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靡》作者:沐米丫【完结】 方案:我想把我们的时光印刻下来,成为一段可以缅怀的温暖回忆。或许,我这样走完它,就可以彻底和过去告别,和你告别。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虐恋情深 成长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沐米,肖怀予,林茶 ┃ 配角:林寻,温默,陆与,熊京林 ┃ 其它:追梦,救赎 一句话简介:遇绝境,方知死地而后生。 立意:一个内心有梦想,却惶惑迷惘,暗默里守护着一点星芒。一个走过兵荒马乱却又坚实沉静的人生,有过崩坏的遭际,和有关爱情的致死怆痛,在无求生欲念的有条不紊中等待着与自我和解。有关得到与失去。有关爱与疏离。有关憎恨与谅解。 第1章 蔷薇画室,茶色瞳仁 第一次遇见茶靡是在一个黄昏清澈而绵长的夏日。 那时的阳光已渐渐失去了灼热的温度,天色看起来是那么温柔而清透。 夏天似乎总是一个可以让人觉得幸福的季节。 其实在这里常常可以看见透过云层的天光,那些宁谧的光线像是来自天边遥远的国度,接受了上帝的召唤,跋涉千里要来庇佑这个世界。 如果是没有课的日子,有时会这么一直静静地坐在学校的长椅上,看着天光散尽,心中满满的,都是虔诚透明的心情。 那一天黄昏,我又一个人悄悄去了学校的画室,因为刚刚下了课的关系手里还抱着厚厚的课本,夏日的空气沉钝而闷热,手心指隙间都渗出细密的汗来。 有时候会想,其实这里也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吧,虽然和自己最初想过的绿树红墙白塔和随处可遇见头发花白神色安详的老教授的大学校园不太一样,但这里也有微有波澜的湖面,偶尔可以看到一些觅食的鱼群,让空气都显得活泼起来。新修的行政楼前面竟然是大片大片的波斯菊,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因为太过惊讶的欣喜而张着嘴巴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好久。路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把阳光过滤得温柔,有时候我就这么走在那些一明一暗的阴影里,好突然地就开心地想要一路小跑。 又或者,是像蔷薇画室一样别致的地方,那里平常都只做美术系的学生绘画练习用的美术教室。 它被轻轻地掩进了浓浓的树荫里面,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在隐秘的树林里安然栖息的木屋。葱郁的爬山虎遮住了一半的木制铭牌,如果用手轻轻拨弄你可以看见上面因为古旧而显得依稀的字迹,是如花纹一般好看的字体。 这里被叫做蔷薇画室,传说是从建校开始就一直存在的地方,很多年前它的周围全部种满了蔷薇。相传恋人如果在这里许誓就能够获得永恒的爱情。 只是现在,那些曾经无比繁复的花朵都已经看不到了。 它们似乎不知在什么时候静静地颓败。死去。就好像从来都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过一样。 只要是美术系的学生,似乎都很相信这样的传说。他们经常会来这里写生,或是偶尔自己创作一些色彩的东西。有时候可以看见一些神情慵懒的人背着已经被染得五颜六色的画夹,颜料水粉落得满怀,因为每次都会在画室坐上很久,总会带着浅浅的倦意。有时候和同寝室的同学穿越大半个校园去另一边的实验室上课,远远地可以看见隐约在树丛里的画室,一些神情凛冽或者散漫的人一直进进出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他们的神情似乎就可以显示出他们和自己的不同。 让人不敢接近。 并不是他们看起来有多么自命清高或是有多么的骄傲和目中无人。 只是隐隐地感觉,也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永远都不可能会有交集。 有时候我会跟他们擦肩而过,听到他们眉飞色舞地谈论刚刚的写生课或者是最近哪里的巡回画展还有很多一直喜欢的画手来,满眼满眼都是温柔的光芒。然后低头又看到自己怀中那无比纠结的厚厚的中英对照版《经济学原理》,莫名地就觉得惆怅起来。 是哦。 艺术系和金融系。 好像差的比银河的两条旋臂还要远啊。 对吧。 对着天空做了没办法的表情。 原来有时候人和人天生就是不一样的。 你每天看着那些擦肩而过却素未相识的人们,发觉有些神情凛冽,有的则会对你微笑。你看着他们分明是抱着同样的厚皮课本,每天踱着同样懒散的步子走到同一个教室上一堂全班同学都忍不住会打瞌睡的课,到同一个食堂吃饭,打菜的阿姨总是很小气让人觉得再这么下去全校的同学一定都变得会营养不良,甚至是打同样的游戏,讲同样的冷笑话,会暗恋同一个类型的女孩子。 可是。为什么我依然会那么清晰地觉得,他们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看到的天空的颜色不一样。 透明的蓝色。或者,是模糊一片的灰色。 也许是每天有过的烦恼不一样。 今天要穿的衬衣要配什么样的裤子才比较好呢,电脑里又下了那么多电影要先看哪部才好。还是咬咬牙,恩,下学期要交的学费要怎么办,妈妈的病又该复查了,也许明天应该再去找一份家教试试? 又或许,是心底对生命的期许不一样。 下学期不挂科也许可以骗老爸老妈再送我去加拿大度假也说不定哦。还是说,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拿到奖学金……希望毕业以后可以找到工作不能再让妈妈同时兼三份职了……妈妈可以一直幸福就好了。 如此。这般。 就好像那些艺术系里浑身上下弥漫着不羁气息的令人羡慕的有钱人家的小孩,每天都谈论着最新的潮流,哪里的艺术展或者是时装周,生命在画笔温润的描摹下变得漫长而慵懒,并不会担心未来会怎么样,他们早就已经习惯可以任由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必像普通人一样在这个人世里随时都感受到牵绊与来自生命最深处的孱弱。 而在这样的世界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像自己一样每天就算是哭丧着脸还是要起很早到湖边背着长长英文单词的人,大半时间都会泡在学校的图书馆看书或者是查阅资料,常常会抱着一大堆热门证书考试培训的宣传单惆怅地不知道应该先选哪一个才好,为了期末零零碎碎的加分参加一些并不情愿参加的比赛,告诉自己拼了命也要拿到奖学金拿到三好学生,表情总是明明暗暗,内心似乎苍白虚无而缺少水分,就是这样失魂落魄一直试图挣扎却依然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想要的那份安全感的人。 其实世界上这样的人总是更多吧。他们所有的不知所措,不自由,不快乐,轻易的绝望,好容易就失去的活下去的意义,这些,所有,都让你可以更加看清这个真实可感的现世。 我把头微微垂下去,右手轻轻放在画室木质的门把上。因为莫名地想到这些而会有些微的难过,就像是心上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漏着冷风。 每当自己觉得难过的时候,或者好突然地,想要彻底逃离周遭这纷繁的世界的时候,都会想到这里来。 蔷薇画室。 有时候想,也许自己心里,也是愿意笃信属于它的传说的。 以前不知是从哪里看到的话,凡是朴素而美的事物都应被我们奉为信仰。 因为古老蔷薇的绝美而甘愿做了生命虔诚的信徒。 不知为什么这里青郁的藤蔓和那些高大古朴脚底镶有精致雕花的画架总能让我觉得亲切,那些深深浅浅的影子和浓郁青葱的香气有时竟会给我前世今生的错觉。 在一些可以安然地看着那些所谓人情淡薄的年岁,若是在不经意间可以找到一些从内心深处彼此呼唤与契合的事物,那也总是可以算做烙印在生命里一种潮湿的温暖了吧。 蔷薇画室对于自己来说,似乎就是这样的存在。丝毫感受不到敌意。是否是因为静静伫立的美感而有一种上善若水的宁静。这里的空气似乎未曾混进丝毫的嘈杂,外面世界里所有的残忍与心碎还有那些空洞的绝望里埋藏的巨大毁灭的力量,好像都与这里生命的轨迹无关。能把时光无限地拉长,就让人轻易地以为可以就这么把那些生命里花朵一般美好的脉络无限地拉长。 即使只是一种美丽的错觉。 即使,只是错觉而已。 也会让人觉得,这样就够了。 真的很足够了。 我像以往一样轻轻把画室的门推开。古旧而朴素的木制小门,被爬山虎遮住一半的雕花铭牌,推开的时候会有轻微的吱呀声。 这个时候美术系的学生都会去外景写生,画室便被空了出来。以前一个人悄悄跑到画室里来,有时候在那些散发着木香的古朴的画架前面一坐就是一整个黄昏。直到天色渐渐灰暗了下去,画室里微弱的光线让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才会呆呆晃晃地站起来,收拾一番,再静静离开。 眼神会有些许的漠然,不知是停留在了哪里,似乎有着沉思与默祷,与岁月相对无言。也许想说些什么,但抬头看着眼前的空荡与寂寥,又觉繁赘,不如同怀中这段安宁静好的时光一起沉默。 这样的时光,却总是快乐的。 我想起曾经有过的虔诚的心情和那些略带悲伤却能微绽幸福的面容,好突然就想要微笑起来。 门被轻轻地推开。 吱呀—— 咦? 不对。 门推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画室里似乎有人在画画,甚至可以看见一些凌乱的颜料和画笔散落在地上,自己喜欢的高大雕花画架前是昏暗里不太能看清的略微瘦削的背影。 惊讶地差点叫出声来,一下子慌了神急着要把门拉回来。 因为慌乱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手滑离了门把,木门自己缓缓地靠了过去,百转千回的吱呀声在寂静中变得更加悠长而刺耳。 都快要没有呼吸了。 闭着眼咬咬牙想要说一声对不起然后就关上门走掉的。 可是。 可是,匆忙抬头的瞬间竟是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眸。 究竟应该怎样去形容一双眼眸的色泽。 清透的。无邪的。明亮的。或者是从容而高贵的,些许漠然却依旧不乏深情的。会说话,也会微笑的。 茶色的。 是好看的,茶色瞳仁。 茶色。 很久以后我对茶靡提起她的眼眸,就像是我在蔷薇画室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样。此生难忘。 我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散散地抱着厚厚的课本,浸了黏黏的汗渍。洗的发白的书包和脏兮兮的球鞋让我看起来跟这里充满雅致与艺术气息的格调是那么不相称。 而这样美丽的瞳仁。 茶色的瞳仁。 此刻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充满了疑惑与寻问。 她只是微微地转过身来,高大的画架让她显得更加瘦削,手里还握着一支准备上色的画笔,就这样迟疑地停留在了半空中。 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关系,霎那间我竟会觉得眼前的女子似乎让画室里的一切都做了她怱容的布景,她端坐在这中间,微微地转过身来,定格。眼眸清澈。 就连转身的弧度都会让人觉得如此温柔。 竟是我的错觉吗。 我恍然回过神来,脸开始微微地发烫。 对不起,打扰了。 我狠狠地埋下头算是道歉,匆忙拉上门就离开了。 身后是燃烧了一整个夏天的云朵。那些即将散尽的天光晕开了离群的飞鸟最后的忐忑。 夏天真的已经很深了呢。 对吧。 那一天的夜晚,因为要给论文找资料觉得太累和衣就倒在床上。 沉寂的黑暗里巨大的虚空总是让人茫然失措,辗转侧身过来竟又想起那一双令人此生难忘的眼眸来。 好看的。茶色的。 宛如清泉一般。 就连自己也弄不明白。 为何会对这无双的眼眸如此执念。反复揣摩间竟会在那么一瞬间心生莫名哀戚与悲悯,那些次第开出细小如褶皱一般的疼痛与触动,在温柔的夜色里,渐次弥漫开来。 凡朴素而美的事物,都应被我们奉为信仰。 闭上眼无边的黑暗便如潮水一般轰隆覆盖了岁月微薄的呼吸。 梦里一直都有明明灭灭的光线打进来。 在那些大片大片的光芒里总是怯懦般慌张地想要找到一袭阴影来安心躲藏。 而在空漠寂寥的漫天黑暗里,却又心生悲凉不知究竟要走到哪里才可以找到一丝温暖的光亮。 一直都那么用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却又宿命一般,什么也无法把握。 也许冥冥中这也算是一种命中注定。 难道不是么。 不是么。 第2章 你可曾听过,在这个世界上,深情即是一桩悲剧 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 小七。我愈是揣摩这些令人欣喜的字句,愈觉得应该把它们送给你。 你也曾说,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多少人,缘分皆朝生暮死弱如露水。唯独与你,像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自那以后,每每读到这样的句子便想落泪。 在这些简单洗练的字句里,我所能体味到的深情,宛如在某个海风习习的清晨兀自想起某个值得挂念的人,内心涌起的潮湿与暖意,让人只在顷刻间,便想要越过千山万水,只为轻轻致上一束馨香如荷的问候。 小七。你才是如此令人欢喜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想起小七,都会觉得自己像个要挤眉弄眼才能勉强故作深情的拙劣诗人。想要在每一个吞咽哀伤的黄昏,把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与无尽忍爱,都付与一段令人情动不已而在宁谧静美的世界里深邃流淌的对白。 就像一直以来,小七试着以这样决绝悲怆的姿态,来艰辛背负的不悔承诺一样。 读小七的文字以后,常常会在宁默一片的黑暗里安静地发呆。偶尔会想起故事里那些散发着干净青草味道般青郁莞尔的恋情来。想起曾经在显得如此凉薄的生命里出现过的像七号桌球这样干净温暖的礼物。想起远方有三色堇泫然开遍的忧伤西域。这些,都是关于小七的,如此单纯透明的记忆。 小七啊。 七堇年呐。你都不认识的么? 用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 额,好像……是没有听说过呀。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呢? 你知不知道…… 如果这个时候肖怀予在我身边一定又会很没好气地把我拎到一边,狠狠地瞪着我一副你接下来是不是又要说小七的文字是一种心灵的信仰没有读过她的书简直是一种对生命的亵渎之类的嫌恶表情。然后扭过头去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那个谁谁你不用理她这个家伙一提到七堇年就跟一脑袋进水的小怨妇似的。 肖——怀——予! 沐——小——米!! …… 拜托。 你想跟我比谁更大嗓门难道不是死路一条么。 …… 很久以后我都还记得,那时的他一脸轻蔑潇洒地拍拍灰转身走掉的样子,让我险些当场背过气去。 而那时的我忘了告诉你,肖怀予。 就算是这样的沐小米,也依然是快乐的。 如果,可以有你一直在身边的话。 你会相信的么。 一定不会相信吧。 热爱劳动中规中矩一心想做社会主义好青年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行为才会显得比较脱线的大笨蛋肖怀予,一定又是一副很欠打的表情假装很认真地对我说,沐小米你是不是发烧把脑袋烧糊涂了,小米都快煮成浆糊了。 是这样没错吧。 而你也不会知道,在那些清冷得让人自怜的微凉深夜,我是怎样将一直盘桓心中无法隐去的痛楚与所能感到的苍凉一一陈列,再去反复掂量你我之间这份不可思议的深情。 知道么。 以前就算是很不开心的时候,依然想起你来便会微笑。 我甚至曾以为,你就像是我如此平淡无奇的生命里唯一的光亮,是大片大片日渐枯死的黑暗里唯一得以出现的传奇。 我承认我一直都只是一个孤单的孩子。所以原谅我,关于生命的意义我一直都没有办法找到更多。 在那些单薄得并不能够知晓天高地厚的日子里,我就曾以如此决绝的姿态鄙薄过自己年岁尚浅的生命。分明还是鲜嫩幼弱的年纪,却愿意那么笃定地,去相信那些所谓在世界的角落里肆意滋生的黑暗与毁灭的力量。 曾经试着用足够从容冰冷的姿态呆呆凝望远方落泪便以为就是这个世界上莫大的绝望。而这样的眼神,对于一个还应该抱着漂亮的芭比做做白马王子美梦的小女孩来说,是不是太过意味深长。 记得有人曾用清澈的眼神认真地看着我说,沐米,知道么,有时候你看起来如此恬淡美好,但我却觉得,你好像一直都不太快乐。 我想,即使是很多年以后,我都不会忘记那样清澈的眼神,看起来如此从容静好,却可以明晃晃得直入人心。就好像世界里一直安静存在着落寞无息的荒芜街头,因为终年不散的阴湿而散发着死亡诡谲的气息,有一天却突然被人狠狠撕裂而渗进久违的阳光来。 你知道哪里,会被隐隐刺痛。 不快乐的小孩,现在听起来该会显得多么平常无趣,似乎烦恼和不幸已经繁盛到足以遍布整个星球,有时候你走在那些为了生活而在街头嬉笑怒骂的人们中间,看着他们有的目光涣散,有的眉头紧皱,哀恸之情溢于言表,便明白一直觉得孤单的你拼命想要诉说的不快乐,在这个每一秒都有微茫的希望在死去的世界,该会有多么的苍白与可笑。 你看,原来我一直都是这样喜欢自寻烦恼把伤感当作自己存活在这世上唯一方式的人。 只不过是难过的时候一个人疼痛难忍,自觉内心磅礴丰富生命微涌感动时却无人分享。便觉得人生苍凉寂寥也许并没有所谓温暖而让人有所执念的意义。 这样的我,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多因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而觉得不自由的人中间,是不是也显得太过太过于普通。 可是我的生命中还有你。 肖怀予。 我常常也会以为这是冥冥之中的奇迹。你是否也曾体会,为何一直跌跌撞撞才能勉强前行那么轻易便觉人生无望的自己,只是听到一个人的消息便会莫名地觉得开心,想起他来便会微笑。 你知道我一直都只是是一个惶惑得不知该往哪里走的人,不喜喧闹并与光相悖。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却还有一个人可以是那一束纤尘不染的光芒,他只是站在那里,温暖便会从他的身上缓缓蔓延开来,尔后你看着每一份潮湿的空气都被点亮,也并不会因为对前路莫名的恐惧而担心在大片大片的光亮里无处躲藏。 这样,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如此笃定地拥有继续前行的勇气。 肖怀予。我今天走路不小心踩到钉子了。 …… 诶,你想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是正常一点提醒你别忘了去打破伤风,还是建议你先去傻人街傻人店买彩票呢。沐小米你能不能不让我每次都这么为难啊,真是头痛…… 怀予哥哥…… …… 我发现你越来越像个小孩了!说吧,这次是把公车坐反了还是又一个人乱逛把自己给逛丢了? …… 这样的短信似乎总能在不经意间就悄无声息地淹没我小容量的收件箱,我常常看着看着就突兀地笑出声来,感觉有一天把断断续续的它们一一连接起来,就可以当做是编了个粗劣的手机小说志也许还能拿去卖钱试试也说不定。 题目就叫做,大笨蛋肖怀予与沐小米二三事。 不过也许会被人误以为是笑话锦集…… 我记得那时只是一直安静地把自己淹没在一本厚厚的《小时代》里并不理会我看起来有些不可理喻的自言自语的京林,这个时候却突然抬起头来,一副撞见幽灵般惊愕的表情对我说,沐小米,你,让我受到了惊吓。 我被京林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发愣,然后瞥见她怀里已经被揉捏地乌七八糟的《小时代》,突然明白过来。 我把手里的抱枕扔过去,熊京林,你这几天《小时代》看多了吧,学什么唐宛如。 切。 京林这时却突然像个重出江湖的师太一样刷刷地把我丢过去的小熊抱枕稳稳接住,潇洒的表情如气吞山河不容有失。有那么一瞬间我又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京林这孩子虽然名字奇怪了一点看起来也不太正常有时候倒还是蛮可爱的。 不过说真的,沐米。 不知道什么时候京林把我最喜欢的小熊抱枕拿去垫在屁股下面双腿勉强地盘起来坐在凳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做起了瑜伽,丝毫没有发现一旁已经怒火中烧的我。 有时候我是那么的不懂你。好像你悲伤起来心中有一个王国,快乐起来是另一个王国,旁人只能驻足只能赞叹,想要伸手触摸却会发现那样的世界似乎太过盛大而让人无法走近。 但我还是喜欢那个快乐的你。至少这样的你,让我感觉是真实的,可以靠近的。 这时京林微微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安然而清澈。 我只是突然微感惊讶地察觉到某种熟悉。 而此刻的我,也一如多年以前那样,呆愣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哎呀,沐小米,你的小笨熊真的好舒服哦,晚上可不可以借我抱抱? 我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看见京林正眯着眼睛正开心地把我心爱的抱枕亲昵地揉捏成让人癫狂的形状,顿时觉得胸中有一口气提不上来般的虚弱。 熊京林!你想死么。 我狠狠地把抱枕抢过来装作很重的样子砸向京林的头,跟你说过了,不许叫它小笨熊。还有,以后它没有答应不准你碰它! 这时的京林像根蔫了的小黄瓜,因为刚刚混沌的场面浅浅束起来的长发看起来有些凌乱,楚楚可怜的样子整个像是一被人欺负的小媳妇。 那些人是不是神经都搭错了,沐小米你究竟哪一点温柔了,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执念于浅浅悲伤的温柔女子”这么喜欢用纠结的恐怖表情对别人一直吼你是不是想死啊!我看大家都被你散发小女人忧郁的俗烂文章骗了,你应该给他们看那个什么肖怀予与沐小米二三事,嗯,一定会颠倒众生的。 我习惯性地用只为京林发明创造的被她描摹为“充满威慑和死亡讯息的腐烂眼神”狠狠地瞪过去,然后轻蔑地挑挑眉毛说,俗烂? 然后我满意地看着京林像是突然被噎着了一样默默地转过身去汗涔涔地继续翻她那本已经面目全非的《小时代》,背影落寞地像是被划上了三条黑线。 我忍住笑,却又忽然莫名地觉得惆怅起来。 这样才算是行为正常肢体健全的熊京林吧。又或者,京林在不正常的时候才可以勉强算作是正常的? 可是,刚刚她那么认真地看着我跟我说的话,对于乐此不疲地到处乱用成语高中作文据说从来没有上过四十分的京林,究竟算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呢。 想不太明白呢。 京林,就像你说的,也许是因为我心中藏匿的某个世界过于盛大而让人无法走近。然而你看过更真实的我,知道那个远远看起来安静淡然会写出茉莉花一般味道清冽文字的所谓温柔女子,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心怀种种无奈的破碎残像,落寞无比,却又清晰万分。 你看过我因为夏日高大的梧桐温柔漏过的美好光影而突然开心地拉着你一路奔跑,看过我因为喜欢路边摊的小肉串吃得太撑硬是在那里多坐了两个小时才勉强可以站起来走路的狼狈样子,看过我厚脸皮地半夜爬起来给肖怀予打电话只是为了发发小脾气,就算很小心但依然很不幸被我吵醒的你那时第一次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对我说沐米这样小孩子甜腻的语气还真是不像你呐,自那以后我们便很自然也很张皇地彼此变得十分亲密。 而你也知道我常常会一个人静静地躲在角落里翻一些以前看过的书,习惯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好似有意在没有温度的喧闹中用沉默逐渐消磨自己的存在,也知道闲下来的日子我总会挑出大片大片的空白来安心地发呆,眼神变得深深浅浅让人看不穿也望不透,也知道,只是在某个冬日冰凉的黑夜里蓦地发现遇上了这一年盛大的初雪便可以感动地在原地望着天空安静地流泪就这么一直站到学校的路灯熄灭。 你看,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就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可以想得明白呢。 只是京林,这么多年,我越是行走越得以发现,这个世界上每天有那么多人可以相遇相识,你和她们一起上课,一起早起抢占前排的座位,热闹的日子一起开心地聚餐,或者是开始见面时还客气地打招呼再后来就只是浅浅地微笑最后可以彼此心照不宣视而不见又心安理得地变成互不相干的陌路人,其实一直以来有那么多人在伴你前行,甚至你抬起头来就可以看见她们在一旁说说笑笑嬉笑打闹的亲密样子,但你走在她们中间,竟还是会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 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真正深深地走入你的内心,哪怕是彼此朝夕相处,执手以待。 所以京林,我一直都觉得能够遇见你和肖怀予,也许能够算得上是我今生的幸运与莫大福祉。 因为你们,都可以轻易识破我并非只是安于忧伤静好的女子,尔后便会怱容打开我心中隐匿的另一整个丰富磅礴的世界。 那里面,有一个更想让自己以如此方式被世人记住的沐小米。 你可以了解的么。 第3章 跋山涉水而来,只为与你相遇 大……笨蛋。你才是麻瓜……嗯。 沐米。 沐米? 沐——小——米! ! ! 啊啊!……麻瓜? 刚刚被突然吼得清醒了的我似乎是一副后来被京林形容为让人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我的床立刻劈成三段的傻瓜样子,勉强地撑着那双无辜的眯眯眼努力聚焦了半天,终于捕捉到了站在凳子上把头伸进我的小草莓布帘子蚊帐里面看起来已经忍无可忍的硕大人体闹钟。 …… 嗯……那个……嗨~ 本来还只能虚弱地耷拉着脑袋小迷糊着的我突然汗涔涔地感觉到从京林眼神里不断散发出来的强大的怨念。 说。 这回京林神闲气定地换了个老佛爷的语气。 麻瓜是个什么玩意儿。 …… 呀。你等等我啊。 京林一颠一颠地抱着那本曾被她深深嫌恶过的中英对照版《经济学原理》,又开始耍赖皮似的粘着我不放。 快告诉我嘛,麻瓜究竟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京林总能昙花一现地表现出她隐藏地如此之深的强烈求知欲,大大的眼睛还总是闪亮闪亮的。我微微地叹了口气,在前面停下脚步来。 咣当。 我就知道,那个走路一直都不怎么带眼睛的,肯定会撞上来的。 呜……痛! 我说。 你再啰嗦,经济学原理的那四次元老师,就会让你站在板凳上唱欢乐颂了。 …… 沐米。 京林突然换了严肃得诡异的语气。 我们用跑的吧。 嗯? 啊……我说你……慢一点行不行!会撞到人的! 就这样,一早就排满了经济学课程还无辜地被这样恐怖的人体闹钟摧残清醒的这一天,京林突然拉起我的手,呼啦呼啦地向前方不远处的教室飞奔而去,抱在手里的课本太厚的缘故,两个人的步伐看起来都有些笨拙。 不过,这样美丽的清晨。 还有前方紧紧牵着我的京林,那透明好看的笑容。 是不是又突然感伤起来了呢。嗯。 可是……还是觉得很开心呢。 如果是你。京林。 如果是你,一直牵着我的手的话。 好像也可以变得特别勇敢呢。 嗯?这么说,你是梦到那个什么……肖怀予二三事了? 站在座位上正收拾课本的我抬起头撞见京林那泪光闪闪穷追不舍的小模样,闭上眼叹了口气。 拜托,肖怀予就肖怀予,什么二三事。 我承认有时候我对京林的无奈已经成了惬意生活中美好的下午茶一般的存在。 本来么。 不就是那个沐小米生命里荷包蛋一样的存在么,嗯。 荷……包蛋? 我记得……我写的应该是暖如春熙的光芒吧?! 突然有种人生荒凉的无力感。 嗯? 光芒? 看着京林开始若有所思的傻瓜样子,我就知道,下一句一定会是…… “差不多么。” ……!!! 这么说,他真的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咯。 京林一颠一颠地走在路上,像扛着一块红头砖一样把那本《经济学原理》搁在肩膀上。 嗯。 应该算……很重要吧。 我突然忘却了像以往一样要狠狠羞辱京林一番的初衷,心绪竟在瞬间便被那些过去的时光抚摸得异常柔软。 好像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呢。 荷包蛋。 其实我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和肖怀予走到了如今的样子。 我只是记得,在大学开学的那一天,我一个人无辜地拿着爸爸匆忙离开的时候列出来的长长的购物单子站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日用品柜架面前,正愁着毛巾是买蓝色还是紫色好的时候,突然听见旁边传来的,令人熟悉得有了略微惊慌的声音。 “别看了。好好的毛巾都快被你瞪穿了。” 我呆愣地循着那懒懒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去。 不会的。 一定不可能的吧。 上帝怎么能对我如此恩慈,会愿意再一次把你从遥远的不可触及的山谷,千山万水再带回到我的身边。 肖……肖怀予……肖——怀——予?!!! 啊。依然是欠揍的表情。 不过是一个假期没见。嘴角的坏笑逐渐在惊慌的瞳孔里无限放大。 我难道又变得好看一点以至于你都认不出我来了么。 所有。 所有的,关于肖怀予这三个字温暖的记忆,在那不可思议的一瞬间,差点如奔赴大海的洪荒一般,要将这渺茫的我狠狠淹没。 你还是回到我的身边了。 肖怀予。 这样真好。 真好。 再后来便是重大冲击后渐渐缓过神来的我理所当然的各种扑腾。我带着瞬间变得癫狂的脆弱神经跟在脚步依旧从容但也迅捷的肖怀予身后,一个劲儿地追问他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究竟是怎么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傻瓜问题。 诶诶。肖怀予你别走那么快呐,告诉我啊。 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了下来。 你想知道什么。好像在寻思什么别的东西。 当然是你啊。笨蛋。我独自一人闷闷地咕隆着。 你不是破天荒考了我们班的第一名么。 你现在难道不应该是在北京或者上海之类的地方么。 然后呢。 啊。那你为什么会突然掉下来跑到这里来了…… 没有逻辑的啊。 嗯。问完了吧。 额。问完了。 那……是薄一点还是厚一点比较好用? 语气怎么突然变羞涩了。 薄一点。完全在想其他的事情…… 哦。 诶。哦什么哦啊,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睁着只有在肖怀予面前才会变得无比无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已经提拎着满篮子东西的那个久违的人,一心一意地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若是很多年后我再独自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一定会觉得这样的画面应该被定格为永恒。就算是知道几乎没有那样的可能,但那一瞬间宛如脱缰至星辰的想象与猜测,再想起来竟然也会让人觉得脸红心跳,兀自欢喜。 而那时被我紧紧追问的肖怀予,只是认真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 喏。都买好了。先走吧。 我没有力气地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忍不住在心里小小地诅咒了眼前这个依旧很欠揍的人一下。 在回宿舍的路上肖怀予只是用简单的几句话就挡住了我来势汹汹的一大堆追问。 报了上海交大。 差了那么几分。 嗯。很凑巧被调剂到和你一个学校。 就这样。 啊…… 惊讶的同时不免有小小的惋惜。 你那么笨真是好不容易才考得那么好诶。 都被你浪费掉了啦。 …… 后来的时光被各种嫌恶的揭底和吐槽占满。 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我们停下来,他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我。然后从斜挎包里掏出一张动感地带的电话卡来。 呐。给你。 我的号码是你的尾号加一。 我还愣愣地处在弄不懂状况的杂乱感动中。 今天开学,刚好买一送一诶。好划算。 …… 我发现我真是看不得肖怀予这样乐呵呵的样子。嗯。 好了。那我走了。你快上去,还有你收拾的。 哦。 转身走了几步,又突然转回来。 没事儿别给我打电话,我选的是生物,可能会经常待在实验室的。 切。 我不屑地扭头。 我才不要给你这个大笨蛋打电话呢。哼! 他依然只是笑笑,便渐渐转身走远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生物哦。 我看着刚到宿舍时领到的单子,看着上面明晃晃的“金融”两个字,莫名地有了些惆怅。 原来不在一个校区啊。 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后来一个人在还空空荡荡的宿舍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把刚刚在超市买的东西一一地拿出来放好。随手带出一包七度空间的卫生棉。 嗯。我盯着它看了半天。 我有拿这个么。怎么也想不起来。 突然。 那……是薄一点还是厚一点比较好用。 还小小地诧异过为什么语气会突然变得那么羞涩。 …… 瞬间崩溃。 肖怀予你这个大混蛋大混蛋!瞬间脸红得一塌糊涂。 红够劲儿了又一个人爬到刚铺好的被子里憋着偷笑。想起平时一本正经一板一眼的肖怀予皱眉思索的样子,差一点就笑岔了气。 后来被京林知道了便惊呼呀怪不得第一次见到沐米你在宿舍给我们开门的时候像红富士一样的脸还让我以为那是高原红呐。 …… 好吧。后面半句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后来果真如肖怀予所说,他的时间大部分都被各种只是听名字就会头晕目眩的实验稳稳占据了去。有时候一个人在图书馆懒懒地发呆,突然想起给那个在另外一个校区不知是生是死的笨蛋发了短信,却十有八九,只能换来少的可怜的几个孤伶伶的单字。 实验室。 在做实验。 我在做实验啊。 …… 看来真的是无药可救的笨蛋。 一点创意都没有。 总是要撅着嘴小小地诅咒那个可恶的家伙一番,放回手机时瞬间暗下去的屏幕,看起来却有那么一点落寞感觉。 似乎能生出褶皱。宛若莲花。 第4章 一期一会 悠悠晃晃。 不辨四季。不明辰时。连日子的脚步,都不再能够听得见。 转眼已是来到这南国城市的第二个冬天。我竟也开始像那只令人扼腕四季如猪的熊京林一样,在每一个冬日昏暗的微晨,只愿长睡不醒,就此安眠,不问来世。 我总是在那时做很多的梦。 很多很多。 有时是冰冷滂沱的大雨,却怎么也听不到雨水入地的声音。 有时是明媚得已知不真实的光线,让人喃喃地睁不开眼,也模糊了眼前的风景。 在梦里看见过许多人的脸。 明明灭灭。 像极了幼时年少的场景。爸爸在河的那一岸深夜赶班,妈妈就这么牵着一个记忆里我未曾见过的自己,走在那窄窄的残桥上,另一只手里,是给爸爸尚有余温的晚餐。 听见了耳边冰凉而过的风声,却看不清那一年小小的我脸上,会是何种稚嫩无碍的表情。 有时竟也会看见肖怀予,依然是高中时那般样子呆笨笑容无害,会记得他甚至傻瓜到在会考的前一周,和朋友在学校的操场踢足球而意外弄伤了一只眼睛。 差一点再也看不见。 我也记得那时我没有告诉他,在他离开学校去医院养伤的整整一个星期里,更加傻瓜得莫名其妙的我,竟然也会开始忐忑不安,茶饭不思,心疼如此。 我只是突然有一点怀念。在梦里。 南方阴冷潮湿的冬日让我的话也渐渐少了起来。有时候京林软软地耷拉个身子揉着睡眼慢吞吞地从贪恋的被窝里爬下来,再晃晃悠悠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地洗漱完毕换好衣服伸伸懒腰准备出门了才愕然发现昏暗的宿舍里竟还有一个我用厚厚的被子把自己卷起来,一副打算就这么睡到世界末日决不再动弹一下的英烈样子。 这个时候的京林总是一脸受到严重惊吓的表情,像一下子从梦中回魂的模样,颤颤巍巍地爬到我的床上把我从已经卷成一只蚕蛹样子的棉被里拖出来,狠狠摇醒,惊恐的样子就好像她摇的不是我而已经是一具木乃伊。 而面对京林小鹿斑比一样求知的眼神,我却也说不上来,我究竟是怎么了。 只不过是喜欢赖在被窝里越来越不愿意早起。 只不过是吃饭的时候连拿筷子都提不起力气,即使是曾经最馋的诸葛小烤鱼。 只不过是慢慢地连想要说话的愿望也都快要失去,盯着桌上将要期末考试的经济学课本一本正经地呆滞。 只不过是,越来越没有还活着的气息。 只不过是这样的感觉。 竟会令人觉得那样熟悉。 以前也会这样的吧。 那是高中时候的我了。 记忆里那些混沌无望的冬天,漫天铺卷的严寒和在周遭缓慢流动着也许都已快要凝结成霜的空气。也一样总是一下课就认命地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课桌上再不动弹。 恨不得一睡千年。 冬日入骨的冰凉让每天教室的清扫也变得困难起来。 有时候我一只手攥着一沓已经被寒气风干出形状的抹布,直勾勾地瞪着那一盆刚从快冻僵的水龙头里接下的清水,仿佛准备瞪上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才颤颤巍巍咬咬牙一副“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英烈样子把手放下去,两只眉毛也应景地颤抖着扭到了一起,着实精彩。 不过还好,那时我的身边还有一种名叫“肖怀予”的奇特生物。 本来严苛过自己作为一名光荣的清扫小组长决不能滥用私权贪享清闲奴役同学,但是看见那个每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以对清扫的莫大热情而享誉班内外的劳动委员肖怀予,我却总能够按照心情随时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擦擦手走回座位心安理得地旷工加藐视上级。 在还没有和肖怀予熟悉到可以对他呼来喝去一遍又一遍叫他大笨蛋的时候,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不只传奇,而且相当励志。 记得高一的时候班里第一次竞选班干部,一向喜欢自由清净的我毫无悬念地选择坐在下面傻乎乎地一个儿劲儿地鼓掌,一边两眼放光一边热血澎湃在心里表达着各种崇拜之情“啊,说得怎么这么好。”“厉害啊”“恩恩,我要选她我要选她!”纯情地简直令现在的我汗颜无比。最后一个与我算得上亲近的女生被选上当了劳动委员,那时我应该还为她发自心底开心过那么一小下的。可是到了一个多月以后的某一天,故事出现了戏剧性的扭转,在一个晚自习上,班主任突然向全班同学发表了一个沉痛的决定……恩,不对,应该是郑重的决定,那就是我们班要再增添一个劳动委员,那个人就是当时坐在第一排的肖怀予。我坐在下面迷迷糊糊地望着讲台上依旧一脸沉痛……的班主任老师,有一点弄不清楚状况。 原来那一天班主任老师在厕所方便完正要哼着小曲儿走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惊鸿一瞥,便瞥到站在门口的水池那里,正旁若无人地捣鼓着那个坏掉的水龙头的肖怀予同学。我几乎能够想象,那个本来就生得单薄的肖怀予,平日里憨憨呆呆的老实样子,也不多话,就那样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眼里只有那么一个快坏掉的,因为再也拧不紧而一直滴水的水龙头。 安静地,平和地,如此温柔地注视着。 像周围的空气都静止了一般,一圈一圈,笨拙地只想要用缠紧的布条救回那些可惜流失掉的水的心情。 不知道为什么。闭上眼睛,我好像就能够看到。 全班鼓掌的声音把我从飘忽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再次动容不已的班主任老师就差声泪俱下地拉着肖怀予的手嘶吼一句他以平凡而伟大的举动感动了中国。 啊。原来是这样的人呢。 “诶诶,你又来了。” 京林不满的抗议声打断了我的叙述。 我晃了晃脑袋脸上似乎写了“我很茫然”一般呆呆地看着她。 “你都不知道吗?”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冬天里的笨蛋树獭沐小米同学,只有在说到肖怀予的时候眼睛里才有了光呀要不然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呢哎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这么苦。” 望着在一边唉声叹气还一边作扶额状的京林,出神地想着她刚刚顺溜得气儿都没喘的话,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终于消停的京林像看濒临灭绝动物一样盯着我,颤巍巍地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我翻翻白眼望望天:“啊,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今天你长得特别好笑吧。” …… 后来我便心甘情愿被抓狂的京林迎面扑到各种挠,我们俩快接不上气儿的笑声似乎给了周遭的空气一点暖心的温度。让人恍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寒冷。 在暗无天日的期末复习和最后一科摧残人心的数学分析考试之后,终于又迎来了可以回家大鱼大肉钻暖被窝看韩剧哭得稀里哗啦的寒假,我走在校园冬日萧索的残景里,竟也觉得那些仍倔强地挂在枝头忍受着被寒风拨弄的枯叶看起来可爱非常。 这下好了。 望着天空狠狠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掉了一整座暗色冷山的重量。 可以开心地回家咯。突然觉得轻盈地想要小跑起来。 京林发短信过来说在宿舍等着我一起出去狂欢,不见不散。当然了,在她的字典里狂欢的意思其实是烤鱼蛋包饭蛋仔糕章鱼小丸子,通通进到她的碗里来。我心照不宣收起手机准备往宿舍赶,却在一个熟悉的岔口有了迟疑,不知不觉走向另一条路。 又要离开这里了。我想再去美术系的画室看一看,和它道个别。 自从那个夏日,在这里偶然遇到那个拿画笔有莫名优雅感的女孩子,每一次来我都会想,会不会再在这里见到她,会不会可以刚刚好,时间,场景,气氛,可以自然而然跟她打个招呼,再在心里补上一句,我觉得你很美,真的。有时自己这样想着,想到最后便自己发笑起来,顺便夸夸自己白日做梦的能力见涨。不知道为什么,有时自己会有这样的执念,好像那些和内心有过清晰确认的东西,不想丢失,而是想用温暖一直维系,好像如此就能够拥有一直光明下去的力量。 到了期末,考试零零碎碎地结束了,这里已很少有人来,美术系的学生恐怕在我们还浑浑噩噩早起去图书馆门口排起长龙的时候,就早早交了要完成的画作,溜得没了人影。 即使是万物萧索的冬季,画室依然被掩映在浓郁的绿色里,走近了看才会发现石板路上三三两两的落叶,却只像是群树早醒时轻呼一口气颤落的衣饰,丝毫不影响她此刻的丰美与适然。 像往常一样推开门,一如既往的让人喜悦的“吱呀呀”的声音。和想象的一样,贪玩的孩子们都出去了,将它空空荡荡地遗落在这里,画架无序杂乱地错落,那些完成了一半颜色未干的画纸也都不见了,地上有废弃的纸页,成为这里的冬天最后的装点。 我站在画室的中央,不知厌倦地看着它们,仿佛和至交好友无声告别。 不知这样安静地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 “你……”其间的疑问与困惑如此清晰。 我被这突然造访的声音惊起,迟疑地转身,略显窘迫地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白,却在看清眼前的人时,惊诧地不敢相信。 是她。 瞳仁。茶色。拿画笔姿态优美的女孩。 想要再见,想对她说你很美的人。 真的是她。 “我……是不是见过你?”正当我欣喜于如愿以偿的再遇内心翻腾难以平复的时候,她开口问询,眼神认真地扫了扫我用力抱在怀中的数学分析课本,好像正在努力弄懂那究竟是个什么。我低头看了看怀里已经皱得卷角的蓝色课本,竟慌慌乱乱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其实我没有很用功……”说完脑袋一片空白,只剩下想要狠狠抽晕自己的冲动。 …… 几秒的静默。空气似乎被短暂凝结。正当我攥紧书角懊恼地想着要如何打破沉默的时候,她却自顾笑出了声。 “是吗。我倒觉得你很用功。”说完仍是一脸盈盈的笑意,却无一丝甜腻,只觉淡淡的清澈。 “你不像美术系的学生。”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来,闲逛似的翻找着什么。 “嗯,我是金融系的,我……喜欢这里,所以有时过来待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愈见低了去,最后连头也低下来了。 她寻觅的身影停了下来,转身望着我。 “你喜欢画画?” 像是被突然戳破隐秘已久的心事,周遭空气都略有紧张的颤动。我猛地抬起头,却正撞见她平静清凉的眼眸,好看的,茶色,静谧得仿佛多少激荡喧哗都可被一刹止于无声,无澜。 “我……就是从小喜欢,随便画一画,算不上什么的。”说起自己一直未曾放下过的小执念,略微觉得有些羞涩。 “哦。”淡淡的答声,转身又四处寻什么去了。 我被遗留在原地,一时怅然,不知可再说些什么。 “啊!”正呆立的我被突然的叫声惊起。 “终于找到了。”听起来有藏不住的欢喜与满意。 她似乎寻到了之前遗落的东西,看着她虽自持但仍忍不住要散溢出来的欣悦,觉得内心被一阵温柔轻抚地舒展开来。 她走过来,眼角有清澈的笑意,手里握着的是……一支画笔? 她走得近些,看见我望着她手里已磨损得厉害的画笔出神,自然地说:“之前不小心丢了,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明天就走了,就想最后试试运气。没想到,会在这么不显眼的角落里。”最后一句轻轻柔柔,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 我看着她攥在手中的笔,横横竖竖没有看出什么特别,但如果不特别,又怎会依然破旧还值得一个会拥有许多套画笔的美术系学生执意寻回? 她似乎看出我的好奇,不介意似的继续说:“这个,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说重要这个词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笃定得让人完全不想去怀疑。 看着我仍不放弃的痴痴的眼神,她又无奈似的笑出了声:“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说这么多……不过,或许,你想知道的是这个。” 她攥着笔的手松开些,露出木质的笔杆。 她轻轻把刚刚遮住的笔杆转过来,对着我。 我不会忘记那一刻。 破旧的笔杆上,那也略微有了磨损却仍能轻易分辨的刻字。 茶靡。 仿佛蓦地发现一张晦暗的弃纸上隐约绘有精妙花纹般的心情。 不知如何与她分别的。 此刻我缓缓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想起被她说出的不容置疑的“重要”,想起她握着画笔清澈温然的眼神,想起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对我说的“这是很久以前,别人给我的名字。如果愿意,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茶靡。茶靡。 仿佛能想象到有人轻轻地唤起,不知疲倦,生怕会丢失散佚。 或许,是个关于爱的标记也说不定。 兀自想着,觉得枯叶衰草凛风无一不是慈眉善目,好像整个冬天都丰沛温和起来。 这并不是一个只有严寒的季节。 早春……会再见的吧。像一期一会,总有用不完的缘分。 突然开心地小跑起来。纵然街道已清寂,满园皆空旷,但你知道,它有多么饱满。 第5章 肖怀予,我们这样,算不算私定终身 转眼,回到凛川已近十天,离过年也还有一段日子。也没有什么特别,每日不过睡睡懒觉,看看书,天气好的日子去凛河边晒太阳,或是爬山。从高中开始到离家两个半小时车程的樟远念书,每次放假回到家几乎都逃不出这个模式,在学校里犹如身处硝烟战场,风平浪静之下皆是枪林弹雨,说不吃力苦恼都是骗人的,一回家倒像是得到暂时的赦令,整个人都被抽空,像是要把那些愁肠百结纠葛万分的污浊之物全数掏空,搁置一边不予理会。 这些时候,像是被圈入另一个静止的时空,别无他事,虽安逸饱暖,却有掩不住的惆怅在心里时隐时现,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不知这样一直走下去,又能如何,而前方,似乎早已没有什么可以期待。 当我正窝在床上陷入对过往的无尽回忆的时候,短信的声音兀地响起。 是肖怀予? “后天同学聚会,来否。” 切,我这里很远很远很远的好不好,两个半小时的车你替我坐呀!上次回来的时候我还晕车了! 正准备如此义正言辞一腔愤慨地把短信回过去,短信声却又响起来。 “来的话路费报销,有意从速。” 这回换我傻眼,这家伙有远程读心术? 报销路费……恩,很划算,权当受邀重游故地。 那……让那个大笨蛋来车站接我?要不……很可能又坐反公交车? 回复短信的光标一缓一缓地闪着,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加上“那你来接我”这句话,手机却又不识趣地有了动静。 “我到车站接你。东西别带太多。” …… 瞪眼。这人,什么跟什么啊。 一鼓作气。不能再让这家伙牵着鼻子走,虽然这是一直以来都在发生的事…… “你就那么肯定我会去?”小小的嘚瑟,我就不去呢,气死你。 “口不对心是要遭天谴的。估计我说报销路费的时候你就动心了吧。” 再次被无情戳中,遂一股脑倒进床铺里放弃抵抗。 “我后天下午坐车过来。你要说话算话!”把手机扔一边,气鼓鼓地咒那个烦人的家伙,总把我当个傻瓜一样。明明大学只是不同校区,平时忙个没完,放了假终于有空啦,肯花时间接见我啦,本人现在还忙呢!……一路咒到这里,却突然失了底气。 算了。把手叠在脑袋后面,舒服地四仰八叉。 和他计较,大概只会呕血而亡。 后来,久违地坐了两个半小时客车,一路晕颠到了樟远客运站。车内的空调温度开得太高,整个人被烘得热乎乎红彤彤,两目晕眩一副完全没法思考的呆傻样子。 樟远虽然靠南些,也没有暖和多少嘛。被车外的空气一个激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凭着熟悉的感觉跟着人流迈开步子就走,却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拽住衣服帽子。 “出门忘了带眼睛?”一股寒风在背后嗖嗖地盘绕。 是肖怀予。 被他拽得转过身来,依然满脑浆糊一脸不清醒。哦,对,肖怀予说过要来接我的,差点给忘了。然后呢,我们要一起去哪儿。去哪儿来着。 本是神色愠怒一副要兴师问罪样子的人这一刻似乎终于发现有点不对劲,手自然地朝额头伸过来,一下子有了冰凉的触感。 好舒服。 脑袋上好像在冒蒸汽……头隐隐地痛。 “果然。”为什么声音听起来更冷峻了,明明是过了好久才见到一面诶。 “你感冒了。”突然被拎着走。呀,肖怀予,你什么时候变这么粗暴了。 手上暗自发力的怪家伙不忘回头瞪我一眼。 “也只有你,以为假装自己没生病病就会自己好。”末了还咕哝上一句:“傻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进步都没有。” 瞬间规矩安静地乖乖被他拎着走。 等到终于坐在吃饭的地方的时候,我已被肖怀予灌下两包感冒冲剂外加三粒感冒药,虽然没有完全见好,但已觉得轻松了许多,至少有胃口吃下这满桌的美味佳肴了,之前还难受得恶心想吐来着。 想起刚刚被肖怀予一路拎进一家药店,他好像去向老板讨了热水和纸杯,药端到我面前的时候隐隐杀气未减。一般这种时候我都会知趣地无比顺毛,不任性不耍赖也不闹腾,乖乖全部喝掉,一点抵抗意识也没有。还好,还好,肖怀予有想到先给我喝药,要不这一趟折腾我病病恹恹什么也吃不下,岂不是很不划算。 和大家简单热络了一会儿,好多人见到我说呀,沐米,还以为你离得远就不会来了呢,我斜一眼肖怀予笑呵呵算是回应。后来因为不适感没有完全消退,便干脆安静地窝在角落,正当我乖顺地坐在位子上对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火锅两眼放光的时候,一旁闷声的肖怀予似乎忍了很久地说:“说真的,你过来纯粹是为了吃饭的吧。” 我被他说得有些愣瞪,但不过一会儿就回过神来,开启了无尽的碎碎念模式:“是你说要我过来的,我坐车还生病了,面对一个病人,你居然嫌弃她想吃饭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你还有没有人性啊,说好的报销路费呢一点都不积极主动,做人不能这么不诚信啊,你……” “打住,打住。”肖怀予被我念得额生黑线,一副你厉害我输了的样子,还不忘给我盛一晚白味的菌子汤以示臣服。 哼哼,这么多年了,制你还是有些法子的。 后来大家在饭桌上又恢复当年热血沸腾的样子,男生不忘相互揭短,乐呵呵提起当年对方的糗事,被惹火了要作厮打状,但最后都免不了笑成一团。女生们则会拉着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偶尔还特意提一提谁当年暗恋的人的近况,言语间充满暧昧的调侃,也会说一说大学里的课程,受欢迎的教授,期末考试,还有新交的男朋友。 肖怀予一如既往地话少,只在别人问起的时候答上几句,其余的时间都在给我捞菜和加汤。他一向不闹腾,也有超出一般同龄男生的自控与冷静,但总有莫名奇妙的好人缘,我曾向他推证过大家应该是被他对劳动清洁的认真与执着所感动,却被他不屑一顾地晾在一边…… 回忆真是个好东西。 它让你觉得你的人生,时时都能是满盈的,让你觉得,其实你从来都没有失去过什么。 我在肖怀予的照顾下筷子都没有往锅里奔过,一边竖起耳朵听大家热络有趣的聊天内容,也不忘适时插上几句,一边乐呵呵地坐享碗里的食物,嘴巴一直就没有停下来。 等到大家也聊得尽兴,男生们也酒过三巡,我已撑得开始憨愣,室内空调的温度也让人有些发烧,再次觉得意识怎么有些模糊…… 跟着大家出来好像已经九点多了,一些还不想回家的人开始合计去KTV或者酒吧再来一轮,我本来想跟着去,但头晕晕的,又和洛雪约好要早一点过去,就由着他们闹哄哄地走了。 “你又住洛雪家?”同样留下来的肖怀予冷不丁问我。 “是啊,今天她有事情不能来,但还是让我住到她家去,我们也好久没见了,总要说说话。”说着开始迈步子往公交站走。 “你还记得怎么去吗?”跟着来的肖怀予语气间充满怀疑。 “还是让洛雪来接你。”说着便开始要掏电话出来拨。 “别呀,洛雪说过她今晚家里有些事,晚上都没有办法来,我自己过去找她就好了。”连忙制止一旁自说自话的人。 “你!快走快走,不是说晚上还要去城边亲戚家睡嘛,你快走,我自己认得路!”最后一句莫名地吼得有些心虚。 “好吧。”肖怀予无奈,到了路边开始拦出租车。 “你自己小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算是道别。 切。谁要给你打电话,今夜我就和洛雪挤一个被窝里秉烛夜谈,把你这个大笨蛋扔到九重天外面去。 坐在公交车上,松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打给洛雪,有点忘记到了人民公园该怎么转车了,顺便问问她事情办完了没有。 “嘟……嘟……” 奇怪,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 或许是没有听到,下车再打好了。 把手机收起来,靠在窗户上发呆,窗外灯火繁丽,在远处看应该也算得上一隅美景,望着那些缤纷闪烁的霓虹竟突然觉得有些怅然。这是我生活了三年的城市,街道宽阔、干净,香樟林立,虽也繁华,但远没有芜山那样的省会都市般拥挤喧嚣,不大不小的格局里,自有一方天地,曾经还跟肖怀予说过其实我喜欢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因为远离家乡的高中生活压力重重,如履薄冰,或许除却樟山中学的小山坡,市中心的大超市,人民公园的游乐场,还会有更多美好的回忆。 原来我并不属于这里,比起那些从小就在这里生长,熟悉每一条街巷,不用上第四节 晚自习不用成为住校生的同学们,我更像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我在此处没有根系,只有扦插的枝条,离开以后,所能剩下的存有,还有多少呢。 可是,这里有他,肖怀予。有他在,我便觉得我和这里还有坚韧难摧的联结,不会因为任何世事变迁,岁月流转而轻易改变。他的存在,好像便是一种承诺,莫名地会觉得安心。 一路胡思乱想,被车内的温度熏得有些乏困,终于到了人民公园站,我昏昏沉沉地下车,坐在路边的长凳上给洛雪打电话。 “嘟……嘟……” 怎么办,我忘记到这里该怎么坐车,到哪里下了,洛雪你接电话呀。 把衣服后面的帽子盖到头上,盯着手中一直没有人接听的电话有些傻眼。 完了,刚刚还跟肖怀予打包票说我认得路的。 没办法,为了防止像那次一样晚上坐车坐到荒郊野外吓得丢了魂,还是乖乖等洛雪打电话来比较好。 不知过了多久,被手机的震动吵醒,呀,蔡洛雪,我在公园里转了几圈换了几条长凳快冷死了你怎么现在才回电话!刚想接听一通吼过去,却发现来电话的人……是肖怀予? 接……还是不接? 狠狠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揉揉眼睛按下接听键。 “喂。” “……你现在在哪儿。”似乎是听到了外面嘈杂的声音。 “恩,那个,我……” “你还没到洛雪家?”顿了一会儿。“沐米,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十分,你怎么回事。” 我嘟哝着开始曲折迂回地跟他解释,听到最后肖怀予忍不住利落地打断:“所以,现在你要告诉我的是你还在离洛雪家很远的地方,不仅忘记怎么坐车还没有联系上洛雪?”只是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就知道他准皱着眉头。 我理亏地对骗他说认识路的罪行供认不讳,并且承认今晚我很可能要在公园里坐一晚上,突然陷入这种状况有点始料未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洛雪会在这时候联系不上,明明打通电话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啊。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着急。”肖怀予又开始对我恨铁不成钢。 以前也是这样,高中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心情很不好,刚好那一周是我们组值日,本来作为小组长下午四节课结束后要带着他们做卫生的,我却很不开心地坐在位置上根本不想动一下。肖怀予在我身边左晃右晃,看我浑身散发着一种别扭又执拗的气息,一点理睬他的意思都没有,遂放弃游说干脆挽起袖子从头到尾劳心劳力,总算赶在学生会检查的时候勉强过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这样不管不顾得耍小性子,明明弄不好会被班主任批评拉到办公室耳提面命,我心里却一点都不着急,也没有担心惧怕,分明从小就是规规矩矩谨小慎微生怕被老师责骂的人啊,为什么那一天就无法无天耍脾气耍得有模有样的,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呢。只是后来想到,就算那时心情再不好,如果不是有肖怀予在,我也不可能放任自己这么胡来,还一点不担心会捅了娄子。 因为,他在。 这样就足够了。足够让我觉得,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关紧要,只要他在身边,我就真的从不会担心些什么。 好怀念呢。肖怀予。 从一厢情愿的沉湎中清醒过来,电话那头的肖怀予已经开始语气平定地进行安排部署:“我舅舅家有点远,现在过来就太晚了。这样,你在原地等,我马上让人去接你,你先住我家。” 我一边打哈欠一边悠闲地听他念叨,听完继续悠哉了两秒,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什么?住你家?!”我惊恐地突然炸毛。 “是啊。”他倒是一派理所当然的语气。 “不是吧,洛雪只是暂时没有接我电话,我跟她说好的,为什么要住到你家去。何况……” “何况什么。” “我还是黄花闺女呢你怎么能让我住到你家去难到你以前就这么随便收留别人住宿的嘛你怎么一点都不矜持!”一通吼完,稍微有点喘。眼下我还是对要住到他家去这件事有点没缓过来,觉得既突然又怪怪的,大笨蛋,我和你熟到这种地步吗。 “别闹。”依旧冷静。 “洛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联系得上,现在太晚了,你不能待在外面。”听着觉得也有些个道理。 “你在那儿别动,我挂了。” “诶?你等等……”我都还没有答应呢,这算什么呀。听着已经挂断的声音叹了口气,肖怀予你这家伙,干嘛让人家这么没有心理准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麻烦别人,更何况……是要住在你家这么诡异的事情。 后来我又不死心地给洛雪打了几个电话,依然没有人接,都已经快要十一点半了。看来肖怀予说的对,如果不是他大发善心让我住他家,我今晚很有可能会无处可去露宿街头。可是等着来接的人的电话,却有些忐忑不安,对不熟悉的人我总是会有些许怯意,又不是每个人都和肖怀予一样可以肆无忌惮随意蹂躏。 正想着电话突然就响起来,是陌生号码。 深呼吸一口气,小心按下接听键。 “是予儿的同学吗。”听起来……像阿姨的声音。 “啊,是是。” “你现在快走到XX边儿上来,我们在这里等着你。” “哦,好好。”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怕他们在冷风里等久了。 寻过去的时候看见一辆白色的车子停在路边,举着电话的阿姨正朝我招着手,示意我快过去。 不会吧,开着车来的?有点超乎想象,肖怀予没有跟我说过他们家买车了啊。 阿姨见到我,便赶忙拉我上车,一边说着冻坏了吧,快进来暖暖。 我莫名地有点感动,之前的担心瞬间松掉一半,觉得阿姨虽然看起来面目朴实,也未多加修饰,但言语间自有一种亲切和温柔。 上了车才发现叔叔坐在驾驶位上,见我上了车转过头来对我微笑。我有点歉意,赶忙补上问好,也不忘说谢谢,还有这么晚让他们来接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前排的叔叔和阿姨约莫四十多岁光景,不是那种大富大贵,衣着显赫的打扮,走在人群里,更像是靠自己双手吃苦耐劳育儿养家的普通劳动者,但他们身上有一种自然朴实的光辉,没有吝心,没有奢求,只想每日踏踏实实地劳作、生活,挣问心无愧的钱,哪怕不多,善良温和地对待别人,哪怕没有回报。肖怀予……是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呢,突然觉得有些羡慕。 后来回家的途中叔叔还特意在一家超市旁边停车让阿姨带我去挑一挑早餐,我本来不肯再麻烦他们,但他们真诚热情的模样又让我不好拒绝,就去拿了些面包和牛奶,但阿姨总是会在旁边顺手多添上几样,最后结账的时候我看着口袋里的食物,估计都可以让我吃上几个早上了。 车子终于停在了一个小院里面,以前我从凛川来,肖怀予是本地人,关系虽然好但都限于学校里,平时放了假都没有单独见过面,现在却突然要住到他家里去,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下了车,跟叔叔阿姨绕到小楼前,我正猜肖怀予家住几楼的时候阿姨突然跟叔叔说了句:“让姑娘住二楼,你和我都住三楼。” 这……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什么!不会吧,肖怀予敢情这整栋楼都是你家呀。 我觉得这个晚上我的三观已被无情地颠覆。 我还在没有缓过来的震惊中,阿姨已把我引上二楼,嘴角带着笑,打开门是亮堂整洁的客厅,旁边有一间卧室。她带我进屋,帮我放下东西,一边给我铺床,一边嘱咐晚上盖严实些别感冒了,我才想起本来吃了饭又吹了风觉得有点不舒服,后来等电话的时候在公园走了几转活动了下现在已经差不多好全了。 阿姨把买的早饭给我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对我说早些睡,就拉上门出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怔在屋子里发呆。 怔了一会儿没理出个头绪来,看了看钟已经快十二点了,大概也是真是有些困了,干脆先什么都不想拾掇拾掇准备睡觉去。把手机的充电器插上,换了带来的睡衣,简单洗了洗,就把灯都关掉倒在床上。这一天又坐车,又感冒,又吃撑了,又在冷风里等人,又莫名其妙突然就到了肖怀予的家里,这一天,还真是有够丰富的。翻过身去,紧紧被子,不一会儿便困乏地陷入朦胧的睡意里。 后来…… “那天你为什么没等我回来就走了?”听着电话里肖怀予不温不火的质问,我喘了口气,继续在阳光明媚下惬意地爬山。 “我们家里要我早点坐车回家。”气定神闲地扯谎,心想着我这都回来几天了你现在才打电话。 “你还没当面谢我呢。” “我有谢爸爸妈妈。” “恩?” “啊……不对,是叔叔阿姨。”切,脸红个什么劲,太阳晒得吧。 肖怀予在电话那头呵呵笑了几声:“把你接到家了他们悄悄给我回了电话,说蛮喜欢你的。” 我脸变得更烫了,却隐约觉得有点小开心。 “那是,我是多乖的孩子。” 一路和肖怀予天南地北扯来扯去,一不小心就爬到了山顶。很奇怪,我们平时话都不算多,互相讲电话却可以一直讲很久。我还特意激动地表达了我对他们家“豪宅豪车”的震惊,肖怀予平日看起来就一脸纯朴样,思想端正行为高洁还热爱劳动,一看就是吃苦耐劳的环境里生长的孩子,以前看见他的衣衫旧得褪颜色,肩线有小的开口,还心疼了一会儿来着。 “别乱讲。车子是因为要做生意借钱买的,家里的楼是自己修的,还欠着债呢。”恩,听起来颇为合理,但他们家的车子和小楼依然让我觉得新鲜万分,也隐隐地……有些为他高兴。 终于挂断了电话,我躺在山顶的长凳上前胸后背轮番着晒太阳,人间美景,万事舒心,好不惬意。想起洛雪那天早上慌慌张张打来电话跟我道歉说她们家有点事没能得空就忘记晚上我要过来的事情了,后来看到手机上十几个未接来电和肖怀予最后的短信才知道我已经去他家睡了。我连忙安慰她没事没事,家里的事情比较重要,何况我不是好好地在肖怀予家住了嘛,她这才松了口气,又打趣说就是有点可惜这次没有见到你,稀里糊涂地害你半路被肖怀予劫去了,我只得呵呵直笑。 眯着眼晒了一会儿,身上微微有些发烫。想着好久没有去樟远,一去竟有这么多奇妙际遇,觉得人生真是有点难以捉摸。我突然间就坐上他们家的车子,见了他的爸爸妈妈,突然就睡在他的家里,这感觉……怎么弄得跟私定终身一样,连家底都一并知道清楚了。自己想着想着也觉得有些好笑,遂闭上眼继续享受起太阳浴来。 如果未来的每一天,都有这样的温度,与想起一个人时心里满溢而出的笑意,那该多好。 第6章 对我而言,遇见你,是多好的事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沐米你可以啊,放一趟寒假回家居然睡进了陌生男子的家里,你这对得起我吗,我……” “好了好了,乖,吃你的章鱼烧。还有,哪里来的什么陌生男子,就只是肖怀予好不好。”为了防止京林继续没完没了口若悬河,赶忙用章鱼烧堵住她的嘴。 在家里优哉游哉地过完了一个漫长的寒假,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返校了。自从高中去外地念书,每次离开家回到学校都有一种难言的惆怅与苦闷。不能说自己的压力,不能说有些时候已觉得痛苦非常,不能说其实我想用更多的时间看书写东西画画,而学校里根本没有人会关心这些与所谓成绩,前途无关的愿望。即使我万般不愿,我仍要离开,回到那个并不让我觉得亲切的牢笼里。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九年,却从来没有哪里是我自己想去的,没有哪条路是我自己选的,生来就被看不见的手推着走,没想过抗争,亦从不觉得欢喜,尽力满足周遭人的期望后就迫不及待地退回自己封锁沉郁的小世界里去,对外面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好像无论黑与白,好与坏,我的人生都是这么无所谓的。 看着对面一个假期没见又圆润了一圈的京林旁若无人狼吞虎咽的模样,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如果我能像你一样,无论遇到什么都可以这么坦然快乐,那该多好。 “呀,沐米,你发什么愣,快吃呀,再不吃就都被我吃光了。”京林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向我咋呼,嘴角还挂着食物的碎屑,一抖一抖的,令人不忍直视。 扶额。 “我说熊京林,过个年而已,你有必要把自己吃成一只猪吗,吃成猪也就算了,你继续这么吃,是准备再把自己喂肥点然后端上餐桌吗。”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沐米,过去说人逢知己千杯都少,我见着你高兴多吃点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把晚饭给省了。”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兴高采烈大快朵颐,我竟一时语塞。不错,不错,虽然多了一个字,但从京林的嘴里能听到这样的句子,至少能证明她假期里除了吃以外还是有别的长进。 吃过饭以后我拎着迅速进入饭困已经目光呆滞的熊京林往学校赶,过了一个假期宿舍里已经扑了一层灰,床套被褥也要重新弄,晚上还要去教室晚点名,说起来,忙碌的新学期又开始了,从明天起,又要过上必须强迫自己上满发条才能勉强继续活着的日子了。这话听上去怎么觉得是生不如死。 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扑面而来的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向这边涌来,他们哄笑,交谈,三两结伴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我却什么都听不到,整个画面被放慢,我试着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却并未能发觉出什么不同,我甚至不明白他们是什么,与我有什么关联,该如何对待。这些时候我的心里总会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惧,好像这些会与我错肩而过的人根本就不是真的,也不属于我能理解的范畴,我的内心抗拒他们,并始终渗透着一种莫名的悲凉。我攥着京林衣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低着头加快了脚步。我害怕的东西有很多,比如人。或者,很多人。很多很多我分辨不出不同也感受不到灵魂的人。 日子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过着,转眼新学期已过去一月有余,眼下已是四月初春。说是春天,却摆足了所谓“倒春寒”的架子,常常是前一天刚有些春日暖意,第二天就阴风阵阵冷雨绵绵让那些着急换上薄衣衫的爱美女孩们又狼狈地裹上厚厚的羽绒服。再加上芜城名声在外的湿冷阴沉,天空常顶着一张灰暗怨愤的脸,压得天空下的人也喘不过气来,自然也就有些心不在焉,意欲消沉。 这一个多月来除了每日上课,去图书馆查资料,吃饭,睡觉,逗熊京林,连给肖怀予的短信都很少发。很奇怪的,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彼此都不会太想起对方,我抱着一颗忧愁的心苦念我的经济学原理,花时间看书,写字,发呆,伤春悲秋,偶尔手痒涂涂鸦,他在城市的另一端做他的实验,查资料,写论文,和同学一起踢踢足球,好像从来都是两个没有关联也不需要有关联的世界。但我知道,在我再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会立刻感觉到他一直离我那么近,那么近,好像他根本就不曾从我身边走开过。 “沐米,你又拿奖了?这次的奖金我们拿去吃哈根达斯好不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摊在对面凳子上的那只猪口水流了几里地。 “熊京林,这才四月,你身上还裹着花棉袄呢吃什么哈根达斯。”我一边往脖子上缠围巾一边恶狠狠地打压她越来越没头脑的口味。 “还有,这次的奖品是赠书,难不成你要用它去跟哈根达斯老板娘以物易物吗。”我承认,每天吐槽熊京林已成为人生的固有部分,若没有她,我的大学生活很有可能和这些天芜城的天气一般,愁云惨淡,冰霜万里,全无生气。 收拾好东西又将京林肆意蹂躏了一番,才心满意足地出门。上午上完课接到一个不认识的女生的电话,语气愉快地说上学期那个征文比赛结果出来了,让去拿奖品,还不忘特意强调一下因为临时换了主办老师,本来有的奖金一夜之间全都被换成了赠书,末了语气还带那么一点抱歉和无奈。我在电话这头一边道着感谢,一边感觉微妙,虽然可以拿来打赏京林的奖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有了,但心里隐隐得觉得好歹也不算件坏事情。 外面真冷。不只因为芜城始终与冬天难舍难分的初春仍旧入骨三分的寒意,而是在这天地混沌,阴霾久伫的日子里,从心底缓缓升腾而起的那一股虚软无力的荒凉感,好像希望这种光明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在眼前这个破败的世界上存在一样。 我缩了缩脖子,朝冻僵的手哈了口气,走进学生中心的大门。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走到哪里都觉得寥落,平时因为学生会和学生社团五花八门的活动热闹非凡的学生中心今天看起来倒是空旷无比,雪白的墙壁和白晃晃的光滑地砖组成的空间,清晰地映出自己孤伶伶的影子。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走廊尽头半掩着的门。 “请进!”一个清脆的女声在门内响起。不知道为什么,踏进门的时候突然觉得轻松了一些。 屋里明显要暖和得多,一眼扫去宽敞的办公室里却只有两个人,一个高个子的男生拿着一本书懒懒地靠在窗前,头埋得很低,专注又沉默的样子似乎也没准备搭理我,我只得马上转移目标望向另一个。 她笑盈盈地坐在离门比较远的办公桌上,是的,是办公桌,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胸前,在发尾卷起好看的弧度,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干净妆容,眼神里有着隐隐绰绰的亮光,好像会直晃晃地把人吸引进去。话说刚刚进来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第一眼就发现这么耀眼的她呢,然后默默地在心里呆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对自己承认是觉得那个男孩子真的很好看吧。我从纷繁无比的心理活动中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坐着的桌子上堆了好些厚厚薄薄的书,看起来都是崭新的样子,应该就是要领的赠书了。 我走向她,有些怯怯地开口,“你好,我来领征文比赛的奖品。”我在不熟识的人面前总是难免显得拘谨和局促,奇怪,为什么当初对肖怀予说的第一句话却好像认识了几辈子一样可以那么没大没小没轻没重呢。 正当我轻声报了名字,随即再次莫名其妙地出神的时候,桌子上那位面容清丽的女生轻轻跃下了地,却也不着急应答我,似乎在饶有兴味地朝我身上打量。 “你……是沐米?”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声音里竟有些闪闪发光的兴奋。 我呆愣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也许是看我杵在原地一副又惊诧又无辜的表情实在精彩,她竟乐得笑出了声,满脸笑意优雅自如地围着一桌子书开始翻翻捡捡。自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是笑着的,怎么说呢,那种笑似乎不是她脸上做出的一种表情,而是从她最深的内里茁壮生长出来的,某种强悍又天真的东西。 “啊!找到了。”她怎么总是这么一惊一诧,声音里是一如既往的欢喜。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我的面前,将厚厚一本白色封皮的书递给我,说:“呐,你的奖品,给你。”语气像是一位相交多年的老友。 我迟疑地接过来,低头看了看。 《生命中不可不想的事》。 嗯。看这名字,觉得还算亲切。 “谢谢。”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拉住,惊得我漏掉一拍心跳。 “等等,再让我好好看看你呀。”已让我开始竖起汗毛的家伙这时语气里竟然还有一丝委屈。我难道不是应该拿了东西就顺理成章地退出去然后去图书馆的吗,现在这样算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我内心惶恐不能自已想要落荒而逃的时候,旁边响起了一个冷静的声音。 “林寻,你吓到她了。”不急不缓的节奏,很难听出什么情绪,却像是千军万马的奔腾都可以在一瞬间归于沉寂一般有力。 是那个一直在窗边看书一言不发的男生。 我就这么错愕地看着他,慢慢地向这边走过来,自然地牵过之前还停留在我衣袖上的手,并领着她往旁边退了退。 “同学,抱歉,吓到你了。”微微笑起来的样子感觉很温暖。 “她就是这样,有些没礼貌,你别介意。”末了又顿了顿,“如果还有事就先走吧,不用理她。”丝毫不理会被他拽着的人已经开始不安分。 我一时很难明白这么复杂难解的状况,如获大赦一般向他们弯弯腰算是道别,抱着书就这么仓惶地夺门而去。走的时候还听到身后炸毛一般的吼声:“温默!你说谁没礼貌!”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已经走远了,我也能想象到那个叫温默的男生肯定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悠悠地吐出几个精简的字就可以让一旁闹腾个没完的女孩子瞬间吃瘪。想到这里自己终于如释重负地笑出了声,这下好了,莫名其妙一下知道了两个不认识的人的名字,还是仰仗他们乐于彼此揭发。隐隐地,觉得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可爱的故事。 走出大门的时候再次被外面的寒气冻了个激灵,壮胆似地在原地跺了跺脚,准备消失在前方灰蒙蒙的寒气里,就要错肩而过的人却在此时掉落了东西,一边继续接着电话,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怀里剩下的,似乎在冷静地思考些什么。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有任何一丝的惊诧或懊恼,好像在她看来,所有发生着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深吸一口气,手心竟微微出着汗,埋头蹲下身默默拾捡起地上散落的卷轴,递到她的面前,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语气平静地讲完最后一句“再见”,摸索着将电话蹭进右边的衣兜里。我感到她的目光开始在我身上长久地停留。 “是你?”我被惊得抬头望她。 是她。从我刚刚出来她迎面拾级而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她。她曾在我喜欢的画室里画画,一个人回来只为寻找一支旧画笔,她的眼眸清澈,是淡淡的茶色,她曾说如果愿意,可以叫她茶靡。 “你在这里做什么。”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画轴,言语虽冷静,却多了一份柔软。 “我……我来拿个东西。”她还记得我。 她看着我怀里抱着的书若有所思,突然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一般笑了,“拿这本书?”末了又像嘀咕给自己听,“真是越来越小气。” “你……快进去吧,外面冷。”我忧心地看着她身上薄薄的大衣和丝袜,嘴里就蹦出了这么句妈妈似的关怀,说完自己都僵了三分。她却愣了一秒,随即恢复自如,嘴角又向上扬了些,看起来倒是更开心了。 我的脸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笑笑准备离开,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听到身后略显迟疑的声音。 “或许……” “你愿意来我的画展帮忙吗。”像是带着光芒的声音,轻柔落进了寂静的山谷。 很久以后,我都清晰地记得这一天。记得自己突然血气上涌,拼命点头说好的傻瓜样子,记得茶靡哭笑不得地说不会耽误你的课吗自己却一副逃掉就是的视死如归的表情。记得一直以来阴霾不散,压抑难言的世界突然照进一缕微弱的光线时灵魂深处的惊动难平。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让你知道,遇见你,对我而言,是多好的事情。 第7章 人生如诗,人生如画 人生有时真的很奇妙。在它看起来乏淡无味一成不变,似乎就要以这样沉闷呆板的惯性直直冲过终点的时候,前方却突然出现一条通幽曲径,冥冥中似被命运呼唤一般,你情不自禁地踏出脚步,从此你的人生开始在别处绽放,而这一切都像是来自一个意外的礼物。 我揉了揉略微有些酸痛的眼睛,按下关机键,轻声打了个哈欠,蹑手蹑脚准备一头钻进被窝里沉入梦乡。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令眼睛难以负荷,连着脑袋里某一处隐隐地疼,同寝室的人都已经睡下,包括对面那只时不时传来轻微鼾声的熊京林。 怎么说呢,从那个实在奇妙的一天开始,本来简单无澜的生活好像突然间变得有那么些不一样了。 以前除了规规矩矩上课,自习,泡图书馆,偶尔抽空写写东西,参加一两个学院的活动,余下的时间几乎都是面对着京林一个人度过。和京林一起吃饭,和京林一起逛街,和京林一起看电影,和京林一起发呆。外面的世界总是花花绿绿,热闹非凡,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精彩万分的生活,有不会歇止的期待,今天抵达了一处明天就兴冲冲地要往另一个地方奔去。他们看起来充实,忙碌,充满能量,不断认识一些新的人,不断尝试新的事情,总是在有力持续地前行。而我,却总是走在这样的世界之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在熙攘喧闹的人群里,我怀抱着自己所剩不多的理想,找不到一个愿意停下来听我诉说的人。他们头也不回地前行,而我,总是迟疑,留在原地,甚至向后回退,一如既往,沉默封闭。 原来一直以来,我与世界的关系都是岌岌可危的。我对它没有期待,它回敬我不理不睬,漠然无谓如同互不相干的路人。一直觉得心里缺少了些什么,原来就是那一根,与世界切切实实的联结。没有它,我像是漂浮在冷寂的夜空里无依无归的风筝,无论行居何处,都是没有心,也没有家的。 而如今。 我破天荒逃了课,把之前苦读的《计量经济学》抛在一边,作为一个菜鸟跟班参加茶靡的画展策划会,顺道认识了一干之前觉得相隔十万八千里彼此毫无可能有任何瓜葛的人,包括那天第一次见面就意外知道了名字的林寻和温默,还知道了茶靡的本名叫林茶,和他们两人念过同一所初中,曾是一个班的同学,高中也在一个学校,还因为和林寻的名字相像又都长得好看被班上的人戏称为姐妹。当然,这些都是林寻姐在餐会上兴致勃勃地拉着我的手跟我讲的,我虽有些抵挡不住她那从不削减的热情,但一字一句,总归都听到了心里去。 “谢谢,沐米。这些我都很喜欢。”一直紧张地盯着茶靡的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你喜欢就好,我还怕自己写得不好会糟蹋了你的画。”真的有这样担心过,所以没日没夜反复修改了很多次,毕竟是画展介绍册里要用的配文啊。 茶靡微微笑着,正准备开口却被一旁的林寻姐抢了先,“啊呀,沐米,你谦虚什么,我就说她找你算是找对了,你别跟她客气,画展结束记得找她要工钱。”她一说完我脸都红了,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这些时候自己却仍旧腼腆得不像样。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这个文学社社长徒有虚名,我就用不着让沐米受累了。”茶靡云淡风轻地向林寻姐挥上一刀。这时一直在邻座埋头看杂志的温默抬起头来,缓缓吐出两个字:“正解。”恰到好处地补上第二刀。 我瞟了瞟僵在一边的林寻姐,果然一副世道黑暗人心不古的可怜模样,估计下一句一定又是……“沐米!你看他们……”我承认虽然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多,但对这类场景莫名地已可做到见怪不怪,熟稔万分。每一次,觉得好笑,又由衷地觉得,真是羡慕。 “话说回来……沐米你的课没关系吗,下一周画展就要开始了,让你现在参与进来,时间是赶了些。”从气恼中恢复过来的林寻姐开始关心起这个念着艰难的金融系课程却硬是翘课帮着一起准备画展的我。画音刚落,我感到对面喝着咖啡的茶靡和一旁看杂志的温默都不约而同地一起抬头看向我。我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一个劲儿往桌子上埋:“没……没关系,我会抽空补上的。” “真的没关系吗?”对面的茶靡也一脸认真地问,似乎真的有些担心我会落下功课。 我回报给她一个真心的笑脸,“嗯,没关系。” 随后又小声咕哝了一句:“我真的很开心。” 是呢。就算时间开始变得不够用,就算开始偶尔翘课,就算需要拜托一上课就犯瞌睡的京林一定要打起精神来抄笔记,就算是这样,能为你做这些,和你们在一起,我也是真的,真的觉得很开心。 万事具备。茶靡的画展定在了下周三,据说场地已布置完毕,在远离市中心的一个叫青琅的小镇上,要展出的画作也已经全部摆放好了位置,预定了展厅里到时要用的花束,是淡淡的绿色,画展将举办七天。这些都是在后几次的“茶话会”上林寻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的,她的脸依旧明亮照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带着笑,以致每一次见到她,似乎都能让你觉得人生轻松了些。而仍旧寡言少语却丝毫不妨害他散发淡淡温柔气息的温默同学,也一次不落地参与进来,除了偶尔抬起头给上一点意见,其余时候都从容安定地沉浸在自己的节奏中。当然,有他在身边,我们都能自动感受到一种不容置疑的磁场,以总把他无情撇在一边的林寻姐为中心,以他们之间的距离为半径,总觉得有个声音在云淡风轻地说,理所当然,这是我的属地。而茶靡这些天倒是很少来了,之前说是她的画展策划会,她出席的次数却寥寥可数,我跟着林寻与温默会和其他画展赞助方的工作人员一起,听他们商量种种细节,他们思虑周全又行动迅速,俨然一个专业团队,我大多数时候都是眼睛发亮地在听,只是偶尔说到文案和字体的时候会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意见,而通常这个时候,茶靡都不见人影,一副懒得管随便弄的样子,大家却也都见怪不怪。大概,在她心里,她的画才是最重要的吧,操心这些与画无关的事,对她来说或许是有些伤神伤脑。 唯有几次难得她在,却都是只有林寻姐,温默和我三个人,约在学校外一间略显偏僻的咖啡馆,安宁静谧的样子,看起来很有格调。林寻姐会把策划会最新的讯息传递给她,顺便交代需要她配合的事宜,还有一些需要她拿主意敲定的东西,比如展厅的花束,邀请函的式样,每幅画下面的配字什么的。但她每次决定地都很快,在林寻姐给予的选项中总是不迟疑多久就利落地做出选择,比如花束的颜色,紫色,蓝色,黄色,绿色,毫不犹豫选了绿色,设计简单的白色折页与绘有古典花纹的华丽介绍册,一手就拿起白色的,只有在看我写的配文的时候花了些时间,也说不必再改动了。我发现,茶靡在某些方面的干脆利落,让她看起来界限清晰,少有暧昧,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须纠葛迟疑。她从不将自己放入一个两难的境地里,由是给人的感觉洒脱决绝,与世界的关系,也清明无碍,说不上是悬走边缘,却又明显有出离倾向。好像她真正关心的东西,已然不多。 有时我看着她神色平静的脸,好看的茶色眼瞳,与林寻姐的光亮鲜明完全不同的沉湎安定气息,觉得她也曾鲜活的一部分俨然被留在了过去。她如今的沉默独立,都不过是对过往的一种无声缅怀。是我太敏感了吗,对一个相识不过数天的人,为何心中总会生起这般好奇与疑惑? “唉,沐米。” “……沐小米你听没听到我说话!” “啊啊?!”我从兀自的游思里回过神来,看着对面京林一副怒火中烧的脸孔,有些歉意,最近因为画展的事我几乎很少去上课,吃饭也有时不在一起,回到宿舍常常也晚了,京林起初还等着我到后来见怪不怪就自己先睡了。这段时间好像真是有点忽略她了,自己在外面和茶靡她们吃茶点喝咖啡却让她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听起来似乎是有那么一点没有人性…… 正当我内心柔软目光温然地看向她准备问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却根本不瞅我只一个劲儿盯着我盘子里的鸡腿略显猥琐地嘚瑟:“最近食欲不错,这个嘛就归我了。”完全不顾对面的我瞬间恢复的无限嫌弃的眼神。 “不过说真的,沐米。”这个家伙,又一边啃鸡腿一边说话。 “你这段时间有些不一样了。”心蓦地漏掉半拍。 “好像很专注。和你以前考试看书的时候不太一样的专注。”她的眼睛却依旧不看我。 “被什么吸进去了一样。那是个什么词来着,忘我,对,就是忘我,诶,这块肉怎么啃不到。” 我坐在对面,有些愣。京林平时看起来神经大条没心没肺,被我嫌弃外加放心蹂躏,却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让我不禁觉得她有所隐藏。 “京林。”我长叹一口气,语气出奇地沉静,却又好像并不是真的在叫她。 “干嘛?”为什么一脸警惕。 “你……不会是要让我还你鸡腿吧,我这些天帮你抄了那么多笔记,还一个人吃食堂,都快营养不良了,你这人天天逍遥法外的,还有没有人性啊!”说到吃的果然一如既往口若悬河。 我惊诧地只好讪讪地拧着眉毛笑,强迫自己一定要把刚刚那句“逍遥法外”忘到九霄云外去。 不过,谢谢你,京林。你听到了可能会骂我,但我还是很想说,其实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离不开你。 勉强捱过下午两节听着脑袋直冒泡的数量经济学,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课本风一般冲了出去,周围一些人似乎察觉到我最近的不寻常,疑惑的眼睛落在一边才睡醒正慢腾腾挪动脚步的京林身上,而京林一脸惺忪丝毫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我却已管不了那么多,明天就是画展开幕的日子,林寻姐下午有发给我短信说今天需要再碰一次头,约在老地方,还特意叮嘱我如果有课要上完了再来,你温默学长可是拿到了你的课表,末尾还特意加上好多波浪号,弄得我在课上游神游思,如坐针毡,却也坚持要赖到下课再走。 会是什么事呢。我一边小跑一边想着。现在应该一切都准备妥当,茶靡她应该也提前住到小镇上去了,林寻姐和温默学长应该也会提前过去和布展的工作人员一起帮忙,现在都这个点了,他们居然还在学校? 当我气喘吁吁飞奔到“重来”咖啡馆快要直不起身地出现在林寻和温默面前的时候,他们俩一同愣了三秒钟,让我差点想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一句其实你们看起来真的好有夫妻相,可是,显然,这么个句子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太长了。 “沐米,你不用这么赶也是可以的,我说过我们会等着你。”林寻姐回神过来,一把拉过我坐下,递给我一杯温水。我仍然没喘过劲来,只是笑着挥挥手想说没关系。温默学长依然什么也不说,自然地坐在我们对面,若有所思的样子。 “都是你!让我用那破课表威胁沐米上课,害她以为来不及过来跑这么喘。”林寻姐说变脸就变脸,瞬间对正厚脸皮地装耳聋的人怒目以视。 “是林茶说要让她上完课再来的,你去说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们两个又背着我干坏事!”吼完这句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林寻姐白皙的脸上竟然迅速泛出了些红晕,而对面的温默不知何时嘴角挂上一丝坏笑不自觉凑近了些问,“你说说看,我们干了什么坏事?”说完我的脸也莫名地跟着旁边的林寻姐一起更红了些。 “那个……”我觉得我有必要打断这突如其来的略显诡异的氛围。 “你们别吵了,我没关系的。就是怕你们马上要出发,所以跑得赶了些。”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了埋头。 “沐米,你知道吗,你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没关系’,怎么可能真的没有关系嘛,你不用太委屈自己了。”林寻姐纤长的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的,说得一脸认真,温默也恢复到了日常的频道里,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而我说不出什么,只在心里觉得有些感激。 “对了,叫你来是有正事。”林寻姐转过头去翻手提包。 “啊,是这个,你看。”她笑盈盈地把什么东西递到我的面前,仿佛是一个郑重的交付。 我低头仔细看了看,竟然是……明天画展的工作证?! 我惊讶得猛抬起头,不解地来回望着林寻姐和温默,内心有难以掩饰的兴奋。而他们都只是微笑着看向我,之中还不忘抽空交换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眼神。 可以吗。 这样的我。 真的可以吗。那些我曾以为注定只能错肩远去的如诗如画的人生,在那一瞬间,似乎也真的开始变得触手可及了。 茶靡。这个时候,我突然好想见到你。不过,我可能会噙满泪水,却仍旧道不出一声感谢。 第8章 往昔。旧梦。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茶靡背对着我低头站立的样子,安宁静默,长发如瀑。我遥望着她,感受不到任何声息,仿佛她很多年前便在此等候,岁月斑驳,无情地夺走她的心跳与呼吸。 她等待着什么呢。 是什么让她甘愿放弃前行,选择在某地永久停驻,石化为一座落苔的雕像,作了记忆忠贞无二的墓碑。 她以为她已在人世走远,其实没有。 真正的她,或许早已在此下葬,她却浑然不知。 为何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好像最细小的咸味丝丝缕缕延绵不绝地向内心渗透。她如同一副站在冰凉月光下失魂落魄的躯壳,不发一言地等候着什么,回来将自己再度拼凑。 我渐渐从昨夜梦境的余韵中回过神来,有点懵噔地看着眼前如织的人群,依然飘乎乎地觉得很没有实感。昨天下午林寻姐把画展的工作证递给我的时候我都有想狠狠掐自己一把的冲动,毕竟正如看我咧嘴傻笑半天只得无奈摇头的温默学长那句冷不丁的总结一样,“幸福果然来得太突然了”。后来慌慌忙忙回宿舍收了一个包袱的东西,看到什么就往里拽,抖着手给京林发了个告知缘由的短信,便七零八落地奔出门瞅着招手的林寻姐一鼓作气跳上旁边那辆墨绿色的越野车。后来在车上才听林寻姐说茶靡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我也一起去展厅,因为这一耽搁可能就是七天,布展那边的工作人员团队也没法那么随意,去了就要一直在那边待到画展结束,而我毕竟是个念着金融系课程应该要开始准备期中考的大二学生,和他们那些优哉游哉四处飘荡惯了的大四老人还是不一样的。 “后来呢。为什么还是决定让我去了?”我听着心里觉得有些感动,却依然好奇这最后一刻降临的礼物。 “这个嘛。”林寻姐转过头来笑盈盈地望着我。“她就是让人把这个带给我,然后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们俩去把沐米载过来,我想过了,觉得她应该会想来看一看。’”她指了指一直被我宝贝似地拽在手里的工作证。 我一时竟只能无言。 你说的对,茶靡。 你总是能明白的,从你那次在画室里瞥见我怀里的经济学课本再淡淡扫过我的眼神起,我就知道,你轻易看到了我一直辛苦掩藏的东西。在你面前,我从不需要任何的辩白,与伪饰。 “林寻,你倒是坐到前面来。”正当我独自陷入缅怀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一个听起来已经使劲在忍耐的声音。我一看,原来是一旁的林寻姐无比惬意地耷在驾驶靠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前面的人的耳垂,还理所当然捏出了十分享受的表情,我顿时在心里倒抽一口凉气,这,这是在绕城高速上没错吧,林姑娘你要和温默学长打情骂俏也不要选这里啊。我突然有点钦佩温默惊人的忍耐力,刚刚那句听起来依旧沉稳无澜的话,仅仅是稍微露出了一点破绽。 “你开你的车,耳朵借我玩会儿。沐米你也可以试试,你知道吗他的肉都长在耳垂上了,捏着真的好舒服好舒服的。”说完了又自个儿乐得找不着北,而旁边的我心中千军万马都奔腾过去了,天,我哪里有这个胆量,他的迁就包容可都是你的特权好吗。我一边担心前面的温默学长在林寻姐的强势蹂躏下能不能好好地开车,一边在心里止不住地叹气,想起那一次实在没忍住总算问出口的“你们是男女朋友吧”俩人立马斩钉截铁异口同声地回答“不是”,虽然无比地惊诧与纳闷,但还是听到了两人的答案里都容易被忽略的前缀。 一个是“才”,一个,是“还”。 根本就是昭然若揭嘛。 一个上午过去了,来看画展的人意外地很多。我挂着工作牌在门口帮着一起给进来的访客发介绍册,上面还有我写给茶靡的配文,仅仅是轻轻地抚摸上去,心里升腾而起的温暖便充盈地要溢散开去。林寻姐陪在茶靡的身边,在展厅二楼的小隔间里,看完画展的客人如果愿意,可以拿着白色的介绍折页找茶靡签名,就在最后一页专门留出的空白栏里,茶靡也会随机送给他们一张印有她画作的小卡作为纪念。这个主意据说是林寻姐帮着出的,茶靡没有反驳算是默认,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签名赠礼这个环节”,却被林寻姐激动地一把抱住开心地蹭来蹭去“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然后被茶靡无比嫌弃地拨到一边。 他们似乎是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在一起了,高中毕业之后也一起到了芜城,念着同一所大学,茶靡是美术系,林寻姐是中文系,温默学长呢,好像在兼修计算机系与哲学系,都是那样闪闪发亮的人呢,生命的轨迹无比自然地联结在一起,如同是郑重的约定。有这样的人在身边陪伴,真是令人羡慕万分。 我的生命里也有这样一个人,即使不能总在身边,平日也喜欢对他任性闹小脾气,但我知道,他对我而言的重要,早已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遇到这样的人,应该算很幸运吧。肖怀予。 想起那个很久没有联络的人,不自觉微微扬起嘴角。 “沐米,去吃饭了。”回过神来却是茶靡轻覆淡淡妆容的脸,茶色眼瞳显得更加清灵,一身随意的针织加裙衫,却格外的别致好看。她安定地看着我,嘴角有轻柔的笑,欲言又止的样子。 “沐米,老实交代,刚刚在想什么呢看你一脸情动的。”林寻姐却从茶靡背后冷不丁冒出来,笑眼弯弯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模样。 “没……没有啦,别拿我打趣。”林寻姐声音大得让我恨不得马上钻到地缝里去。林寻姐不罢休地正追问却被后来一步的温默学长及时地拎走。 “忙一上午了,你给我消停点儿。”我承认,这种时候我的少女心依然会被这个冷静,沉默,身上有一种温柔与安定力量的好看男孩子激发出来,虽然这样多少有那么一点对不住林寻姐…… 等我左左右右收拾妥当准备走的时候,温默林寻还有一些工作人员都已走远了。茶靡站在挂在门口的第一幅画前面,安静地伫立。画里是一个人模糊的背影,他在向前奔跑,后面有一只伸出的手,努力地想要够着,却给人一种注定只能越来越远的错觉。和人的梦里某种熟悉的感觉一样。你拼命地想看清,却仍是一团模糊,你想过去某个地方,却发现怎么走都无法抵达。 我看了看画下面的标签,写着,旧梦,茶靡。 心被轻柔地击中。 此刻她伫立的姿态,与我的梦里她孤孑的背影重合。 茶靡。茶靡。你到底有过怎样的往昔。 后来我和茶靡在已习以为常的林寻姐和温默的打闹声中安静地吃完了午餐,感觉越来越像万般无奈心照不宣的伙伴,对这种明明难舍难分偏偏又死不承认坚持单身的恶行选择彻底无视。吃完饭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往展厅走,林寻姐也拉着温默学长说要去买饮料,只有茶靡等着还在喝汤的我说:“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你跟着林寻他们,这边结束了让他们送你回去。” “啊?”我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本来昨晚到青琅的时候也没见到她,今天早上画展开幕前几分钟才看见她不慌不忙地走进来,把苦等着她的司仪给急坏了,大概觉得差一点等会儿的开幕词就要重新编了。我有在客栈问过林寻姐为什么没看见茶靡,她住在哪儿呢,但是林寻姐像毫不在意似的说“你别管她,她自由惯了,喜欢神出鬼没,该到的时候总会到的”,一句话说得我更摸不着头脑了。今天也是,画展才第一天,算是来了不少人,也有看到喜欢的画而干脆地买下的,这些难道不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为什么从茶靡的脸上依然看不到有任何的欢欣呢。 茶靡看着我快要扭到一起的眉毛,轻轻笑出了声。 “明天开始我要去另一个地方写生,林寻留在这里,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像是在向我解释些什么。 “沐米你喜欢画画吧。”话题突然顿转。 我惊愕地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喜欢,第一次在画室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是我冒失地推开画室的门看到她以后落荒而逃的那一次? “后来要离开学校之前,回去找那支丢失的笔,你一个人抱着书站在中央一副缅怀的样子。啊,原来这个人真的很喜欢画画。这样想着,也就这么问了。”的确是有问过。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能够体会你的心情。我曾经也有过,拼尽全力,依依不舍,只是想要保护一个梦想。”她的眼瞳里浮着碎碎的光芒。 “我在学生中心等林寻的时候随意翻到了你写的文章,里面有一段写了‘在蔷薇画室遇见拥有茶色眼眸的女子,我却慌乱得不敢看她’当时我就笑得快不行了。”咦,听完这句脸有些发烫呢。 “当时林寻一脸惊恐地凑过来看,看完跟我说,这是她们学院征文比赛的优胜奖,我才知道你叫沐米,念金融系。后来她逼着我把遇到你的事都告诉她了。”怪不得,第一次在学生中心见到林寻和温默的时候,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出来在门口碰到抱着画轴的茶靡,也是准备要进去找他们一起商量画展的事吧。想想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沐米,其实你可以的。”茶靡眼神真挚。 “嗯?什么。”我却一直在晃神中。 “你的文章写得好,我还跟林寻说过她应该把你拉进她的文学社。”对哦,林寻姐其实是文学院的厉害角色,大一的时候就带着文学社创立了新刊,在国内大学的中文系里都有一定的影响力,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还没有看过你的画,但是因为喜欢画出来的东西,本身就已很好。既然喜欢,不如试着坚持看看,至少没有辜负自己。”她的尾音温柔,让人甘愿地陷落。 茶靡微笑着站起来,准备往外走,我慢了半拍,紧跟着她走出去。 她走起来依旧很慢,很慢,一种与世无关的姿态,她分明在你身边,你却知道,你是抓不住她的,真正的她,或许远在千里之外。这样的她,如此美好,又如此疏离,但她今日和我坐在一起,对我说了那么些长长的句子,都快不像她。或许,又接近本来的她。 谢谢你。茶靡。对你,我总是有许多说不完的感谢。希望你能多笑一些,多说一些,多靠近我们一些。我隐隐感觉到的你内心深处某个孤绝荒凉的世界,一直在悄无声息地将你吞噬,好像过不了多久,你就会从我们的眼前消失。林寻姐是不是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你的事情从来都喜欢插上一手,连带着温默学长一起要把你重重包围,这样你就能留下,留在我们的身边。 我渐渐落在茶靡的身后,脸上一阵冰凉。 第9章 恍若隔世 一转眼,回到学校已近一个星期,窗外总是大片洒落的春光,原来已是温暖遍地的五月。 茶靡的画展很成功,有好些画被一眼相中,卖出了好价钱。虽然茶靡如今只是在业内小有名气的画手,但她的特质与疏淡,画中的灵秘与深幽,倒也吸引了有不少慕名前来看展的人,有些青涩的少年,在第一天去找茶靡签名留念的时候,甚至脸有羞色,如情窦初开,惹得林寻姐后来跟我说起的时候更是眉飞色舞到一定境界。不了解的时候,我只知她是校园深处拿画笔姿势很美的女子,却并不知她的才华与天赋,光彩与成就,她在前年就拿到了青珑赏的新人赏,那可是令画画的人都渴慕的嘉奖啊。 茶靡如她所说,在画展的第二天就全无影踪。我甚至不知道她来青琅那么多天,都住在什么地方,第一天闭馆之前就与我们告别,不知又收拾行囊远赴何地。她与林寻姐不同,能够轻易感觉到她与这人世存有距离,即使偶尔相聚,也交谈欢笑,却依旧那么淡,有一种点到即止的克制,相比之下,林寻姐才是扎根在人世间,天真美丽,极尽风华的那一个。而茶靡,却是不断在远走的。这次也不例外。 周日那天我鼓起勇气拨了电话给辅导员,勉强解释了原由跟她请了晚点名的假,她听了有略微停顿,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记得早点回来上课,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又和京林通了一个电话,开心地跟她说起画展的情况,顺道安慰了一下她饱含怨念的胃,最后拍着胸脯向她保证回学校以后请她好鱼好肉大吃三天…… 我想我格外喜欢京林的一个原由是,只要有好吃的,她的人生看起来都是无限光亮的。阴郁忧愁之类的从来都找不上她。 请好了假,便气定神闲起来,与林寻姐他们一道,优哉游哉地在青琅镇上住了八日。后几天来访的客人渐少,也便有大把的空闲,偷偷溜到外面去晒晒太阳。一步一步,丈量着小镇古色的街衢,看到地砖上被损毁却依旧清丽的花纹,心也如同穿城而过的那条琅溪一样,温柔透彻极了。真是个好地方呢,茶靡。好到让我想起,如果人生不用被那些枯乏难解的经济学题目所包围,而能够一直浸润在这样一种清柔的心绪里,活着,将是件多么值得感谢的事情。 然而世事难如愿。此刻摊在桌上的《计量经济学》课本,与落下一堆课已然完全听不懂老师在讲些什么的我,如此贴合地证实了这一点。 “拿去。”被旁边的人戳了戳胳膊肘,总算从有气无力的脱线状态中回过神来。 是……前几周的笔记?!还挺详细。 “虽然我也看不太懂,但是能抄的我都抄下来了。”虽然我很想好好地表达一下此刻真挚的感激之情,但京林那副故作镇静却又浑身贱贱散发着“看我厉害吧”的得意嘴脸,实在让人有一掌拍醒她的冲动。 “听说再过两周就是期中考,计量经济和公司金融,这两门课,是不是很难?”结束了嘚瑟的京林突然凑到我耳边认真地问。 我一边内心焦灼一边用尽力气翻了个白眼送给她,“我说你也听听课吧,对你来说哪门课不难,就你选修的那门什么电影欣赏最简单,每次都恨不得带上一大桶爆米花去上课。”京林这家伙,没心没肺快到天外去了,没我拘着,考试都可以不来的。 “以前还可以临时抱抱你的脚,这次你缺了那么多课,我看是自身难保啊,啧啧啧。”京林一副认真研究投资行情的样子,惹得我心里不禁开始磨刀。 怎么办呢。用眼神狠狠鞭笞了那个自说自话的家伙之后,心里又浮起一阵怅然来。 自身难保啊…… 还真是呢。 好不容易下了课,想着老师刚刚重申的期中考的范围和时间,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地收拾书包准备拖着京林去图书馆恶补,搁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却传来一阵响动。 是肖怀予? 现在这个点,他应该在实验室里分身乏术根本没空想起我才对,给我发短信干嘛。 疑惑地点开短信,里面的内容依旧简短,写的是…… “明天你在学校吧。” 搞什么,难不成他要过来找我?找我干嘛呢……又拜托我帮他翻译论文摘要也用不着专门跑过来吧。 可疑,太可疑了。 我攥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沐米你干嘛呢,害我走到楼梯口了又折回来。”惊得抬头发现是走的时候忘记带上我的京林。 我磨磨蹭蹭把包背在身上,还是一直捧着手机不肯放,京林一脸狐疑地凑过来,“看什么呢能这么入神。” 我迷迷糊糊地望向京林,“是肖怀予,他好像明天要过来。”一个陈述句竟然被我说得像一个疑问句。 “什么?!他要过来?”我的耳膜一阵痛,京林的反应怎么比我还大。 “不是很好吗?实验狂人出来巡山,不对,是巡你,顺便让他请你吃大餐啊。”一说到吃的又开始两眼放光…… “我知道,不过明天……”我傻愣愣地看着京林,像是希望她记起点儿什么。 “明天?明天怎么了,哦,明天我们约好要一起吃蛋包饭,咦,蛋包饭……啊!”我的耳膜。 “沐米,明天是……”还好还好,总算记起来了。 “是啊,明天是我的生日。” 之所以盯着短信看了那么久,对肖怀予要过来这件事反复思量,不正是因为,他什么时候过来不好,偏偏是明天。 明天。5月19。刚好是我二十岁的生日啊。 第10章 千山万水 有时真的不太明白自己和肖怀予的相处模式。 不算亲密无间。高中的时候在彼此的伙伴里最多也只能算是关系不错,除了打扫卫生的时候能多打上几个照面,心情好或不好的时候傲娇地吼他几句量他也不敢还嘴,其余时候都被满满的课业与题卷占满,倒是很少有空闲再顾着彼此,即使后来阴差阳错上了同一所大学,因为在不同的校区,也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也无碍无妨无关痛痒的模样,各自天地独立,又何必特意黏着。 我们甚至很少想念对方。好像对方不在的时候,就隐入周遭空气一般,不觉有任何缺失,而当他再次出现,却能是清澈如旧,不减分毫的欢喜,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是这样淡至无痕的重量。 所以当肖怀予顶着那张依旧公畜无害的脸在一个匪夷所思的时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这一定是在梦游的感觉。 他安静地站在宿舍楼下的小花园边上,穿了简单的衬衣和牛仔裤,从高中的时候起就是这呆呆愣愣怎么也复杂不起来的模样,但莫名地,总能给人安心感,活脱脱一句移动的咒语,有他在,有他在,有他在呢。啊,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 挂了电话挎上包一路小跑就下了楼,就要走近他的时候却心跳错拍地迟疑了两步,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却因为他目光望过来时随即附上的一个微笑而重新回到地面。一切还是老样子。 “你过来干嘛。”跳到他面前不客气地叉起腰,一副审犯人的神气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平时一样乖呆的我在他面前好像是可以理所当然耀武扬威还不怕天打雷劈的。 无奈地皱皱眉,“怎么还是这个德行,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你说谁嫁不出去!”又来了,又来……每次的对话基本上都会绕回这个模式,我们难道不应该是久别重逢相看泪眼吗。 不过,吵吵嚷嚷的两人往往心情都还不算坏。 闹过一阵终于勉强消停下来,清清爽爽地拎着他在校园里四处乱逛。 “所以……你前段时间算是认识了不少人?”温温淡淡的语气。 “嗯。现在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就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的人。”想到茶靡,林寻姐她们。心里一片温热。 “哟,筹备过画展的人果然不一样,人都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了。”不看他也知道斜斜地飘过来的坏笑,哼。 “不过呢。”突然毫无预兆地从侧边站到面前来。 “你开心就好。”明明是惊魂未定要义正言辞地声讨他,却莫名被他说地有些脸红。 “那么,我们可以吃饭了吧。” “咦?” “早上坐了好久的公交车来的,现在好饿。”顺便打了个看上去很困的哈欠。这个一如既往欠扁的家伙! 不过……得逞过后眼睛浅浅弯起来的样子……肖怀予,你真的很讨厌你知道吗。 后来一路走走停停磨磨蹭蹭总算出了学校的侧门,熟悉的街巷混合了无数诱人食物的味道,兴高采烈地把肖怀予拉进以前和京林常去的餐厅,忽略价格异常潇洒地点完餐后不忘神秘地贴近他的耳朵小声告诉他这家店的店长兼主厨长得很好看,毫不意外地被肖怀予冷哼一声再无比嫌弃地撇到一边,当然我是不会取笑他中途有意无意地往备餐间瞟了几眼的。 快吃撑的时候想到马上要来临的期中考试和那些已经很难看懂的经济学题目,瞬间沮丧地蔫耷下来,右手握着叉子在盘子上有气无力地蹭呀蹭的。唉,这可怎么办呐,怎么办。 肖怀予喝着果汁悠哉地瞅着沉入低气压的我,冷不丁冒出一句,“为了画展,逃了不少课吧。” 心里的小钟被“噔”一下敲打得清响,刚想硬气腰杆反驳却发现事实的确如此,于是又耷拉回去,彻底放弃抵抗地闷哼一声,“嗯。” “这个点……”眼睛望着天在盘算着什么。 “这个点……算算应该快要期中考试了。逃那么久的课,靠你的智商又补不上,没辙了吧。”得得得,就你聪明,就你智商高,我都快火烧眉毛了你还专门赶过来浇油,还偏偏是今天!怨念的眼神不断向眼前这个讨厌的家伙对焦。 “那么,我问你。”突然凑过来很吓人好吗。离得太近,不自觉僵了一僵。 “用那些时间认识朋友,参加朋友的画展,你后悔吗?”清凉的眸子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我……”脑中升起无数个声音嗡嗡作响,但最后都安静下来,答案似乎变得显而易见。 我轻轻摇摇头,确定地说,“不后悔。” 是啊,怎么会后悔,当初茶靡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去她的画展帮忙的时候,我甚至没有犹豫过,好像那是视死如归也想去做的事情,我只是听从了内心的选择。 “那不就得了。”轻描淡写满不在乎。 “既然不后悔,接下来就尽力吧。你又不是天才,逃了课也还是拿第一的。”眼角弯弯,继续呆头呆脑和那杯果汁较劲去了。 我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我们认识有多久了,从高一开始,快五年了吧。五年原来这样短,这样看着他,好像我们一直都留在高中的校园里,根本没有长大过。心情不好赖他打扫卫生,重的东西都给他提,心血来潮想看海子的诗命令他从家里带以前的旧课本来,借好看的书给我,因为借太多次还特意包上了封皮,你是防我还是心疼书啊。想想竟然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今天是怎么了,一点风吹草动就情绪起伏地厉害。大概是没有联络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的事情,心中有好多曲折,我走在这个岔口,被各方的力量缠绕得快要不能呼吸,一直撑着,忍着,再见到他的时候,才终于想起了疼。 吃完心绪复杂的一餐,再回到校园里闲走消食的时候,却觉得轻松简单了些,望着身边一起缓缓迈着步子的人,突然有想要把时间停在这一刻的冲动。有你在。有你在呢。 真好。 后来逛得累了,又去宿舍楼下的书吧安安静静地呆了会儿,这个时候,我们倒又都恢复不喜欢吵闹习惯自己和自己玩儿的样子,彼此不说话,沉浸在自己的界度里,好像如此过一辈子也是可以的。这段时间以来的挣扎与焦灼,好像也被这样简白无二的下午,一下子稀释得那么轻,那么轻,好像一直紧张,让人觉得痛苦不堪的东西,通通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一样。期中考,尽力吧,既然不后悔,又有什么样的结果不能接受呢。这么一想,连窗外的阳光都重新变得可爱起来了。 折腾一整天,终于到了要分别的时候。送他到校门口坐车,这样的场景想想还觉得有些滑稽,他对我而言毋庸置疑是很重要的人,但在想象中不是会一个人来看我,请我吃饭,我送他回去的人。我知道我们对彼此的意义,最有分量的,都不在如此具体日常的现实中。就好像我们能半年只打一次电话,一年只见上一回,却能觉得,这一切,都已是悄无声息的永远。 “你走你走,为了接见你我今天都没复习功课。”一副气鼓鼓要赶人的样子。 肖怀予不以为然地笑笑,把拎了一天的袋子交给我,淡淡地说了句“我走了”,就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还真是,煽情从来都不适合我们这两个平日根本就不关心对方的人。看着走远的公交车,我一脸发懵地想。 低头看看手里的袋子,拎了一天,恩,真能忍。上午见到他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但是不知为什么选择故意把它忽略掉,算是在自我催眠?看着他一个字都不说就这么一路拎了一天,觉得好笑又有些犯嘀咕,这个家伙,到底要干嘛呀。 小心把袋子扒拉开,透明的包装纸里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熊。 送我玩偶?肖怀予你这是什么品位,我今年已经二十了二十了好吗。把小熊重新塞进袋子里,一蹦一跳地溜回宿舍去。 一进门就看见京林闪着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我。 “怎么样,生日的约会如何?”熊京林,你肉嘟嘟的脸上那一丝要命的妩媚是要怎样! “什么约会,一边儿呆着去。”嘴上嫌弃万分,心里却有那么一瞬错拍。 “你下楼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一眼。”喂,你这满眼桃花又是怎么回事。 “传说中的大笨蛋肖怀予,原来很清秀嘛。”你这眉挑得,很倒胃口好不好。 “给我正常点说话。”一个狠狠的瞪眼过去。 “哦。”一秒恢复正常。 还好,还好,除了肖怀予,还有一只京林是可以随心所欲调教的。 从袋子里把浑身棕色的小熊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黑黑的眼睛,惹人怜爱的模样,两只毛茸茸的小爪捂在可爱的嘴瓣上。好吧,虽然是玩偶,但我天生对熊没有抵抗力。满心柔软,轻轻把它揉进怀里。 “哇,沐米,他有送你礼物吗?”从后面探出个体积略大的头,瞬间有了满满的压迫感。 “熊京林,你给我下来。”我说你别我压我的肩啊,你很重诶。 “天呐,好可爱的小熊。”两只肥爪扑进来使劲蹂躏它的脑袋,看得我心疼。 一阵闹腾过后,京林趴在凳子上打趣地看着对小熊爱不释手的我,问:“沐米,他会不会是喜欢你?” 我的脸烫了烫,随即义正言辞地反驳,“才不会,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是吗。” 是啊。我从来没有把我们的关系再往前想一步,对我来说,那像是天方夜谭。我确认他的重要,给他最坦荡洁净的真心,或许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但也完全和爱情没有关系。我不想改变我们这种珍贵的默契,至少现在不想。 所以今天这一遭,多少是让我有些失措的,不过依然开心就是了。 肖怀予。你是我不想失去的人。永远,永远。 正当我抱着小笨熊发呆的时候,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是肖怀予的短信。 “生日快乐。” 怎么有种慢了半拍的感觉。刚想发一个长篇大论调侃调侃他,却又不自主地停下,只写了“亏你记得”几个字回过去。是想说谢谢的,可是觉得这两个字对我们来说,显得太生分了。 “它有名字的。找找看。”什么?有名字,哪儿呢,肚子上?胸口上?屁股上?好想知道。京林听着我喃喃念叨也跑过来凑热闹,可怜的小熊被扯起来横七竖八翻了个遍。 “脖子上的带子,笨蛋。就知道你找不到。”我握着手机瞪眼,你说谁是笨蛋呢,肖怀予,你不要以为你走远了我就打不上你了。 “啊,沐米,真的在这儿,这里。”放下手机凑过去看,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的带子,之前怎么没想到呢,翻过来一看,是金色的英文字体,shy bear。 害羞的小熊? “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新的短信,这些都是什么啊。 看到它捂着的嘴,一下子反应过来。 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把两只小手掰下来,放在眼睛上,耳朵上,鼻子上。 因为都有磁铁,粘上就取不下来了。看着小熊捂住耳朵,捂着眼睛的样子,心被融化开一片。一旁的京林也开心地大笑,“害羞的小熊,原来是这样。沐米,这个好可爱,你的小熊抱枕还你,这个借我玩会儿好不好。”对这个两眼放光喜新厌旧霸人财物的家伙,我只有一个字,“滚。” 那天晚上我睡在床上,安静地抱着这只害羞熊,听着京林那表明已经睡死的鼾声,内心有无限温存。这一天过后,我就二十岁了。谢谢你,在我二十岁的这一天,走进我的生命中。谢谢某人,在这一天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我的身边。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晚安。 第11章 以后,别再让我找不到你。这是警告。 拉着京林在图书馆头悬梁锥刺股地和课本死磕了几天,当然,京林只是在旁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看言情小说外加补眠。硬着头皮总算一路撑到了最后一科期中考结束,助教把卷子收走之后整个人瞬间像被抽空了一样,有气无力地蔫耷在桌子上。 就这样,就这样了,剩下的就由天定吧。 两眼一黑,脑中嗡嗡声此起彼伏,满是挥之不去的晕眩感。 无精打采地走出教室,看见京林在教室外的小花坛那儿和一只蹦蹦跳跳的鸟玩得不亦乐乎,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你好歹也坐够一个小时再交卷,没看见你欢天喜地出去以后教授看着卷子脸都快绿了。 “沐米,你又拖到最后才出来,我快饿死了都。”京林看见我又蹦蹦哒哒地跑过来,仍然是那么副没心没肺的傻样子,一天到晚优哉游哉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虽然上课多半都在梦游,考试却至少能挂在及格边上,也没见着有老师来找麻烦,没看出来,敢情这学校是你家开的啊。在心里甩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却依旧任由她乐颠乐颠地描绘对今晚晚餐的无限遐想,看着她一脸明媚肆无忌惮的笑容,却也记得将挽着她的手臂圈得更紧些。 你不知道,能这样,有你在身边,我觉得自己有多么幸运。 熬过一段艰难的时光,好不容易结束的时候从头到脚都狠狠舒了一口气,虚脱一般的疲惫感适时袭来,去餐厅吃饭的时候还帮着京林点了超额的食物,大概是觉得这具百废待兴的身躯,此刻太需要被充盈与慰藉。 和京林一起吃饱喝足以后回到校园里胡乱晃荡,转眼就快要六月,却还是没怎么热起来,晚风温和,却仍存一丝清凉。 不用念经济学课本,不用为头疼的考试忐忑与紧张,不必在乎成绩的好坏,不用担心什么未来前途的时刻,原来这样美好。世事艰难,但我们仍需保持柔软与丰沛,不让枯乏无趣的日子磨尽人生全部的优美。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以完全脱离身不由己的命运,为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甘愿奉上全部的力量。会不会到那时,你再不会因为任何非己所愿的徒劳而失水枯败,由内生发的美,令你恒有生机。就像茶靡,可以心无旁骛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她的身影里散发出的淡淡孤漠缘由何处,但在我心里,她如天地间最洁净的露珠一般,可珍,可爱。她所拥有的,便是我一直艳羡的,那至高无上的自由。 和京林一起不顾形象地倒在柳湖边的软草地上吹风发呆的时候,衣兜里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一时有些错愕,谁会在这个点找我,最近好像也没有什么需要联络的事啊。摸摸索索拿出来仰着看,打个激灵似的一下子翻了起来。 “沐米,怎么了你,这么激动。”京林被我的动静搅得撑开一只眼,一脸迷离地望着我。 “没什么。”平复了一下心情,按下接通键。 “喂?”语气里全是没有办法隐藏的好奇与困惑。 “喂。”一向冷静沉稳的语调,却仍被我捕捉到一丝紧张。 “沐米,你现在有空的话,能来悠园楼下一趟吗?”温默学长这是怎么了,语速快得都不像他了,再说……悠园的话,那不是林寻姐住的大四女生宿舍楼吗,难道是林寻姐出了什么事?瞬间一大堆没主意的联想让我也紧张起来,赶快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往悠园的方向赶,“我现在马上过来,你等等我。”跑了两步觉得不对,又折返回去对着已经坐起来一脸懵呆的京林说,“京林,你先回宿舍,我等会儿再回来。”还没等慢半拍的京林说完一个搞不清状况的“好”字,我又如离弦之箭瞬间跑远了。 前一秒静如处子。后一秒动若脱兔。想想还是挺佩服自己的。 等快到悠园楼下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在门口来回地徘徊,时不时用脚蹭一蹭地面,虽然努力在维持镇定,但多多少少都能感觉到一丝急切。我慢下步子,缓了缓呼吸,轻轻地叫他,“学长?”他蓦地抬头,只是一瞬,我却看清了他微皱起的眉。究竟出什么事了,心里的慌乱如涟漪一般扩大。 “怎么了?是林寻姐怎么了吗?”我抓着他问。 他深呼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没有,沐米,你别急。” 明明是你看起来比较急好吗。 “林寻她下午回来收拾东西,说好晚上我来接她,可是我现在打不通她的电话。”等会儿,这是什么跟什么。我努力想要弄清楚整件事情的状况,可是从刚刚略显委屈的话里,我暂时还没有找到一个点能和他现在这副担心着急的样子联系起来。 “只是打不通电话吗?”本来很急切的我一下又回到了呆滞的频道。 “那等一会儿再试试呢,林寻姐她可能只是没听到。既然约好了,等会儿会打回来的吧。”我在心里反复确认自己这句话的逻辑,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约好的时间开始,我打了几次,都没有接。”苦恼地摇摇头。 我忍不住把他从上往下打量了一番,这,还是我认识的英俊高冷,无论什么事都能从容自如的温默学长吗。 “学长,你不会是做了什么惹林寻姐生气了,所以她故意不接你电话吧。”悬着的心总算是能稍微平稳下来,还有闲工夫顺便打趣他一下。你这样把我叫过来,我还以为林寻姐受伤或者失踪了呢。 “不会。如果是跟我赌气,到第三次一定会接。”说得一本正经。 啥。我瞬间傻掉,今天的信息量还真是意外地丰富。 “沐米,这是钥匙,你帮我上去看看她到底在不在。” 我望着递过来的明显是宿舍房门的钥匙,不禁认真地仰起脸盯了他三秒。不错,面不改色心不跳,这种时候装没事人倒是又像他平日里的样子了。 我接过那把用宝蓝色编绳挂着的钥匙,了然地朝悠园里面走去。307。我记得以前聊起住的地方的时候听林寻姐说起过,她虽然从大三开始就已经在出版社实习而在外面租房子住,但还是会回学校上课,做活动,过问社刊的事,也会在宿舍住几天,她还挺喜欢这个房号,是因为她的生日,刚好是三月七日。 这么想着,不禁加快了脚步。虽然已经能确定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一直联络不上还是隐隐觉得有些担心。 “林寻姐。”我敲了敲307的门,里面漆黑一片。难道真的不在? “林寻姐?”又重重地敲了两下,刚刚平复下去的心又有些发紧。拿出电话拨她的号码,预料之中的彩铃声,却依旧没有接听。 林寻姐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有些发急地把耳边的手机放下,心烦意乱的时候却听到从房门里面传出来的细微的震动声。 我赶忙贴着门,一边把正在拨的电话摁掉,震动声消失。重新再拨一次,又响了起来。 果然,手机在里面。 我望着手里的钥匙,在心里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 门打开了,一片漆黑中左边的床上有微弱的亮光在闪烁。我摁开顶灯,爬上床梯撩开帘子,一下惊得我差点没从梯子上摔下来。 我捂着心脏深舒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此刻在床上带着眼罩睡得正香丝毫没有要醒过的意思的人。 “林寻姐?林寻姐!”不禁加大了摇晃的力度,睡得一脸泰然的人总算是迷迷蒙蒙恢复了意识。 “嗯……沐米?”扯掉眼罩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头发乱乱的一脸茫然的模样,为什么会觉得有些可爱。 “你怎么在这儿?我……好像睡过头了。”呆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呀!都晚上了?我怎么睡到这个时候了。”总算恢复清醒。 我体贴地从床梯上下来,把门关上,让她惊愕过后又处变不惊地慢慢换好衣服,从床上下来。 看着她开始洗脸,梳头发,收拾得快要差不多的时候,终于接通了刚才一直闪个不停的温默学长的电话。 “喂?”莫名地有些心虚,却也带着看好戏的心情撑得理直气壮。 “沐米,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林寻呢,林寻她……是不是出事了?你快说啊!”我刚想适时表达一下这一瞬间我内心快要溢出来的感动和……憋笑,一旁穿好鞋子的林寻姐就俯过来优雅地抽走了我的电话。 “你吼什么吼,我在这儿呢!” “……” 电话那头一下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许久才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收拾好了和沐米一起下来。”啪地立马挂掉,连语气也恢复成听不出情绪的冷调调。 不知道为什么林寻姐也松了口气把电话还给我,转身去提她一早就收拾好的拉杆箱。 “走吧。再不下去有人要下冰雹了。”我一边说好,一边捂着嘴偷笑,心想何止是下冰雹,再不确认你的安全他估计就要疯掉了。 帮着林寻姐一起把重重的箱子抬下楼,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有点庆幸一路上她都没有察觉到我直接进了她的房间这件事有什么不对,想着又把藏在兜里的钥匙再往里塞了塞。 下楼看见温默学长重归冷静淡然的站姿,在心里窃笑就别装了,刚刚是谁那么紧张失措来的。 接过林寻姐手里的箱子,依旧没什么话,定定地看了没化妆的林寻姐两秒,又淡淡地说了句,“走吧。车停在外面。”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沐米,我要送她回市区,你自己回去小心点儿。”我一时愣得没反应过来,钥匙,钥匙呢?你让我什么时候把钥匙还给你? 看着他一脸急着要走的样子我陷入了无边的纳闷中,林寻姐却亲切地挽起我的手说,“沐米,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看看我的新家好不好?” “啊?”这邀约会不会有点太突然了,我还想等你们俩走了以后自己一个人好好捋一捋呢,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走吧走吧,反正明天周末,我们好久没在一起聊天了。”拧不过林寻姐夜色里美得发亮的眼睛,稀里糊涂答应下来。 林寻姐意外地坐到了前座,如果是以往考虑到我应该会乐颠颠地和我一起坐在后排,一路高兴地聊个没完,这次倒是轻车熟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连搁完行李回来的温默学长都诧异了一秒。 我预感这段车程将会有别样的内容,于是上了车就跟他们说我今天刚考完试有点累,先躺着眯一会儿,到了以后叫我,蜷着躺下以后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一段编排一下等茶靡回来讲给她听。 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响动,之前紧张了那么久现在还真是有点累了,就在自己迷迷蒙蒙真的快要睡着了的时候,却听到温默学长突然淡淡地问,“为什么哭?” 哭?谁哭了? “做梦了。”林寻姐难得乖巧地回答。 “嗯,知道了。” 什么。什么就知道了。 “下次别把手机开成静音睡觉,以前叔叔把门都卸下来了你都没醒,今天再找不到你我就得去报人口失踪了。” “哪有那么严重。”奇怪地,我觉得他们今天的对话里隐隐地有一种温情在流动。和以往的斗嘴打闹不同,林寻姐刚刚那句回应的话甚至还有一丝娇嗔的味道。 “这是警告。以后,别再让我找不到你。” “……好。”以为会戏谑地调侃回去,却听到这么一句,郑重又确定的答案。 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是我不知道的吧。 越来越好奇了呢。温默。林寻姐。还有茶靡。 我如此喜爱你们之间存有的羁绊,却隐隐觉察到某些部分,或许并没有它们上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 会是怎样的故事呢? 第12章 你走以后,去到哪里,都像是故地重游。 一路竖着耳朵装睡,心跳声却很清晰,如此美好的夜晚,倒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醒过来了。车停稳以后林寻姐果然转过来轻声叫我,两三声过后我皱皱眉揉揉眼一脸惺忪地坐起来,以有力地证实刚刚我不仅完全睡着而且很可能做了一个复杂的梦。这种时候莫名地有些佩服自己的演技。 磨磨唧唧下了车,是在一个临河的旧式小区门口,虽然靠近市区中心,但沿河高大的树木与远离商业街的地段,让这里看起来仍有一种静谧从容的气氛。真是个好地方呢。 温默学长帮着把行李扛上楼以后,却丝毫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我在门廊那里看看正忙着捣鼓箱子的林寻姐,又看看杵在门口无言的温默学长,一时不太清楚这是一个怎样的状况,如果茶靡在就好了,她或许能一句话就轻松解除我此刻的不知所措。 “多谢。慢走。不送。”不知什么时候林寻姐安顿好箱子越过我两手叉腰站在门口,完全没有要感谢眼前这个为她忙活了半天的人的意思。这不讲道理还张牙舞爪……完全是对自己家里人一般的架势嘛。 被下了逐客令的人倒也不恼,微微咧了个笑,说了句“走了”,就潇潇洒洒地下了楼。 他没有看见林寻姐“砰”的一声关上门然后转过身来的样子,在我看来怎么脸颊微微显得有些红呢。弄不懂,真的弄不懂,现在人谈恋爱都流行这样了? 自己好好感叹了一番,才记着四处看一看,虽然是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但有厨房有阳台,可以自己做饭,晾衣服,看上去是干净整洁的样子,淡色的墙纸看起来也很是温馨。 “林寻姐,好羡慕你现在就可以自己一个人租房子住啊。”看着卧室里铺床的林寻姐满脸崇敬地说。 “什么话。好像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林寻姐被我乐得笑出来。 “对我来说,就是很了不得啊。”多希望可以有这样一间小小的房子,自己住在里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没有人来打扰。那是多么值得憧憬的自由。 后来胡乱闹了一阵,开了电视看了一会儿,时间还早,我们因为想要聊天干脆把电视和灯关掉一同窝进床里,窗户开着,月色透进来,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 “林寻姐,你以后会在出版社工作吗?”女孩子一起挤被窝,心灵的通道好像很容易就会打开。 “嗯。实习的这家出版社已经提前录用我了,只是要等毕业办入职手续。” “哇,好厉害。”我相信即使在夜色里我的眼睛也闪闪发光了。 “你这家伙,怎么什么到你眼里都厉害得不得了。”就算看不真切,我也知道她又弯着眼笑了。 “本来嘛,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还那么出色。你,茶靡,温默学长,好像都是这样的人。”这回怎么笑出了声。 “最后那个,可以去掉拉。”不屑的语气,却有着不难察觉的亲密,让人不禁坏心肆起。 “林寻姐,喜欢温默学长的吧。”女生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也会莫名地心跳加速。 “谁要喜欢他。”脸又红了吧。 “为什么不在一起呢?”忽略掉她一直口是心非的谎话。 “谁要跟他在一起!”还急上了。 “身边有这样一位英俊又优秀的痴汉,竟然可以坚守住不答应他,林寻姐你真的很厉害啊。”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可以这样没大没小地跟她开玩笑的,不过,这种感觉还蛮不错。 “沐米你很讨厌很讨厌!”一阵不轻不重的粉拳,掺杂着讨伐与大笑的声音。 在床上笑闹了一阵,终于觉得有些累了,两人静静地望着天花板。 “好想茶靡。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夜色如水,我突然想念起那个独自出游在外行踪无定的女子。 “嗯。我也是。”林寻姐的声音恢复了冷静。 “茶靡她以前就喜欢这样一个人到处走吗?为了灵感?”总觉得对她充满了好奇。 许久未听见回应,疑惑地转过头去。 “喜欢。不过,以前有人陪着她一起。”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隐约感觉到了某种不寻常,因为她说得很慢,很慢,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正当我出神的时候,林寻姐突然转过头来眼神发亮地对我说,“沐米,想听故事吗。”浮着光的眼眸,像是装进了一整个星系的星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与朦胧的夜色一同变得模糊,耳边娓娓如丝的嗓音,也开始摇摇坠坠,隐隐没没。闭上眼,一些画面却渐渐被勾勒得清晰。 背影干净的男孩,越走越远的轨迹,你被留在身后,像是在孤守一个时空的残骸。那是对你而言重要胜过生命的人吗。怎么做到的呢,一直以来这样静默无言的目送。你明知道的,他终将走得消失不见,并且永远不会再回头望你,你为何还要在此等候,为何鲜血都已无声地流溢干净,你还是不肯离去。 茶靡。茶靡。茶靡。 梦里,突然出现一股冰凉的泉,映出你漂落天涯的身影。我突然记得曾经看到过你的一副画,难得的自己配上了文字,当时还有一瞬的诧异。 现在想起来,你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它的呢。 “去到哪儿,都像是故地重游。” 前面应是少了半句。你走以后。 第13章 溯流 “沐米。” …… “沐米?” “嗯?”从窗外不断向后飞逝的风景里回过神来,温默在驾驶座上不时抬头望一望反光镜。 叫我很久了吧。可是无法,经过昨晚,我的所有感官都不自觉地慢了一拍。 懒懒地靠在车窗上,心不在焉地回应,“什么?” “……你今天看起来似乎很不一样。”一贯沉稳冷静的眼神为什么开始有了可疑的闪烁。 我瞬间恢复神气地扬了扬眉,“啊,是不一样,身上多把不明来路的钥匙呢。”然后乐颠颠地看着他整个人石化两秒接着再干咳两声。 “你没告诉她吧。”被拆穿后有些微恼的温默学长为什么看起来有些可爱。 “没呢,我很善解人意的。”一边从包里掏出藏匿许久的扣着宝蓝色绳子的钥匙,递到前座去。 “而且林寻姐的逻辑真的也不是那么严密。”的确,她到现在都没有想过我是怎么突然进到她的房间的。听温默学长说之前同房间的女生因为要考研一早搬出去住了,宿舍阿姨那天明明也请了假不在。要不他怎么会轻易拿出他一直藏着的备份钥匙。 “还是谢了。”右手从方向盘上松开,摸索着抓住钥匙就往衬衣口袋里塞。他这悲壮的样子让我觉得可以趁此机会向他提上一百个过分的要求。想起中午吃过饭后林寻姐一个劲儿叮嘱他一定要把我安全送回学校的时候,那神气活现耳提面命的样子,我就由衷地觉得,这两个漂亮的人,还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叫做一物降一物。 “温默学长。”窗外的阳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整个人耷在副驾驶的座椅后背上,似困非困地唤他。 “你可以叫我温默。”又恢复了他那波澜不惊的语调,但是听起来已有些让人觉得亲近的柔软。 “你认识一个叫陆与的人吗?”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 轻微感觉到了顿踩刹车的力度。 “……林寻她,都告诉你了?”不露痕迹地重归镇定。 “嗯。说他……是茶靡失去的人。” “还说什么了。” “说茶靡到现在都放不下他,以后可能也不会。” 忍不住轻轻扬了扬嘴角,“她那个脑袋……” “还说看着这样的茶靡,真的很想保护她一辈子。” “……是吗。”不知道为什么,这句回答听起来总有一种轻微的怅然。 “茶靡那么好,为什么他会不管她,让她这么难过。温默,你说,他是不是个坏人?”我盯着他的侧脸,心里明明希望他会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看来林寻没有告诉你的,还有很多。”淡淡的,算是回应。 “你们女生总是这样。”熟悉的,缓慢不惊的语调。 “面对一个已然糟糕的结果,总要找到一个可以怨憎与怪罪的理由,否则觉得无法继续承担。” “可那毕竟不是事实。” 是吗。还有许多是我不知道的?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少旁人无法涉足的过去? “你说的人我认识。”那个陆与? “林茶变成现在这样之前,我们是朋友。” 对话在这里突然得以默契地结束。他继续若无其事地开着车,我全身放松向后倒在椅背上,心里沉静无声。 茶靡。现在的你在什么地方呢。 突然很想你。此时此刻。 车停在学校门口以后我诚诚恳恳地对着这两天都在辛勤当司机的温默说了谢谢,却被他一句云淡风轻的“顺便”给赌了回来。哼哼,走着瞧。下车的时候突然坏心肆起,“记得保管好那把珍贵的钥匙。保重。”说完潇洒利落地碰上车门,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为什么会有一种戏弄被抓到把柄的盟友的惬意感?管它呢,经过这么一顿折腾,和温默学长这个“表面冰山人”算是莫名其妙拉进了距离。关键是,谁让他总在和林寻姐有关的事情上自动现出原形呢。 回到宿舍以后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明明只过去一天,却像是已过去很久。原来时间是随着人的感觉变幻长短的,这样是否意味着,即使活到相同的岁数,我们所拥有的时间,也远不是等量的。 最近这是怎么了,总是想到这样的句子,沐小米啊,你还真是,从体力到心智,都越来越像个老人。把包轻轻放在椅子上,踮脚望着京林放下幔子的床铺,看着满室昏暗的光线,决定也爬上自己的床,暂时忘记这个世界一小会儿。 如果人的记忆也只有七秒,那么,会不会比现在快乐许多。 梦里,又出现茶靡安静无澜的脸,而熟悉的背影依旧无可挽回地远去。放不下吗,茶靡。即使他再也听不到你的呼唤,再也不会转身一心一意看着你的眼睛,你仍要守在那里,不肯离去?醒一醒,茶靡,他不会回来。从你那些无字无泪的心伤里,我知道他永不会有回来的那一天。 后来,到了傍晚,我发现自己竟是被一脸惊恐的京林狠狠摇醒的。 “沐米,你怎么了?”无辜的眼神里是轻易显露的担心。 我迷迷糊糊地一副呆愣模样,“我怎么了?” “你哭了。”意外的轻声细语。 我哭了吗。 摸摸自己的眼角,两道无可争议的泪痕。 “没什么。大概是太困了,打哈欠打的。”我笑着安慰起明显也刚睡醒顶着一头鸡窝却显得楚楚可怜的京林。 “你别吓我啊,我以为你出去一趟被谁给欺负了呢。”这位小姐,想象力不是一般的丰富。 不过指腹上触觉冰凉的泪……怎么办呢,像是难过的感觉住进了心里,每想起一次,眼泪都会忍不住自己跑出来。这样恢弘无声的悲伤。 第14章 不如归去 我是谁。 我在哪儿。 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的光线,都是清冷的烟灰色。 好像有很多人。但他们不再与我有关。 有很多声音。却什么也听不真切。 天地间分明生动如旧,只有我,被弃掷在霜雪满覆的绝地。 为何会挪不动脚步。不想离开吗。 如果真的感到心伤,为什么会流不下一滴眼泪。 你在守望着什么呢,在这早已凝滞的时间里。 你还要等些什么呢,在这僵冻息奄的生命中。 我好像还活着。又好像已被埋入无人吊唁的墓穴千年万年,与空气,阳光,水,一切生命意象永相隔绝。 而那个不知道已走了多远的人,背影却始终那么清晰。 我好像只剩下这一丝气息,以能如此,目送他的余生…… 我是谁? 从冗长而碎乱的梦境中醒来,首先想到的话。此刻脑中是一筹莫展的空白。 睡眼迷蒙地坐起来,认真地想了很久。 终于想起来,啊,原来我有名字,我叫林茶。 无奈地抓了抓被睡得乌七八糟的头发。 这是第多少次了,从冰凉如水的梦里醒来,像是堕入轮回,历经万劫后,疲累得只能用失忆来映衬。 微皱着眉,嘴角却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有些习惯,一旦染上,还真是无可救药。 光着脚摸索到窗边,拉开紧遮的帘幔,与清晨的光线撞个满怀。眼睛有轻微的不适,不过很快就被窗外清朗的天地温柔地慰藉。今天去哪里走一走呢。低头看着木质地板上散乱搁着的这些天写生的画,出神地想,这个地方是有魔力的吧,才会让我一走进来,就兜兜转转不肯离去。好像我是天生属于这里的一样。 记得那时,还是画展的第一天,林寻陪着我待在二楼的小隔间里消磨时光,我一边在白纸上随意涂鸦,一边头也不抬地告诉她我下午就要动身离开的事。那时她正窝在旁边的沙发上无比惬意地翻着旧杂志,听到我的话以后正要翻页的手在空中顿了两秒,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放下。 经受过那些,她对我所有任性妄为的决定,都能保有这样迅速消化并接受的能力。或许因为她知道,即使拦着我,也已没什么意义。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像如今一般,心绪散落,却一意孤行。他人对我而言的牵绊与意义都逐渐淡去,在如水的时光里,只剩下我,与我的影子各自独行。 不能再考虑你们的感受。对不起。 决定一个人走远。对不起。 也许再也没办法回去。对不起。 遗憾的是,时至今日,我的生命,仍然是一个无解的局。 林寻。这里很美。你若看到,也会喜欢。 如果此刻你在,应该会多许多飞扬的快乐。应该。 我没有告诉你的是,我的肉身虽得以继续在这个世间残喘,却与心的知觉永久失散。从那时起,快乐与不快乐,都不再属于我所存在的维界。这种荒冷的寂静,逼迫我重新开始作画,我试图向眼前已完全顿止的时间讨要哪怕一点点的生机。而我越是努力,就越是明白虚空之后仍然只有虚空。它停滞了,在不久的未来,就要保持死去时的姿势,彻底地烟消云散。我在一个已然死寂的空间,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出口,又怎能得到答案。 你一直都想救我。我都明白。可我已走得太远,或许已快要走出这个人间。 我知道你因为我和陆与之间的事对温默亦生心结。傻瓜,幸福是你的权利,你总不能因为我的悲哀,执意要与我感同身受,温默他爱你,护你这么多年,如果我的心仍在,一定不经你同意便大大方方将你许给他,顺便找他要一份丰厚的谢礼。可惜,现在的我,连你的幸福,也只心力不及。 树下阴凉,柔风细软。时间会放过这片适合无言独坐的湖湾。 我不过是失去一人。 天地却也真的就此静了,暗了。 如此,又何须再去争辩一切是否为宿业使然。 即使是,我也早已认命。 林寻,现在我才觉得一辈子真的很短,很短。短到记住一个人,就来不及把他忘掉。短到他从我的世界里离开,我便连同我剩下的生命一起戛然而止,再无新篇。 不如归去。 近来愈发喜欢这句子,好像临去前得以将凡尘琐事都一一卸遍,终落得满身清凉,无忧无扰,无牵无挂。这世间,欢喜哀愁都已与我陌路,我能求的,除了安宁与自由,又还剩下些什么呢。 我爱了一辈子画。把它当过港湾,秘地,武器,逃逸的轻省去处。它给了我很多,我却没什么可回报的。如同我一直没有什么可报偿你们给过我的宽佑与善意。 原谅我未曾说出口的感谢。 即使我明白其实你并不需要它。 第15章 回忆之境 “林寻姐?” …… “林寻姐?!” “嗯?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看着眼前刚刚还出神地厉害此刻却又淡定地接着翻起手上的纸页瞬间呈现出专注模样的人,心里微微觉得有些诧异。 好不容易挨过了难熬的期中测试,一切渐渐恢复到如常节奏,落下的课业也一点点跟上,眼看离期末还有一段时间,空闲下来的日子照旧被京林拉着在各路茶林饭肆间游荡,泡图书馆,温书之余写写东西,或者,久违地画上一帧小画。上次茶靡跟我说的,我都一字一句记在心里。 林寻姐依然忙着出版社的实习,偶尔回学校上上课,过问一下社刊的进程,而温默的行踪依旧如谜一般飘忽不定,但能见着林寻姐的时候他一般都毫无意外地立在旁边,得益于此,与那辆墨绿色的拉风越野见面的次数都越来越多了呢。小小年纪开着自己的车到处跑,啧啧啧,真是越来越看不懂的迷局。 自从上次抽空给林寻姐的社刊写了篇散文被采用之后,她便经常开玩笑似的说《时笙》向我无限期约稿,最好有一天能成为终身聘用的特约撰稿人,一边说眼神一边闪闪发亮,今天也约上我一起在学生中心办公室里终审新一期的稿件。我想,她寄放在《时笙》上的心血与热爱,一定比她所表达出的还要多上许多。林寻姐……真是个可爱的人呢。 “林寻姐,当初是怎么想到要叫时笙这个名字的呢?时笙……真好听。”惬意地闲翻着以前的旧刊,歪着脑袋问。 “是林茶。”她微微顿了几秒,随即又自然地绽开一个明媚的笑颜。 “是你的茶靡,打赏给我的。”笑意背后好像蕴藏着一段值得怀念的过去。 真想去看看呢。 他们的曾经。 “林茶,你说如果以后我真的能做自己的杂志,要叫什么名字才好?”满怀憧憬的少女,连望着天空的眼神都溢满光亮。 “你是文学社社长,拿这种问题问我你好意思吗?”一旁斜躺在草地上打盹儿的女孩心不在焉地回应。 “我说真的呢林大茶,你不是画画的吗,快帮我想想,人说混血的孩子还长得好看些呢。”一脸不依不饶伺机捣蛋的俏皮样儿。 “……林寻,你平日里说话好歹也有些水准,说出去都没人信你是个写花红柳绿莺飞燕舞的。”经不住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家伙百般叨扰,无奈地翻个身坐起来开始若有所思。 “嗯……寻迹?有你的名字。”跟随直觉随口而出。 “不错诶,还有吗?”精灵一般的女子永远都是神气活现的样子。 “那……木林?有你的姓。”怎么感觉越来越轻描淡写了。 “林茶,你给我认真一点,再想一个,这次你说什么就真的定下了,以后杂志卖不出去你就得全给买了。”好端端一个清秀女子愣是瞪出了个剑眉星目。 一旁脊背不禁紧了紧的人开始默默盘算几年后杂志可能的发行量和大致的单价…… 正当两人都莫名专注地陷入沉思的时候,河的对岸忽然传来一阵清扬的萧声。 “是陆与!”回神的少女兀自陶醉了半天,却蓦地惊叫。 身旁慢了半拍的人缓缓撑着站起来,只顾着掸掸沾上碎草的裤子,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丝毫不理会此刻仍一脸震慑展现过度兴奋的少女,而对岸的萧声也适时停下,换成了瘦削的少年轻轻招手的影子。 “走吧。他们到了。”去对岸的桥就在旁边不远处。 “陆与他搞什么,说晚上一起吃饭,居然弄了支箫来,他这算什么路数?”跟上的少女一边叨叨一边忍不住地笑。 “时笙。” “什么?”过路的风忽然变得安静。 “说你的杂志,就叫时笙吧。”无澜的脸上是柔软安定的眼眸。 …… “好。” 没有多余的话,一切却也心照不宣尘埃落定。 时笙。 愿时光永如笙歌吗。 如果这便是能温暖你的纪念,让我的梦想也将它带在身边,又有何不可。 如今,我真的做到了,你也已是拿过青珑赏开过画展的人。我们如约一起走到了无比向往的未来,而你曾心心念念的笙歌,又已飘散去哪个远方了呢。 本来愉快的回忆,不知为何到了后来愈发嗅出一丝伤感来。我所认识的林寻姐,从来都是明朗无余地乐着的,你看到她明媚光亮的样子,也会热切地想要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的丰沛与美好,而此时的她,却微微散溢出些许冷肃潮湿的气息。 那个时候的茶靡,是什么样子呢。 明明有可以过来的桥,为什么要在对岸吹一支箫来知会你们呢。 那个曾与你们的生命有着无限交叉,后来却散佚不见的人,他如今又在哪里呢。 还有好多好多的疑问,却再也开不了口。 眼前正与自己的回忆之境陷落交缠的女子,让我甘愿同她一起安守静默。 茶靡。你听到了吗。 在此处无声放映着的,你们的旧忆。 第16章 归巢 在驻留已久的泸沽湖收拾行囊,决定回程。买了去丽江的车票,在那里休整一晚,第二天下午再乘飞机返回。 画的好些画,买下的喜欢的纪念品,路上不再需要的行李,都经过分类整理,逐一打包邮寄。收件人无一例外写着,芜城,林寻。这是早已习惯的方式。 这么一算,出来这一遭,也已一月有余。 再次与世界完全失却联结,自顾漂离远扬的,这么些日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上一个人安静地消失,在拥有种种美丽传说的地方,一边写生一边旅行。离开的方式任性决绝,不再考量任何一人的感受,只依循内心轨迹,不因由顾虑而作出任何更改与违背。 我知道,很多事情,我已没有资格求得你们的原谅。 即使我也完全没有打算这么做。 在入住的旅舍签退还的押金条,在当地的邮局填写邮寄单,在机场打印登机牌。 每当这些时候,我看着上面清晰分明的“林茶”两个字,内心都有无限的困惑与迟疑。 是谁呢。 这两个从我出生起就如影相随的字,和我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 林茶。林茶。 听到这样的呼唤,为何会丝毫并没有转身回应的愿望呢。 我是真的吗。 这个世界,又是真的吗。 一路胡思乱想,思绪懒懒地飘在游移的云层之上。 独自旅行的好处是许多时候都不需要说多余的话,费不必要的力气。简短地表达需要,末尾加上委婉客气的音节,尽量无声地传达善意。此外,大可与这世间两相无扰,彼此清宁。这让我觉得安静。 与世界发生交换,意味着一种损耗。交换越深入,被损耗得越多。 而我,已然失去了甘愿被损耗的天真,与不顾一切上前拥抱损耗的热情。那些都是年轻的时候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 而年轻于我,已是非常久远的过去。 戴上眼罩,在靠窗的位置安定入眠。 黑暗无光的沉默。即使身置云层之上,也宛在平淡无奇的地面。 当人轻易地飞上了天空,之前关于“飞翔”的种种美妙意象,开始变得与每日早餐要吃的白面馍别无二致。 人的悲哀在于,许多获得,到最后都注定会成为一种惋惜。 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时空失去依序。 一个半小时以后,我将要回去的地方,昏暗中看起来如同一片镀灰的森林。 即使它以前也曾毋庸置疑地生动丰美过。 青淮。 好久不见。 青淮。 我正归来。 从青淮小小的机场走出来的时候,特意在大门的阶梯上站了很久。 没有多余的行李,一个轻便的背包就是全部。也许,此刻我看起来就像一直住在这附近,从未有过远行与漂泊的人。 这多么好。 许久没有回来,这个在回忆里覆满青苔的城市,多多少少有了我无从得知的修改。但山色,水纹,清凉的空气,一丝一缕,仍感觉熟悉。在开往市区的公交上,闭着眼吹着风的我,这样想。 “林……林茶?”开门后的小姨父果然是一脸惊诧的表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也没有变老,同样的表情,脸上的皱纹也没有多上几道。我记得十几年前还不及他的裤腰高的我第一次满脸泪痕出现在他们家门口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表情,惊诧的模样透漏着几分与年龄不适的天真。那个时候我满心戒备与疏离,从几百米以外的家里跑出来,刚刚把如瀑倾泻过的眼泪勉强抹干净。那天晚上,在小姨家楼下良久的踟蹰,让我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无处可去。可是这个来开门的略显青涩的男人,让我一瞬间觉得他值得去相信。 “小茶?!”门背后出现闻声赶来的小姨的身影,脖子上挂着已然穿旧的围裙,背后的绳还没来得及系。 “恩。”自然地应着。 “小姨。小姨父。我回来了。”平静地不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的场景。 我应该流泪的。对不起。 “来,小茶,多吃点儿,你看你现在瘦的。”一直堆着笑的小姨已经快要把我的碗从平地筑成高台。 “你合适着点儿,孩子都大了,想吃多少吃多少,现在的女孩子,怕胖。”小姨夫在一旁适时制止,最后却趁小姨不注意顺带往我碗里再多夹了一块鸡腿。 …… 多少年了,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有着说不出的和谐,连偶尔争嘴也是让人听起来要笑的。 真好。习惯了荒郊野外的狂风暴雨,偶然闯入这样一个地方,才发现原来人间还是有真正的安宁的。 吃过饭,小姨父主动窝进厨房洗碗,小姨拉着我坐在沙发上,迟疑了一会儿对我说,“明天……去看看你妈?”一脸殷切,小心而又期待地征询我的意见。 暖黄的灯光下,我心绪复杂,淡淡地应下,“小姨,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她。” 小姨的眼角闪现着些微湿润,用不再光滑的手包裹住我的,郑重地说了句,“好。”我以为她会哭出来,可是她并没有。 或许上了一定年纪,眼泪都只会往心里流。 晚上我睡在小姨给我反复铺了好几层的床上感觉不到困意,想起她刚刚忙来忙去安顿我的样子,想起她笑着说你弟弟现在也在外面念书不常回来,床单都是洗干净的,你将就着睡时一脸祥和的模样。 对母亲,对家,从来没有过的眷恋,此刻在我灰冷已久的心里,再度升腾起一丝丝痒人的暖来。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吗。 希望是的吧。 渐渐昏幢的梦里,有着青草的芬芳。 第17章 告别。重逢。 这是我第二次在这里看见她。 和第一次时撕心裂肺,呼天抢地的样子不同。现在的她,半躺卧在白色的床上,已然安静得过分。 我看着领我进来的小姨熟稔地绕到她的床边,和一旁的护士一起将她慢慢挪到轮椅上,她却连眼眉都没有抬一下。 我默默地放下手中提着的水果,走上前,将被子上放着的薄毯轻轻地搭在她的腿上。 护士做完记录,又叮嘱了一下,走了。 小姨站在轮椅后面,只是理理她些微凌乱的发,一直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她正在心里说着什么。 我蓦地想起几年前那个时候,小姨,小姨父,一屋子手忙脚乱的医生,护士,都按不住我已年逾四十形容消瘦的母亲。 “臭杂种!!”她永远喊得那么用力。 “养这么多年,你他妈不如一条会摇尾巴的狗!”死拽着她的小姨不停地抹泪,试图阻止她继续开口,头发衣裳都被抓乱,小姨父则用劲得连额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我背着一个大布包,里面装着两三件换洗的衣物,日记本,和用习惯了的一兜画具,一个人木然地站在门口,不发一言地看着眼前激烈非凡的场面,心里没有任何感觉。除了右脸颊一直若隐若现的触烫。 在一些风起云涌,天崩地裂的时刻,我总是能做到极致的平静。这也许是一种天赋。 “恶心,你和你爸,都他妈恶心!一个跟野女人跑了,一个倒贴都没人要,你们才是一家人,应该凑一块儿,哈哈……哈哈哈……”每当我以为对她言语间的恶毒已有足够的招架能力的时候,她也总会适时提醒我这并不可能。刚刚那一击而中的锐痛,便是她再度获得胜利的标志。 “林茶!”正当我陷入无尽恍惚的时候,突然听到小姨声色凌厉的斥唤。 “走。”却突然没了力气,好像刚刚那一下,就是她所能拿出来的,全部的凶狠。 我看着她不再滑嫩的皮肤上流淌过的泪痕,有些呆愣。 “走。走了,就别再回来。”一边还艰难支撑着已开始摇倒颠笑的身躯。 “走啊!!”小姨最后声嘶力竭的呼喊。我颤得不禁倒退了两步,最后看了一眼同样眼眶发红的小姨父,心里闷沉一下,转过身开始向外奔跑。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这次离开,将会是最沉甸甸的告别。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仍未忘记当我气喘吁吁赶到火车站的时候,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去往芜城的车票,检票的阿姨看着我半边发红的脸颊和被扯开口子的衣角,紧着眉迟疑的样子。 我要走了。这个我生长了十七年的地方。火车渐渐地开远,我,我的过往,将在此地一点一点地消失。 一些人来不及说再见。一些人再也无须说再见。我并不期待这趟列车尽头的未来。 这么多年,我唯一的愿望,便是离开。 我和小姨一起,推着母亲在疗养院的花园里散步。她温顺地坐着,也不乱动,眼神不知道落在何处,但显得清亮和专注。以前她一定不会想到,她会有这样心平气和的一天。 “你走之后,你妈一直发疯似地笑,后来心脏一紧,就晕了过去,连安定针都没来得及打,这些,都在电话里说过了。”小姨缓缓地说。 “当时那个场景,她说得这样过分,我实在是横了心,才宁愿你走,走得远远的,最好永远别再回来。”忆起往事,声音有些哽咽。 “后来你妈好不容易醒过来,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倒是不发疯骂咧了,就是不会说话,也不太认得人,一日三餐都要人照顾。” “你到芜城以后,你爸打电话回来问,我跟他都说了,他在那边沉默了好久。” “后来他说,拜托我们照顾好你妈,他会按时打钱回来,还说不用担心你,你那边有他看着。”小姨抽手偷偷抹去眼角溢出的泪。 “我们知道你去芜城念大学,继续学画画,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会好起来。”泪却突然变得抹不尽。 “小茶啊,我知道以前你受了很多苦,我和你姨夫都看在眼里。只是……只是你能试着原谅她吗,她现在都这样了,也算是挨了报应……”忍不住的小姨开始失声哭泣。 我在一旁眼眶微红,手轻轻扶上她颤抖的肩,说,“小姨,你说什么呢。她是我妈,我该养她一辈子的。” 小姨靠在我身上,止不住地抽泣,我拍拍她,另一只手稳稳地握住轮椅把手。 她老了。她不能再跳起来言辞犀利鲜辣无比地咒骂,像一个永远不甘于落败的斗士。她失去了在这艰难的世间自己唯一可以使用的武器。 除了我,她还剩些什么呢。 何况,我从来都没有恨过她。即使恨过,也都不是真的。 或许这是注定,我们要无比惨烈地告别,再如此无波无澜地重逢。 我越来越相信,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第18章 远行,是为了有一天可以真正地归来 平日里小姨和小姨夫都要工作,母亲便一直住在疗养院里,小姨空的时候都会去照顾她,给她做好吃的,帮她梳洗,陪她说些话。即使她从不回应。 我知道爸爸一直都有定期往回来寄钱,即使他与新妻子已在三年前举家迁往加拿大。他是个遵守诺言的男人,在我的世界里,他一直伟岸,从未改变。哪怕是小时候亲眼见到他无言地承受着母亲所有难听谩骂的时刻。 记得那一天,我一脸淡漠地出现在芜城市人流涌动的火车站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一缕刚抵达一个陌生的城市的新鲜与好奇。钢筋水泥,车道街衢,去过的,或没有去过的城市,同样缺少温度与心跳,如此,又能何区别。 我是对世界过早失去热望的人。我一直明白。 跟随着人流茫然地被推着走,在来来回回的身影后面,看到了定定站立的父亲。 他总是这样,提前很久在车站静静地等我,不管我从哪里回来。以前在青淮是,现在也是。 他没有老去。只是略显得有些疲倦。 他看到我,眼神微亮了亮,却又瞬间沉淀下去。 他走过来,帮我卸下背包,提在手上。我跟在他身后,没有多余的疑问。 我们这样,实在不像时隔两年才相见的父女。 或许是因为我们被同样的劫难捆绑在一起过,所以对人,对事,都有一种消融无声的接受。 他带我去租的房子,离两个月后要念的大学很近,周围还能看见美术教室,甚至美术馆。 他在房间里帮我收拾床铺的时候对我说,“小茶,你已快成年,可以独自生活。你妈妈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不必负担。”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向我。 “我明天必须要离开,公司刚成立,我没法走太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轻微地显得愧疚。 他终于坐下来,静静地看我。 “小茶,你受的苦很多,我知道现在已经很少有东西能让你快乐,但你还可以画画,打发时间也好,寻求答案也好,希望你不要放弃,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的时候,并不那么多。”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房租已付了一年,生活费按月打过来,你妈妈那边也会让你小姨照顾着。”他一字一句,都像在做最后的嘱托。 “在这里上学,生活,试一试这样活下去。爸爸本应给你更多,可是现在这种情况,我没办法……”他却兀自先红了眼眶。 我一直默默地听,听到这里不禁走上前轻轻拥抱他。 “爸,我知道,这些足够了,不必担心我。”我的声音很轻,轻得自己都听得若隐若现。 “我会继续画画,念大学,这么活下去。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可以先试一试的。”我摸摸他的发尖。 “也许会好的。爸,也许会的。”他埋着头,紧紧拉住我的手臂。 第二天他便走了,我没有送他。 从此试着在陌生的天地,独自存活,内心并未感到恐惧。 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默默撑起画板,调好颜色,画下闭着眼能看到的一切,不管窗外是黑夜还是白昼。时间一长,地上的画散落得到处都是,快没有下脚的地方。偶尔心血来潮将杂乱的房间一一收拾干净,画都收起放好,一个人在浴室待很久,下楼买回简单食材,试着为自己做出一顿餐饭。不画画的时候,一个人去不远的大学校园里闲逛,去美术馆看展览,去美术教室看老师上课,只是远远的看着,好像那样打发的时光,都要略温柔一些。 我既不开心,也不难过。既不彷徨,也对未来没有打算。或许,我的世界早在那一刻轰然静止,之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变得那么轻,那么轻,轻到连尘埃的重量都不及。 爸爸在我高一那年离开了青淮,去了沿海的城市。面对母亲始终没有停止过的怨怒与咒骂,他终于在经年的忍耐后抛下一个决绝的背影给她。 他们没有离婚。母亲不会同意。 于是他带着这个残破的婚姻从这里出走,一个远在海边的城市,似乎有人在那里等着他。 他走的时候我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意外,甚至觉得轻松了些。 至少,爸爸和我,总算有一个可以解脱。 我没有哭。没有求他带走我。只是在他匆忙收拾着行李的时候替他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 他转过头看我,突然哭得像个孩子。 “小茶,爸爸以后会接你走。”我相信的。 “小茶,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有事多去找你小姨。”我会这么做的。 “小茶……我的女儿。”他的眼泪从宽厚的掌中流出,我拍拍他,说,“没事的,都过去了。”语气不像是就快要失去他。 他处境两难,我都明白。离开这里的前路尚飘摇不明,我在这里还有学业,他不可能带走我。 我长大了,爸。很快就要成年了。我可以独自生活,这些都不是问题。 那时在心里平静地对自己说过的话,如今看来,都实现了。 我抱着自己的一摞画在美术教室找到了工作,作为助理帮着老师一起教一些孩子们画画,爸爸虽然一直定期汇钱过来,但我也不小了,要试着自己养活自己。画画是我唯一仍有兴趣做的事,工作的时候还能自己抽空画上两笔,这再好不过。我跟着的老师听闻我尚未成年,在异地独自生活,似乎心有感慨,之后对我更有多加照顾。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遇上的好人很多。他们的善意宽宥着我,使我常常觉得即使死了也仍能恢复生机。 九月开学的时候我拿着用透明胶粘过的录取通知书,和爸爸给我的那张银行卡,去艺术学院报了道。宿舍里留有我的床位,我却只把新发下的书都列在架子上,和其他人简单打了招呼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似乎已没有办法过几个人住在一起的生活。 上课,画画,在美术教室工作,其余时间静静地待在我暂时的家里,或者坐很久的公交去芜城的郊外透透气。芜城周边有个小镇叫做青琅,还保留着一些古朴的建筑和街道,甚至难得的有一间独立美术馆,走在里面,内心非常宁静。我喜欢那儿人们走路的步调,不慌不忙,从不追赶,仿佛很久以前也是这样走,以后也会是。在设计独特的美术馆里看画的时候心里想着,如果可以,以后要来这里办一次画展。是突然在脑海中闪现的想法。 这样平静无澜,独自生活着的我,似乎已然忘记自己曾有过去。 而如今我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得以再好好看看我的曾经。 我带着母亲回到了家,在赶来的小姨夫的帮助下。意外地还算整洁,大概是小姨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打扫的缘故。 它看起来很旧,很小。却给人一种平淡的温然。即使曾经它亲眼见证我的破碎。 小姨帮着我又把屋子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遍,给床铺换上新被褥,厨房也都洗刷干净,小姨夫还去买了些米面,新鲜的菜,开始给我们做午饭。我们三人在这个不大的地方来回忙碌,只有母亲安静地坐在窗边,晒着太阳。 我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有些愣。以前她可是这个家声气最大,精神最饱满的一个。只是大多数时候,都饱满得有些过度。 吃饭的时候我将母亲推到餐桌前,为她盛饭,小姨夫热情地推销他今天煮的菜,一脸得意,小姨笑着要打他,我一边给母亲喂饭,一边看着他们平常却温然的脸,在隔了那么多年以后,重新嗅到了家的味道。 放下筷子的时候,我淡淡地开口,“小姨,小姨夫。” 他们也默默放下碗筷看着我。 “我快要毕业,一些地方说会给我工作,待遇也算优厚,只是,现在我有一个还想去的地方,这可能会让我丧失一些工作机会,但我觉得我必须要去走这一程。”我希望他们都听明白了,即使这句话其实听上去非常模糊。 小姨和小姨夫互相看了一眼。 “小茶,这么多年你在外面独自生活,已经有了自己的路。我们知道你有出息,拿了奖,还自己开了画展,我们当然希望你留在芜城工作,偶尔回来看看我们,看看你妈,也就心满意足。”小姨说得缓慢。 “只是,这毕竟是我们的想法,你有你的人生,现在你妈不再能为你做主,你爸也到国外去了,你可以自己决定自己要走的路。虽然我们会舍不得。”最后一句说得很轻。 在一旁听着的小姨夫也开口,“林茶,你是有主见的孩子,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和你小姨都支持你。不用担心你妈,我们会一直照顾着她。” 我望着他们一脸的真挚,竟有些要笑出来的意思。 “我没有说我一去不回,你们别想得太严重了。”坐在一旁的母亲听着我们的对话,像在思考什么似地扭了扭头。 “有一个去非洲的项目,找到我,还有各地的一些青年画家,时间是一年,要走几个地方,给那边的孩子教画画,顺便采风,回来如果有好的作品,可能联合办一个展览。”我耐心地解释。 “其实已像是一个工作,包交通与食宿,和一些补贴经费,只是没有额外的酬劳,更类似于一个公益项目。”他们聚精会神地听我讲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刚好从8月开始,我没有想过可以通过它获得其他什么,只是觉得这是可以做的事。顺便,走得远些,再将自己好好地整理一下。”我知道我没有痊愈,没有。从那以后,那块不能轻易触碰的伤疤已是一个禁地,我只能让自己维持镇定,尽量如常生活,却依旧无法抚平夜深人静时它在我心底隐隐的疼痛。 我在芜城四年,大一开学后几个月在路过文学院的时候碰到了并肩走的林寻和温默。 那一瞬我们都很惊诧。 那个时候走得太匆忙,没有等到他们高考的结果出来,在芜城开始独自生活,与过去的人,事几近隔离。 我扔掉了以前的手机号卡,只存了小姨和父亲的号码。有一种与过往两相遗忘的决绝。 我不想让他们找到我。即使我明白他们会。 这种时候我总是能平淡地狠下心来。 林寻见到我的时候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眼眶很快红起来。温默站在她旁边,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眼神也有些微的闪烁。我只是抱着画册,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 重逢的对峙以林寻突然奔过来推我的肩膀,最后倒在我怀里放声大哭结束。 气氛突然就轻松下来。剩下我和温默,都觉得有些好笑地彼此对望。 对不起。我在心里说了很多遍。但即使抱歉,我也只能这么做。 后来一直到现在,林寻依然像一只粘人虫一样粘着我,生怕我会再次在她的世界消失似的,说要搬过来跟我一起住,三天两头要拖我出来吃饭,不上课的时候跑到画室来找我,擅自拿我的画去参加青珑赏,像个经纪人似的和画展赞助方交涉。 有时也不明白,她怎么就能在我的人生里那么自如地穿梭呢。哪怕我曾一个人跑远,将她无情地抛在脑后。 想想这么些年,也这么过来了,在快要毕业这一年,认识了身在金融系却写着文章偷偷喜欢画画的沐米,我的圈子,终于多了一个除了林寻和温默以外的人。这些,都是命定吧。 我回了回神,继续说,“小姨,小姨夫,谢谢你们帮我照顾我妈,但我长大了,也毕业了,之后我会自己来照顾她。为此,或许会回来工作和生活。”他们的眼神里有些讶异。 “这是我的想法。只是,在这之前,我想最后完成这样一件事。”最后一次,走得远远的。离开,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完全地归来。 他们沉默良久,最后,小姨温柔地看着我说,“你决定的,都好。” 我知道自己决定的事情,没有谁能够阻挡。 但此刻,他们的理解与支持,对我而言仍有难喻的意义。 谢谢。你们这对平淡善良的夫妻。 无论何时,都给我最大的周全与疼惜。 我会回来。 带着一个重生的灵魂,轻盈的身体。 到那时我们会一起生活,我会照顾母亲,照顾你们,照顾不常见面的弟弟。一直画着画,这样活下去。 我知道我们会的。 第19章 毕业季 七月,是毕业的季节。 茶靡,林寻姐,温默。他们的四年,暂时走到了终点。 茶靡在失去音讯后的两个月多后,终于在毕业典礼前几天赶了回来。漫不经心地像是偶然路过一个不那么必要参加的餐会。她与其他同龄的学生显然已有太多不同,比如她除了按时交画,平日里被默许似的不必常来听课,偶尔会选个人少的日子去学院的画室待上一天。她年纪轻轻,却独自在外生活多年,拿了令旁人倾羡的青珑赏,办了个展,售出去的一些作品带来的收入已能让她轻松掌握自己人生的自由。她没有架子,却也实在不怎么与人亲近,艺术系听闻过她的人对她都有某种倾慕,只是不敢冒失地过分靠近。她实在像一个低调的传说。 林寻姐跟出版社正式签约,对方还很体贴地给她放了毕业假,让她八月再回来正式上班。依照林寻姐那讨人喜爱的精灵能干样儿,估计那出版社的哥哥姐姐叔叔婶婶早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她倒落得逍遥,暂时住回宿舍,在我期末考结束后,带我到芜城值得赏玩的街巷瞎转悠。温默却难得没有粘在林寻姐身边,听说是保研之后又接下了一个新项目,时间很紧。估计为了这个他内心的怨气早就满溢了吧。 京林一如既往瞎混过期末考之后早早回了家,据说是家里准备一起出国旅游,别的地方无所谓,这次要去韩国,她两眼桃心地想象着在首尔街头路遇她新喜欢上的韩剧男主角,就差一脸痴样儿地流出罪恶的口水来。唉,这万恶的资本主义。 以前放假了我也会早早地准备回家,可是今年……想陪她们一起过完毕业典礼,特意跟妈妈说了学校里还有活动要做,晚些回去。茶靡回来的第二天林寻姐兴奋地拉着我做了不少安排,当茶靡一身简静如约出现在我们常去的咖啡馆门口的时候,我和林寻姐都忍不住将脖颈伸长了些。我们拥有的,是同样的期待。 林寻姐笑着将一早点好的绿茶推给她,说你这家伙终于知道回来了,你寄的那些个东西我可是专门回来拿了再帮你盘到你那儿去的,苦力费可要准备好了。 茶靡倒仍是一脸淡然,浅浅呷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了句,谢了。再悠悠地补上一句,我记得给你的谢礼也一并寄回来了。有一种有来有往你我两不相欠如此甚好的感觉。 林寻姐装作恼了,却又自己大声笑出来。 她们的相处模式,虽没有寻常女孩子间的亲昵黏着,但我只在旁边看着,也会觉得非常羡慕。 在咖啡馆的时间我们彼此闲话,天南地北,总是林寻姐问得多,茶靡静静地答,我在一旁搭话。去了什么地方,有什么心得,遇见了些什么人,茶靡淡淡地陈述,我和林寻姐的眼睛却会适时地亮起来。 行走在路上的人,总是有很多别样的魅力吧。 茶靡也问我的近况,我说终于结束了这学期的考试,被林寻姐带进了《时笙》的文字团队,又发表了些文章,空闲的时候偷偷去蔷薇画室画了一天的画。她听着我说这些,脸上微微有笑意,又开口说我走之前也没有其他的事,如果愿意,我可以跟她到附近的美术教室去参习。 “就是那个你工作了很久的美术教室吗?”我一脸惊羡。 茶靡却有些意味地看了林寻姐一眼,笑着说,“你倒是什么都跟沐米说。” 本来窝在靠背上无比惬意的林寻姐听到这里又忍不住精神百倍地坐起来,略显神气地宣告,“那是,沐米她愿意听,我就当讲免费故事,你要收版税吗。”遮掩不住的傲娇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林寻姐和茶靡在一起的时候,即使装作很神气,也显得孩子气。 不过……挺可爱的。茶靡大概也是这么想。 她们又说了很多。说起茶靡放弃许多好的工作机会要到远地做的公益项目,说起林寻姐将要正式上班的出版社,说起她将要做的新书的提案,说到温默的时候她们倒都是很默契地表达了对他保研这件事的无比同情。并对他可能将要在IT界与哲学界继续读博士表示了沉痛的哀悼。 …… 温默学长,原来你不在的时候,气氛是这样的。我在心里止不住地发笑。 在咖啡馆惬意地消磨了一上午,顺便吃了午餐,缓过劲儿的时候林寻姐起身去付账,满脸放光地说了一声,“走!”然后留我跟茶靡在位子上面面相觑。 想到要骑自行车穿越大半个芜城去看一场电影,我和茶靡都在心里叹了好长一口气,顺便再佩服了一下未来的主编大人那永远青春洋溢的行动力。一个人订好电影票,租好自行车,制定路线,沿途串起一些可停下来赏玩的地方……听她说之所以决定去那家电影院是因为全芜城就那家的VIP厅有躺椅和毛毯…… “都要毕业了,总要疯一疯。沐米你也要毕业的,可以预先演习演习。”这是她的原话。 我和茶靡竟暂时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想象着三个人一起在VIP厅里半躺着,盖着毛毯,喝着饮料……有一种闺蜜集体去SPA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他们三个早在毕业之前就明确了未来的去处,和其他人不一样仍要在学校上课,找工作,写论文,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们马上要从这所学校毕业的感觉也很淡。但,毕竟是毕业季。人的一生,似乎也没有多少个这样的四年。 而我多么庆幸,在你们将要离开的时候,能够执手相送,如同祝福。 第20章 短相聚,长别离。 毕业典礼那一天,温默回到了学校。高挑的个子,穿着一身黑色的学士服,一如既往轻车熟路围绕在光彩照人的林寻姐身边,宛若一道固若金汤的隔离墙。我等着他们从礼堂里出来,拿着林寻姐给的相机帮他们拍照,兴奋地就像是自己也一道从这里毕业。茶靡最后才在礼堂门口慢吞吞地出现,记得林寻姐曾说过,她向来对人群密集的地方有着本能的防卫,能逼着她来参加就不错了,甚至有一些不常能见到她的同学踱过来想与她一同合照,都被她礼貌地婉拒。也对,茶靡一直都像是把世界淡淡地抛在后面,无关冰冷,骄傲,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以热烈的方式与它建立联结。她只是愿意安静。 而就连这些时候,她也在我心里生发出无限的美好。 这一天过后,茶靡会一直待在美术教室教画,我已跟着去了两次,来学画的大都是稚嫩的孩子,也有年龄稍长的学生,他们喜欢茶靡,虽然她话很少,但他们对她有信任与景仰,也有些可爱的小孩常拿着自己的画作找茶靡看,一脸期待,这些时候茶靡总是摸摸他们的头,报之以温淡的笑,然后仔仔细细观品起他们的大作来,丝毫不见怠慢敷衍的意思。而我站在教室的角落,在帮着她收拾画具的空余自己也趁着兴趣瞎涂一些,画好之后用手机心满意足地拍下来,茶靡还笑我那表情和她教的孩子们一样的天真,我红着脸把手机收好,又珍惜地端赏着完成的画作,内心有说不出的轻盈欢喜。原来心无旁骛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是这样自由快乐。我却将这样身心舒畅的感觉,整整遗忘了二十年。 妈妈打来了电话催我回家,五天过后我也必须和茶靡告别,而我再回来的那一天,她应该已在那块非常遥远的大陆上,开始她新的生活。茶靡答应我和林寻姐要定时发E-mail回来报平安,我也告诉她如果有画了好玩的东西会拍下来发给她看,林寻姐也将我托付给了今后负责《时笙》的学妹,我也答应她新书提案的时候帮着她一起做参考。我们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告别。平淡从容地像是有一种根本不会分离太久的确信。 茶靡。我几乎没有叫过你真正的名字。 林寻姐还笑过我的执着。只是,从你那一天在蔷薇画室,跟我分享了那支刻有“茶靡”的画笔的秘密,我便愿如此唤你。 茶靡。茶靡。 你说过这是很久以前,别人给你的名字。 是陆与吧。是他。是他不经意间给了你这个名字,你默然记下,决定用到永生。从此每一幅画的落名,你摸上去都有一种不易凋谢的温暖。你知道,是什么给了它用之不尽的生机。 我之所以能平静目送你的离去,是因为有一次林寻姐神秘地跟我说,你这次离开,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真正地回来。你或许会回到你们共同的故乡,青淮,与你的母亲一同生活。她说希望那时你是真正地放下了一切。她说不下去。她哭了。 这么久以来,我虽只获得了故事边角的碎片,却始终能感受到你如今淡淡笑容背后未愈的伤痕。 它们执着地发力。并不打算轻易离开。 你说过那个人对你而言很重要。 林寻姐说你失去了他。 我不明白这样一个曾深深走入你内心的人为什么能从你的生命里完完整整地消失。 只能和林寻姐一样,祈祷你这一去,能够彻底从无法释怀的过往中,迎来重生。 再会,茶靡。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相信上天恩赐与你相遇的机会,便不会轻易让我失去你。 请你一定照顾好自己。我们,都在这里,等你归来。 第21章 如常 日子突然变得如常无它。 在家里无澜地过完剩下的假期,九月回校报到,新的课程,新的书,新的教授,不变的辅导员和依然如猪一般的熊京林。 偶尔也能在研究生部的教学楼附近遇到依然高高瘦瘦的温默,他见到我,竟像见到一个可以欺负的小妹一样微露轻喜,我则一脸鄙夷地故意绕过他,背影骄傲独立。有时他会拉住我的书包,请我吃饭。我一脸不愿意地被他拖走,他倒脸皮增厚不断强调,“林寻有嘱托我在学校的时候多照顾你。”听得我直翻白眼心想你根本就是为了掌握林寻姐的消息不择手段! 林寻姐开始在芜城中心的出版社正式上班,因为实习期间能力出色,上司特意让她负责下一系列新书的提案,她一如既往活泼踊跃,忙得不可开交,有时也会跟我打很长的电话调节心情,顺便跟我聊一聊关于新书的想法,我则尽己所能帮着她一起想方案,末了共同念叨下已远在异国的茶靡居然还没有写回第一封邮件,然后一起叹息一声。 我们都想念她。我明白。 金融系的课程依然有条不紊地上着,只是在课上我已开始抽出时间陪着京林一起发呆,那些折磨人脑细胞的专业词汇有兴趣的捡些听听,实在听不懂也就作罢,完全不像以前在课上疯狂记笔记生怕错漏一点老师讲的内容的我。京林还惊恐地对我说沐米你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准备随时撒手人寰了,我白她一眼继续在空白的纸页上涂一小截好看的花纹。 或许吧。我慢慢地变了,以前觉得千钧重的学业,专注,上进,都在不知不觉中变淡,变轻。 许多以为了不得的事情也渐渐地觉得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在和茶靡她们相遇相识的日子里,有一种不能被轻易动摇的自我,无声地向我内心深处一丝一缕地渗透。 活着。如果都只是为了不断满足他人的期待,那该是多么沉重与负担。 我理所当然如此正确地活了二十年,回首一看,才发现自己的青春都是明晃晃的空白。妈妈的嘘寒问暖,爸爸的谆谆教诲,我扛着它们咬牙撑了那么久的时光,最后发现这或许是我一直想要挣脱而不得的束缚。 我开始想好好看看自己,听听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如流水一般自然无拘地生活,不再为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持续消耗自身。 我正式成为了《时笙》的撰稿与文编,和林寻姐在文学院的师弟师妹一起继续为她所创下的梦想添砖加瓦。一开始他们都很诧异我一个金融系的学生居然跑到文学院的金牌刊物团队去插上一脚,但发表了一些文章和做了几次专题策划以后,他们开始选择遗忘我不搭调的身份,自然而热切地与我一起讨论新的选题。这些变化,都让我内心丰实。 如果周末无事,我也会暂时撇开睡懒觉的京林一早到美术教室帮忙,空的时候自己支起画架在后面瞎涂。负责的阿木老师人很亲切,我帮着他一起收拾画具,清扫地面,照顾来学画的孩子,即使我已表示不愿要薪水,他仍然支付我适额的工资,在画室里留晚了还会叫上我和其他老师一起吃饭。他谈到茶靡,说她天赋异禀,但画里的东西沉念太重,这样容易一直沉浸,不易解脱。他年长我们一些,不擅修整,给人感觉却沉淀干净。我相信茶靡愿意一直留在美术教室教画,一定是内心对这个人有认可与接纳。我们聊起她,内心有温存,仿佛可如此交谈到天明。 这对以前的我来说不可想象。 进入十月的时候我写了第一封邮件给茶靡。 问她是否安好,与异国的孩子们相处如何,有没有晒黑。又说起林寻姐和温默的近况,我最近给《时笙》做的策划,在美术教室画的画,阿木老师喝醉了的样子很可爱之类。 说我们都想念她。希望她早日回来。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看到,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回复。 但我这样写下这些给她,便觉得她离我其实很近很近,近得像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十月快逾中旬的时候我在宿舍接到肖怀予的电话。 他上学期末的时候有跟我发短信说他假期要去北京参加夏令营,我当时一心沉浸在要送走茶靡的失落里,只淡淡地回复了一个“好”字。接下来的几个月我要么精神恍惚,要么忙着做一些事情,倒是差点把他这个大活人给忘得一干二净。 “喂。”出门走到不远的阳台上,接通之前愣是又定定憨了三秒。 “……怎么,这么久不见对我就这么冷淡。”能想象他在那边挑眉的样子。 “你说谁冷淡,是哪个没有良心的以前一年才打两次电话!”这是□□裸的控诉。 “……我不是忙吗。”哼,真是没有说服力的开脱。 接下来的聊天又是你来我往天马行空,明明很久没见,一开始说话却又会聊到没边。真是奇怪的朋友。 “所以你现在算是在一本正经地不务正业?” “可能吧,不过感觉不赖。”这是实话。 “好吧,真想见见你那位特立独行的画家小姐,被你不停地念叨,就算在国外耳朵也该烫了。”讨厌的肖怀予! “谁要给你见了,茶靡又不是一般人,才不要给你这种只知道做实验的科学怪人见。”控诉的同时竟有一丝嗔怪的味道。 “哦……原来我才是一般人。”装失落,故意的吧。 “是啊,你就是街边的路人丁没错。”轻描淡写才不上当。 “……你厉害。”还不是乖乖地缴械投降。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发现手机上显示通话时长一小时四十分,不禁自己碎碎念刚刚我都说什么呢和一科学怪人能聊这么久我是不是也不太正常啊,然后又一脸恍惚地回去。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自有轨道,逐步推进。虽然在做着一些以前会觉得出格的事,但也不过是听从了内心选择,试图选择一条不自欺的道路。何况,这路上,有京林,肖怀予,林寻,温默,还有你,茶靡。 我从来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但我现在有你们,没有理由不继续勇敢地走下去。 对吗。 第22章 远方的道别 一切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差错的时候,芜城进入了微凉的新秋。 早晚记得叮嘱京林多带一件外套,免得像隔壁阿花一样不幸染上风寒上课要带整整一卷卫生纸放在抽屉里,一副梨花带雨天旋地转的惹人怜样儿。 因为参与着《时笙》的策划与编辑和文学院那边的伙伴愈加熟悉起来,不上课的时候也常抛下京林去学生中心的大办公室和大家一起做一些讨论,帮着做材料的收集,和林寻姐也保持着联系,听说她策划的新书系列已入正轨,还说等拿到样书了请我去吃大餐,被我打趣你难倒不打算回谢一边忙着自己的项目和课程一边依然自甘鞍前马后的温默大学长啦,急得她嗔闹我怎么也学起茶靡来欺负她。美术教室那边也定时去工作,除了自带艺术家气质的阿木老师还认识了一些画画很好的大人和下笔天马行空的孩子。这样算起来,金融系学生的生活部分倒显得越来越轻,而我的心告诉我,我由衷喜欢着这样的改变。 像写独白信似的给远在非洲的茶靡连续发了很多封邮件以后,终于在某一个落雨的夜晚收到她第一封回信。 “沐米。我是林茶。我很好。这边条件虽简素,但风景很美,到了以后,迫不及待背上画具去写生,慑人心弦的图景之中,自有别样的壮阔。还有就是,这边的人肤色真的很黑,不过看久了就觉得纯粹均匀的黑色也很美,我似乎入乡随俗地有点太快了。”看到这里竟没有忍住笑了出来,原来茶靡这样可爱。 “还有,让林寻别再给我写邮件了,我知道她很忙,但继续每天一封的话我的邮箱就装不下了,这里信号不好,会很卡。”每天一封?!我还担心我写得太频繁会让茶靡觉得负担,有林寻姐在前铺垫,茶靡一定很感谢我的善解人意…… “我有收到阿木的邮件,我很高兴你能继续留在美术教室帮忙,也很高兴你重新开始画画,你是这样灵慧的女孩子,我相信你能做得好。” “这里上网有诸多不便,来信没有办法一一回复,你们各自保重,我也会照顾自己,不用担心……” 仅仅是收到茶靡的回信而已,我竟然在这个落雨的秋夜抑制不住泪如泉涌。 遇见你之后我便如此,说不出是哪里让我感动,但我对你,天生亲近,难以违背。 愿你安好。茶靡。 愿你平安归来。 第二天跟林寻姐分享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极其不满地在电话里大发牢骚,“什么呀,居然还嫌弃我写得多,这家伙明明就偏心,给你回复了一大篇,就给我回了三句话!” 三句话?哪三句,我真的很好奇。 “就是我很好,别写那么多邮件过来了,还有……不要因为工作忙而冷落温默……这都什么跟什么嘛!”我在电话这头捂着嘴偷笑,发脾气的大小姐,为什么连抱怨都有一种幸福的味道,她们之间还真是,相交入髓的羁绊啊。 最近,天气虽一日凉过一日,但因为有茶靡发回的消息,也开始变得有令人心安的暖意。 只是隔了十天的样子,竟然又收到了茶靡的邮件。听上一封的语气,不是应该要过很久才能回复的嘛,虽然心有疑惑,但也被能与茶靡继续通信的开心给完全掩了过去。 “沐米,你相信缘分吗。我总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牵绊是注定的,这一辈子,遇见什么样的人,会有怎样的联结,都是命数。就如同我遇到林寻,温默,陆与,还有你。”陆与?茶靡怎么会主动提到他,起头也没头没脑让人感觉有些奇怪。 “你和林寻在一起的时候,她应该没有少告诉你关于我的事。她那个人,咋呼惯了,从初中开始就是这样,不过从那时起温默就跟在她身边,为了这个我还收了他许多慷慨附赠的画笔和画册,现在想想,如果当时林寻知道一定会没完没了地闹我。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好奇陆与?那个时候他扮演着帮温默向我行贿的角色。”向我轻松地诉说起曾经的茶靡……为什么会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事实上,我因为家里的事性格一直都很乖僻,在学校话也不多,林寻算是从天而降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朋友。她偶然看见我忘记收进抽屉的涂鸦,在座位上等着我,就为了跟我说一句’我觉得你画得好好,以后你能不能给我的书配插图’,那一脸天真两眼放光的样子,想起来真是好笑极了。” “我们四个,以这样奇怪的联结开始向彼此靠近,时间一长,也就变成了一种习惯。对陌生人我总是很有戒心,不轻易敞开心扉,但林寻这种自说自话的性格,不用费力多说什么她也永远热情不减,倒不算麻烦,温默有求于我,对我殷勤却很有分寸,加上他善解人意一直默默赞助我的画具……我当然也对他报之以礼,而陆与,却是很奇怪的,第一次说话便觉得没有距离的人。好像他在那时出现在我的面前,淡淡地叫我的名字,是一件不能再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我甚至没有告诉过林寻,陆与出现在我世界的那一刻,就已毫不费力径直进入我布下层层防备的内心,我也解释不清这是为什么,但迄今为止,在这一点上,他都是唯一。” “你一直都想知道,我们当中缺席的那个人,如今在什么地方,为何会突然消失。其实他没有消失,我想,他现在应该在英国的某一所大学里,继续完成他的学业,和他同样优秀的女友一起,温默应该时有他的消息,只是从那以后,他和林寻,都心照不宣对他的消息守口如瓶,不在我面前提起,而我,自然也是全然遗忘的姿态。”女友……我曾猜测过他们之间断裂的原因,但从茶靡那里听到这样的事实,我的心还是一阵止不住的震颤。 “沐米,抱歉对你说这些。可能是时过境迁,这么些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曾经以为无法治愈的怆痛,好像也被时间逐一安抚。我知道不放下的话,永远不能真正地往前走,如同我收着他当初买来央人刻下’茶靡’送我的画笔无论到哪里都舍不得丢弃,但今天我突然感觉到,很多事情,你以为它重要过你的生命,其实并不是的。” “我以前告诉过你,茶靡这个名字,是别人给我的,的确是他没错。他说开到茶靡这个词好听,衬我的画,以后落款不如就落茶靡,当时我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幽幽地说,难倒不是荼蘼吗,一边看他厚脸皮地镇定圆场,因为你的名字里有茶,就当是茶靡吧,我们安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好一会儿,突然就忍不住笑开了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怎样我都真实地觉得开心。”我能感受到的,茶靡,我能的。眼眶逐渐湿润。 “如你所见,这个我觉得很重要的人,已彻底地从我的世界里消散。我曾因此而陷入彻底的灰冷与死寂,捣尽一切生机,甚至固执地要将全世界都抛在脑后。有时候,并不是简单的值得不值得的问题,那种抽空一切的覆灭感,直到现在,仍在我的内心留下坑洞。” “沐米。我的一生,有许多的失去,但现在想来,没有起初的获得,失去也便不成立。算起来,我仍是被上天福佑的那一个。现在我觉得满足。” 用了很长的时间,读完茶靡的长信,心如同沉入深湖。 不知道为什么,诸多慨叹的背后,竟有隐隐的不安。 是因为在异国他乡,突有感触,于是写下这些与我分享,还是……我本能地去摸电话,这个时候,林寻姐的存在让我倍觉亲切。 “什么?你说茶靡突然给你写邮件说陆与的事?”林寻姐在电话那头明显也很愕然。. “嗯,写了很多,你们之前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奇怪,林寻姐你有收到这样的邮件吗?” “没有。”我听见她的声音瞬然低沉下去,掩藏不住的担忧与焦虑。 “沐米你把邮件转给我看看可以吗?” “好好,我马上就转。”我们都为这封邮件背后的不寻常而生起诸多猜测,不知不觉开始坐立难安。我把邮件转给林寻姐,希望之后她仍能一脸灿烂地过来跟我说,别担心啦,她就是偶尔发发神经,以前也这样。此时此刻,这是内心卑微却执着的希冀。 过了一会儿,林寻姐回电话过来,“沐米,邮件我看了。”说完顿一顿,“我打不通她的电话,我已经让温默想办法帮我向那边的项目小组打听一下林茶现在的情况……你别多想,她把你当知己,或许跟你说这些也很正常。”说到末里,声音却忍不住有些微的颤抖。我突然莫名地有点想哭。 “林寻姐……我能问问陆与到底为什么会离开吗,茶靡明明说他们感情很好。” “……其实没什么,就是一个从小有心理障碍的疯丫头,突然有一天兴奋过头跑去跟一个平日不咸不淡的朋友说‘娶我吧’,把人给吓跑了的故事。” 什么?! 茶靡她……告白吗?画面也太难以想象了。我在电话这头仿若被重击。 “好了,已经晚了,早些睡吧。明天我再打听下这死丫头又在发什么神经,不用担心。”终于又听到林寻姐笑了。 挂了电话,心里轻松了一截,只是刚刚茶靡告白的史实仍然在脑海中盘桓。 竟然是这样的。 想起茶靡一脸确信,满心欢喜地站在一个人面前,充满勇气说出“娶我吧”这样的话……那样的茶靡,真的和现在很不一样吧。 虽然那个人听到以后并没有无奈地笑一笑,上前拥抱她,而是转身离去,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在那一刻,他眼中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子,身上所散溢出来的,直指本心的光辉。 他不懂呢。如果懂,又怎会舍得离开她。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第23章 倒叙 林寻姐生气了。 很严重的样子。 据说那天温默好不容易拦下胡乱收拾着行李准备飞去非洲找茶靡的林寻姐,打听了好半会儿,央着朋友几经周折终于要到了那边大使馆的联络电话,一通打听后总算清楚了茶靡的情况。 “说在那边带孩子们出去写生的时候,不小心被一种厉害的毒虫子给咬了,当时情况有些严重,住院打了很久点滴也不见好,估计……” “估计自己可能要死了,所以先把遗言写了寄回来?”一开始趴在温默旁边眼巴巴望着的林寻姐冷不防变了脸色。 “她这是哪里学的坏毛病!生病了严重不会打电话回来吗,自己觉得可能会死掉就自作主张封锁消息再写封遗书回来,她这是打算吓谁啊,她……”一个人就这么失去理智解恨似得说了一大通,听得温默当场就僵在那里了,自个儿语气强硬地说到最后却慢慢地开始委屈地抽泣,结果“哇”的一声终于扑在温默身上哭得天崩地裂…… 我觉得亲爱的温默学长在转述这一段的时候略有些神色盎然,没能始终保持冷静客观的态度。 听温默学长说后来林寻姐情绪稳定了以后又执着地让他打去那边说一定要跟茶靡通话,他想起刚刚那个人说的她还在恢复期,还需要休息,就无比担忧地看了一眼旁边眉头紧蹙的林寻姐,结果好不容易等到茶靡接听了,林寻姐第一句话却是无比心疼的“林茶你还好吧,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你还是早些回来吧你那高敏体质在那边万一再生病怎么办……”看得一直忐忑不安随时准备上前制止林寻姐“泄愤”的温默学长目瞪口呆。 然而,不舍地放下国际长途的林寻姐显然仍然对这件差点让她精神崩溃的事情耿耿于怀,“什么呀,我在这边为她急成这样,她居然说没什么,人总是要死的,我不是活过来了吗,天知道这个家伙在想什么,如果会死掉真的也不打算告诉我们吗……”温默学长看着陷入自言自语循环的林寻姐,觉得他似乎有必要请上几天假在这里守着她了。 我忽略掉温默学长脸上那欠扁的满足感,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茶靡在那边突然生了病,身体变得很虚弱,因为是少见的毒虫,医生也暂时没有找到根治的方法,她大概是那个时候在病房里突然心有感触,才会给我写那样一封没头没脑的邮件,惹得太过了解她的林寻姐心急如焚,料定她一定出事了。 还好,过来支援的医疗组想办法控制住了病情,茶靡现在正在休养中,项目组让她完全恢复了以后再回去工作。真是虚惊一场。 虽是虚惊,那种可能会失去一个重要的人的感觉,却在我和林寻姐的心上深深留下划痕。我们都从邮件里觉察到了不寻常,都对事情有不安的猜测,都明白她哪怕独自面对死亡也极有可能执意不传回任何的消息,甘于孑然一身地消失。正因为我们了解,所以才会将那一点隐隐的可能无限地放大。 说到底,茶靡是孤走于世的萍,我们是任她牵引的筝。她可了无挂碍,独行于天地之外,我们,却始终舍不得让她漂离我们的视野,独自远去。 无事的周末我找去林寻姐的公寓,像上次那样和她一同窝在被子里聊天。我问她,茶靡那个时候跟陆与告白,是真的吗。 林寻姐披头散发抱着枕头将身子蜷成奇怪的形状,抬了抬眼皮笑我说,沐米,你问题很多诶。 我倏地红了红脸颊,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没办法,关于茶靡的事,真的很好奇嘛。 “她生长在一个不那么幸福的家庭。”林寻姐若有所思,陷入回忆。 “她的妈妈,好强而暴戾,从小她便在了无休止的争吵与冲突中坚硬生存。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以前只是觉得她不爱说话,在班上很少跟人亲近,学习总在中游徘徊,画却是画得极好的。后来跟她走近,才发现她有那样一个不想回去的家。”林寻姐说得很慢,很慢。 “我分享她的秘密,知道她长年的苦郁坚硬来自何处,温默和陆与他们,却只是知道一点,以为仅仅是家庭没那么和睦。” “有一次她带我回家,想给我看新画的画,可是走到门口就听见难以入耳的吵骂声,是她妈妈声嘶力竭地在咒骂她的爸爸,有几句还波及到她。那些字眼即使在我听来,都有一种剜心挫骨的疼,她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 “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对我说,今天你先回去吧,看来不是很方便,就拿着钥匙开门进去了。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是听到门内的争吵平息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听到更激烈的声音。”林寻姐眼眶有些湿润。 “她母亲……怎么能那样说她,说她和她爸爸一样不要脸,没用,活该去死……” 我皱着眉看着把脸埋进枕头,肩膀不住抽动的林寻姐,想象着后面那些言语的恶毒与自身存有的巨大毁灭性。 “后来我不再提要去她家玩儿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儿想对她更好些。因为温默,她和陆与也认识了,我们四个理所当然地熟悉起来,她一向和人保有距离,但陆与似乎是个特例,她对他没有任何戒备,我能感觉到,仿佛一个从来没有受到过伤害,没有心事,也没有积郁的完全光亮的人。我为她高兴,真的,那样的她美极了,只是她不自知。”我能想象。 “陆与那时对她也很好。借书给她,送她画册,刻字的画笔,一起去艺术馆看展览,他们关系融洽,能给彼此能量,我在旁边看着都很羡慕。不同于男女之间的爱情……他们的牵绊,更有些纯透深远的味道。”是这样吗。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变成如今这样。”林寻姐的语气颇有些无奈。 “高二的时候,林茶的父亲从家里离开,没有离婚,一个人去了深圳创业,据说是有个以前外出开会而结识的女子在那边等他。林茶和她母亲留在青淮,那以后,她的日子似乎更不好过了。她母亲一向反对她学画,说没出息,以前都是她父亲暗中支持,才没有半途放弃。那时林茶执意要报考艺术系,继续画画,她母亲死也不肯,逼着她读管理类的专业,为了这个,她可能没少挨骂。她父亲离开后,她母亲脾气变得更为古怪,那段时间我很担心她。” “林寻姐,茶靡她,是不是因为突然受了什么刺激,所以才会那样去找陆与告白?”总觉得那样的茶靡,一定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支撑。 “恩,算是吧。”林寻姐撩了撩散落在额前的头发。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之前只知道她因为一个奖项被一所大学的美术系教授看中,直接获得了保送资格,课也没怎么上了。然后在高考前一段时间,她似乎是一夜之间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去找陆与告白……结果你也知道了。陆与虽与她交好,但可能还是被这样戏剧性的情结吓到,一边又面临着高考的压力,换作是谁,可能也没有足够的耐心来充分理解她在那时的举动吧。” “不过……我觉得茶靡在决定告白的那一刻,一定是完全坦荡的,我相信她并不后悔,哪怕这件事给她极深的怆痛。”林寻姐看着我认真的样子,又忍不住拍拍我的头笑了。 “是,你比我还懂她。”温然的笑容里,竟是欣慰。 “我当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对她的音讯全无有些担心。一边还要准备着高考,有些无暇顾及她的境况。高考之后我去她家里找她,却没有人,我去了很多次,都没有,当时我恐慌极了,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她怎么可能无故消失,也不和任何人联络,一边也自责自己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守在她的身边。”林寻姐的表情有些怅然。 “高中的时候,我们并不同班,只有温默和我在一起,毕业之后我也给陆与打了电话,他却只有沉默,最后说他也不知道林茶现在在哪里。我记得我当时非常崩溃,她像是突然从我的世界里人间蒸发,手机打不通,到处都问不到她的行踪。我还想问她她被保送到哪所大学,我想告诉她我和温默一起考上了同一所学校,我想问她是不是和我们在同一个城市,我们大学的时候是不是还可以一起吃饭,逛街,泡书吧消磨时间。”我能想象到林寻姐当时的惊愕与伤心。 “那年九月,温默陪着我一起来了芜城,在文学院过了一段看似忙碌实则恍然的日子,然后有一天突然在学校的路上碰见了抱着画册的林茶。” “现在想想,当时上前揍她的心都有了,结果我还是没出息地扑到她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还是温默看不下去把我拎开了。”恩,那画面感真的挺强的。 “那时我知道陆与去了北京的大学,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联系,我看着林茶的模样,决定再也不在她面前提起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她看上去淡然无它,我却明白,那是劫后余生。后来有一天,她却主动向我说起,我才知道那短暂的几个月里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林寻姐微微皱了皱眉。 “她爸爸离开以后,她母亲变得更加喜怒无常,她时常需要到她小姨家避难。在她拿到美术系的保送资格之前,她们家,一直争吵不断,接到通知的那一天,她母亲也在旁边,对她真的能保送美术系的事情非常惊诧,一下子腿软坐在地上,觉得难以置信。她开始哭,一边开始说着这些年的不易,说妈妈只是希望你走更稳妥的路,能有出息,不要像我一样,过得悲苦。林茶一开始只是沉默,只是后来她妈妈越说情绪越激动,说其实妈妈很爱你,只是对不起你,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林茶被这些话触动,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哭泣,她压抑忍受了这么多年,被这个家庭的不幸定义了那么多年,她一直希望有的关怀和道歉,将已习惯冷漠的她瞬间击溃成一个毫无防备的婴孩……” “我明白了,林寻姐。”我伸手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 “她在那一刻彻底打开了心扉,像是被一团光明温柔地救赎,那一瞬间她原谅了一切,恢复到不设防的柔软的初心。或许……她在那时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离她的心最近的陆与,她想飞奔到他面前,和他分享她的喜悦,甚至一脸确信毫无芥蒂地说出’你娶我吧’这样的话……可惜,那时站在她面前的人,并不能体会到这些。”眼泪不断地落下,我想象到那时茶靡满心光明地走向她以为的快乐与幸福,却在转瞬之间被最相信的人重击而重回地狱。那种锐痛,割得我也替她流泪。 林寻姐略有不忍地看着我,用柔软的声音说,“你说得没错。”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她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能够得到所谓的幸福,在那么多年的倾轧折磨之后,她的心早已失去了颜色,她与人保持距离,不愿亲近,也只是因为她对感情的匮乏与无措。或许,陆与对她而言是第一个毫不费力走进她重重设防的禁地的人,她无条件地信任他,喜爱他,才会在卸下内心重负获得释放的那一刻想到他,才会充满勇气,一脸笃定地去做自己以前根本不可能会做的事情。 为什么。我总是能够理解她。为什么在体会她的痛苦的时候如在己身。为什么呢? 肖怀予。你……你答应我永远也不要从我的身边消失,好不好。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哭泣,林寻姐有些手足无措地来安慰把脸埋进枕头里的我,却不知此刻我心中翻江倒海,只想奔去那个人的身边,确认他还在,还在我可以找到的地方。 第24章 有你们的未来 不知不觉,已是大三结束的暑假。 林寻姐,温默,我,京林,咳,还有一只蹭来的肖怀予,聚在芜城市中心的一家私人餐厅,为茶靡送行。 记得茶靡回国那天,我刚好还有最后一门期末考试,温默驾着车,带上林寻姐到校门外等我,过了半个小时我就迫不及待地交卷,吓傻了旁边早已习惯我肯定会坚守到最后一秒的京林。在机场等茶靡出来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一颗忐忑着的心无法勒止的跳动。我们一年没见,虽然茶靡病好以后依然会有零零散散的邮件寄回,但想要重逢的心情,从来未曾改变。我相信我们之间是有牵绊的。 “沐米,这个好好吃诶。”林茶特意让林寻姐告诉我带上还没有回家的京林,她知道我有一个相依为命生□□吃的室友,说这家餐厅的菜她应该会喜欢,只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大家依然被这只熊京林惨不忍睹的吃相给逗乐了,唯有肖怀予默默地在一旁不动声色。我斜眼瞅瞅穿着浅格子衬衣来赴约的人,脸有些莫名地发烫,也是,他对这样的场面,应该也算见怪不怪了。 “沐米,这菜里又没有辣椒,你脸怎么红了?”狼吞虎咽的人问得满眼天真,我却有霎时的窘迫,林寻姐笑得捂脸,“沐米,你的室友和你一样都很可爱嘛。”然后又花枝乱颤地差点倒在旁边的温默学长身上,不过我看某人倒是一脸享受。 “不过,我很好奇,肖同学你到底是怎么把我们沐米追到手的?我一直觉得她在这方面开窍应该会很晚。”林寻姐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看起来对这个问题充满了兴趣。 我蓦地有些慌,头上也快要冒烟,扭头狠狠瞪了一眼正在用餐巾纸抹嘴巴的家伙,提醒他小心点说话,他却一脸悠哉根本没搭理我。 “哦。没什么,就是突然有一天她跑到学校来找我,一见面就抱着我哭,还不肯松手。我只是单纯地觉得,这种情况,好像应该要负责的。恩,是这样没错。”喂!你那一脸无奈的表情算几个意思啊! “竟然是这样!沐米,你……你居然跟人主动告白?你都没告诉我,我还纳闷呢一天天向上的小妮子怎么突然就有男朋友了,害我失落了好半天。”林寻姐说得一脸可怜样,温默却因为最后一句而变得聚精会神。 一直没有说话的茶靡在这时幽幽地开口,“我说,这难倒不是我的送别宴吗,你们偏题也要有个限度。”我们一起望着她,顿了三秒,都笑了。 茶靡晒得黑些,但肤色依旧匀称,看起来也更加健康。我能感觉到她这次回来以后有些地方已经不一样了,具体说不出,但我知道那是值得我为她高兴的。 “茶靡,你回家以后,我能常来看你吗。”我认真地问。 “沐米你傻呀,她就不会来看我们吗,青淮离这里又没多远。”林寻姐又开始占嘴上的便宜,以后可能会频繁回去青淮的人,可不是我。 “茶靡回去要开工作室,要教人画画,又要照顾家人,会很忙的。”我反驳地义正言辞,肖怀予却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说了句,“傻瓜,你对除我以外的人这么上心,我会有危机感的。”我不屑地斜眼瞥了瞥他,“我对谁都比对你上心,哼。”这家伙仗着我那个时候先对他告白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茶靡却被我们逗笑,无奈地摆摆手,“我可是无辜的。”这个时候京林满嘴是油地从盘子里扒拉出脸来,用恍若隔世的眼神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让一直在憋气场想法子治那大笨蛋的我也瞬间破功。虽然是送别宴,但气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我知道。她回来了。卸去一身积尘,怆痛,丢掉一直困缚自己的枷锁。她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神情自若,已然轻盈。经历过生命中令人窒息的黑暗,她变得更为坚实,有力,轮廓清晰。她一直那么美好,哪怕是满怀心事,与世界只能疏离相对的时刻。对你,我始终有抒之不尽的祝佑,你明白的。 我看着今天聚在身边的这些人,内心有丰实充盈的感动。我会继续写字,画画,陪在肖怀予身边,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事情。如果能顺利从金融系毕业,我会接受林寻姐的建议跟着她一起做杂志,并不可惜在金融界镶金镶玉的饭碗,这是她打趣我的。从遇见茶靡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无比地确认,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谢谢你,让我能走到你的身边,参与你的生活,聆听你的过去。谢谢你让我和林寻姐他们也成为朋友,温默学长至今把我当成他的小学妹照顾,当然,他照顾的方式时常让我有些想去找林寻姐谈一谈她当年宿舍的备份钥匙问题…… 如今,大笨蛋肖怀予陪在我的身边,我记得那时我内心惶然地跑到学校去找他,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控制不住抱着他大哭起来。我想到很多,想起你对陆与的信赖与依恋,想起你失去他,想起你孤漠的背影,想起你的无法原谅不得解脱。我甚至觉得我马上也要失去眼前这个我一直相信和喜欢的人了,可是他只是安静地等我哭完,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说“好了,我知道了。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请多指教,沐小米同学。”我抬起头看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眼泪把他的温柔模糊一片,那一刻我竟觉得被某种无法言说的光芒所拯救。 茶靡,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什么是应该寻求的幸福,只是遵循着爸爸妈妈预设的道路,木然忧郁地向前走,未来于我一片茫然。而你,呼唤我身体里一直沉睡的自我渐渐醒来,慢慢找到自己想要走的道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些,我都没有对你说过感谢。 我知道你会有丰沛美好的未来,即使肩上仍有许多重量需要背负,但我,我们,都在你的身边。正如你,也在我们的身边。 再见。茶靡。 幸会。林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