次,也是驾轻就熟。 刚进牢房,他便发觉事情有异,但也在常理之中。狱卒们被扒了衣裳,歪七扭八地昏倒在地。探过两三人的脉息,还活着,便不再理会,向内行去。 夜里太静,牢房深处的动静便格外分明。 ——“师兄,又昏过去了!” ——“这也太不经打。” ——“毕竟是个女人,还是那种地方出来的。” ——“算了。把人带走,等醒了,换个法子再问。” 祝眠拍拍牢门,侧首探看进去,随意问道:“豆腐脑和油条好吃吗?” “祝眠!”牢中五名穿着狱卒服饰的人齐齐回头,亮出兵刃,“纳命来!” “才五个。”祝眠松松垮垮依靠着门框,“平云寨好歹还来了六个人。” 李珠枫无门无派,无家无室,住在长平山腰的平云寨中。平云寨原是一帮悍匪,有次见李珠枫孤身一人,下山欲抢,被他收拾了一通。而后他便在平云寨住下,悍匪再不敢劫道,老老实实地做工养活寨子。李珠枫也没闲着,替谢华君押镖,也是为了赚些银子,养活那一寨子金盆洗手的土匪。 前几日,李珠枫不敌祝眠,死了。 昨夜赶至枯坐禅与祝眠夜斗的六人,便来自平云寨,是替李珠枫复仇。 此刻牢中试图审问春容的五人,来自沙漠,是殊花阁的弟子,寻祝眠自然也是为了复仇。为越殊花复仇。 “明日黄昏,银州城观星台,叫上你们的兄弟姐妹一齐来。”祝眠动了动刀,未出鞘,“省得一波又一波,麻烦。” 祝眠若约了时间,哪怕天崩地裂,亦不会毁约。 殊花阁五人先后撤去,牢房内空旷起来。 春容孤零零吊在梁上,衣衫仍潮湿贴身,愈发显得身形纤弱,摇摇欲坠。祝眠轻跃起身,刀出鞘,切断绳索。 人落入怀中。 轻飘飘一个人,抱在怀里,仿佛是揽了件衣裳。衣裳上还有阵阵浮香,与牢房的肮脏臭气格格不入。 她本不该在这儿。 祝眠动了动手臂,使其脑袋靠在自己怀中,免得她醒后脖颈难受。 他的衣裳不厚,春容额头抵上来时,热意透过衣衫,直达胸膛。 真烫。 看来药没白熬。 祝眠抱着人,大摇大摆地走出牢房,一路回到枯坐禅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大改动。 第20章 疗伤病 伤狱卒、劫囚犯,是件大事。 但银州官府毫无动静,还在失踪人员名单上,添了个小赵。 小赵抱着丝绸软纱衣裳颠颠奔上三楼,见枯坐禅门上仍贴着封条,失落万分。将她带回软玉楼的人说,春容姑娘已回到枯坐禅中,但害了病,需要个丫头照料。她带着对方给的新衣,拎着对方给的草药,满心忧虑地跑上楼,却跑了个空。对方大约是在骗她,只是同她讲了个玩笑话。 她怀中抱着一团衣裳,蹲下身子,样子十分滑稽。呜呜咽咽哭着,怕眼泪弄脏新衣,只能歪头顶肩抹眼泪。 门忽而启开一线。 小赵怔了片刻,急匆匆站起来,撞开门进屋。 “带了衣裳。”清亮却懒散的调子响起,“有我能穿的吗?” 枯坐禅的几扇窗仍烂着,风灌进屋里,一丝热气儿不留。小赵没答话,抱着衣裳直奔床畔,见春容双颊通红昏迷在床上,忙放下衣裳,将破烂窗子半遮半掩地关上。虽仍漏风,却好过敞开着。 关了窗,又慌里慌张在屋内搜罗,找出炭盆炭火,汤婆子、暖手炉也一并翻找出来,烧热了炭,搁在床边生暖,暖手炉塞进被窝里。手刚一伸进去,发觉被窝里潮湿寒凉,又急着翻找被褥。 祝眠被晾在一旁,看她忙上忙下。 一边窗子被风吹得框框作响,满屋子冷风乱窜。没用。祝眠索性拎起一旁木桌,在靠近床畔的床前比划两下,手中劲道一出,桌腿被按进墙里,桌面与墙体严丝合缝,一缕风也钻不进来。 小赵终于停下片刻,一床红缎面被褥压在她单薄纤细的身子上,显得格外厚重。她红着一双眼睛盯着祝眠,带着哭腔瑟瑟缩缩:“祝公子,姑娘她病着,没法子伺候你。” 见祝眠没有动静,她继续忙活。 桌板挡了一扇窗的风,却仍有几扇窗未遮。春容风寒发热,不宜再吹风受凉,身上湿衣潮褥需得尽快换下。小赵拉下纱帘遮风——聊胜于无——再替春容换衣。 褪下衣衫时,乍见春容腹背上青紫淤痕,小赵眼泪止不住地掉,她未料想到衙门会对春容用刑。旧衣摆上全是泥水砂砾,尖锐泥沙刀子似的,在细嫩小腿上留下道道划痕。一双玉足更是惨不忍睹,姑娘们只在楼内活动,楼内所制鞋子底儿都极软极薄,踩上硬石子路,没几步就烂了底,脚趾脚掌都被磨得血肉模糊。 衣裳能换,可伤口也得清理,汤婆子里还要灌上热水。 小赵抬袖擦去眼泪,飞速将软纱里衣给春容套上,又将被褥换了新的,手炉塞进被窝里,掖好被子后掀开纱帘。忍了又忍,开口时才没哭出声来,说了句囫囵话:“是我怠慢公子。但姑娘身上有伤,我得去烧热水。” 祝眠倚着桌板,神游天际许久,听小赵开口后,忽然扯了句无关紧要的话:“包串粽子,甜咸都要。”上午他觉得饿,从药渣子里挑挑拣拣,找出几口能垫肚子的吃了。这会儿已过晌午,药渣子不顶饱,他又饿了。 “厨房的人全被抓去衙门了。”小赵紧张春容的伤病,本就心急如焚,见祝眠不慌不忙还要点菜,说话间难免带些急躁。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顿时脊背发凉。刚刚太过着急,她忽略了祝眠的身份。 一个杀手。前夜刚刚杀死六人,就在这个房中。若心中不痛快,想要杀她,不费吹灰之力。 “我、”小赵磕巴起来,“我是说,我能包粽子,但是我还要烧热水给姑娘处理伤口,还要煎药……” “人已喝过药,伤口我来清理,你去包粽子。”祝眠慢悠悠晃到床边坐下。 “热水……” “动作快点,我很饿。” 这句话说得短促,惊得小赵浑身一抖,连声应着跑下了楼。 软玉楼内余下的姑娘们悄悄探头出来,瞧到枯坐禅的门虚掩着,没人敢上去一探究竟。 热水送上楼时,祝眠仍在床畔坐着,手边多了堆长长纱布条。再一瞧,他已换上身绸缎衣裳,是件合身的霁青色长衫,原是儒雅中透着贵气,但袖摆被他结了个疙瘩在小臂下坠着,便显得不伦不类。 小赵将水盆放好,再飞速下楼,又提一桶热水上楼。再回屋内一看,小赵安心许多,放下水桶悄声离开,钻进厨房里包粽子。 枯坐禅中,祝眠将被褥尾端掀开一角,露出一双伤痕累累的脚。 曾踩在人皮鼓上起舞的双足,此时血迹斑斑,夹有泥污。 他挪挪位置,将这双脚抬起,落在自己大腿上,随后扯块布条在热水盆中浸湿,小心翼翼地擦去脚上血污、泥土。一遍遍擦拭后,盆中水逐渐浑浊,泥黄血红混在一起。 换水,换布,再经几番擦拭,伤口中的泥沙亦被清出。双足双腿上的伤口清晰可见,一道道细微伤口纵横交错,有些伤口重新渗出血来。 祝眠丢开布条,净了净手,再看向春容。 他忽然想起,前夜她替他抹药,一道浅到不能更浅的伤口。那盒药膏还在他手中。不是一盒寻常药,知道药方的人早已作古,且有半数是死在他的刀下。另外一半,死在他师父刀下。她不该有这盒药。 罢了,该不该有,都已有了。 再计较什么呢? 他将药膏取出,回想着春容替他抹药时的动作,似乎是先用指尖暖药。可惜,他指尖又已冷了。 左右都是抹药,冷热无妨。 取药在指腹,轻压上伤口一端。可她的伤口,横纵交错,错综复杂,长短粗细皆有,理不出个先后头绪来。 大小都是伤口,先后亦无妨。 药被草草涂在伤处,稍有平整囫囵的肌肤也不放过,算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一双脚,一双腿,尽抹过药,再被他用软纱布条一层层缠起来,缠出一对厚厚虫茧般的。末尾处绑上一个丑陋绳结。 大功告成。 锦被盖下,任谁瞧不见他的包扎手艺。 寻常走江湖的武者,行于刀口剑尖,难免受伤。故而处理伤口、包扎疗伤,哪怕并非精通,也是十分娴熟。 祝眠不同。 他很少受伤,即便受伤,也很少自行疗伤。一旦受伤,药粉药膏胡乱一抹后,听天由命。捱过去就活,捱不过去就死。 等他饥肠辘辘,琢磨着再在药渣里挑拣挑拣时,小赵拎着食盒进屋。 枯坐禅本就是一地狼藉,祝眠替春容清理伤口时用过的热水被他随意泼在地上,带血的布条扔的到处都是,更显脏乱。 小赵无心理会屋内脏乱,一面紧张地频繁瞥向春容,一面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出,摆在妆台上。其余的桌案皆被嵌进墙里遮掩窗子用了。 两碟粽子各六个,一碟咸,一碟甜。 两碗热粥,一碗白粥清淡,一碗咸粥鲜香。 两盘小凉菜,色泽诱人。 小赵急匆匆剥粽子,剥完知会祝眠道:“公子,粽子好了。”见祝眠离了床,站在妆台边上提筷,才端着清淡白粥小步夺到床边。 粥碗轻放在一旁,小赵小心翼翼地挡着视线,掀开被子一角,匆匆瞥一眼,看到已包扎好便安下心。掖好被子,再给春容垫过枕头,调整躺姿方便喂饭。妥当后,她将白粥用勺底碾细碾软,吹得温温送到春容嘴边。 人昏迷着,能灌口药已属不易,更何况热粥。几经尝试,小赵急红了眼圈,也没能喂下去一口粥。 “姑娘醒醒,你睁开眼吃些东西再睡。”没有法子,只能急着在耳边小声呼喊。 没将春容唤醒,却将祝眠唤了过来。 一会儿时间,祝眠已吃了四个肉粽,两个甜粽,端着的瓷碗中,还搁着半个甜粽。他探身一看,出手在春容身上轻点几下。 小赵没看出名堂,眼泪仍在眼眶中打转。 片刻后,春容眼睫微颤,仿佛不堪雪压的松针般抖了抖后,缓缓张开眼睛。 “姑娘,姑娘醒了。”小赵喜极而泣,连忙舀半勺白粥送上前。春容嘴唇翕动,唇齿间粘了丁点儿白粥后,又合上眼睛。 祝眠将碗中半个甜粽吃完,奇道:“昏成这样,竟不说胡话。” 他见过许多重伤患病的人,也见过许多弥留之际的人,状态大同小异:眼睛似睁非睁,不知能看见些什么;嘴巴似闭非闭,嘟囔着说些胡话。春容弱柳身,又伤病,此时被他点穴激醒,依照常理来说,该似那些人一般,说两句胡话。再不济,发烧有一阵子了,张口要杯水也是应该的。 可偏偏都没有。 就这么又昏睡过去。 “公子有所不知。”小赵擦着眼泪回说,“楼里姑娘自小被调。教着,别说病里胡话,连夜里梦话都不会说的。姑娘们迎来送往,见的客多,尤其是像春容姑娘这样的头牌花魁娘子,来往客人大多非富即贵,随意两三句闲话说不准就是什么机密,姑娘听了就得烂在肚子里。怎还敢说胡话、梦话?” 难怪。 难怪风寒生热昏沉沉的被殊花阁那群人吊在梁上棍棒抽打好一阵子,都没吐出一句话来。 原是自小便不会说。 第21章 归来客 风一阵阵刮。 枯黄叶子湿哒哒贴在地上,稀稀落落。 观星台仍被官府封着。 他提着刀不紧不慢跨上台阶。 殊花阁众人伫立等候,天际残光扑来,在台上画出十几条影子。 他在影子上逐一踩过,最后停住脚。 一十三个。 “少一个。还未开始,就先怕了。” …… 桌板挡窗虽能拦下秋风,亦遮住亮光。 封禁歇业的软玉楼中死气沉沉,连带灯火都十分黯淡,照不到枯坐禅里去。小赵在床头燃起一盏细烛,烛火昏昏,屋内暂能视物,屋外瞧不出异样。沙漏被挪到细烛边上,可以掐着时间喂药。傍晚,小赵等药放温后,一小勺一小勺地润进春容口中。 经汤婆子、暖手炉捂着,发了汗,灌过药,春容下午时便不再生热。晚上汤药喂下,苦味儿激着,人自然而然醒过来。 “扶我起来。” 小赵欣喜万分,搁下碗将人扶起,又谨慎掖好被子,免得她病未痊愈再着凉。 春容坐起身,自行端碗将剩下半盏药一口气喝下。喝完药,怔了片刻,才将碗放下,自言自语道:“走了。” “姑娘?”小赵捧来盏花蜜,见她神情恍惚,心中焦急,想她病未痊愈,害怕惊扰到她,只小声唤着。 她扯扯嘴角似笑非笑,搪塞一句:“没事。”随即又出了神。 在狱中拷问她的人,不是狱卒。 能闯牢狱,又有所图,多半是江湖人。从她身上套问消息,无非是与谢华君或祝眠有关。谢华君已被谢尧接走,想知道行踪,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能是问祝眠。 无妄之灾。 她苦笑,抬手压着眉梢轻揉。 同样,谢华君已离开,能从这群江湖人手中救下自己,并带回软玉楼的,也只能是祝眠。可现下人已走了。 “姑娘,吃些东西吧。”小赵端来碗粥,觉出她心情欠佳,想说些什么哄她开心些,“姑娘还不知道吧,是祝公子!祝公子把姑娘从牢里救出来的。” “嗯。”白粥清香,却没什么味道,她搅了搅,勉强喝了口,细细抿着早已熬化的米粒。 “祝公子说去去就回,还让我给他再煮几个粽子。——我吃的是中午剩的,剩饭不好招待客人,老胡从前交代过。”小赵自己也端着碗,碗里是祝眠剩的几个粽子,“甜咸粽子一起吃,又是蜜糖又是猪油的,难克化。祝公子晌午没少吃,晚上还要吃,夜里一旦积食少不得要难受。不如待会儿姑娘劝劝他。” 春容低了低头,笑意柔和许多。 看来人不似江湖传言那般凶恶,否则小赵说不出这些话。 二人闲话间,烛火骤然灭去。 四周无风。 她手握着汤匙搅动白粥,一圈一圈,始终不停。 “小赵,去把粽子煮上。” “啊?好,等我把灯点上——怎么就突然灭了。” “不用,不妨事,你先去煮粽子,免得祝公子回得早,吃不上。”语调稍高了些,急促不少。 “奇怪,火折子哪儿去了。”小赵在黑暗中摸了一圈,也没找到火折子,挠着头无奈道,“那姑娘且先等等,我马上回来。” “不急,去吧。” 小赵经不住催促,应下后蹑手蹑脚离开枯坐禅,压低脚步声下楼。 “多谢。”春容依靠着床栏,她看不见来人在哪儿,却知道有人来了。且愿意留出时间,让她将小赵支开。这一声谢,应该的。 “我运气不好,抽到这个苦差事。”是个陌生男人,“你运气好,抽到这个差事的人是我。” “情况特殊,没有茶水招待,烦请见谅。” “有意思。可惜。” “不可惜,应该的。” “奇怪,你莫非以为,我和那些嫖客一样,是来找你谈情说爱?” “祝眠替人杀仇家,自然也结下不少仇家。五百金,五百银,还有一条命。难免要找上我。只是没想到,这时才来。” 春容捧着粥碗,手上暖着,强令自己安下心来。对方不是急性子,能耐心等她将小赵支开,也能耐心闲聊。或许不是为了杀人。 “真奇怪,竟有人会嫌杀自己的人来得太慢。” 她将粥碗放在床边。 黑暗中,她看不到对方,对方也看不到她。却一定能听到她的手颤抖时,汤匙与碗的碰撞。 “你是殊花阁弟子。”声音婉转,徐徐道出,很是动人。 “真聪明,难怪他喜欢你。也难怪能料到有这么一天。”对方不加掩饰地赞扬道,“越发觉得可惜。但没办法,他们都知道他喜欢你。你还能活?” “越殊花年轻时,屠垣城方氏满门,杀千金堂半数弟子,死在其手中的游侠浪子更是不计其数。她该知道自己不得善终。你是她的弟子,也该能料到她不能安享晚年。”越殊花的往事,不难打听。 “可又能怎么办呢。一代代人,都这么过来的。你杀我,我杀你,结仇报仇,永无止境。”对方叹息道,“杀一个卧病在床的女人,属实不是我的作风。可又能怎么办呢?” 话已说完,该动手了。 她合上双眼,虽已在黑暗之中,但许多事情,要闭上眼睛才能回忆清晰。譬如,祝眠的脸。爱吃元宵,爱吃粽子。可惜中秋那日,给谢华君备的鲜花月饼,没给他塞上一块。若是除夕愿来软玉楼,也能尝到老胡小赵包的饺子。 其实她也会包饺子,手艺很好,捏出的形儿不比老厨子差。她爱用掌心将饺肚再揉圆些,下锅前便有了温度。掌温。 可惜,她已尽力周旋,但再没机会了。 心脏跳动一次。 咚。 迎面而来的,不是刀枪剑戟,不是毒粉暗器。 是风。 猛烈狂风,骤然扑来。 她张开眼睛。 见到隐约的光一同照来。挡在窗前的桌板坠在地上,她耳边只剩下剧烈心跳声,再听不到其他。 有人在床畔坐下,带着血与秋的气息。 “这粥没味儿。” 平淡中带有些许埋怨,撕开心跳在她双耳蒙的油纸,清晰传入耳中。 半悬的心落下。 是祝眠。 他回来了。 “小赵在煮粽子。” 话音与泪珠一同落地。 好在烛火熄着,无人能瞧见。 作者有话要说: 2021最后一天,祝大家跨年快乐~明年顺顺利利,发财发财。 第22章 生死刀 祝眠在喝粥。好似不太需要亮光。但室内太暗,看不清物,亦看不清人。 春容伸手探枕下寻火折子。小赵找寻不见的火折子,其实被她藏在枕下。 取火点烛,烛火刚亮一线,一刹刀光闪烁。 “留一条长虫想要算计我。”祝眠收刀,遗憾道,“可不太够。” 蜡烛从中劈开,火焰亦被劈作两半,一半坠地,一半跌在枕边,余火烫到春容指尖。她缩了缩手,火再度熄灭。与此同时,她的掌根传来刺痛,仿佛两根粗针楔入掌中。 “啊……” 极轻极短的一声惊呼。 她压住掌根,片刻间,掌中已经热汗涔涔,黏糊潮湿。 余火将熄时的景象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似乎照到些粼光,如耀光落水,闪闪生辉。 还有腥味。 是殊花阁那名弟子吗?若祝眠杀了他,室内当有血腥气味。 “火折子。”祝眠开口,言语中已无笑意。 她想要再探手去取,掌根疼痛却愈发剧烈,及至传遍四肢百骸,她痛得仰倒过去。脊背撞上床栏亦有痛感,却不及掌根痛楚的十之一二。 祝眠手快,摸到火折子后,打开吹出火光。 火光照在春容脸上。 一张如同春花般的脸颊,此时此刻被夺去颜色,苍白至极。豆大汗珠接连滚下,没入眉梢鬓角。痛楚之下,她紧咬着牙,才没有发出呻|吟。 火光下移,罪魁祸首仍在被褥边上抽搐。是一只蛇头,尖尖的吻,赭色的鳞。沙漠独有的尖吻蛇,殊花阁有驯养,方才便是这条长虫妄图偷袭他,被他一刀斩成两截。刀再出鞘,贯穿而下,楔入床板。 蛇头又抽搐两下,终于消停。 他没有想过,身首异处的蛇,仍旧可以咬人。 那两根尖牙楔入春容掌根,注入剧毒。 蛇吻处有乌黑血迹,散出腥味,一半是血腥,一半是毒腥,混合交织,足以取人性命。 他没有解药。 有解药的人已被他赶尽杀绝。 无药可救。 可人生在世,不就如此,生死各安天命。她太不走运,偏偏在殊花阁最后一个弟子死后,才被这条毒蛇咬中。 祝眠腕上劲道一出,便将火折子楔入栏上,暂作蜡烛。 “蛇毒。”他开口后顿了顿,心中似有霎时空白,片刻后他才从空白中捻出句话来,“你要死了。” 说完,他才再看向她。 春容感受到了亮光,也听到的声音。 原来是蛇。 她听说过,蛇咬过一次后,短时间内不再带毒。 这便松了口气,掌上疼痛似乎也渐渐淡去。 她半睁开眼睛,瞧见火光下的祝眠。不久前她才回想过这张脸,还好,她记人的功夫没有退步,回忆得分毫不差。每次见他,都是在烛火下,再冷峻的脸庞,都会因和暖的烛火而变得温柔。所以她只记得温柔的祝眠。哪怕他在自己面前,已杀过九人。 生与死,一线间。 亦只需要一刀。 “帮我。”她艰难启齿,音调扭曲许多,只依稀能辨出音节。 既已是将死之躯,她不想再经这番痛楚,若能求来一刀,也是幸事。 祝眠听到她在求助,亦看到她的目光落在刀刃之上。他出刀,须臾之间便可了却她的痛苦。 做这种事情,他已足够熟练。 “除夕若能来……”两排贝齿止不住打战,却仍勉强吐出字句,“有饺子。” 人之将死,该留些遗言,但混乱间,她只能想到这些。旁的什么也想不出。眼皮灌铅般沉沉坠下,她几乎耗尽全部力气,才睁开些缝隙,就着忽闪明灭的火光,望着祝眠。带着希冀。无论是她求来的一刀,还是她等不到的除夕。 祝眠握住刀柄,拔刀。 刀刃有残缺。今日杀了太多的人,再锋利的刀,舔过这样多的血,都要卷刃。他还未来得及磨刀。但杀一个将死的女人,残缺也足够。 挥刀。 刀风灭去火光。 亦或是火折子已燃至尽头。 仿佛今日枯坐禅、或是他们二人之间,注定没有长足光亮。 春容急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愈发清晰。 刀风已过,人仍活着。 刀锋与她的喉咙相差毫厘。 若祝眠想杀一人,即便是在黑暗中,也绝无失手的可能。更何况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但他的刀,确实没能切开春容的脖颈。 不知为何,挥刀的瞬间,他不想让她就这样死去。今日他已杀过太多的人,不想再多送走一条人命。尤其是没人出价的命。 他轻轻捏住她的指尖,将那只被蛇吻过的手展开。指尖很凉,不似她替自己抹药时的温暖。他的手指再向上挪几分,拇指贴入她掌心,余下四指按在掌背,稍发力道,将掌面朝向自己微微下压,掌根便被顶起。没有光,但他记得伤口的位置。刀刃准确无误地连接两个牙印,划开一道口子。刀又被楔入床板。 蛇吻本就红肿热痛,她觉不出刀伤的痛。更何况祝眠的刀快,刀过刀停只在刹那,她甚至不知有刀划过手掌。 ——却能感到凉意。 刀切开创口,毒血缓缓淌出,但不足够。于是祝眠将她的手掌再拉近些,低垂首,双唇覆上创口。 创口肿热,嘴唇稍凉,二者相触时,春容手掌微颤。仿佛有冷水熨贴伤口,暂消热痛,令她自痛楚中稍得喘息。然而只有一瞬光景。一瞬之后,疼痛来得更加猛烈,仿佛要将她的血肉寸寸抽离。 祝眠拉过粥碗,将吮出的毒血吐入碗中。细腻白粥霎时染上墨色,三五个来回后,碗中已不见雪白,只余污血殷红。 药膏抹上创口,再斩一段衣袍用以包扎。 暂可保命。 “睡吧。”祝眠扶着春容躺下,“睡得醒是命大,睡不醒——给你造口纯金棺材。” 春容合上眼睛,昏沉沉睡去。 她太累了。 祝眠起身踢开脚边蛇身,拔刀挑起蛇头,行至窗边,借窗外隐约光亮瞧着这只蛇。殊花阁驯养尖吻蛇,但不多,除越殊花外,殊花阁弟子无人能降这群长虫。因此越殊花死后,蛇池中的尖吻蛇被放归沙漠,没留下一条。 殊花阁有十四人越过沙漠来到银州城,欲杀他复仇。其中十三人赴约前往观星台,死在他的刀下。一人来到软玉楼,亦死在他的刀下。而这条蛇—— “什么味儿——”小赵端着饭菜,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姑娘,饭菜备妥了,我用热水温折,保管祝公子回来能吃上热乎的。” 饭菜搁在妆台上,她取出火刀火石,将妆台上的蜡烛点亮。 烛火照出窗边祝眠的身型,骇得她惊呼一声,旋即喜上眉梢:“祝公子回来了!可真巧,刚煮好的粽子。” 祝眠缓缓挥刀,刀尖指向小赵,吓得她喜色尽褪,面容骤然煞白:“祝公子,我、我、饶命——” “带着这只蛇头,去找洛神居的菜老头。我要解药。价码随他。” 小赵惊魂未定,一只蛇头已在捧中,滑腻冰冷的鳞片令她毛骨悚然,几乎要将其抛出去。“洛神居?菜老头?”小赵一头雾水。 若是春容醒着,必定知道祝眠口中的洛神居菜老头,就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毒医蔡寒祸,喜好以毒医人。 “这些银子拿着,租一辆好的马车。等她明早醒了之后就出发,一个月内赶回来。”祝眠抛出一袋银钱,“若人没有醒来,这张金券拿去兑出黄金,打口棺材入殓。”一张金券叠在钱袋上。 小赵捧着蛇头,不知所措,偷摸摸地瞄一眼金券。 ——五千两金。 朝霞漫天,晨光穿过窗子,铺在床畔。 春容与天光一同苏醒。 小赵当即抓起钱袋与装有蛇头的锦囊,匆匆奔下楼去。 祝眠倚着窗棂,目光随着晨光一同落在春容身上,悠然问道:“不到除夕没饺子吃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注意,虽然概率不高,但如果现实中被蛇咬伤,一定要及时就医。 咱也就是想搞个氛围,虽然写了两千多字,但从春容被蛇咬到祝眠帮她排毒大概只过了两分钟时间。且有错误示范。(用嘴吸毒液可能令施救人中毒且吸出毒液量甚微。划开创口有感染风险。) 正确的蛇伤处理方式有兴趣可以阅读《2018年中国蛇伤救治专家共识》。 再强调一遍,现实中万一被蛇咬,千万不要磨磨蹭蹭,尽早就医,遵从医嘱。小命要紧。 第23章 恍团圆 软玉楼厨子数目虽不多,天南海北的菜都做得,但凡想吃便有。不过楼里牵连人命官司,厨子们大都因目睹尸体被官府带走,只留下两三个跑得慢的烧火切菜帮厨。楼里姑娘丫鬟小厮不在少数,两三个帮厨负担着合楼人的吃食,饭菜样式尽可能地简化,先顾着大伙儿能吃饱肚子。包饺子、滚元宵这类耗时的吃食自是不会再做。小赵倒是能做,但被指派去洛神居,短时间内回不来。春容也能做,可惜伤病在身,想施展一二都不得机会。因此,厨子们未回来前,饺子是没得吃的。 辰时过半,宦娘从衙门回来,带着工匠上三楼,拍响枯坐禅的门。祝眠杀人那夜,损坏桌椅门窗梁柱不少,后以桌板当窗,亦是损了墙体。究竟是软玉楼内最大的雅间,不能一直破烂狼藉,宦娘回来第一件事,便是重装枯坐禅。 不待春容解释,只瞧一眼祝眠,宦娘便笑吟吟地躬身作请,客客气气地道明来意。祝眠看一眼满室破败的枯坐禅,比陋巷破庙强上许多,还能住人。 “公子,春容有自个儿的卧房,这枯坐禅本就是摆开宴席所用。”春容瞧了瞧祝眠的神情,估摸着他的心思,“公子不妨随我去卧房休息?” 看着门外拎锤拎桶的工匠,祝眠应下了。 春容掀了被褥便要下床,怎料右脚还未落地,便绊着左脚。包扎所用软纱绑了死结,将两只脚缠在一处。险些摔下床,春容看着双脚,是哭笑不得。 祝眠手快,扯来一件外衫盖着春容双腿双脚,将人横抱起。 “指路。” 宦娘瞧着,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春容左臂攀上祝眠肩颈,头侧枕在他肩上,轻声吐息回话:“沿着回廊西行。” 宦娘带着工匠回楼是件大事,软玉楼内姑娘们纷纷披上衣衫踏上回廊,望着三楼枯坐禅的方向。小厮丫鬟们也围成一团,探头探脑地瞧热闹。 还未瞧见枯坐禅内重装动工,先瞧见一位公子,身姿挺拔,乌发高束,穿一件霁青色绸缎长衫,俊俏极了。是软玉楼内少见的容貌身姿皆上乘的风流公子。若说谁能比拟,也只有半月前久居枯坐禅的那位谢公子。 姑娘们议论起来,再瞧一眼,便见公子怀中抱着一人。 这下便炸了锅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那不是春容吗?” “春容?她房里出了人命,一路被绑去衙门,害得咱们都被困在楼里出不去。厨子也全都被绑去衙门了,晦气。” “好福气全落她身上去了,一个两个的客皆是出手阔绰,又有模有样的。” “且看这千般珍惜的模样,怕又是一个要一掷万金给她赎身的。上回那个,闹多大的动静,街头巷尾仍议论着没消停呢,这又来一个。” “花魁么,总能遇见些有钱户,一般人也进不了她的门,怪不得削尖了脑袋也要爬上三楼去。在这儿等着呢。” “人一向与咱们不同的,厨房里那黑丫头,不知怎的就成她的使唤丫头的。你们现下才瞧见她已出了狱,昨儿我就瞧见那个黑丫头在厨房里包粽子煮粥,我想讨两个尝尝,那死丫头半点儿都不让。” “咱们吃干饭吃咸菜,她怎就能吃糕点吃好菜!分明是她惹出的事端。” …… 回廊上走着,楼下那些议论声隐隐约约传来,祝眠听得清楚,含笑低了低头,小声与春容说道:“有些嘴碎的女人。看在你代我受过的份上,一条命只收三百两。” “祝公子说笑,我怎就没听见有女子闲话?”春容略垂着眼眸,揽着祝眠的手臂又紧了紧。 “没听见就算了。” 祝眠一路抱她回到卧房,安置在床榻上。 春容刚扯去外衫,想要将脚上绑的纱布取下重新包扎,祝眠便拉过被褥,再替她盖好。一次这样,两次这样,她自然明了。祝眠怕是不想让她瞧见这“杰作”。她便不再理会。 卧房内仅一张床,天光愈亮,祝眠愈困,不等她开口邀请躺到塌上休息,便跃上房梁卧着睡觉。 到了晌午,春容昏沉沉睡着,嗅到饭菜咸香醒来。 祝眠端着碗饺子吃得正欢。 看碗的样子,应是在外边买回来的。 她尝过街上的一些小吃,佐料味大都很重,初尝时会觉新奇,倒也不觉好吃。,多吃几口便厌了。饺子馄饨包子之类,馅料多是不实诚,皮厚馅少。不如楼里做的。宦娘在饮食上,一般不会亏待她们。 但祝眠吃得很是满足。 她看着他吃饺子,忽而想起前几日他吃元宵。 元宵节吃元宵,除夕夜吃饺子,吃得都是团圆。其实何止元宵除夕,但凡年节,过得大都是个团圆。 他大概是没有亲眷挚友能团圆的。 往日房中还有江湖客时,她总能打听到祝眠的消息,却从没听过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既没有亲眷挚友,哪日寻着有人在侧,吃元宵、吃粽子、吃月饼、吃饺子,哪日吃便是哪日过节。 年节习俗的菜肴,多数偏甜,大都是孩子爱吃。如今想想,他也像个孩子,爱吃这些。若当个孩子,便合情合理了。 小孩子不知善恶,不懂生死,所以杀人时手起刀落,眼也不眨。不杀人时,又能温和带笑,殷切切要吃饺子。他一定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杀人,等懂得的时候,已收不住刀了。 倘若他小时候没握住刀,如今会长成什么模样? 她没由来地想到江慎。或许走上江湖,握着刀更好些。 “醒了。”祝眠端一碗饺子到她跟前,“街上买的,吃吗?” 她慢腾腾坐起身,接过饺子。 “饺子有人下毒。”祝眠又道,“不过不妨事,一个时辰内死不了。” 他的行踪已然暴露,多的是人赶来银州城,想方设法地要取他性命。下毒这样的手段,他一眼便可看穿。 “你那碗也有?”春容舀起一个饺子,好奇地问。 “有,整锅都有。好在那个老板今日生意不好,只有我一个顾客。只有咱们两人能吃到他包的饺子。” “你知道有毒,却还要吃?” “毕竟毒下在饺子里。若不吃,就要饿肚子。”祝眠无奈道,“吃下去,哪怕毒发,好歹已吃饱喝足。” “我也不喜欢挨饿。” 春容吃下饺子,细嚼慢咽。味同嚼蜡,肉是边角碎肉,菜亦是些干巴巴的叶子,嚼着如同嚼草纸一般,刮着舌头口腔。难吃。却也吃得一个不剩。 她小时候饿过肚子。 宦娘一般在饮食上不会亏待大家,但若遇着犟骨头,吃的头一遭苦头便是挨饿。饿肚子惩罚人最有效,还不会有伤,还能令人身形更加纤细。 挨过饿的人,该吃饭时,什么都能吃下。 他也是挨过饿的人。 和她一样。 此时此刻,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一起吃碗饺子。 除夕仿佛就在今日。 第24章 见谢尧 秋令天清,风凉,晒着日光则要暖上许多。 祝眠临走时,见太阳好,特意将春容的床榻挪挪位置,保准她能晒一下午太阳。迎着阳光,拆去手上包扎绸带,手掌及腕部的斑紫淤痕触目惊心。睡梦中便有觉察。受伤的右掌刺痛热痒,她以为是伤口愈合之状,没想到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出现淤伤。 体内蛇毒未清,又吃下带毒饺子。 等祝眠带回解药就好了。 她将绸带重新缠在手腕及手掌间,拉下衣袖遮挡。 “祝眠在软玉楼内逗留的消息已传扬出去。”公子瞬忽然出现在屋内。 春容半起身,垂眸应了句:“今日已有人在饭菜中下毒。” “是我找人下毒。” 春容诧异片刻,心中了然,便问:“公子有何吩咐?”祝眠日日在她身旁,公子瞬自然不便现身。只有遣人将他引开,公子瞬才可近身。既要近身,必有安排。 “谢尧也知道这个消息。已改道折返回银州城。” “谢尧前几日刚从软玉楼中接走谢华君。”她迟疑后又问,“谢华君为祝眠所就。谢尧应一早便知祝眠人在银州城。” “他离开银州城时,尚未见过尸体。” “尸体?” “一具女尸。” 春容愣神,一具女尸?会是谁?能叫谢尧不顾谢华君带伤之躯,颠簸返回银州城寻祝眠? 祝眠,谢尧。二人之间除谢华君外,还有何关联? 一个念头闪过,春容猛然抬头:“谢尧知道公子还活着?” 倘若谢尧回宁州途中,见到一具女尸,胸口肌肤被剥去,不难想到公子瞬。若是想到公子瞬,便不得不来寻祝眠。 “聪明。是我告诉谢尧,我还活着。”公子瞬放下一瓶丸药,“焚桃。化入酒中,无色无味。一粒可得一夜春。” 软玉楼内,多有为客所备催情助兴之药。亦有为姑娘所备迷情之药,焚桃就是其中之一。早年多有良家闺秀被卖入楼中做娼,一粒焚桃一杯酒,便叫这些闺秀处子再无贞洁可言。但因常闹出人命,尽是些亏本买卖,软玉楼便不再买入年过十岁的女子。只有自幼调|教出的姑娘,才能替她们赚足银子。渐渐焚桃便没了用处。 “公子何意?”春容右手轻探,搭上公子瞬的手掌,轻微碰触。他的虎口有茧,是习武人。 稍显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面颊,温情脉脉:“如果是寻常男人,我自然相信你能将人制服。可祝眠不同。不是他不好色,没有男人不好色。是他知道,人的欲望有度,倘若不知其味,欲望便是虚幻难描的,永远只在想象当中。一旦知其味,欲望便有其相,心中的渴求便会愈发真实、猛烈。虚幻的欲望容易克制,而真实的欲望却是难耐。所以他从不找女人。你来做他第一个女人。” 谢华君是说,他不嫖|娼,也少饮酒,虽收钱买卖人命,却不执于金银。免了酒色财气,换做旁人,可称一句端正君子。 但祝眠或许不是。 公子瞬所说,仿佛祝眠已领悟高僧行云尚不能悟之道理。春容不置可否。 她收下焚桃,浅浅应声。 “谢尧不日便至软玉楼,将七夕当日你的所见所闻告诉他。” 公子瞬离去后,她从床侧暗格中取出小坛酒,将焚桃化入其中收起。 不久,祝眠带着解药归来,身上溅有血迹,便将那件绸缎外衣褪下,仅着里衣。夜里他将蛇身炖汤,味道很鲜。银州城少有人吃蛇,春容头一遭跟着喝蛇汤,起初未尝出是什么,待汤碗见了底,才瞧见一段段蛇身。 第二日夜里,春容半梦半醒见,仿佛感觉到有人抚过她的腰身,那只手细腻柔软,很是熟悉。她从梦中惊醒,发现屋内已无旁人,祝眠不知去向。而在她的枕边,放着一包药粉。 焚桃的解药。 她拿起解药,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将药粉妥善收起。 又过两日,官府解封软玉楼。前几日的命案得了结果。衙门那边说的是,死去六人皆是平云寨悍匪,流窜至银州城打家劫舍未果。死者既是悍匪,百姓们心有余悸,纷纷称好,这桩案子便不了了之。 软玉楼解封的第二日,两架马车踏尘而来,停在门前。 下车的是名中年男性,身着苍蓝大氅,器宇轩昂。其面貌和善,举止有礼,下车后行向阿环拱手问:“这位小友,可否劳小友请祝公子至此处一叙。” “找祝公子?”阿环眼力不差,一眼瞧出对方非富即贵,当即便说,“祝公子在春容姑娘那儿,我给老爷你带路!” “不用带路,他不会进去。”祝眠的声音自马车顶传来,在众人打量来人的间隙,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此,“大名鼎鼎的谢尧谢大侠,从不出入赌坊妓馆。” 谢尧回身向祝眠抱拳道:“祝少侠,谢某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说来听听。”祝眠坐在马车顶上,手握长刀,无半分下车的意思。 谢尧不恼不怪,温吞开口:“月余前,谢某曾请祝少侠出刀,为民除害。” “五百金,货款两讫。”祝眠悠悠道,“钱已花光,若想讨要,怕是难办。” “谢某并非讨要银钱。”谢尧摇头回说,“只是谢某前几日偶然得知,公子瞬尚在人世,故而赶来问上一问。此人为祸多端,若不除之,江湖不宁。” 祝眠神情微变,握刀更紧。 不待他回话,软玉楼内行出一人。 春容衣着朴素得体,蹬着一双软底绣鞋,步态轻盈,行至谢尧近旁,迤迤然垂首行礼:“春容见过谢大侠。” “快快起身。”谢尧虚虚将人扶起,“好孩子,你的信,我与你伯母都看过了。前几日银州一行,来得仓促,咱们恰巧错身,未能一见。今日待我了却一桩旧事,咱们再叙话详谈,可否?” “谢大侠,春容今日前来拜见,是有三句话,恳请谢大侠听上一听。” “这……祝少侠,可否等春容姑娘说完,咱们再议?”谢尧转身望向祝眠,征询意见。 祝眠已下车,倚靠着车辕抱刀站立。 见他默许,谢尧才向春容道:“孩子,你说。” “其一,是为致歉。谢公子十万金之事,源头在我,春容心中歉疚。其二,是为致谢。春容身陷囹圄,又染伤病,若非谢大侠作保,春容如何能回楼中养病,春容心中感激万分。” “我儿实力欠缺,吃点亏,受些教训,是件好事。况且镖银被劫与你有何干系?你无须自责。再者,知州大人仁善,我只是与他陈明实情,不敢居功。”谢尧笑得和蔼,“你是个聪明孩子,又懂事。难怪我儿引你为知己挚友。此前你说有三句话,不知其三是?” “其三。”春容抬眼看向祝眠,“是为作证。祝公子为民除害,手刃公子瞬当晚,春容就在现场。春容作证,公子瞬确实身首异处,神仙难救。此事是软玉楼内许多人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第25章 离别时 谢尧面色凝重,声色虽低了许多,但仍旧和善:“孩子,我信你说的话。你谢伯母就在后面那辆马车中,记挂你许久。去车上与她打个招呼,说两句话。” 春容明了,施礼告退,向第二辆马车走去。经过祝眠身前时,长刀横来,拦住了她的去路。马车距离不远,风过时车帘微掀,却看不到车内人。见刀在身前,她伸手轻抬刀身:“春容亦挂念谢夫人许久,今日有机会一见,怎能不去?” 祝眠一言不发,收刀放行。 登上马车,车中仅有谢夫人一人。其面貌清丽柔和,与谢华君的浓艳明媚大相径庭。而在江湖中,并无谢尧续弦的传闻。子女直呼父母名讳,是为大不敬,可谢华君向来直呼谢尧大名。今日见过谢尧夫妇面貌,春容大约明白了其中缘由。 谢华君恐怕并非谢尧夫妇亲生女儿。 谢夫人衣着朴素,平易近人,对待春容当真如袁老七所说,不计较她的出身,只当作亲近的晚辈。若在寻常时候,春容难免动容,可是此时此刻,她忧心祝眠处境,心有旁骛,应答间难免显得疏离。谢夫人以为她拘谨不安,态度愈发温和。 不知对话了几时,车帘忽然被人掀开。 祝眠探刀入内,刀身挑起车帘,笑看春容:“聊完了吗?” 与谢夫人施礼道别后,春容握上刀身。 祝眠稍加力道,以刀为绳,将她拉出车厢。她脚下不稳,身子倾斜向前扑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入祝眠怀中。祝眠低笑一声,将人抱起,随后片刻不停回到软玉楼内。 “谢大侠怎么会说公子瞬还活着?”她不知祝眠与谢尧聊过什么,只能旁敲侧击地问。 “中秋那晚,观星台上出现一面人皮鼓。”祝眠随意回着,仿佛此事无关紧要,“前几日,尸体出现在谢尧下榻的客栈。是茉莉。” “是谁?” “跟在谢华君身边的护卫。” 她知道茉莉是谁,只是这个答案令她猝不及防。她忽然想起茉莉陪谢华君在枯坐禅住着的那段日子。茉莉是有些傲气的,对大多江湖人不屑一顾,但对楼里往来的姑娘们、使唤丫头都还不错,也会与小赵玩闹斗嘴斗气。不像些大户人家随侍丫鬟,眼高于顶,一贯瞧不起楼里人。 茉莉离开后,小赵有时还会念叨两句,嘴里埋怨,心里却是想人能回来。 可如今。 人再回不来了。 一股郁气涌上心头。 她记得,谢华君说沈掠光偷了她的令牌,茉莉去追。即便追不上沈掠光,又怎会被公子瞬所害? 除非…… ——沈掠光倒戈劫镖、窃取令牌,是与公子瞬同谋。 中秋夜,公子瞬。 她记得公子瞬带她赏月,望向城南观星台时,见到台上一轮血月绽光。倘若,倘若是鼓内燃灯,辉光透出皮鼓,岂非恰似一轮满月?那赤红颜色,恐怕正是血光。 原来在问谢华君前,她已见过茉莉。只是全然不知。 她不自觉抓紧手掌,将祝眠的衣衫抓皱许多。中秋夜的鲜花月饼,少见地带有茉莉清香。公子瞬杀害茉莉,而她像个帮凶。 她应该有所察觉。 可她没有。 原以为公子瞬要藏,假死藏身,鲜有人能够识破。 但若要藏,又为何要大张旗鼓,将自己未死之事告知谢尧? 她想不明白。 或是因她不够聪明,猜不出其中关窍。也或许,被茉莉的死搅乱心绪,她心湖难平,无法静心猜度。 疲惫之感袭遍全身,她卸去全身力气,靠在祝眠怀中。垂在一侧的手臂,随着登阶颠簸而轻轻摆动。 回到卧房,祝眠将她安置在床上,替她褪去鞋袜。足底的伤多数已痊愈,只余几道稍深的伤口,还留着浅浅疤痕。祝眠熟练地取出药膏,为她涂抹伤药,至多再有两日,这些疤痕便会尽数消去。 冰凉的药膏抹上脚底时,春容回过神来,缩了缩脚。 “我自己来。” “你看得到?” “我……” “若人想看到自己的脚底,姿势恐怕不会太好看。” “倘若我能呢?” 春容勉强自己笑起,随后拿出枕边铜镜。双腿弯曲后,脚尖轻轻翘起,再将那面铜镜置于脚下,脚底伤痕尽入镜中,一览无余。 脚心一旦受伤,定能叫人痛苦万分,又不会伤了颜色。软玉楼内的姑娘,多半都吃过这样的苦,给脚底上药,亦是熟能生巧。 “从前我总留意着,不要弄伤脚底,太麻烦。今日一看,以后脚底受伤也不算麻烦事了。”祝眠拿过铜镜,把玩片刻后,将镜面照向春容,“既然你能自己给自己的脚底上药,我没必要再留下。” 言外之意,他在此逗留,竟是为了给她脚底伤上药。 放在旁人身上,多半是假话。可祝眠说来,她倒觉得是真话。甚至,无论是春容还是夏容、秋容、冬容,他都会因为这样有趣的原因留下。 他此番离去,归期不定。 或者再不会回来。 她想到暗格中那坛酒,化有焚桃,只要此刻以饯行为由,哄他喝下一碗,公子瞬交代的事情,她就能轻而易举地完成。 犹豫间,祝眠已提刀起身。 “老胡已经回来。”她抢在祝眠离去前开口,“芙蓉玉合元宵,要吃吗?” 祝眠转身看她,仿佛在苦思冥想,最后坐下说:“来一碗。” 于是唤人安排下去,焚桃的解药亦被悄悄递出,叮嘱老胡滚在元宵层层糯米粉间。 一碗元宵与几道小菜一同送入卧房,春容抱出酒坛,寻出酒盏:“薄酒一杯,为公子饯行。再酬公子几日照料之恩。” “我不喝酒。”祝眠放下刀。 谢华君曾说过,他很少饮酒。春容早已记在心里。 “公子可曾吃过米酒酿汤圆?” “大约是吃过。” 她替祝眠盛好元宵,碗中却不盛汤。酒盏被晾在一旁,她拍开坛封,将酒倾入元宵碗中。浅黄酒液渐渐淹过铺底的雪白元宵,为元宵披上一袭黄衣。 “黄酒酿元宵,请公子品鉴。” 第26章 酒醉否 “我若醉了,眼前可不留活人。” “公子醉过?” “醉过一次。滋味难受,所以再不饮酒。” “一碗黄酒,不醉人。” “你怎知一碗黄酒不醉人?” “看来是公子会醉。” 待客少不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她是自小练出的酒量。莫说一碗黄酒,哪怕一坛烈酒下肚,也绝无半分醉意。软玉楼内,酒量最浅的人,也能喝下三坛黄酒而不倒。来往客中,酒场状元比比皆是。 若说谁能一碗黄酒便醉,恐怕也只有宦娘刚买来的幼童。 现下或许要再添一位江湖第一杀手。 一碗黄酒都会醉的人,自然不会轻易饮酒。春容另取小碗,再盛元宵,撒桂花,心中轻快不少,从指尖落下的桂花也染上轻快甜香。多日相处,她早已不再惧怕祝眠的刀,她不怕她醉后杀人。但她害怕滚在元宵中的解药是假。如果解药是假,焚桃是真,便少不得描一场春色。她是不在乎与人肌肤相亲的,但她知道,一旦两人躺到了床上,便再无床下那般光景。 一碗元宵在近处,汤白,撒有桂花。 一碗元宵在远处,汤黄,是盏黄酒。 祝眠拎起勺子犯了难。 十二年前,一碗黄酒就会醉的人是他,醉后提刀杀人的人亦是他。若饮了这碗酒,以春容柔弱的身躯,带伤的双足,在他刀下活不过一个呼吸。或许连死前的惊呼都发不出。但不知为何,她端来的酒,似乎是什么琼浆玉露,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 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主动想要饮酒。 第一次在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林府遭到灭门,一把火,烧焦了合府上下三十七口的尸体。烟味飘来时,他胃中翻涌,想要呕吐。是他师父抱来一坛黄酒,倒给他一碗,说酒气压臭气,滋味曼妙得很。他信以为然,跃跃欲试。一碗酒下肚,昏昏沉沉,飘飘忽忽,再醒来时,刀下又多了几多亡魂。 自那之后,他不再饮酒。 十二年过去,黄酒边上没了弥漫不散的焦臭,反而添上些元宵甜糯香气。 或许会有不同。 “倘若我出了刀,”祝眠拉过汤黄那碗元宵,“纯金棺材,依旧作数。” 春容心神恍惚,见汤碗距离祝眠越来越近,不由自主地伸手,掌心遮住碗口。 “害怕?”祝眠抬眼看去,有几分失落。 “酒中下有春|药。” 汤匙被慢慢搁在桌上,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地响声。他的手一贯如此之稳。 “我不嫖|娼。” “谢小姐提过。” “也不饮酒。” “谢小姐提过。” “今日你既劝我饮酒,又在酒中下药。” “是。” 春容垂眸坐下,不再开口。江湖中人都知道他不嫖|娼,而她是娼妓。旁人以为她于他而言有所不同,从他踏入枯坐禅的那一日起,江湖中人再不会传他不嫖|娼的传闻。但她知道,他仍旧是他,进入枯坐禅也好,留在枯坐禅也罢,都不是因为她。 祝眠举起刀,刀在鞘中,但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刀本就不必出鞘。他很少杀女人,女人的命也要价更贵,但并非是完全不杀女人。春容犯禁——无论她是官家小姐、富商千金,还是贫穷女子、勾栏妓|女,于他而言其实并无区别,都只是一个算计他的女人。欺他之人,当一刀斩之。 可这一刀,他竟挥不出。 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握住他的手腕,令他无力动刀。 “我吃过许多毒药。”祝眠说。 “这几日,你什么都吃得下,无论有毒没毒。” “独独没有吃过春|药。” “比前日的毒好受些,但也没那么好受。还不如醉酒的滋味。” “你吃过?” “见人吃过。” 祝眠又看向那碗元宵,黄酒怕已浸入元宵中。 他端起碗坐下,一口元宵一口酒,在春容的目光中,将一碗黄酒饮得干干净净,元宵也一颗不剩。 他的眼神已有些醉了。面上浮起红晕。 确实不善饮酒。 “祝公子。”春容并不确定,他脸上飞红是因酒力还是药力。 刀在桌上。 春容探手去取,祝眠伸手压住刀身,她便无法挪动。 “你走后,那些下毒放暗器的江湖人离开要晚上一步。”春容轻笑开口,“比起死于那些飞针毒药,宁可死在你刀下。” 刀出鞘。 冷光闪过。 叮—— 一根泛着幽幽蓝光的铁钉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春容听到衣衫猎猎之声,回过神时,祝眠已不见踪影,刀亦不见踪影。地上那根铁钉,距离她的脚不过三寸。 他究竟是否醉了? 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春容将余下的元宵吃得干干净净,宜书前来撤去碗碟时,祝眠未归。 数日之后,春容在窗边立着,挽起右手袖摆,掌根蛇吻刀痕仍在,小臂之上延出几条青紫细线。她不知细线有何用处,只隐隐觉得,或许死期将至。 枯坐禅很快便重装完毕,祝眠离去许久,杳无音讯,春容又回到枯坐禅中,从来来往往的客那儿,打听些江湖消息。 豪侠宵小皆有,独独缺了祝眠的。 这些日子,没人知道祝眠去了哪里。 许许多多的人守在软玉楼附近,想要等祝眠现身。许许多多的毒药暗器纷至沓来,却都无法近她的身。对此,她并不知情。 许是那几日养出的习惯,她总是起得很早,上午合楼沉睡时,她便站在床边晒太阳,瞧着掌根腕上的印记出神。 仍是一日上午,阳光明媚。她倚着窗棂,手指沿着手臂上的细线画过。 静寂的楼中回荡起欢快的声音。 “姑娘——” “姑娘——我回来了!” 是小赵,一去二十天,终于归来。 “姑娘,我把蔡先生带来了。”小赵拉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路奔到枯坐禅,见其中无人,又奔向春容卧房。 祝眠说过,小赵去洛神居寻毒医蔡寒祸,看来小赵带来这位蔡先生便是。蔡寒祸面红耳赤,气喘吁吁,这一路颠簸,他上了年岁,显然是有些吃力。 “蔡先生喝茶。”春容奉上一碗热茶。 “等会儿——”蔡寒祸拉过茶碗,轻嗅一番,“嗯,绮罗香,这毒可不好找。” “茶中有毒?” “蛇咬哪儿了?伸出来看看。”蔡寒祸没有正面作答。 春容拉起衣袖,露出掌根伤口,以及臂上细线。 “你还挺爱喝茶。”蔡寒祸捋须笑起,幸灾乐祸。 小赵在旁不满道:“常饮茶水能令肌肤细腻,颜色好,楼里姑娘们都喝。蔡先生别忙着寒暄了,早些给姑娘祛毒才对。” “小赵,去找老胡备些蔡先生爱吃的饭菜。”春容照旧将小赵支开后,方才问道,“先生可能看出,这毒是从何时开始?” 第27章 旧案浮 “莫慌莫慌。”蔡寒祸搭脉细查,不时点头捋须,“小娘子莫慌,死不了人的。” 春容静静等着。 蔡寒祸又取药匣,药匣刚放在桌上,便有闷声传出,抽屉拉环有着细微震动,轻轻拍上木壁。药匣内似有活物。 无须春容暗猜,蔡寒祸便将最下层的抽屉拉开,一条漆黑蝎尾探出,惊得春容不由攥住手掌。 “这可是我的好宝贝。”蔡寒祸徒手取出蝎子置于掌心,那蝎子几乎和他手掌一般大小。他安抚着蝎尾,满面春风自得道,“如果不是喝了二十日的绮罗香,那尖吻蛇毒早就要了你的命。” “是以毒攻毒的法子?”春容问着,心中却在盘算,二十日的绮罗香,她中蛇毒也不过二十日,是一开始时,茶中就下了绮罗香来延缓毒发。这不会是祝眠的手笔,可会是谁? “以毒锁毒。绮罗香将蛇毒锁住,使其不会攻于心府。”蔡寒祸将蝎子递上前来,“这毒对好宝贝来说可是美味佳肴。让他咬两口,算我收的诊金。可别说我欺负你。只咬两口,不致命,不留疤,先前我同祝眠开的价码也可以全不作数。” “先生与祝公子开了什么价码?” “不贵不贵,十颗人头罢了。” 她再扯衣袖,将手臂前伸一些:“先生请。” “小娘子这是心疼他?杀十个人对他来说,比思考每日吃什么还要简单。”蔡寒祸的蝎子爬上她的指尖,沿着手指一路爬上掌中。她的手臂颤抖着,被蝎子爬过的肌肤奇痒难耐。她却忍着,两颊惨白,额间生汗,亦不缩手。 “先生近日见过他?” “没见过。” “那是如何开的价码?” “他们这类人,谈生意时本就不必面对面。否则那些下杀人单子的主顾,如何能藏在暗处?”蔡寒祸指挥着蝎子咬在春容掌根伤口处,她的指掌猛然屈起,蔡寒祸早有预料,一柄木尺出手,将她手指齐齐压平在桌面。 “别慌别慌,马上就好。”蔡寒祸笑眯眯地收回蝎子,圈入药匣中。随后才慢悠悠地自药匣内取出几瓶药粉,兑水调和后,拉过她的手掌准备涂抹。 “不对。”药未落上伤口,蔡寒祸便满面愁容地观察着春容掌根伤处,手中的药也缩回远处,“小娘子,你这些日子给伤口上药,用的是什么药?” 此前公子瞬所赠药膏,本被祝眠讨去,后来她受了伤,祝眠又将药膏还了回来。她日日涂抹于患处,药盒已近乎见底。 “一些伤药。有何异样?” “拿来我看看。” 春容迟疑片刻,这药来自公子瞬——或说木公子,燕西窗与祝眠二人仅凭气味便认出这药非同一般。今日蔡寒祸又是。 这位木公子究竟是何来历? 将药膏交给蔡寒祸,他或许能给出答案。 可若蔡寒祸追问药膏来历,先前哄骗燕西窗的谎话,能不能骗得过眼前这位老人? “有顾虑?”只片刻的犹豫,便让蔡寒祸看出端倪,“实话说,你不拿出来,我也闻得出这药是什么。” “请先生赐教。”她取出药盒,推至蔡寒祸面前。 蔡寒祸打开药盒,盒中药膏已所剩无几,他挑起一星仔细分辨过后,脸色稍显凝重道:“就是这药,我绝不会认错。” 话音刚落,他陡然抬头,盯准春容的脸,仔细看了许久,才又缓缓开口:“这药是林瞬一家祖传的方子,名叫活肤散,止血生肌有奇效。十二年前,林瞬一家惨遭灭门,这活肤散就此失传。” 春容听过,江湖上有三桩案子,流传甚广。 一桩前朝悬案,二十年前暴雨成灾之年,京中百余官吏家中皆遭洗劫,传言是江湖人士所为;一桩陈年旧案,十二年前武林盟主林瞬一家惨遭灭门之祸,其挚友谢尧悬赏缉拿幕后黑手,至今未有结果;一桩连环血案,近年来公子瞬取豆蔻少女心口肌肤贴鼓面招摇过市,激起武林众怒。 公子瞬之案,原在谢尧买祝眠出手之后,止息了些时候。近些时日风波再起,春容心中清楚因由。而林府灭门之案,她只听过寥寥几句闲话,了解不多。 “十二年前……先生是说前任武林盟主林瞬?” “说起来,十二年前,林瞬确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儿,闺名林静。” “春容生于软玉楼,长于软玉楼。” “确实不太像。林瞬与其夫人我都见过,你和他们长得不像。但你手中这药,确实是活肤散无疑。这药是祝眠给你的?” “前些时日脚底受伤,祝公子用此药为我疗伤,在楼中耽搁了些时日。” “原来如此。当年林府灭门前后,他曾在附近出现过,且大多行凶者都死在他的刀下。他藏有一盒活肤散倒不足为奇。” 蔡寒祸不再细问,替她上药包扎之后,留下两盒药膏,一瓶丸药,一张药方,将内服外敷的注意事项一一讲明。临走前,蔡寒祸欲言又止,一步三回头地看她。她心领神会,将所剩不多的活肤散赠给对方。这已经失传的药方,若能在其手中得到复原,对于世人来说,是件好事。 这事没瞒过公子瞬。 但来寻她的不是那位木公子,而是宦娘。 宦娘带她去往银楼深处。 银楼连排的屋子虽地方狭隘,但有一个好处。最深处的屋子中,是会客的绝佳密室,无须担心有人隐在暗处,除非那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掘地出现。 她进入最深处的屋子,阿燕正在屋内坐着休息。见她进来,阿燕撩起一侧挂席,露出挂席后的小门。她也曾在银楼待过,却从不知这里还有间密室。自小门进入后,是条曲折密道,摸黑走到密道深处才见着光。 公子瞬候在密室中。 “这里阴冷潮湿,要委屈你些时候。可没有办法,不知是谁安排的护卫,近半月来一直守在你左右,片刻也不离。” “有人守在我身边?”春容心中诧异。祝眠走后,那些下杀手的人似乎跟着祝眠一同离开。她谨慎待客,客人中也并无人想要加害她。原来是有人将这些明枪暗箭预先拦在她的视野之外。 “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有人盯着,一个呼吸都不曾离开。” “时时盯着?” “哪怕缠绵温存之刻,也要盯着。”公子瞬蓦然笑起,“也不怕害了眼病。” “公子知道,床上的刀最锋利,杀人也最容易。” “诚然如此。”公子瞬牵起她的手,引着她向密室深处走去。手有厚茧,不是木公子。密室内仍有暗门,推开之后,有石阶可上行。沿着石阶向上,便步入一处庭院。院中假山活水俱全,自园林小径绕行,便至一处水榭。 水榭中,又一位公子瞬端着玉石小碗,手指自小碗中捏出几许鱼食,撒入水中,引来团团锦鲤。 引她来到水榭的公子瞬没了踪影。 “除了祝眠和蔡寒祸,还有谁见过那盒药?” “西字雁斋主,燕西窗。” “他们都认得这药。”公子瞬仰面望着远处,沉吟叹息,“猜出些什么?” 后一句,是在问她。 她回答说:“林府遗药,木公子,公子瞬。” 公子瞬有些失落:“只有这些?” 她犹豫片刻,又说出一个名字:“谢尧。” 第28章 闻死讯 玉碗稍倾,鱼食尽入水中,如落雨,引得锦鲤往来穿梭。 她立在水畔,臂挽披帛末端飘然入水,搭上一条锦鲤脊背。锦鲤摆尾挣脱,溅出水花朵朵,绣上她的裙摆。 公子瞬脸上浮出笑意,他很满意这样的答案,脚步轻缓地穿过水榭回廊,向她行来。 她看到一袭白衣穿梭于黄叶间。 秋日肃杀,身披素服,满是哀苦。 她读过首诗。 “其子哀母死,一夕髭皓如。髭白发亦白,长号守茅庐。扶棺埋吴云,来会倾市墟。谁复向寒月,卧冰求鲤鱼。①” 老夫人长寿七十,逝世之时,其子尚且如此悲恸。 半林为木。 林府灭门惨案发生时,林夫人不过三十五六,在外头是风华正好的年岁。她的孩子,该是何等痛苦? 寻常人无法感同身受。 哪怕是她亦不能。 近日的事,其实不止是她想到了谢尧。公子瞬重出江湖,祝眠失踪,已隐隐有矛头指向谢尧。不过风声未起,仅有些往日便看谢尧不顺眼的人借着由头搬弄是非。但有些话,初时不痛不痒,传得久了,传得远了,便要伤筋动骨。 十二年前的恩怨还未牵扯出来,可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哪里有鱼食,鲤鱼便成群结队涌向哪里。 哪里有恩怨,便少不得刀光剑影。 旧怨积久,或消磨殆尽,或历久弥坚。 公子瞬,是后者。 “蔡寒祸替你解去蛇毒,一盒活肤散,赠他无妨。”公子瞬拉过春容的手,看着掌根伤痕。 手指细腻,是木公子。 也只会是他。 “多谢公子绮罗香。”能将绮罗香放入她日常饮食中,又不被祝眠察觉,或许只有公子瞬。他是软玉楼的主人,在软玉楼的茶叶中加一点料不是难事。 木公子握着她的手,拇指点在掌心,随后缓缓滑向手臂。 已是深秋,天气寒冷。她的衣袖被木公子捋至臂弯,描有蜿蜒紫脉的玉臂无遮无挡,寒意贴附而来。只有指尖所触仍是温热。 “再过三日,这些丑陋的青紫线就会消失。”他默认应下,“再过三日,谢尧还会再来。” 祝眠早已不在软玉楼中,谢尧为何要来? “祝眠已离去多日。” “说是失踪也对。毕竟死得悄无声息。” 猝然听闻祝眠死讯,春容猛地抬头,眼中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他是江湖中唯一一个活在白天的杀手。谢尧都要花钱买他的刀。李珠枫也死在他的刀下。这世上,有谁能让他死得悄无声息? 木公子手上力道渐加,她皓雪般的手臂泛起红痕。 “世上少有人能杀死他。哪怕他连带毒的饭菜都能吃得干干净净。”木公子身子向前倾了倾。 她神思恍惚,脑海中仍在回荡着那个疑问。 这世上,有谁能让他死得悄无声息? 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木公子捻起她耳后一缕青丝,怡然自得:“我也没料想到,你可以。” 她可以? 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能杀死江湖第一的杀手? 隐隐间,似乎嗅到酒香。一盏元宵一盏酒,那日之后,他便再无踪迹。是元宵中的药粉,还是酒中焚桃。元宵她亦吃了整碗,并无异样。是酒。 那坛黄酒。 “在想什么?” 看到她双眸缥缈、黯然销魂,木公子目光骤然冷厉。这是他精挑细选的耳朵,是巧夺天工的人偶。她对江慎的挑唆煽点无动于衷,更令他相信,假以时日,她会从一只耳朵,化身为可靠的臂膀。他一反常态地与她亲近,三番五次地照顾她、救她性命。她应该报答他,应该保持自己的完美坚贞! 可她的脸上,却展露出不该出现的神情。摆出这副神情的她,仿佛白壁纳尘,犹如明珠裂隙。他手中完美皎洁的月亮,被野狗吞食一角。 他要将尘埃扫去,要将裂隙填补,他不能放纵她如此堕落。 “在想什么!” 他的神情愈发狠戾,手掌紧紧扼住她的喉咙,强迫她正视自己。 春容已近乎窒息,握住他的手腕,脚掌渐渐离开地面,直至最后连脚尖都无法触及土地。浸水的披帛摇摆起来,扑在木公子的白衣上,贴上片片水痕。 在想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黄酒酿元宵是什么滋味?难以下咽的街边水饺?阴毒致命的长蛇?还是随意洒出的千金万两? 脖颈几乎被掐断,仿佛下一刻就要身首异处,她无法呼吸,无法开口,最后甚至无法思考。她心府空落落,脑海更是一片空白。 木公子适时收了手,将人推搡在地。 春容狠狠撞在岸边碎石滩上,手臂浸入冷水中。突如其来的喘息,猝不及防的寒意,当即在她心府脑海填入字句。 祝眠。 唯有祝眠。 她伏在水畔,清澈见底的水流中,锦鲤摆尾游弋。 木公子在她身旁蹲下,百般怜惜地捧起她的脸颊:“从前你做得很好,今后也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她调匀呼吸,心中脑中仍就只有两个字。 祝眠。 她缓缓爬起身,一手推开近旁的公子瞬,踉踉跄跄地奔走,她记得来时的路,只要原路返回就好。 回去能做什么? 那坛黄酒还在,那瓶焚桃还在。元宵她吃过,只有那坛黄酒。 曲径通幽的好风景在无暇欣赏,她的衣袖多为薄纱,挂在道边假山假石上,衣袖裂帛,锦衣褴褛。她冲下石阶,却因踩空了脚,沿着石阶滚下,撞伤额头,摔丢了一只鞋子。在曲折狭长的密道中奔走,密道开凿,多遗细石砂砾,皆是尖锐锋利,走完密道之时,整个脚底已是血肉模糊。 她打开暗门,爬出密道,却撞见小屋内横陈着一男一女两具尸身。她都认得,男为血阎罗,女为阿燕。她无法相信,一脚踩过血泊,手足无措退出小屋,闯入银楼廊道。 廊道之中,她不停奔走,印下一个又一个血脚印。她手脚并用,爬上层层台阶,撞开自己的房门,最终抢一般地从暗格中取出那坛黄酒。 一坛黄酒,只喝了一指高度,便是祝眠那碗黄酒酿元宵。 木公子说是她杀了祝眠。 她不信。 祝眠怎会死于旁人之手? 怎会死在她的手上? 她掀开坛封,举起酒坛,拼了命地将黄酒灌下。她要亲自试一试,究竟是不是这酒的毒,究竟是不是她杀了人。 祝眠,究竟会不会死。 头一次觉得酒是如此难以下咽。仿佛一把干草塞入喉咙,几乎要将肌肤挤裂,干草的尖刺又像是一根根针,划过她的肠子。 一坛饮尽,她将酒坛摔出,抬头不知看向何方。 唇角酒液,眼角泪珠,在雪白的脖颈上交汇。 喝完一坛酒,她再没有任何力气,只能歪倒在床榻之上,身形扭曲,毫无美态,甚至一只血足搭在床边,滴落几滴鲜血。 等着就好。 祝眠生,她生。 祝眠死,她死。 其中缘由,她不想细究。 很累,很倦。 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与人对话,为何要留心对方脸色?为何要留意话外之音?为何要将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串联成线?为何要费心费力去寻找一个答案? 像现在这样不好吗? 再不用猜。 她只需要躺在床上,时间会给她一个结果。 蜡烛越来越短,天色越来越暗。她不知谁来过,不知谁离开,不知谁愤怒,不知谁哭喊。无论是谁将情绪宣泄在这间屋子中,她都不知道,不在乎,不记得。她只想早死,也只想早生。 鸡鸣将她自太虚中惊醒。 她还活着。 所以祝眠也该活着。 这才对,她怎么可能,她怎么有能力,杀掉一个活在白天的杀手,杀掉江湖第一的刀客。一切都是虚惊一场。都是公子瞬在说谎。 可他在哪儿? 为什么失踪了这么久? 她在床上翻找,顾不得凌乱不蔽体的衣衫,从角落翻出一把剪子。 公子瞬说她身边有人盯着,时时刻刻都盯着。无论是谢尧的人,还是祝眠的人,一定能知道些什么。她不想再自己窝在角落里苦思冥想,不想再抓心挠肝坐卧难安。 她举起剪子,一手按在心府,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随后将剪子尖对准心脏。她将手臂伸长到不能再长,随后狠狠回赐。 一枚铜钱打在她的手腕上,迫使她丢去剪刀。 果真有人。 “请英雄出面一会!”她将衣衫拉平整,仔细留意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几个呼吸后,有人自窗子闯入,是张陌生而又普通的脸。 一个看似平凡却绝不平凡的男人,他手中抛着几枚铜钱,叹息道:“姑娘何苦?”以铜钱为兵刃,几乎瞬间她便想到对方的名字。 五铢通宝,陆千钱。 这次,她将剪子尖抵在喉间:“是谁让你来的?”她将剪子拉远,是给对方反应时间。而将剪子抵在喉间,便是要让对方来不及出手。 无论陆千钱拿的谁的钱、领了谁的命,总归是要保住她的命。既然是要保她的命,她以命相挟,还能问不出一个名字吗? 作者有话要说: ①《胡夫人挽歌》梅尧臣 已哉胡夫人,其寿七十余。其子哀母死,一夕髭皓如。髭白发亦白,长号守茅庐。扶棺埋吴云,来会倾市墟。谁复向寒月,卧冰求鲤鱼。 第29章 枕黄粱 “唉,血阎罗欺侮你,可你也将他杀了。何必寻短见呢?”陆千钱手中始终捏着一枚铜钱。铜钱就是他的武器,所以江湖人称呼他五铢通宝。 春容被带去银楼的那段时间,他思来想去找不出法子,最终假装嫖客,花了十枚铜钱进入银楼。结果刚一进去,就见春容慌不择路地冲过大门,身后留下一枚枚血色足印。 用暗器的人,眼力极佳,哪怕只有一瞥,也能看清全貌。他看到春容衣衫不整,身上染血,衣袖潮湿。他跟回去守着,不久后发现血阎罗的尸体被悄悄送出。楼里人私下悄悄议论,说是春容杀了人。 凶名在外的血阎罗死在她的手上,可惜。陆千钱以为,倘若他能早些跟上,杀血阎罗的人,必定会是他自己。 “是谁让你来的?” 剪子尖戳进肉中,沁出血珠。 她不想听旁的话,只想知道,陆千钱在替谁办事。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陆千钱摊开手,“主顾给了钱,我只管办好事。至于主顾姓甚名谁,哪里有铜钱多少来得重要。” 不知道,他竟不知道。 春容泄气,放下剪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千钱悄步上前,将剪子推飞开来,这才安心说:“姑娘安心活着,找你那丫头来给你清清伤口上上药。我这单生意再有一日就结束了,姑娘不是爱给人添麻烦的人,就当是行个方便,让我安稳拿了工钱走人。” “再有一日?”春容顿时振作起来,那她就再等一日,一日后,无论是人是鬼,总会现身。否则,陆千钱不会走。 她守着更漏,一滴水一滴水地数着时光流逝。 粒米不进,滴水不沾。 从天亮守到天黑,再从天黑守到天亮。陆千钱与她道别:“多谢姑娘配合,我算是功成身退。这枚铜钱留给姑娘做个纪念。”一枚铜钱落在她枕边,陆千钱并未现身。 她将窗子敞开,不顾深秋冷风鼓满堂。 站在窗边,脚下伤口未清,陷在肉中的碎石砂砾再度刺破血痂,她不知疼痛,只守在窗边,望着重重屋檐。远处炊烟袅袅,街巷渐渐热闹,她能在重檐缝隙间看到来往穿梭的行人,却不知她等候的人,是否走过这条街巷。 木门被人推开,再轻轻合上。 “听说你在等我。” 她木然回头,怔怔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 当人活生生出现在面前时,她才将心吞回腹中。 祝眠叹息一声:“陆千钱拿了钱还不算完,竟要喋喋不休许久。” 她努力攒出笑意,却再每一口气吊着令她站稳。脚底是钻心的痛楚,身上又全无力气,她腿软了,将倒下时忙扒着窗棂,不至倒在地上。 祝眠将她抱回床上,一眼瞧见她脚底的伤,不由道:“看来你们的鞋子做工不好,竟让路上的砂石伤了脚。” 一如上次,祝眠将她的脚置于大腿上,撕扯下一帘软纱。这次却无从下手了。 “看这样子,不是今日的伤。怎么不给自己上药?你的铜镜呢?看来是不太好用。” 确实不是今日,两日前的伤,自回来后便未管过。好像有人要替她疗伤,她无暇应声。她细细看着祝眠的面庞,仍无暇顾及脚底的伤。 “小赵,端盆热水来。”祝眠十分熟稔地向着门口呼喊一句。不出片刻,小赵端着热水盆进房中,小心翼翼地将水盆放在一旁,方便祝眠取用。 祝眠蘸水清洗伤口。小赵在旁默默擦着眼泪,眼眶红着,也不知哭了多久。 屋内静悄悄地,让她静心看着对方。他的手指纤长,手掌中有些茧子,握刀的手,该是如此。衣衫是换过的,不是走时的衣衫。襟怀微微隆起,不知是带着什么要紧物件。袖口有些许水渍,大概是刚刚溅上的。下裙染了污血,还有几粒碎石,是刚刚从她脚底清出的。鞋子是普通的布鞋,沾着湿润的泥土,泥土间夹着几根枯草,想必刚从河边走过。 伤药抹过伤口,小赵递来纱布绷带,她由着他将自己的脚缠成厚重的茧。 “刚巧,我新买了两双鞋子,一双崭新没有穿过。”祝眠自怀中抽出一双黑布鞋,“原本需要找个裁缝替你改一改尺寸。但现在应该不用了。”他将鞋子在春容的脚上比划着,动作轻柔地将那只白白胖胖的茧塞进黑布鞋中,竟还有些勉强。 “从我进屋开始,你没说过一句话。”祝眠放下她穿上鞋子的脚,“难道血阎罗将你的舌头割了。”说完,他还煞有其事地凑上前来,正正瞧见春容雪白脖颈上淤青的指痕。 人已近在咫尺。 温热的呼吸贴在她的肌肤上轻轻搔过。 自听闻死讯以来,她日夜将人挂在心上,只盼他能活着,只盼见他活着。 如今,他活生生地,近在咫尺。 是一阵软玉香风,衣袖飘摇。 春容起身扑入祝眠怀中,双臂紧紧环在他的脖颈。她的脸颊贴着他的鬓发,泪水再抑不住,如珠如串,直将他的发丝打湿。 小赵懵在当场,片刻后默默退出房去。 祝眠亦有些迷惑,甚至在她起身之处,他的手已握住了刀。是什么让他没有拔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一瞬间的迟疑,已让美人入怀中。 他听到压抑的哭声。 哭,他见过很多。 将死之人,总要哭泣。老人泪浊,稚童泪清,男人泪默,女人泪带脂粉香。那些眼泪,从未能近他的身。 但头一回,有人在他怀里哭。 用泪水淋湿了他。 他幼年时哭过两次,一次因为疼痛,一次因为委屈。疼痛时哭泣,师父抽打,更痛些,于是自那以后,再痛的伤口他都不会落泪。委屈时哭泣,只在半夜,蒙着被褥,湿了枕头,却无人问津,次日夜行,哪怕有黑巾蒙面,也蒙不住他红肿的眼睛,被对手耻笑,于是自那以后,再委屈他都不会落泪。 她脚心有伤,石子卡得那样深,定是疼得厉害。 或许是因疼痛落泪。 他说:“若是痛得狠了,找郎中买瓶麻沸散,便不会再痛。” 春容松开环住他脖颈的手,继而捧着他的脸颊,泪水涟涟,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我有八百两,买一条命。”八百两,是祝眠杀一个女人的价码。 “是听到了那些闲话?”原来是因委屈落泪,祝眠心想。 “八百两,买我自己的命。”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祝眠凝眉回望,她在哭泣,但语调中却不夹杂丝毫颤音。她说的斩钉截铁,世上最清醒的人都说不出如此清晰的话语。 有人买挚友的命,有人买妻子的命,有人买儿女的命,有人买父母的命。但平生首次,他遇见一个人,要买自己的命。多年的习惯让他做交易时闭口不谈其中因由,但此时此刻,他很想知道原因。 “或许你并非拥有着勇气。你是天生的疯子,是个亡命之徒。” “你不迷恋酒色财气,却不会不杀人。”春容嫣然笑起,“你一定会记得,有个女人,为了让你记住她,花钱买自己的命。” 祝眠隐隐有些喜悦。 却不知喜从何来。 春容看到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倘若不是近在咫尺,一定没有人能觉察,他有了些微笑意。 她看到了。 于是,她亲吻上去。 从小到大,她早已无比熟练,该如何去激起男人的欲望。 沉闷的声音自床畔传来,是他的刀被春容踢到地上。 绑带一条条解开,衣衫一件件褪下,她将他按住,脊背紧贴着墙壁。她看到他眼中的不可置信,但又如何?倘若他要杀她,她早已将银子备好。 更漏点滴,日渐升起。 分明曾无数个日夜间,无数次绣榻上,令她无数次厌烦疲倦,敷衍地发出一腔一调。 但这一次,她觉出乐趣。觉出喜悦。觉出一切由衷。 她知道他像孩童一样青涩稚嫩,她也知道她应该说些动人情话。 但什么都没有。 碰触颠倒之间,他无师自通破了戒,她用肢体肌肤将话说尽。 她抓紧一切能够抓紧的。只怕一切自从流逝,只怕仅是一枕黄粱,来日无痕梦醒,再无回头之路。 他是她离开软玉楼的轿子。脚下的路崎岖坎坷,无尽颠簸。他让她五脏六腑移了位,肝肠寸寸折。却是欢愉难耐,心攀极乐。 他也是她江海寄余生的小舟。带她在浪中沉浮。船下惊涛,船上骤雨,身如浮萍逐风波去。神思飘忽游离,终有归处。 她渴求他带她去往归处。 无论归处是何处。 第30章 心绪绞 枣香,红豆甜。 她从恍惚中醒来,被甜香紧紧包裹,仿佛躺在云间,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一团糯云挂上双唇,些许积雨沥下,湿润了唇齿喉咙。一日一夜未饮水,三两滴雨露润下,便是久旱逢甘霖。 云向内推,她轻咬一口,红豆与红枣的香气顿时满溢。 枣泥红豆沙馅元宵。 祝眠噙了一颗填喂过来。一颗元宵吃完,她精神头好了许多,却仍神游天外,心中空落落。到小赵替她擦身,端来汤药,她才恍然惊觉,绞着她许久的人已不在了。 她本该十分熟悉。 ——一梦醒来,枕边空空,昨夜的客早已穿戴完整,将不堪与污秽尽数留下,衣衫鲜丽地走在大街上。 但却又十分陌生。 往日她从不会回想,从不会遗憾。可她遗憾些什么,她道不明的。 下床换衣时,她才发下,那只黑布鞋还套在脚上,滑稽可笑。 “祝公子说:去去就回。”小赵满心欢喜地替春容换衣,比起前几日的失魂落魄,姑娘今日状态好了许多。她本以为春容伤了人,撞了邪风,还去求宦娘请法师来驱邪,却被数落一通。但祝公子一来,姑娘便全好了。因而一见春容出神,她便赶忙在旁提醒着。 “去去就回?”春容发呆片刻,耳畔响起他开口时话音尾端总带着的细微水音,继而双颊微红。 梳了髻,匀了妆,换好衣裳,又是那似烟雨霏霏下的温婉佳人。换鞋时,小赵却犯了难。脚上层层包扎,寻常鞋子定是套不进去,可这只黑布鞋是男人样式,丑极了,与春容这身衣裳打扮太不匹配。 “收起来吧。”春容看出小赵的犹豫,褪下鞋子。 这只鞋子确实不宜穿着。 软玉楼已起笙歌,春容听着门外琴音,试图静下心来。其实她的心一直很静,只是静得太过,便犹似心乱如焚。 “阿燕怎样了?”她试图捡起头绪,稍捋一捋。 “姑娘怎么突然问起阿燕?”小赵有些疑惑,有些艳羡道,“阿燕好福气,有客人花二十两银子替她赎了身,昨夜一顶小红花轿抬走了。” 小屋内交叠的男女尸身,她不会看错,是阿燕和血阎罗。 公子瞬私下见她,用阿燕与血阎罗作掩护,又怕走漏风声,所以杀人灭口。他们将血阎罗的死栽在她手上,又谎称阿燕被人赎买走了。于是那日在小屋内,被血阎罗□□践踏的人变成了她。血阎罗与沈掠光合谋劫走谢华君十万金,她本就猜测是得公子瞬指使,如今又得了佐证。 十二年前林府灭门惨案后,谢尧始终不曾放弃追查幕后真凶,因林谢二人曾是至交好友,情同手足。而那位木公子是林瞬遗孤,却要大费周章地设计败坏谢尧名声。名门之后,不顾双手染血堕入深渊,也要一意孤行,多半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以致万劫不复。 她曾与谢尧有过一面之缘,又曾与谢夫人同车谈心,即便相处短暂,但她不相信谢尧是幕后主使贼喊捉贼。 十二年前,祝眠曾在林府附近出没,谢尧不仅未向他发难,甚至花钱买刀请他出手。 祝眠。 他十二年前是多大年纪? 那时他的刀,便如今时这般快吗? 刀。 她忽然想起,林瞬是用刀的好手,刚烈无比的环首刀曾独步江湖。祝眠从刀口下救下谢华君,换来一柄好刀。而林瞬的小女儿,若长至现在,年岁大约和她相当。 当年该是祝眠救下林静,谢尧才会放心地与祝眠交易。 灭门之祸下救人,难怪谢华君总跟着他。她想起往日听来的流言,又想起祝眠曾替谢华君解围。那是公认的江湖第一美人,得美人如此倾心相许,又有谁会真的铁石心肠? 他不会毫不动心。 “小心!”小赵眼见春容踩空台阶,惊呼一声,扑上前去想要将人抓住。 春容回过神来,慌张地想要稳住身形,却因脚底的伤重重踩在台阶棱上,痛得紧了,膝盖一弯,便从台阶上滚下。 合楼的人都听到动静,望了过来,见她的衣装已然凌乱不堪,满身狼狈。 小赵飞快下台阶扶着她,看她脚底又渗出血,手足无措,忙去请近处的姑娘们帮忙搀扶。春容将她唤回身边,扶着扶手一级一级向下慢慢挪着,她是要去小佛堂见宦娘。 “我背着你。”说话的是雅韵,软玉楼内数她身量高挑,力气又大,轻而易举地便背着春容往小佛堂去。小赵在旁追着,连连道谢。 按理说,她身上带着血气,宦娘是不能容她进屋的。可凡事总有例外。 “阿燕埋在哪儿?”春容尽量平静地开口问。 “老地方。”宦娘讪讪回答,又说,“来得刚好,那位正在里屋候着。” 宦娘扶着她进里屋。 大白天的,屋内漆黑一片。层层隔断封闭,可不是透不进一丝光亮。 她刚进屋,对方便点起一盏蜡烛。 蜡烛照着他,她忽然觉得,或许并非是因烛火的光亮令人柔和,而是因人心中本就有温和柔善的一角。否则,烛火照着公子瞬的脸庞,为何只令他更加狰狞恐怖,而没有添上半分温柔?分明平日里是那样温柔的语气,温柔的脸。 “你做的很好。”公子瞬笑着说。 她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却不想应声。 “我从前教过你,虚幻的欲望容易克制,真实的欲望却是难耐。短时间内,在他还没厌倦你的时候,他会离不开你。”公子瞬照旧抚摸着她的脸颊。 是木公子。 她毛骨悚然,有些抗拒,却被他紧紧锁住双腕。 “你说他死了。” “是啊。”木公子感慨道,“他出现时,我也有些惊讶。那可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他竟能活下来。” “见血封喉的毒药?” “焚桃入酒,再加上酥云散。”木公子意犹未尽道,“黄酒酿元宵,我怎么就想不出这样绝妙的点子。” 她回想起,那夜半梦半醒之间熟悉的触感将她唤醒,而后枕边多了包药粉,说是焚桃的解药。那时,她还满心以为,木公子对她有几分怜惜,所以送来了焚桃的解药。她还想着,木公子或许尚有一丝本性柔善。 可今日一听,却是令人不寒而栗。他才是那只恶鬼。他怎就笃定,她会给祝眠服下解药? “如梦公子今日抵银州,会来摘你的牌,好好招待。” 如梦公子兰溪,是四君山庄庄主兰庭之子,生得好相貌,又有好家世,一身好武艺,许多年轻女子都恋慕他。如梦公子有位青梅竹马,手执双环,环上坠有银铃。人们都说:只要双环上的铃铛一响,如梦公子一定会出现在雨仙子身旁。 这样两小无猜的情谊,兰溪怎会出现在秦楼楚馆? 思来想去,她心中烦闷,郁气翻涌,有些抗拒道: “祝眠说他,去去就回。” “他去多久,我说了算。” 第31章 少时情 兰溪如期摘了花牌,小赵奉上的茶水点心,卖相比往常精致许多,一看便是用心准备过。倒也不难理解,兰溪年岁不大,容样俊秀,少年稚气未褪,已是春风得意。他刚踏入软玉楼时,便有许多姑娘止不住地抛来目光,目送他进入枯坐禅,暗暗叹气。 但与春容叙话闲谈的却是江菱雨。 江菱雨与兰溪年岁相当,鬓簪红花,黛眉杏眼,面泛桃色。口脂是捣了石榴花的亮色,热情而美丽。她的双环挂在腰间,水红绸带绑着。四君山庄位于岭北,一年里有半年飘雪,半年春秋,无夏。如此地界,竟养出个夏日般明媚热烈的雨仙子。 “谢家姐姐说你绝顶聪明。”江菱雨双掌托腮,一双杏眼清透水润,“那你先猜猜看,我们今天早上吃了什么。” “我猜,雨仙子还未来得及吃早饭。”看着这样活泼灵动的姑娘,春容心情松散不少,“小赵,让老胡做些银州城特色吃食送来,晌午时的菜要甜辣口。” 江菱雨一双眼睛睁得大大:“你怎么猜到的?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甜辣口的菜?” “见少侠的口脂完好无损,便猜早起匀妆之后未吃过东西,茶水也未喝过。”春容将茶盏前推,“至于口味——是听说的。如梦公子爱吃甜辣菜样,我想如梦公子与雨仙子自幼一同长大,口味相差应该不多。” “兰溪你听,谢家姐姐说得没错。”江菱雨拽了拽兰溪衣袖。 兰溪被她拽得歪歪斜斜,便向她的位置再靠近些,两人并肩坐着,一同托腮打量着对面的春容。 春容看着两人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神态,不由掩面轻笑。 或许这就是少年,纯粹美好,心中手中皆没有污秽肮脏。 “那你再猜猜看,我们来这儿做什么?”江菱雨殷切地看向春容,迫不及待地听她说出答案。 她当然知道。 不必猜测便知晓。公子瞬已将他们二人的来路、去路、意图,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现任武林盟主沈丛的千金沈轻轻招婿,江湖人蜂拥前往迟州看热闹。兰庭借此机会,遣兰溪代自己前往迟州做见证,同时让他这个刚刚成人的幺子独自走走江湖,闯荡闯荡。江菱雨则与兰溪一道,吃喝玩乐。二人离开岭北后,一路南下,途中一路拜会兰庭故友,到过宁州后,绕道来了银州城,直奔软玉楼。 “是谢小姐所托?”宁州去迟州的路,绕来银州城,不是个小弯路。沈轻轻招婿日子将近,这一绕很有可能会错了日子。若非有关紧事,大可等迟州事了,返回时再来银州城寻她。 江菱雨双掌一击,眼中满是钦佩:“你真聪明。谢家姐姐有封信给你。但……”说了一半后稍偏了偏头,悻悻道,“进城前我给弄丢了。” “不怪她,是我和人比剑输了银子,给银票的时候,不小心将信给递出去。”兰溪立刻开口解释,“你这么聪明,想必也能猜到谢姐姐要说什么,信……信不看也没什么吧。” “明明是我和人——”江菱雨刚要反驳,就被兰溪拦住。 春容看得明白,这一对青梅竹马,情意昭昭。 “谢小姐近来可好?” “谢家姐姐,哎。”江菱雨短叹一声,“山庄最冷的时候,菜地里的白菜都没她这么蔫儿。” “是为什么事?”无论是劫镖,还是茉莉的死,已经这么些时日过去,春容没料到谢华君仍郁郁寡欢。 “茉莉姐姐被人害死了!”江菱雨气鼓鼓道,“谢伯伯去找祝眠理论,结果却被人诬蔑说是做戏。从前那些遇害女子的家人们都涌去宁州城,围在谢宅门口。每日谢府要管他们吃喝,还要听他们谩骂。” 兰溪端盏茶送到江菱雨面前:“别生气了。他们也只是想给女儿、姐妹讨公道。谢伯伯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可他们这样冤枉谢伯伯,还把谢夫人打伤了。” 春容听着他们二人交谈才晓得,早些时日的流言渐渐热火起来,竟有人去围了宁州谢宅。谢华君这时给她写信,恐怕是有要事。 “二位少侠。”春容叫停二人的争论,慎重问道,“谢小姐向二位提及春容时,可有提到祝眠?” “提过一句。”江菱雨觉得奇怪,“不过往日提到祝眠,谢家姐姐总是喋喋不休,又恼又喜。但这回只提了个名字,便再闭口不谈。我想着是祝眠办事不利,拿了钱又没将祸害除去,害得谢伯伯被人非议,所以谢家姐姐生气了。” 兰溪小声嘀咕:“谢伯伯就不该买祝眠出手。” 谢华君欲言又止藏下的那些话,恐怕都在信上。以如今谢宅处境,谢华君找祝眠,会为了什么? “不知兰少侠可有闲暇?”她试探问道。那封信是进城前遗失,还可设法找回来。 江菱雨和兰溪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有何意图。 “离开银州城我们就要直奔迟州去,快马加鞭,也要十天左右才能到。”兰溪算算时间,“还能在银州待两天。” “距离银州城最近的通利钱庄铺面在舞州城,烦请兰少侠快马加鞭赶去舞州城,或能在通利钱庄守到那位赢去银票的人,找回谢小姐的信函。” 以通利钱庄与兰庭的关系,兰溪所带银票多半是通利钱庄所发。去舞州城的通利钱庄铺面蹲人,总比大海捞针强上一些。 江菱雨更加赞叹,推了推兰溪的肩膀说:“咱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你快去,骑飞虹去。” 兰溪往舞州城寻信,江菱雨则留在软玉楼。小赵见兰溪离去,不由得有几分失落,晌午时仍无精打采。 晌午的饭菜刚刚摆上,一柄刀拍在桌上。 是祝眠。 身上带着血气。 江菱雨手中筷子停下,好奇地看了看刀,又看了看人,右手中仍握着筷子,左手已触及腰间双环。 祝眠瞥一眼她腰间双环,悠然落座:“寒江雪客的双环。” “你是谁?” “祝眠。” 江菱雨霍然起身,筷子落在地上。她没见过祝眠,心中以为,祝眠该是个冷情冷血、面如鬼魅、眼神阴鸷的黑衣杀手,所以才会拒谢华君于千里之外。可眼前的祝眠,面貌俊朗,虽带着血气,但没有杀气,甚至露出轻巧笑意打量着一桌饭菜。 第32章 系绳结 “阿胶红枣乌鸡汤。”春容起身盛一碗汤,放在江菱雨面前,“江少侠先尝碗汤如何?” 江菱雨目光扫过正提筷的祝眠,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挪到座位前坐下。刚拿起汤匙,就见祝眠瞥过来,似带讥嘲。她心中惴惴,挺直脊背,欲盖弥彰地冲着春容强调说:“是你请我喝汤我才坐下的。” “正是。”春容莞尔,愈发觉得这位江少侠可爱。明明心中的害怕全写在脸上,还要找个理由捂住打鼓似的心。 江菱雨小口喝着汤,不时偷偷瞄几眼祝眠,一碗汤喝了许久也不见底。 春容另取一副玉箸奉上,仔细一看,才发现江菱雨瞄的不是祝眠,而是祝眠面前的一盘红烧狮子头。四颗狮子头,已被祝眠吃了两颗,第三颗又将舀回盘中。江菱雨埋头喝汤,眼珠子却快翻上天去,盯着最后一颗狮子头。她将数道菜品的摆位稍换,随后自然而然地端起狮子头,想要摆去江菱雨附近。 在江菱雨殷切的目光中,祝眠眼明手快,一汤匙出手,便将最后一颗狮子头揽回面前一只空碗中。江菱雨垂头丧气,不由自主跺了跺脚。 春容端着空盘,看到祝眠满面春风、洋洋得意,蓦然一笑,心中暗道,孩子气。 “你拿双环来换,这颗狮子头我就让给你。”祝眠端着盛有狮子头的碗左看右看。 江菱雨护着腰间双环,警惕道:“你想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这里这么多人,你还想抢我东西不成?” “我是拿狮子头和你换。” “我才不换,这是我爹留给我的。” 关于江菱雨的父亲,春容略有耳闻。二十余年前,寒江雪客江雪寒与玉剑兰生兰庭义结金兰,被称为兰雪双侠。可惜江雪寒英年早逝,留下一名孤女,便是江菱雨。江雪寒之死众说纷纭,兰庭曾倾四君山庄之力寻找真相,亦无结果。 “可惜,这么美味的狮子头,你是尝不到了。” 说完,祝眠提筷,将一颗狮子头细嚼慢咽吃下,看得江菱雨火冒三丈。春容无奈,只得叮嘱小赵,让老胡再做一份。 “喂,你为什么想要我的双环?”又静些时候,江菱雨终是忍不住开口发问。 春容心想,他只是想逗一逗你,小孩子嬉闹而已。 “绳结绑得不错。” “绳结?”江菱雨莫名其妙,连带春容也有些茫然。 江菱雨取下双环,轻轻扯扯水红绸缎打出的绳结:“很普通的平结啊?” 看着双环下的绳结,春容忽然想起祝眠包扎的技艺,以及缠在她双脚上的死结。莫不是想要学一学,打个漂亮绳结?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祝眠与这件事串联起来。 二人迟疑间,刀光一闪,江菱雨手中绳结两段皆被斩断,双环落在地上,滚出一段距离。江菱雨忙抛了绳结,去追双环。 祝眠接到下落绳结,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心满意足地妥善收入怀中。 “你,你,你太过分了!”江菱雨拿着双环,作势就要出招。祝眠一声不吭出刀,刀锋与她的手指仅有两三分远,但凡手抖些,她这双手便废了。难免后怕。 “困了。”祝眠抱刀出门,径自往春容卧房去了。 江菱雨气恼地叫嚷着,祝眠理也不理。 春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真不知道谢家姐姐看上他哪里了。”江菱雨气呼呼跺脚,“他这样,哪里像是会救人的样子?” 春容眼看祝眠已独自回房,只得先安抚江菱雨道:“少侠只喝了碗汤,不妨吃些东西。” “气饱了。” “这便是气话了。”她笑着布菜,“何必与他怄气,饿着自己呢?” 江菱雨听她提起祝眠的口吻,心觉奇异,她向来想到何处便脱口而出。是以略显突兀地发问:“你也心悦他是不是?” 布菜的手微微一顿,她平平淡淡地回答说:“客人而已。招待他,招待谢小姐,或招待江少侠,都一样。”说完,仿佛有块淤泥堵在心头,一呼一吸之间尽是浊气,令她头昏昏,心沉沉。 一样吗?都一样。 若不同呢?可又有哪里不同。 昏沉沉间,她怠于思考。不愿去思索答案。 “不是最好。毕竟谢家姐姐心悦他,不管是谁都夺不走谢家姐姐的心上人。你若是心悦他,来日他与谢家姐姐成亲,你会伤心的。”江菱雨长舒口气。 是啊,谁能夺走谢华君的心上人。 无论是她猜测的林瞬之女,还是明面上的谢尧之女,谢华君都是出身名门,身家清白。 “不过我听他们说,祝眠喜欢你,在你身上花了好多银子。”江菱雨略显苦恼,“倘若他真的喜欢你,那就不能喜欢谢家姐姐。又怎么与谢家姐姐成亲呢。” “我也听说过一件有趣的事。”春容放下筷子,“宛裕城有位公子娶妻,却被祝眠设法阻拦,耗费许多金银,铸造出一扇金银门来搅和这门亲事。祝眠可是喜欢这位将要嫁人的姑娘?” “肯定不是。”江菱雨猛地摇摇头,眼中带着不可思议,“谢家姐姐和我讲过的,这是一对俊郎丑妻,整日看着谢家姐姐,祝眠怎么会喜欢丑姑娘呢?” “可他毕竟花了那么多银子。” “花了银子,又不一定是喜欢。” “没错,花了银子,又不一定是喜欢。”春容笑中苦涩转瞬即逝,“祝眠在我身上花银子就会是喜欢吗?” “不一定。”江菱雨恍然大悟,愈发敬佩道,“你真聪明。江湖里那么多人说得像模像样,竟没有人像姐姐一样将这事说得清楚明白。回头我再去宁州,就将这事告诉谢家姐姐。” 谈话间,第二份红烧狮子头已送来,小赵左看右看,没见着祝眠,有些纳闷地说:“祝公子回来时说想吃饺子,饺子下好了,人却不见了。” “去卧房歇着了。”春容本想让小赵送去,却又怕出事端,便接过饺子,“我送过去。你在这儿侍候着,切莫怠慢江少侠。” 她提着食盒往卧房去,敲门道明来意后,推开房门。 屋内仿佛遭劫一般。 轻纱软绸的衣裳散落在地,交叠纠缠宛如泼出一挂彩霞。祝眠正躺在床上,手中是截撕出的布条,扭出个丑陋的绳结,看到她走进房中,匆匆塞在枕下。 “祝公子需要绸带?”她将饺子盛好,碗筷放置桌上,随后去开柜门。柜子里亦是一塌糊涂,她的衣裳,无论里衣外衣肚兜亵裤被人翻得乱糟糟一团。始作俑者跟在她身后,仿佛并不因此觉得羞愧歉疚。 她稳了稳心神,自角落找出几条发带。回身递上发带时,不知是否是看走了眼,她竟在祝眠脸上看出一丝窘迫来。 祝眠不理会饺子,反而将她按在床边坐下,褪了她的鞋袜。袜子上染着鲜血,是脚上伤口未愈,沁出血来。每日走走停停,脚底伤自难痊愈,她习以为常。 “给你换药。” 她的伤口是小赵重新包扎处理过的,绷带绑得十分平整。祝眠将绷带一圈圈拆下,仔细看过脚底的伤,再抹上药膏,取来纱布仔细包扎。 一圈圈纱布缠着,一时紧,一时松,紧时便痛,她只能忍着。松后再绕一圈叠上时,便不平整,脚底不会舒坦,她亦只能忍着。包扎到最后,祝眠认认真真地将尾端绑出一个绳结。 这时,她虽觉得有些荒唐,但还是不得不去想,原来祝眠讨要绳结,当真只是想绑出一个漂亮的绳结。可惜他这双手,握着锋利的刀,翻覆间可取人性命,却绑不好区区一个绳结。 作者有话要说: 小捉虫 第33章 错错错 晌午饮酒作乐客众,隐隐约约的划拳劝酒声隔着门窗潜入室内,佐酒美人娇啼含笑,和着琴音漫漫。 春容静静望着正端详绳结的祝眠。他很专注,比任何时候都专注。杀手敏锐的直觉让他很快觉察到春容的目光,抬头回望。 屋外琴音暂歇,应是琴师调弦换曲。 二人默默对望片刻后,春容偏了偏头,想要将脚缩回。腿刚一打弯,脚踝便被捉住,猝不及防地蹬在祝眠胸口。忽如其来的触碰难以掌握力道,这么一蹬,脚底伤口复又作痛,她皱了皱眉。 祝眠仍握着她的足踝,掌心贴在肌肤上,有些冰冷。他的手一贯如此冰冷。 脚底踩在他的胸口处,令她回忆起那些不太愉悦的过往。无论是幼年时,还是鼓上舞。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挣开。祝眠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甚至将她另一只脚一并抬起,齐齐贴在自己心口处。 “脚底这样冷,我给你暖一暖。” “你也冷,怎么暖我。” 稍有怨气,便嘟囔了句。 因双脚皆被抬起,她身子微微后仰,双手不得不撑在身后作为支撑。这样埋怨的一句话,听起来多少有些娇嗔意味。她学过,自然明白这话说得不妥,于是头愈发偏了,脸埋得也愈发低… 一句嘟囔话却没逃过祝眠的耳朵 “我也冷?” “手凉。” “凉到了你的脚?” “有点。” 祝眠松开一只手,抄怀里试探,而后恍然道:“果然很凉。”随后他将春容的双脚放回床上,拉过被褥仔细盖好。 春容手得了闲,压在被褥上,心里有些失落。失落的瞬间,她抬手按住心口,心脏猛然地跳动令她震颤不已。江菱雨的无心发问在她耳畔回响,她问她是不是心悦祝眠。 微凉的脚底忽然迎来暖意。片刻功夫,祝眠已将细炭装入手炉中,塞进被褥下。 踩着手炉,脚渐渐暖和,掌心跟着也热乎起来,甚至一路暖到双颊。她不晓得自己此刻是否红了脸颊,但脸上的滚烫令她觉得,她似乎是病了。 冰凉的手探在她的额间。 祝眠也觉得她病了。 细微的触碰令她心中生出一种渴望,从未有过的渴望,陌生,而又熟悉。 她小时候也像小赵一样,伺候过一段时间的花魁娘子,花魁娘子日日夜夜客不断,让她蹲在床边等着,数着更漏,等客来,等客走,客若待得久了,她还得掐着时间提醒。那些高高低低的腔调,来来回回的欲念,对她而言,早已如同吃饭睡觉一般寻常。她也曾在日日夜夜里,辗转着迎来送往,装作任人摆布,实则一切尽在掌中。她太懂得,能够拿捏着每一次的节奏,该收该放绝不会错。除了那次,她浑浑噩噩,与祝眠一晌贪欢。失了步调,失了技巧,失了姿态。是错上加错。 她渴望的就是错上加错。 祝眠在床边坐下,与她靠得更近些。 一呼一吸,皆在耳畔。她有意回避,愈发局促不安,双手攥紧被角,被角几乎要被她掌心汗濡湿。 祝眠探身向前,手掌抚上她飞红的面颊,令她正正面对自己,而后与她额头相贴。 她不自觉地抬眼,恰巧迎上祝眠低垂的目光,柔和中带有些许疑惑,以及自角落慢慢晕染开的丝丝缕缕情意。 他身上带有寒气。寒冷亦有气味,是冷泉水香,与枯黄落叶的淡淡苦涩。还有摄心镇魂的血气。与他相识以来,血气她已愈发熟悉。若哪日他不带血气的来,才令人生疑。 本该畏缩,却没有。她垂眸时,目光扫到对方的嘴唇,便再挪不开目光。 她松了攥着被角的手,缓缓贴上祝眠的脊背。 隔着衣衫皮肉,祝眠仍能感觉到她的心跳,仿佛她有第三只手,攥握成拳,一下一下捶在他的心口。是无法忽略的悸动。 他曾觉得那些临死相拥的夫妻情人太过拖沓,如今却觉得,倘若有朝一日,他死期将至时,若能与人紧紧相拥,会更加美满。便如此刻,若谁持刀而来,他决不躲避。要躲便要松开怀抱,他不舍得。 可又是因何不舍? 他哪里有心思去想这些。只晓得心中愉悦,不得解脱,不愿解脱。他令她的脊背贴上自己的胸膛,便能抱得更近些。他觉出她在颤抖,于是双臂环得更紧。他不愿解脱,她便不能逃脱。 可他又怎知,她亦不愿逃脱。凡尘若有枷锁封囚,她得了锁钥方得羽化飞升。天上仙人执笔描画出层峦叠嶂,她落身仙境,在山峦高低起伏间,眼眸懒懒睁开一线。瞥见尘世烛火照案。 案上一碗饺子已经凉透。 他惯向自饺子中求团圆。 殊不知此刻已是团圆。 楼外忽然响起唢呐,一个高亢音节拖拽得长无止尽,末尾曲曲折折,落下如泣如诉颤音。 两行清泪,在音住时滚落,是春雨霏霏,绵绵如针。刺在心扉。祝眠吻去她面上泪痕,静静撑在她身旁,端详着她的面庞。如春深,如和风,温婉如许,熨帖他饱经刀林剑雨的心魂。 刀林剑雨留下的伤痕映在她眼中,比她想象中要少,比她祈祷中要多。她抬起手,指腹描着一道旧疤,恍恍惚惚开口:“这一刀,换了多少银子?” 那是一道陈年旧疤,他印象模糊,模棱两可道:“一百两?二百两?差不多。那时我的刀不贵。” “那这一刀呢?”她的指腹挪到他心口处,她不是郎中,分辨不出脏腑的具体所在,却也能瞧出,这一道伤口,距离心脏很近很近。 “这是剑伤。”他轻轻笑起,他还从未见过分不清刀伤剑伤的女子,或许曾见过,但一定没有说过话,“这一剑值钱些,一千两。” 她听着他的回答,仿佛心上被他用绸缎打了结,揪着疼。她握着他的手掌,引其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刚刚她一直能够感觉到,这只手的掌心亦有一道疤痕,与掌中茧子一起,磨得她心神发抖。 “这一刀呢?” “这一刀不值钱。” “为什么?” “因为这一刀,是我自己割的。” “自己割?”她展开他的手掌,掌心那一道伤痕有淡淡红粉色,是刚刚痊愈的伤。 “菜老头告诉我,若哪日身中剧毒,便在掌心割上一刀,放出血来。”祝眠聊有兴致道,“我中过许许多多的毒,也吃过许许多多的解药。我的血是毒虫毒蛇的挚爱,倘若放出血来,就能引来那些蛇虫鼠蚁,为我驱走体内毒药。我以为我要死了,便试一试,没想到果真活了下来。” 近些时日身中剧毒,她几乎在刹那间就回想起昏昏烛火下,那晚黄酒酿元宵。是她令他身中剧毒,九死一生。 “这一刀,价值连城。”她喃喃道。 “怎么说?”祝眠好奇。 她没有回答。这一刀救回他的命,救了她的魂。或许在旁人眼中不值一文,可对她而言,千金不换。 屋外吵嚷起来。 小赵拍拍门扉,压低嗓音急促催道:“姑娘,有个客人指名道姓要见你。” 她刚要起身穿衣,双腿却被祝眠绞缠着,分毫也不松开。 楼下的桌椅碗盘砸了一地,破碎声此起彼伏。 “我得出去看看。” “可我还没想起身。”祝眠遗憾叹息。 小赵又催促道:“姑娘姑娘,好像是孙秀才,带了官兵来的!” 孙秀才,是带着梅香逃走的那名秀才。他果然还活着。可惜梅香已经香消玉殒。 她说:“不得不去。” 随即掀开被褥,潦草穿衣,披着外衫匆匆离开。 祝眠的手掌覆在她曾躺卧的被褥上,温热未散,人已无踪。 第34章 世为娼 有别于寻常楼阁,软玉楼的楼梯造得迂回曲折,颇有几分山重水复的凄迷感,待至尽头,得见柳暗花明,千红万艳,纷繁难解。 厅内争执不休,春容循阶下楼,待落足最后一阶时,脚底微微的刺痛感令她不由顿住步子。 “可巧,春容这也来了。”宦娘冷笑道,“且让她给你讲讲,梅香究竟是生是死。” “春容,梅香呢?” 孙秀才推开两旁的人,直奔向楼梯侧的春容,因跑得急,不留神将春容推搡地撞在扶栏上。脚下一崴,身撞扶栏,春容仓促抓紧扶栏以免摔倒,右手食指的指甲却因此不慎折断,鲜血冒出,染在扶栏红漆上,浑然融为一体。 “梅香呢?”孙秀才心中焦急,连连发问。 春容记得,初见这名秀才,是在冬日。 去年冬的第一场雪,银州城文人相约软玉楼上赏雪狎妓、吟诗咏怀。孙秀才就在其中,且为翘楚。枯坐禅里,美人折梅枝点茶,便是梅香。文人品出茶中隐隐一缕梅香,连连称赞。孙秀才在席间笑问:“梅蕊点茶香,姑娘自报家门的方式雅致婉约,这位一定是芳名远播的梅香姑娘。” 梅蕊点茶,只是因那日刚送来新花插瓶,梅香顺手拿来一用。但经孙秀才这一夸赞,整个冬日,每逢新客来,她都会演上一出。春容明白,她其实是在等人。一直等到隆冬时节,她才等到孙秀才第二次来。而后整个深冬,他们都在枯坐禅中,读书念诗,饮酒作乐。 他们逃走时是夏天,孙秀才去参加乡试,悄悄带着梅香一起离开。梅香被抓回软玉楼已是秋日里。正是花败时节。 “败了。”春容喃喃道。 “你好好说,仔细说,梅香究竟去了哪里?”孙秀才卡着她双肩,猛烈地摇晃着,将她松绾青丝的木簪摇落。木簪跌落,青丝如瀑垂下,遮住她半张脸。 “有话说话,怎么能动手呢。”下楼凑热闹的江菱雨见这情形,当即上前推开孙秀才,将春容挡在身后。 “我恳求你。这里我只能相信你。”孙秀才眼中含泪,望着她,双肩耷拉着,浑身萎靡相。风流公子,得意少年,这些曾经与他完美契合的描述,如今再没半分干系。 正想着,春容又听到他说:“她是悄悄走的。留了封信说要回这里,说不愿跟我在外颠簸流离受苦受累。如今我中举回来,我可以给她安稳生活。但她为什么躲着不见我?为什么?” “好啊,我说怎么拐了我的人,还敢回来兴师问罪。原来是要当官儿了。”宦娘挽着袖子,满面不屑道,“一个举人,也敢带着官兵来我们这儿充排场。莫说是个举人,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将人带走。且不论她人已死了,即便是活着,她也是娼籍。大旻律黑纸白字写着,娼籍不得婚配!你是秀才,不能娶她,如今当了举人,更不能娶!” “我可以为她脱籍从良!”孙秀才眼眶赤红,不知是悲是怒。 “一天是娼,一辈子都是娼!娶她?我看你这功名是不想要了。”宦娘嗤笑着步步向前,孙秀才被她逼得节节败退。一旁随其前来的官兵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一日娼,一世娼。 春容亦听到这些话。 “她死了。”再热闹的场面也该有消停的时候。春容心想,是该结束的。于是她抬头看向孙秀才,平静地回答他先前的发问,“梅香已死。亡者销籍,可去县衙查证。——她不再是娼籍。” 如五雷轰顶,孙秀才再没说出任何一句话来。正值金榜题名时,他却满是落魄,颓然离去。 她目送他一步步离开。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她仍在扶栏旁立着。 她这样的女子,自小入了娼籍,嫁不得良人。即便哪日有人愿为她赎身,脱了娼籍,但县衙文书里,永远都存着她做娼的证据。只有身死后,销去户籍,那几页判良贱贵卑的纸付之一炬,才能再无印证,彻底脱离。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原就是没资格的。 江菱雨扶了扶她:“姐姐你没事吧?还好他识相走了,他若将你伤了,我的双环可不饶他。” “没事。”她攥紧手,将受伤的手指藏在掌间。 “不过他也怪可怜的。梅香真的死了吗?”江菱雨叹道,“她在九泉之下,若知道自己嫌弃的秀才考中举人,会不会后悔呢?” “死了。”她回答时神色怅惘。她知道梅香从未嫌弃过孙秀才,明知身将死,不道别离,却留信出走,贬斥自身品性,令对方记恨在心,只求来日对方得悉死讯时,可免于哀恸之苦。但梅香低估了孙秀才。 春容心有所感,回过身,抬头向上看去。在此处可以看到楼上回廊。 祝眠正在廊前立着,没有带刀。 倘若没有孙秀才闹一出,警她拨乱反正,她或许也如梅香,会轻信诗书上的巧言令色,以至身死魂销。 祝眠也在看她。 一上一下,遥遥对望。 收回目光时,她瞥见祝眠身旁有道皓白背影,她认得出,那是公子瞬。 她大惊失色。 他会杀他。 春容推开挡在身前仍喋喋不休的江菱雨,提裙匆匆奔上楼去。待她气喘吁吁地登上回廊,公子瞬已没了踪影。 “他走了?” “你很想见他。”祝眠站在她身前,“你在害怕,也在担心。” 惊魂未定,她没能将心中的担忧与恐惧完美遮掩。 “你怕我杀了他。”祝眠的声调毫无起伏,已然笃定了这个猜想。 “看来我留在这里,一定挡了你很多生意。”他莫名一笑,转身回房。 春容匆匆跟入房中,却发现人已没了踪影,刀亦随他一同消失。祝眠话说得太快,她上楼时心中仅有忧虑牵挂,无暇思索,匆忙面对质问时,来不及构思一个完美无缺的解释。他就这样离开。 她无力地挪到床边坐下,被褥间早已没了温度。 最后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在她耳边回荡。 从前谢尧夫妇与袁老七的态度,令她过分天真,以为江湖人或许真的不在乎出身。在他面前,她也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出身。 可他心中有明镜,照她为娼妓。一日为娼,终身为娼。 生意。原来他只是在与她做生意。 货款两讫,一走了之。 与旁人没有不同。 “小赵。”她轻唤。 小赵躲在门口,不敢进屋,听到春容呼唤,方才匆匆现身,在屋内左右打量,没见祝眠身影。应是自窗子离开了。 “姑娘您说。” “我有些乏,烧些热水来。” “姑娘要沐浴?我去厨房瞧瞧有没有现成的。” “好。尽量快些。” 厨房听闻后,起了两锅同时烧水,热水房的杂役们亦铆足了劲添柴加火。 没过太久,春容褪了衣衫,踏入浴桶中。 “姑娘,小心伤口,还没愈合不能碰水的!”小赵急慌慌拦她。 春容扯开丑陋的绳结,将绷带尽数拆开,毫不在意地泡进水中。水温本是刚好,但她脚底的伤刚刚再度开裂,又经热水一激,便是剧痛。使得额间沁出汗珠。 “不碍事。”她让小赵退开,想要自己静一静。 热气蒸腾,模糊了时间。 公子瞬现身时,她正仰枕在浴桶沿上,恍恍惚惚,不知年月。她什么也想不明白,只记得自己做的是皮肉生意,录的是娼妓户籍。 她受伤的脚被人提起,令她身子一滑,险些滑入桶中。她的双臂攀在浴桶两侧,望着水雾朦胧间的公子瞬。活肤散的气息渐渐散开,是木公子,仔仔细细地为她涂抹伤口。 “你这双脚,多灾多难。”他笑着打趣,仿佛几日前扼住她脖颈几乎令她毙命的是另一人。 第35章 心有惧 恶心。 那双金尊玉贵的手拂过脚底,令她油然厌恶。是疼痛亦无法抵消的厌恶感。自四肢涌向头顶,自肌肤渗入内里。 厌恶使她心生恐惧。 恐惧这彻骨的厌恶。 幼即为娼,对男人们的假意迎合起初令她厌恶,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七夕夜,春衫鼓,鼓上赤足一舞,她曾短暂地忆起往日令人作呕的触碰,不久后归于平静。 此刻,这种厌恶卷土重来,遍及四肢百骸。恐惧亦随之而来。 从前,她并不觉得男女交合是件乐事,纾解来客之欲如同伴客饮宴一般寻常。她耗尽心力自藏污纳垢的躯壳中抽身剥离,如今却因一时的吞情囚欢而再度嵌合,自躯体至意识,皆得尝其中滋味。如公子瞬所言,一旦知其味,欲望便有相。不仅适于祝眠,亦适于她。她期望此刻为她抹平足底伤痛的人是祝眠,当事与愿违,她会心生抗拒,抗拒不成,便心生厌恶。归根究底,是祝眠搅乱一池静水,令她坠入漩涡。沉沦其中,心生愚妄,不甘为娼,耻于做妓。 食指,将断未断的指甲正痛。 她动动拇指,忍痛将半截断甲彻底撕裂,甲盖剥离瞬间,揭起皮肉。十指连心,是钻心之痛,咬牙忍耐亦忍不得。 “啊——” 一声痛喊,撕心裂肺,刺破门扉花窗,仿佛要将毕生所受之苦、所悲之痛,尽数喊出。 …… 春容被唤走后,祝眠身边只留下空荡荡的被褥和衾间余温,引人眷恋。经他手掌来回抚过,余温渐渐散尽。眷无可眷,他披上衣衫起身,楼里闹腾的动静不小,他倒要看看这位孙秀才是何方人物。 房门刚开,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就叫住他:“祝大侠。” “你是孙秀才?” “孙秀才在楼下。在下才疏学浅,无功名在身,普普通通一书生而已。”书生彬彬有礼,“我与春容上元相识,七夕夜后,她告诫我避开祝大侠。一介书生,如何能与武人争锋?她怕我出事。” 书生神情黯然:“我与她两心相许,奈何身不由己。聚少离多,难得相见,但愿祝大侠能高抬贵手,成全我们。” 往日死于他手的夫妻情人,亦向他诉情深意重,哀求成全。 或许这书生,正是春容心上人。 他心中稍觉不适,没有答话。只片刻后,便有人匆匆奔上回廊,踩的木梯吱嘎作响。他回身看去,见到一人,满面惊惧,气喘吁吁,似春雷横空。 是春容。 他认得这种神情,挂在那些即将生离死别的夫妻情人脸上,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眼前。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漫开,他不太开心。其实他本不该逗留在这儿,更不该亲近女人。 他带着刀离开软玉楼,可没能走远,一直在附近打转,来来回回地折腾,目光始终落在那扇窗子上。 直到听见一声痛喊。 是春容的声音。 所幸他没走远。 他破窗而入,不假思索地拔刀出鞘。刀光闪烁,他看到水汽氤氲后的人影——是那名书生。 这一刀,能取他性命。 但她害怕这个书生死去。 他手腕微动,带着刀身翻转,本是致命一刀,却被他生生扭转,收了刀势,且将刀刃转为刀背。刀背击中书生胸口,虽会重伤,但不致命。 江湖第一的杀手刀客,头一回用刀背伤人。 书生一口鲜血喷出,落在浴桶,绽出朵朵红花。春容靠在浴桶角落里,缩着手臂瑟瑟发抖。 他立在浓浓水雾中,看着一伤一惧二人,停了刀。 他以为他是来救人,却忽略了,曾经他与她相拥为欢时,也曾听她喟叹呼喊。 两心相许,久别重逢,他或许是搅了一桩好事。 一侧房门被人踹开。 江菱雨急喝一声:“姐姐别怕,我来了!” 银铃作响,双环自房门侧袭来。银环套上刀刃,打旋一周后被他原路甩回,正正击中江菱雨。江菱雨掩住胸口,闷声后退几步,怒意勃发:“你是谁?敢不敢跟我出去打!”雾气朦胧间,江菱雨没能看清他的脸。 他平静地回应:“滚。” 江菱雨听出他的声音。 没人再拦他,亦拦不住他。 他扯下架上衣衫,遮住春容身躯,抱她到枯坐禅中,将其安置在床榻上。 春容一声不吭,甚至避开他的目光,缩进被褥中,瑟瑟发抖。 “春容。”他轻轻下拨被褥边沿,窥见她的双眼。满是泪。 她在哭。 顿了良久,他说:“放心。用的刀背,他不会死。” 握刀的手探出,替她抹去泪珠,一次又一次。一滴滴眼泪,比刀还要沉重,他推不开,抹不掉。或许刚刚他该走远些,这样就听不到她的呼喊,就不会仓促出现,更不会打伤那个书生,惹她落泪。 但她仿佛是一条锁链,扣住他的脚踝,令他难以远离。 他走不开。 难怪。 难怪师父会说,酒色误刀误命。 刀已悬在梁上,而他仍在梁下与她纠缠不休。 “春容。” 她还在哭。 春容紧紧握着手指,指缝间已满是鲜血。不敢正视他。她每落下一颗泪珠,他都要替她抹去。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微凉的触感令她心生眷恋。眷恋若深,便会陷入泥淖,再难自拔。 她试图挣扎,攥紧指尖伤口,连心的痛楚令她清醒几分。 泪水簌簌。 她讷讷开口,茫然不解:“为什么回来?” “以为有人伤你。” “天底下,有哪一个妓|女,会被毒药暗器所伤?”春容觉得可笑,凄然盯着他说,“独我一人,拜你所赐。” 祝眠沉默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抬手替她擦去泪水。 她没有说错,自七夕一会,她因他承受太多不该承受的苦楚。江湖恩怨本不该落在她的身上。 “我是妓|女。从出生至今日,从今日自死亡。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个呼吸都是。”难解的眷恋令她惶恐不安,只能一字一句将这些话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我与人做皮肉生意,客出银,我为货,货款两讫,各取所需。” “你出手一贯大方,想必还不知道,摘我的牌子其实无需千金万银。两刻钟五两银子。两刻钟,足够尽一回兴。还有些不知足的,腆着脸拖延,来来回回地折腾,哪怕已经软得不能再软,也定要再蹭几下才肯罢休,” “这就是我的生意。你挡下的许多生意。所以,祝眠,你买的货就在这里,好好尽了兴,然后别再来了。” 她撞开祝眠的手,继而双手掩面,不再看他。 这些话像是一把钝刀贯穿他的五脏六腑,来来回回拉锯搅动,不将之搅成一滩烂肉绝不罢休。可他仍忍不住想要望着她。那一双带血的手截断了他的目光。有鲜血自手指滚出,淌过手背,划过皓腕,描过手臂。 他这才注意到她手指上的伤,一半指甲剥离,令手指变得血肉模糊。 在血腥中浸得太久太久,他早已麻木。所以哪怕她身上带着明显的血气,都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直至此刻。 十指连心,这是极致之痛。 长钉穿入指甲缝隙的酷刑,他曾见过一次。平日里硬骨头的汉子,却在刑罚下不停哀嚎,声音在牢笼中久久回荡不息。但她没有。 他仔仔细细地为她包扎伤口,江菱雨闯入房中时,他刚刚系好尾端绳结。 他轻轻放下她的手,犹豫再三,也没能开口,起身离去。 离开之后,再不回来,她便能少受磋磨。 他如是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有修改。换了个视角。 第36章 假送药 阴沉天,大雨将至。 一骑快马在祝眠身边掠过,扬起烟尘。他来的方向,就是马去的方向。软玉楼。红鬃宝马,是名驹飞虹,可日行千里不怠。马上人是兰溪,看他策马飞驰的模样,多半是有要事。江菱雨就在软玉楼中,对兰溪来说,寻江菱雨便是顶要紧的事。 而兰溪来的方向,是他要去的方向。 出城。 他在银州城附近逗留太久,许多该收的人头未收,该做的生意未做。 “馄饨——卖馄饨——热腾腾的馄饨——” 街边响起叫卖声,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碗饺子没吃,就在她卧房桌案上摆着,早已凉透。 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在馄饨摊位边上站着。老板上来招呼,问了又问,他才回说:“今日无论你有多少只馄饨,我全买了。”本已有些不耐烦的老板当即喜笑颜开。到底是生意人,见着阔气主顾便开心。 人要出城奔波劳碌,总要吃完晚饭才行。 馄饨煮了一锅又一锅,填入大大小小的碗里,在他面前摆了满满一桌。他却一只没吃。 老板看他迟迟没有动筷,不由又问:“客官,您是要自个儿吃,还是等朋友?” “自己吃。” “那是这馄饨不合胃口?” “还没尝。” “您尝尝看,这是贱内亲手盘馅儿擀皮儿,一个个包出来的。” “在外边吃饭,一旦吃饱,就该走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老板捉摸不透。 他问:“等卖空馄饨,你要去那儿?” “那当然是回家。今儿托客官的福,不必等到后半夜咯。等客官吃完,收了碗筷,就要回了。” 还是没有动筷。其实他一点儿都不饿,眼前堆山样的馄饨,他一只都吃不下,也一只都不想吃。思来想去,他只想吃自己那碗饺子。馄饨,饺子,模样或许相差不多,但究竟不是同一种东西。 “你急着回家?” “客官别误会,没有催您的意思,这不是您问了,我就随口一答。您慢慢吃,不着急。” “怎会不着急呢。”他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站起身,“送给那些乞丐吃。” 再多的生意要做,总也该留个空档吃顿晚饭。吃碗饺子再走,不着急。他抱着刀晃回软玉楼,轻车熟路翻入后院。 只吃一碗饺子就走,不会伤到她。 厨房里奔出一道身影,是个熟人,小赵。手里端着汤药,药汁的苦涩隔着老远他都能闻到。 她受了伤,是该煎药。 他在小赵面前现身。 忽然被人拦住去路,小赵慌张得手下一抖。他手快,当即托住木盘,稳住药碗,丁点儿汤水都没洒出。 “祝……祝公子。”小赵万没料到会是他。 “我来吃饺子。” “我去交代厨房。”小赵转身要回厨房,却被他拦下。 “不送药了?” “药,对,要送药。我先将药送去,再去厨房交代。”小赵又转身往楼里去。 “可我的饺子呢?” “那我先去厨房交代。”小赵再回过身时,手中的药已被祝眠接了过去。 “我去送药,你去厨房。”他轻轻笑着,“这样会快一些。”他要吃饺子,小赵要去包饺子,这药岂非只能他送上去?没办法的事。他端着药碗上楼,熟门熟路地推开枯坐禅房门。 门启开,风入堂,屋内烛火微摇。 几道目光齐齐飞来,他端着药向里屋去,有点儿开心道:“小赵在包饺子,腾不开身。” 床榻上躺着一个小女孩,气息奄奄,不是春容。春容在床畔坐着,兰溪与江菱雨皆在她身旁站立。 春容目光未转,身躯未动,仅用余光就已锁住祝眠的身影。 从他离开到现在,停了些时候,她平静许多,不会再因戚戚伤怀而失态。可那些话究竟是说出了口,她原以为他听过后会一去不回,没曾想,他竟去而复返。一半欢喜,一半忧愁,心中五味杂陈。令她不敢再直视他。 余光中,他将汤药放在床边小案上,她触手可及。 兰溪的剑横在身前,江菱雨的双环亦在手中。 在赶去舞州城的途中,兰溪遇到身受重伤的郁珂,情急之下只能将人先带回软玉楼疗伤。郁珂是郁孤言的女儿,郁孤言无论去到哪里,都将这个宝贝女儿带在身边。如今郁珂重伤,郁孤言的处境恐怕不会太好。兰溪没向另外两人提起,在来软玉楼的途中,郁珂半昏半醒间曾提到过祝眠,此时祝眠忽然现身,兰溪自然起了疑心。 “收起你的剑。”祝眠冷声道,“兰庭的剑在我面前都要收起。何况是你。” “祝眠,别太猖狂!”江菱雨怒道,“兰伯伯的剑若出鞘,必不会轻饶了你!” 兰溪挪动脚步,拦在江菱雨身前,谨慎地看着祝眠的一举一动。 祝眠没有与他们争辩,而是望着春容道:“我只是来送药。”他并不在意床上躺着的人是谁,只能看到她那根翘起的手指,缠着厚厚纱布。伤口重新包扎过,层层纱布叠得整整齐齐,末尾绳结系得很漂亮,不是他的手艺。 看来她并不需要他,起码现在不需要。 春容没有说话,只端起药碗,吹温了药,悉心给伤者喂药。她不知说些什么好,便找件事来做,掩饰心中不安。却又满心期许地想要听到祝眠说些什么。 片刻后,她听到门扉关闭,动作微顿,洒出几滴药汁在郁珂染血的衣襟上。 他什么都没说。 也是,是她亲自提醒他,自己是如何污秽不堪,他怎还会与她有话要说? 他曾称赞她的勇气,可今日之后,他一定已经看出,她只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他不会再想理会她。甚至,如果不是要央着小赵包饺子,他勉为其难地替小赵来送药,她根本再见不到他。 “他就这么走了?”江菱雨握着双环,伸着脑袋向大门处探了又探,没发现有身影逗留。但她仍不敢松下手中双环。 兰溪收剑,亦是不解:“或许他确实只是来送药。” 江菱雨大惊:“糟糕,该不会是药中有毒?” 春容放下药碗,低声说道:“不会。他杀人不用毒,只用刀。” “以防万一。”兰溪示意江菱雨查验。 江菱雨点点头,取出双环,环上银铃叮铃铃作响。她将银铃浸入药碗中,片刻后取出,发现没有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竟然真的只是来送药。”江菱雨纳闷。 兰溪拉着江菱雨到一旁去,将郁珂的事仔仔细细地讲说清楚。江菱雨忆起,今日祝眠来时,身上带着血气。二人稍一合计,愈发笃定郁珂受伤之事是祝眠所为。既是祝眠所为,一来万不能让春容知晓,二来也不便再留在软玉楼中。 两人做了决定后,向春容道别,要带郁珂离开。 春容没有阻拦,只是见郁珂小小年纪,就要吃这样的苦头,心中难免有些怜惜。 她目送三人一同离开,谢华君那封信没了下文。没了下文最好,她本就不该牵扯其中,江湖事自有江湖人,凭什么三番两次找到她头上来?何况,谢华君多半是要央她找祝眠,如今她又如何能找得到祝眠? 忽然,屋外一声雷鸣,震耳欲聋。顷刻间,瓢泼大雨坠地。 他没有带伞。 她倏地直起身子,随即缓缓松懈下来。 或许,他并不需要她的伞。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子,任由风雨窜入房中。屋内烛火一盏盏被风吹灭,雨水打湿她的衣衫,可她不愿将窗子闭锁。 窗外,后院厨房门前,正有一人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风雨也没能压住碗中的热气。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情节有变动。 第37章 意消沉 吃过饺子就该离去,但天降大雨,他要避雨。 雨过天晴后该离去,但难得初冬暖阳,他要睡个懒觉。 睡醒之后总该离去,但他下意识抬头看向枯坐禅的窗子,紧紧闭合着。他应该看一眼再走。别离,别离,总是要道别后,才能离去。 等她推开窗时,他就隔着窗子与她道别。于是他守在对楼房檐上,等着那扇窗开启。等了数日,枯坐禅内灯火笙歌一直不歇,窗子一直未开。或许是入了冬太冷,她不愿开窗吹风,免得不慎感染风寒。 终于有一日,那扇窗有了动静。 窗子被砸烂,一只香炉自窗口抛出后坠落在地。 她的身影出现在窗前,额角淌着血。 祝眠提刀自窗子闯入,先将春容稳稳推至角落,随即将刀锋对准屋内的人。只是几个不入流的武人,凶色在面,不加掩饰。 春容站在角落,被他护在身后,有些恍惚。已入了冬,屋内炭火烘着,暖意融融,她有些薰薰。自他走后,她日日夜夜饮酒,总是不太清醒。今日恐怕也是醉中生了幻觉,竟以为他来了。 “老子正教训这个婊|子,哪个不长眼的来多管闲事?” “教训谁?”祝眠偏了偏头,回身看向春容,她额上的伤是新伤,伤口边沾着炉灰,是被那只香炉砸到了脑袋。 “你身后那个婊|子!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老子花了钱,摸都不让摸?还当自己是什么冰清玉洁的黄花大闺女呢?” 刀光一闪。 叫骂声停下,取而代之的是呜呜咽咽的哀鸣,那人捂着嘴巴,却也堵不住口中淌出的鲜血。 祝眠甩去刀身上的污血,他只用轻轻一刀,就割断了对方的舌头,令他再骂不出声。另外几人见状,慌张扶着人离开,临走不忘撂下几句狠话。这样不入流的小货色,多一刀少一刀的事。刚要出手解决,却发觉有人握住了他的刀。 春容正轻轻捏着刀身,他若是提刀挥刀,势必要伤到她。 刀刃冰冷,像是数九寒冬檐下冰棱。她捏着刀身,寒意自指尖遍及全身,她打了个寒颤,终于从暖意薰然中苏醒。确实是祝眠出现在她身前,不是幻觉。 她松手,退了半步便撞到了衣柜,退无可退。 “祝公子。”她垂眸施礼,额角伤口淌出的血珠挂上眼睫,再抬眼时,血珠如泪淌落,自眼角始,划过脸颊,最终没入衣襟。 祝眠在屋内翻找出软纱,叠了几叠后压在她的额角。 小赵满面愁色地来到枯坐禅:“姑娘,怎么又——”话说一半,瞧见了祝眠。 “去拿伤药。”祝眠吩咐道。 小赵很快取来伤药纱布,端来热水,替春容整理伤口。动作利落熟练。 “这次破了相,恐怕要歇不少日子。”小赵半喜半忧,“姑娘何必这样折腾自己?回回都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不知道还以为你也是走江湖的侠女了。” “得几个小伤口,便称得上侠女了吗?”春容自嘲笑笑,扶了扶额上纱布,努力让忽略一旁的祝眠,“过几日拿抹额遮住便可。误不了多少生意。” 小赵瞟向祝眠,欲言又止。 “我去找人来将屋子收拾收拾。”春容寻了个借口,起身要走,刚一站直身子,便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几乎倾倒在地。 祝眠扶住她,向小赵问道:“常受伤吗?” 小赵回答:“是,且回回都是刚养好便添新伤。” “为了什么?” “总是惹怒了客人,客人若动手,姑娘便受着。” 春容昏沉沉听到二人对话,伸手要去堵小赵的嘴。手臂挥舞了几下,都被祝眠拦在怀中,动弹不得。 “姑娘宁可挨打,也不愿再赔笑应付那些客人。”小赵忽然在祝眠身前跪下,“祝公子,求您帮帮姑娘吧。” 祝眠怔了怔。 他守在窗前这些时日,发生了些什么?那扇窗子一直不开,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知道。 “胡说什么。”春容挣开祝眠钳制,在小赵身前蹲下,捧着她的脸道,“酒温好了吗?宦娘那里知会过没有?净耗在这里,小心宦娘寻你麻烦。” “姑娘,宦娘禁了你的酒。若非有客,不能给你酒吃。”小赵起身抱着春容的腰,惶惶道,“姑娘,祝公子来了。你有什么要说的话,尽可说清楚呀。” “说什么?”祝眠附声问道。 春容推开小赵,缓缓起身,回头看着祝眠。她的眼中没有生气,像是河岸边上飘起翻肚的鱼。 说什么? 其实她有千言万语要说。 譬如那些客人令她觉得厌烦恶心,每一根毛发、每一寸肌肤,都会因为他们的靠近而想要呕吐。所以她惹怒对方,挨打起码畅快。疼痛比厌恶令她好受。 譬如她这些时日,日日都在打探他的消息,却日日都听不到他的消息。只有那些江湖人的猜测,猜他杀了谁,猜他去了哪里。没有准话。 譬如她望着他便觉欢喜,想要长长久久地留住他。 可她自知,娼籍没有资格与人长久。 “春容有伤在身,不留祝公子了。” “在躲我。”祝眠心中已经确定,“他死了?” 祝眠思来想去,唯有这个原因。虽然他将刀锋转为刀背,但那个书生文弱,受刀背一击伤到脏腑,或许也难活下去。那个书生死了,所以她意志消沉,所以她躲开自己。 “没有人死。”春容喃喃道,“或许是我该死。” 小赵连忙说:“呸呸,姑娘又说胡话。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死不死的。” 祝眠出手点了她几处穴道,令人昏沉沉睡去。她意识恍惚,应该好好休息。有什么话,待休息好了再说不迟。 他等她该说的话说完,再道别也不迟。 春容这一睡,等到次日清晨才醒。人醒了,酒也醒了。 冬日的早晨,阴冷昏暗,祝眠端着碗热汤喝着,驱散清晨的寒意。 “热粥在炉子里煨着。”祝眠看她醒了,刚说一句,思来想去,索性放下汤,自己动手给她盛了碗热粥。 “你还在。”春容低声絮语,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你要说的话我还没听,自然不会走。”祝眠理所应当道。 春容苦笑问他:“如果是和上次一样的疯话呢?” 祝眠笑说:“总不会比花钱买自己的命更疯。” “原来你还记得。” “第一次,怎会忘记。” 她忽然红了脸颊。她清楚地记得,她在说了那句疯话之后做了些什么。本是习以为常的事,却因他变得不同寻常。在外人眼中,她也是他的不同寻常。原以为只是妄念,当将其扼杀在黑暗之中,可他又突然出现。 或许并非是妄念。 或许于他而言,她确实有些不同呢?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章有修改。35切了视角,36改了情节,可以回过去看一下。 第38章 杀与救 “救我。” 这世上,唯一一个说过救她的人,是江慎。现在他已经死了。 这世上,唯一一个让她想被救的,是祝眠。此刻他正在眼前。 她知道,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但她同时也知道,这对祝眠来说,不是一件难事。只要他愿意,就能带她逃离这里。逃离原本由生至死的宿命。 这对祝眠来说,确实不是一件难事。 但他却有些发愁。 他是没有家的人,天南海北的到处走也不能算是出远门,不出远门自然不必带行李。所以他从不带行李。衣裳脏了破了就换新的,累了困了随意找个地方躺下就睡,渴了饿了更是不计较吃什么喝什么。有钱时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包下整栋客栈睡个安稳好觉,没钱时衣衫褴褛餐风饮露,倒在路边盖片树叶凑合一宿。 走江湖这些年,他只会随身带着一把刀。 他从没想过,在自己的路上带着除了刀之外的物件,更何况是个人。一旦救了春容,他岂不是要将她随身带着,如同带着刀一般寸步不离。否则,恐怕刚离开软玉楼的院子,她就会因为来路不明的暗算死去。 这确实是件很让人发愁的事情。 所以他没能立刻回答。 春容眼中的期许逐渐熄灭,一如风中摇曳的烛火。她退了退,敛眉垂眸,话语间满是疏离:“是春容失礼了。祝公子只当听了句玩笑话便好。” “一次说疯话,要我杀你。一次说笑话,要我救你。”祝眠有些头疼,他捉摸不透,“那你究竟想我救你,还是想我杀你?” 春容默然。 这事困扰着祝眠,以至于站在街边买糍粑时,还在思索。 陆千钱正在串着铜钱,他的铜钱上沾了许多糯米粉,祝眠手中的糍粑就是他的手艺。没有活计时,他就会在街边卖糍粑,一个铜板两块糍粑,是笔不错的买卖。 “还要吃吗?”陆千钱将串好的铜钱挂在腰间,糍粑所余不多,倘若祝眠还要吃,他就要提前收摊了。 “再来一碟。” “最后两块。”陆千钱将糍粑铲入碟中,淋上红糖,撒满黄豆粉,“换做旁人,可没有这么实在的佐料。” “太干了。”祝眠咬下,满口黄豆粉,糊在口腔里。 “你有没有想过。”陆千钱收着摊子,一根扁担就将他的小铺挑起。一肩挑着扁担,一边与祝眠并肩,晃晃悠悠地沿着小巷前行,“或许她说的本就是同一件事。杀她与救她,并不冲突。” 陆千钱曾受祝眠之托帮春容挡下暗中偷袭,片刻不歇地盯着她,见到过她与人缠绵时的眼神,毫无生气,像是行尸走肉。以至于他在交差后寻美人温存时,都不由自主地看看美人的眼睛,免得撞了邪、遇着鬼。好在只有春容一人是那副样子。 “倘若杀人与救人可以混为一谈,我岂不是这世上功德圆满的佛祖罗汉。”祝眠终于将一块糍粑吃干净,再看埋在半碟黄豆粉中的另一块糍粑,他思索片刻,丢在街角。 “半块铜板说扔就扔。”陆千钱可惜道,“她早已不是寻常人。手刃血阎罗的姑娘,怎能以常理揣度?要我看,杀血阎罗这事,对她来说算是遭逢剧变,心智失常、胡言乱语都是常理。说话颠颠倒倒,不难理解。” “可我不想杀她。” “八百两银子。合八十万枚铜钱,够你吃一百六十万块糍粑。”陆千钱拍拍肩上扁担,很是惋惜。 “但我还是不想杀她。” “那你就告诉她。她一个青楼女人,总不能赖着你。反正你也没答应她什么。”陆千钱说完,当即停下脚步,不可思议道,“你不要告诉我,你答应了要救她,却又不想杀了她。” “我没有。”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也不知道。” 祝眠心中清楚,陆千钱说得很对,即便他一去不回,春容也无可奈何,她赖不到他头上。即便想赖着他,连拥趸无数的谢华君都拿他没有办法,他难不成还要怕一个青楼女人? “你在银州城停留太久。”二人一同回到一间小茅屋中,一张床,一张桌,一张灶台,扁担往墙边一摆,陆千钱躺在自己的床上,枕着铜钱慢吞吞道,“我看你是不打算走了。” “这件事办完就要走。” “那可真难办。”陆千钱打了个哈欠,“你自己继续琢磨吧。我要休息。” 陆千钱想睡觉时,倒头就能睡着。陆千钱不想睡觉时,能几日几夜不合眼,没人看得出他是睡着还是醒着,但只要一有动静,他必然会醒着。所以祝眠放心地将春容交给他一个人照看。 唯一的朋友入睡,祝眠只能自己琢磨。 思来想去,他又回到软玉楼。 春容趴在窗上吹风,额上绑着染水红的纱布,是因宦娘觉得头绑白布不吉利。细细的风捋着她鬓角额边几绺碎发,晃悠悠荡着。她望着远方,眼中只有极远处的天际线,如果能走到那里,任谁都不能再将她拉扯回来。 可惜,她这双脚,穿着软玉楼的绣鞋,无论如何也走不远。更何况,祝眠没有想救她。只是时间还不够久,没能让她将被祝眠搅乱的心熨帖平整,再等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她总能变回从前那个春容。 祝眠站在后院角落阴影中,来来回回的人都没能觉察他的存在。 他静静看着枯坐禅的窗子,春容伏在窗台畔,一言不发,似是睡着了。他一直这么望着,直到小赵忽然出现在窗边,摇着春容的肩膀,将人扶入屋内,又关上窗,截断他的目光。 发愁。 倘若这事能够一刀解决,他绝不会吝啬这一刀。 可惜不能。 与其他一个人发愁,不妨两个人一起发愁。谁出的难题,便要由谁来解决,否者尽推到他身上,他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如此一想,他便跃上楼,打开刚刚闭锁的窗。 哪怕他已经无数次翻窗而来,小赵仍旧没能习惯,依然被他吓到。 “祝公子来了。要备饭菜吗?” “随便。” 春容刚刚躺下,吹了许久的风,她几乎浑身都是冰凉的。可刚一躺下,就来了一个不该来的人。她坐起身,望着祝眠,等他开口。心中期许的火焰再度燃起。只要他出现在眼前,对她来说都是一线希望。 “我可以救你。”祝眠犹豫片刻后说,“但我不想杀你。” 他搜肠刮肚地寻找理由,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于是只能闭嘴。 第39章 包饺子 想要救一个人,就得先知道她被什么困住。就像小孩子翻花绳,一根细绳绕出许多扭结,只要找准其中关窍,便如锁钥,轻轻翻动拉扯,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但祝眠没能找到锁眼。 春容带他去到厨房。 几个炉灶的柴火熊熊,映红厨子们的脸。 “姑娘怎么来了?”老胡刚炒出一盘菜,擦擦手,抹去汗,笑问春容。 春容说:“想借处案板灶台用。” “姑娘要做饭?” “许久没做过,想试一试。” 小赵正备着菜,见到春容与祝眠同来,上前仔细问过,得知春容想要包回饺子,目光便在祝眠身上扫了个来回,随后在春容的催促下去取面粉。 春容取出襻膊绑起衣袖,又取冷水净手,待小赵取来面粉,舀好清水,就开始和面。 酸甜咸辣的气息此起彼伏,各式菜肴依次装盘送出。祝眠立在厨房门边,目光始终落在春容身上。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她格外不同。仿佛潺潺春水注入油瓶,又像赤野荒地中骤然绽开一朵素白小花。 他没少吃饺子,却第一次这般认真地看人从和面开始包饺子。清水揉入面粉中,被她捏成团团白云。揉好了面,又开始盘馅儿。什么馅儿的饺子他都吃,没有忌口,没有偏爱。春容挑了二分肥、八分瘦的猪肉,老旧的菜刀磨得锋利,她握刀的手法并不熟练,十分别扭地将肉切成小块,每切一刀,祝眠都要忧心她会切到自己的指头。 想到指头,他仔细看她的食指。伤已经好了大半,但剥落的指甲却需要时日慢慢长出。许是没有指甲,指尖光秃秃还有疤,显得丑陋,便绑了绣有桃粉小花的绢布。和面切肉时小心地翘起,以免沾到。 帮厨看她手上带伤,切菜并不方便,便殷勤道:“姑娘,我替你剁馅儿吧。你这带着伤也不方便。” “不必,你忙你的,我自己来就好。”春容谢绝了帮厨们的好意,固执地一刀一刀切下。她很少用刀,平生提刀不过三五次,远不及祝眠那般,刀不留手,如命。 祝眠穿过几个灶台,走到她身边,将自己的刀放在一旁,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菜刀。 “不会用刀,便不要勉强。”他说,“要怎样切?” 春容怔了片刻,退旁半步,让开位置道:“剁碎。” 祝眠提着菜刀剁肉。他惯用刀,虽然没用过菜刀切菜剁肉,但手上腕间劲道在,便不是难事。一旁帮厨看了不由赞叹几句。剁过肉,菜自然也一并剁了。等他将馅儿剁好,春容开始动手盘馅儿,他便又闲下来,抱着自己的刀,站在案板边上看着。 原本在一旁守着的小赵,见状便将其他帮厨轰开,自己也退到远处忙着,不打搅这两人。 馅料备妥后,春容再将先前的面团取出,搓成长条,切出一个个小块,再揉成圆球,压扁后擀开,一张张饺子皮慢慢在案板边上叠起。擀足了数量,便开始包饺子。 祝眠盯着她,一张圆圆的饺子皮放在掌心,大约半掌大小,一勺馅料放在饺子皮中央,几根葱白样的指头轻轻捏起两边,一只饺子便捏好了。她将饺子肚搁在两掌间,轻轻合上手掌,用掌心温热暖了暖饺子。 刚一打开手掌,要将饺子放置在木盘中,祝眠便捷足先登,将抱出的第一只饺子拎走,在眼前晃了又晃,仔细看了又看。 春容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包下一只饺子。每一只饺子包好后,都要被祝眠仔细端详一周,才放入木盘里排队。等一盘饺子包出,锅里水已滚烫,她将饺子滑入沸水中,提着锅勺搅动几圈,盖上锅盖。 “这就成了?” “再滚上三滚,就能出锅。” 祝眠笑道:“你包饺子的技艺看起来要比切菜的技艺娴熟。” 老胡听了,先春容一步解释说:“姑娘们年节时候包饺子、包汤圆,这馅料饼皮都是备好的。今儿还是我头回见姑娘自己和面盘馅儿的。公子有口福。” “既是头一回做,那味道如何?”祝眠有些好奇,伸手要去掀锅盖。 春容握着他的手腕,拦着他说:“别急。等煮熟后尝过不就知道?” 两人便在锅边慢慢等着,锅中添了三次冷水,饺子个个浮在水面上,翻着白肚皮,这便是熟了。 热水沸腾着,水汽便重。春容立在锅炉边上,一半隐入水汽中,仿佛晨雾弥漫下的花枝。祝眠抬手扇了扇,想要拨开雾气,一探究竟。 等春容回过神直面他时,手中已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他尝了一只,忽然便找到了答案。 先前他觉得,带一个人走在未来的路上太过麻烦,不如只带着一把刀。此刻他却觉得,倘若带着春容,他便能时时刻刻吃饺子,他的刀还可以帮她剁馅儿,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一盘饺子下肚,他说:“我为你赎身。” 厨房里切菜剁肉、水沸锅鸣,连炉灶里的柴火都要噼啪两声,各样声音混杂着。春容站在祝眠身前,分明近在咫尺,看得到他唇齿开合,却听不到他说些什么。 或许是听到了,却无法相信。 待她醒神时,人已在宦娘的小佛堂门外,祝眠在她身旁。二人身上还残余有厨房的烟火气。 宦娘见来人是他,诧异转瞬即逝,笑迎二人进屋。 小佛堂内檀香味浓。 祝眠向着神龛,怀抱着饮血无数的刀,面对慈悲垂目视众生的佛陀。 “公子寻老身何事?”宦娘奉茶,茶香亦被檀香压下。 “赎身。” “赎身?”宦娘惊讶地看向春容,想自她神情中寻出合理的答案来。春容低垂着眉眼,仿佛出阁那日,悄然静立于瑶台之上,但又似乎全然不同。 七夕瑶台,她静静地等待着结果,然而无论结果如何,于她而言并无区别。今日,她仍然静静地等待,或者说,她有些期待,期待着今日的结果。 等待与期待依稀相似,但全然不同。 “为她赎身。”祝眠重复一遍,“开个价码。” “公子没在说笑?” “没有。” “此前谢公子要为春容赎身。”宦娘自然不敢擅自做主,便重提谢华君之事,“十万金。谢公子信誓旦旦,但如今,春容仍在软玉楼内。” “所以你开的价码是十万金?”祝眠转眼看她,“这世上最值钱的人头,也不值十万金。” 宦娘笑道:“值不值得,自然要看公子的。” “我既没有十万金,又要带她走。”祝眠提起刀,“只是不知道,你的脑袋值不值得十万金。” “公子说笑。”宦娘瑟瑟,心中慌张却故作镇定,脚步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老身年老色衰、人老珠黄,早已不值钱了。春容芳华正好,哪是老身能比的?” 刀刃已在宦娘眼前。 宦娘又道:“公子且三思,要知道,软玉楼内的女儿们的身契一概都在老身手里,皆是在衙门哪里上了籍的。若想脱了娼籍从良婚配,需得老身去办。公子这一刀下去,砍了老身的脑袋不要紧,可也要将春容永远钉在那娼籍册子上。” 至此,春容方才稍有动容,轻抬了抬眼,目光落在祝眠的刀身上。 如宦娘所言,一刀斩落一颗脑袋不难,可她却要永永远远录在娼籍册子上,即便祝眠带她离开,她也仍旧是娼。 刀尖前逼寸许,祝眠道:“说什么娼籍良籍。衙门官府的文书里绝找不见我的户籍,可江湖中有谁不知道祝眠这个名字。” 宦娘又退半步,躲开刀锋,讪笑道:“公子不在意户籍的事,倒不妨问问春容在不在意。” 他持刀立着,侧首看向春容问:“如何?” 第40章 闲游城 “我……”春容目光躲闪,“不……介意。” 言不由衷。她很想自己全不在意什么娼籍良籍,可这像是一道高高的门槛,她的足踝捆着绳索,她迈不过这道门槛。 宦娘哑然失笑:“不介意?如果当真不介意,早就一走了之了。难不成老身那些不入流的打手,还能拦得住祝大侠?” 她无力反驳。孙秀才护不住梅香,故而梅香作诀别信,孤身回软玉楼赴死。但祝眠护得住她,只要她迈过那道坎,央求祝眠带她天涯海角,隐于江湖,这世上应不会有几人能奈何他们。若不是祝眠,她也生不出离开的心思。可她做不到。 “明天这个时候,枯坐禅,我等你的价码。” 刀入鞘。 祝眠握着春容手腕,带人离开小佛堂。 他带她离开软玉楼,走在大街上。冬日的风游街串巷,带来西家烟火,捎去东家饭香。他们的衣摆因风飘摇,如云如岚,卷卷舒舒,游弋在街头巷尾。 她从未这样自由地走在大街上。 擦身而过的贩夫走卒,迎面扑来的垂髫小儿,背身行远的陌路过客。他们向她抛来目光,一扫而过,不多停留。她却贪婪地打量着每一个行人,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举止神态,看他们的来路与去路。 祝眠始终在她身旁,静默随行。任她漫无目的地走街串巷,直至薄暮时分,红霞漫天,截断去路。 她仍不知疲倦地想要前行,却在前路尽头看见一道身影。转瞬即逝。可她却看得清楚,暮色下,是公子瞬。 祝眠见她停下脚步,瞥见路旁支起的小摊,便随口问她:“饿了吗?” “嗯。”她心绪不宁,与祝眠一同在小摊落座,粗糙的桌面挂着她纱绸衣裙,抽出细丝,她无暇顾及。公子瞬的身影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两碗素面上桌,几乎没有滋味,祝眠却吃得津津有味。 她随意扒了两口,擦过嘴角后,干笑道:“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入了夜,才有好风光。”祝眠掏出铜板拍在桌上,又带她向南行去。他常常昼伏夜出,对于夜间妙趣自是如数家珍。城南观星台下,有间灯花棋社,白日闭门谢客,夜晚却热闹非凡。 两三盏闲灯挂着引路,室内却是漆黑一片,待哪桌开棋落子,方才有几点星光罗织棋盘之上,那棋子是以夜明石雕琢而成。若哪日棋桌尽开,室内自是一片星光璀璨。 “你喜欢下棋?”春容站在门前,看着室内零零散散几点棋星,惊叹之余,又觉诧异,江湖杀手竟也爱下棋? “不会。但瞧着有意思。”祝眠带她进入棋室,寻个雅座坐下。春容不明所以,随他一同静静等着。祝眠百无聊赖地剥花生、嗑瓜子,等攒满一碗,便推到她面前。等剥了三碗花生瓜子,祝眠忽然悄声道:“看西边第二桌。” 春容向西望去,第二桌棋盘上光华流转,甚是夺目。桌旁两人却纷纷拍桌而起,争执起来,吵吵嚷嚷,周遭竟无一人能劝阻。再回头看嗑瓜子的祝眠,正乐不可支地看着听着。 “南面第三桌。”祝眠再次提醒。 春容再看,仍是棋盘之上,粗看棋子数目,依稀可揣测出局面焦灼,对弈二人很快便争吵起来。 “你是觉得,看棋手争吵十分有趣?”春容猜出他的心思。 “没错。” 待祝眠听得尽兴,又带她踏着屋檐转去城北。 城北有塘,塘中可行小舟,小舟莲灯,悠悠晃晃。 “净莲塘。”春容认得这个地方。 “来过?” “听说过。” 银州城有名的风月场,除了软玉楼,便是净莲塘。塘中小舟上,一盏莲灯一美人,美人点莲灯,伴客游塘,赏星观月,满是诗情画意。与软玉楼不同,净莲塘美人皆为清倌才女,伴客吟风弄月,是风流佳话。 “等着。”祝眠踏水而行,摘下一盏莲灯回岸。 小舟摇摆,美人与客纷纷离开舟舱,站在船头眺望。祝眠自怀中摸出两枚铜钱,铜钱丢出,正砸中客人腿弯,站立不稳,扑入水中。水花四溅,客在水中挣扎呼救,美人执蒿拖拽,小舟越逐越远,一池碎月涟漪荡开,缓缓漫向两岸。 她将莲灯放入水中,推向塘心。 再游城东。 城东萧条,万家灯火俱灭,路上落叶随风逐去。 更夫提灯走在街上,撞见祝眠与春容时,急忙劝说二人回家。祝眠从他手中拿过灯盏,笑吟吟道:“我给你打灯照路,你送我们一程。” 三人同路而行,一盏灯下,有说有笑,聊着些茶余饭后闲谈笑料,谈及江湖侠客、武林中人时候,更夫不由拿着手中梆子比划一二,展示拳脚,便说即使是那第一豪侠来了,他也能过上两招。祝眠在旁附和称赞。春容只吃吃笑着,并不多话。 别了更夫,又转道城西。 至城西时,天色渐亮,一线白光悄悄绽出,随即勾出朝阳东升。祝眠揽她登上西城门楼顶,坐在屋脊上向东望去。晨光熹微,照在她的面庞上。一夜游城,困倦袭来。她倚靠在祝眠肩头,迎着朝阳缓缓睡去。 城楼上出现一个身影,两侧守城的官兵因着困顿而有所疏忽,没能察觉。 祝眠低垂着眼睛,望着坐在垛堞上的人,从容开口:“公子瞬,好久不见。” 公子瞬手中转着一柄玉骨折扇:“好久不见。见到我,你似乎并不惊讶。” 祝眠笑道:“倘若你见过千金万金,面对五百金时,还会惊讶吗?” 公子瞬了然:“在你眼里,我只是五百金。” “不然呢。”祝眠扶了扶春容的脑袋,令她靠得更舒服些,“谢尧没有加价,你仍然只值五百金。” “你身旁的美人,却是价值十万金。”公子瞬笑道,“听说你想为她赎身。我有十万金,可以借给你。” “不必。倘若要借钱,我有更好的主顾。” “那便曲折了些。我有十万金,自然可以将她的身契买走。”公子瞬展开折扇,又缓缓合上,“我用这张身契,来换一颗人头。” “价值十万金的人头。”祝眠忽然有了兴致,“这世上,恐怕只有皇帝的脑袋才这般值钱。” 公子瞬道:“前些日子,沈轻轻招婿。有了结果。” “沈丛的脑袋尚且不值十万金,沈丛的女婿更不值。”祝眠顿时没了兴趣,又仔细地将春容衣衫拉扯平整,用衣袖盖着她的双手。 “可如果是成亲当日掉下的脑袋,岂不是价值连城?” 武林盟主的女儿成亲,婚礼当日,必定会有各路武林人士来贺。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掉新郎,并非易事。 祝眠问:“叫什么名字?” “方羡鱼。” “恭喜你,你这颗脑袋,还能暂且寄存在你脖子上一段时间。”祝眠抱着春容离开城楼,随意寻了间宅院,找着座绣楼,将春容安置在绣楼闺阁当中。闺中小姐惊慌失措,却也不敢声张,只能战战兢兢地守在厅中,心神不安地绣花。 祝眠看到春容食指上缠指的绢布沾了污渍,便与那闺中小姐协商,请她另绣一条,随后兴致勃勃地替春容缠上。 春容醒时,抬手揉了揉额,看到缠指的绢布换了颜色,不由细看两眼,便见其上桃粉小花变成一只胖乎乎的饺子。绢布末端的绳结依旧系得难看。 她蓦然笑起,犹如春深花开。 闺中小姐闻声探看,随即向身后唤到:“大侠,尊夫人睡醒了。” 第41章 远行去 阳光透过绣楼花窗照入屋内,春容坐起身,扯平衣角,绕过床前屏风,走入阳光下。 叮叮当当。隔断珠帘被人拨开,十二三岁的少女侧身,让出位置。 祝眠穿过珠帘,端着一盏温茶迎上春容。 “苏小姐这里不便备饭,既睡醒了,我带你回软玉楼。”祝眠将茶盏搁在春容手中。 越过祝眠,春容看见立在珠帘后的少女,脸上稚气未退,神情拘谨,手中捏有一方帕子,几根手指绞着帕子。她的身形与银楼那些姑娘相差不多,却不似她们带着脂粉气。她像是春天开的花,漫山遍野,烂漫至极,却被人折下一朵,夹在书页间,失了活力,染上书卷气息。 “谢谢苏小姐。”春容捧着茶盏行至少女身畔,“我听说银州城有位苏先生,是前朝进士,后致仕归乡开办义学。” “那是我祖父。” “擅闯苏小姐闺房,还请见谅。”春容行礼致歉。 苏小姐忙摆摆手道:“起初是有些骇人,以为有歹人闯楼。是祝大侠救了我,夫人不必谢我,也不必道歉。平日里我也见不到什么人,今天听祝大侠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是我该谢谢你们。不过嬷嬷管束严苛,不能久留二位。” “嬷嬷?”春容不解,转眼看向祝眠,“本就是我们打扰,既然苏小姐不便,我们这就离开。改日必将谢礼奉上。” “不要!”苏小姐急忙拒绝,神色慌乱,后又觉不妥,放轻了声音缓缓道,“谢礼不必,如果哪天你们再回银州城,能来看看我就好。” 铜铃声响,连敲七声。 苏小姐闻声忙向厅门快步行去,扯动一根细线。 春容看她行路,虽速度快些,但步伐平稳匀称,袅袅婷婷,显是经人规训过,仓促间也可不乱仪态。 松开细线,苏小姐转身看向春容与祝眠,满是遗憾道:“祝大侠,祝夫人,你们快走吧,已至晌午,嬷嬷要来送饭。不能叫她看到你们。” “那苏小姐保重,改日得闲再会。”春容心中已有揣测。一些高门大户闺秀千金,自小受训,养在深闺绣楼,至出阁前不得外出。苏先生是读书人,进士及第,致仕归乡,家中规矩恐怕比之寻常人家更为严苛。 祝眠揽着春容腰肢,要带她自窗子离开。 苏小姐又匆匆跑来,乱了步子,梳整妥帖的发髻亦稍散些。她从桌上抓起一条络子,递到春容手中:“送给你们。” 登楼的脚步声渐近,春容含笑道了谢,二人翻窗离去。 跃上对楼屋檐时,春容看到苏小姐仍在床前,依依不舍地向她招手。 “原来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也是被困在一座楼里。”她看着手中碧绿丝绦打成的络子,不由感叹。 “在楼里困得太久,见了我,她就拿着剪子要自尽。”祝眠边说边笑,“若非我怀中还有余的铜板,怕是救不活她。” 她将络子握在手中,转眼瞥见祝眠手中的刀,刀柄尾端有处铁环,刚巧可将络子系上。苏小姐不是谢他们,而是谢祝眠,络子也并非是送给他们,仅仅是想送给祝眠。她触了触刀柄。 祝眠好奇道:“难道你也想要将刀架在脖子上?” “很漂亮的络子。颜色沉稳,并不鲜亮,挂在刀上也不招摇。”她将络子展示给祝眠看,“苏小姐的心意。我帮你挂上。” 祝眠由着她将络子绑好,又说:“缠指的绢布,也是苏小姐的手笔,我只问她能不能绣只饺子,没想到她竟真的绣出一只玲珑饺子给你。” “她叫我夫人。她以为我们是夫妻。”她抬起手掌,迎着光,阳光自指缝漏出,缠指绢布的末端迎风飘摇。 “或许以为你是缠指夫人。”祝眠笑着打趣。 江湖中有位铁指夫人,名唤姜弦,善用弓箭,有着百步穿杨的技艺。姜弦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皆缠着绷带,三指即可拉开一石的弓。 她含笑不语。 两人返回枯坐禅时,宦娘已候在房中。 “还不到时辰。”祝眠放下刀。 宦娘向春容道:“去备些酒菜,我有话与祝大侠说。” 春容心明眼亮,这便退开,留二人单独谈话。 “祝大侠,春容的身契已被另一位公子赎走。那位公子,说来也巧,七夕出阁宴上,祝大侠也与他见过。” “一个被砍了脑袋的人死而复生,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祝眠慢悠悠打量着眼前这位鸨母,如她所说,她已经老了,从她身上已很难寻找年轻时的风姿。 宦娘干笑两声:“被砍了脑袋的人,又怎能死而复生呢?想是祝大侠记错了。至于这桩生意,那位公子拿走身契时也有交代。十一月十五,宜嫁娶,迟州沈宅的婚事便定在这一日。” “沈丛竟这么急着嫁女儿。” “做父母的,自然盼着儿女早日成家。老身这不也盼着春容闺女,能尽早有个好归宿。”宦娘送上一张宣纸,纸上绘有画像,“这位便是那位雀屏中选的方少侠。” “你留着吧,来日在房中烧香拜佛,去庙里超度做道场,也好知道对方的脸。”祝眠并未理会那纸画像,起身推开了窗,向后院望去。 春容刚刚行至厨房门前。 他翻窗跃出,在春容身后稳稳站立:“有桩生意,时间很赶,怕是来不及等老胡的饭菜出锅。” 老胡探出头来:“是祝公子来了。晌午该吃些东西,再赶时间,炒碗饭总能等得。” “等不得。”祝眠倚着门框,望着春容道,“但能等碗饺子。” “看来是这炒饭不如饺子香。”老胡调侃着,厨房内其余人一同笑起。 春容摇了摇头,绑起袖子便向厨房中去。 等到祝眠吃饱喝足,惆怅地看着一只空碗:“可惜,这一去,少说有一个月吃不到。” “很远?” “是有些远。” “若是不嫌累赘,我随你一起。” “恐怕要日夜兼程,路上颠簸,你受得住?” 春容捋过鬓角发丝,别至耳后,仰面望着他,嫣然笑道:“我不怕吃苦。” “也好。”祝眠应下,“那走吧。” “去哪儿?” “先买两匹马。”祝眠带着她慢悠悠晃出软玉楼,“糟糕,你是不是不会骑马?” “不会。” “看来只需买一匹马就够了。” “两匹也可以,两个人作伴,马总也要有匹马作伴。”春容抬脚迈出软玉楼的门槛时,仍是觉得有些恍惚,回头望着软玉楼的招牌,缓缓道,“我也能学一学骑马,学会了骑马,是不是哪儿都去得?” “即便不会骑马,也哪儿都去得。” 第42章 截道中 往日里,从一座城去往另一座城,对祝眠来说就像是从一间茶楼去往另一间茶楼,走街串巷的功夫,不需要做什么准备。 但这次不同,这次,他带了个人。 原本一匹马就解决的事情,他不得不买两匹。在春容学会骑马前,他们两人需得同乘一骑,牵着另一匹马同行。买了马,还要添双鞋子,春容脚上的鞋子仍是软玉楼内薄底软绣鞋,倘若踩在城外山野林地的石子枯枝上,免不得又要受伤。 “这双鞋子虽然瞧着不大好看,但穿着一定舒服。”祝眠捧出一双黑布鞋,他特意叮嘱纳鞋底的老妪,一定要厚实软和,因为穿这双鞋的脚十分娇嫩,往日都是裹着绸缎、擦着花露,穿她这双黑布鞋,属实是纡尊降贵了。 春容蹬上鞋子,虽有些不大适应,但仍说好。 因已入冬,在外奔波不比留在软玉楼中有炭火炉子取暖,又找到一家成衣铺子,挑买两套厚实的冬衣。祝眠一眼看中铺子里新送来的一张赤红狐皮,即便是有主之物,他也不愿放弃,拿出三倍的价格,又将自己的刀拍在柜台上,这才截下这张赤红狐皮。他们多留一日,等绣娘将这件狐皮制成围巾。离开银州城时,一条赤红狐皮围巾缠在春容雪颈上,火焰般的皮毛簇拥着色如梨花的脸,似是红花白蕊,格外明艳。 二人日夜兼程赶路,每逢清晨、午后、傍晚,祝眠总会空出两柱香的功夫教春容骑马。她学得快,只三日后便能独自策马行路,只是远没有时常纵马的江湖人那般威风潇洒。 随着时日推移,二人距离城池越来越远,行在荒郊野岭,餐风露宿。春容从未出过远门,初时自然难以适应,第四日便手心脚心发烫,脸颊红彤彤似晚霞。 祝眠探了探她的额头,生热了。 因祝眠一心求快,多行小路,杳无人烟,难寻郎中。无药可用,他只能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取暖。 傍晚时,忽然出现一支马队,与二人擦身而过。春容略觉欢喜,想要问一问马队的人是否带药,还未出声,便被祝眠按在怀里不得动弹。 祝眠本能地觉出这支队伍不太友善,若在往常他早已出刀。可此时春容生病,绊住了他。他只能将人揽在怀中,驱马避开这支马队。 子夜,山林静寂,祝眠带春容寻了个避风处停下歇息。她口干舌燥,又觉寒冷,依偎在祝眠怀中半昏半醒,又念叨着抱歉。祝眠见她迷迷糊糊地念念有词,先前知她自小不说梦话胡话,此刻难免觉得有趣,本想倾耳细听,却觉察远处有些动静,立时出手点了她穴道,扶着她倚靠一棵巨树半躺休息,又拉扯好搭身取暖的外衣。 一切安置妥当,祝眠才起身拔刀,向着林深处道:“一直缩在角落里,可成不了气候。” 云推移,月光落。 剑影随之而来。 一共六名剑客,结成剑阵,堪堪与祝眠打成平手。七人混战林间,树摇叶落,惊起夜眠的鸟雀。祝眠刀锋一转,先破东南、东北、正东三个方位。六人经此一逼,站位松散开来,还未归位重连剑阵,又被他刀锋破去西北。 “可惜,如果卓青与英鸿还活着,你们八人的笙天剑阵或许还能拦一拦我。”剑招刚起时,他就已认出,对方是苍梧剑阁八剑侠,笙天剑阵小有名气,两年前他收下一千两银子,取了其中两人性命。 余下六人,是来复仇。 “竟还敢提我三哥六弟的名字!” 南位又有空缺,却非祝眠所破。 南位剑客突然脱离剑阵,折往春容所在方位,剑锋直取其要害。 祝眠的刀紧随其后,在剑刃即将击中春容心府时,一刀断剑。随即刀身挑起残刃,左手拂刃发出,断刃贯穿南位剑客喉咙。热血喷洒,他及时拉起春容避开,以免血淋在她身上。 余下五人见一人毙命,出招更是凌厉。 祝眠一手护住春容,一手对敌,十数招后稍落下风。再五招后,祝眠猝然将春容推向西位剑客,对方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收剑避开。祝眠长刀追出,斩其手臂,自身腰侧却被利剑划出伤口。他一脚将西位剑客踹出,随后稳稳接过春容入怀。 “一死一伤,剩下四个里,有三个都是烂功夫。”祝眠略退了几步,将春容靠在一棵树前,理好衣衫,自己则背靠大树,正面迎敌:“速战速决。” 解决余下四人,祝眠只出了三刀,最后从满地打滚的五人怀中摸出瓶金疮药,胡乱抹在腰侧伤口处,又在他们的马上缴获水囊干粮。收获颇丰,他心情大好,抱着春容上马赶路。 清晨时,在祝眠喂过第三轮水后,春容苏醒。 她嗅到血腥气,昏沉沉地扒着祝眠检查,一番摸索,终于摸到他腰侧的伤口。看着指上沾染的血迹,她清醒许多,忍着头昏脑胀,稳着手,撕扯下稍干净些的内裙裙摆衣料,给他仔细包扎。 无需多问,春容也能猜到,这是仇杀。出城后的第一次,她虽未亲眼见到,但能够想象出是何等凶险。若不凶险,他怎会受伤?同时,她也能猜得到,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第二次是在这日傍晚。 两人一伤一病,他们不得不稍稍放缓行进速度,到了傍晚,更是踩着夕阳慢悠悠前行。杀气袭来时,祝眠率先将春容拉下马,两发暗器几乎与她擦身而过,楔入路旁树干中。是两根银针,一半没入树干,一半在外震颤。兼顾力道与巧劲,暗器主人绝非等闲之辈。 祝眠提刀在前,挡去三波暗器后扬声:“千针老爷的针总有用完的时候,百尺小姐再不现身,回头捡针可是要花不少功夫。” 来人是千针百尺这对父女。春容站在祝眠身后,她听过千针百尺的名声。父亲千针暗器杀人,女儿百尺绫罗裹尸。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她知道不少,但见得少,千针百尺是她离开银州城遇到的第一个,她心中少了惧怕,多了丝期待。 小女孩儿的娇俏笑声自四面八方传来。笑声停下时,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上她的手腕。她骤然心悸,转身看去,见到一名身穿鲜红袄子的小女孩。小女孩身量甚至不及小赵高,头扎双丫髻,绑着红绸带,眉心点有一朵红梅,娇俏可爱。 “姐姐,你的围巾好漂亮,送给我好不好?”小女孩咧嘴笑着,甜美可爱,但眼神中却透着阴森杀气。 只片刻后,祝眠的刀已抵在小女孩脖颈:“小妹妹,你爹有没有教过你,出门在外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小女孩脸色骤然冷下:“祝眠,我已经抓到你女人的手,你猜是我的针先刺入她的经脉,还是你的刀先划开我的喉咙?” “倘若那仍是你的手,我还真说不准。”刀再进一分,小女孩的手腕间,鲜血如瀑落下,祝眠摇头笑道:“可惜,你的手早已不是你的手,但你现在才察觉。” 祝眠的右手持刀,左手捋过春容手腕,将那只孤零零的小手扒落在地。 春容面不改色,向着祝眠身旁挪了半步,来掩饰心中惶惶。 “祝眠!纳命来!”小女孩目眦欲裂,粗略扯着衣裳绑住手臂伤口,另一只手舞动一条绸带。绸带末端缀有铜锤,她舞得轻巧,铜锤出手却十分迅猛,直迎上春容面门。 春容被祝眠拉至身后,刀光一闪,刀刃割上绸带,却没能将绸带割裂。刀刃触到绸带时竟有些打滑,沿着绸带向下滑了半分。 小女孩力道回收,铜锤折返,绕过刀刃,绸带在铜锤牵带下捆上刀刃,封住刀锋。 老者自侧方袭来,手中数十枚银针齐发。 春容心鸣如雷,想要做些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 银针逾近,千钧一发间,祝眠手腕猛颤,刀刃转动,震裂铜锤。锤下绸带失了坠劲,松散些许,力道卸了不少。小女孩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后仰。他趁机抽出刀,挽花作盾,恰恰挡去银针。 银针坠地,他立即出刀,刀尖直取老者首级。 “上马。”与春容错身之时,祝眠出言提醒。 春容余光瞥向旁侧蓄势待发的小女孩,当即心领神会,翻身上马,策马向着另一个方向奔跑。 千针百尺皆已现身,她留在这里,只会拖累祝眠。 她需要尽快脱身,越远越好,等到祝眠解决此间战局,自然会追赶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修错字和一些句子,细节稍有改动。 第43章 复仇者 余晖渐褪,月照林间。 春容驱马前行,当最后一缕阳光被黑夜吞没,她放缓速度,扯着缰绳频频回望。马蹄轻踏落木,发出细碎声响,一起一落,富有节律。但祝眠仍未追赶上来。 声音逐渐消逝,她停下马,静静等待着。 忽然,大地震动,惊得她身下马匹慌乱嘶鸣。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乎顷刻后,她看到前方骤然燃起团团火焰,一队人马奔袭而来,一骑一火把,火焰熊熊,串联成火链,似绳如网,不消片刻就将她困缚中央。她掌心汗涔涔,紧握缰绳左右环顾。周围马蹄踏碎枯枝败叶,扬起尘土。火把闪光,照亮她的脸庞,也照亮了来人——腰间皆配兵刃,是江湖人。 他们只将她团团围住,却没有动手,是在等人。 前方人调转马头,闪开位置,一匹雪白骏马穿梭而来,她的面前五尺之地停下。白马上,持握缰绳的是个久违的熟人。她虽只见过对方扮作男装的风姿卓然,但其身着女装的倾国倾城,更令人无法对其身份心生质疑。 江湖第一美人谢华君,天生丽质,明艳无双。 故友重逢,或该叙旧,但二人各乘一骑,牵握缰绳,遥遥相望,却相顾无言。 终是谢华君率先开口,带着苦笑:“他们说,他带着你离开银州城。我本不信。原来是真的。” 她无法回话。 曾经软玉楼顶,星月辉下,谢华君醉诉情深,那时她真心劝慰。此刻回忆起来,现在的她像一名盗贼,窃去了旁人珍宝,自然心虚胆怯,无法开口。 “他在哪儿?”谢华君的神情渐渐平静,声调亦渐渐低沉冷彻。 她仍然没有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后侧。 几乎同时,后侧人马惊动,一骑蹄声飞掠赶来。 “这次找我,怎么带这么多人?” 是祝眠。他策马扬鞭,速度极快,将要靠近时便脚踏马鞍腾跃起身,踩过几人肩头,最终于春容身侧稳稳停落。春容身下的马儿同时受惊,他出手牵拉缰绳,安抚住稍有躁动的马。 围在四周的人见到他,不由自主地拉紧缰绳后撤。 “往日找你是想见你。”谢华君说得坦然,“这次找你是想杀你。” 闻言,春容终于抬眼看她,试图从她脸上读出些言不由衷来。但却没有,她的眼神悲痛而坚毅,带着难以抹去的恨。 是因为谢尧? 还是因为林瞬? 公子瞬曾说谢尧将要抵达银州城,但春容等到了兰溪与江菱雨,却没能等到谢尧。后来江湖上也没有谢尧的消息,只知宁州谢宅被人围住,谢尧送兰溪二人离开后,再没现身。 “倘若要杀我,该带些好手来。” 祝眠环视一周,一根根火把照耀下,一张张面孔都很陌生。那些人或佩刀,或佩剑,既不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游侠浪子,也不是隐匿行踪暗中行事的杀手暗卫了,只是普普通通的习武者。如果单打独斗,在场所有人,在他手下甚至都走不过一个回合。 谢华君冷声道:“我的钱,绝不交到那些肮脏的杀手手中。” 春容神情黯然。 谢华君即是林静,林氏遗孤。江湖皆知,林氏满门一夜之间惨遭屠戮,是数名杀手所为。谢华君作为漏网之鱼,即便想要杀人、想要复仇,也不会选择与仇人相同的手段。 “倘若嫌杀手肮脏。”祝眠应声,“你爹的朋友里,身手好的大有人在。” “你竟有脸面提起我爹。”谢华君攥紧缰绳,白马扬蹄嘶鸣,“是我糊涂。你惯就恬不知耻。杀伤我亲族,却仍能若无其事地接过我爹的刀,拿着我爹的刀作孽。” 谢尧用剑,林瞬用刀。 谢华君这是要为林瞬报仇,为林府满门报仇。 这便是件糊涂事,谢华君曾说,当年祝眠在旁人刀下救了她,如今又说是祝眠参与林氏灭门之祸。以祝眠的性子,即便一时兴起独独放过她一人,又怎能在那种情形之下,背负着她一整个月,送她去见谢尧?木公子同为林氏遗孤,却记恨在谢尧头上,不惜暗中算计,也要令谢尧身败名裂。如此算来,木公子与谢华君,当是亲生兄妹。木公子又怎能认不出亲妹子?又怎能容忍亲妹子认仇敌为父? 莫非公子瞬为祸江湖,谢尧以侠义之身请祝眠出刀,是因十二年前,他们已曾有过一次合作?林静能活,莫非是谢尧授意?灭门之外另外加价,留下一弱女活口,借此彰显情义。可十二年间,谢尧绝口不提谢华君的真实身份,又如何能算是借此装点? 千头万绪在心,一时之间,她难以理清。 祝眠抽刀,看了又看,刀光也因火光而柔和。 他说:“我早已将刀还你。”如今这柄刀,或许是柄好刀,也或许是柄普通的刀,但无论如何,都不是林瞬的刀。 谢华君恨意难耐,话语间焚起滔天怒火:“看来你认下了这桩罪过!” 春容攥紧缰绳,心口微痛。对谢华君来说,一心思慕之人,却有血海深仇。面对着仇恨与欺瞒,曾经昭告天下的一往情深,曾经天南海北的追逐,尽成笑话。该是何其羞愤。 祝眠轻轻覆上春容的手,令她稍稍放松些,同时回答说:“那夜动手的,有我一个。” 四周刀剑齐出。 春容反握住他的手,蓦然开口:“十二年前,他才多大年纪……应该不会……”在众人注视下,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在林风拂过时飘然远去。这几个月,江湖事她听了不少,自然该知道祝眠年少成名,莫说十二年前,哪怕十五年前的人命,都极有可能是他的手笔。 “我竟一直以为,那夜是你救了我。”谢华君微微压手,示意周围人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祝眠坦诚道:“那夜师父劝我饮酒。我醉中杀人,屠了半数同僚。救下你只是巧合,并非出于本意。” 林间陷入沉默。 沉默中,有马匹吐息,声音格外清晰。 这是无法调和的仇恨,春容只能随之沉默。 她想,如此多的人马围剿,祝眠一人对敌,还要带着她这个累赘,或许今夜就是他们二人的死期。 长久的沉默之后,谢华君轻轻开口:“动手吧。” 众人持刀握剑,拿足架势。 群马扬蹄嘶鸣,来回交错挪步。 祝眠侧过身,将缰绳整顺归置于春容掌中,仰面看着她,低笑道:“避一避。” 他轻拍拍马身,马儿载着春容缓缓向前走去。两侧的人纷纷让开位置,任由春容离开围堵。他们今日追随谢华君围杀祝眠,是要为曾经的武林盟主讨个公道,春容与此事无关,他们也不想牵连到她的头上。 谢华君亦是有意放她离开,在她的马经过自己身边时,谢华君望了她一眼,没有开口,没有阻拦,甚至拉扯着缰绳,令白马向旁挪了半个身位,给她让路。 在场没有一人阻拦她。 没有一人想要伤害她。 可她的心中,却被恐惧填满。 她乘马握着缰绳,回望祝眠,目光半刻也不曾挪开。 火光忽闪,在地上描下虚晃的影子。 祝眠的影子刻在林地间,像一把刀。 宝刀将要出鞘,出鞘必会见血。月下林间,难免一场血孽。 “杀!” 似是战场上的骑兵冲阵,一声令下,一队人马纷纷列齐,举刀提剑冲杀向前。 祝眠静静地面对着眼前的马群,提起手中的刀。 一人,一刀,迎千军万马。 作者有话要说: 调整部分细节。部分情节有修改。 第44章 血债累 以一敌众的对决。 祝眠在人群马匹之间穿梭,有人坠马,有人中刀,刀兵之音充耳不绝。 春容调转马头,正视着这群拼杀的江湖人。原本有序的照明火把在这时变得十分凌乱,有些跌落在地,有的被人掷出。她企图在残光乱影中找见祝眠的身影。 她不懂武功高低,不知局势优劣,只知祝眠孤身一人,被层层围住,在她看来是劣势,处于下风。每一次刀光剑影的闪烁,都像多一根细绳,绑在她的脏腑上,狠狠收束挤压。 白马挪了挪蹄,仿佛打了个喷嚏。 马上的谢华君挺直腰杆,直盯着战局。前方的火光匀了些许描在她明艳的脸上。春容想要看清她的神情,试图在她的神情中,寻找出这场战局优劣的蛛丝马迹。然而她的脸色始终没有变化,春容便愈发忧心。 春容咬了咬牙,对方人数占优,虽然祝眠很强,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若不是她在,祝眠即便对抗不过,也能轻易脱身。可有了她在,祝眠只能留下来。她又岂能安心作壁上观? 再探一眼谢华君,谢华君的注意力始终锁在前方,几乎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 对方不会武功。她在心中如此提醒自己。 这些人全部是追随谢华君而来,倘若将人挟持,或许就能安然脱身。念头一起,她稍攥了攥拳,抬手顺过鬓发,捋至而后,目光悄悄偏向谢华君。她的马较谢华君稍靠后些,两人贴得很近,两匹马间只有半人距离。只要她全力扑出,将谢华君自马背上扑落在地,她绾发的木钗便可作为兵刃,制住谢华君。 来回盘算过后,她再望向前方,林间已躺下七|八人,却仍没有停手的意思。 她合上眼睛,静静调匀呼吸,当再睁眼时,立刻向着谢华君的方向扑出,并蹬着马鞍借力。她用了十足的力气,当即便扑在谢华君身上,对方猝不及防,被她带着自马上跌落,两人抱成一团滚在地上。 刚一定身,她立时抽出发钗,抵在谢华君脖颈出。 心跳加速,气喘吁吁,她几乎耗尽力气地大声呼喊:“都住手!” 谢华君怔然回头,想要看她,她贴在谢华君耳边,拦在其胸口前的手不住打颤,却仍努力狠戾了嗓音道:“别动。” 交战的众人初时没有意料到发生了什么,待有人觉察谢华君被钳制后,连忙复述。 “快停下!她抓了谢小姐。” “停手,都停手!” “全都停手!” 追随谢华君而来的武者纷纷停手,回望向她的方向。浴血酣战的祝眠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刀,略有兴致地打量着挟持谢华君的春容。 他一向知道,她有时有着莫名的勇气。譬如当初为了给谢华君寻药,她义无反顾地刺伤自己。但他没有想过,她会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他还记得刚出城的那天傍晚,他教她骑马,虽然嘴上不说,但她独自在马背上,握着缰绳的手在打颤,身子也因紧张而僵直宛如木雕。是什么让她放下从马背上跌落的恐惧,出其不意地将谢华君擒制在手呢?大约便是那种莫名的勇气。 “你想怎样。”谢华君蹙眉,手臂刚刚挪动,便又被春容喝住。 “别动。我不想伤你,放我们走。”春容说话时,牙齿像是刀刃剑锋,交错切出金鸣。 “多此一举。”谢华君小声撇下一句。武者们自知不敌祝眠,谢华君又被人挟持,只能应下春容的要求。 离开时,以防万一,春容将谢华君交到祝眠手中,叮嘱他将谢华君一并带上,等到安全地带再将人放走。 这场交锋,祝眠稳操胜券,春容确实多此一举。但他乐得听春容的安排,割断一截缰绳将谢华君双手绑了,扶上马背,又将春容扶上同一批马,颇为严肃道:“你截获的人质,还是你来照看。我断后。” 春容认真地点头应下,一如前几日祝眠带她同乘一般,带着谢华君策马前行。 一直跑到月行中天之时,春容才稍有松懈,与祝眠一同寻了处空地休息。 下马时,她才发现谢华君的脚踝受伤,应是被她扑落马下时扭到,只是对方一路没有吭声,她才没有发现。 “抱歉。”春容满心歉意,扶着谢华君坐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蹲下身替她检查脚踝。 谢华君缩回脚,冷漠道:“我们是仇敌,你设法挟持我,是为了脱险,没必要道歉。” “我与你无仇无怨。” “我和他有仇。你们既在一起,我与你便也有了仇怨。” 春容低笑道:“倘若你真的将我视为仇敌,我又怎会有机会挟持你?是我小人行径,对不起。” 祝眠捡了些枯木枝生火。 若在寻常,能够这样相处,谢华君定然欢喜万分。可此时此刻,谢华君不肯靠近火堆,更不愿靠近祝眠。 “我知道你是谁。”春容替谢华君揉着脚踝,低声细语道,“也听说过一些往事。血海深仇,没人有资格劝你放下与宽恕。但同样的,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受伤,等着他去死。” 谢华君一声不吭,仰面看着漫天星斗。 星光璀璨。 曾经也是这样星汉灿烂的夜里,她的亲眷死在屠刀之下,只有她一人被人救下,那人背着她,整整一个月,背着她,一步一步向着宁州行去。那一个月,她浑浑噩噩,几乎日夜自噩梦中哭喊着醒来,每次醒来,都有一个人在身边,生着一堆暖洋洋的火,照得她很温暖。小时候,她很感激他,住进谢宅后,也日夜期盼着能见到他。长大后,她很喜欢他,天南海北地追赶他的行踪。 可就在不久前,谢尧查到了当年屠杀林氏满门的杀手名录,他的名字赫然列于其间。几乎同时,他出手打伤谢尧,若非有燕姨在旁,谢尧已死在他的手下。谢尧因此重伤,至今仍在昏迷,几时苏醒难有定数。 她的生父与养父,死伤于他手,她焉能不痛,焉能不恨。 泪水氤氲,挡了她望星的视线,她抬手快速抹去眼泪,静默不语。 三人一夜无话,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继续上马赶路,祝眠有意寻找人家,至晌午时见一缕炊烟,驱马追逐炊烟而去。乡野间的几户人家,黄土茅草房,穷苦贫困。祝眠给出金银,将谢华君安置在一户人家,并留下一匹马。 谢华君脚踝肿着,难以直立行走,只能眼睁睁看着祝眠与春容将她交托给农户后转身离开。眼看着二人即将消失,她不由自主地呼喊:“祝眠!” 祝眠仍在前行,却被春容拽着衣袖,被迫停下,回身看去。 “为什么没有斩草除根?为什么屡次三番救我于危难?”谢华君毫不遮掩脸上悲戚之色,明明与仇人咫尺之遥,她却将仇人当做恩人,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些年,祝眠多次出手救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能够斩草除根,哪怕由着她自生自灭也好,但为什么祝眠放过了她。 她期待着一个答案,同时惧怕着。可一旁立着的春容却又提醒着她,不会是她所期待又惧怕的那个答案。 祝眠有些苦恼。 停顿了许久,他说:“或许是亏欠你的。” 说完,他笑着摇了摇头,对于这样的说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说完他就要走。 谢华君怔在原地,拍着桌子撑起身,哪怕脚踝肿痛无法安稳站立,她也要一瘸一拐地向着门口逼去。 她悲愤交加,咬牙切齿:“为什么?” 祝眠顿足回头看她。春容慌忙迎上去,想要搀扶,却被祝眠拽住衣袖,拉到身后。 她不顾脚踝痛楚,愈行愈快,疾声道:“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为什么独独对我心有亏欠?”她知道,他从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所以她相信他所说的亏欠二字。但又无法相信。 祝眠挡在春容身前,看着她步伐颠簸地靠近,轻叹一声:“或许是因为你送了我一把刀。” “那是我爹的刀,我是将它送给杀了那些伤害我的亲人的凶手的恩人!”谢华君的脚踝终是支撑不住,站立不稳扑在地上,她距离门槛只有一步之遥,伸长了手臂,却也仍差着那一线距离。 祝眠站在门槛后,拦下春容,眼睁睁地看她跌倒在地。 谢华君的双手抓在地上,抓起一捧黄土,拼尽全力掷向祝眠。黄土砸在他的衣摆上,随即缓缓飘落。她捶地哭号,泪水融入黄土间。她恨自己识人不清,错将仇人当恩人,也恨自己没有习武,不能为父母家人报仇。 黄土扑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令她姣美的脸颊蒙尘。 倾国倾城色,深埋黄土间。 血泪相和,却只能咬出句刻薄话来: “祝眠,你两手血孽,活该天上地下皆是孤家寡人!” “最好这一辈子,生不得快活,死不得好死!” 第45章 为累赘 驾马离去时,心府满戚戚。 春容垂首,眼帘前,祝眠一双手正拉着缰绳,策马带她前行。他们留下一匹马给谢华君,余下的路皆要同乘一骑。 谢华君的悲戚之词笼住她的双耳,回荡不绝。 两手血孽。 她覆上祝眠的手,掌背寒意瞬时冷了她的掌心。凛若冰霜。她一向知道,他是个杀手,沾染人命无数,甚至初见那日,他就在她面前行凶伤人。她不是满不在意,而是一贯听闻江湖中打打杀杀、生生死死,皆是常事。 祝眠反握着她的手,懒洋洋道:“早知便给你带个炉子暖手。” “或许就不该带着我。”她缩回手,“不带着我,不会有这么多人来围追堵截,你就不会误了行程。”若是祝眠一人赶路,行程定然不会如此缓慢。 祝眠一笑置之:“我的行踪向来和我的刀一样值钱。” “可他们都会觉得,带着我这样一个累赘,很好杀你。”她出奇地平静,仿佛往日坐在枯坐禅床前,一页一页翻过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书卷,“若无我拖累,这样的人会少很多。你就不会受伤。” “常在刀光剑影间走动,哪有不受伤的。”祝眠漫不经心,停了马,扶稳春容后翻身下马,牵着绳缓缓前行。 春容莫名:“怎么了?” “林中太闹腾。” 他们在树林间穿梭,脚下走得是樵夫踩出的小路。已经入冬,万籁俱寂的时节,候鸟迁徙,走兽冬眠,林中不该如此热闹。除非有人闯入山林,搅醒了那些沉睡静寂的飞禽走兽。寻常樵夫猎户闹不出这样的动静。 “祝眠。” 她伸手拉过缰绳,强行停下马。 祝眠回头望着她,神情疑惑。 马上马下,二人对望。 如果有人在林间埋伏,她离开后,祝眠孤身一人定能安然脱身。她如是想着,心一横,翻身下马,一言不发踏上来路。她将马留给祝眠,但愿他能速速脱身。她无暇去想自己的去路如何,倘若有人身死,又何谈去路?刀光剑影在她眼前闪烁不停,金戈之音在她耳畔如雷奔鸣。她怕了。怕再看到他受伤。 马儿在原地踏了几踏,祝眠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略觉苦闷。 林间一声尖哨音,由远及近,破空而来。 二人同时听到,她慌忙回头,只见一支羽箭破风冲来。 风动,叶落。 刀光闪过。 眨眼间,祝眠已拦在她身前,羽箭被他斩断,弹向两侧。 “铁指夫人的箭,果真非同一般。”祝眠扬声笑道,随后推了推春容,让她到远处躲避。 她知道铁指夫人姜弦,百步穿杨的技艺。多年前,姜弦与四君山庄少庄主成婚,却没有如同那些丧失姓名的女子一般,成为人们口中的四君山庄少夫人,便是因为她这一双手,和手中的弓箭。人们都说,如果谁能接下铁指夫人的箭,江湖中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而姜弦的丈夫,兰溪的长兄,名唤兰泽。 五年前,兰泽死于兰庭寿宴。七个月后,姜弦诞下遗腹子,同时封弓,再不涉江湖事。此为江湖女子心中一桩憾事。 今日姜弦重启弓箭,来杀祝眠。 无需猜测,春容便已知晓其来意。心中亦有了因果。五年前兰泽之死,大约又是祝眠所为。谢华君的叱骂声骤然在她耳畔响起,“两手血孽”,当真如此。 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尽出于他手,怎能责怪对方趁他带有累赘而来截杀? 一名身披缟素的女子自林中缓缓行来,她手持长弓,背负箭篓,身后有着数十名持剑弟子,皆是腰缠白绫。四君山庄授剑,这些都是四君山庄的弟子,追随他们少庄主的妻子前来复仇。 姜弦手中的弓亦缠着白布,垂在身侧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这三根手指,如同传言那般,缠着绷带。她手中的弓有一石重,寻常男子都难拉开,可她却能瞬息发箭,且百发百中。 “我不会伤你。你一个柔弱姑娘,何必跟着亡命天涯的杀手过活。你走吧。”姜弦第一句话却是对春容说的。 祝眠奇道:“有我在,你如何能伤得到她?” “大言不惭。”姜弦举起白弓,顷刻间搭箭上弦,“我这一生,只空过一箭,便是五年前那箭。今日箭下,必取你性命。” “你出一箭,我断一箭,你的箭有用完的时候,到那时,你又如何来挡我的刀呢?” 春容站在树旁,看着举箭瞄准的姜弦,心中忐忑难安。 “一试便知。”姜弦瞥一眼旁侧春容,松弦出箭。 羽箭直奔祝眠而去。瞬息之间,第二箭、第三箭接连追上。 祝眠持刀劈斩,连断数箭,几个呼吸的功夫,他的周边已全是断箭。且无论他转向何方,姜弦的箭总能指准他的胸口,仿佛有根长线,将他与箭紧紧绑在一起。 春容扶着树干,目不转睛望着比拼的二人。 那数十名四君山庄的弟子手握长剑,避在远处,严阵以待,却没有半分插手的意思。 局面焦灼,令春容捏了把汗。 她将目光转向姜弦,看着她背后箭篓,其中羽箭一支一支减少,很快便只余下寥寥数支。 还余五支。 这一支箭擦过祝眠腰腹伤口。 还余四支。 这一支箭被一劈两半,却仍弹过祝眠臂膀,划开一道伤口。 还余三支。 这一支箭直抵眉心,祝眠以刀柄将羽箭震开。 最后两支。 双箭齐发。 一段白绫忽然套住春容脖颈,将她吊上树。 祝眠刚要转腕舞刀,骤然听到侧方动静,眼看有人影闪过,将春容吊在树上。春容一声不吭,憋红了一张脸,双手拉着白绫,不停挣扎。 刹那间,祝眠扑向春容,刀锋斩断白绫。 与此同时,两支羽箭贯穿祝眠左肩、右腿。他双腿弯曲,左侧身子向后偏移,右手将刀抛出,抬臂接着坠落的春容。 贯穿左肩的箭尖没有伤到她。 她落在祝眠怀中,坠地的力道将他压得跪倒在地。 贯穿右腿的那支羽箭,又因触地而折断,在他筋骨血肉之间摩擦搅动。 她慌忙起身,顾不得解下绕在脖颈间的白绫。那闪烁着血光的箭头距离她只有咫尺之遥,祝眠护着她,没让那箭头伤到她。她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支羽箭,却又不敢去碰。鲜血涌出,濡湿了他的肩头,她泪眼婆娑地望着那个伤口。 果然,她是个累赘。 若是没有她,这箭怎会楔在他的身上? 若是没有她,他怎会放下自己的刀? 第46章 命在弦 姜弦放下白弓,远远望着面对面跪立的二人。莫名的,想起成亲那日与兰泽夫妻对拜,鼓乐喜鸣,满堂宾客齐声贺。那时谁也想不到,兰泽竟会死于非命。 四君山庄的弟子们纷纷涌上前来,姜弦抬手拦下众人:“去追刚刚那人。” “少夫人,现在正是好机会!” “去追。”姜弦冷冷下令,在众人无奈向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追去后,才走近祝眠与春容二人。 祝眠的刀在距离他五尺的地方落着,推开春容取刀只需一个翻滚,可惜春容挡在他面前,双眼含泪,他一时推不开她。 意识到姜弦靠近时,春容立即转到祝眠背后,张开双臂,挡在祝眠身前。 “我知道铁指夫人不会使如此下作的伎俩,”她仰面看着姜弦,“更不会趁人之危。”其实她心中十分惧怕,除却百发百中的箭外,近身弓弦绞杀亦是姜弦绝技。此刻姜弦靠得太近,祝眠又因她身负重伤。 “我放你离开。”姜弦稍柔和了几分,“我不会在你面前杀他,我知道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他杀了你丈夫。”春容缓缓站起身,与姜弦面对面立着,“你要报仇,不妨杀了他的妻子,我就是他的妻子。” “如果他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杀了你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他不能容忍我在他面前杀了你,我自然也难杀了你。”姜弦再度恢复冷漠,手中白弓倾斜,越过春容,直捣祝眠后颈。 祝眠侧身翻滚,刹那间便握住刀。 刀在手中,哪怕负伤,已无箭的姜弦也奈何不了他。 “铁指夫人若肯令那些弟子围上前来,今日我或许真要死在这里。”祝眠斩断楔入右腿的羽箭,直立起身子。 “这是我和你的恩怨,与他们无关。” 白弓与刀交锋,以其钝,克之锐。 祝眠持刀劈出。 姜弦倾斜长弓,以弓弦弓身之间空隙困锁刀刃,白弓前推,交臂翻转,令弓弦绞缠刀柄半周。一石弓绞之力,足使长刀动弹不得。 刀柄被缚,祝眠改手推转刀身,刀画长弧竖立,又向外转,将要挣开弓弦困锁。 姜弦自不会让,随之转动弓身,二人陷入僵持。 春容在侧,看着二人在仅有数个呼吸的较量后,相持不下,不由屏住呼吸,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过。虽然此刻看起来二人不分高下,但祝眠有伤在身,拖得久了,难免后继乏力。 如果她故技重施…… 心念一动,她行向前去,手微微抬起。 只要她能令姜弦分心或者略微收力,祝眠定能取胜。 “别动。” 她的动作逃不过交手二人的眼,却是祝眠率先开口喝住了她。 姜弦睨她一眼,漠然道:“我卸力,他能赢,不假。但刀刃断弦,一石弓的弓弦上足劲后崩断,届时以你的站位,断弦即便割不断你的骨头,也能撕裂你的血肉。” “仅仅如此?”春容又向前行。 若只是会伤到她,她反而不怕了。 “是我小觑了你。你肯为他去死,何况是一点皮肉伤。”姜弦蓦然冷笑。 “退回去。”祝眠再喝一声。因伤口不住淌血,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全身上下,只有握刀的手仍稳着。 她笑微微望着他。若非救她,他既不会受伤,也不必与姜弦僵持。她既然能帮上忙,何乐而不为?起码,在动手的那一刻,她不是累赘。 姜弦一只脚后撤半步,提防着春容。 看她步步靠近,向姜弦撞去时,祝眠松开握刀的手,同时侧身斜扑,将人揽在怀中,小心翼翼地避开肩上羽箭。 刀身骤然失力,弓弦回转绷直,拨动刀刃一同旋转,如弦上箭矢般飞出。刀刃斜飞,直冲春容所在。祝眠挡得及时,刀刃贯穿其身。刃尖自前胸刺出时,他刚刚将春容推出。 春容跌在地上,不可思议地望着祝眠。刚刚的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她甚至没能想清楚发生了什么,祝眠已呕出鲜血,跪伏在地。是她弄巧成拙?是她自以为是地抱薪救火? 姜弦稳住狂震不止的弓身,行至祝眠身后。此时的祝眠,再无还手余力。那柄作恶多端的刀,终究扎在他自己身上,染上他自己的血。 弓弦套住祝眠的脖颈,只需一次翻转绞缠,便可切下他的头颅。 春容半起身倾向前去,伸手握住弓弦,试图将弓弦拉得离他的脖颈远一些,再远一些。可她耗尽全部力气,亦难以拉动这根弓弦。弓弦割开她的手掌,血珠挂在弦上,在弓弦饱饮鲜血后,逐滴坠落。 姜弦站立着,垂首俯视着她,一石弓,凭她的力道,再耗多久都是徒劳无功。可她仍旧不知疲倦、不知疼痛般地向外拉扯。 “松手。”姜弦讥诮道,“我用弓弦绞杀,不仅会切下他的脑袋,也会切断你这双手。” “兰夫人,”春容哀戚抬头,望着居高临下的姜弦,她不唤其名字,亦不唤其称号,只唤兰夫人,“你说过,不会在我面前杀了他。” 其声戚戚,如呜咽萧音。 姜弦握弓的手因这一句“兰夫人”稍松了片刻。 春容跪行向前些许,在姜弦怔神时,头探入弓弦内。她将脖颈紧贴祝眠脖颈,左肩紧贴祝眠右肩。 两人被同一张弓套住,血与血混合。 “退、回、去。”祝眠每吐出一字,便有鲜血自口中涌出,他偏了偏头,侧了侧身,想要与她分离。 可她仍紧紧贴着他:“若无我拖累,你就不会受伤。”短短时间内,他两度因为自己负伤,一次因她的毫无警觉,一次因她的自作聪明。 “倘若、你想知道是谁买了兰泽的命,”祝眠抬手掩住口鼻,以掌承接鲜血,他不愿这些血落在她的衣衫上。冬日寒冷,血污难清,无论是寒冷还是污浊,他都不愿意她受着。“她不能死。” 姜弦愕然,祝眠做人命买卖,从不过问来龙去脉,给足银子便动手,动手之前绝不多言。她从未想过从祝眠口中问出幕后凶手。却也不难理解。她空箭未能救下兰泽性命后,亦发誓封弓。可在查知凶手后,不照样破了禁,携弓找来?人总有为之破开惯例的存在,她为她的丈夫,他为他的妻子,并无二致。沉默片刻后,她撤去弓弦,出手点了春容穴道,将人妥善安置在一株大树旁。 “说罢。”姜弦半蹲在祝眠身前,手指捏住贯身而出的刃尖。即便他要耍花样,她只消扭动刀尖,刀刃搅碎脏腑,任华佗再世亦回天乏术。 第47章 困危局 春容因腿脚酸麻醒来。 睁开双眼的瞬间,她坐直了身子,四下顾盼,寻觅祝眠身影——无论生死,无论全尸或身首异处,她都要找到他。 待一垂眸,她看到腿脚酸麻的原因所在。 ——祝眠正枕在她的腿上。 她哑然失笑,旋即悬着一颗心去探他的鼻息。气息虽是微弱,但万幸他还活着。她喜极而泣,俯身将额头贴在他的鬓上。虽不知姜弦为何放过他们,但活着就好。她将围巾解下,缠在他的脖颈间,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醒来。 腿脚再如何酸麻不适,她也不动分毫,只怕扰了他休息。 等到后半夜时,祝眠苏醒。 “给我围着,你不冷吗?”祝眠有气无力地笑着。 春容恍恍惚惚,似是听到他在说话,又似是幻觉幻听,但她仍然回话:“你暖了,我便不觉得冷。” 祝眠动动脑袋,想要坐起身。觉察动静,她才完全确信,他是真的醒了。她小心翼翼将他半扶起身,令他靠在自己怀中。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还活着。” “我不好奇原因,只庆幸你还活着。” “这倒好,这不是件容易说清的事情,而我现在又没力气说太多废话。” 她听着他气若游丝,不由抬手轻掩他的嘴唇:“既是没有力气,又何必说这些。” “人活着总是要说话的。倘若一言不发,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扒在她的腕子上,想要将她的手挪开,却也没什么力气。 “有人说你寡言少语,他们绝不认得你。你杀了兰泽,姜弦却能放过你,恐怕全靠这如簧巧舌。”她无奈握住他的手掌。 他笑:“没有。我没去过四君山庄。” 春容脸色微变,声色稍沉:“可姜弦却找到你头上。” “倘若死在刀下的性命都算在我的头上,”他笑得更深,难免牵动伤口,咳了两声后继续说,“那些鸡鸭鱼、猪牛羊的亲朋好友们,也要来找我索命复仇。这样也好,这样今夜的饭菜便有了着落。” 听着逗趣之言,她却笑不出来。 离开银州城短短数日,已有四批人马寻来。苍梧剑阁八剑侠与千针百尺暂且不提,但林氏灭门之案与兰泽之死,皆是陈年往事,一个十二年难觅真相,一个五年间不知真凶。可就在短短数日内,真相谎言一同揭开,谢华君与姜弦先后赶来,只为取祝眠一人性命。 会是巧合? 还是阴谋? 宦娘与祝眠最后谈话时,将她支开。再见时,祝眠有了桩紧急的生意,随后带她同行,离开银州城。出城之后,为求速度,他们多行偏路,非是城池与城池间的官道,绕开了许多小城小镇。且去路途中有无数城镇,即便是熟知旻朝舆图的人,短时间内也猜不出他究竟要去哪里。更何况,四君山庄与宁州谢宅距此路途遥远,从收到消息到整装待发,再到获悉祝眠行踪赶至此地,远不止四五日可达。是有人在背后排布好了这一切,只等祝眠踏上这条险象环生的路。 谁能知晓祝眠的目的地?宦娘。而宦娘则是听从公子瞬吩咐。 原来从一开始,便是设计好的。无论她来或不来,途中注定要有这些腥风血雨。她既已作出决定要随祝眠离开,便不该再顾及公子瞬,更不该再将此事隐瞒。公子瞬设局推他跨在生死一线上,倘若她再袖手旁观,又如何有脸面再求他救下自己? “我,”她稍作停顿,“见过公子瞬。不止一次。不止一个。” 祝眠动了动脑袋,调整个更舒服的姿势枕在她怀中,赞叹道:“他们的易容术在江湖中难有敌手,你竟能分辨出几人间的不同。” 这样的答复,她难免有些怔神,寻常人听到她的坦白,难道不该追问些因果?可他却在称赞她的眼力? 一念闪过。 她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简单、最直白的答案。 当日,她劝祝眠吃下一碗黄酒酿元宵,酒与元宵混合是为剧毒。他身中剧毒,割掌放血引毒虫蛇蚁为他摄去毒素,应当知晓这种毒药不是一个青楼女子所能拥有。 他一早就知道她有秘密,却没有拆穿。 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意她的这点儿秘密,因为不在意,所以挑明与否并不重要。 她眼神微黯,他是不在意背后的秘密?还是不在意她这个人?她是良善还是险恶对他来说无关紧要?苏小姐称她祝夫人,他没有反驳,她欺骗姜弦是他妻子,他亦没有反驳。是全不在意,还是乐得默许?他既愿为她赎身,愿带她同行,险象环生下几次三番护她周全,便不该是不在意。 她知道此时此刻不该分神思虑这些,却仍忍不住去想。 片刻后,她强迫自己醒神,转回正题。 ——公子瞬要祝眠杀谁? ——不,不对,杀谁并不重要。 她恍然大悟,重要的是那个人在哪里,为祝眠定好目的地,继而以整条去路为牢笼,等待他自投罗网。 她温声询问:“此行要去哪里?” 祝眠回答:“迟州。” 迟州。 武林盟主沈丛家宅便在迟州,沈轻轻招婿亦在迟州。兰溪、江菱雨,以及一众武林人士,此前皆受邀前往迟州。旻朝各地武林人士,早已铺遍前往迟州的路。 “公子瞬预先设局,这一路上恐怕危机四伏。”她手掌抚过祝眠脸颊,有些发烫,身受重伤又夜宿寒林吹冷风难免生热。可她没有办法。此前她着凉生热,靠着灌水硬扛过来,至今尚未完全康复。祝眠因伤致病更是难愈。 “无论何时何地,我周围都是危机四伏。”祝眠并未放在心上。 “可以不接这单生意。”她试探道,“等天亮了我去寻些水食。马还在这儿,我带你去近处的镇子上找大夫治病疗伤。” “不可。我接下的单子,从来没有反悔的道理。时间紧迫。这点小伤,边赶路边养伤,等赶到迟州就全好利索了。”祝眠缩了缩身子,贴她更近些。她一面收紧怀抱,一面小心翼翼地不触到他的伤口,寒夜冷风林间,两人彼此依偎取暖。 “那盒活肤散,”她仍想要劝祝眠放弃,“是其中一个公子瞬赠我的。他又曾自称木公子,双木为林,或许当年林家侥幸活下来的,不止林静一人。” “林瞬还有两个儿子,皆死在灭门当晚,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可若是纵火焚尸,辨不清面容,有年龄身量相仿的尸身作替,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即便是林瞬的儿子,想要杀我也需费些功夫。” “非去不可?” “我从不食言。” 春容了然于心,不再规劝。只苦思冥想着,如何才能避开这一路的凶险,安然按时抵达迟州。可她既不知迟州所在,也不知何路通往迟州,一时犯了难,只能仔细回忆曾听到的与迟州相关的传言。一番回想之后,终于叫她拣出一条有用的消息。 曾有客商谈起多年走商经历,曾将迟州一带的肉类销往京城,能卖出高于迟州两倍的价格,他因此发了家。后来立住脚,便改换倒卖布匹,虽不如从前赚得多,但胜在稳定。 春容常与商贾觥筹交错,知道有些银子赚得风险极大,有些银子赚得安稳。风险大,赚得便多,赔得也多。那客商后续不再在迟州与京城之间贩肉,多半是因肉类难贮存,若用冰块冷冻运输,又会大大破坏肉质口感,一旦不新鲜,价格便要大打折扣。京城与迟州之间,定是有一条通路,路程短且快速,但不够稳定。而此前谢华君自宁州赶至银州城,正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从速赶路,走的便是水路。 定然有条水路经过迟州,只是不知是否同他们顺路。倘若顺路,可走水路,一旦离岸,那些想要追杀复仇的人便再难追赶,他们就能安稳抵达迟州。拿了主意,春容便问祝眠:“通向迟州的水路距此有多远?” “不算远。” 她并未道明意图,反倒软了腔调道:“从前只听闻大江大河波澜壮阔,既然离得近,不妨走水路去看看。” 祝眠不大喜欢水路,船只起伏摇晃,总令他头昏脑涨还犯恶心。往日东西南北奔波之时,只要不是不乘船便无法抵达的地方,他绝不乘船。更何况,通往迟州那条水路,又被称为黄泉路,行舟其上,生死便由天定,只有些冒险的行商会买船载货走商。 他本想回绝。 可春容握着他的手,温暖的指尖点在他掌心。 哎,此刻他重伤在身,行动不便,岂非只能听从春容的安排? “等天一亮,吃些东西,再赶去最近的码头。”祝眠懒懒散散地抚着她的手指,“到了码头自然会有大夫,让他熬一剂祛风散寒的药给你喝。”还能看着添置个炉子暖手,如此一看,走水路当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春容怔了怔,温柔道:“该开几贴膏药,贴一贴你那横七竖八的伤口。”说完,她又叹息一声,“旧伤还没好彻底,新伤又叠上来,这一层层的伤,究竟什么时候才到头呢?” 祝眠笑答:“这可难说。或许永远也到不了头。” 她腾出一只手,仔细地替他理着额前鬓角的发丝。她曾一条一条数着他身上的伤疤,询问着每一条伤疤的价格。那时仅有掌中一条,他满不在意地说着不名一文,在她心中却价值千金。如今,类似的伤疤却层层叠叠,遍及全身。 第48章 死人渡 霜露挂上眉睫青丝,她抬袖轻轻蘸去潮湿。 第一缕阳光抛洒,借着依稀的光,她垂首看着怀中安睡的祝眠,光线描着横斜枝丫印他脸上。他的眉上亦挂着晨露,清透晶莹。她低了低头,轻轻吻上那滴露珠。 祝眠睡得一向很浅,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能将他唤醒。但这一次,或许是她的怀抱太过温暖安逸,也或许是伤病齐发令他更加困倦疲惫。春容解了外衣作枕,垫在他的头下,随后挪到一旁,扶着树干艰难起身。 腿脚酸麻僵硬,她一瘸一拐走了很久才顺畅些。 她想找些吃的,她饿不饿无所谓,但祝眠受了伤、生着病,要吃些东西补充体力。可入冬的林间满是荒凉,她走到浑身发汗也没找到丁点儿水食。 一阵风过,远处突然传来些许与此间格格不入的响声。她一颗心揪起,只怕是新来的仇家,当即转身折返。 “救命——!救救我——!” 她忽然听到一声声呼救,是个中气十足的男性。 犹豫再三,她停下脚步。 这个时节进林子的多半是樵夫,对方遇到困难,她如果能帮一把,或许能换些水食也说不准,若运气再好些,还能觅来草药给祝眠服用。 如此一想,她循着声音快步找去,最终在一片枯草间找到一个坑洞,洞底困着一个穿着破旧棉服的汉子,瞧来像是饱经风霜的劳苦人。稍作沟通后,她得知这汉子确是樵夫,姓胡,误踩了猎户陷阱,因腿脚不便难以攀爬上来。她按照对方指点将柔韧的草编成长绳,一端系在树上后抛下陷阱。 “真是太谢谢你了。”胡大哥爬出陷阱后,不住地道谢,同时窘迫道,“救命大恩,我知道该好好报答,可是家里穷。哎,也不知道能为姑娘做些什么?” “胡大哥哪里话,举手之劳不图回报。”她的手掌因编草绳而磨破了皮,却仍回以微笑,“只是不知胡大哥可带有水食?我——我丈夫也是勿触林间陷阱受了伤,我们身上无水无粮,只怕是……怕是难熬。” “伤得严不严重?这些打猎的,也不知伤了多少我们砍柴的。”胡大哥是个跛子,左腿明显短了一截,“入了冬不好办,如果是春夏两季,林子里就能找点儿药草用。我这回进林子是想捡点儿柴自己用,不耗时间就没带干粮。但我家离这儿不远,要是兄弟他能动弹,跟着去我家里弄点儿吃的喝的。” “他可能行动不便。但我们有马可以载着他。” 胡大哥虽跛着脚,但顾虑到祝眠伤得重,便尽力加快了步伐,跟着春容回到祝眠所在。 祝眠已经醒了,倚靠树干坐着,刀放在腿边,手中拿着春容留给他作枕头的外衣。他怔怔地,有些出神,甚至没有发现春容与胡大哥靠近。这在往常绝不会发生。 “你醒了。”春容行上前,从祝眠手中扯过外衣盖住地上的刀刃,以免吓到胡大哥。她欢喜道:“刚刚去林中找水食,虽未找到东西,但遇到胡大哥。胡大哥好心,他家在附近,可收容我们些时候,给我们准备些水粮。也能将你的伤好好处理一番。” 听到她的声音,祝眠回过头,看她粘灰落汗的脸颊,不由自主笑起。原来是去找吃的。 “妹子说哪里话,要不是妹子你救了我,这大冬天的,我估计得饿死在这儿。”胡大哥忙不迭地就要去看祝眠的伤势,“兄弟,我给你看看伤,这些混球猎户的陷阱可没少伤人,我也吃过几次亏。我看你这一身的血,伤得不轻啊!可得赶紧找郎中看看。” 胡大哥扒拉他的肩膀时,他本下意识要还手,却被春容按下,看着春容轻摇了摇头,他才放松下来,任由这个樵夫检查自己。在胡大哥的帮忙下,祝眠与春容一齐乘上马,祝眠在前,春容在后,时刻支撑着他的身子,让他坐着省力些。胡大哥在前牵着马,慢慢地带着二人回到家中。 土坯茅草房中很冷,又没有炭火,春容烧锅热水盛在盆里,用热气给祝眠取暖。有了些许暖意后,才将他的衣衫脱下,伤口附近的衣料已黏在伤口上,春容怕已经止血的伤口会因撕扯再度淌血,只拿剪子细心剪开周围衣料,拿热水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慢慢将黏在伤口处的衣料揭下。胡大哥找来件干净衣裳,撕成布条供他们包扎用。 等处理好伤口,饭也已熬好。稠稠的两碗白粥,配着三只蒸地瓜,虽没见荤腥,但已经足够饱腹。知道他们急着赶路离开,胡大哥又另包了几只地瓜,拿竹筒灌两筒熟水给他们带上。临走前,春容翻找着身上的物件,想要答谢胡大哥,却只找到一枚铜钱,是当日陆千钱赠她留作纪念的。她知道陆千钱的一枚铜钱代表着一个人情,自己头回出来走江湖,难保会遇到什么,便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她将铜钱收起,拿着那条赤狐皮围巾赠给胡大哥:“多谢胡大哥帮忙,身上没带银钱,这条狐皮围巾拿去典当应能值些银子,权当谢礼。” 胡大哥想要推拒,春容执意要他收下,他只能收了谢礼,又从家中翻出套干净棉衣给祝眠换上。祝眠一身衣裳被兵刃切得破破烂烂,难挡风,换上棉衣后暖和许多。春容一眼看出这棉衣虽有些年头,但棉花仍旧蓬松,想来胡大哥自己不舍得穿。 二人辞别胡大哥后,向着最近的码头行去。 最近的码头有个骇人的名字,叫做“死人渡”。 第二日上午,二人抵达死人渡。死人渡周遭有几间棚子,茶水酒菜皆有,却独独没有医馆。春容远远望着招幡,难免有些失落。 待靠近死人渡后,她忽然觉出周遭的不寻常来。 渡头停有船,棚中却无客。 “当心些。”祝眠低声提醒,手已握在刀上。 春容没有下马,而是远远向着船喊问:“船家,出船吗?” 船夫站起身,遥遥回问:“要去哪儿?” 祝眠的目光始终打量着四周。 答话时,春容留了个心眼,回说:“到对岸去!” “可以,但马不能上船!” 春容左右看去,摆动缰绳驱马缓缓前行,周围仍旧没有动静。 “先去茶棚。”祝眠低声道。 不知缘由,但春容照做,在茶棚边上停了马。茶棚小二欢欢喜喜迎上前来招待,祝眠冷笑道:“多少银子,竟让堂堂剔骨刀来做个端茶送水的小二。” 剔骨刀刘玉盘,原先是个屠户,自屠宰中悟出一套刀法,入了江湖,仅用三年时间便闯出名气,五年后江湖无人不知剔骨刀。 春容抓紧缰绳,准备随时驱马奔逃。 刘玉盘当即冷下脸来,面露凶色:“一旦亲手宰杀祝眠,这消息传出去,不比多少银子都值钱?” “下马,倒杯热茶。”祝眠叮嘱春容。 春容原不想下马,但看祝眠的目光,只得相信他,下马进茶棚倒水。柜台里站着掌柜,她留心多看了两眼,倒杯水的功夫便辨出对方的身份——睡狮。睡狮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作为杀手的代号。能辨出他的身份,全靠他手中那两颗核桃,他杀人,两颗核桃一出手,直取对方双目。核桃深深楔入眼眶,不等他取出,对方就已咽气。 端着茶水离开茶棚,递给马上祝眠,她又瞥向对面的酒肆。酒肆门边倚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精瘦老头,正百无聊赖地撑开衣襟,捉身上的跳蚤。这应该是红飞鼠,在知名杀手中,他的年纪最大,资历最浅。杀人是靠他那条暗红裤腰带,不动手时缠在腰间,动手时便作长鞭。 认出这二人后,渡口上望着这边的船夫也不再难猜,看他惯用左手,身量奇高却驼背的样子,多半就是沙驼子。沙驼子一直握着蒿子,恐怕他那根铁棍就藏在其中。 一个死人渡,已见到三名杀手。 祝眠接了茶,却未饮,而是颇为悠闲地说:“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春容无奈笑道:“什么事?” “这个世上为什么要有杀手。” 红飞鼠捉跳蚤的手顿了顿,沙驼子将蒿子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刘玉盘也扯下肩上搭巾擦着手。 春容意识到周围的变化,却仍故作镇静地问:“为什么?” “倘若哪日我金盆洗手,前尘旧怨一笔勾销,那些既放不下面子又放不下恩怨的人,就只能找些杀手来寻我麻烦。且不止要找一个。因为这世上任意一个杀手,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所以他们找了很多。”春容站在原地回说,“睡狮,红飞鼠,沙驼子。我猜酒肆中藏得还有别人,一旁那间包子铺里,恐怕也不会是蒸包子的人。” 一个个代号从她口中说出,祝眠稍觉惊讶,又道:“你看出这几个人的身份,却一定想不到,其实这世上有会蒸包子的杀手。” 经此提醒,春容忽然想起一对夫妇:“双蛮头①?”提及这个称号,她的脸色骤然煞白,传言这对夫妇会用一大张面饼将被杀者的头颅包成一整个包子上笼屉,惨无人道。 “只听说祝眠找了个婊|子的当老婆,就是你吧。”刘玉盘从怀中摸出他那把剔骨刀,“没想到啊。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对江湖上的事儿还挺了解。那两口子一大清早就开始和面烧水,这会儿不出来估计是在擀面皮,等会儿剁了你们的脑袋包包子,半点儿事儿都不耽误。” 作者有话要说: ①《事物纪原·酒醴饮食·馒头》:“诸葛武侯之征孟获,人曰:‘蛮地多邪术,须祷于神,假阴兵一以助之。然蛮俗必杀人,以其首祭之,神则向之,为出兵也。’武侯不从,因杂用羊豕之肉,而包之以面,象人头,以祠。神亦向焉,而为出兵。后人由此为馒头。” “蛮头”即“馒头”。(他做的是包子) 第49章 五铢钱 刘玉盘一动,余下的人齐齐盯来,缓缓靠近。 若在平常,祝眠一人迎敌也难死,可今日他身负重伤,莫说动刀,连坐立在马上都有些勉强。 来路上,春容一直撑着他的身子,很明白他仍是虚弱,即便能够勉强对敌,也支撑不了太久。所幸祝眠声名在外,这些人心中忌惮,迟迟没有动手。但再如何忌惮,他们此来就是为了取祝眠性命,早晚要动手。这短暂的僵持空档,她得寻个法子。 祝眠仍握着刀,刀刃纹丝不动。他知道,只要有细微的动静,这些人就会蜂拥而上。他倒是不太在意,但春容还在附近,刀兵无眼,这些杀手又没一个善心的,必定会伤到她。 焦急之下,她想起陆千钱赠她的那枚铜钱。 “刚刚倒了茶,还未付账。”她从怀中摸出那枚铜钱,高高举起,“茶钱。” 陆千钱的铜钱与寻常铜钱不同,寻常铜钱外圆内方,刻有年号,陆千钱的铜钱,刻的却是“五铢”二字。 站在近处的刘玉盘看得清楚,那枚铜钱上“五铢”二字格外油亮,仿佛经过抛光。 “没想到啊,你手里还有五铢通宝。怎么,陆千钱睡了你,拿铜板结的账?”刘玉盘嗤笑一声,但心里却结个疙瘩。谁都知道,一枚五铢通宝,一个陆千钱的人情。他确实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妓|女不仅勾搭上祝眠,竟还能从陆千钱手中拿到一枚五铢通宝。 祝眠的刀抬起,刃尖直对刘玉盘。 刘玉盘当即提刀后撤半步,作出架势,准备随时动手。 包子铺里的人也现身。 “这个铺面不错,用来卖包子太可惜了。不妨改卖糍粑。”那人手中拽着条绳子,绳子末端捆着两个人,一男一女,身上沾了许多面粉。他一路将这对夫妻拖出包子铺,后边留下条宽宽血道,血道上混杂着些面粉。 “陆千钱!”刘玉盘一眼认出对方。 红飞鼠又缓缓靠回门柱,手再度探入衣襟,缓缓地搓着。沙驼子正站在渡头,手中的蒿子点在水里,远远观望。睡狮端着一碟花生米,已在刘玉盘右后方不远处,此刻也犹疑起来。 陆千钱丢开绳子拍了拍手,走到马匹旁,轻拍了拍马屁股说:“刘玉盘,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我与春容姑娘之间清白着呢!你这一张嘴造谣污蔑,倘若祝眠当了真,我岂不是要当个刀下鬼。” 春容万没想到,陆千钱竟会出现在死人渡。 “刘玉盘归我。”祝眠将茶水倾洒,茶碗抛在地上。 陆千钱看向春容,无奈摊开双手:“春容姑娘,既然有缘再会,便无需纪念。待你二人上了船,这枚铜钱我就要收回。” “一枚铜钱而已。真小气。”祝眠不满道。 春容忙说:“自然会还给少侠。” 陆千钱当即道:“还是春容姑娘善解人意。” “聊够了吗?!”刘玉盘提刀斩来。 而春容离他不远。 “嘴臭,脾气也臭。真不知当年有谁会买你的肉。也不怕买到臭肉。”陆千钱叹息一声,身形一动,掠过祝眠身侧,将春容推至远处,随即又行向睡狮。 祝眠同时翻身下马,以刀对刀。 被送至安全地方的春容攥着衣裳,目不转睛地盯着祝眠。他身上的伤甚至还没开始结痂,仅仅下马的动作,都可能令他的伤口再度涌血。更何况剔骨刀以蛮力挥刀,交锋之时可震得对手胳膊发麻。祝眠身体虚弱,气力不足,如何能应对剔骨刀? 很快,祝眠给出了他的答案。 以快制重。 剔骨刀走得重刀路子,但刀本身重量不足,比起普通刀都显得轻巧许多,纯靠刘玉盘自身力气加重此刀。祝眠刀身长,出刀快,眼又准,在刘玉盘还未近身时,出刀收刀一气呵成。近身后,剔骨刀砍向祝眠,却轻飘飘、软绵绵。祝眠的刀反手轻挡,刘玉盘便倒在他的脚边。 “剁肉剔骨有点儿用,若不是嘴贱,还能留你帮她切菜剁馅。”他冷声说了一句,抬脚将刘玉盘踢开。那柄声名远播的剔骨刀甚至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春容立刻奔向前去,状似拥抱,实则搀扶着他,让他站得更省力些。 “包子铺里有面粉。”祝眠的脸色愈发苍白。 她抬手轻轻触在他的伤口处,凝眉望着他说:“好,包饺子。” 祝眠笑着扬声催促:“动作快点,该吃午饭了。” 陆千钱的声音不疾不徐传来:“明面上六人,你只杀一人,余下五个都要我来料理。我这吃了大亏,哪还吃得下饭。” “不管他,去包子铺。” 春容担忧地看一眼陆千钱的方向,她仍看不出局面优劣,却瞧得出陆千钱的游刃有余。心中担忧淡了些,她搀扶着祝眠向包子铺去。二人踩过血道,包子铺内的炉灶中火焰熊熊,锅中的水亦已滚开。 案板上是和好的面团。 想到包人头做包子的传闻,春容看着那面团便觉毛骨悚然,在扶着祝眠坐下后,她立刻拿一块笼屉布抱着面团,丢到远处去。随即又找出面缸,取了新面粉开始和面。 祝眠看她丢了双蛮头留下的面团,不知怎的,心中有些难过。但很快,遍及全身的寒意令他愈发困倦。该睡个好觉。但他又心心念念等着春容包饺子,于是努力睁着眼睛,望着春容和面的背影。 陆千钱来时,祝眠的眼睛半睁半闭,眼神涣散。 伤处的血已透衣衫。 “陆少侠。”春容停了停手,取出铜钱要还给陆千钱。 陆千钱看着那枚铜钱,慨叹道:“我若收回这枚铜钱,祝眠肯定不答应。春容姑娘留着吧,当做今天中午的饭钱。”说完,他在祝眠身旁蹲下,埋怨着说:“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真的很吃亏。” 祝眠合上眼睛,昏睡过去。 并起两张桌子,铺上棉衣便是张床。陆千钱将祝眠放平在这张床上,拿出针线,在春容焦虑的目光中,动作熟练地给祝眠缝合伤口上药包扎。随后他又去扒了刘玉盘的棉衣给祝眠套上。 “我得去抓只老母鸡来炖汤,给他补补身子。”陆千钱调侃道。 “多谢陆少侠。” “不必谢我,一碗鸡汤二百两。”说完,陆千钱又补充道,“放心,这个钱不必你来出。等他伤好了,我自然会与他清账。” 陆千钱离开后,春容坐立难安,只好继续包饺子,期望他能早早醒来,醒后就有饺子吃。 至正午时,陆千钱带着一只母鸡回到包子铺,看着一桌饺子不由赞叹道:“春容姑娘好厨艺,倘若来日不愿漂泊,不妨和我一起开家面点铺子。我卖糍粑,你卖饺子,祝眠跑堂,必会生意兴隆。” 来日? 春容手上动作一滞。仓促外出,一路奔波,她竟从未想过来日。待祝眠为她赎身,脱了娼籍,她能毫无顾忌地跟在他身边。是随他一起居无定所,漂泊四方,杀人谋生,还是做其他打算? 陆千钱开始处理母鸡炖汤。汤炖好时,已过去一个时辰。他自顾自地盛了碗汤,又用鸡汤下饺子吃。 春容却守在祝眠身边,祝眠不醒,她吃不下东西。 “放心,他死不了。”陆千钱咬了口饺子,觉得烫口,急促忽了几口气缓解,咽下饺子后又说,“吃饱喝足,带上饺子上船。短时间内他不会醒,但行程可不能耽搁。” “可没有船夫。” 原先的船夫多半已死在沙驼子手中,死人渡此刻空有船只,却没有能行船的人。 “你填饱肚子,船夫自然就有了。”陆千钱喝着鸡汤,眉眼舒展开来。冬日热汤总令人舒服。 春容听了劝,喝下小半碗汤后,将饺子全数收起。搬上船时,船头竟真的站了一名身着布衣的船夫。 将她二人送上船后,陆千钱再度慨叹道:“起初知道他要到死人渡乘船我还不信,现在虽然是我亲手将人送上船,我还是难以置信。他竟来坐船。” 春容莫名。 陆千钱便解释说:“你一定猜不到,江湖第一的杀手,最贵的刀,他竟会晕船。” “晕船?” “提前劝你一句,别守得太近,免得他吐在你身上。”陆千钱摆手作别。 春容立在船头,望着远去的陆千钱,她仍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死人渡。但已经不重要了。踏上水路后,直到抵达迟州,他们都是安全的,祝眠也可好好养伤。 她守在床边,握着祝眠的手,耳畔是汩汩水声。难得的安逸时光,她忽然又想起陆千钱说的玩笑话。来日,她是否会厌倦漂泊?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和春眠一起吃饺子汤圆熬年迎新送旧啦。 第50章 抵迟州 梦中尽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她睡不安稳,祝眠手指微动便将她惊醒。 一双疲惫的眼睛焦急地望着祝眠,往日里青白分明的眼睛,今时遍布血丝,很是憔悴。祝眠醒来时便见到这双眼睛,心口一紧,手掌不由自主地握紧。 “饿吗?”看他醒来,春容松了口气。 船上的小炉子上一直熬着粥,她去盛了一碗,拿小勺慢慢喂给他吃。每一勺她都仔仔细细地吹温,以免烫到他。 吃了小半碗后,祝眠看起来精神不少,但脸色仍不太好看。船摇摇晃晃地前行,他觉得有些头晕,刚刚咽下的饭在肚子里颠着,要造反一般地往喉咙处跑。 春容意识到他状态不对,忙问:“哪里不舒服?” 进舱喝茶的船夫见了,便说:“这是晕船了吧?闭上眼睛躺好能好受点儿。” “谢谢船家。”春容感激着,又向祝眠道,“你只管闭着眼睛躺好。” 祝眠稍显沮丧,但那些进肚子的粥闹得他很不舒服,只好听着船夫的建议闭上眼睛。少过些时候,眩晕感确实减轻了些。他便继续闭着眼睛:“陆千钱有没有把铜钱拿走?” 春容蓦然笑起,没想到他竟在关心这个,便从怀中摸出那枚铜钱,交到他的掌心说:“陆少侠吃一碗饺子,这是饭钱。” “吃你一碗饺子,竟只给一枚铜钱?太亏。”祝眠有些不满,又将铜钱交还给她,“收好它。拿着它可以对陆千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尽可使唤他,好用的很。” 春容摇了摇头,继续喂他喝粥,一同闲聊着。 “先前听你说金盆洗手?”她搅着粥碗,心中惴惴,提起在死人渡时他说的话。 “金盆洗手?”祝眠疑声,“倒没想过。只是那日话说到那儿,顺口提了一句。要知道我是一个杀手,已杀过不少金盆洗手的人了。” 江湖上,恩怨纠缠,爱恨交织,那些作恶的人背着一身孽债,仇家遍布天下。但倘若哪日能请来德高望重的侠士作见证,公开宣布金盆洗手,只要他能捱过金盆洗手当日,第二天,爱恨恩仇便一笔勾销,任谁也不能在向他寻仇。他亦不能再作恶。 她心中有些失落,声色缥缈了几分:“金盆洗手。洗得干净吗?” “洗不干净的。”祝眠讥诮道,“这一双双手,拿金子银子都洗不干净。” 她明白。 两手鲜血的人,唯有用自己的血,才能洗刷干净。 一碗粥吃完,她带着碗行到舱外。 天公作美,碧空如洗,无风无浪。她舀一桶河水,搁在甲板上,洗刷着那一只碗。水很凉,刚泡片刻,她的手便冻得通红。 她知道,是她贪心了。祝眠肯为她赎身,带她天南海北地走着,她已该知足。可不知为何,自听到陆千钱说来日之后,她便想着来日的安稳时光。 她做着血淋淋的梦,不想来日的光阴也是血淋淋的。 更重要的是,离开银州城至今,祝眠屡屡受伤,她不愿再看他受伤涉险。她希望他能平安顺遂。 一只碗洗了许久。 船夫问她:“姑娘,你们急着去迟州做什么?” 自然不能说去杀人。 她回说:“奔丧。迟州有亲人亡故,若去晚了,赶不上下葬。” “哎,节哀。” 顺水行舟,水流又快,船夫需控着方向,照看着水面情况,话与话之间的间隔便长一些。过了会儿,船夫又说:“迟州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多。不及西面几座小城僻静。” “船家常去?” “常去。途中码头渡口不少,还有人递画像寻人。” 话至此,春容似乎明白为何这船夫突然说起迟州人多。想来是以为她与祝眠私奔去迟州,出于好心给个忠告,免得私奔不成被家里人寻回去。 “迟州码头人多吗?” “多。去迟州的路人少,但出迟州那条水路船多。虽然都知道凶险,但赚钱。多得是人一窝蜂地来,一窝蜂地走。码头那儿什么人都有,什么店都有,说是码头,更像是个小镇子了。寻常陆上的镇子都不及它大。” 人多,便容易藏人。 去迟州的水路船只不多,他们一男一女,目标太过明显,待靠岸时,恐怕也不会安生。 “过了迟州码头,下一个渡口离得远吗?” 船夫疑惑:“下一站?下一站就远了,要到白雁滩才能停船。而且迟州到白雁滩不太平,过白雁滩还需要纤夫拉船。” “离得很远?” “转陆路折回去,马不停蹄也得三四日了。” 这样一算,确实绕远太多。春容不甘心,便又问:“那早一站呢?” “早一站就是下个渡口了,今晚能到。下船后骑马,也得三日才能到迟州。” “乘船呢?” “过了下个渡口,再一夜就能到。第二天清晨醒了,还能喝口迟州码头有名的肉糜汤。” 春容擦干净碗,笑道:“麻烦您了。我回去看看他睡了没。” “算不上麻烦。”船夫笑着摆了摆手。 祝眠没睡着。 她刚一进舱室,祝眠便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和船家聊了几句。”她在床边坐下,手抄在袖子里,先自己暖着,“刚问过,今晚能到下个渡口。若是上岸改走陆路,三日就能到迟州。咱们日夜兼程,想必两日就能抵达。” “你害怕迟州码头有埋伏?”祝眠睁开眼睛,见她抄着手,便伸手去拉她的腕子。 她拗不过,只得让祝眠握着自己的手。 “缺个暖手的炉子。”祝眠十分遗憾,在死人渡没能给她找个炉子。出去一会儿,她的手竟比他还要凉,仿佛刚刚捧过冰块似的。 她缩了缩手:“凉到你了。” “我不觉得凉。”祝眠没有松手,“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十一月十二。” 沈轻轻十一月十五成亲,走陆路倒也来得及,只是要一路快马加鞭地颠簸,不如躺在船上,只有他一人难受。 “迟州码头下船。放心,我伤已好了不少,不会有事。” 她知道他赶时间,想必陆路是来不及了。只得作罢。 这一夜,睡得仍不安稳。 夜里,祝眠见她在抖,只能试着点她穴道。可惜效果微乎其微。 第二天一早,迟州码头的熙攘声远远传来,她睁开眼,看见床铺已空,祝眠不知去向,忙起身出舱去寻,正见祝眠立在船头。 “站在船头不觉得晕?”她放缓脚步走过去,靠近祝眠时,已镇静许多。 从船头远远看去,池州码头停泊着大大小小数十只船,工人们上下搬运着货物。码头内的各个小店早早开着门,几家店门口冒着腾腾热气。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行色匆匆,自清晨便开始忙碌。 仿佛只是一个热闹繁华的小镇。 但春容心中清楚,在这之中,杀机暗藏。 祝眠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嗅着清新水汽道:“舱里太闷才会头晕。外边通风,当然是神清气爽。” 刚一说完,他的身子就晃了晃,险些扑进水里。 春容忙抱着他的腰,帮他稳住身形。 “是船晃得厉害。”他狡辩道。 “我知道。”春容含笑应着。 船悠悠前行,缓缓靠岸。 船头碰上码头的瞬间,回弹了些距离,春容的心也跟着猛收了一次。迟州的岸已近在咫尺,一步便达。但她仍然有些抗拒。上了岸,虽然已到了沈丛的地盘,有部分人会收敛些。 但仍会有不管不顾的亡命之徒。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四面八方飞来的明枪暗箭。 祝眠牵着她的手,低声道:“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一~新的一年祝大家顺心如意,大年初七之前本章评论区有红包掉落,新年快乐!!! 第51章 遇故人 岸上每一步,春容都如履薄冰,虽能面不改色直视前方,但仍不住用余光打量四周的动静。她知道,以她的眼力,或许难以瞧出藏在人群中的武功高手,但善恶好坏尚能粗浅一分。 祝眠带着她走近间早点铺子,门口摆着高高的笼屉,热气缭绕。 “两笼素蒸饺,两碗肉糜汤,一碟腌萝卜干,一叠花生米。”祝眠熟练地报饭,两人在门边小方桌旁坐下。 “不先进城?”春容地目光在四下来回扫了两圈,“听说城池连着码头,走过去也只需一炷香的功夫。” “这家的蒸饺最好吃。”祝眠将刀拍在桌上。 上饭菜的伙计竟无丝毫惧色,仿佛习以为常。早点铺子的饭菜都是备好的,装盘即可上桌。祝眠喝汤吃饺子,闲适惬意,还不忘夹两只饺子进春容碗里。他满不在意,她也只好跟着一起吃,汤喝了几口,浑身上下便暖了起来,绷紧的弦松懈了许多。 吃饱喝足后,仍无仇家找来。 祝眠又带她逛去买马,这次只买了一匹。春容疑惑地看着他拿出银票,先前他们身上没有银子,这钱是从何而来?似是读出她心中疑惑,祝眠解释说:“从刘玉盘衣服里扒出来的。” 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落的通利钱庄的章子。一丝怀疑闪过,先前出钱找祝眠杀李珠枫的人,给出的便是通利钱庄的银票。通利钱庄不是大庄子,旻朝有两家遍布全国的钱庄,他们的银票流通更广些。通利钱庄多在岭北一带流通,这边的铺面并不多,兑现银会很麻烦。 直到二人驾马离去,也没有杀手或仇家现身。 “在想怎么没人出现?”快进城时,祝眠慢悠悠问。 春容安心许多,不解问道:“不仅是没有来寻仇行凶的人,甚至没有见到什么江湖人。沈盟主久居迟州,这里常年来往的江湖人应该不在少数。可偏偏在码头时,一个都没见到。但早点铺子的伙计看刀的反应,显然是对江湖人出现习以为常。” 祝眠道:“正常。后天沈轻轻成亲,来的早的都已进了城,来的迟的要等到后日。武林盟主家的喜事将近,不会有谁想在这时候开杀戒,见血光。” 原来是沈轻轻婚事将近,难怪祝眠有恃无恐。不过话说回来,即便这岸上全是仇家,恐怕他也不会后退半步。 “可你要在迟州杀人。”春容沉默片刻,原来从出城,到进城,全部都是公子瞬的局。哪怕他活着到了迟州,也会因在这时动武触了沈丛霉头,届时多的是阿谀奉承之辈或是沈丛至交好友出手。 这样看来,迟州竟比来路还要凶险,来路若是黄泉路,迟州怕就是阎王殿。 二人进城后,直奔城中最大的客栈。 因沈家喜事将近,多得是远方来客凑热闹、套近乎,沈家包下数间大客栈来款待这些客人,无论远近亲疏,一并安置在客栈。最亲近的那些,则是在自家院子中腾出厢房。 因而祝眠二人一进客栈,便被告知客满。若是祝眠孤身一人,他随意寻处房梁便可安眠,但带着春容,少不得要找点儿舒坦地方。于是离开正门后,从后翻墙绕进最大的那间客房。 房中住客刚吃过早饭,正在饮茶。 祝眠落地一看,是个熟人。 “谢公子别来无恙啊。”他在对方身旁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 谢尧的长子,名叫谢见微。 刹那间,长剑出鞘袭来,斩断桌布悬挂的流苏。祝眠躲闪迅速,已至窗畔:“认识这么多年,招呼不打就出剑。” “招呼是跟人打的,见着狗自然是直接动手。”谢见微眼中寒意森森。他收到消息,谢华君被祝眠劫持没了踪影。在这之前,祝眠还重伤谢尧,以致谢尧昏迷至今未醒。父亲与妹妹皆被一人所伤,再好的教养,面对他时也会荡然无存。 “你不住在沈府,住在这里作甚?平白多占个屋子。”祝眠十分不满,“难道谢尧快死了,沈丛就不与你家亲近了?” 剑锋追来,谢见微不再多言,招招凌厉,尽是杀招。 七七四十九路锋云剑法,尽得谢尧真传。 这也是位江湖中人人称赞的青年才俊,曾有传言说谢见微入京,郡主瞧见过他,数日之后王府的人便去了宁州谢宅登门拜访。若非是因他无心入仕,恐怕已是位郡马爷了。 缠斗一番后,祝眠引人自窗子下楼,落在春容身侧。春容来回踱步,心中不安,见到祝眠后刚有些安心,又见一蓝衫男子持剑追来。 谢见微看她在场,不情愿地收了剑:“祝眠,莫拿普通百姓挡剑!许久不见,你竟低劣至此!” “这位是?”春容心惊肉跳,看出谢见微投鼠忌器,害怕伤到她,便靠祝眠更近些。 “这位是谢公子。”祝眠道,“江湖传言中的谢公子十万金为你赎身,多半是记在他头上。” “原来是谢公子。”春容礼道,“妾身春容,初来迟州,无落脚之地。祝大侠这才冒险上楼游说房客,想要讨间屋子给我歇脚。不想打扰了谢公子。” “……既是姑娘要住,楼上那间客房便让与姑娘。”谢见微回了礼,又冷面看着祝眠道,“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不宜动手,免得给沈家妹妹的婚事添晦气。你来迟州,最好是安分守己,等婚礼结束,先前的帐一并清算。告辞。” 谢见微走得利索,甚至连行李都未收拾。 祝眠带春容上了楼,将谢见微的东西一并打包丢出楼去,随即叫了小二烧热水、添火炭、备新衣。很快屋内便暖意融融,春容沐浴解乏后,换上新衣,本欲叫小二再送几盆热水来,她便可替祝眠擦身换药,却见祝眠已倒在床上睡着了。 她贴着他的额头,微微烫,似乎病情又复发了。 现已入了城,看样子会安逸些日子,她索性找出买马剩下的银子,离开客栈上街去添置东西。要先抓几副药煎上,内服外敷,祝眠的伤好得会更快些。再买几件衣裳,里衣棉服都要,祝眠的衣服早被血染上了簇簇墨兰,因先前没有换的衣裳,一旦脱下浆洗,祝眠难免要着凉,只能一直拖着。现下必得给他换上干净舒适的新衣。还有祝眠心心念念许久的手炉子。 稍作打听后,春容寻去繁华闹市,在名声甚好的百仁堂守了半个时辰抓了五副药。又转去成衣店购衣,祝眠的身量她记得清楚,买下两套成衣应急,又因瞧上一匹竹篁绿的料子,给他定了件半臂袄子,再配一件淡绿外氅衫。自己则随意添置两件冬衣一同算上。因她买的多,又不还价,店里高高兴兴地替她包好,说要帮她送回住处。 她自己一人也难将这些东西运回客栈,便答应下来,寻思着等到回了客栈,再额外给这名小厮些银钱。 随后又去买了手炉、鞋子,至正午时才折返回客栈。 回程途中,路遇一条小巷,小厮脚步忽然快了些,催促道:“姑娘行快些,这地方不干净。” 她嗅到浓浓脂粉气,是她曾经十分熟悉,却久不沾染的味道。 小厮口中的肮脏地,恐怕是座青楼。 春容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刚要快步避开,便听到一声清脆铃音。银铃声,该是江菱雨。以如今的处境,她应该避开江菱雨等人。但她又听到一个女声,甜美却凶横:“再不给她松绑,姑奶奶送你们去见阎王!” 不是江菱雨。 是谁和她起了争执? “别以为我这对银环无刃就可肆意妄为。”这次是江菱雨。 春容犹豫再三,在小厮的阻拦声中,转进那条小巷,快步行向前去。 第52章 官卖女 进得愈深,脂粉气越浓。 花街柳巷在一个转角后展现在春容眼前。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其他城中的青楼,却不似个青楼,倒像是大户人家几进几出的院子。正门上挂着牌匾,上书思恩阁。门前围了许许多多的人,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多是男人。 春容再靠近些,身后追来的小厮又小声阻拦:“姑娘,前进不得了,再靠近些,来日叫人传扬出去,对您名声不好。” 小厮说得是实话。但她一个青楼女子,名声早已不清不白不干不净,怎会怕对名声不好。 人群中又传出那个甜美却凶横的声音:“都给姑奶奶闪开!” 围观人群惊慌四散,给春容腾出了位置。远远看去,江菱雨正与一名手握苗刀的女子并肩站着,女子青丝高束,身着淡粉劲装。劲装干练,习武男女多作如此穿着,只是冬日里这样打扮显得太过单薄。 二人对面是一队官兵,官兵押着名女子。女子个子高挑,眉眼冷淡,略显孤傲。身上披着件水红斗篷,斗篷下却是破破烂烂的单薄囚衣。春容再细看那件斗篷,明显不大合身,看尺寸倒像是那名劲装女子的衣物。 官兵们握着刀柄,却未拔刀,脸上堆着尴尬的笑。 “沈小姐,这是朝廷的意思,咱兄弟们也只是奉命办差。一旦由着沈小姐将人带走,兄弟几个交不了差啊!”为首的官兵态度谦卑诚恳,只差哭给这位沈小姐看。 却也难怪。在迟州遇到一位用苗刀的沈小姐,无需怀疑,必定是沈丛之女沈轻轻。沈丛位居武林盟主,多少英雄豪杰愿听他差遣,迟州官民皆是敬畏他,对他骄纵任性的女儿,自然而然会多些容忍与忌惮。 江菱雨气得跺脚:“不和他们罗嗦,直接将人劫走,料他们几个也追不上我们。” 看来不是沈轻轻与江菱雨闹矛盾,而是这两人想联手救下那名囚衣女子。 被官兵押送到青楼妓馆,多半是家中有人获罪,平白遭到牵连,被发卖为妓,称作官妓。人既被送到青楼,官府那边必已上了娼籍。而官妓若无赦令,不得脱籍。她们救不了这名女子。而这几名官兵肯让她披上斗篷取暖,已算是大发善心。 “二位小姐,莫再难为咱兄弟们了。” “是啊,二位小姐豪气干云,善心善举,咱们都知道了。可这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情。二位小姐可饶了我们吧。” 沈轻轻不依不饶:“推三阻四这么久,还指望姑奶奶与你方便?” 小厮躲在春容身后,看了会儿热闹后恍然大悟,小声告知春容:“这估计是元家小姐。她爹元敦是个教书先生,上个月被抓后没几日家就被抄了。前几日衙门宣判元敦及家中男丁斩首,女眷发卖为官妓。元家小姐素有才名在外,往后来思恩阁翻她牌子的人恐怕要络绎不绝咯。”小厮说完不禁咂舌,颇有艳羡之意。 “沈小姐与元小姐是旧相识?” 小厮摇摇头说:“这就不清楚了。沈家院的沈小姐,那怎么是一般人敢议论的?今儿说一句,说不准明儿夜里就挨刀。不敢惹,不敢惹。你看官差大爷们都对她点头哈腰的。” 春容似笑非笑地应了声,随即将目光转向元小姐。 良家女子沦落至此,却仍能不卑不亢,淡定从容,难免叫人心生敬佩。 两厢拉扯着,沈轻轻与江菱雨都亮着兵器,听着来回车轱辘话已忍耐到极限,几乎顷刻就要爆发。 这时,一直冷冷淡淡的元小姐突然开口:“沈轻轻,别白费力气折腾。” 沈轻轻当即怒道:“元絮你什么意思!姑奶奶不计前嫌来救你,你倒好,迫不及待进去是吗?” 江菱雨百思不得其解:“元小姐,后边那是吃人的院子,不是什么好去处。” 一旁春容听着,觉得沈轻轻属实是牙尖嘴利不饶人,分明一片好心,偏要说得如此刻薄。难怪不讨人喜欢。 小厮适时从旁点评:“啧,元小姐这是不领情啊。整座迟州城,谁会领她的情?一个阴晴不定的母老虎,指不定什么时候咬你一口。” “沈小姐脾气急些,但心地良善。你等我片刻。”她不想听小厮胡言乱语,更不愿见江菱雨与沈轻轻在这里动手,便快步走上前去。 江菱雨听到动静转头看来,瞧见是她,先是有些疑惑,随即诧异道:“春容姐姐,你怎会在迟州城?难道……”她的目光转向思恩阁,又转回春容身上,“姐姐你不会是……” “江少侠,怎不见兰少侠?”春容知道她误会自己或是被转卖到了思恩阁,但现下不是解释的时候,当即随口一问支开话题。 江菱雨回说:“昨夜宴席喝多了,醉到日上三竿还没醒呢。” 沈轻轻问:“小雨点,这是你朋友?” 江菱雨支支吾吾:“对对。就是谢家姐姐常挂在嘴边那个聪明绝顶的姐姐。” “聪明绝顶?刚好,你说说看,怎么从这群木鱼脑袋手里,带走这个木鱼脑袋?”沈轻轻将刀尖点在地上,气不打一处来。 春容哑然一笑:“沈少侠可知,即便你强行带她离开,可若无官府赦令,她仍旧摆脱不了这里。” 沈轻轻皱眉看她:“人都带走了,怎么能算摆脱不了?” “我不会像里面那些妓|女一样,画地为牢。”元絮冷冷开口,望着春容的眼睛中满是轻蔑,“更不会自戴枷锁,甘心为囚。” “那你还叫我别白费力气?”沈轻轻气恼地抬起刀身,又重重落地,地面裂开一线缝隙。 春容脚掌感觉到地面有一丝转瞬即逝地颤动,瞥一眼沈轻轻的刀后,凝眉回望元絮:“元小姐此话何意?” “这院子里的人。行尽肮脏龌龊之事,满口虚情假意之词。却仍怨天尤人,惺惺作态。倘若知廉耻,明道德,又怎会在这污秽腥臭之地苟且偷安。”元絮讥嘲鄙夷。 春容还未作出反应,江菱雨率先动了怒火:“你这人未免太刻毒!” “还没说完。”元絮讥诮道,“拿几块金银来这里奸|淫苟合,为男女交|媾之事沾沾自喜,却不想着读书习武保家卫国,也敢自称男人大丈夫。一方甘为妓,一方乐于嫖,难怪能‘一见如故’,立时地‘情投意合’,转眼就能如兽|交尾。可笑。” 江菱雨喝道:“你有完没完!满口粗鄙秽语,你不怕说了嘴里长疮,我还怕听了耳里流脓呢!” 围观的男人随之骂道:“我看你也是个淫|娃|荡|妇,不然怎么对妓院男女之事如此了解?” “臭婊|子,等你进了思恩阁,老子好好教教你这张嘴该怎么用。” 听到旁边附和的男声,骂的如此难听,江菱雨蓦然怔住,她本意绝非如此,只是元絮的话太刻毒,她怕春容听了难过。可这些男人的话,元絮听了又何尝不难过?她茫然无措,求助一般地望向春容,却发现春容亦是呆愣在原地。 却是沈轻轻当即扛起刀,闪身到一名骂咧咧的男人面前,刀刃落在他双腿之间,只需轻轻上钩,就可叫他断子绝孙:“不妨姑奶奶先教教你。” “姑、姑奶奶饶命。”男人两腿发软,但冰冷的刀刃抵在腿上,让他不敢屈膝。 官兵们面面相觑,全然没料到事情的走向竟会如此,思恩阁门前已然乱了套。 春容与元絮二人却沉默着,周遭的吵闹仿佛与她们全然无关。 抬眼时,两人目光相接。 春容看到元絮眼中的傲慢轻蔑,元絮看到春容眼中的悲痛怜惜。 官兵趁着混乱,立刻将元絮推入思恩阁中。元絮踉跄一步,没能抬起脚,被门槛绊住,扑倒在地上。她双手撑着土地,抬头一看眼前深深院落,忽然有一丝惶恐在心中漫开。她回头看向门外,却是看向春容,发现春容仍盯着她,那双蹬着粗陋黑布鞋的脚似乎抬了抬,又似乎没有。 元絮闭上眼睛,解下身上披着的斗篷,用力抛出门去。 思恩阁的人见门口闹事,而元絮又已进门,连忙招呼着看家护院的护卫将大门暂且关上,挡一挡外边的乱况。 朱门闭合,元絮被关进院中。 沈轻轻这才意识到,就在她与人计较的片刻功夫,元絮已经被送进了思恩阁。 人们四散而逃,官兵们也快步离去。 最终,这里只剩下春容、江菱雨和沈轻轻三人。 片刻静寂后,沈轻轻怒骂江菱雨:“这就是你说的聪明绝顶的姐姐?!她是来帮谁的?!” 第53章 问来日 江菱雨自责愧疚,心中数落着自己,本已生出些委屈来。沈轻轻一句骂,更叫她满腹委屈无处撒,呼吸都在打颤:“你好到哪里去?只会逞凶斗狠,连人被关了都不知道!” 二人争吵起来。 春容望着那扇紧紧闭合的朱门,良久后,落寞转身。 小厮仍抱着东西蹲在远处等着她,反反复复地问她刚刚发生了什么。但她觉得疲惫,没有力气开口。 她反复在想元絮的话。 仿佛对方看透了她,知道她是娼籍非良人,于是反驳她关于“无法摆脱”的言辞。但无官府赦令,官妓不得赎身脱籍从良,这是千百年来未改之事。哪怕元絮逃到天涯海角,逃到碧落黄泉,依旧是娼。这究竟是“画地为牢、自戴枷锁”,还是事实如此,无力改变? 她反复告诉自己,祝眠为她赎身,只要迟州事了,他们就可以返回银州城,从宦娘那里赎回身契,往官府去脱娼籍、入良籍。可又不免想起,即便脱籍从良,官府户籍也留存着她曾经为娼的证据。一日娼,一世娼,譬如时光无法倒流,既定之事,无可更改。 步伐愈发迟缓。 元絮骂娼妓与嫖客是一丘之貉,不知廉耻、伤风败俗。嫖客荒淫如兽,娼妓苟且偷安。曾经那些嫖客,予以她苦楚伤痛,她并非没有哀怨,仍只能笑脸相迎。这是她一度无比痛苦的根源。但如今经元絮一骂,却成了咎由自取,却成了无病呻吟,却成了装点自身的矫情伪装,以之来换更高的价码。 当真如此吗? 她乱了步调,头脑昏昏,摇摇晃晃,不得不扶着一侧墙壁。她将额头抵在斑驳的墙上,合上眼睛,过往种种轮番上演。 她是甘心为囚、表里不一的娼?还是无可奈何,只能听天由命? 心绪乱如麻。她扶着墙壁缓缓下滑,瘫坐在一边。 小厮看她如此模样,吓得不轻,连忙放下手中物品,摇着她的肩急切问道:“姑娘?姑娘你没事吧?你要不在这儿歇歇,我去给你找郎中。” “不必。”春容掩了掩面,长长地呼吸之后,惨笑回说,“稍有些气息不顺,已经好了。” 小厮心中忧虑,生怕她在途中再出什么事端,末了赖在他的头上,便催促着春容快些走。急匆匆将人与货一同送回客栈。 回到房中,春容呆愣愣地坐在桌边,祝眠还在睡着。她应该去煎药,等他醒了便能服药。可她无论如何告诉自己应该去煎药了,她都无法站起身来,无法从自我质问与怀疑中抽身。 她不能动。那些话与过往仿佛沼泽,她陷在其中,越挣扎,陷得越深。所以她不能动,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去想。直到坐得久了,腰背脖颈酸痛,她缓缓伏在桌子上,胳膊贴着桌面,伸长,伸长,再伸长。伸到足够远的地方。 枕着手臂,呆滞地伏着,除了呼吸眨眼,什么都不会做。 她的手指触到一条沟壑,有倒刺,扎入她的指腹中。是细微的痛,她连表情都做不出。接着,她的目光中又出现一条沟壑,嵌在视线内的木柱上。 这是…… 刀剑划痕? 意识到这点后,她忽然惊醒,四下看去。房间中虽然貌似和她离去时一样整齐,但处处都留着刀剑划痕,是刚刚打斗过的痕迹。 “祝眠,祝眠。”春容慌乱地奔到床边,拍打着祝眠的脸颊。 祝眠握住她的手腕,轻柔地按在自己的脸颊上,没有睁眼,却笑着说:“回来了?慌什么。” “刚刚有人来找你麻烦?” “哎,我特意叫小二将屋子收拾整齐,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怎么能不发现?到处都是刀剑刻痕!”她气恼着,发脾气指责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粉饰太平?这一路上我们难道不是一直一起面对,你凭什么遮掩这些痕迹。”说到最后,每个字都在打颤。 祝眠坐起身,惶惑不安地握着她的手:“怎么了?” “我担心你。”突如其来地崩溃情绪令她难以震惊,“是不是因为我太在意什么娼籍良籍,所以你才会到迟州来杀人?是我画地为牢、自戴枷锁、甘心为囚,才害你身负重伤九死一生。我不仅是累赘,我还是祸害,是灾星,是厚颜无耻的卑劣□□。甚至我连担心你都不配。” 听着她失魂落魄地胡言乱语,祝眠似懂非懂地将人揽入怀中。 “我只是害怕你担心。”祝眠轻抚着她的后背,慢吞吞安抚着她,“我的伤已好了大半,江湖中没有几人能奈何得了我。你大可不必担忧。” “我不懂武功高低,胜负强弱。”她紧紧抱着他,哀求道,“但是祝眠,我不愿意你总涉险。” 没有谁愿意自己在意的人频频涉险,她又想到来日。 他们的来日会在哪里? 他们究竟会不会有来日? 祝眠停了许久,她的心跳,她的呼吸,都离他那样的近。等他意识到要开口说话时,一句话脱口而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春容听到他说:“可我总是要为你赎身的。我不愿意你总留在软玉楼受伤。” 她低声请求:“在赎身之后,别再过这样血淋淋的日子了,好吗?” “你想让我金盆洗手?” “悄然隐居也不无不可。”她抱的更紧些,只怕他偷偷溜走,“无论去到那里都好,再不问江湖是非。” “……好。” 苦涩而漫长的一个音节,从他口中缓缓吐出,细细听来似乎带着失落沮丧。 春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答应。 她不住地去回想那一个音节,这一个字在耳边响个不停,仿佛一直在梁上盘旋,难以散去。最好不要散去。 “什么行李都不必带。只需带些银子,找到定居的地方后,买块地,盖间房,过安稳日子。”她终于平复了情绪,心中已只余下安逸来日。 祝眠陷入沉默。 今日来寻他麻烦的人,临死前斥骂他,质问他。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可当他真的开始去想,放下手中的刀陪着春容去过安稳人生,那一句句责骂没有来地响起。 想要安稳,就要金盆洗手,昭告天下。 可他两手血孽,拿金子银子都洗不干净。 更何况他的金子银子,也都沾着人血。 他说:“我杀人换钱,我的钱,不干净。” 春容听到,不禁苦笑,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们要过安稳日子,如何能留着那些带血的金银?于是她说:“我卖身换银,我的钱,也不干净。” 他也懂了她要说的话。金盆洗手洗不净两手血孽,脱籍从良也脱不去往日苦难。他们的过去一样污秽。她不嫌他。 他们彼此相拥更加紧密。 他在她耳边轻语道:“好。” 甜蜜而悠长的音节带着灼烫的气息在她耳畔来回盘旋,如溺汤泉。 第54章 积福德 十一月十四清晨,祝眠悄悄离开客栈。久不到迟州,他需要四处走走看看,以便明日动手后脱身。倘若他孤身一人,倒不必作此准备,但今次带上春容,难免要谨慎些。 这间客栈住的多是江湖人,昨天交手过几次,颇为麻烦。到了傍晚,祝眠索性挨门挨间地敲,一间间挑过去,入夜方归。春容提心吊胆地守着盏红烛等到夜间,等来祝眠一句:“安心吧,明天不会再有人上门找事。” 祝眠刚起身,春容就醒了,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他离开。这时她才明白,原来他昨日那一番折腾,是为了她今日能够安稳独守客栈。 整个上午无一人来前闹事,以至于门被急促叩响时,她停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敲门。 门外是两个熟人。 沈轻轻和江菱雨看见她在门后,眼中尽是惊奇。沈轻轻率先开口:“原来是你。我还真以为是谢华君假借谢大哥之名救人,没想到是谢大哥令谢华君假借他之名赎人。哎呀,绕的有些头昏。不过谢大哥可算是想开了,不再遵着和赵涓涓那点誓言,来日你们夫妻二人双宿双栖,岂能不比独身老死幸福美满?” 谢见微二十余岁尚未娶妻,有传言说谢家身为江湖中人却忌惮王府,不敢为谢见微迎亲,并因此对谢尧大加贬抑,甚至屡番提及兰庭当年娶官家小姐为妻之事,骂这二人是一丘之貉,难怪交往过密称兄道弟。 可依沈轻轻所说,谢见微至今未娶,是因与郡主赵涓涓立有誓约。然赵涓涓远嫁邻国和亲多年,不知二人誓约究竟为何。 “沈少侠误会。”春容侧身请二人入屋,“先前确是谢少侠在此居住。前日将客房让与我后,人已不在此处。” 江菱雨嫌道:“沈轻轻你又胡说。虽然赵涓涓毁诺在先,但谢大哥重信守诺,怎会和她一般言而无信?春容姐姐,我们是来找谢大哥帮忙的,你知道他离开客栈后去哪儿了吗?” “不知。”春容摇头。说来确实奇怪,依谢尧与沈丛的交情,谢见微此来迟州贺沈轻轻成婚,理应住在沈家院客房中。先前住在客栈已是怪异,如今沈江二人寻不到他的踪迹,更是奇怪。 沈轻轻同江菱雨扮着鬼脸,江菱雨举起银环便要招呼。二人追逐几步,沈轻轻躲在春容身后,歪着脑袋冲江菱雨示威。片刻后,却突然在春容身后站直,抬起手比划着二人的个头。随后两手掐掐腰,再弹开春容垂在身侧的两臂,自顾自地量着她的腰身。 在江菱雨满腹狐疑的目光中,沈轻轻又抬起春容双臂,拉扯着人原地打转。 “看你和我差不多高矮胖瘦,脸型也有些相似。”沈轻轻喜上眉梢,笑意盈盈,神秘兮兮道,“帮我个忙吧?” 余下二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沈轻轻神色自得道:“明日是我成亲,但我抽不开身,不如你去替我拜堂。我会先写封信,你等拜完堂和方羡鱼独处时再交给他,他会将你安安全全送回这里。” “替你拜堂?”春容困惑不解,“有什么事比成亲还要重要?” 江菱雨当即将沈轻轻拖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问:“不是说今天咱们把人劫出来,然后交给谢大哥送出城安置。你又想什么歪点子?” 沈轻轻满不在意地回答:“咱们劫了人直接送出城去,不等谁来接应,岂不是少了很多麻烦?” 春容耳力好,即便江菱雨刻意回避,她仍听得清楚。 这两人竟合计着劫人。 若她猜得不错,应是去思恩阁劫元絮。思恩阁是官府所立青楼,楼内大都是罪人亲眷,无赦令不得赎身出楼。在寻常青楼劫人尚且违背律法,在思恩阁劫人,等同于直接打官府的脸面。春容一贯知晓江湖人胆大妄为,却不知竟如此明目张胆。 江菱雨左思右想,竟觉得沈轻轻言之有理,便也到春容跟前,稍觉不好意思地拉着她的手摇了摇说:“春容姐姐,我们有件事要办,迫在眉睫!明日她若赶不回来拜堂,沈伯伯、兰伯伯必会跟我们秋后算账、家法处置的。看在谢家姐姐的面子上,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凭什么要看谢华君的面子?”沈轻轻不情不愿,随即话头一转,兴致勃勃道,“放心,不让你吃亏。”说完她摸出一个钱袋,粗略掂了掂后塞入春容手中。接着又将江菱雨银环上坠着的两个银铃扯下,不顾对方急眼反对,一并塞到春容手上说:“这里大约有五十两银子,你先拿着。若是要多的,你开个价,等忙完回来再补给你。” 江菱雨气得跺脚,别过头去不再理会沈轻轻。 春容捧着钱袋与银铃,柔柔笑着,像是初春朝阳晕开光辉。她问:“沈少侠是要去救元小姐?” “谁要救她!”沈轻轻口是心非,“装腔作势地摆副臭架子给谁看!早跟我走用得着放火烧楼吗?要不是看她快死在那儿,姑奶奶才没空理会她。” “放火烧楼?” “没听说吗?昨天夜里,元絮在思恩阁放了把火,要不是后院有个水池子方便取水救火,那一院子人昨晚上都得死。她没把自己烧死,今天被锁去蹲大牢了。”沈轻轻越说越恼,气哼哼地瞪着眼。 江菱雨愤愤道:“今天我们溜进牢里看过,元小姐身上烧出一大片伤,那些狱卒不仅不给她用药,还想着法子折磨她。如果不是明天有人要成亲,我定不会轻饶了那几个狱卒。只断了手真是太便宜他们。” “我成亲怎么了?”沈轻轻火气再起,“江菱雨,要不是你那破铃铛响起来打草惊蛇,刚刚姑奶奶就能把人给劫出来。” 眼看两人即将吵起来,春容忙将她们分隔开来,站在中间挡着。随即她将铃铛交还给江菱雨,又将钱袋还给沈轻轻。 她从来认为,没有比活着更难的事,也没有比死亡更简单的事。青楼妓馆中,百般折磨,千般屈辱,她从未想过自尽。或许在奉守礼教的元絮眼中,这是不知廉耻,但苟活尚且活着,若是早早一死了之,她眼中岂非只剩下草席缝隙中的一线天地。 元絮与她不同,被迫无奈身陷青楼,宁可焚身自毁也要践行自己所信之道。她不置可否,但油然感佩。倘若元絮能如其所言,不甘为囚,不为一纸娼籍束缚。今日沈江二人出手搭救助其脱困,她乐见其成。 于她而言,替沈轻轻拜堂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能救一人出苦海。她乐意为之。 况且,她曾听宦娘念叨过,佛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番出手帮忙,岂非算是她替祝眠积了福德?她本不信神佛,哪怕宦娘日日烧香膜拜,她也从未信过。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她竟莫名生出些信仰来。但愿她积德行善,能为祝眠消解些许冤孽。来日他们隐居山林,能得安心度日。 她望着茫然不解的二人说:“这个忙我帮。” 二人欣喜若狂,江菱雨欢欢喜喜地将铃铛挂回银环,沈轻轻却嗤其一声,再将钱袋塞回春容怀中。 “你就拿着,谁会嫌自己的银子多呢?何况是我找你帮忙,多少要给些酬劳才安心。今晚你就悄悄跟我回家,明日一早换上嫁衣,盖头一盖谁都认不出你来。”沈轻轻心满意足,又叮嘱道,“千万别出声,任谁和你说话都别出声。” “明日一早可好?”春容有些迟疑,不知此事是否该知会祝眠。 沈轻轻犹豫了会儿:“也好也好,明日寅时到小门,敲七声,四长三短,会有人接你进院。千万别告诉旁人。” 第55章 喜替嫁 傍晚,她倚窗眺望,静赏天际五彩霞光。 等迟州事了,她与祝眠便可远离是非,过寻常日子。且今日有意外之喜,沈轻轻予她五十两银子,这是干净钱,来日用着安心。他们可以用这笔钱买匹马,驾马离开迟州。这匹马不必太好,不能太贵,要精挑细选、精打细算。往后的日子都要精打细算,他们钱不多,一本万利的生意日后怕是没有了,来日本本分分赚钱,一分一毫都得珍惜。 晚霞凝出绀紫,窗纸涂上昏黄,祝眠始归。 “吃完好好睡一觉,明天晚上离开迟州。” 他端回两碗元宵,热气腾腾,糯米独有的清甜香味在屋内弥散。 春容抿一口元宵,粘糯外皮拉出细软丝线,垂坠后渐渐融于黑亮芝麻馅内。黑白交汇,竟分外和谐。祝眠含笑盯着她,见她手腕再动,将欲抬勺,遂起了玩心,抢先衔住勺中残缺元宵,半仰着面,笑望近在咫尺的春容。 孩子气。她心想着。 一如既往,似个顽童。她越想越乐,忍俊不禁,如云舒花绽般浅浅笑起,右手捏着勺子微微前倾,自然而然地将元宵喂入他口中。 祝眠吞下元宵,身子稍起些许便得以亲吻着她。馅料中添糖不多,满口芝麻清香,甘甜不腻,如饮泉露。外皮粘糯,勾连唇齿,情意缠绵,难分难舍。一碗元宵刚吃两朵,桌案红烛便被难以安置的手掌拂落在地,蜡油四溅,烛芯伏地,细弱火苗倔犟燃烧片刻后缓缓熄去。心中一缕火苗却愈烧愈旺,刹那间腾起熊熊火焰,燃遍四体百骸,至子夜方才趋于平稳。她依在他怀中,自青云之巅渐次回落,静静地聆听呼吸节律。 “既是明晚离开,白天就得去选匹好马。”她低声自语。但愿明日离开沈家院时,集市上卖马的马夫还在。 祝眠笑问:“离开银州城时你还不会骑马,如今已能挑出好马了?” “见你选过,自然学得一招半招。即便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你自己吗?”春容半起身伏在他胸膛,笑吟吟望着他,“一旦明日我选出匹老马笨马,那便是你的错了。” “这么说来,倘若我不能使你快活,便是你的错了。”祝眠佯作委屈回望。 她抬手在他腕边轻轻一掐,嗔怪戏笑:“乱说些什么?” “跟你学的。”他反手擒着她的手腕,吻过掌心,“不妨只说,你错没错?” “祝眠!”她半愠半羞,缩回手侧过身背对他。床笫间高高低低的直白放浪话,楼中姑娘皆学过,从未觉得有何不妥。直至今日。这几句话分明含蓄至极,她听了却羞怯万分,不敢再看他。只怕再看一眼,这一夜便不得消停。 祝眠听她恼了,非但不觉歉疚,反倒窃笑起来,手臂轻环着她相拥而眠。 次日清晨,一声鸡鸣长长,她从梦中惊醒。梦中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只知道是个噩梦。想到梦境与现实大抵相反,她才安下心来。与沈轻轻约在寅时,此时她该出发前往沈家院去。棉被间,祝眠仍环着她。她抚过他的手背,心存眷恋,怀抱总是令人依依不舍。顿了些时候,她才动作轻缓地将环着自己的手臂挪开。祝眠闭着眼睛,似醒非醒,海草一样缠上来,不肯松开。若非有事在身,她当然乐意与他进进退退地玩闹。可惜事关紧要,她只能附在他耳边说:“我要早起去集市上守着,挑匹好马。若去得晚,好马怕都被旁人挑走了。” 祝眠仍不放她。 “祝眠,快松开。”她软着腔调撒娇。 祝眠长叹一声,无奈松了手臂放她离开。此间温存,何止她一人眷恋? 她随意套件衣裳,穿上双黑布鞋,将那五十两银子揣在怀中,匆匆赶去沈家院。寅时未到,天幕尚是漆黑一片。她摸黑走到小门前,途中未见一人。依着沈轻轻的安排,叩门七次,四长三短,最后一次声落,小门吱呀一声启开。探头来迎的是名小丫头,瞧个头与小赵相差不多。小丫头示意她悄声入内,她点头应着,跟随对方在院中七拐八拐,最后绕进间屋子。 屋内灯火通明,遍是红绸。两根小臂粗的红烛立在案上,尚未点燃。依着迟州习俗,待行过昏礼,新人入婚房共点红烛,红烛彻夜不熄,夫妻恩爱不移。这里是沈轻轻与方羡鱼的婚房。方羡鱼入赘沈家,今日将带着迎亲队伍自沈家院迎出沈轻轻,抬花轿绕迟州城一周后返回,黄昏时拜堂。她只需等到黄昏拜堂过后,在点红烛前将沈轻轻留下的信笺交予方羡鱼,随即就能赶去集市买马,再与祝眠会合,离开迟州城。 小丫头催着她更衣。 嫁衣捧上前来,红衣金线,绣着这世间最好的愿景。 换好衣裳,便是梳妆。因不是真正的新娘,眉不扫,唇未点,只草草绾了髻戴上冠。凤冠霞帔齐加身,再搭上盖头,即便沈丛夫妇亲自来认,也难辨出是真是假。一切准备妥当,小丫头扶她安坐静候出阁。 其实她曾有过一次“出阁”,却非拜堂成亲,仅是软玉楼新晋花魁初次挂牌前待价而沽的手段。那日她也身披红衣,但无人在意那件通透薄纱。不似这件嫁衣,一针一线,都是美满。 等得并不算久。或许是因她并非新娘,新郎亦非她心之所属,所以没有寻常新人那般度日如年地期待与煎熬。踏上花轿,一路颠簸着行遍迟州大街小巷。 吹吹打打、熙熙攘攘,尽被一帘锦绣轿衣隔在轿门外。她捧着怀中银两,难免想起七月七那夜,也曾有五十两银子奉上,要为她掀轿衣。今日却大不相同。她帮忙救人出苦海,挣来了干净钱。待事了之后,很快她就能脱离娼籍,与祝眠一起隐于尘世。 一座更漏摆在心中,她一点一滴数着离开迟州的时辰。 花轿行遍迟州,返回沈家院。方羡鱼迎她出轿门,跨门槛,穿过走廊小院,行着诸多礼数,听着许许多多的道贺起哄声,最终在正厅门前站稳脚步。喧天锣鼓渐渐隐去,她听到周围人的议论声,——整个江湖入耳,清晰着吵闹。 许多熟悉的声音传来。断山掌程玉虎在远处与人邀酒,袁老七刚刚进门正表着歉意,有名豪侠、无名之辈,三三两两各聚各话,无不是些久别重逢欢喜词,把酒邀游问切磋。 欢闹中,一个熟悉的嗓音从旁穿过,刻意压低声说了句:“门外五里,将至。” 突如其来的低沉语调与周遭格格不入,她心觉奇怪,暗自回忆声音的主人。她确信自己未曾与声音的主人有过交谈,亦确信自己曾听过此人言语。细细思索后,终于在几个月前软玉楼来客中寻出此人姓名。她不仅未曾与之有过交谈,甚至不曾见过此人相貌,仅仅在谢华君与他对话时听过他开口。惊鸿客沈掠光。谢华君十万金被劫,茉莉身死,都是他受公子瞬指使,与人串通勾结作案。 一阵寒意袭上脊背,顿时激出她浑身冷汗。 沈掠光与公子瞬曾有勾结,那么刚刚他在给谁传信?是谁在门外五里将至? 几乎同时,她想到自己一直没有细究的事。 公子瞬设局,请祝眠远赴迟州杀人,是在何时?杀何人? 之前她认为,杀谁不重要,今日方才发觉是她太过自负。公子瞬要算计他,怎会轻易罢休? 此时此刻,已不必再作其他猜度,门外五里将至的必是祝眠。而在武林盟主沈丛家的婚宴上,取谁的性命最凶险?是沈丛?沈夫人?沈轻轻?还是其他武林豪杰、江湖高手? “恭喜恭喜,新婚大喜。” “多谢。” “方公子一表人材,与沈小姐正是佳偶天成、珠联璧合。这般的郎才女貌,可真是羡煞旁人。” “多谢,多谢。” 一旁贺喜的人源源不断,方羡鱼温吞吞回着一句又一句谢。 听着一声声谢,答案昭然若揭。 沈丛的乘龙佳婿,沈轻轻的新婚夫婿,是众所周知的文弱书生,虽诗琴双绝,但不通武艺。传言彼时沈轻轻被元絮讥讽不通笔墨,便招了这么个儒生赘婿,求个夫妻文武双全,来日与人吵架斗殴皆可不落下风。倘若祝眠要杀在场其他人,他们皆是武人,有自保之力。如果向方羡鱼挥刀,恐怕全体宾客都要涌上前来,护着这位不会武功的沈家新婿。 婚宴上,杀新婿。 猜出其阴谋,她迫切想要掀开盖头,将真相公之于众。但与公子瞬合谋之人、沈掠光传信对象,此刻就在方羡鱼周围,她不能轻举妄动。 她攥紧手中红绸,徘徊不定。是将方羡鱼带离人群方便祝眠下手?还是设法警醒祝眠停手? 换言之,是放任祝眠冒险杀方羡鱼换她身契?还是求祝眠平安与她离开迟州城。 如此一想,怎会再有迟疑?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祝眠为自己冒险。 什么娼籍良籍,倘若要以祝眠安危来换,她什么都不要。 要设法阻止祝眠。 她偏头向旁侧看去,隔着盖头,只能透过下沿缝隙看到方羡鱼的脚,脚尖朝前,距离自己不远。这个远近,她能快速将人扑倒在地,新人双双摔倒,必能引起现场混乱,人们一旦涌上前来,祝眠就难以施展。 然而,不等她动手,唱礼傧相扯着长长音调喊着: “吉时已到!” 鼓乐又起,引路侍女扶她跨过门槛进入厅室。她心中惴惴不安,目光下压,不停地向方羡鱼扫去。他的步子很轻很稳,一步步迈上前去,同她一起迈过门槛。 “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①” 爆竹响,鞭炮鸣,盖住多少人声。 “一拜天地。”傧相喜气盈盈,高声唱诵。 门前人群已经散开,侍女送来绣垫,引她转身面向大门。 一切就绪,只等新人叩拜天地。 “跪。” 前方大红缎面制成的绣垫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吉利图样。她紧紧握住掌心红绸,这么好的兆头,这么好的日子,不该见血。即将拜堂成亲的新人更不该死在谁的刀下,死在谁的阴谋中。她对脱籍从良执念太深,几乎完全忽略了,倘若那一纸良籍由无辜人的鲜血书成,夺去旁人的美满人生,她又如何能心安理得与祝眠隐于江湖? 自银州至迟州,一路上的刀光剑影,她看得心惊胆战,倘若今日有人死在喜堂之上,来日又怎能逍遥自在?她背负娼籍抵达迟州这几日,又怎能不算是安逸快活?今后若能日日如昨,娼籍良籍又如何?她该知足。 祝眠已两手血孽,不该为了她再造杀孽。 她决心要阻拦,松开手中红绸,当即要扑向方羡鱼制造混乱。 怎知宾客间已是一片慌乱嘈杂。 “这是谁?竟然一身杀气来赴宴!” “祝眠,这是祝眠!” “拦住他!快拦住他!” 祝眠来了。 她听到嘈杂声中,无数刀剑出鞘之音。 其中有一声,她最为熟悉。 那柄刀她太熟悉。 从刀出鞘至落在方羡鱼身上,只需刹那。 她不假思索地扑向方羡鱼。制造混乱已来不及,但她还能拖延片刻。以身挡刀虽然危险,但她相信他不会杀伤无辜的女人,他收得住刀,只要他收住第一刀,她就有时间掀开盖头出声转圜。 出乎意料的是,在她动弹的同时,方羡鱼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前,迫使她以肉身为盾挡刀。挡刀与挡刀,却是截然不同。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这只握在她腕子上的手她熟悉至极。 那是木公子的手,是公子瞬的手。原来沈掠光和他们擦身而过时传信,不是传给旁人,正是传给方羡鱼。 她来不及惊讶,来不及开口。 一柄长刀袭来,刀尖刺破层层叠叠的繁复嫁衣,贯身而过。 刀锋锐利,刀身冷冽如冰,她浑身热血都无法将之暖热。 这柄刀,和他的手一样冰冷。 可她能够捂热他的手,却捂不热他的刀。 刀被抽出,她腿脚无力,直直向后倒去。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人们见到祝眠,却未见他出刀,亦未见他收刀,而鲜血已经溅出。 “轻轻!”方羡鱼将她揽在臂弯之间。沈丛夫妇冲上前来,沈夫人推开方羡鱼,将她接入怀中,一点一点瘫坐在地,手颤巍巍地探出,想要替她掀开盖头。她耗尽力气捉住沈夫人的腕子,不愿盖头被掀去。 刹那前,她还想掀开盖头,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但现在,她只希望这块盖头盖得稳一些,再稳一些,不要让祝眠看到盖头下的脸。 “我儿如何开罪过你!”沈丛怒喝一声,“取我刀来!” 血如怒涛翻腾涌上喉间,她咬紧牙关,紧闭双唇,将鲜血封于口腔。因而不能开口说话。沈丛与祝眠将有一战,无论胜负,祝眠有伤在身,难免伤上加上。 可如今受伤的是她。 沈轻轻安然无恙,方羡鱼安然无恙。 祝眠也应该安然无恙。 她紧紧抓住沈夫人的手,拉扯着,摇晃着,想要请她求沈丛住手。可沈夫人以为怀中人是自己女儿,只以为她拉自己的手是受伤后撒娇示弱,更是痛彻心扉,悲哀哭泣。 哭声在耳,乱她心神。倘若祝眠知道是她,会不会也如沈夫人一般心痛?曾经孙秀才得知梅香身死时的悲恸之貌浮于心间。有情摧肝,无情断肠,她从未如此笃信书上那些道理。她该怎么做,才能让祝眠不悲不痛? 可天地无情,偏平地起狂风。 风如手,扯开那张大红盖头。 盖头下,是张素净脸,将如昙花凋零。 沈夫人止住哭声,沈丛停下手中刀,围观者面面相觑,方羡鱼脸上更是万分错愕,死死盯着她。各色目光交织,落于她一人之面。 她费力偏过头,只想躲开一道目光。 一道迷茫的目光。 半个江湖的武林高手聚于一堂,而祝眠一身轻快持刀闯入。他不知恐惧,不畏死亡,只知今日手中刀,应杀一个人。任谁都不能阻拦。所以当那不知好歹的新娘以身挡刀时,他毫不迟疑地斩过。若在往常,他或许会收了刀,他不太喜欢杀女人,尤其是没人买命的女人。但今日他要速战速决,早一刻了结方羡鱼的性命,就能早一刻带春容离开迟州。离开之前,杀多少人,杀什么人,都无所谓。 在沈丛手握苗刀要与他殊死相搏时,他仍轻松自在。若是二十年前的沈丛,谁输谁赢或许他还要掂量片刻,但今时今日的沈丛,不会是他的对手。他的刀,就是江湖中最快的刀,他就是江湖中最好的刀客。任谁都赢不了他。沈丛要拦他,他就打伤沈丛,再杀方羡鱼。 片刻对峙后,将出手时,被一阵狂风乱了步调。 风带起一片红云,飞扬飘摇。 云后现出一张如春面庞。 他原只是随意一瞥,却瞥见恸哭彻九霄的沈夫人怀中,揽着奄奄一息的人。 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他的刀低了几分,缓缓向前挪去。 见他动作,沈丛横刀身前,四周刀剑逼近。 在包围之间,他将刀楔入地面,推开沈丛,推开方羡鱼,推开一个又一个围在她身旁的侍女,最后推开沈夫人,将她接入怀中。 他想不明白。 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你不是在集市挑马?是集市的马不够好吗?” “祝眠。”她刚一开口,便有鲜血如泉涌,淌过脸侧,淌过雪颈,与嫁衣交织,与他的衣袖交织。泪珠串串滚落。她抑不住。急着想要擦去眼泪,却无论如何抑不住。伤口太痛,她只能拼命地忍住疼痛不去哭嚎,却抑不住泪珠奔出眼眶。 “怎么哭了。”祝眠手足无措地替她抹去眼泪,手中染血,在她眼角抹出血痕。越抹越乱,越乱越抹,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是疼吗?”觉知疼痛会哭,他一向知道。刀贯入身子,太疼太疼。她难免要哭。 “刀很快。不疼。”她的血仿佛怎么也吐不干净,“真的不疼。” “可你在哭。” “我没有。”她的脸庞埋在祝眠怀中,语调颤抖,却没有丁点儿鼻音哭腔,“记得除夕夜,软玉楼,吃饺子。” “来得及。” “你要去吃。” “好。” “一定要去。” “我去,一定去。” 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有很多很多事想做,可她没有力气,没有时间。十一月的天很冷,像刀一样冷,像他的手一样冷,枯坐禅中的暖炉也暖不热他的手。但除夕夜里,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定能够驱散寒冷。 最后,若能给他一次真正的佳节团圆,也是好的。 可惜她看不到了。 可惜。 她合上眼睛,呼吸悄然无声,直至静寂如冬。 “我去挑马。”他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染血泪珠,在她耳畔轻轻诉说。 随即,他让她枕在鸳鸯戏水绣垫上,自己缓缓起身。她身着凤冠霞帔,是新娘装扮。除却初见那日,她很少作如此艳丽的装扮。 他将目光转向一旁身着婚服的新郎。 那张脸,挥刀时他便心觉熟悉,此刻终于忆起,这不正是那日在软玉楼中,曾说与春容两心相许的书生?不正是她的心上人?她向来聪明,猜得出他来迟州要杀何人并不稀奇。她今日起了个早,难道就是为了替她的心上人挡这一刀? 他在众目睽睽下拔出刀,指向人群掩护后的方羡鱼。 “两心相许,身不由己,聚少离多,难得相见。” 那些话仿佛刻在他的心头,今日一句句吐出,全不用回忆。 “我高抬贵手,成全你们。” 春容死了。 他也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来自“拜堂”百度百科。 修错字、措辞和部分细节,剧情无改动。 第56章 除夕夜 没有人料到,方羡鱼能躲过祝眠的刀。 也没有人料到,不通武艺的方羡鱼,竟有如此好的轻功傍身,几乎不弱于惊鸿客沈掠光。在众人招架祝眠时,方羡鱼趁机拉起春容,腾空而跃,转眼消逝于屋顶。 一串血珠,从喜堂串连至庭院,从庭院串连至房檐,从房檐串连至天际。 是春容的血。 祝眠避开堂上庭院迎面劈来的一干刀剑,直追出去。 在场众人稍有迟疑,追上前时已只能望见一点背影在连绵屋脊上翻越,转瞬便逼近城墙。 他一路追到城外。 或许是血已淌尽,前方再无血迹可循。 只驻足片刻,成群高手就已追赶到位,在他身后严阵以待。他转过身,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各色兵器亮于眼前。 今日若不见血,怕是难走。 他提刀向前。 众人分开站位,封堵在他四面八方。 “一起上吧。”他迎着诸多兵刃,“省得麻烦。” 箭啸为令,刀兵齐出。 他挥刀斩去。将中的时,眼前骤然浮出春容的脸,苍白带血,彷如素净白花上洒落点点血斑。是他一刀斩落,令她命丧喜堂。是他疏忽大意,眼见她被人挟持遁去。 前行的刀悬停于空中,他心生惧意。 迎面而来的剑破开他的右臂,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他想挥刀反击,恍惚间,那持剑者竟幻出春容的脸。倘若此刀斩下,他将再杀她第二次。 刀停。 背后又有四棱锏鞭打于脊柱之上,令他踉跄前扑。几步后,勉强稳住身形,他将刀换于左手,横在身前。一口鲜血喷出,淋上刀刃,悬挂如瀑,骤然坠落。 他仿佛听到春容轻唤,环视四面八方追寻,眼前只有茫茫血色。 一条长鞭缠他左腕,猛力拉扯,迫使他左手脱力张开。 刀落。 祝眠的刀,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地。 众人错愕,望着不堪一击的人,鸦雀无声。 他无心捡拾佩刀,后退,再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依靠着一棵老树,重重喘息。左手手腕脱臼,右臂深伤涌血,他握不住刀了。 可即便没有受伤,他也再握不住刀。 一杆长矛贯穿他的身躯,直直楔入树干中。鲜血顺着树干、长矛,如溪淌落,他面色苍白,又如冬日无阳天。唇角挂血,一如不久前呕血故去的春容。 春容,他想。 长矛被人拔出,他捂住伤口,沿着树干滑坐在地。低垂着头颅,未死,却也无生。最终是沈丛匆匆赶至,拦下准备取他性命的江湖客们。诸多疑点未解,沈丛需要他活着道明真相。 沈家院,郎中进进出出,姑且保住祝眠性命。 沈夫人在喜堂之上来回踱步,无数好友往返来回,送来的消息却都是寻不见沈轻轻与方羡鱼的下落。 不久,迟州城中疯传,牢狱有两人纵火劫囚,皆负重伤离去,现场遗落一只银铃铛。兰溪得信,匆匆赶去衙门一探究竟。探得是江菱雨与沈轻轻劫走元絮,此后三人皆是下落不明。 新婚喜气荡然无存。 愁云罩于沈家院。 客栈有人登门,送来两件冬衣,一件竹篁绿半臂袄子,一件淡绿外氅衫,皆是祝眠的物件,被侍女送到房中,归置在案台上。 数日后,祝眠自昏迷中苏醒。 他扫过空空荡荡的房间,在不远处案台上望见那两件衣裳。 “在铺子里瞧见块竹篁绿的料子,颜色纹章样子都好,擅自做主给你定了件新衣。又配了件外氅,隔几日就送来。不张扬的。你可安心穿着。” 他想起之前夜间春容在他耳边的絮语。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竹篁绿,但春容瞧着漂亮,他就说好。他也不怕张扬,一向有什么穿什么,花红柳绿照穿不误。 他艰难爬下床,抖开那两件衣裳。外氅是另配的,那件袄子应就是她一眼相中的竹篁绿。她瞧着漂亮,自然是好。他不顾穿衣动作是否会撕裂伤口,只将衣衫穿好,推门行向外去。跌跌撞撞地走在院子里,院中侍女仆役见了,不敢上前拦他。 沈丛闻讯而来,拦在他身前。 他无暇理会沈丛的喋喋不休,他要去找春容的尸身,还要赶在除夕夜前抵达软玉楼。他答应了春容,他就一定会去,绝不会迟。 春容。 他忽然听到沈丛提起春容。 于是定住脚步。 “方羡鱼师从沈掠光,他们师徒二人带着春容的尸体去洛神居寻蔡寒祸。应是蔡寒祸未能医活春容被杀。” “春容的尸体在哪儿?”他木然问道。 沈丛带领他前往义庄,一口棺材中,躺着一具半焦尸身。 “赶到时,他们正在焚尸。扑灭火焰后,尸身已被烧成这般模样。寻了名女仵作验尸,年岁、伤口皆无错误。相貌虽已难辨,但身形、脸型瞧着差不太多。且她身上还有一袋银子,一枚五铢钱。” 沈丛将五铢钱交予他手。 春容身上确有一枚五铢钱,他让陆千钱交到她手中,以保她在江湖中无虞。 如今铜钱犹在,人影已去。 沈丛问他:“如何安葬?” “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知道她想要葬在哪里。他还没来得及问这些,她便已经去了。谢华君的咒骂犹在耳畔,“祝眠,你两手血孽,活该天上地下皆是孤家寡人”,是他两手血孽,不肯收刀,连累她无辜丧命。 沈丛追问他往事,他一概不理,默然向城外行去。如今,还有什么比赶去软玉楼更重要的事?他不能再耽搁。 约了日子,他不能迟到。 他劫了匹马,甩开沈丛,昼夜不停地奔向银州城。马背颠簸,伤口开裂,血渗过层层绷带,最终在竹篁绿的袄子上绽出朵朵红花。又一个清晨,马儿扑跪在地,将他摔落在地。他滚入泥土间,再爬起时,马已没了气息。跑死了马,他只能徒步前行。冬雨打湿道路,泥泞难行,一路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脚印中晕开淡淡血红。他跋山涉水,夜以继日,睡得越来越少,走得越来越慢,却仍坚持向前。 他不记得有多少个日升月落,不知道今夕何夕。身上的伤愈合后再开裂,开裂后再愈合,反反复复,仿佛永无痊愈之日。 狂风怒号,吹烂了他的双耳双手。 大雪扑来,冻裂了他的嘴唇脸颊。 他仍未停下脚步。 不到软玉楼,他绝不会停下脚步。 · 除夕夜。 年三十,银州城下了整日大雪,软玉楼披挂着的红绸纱帐被皑皑白雪覆盖,隐去红色。犹如满楼缟素,吊唁亡魂。更漏点滴,将光阴推入子时。守岁的莺莺燕燕们说说笑笑,三三两两结伴,推开大门鱼贯而出,等待着烟花爆竹辞旧岁。 有人眼力好,说笑间瞧见门前大红灯笼下趴着个人,被雪埋了大半。围上前翻开一看,那人衣衫褴褛,满身肮脏污秽,令人望之生厌。 姑娘们当即后撤散开,掩着口鼻蹙眉嫌道:“哪里来的乞丐,捡着除夕夜蹲门口,真晦气。” “快别说了,把护院叫来,将他丢远处去,莫叫他挡了咱们的新年好运。” 几个护院应声向前来,一人抬腿,一人抬肩,二人合力将这乞丐丢到一旁的巷子深处。乞丐在雪地里滚了几滚,浑身贴着白雪。护院们拍拍手离去,和楼里的姑娘们说着笑着。 他仿佛被埋在雪中。却不知冷,不知乏。他勉强睁开眼睛,远远望着巷子外那座高楼。雪满高楼如服丧,串巷风号如举哀。天地都为她的死哀悼。 软玉楼近在眼前,可他已筋疲力尽,无法站立起身。于是他翻过身,向着软玉楼爬去,慢慢地腾挪,慢慢地前进,身后留下条蜿蜒雪路。 一盏红灯在风雪中飘摇。他盯着那盏灯,手脚并用,向前爬行,即便挪得再慢,他也要离那盏灯近些,再近些。 灯下,有人小心翼翼地行来,截断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灯光。 一只碗放在他的面前,热气腾腾,截断他的去路。他绕不开这只碗。 那人笑着说:“过年了,吃碗饺子吧。” 是名女子。 闻声,他缓缓抬起头,看见布鞋布裙。目光再向上行,可对方在漆黑的夜里,背对着那点灯光,容貌隐于黑暗之中。他看不见对方的脸。 “春容,”他笑着问,“除夕夜,我没来迟吧?” 小赵惊诧万分,抬手掩住半张脸,鼻头泛酸,泪水瞬时蓄满了眼眶。她以为被丢在巷子里的是个无名乞丐,想要施舍他一碗团圆饭,却未料到他竟是祝眠。曾经那位意气风发的祝公子,怎就落魄到了如斯境地?她抱膝蹲下,两串泪珠子砸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冰洞。她是知道的,春容已经死了。半个月前,宦娘去官府给春容消了户籍,软玉楼中,再无春容的花牌。 祝眠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只等到一串震天彻底的响声。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软玉楼前,扬起阵阵硝烟,夜空中绽出朵朵烟花。 是子夜已至,鸣炮迎新春。 没有。 他没来迟。 为避人耳目,小赵将他安置在厨房。老胡与几个帮厨平素多受春容照拂,知他二人情投意合。今春容身死,他失魂落魄至此,灶上几人都不忍看他流落街头,心照不宣地配合小赵将此事瞒下。 年里头厨房备得饺子多,整锅整锅煮着,一锅能出百十个。祝眠背靠土灶席地而坐,等一锅饺子煮熟,老胡便给他盛碗饺子。他不知饥饱地吃。小赵忙里抽闲来看他时,他已不知吃了几碗。 老胡叹息着叮嘱小赵劝一劝他。 刚听时不明所以,直至见他抓着饺子一只一只往嘴里塞。分明身体已经耐受不住,每塞一口就有本能地干呕反应,但他仍不管不顾地吞咽。小赵大约懂了,于是上前将他手中的碗夺走。 “别吃了,再吃你会撑死的。” “可我想她。” 他木讷地抬起头,行尸走肉般伸手去拿小赵手中的碗。 小赵将碗重重放在灶台上。 “把你藏厨房里,是不想你饿死,而不是想让你撑死自己!” “可我想她。” 往日她总陪着他吃饺子。所以每吃下一只饺子,他都能想起她的模样。他转过身,半跪在灶台边,去拿灶台上的碗。 小赵气急败坏,将碗推落,碗触地而碎,饺子滚在地上,沾着泥土。他仍不肯放弃,俯身去捡地上的饺子。小赵将饺子踩碎踢开,又推着他说:“姑娘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是江湖人吗?不是武林高手吗?你去找凶手,去给姑娘报仇,给姑娘讨回公道啊!”小赵夺过帮厨手里的菜刀,硬往他怀里塞,又说:“给你刀,你去给姑娘报仇啊!窝窝囊囊缩在厨房里算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你就想这样撑死自己殉情吗?姑娘从不信这套!”说完,小赵抬手抹着眼泪,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 他拿着菜刀,手却在发抖。 从前多重的刀,他都能稳稳握在手中。用刀的人,手怎么能抖?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握不住刀。 他的刀杀死了春容,他如何还能握得住刀? 菜刀掉在地上。 他已不再是江湖第一刀客。没有哪一个刀客像他这样,握不住刀。 “我就是凶手。”他垂头低语,“她死在我的刀下。” 如晴空霹雳。所有人都停下手中动作,围到祝眠身边,等待他口中真相。 但他却不再开口,只颓然倚靠着灶台,眼中无神采,面上无生气。 他想起春容。 从前他手中有刀,一刀生死,阴阳两隔,已成习惯。他不知生死为何,多少人命在他心头难起波澜。 此刻却忽然懂了。 原来生死就是,从今往后,只能在回忆中见到她。 春容。 他想。 小赵抓着他的衣领:“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她死在你的刀下?” 他茫然抬眼,张了张口,嗓音嘶哑低沉:“是我杀了她。” 菜刀抵在他的脖颈间。小赵抓起掉在地上的刀,双眼含泪,愠怒在眸。是她将刀抵在祝眠的脖颈上。春容善待她,她想效法江湖人,为春容报仇。可她拿起了刀,却没有杀人的勇气。 “手很稳。”他说,“用刀的人,手都该这样稳。你适合学刀。” 小赵握紧刀柄,仍旧没有动刀的勇气。她会用刀,切菜剁肉,刀工得过老胡称赞。她不会用刀,比武杀人,她连见都没见过几次。 “我教你用刀。”他说,“你替她报仇。” 替春容报仇。小赵怔住,最终咬牙应道: “好!我跟你学刀,学会之后,我要为姑娘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细节修改,后章剧情删减提入本章。 第57章 三年后 山道上,两人一前一后。前者身披蓑衣执刀,后者衣衫破烂缓缓跟随。 天阴落雨,林道湿寒,细雨凝珠挂满眉睫。后者犹如浑然不知,脚步深深浅浅,踩着泥泞前行。 待至半山腰,忽然传来哄闹声,女子呼救声夹杂着慌乱的脚步,远远传来。 前者稍压斗笠,快步赶上前去。上山时她便听闻山中有恶匪,烧杀劫掠,多有女子被掳上山,轻则被污清白,重则葬送性命。跟在她身后的人,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山寨建在半山腰处。她来得晚,已有江湖义士受邀前来剿匪,山寨内外皆是战场。女子们皆被困在囚牢中,不停拍打房门呼救,然而暂时无人能够靠近。她的目光在恶匪间扫过,共二十三人。 刀出鞘,自外逐内,刀刀斩过,顷刻间便了却这二十三人性命。 再一刀落,劈开囚牢锁链,放出诸多被困女子。 江湖义士惊叹不已,纷纷称赞,有人上前来问:“敢问侠士尊姓大名?” 她垂头不语,转身离去。 有刀客小声议论:“我看这刀法,似乎有点儿像祝眠的路子。” “你确定?祝眠销声匿迹这么久,总不能是改了性子,不去当杀手,反而来救人?” 被救的女子中有一人稍胆大些,望着她的背影高声遥问:“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春。” 她沉着嗓音回应。 不久,江湖上沸沸扬扬讨论着一枝新秀,名“春廿三刀”。 风雪再起,临近年关。 赵春娘捡拾枯枝回破庙生火,一面取暖,一面烤着地瓜。待地瓜熟透,她才提起刀敲敲一旁石头。“饭好了。”言语冷淡疏离。 声音落时,破庙角落的干草堆里现出人影。他推开盖在身上的稻草,起身挪到火堆边上。他步子很慢,像名老人。坐下后含胸驼背弓着身,火光照着他蓬头垢面青胡须,依稀能辨出五官轮廓。是祝眠。 祝眠销声匿迹三年之久,沈丛、兰庭等人一直在寻他。有人说他早已死了,否则怎会悄无声息地消失。没有一人能想到,荒郊野岭的流浪汉中、破败屋子住着的乞丐里,或许就有一人是他。 这些年,小赵给自己取名赵春娘,与祝眠结伴走上江湖路,未拜师,只学刀。她有些天赋,得了个“春廿三刀”的名号。初时跟在祝眠身后,摸爬滚打。之后慢慢知道,当年祝眠出刀错杀春容,是无心之过。但纵使是无心之过,春容依旧是死在祝眠刀下。她不能当作无事发生。后来祝眠跟在她身后,一前一后,不多说话,外人看了,只道是路上有两个一前一后走着的陌生人。 “明天继续上路。”赵春娘吃过饭,抱着刀在神台上坐下,靠着破败神像,合上眼睛。 祝眠听了只点点头,没有开口。只要不误了回银州城的时辰,他都不在意。待枯枝燃尽,火焰熄灭。他又挪回墙角,盖着稻草睡下。 半夜,忽然有脚步声靠近。他听到动静,但仍合着眼睛。他总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像死尸一般纹丝不动。赵春娘不愿多生事端,亦未开口,身子轻转方向,藏在破落神像后。 一行人走入破庙躲避风雪,生火烧汤,取暖聊天。 火焰驱开些许寒意后,才有人莫名其妙道:“沈盟主擒到惊鸿客,怎么不在迟州了了这桩恩怨,反而押着往宁州去?” 惊鸿客沈掠光。 他睁开眼睛。方羡鱼师从沈掠光,当日这师徒二人逃遁后,一直下落不明。如今,消息竟送上门来。赵春娘同时睁开双眼,还未作出反应,便觉察墙角有了动静,于是默默合上眼睛,等着他来解决。 人如刀,需常用常磨,才能免于生锈卷刃。他荒废了这些年,难得动弹一次,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磨一磨刃。 他从稻草堆中坐起身。 破庙歇脚四人注意到动静,齐齐望来。其中两人警惕地扶上兵器,一高一矮。一人做饭搅汤,块头不小。还有一人手捧书卷,书册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喂,你是这儿的乞丐?”搅汤人说,“算你走运,待会儿给你盛一碗汤。” 他不回答,只问:“沈丛何时到宁州。” 四人互相示意,愈发警惕。 读书人问:“阁下是江湖人?” 他仍不答,再问:“沈丛何时到宁州。” 矮子脾气臭些,抽刀向前,骂咧咧道:“臭乞丐听不懂人话吗?” 读书人压低手中书卷,露出鼻梁上横着的一道长疤,两眼笑弯弯道:“这位兄台,我们是前几日偶然听闻沈盟主擒获惊鸿客,正要押往宁州。至于何时出发,何时抵达,却是答不上来。” 没有确切消息,便没有用处。祝眠缩回干草间,不再理会他们。 矮子直冲过来,他抬眼一瞥,不偏不躲,袖着手换个姿势倚墙半躺。矮子手中刀直直落在他身侧,只差三分就能削掉他的耳朵。见刀势被轻易避开,矮子只当他是赶巧走运,但心里难免有些膈应,于是不再动刀,抬脚狠狠踹在他身上。见他仍无反应,又揪起衣领将他拖到火堆旁。 火焰熊熊,照得他满面通红。 读书人道:“他只是不大礼貌,你怎能动粗?” 搅汤人冷冷笑道:“汤好了。这么冷的天,给他喝碗汤暖暖吧。” 矮子心领神会,当即盛出热汤,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昂起头。“给你喝碗热汤暖身子。”矮子边笑边将热汤碗送到他的嘴边。滚水冒着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无心与人争执斗武。 可惜,江湖中总有一些活不耐烦的人。 他出手弹击矮子手腕,眨眼间就将汤碗夺入手中,向前一泼,矮子立时捧面哀嚎。随后他轻跃起身,连踹两脚,将矮子踹翻在地。高个连忙拔刀,刀刃刚露一分,便被他出手按回鞘中。再一转眼,刀已易主,高个儿被一掌击出半丈远,撞上身后墙壁。搅汤人拎起带火木棍袭来,他下意识抽刀,刚握住刀柄便觉不适,蹙眉将刀连鞘一同楔进地里,徒手擒住搅汤人,把人脑袋压在汤锅上方一寸处。 “兄台何必大动肝火。”读书人身子向后仰了些许,讪讪笑道,“在下代他们三人向兄台赔个不是。还望兄台高抬贵手,留下他们性命。” 祝眠松开擒制搅汤人的手。 猛然被释放开,搅汤人身子下沉,眼看脑袋要埋进沸水,慌张地伸手按在汤锅边缘。汤锅亦是滚烫,他哀嚎一声松手翻躺在一侧。汤锅即将坠地,读书人的书离了手,托着汤锅稳稳落入火堆,汤水未洒分毫,书册却付之一炬。 好一手卸力功夫。 但仅此而已。 祝眠回到墙角,将矮子留下的刀踢回矮子身旁,自己再度躺在干草间,合上眼睛。 赵春娘藏在神像后,听着这场闹剧终了,不免摇头。若是从前,解决这几个不入流的蟊贼,何须如此麻烦。 “多谢兄台宽宏大量。”读书人起身礼后,自报家门,“在下素书杨蕴,不知兄台如何称呼?”虽未得回应,杨蕴仍不觉尴尬,反倒继续说:“兄台武功高强,在下此行是往银州城下聘,愿出酬劳,请兄台出山。” 祝眠抬了抬眼,没有答话。 杨蕴不急不恼,取出银钱散与余下三人,将人遣去。另外三人刚一离去,赵春娘便持刀现身,立在杨蕴身后,用刀身轻拍他的肩膀。杨蕴转身看来,鼻梁横着的一刀长疤微动,赵春娘看过之后,便是了然。 杨蕴近年也算小有名气,原因就这脸上这道疤痕。他在岭北对江菱雨一见钟情,想要求娶,后被兰溪一剑斩下面上疤痕。有阵子,茶楼酒肆间尽是这件事的传言,说什么的都有。她听了几耳朵,隐约有个印象,看到这道疤时方才忆起。 “沈丛抓到沈掠光,那方羡鱼可有消息?”赵春娘在火堆边上坐下,刀立于身前,抬眼看着杨蕴。 杨蕴稍作思忖,约么猜出一二,便凑到赵春娘跟前礼道:“在下道听途说一二,不知详情。但听说宁州谢公子曾在银州城现身,女侠若想知道详情,不妨往银州城去。” 赵春娘嗤笑一声:“得了。我们明日启程去银州。你想跟着便跟着,不管吃喝。” 次日,杨蕴早早醒来烧水煮汤,三人吃过早餐后一齐出发。 赵春娘与祝眠话都不多,一路上只听杨蕴絮叨。废话虽多,但也透出不少消息。譬如他此番前往银州,乃是贼心不死,去找江菱雨下聘。至于原因,则是他前些时日听闻江菱雨与兰溪闹掰,离开岭北后,说是到了银州城。 腊月二十九傍晚,三人身披风雪抵达银州城。 赵春娘熟门熟路找到间废弃院落,用刀身推平积雪,清出一人坐的位置,守在门前休息。祝眠袖着手,踢开门前烂草席,进破屋里与其中的乞丐们挤挤睡下。杨蕴见状,左右一看,再看天色,只得钻进屋内,捡起烂草席掩了掩门,和祝眠挤在一块儿歇着。 除夕清晨,天微微亮,满屋子乞丐一窝蜂涌出破院。赵春娘被骚乱扰醒,抓住一人粗略问过,得知银州城中有位善人将在卯时末施粥布善,接济穷苦百姓。 软玉楼除夕一般不做生意,过了晌午灶上才会开伙。祝眠与赵春娘对施粥布善并无兴趣,便继续留在院中等着。到了时辰,二人起身出发,一路无言,向软玉楼行去。杨蕴紧跟其后,觉出气氛与前几日不大一样,识相地闭紧嘴巴。 未到软玉楼,远远便见一条长长队伍延出巷子。队伍中皆是衣衫褴褛之人,有穷苦百姓,有流浪乞丐。墙边蹲着不少人,或端碗狼吞虎咽,或舔着碗底意犹未尽。他们都没料到,那位施粥布善的善人,竟将粥棚设在软玉楼附近。 有饱餐闲逛地乞丐看见祝眠,引为同僚,颇有兴致地凑来说:“怎么这会儿才来?咱们这身份,什么时候睡懒觉不成要今早晨睡。这不就来晚了?新一锅的饺子且有得等。” “哦?这位善人施饭竟是饺子?”赵春娘心觉奇特。天底下有不少好人,乐善好施,但多放粥饭馒头,做起来简单,人们吃着顶饱。放饺子的倒是头一回见,做饺子麻烦,一只一只包,一锅一锅煮,远不及粥饭方便。 “你们不知道?”那乞丐从怀里摸出只脏兮兮破烂烂的饺子说,“我存了一个,给你们瞧瞧。可惜饺子不比月饼,放不久。中秋那日领的月饼,我存了一个月才吃完呢!” “中秋发月饼,除夕发饺子。”杨蕴觉得新奇,温吞笑赞,“这位善人,不仅行善,且费心思。” “那可不。她可是银州城的活菩萨。自打小半年前来银州城,将软玉楼整个买下后,逢着年节时令就会放饭。银州城的乞丐比其他城过得滋润太多,引来不少外乡乞丐混饭吃。哎?你们就是打外边儿来的吧?” 祝眠问:“买下软玉楼?” 乞丐兴致勃勃:“可不是!城里那些个酸书生纨绔子一个个叫苦连天的,要我看,买得好!咱又不去嫖,她把软玉楼买了,隔三差五给咱们送吃送喝,不比着让那些人嫖了赌了强?” 杨蕴不由解释道:“并非所有书生去青楼都是吃喝嫖赌,也有吟诗作对一类雅事。” 赵春娘揪着乞丐再问其他。 祝眠不再听,径直向巷子深处行去,赵春娘见状,放过乞丐跟上前。队伍中有人叫骂他们插队,赵春娘只亮一截刀刃,便将人吓得缩回去。杨蕴在后看着,不明所以,犹豫片刻也跟过去。 走到巷子尽头,仍是那座楼。门上牌匾不是“软玉楼”字样,改为“回春善堂”四字。楼前有棚,棚下几张木桌,桌上雪白饺子码得整整齐齐。桌边有锅,锅中冒着烟气,一只大勺搅动锅中饺子。持勺的是个熟人,老胡。 三人在不远处站着,祝眠不动,赵春娘便不动。 不久,老胡高喊一声:“小姐,熟了!” 队伍中一阵喜气漫开,人们精神抖擞起来,等待着放饭。 哄闹声中,忽而添上难以觉察得轻缓脚步声,自楼里传来,似是踩着鼓点,富有韵律。 一道人影徐徐行出。楼内光线暗淡,未到门前时,人隐在暗处,只有挤入门框的些许亮光描出个轮廓来。 赵春娘远远望去,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是姑娘?” 祝眠仍未动。 楼里人迈过门槛,繁复裙摆遮着她的脚。她低着头,待完全现身时,方才抬头向人群中看去,微笑颔首招呼众人。随后走到老胡身边端起碗,老胡挥勺盛饺子,她在旁送碗递筷。 “不是姑娘。” 看到了脸,赵春娘低叹苦笑。本也该是如此。当年春容生受祝眠一刀,尸身被方羡鱼纵火焚烧,后经沈丛主持下葬。死者焉能复生? 一个又一个人排着队领走一碗又一碗的饺子。 祝眠一声不吭向前行去,在众人指责声中走到队伍最前列。 人群中的动静早已引起老胡和那小姐的注意。他们仍在施饭,目光却不停地扫向祝眠。直至祝眠停下脚步。 小姐手中端着只土碗,碗上横着双竹筷。 静望片刻后,她含笑将碗递到祝眠面前,嗓音柔和:“饿得再急,也不能抢在旁人前边。下不为例。” 虽是责怪的言辞,却无责怪的语调。 竹筷在碗沿上滚动,越滚越快,顷刻后坠落在地。她面露惊诧歉意,俯身要捡。祝眠先她一步蹲下,拾起那双没入雪泥间的竹筷。 雪遭泥污,浸染黄浊。 她精美的裙摆亦是染上雪痕。 而他看到,在层层叠叠的裙摆下,掩着一双突兀黑布鞋,温柔地踩在雪泥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内容:增补少量剧情,细节修改,后章剧情删减提入本章。 第58章 相见时 “好。” 他应了声,却迟迟不走。 雪上倩影,像她,却又哪里都不一样。 分明近在咫尺,犹隔万水千山。 人群中怨声再起。老胡认不出他,只当是个寻常乞丐,不得不出言提醒:“沈小姐,后边人还等着,锅里这些再煮就该烂了。” 他凝眉疑声:“沈小姐?” 她再取新碗,莞尔回说:“我叫沈轻轻。” “你就是沈轻轻?”赵春娘刚凑上前,便听到这么一句,立刻推开祝眠,夺上前去,“我家姑娘,就是因你而死!” 祝眠猝不及防,手中碗被推翻摔碎。 老胡手中大勺一停,仔细辨认,终于辨出赵春娘来,一面不见,她又长高许多。与赵春娘同来的,便是祝眠。如去岁一般,人不人,鬼不鬼,难以辨认。 在众人注视中,祝眠俯身捡拾饺子。 她端碗走来,没有回应赵春娘,而是在祝眠身前停留,递出手中的碗。 她没说话。 祝眠正弯着腰俯身,手中还捏着只沾灰的饺子,目光只能看到她捧在手中的碗。碗底沉着七八只水饺,只只饱满。 他抬起头,仰望着她,看到她双眼中收容着一个落拓人,形容枯槁,邋里邋遢。 每年除夕他都会回软玉楼吃饺子,但老胡每年都认不出他。 她认不出他实属常理。 这世上没人能认得出他。 他握着那只饺子,讷讷开口:“除夕,我没来迟。” · 他当然没有来迟。 自她亡故,岁岁除夕,他从未缺席。 高楼上,城中屋脊起伏,近处街巷交错,都在她的眼底。人声喧嚷的街巷尽头,他刚一出现,便被她纳入眼中,从此再不肯舍去。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无论旁人如何看他,她都能认出他。哪怕他面容憔悴、形销骨立,哪怕他落拓潦倒、恶浊邋遢,她也能在百千佝偻褴褛者中,一眼认出他。 是日复一日的思念,回肠百转。 无数个长夜漫漫,幻梦萦回,都是他的模样。是少壮矫健,是年迈蹒跚,是痴肥臃肿,是衣带渐宽,是鲜衣怒马意气盛,是心灰意懒神魂乱,是山野江河中茕茕孑立一蓑孤影,是衣香鬓影间花团锦簇宾客盈门。她构想过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模样下的重逢,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脑海中推演百遍,又怎会认不出他? 她本以为能在不合宜的重逢时泰然自若,却还是乱了阵脚,只能竭尽全力去掩饰心中汹涌。可她已不如三年前那般游刃有余,抑或在他面前她即便用尽全力,也会露出马脚。 本该平稳送出的碗,偏偏因慌乱的力道,推落了竹筷;本该不予理会的疑问,偏偏因做贼心虚,答了假名假姓。本该不再看他,可又怎能不去看他。他吃过多少的苦,受过多少磋磨,才会落得如此模样。 他没来迟。 他当然没有来迟。 是她现身太迟。 冬风卷尘埃,凄寒将熙攘掩去。 万籁俱寂,乾坤之间,恍若仅余彼此。 她再做不到隐忍不发,将僵涩的脚微微前挪,在满是尘土的地面留下烙印刻痕。 却只挪出半寸。 “轻轻。” 一声轻唤,破开梦幻泡影间的一世空寂,将她拉回熙攘凡世。 善堂中有人提剑而来,在她身畔停住。 她收回脚,转身含笑应答:“谢大哥。” 谢见微的目光从她脸上,挪到祝眠身上。继而自她手中接过饭碗,送入祝眠手中。是江湖世家自幼熏出的修养,哪怕面对衣着破旧的乞丐,亦是双手递送,言语客气。他由衷关切低语:“落在地上那些不必去捡。吃碗热的吧。” 他没认出祝眠。向祝眠一笑后,才又向她道:“江小姐醒了。” 余光中,祝眠茫然无措地望着她。 可谢见微在此,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谢尧因被祝眠重伤,久治不愈,背负骂名含恨而终,谢夫人郁结在心,缠绵病榻,不久便撒手人寰。谢华君回宁州后,对流言半信半疑,至谢尧夫妇身死亦不肯见。此后谢见微为避男女之嫌,孝期未过,便将谢宅让与谢华君独居,自己孤身一人离去。为谢尧洗雪骂名之前,顾虑连累友人名声受损,不肯受助,漂泊江湖。 直至她设法传信请其来银州城,陈明因果,这才有暂留善堂的谢见微。 谢见微出身江湖世家,骨子里刻着忠孝仁义,前半生阖家幸福、高朋满座,谢尧身死之后,背井离乡、孤苦伶仃。他这多番困苦,自表象而言,皆缘起于祝眠一人。因祝眠之故,方才致使谢尧声名狼藉,更因祝眠行凶,才令谢尧抱憾而亡。 若知祝眠在此,谢见微焉能不出剑血拼? 片刻前的冲动被她粉饰平整。 转身时,没有刹那迟疑。 衣摆扬风,如刀刃,如冰锥,一层一层,一阵一阵,扑打在祝眠身上。他只能怔怔地望着她与谢见微并肩而去,直至背影隐入楼中。 她随谢见微一同上楼,步伐极快。前些时日,江菱雨不听劝阻,悄悄潜入岭北去寻兰溪。不久身负重伤归来,拼着最后一口气赶至善堂,于门前落马后昏迷不醒。今日人终于醒来,片刻耽误不得。她急急忙忙赶到三楼卧房,汤药气息在楼层内缭绕不去,令人心中难安。 谢见微留在门前守候。她推门而入,到床前时缓下脚步,以免带来凉风惊了病体。她在床畔坐下,看着十分虚弱的江菱雨,眼中尽是怜惜。 “沈轻轻。”江菱雨面色枯黄,犹如霜败枯草,“是我错了。” 她握住江菱雨的手掌,温声安抚:“醒了就好。” “我真没想到,我刚入岭北,兰庭就差人来下杀手。是兰溪护着我,我才能逃出来。”江菱雨偏过头看她,泪水涌出,自眼角淌出,划过鼻尖,滴滴坠落,濡湿绣枕。 “他是真的爱护你。”她微微笑着,“不都说了,只要双环上的铃铛一响,如梦公子一定会出现在雨仙子身旁。” “可我的双环没了。银铃碎了。”江菱雨抓着她的手,呜呜咽咽,“我是他看着长大的啊。我叫了那么多年的兰伯伯,一直一直把他当作父亲看待。可是沈轻轻,凭什么,兰庭凭什么还能坐享盛名。他害了那么多人,甚至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儿媳。兰溪为什么不肯跟我走呢?我明明告诉他了,我不怨他,也不恨他。但他还是不肯。为什么啊?” “小雨点。”她替她拭去泪水,“为人子女,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你伤得不轻,好好静养,等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 江菱雨合上眼睛,翻身背朝外侧,泪水仍未断绝,抽泣声隐隐传来。 她默了许久,无声叹息,伸手为之掖好被褥,悄悄离去。 门外,谢见微抱剑守候,见她出门方才询问:“如何?” “不太好。” 她怔怔望着回廊外曲折向下的木梯。 接手软玉楼后,除却封死银楼入口,她没有做其余任何改动。这里还是从前的模样。三年前,她初见兰溪与江菱雨就是在这里。那时她何曾想到,这一对江湖上令人艳羡的青梅竹马,竟会走到如今田地。 兰庭作孽,却要后辈吞下苦果。兰泽已代他死过一次,姜弦也死在他的手中。如今,他连一手抚养长大的江菱雨亦能痛下杀手。他已经疯魔至此,难道要等亲人尽数因他而死,难道要等黄泉路上,他才会回头吗? 倘若如此,就由她们一同,送他上黄泉路。 谢见微闻声轻叹:“都是早早见惯生离死别,但亲身经历之时,却仍莫可奈何。” 生离死别。 人活一世,又有谁未曾见过生离死别? 她想起祝眠。三年前,她曾以为自己要与祝眠生离死别,阴差阳错,天命使然,让她改头换面活到今日,能与祝眠久别重逢。可她却不能正大光明地见他。 “谢大哥,倘若郡主能回来。你会见她吗?” “她背负四海升平。”谢见微停了许久,“我不该见。” “不该见吗?” 是不该见。 此时此刻,不该见他。 回廊长长,她扶着栏杆,绕着长长的圈子。最终,她在一扇窗前止步。这是面向楼外的窗子,从前楼里的姑娘喜欢站在这里。只要启开窗,楼外一切一览无余。她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门前等候,可她不该启开窗子。 三年前,春容替沈轻轻拜堂,因此受祝眠一刀,几乎气绝。方羡鱼将春容劫走,昼夜不停赶至洛神居寻蔡寒祸救治。在洛神居,他们见到了同样前来疗伤的沈轻轻三人。沈轻轻与江菱雨劫狱,救下元絮,赶来洛神居时,只有沈轻轻一人尚算清醒。沈轻轻不知发生何事,只知春容替她受了重伤,于是让出位置,请蔡寒祸先行救治春容。蔡寒祸救活了春容,而方羡鱼与沈掠光,却伺机杀害沈轻轻与蔡寒祸,将沈轻轻的尸身焚烧过半,用于代替春容。于是除方羡鱼与沈掠光二人外,这世上,再无人知晓春容还活着而沈轻轻已死。 自那之后,方羡鱼迫使春容易容,以沈轻轻的身份苟延残喘。 她戴上沈轻轻的面具,承袭了沈轻轻的户籍。她被困在方羡鱼身侧,无法摆脱,无法离去。 最初,她因此肝肠寸断、心如死灰。但当她被绑至软玉楼,被迫远远旁观除夕赶来的祝眠时,她不得不鼓起勇气,她要振作起来,摆脱当前困境。 于是她在方羡鱼身边,开始着手寻找那些与幕后黑手有关的蛛丝马迹。江湖中少有人记得,林瞬的夫人姓方,是名寻常商户女。林瞬次子,表字渊止。临渊羡鱼,便是方羡鱼。她心中早有答案,但当查明事实之后,她仍旧唏嘘不已。林瞬的儿子,生于忠义,长于仁孝,本是世人称赞的侠义少年。而在成年之后,却因为执着于复灭门之仇,改名换姓,不惜双手染血,杀伤无辜之人,也要让他以为的凶手身败名裂。 谢尧死在他和兰庭的算计下,死不瞑目。 当沈丛带人围剿之时,她将所查真相一一告知,只盼他能早早回头。可他宁可引剑自刎,亦不愿回头。最终,他枕在她的腿上,死不瞑目。是她捂着他的双眼,送了他最后一程。 她以为自己作为沈轻轻日子走到了尽头。 可当她在沈丛面前,将因果始末说清道明之后,沈丛没有惊讶,更没有怨她恨她。 “当见到那具尸体的时候,我就认出那是我的女儿。那是我的女儿,我怎会认不出?但孩子,这不怪你。”沈丛老泪纵横,扶着苗刀半跪在她身前,“可她纵火劫去的是被安以通敌卖国之罪的罪人家眷。朝廷追查,需要有人来顶这个罪过。春容顶罪,便无人受累。是我擅自做主,令你吞下这个委屈。是你应该怨我。” 她不解。 沈丛不恨她换了沈轻轻的性命,却因让她为沈轻轻抵罪而心生愧疚。 “轻轻死得悄无声息,无法铸坟立碑,不怪其他任何人。只怪她的父亲。沈丛的女儿,不能是劫狱的犯人。”沈丛回答,“朝廷与江湖若起冲突,二十余年前的祸事再演。又是百姓受苦。” 二十余年前,暴雨成灾,京中百余官吏家中皆遭洗劫。传言是江湖人士所为,被劫去的金银尽数散去灾区救助灾民。朝廷官府为捉拿贼人,在江湖中搅得天翻地覆,曾得惠于此的灾民无不遭殃。最终是兰庭借岳丈之手从中斡旋,暂作调停。此后朝廷与江湖,迎来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但江湖之中,多有不甘雌伏之人,是林瞬一手将众人压下,方得几年平稳。林瞬死后,谢尧接手,谢尧之后,又有沈丛。江湖代代执牛耳者,皆为百姓安定奉献牺牲,才换来如今天下太平之景。 可若沈轻轻罪犯滔天,由人借题发挥,江湖与朝廷,如何能继续相安无事? 她明白,却不甘。 沈丛乞求她:“希望你仍是我的女儿,沈轻轻。” 她心觉惶恐,下意识想要逃避:“我只是名妓|女,不会武功,如何能做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名唤沈轻轻。所谓‘轻轻’,便是轻自轻之人。”沈丛慈蔼柔善,言语却如钉,“唯有自轻之人,方才让人轻视。百姓们总呼江湖人为侠士。但侠不在武,而在心。轻轻,你有勇气,你有智慧,虽没有刚烈如刃,却能柔韧如草。你不该妄自菲薄。” 她知道,是兰庭买凶屠杀林瞬满门,又给方羡鱼一条生路,养他心中仇恨。她知道,是兰庭操纵方羡鱼以公子瞬之名,为祸江湖,借此嫁祸谢尧,害得谢尧身败名裂、含恨而终。她知道,若她不是沈轻轻,兰庭仍会再度出手,以沈轻轻所作所为,害了沈丛,激起江湖怨气。 她知道兰庭做过的恶,沈丛亦已心知肚明,可他们始终没有证据。 所以,她只能心甘情愿蒙上面,成为沈轻轻,代替沈轻轻而活,直至兰庭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那日。她也希望自己地所作所为,能够偿还哪怕一点点祝眠曾做下的罪孽。能让他们的来日没有负担。她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是沈轻轻,此时此刻,便不该见他。 她抚过窗格,隔着厚厚窗纸,望着望不见的窗外。 不久之后,她就能光明正大地与他并肩。她想。 窗外,天幕下。 祝眠端着汤碗,直至碗中没了热气,直至双手寒冷如冰。可直到夜幕降临,最后一锅热汤冷去,人群散尽,她亦未再现身。 “走吧。”赵春娘唤他。 他们应该像往常一样,除夕来,除夕走,等到下一年除夕再归来。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只从喉间挤出两个字来:“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内容:细节修订,后章内容删改后提入本章。 第59章 不相识 为防搅扰江菱雨静养,夜里未燃爆竹烟火。合楼整夜静悄悄,仅有几扇窗子亮着微光。楼中众人闲谈守岁,待过了子时才各自回屋。 夜深寂寒,炉中炭火微微,送来暖意。炉火温暖,仍压不下窗缝透来的阵阵寒意。春容静坐炉边,手中一纸信笺,轻轻落在膝上。 白日见他时,他手背裂痕是冻伤,用刀的人,怎能任由自己的手冻伤?这样冷的夜,他会在哪儿栖身?这三年,除夕以外的日子,他都在哪里? 她忍不住地想他,往日便想,今日一见,更是放在心头挥之不去。 手臂微斜,轻搭在腿上的手背滑落,带着指间信笺自炉边扫过,炭上隐火舔过信笺一角,暗暗焚过。一丝火线逐步扩张推进,直至缠绕指上。星火灼过,她猛然松手,看着缓缓飘落在地的信笺残余,忙踩灭火星。 窗子发出细响,一阵寒意袭来。 “谁?” 自方羡鱼死后,她周围一直不太平。而这封信上内容不便对外透露,以防万一,她将残余纸片送入炉中焚尽,端着烛台行向窗边。烛火照下,窗子严丝合缝的闭锁着,并无异样。 大约是风闹出的动静。她稍安了安心,转身要回。 倏忽间,一只手自暗处探出,掐灭一豆灯火。 室内骤然暗下。 她当即握紧烛台,挡于身前,谨慎后退几步。眼前人能越过藏在暗处的守卫及伺机杀伤她的行凶者进入房中,同时避开隔壁房中的谢见微,不会是弱者。 且有所图。 若对方存心取她性命,大可不必掐灭烛焰,直接出手定能将她一击毙命。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再迎来一阵寒风。她下意识转头向窗子看去,一段寒月光辉乍现,刹那后又被窗子阻隔。她快步追向窗旁,启开窗子。窗外,冷月之下,寒夜寂寂,万物无声。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寒风灌入衣袖,周身渐冷。她轻轻合上窗子,魂不守舍地转回火炉旁。 几乎是在瞬间,她已明了。 来人是他。 烛火重燃,照出一只手炉静静放置在窗前不远处的地面上。炉盖镂空,是竹溪绕石的纹形,落有点点翠色。炉中一块炭火泛着暖暖橘色,静静散着温热。她将手炉捧在掌中,贴在脸颊,冰冷的指尖因此逐渐回暖,似雪双腮因此渐泛红粉之色。 真的是他。 分明她已将人拒之千里,他却仍在近旁不肯远去。 一点珠泪落入捧炉之中,滚在炭火间,嗞嗞作响。 次日一早,善堂散出人去,走街串巷,自各药材铺中采买草药。晌午一过,善堂上上下下的人开始研磨药草,连夜配出大量药膏。大年初二清晨,善堂外挂起招幡,画着药葫,并劳烦附近乞丐放出消息,说是善堂老板念着天寒地冻,人们脸颊双手多生冻疮,特意制出膏药,为大伙上药疗疮。 没过多久,楼前便排起三条长队。从前软玉楼的姑娘大都选择留在善堂帮衬,雅韵便是其中之一。今日为大伙上药,雅韵亦愿出手相帮。春容,雅韵及谢见微三人,各自守着一锅药膏,为排队的人挨个涂抹疮药。 很多人的冻疮都是一层叠一层,有的生于双颊,有的生于双耳,有的生于双手,有的生于脚跟。赤红绛紫,皴裂如旱土,瞧来甚是可怖。她半分不嫌,仔仔细细地为每一个走到跟前的人上药。 直到第三十六人出现。 今日他换了身干净布衣,外衣下,自衣襟袖边露出隐隐一线竹篁绿。他在她身前竹椅上坐好,伸出右手,乖巧无声。右手背上分布着暗紫冻疮,似是天际晚霞浓云留下的最后一抹色彩。 这抹色彩压在她眼前,呼吸似都被迫停滞。她低垂眼眸,默默取出一块竹片,竹片外缠有纱布,用于蘸取涂抹药膏。她稳着手,轻轻托起他的右掌。指尖点在他的掌心,拇指缓缓抚过他的指背,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拉至眼前。 手很凉,和从前一样。 竹片蘸取药膏,如暖风般轻柔地扫过他手背疮口。细致如薄纱上刺绣,如豆腐中雕花。他为她送来手炉取暖,却任由自己被冷风割出如此惨烈的伤。她想如从前般捂热他的双手,却只能用竹片为他上药。 一只手涂罢,她松开手。 他捉了捉她的指尖,依依不舍,却又在觉察不妥后转瞬松开,缓缓伸出左手。仍旧是冰冷的手,满布冻疮,几乎书尽这三年来所历凄苦。 还好,她垂着眼,不会叫人瞧见眼眶中点点泪光。 待双手皆已上过药,她偏过头去,远远望着楼宇飞檐。深深喘息过后,她才有力气放下竹片,转头正视着他。她有意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的须发皆已捋顺,脸颊上零星散布着几点紫红,不似双手那般严重。 她用指尖去取药膏,在掌心细细温热化开。 柔暖的指尖蘸药,渐渐贴近他的脸颊。 近乡情更怯。 她的指尖悬在空中,迟迟不敢点落。他们彼此靠得太近,呼吸犹如狂风灌入耳中。她的目光躲闪着,却仍会在不经意间与他目光相接。 最终,指尖点落,覆上紫红斑色,轻柔摩挲。 如春雨润过,似春风低吻。 他抬了抬手,想要握住她的手腕,想要紧贴她的掌心。却没有勇气。 当所有疮伤皆已涂过药膏,她收了手,不再看他。她状似无事地解去使用过的竹片纱布,另取一段再度缠上,动作放得无限缓慢。 他看着她好似又忙碌起来,于是再没理由留下。他在她的余光中站起身,默默退到一旁,给后边的人腾出位置。他忽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这些伤痕,能让他夹杂在这些人的队伍中,被她一视同仁。 她微微笑着,为下一人上药,视线内,一抹如刀背影渐渐远去,直至隐于巷尾。她终于挂不住笑意,涂药的手不住地颤抖,最后满怀歉意地放下竹片,起身回到楼中唤人替她继续为这些人上药。 等了两日,看过一双又一双千疮百孔的手,可看到他的伤时,仍觉触目惊心。 伤如积云,酝酿着倾盆大雨,只待一夕泼落。 可她还要等,等三月孟春时节,等一切尘埃落定。十月岭北便起大雪封路,最早至三月方能化雪,若想安全抵达岭北四君山庄,最好等到三月。在此之前,唯有岭北雪鸦能够往来传递信函,雪鸦振翅横空,往返岭北京城只需五日。在抵达岭北之前,他们不能有丝毫疏漏,否则前功尽弃。 她扶着栏杆,步伐沉重,一点一点挪回房中。 不久后,宜书送来热茶,旁敲侧击地替老胡探问,能否收容几个帮厨,无需支付工钱,只需一日三餐管饱,有一蓬屋瓦遮雨即可。她没有应下,亦没有回绝。宜书欢天喜地跑下楼,奔去厨房告知老胡。 她将窗子启开一线,看着后院小厨房门前,宜书正欣喜与赵春娘谈话。除夕匆匆一瞥,她已认出他身旁那名持刀的小小女侠,就是当年伴她左右的小赵。如今已是名扬江湖锄强扶弱的侠客。 ——春廿三刀。 她听说过,却不曾料到,原来从前那个黑瘦胆怯的小姑娘,竟能在江湖之中闯出一席之地。更没料到,原来是他授她刀法。 原来这些日子,一直是他们二人结伴同行。 还好,这些日子,有人能代她照看着他,令他不必再忍风霜雨雪,不必再餐风露宿。可惜,在他左右的人,却不是她。 窗子闭合,她回到案前,将热茶泼入砚中,揽袖研墨。 一纸信笺铺开,镇纸压下,她提笔舔墨,笔尖几番起落犹豫,最终决心落笔,写下几个娟秀小字:“二月启程。” 托谢见微遣信鸽将信送出后,她坐在房中出神。天黑后,宜书又送来安神茶。这些年来,她总难以入睡。饮过安神茶后,她才能倦倦歇下,缓缓入睡。 夜深人静。 祝眠轻手轻脚潜入房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来时,人已入梦。掌心托着一颗夜明珠,散出柔和光辉,在她脸庞上浅浅铺展,照出沈轻轻的面容。 这张面具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否则怎会连入睡也不摘下? 他如是想。 她睡得不太安稳,双眉微蹙,呼吸稍急些。大约是做了噩梦。但不知是什么样的噩梦。她是不会说梦话的人,梦中所惧,他无从得知。他探出手,指尖将触及她眉间时又不由自主地蜷曲。他想为她抚平哀惧,又怕将她惊醒。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她对他视若无睹,他尚有余力去寻借口。或许因为她珍视这张面具,不愿与前尘往事再有纠葛,所以与他对面不相识。可此时二人独处,无人能强行掀开她的面具,若她再不肯认他,他又能寻出什么样的理由与借口? 他寻不出。 错杀亦为杀,他杀过她一次,她该恨他、怨他、不认他。 他只能默默陪伴,直至她恢复平静才悄然离去。 灶上火未熄,赵春娘与老胡焦急等候他的消息,见他返回,忙不迭迎上前,问一个结果。 他语调异常平静地回答:“不是她。” 这个回答在老胡意料之内,却又难免怅然若失,咕哝着说:“早就说过,沈小姐有过往、有亲朋,旁人伪装不来。早些死心,未尝不是件好事。”一声轻叹,才又扬起强调道:“是件好事。从此揭过不谈。” “不谈。”他应声回答。 她要做沈轻轻,他应该成全她。一如从前。无论她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他都乐于成全。 · 昨夜梦中,她眼睁睁看着万千兵刃贯穿他的身躯,鲜血涂满天地。他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想要呼喊他的姓名,亦喊不出。而后是一丝淡淡草药味,抚平她心中愁苦。 醒来时,草药味仍在鼻息之间,是她与人一同调配的药膏气息,昨日涂抹在他的手背上。昨夜他又来了,连睡梦中,都是他让她安心平定。 可他想见她时,却被她拒之门外。 于是只能无声无息来,无声无息走。 忽然犹如一根长钉贯穿心府,令她无法呼吸。她抓住胸口衣襟,紧闭双眼,承受着痛楚。直至其渐渐散去。 她将桌案挪到窗前。 此后接连几日都是晴天。每逢闲时,她便将窗子启开,或斜倚窗栏读书刺绣,或在窗下写字绘画,后院人只要抬头就能望见。 她不知祝眠有否在望着她,只盼他想看到她时,她就在窗边。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内容:部分细节修改,后章内容提入本章。 第60章 同聚首 元宵当日,谢华君与沈丛一道抵达银州城。 因个中内情均已知悉,谢华君尤觉愧疚,见谢见微时,当即红了眼眶。谢见微早早备下桂花蜜藕,想要哄哄这位义妹。怎料一见桂花蜜藕,原本蕴在眼眶的泪水便止不住簌簌落下,谢华君捧面抽泣,谢见微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是春容携谢华君入房,避开其他人,容她慢慢冷静下来。 “沈轻轻,我哥哥他……”谢华君欲言又止,望着春容时更觉羞愧万分,她因她兄长的所作所为而歉疚难安。“他走的时候,痛苦吗?”她没勇气追问太多。 春容温柔笑着,递出一方锦帕:“他是得偿所愿走的。”这是假话。方羡鱼悲愤自戕,死不瞑目。可她如何忍心将事实告知谢华君?于她而言,养父养母病里,她因疑心之恨不侍床前,病故之后,又因此而不送老人。义兄为她让出家宅,在江湖中孤苦漂泊。亲生兄长被人欺瞒,做尽恶事。她又怎忍心雪上加霜,让她知晓实情? 谢华君稍安心了些,接过帕子时,忽然抓过她的手掌。 遮盖在手腕上的衣袖滑落,谢华君看到她腕上的两道丑陋疤痕。 “是我哥哥伤的?”谢华君小心翼翼地问。 春容缩回手,捋下衣袖:“是沈掠光。挑了手筋,让我再不能动武。”她手腕本没有伤痕,但沈轻轻舞得一手苗刀,她舞不得,所以只能伪造伤口,借此不再动武。 谢华君恨恨道:“早知我就该挑了他的手脚筋再送他上路。”沈丛押着沈掠光赴宁州,借此向谢华君陈明真相。谢华君气恨至极,亲手斩杀沈掠光复仇。此事沈丛早已传信给她,所以她才敢借沈掠光的名撒谎。 “无妨。我爹说过,侠不在武而在心。你也不会武功,不照样行走江湖?”春容笑道,“在这儿稍歇几日,等陆大哥来了,咱们人就齐了。” 她所说的陆大哥,名唤陆远舟,是女侠陆萍之子。二十余年前,陆远舟之母陆萍、姜弦之父姜未辞、江菱雨之父江雪寒三人曾与兰庭义结金兰。暴雨成灾那年,京中官吏府上遭窃,正是这金兰四人所为。 谢华君已稍冷静些许,听了春容劝说,又去见江菱雨。年岁相差不多的姑娘聚在一处,总要好过让她对着谢见微而心生愧疚。 安顿好谢华君,春容复又与老胡一同在善堂楼前发放元宵。 等到傍晚,一名黑衣男子背负长弓,腰挂双刀,走到善堂楼门前,似是来者不善。谢见微提剑出鞘,翻身下楼迎上前去。 春容停止忙碌,快步赶到门前问道:“可是陆远舟陆大哥?” “是我。”陆远舟拱手一礼。 “原来是陆大哥。”谢见微收剑,拱手见礼,自报家门道,“谢见微。” “眼下还有些许元宵未放完,烦劳谢大哥带陆大哥往楼里歇歇。” 见门前人海,二人不多客套,一同往楼中去了。 春容望着二人前行背影,目光落在陆远舟所负长弓之上。 这柄长弓,乃是姜弦遗物。 三年前姜弦放过祝眠后返回四君山庄,不久便突发恶疾离世。因四君山庄位于岭北,往来不便,消息难以流出。而四君山庄又未大肆操办丧事,是以曾经名震江湖的铁指夫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故去。直至半年前,方羡鱼死后,陆远舟携姜弦遗物找上沈丛,她才知道真相。 多年之前,曾义结金兰的姜未辞与陆萍因兰庭从中作梗而反目成仇,后决战一场,同归于尽。时年幼的陆远舟与姜弦亦因此分道扬镳,指腹为婚的婚约就此作废。陆远舟隐姓埋名,走南闯北,查明真相。兰庭寿宴之上,陆远舟出刀,姜弦箭底走空,兰泽代父赴死。 父债子偿,兰泽以死恳求陆远舟不再追究母仇,更请他瞒住姜弦,以免她深陷痛苦而无法自拔。陆远舟原不愿应下,怎料兰泽一死,姜弦悲极昏厥,待她醒来之时,才发觉自己已然有孕在身。如此情形之下,陆远舟权衡之后,选择继续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对这一桩恩仇往事守口如瓶。 然而陆远舟未曾料到,多年来姜弦从未放弃追查杀害兰泽的凶手下落,直到找上祝眠。祝眠对天下有名之刀与无名之刀皆了如指掌,当他从姜弦口中听得其对凶手用刀描述之时,便已猜出是陆远舟的刀。姜弦为复夫仇,设法引陆远舟来见。刀兵之下,生死关头,陆远舟心有不甘,将往事和盘托出。 悲愤交加,姜弦取弓箭迎战兰庭,因遭暗算而身负重伤。临死之前,姜弦将年幼女儿兰姵托付陆远舟,盼其能携兰姵远离四君山庄。陆远舟孤身一人,只能先行带姜弦遗物遁去,来日再以长弓为信物带兰姵离开。 春容与沈丛听罢,皆怅然长叹。 没有真相会被永远掩埋,昨日恩仇一旦浮出水面,又有几人能挣脱泥淖。只盼能早清宿仇,早日太平。 春容回身转至老胡身侧,一锅元宵已经煮熟。她与老胡将元宵散于眼前流离失所人,而身后善堂楼内,亦多家破人亡者。 天边最后一缕日光消逝,门前乞丐饱足离去。 春容叮嘱老胡在枯坐禅中备些酒菜,今日人齐,趁着元宵佳节,可一同滚元宵热闹热闹,添些喜气。老胡应下之后立刻着手准备,春容转上三楼,去寻江菱雨。 虽伤情已好了大半,但江菱雨近日来精神一直不大好。她心中挂念,不知与谢华君叙旧之后,二人能否稍稍振作。 春容推开房门时,江菱雨正在桌前坐着发呆,谢华君不知去向。 一朵艳红绢花在桌上绽着盛春之色。 “伤势刚有好转,怎么穿得这样单薄。”春容取来斗篷与她披上,“今儿个人齐,正巧趁着好日子,一齐热闹热闹。” 江菱雨拉扯斗篷裹住身子,缩成一团,垂头低声回说:“我不想热闹。”从前艳阳天一般热情活泼的姑娘,此刻却畏畏缩缩地自困房中,不愿与人说话。 “可你总该见见陆大哥。”春容劝道,“当年江大侠与陆大侠,是义结金兰的情谊,你还没见过他。” 江菱雨迟疑着抬头,双眼满布哀愁,全不似当年那个纯粹天真少女。 春容将桌上红花簪在她的鬓边,声色柔柔:“楼里住着的都是自家人我们自家人一同过元宵,再吃碗热乎乎的元宵。” 江菱雨再紧了紧斗篷,怯生生地点头应下。 老胡应着安排,带着炉子在枯坐禅内布置上,一面滚着元宵,一面烧着开水。春容带着江菱雨抵达枯坐禅时,发现屋内人已齐了。 数十盏蜡烛齐齐燃烧,照得屋内亮如白昼。 沈丛挽着袖子照看几个火炉,老胡铺开材料,作为老师,正教几名“学徒”滚元宵。陆远舟、谢见微、谢华君三人,人手一只脸盆大小的竹编箩筐。赵春娘与杨蕴二人则在旁准备馅料,切分好后送到学徒三人面前。 说齐全,倒也齐全。说不齐全,赵春娘杨蕴都在,独缺祝眠一人。 她愣了愣神,片刻后便被屋内喜气感染,暂将愁丝挥去。 三名学徒在江湖中都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在老胡看来却都“难成大器”。桌案旁已浪费了许多材料,三人还是没能滚出个像模像样的元宵。陆远舟听见门响时,更是手上力道一偏,箩筐里转圈的元宵直飞出去,砸在杨蕴脑门上。 杨蕴捂着额头抬头一看,望见门口立着的江菱雨。他来银州,正是要向江菱雨下聘。如今眼见人现身面前,岂能不上前表明来意?怎料刚一丢下手中活计跑开,就被赵春娘绊了脚踝扑倒在地。 赵春娘冷哼一声:“都在忙,你别想躲闲。” 谢华君急急道:“快再给我两块花生馅儿。” 谢见微距离花生馅儿近些,当即要帮着去拿,手中箩筐亦是偏了力道,齐齐飞出四五颗已经有些模样的元宵,尽数砸在杨蕴身上。 杨蕴叫苦,江菱雨在门前站着,眼瞧着这出滑稽闹剧,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江菱雨快步上前,给三名学徒依次递送馅料,送到陆远舟时,她缩了缩手,满目期盼地问他:“你就是陆大哥?” 陆远舟从她掌心取过馅料,回问一句:“你就是小雨点?” “我叫江菱雨,我的父亲是寒江雪客江雪寒。”江菱雨声调拔高些许,引得在场众人都减了手中力道,免得发出声响盖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叫陆远舟,陆萍之子。”陆远舟放下手中所有,转身面向江菱雨。 “我父亲,为了找寻他的两名金兰挚交真正死因而客死异乡。”江菱雨眼中已蕴起泪水,“他死得其所了吗?” “小雨点,你记住。”陆远舟郑重其事道,“江叔叔因侠义而死,于他而言死得其所。而兰庭作恶多端,害死亲朋好友,我们为子女者,当为孝义举刀,手刃此不仁不义之人。” 江菱雨咬唇颤抖,忍住泪水,抬手揉着眼睛回说:“我知道了!” “小雨点是不是怕冷?”陆远舟语调轻松一些,轻轻将江菱雨推到炉火边上,“这里暖和,炉子里烤着地瓜,你可要好好照看这几只地瓜,切莫糊了。沈伯伯,劳烦和小雨点一起照看着。” 一柄火钳塞入江菱雨手中,火光照出她一张红彤彤的脸。缠绵病榻许久,此刻终于有了几分血色。江菱雨握着火钳,开始仔细盯着炉中的地瓜。 正在折腾木炭的沈丛探出头来,和蔼笑着应声,半点没有武林盟主的样子。 杨蕴爬起身,拍拍衣衫上的糯米粉,犹豫片刻后,老老实实待在桌边搅拌切分馅料。 “好了好了,都没事了。”老胡笑呵呵道,“你们三个,继续滚元宵。对了,这会儿只剩沈小姐得闲。就劳烦沈小姐来温酒了。” 春容含笑上前,两手一摊问道:“要我温酒,可酒在哪儿?” 老胡一拍脑门:“忘了忘了,酒在厨房,劳烦沈小姐跑一趟。如果搬不动,在院子里喊一声,我们都能听见。” 春容答应下来,临出门时,老胡又远远喊道:“江小姐身子刚好,沈小姐记得取些桂圆、红枣、参片,温酒时一同煮了,对江小姐的身子大有好处!” “知道了。”春容笑着退到门外,轻轻掩住房门,下楼往厨房去。 室内温暖,室外冷寒,春容抱着双臂,一路小跑进厨房。厨房只点一盏油灯,照得室内昏昏。她取一支蜡烛引燃,举起蜡烛在厨房柜中上上下下地找寻着。 “在找什么?”暗处传来问询。 是她永世难忘的嗓音。 今日元宵,众人齐聚楼上庆贺,独留他一人躲藏角落。三年前生死一线之时,她尚在想着,能否给他一次真正的团圆。如今两人皆安然无恙,分明与喜乐团圆近在咫尺,可她却无法带他融入其中。 无论是因谢华君,还是因谢见微,或是因姜弦陆远舟。 相逢太晚,前孽太多。 如何能问心无愧。如何能堂堂正正。 心绪凄迷间,他已走到她的身后。他身上寒气很重,仿佛数九寒冬里满盖陆地的雪,又如深渊下亘古不化的冰。 寒气逼近,她定了定神,回答:“黄酒。” 他转身离去,在角落中翻出一坛黄酒,捧到她身前。 她已找齐红枣桂圆参片,抱在怀中,与他面对面站着。 烛火微微,油灯摇摇,照得墙上人影摇摆不定。 她看到他捧着酒坛的手,骨节分明,手背上的冻疮已尽数痊愈,未留下丝毫疤痕。他的两颊层层冻疮也已褪去,昏黄光线下,面容显得万分柔和。却还是那般瘦削。伤易好,情难愈,或许还需要些时间,他才能找回从前的模样。 “沈小姐。”他说。 一声抛出如秋霜,落满心头。 她怔了神,目光缓缓垂下,掩住哀愁。 “我帮你送上楼。”他默默掐灭油灯,捧着酒坛背过身行出厨房,渐渐隐于漆黑后院。 她匆匆吹灭蜡烛,追上前去,跨过门槛是被绊了一下,踉跄趔趄,艰难稳住身形。他不能上楼,楼上枯坐禅内热热闹闹,却全是与他有怨的仇人。她无法眼看双方大打出手,无法眼看任何一人因此受伤。 前方人影将要穿过后院,踏足楼中。 “祝眠。”她顾不得许多,只好压着嗓音,急急开口。 祝眠停下脚步,慢慢回身。 天穹虽有满月,其辉却是黯淡,照不清他脸上神情。 “你不能上去。” 她觉得难以启齿,却仍狠心将话吐出。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内容:部分剧情调整,细节修改,后章提入本章。 第61章 愿为刀 除夕至今,许多时日,他躲藏厨房暗处,只怕被人察觉。他知道自己不该现身众人面前,以免搅扰她作为沈轻轻的安稳光阴。今日,若非见她无空闲抱酒,他亦不会开口替她送酒。 缘由早已心知肚明,可听到她亲口阻拦,仍觉心府钝痛。 她做沈轻轻,身旁便不该有祝眠。 他将酒坛轻轻放在在门槛边上,一言不发,与她擦肩而过。 浓云推过,依稀惨淡的月色也被隐去。 她回头望去,望不见他的身影。 酒坛静置于门边,她蹲下身子去抱,刚扶好装有桂圆的瓷罐,一旁盛放参片的锦盒又落在地上。捡起锦盒,装着红枣的瓷罐又摔下。瓷罐破碎,颗颗饱满的红彤彤干枣滚向四面八方。捡来捡去,她愈发焦躁不安,终是撕裂衣袖,将所有东西丢入裂锦之间,一股脑胡乱包起,潦草打上结扣,双手拎着粗陋包袱,慢慢挪上楼去。 一步一步,如有千钧之重。 当她撞开枯坐禅房门之时,屋内欢声笑语骤然停下。 所有人回头望向门旁。 片刻前衣裳楚楚、喜气洋洋下楼去的人,此刻衣衫破损、风鬟雾鬓,手中提着衣衫上撕扯下的破布包袱,包袱底濡湿一片,酒液滴滴坠落,湿了她的裙摆鞋袜。她将包袱放在地上,抬手捋顺额前散乱发丝,勉强扯出笑意道:“以为自己能搬上来,没成想酒坛开裂。我再重搬一坛来。” 沈丛上前扶着她,忧心如焚问她:“手腕还好吗?”她造的假伤虽未下狠手,但终究是动着筋骨,难免留下病根。往日绝不会劳她搬运重物,今日一时疏忽,竟让她去楼下搬运酒坛。沈丛仔细为她查验手腕状况,替她舒筋活络。 老胡自觉闯祸,到跟前赔礼道歉,自己下楼去搬酒。 其余人亦纷纷围上前来,问寒问暖。谢华君刚要与她拉手关切,便见自己两手尽是糯米粉,只好往回收收,分外关怀道:“是腕上的伤落下病根了吗?” “动着筋骨,难免的。”陆远舟从怀中摸出盒药膏,“这是舒筋散,经常外敷着,总有些好处。” 几人关怀着给她涂了药,不再央她做什么活儿,只让她在旁看着。 老胡很快抱来两坛黄酒,沈丛自告奋勇,要给这群小辈露露温酒的手艺。 屋内其乐融融。 三名学徒在老胡手把手教导下终于滚出像样的元宵,老胡张罗着将元宵下锅,江菱雨自炉灰中扒出七八块熟透的地瓜,赵春娘摆好碗筷,将地瓜切分开来。杨蕴寻着机会凑上前去,帮江菱雨一起收整炉灰。 春容一人坐在炉边,神游天外,呆呆望着窗子的方向。 “这黄酒温好啊,配着元宵下酒。”老胡将温好的黄酒斟出,一人一盏,皆可一尝滋味。 酒盏送入她手中,元宵放置在她眼前。 她想起从前,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一字一句,恍如隔世之音,层层叠来。 ——“黄酒酿元宵,请公子品鉴。” ——“一碗黄酒,不醉人。” ——“看来是公子会醉。” 是明知其内□□,明知酒量不佳,仍要颗颗吞下,仍要一饮而尽。 从一开始,他在她面前,就从未因自己的生死而露出惧色。 “轻轻?”沈丛看她出神,怕她有事,在她身前蹲下低声询问。 她回过神,将手中酒盏塞给沈丛,匆匆道:“我去换件衣裳,再取些薄荷蜜露。” 谢华君正吞汤圆,闻声支吾着说:“我喜欢薄荷蜜露,多拿些来。” “好。”她敷衍应下,提裙闯出枯坐禅去。 门随意掩上,她不太在意门是否严丝合缝地扣上,不在意穿堂的冷风拽起她的衣裙。她匆匆奔下楼去,奔向后院,奔向厨房。 真蠢。 真的太蠢。 他误以为失手错杀了她,苦熬三年,好容易认出她,却又被拒之门外。他何曾是怕死之人?他只怕她死。 牵肠挂肚,生死不渝。 她何德何能,担起如此深情? 可他所图,不过片刻陪伴、一夕团圆。 她怎能吝啬至此? 一张面孔而已,她能当得沈轻轻,替他改换容貌又有何难? 她脸上漾出笑意,不惧料峭寒意,奔至厨房门前。 房门半掩,有火光虚影自门缝透出,她悬悬而望,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她与祝眠,仅隔着一扇木门。木门缓缓打开,她心中惴惴难安,天鼓在心,犹如耳畔鸣雷。 厨房中,灶上火焰熊熊,将热意送至四面八方。哪怕立在门前,她也能感到火焰灼烫。 炉火上,地锅中,一团菜花油滚沸。 炉火前,祝眠静静站立,如锋如刃。 他双眼被一条黑布遮盖,他手中端着一只瓷碗,缓缓举起。 春容静静看着,惴惴不安的心犹如巨石沉入深渊。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她提裙跨过门槛,直冲上前,伸手推落他手中瓷碗。 碗中是滚沸热油,被她推出去时,热油四溅,溅上她的手背,溅上他的脖颈。她顾不得手背灼心之痛,抬手要为他拂去颈上热油,却被他捉住手腕。 腕上疤痕硌在他的掌心。 “你想做什么?这样烫的油,你要做什么?”她慌里慌张地拉扯衣襟,为他蘸去溅上身的热油。可那油痕自脖颈蔓延至脸侧,几乎瞬间便泛起可怖棕红色。 焦急的泪滴滴坠落,落在他腕上。 他蒙着双眼,看不到她的模样,但他记得。回忆中,她曾为他垂泪。不止一次。 “倘若我不是祝眠,是否可以陪在沈小姐的身边?”他想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害怕她不顾一切地挣开逃脱,却又不敢握得太紧,害怕令她受伤令她疼痛。 “你怎会不是祝眠?怎会不是。”她靠向他怀中,自由的手臂环上他的腰背。她拥抱着他,泪如雨落,“我又哪里是什么沈小姐?” 祝眠茫然无措。 不久前,他想起曾用一碗热汤泼在矮子脸上,矮子离去时,容貌已难以辨别。他又为何不能借此手段改变容貌? 只要他不是祝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她眼前,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存在会毁去她的安稳。 只需一碗热油淋下,他就再不是祝眠。 她就永远只是沈轻轻。 可她却突然出现,推翻了那碗热油,打乱了他的计划。 “为什么?”他不解。 不解她为何突然出现。 不解她为何拦下自己。 更不解她为何再度回到自己怀中,泪洒胸怀。 “我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弄丢自己。”她带着哭腔,声音颤抖,“我怎么,怎么这么愚蠢。怎么能对你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他脖颈上的烫伤近在眼前,她泪眼婆娑,满眼都是红棕浓云,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宛如世界倾颓。她踮起脚,轻轻亲吻那抹伤痕。 滚烫。 灼热。 仿佛将她推入油锅火山,无穷无尽地炙烤着。 他任由她亲吻着,仿佛将热油一点一点淋在他的心头。烫伤的痛,贴附在肌肤之上,犹如虫兽噬咬,绵绵不绝。却远不及刀刃贯穿身躯的痛。 “春容。” 他终于能够,开口喊出那在心头盘踞许久的名字。 “春容。” 他低声唤着,仿佛冰天雪地之中寻找一丝火光的迷途之人“春容。” 他一声一声,不肯停下。 她抬起手,扯开他遮眼的黑布。 他终于能够仔仔细细、光明磊落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微红,泪花点点,与他记忆中的眼睛一模一样。 灶中火势渐渐减弱,无人添柴,便将逐步走向熄灭。 他扶着她在灶边安坐,取了满罐雪,敷上她受伤的手背。她亦替他用冰雪敷着烫伤。化了一捧雪,便再捧一捧。直到灼意消去,他才取出干净手巾,轻轻蘸去雪水,而后涂抹药膏。为了能早早痊愈见她,他准备有烫伤药膏,此刻刚巧合用。 “今天,陆远舟与谢华君已经赶到这里。”她低声说着,“等到二月,我们就会启程赶赴岭北,最迟四月底就能回来。” “四君山庄?” “对。兰庭作恶多端,新仇旧怨,届时一并解决。” “可你不会武功。”祝眠沉默着,倘若是在往常,他可以从容不迫地随他同去,只要他在,就没人能伤到她。可今时今日,他已不再是他。他早已握不住刀。 她笑容坚毅,成竹在胸道:“我学会了易容术,可为你暂改容貌。我们一起去。” “春容。”他迟疑许久,而后道出实情,“可我拿不稳刀了。” 他不害怕她嫌弃他。 从前,他两手血孽,她都未曾嫌过他。 她如木雕泥塑一般凝眉望着他。 这三年来,江湖中没了祝眠的消息。他不再出刀。她以为他金盆洗手,隐姓埋名。再相逢时,他手中无刀,她亦没有留意。她以为他只是不再杀人,不再用刀。却从未想过,他拿不稳刀。 他是天下第一的刀客。 他是江湖中最贵的刀。 他为何会拿不住刀? 她骤然想起,三年之前,喜堂之上,一刀贯身。是因为那一刀吗? 她轻轻握住他的双手,用掌心温度去温暖他。 “不怪你。”她低声诉说,“那一刀,错不在你。” 他反手回握。 “祝眠。”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握不住的是杀人刀。” 他木然望着她。 “我想你拿起救人刀。”她弯下腰,脸颊轻轻贴上两人手掌,“我们一起,了却前仇旧怨,一起救济天下,一起洗去从前血孽。” 他一向以为,两手鲜血的人,只有用自己的血才能洗刷干净。 可她却给了他另一条路。 他愿为她手中刀,斩尽她途中难。 他愿拿起救人刀,偿还他往日债。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内容:本章内容全新√ 第62章 赴仇局 元宵夜宴,众人尽兴而散。春容醉步慢行回廊上,倚栏将倒未倒之时,祝眠忽然现身将人扶起。 房中,赵春娘刚浸热帕子,拧好后欲要出门寻她,便见祝眠抱人归来。 “我来。”祝眠将人安置榻上,褪去鞋履外衫,盖上锦被,接过帕子小心翼翼替她擦拭掌心。原本细嫩白皙的双手,如今磨出许多茧子。他得了空闲,仔细去看她腕上疤痕,只觉怵目惊心。 帕子渐渐冷下,不宜再用,赵春娘便适时又递上一方。 他再为她擦拭脸颊,将面具一点一点揭下。她易容的手法高超巧妙,只需些许皮料脂粉,就将面容改换。如此一来,喜怒哀乐浮于面时便十分生动自然,哪怕凑近了看,也难看出端倪。 赵春娘再到床边,望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不由惊诧出声。她立刻掩住嘴巴,以免再发出声,旋即奔至门边锁好门栓。 “是,是姑娘。”赵春娘喜极而泣,喜难自抑,不由伸手去拍打祝眠肩膀,等待着看对方反应。但祝眠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他说:“不可声张。” 赵春娘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代我转告老胡,明日起,我会换张脸。” “换张脸?你也要易容?” “今夜宴中人,皆与我有旧仇,不便现身。” “姑娘知道吗?” “知道。” 祝眠望着春容。她面泛酡红色,嘴角弯弯。他随之笑起,眉眼皆染春风色。 赵春娘终于镇静些许,看着他展露笑容,鼻头一酸。三年同行,对方所历之苦瞬间自脑海中闪过。他毫无保留授她刀法,意志消沉自我折磨,浑浑噩噩,生不如死。他像孤魂野鬼飘荡在这世上,直至今日,终于还魂归窍。 所谓旧仇,曾有她一份,令她强按下一丝恻隐之心,三年之间,说尽冷言冷语。心中仇怨在这一刻瓦解冰消,她悄悄退去。阔别三载,诸多磨难,只盼,只盼他们团聚长久。 半夜醒来时,春容口渴难耐,侧身欲要起床。 一盏温茶送到眼前,一盏烛火悠悠升起。 祝眠一直在床畔守着。 她偷了懒,不肯去接,便就着他递来的茶盏呷一口温茶,眉眼堆笑。 “喝了多少?”祝眠低声问。 是问饮了多少酒。 她回答说:“不知多少,只知尽兴。” “多少算尽兴?” “于你而言,一盏便已尽兴。”她笑着打趣。 “要我尽兴,一盏怕是不行。”祝眠听到心里,明白她话外之音:酒醉便是尽兴。从前,对他来说,一盏黄酒便醉。但这三年他酒量见长,两坛三坛下肚,也不过昏沉沉些时候,醉不得。 他依稀觉得她与从前有些不同。她仍旧温和从容。在从前,她是因游刃有余地左右逢源而显得从容,现如今,则更像是宠辱不惊无畏无惧因而从容。 左右逢源的是“春容”,无畏无惧的是“沈轻轻”。 但都是她。 他因此喜悦庆幸。她仍是她,越发强大。 “什么时辰了。”她揽过被褥,倚靠在他怀中,懒懒问着。 “刚入寅时。”更漏在心,点滴分明。 “糟糕。这一醉,竟忘了给你描张脸。”她掀了被褥,披上外衣,赤足下床。脚底刚一沾地,就觉地面冰冷。 祝眠上前扶她安坐榻上,捧着暖炉暖热掌心,再以掌心贴脚心,融化被地板所镀寒意。捂暖脚掌,再穿鞋袜。一双不太合脚的黑布鞋套在脚上,瞧来略显滑稽。 她将双臂搭上他的双肩,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口鼻,颇有几分愁恼道:“可如何是好,我觉得这张脸哪儿哪儿都好,不忍心描成别的模样。你想要一张什么样的脸?” “和你一样,就好。”他眉眼微抬,与她静静对视。 二人因故皆需遮去容颜,不妨由他来记得她的模样。 “我是女子。”她抬指点在他眉宇之间,“倘若像我,岂非要叫人说生得女气?” “无妨。”他不在意。此前像个乞丐四处被人厌嫌驱赶,他都不在乎。又岂会在乎谁说的一两句女气? 她无声颔首应下,指引祝眠自箱柜妆奁中寻出碎皮料与脂粉,以及小小一盒鱼鳔熬胶。手炉置于胶盒下,热温将凝固的胶液再度化开。 她牵着祝眠的手,引他与自己同坐榻上。祝眠褪去鞋袜盘膝坐好,她则提起画笔跪坐在他面前。剪子剪出细碎皮料,被她用画笔点胶贴在他的皮肤上,再轻轻吐气吹干。如此反反复复,经多次修饰,终于在他脸上另描出一张相似的脸来。随即再施脂粉细细调整,待她画完之时,屏息细看,最终满意地取出枕下铜镜,照予他看。 菱花铜镜,微暖烛光,照出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容。 柔美而不显女气,温和而不失锋芒。 是一张五分像她、五分像自己的脸。 祝眠呆呆看着镜中容颜,头一回觉得,似乎此时此刻,已聚天伦。他说:“倘若来日我们拜堂成亲、生儿育女。待儿女长大成人,或许就是如此模样。” 春容怔怔望着他。 她没有应答,匆匆将镜子塞入他怀中,由他举镜,照着自己一点点描画出沈轻轻的脸庞。 楼外渐渐热闹起,江菱雨来敲房门,唤春容出门游玩。昨夜灯会,他们未曾参与,今日街市尽开,可凑一凑热闹。 她整好衣衫,关门随江菱雨同去。待人声远去,祝眠才悄悄离开。 吃过早点,稍作歇息,几人结伴入街市时,已是热闹非凡。小摊小贩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江菱雨与赵春娘一道,挑了一个又一个,杨蕴紧随其后,负责付钱结账。 街巷角落里四散的乞丐见到春容现身,纷纷涌上前来,齐齐道谢。 很快她便被一层又一层的乞丐团团围住,她忽觉事情不对。 不知是何处现出刀光,利刃出鞘,直刺向她的后心。 又是一道刀光晃过,刹那之间,清去刺客,将春容护在身侧。 是祝眠。 他片刻不离地隐在暗处跟随左右。 原本离得不远的谢见微等人亦赶上前来,皆围在四周,警惕着是否还有其余暗处凶手未曾现身。 街上生出事端,众人一哄而散,各自躲在角落,生怕殃及自身性命。 “多谢义士出手搭救。”春容扬声致谢,面着笑意,“我们皆在不远处回春善堂落脚,不知义士可否赏脸同去?”得此天赐良机,她岂能错过? 陆远舟亦是相邀,又问:“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他还未想好用什么名字搪塞,赵春娘探过头来,笑吟吟道:“这位兄台可不就是咱们灶上的好帮手。” “何解?”谢见微满面疑惑。 “曾得沈小姐一饭之恩,他正报恩呢。”赵春娘笑盈盈望着祝眠,“不过他还有一个名字——春廿三刀——这个名字,不知各位大侠可曾听过?” “原来是春廿三刀。”谢见微恍然,拱手道,“失敬。在下谢见微。” 陆远舟若有所思道:“难怪。” 江菱雨不解:“陆大哥,你说什么?” “难怪江湖传言,春廿三刀的刀法像祝眠的路子。”陆远舟释然一笑,“确实像。只是没了杀气。” 祝眠没有想到,赵春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自己闯出的名声拱手送人,且送给他这样曾经十恶不赦之人。 春容本已为他杜撰了身份,捏出些借口,亦是万没料到赵春娘会如此做。既已开口,其余人亦认下,她便不再开口,只顺着话说:“曾听闻春廿三刀行侠仗义,救助孤苦。今日有幸得见,定要摆上酒宴,与大侠举杯畅饮。” 至晌午,枯坐禅内摆桌设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沈丛害怕自己在场,小辈拘束不能尽兴尽欢,便早早离了席。酒过三巡,众人醺醺。谢见微醉而舞剑,江菱雨摇铃和舞,杨蕴在旁端着盘狮子头候着,陆远舟与祝眠频频碰杯痛饮。席间,只有谢华君一人默默不语,该饮酒时饮酒,该动筷时动筷,却甚少露出喜色。 春容提着酒壶给众人添酒,待添至祝眠时,低声请问:“不知大侠可尽兴了?” 祝眠抬眼,半醉半醒,举着银杯略有遗憾回说:“或许还差一杯才能尽兴。” 春容提壶再斟,将满满银杯推至他唇边:“不妨饮了此杯,尽兴而归。” 陆远舟当即将手中杯子挤上前来,晕乎乎叫嚷着:“来来来,给我也满上,让我和春兄再碰一杯。” 春容无奈退了半步,将陆远舟的杯子添上半杯酒。 二人碰了杯,一饮而尽,陆远舟拉着座椅靠近祝眠身畔,勾肩搭背,郑重其事道:“兄弟,下个月,咱们兄弟姊妹几个要去岭北。四君山庄的兰庭听过没?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作恶多端!兄弟,咱们也是一起喝过酒的兄弟,下个月,跟兄弟一起去岭北,宰了兰庭那个王八犊子,拿他的脑袋下酒,怎么样!” 春容叹息一声,又向一旁去添酒。 谢华君仍静静坐着,冷眼看向与陆远舟醉饮谈笑的祝眠。 春容在她身旁停下,酒壶刚刚倾斜,谢华君便以掌心盖住酒杯。 “他是春廿三刀?”谢华君冷冷开口。 “你不相信?” “这张脸,初见时我便觉得熟悉。如今醉了,分外熟悉。”谢华君握着酒杯起身,与她面对面站着,“倘若再有一瀑星光落下,便更加熟悉。” “恐怕并非是你熟悉的人。”春容托着酒壶,平静回说,“春廿三刀,行侠仗义,救人无数。来日亦将如此。千千万万苦难百姓,会因他脱离苦海。” “兰庭与几位金兰结义行侠时,无人能料到他来日背信弃义。朗朗乾坤,照得清他浑身上下,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渴血之刃,如何去救黎民百姓?” “我以性命立誓,他手中再无杀人刀。” “往日血债,如何逃脱?” 春容想要回答,却被人抢先一步。 祝眠已在她身侧,不知先前对话听去了几句。 他横刀双手奉于谢华君面前,一字一句道:“我以性命立誓,终此一生,扶危济困,救死扶伤。” “不够。”谢华君握住刀柄,随时都可抽刀出鞘。 他默了片刻:“我此生都将穷困潦倒,不享盛名,不得团圆,以赎前孽。唯求苟活世间,可见她喜乐平安。” 春容听得心惊,想要掩住他的口,让他不要再说。 “凭什么。”谢华君抽刀出鞘,架在他的脖颈上。 席间其他人皆被刀声惊醒,聚上前来。 “怎么回事?是从前有些嫌隙矛盾?怎么一开始不说呢。”陆远舟端着酒杯上前,两杯一碰,一杯塞入祝眠手中,“来来来,相逢一笑泯恩仇,若是恩仇泯不去,那就再碰一杯。”说完,他要将另一杯酒塞入谢华君手中,却见谢华君一手执刀,一手握着只空空银杯。 此间仿佛凝固。风亦不敢动。 春容握上刀刃。 衣袖滑落,谢华君看到她腕上伤痕。 祝眠出现的瞬间,谢华君便认出他的身份,一直默不作声。她想不明白,祝眠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为何救下沈轻轻。直到她看到祝眠的目光与春容交汇,她才明白,原来不是骄纵跋扈的沈轻轻转了性,而是这张脸下本就是另一个人。她知道三年前,祝眠错杀春容,方羡鱼掳去春容尸身后,与沈轻轻一同销声匿迹。是春容承受着她兄长这么多年的折磨,是春容不计前嫌让她兄长能够瞑目,是春容告诉她,她的兄长得偿所愿。 谢华君放下刀,将手中空酒杯递到春容面前。 春容怔了片刻,提壶斟酒。 “认错了人。”谢华君举杯示意,随后一饮而尽。 江菱雨摇铃笑道:“还好还好,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杨蕴当即击掌附和。 “皆大欢喜!”陆远舟兴冲冲举杯,与祝眠手中刀鞘相碰,“再碰一杯,与刀同饮。” 谢见微看着谢华君坐下,亦在她身旁落座,低声问她:“是认错人?” 谢华君微笑点头:“认错了人。” 谢见微将佩剑靠在桌边:“若有仇怨,不必遮掩。” 谢华君提筷夹菜,回说:“无仇无怨,不必遮掩。” 一席午宴,至未时末方才终了。 老胡搀扶陆远舟回房之时,陆远舟仍遥遥招手,向祝眠邀道:“兄弟,别忘了,下个月一起走。” 谢见微握着佩剑,稳着脚步回屋,单看步伐,竟不似醉了。江菱雨晕乎乎,一双眼睛似睁非睁,手中铃铛偶尔摇响一声,惊出杨蕴高呼“好”字。赵春娘饮酒不多,拍拍江菱雨脸颊,未将人拍醒,便将人背起,要往卧房送去。杨蕴在地上一躺,倒头入睡。 谢华君伏案醉眠,春容想要扶她去休息,却被她拍开手掌。 “两清了,听见没!”谢华君嘟囔道,“我哥哥欠你的,祝眠欠我家的,两清了。” 春容感激地看着她,当见到她袖上泪痕时,眼中满是怜惜。 怎能两清得了?可她却选择放过他们。 待到次日,众人酒醒,关系更近几分。 隔三差五摆桌饮宴,后院之中互相切磋武艺,楼前放粥施饭。 早春莺来,雪化草长,转眼便至二月中旬。 一只信鸽放出楼去,不久便有人携信登门,带来数十匹好马,拴在银州城外,只等众人一道出发。 沈丛挂念春容腕上旧伤,不放心她孤身一人骑马,另觅两架马车,一架马车载着春容随队同行,另一架马车中装载几人行路干粮及保暖衣物。二月银州城虽已是春暖花开,但岭北仍旧天寒地冻。 收整齐备,众人齐齐出发。除却善堂一干人外,另有些许好手,愿意听信沈丛等人邀约,随之前往岭北。更有谢尧、林瞬故友,愿为友人讨个公道,自四面八方,向四君山庄聚拢。 至三月时,队伍行至岭北境内,前路雪未化、冰未消,由江菱雨策马在前引路,找出条较为平缓安全的道路前进。入岭北境第二天,便有杀手埋伏,祝眠首先觉出异状,仅凭一人便将周遭清扫干净。 三月中旬,队伍穿过雪岭,进入距离四君山庄最近的白岭城。 白岭城中已有受沈丛邀约前来见证的武林中人。 负雪楼中,众人齐聚。 沈丛举杯请众武林人士相助,铲平四君山庄。 “沈盟主,您是武林盟主。但您手中没有真凭实据,仅靠红口白牙,便要我等与您一同向四君山庄发难。我等怎知您口中所说是真是假?” “沈盟主与谢尧私交甚好,咱们都知道。江湖中也不乏有人说,那些个恶事是谢尧所为,谢尧自食恶果的。咱们怎么知道,沈盟主为谢尧正名,是因着私交,还是因着大义。” “今儿个谢公子也在,咱们也不怕说了难听,谢家不想顶这个屎盆子,就要扣到四君山庄头上去,那也得拿出点儿证据来,才能扣过去吧?” 春容在席间听着,双眉紧锁。 正是因为没有证据在手,他们才只能冒险一试。 今日被这些远道而来的江湖人士挑明,沈丛与她皆无法应答。 谢华君站起身道:“我是谢家小姐。也是林瞬的女儿。十五年前,兰庭请杀手屠我满门,我侥幸存活,是谢尧将我养大成人。” “谢小姐,你说你是林瞬的女儿,又有何证据?” “倘若我有证据,你们可会同去,为林盟主复仇,为谢大侠洗雪冤屈?”人群之中,祝眠悠悠开口。 满堂目光齐聚一处。 祝眠持刀起身:“等我七日,我将证据带来此地。” 第63章 灵堂变 一匹骏马自北面城门闯入白岭城,至负雪楼前扬蹄停步。 少年翻身下马,步入负雪楼中作揖相请:“兰庄主邀沈盟主往四君山庄一叙。” 合楼寂静,皆在打量这名素衣少年。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上稚气未退,瞧来面相和善。他背负长剑,剑格贴玉,剑鞘镂花,稍有见识者皆能识出,这是兰庭所持佩剑。兰庭入江湖不久,便因模样俊俏得了“玉剑兰生”之名,后又与同样相貌堂堂的寒江雪客义结金兰,江湖人将这二人合称为兰雪双侠。兰庭初入江湖所用佩剑,乃是一柄不起眼的铁剑,因故损毁之后,现如今的兰夫人、曾经的相府千金,亲自绘图,托人锻造出一柄精雕细琢的佩剑,以衬其“玉剑兰生”之名,便是少年背负这柄,剑名“静谷”。 沈丛迟迟未现身。 少年再揖再请,楼中已有些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待少年三揖三请之时,沈丛方才现身。 少年取下静谷,双手奉于沈丛面前,恭恭敬敬道:“沈盟主,兰庄主令晚辈携静谷前来,诚邀沈盟主往四君山庄一叙。” “你是兰溶?”沈丛不接静谷,反问一句。 兰庭收养过一个义子,据传是剑术奇才,得兰庭亲传。兰溶少在人前露面,从未离开过四君山庄,此前沈丛亦未见过他。 “正是晚辈。” 沈丛不大客气道:“兰庭派你这个后生晚辈来请,怎么,是有病在身不能下床,还是有事在身忙着遮掩啊?” “还请沈盟主见谅。”兰溶态度仍然恭敬,“兰庄主有心亲自来迎,然兰夫人缠绵病榻多日,庄主日夜在旁照料寸步不离,实在难以脱身。” 楼中有人嗤笑一声:“一身荣华全指望这位千金小姐,可不是得鞍前马后地伺候好了。” 不是什么好听话,兰溶听了却全无反应。 沈丛心中暗叹,随即接过静谷道:“也不难为你,回去吧。告诉兰庭,等几日雪化了,路好走了,我就过去。免得冰天雪地再出什么意外。” 兰溶再礼道谢,转身离去。 “爹。”春容自人群中走向沈丛,低声劝道,“怕是鸿门宴。” “不必忧心,春少侠带着证据返回之前,我不会去。”沈丛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让她安心。 三月下旬,岭北逐渐回暖,城周积雪开始融化,护城河河面冰层渐渐薄了。 春容梳着头发数着日子,今天已是第六天。 夜里,又一匹快马踏雪而来,身后跟着一架板车,车上载有一口漆黑棺材。城楼官兵喊话问询身份。祝眠不语,策马绕城墙打转,最终在一处守卫薄弱地停下,弃了马,肩扛棺材踏过薄冰,冰上留下寸寸裂痕。他飞檐走壁登上城楼,再经翻跃便入城中。 入夜城中空寂无人,只他自己肩扛棺材穿梭街头巷尾,最终停在负雪楼前。 楼前一盏灯笼照亮,他撞开楼门,将棺材推入楼中,惊得开门伙计连声呼喊。这一番动静闹醒不少住客,不少都披上外衣便现身。片刻功夫,棺材四周围满了人。沈丛等人亦出现在一楼大厅,看到这口棺材面面相觑。 沈丛在一众交头接耳的议论中率先开口询问:“春少侠,这就是你带来的证据?” 祝眠将腰间刀抽出,拍在棺盖之上。 “请诸位做个见证。”祝眠噙笑向众人道,“这副棺材已埋了十五年,刚从土里掘出来不久。棺材里留有兰庭十五年前买凶灭林瞬满门的证据。” “你说这是十五年前的,就是十五年前的?” “确实,我等怎知,这棺材是不是你新造的?” 七嘴八舌,一声声质疑传来。 祝眠一拍棺盖跃起,坐上棺材,随即应声道:“正因如此,我才把棺材整个运来。” 春容走向棺材,扶着边沿细看之后向众人道:“棺材下葬时就已经被铁钉封死,铁钉楔在木材上留下的孔洞,长期埋在地下的木料,都会因时间而与新造的有所不同。不知在座诸位中,是否有哪位英雄能够加以辨别?” “都让让,让我来看看。” 出声的是一名精瘦矮小的中年男人,名叫尹禾,江湖人称“钻金地龙”,早年是为人所不齿的盗墓贼。有次从墓里出来后生了场大病,眼看药石无功,其妻子去往道观求医,观中道长出手救治,不知怎的就治好了。从那以后,尹禾再不下墓,改过从善。在场能认出他的人不在少数,皆噤声让开道路。 尹禾摸着棺盖走了一圈,向众人道:“不知道棺材下葬的地方水土如何、天气如何,所以看不出准确时间。但埋了十年是有的。在场有哪位还能断一断这棺材年份的,不如出来看一看,也帮我断断我这手艺退步了没有。” “在场这么些人,谁能有你钻金地龙更懂这些的。你说十年就十年,春少侠,开棺吧!” “我家祖上是木匠,我倒想看一看,可惜手艺眼力都没传到我手里来。” “开棺吧,让大伙瞧瞧这个证据。” 祝眠这才从棺材上跳下,手中刀一出鞘,轻松将钉棺铁钉尽数斩断。 “好锋利的刀!” “好快的刀!” “难怪说有祝眠的路子,想必真能和祝眠一较高下。” “祝眠这都几年没有消息了,怕是早就死了。” 春容听着人群中的议论声,稍向沈丛靠近些许,提醒他寻人开棺。 沈丛心领神会,当即道:“棺盖沉重,不知可有英雄愿意与我一同开棺?只是棺中一些事关重大,开棺者需将身上一应物件全部卸下,也好叫大家放心。” 人们点头应下,尹禾头一个站出面,不仅卸下武器、配饰等物件,更是不惧夜间寒冷,将上衣敞开,袒胸露背,以示公正。后来几人纷纷效仿,连带沈丛一起,皆赤膊上前。包含沈丛在内,一共四人一齐开棺。 污浊之气在厅内散开。无论远近,皆掩住口鼻。 棺中是一具尸骨,众人不明所以,等待祝眠解答。 “棺材里躺着的人,叫秋七,他还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叫做‘红霜’。”祝眠立在棺材旁,看着棺中因颠簸而零散的尸骨。秋七就是将他培养成为一名杀手的人,是他的师父,十五年前死在他醉刀之下。 “红霜?”沈丛脸色一变,江湖上稍有些年岁的人,都不会不知道杀手红霜。 “兰庭暗中寻人去林家灭门,找的就是红霜。可惜红霜死在林家灭门之夜,他收到的银票与信件,皆同他一起被封进棺材里。”祝眠探手自枯骨中拣出一只破旧小木匣子,“匣中就是证据。” “你说这是红霜,又有何证据?” “也在匣中。”祝眠带着小木匣,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终锁在谢华君身上。他向谢华君行去,将手中木匣郑重交给谢华君,并说:“林小姐,这是祝眠临终之前,赠你的最后谢礼。” “祝眠?” “这和祝眠有什么关系?” 人群哄然议论。 谢华君默默捧着木匣,启开木匣的瞬间,两行清泪垂落。木匣中并无兰庭姓名,却有一张大额银票,以及信笺之上所书:“季秋既朔,林瞬满门,欲见红霜。” 祝眠从前不知买凶之人的身份,却一直知晓在师父棺木之中,藏着这个答案。今日,他再度“大逆不道”,将秋七的棺材掘出,将这个答案带到众人面前。 十五年前的九月初二,正是林家灭门的日子。所谓“见红霜”,年长者皆有了解,正是请秋七出手杀人的一个说法。通过银票所录章号即可寻出当初换出银票人的身份,却是要花些时间验证。但棺材是真,秋七身份是真,银票可留随后再去验证。至于谢华君的身份,在场众人更是不再怀疑。 “林小姐,我陪你去四君山庄讨个公道!” “林小姐,咱们帮你!” “林小姐,林老盟主曾对我有恩,这仇就算你能原谅,我也不能原谅!” …… 一时之间,众人义愤填膺,似是当即就要冲去四君山庄擒住兰庭。 沈丛扬声制止众人道:“负雪楼中,还有寻常百姓,深夜搅扰实在不妥。既然诸位已见过证据,愿随我等往四君山庄者,明日一早一同出发,有事务在身不便一同者,当以己身事务为重。今夜到此为止,明日寅时,负雪楼前,沈某静等诸位。” 人群这才散去,各回房中休息。 春容本要前去安抚谢华君,却被祝眠拦下。谢华君握着木匣,早已擦去泪水,向着春容二人颔首示意后,自行离去。 祝眠将棺盖合上,手掌抚在棺盖之上,静默许久,方才将棺材运至负雪楼后院。整夜,春容陪着祝眠守在棺材边上,至寅时,他才去寻了工具,自己动手,一锤一锤将棺材再度封死。 他自幼跟随秋七,从他那里学刀,从他那里学做一名杀手。最终,秋七却死在他的刀下,甚至在死后十五年,还要被他掘开棺木。 春容默默陪着他,她看得出棺中之人对他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没有开口。 祝眠没有停留太久,很快便与春容一起离开后院,踏上前往四君山庄之路。 岭北融雪,雪水潺潺如溪,春色迟来。仿佛前些日子遣兰溶来邀是真心实意,众人前往四君山庄途中竟无任何阻碍。三天后,四君山庄所在雪鸦岭山门之前,两名身披缟素的弟子似已久侯。 江菱雨望着这些弟子腰缠白绫,忽觉胸闷窒息。 与此同时,沈丛开口问道:“庄上何人亡故?” “蒙沈盟主关切,是少庄主。”弟子低声回答,随后在前领路。 “是谁?”江菱雨凝眉再问。 弟子再答:“江小姐,是二公子。” 江菱雨不顾其余众人,扬鞭策马,绝尘而去。她不相信这个答案,她要亲自赶去四君山庄看看。 春容掀开马车门帘,只望见江菱雨策马奔去的背影,戚然轻叹。 队伍不再耽搁,加快速度赶至四君山庄。 山庄门户大开,门童守卫皆着麻衣,四处悬挂白绫。 沈丛等人刚到门前,便有老者来迎:“少庄主辞世,庄主与夫人悲痛不已,未能前来相迎,还望沈盟主莫怪。” 众人心觉古怪,谨慎跟随老者入庄。 春容与祝眠并肩走着,将近灵堂之时,嘶哑哭声不绝于耳。仔细看四君山庄众人反应,不像有假,恐怕兰溪确已亡故。 灵堂前,春容见到了孤身本来的江菱雨。她鬓边原本簪着红花,衬得她红光满面。如今,红花被踩在地上,她的发髻亦是散乱。一旁,数名侍女正围着形容憔悴的兰夫人,捧汤端药。 刚一到四君山庄,江菱雨就被正悲恸哭泣的兰夫人抓住撕扯,被她抓乱了头发。兰夫人既恨她误了害了兰溪,又恨她在葬礼之上头戴红花挑衅。江菱雨任她撕打,直到一旁侍女害怕她因情绪激动伤了身子,才将人拉到一旁。 江菱雨茫然地站在灵堂前,像是风雨中一株孤草,飘摇欲倒。灵堂中的,是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心上人,可她甚至不敢踏足灵堂。 “从前我曾想过,如若你我幼年相识,彼此相依,也可以像他们一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很羡慕他们。”春容忽然低声开口,“如今看来,原来人人都有难处,血海深仇架在中间,谁还能记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以为刀剑相向、分道扬镳已足够残忍,却没想到还有未能道别就阴阳两隔。他们之间,究竟是隔着父仇更遥远,还是隔着生死更遥远?” 祝眠垂眸望着她,没有开口,只握住她的左手。他也曾和她“阴阳两隔”,若当真非此即彼,他宁愿隔着血海深仇不相往来,也不愿她再死在他的面前。 他的手掌有了温度。 她忽然有些庆幸,相逢虽晚,终能相逢;前孽太多,可赎前孽。他们之间,已比多数世人来得圆满。她将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虽无言语,却犹诉千言万语。 死者为大,众人虽是气势汹汹前来讨公道、寻说法,可在灵堂面前,皆卸了气势,随沈丛一同前去吊唁慰问。 至晌午时,兰庭终于现身。 人群中不乏有近年见过兰庭的人,在看到他今日模样时,难免震惊。两子皆亡,这位在江湖中久经风浪、正值壮年的剑客,也变得沧桑憔悴。 沈丛迎上前去,送出静谷道:“应邀前来。完璧归赵。” 兰庭撑着拐杖,步履蹒跚,走到沈丛面前后,缓缓抬手握住静谷剑鞘。 “犬子殇折,是命薄。能得沈盟主及一众武林豪杰相送,是福气。”兰庭苦笑着收回静谷。 所谓英雄出少年,江湖年轻一辈中,兰溪乃是翘楚。如今少年早殇,怎能令人不扼腕叹息。众人不免悲叹。 电光石火之间,兰庭竖起静谷,松开手掌,刀身下坠,他反手握住剑柄。趁众人悲叹之时,突然发难,剑尖刺出,瞬间刺入沈丛胸怀之间。沈丛连忙后撤,双掌合并,将剑身夹在掌间。 剑鞘坠地。 众人闻声望去,却被沈丛的背影遮住目光。陆远舟心道不好,率先上前,其余人亦纷纷涌上前去,将二人围在其中。众人这才发觉,兰庭的剑已刺入沈丛胸口。 四君山庄余下弟子,立时拔剑出鞘,将众人包围在内。与此同时,一道剑光自房顶坠下,直追祝眠。 瞬息之间,院中层层包围,正恸哭失声的兰夫人脸上骤然煞白。江菱雨回过神来,见谢华君孤身立在一旁,立刻冲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腕撤至祝眠与春容身侧。江菱雨与祝眠二人将春容与谢华君护在身后。 而在祝眠面前的,则是不久之前,刚刚与众人见过一面的兰溶。 第64章 意气尽 江湖来客,山庄弟子,围了一层又一层。春容站在外边,瞧不见层层包围之间的情形,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叫骂、争吵,或许很快就要刀兵相见。 她不愿见刀兵。 但倘若只有刀兵能终止这一切,便不得不见。 “诸位英雄,且等一等。” 高声一呼,庭院逐渐静下,众人皆回头看来。谢华君松开江菱雨的手,推开祝眠的刀,无惧剑锋,径直从兰溶身侧走过,向着人群走去。一众四君山庄弟子持剑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此时回头见谢华君,却不知该不该让条路出来。 “谢小姐要过去,就给谢小姐让路。”兰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前来,“人家做足了面子,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平白叫客人们看笑话。” 七八个人向两侧散开,让出通路。 谢华君越过人群,前方便是同来的江湖客。江湖客们亦让开通路,谢见微本欲上前迎她,却在看到她的神情时收回脚步。她步履平稳,一步一步,靠近人群正中央的兰庭。距兰庭不远处,沈丛身中一剑,被陆远舟扶开挡在身后。地上绽着血花,犹如凛冬枝头红梅。谢华君跨过血迹,迎着持剑而立的兰庭走去。 最终,她在一剑之外站定。 脊骨挺直,高抬头颅,眼神刚毅。 “小女子林静,今有旧物一件,请玉剑兰生一观。” 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春容在远处听着,她已猜到谢华君要做些什么。 倘若复仇仅仅只是操起刀剑杀了对方,那不过是血腥残暴地互相残杀。谢华君要做的,是让兰庭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的桩桩罪行。要为谢尧、江雪寒、姜未辞、陆萍等侠士洗雪冤屈,要为林瞬满门以及无数因他枉死的人们讨回公道。 手握刀剑的武林中人,杀人何其容易? 可讨回公道,又何其艰难? 谢华君捧出木匣,取出信纸,示于众人,最后展示在兰庭眼前。 她说:“‘季秋既朔,林瞬满门,欲见红霜’,敢问兰庄主可知此十二字何人所书?书予何人?” “不知。”兰庭冷声回答。 她又问:“二十余年前,‘刀笔探花’姜未辞与‘百灵刀’陆萍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又是何人挑唆?” “不知。” 她再问:“‘寒江雪客’江雪寒,行走江湖多年,最终却因找寻真相而死于非命,又是何人所为?” “不知!” 她继续问:“公子瞬扒美人皮、作春衫鼓,为祸江湖,而后栽赃陷害宁州谢尧,又是受何人指使?” “不知!” 她接着问:“‘铁指夫人’姜弦,封弓折箭数载,重出江湖不久,便是重疾身亡,所患何种病症?又是何人所断?” 她目光如刀,直视兰庭,不等对方再答,抢先一步讥道:“兰庄主年少成名,混迹江湖近三十载,远可通庙堂,近可问江湖。今日林静所问,桩桩件件,皆是与兰庄主亲近之人,兰庄主竟一无所知。” “二十三年前,江湖人祸乱京城,洗劫富户,是老夫忍辱受屈,与朝廷斡旋,将此事平息。二十二年前,姜未辞与陆萍不清不白,因姜未辞调戏酒家女,二人撕破脸面,最终同归于尽,是老夫为他二人收尸。十六年前,我义弟江雪寒身死,仅余一对双环。是我收养他那孤苦无依的幼女,将其抚养长大,又倾尽四君山庄之力寻找真相。十五年前,林瞬纵容江湖中人叫板官府,官兵将发之时,仍是老夫赔着脸面将此事压下。林府灭门之祸发生后,又是老夫恳请官府彻查此案。十年前,数个门派明争暗斗,致使周遭百姓受苦,是老夫在朝廷出面镇压之前,先一步前往调停,赔偿百姓。多年以来,老夫从来都为江湖中人费劲心力,可到头来,这些个侠肝义胆的英雄们,又是如何恩将仇报?”兰庭声如洪雷,沉沉质问在场众人,“八年前,老夫寿辰当日,我儿兰泽遭人毒手,命丧当场。三年前,老夫儿媳再遭暗害,贼人又想掳去老夫孙女。两天前,老夫次子亦遭杀害,我们夫妻二人,再度白发人送黑发人。今日,诸位英雄豪杰在此聚首,装装样子吊唁我儿后,拿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字条,便在此兴师问罪,试图将莫须有的罪行强加于老夫,意图给身败名裂者‘平反’。” 谢华君冷冷开口:“兰庄主可敢对着兰泽、兰溪灵位赌咒发誓,今日所言,无一字虚言。” 兰庭冷笑一声:“如若诸位愿信老夫,无论发誓与否,皆会相信。如若诸位本不愿信,老夫哪怕指天誓日,以死自证,亦无人会信。” “兰溪头七未过,魂灵犹在,只要兰庄主对他说,刚刚所说,绝无虚言。我即刻为自己鲁莽行事向兰庄主道歉。即刻打道回府绝不再提往事。”谢华君步步紧逼,“我林静向我林家满门冤魂起誓,绝不反悔。兰庄主,请!”她指着不远处的灵堂,直勾勾盯着兰庭,没有半分退让。 兰夫人怒喝一声:“够了。我儿尸骨未寒,尔等欺上门来步步紧逼。四君山庄已给足各位面子。此刻竟还要拿我儿亡魂灵位儿戏。蛇蝎心肠,不过如此!” 谢见微反问道:“兰夫人,沈盟主为兰少庄主早殇悲叹不已,兰庄主却借此时机出剑刺伤沈盟主。倘若林小姐追问真相是蛇蝎心肠,兰庄主此举又作何解?” “兰溶。今日人已打到家门口了,你怎还站着一动不动。”兰夫人厉声道,“我看他们这次来就没想着好好谈,也根本不在乎真相,只想借此机会发难,像从前一次又一次一样,颠倒黑白,冠冕堂皇地铲除异己。” 兰溶动了动手中剑,目光锁在祝眠身上。 祝眠的刀,同时提起。 四君山庄一应弟子作出架势,江湖来客各自亮出兵刃准备对敌。 沈丛面色苍白,扶着陆远舟勉强站直身子,直面兰庭道:“兰庄主,倘若此处再度见血,怕是不能善了了。” “你们来时,可有想过善了?”兰庭嗤笑,“欲向老夫寻仇者,尽管动手。若是听信谣言,此刻醒悟,不愿牵涉其中,大可自行退去,自会有四君山庄弟子引各位往客房休息。待此间事了,再仔细招待诸位。” 双方皆已绷紧了弦,两方火并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之际,春容忽而上前。 她越过了祝眠,直向兰夫人走去。 兰溶剑锋一转,快剑直追春容,眼看就要刺入其喉咙。祝眠当即出刀,拦下兰溶的剑,将春容护在身后。 “你想做什么?”祝眠轻声问她。 她回答说:“想和兰夫人谈一谈。” “我送你过去。”祝眠一手揽起春容,一手持刀挡住兰溶攻势,几番跳跃便越过一众四君山庄持剑弟子,抵达兰夫人面前。 兰夫人看刀光飞来,惊魂未定,待春容上前之时,她方平定神色。 “兰夫人,我也有一事想问。”春容声音不高,远处人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江湖中,你一个,谢华君一个,皆是鼎鼎有名的骄纵刁蛮。她在前咄咄逼人,你如今要在后与我为难了吗!”兰夫人拂袖怒声。 春容平心静气回说:“今日倘若大动干戈,于你于我,借无好处。兰溪尸骨未寒,想必夫人也不愿有血溅灵堂,搅其长眠。” “你也要拿我儿子来威胁我?” “绝无此意。兰夫人可静下心来想想,倘若兰泽、兰溪在世,可会愿见今日局面?”春容低叹一声,“我愿相信,许多往事兰夫人并不知情。林小姐手中除了信纸之外,还有一张银票。不知兰夫人可愿一观?” “我只知道兰庭终日在朝廷江湖之间周旋,江湖人不仅不心存感激,反倒因我的身份而说三道四。”面对春容温声柔语,兰夫人亦平和许多。 春容再近半步,握住兰夫人的手,低语道:“兰夫人出身名门,知书达理,亦有一身正气。我与兰溪相识,知他端方正直、行侠仗义,小雨点热情活泼、单纯善良,皆是兰夫人教导之功。今日我等前来,只为问个真相,我相信兰夫人愿意平心静气地将此事说清道明。无论是为逝者雪耻,或是为生者洗冤。我想,兰溪也很想听一听,林小姐的指责是否是空穴来风、恶意捏造诋毁。” 兰夫人稍有迟疑。 春容又道:“兰姵年纪小小,父母便死得不明不白。林小姐至今不知父母死因,在痛苦中长大。林小姐的遭遇,难道兰夫人忍心让兰姵重蹈一次?我在此对天发誓,只要今日查明真相后,必将倾尽全力查明兰泽、兰溪、姜弦死因。以告慰几位在天之灵。” 兰夫人神情略有动容,终是叹息道:“什么银票?你拿来我看看吧。” 春容感激致谢,随后在祝眠护卫下,前去人群之中寻谢华君,取出匣中银票,转而再返回兰夫人面前。兰夫人拿到银票,仔细辨别着已有褪色的银票,山庄之中,陷入长久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兰夫人叠好银票,交还春容。 “不知兰夫人可能看出这张银票来历?” “沈小姐。”兰夫人强笑回说,“此事可否稍候再谈?” 虽未正面回答,但春容从她的神情中,已读出了答案。兰夫人知道这张银票的来历,换言之,兰夫人已经看出,兰庭与林瞬一家灭门之祸,绝非毫无关系。 “好。”她点头应下。 兰夫人推开侍女,步履虚浮,却仍不失端庄地穿过人群,走到兰庭身前。兰夫人捡起落在地上的剑鞘,将之合上剑身。 兰庭默然不语,任由她拿走静谷。 “兰庭。”兰夫人嗓音微颤,却仍强行维持镇定,“爹曾经予你一笔钱财,要你安抚被部分江湖人搅扰的百姓,你还记得吗?” 兰庭回答:“记得。” “那笔钱用去了何处?” 兰庭沉默片刻:“该用之处。” 兰夫人又问:“兰庭。兰溪丧仪未毕,尚未安葬。你再告诉我一遍,他因何而死?” “遭人暗算。暗算之人,怕就在这群人之中。”兰庭躲闪开来,向着在场江湖来客道,“何人伤我孩儿?何人伤我孩儿!” “够了。”兰夫人缓缓转身,“你究竟还要,还要怎样欺瞒我?”声音骤然拔高,惊得在场众人不知所措。江菱雨似有所感,不顾一切奔入灵堂。 兰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兰庭,兰庭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反而不停地扫视着在场地每一个人,仿佛每一个被他扫过的人,都有可能是杀害兰溪的真凶。 片刻之后,江菱雨满面颓态,自灵堂内一步一歪、一顿一斜地走出。她停下脚步后,眼神呆滞地看向近旁的春容,看向远处的谢华君,看向近乎崩溃的兰夫人,最后看向急于寻找真凶的兰庭。 “兰溪他……”江菱雨喃喃低语,“是自尽。” 没人听清她说了什么。 但片刻后,她又重复一遍:“兰溪他,是自尽。” 这一次,终于有人听见了她所说的内容。 “自尽?怎么回事?” “自尽!是自尽吗?我没听错吧?” “竟然是自尽?” “闭嘴!我儿怎会自尽。”兰庭忽然冲向人群,揪出一人道,“我儿死在剑下,是你不是?” 很快,他松了手,又抓住另一名用剑之人:“是不是你?” 看其疯癫模样,众人将要动手。兰溶见状不对,忙向前去帮忙,却被兰庭扼住脖颈:“是不是你?我收留你,教导你,你却想要和我儿子争权夺势?是你暗杀了兰溪,是不是?” “义父,不是我。”兰溶辩解道,“二哥他,二哥他……” 他们都是用剑的高手。 是外人所伤,还是引剑自刎,他们都能一眼分辨清楚。 从见到尸体的那一刻,无论是兰庭,还是兰溶,都清楚地知晓兰溪因何而死。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此事瞒下,瞒住了兰夫人。 可如今,再瞒不住了。 兰夫人忽然转向谢华君道:“林小姐。是兰家对不住你。八年前,兰泽身死。三年前,姜弦亡故。两日前,兰溪自尽。今日,我这个不通武艺的妇人,既已嫁给江湖人,便按着你们江湖的规矩,以命偿命!” 言语落地,兰夫人拔剑出鞘,自刎于人前。 热血抛洒,溅上谢华君的衣裙,谢华君匆忙上前,扶起兰夫人,慌忙捂着她脖颈间的伤口。“兰夫人,我没想……我真没想……”她手足无措地试图给兰夫人包扎止血。 兰夫人抓着她的手腕,张了张口,却难发出声音。 但她能看得明白,兰夫人是在说兰溪,是在说兰姵。 “我会好好安葬兰溪,我会善待兰姵。”谢华君闭上眼睛,泪水淌出。兰夫人身死非她本意。 得到回应,兰夫人合上眼睛,撒手人寰。 兰庭丢下兰溶,推开谢华君,将兰夫人揽在怀中,他无法相信,不久前还在为他与这些人据理力争的妻子,怎么这就引剑自刎了。 他难以置信地唤着兰夫人闺名:“行露,行露。” “兰庭,你还不醒悟吗!还不肯回头吗!”谢华君不由悲戚。 “醒悟?回头?”兰庭凄然笑着,“该是你们醒悟回头。我从未做错。” 谢华君将要开口叱骂之时,春容拦住了他。 春容靠近兰庭,沉默片刻后告诉他:“我刚刚才想起,三年前初见兰溪时,他恰恰救了郁珂。” 兰庭忽然抬头,几乎瞬间,他已明了,面前这个看似温和有礼的沈轻轻,其实早已不是沈轻轻。 兰庭忽然疯笑:“原来他都知道。” 春容苦笑一声:“也许三年前就知道,也许过年前才知道。” 郁孤言的通利钱庄,为兰庭雇凶杀人行了太多便利。兰庭将脏水泼向谢尧时,同样也要将把柄除去。兰溪在这时路遇重伤的郁珂,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天意。他或许能从郁珂口中知晓父亲曾经做下的血孽,也或许只知一鳞半爪,只愿能默默看着父亲改邪归正。 “是我。”兰庭只回此一句,而后低头亲吻着兰夫人的额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兰庭,愿聘姑娘为妻。” 一掌击于胸口。 脏腑尽碎,兰庭身亡。 在场众人皆措手不及。唯一能有所反应的祝眠,却忧心兰庭伤到近旁的春容,而选择拉着春容避开些许距离。 春容伏在祝眠怀中,神魂摇荡。 她耳力一向很好,最后兰庭的低声絮语,她听得分明。 曾经,这也是名行侠仗义、少年意气的侠客,却究竟为何,沦落至此? · 二十七年前,长平山。 随父回乡省亲的纪行露,在山道上时,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滑坡截住去路。滚滚泥石将纪行露与父亲的马车隔开。他们不得不守在原地,等着侍从们清出道路。就在众人苦等之时,长平山上的悍匪忽然现身,将纪行露连人带马车一同劫入山寨。 侍从们半数被杀,半数受伤,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姐被人劫走。 恰巧兰庭游历至此,见满地伤员,问明缘由之后,当即提剑往山寨追去。 平云寨中,纪行露虽手无缚鸡之力,却誓死抵抗贼匪羞辱。直到兰庭叫开山寨大门。山贼百人,兰庭孤身一人,纪行露心觉获救希望渺茫,不愿牵连兰庭。 她被捆在山寨中,在顾不得举止,高声向寨门前的兰庭喊道:“来路凶险,少侠且快退去,我被强盗所劫,坏了名声,今日当一死以保清白。”说罢,她便向一旁贼匪手中刀剑撞去,却被另外的贼匪拉住,没能成功。 兰庭成竹在胸,扬声笑道:“姑娘莫怕,只待我掀了这贼窝,姑娘便可安然归家,无人敢损了姑娘名声,坏了姑娘清白。” 纪行露心有忧虑,摇头苦劝:“贼匪数百,少侠孤身一人,又如何抵挡?” 兰庭毫无惧色:“我既仗剑而来,必不会空手而归。姑娘不必忧心,只需稍等片刻,我将这贼人一一斩去,再送姑娘回家。” 话音落下,兰庭提剑上前,以寡敌众,自山匪手中救出纪行露。 趁着山匪大乱,二人上马匆匆离去。 下山之时,帮助清出道路的工匠已然赶来,见到兰庭与纪行露归来的方向,不住窃窃私语。 “这姑娘什么来头?这衣衫不整的,再看来的方向,多半是被强盗掳去,只怕已被人糟蹋了。旁边这个少侠虽是好心救她,可来日又有谁敢迎娶一个住过贼窝的女子?” 纪行露听得分明。 兰庭欲要上前呵斥训诫,却被纪行露拦下。 看着纪行露强忍于眼中的泪水,兰庭脱口而出道:“兰庭愿聘姑娘为妻。” “少侠名扬江湖,大可不必为我,自损名声。” “兰庭自幼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浪迹江湖,漂泊无根,居无定处。姑娘蕙质兰心,坚毅勇敢,兰庭贸然求娶姑娘,实乃高攀,但求姑娘不嫌。” 便是这般,二人私自定下婚约。 待道路清好,将分别时,纪行露将家宅所在告知兰庭。 兰庭寻好媒人、备好聘礼,如约前去纪宅提亲。 纪寅自兰庭口中得知始末,自是不信,以为是个穷家小子借机高攀。 兰庭听出其话外之音,当即回道:“兰庭不知姑娘乃是尚书大人千金,是兰庭冒昧,姑娘既已安然归家,兰庭自当离去,往事必不再提。” 隐于屏风后的纪行露见他要走,顾不得体面礼数,当即冲出来:“我心意已决,今生非兰庭不嫁!” 原本是天作之合的金玉良缘,可兰庭万没料到,自此之后,江湖中人皆讽他攀龙附凤,为求荣华甘为庙堂女婿。 纪寅更是步步紧逼:“你既已成家,就该考取功名,建功立业,莫要再说什么江湖不江湖的糊涂话。” 兰庭身心俱疲:“岳丈大人,小婿虽出身江湖,却也有信心照顾好妻子,小婿无心仕途,还请岳丈大人谅解。” 纪寅苦口婆心:“江湖草莽,实非正道,若你没有信心考取功名,我在朝中给你安排个官职也可。” 纪行露亦是从旁劝说:“兰生,我知你是江湖少侠,但爹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考虑。” “夫人,岳丈不知我心,难道夫人也不知道吗?” 许是时运如此,许是造化弄人。 兰庭与纪行露成亲后的一次科举,姜未辞武举高中,金榜题名,得点探花。江湖中人无不引以为傲。盛赞姜未辞之时,仍不忘数落兰庭取官家小姐,虽未入赘,胜似入赘。 流言在耳,如刀如箭。 将他刺到千疮百孔。 又一年后,姜未辞辞官,再入江湖。时年暴雨成灾,兰庭意欲前往灾区救助,却遭纪寅阻拦。江雪寒到京城寻他叙旧,酒席之间,兰庭得知江雪寒将与几名好友一同设法赈灾。兰庭乘着酒兴,与江雪寒商定一同前往。而后便是四人义结金兰,洗劫京中百余家官吏,将所得银钱尽数散于灾民。 怎料东窗事发,官僚搅得百姓民不聊生。 江雪寒提议兰庭寻纪寅相助,将此事平息。兰庭踌躇不定,当下定决心与纪寅道明来意之后,却被迫要给朝廷一个交代。于是手足无措之时,机缘巧合之下,他不慎弄巧成拙,害得姜未辞与陆萍决裂。纪寅得到消息,当即上报朝廷,此事终了。 兰庭本有机会将实情道明,却在犹豫之下,将真相吞入腹中。此事压在心头,令他惶惶不可终日,但他始终没有勇气将实情和盘托出。他只能反复遮掩,拼命掩饰,用一桩过错来掩饰上一桩过错。 此后,便是一错再错,两手血孽,再洗不干净。 面对引剑自刎的纪行露,兰庭想起二十七年前的平云寨中。 那时的他,少年意气,侠义在心,剑荡不平事,救助天下人。 如今的他,意气散尽,只剩下肮脏污秽的阴谋血债。 倘若能够重来,再遇到被劫去的纪行露时,还救吗? ——“姑娘莫怕,只待我掀了这贼窝,姑娘便可安然归家,无人敢损了姑娘名声,坏了姑娘清白。” ——“我既仗剑而来,必不会空手而归。姑娘不必忧心,只需稍等片刻,我将这贼人一一斩去,再送姑娘回家。” ——“兰庭愿聘姑娘为妻。” 他想,自己还是要救她。 那时他今生今世为数不多干净的日子。是他能够担得起“玉剑兰生”侠名的日子。 只是若能再来一次…… 若能再来,他抬起手,运内力与掌心,击于胸口,脏腑尽碎。 他不愿再来。 第65章 风波平 兰庭与纪行露双双自戕谢罪,众人始料未及。 四君山庄弟子纷纷举剑,愤怒悲吼,兰溶跪在二人尸身之前,连磕三个响头,而后拿起静谷,转身指向满身鲜血的谢华君。 “三公子,师父走了,我们认你是庄主!我们给师父报仇!” “是他们逼死师父师娘,今日哪怕豁出性命,也不能让他们安然无恙地走出去!” “报仇!报仇!” 为寻仇而来的人,得偿所愿,可见仇人血债血偿。 仇人之后,又要寻仇。 春容在祝眠的刀后,望着如林竖起的刀枪剑戟,她相信只要祝眠的刀仍在手中,就无人能靠近她。可她却开始害怕,怕这个无穷无尽的江湖。如无底深渊,一旦涉足,只会越陷越深,不得解脱。 曾经欲杀她寻仇的殊花阁弟子所言在她耳边回响。 ——“可又能怎么办呢。一代代人,都这么过来的。你杀我,我杀你,结仇报仇,永无止境。”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①江湖岂非归墟? 江湖人一如天地江河,奋不顾身,填入归墟。 人们来来去去,生生死死,无增无减。 众人紧张之时,忽有人高喊:“沈盟主,林小姐,我看这群人手上也不见得干净,不如索性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沈丛已流了好多血,几乎难以站立。 “今日之事,实非我等所愿。诸位心中怨气,恐怕在场多人都能感同身受。”沈丛说话有气无力,仍向兰溶及诸多四君山庄弟子道,“同样的,林静、陆少侠、谢少侠、江少侠等人丧亲之痛,我想你们亦已感同身受。” 兰溶道:“沈盟主,恩仇难解,主客交替。这一场殊死搏斗,恐难避免。” “恩仇难解,主客交替。”沈丛缓缓复述,随即喷出一口鲜血。 “沈叔叔。”谢华君从袖中抽出丝绢,为他擦拭鲜血,“此事因我而起,沈叔叔不必忧心。” 春容匆忙赶上前去,面上眼中尽是担心忧惧。她替过陆远舟,搀扶着沈丛,低声劝道:“爹,你该早些去疗伤。此处有我们在,不必担心。” “轻轻。”沈丛拍了拍她的手背,“今日之后,无论你是否仍是沈轻轻。都要记得,轻轻之意。” “我记得。”春容面色惨白,沈丛偏在此时叮嘱,恐怕已有必死之心。“爹,不至于此,你先休息片刻。晚辈对晚辈,这本就是我们这一代人该处理的恩怨。” 陆远舟亦道:“沈盟主大可放心,我不会让沈小姐她们受伤。” 祝眠在她身前护着,闻言,偏过头来问:“打不打?” “先别动手。”春容摇了摇头,而后向兰溶喊道,“兰三公子,今日殊死相搏,必闹得四君山庄不得安宁。兰溪丧仪未毕,兰庄主与兰夫人又相继赴死。死者为大,还请兰三公子主持丧仪,七日之后,雪鸦岭山脚,再论恩仇。” 说罢,她又向其余江湖客拱手答谢:“多谢诸位不远千里前来相助,此后沈家院必会一一登门答谢。后续恩怨,本就与诸位无关,不敢再劳烦叨扰。” “沈小姐哪里的话。” “举手之劳,何足言谢?” 谢华君亦道:“今日诸位大恩,林静铭记于心,日后必会答谢。” “七日之后,雪鸦岭下。”兰溶收剑回鞘,“即便你等不守诺言落荒而逃,我也会寻遍天下,将你们一一寻出。” 江湖客们见状,只好纷纷告辞,各自离去。四君山庄诸多弟子不愿就此作罢,被兰溶压下,只得放其余人离开。 陆远舟因姜弦临终托孤,未随众人一道离开,而是留在四君山庄。江菱雨亦不愿离去,兰溪丧仪未完,她要看着兰溪下葬。杨蕴左右思索,最终选择陪着江菱雨留下。兰溶曾与江菱雨一同长大,多年情谊到底不是说断就断,默许她留着。 而沈丛伤重需得紧急疗伤,兰溶不肯提供帮助,春容等人只能赶着马车从速离开,返回白岭城。还未进城,祝眠便先行一步去请郎中,待回到客栈,郎中已在房中守着。 郎中看过伤口,脸色惊变。 沈丛强笑道:“不必担心,伤在何处,我心中清楚。” 春容不解,追问郎中道:“伤势如何?” “几位少侠,沈大侠的伤,老朽恐怕无力回天。”郎中叹道,“按常理来讲,这道伤口出现的瞬间,沈大侠就已因心脏破裂而死。能撑到今日,属实让人匪夷所思。” “怎会如此?”春容到床畔坐下,仔细看他伤口,却看不出个名堂。祝眠身上亦有许多伤口,若说区别,仅仅是沈丛这道伤口较细些。 祝眠沉默片刻后道:“兰庭的静谷是天底下最薄的剑。静谷刺破脏腑,收剑若快,伤口两侧便能瞬时贴合,短时间内犹如无事发生。” “正如春少侠所言。”沈丛抬了抬手,春容忙握着他的手掌。宽大而粗糙的手,是握刀的手。沈丛一生挥舞苗刀行侠仗义,如今留下的却只有满手茧子,和将死残躯。而他,正值壮年。 “原本在四君山庄时,我就该死了。”沈丛慈蔼笑道,“年轻时候总说什么不怕死,说什么抛头颅洒热血,临死之时,却又想着能多撑两天。我用内力挤压伤口,撑到今天,已是强弩之末。” “您放心,一定能找到办法的。”春容忍着泪水回答。 “来不及了。”沈丛合了合眼睛,他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往日苦难恩仇早已揭过。而你从来都是温柔勇敢的姑娘,能有你这样的女儿,我很高兴。要记得,轻自轻之人,切不可妄自菲薄。” “我记得。一直都记得。” “时至今日,若说憾事,便是无缘见你与春少侠修得圆满。”沈丛期许道,“但愿你们来日路上少经坎坷。我们这些老家伙们错过的,希望你们不再错过。” “您知道?” 沈丛不答,握着春容的手,微笑着缓缓合上双眼。 泪水涌出,春容拉起他的手掌,贴在自己额间。她自幼长在软玉楼,宦娘称她为女儿,却从未将她当做女儿对待。阴差阳错,沈轻轻因她而死,她鸠占鹊巢,沈丛却言出必行,真真正正将她当做亲生女儿对待。 谢见微欲言又止许久,最终只道:“节哀。” “林小姐。”春容擦了擦眼泪,“能否劳烦林小姐与谢公子,代我将父亲尸骨送回迟州?” “你想自己去面对四君山庄?”谢华君不肯退后,“这事本与你没有瓜葛。沈叔叔临死遗愿便是你们两个能和乐圆满。你和他带着沈叔叔走吧,我和大哥去找四君山庄清算。” “你早将恩仇放下,又得到真相答案。你不该再留着。”春容同祝眠送了个眼色,祝眠当即出手点了谢华君的穴道,将人交托给谢见微。 她说:“沈丛是我父亲。倘若四君山庄要论恩仇,就该我去面对。” 在她执意坚持下,谢见微带着谢华君和沈丛的尸身匆匆上路。 七日后,春容与祝眠一同来到雪鸦岭下。 四月初,雪鸦岭下雪已消融大半,却仍有些许湿寒。 兰溶怀抱静谷,发梢眼眉皆带着湿气,显然在此等候已久。 春容见只有他,便问:“陆远舟,江菱雨和杨蕴呢?” 兰溶回答:“今晨已经离开,想必不会再回来。” 春容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简单许多。你要复仇,想要如何复仇?” “自然是血债血偿。” “沈丛亡于兰庭一剑。可算血债血偿?” 兰溶怔了片刻,这才发现,此刻三人皆是披麻戴孝。短短时间,江湖之中能扛鼎之人竟是去了大半。 “你今日来,要寻我复仇?”兰溶问道。 春容摇了摇头:“我只想了却这桩仇怨。” “了却仇怨,你我之间必有一人会死。” “倘若有另一条路呢?” “什么路?” “就此两清。”春容心平气和道,“绝不再提。” 兰溶有些茫然:“两清?血海深仇也能两清?” “有何不可?只要你我点头,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三个人,能来计较这些事情?” “可我分明能一剑杀了你。” 春容不慌不忙,含笑回应:“我死之后,他也能一刀杀了你。” 祝眠的刀仍在鞘中,却已足够震慑对方。 兰溶道:“倘若再给我十年,我不会怕他的刀。” 春容摇了摇头:“你有选择可以不必怕他的刀。” “义父义母养育我成人,授我剑术,我怎能两清?又该如何向师兄弟们交代?” “陆远舟愿意抚养兰姵长大,江菱雨可以为兰溪守灵送葬,林静能够饶恕当年参与灭门的杀手。那么在你我之间,今日两清,又何尝不可呢?” 兰溶迟疑许久。 “两清可以。在此之前,我要与他较量一场。无论输赢,都算为此事划上句号。” 兰溶出剑,祝眠出刀。剑术奇才与第一刀客的对决,虽二人未尽全力,却仍是一场精彩的较量。可惜这世上,只有春容一个观众。 “沈小姐。”目送春容离去时,兰溶忽然再度开口,“倘若午夜梦回,义父义母斥责,我该如何?” 春容道:“不会。兰夫人会很高兴,高兴这些困缚人不得安宁的仇怨能够就此消失。” “义父呢?” “兰庄主自然是听从兰夫人的。她说好,便好。” 春容与祝眠携手同去,两人一骑,奔于旷野。 岭北四月刚入春,新草嫩芽刚起,拥着马蹄一路远去。尽处天幕低垂,柔和日光画出幽蓝弧线。风波平息,风光正好。 “祝眠。” “我在。” “真好。” “你说好,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①《列子·汤问》 第66章 大结局 细雨如织,扬起一挂轻纱,笼上云髻。 繁花似锦铺道,经雨润泽,洗去尘埃,愈显清丽。马蹄在花团锦练前停蹄,二人下马。春容谨慎避开花枝,与祝眠一同,小心翼翼行入此间深处。 沈丛葬在这里。 新起的坟茔,连历几场暮春小雨,已抽出不少绿芽,有花有草,热闹得紧。 她撑起一把纸伞,遮在墓碑顶上,颇有几分打趣意味道:“您年岁不小了,可淋不得雨。” “别怪我们来得晚,没赶上送您最后一程。”她轻声说着,“实在是离开雪鸦岭后,回迟州时被一股流寇拦住,颇费了番功夫。想必您也不会怪我。若真要怪,就怪他。”说着说着,她抬手回指立在身后为她撑伞的祝眠。 祝眠讪讪道:“是该怪我。” “但他也不是诚心的。”她又轻叹一声,“就像您喝多了酒总要唱两段,他一上船就免不得要晕。流寇们掳了几个百姓上了船,这便多费了些时间。” 她拿出布帕,将墓碑上的水珠一点一点擦拭干净,絮絮叨叨讲了许多。 讲到最后,她抚摸着墓碑落款处,刻着沈轻轻的名字。而真正的沈轻轻,就被葬在不远处的地下。父女二人,在此团圆。 祝眠望着墓碑落款,雪鸦岭之后,他已将易容卸下。但春容仍戴着面具,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一张脸。她仿佛很喜欢沈轻轻这个名字,这个身份。 墓碑上的雨水已将布帕完全打湿,她婉婉笑着,举起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面颊。她将脸上覆盖着的伪装层层卸去,最终,以自己原本的面容面对着沈丛的墓碑。 她说:“换了张脸,我还是你的女儿,你不能赖账。” 祝眠稍有动容,雨伞微倾,伞沿雨珠成串,砸上春容举着的纸伞伞面。细雨跳珠,乱次滚开,没入泥土草根之间。 他想,她确实与从前大不相同。 “这些年,我换了名字,改了户籍。从人人唤我春容,到人人唤我沈轻轻。从软玉楼的娼籍妓|女,到沈家院的江湖侠女。可分明我还是我,仍是这副躯壳,仍是这颗心,这缕思想与魂魄。” 祝眠静静听着,他不知道她是说给沈丛听,还是说给他听。 “后来我就明白了,一个人,不会因姓名户籍而改变。可见姓名户籍也不该改变一个人。”她在墓碑前的土一点一点拨开,“父母赐名,官府录籍。为父母者,当怜子女。为官吏者,当为百姓。可天底下,却有父母鬻儿卖女,更有官府录娼籍奴藉,以良贱判百姓。” 她将擦去易容的手帕埋在土里:“爹,你说得对。轻自轻之人。是官府不仁不义,录我娼籍贱籍。我非娼奴。” 祝眠心神飘忽,忆起从前。曾经,不止一次,她因背负娼籍而痛苦悲鸣。而今时今日,她所言所语,与从前大相径庭。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春容与沈丛相处甚至不足一年,却已真真切切地将他视为父亲。 “我自幼在软玉楼长大,见惯了卖笑追欢,以为自己若能抽身离体,就无所谓娼妓。后来,我有了心上人。”她说着便停下,回头望着祝眠,“心中有情,便忍不得与他人苟且,一心想要清白脱籍。可又想着我曾为娼妓,早已是肮脏污秽。” “不是。”祝眠开口回应,“你不是。” “我不是。”她低声道,“那时我也想过,倘若我能割断情丝,是否可以回到从前?无所谓娼籍良籍。但后来,我见到元絮。她无牵挂之人,却仍不愿为娼,为此不惜纵火烧楼,将自己与青楼一同化为灰烬。她本是良家女子,饱读诗书,却被发为官妓,永录娼籍。我以为是诗书礼教令她以娼为耻,可我幼年之时,就见过太多不识字的女子被卖入软玉楼,多有羞愤自戕者。从前我自认清醒,旁人说多了聪慧,我亦信以为真。如今才发现,我愚蠢且糊涂。有情或无情,知礼教与否,都会有人为做娼而耻。耻于为娼,并非因为这些,也更不该因为这些。而是这世上本就不该有娼。” 雨势稍缓,细细丝雨愈发稀疏。 祝眠在她身后,不知她此刻神情,但他能猜得出。 她从容笑着,神色轻盈。 “诸多女子,不该因做娼而耻。青天官府,才该因录娼籍而耻,更应该以惩女子为官妓而耻。”她站起身,扶着墓碑的肩处,“林静她将林大侠的刀留在沈家院,离去时嘱咐人转告我,莫忘记自己的誓言。我们不会忘记。” 祝眠扶上腰间长刀。曾经他意外救下林静,林静将这柄刀赠给他,而后被他还了回去。如今,林静再度将这把刀交到他的手里,警示他不要忘记自己曾经的誓言。 ——终此一生,扶危济困,救死扶伤。 赵春娘也将她自己闯出的名号赠予他,从今往后,他便是春廿三刀,也该如从前的春廿三刀一般,——行侠仗义,救助孤苦。 他会带着林瞬的刀,与春容一起。 “我们该走了。下一次或许能准时来,也或许会迟来。”她微微笑着,“这就取决于我们的路上,是繁忙还是空闲。若是能闲一些,就好了。” 春容道了别,将伞放在墓碑边上。 转身将走时,她忽然又回头道:“对了,忘记说了,林静怕他真的去行后半句誓,又说要喝百家酒兑的喜酒。届时给你也送一盏,不能喝多,喝多了怕你在这儿唱上两句,吓坏过往的百姓。” 春容走得远了,祝眠却仍站在原地。 他看着沈丛的坟茔,靠近后,提刀在落款旁侧再落下两个名字——春容和他的名字。 春容在远处唤他,让他快一些。 他对着沈丛的墓碑低声道:“多谢。” 仍是两人一骑,晃悠悠在田野间前行。 “先去京城。” “好。” 一个月后,京城教坊迎来一支羽箭,箭身绑有书信,言:“明日午时,净火焚楼。”教坊上下慌张不已,请官府查办。教坊内众多女子心中惶惶,聚于院中欲要避祸。第二日午时,教坊果真燃起大火,楼阁焚烧过半。因有预警,无人伤亡。 他们站在远处,望着滚滚浓烟。 或许焚一楼只是徒劳无功,焚百楼亦难改变世情,但她却不会放弃。 春容神色柔和,目光坚定: “我相信,终有一天,这世上,女无娼,男无奴。” “我陪你等。” 此后,各地“关押”官妓的青楼皆有此类事发生。 三年后。 春容将受她与祝眠救助的百姓家酿酒液倾入随身携带酒葫芦中。 第一百家。 他们带着酒葫芦,策马赶去宁州谢宅,却得知林静已不在谢宅住着。守宅的老管家交给他们一份喜帖,良辰吉日正在半个月后,他们来得及时。 离开宁州赶去林家旧宅前,他们听到宁州茶楼酒肆讲着一桩才子佳人的新鲜事。讲的是佳人春上踏青,偶遇一名翩翩少年郎,少年生得俊俏,却在望见佳人之时,跌了手中的纸伞。一段姻缘,缘起于此。 春容腰间悬着的酒葫芦,便做了这场婚礼的贺礼。 林静看着祝眠手中的刀,眼中早已没了仇恨怨怼,她敬了酒说:“谢谢你带着我爹的刀,带我爹继续在这世上做他一心想要做的事情。” 同席的杨蕴却饮不得酒了。怀中抱着婴孩的人,又怎能饮酒? 江菱雨倒是喝得酩酊大醉,脸上浮起朵朵红云,令她的脸庞,如她鬓边花一般明艳美丽。 陆远舟带着兰姵姗姗来迟,因迟来自罚三杯,因未备贺礼再罚三杯,当他要再开口自罚三杯时,被兰姵拦下。兰姵背着姜弦的长弓,她个头竟不比弓身高多少。十多岁的姑娘,却仿佛已习惯了苦恼:“别喝了,我不想在大街上蹲着。” 赵春娘好奇追问,得知陆远舟若醉了酒,躺在哪儿,哪儿便是床。兰姵只能守在他身旁,免得他被野兽叼走、被过路人踢踩。 林静诧异:“你怎么敢让她一个小姑娘,在野兽出没的地方帮你放风?” 陆远舟又饮一杯,神秘莫测道:“她与你,可不一样。” 空中一只鸟儿飞过,兰姵忽然取弓搭箭,一箭发出,鸟儿坠地。片刻后,几片鸟羽飘然落下。 陆远舟得意道:“瞧瞧,这完全不逊色于当年的铁指夫人。” 兰姵苦恼道:“我娘不用照顾醉汉,自然有比我更多的时间练箭法。” 众人哄笑,一阵欢闹过后,赵春娘附耳问春容:“林静成了亲,江菱雨和杨蕴带着孩子来赴宴。你和祝眠的婚事,准备什么时候办?” “原是要办了。”春容笑叹,“可这喜酒,不是正做了贺礼送给了林家姐姐。” “缺酒?”赵春娘当即道,“前些日子我挑了个山寨,寨子里藏着不少好酒,缺多少尽管去搬。” 搬酒自是戏言,几人说说笑笑,尽兴尽欢。 喜宴结束,宅中侍从引着远方来客往厢房歇息。开了门,侍从便不再入内,将醉醺醺的祝眠交给春容。春容扶着他进屋,将他安置在床上,拿着热帕子给他擦脸擦手。 擦拭掌心时,祝眠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七月初七,好日子。”他嘀咕着说,“我去她的寨子里搬酒,我们成亲。” 春容无奈笑着,附到他耳边道。 “好。” 婚宴设在回春善堂,楼前巷中摆着长长的流水席,满城乞丐及穷苦百姓皆受老胡所邀前来庆贺。 黄昏时候,拜天地,入洞房。 枯坐禅中,挂满红纱红绸,到处贴着红双喜字。 红烛高烧,照着室内亮如白昼。 望着榻边静坐的春容,祝眠忽觉局促。他擦了擦掌心的汗,哪怕幼年握刀,他的掌心亦不会有汗。可此刻,他心中惴惴,直到掀开大红盖头,看到那张温和熟悉的脸时,方才稍觉心安。 一切如梦如幻,他害怕当真是梦是幻。 祝眠握着春容的手,带她坐到案边。 桌上摆着糕点菜肴,玉壶酒盏,皆是喜庆吉利的样式。 除此之外,案上却有处不同寻常。 两个琉璃碗,碗中各卧几只元宵,黄澄澄的酒液轻掩着元宵,托起零星几点桂花。 春容始料未及,忽然掩面生泪,她啼笑皆非道:“黄酒酿元宵?” “他们说成婚要喝合卺酒。备了三十年的女儿红,五十年的朱叶青,还搬来了百年陈酿。”祝眠笑着说,“可我觉得。该是一盏黄酒。倒了黄酒又觉得缺些什么,便成了这样。” 他将琉璃碗送到她的手中,红绳系在汤匙尾端,连着他手中的另一只汤匙。 两人各自舀起黄酒,舀起元宵。 “此生有幸,得享团圆。” “此生有幸,得入好梦。” 红烛照下,长长久久,好梦团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完结一本书,有好多想说的话,之后写个心得体会(?)补在作话里。 感谢看到这里的宝们,我们下一本《殿前御史》见。 ———— 放个预收文案: 《殿前御史》 赵令僖是大旻开国以来最荒唐的公主。 一次朝会,她看上那位直言叱骂自己的新科状元,于是将人锁于殿前,等着他向自己屈服的那天。她用尽手段,可惜直到她饮鸩自尽,张湍也没有低头。 毒酒入口酸涩,她蹙了蹙眉,一饮半壶。 再酸涩,也涩不过张大人对她的脸色,她想。 · 正史所载,旻朝开隆年间首辅张湍,一生清正廉明,克己奉公,政绩卓著,为国之器也。 而他此生唯一污点,是曾为赵令僖囚锁三年,封为殿前御史,实为囚奴,供其玩乐欺辱。为苍生计,他忍辱负重,一手策划扶持七皇子逼宫继位。 宫变那日,她在他眼前饮鸩自尽。 从未低过头的他,面对着公主尸身,低下了头,却为时晚矣。 黎民百姓都骂她荒淫刻毒,祸乱朝政,可张湍只记得那年冬日,父母亡故,天子夺情。苍茫白雪压宫城,是她持一柄纸伞,放自己回乡奔丧,全了人伦孝义。而他却害她走上死路。 风雪长夜,他将她所余半壶毒酒一饮而尽。 · 张湍醒来时,合屋的人看着平素不苟言笑、情绪内敛的张大人带泪长笑,都以为他被赵令僖折腾坏了脑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她没死。 赵令僖自认为假死脱身之计天衣无缝,本要游遍天下景、快活后半生,不料脚还没踏出京城,就被一匹快马劫入首辅家中。 “张湍,谁给你的胆子敢软禁本宫!” 面对精神抖擞怒骂自己的赵令僖,光风霁月张首辅不失礼数,斯文回话:“回公主,是您。” —— 阅前须知: 1、纯纯架空勿考据。 2、女非男C,HE。 3、是真的有在祸乱朝政仗势欺人骄纵荒唐,可能会引起内心充满公平正义的人心理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