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有遮(重生) 作者: 苏一酥 简介: 穿越到古代的苏幕本以为自己拿了小可怜逆袭剧本,然而正当他准备磨刀霍霍向渣渣时…… 诶诶诶! 我还没动手呢你们怎么都躺了??? 看着一个比一个惨的对手,苏幕满脸懵逼。 不久之后,某位深藏功与名的大佬被堵在巷口。 苏幕深沉道:“在下有个关于重生的话本,不知夏侯将军是否有兴趣来一起挑灯夜读呢?” 第一章 入贼窝 苏幕揉揉额头,看着摊在桌上的喜服,心里简直啼笑皆非。 “砰砰砰!” 马婆子头上簪着朵大红花,脸上涂着胭脂很是喜庆,她用力拍门:“公子你换好没有?换好了快给我看看尺寸大了多少啊!” 苏幕捏起喜服一角,拎起来后抖了抖:“啧,那跑了的姑爷,看来很心宽嘛。” 门外的马婆子可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见人迟迟不出来,于是便掐着腰开始劝第二十八遍:“公子,做黑虎寨的压寨相公可是别人抢破头都抢不来的!咱们大小姐长得那叫一个如花似玉,保证让你能三年抱俩!” 守在房间外的俩兄弟相互挤眉弄眼,张着嘴怪模怪样的重复:“三——年——抱——俩——” 马婆子一个眼风扫过去:“作死呢!让你俩好好劝的呢?这会抓到个俊俏的容易嘛?要是明天他还不愿意,看大爷不先弄死你们!” 左边黑炭样的小子撇嘴:“小妹不是说有心上人了吗?而且这强抢民男的勾当,咱们也是大姑娘上轿子——头一回。” 右边那个憋笑:“不对不对,咱小妹不就上了好几回?” 马婆子狠狠抽过去,横眉竖眼的大骂:“要死了,敢编排小姐?” 说起这虎跃山上的黑虎寨,实力虽然在安州百里地上数不到名号,但他们大当家女儿难嫁的名声却是声名远扬。至于为什么难嫁—— 马婆子把门拍的震天响,脸上的粉扑梭梭往下掉:“姑爷,你看你长得俊俏学问又好,可不能折在这了啊!不就是入赘吗?你只要不纳妾不留私房小姐指东你不往西。那老婆子保证,咱们黑虎寨大小姐一定会对你好的!” 苏幕把喜服丢在一边,对外面的吵嚷充耳不闻。他从背囊里掏出纸笔,很淡定的开始写字。 入赘是不会入赘的,这辈子都不会入赘。 屋外的马婆子急的来回转圈,门口的泥巴都快被她给磨秃了。 就在这时,前院风风火火的冲过来个人。马婆子被带着滴溜溜转了几圈,那人看都没看一脚踹开了房门。 “哈哈哈!贤婿啊!” 人未到,声先至。豪放的声音如同打雷,估摸方圆几里都能听到动静。 来人是黑虎寨大当家温虎,他身高九尺,膀大腰圆。低头钻进房门后,嘴巴笑的跟裂开的鞋底一样…… 看到屋里文文静静写字的俊俏公子,温虎十分满意,可越是满意,他就越是对自己的来意感到心虚。 “嘿嘿嘿……”温虎搓搓手:“贤婿啊,你是读书人,虽然俺们不讲道理,但你肯定得讲道理。” 苏幕好脾气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吧,这成亲也不一定非得新娘新郎都在场是不。”温虎一边说一边瞅着他脸色:“你看,有时候新郎不方便,那就可以用公鸡来代替拜堂。” 对于这话苏幕十分赞同,他露出了上山以来的第一个微笑:“看来贵府是终于想通了,发现可以不用在下来替婚了。” 温虎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说,嘿,那个啥我女儿她也跑了……” 他讪笑:“你看哈,既然男人能用公鸡替代那女人不就也能用母鸡替代?贤婿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挑只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小母鸡!等到明天你就抱着它拜堂,保证倍儿有面子!” 苏幕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虽然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拒绝,但温虎选择视而不见:“就这么说定了,哈哈。” 说完便转身要走。 “等等……”苏幕喊住他:“我之前说的是真的,苏某真的不喜欢女人。” 温虎挥手:“这世上怎么会有不喜欢女人的男人……” 他朝苏幕下三路瞄了瞄,嘀咕:“你又不是太监。放心,娶了俺女儿你绝对不会吃亏的!” 房门再次被从外锁上,苏幕彻底放弃了沟通的可能。为今之计,只能拖着时间等小武搬救兵了,希望能速度快点,毕竟他可不想真的被绑着跟只小母鸡成亲。 桌上的纸被密密麻麻写了半页,上面的标题赫然是:公子星夜前行,山匪拦路抢亲。 苏幕摇头:“怪不得说灵感来源于生活。” 应该是温虎说了什么,门口那个一直吵嚷的婆子终于走开了。 外面偶尔会传来几声交谈,苏幕写完一章后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屋里的窗户被封住了,中间有人进来送了趟饭菜。虽然觉得这些人不会下毒,但苏幕还是选择去啃自带的干粮。 不得不说,因为这些劫匪没有拿走他的包袱,还很干脆的放走了书童小武,所以他才没有真正动怒。 夜色渐深,除了巡逻的人,寨子里渐渐没有人走动了。 中秋刚过,山中草木枯黄,虫鸣也稀稀疏疏的。黑虎寨依着虎跃山而建,从山脚到山顶都设立了哨所。在夜色的掩护下,一队人悄悄靠近哨所。 这行人动作简练,沿途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全部被打晕了。 十二把人放倒后小声嘀咕:“可真是弱啊。” 他身后的几人深表赞同,然后都偷偷瞧着一直绷着脸的将军。 也不知道将军是怎么了,前几天一觉醒来后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都有些怪怪的。 本来长缨军正高高兴兴凯旋呢,结果将军二话不说就带着他们悄悄脱离队伍,然后星夜兼程的死命赶路。 几人本以为将军是要赴什么紧要的约,谁知道疾行千里后却是趁夜来摸人家的山头。 被属下腹诽的夏侯遮紧紧盯着眼前黑黢黢的山寨,虽然脸色一如既往的严肃,但他却有种如梦如幻,无法置信的虚妄感。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他真的回到了三年前,而那个人,此刻正在这座寨子里? 夏侯遮深吸一口气,就算是临死前的幻觉,他也要再见那人一面! 寨子里巡逻的人自由散漫,夏侯遮打了几个手势,五道黑影无声的滑入夜色。一刻钟后,山寨陷入了彻底的静寂。 温虎光着上身,手被绳子捆在后头。十二把他推进正厅,不知从哪还找了块布塞在他嘴里。 屋里的火把全被点燃,看到立在中央满身肃杀的男人,孟虎的眼睛都快瞪成铜锣了。 “主子,他就是这里的老大。” 夏侯遮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问:“你抓的那个书生,在那。” 深夜的虎跃山格外黑暗,听着外面的阵阵松涛,苏幕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合衣躺在床榻上,半响后还是坐起来把衣服穿好。 太静了…… 明明之前每隔半小时左右都会有巡逻的脚步经过,但这次却迟迟没有动静。 屋外风声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隐隐约约有影子映在窗户上。苏幕把枕下的匕首抽出,然后轻轻掀开被子。 秋天的夜色很凉,他的脚刚碰到地面便被冰的一哆嗦。 “吱呀。” 房门突然被推开。 苏幕瞬间全身紧绷,他用力握住匕首紧紧盯着门口,夜色如墨,只能看见一团人影走了进来。 苏幕飞速做出判断,这不是寨子里的人。 他心里转着各种念头。这人是冲着什么来的,想谋财还是想害命?或者是这个寨子的仇家? 苏幕努力让自己放松,他尽量平静的道:“我今日刚被掳上山,不知阁下所来为何。” 来人停在桌子前,那里距离床铺只有一米。苏幕察觉到对方好像屏住了呼吸,似乎——他很紧张。 ……难不成是第一次做贼? 苏幕放缓了语调:“钱财全在桌上包裹里,阁下可自取。夜色深重,日后即使迎面,相信我也绝不会认出阁下。” 人影动了,然而却不是去取钱,而是朝着床榻迈了一步。 苏幕后颈的毛都要炸开了,不过短短一步,但眼前这人却给了他浓烈的侵略感。似乎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豹子,而他便是被盯上的猎物。 不死不休。 冰冷的匕首给了苏幕安全感,刀锋对准前方。就在他准备拼死一搏时,那人突然矮身,似乎是——半跪了下去。 不算宽敞的小屋内,一个人坐在床沿,另一个人则俯在床边。 对方的行为太过诡异,以至于当脚被人用手拢住后,苏幕没有立刻抽出来。 温暖的手掌抵在脚心,粗糙的茧子磨的人发痒。苏幕心中莫名一动,他弯腰把匕首抵着那人脖颈:“放手!” 捧着脚的手掌微微用力,身前的人突然抬头。苏幕措手不及,连忙把匕首挪开。 血腥味缓缓在空中弥漫,两人此刻靠的极近,苏幕眯着眼想看清他的容貌。 “撕拉。” 来人撕开内衣的布料,然后压住苏幕把他的眼睛缠住。苏幕用力挣扎,却发现此人力气极大。两人交手几招,苏幕发现完全被碾压了。 明明来到这里后他专门找武师学了一年功夫!虽然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但也不至于这么没用吧? 那人很自然的从床头摸出刀鞘,套好后默默的还给了苏幕,随即又用被子把他结实的裹了起来。 桌上的灯被点亮了。 苏幕简直要气笑了,他盘腿坐在床上,视线被布条挡的严严实实。 “这位兄台,你是不是认错了人?我们应该不认识吧!” 借着灯光,夏侯遮贪婪的盯着床上那人,他的眼里翻滚着浓烈的情绪,整个人连手指都在颤栗。 这个阿幕和以前梦中的都不一样,他是……有温度的。 即使心里山呼海啸,但为了控制住自己,夏侯遮只敢用眼神去肆意的触摸。 此刻,他无比虔诚的感谢满天神佛,第一次有了落泪的冲动。 怎么会认错呢,你说过回去就和我成亲。可你却骗了我,把我一人孤零零丢在那世上。 阿幕,我来讨债了。 第二章 脱身 混乱的梦境中,有只手一直隔着布料紧紧握着他。场景胡乱变换,苏幕一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等到迷雾散开,他却突然坠下了万丈悬崖。 云端遥遥传来一句话,嗓音低哑模糊:“结发为夫妻,生死永不离。” 失重感让他惊醒,看到他睁开眼,守在一旁的小武连忙扑过来:“公子,您醒啦!” 不用苏幕开口,小武便把分开后的事叭叭叭全交代了。 看到熟悉的小圆脸,苏幕的思绪缓缓归位,他伸手把背后的头发撩到眼前。 乌黑的头发柔软顺滑,然而发梢那里却明显缺了一缕,磨了磨牙,苏幕扭头盯着小武:“是你找人把我救出来的?” 小武连忙摇头:“不是不是。那会我正在和官府的人交涉,结果有个小乞丐拿着您的玉佩让我到这来。我一进屋就看到您躺在床上,还好大夫说没事,小的真要被吓死了!” 对于这个答案苏幕其实并不意外,他们是前天遇到的劫匪。 就算小武一路飞奔拿着苏家的帖子报官,想来官府的速度也不会这么快。 毕竟苏家老爷苏时行只是四品给事中,他的面子还没那么大。 苏幕坐在床头若有所思,略显憔悴的脸庞不但没有减色,反而还显出几分文雅柔弱的风流。 小武默默叹气,也怪不得人家被劫财而自家公子却被劫色了。 他去把一直温着的药端过来:“公子您受苦了,大夫说您醒了就没事了。” 漆黑的汤药散发着古怪的气味,苏幕蹙眉:“既然没事,那为何还要喝药。” 小武很认真的解释道:“这是娘特意交待给您调补的方子,本是打算到了京师再开始喝的,但您现在不是亏了身嘛!” 苏幕敲敲手指,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小武:“我没亏。” 小武笑嘻嘻的:“好好好,您没亏,咱家少爷身体最好了。不过您还是先把药给喝了吧,不然凉了就没效果了。” 苏幕懒得跟他掰扯,端过药碗便一饮而尽。 斜对面的房间里,夏侯遮站在窗户后,一边看着对面一边把玩着手上的锦囊。 吴韶刚进门,就发现自家好友似乎有些神思不属。往日他既沉默又冰冷,但今日却好像有了要冰雪消融的迹象。 也没多想,吴韶急匆匆端起茶壶就咕嘟咕嘟往下灌。 “呃!”他长长出了口气:“渴死我了!” 夏侯遮靠在窗户旁不说话,仿佛压根就没看见他。 吴韶从怀里摸出把折扇,端出十分的风流架势:“咱们的云麾将军此刻不该在回朝的长缨军中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剿匪?难不成是想本官了?” 他眯起狐狸眼:“那群劫匪我审了一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呀。” 夏侯遮勾唇:“审了一夜?怎么审的。” 吴韶嗤笑,他把扇子往桌面上一拍,大大咧咧的坐下:“自然是十八般武艺的审呗,为了能连夜挖到东西,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不过他们也真是有意思。 说是劫匪,其实也就担了个名头,目的竟然是想种田少交税!啧啧,你救的那人也是长得好看才倒了霉。” 说着,吴韶摸摸自己的脸无限唏嘘:“看来本官以后不带衙役是不能出门了。” 夏侯遮把锦囊放到心口的位置,抬脚朝屋外走:“我来过的事不要让别人知道。” 吴韶撇嘴:“还用交代啊?身为领军大将却私自行动,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从小到大,夏侯遮都是别人家的孩子。虽然自幼丧父,且母亲有跟没有差不多。 但在同辈人里,他总是最优秀的那个。吴韶听得最多的,就是老爹提着他耳朵怒斥夏侯遮又怎么怎么样了。结果呢,人家是不出岔子则已,一出就要出个大的。 不过想到京里的某些人,吴韶连忙提醒:“你小心着点,有人可一直想抓你的把柄。” 夏侯遮点点头,随后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哦,那个姓温的大当家,好像有个叫温明月的女儿。” “咔嚓。”吴韶手里的茶杯摔到地上。 一回头就看到他如遭雷击的表情,夏侯遮心情不错的继续补充:“那群人我只是托你这个县令看管而已,至于你擅自连夜审问……”他摇摇头,表情有几分怜悯。 一直走到客栈门口,还能听见吴韶在房间里的怒骂声。 夏侯遮翻身上马,他深邃的五官全部被掩藏在兜帽里。最后看了眼客栈的方向,他带着一行人如来时飞驰而去。 听到街上急促的马蹄声,苏幕抬眼望了望临街的窗户。 小武也瞅了几眼:“这群人好奇怪,天气又不太冷,怎么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 苏幕一边清洗毛笔,一边漫不经心道:“可能是不想被认出来吧。” 小武似懂非懂,随即便丢到一旁。他从怀里掏出一串钱:“公子,那个车夫把钱退了一半。” 他表情愤愤:“没遇到事的时候就会吹牛,一遇到了跑的比兔子还快。” “没事,也怪我没考虑周全。” 苏幕没料到这个世道会这么乱,明明在姑苏的时候,城里的经济文化都挺发达的。 可一出了城,外面的贫穷简直超乎想象。他们跟着商队一起走的时候遇见好几拨劫匪,不过因为商队经验老道,打发的也很容易。 等到了定州,商队和他们的方向就不一样了。苏幕本以为这儿离京师不远,应该比较安全,所以便没有再雇护卫。然而,事实却证明他太想当然了。 “你去再雇个马车,顺便到镖局请几个人。” 小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这路上简直太危险了。明明当初娘带着我们逃荒的时候,从来就没遇到过劫匪,谁知道这会却乱成这样。” 他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要是被娘知道小的丢下您逃跑了,那她肯定要打死我!” 苏幕不忍心告诉他,那些劫匪又不是傻子,谁会花功夫去劫难民呢? 作为善良的主子,苏幕安慰道:“你不说我不说,那嬷嬷不就不知道了。而且也是我让你跑的,不然你让我跑我也跑不动。” 小武还是纠结,毕竟从逃荒到姑苏遇公子后,他娘就三令五申必须要时刻把主子放在第一位。 苏幕摆手:“好啦,你快点去办事。最好能明天就走,不然就赶不上祖母的寿辰了。” 小武的心思一下就被转移了:“公子您被放在姑苏这么多年,从来就没见京里来人问候,怎么现在突然就喊您回去祝寿?明明您的身体根本就不适合奔波!” 苏幕敲敲桌子:“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也自有我的道理。” 他认真看着小武:“回头到了京师,这些话就别说了。” 小武鼓着嘴出了房门,屋里一下就静了。 阳光从窗户里照了进来,苏幕散漫的看着那些在光束里起舞的灰尘,半响后嗤笑:“要算的账那么多,当然得回去。” 说起来,原身的身世也是狗血。 小苏幕娘亲闺名杨婉兮,是正二品郡王府的嫡出小姐。出生高贵的她容貌艳丽,自幼便被娇养,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长到十五六岁,还没等家里为她精心择好夫婿,她就在赏花宴上对一名吟诗作画的书生一见钟情了。 可惜那书生出生小官之家,与郡王府的门第千差万别。所以杨家自然不同意这么亲事。 然而,所有爱着孩子的父母最终都会向孩子屈服。第二年春天,杨婉兮便十里红妆,高高兴兴的嫁给了那个书生——也就是苏幕的父亲,苏时行。 又过了一年,杨婉兮临盆时难产,挣扎生下小苏幕后便因为大出血去了。 杨老夫人痛失爱女,她本就不喜苏时行,这下更是迁怒苏幕,于是便对这个小外孙不闻不问。 杨家的其他人为了照顾杨老夫人的身体,只能偶尔朝苏家送点东西再问候几句。 刚出生就没了娘亲,小苏幕不可谓不命苦。然而,更命苦的却是他亲爹前脚出了热孝,后脚便迎娶了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俞氏入门。 小苏幕自幼体弱,在他两岁的时候,大夫说他并不适宜京师的水土,若是想健康长大,那就得送到南方去疗养。 恰好,苏家的祖宅就在姑苏。因此,苏时行便让几个老仆带着小苏幕回了老家。 磕磕碰碰的,小苏幕好不容易长到了十四岁。可惜,岁末的一场风寒却让他的生命戛然而止。 想起刚醒过来时,看见的简陋房间和年迈老仆。苏幕弹弹桌上精美的拜帖,上面苏府两字在阳光下还反射着金光。 这是半个月前京里来人丢下的,他们说是来问候但其实就是来通知,通知他这个大公子该回去尽孝了。 苏幕接收了原身的大部分记忆,最开始还会有人来送钱送物,但长到六岁左右,那些人便再也没来过了。 听从邺城回来的苏家亲戚们说,苏时行的二公子,似乎就是那时候出生的。 既然承了这具躯体,那便是受了天大的恩情。所有欠了小苏幕的,他总该要帮忙讨回来。 苏幕把脑海里的记忆一遍遍梳理,在他穿过来后的第二年,原本是杨婉兮婢女的敖嬷嬷逃荒到了姑苏。 敖嬷嬷认出了他身边跟着的杨伯,在确认了苏幕的身份后,当场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树倒猢狲散,杨婉兮逝世后,她们这些婢女便全被发卖了。而据她所说,当年小姐的难产,很有可能是另有隐情。 轻轻叹了口气,苏幕抛开那些思绪,认真的提笔写字。家里那么多人要养活,作为一个四体不勤的公子哥,他穿来不久便开始披着马甲写话本了。写着写着,他便写出了个书坊。 这是个历史上没有的朝代,朝廷自称大渊,虽然占据了中原却也三面环敌。 幸运的是,二十多年前本朝出了个名叫夏侯翎的战神,他建立长缨军,一路打服了西边的於氏和北边的凉国,强行逼迫着两国签订了和平条约。 可惜天妒英才,这位夏侯将军因为打仗落了病根,不久便英年早逝,实在让人惋惜。 大渊总体重文轻武,民间文学昌盛。关于战神夏侯翎的传说和话本十分受欢迎,苏幕为了迎合市场专门以他为原型创作的一部话本,直到现在,都还在不断的增印中。 想到上季度书坊的收益,苏幕的心情立刻就美好了,他笑眯眯的在纸上写下标题:智书生巧舌如簧,登徒子羞愤撞墙。 第三章 进京 第二天早上并没能走掉。 苏幕坐在马车里,从车窗看到外面的人挤成一团。 “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城?” “天爷啊,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小武灵活的钻过人群,然后手脚麻利的爬上马车:“公子,前面的路被封了,好像是有军队要进城。” “军队?”苏幕诧异:“军队到这儿来干嘛?” “听说是朝廷派来剿匪的。”小武扼腕:“要是他们来早点就好了,那咱们就不会遇到劫匪了。” 被堵住的人群陆续都得到了消息,一个挑夫样的人大声抱怨:“剿匪不应该去黑山吗?跑咱们这来干嘛啊!” 其他人纷纷应和,似乎都很不理解。 苏幕有些奇怪,他敲敲车门:“陈叔,为什么大家都不是很欢迎剿匪的军队啊?” 坐着外面的车夫咂咂嘴:“因为这里没匪啊。” 小武愕然:“不可能!我们前天还在那边山道上被劫了呢!” 陈叔不相信:“怎么会,我赶了几十年的车,可从来没在这里遇到过劫匪,不信你问他们。” 旁边踱步的两个护卫出声应和,表示这里确实没有盘踞的山匪。 小武混乱了,他回头去看苏幕,眼睛里都是困惑。 外面的人还在议论,苏幕凝神听了一会,发现这个地方向来安稳,最近几年确实没有人遇见过劫匪。 揉了揉额头,苏幕只能随意安抚了小武几句。 城门外,吴韶满心郁卒的站在最前方。他冷冷看着那群封住城门的士兵,质问道:“不是还有段距离吗?为什么现在就要封门?” 站在他身边的王参将打着哈哈:“吴大人见谅,下官这也是怕人冲撞到了二殿下,所以才一切小心为上。” “你们剿匪的还怕冲撞?那是不是要提前去通知山匪,让他们也避开啊?”吴韶甩甩调令,冷笑道:“黑山那边的山匪久攻不下,二皇子是打算从本官这小地方迂回包抄吗?然本官要是没记错,这儿距黑山可是有百里地呢。” 王参将拱手:“吴大人说笑了,二殿下既然来到这里,那自然是因为这里有需要被剿的匪了。” 吴韶皱眉,然而此后无论他怎么询问,王参将都避而不谈,只是说等二皇子来了就知道了。 日头渐渐升起,街上不着急的已经退回去了。苏幕带着几人进了路边的茶楼,一边喝茶一边耐心的等着。 约过了大半个时辰,那行军队才姗姗来迟。 除去驻守在外的,进来的约有百十来人。这行人里,一群官员簇拥着名骑马的青年将军。 苏幕眼神滑过那人,发现他十分倨傲,即使隔着很远都能感觉到他的高高在上。 陈叔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有些惊讶的啊了声:“竟然是名皇子?” 小武瞪大眼趴在栏杆上朝下看:“哇,皇子!” 陈叔连忙把他扯回来,紧张的朝下看看:“小声点!可别触怒了贵人。” 小武讪讪的捂住嘴,细声细气的道:“我就是从没见过真的皇子,有点激动。不过陈叔你好厉害,连皇子都认识。” 苏幕淡淡看着那些人打着的赤红旗帜,大渊崇尚火行,只有皇族才能以红色为旗底。 看样子,这位应该就是在朝野都素有武名的二皇子高豗了。 被崇拜了的陈叔有些得意,他就着旗帜和服饰仔细的向小武解释。等到他说完,城门的封禁也取消了。 从城门出去,沿途能看见有不少士兵正在埋锅造饭。苏幕关上车窗,抵着额头闭目养神。 后面的路途一帆风顺,越靠近邺城,周围百姓的精神风貌就越好。 大渊定都邺城,它地处内陆,有五条运河贯穿南北。若不是苏幕晕船,其实从姑苏走水路过来才是最方便的。 结清了余下的钱款后,陈叔和两位护卫便离开了。小武站在苏幕身后,指着面前的府邸道:“应该就是这了。” 苏幕看着牌匾上的苏府二字,撩起衣袍便朝那走。就在这时,一群人恰好从里面出来。 好几位丫鬟嬷嬷簇拥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爷,他正依依不舍的拉着位剑眉星目的青年。 似乎是在送客。 杨璟拍拍苏钰的头:“下次想要什么就跟我说,可别偷偷跑出去了。” 苏钰抱着他的手臂摇晃,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他:“表哥你最好了,过两天我还想出去玩——” 杨璟失笑,他挑眉:“只要苏夫人同意,那我就带你出去玩。” 他们说话的功夫,苏幕已经走近了,守在门口的门房连忙拦住他:“这里不能擅进!” 小武想说什么,苏幕制止了他,然后递过帖子:“我是贵府的亲戚,想求见苏时行苏大人。” 左边的门房接过帖子,打量了他一下后有些犹疑:“不知您是那边的亲戚?” 苏幕笑笑:“姑苏那边的,你通传一下应该就知道了。” 苏钰看着台阶下的苏幕有些好奇,他偏头问身后的嬷嬷:“姑苏那边不是过年才来打秋风吗?怎么这人现在就来了。” 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自以为声音不大,但其实别人都听见了。 小武不乐意了:“谁是来打秋风的?我家主子可是这府里名正言顺的大公子!” “噗!”台阶上的苏钰连忙捂住嘴,眼睛都笑弯了:“我不是故意的!哈!” 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杨璟本作壁上观,但见此也忍不住道:“可没有沾亲带故就能登堂入室的,这位书生你还是约束好下人为妙,免得贻笑大方。” 苏幕挑眉:“在下可不觉得那里好笑。” 台阶上,苏钰拉着杨璟衣袖撒娇:“表哥,你给点钱把他打发了吧,不然又得麻烦阿娘。” 杨璟敲敲他额头,眼神戏谑:“所以你就要麻烦我是吧。” 那边小武看着这俩旁若无人的挤兑公子,简直被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苏幕清咳一声,双手插在袖子里慢吞吞道:“把我打发了?你确定你做的了主吗?” 苏钰觉得自己被挑衅了,他昂着下巴:“这点小事,我当然能做主!” 旁边的嬷嬷也上前凑趣:“睁大你的眼睛瞧清楚,这位才是咱们金尊玉贵的苏府公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就能自称的。” 杨璟示意身后的随从拿点钱出来:“救急不救穷,回头你还是找份正经营生吧。” 苏府的人全都一脸看笑话的表情。现在的朝廷最注重风骨,也不知这书生会不会接。 苏幕压下愤怒的小武,然后笑眯眯的道:“谢谢你啊。” 看到他真的接了钱,杨璟眼神变得有些轻视。 苏幕拿着那串钱朝前跨了一步,对着上面的苏钰朗声道:“初次见面,做大哥的太穷没备见面礼。所以,在下就借花献佛了。” 说完,他干脆的把穿铜钱的绳子扯断,信手洒了过去。 “啊!” 散落的铜钱像是仙女散花,兜头就朝苏钰一群人砸了过去。 虽然不疼,但众人还是尖叫了几声。苏钰懵了下后气的浑身发抖,他指着苏幕大叫:“放肆!放肆!给我打死他!” 那个说话的嬷嬷也挨了好几下,她涨红着脸跺脚指使门房:“你们都是死的啊!还不快动手!” 事发突然,杨璟有点懵,看到真要动起手,他连忙道:“等等!” 小武也没想到,但他条件反射就挡在苏幕面前:“公子快走!” 苏幕倒是脸色不变,他举起手朝苏府里挥了挥:“方管事,你还不出来救场?” 原本站在门内正犹豫不决的方管事浑身一僵,正要动手的门房也愣了。 方管事可是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人能喊出来,难不成还真是亲戚? 苏钰捂着脸蹦起来:“停下来干什么?给本公子打死他!” 场面有些僵持,眼看一触即发。方管事这才想起来这位好歹也是嫡公子,若是真被小公子打了,殴打嫡兄,那乐子可就大了! 这边在纠结,那边街角也有人在暗中蓄力。 丙三捏着石子嘀咕:“这些人到底动不动手?” 身为被下了死命令保护苏幕的暗卫,他深绝这不是个体力活,而是个脑力活。 因为主子说了,他必须在铲除危险的同时,还要尽量不刻意不留痕迹…… 转了几个念头后,方管事小跑出来,他先是朝苏幕拱手:“大公子您见谅,本来夫人有在渡口安排人接您。可久候不至,还以为您不回来了呢!” 苏钰不可置信的看着方管事:“大公子?什么大公子?谁家的大公子?” 方管事瞥了眼杨璟,有些含糊道:“就是府里的大公子……” 他朝府里一伸手:“这一路风尘的,公子您快进来歇歇吧。” 苏钰觉得自己被铜钱砸了的脸火辣辣作痛,心里充斥着愤怒与下不了台的羞耻。 台阶就几步,苏幕很淡定的迈步上去。僵在原处的苏钰突然把手一伸,恶狠狠的盯着他:“不准进!这是我家!” 方管事嘴里发苦,他低声道:“小公子,这人多眼杂的,有啥事咱进去再说啊。” 说着他朝嬷嬷使眼色,嬷嬷看着苏幕惊疑不定,难道这就是先头那位夫人所出的大公子? 想到这,她连忙去哄苏钰:“钰哥儿,咱们不跟这人计较啊。” 苏钰自小被宠到大,那里受过这等气? 于是他不但不让步,甚至还因为府里的人都不听话,干脆蹬蹬蹬跑去扯杨璟袖子,然后指着苏幕道:“表哥!你快帮我教训他!” 方管事急的汗都快出来了,他连忙朝杨璟行礼:“世子见谅,这是苏府家事,让您见笑了!” 嬷嬷看着无事人样的苏幕,她是俞氏眼前的得力人,自觉有底气说话:“大公子,你比钰哥儿年长,何苦跟他个小人儿计较?不如你赔个礼,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谁知小武立刻反唇相讥:“可不敢跟你们金尊玉贵的苏府小公子计较,只不过现在过不去的是他,该赔礼的也是他吧!” 嬷嬷双手一拢,嘴角耷拉下来:“主子还没说话,有你一个下人插嘴的地方吗?真是没有规矩!” 小武嗤笑:“你有规矩,你不是下人?难不成你还是这府里的主子?” 第四章 苏府 嬷嬷脸色涨的通红,她刚要说话,苏幕眼神扫过去:“够了。” 这个眼神里包含着警告,嬷嬷想发作却又有些忌惮。 毕竟这边虽是住宅区,行人不多,但周围其他府邸门前的下人却也不少。要是真闹起来,那丢的也是苏家的颜面。 杨璟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把袖子从苏钰手上扯下来:“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 苏钰傻眼,正要再闹,方管事眼疾手快的把他拉住,然后点头哈腰:“世子您慢走。” 杨璟转身前朝苏幕望了一眼,苏幕站在台阶上淡淡的回视他。 眼看大势已去,苏钰不再闹腾。他狠狠的盯着苏幕,然后推开方管事大步朝府里走去,丫鬟婆子们避开苏幕赶紧追上去。 方管事苦笑一声:“大公子,那咱们也进去吧。” 苏时行位居四品给事中,在这权贵满地的内城也只能占据一小块地。 踏进苏府后,苏幕感觉这里虽然布置精巧,但也处处透着逼仄。 方管事左拐右拐,没一会就在一处靠墙的房门前停下。 “大公子,这是为您准备的房间。夫人昨日去万竹山礼佛,住在别院晚时才会归家。您暂时可以先休息一下。” 说着他招来两个小厮:“这是府里的下人,有什么需要您就跟他们说。” 这处房间前面是个小池塘,两处相连的假山石严重挤压了空间, 小武有些不满:“怎么这么小,我们那下人住的也比这大啊!” 方管事避重就轻:“邺城不比姑苏,这儿寸土寸金,大公子您委屈一下吧。” 苏幕朝四周看看,发现不远处有个婆子把守着道月亮门。他收回视线后笑笑:“没事,住这儿出去也方便。你说是吧,方管事。” 方管事讪笑,他上次去姑苏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位大公子这么不好惹呢? 说起来,身为苏府的嫡出长公子,他确实不该住在外院。但,夫人这么安排了,那他们做下人的也管不着。 打发了那两个小厮去取热水,苏幕坐在凳子上歇息。小武拎起茶壶晃晃,嘴都快撇天上去了:“一点水都没有。” 苏幕不在意:“没事,在这儿也住不了多久。” 小武高兴坏了,他连忙追问:“真的吗?” 苏幕伸出手指抵住嘴唇:“嘘,让别人听见就不是真的了。” 听了这话,小武湿着狗狗眼做了个闭嘴的动作,然后很兴奋的开始整理东西。 等了半响,那两个小厮还没回来。小武忍不住到门口去看了一趟又一趟,却发现那个守门婆子看他的眼神十分警惕。 “公子,她什么意思啊?” 问清楚后苏幕失笑:“那是守二门的人,里面就是内院,主人家都在里面,你说她防不防你。” 小武恍然。 距离邺城一天的距离外,长缨军已经开始安营扎寨。 甲九拿着信件过来,夏侯遮看到他后眼睛一亮。虽然脚下未动,但身体却微微前倾,手也提前伸了出来。 他身边的人已经习惯了,向来端正持重的夏侯小将军,最近一有信件就会迫不及待,这让人不得不好奇是哪家的小姐这么有魅力。 毕竟,邺城里对夏侯遮趋之若鹜的名门贵女不知凡几,却不曾见他对那个稍加辞色。 杨尚捋捋胡子玩笑道:“世侄,自从你大病一场后这信就没断过,看来是很关心你啊。” 夏侯遮接过信,看到上面特有的标志后心情不错:“让杨大人笑话了,他确实缠人的紧。” 看到他的表情,杨尚感慨:“怪不得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世侄,老夫可等着喝你的喜酒啊!” 夏侯遮勾勾唇,眼神幽深:“那是自然,到时候杨大人可别缺席。” 杨尚连连摆手:“自然不会,哎,你这孩子自幼懂事,现在更是连媳妇都找好了。我家那小子和你比起来,简直是一事无成!” 夏侯遮拱手:“令郎的性格不错。杨大人,无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看着他有些匆忙的背影,杨尚唏嘘不已。现在还自称下官,但说不定这趟回去就得平级论交了。 怎么别人的孩子就这么优秀呢?想到这,他决定回去了就把那不争气的孽障好好给教训一顿。 甲九拿来的信件自然是关于苏幕的,但里面并不是杨尚猜测的那样缠缠绵绵。 而是对苏幕一天生活的描述。关于他到了那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发生了什么事。 暗卫的文笔单调乏味,但夏侯遮却看得一本满足,并且不停的在脑海里进行场景重现。 “杨璟,呵,傻子。” 是的,这就是他对杨尚亲儿子,苏幕嫡亲表哥杨璟的全部评价。 前世的时候,苏幕在苏时行的要求下进了兰陵学馆。那是几大家族联手创办的私学,没进太学的子弟基本都会在里面就学。其中,苏钰和杨璟也都在。 说杨璟是个傻子,是因为苏钰随便哄了他几句,他这个即将及冠的世子便被个小童给哄住了。 苏钰说苏幕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不但想谋夺家产,甚至还想要害他娘的性命。 于是乎,杨璟这个自认爱护表弟的表哥便拔刀相助了。 想到前世苏幕的那场大病,夏侯遮的眼神很冷。虽然最后灭苏家的时候杨璟出了大力,但这并不能抵消杨璟就是个傻子的事实。 温柔的抚摸过信件,夏侯遮的眼底很幽深:“很快……我们就可以相遇了。” 邺城的苏府里,此时已经掌灯了。 小武试着水温,强压着怒气质问:“公子明明要的是热水!等了这半天你们却搬来两桶冷的?” 两个小厮相互对视一眼,高个的弯腰道:“小的确实去要热水了,但这水得现烧。等烧好了搬来的时候,路上又被小公子喊去帮忙。 帮完忙……这水就冷了。大公子您见谅,我们这做下人的,主子的吩咐不敢不从呀。” 小武冷笑:“那是帮完忙水就冷了,应该是水冷了就帮完忙了吧。” 矮个小厮讪笑:“这哪能呢。” 苏幕翻着书册,头也不抬:“既然如此,那你们就重新去搬吧。” 两个小厮满脸为难:“大公子,咱们这府里每天都是有份例的。您今天的木材烧完水就已经用光了,再想用也没有了啊。” 小武听得目瞪口呆:“烧两桶水能用多少木材?” “这些都是夫人定的,小的也是按规矩办事。” 苏幕翻着书册没有说话,只是挥手示意两人出去。 两个小厮如释重负,连忙退出了房间。 抬头看见被气成河豚的小武,苏幕失笑:“这就受不了了?那回头你可怎么办。” 看着在劣质油灯下依然温润的公子,小武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公子您别看了,这灯伤眼睛!要不咱们回去吧,这里太糟践人了。” “怎么还哭了?”苏幕连忙把书合上,连哄带劝:“别哭别哭,我不看了就是。” 小武抽抽搭搭:“要是哥哥在就好了,他肯定能给您帮忙。不像我,只能给您添乱。” 苏幕莞尔:“我才不想带小文呢,他就是个管家婆。咱们小武多好啊,可爱乖巧还一心护主。” 说着他把手帕递过去:“好啦,快擦擦。公子我不会白受委屈的,最迟明天,咱们就会搬出去的。” 小武接过手帕,似信非信:“真的吗?” “真的。”苏幕强调:“比过年给你的金锞子还真。” 小武这才放了心。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小厮的声音传进来:“大公子,老爷回来了,夫人喊您去用饭。” 苏幕淡淡应道:“知道了。” 深秋的夜晚寒意很重,苏幕裹的严严实实,但却还是被冷风刺的咳了几声。等走到前厅,他的脸色已经微微发白。 看到这位陌生的大公子,守在外面的下人们神色各异。其中几个稀稀疏疏向他行了礼,但更多的却毫无动作,似乎压根不知道他的身份。 外头打帘的丫鬟拦住小武:“你不能进去。” 小武竖眉:“我要服侍公子!” 丫鬟斜视着他:“这是府里的规矩。” 本来已经快进去的苏幕停下脚步,他回头脱下披风递给小武:“在外面找个地方等我。” 小武眼睛闪闪,接过毛绒绒的披风抱在胸前,他乖巧的应道:“好的公子。” 刚踏进前厅,一股温熏的暖风扑面而来,里面还夹杂着饭菜的香气和欢快的语调。 “娘,你看姐姐她又欺负我!”苏钰的声音又娇又甜,似乎是在撒娇。 略微柔和的女性声音道:“好啦,你姐姐和小姐妹都约好了,带你去是不太合适。” 苏钰跺脚:“我不!长缨军凯旋那么大场面,我就要去看!” 一道清脆的女声抢白:“有什么好看的,就是群莽夫而已!要不是卫姝约我,他们求我我都不去!” “绾儿!”之前的那个女声有些责怪。 “本来就是,像爹爹这样的文官才该推崇。那些人粗鲁又无礼,天天只会打打杀杀!” 苏幕停留在门厅,慢条斯理的整理袖子。两边的婢女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并没有替他引导的意思。 就在这时,屋里唯一的男主人发话了。 “虽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善之善者也。但,长缨军毕竟打了胜仗。”男声温和的道:“你们小孩子去看看也行,就当寻个消遣了。” 听了这场对话,苏幕才算是对大渊重文轻武的程度有了直观了解。 不过是四品文官之家,但这对武将的轻视却连遮掩都不遮掩。 铁血之师,悍不畏死。但在这些人嘴中,却只落得一句轻飘飘的消遣。 呵…… 重文轻武,想想华国历史上这样朝代的最终下场,苏幕的心里有些嘲弄。 第五章 算计 苏幕是从偏门进去的,一架水墨屏风挡住了前厅的视线。等那边的阖家欢乐告一段落后,他才施施然越过屏风。 圆桌旁围坐着四个人,首座是位中年的儒雅男子,坐在他右边的苏钰眉眼与他十分相似。 左边是位保养得宜的女子,她看见苏幕后连忙站起来笑道:“大公子可算起来了。” 她一站起来,其他三个人便都望了过来。苏幕瞧过去,发现不止苏钰,那个坐在下首的女孩子好像也对他有着敌意。 首座的男子眉头微皱,苏幕拱手行礼:“这位应该就是父亲大人了吧。” 苏时行脸色一沉,他打量这位陌生的儿子,虽然有些惊讶苏幕的出色,但还是不满道:“什么叫应该是。” 苏幕有些歉疚:“毕竟第一次见面,我怕认错了。” 俞氏抬起手帕,嘴角微勾。她用哀切的眼神看着苏幕:“大公子这是怨了我们?可怜天下父母心,要是有办法,老爷怎会舍得把你留在姑苏呢?” 苏绾也站了起来,她怯怯的朝苏幕迈了一步,眼睛里都是孺慕:“您就是大哥哥?我经常听娘亲提起您哩!” 苏时行看着对继母和妹妹毫无表示的苏幕,禁不住有些不满:“真是没有教养,早知道就不该叫你回来!” 从进府到现在,苏幕一口水都没喝上。他看着明显只剩残羹的饭桌,在屋里搜寻了下后径直走向茶几。 坐在椅子上倒出一杯茶一饮而尽,看到他这样,苏钰忍不住道:“爹!他都不把您放在眼里!” 俞氏连忙制止:“别乱说,大公子肯定是太渴了,所以才会不拘小节的。” 听着那边的叽叽喳喳,苏幕信手便把茶壶摔在地上。 “嘭!” 瓷白的碎片溅的到处都是,厅里顿时一静,原本正在幸灾乐祸的苏钰更是缩了缩脖子。 藏在屋檐的黑影也心头一颤,他默默的想,这位公子脾气很大啊…… 苏时行脸都被气红了,他指着苏幕怒道:“你……” 不等他把话说完,苏幕便抢白道:“不好意思,手滑。” 随后他看着俞氏,很诚恳的道:“您此时不应该给我打圆场吗,比如说大公子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有娘生没爹养之类的。” 俞氏错愕,苏时行被气的倒跌。他抓起桌上的餐具就摔过去:“孽障!” 苏幕往旁边一移,看到他还敢躲,苏时行更加怒火中烧,于是便想都不想又拿起一个碗摔过去。 然而,此时苏幕恰好移到俞氏身后,于是那些汤水便全都泼洒在她的衣裙上。 “啊!” 俞氏狼狈的后退几步,她看着身上的污渍脸色有些扭曲。 周围的丫鬟连忙扑过去:“夫人!” 站在一旁的苏绾有些愕然,她看着自家脏兮兮的娘亲条件反射便后退一步。 苏钰倒是爱母心切,但他却因为之前的教训只敢站在那里嚷嚷。 看到眼前的混乱,苏时行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瞪着罪魁祸首,抖着嘴喊:“给我滚……” “老爷!”俞氏心里一惊,想到把苏幕喊回来的目的,她连忙推开丫鬟:“老爷使不得啊!” 苏时行看着她,有些嫌弃:“怎么使不得?你还不去把衣服换了!” 俞氏勉强笑笑:“大公子毕竟在外多年,桀骜了点也是可以理解。” 说着她转身朝向苏幕,深深行了一礼:“有父才有子,大公子你要是想怨,那就怨妾身吧!” 苏幕拢着袖子避开,慢吞吞的道:“当不起您的礼。” 看着他波澜不惊的样子,俞氏有些摸不清路子。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我看大公子你身子单薄,想来身边也没什么得力的人。”她朝旁边招招手,两个婀娜多姿的女子立刻从墙角走了过来。 俞氏指着她俩:“这是对双生姐妹,一个叫绿衣一个叫红衣,她们最是会照顾人,大公子不嫌弃就收下吧。” 说着,她眼里似乎有泪珠摇摇欲坠。 苏时行也冷静了些,虽然余怒未消,但他也没再开口。此时站在一旁的苏绾上前盈盈行礼:“大哥哥,这些年母亲时时都关心着您。只不过路途遥远,又担着当年的批命……您可千万别怨了父亲啊!” 明亮的烛光下,娇艳的两姐妹羞怯的望着苏幕,眼睛里似水含情,仿佛欲语还休。 苏幕穿着一身青衣,银色的腰带勾出腰身。虽然面色苍白,但五官俊极雅极,端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原本还抱着某种目的的两姐妹,此刻在看到这位大公子后,倒是陡然生出几分痴念。 苏幕久久不语,俞氏垂下眼帘招手:“看来大公子是没看上,既然如此。来人,把她们拖下去发卖了吧。” “是!” 看到走过来的婆子,红衣绿衣被吓的花容失色,她俩跪在地上朝苏幕边哭边磕头:“求求大公子开恩!” 苏时行看着下面的嘈杂,不耐的冷哼一声后便起身朝内院走。 “等等。”苏幕突然开口,苏时行条件反射停了下来。但等发现苏幕叫的是那两个拉人的婆子后,他立刻脸色难看的拂袖而去。 俞氏用帕子沾沾嘴角:“大公子这是……” 红衣绿衣苦苦哀求,两人不敢去拉苏幕衣角,只敢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苏幕扫了眼被避如蛇蝎的婆子,心里大约推出她们会被发卖到什么地方。 想到这,他拱手:“长者赐,不可辞。您一片苦心,我怎么好推辞呢。” “大公子严重了。”俞氏眉眼含笑:“你正是知慕少艾的时候,姐姐早逝,我虽是继母,但该做的一定会做到的。” 苏幕不置可否,他朝苏钰看去:“我自幼独处,这会一看弟弟便觉得亲切。不如今晚你我抵足而眠,也好增进增进感情。” 俞氏神色一僵,还没等她开口,苏钰立刻喊道:“谁要跟你抵足而眠!你这个野种!” 厅里的人神色一变,纷纷左顾右盼。 “住口!”俞氏脸色难看:“是谁在小公子面前胡言乱语,竟然敢带坏主子!”苏绾也上前拍打了苏钰一下,用眼神警告他不准再乱说。 “啊……”苏幕掩住嘴:“我是野种,那苏大人不就是野人了?钰哥儿,你作为我弟弟岂不就是……小野种?” 苏绾眼疾手快捂住了苏钰的嘴,已经被气疯了的苏钰红着眼左蹬右踹,苏绾着实受了几下。 她勉强笑笑:“大哥哥,二弟他年幼不懂事,您何苦与他计较。” 苏幕很理解的点头:“你说的对,我确实不该和他计较。不过长兄为父,既然钰哥儿不懂事,那以后他便都和我睡吧,我会好好教他的。” 面对这顺杆子就爬的大哥,苏绾一边承受更暴躁的苏钰,一边忍不住向俞氏求救。 “大公子真爱说笑,钰哥儿自有他父亲管教,怎么会用得着麻烦你呢?”俞氏走过去掐掐苏钰,用眼神示意他冷静。 苏幕拢手偏着头:“既然钰哥儿向来是父亲教的,那我确实不该插手。不过教孩子要对症下药,看来我得先去告诉父亲钰哥儿是那里不懂事……” 俞氏冷声:“行了!”自从斗倒了苏老夫人拿到了管家权后,她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么威胁了。 稍微冷静了点,俞氏继续道:“你弟弟说错了话,不知道大公子怎样才肯不计较。” 听到这话,苏幕眉眼一弯,恍惚间若春风拂面。 “夫人那里的话,我是爱计较的人吗?不过我听说您在万竹山有座别院很是清雅,在下身子不好,不知道有没有幸可以去修养几日。” 苏绾瞪大双眼,万竹山可是皇家寺院所在,那儿贵人繁多,怎么能便宜这个野种! 然而俞氏只是犹豫了一会,随后便同意了:“当然可以,大公子您若是愿意,在那多住几日也无妨。” 看着苏幕施施然离开的背影,苏绾和苏钰一起炸了。 厅里的丫鬟们很有眼色的退了出去,只剩下几个心腹还留在那里。 “娘你怎么能让那个野种……” 俞氏一巴掌拍在苏钰头上,往日里端庄贤淑的面孔变得十分阴沉:“沉不住气的东西!” 第一次挨打,苏钰不可置信的望着俞氏,简直都快委屈哭了。 苏绾看到母亲真的生气了,她咽下质问的话,转而上前替俞氏顺气:“娘,您消消气。” 旁边的大丫鬟素香也端了杯茶过来劝道:“夫人,你何必跟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置气,看他那样子,也就只能撒撒泼了。” 俞氏抿了一口茶水润喉,随后冷笑:“你说的对,且让他嚣张几天。” 不过她转眼看着自己一双儿女,眼里全是恨铁不成钢:“我往日里真是太惯着你们了!一点城府都没有,真是白白让人耻笑!” 被狠狠教训了一通的两姐弟对着俞氏敢怒不敢言,但在心里对苏幕的厌恶却直接达到了顶峰。 骂完了,俞氏的气也消了大半。等回到卧房,她坐在塌上若有所思:“本以为那小畜生会畏畏缩缩,没想到却是个不管不顾的。” 素香为她揉肩:“看起来的确不像有谋算的。” “也不一定……”俞氏十分冷静,此刻竟一点都没了在前厅时的愤怒;“他没有提往年的亏待,也没有提府里下人的敷衍,反而是不管不顾的激怒老爷。素香,你说他真就是表现出来的这样吗?” 素香思索片刻:“奴婢不知,但夫人您会不会太谨慎了。” 俞氏翻翻账本:“能不谨慎吗,毕竟他可关系着绾儿的终身大事。” 想到这她就头疼:“儿女真是前世的冤家,平日里钰哥儿也算沉稳,怎么今日却这么口不择言?老爷向来重视孝悌,要是知道他骂那小畜生为野种,不知我又要花多少心思去回转。” 素香劝慰:“公子年幼,估计是一时无法接受才这么激愤。等过两日入了学馆,肯定会日渐明白事理的。” 俞氏叹气:“希望如此。若不是那小畜生和卫家有亲事,我绝对会让他此生老死于姑苏!” 第六章 长缨 大渊开国太祖以兵起家,皇室一直都很忌惮兵权。经过了几代皇帝的努力,现在军权基本回归中央。 精兵良将沉浸在邺城的安乐窝里,没过多少年便兵疲驽钝。 二十年前边境起事,若不是战神夏侯翎带建长缨军横空出世,现在的邺城估计早已沦陷。 此次长缨军得胜归朝,虽说南越不算强敌,但这也算数十年里最拿得出手的战果了。 圣上大喜之下,尽管未安排礼部出城相迎,但先锋军入城之前却也让人把长街打扫的干干净净。 苏幕彼时正坐在俞氏安排的马车里往万竹山走,可惜刚出了内城便被堵得严严实实。 站在马车上往外看,目之所及简直是摩肩擦踵,万人空巷。 赶车的车夫有些嬉皮笑脸:“忘了今儿个是长缨军回朝的日子了,看来大公子您得多等一会了。” 昨夜苏幕和小武睡得晚,今儿又一大早被折腾了起来。到了此刻,小武还好,但苏幕却有些精神不济了。 原本缩在角落的绿衣红衣姐妹连忙直起身:“奴婢帮公子揉揉吧。” 还没等苏幕说话,小武立刻瞪大了眼拦着中间:“你们老实点!” 别以为他不懂,越漂亮的女人越会害人,他可是听公子念过很多话本的! 两姐妹面面相觑,然而小武寸步不让。 苏幕看到这架势忍不住笑出声,他清咳一声掩饰:“行了,有需要我会喊你们。”不喊那就是不需要。 红衣绿衣有些委屈,但还是柔柔的应是后重新缩到角落里。 这架马车是苏家的,里面除了坐的地方其他什么都没有。在这泛着白雾的清晨,小武忍不住又给苏幕盖了一件斗篷。 苏幕靠在车壁上:“找个地方坐坐。” 车夫有些夸张的道:“那还有坐的地方,大公子您出来看看,现在这满大街可都是等着看长缨军凯旋的人呢!” 小武皱眉:“出来之前难道不知道会有这种情况吗?为什么不等等好避开。” “这不是想着公子着急嘛,要不,咱们改日再去?” 小武瞧了瞧苏幕后道:“改什么日!既然出来了,那就在这好好等着!” 外面的车夫好像嘟囔了什么,精神有些不济的苏幕没听清,他也懒得去听。 虽然有些发困,但他也知道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苏幕抽出一本书,推开车窗好通风醒神。 一阵欢呼陡然爆发,整个车厢似乎都震了一震。 他们的马车停在巷口,斜斜对着城门的方向。苏幕从车窗往外看,刚好看见最先进城的那杆旗帜。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上面的夏侯两字携带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然而更让苏幕无法忽略的,是那杆旗帜下的银铠将军。 最先看见的是他的势,身姿笔挺,犹如一杆直指天地的长枪。 再近了些,便看见他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削薄。街道上的欢呼更热烈了,甚至还有绢花从两边洒了下来。 大渊的女子虽然含蓄,但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氛围中,有人还是忍不住做了略微出格之事。 碧绿的玉石朝街上的将军呼啸而去,一些发现不对的小姐们惊呼出声。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将军略微偏头,那枚玉佩便被他身边的护卫打落在地。 苏幕屏住了呼吸,他有些疑惑自己刚刚看见的那抹幽蓝,到底是这将军的眼睛,还是那枚玉佩的折射。 收到几处警告的视线,原本正趴在二楼窗边的卫姝脸色一白。站在旁边的苏绾连忙把她拉进包厢。 “你把玉佩扔下去干嘛!” 卫姝心里有些发虚,但她还是强撑着道:“她们能扔绢花,为什么我不能扔玉佩?” 跟两人同屋的华盈简直好笑:“这能一样吗?绢花轻飘飘的,你那玉佩会把人砸伤的好吗?” “不可能!夏侯哥哥身手那么好,他连飞箭都能接住!” 华盈翻个白眼:“然后呢?你是想夏侯将军接住了来找你提亲?我说卫家小姐,你那玉佩可是戴了好久的吧。” 看到屋里气氛不对,苏绾连忙圆场:“小姝肯定不是故意的,反正现在玉佩也碎了,谁还能认出来是谁的呢?” 看着目光闪烁的卫姝,华盈冷哼:“有些人就是自不量力,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偏偏要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真不知道从哪来的脸!” “你!”卫姝气结,随即便反唇相讥:“自不量力总比不要脸来的好,仗着是郡主就天天缠着别人,闺阁女儿的脸都被丢尽了!” “啪!”华盈从腰间解下鞭子狠狠朝地上一抽,她双目喷火:“你给本郡主再说一遍!” 屋里的丫鬟们除了华盈那边的全都花容失色,胆大的赶紧上前拦在主子身前,生怕这位郡主殿下狂性大发。 苏绾脸皮发紧,她在心里对两人破口大骂,但在表面上却立刻朝华盈行礼:“郡主恕罪!今儿可是夏侯将军的大好日子,您肯定不想把事情闹大了让他遭受非议吧。” 看到华盈解下了鞭子,卫姝终于冷静了些。她虽然不怕华盈这个异族郡主,但要是莫名被抽了那还是她吃亏。想到这她把话忍住,冷哼着在丫鬟的护送下出了包厢。 华盈的侍从连哄带劝,终于把盛怒的主子给安抚了下来。看着那走了的两人,华盈十分不屑:“这就是邺城的贵女!” 卫姝气冲冲走出酒楼,此时进城的队伍也已经走出了这条街。 她跺了跺脚,立刻便指使着下人把马车拉来去追赶夏侯遮。等到苏绾出来,只能看见卫家马车留下的灰尘。 苏幕坐在车里,饶有兴致的看着他那位继妹变脸。 还是年纪小了,这强颜欢笑的样子可真是难看啊。 人潮散去,苏幕几人终于再次启程。皇城三面环山,东南处彬江奔流而来。 五条运河各自注入其中,沟通四方后绕过彬山向南方而去。 彬江幸自绕彬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五条运河把邺城进行切割,发达的水系让桥梁在这里随处可见。 河堤上的柳树在秋天有些萧瑟,但川流不息的人群却让它们丝毫不显寂寥。 马车离内城越来越远,约莫两个时辰后,翠绿的万竹山终于出现在眼前。 城东千佛寺,城西万竹山。 大渊皇室笃信佛教,光邺城内外就有不下十来处寺庙。其中,千佛寺最受民间香火,万竹山上的报恩寺则为皇家御封。 在进京之前,苏幕有让人打听过各方消息。关于万竹山的认知就是那里的院子很贵,非常贵。 所以在听说苏家在那里有别院后,他便第一时间动了心思。 到了地方才发现苏家别院是在很外围的地方,外到只能隐隐看见漫山的绿竹。 来时一辆马车,回去反而变成了两辆。 下人们拿着行李依次上车,小武站在门口抱臂看着他们。车夫假惺惺的凑过来:“夫人说大公子是要在别院清修。这人要是多的话,那不就不是清修了吗?” 小武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在确定所有下人都上了车后,他便头也不回的进了屋直接关上大门。 车夫讨了个没趣,他用力朝大门呸了一口:“什么玩意!” 别院呈四方形,中央被挖成莲池,里面还养了各色锦鲤。苏幕站在庭廊下,不知从那里捻了点鱼食在喂鱼。红衣被打发到后面收拾卧室,绿衣则负责整理厨房。 小武一路小跑进了院子:“嘿嘿嘿,公子,我哥他应该马上就能到了!” 苏幕颔首:“你到外面迎迎。” 小武忍不住乐:“苏家以为把人全撤走咱们就傻眼了,但其实咱们还巴不得呢!这么一弄,真是省了不少的事。” 苏幕弹弹他脑壳:“再笑就更傻了,快点出去,小心你哥他找错地儿。” 小武捂住脑门,傻乐着往外走。 遥遥的,远处传来撞钟的声音。苏幕闭上眼,竹林特有的气息随风而来。 皇城内…… 夏侯遮从御书房出来后,短短半刻钟,他就先后「偶遇」了三皇子和七皇子。 三皇子高豫满面堆笑:“恭喜啊表弟,你现在可是我们大渊最年轻的冠军大将军了!” 能不年轻吗,夏侯遮比他小了两岁,今年才刚满双十。 红色的宫墙之下,三皇子依然是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样,眉眼细长,与他母妃纯嫔一脉相承。 “微臣不过侥幸。”夏侯遮眉目冷峻:“听说三皇子你倒是又出了新文选。” 三皇子连忙摆手谦虚,但笑意却加深了:“本王不像你和二皇兄那样能为国征战,想要出力也就只能仰仗自己那点浅薄的学识了。” 寒暄几句后,两个刚走过拐角,迎面便撞上了手里捧着案卷的七皇子高豦。 “三皇兄?表哥?”气质矜贵的高豦有些诧异:“这么巧。” 三皇子似笑非笑:“确实巧,不过七弟你现在不该在吏部吗,怎么跑到御书房来了。” 七皇子举举手上的案卷苦笑:“还不是年终评核快到了,有些大臣我实在拿不准,这便来请示父皇了。” 三皇子眼里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七弟勤勉,我和表弟就不耽误你做事了。” 七皇子脸面摇头:“我不过是个打下手的,倒是表哥厉害的很,一出手就让南越老实了下来。” 始终做壁上观的夏侯遮这才淡淡道:“南越本就是试探,见我朝大军压境,他自然就不敢再犯。” 听了这话,两位皇子神色各异。虽然知道不少内情,但夏侯遮亲口承认了自己的功劳有水分,这还是让两人眉目间舒缓不少。 比起半分功劳恨不得夸成十分的二皇兄,这位不居功的表哥/弟,倒是让人看着顺眼多了。 略微又交谈了几句,当两位皇子发出宴请邀约时,夏侯遮毫不迟疑的拒绝了:“微臣明日起便会去往万竹山小住。” 三皇子恍然:“是去看望大长公主吧。” 夏侯遮抿住嘴没有回答,于是其他人便当他默认了。 大长公主与战神夏侯翎夫妻情深,当年夏侯翎病故后,大长公主万念俱灰下便自请入报恩寺修行。至今快二十年余了,她再也未曾踏出山门一步。 身为两人的儿子,夏侯遮每年在万竹山小住也成了定例。想一想,从长缨军出征到现在,也确实是该去了。 听说夏侯遮是去看望大长公主,三皇子和七皇子便不再勉强,毕竟大长公主是皇帝的双生胞姐。 当年先皇驾崩,太子登基。多亏了大长公主当机立断嫁给了夏侯翎,这才镇压了那些有异心的宗室臣子。 所以即使大长公主早已不问世事,但她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这从每年圣上都会亲临报恩寺便可见一斑。 第七章 螳螂 等到摆脱纠缠从宫门出来后,天上的日头已经快走到正中央了。 十二坐在车辕上甩着鞭子,夏侯遮往他身后看看。十二挤挤眼睛,有些嬉皮笑脸的朝马车里示意:“将军,九哥已经给放进去啦。” 夏侯遮扫了他一眼,十二连忙蹦下车恭恭敬敬的束手站在一边。 “驾!”马车压着石板咕噜噜朝城西而去。 一边赶车,十二一边在心里发憷,自家主子的威势可真是越来越重了。 刚出了西林门,马车里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巨响。听起来就像是……桌子被硬生生捏碎了? 十二警觉的掀开车帘朝里望去:“将……军?” 夏侯遮抬起头,原本泛着幽蓝的眼眸此刻竟然有着隐隐血色。他冷冷吐出两字:“出去。” 十二立刻知趣的放下帘子,天呐,他跟了将军这么久,可从来没见将军被气成这样!之前不是一看信就会心情很好吗?怎么这次…… 车厢内,夏侯遮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知慕少艾……美婢?好、的、很。” 他咬牙切齿的盯着信纸,最后三个字更是一字一顿,似乎恨不得把某个人的肉叼在嘴里狠狠研磨。 “俞氏吗,真是……找死!” 闭着眼稍微平复了下情绪,夏侯遮在心里冷笑:怪不得某人自己都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要是再不出手,估计他的头顶都要能跑马了! “通知甲三,计划提前,今晚就动手。” 这边一条条命令不断的传达下去,那边苏幕还在浑然不知的开心着。 敖文比小武大了三岁,当年跟着敖嬷嬷逃荒的时候他已经十五了。 或许是有过惨痛的经历,他的性格十分稳重,近年锦书坊的事大多都在由他在打理。 但纵然性格老成,当敖文看见笑吟吟站在池边的苏幕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一把糊开凑近摇尾巴的倒霉弟弟,疾走几步跪在苏幕面前。 “公子!” 苏幕连忙弯腰把他扶起来:“明明都是大人了,不就数月未见吗。怎么还哭鼻子?小心你弟弟笑话。” 小武绕着两人打转,圆脸上都是惊奇:“哥你也会哭啊?” 敖文抹了抹眼角狠狠瞪了小武一眼:“让你别给公子添麻烦,你做到了没有?” 小武心虚的小声道:“我觉得我做到了。” 敖文眯起眼:“你觉得?” 看到他又要教训小武,苏幕连忙打圆场:“行了行了,小文你把京里的铺子都弄好了吗?” 敖文忙认真答到:“差不多了,等到姑苏那批新书运过来就能开张。杨伯在那里坐镇走不开,就让我带了四个下人过来,其中有两个是新买的。” 苏幕点头:“你做事向来妥帖,既然来了,这边的院子暂时就交给你打理了。” 敖文欲言又止。 小武推了推他:“哥你想说啥就说呗,不然憋到死公子也不会问的。” 苏幕斜了他一眼,心道傻子你哥就是做给你看的。 果不其然,敖文操着一脸其实我不想说,但是既然你让我说那我就说了的表情道:“公子,咱们以后都会留在邺城吗?姑苏,不是也挺好的吗。” 说着他瞅着小武,义正言辞的教育道:“下次公子还没说话你别插嘴,知不知道。” 小武委委屈屈的哦了声。 关于这个问题,在决定来邺城之前敖嬷嬷和杨伯都问过。小苏幕在姑苏一待十五年,说是修养其实就是放逐。 苏幕穿来后,他靠着写话本也算是弄了份家业,在那两位老人看来,留在姑苏或许不能大富大贵,但至少可以保住平安。 京城居大不易,他们对邺城实在是心有余悸。 苏幕朝旁边走了几步,随手把石桌上的鱼食全倾进池塘。五颜六色的锦鲤顿时一拥而上,水面咕噜噜作响。 “姑苏再好,邺城这趟浑水,我也必须得搅进来。” 虽然苏家别院地势偏,旁边走几步就是万竹山的后山。但也正因为如此,它反而有着特殊的清幽。 小武见到了哥哥就把主子丢在一旁,敖文忙进忙出的他便也跟来跟去。 没过一会苏幕就被晃的眼晕,只能抽本书走到后院的小亭子里闲坐。 面对红衣绿衣姐妹,敖文的态度和他弟弟一脉相承。 等到苏幕看累了抬头歇歇眼时,他看见那两个姑娘已经换下罗衫,正涨红着脸从后门抗柴火。 敖文站在旁边黑着脸:“你们都不吃饭的吗?这点子力气都没有!” 绿衣泪眼盈盈的看着他:“小哥,奴家……” 她话还没说完,小武赶紧从后面蹦起来捂住他哥的眼睛:“别听别听,妖精念经!” 敖文用力把他扒拉下来:“那你捂我眼睛干嘛!而且妖精也不念经,念经的是和尚。” 小武跟个猴子样灵活的挂在他身上:“不对,公子新给我说了个白骨精三打蜘蛛精的故事,她就会念经!” 绿衣被晾在一旁无语凝噎,不知道眼泪还该不该继续掉下去。 两兄弟在后门拉扯了半天,最后是敖文用暴力把小武镇压了。 等回头一看,发现这两人还在,敖文有些不满:“我们这不养闲人,刚刚问你你什么都不会。要是连体力活都做不了,那你趁早出去自谋出路吧。” 绿衣干巴巴的笑笑:她明明说了自己会伺候人,还是怎么伺候都可以的那种啊…… 红衣垂着眼低声道:“妹妹,咱们还是干活吧。”说完,她咬牙把柴火推到肩上,扛起来便朝厨房走去。 苏幕饶有兴趣的围观了会,等绿衣求救的眼神扫过来时,他立刻干脆的背过了身。 开玩笑,他是真的不喜欢女人。 秋高气爽,清风从水面上拂来。凉亭周围的白纱微微扬起,偶尔会与旁边的柳树纠缠。 等吃了午饭,别院了的大扫除继续。苏幕这个主子由于碍事,便又被赶到后院亭子里看书。 等到手中的游记翻了三分之一时,一股熟悉的苦味让苏幕皱起眉头。 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下人服五大三粗的小厮端着药碗,沿着塘边的石子路朝凉亭而来。 “公子,小武哥说您该喝药了。” 苏幕把书卷了卷:“他人呢。” “他正在整理您的手稿,嘱咐小的一定要看着您把药喝了。” 苏幕顾左右而言他:“你是新进府的,之前都是在京中吗?” 小厮眉眼粗黑,身材高大,他用力点头:“对啊,小的从出生就在。” 苏幕示意他把药放在石桌上:“这么烫怎么喝,不如你先跟我说说这京里有什么不错的景致吧。” 小厮把药碗放下后挠挠头:“小的没怎么出过门,不过我刚刚听说这万竹山的后山风景就特别好,平日里很多书生都会在石阶上一边漫步一边吟诗啥的。” “是吗。”苏幕看了眼黑漆漆的汤药,很自然的起身道:“既然如此,来都来了,那不去看看岂不是很可惜。” 凉亭离后门很近,苏幕踱步到门口,确实能隐约看到一条石径。 小厮站在院子里挠挠头:“哎公子你的药……” 苏幕毫不迟疑的加快脚步,隐约还能听到他嘟囔一句:“那是你的药。” 那碗药可怜兮兮的躺在石桌上,厨房里小武到处乱窜:“诶我的药呢?我给公子熬得药那去了?” 都说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不得不说,漫山遍野的绿竹能让人见之忘俗。伴着遥遥的钟声,苏幕沿着台阶越走越深。等到四周陷入寂静时,他才猛然发现不对。 ??说好的很多书生呢?怎么连虫子都不叫了? 这片竹林里的竹子十分高大,苍劲的竹竿下间或伏着几块山石。 苏幕停下脚步正在疑惑,突然眼尖的看见前面石头下有什么动了动。 他眨眨眼,不由自主的抓紧手中的书。 那东西又动了动,苏幕倒抽一口凉气。他看清了,那是一只沾满了血迹的手。似乎是石头后面有个人,正在努力扒着石头想站起来。 犹豫了一下,苏幕拂开袖子转身就走。 没办法,身为文弱书生,这种沾血的事他实在是不敢自不量力的去插手。 然而还没走几步,苏幕发现几个黑衣人从他来时的山脚疾步奔来。 钢刀反射出冷光,远远就夹裹着一片肃杀之气。 苏幕连连后退,他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脖子。快速扫视周围,他发现前后右边竹林都瑟瑟作响,于是就立刻朝着左边跑。然而刚迈脚,他的左腿便猛然一紧。 侧身趴在石头后面的人满身血污,他的右手此刻正用力的抓着苏幕脚腕。 苏幕问候了下对方家人,来不及多想,他干脆的弯腰拖起那人便开始后退。 ……真沉。 竹林里的响声越来越近,苏幕额角冒汗,快速在心里思索对策。 他刚刚在观察的时候发现这处山脉是由几座山一起组成的,虽然主山这边全是竹子且地势和缓,但旁边与其他山相间的地方却是谷深树茂。 在这种百分之九十九会被灭口的情况下,只能放手一搏了。 苏幕面不改色的把人拖在地上走,不一会那人就连吐好几口血。 有些头疼的从香囊里掏出保命丸塞到那人嘴里,然后再三下五除二的扯开他外衣扔到一旁。 苏幕朝身后看了一眼大致找了个路线,听着近在咫尺的脚步声他抱着地上那人毫不犹豫的滚下山坡。 不过两息后,十来个穿着短打手持利刃的人从三面围了过来。 “人呢?” 一人从地上捡起外套:“老大,这有衣服!” 像是领头的那人暴跳:“主子要的是人!折了那么多人手才重伤了他,就这还让人跑了?” 其他人散开四周搜寻,在看了看地面的痕迹后有人疑惑:“老大,刚刚人绝对在这,会不会是跳下去了?” 所有人都朝北面的山崖望去,那人身受重伤,要是真滚了下去……主子可没说要命啊! 脸上表情变换不定,领头那人果断道:“算了,先撤!” 然而话音未落,竹林里突然又涌出一批人马。 第八章 黄雀 水声潺潺,不时就有水花溅到脸上。隐隐的,似乎还带着一股腥味。 苏幕清醒过来后呛了几口水,他睁开眼,刚好对上从树缝里漏出的阳光。 缓了一会,昏迷前的记忆才浮出脑海。 偏了偏头,不出意外在两步外看见了那个只剩中衣的人。溪水从那边冲过,流到苏幕这里时便染上了红色。 真真是天降横祸,还好深秋多落叶,虽然是从山坡滚下来,但全身也就多了些擦伤,并没有真的伤筋动骨。 就连昏迷,说不定都是被转晕的。 喘了几口气,苏幕撑着石头站起来。走到那人身边试了试鼻息,发现他的呼吸虽然微弱但也还算稳定。 举目四望,半山腰上云蒸霞蔚,他根本分不清现在的位置到底是在那。 叹了叹气,就算等人救援,那也得先把衣服弄干,说不定今晚得在山中过夜。 苏幕把那人从水中拖出来,然后放在溪边有太阳的地方。剥开他的上衣,发现此人肩头的刀伤已经被泡的发白。 在他身上搜了搜,发现这人带的东西还挺齐全。药膏火折子匕首不说,甚至连盐巴都有。 啧啧称奇了一会,苏幕用匕首把他的内衣划成布条,给伤口上完药后便进行粗略的包扎。 半坐着欣赏了会蝴蝶结,苏幕起身捡了根棍子拄着去寻找能夜宿的地方。 草木茂密,苏幕谨慎的用棍子敲打前方的草丛。深秋季节,要是冒出条毒蛇把他给咬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顺着溪水的流向朝前走,道路越来越窄。拐了个弯,一颗结满黄果子的树从山石上垂下来。 苏幕不太认识这是什么树,但看见很多果子上都有虫眼和鸟啄的痕迹后便摘了几下下来。就在他拉住树枝后,被重重果子掩藏的洞穴口露了出来。 夜幕降临,不算宽敞的山洞里燃烧着一堆火,上面坐着口锅,正在咕隆咕隆翻滚。 米粥的香气渐渐逸散,让原本寒冷的夜晚平添了几丝温暖。 苏幕把烤干的衣服穿好,然后再拿起另外一套凑近火堆。 旁边的石塌上,那个受伤的人躺在被子里。透过糊了一脸的血污和泥土,隐约能看出这人应该有着不错的五官。 苏幕百无聊赖的想:他们也算是走运,掉下山崖还能找到山洞。而且这山洞似乎有人居住过,被子火坑什么都是齐全的,甚至还让他找到了几捧白米。 苏・写手・幕脑洞大开,会不是是有一对男女意外掉了进来,然后两人患难见真情,从此就把这儿当成纪念地了…… 等到粥煮好后,苏幕手上的衣服也完全烤干了。 夏侯遮醒过来的时候闻到了米香,他感觉出自己差不多全身赤裸,包裹着他的被子也泛着霉味。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有着片刻的怔忪,一切都与前世一模一样,只除了…… 只除了他睁开了眼,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火光中那人的模样。 不是记忆中他高烧不醒时模糊的感觉,而是真真切切的见到了那个抱着他从山坡上滚下去的,救了他的人。 正在端粥的苏幕察觉到异样,他一转身就直直对上了那双明亮的眸子。咦……这人的眼睛似乎有点熟悉。 “醒啦。” 夏侯遮抿住嘴不敢说话,生怕不小心惊醒了这场美梦。 苏幕把锅端到一旁:“你要吃点东西吗。” 夏侯遮喉结上下滚动,略微艰难的吐出一个字:“吃。” 虽然早有准备,但这些伤却也是实打实受了的。夏侯遮捂住胸膛,眉头微微皱起。 看到他脸上的隐忍,苏幕略有些心虚。他拖人的时候有点暴力…… 因为心虚,所以苏幕在等粥凉了端过去后,看到这人抬不起手便干脆拿了勺子来喂他。 夏侯遮受宠若惊,终于确定这不是梦了。 因为他从来都不敢做这么美妙的梦。 自从回到了过去,除了最开始去找人,夏侯遮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因为他害怕,他怕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因为自己的某个举动,导致了与苏幕之间的感情产生意外。这个结果,他承受不起。 清粥寡淡,苏幕侧坐在石塌上,看着这个陌生男子半靠着石壁一口一口吞咽。 火堆里木材噼里啪啦作响,跳动的火焰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一碗粥喂完了,苏幕刚要起身,夏侯遮沙哑着声音道:“我叫,夏侯遮。” 苏幕挑眉,这个姓……他盯着夏侯遮被糊住的脸仔细看了半响,有个想法浮上心头:“那战神夏侯翎,和阁下是?” 夏侯遮直视着他的眼睛:“是家父。” 苏幕恍然大悟,怪不得觉得眼熟,这不就是之前在御街上看到的那位将军吗! 想起这位的样貌,再看看他如今的样子,苏幕觉得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他略殷勤的端过来一盆水,扯块布拧了拧:“原来是夏侯将军!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不如在下帮你清理一下吧。” 看到他笑吟吟的样子,夏侯遮满腔浓情里夹杂着些许酸味:果然不管是否重来,他家这位喜欢看脸的臭毛病都是改不了! 在征得同意后,苏幕小心的把他的脸擦干净。随着布条的移动,夏侯遮线条分明的面孔露了出来。 由于失血,他的面色有些发白。苏幕想,原来自己写的字句真的有人能完全吻合。 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英俊的侧脸,面部轮廓完美的无可挑剔。 迎到这人深邃的眼神,又看见眼底的那抹幽蓝后。苏幕才恍然,怪不得他五官会这么深邃,原来是混血。 战神夏侯翎为南疆异族,就是因为这个出生,所以即便获得了巨大的成就,朝野上下依然有人会攻讦一句:非我族内,其心必异。 夏侯遮收敛起眼中的情绪垂眸,苏幕定了定神后有些唾弃自己。 他洒然一笑:“之前远远与将军有一面之缘,如今同时落难,也算是机缘巧合了。在下苏幕,姑苏人士。” 夏侯遮似乎有些歉意:“苏公子你被我连累,如今更是救了我,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报答。” 简陋的洞穴内,看到垂首的美人。 苏幕差点脱口而出:那不如以身相许。 而视线望着墙角的夏侯遮也十分迫切,此时是不是该说要以身相许了? 清咳了一声,苏幕镇压了心中邪念,他正气禀然道:“将军您真是言重了,在下不过举手之劳,您不必挂念在心。” 夏侯遮不敢抬眼,因为他怕掩饰不了自己的失望。 欣赏了下石塌上那人的盛世美颜,苏幕笑眯眯的把他烤干的衣服拿来:“将军你趁热把衣服穿上吧,山间露重,可千万别着凉了。” 为了避免尴尬,苏幕很贴心的把衣服从被子下塞进去。 然而,半靠在那的夏侯遮刚抬手想穿衣,却在被子滑落后闷哼一声。 裹着白布的肩膀渗出缕缕血迹,被子掉落到腰间,露出他强健而精悍的胸肌。 凌乱的白布和伤口非但没有破坏美感,甚至还陡添了几分血性。 靠近后,能发觉夏侯遮的身上萦绕着淡淡檀香。似乎他刚从佛堂中出来,气味还未散尽。 明明之前给他脱衣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但此刻人一醒,苏幕竟然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别动!伤口怎么就裂开了?”苏幕皱着眉把被子提起来盖好:“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夏侯遮有些隐忍的抿着嘴,半响后摇头:“我不动就没事了。” 苏幕有些发愁,他瞅着面前这个受伤的小可怜,心想这跟传闻里的铁血将军不太一样啊。 他无奈的叹气:“不穿衣服可不行,要是将军你不介意,不如让在下帮忙吧。” 夏侯遮嘴里的话轻不可闻:“本来……衣服就是你脱得。” 苏幕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还是秉承着没拒绝就是同意的观念上了手。 不过是里衣外衣,但等搞定后两个人还是都冒出了汗。 夏侯遮微微屈膝挡住某种反应:“多谢。” 苏幕的手上还残存着刚刚的触感,他耳朵有些泛红:“不客气。” 随后,山洞里便陷入寂静。 就在空气越来越粘稠,苏幕心里的怪异感即将达到顶峰时,突然一阵冷风从洞口吹来,火星四溅。 看到他打了个冷颤,夏侯遮眼神一凝。 “山间露重,要是苏公子不介意,不如上塌一起休息吧。” 这是把苏幕之前的说辞全拿来用了。 原本已经回到火堆旁的苏幕有些好笑,他抬头去看夏侯遮,却发现那人的眼神竟然无比诚恳。 他确实有点冷,本来小苏幕的身子骨就不好,虽然好好调理了两年,但底子毕竟是坏了。 山洞里的东西一眼可望尽,除了石塌上的一床破被,确实没有其他保暖的东西了。 苏幕沉默了片刻,在又一阵冷风吹进来后,他扬起笑脸:“那就,却之不恭了。” 明明是无比寒冷的秋叶,身上的伤口还阵阵作痛,但夏侯遮却感觉到了巨大的幸福。他不敢乱动,只是贪婪的呼吸着身边人的气息。 淡淡的墨香掺杂在冷意中,一如前世战场中最后的那些时光。 苏幕第一次与人同塌,本来还有些别扭。但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他渐渐放下了警惕,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梦境。 仿佛回到了山寨那晚,莫名的喧嚣中他被蒙住眼睛,正一步一步牵着绸缎朝前走。 满屋的红布在他眼前映出大片绯红,合着走调的礼乐声,那个充满侵略性的男人靠在他耳边低语。 就算死,我也不会放过你。 ……真是疯了。 第九章 恩人 苏幕没料到小文他们一夜都没找过来,不过苦中作乐的想想:至少那些追杀的也没过来。 他家的小厮没来还可以理解,毕竟山路难行。但夏侯遮身为将军下属却也没来,这就让人深思了。 清脆的鸟叫回荡在山谷中,苏幕从昨日探寻的尽头又开始朝前走。 跟着溪水的流向,总是能走到山谷出口的。既然不能靠别人,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山涧的溪流中乱石林立,越是靠近下游,水势就越是迅猛。 两边石壁渐渐陡峭,苏幕拄着棍子小心的落脚。 “啊!” 前方突然响起尖锐的女声,苏幕一惊之下脚底打滑,结结实实的摔在了石头上。 疼痛让他蒙了片刻,直到有个女声颤巍巍的道:“你是人,还是鬼?” 克制住想呼痛的欲望,苏幕抬起头。 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眉眼平淡,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短打。 此刻她正站在拐角的石头上,左手抱着身前的背篓,右手高举着药锄。 扫了眼她背篓里的草药,稍微适应了疼痛的苏幕扯扯嘴角:“可不差点就做了鬼。” 那个姑娘也渐渐恢复了镇定,她有些局促的看着苏幕:“我,我以前来采药从未遇见过人。我,我不是故意的。” 苏幕撑着棍子慢慢站起来:“没事,我和朋友是无意中掉下来的,正好能不能麻烦姑娘你带个路?” 石头上的姑娘徘徊了几下,似乎有些犹豫。 看到她的样子,苏幕思索片刻后扯下腰上玉佩,含笑道:“这是京中聚宝斋的物件,不值多少,就算是给姑娘的谢礼了。” 剔透的玉石在阳光下光华流转,虽然没见过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聚宝斋这个京中最有名的首饰铺那姑娘还是知道的。 目光闪了闪,她轻轻点了点头:“不用如此,既然遇见,那带你们出去也是应该的。” 溪水喘急,苏幕假装没听清,等到人过来后,他不容拒绝的把玉佩放进了那位姑娘的背篓里。 狭窄的山洞,阳光渐渐从洞口移到石塌上。 夏侯遮醒过来后有些懊恼,昨晚因为安了心,自归来后就失眠的他竟然真的睡着了,甚至连苏幕什么时候起来的都不知道。 负责执行计划的甲三摸进来汇报时,看见的就是自家主子捂住眼睛生无可恋的样子。 “那些人到了刑部就全招了,但这事被皇上出手直接压了下去。” 夏侯遮勾唇:“本就是给他提个醒,让他拴好自家的疯狗。” 甲三愤慨:“二皇子都这么明目张胆了,难道这次还只是给点补偿就揭过了?” “不然呢?”夏侯遮语气平淡:“那是他亲儿子,里外亲疏这种最简单的事,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甲三咬牙,刚要说什么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不用夏侯遮指示,他压低声音飞速道:“刚刚苏公子遇见一位采药的女子,属下办事不利。”说完后,他立刻飞身离开。 冠军大将军在万竹山遇刺下落不明,当场抓获的刺客招供出是敌国奸细,皇帝震怒之下同意了将军府封山搜寻的要求。 然而虽然封了山,却没料到那位女子竟然还是从一条极为隐秘的小路进了山。 脚步声越来越近。 苏幕带着那名姓杨的姑娘回到山洞,一进去,就对上了夏侯遮灼灼的眼神。 ……他发誓他在里面看到了控诉。 “将……将好碰到了杨姑娘,夏兄,咱们可以出去了。”苏幕侧身露出身后的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改变了称呼。 看到石塌上的那个人后,杨芫花头脑里一片空白。她局促的捏住衣角,双颊飞红,喃喃无法言语。 夏侯遮看着来人,眼中闪过冷漠,随后又把所有注意力全放在苏幕身上:“你身上也有伤,不要乱走。” 苏幕笑笑:“没事,都是小伤。现在紧要的是先出去给你找个大夫。” 稍微回神了的杨芫花心里一喜:“我爹就是大夫,现在正在山脚的医庐里。” 苏幕惊喜:“那真是巧,不如……” 夏侯遮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了,到了山脚就有人接应。” 说着他掀开被子,毫不客气的道:“我不惯用外面的大夫。” 看到他掀被子,杨芫花先是一惊就想避开,但不知怎么她的脚就是无法移动。 夏侯遮掀到一半冷声道:“麻烦姑娘避嫌。” 她心中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心神不安之下杨芫花没听清他之前说了什么。 等到她红着脸出去,苏幕这才想起来夏侯遮的外衣被他丢弃了。 之前两个男人相处没觉得什么,但现在来了个姑娘确实有些不便。 想了想,苏幕解开外面那层罩衣递过去:“夏兄你要是不嫌弃,先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夏侯遮默默接过衣服穿好,眼睛垂下后睫毛微微颤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似乎也不像是嫌弃的样子。 穿好站起来后,夏侯遮用手按住肩膀的伤处,眉头微皱。看到他这样,苏幕只好上前搀住他。 通过昨晚的相处,其实苏幕没料到这位夏侯将军会直接拒绝杨姑娘的好意。 但转念一想,两人萍水相逢,夏侯遮应该是有自己的考量。 看到两人出了山洞,杨芫花踌躇几下后还是鼓起勇气道:“苏公子你伤了脚,不如……不如我来扶吧。” 夏侯遮脸色一变,立刻矮身下蹲查看。 苏幕连忙扯住他:“没事没事!” 然而夏侯遮即使重伤,却依然还有着能够轻易镇压苏幕的力量。 橙黄的果树下,穿着青色罩衣的男子单膝跪地。他握住苏幕的脚腕,略微上挑的丹凤眼里有着懊恼。 这是新伤,肯定是刚刚出去的时候弄的。要是他没睡的那么死,肯定不会让阿幕出门。 苏幕受宠若惊,他握住夏侯遮的手阻止道:“真的没事!” 夏侯遮抿紧嘴角沉默不语,只是控制住力道用内劲轻柔的帮他散开淤血。 虽然知道刚刚认识不该这样,但他根本无法做到对苏幕的痛苦无动于衷。 看到事态发展的杨芫花目瞪口呆,她站在远处用力搅着衣角。不就是摔了一下吗?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娇贵! 这边苏幕在无论如何推脱都无用之下,干脆自暴自弃的随便夏侯遮了。 等到淤血全部被揉开,已经是半刻钟之后了。 阳光从树枝间隙中穿进来,三个人走在山间小道上。 在前面带路的杨芫花走的不快,时不时就回头望着夏侯遮进行关切的询问。可以说是很医者父母心了。 与之相比,跟在后面的两人一个赛一个的沉默。 苏幕木着脸走路,不知道是不是夏侯遮的技术太好。他总觉得脚腕那里一直在持续发热,甚至还有朝心里蔓延的趋势。 他一边搀着夏侯遮,一边杂七杂八的想为什么这位会对他这么好,难道是天生热心肠? 「天生热心肠」的夏侯将军也很沉默,因为他心虚。本来想着趁着这次苏幕救了他,干脆就以身相许把关系定下。 但奈何苏幕不提他根本就不敢开口,如今已经暴露了很多疑点,他怕说的越多越是错。 夏侯遮从未想过和苏幕坦白重生的事,这无关信任。 那些沉重的东西,他一个人负担就好了。 万竹山不算大,掉下来的这座也只是山里茂密外加陡峭了些。走着走着,杨芫花发现马上就要到出口了。 她放缓脚步回头关怀道:“夏公子,您要不要歇歇。小女子跟爹爹学了医术,不如让我先帮您看看吧。” 被忽视的苏幕看着她七分关切三分羞的眼神,有些戏谑的瞅了瞅夏侯遮。最难消受美人恩,果然长得太好也会有苦恼。 夏侯遮握住苏幕的手腕,简洁明了的回道:“不用。” 不知道为什么,杨芫花心里的不甘越来越明显。她咬着牙,脑海里莫名呐喊:不该是这样的!这不对! 看着这位俊美无俦,气势非凡的夏公子。杨芫花心里明白,这次意外或许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能接近这种人的机会了。 出口就在前方,越来越焦灼的感觉让她恍惚了一下,猛然间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 狭长的凤眼紧闭,高挺的鼻梁下是薄薄的嘴唇。她与床上熟睡的那人越靠越近…… “杨姑娘!”苏幕挥挥手,有些好笑的道:“回神了。” 难道他了解错了,大渊的风气其实都很奔放?这位直愣愣看着夏侯遮的眼神,简直不要太明目张胆。 夏侯遮拉着苏幕就朝前走,他的心里溢出几丝杀意。 本来想着这辈子杨芫花不来招惹他就懒得计较,但没料到这位是上赶着找死。 默默把人放到要安排的名单里,夏侯遮目不斜视的越过杨芫花。 “诶别慌啊,你又不认路!”苏幕反手拖住夏侯遮,然后看着已经回神但却依然恍惚的杨芫花:“杨姑娘你还好吗?” “啊,哦。”杨芫花手忙脚乱的摸摸头发又摸摸衣服,然后低着头悄悄瞅了眼夏侯遮。平淡的面孔越涨越红,最后干脆成了煮熟的大虾。 含羞带怯的样子,倒是比之前亮眼了许多。 苏幕哭笑不得,果然少女情怀总是诗。也不知道这位姑娘想到什么,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略微叹了口气,他再次好声好气道:“杨姑娘,天色不早了,咱们继续走吧。等出去了,在下和夏兄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 因为刚刚的那个画面,杨芫花莫名就有了勇气。或许那就是上天给的征兆,说明她和夏公子之间…… 用力抚平衣服上的皱褶,杨芫花闷头跑到前面继续带路。 看着脸色不虞的夏侯遮,苏幕打趣道:“夏兄何必如此,人家可是我们的恩人呢。” 夏侯遮停住脚步,深深的注视着苏幕:“我的恩人是你,也只有你。” 第十章 前世 上辈子的时候,长缨军从南越凯旋后,夏侯遮同样因功晋升为冠军大将军。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功劳,自然就把刚剿匪归来的二皇子的功劳衬托的不值一提。 于是乎,他那位便宜侄儿,便趁着他在万竹山遣退属下的时候派人袭击。 毫无防备之下,夏侯遮重伤昏迷。迷迷糊糊中,他知道有人救了他,还整整照顾了他一夜。 虽然就算没人救,二皇子也不敢对他下狠手。但,这份恩情他却是要报的。 醒来的时候,夏侯遮发现自己是在万竹山山脚的医庐里。而旁边照顾他的,正是医庐杨大夫的女儿。 听杨大夫说,他是被自己女儿带回来了。当夏侯遮询问是谁救了自己时,杨芫花默认了。 前世夏侯遮回府后,立刻便派人送了大笔钱财当谢礼。然而杨家父女收下后,还提出了一个要求。 长缨军是大渊精锐,在重文轻武的如今,他们的待遇和地位都远超其他军队。 而杨家提出的要求就是,杨大夫想成为长缨军的随军大夫。 在动荡不安的如今,能够成为了长缨军的人。那可以说是有了安全的保障。更何况,随军大夫也不一定都会随军出征。 为了早日解决这桩恩情,夏侯遮派人调查过杨家的背景后便同意了。 然而,没想到杨芫花会四处散播自己照顾了夏侯遮一夜。同时遮遮掩掩的表示,自己清白尽失,此生只会嫁到夏侯家。 所有人都觉得那则传言是真的,毕竟夏侯遮明确表示过杨家帮过自己。 夏侯遮的母亲端淑长公主在报恩寺修行,夏侯翎身为异族没有亲人。 因为没有合适的长辈,就连皇帝都毫无表示,所以夏侯遮的婚事就这么耽误了。 但就算再耽误,那也不是一个普通医女能肖想的。可惜,没人敢去询问夏侯遮这件事的真相。 因为比容貌更盛的,是夏侯遮的铁血之名。于是乎,明明只要一句否认就能破除的谣言,竟然越传越烈,信的人也越来越多。 很不幸,苏幕就是信的那个。 “呕!” 夏侯遮一口血吐了出来。 床榻旁的太医们喜笑颜开:“淤血吐出来就好了!” 夏侯府的卧房内,站满了被皇帝派来的太医。 十二示意下人把装血的痰盂拿走,伺候着夏侯遮漱口后再小心的扶他躺好。 王院正过来重新切脉,片刻后温声道:“基本没有大碍了,只要好好休养,夏侯小将军一月后就可痊愈。” 充当府内管事的甲二松了口气:“真是有劳各位大人了。” 底下立刻响起一片谦辞。 躺在床上的夏侯遮有气无力道:“麻烦院正回宫后帮在下向陛下谢恩。” 王院正连忙应声,随后便以不多打扰为由带着各位太医们告辞了。 等到人全走了,十二才露出不屑:“派这么多人来,磨蹭半天说句不严重,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的。” 甲九正好从屋外走进来,听到这句话后道:“能给谁看的,不就是给那些知情人看的吗。” 这次遇险的主谋,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但只要太医说伤的不重,那夏侯府就不能再追根问底。 至于吃了苦受了惊什么的,这不是没事吗? 陛下心有愧疚,已经训斥过二皇子还派人来赏赐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要是还不满意,那……可就真是不识抬举了。 看着躺在床上闭目不语的主子,甲二揣测了下后朝甲九使眼色:“老九,你刚从苏公子那边回来吗?” 这段时间,夏侯遮从未掩饰过对苏幕的特殊。就连这次袭击,本来在打探到二皇子的计划后,原本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夏侯遮却以身犯险,还只允许下属远远坠在后面。 虽然不明白将军到底是为了什么,但身为下属,只要不危及到将军的性命,那他们还是会一一遵从。 果然,在听到有关苏幕后,夏侯遮立刻睁开眼偏头看去。 甲九拖了个板凳过来坐下,眉飞色舞的摆出一副说书的架势:“咱们一接到将军,苏公子不是就立刻告辞了吗。你们是没看见,他家里那个叫小武的眼泪流的,简直快把万竹山给淹了。这那还是个男人,简直就是个小娘子!” 夏侯遮勾勾唇,前世这小子没少让他看不顺眼。 常年在军营里生活的甲九接触的都是糙汉子,从来没想过男人也能哭成那样。 唏嘘几句后,他把大夫为苏幕看诊后的结果详细说了说。苏幕才是真的不严重,喝几服药定定神驱驱寒也就没事了。 说完后发现自家将军依然有些意犹未尽,甲九努力回想刚刚看到的事:“哦哦,苏公子回府后,他继母给的丫鬟里面有个一直在他门口徘徊,别说长得还挺好看的。” 原本正嘴角带笑的夏侯遮眼神一凝,旁边站在的甲二捂脸。 为什么同是甲字营出来的人,竟然会有老九这么没眼色的东西。 始终蹲在一旁嗑瓜子的十二浑然不觉,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对男女之事兴致盎然的时候。 他在甲字营里年纪最小,在前头几位的照顾下向来敢说敢问:“有多好看啊,是不是跟话本上画的妖精那样?她想吸苏公子的阳气吗?” 甲二木着脸直视前方,原来没眼色的不止是老九,是他高估了甲字营。 夏侯遮偏着的头扭了回去,冷色的床榻上,他的语调也毫无温度:“还有时间看话本?看来是太闲了。甲二,把十二的训练量翻一倍。” 晴天霹雳,飞来横祸。 十二手中的瓜子哗啦啦散落一地,他僵硬了片刻后嗷的一声跪在床边:“将军我错了虽然我不知道哪里错了但只要您说我马上就改!” 夏侯遮冷漠的闭上眼:“聒噪,再加……” 话音未落,十二就跟被踩了尾巴一样,蹭的跑没影了。 兔死狐悲,虽然也不知是那里惹怒了主子,但坐在板凳上的甲九还是立刻老实了。 他低眉顺眼的把板凳从屁股底下踢出去,然后半跪着小声道:“听苏府别院那边的探子说,因为看不下去之前那些嚣张的下人,所以就暗地把苏家的两辆马车都给废了。没伤人,就是让他们得徒步走回去。” 从万竹山到内城,光靠走路,那也是够呛了。 被子底下,夏侯遮动动手指,勉强压住心中的郁气:“嗯,让他们一定要把人护好。” 万竹山苏家别院。 卧房…… 苏幕头痛的指着外面:“把你弟弟给我再拉远点!” 敖文端着药充耳不闻:“公子您该喝药了。” 苏幕愤慨的拍着枕头:“你去把人拉走,我立刻就喝。” 敖文瞪着死鱼眼,微微侧身露出圆桌上的另一碗药。看见那个熟悉的白瓷小碗,苏幕略心虚的避开眼。 “公子,您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了。您现在都十七了!” 敖文简直恨铁不成钢:“这种能拖就拖最好拖到不用喝的行为,您难道一点都没有反思过吗?这次,您更是为了一碗药差点就……” 敖文说不下去了,在苏幕失踪的一夜里,小武被吓坏了,他又何尝不是呢。 刚刚发现公子不见,想上山去寻却被告知封了山。无论怎么塞银子和央求,那些封山的人虽然好声好气但却始终不肯通融。 实在是没有办法,他甚至还专门往苏府求救,不用苏家做什么,只要能让他借用三品官员的名义就成了。 然而,苏府却连门都不让他进! 要不是封山的官兵保证山上的人一定不会出事,敖文差点就找人偷偷潜进去了。 床榻上,苏幕看见敖文变幻不定的脸色,难得觉得良心受到了谴责。 苏幕叹口气后接过药碗,很干脆的一饮而尽:“让你们担心了,真是对不起啦。不过你看……” 他活动下身体:“我现在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嘛。” 敖文接过空了的药碗,脸色还是臭臭的:“哼,没事?您身上的那些擦伤呢!” 苏幕拢了拢衣服,他感觉到伤口处凉凉的很舒适。临分开时夏侯遮给了他一盒药膏,再三嘱咐过要定时涂抹。别说,用了之后确实效果很不错。 想起那个外表冷峻但却出奇细心的将军,苏幕心情不错。他摸着下巴望着还在说教的敖文,有些痛心疾首:“卿本俏郎君,奈何作管家婆——” 敖文顿了顿,冷笑一声后他朝旁边小厮道:“去荷花池把小武拉过来。” “别别别!”苏幕赶紧摆手,他在周围四处乱摸,摸到一叠手稿后连忙挥舞:“我要写字了,书坊那边不是催了吗?刚好有了新灵感,你们谁都不许打扰我!” 看到自家拖稿向来比拖药还得心应手的公子,敖文若有所思:看来,自家倒霉弟弟也不是没用…… 对此完全不知的苏幕运笔如神,接着上一章就挥洒到:遇危难急中生智,掉山崖玄机暗藏。 盯了一会后,确认苏幕真的在盘腿写字。敖文怕他姿势难受,便让人在卧室里布置好桌椅。 等弄好后,屋外留下一个小厮伺候,其他人则全部都退了下去。 过了会,小武的灌耳魔音像是被谁掐住脖子,戛然而止。 苏幕终于松了口气,这那是在哭,这明明是用声音做武器在报复。 不用想也知道,当敖文发现自己不见了,而罪魁祸首则是小武没看好他喝药…… 想起敖文修理弟弟的手段,苏幕抿了抿笔尖,虚伪的同情了几秒。 第十一章 夜袭别院 秋月高悬,夜凉如水。 伤口结痂后便开始发痒,苏幕被那股痒意折腾的无法安睡。半梦半醒间伸手欲挠,但残存的意识却又觉得这样不好。 突然,一阵轻度适中的力道骚过他的痒处。苏幕在心里长舒一口气,皱紧的眉头也散开了。 舒适中,他恍惚的想:这人可真是体贴,是小武还是小文? 应该不是小文,他去书房看账了。但也不是小武,那小子每晚睡的跟昏迷一样。是谁呢…… 月光穿过窗户,静谧的卧房内,苏幕猛然从床榻上坐起。 看到面前的黑影他倒抽一口凉气,飞速转身去摸床头的匕首,然后那人却制住他的手低声道:“别怕,是我!” 苏幕心觉荒谬:是你?你谁啊! 为什么总有人喜欢夜袭?这都是什么毛病! 难道还是上次那人? 然而来人打破了他的幻想:“我是夏侯遮。”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苏幕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看着面前这个鬓若刀裁,眉若墨画的男子。 他十分无语的瘫坐下去:“漏夜来访,夏侯将军这是有何急事?” 夏侯遮忍住伤口撕裂的疼痛,他不动声色的放开了苏幕的手腕。 随后朝床脚那边后退一点,踌躇了半响后从怀中掏出本书,有些小心的措辞:“你的书,忘在山洞里了。” 苏幕接过来,确认了这正是那天上山时拿在手里的那本……他都忘了! “将军可以让人白天送来。” 不就是本游记吗,至于半夜不睡觉都要亲自送过来? 要是没记错,这位受的伤明明不轻啊?难不成是连脑子都伤到了? 苏幕无力吐槽之下只能委婉道:“十分感谢将军送还在下的书,但天色已晚,您要是没其他事就回去休息吧。” 夏侯遮沉默的坐在床脚,似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半响后…… “书上不是这样写的。”男人喑哑的嗓音在夜色中有些发闷。 “啊?” 夏侯遮抿着薄唇,高挺的鼻梁微微扬起,一双幽蓝的眼睛灼灼盯过来,里面似乎有些许茫然。 苏幕一时不查被扑头盖脸的美色晃悠住了,他连忙清咳一声:“将军何意,在下不明白。” 夏侯遮把手放在绣着暗纹的被面上,微微朝前俯身:“我素日读忆华先生的话本,上面若是有谁被救了,那必是要以身相许的。” 苏幕偏开头,手心出汗,胸口猛跳。 “那都是戏言,话本里的事怎么能当真呢?” 他有些口不择言:“话本里的救,怎么能是救呢?不过就是笔者的把戏,不能和现实挂钩的……其实一般的人吧,大都是施恩不图报的。” 夏侯遮忽略掉后面的话,继续缓缓朝前靠近。就在苏幕不断后仰抵到了墙壁时,他压低嗓音:“可若是,本将当真了呢。” 当真你个小蘑菇! 床榻内空间本不算狭小,但随着床边人的步步相逼,恍惚间苏幕只觉得自己无路可退。 眼前的一切太过诡异,可掐在身上的疼痛却又提示他并非在做梦。 陌生的气息充斥着他私人的领域,某种诡异的暧昧在空中肆意流淌。 被逼到墙角,作为一个男人,苏幕怒了。 今晚月色清亮,床边的帘子被拉下一半。大约是因为惯性,垂在两边的流苏晃来晃去。 不在尬聊中灭亡,就在尬聊中疯狂。苏幕直起腰伸手抓住身前人的衣领,用力一拽后让两人鼻息可闻。 他盯着夏侯遮俊美的轮廓,嗓子里溢出几声调笑:“夜半时分,都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夏侯将军,您这是想让本公子……怜惜你吗?” 最后四个字被刻意压低了语调,吞吐间湿润的气息直接扑在夏侯遮的耳垂上。 一片寂静中,苏幕感觉到面前的身躯在微微颤抖。这是……生气了?不过想想也是,这位毕竟是年少有为的将军,估计就是伤了脑子,一时想岔了。 想着想着苏幕的快意中夹杂了些心虚,要是这人恼羞成怒了怎么办?他可打不过啊! 在苏幕看不见的角落,夏侯遮握住拳头死死压抑住反应。他斜飞的长眉下,原本泛着幽蓝的眼眸里翻滚着剧烈的情绪。 然而与这份浓烈相反的,是他微微偏头,然后小心翼翼的触碰了几下身旁人的发丝。 一触即分,丝毫不敢停留。 他可以忍,毕竟,来日方长。 苏幕镇静自若的松开手,还装模作样的帮忙理了理衣领,然后顺势拉开距离。 “不好意思,刚刚是在下唐突了,夏侯将军切莫在意。” 夏侯遮猝然偏头,只在黑暗中给苏幕留下一个侧脸。过了会,他用沙哑的声音道:“我姓夏侯,名遮。你可唤我的名字。” 苏幕连忙道:“将军——” “唤名字。” “夏侯将军这不太——” “名字!”夏侯遮转过头,凝视着苏幕,一字一句道:“唤我的名字。” 苏幕屈服了:“夏侯遮。” 被这么一打岔,房间里的气氛倒是轻松了些。秉着来者是客的想法,苏幕再次问道:“夏侯你今晚来访,到底所为何事?” 虽然只是礼貌而客套的语气,但夏侯遮还是心神一荡。 脑子里浮现出几个说法,但都被一一否定。半响后,他慢吞吞的道:“我……散散步。” …… 清晨…… 鸟鸣声声清脆,合着细长的风把苏幕从梦中唤醒。 最先有知觉的是暴露在外的鼻头,冰冷的空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守在外面的下人听见动静,连忙轻声问道:“公子,您醒了吗?” 苏幕半坐起来去拿帕子,冷风立刻顺着空隙钻进了被子。 “咚!” 一本书从床边被带到了地上,看封面赫然正是《青崖游记》。 看到这本书,他就记起了昨晚的那位不速之客。从内城散步到城郊,不愧是天子脚下,会玩。 想到夏侯遮那令人摸不到头脑的行为言语,苏幕有些头痛。 不管是哪里引来了这位的兴趣,他都得想办法尽快打发了。 越吸引人的东西,往往就越可怕。 苏幕拿了帕子后又躺回被窝,看着床顶青色的布幔,他散漫的想:冬天来了啊。 等到屋外再次问话,苏幕才慢悠悠的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有两个人端着洗漱用品垂头走了进来。看到走在前面的人,苏幕眉头微皱。 捧着铜盆的绿衣既雀跃又惶恐,翻滚的白雾后面,若隐若现着她精心修饰的脸庞。 小心把用品放置好,她半跪在床边柔声道:“公子,奴婢来伺候您洗漱。” 看着床上虽然睡眼惺忪,却依然清俊雅致的公子。绿衣不由得更是心跳加速。 她不动声色的扯低了领口,侧倾的身躯让险峻的风光全暴露在床榻之人眼底。 然而可惜的是,她并不知道床榻上的是个断袖。不但不解风情,甚至还很认真的发问:“小武呢?” 跪在绿衣后面的姑娘立刻解释:“小武哥身体不舒服,是敖管事安排奴婢们过来的。” 说话的姑娘虽姿色不如绿衣,但盈盈水眸,倒也颇有几分动人之处。 看着她们俩,苏幕心中了然,然后是无奈。本以为离开了姑苏,就能逃离敖嬷嬷各种塞通房的手段,结果没想到又冒出了个敖文! “我不惯别人伺候,你们出去吧。” 绿衣听后笑容一滞,她捏着衣角柔柔道:“公子,天气冷,就让奴家伺候您吧。” 说着,她眼圈微微泛红,看着苏幕的眼神全是崇拜和仰慕。 她身后的那个姑娘虽不如绿衣会表现,但神色也是惶恐不安。 苏幕没有退步,而是加强了语气,毫不怜香惜玉:“出去。” 两个婢女心中一惊,连忙碎步退了出去。 随着房门被关上,绿衣的脸色就变了。她气恼的扯着袖角,眼里全是不甘。 跟她一起的那个婢女有些忧心:“怎么办,敖管事的吩咐没做到,我们回去禀报吧?” 绿衣横了她一眼:“禀报什么禀报?这府里是公子说了算还是敖管事说了算?既然公子说了不用,那咱们就在外面守着。” “不……不好吧,敖总管说了公子不愿意就要换人的……” 看着这个怕事的同伴,绿衣心情很糟糕。怎么都是群胆小鬼,红衣遇点挫折就退缩了,宁愿在厨房做事也不敢来拼一把不说。就连这个也来拖后腿。 等到她得了宠,一定要让这些人再也不敢狗眼看人低! 想到这她语气强硬起来:“你要是去禀报了,那就是办事不力,回头被敖总管发卖了可别怪别人!” 两人小声交涉,在绿衣连恐带喝之下,那个婢女总算是被威胁住了。 过了半响,里屋的苏幕打理好了。也没再传唤,他自己就推开房门走出来。听到脚步,两人默契的闭了嘴。 外面空气清新,沁人心脾,苏幕心情不错的活动手脚。 绿衣碎步靠近:“公子,您在哪用膳?” 苏幕随口道:“就前厅吧。” 等用了早膳,从城中赶回来的敖文便来汇报事务。一直守在旁边的绿衣始终无法施展,最后只能含恨退了下去。 把带有苏府标记的信封呈上,敖文脸色不好:“那边派来了个小管事,说的好听是苏老爷举荐公子您入兰陵学馆进学。但昨日去求他时明明还避而不见,也不知到底有什么阴谋。” 苏幕拆开信封,翻了翻发现这确实是给馆长的举荐信。他弹弹信纸:“管他有什么阴谋,去了就知道了。” 敖文不是很赞同:“公子何必以身犯险。” 苏幕把信封放在桌上,望向屋外的眼神很幽深:“要是不以身犯险,那怎么能弄清楚,他们到底想在我身上图谋什么呢。” 敖文十分愧疚:“是小的无能,虽然在邺城经营半载,但还是只能打听到粗浅的消息。” “不必自责……”苏幕安抚:“邺城本就水深,慢慢来,不用着急。” 第十二章 入学 邺城城东,兰陵学馆。 “大公子,老爷体恤您在府里住不习惯,所以专门为您在学舍寻了个房间。” 方管事仰着胖脸,笑容可掬的把包裹递给站在马车旁的小武:“这是夫人准备的东西,嘱咐说您若是嫌这儿简陋,那也可以在旁边另寻个小院落脚。” 一大早,苏幕拿着举荐信刚到了地儿,就被守在门口的方管事扯着嗓子拦住了马车。 人来人往的学馆门口,从马车旁经过的蓝衣学子们神色各异。 这又是那家的纨绔,来求学还那么多讲究。嫌这儿简陋那就别来啊,大家不都是来求学的,就你娇贵? 苏幕掀开车帘,看着面相忠厚老实,但眼里却闪过几丝得意的方管事,他掩着嘴巴咳了咳:“昨日刚脱险,想着今日开课便没来得及去给父亲母亲请安。多日不见,不知二老身体可好?” 说着他便伸手要去打开小武捧着的包裹,方管事心中一惊,连忙上前阻止。 然而小武可不是吃素的,他灵活的侧身挡住方管事,嘴里嚷嚷:“方管事你干嘛?继夫人精心为大公子挑了东西,难道还不能看看高兴一下吗?” 方管事肚圆手短,虽然费劲想上前,但小武却仗着轻巧把他带的团团转。 “夫人亲手收拾的东西怎么能大庭广众之下就打开呢?大公子您别瞎胡闹了,再不去学馆就闭门了!” 苏幕半蹲在马车上,不紧不慢的扯开包裹:“方管事严重了,这可是母亲对儿子的一片慈母之情。如斯珍贵,有何不能打开的呢?” 本来方管事就挑在路口堵得车,这会虽然不算进馆的最高峰,但学子合着夫子,或明或暗不少人都盯上了气氛怪异的这处。 修长的手指挑开包裹上的结,方管事心惊肉跳的看着苏幕随意拨弄着里面的东西。 “大公子,时间不早了。您刚从乡下过来,估计学业差的有点多,要是还不勤奋……” 听着叨叨声,苏幕朝小武示意了个眼神。 于是就在方管事再一次试图来抓包裹时,站在青幔马车旁的小武似乎被他绊的踉跄几步。伴随着一声惊呼,那个包裹立时便被摔了出去。 好巧不巧,前面刚好过来了三个人。那些被甩出去的东西直直朝前飞,稀里哗啦的全砸在最前面的小公子身上。 “啊!” “公子!” 这边的动静让经过的人纷纷停下脚步,有些早到的人悄声把前情说了出来。 小武缩了缩脖子,心虚道:“我没注意。” “咳……”苏幕连忙从马车上下来:“还不过去赔罪和帮忙!” 那边的主仆三人乱成一团,刚刚飞过去的东西里有件宽大的外衫。 巧之又巧,它落在了那小公子的头顶。本来拂一拂就掉了,但那小公子似乎性情颇为急躁,七扯八扯的越扯越乱。 “嗤啦!” 外衫被扯破了。 快步走过去的小武满脸愧疚:“对不住对不住,刚刚不小心被绊住了,不小心就惊吓到了几位。” 跟在小公子后面的两位小厮也顾不得他,只是手忙脚乱的帮自家公子脱困。 也没见怎么用劲,那件外衫便彻底被碎成了好几块。露出容貌的小公子气的满脸通红,他恶狠狠的盯着小武大叫:“没长眼睛啊!本公子看你们就是故意的!” 这一照面,两边人都愣了愣。 苏钰咬牙朝小武身后的苏幕看去:“竟然是你!果真是出生下贱,也就只会用这种手段来恶心人!” 原本正艰难弯着腰到处收捡东西的方管事听见声音,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家二公子。 他倒抽一口凉气:这位小祖宗怎么这时候才来,他不是一大早就出了门吗? 苏幕站在马车旁,原本歉疚的眼神变得淡漠。 小武才不忍气:“二公子你什么意思!是小的不小心,要打要骂您冲着小的来啊!” 苏钰根本不屑看他,只是死死盯着苏幕:“你也就只敢躲在养的狗后面了!” 他看着地上那碎成几片的衣物,还有四周散落的东西,他嫌弃的用脚碾了碾:“真不愧是从乡下爬出来的泥腿子,也就只配用这些破烂!” 说着,他抬起下巴朝前点了点:“捧砚,丢几枚铜板过去,算是本公子可怜赏他的。” 围在周围的人看的兴致盎然,刚刚包裹摔到地上,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外还有些笔墨纸砚。 散开的衣物里,几乎都是些粗麻的罩衣。厚是厚,奈何都是些下人穿的。 而那些笔墨纸砚就更不入眼了,这儿在场的都是读书人。暗黄粗糙的劣等纸向来都是下等店铺里记账用的,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大大咧咧散落在几大世家联手创办的兰陵学馆前。 再联想到之前说是这位学子继母准备的,围观的人互相视线交流,一个个都似乎恍然大悟。 站在一旁来不及阻止苏钰的方管事腿肚子直哆嗦,他抱着东西双眼发直。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啊! 对于苏钰的话,苏幕不置可否。他开口把小武唤了回来,然后像是最温和的兄长那样朝苏钰嘱咐:“这是学馆,我们是来求学的,一定要谨言慎行。” 说完,他拱手朝四周行礼,面上带着愧疚:“占了道路,真是抱歉。” 围着的人大多是年轻学子,也只有这样心性不定的才会在这看热闹。一见苏幕端方有礼,其他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里,兄台客气了。” “兄台是要进馆吧,不如在下帮忙带路。” 这边其乐融融,那边的苏钰却要气炸了。他前几日刚吃了亏,虽然当时被吓了一跳,但他自幼娇惯,过了几日早缓过劲了。 原本在家时就想着一定要把场子找回来,却没料到刚见面就又被砸了,现在更是直接被苏幕端着架子教训。 他本就只有十二岁,新仇加上旧恨,顿时就把俞氏的叮嘱全抛到脑后。 “你给我站住!”苏钰少年的嗓音十分尖锐:“不要以为姓了苏就苏家的公子,你就是个野种!懂不懂!” 场面一时哗然,原本已经要走了的学子们神色各异。 受到了众人的关注后,苏钰颇为扬眉吐气。他得意的昂着头,尖酸刻薄的话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出生低贱就一辈子低贱……”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脸色煞白的方管事死死捂住,不顾他的挣扎,方管事眼色狠厉的盯着两个小厮:“公子年幼不知分寸,你们竟然敢这么挑唆主子说话!” 那两个小厮满脸无辜,刚要分辨就被方管事的眼神吓住。不过瞬间,两人就反应过来。 他俩原就是俞氏为儿子精心挑选的,这会怎么不明白是要替主子背锅了。 “小人该死!前几日吃多了酒口无遮拦!” “都是小人的错!” 两人噗通跪了下来,一边认罪一边磕头。 最先跟苏钰说话的那位学子一脸冷笑:“下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这位小公子可真是天真。本朝开朝太祖说过「不拘一格用人才」。 也就是说不论出生,只论能力。至于出生低贱就一辈子低贱什么的,这些话可不是能乱说的!” 听出话里的警告意味,被捂住嘴的苏钰有些悚然。他虽然任性,但却不傻。看见周围人嘲讽的眼神,他猛然冷静下来。 用力推开方管事,苏钰垂头整理衣物。作为苏时行唯一的嫡子,他的见识不算少,平日也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然而从苏幕突然出现到现在,一直都有股暗火烧在他心间。 那是苏家唯一嫡长子身份被打破的恐慌。 因为这股暗火,他迫不及待的想把那个野种给打压下去。但是此刻,这些人毫不客气的嘲讽,还有冰冷的眼神让他冷静了下来。 这样不行。 俞氏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别让那个孽种牵着你鼻子走!” 兰陵学馆位于文化街中央,入口处是高高的牌匾,上面是各位从学馆出去后功成名就之人的题词。此时此刻,这群人便正站在牌匾之下。 几名学子和苏幕一起站在牌匾内侧,站在对面的是苏钰和方管事几人。 整理好衣物,苏钰抬起头冷哼一声,没有再看其他人,他径直越过牌匾头也不回的进了学馆。 见此情形,开口嘲讽的那位学子也偃旗息鼓。苏钰毕竟只是个幼童,若再计较,倒是显得他太过较真。 学馆里不准带下人,方管事闷头带着那两个小厮走了。小武把书囊递给苏幕,唠叨几句后便也牵着马车回去了。 许是苏幕看起来和善,之前的几名学子竟还有三位等了他一程,在进学馆的路上,苏幕和他们闲谈几句后交换了姓名。 最先和苏幕搭话的是个笑嘻嘻的小胖子,名字也喜庆叫吴鑫,据说是他那大财主的爹专门找人取得。 出口怼了苏钰的叫杨雁,此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说起话来十分直爽。 另外一个则叫马浩,他容貌寻常,守在这是因为他也是新进学的,希望能和苏幕搭个伴。 “苏兄你不知道,据说这兰陵学馆的教谕特别严厉,每次新入馆的学子都会被考教一番。” 马浩神色戚戚:“苏兄你一看就学识过人,等下可一定要帮帮兄弟。” 四人走在石板路上,吴鑫似乎被勾起了什么惨痛的回忆:“那老头从来不给人留面子,要是你答得让他不满意,那可能就真的会不准进学!” 马浩顿时更担忧了,他双手合十侧身朝苏幕行礼:“苏兄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苏幕失笑,还未说话,旁边的柳雁皱着眉道:“杨教谕向来严肃,若是被他发现你二人串通定然震怒,到时苏兄也会被连累!” 此言一出,吴鑫也想起被杨老头逮到的那些作弊学子的下场。 他情不自禁哆嗦了下,随后同情的望着马浩:“算了吧兄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看着神色灰败的马浩,苏幕摸着下巴颇为疑惑:“苏某看起来……学识过人?” 他讪笑几声:“实不相瞒,在下确实博览群书,只不过博览的都是……闲书。”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等询问了学业进度后,马浩自豪的昂起了胸膛。 比起连四书五经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苏幕,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说是学富五车了。 这个世界果然是公平的,有些人虽然长得好看,但他却是个学渣啊! 第十三章 传说中的周边 因为是秋日,所以到了辰时,太阳才刚从学馆的屋脊上探出头。 马浩眼观鼻鼻观心的束手待在门外,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在耳朵上,无比虔诚的希望能够听清屋里的只言片语。 “吱呀。”门从里面打开了。 他立刻抬头,眼光热烈的注视着拉门的苏幕。 苏幕有些好笑的朝里偏头:“教谕喊你进去。” 随后他压低声音:“没事,你肯定比我强。” 马浩有些放松又有些忐忑,他咽咽口水,同手同脚的朝里走。 看到他这幅慷慨赴死的模样,苏幕安慰道:“就当去找姑娘了。” 马浩的脸色更加扭曲了。 兰陵学馆是京中几大世家联合创办,其中占大头的就是安郡王府,即小苏幕母亲的杨家。 当初创办学馆的本意是为了方便族中子弟进学,毕竟大渊重文,掌权的也都是文臣。要想家族长盛不衰,那科举一途必定是重中之重。 多年下来,兰陵学馆遍请名师。虽然比不上太学馆的天子门生,但它也算是闻名遐迩,故而想来求学的人如同过江之鲫。 但除了创立的几大家族子弟,其他人想来的就必须得其保举。 苏幕从教谕所在的后院走出来,一边欣赏着沿途花坛,一边在心中暗暗思量。 想来,苏府之所以会让他来进学,原因就在于今早也来了的苏钰身上了。 就算对苏幕再不关心,但苏家跟杨家要个保举外甥进学的名额还是很简单的。既如此,那么保举一个还是两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至于谁是添头,想来两家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根据路牌找到了挂着丙三标志的学舍,苏幕站在院里的花坛旁对它仔细打量。 学馆实行分级教学,甲乙丙分别代表了殿试、会试、乡试的水平。 丙三学舍门窗大开,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此刻夫子未到,里面纷乱嘈杂,大部分人都在交头接耳。看样子,这里和后世的学校班级也没什么两样。 低头摸了摸怒放的花蕊,苏幕勾唇一笑后便迈上台阶。 刚进门,屋子里就静了下来。很多人都注意到这个新面孔,看起来很好奇他的身份。 “这是新来的?” “没听说要来人啊?” 底下的人窃窃私语,苏幕听了几耳并不在意,很自然的去寻找可以入座的空位。 “苏兄!” 窗边的柳雁举着书对他挥手,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惊喜。 看到他,苏幕略微有些惊讶。 “这有空位,你快过来!”柳雁指着他左边的书案:“其他没位置了。” 苏幕走过去拱手:“谢了。” 柳雁连忙摆手,见他们认识,有些好奇心重的便直接开口问:“你也是王家的亲戚?” 苏幕一怔,随即摇头:“不是。” “那你是哪家的?听你口音官话说的挺正,怎么以前没在邺城见过?” 大渊的官话是北地口音,苏幕前世老家就是北地的,能不正吗? 他一边掏出书和笔,一边委婉道:“在下和杨家有些亲眷。” 此言一出,四周人的眼神立刻古怪起来。柳雁倒抽口冷气,连忙朝苏幕做了噤声的手势。 然而迟了。 “杨家?”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围在苏幕旁边的众人像是被惊吓到了,全都缩回了位置上。 学舍里肉眼可见的安静下来。 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一个身着深蓝袍子的公子撑着头向后看。此人容长脸,一双吊梢眼里的神色实在算不得友好。 柳雁脸色惨白,但他却很仗义的站起身挡在苏幕身前。他拱手朝那人弯腰行礼:“李公子,苏兄刚从老家入京。不太懂规矩,请您不要计较。” 苏幕也站了起来,虽然很承情,但却有些不明觉厉。 那位李公子阴晴不定的打量苏幕,半响后嗤笑:“不懂规矩?行啊,王杨,去!告诉这位咱们丙三班的规矩。”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学子应声,然后站起来字正腔圆的道:“兰陵学馆丙三班,与安郡王府有关者与狗不得进入。” 四下里的人神情各异,虽然有些是同情,但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 苏幕摸摸鼻子,他这是,遇上校园霸凌了? 李公子挥挥手,坐在苏幕前后的人立刻站起来,那两人拿起苏幕的书和笔墨就朝窗外扔出去,一看就是做过很多回的熟手。 “咔嚓!” 古朴的砚台从台阶上翻滚下去,似乎裂成了好几块。而那些装订书也哗啦啦散开了架,飘的满花坛都是。 柳雁阻止不及,只能涨红着脸朝动手的两人怒斥:“你们怎么能这样!” 那两人略惊异:“柳雁你吃错药了吧,难道他是你老子,值得你这样护着?” 翘着腿欣赏了全程的李公子心情愉悦,他吹了吹指甲:“别说本公子仗势欺人,你那点子东西值多少钱,报上来我三倍赔给你。不过以后啊,你要么滚蛋,要么就这么光着听课吧——” “哈哈哈,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 “就是!” 不算宽敞的学舍内,从外面看是一片欢歌笑语,气氛十分和谐。 柳雁看着这些同窗,脸上全是不可置信。挣扎了片刻后他一咬牙,矮身朝苏幕凑过去低语:“我们去找教谕……” 话未说完,苏幕就抬手制止了他。 柳雁愣了愣,这位怎么好像,并不气愤? 苏幕朝前迈了一步,目光正对上了李公子。 李松脸上的得意微微收敛,他仰着下巴傲然道:“怎么,不服气?” 苏幕一笑,他似乎有些不确定的问:“刚刚你说愿意三倍赔偿……真的赔三倍?” 周围的笑声一顿,柳雁急忙拉住他:“咱们的夫子很严厉的,若是你没有笔墨和书,他不管原因都会把你撵出去的!” 苏幕轻轻挣脱开袖子,然后指着外面碎裂的砚台和书,又重复问了一遍:“赔三倍?” 李松脸色沉了下来,他的眼尾吊的更厉害了。 “啪!” 王杨用力拍了下桌子,吸引了注意后高声道:“不就是块砚台和书吗?就算是金子做的咱们李公子也赔得起!” 柳雁紧跟着小声道:“他是庆国公世子,簪缨之家。” 言外之意,人家李公子压根不差钱。 苏幕如释重负,他拱手:“那就好,这套笔墨可是在下费尽心思才抢到的。想来列位也知道,战神系列出的太少了,苏某不用李公子您赔三倍,只要能赔个一模一样的……” 他话还未说完,学舍里一片哗然。 “战神系列??” “锦书阁?骗人的吧!我表兄留王都没抢到!” “不是说锦书阁就出了十套吗?他那来的!” 争吵了片刻后,有按捺不住的学子,觑着李松神色溜出去把砚台捡了回来。其余人一窝蜂的凑过去。 “快拼起来!” “天呐真的是战神破阵图!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们别拦我!” “下面的标志!锦书阁的图标!一模一样!” “哇!”那边围着的学子堆里突然有人嚎啕大哭:“有生之年!苍天不负!忆华先生啊!” 看着那群人,苏幕略惊悚。虽然他知道自己写的那本战神传说,即以夏侯翎为原创的龙傲天角色很受欢迎。但却没料到……会这么受欢迎…… 自从建立了锦书阁后,苏幕不但卖书,他还让人开发了周边。其中最金贵的,炒的最火热的便是被摔碎的这套笔墨了。 “咳咳!”苏幕用力清了清嗓子:“苏某今日来不知学馆的教学进度,故而外面的那本书……” 刷刷刷,无数的视线盯着他。 “其实是战神传说的豪华珍藏版。” 沉默,无尽的沉默。只有不知从那里传来的,咯吱咯吱的咬牙声。 “嗷!” “我的小莲!”这是龙傲天的青梅竹马。 “我的碧月!”这是龙傲天的白月光。 “我的公子羽!”这是龙傲天的……好兄弟。 那些人狂奔出去,一个个小心翼翼从花坛里捡起书页,如痴如醉的完全忽视了老大的小弟。李松一脚踹开书桌,大步朝苏幕迈过来。 柳雁刚犹豫着挡到前面就被他一把扯开。 空荡荡的学舍里,只剩下这三个人以及各处凌乱的书桌。 李松站在苏幕面前死死的盯着他,凶横的吊梢眼里燃烧着熊熊火焰。 苏幕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在他身后看见了翻滚的黑气。 “啊?”苏幕回神:“你说什么?” 李松恶狠狠的盯着他,一字一句的从牙缝里往外逼:“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哗啦打开手中的折扇,上面赫然勾画着「龙月」二字。 ……苏幕默,这位原来是站圣女白月光啊。还真是巧,每本珍藏本里都附着一副男主与红颜的大图,他的这本恰好就是圣女的。 秋风萧瑟,兰陵学馆申时一刻下学。不早不晚,刚好够学子出去闲逛一圈后再回家吃个晚饭。 小武在门口接到了自家公子,他有些疑惑:“这是啥?” 苏幕怀里抱着一大捧用深蓝色外袍裹着的东西,他笑着把东西放到马车上:“以后咱们家最会做生意的可别再说是小文了。” 跟在他身后的柳雁皱着眉头,一脸的欲言又止。 小武好奇的探头去看:“这位公子您想说啥?” 苏幕斜瞥了他一眼,决定留小文在这多住几天。 那边柳雁松了口气,连忙对苏幕道:“苏兄,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不过你放心,就算李松查到了,我也一定会咬死不说的。” 说完后,他警惕的朝四周看看。此刻正值下学高峰,人流来往频繁。声音吵杂,倒也无人在意这边。 苏幕不解:“在下又不曾妄言,那里来的漏嘴一说。” 柳雁脸色不好:“我观苏兄为人正直,愿与你为君子之交。你又何须瞒我?”说完后他似乎有些生气,挥袖便要离开。 苏幕连忙让小武拦住他:“柳兄你这是何意,在下何时瞒你了?” 柳雁恨铁不成钢,最后只能压低声音道:“锦书阁的东西何其珍贵,连王爷都弄不到,我们这种寒门学子又怎么会有?你拿赝品糊弄国公世子,若是事发……可就完了!” 小武听了半截,他茫然的望着柳雁喃喃:“珍贵?”他屋里垫桌脚的不都是锦书阁出品吗? 苏幕用眼神示意小武别多嘴,然后诚恳道:“那些公子精于此道,若是假的怎能瞒过他们的眼睛?柳兄你放心,此事到此终了,绝不会再生波折了。” 听了他的话,柳雁也有些犹豫。他似信非信:“若真如此,还最好不过了。” 目送着柳雁背着书箱走远,苏幕上了马车。他敲了敲车壁,眼中若有所思。 第十四章 讹人是项技术活 秋雨瑟瑟,满院银杏叶被风卷的到处都是。 敖文脱下蓑衣后跺跺脚,抖落了满地的雨水。看到院子里的情形,他眉头紧皱:“怎么不扫干净?人手不够就说。” 门房张头懦懦:“公子说不必扫,这样看起了比较有……那个什么……秋意?对,秋意。” 敖文对苏幕颇为了解,清楚这确实像是他会说的话。这时小武刚好端着盘猪蹄边啃边从厨房出来。 他看见敖文后眼睛一亮,兴高采烈的冲他挥舞油腻腻的手:“哥!公子说今天加餐!” 敖文对他视而不见,甚至还绷着脸特意从院子另一边的走廊绕了过去。 掀开东厢的帘子,淡雅的清香驱散了秋寒。屋子里燃着几处蜡烛,敖文带进来的风让火焰抖了抖。 苏幕从沉思中惊醒,他本正拿着一卷书面壁而站。此刻回头看见是敖文,眼角忍不住浮现一丝笑意。 “事办完了啊。” “公子。”敖文端正行礼,他扫了眼挂在墙上的图:“看来您今天又认识了不少人。” 墙上是一幅横跨的大幅白纸,上面勾勒着人像以及简单的介绍。 有些人像与人像间还用各种颜色的线条相连接,而有的却孤零零的独处一隅。 苏幕半倚着墙,用书卷指了指墨痕未干的地方:“毕竟开了新地图。” 对于这种偶尔冒出的无法理解的词语,敖文很淡定的自动忽略了。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您上次不是说要小武节食吗?怎么刚刚他……” 苏幕眼角的笑意散开:“第一次成功讹了人。就想着要庆祝一下。” 讹人?敖文想笑。 家里的这些人,那个不是散财童子。尤其是苏幕,在姑苏的时候逢年过节就布粥施舍。 不然以锦书阁这两年的势头,他们何至于连在京里买处好房子都买不起。 看到他不信的眼神,苏幕走到桌子前挑开深蓝色的外袍,指着里面的玉佩扇坠和银票:“喏,你自己看。” 在学馆的时候,李松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赔给了苏幕。 本来还想着毕竟同窗,意思意思也就得了。但他却根本就不容拒绝。 而且苏幕没料到战神传说在学子间竟然那么知名。就连一开始用鼻孔看人的李松,最后在把外袍都脱了塞过来的时候小声道:“能帮我弄一套有圣女画的吗?” “住手!我不要你裤子!” 大渊朝重文,从皇室到地方,所有人都醉心于文学。先皇爱画,尤爱……春宫。 在他大手一挥特意创办了春风画院专画春宫后,整个朝野,从上到下似乎都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从那以后,通俗文学蓬勃发展,什么书生野狐,月夜私奔都已经满足不了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需要了。 但来来去去,这个时代的人毕竟有着局限性,写出来的东西即使再创新,也总是不能免俗。 在这种情况下,姑苏的忆华先生横空出世。 他的文,天马行空,跌宕起伏。一本战神传说,虽然都能看出依托了夏侯翎,但却又被重新创造了一个时空。 主角龙傲天忍辱逆袭,一路打脸。从头到尾毫无尿点,简直酣畅淋漓。 而且里面不止有男人们爱的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它还有让女人心醉的爱情。 主角虽然红颜知己遍布天下,但却又始终一心一意的对待陪在他身边的发妻,就连艳绝天下的异族公主自愿为妾,他都没有被诱惑。 何其深情! 偷偷看了战神传说的女人们被感动的热泪盈眶,心驰神往下再看看家里的大猪蹄子,那叫一个糟心。 一时间,大渊的男人们痛并快乐着。 在这种全民追捧下,也不是没位高权重的人想结交神隐的忆华先生。但苏幕并不愿意脱马甲,因为他觉得……很羞耻。 不过是本简单的爽文罢了,凭借的全是另一个时空的优势,根本就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当众人对他的身份深扒不出后,唯一与忆华先生有瓜葛的锦书阁便被人威胁了。 面对这种情况,苏幕很干脆的用忆华先生的名号在书中表示不愿露面,若是身份暴露,那么他便自此封笔。于是乎,那些不关心他到底是谁的书迷就急了。 几方交涉,最后锦书阁和他都落了个清净,生意也能继续做下去了。 ……等知道桌上的东西是用那套笔墨换来的后,敖文木着个脸。 苏幕用书敲打手心:“昨天是你收拾的书囊?怎么想到放那套笔墨了。下次不用给我留,购置些普通的就成。” “公子。”敖文一言难尽的盯着他:“您开心就好。” 看到他的表情,苏幕觉得有些不妙,他瞧瞧桌上的东西,思索片刻后不可思议道:“难不成我还亏了?” 何止是亏,敖文有些怜悯的垂目:“其实也没亏多少,也就……一百多两吧。” 细密的雨丝偶尔被风吹进走廊,小武坐在扶栏上幸福的捧着最后一个猪蹄。 就在他深情的凝视着,决定好好品尝的时候,东厢内突然传来他哥变了调的声音:“公子!公子您怎么了!” “噗通!” 小武手一哆嗦,也顾不得掉进坑里跟落叶雨水相亲相爱的猪蹄,他跳下栏杆就朝东厢跑。 敖文慌乱的扶着捂住胸口站立不稳的苏幕:“您那里不舒服?小武!小武快去喊大夫!” 刚掀开帘子的小武应声就要跑,苏幕按住额角:“咳……站住!” 他有气无力的摆手:“我没事。” 敖文不赞同:“每年入秋您都要病一场,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 小武眼巴巴站在门口,一脚在外一脚在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苏幕扶着桌子坐下,倒了杯茶后一口气喝了下去。刚喘了喘,他看见桌子上的那堆东西头又疼了。 “那套笔墨怎么炒的这么厉害?过犹不及,这样容易出岔子。” 自古钱帛动人心,要是利益太大,说不定有些人会撕破脸皮对锦书阁下手。 敖文帮他顺气:“公子您放心,杨伯跟我都心里有数。书阁里其他的东西虽然稍贵,但却并不离谱。 这套笔墨因是说了总计十套且永不增卖,再加上有几位出手大方,所以才成了这样。” 苏幕略松了口气,他丢开手里的书,捂住眼睛指着桌子:“小武把这些都拿走!” 门口的小武满头雾水,他走过去试探的看着敖文:“就,拿走?” 敖文默默点头,手上顺气的动作没停。 把零零碎碎的东西用外衣包好,小武抱在怀里朝外走了两步,然后又回头确认:“公子您真的没事吗?李大夫已经从姑苏过来了,给他安顿的地方离咱们这不远,几步就来了。” “李叔怎么来了?”苏幕诧异,李大夫医术高明,这几年多亏了他帮忙调理:“他过了年都六十三了,不是说要在安乐堂养老的吗?” 从姑苏到邺城这么远,他那把老骨头经得起折腾?想到这,苏幕也顾不得心疼银子了,他连忙朝屋里走。 “我换衣服过去看看,怎么没人跟我说?简直胡闹!” 敖文连忙制止:“不用了公子,李大夫走的水路不累,他还特意关照说不让您过去。而且这会应该在休息了。” 小武被自己哥哥挖了一眼后吓的缩缩脖子,抱着东西就蹿出去。 苏幕算算日子,当初他走得急。就算李大夫走的水路,但要收拾好他的那些宝贝药材也得花不少时间。 这么算的话,怪不得辞别的时候李老头老神在在的没嘱咐什么,估计那会就拿定了主意。 叹了口气,苏幕怔怔的坐了回去。 当年他刚穿过来的时候,误打误撞救了个被拐卖的小童。送小童回家后,在他家破败的茅屋里扒拉了半天,才在一堆破棉絮里扒出个臭气轰天的醉老头。 当小童对那个人事不知的老头喊爷爷时,苏幕是很生气的。 这就不怪小童会被拐了,一个四五岁玉雪可爱的幼童,家里要是有这样的大人,那不被拐卖才奇怪了。 但那时候,围过来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却满目怜悯,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慢慢拼凑出了这个家的遭遇。 李家世代行医,在边境燕州颇有善名。然而三十年前,北凉悍然入侵。 面对异族铁骑,驻守燕州的大将竟然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带着亲卫便弃城而逃。 明明燕州加上旁边的迷津道足足有三十万守军,但将领临阵退缩,下边的军官又彼此争权夺利。 等到他们刚争出个输赢,北凉铁骑便夹裹着云雷之势直接踏平了整个北境,把他们一窝蜂都送上了西天。 那场战乱,火光映红了半个大渊。但面对那些狰狞的异族,大渊的官员们噤若寒蝉。 与北境相交的碎云关关门紧闭,依靠着天险守着中原腹地的最后一道防线。 北凉的蛮人们举起屠刀,在整个北境肆无忌惮的烧杀抢虐。 而大渊的朝廷却仿佛成了聋子瞎子,派去的特使就站在碎云关的城楼上眼睁睁看着那连绵的大火。 没有救援,没有血战。 北境就这么失陷,子民十不存一。李老头一家就是那时候从燕州逃出来的。 不过李家虽然损失惨重,但历经苦难后李老头和儿子儿媳还是来到了姑苏。 又过了些年,靠着医术他们稳定了下来,李家也有了新生命的诞生。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好,但上天却又开了个玩笑。 第十五章 殷勤谢红叶 彬江从姑苏北部穿过入海,每年都会有两场汛期。 三月桃花汛,冰雪消融,万物始生。然而在昭和十八年,即苏幕穿过来的前一年,彬江的那场桃花汛带来的不是春和日暖,而是洪水冲破了河提后的汹涌怒号。 主持修建姑苏段的是郑国舅属下,修了三年,国库里的银子越拨越多,可那河堤却越来越脆。 彬江边的工事无人问津,而姑苏的花落湖里却夜夜笙歌,倾倒的香粉把水面都染成了彩色。 一场桃花汛,冲垮了河堤,淹死了数万人。但在送达朝廷的奏章里,却只是轻飘飘的一句略有损伤。 等到任期一满,修堤的官员拍拍屁股高升了,只留下了满目疮痍的姑苏,以及北边瘟疫肆虐的沧县。 恍惚间,苏幕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李老头抱着酒坛的呢喃:“为什么要教你学医……那是瘟疫啊……你们救得了多少啊……” 彬江决堤的事被压了下去,自然朝廷便没有赈灾拨款。新上任的州官下令围了沧县,准进不准出。只等着里面的人都死绝了,便一把火烧了了事。 李家世代行医,医者,救死扶伤也。李老头的儿子默默筹了药材,没多言什么,把妻子打发回娘家后便带着牛车,就那样孤身入了沧县。 儿媳高氏自嫁过来便没享到福,往日里她都是给丈夫打下手的。 等到她从娘家回来,得知丈夫去了沧县后,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亲了亲刚满周岁的儿子后留下句:他用别人不顺手。随后便也去了沧县。 沧县的人没有死绝,隔离了一年后,官府终于放开了关卡。 然而,带着孙子殷殷等在路口的李老头,却只见到了披麻戴孝捧着灵位的村人,以及那两坛小小的骨灰。 得了瘟疫而死的人,是不能入土为安的。 知道李家夫妻的事后,苏幕心神剧颤。他陡然穿越异世,百般惶恐千般无措。可在了解了那两人的所作所为后,苏幕突然就镇定了。 不论身在何处,只要还有这种人,那这里总归不会是炼狱。 从这天起,苏幕振作了起来。他开始写话本,办书坊。等有了钱便设安济坊,安乐院,学堂。 可惜的是他不敢太出格,不然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其实还有很多其他方法的。 苏幕把李家小童李康乐安顿在学堂,李老头那儿也让人照顾着。虽然好人没有好报,但他至少能让好人的亲眷得到照料。 没想到的是,突然有一日李老头梳洗干净,身上没了酒气,眼里也不再浑浊。他直接去了安济坊,开始无偿帮穷困的人看病开药。 原本一月病一次,一次病一月的苏幕,也在他的调理下渐渐康健。燕州李家,果真不愧是世代行医。 想起每次生病李老头那吹胡子瞪眼的样,苏幕就觉得口苦。 其实他一开始并不那么怕喝药,然而无论是谁被人逮住往死里灌黄连,想来他也会恨上喝药这种事。 就在苏幕心有戚戚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十分嘈杂的声音。敖文走到门口掀开帘子看了看。 “怎么了?” 小武悲痛欲绝的哭喊就从外面传来:“我的猪蹄啊!” 最后一口,尤其是没吃到嘴里的最后一口,那简直就是让人抓耳挠腮的无上美味。 出去放好了东西,在经过走廊的时候小武突然想起掉到地上的那块猪蹄。 狂奔过去一看,浓油赤酱的猪蹄正在跟水坑缠缠绵绵,此刻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于是乎,那种错过一锭元宝的失落感让小武蹲在院子里大声嚎啕。 敖文青筋狂跳,就在他忍不住迈脚的时候,苏幕喊住了他。 “诶诶诶,你干嘛?他还小呢,随他去吧。” 敖文转身抹了把脸:“公子,都是我管教不严,他那还有一点做下人的样子!” 说是这么说,但苏幕还是从他的嗓音里听出了控诉。毕竟,小武之所以这么没大没小,咋咋呼呼。其实大半都是苏幕给纵出来的。 “真的没事。”苏幕无奈,在他看来,小武的样子才算符合他的年龄。 不像敖文,打从认识的时候就绷着根筋,养了这些年也养不出多少任性。 叹了口气,苏幕盯着敖文:“我说过,你跟小武都是我的家人。那些什么主仆,在外人面前过得去就行了。” 敖文并不同意:“主是主,仆是仆。您是小人一家的主子,怎么能乱了身份尊卑?” 苏幕扶额,面前这个嫩竹一样青葱的少年眼神执拗,对于地位阶级的认知,有着此时代人一贯的深信不疑。 “我真是……” 既然说不通,苏幕便很干脆的放弃了沟通:“行吧,我是主子,那我命令你不许罚你弟弟。” 他很无赖的摊手:“至于你,现在去好好休息。天天在书坊和这来回跑,还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小心以后长不高。” 强行镇压了敖文抗议的眼神,再直接对他下了两天的禁足令。 苏幕神清气爽,既然无法改变他的想法,那也就只能改变自己的做法了。 规则这种东西,顺从的同时不也可以利用吗? 日子平淡的过了几天,在送给李松一套圣女的周边后,苏幕迎来了和谐的人际关系。 不过虽然丙三班的人如今都对他言笑晏晏,但真正算得上有交情的,其实也就柳雁一个。毕竟,苏幕还是很记仇的。 兰陵学馆六日一休,沐休的前一天下午,整个学舍都在躁动不安。 当第十个纸团从身边飞过后,苏幕旁边的柳雁凑过来小声道:“苏兄,你明日有闲吗?” 苏幕把视线从压在大学底下的游记上拔出来,他想了想:“应该有,怎么了?” 柳雁瞄着上面摇头晃脑的夫子,把声音压到最低:“明天是我生辰,家里在樊楼置了酒席宴请亲友。若是苏兄有闲,那不如去用点薄酒?” 樊楼,那可是邺城有名的酒楼。苏幕心里有疑惑一闪而过,平日里看柳雁用的东西都很朴素,不像是会铺张的人啊? 但他转念一想,既然是宴请亲友,那找家好酒楼也不是不能理解。 “原来是柳兄的好日子到了,既然你都请了,那我怎么能不去?” 得到肯定的答复,柳雁似乎松了口气。他踌躇了一会:“因为都是亲眷,所以明日的酒宴没有分席,苏兄你若是介意……” 对于这个苏幕倒是不在意,他摆摆手:“客随主便,全凭柳兄安排。” 学舍里各处都在小声说话,汇聚在一起后发出的嗡嗡声就清晰可闻。 然而教大学的这位夫子却浑然不觉,他一直陶醉的闭目背诵着圣人之言。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学,钟声一响,早就收拾好东西的众学子像脱缰的野狗一样蹦起来。有些性子急的,则干脆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等到把文章背诵完后,意犹未尽的夫子睁开眼,便发现屋子里只剩下一个人还在慢吞吞的收拾东西。 毕竟身子弱,看着那些宛如踩踏现场样的人群苏幕就发憷。 不明真相的夫人对这位行事沉稳的学子很是欣赏:“不错不错,君子就要其徐如林。” 他夸赞了几句后突然有些感伤:“哎,上一次这么有耐心的还是六年前的岳清呢。可惜啊,自从他离了学馆,老夫便再也没听过他的音讯了。” 夫子一边收拾教具一边絮叨,苏幕不好先离去,只能恭敬的在一旁听着。 不过也没耽搁多久,这位夫子似乎就是顺嘴一提。在感慨岳清估计是落了榜,所以才不敢联系故师旧友后,他勉励了苏幕几句便离开了。 慢悠悠走在学馆里,苏幕只觉得考学果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大渊文风昌盛,每届科举的人数都居高不下。那些没有中举的有很多会一届又一届的去考,所以白发苍苍的老翁比比皆是。 想想参加的人,再想想每年只录取二百左右的名额。苏幕再一次确定自己是走不了科举的。 大渊的童子多三岁开蒙,等到了十来岁便对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相比之下,三年前刚穿越过来的苏幕连繁体字都认不全。真要去参加科举,想来纵使苦读个几年,他依然会连童试都过不了。 虽然苏家在学馆为苏幕安排了住处,但他却连去都没去过。找了邺城最好的医馆开了证明后,苏幕直接申请了走读。 开玩笑,他可不信苏家会不知道丙三班有个视杨家如仇敌的李松。 所以用脚趾甲想想,四人同住的寝舍里肯定也不会太平多少。 一场秋雨一场寒,敖文不放心苏幕的身体,最终还是请李大夫给苏幕把了脉。 而李老头也不负众望,很干脆的又开了个滋补方子。这两日府里得了嘱咐,每个人都对他虎视眈眈,只要开口都必定会先问一句话:公子,您喝药了吗? 若不是如此,苏幕也不会那么痛快就应了柳雁的邀约。毕竟在这种潮湿的日子,窝在家看书才是最舒适的选择。 小武在门口接到了人,有些疑惑的把一封信递过去:“我也不知道这是那来的,一错眼它就在车辕上了。” 苏幕接过信,信封上是铁画银钩的四个字:苏幕亲启。 咦,字迹有些熟悉。 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片枫叶。 而枫叶上则题着一行字:流水何太急。 小武把马车掉头,一回头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公子你脸怎么红了?” 苏幕捏着那枚红叶,用力扇了扇风:“气的!” 第十六章 樊楼赴约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樊楼坐落在东华门外景明坊,它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各处更是珠帘绣额,隔着老远就能看见朱红色的屋檐。 在邺城里,梁圆是销魂窟,而樊楼便是忘忧处了。 “公子,车赶不进去了。”小武有些咂舌:“怎么这么多人!” 苏幕打开车窗,街道上嘈杂纷扰,行人众多。今儿难得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很多闷了许久的人都出来散心。 “算了,让长平把车赶回去,你跟我下去步行。” 长平是敖文在京中新招的仆从,也正是上次去送药的傻大个。 听到苏幕的吩咐,坐在车辕上的长平憨笑一声:“街上人多,公子您小心被挤伤了。小人知道有条路可以绕过去,就是远了些。” 小武诧异的转头:“有路能绕?长平你对这里很熟啊。” “嘿嘿,以前走的路多,经常在京里绕来绕去的也就知道了。” 苏幕对这摩肩擦踵的街道确实有些发憷,等到询问长平确定不会误点后便同意了绕路。 左转右转,繁华的街道被甩在身后,地面渐渐变得不平整,屋子也低矮起来。 看到那些在蹲在屋前衣衫褴褛的人,小武有些惊异:“邺城里也有穷人?” 长平挠头:“肯定啊,而且还很多哩。” 苏幕挑着车窗,雅致的脸庞半遮半露。外面的人看见这辆马车,有些把身子往墙角缩了缩,防止被溅到污水。 “小心些,这路上水坑太多了。” 长平应喏:“知道了,公子。” 小武的眼睛咕噜噜乱转,嘴里嘀咕个不停:“不是说天子脚下吗?就算不像说书人说的那样地面都是金子铺的,但也不该有这么多穷人吧!比咱们姑苏都穷!” 苏幕知道这儿应该是贫民窟。他的心里略微有些沉重,虽然清楚不论何处都会有穷人。 但就像小武说的,这里的房屋破败,很多连屋顶都是胡乱蒙着层布,连层茅草都没有! 道路狭窄,只能容得下一辆马车经过。虽然长平赶车的技术不错,尽量避开了那些大坑,但奈何小坑无数,最终还是免不了颠簸。 小武扶着车门固定身体,他有些奇怪的道:“公子,怎么这儿都是男的?” 苏幕瞧了瞧,发现确实如此。不管是蓬头垢面蹲在房前的,还是拖拖拉拉走在路上的,不分老幼全是男的。他沉思片刻,有些不确定:“可能是,不好抛头露面?” 话刚说出口他就自嘲一笑:“不对,这儿的人怎么会讲究这些。小武,你倒是把我问着了。长平,你知道为什么吗?” 一直坐在外面赶车的长平打了个呼哨,示意前面的人让路。 他望着路的眼神十分平静,丝毫没有在苏幕小武面前的局促和谦卑。 但一开口,语气却又是与眼神不相符的恭敬:“禀公子,这儿的女人,白日应是在补眠。” 小武茫然,他瞅了瞅长平的侧脸:“补眠?她们晚上不休息吗?” 苏幕却是恍然大悟,他放下帘子挡住车窗,略微有些尴尬又有些冒犯了什么的不安。 长平憨笑:“小武哥,等你长大就懂了。” 外面小武还在喋喋不休的追问,长平却沉默不语。 苏幕敲敲车壁:“闭嘴!” 听出这句话里的愠怒,小武老实了。虽然还是很好奇,但也只能埋进心底。 贫民窟的路不好走,但长平也没夸口。左转右转了一会,前面便出现了个巷口,出去后便到了樊楼。 “哇!”小武看着大路上依然拥挤的人群,用力拍了拍长平肩膀:“傻大个你挺厉害吗!嗯,就是肉太硬了。” 长平没应答,只是迅速把脚踏放好,然后打开车门:“公子小心些。” 小武看的目瞪口呆:“你都给做了,那我做什么?” 苏幕从马车里出来,避开长平想搀扶的手:“不用这样,我自己来就行。” 为了显示自己还是有用的,小武便殷勤的把马车牵了下去。 樊楼外面站了很多穿着一样蓝白衣服的年轻男子,他们都长相端正,脸上笑意盈盈。看起来,这应该是樊楼迎宾的伙计了。 看到苏幕一行人,立刻就有个人上前:“客官您好嘞,请问是几位啊?” 苏幕笑笑:“有约了,黄楼兰房。” 伙计了然:“原来是柳公子的客人……” 他弯腰恭敬的朝左边伸手:“您请嘞。” 樊楼分为天地玄黄楼,四楼围绕着一个中心建造。天字楼据说是圣上御赐,除了皇亲国戚谁都不能进去。 地字楼只招待官员,玄楼多富商,而黄楼便是普通人去的了。 黄楼里又分大堂和包厢,梅兰竹菊四君子所命名的包厢位于东边,寓意为生机盎然。 苏幕带着长平沿着楼梯盘旋往上,发现下面大厅几乎是座无虚席。 这儿的伙计很有眼色,瞧着苏幕对挂在墙壁上的画很感兴趣,他便话锋一转,从对特色酒水的介绍变成了对画作的介绍。 “咱们这儿挂的画向来都有讲究,什么最受欢迎咱们就挂什么。不是小人瞎说,就您看的这地儿,十年前可是连先皇的御作都挂过哩。” “哦?”苏幕饶有兴致。 那伙计左右瞅瞅,小心的靠过来用手挡住嘴:“就是那副秋日院戏图!”说着,他朝苏幕挤挤眼,露出是男人都懂的表情。 苏幕清咳一声,先皇曾经有四季图闻名于天下。其中,以秋冬两季最为著名。 他曾经在创办书坊前调查过市场。可以说,光是先皇的春宫图,便养活了一大批人。 樊楼占了半条街,楼层间颇为开阔,故而楼梯又宽又长,两边挂的画作也错落有致。 伙计看这位客人脸皮有些薄,便连忙打个哈哈转移了话题:“当然现在已经不挂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咱们黄楼如今差不多成忆华先生的专场了。” 他指着墙边走边说:“自从战神传说出来,嚯!无数文人泼墨作画。等挂了俩月大家看腻了,结果《燕三的剑》又来了。哎哟,真不知那忆华先生是怎样的人物,竟能写出这么妙的人物!” 正巧,三楼拐角的最后一幅画便是忆华先生新作燕三的剑中的主角燕三。 雕梁画柱外,一个黑衣人负剑从屋檐掠过,他的头顶上是清冷的月光,而身后则有大批人马在呼喝追赶。 潇洒快意,纵剑江湖。 只是画上的人看不清样貌,只能看见束起的白发与侧脸上的银色面具。 伙计欣赏了一会后嘟囔:“也不知这燕三到底是什么身份,忆华先生写的实在是太慢了!” 苏幕清了清嗓子:“有劳小哥带路了。” 他让长平给这位伙计打赏:“我自己进去就行了,是这间吧。” 三楼的第一间,门外正放着两盆细长的兰花,在这湿冷的秋日,能培育出这么好的幽兰,樊楼估计下了不少力气。 那伙计收了赏,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也不多言,他点点头后作了个揖便退了下去。 包厢的门是关着的,苏幕走过去敲门。 “柳兄?” 不是说宴请亲友吗,这个时辰宾客应该陆续赶来了。怎么这么清冷,难道是来早了? “吱呀。” 门从里面开了,但开门的不是柳雁,而是位姑娘。 女子约莫十七八岁,长眉迤逦,双眸盈盈,头上梳着发髻,上面簪着朵雅致的兰花。 她看见来人有些惊讶,随后便红了脸颊,微微咬着下唇,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苏幕怔了怔,连忙偏开眼:“请问,柳雁柳兄在吗?” 就在这时,柳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是苏兄吧!姐姐,那是我同窗,不是外人。” 说着,柳雁从屋里走出来。他拉开门,脸上全是笑意:“苏兄,你可算是来了!来来来,快请进!” 苏幕跟着他走进去,开门的那个女子捏着衣袖,想要去关门,却看着紧跟着进来的长平有些踌躇。 柳雁回头一看,笑着道:“这位是苏兄的下人吧,不如到楼下去吃酒,账挂在我这就行了。” 黑粗的长平憨笑:“不成哩,家里不让我离开公子,当差的时候也不能吃酒。” 柳雁皱眉:“苏兄在这吃席又用不上人……” 他转头看着苏幕语重心长道:“京里向来都没让客人仆从侍席的,苏兄,你刚从老家来,可别让其他人看了笑话啊!” 苏幕莞尔,他避开这个话题转而指着空荡荡的屋子问:“柳兄不是说要宴请亲友吗?怎么……” 柳雁宽长的脸上顿时浮出悲伤,他叹息道:“苏兄有所不知,柳某的亲,只剩下一个姐姐了。而友……” 他默了默:“也只有苏兄你了。” 伴随着这句话,正扶着门框的女子偏过头,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颊,像是哭了。 苏幕眨眨眼,看了看那一大桌精致的菜,再看看面前红了眼眶的柳雁,半响后:“那,节哀?” 柳雁似乎缓过劲来,他笑了笑:“不用,柳某已经习惯了。对了,说了这半天,还没为你介绍呢。这是家姐,闺名柳莺。姐姐,这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同窗好友,苏幕苏公子。” 苏幕与柳莺相互见礼,苏幕还好,倒是柳莺有些不自在,她一直红着双颊看向别处。见礼的时候,声音更是微不可闻。 柳雁领着苏幕入席:“多谢苏兄今日拨亢前来,自从父母去后,我们姐弟方知世人多是捧高踩低!” 第十七章 所有的重逢 黄楼兰室内,柳雁一直殷勤的劝酒。苏幕几番推辞后他倒也不勉强,而是改为自斟自饮。 或许是酒助言兴,往日里尚算稳重的柳雁今日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对着苏幕大吐苦水。 柳雁说自己只剩下一个姐姐,这话不太对。认真说他家里祖父母尚在,伯父姑母也有好几个。 然而自从他父母意外亡故后,这些亲眷便对他们撒开了手。 不但没有代为抚育两人,甚至还以其父应报养育之恩为由,将他们家中的财产搜刮殆尽。 柳雁双眼通红,握着细柄酒壶的手青筋爆绽:“我爹是老太爷亲自带回去,纵使……纵使出生卑微,但那也是柳家的子孙啊!呵,王家的老虔婆! 我爹位居三品后好心要为她请封诰命,结果她却拒而不受! 可怜我爹一片孝心,一生都想着要光耀柳家门楣。可他走后,我和姐姐竟被欺凌至此!” 说到此处,柳雁似乎有些醉了。再说出口的,全都成了模糊不清的呢喃。始终安静坐在一旁的柳莺倒了杯浓茶,小心的喂他喝下。 “苏公子,今日真是对不住你了。”柳莺喂完茶后娉娉起身,清丽的脸上全是歉疚:“往年那些与雁弟来往的朋友如今全销声匿迹,学堂里也没人会结交他这个寒门学子,你是他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朋友。雁弟他,他这些年实在是太苦了。” 从入席开始,苏幕拿着筷子只象征性夹了几下。看到柳莺站起来,他也连忙也起身:“哪里的话,柳兄素日对在下颇为照拂。今日来庆生,一切自然以寿星为主。” 柳莺眼眶一红:“能有您这样的朋友,奴家真是为雁弟高兴……苏公子您有所不知,其实今日也是家父家母的忌日。” 她抽出手绢擦擦眼泪:“雁弟终于愿意再庆生了,奴家真是高兴啊!” 苏幕拱手:“不论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的。如今已是深秋,柳兄若是在这趴久了恐会着凉的。” 兰室里布置的十分雅致,包厢深处还用屏风隔出小间,里面床榻齐全,是专门为客人小憩而准备的。 此时的柳雁已经彻底醉了,他双手环抱着酒壶,趴着桌上不停的说胡话。柳莺有些迟疑:“这样太失礼了。” 苏幕洒然,犹如墨画的眉头微挑,陡然露出写意的风流来:“何须在乎这种繁文缛节,长平,你去把柳兄安置到塌上。” 柳莺本正在羞愧,然而看见苏幕这一笑后,竟然呆了片刻。 再回神,那个一直闷不吭声的黑大个已经很干脆的将柳雁扛了起来。而且还是,抗麻袋的那种抗。 柳雁痛苦的呕吐声唤醒了柳莺。 “啊!” 醉酒的人本就胃中难受,又那经得起长平把他头朝下的折腾? 苏幕汗颜,连忙就要上前将人扶下来。然后背对着的长平竟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轻巧的朝右一挪转便避开了他:“公子别过来,小心被这气味沾染了。” 苏幕好气又好笑。 回过神的柳莺赶紧提着裙角上前,她小心捧住柳雁的头,焦急的道:“你快把人放下来!” 长平倒是应的干脆,他一听这话便直接像卸货那样让柳雁滑了下来。 先是天地倒转,再是飞流直下。原本只是脸颊微红的柳雁这会脸皮发涨,他一倒地便捂住嘴和脖子,有些凌乱的头发胡乱披散,伴随着一阵阵的呕吐声,屋里迅速蔓延开酸腐的气味。 苏幕有些发晕,他后退几步走到门口。略微扫了眼地上那滩东西,他毫不犹豫拉开了房门,微凉的空气从外涌入,把他不适的感觉吹散了不少。 “长平,快点把柳公子抱到榻上去。柳小姐,我去喊楼里的伙计来善后。” 说完不等柳莺回答,苏幕便匆匆跨出房门,在走廊里四处寻找能帮忙的人。 兰厢在东边,苏幕站在走廊隐约听到竹厢哪里有声音。奈何兰竹包厢呈犄角之势,之间更是被摆放的草木巧妙隔断。若是不走近,还当真瞧不清楚那儿有没有人。 平时包厢外应该有伙计随时侯着的,怎么这会恰巧就没了? 屋里的柳莺似乎在喊他,苏幕回头看了一眼,毫不犹豫便抬脚朝前走。 一路穿花拂柳,兰花的幽香被抛到身后,竹子特有的清气萦绕过来。 拨开眼前的竹叶,苏幕一眼就看见了竹厢门口站着的人。那人一身深色外袍,鸦羽般的头发整齐束在脑后。长眉入鬓,深陷的眼窝里是幽蓝的眸子。 看到从竹林里穿出的苏幕,他眼中闪过一丝莫名。原本紧抿着的薄唇微启,似乎有些惊讶。 与这人一对视,苏幕立刻刹住了步子。他这才想起来,樊楼讲究隐私,它的四间厢房分别由四处楼梯引进。而他走过来的这一路,应该是专门用来相互隔绝的。 “呃……真是巧啊,夏侯。” 夏侯遮眼里闪过笑意,他扶着剑柄的手松开,示意身边的侍从退后。 “来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苏幕有些艰难的措辞:“我就是,随便走走,散散步。” “散步啊。”夏侯遮把散步两字咬得很重:“上次我也说我散步,可苏公子你说我骗……” “忘了它!”苏幕斩钉截铁的打断,然后双眼一弯,笑吟吟的走过去:“其实在下确实是来找你的,而且是来找你帮忙的。” 大丈夫能伸能屈,刚刚从那屋里出来,苏幕总觉得衣衫上似乎还有股子味道。 小武不知道又溜达到哪去了,长平也不能指望。还好走运碰见了夏侯遮,他知道这些富贵人家出行向来会带梳洗用具和干净衣服。 送上门的都不要,那可就活该被臭死了。 竹厢与兰厢的构造一样,只是里面的装饰全都换成了竹子。 隔着墨竹屏风,夏侯遮把茶杯凑在唇前,不动声色的听着里面的水声。 十二守在门外,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出门前主子要让人带着梳洗用具了。 想到为了挑好一件衣服,将军竟然磨蹭了大半个时辰,十二幼小的心灵受到震颤。 虽然不知里面那位到底是那路神仙,但那绝对是不可得罪必须讨好的人物! 包厢里毕竟还是谈事吃饭的地方,苏幕婉拒了夏侯遮建议的浴桶,而是就着几盆水进行简单的清洁。 等换上一旁的干净衣服后,他有些郁闷的发现这袖子的下摆竟然长了很多! 弯腰尝试着卷了卷,然而这上好的衣料那叫一个顺滑。苏幕磨磨牙,有些妒忌的瞪了眼屏风外的人。 没事,他才十七,还有的长。 屏风后的水热气翻滚,白雾一股一股冒上来,倒是把屋子都熏得湿润不少。 等苏幕出来后,夏侯遮看见的便是一副出浴图。而且由于衣领宽松,胸口还露出了一截精致的锁骨。端着茶杯的夏侯遮垂下眼,端正了坐姿。 苏幕原本有些别扭,但他向来想得开。走了几步后甩甩袖子,带起的风倒是让他生出点魏晋风流的感觉。 “夏侯兄,这是你的衣物?” “是,我并未穿过。” 苏幕更满意了,但他还是虚伪了一把:“那是在下横刀夺爱了。” 夏侯遮拨了拨茶盖:“反了。” “啊?”苏幕没听懂,但夏侯遮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转而道:“樊楼的糕点不错,你来尝尝。” 苏幕的眼睛被桌上造型别致的糕点吸引了,他之前进来的时候,桌子上被遮的严严实实。 原本想着是客人没到,但现在看来,似乎……那客人不来了? “嗯……”苏幕盯着桌子中央那朵娇艳欲滴的荷花:“全是,糕点?” 夏侯遮点头:“我约的人最爱这些东西。” “那你怎么让我尝,你约的那人,不来了?” 夏侯遮不置可否:“或许吧,这些都是现做的,再放味道就差了。” 苏幕悄悄咽了咽口水,道貌岸然行礼:“这屋里都是水汽,夏侯你在这坐的肯定不舒适,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重要的是,这么精致的糕点,若是被水汽蹿了味,那可就太可惜啦! 苏幕觉得夏侯遮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虽然某些行为怪了点,但想想此人经历特殊,也不是不能理解包容。 樊楼的效率很高,不到半刻,苏幕便坐在了二楼靠窗的厢房里。 正下方的大厅内还是那么热闹,比起三楼,这里虽然吵闹了些,但也别有一番市井风味。 夏侯遮斟了杯茶推过去,苏幕很顺手便端了起来。 十二敲了敲门后走进来,他朝着苏幕恭敬的行礼:“苏公子,您让寻的人都寻到了。那个叫小武的意外湿了衣衫已提前回府了,兰厢那位则被带下去打理了。 苏幕咽下茶水,只觉得这茶十分清爽,完美的中和了糕点的甜腻。 “多谢了。” 十二笑着露出小虎牙:“应该的应该的。” 看着这个比小武大不了多少,尚且青涩的少年,苏幕的眼神微微柔和。 他上辈子大学教授做了没多久,倒是习惯了去关怀这些年轻人。 “砰。”夏侯遮将茶盏不轻不重的放在桌子上:“底下的是什么人?” 正下方的大堂里,右边围着张桌子似乎聚集了不少人。 十二走到窗前看了看:“回主子,看模样,应该是这届的举子。” 苏幕奇怪:“举子?会试在即,他们怎么跑这来了。” 十二跃跃欲试的转头朝苏幕请示:“要不要属下去查查?” “啊?”苏幕看着他,又瞧了瞧夏侯遮:“这要看夏侯兄的意思吧。” 夏侯遮平静的与他对视,眼里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怒意。 “你想查吗?” 十二狡黠一笑,他仗着年纪小还长着娃娃脸,丝毫不怕丢脸的朝苏幕道:“苏公子,我都快无聊死了,您就让我去查查吧!” 第十八章 都是有人煞费苦心 “夏侯兄,在下只是随口一说。”看到十二消失在门外,苏幕皱眉:“不至于此……” “嘘——”夏侯遮把食指竖在唇前,长长的睫毛垂下,在下眼睑处打出浓密的阴影:“你听。” “好!” 大厅内轰然响起叫好声,苏幕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他发现声音正是从那些学子那儿传来的。 “果真是好诗!” “李兄才华盖世,若不是不慕名利,想来早就名列金榜了!” “起承转合无一不妙,尤其这最后一句,真是神来之笔。” 围在那儿的学子约有二三十位,但樊楼下面的圆桌只是十人座。 于是有一半的人都站在一旁,正对着首座上的中年男子大喝其彩。 那中年男人四十左右,一张脸平平无奇,下巴上蓄着把文士胡,倒是眯起的小眼里偶尔闪过精光。 他谦虚的站起来朝周围拱手:“不敢当不敢动,今日以桂为题,李某只是抛砖引玉,诸君才是真正折桂的高才啊!” 此言一出,他同桌的那些学子也都站起来,有好事者端起酒杯道:“李兄珠玉在前,咱们不如满饮此杯为敬。” 其他人纷纷应和,一时间楼下十分的热闹。 苏幕感叹:“这些人,心态真是稳。” 大渊三年一会试,朝廷不遇重大事件也不会开恩科。所以若是落了榜,那就得再等三年。 看楼下的那些人,衣着只能算是整洁,年龄也算不得年轻。 估计,都是些寒门学子。 十二的速度很快,楼下的那群人做完一轮诗后,他就已经带着查到的东西回来了。 “坐东的那人叫李松鹤,是不是真名不确定。此人六年前开始在京城活跃,据说家中资产颇丰,向来推崇有学之士。他曾经放言,只要学识能被他欣赏,那他就会赠以千金。” 十二挠挠头:“属下简单查了查,这位李官人,他确实向几位文人赠送过千金,其中有位如今正在礼部任职。” “赠以千金……”夏侯遮撇了撇茶沫:“呵,他家是做什么的。”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传言说李家是做生意的。但具体做的是什么,又在那里做,这些没有一个人说的清楚。” 苏幕转头去看那个李松鹤,楼下的气氛正是热烈。樊楼提供笔墨,学子们的诗作一一被誊抄下来,那些人相互评点后将最好的几份送到李松鹤手中。 “这些学子大多家贫,每当临考,李松鹤都会定期举行聚会。若是有人得了青眼,那他便会慷慨增金。” 十二啧啧:“金子啊,有人白送,这些学子谁会嫌这钱烧手?” 正在此时,底下的李松鹤看着一篇诗稿抚掌称赞:“妙、妙、妙!” 他连说了三个妙字,然后惊叹道:“此诗虽是咏桂,全篇却无一处实写了桂。但无声无息间,却又让人觉得桂花香气萦绕于鼻。妙,真是妙!” 见他如此推崇,其他人连忙上前去看。 李松鹤大方的把诗稿递出去传阅,随着看的人越多,附和称赞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是赵兄写的吧,真不愧是钱塘八大才子!” 被几人拱手道贺称为赵兄的人满脸红光,他故作谦逊的朝左右行礼,坐在上面的苏幕可以看见他眼中的得意。 “咦?”苏幕朝前探了探头,他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刚刚李松鹤跟这个人,似乎有个眼神交流?” 夏侯遮摇摇头:“我没注意。” 抱剑站在一旁的十二憋着笑:“苏公子,我家主子可是一直在看着……” “闭嘴。” 主子发话,十二连忙闭上了嘴,甚至还用力捂了捂。 苏幕挑眉:“你家主子一直在看什么?” 十二无辜的眨眨眼,他偏偏头:“咩?” 看到他这幅卖萌的样子,苏幕眼中溢出笑意。夏侯遮绷着下颌:“让老九去查这个李松鹤,你,去找老六。” 十二犹如受了晴天霹雳,他生动的用表情展示了什么叫蒙受冤屈。 原本讨喜的杏眼陡然红了,两条眉毛也耷拉下来。十二想说什么,但看着冷酷的夏侯遮却只敢哭唧唧道:“我……冤!” 苏幕大概猜到去找老六不是什么好事,看着十二那副样子,他忍不住打圆场道:“要不然算了?毕竟年纪小,怪我不该问。” 十二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在主子面前求情,他用敬畏的眼光看着苏幕。 同时也在心里做好了准备,若是主子罚的更重,那他一定不会再吭声。 “下不为例,不关你的事。” 十二怀疑自己幻听了,他傻傻的盯着夏侯遮,等到被打发出去,他还处于一种虚幻的状态。 厢房内,苏幕抚了抚肚子,有些遗憾的望着剩下的糕点。 “之前在下也曾来过樊楼,怎么就从未见过这些小食?” 夏侯遮放下他捧了半天的茶杯,修长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这些是天楼特供的。” 苏幕恍然,果然特权阶级就是好。 朝外看了看天色,夏侯遮随口道:“金华池边今晚有集会,听说有异域人摆摊。” 异域人?苏幕提起了点兴趣,来到大渊这么久,他还没亲眼见过异域人呢。瞅了瞅夏侯遮的神色,他试探道:“那……一起去?” 夏侯遮立刻欣然应声:“好。” 从黄楼里出去的时候,楼下李松鹤那行人还在热闹着。只不过不知何时,那些人里竟然掺杂了许多女子。大渊民风开放,宴席上请歌姬舞姬助兴实在稀疏平常。 但站在门口,苏幕还是心有戚戚:“这也……太放浪形骸了。” 夏侯遮似乎轻笑一声,夕阳将落未落,但月亮也已经升起。 苏幕听到笑声抬头,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轮廓被打上了柔光,难得有了些平和的气质。 “笑什么?” 夏侯遮朝他伸出手,在苏幕的屏息中,他摘下一片红叶。 “这些,可不算什么。” 夏侯遮凝视着他,幽蓝的眸子让人想起深海,既有怕深陷其中的恐惧,又有让人一探究竟的欲望。 苏幕借着看路边经过的小贩,避开了他的眼睛:“哈哈,是吗?没想到邺城的风气如此开放,看来夏侯将军你也是经验丰富啊。” 夏侯遮皱眉:“我没有。” 苏幕偏过头,嘴角含笑,有些促狭的道:“好好好,你没有。” 夏侯遮有些无奈,不知该怎么解释比起皇宫里,这些人的行为根本不值一提。 金华门在西边,靠近四方馆。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让它每隔七天都会有一场集会。 在这里鱼龙混杂,各种语言齐上场。什么波斯美女,拜占庭壁画,还有很多阿拉伯商人在兜售大颗的宝石跟皮草。 看到了这么多别具风情的东西,苏幕的眼睛都亮了。他一路边看边买,夏侯遮则护在他身旁,等到他买的东西拿不下了,夏侯遮也没喊侍从,而是很自然的便接过所有东西。 苏幕咬着一个搅糖,在密集的人群中忍不住仔细打量他。夏侯遮发现了他的视线,便投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苏幕咬着糖的嘟囔被淹没在沸腾的人声中,夏侯遮低头:“什么?” 苏幕凑近他的耳朵大声道:“我说,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难道小苏幕和这个人有过交情?可记忆里没有啊! 听到他问的问题,夏侯遮眼里浮现笑意:“多久之前,叫做以前?若以现在来算,那我们以前确实是认识的。” “无功不受禄,夏侯兄,你这样让我受之有愧啊。” 夏侯遮诧异:“此话怎讲,之前若不是你,那我早都没命了。” 人声鼎沸的街头,两个人停留了一小会便收到无数白眼。苏幕只得把话憋进心里,有些狼狈的拉着他钻出了人群。 挑着人少的地方走了会,两人拐了个弯,便走到了另一条街道。 苏幕松了口气,他回头看着夏侯遮,刚要开口却发现不对:“咦,夏侯你的侍卫呢?我的东西呢?” 两手空空的夏侯遮很无辜的对视着他:“我把东西给他们了,估计是挤丢了吧。”说着,他把右手背在身上悄悄打了个手势。 苏幕觉得不可置信,那些人戴着刀满脸煞气,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怎么现在不过是走了一条街,那些人就全都走丢了? 这儿是在河边,中秋将至,河边已经有人在放河灯了。 夏侯遮朝前几步拂开岸上的柳枝,看着那些河灯感兴趣的问:“为什么她们要放这些东西?” 正不死心的朝后看,希望能看到人的苏幕恍惚没听清:“啊?” 夏侯遮指着漂到他脚下的红色河灯,重新问了一遍:“为什么要放河灯?” 苏幕这次听清了,他在心里措了辞:“可能,是为了许愿吧。” “许愿?”夏侯遮拨了拨柳枝:“有用吗?” 苏幕无言,这种哄小孩子开心的东西,难道夏侯遮以前从未见过吗? “心诚则灵,河灯,更多的是个寄托吧。” 听了他的回头,夏侯若有所思:“听起来,这跟庙里的那些泥塑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凡人硬要把心思寄托上去罢了。” 第十九章 命运 “这些人,跪拜的是自己的欲望。”夏侯遮说话的神色很淡,苏幕不置可否。 然而他随后的行为,却让苏幕的嘴角直抽。 金水河波光粼粼,无数盏颜色各异的河灯散落其中。 苏幕捧着盏蓝色莲花灯,无奈的望着身边人:“既然不信,那为何还要买?既然买了,为何非要让我来放。” 夏侯遮垂眼把玩着腰上的玉佩:“我把我的愿望让给你。” 借着溶溶月色,苏幕颇为好笑:“所以说,我可以许两个愿望?” 出乎意料的,夏侯遮摇了摇头,他宛若碧海的眸子投向水面,里面映出潋滟的波纹。 “许一个,但算是我们一起许的。” 都怪今天的月色太好,苏幕这么在心里对自己说。小心把手里的河灯放在地上,然后点燃了中央的红烛。 苏幕把它端起来轻轻放入水中,再顺着水流朝前撩了几下。 慢悠悠的,那盏莲花灯越飘越远,最后汇聚进花灯群中,再也辨认不清了。 木栈上两人并肩而立,视线全都被花灯吸引着,虽然没有说话,但静谧中却有着奇异的默契。 一阵凉风袭来,苏幕打了个冷颤。然而这个冷颤还没打完,他就被一件外衣兜头罩住了。 “唔!” 栈桥前头,两个结伴来放河灯的姑娘看着这边掩嘴而笑。苏幕把头从外衣下扯出来,还没说什么呢,就对上她们打趣的眼神。 ……为什么要露出你们什么都知道的表情,不!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苏幕原本穿的衣衫就有些大,虽然因为他通体的气质,不但不难看出甚至还有几分别样的风采,但秋夜的凉风却是不解风情的。 夏侯遮伸手把外衣裹好,抿紧的嘴唇让人觉得他似乎在做什么万分重要的事情。 那两个姑娘的笑意更明显了,甚至还头碰头的窃窃私语。 郎朗秋月下,看着低头为他系衣带的夏侯遮,苏幕竟然生出莫名的心虚。 “走吧。”不等夏侯遮反应,苏幕便隔着衣物拉住他的手腕掉头:“秋日多燥,还是一起去喝碗梨子水吧。” 清热润燥,最好能顺便给他降降火气。 河边街道上有些昏暗,苏幕拉着人急急往前走,夏侯遮从善如流的跟在后面。就这么闷头走了一会,夏侯遮突然反手拉住了他。 “干什么?”苏幕受惊的回头,同时立刻把手抽了出来。 夏侯遮默了默,剔透的蓝眸似乎暗淡了一瞬。他指了指路边:“到了。” “酸酸甜甜的荔枝膏,清凉可口的梨子汁嘞——” 清脆的叫卖声让苏幕回神,他看着眼前的糖水铺,心头有些窘迫。 “哦。”干巴巴的应了声。 “不然,换一家?” 夏侯遮话音刚落,站在糖水铺前的老板娘不愿意了。她圆脸杏目,一对眉毛又浓又密,裹着桃红对襟褂的胸脯鼓鼓囊囊,插着腰一往前挺,那些围坐在桌旁的男子眼睛都直了。 “小哥说的话奴不依,奴的糖水要是在邺城排第二,那就没人敢第一了。” 老板娘说的又急又快,但她的嗓音却很软,硬是把生气变成了打情骂俏:“侬要是换一家,那肯定会后悔的!” 原本正尴尬的苏幕像是找到了台阶,立刻就势下坡:“既然老板娘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尝尝吧。” 掐着腰的老板娘当场表演了个变脸,她拉下的嘴角一提,指着里面的空桌就道:“公子里面请——” 这处摊子摆在街角,里面简单放着三张桌子,外面则是老板娘做甜水的架子。问清他们要的东西后,老板娘便扭着腰去做了。 苏幕随意的打量了下周围,发现隔壁两张桌子上分别坐了四个男子。 这些人桌上没多少东西,且视线一直黏腻的绕着老板娘。看见那些淫邪的视线,苏幕心里有些膈应。 “哎哟!” “谁打我?” 几声惨叫突然响起,旁边桌的男子纷纷站起身,捂头的捂头,捂背的捂背。就在他们破口大骂的时候,苏幕突然听见破空声。 “啊!” 这次众人看清了,原来袭击几人的是从黑暗中射出的石子。那四人的额头都被打的青紫,略微碰碰便疼的哇哇大叫。 “什么人?谁敢打你马大爷!” “给我滚出来!” 那四人被气得怒发冲冠,奈何石子是从黑暗中射出来的,他们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人。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老板娘,她裹着围裙从架子后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在看见那四人头上的伤后,她吃了一惊,然后眼里闪过惊慌。 “怎么了?老子也想知道怎么了!特么的到底是谁在寻晦气!” 一个脸上有疤的大汉朝地下吐了口唾沫,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在看见坐在旁边淡定的苏幕两人后突然眼中一动。 “说!是不是你们干的!”大汉抄起桌上的筷筒就摔过去,吊梢眼中全是凶狠:“敢暗算大爷,胆子不小啊!” 其他三人得了指示,脸上挂着狞笑围过去。 满头雾水的老板娘看着苏幕两人,眼中几经变换,最后一咬牙媚笑着上前:“哎哟,这肯定是误会!马爷,您就当给奴家个面子,这俩小哥白嫩嫩的那能伤到各位爷呢?” 刀疤脸大汉冷笑:“看在你面子,你是我什么人啊你?难道说,你是终于想通了,愿意从了马爷啊?” 杜三娘脸色一僵,她微微回身朝苏幕两人做眼色,示意他们快走。 “奴家蒲柳之姿,那里敢高攀马爷您呢?而且,奴家已经有相公了。” 刀疤脸冷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马爷一直忍着你那是情趣。今儿不想忍了,你最好给我识相点!” 其他三人也调笑道:“就是,天天说自己有男人,也没见男人在那?” “估计是个乌龟王八,缩在壳里不敢出头吧——” “哈哈哈!” 杜三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手指微微蜷缩,似乎在尽力忍着什么。 那几人越说越下流,苏幕忍不住要站起来。他一动,夏侯遮就压住了他,薄唇里吐出两个字:“退后。” 这是单方面的殴打,不过片刻,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四人全都躺在地上哀嚎。 夏侯遮垂眸:“你们太吵了。” 呻吟戛然而止。 苏幕晃过神,连忙站起来:“他们没死吧?” 这些人虽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死,至少不能死在夏侯遮的手上。 被惊呆的杜三娘也唬了一跳,她连忙扑过来:“他们是白虎帮的人,被打死了白虎帮肯定不会罢休,你们快走!” 夏侯遮拦住苏幕,有些嫌弃的看着地上那几人:“没死,晕了而已。” 苏幕松了口气:“那就好,这怎么善后。” 蹲下去查看的杜三娘也发现了,这几人虽然看着凄惨,但确实还有呼吸。 她抬起头,眉眼间之前的媚态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感激与歉意:“那会想着多点人他们就不敢直接动手,所以才……是我连累了两位,强龙不压地头蛇,二位先走,剩下的事交给我吧。” 苏幕温声道:“人是我们打的,那有就此罢手的道理。” 夏侯遮朝前一步挡在苏幕面前,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几乎是立刻,两个黑衣人从夜色里奔了过来。 “当街行凶,送到衙门去。” “喏。” 没有多言,那两人十分利落的一手一个,如来时那样迅速消失。 苏幕看着面前的背影,心里默默冷哼。什么走丢了,感情这些人全都藏着呢! 苏幕对发怔的杜三娘道:“老板娘不必担忧,若是那些人素日就作恶多端,此次衙门定会秉公处置的。” 杜三娘抬起头,脸上神色似哭似笑。她抓紧围裙,不敢相信一直困扰着她的心头大患就这么被解决了。 她撑着地站起身,用了抹抹脸后恢复了镇定。杜三娘朝着两人深深行礼:“多谢二位恩公,民妇无以为报,只能来世结草衔环……” 苏幕眼疾手快的拽住了想挡住他视线的夏侯遮:“不用不用,老板娘你不是说你家邺城第一吗?那不如就送我们两碗梨子水吧。” “噗。”杜三娘忍不住笑道:“小公子真会开玩笑,梨子水值得什么,您若是喜欢,那民妇便把方子抄给您。” 看到她展颜,苏幕松了口气:“世道不易,怀璧其罪。老板娘既有相公,那晚上还是让他陪着你一起摆摊吧。” 留在原地的杜三娘眼中浮现几许怅然,她犹豫了一会后突然跪倒在地。 苏幕一惊,立刻侧过身去:“这是何意?” 杜三娘狠狠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不过眨眼,她松松挽着的头发便垂了几缕下来,额头上也冒出血丝。 “二位公子是贵人,也是好人。民妇斗胆……民妇不要脸想求二位一件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杜三娘和她相公之间很简单,与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一样,都是家里长辈做了决定,之后过了礼便成了亲。 然而成亲三日,她相公便进京赶考,从此,音讯全无。 第二十章 梧桐半死清霜后 亥时,金水街外甜水铺。 “你寻了他六年?”苏幕倒了杯茶,推到杜三娘面前。 看到这位俊雅公子眼中真诚的关心,本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的杜三娘蓦然红了眼眶。 虽然被苏幕请到了桌子前,但她也只敢虚虚坐个板凳沿,就着冷风残月,寥寥几句便把她这六年给交代完了。 “是,妾夫君是昭和十六年入的京。他到的时候,还托同乡给家里捎了信。” 说着,杜三娘小心翼翼的从胸口处掏出一一块扁平的,用布裹着的东西。 这布足足裹了三层,解开后,里面是个泛黄的信封。 杜三娘粗糙的手指拂过信封,艳丽的脸上闪过几丝甜蜜:“他在信里说,京城里的糖水没有我熬的好喝……” 苏幕心里几许唏嘘,在这种时代,交通通信不便,一个进京赶考的文弱书生,实在有太多种生死不明的可能了。 杜三娘没有沉溺太久,她把信封捧到苏幕面前,脸上浮出急迫的表情:“从他失踪那年起,妾整整找了六年。沿着老家进京的路线,妾来回走了十几遍!我挨家挨户的去问,发现夫君他根本就没离开过邺城。而且……” 杜三娘眼中有着莫名的恨意:“而且我还遇到了十几个跟我一样的人!” 瑟瑟冷风吹过甜水铺悬挂的招牌,昏暗的角落里,杜三娘的声音很轻:“我找的时候才发现,从十年前起,这京里就偶尔会有举子失踪。纵使家里的人报了案,最后全都会不了了之。” 一直坐在旁边闭目养神的夏侯遮睁开了眼:“哦?” 杜三娘有些畏惧他,苏幕连忙柔声道:“老板娘你说清楚些,若真是……这位才是能帮到你的人。” 夏侯遮的视线移过去,肉眼可及的温和了下来。 杜三娘定了定心,桌子底下的手搅成一团,目光有些踌躇。 但没过多久她便有了决断,苦笑一声道:“公子您就叫我杜三娘吧。妾找了六年,忍了三年。知道夫君的失踪有蹊跷后,我便去衙门天天守着。 可那些官吏们只是随意查查便结了案,根本不理会我的口供,若是去的勤了,他们还会把我哄走,说我是疯子……” “路上碰到的人,大多找了两年便死了心,最后还会来劝我,说何必那么较真……可我怎么能!那是我的夫君,生同衾,死同穴……我都放弃了,谁还会为他奔走呢?只要一想到他可能会在那里受苦,我的心便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熬……” 说着说着,杜三娘这些年的苦楚像是找到了渠道,几乎是瞬间便泪流满面。 苏幕听的心里沉重,在对女子如此严苛的大渊,简直不敢想象杜三娘这六年都遭遇了什么。而这一切,全都是为了那个只做了几日夫妻的丈夫。 “你还知道什么,全都说了。” 杜三娘错愕的抬手,露出糊成一片的妆容。她似乎是怕自己会错了意,望着说话的夏侯遮喏喏:“您……您是愿意帮我吗?” 夏侯遮没有回答她,而是拉着苏幕站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府。” 感受到手腕上的温热,苏幕有些别扭,但看到夏侯遮自然的样子,他有些怀疑难道在大渊,男子与男子间都是这么来往的吗?若真是如此,那也太…… “我也去吗?” 夏侯遮疑惑:“你不想去吗?” 苏幕默了默,但他无法反驳,毕竟他确实很想知道杜三娘的夫君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幕转移了话题:“杜娘子,你先把铺子收了吧。” 杜三娘仔细收好桌上的书信,她摇了摇头毅然道:“不用了,妾等了这么多年,真的是一刻都不想耽搁了!” 但这毕竟是她谋生的家什,苏幕正要再劝,夏侯遮招招手,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黑衣人又冒了出来。 “把地点告诉他们。” 在杜三娘的千恩万谢中,苏幕看着这些收摊子也很利落的人,悄悄靠近夏侯遮问道:“他们……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暗卫?” 夏侯遮嘴角微勾,刹那间如同融化的冰川,露出罕见的柔和。 这个问题,上辈子他已经回答过一次了。 “他们是我家中的亲卫,不会蹲在房梁上。若那一日我成了亲,他们也不会听墙角。” 苏幕有些尴尬,这人怎么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等进了夏侯府,被灌了姜汤,换了衣衫盖着毯子窝进躺椅里昏昏欲睡时,苏幕的不真实感越来越强烈。他来的明明是夏侯府,可怎么却跟回了家没两样呢? 看着身上的白色软毯,苏幕深沉了。 他一直想要个这样的小毯子,但还没得及去定做,没想到会在夏侯遮这里先用上了。也不知,回头能不能顺手牵个羊…… 夏侯遮沐完浴过来,一进门便看见苏幕深陷在白色软毛中。他不由自主的放轻动作,关上门慢慢走过去。 苏幕原本正闭目假寐,夏侯遮刚进来他就发现了,本想顺势起来,但对方放轻的脚步让他犹豫了下,然后再想睁开眼就觉得时机不对了。 温暖的房间内,一股清淡的气味轻缓而不容质疑的包围了苏幕。 似乎是刚沐浴后的澡豆香,但又有佛堂里常年供奉的佛香。甚至,苏幕还闻到了那天充斥在山洞里的竹叶清香。 感受到那股若有似无的视线,苏幕睁开眼的想法越来越弱。 他自暴自弃的想,大不了就在这睡一夜,看这人到底能看多久! “砰砰砰。”门外有人敲门:“将军,东西整理好了。” 苏幕感觉到夏侯遮起身,走到门口开了门。等他拿了东西再次把门关上的时候,苏幕很自然的睁开眼,假惺惺的诧异道:“咦,夏侯兄你来了?” 夏侯遮没有拆穿他,而是把端着的食盘放到桌子上:“先进食。” 他修长的手指将食物一盘盘端出来,几乎全是素食,而且……做的都很好看。就连那两碗饭,上面都点缀着一片精致的花瓣。 苏幕在心里唾弃自己已经晚期的颜控,但眼里却露出了真实的渴望。 这顿饭,苏幕吃的心满意足。等到把东西撤下去,夏侯遮才拿起刚刚被一起送过来的案卷。 “我让人把有记录的举子失踪案卷都调了出来,杜三娘知道的也问出来了。” 苏幕好奇的探身翻翻这些东西:“好少。” 十几个案子,全放在一起也就薄薄一摞。 夏侯遮快速翻阅,一心二用道:“嗯,这些都只以失踪结案。” 苏幕拿起杜三娘的那份记诉,越看越觉得蹊跷。 “她说这些人全都是寒门子弟,而且家乡偏远,很多都是失踪了两三年家里人才发现不对。” 夏侯遮点头:“所以虽然报了官,但因为没有油水,衙门懒得去查,于是全都不了了之。” 苏幕有些心惊:“这……很像有人刻意为之。” 夏侯遮把所有卷宗都翻阅完了后掩卷沉思,他的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桌面。 苏幕第一次看见他认真思索的模样,心里有些稀奇,便多看了两眼。 夏侯遮抬起头,有些疑惑:“怎么了?” “咳……”苏幕用拳抵住嘴:“你看的那么快,会不会遗漏了什么?” 夏侯遮很干脆的将卷宗递过去:“随便问。” 苏幕愕然,他只是想转移话题,怎么这人如此较真。 然而对上那双幽蓝的眸子,苏幕很快便屈服了,他接过卷宗:“昭和十五年案。” “青松县王志博,年十九,昭和十三年举子……” “昭和十八年案?” “万阳郡刘光之,二十三……其母报案,疑落榜后投水自尽。” 苏幕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人,他只是想让夏侯遮随便说说便罢了! 谁料到这人是过目不忘?不过翻了一遍,竟然就把这些案卷全都背了下来! “怎么了?还有六份呢。” 苏幕把案卷放到腿上,诚恳的抱拳:“是我输了。” “何出此言。”夏侯遮眉头皱起,俊朗的容颜上全是不解:“我并未和你比试,这些案卷记载浅短,速记十分容易。” 苏幕揉揉额角,他把杜三娘的记诉和案卷放在一起:“这些人,除了家贫之外还有其他的共同点吗?” 夏侯遮从善如流的改变了话题:“暂时还未发现,但我已经让人去调查了。” 苏幕点头,他把手下的案卷翻得哗哗作响,一时间颇为唏嘘。 在这个时代,一个家庭若想出人头地,那最好的办法便是出个读书人来改换门楣。 可读书是件烧钱的事,能成为举子入京赶考,这些人的家里不知付出了何种代价。 再想想,这些人的年纪都不大,当初必定是意气风发。然而世事终难料,数年之后,他们留下的痕迹,竟只剩下这薄薄的案卷,以及亲人无尽的遗恨了。 想着想着,苏幕的动作一顿。 昨日那位夫子的话突然浮现在他脑海里:“上一次这么有耐心的还是六年前的岳清呢……自从他离了学馆,老夫便再也没听过他的音讯了。” 那位岳清也是失踪,会不会是有着同样的遭遇?但,能够进入兰陵学馆,他家里应该不算寒门呀! 第二十一章 头白鸳鸯失伴飞 兰陵学馆。 岳清是六年前失踪的,但夏侯遮调来的失踪举子案卷,里面却没有他的那份。 苏幕扯了个理由,去跟夫子询问了岳清的信息。果然不出所料,在夫子的记忆中,此人的用度并不像寒门。 再询问了学馆中一些积年的老人后,苏幕发现岳清似乎对自己家庭讳莫如深。 从膳食馆出来,外面院里的枫树正在簌簌落着叶子。 苏幕漫步走下台阶,心里暗暗思忖那个满身疑团的岳清到底是什么人。 “喂!”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 苏幕浑然不觉,继续朝前走。站在走廊上的苏钰心里一堵,眼看这人快出了院子,他按捺下怒火,冷着脸叫道:“苏幕!” …… 沉浸在思绪中的苏幕没听见,自顾自便出了院子。 陪在苏钰身边的方管事心里发急,他不敢抱怨,只能小声哄着苏钰:“小公子诶,您就忍忍性子。” 苏钰低声怒吼:“凭什么都让本公子忍这个野种!” 方管事脸色发苦:“夫人专门叮嘱过,秋菊宴的帖子今天一定得递过去。小公子,老奴知道您委屈,但就当是为了夫人吧!” 苏钰心里也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其实他大致猜得到母亲的意图。 现在确实应该忍忍,等这个野种没了利用价值,那到时想怎么处置,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理顺了气,苏钰压低声音:“晚上送只哈巴狗到本公子房间。” 他警告的看了方管事一眼:“不许让母亲知道!” 方管事心里一憷,看着身前这位玉雪可爱的小童,某些画面刹那涌入脑海,也算经过事的方管事微微后退。 但不过瞬息,他便又低头讨好道:“是是,老奴知道了。” 两人交谈半响,还好苏幕走的不快,紧追了一阵,苏钰便在学舍前追到了他。 发现前路被阻,苏幕抬起头,看见身前两人,他眼里闪过疑惑。 苏钰高昂着头,不情不愿的道:“喂,喊你你听不见啊?” 苏幕意味不明的哦了声。 “啧,真是穷酸。”苏钰面带嫌弃,然后朝方管事道:“娘亲就是仁慈,人家都不愿意住在苏府,结果还巴巴的把份例送过来。” 圆滚滚的方管事摸着肚子,和气的望着苏幕:“大公子,夫人跟老爷商议了下。您刚来京里,又别府独居,想来手头应该不宽裕。 夫人就在公中支了银子,然后自己又贴补了些,吩咐小公子送给您。毕竟,都是一家人。” 苏幕看着那个被方管事捧着的包裹,兴致缺缺的又哦了声。 看他这样,方管事却脸色不变,就连苏钰都只是站在一边憋气。 苏幕觉得新奇,于是便又道:“多谢美意,但该安置的已经安置好了,苏某也不缺这点银子。” 方管事面露不赞同,他三两下解开包裹,里面顿时露出白花花的银子。 左右经过的学子们视线被吸引过来,大渊货币虽然体系复杂,但真金白银还是硬通货。 苏幕对那些银子没兴趣,他看见了包裹里有些陈旧的女子钗环,几件黄金的步摇都已经泛黑了。 方管事坦荡荡的捧着包裹,旁边的苏钰眼含讥讽:“怎么,你是不是嫌这首饰太破旧了?其实本公子也这么觉得,像这种又丑又烂的,简直上不得台面。” 苏幕微微拱手:“在下确实不需要,劳烦两位白跑一趟了。”说完,他便抬脚想从旁边绕过去。 方管事连忙道:“大公子留步!老奴忘了说了,夫人不止让给您送银子,还吩咐把那位的旧物事也带给您。” 他连忙将包裹朝前递了递:“就是年月久了,且那位本就没留下什么,所以老奴拢共就只找到这些。” 苏幕停下了脚步,下颌绷的很紧,脸上第一次没有了笑的模样。 “那位,那位?”他侧头盯着方管事,冷冷道:“难道你说的是苏时行三媒六娉,苦苦哀求,所以才十里红妆下嫁过去的那位吗?怎么,不过是十几年,她就成了不可说?” 方管事一愣,然后连忙含糊:“没有,没有。” 苏幕还没来得再言,旁边的苏钰倒是跳起了脚:“你说谁?我娘才是我爹明媒正娶的苏府女主人!你在做青天白日梦……呜……” 这一次,苏家小公子依然没逃脱被捂嘴的下场。 方管事用力捂住他,手里的包裹有些不稳。苏幕忍了忍,最后还是一个箭步上前把包裹夺了下来。 “东西本公子收下了,但是以后……”他冷冷的瞥着两人,话里显然有未尽之意。 匆匆走回学舍,苏幕将包裹放在桌子下。他跪坐在蒲团上,左手隔着布料抚过那些钗环。 此刻是午休,学舍里的人大多在休息。或许是秋天的原因,苏幕觉得心中憋着一股郁燥之气。 关于女子的嫁妆,大渊的法令规定其为私有,即不属于夫家。 女子去世后若有子女,则嫁妆由子女继承。若是没有,则由娘家决定是收回还是赠于夫家。 敖嬷嬷跟苏幕描述过杨婉兮当年出嫁的盛状,身为郡王府唯一的嫡女,杨家生怕她不适应清贫的苏家。于是,那些嫁妆被加了又加,光白银就是整整十万两。 更别提首饰绸缎,各色家具器物,珍奇古玩。 苏幕从包裹里摸出一只金钗,上面雕着只振翅欲飞的云雀。 看得出这只钗费了不少心思,云雀的细羽清晰可见。可惜的是整只金钗如今已锈迹斑斑,而云雀原本活灵活现的眼睛,也只剩下两个黑窟窿。 上面的宝石被扣下来了。 苏幕低头对上云雀眼中的空洞,他的嘴里溢出一丝叹息。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小苏幕在姑苏的那些年,心心念念着要去母亲坟前祭拜。 苏幕来了邺城后,有很多机会,但他都没有去。因为,那是小苏幕的娘亲。而最终,小苏幕客死他乡。 同理,虽然他知道可以向杨府求助,但他也不愿意。因为像杨府那样拎不清的外家,他是真的瞧不起。当小苏幕死的时候,这门亲缘便已经断了。 把玩了会金钗,苏幕便把它放了回去。然后这才发现,包裹的底层压着什么东西。 是一封措辞亲切的请柬,请的是苏府众人,地点在西园,办的是赏菊会。 落款写着杨璟恭请。 苏幕合上这份精致华美的请柬,安郡王府杨璟。若是没记错,这位就是小苏幕的便宜表哥吧。 没想到,这位跟苏家人的关系如此亲近。那是谁把这份请柬放进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时,原本坐在旁边闷不吭声奋笔疾书的柳雁突然瞧过来,他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的事物:“苏兄,你怎么会有赏菊会的请柬?” 苏幕抖抖请柬:“你认识?” 柳雁颔首:“赏菊会向来由几大世家轮流举办,能参加的人都颇有身份地位。昨日李松把请柬带过来炫耀,所以我才一眼就认出。” 他露出几分艳羡:“没想到苏兄你其实深藏不露啊!” 苏幕将请帖随意丢在桌上:“柳兄你误会了,这并不是请在下的。” 柳雁不信,他苦笑一声:“苏兄你放心,我又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你能被邀请,我只会为你感到高兴。” 苏幕又解释了几句,见他将信将疑,干脆便转而问起一直好奇的事:“柳兄你刚才提到李松——其实在下一直很好奇,为何这位对安郡王府有着那么大的敌意?” 柳雁捏了捏笔尖,环顾左右后把蒲团朝苏幕这边移了移:“我也是道听途说,苏兄你听听就算了。” 李松为何敌视杨家,这事真是小儿没娘,说来话长了。李松家里是镇北将军府,以武勋封爵,在夏侯翎没出现之前,整个大渊,除了皇室就数李家的兵权最大。 等夏侯翎横空出世,李家虽然暂避锋芒,却也依然不可小觑。 由于常年征战,所以李家人口单薄,到了李松父辈只有兄弟两人。 老大是李松的爹,早早便被立为世子。可惜,他在与西於对战时同老镇北公一起殉了国。当时李松的母亲刚嫁去两年,李松将将断了奶。 李松的二叔李惜辞行事放荡不羁,在父兄战死侄儿年幼的情况下,他顺理成章袭了爵。 而这位新鲜出炉的镇北公,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代兄放妻,把李松他娘送回了娘家,甚至还亲自为她保媒了现在的夫君。 这件事,当时在邺城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柳雁眉头倒竖,颇为不耻:“女子最重名节,世子夫人本已立志为夫守节,结果却被小叔子强行放归。”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据说,是因为有人怕她守着儿子,将来会借长嫂的名头来抢夺爵位!” 「有人」是那个人,自然不必明说了。 苏幕第一次听闻这种人物,虽然没看出这与「李松敌视杨家」有关系,但他还是连连催促:“然后呢?” “然后?” 然后便是李惜辞稳稳掌控了镇北将军府,而李松则长在他的膝下。 奇异的是,虽然外人纷纷议论镇北公居心叵测,甚至阴谋论李松会何时夭折。 但直到今天,李松依然活蹦乱跳,甚至还十分崇拜他二叔李惜辞。 说到这,柳雁终于开始说重点了。 现任镇北公李惜辞,年轻时是个十足风流的人物。他的红颜知己遍布天下,据说连江南艳红阁都常年包有花魁。 但,到了现在他已年至不惑,却始终未曾娶妻,甚至连个子嗣都没有。 虽然有着各种猜测,但李松却始终将自己二叔孤身的原因归结于一人,那就是杨家曾经的嫡小姐。 因为,那位杨小姐,是李惜辞唯一一位专门请了大媒上门求娶的女子。 第二十二章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更深夜静,外面滴不尽的秋雨让人心烦。 内室突然响起动静,守在外间的小武蹬了一脚,窝在被子里迷迷糊糊道:“公子?” 被噩梦惊醒的苏幕散发坐在床头,冷汗顺着额角滴落被面。他平息呼吸,哑着嗓子道:“没事。” 秋风夹裹着雨丝,不知疲惫的拍打着树叶。倚在冰冷的床头,苏幕在心头漫想,也不知明早落叶又会积了几寸。 外间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小武裹着衣服把蜡烛端进来:“您又梦魇了?” 苏幕避而不谈,他略带责备:“不是让你回屋睡吗?着凉了怎么办?” 小武努力对抗睡意,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咧嘴笑:“没事,睡在塌上呢。昨天李大夫给家里人把脉,他说我健壮的跟小牛犊一样呢!” 说着,小武有些遗憾:“要是能把我的健壮给您就好了……” 苏幕莞尔,他抑制不住咳了两声,原本苍白的脸庞泛起几缕红晕。 这两天他旧疾又犯了,整个人怏怏的,总有些厌世的感觉。 小武熟练的把炉上温水倒进杯中:“公子您喝点水。” 苏幕从床头抽出帕子,伏在床沿上捂着嘴越咳越厉害。小武连忙过去顺气,把他垂下的头发全拢到身后。 “李大夫都说这场病是「作」出来的,公子您明知道自己身子弱,天天起早进学就算了,偏偏还要到处跑来跑去……” 苏幕止住了咳,他推推小武:“跟……你哥学会了,真是……唠叨!” 小武瞪圆了狗狗眼,他愤怒的控诉:“那是公子您做的不对!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您明天还非要去那什么秋菊宴!” 苏幕漱完口就胡乱把他朝外赶:“去去去,睡你的觉。小孩子晚上不睡长不高,小心你明年还是小矮子!” 听到这恶毒的诅咒,小武伤心欲绝,他跺跺脚朝外走,边走边嘀咕:“长得高的都是大傻子!” 听到这句酸味十足的话,苏幕忍俊不禁。他的视线移到窗前的书桌,那上面搁着好几个精致的食盒。 长得高的都是大傻子,这句话还是有点道理的。毕竟有位姓夏侯的,他确实像个傻子。 也不知这人怎么想的,自从那次遇上后,府里天天都会收到这样的食盒,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精致糕点。 偶尔,还会有一两本时兴的游记。 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是在追小姑娘吗? 苏幕垂下眼帘,虽然在心中吐槽,但不得不承认,想起了这人后,他因为梦境而产生的压抑感消退了不少。 敖文一直有在京师里打探消息,但他的侧重点是在苏家。所以,直到那天听柳雁说了,苏幕才知道这邺城里还有个人与杨婉兮关系匪浅。 近些年来镇北公深居简出,听说最常去的便是万竹山报恩寺,倒是颇有几分看破红尘的意味。 苏幕揉揉眉心,若李惜辞真的对杨婉兮情根深种,那杨婉兮难产的事,他有没有起过疑心?若是有,那苏时行这些年怎么还风风光光的。 想来想去,他还是倾向于世人以讹传讹,真实的情况是李惜辞并不在乎杨婉兮。 卧室内虽然很暖和,但听着外面的风声,苏幕还是打了个寒颤。 他滑进被窝,仰躺盯着帐顶。过了会,他从床头摸出一张折起的信笺。 上面的字风骨凛冽,笔锋间满是肃杀。然而,与笔迹相反的,是信笺上短短的两行字。 “无事,有我。” 苏幕撇嘴,看着这四个字无声的吐槽:“还真是珍惜笔墨啊。” 在看到那张秋菊宴的请柬后,他一开始想打算装作不知道。 但过了两天,他突然又想知道苏家那群人到底在算计什么。 左思右想后,他给夏侯遮送了封书信,希望能在那天跟他借两个身手好的人。 然而没想到的是,夏侯遮并没有借人,而是写了这份信笺。 那个送信来的人笑嘻嘻道:“将军让小的转告,咱们夏侯府里身手最好的就是他了。” 用力将信笺拍到枕头边,苏幕拥着被子,就着雨声缓缓入眠。 一夜无梦。 第二天,雨停了。 小武站在廊檐,苦大仇深的朝外伸着手,嘴里嘟囔:“不该下的时候跟破了天似的,该下就一滴都舍不得给!” 苏幕慢条斯理用完早餐,问道:“马车准备好了吗?” “长平在门口候着了。”旁边的下人答道。 苏幕点点头起身,小武一个箭步窜上来,诚恳的望着他道:“再等等吧公子,小的看这天说不定马上又要下雨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苏幕忍俊不禁:“管它干嘛?” 说着他安抚的摸摸小武头顶:“行啦行啦,你公子心里有数。今天人多且杂不好带你,等回头专门再带你出去玩啊。乖。” 小武被顺了毛,只能丧气的妥协:“那公子您晚上记得回来喝药啊。” 苏幕嘴里一苦,泄愤似的用力搓他脑袋:“喝药喝药,天天就是喝药!” 这次赏菊会由杨家主办,所以原本不够资格参加的苏家,今年也借着与杨璟的关系收到了请柬。 短篱疏雨正离披,淡白深红朵朵宜。 整个西园,今日四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菊花。泥金香、紫龙卧雪、朱砂红霜…… 很多名贵的品种从很久前便开始培植,只等到了今天才让它们彻底绽放光彩。 苏绾穿着特意定做的华服,紧紧跟着俞氏,不时还紧张的扶着步摇。 俞氏将她带进角落,有些怒其不争:“把头抬起来!你怕什么!” 苏绾搅着手帕,往日里她虽心中从不觉得自己比那些贵女差。 但不知为何,刚刚不过是跟着母亲与几位夫人攀谈,她却有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 “我……我觉得这些人都瞧不起我……” 俞氏看到她瑟缩的样子,眼里满是郁气:“瞧不起怎么了?她们再瞧不起你,只要男人喜欢,那你就是最后的赢家!” 苏绾嗫喏,虽然有些心机,但她毕竟涉世未深。今日西园里贵人无数,往来皆为世家侯门,面对这些往日高高在上的人,她忍不住就会惶恐。 俞氏扫了眼周围,见无人朝这边看,她压低声音飞快道:“你要抓住机会,若是今日再不把你和卫昭的婚事定下,老爷可就要把你嫁去寒门了!” 苏绾浑身一颤,她连忙抓住俞氏:“不要!娘我不要嫁!女儿这辈子只愿嫁给卫哥哥!” 俞氏反手握住她,眼神沉沉:“那就争气点!把你的身段拿出来,男人都吃这一套!” 苏绾吃痛,她不敢痛呼,只能小声转移话题:“娘,那个人会来吗?要是他不来……” 她朝后园望望:“您不就白费了功夫?” 俞氏松开手,掏出手绢在嘴角优雅的点了点:“今日镇北公会出席,而且还是杨家主办,我就不信他能忍住不来。” 苏绾把手藏在袖子下,忍着痛好奇道:“都说镇北公是为了个女子才终身不娶的,真有那么深情的男人?” 俞氏眼中闪过刻骨的嫉妒,她压低声音:“乖女儿,你要记住,全天下的男子都是见异思迁。你爹是,镇北公也是。什么深情,不过是世人传得谣言罢了。” 等到确认苏绾整理好了,俞氏端着得体的微笑,再次带着她去寻人说话。 远远的一处亭子,里面坐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夫人。虽然容貌不再年轻,但通身的气质却会让人忽略掉她们脸上的细纹。 “那就是苏时行的继室?”紫衣高髻的夫人斜歪着身子,懒洋洋的问。 “对呀,这京里,也就她一把年纪了,还要把腰束的跟二八少女似的。” 回答她的夫人一身藏青,手里拿着的团扇上绣着栩栩如生的秋菊。 紫衣夫人偏头瞧了瞧她的团扇:“阿蝉,我记着以前杨婉兮撕坏过你不少扇子。怎么样,想想她如今连尸骨都烂完了,有没有十分快意。” 被称为阿蝉的夫人抬起头,脸色不变:“应该是陈夫人你快意吧,毕竟陈大人上月又纳了个新宠,听说那性子可是颇像故人,明媚娇艳的紧呢。” 陈夫人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她冷哼一声。同坐的其他几位连忙劝和:“二位何必为了个肮脏玩意儿坏了和气,那位继夫人谁还不知道底细?苏大人的正头娘子刚去,她就被巴巴抬了进去。 隔了年说得了女儿,喏,就是跟在她后头那位。对外苏家说她年方十六,但其实这小姐已经十七了!” 地位再高,听见隐秘的八卦还是会兴奋。有位不知这事的夫人饶有兴致:“为什么要把年龄改了?” “因为人家正头娘子也才嫁去十七年啊!” 追问的夫人用团扇掩住嘴,惊呼一声:“那就是说,这位继夫人和苏大人早就……” 坐到旁边吹风的陈夫人冷笑:“可不就是吗,长的美又如何,不还是管不住相公偷吃?” 阿蝉慢条斯理的净手沏茶:“我等身为正室,何必要跟那些妾室争宠?只要把好中馈,娘家不倒,谁还能逼我们让位不成?最怕的,就是沉溺于那些话本,去妄想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说着,她抬眼望向陈夫人:“你说是吧,清扬。” 第二十三章 赏菊宴 苏幕本以为自己来的够早了,然而等他到了西园,外面的马车早就停的满满当当。 西园原是皇家御园,是先皇专为宠妃赏花而建的。今上继位后,有人上奏说西园劳民伤财,建议将其销毁。 当时先皇御驾归天刚满三年,圣人觉得不可大动土木。于是御笔一挥,曾经只有皇帝贵妃才能去的西园被开放,成为世人皆可往的游玩之地。 想到市井里关于先皇和贵妃在西园那里那里,怎么怎么样的香艳传言,苏幕只觉得这座园子无端就暧昧的很。 刚下了马车,苏幕就看见夏侯遮带着人大步从前面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迎了上去。 他一动,夏侯遮更快了。也没看清,好像晃个眼人就出现在了苏幕面前。 “别走太快。” 苏幕连忙住脚,但惯性却让他朝前倾倒。夏侯遮顺手就将人扶住,虚虚揽在怀里。 “多谢。”苏幕后退两步,脸上笑容不变:“劳烦久候。” 夏侯遮打量着他的衣着,似乎在估量什么。听到这句话后摇摇头:“刚到。” 这时落在后头的几人也跟了上来,听到这两字,他们神色古怪。 苏幕眉目含笑,先向那群人里的十二点头示意,然后道:“那,现在进去?” 夏侯遮朝他身后望望:“跟着你的人呢?” 苏幕对马车边的长平挥挥手,长平便很识趣的驾着车走了。 苏幕笑着回身道:“苏某今日并未带人,夏侯兄,等下可就全仰仗你了。” 看到这人无赖的样子,夏侯遮眼中闪现笑意,他侧身让两人并肩:“那,走吧。” 虽然还隔着一小段距离,但苏幕还是看清了这人披风上有濡湿的痕迹。 寒风带秋露,都日出了水痕还没干。苏幕垂了垂眼帘,心里晦暗不明。 秋菊宴的规格很高,来赴宴的也都是贵人。所以纵使是最外面的大门,也是由杨家嫡系亲自接待。 杨璟刚把庆王妃送进去,一回身就见到了夏侯遮。他浑身一紧,才被亲爹杨尚揍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啊……夏侯将军大驾光临,真是难得啊!” 他笑容僵硬,脑中不断盘旋一个念头:这煞星不是不喜欢参加宴会吗?怎么今天会来! 要是被他爹看见了……杨璟心中惨淡,只觉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夏侯遮没有多言,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寒暄几句后便带着苏幕一起进去了。 等人走远了,杨璟才勉强找回脑子。趁着没人,他问旁边的堂哥:“跟夏侯遮一起来的那人是谁啊?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他堂哥也挺困惑:“我没见过,听夏侯遮介绍说是苏家苏幕,那个苏家啊?” 姓苏?杨璟猛拍了他堂哥一下,他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上次送苏钰回家时碰见的那人吗! 怪不得眼熟!他心中涌出莫名的不安,有些心不在焉的道:“能那个苏家,不就是姑父家嘛。” “你还跟他们有来往?”他堂哥被惊到了:“要是被祖母知道,看二叔不扒了你一层皮!” 杨璟简直委屈:“可他不就是我姑父吗?到底是为什么不能来往啊!” 他堂哥指着他刚要说话,前面就又来了人。无奈只能重新挂上笑容,迎上去前冷声道:“不准来往就是不准来往,那来那么多为什么!” 进了大门,顺着圆形夹墙朝里走,围墙那边露出郁郁葱葱的绿竹,颜色十分清透。 前面引路的下人十分规矩,不远不近的走在前面。确保能听到后面贵人的呼唤,却听不清交谈。 苏幕压低声音:“这里也有竹子。” 夏侯遮碰碰他手背,然后很自然的调整站位,尽可能挡住通道里的冷风。 “太祖喜竹,所以皇家御苑惯例植竹。” 跟在后面的十二一路都憋着话,此刻终于没忍住,像个猴样蹿了过来:“听说其实是秦君后喜竹,但太祖怕人说君后骄恣,所以才说自己喜欢的。” 夏侯遮瞥了他一眼,十二连忙把头缩回去,又变成了鹌鹑。 苏幕望着疏朗不折的修竹,笑着道:“虚怀若谷,不畏霜雪,确实像那位会喜欢的。” 西园分为前后两部分,今日前园接待男客,后园接待女客。引路的下人仔细介绍,等通过夹墙,前方便豁然开朗。 一条潺潺溪水绕园而行,越过几座石桥后便流进了碧波荡漾的内湖。 走廊巧妙的将空间分开,恰到好处的点缀着假山和太湖石。怒放的秋菊被放在路边,园内已经颇有些人了。 那些人三两成群,有手谈的也有赏花的,还有围在一起相互寒暄的。 大渊上层风气相对开放,推崇文教,凡事都讲究写意风流。 苏幕看了一圈,发现这儿的人基本都宽袖博冠,然后再蓄着缕文士须。 侧身瞧了瞧夏侯遮光洁的下巴,苏幕忍不住欣赏了好几眼。 夏侯遮微微垂眼。 苏幕嘴里溢出一声轻笑,正要开口,左前方突然有人大步迎上来:“哈哈哈!世侄你竟舍得出门了?难得难得!” 苏幕扭头去看,发现来人约莫五十上下,一张四方脸上长眼鹰鼻,虽然笑容可掬,但却能感到些许阴鸷。 夏侯遮的气势无形中变了,他腰背挺直,目若寒星,散发出无形的威仪。 “陈大人取笑了。” 陈大人对他的冷淡恍若未闻,依旧十分热情:“你这小子,怎么,刚封了冠军大将军,就连世叔都不叫了?” 虽然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但莫名,苏幕察觉到了他话里的不满。 夏侯遮淡淡一笑:“陈大人严重了,你我同朝为官,既没有亲缘,那还是……避嫌的好。” 陈大人笑容微敛,他扫了眼周围,苏幕很识趣的带着十二等人朝旁边退了退。 刚走到几盆菊花旁边,还没认真看呢,夏侯遮便追了过来。 苏幕望见他神色如常,虽然心里有些好奇,但却没有多问什么。倒是夏侯遮自己开口道:“他不是好人,别相信他。” 苏幕忍不住笑出声:“你在哄小孩吗?” 他眉头轻展:“什么好人坏人……你是怎么来区分的?” 夏侯遮没在意他的取笑,毫不犹豫的道:“取决于你。” 苏幕哑然,半响后指向湖边泊着的小船:“会划吗?” 事实证明,夏侯将军并不会划船。 原本坐在船舱里的苏幕探出身,只觉得晕头转向:“你不让十二来帮忙,难道就是为了在这转圈圈!” 明明湖面尚算开阔,但这艘小船却在离岸不远的地方团团打转。 十二抱臂站在湖边,运功压住狂笑的欲望。 其他侍卫站在一旁,有人不解道:“既然不会,那将军怎么不让我等代劳?” 十二满脸深沉:“你不懂,是男人,就不能说自己不行。” 他话音未落,就见那艘小船突然像离弦之箭样朝湖中心而去。 岸上静了静,半响后不知是谁默默叹道:“原来,内力还能这样用。” 湖中水波潋滟,几只交颈的天鹅被吓得扑腾而起,慌忙避开突然闯过来的不速之客。 刚刚事发突然,苏幕抓不住东西来固定,咕隆一下就往后倒仰。 惊慌之中他只来得及闭上眼,并且在心里对夏侯遮竖了个中指。 片刻后,他察觉了异样。怎么这木板这么软,甚至还挺好闻。 苏幕脸黑了,他眼都没睁就用力把抱着他的人推开:“你故意的?” 夏侯遮松开手,深邃的蓝眸里闪过笑意:“不是,船到湖心了。”船确实是到湖心了,只不过来的方式让人无话可说。 湖心亭里原本有两人正在下棋,看到这边的动静后,一人起身大笑:“夏侯小崽子,功夫不错啊!” 夏侯遮走出船舱,脸上浮现笑意:“李叔。” 苏幕跟在后头出来,与那人对视了一眼。他心中不由闪过赞赏,这位的风采,年轻时或许能与夏侯不相上下!因为他,简单的亭子都显得蓬荜生辉。 这才是真的写意风流。 可惜的是,这位李叔应该年纪不小了,纵使脸上没有多少沟壑,但他眼里深藏的疲惫和半白的头发却暴露了老态。 听到夏侯遮的称呼,那人站直了身子,神色颇为惊讶。 原本正坐在亭中捏棋苦思的人也抬起头:“李叔?李惜辞,这称呼你有十来年没听到过了吧?” “十七年……”李惜辞满脸的一言难尽:“从他爹死,这小崽子就再没叫过我了。” 那边的两人径直交谈,夏侯遮却神色不变,他把船停好,护着苏幕下来。 苏幕掩住震惊,小心的从船上跳下来。 李惜辞看的有趣,他招招手:“这又是哪家的崽子,竟然能让小阿遮这么关心?” 夏侯遮很淡定:“他是我的好友,自幼便身子不好。” 李惜辞笑笑,没有再多问什么。苏幕也假装已经回答了,略略行个礼便开始装聋作哑。 夏侯遮朝亭中坐着的那人见礼:“太卜大人。” 那人没应声,而是从棋盘上胡乱抓了把棋子朝地上一洒,略略看过后便惊道:“不好不好,夏侯侄儿,你往日恐有血光之灾啊!” 第二十四章 这是对朋友的关心 寒风送凉气,碧波漾修竹。 然而在这秋意瑟瑟的凉亭内,李惜辞却勃然大怒:“你这个输不起的老贼!” 他疾走几步,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太卜连忙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李惜辞!你能不能有点君子风范!” 李惜辞冷笑:“君子动手不动口,本君子今日便让你知道什么叫砂钵大的拳头!” “莽夫!” “神棍!” 亭外的苏幕目瞪口呆,凉亭内的那两人,刚刚还煮茶对弈,言笑晏晏,看起来优美而高雅。 怎么现在就…… 夏侯遮拂开亭下的纱幔,带着苏幕走进去。 李惜辞气势惊人,但那位太卜大人却也身手矫捷。两人旗鼓相当,斗大的凉亭硬是弄出了聚众斗殴的效果。 苏幕贴着亭边,每当太卜快被追上时,他便心惊胆战。毕竟,这位大人身材纤细,脸庞白净,光看外表只像二十来岁。但他的那双眼,却又让苏幕不太敢肯定了。 澄澈见底,却又直抵人心。 有温热的东西碰了碰手指,苏幕低头一看,是盏白底斗笠杯。如蓑翁之斗笠里盈着浅绿的,正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 夏侯遮又用杯子碰碰他:“尝尝,他们收集了好几年才弄出来这么一杯。” “啊?”苏幕惊讶:“这么难得?” 夏侯遮眼底洒落笑意:“嗯,赶巧遇见,快喝。” 那边太卜虽是灵巧,只可惜体力不足。被撵了几圈后,他一时不查还是被李惜辞给抓住了。 镇北公拎着他的脖颈,跟拎着待杀的鸡一样左右摇晃:“老贼,敢不敢承认你输了?” 太卜被衣领勒着脖子,恰好正对着苏幕这边吐舌头,他突然双目圆瞪,大笑道:“敢敢敢!是在下输了!” 李惜辞直觉不对,猛一回头,就见夏侯遮十分干脆的把斗笠杯放到苏幕嘴边,喂了下去。 喂了,下去。 “噗通!” 太卜被摔到蒲团上,他披头散发,乐不可支:“谁赢了?是吾还是君?哈哈哈,你我相争,小子得利!” 夏侯遮把茶杯送到嘴边时,苏幕条件反射便张开了嘴。待茶水入口,他才明白为什么这会是几年才有的一杯。 或许茶叶不对,或许雪水不对,又或许天气不对。只有在这远离喧嚣的湖心,秋雨初霁,天抹微云。静了心,伴着凉风,才能砌出这样一盏好茶。 水气拂过纱幔,轻柔的在四周飘舞。 如此妙茶,却让人怅然若失,只因自此之后,再饮别味,终究微憾。 李惜辞捂住心口坐倒在地,太卜爬过去拍拍他肩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不强求。” 如果他脸上的笑容不那么灿烂,或许能相信他是在安慰人。 夏侯遮倒是毫无愧疚,他掀开下摆找了个蒲团盘坐:“这盏千山暮雪,多谢两位了。” 苏幕被拉着坐到地上,闻言也连忙作揖:“是在下唐突了。” 太卜斜卧在地,毫不在意的挥挥手:“无事,反正我也喝不到,那谁喝都一样。” 李惜辞狠狠瞪着夏侯遮:“本公好意为你遮掩,你却趁机不告而取,真不愧是夏侯翎的种!” 夏侯遮轻笑:“李叔费心了。” 苏幕觉得蒲团下面有东西,伸手摸了摸,摸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棋子。 棋子入手温润,表面被打磨的十分光滑,刚刚被洒落在地时,发出的碰撞声十分悦耳。 夏侯遮也拈起一枚黑子,指尖被衬托的修明如玉。他把棋盘上剩下的棋子全被拂开,然后将黑子落入盘中。 正居中元。 李惜辞坐直了身,没有作声,他拈起白棋贴着黑子而落。 你来我往,几手之后,黑旗从白旗的围堵中做活。 夏侯遮罢手:“你输了。” 李惜辞挑眉,指着棋盘:“分明活了。” 夏侯遮指向关键处的一枚黑棋:“这颗,是我的棋。” 李惜辞似乎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它分明就在我的阵营。” “这颗,与我的棋是从一块玉上雕出来的。它的阵营,从出生就注定了。” 李惜辞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垂头看着棋盘,突然伸手将棋子全部拂落:“那不如换了棋子,重新开盘?” 苏幕没看清夏侯遮的动作,只见他的袖子一挥,原本被拂落的棋子竟然全都复位,与之前的摆放丝毫不差。 太卜轻轻咦了声,坐直了身子。 “何必费心去重新开盘,总有喜欢残局的。”夏侯遮神色淡淡:“只要弃了不规矩的,那便能继续下去。” 说着,他将中元处的白子捡起来,顺手便丢进亭外的湖水中,溅起了一朵水花。 一直在旁边观棋的太卜探身,他伸手抵住那颗被点出的黑子,通透的眼睛直直望着夏侯遮:“它怎么办。” 夏侯遮没有回答,而是起身朝两人行礼告辞。太卜没有挽留,似乎已经在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没有坐来时的小船,苏幕跟夏侯遮沿着架在湖面的石桥慢慢朝岸上走。 桥下留有残荷,堪堪护着几颗枯萎的莲蓬。 苏幕察觉到夏侯遮的心情似乎不好,虽然这人向来表情很淡,但若只有两人时,他却毫不设防。 “你……怎么了?”夏侯遮怔了怔,像是没料到苏幕会开口询问。 苏幕叹气,虽然不懂之前在亭子里是在交谈什么,但总归不会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 其实他心里压着很多疑惑,但不知为什么,比起询问那些疑惑,他此刻反而更想知道这人为什么不开心。 或许,是出于对朋友的关怀吧。 夏侯遮揉了揉额角,眉眼间难得露出些疲态:“我……父亲,是死于名为「春半」的慢性毒药。” 苏幕第一次见他如此脆弱的样子,难免有些心惊。而更心惊的,则是想起了他父亲是谁。 战神夏侯翎,一代传奇。世人皆知,他是多年征战落下病根,所以才会英年早逝。但夏侯遮说,他父亲是死于慢性……毒药?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名为「春半」,那该有多毒? 夏侯遮站在石桥的边缘,四周湖面开阔,清可见底:“身为将军,没有死在战场,而是死在阴私上。甚至还不是曾厮杀过的敌人的手笔。” 苏幕想起他在亭中说的话,如今再想,竟然字字心惊。 “你……”苏幕措辞片刻:“还好吗?” 说完他就觉得说了废话,这种情况还会有什么好的? 可是很无奈啊,他也不懂发生了什么,怎么夏侯遮连这种重之又重的事都要告诉他! 苏幕怀疑他是不是缺失了一段记忆,一段与夏侯遮相交甚深的记忆。 夏侯遮偏头:“刚知道的时候不好,但现在很好。因为,我找回了最重要的人。” 他的眸子如同一片蓝海,层层的海雾后掩藏着未名的情绪。 “嗯……”苏幕揉着鼻尖道:“那就好。” 两人继续朝前走,沉默片刻,夏侯遮道:“等下若发生什么事,说实话便可。” 苏幕心中一动:“会发生什么事?” 夏侯遮有些犹豫,随后含糊道:“小事。” 苏幕奇了,这里面难道还有不可说? 正当他又追问了几句,夏侯遮快无力抵挡的时候,十二突然提着轻功,半飞半跑的迎上来。 隔着老远,都能看见他亮晶晶的眼神,以及幸灾乐祸的表情。 “主子!办妥了,她们已经知道苏公子来了!” “谁们?”苏幕念头一转:“难道是苏家人?” 十二笑嘻嘻的点头,想再说什么却被夏侯遮轻轻瞟了一眼,他立刻闭上了嘴。 苏幕无奈:“这不是我的事吗?难道我自己还不能知道了?” 夏侯遮眼神很凉,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朝人群里走去。 苏幕无语,他还没生气,这人倒是发的哪门子脾气?明明是自己的事,怎么他连知情权都没了? 十二凑过来悄悄道:“苏公子您真的想知道吗?” 苏幕反问:“你不跟着他?” 十二摇头:“属下的任务是保护您,以您的吩咐为主。” 他嘿嘿一笑,似乎唯恐天下不乱:“那您要是坚持,属下也不能抗命不是!” 苏幕叹息:“算了。” 十二吃惊:“啊?” “过会自然就知道了。” 岸边的人正在效仿先贤,他们取了漆器装酒,然后将其放置在回环弯曲的水渠中。 此时,酒杯正好停在一个身着蔻梢绿澜衫的年轻男子身前。酒杯一停,周围人轰然叫好。 “这酒杯真是识趣,岳解元才高八斗,赋诗一首,必然会让此宴大为增色!” “快快快,笔墨伺候!” 苏幕走近人群,看清了那男子的面貌。约莫十八九岁,内敛中带着点微微的羞涩。 似乎对众人的起哄有点无措,他从水渠边站起后,朝着四周连连作揖。 苏幕面露赞赏,好一个隽秀少年郎! 人群外边,被陈大人截住的夏侯遮眸色深深。 “阿遮,你看什么呢?老夫说的话你听见没,现下不是跟镇北公翻脸的时候,你怎么就忍不住呢!” 陈大人叹息:“你这孩子,真是沉不住气!跑过去把那无赖打了顿又如何,人家一状告上去,陛下肯定会治你个目无尊长的罪!别冲动,咱们来日方长。” 夏侯遮把目光收回:“确实,来日方长。” 第二十五章 婚约 解元公岳林熙的诗透彻玲珑,周围人的夸赞倒是多了几分真心。 苏幕寻了个位置,远远瞄了几眼传阅的诗句。刚夸了几句,便见几个青衣婢女匆匆走过来,然后向招待客人的杨三公子小声禀告了什么。 盘坐在水渠旁的杨三公子脸色不变,他理理袖子站起来,笑容可掬的朝周围作揖:“不知各位可看见苏幕苏公子了?” “苏幕是谁?” “愚弟并不识得此人。”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苏幕越前一步:“苏某在此。” 看到他的容貌气度,那几位婢女眼神闪烁了几下。 杨三公子似乎有些些吃惊,他神色缓和了些:“现在的少年郎,可真是钟灵毓秀。”说着,他招招手示意苏幕走过去。 其他的人都颇为好奇的看着苏幕,杨三公子莞尔:“些许小事,各位继续,可不能只让岳公子独领风骚。” 主人家都发话了,其他人便默契的按下心思。 杨三公子领着苏幕避开人群,他低声道:“苏公子,烦请你去趟后园,那边有位姑娘有急事寻你。” 他神色和煦:“少年人总是多情,这也算不得什么。” 苏幕领会了话中的好意,但他却有些不解:“苏某刚入京师,不知是那位姑娘有急事会来寻我?” 杨三公子指着后园:“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意味深长道:“顶多不过是笔风流债。” 几位青衣婢女袅袅行礼:“夫人在那边等着呢,还请苏公子去一趟。” 苏幕无不可,辞别了杨三便跟着她们朝后园走。而十二也一改常态,低着头装成胆小的小厮紧跟着。 走在路上,或许是看他神情实在无辜。一位婢女落后稍许,偷偷道:“那姑娘不知怎么进来的,拿着枚玉佩说是您送的。” 苏幕伸手去摸腰间,他素来不在意身外之物,压腰的玉佩都是顺手拿的。若是不小心遗落,他可能连知道都不知道。 心里刚升起几分隐忧,十二突然偷偷扯住他袖子,然后趁婢女们不注意,朝苏幕露出了个挤眉弄眼的鬼脸。 苏幕顿了顿,想起了夏侯遮之前的话。于是乎,他什么担忧都没了。 穿过几个院落,远远便看见好些仆从守在一处月亮门外。见到她们,有个婆子迎上前:“可算来了!” 为首的婢女弯弯腰,那婆子打量了下苏幕,眼里露出几许不屑的嘀咕道:“也就是副皮相了。” 苏幕神色泰然,那边通传的人匆匆出来:“夫人唤苏公子进去。” 外面仆从三五成群,有婢女有婆子,看样子不像是一家的。她们偷瞄着苏幕,纷纷用眼神交流着什么。 苏幕扫了一眼,抬脚进了院子。 这处院落不大,尤其是里面站着很多人后,更是显得狭隘。 苏幕一眼就看见了俞氏与苏绾,她俩站在中央,神色恭敬和身边的蓝衣夫人在说些什么。 瑟瑟深秋,这处院子竟颇有几分三堂会审的样子。 杨家大夫人王氏束手站在上首,左右则坐着好几位衣着华丽的贵妇。院子中央的地上跪着一名女子。 “苏哥哥!”地上的女子突然直起腰,狂喜的看着跨进院子的苏幕。她发丝凌乱,双眼通红,看起来颇为惹人怜爱。 她这一喊,众人都调转了视线。满院的人望见进来的少年,脸色全都变了。 ……这就是那人的儿子! 坐在左边的杨夫人咔嚓折断了指甲,保养得宜的脸皮微微抽搐。坐在对面的李婵垂眼,放下了手中的团扇。 苏幕望向出声的女子,有些惊讶:“是你?” 俞氏连忙迎上前,语气里几分教训:“幕哥儿,你竟真的识得她?” 苏幕没理她,而是错开一步,朝地上的女子道:“你为何这样喊我,柳雁呢?你这是怎么回事?” 地上跪的女子,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柳莺。 柳莺仰着头啜泣:“我,我也不想来的。可,可实在是其他地方找不到你了。” 苏幕皱眉:“在下与姑娘不过一面之缘,为何要找我?” 听了他的话,柳莺面露不可置信,她慌乱的朝前膝行几步,但随后似乎又反应过来,苍白而绝望的呢喃:“对,对,我和你只有,只有一面之缘。” “嗤!”坐着的陈夫人嗓音尖利:“敢做不敢当,原来是个没种的!” 苏幕朝她看去,两人双目相接,陈夫人眼里全是恶意。 李婵缓声道:“不过就是些小女儿情事,认了也就罢了。小姑娘,你别怕。”她安抚的朝柳莺笑笑;“估计是苏公子误会了什么,说开了也就好了。” 柳莺感激的朝她望望,然后继续欲言又止的看着苏幕。 苏幕啼笑皆非,他捏住小拇指冷声道:“这位夫人说的对,说开了就好,不如柳小姐说说看,你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站在前面的苏绾掏出手帕,弯腰怜惜的给柳莺擦擦脸,然后有些谴责的望着苏幕:“大哥哥,小妹原不该说,但这位姐姐为了你付出这么多,你怎么能这么无情呢?” 被苏幕下了脸的俞氏也开腔:“咱们苏家家风清正,幕哥儿别担心,若你真与这位姑娘两情相悦,老爷是不会棒打鸳鸯的。” 苏幕懒得看她们,只觉得这一切简直是浪费他的时间,于是乎干脆转身就走。 院子里的人一愣,跪在地上的柳莺急了,她连忙从怀中掏出杀手锏:“苏公子!这是你那天赠我的玉佩,难道你都不认了吗?” 始终没开腔的杨大夫人也颦眉唤道:“苏幕!” 十二拉住苏幕,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连连使眼色。苏幕瞧见后微微叹气,只能停下了脚步,勉强打起耐心。 杨大夫人扶着婢女的手,神色威严:“若是有隐情便说,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算那遭?” 苏幕淡然:“既然这里的人都已有了断定,在下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陈夫人冷笑:“我看你是心虚吧!” 这时,那位站在上首的蓝衣夫人突然开口了:“你就是苏家苏幕?” 她眸色冷冷:“没想到,你竟长成个贪花好色不敬长辈之徒。” 李婵劝慰:“卫夫人何必动怒,苏公子自幼便身子不好,能平安长大已是万幸。他在老家待着这些年,没有长辈教导自然会差些,你可要体谅啊。” 蓝衣夫人凤目微凛:“我体谅他,那谁体谅姝儿?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怎么配得上我卫家的门楣!” 苏幕有些糊涂,他望着这位卫夫人,脑海里搜寻半响,依然没搜寻到半点信息。 看到他迷惑的样子,卫夫人嫌恶的瞪了过去:“本来这种事事关女儿家名节,但我今日拼了诰命不要,也绝不会为姝儿认下这门亲事!” 站在旁边的俞氏面露愧色,她朝卫夫人行礼:“都怪妾身,今日原想让您相看相看,没料到竟出了这等事……不过当年两家本就是口头约定,说是两厢情愿才能做亲。如今是大公子失德在先,怎么能怪您呢?” 卫夫人虽依然高傲,但神色却缓了缓:“这样最好不过,既然如此,那今日还请诸位为证,卫苏两家的亲事就此作废。” 她们你一言我一句,自顾自的就把戏给唱完了。 苏幕负手站在一边,冷静的仿佛是局外人。虽然刚得知自己有门亲事,然后同时又被取消了,但他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那边解除婚约的事尘埃落定,站在苏幕身后的十二才探头,无辜而疑惑的问柳莺:“你是说,这玉佩是我家公子赠给你吗?”他把「赠」的字眼咬的很重。 柳莺垂着眼,不堪受辱的道:“自然!” 十二装模作样的点点头,但随后立刻不解道:“可是,这枚玉佩不是我家公子的啊!” 四下一惊。 柳莺愕然的抬头,她握紧玉佩:“不可能,这明明就是他的!”那天在樊楼,她看着柳雁亲手从他身上摘下来的! 十二用力摇头:“这玉佩一看就是容德堂的,可我家公子向来只去聚宝斋!” 院子里的夫人都朝玉佩望去,她们对首饰都了如指掌,只一眼便确认了那确实是容德堂的东西。 但柳莺却没这么好的眼神,她有些慌乱,但却依然坚持:“这就是他的,是他哪天亲手给我的!” 俞氏见势不对,连忙上前打断:“算了算了,幕哥儿,这种私事还是关上门再说吧!” 苏幕还是没理她,而是专注的盯着柳莺举起的玉佩,越看,他越觉得眼熟。 那是枚碧绿的团玉,上面细细雕了数枝梅花。苏幕若有所思,十二突然一拍大腿:“啊呀!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李松李世子的玉佩吗!” 俞氏一惊:“不可能!” 地上跪着的柳莺脸一白,手里的玉佩哐当掉到地上。 李松是谁?那可是邺城里的小霸王! 但更有名的,却是镇北公李惜辞给他定的规矩,此生除了夫人,绝不允许他沾染半点女色! 这些年,有不信邪的女子想去勾引李世子,但无一例外都下场凄惨。 凄惨到什么地步呢?拿今日来说吧,若柳莺手里的玉佩真是李松的,那她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镇北世子夫人。要么,死。 第二十六章 混乱 后院内众人神色不定,俞氏打起精神强笑:“这种事可不能胡乱攀扯,玉佩上又没字,怎么就能确定是李世子的呢?” 苏幕嗤笑,十二抢答道:“对啊,这玉佩又没字,怎么之前就能确定是我们公子的呢?” 俞氏一窒,她眉头紧皱:“没规矩!掌嘴!” 站在她身后的嬷嬷应声上前,杨大夫人神色微动,手里的念珠转了转,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苏幕刚想开口,十二就在暗地里扯住了他。等那嬷嬷上前,他像条泥鳅一样左摇右晃,边晃还边喊:“杀人啦!杀人啦!” 院子里的人一惊,俞氏脸色巨变,捏着手帕厉声道:“那来的疯子!” 嬷嬷左扑右抓,十二就到处乱窜。院子里本就不大,一时间惊呼声不绝于耳。 杨大夫人站不住了,今儿她是主人,若真闹大了也是杨家面子上不好看。 “快按住他!” 杨家的几位婆子连忙应声,捋捋袖子便去抓人。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即使多了几人,十二却依然上蹿下跳,滑不溜丢。 苏幕退开一段距离,抱着臂冷眼旁观。 看着面前鸡飞狗跳的闹剧,杨大夫人心口狂跳,她气的直抖:“苏幕你还不给我喊住他!” 她身边的女子连连在她胸口顺气,还低声的安慰着什么。 看着这个庄严端重,四十左右的贵妇人,苏幕的眼神毫无波动。 他知道,这是小苏幕的大舅母,杨家的大房夫人夏氏。看样子,这位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赖嬷嬷曾经感叹过,若是杨婉兮的大哥杨孟还活着,那小苏幕一定不会被冷落在姑苏。因为这杨家,最宠爱杨婉兮的便是他。 可惜天妒英才,杨孟十九岁那年便因病去世,那时候他刚与夏氏完婚,连个孩子都没留下来。 苏幕望向夏氏身边梳着妇人髻的女子,这位,应该就是大房长媳小夏氏了。 是的,大房长媳。在杨孟去世后,杨老夫人不想他那一房绝后,因此便做了个决定,让二儿子杨尚娶了大嫂,兼祧两房。 刚得知时,苏幕颇为咂舌。 也就是说,这任安郡王杨尚,他有两位正室。一位是结发夫妻的刘氏,另一位则是曾经的大嫂夏氏。 目前两房各有一子,大房的比二房要小一年,但他却已经娶了妻。 二房的杨璟原也议了亲,但不知怎的却没了下文,到了现在都还未成家。 隔着乱糟糟的人群看着那些光鲜亮丽的夫人,苏幕在心里嗤笑,这京里各家,估计也就门外的石狮子还算干净了。 夏氏见苏幕对她的话置若罔闻,顿时被气了个倒仰。这人竟然连她的面子也不给,到底知不知道苏家靠不住,他以后得靠谁啊! 十二在五六个嬷嬷的围攻下闹了半天,突然哧溜一下,抱着墙边的银杏树就蹿了上去。 那颗银杏树也没多大,约莫大腿粗细。十二一路爬到树梢,攀在细细的枝丫上连哭带喊:“逼死人啦!冤枉啊!” 少年的声音本就尖利,他又是扯着嗓子在那喊,底下的夏氏目眦欲裂,戴着祖母绿玉戒的手颤抖着指着他:“快!给我拉下来!” 婆子们得令,原本有些束手缩脚的动作立刻大了起来。几人干脆抱着银杏树死命摇,细细的枝头上,十四五岁的少年惊恐的抱着枝条,在摆动中摇摇欲坠。 看到这么惊险的场景,院子里胆小的忍不住惊呼,有些干脆闭上了眼不敢去看。 虽然知道十二武功不错,但苏幕还是忍不住担心。他快走几步,怒斥那些晃树的婆子:“你们要闹出人命吗!” 捂着胸口靠着儿媳的夏氏怒斥:“敢在杨家故意闹事,他死也不足惜!” “谁死也不足惜啊?” 威严的男声难掩怒气,一个穿着鸦青常服的中年男子从月亮门跨进,他双目炯炯,白净面皮,气势威严。在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里,苏幕看见了夏侯遮。 夏氏一惊,失声道:“老爷!” 扶着她的女子也连忙弯腰行礼。 杨尚没理她们,而是朝身边人吩咐:“快把那小哥救下来!” 他面色和蔼的仰头朝十二喊:“莫怕,有什么先下来再说!” 两位侍卫样的人左右飞身上前,小心把十二架了下来。 夏氏扶着儿媳连忙上前:“老爷,这小子歪缠,他是……” 话还未说完,夏侯遮上前一步,俊美的脸上表情不虞:“看来大夫人对我夏侯府的人意见很大啊。” 夏氏瞪大眼,她吃惊道:“这不是苏……家的下人吗?” 被架下来的十二眼泪汪汪的扑到夏侯遮脚下:“主子,小的不是故意惹事的!实在是这些人胡乱冤枉苏公子啊!” 事态发展的太快,院子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不过还好这里除了苏绾都是夫人,与杨尚几人打了照面也无所谓。 趁着这会,俞氏藏在人群后狠狠掐了魂不守舍的柳莺一把:“放聪明点!” 柳莺猛一啰嗦,慌乱了几下后咬咬牙,随手拨乱了头发便掩着面大声哭泣。 “明明那日……你我盟约……既然失了清白……那不如以死明志!” 说着,柳莺便对着端出来放茶水的茶几角撞去。 苏绾惊叫着去拉她:“不要啊!” 其他的夫人连连退步,生怕被血给溅到了。就在柳莺快要撞到的时候,突然有道影子掠过,飞起一脚将柳莺踹了出去。 真,踹了出去。 苏幕惨不忍睹的闭上眼,既然可以踢人,那不也就可以踢桌子?夏侯遮这救人的方法,可还真是清奇啊! 鸦雀无声中,将人踢出去的夏侯遮脸不红气不喘,依然还是那副冷然的禁欲模样。 杨尚张着嘴,干笑了几声:“呵呵,事急从权,呵呵。” 说着他指挥身边的人:“还不把人带下去找大夫?这姑娘一看就是脑子有问题,可别耽搁了病情!” 俞氏心里一紧,忍不住望了望人群后的卫夫人。李婵垂眼拿着团扇,轻轻一扇后突然柔声道:“哎,这可真是一场闹剧啊。” 她偏头去看陈夫人:“当年令姐与卫家结的亲可是桩佳话,可不能因着场误会就没了。清扬,你这做姨母的,可得为外甥考虑考虑啊。” 陈夫人脸上的纹路抖了抖,突然古怪的笑笑,然后扭头高声朝后道:“卫夫人,你可别欺人太甚!” 卫夫人眉头一皱,陈夫人拨开人群:“当年是卫大人亲自与我长姐为两家定的亲事,怎么?现在你想反悔,嘴皮子一张说不愿就不愿了?你这是瞧不起苏家,还是瞧不起我们杨家?” 那边的杨尚目露不解:“小妹,你说什么呢?” 站在他旁边的夏氏嘴唇泛白,指甲死命的掐着扶着她的儿媳。小夏氏吃痛却不敢声张,硬生生忍的眼泪直打转。 陈夫人冷笑着指向苏幕:“二哥,你还不知道吧。这位便是大姐的亲儿子,苏时行的儿子苏幕。” 杨尚茫然片刻后如遭雷击,他望向苏幕,脸上闪过类似震惊茫然与愧疚等。 苏幕微微侧身,夏侯遮默契的上前一步挡住了他。 那边卫夫人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问,她脸上忽青忽白:“杨清扬,这是卫家与苏家的事!” 俞氏很有眼色,她连忙上前,无措中有着愧疚:“虽然……但这话出如泼水……” 她踌躇道:“而且齐大非偶,说句诛心的话,慕哥儿连个功名都没有,这确实配不上……” 卫夫人昂起头颅:“婚姻大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夫人今日话就放在这了,苏家的这门亲,我卫家就是不想结了!” 周围的夫人们各个兴致盎然,眼睛发亮。她们本就是来凑热闹的,这会自然是越激烈越高兴。 那边的杨尚本来正百味掺杂,但当听见卫夫人的这番话后,他叹息:“结的是亲,又不是仇。既然卫家不愿,那便算了吧。” 陈夫人目露讥讽:“怎么,二哥你连长姐的遗愿都不顾了?” 杨尚没理她,而是瞧着苏幕,眼中露出几分慈祥:“你便是婉兮的儿子?真是长大了,听舅舅的话,这门亲事咱们作罢吧。” 一直置身事外看戏的苏幕挑眉,意味深长的盯着身边的夏侯遮:“不就是一门亲事吗?废了那么多心思,怎么没想过,其实我也不愿意呢?” 卫夫人冷笑,觉得他是在保全面子罢了。杨尚倒是欣慰,他连忙道:“你放心,舅舅一定会让你舅母为你再寻一门可心的!” 夏氏得了他示意,连忙打起精神跟着表态:“对,对!” 闹了半响,事情总算是解决了。虽然虎头蛇尾,很多人的打算都落了空,但大致都得偿所愿了。 今日的赏菊宴虽然是分开招待,但也有聚在一起的项目。毕竟,这种宴会,多多少少都带有相亲的性质。 杨尚几人之所以会从这里经过,就是因为要去中园入席。路上夏侯遮说听见了动静,这才会摸了过来。 从院子里出来,卫夫人心里略微有些不痛快。她跟俞氏暗示过,卫家既要解除婚约,又不能影响到卫姝的名声。今日虽然解了婚约,但她却不好跟老爷交代。 就算郑家再势大,姐姐郑贵妃再得宠,若是卫国公动了真火,那吃亏的还是她。 于是乎,对于凑到她跟前的俞氏母子俩,她嘲讽道:“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亏得本夫人忍了这么久的鱼腥味!”说完,她捂住口鼻,嫌恶的让婢女将两人赶走。 俞氏第一次没了笑容,她铁青着脸,心里最深处的自卑被人硬生生撕开。卖鱼女的出生,是她百般掩藏的过去。 第二十七章 意外 看完热闹的夫人们兴致盎然的相互嘀咕着出了院子,感觉到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苏绾扯着俞氏袖子慌乱的躲到她身后。 “娘……咱们也走吧。” 俞氏飞快整理好表情,反手拉住她回身:“走什么走,跟我赔罪去!” 苏绾还在茫然,里面院子里正在送人的夏氏见到她后脸一寒,陪在她身边的小夏氏觑着婆婆兼姑姑的脸色,连忙迎上来截住了俞氏:“苏夫人,您还有事吗?” 俞氏满脸歉意的行礼:“刚刚的事真是没料到,给贵府添了麻烦,改日我家老爷一定会来专程登门道歉。” 小夏氏向来和善,俞氏态度放得低,她也连忙笑笑,刚要表示没关系,后面的夏氏却突然抬高了音量:“一个个的奴才秧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敢乱蹦跶,还真当自己巴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院子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余下的奴婢个个屏声静气,夏氏的话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夏氏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她动动嘴唇,最后还是没吭声。 苏绾咬着嘴唇,满脸通红,眼睛里都是羞耻。她拼命把自己往母亲身后藏,恨不得立刻就从这里消失。 气氛很怪异,但俞氏却一直保持着笑容,她姿态很低的朝小夏氏行礼,然后知趣的主动告辞。 目送着苏家母女走远,小夏氏松了口气。她低眉顺眼的回到姑姑身边,低声宽慰了几句。 看着这个性格软绵的娘家侄女,夏氏恨铁不成钢:“你给那个贱妇好脸色做什么,她说没料到就没料到?糊弄谁呢?呵,我就说郑慧春怎么巴巴就过来了,敢情是苏家的那个崽子还没死啊!” 她望着门口冷笑:“这俞氏也是个没本事的,一个无依无靠的幼儿都磋磨不死,也活该她吃个苦头! 她们家是二房请来的,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倒要看看,这次老爷还能怎么偏袒!” 从院子里出去,俞氏镇定自若的带着苏绾绕到小路上去。她示意跟着的婢女注意四周,然后狠狠掐了把魂不守舍的苏绾。 “啊!”苏绾吃痛,俞氏连忙捂住她的嘴训斥:“脑子清楚了没有!” 苏绾连连点头,十六七岁的少女脸上又红又艳,眼里因为疼痛还隐隐浮现水光。 俞氏打量了一番后满意的点点头,她压低声音,眼里都是狠厉:“在这哭没用,你现在得在卫昭面前哭!记住,女人的眼泪,就是她们最好的武器!” 苏绾一怔,慢了几拍才明白了那话里的意思,她立刻绷直了身体,有点不可置信:“您是说……是说……” 俞氏松开手,她慢条斯理的整理袖子,声音很阴冷:“郑慧春想过河拆桥,就算她有个做贵妃的姐姐,也要看我答不答应。绾儿,到底能不能嫁给卫昭,就看你等下的表现了。” 西园的赏花宴之所以规格高,正是因为每年皇室的人也都会过来。 人一多,事就多,流言蜚语传起来也就更快了。 苏幕正和夏侯遮坐在湖垂钓,十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眉飞色舞的说着最新的消息:“就说杨家大公子一发现三皇子和卫世子落到了后面,就连忙领着人去找呢。结果那叫一个热闹,卫公子好好的站在岸上,而三皇子正在荷花池里英雄救美呢!而且,还是俩美!” ……苏幕手里的鱼竿没拿稳,他诧异道:“一人救俩,侍从呢?” 旁边坐的的夏侯遮头也没扭,快稳准的接住了鱼竿:“卫昭不会游泳,三皇子向来怜香惜玉。” 十二点头:“而且落水吧,侍从们不好救。” 苏幕这才恍然。 十二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公子您一定想不到是那两位。” 苏幕摇头:“这我怎么会知道,那两位姑娘没事吧。” “那要看是那方面了,她们刚掉下去就被救上来了,身体自然是没事。但……” 十二嘿嘿笑了笑:“想设计的那位设计错了人,想嘲笑的那位也被拖下了水。属下想,估计这会最没事的,应该是即将抱得两位美人归的三皇子吧。” 苏幕怔了怔,轻轻的啊了声。他差点忘了,在这个时代,落水的姑娘被外男救起来,那可是要以身相许的啊! 十二没有卖太久的关子,他一直在盯着俞氏,所以刚好把事情从头看到尾。 苏绾想设计的人自然不是已经有了正妻,还年过而立的三皇子。她是冲着卫昭去的。 而刚摈退下人赶到地方,准备出手时却恰好被卫姝碰见,这就不知道是她们俩谁更倒霉了。 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卫姝立刻就觉得苏绾可疑,虽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可疑,但这却不能耽误她冷嘲热讽。 苏绾今日本就受了大刺激,眼看着路那头已经能看见来人的身影了,她看着碍手碍脚的卫姝很干脆的下了决断。 反正卫姝是卫昭的亲妹妹,被他救了也没事。 不过是言语刺了几句,果然,卫姝就沉不住气的动了手。于是,苏绾顺势就拉着她一起掉下了荷花池。 可惜,百密一疏。 俞氏的眼线没料到卫昭半路会遇上三皇子,而苏绾也不知道卫昭不会游泳。 种种状况汇聚在一起,造成的事实就是三皇子见义勇为,从荷花池里捞上来了两个美人。 虽然那个都不是他掉下去的,但因为他捞了,两个便都成了他的。 没料到那两位都是认识的,苏幕有些惊讶:“竟然是她们。不过,就这样被定了终身,会不会太草率了。卫家的门楣不低,三皇子已经有了正妻呀。” 十二低声道:“三皇子妃身子向来不太好。而且……她家这几年已经败落了。” 苏幕悚然。 “公子您信不信,过不了两天,城西的报恩寺就会多个自请清修的前皇子妃。”十二殷勤的帮苏幕取下钓上来的鱼,边取边道:“三皇子妃其实得感谢卫小姐,三皇子不想守孝耽误迎娶,所以她才不用病逝,不然啊……” 这边几人在闲话,那边的卫姝正在大哭大闹。 “不!我不嫁!是苏绾那个贱人把我拽下去的!让她嫁啊!” 专门留给客人休憩用的客房里,卫夫人脸色铁青的蹂躏着手帕,看着头发凌乱的女儿,她恨不得去把苏绾给吃了! “嫁!当然嫁!苏家的那个小贱人你以为不用嫁吗?她不但要嫁,而且还要跟着你去给三皇子当小!” 卫姝扑过去扯住卫夫人的衣服,脸色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恐惧的,青中泛着白:“娘!娘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过两天就去请姨夫给我跟夏侯哥哥赐婚的!” 卫夫人漠然:“皇上是你姨夫,三皇子却是他儿子。皇室不能失了脸面,你已经失节,不嫁,那就只能……病逝了。” 卫姝一下就失去了力气,她松开手瘫软在地,娇艳的面容像被暴雨打落在地的梨花,绝望而无助。 “娘……女儿不要……求求你……” 卫夫人眼里是无法压抑的痛苦,若是还有一点办法,她怎么会愿意让女儿去趟那个火坑。 她姐姐郑贵妃昔年宠冠后宫,所出的七皇子深得圣心,是唯一正式入朝在吏部做事的皇子。 三皇子为纯嫔所出,虽然不甚得宠,但外祖却是当世大儒。 他自己也颇有文命,这次女儿撞进他手里,身为国公府的小姐,娶了她后,不论是顺势拉拢,还是让卫国公站队时投鼠忌器,三皇子都是稳赚不亏! 如今皇上年事渐高,光是成年的皇子就有四五位。东宫未定,都是皇子,谁会对那个位置没点想法? 越想,卫夫人越是焦头烂额。看着六神无主的女儿,她又舍不得责骂,最后满腔的怒火全都朝隔壁屋里的苏绾倾斜而去。 同个院子里同样布置的屋里,俞氏听着隔壁传来的动静,不停的在心里打着算盘。 苏绾裹着毯子坐在榻上,脸上木木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神采。 俞氏指挥丫鬟为她整理发钗:“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把握三皇子。” 等到苏绾被打理好了,丫鬟退开,俞氏打量了下不甚满意:“把金钗都卸下了。” 苏绾任由别人在她头上拨弄,身子动都不动。 精美的金钗被取下后,她的头上就只剩一支盘发的玉簪和几朵珠花。衬着莹白的小脸,显得如同初夏荷塘上的白莲。 俞氏满意的点点头,她上前几步矮下身子,握住苏绾的双手。 “绾儿,已经到了这步了,你是个聪明孩子,不会让娘失望的对吗?” 苏绾的眼珠动了动,她低下头,与俞氏双目相接后张开嘴唇:“对。” 杨尚陪着收拾好仪表的三皇子走在路上,他面带笑意,似乎并没有被不断发生的意外影响到。 换了身衣服的高豫领先半步走在前面,他摸了摸下颌上蓄的文士胡,略有些不好意思:“按礼法……原是不该去的,但……” 杨尚哈哈一笑,露出理解的表情:“三殿下自是一番好意,更何况……还有什么该不该的。” 高豫此时颇为意气风发,他本来只是过来凑个趣,却没料到会收获这么大的惊喜。 第二十八章 命定 杨府主办的宴会,开始的很热闹,结束的却很仓促。 苏幕是提前走的,他第二天去学堂的路上,才听见一些风言风语。 谁说男人不八卦,他们不止八卦,甚至还十分热衷于添油加醋。 卫姝和苏绾落水的事,本来消息不会传的这么快,这么广。 奈何昨天三皇子去看望的时候,恰好撞见卫夫人在怒骂苏绾。 气势汹汹的恶妇人,梨花带雨的娇美人。虽然三皇子更重视卫家,但身为向来怜香惜玉的男人,他忍不住便回护一二。 可惜坏就坏在了他的回护,卫夫人本只是想出口恶气,结果气不但没出到,反被三皇子气的够呛。 她本就不愿意认这个女婿,结果这女婿还在她面前替别的小蹄子做脸。 卫夫人向来不是能忍的,于是乎她当场就炸了。她炸了的结果,就是三皇子在混乱中替苏绾挨了几下,最后匆匆捂着脸被杨尚送了出去。 当时闹得挺厉害,宴会都被叫停了。那么多的人,传到现在流言已经真假难辨,但里面的主角却还是很清晰的。 学堂今日正常授课,但苏幕昨夜却睡得很晚,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来,这会虽然坐在了座位前,但其实整个人还是蒙的。 大冷的天,李松却依然捏着他的宝贝扇子,脸上顶着比苏幕还严重的黑眼圈,居高临下的怒视他:“为什么不保管好我的玉佩!” 苏幕呆滞的从书囊里往外掏课本,魂魄还未从周公哪里归来。 李松鼻子都要被气歪了,他身为兰陵一霸的尊严呢? “喂!” 李松高高抬起了扇子,然后轻轻用扇头推了推苏幕肩膀:“喂,你傻了?既然你都傻了,那就把那套珍藏版卖给我吧!” 苏幕被他荡漾的语气恶心的一激灵,忍不住纠正道:“那已经是我的玉佩了,既然是我的,怎么处置都是我的事。书也是我的,我不会卖,傻了也会不卖。” 李松瞪眼,他捋了捋袖子,一屁股坐到前面的桌子上。他指着自己的眼睛:“看看,看看!本世子昨夜跪了一夜的祠堂,都是因为你!” 苏幕奇道:“你没解释?不就是一块玉佩吗?” 李松愤慨:“我直接被人拉回去跪的,今天早上我二叔才见我!本世子要是没解释,你以为我能出的来?” 苏幕同情的看着他:“那世子您可真是受委屈了。” 李松立刻打蛇随棍上的委屈道:“我这就是无妄之灾,你必须得赔偿……” 他话未说完,苏幕就道:“可当初要不是您故意找事,那玉佩也到不了在下的手里。到不了在下的手里,那就不会有昨天的事。没有昨天的事……” 李松愕然:“敢情全是怪我自己?” 苏幕诚恳的点点头,然后指指在他旁边站了半天的,可怜兮兮的位置原主人:“夫子要来了,世子您还不走?” 看到李松就这么被糊弄走了,一直埋头读书的柳雁欲言又止的望过来。苏幕装作没发现,并不想与他搭话。 昨天柳莺拿着玉佩就那么闯进去,用头发丝想想柳雁也不可能不知情。那么,当初柳雁与他交好的目的就很值得玩味了。 如果没有夏侯遮横插一手,暗地里把李松的玉佩替换了,还让十二跟过去帮忙。 那不论是前些日子的樊楼,还是昨天的西园,估计他多少都要吃点亏。 一个上午,苏幕就在夫子的之乎者也和柳雁的欲言又止里晕了过去。下学的铃声一响,他才终于清醒过来。 乱哄哄的客舍里,柳雁终于下定了决心,靠过来压低嗓音:“苏兄,我是有苦衷的。” 苏幕不置一词,柳雁有些急了,他方正的脸上泛出苦涩:“我和姐姐无父无母,若非逼不得已……” 苏幕三两下把书装好,然后起身,十分礼貌的道:“麻烦让让,谢谢。” 柳雁的话被噎住了,他有些不可思议:“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姐姐还被扣在杨家呢!” 苏幕表示对此事毫无兴趣,只留下一句话便径直走了:“与我何干。” 今天这是怎么了?看到拦在马车前的那位姑娘,苏幕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见他出来,小武如释重负的用力挥手:“公子!” 杨芫花扭头看见他后疾步迎上来:“苏公子!” 苏幕把书囊递给小武,奇怪的看着颇为憔悴的杨芫花:“杨姑娘,你这是……” 上次从万竹山脱险后,他吩咐小文给杨家送了份厚礼道谢。 听说杨家也接了,那之后便没了来往。看起来,这位杨姑娘最近过的不太好啊。 马车停在在兰陵学馆的路口,周围有很多来往的学子。杨芫花似乎精神绷的很紧,她用双眼不住的打量四周:“我们先换个地方。” 也没走太远,苏幕寻了处摊子坐了下来。杨芫花似乎有些嫌弃,但最后还是勉强坐了下来。坐下后她的第一句话就让苏幕怔住了。 看到他端着茶杯发愣,杨芫花急了:“真的!你要相信我!我真的跟夏侯将军有命定的姻缘!” 苏幕俊雅的面孔上有些一言难尽,他清咳几声:“杨姑娘,女孩子的闺誉很重要。这些话……还是不要……” 话音说完,杨芫花脸色就冷了:“呵,你也不信我。” 苏幕苦笑:“这应该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杨姑娘你突然过来跟在下说这些,苏某实在是不懂。” 杨芫花眼神不停的变换,她望着苏幕,似乎在心里衡量什么。苏幕也没说话,就那么任她打量。 此时的邺城寒风瑟瑟,路上零星几个人,大多都步伐匆匆。 两人呆着的摊子位于角落,没有人注意到这儿奇怪的氛围。 过了半响,摊主送来的茶水渐渐变的冰凉。杨芫花似乎终于衡量好了,她微微缩起肩膀,左右观察了下后,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压低头颅探过来用气音道:“我能看见未来。” 苏幕的眼睛微微睁大,他凝视着面前这个容貌普通的医女,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 杨芫花开了口,后面的话便很流畅了:“我能看见未来发生的事……” 不知道想到什么,她的眼睛里闪过惊恐,但很快就被强压了下去。 她用莫名的语气道:“我看到在未来我会是夏侯将军身边唯一的女人。” 苏幕垂眸,抿了口已经冰凉的茶水,轻声问道:“是吗?” 杨芫花用力点头,紧紧的盯着苏幕:“我亲眼看见的!” “哦?杨姑娘你刚刚说我「也」不信你,那除了我,你还跟谁说过?” 苏幕抬头,轻轻将杯子放在桌上,这动静不大,但还是惊吓到了杨芫花,她不安的在座位上扭了扭。 “与你无关!” 苏幕不赞同的摇头:“既然姑娘你找到我,那就说明在下一定是有姑娘不得不找的理由。杨姑娘,你还是坦诚一点,这样你若是想让在下帮什么忙,苏某才能有个章程。” 杨芫花脸色变换不定,最后定格为略略讥诮,她尖锐的望着苏幕:“苏公子,你这种态度,难道这辈子还想不得好死?” 苏幕脸色不变,他甚至微微一笑:“人固有一死,不得好死,还不是个死。” 小武坐在最远的桌子旁,他把脖子伸的老长,耳朵恨不得贴过去,但依然只能听到零星几个字,隐约是什么生啊死的? 杨芫花看着面前这个看似无害的公子,她的胆气开始慢慢消散。若不是逼不得已,她真的不愿意来招惹这位杀神。 静之有君子之风,敛而默,默而安。这是昭和二十四年之前的苏幕。 两年后的秋天,在迷津道,正是眼前的这位谦谦君子,他毫不犹疑的下令坑杀了十五万被大渊俘虏的北凉将士。 十五万人啊,杨芫花的脑子渐渐冷静了下来,一股凉气顺着她的脊背往上蔓延。 听说,碎云关下,紫色浸染了十几里。 “杨姑娘?” 杨芫花猛然回神,她蹭的站起来,被身后的椅子带的踉跄几步。 苏幕连忙想去扶她,但她却更惊恐了。似乎像是要避开蛇蝎一样,连连后退。 摊子不大,杨芫花几步间就撞上了另外的桌子,摊主原本正守在蒸笼前吆喝,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后连忙喊:“慢点慢点!别撞伤了!” 小武站起来想过来,苏幕用手势制止了,他盯着杨芫花:“杨姑娘,你冷静一点。在下并没有想伤害你的意思,只是你突然过来说……这些。作为凡夫俗子,苏某总要问清楚些。” 不得不说,苏幕的外表很具有欺骗性。他生的雅致,向来是副纯良的样子。 杨芫花此刻进退维谷,她有些后悔冲动找了苏幕。但她却想不到更好的人能帮助她,在她看到的未来里,苏幕是夏侯遮最信任的朋友。 他被打入死牢的时候,夏侯遮虽然重伤在身,但却一直在拼命的为他奔波。若不是……或许苏幕真的会被他救出来也说不定。 所以若是苏幕能帮忙,那夏侯将军一定会相信自己的! 杨芫花撑着身后的桌子,胡乱咬着嘴唇。她的心里天人交战,恐惧和希冀来回更替。 苏幕微微上前一步,试探道:“杨姑娘?” 杨芫花瑟缩一下,抬起头死死望着他:“我坦诚了,你就一定会帮我?” 苏幕安抚的笑笑:“那你是想让我帮你什么。” “帮我嫁入夏侯府,成为夏侯府的女主人!” 第二十九章 往生 “呵。”苏幕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他温和的道:“杨姑娘,姻缘这种事,外人怎么能插手?” 杨芫花慢慢找回了主心骨,她撑着桌子站直:“外人是不能插手,但对于夏侯将军来说,你可不是外人。苏公子,只要你肯帮我,那我保证一定会告诉你该怎么化解死劫。” 苏幕露出沉吟的姿态。 杨芫花抚摸裙摆,轻声道:“您是个聪明人,何不想想,或许我会知道将来是谁登上了那个位置呢。” 苏幕莞尔:“在下并无那么大的野心。” 杨芫花没有反驳,但眼神却表明她是不信的。不过两人都无意深究,彼此默契的越过这茬。 虽近正午,但天上的日头却灰蒙蒙的。不知打哪儿的风胡乱吹过来,苏幕被激的咳了起来。 等到杨芫花走远,小武重新跟老板要了热茶端过来,他颇为好奇:“主子,这位杨小姐遇上什么大的麻烦了?” “咳,这你都能看出来。” 小武嘻嘻笑:“对啊,那会她突然冒出来,语无伦次的就要见您。说也说不通,真是让人没辙。” 苏幕站起来裹紧披风:“也还好,帮我去学堂请个假,下午我就不过去了。” “好——主子小心!” 苏幕堪堪伸手扶着桌子稳住,他恍惚了下,杂乱的情绪溢出后又飞快收起。 他都能穿越,别人怎么就不能重生呢? 只是他刚刚旁敲侧击,却发现这位杨芫花姑娘颇有些语焉不详,似乎看到的「未来」并不是很清晰。 苏幕自嘲的笑笑,但她却对自己的生死倒是万分肯定。 夏侯遮的人来的比想象的还要快,苏幕刚回府沐浴换好衣服,外面便通传说甲二来了。 甲二来的很匆忙,他没料到那位医女这么能惹事。早上才刚跑到夏侯府胡言乱语一通,被轰出来了也不省心,竟然直接找上了苏公子。 苏公子现在可是主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其他几个小的看不清楚,但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他还能不清楚吗? 甲二拎着匆忙打包的礼物有些焦灼坐在前厅,想到主子听闻底下人禀报说杨芫花和苏公子接触后的表情,他心里有些发憷。希望——没发生什么才好。 苏幕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没干,整个人被水汽熏蒸的有些慵懒。 甲二心里狂跳,连忙站起来:“天气寒凉,苏公子还是先……”这要是被主子知道了,还不得心疼死? “没事。”苏幕抬手:“二管家拨亢前来,怎么能让您久等。” 甲二老成的脸上浮现出受宠若惊,拱手道:“公子抬举了,小的其实是来道歉的。” “哦?”苏幕不解:“道歉?” 甲二点头:“实不相瞒,那位杨芫花杨姑娘……” 他指着脑子:“这儿有点问题。她已经连续好几天去求见我们主子了,还总是说些不知所谓的话。 虽然主子只见过一次,但她也算是帮过忙,所以咱们只能劝劝。但谁想到她今天竟然跑过来打扰了您……” 苏幕有些惊讶:“怎么会这样?杨姑娘是受什么刺激了吗?” 甲二苦笑:“不知道呢,我们遣人去打听,都说是突然就魔怔了。” 他委婉道:“她的话您可别当真,都是些无稽之谈。” 苏幕若有所思:“她之前去找夏侯,你知道都说了什么吗?” 甲二摇头:“杨姑娘非要将军屏退左右,具体说了什么小的不知道。但看将军的脸色,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左右不过是些疯言疯语。” 他忍不住朝苏幕笑道:“您不知道,她还说小的们将来都会背主,趁着将军重伤,一个个的都投到您门下做了走狗呢!” 苏幕端起茶杯:“哦?她还说了这个?” 甲二忍笑:“可不是吗,您一个谦谦公子,也不知她从那做的梦,非说你会千里奔袭,万里征战的。真是太可笑了!” 苏幕也笑了,笑的很好看很温柔:“是啊,太可笑了。” 两人相对着笑了会,随后苏幕很随意的问:“是夏侯让你们一直盯着杨姑娘的吗?” 甲二眨了眨眼,模糊道:“唔,主子就是嘱咐了一句。” 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嗨,您看我这记性。今天晚上千佛寺有放生法会,主子让小的来问问,您要不要去供盏长明灯。” 苏幕挑眉:“巧了,我正好有这个打算,你家主子莫不是能掐会算?” 甲二陪笑:“主子对您的事向来上心。” 他抬手:“天寒,不敢多扰公子,小的就先告辞了。” 小武送完甲二,回来的时候还有些摸不到头脑。他看见被放在茶几上的礼物,好奇道:“这里面都是什么啊?” 苏幕悠悠品着茶:“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武一边拆一边吐槽:“估计又是什么珍贵的药材,也不知道夏侯将军那里找到这么多的,又是鹿茸又是雪莲。 李大夫都说了,您现在还不至于这么补呢!真不知道将军为什么一直觉得您身体差的很,简直是要操碎了心。” 听到这话,苏幕神思有些飘远,他怅然道:“是啊……原来如此。” 不出所料,那些礼盒里又放着好几只品相上佳的人参。小武异想天开:“咱们不如把它拿出去卖了吧?这么好的药材能看不能用,李老头都快急的把胡子拔光了!” 苏幕抬起下颌:“给我放好,什么东西都敢惦记。还卖了呢,你怎么不把自己给卖了!” 小武无趣的把盒子盖好,端起来后还嘟囔:“就夏侯府的东西金贵些。” 与万竹山的清幽不同,万佛寺的周边十分热闹繁华。苏幕拢着袖子坐在马车里,视线从远处的人群移到车窗旁的男子身上。 这是他第二次见夏侯遮骑马。 人的气质真的很玄妙,若说平时的夏侯遮如同收敛沉寂的神兵,那此刻的他就是一杆沐风浴血后归来的长枪。 虽人潮汹涌,但他挺拔的身姿却永远会让苏幕下意识就忽视了旁人。 苏幕盯着人看了会,好笑的发现他越来越僵硬,最后竟连握着缰绳的手都失了力道。 轻哼一声,苏幕收回了视线。 夏侯遮悄悄松了口气,心里有些揣测。他没想到杨芫花会去找苏幕,早知道就不想着放长线钓大鱼,留着她蹦跶,去试图找出上辈子收买她的人了。 想到了前世,他心里一紧。那些被拼命压制的戾气,似乎因为杨芫花这个变数而重新翻腾起来。 虽然她思维混乱,疯疯癫癫,关键的东西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存在的本身就代表了那个他不愿接受,却曾经发生了的未来。 “咳。” 夏侯遮敏锐的听见了这声低咳,他立刻抽离了思绪,驱动马匹靠近车窗后忧虑道:“怎么又咳了?” “没事。” 夏侯遮皱眉:“右边第三个暗柜里有止咳丸,是我拿着你的医案去寻阮老开的,你再想咳就服一颗。” 苏幕摸索了一下,果然找到了个精美的瓷瓶。打开一看,里面约莫装了十几颗小丸子。 他把瓶口放在鼻下闻了闻,没有普通药丸的那股苦味,反倒泛着幽幽冷香。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 “阮院正不是已经致仕了吗?”苏幕好奇道:“他放话说再也不看病了,你是怎么请动他的?” 夏侯遮搪塞道:“阮老和我爹有些交情,不说出去就行了。” “说的这么轻松,半个朝堂都和阮老有交情,怎么我还是听到那么多骂他的?” 苏幕打趣:“夏侯你为我费了这么多心思,这可让苏某怎么报答?我看你什么都不缺,要不——” 夏侯遮没忍住,偏过头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苏幕眯着眼笑:“要不就请你吃顿饭吧,听说樊楼新来了个大厨,手艺十分不错。” 夏侯遮收回了目光,冷酷的趋马朝前走了一大截:“哦。” 洁白的瓷瓶躺在手心,原本冰凉的瓶身变得温热。苏幕轻轻摇晃,里面的药丸咕噜噜作响。 万佛寺的放生大会在南湖举行,虽然天气湿冷,但来的人却依然很多。 平日里各家夫人小姐不好出门,碰到这种名正言顺,可以出来祈福的日子,她们便都会来凑个热闹。 更何况,每年的放生大会结束后,还是万佛寺统一接受供奉的日子。 这儿的长明灯颇为有名,听说曾有化外高僧云游至此,讲了七天七夜地藏经后当场坐化。 高僧的舍利被供奉在万佛寺最高的佛塔里,此后沿着它,又陆续修建了好几座专为往生者供奉长明灯的佛塔。 苏幕偶尔得知这个地方后,就一直在心里记挂着。既然他已经来到此处,那便希望此处的逝者也能够往生极乐。 夏侯遮和苏幕应景的从小贩那里买了几条鱼放生,看着慢悠悠游走的鱼,苏幕道:“若世人见杀畜牲时,应方便救护解其苦难。大乘说放生,可这些鱼,也不知被捞上来了几次,又被放了几次。” 两人没有带旁人,此刻正并肩站在湖边。夏侯遮拂开垂下的柳枝,淡淡道:“不论被放了几次,皆大欢喜就行了。” 苏幕失笑:“也是,寺庙得了香火,小贩得了钱财,凡人得了安心。鱼嘛,或许也得了几分趣味。”说着,他偏过头,对上了夏侯遮的视线。 好像每一次看夏侯遮的时候,夏侯遮都恰好在看他。 周围的人群吵闹而喧嚣,不时就有阵阵的惊呼。而这边光秃秃的柳树下,两位风格不一的俊美男子却静静的对视着。 “我……”夏侯遮眼里涌动着什么。 “阿遮!你也在这!” 几步之外,一位穿着斑斓锦袍的狐狸眼公子十分激动,他用力挥手,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救星一样朝着夏侯遮大喊。 第三十章 吴韶 看到夏侯遮,吴韶简直是热泪盈眶。 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 可惜夏侯遮的表情却不太好,他正要脱口而出的话被迫打断,此刻望向吴韶的眼神不禁带着几分杀气。 天近黄昏,暮色四合。 苏幕瞧过去后,心里不禁暗暗赞了一声。 湖岸高处站着的那对男女容貌极为出色,映着落日,竟不知谁比谁更加绮丽。两人纠纠缠缠,一看就关系匪浅。 温明月要气炸了,她手脚并用的推搡:“你放开我!” 吴韶无赖:“不放!放了谁陪我媳妇!” “爱谁谁!”温明月被怒火充斥的美目灿若繁星,她也是被逼急了,竟然低头直接一口咬住了吴韶握她的手。 那力度和狠劲,隔着老远都让人觉得痛。 吴韶浑身一抖,但他没有抽开手,反而强颜欢笑:“小心咯牙。” 温明月鼻子酸了,她趁着低头飞快抹了眼泪,抬起头后又是满脸冷漠:“你别再纠缠我。” 吴韶趁着她情绪冷静了点,连忙半推半带把她朝夏侯遮的方向指:“你不信我,那你去问他!” 他含含糊糊道:“他能证明我真的没掺和那些破事,明月,你家虽然没了,但人真的没事!” 温明月怀疑的望着夏侯遮,她并不认识这个冷面的家伙:“他?” 吴韶连连点头:“真的,他从来不说谎的。你不是最崇拜战神吗?他就是夏侯叔叔的儿子!” 温明月大吃一惊,立刻就被镇住了,原本不善的眼神变成了恭敬。夏侯遮没有看她,而是淡淡的瞟了眼吴韶。 苏幕依靠在柳树旁,好笑的看着吴韶满眼求救,似乎都快被逼死了的样子。 这位他是有些印象的,当初从山寨脱险,出城的时候碰见二皇子进城,当时站在最前面迎接的就是这位了。 想到那场莫名其妙的抢婚,苏幕瞥了眼夏侯遮,目光如水般从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滑过。 四周看热闹的人很多,吴韶不敢松手:“去后山吧,说话方便些。” 可惜温明月却不配合:“要去你去,我还要去找爹爹他们。” 吴韶苦笑:“小姑奶奶,小祖宗,你爹他们都在安全的地方,过段时间就能回来了。这次,我真的没有骗你。” 温明月仰着俏丽的脸蛋对着他冷笑,手上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有减弱:“当初是你亲自带着人攻进寨子里的,你说我爹他们安全他们就安全?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眼见两人又陷入僵持,夏侯遮冷眼旁观了会,终于在好友焦头烂额的时候冷声道:“他没骗你。” 吴韶的信用在温明月那已经是负数,但她对与战神有关的人却有着莫名的信任。 温明月偷偷用眼打量夏侯遮,挣扎犹豫了会后小声问:“真的?” 看到她可怜的样子,苏幕忍不住失笑,虽然不清楚前因后果,但他却是绝对相信夏侯遮的,于是也跟着劝道:“肯定是真的,姑娘,后山马上就要点灯了,不如一起去看看吧。” 温明月看着温柔俊秀的苏幕,心里的天平立刻就倾斜了。她用力踩了吴韶一脚:“松手!臭狐狸!” 明明被踩了,吴韶却惊喜不已:“你信了!” 温明月哼了声,推开他躲到苏幕那边,非要跟他分开走。 吴韶状似可怜兮兮的边走边瞟,但一双狐狸眼里却悄悄松了口气。 万佛寺古朴祥和,穿过大雄宝殿,再往后便是以舍利塔为中心建造的塔林。 路上苏幕与吴韶相互认识,也知道了温明月的名字与身份。 当苏幕知道温明月的爹叫温虎,家位于虎跃山时,他有片刻的震惊与诧异。虎跃山,他遇见劫匪,被抢婚的那座山正是叫做虎跃山! “温小姐,你家……在虎跃山?” 一直在瞪吴韶的温明月点点头:“嗯,我们家是山民。” 吴韶从任上被调回来后,一直都在四处寻觅温明月的下落,没来得及与夏侯遮碰面。 所以他并不了解苏幕的身份,只是隐隐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 他叹息:“还好我提前知道了岳父的身份,不然……” 吴韶唏嘘不已:“真多亏了夏侯……” “行了。”夏侯遮突然打断对话,他冷冷的盯着吴韶:“提前知道了不还是被人当了枪使。” 吴韶苦笑:“他是二……我能怎么办,人家拿着兵符,州府二道所有驻兵都可随意调用。我一个小小县令,还不是让上山就得上山。” 四人穿过配殿,没有直接去后山,而是寻了座普通的宝塔沿梯而上。 晚风吹过,八角塔檐上挂着的铜铃铛铛作响,合着暮色送远了俗世。 扶着栏杆,夏侯遮沉声道:“你的人见了血?” 原本已经略微冷静的温明月又要激动起来,吴韶连忙摇头:“怎么可能!你都留书给我了。要不是给岳丈他们打掩护,我连虎跃山都不会上!” 苏幕好奇:“打掩护?怎么回事?” 夏侯遮的身子突然有些僵硬,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下变得非常不自然。 天色昏暗,吴韶和温明月没有发现,但一直有注意他的苏幕却立刻就发现了。 苏幕在心里冷哼,狐狸尾巴这么多,真是生怕别人抓不住! 吴韶无知无觉,苏幕的问题他很乐意回答,这刚好能跟一直不愿意交流的温明月解释。 “二皇子一派一直在朝野内外宣称他是不输于夏侯叔叔的将帅之才,但这么些年下来却始终只是个花架子,根本就没有实打实的功勋。年初南越叛乱,本来是个好机会,可惜……” 吴韶满脸嘲讽:“咱们的将星二皇子一听要去蛮夷之地,便死活不愿意,最后还是让夏侯你去了。 谁知道你去后接连打了几场胜仗,李惠妃她们便急了,想了半天最后竟然想出通过清剿京畿附近的山匪来赚取军功的好办法。” 苏幕记起当时二皇子去定州,确实是打着剿匪的名头。 “京畿附近的山匪很多吗?”苏幕问:“我隐约听说过什么黑山。” 吴韶点头,温明月抢着道:“不止是京畿,现在那里的山匪不多?要我说,这里面大多都是官逼民反!” “嗨……”吴韶无奈的扶额:“姑奶奶,你旁边就有两个官呢。” 温明月对他倒是不在乎,但看到冷脸的夏侯遮,她还是有些怂的朝苏幕身后躲了躲。 “不管是怎么反的,那些人既然已经落草为寇,自然都是刀口舔血的人物。对付不了精兵,但对付那些被养废了的「少爷兵」还是能拼一拼的。” 吴韶指向皇城的方向:“养尊处优惯了,谁还舍得去拼命?可二皇子风风光光的出去,又怎么可能灰溜溜的回去?” “对付不了山匪,他们还能对付不了平民吗。” 随着吴韶的诉说,温明月银牙暗咬,一字一句道:“所以,这就是我的寨子被夷为平地,附近山头鸡犬不留的原因?” 她眼中的怒火越燃越烈:“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吴韶心惊胆战的拉住她:“你要杀了谁?你爹他们都好好的呢!” 温明月直视着他,片刻后涩然一笑:“是啊,我爹他们都好好的。可是臭狐狸,被抓走的那些人里,也有很多我认识的人啊……” 她越过吴韶望向夏侯遮,眼神里有着困惑:“我从小就听我爹说战神夏侯翎的故事,他不是说,士兵是用来守护百姓的吗?” 夏侯遮没有回答,他负手站在那,犹如一柄指向天际的长枪。 气氛略微有些压抑,苏幕转开话题:“没想到现在大渊的情况这么糟糕,算算,从开国到现在,也就数百年而已。” 吴韶闻弦而知雅意,他跟着叹道:“谁说不是呢?当年高太祖与秦君后相互扶持打下基业,北凉西於竞相称臣。可惜后来继位的皇帝大多立身不正,再也见不得如太祖那样的武将掌权。” 苏幕整理自己所知的消息:“现在燕州落入北凉,北方只剩下一道碎云关。西於太后是我朝奉天公主,但她年事已高,听闻新任国主更亲近本国母家,若是奉天公主归天,说不得就会再起硝烟。” 他看着夏侯遮:“南越虽然被打压下去,但很明显贼心不死,一旦大渊落入疲势,他必然会趁机落井下石。” 吴韶连连点头,温明月有些惊讶,她之前虽爱到处乱逛,但其实也没走的太远。 这种天下大势,她是第一次听闻。而她更是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的国家,已经是四面楚歌。 想到这,她更气愤了:“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贪官坏皇子!难道不应该好好做事,努力去解决问题吗!” 看到她纯粹而清澈的眸子,苏幕不禁莞尔。他倒是有些理解为什么吴韶会情根深种了,这么天真的小姑娘,在这世道可真是太难得了。 “唔!” 苏幕的手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道,他被拽着往后一放,等再站稳,刚好就贴在了某人宽厚的背上。隔着盘旋的楼梯,他连温明月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看好你的人。”冷淡的声线中暗含警告:“要是不看好,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那你可就得结庐守一辈子。” 对上夏侯遮的视线,吴韶心中莫名的一哀。他不由凛然,盯向温明月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第三十一章 往生 温明月有些心虚:“你干嘛这么看我?” 吴韶道:“你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当初是我不对,不该不跟你解释清楚。但你也不该不辞而别,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 温明月冷哼:“我去那管你是什么事。” 吴韶怒目:“咱们是拜过天地的!” 温明月翻白眼:“你娘不是说不承认吗?找你那个大家闺秀的表妹去!” 提到这茬吴韶就憋气,一个是亲娘,一个是亲亲娘子。他本来还想那个都不得罪,结果嘞,那个都被得罪了。 想到这,他干脆便不做人了。吴韶直接耍起了无赖:“我不管,反正我都是你的人了,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温明月脸色爆红,她羞耻的朝夏侯遮和苏幕那边看,连忙伸手去捂吴韶的嘴:“你不要脸!” 苏幕听着动静,轻笑一声。夏侯遮示意他继续往上走:“他们太吵了。” 他们选的这座塔位于塔林外侧,天色已经全部暗了。隐隐的,有钟声响起来。 “咚——咚——咚——” 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蔓延成一片。 夏侯遮扯了扯苏幕衣袖,让他往下看。 一行穿着缁衣的僧人擎着蜡烛在右边小路上缓步前行,火光照耀出的面容沉静而肃穆。 过了会,僧人们被夜色隐藏,隐隐只能看见点点烛火。 “是点灯者啊。”苏幕轻语。 “嗯,时辰到了。” 两人随意交谈几句,就见从最中央的舍利塔开始,有灯光沿着最底层往上蔓延。 钟声停止,只留下余音。有诵佛声从前面的大雄宝殿传来。 “灯火长明,照逝者往生之路。”吴韶不知什么时候也上来了,手上还牵着满脸不情不愿的温明月。 苏幕凝视着那些灯火,点了点头:“是啊,愿逝者早渡彼岸。” 温明月好奇:“你在这里点灯了?” 她皱皱鼻头:“我以为我爹……那个了,听说这里后就想来尽个孝,结果没想到点灯那么贵!” 苏幕莞尔:“是挺贵的。” 温明月心有余悸:“真的,就算是我亲爹我都舍不得,你是给谁点的?真是太够意思了!” 苏幕笑而不语,吴韶敲了敲温明月的额头:“你管人家给谁点的,真以为都跟你一样穷啊!” 苏幕这下是真笑了,刚要开口,正巧吹过来一阵冷风,他被激的咳了起来。 夏侯遮毫不避讳的解开披风罩住他:“走吧,这儿太冷了。” 正在被温明月殴打的吴韶看到这一幕,十分震惊。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辗转了会,把夏侯遮对苏幕的担忧关切尽收眼底。 苏幕,苏幕—— 他突然瞪大眼:“啊!是你!” 准备下楼的苏幕停下脚步:“嗯?” 吴韶怪叫:“原来是你!” 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站在苏幕身后的夏侯遮立刻用眼神警告了他。 收到威胁,不等疑惑的苏幕开口,吴韶立刻改口:“不是不是,没什么没什么。快下去吧,这上面真的太冷了。” 说完为表示真的很冷,他还打了个哆嗦,但不论怎么看,他似乎都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 苏幕若有所思,夏侯遮揽住他往下带:“不用理他,我让十二在寺里定了素斋,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看到那两人走远,温明月掐了把吴韶:“发什么傻,还不走?” 吴韶把她拉到角落,一脸的神秘兮兮:“我发现个大秘密。” 温明月不屑:“什么秘密啊,这风真的冷死了……” 说着她动手去剥吴韶的外套:“你也跟人家学学,看看人家是怎么对喜欢的人的!” 吴韶愕然:“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那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笨狐狸!艾,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啊?” 说着,温明月胡乱裹上他的外套,然而下摆太长已经拖到了地上。 她把衣角塞到吴韶的手里,嘱咐道:“好好拎着,要是把我被绊倒了,你就等着我跟你一起算账!” 吴韶拎着衣服,觉得外面的冷风直接吹到了他心底。 “原来我才是最蠢。” 万佛寺的素斋十分有名,但斋堂却并未设在寺中。苏幕和夏侯遮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沿着小路从后门出去,十二已经驾着马车等在外面了。 看到两人,十二跳下车笑嘻嘻的迎上去:“苏公子您快上车,夜里风凉。” 他完全忽视了旁边的正经主子。 夏侯遮也不在意,反而问道:“有驱寒的吗。” 十二自豪道:“专门煮了姜汤带过来了,苏公子您快去喝了暖暖身子。” 苏幕道谢后上车,夏侯遮也跟了上去。 “夏侯将军怎么不骑马了?”苏幕笑道。 夏侯遮难得有些心虚,他垂眼含糊道:“十二没牵来。” 外面驾车的十二听到这句后目瞪口呆,明明是主子自己吩咐的,和苏公子出门时不必牵马。既然没有特意要求,那他怎么敢牵马过来。 但十二不敢反驳,只能默默认下了这个罪名。 万佛寺常年人来人往,即使是后山,路也很宽敞平稳。车轮压在青石板上咕噜噜作响,车厢内没人说话,夏侯遮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苏幕捧着罐子一口一口的饮着辛辣的姜汤。 行了一会,十二放慢了车速:“前面就是斋堂了。” 夏侯遮睁开眼,眼神十分清明。他弯下腰,也不知从哪个暗柜里摸出来个毛绒绒的暖手筒。 “戴上。” 苏幕看着那纯白色的绒毛,心里有些抗拒。 ——太娘了。 见他没反应,夏侯遮疑惑的抬头。苏幕对上他的眼神,片刻后挫败的放下姜汤,接过了暖手筒。 斋堂的名字就叫斋堂,古朴的两个字被端正的挂在大门中央。 或许是离寺庙太近,这里来往的人虽然不少,但却都十分安静,或有交谈也是轻声细语,像是怕惊吓到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苏幕坐在二楼便清晰的听见了楼下的哀求和奚落声。 十二被派去迎吴韶和温明月了,夏侯遮和苏幕都不喜欢身边有太多人,所以此刻厢房里只有他们两个。 声音是从斋堂外面传来的,来的时候扫了一眼,苏幕记得那边应该是家绣品店。 “都说了不收!你这老婆子怎么听不懂人话呢?”这声音很年轻,像是绣品店里的伙计。 “不是……以前都是收的啊,真的,原来你们都是收的啊。”苍老的声音茫然而焦灼。 “以前是以前!咱们换了新掌柜,你这种次等的秀品以后都不收了,你赶快走!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听到这个消息,那个老婆婆似乎更无措了:“都,都不收了?那那怎么办,小伙子求求您,能让我见见掌柜吗?我绣了几十年,针脚绝对不会出错的!” “嘿!”那伙计来气了:“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要见掌柜,你是什么人物啊就见掌柜。针脚不出错有什么用?你这上面有时兴的花样吗?收了你这东西能卖给谁啊,我们又不是开善堂的。” 那个老婆婆似乎被堵得无话可说,但她却又不愿放弃,只是一味的哀求。苏幕听着,眉头微蹙。 就在这时,外面的婆婆突然惊慌的大叫一声,随之那个伙计压低声音怒斥:“带着你的鞋垫赶快滚蛋!个死鬼老东西!” 夏侯遮反应的很快,苏幕都没看清,就见他突然从桌前消失,被推开的窗户不停的摇动。 苏幕快步走到窗前,俯身朝下一看,就见狭窄的胡同里,一个老妪跪在地上到处摸索着什么,夏侯遮站在她前面,脚下还踩着什么人。 被踩住的应该就是之前恶言恶语的伙计了,他像个乌龟样趴在地上,不动也不挣扎,看起来是晕了过去。 苏幕惊叹他的出手速度:“你可真是快……婆婆你在找什么?” 夏侯遮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来处理,你把窗户关了,有风。”说着,他便蹲下身子去捡东西。 苏幕无语,他的身体有这么差吗? 那个婆婆似乎有些魔怔,身边发生的事她像是无知无觉,只一味的在地上到处摸索。 看起来……她眼睛不太好。 夏侯遮很快就把东西都捡起来了,灯光下,苏幕发现那些都是鞋垫。 “给。”夏侯遮把东西递过去。 然而老妪却趴在地上充耳不闻,她嘴里呢喃:“丢不得,丢不得,丢了妮就不能买头花了。” 夏侯遮皱眉,看着老妪的样子,试探着把鞋垫直接递到她手边。 碰到后,老妪顺手摸了摸,立刻惊喜的张大嘴:“在这!” 她宝贝的将鞋垫揣进怀里,一遍一遍的抚摸,神情放松了下来。 苏幕站在窗边松了口气,心里明白这老婆婆不但眼睛看不见,神智应该也有点问题。 夏侯遮站在巷子里盯着那老妪,半响后打了个呼哨,苏幕曾经见过的黑衣人又冒了出来。 夏侯遮低声吩咐了几句,黑衣人应诺后架着呆滞的老妪消失了。 虽然是从窗户跳下去的,但夏侯遮却拒绝了再从窗户跳回去。苏幕遗憾的掩上窗户,过了会便听见几道脚步上了楼梯。 温明月人未到,声先至。 “笨死了!拎衣服都不会拎,你真想让我被绊倒啊!” 吴韶的声音里都是无奈:“我看着呢。” “呸,姑奶奶看你就是想占我便宜!” “小声点,你是我媳妇,我那能算是占便宜吗?” 两个人拌嘴的声音越来越近,厢房的门被推开,走在前面的夏侯遮进来后便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第三十二章 不遇 面对苏幕一言难尽的眼神,夏侯遮面不改色的在他旁边坐好。 十二诧异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世子,您怎么不进去?” “夏侯突然不见了。” 十二不解的推门:“就这间啊,小的已经让人上菜了。” 温明月走进来,看见苏幕后不好意思的脱下吴韶的外套:“外面太冷了。” 苏幕理解的点点头,温声道:“快喝点姜汤驱寒,屋里比外面暖,缓过来就好了。” 斋堂的速度很快,不过一会菜就上齐了。 菜色很好,但温明月的胃口却不太好,她拿着筷子不知不觉就出神了。 吴韶皱着眉给她夹菜:“想什么呢?你爹他们的位置现在真不能说,等风声过了就带你去。” 温明月回神,她戳戳碗里的豆腐,有些歉疚的朝苏幕两人低声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放不下心。” 苏幕理解:“毕竟是至亲,温姑娘你担心是正常的。” 夏侯遮盛了半碗汤放到苏幕面前:“这里面加了温补的药材,可以试试。” 吴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好友突然变得这么殷勤,他露出牙疼的表情。 “嘶!” 温明月一脚踩住吴韶,用力瞪他:“看什么看,还不给我盛汤!” 这顿饭吃的很快,吴家的下人那会已经找过来,吴韶连哄带劝的把温明月送进了马车,算是让她暂时住进了吴家。 到了门口,夏侯遮喊住要告辞的吴韶,两人走到僻静的地方。 十二守在旁边,警惕的看着四周。 “宫里如今还是丽嫔受宠吗?” 吴韶点头:“对,我娘时常去给太后请安,据说圣人十天里有八天都在丽嫔那。” 夏侯遮沉吟:“我记着,丽嫔有一个寡娘……她表哥是在禁卫军当差?” 吴韶点头:“对,是郑国舅那边安排的。丽嫔当初是郑贵妃一手弄进宫的,也不知郑贵妃现在后不后悔。” 不等回答,吴韶自己便摇摇头:“应该不会,她都那么大年纪了,没有丽嫔也会有别人,那还不如把人放手里攥着呢。” 夏侯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吴韶有些好奇:“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夏侯遮没有回答,反而又问了个问题:“皇后所出的那位皇子,还活着吗?” 吴韶悚然变色,他连忙四处环顾,然后压低声音怒斥:“你疯了!什么皇后,本朝只有废后!” 夏侯遮抬手示意他不必这么紧张:“放心,周围都是我的人。” 抱剑守在不远处的十二冲这边比了个手势,吴韶松了口气,但他还是怒道:“就算甲字营都在又怎么样,为了那位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夏侯遮嗤笑,他常年冰封的脸上难得露出些许桀骜:“真是为了那位死的吗?吴韶,伯母是太后的亲侄女,羽阳殿……她难道真不知道?” 听到羽阳殿三个字,吴韶犹如雷劈,脸上的玩世不恭全都退的一干二净。他张张嘴,努力想说什么,最后却变成一声苦笑。 “你……你怎么知道的。”吴韶胡乱呼噜着头发,他现在特别想直接倒在地上,然后就这么昏死过去。 夏侯遮不置可否:“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只需要回答问题就可以了。” 夜色浓郁,僧人们做晚课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佛堂里传来。 吴韶扯着领口,面色泛青:“若不是那场重病,我娘绝对不会告诉我这种……这种荒唐事!夏侯,我不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我真拿你当这辈子最亲的兄弟。” 他用力喘口气,艰难的道:“身为兄弟我劝你一句,算了吧。” 夏侯遮默然,片刻后缓缓摇头:“吴韶,这是血海深仇,算不了的。” “啊!”吴韶猛然蹲下身子低吼,吼完立刻站起来,他抹了把脸:“成!废后所出的六皇子被太后偷偷养在冷宫,当年有个在殿里伺候的宫女被从土里刨了出来,也是太后嘱咐我娘把她送到了江南。” 吴韶又快又急的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等他说完,夏侯遮道:“过了年,你就申请外放,带着温明月离开京城,越远越好。你娘我会照看,放心。” 吴韶立刻反应过来:“你让我避开?” 夏侯遮很干脆的点头:“对,你不要搅进来,两年……最多三年,等事情结束了,你再回京。” 吴韶苦笑:“你可真是为我考虑周到,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不在京城,事情就攀扯不过来。” 他突然看到远处的马车:“我你都让走,那这位呢?你是准备给安置到天涯,还是海角?” 夏侯遮嘴角一弯:“不,他不走。我活着,他就在我身边。我死了,他也要跟我躺在一起。” 吴韶吃惊不小,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这位发小,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他同意了吗!” “独自活着就是好事吗?”夏侯遮不欲多谈,他挥手示意对话到此结束:“别忘了外放。” 看到他这样,吴韶怒道:“早知如此,你干嘛还要招惹别人!阿遮,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夏侯遮逆着寒风朝马车走去,没有回头。十二朝吴韶拱手,然后也跟着自家主子走了。 暗处隐藏的人马如潮水般退去,吴家的人被温明月打发过来后,只见到一个呆立在原地,仿佛傻了的世子。 外面还是十二在架车,车窗映着外面的灯光,一会明一会暗。 苏幕拢着袖子,有些好奇:“你坐那么远干嘛?” 马车空间开阔,到处都铺着厚厚的毯子。苏幕坐在最里面的坐垫上,而夏侯遮进了马车后,却直接就坐在了门口那里。 “我身上有寒气。” 苏幕哑然,他打量着周围:“其实我早就想说了,虽然在下的身子不太好,但也没到草木皆兵的地步。” 看看这马车里的布置,不过十一月,竟然到处都是毛绒绒,光是看着就觉得热。 夏侯遮没反驳,但也没附和。 苏幕弯腰在暗柜里摸了摸,随便就从里面拿出来七个瓷瓶。 对着灯光,白瓷泛出柔和的光芒。 “止咳、固本、顺气……”苏幕挨个念出瓶子上贴着的标签,他都忍不住笑了:“你真没被姚院正给打出来?” 夏侯遮轻咳了咳,心里有些窘,其实他……被打出来好几次了。 “有备无患罢了。”夏侯遮轻描淡写的道。他看看车顶,又看看桌子,就是不去看苏幕的眼睛。 苏幕摸不清他的意图,一时间倒是不好再说。 过了会,夏侯遮突然开口:“如果……” 他低着头颇为踌躇:“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你没有遇见我,是不是会更好?” 夏侯遮说着就忍不住抬头,用比常人更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苏幕,似乎不愿意放过他的丝毫表情。 对上那双蓝眸,苏幕失笑:“我遇见了你,现在也很好啊。” 夏侯遮有些焦灼:“我说的是……以后。” 苏幕安抚的朝他笑笑:“以后这种事,谁也不知……嗯……应该说,未来是由性格决定的。不论遇见谁或不遇见谁,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夏侯遮断然,他脸色沉沉的重复:“绝对不一样。” 苏幕面露诧异,但心里却有些明悟。看来,他的未来,或者说是曾经的未来。结果……的确不怎么好啊。 “好吧不一样,不过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苏幕取笑:“就好像你能看到未来一样。” 夏侯遮没有回答,他起身朝里面走,坐到了苏幕旁边。 “刚刚听到吴韶这么问别人,他觉得如果有风险,那就不如不遇。” 夏侯遮碰了碰茶壶,有些不满意它的温度:“水都凉了,下次该多备些炭。” 苏幕撑着下巴,把手搁在桌子上:“不如不遇啊……” 夏侯遮顿住:“你也这么认为?” 苏幕抬头,从下往上看着他,半响后突然一笑:“不,我觉得应该相遇。而且,越早相遇越好。” 夏侯遮松开坐垫,悄悄往破开的地方挪了挪:“为什么?” “人的一生那么短暂,若是能与对的人相处,那多一刻,便是一刻的幸运。” 苏幕温和的看着面前这个英俊而冰冷的将军:“真正能称之为结局的结局,那就是:彼此遗忘。因为只要还记得,那就不是结束。” 夏侯遮心里涌上一股冲动,他微微启唇,眼神闪动。 苏幕嘴角浮现笑意,夏侯遮道:“你明日还要去学馆。” 一直到分开,夏侯遮都不明白为什么苏幕突然拉下了脸。他百思不得其解,不就是说了明日学馆还有课吗?难不成是厌学了? 夏侯遮站在苏府门外踌躇,小武突然推开门探出脑袋,看见他还在后连忙跑了过去。 “夏侯将军!” 夏侯遮眼睛一亮,勉强压住嘴角:“是不是你家公子找我有事?” 小武连忙拦住已经跨步的夏侯遮:“不是不是,我家公子是让我跟您转述,说他今日很累了,需要安静。” 小武强调:“公子说,是那种没有任何东西打扰的安静。” 夏侯・东西・遮收回了沉重的步伐:“哦……你回去让他早点休息,就说,不会有……东西打扰他的。” 第三十三章 玄鸟 “不!”夏侯遮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他仰身坐起,满头大汗,脸上满是还未消退的怮痛与绝望。 “主子?”外间守夜的甲六立刻过来。 夏侯遮弯腰撑着额头,喘了几口气后勉力道:“没事。” 甲六应诺,随后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夜里的温度很低,但夏侯遮恍若不觉,他只穿着中衣便披头散发的赤脚下了床榻。 桌上的蜡烛被燃起,火光摇曳着从小变大。 正对着床榻的地方放着处供桌,上面隐约可以看见个长条形物件。 夏侯遮拿着蜡烛走到桌前,白色的烛泪沿着边缘滑落,慢慢的在他左手虎口处堆积。 过了半响,他把蜡烛放低,整张脸都隐进黑暗里。 夏侯遮伸出右手,缓缓拉下物件上覆盖着的黑色缎布。 金色的剑鞘被露了出来,剑鞘上雕刻着繁复的图案,顺着一点点被扯开的锻布,艳丽而张扬的九头玄鸟全都被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之中。 其中镶嵌在鸟眼处的深蓝宝石,即使在暗室里,它也闪烁着夺人心魄的光芒。 幽波乍起,不知从哪吹来了阵冷风,夏侯遮手中的蜡烛摇曳两下后便灭了。 战神夏侯翎出生异族,装扮华美,容貌艳丽。在最初出现的时候他手里便握着这柄剑。 他的敌人曾经因为他的容貌和剑而轻视他,但征战十余载后,再也没人敢了,因为敢的人,全都死了。 都说小孩子不记事,但夏侯遮却很清楚的记得,在他三岁那年的秋天,院子里的桂花刚落完,父亲便像往常一样出了门。 可一直等过了年,雪快化光的时候,夏侯翎才被人抬着回来了。 他瘦的惊人,往日里乌黑的头发竟掺了丝丝灰白。夏侯遮被乳母抱在怀里,只隔着沉默的人群看到了一眼。 再见的时候,已经在吃莲子了。 夏侯遮的母亲端慧长公主金枝玉叶,一辈子到嫁了人才洗手作羹汤,还只会一道莲子羹。 在夏侯遮的记忆里,从昭和五年的夏天开始,父亲便再也没出过府。 他像是要把所有亏欠的陪伴全都补偿回来,每天不是看着夏侯遮读书习武,就是陪着端慧游园赏曲。 那是夏侯遮幼时最快乐的日子,只除了偶尔会撞见父亲偷偷烧掉染血的手帕,以及母亲躲在屋里暗自垂泪。 烛泪的温度已经完全消失了,虎口处只剩下凝固后的紧绷感。 夏侯遮缓缓抚摸着冰凉的剑鞘,那上面的雕刻太过熟悉,以至于在黑暗里,他也能在脑海中将它勾勒出来。 夏侯翎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他走的很突然,当夏侯遮被乳母带到的时候,端慧长公主已经哭的晕厥过去。 一代战神,陨落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他在府里的水榭独自与世长辞,走的时候夏侯翎面对莲花池而坐,膝头横放着这柄一直陪伴着他的剑。 听乳母说,当年他与端慧长公主的第一次相见,正是在荷花池边。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娇俏的公主倚在栏杆上,望着盛夏的莲塘低喃。而将军恰巧路过,一曲苏幕遮,两人从此定情。 “主子?”甲六去而复返,他隔着帘子低声问:“您还不休息吗?” “什么时辰了。”夏侯遮捡起缎布,把剑重新盖好。 “寅时一刻了,明天是大朝会,您再睡会吧。” 夏侯遮嗯了声,凉意顺着他脚底往上窜,脑子突然昏沉起来。 “等卯时的时候,你让人拿着帖子去太医院,把张太医请过来。” 甲二没有多问,应诺后便退下了。 大渊逢二日小朝会,逢三日大朝会。当今圣上这几年在朝政上有些惫懒,小朝会隔三差五就会被取消。那帮老臣又哭又喊,好歹大朝会还正常举行着。 鸡鸣时分,伴着凤翔门上的钟声,内城城门缓缓打开。 朝会一如往日,以郑国舅为首的勋贵与以严太傅为首的清流争吵不休。不是你说我门人贪污,就是我说你学生奸佞。 当今圣上年号昭和,讳泰。如今在位已二十二年,却也才刚过不惑。 夏侯遮虽然年少,但爵位在身,外加官居三品,所以便站在了武官的第二位。 再加上原应站在首位的镇北侯李惜辞托病未来,所以他实际上是站在了武官的最前列。 从这个位置,很容易就能看见昭和帝正倚靠在龙椅上昏昏欲睡,虽然眼角都是细纹,但还是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的俊朗。若是没有眼底的青黑,他倒是很像个英明的君主。 “陛下!”五十多岁的御史中丞岳清双手持节,满脸愤慨:“齐候纵容其三子欺男霸女,凌虐百姓,您可要为他们主持公道啊!” 勋贵里站着的齐候跳脚,他涨红着胖脸:“你这是污蔑!我儿是被那女子冤枉的!是她先言语勾引,我儿以为她是烟花女子,所以才会纳入府中!” 岳清冷笑:“烟花女子?原来贡生之女在齐王爱子眼中竟是烟花女子,那想来这满朝文武的家眷,在您看来也不过都是高级点的娼妓了!” “岳大人慎言!” 眼见齐王快被怼进墙角,勋贵这边立刻有人站了出来:“枉您身为朝廷重臣,怎么说起话来犹如市井泼妇!岳大人您上下嘴皮子一碰,那些被您污蔑的女子却何其无辜!” 岳清不屑:“仁者见仁,淫者见淫。齐王行了淫事都没人管,那怎么我个糟老头子随口一说便了不得了?” 夏侯遮听着那些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简直快要把人的耳朵给吵聋了。 吵了半响,两边的人终于吵累了,一个个眼冒火星,但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御座上的撑着额头的昭和帝眼皮一翻:“完了?” 被同僚扶着休息的岳清见皇帝有了反应,立刻就精神了:“陛下,您一定要……” 昭和帝左手一摆:“啊?没完啊,那你们继续,继续,当我没问。” 说完他就真的又闭上了眼睛,之后不论岳清怎么蹦跶,他都岿然不动。 大朝会是在死气沉沉中结束的,昭和帝打了个哈欠,精神抖擞的退了朝。 而与之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那些拖着腿脚,一个个精神萎靡的大臣们。 等到大臣们陆续离开,七皇子高豦喊住了夏侯遮。 “表哥!”高豦笑的很亲热:“数日不见,您身体康复的怎么样了?” 夏侯遮咳了咳,脸色有些发白:“没什么大碍,就是最近天气突变,不小心又受了寒。” 高豦有些担忧:“表哥你向来身子健壮,怎么今年冷了点就遭不住了呢。” 他欲言又止:“想来……是伤了底子吧。哎,表哥,你……受委屈了。二哥他行事向来有些直率,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夏侯遮表情不变:“七殿下严重了,微臣是自己不小心才着凉的,与旁人并无关联。” 高豦叹了口气,从郑贵妃那里继承来的细眉蹙了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见外?哎,孤也在父皇面前说您是遭了无妄之灾,奈何二哥他向来得宠……” 夏侯遮持手行礼:“多谢七殿下好意,不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如是,没什么好多说的。” 高豦又安抚了他两句,然后才依依不舍的将人送到宫门,并约好有空定要去王府一聚。 看到夏侯遮的马车走远,高豦若有所思。 大渊有规定,皇子成年后需得出宫建府。这一代,上头的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都已经出去了,只有七皇子因郑贵妃说舍不得,所以虽然已经成年,宫外的府邸也早就建好,但大多的时间,他还是留宿于宫中的。 昭和帝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对他说话的那个人,必须要讨他喜欢。 以前最讨他喜欢的是郑贵妃,所以郑家由草根飞快的变身新贵,郑国舅也摇身一变成了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而如今,最讨他喜欢的却是丽嫔。 高豦走在回宫的路上,他身旁紧跟着的只有一个白脸太监,其他人都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听不见主子的小话,但也确保能听到吩咐。 “昨夜又宿在于飞宫?” 白脸太监弯着腰,在高豦身后道:“是,听说让殿里的宫女们都换了男装,足足折腾到四更。” 高豦从鼻孔发出声气音:“孤这父皇,还真是会玩啊。” 白脸太监短促一笑:“陛下越会玩,您不就越省事吗。” 高豦不置可否,他转而问道:“喜宝,你觉得夏侯遮真记恨上了老二吗?咱们折腾了半天,到底有没有用。” 喜宝思索:“应该是有用的,奴婢想着,他原来一意气风华的将军,现在被折腾成换季都不能适应的病秧子,无论搁谁,都是会记恨的吧。” 高豦沉吟片刻,他望了望于飞宫的方向:“也不一定,毕竟夏侯家的人是真得忠心。当年那位被折腾成那样……” “殿下!”喜宝低喝。 高豦反应过来,他撇着嘴扫视周围:“啧,心虚就怕遇见鬼,封口封的那么严实,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不还是都知道。” 喜宝劝道:“殿下慎言,只要那位觉得别人不该知道,那这世上就谁都不能知道。” 高豦颇觉无趣,他从小就深受万千宠爱,从不觉得这世上有他不能说的话,做的事。 但奈何随着长大,他便发现,这世上竟然还真就有他不能逾越的东西。 “算了,就算夏侯遮没有记恨,他也不可能会再与老二联手。行了,你让那些人都蛰伏起来吧。” “喏。” 第三十四章 有病 夏侯遮刚回府,守在门口的甲二就上前禀报:“早上您一走吴世子就来了,现在人正在花厅等着。” 随手将马缰丢给了十二,夏侯遮颔首示意知道了。 吴韶坐在花厅里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茶,想着那些连夜套出来的东西,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有事?” 正发呆的吴韶回了神,待看清进来的人,他习惯性便想掏出扇子。 然而摸了摸袖袋却发现是空的,这才想起昨晚因为闺房情趣,他所有的扇子都已经葬送在温明月手里了。 略微僵硬的扯扯嘴角,吴韶道:“当然有事。阿遮,既然你已决定好了,那作为兄弟,我至少得让你少走点弯路。” 夏侯遮神情一肃:“你去问伯娘了?” 吴韶苦笑:“别生气,别生气。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插手,但当年的事到了如今,你就算想查也有心无力。真的,要不是我娘亲历,打死我都想不到里面竟然还有那么多的内幕和推手。” “吴韶,如果可以,我并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夏侯遮肃然:“就算已经牵扯了,我也希望你能尽早抽身。” 吴韶微微后仰,表情夸张:“阿遮,你怎么这么担心我啊?虽然从小你就不肯喊我哥哥,但我是真的比你大啊!” 说着,他不等夏侯遮再开口就继续道:“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所以啊,你真的不必那么担心,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吴韶微微前倾,眯着眼:“你告诉我,你想用九皇子做什么。” 当今天子子嗣颇丰,除去夭折的,明面上行走的还有七个。这七个一直排序到十五,但里面却并没有行九的。 吴韶的声音很轻:“我才知道,原来先皇后的宝册并未被销毁!皇家御碟上,竟然还藏着个中宫嫡子。” 他又惊又叹:“那可是中宫嫡子啊!圣上一日不立太子,他可就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那日圣上出了意外,谁再振臂一呼……” 夏侯遮听到这个消息,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按着吴韶的肩膀把他压回座位:“所以呢。” 吴韶顺着力道跌坐回去:“所以?所以那些皇子们斗的跟乌眼鸡似的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皇帝是想把皇位传给九皇子?” 这个问题让吴韶陷入了困惑:“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位陛下了。当年皇后的确是他亲自赐死的啊! 这么多年全靠着太后的面子,九皇子才在冷宫里战战兢兢的活了下来。他想把皇位传给嫡子……这怎么可能呢?” 夏侯遮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他取过一个杯子,拎起茶壶将水倒进去。 吴韶看着他,迟疑道:“难道,陛下是后悔了?” 夏侯遮眼里闪过讥讽:“我也这么想过,甚至有人告诉我皇帝虽然明面上对九皇子不闻不问,但其实暗地里却是关心照料着的。 那位陛下已经知道当年是做错了,所以这些年来对朝政的懈怠,也都是在自我放逐。” “啊?”吴韶吃惊:“真的?” “当然是假的。”夏侯遮毫不犹豫:“不过是番花言巧语,为了稳住我,稳住长缨军罢了。” 吴韶的脑子飞速运转:“那是谁跟你说的,他又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他是怎么知道你对当年的事产生了怀疑? 不对不对,是你先怀疑的,还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所以你才对当年产生了怀疑?” 听到他这么多的疑问,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因果,让夏侯遮不由的想起了上辈子。 其实上辈子,他很早便知道父亲是死于毒药,但那时候他却一直以为是北凉下的手。 直到昭和二十四年,北凉发生大旱,草原无法再供给他们生存必须的物资。 所以为了生存,北凉的三大部落握手言和,一致决定停止内战,然后联合南下去劫掠大渊。 迷津道已经失守,大渊只剩下碎云关一个屏障。越过碎云关,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中原腹地。 边关狼烟乍起,紧急军情一封接着一封,等送达邺城,战马都累死了好几匹。 那时候的大渊外有二皇子领兵四处剿匪,战功累累,可那匪却越剿越多。 最后竟是遍地国土,无一不起纷争。朝廷内有三七皇子各自结党争夺皇位,而时不时在外面惹事的二皇子还要回来再插一手。 就是在这么千疮百孔的情况下,听闻北凉叩关。正在深宫玩乐的昭和帝越过镇北侯李惜辞,直接招来了刚过及冠的夏侯遮。 昭和帝问了一句话:“你有你爹的几分本事。” 夏侯遮毫不犹豫:“六分。” 听到这个回答,衣衫不整的帝王随手一挥:“那够了。” 就这样,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虎符就落到了夏侯遮的手里。 不得不说,那时候的夏侯遮心里充满了挥斥方遒和意气风发。 二十多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啊,当年他爹坐上这个位置时,也都已经三十多了! 只要一回忆起当年那股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冲动,夏侯遮都恨不得把自己活活掐死。 他爹为了这种信任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而他却为此付出了苏幕的生命。 花厅里十分安静,只有窗外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夏侯遮一直不说话,吴韶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太多了,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于是便轻咳的一声:“既然不好说那就算了,你只要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就成了,既然圣上不属意九皇子,那他属意的到底是谁?” “是谁?呵,是我。” 风的声音都停止了。 “咔!”吴韶端着的茶杯摔到桌子上,里面碧绿的茶水全都洒了出来。 他张大嘴,眼睛里全是呆滞,生动形象的展现了什么叫做呆傻。 片刻后他跟火烧了屁股似的跳起:“你不是夏侯叔的亲儿子?长公主她可是陛下的亲姐姐啊!” 夏侯遮一脚踹过去,蓝眸里充满嫌弃:“蠢货。” 吴韶抱住他踹过去的脚,满脸纠结与茫然:“那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想不通啊!” “想不通就对了,想通了,你也就成疯子了。” 吴韶松开手在屋里绕圈,他用力敲打额头:“你让我想想,陛下这些年越来越深居简出,听说朝政大事全都是身边几个亲信在管。 我爹天天在那叹气,说陛下以前不是这样的。不对不对,这和这个有什么关系。是——他又不是没有亲生的儿子,为什么会想让你继位……” 夏侯遮打断他:“你说错了,不是继位,他是想让我篡位。我——夏侯遮,去篡他——高泰的位。” 吴韶停下脚步,一双往日里波光潋滟的狐狸眼,此刻彻底变成了死鱼眼。 “他有病吗。” 夏侯遮赞许的点头:“是的,他有病。或者说的准确点,他已经疯了。” 花厅内沉寂下来,吴韶几次张口,却都刚露出口型便放弃了。 夏侯遮依然是那副镇定的样子,他手中的茶杯不停的冒出缕缕白雾,不一会便氤氲了他的眉眼。 “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本来刚来的时候我觉得很重要,后来又觉得不重要。但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他重不重要了。” 吴韶像是说着绕口令一样自顾自道:“你知道吗,冷宫里的那个九皇子,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九皇子。他是太后为了以防万一,专门从外面找来的婴儿。” 夏侯遮惊讶了:“伯娘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吴韶沉默了会,控制不住的有些失望:“原来你都知道……” 夏侯遮明白他的潜台词,摇了摇头道:“你帮了我很多,真的,只不过可能你现在不知道。吴韶,若是没有你,那我或许会一辈子都被人蒙在鼓里。” 吴韶表情微松:“真的?我可不希望拖了兄弟后腿。” 他的狐狸眼眨了眨:“毕竟,等以后老了,我还想拖着明月去你们家蹭饭呢。” 夏侯遮被逗笑了,他舒展了眉目:“会的,你和温明月会相伴到老。到那时,只要你们来,我们一定会好好招待。” 需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吴韶与夏侯遮辞行:“我打算先带着明月和岳父他们一起出任并州刺史,过两天等公文下来就走,不等过完年了。我娘……不怎么喜欢明月。先避避也好。” 夏侯遮赞同:“并州临海,民风彪悍,只要你治理的好,那里未必不是一片乐土。” 吴韶欲言又止,他的目光里有些歉疚。 夏侯遮微笑:“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把吴韶送到门口,夏侯遮又与他相互告别。两人都知道,这一别,或许再见就是在尘埃落定之后了。 看着好友鲜活的身影越来越远,夏侯遮负手站在门口。吴韶是他娘的老来子,上面有三个亲姐姐。 他自小被娇惯,吃不得苦,受不了罪。就算被他爹教训,以磨练之名外放,走的时候还足足带了十几辆马车。 若不是意外与温明月相遇,他本应该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 但因为遇见了温明月,他尝到了两情相许的甜蜜,却也为此折进了半生。 前世二皇子去定州的时候,温明月正因吴韶隐瞒身份而气愤出走。 然而,正如她不知道吴韶是世家子,吴韶也不知道她是山民的女儿。 于是,在二皇子的虎符之下,定州府衙的衙役被编成了剿匪的先头部队。 虎跃山和周围的山寨被血洗的时候,吴韶正在定州最大的酒楼里为二皇子作陪。 当温明月笑盈盈找上门时,吴韶只是高兴,他什么都不知道。 最终,温明月袖子里的匕首还是没能露出来。 然后她不告而别,扮作了舞女去行刺二皇子。失败后,她反手将吴韶赠予定情的那把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心窝。 死前她还不忘诅咒,既狠且烈。 在她死后,吴韶连她的尸首都没找到。因为温明月死的太惨,二皇子怕了。 找到最后,吴韶只找到那把沾了血的匕首。前世的那段时间,夏侯遮一直跟着他,因为他娘很怕他会做傻事。 吴韶没有做傻事,他只是亲手把二皇子送下地狱,然后便在温明月的衣冠冢边搭了个棚子。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风流潇洒,走马观花的吴世子,只有心如死灰,独守妻坟的吴韶。 夏侯遮见他最后一面时,他明明尚未而立,却已经枯槁的像个老头子。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他会和温明月相守到老,儿孙绕膝。 第三十五章 烟火 天气干冷,甜水铺的棚子是用棍子撑起的布料,风一吹,它就战战兢兢的东倒西歪。 “三娘子,你别忙活了,这些已经够了。”苏幕端着桃胶护着桌子,拒绝让杜三娘再往上放东西。 杜三娘依然裹着艳丽的棉袄,快言快语:“我听侍卫大哥说公子您身子不好,不是我吹,我杜家祖传的这几道方子,滋补的效果特别好!” 她抬抬手里的托盘,眼里露出些许善意的揶揄:“您现在正是年轻的时候,这些啊,对您只有好处的。” 苏幕有些招架不住,他忍不住踩了几脚在旁边稳坐钓鱼台的人。 夏侯遮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便伸手要去接杜三娘的托盘:“可以了。” 杜三娘看到面前这位又冷又俊的将军,刚刚面对苏幕的自在立刻消失了。 她有些局促的把托盘递给他,然后弯腰行礼:“是,奴打扰了。” 苏幕端着桃胶,亲眼看着杜三娘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心里颇觉好奇:“她怎么这么怕你?” 夏侯遮把托盘上的几晚甜汤一一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不在意的道:“可能是因为前两天让她去府里指认了几个人吧。” “很惨?” 夏侯遮把一碗浅红色,上面还浮着花瓣的汤放到他面前:“还行——把这个喝了。” 苏幕放下吃了大半的桃胶,端起碗详细端详,他发现这碗汤闻起来有股奇异的香味,并不是往日的那种草木果香。 “这是用什么调的?” “你喝就是了。” 苏幕怀疑的看看夏侯遮,但最后还是没再追问,直接便把汤喝了下去。 擦了擦嘴,苏幕忍不住打了个嗝。夏侯遮没控制住轻笑了一声,随后连忙转移话题,指着甜水铺右边斜对的酒楼后门道:“你看。” 这个地方很偏僻,杜三娘在邺城没权没势没后台,折腾了几多年,最后好歹在这个没人会抢的旮旯里安了摊位。 之所以没人会抢,正是因为前边不远处的几家酒楼客舍。他们面朝正街,把后面挡的严严实实,只有绕很远的路才能从正街拐过来。 若非上次是沿着河岸在走,那苏幕和夏侯遮根本摸不到这里。 也正是因为前面的好几家客舍和酒楼,这后面平日里便成了处理剩菜和泔水的地方。 每当到了夜晚,店子关了门,这里便会聚集起很多乞丐和穷苦家庭里的孩子。 他们一点都不嫌弃这是剩的。 但现在是白天,白天的时候,后门这儿是有伙计在看着的。 他们不允许乞丐停留在这里,因为怕那些人趁机遛进店子里,造成损失和混乱。 这些事情,苏幕为了写话本全都了解过。但此刻他顺着夏侯遮的手指,却看见酒楼后门倒剩菜的桶边竟然扒着个半大少年。 隔的有点远,具体的看不清,但却能肯定,那个少年是在不断的从桶里捞东西,然后塞进他身上挂着的袋子里。 让人奇怪的是,明明桶旁边的后门旁正站着个伙计,但那个伙计不但不制止少年,甚至还好像在帮忙把风。 确实是把风,那个一直在往里探头探脑的伙计突然打了个手势。 正在捞东西的少年立刻把袋子一系,连蹦带跳的躲到旁边的角落里。 不一会,后门就出现两个穿着同样衣服,抬着大盆的伙计。 他们的嗓门很大。 “那个小鬼没来吧?” 把风的伙计声音里掺杂着笑意:“没来没来,大柱哥你就是厉害,上次教训了他一顿,他就再也不敢来了。” 刚出来的伙计之一得意的掐腰:“那还用说,不是我宋大柱吹牛,上次要不是他跑的快,我一拳就能把他给捶个稀烂。” 放风的伙计又吹捧了几句,那两个人笑哈哈的进屋了。 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苏幕下意识便觉得那个伙计在撇嘴。而且是那种,很不屑的撇嘴。 看到少年灵活的从角落里窜出来,苏幕很好奇:“这两个孩子,是什么人?” 应该不是普通人,不然夏侯遮也不会特意指出来了。 夏侯遮拉起他的手,掰开他的手心,用食指勾了两笔。 苏幕被他弄得有点痒,蜷缩了几下后才慢半拍反应过来:“九?” 夏侯遮勾了勾唇,凝视着苏幕的蓝眸里闪动着细碎的光芒。 两人对视了会,苏幕突然转开头,他清咳一声:“今天——天气不错。” 夏侯遮看着面前这人泛红的耳垂,恍若真有种身在阳春的感觉。 “呼——哗啦——” 不知道从那来的邪风,竟然把甜水铺的棚子直接给掀了,原本压在上面固定的石头全都稀里哗啦的滚了下来。 “哎!”前面守着炉子的杜三娘大叫:“老娘的家当!” 外面夏侯府的侍卫立刻冲了进来,但夏侯遮在第一块石头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带着苏幕退了出去。 组成棚子的布料被拖在地上,强劲的寒风把人头发吹得到处乱飘。 夏侯遮挡在风口护住苏幕,沉声道:“你们帮忙收拾,把她送回去。” “喏。” 苏幕用袖子掩住口鼻,闷声闷气的道:“这破天气。” 夏侯遮眼里闪过笑意:“我们也走吧。” 不远处的后门,那个少年被风吹得胡乱哆嗦。虽然他穿的鼓鼓囊囊,但眼尖的苏幕还是看见了他胸口处塞的稻草。 把风的伙计与他说了什么,少年颇有些不情愿的收了手,扎住口袋之前还又从捅里狠狠捞了一把东西才走。 错身而过的时候,嘴里嚼着东西的少年敬畏而好奇的瞟了他们一眼。 苏幕发现,在一堆杂草样的头发下面,这个少年有双很漂亮的丹凤眼。 回到夏侯府的时候,甲二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姜汤。 等苏幕打理好后,他便舒服的躺在第一次来时坐的躺椅上。 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了他专属的位置。就在他摸着小毛毯昏昏欲睡时,夏侯遮拿着几封信走进来,赤脚盘腿坐在他椅子旁边的地毯上。 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很明显,苏幕勉强打起了精神。他还没弄清楚刚刚出去的那趟目的是什么呢。 “我发现……” 夏侯遮抬头。 “我发现你还真是喜欢赤脚。”苏幕拥着毯子,懒洋洋的哼唧:“某人天天盯我盯的那么紧,可惜却不晓得什么叫以身作则。” 夏侯遮喉头闷笑:“以身作则……阿幕,我可不是你的长辈。” 苏幕踢了踢他的肩膀:“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吧,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夏侯遮翻看着手里的书信,沉吟了片刻后道:“你知道本朝之前的那位废后吗?” 苏幕点头:“虽然这些年没人说了,但我翻阅过之前的邸报,大约知道——那位姓严,她与当今太傅严大人是什么关系?” “她是严竹清的亲侄女,原麒麟阁大学士严松清的独生嫡女。” 苏幕睁大眼:“严松清?!连中三元的严松清?” 夏侯遮点头。 苏幕有些吃惊:“我听说他学富五车,才识过人。但这位大人当年似乎与夏侯……与你爹政见不和,甚至一度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有关他的传闻很多,但真没想到那位皇后竟然是他的女儿。” “他跟我爹的关系,其实是故意为之。严大人心思缜密,他当年把控大半文臣,自觉不能再与武将相交甚密。” 苏幕恍然:“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读旧时邸报总觉得有些奇怪,严大人说是反对兴兵,但每次夏侯将军出征时只要是他督运粮草就格外顺利些。” 夏侯遮微笑,他知道苏幕向来心细,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 苏幕越说越兴奋,他从躺椅上坐起来:“当年先帝放纵,竟有二十余年不曾临朝。周围各国欺大渊积弱,全都蠢蠢欲动。南越先忍不住出手试探,结果却被横空出世的战神直接灭了十万精锐!” 苏幕双眼发亮:“我每每观之,都难以想象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扶大厦将倾。” 夏侯遮捡起滑落在地的毛毯,认真的盖在苏幕的身上。 “如果他知道你这么崇敬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啊?”苏幕懵了懵。 夏侯遮细致的把毯子掖好:“真的,虽然父亲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若是你,他会很开心。” 苏幕这才反应过来:“……” 夏侯遮有些怅然:“所有人都觉得夏侯翎天生就该是战神,但他其实也是个普通人。父亲睡觉时喜欢乱翻,往往等早上起来时才发现,他抱着母亲早已经滚到地上去了。” 苏幕失笑:“那长公主岂不是很生气?” “是啊,母亲很生气。父亲就会低声下气的道歉,母亲走到那,他就跟到那。而他跟到那,就会把我也拎到那。” 听着夏侯遮的描述,苏幕的眼前浮现出活灵活现的场景。 软萌萌的小夏侯遮抬着小短腿,颠儿颠儿的跟在父亲身后。 而夏侯翎则敛去所有锋芒,变成这世上最普通的,惹了妻子生气的懊恼丈夫。 长公主气呼呼的走在前面,小夏侯遮跑在最后,他会很天真的,用他奶声奶气的嗓音说:“爹爹,你好像大黄哦。” 凡间烟火,俗世喜乐。 那一刻,他不是盖世英雄,她也不是金枝玉叶。他们只是这红尘里,最普通的一对恩爱夫妻。 第三十六章 六九 “大黄?” 夏侯遮摸摸鼻子:“它是父亲养的狗,听说母亲当时就笑了。” “那你有没有被打一顿?” “没有,父亲见母亲不生气了,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我。” 苏幕靠在躺椅上忍俊不禁,突然就觉得被放在神坛上的人鲜活了起来。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雨,滴滴答答的落在院里的柏树上。 夏侯遮望向窗外:“这树是父亲带着我栽的,不知不觉,它就已经那么高了。” 苏幕握了握他的手,还没等夏侯遮品出里面安慰的意思,苏幕便顺手将他手里的那叠信给抽了出来。 夏侯遮:“……” 苏幕一目十行的看信:“小六子?原来那小孩是九皇子身边的小太监。这名字也太随意了。” “六、留。也不算太随意。” 苏幕的注意力被后面的内容吸引了:“这九皇子也太惨了吧,好歹是皇子,怎么落到这种地步。” 信上写着,九皇子身边只有小六子一个人伺候。他俩住在冷宫最偏远的地方,最近风大,那处院子被吹坏了好几扇窗子。 两个半大小子挤在一起,靠着小六子钻狗洞从外面弄来的破棉絮跟稻草,勉强搭了个窝住进去。 写信的人用词简介,但这三言两语间,却很形象的勾勒出两只寒号鸟的样子来。 九皇子和小六经常轮流半夜爬起来绕着墙跑,等跑出点热气后便赶紧钻进窝里,贴着另外一个人给渡点热气。 堂堂皇子,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唏嘘几句,苏幕接着看第二张,这张上面是对一个人进行的调查。 那个酒楼后的伙计原名陈善泉,今年十二。家里也算殷实,所以跟着夫子读过几年书。 可惜他娘三年前去世,不久他爹便娶了新妇。俗话说有了后娘便有后爹,等他爹有了小儿子,他这个只知道花钱钞的便被打发出来自力更生了。 酒楼小工,管吃管住。 又是一个可怜孩子,苏幕看着信上,这位现今改叫三儿的陈善泉,原本是先生赋予厚望的得意弟子。但不过短短两三年,他就被磨成了油嘴滑舌的跑堂小厮。 苏幕翻到第三张信纸,这上面只有短短几行,但苏幕看到后却立刻抬眼去看夏侯遮。 夏侯遮靠着躺椅,屈膝坐在地上。 纸上载着的是端惠长公主的日常起居。 上面写的很简单。公主每日清晨起床,做完早课后便开始念经祈福。 定时定点的去做比丘尼该做的日常修行,与寺中其他人没有丝毫区别。 夏侯翎去世十七年,端惠长公主入寺修行也已十七年。 苏幕把信纸折了折:“你之前说皇后是严大人的女儿,那严大人当年突然被贬黜,然后病逝在赴任途中……” “严叔向来宠爱女儿,他智谋双绝,可惜却太过于重视家人。严明珠——就是皇后,她钟情于高泰,严叔便全力以赴的去帮高泰夺位。当年武有我爹,文有严叔,所以高泰轻轻松松便坐上了皇位。” 高泰是昭和帝的名讳,夏侯遮直呼其名,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敬畏。 “端惠长公主是皇上的胞姐,她嫁给了你爹,那你爹便天然站了队。皇后又是严大人的女儿……但我怎么记得,皇后好像是陛下登基之后才娶的呢?” 若说是为了捆住严大人,但高泰已经登基,并不是一定要用这种方法。 夏侯遮漠然:“当时他根基不稳,严大人却是权倾朝野。更何况,他还有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 夏侯遮嗯了声:“这里面有很多龌龊的东西,皇宫看起来光鲜亮丽,可实际上却比世上大多的地方都肮脏。” 看到他眼里明显的排斥,苏幕安抚的拍拍他。 夏侯遮很快恢复了冷静。 当年,严皇后怀胎不稳。高泰以她不宜操劳为由,将六宫的权宜交给李妃。 严皇后心思单纯,以为高泰真的是在为她着想,所以便乖乖守在留芳宫养胎。 然而就在临产的前一月,突然有个小宫女拿着个玉佩跑进了留芳宫,哭着喊着求皇后去救人。 夏侯遮没有细说要救的人是谁,但苏幕心里大约有了猜测。 严皇后与玉佩的主人虽然不算熟稔,但却也不能见死不救。 中间的经过被夏侯遮一语带过,但结果的血腥却是让人胆战心惊。 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皇宫被从头到尾进行了清洗。就连冠宠六宫,张扬跋扈的李妃,也无声无息的从人间消失。 朝堂上,高泰以雷霆之势将严松清拿下,扶持了其弟严竹清。 没人想到,往日里以堂兄马首是瞻的严竹清,竟然是长了满嘴的獠牙。 皇后难产而亡,没人敢去探究原因,更没人知道孩子的下落。 随着严松清病死,那些事便如散落的灰尘,从此再也无人提起。 如今的严家,姓的是严竹清的严。 苏幕把这些事一一跟旧年的邸报进行对应,发现事实基本吻合。虽然没有人明说,但那些风向的陡转还是很明显的。 “所以九皇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是谁在照看他,又怎么会让他流落成这样子。” “是太后,当年是她出的手。” 当今太后是圣上的亲母,她出生低微,不善于逢迎。先帝放荡不羁,对她这种清粥小菜迷恋过一阵子,但不久便抛到脑后。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先帝子嗣不丰,但她却一举得了龙凤胎。 在皇家,龙凤胎是大吉的兆头。若是换了别的朝代,不拘那位皇帝,都必然会善待龙凤胎极其生母。 可惜,太后生不逢时。先帝却是那万中无一,不屑礼法名教的浪荡子。 不过虽然皇帝不在乎,但其他的妃嫔却很稀罕这对龙凤胎。 不知从那里来的说法,说是只要将龙凤胎养在膝下,那就能借他们的福气招来送子观音。 后宫的女人,谁不想要个孩子傍身呢? 于是乎,龙凤胎高泰和没有名字的小公主成了抢手货。没人会在意他们懦弱的,没有背景的,只是个低等夫人的母亲是什么想法。 先帝的妃嫔们争奇斗艳,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北风刮走南风。 只有更得宠,没有最得宠。所以那对龙凤胎辗转到最后,竟然像是成了证明谁得宠的标志一样。 颠沛流离,看尽眼色。描述的就是昭和帝以及端惠长公主的童年了。 “太后性子柔弱,遇事没有决断,但她却又善良。当年高泰血洗六宫,她不敢求情。 但眼睁睁看着死了那么多人,她心里十分不好受。所以当有人提到了刚出生的小皇子,她便出手将他保了下来。 但她胆子实在是小,耳根子又软。过后听人说若这件事被高泰知道,说不定会与她生出嫌隙。于是太后便将九皇子丢在冷宫,任其自生自灭。” 苏幕有些不可思议:“任其自生自灭?还是冷宫?那时候九皇子才多大啊!” “三岁。” “我的天……九皇子现在也十七了吧,他倒是与我一般年纪。” 夏侯遮点头:“嗯,三岁的孩童根本无法生存下去,所以这背后还有一股势力在插手。” 苏幕思索:“会是那边的呢……话说小六子是那来的?我看他才十一二。九皇子都那样了,不可能还专门给他拨小太监吧。” 夏侯遮敲了敲膝盖,竟然沉默了下来。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的苏幕发现端倪,他直起腰,扯了扯夏侯遮的领口:“怎么不说话了?” 夏侯遮很配合的倒来倒去,他仰着头,从下而上的望着苏幕:“我在想,该怎么不说谎,然后又能解释的让你满意。” “不能说?”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若非小六子自己愿意,那我就永远都不能说出他的来历。” 苏幕直直的盯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 “别生气。” “呵……”还是没忍住,苏幕笑着把他踹开:“得了,逗逗你。不说就不说呗,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夏侯遮默默咽下反驳的话,违心的点了点头。 或许是为了将功赎罪,他主动道:“我让人守在报恩寺,是想确认一件事。母亲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去打扰她。” “那次在万竹山,你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是谁下的手?”这件事苏幕早就想问了,但奈何一直时机不对。 听到他提起那次在万竹山,夏侯遮的嘴角弯了弯:“还好,不算太重。明面上是二皇子高豗动的手。但实际上却是九皇子布的局,三皇子也插了几手。说不定,上面还有位高人在掠阵。” 苏幕听得有些心惊:“你这是招了多少人恨啊!” “也不算,这里面真正恨我的其实只有二皇子。其他的各有打算,不是因势利导,就是借力打力。 只要得到想要的结果,那些人就会蛰伏起来。所以虽然受了伤,但却也给我省了很多事。” 苏幕听着夏侯遮说话,手指轻轻滑过白色毛毯。等他说完,苏幕突然道:“夏侯,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夏侯遮一顿。 “难道你没发现,你今晚说的话,比之前的加在一起都多了吗。” 苏幕弯腰托着下巴,疑惑的看着他:“难道是想开了,不再觉得沉默是金了?” 夏侯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宫灯下投出阴影,给他伪装出几分弱势。 “外面在下雨。” 苏幕点头:“嗯。” “学馆明日放假。” “所以?” “今晚留在这吧。” 第三十七章 祝寿 今日是苏家老夫人的七十大寿,天气难得的和煦。 苏时行在前面招待男客,俞氏在后院接待女客。苏家的门楣不算高,但这次却有很多人都赏脸过来了。 至于缘由嘛…… “大小姐就是俊,看这模样生的,真不知道让人怎么爱才好了。” “可不是吗,人品还贤淑,俞夫人可真是好福气。” 会客的暖阁里,原本应是主角的苏老夫人僵硬的躺在塌上,她身上穿着万福增寿的外衣,周围却只围着几个丫鬟婆子。 坐在主位上的是延郡王妃,她手里拉着卫姝,面团似的脸上都是赞叹。而底下陪坐的,也都在不停的附和。 这些人,基本都是三皇子一派官员的夫人。 上次西园的宴会结束没多久,三皇子妃便主动上书贵妃,言明自己身子有恙,无法为皇家开枝散叶。因此想自请离府,去报恩寺出家修行,为皇家祈福。 郑贵妃挽留了几次,但三皇子妃态度坚决,甚至不惜断发明志,因此便不得不应了她。 三皇子妃一走,关于她的继任,底下便隐隐绰绰的有了些谣言。 等三皇子邀国公府卫家小姐出门后,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了数。 虽然卫家夫人是七皇子的姨母,但这也不能说明卫国公就一定会站在郑家那边。 若三皇子成了卫家的女婿,以后会怎么样,还真是说不定了。 然而,没让人料到的是,卫家小姐先是拒绝了三皇子几次,好不容易一起出了门,却又各种摆脸色。 三皇子脾气好,纵着她,但她不但不领情,甚至还当着很多人的面呵斥了三皇子。 这下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毕竟,三皇子身份尊贵,卫姝把他的脸皮往地上踩,可就等于是羞辱了整个皇室。 也不知道是谁把消息传到了宫里,皇上去于飞宫时,丽嫔把这事当成了玩笑讲给他听。据说,当时皇上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 过了两天,宫里太后发了懿旨。 苏家之女苏绾,品行端庄,贤良淑德,故赐婚于三皇子为正妃。 读完圣旨的太监恭贺完后,转身就去了卫家。 卫家之女卫姝,容貌妍丽,姿态可人,故赐于三皇子为侧妃。 一个夸了品格,一个夸了容貌。苏绾是赐婚,卫姝就成了赐于。 据说接旨的时候,卫姝还没听完就要大闹,还是她哥哥当机立断,直接便敲晕了她,然后恭恭敬敬的接了懿旨。 所以如今,出生低微,名声不显的苏家小姐摇身一变即将成为三皇子妃。 而向来自认高贵的卫国公嫡女,却成了连正红都不能再穿的侧室。 今天来的人太多,苏家的暖阁倒是显得逼仄。俞氏像蝴蝶一样在人群里穿花拂柳,脸上容光焕发。 她听着那些夫人们恭维的话,心里就像吃了人参果似的舒畅。 她的女儿,果然是有大造化的。 “哎呀,王妃您可别夸了。她年纪小,面皮薄,可禁不住您这么说。” 延郡王妃握着卫姝的手,故意板起了脸:“俞姐姐这是嫌弃我话多了?” 其他人也跟着凑趣:“王妃打趣人家女儿,人家这是心疼了。” 被拉着的卫姝脸色泛红,连忙晃了晃延郡王妃的手:“王妃那里的话,娘她尊敬您还来不及呢。” 俞氏笑着上前附和几句,屋里顿时又充满了笑声。 角落里躺着的苏老夫人睁着浑浊的双眼,直愣愣的盯着上方的屋顶。 她的嘴角淌出涎水,旁边的丫鬟发现后拿起手绢弯下腰去擦。 丫鬟的眼里满是嫌恶,动作不觉就用上劲,她压着嗓门嘟囔:“真是个老不死的!”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人来向俞氏传话。 “夫人,大公子说要亲自来给老夫人祝寿。” 俞氏皱眉:“让他回头一起来。” 仆妇嗫喏:“老爷也这么说,可大公子却说他是长子嫡孙,理应先来拜寿。外面人多,老爷应是不耐烦掰扯,所以便让他直接过来了。奴婢走的是近路,估计大公子现在已经到二门了。” 俞氏心里一惊,有些埋怨苏时行不再拖延拖延。 但此时多想无益,她连忙让人先去拦着苏幕,然后带人将苏老夫人移回卧室。 或许是今天折腾的太厉害,苏老夫人刚回卧室就犯了病。她张口抬肩,像是拉风箱样嗬嗬作声。两只眼睛上翻,露出的全是眼白。 看到她的样子,那些新来的丫鬟们吓的吱哇乱叫。俞氏暗恨她怎么这个时候犯病,但却也不敢不管,不论她什么时候死都行,但就今儿个不成! “快去喊大夫啊!一个个都是傻的啊!快去!” 俞氏跺着脚,完全丢弃了往日里端着的贵妇姿态。她连赶带呵,让下人赶紧把大夫找来。还好今天举行寿宴,为了以防意外是准备了大夫的。 苏幕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种兵荒马乱的场景。 他隔着乱糟糟的人群,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躺在床上抽搐的老妇人。 姿态狼狈,垂死挣扎。而就是这个重病垂危的老人,当年却毫不手软的将杨婉兮折腾的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听敖嬷嬷说,苏时行和杨婉兮刚成婚时,也曾有过一段诗歌应答,蜜里调油的日子。 但那样的时光,在苏老夫人带着俞氏从老家赶来后,便像被风雨吹打的浮萍,眨眼就消失了。 是的,俞氏是被苏老夫人带来的。 苏时行出生寒微,父亲早逝,虽然留有薄财,但若不是苏老夫人够彪悍,那他家的田地早就被如豺狼般的叔父们给夺走了。 或许是因为过早失去了丈夫,苏老夫人对儿子看重的有些病态。 当知道他未经自己同意,擅自就在京中娶妻后,她连夜就变卖了家里的土地准备进京。 带上俞氏,是因为俞氏父母意外去世,她叔叔将她家的鱼摊抢去后还不满足,竟然还要把她卖到窑子里。 为了活命,俞氏借着往日的一点情面,从家里逃出来恳求苏老夫人帮忙。 本来苏老夫人是不准备发善心的,但她看着俞氏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样子,突然就有了个念头。 与其把儿子便宜给个不知道的外人,那还不如找个能抓在手里的儿媳。 于是,她带着俞氏进了京。 这些,都是苏幕根据敖嬷嬷和杨叔的回忆,再加上敖文这些年打听来的消息,整合在一起后知道的。 可以说,如果没有苏老夫人,那俞氏此刻说不定正在那个窑子里接客,或者干脆早就因为脏病而死在了路边。 但苏幕略微看看,就发现苏老夫人如今的日子,可算不得什么好过。 这间卧房十分阴暗,窗户只有小小一个。屋里摆着的东西很不协调,稍微有点眼力劲的,都能看出很多家具摆件是临时添进来的。 真正属于这里的,估计就只有苏老夫人现在躺着的木板床了。甚至,上面连被褥都是新的。 屋里太乱,苏幕很识趣的站在门外。大夫来的很快,不一会就拎着药箱从走廊那边小跑着过来了。 “哎哟!怎么不按着她!快!把她嘴巴堵上!” 屋里避的远远的丫鬟们面面相觑,大夫看着焦急,连忙朝俞氏抱拳:“夫人,老夫人这发的是急症,我得赶快行针。再不给按住,小人下不得针不说,说不定她就要咬到舌头了!” 大夫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小丫鬟尖叫:“血!” 躺在床上抽搐的苏老夫人突然嘴角冒血,随着她不停摆动的头颅,那些血被溅得到处都是。 屋里又乱了起来,那大夫向来在官宦人家行走,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没规矩的内宅,简直都要惊呆了。 俞氏脸上有些挂不住,这里的下人都是她为了配得上皇子岳家的门面才刚买不久的,根本就来不及调教。 想到若是被传出去,她这个当家主母会被如何嘲笑,俞氏的心里就开始拱火。 她狠狠刮了眼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丫鬟,也来不及再喊人,干脆便道:“素香!跟我一起来按着!” 正扶着她的素香一惊,不敢说什么,应喏后连忙跟上。 俞氏快步走到床前,看着这个她好久都未再注意的婆婆,眼里闪过深深的厌恶。 她伸出手,坐在床头压住苏老夫人的上半身,素香跪坐在床尾压住下半身。 “快动手!” 大夫被这转折弄得愣了愣,他反应过来后连忙打开医箱,拿出银针。或许是为了帮忙挽尊,他恭维道:“夫人您真是孝顺!” 俞氏应付的笑笑,然后又催促了一声。 不得不说,大夫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苏幕站在门外,发现随着针越扎越多,原本状若疯癫的苏老夫人渐渐平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好了,等下小人开个方子,煎了后给老夫人服下去,暂时就算是把病情稳住了。” 大夫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只不过……夫人您应该心里有数,老夫人这病,以后还是得慢慢养。” 俞氏松开手站起来:“嗯,有劳你了。” 大夫行礼告辞:“那小人就先下去写药方了,若有事您再让人唤我。” 等外人一走,俞氏的脸就沉了下来。屋里四散的丫鬟们见到她的表情,这时候才陡然反应过来。 素香觑着主子的脸色,连忙靠过来低声道:“夫人,大公子还在屋外呢。” 俞氏一僵,她是真忘了这茬了。 门外的苏幕见她看见了自己,也不等招呼,自觉的便抬腿进了屋。 “给夫人请安。” 俞氏扯扯嘴角:“原来大公子刚刚也在啊,您是被老夫人给吓着了吧,别怕,她这是老毛病了。” 苏幕连忙行礼:“怎么会呢,这屋里都是女眷,刚刚苏幕虽然心急如焚,但也实在不敢冲撞。身为嫡亲的孙子,见到祖母有恙,苏幕的心情跟您一样,实在是恨不得以身代之啊!” 素香连忙握住俞氏的手臂,示意主子别动怒。 俞氏没有动怒,她只是有些疲倦的按了按额头:“大公子您来看望老夫人的心是好的,但实在是时候不好,您看您这……” 苏幕很识趣:“我去跟老夫人祝个寿,问候完了便走。” 俞氏点点头,退到了一边。 第三十八章 寻夫 苏幕走到床榻边,平静下来的苏老夫人陷入沉睡,垂暮的脸上满是老人斑,死气萦绕在她周身。 “祖母。” 苏幕轻唤了一声,苏老夫人自然没有任何反应。 站在旁边侍立的小丫鬟第一次见到如此俊俏的公子哥,虽然俞氏就在旁边,但她看着举止文雅的苏幕,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老夫人就这两天了,您……” “放肆!”素香怒斥:“主子有跟你问话吗!” 出言提醒的小丫鬟被吓的一哆嗦,连忙跪了下去:“对不起对不起!奴婢以为这位公子不知道……” 素香快步走过去,死死用手绢捂住她的嘴,然后指挥仆妇来把人拖下去。 被制住的小丫鬟慌忙挣扎,她胡乱的去抓挠身边人,眼睛滑过苏幕时突然迸发出光彩。小丫鬟冲着苏幕的方向呜呜乱叫,眼神里全是哀求。 俞氏咳了一声,然而不等她说话,苏幕便皱着眉道:“怎么每次来,夫人的丫鬟总是在犯错。这些话本不该由苏幕这个做继子的来说、但夫人您想过没有,若是苏家内宅不稳的消息传出去……外头的人,可不会留情面啊。” 素香额头直冒冷汗,她不敢再耽误,直接对仆妇们使眼色,手里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气。几乎是立刻,那个小丫鬟便被无声无息的弄了出去。 俞氏掏出手绢按了按嘴角,她蹙着眉叹口气:“大公子说的有理,但您不知道这皇家的规矩有多严。绾儿即将出阁,钦天监日子择的急,真是让妾忙的焦头烂额。这家里啊,一下子就顾不上了。” 苏幕满脸不赞同:“正是因为规矩严,夫人您更是要多注意。毕竟,当初卫家小姐不规矩,可就付出代价了。” 俞氏面色不变的点头应是,苏幕又跟昏睡的苏老夫人说了几句祝词,然后才施施然的离开了。 屋外阳光明媚,屋里却十分昏沉。 俞氏站在原地,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沉下来,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都给我滚出去!” 素香不敢多问,连忙弯着腰把其他人都带出去,随着门被阖上,屋里的光线彻底暗了下来。 安静的空间里,只有苏老夫人沉重的喘息,以及俞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突然,俞氏转过身盯着床榻,她的眼里流露出毫不掩盖的恶意。 “以身相待?呵,老贱妇,你可真是没用,既然能给杨婉兮下药,那怎么不干脆把那个贱种也一起掐死呢!” 她一步一步,缓缓接近床榻。 “当年你不是很厉害吗?撺掇着我去爬你儿子的床,说什么等姓杨的贱人死了,我就会是苏家的正头娘子。 结果呢?你这个老毒妇竟然还想反悔? 怎么,吞了杨婉兮那么多嫁妆还不够,想着再给你儿子娶个高官小姐? 哈哈哈!苏刘氏啊苏刘氏,你以为这世上还有像杨婉兮那么傻的女人吗!更何况,你儿子啊,恨不得死在我床上!” 俞氏说话的声音很小,她站在床榻边上弯下腰,嘴唇贴在苏老夫人的耳边。 “就算你捏着我的卖身契又怎样呢?找不出来也没事,等你一死,这世上还有谁会知道!” 说到最后一句,或许是有所感应,原本昏睡不醒的苏老夫人突然浑身抽搐了下。俞氏一惊,扶在她颈边的指甲猛然挖了进去。 暗红的血液渗了出来,俞氏厌恶的在床单上胡乱擦拭,然而那血迹凝固的很快,竟然死死的巴在她涂的殷红的指甲上。 俞氏看的有些心乱,她低咒了几句,然而不等她把火气撒出来,外面突然就响起了素香焦急的声音。 “夫人!夫人不好了!” 素香陪了俞氏近十年,这是她第一次语气这么慌张。 俞氏连忙走过去推开门:“怎么了?” 素香小跑着上了台阶,压低声音,又急又快的道:“前面来了个女的,挺着个肚子说是怀了老爷的种!” “夫人!” 周围的丫鬟手忙脚乱的上前,齐力扶住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俞氏。 俞氏在阳光下觉得有些眩晕,她用力推开其他人,抓住素香死死的盯着她:“你再说一遍!怀了谁的种?!” 素香的声音又惊又恐,隐隐还带着哭腔:“老……老爷的,夫人您别急,或许是误会呢!” 俞氏精神一振,连忙直起身。她仔细扶好头上的金钗,喃喃道:“肯定是误会,老爷不会对不起我的!” 素香连忙附和,俞氏重新恢复斗志,冷笑道:“走,跟本夫人去看看,到底是那里来的妖精!” 苏府的宴会厅很热闹,男人们在外间或坐或站,看着中间庭院的眼神或带着轻佻,或带着不屑。与之相比,坐着女眷的内席就要热闹多了。 俞氏不在,苏绾代替着她招待客人。虽然她年纪小,但她未来三皇子妃的身份摆在那里,这儿的夫人讨好她还来不及,自然都是处处配合。 但再配合,也得主人家讲点排面。 宴会行到中途正热闹的时候,几个彪形大汉突然护着个弱女子闯了进来。 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出,那女子至少怀了四五个月的身孕。 这群人虽然是暴力闯入,但进来后他们却客客气气的自报家门。 原来这几名大汉都是禁卫军柳魁柳都头家的子侄,而那个女子却是他们早逝叔父的遗孤。 他们这次来,是为了替堂妹讨回公道的。而要找的债主,便是她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四品给事中苏时行! 当听到名字后,来赴宴的众人一时哗然。 原本正被众人敬酒,春风得意的苏时行,见到跪在庭中,哭的哀哀切切的女子,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 外间的都是男人,见到他的表情,谁还不明白是确有此事呢? 苏时行刚刚喝酒时都未红的脸此刻忍不住热了起来,他快步走到庭院,冲着地上的女子道:“你怎么来了?小心孩子!” 原本想要驱逐这几人的苏家家仆见到他的样子,忍不住面面相觑,不知道还要不要动手。 原本怒发冲冠的柳家几人见到苏时行的表现,脸色倒是缓和几分。 “俺们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你把俺妹八抬大轿抬进来,那俺家就认了这门亲事!” 苏时行有些尴尬,他踌躇几下,没有答应而是继续柔声劝说跪着的女子:“你先回去,今儿太乱,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柳家的儿郎眉头一竖,眼睛瞪的跟铜铃样大:“呔!你这老匹夫是不想认账了是吗!俺妹个黄花大闺女跟了你,你竟然就给她置了个外室。告诉你,你今儿个要是不给准话,看老子不把你苏府给砸个稀巴烂!” 来赴宴的人有些看的津津有味,有的却眉头直皱。 “那个是柳魁的儿子?” “对,还有他几个侄儿。啧啧,苏大人可真是……竟然招惹了这家的姑娘。没想到他竟是老当益壮——” “呵,柳魁可是混不吝的。若是别人,说不得你我要卖三皇子的面子,但这家嘛……我新近得了几辆极品黄芽,不如一起去在下府里品尝品尝?” “同去同去!极品黄芽清新可爱,可比浑水有趣的多了。” 庭院里苏时行还在跟柳家的人掰扯,前厅的那些大人们纷纷起身,遥遥冲着他拱手告辞。 后面女客的席里,苏绾如坐针毡。这儿的夫人虽然不好出去,但却不时就有丫鬟从外间传来消息。每次丫鬟进来,屋里都能爆发出一小阵的惊呼。 有人闯进来,里面有个怀胎的女子,那些人竟然说那女子腹中的胎儿是父亲的! 这太荒谬了!苏绾根本就无法相信。 虽然俞氏总是教导说男人的真心不可信,但从小到大,她与苏时行却可以说是蜜里调油。 很多时候,他们那粘稠的眼神,甚至会让旁观的苏绾和丫鬟们都脸红心跳。 苏绾陪着延郡王妃勉强坐在副席上,心思不属。待回了神,才发现一直对她亲亲热热,恨不得让她认了干亲的延郡王妃不知什么时候坐直了身体,就连脸上的笑容也都收了起来。 “苏大人糊涂啊。”有夫人不轻不重的道:“内宅不严,可不是什么繁盛之道。若是被御史参上几本,误了他自己的前程不说,就连这近在咫尺的婚事……说不得都要再起变故了。” 原本有些无措的苏绾陡然站起,屋里的众人都看过来。她的手脚冰凉,脸上却勉强带出得体的微笑。 “父亲心善,也不知是那里来的人,估计是想趁着好日子讹上一笔。众位夫人慢吃,苏绾先出去看看。” 不敢去看那些人的表情,苏绾扶着丫鬟快步出了内席。刚走到回廊,迎面便看见了步履匆匆的俞氏。 “娘!” 苏绾从未这么高兴能见到俞氏,她不自觉便双眼含泪:“爹他有了别的女人……” “啪!” 又脆又响的一巴掌。 苏绾偏着头,不可置信的用手捂着脸颊,她的发丝被勾了下来,狼狈的散落在颊边。 不理会周围目瞪口呆的众人,俞氏盯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一字一句道:“你爹说过,他这辈子到死,都只会有我一个!” “他,是我的丈夫!” 苏绾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刚才的一巴掌,俞氏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虽然问了问题,但俞氏并不需要回答。她带着人,径直越过苏绾朝庭院去了。苏绾站在原地,眼泪从眼眶里滑落。 “那我呢,我是你的女儿啊……” 第三十九章 老妾 庭院里,苏时行急的满头是汗。那些大汉堵在中央,也不管那些告辞的人,只是死死盯着他,嚷嚷着非要讨个说法。 俞氏远远看到,简直是目眦欲裂,暗恨这些不知从那冒出来的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来苏家闹事。 她步履匆匆,然而跟着的素香在看清了那些人后却迟疑了几步。 “主子!等等!” 俞氏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跪在地上,被挡住半边身子的女人身上,她根本就没注意到素香喊了什么。 快走几步,俞氏厉声:“哪里来的贼子?还不快给本夫人打出去!” 听见她的声音,苏时行僵了僵,然后掩耳盗铃的背过身子。似乎只要看不见地上正哭的女子,那她就是不存在的。 得到主母的指令,那些站在旁边,举着棒子摇摆不定的苏府家丁们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几乎是她话音一落,家丁们立刻便要扑上去。 内室里站在窗户边偷看的女眷们惊呼出声,有些怕的缩了回去,不敢再看。 外间的席上,有些好事者还没走。其中,苏幕就坐在角落里,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的津津有味。 “喝!”领头的柳大冲着周围大喝:“滚开!俺可是七品禁卫军,看谁敢上来跟爷爷练练!” 苏府的家丁们外强中干,一见他如此勇武,脚步顿时有些犹疑。 快步走来的俞氏被气个倒仰。她捏着手帕,颤抖的指着柳家的人。 “私闯文官府邸,你们还有理了!” 柳大虽然面容粗狂,但却也粗中有细。面对俞氏的逼问,他毫不心虚:“若是没有因由的闯进来,那确实叫擅闯。但这次可是苏家老爷先对不起俺们柳家的姑娘,俺们闯进来,是叫讨回公道!今天这事,就算拿到圣人面前去说,那也是俺们柳家有理!” 苏时行原本正掩着脸面,努力的降低着存在感。然而一听他们要把事拿到圣人面前去,顿时就慌了:“小事一桩,小事一桩!都是一家人,何必那么认真。” 柳大暗地里不屑的撇嘴,但他面上却露出个憨厚的微笑:“正是呢,只要苏大人你成了俺妹夫,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俞氏脑袋有些发蒙,她不可置信的望着苏时行:“老爷,你在说什么呢!” 就在这时,从进来后便一直跪在地上捂着脸,好像只会哭的那个女子突然抬起头,三分恳求,七分委屈的朝俞氏道:“夫人,您就放过我和我弟弟吧!我是真的仰慕老爷,也已经有了老爷的骨肉。求求您,求求您不要再让我去勾引大公子了!” 满庭寂静。 柳大先炸了:“柳莺!你说什么?什么叫不要再让你去勾引大公子?!” 俞氏心里一沉,她低下头,这时才发现说话的女人她竟然是认识的。 正是那个只有一张脸,到处想法子勾搭男人的破落户。后来被她收买,吩咐去抹黑苏幕的棋子——柳莺。 她不是被杨家抓住送给镇北公处理了吗? 俞氏恍恍惚惚,觉得有些荒诞。如果柳莺有了孩子,那孩子不该是苏幕的吗? 内席一直在窗户边看戏的女人里,有人突然道:“啊,是她!” “怪不得,就说眼熟,这不是那个举着玉佩在西园到处找情郎的女人吗?” “原来找的是苏大人!真是没想到……” “咦?是苏大人吗?我怎么隐约听说找的是镇北世子呢。” 屋里的女人你一言我一句,叽叽喳喳的拼凑信息。苏绾用冰块敷着脸,神色沉沉的站在门外。 “荒唐!”苏时行突然大声呵斥:“你身为人母,怎么能说出这么不知廉耻,罔顾人伦的话!” 俞氏被他的怒斥从恍惚中震醒,听到这话,她有些不解。 素香微微上前,低声道:“主子,您怎么能说那种话呢?” 俞氏还是很茫然:“我说什么了。” 素香急了,连忙道:“你刚刚说柳莺的孩子是大公子的!” 原本正坐在屋里吃瓜子的苏幕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瓜子壳,走到廊檐下。 那边莫名被自己儿子带了绿帽子,而且还是夫人亲自扣上去的苏时行又气又急,他用力甩袖子:“一派胡言!” 跪着的柳莺边哭边道:“大堂哥,小妹是不敢说。俞夫人说了,若是我不听话,那就要让我和弟弟无声无息的从邺城李消失!您若是不信就去问王婆,当时是她带着那丫鬟去家里的!” 顺着她的手指,众人看见了藏在俞氏身后,面色难看的素香。 “够了!”俞氏断喝,她冷笑着瞧着柳莺:“你是那家的姑娘?简直可笑!我一个大家夫人,就算想做什么,难道还会专门去见你?说,到底是谁指使你来闹事的!若是不说,可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听到她的这番话,柳莺小脸惨白的朝着苏时行哭诉:“当初明明是你说自己正妻早逝,家里只剩下个老妾!所以我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儿才跟了你。苏郎,你骗的我好苦啊!” 柳家的几个兄弟被这局面搅的头晕,他们不耐烦细细纠缠,干脆快刀斩乱麻:“苏大人,俺们不想管你家里的破事,但您今儿个是必须给我柳家一个交代!” 苏时行脸上又青又白,往日里端着的文人风范荡然无存。若说他过去保养得宜,一眼望去还能赞个正当壮年,那如今的样子,真是狼狈不堪,仪表全无。 跪在地上呜呜咽咽的柳莺垂下眼,心里闪过一丝后悔。若是她早知苏家大公子是那样的人才,那她或许就不会提前勾搭上苏时行这个老菜帮子了。 但她刚冒出这个想法,脑海里便浮现出那天在西园的场景。 想到那个站在苏幕身后,冷冷瞧了她一眼的男人,柳莺哆嗦了下,连忙打消了妄念。 老菜帮子就老菜帮子吧,虽然难啃,但至少丢不了命! 苏时行其实不是个多么有决断的人,他向来自认痴情。虽然杨氏早死,但那全是因为他娘太过霸道。他与俞氏会有首尾,也全是因为俞氏主动勾引。 这么些年,他其实有不少的女人,但俞氏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也算是有功劳的。 于是他便对她处理家里那些丫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反正,他也只是玩玩,真抬到了屋里,反倒是失去了趣味。 会把柳莺安排成外室,那真的是意外。 他当初见到柳莺的第一眼,就发现她与杨婉兮的侧颜有着三分相似。 杨婉兮啊…… 或许是年纪大了,他偶尔便会怀念起那个早逝的原配。杨婉兮是真的大家小姐,举止可爱而得体,从来都不会斤斤计较。越是怀念,他就越想起杨婉兮的好。 所以当柳莺不小心撞到他身上的时候,苏时行情不自禁便移了情。 站在院子里的俞氏快疯了,她向来自认是最了解苏时行的。 此时此刻,听到那个小贱人说他称家里只有一个老妾,俞氏的心仿佛被人用刀狠狠的扎了两个窟窿。 老、妾。这两个字,那个都是她不能触碰的逆鳞! 柳大几兄弟快不耐烦了,苏时行第一次碰见这种认死理的武夫,他想发火,但却不知道该冲谁发,毕竟这事确实是他惹出来的。就连习惯性的想推卸责任,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推给谁好。 都怪他娘非挑今天过生日! 这边又磨了半天嘴皮子,苏时行眼一斜,突然就瞧见靠在素香身上神情恍惚的俞氏。 他心里猛的拱起了火。 刚刚柳莺说俞氏让她去勾引苏幕,其实他是信的,因为这一听就是俞氏爱使的手段。 他不恼俞氏对苏幕下手,他恼的是俞氏为什么会挑柳莺去做这事。 他低头去看柳莺,这么个娇娇弱弱只知道哭的女子,俞氏会选她,不禁就让他阴谋论起来。 或许俞氏早就知道柳莺是他外室了,那么做,其实就是为了借刀杀人。 只要一想到他尚未出生的儿子差点成了孙子,苏时行浑身就不得劲。 “今儿真是不方便,各位请相信苏某,等过了今日,在下必然会给个交代!” 柳大虎目一瞪,刚要说什么,旁边突然响起俞氏尖锐的嗓音:“交代?你要给什么交代!” 周围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苏时行拉下脸:“闭嘴!” 俞氏古怪的笑笑:“老爷,你实话告诉妾身,这贱人肚子里的孩子真是你的?” 苏时行不耐:“你能不能识点大体,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小家子气!” 俞氏脸上猛然一红,然后慢慢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惨白的。 “老爷,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对不对?” 苏时行真的厌了,他阴沉着脸:“对,就是老爷我的种,怎么了。” 空气慢慢安静,片刻后,破了音的怒骂突然在苏府上空响彻。 这天,所有留在苏府的宾客都有幸观摩了一场姑苏街头的泼妇骂街。用词之粗俗,涉及之广泛,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苏家的事闹得很大,影响也比当初卫府小姐的行为大的多。 但蹊跷的是,这次皇家竟然没有任何表示,就连延迟一下日子都没有延迟。 不知不觉中,三皇子因为婚事的不顺,竟然变成了邺城里的笑话。 而暗地里,甚至还有人在流传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三皇子既然连婚事都能让人笑掉大牙,那其他的不就更不能指望了。 第四十章 消息 “哗啦!”满桌的笔墨纸砚全都被掀翻在地。 “都是贱人!废物!”三皇子高豫神似纯嫔的细长眉眼此刻阴郁而暴躁,他胡乱抓着东西往下扔,书房地上一遛趟的跪着三四个人,个个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 “不是让你们看着的吗!啊!结果呢,你们就看着爷成了全邺城的笑话?!” 高豫想到外面流传的那些话,心里恨不得把这些不得力的下属直接给生吃了。 “到底是谁在弄我!是老二还是老五老七老八!说啊!” 地上跪着的人面面相觑,高豫顿时炸的更厉害了,他快步绕过桌子,一脚就踹了上去:“说啊!” 那几人连忙趴在地上,有胆大的快速道:“除了五皇子都是。” 高豫先是一愣,随后倒抽一口气。 半响后,他收回脚。或许是被气过了头,高豫面无表情的在屋里踱步:“都是,好啊。看来本王最近风头太盛,他们都怕了。” 见他稍微冷静,跪着的人里连忙道:“七皇子不愿看到咱们把齐国公拉过来,所以就借着丽嫔的手坏了您的好事……” 话未说完,高豫就不耐烦的打断他:“这也要你说?谁不知道丽嫔就是钱家的一条狗。呵,那个贱人!” 提到丽嫔,高豫的眼里满是厌恶。这些年,因为她在里面出力,也不知给九皇子捞了多少好处。就连六部行走的差事,都是靠着丽嫔撒娇给弄去的。 高豫恶意的道:“父皇已经老了,谁知道丽嫔那个贱人跟爷的好七弟有没有什么瓜葛呢。” 之前说话的下属一噎,立刻识趣的换了个方向:“苏家……柳家女子肚里的孩子确实是苏家老爷苏时行的。” 说到三皇子这位未来的岳父,下属的遣词很谨慎:“苏家老爷许是被设计的,据调查,他们俩之间是那个叫柳莺的女子先主动接近的。” “被设计?”高豫冷着脸:“难道那个女的还能把他按着给强上了?” 几个属下立刻噤声。 “说到底,还不是他自己脱的裤子!” 三皇子这话虽然与他向来文士的做派不符,但里面的道理却是没错的。苏时行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真的会被个小女子给唬住? 若是他不愿意,那多的是办法把人给打法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过就是他把持不住罢了。 但眼下这情况,三皇子与苏家的婚事不像是会取消的样子。苏时行就是再行事荒唐,那也是他板上钉钉的未来岳父。 三皇子自己能说那些话,却不代表做下属的也能说。 等高豫发了会邪火,几个人觑着他脸色,犹犹豫豫的道:“主子,现在您正在风口上,几位先生都说不如先把梅园诗会延期……” “为什么要延期?”高豫冷笑:“老二老九不是想看我笑话吗,爷还偏就不给他们看!给我吩咐下去,诗会照常举行,而且那天必须要让本王看到满园的梅花!听到了没有?” “诺,诺。”跪着的几人连忙点头。 “还有件事,那些养着的「蚕」死了不少,新的还没来得及补充……” 高豫一脚踹过去,咆哮道:“那就去补充啊!这是本王该操心的吗?要是诗会办不好,你们都给我提头来见!” 三皇子府书房里的动静着实不小,周围路过的下人们恨不得避的远远的。 有个端着盘子的丫鬟低着头匆匆与一个小厮擦肩而过,没有人看见,在两人错身的时候,有个细小的物件从丫鬟的手里传到了小厮手里。 三皇子府不算大,当初修建的时候,高豫曾上书说自己身为皇家子弟,唯愿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 而如今天下尚有那么多的有志之士不能得立身之所,那他怎么能让国库出资,专门为他修建一所过于华丽的皇子府。 说的明白点,就是高豫不愿意被移出皇宫。 这个想法可以理解,找的理由也很高大。可惜他却没有钱贵妃那样厉害的母妃,有的只是钱家那样强大的对手。 几乎是他一上书,立刻就有大臣在朝堂上道,三皇子品行高洁,说明是皇上圣明以及后宫之主钱贵妃教导的好啊。 但三皇子越是这么说,那皇上就越不能委屈了他。毕竟只有出了宫,三皇子才能更方便的去接触和庇护天下寒士。 至于说皇子府太过奢华,那就不奢华嘛。随便减点规格,比照着子爵府,不就正好? 若是连子爵的规格都不愿意,三两件茅草棚,其实也不是住不得人。 毕竟,三皇子怜惜的那些寒士,很多连茅草棚都没得住呢。 当时三皇子年纪不大,势力比较单薄。虽然也有官员为他说话,但却总是被人轻而易举就化解了。 闹到最后,三皇子只能吃下暗亏。用逼仄的府邸,换了些贫寒文人间的佳名。 也正是因为府邸比较窄,那个小厮随便晃了晃,不知不觉就晃到了后门。 现在是外面菜农来送货的时辰,后门已经被打开了,厨房的管事婆子等的心焦:“怎么还不来啊!这刘菜头是不想干了?” 一听她这话,那小厮立刻脸上堆笑,讨好的凑过来:“李妈妈,怎么是您亲自在这儿等啊?” 李妈妈斜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声:“是你小子啊,不去当差,跑这来闲打什么屁。” 小厮摸摸头,一脸憨厚:“今儿轮休,这不是看妈妈在这吃冷风,心疼您,想来帮帮忙嘛。” 李妈妈没撑住露出个笑,她指着小厮笑骂:“就你会说话,有这功夫不去讨好主子,倒是来跟老娘作妖。行吧,你就帮我在这儿等着,要是能落个三瓜俩枣,也不算白忙活。” 小厮笑得更开心了,他殷勤的把李妈妈一直送到路口。 等他再回到后门。巷口就晃悠出辆牛车,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坐在前头赶车,后面是堆得高高的菜垛子。 过了半响,三皇子府的后门被重新关上,那个老头架着牛车,慢悠悠的离开了巷子,朝着出城的方向去了。 许是很难得才能入城,老头一路上东张西望,似乎看什么都很新鲜。 等牛车行经一家布店,老头停下牛车犹豫了会,最后还是拎着不离身的布袋,畏畏缩缩的走进去。 过了会,老头心满意足的抱着靛青色的布匹,笑眯眯的回到牛车,重新开始赶路。 布店对面的酒楼里,一个眉清目秀,身形修长的青年沿着楼梯上了楼。他恭敬的停在一处厢房外。 “咚咚咚。” “进来。”屋内响起一道清越的男声。 甲九推开门,走到苏幕和夏侯遮的桌子旁,弯腰呈上一份信笺。 “主子,消息已经核对过了,无误。” 夏侯遮接过信,先递给了苏幕,等他看完了才重新拿过来,一目十行的去浏览。 “三皇子府里有密道……”苏幕抚摸下巴:“他府邸太小,但又不好意思重修。修点地下室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他们说的「蚕」是什么?没听说三皇子那边有人在做绸缎的生意啊。” 甲九笑笑:“公子您想的太简单了,他可不止修了「点」地下室。据探子说,他摸了好几天,到现在都还没摸清楚呢。” 苏幕讶然:“三皇子府邸附近的都是那些人家?” “都是他的死忠附庸。” “嘶……”苏幕喃喃:“深藏不露啊。” 夏侯遮对这个消息倒不惊讶,因为前世就是他带着人把遁了地的三皇子给弄出来的。 因为无论地道有多复杂,只要一力降十会。火熏水淹,那总能把人逼出来。 “不用在意这个,不过就是个看起来很硬的乌龟壳。要真是想撬,其实没什么难度。” 苏幕奇道:“那要在意什么?” 夏侯遮勾勾唇:“要在意的,是「蚕」。” 甲九若有所思:“听三皇子那边的对话,似乎对「蚕」很看重。他们的「蚕」折损很多,但却来不及补充。 而没了「蚕」,诗会便不能顺利举行,可什么诗会是必须要用蚕的呢?除非……” 苏幕接到:“除非那不是真正的蚕。” 不等两人默契的对视,夏侯遮便清咳一声:“现在,只要知道他们说的「蚕」到底是什么,那很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苏幕赞同的点头。 就在这时,甲九突然道:“属下想起来了,之前主子您吩咐我们去查那个收买文人的商人,我们在调查的时候,似乎隐约听到过「蚕」这个名字。 当时我们都以为是他在做贩卖蚕茧的生意便没有在意,但现在想想,那个人有点可疑。” “哦?”苏幕问:“怎么可疑了?” “因为我们最后调查的结果里,他只是个贩卖毛皮生意的行商!” 夏侯遮沉吟片刻:“你们送上来的结果是这么说了,他每年都会跟着商队去北方一次。把大渊的瓷器用具贩卖到边境,然后再把那边的毛皮运送到邺城。这是个赚钱的生意,确实可以维持他大笔的开支。” 甲九听到夏侯遮的话,眼睛更亮了。 “对,这样问题就更大了。那个商人说自己祖籍在北方,而他的生意也是在北方。 那就是说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南方,但他的起居用具却全都是江南那边的风格。 如果说这只是个人爱好,不能作为凭据,但属下却想起来他有次接待学子的时候,曾经和那个人说起过江南的方言!” 夏侯遮神脸色一沉:“这么重要的消息,你们之前为什么遗漏了!” 第四十一章 家人 甲九很心虚:“当时他们把消息传过来,属下认为不是很重要便没标记。” 夏侯遮沉默片刻,随后淡淡道:“回去自己领罚。” 甲九松了口气,连忙低头应喏。 苏幕见气氛有些沉重,便笑着开口道:“那个商人,我记得是姓李?” 甲九点头:“正是,他叫李松鹤,自称是燕州人。燕州失陷后,他利用以前的人脉做起了倒卖的生意。家里没有正经妻室,只养着几个小妾歌女。” 苏幕用骨节敲敲桌子:“听起来,他确实有些蹊跷啊。” 夏侯遮吩咐道:“甲九,去把他查清楚。看他跟那个「蚕」到底有什么关联。” 甲九领命后便退了下去。 等屋里又重新只有他俩,苏幕问:“昨天你让我祝完寿别忙着走,柳家人打上门,是你安排的?” 夏侯遮不置可否:“那个女人确实早就跟苏时行有了首尾,我不过是让人去告诉她,如果想从镇北府里活着出来,那她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想到苏家昨天的狼狈,苏幕失笑:“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弯弯绕绕的,真是劳你为我费心了。” 夏侯遮蓝眸沉沉:“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上辈子,俞氏也是利用了柳莺来抹黑苏幕。虽然后来苏幕也反击了,但那时候他势单力薄,而且被苏家借着杨婉兮的遗物施压。几番交锋后,他和苏家倒是都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要一想到那个时候面色苍白的苏幕,夏侯遮的心就泛起绵绵的酸楚。 有时候想想,他这一生所有的心软不舍,也都在苏幕的身上了。 “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这么难过?” 苏幕看着对面的夏侯遮有些稀奇:“我该不会是看错了吧。” 夏侯遮回神,一抬眼就看见如今脸色红润,眼含戏谑的苏幕。他满腹的心绪立刻被冲淡,条件反射便回了个微笑。 原本还想打趣他的苏幕被他笑得一愣,片刻后也撑不住笑了起来。 外面冬日融融,简陋的酒楼厢房内,两个各具风采的男子相对而坐,眉间眼上俱是温情的笑意。 苏幕回府的时候,刚下了夏侯府的马车,就看见小武从大门里奔了过来。 “公子!” 苏幕被他的满眼泪花吓了一跳:“怎么了?” 小武牵着他的袖子,圆圆的脸上全是委屈:“公子,您是不是嫌弃我了。我哥说色衰爱弛,小武是不是色衰了……” 苏幕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敖文逗你玩你也当真。你还色衰呢,你有过色吗?小傻子。” 小武愣了愣,他回头看了一眼。苏幕顺着他的眼神,看见大门口正站着一个青竹似的少年,约莫正在抽条,整个人瘦的惊人。 苏幕无奈的冲那少年喊:“还不来把你弟弄走!” 敖文站在门口,背着手慢吞吞的下了台阶,然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当然,他不是朝着苏幕哼的,他是朝着送苏幕回来的夏侯遮哼的。 小武原本已经有些怂了,但他一见自己哥哥竟然那么硬气,于是乎就更来劲了。 苏幕被他们两个闹得满头雾水:“你们到底怎么啦?在闹什么呢!” 相对于他的莫名其妙,站在旁边的夏侯遮倒是心里有数。 这种阵仗他已经经过一遭了,而且那时候人更全,状况更激烈。 现在只不过是两个自觉受到忽视的小孩子,简直不要太好打发。 小武牵着苏幕衣袖的手,现在已经直接抱上了他的手臂。而敖文则仰着头,第一次在苏幕面前露出些许傲娇的少年样儿。 夏侯遮知道,他再不说些什么,苏幕就要无条件妥协了。 “你们就是敖文敖武吧。”夏侯遮的神色堪称和善:“听阿幕说,你们是他的弟弟?” 苏幕一怔,这话他……没跟夏侯遮说过吧。 而那边的两兄弟听到这句话后都愣了,小武最先反应过来,他连忙涨红着脸摇头:“不是,我只是公子的小厮!” 敖文也慢半拍回过神,他抿了抿嘴:“小的跟弟弟只是苏家的下人……” 夏侯遮打断了他,神色笃定:“你们陪着阿幕一路奔波,从姑苏到邺城,始终不离不弃。在阿幕心里,你们就是他的亲弟弟。” 苏幕:“……” 虽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怎么觉得被夏侯遮说出来了就怪怪的呢。 敖文依然昂着头,但眼尖的却能发现他绷着的身体缓和了不少。 而此时的小武却已经泪眼汪汪的看着苏幕了,苏幕只能无奈的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傻孩子。” 夏侯遮勉励的看着敖文:“现在阿幕的生意已经逐步移交到你手上了吧,他以后能有多少家产,可就全靠你了。你可别让你家公子失望啊。” 听到这话,小武忍不住道:“我哥很厉害的!” “闭嘴!”敖文斥责他,然后抱拳朝夏侯遮行礼,虽然姿态很低,但他眼里却全是灼灼的斗志:“夏侯将军抬举了,但小的绝不会辜负公子的看重与栽培!” 夏侯遮又勉励了几句。 苏幕站在旁边,颇为有趣的看着他们。不过是三言两语,原本充斥在敖文敖武身上的淡淡敌意竟然消失了。 甚至在夏侯遮开口邀请他们去军营看看后,还算矜持的敖文都开始双眼冒光。 ……可真是好骗。 苏幕叹息几声,与游刃有余的夏侯遮隔着那两孩子对视,他双眼一翻,默默走回了屋里。 而那俩原本特意来堵他的兄弟,竟然谁都没注意到人不见了。 夏侯遮目送着他进了门,眼里溢出丝丝缕缕的笑意。 苏幕一踏进正厅,立刻便要调头。 “站住!” 苏幕扶额,在脸上挤出个诚心诚意的笑容后才转身:“李叔,这么冷的天,您老怎么过来了。” 此刻正厅左手边的太师椅上,正坐着一位精神矍铄,须发半白的老者。 他双目有神,盯着苏幕缓缓的上下打量:“我怎么过来了?我不过来,怎么会知道你都学会夜不归宿了呢。” 苏幕有些窘然,他顾左右而言他:“他们也太不懂事了,怎么也不给您上壶茶。对了说到茶,我最近新得了几两顾渚紫笋……” 李老头打断他:“从你相好那得的?” 苏幕:“……” “你敢跑试试!”李老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怎么跟你说的?你身子骨弱,必须要固守本源,绝对不能纵……” “李叔!”苏幕破天荒的脸红了,他咬着牙道:“我没有!” 李老头的眼神原本很怀疑,不过在看到苏幕红润的脸色,以及稍微多了点肉的胳膊腿后,他半信半疑的道:“真没有?” 苏幕哭笑不得:“真没有!” 李老头哼了一声重新坐下去,他翘起二郎腿,慢悠悠的道:“算你小子还要命。” 随后他话锋一转,微微前屈:“这么久你们都没有……难道你相好有什么问题?” 苏幕看着这个满脸八卦的老不修,干巴巴的道:“您就不对他的性别提出一点意见吗?” 李老头不感兴趣的挥手:“提什么意见?咱们开国太祖不就是娶的男后,更何况你本来就不利于子嗣,找个男的刚好,不然你还想去祸害人家姑娘啊?” 苏幕一噎,他本以为家里的这些人知道了会百般阻挠,他甚至连解释的理由都想了好几个。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 李老头思索了下:“不过小阿幕,那个啥啥靠不靠谱啊。你可是很忌讳大喜大悲的,不是老头我吓你,如果你情绪连续剧烈波动,那可能撑个一两年你就得去见我儿了。” “你心脉太弱,这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不管怎么调理都是治标不治本。” 听着李老头熟悉的唠叨,苏幕忍不住露出笑容,刚要说什么,他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 “真的不能彻底治好吗?我那里什么药材都有。” 苏幕有些惊讶的回头:“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说十二有事找你吗。” 夏侯遮没有回答,与他对视一眼后又望向坐在那的李老头:“不论需要什么药材,我都能弄来。” 李老头先是被他吓了一跳,等听清楚他的话后,忍不住捋着胡子嘲讽道:“再好的药材也要对症才有用,就他那身子,说不定一味药下去直接虚不受补就嗝屁了。” 听到这话,夏侯遮有些隐忍的隆起眉头。 “要我说啊,能治好他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他塞进娘胎,再让他娘顺顺利利的怀满十个月给生出来,那估计就能好了。” 对于李老头肆无忌惮的冷嘲热讽,苏幕有些头疼又有些无奈。 他告饶的行个礼,然后上前拉住夏侯遮垂在身侧被握成拳的手,低声道:“别生气。” 看到那两个小年轻一起走出去,李老头坐在位置上嘟囔:“臭小子选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天气晴朗,院子中央的树叶子已经落光了。 苏幕跟夏侯遮手牵着手,没有人松开,也没有人说话,就那么一直朝前走。 可惜院子太小,两个人就算就算脸皮很厚,也不好意思一直绕着转圈。 走了会,他们并肩停在池塘边。 池塘里的莲花早就凋了,只剩下几只枯荷还立在上面。 沉默了会,苏幕道:“李叔就是那性子,刀子嘴豆腐心。当年为了给我配药调身体,他经常整夜整夜不睡觉的去翻医书。” 夏侯遮用力握了握他:“我知道,我很感激他。阿幕,我只是有点不甘心……” 苏幕偏头望着去,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像是把他由一块冷玉变成了暖玉。 “没什么好不甘心的,夏侯,能活着,能站在阳光下,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第四十二章 文会 天气越来越冷,早晨起来去学馆的时候,苏幕才发现地面上的雾水都已经结成了薄冰。 邺城这里温度格外的低。以往在姑苏的时候,冬天顶多只用穿个夹袄。 府里没有年长的人操持,所以众人的冬衣都是迫在眉睫了,才发现必须得重新赶制。 只除了苏幕的。 敖武他们开箱上蹿下跳找衣服的时候,夏侯遮略微提了提,苏幕让人去库房清点了夏侯府送来的东西,结果竟然找到不少细腻精美的皮毛。 围着披风的苏幕略微有些愧疚,他摸摸柔软的毛领,心里默念了句佛号。 冬日天亮的晚,早起去学馆的时候,外面只有灯笼照着的地方是亮堂了。 小武冒着寒风从外面跑进来,一掀开门帘,虽然隔着道屏风,但站在暖阁的苏幕还是察觉到那股凉意。 “公子,外面落雪籽儿了!”小武胡乱跺着脚,说话的时候牙关直打:“要不今儿就别去了吧,反正咱家又不指望您考状元。” 苏幕把外出的行头一一穿戴好:“你家公子我是那种随意缺课的人吗?” 小武隔着屏风偷偷撇嘴扮鬼脸。 苏幕话锋一转:“更何况,我今儿去可是有正事要做。” 小武哼唧了会,用两个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那感情以前去上课都不是正事。” 对于这句话苏幕假装没听见,他清点了下东西,发现都带齐全了后便道:“走吧。” 外面果然在窸窸窣窣下小冰晶,厚厚的云层堆在上空,苏幕刚进了学馆,天上就开始飘落洁白的雪花。 这是昭和二十二年的第一场雪。 许是无论哪里都摆脱不了这样的传统,那就是学馆会把上一届考的最好的学子给召唤回来,然后让他开场讲座给低几届的人介绍下学习经验。 今天上午,刚新鲜出炉的探花岳林熙便要来兰陵学馆开这样的讲座。 岳林熙是岳家的嫡子,在回祖籍参加的乡试中中了头名。有传言说,若不是因为他年纪太轻,长得又俊俏,陛下顺手就将他点成了探花,那他其实应是状元的。 兰陵学馆出了这么个人物,自然便忍不住赶紧把他拉出来遛遛了。 苏幕一进学舍,就发现很多人都没来。他忍不住失笑,心里倒是能理解。 毕竟这个班全是吊车尾的,还真没几个会对学霸交流的学习心得感兴趣。 有这时间,不如吃茶去。 在这冷清的屋子里,有两个人特别显眼。一个是后排奋笔疾书,好像什么时候都在刻苦学习的柳雁。一个是中间仰躺着昏昏欲睡的镇北世子李松。 苏幕进门的动静让那两人都看过来,看到他,柳雁的眼神很复杂。他嘴角有些僵硬,似乎不知道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 李松就干脆多了,他直接闭上眼睛接着打瞌睡。 苏幕从书囊里掏出几本册子,笑眯眯的走到李松旁边。 “新春特别定制,世子你要不要啊?” 李松的眼睛猛然睁开,一个恶虎捕食就过来了:“不是还没卖吗?” 苏幕从善如流的撒手:“我内部有人。” 李松抱着书爱不释手,闻言嫉妒的瞪着他:“你以前还不承认!” 苏幕笑容不变,他以前不承认是不想惹麻烦。现在嘛……好吧他是有点飘了。 “我这不是给你送礼赔罪了嘛,大不了以后你想要什么,我能弄到就帮你弄到。” “我都想要!”李松毫不犹豫的回答。 苏幕被噎了一下。 李松有些怀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想让我帮你干嘛?先说好,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事本世子可不干啊!” 苏幕失笑:“你想到那去了,咱们同窗这么久,送你点礼物不成吗?” 李松从鼻孔里哼了声:“得了吧,再装我可就不配合了,到时候这书你也别想拿回去。” 对于他这么警惕的样子,苏幕真是想知道他以前被坑过多少次了。 “好吧,其实我就是想问一下,你了解啥关于岳林熙的事吗?然后就是,有没有听过岳清这个名字。” “岳林熙?你指那个方面。”李松道:“他家挺简单的啊,听说人品也不错。岳清……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在苏幕充满期待的眼神里,李松扶着额头苦思半响。 苏幕木着脸推了他一把:“口水流出来了。” 李松猛然惊醒,他用力一擦嘴角,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刚要怒斥,但对上苏幕的眼神后他讪讪一笑:“昨天睡得晚……” “睡得晚还坚持来学馆,世子您可真是我辈楷模。” 听到他的冷嘲热讽,李松的表情有些扭曲,半响后吐出一句:“你当我愿意啊!” 看他这样子,苏幕也懒得再问,想来他这么心大,岳清这种好几年前的人物就算听过也早忘了。 “岳清?是拐子巷的那个岳清吗?” “吓!”李松被突然从后面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苏幕有些迟疑的看着说话的人,这人脸白眼长,看着就一副肾虚的样子。 李松怒道:“你怎么会在这!” 那人稀奇:“我也是这班里的啊。” “哈,你可真有脸说,是谁一天到晚恨不得长在窑子里的?” 那人与李松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毫不让步。看得出来,他们很熟悉。 苏幕被吵得有些头晕,最后不得不在中间调停,努力了半响才按下这两只八哥。 “也就是说,岳清以前跟他娘住在拐子巷,而拐子巷里住的都是暗娼和外室?” 叶梁,也就是李松的堂兄道:“对啊,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吧……” 其实叶梁能记住岳清也是意外,大约七八年前,拐子巷有个新挂牌的私娼,他瞧着新鲜就包了段时间。 那时候他还没被家人硬塞进学馆,每天基本都泡在了那里。 进出的时候,他好几次都在巷口瞧见了个疯女人。而每次把疯女人牵回家的,正是穿着学子服,刚从学馆下学的岳清。 他瞧着好奇便问了几句,其实心里也清楚这大约又是个负心男子薄命女的故事。 伺候他的那家刚来不久,当时没能说出因由。估计是怕他不高兴,之后竟然还费了不少功夫去查。 但问来问去,只能知道那个疯女人是岳清的亲娘,他们娘俩相依为命,在这里住很长时间了。没人知道岳清的爹是谁,也没人知道那女人是怎么疯的。 唯一有点意思的,就是那女人疯的厉害时会大喊一句话:“三哥,你骗的我好苦啊!”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直到她儿子来找她,或者是自己昏睡过去。 “三哥?”苏幕重复这个称呼:“是她的亲哥?” 叶梁吊儿郎当的把腿翘在桌子上,一边抖一边摊手:“谁晓得?你问他干嘛,诶,我听说那个岳清不是学业很不错嘛,他如今在那当官啊?” 苏幕摇摇头,有些怅然:“他失踪了,六年前在临考的前一晚失踪的。'叶梁愣住了,腿也不抖了:“失踪是什么意思?” 李松看不过去他那样,忍不住嘲讽:“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意思。懂不懂啊傻子。” 叶梁没理他,稀疏的眉毛揪在一起:“那他娘呢?” 苏幕想到甲九呈上来的消息,叹道:“死了。” 许是跟岳清勉强算是故人,听到这么惨淡的消息,叶梁有些恍惚,他用手捂着额头:“这可真是……我本以为他会带着他娘离开那个地方的。” 李松难得没有怼他,而是朝苏幕道:“你问这个干吗?岳清是你亲戚?” 苏幕摇头:“是夫子之前提起过,我受他所托去找了找,这才发现人竟然不明不白的就没了。” 李松皱眉:“京令尹都不管吗?” 叶梁嗤笑:“我的傻堂弟,你可真是不知民生疾苦。像岳清那种平民,家里没权没势,丢了就丢了,死了就死了。还京令尹,你怎么不御林军呢?” 眼看这两只八哥又要吵起来,苏幕毫不犹豫的拎着东西出了门。 时间差不多了,估计岳林熙和李松鹤这会也都到了。 是的,今天可不止是岳林熙他来了。探花郎的名头着实好用,邀请到他后,学馆里的人一合计,干脆便办了场文会。 先让岳林熙去给学子讲课,然后让其他的文人也各抒己见。 若是办的好,也算是给兰陵学馆擦亮了招牌。 而李松鹤正是以出资人的身份来的。办文会要花钱,这种文会向来有很多目的不一的人会愿意出资,然后获得相应的权益。 比如李松鹤,他承担了大头,那他就有资格带自己身边的文人入场。 说来说去,就是你要钱我要命。 雪下的没多久,落在地上的顷刻就化了,但草木和屋顶上却已经积了点白色。 苏幕跟着人流,一路走到学馆举行大典的正厅。 进了门,就发现这儿虽然空间很大,但里面却很暖和。苏幕随意扫了几眼,就发现这次的排场挺大了。 正厅已经被布置一新,学子们挤在后面,前面是师长和那些文人们的位置。 苏幕眼尖,看到他们的桌上摆了不少水果吃食,而周围还站着很多随时待命的仆从。 在这大冬天还能摆出这么多水果,李松鹤可真是有钱啊。 过了会,学馆的钟声被敲响,正厅的大门被缓缓闭上。 文会开始了。 第四十三章 杨汀 正如李松所言,岳林熙的人品有口皆碑。他父亲岳霄是刑部的侍郎,向来以审慎严谨,不近人情著称。或许是物极必反,岳林熙却长成了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就像他的名字,如林间和风。 苏幕盘腿坐在蒲团上,听着学馆里的师长们做惯例的训诫。 不过他们也分得清主次,略微说了说便引出了今天的几个主要人物。 正厅的前后被一处长形的水池隔开,里面养着几条五颜六色的锦鲤。 这些鱼见惯了人,对周围乌压压的人群一点感觉都没有,依然悠闲自在的游来游去。 苏幕来这里不是为了学习的,虽然新科探花的劝学说的很动听,但他这个没把四书五经全文背诵下来的学渣,光听了一会就被绕晕了。 他看着前面的台上,岳林熙跪坐在主位,注视着前方的眼睛清亮,举手投足间充分显示了良好的教养。 然而苏幕的眼神滑过了他,落到了右边的席位上。那里,坐着李松鹤。 他与上次见到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不惑之年的普通商人,就连为了附庸风雅专门蓄的文士胡都还是那个长度。 只除了,他的小眼睛里没了精光。只有努力掩饰却又掩饰不住的欣慰。 他在看岳林熙。 苏幕垂下眼,脑子里浮现被调查出来的那些情报。 李松鹤向来只在寒士中间结交,除了必要的孝敬,他从来不去攀附权贵。 而他的这种行为,被寒士们夸赞为一身傲骨。但这事经不起细查。 从邺城运送东西到燕州边境,再从边境回来。这趟商路只要走下去,那必然是暴利。 然而钱不是那么好赚的,别说路途上的风险,只说官府的层层关卡,就能让一个没背景的商队刚出了京畿,身上便只剩下裤子。 能走这条道的,要么有兵,如夏侯和李家。要么有权,如各大世族以及……皇家。 李松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凭什么能与这些庞然大物一起获利。 夏侯遮的人顺着这条线往下摸,发现他的背后果不其然靠着大山。 只是那座山是谁,暂时还不确定。但在调查的过程中,甲九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之前也说了,李松鹤不会主动攀附权势,甚至还会主动避开。这么多年里,他都是这么做的,只除了在对待岳林熙时。 岳林熙是才华横溢不错,但他的名声却过分的大了,而且他办什么事都很顺利。 小到刊刻诗文举行诗会,大到为民发生进行善筹。只要是他牵的头,结果基本都不错。 往深里一查,赫然发现那些事里,事事都有李松鹤的影子。 虽然他每次都是拐了好几道弯,但越是如此大费周章,就越是表示里面有猫腻。 苏幕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有些怀疑,李松鹤是不是跟岳林熙的母亲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但这个猜测立刻就被甲九否定了,因为岳林熙与他父亲岳霄的长相极为相似。 线索到这就陷入困境,而昨晚刚查到的消息,更是让人疑窦丛生。 岳清失踪之前,有人见他与李松鹤在一家酒楼见了面,不知道说了什么,但结果却是不欢而散。 当天夜里,岳清就失踪了。 岳清,这个姓岳的,父不详的学子。他当年之所以能进兰陵学馆,是因为岳林熙的二伯给了他名额。 但在之前的试探里,岳林熙从来都没听说过岳清这个名字。 这些消息纠缠在一起,让苏幕隐隐看见了什么,但却又无法抓住最关键的点。 但毫无疑问,这中间最重要的人物便是李松鹤。只要能撬开他的嘴,那事情就清楚了。 昨晚甲九询问要不要直接把李松鹤抓起来,夏侯遮否决了这个办法。 苏幕漫不经心的看着李松鹤,想到了夏侯遮说,这个人深藏不露,善于伪装。 既然他背后的人能让他心甘情愿的潜伏数十年,那就一定是拿住了他的死穴。 若是直接动手,超过九成的可能是只得到一具尸体。 而苏幕今天特意来参加文会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他确认了,就算不是父子,岳林熙也一定是李松鹤很重要的后辈。 因为李松鹤看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利益与盘算。 那么,岳清的失踪究竟是不是李松鹤动的手?如果是,那动机又是什么呢。 兰陵学馆举行的这场文会,学子只被允许参加前半场。确切的说,等几位有名的人物说完话后,学子们就差不多全被赶出去了。 苏幕走在人群里,听着周围同窗们的交谈。 “岳学兄果然厉害,他的气度学识真是让人折服!” “是啊,简直就是我辈楷模。要是我也能十八便中探花,那我爹做梦都要笑醒了。” “哈哈!别说十八,我看你八十也中不了!” 看着前面嬉笑打闹的人群,苏幕忍不住也笑了。 “诶诶!那个被咱们「小师妹」扶着的夫人是谁?” 从正厅里出来,沿着大道便能看见学馆的正门。雪已经下的很深了,除了路中央的被践踏成泥,其他两边的地方都堆了一小层。 苏幕顺眼看过去,恰好看到正门处停着辆马车,车旁好几个仆从簇拥着两位夫人和一位年轻姑娘。 “哈,要是被山长听见你这么唤,他肯定会把你扫地出门!” 前面说话的学子们放慢了脚步,一个个都装模作样的稳重了起来。 正门附近的姑娘似乎往这边扫了一眼,学子们都骚动起来:“啊啊啊,是不是在看我!” “夫子曰,人不可白日入寐,小师妹明明看的是我!” 看着这群骚动的人,苏幕简直快被笑死了。 兰陵学馆的山长是已经至仕的翰林学士,他当年主持了几届科举,朝廷里不少重臣都拜他为座师。山长一生无子,只在花甲时得了个独女。 而这个独女,正是此刻被那些人称呼为小师妹的年轻姑娘。 她自幼便被山长夫妇如珠似玉的宠着,但难得性子柔顺温和,而且还十分漂亮。几番相加之下,她便成了学馆中很多少年的思慕对象。 为了驱逐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一辈子都没大声说过话的山长不知道怒斥了多少家长。 今日上午夫子们都去参加文会了,因此是无课的。所以此刻所有的学子都在往外走,正门就成了必经之路。 许是见人太多,那边正在说话的两位夫人开始辞别。 苏幕走近了,托那些磨磨蹭蹭同窗的福,他隐隐能听到她们的对话。看样子,应该是山长夫人在携着女儿送客。 被扶着的夫人是被送的客人,她品貌端庄,看不太出具体年龄。 “那就告辞了,您后日可一定要记着带汀儿去啊。” 山长夫人很温婉的笑着点头:“您都说了好几遍了,放心吧。后日就算我不去,汀儿也会去的。” 这么一打趣,两位夫人都撑不住笑了起来,倒是被打趣的姑娘红了脸,有些嗔怪的看着自己母亲。 「路过」却都没走的学子们先是一酥,随后有机灵些的立刻出现了危机感:“那是哪位夫人?后天一定要小师妹去那里?” 被他一提醒,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对啊,她不知道咱们小师妹不爱出门吗!” 这是蛮不讲理的。 “可我怎么瞅着,小师妹好像挺乐意的……” 这是有理智的。 “或许是亲戚吧,说不定是姑姑姨母什么的。” 这是乐天的。 “这不是岳夫人吗?听说他家放出风声,要给岳林熙定亲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在一群人诡异的眼神里,岳夫人在登上马车之前,还从手腕上撸下个镯子塞给了杨汀。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小师妹红红的脸蛋,少年郎们的心哇凉哇凉的。 “天这么冷,你们怎么还不回家?”送完客的山长夫人一回头,这才发现身后竟然堵了那么多人。 她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便忍不住担忧起来:“快回去,不然都得着凉!” 学子们垂头丧气的向她见礼,然后一步一回头的往外走。可惜直到出了正门,站在旁边的杨汀都没有抬起头看他们一眼。 苏幕混在人群里走出去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雪花飘落在少女桃红色的斗篷上,映着她秀丽的脸庞,看起来像是枝头傲立的寒梅。 等那群学子们依依不舍的走了,山长夫人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叹道:“你啊……就不能对他们笑笑?” 杨汀皱着鼻头:“我既不喜欢他们,那为什么还要对他们笑。” 山长夫人很无奈:“就算你不喜欢,看在你爹的份上,笑笑也没什么啊。” 杨汀很坚定的摇头:“娘,如果他们不喜欢我,那我笑没什么。但是他们喜欢,那我就不能笑。” “你这孩子,真不知道哪来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杨汀扶着母亲往回走,随便山长夫人怎么唠叨,她要不敷衍的点点头,要不就直接的怼了回去。 若是被那些认为她性子温和柔顺的学子看到,估计就要改变以往对她的认知了。 快走到家门的时候,山长夫人突然问:“你真喜欢岳林熙?” 杨汀的脸一下就红了,难得露出小女儿的娇羞:“娘——” 山长夫人板着脸:“我不像你爹,非要你找什么有出息的夫婿。要我说,那岳夫人看着就是有成算的。 现在她表现的这么喜欢你,但若你真成了她媳妇,那可就说不定是什么态度了。” 杨汀有些不乐意:“岳大人只有岳夫人一个妻子,那岳夫人肯定是个很好的女子。娘你这是有偏见。” 山长夫人拿手指点了点她额头:“傻姑娘,以后吃亏了可别找我哭!” 第四十四章 监视 看到苏幕又直接去了夏侯府,小武现在已经淡定了。在知道苏幕晚上不回府吃饭后,他便很利落的背着书囊回去了。 其实苏幕最近老往这边跑,还真不是为了去见谁。夏侯遮最近在操练长缨军,年关将至,军营那边有很多的事要处理。 苏幕来,是为了能收到最新的消息。 刚一进门,甲九就迎了上来,神色有些凝重。 “苏公子,有人对杜三娘下手了。” 苏幕一惊,连忙问道:“她人没事吧?抓到人了吗?” 甲九摇头:“公子放心,派去保护她反应迅速,她人没事。但是那些动手的全都当场自尽了,看样子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这个消息比杜三娘遇袭还让苏幕吃惊,他没想到背后的人竟然这么看重杜三娘,要不是甲九派去的人全都身经百战,那说不定就真的让他们得手了。 毕竟,杜三娘现在还在做生意。在外人眼里,她应该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糖水铺老板娘而已。 苏幕接过甲九手里的情报,翻阅了一遍后问:“他们是知道三娘子跟夏侯府的关联了吗?” 甲九沉思片刻后摇头:“应该没有,虽然来的都是死士。但如果他们知道了夏侯府,那应该就不会是这个水准。” 苏幕秒懂,死士也是分等级的,这次来的看样子是被嫌弃了。 穿过前厅,苏幕来到平日里常待的暖阁里。屋子里已经预先烧了地龙,一掀开帘子就有股热气扑过来。 夹杂着一点清香。 苏幕解下披风,看到桌子上摆着一盆含苞欲放的水仙。 “主子说您天天憋在屋子里不爱走动,特意让人以后每天都放盆花进来,好给您换换眼睛。” 苏幕拨弄了一下水仙长长的叶子,抬眼看着甲九:“你知道你现在的语气……像什么人吗?” 甲九眨眨眼,很诚实的摇摇头。 苏幕嘴角噙着一抹笑,很温柔的道:“像宫里的小太监。” 最近几天,夏侯遮派出去不少人,犄角旮旯里摸出来不少的事。 每天消息送过来时,虽然甲九会先整合一遍,但奈何他不久前刚被罚过,现在有点矫枉过正,什么消息都不敢漏下。 军营的事本就让夏侯遮忙的不行,苏幕看他天天起早摸黑的,明显瘦了不少,于是便主动提出可以帮忙。 让他很惊讶的,是夏侯遮竟然没有怀疑他的能力。在他一提出这个建议后,夏侯遮几乎是立刻就同意了。 特别爽快。 所以现在,与「蚕」和三皇子有关的事都是他在负责。 苏幕刚坐下,就有人端了各种用具来让他净手。鱼贯而入的仆从端着膳食,默默的摆放在桌子上。 甲九笑嘻嘻的站在原地:“主子吩咐了,您必须先吃完饭才能去管那些事。” 苏幕盯着桌子的菜,眉头不自觉的拧了起来。 “您别看了,这是您府上的老大夫特意嘱咐的。主子说了,得先勉强您吃两天。” 看到那些添加了各种温补药材的菜,苏幕心里清楚,李老头肯定是故意的。 因为这样一边能试探夏侯遮对他的重视程度,一边还能报复。 报复他那天拉着人就跑了。 要不然,也不会一整桌都是他最讨厌的味了。 但能怎么办呢,苏幕可以不给夏侯遮面子。但却不好意思在他不在的时候为难别人。 于是,一餐饭就在苏幕表面平静如水,实则难以下咽中过去了。 等到杯盘被撤了下去,苏幕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 一抬头,就发现甲九正拿着个笔记录什么。 苏幕疑惑:“那些情报呢?你在写什么。” 甲九抬起头,清秀的脸上全是认真:“在写您今天吃了什么,吃了几口,表情怎么样……” “啊!”苏幕瞪大眼睛。 甲九抵着下巴:“苏公子午时胃口不佳,思绪颇多……” “行了!”苏幕磨牙:“你到底在干嘛。” 甲九义正言辞:“属下就是听命行事。” “滚。” 不知什么时候窜进来的十二趴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一听见苏幕的话,他立刻笑着跑到塌边半跪下来:“哎呀,公子您可别生气。您不知道,这全是我们主子的要求。” 苏幕挑眉:“哦?” 十二连连点头:“您不知道,自从认识了您,我们家主子在您面前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其实这也没啥,但……” 说着,十二的脸上露出迟疑。 苏幕弯腰拍了拍他的头顶:“都开口了,还不说完。” 十二嘿嘿一笑:“但是您不知道,我们觉得吧,主子他好像病了。” “病了?” 站在旁边的甲九点头:“嗯,属下几人讨论了很久,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跟您相处了之后,我们就决定把事情告诉您。毕竟,主子的这个病,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治好,估计也就只有您了。” 苏幕愕然:“我?” 他很不解:“到底怎么回事,夏侯生病了你们不去请太医,我怎么能治病?” 十二插嘴道:“不能请太医,请了也没用。” 甲九踢了踢他屁股:“闭嘴。” 十二扮了个鬼脸。 甲九向苏幕示意了下手里的笔和纸:“公子您知道属下为什么要记录这些吗?” 苏幕沉吟片刻后,有些不确定的道:“是夏侯的吩咐?” 甲九和蹲着的十二一起点头。 “是的,属下是按照主子的吩咐,要将您的起居饮食全都记录下来。” “什么?” 甲九苦笑:“本来这些属下是不该说的,不过您是主子……等说完了属下自会去领罚。” 其实很久之前,在夏侯遮还没与苏幕接触的时候,甲九接到任务让在苏幕身边布控,然后详细的将他的动态记录汇报上去。 那时候他没觉得有问题。 但是之后,随着夏侯遮与苏幕的交往越来越频繁,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 那种监控的命令竟然还没被取消,就让甲九心里犯嘀咕了。 毕竟,苏幕身边的人后来大多是夏侯府的。两帮人做事的时候,很容易便会遇上。 监视自己人,真的挺尴尬的。 “属下觉得主子好像总觉得您会遇见危险,而且对您身边的人也极度不信任——不是那种会背叛的不信任,而是那种不顶事的不信任。只要不在您的身边,主子就会让我们把您的一举一动全都记录下来……” 苏幕扶在额头上的手慢慢松下来,听到甲九的话,他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一举一动?” 甲九破罐子破摔,他很干脆的点头:“对,还有您跟谁接触,说了什么。” 十二觑着他脸上,小声描补:“公子,主子对您的心意是天地可鉴。我们原本都不敢告诉您,是二哥说,您肯定不会丢下主子的……” 甲九踹了他一脚:“都让你闭嘴了。” 苏幕抽抽嘴角,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这件事。 他身边竟然一直有人在监视着,而这么做的人却是……夏侯遮。 这已经不是为了安全能解释的事了,这完全就是想全面的掌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他的疑问,甲九回道:“因为主子没有安全感。” 苏幕抬头去看他。 “从与您相识开始吧,主子就经常会做噩梦。有时候从梦里惊醒了,便会一宿一宿的坐在那里。 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要请大夫也被主子拒绝了。直到您开始留宿府里,主子竟然再也没做过噩梦了。” 甲九的眼睛有些红:“您不知道,主子他从来都不会露出疲态。但他又不是铁打得,很多时候都是在强撑着。” 苏幕想起以前有几次见到夏侯遮眼里布满血丝,那时候以为是他事情太多,现在想想,竟然是这个原因。 看到他似有触动,甲九又道:“属下几人是伴着主子长大的,不说十分了解,但有些事还是能看的出来的。苏公子,主子他在你的事情上,太紧张了。甚至,已经有些病态了。” “但无论如何,主子他绝不会去伤害您。” 暖阁了还是暖洋洋的,桌子上的水仙开的很恣意。淡淡的香气在四周弥漫,就像那个人一样,无处不在。 今天的情报全都被放在榻上,但苏幕却没有去看,他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任思绪漫无目的的飘荡。 ……他是有点震惊的,或者说,是很震惊。 虽然猜到了夏侯遮的秘密,但他其实并没有太过于在意。因为在他看来,只有眼前的,才是真实的。 可是现在看来,夏侯遮被「上辈子」影响太深了。说句诛心的话,他爱的人,到底是上辈子已经死去的那个苏幕,还是……这辈子的呢。 苏幕揉着额角,看来,他需要再去接触一下杨芫花。 夏侯遮不愿意告诉他,那他就只能曲线救国了。他倒要看看,他们的「上辈子」到底有多么惨烈,竟然会让夏侯遮怕成那样。 而且,苏幕也觉得自己需要去冷静的想想,他和夏侯遮之间,到底是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屋里的水仙香气愈发浓郁了。 苏幕神色淡淡,他……可不接受移情啊。 第四十五章 算卦 杨芫花死了。 死的很突然,很莫名其妙。 苏幕派去找她的人被甲九半路截住,消息是他亲自过来通知的。 杨芫花上次找到苏幕,本以为是拉到了帮手。然而却没料到之后苏幕便陷入各种事物中,平日里的出行也都是由夏侯府的人护卫。 杨芫花忌惮他们,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再接触,而苏幕也在忙碌中不自觉就将她给遗忘了。 事情就是那么巧,好不容易想到了她,可一个时辰前,杨芫花莫名死在了一家客栈里。 据甲九说,虽然一直都有人跟着杨芫花,但这种监视却是松散的。很容易就被人钻了空子。 今天她一大早就进了家客栈,之后再也没出来。当密探发现不对劲就装作小二去敲门,结果里面半天都没反应,隐隐的还飘出血腥味。 撞开门一看,杨芫花正趴在桌子上,从桌上淌下来的鲜血已经冷了,她被人一刀割喉了。 伤口很锋利,没有任何犹豫。看得出来下手的那人是个老手,而且精于暗杀。 而让甲九不解的是,那个人为什么会那么匆忙就下了手。客栈里人来人往,他杀了人之后根本无法彻底毁尸灭迹。一不小心就会暴露了自己。 这么明显的破绽,不是老手该露出来的。 除非,杨芫花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也就是说,只要杨芫花死了,那他就算暴露身份也值得了。 苏幕第一反应是那个人知道杨芫花是重生的,但这立刻就被否决了。 如果那个人真知道了杨芫花是重生的,那他应该是把人控制住,然后用尽手段去逼问未来的事。 谁都不能确定杨芫花到底知道多少事,所以不存在她失去利用价值后被灭口的情况。 甲九斟酌着语气汇报,他不清楚苏幕怎么会突然想到杨芫花这个人,但想着曾经两人的交集,只能尽量用比较委婉的语气来说。 苏幕沉默的听完,随后问道:“杀了她的人,能查到吗。” 甲九点头:“那个人应该是临时起意,虽然打扫了现场,但还是漏了不少东西。” 苏幕言简意赅:“抓住他,越快越好。” 甲九肃然应诺。 苏幕坐在暖阁里,日头渐渐偏移,他忽然有些倦怠,起身拿起斗篷便出了门。 雪很深了,院子里的几颗竹子被压弯了腰。站在这里,能够看到那颗柏树被雪掩盖的顶部。 门厅那里的下人想过来,苏幕摆摆手,示意不需要。 沿着暴露在风雪中的走廊,苏幕慢慢的踱步。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意的走走。 夏侯府很大,当年夏侯翎与长公主成亲的时候,先皇特意吩咐没有另建公主府,而是直接把将军府改建,并且提高了规制。 有人说,先皇放荡一生,唯一只做了一件对的事,那就是毫不顾忌的将兵权放给了夏侯翎。 身为异族,夏侯翎好像是凭空冒出。虽然自从他出现在战场,就屡战屡胜,短短时日内就将一只疲兵变成了奇兵。但他的身份却一直受人诟病,为人攻讦。 在那个时候,南越起兵。先皇依然沉迷在描绘他与贵妃的春宫图中,镇北公李家父子带领精兵驻守北疆,正在与西於对峙。 朝中无将可用,无兵可用。或许高家的人骨子里天生就带着决断,在那种时候,一则作为安慰而送往京中的捷报被先帝看见了。 御笔一挥,只是个百夫长的夏侯翎竟然连升几级,直接变成了轻骑将军。 圣旨刚送过去,所有人还来不及哗然,南越便直接大军压境,意图碾压了大渊的老弱病残。 那,便是一代战神夏侯翎辉煌的开端。 雪层越积越厚,有些竹子不堪重负,不时就有雪窸窸窣窣的落下来。 今天挂的是北风,苏幕站在扶栏边,望着风吹来的方向。 本朝自高宗以来,军事上采取的都是强内弱外,兵不识将的政策。 地方上的精兵全都被抽调到中央,各处的将领不定时便会互换。 在这种制度下,有两只军队是最特殊的。 一支是李家的镇北军,当年李家陪伴太祖打天下。战事平定后,太祖特赐镇北二字。 自此以降,李家世代镇守北疆,最旺盛时不过三代同堂。 镇北军打的是李家的旗帜,这是有历史渊源的。而另外一只,便是夏侯家的长缨军了。 长缨军是夏侯翎的嫡系,他归田不卸甲,一直到死,他都是长缨军的指挥者。 在他去世后,朝中有人提议将长缨军重归禁中。但这个提议遭到很多人的反对,而昭和帝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竟然默认了长缨军可以保持以前的编制。 直到夏侯遮成年,这才正式接过了长缨军的旗帜。而之前暂摄军务的副将,在移交了职责后便卸甲去给夏侯翎守墓了。 也就是说,由李惜辞掌控的镇北军和由夏侯遮掌控的长缨军,这两只军队基本可以说是只认统帅不认皇命。 而由昭和帝直系统领的禁卫军,虽然号称百万,但里面多是尸位素餐之徒。而且吃空饷的情况屡禁不止,只不过是面子上光鲜。 先帝的时候,禁军曾上过几次战场,但次次皆一触即溃。等天下重归太平,禁军就像又缩回壳里的乌龟,继续醉生梦死。 明面上,李惜辞与夏侯遮相看两相厌,到现在邺城里都还在流传着夏侯遮当年重病的时候,李惜辞曾专程登门。 然后出言不逊,这让本就虚弱的战神急怒攻心,不久便去了。 看着被雪压弯的竹子,苏幕眼眸沉沉。他曾亲眼见过夏侯遮与李惜辞的相处,自然知道两人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以前不不了解内情的时候不太懂,现在回想,那日湖心亭中的话竟是字字惊心。 十二站在走廊的尽头,向来满是稚气的脸上难得浮现踌躇。 苏幕扫了他一眼,这一眼似乎给了他勇气。十二走过来,有些小心的道:“公子,外面冷,还是进去吧。” 苏幕也无不可,他笼着袖子,慢吞吞的朝屋里走。 十二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半响,他闷声闷气的道:“您是不是不喜欢主子了。” 苏幕一怔,不喜欢……了? 没等他回答,十二一股脑的道:“九哥是挑着说的,他怕吓着您。主子为您做了很多很多,您可能都不知道。我年纪小,二哥他们都说我不懂,您害怕是正常的,但我觉得,您是这世上主子最不愿伤害的人。那如果没有伤害到您,您又为什么要害怕呢?” 苏幕停下脚步:“你属八哥的?这是甲二教你的吧。” 十二心里一虚,脸上的义愤填膺都装不下去了。他讪讪一笑,纳闷道:“您怎么知道是二哥教的……” 苏幕翻个白眼:“你脑袋里想的出来这些东西吗?成了,我承认你们对你们主子一片丹心了,但你回去告诉那几个。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们以后少掺和。” 十二臊眉耷眼的走了,苏幕寻思了会,便带着那些必备的情报很干脆的走了。 临走之前跟甲九再三交代,一定要尽快抓住杀了杨芫花的凶手。 看着苏幕毫不犹豫的登上马车走了,甲九的心哇凉哇凉的。 他没想到苏幕会这么干脆,竟然都不等夏侯遮回来,直接就这样跑了。 可苏幕能跑,他跑不了啊!只要想到主子回府后见苏公子不在后会出现的冷脸,甲九恨不得把出馊主意的甲二打一顿。 什么叫不破不立,什么叫苏公子心肠软,什么叫只要苏公子闹起来,主子就顾不上追究责任。 现在好了,苏公子直接摞挑子跑了。前面挡刀的没了,他们就要直面怒火了。 看着苏幕的马车越来越远,甲三伸着手,恨不得大喊一句把我也带走吧。 这边苏幕走的潇洒,等他回府后,先把惊讶的小武给赶走,然后便独自呆在了书房里整理信息。 大雪一直下的现在,天地万物似乎全被白色掩盖。天上云层深厚,光线一直都很暗淡。 “咚咚咚!” 外面响起来敲门声。 “公子,门口有个人要见你。” 苏幕从纸张里回神,他揉揉疲惫的双眼:“是谁。” 长平恭敬的道:“那人浑身都裹在黑斗篷里,问了也不肯透露身份,就让我们跟您通传……哦,他说让小的帮忙问下您,那盏千山暮雪还算可口吗?” 千山暮雪…… 苏幕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熟悉,他努力回想,片刻后一道思绪突然冲破了障碍。 千山暮雪!这不是那次赏菊宴,夏侯遮从李惜辞和太卜大人手里抢来的茶吗! 知道这件事的不过四人,总不会是镇北公吧?苏幕连忙道:“快把他请到花厅,我这就过去。” 长平应诺。 等苏幕走进花厅,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看见来人后,他还是有些吃惊。 这位已经脱下了斗篷,嘴角还挂着一抹笑。他身材纤细,面庞白净,光看外表只有二十来岁。 苏幕恭敬的行礼:“太卜大人。” 太卜不停的打量他,那双澄澈见底的眸子里满是兴致盎然,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 “我给你卜了一卦,算你今天必定会与我相见。怎么样,我算的准吧?” 苏幕很淡定的坐到他旁边,用布包着小炉上的茶壶柄,缓缓将热水注入杯中。 “那太卜大人准备解了这卦吗。” 太卜抵着下巴,思索的时候,眼角露出琐碎的细纹。 “我向来只算卦,不解卦。不过你跟我有渊源,反正来都来了,那就解了吧。” 第四十六章 太卜 接下来,太卜的第一句话就让苏幕怔住了。 “其实我们这辈子都不会见面的,唯一的交际应该是在你的葬礼上。” 太卜端起杯子,投下这句惊世骇俗的话之后,便慢悠悠的去品尝着茶水。 苏幕松开紧握住壶柄的手,陡然加快的心跳鼓动着他的血液,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卜身材瘦小,坐在旁边要比苏幕矮半个头。他撩起眼皮,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唤我太卜?” 苏幕颔首:“自然知道,您是钦天监的天官,您的师父就是上任太卜。想来,太卜应该是钦天监里世代相传的职位吧。” 对这个回答,太卜不置可否:“你说的也没错,太卜确实是个世代相传的职位。但我想问的,是你知道太卜存在的意义吗?” 苏幕很诚实的摇头,其实在上次之前,他连听都没听说过太卜这个名字。 能知道他属于钦天监,还是因为好奇去问了夏侯遮,夏侯遮随口告诉他的。 太卜掀开茶杯的盖子,把它敞口放在茶几上,然后拎起被苏幕放下的茶壶,开始朝杯子里注水。 “世间万物,生死轮回,无论是生还是死,都该有个度。不论是生过多,还是死过多,最后都会打破平衡,造成难以挽回的损伤。” 透明的热水潺潺注入茶杯中,不到一会,那个精致的茶杯便被注满了水。 但太卜没有停手,仍然不停的往被子里注水。溢出的热水让白色雾气一下就在茶几上蔓延开来,苏幕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 太卜戏谑的看他:“你怕什么?” 苏幕皱眉:“水都洒了,您先起来……”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住了嘴。 夜色深深,除了门外仆从发出来的细小动静,世间一片寂静。 在这寂静里,苏幕用力揉了揉眼,再睁开,桌子上依然没有任何的水迹。 不久之前翻滚的白色雾气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太卜捧着那个茶杯,依然在不紧不慢的琢饮着。 他有些时空错乱的恍然,眼里冒出难以置信。太卜刮着茶杯,白静的脸庞在热气中若隐若现:“你怕什么?” 苏幕张张嘴,鼓动的血脉在他耳边激荡,让他连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听不太清:“这世上,真的可以……让时光倒流?” 片刻后,太卜突然大笑,眼角的细纹全堆集到一起:“哈哈,你傻不傻,刚刚就是个障眼法罢了!” 说着,他飞快的将茶杯倾倒在几案上,然后袖子用一种苏幕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扫过,等再看时,那上面已经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我把速度放慢了,喏,这下你看清了吧。”太卜笑得十分幸灾乐祸:“你还真是好骗啊。” 苏幕的心跳缓缓慢下来,他站那那里面无表情的盯着太卜。 太卜双手交叉放在下巴上,似模似样的叹息道:“想当年,我这招也不知道骗到了多少人。看到你们此刻露出的表情,简直就是我人生里的快乐源泉。可惜啊可惜,下辈子却不能继续了。” 他停顿了一下,片刻后补充到:“应该说,是没有下辈子可以继续了。” 苏幕蹙眉:“什么意思?” 太卜歪着头朝他眨眨眼:“你不是让我解卦吗,那你知不知道有个说法,叫做卦不可算尽。” 苏幕摇头。 太卜从椅子上起来,然后拎起椅背上的斗篷。他嘴里不知道嘀咕些什么,苏幕离得那么近都听不清。 “太卜大人……” 太卜伸出手截断他的话:“不用问了,你与我的缘分只够说这些。” 苏幕:“……” 穿好衣服的太卜整个人都隐在斗篷中,他走到门口,似乎与门外的黑暗快要融合到了一起。 “好吧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那个卦解起来很简单,其实就是我想来见你一面。” “凡人行于世间,看不清来路,也见不到归途。但我不一样,因为某些原因,我即将结束所有的旅程。” 走廊上悬挂的灯笼被风吹的左右摇晃,昏黄的光芒映在廊外的雪上,陡然生出几许道不明的惆怅。 太卜拒绝了苏幕的相送,如同来时一样,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小武从前厅走过来,看见苏幕居然站在屋檐下发呆,顿时他整个人都炸了。 “公子你怎么站在外面!冷啊!您都不知道冷的吗!” 苏幕被吓了一跳,回过神后才发现身上确实都是冷的。他有些理亏,赶紧便要回屋。 小武比他还快,已经飞速进了屋拿了外套,一股脑披在苏幕身上,然后把人往暖阁推。 “这屋里还不是冷,走走走回暖阁,我马上让红衣给您熬姜汤。” 苏幕顺着他的力道走,然后试图顾左右而言他:“红衣还没睡呢,她在厨房做事还顺利吧。” 小武翻白眼:“公子您不睡谁会睡啊,真心疼我们您也早点休息啊。至于红衣,她好的很,前段时间李大娘还跟她结了干亲,现在我们都得喊她姐姐。” 苏幕讶然:“那挺好的,李大娘没有子女……她们俩结亲,也能有个照应。” 苏幕说着说着叹息一声:“绿衣回来找过红衣吗?” 小武撇嘴:“一次都没有。” 当初俞氏把红衣和绿衣塞给了苏幕,说是送来服侍大公子,但两人的卖身契却一直都被捏在她手里。 她们姐妹也是苦命人,自小被家人卖进青楼,就为了能供下面的弟弟读书识字。 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因为她俩是双胞且容色不错,于是便被鸨母看成好货细致的调教了几年。 红衣绿衣之所以会被俞氏买下来,其实是因为她们已经挂了几年牌,渐渐不再那么红了。 据后来投诚的红衣说,俞氏给的主要命令是监视,次要命令是让她们两人掏空苏幕的身子,最好还能弄出庶生子来。 俞氏表示,只要能怀上苏幕的孩子,她就能想办法替两姐妹脱了贱籍,然后让那孩子成为苏家大公子的遗腹子。 这个谋算不可谓不歹毒,饼画的也不可谓不大。至少在红衣犹豫的时候,绿衣已经朝着目的前进了。 跌倒落水,明示暗示。敖文买的这个院子本就不大,那些天,苏幕只要迈出房门,不论去那,他总能与绿衣“偶遇。” 然而,任凭绿衣怎么煞费苦心,都像是抛了媚眼给瞎子。 苏幕以前喜欢的是男人,现在喜欢的则是某个男人。 来来去去,绿衣只能沾个边,也是个人。 于是乎,急了眼的绿衣铤而走险,选择在苏幕的茶水里下药。 据她鼓动红衣时说,男人还不都是看重下半身,苏幕只要尝到了甜头,以后自然就离不得她们。 红衣拒绝并想拦住她,然而已经彻底孤注一掷的绿衣却用板凳打晕了她。等红衣醒过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虽然绿衣下药的时候被当场抓住,但苏幕却没有怎么为难她。只是让她收了行李,然后离开。 “我听那边的一个大哥说,红衣从咱们府里出去后,先是回去找俞氏,结果没多久就被赶了出来。然后她就主动回了以前待的地方。” 小武把苏幕推进暖阁,一边整理软榻一边道:“听说红衣姐倒是去找过她几次,但都被她给嘲讽了一顿。每次回来以后,好像都会窝在房间里哭。后来红衣姐慢慢就不去了,还跟李大娘结了干亲,学起了灶上功夫。” 用力把靠垫给拍软,小武深沉的站在地上:“小的觉得,虽然现在绿衣看着挺潇洒,但还是红衣姐的日子更有盼头些。” 半卧在榻上的苏幕失笑,伸手把他的脸向两边扯:“不错嘛,咱们的小武也长大了,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 “窝笨捏就昂大咧!”小武跟只仓鼠似的,两个腮帮子外展。 苏幕大发慈悲的松开手,拍拍他的头:“行啦,快回去洗洗睡吧。”小武偏着头揉脸。”今晚轮到我守夜的,公子您好久都没给我讲故事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是什么,苏幕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但他想了想,只能抱歉的又拍拍小武。 “下次吧,今晚不用守夜了。你们都回去吧,只要我不喊人……那听到动静也别过来。” 小武有些不解:“啊?” “行啦,快走。乖乖听话,下次出门就带你。” 连哄带骗的把小武弄走,苏幕揉了会额头。 外面停了会的雪又开始下了,如果不是四周太安静,那它落在竹叶上的细碎声音压根就听不见。 稍微缓解了些疲惫,苏幕顺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了本书。 他随便一瞟后顿住了,只觉得这本书封面上刊刻的《青崖游记》四字散发着浓浓的嘲讽意味。 蜡烛不停的燃烧,苏幕翻着书,不知不觉已经剪过好几次烛花了。 外面传来悠长的更声,夜半了。 雪花飘落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只是偶尔会有竹叶承不住重量,哗啦一声把积雪全都抖下去的动静。 苏幕翻页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他扶着一页纸停了下来。 “你准备站到什么时候?” 软塌是被安置在窗户下边,不知什么时候,被烛光照耀的窗纸上,竟然隐隐有个人形的黑影。 第四十七章 夜话 苏幕倚在榻上,此情此景,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句话。 风雪夜归人。 或许是见已经被发现,屋外的人沉默了一会,便沿着廊下走到门口。 门没有关,那人轻轻一推便开了。 原本挂在走廊上的灯笼已经熄了,只有屋里软榻旁边还燃着一只白蜡。 高大的身影投在屏风上,屋外的寒风随着他一起涌了进来。 苏幕低咳:“关门。” 那人像是猛然反应过来,有些手忙脚乱的去关门,略显笨拙的样子倒是给整个人添了几丝活气。 寒风被挡在屋外。 “当初在山寨,那个人就是你,对吗。”虽然是问句,但苏幕的语气却很肯定:“怎么,夏侯将军敢做倒是不敢当了?” 水墨的屏风没有多高,隐隐还露出夏侯遮堆了层雪的头顶。 看到他藏在屏风后的怂样,苏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过了会,见他还是在那边都不动,苏幕眸子冷下来。 “寒舍简陋,恐怕招待不周,夏侯将军还是回府吧。” 听到这不客气的话,夏侯遮终于有反映了,他从背上抽出什么扔了出来。 苏幕眯着眼一看,那是……藤条? 随后,黑色的人影转过屏风,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那个藤条上, 苏幕:“……” 苏幕惊呆了! 寒冬腊月,外面大雪纷飞,而夏侯遮却披头散发,赤裸着上身,背上还背着几个荆条。 屋里烧了地龙,蒸腾的暖气把夏侯遮头顶和身上的雪都融化,那些水打湿了他的长发,一缕一缕的粘连在他脸上和身体上。 他精壮的上身还是满布着伤痕,那些融化的雪水顺着伤痕滑落,最后全部汇聚在他的腰腹部。一晃眼,或许会觉得那些都是汗水。 但苏幕不会这么觉得,他看着夏侯遮泛青的嘴唇和苍白的面孔,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抓起榻上的毯子,然后迅速跑下去把人裹住。 “你疯了!你才三岁啊!小武!来人!快来人!” 苏幕抱着夏侯遮,手拂过他冰冷的胸膛,心里的愤怒简直快要冲破天际。 夏侯遮反握着他的手,似乎有些无措:“别急,我没事的……” 不等他说完,苏幕狠狠一拳砸了过去,生平第一次怒喊:“你怎么知道你没事!你知道今天有多冷吗?!” 骂完之后,苏幕有继续去搓揉他,试图让他的身子回暖。 屋外听到动静的下人们连忙赶过来询问,苏幕有些错乱:“热水,不对应该先用凉水,快去请李大夫!” 看到他慌忙的样子,夏侯遮心里又甜又酸,干脆一把抱住他然后深深的吻了下去。 屋外的下人们还在问什么,但屋里的两人却没功夫去回答。平日里隐藏很好的东西全都被暴露在了这个吻里。 苏幕用力去推开他,然而就像当初在山寨里一样,不过几招,夏侯遮便很轻松的制住了他。 等到他的手指离开,慌神的苏幕才反应过来。 “你……有病啊!” 夏侯遮的眼里充斥着笑意,他把头靠过去,抵在苏幕的脖颈上:“我说了没事,可你不相信,那我就只能这么证明了。” 苏幕吸气,吐气。跑到九霄云外的魂魄终于回来了一缕,他冷笑:“这就是你负荆请罪的诚意?” 说完他朝外喊:“李大夫请来了吗?” 外面的长平嗫喏:“请了城里的王大夫。” 说完似乎是为了弥补,他连忙接着道:“将军武功高强,绝对不会有事的。” 苏幕先是一怒,随后又是恍然。他拼命去掰脖子上的那颗头:“长平是你的人对不对!怪不得他跟你府里的人相处的那么熟稔。这么说……当初在万竹山也是你安排的?是你让长平把我引上山的?” 回想起那次在山里遇险,苏幕又惊又怒:“你明知道有袭击对吗?那你为什么还会受伤?伤的还那么重!” 夏侯遮:“……” 夏侯遮有些措手不及,虽然他这次来已经有心里准备了,但他却没料到以前的事都会被抖落出来。 事已至此,他百口莫辩。不过还好,他现在还有一个杀手锏。 “松手!夏侯遮!唔……” 在白烛的光芒下,那两人各具风华的男子又吻在了一起。 被请来的大夫很识趣,当得知屋里的人并不需要他后,他没有任何抱怨便笑着离开了。 走的时候,他捂住口袋,喜笑颜开的表示如果下次有需要还可以去找他。 屋外喧哗了一阵又归于沉寂。 苏幕冷着脸盘腿坐在榻上,他面前的空地上,此刻正放着一个浴桶,夏侯遮脱光了衣服,很老实的坐在里面。 隔着热气,他仍然能感受到苏幕散发出来的杀气。但夏侯遮却一点都不在意,他的眼神有意无意,总是落在苏幕殷红的嘴唇和眼角处。 “你真的不一起洗吗?”夏侯遮没忍住又问了一遍:“刚刚你的衣服也被我身上的雪水浸湿了。” 苏幕的嘴唇抿的更紧了,他没有回答,而是直接闭上眼睛,表示拒绝交流。 然后夏侯遮不死心的又撩拨了几句。 苏幕闭着眼,冷声道:“有这废话的时间,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跟我解释。呵。” 夏侯遮立刻就不吭声了,屋里顿时就只剩下水声。 苏幕有些懊恼,他的心跳又急又快,虽然夏侯遮有一直用内劲护着他的心脉,但那种……那种从没有过的刺激还是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所以现在苏幕与其说是气夏侯遮,但其实更多的是在气自己不争气。 就在他不断反思的时候,一股暖烘烘的气息突然靠近了他。 “都是我的错,你怎么怪我都是应该的。阿幕……别离开我。” 苏幕怒了,刚睁开眼就对上了离得极近的蓝色眸子。 那里面的哀恸让他心里一痛,到了嘴边的讽刺又被咽了下去。 沉默了片刻后,苏幕垂下眼:“你什么都不说,怎么就知道都是你的错呢?如果你坦诚相告,我又怎么会离开。” 夏侯遮抖开毯子,用着拥抱的姿势将两人裹在一起。他身上只穿了单薄的里衣,炙热的体温不断传到苏幕身上,让他有种抱着火炉的感觉。 “阿幕,只有和你离得这么近,亲手抱着你,我才能肯定你是真的,才能明白你没有离开我。” 夏侯遮把额头抵在苏幕的额头上:“阿幕,阿幕,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真的好开心,开心的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说着,他还抱着苏幕轻轻摇晃起来,就像是真的三岁小孩一样。 然而,苏幕却冷酷的从毯子里伸出手,然后一把捏住了他的腮帮子。 “你再顾左右而言他,信不信我立刻就让你美梦破碎。” 夏侯遮僵住了,似乎有些不相信他抛下了铁血将军的包袱,无所不用其极的撒娇打滚,而苏幕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看到苏幕脸上毫不妥协的表情,夏侯遮暗叹一声。 “阿幕……我希望你能够一直都开心快乐。只要我在,你就不必去接触那些你讨厌的东西。” 苏幕不置可否:“夏侯,我不是小孩子了。人活在这世上,谁都不会很容易。我是会讨厌很多人和事,但那不代表着我就要去逃避它他们。” “不是逃避,阿幕,我只是可以提前帮你解决掉……” 夏侯遮话未说完,苏幕捏在他脸上的手用上了劲:“闭嘴,你还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那我讨厌夏天,怎么不见你去把太阳给射下来?” 夏侯遮哑然。 苏幕冷笑:“夏侯遮,你就是太自以为是。自以为能隐瞒我,结果却满是破绽。自以为什么都能做得好,结果却浑身是伤。自以为……” 苏幕用力掀开毯子,他的头发已经松开,此刻正凌乱的披散在肩头。 他咬牙切齿的掐住夏侯遮的脖子,眼里的怒火几乎要沸腾了,然而从眼角溢出的水痕却减弱了他几分气势。 “会不会好好说话!你当自己是接吻鱼啊!” 夏侯遮舒适的平躺在塌上,他流连在苏幕嘴上的眼神似乎在回味什么。虽然致命处落在别人手里,但他却丝毫都不紧张。 苏幕盯着他,半响后恨恨道:“恬不知耻。”然后双手一松,整个人用力的倒下去。夏侯遮很及时的抬手拥住他,避免了被砸伤的惨剧。 白蜡摇曳着,燃尽了最后一点灯芯,屋里顿时陷入彻底的黑暗。 在黑暗中,夏侯遮与苏幕的心贴在一起,两人鼓动的血脉渐渐平静。 “我们是两个人,两个人之间的事,没有全让一个人来扛着的道理。”苏幕的声音很平静:“你再厉害再强大,我都会心疼。” 夏侯遮看着眼前的黑暗,耳边那人的话一字一句的钻进他的身体里,原来在绝望中被摧毁的骨骼血液,竟然被那短短一句话重新塑造了出来。 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深藏在他心中的恐惧,在苏幕的「心疼」两字下犹如冰雪遇见暖阳,刹那便消融了。 第四十八章 见面 小武揉着眼推开门,门外的积雪已经有台阶那么高了,反射出的白光把四周映的很亮堂。 井然有序的脚步在院子里回响,小武心里觉得怪怪的,他放下手有些随意的扫过去,然后就楞在了原处。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府里的院子分为三进,小武跟着苏幕住在内院,苏幕喜静,平日里这儿很少会让人过来。然而此时此刻,走廊下面却站着一溜的人。 甚至还有不少人正在院子里铲雪! 与小武的懵逼相比,在走廊里徘徊的十二看见他后简直是眼前一亮,连忙就迎了上来。 “小武!小武哥你起来了啊!” 小武看着满面热情奔过来的十二,不但没有受宠若惊,甚至还被吓得连连后退。 “你要干嘛!” 十二紧走几步,在他退回屋子之前抓住了他,然后脸上堆满了微笑:“别怕别怕,你是不是要喊苏公子起床了?快去快去,可千万别耽误了!” 小武警惕的想挣开手,奈何十二抓的很有技巧,无论他怎么挣都挣不脱。 “公子今天不用去学馆,我干嘛要去喊他!你撒手,再不撒手我就动手了啊!” 十二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要动手。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十二还是赔着笑压着嗓音道:“小武哥,这时辰真的不早了,再不起来我们主子就赶不上大朝会了……” “你们主子?”小武先是疑惑,随后恍然大悟,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你们主子昨晚在这!!” 他惊叹的语调把十二吓得够呛,连忙去捂住他的嘴:“小声点!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不是迟早得事吗!” 十二得反应很快,可惜如果他再高一点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成功的捂住。 奈何现在的他与小武一样,都是还没长成的三寸丁,两个人拉拉扯扯,最后还是让小武的那嗓子嚎了出去。 寂静的卧室内,中央香炉内的炭火只剩下余烬,一晚上没有流通的空气有些沉闷,地上还四处散着几根藤条。 苏幕被吵醒了,他刚醒过来的时候还有点迷糊。但等他缓缓睁开眼,看见对面榻上窝着的人时,他立刻就回忆起所有的事来。 软榻不算宽敞,毕竟只是苏幕平日里用来闲坐看书的地方,所以此时长手长脚的夏侯遮躺在上面就显得很憋屈。 被子都掉到地上了。 外面小武还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而夏侯遮竟然还没醒,抱着那个仅剩的那个被子角依然睡得很熟。 苏幕侧耳听了会,这才知道夏侯府里已经乱套了。甲字营的统领几乎都被罚了,现在全都躺在床上被关了禁闭。 十二年纪最小,平时也就是个传话的角色,这才免了一劫。 但上面的人倒了,下面的人却还要做事,原来由甲二几个负责的人全都找到了他,哭着喊着求他拿主意。 十二:“……” 十二能拿个屁的主意,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那些人跑来找自己负荆请罪的主子。希望能找到机会,把这些锅都甩出去。 想法很好,奈何他怂。 十二昨晚是真的被吓到了,他都不敢再回忆当主子晓得九哥把那些事告诉了苏公子后的反应。虽然填了怒火的是二哥他们,他只扫到了尾巴。 但,光尾巴就已经那么可怕了,十二是真的不敢再去坏主子的好事了。 所以想来想去,他都只能死皮赖脸的纠缠小武,企图让小武去探探路。 可惜小武也不是傻子,就算没猜到具体的原因,但看他的样子也知道肯定没好事。 两个人还在院子里纠缠谁去喊门,而屋里的苏幕却连衣服都穿好了。 苏幕坐在床沿上穿好鞋,披上外套走到软榻旁边。他伸出手,拎起被子堵住夏侯遮的鼻子。 一秒、两秒、三秒。 夏侯遮的睫毛动了动,片刻后,他睁开眼。 苏幕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双幽蓝的眼睛,面无表情的道:“你还真睡得着。” 夏侯遮的眼里立刻浮现笑意,他把鼻子上的被子扯下来,然后去蹭了蹭苏幕的手心。 苏幕被他的撒娇惊呆了,半响后吐出一句话:“不要脸。” 而然这句话对夏侯遮的杀伤力几近于无,在他面前,夏侯遮从来都不需要脸这种东西。 手心濡湿的触感让苏幕猛然把手收了回去,他维持不住淡定的表情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夏侯遮,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割了!” “不信。” 苏幕弯腰捡起地上的被子,也不管干净与否,一股脑的就全压在夏侯遮的脸上。 眼不见为净。 隆起的被子里传来夏侯遮闷闷的笑声,里面的得意让苏幕彻底黑了脸。 “闭嘴!你昨晚还有很多事都没跟我交代,别以为我不知道!” 夏侯遮把头埋在被子里装死。 苏幕伸手去扯:“别的我不跟你计较,但你得先给我交个底。说,你当初跟李惜辞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 夏侯遮抱紧被子不撒手,假装自己压根不存在。 苏幕拉了半天都没拉下来,最后倒是把自己累得够呛。他跪坐在榻上,撑着身子指着那坨被子下了最后通牒:“再不滚出来,我就让你那些下属都进来欣赏一下他们的主子有多无赖!” 过了会,苏幕作势就要下去,夏侯遮终于不情不愿的,慢吞吞的扒开了被子。 苏幕扑上去就是一顿扑棱,愣是把他的头发给变成了鸡窝。 等苏幕蹂躏完了,夏侯遮的领子已经被扯开大半,露出蜜色的皮肤。他表情无辜的看着苏幕,似乎不懂为何会遭此横祸。 苏幕看到他那样子就来气,四处瞅了瞅,最后很干脆的低下头,一口咬在他的胸膛上。 有一点疼,但更多的,却是那人舒润的嘴唇。 早晨的男人本就冲动,夏侯遮的眼神渐渐幽深起来。苏幕咬着咬着突然觉得不对劲,他松开嘴一抬头,立刻就注意到了某个不和谐的地方。 …… 苏幕心有点累,他冷笑:“难受不。” 夏侯遮想了想,犹犹豫豫的点头。 “憋着!” 等到两人冷静下来,门外的十二都快哭了。 小武终于还是心软,看到他的样子,大发慈悲的走过去敲门:“公子?公子您醒啦?” “吱。”门开了。 小武连退了好几步,仰起头才看清出来的是冷着脸的夏侯遮。 “主子!”十二大喜过望,连忙招呼那些捧着朝服的人:“快快!还赶得上。” 夏侯遮只披着一件单衣,而且那单衣还很不合身。他刚想说什么,屋里就传来苏幕的声音:“我今天不想再看见你,除非你学会了怎么开口说话。” 夏侯遮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他老实的让人把朝服穿上,站了一会后终于在十二欲哭无泪的眼神里离开了。 那群人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小武缩着苏幕卧室的门后面,偷偷从门缝里往外看。 苏幕有些好笑:“你干嘛呢。” 小武有些心悸的摸着胸口:“公子,夏侯将军是不是杀了很多人。” 苏幕淡淡道:“你都唤他将军了,若不杀敌人,那他还怎么做将军。” 小武纠结:“刚刚他看了小的一样……真的好吓人啊!” 苏幕按着他脑袋往外推:“是你胆子太小,我怎么不怕呢?去吧十二喊进来。” 小武不满:“那是因为夏侯将军看您就跟看桂花糕一样!根本不是因为我胆子小,我胆子不小!” “好好好,你胆大你胆大,喊了十二就自己去玩吧,别让人进后院就行。” 苏幕把小武哄了出去,十二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穿外衣。 “苏公子。” 苏幕抬头:“说吧,你还有什么事。” 正在行礼的十二惊讶的抬起头,苏幕失笑:“怎么了,你不是找我有事?” 十二讪讪:“不……那个,属下确实……额,是有位大人找您有事。” 苏幕系好腰带,毫不迟疑的道:“夏侯今天都不会过来,走吧,够见那位大人了。” 十二应诺,随后他忍不住好奇:“您知道那位要见您?” 苏幕摇头:“醒过来之前还不知道,好了,等我梳洗完就走吧。不然你在这耽误久了夏侯该起疑了。” 十二肃然,连忙出去打点。 雪后的万竹山风采更甚,天气寒冷,很少有人还来上香。出了城门后,到报恩寺的那条路上积雪完整,只有寥寥几道车辙。 苏幕站在报恩寺的山门下,摘下斗篷仰头看着悬挂的牌匾。 十二站在一旁,恭敬的道:“公子,属下只能送您到这了,您上去后敲门就行了。” 说完后他有些犹豫的补充了句:“您放心,大长公主是个很和蔼的人。” 是的,要见苏幕的,是夏侯遮的娘亲,即大渊的端慧长公主。 战神夏侯翎的遗孀。 古寺幽深,两边载着长青的松柏。苏幕沿着台阶上前,靴子踩在没有清扫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报恩寺的门不大,漆红的门上悬挂着铜环。苏幕曲指敲了敲,声音在寂静的环境里显得很清晰。 有雪从松柏上扑簌簌落下来。 第四十九章 公主 “吱——呀——” 寺门年代久远,打开时发出的声音十分艰涩。开门的是个老尼,她比划着示意苏幕跟上。 这里是报恩寺的后门,不像前门的一派皇家富贵气象,这儿显得很冷清。积雪沿着台阶蔓延到院子里,没有丝毫被清扫的痕迹。 老尼带着苏幕来到佛堂的门口,然后弯腰行了个宫礼便退下了。苏幕怔了怔,目送着她离开。 佛堂里有敲木鱼的声音,门没有关,苏幕拾阶而上,看到了一个跪在佛前诵经的背影。 等到他跨过门槛,屋里的那个人停下了敲击的动作,一阵冷风吹过来,她挽在僧帽里的头发被吹落几缕,黑白相间,枯燥暗淡。 等到她起身转过来后,苏幕有些吃惊。 端惠长公主……实在算不上是个美人。虽然她现在容颜已老,但看得出来,就算是年轻时,她也顶多只是个普通的清秀佳人。 苏幕想到那些书上对夏侯翎盛容的记载,心里莫名有些感触。 但更让苏幕吃惊的,却是她的憔悴与苍老。 报恩寺是皇家寺庙,里面有因为各种各样,自愿或非自愿来清修的人。 而这些人,家世都非富即贵,即使来了报恩寺,生活也不会多么难过。 远的不说,就说刚来的三皇子妃。听人八卦说,自从离开了三皇子府,她在报恩寺里还没待满一个月就已经胖了十斤。 “长公主您怎么……”苏幕没忍住开了口,却欲言又止。 起身的女尼神色淡淡:“我法号恕机,唤我恕机师父吧。” 说着,她越过苏幕朝外走:“过来。” 这儿是个小院子,除了佛堂就是两间不大的厢房。端慧长公主推开右边的厢房,屋里很昏暗,她点燃了桌上的残烛。 苏幕按照她的示意坐在对面,眼角打量着四周,有些难以置信:“长……恕机师父,您一直都住在这种地方?” 端慧长公主不置可否:“对。” “夏侯……他知道吗?”苏幕想起当初在夏侯府看到的汇报,上面只记载着长公主每天做什么,却没有任何对生活环境的描述。 长公主认真的注视着他,半响后道:“你倒是个心软的孩子。他当然知道,而且还为此在山门外跪了三天三夜。” 苏幕一惊。 长公主去拎桌上的茶壶,苏幕连忙抢先一步拎起来:“我来吧……” 然而,茶壶是空的。 苏幕缓缓放下茶壶,摸了摸鼻子:“您说他跪了三天三夜?可您这里……” 长公主很冷漠:“他跪他的,与我何干。” 不得不说,苏幕受到了一些冲击。他之前听夏侯遮的描述,总觉得与夏侯翎十分恩爱的端慧长公主是个很温柔的,很和善的人。 可真正见面了,却发现她不但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甚至连十二说的和蔼,他都没有感受到。 所以,难道是长公主很讨厌他?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就在苏幕胡乱猜测的时候,长公主从凳子上起来,走到门口唤了一句:“阿嬷,把莲子羹端来。” 屋里,苏幕也跟着站起来。长公主喊完后又回来坐下,苏幕在她的眼神里也重新坐了下去。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见你。” 苏幕谦逊的摇头:“无论什么原因,您愿意见我,都是我的荣幸。” 长公主长眉一挑:“你倒是会说话,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你老实回答我,你愿意为他去死吗?” 屋里点的蜡烛不是什么好蜡烛,火焰小还不稳,四周明明没风,但它却抖的跟抽了筋一样。 虽然没有明说,但那个「他」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苏幕看着被映的忽明忽暗的长公主,几乎是毫不迟疑的道:“不愿意,当然不愿意。” 长公主愣了一下,但随即就收拾好表情,声音有些尖利的道:“可他却愿意为你牺牲性命。” 苏幕皱眉:“长公主的话在下不明白,且不论在下没有需要他牺牲性命的地方。就算有,苏某也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呵,你当然这么说。毕竟付出代价的不是你。” 苏某有些头疼,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人,诚恳的抬手行礼:“在苏某看来,无论关系有多么亲近,但彼此的人格都是独立的。您突然问我愿不愿意为他去死,实在是让在下惶恐。” “呃呃呃!” 厢房外,之前为苏幕引路的老尼端着个碗,站在门口敲了敲木门。 “放这吧。” 得到首肯,那老尼才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将散发着白气的瓷碗放在桌子上,然后又缓步后退着退了出去。 “这位婆婆……是嗓子有什么问题吗?” 长公主淡淡道:“她以前叫百灵,是宫中乐坊里唱歌最动听的大家。我出嫁的时候她陪着我出了宫,后来我出家,她又陪着我出了府。” 苏幕不敢出声,只默默听着。 “可惜啊……寺里只能有诵经声,怎么能有那样的靡靡之音呢……” 天气很冷,刚端来的莲子羹已经开始变凉,上面漂浮的莲子与薏米粘连到了一起,白的很不自然。 长公主扶着装着莲子羹的碗,她的手有些粗糙,根本就看不出曾是金枝玉叶之体。 苏幕莫名有些伤感,如果夏侯翎泉下有知,自己的爱妻如今成了这样,不知该有多痛心…… “你远来是客,这儿没什么能招待的,只还存了些莲子。原想着……算了,这羹已经凉了,你走吧。” 苏幕眨眨眼:“之前就听夏侯说过,您最擅长做莲子羹了,没想到今天能有机会一饱口福。” 说着,他伸手去端那个碗:“还是温的,您费心了。” 长公主没有松手,她垂眼:“我说凉了,那就是凉了。让你走,你就给我走。” …… 寺门在身后被关上,苏幕站在自己来时踩出的脚印上,脑子里回荡着三句话。 我是谁,我在那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苏公子!” 一直守在台阶下的十二猛然从树杈上蹦下来,还没等再开口,那颗树就哗啦啦洒了他满头的积雪。 看到在下面又蹦又跳的十二,苏幕叹了口气,只能安慰自己可能是夏侯府的画风与旁人就不一样。很多时候,弄不懂也是正常的。 回去的时候十二满身都是好奇,他一会在外面赶车,一会把头探进来,那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真的是可笑又可怜。 苏幕再次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问吧,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十二的扑棱着他的大眼睛:“属下就是想知道……长公主她长得什么样啊?真的比老将军还好看吗?” 苏幕一噎,匪夷所思道:“你没见过?” 十二更匪夷所思:“肯定没见过啊!长公主都二十多年没见过外人了!” “你都没陪夏侯遮去过?” 十二眉头打结了:“公子,属下说的外人,是指所有报恩寺以外的人。所有。” 苏幕眼睛微微睁大:“包括夏侯?她连夏侯都没见过!?可不是说每年夏侯都会去万竹山小住吗?” 十二摊手:“对啊,去万竹山住,然后求见长公主,然后被拒。就是这样。” 苏幕震惊了,过了半响,他拉开帘子,声音里全是不可思议:“也就是说,我是她这么多年唯一见的外人?” 正在赶车的十二很爽快的点头:“对,长公主除了报恩寺里的几个尼姑,二十多年来也就见了您一个。” 苏幕恍惚坐在车上,脑海里不断回放之前见面时的场景。 好像,长公主的声音很干涩,语速也很慢。就像……很久都没说过话了似的。 “十二,长公主身边那个叫百灵的嬷嬷,她的嗓子是怎么坏的?” “唔……” “嗯?”苏幕敏锐的发现十二有些支吾,他立刻道:“你不说我就去问夏侯。” “诶诶……”一听到主子的名字,十二立刻就老实了:“我也是无意中知道的,主子前一段时间特意调查过,我是不小心看见的,您可别出卖我啊!” 那个叫百灵的嬷嬷确实是长公主的陪嫁,她的嗓子哑了,是因为服了毒药的后遗症。 “毒药?” 十二缩着脖子点头:“嗯,当年……当年长公主去报恩寺之前,给所有服侍她的人赐了饯别酒。然后……然后那些人全死了。百灵嬷嬷喝得少,命大没死,但也还是被毒哑了嗓子……” 苏幕觉得,他这一天受到的震惊,已经快超过之前一年的总和了。 “长公主为什么要毒死那些人?她不是自愿出家,然后遣散了仆从吗?” 十二也很迷惑:“属下就看了那么一点,具体的不清楚,但我想那些人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吧。” 苏幕的心沉甸甸的,他回望着已经被风雪掩盖的万竹山,总觉得以前存在于脑海中的一些人和事都变了样子。 车轮压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苏幕突然道:“夏侯他……以前在报恩寺外面跪了三天三夜?” “您怎么知道的?”十二很吃惊,他左右瞄了瞄:“可不是我说的啊!” 苏幕伸手去拍他的头:“别打岔,到底是怎么回事?” “具体属下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十二挠头:“那时候我还小,听说闹得挺厉害,主子在府里躺了好久。这件事当时被下令封口,我后来去九哥那里翻八卦都没翻到一点痕迹。” 十二似模似样的叹气:“成年人的世界啊,真是复杂。” 苏幕没理他,放下帘子后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突然道:“既然你都没见过,那你是怎么知道长公主很和蔼的?” 十二的声音很谄媚:“属下不是想着……这样说了您就能轻松点嘛。” 第五十章 出嫁 苏幕知道,他去见了大长公主的事,夏侯遮肯定在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 甚至说,那次会面就是在夏侯遮的默许下进行的。 虽然不清楚那对母子借着他打了什么哑谜,但长公主的态度却是摆出来了的。 或许她对他和夏侯遮之间的关系不支持,但也至少是不反对的。 苏幕的心里隐隐有着预感,太平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日子不断向前推移,一个比一个寒冷的节气接踵而来。大寒过后的第三天,是三皇子正式迎娶苏绾的日子。 最近天气不好,很多消遣都没了,所以一旦发生点什么,闲言碎语都会传得很快。 短短两个月,卫姝和苏绾这对昔日闺中密友,如今已经斗的跟乌眼鸡似的。 自从卫姝被赐予三皇子为侧妃,销声匿迹的一段时间后,也不知是怎么就想开了。 再出现在人前时,对三皇子虽不能说是百依百顺,但温柔小意却是多了很多。 三皇子本就是怜香惜玉之人,更何况他看重卫姝身后的卫国公。 既然服了软,他也不吝啬多给点好脸色。于是乎,那段时间里两人不是游湖就是赏花。也难为他们那么冷的天,还愣是要出门玩情趣。 可这样一来,卫姝这个异军突起的三皇子妃,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 闲言碎语是轻的,更多的则是见风使舵,那些夫人小姐们,开始巴结更有前途的卫侧妃了。 毕竟,无论是家世还是品貌,卫姝确实都压了苏绾一头。正室又能怎么样呢? 看看前任三皇子妃吧,娘家不成器,最后还不是落得个青灯古佛伴一生。 虽然有小道消息说前三皇子妃现在富态了不少,但那也侧面证明了她已经自暴自弃了啊! 于是乎,卫姝和苏绾都还没进门呢,便已经开始围着三皇子斗了起来。 而三皇子呢,却压根没有调停的意思,甚至还十分乐在其中。 在他看来,两个美貌的女子为他争风吃醋,那是对他魅力的肯定啊。 就这样,一直到三皇子正式迎娶的这天,京里八卦的中心都在他们三位那里。 苏家嫁女,无论从哪方面说,苏幕都是必须要去的。毕竟,苏绾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按道理说,苏幕是要背着她,把她送出门的。 但这件事被两边默契的忽视了,苏绾出门,是请杨璟来背的。 钦天监择的日子很好,今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暖和日子。 苏家布置的很喜庆,从沿街开始就设了帷帐,红毯一路铺到巷口。 两边道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他们高声说着吉祥话,苏家的下人们不时就抬着筐喜钱出来洒过去。 吉时还没到,现在来到苏家的,理论上应该都是很亲近的亲戚。 但奈何苏老夫人瘫了多年,俞氏管家后与老家那边的联系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每年去打发点钱财。 俞家就更不用说了,俞氏恨自己舅舅还来不及,更不用提走动了。 苏幕坐在外间,粗粗一看,就发现来的人只有小猫三两只。 更有意思的是,在行到闺中密友进房添妆的流程时,那个司仪竟然卡住了。 俞氏从后面匆匆赶过来,脸上的妆很浓,她冲着司仪怒斥:“不是让把这个去了吗!怎么还有!” 那个司仪很委屈:“没人跟小的说啊。” 俞氏阴沉着脸,她身后的素香紧张的搅动手绢:“夫人,许是通知的人忙忘了。” “忙忘了?”俞氏的声音很尖利,失去了以往稳坐钓鱼台的样子:“能有多忙?有我忙吗!你们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见到主子又在发脾气,周围忙碌的仆从们恨不得踮起脚,把头缩进脖子里。 素香扯了扯俞氏,示意她还有外人在场。 俞氏的眼光扫过来,屋子里的人都很识趣,一个个装聋作哑,该说话说话,该喝茶喝茶。 苏幕也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他感觉有道刺目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会,直到俞氏冷哼一声走出去,那道眼神才消失不见了。 司仪不是苏府的家奴,她是在京里一个专门操办婚礼的班子里的人。 见到俞氏走远,她忍不住跟身边的人小声吐槽:“这都什么事啊!” 站在她旁边的是她小徒弟,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扎着双丫鬟,古灵精怪的。 小徒弟捂着嘴,也小声道:“明明是苏家自己把事办的乱七八糟的,一直到昨天都没个拿主意的,听说是实在没办法了,这位夫人才被放了出来……” “闭嘴!”司仪瞪了她一眼:“我说一句你说十句,让你来是来学流程的!谁让你说东家的闲话了。” 小徒弟吐吐舌:“好吧好吧,我不说了,不过我不说别人也知道啊。” 司仪作势要打她,小徒弟连忙熟练的抱头,闪躲间对上了苏幕带着笑意的眼神。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也不闪了,老老实实的挨了自己师父几下。 苏幕收回视线,想到苏家的一团乱麻,也不知道是唏嘘还是好笑。 自从柳莺挺着肚子逼上门,苏家就算是彻底惹上了柳家。柳家一门武将,讲究的是只要占住了理,那闹破了天他们都要讨个公道。 在那件事上,柳家开出的条件很合理也很简单。只有一条,那就是苏时行必须堂堂正正的把柳莺当做正室迎娶入门。她肚子里的孩子,必须是苏时行的嫡子。 哦,已经有正室了?可不对啊,苏时行以前娶得不是杨家的大小姐杨婉兮吗?怎么现在却变成了姓俞的。 扶正?苏时行好大的胆子啊!大渊的律法可是写的清清楚楚,妾室无大功绝不可扶正。 俞氏有什么大功,论子嗣,前头的杨氏拼命挣的嫡子还在。 论德行,俞氏出生贫贱,从来没有什么美名美谈。论操持家务,苏老妇人都被操持瘫了,这还能算大功? 反正说来说去,俞氏根本就没有资格做正室。以前的叫法,不过是苏家关上门没人管,要是真计较,一本以妾为妻参上去,那估计苏时行的乌纱帽都要不保。 要说像苏时行这样的文人最拿手的是什么,那绝对是见风使舵。 原本他还对俞氏有着几分小意,但在柳家的软硬皆施以及俞氏的不依不饶下,那些小意很快就变成了不耐烦。 苏时行想着,其实柳家说的对,他这么已经多年冒着风险给了俞氏很大的脸面了。她如果真的爱他,在意他,那现在就不应该让他为难。 毕竟柳莺比她年轻,家世比她好,肚子还怀着孩子。且不论俞氏根本就没资格去做正室,就算她确实是正室,那就更应该拿出正室的风范,主动的退位让贤。 苏时行觉得自己想的很有道理,奈何他把这话跟俞氏说了之后,俞氏却直接扑过来挠了他一脸印子。 泼妇!粗俗! 愤怒的苏时行下令把俞氏关押进了祠堂,然后将柳莺接了进来,许诺等苏绾的婚事办完就成亲。 原本他还怕苏绾反对,那他看在三皇子面子上就有些棘手。 但没料到的是,苏绾竟然与柳莺相处的很好,就连婚事的操办,苏绾都默许让柳莺从旁协助。 苏时行老怀大慰,看来自己的孩子还是体贴了。然而没大慰多久,苏家各处就频频告急。 虽然苏家不算很大,但家里的仆人却随着邺城的风尚买了很多。 人一多,派系纠纷也就少不了。以往苏家有俞氏坐镇,手腕强硬,那些人只敢在私底下小打小闹。 现在变成苏绾和柳莺掌权,顿时幺蛾子就起来了。不是倚老卖老,就是吃拿卡要。 甚至有一次守夜的婆子吃酒打牌,竟然让外面的流民窜进了二门。 还好进的是苏钰的院子,只是把他吓个够呛,连着高烧了几天。如果进的是苏绾或者柳莺那里……后果真是不敢设想。 与此同时,苏绾的婚事也安排的不顺利。以前俞氏跟苏绾透过底,承诺等她出嫁的时候会私下补贴,让她的嫁妆不会被卫姝压下去。 但现在俞氏被禁足,没人知道她的私房在那。苏绾想从公账上多支点,但一直默不作声的柳莺不愿意了。 她也不直说,只是在私下见苏时行的时候含着泪,说几句担忧以后的话。于是苏时行就收了公账,只让苏绾按照规格来办。 在这种情况下,苏绾不得不开口,说希望能在出嫁的时候有母亲送嫁。 免得外面的长嘴妇多言,若被三皇子知道了,还以为苏家有多不愿意这门亲事呢。 所以,直到昨天,被磋磨了十几天的俞氏才出了阴暗的祠堂。而一出来,她就被迫接手了如同乱麻一样的各项事务。 苏幕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喜乐,拈起一颗话梅放进嘴里。 嘶……真酸。 也不知道十二是怎么做到一边八卦这些事一边吃完整盘梅子的。 有时候,苏幕觉得十二不该跟着夏侯遮打杂,他应该被编到甲九手下,然后深入各种情报的第一线。 估计只有那样,才能让他那颗孜孜不倦探听八卦的心灵得到满足吧。 第五十一章 世事 苏幕没想到杨璟会来,确切的说,是没想到他会以苏绾娘家兄长的身份,背着把她送出阁。 要知道,他这样做,可就相当于默认了杨家会站在苏绾的背后。成为她的靠山。 苏幕觉得,这很可能只是他自作主张的。因为杨家现任的安郡王杨尚是个很保守的人,他向来不站队,一直都试图表现出直臣的作风,即只忠于皇帝。 迎亲的喜乐停在了门外,来迎亲的礼部官员已经下马了。 皇子成亲,就算是正妃也不会亲迎,向来都是从礼部选个人代替过去。 司仪开始吟唱,按照流程,杨璟背着凤冠霞帔的苏绾走了出来。 门外的人都迎上去开始恭喜,苏幕站在外围,无悲无喜,就像是个路人一样淡淡的看着。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灵活的挤进人群,她窜到杨璟身边,趴在苏绾的耳边说了什么。 苏绾猛然扬起头,杨璟吃痛的喊了一声。 旁边的俞氏当机立断扶住苏绾,用力把她的头压了下去。然后陪着笑,小声的跟杨璟说着什么。 周围的人有些奇怪,但也没谁深究,纷纷卖力的表演着喜庆。 苏幕看见那个丫鬟悄悄退出人群,脸上的笑容又得意又恶毒。 俞氏忙着安抚苏绾,没空去管她,那个丫鬟便从筛子一样漏洞百出的苏府里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甚至还装了几个福果。 要是没记错,那是卫姝身边的人吧。 新娘子出门了,娘家这边的送亲也就差不多结束了。苏幕辞了酒席,溜溜达达的就离开了苏家。 等在樊楼与夏侯遮汇合的时候,他也就大概知道了那个丫鬟说了什么。 “三皇子真的去接卫姝了?”苏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去接正妻,反而专门去迎侧室,三皇子他是怎么想的?” 他们现在位于天字楼二楼的包厢里,私密性很好。 夏侯遮把刚做好的糕点推到苏幕面前:“尝尝。” 苏幕捻起一块塞进嘴里,见他不回答,便干脆自己推测道:“高豫这是想两面讨好吧,正妻的位置听了皇上的安排,而亲自去接卫姝则是向卫国公表明态度。啧,算盘打得挺响的。” 夏侯遮意味不明的笑笑:“可惜,两头都不是那么容易讨好的。说不定,最后反而把谁都得罪了。” 苏幕挑眉,微微俯身凑近后压低声音:“你知道内幕?” 夏侯遮也学着他低声道:“唔,你想听吗。” 苏幕用更低的声音道:“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夏侯遮无奈的看着不配合的人,两人对视,最后同时笑出声来。 其实不用夏侯遮说,苏幕也大致了解内情。现在的朝堂上,二皇子与三皇子风头正健,仗着文名和武名,大有压过七皇子的势头。 虽然七皇子与前面两位的排序差了很多,但其实他只不过小了三皇子两岁而已。 可惜就是这两年,在很多事情上,他就不得不比前面的几位哥哥多吃些亏。 长幼有序,兄友弟恭。 朝堂下的暗流,从来都没停息过。外面的天灾人祸再严重,到了朝堂,都只是能够利用扳倒对手的棋子罢了。 三皇子自以为能够两边讨好,但其实卫国公早就放弃那个女儿了。他的筹码,是由他儿子压下去的。 所以无论高豫怎么给卫姝做面子,对于他来说都是不痛不痒。 或许唯一的好处,就是让卫姝的母亲郑夫人,与她的亲姐姐郑贵妃生了嫌隙吧。 或许母亲总是比父亲更在乎孩子些,苏幕在甲九呈上来的情报里看到,郑夫人前段时间曾在郑贵妃宫中闹了一场。 缘由是她指责郑贵妃根本就不将卫姝的事放在心上,若是放了,那很久之前就该让皇上下旨将卫姝与夏侯遮赐婚。 若是赐了婚,根本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事,不会让卫姝受那么大委屈。 面对这个指责,郑贵妃当然不承认,甚至还觉得是郑夫人无理取闹。 夏侯遮是谁,他是战神夏侯翎与皇帝胞姐唯一的儿子。难道她不想把侄女嫁过去吗? 她不但想,甚至可以说是迫不及待。若是卫姝真的嫁过去了,那长缨军那块巨大的肥肉,就有一半落在郑家的嘴里的。 可事实上,想运作夏侯遮的婚事,根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先不说父母之命,光是昭和帝那里,就有着巨大的阻力。 昭和帝不愿意赐婚,甚至他还隐隐透露出不愿意夏侯遮成亲的意图。郑贵妃试探了几次,探出这种念头后她有些悚然。 因为很好理解,若是夏侯遮一直不成亲,那他就不会有后代。 没有了后代,被握在夏侯家手中的长缨军自然便会归于朝廷。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可以说,这是最简单最和平也最干净的解决方式。 没有任何后患,皇家也不会背负任何骂名。 所以,有了这些明悟的郑贵妃那里还敢大力促成卫姝与夏侯遮的婚事。 因为她的利益,其实与昭和帝是一致的。她希望能让七皇子继位,而七皇子继位后,便是下一个昭和帝。由异姓掌管的长缨军,永远都会是掌权者心中的威胁。 现在是昭和帝的威胁,不除,未来就会成为七皇子的威胁。 但这些因由郑贵妃是不会告诉郑夫人的,她只是拿着些理由搪塞。 而郑夫人虽不像她这位姐姐一样通透,但该有的直觉却也是有一点的。 当郑夫人发现自己被当傻子似的胡乱打发后,她烈性的脾气让她当场炸了。 郑贵妃光荣的布了三皇子的后尘,足足用面纱遮了一个月的脸。 而郑夫人则是与俞氏异曲同工,在女儿出嫁的前夕,不得不在祠堂里祈福念经。 想到那些鸡飞狗跳的事,苏幕觉得自己真是大开眼界。以前他写的话本里,对后宅的描述总是会一笔带过。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尝试写一本宅斗文了。 而且精彩程度,绝对不会亚于任何正面战役。 夏侯遮看了盯着糕点莫名笑起来的苏幕,有些无奈的敲敲桌子:“回神,李松鹤约的人来了。” 他们的包厢位于中央,打开走廊边的窗户,就能看到左右和对面往来的人。 樊楼注意隐私,但天字楼却有些松散。因为来的都是皇亲国戚,根本就不用店里怎么强调,自然就没有人会不识趣。 甲九接到情报,李松鹤身为一个商人,竟然在专门招待皇亲国戚的天字楼里常年有个包厢。 虽然还没查出来走的是谁的路子,但这里面透露的信息已经很大了。 巧的是,他今天就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夏侯遮带着人从早上便过来了,主要是等苏幕,次要便是想看看李松鹤约见的人是谁。 先走过来的是专门通知目标出现的人,过了片刻,从台阶那边上来个人。 是个女人,穿着最常见的京中贵妇的装束,头上戴着帷帽,似乎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大家夫人。 除了一点,她孤身一人。 但这是致命的一点,因为没有那家的夫人会单独出现。就算是最私密的时候,她身边也会有个得用的丫鬟。 苏幕两人没有多看,他俩很自然的低头交谈。那个夫人的眼神似乎在周围巡视了一圈,停顿了片刻后,她进了三号厢房。 即,李松鹤在的那间。 三号厢房的门被重新关上,苏幕与夏侯遮交换了一个表情。 “你见过吗?” 夏侯遮很干脆的摇头:“不知道。” 苏幕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我见过呢。” “等下就知道见没见过了。” 从这个夫人出现开始,夏侯府的人已经顺着她往回摸了,要不了多久,自然就能知道她的身份。 确实没要多久,不过一刻钟,那位夫人的简单背景便被呈递过来了。 苏幕确实见过,她就是下雪那天,在兰陵学馆门口与山长夫人作别的那位。探花郎岳林熙的母亲,刑部侍郎岳霄的妻子——岳林氏。 娘家闺名,林鹭菊。 苏幕有预感,他一直困惑的,李松鹤为什么会对岳林熙那么好的理由,即将要被解开了。 三号包厢内。 林鹭菊关上门后,她看着坐在桌子前的那个中年男人,一动不动。 “傻姑娘,再不来,你的甜糕就要凉了。” 听到这句话,林鹭菊突然弯下腰,捂住掩在帷帽后的脸哽咽道:“哥。” 原本神情淡定的李松鹤听到这个称呼,似乎是怔住了。他看着颤抖的林鹭菊,张了张嘴,半响后轻轻的应了一声:“诶,哥在呢。” 听到他应声,林鹭菊突然扯下帽子,狠狠擦了一把眼泪,低吼道:“你在!你什么时候在了!你整整消失十三年了林鹤松!你知不知道爹死之前都没闭上眼睛,他担心你他放不下你,他死不瞑目啊!” 吼完这些,林鹭菊缓缓瘫在地上,她有些茫然的盯着李松鹤:“你为什么不回家。” 坐在桌前的李松鹤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脸上的表情全都消失了,就像以前戴的都是假脸一样。 “因为,我回不了。”李松鹤的声音很平淡,很直白:“我不想死,我也不想你们死。所以,我不能回去。” “爹死的时候我就在家里大屋后面,我是看着你们把他送上山的。你生小熙的时候我也在,记得岳霄请的那个大夫吗?他是我安排去的,而且,他身边那个拿药箱的小徒弟,就是我。” “我是除了产婆外,这个世上最先抱着林熙的人。” 第五十二章 棋局 包厢里很安静,岳夫人林鹭菊坐在下首,而昔日亲密无间的胞兄正与她隔着两个位置而坐。 李松鹤把一盘剔透的糕点换到她面前:“尝尝,你不是最喜欢这种甜糕吗。” 岳夫人怔怔的看着糕点,半响后有些苦涩的说:“怀熙儿的时候我吃不下东西,只能靠甜糕撑着。等生完孩子,我就发现我吃伤了,我已经……吃不下去甜糕了。” 李松鹤一愣,但随即便笑着道:“是吗,哥都不知道。” 岳夫人低头:“哥,我看到你让人送来的信的时候,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或者是相公的对家设的圈套。”她抓着膝盖上的衣服,漫无目的的揉搓。 李松鹤叹息:“但你还是来了。” 岳夫人摇头:“怎么敢不来,你说的那些,都是只有咱俩才知道的事。就算是圈套,那设圈套的人也肯定有你的消息。我来了,好歹也能找到点线索。” 屋里又陷入了沉寂,李松鹤几次想开口说什么,最后都没能说出来。 “我现在就跟做梦一样,哥,你见过母亲了吗?” 李松鹤摇头:“母亲已经认不出人了,我见不见,都没有意义。” 岳夫人松开衣服,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你今天见我,是为了什么。” 李松鹤端起面前的酒杯又放下,脸上露出些许踌躇。 岳夫人苦笑:“说吧,你是我亲哥,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松鹤有些难以启齿:“当年我进京赶考出了意外,等能回家看看的时候,才知道父亲带着母亲和你来京城找我了。 我从老家赶到邺城,找到你们的时候,刚好是父亲弥留的那天。我……我在门外送了一程。” 岳夫人发现什么:“你那天就在门外?” 李松鹤点头。 岳夫人猛然站起来,声音很尖锐:“那你为什么不进去!为什么要让爹死不瞑目!” 李松鹤连忙也站起来安抚她:“小声点,我说了我有苦衷!” “你都能回家了难道还不能露面?什么苦衷,什么苦衷能让你这么狠心!” 李松鹤焦头烂额:“林鹭菊你能不能冷静点,你以为我不想进去啊!可为什么岳霄会在?他那个刑部尚书的儿子怎么会在咱们家?” 李松鹤示意岳夫人别开口:“我不想跟你翻旧账,鹭菊,你也别一味地指责我。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私底下给你善了多少后,处理了多少事。难道你真的以为,那些都是你运气好吗?” 岳夫人悚然一惊:“你什么意思。” 李松鹤冷笑:“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有些话不必说透,你只要知道,岳家的那个养女是我出手让山贼把她掳走,然后生下了孽种的就好了。” 岳夫人先是瞪大了眼,然后又缓缓放松,重新坐了下去:“小妹……小妹不是死了吗?她怎么还还生了……孩子?” 李松鹤撇嘴:“她一个美貌女子落在山贼手里能有什么下场,岳老二带人找到她的时候,啧,她已经疯了。 岳家为了名声,对外就说她死了。岳尚书让岳老二送她上路,但岳老二心慈手软,竟然阳奉阴违,私底下把人养在拐子巷。” 听到这些消息,岳夫人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她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嗓音都有些发哑:“她不是,不是想去凑热闹,所以才偷偷跑出去的吗?” 李松鹤笑了:“我的傻妹子,她一个大家小姐,敢甩开丫鬟偷跑出去,肯定是要见情郎啊!” 说到这,李松鹤有些得意,又有几分嘲讽:“我不过是让人递给她一封信,上面用岳霄的笔迹写了句:元宵佳节,愿与卿卿共赏灯会。” 仿佛有九霄惊雷落在了头顶,岳夫人立刻顿悟了很多以往不明白的事。 怪不得岳霄坚持不分家,还让人封了小妹的院子。怪不得这些年岳霄对她冷冷淡淡,但却又从不纳妾。 怪不得,怪不得二伯一家早早就离府别居,而且与岳霄关系疏远。 “他们俩,竟然有私情……” 李松鹤点头:“那时候我手里也有了点势力,当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对岳霄有意思。但我还能不了解男人吗,只要岳家那个养女在,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是我妹子,我能不帮你?你看,现在你不就心想事成了。” 岳夫人的表情似哭似笑:“我心想事成,哈,我心想事成?对,我林鹭菊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没害过别人!哥!你做这些的时候有问过我吗?你问过我愿不愿意要这种心想事成吗!” 李松鹤的脸有些挂不住了,他皱眉:“你什么意思,你还怪上我了?呵,我做这些还不是因为你当年就扒着岳霄不放? 我不帮你,你这个所谓的故交之女能成为二品大臣的儿媳?林鹭菊,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从两人交谈开始,到现在还没一炷香的时间,屋里原本兄妹相逢的温馨此刻荡然无存。而针锋相对的冷凝在两人的视线中流窜。 李松鹤眼神变换了一会,最后先让了步。 “行行,就当是我没考虑周到行了吧。但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好?当时父亲去世了,娘又伤心过度,虽然岳尚书跟爹是同窗。 但人走茶凉,你跟娘两个女人他们愿意照顾多久?鹭菊,你是个聪明人,你要体谅体谅哥,哥也是没办法。” 岳夫人扭头抹了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小妹现在怎么样了,她的……她的孩子呢。” 李松鹤的眼神闪躲了一下,有些含糊道:“应该过得还不错吧,岳老二照料着呢。嗨,你关心个外人干嘛,你还不如关心关心自己家里的事。” “自己家里的事?”岳夫人抓住他的话,反问到:“我家里有什么事?” 李松鹤重新掌握了局面,他镇定道:“你知不知道,岳霄要大祸临头了。” 天字楼的隔音很好,三号包厢里的动静丝毫都没有传出去。 苏幕坐在窗前,眼睛不时扫过那边,心里有些控制不住的好奇。 夏侯遮翻着这段时间被苏幕批阅过的卷宗,时不时拎起茶壶往苏幕的杯子里添水。 跑了好几次净房后,苏幕才从心不在焉里回过神。他想起之前没注意就喝了那么多水,看着夏侯遮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你当自己是在浇花呢?但按你这频率,花都得被淹死了吧。” 夏侯遮抬起头,蓝眸里先是迷茫,随后便浮出笑意。 “你不是说,平时得多喝水吗。” 苏幕抽抽嘴角,他之前是说过这话,但那只是……某种打趣。 “砰砰砰。” “进来。” 进来的是十二,他的脸上涌着某种奇异的兴奋。 “公子,主子。” 苏幕应了声,打量着他的神情好奇道:“你这是去干嘛了?” 十二嘿嘿一笑:“知我者,公子也。” 樊楼能做的那么大,天字楼还有胆子只接待皇亲国戚,那它的各项措施肯定做的很到位。但奈何再到位,也禁不住身经百战又胆大包天的十二。 那些探听情报的无法接近三号包厢,只能游走在外围搜集消息。 十二知道后心里痒痒,便亲自出马,仗着年纪小身体软武功也不错,竟然从楼顶交接的缝隙里钻了进去,一点点的摸到了三号包厢的上面。 “真的,公子您不知道上面有多黑多脏,真是把属下吓了一跳。这樊楼到处富丽堂皇的,但看不到的地方还不就是那样。” 夏侯遮把卷宗不轻不重的放到桌子上,十二哆嗦了下,连忙站直身体端正了表情:“属下探听到李松鹤和岳霄的夫人林鹭菊原来是同胞兄妹……” 十二语速很快,清晰的把他听到的全都复述了出来。 “李松鹤这次约见岳夫人,是因为最近岳尚书致仕,朝里的势力都留给了岳霄岳侍郎。现在二三五七皇子都有些蠢蠢欲动,私底下不断的让人在接触那边。” 苏幕恍然:“所以李松鹤这次突然与岳夫人相认,是想拉拢岳大人?那他……是想把岳大人拉到那边?” 十二有些苦恼:“他没说,他就一直在恐吓岳夫人,说岳大人最近与几位皇子走的太近,已经招了眼。如果不赶紧下定决心,那最后就是那边都落不到好。” 夏侯遮示意外面:“出来了。” 三号包厢的门被打开了,岳夫人如来时那样带着帷帽,很自然的沿着走廊离开了。过了一会,李松鹤才出来。 十二跃跃欲试:“主子,让我去跟着吧。” 夏侯遮把桌子上的卷宗扔过去:“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十二瘪着嘴,怏怏的应声后出去了。 苏幕有些好奇:“十二也有负责的事吗?” 夏侯遮颔首:“他负责营里的训练。” 苏幕很惊讶:“负责训练?十二今年不是才十四吗?” 夏侯遮勾唇:“十二年纪小,但他的武功却是甲字营里最好的。” 看到苏幕吃惊的样子,夏侯遮继续道:“他主要是天赋好,我手下有支暗部,也是由他统率的。” “暗部?” 夏侯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坦率的道:“做些不是很光明的事。” 第五十三章 春半 对于夏侯遮手下有暗部得事,苏幕虽然当时有些吃惊,但却接受得很快。毕竟,这儿可不是什么什么法制社会。 在对岳夫人和李松鹤进行调查的时候,杀了杨芫花的那个人被追踪到了。 有些出乎意料,那个人竟然是北凉安插在大渊的探子,而且还是有些年头隐藏的很深的那种。 若不是这次他露出马脚,估计不会有人会想到,九皇子府邸里较为得用的幕僚,竟然是北凉的人。 甲九朝着苏幕行礼:“公子,接下来怎么办?” 苏幕翻着各路消息,沉吟了会后道:“先别动他,免得打草惊蛇。能确定他是北凉那个部的吗?” 甲九摇头:“暂时还不能确定,但属下猜测,八成是谒葛部。” “谒葛?”苏幕想了想:“他们不是刚换了新王吗?这个探子放了这么久……” 甲九点头:“正是因为换了新王,他们权力更替,短时间顾不上这些暗处的人。我们追查到的那个人应该等级挺高,最近一直有慌乱的下线去找他。我们顺藤摸瓜,这才能找的这么快。” 苏幕颔首:“你说的有道理,谒葛部是北凉三部里最弱的。这次权力更迭也不算和平,其他两部虎视眈眈,谒葛新王现在应该正焦头烂额。” 甲九有些遗憾:“其实这是咱们一个反攻的机会,可惜……” 苏幕轻笑,他如何不知。北凉三部虽然一脉同源,但却向来面和心不和,彼此都有吞并的野心。 现在最弱小的谒葛部发生动荡,若是大渊让人在里面进行挑拨,说不得就会推动另外两部落井下石。 等他们乱起来了,大渊再挥兵北上,到时有很大的可能能一举收复燕北。 夏侯遮最近一直在城外练兵,未尝不是因为有了这个念头。 但就像甲九说的可惜一样,可惜大渊现在的掌权者根本就没有这个念头。 昭和帝每天昏昏沉沉的上朝,什么不说,眼下的青黑倒是一天比一天严重。 稍微打听,便知道前天丽嫔宫中的乐声又是彻夜未停。 而朝中的大臣们,不是围绕着官位升迁和利益瓜分,就是扣着谁不讲礼法不遵祖训。等一遇见大事,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想方设法的丢给对家。 湖乡雪灾,三万人或死或伤,等禀报到朝堂的时候,竟然就变成了伤亡三百。 二皇子在近畿转战,到处清扫山贼。随着他战功的传来,邺城中物价飞涨。 繁织的水运陆道,如今已经比往常少了六成的货运和商人。 眼下年节将至,洋洋洒洒的全是歌功颂德。 但在这些歌舞升平下,苏幕却看到了无数涌动的暗潮。 “那个,公子。”甲九哼哧哼哧的,难得露出些不自在。 苏幕抬头看到他的样子,有些好笑道:“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公子,今年大长公主那边的……还送礼吗?” “长公主?”苏幕重复了一遍:“送年礼吗?往年怎么样,今年继续不就是了。” 甲九为难:“咱们府里每年都有往万竹山送礼。但……那些礼就没进过报恩寺。往年都是主子亲自安排的,但今年到了现在,主子都还没提……” “是长公主自己不收?” 迎着苏幕的眼神,甲九默认了。 苏幕心尖一疼,长公主不收,但夏侯遮每年却还都亲自准备。 虽然知道里面或许有隐情,但苏幕还是忍不住冒出些埋怨来。 “长公主为什么……要这样?”苏幕抬起手示意了下:“包括之前夏侯跪在山门口,她却不闻不问。小九,我听说长公主自从进了报恩寺,就再也没见过夏侯了。这么多年,她真的就对亲儿子不闻不问?” 甲九的眉毛纠成一团:“长公主是属下的主母。公子,属下不好议论。” 苏幕叹了口气:“我懂了。你先等等吧,我回头问问夏侯,明天再给你答案。” 甲九感激涕零,连忙应诺后便退下了。 暖阁里温暖如春,几只白梅插在瓷瓶里被摆在案头。屋外正在融雪,滴滴答答的水声沿着屋檐落下。 看着院中那颗依然苍翠的松柏,苏幕恍然想起夏侯遮的话,也不知道,当年他跟着父亲载下这棵树的时候才多大。 那个时候,小小的夏侯遮肯定不知道,陪伴他十几年了,只有这棵树吧。 收回目光,苏幕下定了决心。他之前觉得不好插手别人的家事,所以没有深究夏侯府的往事。 但现在他却觉得不深究不行了,否则他弄不清楚为什么长公主的态度和行事会这么奇怪。甚至有些矛盾。 若说她不关心夏侯遮,可却破了十几年的例专门见了他。若说关心,她的行为却又冷酷而不留情。 难不成,她是被人胁迫了?可能胁迫她的,整个大渊估计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昭和帝。 可是这依然说不通,因为夏侯遮绝不会让自己的母亲受到别人的胁迫。就算是皇帝,他也绝不会容忍。 苏幕捏着笔百思不得其解,他信手在白纸上涂抹,寥寥几笔勾出一副人像。 “啧。” 等画完了,苏幕才发现自己竟然把夏侯遮给画了下来。他莫名有些羞恼,待墨水晾干他将画折起来,随后起身来到书架旁,想找本不常用的书把它给夹起来。 书架上的书基本都是夏侯遮的,平时苏幕在这里处理事情或写稿子。 夏侯遮也把书房里自己常用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只要回了府,到这里来找他总是没错的。 苏幕随手抽出几本,却发现上面都有夏侯遮的批准,边角也有经常翻阅的痕迹。 没办法,他只能蹲下去找边边角角的地方,找了一会,他看中了最下边的一本通鉴。 他抓住书本往外扯。 没扯动…… 苏幕咳了一声,加大了力气。然而,还是没扯动。 “欸。”苏幕不服气了,他看了看屋里没人,干脆坐到地上,一手扯着那本书,一脚抵着下面的书架。 用力,没动。再用力…… “嗡——” 砖石摩擦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声音。苏幕感觉到面前的书架突然动了起来,他一惊之下连忙松开书后退。 书架在他面前反转,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苏幕微微张开嘴,半响后哦了一声。他没想到,这件暖阁里竟然会有密室。而且,还这么巧的被他给发现了。 这个书架分为三个部分,密室入口在最中央的位置。苏幕后仰着坐在地上,直愣愣看着那个略显黑暗的地方。 ……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答案是明显的,当然是进去啊!他刚好想了解一些隐情,结果就发现了密室。这简直就是瞌睡了遇上枕头,不能太巧了。 所以几乎是毫不迟疑,一回过神,苏幕拍拍衣服就点起蜡烛进了门。 通道是往下修的,两边很狭窄,差不多只够一个人走。苏幕把蜡烛高高举起,小心的往下挪。 他突然想起之前还吐槽三皇子喜欢修地下室,现在看,修密室明明就是所有人的通性。 通道不长,很快就进了一间小房子。 蜡烛逐渐照亮整个空间,苏幕发现这里很简洁,只是沿着墙壁放着一圈架子,上面稀稀落落的堆着卷宗。 蜡烛的光很稳定,苏幕先简单的扫了一圈。看的出来主人很贴心,这儿每个格子上都贴着纸条,上面写着一些隐喻。 看到那熟悉的字迹,苏幕哼笑。 陆陆续续走了几步,连蒙带猜,大致清楚了纸张上代指的东西。 苏幕在一处停下脚步,看着右边和左边不知先看哪个比较好。 犹豫片刻后,他舍弃了皇家的,拿起了夏侯翎的。苏幕小心的解开系着的绳子,摊开卷宗,然而开首第一句就把他给震住了。 “疆人夏侯翎,生年不详,卒于昭和三年。死因:春半。施毒者:端慧长公主。” 苏幕:“!” “啪。” 宗卷从苏幕手里落到了地上,无声无息间,有一只手把它捡了起来。 “被吓到了?” 苏幕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人,面无表情道的:“是啊,被你吓到了。” 夏侯遮抱歉的笑笑,脸色在烛光下很正常:“我该先喊你一声的。” 苏幕的视线移到他手上,夏侯遮把卷宗举了举:“这是我上个月刚确定的消息。” “春半,不是北凉皇室的毒药吗?” 之前从夏侯遮那得知春半这个名字后,苏幕特意去调查了一下。 春半不难查,甚至可以说是很有名。因为北凉皇室很专一,他们在下毒的时候尤其钟爱这味毒药。 游人春半不还家,中了春半的人,会慢慢虚弱,随着剂量的加大,五脏六腑会全部坏死。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步入死亡。 北凉死在这味药下的,至少有七八位大王与王后。 而北凉又将夏侯翎恨到了骨子里,会给他下毒实在是很可以理解的。 而且就算不是北凉,那也不该……不该是端慧长公主啊…… 他们俩的那首苏幕遮,可是一直传唱到现在。就连夏侯遮前不久的叙述里,苏幕都能发现他们之间是真的情谊深厚。 “是北凉皇室的毒药,但想弄到也不是很难。用它,只不是想误导别人罢了。至少,我曾经就被误导了。” 夏侯遮很平静:“父亲一声戎马,警惕性很强。而且他出生疆族,对毒药有特殊的分辨能力,外人根本就下不了毒。” “春半,是母亲亲手放在莲子羹里,每天端过去的。” “我有次趁着他们不注意喝了一口,父亲瞒住母亲把我送到姚院正那里喂药,事后还嘱咐我不准告诉任何人。” “父亲他,是自愿喝下毒药的。” 第五十四章 八卦 “啵。”蜡烛突然炸了一声。 苏幕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看着夏侯遮堪称完美的侧颜,轻声道:“那,长公主知道,夏侯将军知道吗。” 这句话有些绕,但屋里的两个人却都知道它的意思。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夏侯遮把卷宗塞回原处:“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苏幕默默握住他的手,夏侯遮回扣住他,并且把手指一点一点挤进去,直到变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指着旁边的架子。 “这上面的东西全是我核实过的。”他停顿了一下:“其实没必要看,不过就是些鬼蜮伎俩。” 捏了捏他的手指,带了些安抚的意味。夏侯遮嘴角一弯:“我没事,这个世间向来如此,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他们跟我们没关系,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见他如此想的开,苏幕倒是有些词穷了。 “长公主……为什么要那么做?”苏幕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姓高,很多时候,每个人都要做一些抉择。母亲选择依从她的出生,这也是人之常情。” 苏幕恍然,可立刻又有了新的不解:“是因为功高震主吗?可那时候夏侯将军并没有任何不臣的意图啊。” 夏侯遮垂下眼帘:“不是因为这个,阿幕,这里面……有比您想象中更肮脏的东西。” 看到他的表情,苏幕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好奇心。 夏侯遮从搁着皇室资料的架子上抽出一个卷宗,解开绳子递过去:“全在这上面了。” 苏幕与他对视了一眼后接过,但却没有去看,而是将它重新系好:“我知道结果就好了,无论是什么原因,总归夏侯将军……是死在了皇室的手里。” 夏侯遮怔了怔,看着他把卷宗放回去,难得有些讷讷:“阿幕……” 苏幕皱着眉推了他一把:“发什么傻,还不出去我都要饿死了。” 两人沿着来时的通道往外走,只不过此时蜡烛已烧了一半,夏侯遮举着它在前面引路。 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夏侯遮侧着身,小心的给苏幕照亮前路。 快走到出口的时候,一直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的苏幕突然停下了脚步,就在夏侯遮疑惑要开口询问的时候,他很干脆的夺过那根蜡烛扔在地上。 火光存在了两秒便彻底消失了,苏幕将夏侯遮抵在了墙上,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微微屈膝,随后吻上了夏侯遮。 一吻结束,苏幕把夏侯遮按在墙上,贴到他耳边,苏幕的声音有些沙哑:“小可怜儿,你又不是只有一个人。” 蜡烛早就不知摔到那里去了,漆黑的通道里,只有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 屋外冬日暖暖,松柏的影子在积雪上摇曳。 新年快到了。 年前的朝会在腊月中旬停止了,各部门陆续封笔的封笔,返乡的返乡。整个邺城,显出难得的清静。 三皇子的婚事已经过了好几天,虽说皇家没有三朝回门,但那天高豫还是带着卫侧妃回了国公府。 听说当天还留宿了。 若论那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踩高捧低,那除了宫里,没人敢认第一。 三皇子府虽然不是深宫内院,但里面的下人却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 苏幕看着手里的帖子,有些好笑:“都找到这来了,看来我那个妹妹,日子过的很是艰难啊。” 夏侯遮埋首在案上,头也不抬的道:“可以不用理会。” 苏幕把帖子迎向太阳,来回观察了下:“这上面连金粉都没洒……俞氏不管她?” 十二闲着没事,刚好溜达到了这里,他把自带的小马扎放在外面窗户根下,坐在上面,然后扒着窗沿把头探进来。 “那个俞氏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哪里还顾得上她。” 苏幕扭头看到他的姿势,有些好笑:“你这也太掩耳盗铃了。” 十二小心翼翼的瞅着夏侯遮,讪笑:“主子说不准随便进去……属下这不就没进去吗。” 说到这,十二真是心酸又无奈。甲字营是夏侯遮的嫡系,里面的每个人都独当一面。 长缨军事务繁忙,于公于私,上面的几位天天都忙的不见人影。 他年纪小,那几位照顾他,多多少少都帮他分担了些责任。这么一来,很多时候他倒是闲了下来。 闲下来了,那这时间要用来干嘛呢?十二没有别的爱好,他就是比较喜欢……八卦。 所以他基本每天都会钻进甲九的楼里,去浏览那些被搜集来的消息。他不挑,不管是哪方面,只要有意思,他都看的很开心。 对于他的这个爱好,其他人都知道,也没人特意去管教他。 夏侯遮的态度就是,只要你做好该做的事,那私底下干嘛他都不管。 按理说这种日子是很快活了,但十二却一天比一天郁闷,一天比一天郁闷。 原因很简单,因为八卦……是需要跟人分享的。 十二看到了那么多有趣的事,可他环顾周围,却发现根本就无法述说。 他不能跟底下的人说,因为八卦里也有很多机密。他不能跟上面的哥哥们说,因为他们很忙且不感兴趣。 ……总不能跟主子说吧,若真说了,估计他会被加训给训死。 就在十二即将绝望的时候,苏幕出现了。 苏公子多好哇,他既耐心又温和,还乐意去听那些东家长李家短的事。 虽然他不是什么都感兴趣,但偶尔能听听就已经让十二热泪盈眶了。 可是奈何,他和苏公子间却隔着个虎视眈眈的主子。 十二扒在窗楹上哼唧:“我马上就走。” 苏幕眉间含笑,用手里的书卷敲敲他的头:“好啦,快跟我说说,苏家那边最近又怎么了。” 十二立刻直起上半身,来了精神:“公子您绝对想不到,您父亲竟然会那么狠!” 苏时行给人的感觉就是个文人雅士,他也向来以文官自傲。天天口头上不是风骨就是仪表。 然而,当他置在外面的柳莺带着柳家兄弟上门后,他的风骨还没撑过两天,立刻就折在了柳大的铁拳下。 据说连柳家兄弟自己都没想到,苏时行竟然那么不禁吓,简直就是个软脚虾。 在被人以官位和拳头威胁后,苏时行答应了要以平妻之礼迎娶柳莺。 其实那会他都答应直接给正室之位了,但俞氏以死相抗,并且威胁说要去检举他收受贿赂,所以他才退了步,改成平妻,然后又多添了聘礼做补偿。 对于这个结果。柳莺是很满意的。因为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正室的名头。最重要的,是实打实能到手的利益。 苏时行答应增加聘礼,她便狮子大开口,直接把俞氏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给掏走了一半。 这段时间,柳莺的几位堂兄一直在为她来回奔波,着实算对得起她。 “她的那个弟弟,就是公子您的同窗叫柳……柳什么的,他竟然从头到尾一次都没露过面! 刚开始是待在学馆,后来就闷在家里。柳家的那几个傻大个,听说是他在温书就信了。啧啧,温书,谁晓得在温什么书。”十二语气很不屑,很是看不起那种畏畏缩缩的人。 苏幕想了想:“之前,我听他好像与叔伯家积怨很深,据他说他父母早亡,祖母伯父不尽抚养之责……” “哈?”十二夸张的大喊:“他爹死的时候他才三岁,要是没有长辈照顾,他跟她姐两个幼童是怎么长大的?” 这些苏幕岂能不知,如今再想,只能说果然不可听信一面之词。 摇摇头,把这些抛之脑后,苏幕更好奇另外一件事:“柳莺要了那么多聘礼,而且还是平妻……俞氏就这么愿意了?” “当然不愿意……”十二笑的很幸灾乐祸:“但不愿意也没办法啊,她这是以退为进,现在苏大人跟她闹得很僵,她不敢再强硬下去,所以干脆就让柳家的先进门再说。真等进了门,那还不是落到了她的地盘上,到时候想怎么磋磨不比现在简单?” 苏幕眼神古怪的看着十二,十二被看的有些炸毛。 “公子您干嘛这么看我?!”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了解她的想法……十二,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念头……” 苏幕若有所指的压低声音:“别怕,告诉我,我给你保密。” 十二臭着脸:“这些都是您继母跟她丫鬟说的,属下就是复述一遍。” 苏幕做恍然状,然后又笑眯眯的道:“好吧好吧,你就是复述一遍而已。” 十二怒目,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他挺起腰刚想说什么,屋里的夏侯遮轻飘飘的往这边扫了一眼。十二立刻软了下去,低眉顺眼的道:“您说的都对。” “哈哈。”苏幕乐的不行,他把旁边茶几上的茶点递出去:“好啦,说了这么久是不是饿了。吃点东西,你不是挺喜欢这个味道的吗。” 十二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梅花糕,肚子里的气立刻就消散了。 他笑眯眯的接过去,眼睛都快完成月牙了:“谢谢公子,公子您真好。” 看到他开心的样子,苏幕的笑容扩的更大了。 果然还是小孩子好哄。 第五十五章 后宫 “拿走!统统给我拿走!” 苏绾半卧在床上,看着小丫鬟拿进来的那些残羹冷饭,怒火中烧的胡乱挥手。 旁边她陪嫁来的丫鬟抚琴端着药碗,满脸的义愤填膺:“这些那是人吃的,卫侧妃真是欺人太甚!” 苏绾脸色青白,头上缠着布条,短短时日都快瘦脱形了。她用手绢捂着嘴咳嗽,一边咳一边道:“她就是想作践我,想让我死。呵,咳咳,她想的美!只要本王妃不死,她就永远都只能是妾!” 抚琴连忙给她顺气,安慰道:“正是如此,王妃您可要保重,千万别着了她的道。” 苏绾咳了半响,脸上涌出些潮红。 “我娘那边还没消息?” 抚琴踌躇了下,小声道:“夫人也有难处……” 苏绾冷笑:“难处?不就是娶个平妻吗。那个男人不偷腥。要是当初就让步,何至于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苏绾很不屑:“她就是被感情蒙住了眼,说起别人高高在上,等轮到自己,却真以为爹对她情深不悔了。” 抚琴不好议论,只能闭着嘴嗫喏。 苏绾也不指望她说什么,转而道:“夏侯府那边也没回复?我让你们跟苏幕说的话都说了?” 抚琴弯腰:“奴婢派的人说……说她没能见到苏公子。” 苏绾怒目:“怎么回事?这点小事都咳咳……咳……” 抚琴惶恐的跪倒,连连磕头:“王妃息怒!实在是夏侯府的门太难进,那里的守卫都凶神恶煞的,真的是说拔刀就拔刀啊!” 苏绾胡乱把枕头砸下去:“不是让你用府里的名帖吗?他敢不给殿下面子?” 病着的人力气小,白瓷的枕头只堪堪落到床边,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看到那坚硬的白瓷,抚琴既后怕又委屈:“拿不到名帖啊,那些人,那些人根本就不搭理奴婢。” 苏绾愣住了,随后惨笑着跌坐在床上:“也就是说,我这个正妃,竟然连个摆设都不算吗?” 抚琴不敢出声,只是把头埋在手臂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半响,苏绾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她抓紧身上的被子,低着头呢喃:“不,我不会认命的……我是太后钦点的正妃……” 她像是确认什么,问道:“除夕那天,宫里有晚宴对吗?” 抚琴起身,觑着她脸色,小心的点头:“是,纯妃特意嘱咐说那天是家宴,一定要把卫侧妃也带去。” 苏绾古怪的笑笑:“既然是家宴,那我这个太后钦点的皇子妃肯定不能缺席。你去放出风声,就说若是我没去,那太后必然会问责,到时候纯嫔倒了霉,必然会迁怒卫姝。” 抚琴应诺:“是,主子您真聪明。这下卫侧妃肯定会忌惮点。” 苏绾冷笑:“她就算忌惮也只会忌惮这几天,我要的……可不只是这些。” 本朝风气开放,每每遇上什么节日庆典,皇室总是会与民同乐。 除夕的时候,更是会开放宫廷外苑,由国库出资进行燃放烟花,演出百戏的各项活动。 以往的时候,都是由皇帝携同皇后在承乾门楼上露面,接受万民跪拜,显示出天下归心四海升平。 但当今昭和帝没有皇后,每年的除夕都只有他和太后,等到后来他疲于朝政,这两年更是只剩下太后一人出面。 每年庆典开始之前,后宫里都会有一场明争暗斗。争的就是能出席的资格。 毕竟昭和帝从不带妃子出面,若是能成为第一个,那可就代表着无上的荣耀与恩宠。 昭和帝的后宫人数不算少,但有名分的不多。如今品阶最高的就是郑贵妃,其次是杨妃和丽嫔纯嫔。 郑贵妃膝下有七皇子和三公主,杨妃有五皇子和十皇子,纯嫔则有三皇子和大公主四公主。相比之下,最得宠的丽嫔反而无子且出生寒微。 但在后宫里,最重要的还是皇上的宠爱。有了宠爱,再低贱的家世也能变成显贵。 例如当初盛宠在身的郑贵妃,娘家就是普通行商。而到了如今,她的哥哥已经成了权倾半朝的郑国舅。 可惜,红颜易老。 玉阳宫内。 郑贵妃坐在椅子上,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右手轻抚过脸颊。 “以前本宫读诗,看到「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时候,心里很是不屑。现在想想,那时候可真是年轻气盛啊。” 红酥执着玉梳,缓缓梳着她的头发。 “娘娘现在还很年轻呢,六宫里论容貌,谁能比的过您?” 郑贵妃捻起桌上的一只凤钗:“昨晚,陛下又歇在于飞宫?” 红酥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是。” 随后又补充:“陛下还召了一个夫人,两个昭容……” 郑贵妇将凤钗尖锐的那头抵在手心,似乎对疼痛毫无知觉:“咱们的陛下,是越来越纵情了。” 看到她的样子,红酥难掩心疼:“娘娘,要不您就跟于飞宫那位说一声。您太贤惠了,陛下肯定还是念着您的。” 郑贵妃摇头:“没用的,他不会念着我的。本宫永远都记得他说的那句话,他说我的眼睛变了,看起来不像……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过玉阳宫。” 凤钗刺破郑贵妃的手心,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的凤裙上,就像是上面绣着的凤凰正在泣血。 红酥连忙掏出手绢跪下去擦拭,郑贵妃的眼神投向遥远的地方,悠长而充满追思。 “也是那天,本宫才知道。原来他看着我的时候,其实一直都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本宫应该感激那个人的,因为没有她,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郑贵妃低头,看着那些艳色:“但本宫的心里却越来越有怨气,凭什么,我就要成为别人的替代品呢?甚至如今,连个替代品都做不成了。” 恍然间,她似乎看见了那位正在于飞宫纵乐的英俊男子。他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又长的那么好看,当他深情的看着一个人时,那个人怎么会不动心呢。当年她便动了心,以为自己就是世上最幸运的女人。 “娘娘!让奴婢为您包扎吧。” 红酥焦急的声音拉回了郑贵妃的思绪,她松开紧握的手,凤钗翻滚着落到地上,上面悬挂的珠翠散落开来。 在玉阳宫的东边,隔着几座宫殿就是杨妃的住所常春宫,纯嫔级别不够成为主位,因此一直都住在她的配殿。 不过杨妃性子柔和,笃信佛教,向来不争不抢。常春宫虽说是杨妃的地方,但在里面主持事物的反倒是纯嫔。 送走了几个来拜访的低等嫔妃,纯嫔扶了扶头上的发钗:“我的妆是不是花了?” 风荷笑道:“没有呢,刚刚莲贵人说的没错,娘娘您今天真是好看的紧。” 纯嫔笑嗔着斜了她一眼:“就你的嘴最会骗人,我都当婆婆了,还能好看到哪里去。” 风荷依然笑嘻嘻的:“当婆婆了又怎么样,要奴婢说啊,您的两个媳妇都是一团孩子气,真真是得跟您好好学学。” 纯嫔先是笑,随后又摇头叹气:“你说的没错,那两个啊,我真是一个都看不上。不过既然三儿都娶了,那我这当母妃得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风荷从旁边小丫鬟得手里接过一盅燕窝,搅了搅等凉了才呈给纯嫔:“娘娘您也不必太担忧,先不说卫侧妃家世高贵,勉强也算配得上三爷。就算是苏家的那位,只要能学了您三分,那也可以称得上贤内助了。” 纯嫔捏着玉勺,尝了几口后便放下了。 “我又何尝不知,但正是因为她俩的家世,我才更是烦的很。自古以来,这后院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卫家的家世好,但她是侧妃。苏家的家世不显,可又是太后亲赐的正室。 其实要没有前头的那位还好说,但三子已经是续娶了,若是正室又出了事……于三儿的名声总是有碍。” 纯嫔声音淡淡,但里面蕴含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风荷轻重适中的捏着纯嫔肩膀:“那……咱们再等等不就好了。” 纯嫔舒服的闭上眼,半响后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常春宫外有白烟四处弥漫,不一会就从院子里涌进了正殿。 纯嫔睁开眼掩住口鼻,表情有些嫌恶:“又开始了。” 四周的侍女们连忙打扇的打扇,关门的关门。纯嫔制止了她们,然后起身:“算了,既然杨姐姐在供佛,那我也去陪陪她吧。” 风荷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娘娘,这是咱们送去的烟。” 纯嫔的脚步顿住了,她把手绢放到鼻子下:“上次丽嫔说要跟我学刺绣,好给她娘亲绣件贺寿的衣衫。择日不如撞日,风荷,让人去把针线笸箩拿上,咱们去于飞宫看看。” 风荷应诺,连忙让侍女去拿东西,她跟着纯嫔先出了常春宫,慢悠悠的朝着于飞宫走。 走了会,纯嫔停在一处石桥,捻起旁边的鱼食洒在水里,引来了大片大片的锦鲤。 “其实……杨妃对我确实不错。当年若不是她收留,三儿跟我可能都活不下来。” 跟着的侍女不远不近的束手站在湖边,纯嫔身边只有依然笑盈盈的风荷:“娘娘说的是,但人就跟这鱼一样。鱼饵就那么多,上面的不下去,那下面的怎么能吃的到呢?” 第五十六章 丽嫔 纯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转而问起其他事:“今年陛下还是不出席庆典……太后那边有什么动静,有没有松口?” 风荷摇头:“没呢,听说贵妃都跑了五六趟了,天天使人巴巴的守着,结果太后就是不露面。” 纯嫔忍不住幸灾乐祸:“呵,咱们这位贵妃啊,是想做皇后想疯了吧。” “可不是吗?”风荷说起郑贵妃来没有一点敬畏:“奴婢瞧着是快了,说不定过两天啊,郑国舅就得率着百官给她请封呢!” 纯嫔嗤笑:“不可能,郑满堂虽然眼皮子浅了点,但他好歹是商人出身,知道该押宝的是什么。 对于他来说啊,当皇帝的亲舅舅,可比当皇帝的大舅子好多了。他可不会把精力浪费在皇后之位上。” “那郑贵妃能乐意?” 纯嫔用手绢一点点擦拭手指:“不乐意能怎么样,她把丽嫔给弄进宫,结果大家一起失了宠。呵,这深宫里有种女人,只要失了宠爱,那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跟断了根的藤曼一样。” 绣着蝶戏蜂的帕子被揉成一团,纤长的手指一松,帕子就随着风开始飘荡。 纯嫔像是在跟风荷说,又像是在和自己说:“我……绝对不会跟她一样。” 一行人走到于飞宫,丽嫔坐在前厅等人通传,结果一等就是一柱香的时间。 期间,只有一拨人来上了个茶。若是询问,旁边的侍女只会说丽嫔娘娘马上就到。 而且,陆陆续续的,很多其他的低等妃嫔也带着各色礼物过来了。 见到纯嫔在,她们神色都有些拘束,但请了安后,却也没有谁提出告辞。 风荷站在纯嫔身后,笑嘻嘻的道:“各位主子怎么不去给贵妃娘娘请安,反而跑到丽嫔这儿来了?” 有年轻气盛的,听到她意有所指的话,忍不住便顶了过来:“我们爱去哪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一个侍女怎么敢这么说话!” 风荷很无辜:“奴婢就是随口一说,闫美人您可千万别生气。毕竟贵妃娘娘之前有规定,除了初一十五,宫里嫔以下的都得去玉阳宫请安。” 闫美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强撑着道:“我今天身体不适,是专门过来跟丽嫔娘娘讨药的。” 谁知道她这话一说,风荷立刻就变了脸,厉声道:“胆敢谋害皇上,还不快来人把她拉下去!” 屋里的美人们都惊呆了。 但纯嫔带来的人没呆,她们行动迅速,配合默契。两个婆子快步上前,没给闫美人求救的机会,团吧团吧手绢就堵住了她的嘴。 等到她反应过来要挣扎的时候,又上来了两个丫鬟把她按住,四个人连拖带拽,粗暴的把她给弄了出去。 有跟闫美人关系不错的昭荣朝外追了几步,这是始终稳坐上位悠闲品茶的纯嫔悠悠道:“怎么,你也是同犯?” 那个昭荣一激灵,立刻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惶恐道:“娘娘,她……闫美人她犯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是屋里其他人共同的心声。 纯嫔叹息着摇头,神色悲悯,像是被供在庙里的菩萨。 风荷冷哼:“犯了什么事?她明知自己有病,却还是来了于飞宫。谁不知道如今陛下夜夜都宿在这里,她明显是包藏祸心,想要把病气过给陛下!” 听到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其他的美人都有些膛目结舌。她们会来于飞宫,确实是因为陛下…… 但那只是想引起陛下注意,从而分薄点宠爱啊!更何况,闫美人说自己有病明显就只是托词…… 纯嫔挥手示意风荷退下,然后温和的招呼其他人:“怎么都站起来了,来,坐好。我知道,闫美人那样的毕竟是少数,你们还是好的。” 那些美人们看着她,脸色都有些青白。纯嫔看她们不动,眉头微皱:“这是怎么了?” 退到她身后的风荷应声道:“可能是都病了吧。” 这话一出,美人们连忙都回到以前的位置上坐好,有胆小的甚至都快要哭了。 纯嫔露出笑脸,看起来十分欣慰:“这才对嘛,在这后宫里,我们都是姐妹。你们可千万要好好的伺候皇上,不要胡思乱想。” 底下的嫔妃们连忙应诺,声音有些乱,纯嫔眉头皱了皱。 风荷不满:“进宫的时候嬷嬷没教过规矩吗?不知道该怎么回上位嫔妃的话啊?” 嫔妃们惶恐的站起来,纯嫔摆手叹气:“算了,你们毕竟是新入的宫,太严格了也不好。吵吵嚷嚷的,都散了吧。” 见那些人争先恐后的退出去,风荷撇嘴:“看她们那骚样,真当谁不知道她们是冲着陛下来的呢。” “哟……谁是冲着陛下来的呢——” 一道妩媚而慵懒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人未至,声已到。 纯嫔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脸上刚挂上笑容,门口的帘子就被人打了起来。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当丽嫔走进来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想着:哦,原来是她。 怪不得是她。 当一个女子的容貌盛到她那种地步的时候,这世上,也确实只有后宫才能装的了她。 这些年,关于丽嫔的谣言外面流传的有很多,甚至还有说她是九尾狐的。 而那些曾经见过她的人,提起她却是语焉不详,说法不一。 而此刻,这个很多人口中的祸国妖姬,正松散的披着貂裘,懒洋洋的捂着嘴,打了个千娇百媚的哈欠。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啊,竟然把纯嫔姐姐您给盼来了。” 纯嫔站起身,谦逊的行了个平级礼:“这是扰到妹妹休息了吗?真是姐姐的不是。你前些日子说想学刺绣,这不……” 她指着侍女手里的针线:“今儿日头好,光线也充足,正是适合来学呢。” 丽嫔讶然,美目扫过去后,忽然一笑:“原来姐姐是来做师傅的,妹妹还以为……真是多谢啦。” 纯嫔恍若没听出她的画外音,仍是端庄的站在那里:“老夫人的寿辰就快到了吧,妹妹想好要绣什么了吗?” 丽嫔歪坐在一旁的榻上,手指抵着脑袋:“哎,这一下子的,我还真是想不出好的。姐姐,你有什么好的点子不?” 纯嫔扶着小几也坐了下去:“我记着,老夫人是六十整寿吧?” 见丽嫔点头,她笑着道:“既然是送母亲,重要的就是你的一片心意。这世间,又有什么心意能比女儿亲手做的,寓意福乐安康的寿字衣更珍贵的呢?” “寿字衣?”丽嫔好奇:“我只听说过寿字图,这寿字衣有什么讲究?” 丽嫔笑着伸出手指点了下她额头:“傻姑娘,你在宫里的岁月短,自然就不知道这里面的文章。这寿字衣啊,可是咱们大渊皇室里独有的。 据说啊,当年高祖的秦君后,家里有个老母亲。君后孝心,太祖也贴心。 那位老封君寒微时吃了不少苦,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就喜欢后辈们亲手给她做点什么。 所以啊,她每年做寿的时候,太祖跟君后总是会用当年新进贡的南鲛纱,亲自裁一件又简约又好看的寿字衣出来。” 听到这段从未听闻过的事,丽嫔有些动容:“真的吗?太祖和君后都能做,那肯定很简单吧。” 纯嫔听到这个问题,略微顿了顿,不过立即就恢复了表情:“那是自然,你想啊,太祖和君后日理万机的。出主意的人,怎么敢找些麻烦的。” 丽嫔点头:“确实,换作是我,要是谁给我找了麻烦,那我肯定会翻脸。” 纯嫔笑笑:“是啊,自从太祖和君后开始给老封君做寿字衣,那位就再也没生过病,没痛没灾的一直活到了九十几呢!” 丽嫔有了些兴趣:“真有那么神?我娘她脑子不太清楚,平日里得好些人看着我才放心。那个寿字衣,能治脑子吗?” 纯嫔垂下眼咳了几声,风荷连忙奉上杯茶,朝着丽嫔笑道:“何止是脑子,据说寿字衣有太祖和君后孝心的庇护,还能反过来让底下的后辈们受益呢!听说啊,它有祈福子嗣延绵……” “够了!”丽嫔颦眉:“你叽叽喳喳个什么呢,有问你话吗?那来的丫鬟,烦死了。” 美人动怒,屋里属于于飞宫的侍女们全都跪了下去。 风荷张着嘴,有些僵硬。 纯嫔把茶盖放回茶杯上,发出一声脆响:“妹妹见谅,这个丫鬟脑子不太激灵,姐姐瞧着喜庆,平时就带着逗个乐。” 说到这,她脸一寒:“还不跪下!” 风荷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和头都紧紧贴在地上。 丽嫔恍然:“逗乐的啊,怪不得呢。” 她伸出皓腕,上面透彻的玉镯相互碰撞:“去,把那只小黄抱来。” 一个侍女应诺退了出去。 “纯嫔姐姐,不是我说,你想逗乐还不简单?前两日陛下说御兽园了新来了批异兽,让我无趣就去玩玩。 妹妹去了后瞧着新奇就抱了几只,可巧,我正有些烦了呢。既然姐姐日子无趣,那不如就转送给你吧。” 纯嫔连忙推辞:“怎么好夺你所爱呢?不用不用,而且我若是想要,自可以去御兽园。” 丽嫔欣赏着自己被涂成殷红的指甲,漫不经心的道:“也不算什么所爱,就是个消遣。姐姐你自己去御兽园……可能会不太方便吧。毕竟,除了陛下亲自给了旨意,否则那里是不能进的。” 说着,丽嫔抬眼安慰道:“姐姐不用想太多,其实您若是不来,我都想着要把它们扔了的。哎,吵吵嚷嚷的东西,可真是讨厌。” 第五十六章 宴会 纯嫔还要推辞,那边侍女已经抱着一只小兽进来了。 “娘娘。” 丽嫔示意侍女到纯嫔那边去:“把小黄给纯嫔姐姐看看,要是合心意,就带回去吧。” 侍女应诺,抱着小兽就凑了过去。 “啊!” 纯嫔把视线转过去,突然她惊叫一声站起来连连后退。地上跪着的风荷连忙抬头,待看清那侍女手里抱着的东西后立刻起身将她推开。 “放肆!” 屋里乱了起来,那个侍女站立不稳,原本抱在怀里的小兽被摔了下去,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纯嫔尖叫:“把它弄走!快把它弄走!” 风荷一边安慰她一边指挥人把在地上乱爬的小兽赶出去。 “干嘛呢?”歪在榻上的丽嫔理了理身前的披帛,眉头微颦:“纯嫔姐姐怎么胆子这么小,不就是只小老虎吗?怎么就被吓成了这样。” 是的,那只叫小黄的小兽一身黄皮,额头上的「王」字虽不明显,但也初具轮廓。 毫无争议,它就是只老虎。 原本垂首站在纯嫔身后的侍女们纷纷上前,联手把那只半人大的老虎给按在地上。 然而那只老虎刚刚很乖,现在却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纯嫔脸色惨白的被风荷扶住,她的手脚冰凉。 丽嫔躺在那,看着她的目光有些猎奇:“我听说纯嫔姐姐您以前被老虎咬过,侥幸才捡回了一条命。难道这不是传言,是真的?姐姐,您的腰上真的还有伤疤吗?啧,陛下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 “陛下……陛下跟你说的?”纯嫔的声线有着压不住的颤抖。 丽嫔连忙捂住嘴,满脸歉意:“哎呀,姐姐你别在意,妹妹一时情急说漏嘴了。陛下他……他也就是那么随口一提。毕竟您身上的伤疤那么明显……” 风荷扶着颤栗不止的纯嫔,焦急的用手在她背后安抚。风荷看着丽嫔,敢怒不敢言。 丽嫔扫了眼四周,有些无趣的打了个哈欠:“纯嫔姐姐,今儿个估计是不能跟你学了。不如这样吧,你把要教的先教给我宫里的侍女,改明儿我再去跟她们学。” 说完这句话她站起身,眼睛在风荷身上转了圈:“等姐姐什么时候不怕老虎了,您再来妹妹这儿接小黄吧。颜儿,送客。” 于飞宫里的人连送带赶,将纯嫔一行给弄出了于飞宫。看到正门在身后合上,风荷的脸上终于没了笑容。 “主子,她实在是欺人太甚!” 不用再直面老虎,纯嫔终于停止了恐慌,她盯着于飞宫上御赐的牌匾,惨笑:“陛下竟然把我的伤疤告诉了外人……” 风荷凝神想了一下,发现有些不对:“娘娘,您的伤疤是七年前那次狩猎才有的,可陛下……陛下已经有近十年没召幸过您了……” “啪!” 纯嫔反手一个巴掌打到风荷的脸上,她的脸色又青又白,半响后从牙缝里逼出一个字:“走!” 看到纯嫔她们走远,一直守在门内的小太监连忙跑回宫里。 “娘娘,您没看她那脸色,真是热闹的很啊!” 繁丽的宫殿内,丽嫔俯卧在软塌上,半个身子都伸出来,陶醉的闻着香炉里飘出来的烟。 听到小太监的话,她躺回塌上,闭着眼笑道:“都当我是傻子呢,呵,好好的日子不过,我干嘛非得反咬一口。” 正给她捏腿的侍女应声:“可不是吗,那纯嫔三天两头的过来,话里话外都说贵妃娘娘想要害您。依奴婢看呀,她就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丽嫔调笑着伸手摸了把侍女的脸:“还是颜儿聪明,咱们呀,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能乐呵一天是乐呵一天。” 颜儿把脸贴在她手上,乖巧的道:“娘娘千岁哩。” “千岁?”丽嫔侧卧下去,撑着自己的头悠然道:“我只见过千年的王八,还真没见过千里的娘娘呢。” 下面回话的小太监连忙转移话题:“开年就是老太君的生辰,舅爷说是要大办,娘娘您还是跟往年一样送那些东西吗?” “生辰……嘶,纯嫔说的还真没错,我娘今年确实是六十整寿。” 丽嫔想了想:“你们去打听一下,那个寿字衣是不是真有那么神,要是真的,你们就去弄一件。” 小太监有些迟疑:“可这是纯嫔说的,会不会……” 丽嫔嗤笑:“她不敢,她还指望我跟贵妃打擂台呢。放心,只要陛下……那这宫里,就没人敢明着得罪我。” 小太监应诺。 就在宫里热闹的时候,一年一度的元日庆典来到了。 在皇家家宴之前,还有一场宴请大臣的宴会。这场宴会,只要是在京城里位居四品之上,那就都可以参加。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名流名士,声名显赫之人,也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参加。 今年是几位皇子联手主持的宴会。于是乎,在宴会之前,便又有了各式各样的节目。 二皇子在外奔波数月,再回到京城后,迫不及待就要重新找回存在感。 年节里,朝堂上的大人们对他斩杀了多少敌寇都热情不大,就连昭和帝都有些兴致缺缺。 于是乎,宴会前的第一场活动便是骑射。 彩头很大,二皇子直接说服昭和帝,直接拿出了个三品威远将军的虚衔。 所有人都可以报名参加,获得第一名者,不论品阶出身,直接就能走马上任。 坐在夏侯府的棚子里,苏幕觉得很不可思议:“三品的军衔,这么比一场就给了?夏侯,你现在是几品?” 没等夏侯遮回答,十二便抢着道:“主子现在才从三品呢!” 看到他幸灾乐祸的样子,甲九踩了他一脚,描补道:“但是主子承了老将军的爵位,早就是正一品了。” 十二嘟囔:“不是你们说军中不看爵位的吗。” 甲九翻白眼:“那军中也不会看这种虚衔啊。” 苏幕看着他们,不禁笑着摇头:“你们可真是……我就是随口一问。不过假如真能胜过这里的所有人,做做三品,应该也差不多。” 说着,他若有所指的看了眼夏侯遮。 夏侯遮翻着加急的文书,对此不置可否。 十二嘀咕:“主子从来都不参加这些,以前有人挑衅他都不参加。” “哦?”苏幕碰了碰夏侯遮:“真的?你怎么一点少年人的锐气都没有啊。” 夏侯遮批阅的笔迹丝毫不乱:“没意义。” 苏幕摸摸下巴:“好像……这对于你来说,是没啥意义。你既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展示才华,获取机会。也不需要扬名立万。嗯——除非你想向谁证明自己。” 他压低声音:“你告诉我,以前有没有喜欢过那个小姑娘,想着用这种方法引起她的注意?” 夏侯遮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苏幕与他对视两秒,随后清咳一声率先移开视线:“没有就没有,你瞪我干嘛。” 站在旁边的甲九抱着摞文书,镇压下想说什么的十二:“苏公子您放心吧,以前我们都以为主子要跟着长公主出家呢。” 苏幕有些讪讪:“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夏侯遮把手里的文书批完最后一笔,然后问道:“还有吗?” 甲九连忙摇头:“没了没了,这些是突然加急送过来了。就这些了。” 十二在他身后蹦蹦跳跳道:“所以主子您可以带苏公子去看烟花啦,再不去可就来不及了。出去直走左转,再右转就是画延桥……” 甲九一手抱着文书,一手勒着十二的脖子,强笑着告退:“晚宴还要一个时辰,主子您和公子慢慢玩。属下就先告退了。” 苏幕的眼睛在甲九的腿上溜了一圈,等他们出去后,哼笑一声:“果然打了一顿老实多了,见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夏侯遮把笔洗了洗放好,拉着他起身:“走吧,天一黑那边就开始了。” 苏幕站起来:“你……就这么跟我一起去?” “嗯?” “看烟花什么的,一般不都是未婚夫妻才会去的吗?” 夏侯遮握紧苏幕的手,有些疑惑:“所以呢?” 苏幕嘶了一声:“所以呢,所以你跟我去,不就相当于在那些人面前承认……” 夏侯遮追问:“承认什么。” 苏幕盯着他,夏侯遮坦坦荡荡的任他看。 “呵,姓夏侯的你行啊。想套路我。” 夏侯遮眉头微皱:“套路是什么?” 苏幕反握住他的手,掀开帘子往外走:“套路就是你。” 对于这个答案,夏侯遮还是很不解,但他没有再深究,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走在人群里,苏幕靠在他耳边小声道:“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今天一定要让我来参加这个宴会。我又不是官员。” 夏侯遮感受着耳廓边湿润的气息,微微蜷缩了下手指,然后同样小声的回道:“你是官员家属。” 苏幕把手放到他腋下:“说,你有什么阴谋?” 前两天,苏幕发现夏侯遮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弱点,那就是他怕痒。只要碰到他比较敏感的地方,夏侯遮就会全身紧绷。 于是乎,在挠痒痒威胁之下,夏侯遮不得不老实的交代:“明年立春是个好日子。” “什么好日子?” “宜嫁娶的好日子。” 第五十七章 诗会 画延桥的烟火确实很漂亮,虽然有很多人偷偷摸摸的看过来,但由于夏侯遮凶名在外,他们也只敢看看而已。 等看完烟花,两个人漫步回场地,骑射比试已经结束了,此刻正在进行的是三皇子主持的文试。 这次文试讲究的是与民同乐,没有什么太多讲究,只是让各人以元日为题作诗,誊写完后统一上交评比。 两人回来的时候,几位大儒正在议论名次,三皇子作为主持者,虽然不参与评选,但中场的时候还是会即兴作诗。 看着被人群围在中央,正在挥毫的三皇子,不知何时跟过来的十二道:“公子,您不参加吗?” 苏幕原本正饶有兴致的看着那边,听到这句话后不禁失笑:“我可不会作诗。” 十二挠头,有些疑惑:“您都会写……” “十二。” 十二立刻应声。 夏侯遮淡淡道:“你话太多了。” 苏幕看着他们俩,动了动嘴角:“呵。” 就在这时,三皇子的诗已经写好了,正被两个太监左右举起向众人展示。 “好!用词典雅却又不失趣味,起句不言乐而……” “我独爱颔联,不知诸君可否发现,这里有个化用……” “末句结的好,好就好在言尽而意无穷。” 几乎是一看到诗,周围就响起络绎不绝的赞扬声,似乎就连写了诗的纸都比别处好些。 夏侯遮带着苏幕走到比较开阔的地方,甲九从一旁冒了出来,低不可闻的道:“成了。” 他的话音刚落,那边还在拍马屁的人群里突然响起一道刺耳的声音:“啊!这……三皇子这诗不是岳探花的新作吗?” 人群里静了静,有些人像是被卡住了脖子的鸡,张大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胡说!这明明是三皇子刚刚才做的!” “正是,刘大人,你是吃多了酒记错了吧。” 有了人开口,后面立刻便跟着上来谴责,三言两语间便要定性。 然而那个刘大人着实固执,竟然像是看不懂三皇子快要变色的脸,径直拉着一个人的手:“王兄,那天你也在啊,这诗不就是岳探花题在酒楼墙壁上的那首吗?” 被他拉住的王兄满脸尴尬,一会看看三皇子一会看看他,嘴里嗫喏着不知在说什么。 见他这样,那个刘大人急了,他撒开手转了一圈,随后突然眼睛一亮,连忙拨开人群朝外招手:“李兄!李兄!” 远远正跟着礼部侍郎的李松鹤听见有人唤他,抬头一看,条件反射堆起了笑:“刘大人……” 没等他客套,刘大人疾步过来拉住他往回走:“你不是最喜欢岳探花的诗吗?来来来,你看看这首是不是他做的。” 李松鹤跟着他小跑起来,有些摸不准头脑:“那首?” 刘大人挤开人群,发现那两个太监正在把诗收起来,他连忙喝止:“住手!” 旁边有人圆场:“刘大人你真的记错了,算了算了,今天是好日子,殿下都不跟你计较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刘大人的脸立刻就涨的通红:“胡说!我等文人最重清誉,三殿下何等人物,肯定是岳林熙不知从哪得来,从而盗用的。今日一定要弄个明白,绝不能让三殿下担了污名!” 李松鹤听到岳林熙的名字先是一个激灵,等对上人群里阴沉着脸的三皇子,他立刻紧张起来。 高豫站在上首,扫视着人群,发现里面有不少人眼神闪躲,于是心里便大约有了数。 ……岳林熙。 “这首诗是孤前些年随性做的,今儿突然想起来,便应景写了出来。怎么?难道岳探花竟与孤心有灵犀?” 刘大人立刻接道:“这绝无可能,肯定是殿下您当时写完后流传了出去,不知怎的就被岳林熙那厮看见,竟然就恬着脸当成自己的了。” 说着他推了把李松鹤:“李兄,你看看,这首诗是不是很眼熟。” 李松鹤嘴里有些发苦,他讪笑:“草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首。” 刘大人上前两步,毫不迟疑的将那张纸从太监手里夺了过来:“喏,就是那首写元日的。” 李松鹤看着眼前的白纸黑字,余光看见三皇子阴沉的眼神,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昨晚呈上去的不是这首啊…… 高豫冷声道:“今天是元日,不宜追究,但这件事孤一定会彻查的。” 围着的那些人连忙应声,刘大人又特意道:“殿下果真仁慈,但我等不耻与那等剽窃之人为伍。还望殿下早日彻查,禀明陛下,夺了他的功名!” 李松鹤有些惶恐,忍不住道:“不至于吧……” “当然至于!”刘大人斥道:“李兄糊涂,夺人作品犹如杀人父母,不过是夺了他功名而已,这还太轻了呢。” 此刻在周围的要不是文官,要不就是有文名的才子。听到刘大人的话,虽然有些觉得过激,但大多却还是同意的。毕竟,文人安身立命的东西便是作品了。 高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长袖一挥:“行了。” 周围正在议论的人立刻噤声。 李松鹤心里忍不住的发慌,他看着李大人手上的那卷纸,虽然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三皇子写出来的会是这首诗,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有麻烦了。 “哟,怎么了,怎么这么热闹?”一个矜傲的声音突然在外围响起。 人群回身后纷纷行礼:“参见二殿下。” 身着骑装,拎着马鞭的二皇子高豗像是刚从猎场上下来,他沿着被让出来的路走近,嘴角挂着抹笑:“怎么了三弟,隔着老远就听见这边吵吵嚷嚷的。是有什么你做不了主的事吗?别怕,告诉皇兄,皇兄来帮你处理。” 在高豗出现的那一刻,高豫的脸色就恢复了平静,他拱手行礼:“那里的话,二皇兄说笑了,这儿是诗会,那里会有什么臣弟做不了主的事。不过一些琐事,倒是难为二皇兄你隔了那么远,还能听见这儿的小小动静。” 高豗摆手:“嗨,三弟你可别跟皇兄客气,父皇向来教导我们要兄友弟恭,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其实我来的时候都听说了,似乎是那个新科探花,叫岳……嘶,岳大人他儿子叫什么来着?” 跟在他身后的随从立刻小声道:“岳林熙。” “对对,那个叫岳林熙的,他竟然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而且还剽窃到三弟你的身上了。这简直不可饶恕!” 高豫露出宽和的表情:“二皇兄你严重了,岳探花年纪小,而且家学渊源,孤相信他应该只是一时记差了,将看过的诗词给随手给化用了。” 说着,他环顾周围:“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应当都明白,若是读的书太多,很容易就会相互混淆。不过一件小事,今儿又是元日……实在不必深究。” 听到这番话,有些文人十分动容,忍不住道:“三殿下果真心胸宽广,真为我辈楷模。” 高豫谦虚的连连推辞,其他人便夸赞的更厉害了。 二皇子站在周围看了会,没有说话,只是随意的把玩手上的马鞭。 等到那些人告一段落,他才嘴角一挑:“啧啧,诸位,你们不来孤的军营里当马倌,可实在是可惜了啊。” 高豫脸色一冷,那些反应过来的人也都神色各异的住了嘴。 高豗道:“三皇弟啊,你可别怪皇兄多管闲事,孤也是关心你,所以——就去把岳探花给请了过来。嗯?” 他扭头问身边的侍从:“差不多该到了吧。” “应该快了,啊,将军,那不就是。” 高豫和李松鹤两人同时变了脸色,但高豫更多是羞怒,李松鹤却是恐惧。 岳林熙跟着人过来,脸上全是莫名。他向来不喜欢出风头,所以就没有来参加诗会,而是在旁边陪着他娘说话。 当有人说奉三皇子之命来传召时,他十分不解,去询问却只得了句搪塞,说是去了就知道了。 李松鹤顺着二皇子侍从的指引,这才注意到正在朝这里走的岳林熙。 大冷的天,他的额头却冒出细汗。几乎是看到人的同时,他立刻越出人群,大声道:“岳探花,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啪!” “把他给孤按住!”二皇子一马鞭抽了过去,他身后的人立刻上前制住了李松鹤。 高豫被吓了一跳,他连退两步,惊怒道:“高豗!你到底想干什么!” 二皇子皱眉:“三皇弟,你急什么,这个贱民一看就有问题,皇兄可是在帮你,免得你被他们给愚弄了。” 高豫推开扶他的下属,咬牙道:“诗会是我负责的,这里的事自有我来处理,二皇兄还是不要多事的好!” 高豗嗤笑:“孤多事?要不是你办事不利,会需要孤来多事吗?捧剑!” “喏!” “去,去问问岳探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让孤的三皇弟,急成了这个样子?” “高豗!”高豫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看着二皇子:“今儿是喜庆的日子,孤本想着息事宁人,免得惹父皇动怒。但皇兄你如此咄咄逼人……” 他把眼神移到满脸茫然的岳林熙身上,深深的凝视他:“那孤,就只能来治岳探花的罪了。” 第五十八章 剽窃 被二皇子的人按在地上的李松鹤剧烈的挣扎起来,他死命的抬头去看三皇子,但三皇子却始终沉沉的注视着岳林熙。 高豗吊儿郎当的斜站着:“治罪啊,嗯,是该治罪。” 他突然厉声呵道:“岳探花,你好大的胆子!” 还没弄清状况的岳林熙受惊之下连忙行礼:“不知微臣到底所犯何事?” “犯了何事?你……” “三弟。”高豗强硬的打断高豫:“这大理寺审犯人都先得先让说几句呢,你这么急的给人定罪,不太合适吧。” 岳林熙脸色紧绷,弯腰的时候恰好对上李松鹤的视线,看到他那激烈而复杂的眼神,岳林熙愣了一下,但随即就被二皇子的话吸引了心神。 “作为兄长,我今儿便来主持下公道。三皇弟,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个公道的。” 高豫冷声道:“多谢二皇兄美意,但——” 高豗摆手:“既然你都说是美意了,那就领了吧。捧剑,去把物证拿来。” 站在他身后的侍卫应诺,然后径直走到李松鹤身边,蹲下去掰开他的手,要把那张被揉皱了的纸给拿过来。 李松鹤被双手反剪压在地上,嘴里还被塞了东西。他把头扭到背面,努力想去看三皇子。 捧剑蹲在面前,敲好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啧,松手。” 一息之后,伴随着几道清脆的咔嚓声,李松鹤从喉咙里发出渗人的痛呼。 捧剑从那几个不正常扭曲的手指里取出纸张,然后回到二皇子身边把它呈上:“将军。” 高豗把纸张面朝岳林熙展开:“岳探花,怎么样,知道这首诗吗?” 岳林熙疑惑的看过去,刚看到第一句,他就讶然:“这不是微臣……” “岳探花,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明明是三皇子的……”一位身着藏青衣袍的大人突然越众而出,朗声打断了岳林熙的话。 “文大人!”高豗冷声:“孤有让你说话吗!” 跟在捧剑身后的侍卫全部看向文大人,隐隐有上前的趋势。 三皇子讥道:“二皇兄,这儿可不是刑部,你真当他们是你正在审问的犯人了?” 高豗不理他的挑衅,而是紧盯着岳林熙:“岳探花,你刚刚想说什么?是想说这是你——” 三皇子身边还有人蠢蠢欲动,高豗狠厉的扫视过去,那些人都被吓了一跳,岳林熙终于把话说完了:“这是微臣上旬在樊楼应邀所题的诗句,怎么会——” “你好大的胆子!”高豗神情突变:“你可真是妄为人子,竟然敢剽窃他人,岳侍郎一世英名全毁于你手!” 岳林熙毕竟未及弱冠,就算再镇定,也免不得被这些突发状况给弄乱了阵脚。 他又惊又怒:“二殿下这是何意?微臣剽窃了什么?这首诗写于酒楼,当时楼外冷风冷雨,樊楼掌柜邀我题诗。微臣遥望元日,特做此诗。而且这还是藏头诗!” 地上的李松鹤颓然低下头,放弃了挣扎,只剩下被扭断的手指还偶尔弹跳一下。 三皇子霍然把视线投到那张纸上,他的神色变幻不定,最后越来越难看,越来越可怖。 那首诗被展出来时,周围的人都认真看过的,甚至为了夸出水平,夸出风采,他们恨不得把每个字眼都扣一遍。虽然不能说是过目不忘,但基本的内容还是记得的。 所以,当岳林熙一字一句的将每句句首的首字连起来,他们不得不承认,那可能的确是首专为樊楼所做的藏头诗。 周围的人都低下头,恨不得让自己压根不存在。 天地第一楼……这首诗若是三皇子为庆元日所做,那可就真是个笑话。 “咦?”高豗环顾四周:“怎么没人说话了?刚刚不是都很想说吗?” 他看向高豫:“三弟,你看他竟然还敢狡辩,你快点反驳啊!” 高豫脸庞抽了抽,露出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二皇兄,您是真是煞费苦心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孤怎么听不懂呢?” 高豗指着岳林熙,很是苦口婆心:“三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宽宏大量。再不把证据摆出来,就算孤是相信你的,那其他人也会怀疑啊!” 说着,他环顾周围:“你们信谁?” 三皇子那边的人鸦雀无声,倒是跟着捧剑的侍卫们嬉笑着:“谁证据多就信谁。” “对啊,反正属下现在是信了岳大人。” 高豗为难的看着高豫:“三弟你看——” “够了!”高豫冷笑连连,他指着高豗:“难为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来陷害我,高豗,我现在就要去禀明父皇,相信父皇一定会还我一个清白!” “陷害?”高豗也冷了脸:“真是陷害吗?依我看,恐怕不是吧。” “是与不是,都不是你说了算的。高豗,你不过就领着个兵部的虚衔,还真以为这天下的事你都管的?” 高豫不屑道:“天下人都知道孤的才学,你真当与一个小小探花联手,就能到我了。” 岳林熙握着拳上前:“请恕微臣多嘴,微臣实在不知……” “既然知道是多嘴,那还说什么说!” 高豫粗暴的打断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有备而来,孤无话可说。走!” 高豗挥手:“站住!” 他身后的侍卫立刻过去拦住了路,高豫满脸受辱:“高豗,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三皇弟,做错事的可不是我。” “呵,是你故意陷害我!” 高豗很不可思议:“我陷害你?难道是我按着你的手,让你写下这首诗的?老子连诗经都没背过!” “呵,你自己设的局,自己心里清楚。” “我清楚个瘠薄!”高豗用拎着马鞭的手指着高豫:“老子做没做自己不知道吗?老三,你别在这跟个娘们似的瞎搅蛮缠,走走走,你不是要去找父皇吗,我还真就不虚!” 说到现在,所有人都看出这两位皇子是动了真火,脸皮也彻底撕开了。 苏幕跟夏侯遮一直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就像是所有被动静吸引过来的人,不参与但也充满好奇。 等高豗高豫真的一起去求见陛下后,场地里才轰然热闹起来。 能不热闹吗,这件事真是太有意思了。 三皇子一直以文名著称,从及冠之后就陆续有佳作流出,近年更是屡出诗集。 而岳林熙则是自幼便有神童称号,未曾及冠便连中两元外加夺得探花。 无论怎么看,这两位都不像是会剽窃对方诗句的人。但,事实却赤裸裸的摆在面前。 去除最不可能的,两人心有灵犀到一字不差这种。那就是他们其中必有一位在撒谎。 而到底是谁在撒谎,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如果是岳林熙,那他的功名很可能会被剥夺,大好前程一朝尽丧。如果是三皇子……以才闻名的人,当才是假的,啧啧。 现在众人争论的,便是到底是谁在撒谎。普遍来说,很多人都是认可三皇子的说法的。 岳林熙那么年轻,说不定就是把看过的诗句给随手挪用了。 至于藏头诗……或许只是巧合? 更何况,这里面还冒出个二皇子。现在的朝堂,最热门的便是站队问题。若站对了,那可是从龙之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有余地,众人都是左挑右选,再三思量。 免得押错了宝不但赚不到,甚至还会赔上全家老小的性命。 三皇子高豫最值得称赞的,便是他在文官中的名声。如今朝堂多是文官掌权,他们自诩清流,既看不上武官又看不上勋贵。 在这种情况下,母妃出生大儒世家,自身又有满腹才学的高豫便入了他们法眼。 这几年,以严竹清为首的文官集团与他勾勾缠缠,不时就诗歌应答一番。 若是三皇子这次真阴沟里翻了船……众人彼此对视,眼神都颇意味深长。 苏幕目送高豫高豗走远,他和夏侯遮随着人群慢慢踱回了属于夏侯府的棚子里。 神出鬼没的十二又不见了,苏幕看了一圈,甲九发现后问:“公子您在找什么?” “没有,十二呢?他刚刚不还在这嘛。” 甲九眼露无奈:“他肯定又去凑热闹了。公子,十二他听您的话,希望您以后能多管教他一下,免得总是长不大。” 夏侯遮轻笑:“你让他管教?” 虽然苏幕自己心里有数,但听到夏侯遮这么说,他反倒有些不服气了:“我管教怎么了?” “你府里的小武——今年已经十五了吧。” 甲九惊讶:“他十五了?怎么看着跟十一二岁似的。” 苏幕危险的看着夏侯遮:“你什么意思。” 夏侯遮很知趣,从善如流的改了口风:“我是说苏公子你的小厮特别机敏聪慧,看的出来是由主子言传身教的。” 甲九脸快裂了,他又不是没见过小武,甚至还打过几次交道。机敏聪慧什么的……或许能沾上一点边吧。 听了这话,苏幕很满意,他笑眯眯的拍拍夏侯遮的头:“对嘛,这样我们才可以继续做朋友。” 第五十九章 岳府 高豫和高豗最后还是闹到了昭和帝面前,但这种作品归属权的事,只要咬住了口死不承认,那很难能理出个头绪。 岳林熙这边坚持说那首诗是他与友人相约樊楼,应掌柜之邀所做的藏头诗。 但三皇子却说那首诗是他早都做出来的,只是刚巧应景才默记下来。至于什么藏头,那完全就是个巧合。 而关于人证,每个人也都能拉出五六七个来。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昭和帝本就不耐参加宴会,见此更是烦躁,最后还是在丽嫔的安抚下,勉强各打二十大板然后挥袖而去。 但是非曲直,仍然还是众说纷纭。 在这种情况下,大众的天平逐渐朝三皇子倾斜。原因很简单,只是有更多的人不希望得到个三皇子抄袭的真相。 而岳林熙的父亲岳霄又向来孤直,连同朝为官的亲二哥岳清,他都不怎么搭理。 于是乎,没过几天,朝中坊间几乎已将此事盖棺定论,认定是岳林熙年少轻狂,将三皇子的诗句当成无名氏的给化用了。 喜欢看热闹的人永远不会少,而若是看到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人跌落神坛,那更是会有隐秘的幸灾乐祸。 甚至,有些人都不会掩饰,而是直截了当的给岳家下帖子,投文章。 谁说文人不会骂人,文人骂起人来,不仅不留情面,甚至更是引经据典,花样百出。 岳林熙坐在大堂,小厮们哼哧哼哧的从门房搬来一摞摞书信。 岳夫人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正对着手上拆开的信发呆,脸上木木的,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熙儿……”岳夫人眼睛微酸,心跟针扎了似的。 听到声音,岳林熙迷茫的抬头,然后喃喃:“母亲。” 岳夫人扫视了圈大堂,看着地上都堆得满满的,忍不住埋怨:“这些人都这么闲吗?” 岳林熙苦笑:“他们……他们不甘心自己寒窗苦读十几载,最后却输给了我这个只知道剽窃的小儿。” “胡说!我儿自幼勤奋,你从三岁开蒙,从来就没贪过一天懒觉。就算是高烧,也要坚持把功课昨晚。熙儿,外人只看得到你如今的风光,谁能知道你为此付出了多少!” 岳林熙苦笑的更厉害了:“娘,您也说了,外人只看的到如今的风光。谁会管你付出多少呢?” 他略顿一顿:“何况,说我剽窃的是三皇子,我不过是个刚有功名的白身罢了。” 岳夫人揉着手中的帕子,眉头揪了起来,最后她迟疑道:“熙儿……你真的,真的没有做错事吗?” 岳林熙霍然抬头,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娘您竟然不信我?” “当然信你!”岳夫人连忙道:“只是娘想着,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做错的时候,只要认个错,说不定事情就会过去……” 岳林熙原本伪装的平静被打碎了,他有些怆然:“可我明明没有做错,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我错了?我才是被剽窃的那个!” 岳夫人又心疼又为难:“熙儿,娘没说你做错了。只是事已至此,咱们斗不过三殿下……” “够了!”一道威严的男声突然从门口出来。 岳林熙和岳夫人同时往外看去。 “父亲!” “老爷。” 来人正是岳霄,他容貌周正,浑身气势凛然,一双眼睛灼灼的盯着岳林熙:“你老实告诉我,那首诗到底是谁做的。” 见到父亲,岳林熙忍不住如他的年纪那样毛躁起来:“是我!是我做的!” 岳霄追问:“你怎么证明?” “那天跟我一起去的有好几个同窗,黄楼二楼的那面墙上,现在应该都还能看得见。而且这真的是首藏头诗,怎么会是巧合!” 听到他的话,岳霄摇头:“证据不足。” 岳林熙有些崩溃,他捂住眼睛,鼻子嗡嗡的:“反正就是我写的!” “好好说话!你要是被送到刑部,也这么对审问你的人说话吗?” 岳夫人站在旁边,原本还有些闪躲,但听到岳霄毫不留情的话,她还是忍不住道:“老爷,您好好跟熙儿说,熙儿还小呢。” 岳霄的目光剑一般投到岳夫人身上,岳夫人忍不住瑟缩了下。 “还小?他就是被你给宠坏了。除了读书,他还会什么?这么不经事,就算是无辜的又有谁会信他?” 岳霄的声音越来越冷:“岳林熙,你到底还有没有证据。若是没有,那便马上公开去向三皇子认错。” 岳林熙猛然放下手,通红的两只眼盯着父母,心里又悲又苦:“明明做错的不是我,你们为什么不信我!” 听到他的质问,岳夫人忍不住道:“熙儿,我们信你没有啊。就像你爹说的,这件事咱们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怎么斗得过三皇子呢?与其等事情发酵,那不如现在就去认错,你还这么年轻,就算沉寂两年……” 不想再听下去了,岳林熙甩开手里的纸,踩在那一摞摞的书信上大步跨了出去。 “站住!”岳霄厉声道。 岳林熙顿了顿,但却又哑着嗓子道:“真的假不了,我不信这世间会如此颠倒黑白!”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岳夫人在他身后喊了两声,但岳林熙充耳不闻,径直就出了院门。 “你这是要去那?老爷,你快让人拦着他!” 岳夫人急着追了两步,环顾左右却没发现下人:“那些人呢?人呢!” 岳霄弯腰,捡起被摔到地上的那张纸:“被我遣走了。” 正着急的岳夫人突然一愣,她迟疑片刻:“遣走了?” “鹭菊,你我结篱,也快二十载了吧。” 岳霄的声音很平静,但岳夫人却控制不住的,心里冒出些恐慌。她勉强笑笑:“是啊,时间真快啊。” 岳霄垂着眼,把那张纸给叠好:“我最近得知一个消息,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来问问你。” 他顿了顿,随后道:“当年的那杯酒,你早就知道有问题吗。” 岳夫人霍然后退几步,满脸不可置信:“老爷您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会早知道?那是你们岳家侍女端来的,我一介来做客的孤女,怎么会知道?” 她又怒又伤心:“若我早知道,又怎么会看着你喝下。” 岳霄背对着她,岳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顿时心乱如麻。片刻后,她柔声道:“老爷,咱们做了快二十年的夫妻,妾身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 “二十年啊……鹭菊,这二十年来,你过的开心吗?” 岳夫人勉强笑笑:“老爷您为什么这么问,这二十年妾身很知足。” 屋子里很沉闷,地上散落着书信,外面的日头西沉,光线逐渐暗淡下去。 岳霄凝视着手里的被折的整整齐齐的纸,喟叹一声:“世上的事,只有做过,那总是有迹可循。我这两天回首往事,总有大汗淋漓之感。鹭菊,或许,我们在一开始就错了。” 岳夫人脸上绷的很紧,她强硬道:“妾身愚钝,听不懂老爷您的意思。如果没有其他事,容妾身先行告退。” 岳霄没有挽留,依然保持着背对而立的姿势。岳夫人草草行了个礼,然后仓促的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寒风凛冽,像是能刮进人的心底。 岳府里夫妻俩还在僵持,岳林熙已经走出来大门,开始漫无目的的闲逛起来。 像这种闲逛,于他而言实在很新鲜。就像岳夫人说的那样,他从启蒙开始,就被教育定要重视学业。或许是性格如此,他便真的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书上。 寒窗十几载,终于成功的换来了功名。他短短十余载,按部就班,一帆风顺。 可以说,只要是他想做的,最后都会成功。他实在没料到,现实会给他如此惨痛的一击。 街上行人稀疏,几名小厮只敢远远的,若有若无的跟着他。 岳林熙胡乱的行走,不知不觉就偏离了平时常走的街道,不知在那里拐了个弯,竟然就进到一条从未见过的小巷。 巷子里的房子都很矮,是他从没见过的那种破旧。岳林熙的思绪略微分了点出来,他以往看书,虽然知道民生疾苦这个词,但心里却是不大能理解。 必经,吃不起肉,那吃素便是。住不起高楼,那平房便可。 实在不行,一间草棚也可容身。就像那些先贤隐士,他们自己搭房子种地,不也都活的特别潇洒吗? 可这这个破旧的巷子里,歪歪扭扭的挤着很多小房子,门口悬挂着破布帘,窗户上胡乱塞着杂草。 这么冷的天,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似的。可那些在路上行走的儿童,竟然大多都是赤脚,裸露出来的手和脸上布满了冻疮。 岳林熙迟疑的看着这个地方,他回神去看,却发现来路已不可追。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破破烂烂。他有些迷茫,邺城里,什么时候竟然会有这种地方? 几个孩童缩手缩脚的挤在墙角,鼻子下挂着鼻涕,呆滞的眼睛看到岳林熙后,隐隐瑟缩了下。 岳林熙心里莫名刺痛了下,他摸了摸全身,却发现出来的急,除了身上的荷包里装着几枚果子,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解开荷包,朝墙角走了几步,温声道:“你们能带我出去吗?” 那几个孩童先是恐慌,然后发现看见他一脸和善,而且手里还托着个好看的荷包递过来。 有个胆儿大些的,嗫喏道:“你……你会给……给我们吗?” 岳林熙点头:“你们把我带出去,那这些就都是你们的。” 第六十章 尘世 几个孩童又惊又喜,彼此对视几眼后,正要点头,旁边突然窜出来个人:“这位公子,您有事找他们干嘛,找我啊,我保证给您办好!” 岳林熙一怔,转过头发现是个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一二岁的样子。 眼睛又大又黑,咕溜溜转的十分灵动,面容清秀。衣服虽然有些破旧,但难得也算干净。 “小六哥!”那几个孩子眼睛亮了,连忙站起来围过去。 那少年摸摸几个孩子的头顶,扫了眼岳林熙手里的荷包,笑嘻嘻的拍拍身上挂着的布袋:“公子爷,您是要问路是吧。您只管说去哪,小六我保证给您带到!” 岳林熙有些迟疑:“你是他们哥哥?这里是那?” 估计是见到了靠山,那几个孩子一下就活泼起来,叽叽喳喳的争着道:“小六哥是我们所有人的哥哥,这里是花招巷啊。” 小六从布袋里掏出几块糖,塞到最大那个孩子的手里,然后把人朝别处赶:“走走走,快让你娘起床做饭,她是想饿死你们啊!” 其中最小的那个女娃含着手指,眼巴巴的瞧着糖果:“娘她天亮的时候刚睡下,昨晚来了好几个叔叔。” 小六先是一惊,随后又朝满脸纯良的岳林熙看了眼:“公子爷,小的先带你出去吧,免得被这里的污糟脏了靴子。” 岳林熙虽然涉世不深,但他不傻,反而很聪明。虽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片刻后便明白了。他看着那几个笑闹着跑远的孩子,怔怔道:“他们……” 小六摸了把鼻子,满不在乎的道:“嗨,公子爷您管他们干嘛,贱命一条,说不定这个冬天就没了。” 岳林熙觉得受到了冲击,忍不住道:“你不是他们哥哥吗?怎么能这么说!” “哥哥?他们连自己爹都不知道是谁……好吧,我也不知道。” 小六讪讪:“他们至少知道自己娘是谁,我估计就是泥巴地里长出来的。” “你们,这里,朝廷不是有安济坊吗?”岳林熙忍不住道:“我之前……之前不是还有人筹款建了善坊吗?” 这个小六像是身上有跳蚤,一刻都不停的动来动去。他用力的搓手跺脚,白茫茫的雾气从他嘴里出来:“安济坊?那里面躺的都是有门路的。管吃管喝,好些老爷家的穷亲戚都在呢。” 岳林熙愕然:“安济坊不是只接济贫穷无依的人吗!” 小六嗤笑:“公子爷您一看就是好人,可这世道,自己家的人都顾不过来,那些官老爷怎么可能还去接济真的贫民? 您说的那个善坊我也听说过,是那个姓什么,什么岳探花建的吧。 嘿,那就是个傻狍子,他建了以后得了名声,后面就撒手不管了。啧啧,哪儿现在估计不是成养鸡,就是成养猪的了。” “怎么会?不可能!”岳林熙踉跄一步,有些仓皇:“圣人说天下……” 小六噗嗤就笑了,他乐的抱着肚子:“哎呦呦,公子爷,这年头老子说的都不管用,还圣人说呢!” 岳林熙活了快二十年,到了今日才发现,这个世界竟然与夫子和书中说的大不一样。 环顾四周,低房破瓦,他从不知道,在与他每日所行之道路的不远处,竟然会有这么多饥不裹腹之人。 “公子爷?公子爷你还好吧?”小六看着这个惶惶然的人,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小心的试探道:“公子爷,这天儿这么冷,您看咱们要不还是先出去吧。” 岳林熙惨然:“不要叫我公子爷,我就是个傻子。” 小六讪笑:“公子爷您说笑呢。” 他小声嘀咕:“就算是傻子,能穿这么好那也是爷。” 不知何时,天上开始飘雪花了。岳林熙的脸和手被冻的通红,他恍然未觉,径直走过小六身边。 原本被摊在手里的荷包摔到地上,里面的糖粒咕噜噜滚了出来,立刻就被泥巴给弄脏了。 小六看的有些心疼,他弯腰捡起荷包和糖,小心的吹了吹又用力的擦擦。 “公子爷,您的荷包!不要啦?” 岳林熙没有停步,而是用一种缥缈的声音道:“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呢。” 小六听得有些牙疼:“嘶,读书人都这么神神道道的吗?” 虽然很嫌弃,但他还是追了上去:“公子爷,您不认路,可千万别胡走。这儿乱的很,小心有不长眼的冲撞到您。” 岳林熙此刻已经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对外界的话恍若未闻。 小六又说了几句,结果他还是没反应。小六深深吸了口气,强颜欢笑道:“公子爷,是您聋了还是我哑了?其实我压根就没发出声音?诶诶诶,听得到吗?公子爷?大傻子?” 岳林熙突然停下了,小六心一紧:“没有没有,我瞎喊的,我喊我自己呢。” 岳林熙直愣愣盯着前面,小六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然后立刻就拽着岳林熙钻进旁边的屋子里。 手里抛着粒碎银子的士兵满脸淫笑,身上的制服穿的松松歪歪,他踩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的手:“你说啥,来来来,给爷再说一遍。” 大冷的天,那女人头上冒汗,额角青筋都出来了。但她还是满脸媚笑,仰望着上面的士兵:“军爷,您是大人物,这……这不论是谁,都不能嫖了不给钱是吧……唔!” 岳林熙看到那士兵脚下一用力,那女人脸上的笑绷不住了,眼里全是痛意。 小六用力拉住他,低喝道:“你想干嘛!” 岳林熙挣扎:“我要去帮她。” 小六被气笑了:“你谁啊你,你知不知道这是二皇子的兵,别说是嫖娼不给钱,就算是杀了那个女的也没人敢管!” 岳林熙顿了顿,随后挣扎的更厉害了。小六额头爆出青筋,又气又急,他把岳林熙拉近,恶狠狠的道:“你帮不了她!就算帮的了一时,你帮得了一世吗?大公子,你信不信,等你走了,这个女的会死的很惨!” 这边两人在纠缠,那边的士兵像是玩腻了,他蹲下来,伸手抬起女人的下巴:“啧啧啧,我说小仙儿啊,今儿爷心情好,你可不要不识趣啊。” 被唤小仙儿的女人面容清秀,但却充斥着掩不住的疲惫。她头发零散,胸前的领子没有扣好,那个士兵扫了几眼,忍不住伸手探进去捏了一把,再拿出来的时候,上面多了几道明显的指痕。 “啊……”小仙儿痛呼,随后勉强笑道:“军爷,您昨晚不是说好,只要奴家随便您怎么弄,今儿就给一两银子……就算不给,那您至少得给个过夜钱吧。” 士兵啧啧几声,毫不怜惜的捏着她的腮帮子:“不说你贱,你还就真不记得身份了。爷是什么人,不抓你这私娼就算对得起你了,再叽叽歪歪,你就去牢里过上元吧!” 小仙儿脸色大变,士兵站起来拎拎裤子,随后把手放进怀里探了探。 “当啷。” 一枚铜板砸到小仙儿的脸上又滚到地上,士兵不耐的挥手:“给你一文钱行了吧,婊子果然就是婊子。” 小仙儿趴跪在地上,怔怔的看着那个士兵走远。半响后,她伸出被踩的又红又青的手,颤抖着去够那枚铜板。 斜对面的破屋里,岳林熙死死盯着那边,小六喘着气盘腿坐在地上,警惕的看着他。 “我要……我要去告诉二殿下……” 小六翻白眼:“别逗了,你谁啊。成,就算你能见到二皇子,你以为他不知道?哈,得了吧。这些兵痞为啥这么嚣张,你以为没人去报官?有用吗?没用!二皇子就是他们最大的靠山!谁敢管?谁能管?” 他指着外面:“今儿我是救了你你知道吗,那女人也是贪心,什么钱都想赚。呵,贱的慌!” 岳林熙出离愤怒:“贱的不是她!” 小六冷笑:“贱的就是她,你知道她为啥出来卖吗?她就是为了去供她那个丈夫读书!” 小六满脸不可思议:“靠自己女人皮肉钱去读书的男人能读出什么来?做管仲吗?她要是不贱,跑了重新找一个至于沦落成这样?” 岳林熙呼吸困难了,他艰涩道:“她丈夫……是不是不知道。” “知道啊!这里女人的丈夫都知道。有好些嫖客来了,还是她们丈夫在外面守门呢! 啧,其实要是小仙儿丈夫来守门,说不定还能有个过夜钱。 不过估计啊,他现在不知在那里快活呢。也是有意思,他老婆去卖,他去买。怪不得能凑一对。” “不是说读书吗?”岳林熙有些厌恶,但却还是道:“他若是好好进学,等考取了功名,这个女子……” 小六是真服气了,他指着岳林熙摇头:“你真是个傻子吧,读书?考功名?先不说他就是找个幌子,那就算他真的能读出来,以后又有啥小仙儿的事?做了官,想娶啥样的没有,还会要这种妓女?” 小六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得了,小爷自认倒霉,也不指望能从你身上弄啥好处了。大傻子,你爱干啥干啥吧,不是要路见不平嘛。去,小仙儿就在哪呢,去圆了她的梦,快把她娶了当官太太吧!” 第六十一章 岳清 与花芽巷一街之隔的樊楼内,苏幕听着十二的转述,有些不忍:“这个岳林熙……” 十二摆手:“公子,您想过吗,这些年如果不是李松鹤帮他,他会那么风光?” “但他应该不知道。” “是,他不知道。”十二承认这点:“但享了好处,总归要付出代价。更何况,他迟早要经历这一遭。” 苏幕走到窗边,望着花芽巷的地方,还是有几分怅然:“是世道错了。” “砰砰。”门外响起敲门声。 十二过去开门,把送来的情报递到苏幕手上:“公子。” 苏幕捏碎蜡封,展开纸条,他的眼睛猛然瞪大。 十二看到他的表情,揣测道:“怎么了?” 苏幕喃喃:“岳清,没死。” 说完他立刻道:“走,咱们回府。” 十二跟在他身后,连忙问:“人被带走府里了?岳……林熙这边不管了?” “嗯,这边让人看着,别真的出事了。盯紧李松鹤,看他到底会不会来。” 匆匆交代完,苏幕便乘着马车回了夏侯府。他坐在车里的时候,把那张纸条上的字来回的看了好几遍。 岳清没死,实在是个意外之喜。而且他还一直尝试用各种方法朝外传递消息,甲九手下的人顺着他给的消息摸了过去,竟然就真的找到了人。 纸条上的信息很简单,苏幕一直默念着最后四个字。 手骨尽折…… 越念,他心里越沉重。这些天,为了搜集信息,苏幕找到几篇岳清过去的文章。辞藻优美,立意高远,字迹清新飘逸,秀丽欣长。 可如今他手骨尽折…… 马车行的很快,没一会就到了。门口有人守着,见到苏幕下来,他低声禀告:“苏公子,那人不肯去清洗也不肯喝水进食,说是一定要先见您。” “见我?” “您也是我们主子。” “好吧,人在那,具体情况怎么样。” “现在被安置在暖阁,情况不怎么好,估计是好多年没见过光了,现在基本就是瞎了。手残了,嗓子勉强还能说话……” 苏幕眉头越皱越紧:“他这么多年都没人交流?” “不是,他那里被关了不少人,就他最惨,咱们是趁人不注意把他给捞出来的。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发现。” “很多人?” 甲九从屋里迎了出来,说话的那人行礼后告退,甲九接着道:“公子,属下大约知道什么是「蚕」了。” 苏幕眼眸沉沉,负手站在门口。隔着屏风,大约能看见屋里地面上坐着一个人。 甲九道:“春蚕到死丝方尽,三皇子的蚕,应该就是那些到死才能停笔的人。” 屋里的人耳朵很敏锐,立刻就回头:“谁?” 苏幕抬手示意甲九不用再说,放重了脚步绕过屏风,拱手道:“在下苏幕,添为长缨军军师。” 跟在他身后的甲九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地上坐着人的满头乱发下双眼紧闭,身上散发着怪味,但他表情很镇定,用沙哑而略微怪异的腔调道:“长缨军?现在,长缨军,是,那位将军。” “夏侯遮。夏侯小将军。” 那人微震:“夏侯……他是,夏侯,将军的……” “独子。” 那人一直紧绷的肩头突然垮下来,头颅微抬:“你们,要,查谁。李,松鹤还是?” “查林鹤松,也查——高豫。”苏幕跪坐在他面前:“岳学兄,教《中庸》的刘夫子,一直在挂念你。” 岳清微微动容,他伸出手,却又立刻顿住了。苏幕的视线凝在他的手上,那已经不是一双正常的,人类的手了。 岳清闭着的眼转向自己的手,半响后将无力垂下的手放回膝头:“劳烦夫,子,挂念,了。” 苏幕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怅然,甲九站在门口,低声道:“岳公子很久都未进食了,不如先吃点东西吧。” 岳清微微点头:“多、谢。” 苏幕退了出来,给岳清留下空间。他发现岳清似乎很不习惯与人相处,只要他开口,岳清就会不自觉的紧绷起来。 “公子。” 苏幕负手站在庭中,甲九有些唤了一声。 “把那个地方透露给二皇子。” 甲九点头。 “透露之前,先把名册拿到手,然后复刻一本留下。”苏幕凝视着天上悠悠飘动的白云:“找找,里面有没有三娘的夫婿。” “是。” 甲九退下了,隔着老远,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蚕」是什么呢,苏幕有过许多猜测。随着知道的越多,他心里的猜测就越清晰。等到岳清出现,他便彻底坐实了猜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三皇子高豫不愧是文化人,连圈养起来的替笔,都起了这么文化的名字。 岳清不是「蚕」,他只是个俘虏。三皇子府邸下的地道里,他被关在最深的那层。 那一层里,全是最桀骜不驯的刺头,也正是有哪些人交流,这么多年,他才没有疯没有傻。 甚至还因为一波又一波的刺头,他对三皇子的驯养了如指掌。 渔人会熬鹰,其实人和畜生差不太多,只要熬一熬,大多都会软了骨头。 岳清看了那么多来来去去的人,骨头软的或快或慢,但最后大多都是被驯服了。 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但岳清却没有这个荣幸,他是被李松鹤亲自送进去的。在被关着的这些年,李松鹤偶尔会去看看他。 虽然每次去,都代表他会受到一番折磨,但岳清还是盼着李松鹤去的。 因为只有在看见他痛苦的表情,听见他嘶哑的哀嚎,李松鹤才会在激动之下透露出各种事情。 比如说,他娘是岳家养女。 而李松鹤,则曾对他娘一见钟情。 多么扭曲的爱情啊,就因为那位高贵的小姐出手买下了进京赶考的穷书生的一幅画,并且勉励了几句。 那个穷书生就一厢情愿的认为她倾慕于他,并且将其视为囊中之物。 所以,当穷书生提亲被婉拒后,他便又如癫狂。明面上不再纠缠,但私底下却想尽办法利用故友之子的身份,去窥探隐私。跟踪,偷窃,威胁。 李松鹤,那时候还是林鹤松。当他失踪了的时候,岳小姐是松了口气的。然而她却没想到,巨大的灾难在后面等着他。 那时候,三皇子刚决定避开兄长的锋芒,利用母家的优势,在文坛闯出片天地。然而想法是好的,操作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 高豫他,没有灵气。 这是个致命的问题,中规中矩的文章只适合举业,但要想在文坛立足,必须得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高豫不行,就算是外祖父亲自调教,也还是毫无寸进。 就在纯嫔快绝望的时候,高豫的舅父献上了计策。三皇子做不出好文章有什么关系呢,天下那么大,多得是有才华而声名不显的人。 在这些人里,又以进京赶考的贫寒学子最好控制。 林鹤松,就是被盯上的学子。但他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不但积极配合,甚至还主动提供了一份名单。 作为赶考的学子,他一直都有结交其他学子。而愿意搭理他的,基本都同样贫寒。 在林鹤松成功约出来一名学子,然后将其药晕后,三皇子便肯定了他的能力。他正式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为虎作伥,不外如是。 这些都是林鹤松说,然后被岳清拼凑起来的。 包括他在得知小姐与岳霄的关系后,亲手设下毒计,把所谓他深爱的女人送进火坑,就那样毁了她的一生。 林鹭菊会那么顺利的嫁入岳家,也与林鹤松在岳家的眼皮底下失踪有关系。 岳老大人愧于没有照料好故人之子,当林父拖家带口来寻子却客死他乡后,他便成了最赞同儿子娶林鹭菊的人。 也是因为他的大力支持,所以林鹭菊才得以正妻的身份进了岳家的门。 里面的千头万绪,恩怨情仇,虽然很多细节都不清晰,但至少岳清知道了害他母亲的人到底是谁。 也知道了,那个常年接济他们,并且在幼时为他取名,抚养他的二伯到底是谁。 在地牢里的时候,岳清觉得时间变得毫无意义。很多时候,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早就被遗忘了。 幸好,还有那些仇恨支撑着他。 苏幕跟岳清谈完,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刚走到廊檐,就看见旁边真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回来了?” “军中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 苏幕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朝内院走:“听十二说,你往常都得忙到元宵节后,今年还没过元宵呢。” 夏侯遮道:“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明天御街有灯会,你想去看看吗。” “嗯?你不用参加宫宴吗?” 夏侯遮不置可否:“皇上心情不佳,二皇子三皇子交手,朝堂乌烟瘴气,很多大人称病——我便学了他们。” “称病,那出门的时候万一被撞见?” “没事,我称病只是表明态度,不想插手皇子之间的事。被谁撞见都没事。” 第六十二章 前世 ——杨汀—— 她叫杨汀,岸芷汀兰的汀。据她娘说,这个字是她爹爹翻遍了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最后在产婆把她抱出来的时候,他脑子一片空白间突然得的。 她爹爹是兰陵学馆的山长,他曾经跟娘亲打趣,说他之所以能坐上这个位置,完全是因为——活的长。 活的长,主持了几次科考,门下弟子便不知不觉就遍布朝野。 活的长,政敌对手便全都驾鹤西去,留下的那些多少都能给个笑脸。 可惜,她这个唯一的独女,竟然没有学到爹爹的优点。她的一辈子,活的委实不算长。 杨汀躺在破庙,昏昏沉沉了许久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她听见门外悬挂在屋檐上的铜铃被风带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正值深秋,屋里冷的跟冰窟一样。但杨汀没有在意,因为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爹娘早几年便去了,她的孩子也没了。就连岳家那些人,竟然也全都魂归地府。 细细想来,这世上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杨汀空洞的盯着顶棚上细细织网的蜘蛛,一生的场景像走马灯似的闪过,她不禁有些茫然,到底是为什么,她最后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似乎,最开始错的,就是坚持嫁给了岳林熙吧。 岳家少年郎,翩翩动京华。打马游街的时候,他俊俏中微带羞涩的样子,不知道迷了多少闺阁少女的心。当岳夫人露出有意聘她为媳的时候,杨汀是欣喜的。 深夜的时候,她想过无数次自己的夫婿会是什么样的人。是王侯还是普通人,是将军还是文士,是好看还是沉稳。但等到了那一刻,她心里的影子才有了具体的形容。 娘亲劝她好好考虑,苦口婆心。但她一腔少女心思,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甚至她心里还暗暗较着劲,就算岳夫人心思深沉老谋深算又怎么样呢,林熙会护着她…… 其实她想的没错,成亲后,岳林熙确实护着她。岳夫人在新妇敬茶的时候,就不轻不重的给了个下马威。 之后,更是以调教的借口多番磋磨。甚至还因为岳林熙在内宅多待了一会,就把她叫去,夹枪带棒的嘲讽她狐媚,只会拐带夫婿不学好。 杨汀心里是震惊的,她一开始总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所以才让婆母百般挑剔。 但随着日子的推移,杨汀才终于明白,无论她怎么伏小做低,岳夫人都不会满意。 因为在岳夫人看来,她的夫婿和儿子,都应该全部围着她转,以她为中心。 杨汀这个儿媳,就是个跟她抢儿子的外人。 当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杨汀试图让岳林熙分家。但这个计划出师未捷身先死,因为岳夫人勃然大怒,撕开了平日贵妇的伪装,指着她的鼻子怒骂。 尖酸刻薄,肮脏不堪。杨汀自小被养在书院,家中只闻丝竹雅音,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些骂人的话。 岳林熙是心疼她,但,他也是个孝顺的儿子。外面都说她公爹岳侍郎从不纳妾是因为与发妻感情深厚,杨汀曾经也这么认为。但在岳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多多少少就发现了异样。 因为不想伤了母亲的心,岳林熙那些天都十分为难。杨汀能怎么办呢,只能把泪咽下,露出理解的样子去宽慰。然后再主动揽下责任道歉。 岳林熙好,他品行端庄,学富五车。但,他却又过于天真,总想着所有的人都能相互理解,和平相处。所以,因为岳夫人的存在,他注定不会是个好丈夫。 可是能怎么办呢,杨山长一世清名,从来都让人无可指责。 杨汀不能忍受自己会成为父亲的污点,如果她无子的时候提出主动合离,那以岳夫人的性格,一定会把所有的污水都泼到她身上。 对了,无子。她嫁进去刚满三个月,岳夫人就时不时盯着她的肚子敲打。 不是谁家三年抱俩,就是谁嫁进去不久便一举得男。那时候杨汀脸皮薄,还以为她是好意。 但等到某天请安,她看见站在岳夫人身边的那两个陌生女子时,脑子里翁的一声就明白了。 那家的贵妇人会在儿子刚成亲不满五个月,便以正妻无子为借口往他屋里塞妾室呢? 当她听到的时候,心里的荒谬感让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笑声让岳夫人理解为她同意了,于是便难得朝她露出了笑容。 然而,杨汀这个循规蹈矩,战战兢兢的儿媳却只是看着她,轻声道:“您说岳家子嗣稀薄,儿媳想着也是。毕竟您和公爹结篱这么多年,也就只有相公这一个儿子。 爹爹如今春秋鼎盛,这两个姑娘既然好生养,不如先紧着爹爹吧。毕竟,相公还耽误的起。” 那天是怎么收尾的呢,杨汀有些回忆不起来了,但想着,总该是很快意的。 她已是一步错,步步错。那总不能再一步退,步步退吧。 山长家的姑娘,是读着诗书长大的不错。可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受了欺负不反击,怎么对得起爹娘的万般娇宠? 屋外西风更紧了,远处的铜铃此起彼伏,这些声音,让杨汀想起了那个下午。 昭和二十八年,帝崩。 昭和帝去世的那天,整个邺城雾沉沉的,一片沉寂,只有钟声连绵不绝。 那时候,她刚得知自己怀孕的喜讯。然而昭和帝驾崩,整个邺城气氛沉闷,岳林熙更是早出晚归,归来时脸色疲惫,什么话都不愿意说。 好几次,她想把怀孕的事说出口,却又在对上他困倦的眼神后欲言又止。 等等吧,等事态稳定了再说,免得让他分心。 可杨汀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到她被婆母带着在路边哭灵,然后遇上失控的马匹。 她的命保住了,但孩子却丢了。而且,因为小产后料理不精心,她产后发热,再次丢了半条命。孩子,更是此生都不能有了。 那段时间,她自怨自艾,恨自己,恨天意,也……恨岳林熙。 可岳林熙多无辜呢,当得知自己的孩子没了,他像个小孩子样抱着她痛哭。 并且不停的安慰,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们一定还会再有属于彼此的孩子的。 “姑娘?该喝药了。”苍老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头发花白的老妪佝偻着腰,一手端着药,一手扶着门板跨过门槛走进来。 待看清屋里的情形,老妪先是一惊随后立刻喜道:“姑娘,您能自己坐起来了?” 杨汀靠在床头,脸色红润,含笑望着她:“阿嬷。” 老妪连走几步,笑着笑着就抹起了眼泪:“一定是老爷夫人在天上保佑哩,那些个庸医竟然还说姑娘您……” 杨汀招手让老妪走近,随后从枕头下摸了摸,摸出一个粗糙的木匣子:“阿嬷,这里是岳家剩下的所有的钱财。您用林熙的名义捐一半到善济堂,剩下的拿去给大牛哥买几亩田地房产。大牛哥是个孝顺的人,好歹,您还能享几年清福。” 老妪碰到那个木匣子就像是碰到了火一样,她顾不得药碗,猛然抓住杨汀的手:“姑娘!” 杨汀安抚的拍拍她:“别伤心,我是去找爹娘了。阿嬷,您奶了我几年,到头来还要千里迢迢的进京看我。您拿的那些都是我该得的,我也没孝顺到您,也就这些了……” 老妪泪流满面:“傻囡囡,阿嬷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要这些有什么用?别怕啊,阿嬷现在就去找大夫,去找最好的大夫!” 听到那熟悉的称呼,杨汀一直都很平静的心突然又掀起了波澜。 她用力抓住面前这个悲伤难抑的老妇人,泪眼朦胧间喃喃:“娘。” 可杨夫人早死了,死在乱兵破城的那天。二皇子高豗横征暴虐,从京畿一直扫荡到两广。 他所经之地,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不过数年,打着反抗暴政旗帜的流民揭竿而起,此起彼伏。 二皇子被围困在定州七日,最后是镇北公李惜辞带人救援。 然而,李惜辞刚打进定州,二皇子便迫不及待的带兵逃跑,镇北公阻之不及,硬生生让他把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 被铁骑精锐包围的起义军顺着二皇子离开的方向逃跑。 高豗逃到了那里呢,他逃回了邺城。 所有人都知道,邺城的守兵就是个笑话。没人指望他们守城,真正拱卫京师的是夏侯家的长缨军和李家的镇北军。 但这两只军队,一支远征北凉。一支,刚去给高豗收拾了乱摊子。 城破的很快,像个残酷的冷笑话。大渊建国三百余载,建都邺城也三百余载。 往日里高不可攀的皇城,也不过是一把火的事。冲杀进来的乱兵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巍峨的城池竟然像是纸糊的般一戳就破。 下令攻打的起义军首领不过是破罐子破摔,他死都想不到,北凉南越西於国做梦都想做却做不到的事,竟然就这么被他给做到了。 他没有下达如果成功攻进去该怎么做的命令,也没人会听他的。 那些进了城的起义军,就像是肆虐的瘟疫,到处烧杀劫掠。 繁华的邺城,顿时就沦落成人间地狱。那些往日里的高门大户,不过就是更肥的肥羊。 没人去听道理,对于起义军来说,那些连放屁都不如。只有抢到手里的,骑在胯下的,才是真实存在值得兴奋的。 刚杀了兄长匆匆继位的新帝慌了,他拼命调兵,号召城中所有青壮拿起武器。然后,弃城而逃。 被激怒的起义兵拿着新换的武器,严刑逼供那些胆敢反抗的人据点在那。当他们杀进兰陵学馆的时候,杨山长拦在门口怒斥。 还是那句话,杀红了眼的人,谁会耐心听老夫子说道理呢。 不过一刀,那个仰了一辈子的头颅就落了地。至死,双眼未闭。 杨夫人是自裁的。 为了不受侮辱。 杨汀幽幽的叹了口气,她穿过阿嬷的肩头望向门口,恍恍惚惚。 最后的时刻,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若有来生,必然不要再……这样了。 第六十三章 杨远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御街的灯会十分热闹,所有人都盛装出行,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庆与欢悦。 苏幕走在街头,脸上也挂着笑,但心里却有些不合时宜的怅然。 夏侯遮突然停在一处摊前,苏幕扭头去看,发现那里是卖面具的。 “给。” 苏幕接过面具,眉头一挑:“没想到,夏侯将军竟然还会喜欢这种小孩子的玩意。” 夏侯遮帮他把面具戴上,两人靠的很近,夏侯的的声音很低:“戴上这个,不想笑,便不用笑了。” 苏幕心尖一颤,偏过头,透过面具上的眼睛望向他。夏侯遮退开半步,反手把自己的那个面具也扣到脸上。 周围人声鼎沸,摩肩擦踵。苏幕张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抬起手过去握住了夏侯遮,两人默默的在人群中行走,宽大的袖子掩盖住了下面的秘密。 “嘭!” 夺目的烟花在天上炸开,惊呼赞叹声此起彼伏。苏幕和夏侯遮在街头驻足,也抬头欣赏着。 十二如游鱼般从人群中滑过来,他靠近后小声道:“公子,府里有事。” 夏侯遮淡淡望了他一眼,十二缩了缩脖子,连忙躲到苏幕身后。 苏幕袖子底下的手用力握了握夏侯遮,他清楚肯定是有棘手的事,不然十二绝对不敢在这时候过来。 等回到夏侯府,刚进大门,十二便迫不及待的向苏幕禀报。 杜三娘的夫婿杨远,找到了。 杨远是十二找到的,他这段时间无聊,便去了甲九手下帮忙。 苏幕让人去关押岳清的那处查探有没有杨远,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情,但没料到竟然真的被十二给找到了。 十二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悄悄绘了副画像带回来给杜三娘确认。 杜三娘看到画像的第一眼就确认了,但她很冷静,在仔细的询问了几个特征后,她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从昭和十六年失踪时算起,杜三娘已经整整寻了她夫婿六年了。 六年日日追寻,夜夜难寐,如今终于创造了奇迹。然而,杜三娘紧接着提出的要求却让十二懵了。 她说,救出杨远后,请万万不要向他透露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公子,您说她是什么意思?”十二挠头:“我有点不懂,所以……就又折返回去想再问问,结果就发现她在屋里哭,还是特别伤心的那种!” 杜三娘虽然与夏侯府的人没什么来往,但知道她所作所为的人,大多都是对她心怀敬意的。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她为了几日夫妻,便耗费了六年最美好的青春时光。但光是这份毅力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便值得人去敬佩。 十二就是其中一员,他年纪小,没有长性。因为他没有,所以他便格外佩服有的杜三娘。 这次主动请缨去找杨远,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故而找到人后,他本以为这就是大团圆的结局了,然而他却没料到,杜三娘竟然根本就不打算去跟杨远团圆! “公子,她到底是为什么啊?” 十二像只小狗一样在苏幕身边团团转,眉头全都皱在了一起,就连旁边黑脸的夏侯遮都顾不上了。 苏幕原本正在脱披风,系带解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然后若有所思的望向夏侯遮。 对上他的眼神,夏侯遮不解的挑眉。苏幕摇了摇头,反手又系好带子:“我去看看。” 十二连忙点头:“行行,您都知道她哭的有多伤心。属下怕她做傻事,让人在那边看着呢。”说着,他又叹了口气,颇有些少年初识愁滋味的模样。 苏幕拍拍他的头,权当安慰了。 见他要出门,夏侯遮也要跟上,但苏幕制止了:“你军营里的事还没处理完——别这么看我,也别去瞪别人,你当把文书藏起来我就不知道了?行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去。” 等出了府,苏幕仿佛还能感受到有股灼热的视线黏在他的背上。 马车上,十二惊恐未定的摸着脖子:“公子,您好厉害,竟然一点都不怕。” 苏幕奇道:“怕什么?” “主子那样您不觉得很吓人吗?每次主子露出这种表情,二哥他们总是跑的比兔子还快!” “哦?”苏幕道:“我不也跑了吗。” 十二连忙摇头:“不一样。” “那里不一样?” 这个问题把十二问住了,他皱眉苦思,却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苏幕失笑,原本沉重的心情略微缓解了些:“傻孩子。” 杜三娘的住处很快到了。 邺城居大不易,杜三娘这些年,挣的钱一边要用来打探她夫婿杨远的消息,一边还要寄给老家奉养的公婆小叔子。 所以虽然她的生意不错,但却依然无法在邺城购买房产,她现在住的地方,是向一户寡妇人家聘的小院子。 苏幕下了马车,正在门口玩耍的几个孩子惊讶的望着他,有机灵的连忙跑回屋子,边跑还边喊:“奶,来大官了!” 十二跳下马车喊之不及,有些讪讪的回头望着苏幕:“主子,属下平时都是……悄悄来的。” 苏幕拢着披风摇头:“没事。” 院子里有个利落的女声怒骂:“嚷嚷什么嚷嚷!死孩子!让你看着弟弟妹妹,你跑进来干嘛!诶,别拽!” “奶,真是大官!大马车!还带刀!” 说话间,那个小孩拖着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婆子出现在门口,那个婆子伸手正要往小孩身上招呼,十二重重咳了一声。 婆子抬头,结果被唬的一跳。她看着自己门口的这些人马,有些傻眼。 苏幕上前两步,拱手道:“叨扰了,在下有事找杜三娘。” 那婆子回神,有些手足无措,连忙避开了他的礼,嗫喏道:“您……您是杜三娘的?” 苏幕安抚的朝她笑笑:“在下与三娘有些交情,婶子莫怕。” 几个小孩一溜烟的跑到那婆子身后,胆大的抓住她裙角,偷偷朝苏幕看。 “啊……三娘她,她不是没亲眷吗。” 十二有些不耐:“我们又不是坏人,你去问三娘就知道了!” 那婆子连忙赔笑,但暗地里却偷偷拍打了一把最先进门的那个孩子,那孩子也机灵,连忙一溜烟的跑进屋。苏幕当做没看见,依然面带笑容回答了几句。 许是见他和善,虽然还有憷跟在马车后面带刀的侍卫,但那婆子的面色缓和许多:“贵人见谅,三娘子命苦,她在这住了好几年,从来没听她说过有什么来往的亲朋,更何况是像您这样的贵人。” “婶子严重了,您也是为了三娘好。” 婆子脸一松,露出个笑来:“都是苦命人,平日里也是相互照料。” 几句话的功夫,那边杜三娘已经匆匆跟着小孩过来了。她看见门口的苏幕,惊讶的瞪大红肿的双眼:“苏公子!您怎么来了?” 见到她的表情,婆子彻底放下心来,连忙识趣的扯着几个小孩后退。 苏幕扫了眼那几个满眼好奇的孩子,低声朝十二吩咐几句。 杜三娘快步跨过门槛,走到跟前压低声音,又急又快的道:“公子,您怎么能过来?万一被那些人看见……” 苏幕抬手压下她的话:“三娘,你该回乡了。” 杜三娘猛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神后,又猝然别开。 半响后,她颤抖着道:“我,我如今,怎么回乡呢。” 苏幕叹息,他轻轻托了一把杜三娘的手臂:“晚来欲雪,苏某家里人馋了杜家的糖水,倒是要麻烦三娘走一趟了。” 等到马车走远,躲在门内的小童接二连三的冒出来,他们咬着手指:“是来接杜姨姨去做糖水的啊。” “我也想喝……” “我也想……” 从里屋出来的婆子听到他们复述的话,站在门槛上朝远处望,眼里既失望又松了口气。 杜三娘垂着眼,坐在马车里捧着热茶。 苏幕也不吭声,只是慢慢的做着泡茶的工序。 马车绕着几条街道缓缓而行,杜三娘突然开口:“苏公子,谢谢您。” 苏幕摇头:“不必谢我,如果三娘您真的下了决定,以后还是要在这里生活的。” 杜三娘有些动容,她抬起头:“您……” 苏幕把勺子放下,慢慢整理着茶具,就像是在整理着思绪:“三娘,你的人生是自己的,所以你有绝对的权利来决定该做什么选择,该怎么过完一生。别人的意见,于你来说,都只是「意见」而已。” “啪!”坐在外面驾车的十二重重的在车辕上抽了一鞭子。 苏幕连看都没朝外看一眼,继续道:“苏某今天之所以来,只是怕三娘你被一些不必要的原因影响,从而做下将来会后悔的决定。” 杜三娘紧紧握着杯子,片刻后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她靠在车壁上,杯里的茶水全都洒到了裙面上也恍若未觉,只是喃喃道:“我问了,他……没伤没病,我……” 苏幕没有说话,只是温和的望着她。 杜三娘抬手捂住脸,声音似哭似笑:“我……我不敢见他。” 第六十四章 三娘 世人都赞叹破镜重圆的故事,可撕开那些美好的表象,重圆了的破镜上裂痕依旧。 而且,还无比的狰狞。 杜三娘抬起颤抖的手,痴痴的凝视着。 “曾经,这双手是少女的手,可如今却全是伤痕和茧子。苏公子,我想过很多次跟夫君团聚的场景。 但当这天真的来了的时候,我唯一的想法却是不能让他见到我。苏公子,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苏幕沉静的坐在那里,扮演着最好的倾听者。或许是压抑太久了,杜三娘忍不住把心里的话全吐露了出来。 “这些年,我越来越不敢照镜子。偶尔洗脸的时候看见倒影,我都会恐慌,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杜三娘今天没有涂粉,岁月留下的痕迹在她脸上一览无余。 “苏公子您别笑话我,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苦笑:“以前,以前我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现在呢?” 她扯扯身上水红色的小袄,自嘲道:“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四处奔波,我实在是见了太多肮脏的人,肮脏的想法。您知道吗,其实……杨家早就把我休了。” 苏幕讶然,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杨家早就把你——休了?”最后两个字他说的很轻,似乎怕惊吓到什么。 杜三娘把这句话说出来后,反而轻松了很多。她抹了抹眼睛,嘴角扬起笑:“对,代子休妻。我公婆,不,是前公婆,他们早就把我从族谱上除名了。其实我也理解,因为经常有人会到他们面前嚼舌根,说我在外面——不三不四。” 杜三娘的笑很难看,但她却坚持笑着:“家里面早就认定相公死了,我这个寡妇不守在夫家尽孝道,也不回娘家再嫁人。 反而天天花枝招展的在外面抛头露面,不论是杨家还是杜家——都丢不起那人。” 苏幕颇觉不可思议:“可是我记得,你好像一直有寄钱回去?” 杜三娘摇头,摇着摇着眼泪就落下了,哽咽着道:“那是我帮夫君尽的孝道。” 苏幕心里涌出巨大的荒谬感,他看着面前这个憔悴的,年华不在的女人,突然就很想问一句: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呢。 于是他问了出来。 杜三娘被问住了,她抓住铺下的裙摆,喃喃:“我图什么呢……” 说着,她的眼角划出一滴泪。 苏幕揉揉额头,叹息道:“三娘,我们也算相识一场。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会尊重你。但是你得想清楚,想仔细,你的人生是握在你自己手里的。” 在把她送回去前,苏幕把情况仔细的跟她说清楚。 “你可以去和杨远团聚,我会让人把你这些人吃的苦,做的事都像他说清楚,绝对不会让他误会。 你们若想返乡,我便让人送你们返乡。不想,那我也可以替你们换个身份,你们俩从此就远走高飞。” “你若不想团聚,那……你想好怎么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抹除,之后是走是留,也都看你。” “没人会知道你跟夏侯府打过交道,三娘,你可以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元宵节的邺城彻夜不眠,熙熙攘攘的人流挤满街道,一辆中规中矩的马车走走停停,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站在街尾暗处的杜三娘深深向马车行了个礼,坐在车辕上的十二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车厢里的人敲了两下,十二目视前方清叱一声,沿着散开的道路继续前行。 杜三娘拢紧身上的披风,她双目含泪,声音在黑暗中低不可闻:“对不起。” 夏侯府里的暖阁很安静,苏幕坐在床边,没有碰桌上的信笺,而是一直望着院门的方向。 正在批文书的夏侯遮批着批着,就批不下去了。他搁下笔,不轻不重道:“你这么看重她?” 苏幕没有反应,夏侯遮脸上的淡定快挂不住了。 “噔噔蹬!”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苏幕看着出现的十二,眉头浮现疲倦。 “公子!她——” 苏幕抬手制止了十二的话,然后像是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去试探人性了,人性这种脆弱的东西……” 十二满腔的话都被憋了下去,他的脸涨的通红。 “公子!” 夏侯遮扫了他一眼,十二像是被冷水兜头淋下,终于冷静了。 “您早就知道了?” “她说了什么。” “她都说了。”原本冷静下来的十二又浮出怒火:“她至少不该把您供出去!” 夏侯遮漠然道:“说了更好,高豫就更不会怀疑。” 十二茫然:“杜嫂子,杜嫂子她为什么不信我们!” 略微收拾了下心情的苏幕摇头:“她凭什么信?她找了杨远那么多年,三皇子的人早就盯上她了。搭上我跟夏侯,不过是顺水推舟。” 十二还想说什么,夏侯遮冷冷瞥了他眼:“老二他们太护着你了。” 这次苏幕没有帮十二说话,反而点头赞同:“是的,府里的人,只有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三皇子的人真的就任凭她这个隐患在外面行走吗?一年两年没发现有可能,但整整六年——太假了。” “十二,你该长大了。” 等到十二沮丧的走了,夏侯遮关上门后看向苏幕:“你这么说十二,那你自己呢。给了杜三娘那么多次机会,心软的像桂花糕一样。” 对于他的话,苏幕无可辩驳,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无论是从最开始,还是中间的几次会面,甚至是今天晚上,他都在向杜三娘传递一个讯息。只要她愿意,那就可以抛开一切重新开始。 但杜三娘从头到尾都拒绝了。 “我……也不算全然无辜,至少我也利用了她,让她向三皇子传递了假消息。” 夏侯遮坐到他身边:“她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算没她,高豫顶多怀疑一下,但最后还是会把目标放到高豗身上。” “但他不会确认你是真的还没站队,这次的事你知道了,却没落进下石,他才会放心的去跟高豗斗。” 夏侯遮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他的手指:“你不用太难过,杜三娘明知高豫是罪魁祸首,但却依然选择受他的控制,其实她跟李松鹤没有什么的差别。李松鹤为了钱权,她为了杨远,都是私欲罢了。” 苏幕忍不住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我落在别人手里……嘶!轻点!” 夏侯遮握紧手,蓝眸沉沉的望着他:“没有如果,就算有,我也会踏平了那个如果。” 今夜无月,只有冷风从窗边划过。苏幕陷在他的眼眸里,最后不得不抛开那些杂乱的思绪。 主院外,十二蹲在池塘边揪着梅花。细碎的薄冰浮在水面上,红色的花瓣被风吹的到处都是,引得水下的锦鲤不停的往冰面上撞。 一道阴影笼罩住他。 “你连鱼聪明都没有。” 十二埋着头,闷声道:“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那会我着急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都在看我笑话。” 甲九哼笑:“谁有功夫去笑话你,要是你一犯蠢我们就笑,那估计早就笑死了。” 十二猛然抬头,清亮的眸子里像是燃烧着火焰,怒气腾腾的望着他。 甲九不雅的翻个白眼:“行了啊,再折腾这些鱼都要撞晕了。” “你们就是在笑话我!”十二蹭的站起来:“我什么都做不好!暗营是你在管,事情是四哥他们做,我什么帮都帮不上!” “欸,你还真——” 十二用力推开他:“你们就拿我当小孩子哄,那干嘛还让我做十二!” 甲九被气笑了:“是我让你做十二的吗?你以为甲字营这么好进?迄今为止,一共也就十二个人,老五老七老八还埋在了南越!” 十二快哭了:“我还不如也战死在南越呢!” 甲九揉着额头,努力压下火气,试图去跟熊孩子说道理:“你能做十二,是主子钦点的,那自然就有他的道理。比如——你武功好。” 他抬手截断十二的话:“其次,没人把你当孩子哄,因为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上当受骗是正常的事,有我们看着,总不至于让你付出无法接受的代价!” 十二有些熄火,但还是耿耿于怀:“杜嫂……杜三娘她丈夫我已经找到了,只要她点头,公子一定会让人把他们远远送走。可是她不信!” 甲九揉了揉他的头,脸上带了柔和:“你是不乐意她不信你吧。傻不傻啊,那边可是皇子。她丈夫可是实打实被人捏着手心里,人家凭什么冒险啊。” 十二哼唧几声,大约也是明白的,但终究还是不服气:“三皇子肯定不会放人!” 对此,甲九很云淡风轻:“那也不管咱们的事了。” 深夜,三皇子府,地下室。 杜三娘倒在地上,死死的盯着面前的人,低吼:“你们答应过我的!” 那人掸了掸袖子,讪笑:“答应你什么了?嗯?老板娘?” 赫然,此人正是当初调戏杜三娘不成,反而被夏侯遮教训一顿后送交官府的刀疤脸大汉,马爷。 杜三娘的眼里闪过浓浓嫌恶,她抓紧身上的披风:“当初是你们说的,只要我探听到夏侯府的消息,你们就放了我夫君!” 马爷吊儿郎当的走近几步,看到她紧张的样子,似乎觉得很有趣:“对啊,我们放啊。可是我们也没说,是放个死的,还是放个活的——” 杜三娘猛然弹起来,马爷眼疾脚快,一脚就踹了过去。杜三娘被这股力道直直踢到墙角,半响都没缓过劲来。 “哎呀,你看你何苦呢,你那个夫君不知道在这里有多快活。锦衣玉食,美婢美酒,他早就把你给抛到脑后了。别说是把他放了,估计就是赶都赶不走吧!” 马爷走过去蹲下身子,用手捏住杜三娘的腮帮,强行抬起她的脸:“三娘啊,马爷我就喜欢你这股子泼辣劲儿。怎么样,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愿不愿跟了你马爷,嗯?” 第六十五章 昭和 于飞宫里各处都悄无声息,穿行在其中的宫娥轻手轻脚,唯恐发出一点声音。 千金难寻的沉香在炉中焚烧,蔓延出来的薄雾沿着柱子上升,最后全都泯灭在帷帐里。 昭和帝披着单衣,敞开的胸膛上看得清肋骨的轮廓。他单手撑着头,赤脚坐在台阶上。 散开的头发落在地上,丽嫔乖巧的跪坐在一旁,细细的用篦子帮他通头。 “陛下,二殿下求见。” 内监弯着腰,碎步走进来禀报。 昭和帝拿着奏折的左手摆了摆,内监识趣的退下。 丽嫔将一根白发打圈,悄无声息的拔下后藏进袖子里。 “陛下,二殿下都来好几趟了呢。” 昭和帝闭着眼,声音没有起伏:“是啊,这是要逼着朕表态呢。” 丽嫔手上的速度不变:“二殿下也是不懂事,这年节上的,都是亲兄弟,何必要抓着不放,弄得那么难看。” “他不懂事?不,他是太懂事了。”昭和帝睁开眼,露出与朝堂上截然不同的锋芒来:“老二的心,太大了。” 刚刚退下的内监又小跑着进来:“陛下,三殿下求见。” 丽嫔歪在一旁,噗的一声笑出来:“臣妾这于飞宫,今日可真是热闹。陛下您还是见见吧,不然啊,等下估计就是纯嫔姐姐来了。” 昭和帝抬起头,依然俊朗的轮廓透出冷漠:“有什么好见的,自己的首尾都收拾不好,活该被人逮住下绊子。朕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既然他们不想息事宁人,那就好好去斗吧。” 丽嫔扒在昭和帝的肩膀上媚笑:“陛下,那可都是您的皇子呢,您真的能狠下心?”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两个小黄门连滚带爬的进来:“陛下,两位殿下打起来了!” 丽嫔惊呼一声。 昭和帝眉头急跳,脸上浮出冷笑。 “打起来了?好啊,传朕的旨意,谁都不准去拦。今儿倒是要看看,朕的这两位皇儿,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来传话的两个小黄门有些傻眼,但天子一怒,谁都不敢再多说。他俩又匆匆走了出去,果然是传旨去了。 寝宫之外的斗殴,与其说是斗殴,不如说是单方面殴打。二皇子混迹军伍,就算只是花架子,那用来压制三皇子也是绰绰有余了。 高豫有点懵,他胡乱招架着高豗的拳脚,在空隙里用眼神询问旁边的人:父皇呢?怎么还没出来!高豗这个疯子竟然敢真打! 然而他的人被高豗的人架在一旁,虽然不敢变成群殴,但仆随主人形,偷偷摸摸的还是下了不少黑手。 就在一片慌乱中,远处突然传来呵斥声:“住手!” 高豗抽空一看,发现是纯嫔,于是他立刻朝高豫狠踹了两脚,低声道:“狗东西,你再敢跟爷玩阴的,爷就敢真的打死你!” 高豫痛得脸都变形了,他压根就没听清楚高豗说了什么,只是哀嚎道:“腿!我的腿断了!” 听到这话,纯嫔花容失色,她顾不得仪表,扶着风荷走的飞快:“高豗你给我住手!” 等到她走近了,高豗也撸着袖子吊儿郎当的退开了:“哎哟,纯母妃您当心,可别崴到了脚,儿臣可就罪过了。” 纯嫔惊慌失措的扑倒高豫的身上,高豫惨叫一声,她猛然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母妃不是有意的,我儿,我儿你没事吧!传太医,快传太医!” 一旁的高豗幸灾乐祸,他假惺惺道:“纯母妃放心,儿臣手底下有数。三皇弟他嘴里不干不净,儿臣就是教教他,什么叫兄友弟恭。” 听到他的话,纯嫔被气得栗栗发抖:“你——你无耻!” 高豗不乐意了:“纯母妃这话什么意思,儿臣怎么听不懂呢?” 他指着周围:“这里的人都能作证,是不是孤在这儿站的好好的,三皇弟他突然过来,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之乎者也的话?” 跟着高豗来的人连连点头。 纯嫔努力镇定,风荷抚着她后背帮忙顺气:“我儿学的是圣人之言,三殿下你听不懂,难道就能说是不干不净吗?你这是在玷污先贤!” “哈?”高豗夸张的后退一步:“纯母妃,您当别人都是傻子呢?玷污先贤,真正玷污先贤的难道不是三皇弟他自己吗?为了剽窃别人的作品,私底下不知道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本正躺在地上呻吟得高豫僵了僵,纯嫔捏紧帕子,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高豗:“你目无尊长,我今儿一定要陛下给我们母子评个理!” 高豗左顾右盼,毫不在意:“成啊,那儿臣就托纯母妃您的福,今儿就能见到父皇了。” 纯妃脸色难看,她朝于飞宫里的宫人喊:“还不快去通报!我要见陛下!” 看门的几个宫人面面相觑,有一个低眉顺眼的道:“纯嫔娘娘,陛下他说他谁都不见。” 高豗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哎呀,纯母妃,看来您的面子也不够啊。” 纯嫔咬着腮帮子,两眼直直的盯着宫门:“我让你们去通传!” 宫人很是为难:“纯嫔娘娘,奴婢也是奉命行事——纯嫔娘娘!” 纯嫔猛然推开门口的宫人,大步朝宫里跑:“陛下!您就真的那么狠心吗!” 躺在地上的高豫有些傻眼,高豗倒是眼睛一亮,连忙指使着侍从不动声色的拦住于飞宫的宫人,让纯嫔畅通无阻的进了内殿。 见到昭和帝的时候,他正在用膳。 站在一旁布菜的丽嫔很惊讶,她捏着银筷,疑惑的看着涌进来的这一群人:“怎么回事?” 纯嫔站在门口,昭和帝冷淡的扫了她一眼。 对上他的眼神,纯嫔心口结的冰不但没化,甚至还又厚了几寸。 “陛下……” “父皇!”高豗从后面窜出来,激动的道:“父皇儿臣有重要的证据要呈给您!” 他从怀里掏出一踏纸张,上前跪着道:“儿臣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三皇弟私自囚禁举子,从而伪造诗集,为自己沽名钓誉的证据!” 高豫瘸着腿,被人扶着蹒跚走进来时刚好听到最后一句,几乎是立刻,他的腿就软了。 昭和帝表情不变,他拿起旁边侍女奉上的帕子擦手:“千辛万苦找到了证据,看来,你为了扳倒老三,着实下了不少功夫啊。” 高豗愣了楞,随后讪讪道:“这……儿臣也是为了国祚……所以才大义灭亲……” 昭和帝抬眼,不轻不重的道:“哦,那可真是难为你了。” 在他的眼神下,高豗的额头冒出一层薄汗,他捏着纸张的手颤了颤,但还是勉强道:“父皇,这些事外面都传开了,为了皇室的名誉着想……” 腿软倒在地上的高豫豁然抬头,纯嫔也缓过神来,她哑着嗓子:“什么证据,什么传开了,二殿下,你不要空口白牙的在这污蔑豫儿!” 面对她,高豗轻松许多,他回过头:“纯母妃,儿臣也希望是污蔑啊。” 他抖抖手里的那摞纸:“可这个名单里的人,除了已经死了的,每个可都在三皇弟的地道里关押着呢。” 看到他手里的纸,高豫的眼神有些发直。 “当啷!” 昭和帝将碗里的勺子扔进汤碗,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行了。” 纯嫔张张嘴,昭和帝抬起手:“你们不是要闹吗,朕今天就成全你们。” 消息传的很快,尤其是在所有人都紧盯着二三两位皇子的时候。 三皇子降爵四等,几乎被一撸到底,就连以前子爵的府邸他都不够格住了。圣上下令,命他迁离内苑,重新在南街给他置了房子。 与此同时,二皇子高豗军阶上升,并且即日就被派往镇北军中服役。 明面上看起来,三皇子惨败,是二皇子赢了。但问题是,如今北边各族蠢蠢欲动,镇北军直面战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兵刃相见。 二皇子的这个升,是朝不保夕的升。 如此看来,倒像是两败俱伤。 三皇子原来的府邸被围了起来,据说是要改建。但里面的隐情,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当初高豗怕昭和帝出手袒护,故而一拿到证据,便迫不及待的散播了出去。 虽然各打五十大板后有人出手弹压,但效果却不明显。高豫的名声,如今算是毁的差不多了。 昭和帝没有明着说禁足,但高豫自从搬了府邸,就一直没有再出门。 同时,邺城的街道上,悄无声息的多了许多或年轻,或年老的书生。 苏幕站在二楼朝下看,眼睛一直盯着傻愣愣站在街头的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约莫而立之年,身上的衣服很光鲜,手里拎着个胡乱裹缠的包袱,看着人群的眼神和站姿都很局促。 十二依靠在栏杆上嗑瓜子,故意嗑的十分响亮。那男子似乎听见了,不由抬起了头。 “啊!你——” 一大捧瓜子壳兜头朝他撒下去,男子避之不及,只能缩着脖子胡乱挥手。 十二幸灾乐祸的扒着栏杆朝下看:“哟,天降横祸啊——” 第六十六章 时务 男子脸憋得通红,后退几步指着十二,嘴唇发抖:“你……你……” 十二既失望又不屑:“我……我怎么了我?你生气啊,生气你上来打我啊?” 面对这么嚣张的挑衅,那个男子却豁然把袖子一甩,掉头就走:“小人也!” 十二靠着栏杆,依然慢悠悠的磕着瓜子。苏幕负手站在一旁,神色淡淡:“你就是让我来看他的?” “顺便而已。”十二话锋一转:“公子,他们这些人怎么就被这么放出来了?” “不放出来,难道还能灭口吗?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上面的人也懒得下手去收尸。 这么多年,他们被困于方寸之间,如今收拾点细软给打发了,也不知以后该如何自处。” 听到这话,十二的神色沉静下来,他抛抛手里的瓜子,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公子,属下想……” 苏幕扭头看他一眼,轻笑:“既然想,那就去做吧。不过十二,最好不要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帜去替别人做决定。你要知道,你的想法永远都只是你的想法。” 十二默默点头,站了一会后,他把瓜子往兜里一塞,撑着栏杆便要跳下去。 但刚跳一半,他忍不住回头问道:“为了这么个人,她值得吗?” 对上苏幕的眼神,他立刻抱头告饶:“好好好,行行行。我知道了,值不值得都是别人的事。” 看着十二消失在人群中,苏幕轻叹了一声。 “咚咚。” 门外有人禀道:“公子,人来了。” 苏幕应声,回身进了屋子。房门被推开,一个裹着斗篷的人走进来。刚进门,那个人便疾走几步朝着苏幕下跪。 “大哥哥救我!” 说着,来人扬起一张憔悴的脸,赫然正是嫁给三皇子为正妃的苏绾。 今日抛下尊严来向苏幕这个异母兄长求救,实在是因为苏绾真的没有办法了。 当初她嫁给三皇子时有多荣耀多显赫,如今三皇子爵位被夺,她就有多凄惨多可怜。 想一想,其实她根本就没有享受到多少好处。先前还没来的及高兴,就被卫姝处处辖制,后来好不容易利用宫里错杂的关系网给她下了绊子。但没过多久,三皇子的事就被爆了出来。 说实话,当知道自己日日生活的脚底下竟然关押着那么多人时,她的心里到现在都还在冒凉气。 说的难听些,三皇子如今就是条落水狗,往日里攀附的那些人就像飘絮,狂风一吹就全散了。 随着住处被迁,府邸里下人们人心惶惶,有路子的全都往宫里使力,想法子调到别的地方去。毕竟,没有谁喜欢继续乘一艘破船。 苏绾含着泪,瞧着上首的苏幕:“大哥哥,以往是我对不起你。但咱们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求求您帮帮我吧。” 苏幕脸上浮出讶然,他上前虚扶了一把:“这是那里的话?你不是让人传话说……有关我娘的事要告诉我吗?” 苏绾摸不清这位便宜兄长的路子,不敢哭的太狠。她略带了几下,便就势站了起来。 “是有关母亲的……” 苏幕把手指竖在唇前:“苏幕的母亲,姓杨。你母亲,姓俞。” 苏绾僵了僵,有些尴尬的笑笑,嗫喏道:“毕竟是嫡母。” 在看见苏幕不置可否的眼神后,苏绾识趣的改口:“是有关先夫人的。只是我见了大哥哥,忍不住便亲切,您不知道,这些日子妹妹我过的是生不如死。” 苏幕叹气,他坐到椅子上伸手示意她也落座:“说吧,先说你的要求,我总要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苏绾站在原地踌躇,摆出欲言又止的模样。见势,苏幕站起来欲走:“不说便算了。” 见他真的毫无耐心,苏绾急了,连忙道:“我要你帮我把卫姝赶走!” 苏幕止住脚步,挑眉看着她,声音有些莫名:“你说……帮你把卫姝赶走?” 苏绾把诉求说出来,她也不装了,平复了下呼吸,她点点头:“对,我受不了她了。如今三殿下被斥责,她仗着自己是国公爷的女儿,天天在府里耀武扬威!你帮我,你帮我我就告诉你你娘是怎么死的!” 苏幕眯了眯眼:“我娘,她不是死于难产吗?” 苏绾冷笑:“对啊,是死于难产。可为什么会难产呢?” 她眼里闪过狠厉以及疯狂:“既然我的日子已经成了这样,那谁都别想好过!” “我不信你没怀疑过,呵,你肯定以为是我娘下的手。”苏绾很干脆的道:“对,我娘也下手了,不过她只是个被人操纵的傀儡罢了!” 苏幕看着她,神情莫测:“你有什么证据吗。” 苏绾摇头:“我没有证据,不过我就是知道。苏幕,你想清楚,这可是杀母之仇。用来帮我赶走卫姝,你不亏了。” 苏幕沉吟了会,在苏绾越来越焦躁的神色中,他终于道:“我答应了你,你就告诉我吗?” 苏绾迟疑片刻,最后一咬牙:“我相信你,你现在靠上了夏侯家,没必要骗我。苏幕,你的仇人不是我也不是我娘,我们都是被逼的。” “被逼的……”对于这个说法苏幕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点点头:“我答应你,不出三日,卫姝就会离开三皇子那里。”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苏绾松了口气,眉眼间宽松许多。她环顾了圈屋子,像是确认这里真的没有任何其他外人。 “我五岁那年,由此睡在老夫人那里,她以为我睡着了,但其实我听得见她跟一个人在说话。” 苏绾压低声音:“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女人的声音。老夫人说「都办妥了」那女人好像很满意,老夫人又道「这药真的管用吗」。 后面的我没听清,就记得她们又说了几句。然后老夫人突然拔高音调说「不是说好了,等那贱妇一死,我就去为我儿向你家小姐求亲吗?」” 苏绾学的很惟妙惟肖,甚至还尖着嗓子学着苏老太太的语调。 苏幕看了看他,苏绾停下来喘了口气:“虽然那时候我年纪小,但还是记得在先夫人去世后,有段时间老夫人特别生气。 她那么吝啬的人,竟然还摔碎了好几个花瓶。那时候,她一边摔一边还破口大骂什么不讲信用。 我原也没想到一块去,后来……后来我娘想夺管家权,故意使人扮成先夫人死前的样子,然后趁半夜在她经过的路上出现。结果老夫人惊吓过度,直接便中风了。” 苏绾抿了抿嘴角,这样透露俞氏的手段,她多少有些不自在:“听那天在的丫鬟说,老夫人昏迷之前一直在喊着什么冤魂索命,不怪我,药都是别人给的之类的话。” 听到她的这些话,苏幕颦着眉头,抓住重点:“你说了这么多,是要告诉我,当年的事老夫人有插手,可你也不知道她上面指使的到底是谁。” 苏绾有些不可思议:“这些还不够吗?而且老夫人如今这样,我娘……我娘她也算是帮了你一把吧。” 苏幕很耐心:“你也说了,老夫人已经中风了。她现在人事不知,我怎么去问她指使者?” 苏绾冷了脸:“你反悔了?要不认账?” “那到不至于……”苏幕示意她宽心:“我只是想知道,你,真的就只知道这些吗?不如你再多告诉我一边旁的。比如说,你发髻上的这个簪子是那来的。” 苏绾披着斗篷,露出来的鬓角上插着个衔珠玉簪,她条件反射的抬手摸了摸,随后神色便有些不自在。 这个簪子是哪来的……这个簪子是她的陪嫁,也是当年杨婉带到苏府的陪嫁。 再她出嫁前夕,她磨着苏时行,从俞氏那里拿来了库房钥匙,挑挑拣拣扒拉出来的。 这个簪子水头好,她向来很喜欢,倒是忘了出处了。 “我,我从家里随手拿的。”苏绾笑得勉强:“大哥哥你是男子,不晓得女子的钗环其实也就这几个款式,估计你是记岔了。” “哦,这随口一问,你就知道我以前见过了?” 苏幕拍拍桌上的一叠老旧的册子:“只是不巧,当年先母嫁入苏家的时候,那些东西,都在这登记的册子上一五一十的记着呢。” 苏绾的笑越来越难看,她抽抽嘴角:“毕竟是嫡母……我出嫁,拿着几只也不算逾越吧……大哥哥你何必赶尽杀绝。” “大渊律法记载,女方嫁妆婚后为私有。”苏幕翻着册子,没有去看她:“若有子女,则子女继之。若无子,则返还娘家。苏绾,无论从哪方面说,你们都没有权利去动那些嫁妆吧。” 苏绾站在那里浑身不舒服,她突然怀疑自己今天来是不是来错了。 但她实在是没了办法,俞氏被困在苏府,日日受着柳莺的刺激,如今是越来越没了章法。 三皇子陷入颓废,天天饮酒。之前她在宫宴上设计让卫姝出丑,被太后训斥责罚。如今风水轮流转,有个国公爷爹的卫姝又抖了起来。 只要想到那个女人不怀好意的眼神,苏绾就吃不下睡不着,她实在是被逼急了。 “大哥哥,我懂你的意思了。当初年纪小,一时糊涂。您放心,只要卫姝离了府,我得了自在,那些东西便会立刻物归原主!” 识时务者为俊杰,苏绾决定忍下这口气。 第六十七章 守墓 然而苏绾却忘了,此时此刻,她就算想识时务,也得看苏幕愿不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苏幕道:“因为不论你主不主动,那些东西都得物归原主。我现在说,只是提醒一下。” 他合上册子:“但您今天说的事,也算很有诚意了。放心,你希望的事,会如你所愿的。” 苏绾走后不久,十二便推门进来。与之前相比,他的眉目舒展很多。 也不客气,刚进门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拎着茶壶便开始喝水。 苏幕冷眼看着他把大半壶茶都灌了进去,冷不丁道:“这是夏侯走之前泡的。” “咳!”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从十二的肺部发出,他含着一口茶,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表情里混合着惊恐与无措。 苏幕不太懂他想表达的意思,便继续道:“刚上供的雪芽,统共就这些,现在差不多全进了你的肚子。”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十二的脸都快绿了。他小心翼翼的放下茶壶,脸上挤出笑:“公子,您大人有大量——” “我当然有大量了……”苏幕笑眯眯的:“难道你以为我会像您们主子那样,知道你把茶给喝完了,便一怒之下把你发配出去?” 他安抚的拍拍十二肩膀:“放心吧,绝对不是那种人。” 十二要哭了:对啊,您不是这种人,可您若告诉了主子,主子他是啊! 思及此,他机智的决定转移话题:“公子,您知道杜三娘准备出家吗?” “出家?”苏幕有些惊讶:“她……看破红尘了?” 十二挠头:“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拐弯抹角的把事实全说了出来,然后把杨远放在庵堂门口。至于进不进去,之后怎么办,那就看他们自己了。” 苏幕摸摸他的头,有几分赞许:“不错,既然老是挂念,那还不如顺从本心。” 十二有点害羞:“嘿嘿,都是公子您教导的好。” 苏幕失笑:“我可没教导你拍马屁。好了,这边的事了解了,咱们该去做其他的了。小九那边有情报,当初杀了杨芫花的那个人,已经趁机从高豫府里溜走了。” “溜走了?”十二惊讶:“他竟然不是三皇子的人?” “对,他的背后还有主子。不过这个人很谨慎,趁乱离开的时候几乎没惹人怀疑,现在更是就躲在城东。既不出城,也不冒头。” “这人的胆子还真是大。”十二忍不住道:“他就不怕三皇子寻人?” “三皇子自顾不暇,那里还会在乎一个门客。但他既然不趁机逃走,那就说明肯定有所图谋。十二,你去把他盯紧了,一个苍蝇都别落下。” 十二立即点头,表情里有些跃跃欲试。他知道这个人的,当初这人还被甲九夸过说功夫好。所以他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苏幕警告的道:“派你过去是因为你功夫好,想着万无一失。如果误了事,那你在夏侯那里,可就不是一壶雪芽的问题了。” 被戳到了痛处,十二冷静了下来,终于恢复成比较沉稳的样子。 谈话的功夫,夏侯遮已经下朝了。最近昭和帝上朝越来越像走个形式,刚刚才坐定,旁边的太监就扯着喊无事退朝。 就算阁老说有事禀报,他也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爱听不听,最后也还是让大臣自己拿主意。 几次下来,他倒像是来大殿走一圈的,就差在龙椅上刻着到此一游了。 临朝的时间也被推迟了,天气不再那么寒冷,夏侯遮每次上朝之前,便都会把苏幕从被窝里拎出来。 要么安顿在自家铺子里,要么就放在樊楼。左右就是一顿早点一壶茶的功夫,他便能来会和了。 前段时间的繁忙,让他如今恨不得将苏幕绑在身边,最好是抬眼就见,伸手就及。 遥遥听见自家主子的脚步,十二脸色一变,匆忙朝苏幕行个礼,然后就盼着栏杆又跳下去了。楼下发出几声惊呼,似乎是被人给撞见了。 夏侯遮进屋的时候,看见的景象就是窗户大开,苏幕正若有所思的坐在桌子旁。 他皱着眉去把窗户关上:“等这些事过去,得好好磨磨十二的性子。” 苏幕对他的话不关心,反而忍不住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嗯?” 苏幕拼命暗示:“例如谁谁突然回来,然后谁谁便跳窗而出。” 夏侯遮莫名:“我知道是十二。” 苏幕有些气馁的抹把脸,他盯着夏侯遮的头顶,拥着叹息的腔调道:“要想生活过得去,最好头上带点——绿——” 这下,换成夏侯遮面色古怪了,因为很不巧,这句话他上辈子就已经听过了。不过片刻,他转身就朝外走。 苏幕连忙央住他:“你干嘛去。” 夏侯遮头也不回:“不用等这些事过去了,现在就很适合。” “诶?”苏幕先是懵了懵,但随即便反应过来,他笑的眼都迷了:“原来你听得懂啊,哈哈哈,夏侯将军,你还真要去跟一个孩子计较?” 夏侯遮冷哼一声,但最后还是坐回来桌子旁,只是脸色却不太好看。 苏幕心里好笑,他现在已经摸清楚夏侯遮的脾气了,这人摆在脸上的,基本都是想让你看见的。例如现在,脸上堆着不高兴,意思便是让人赶紧去哄他。 若是真不高兴,这人反而不会表露出来,只有等事后才会恍然。 苏幕也很配合,连忙含着笑去握他的手,柔声道:“好啦好啦,我跟你开玩笑的。毕竟你要是女的,估计咱俩儿子都跟他差不多大了。” 夏侯遮的身子猛然绷了起来,他蓝色的眼眸变得很深邃,里面酝酿着某种危险的信号。 苏幕却仿佛没看见,依然拉着他的手:“你都从皇帝那忽悠来赐婚的圣旨了,咱俩再不抓紧——” 夏侯遮身上的热血微微凉了些,他警惕的看着苏幕,苏幕脸色笑嘻嘻:“放心,虽然我看见你藏在十八层地板下的宝贝了,但我没把它烧了拆了扔了碾碎了。” 每听见一种死法,夏侯遮就觉得心脏抽痛一下。这些没有用在圣旨身上,那……难道是要用在他身上? 看到他低眉顺眼了,苏幕收起脸上的笑,冷哼:“夏侯将军厉害啊,一不留神就去请旨赐婚了。我就奇怪了,皇上是傻了吗,难道都不问清你娶的人到底是谁?” 说着他转念响起昭和帝现在的样子,有些气馁:“好吧,就算不问,可苏幕这个名字也不像女的啊。” 夏侯遮欲言又止,苏幕看到他这样就像翻白眼,桌子底下的脚踹了一脚:“说。” “其实他做梦都希望我娶男妻。”夏侯遮声调平平。 “嗯?” 夏侯遮沉默了,他用力握住苏幕的手,半响后道:“后天去见见父亲吧。” 苏幕立刻反应过来:“后天是……” 如今他常在夏侯府,也学着十二他们称呼夏侯翎为老将军了。 “是,父亲的忌日。” 三月桃花雪,虽然已经立春,但邺城位置偏北,时不时就会突然的降温。 夏侯翎忌日这天,前晚还是晴空万里,但一转时辰,天上就开始下着蒙蒙细雨了。 书上说,夏侯翎被埋在皇陵边上,只等着陛下百年后,君臣能够再次相宜。 但事实上,夏侯遮却径直将苏幕带到邺城城外的彬山山脚,一个静谧的小村庄里。 还未进村的时候,苏幕便察觉了这里的与众不同。 太规矩了,不是那种世家大族的规矩,而是出生行伍的那种特有的规矩。 村子外围被开垦出来的土地方方正正,排列整齐,就连田间地头的高矮朝向都是一样的。 沿着路种的树更是不用说,苏幕怀疑是不是有人天天拿尺子量着,一旦那个树杈过界了便会把它给咔嚓掉。 夏侯遮来的很静悄悄,没有特意去惊动旁人。 面对苏幕疑惑的目光,他环顾着周围:“这里……是父亲的亲卫。也是,他的守墓人。” 苏幕肃然起敬。 “这些都是我的叔叔伯伯,他们带着我长大,等到下面的人能冒头了,他们陆陆续续便都来到这个村子里。最先来的,已经有十五年了。” “那岂不是老将军一过世……” “差不多吧,最后来的是父亲的副将,他这些年代为执掌长缨军,南越一仗后,他便称病卸甲了。” “啊,我都没见过。” 夏侯遮笑笑:“没事,以后会有机会的。他们——他们都是好人。” 好人,生前尽忠,身后尽节。在市面上的话本里,以夏侯翎为原型的话本,大多都是说他如何虎躯一震,结交了那路英雄豪杰,收获了多少美人芳心。基本每一本,都将他的近卫一笔带过。 苏幕凝视着眼前的村庄,这里很宁静,透着股不紧不慢的姿态。 田地伺弄的很好,房屋也很整洁。浓郁的生活气息,几乎看不出,这里的每一户,都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 将军逝去,豪杰走远,美人暗淡。也只有他们,还依然在守候着信仰,即使那只剩下一座孤坟。 第六十八章 北战 细雨迷蒙,其他人都远远站在山脚,夏侯遮撑着伞,拉着苏幕上山。 夏侯翎的坟在半山腰上,正对着这片山最美的风光,也正对着西南。 “父亲的部族在西南深山,二叔问过他要不要回去,但他拒绝了,说反正白骨一堆,埋在那里都一样——脚下。” 雨天路滑,苏幕不小心滑了一下,幸亏夏侯遮力气大,直接把他给提了起来。 提了起来。 苏幕死气沉沉的盯着他,夏侯遮小心把他放下,然后低声道:“父亲就在前面了。” 夏侯翎的墓很简洁,青石堆砌,旁边栽着松柏。 坟前没有杂草,两碟小菜,一壶浊酒。打开的油纸伞斜撑在地上,护佑着墓碑和祭品。 苏幕恭敬的行礼,夏侯遮走上前,用袖子擦拭着墓碑。碑上刻着奇怪的纹路,看起来像是异域文字。下面的底托上,蜿蜒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把飘来的雨丝擦干净后,夏侯遮解下腰上的剑,小心的将它放在碑顶。 “父亲,我带着阿幕和九天来看您了。” 苏幕连忙问好,声音里掩不住的有些紧张。 夏侯遮退后一步和他齐平,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苏幕条件反射的朝墓碑望去,金色的剑鞘醒目夺人,却又与墓碑浑然一体。 “它……就是九天剑?” 夏侯遮颔首:“父亲走的时候,只有九天陪着他。这柄剑是他族中之物,他嘱咐过要物归原主。” “这碑上是老将军族里的文字吗。” “嗯,碑是父亲自己雕的。” 夏侯遮语气淡淡,但苏幕却微微一惊。亲手为自己雕刻墓碑……这是明知必死啊! “所以,安葬在这,也是老将军的意思?” 夏侯遮先摇头,随后又点头:“可以这么说,其实我也是在十岁之后才知道父亲——没有葬入将军陵。几位叔伯说,他临终前再三嘱咐要避开众人,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他埋了。这个地方,是一位伯伯的老家。” “那,大长公主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夏侯遮接过伞:“人死如灯灭,知道或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个地方,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他的安宁。” 雨丝斜风,有些飘到苏幕的脸上,把他前额的头发打的半湿。伸手往后拨了拨,苏幕垂下眼。 大渊讲究夫妻合葬,西郊的将军陵还未闭陵。就是为了等大长公主百年后,让这对夫妻能死后同寝。 可现在看来,夏侯遮似乎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苏幕心里的疑惑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大长公主和夏侯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说不恩爱,可夏侯遮的话历历在目。若说恩爱,夏侯翎又怎么会死前身边只有一柄剑,死后还移坟别处。 但不知为何,苏幕并不想开口询问,因为他总觉得,这里面应该隐藏着很残酷,很悲伤的东西。 既然夏侯遮不愿主动开口,那他便当作不知道吧。 “趴趴趴。” 有脚步声从坟墓背面传来,没过一会,一个扎着冲天辫,绑着红头绳的小娃娃就冒了出来。 “啊!”那娃娃看到夏侯遮两人,被吓了一大跳,他原本哼哧哼哧的抱着什么,受惊之后不由松开手,结果怀里的东西就掉下来了。 一个鲜艳的鸡毛毽子,两三颗光滑的石子,还有……半个白馒头。 看到小童的样子,苏幕连忙上前安慰:“别怕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然而小童却很警惕,他看着掉下的东西,虽然心疼的要掉眼泪,但还是板着脸道:“这里不欢迎外人,你们快走!” “外人?”苏幕有些啼笑皆非,他仗着手长,很讨厌的去撸了撸小童的冲天辫:“这位哥哥可不是外人,倒是你,还下着雨呢,到这里来干嘛?” 小童矮身躲开魔爪,不满的瞪着苏幕。夏侯遮看着他,似乎想起什么:“你……是韩二叔的孙儿小豆吧,都这么大了。” 苏幕在夏侯遮的脸上看到了些许怅然。 小童张大嘴:“你……你认识我?” 夏侯遮淡淡一笑,指着他脖子上戴的长命锁:“这还是你出生的时候我送的呢,小豆,你爷爷爹爹都还好吗。” 小豆摸着脖子上的长命锁,有些不敢相信:“爷爷说,说这是大英雄的儿子送给我的。” 他扭头望了眼墓碑,眼里渐渐冒出兴奋:“哇!爷爷说的都是真的吗!” 苏幕逗他:“你知道什么是大英雄吗?” 这个问题让小豆鄙视的看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 随后他背着手,摇头晃脑道:“守土扩疆,福泽万民。止戈为武,安国定邦……这就是大英雄!” 小童的音调奶声奶气,但在背诵时却吐字清晰,很明显,这四句话曾有人反复的教过他。 细雨蒙蒙,春寒料峭,但苏幕的心却陡然一热。 夏侯遮似乎也怔住了,他的目光穿过小豆,望向飘着袅袅炊烟的村庄。 小豆的衣服很厚,整个人几乎裹成了一个球。他似乎和夏侯遮说话,但却又有些敬畏,犹豫了一会后还是没敢,反而蹲下开始的捡东西。 “欸。”苏幕伸手捞住一头栽下去的小童,忍不住笑道:“小胖孩,你是滚着走路的吗?” 小豆愤怒的在苏幕手底下挣扎:“我才不胖!都是阿娘,非说我冷!我根本不冷!” 苏幕乐的更厉害了,然而这小娃看着小,拎起来后却会发现是实心的,简直就是个肉墩子。 苏幕从善如流的把他放心,还帮他把衣角拍平:“你不冷没用,因为有种冷啊,叫做您娘觉得你冷。哈哈。” 山下的村子里突然传来女人的呼唤声。 小豆红涨着脸原本还要辩驳,但一听到那声音,他立刻沮丧的踢踢脚:“我娘喊我吃饭了。” 他小大人似的叹口气,从苏幕手里接过馒头,吹了吹后连着石头和毽子全都颠颠的放到夏侯翎的墓前。 “大英雄,这是我今天赢来的哦……借给你看看,明天我再来拿——” 小豆边退边朝墓碑挥手:“我走了……明天见啦——” 说着他鼓起勇气朝夏侯遮也挥挥手:“大英雄的儿子,再见啊!” 苏幕笑眯眯的抬起夏侯遮的手朝他挥了挥:“再见啊,小豆,谢谢你。” 小豆咧开嘴,蹦蹦跳跳的走远了。 苏幕撞撞身边人,揶揄道:“小将军,你有这样的亲卫吗?” 夏侯遮看他一眼,不置可否:“我有你就够了。” 苏幕:“……” “咳,你还有话要跟老将军说吗,要不要我避一避。” 苏幕本只是顺口一说,然后夏侯遮竟然真的点了点头。他把伞塞过去:“到下面的棚子里坐一会,我马上就下来。” 说不清什么心情,苏幕面色复杂的撑着伞,走到半山坡的棚子里坐下。 隔着雨幕和树木朝上看,那处坟墓已经看不见了。朝下看,下面的村子倒是一览无余。 守在山脚的侍卫似乎被发现了,村子里有人出去跟他们交谈,离得太远,苏幕只能模糊的看见他们一直在朝上面看。 也不知为什么,苏幕往里面坐了坐,避开了那些人的视线。 村里的人好像很高兴,他们往返了几趟,端出不少热腾腾的汤水给那些侍卫。 苏幕眯着眼,发现那些往日里冷冷的侍卫们竟然像小绵羊样,乖乖的端着碗,让喝就喝,绝不含糊。 苏幕无聊的数了数,越数他越乐,这儿的村民很热情啊,侍卫里最多的都喝了五碗了。 或许是下面侍卫们的心声太强烈,夏侯遮从上面下来了。 “看什么呢,这么开心。” 苏幕掸了掸他头发上的雨水:“说了伞给你。” 夏侯遮勾唇:“这点雨没事。” 苏幕无奈,只好朝下面努努嘴,回答第一个问题:“你的侍卫,跟这里的人都很熟?” 夏侯遮朝下看了会就明白了,他也忍不住笑了:“今天来的人,基本都是这里的叔伯们调教出来的。” “那——下去?” 夏侯遮摇头:“现在还是不要碰面的好,免得他们对我不放心。” 他难得又解释道:“既然已经卸甲了,那就不要再卷进来了。” 苏幕沉吟了会,随后道:“也就是说,你已经决定了。” 夏侯遮对上他的眼睛,不闪不避的道:“嗯。” “二皇子去了西北,你知道他肯定会惹事。最迟多久,你是不是在里面动了手脚?” 苏幕越问越多:“你今天带我来这里,到底是因为祭日,还是……想临走前让我见老将军一面。” 夏侯遮没有直接回答,他缓缓抚摸着重新挂回腰上的九天剑,眼神越来越锋利。 “阿幕——大渊这盘棋,该重新落子了。” 雨势越来越大。 “轰隆隆。” 今春的第一道雷,拉开了新一年的序幕。 二月二十三,边关急报,北凉三部集结五十万大军于碎云关下。 狼烟,终于燃起了。 皇宫依然巍峨,议事的大殿内,与往日的喧嚣相比,今日分外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昭和帝难得正儿八经的坐在御座上,眼睛也睁开了三分之二。他盯着李惜辞,似乎想看出一朵花儿来。 然而李惜辞却耷拉着眼皮,似乎已经超然物外了。 半响,终于有沉不住气的人执笏出列:“陛下!请您速速将二殿下治罪,以告慰我大渊四千将士之英灵啊!” 二皇子明升暗降,到了边关后并不安分。他似乎是剿匪剿出了兴致,竟然对着占据燕州的北凉跃跃欲试。 其实若他去攻打军营也就算了,然而他竟然打着奇袭之名,带着手下六千人的队伍在北凉占据的村子里烧杀劫掠。 要知道,那些村子可不仅仅是北凉的百姓。更多的,则是被困在敌人手下,苟且偷生的大渊子民啊! 他带着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头归城,然后报成是自己的军功。 第六十九章 叩关 今冬,北边出奇的寒冷。自燕州以上,滴水成冰,牛羊成群的被冻死。 北凉三部撑了数月,基本都是弹尽粮绝。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顾不得心里的小九九,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南方。 越过碎云关,下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那里有温暖的气候,丰富的粮食。 在这种情况下,滑稽的一幕出现了。 二皇子屠杀了大渊子民,占领了他们家园的异族者勃然大怒,义正言辞的指责大渊滥杀无辜,扰他边疆。 暗地里早就开始集结的三部,借着这个名头,顺势撕毁了当年的条约,赫然于关下陈兵。 消息送递邺城时,北面的厮杀声,隔了十几年,再一次响彻云霄。 昭和帝冷然看向那个谏言的官员:“治罪,朕把他治罪,北凉就会退兵?” “陛下!二皇子残暴非常,实不适合留于险关!万一他又——” 昭和帝的视线掠过夏侯遮,停在李惜辞身上:“镇北公,你觉得呢。” 李惜辞抬抬眼皮,慢吞吞拱手:“二皇子果然神武盖世,无论在哪,都是战功赫赫啊。” 听到他这句,朝堂上的人神色各异。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好话。 昭和帝不置可否,有臣子觑着他的脸上,上前一步道:“如今边关告急,正值用兵之际,西线各部都还安分,不如将镇北军调去驰援。” 李惜辞的眼睛微微睁大,似是有些诧异:“镇北军自开国到现在,一直奉太祖遗训镇守西线。除非家国将倾,否则绝不可擅离职守。西凉叩关……算不得家国将倾吧。” 说话的臣子皱眉:“若说太祖遗训,那太祖还说历任镇北公必须留于军中,不卸任则不得还朝。公爷,您这么多年,还不是久居京城。” 李惜辞轻笑一声,意有所指得朝上拱了拱手:“本官倒是想,可惜……” 昭和帝不耐的挥袖:“够了!” 他脸色很难看:“怎么,往日你们不是能干的很,恨不得替朕做了这个位置吗?怎么,不过是边关求援,你们就开始推三阻四了?” 朝堂里一片寂静,很多人的目光若有所悟的扫过一个地方,今日文官队伍的最前面空出了个位置。 严大人称病了, 自从三皇子的事爆出后,以严大人为首的文官团体就低调了不少。 随着二皇子发配边疆,朝中七皇子声势日趋壮大,若说谁最春风得意,那可真是非郑国舅莫属了。 但今日,虽然未称病,但郑国舅却也低着头一直降低着存在感。 昭和帝罕见的怒气没能收到太大的效果,朝堂里依然鸦雀无声。 李惜辞环顾左右:“陛下,北凉来势汹汹,若是攻破了碎云关,南下的路途便是一片坦荡。恐怕……他们会直取邺城!” 朝臣们乱了一瞬,随后有人出列:“镇北公何必危言耸听,那些蛮夷不过就是想劫掠一番,怎么可能有胆深入中原!” 其他人符合:“正是如此,绝不可能。” “等他们满足了,自然便会退回关外。” 李惜辞与夏侯遮没有对视,但心里的荒谬感确实相同的。饿狼进了羊群,不想着驱逐,竟然奢求着他们吃饱后自己退去,简直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悲。 “那依照各位大人的意思,咱们就在这干坐着?就像当年在碎云关上一样,咱们在皇城里,好好欣赏欣赏那些哭喊哀嚎?” 李惜辞猛然把手里持着的笏板掷于地上,面色冷凝:“本官,可真是耻于与各位为伍!” 那些文官有的胀红了脸,他们指着李惜辞:“公爷何必如此尖酸,您若真是有心社稷,那为何不主动请缨!” 李惜辞扯开身上的外衣,裸露的胸膛上一道刀疤贯穿右肩,他厉声道:“本官若是还提的动枪,那轮得到你们在这大放厥词!” 看到那道伤疤,那些人立刻哑口无言。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道疤是怎么来的,这正是当年老镇北公与世子战死,李惜辞千里奔赴力挽狂澜后留下的。 也正是因为这道伤痕,李惜辞再也不能提刀跨马,上阵杀敌。昭和帝以此为借口,将他留在了京城养伤。 镇北军兵不见帅,已经有十几年了。 昭和帝揉揉额角,原本就青黑的眼睛如今更是疲惫,他挥挥手:“你们继续吵,朕倒是要看看,你们是不是能把北凉给吵退兵!” 有人出列,脸上满是忧虑:“陛下,镇北公所言有理,万一北凉狼子野心,欲壑难平之下真的直取邺城,这——陛下,不可不防啊!” “哦,那该怎么防。”昭和帝顺口一问。 “臣建议……迁都!” “咳!”李惜辞似乎岔了气,他连连做咳,正在进言的官员不满:“李大人这是何意,迁都是一劳永逸的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只要迁了都,凭借澜江天险,北凉就是插翅也飞不过去。” 一直没有作声的夏侯遮出列:“陛下,郑大人此言绝不可取。大渊为宗主之国,绝没有敌人尚在千里之外,我们便闻风而逃的道理!” 郑大人拉下脸:“夏侯小将军,迁都怎么能说是逃?明明是当年建都时就有问题!如今不过是纠正错误而已。” 夏侯遮寸步不让:“那李大人的意思,就是说太祖错了?当年太祖建都邺城,为的就是镇守四方!如今匆匆迁都,只会让外族笑话,百姓恐慌!” “你!”李大人怒目。 “好了!”昭和帝猛然站起来,头上的冠冕珠子相互撞击,发出混乱的响声。 他指着下面的官员,脸上冷笑连连,没有再说什么,他一挥袖便朝后宫走去。 殿里的人都傻了眼。 “陛下!” “陛下边关之事尚未决议——” “陛下留步!” 两侧的侍卫冷冰冰的拦住激动的官员:“诸位留步。” 李惜辞站在人群里,冷眼望着昭和帝越走越远。有性急的老大人垂首蹲足:“这可怎么办!碎云关还在等着援兵呢!” “他们撑不了多久的,无论是从京城还是从各州,再不抽调,碎云关必破无疑!” 昭和帝任性的拂袖而去,那些沉默的人终于急了。虽然心里各有打算,但总不能真的就丢开不管。 他们希望的,只是让别人打头阵,然后能让己方摘果子而已。 北方的冰雪很冷,这一刻,终于隐隐刮到了那些人的心里。 今日退朝后格外喧嚣,他们三五成群,不停的商议对策。有些人匆匆离开,随后又汇聚到严大人或郑国舅的府里。 苏幕不停收着各处发来的消息,那些信笺像雪花一样纷纷飘来。 “也就是说,严大人那边希望迁都,郑国舅则是想趁机夺了镇北军。”苏幕道:“啧,那他们应该不会忽略了长缨军吧。” 在旁边分拣过滤情报的甲九头也不抬:“自然不会,主子已经接到好几份请柬了。说是喝酒,后面的主子还不就是那几位。” “我怎么没看到?”苏幕翻了翻桌子:“他们说什么了。” “没往上报,不过就是拉拢罢了。” 苏幕抬抬眼,假装没听说他话里的含糊。哼,看来喝酒的地方,有些说不出口啊。 “郑国舅想拿下镇北军,有这个可能吗?镇北军世代相传,虽然李公爷不常在军中,但李家的威望应该没那么轻易就散了吧。” 甲九摇头:“镇北军那边没有安插多少人手,具体的情况不清楚,但既然郑国舅敢打这个主意,应该是有几分把握的。” 苏幕脸上浮现几分惋惜:“李家这么多年浴血奋战,到了如今,竟然是内忧外患。” “那也说不定。” 夏侯遮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苏幕抬头一看,发现他脸颊微红,眸子里难得染了些水汽。看起来……竟然分外的夺目。 甲九很识趣,一见主子回来了,他立刻起身告退。 苏幕拿起信笺扇了扇也莫名有些热的脸颊,失笑道:“你直勾勾看着我做什么,你说不一定,什么不一定?” 夏侯遮缓缓的眨巴眨巴眼,然后迈开步子直直朝桌子走来。 他个子高,站在苏幕跟前时,影子完全把下面的人给笼罩住了。 苏幕感受到一股压迫感,他咳了咳:“你是不是醉了。” 夏侯遮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情绪:“骗子。” “啊?” 苏幕有些懵。 夏侯遮伸手扯了扯他头上的发冠:“右手废了,练了左手。” 苏幕慢了一拍,终于反应过来,他试探道:“你是说……镇北公?” 夏侯遮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他把玩着碧玉发冠,嘴里含糊了几个字。 随后似乎是玩腻了,于是便干脆将固定的簪子给抽了出来。 长发如注,顺着苏幕的肩膀滑了下来。 “啧!你是小孩子吗?”苏幕拍了拍他作乱的手:“说话不要说一半,你说的到底是不是镇北公?这么说,他这些年没有自暴自弃……那他对镇北军还是有掌控权的!?” 夏侯遮稚气的推了推他肩膀,苏幕啧了一声,但还是往里挪了挪。于是夏侯遮便欢快的挨着他坐了下去。 苏幕确定,这人是真的醉了。 第七十章 恩义 苏幕去拉他,夏侯遮从善如流的把手放到他手心。 “啧。”苏幕别过身子捏着他的腮帮:“你是不是借酒装疯啊?给我把话说清楚。” 夏侯遮被捏成了小鸡嘴,他皱着眉,眼睛朝下看,似乎对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好奇。 “唔。” “唔什么唔,我才不信你会在外面喝醉。给我老实点。” 听到这话,夏侯遮很干脆的上身一倒,猝不及防下苏幕把他拥进了怀里。 “阿幕。” “嗯?” “阿幕。” “干嘛。” 夏侯遮把头在他怀里拱了拱,然后用力搂住他的腰,像是抱住了期待已久的宝物,语气里都是开心:“阿幕!” 苏幕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能胡乱揉着他的头发泄愤:“给我起来!喊魂呢!” “太卜说喊魂没用……”夏侯遮的语气突然低落下来:“他让我等,我就一直等。” 苏幕顿了顿手:“等?你,等了多久。” “好久,吴韶的头发都白了,我没白。”他似乎在炫耀:“我才不变老,变老了阿幕就不喜欢我了。” “哦?”苏幕捏捏他的耳朵:“阿幕就那么肤浅?” 夏侯遮用力摇头:“我的阿幕,天下第一好。” 说完他顿了顿,随后小声补充道:“就算肤浅我也喜欢。” 苏幕:“……” 使劲揉了他一把,苏幕拍着他脑袋:“你才肤浅,你全家都肤浅!” 夏侯遮闷头闷脑的任他打,然后瓮声瓮气道:“阿幕也是我家的,你不许说他。” 不得不说,在反驳这方面,夏侯遮每次,每次都能让苏幕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苏幕重新捡起之前的话题:“那太卜让你等,你就等啊。” “我没有其他办法了,所有人都说我的阿幕没了。”最后两个字夏侯遮说的很轻,似乎不愿意去触碰那后面代表的意思。 随后,他的声音突然委屈下来:“阿幕也是个骗子,他说回去就和我成亲,可是却把我丢下了。” “骗子……” 夏侯遮满含控诉,可他的手却一直牢牢的抱着苏幕的腰,而且还越抱越紧,透着股恨不得血肉相融的狠意。 苏幕也纵着,他顺着夏侯遮脊背抚摸,也不说话。 在他的安抚下,夏侯遮松开了手,含含糊糊道:“不准再离开我。” “好。” 苏幕答应的很轻易,夏侯遮似乎有些没想到,他微微抬头,抬到一半又顿住了。 “我说,好。”苏幕今天很有耐心,他把夏侯遮的脸掰过来,让两人四目相对:“这次,我不骗你了。” 屋外人声渐稀,侍卫们已经换了一次防了。 十二兴冲冲的跑过来,守在屋外的甲九突然伸出腿,十二灵活的侧翻躲了过去。他诧异道:“九哥你干嘛?” 甲九抱着文书靠在柱子上望天,姿势深沉:“干嘛?救你的狗命。” 十二懵了懵,望望他,又望望禁闭的门,突然就福至心灵:“啊……” 他红着脸嘟囔道:“大白天的……” 甲九踹了他一脚:“想什么呢?一天天的,就知道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我看主子说的对,你就是太闲了!” 十二后退几步:“大白天的关门,你还在这守着,换谁都会那么想吧!” 甲九翻个白眼:“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十二遮遮掩掩的闪烁其词,他伸长脖子朝屋里看看:“九哥,主子真的决定出征了?” 甲九上下扫视着他:“把你的小心思收一收,不管主子出不出征,你都上不了战场。” 十二立刻就不干了,他急道:“为什么啊!上次在南越你们就不让我上战场,为什么这次还不带我!我不管,我也要去!” “你以为上战场是简单的事?”甲九皱眉:“那不是逞匹夫之勇的地方!” 十二不服气:“我怎么就匹夫之勇了,我知道,军队里最重要的是服从命令,我一定听话!” 甲九有些牙疼:“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心心念念的想上战场?那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你的!” “你们不懂。反正我一定要去,你们不带我,我就去找公子。公子肯定不放心主子的安危,嘿嘿。” 甲九看着他小人得意的样子,冷笑一声后凉凉道:“是的哦,公子肯定不放心主子的安危,所以你就说是去保护主子的是吧。小王八蛋,你把脑筋动到公子身上,胆子可真大啊。” 面对他的嘲讽,十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洋洋得意的昂着头:“以前是你们的一言堂,现在公子才是最大的——” 甲九懒得理他,站直了身体后掸掸灰,不紧不慢的道:“可惜啊,公子也要去。你折腾半天,难道是没收到消息?主子已经下令了,甲字营除了二哥,可是都得跟去哦。” 说完,甲九笑眯眯的摸摸傻弟弟的头顶,慈祥的道:“而你,注定是要贴身保护公子的。”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十二有些傻眼,他张开嘴巴:“刀剑无眼,主子怎么会让苏公子也过去!” 甲九瞧了瞧日头,思索了下便干脆扯着他往外走:“真是傻,有什么地方会比主子身边更安全?” 十二还是不敢置信,他垂死挣扎的问道:“你是不是在骗我,公子他只是个书生,他去那边能干吗啊!” 甲九斜视他,用力抖了抖手里的文书:“文人杀人不必刀,真正厉害的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天天跟着公子,结果连人家做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可真是个傻孩子!你啊,有看乱七八糟情报的功夫,还不如多看点公子批示的文书呢!” 十二彻底焉了,他瘫软着四肢,扯着他的甲九啧了声:“你怎么比猪还重!” 随着边关告急的情报一封接着一封抵达,京中的形势越来越严峻。 昭和帝似乎完全破罐子破摔了,他整日留宿于飞宫,不停的召幸宫妃。 即使短短两天,已经有两位老臣撞死在宫门口,文武百官齐齐请命,他也恍如未闻。 镇北公闭门谢客,邀请夏侯遮的人越来越多。每天他回府的时候,来不及洗漱,就要不停的接见属下。 各种命令如雪花般飞了出去,夏侯府里的人手不动声色的往外迁移。 终于,那封带着酒气的,连玉玺都盖歪了的圣旨被匆匆送到了夏侯府上。 太监宣读完圣旨后,谄媚的奉承道:“夏侯将军英武盖世,驱逐蛮夷非您莫属。奴婢出来之前,就连宫里的娘娘都托咱家给您带话,说是全仰仗将军了。” 夏侯遮接过圣旨,表情未变:“大监严重了。” 等到宣旨的人走远,不等围在外面的人求见,夏侯府立刻以忙于备战为借口闭了门。 府里的东西基本都打点好了,除了必须留守的,其他人手全都先去了城外的长缨军营。 苏幕从屋里出来,看着圣旨,他叹道:“丽嫔竟然那么看重她的母亲,这个谢礼可真是太大了。” 这道圣旨,其实昭和帝早就拟好了。他这几日故意装作满不在乎,让百官心焦,为的就是能顺利颁下这道圣旨。 毕竟,夏侯遮太年轻了。当初打南越,他只是副帅。如今跟随夏侯翎多年的副将已经卸甲,若是出征,那些大臣肯定会折腾个人去掣肘他。 但经过这两天的拖延,百官如今只求速速派去援兵。 昭和帝本打算今晚召见夏侯遮,然后当面委以重任。然而,夏侯遮却不想顺从他的计划。 这道圣旨,是丽嫔灌醉了昭和帝,然后在他半醉半醒间诱使他盖了章,随后顺势让宫中的太监把旨意传了出去。 夏侯遮将圣旨丢给旁边的人:“她是被寡母抚养的,感情很深。” “是啊,谁能料到她舅父竟然是那种人。竟然任由仆人欺凌自己的亲姐姐,若不是咱们的人一直看着……老人家这次就真的凶险了。” 苏幕有些唏嘘,他实在没有料到,当初在樊楼遇见的那位卖绣品的老人家,竟然会是当今宫中最得宠的丽嫔的母亲。 她早年丧夫后未嫁,一直孤身靠着绣品抚养女儿。然而在她女儿丽娘十四岁的时候,她竟然得了怪病,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无奈之下,她们孤儿寡母只能去投靠了娘家。 没过多久,长开后容貌迤逦的丽娘便被舅母送到郑府做仆人。 郑国舅看她奇货可居,调教一番后就送到妹妹郑贵妃的宫里。 几经辗转,宫中便多了位盛宠不衰的丽嫔娘娘。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丽嫔的舅父目不识丁却也做了个小官,表哥更是由郑国舅保举,进了御林军。 然而,不知是欺丽嫔被困深宫还是毫不在意,他们竟然纵容家中仆妇肆意克扣老太太的餐食物品。 丽嫔每年送出来供养母亲的郑财珍品多不胜数,她原本以为至少能有部分被用在母亲身上。 然而事实却是老太太住在简陋的屋子里,还得靠自己做绣品去卖才能混个饥饱。 苏幕看到的情报上说,丽嫔的舅父甚至动过几次杀心,因为他觉得只有老太太死了,丽嫔才会一心一意的扶持仅有的亲眷。 他羡慕郑国舅,觉得既然郑贵妃可以让娘家那么发达,那如今比郑贵妃更受宠的丽嫔为什么不可以呢? 都是娘家人,凭什么郑国舅可以高官厚禄,他却只能做着管市井的小官。都是外戚,别人可以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呢。 若是丽嫔的娘死了,那她总该清醒一点,明白自己最亲的是谁了吧。 看完那些,苏幕只能感慨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 第七十一章 尘埃 “这道圣旨这么就出来了,等陛下清醒过来,丽嫔娘娘岂不是会被……” “那就不让他清醒。”夏侯遮淡笑:“放心,后宫里的女人,丽嫔可以算是最聪明的。既然做了,那她一定明白该怎么善后。” 苏幕点点头:“这样就好。” 谈到了这个话题,夏侯遮倒是来了兴致,他朝苏幕那里移了移,然后低声说了句话。 苏幕的心猛然一跳,他霍然抬起头与夏侯遮对视。 院子里的侍卫都识趣的站的很远,夏侯遮这次不卖关子:“七皇子已经成人,郑国舅已经等不得了。丽嫔明面上听从郑贵妃,但实际却是郑国舅的棋子。从去岁开始,她就在给皇帝下药。” 苏幕默默在心里思量,发现不得不说,郑国舅挑了个好时候。 成年皇子里,七皇子原本强有力的两个对手一个被发配边疆,一个声名严重受损。 这两位,没有个三年两载,肯定是回不到过去的样子。其他的皇子中,成年的碌碌无为,未成年的更是连深宫都出不去。 若是昭和帝在此时驾崩,七皇子可以说是最理想的继承人。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丽嫔反而要比即将出征的夏侯遮更安全。 天气晴朗,苏幕站在碧蓝天空下,笑吟吟道:“既是如此,那在下,可就都仰仗将军了。” 边关急报,京中没有再摆什么花架子。从御林军中抽调的十万人马一就位,夏侯遮便将其分散编入长缨军中。没有人抗议,甚至那些养尊处优的老爷兵们还松了口气。 至少,这样说明没准备把他们当炮灰。 昭和帝还在宫中醉生梦死,朝中的大臣们彻底对他失去了希望,如今由严大人的郑国舅牵头,两边共同处理各种事物。在这种情况下,长缨军受到的命令都是即刻开拔。 等到昭和帝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日子已经一晃而过,他连夏侯遮大军的尾巴都摸不到了。 “放肆!” 散发着甜腻香味的于飞宫内,脸色青白的昭和帝颤颤巍巍,他指着周围面容恍惚的众人,龙颜大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朕,朕不是让人来唤醒的吗?” 守在外面的太监听到动静,拨开帘子小心的看了眼,待发现昭和帝眼里的清明后,他连忙朝外做了个手势。 许是在屋里众乐久了,那些吹拉弹唱以及助兴的乐人们都眼神呆滞。 昭和帝发了半天火,在看到这些人的样子后,他心里也微微有些发毛。 怎么觉得,这屋里的人都跟丢了魂似的。只要想到自己无意识间,还在这里和这些人乱混了几日,昭和帝便忍不住有些起鸡皮疙瘩。 也顾不得发脾气了,他踉踉跄跄的朝门外走:“来人!来人啊!” 短短几步的距离,脚步虚浮的昭和帝走的很艰辛,他无意的回头望了眼,结果却对上里面一个宫女直愣愣的眼神,她死盯着高泰,两人对视后,她诡异的一笑,然后嘴角溢出了黑血。 昭和帝猛然瞪大了眼睛,他的小腿一软,不由踉跄了几步。 “羽阳。” 当丽嫔推开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个跌坐在地,表情震惊,喃喃自语的昭和帝。 她眼神闪了闪,随后满脸关心的上前搀扶:“陛下,您怎么了?” 昭和帝用力抓住她,指着殿内大声道:“她是谁!她是从那冒出来的!不是都死了吗?啊!” 丽嫔吃痛,看着状若疯癫的皇帝,她柔声道:“陛下说谁呢?这里没有旁人啊。” 昭和帝一愣,丽嫔指挥左右:“还不快去把灯点上,这乌漆嘛黑的,就算陛下要静养,也不能这样!” 侍从们嗫喏无声,随即便迅速将殿内的灯全都燃起。那些光亮将殿内照的纤尘可见——确实没有其他人。 昭和帝怔住了,他被酒精腐蚀了几十年的大脑麻麻木木的。丽嫔让人过来接手扶住他,很自然的脱身出去。 “陛下您前两日发了急病,太医说必须得清清静静的养着,就连一根针落地的声响都不能有。 臣妾没有办法,只能自作主张将您放在这里。这两日,可是谁都不准来打扰的。” 说着丽嫔拉着昭和帝的衣袖撒娇:“陛下,人家可真是被您吓坏了。” 看着她稠艳的容颜,昭和帝恍恍惚惚:“爱妃,辛苦了。” “诶,为了陛下,臣妾什么辛苦都受的,什么委屈都忍得。只是……” 丽嫔状若为难:“您这两日昏迷不醒,贵妃娘娘很是担忧,竟然好几次都带着人差点闯了进来,非说臣妾故意藏匿了陛下。” 说着说着,丽嫔的眼里落下泪来:“这种罪责臣妾怎么担当得起,还好您今日醒了,不然您就再也见不到臣妾了。” 美人落泪惹人垂怜,但昭和帝此刻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 他用力抵住额角,心里隐隐有着莫名的恐慌,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被遗忘了。 看到他的样子,丽嫔收住了眼泪,伸出手慢慢的在他额头上按压:“陛下,您是老毛病又犯了吗?” 老毛病…… 对,是老毛病。这些年他日日宴饮,动辄通宵达旦。好几年前,他就患上了头风的毛病。 太医说不能再饮酒了,但他没听,反而让人把说这话的太医拉出去处死了。 不饮酒……他怎么麻醉自己呢。 日子……怎么能过的下去呢。 丽嫔身上的香味很和缓,手法也很熟稔,在这种安抚下,昭和帝渐渐缓和了过来。他拉下丽嫔的手握住,忍不住感叹:“还好有你。” “陛下——”丽嫔抽出手,娇笑道:“您不嫌弃臣妾粗苯,臣妾就已经受宠若惊啦。” 昭和帝不置可否:“谁敢说朕的……” 他愣住,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朕的……” “哗啦!”清脆的碎裂声在殿内响起。 丽嫔羞恼的捏住手指:“这么烫的药竟然都敢端来,万一伤到了陛下怎么办!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原本弯腰奉药的宫娥丝毫不敢反驳,顾不得地上的碎片以及泼洒出的汤药,她紧紧爬跪在地上:“奴婢知错了!” 昭和帝的思绪被打断,他扫了一眼,有些不悦:“拖出去。” 立刻就有侍从将那个宫娥的嘴捂住拖了下去,丽嫔丢了个眼神给身边人,然后回身道:“陛下,咱们先进屋吧。” 直到现在,昭和帝还半坐在门槛上。他扫视着这间宫殿,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也不用找理由,他沉着脸道:“朕要回寝宫。” 丽嫔略劝了几句,见他坚持,便也不再多说,连忙让人唤来御撵,陪着他回到了寝宫。 等到昭和帝安顿好睡下,丽嫔才掀开帘子,悄声从内殿退了出来。 颜儿迎了上来,她打量了圈周围后,悄声道:“老夫人已经安顿好了,柳儿也救下来了。” 丽嫔端坐在椅子上舒了口气,她抚摸着指甲上的玳瑁,低声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颜儿有些焦灼,她欲言又止。 丽嫔哼笑:“怎么,你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颜儿咬咬嘴唇:“娘娘,咱们这样,国舅那边迟早会敷衍不过去的。” “那就撕破脸皮看看!”丽嫔低斥:“当年那老贼是怎么承诺我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绝对绝对不准人去伤害我娘! 郑满堂这个贱骨头,这么多年嘴上说的好听,他若是上了一点心,我娘也不会——” 说到最后,丽嫔的情绪有些激动。她闭上眼平复了下心绪,颜儿连忙帮她顺气。 “娘娘别气,事已至此,奴婢一定会站在娘娘这边的!” 丽嫔笑了,她拍拍颜儿的手:“我对你自然是放心的,但底下其他人你得盯紧了,尤其的郑家的那些,不该透的风声半点都不许传出去!颜儿,我也不是只为了报仇。” 她的眼里闪过奇异的光芒:“我这一生的命运都被别人玩弄在鼓掌间,可我不甘心,我觉得,总该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为了这,赌一把也值了。” 颜儿看着她,脸上的担忧不知不觉就没了,甚至还笑了一声。 丽嫔挑眉:“你还敢嘲笑主子?” 颜儿连忙捂着嘴摇头,她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凑近了些小声道:“就是觉得,娘娘好像从来都没这么开心过。” 丽嫔一怔,忍不住摸着脸喃喃:“我……很开心?” 颜儿用力点头:“嗯!” 丽嫔倏忽就笑了,她扬起挑高的眉尾:“既然这样,那就趁着本宫开心,咱们好好去见见尊贵的贵妃娘娘。” 颜儿笑嘻嘻的:“娘娘您不也被封了贵妃吗?” 是的,就在刚刚,昭和帝感念丽嫔的一片'真心',将她的位份连跳三级直接升成了贵妃。 “所以说,这贵妃的名头也没有多么值郑。”丽嫔整理衣袖:“你先去看看,太后是不是还在念经?冷宫那边派去的人怎么样了。” 颜儿应诺,连忙下去了。 丽嫔看着殿外漆黑的夜色,嘴角勾出一抹笑。 第七十二章 驰援 碎云关位于兖州与燕州的交界处,它北朝天山,南依平原,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邺城虽位于西北,但五水绕京,气候宜人。等出了近畿,一路向北,越远离京城,经过的地方便越寒冷与荒凉。 长缨军一路急行,碎云关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三天前北凉便已经开始攻城了。 好在镇守关城的是经验老道的袁启仁,此人是位传奇人物。 他当年乡试得中,进京赴考时遇上天灾,好不容易等到了,会试也已经结束了。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自认倒霉,然后再等三年。但这位袁大人不走寻常路,据说他脸还未洗干净,胡子拉碴得就去报了武举。 等到考试那天,他整理好仪表去参加,结果还闹了笑话。那些检查的人员核对登记信息,认为当初来报名的明明是位英雄大汉,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个小白脸? 只听说科举有替考的,难不成武举还有来替打的?就那样,看起来也不想是有功夫的。 袁启仁那个暴脾气,一听这理由,二话不说就撸了袖子,把门口把守的侍卫全都给揍趴下了。 还好当年主持比试的武官惜好汉,虽然对着他那张脸也有些犯嘀咕,但在他自证身份后,很爽快的将他放行了。 至于殴打朝廷兵官,更是给押后处理了。 这些事迹都是十二跟苏幕介绍的,夏侯遮已经带着先锋部队星夜驰援去了,而他则跟在几位老将身边学习,顺便协调后方各事。 十二负责保护他,也留在了后面。这几天苏幕在收集大渊和北凉各位重要人物的资料,十二自告奋勇,揽下了一部分。 “而且公子您知道吗,袁大人他在军中有个外号,叫「喝茶将军」。据说是因为他每每打了胜仗,回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茶呢!茶呢」。” 十二模仿袁启仁的语气,把声线放的很粗,他说完后自己忍不住笑了:“好多人都说,也就是喝茶这件事上,他还有几分文人的样子。” 苏幕拿着笔勾画:“袁大人是从西於战场上出来的,老镇北公牺牲之后,他被李惜辞提拔出来,之后才步步高升。” 十二不知从那里又扒拉出来几颗花生,他把花生扔到半空,然后扬起头张开嘴巴接住。 他嚼了嚼,有些费解:“高升吗?当年没人愿意去碎云关当守军,拉锯了好久,最后不知怎么就被踢到了镇北军那里。” 苏幕用笔杆抵着脸颊:“没人愿意去……啧,当年下令关城门的那位大人,现在还在安享晚年吗?” “嘿嘿,听说是愧疚难当,回了京后日日喊着冤魂索命,去岁刚满周年呢。” 十二坏笑着眨眨眼:“不止那位大人,当年在关上看着的,基本都死绝喽。也是因为这样,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才更不敢去碎云关。” “冤魂索命,呵。”苏幕嘲讽的呵呵两声:“要是真有冤魂,死在燕州的那些百姓,怕不是早就把那些逃之夭夭的将士们全给撕了!” 十二抛着花生:“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总有人会跟他们算账。” 苏幕吐出一口气,揉了揉额角,倏尔笑了:“挺好的,虽然不知道是那位神仙发了威,但这样的结果可真是大快人心!” “可不是吗,听说那些人死的一个比一个惨。但每回去验尸的的仵作总是含含糊糊,也说不清楚具体的死因。 这种事都是越传越玄乎,虽然流言被人压下来了,但心里有鬼的还是怕得不行。” 他压低声音:“就连宫里,都把槐树全都砍了换成了桃树,水陆法事更是做了好几场。” “桃树,辟邪吗?”苏幕不屑:“疑心生暗鬼,也不知道邪的到底是什么。” 十二摊开手,表示事实就是这样。 苏幕把视线移到外面,外面的天气很好,但这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因为这种好天气,代表西凉攻城会很方便,不会有什么意外的阻隔。 “前面有消息吗?” 十二摇头:“最近的军报还是前天的,不过主子应该明天就能到了。” 苏幕颔首,其实他知道若是有消息送来一定会有人通知,但他还是忍不住询问。 虽然袁启仁声名在外,是个有经验的老将。碎云关作为雄关,各种防御设施齐全,易守难攻。但他心里却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提起笔,他在纸上勾了两笔,写出个「二」字。 “公子,您是担心二皇子吗?” “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会出岔子。” 十二抱着手臂,若有所思的点头:“虽然不能说二皇子就是罪魁祸首,但北凉这次出兵,他也算是功不可没。” “他身份高贵,袁启仁虽然善守,但是就怕他没有吸取教训,非要在里面指手画脚。万一……那可就麻烦了。” 苏幕不是能掐会算,他只是把最坏的情况都考虑在内。然而,这世界上的事,往往就会朝着最坏的情况发展下去。 夏侯遮行到呼图壁的时候,派到前方探路的斥候很快就回来了,他们来禀报的时候脚步有些凌乱。 “将军!前方二十里处有大批人马往这里赶来!” 正在喝水的夏侯遮神色一凛:“再探!” 听到这个消息,周围的将官们神色都严峻起来。 “袁启仁不至于连这几天都守不住吧?” “来的会是什么人。” “不论是什么人,若真是大批人马,那估计……” 几人讨论一番,心情都有些沉重。在这种时候,大批人马往内涌,除了城破,再也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夏侯遮下令立刻整兵,呼图壁乱石嶙峋,他策马登上高处瞭望前方。等待了会,斥候身后跟着一列骑兵一起归来。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沉。 果不其然,那些神色疲倦的骑兵正是从碎云关中撤出的残兵。就在昨夜,坚守了数百年的雄关——破了。 这队骑兵是袁启仁的部下精锐,他们奉命保护二皇子往关内撤退。 说到城破的时候,领头的人眼眶通红,他身后的人也都痛哭出声。 他们的脸上糊满了鲜血和尘土,有个人狠狠的抹了把脸,屈膝上前:“将军,我们老大死的冤啊!” 领头的骑兵厉喝:“闭嘴!胡说什么!” 那人梗着脖子:“我没有胡说!为什么不能说,少将军一定会袁老大做主的!” 夏侯遮抓住了重点,他的神情很凝重:“袁将军战死了?” 这话一出,那几个哭的更大声了。 “对!就为了去救那个鳖孙!少将军,碎云关不该破,袁老大也不该死的啊!” 夏侯遮握住剑柄,似乎没听到鳖孙两字,他冷声道:“你们先把现在的战况说清楚,其他的事,暂且押后。不过放心,大渊,肯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领头的人最先恢复过来,他擦干眼泪冷静下来:“现在西凉已经入了关,我们剩下的兄弟在关里拼死拖着他们,能撤走的百姓已经撤走了。 只是事发突然,还是有很多被困在里面。到我们走的时候,前城已经完全沦陷。西门和东门也都是西凉的兵。” 夏侯遮默默估算了下时间,等把所有该知道的都问清后,那人忍不住道:“少将军,我们能跟着您打回去吗!” 一直在哭的几人也都抬起头,眼里闪动着迫切。 夏侯遮点头:“自然,我还需要你们带路,碎云关地形复杂,你们去核对下地图,尽量把路线标清楚。” 等到那几人走远,有副将上前:“将军,他们护着的是二皇子。” 夏侯遮点头:“后面是胡尔城,他们应该会在那里休整。” 副将神色不忿:“也不知道二皇子又做了什么事,听这话音,碎云关被破肯定与他脱不开关系!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竟然将他调到这里,军事重镇岂能儿戏!” 夏侯遮淡淡道:“慎言。” 副将憋气,但环顾周围后,他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得到了消息,但长缨军没有擅动,而是继续列阵等着前面的那批人马。 等到看清了那边的人,两边交涉确认无误后,夏侯遮没有去见高豗,而是稍作调整后下令开拔,领着袁启仁逃出来的残部直接朝着碎云关而去。 看到那些人夹裹着悍气而去,捧戬匆匆走到一辆破旧的马车旁,低声道:“殿下,长缨军走了。” 过了片刻,车厢里回出沉闷的男声:“夏侯遮也去了?” “是。” 车厢里的人古怪的笑了声,然后就听见物品稀里哗啦的砸落声。 “哈!孤像条丧家之犬样逃出来,他倒是去当英雄了!夏侯遮!夏侯遮!你必定不得好死!” 捧戬在外面听得心惊胆战,他擦了擦手心的汗。没办法,原本贴身服侍的捧剑给高豗挡了一箭,行动不便便被留在了碎云关内。 他往日里虽然知道二皇子暴虐,但没有直面多少还是心有侥幸。 但这一路,他亲眼目睹高豗为了发泄情绪,对人动辄非打即骂,甚至还直接拿着剑去砍。 不知多少人在私底下不屑,有这能耐怎么不去多杀几个北凉兵。 那些跟在他们身边,从碎云关里撤出来的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意见的。 毕竟北凉发兵的借口就是高豗胡乱屠村,那些人常年呆在边境,普通人和北凉士兵头颅谁分不清楚。 而且,这次城破的罪魁祸首正是高豗。 第七十三章 碎云 东风解冻,冰雪皆散而为水,化而为雨,故名雨水。 今冬因为其他两部趁火打劫,谒葛部损失最重。联合攻打大渊的计划正是谒葛新王提出的。不想被吞并,那就只能转移矛盾。 北凉虽然陈兵于碎云关下,但恰逢雨水节气,关外也应景似的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天气不好,攻城的步伐便被拖慢了。 打前锋的谒葛部试探着攻了几次,但雨天城墙滑,袁奇仁又像个乌龟似的死死缩着关里。 不论他们的人怎么骂,城墙上的人都像聋了一样,但走近了却又会立刻箭雨伺候。 这么折腾了下来,谒葛部什么便宜没捞着,倒是损失了不少勇士。 其他两部站在旁边看笑话,谒葛新王气的在牙帐里破口大骂。 碎云关后面就是泱泱中原,粮草充足,城里完全拖得起。但北凉却是以战养战,虽然大渊没来得及坚壁清野,让他们多少抢了点东西,但那些子根本养不了这几十万大军啊。 北凉出兵的目的就是掠夺,碎云关这块难啃的骨头,就是挡在他们面前最大的障碍。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踏平了这座城,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肥沃的乐园。 到时候,美酒美食美人,大批的财富和奴隶都唾手可得。 想着那些东西,北凉人望着碎云关的眼睛越来越红,蠢蠢欲动的气氛在四处蔓延。 比起在外面淋雨受冻的北凉大军,守在碎云关的大渊士兵其实也没舒服多少。 袁启仁治军严谨,同时又平易近人,碎云关在他手底下经营了几年,整体风貌焕然一新。 然而,自从二皇子被调来后,碎云关里便有些乌烟瘴气。 高豗身份贵重,比袁奇仁不知道高了多少级。他来了之后没闲多久,就网罗起一群人,捡起了以前的那套勾当。 毕竟,不是谁都服气袁启仁。若是攀上了二皇子,等到他回京的时候,表现的好说不准就会被带回京,那就不用再留在这里,天天看着远处的燕州心惊胆战。 高豗不止杀平民冒领军功,他还唆使部下对袁启仁阳奉阴违,不管懂不懂,每件军务都要指手画脚。 发展到后来,就连朝中发往这边的军饷,他都要先截下来,玩乐一番后再故作大方的散发下去。 对于这些事,袁启仁向来是能忍则忍,只希望等这位主子玩腻了赶紧回京。 然而,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后果,却是让高豗捅出了大篓子。 北凉与大渊之间必有一战,这件事袁启仁是早就清楚的。为此,他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时刻都准备着。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希望这一天猝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眼前。 站在城墙上,看到下面密密麻麻的异族大兵。比起身边腿软了的高豗,袁启仁的心里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终于来了。 高豗被捧剑扶着,他踉跄着往后倒,满脸仓皇:“袁……袁将军,孤,孤先回京……对!你赶紧让人,就就让你的那些亲卫,快护送孤返京!” 袁启仁身边的将士们对他怒目而视,一名小将更是忍不住冷笑:“二殿下,这些可都是冲着您来的呢。他们可是说了,只要交出屠村的罪魁祸首,再进行赔偿,那就可以考虑退兵呢。”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些蛮子只是胡乱开口,就算真的把人交出去,不大肆劫掠一番他们也绝对不会退。 但高豗不知道,听到这话他面色大变,连忙色厉内荏的怒斥:“放肆!您竟胆敢以下犯上!” 说话的小将十分不屑,袁启仁面色冷淡:“二殿下千金之躯,确实该先行撤退。但现在正值用兵之际,请恕在下无法拨出人手。” 捧剑把高豗护在身后,厉斥道:“不拨人手?那若是二殿下有什么闪失,袁将军你可担当的起!”说完,他猛然朝着袁启仁拔出了剑。 然而,他剑还未完全出鞘,那些往日里闷不吭声的将士们竟然齐刷刷都亮出了武器,密不透风的将袁启仁护在中间。 高豗瞪大眼,他抓住侍从的袖子:“你们是想谋反吗!” 袁启仁示意那些人收起兵器,他瞥了眼高豗:“二殿下,局势紧急,恕在下不能再跟您逗乐了。您若是想走,随时可走,末将这边可能暂时就顾不上您。” 说完他便转身,边走还边不停的下着指令。 一群人呼啦啦的走光了,除了侍卫,只留下寥寥几个往日里攀附高豗的军官。 那几人尴尬的笑笑,有个开口道:“殿下,敌人都在关外,其实咱们自己走也不是……” 高豗一脚踹过去,他眼里闪着凶光:“不是说架空袁启仁很顺利吗?啊!那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听他的!” 被踹了个踉跄的军官心里冒出怒气,但他还是迅速挂上笑脸:“殿下,这大敌当前的,反正袁茶壶打仗厉害,就让他在这挡着,咱们先跑吧。” 高豗上前几步,朝下看了眼后迅速收回视线,他背过手,藏起颤抖的手指:“跑什么跑?他袁启仁不是能耐吗?这方圆百里,有那座要塞能比得上碎云关。” 捧剑上前应道:“除非有精兵护送,不然这一路上光盗匪马贼就不知有多少。相比之下,殿下还不如留在关内。” 那个军官还不死心,他赔着笑道:“虽然有马贼,但那些都只求财。万一……北凉可是会要命啊!” 高豗脸色一变,他用余光扫了眼城下,半响后,他在那几位军官殷切的眼神里冷笑一声,径直走了。 “殿下!殿下你一定三思啊!” 捧剑拦住还想追的人:“各位留步,殿下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各位稍安勿躁。” 有个军官急得跺脚:“小哥,您是不知道北凉的兵有多凶残!他们完全就是蛮夷,以虐杀取乐,还会吃人啊!” 捧剑眼芒一缩:“碎云关易守难攻……” “那燕州就好攻了吗?小哥你信我,袁启仁再神武,他也不是夏侯翎啊!北凉这次是铁了心要进关,最多半月,碎云关必破无疑!”说话的军官声音压得很低,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急迫。 捧剑脸色也有些发白,他勉强道:“在下会转达的,各位……有什么消息定要及时送过来。” 话已至此,那几人只能住嘴,他们彼此对视,都是愁眉不展。 高豗快步回到特意给他腾出来的府邸,神色一会狰狞一会恐慌。他绕着大厅踱步,手里的剑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府里的侍婢们远远站着,推三阻四的没人敢过来。 不知想到什么,高豗喘着粗气,提着剑用力的在厅内胡砍乱剁:“啊!你该死!你们都该死!” 有个下仆匆匆沿着走廊过来,他神色惊慌,也没多注意,刚到大厅就喊:“殿下——” 高豗猛然转头,猩红的眼睛直愣愣盯着他,那个下仆的话被卡进喉咙里,哆嗦着就要后退。 然而高豗没有给他逃跑的机会,三步并作两步就追了过去。 温热的鲜血溅了出来,高豗闭上眼,感受到那股子扑面的腥甜,他心里的狂躁终于开始纾缓了。 被一剑穿心的下仆倒在地上,他抽搐着,鲜血在身体下蔓延。那些红色沿着台阶,慢慢淌到了院子里。 “当啷。” 高豗把剑朝地上一丢,远处观望的侍卫们立刻上前将尸体拖了出去。 婢女们端着水,把头深深埋进胸口,不发出一点动静的清理地面。 捧剑回到府邸的时候,高豗用手捂住眼睛,仰躺在椅子上。 “殿下,袁启仁不准部下出门迎战,好像是打算要一直缩在关里。” 高豗慢半拍道:“哦?不迎战。” 捧剑皱眉:“昨天就派了八百里加急回京求援,也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能倒。要是能撑到援军来,您何必要出关呢?” “援军。”高豗恢复了点精神:“距离这里最近的驻兵是那处,多久能来?” 捧剑思索:“一般援军都是京中调配,碎云关这里,应该会是镇北军来援。时间说不准,但差不离就是五六天左右。” “镇北军……”高豗睁开眼:“镇北军会来吗?不是说当年李惜辞要援燕州,父皇不准,所以他便放话说燕州一日不还,他便一日不踏足碎云关吗?” “那不过是气话罢了,更何况镇北公十几年都没在军中,他可不一定能管的了镇北军。”捧剑把消息细细的禀报,随后道:“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这中间出了差错,北凉在援军来之前就攻破了城门,那……殿下您可要早做决议啊。” 高豗翻了个身,神色变幻不定。 “你刚刚说,袁启仁在让一部分人从西门撤出去?” 捧剑点头:“都是老弱病残,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还浪费粮草,先撤下去也是应当的。” 高豗盯着窗户,涣散的眼神渐渐聚集,他勾起唇:“呵呵,孤,也得走。不过,孤可不能白来这一趟。” 求救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发出去,但回来的却都是敷衍之词,援兵正在调集,再坚持几天。粮草在筹,还是要坚持几天。 坚持坚持,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言下之意就是让碎云关的守军想办法多守几天,最好不要太指望还不知在那里的援兵。 对于这个消息,比起底下将士们的悲愤,袁启仁倒是很冷静的就接受了。 第七十四章 攻城 因为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当年燕州之耻历历在目,朝廷虽然丢不起碎云关,但也别妄图一个拖着破车的老牛会突然变成千里驹。 援兵,估计现在连主帅是谁都还没敲定呢! 袁启仁在城楼上巡视,城下的北凉士兵正操着蹩脚的大渊话胡乱辱骂。 跟在他身边的校尉道:“头,他们好像急了。” 袁启仁眯着眼朝远处看,那里是连绵不绝的帐篷,无声无息却又暗藏凶机。 “放下!” 一声厉斥从旁边传来,校尉皱眉:“怎么了?” 城垛的一角,有个年纪不大的弓兵双目通红,他的手被旁边的伍长拉着,似乎是想要放箭却被阻拦了。 长官发问,那伍长有些紧张,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身边的小兵抢先道:“那些蛮子太过分了!我有把握可以射杀他!” 伍长急的满头是汗,但奈何口拙,只能用力的推搡他一下:“就你能耐!” 校尉黑了脸:“不到三棵树那里绝对不允许射箭!不知道这个命令吗!” 小兵初生牛犊,看到袁启仁也在,他不仅不害怕,甚至还隐隐有几分激动。 于是便硬着脖子道:“就算没到三棵树,我也绝对能射过去!” 伍长恨的低声怒骂:“闭嘴!” 校尉懒得跟他废话,很干脆的道:“军令如山,岂是你能儿戏的?来人!拖下去重打三十军棍!” 小兵愕然,他猛然朝前跨过来:“我不服!你们自己射不过去就不让别人射了吗?” 旁边的士兵丝毫不打折扣的执行着命令,看到他们平静的脸,小兵终于慌了,他拿着手里的弓用力挣扎:“真的,我真的可以射过去!我从小就跟着我爹打猎——” 话音未落,他便被拖了下去。城墙上重新恢复了秩序,站在城垛后面的士兵目不斜视,似乎一点都不关心刚刚发生了什么。 校尉扫视一圈,心里有些满意。 袁启仁走到刚刚那个小兵挣扎的地方,弯腰捡起散落在地的弓和箭。 他没说话,气氛有些冷凝。就在校尉刚要开口,袁启仁突然朝着天上弯弓搭箭。 两声哀鸣远远传来,刚刚飞到碎云关的两只鸟雀,身上串着同一只箭,直愣愣的摔了下来。 “这里是战场,你们是战士,需要的不是多么高强的武艺,需要的是你们对命令的绝对服从!”袁启仁握着弓,面色肃然:“明不明白?” “明白!” 响彻的声音传遍城墙,等换防的时候,有老兵知道了事件的起始,对着那些不明就里的新兵们嘲讽道:“就你们这样,以为自己多能耐的,真要上了战场,估计连敌人的面还没见着就先死了。” 这些新兵说是新兵,大多都是袁启仁来了碎云关后招募的。 训练了一两年,这还是第一次直面战场。恐慌过后,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 那些老兵们大多是经历过厮杀的,或许杀敌不怎么厉害,但保命却是各有所长:“咱们是啥,是兵,是小卒子!袁将军那么厉害,他还能不知道该怎么做?咱们要做的,就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换防的时候也是士兵吃饭的时候,新兵们拿着馒头簇拥在老兵的身边,有些还是不服气:“可有些命令咱们都不懂为什么,怪里怪气的!其实不止那个傻蛋能射过三棵树,只要手里有把劲的,谁不能射过去啊!” 老兵大口大口咬着馒头,趁着风还没把汤吹凉,稀里哗啦的就灌下去混个水饱。 他摸着肚子打了个嗝,心满意足的道:“傻不傻,现在不懂,只要没死,将来自然不就懂了?就你们这样屁事多还不聪明的,搁在镇北……搁在严厉些的将军手下,腿都不知道被打折多少次了!” 那个老兵说的没错,关于射箭不能超过三棵树距离的命令,终于在北凉大兵攻城的那天揭开了秘密。 谒葛部天天骂阵,不停的向前推进,最后测出了安全的范围。 在十五这天,雨势小了很多,碎云关上还在做饭的时候,北凉便借着晨光直直扑来。 密密麻麻的大军一拥而上,警戒的人吹响号角,所有人立刻各就各位。城垛上的弓手们屏息拉弓,等待着射击的命令。 “满弓——射——” 拉长了调子的命令出现后,第一排的弓手条件反射便拉弦松手。 等到被换下去,他们有人才钝钝的反应过来,似乎——比往日里射远了。 密密麻麻的箭雨扑面而来,让北凉士兵心惊的是,他们明明只有一小部分在测算的危险范围内。 然而那些往日里不温不火的箭枝,竟然剥开了和善的外表,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惨叫声不绝于耳,后方指挥的北凉统帅猎须靡喉咙里直冒凉气。 前方战线的损失不断传来,由三部组成的精锐先锋队在本不该如此强势的箭雨下,几乎死伤殆尽。 然而事已至此,只能吃下这个暗亏。猎须靡红着眼发出继续进攻的命令,他看着面前这座不停绞杀本族勇士的庞大要塞,心里止不住翻滚着各种暴虐的念头。 当初在燕州遇上的不抵抗,以及这些年大渊的伏小做低,已经让他们这代新生的领袖不再相信父辈的忌惮。 在他们看来,大渊就是块香喷喷的肥肉,只要想,随时都可以过来享用。 什么战神什么长缨军镇北军,不过就是群稍微好看些的软骨头罢了。 所以,当志得意满的猎须靡被阻在碎云关下时,他虽然暴躁但不焦急。 可是这次的暗亏却让他勃然大怒,认为大渊的将领竟然敢使用阴谋诡计,简直就是不可饶恕! 屠城!一定要屠城! 继续进攻的命令下达后,北凉的士兵踩着族人的尸体,冒着瓢泼大雨般的箭枝往前冲。 好不容易过了护城河,攻城梯一架起来,上面就咕噜噜开始落下滚石和圆木。 高大的攻城梯被砸倒,轰然落下后与滚石一起压扁了无数的士兵。 看到城墙下的惨状,猎须靡终于冷静下来。 尖利的号角声从北凉营地传来,碎云关上的士兵们惊喜的发现那些蛮人开始撤退了。 袁启仁一直站在墙头督战,见此情形,立刻有人请战道:“将军,末将愿率一千轻骑出城追击!” 袁启仁摇头,他紧盯着北凉的大营:“他们退而不乱,后方必然会有接应。” 话音未落,就见一支骑兵从营帐内直奔而来。 这次的正式攻城,开始的气壮山河,结束的却不伦不类。碎云关内气势大盛,对北凉的恐惧不知不觉间减少了许多。 战场上形势大好,但袁启仁不但没要喝茶,甚至眉头皱的更紧了。 “将军,您为何如此忧心。” 身边的校尉跟着他转战南北,也有十多年了。袁启仁叹了口气,他披着甲胄坐在大厅。商议事务的诸将刚走,正中央的沙盘被摆放的乱七八糟。 “我忧心的,一是援军不知何时能至,二是这次的对手非同小可啊。” 校尉颔首:“军报上还是没有援军的具体消息,呵,那群坐高堂的大老爷们,还真当碎云关破了他们能捞得到好?” 袁启仁捏着额头:“北凉这次的统帅叫猎须靡?除了知道他是内咄王的侄儿,还有什么旁的消息吗?” 校尉有些犹豫:“有人说他其实是内咄王的私生子……这个算吗?” 袁启仁抬头,校尉讪笑:“您知道,北凉那边没什么伦理纲常,乱的很。探子说,猎须靡手段了得,内咄王的三个儿子被他打压的厉害,隐隐有太子的姿态。 这次起兵,他是被内咄王一力举荐的。内咄是三部中最强的,其他两部自然要给面子。” “猎须靡……嘶,以前怎么就没注意过这号人物呢?” 虽然只交手了短短几日,但北凉营地秩序井然,分工明确。 明明三部各有矛盾,但如今却丝毫不起争执。攻城被挫,虽然开头冒进,但却又能及时止损,还不忘派兵接应。 猎须靡此人,绝不是泛泛之辈。 校尉摊手:“内咄离的最远,又向来逐水草而居。他们对燕州的土地不感兴趣,每年只要要人口和出产。 现在看,比起沉溺于燕州供养的其他两部,这一部的战力应该抵得上他们之和了。” “还是了解的太少。”袁启仁憾道:“若是有足够的人手,何至于如此被动。” 校尉安慰:“袁老大你别急,咱们不是已经打退了几波吗?猎须靡再厉害,只要我们不出去,他不还是没办法?” 袁启仁点头,为今之计,只能死守了。 等到了第二日,北凉没有萎靡不振,甚至还越挫越勇了。他们像是认真起来的野狼,警惕的望着眼前的猎物,分工合作,尝试各种方法来进攻。 随着时间的推移,碎云关的劣势越来越明显。 如今存货已经不多了,箭枝早就用完,石头和滚木即将殆尽,就连粮草都有些捉襟见肘。 北凉的冬天不好过,大渊的冬天也没有收获。碎云关的储粮还是上次随着军饷一起运来的,二皇子高豗横插一手,折腾掉了不少,如今一打仗,急剧消耗下竟然比预期的会更早断粮。 这个问题,十分严峻。 第七十五章 追击 苏幕跟着大部队吃了几日的风沙,刚跋涉到胡尔城附近,还没来得及高兴能修整了,就听到一个劲爆的消息。 碎云关破了,这是早知道的。劲爆的是,从碎云关撤出的败兵,哗变了。 就在今天早上,胡尔城被那些士兵控制了,他们挟持了二皇子高豗,派出人来接触朝廷援军。 诉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为袁启仁正名,同时严惩导致城破的罪魁祸首高豗。 十二蹲在车辕上,寒风夹裹着砂砾,把他的脸吹得通红。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伸长着脖子,充分表现出想去看热闹的心情。 苏幕坐在车厢里,听着外面来往的马蹄,心里不停的思索着。 “公子,他们不是抓住了那谁吗?怎么还要等朝廷下令,干脆直接给咔嚓不就成了吗!” 十二把头伸进来,冷风顺着缝隙往里钻,他连忙抬起胳膊试图堵住。 苏幕扯着他的衣领把他弄进来:“直眉楞眼的,你在这能看到什么,有消息会有人通知的。” 马车里铺着毯子,十二趴在上面孜孜不倦的问:“公子,您还没回答我呢。” 苏幕叹气:“这有什么好回答的,他们求得不是杀了高豗发泄怒气,而是要公道。” 十二哦了声,半响后道:“袁启仁……是挺冤的。” 苏幕又想叹气了,当初昭和帝把高豗调到碎云关的时候,有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不过,估计谁也没想到,高豗的脑子竟然会那么清奇。 在攻打碎云关的时候,北凉一直有派人马四处探寻,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正面战场一直是大渊占上风,但关外左右的据点却全都被北凉占领了。 就在袁启仁越来越被动,不得不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御敌上时。好不容易消停几天的高豗开始了他的表演。 在前线与猎须靡正面对战的都是袁启仁的直系下属,高豗一个都没拉拢到。 不了解内情之下,他只看到北凉的进攻一次次被打退,以及丢下无数的尸体。 渐渐的,高豗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原来——北凉也没那么厉害。 所以,当那几个军官又来劝的时候,高豗没有含糊其辞,而是向他们确认了一个消息。 碎云关内最后一批老幼是不是即将和重伤的伤员一起撤出去。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高豗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不能再坐困愁城,眼睁睁看着袁启仁把功劳都揽到身上去! 碎云关位于两山之间,大渊与北凉的战场在北面,东面有个偏门,关内的人从这里沿着山间小道往南回撤。 碎云关的正门被袁启仁的亲卫把守,日夜轮岗严密监视,没有袁启仁的手书,谁都不能靠近。 这天的上午,北凉再一次发起了冲锋。这一次,虽然也被打退了,但他们丢下的尸体却更少了。 城墙上的大渊士兵疲倦不堪,一见北凉撤退,立刻便无力的瘫倒在地上。 然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突然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厮杀声。 袁启仁本来正在仰头喝水,他迅速扔下了水袋,大步走到城墙边上,趴着朝传来声音的东面看。 他的视线被城墙遮的严严实实,那里能看的见。正在指挥士兵轮休的校尉已经派人下去查看,然而还没走几步,就见东边斜斜插出一支队伍。 只一眼,城墙上的人就都认出来了,这不正是高豗手下的亲兵吗! 袁启仁脑子转的奇快,他立刻就想起来昨天高豗曾派人来传话,说是也要跟着伤兵一起撤出碎云关。 他当时没多想,甚至还巴不得赶紧把这位爷给送出去,于是便很干脆的批准了。 “啪!” “将军!” 袁启仁狠狠拍了城墙一把,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飞快的下着命令:“立刻关了东门!” 他身后的军官们吃惊不已:“将军!” “快!” “是!” 派出一支队伍追击西凉败兵,是高豗考虑了很久,综合各方建议才下的决定。 在他看来,袁启仁一味防守,白白浪费了无数剿灭蛮夷的机会。若他是主帅,估计北凉早就被赶回老家了。 如今北凉损兵折将,千里奔袭又被长久阻于城下,此刻定然是人心涣散。 只要他抓住机会,打一个措手不及,少的能斩杀敌军,多的说不定还能趁乱直捣牙帐。 这个念头在高豗的脑海里盘旋,越想就越激动。他知道袁启仁肯定不会让他从大门直接追击,所以便另辟蹊跷,趁着撤离伤员的时候让手下控制住东门,然后杀过去。 只要他立下了功劳,那就能说明袁启仁的无能。不过虽然想的很完美,但轮到实施的时候,高豗还是胆怯了。 他放弃了亲自出战的计划,而是将自己的铠甲让给了得力的部下,让他用自己的名号带队追击。 碎云关依山而建,城墙高约几十尺。袁启仁站在城楼上,目眦欲裂的看着那队人马踏着填满护城河的尸首,径直追着北凉残兵追去。 他遥遥望了眼远处的北凉大营,猛然转身大喊:“守住东门!”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左右已经被北凉占领的据点内突然冒出一股股的骑兵,那些骑兵身穿兽皮铠甲,怪叫着挥舞着兵刃。 追击出去的那队人懵住了,他们看着眼前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骑兵,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就在这时,高高的碎云关上突然传来高亢的号角声,他们也跟着训练过,立刻就明白了正在传达的意思。 埋伏…… 来不及多想,高豗部下里有反应迅速的,几乎是瞬间就勒住了马缰,拼命想要掉头。 “啊!哈!” 尖锐的呼啸从对面传来,从马上栽下去的时候,那些人脑子里浮现的是身后的呼喊,以及——穿胸而过的冰凉刀刃。 袁启仁刚走下城墙,派去查看的人就匆忙跑了过来:“将军!东门被二皇子给把持了!咱们有很多兄弟被他的人扣住了!” “蠢货!”袁启仁咒骂一声,拎着武器大步跨下去:“务必赶在北凉人来之前关上东门!” 屋漏偏逢连夜雨,北凉这次是有备而来。就在那些骑兵呼啸朝着东门去的时候,原本已经撤退的那些攻城士兵又重新集结,再一次发起了冲锋。 此时此刻,高豗正被绑着丢在东门的一处角落里,他看着那个往日里对他卑躬屈膝的军官,竟然一边指挥着其他人抵抗关内的士兵,一边拼命破坏着关闭城门的机关。 听到他们用叽里咕噜的语言交流,高豗茫然道:“他们在说什么?” 同样被绑了的捧剑比他反应快些,他四下扫视,然后压低声音道:“殿下,他们……应该是北凉人。” 高豗悚然:“他们会杀了我?!” 捧剑顿了顿:“殿下,现在得先弄清楚他们想干嘛。” 高豗急了:“孤管他们想干嘛,你快想办法把我救出去!” 两人说话的功夫,地上突然传来剧烈的震感。捧剑面色一凛,立刻加快了磨绳子的速度。 在之前的时候,那些突然变成北凉的人趁着护送的人没注意,手起刀落杀了不少人。 如今东门城楼下,除了尖叫着散开跑了的老幼,也就只剩下些病残了。 关里的人忌惮这些人质,出手都有所保留,但那些操着北凉语的人可不在乎,见他们忌惮,更是直接拎起就当挡箭牌。 高豗看的心直跳,拼命把自己往角落里塞:“快啊!快把孤弄出去!” 捧剑的手被磨得鲜血淋漓,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殿下,等下您把外衣脱了,随便找个死人的扒了披着就成。” 高豗愕然:“孤为什么要穿死人的衣服!?” 捧剑额头上青筋直跳,第一个怀疑起自家主子的智商,来不及多纠缠,他终于把绳子给磨断了。 双手自由后,他三下五除二的扒了高豗的衣服,见他实在抗拒,干脆就把自己的外衫脱了罩在他身上。 马蹄声已经清晰可闻了,捧剑望着外面的弥漫起来的灰尘,心头狂跳。 正在破坏机关的那些人则是欢呼雀跃,他们大喊着众人听不懂的话,虽然身上布满伤痕,但眼神却狂热的可怕。袁启仁远远望着这里,大声吼道:“关门!关门!” 门楼里的那些伤员也听到了动静,虽然在这里的都是断手断脚,几乎已经丧失了所有战斗力。 但在这危急的关头,他们蠕动着身躯也跟着嘶吼:“快关门啊!别管我们!快啊!” 手还能动的就用手去扯着那些北凉间谍,脚还能动的就拼命蹬过去用身躯阻拦,手脚都不能动的干脆便用牙死死的咬住他们。 那些杀红眼的北凉间谍被激怒了,提着刀胡乱戳刺,然而那些人却纹丝不动。 关内的那些士兵看的心神剧裂,然而军令如山,北凉骑兵的马身已经清晰可见。他们不再顾忌那些昔日的战友,而是直接扑杀了过去。 当东门被轰的一声关上时,城楼下的那些大渊伤兵们含笑闭上眼睛。 然而,不到片刻,纷乱的厮杀声就从碎云关内传来。 北凉的间谍也笑了。 第七十六章 求仁 碎云关破的很奇妙,那些北凉间谍们,借着二皇子高豗的威名,四处游走说服着军中的官兵。 然后偷龙转凤,暗度陈仓,当城内被拉拢的那些人马按照之前约定的信号起事时,很多人都迷迷瞪瞪的以为是在为二皇子夺权。 以至于,当他们拖住自己人的步伐,让北凉蛮人顺利登上城楼后,他们甚至比袁启仁的直系部下还要愤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关当初破城时的事,都是十二在外面道听途说的。那会子袁启仁见事不可为,便干脆抽出部分人手护送城中百姓出逃,他自己则亲自带人阻拦北凉蛮夷。 二皇子一开始混在人群后,后来见离开了碎云关,安全得到了保证,立马便抖出身份,要求将他护送回京。 其实一开始在大家都没弄清楚事情起末时,那些撤离碎云关的人对二皇子多是忍让的。 可惜事情就是那么巧,那些被北凉间谍策反的人,有很多都混在人群中一起撤离了。 这些人又惊又怕,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当二皇子露面后,立刻就有人来要个说法。 然而高豗自己都是一脸懵逼,他能给出什么说法,他甚至还辱骂这些人胆大包天,无端构陷。 于是乎,两边就谈崩了。 那些莫名做了卖国贼的人觉得自己很冤,尤其在见到夏侯遮带领的援兵后,他们无比恐惧会被秋后算账。于是乎,便决定先下手为强。 这些人找到袁启仁的直系,三下五除二的把事情全部给交代了,当然话里话外免不了表示他们是被欺骗的,而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二皇子高豗! 当知道这些事后,那些含泪撤出的人都惊住了。高豗身为皇子,为什么要与北凉勾结来谋取自家的江山? 他们没有听信一面之词,而是各方取证。然而这一取证,却发现高豗的确有着重大嫌疑。 当初那些人会被拉拢,就说明不是什么坚贞不屈,英勇奋战的人。 碎云关破的时候,他们一个比一个跑得快,随随便便找找,就找出好几十个。 这些人的口供一致,全都说自己是奉二皇子之命起的事,而且还能拿出高豗手下的信物。 铁证如山,不可抵赖。虽然夏侯遮带走了大半还有战斗力的士兵,但留下护送的那部分人却也不可小觑。更何况,胡尔城内还有之前撤出的那些百姓。 不知道消息是从那里传出去的,一夜之间,竟然所有人都知道了,原来一直敬畏着的二皇子,竟然是个与北凉暗通曲款,通敌叛国的卖国贼! 就是因为他,碎云关才会破,亲人朋友才会死伤殆尽,无数人才会沦为丧家之犬! 民怨沸腾之下,高豗又秀了波骚操作。他对着聚集在他门前讨要公道的百姓——动了手,砍伤六个,刺死一个。 这简直是让人叹为观止。 当苏幕得知高豗的行为后,觉得这人简直把作死这个技能点亮到了最高级。 他实在是很怀疑,当初昭和帝是不是把胎儿扔了,把胎盘养大了。 这么多年,高豗能够一直活着,还真的全是凭着他不凡的出身啊。 如果说一开始局势还能控制的话,那当出了人命后,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百姓被激起了真火,本来他们就处于家破人亡的敏感期,这一下直接便暴动了。 若不是袁启仁的嫡系颇有声望,估计高豗当天就被捶成了肉泥。 如今在胡尔城做主的是袁启仁手底下的一个副尉,他安抚民众,承诺会与朝廷交涉,绝对会还袁将军也还众人一个公道。 以及,严惩高豗。 夏侯遮已经带着人马驰援去了,现在直面胡尔城的是紧随其后的长缨军大部队及后勤。 那个校尉派人来交涉,把事情的起末以及各项人证物证都摆了出来,然后说出他们的条件。 长缨军虽然向来硬气,但见此情形一时也不敢下决定。毕竟,二皇子高豗是龙子,除了皇上,谁有资格说给他定罪呢。 可若是不答应,胡尔城这个中转要塞便闭门不开。如今形势紧急,总不能还未与北凉交手,就先跟自家人打起来了吧。 军中的那些人说是斟酌,但不知怎的最后就斟酌到了苏幕面前。 看着面前这些尬笑的人,苏幕莫名:“各位说,让我做决定?” 那几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推出来个黑皮的军官:“夫——苏公子,少将军走的时候嘱咐过,若是有什么悬而不决的事,末将几位可以来找您。” 苏幕:“……” 苏幕揉揉额头:“苏某只是挂了个闲职,这种事我出面怎么能服众呢?” 黑皮连忙摆手:“没事没事,肯定能服,您跟少将军的婚约都定下了,您的命令就是少将军的命令啊!” “你们怎么知道婚约的?” 黑皮几人一愣,他们相互对视几眼,然后小心的道:“那个,那个不是最近少将军每次喝酒,一喝多了就会把赐婚的圣旨拿出来给大家伙读一遍嘛,所以……” 苏幕的脸腾的就红了,但窘迫到一定境界人也就超脱了,虽然他此刻恨不得把夏侯遮给弄死,但声音却还是很镇定:“哦,这样啊。” 黑皮摸着后脑勺爽朗的笑了几声:“是啊,听我爹说,老将军以前也做过这种事。他老人天天把跟长公主赐婚的圣旨给揣在怀里,逮到人就非要人家欣赏欣赏。 哈哈哈,最后圣上看不过去,还把那个圣旨给丢到河里去了。我的娘,数九寒天的,老将军一急眼竟然就那么跟着跳下去了!” 听到这事竟然还有家族传承,不是自己一个人这么丢脸,苏幕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想想,这样长公主都还嫁了,也确实是真爱了。 夏侯翎的糗事估计之前也是在长缨军里广为流传,黑皮一说,屋里的人都开始哈哈大笑。 苏幕清咳:“既然如此,你们总不会什么章程都没有吧。” “不会不会,属下几人商量了,反正这事都已经这样了。胡尔城里的人又不是想造反,不就是要个公道吗?我长缨军就给他个公道!” 黑皮有些傲然:“且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算回头皇帝真要问罪……那也要他能问的了再说。” 苏幕心里一动,明白夏侯遮已经跟这几位通过气了。若是此行顺畅……确实不怎么需要在乎昭和帝的反应。 这么说的话,或许他们过来不是想找人出头顶事,反而是想借机表态示好了。 见到苏幕不吭声,黑皮继续道:“苏公子您没来过军营,可能不了解咱兄弟几个。不过您放心,少将军把您的安危交给我们,属下就算豁出命也绝对会保证您的安全。” 听到这话,苏幕连忙摆手:“夏侯走的时候有介绍过,各位不必如此。我刚刚只是在想,该怎么跟胡尔城里的人措辞,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问题。” 一直站在苏幕身后的十二探出头来:“他们不是要严惩二皇子吗,那咱们出面把他给做了不就成了。” 说着,他还比了个砍头的姿势。 苏幕把他推回去:“闭嘴吧你。” 黑皮瞄了眼十二:“估计轮不到咱们动手了。” 这几天高豗的日子简直不是难过可以形容的,呼尔城里的很多人恨毒了他。 只要想到碎云关被攻破,自己家毁人亡,几乎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北凉太远报不了仇,但高豗却落到了他们的手里。 虽然那些士兵有所忌惮,暂时还护着高豗的性命,但其他的凌虐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到一天的时间,据潜进去的人说,高豗遍体鳞伤,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听到这消息,苏幕皱眉:“这些人不怕被追责吗?” 黑皮摊手:“末将觉得,他们是豁出命了。若不是为了袁启仁的清誉,估计这会儿,嘿嘿,咱们连二殿下的肉沫沫都看不到了。” 想想,这些人也确实都是受害者,只能说世事弄人。 苏幕又跟几人商量了一会,最后终于拍定了说辞。胡尔城的事宜快不宜迟,虽然行军可以绕过去,但却不能真丢在那不管。 只是苏幕有些奇怪:“一直说袁将军战死了,这个消息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万一——他没死呢?” 十二抢在别人回答之前道:“袁启仁不可能逃跑的,他当年从镇北军被调到碎云关的时候,曾经立下过军令状,关在人在,关破——” 关破了会怎么样,不言而喻。 苏幕默然,他没想到还会有这一遭,怪不得那些人会那么笃定。 黑皮也是心有戚戚:“当年燕州失陷,镇北公执意救援,且已经派出了一支队伍,正是由袁启仁领的兵。 然而刚见到碎云关的一个尖尖,就被圣旨给阻了去路。估计之后他会主动请缨镇守碎云关,也是有当年的遗憾在里面吧。” 苏幕拍了拍他的肩膀,黑皮洒然一笑:“属下没事,袁大人也算是求仁得仁。更何况,属下相信,少将军一定会重新夺回碎云关的!” 第七十七章 密道 北凉在碎云关受挫,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有猎须靡的威慑,其他两部还是对提议出兵的谒葛部产生了微词。 虽然他们悍不畏死,但眼前这座不断绞杀着同伴的关塞,实在是让人胆寒。 在猎须靡主持的三部会议上,其他两部一次次抗议这种填命的攻城方式,并且流露出想退缩的意思。 就在这种时候,谒葛部终于拿出了杀手锏。他们老王在位的时候,曾经费劲心思在碎云关的安插了好几个眼线。 本来那些人已经打探清楚了关里的布防,以及策反了一些大渊人。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谒葛部准备摘果子的时候,老王突发急病去世,新王位置不稳,自然就顾不上朝大渊那边伸手。 更不巧的是,等谒葛稍微腾出点手,这才发现碎云关不知何时竟然来了个煞神。 袁启仁一到任就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整个关内的布防差不多全都被换了。 谒葛联系到那几个眼线后,发现他们如今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 不过,幸好那几个眼线为了掩饰身份,平时做事比较勤恳低调。袁启仁的台风扫过时,他们竟然奇迹的一个都没被波及。 那个时候,蔼葛在大渊那边的布置就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在谒葛新王将其丢在一边的时候,情况突然急转直下。 百年难遇的大雪冻死了牛羊,也让谒葛陷入窘境。其他两部虎视眈眈,都想通过吞并最弱小的谒葛来度过难关。 也幸亏两部都有这种想法,这才让谒葛才从他们的僵持中获得了喘息之机。 这种情况下,谒葛新王想起了那个鸡肋。 既然都是掠夺,那为什么不去夺最丰饶的那个呢? 早前在游说出兵的时候,谒葛部就把眼线的存在告诉了猎须靡,但猎须靡却对那些人不屑一顾。在他看来,一座碎云关而已,拿下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他内咄部的都是磊落勇士,根本就不需要用那些来自中原的龌龊手段。 然后,现实就狠狠打了他的脸。 袁启仁太过能忍了,无论城下怎么骂,怎么挑衅,他都置若罔闻。 碎云关的大门就像是被铁汁给浇铸了,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北凉的勇士一批批倒下,猎须靡的骄傲也跟着剥脱。终于,他还是接受了谒葛部的计策。 ——利用眼线制造混乱,里应外合。 在这时候,谒葛部才露出了他们的毒牙。早在大渊二皇子刚来到碎云关时,那些眼线便深感奇货可居,纷纷投到了他的麾下。 高豗的名头很好用,大渊的那些人也很蠢。不过是空口许诺几句,他们竟然就真的在还有外患的情况下,便冲着自己人举起了屠刀。 猎须靡骑着马走进碎云关,他看着这座高大的雄关,想到之前填进那么多性命,竟然还比不上随意玩弄的计谋有效,他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城内的屠杀正在进行,谒葛王骑着马跟在猎须靡身侧:“哈哈哈!猎须靡,这座城属于我们了!” 经历过了厮杀,碎云关下到处都是尸体。北凉士兵分成小队,胡乱戳刺着检查是否还有活口。猎须靡握着马鞭,眼神冷漠。 “别!别杀我!” 一个说着大渊话的士兵突然跳起来,那个刺到他的北凉士兵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后立刻笑开了。 这个大渊兵脸上胡乱抹着鲜血,刚刚被好几个尸体压在下面,这会跳起来还踉跄了几下,看起来十分的滑稽。 大渊兵一见他们笑了,立刻喜道:“我投降!我愿意做北凉人!只要别杀我——” 破空声疾驰而来,正在作揖的大渊士兵应声而倒,黝黑的箭头扎进他的脖子,鲜血咕噜噜冒出来。他不停的抽搐着,就像是被割断了脖子的鸡。 谒葛王惊讶的看着收弓的猎须靡:“他们不会放过这个人的。” 猎须靡把弓箭重新挂回马上:“把镇守这里的将军头颅摘下来,厚葬了他。” 谒葛王皱眉:“为什么?要不是这个人,我们怎么会死了那么多勇士!” 猎须靡抬起头,城楼上,袁启仁双眼怒张,布满血污的头颅被高高挑起,那些随风招展的乱发,竟然让他犹如活人一般! “因为,他是个英雄。”猎须靡抬起右手放在心口,朝上面行了个北凉表示尊敬的礼节。 北凉不不接受降兵,进了关后,他们到处搜寻大渊人,只要看到,无论老幼一律就地格杀。 碎云关带给他们以鲜血,他们便还之以獠牙。 三部的首领默认了这些行为,到了傍晚,除了一些重要的地方派了人把守,其他的地方都陷入了北凉士兵的狂欢。 就在这种时候,夏侯遮带着的部队,趁着夜色赶到了碎云关东面的山上。 在这一路,不停的有人从碎云关里逃出来。他们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沉重,几乎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 如今看来,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在战事刚起,普通的百姓就已经撤出来大半。 且在最后关破时,袁启仁率领着部下,整整拖了北凉一天的时间。 城门战到城内,城内战到城墙。 鲜血把碎云关里的每一寸地面都染红了,那些人即使跑出老远,都还能听到关内传出的厮杀声。 暮色沉沉,站在山坡上,昔日雄壮的碎云关,此刻正四处燃着火焰。 甲九快速的汇报着情况,夏侯遮抿着唇,眼眸深深。 他没有料到,碎云关最后还是破了。 前世的时候,袁启仁没有提前来这里。镇守的将领昏庸无能,谒葛部通过埋在关内的间谍,很轻松的就将这座关城拿下了。 屠城之后,他们坐拥着丰富的资源,沿着平原四处扫荡。北凉其他两部见到原本已经陷入困境的谒葛竟然捡了这么大便宜,顿时也坐不住了,纷纷派兵与谒葛谈条件,最后三部合兵直取邺城。 短短时日,大半个中原便沦入北凉铁骑的蹂躏中。 这一世,他与李惜辞合作,将前世为救援碎云关而战死的袁启仁调了过来,并且告知北凉间谍的存在。 夏侯遮看着眼前百孔千疮的碎云关,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如果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瞬,他立刻便抛开了。至少,这次与「老朋友」见面的地方,不再是那个荒骨遍野的城下。 而那个最重要的人,此刻也正在他的身后。 甲九把打探到的北凉兵力分布都说清楚后,忍不住低声道:“他们把袁将军下葬了,就是……袁将军只剩下头颅了。” 夏侯遮眉目冷凝,微微点头示意知道了。甲九无声的退下,一直站在旁边听着的几人里,有人忍不住呸了声:“这些北凉蛮夷!猫哭耗子假慈悲,老袁要是有灵,估计得把自己给刨出来!” 另外的人附和:“可不是吗,他们竟然屠城,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还好老袁有远见,人基本都给撤了出来。哎,要不是……也不至于会这样。” 所有的人心情都很压抑,你来我往的骂了几句,多少也松快了些。 今夜刮得是北风,血腥味夹杂着烟火的气息,不停的从关内飘来。 “少将军,咱们?” 三千人的骑兵停在山谷中,他们身下马匹的嘴里咬着嚼子,蹄上裹着厚布,冰冷的月光从乌云中洒下来,映出暗色的锋芒。 夏侯遮合上头盔,后面的蓝眸里泛着凉意:“上。” 那几人眼睛一亮,忍不住都跃跃欲试。 命令飞快的传递下去,所有人马立刻丢弃负重,暗夜潜行。 北凉的狂欢还在继续,他们找到了酒窖,搬出所有剩余的粮食,逼迫着大渊的女人在广场上扭动着腰肢。 猖狂的笑声和啜泣在碎云关的光影处交叠。 猎须靡坐在正堂,接受着所有人的恭维和祝贺。但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总是隐隐有着不安。 “巡防的人手安排好了吗?” “阿纳今晚不要喝酒,看着他们守好每个门!” “让所有人不要太放纵,这儿毕竟是大渊的地盘。” 听着他下达着一个个的指令,坐在旁边的谒葛王笑着举起酒杯:“猎须靡,你太谨慎啦!大渊的人已经被咱们打怕了,再过两天,咱们直接打到大渊皇宫,杀了他们的王!” 其他人轰然叫好,一个个也跟着道:“小王,碎云关都攻下了,大渊其他的男人都像肥羊一样,您还担忧什么!” “喝酒喝酒!” 欢悦的气氛在四处弥漫,猎须靡压下心里的不安,向其他人敬了几杯酒。但没过一会,他还是托词离席了。 见到他走了,谒葛王有些不快,随即便取代他的位置来招呼众人。 离开了那处喧哗的宴会,猎须靡看着四周的废墟,思量一会后喊来下属:“那些人怎么样了?” 下属擦擦额头的汗:“基本都招了,按照他们说的位置,城里的粮仓和库房已经找到了。” 猎须靡满意的点头,那个下属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他有些犹豫的道:“还有一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有个老头子说只要把他孙女放了,他就告诉咱们一条从关里直通东山的密道——” 猎须靡猛然瞪大眼睛。 第七十八章 奇袭 这是那些下属第一次见小王脸上露出这么愕然的表情。 猎须靡厉声大喝:“把他带出来,快!” 随后又向身边人吩咐:“集合近卫!” 下属没敢废话,立刻去地牢把那个老头给拎了出来。 老羊倌头脑昏沉,只感觉到自己换了地方,还没等理清楚,就又被摔到了地上。 前面传来叽哩哇啦的声音,他努力抬起头,赔着笑脸:“大……老爷,俺……孙女……” 猎须靡连问了几句,然而地上的这个老头却一直傻笑,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站在旁边的下属凑过来:“小王,他听不懂咱们的话。” 猎须靡眉心揪成一团:“通译呢!” 下属尴尬的笑笑,又飞快的跑过去把通译喊了过来。在猎须靡的死亡视线中,那个通译两腿颤颤,弯腰屈膝的恨不能缩成一圈。 这个通译不是北凉人,他原本是跑燕州商道的大渊商人。北凉突然起兵后,他的商队便被顺手扣押了,若不是北凉话说的好,他估计也早就跟那些伙计一起魂归地府了。 夜色深深,往日沉静的碎云关如今满是血腥和烟火味。 猎须靡指着地上的老人,冲着通译道:“让他说出秘道的位置,否则,立刻杀了他!” 通译连忙点头,然后飞快把他的话用大渊语说了一遍。 爬跪在地上的老羊倌听到后,脸上立刻流露出祈求:“老头子不怕死,求求您,让他们放了俺孙女就成!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娃娃啊!” 猎须靡满脸焦灼,连连逼问通译:“他说了什么,快说!” 通译被他吓得腿软,磕磕巴巴的把话给翻译过来。还没等他说完,猎须靡猛然抽出弯刀劈到旁边的柱子上。木屑被溅的到处都是,通译白眼一翻,软在了地上。 然而,那个老羊倌在瑟缩一下后,却还是坚定的磕头比划着,眼里没有丝毫的动摇。 猎须靡深吸口气:“把他的孙女,放了。” 旁边的下属面面相觑,这种时候,谁会注意一个大渊女孩。 估计……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生不如死吧。但这是小王的命令,他们也不敢多说,只能领命下去了。 猎须靡用力把通译踢醒,然后冷冷的道:“告诉他,我答应他的条件了。我们北凉人是狼神的子孙,说过的话绝不会反悔。 现在,轮到他履行承诺了。如果胆敢欺骗我,那天上的秃鹰,就会是他的归宿。” 通译哆嗦着爬过去翻译,那个老羊倌先是点头又是摇头,通译急迫的劝了几句,猎须靡冷眼瞧着,手里的弯刀越握越紧。 终于,在猎须靡耐心将尽的时候,那个通译抹了把冷汗,谄媚的笑着道:“大王,他说愿意带你们去。” 老羊倌畏畏缩缩的看着周围,眼神不住的投向刚刚那些人走的方向,他听说了,那些人就是去找他孙女了。一想到小孙女,他心里的煎熬与负罪稍微减轻了些。 猎须靡扫了眼老羊倌,毫不犹豫的让他马上带路,同时令那些已经集合好的士兵们跟在后面。 碎云关在大渊的手里把持了这么多年,会有个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密道,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这条密道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密道,只是因为它常年呈现废弃状态,所以基本没人知道。 若不是老羊倌总是四处寻找牧场,他也不会晓得,原来在东边的山壁中间,竟然还有条旧时入关的羊肠小径。 老羊倌拄着根捡来的木棍,艰难的走在最前面。他不敢回头,但他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乌泱泱的北凉蛮子。 一边走,他一边在脑子里说服自己,不过是一条小路罢了,就算说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碎云关都破了,一条小路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虽然也是因为往日里听说书的人说什么奇袭,他才会顺口提起这条小路,但他真不知道这些蛮子竟然会这么重视! ……他的小孙女才十二岁啊,如花似玉的姑娘。一想到会被糟蹋,他的心就跟被掰开了,揉碎了似的。 身后那些人的脚步嗡嗡作响,寒风呼呼的吹,老羊倌闻到风里的血腥味,听到了传来的哭喊声。 ——都是些姑娘们。 袁将军让人撤离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愿意走,有的是觉得碎云关不会破,舍不下家业。 有的是想帮忙,总不能关里只剩打仗的士兵吧? 就算有后勤,那也会忙不过来啊。还有的,是想再观望观望。 形形色色的原因,等到北凉猛然攻了进来,那些走不脱的便遭了大难了。 老羊倌朝前迈的步子越来越慢,他用力的咳嗽着,喘息声像是肺部破了个大口子,北风刮进去又被漏了出来。 通译跟在他身后,听到北凉人不耐的催促,他赔笑后急忙朝老羊倌道:“你走快点!不想救你孙女了?!” 老羊倌佝偻着腰,把手搭在木棍上回头,他那双苍老的眼睛被皱纹挤在一起,里面浑浊而无力:“老弟,你是大渊人吧。” 通译一愣,随即更急了:“你怎么停了?快走啊!” 老羊倌一边咳嗽一边摇头,他摆摆手:“不能走,不能走,俺——咳——俺也是大渊人啊!” 跟着的北凉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到那个老头子不走了,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凶狠起来。 通译又惊又怕,连忙作揖又赔礼,再三再四保证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老羊倌看着他,视线在那些北凉蛮子身上转了圈,竟然猛的丢下木棍,就那么朝着东边跪下了,开始唱起民间流传甚广的一段戏词:“谁料——那战神——从天降——” 这下子北凉人忽悠不住了,虽然不懂在唱什么,但他们立刻明白过来,这个老头子是不想干了! 看到他们恼怒的抽出弯刀,通译觉得自己脖子一凉,他连连后退:“不管我的事!我是向着你们的!是他!” 然而,那些深感被戏弄的北凉人可不管你是向着谁的。本来半夜被集合就够郁闷了,更何况还被他们瞧不起的大渊人给戏弄了。 通译的惨叫声为老羊倌的唱腔配了音,他闭上眼,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出词,等待着刀锋的到来。 “铮!” 利箭的破空声从老羊倌的耳边擦过,铁器相互撞击的声音锐利而刺耳。 像是在梦中,那些拿着火把的北凉蛮子竟然接二连三的发出惨叫声。 纷乱的北凉语在身后怒吼着,老羊倌听见前面似乎传来闷闷的地动声。 不过几息,恍若银瓶乍破,前面漆黑的山壁处,突然冒出无数身着铠甲的骑兵。 他们飞快搬射手里的弩机,一支支利箭又急又狠的扎入人群。 敌袭!敌袭! 那些慌乱的北凉士兵毫无准备,猛一照面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些骑兵像是死神一样,源源不绝的收割着他们的性命。 猎须靡站在城楼上,心里不断的盘算大渊会来反攻的可能。 其实他对大渊也不算是两眼一抹黑,中原这个地方,他一直都有野心。 这次起兵,时机不算成熟,按照他的计划,本来还要再等个两年。 等到大渊现在的王一死,他的儿子自然就会为了争夺王位而相互攻伐。 就如谒葛部一样,只需要稍稍那么一推,他自己便会消耗殆尽。 猎须靡很喜欢中原的一句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毁灭一个国家的,往往都是它自身。 下面的狂欢还在继续,争夺最激烈的正门处,硝烟味依然很浓。 猎须靡握着弯刀,把大渊所有可能的援兵都排除了。按照现在的情况,除非夏侯翎在世。否则,碎云关是绝对不会再被夺回去了。 他的心稍微定了定。 “那边有消息吗?一定要把路守住,绝对不允许让任何人有机会——” “报——” 急促的声音从下面传来,猎须靡眉头一跳,心念急转下连忙走到东边的城墙。 “报,东面有敌袭!” 不用那个人说了,猎须靡扶着城墙,死死盯着远处的依次熄灭的火把。他咬牙切齿:“多少人!” “不知道!那些人突然冒出来,都是骑兵,手里还拿着威力巨大的武器!” 猎须靡觉得很不可思议:“大渊竟然还有敢奇袭的将领?夏侯翎死了,李惜辞废了,是谁!啊!” 他旁边的亲卫连忙道:“小王,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猎须靡冷静下来:“发响箭,召集三部!”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碎云关内又陷入了混乱,尖锐的响箭和各种示警把那些狂欢的北凉士兵重新拉回人间。 然而他们喝了太多酒,且各种放纵。到了现在,即使知道情况紧急,却也很少还有人能头脑清晰的拿起武器反击。 从东边开始,那些骑兵便像灵活的死神一样,避开尚有余力的队伍,游走在四周,制造出巨大的恐慌。 下面的动乱越来越大,狡猾的敌人让人无法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力,但北凉的死伤却是肉眼可见的不断增加。 第七十九章 烈火 长刀砍入皮肉的撞击,死前的哀嚎惨叫,还有哭爹喊娘的求救。这些声音杂糅在一起,编制了谒葛王的噩梦。 他被人从醉酒状态摇醒,懵了半响后才一边召集部下,一边带着人去跟猎须靡汇合。 想到之前宴会时猎须靡的话,谒葛王心里一会冷一会热…… 不管怎么说,既然猎须靡那么谨慎,那他肯定能应对这种情况吧。 乱糟糟的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当谒葛王历经艰辛找到猎须靡后,他从来都没觉得那张阴柔脸竟是如此的亲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说是大渊的巫师吟唱了咒语,召来了神兵!” 猎须靡正在不断的统计伤亡,然后预测这波敌人的数量和下一步计划,在这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根本懒得回答谒葛王这个醉汉的胡话。 “把你们的王带着,从西门撤出去。” 簇拥着谒葛王的人巴不得赶紧走,一听这话立刻齐声应诺。 然而,谒葛王宿醉还未完全清醒,脑子一会明白一会糊涂。不知怎么的,他竟突然犯起了犟。 “为什么要走!这是本王好不容易攻进来的!不就是个巫师吗?来人,拿本王的刀——” 猎须靡干脆利落的突破人墙打晕他,然后随手扔给旁边傻了眼的谒葛部人:“想死就留下。” 说完这话,他的视线穿过重重关卡,似乎想找到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 等到谒葛部的人走了,猎须靡才环顾左右:“我们的人都撤离了吗?” 左右骑官点头:“能撤的都撤了,现在外边差不都都是哊丘和谒葛的人。” 猎须靡表情阴冷:“唷丘小王不是非要大肆设宴吗,那就让他好好喝,喝个够。” 北凉三部中,谒葛最弱,哊丘和内咄实力相持。这些年,若不是因为哊丘,说不定内咄早就一统三部了。 所以,如今虽然是三部联兵,但猎须靡不介意利用敌人来削弱哊丘和谒葛的实力。 毕竟,碎云关能攻下一次,那自然就能攻下第二次。但这种光明正大削弱其他两部的机会,却是不常有的。 想到这,猎须靡吐出一口郁气,那股被迫放弃到手猎物的憋闷多少减轻了些。 远处的喊杀声逐渐减弱,能留的「礼物」都留完了。猎须靡下令灭掉所有光亮,然后沿着隐秘的小道撤了出去。 夏侯遮领的这三千骑兵,是长缨军虎啸营的人马。他们历来长于奔袭,配备的武器除了制式,还有很多自行研发的。 例如他们用的弩,就是费心改良过的,不但威力大增,而且携带方便。唯一的缺点,也就是造价高昂了。 从入城开始,短短一个时辰,他们就不再遇上成规模的抵抗。 每个人手上的箭弩早就被丢在一旁,握在手里砍杀的环刀刀柄滑腻,刀口翻卷。 相对的,所有儿郎的眼睛都亮的惊人。 随着最后一个北凉人丢下武器,火光在碎云关内成片的燃起。 甲二抹了把脸色的血污,走到夏侯遮的身边:“少将军,只抓到唷丘的小王,其他两部的头儿都跑了。” 夏侯遮点头示意知道了。 旁边的人有些郁闷:“他奶奶的,怎么跑的比兔子还快!” 大局已定,毫无疑问,这次奇袭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这种喜悦之下,众人的心情都很不错,随即便有人调笑:“得了吧老罗,你当都跟你似的,颠儿颠儿半天都上不了城墙。” 被称呼为老罗的人身材矮小,两手拎着的流星锤快落了地,不经意的还以为是南瓜秧子成了精。 罗忠义一听他们又开始嘲笑自己腿短,顿时双目怒张,高高把锤子举起来威胁:“奶奶的,信不信我把你们都给砸成锅贴!”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些人更来劲了。刚刚的厮杀激起了他们的热血,现在血还未凉,只想找点事做。 然而…… “行了。”夏侯遮的声音犹如一瓢冷水泼到他们头顶:“清点损伤,轮流驻防。天亮之前警惕北凉反攻。” 罗忠义旁边的人偷偷用手拐他,用眼神示意他去问问少将军之后的布置。 “凭啥每回都是我?”罗忠义压低声音:“要问你们问。” 那边拉拉扯扯,夏侯遮的眼神扫过去,他们几个立刻目不斜视的站直了身体。 夏侯遮走上台阶,周围火把上的烟被风吹的飘来飘去,他回身注视着身前的将士。 “我们的父辈曾经南征北战,他们马蹄踏过的地方,全都成为大渊的荣耀。时至今日,外族再次侵我国土,屠我百姓,先烈已成英魂。你们,愿不愿意与我从这里开始,一起去创造新的荣耀!” 猎猎的火焰在众人头顶燃烧,夜色中,被摧残过的碎云关苍凉而悲壮。 夏侯遮的音调并不激昂,但却让那些铁血的汉子红了眼眶。 他们的父辈生逢其时,能够保家卫国,能够在史册上留下印记。 从迷津道被占,从燕州沦陷开始,作为继任者,他们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 “愿意!” 齐刷刷的吼声,响彻了整个碎云关。 短暂的交流后,众人便开始善后。现在大部队还没到,他们只能先找到幸存者,然后大致的进行安置。 幸亏边塞的儿女都很硬气,虽然还活着的大多都是女性,且状况糟糕。 但她们见到大渊的士兵,得知获救了后,却基本都是先嚎啕大哭一场,等擦干了眼泪,便也接受了现实。 夏侯遮让人去检查碎云关的尚存的布防,一查,就发现除了正门机括太过沉重无法短时损毁,其他的地方基本不是被刀砍就是被火烧了。 听到汇报,夏侯遮没有惊讶,因为他知道这是猎须靡的一贯手段。 如果得不到,那就干脆毁掉。 夏侯遮相信,如果不是怕暴露,猎须靡在撤退的时候肯定更想的是放一把大火,直接将这碎云关付之一炬。 在前世,他和猎须靡相持日久,不时就会夺回几座城。到了最后,猎须靡见大势已去,每次北凉撤退的时候,退走的地方必然会伴随着屠杀和烈火。 因为那一场场的烈火,北凉与大渊的仇恨越积越深。最后苏幕会在迷津道下令坑杀北凉十五万骑兵,除了无法看守,也有那些人留下的血仇在里面。 这次夺回碎云关,靠的是出其不意。看起来好像是一场大胜,但其实北凉全民皆兵。这一次,并没有让他们伤筋动骨。 北凉就像是已经见了血腥的野兽,不彻底掰断它的獠牙,打断它的筋骨,那它就绝不会放弃对猎物的追逐。 黎明将尽,天色朦胧。喧嚣了半夜的碎云关陷入冷寂,只剩下余烬还冒着袅袅的黑烟。 冰冷的空气灌入关外北凉士兵的鼻孔,他们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借着最后一点夜色的掩护,悄悄的向关内前进。 包裹刀刃的布条被摘下,一道道白光折射在残破的城墙上。 前面突然传来些许骚动,负责这次进攻的内咄右骑官十分愕然,他甚至还揉了揉眼睛。 碎云关正门的坚硬,是被无数葬身于外的勇士用生命验证过的。 而这次进攻,兵力主要放在了其他两处。正门这里,其实只是为了守在外面,好埋伏那些意图从此逃走的大渊人。 右骑官放下手,咽了口唾沫。 在他面前,那个坚固无比的,唯一没有损毁的碎云关正门,竟然就这么大咧咧的——敞开着。 坦坦荡荡,好像在表示没有丝毫的阴谋。 黎明已尽,东边的山头上,一道晨光冲破了夜色。 静,很静。无论城内还是城外,只有北凉士兵身上偶尔会发出衣服摩擦的声音。 远处临时驻扎的大帐内,猎须靡握着弯刀,在帐内来回踱步。 “有动静吗?” 传令的绕帐兵站在帐外,遥遥望着碎云关的方向:“小王,还没有。” 猎须靡眉头紧皱,他又转了几圈,刚要出去亲自看看,谒葛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猎须靡!猎须靡你这个混蛋给我出来!” “昆布大王!您不能进去!” 谒葛王用力推开阻拦他的绕帐兵:“滚开!猎须靡,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混蛋!狼神会惩罚你的!” 猎须靡冷笑几声,他坐到帐子中央的椅子上,朝外扬声道:“让他进来。” 谒葛王蓬头垢面,沾满酒渍和泥巴的衣服胡乱掖在身上,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羊似的冲了进来,鼻孔里还不停的喘着粗气。 “为什么我的左都尉军都死了!”谒葛王指着猎须靡:“他们是我谒葛的勇士!是那些妇女的丈夫,就因为你的指挥,他们全都葬身在了狼神无法眷顾的地方!” 对于他的愤怒,猎须靡回之以嗤笑:“本王说过还不是庆祝的时候,是你非要赞同哊丘阿瓒。如今,你不但不感谢本王昨晚救你一命,甚至还要将罪责怪到我头上吗?” 说到最后一句,猎须靡咬字很重,眼神里泛出冷意。 谒葛王的脸色一会白一会黑,最后他僵着身子道:“可你是主帅!” 猎须靡猛然收回所有情绪,面无表情的道:“本王自然知道,所以,本王会再一次把碎云关给攻下来。” 第八十章 王庭 春分刚过,塞外的原野依然是隆冬的景象。 一列蜿蜒的队伍奔驰于苍穹下,日头西斜,前头才发出休息的指令。 安营扎寨,埋锅做饭。那些人分工明确,动作简洁利落。 打探的斥候不断折返,带来各种消息。 “将军,翻过前面的仙女峰,就是内咄王庭驻扎的牧场了。” 听到这话,围在四周的将官们都难掩喜悦,罗忠义猛的一拍大腿:“他奶奶的,可算摸到他们老家了。” 向来沉稳的甲二也松了口气:“这一路打过来,也是该到了。” 可不是吗,从碎云关绕出来后,他们沿着北凉出兵的路径,接连挑了好几处聚集地。 夏侯遮对着手上的地图沉思,手指不停的划过各处位置。 罗忠义嘿嘿一笑:“估计北凉那群孙子被吓了一跳,不是想要碎云关吗,那就给他们!演义里怎么说的来着,这叫——哦对!空城计!” 他旁边的人翻个白眼:“罗短腿,这跟空城计能一样吗?人家空城是为了拒敌,咱们空城是为了诱敌深入!” 罗忠义不耐的挥手:“你烦不烦,较什么真!反正都是空城,他能叫我不能叫啊?” “嘿你——”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前面的雪山上,像是给它披上了一层金衣。 夏侯遮抬头看着面前的这座山峰。 仙女峰,这是大渊人的说法。在北凉,它有个更神圣的名字,翻译成大渊语,就是——赐予生命的圣地。 在北凉的传说中,他们的祖先是喝着狼奶,由狼群养大的。所以他们的图腾是狼,且相信本族是被狼神庇佑。 养育他们祖先的狼群,就是从这座山上下来的。 在前世,夏侯遮从来都没来到过这个地方。在他领兵刚刚将猎须靡逼出中原,便先是重伤然后又身中了剧毒,终日昏迷不醒。 当他醒过来时,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很多事都已经尘埃落定。 甲九告诉他,在他昏迷的第三天,就有人来颁发圣旨,说是要让郑家大公子郑金接手长缨军。 就在所有人愤怒却不知该怎么办时,苏公子直接拒接圣旨,扣押了郑金。 那时候,七皇子刚登基成为新皇,没人知道他的皇位到底是怎么来的,也没人知道昭和帝是死是活。 或许是新帝腾不出手,想先收拾还在邺城里蹦跶的几位兄弟。 也或许是他被苏幕二话不说就翻脸的姿态给吓住了。总而言之,新皇没有很强硬的让长缨军服从命令,于是那个颁发又被拒的圣旨,不尴不尬的被郑金给带回了邺城。 而没过多久,猎须靡卷土重来了。 他是有备而来的。 猎须靡在这段时间里吞并了哊丘和谒葛,统一了北凉,然后以北凉王的身份重新召集三十万勇士,随后以燕州为据点,顺着迷津道向长缨军驻扎的雁丘直扑而来。 那时候,碎云光早就名存实亡,在战争中被毁坏的不成样子了。 从迷津道到雁丘,中间会经过不少大渊的城池。但诡异的是,猎须靡经过的地方,那些守兵像是瞎了眼,竟然连示警都没示警。 就那么让北凉大军大摇大摆的到了雁丘五十里外,到了那里,长缨军的布防才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那时,夏侯遮依然昏迷着,且正处于拔毒的关键时期。而之前因为不想与朝廷直接撕破脸,为了拖延时间,也是自觉坦荡,长缨军中能够决策的几名将领,全都应新皇的要求入朝述职去了。 群龙无首的关键时刻,苏幕再次站了出来,然后领着众人打了场漂亮的战役。 苏幕的战术很简单,因为猎须靡已经知道夏侯遮此刻正危在旦夕,且在外四处宣称他早已重伤不治,从而鼓舞士气。 于是苏幕便干脆让人穿着夏侯遮的铠甲,一马当先直接开打。 或许猎须靡能看出是假的,但那些被夏侯遮打怕了的北凉士兵可分辨不出来。 尤其充当前锋的还是谒葛哊丘的人,他们本就是被强行聚集的,一见到这煞神竟然还活着,立刻就军心涣散,四散而逃。 猎须靡被仇恨蒙住了眼睛。或者说,他对别人给出的消息太过信任。 以为此刻的长缨军军中无将,久战力疲,将会是他雪耻的大好时机。 然而苏幕的这一战,不仅将他的军队再次打散,更是直接俘虏了十几万北凉士兵。 不等消息传到邺城,苏幕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带着长缨军追击猎须靡,收复燕州重复迷津道。 前世在听甲九诉说的时候,夏侯遮心里又骄傲又酸涩。因为他知道,苏幕会做那个决定,是因为晓得新皇已经容不下长缨军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先占据燕州,那样才能掌握主动权。 苏幕一个文弱书生,凭借着高超的胆识手腕,说服了绝境中的长缨军主要将官。让他们决定,跟着苏公子,干了! 前世夏侯遮很怂,虽然暗地里喜欢苏幕喜欢的不得了,但却不敢说出来。 长缨军里的人只知道苏幕与少将军是过命的交情,却不知道他其实压根就是夏侯遮的命。 在雁丘俘虏的十五万北凉士兵,成了长缨军跋涉途中最大的负担。 不可能放虎归山,但大渊那边又态度暧昧,若是把俘虏交给他们,过不了几天估计就会再次出现在阵前。 攻下迷津道后,没有后方供给的长缨军粮草将磬。养活自己都不够,没道理还要养活敌人。渐渐地,军中开始议论纷纷。 在这种时候,长缨军已经是在破釜沉舟了,他们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再没有稳固的军心。 于是,苏幕拍案做了决定:十五万北凉俘虏,就地坑杀。 光是挖坑就挖了好久。 这是苏幕无法摆脱的血债。 在后来昭和帝复位,追究责任的时候,这件事成了那些士大夫们死咬不放的一点。 那些人站在高高的道德制高点,居高临下的要将苏幕判处死刑。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冰冷的空气,皑皑的雪山。山下的湖泊还在结冰,两旁的枯草东倒西歪。 甲二把酒囊呈过来:“将军,喝点暖暖身子吧。” 夏侯遮回过神,接过酒囊的时候突然发现,似乎从碎云关出来后,这些人就不再喊他「少将军」,而是开始喊「将军」了。 以前在军中,不论是长缨军还是其他地方,见了他都会喊「少将军」。 在那些人看来,虽然夏侯翎已经去世,但他这个儿子,依然只能被称呼为少将军。 甲二见他虽然接过却没有不喝,于是便觑着他的神色,揣摩道:“将军您是在担心苏公子那边吗?” 夏侯遮顿了顿。 甲二连忙道:“您不必担心,那边留下的都是精锐,还有好几位善战的。而且咱们这一路打过来,北凉人知道老巢快被抄了,肯定会想着回援的。” “他不用我担心……”夏侯遮勾勾嘴唇:“我刚刚只是在想——” 他刚刚只是在想,阿幕有没有担心他呢。 苏幕有没有担心他的? 这个回答是:没有。 因为苏幕现在正在焦头烂额,昭和帝和李惠妃所育的二皇子高豗,薨了。 而且还死的特别惨,是被人半夜摸到床边,用钝刀子一点一点磨死的。据看过现场的人说,满屋子都是血,简直像是人间炼狱。 苏幕当机立断,趁着消息还没传到邺城,赶紧接手了胡尔城及沿线重要的补给要塞,并且将当初被煽动的那些人统一押解,将各种高豗通敌叛国的证据与一份替高豗写的请功奏折同时送往京城。 他想传达的意思是,若昭和帝大发雷霆意欲追究。那么,那些确凿的东西或许就会影响到高豗的身后名誉。 但若是皇家悄悄的把这件事遮掩过去,那么高豗还能落得个战死沙场的美誉。 这一切,全看昭和帝和李惠妃怎么选了。 至于高豗到底是真的通敌叛国,还是单纯的蠢,逝者已矣,谁能说得清呢。 但无论怎么选,他都先得把重要的城池握在手里,才好应对最坏的情况。 就在苏幕刚处理完高豗的事,前线就传来消息,夏侯遮带着人夺回了碎云关。 还没来得及高兴,比撤过来的幸存者先到的军报上说,夏侯遮又将碎云关拱手相让了。 苏幕是没脾气了,其实他也知道,光凭夏侯遮带去的几千突袭兵,确实是绝对守不住偌大一个碎云关的。 但他原本以为,夏侯遮会跟着这些人一起撤退回来从长计议。 他实在是没料到,夏侯遮竟然就敢带着那点人直捣黄龙去了。 苏幕:“……” “确定这真是你们少将军写的?” 传信兵抹了抹汗,点头道:“对,是将军亲笔写的,专门嘱咐要交到您手上。” 苏幕很想捂住腮帮子喊牙疼,他挥手道:“行了,你赶紧下去休息吧。” 难得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苏幕盯着对面墙上挂的舆图,默默计算夏侯遮此刻该到了那里。 “砰砰砰!” 外面传来砸门声。 “苏公子!” 苏幕反应过来,连忙道:“进来。” 推门的是黑皮——也就是罗忠良和其他几位偏将,十二也上蹦下跳的跟在后面。 罗忠良向来沉稳,但此刻却忍不住满脸焦灼:“苏公子!少将军也不让人说清楚,就说北凉要打过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人呢?” “唔……”苏幕道:“你们——不知道?” 十二抢先问:“知道什么?为啥主子要把碎云关又还回去啊?” 苏幕忽略他后面的问题,将夏侯遮的亲笔信递给罗忠良:“估计是怕消息泄露……” “啊!”罗忠良突然大喊一声,他旁边的人和苏幕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 罗忠良黝黑的脸上神色古怪,他望向苏幕,嘴角扭曲:“少将军他去抄内咄王庭,为什么带我哥不带我!” 第八十一章 逼宫 这一年的春天,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季节。 长缨军大捷,北凉投降的消息传来时,邺城里原本还在日夜忧心的大臣们都懵了。他们甚至怀疑这是个假消息,因为怎么会这么快。 要知道,他们原本最好的指望,也只是夏侯遮能守住碎云关,等北凉力攻不下后,来选择再次议和。 万万没想到,北凉降了。 竟然降了! 久未上朝的昭和帝匆匆披着龙袍上了金銮殿,他的眼下乌青,凌乱的衣服显示他也是刚得到的消息。 太监在上面用尖锐的声音念着捷报,大殿里的人呆呆听着,尤其是郑国舅的神色,可以说是五彩缤纷。七皇子远远看见了,本来就慌乱的心直接沉了下去。 太监读完捷报,不管心里怎么想,文武百官全都俯跪在地,山呼万岁。 昭和帝没带冠冕,过分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有些迷离的眼睛。 他坐在御座上,没有理下面的人,而是遥遥望着大殿之外。 隔着千山万水,淼淼时光,他张开嘴唇,喃喃道:“翎哥。” 意外发生的很快,就在当天夜里,宵禁刚下,皇城里突然喧哗了起来。 有人家想探听消息,但刚一冒头就看见了满街的御林军。于是乎,大街小巷纷纷紧闭门户,人人自危。 九门被封,无论何人都不许进出,对外说是京城进了乱党,御林军奉皇命进行搜捕。 然而事实如何,光是看那寒光湛湛的刀口,一窝蜂朝着大内而去的军队,不少人的心里便有数了。 自开国高祖建都于邺城,这里的皇宫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 它见证了这个王朝四方来夷的兴盛,也经历过委曲求全的倾颓时刻。 而今晚的雨夜逼宫,它更是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 皇宫大内,无论下多大的雨,都冲刷不干净它附着的血腥。 盔甲碰撞的声音夹杂在杂乱的脚步里,巡逻的侍卫们惊慌失措,还没来得及呼叫,就已经变成了刀下亡魂。 鲜血,一点点混合在雨水中,沿着路旁的沟渠向外流淌。 风大雨疾,倒春寒的威力十分显著,然后当推开于飞宫的大门时,七皇子高豦的心口滚烫。 “咯吱。” 伴随着正门被推开的声音,无数披甲执锐的士兵从两侧涌入殿内。 高豦站在门外,冷风从他身后吹进殿内,吹动了悬挂的纱幔,吹散了暖香的烟雾。 昭和帝卧在塌上昏昏欲睡,丽嫔——不,是丽贵妃——抬眼望了望高豦。 随后很淡定的从塌旁站起来,她扯扯身上的披帛,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怎么才来,好了,我去睡了。” 说完,不等高豦反应,便转身要走。然而她刚迈出一步,突然就停了下来。 丽贵妃扭头望着那些惊恐的乐师歌妓们,皱眉道:“你们还不走?” 她身边的颜儿紧紧捏着手绢,跟着厉呵:“没见陛下召七殿下有事吗?一个个没眼色的东西!” 那些人如梦初醒,连忙摸滚打爬的着要往外走,但殿内的士兵却横刀在前,无声的挡住了去路。 高豦跨过门槛,慢悠悠的走了进来:“丽妃,几日不见,您竟又貌美了不少。” 丽贵妃恍然没见到那些泛着寒光的凶器,嫣然一笑道:“您这话,是说本宫往日里还不够美吗?” 高豦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抬起丽贵妃的下巴,毫不在意正躺在塌上的昭和帝。 对上她那双泛着幽蓝的眸子,高豦有些迷离的道:“都说丽妃有着疆人的血统,本王真的好奇,夏侯翎到底是生成了何等风华绝代的样貌,竟然能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姐弟迷成那样。” 于飞宫里的旖旎早就散了干净,许是被冷风吹的,也许是被某个名字刺激的,塌上的昭和帝动了动睫毛,缓缓睁开了眼睛。 高豦发现了他的动静,但手上的动作不但没有收敛,反而还干脆揽住丽贵妃的肩膀,将她抱在了怀里。 “皇上,您可算醒啦。” 昭和帝眨眨眼,待看清眼前这个笑眯眯的男人竟然大咧咧的抱着自己的宠妃,他不可避免的浮现怒气。 然而,一张口,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看到他勃然色变的样子,高豦忍俊不禁:“哈哈哈,皇上,您这是想说什么?别急,您放心,以后啊,您就会习惯了。不就是说不出话吗?慢慢的,您还会越来越虚弱,最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到他的话,昭和帝瞳孔一缩。 高豦凑近他,低声道:“皇上,是不是觉得很熟悉。对,您想的没错,就是它,您让姑姑下给姑父的「春半」啊!” 他的眼里浮出惋惜:“可惜了一代战神,竟然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兄弟和最爱的女人手里。” 昭和帝额头蹦出青筋,脸上涌现潮红,努力张大嘴想呼喊什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剧烈的喘息几下,最后移开视线,死死盯着高豦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丽贵妃。 高豦啧啧两声,他把丽贵妃猛然拉近,然后在昭和帝面前仔细抚摸她的眼睛。 “真的很像吗?丽妃说,您曾经说她的眼睛也很像。后来她老了,不像了,您就把她弃之如敝履。” 高豦有些困惑,将丽贵妃的头扭过去,直直对着昭和帝:“但臣想问问,您对着这双这么像的眼睛,难道不会觉得心虚吗?” 昭和帝喘着粗气,丽贵妃则像是个玩偶一样任由高豦摆布。 许是觉得这种问不出结果的游戏很武器,高豦放开丽贵妃,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好啦,时辰不早了。丽贵妃,皇上的的禅位诏书还等着您盖章呢。等会召集了文武百官,您还得出来做个见证人。” 丽贵妃福了福身子,淡淡道:“是。” 若是眼神有威力,估计昭和帝已经将丽贵妃给千刀万剐了。 高豦忍不住笑了,他放柔了音调:“皇上何必动怒,您坐不好江山,就让臣来替您分忧不就好了吗。您放心,您不是喜欢于飞宫吗?以后啊,您再也不用出去应付那些朝政了。” 说完这句话,外面匆匆走来几位全副武装的将领。 “高大人——陛下!有两位学士,三位侍郎拒不应诏!” 高豦整整袖口,随意道:“就地格杀。” 几人应诺,随后犹豫道:“那他们的家人……” 高豦皱眉:“这还要来问朕?” 那几人连忙告罪,随后匆匆领命下去了。 高豦冲昭和帝笑笑:“皇上您看,这邺城中的文武百官,有骨气的也就这么几个。以后啊,您就安心做您的太上皇。” 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有些歉疚的道:“哦,差点忘了,您的春半被下的有点多。哎,估计朕也孝顺不了您几天了,真是想想就让人伤心啊。” 他嘴上说着伤心,但脸上却是笑意盈盈。 昭和帝似乎完全放弃了,他平躺在塌上,直直瞪着天花板,似乎一点都不想再看见高豦和丽贵妃两人。 高豦也不在意,他抚摸着丽贵妃的背部,轻笑道:“丽妃,离宣读圣旨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先让朕给您参详参详,看看您等下穿那件衣衫比较好。” 丽贵妃推了他一把,娇嗔道:“讨厌。” 塌上的昭和帝呼吸又粗了起来,然而这殿上没有谁还在意他。 丽嫔和高豦两人更是拉拉扯扯,一路上调笑着朝内室去了。 守在殿内的士兵们互相暧昧的挤眼,没有一个人去关门窗的,就那么任由冷风直直的朝里灌。 踏上的昭和帝只穿了一件单衣,外面半盖着毛毯。不一会,他的嘴唇就变得乌青。 雨势越来越大,然而哗啦啦的雨声都掩盖不住内室里暧昧的动静。 昭和帝仿若死了一般,那些百无聊赖的士兵们嘲讽的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春雷,远处突然响起整齐划一的哒哒声。 殿内的士兵先以为也是雷声,但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终于有人警醒过来:“小心!” 屋外的雨幕中,渐渐浮现出大片的人影。殿内的士兵们十分心惊,领头的几人相互对视后惊疑不定。 按照计划,他们是负责擒拿昭和帝的,其他兵力则分布在太后极惠妃纯嫔等人宫殿外。 “来者何人!” 看不清外面人的衣着,殿内的一名将领站在门口朝外大喝,同时迅速派人入内通知高豦。 “倏!” “呃——” 回答他的是一只利箭,直接贯穿了他的心脏。当他仰面倒下的时候,殿内的众人心里一沉。 看来,计划出现了问题。 几乎在立刻,始终没有关上的门窗立刻被关上了。殿内的人绷紧了神经,然而出乎意料,外面的人并没有乱箭齐射,也没有趁机冲进来。 “怎么回事!” 高豦愤怒的走出来,他的衣衫凌乱,一看就是胡乱披上的。 然而,他的火气在见到地上那人的尸体后,立刻就化作了惊惧。 有人将那柄箭从尸体上拔下来,然后用衣袖擦去了血迹。 “咚!” 铁质的箭头掉到了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明亮的烛光下,特制的箭柄光滑流畅,在它的头部,有一个让所有人都眼熟无比的印记。 它代表着两个字。 ——长缨。 第八十二章 同归 看到那个标志,高豦不由有些腿软。 他向来端着天潢贵胄的做派,很多事不必他出手,郑国舅和郑贵妃就已经提前解决。而他,只负责站在前面摆出样子。 架子端的太久,高豦的心里反而涌出许多病态的渴望。那些越是别人说不能做的,他就越是想去做。 其实对于要不要逼宫,郑国舅还是有些犹豫的。但高豦却毫不迟疑,一力的怂恿和促成。 长缨军大胜,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这代表着郑家掌控军队的美梦破灭了。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让夏侯遮领着大军还朝,那一定会破坏如今郑家的绝对优势。 思来想去,郑国舅还是采纳了外甥的意见,决定先下手为强。 反正昭和帝如今就是拔了爪子的病猫,郑家想让他几更死那就得几更死。 唯一要顾及的,就是那几位成年皇子的反扑,若是不谨慎,说不定就得阴沟里翻船,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因此,郑国舅把最轻松的活计派给高豦,他自己则带着心腹斩草除根去了。 可惜纵使机关算尽,却终究算不透人心。 于飞宫的正殿里一片死寂,高豦盯着箭头的眸子动了动,他的脸皮古怪的抽动一下:“不……不可能,他应该在关外。”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远方突然传来了厮杀声。 殿内的将领脸色惨白:“殿下,那是——” “咯吱。” 殿门被推开了,士兵们握着武器,紧张的盯着那里。 乌黑的箭枝被架在弩上,冰冷的对着殿内所有妄动的人。当看清那些人身上的铠甲和装扮时,很多人心中竟奇异的有种落下大石的感觉。 真的是长缨军,那好吧,还反抗什么呢。 若是之前跟着高豦逼宫的那些士兵还有几分气势,但当长缨军的人一出现,他们就立刻沦落为土鸡瓦狗。 高豦死死盯着走进来的那人:“夏侯——遮!” 正是刚在北凉战场上取得绝对胜利的夏侯遮! 比起去岁离开邺城时的样子,他如今更像是一柄在血与火之中反复淬炼了的神枪。 夏侯遮淡淡看着高豦,点了点头,似乎这就是回应了。 高豦突然有点泄气,他勉强露出笑容:“表哥,你这是想谋反吗?若是姑父在天有灵,肯定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本王向来敬仰你,表哥,你可别因为一时冲动而铸下大错!” 夏侯遮没有说话,倒是站在他旁边的一位文雅书生开了口:“七殿下,谋反的不是你吗?夏侯将军是来勤王,是来匡扶大渊江山社稷的。” 高豦脸色沉了下来:“想来这位就是苏幕苏公子,本王的准「表嫂」吧。” 他把表嫂两字咬的很重,透着股嘲讽的意味:“你还没「嫁」呢,就算「嫁」了,你也只是个外人。在这,没有你说话的地儿吧。” 苏幕笑而不言,轻轻拍了拍夏侯遮,示意他稍安勿躁。 夏侯遮冷冷看着高豦:“你为什么要和北凉勾结。” 高豦眨眨眼:“表哥你这话什么意思,和北凉勾结的不是二皇兄吗?” 夏侯遮没有废话,直接让人把当初杀死杨芫花的北凉间谍给带了上来,关押了这么久,那个间谍的心气差不多被磨光了。 但他的素质还在,虽然被丢在大殿中央,被那么夺人直勾勾的看着,但他却依然不言不语。 与他相比,高豦就差多了。他不但瞳孔急剧的缩了缩,就连表情也扭曲了一下。高豦强笑:“这是那位?” 夏侯遮无意跟他纠缠,选择了直奔主题:“他是北凉安插在邺城的间谍,也是你安插在高豫身边的棋子。当初高豗找出的那些有关「蚕」的证据,差不多都是你间接转交过去的吧。” 高豦的笑容消失了:“表哥,事已至此,你纠缠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也知道,老二是个莽夫,老三是个伪君子,老五更不用说,那就是个只会摇旗呐喊的缩头乌龟。” 他指向一直被所有人都忽略的昭和帝:“而他呢,则是一个荒唐无道的昏君。这个王朝,除了本王,谁还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 说着说着,高豦突然激动起来,他撕裂了矜贵的外表,在这一座充满肉欲的宫殿内高声道:“只有本王登基,才有可能中兴,只有本王!跟北凉那叫什么勾结,不过就是利用罢了。一群没有脑子的蛮夷,不过就是条给个骨头就能打发的狗。” 他指着地上的间谍:“勾结?本王只是在利用他们!” 间谍愕然的看着他,然而高豦却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他用力扯开领口,布满潮红的脸上,一双眼睛充斥着暴虐。 “高豗那个莽夫,死的好!高豫那个贱人……绝对让他活不过今晚。敢跟本王争位,哈哈哈!” 高豦又喊又笑,情绪十分亢奋:“丽贵妃这个女人长得可真美啊,天天被个老男人玩弄可真是浪费了。等本王登基,一定要当着父皇的面!” 越说越离谱,夏侯遮眉头紧皱,不准备再听。 一见长缨军的人动了,高豦突然清醒了点,他后退几步,反手拔出身边士兵的剑,直接搁在昭和帝的脑袋下面,厉声道:“你敢!夏侯遮,你再逼我,我就把他杀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堵住悠悠众口!” 见到那些人脚步顿住,高豦很满意,他依靠着塌边,手里的剑颤颤巍巍的抵着昭和帝的脖子,看的他那些下属颇是心惊胆战。 “表哥,我知道你们夏侯家都是死脑筋。真是搞不懂,这个废物那么搞你父亲,你竟然都忍了?” 塌上一直没动静的昭和帝突然喉头作响,高豦不耐的拍了他两下:“闭嘴!本王就是说你呢,你看看你自己,好好的一局棋竟然被下成那样,你不是废物谁是废物?要是当年夏侯翎忠心的是我,本王早就踏平列国,开疆扩土了!” 夏侯遮脸色不好,他抬起左手,那边高豦还在道:“竟然会看上自己姐夫,妄想把一代战神给囚禁于后宫。父皇,您可真是……呃……” 与地上那具尸体一样,箭头深深扎进了高豦的脖子里。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手,想要去摸摸,然而刚抬到一半,他便无力的倒了下去。 殷红温热的鲜血咕噜咕噜流出来,昭和帝刚好在下方,那些来自于亲生儿子的血液,源源不断的涌到他的脸上。 腥甜,热,凉。 虽然一生中有无数的人都死在他的命令下,但这还是第一次,他如此直面血腥与死亡。 殿内那些原本跟着高豦的人震惊慌乱后如丧考妣,主子已经死了,且又听见了那种隐秘。不用想,他们的归宿就会如堆在偏殿里的那些乐师一样。 殿内突然走出来一个人,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 丽贵妃香肩半露,上面还散落着一些暧昧的痕迹。她直勾勾的盯着夏侯遮,看都没看那边血肉模糊的锦塌。 “夏侯将军。” 夏侯遮淡淡的扫了她一眼:“多谢你的那封信。” “我并不肯定他们一定会来逼宫。能及时赶到,是将军您自己的决断。” 夏侯遮不置可否,他挥手让人把高豦的尸体拉开,免得昭和帝被自己儿子的尸体给活活闷死了。 “我之前的承诺依然作数,你可以选择出宫重新——” 不等他把话说完,丽贵妃立刻道:“在这之前,夏侯将军,我想知道这大渊,以后是姓高,还是会改姓夏侯。” 殿内的声音一下消失了,很多视线若有若无的飘来飘去。 夏侯遮没有去看丽贵妃,而是与身旁的苏幕对视了一眼后道:“自然还是姓高。” 丽贵妃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遗憾。她多情的美目凝视着夏侯遮:“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出宫了。” 对此夏侯遮没有异议。 昭和二十四年春,七皇子高豦逼宫谋反,意图篡位。幸亏长缨军得胜后提前归朝,成功平息了这场动乱。 由于惊吓过度,昭和帝身染重疾。在镇北公与夏侯府的鼎力支持下,昭和帝册封中宫嫡子高豨为太子,并于六月禅位。 七月,昭和帝高泰,薨。 翌日,一直幽禁于宫中的郑太贵妃,举火自燃。 虽然是太上皇,但昭和帝的葬礼依然很繁琐,等到将他的灵柩送到地宫,完成仪式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帝陵在东郊,距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就是战神夏侯翎和他妻子端慧长公主合葬的陵寝。 对,合葬。 那天,二十来年都没踏出报恩寺的长公主,破天荒的进了宫。 没人知道她和太上皇说了什么,只知道她离开后,当天夜里太上皇便御驾归天。 而差不多是同时,报恩寺里的尼姑发现长公主跪在佛前,溘然长逝。 身为双胞,他们同时来到世上,又同时归于永寂。 送葬的队伍又长又吵,苏幕拉着夏侯遮偷偷避开人群,寻了处凉爽的树荫。 看着短短时日瘦了很多的夏侯遮,苏幕心里有些钝痛,他一边扇风,一边柔声道:“去看看长公主吧。” 夏侯遮闷闷的靠在树干上,拉下他的袖子:“小心手酸。” 苏幕擦汗:“别扯开话题,长公主不允许操办葬礼,但咱们还是得去祭拜。” 端慧长公主留了封遗书,上面嘱咐不许操办,且要求按照佛教的礼仪将她火化了。 虽然没有操办,但现在夏侯遮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长公主去世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 为了堵住那些无聊人的嘴,夏侯府开启了夏侯翎的陵墓,进行了夫妻合葬的仪式。 苏幕推了推他,又推了推他,最后额头青筋直跳:“爱去不去,不去我去!” “十二,咱们走。” 一直表面上眼观鼻鼻观心,但实际上偷偷看热闹的十二立刻响亮的应了一声。 烈日高悬,在七月里去世,即使有冰块保存,但想到昭和帝封棺前的样子,苏幕还是在马车里哆嗦了一下。 他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翠绿的山林:“今年的天气不错。” 赶车的十二应和:“可不是吗,没洪涝没干旱,朝廷又下令休养生息,现在百姓可算有了盼头。” 苏幕奇道:“你竟然知道这些?” 仗着没人看见,十二在前面翻了个白眼:“每次来这里师父他们都要拉着说田里的事,属下能不知道吗?” 苏幕依着车窗笑道:“哦,我还以为,你是去看望了某对教书的夫妻,从他们那儿知道的呢。” 十二立刻炸毛了:“什么教书的夫妻!我不知道!我没去过!” “咳。” 不高不低的咳嗽声,十二立刻安静如鸡。 苏幕回头看着车厢里的人,挑眉:“你不是不来吗。” 夏侯遮翻着书,似乎书上的文字无比的吸引他,让他对外界毫无所觉。 苏幕懒得拆台,看着那出现的眼前的,熟悉的犹如列阵般整齐的田地树木,他的嘴角浮出微笑。 第八十三章 终曲 很多时候,也不知道是那个岔路口出了问题,停下脚步一看,人生已经变成了从未想过的模样。 凉风从开满荷花的池塘上拂来,水榭四周悬挂的白纱随之摆动。 颜儿打发了通传的小太监,进来时掀开水晶帘子的动静惊醒了榻上的人。 “怎么了。” 她接过旁边宫娥的扇子,缓缓扇动:“太妃,李夫人想求见您。” 榻上的女人约莫才二十出头,姿容艳丽夺人。赫然正是当初的丽贵妃,如今的丽太妃。 “找我干嘛?” 颜儿笑:“如今皇上未曾册妃,您掌管着后宫,她不找您还能找谁?” 丽太妃嗤笑:“找我也没用,她男人自己犯浑,皇帝扣了那边的折子,已经表明了态度。依我看啊,她要是真聪明,就趁早去夏侯府请罪。那边不追究了,这事儿才算过去了。” 颜儿点头:“是啊,也不知道李大人怎么想的。明明严家少夫人谋害苏公子母亲的事,已经是证据确凿了,可他却非要跳出来说是夏侯府在仗势欺人。” 丽太妃打了个哈欠:“怎么想的?我听说啊,那个李大人年轻的时候,就对严家少夫人——叫什么蝉来着?就对她很是倾慕。” “奴婢也不知道叫什么蝉,不过李大人都娶妻生子,他这么做,不是把自己一大家子都拖下水?” “男人嘛,冲冠一怒为红颜,热血上了头,还管什么家里不家里的。” 丽太妃把手腕放到头上,喟叹了声:“反正啊,咱们别管这些糟心事,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啦。” 颜儿见她睡意沉沉,怕亭子里太凉,连忙指使着宫娥撤下些冰块。 正值夏日,水榭里没有燃香,只供着几个佛手。 宫娥放下帷帐,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等离的远了,有个年轻些的忍不住问道:“姑姑,为什么太妃从来都不用香?前些日子暹罗不是进贡了龙涎香……” 她话未说完,旁边的掌事宫女立刻斥道:“住嘴!” 然后狠狠挖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敢问,既然进了宫,就要少看少言,安安分分做你的事就行了!好奇心太重,就算我是你亲姑姑也保不住你!” 宫娥怏怏的应声。 丽太妃为什么不用香料,其实宫中的很多老人都心知肚明。 当年于飞宫里终日香气缭绕,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 而那样的盛景,葬送了一位帝王与一位皇子。 水送荷香,夏日里难得的凉风从后宫一直吹到前殿。 肃穆的紫宸殿内,这座皇城新的主人正在批阅奏章。与水榭相比,虽然殿内也搁了冰,但却依然有些憋闷。 高豨头也不抬:“站住。” 正在慢慢磨蹭,已经快要蹭到门口的那个身影僵住了。然后,他拔腿便往外跑。 在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不知从那来的身影飞过去拎住他的后颈,眨眼间便把他安置在了高豨旁白的软垫上。 站在后面的大太监不忍直视的避开眼,不知道这位祖宗怎么就不会吸取教训。 小六坐在软垫上缓了会神,随后他气的用力扑过去,抱着高豨的腿就咬:“泥唔浑拉!” 然而高豨恍若未觉,批写的笔迹丝毫不乱。 “我混蛋?也不知道是谁混蛋。我在这给你卖命,你竟然还想溜出宫。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天气炎热,高豨只穿了一件单衣,小六咬了半响,奈何这人皮厚,腿上连红都没红。 突然,高豨停住了手:“你往那摸呢?” 小六仰头冷哼,他的眼睛又大又剔透。当年为了掩人耳目,他的身体被动了手脚,所以如今虽是和高豨一样的年纪,但看起来却稚气未脱。 高豨隐忍的吸了口气:“放手!” 小六得意:“就不放,除非你答应让我出宫!” 高豨眯眼:“真不放?” 小六狡黠的舔舔小虎牙:“让我出去玩——哇——” 御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的全被扫落在地上,殿内的太监熟练的退了出去。 随着殿内被关上,小六的怒骂与求饶声也都被关在了里面。 烈日当空,一出内殿,热浪就滚滚而来。 迎面匆匆跑来个小内侍,他一见到出来的大太监,眼睛都亮了。 “干爹,那个李大人又来了,死活非要见陛下,您看……” 大太监打量着他,哼笑:“怎么,给了你不少好处?” 小内侍不好意思的笑笑,避着人把袖里的东西亮了亮:“嘿嘿。一时没忍住就拿了,这既然拿了,总得意思意思给他办点事儿吧。” 大太监瞥了眼后嗤道:“看来他是真急了,竟然这么舍得下血本。东西你就拿着吧,放心,不办事也没关系。” 小内侍讶然,随后迟疑道:“您的意思是——” 大太监眯眼:“做你的事去,那来这么多话。” 等到小内侍走远,听着殿内若有若无的动静,大太监用拂尘敲打着手腕,喃喃道:“天都变了,还看不清呢。” 日头西沉,垂头丧气的李大人在宫门口遇见了同样疲倦的自家夫人。 看到妻子憔悴的模样,一直都振振有词的李大人突然有些心虚。 李夫人也看见了他,但却未像往常样笑着迎上来,而是勉强扯了扯嘴角。 两夫妻沉默的上了马车。 出了御街,行人渐渐多起来。车厢里两人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开口。 “你……” “我……” 李夫人怔了怔,随后苦笑道:“咱们成亲多年,倒是第一次这么有默契。” 李大人嗫喏,生平难得的在妻子面前示弱。 李夫人叹了口气:“我先说吧,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只知道,这两年所有与夏侯府——确切说是与苏公子——有间隙的,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不过幸好,他是个讲理的人,从不胡乱攀扯。作为夫妻,我能和你共患难,但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顿了顿:“咱们——还是和离吧。” 李大人有些不敢置信,他蹭的站起来,但马车低矮,他一下就撞到了头。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李夫人蓦然有些灰心:“其实,你从来就没长大过。” 她和李大人,还有阿蝉杨婉兮杨清扬,打小都是一块长大的。 从小时候开始,杨婉兮就是最受人瞩目的那个,出生高贵,容貌明艳,性格温婉。 相比之下,虽然出生不差,但长相没那么好的自己,以及身为庶女的阿蝉和清扬便都黯然失色。 然而,阿蝉知情识趣,清扬俏丽可人,她们还是会有自己的拥垒者。 到了最后,只剩她这个循规蹈矩的人,被嫌弃为无趣的木头。 成亲的时候,虽然早知道即将成为她夫君的那个少年,一见到阿蝉就脸红。 但她总想着,一辈子那么长,不过就是年少的些许思慕,总归会被时间带走的。 毕竟,是她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天长日久,他总会放下过去。 李夫人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年过不惑的男人,从心里涌上一股疲倦与怜悯。 她无意识的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你向来孤傲,但现在不是孤傲的时候。皇上登基到现在,一直都对夏侯府十分倚重。 而且不管你信不信,阿蝉买通苏时行的母亲给婉兮下药的事,人证物证是俱全的。我能理解你维护阿蝉,但当年——你也唤过婉兮一声姐姐。” 李大人脸色涨红:“我、我只是觉得,会不会是别人故意陷害阿蝉,我也希望苏夫人昭雪——” 李夫人摇摇头:“现在谁还会去陷害阿蝉呢,严家已经倒了,她活着其实比死了还痛苦。还有,婉兮已经不是苏夫人了,太皇太后已经发下懿旨,允许苏公子代替母亲与苏时行合离了。” “荒唐!那个苏幕简直不孝!他把母亲从夫家祖祠里迁了出来,这是想让她做孤魂野鬼啊!” 看着暴怒的夫君,李夫人怔忪片刻:“其实,如果我是婉兮,我倒真的宁愿去做个孤魂野鬼,也不愿意一直呆在那个冰冷而无情的地方。” 马车已经快到了,李夫人不想再与他争执。 “琪儿也是你女儿,她快生了,咱俩尽快合离吧——你就当是可怜可怜她,不要让她在夫家抬不起头。” 李大人眼珠子都红了:“你什么意思,你就这么想摆脱我?这管琪儿什么事?你就是想找借口摆脱我!” 李夫人无奈的揉着额头:“你用脑子想想,等我与你合离后返回娘家,那琪儿就还有外祖这边做后盾。而且易儿已经十八了,明年就要科考……” 不等她把话说完,李大人的脸都扭曲了:“你是想回了娘家再嫁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身份高贵,你从来就瞧不起我!” 李夫人有些泄气,只觉得这世间的人和事真是荒谬。 就在李大人越说越激动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李府门口,一个仆妇冲了过来。 “李老爷!李老爷不好了!” 李夫人听出来这是阿蝉身边嬷嬷的声音,她连忙掀开帘子,看见这个嬷嬷头发凌乱,满脸泪痕。 她被吓了一跳,赶紧扯了扯怒吼的李大人:“闭嘴!来找你的!快问问怎么回事!” 那嬷嬷看见李夫人,眼神有些尴尬,嘴巴闭的跟蚌壳一样,只是一味的边哭边喊李大人。 李大人烦躁的凑过去:“又怎么了!” 嬷嬷被他的态度弄得一愣,但还是抹着泪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家夫人她……她被严家给休了!” 李夫人有些惊讶,这些年,阿蝉不是一直把严少夫人的位置做的很稳吗? 嬷嬷恳求的望着李大人:“夫人她伤心过度,一直不肯进食,李老爷,求求您去看看她吧。现在,夫人娘家那边也不认她了,要是您也……她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李大人本来还有些心虚,想赶紧把人打发走,但听到她说的这么严重,不自觉的又有些动摇了。 “去吧。”李夫人推了推他:“不去的话,小心你会后悔的。” 李大人望着她,试探道:“你,希望我去?” 李夫人淡淡一笑:“想去就去吧。” 李大人摇摆了一会,最后还是放不下那边。他跳下马车,招呼人备马,嬷嬷欢喜的不行。李夫人也下了马车,被丫鬟扶着要回府。 在跨上马之前,李大人突然喊住了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李夫人站在台阶上回首,普普通通的脸上映着昏黄的落日,竟然显得格外温暖。她摇摇头:“阿蝉现在不会想看到我的,你走吧。” 说完,没管李大人又说了什么,她转身便进了大门。 看着她的背影,李大人陡然发现,这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先转身。 夏天的白昼总是很长,虽然太阳早已下山,但外面却还是亮堂的。 李大人拒绝了阿蝉身边嬷嬷的再三挽留,一路飞驰的回府。 然后,就见到凌乱的大厅与空荡荡的院子。 李家老太爷截住不可置信的他,拄着拐杖怒骂:“你想干嘛!孽子!我已经帮你跟你媳妇合离了!你这个混账,如今陛下锐意进取,正是用人的时候。可你不但不思报效朝廷,还为了个毒妇跟夏侯府叫板!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苏幕兴办学堂书肆,别说证据确凿,就算没证据,我也不信他那种人物,会大张旗鼓的陷害一个女人!” 李大人茫然的看着父亲张嘴闭嘴,他踉跄着环顾四周,不知为何,竟然觉得骨子里特别冷,而且还是越来越冷…… 门外,有儿童唱着歌谣跑过去。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