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草莓西多士 作者:燕泊 文案: 理工男思维酷哥攻×学画的中二浪崽受 王祯的老爹望子成龙,砸钱将吊儿郎当的美术生儿子塞进文科实验班,和小学霸裴轶微成了前后桌。 裴轶微拿王父的钱,替王父办事,精准帮扶“特困户”王祯,要将无心学习的小混子捋回正道。 结果捋着捋着,发现王小混子还挺可爱,到最后人没捋直,先把自个儿掰弯。 *书名灵感来自告五人《法兰西多士》 内容标签: 现代架空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轶微;王祯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是一颗小草莓 立意:爱与勇气 ================== 第1章 crush1 凌晨十二点,电梯里没人,隔壁却传出婴儿的哭声。 断断续续,尖锐刺耳,王祯心烦意乱。 他从兜里摸出钥匙。刚从外面回来,外套还是冷的。他挑出那匹粘了灰色贴纸的钥匙来开门。 嘎达一声,屋门露出一条细缝。 他往里看,屋内黑黢黢一片,主卧也熄了灯。 是可以放心进门的情况。他将钥匙丢在鞋柜上,换了拖鞋,往房里走。 “咔。” “怎么才回来?” 王祯险些把手机摔在地上。 “小点儿声。”王祯压低声音说,不敢惊动主卧里的男人。 周洁穿着蓝色的睡衣,一头长发没有睡乱,眼睛因没有戴眼镜而显得变形。她说:“干什么去了?” 王祯本来想笑笑应付一下,但在外面待了一天,每个毛孔都在喊累。他于是不笑了,推开房门闪进屋中,露出一道光缝将周洁隔在门外。 “跟朋友看电影,您赶紧睡去吧,明早还要上班呢。” 周洁抓着门把,看了眼王祯,还想说点什么,王祯却已经把门带上了。 “记得脱了衣服睡觉,”周洁隔着门和他说话,“也别玩手机,你舅明早带你和那小孩吃早茶,别起不来。” “知道了,”王祯脱了外套坐到电脑桌前,“你快睡吧。” 等脚步声远去,屋子里重归寂静,王祯站起身推开门,朝主卧的方向望了望。 他知道周洁和王修明睡得浅,轻微的响动都能破坏两人脆弱的睡眠。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浴室,把浴室的玻璃门小声关上。 灯亮了,他扯下帽子。 蓬松的灰色,在白灯下泛着银光,只是沾了雨水,边角黏湿地搭在耳边,破坏了造型。 王祯松了口气,接着,忍不住笑了。 只是没想到漂色那么疼,还漂了四次,更疼。 他躺回床上摸出手机,红色的小圆圈堆了满屏。 他滑过备注“航哥”的那条,点开了。 -到家没? -到了,我妈没发现 他刚要退出聊天框,杨航秒回。 -进了文实还敢染发,胆儿很肥。 -我舅非要卖校长面子,我没辙 -你爸没说你? -他睡了,我先戴帽子,能藏几天是几天,等回学校就没事了 -好吧。 杨航没了下文,王祯退出界面,点开备注“金主”的用户。 大舅的微信八点就发来了,他拖着没回,但想到人家给自己花了不少钱,说到底面子还是要给的,就点开了。 -小祯,明天穿朴素点,我给对方买了点小礼物,到时你拿了给人家,记住,笑容热情。 醒来时王修明已经去了公司,周洁在厨房忙活,能闻到豆浆的香味。 扫地机器人卡在了椅子和餐桌的夹缝里,王祯用脚尖踢开了,周洁端着包子油条走过来。 “别用脚踢,就弯下腰的事,上次就是这么给你踢坏的。” “上次那是产品质量不过关,”王祯拿了根油条往玄关走,“我就轻轻踢了下。” “看你没背包,”周洁放下碟子,“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去?” “有微信,”鞋穿好了,王祯旋开门锁跨出一步,“买东西就扫码呗。” “等等,”周洁看他还戴着帽子,有些奇怪,“我看你帽檐下怎么有截灰灰的东西?” 王祯一激灵,啪地带上门,电梯也不敢坐了,迈开步子就往楼梯间走。 周洁没追上来。 王祯连忙掏出手机打滴滴。 到地方的时候雨还在下,晖州的夏季很恼人,一到七八月雨下个没完,出门不带伞都不行。王祯迎着雨幕冲进商铺的廊檐下,刚买的白色板鞋直接变成101斑点狗。 酒家还算好找,现在有点档次的餐厅都开在shopping mall里,像晖州酒家这种独门独栋的老字号在商圈已经不多。王祯在大门前的地毯上蹭掉鞋底的脏水,往里跨,大舅的电话来了。 -到哪儿了? 王祯接起来。 -到楼下了,几号房? -渔歌唱晚,你同学一早就来了,等好半天了,怎么才来? -打不到的坐的公交,我马上来。 王祯按下电梯键,急忙往外走。 一个黑卫衣站在垃圾桶边,王祯往左一迈,对方正要往前走,被他撞得一退,垃圾桶翻倒在地,顶上的烟灰跟下雨似的落了满地毯。 黑卫衣站直身看过来,王祯愣了下,这人还挺高,站得像□□前升国旗的卫兵,满脸“想试试谁的拳头更硬?” 他连忙道歉:“没事吧?” 他还想说点什么,对方却跟没听见一样,转身就往电梯里走。清洁的阿姨看到情况赶来,王祯只好拔腿离开。 大舅坐在主位上,正烫着碗,看王祯进来了,诧异道:“怎么就你一人?” 王祯脱了外套抖掉上头的水,道:“难道还带我妈来?” “不是,”大舅站起身,“你同学不是下楼接你去了吗?” 王祯懵住。 很快,黑卫衣推门走进包间。 王祯低下头,挡住自己异彩纷呈的表情。 “快快,坐,”大舅拖出主座右侧的椅子,让黑卫衣坐,“小祯你也坐。” 王祯看大舅订的是六人座,坐大舅旁边倒也行,但大舅说话爱拍人后背,跟熊掌一样厚实的手,一掌下去任督二脉都要给打通。 他隔了个空坐到黑卫衣对面。 “这是王祯,”大舅笑道,“王祯,这是裴轶微。” 大舅侧头看黑卫衣,黑卫衣嗯了声:“非衣裴。” 王祯等他继续自我介绍。 然而半晌…… 裴轶微低头盯着桌面,沉默横亘在房内。 “……啊,”大舅连忙打了个岔,“轶微两个字笔画有点多,回去请裴同学写给你吧。” 王祯点点头,大舅按了铃让服务员上菜。早点已经做好,放在餐车里有点凉,端上来摆了满桌。 他夹了个虾饺到大舅碗里,大舅爱吃虾饺,他还记着,对金主,总要供着点。 大舅笑了笑,看看他,又看看往裴轶微,王祯顿住,筷子缩回来,扫了圈桌上,按印象中大多数人的喜好,夹了个流沙包,往裴轶微的碗里送。 裴轶微抬头看他:“谢谢。” 声音轻飘飘的,王祯险些没听清。 一顿饭吃的悄无声息,大舅看两孩子不出声,抿了口茶水对王祯说:“这次分班考裴同学文科级排第一,以后你跟裴同学一个班,要多跟裴同学取取经。进了文实,如果次次吊车尾到后面你就没信心了,开头就要奋起直追。” 王祯走了神,想到昨天的电影,没应声。 “小祯。” 他回神:“知道了。” 大舅不放心地看着他:“怎么迷迷糊糊的?” “昨天睡得晚了点,”王祯随口道,“有点困。” “文实今年多少人?”王祯决定缓解缓解尴尬的气氛,“男女比……” 一中文科实验班男女比例一向感人,带引号的感人。文理没分科前班里男女混杂,王祯玩的开,换了没男生的班级,想想都觉得闷。 “四十五人,”裴轶微答道,“十四个男生。” “女生多还不乐意?”大舅笑了,“当年我们理科班就俩女生,每次上完体育课一屋子汗臭味。” 大舅的安慰没让王祯心情好转,王祯盯着眼前瓷白的碗碟,想到要和一屋子学霸待在一块,就觉得孙悟空的猴子猴孙全被丢进了油锅,在他脑袋里吱哇乱叫。 “大舅,”王祯轻声说,“我……” “文实”两字还是没能说出口。 王祯不知道大舅为这事请了校长多少顿饭,塞了多少红包,重点班的名额很少,学霸们削尖了脑袋都想进,他轻轻松松、什么都没付出就踩在了那么多人的头上,他心里空落落的。 “......去北欧,”王祯岔开道,“上次你说高考完带我去北欧,换个地方吧,法国好玩。” “啊?”这话题跳得太快,大舅顿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去北欧就不去北欧。” 裴轶微听到“法国”,往王祯这里看了眼,茶壶刚好在王祯手边,王祯以为他要添茶,随手给他递过去。 “谢......”裴轶微接过茶壶,僵了下,往满得不能再满的杯里又倒了点水。 王祯没留意他的茶杯,微信提示音连响了几下。 王祯刚打完一行字,脚就被人踩了。 大舅瞪着他,手往下压。 王祯一愣,收起手机看向裴轶微:“同学。” 在长辈面前给同学送礼挺尴尬的,成年人想事儿和他们不太一样,王祯觉得他大舅绝了。 “以后和轶微就是同学了,”大舅对他做个口型,“多交流交流。” 王祯拿起手机对裴轶微晃了晃,露出“你大舅认为你热情”的笑容说:“加个微信吧。” 裴轶愣了下,片刻,他摇头。 “我没微信。” 王祯的手僵在半空,他快速考量了一下微信如今的普及度,对裴轶微有同类app也就是QQ的可能性产生怀疑,于是说:“......手机号?” 裴轶微报了串数字过来,王祯边听边记,又跟他确认一遍,就把号码丢进通讯录。 刚锁上手机,大舅的脚又碰他一下,王祯忍了忍,没碰回去,桌子那边响起椅子滑动的声音,是裴轶微。 “我去下厕所。”他看了眼桌上两人,往外走。 机会来了。 王祯雀跃,看裴轶微出了门,赶紧提上礼物往外奔:“我去厕所。” 王祯下了楼直奔收银台,还没忘看一眼纸袋里的东西,是套AirPods,王祯掏了掏,没掏出他想象中的银行卡,松了口气之余又觉得茫然。 算了。 王祯把AirPods塞回纸袋里,走到收银台,正好有两个收银小姐。 存完东西王祯回到包间,大舅在走廊接电话,裴轶微已经坐在位上。 “待会儿一块走吧”王祯对他说,“家在哪儿?” 裴轶微:“三厦岭小区。” 王祯没听过这小区,但不妨碍他打开高德地图搜索,但还没输完锁屏密码,裴轶微就说:“离得不远,我自己可以回去。” 大舅接完电话回来了,听到“自己回去”就往窗外看了眼。 窗外天雾蒙蒙的,雨还在下。 “这天自己回太不方便了,”大舅说,“别客气,我和小祯送你。” “谢谢。”裴轶微还是摇头。 下了楼,大舅撑开伞,往停车场走的时候,没忍住往裴轶微离开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大舅快走吧,”王祯跳着脚,“下雨了怪冷的。” 大舅拍他一把:“跟你同学多学着点。” “学什么?”王祯没好气,“扭扭捏捏吗?” “说话客气点,怎么对同学都这样?”大舅走进停车场提车,王祯跟在他身后钻进后座,打开暖气。 “还冷吗?” “不冷了,”王祯把脑袋靠在车窗上,呵出热气,“有点闷,开窗。” “太娇贵了,”大舅笑笑,“冷了热了都不行。” 车载广播打开,980交通台的音乐流出来,王祯昏昏欲睡。 “欸,”王祯被加剧的雨声惊醒,靠回椅背,“大舅。” “嗯?” “改天来吃饭吧,我妈掌勺。” 大舅怔了怔。 “好啊。” 车里沉默下来。 过了会儿,大舅又说:“进了文实就好好学,到了大学有的是机会画画,也不一定非要考美院。” 王祯没说话,听着音乐,偏开头看向窗外。 “走了啊。”他对大舅挥挥手。 “好好加油,”大舅慢慢摇上车窗,“你爸为这事操了很多心。” 第2章 crush2 跟高一那帮舍友吃完饭,王祯取了留在晖州酒家的AirPods,想了想,按老妈爱收拾屋子加乱翻他东西的习性,估计这AirPods藏不住。 “帮个忙,”王祯把纸袋递到杨航手里,“先存你这儿,我改天来拿。” 杨航敞开袋口看了看,嗯了声:“赃物?” “滚。”王祯说。 看杨航上了车,王祯慢慢往回走。夜晚雨夹风,王祯把手缩进口袋,这天气很见鬼,明明已经八月末,还冷的要命。 王祯按了按渔夫帽,那种说不清的烦躁又冒了上来。 不想回家。不想见到王修明。 小街灯光昏暗,路灯是区里统一修的,但这块的灯就是比其他地方要半死不活。鬼片一样的灯光照在脚下,坐在街边下象棋的老头们看上去都瘆人。 王祯加快了脚步,一片小集市样的街道在眼前,卖菜卖花的小贩很多。走了半天,王祯发觉肚子有点饿,这会儿也顾不上干不干净,走到卖冰粉的摊子前,他掏出手机。 “多少一碗?”王祯扫了码,点点折叠桌上的红豆和凉虾,“加这两样。” “八块。”老板盛了满满一碗,递到王祯手里的时候差点洒出来。王祯连忙掰开塑料勺舀了几口,红糖汁却还是洒在了手上。 王祯掏出纸擦了擦手,但红糖汁这玩意擦干净还是黏。 洁癖上来了一秒都忍不了,王祯四处扫了扫,旁边做麻辣烫的小摊有水,还有个大高个蹲在那洗碗。摊主在招呼客人,随便捞把,估计发现不了。 这个念头一起,王祯就骂了自己句二货,没事偷人家的水干嘛,缺那点水钱么。 “能借点水么?”王祯对店主说,“我洗洗手。” 店主手没停,偏了偏脑袋示意王祯随意。王祯还挺高兴,连说两声谢谢,蹲到桶边拿手接了捧水就搓。 “别甩手,”洗碗的高个突然出声,“溅菜上了。” 王祯一愣,这声音。 小摊装着白炽灯,灯光到这就虚弱了。 王祯凑近了一些去看,还真是裴轶微…… 就侧对着他坐在暗处的小马扎上,黑色的卫衣不知去了哪,露出沾着汗水的胳膊,还系着条围裙。 ......肱二肱三还挺漂亮。 下一秒王祯在心里呸了声,想什么呢自己。 还没等他回神,有个客人叫了声:“这二维码扫不出来啊?” “您等下,”裴轶微起身,一部智能机就被他从裤兜里掏了出来,“扫这个吧。” 白炽灯把收款码照得倍亮,还看得到收款方的“裴”字。 还说没微信。 王祯有种被人蒙了的感觉。 他低头擦干了手,把纸巾丢进摊边的潲水桶,刚转过身,忽然发觉身后多了三个牛高马大的男人。 右边那个个子最高,两条花臂,中间的矮一点,也纹了身,左边那个更矮,三人组成个手机信号,气势汹汹地怼在跟前,看着挺吓人。 黑/社会? 王祯平时不怎么来下角,这块乱,抢劫斗殴撒酒疯,什么事都有。小学他骑车路过这块,见过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往路边拖,边拖边踹,就跟犯罪新闻里播的那样。 “手机信号”动了动,还没抡起塑料凳,店主拉起裴轶微就往街上跑。 跑得比兔子还快,王祯看傻了眼,“手机信号”一愣神,丢开凳子拔腿狂追,五个人很快跑没了影。 ......大舅如果知道“裴同学”被□□追债,估计就不会送AirPods而要送双耐克让他跑快点了。 王祯不无恶劣地想,脚边却响起一串铃声。 他低头看。 一台手机躺在桶边,来电显示“妈”。 “妈”亮起了一次又一次,华为默认铃声很洗脑,王祯不得不一次次摁下音量键,到后面烦了,任手机里的男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懒得去管。 手机屏幕摔爆了。王祯想了下,水不好白借,刚好路边有家手机店,他进去把手机搁在玻璃柜上:“老板,这种程度的爆屏多少钱?” 老板拿起来看了看,报了个数字。 ……王祯保证这是他借过最贵的水。 “明早,最迟明天中午,”老板说,“留个电话,好了我给你发短信。” 王祯留完电话,出了手机店,继续压马路。 算是做了件好事么? 王祯有点茫然。 屋里亮着灯,平时这个点王修明和周洁都在公司,今天倒是稀罕。 王祯犹豫了会儿,摁下门铃。 第三声时老妈开了门,脸上没什么表情。王祯嗅到她身上那股油烟味,估计他俩刚吃完晚饭。来的路上他给老妈发了短信,说晚上在外面吃,老妈回了句“好的”。 现在看老妈的表情,却不像“好的”。 “吃了什么好东西,”老妈拿起拖把拖了拖板鞋走过的地方,“这么晚才回来?” “就随便吃了点,”王祯弯下腰去够拖鞋,“在外面逛了会儿。” 他留意着渔夫帽,缓缓起身,刚要站直,头上却一凉。 老妈抓住帽檐,看了眼主卧低声说:“你爸睡了,明早就去理发店染回来,听到没有?” 王祯僵在原地,片刻他夺了帽子扣回脑袋上:“你别管。” “你爸知道了会揪掉你的耳朵,”老妈有点着急,语速也开始变快,“亲戚的小孩里就没人染发的,女孩都不染。” “你怎么知道女孩没染?”王祯脱了袜子,靠在沙发上玩手机,“她们染的是深棕,就慧姐和婧姐,是你眼神不好。” “她们是女孩,”老妈丢开拖把坐到他身边,“你是男孩。” 王祯默了默,手机也不想玩了,抬头看老妈:“对,我是男孩,男孩穿背心女孩也穿,你怎么不去说女孩?” “穿背心的女孩不是踏实人,”老妈把电视声调高,盖住两人的说话声,“你跟她们比什么呀?” 王祯觉得这对话没法继续,收起手机往房里走。 “你走什么,”老妈也站起身,“明早染回去,听到没?” 王祯甩上门,把钥匙丢在桌上,接着他爬上床,戴起耳机听歌。 耳机隔绝了拍门声,王祯的脚挨到了小马抱枕,小马抱枕在床脚,他用脚尖戳了下,又戳几下,忽然飞起一脚。 飘窗上的仙客来倒了一撮,看着像个秃顶的男人。王祯抓起小马,猛地砸在床角。 “王祯你在干嘛!” 王修明的咆哮传了过来,隔着门都能听见。王祯下意识抖了抖,随即抡起抱枕丢在窗边,对门外大喊:“我睡了!” 是真睡了。 在外头逛了快四个小时,腿就没停过,精神也很疲惫。 瞎逛的结果就是早上起来腿酸的不行。 王祯轻轻捶了几下小腿肚,昨晚没拉窗帘,白晃晃的日光照进来,飘窗的狼藉格外刺眼。 王祯扒拉几下,把泥巴倒在纸上丢进垃圾桶,折断的花没办法,只能等老妈抢救,或者干脆换盆新的。 小马还保持着傻×一样的微笑。王祯穿上拖鞋,小马躺在地上像团狗屎,王祯看了会儿,一脚把小马踢到床下。 已经快十一点,王修明和周洁都去了公司,王祯从冰箱取出云吞,煮好一锅,蘸了辣酱就在厨房吃,碗也省的洗了。 还剩两天开学报到。王祯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想到似乎该看看学费扣没扣,学费没扣报名时就拿不到收据,后面又得费工夫让学校补收据。以前老妈为这事骂过他。 他打开手机银行,昨天请杨航吃火锅的账单跳出来。 [交易时间:8月29日19:21] [交易类型:网上快捷支付] [交易金额:人民币598元] [账户余额:2.84元] 靠。 杨航那帮孙子怎么这么能吃。 王祯后知后觉。 2.84元显然交不上学费,王祯调出八月份的消费记录,看着有点吓人,一个月花了三千多,直接把月初老妈存的学费花没。 这事很严重,非常严重。 是会被王修明往死里抽的那种严重。 -在么航哥 过了一会儿,消息弹来。 -在,咋 -交学费了么 -......缺钱了? -靠你好敏锐 -败家子啊,你想你染发就花了800多块 -别提了,我妈让我染回去 -染呗,800都花了还差这点么 -不幸的事实是我就差这点 杨航发来了“噗”,接着是一连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正经的!能借我800先渡过难关么,日后必有重谢[么么哒.jpg] -[吐.jpg]不要么么哒谢谢 -[微信红包] 王祯看到红包的一刻,觉得杨航仿佛救苦救难的弥勒佛,然而下一秒,他看清了红包的留言。 [回头是岸,早日从良] 王祯:“......” 薅完杨航的羊毛,王祯仔细想了想,发现能薅的对象只剩了大舅。 学费差的还挺多,他不意思跟杨航借多了,但大舅会问他借钱的缘由,这关蒙混不过去,从他身上下手不行,等于直接昭告全家,甚至不止全家。 当时他旷穆心画室的课,王修明把这事发到王家人的群里,让亲戚们评说。结果好几个亲戚劝他别学美术,语气深沉,谆谆教诲,仿佛他是什么误入歧途的吸/毒少年。 被薅对象最终锁定。 他自己。 开学后的一个月内都能交学费,收据晚点开无所谓。平衡一下,“花光学费”与“迟开收据”两件操蛋事,显然前者会对周洁造成更大的刺激,进而对王修明造成进一步的刺激,进而触发王家专属秘技“混合双打”。 所以只能薅自己。 他的手机在震动。 是短信通知,裴轶微的手机修好了。 王祯看了看表,十一点,老板还挺守时。他打开衣橱翻出牛仔外套,外头还在下雨,他穿上外套,出门前摘下了挂墙上的书包,包里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他掏出伞撑开了,滴滴还是昨天的鸟样,前头排着七人,他摁灭手机,直接上了公车。 屏幕修得很好,像台新手机。王祯顺手抽了张湿纸巾,把落在屏幕上的灰尘给擦掉。 被店主关了机,王祯看有几个未接来电,但解不开屏保。 他打开通讯录给裴轶微编辑短信。 -同学,你手机在我这,我给你放在xx手机店了,横塘街出来那家。 摁下发送键没多久,裴轶微的回信就过来了。 -你稍等。 王祯:? 王祯莫名其妙,把湿纸巾团成团丢进垃圾桶,转身往店外走。 一个高个迎头走来,王祯脚一顿。 “稍等”还真是“稍等”。 裴轶微像是跑来的,还喘着气。他揪起衣领擦了把脖子上的汗,看向王祯:“手机?” 王祯指指店里:“店主那。” “......谢谢。” 谢字说的有些迟疑,大概是不知道手机怎么会到了他的手里。 王祯懒得解释,目的达到就行,过程怎么样不重要。 他往街上走,裴轶微却忽然道:“等等。” “吃中饭了吗?”裴轶微说。 “不用,”王祯料想裴轶微是想请吃饭,“我妈做了饭。” “......哦,”裴轶微愣了下,“那我走了?” 王祯刚想说“嗯”,手机就响了。 来电显示“老妈”,王祯一顿,瞟了眼裴轶微,裴轶微正转身往手机店里去。 他放心地接起电话,老妈却语气不善。 “头发染回去了么?” “没,”雨水溅在走廊的边缘,王祯往里缩了缩,靠住手机店的外墙,“过几天再说。” “今天之内必须染回来,明晚我和你爸请你班主任吃饭,”老妈说,“尽量给老师留下好印象。” 王祯沉默了很久,说:“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裴轶微正好从店里出来,一站一蹲,王祯觉得自己像条缩在角落的流浪狗。 “那个,”王祯不知道怎么称呼裴轶微,“裴轶微是吧?” 裴轶微低头看向他,嗯了声。 “去吃饭吧,你请。” 第3章 crush3 “你妈......”裴轶犹豫。 “她今天做的我不爱吃,”王祯把手机塞回兜里,瞄裴轶微,“你带路?” 理由有点牵强,裴轶微似乎接受了,但从表情看不出。 “我去取车,”裴轶微撑开雨伞,“在这等我。” 还有车?王祯惊讶,看他转身跑进雨里,一下就消失的没影。 看这样子车停的还不近,王祯摸回手机店,掏出手机打算刷刷朋友圈。 滴!——滴!—— 刚刷到岑杰和他女朋友的合影,店门外就不知是谁按了两声喇叭。 王祯往下划拉,朋友圈每天都是些鸡毛蒜皮芝麻王八的事,刷着其实挺没劲,但就像期待着什么,手指停不下来。 滴!滴!滴! 操。 王祯在心底骂了声,外面在干嘛? 他抬头,小绵羊的前灯灯光穿透雨水照在阶前,裴轶微穿着雨衣,又按了一下喇叭。 他收起手机迈出店门:“你的......车?” “嗯。”裴轶微递给王祯一个头盔。 头盔是蓝色的,上面印着“跑腿”的字样,被刮花了,感觉像从哪儿捡的。 王祯举起头盔在脑袋上比划一下......不太像能戴的样子。 他把面罩往上推,勉强戴上,又看到小绵羊的座位长度...... 不太像能坐两个人的样子。 雨丝打在王祯颈间,冰得他冒起一连串鸡皮疙瘩。得,王祯心一横,上吧! “你载过我这个体积的人么。”王祯心里发飘,上去的那一刻车胎明显往下沉了沉。 “载过,”裴轶微想了下,回头看眼王祯,“应该比你轻点。” “......哦。”王祯不知道说啥,把脚缩进小绵羊的雨衣里,绵羊呜了一声,两边的雨水飞溅起来。 绵羊开得不快,两个男的,加上裴轶微还算结实,是头藏羚羊都扛不住。 小绵羊就在雨里慢慢溜,溜过蓝灰的街道,溜过五颜六色的雨伞。王祯单手扶着头盔,另一手扶在绵羊的不锈钢杠杠上,头上就是噼里啪啦的雨水,摩托的雨衣很不透气,王祯闷了满头汗,忍得难受,轻轻敞开脖子边的口,雨水马上流进来,冷热交织,王祯忍不住喝了口雨水。 “想吃什么?”裴轶微估计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前面是小吃一条街。” “我都可以,”王祯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就是不想回家,“或者挑个......便宜点的。” “忌口?” 裴轶微放慢车速——到了人多的地方。 “没忌口,”王祯扫了眼街道两边,看到招牌“沙县小吃”,“就沙县吧。” 老妈不让他吃路边摊,别的店他没吃过,他印象里沙县小吃还挺便宜。 沙县里坐满了人,正是饭点,满眼的蓝色制服,估计是附近工厂里的工人。 裴轶微点了四笼蒸饺,两碗热干面,又给王祯加了碗乌鸡枸杞汤。 王祯瞟了眼单价,不算贵,这么想他给裴轶微修屏有点亏。 蒸饺先上来了,王祯看一眼就知道这是批发的速冻食品,这玩意儿的味道用脚趾想想都知道不好吃。出于礼貌,王祯还是把手伸向筷子筒。 两双筷子,大概是最近点背,一双还有霉斑。 再拿一双显得有那么点矫情,王祯顿了下,把干净的那双递给裴轶微。 裴轶微接过筷子,却又从筷筒里抽出双干净的。 “不干净。”很自然地,他抽走王祯手边那双长了霉斑的筷子,丢进垃圾桶。 “谢谢。”一瞬间王祯尴尬到想用脚趾抠地,他勉强笑了笑缓解尴尬,看向裴轶微,“你以前哪个班的?” “十五。”裴轶微夹了个蒸饺往嘴里送。 十五是重点班,大舅当时想过把他塞进十五班,但高一的级长是棵老铁树,校长说话也不管用,就没塞成。 他以前没见过裴轶微,裴轶微长得......客观来说,还可以,是第一眼能给人留下印象的那种,如果见过,应该不会忘。 “那个,”王祯来的路上就在想这事儿,“开学咱们各学各的,你不用辅导我。”  裴轶微本来微微垂着的眼皮陡然抬高了,王祯惊觉他睫毛还挺长。 “你舅知道么?”裴轶微看了他半天,说出这句。 “他不知道,”王祯想想,把话说开也好,省的裴轶微因为拿钱不办事而愧疚,“我不想待在文实。” “在文实,连续三个月掉出全级前一百就会被劝转,”王祯说,“这个你知道么?” 裴轶微嗯了下:“为什么不想待在文实?” 裴轶微的语气很认真,像是真的不理解为什么。王祯不明白一个拿钱办事儿的人哪来这么多问题,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裴轶微也保持着沉默,半晌,他忽然说:“因为压力大?” 王祯摇头:“这么说吧,我就想混个普通本科,没必要占了你们学霸上清北的资源。” “真学霸在哪都能上清北,你不算占了他们的资源。”裴轶微放下筷子。 “不是,”王祯惊了,他以为裴轶微话少,想不到他还会说这么长的句子,“我舅怎么答应你的?” 这么卖力,大舅肯定没少做工作。 “换个新环境,”裴轶微却答非所问,“也许你会觉得,以前的生活状态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王祯一顿,放下筷子,直直地看向裴轶微:“我生活状态好不好我自己心里有数,你认识我多久就敢来评判我的生活状态?” 裴轶微没接话,这时,服务员端着热干面来了。 热干面上飘着几片生菜叶,红色的汤汁漫过碗半。 ......这是热“干”面? 王祯语塞。 “服务员,”王祯扭头,“这热干面怎么有汤?” 服务员转身:“热干面就这样啊,您第一次吃?” 王祯:“......” 搛了一筷子热“汤”面送进嘴里,王祯试图再和裴轶微打打商量。 “我大舅答应你的我可以补偿,”王祯说,“我的要求也不难。” 裴轶微摇头:“我答应了你舅舅。” “答应了可以反悔,你是觉得我还不上?” 话里的□□味已经很浓,本来裴轶微当了一路车夫,王祯不想冲他发火,但看他又臭又硬跟粪坑里的鹅卵石一样,他也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你报个数,”王祯下通牒,“我一定补给你,打借条也行。” “两万。”裴轶说。 王祯觉得他要是武侠小说里的人,现在就该吐出口黑血大喊:你暗算。 “你开玩笑?” 王祯不信结个对子要花两万,大舅不会那么吃饱了撑的。 裴轶微摇头:“你等下。” 他打开手机相册,划拉几下,翻出张照片给王祯看。 是银行的汇款单。 [转账金额:20,000.00] 王祯摁住手机,又数了一遍,四个零,对,四个零...... ......行。 王祯丢开筷子站起身:“你挺行的。” 他捞起地上的伞往门外走,汤也不想等了,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啪地撑开伞,迎着雨冲向人行道。脚下泥点子飞溅,他的白色板鞋湿了大半,而可笑的是,这双鞋还是大舅买给他的,连书包也是。从头到脚,他没一样东西真正属于自己。 王祯吹着冷风,眼前的街道纵横交错。去他妈的,王祯想。他收起雨伞,走进雨里。 “喂,”浑身刚被雨水淋得浇湿,裴轶微的声音忽然传来,“我送你。” 小绵羊的车灯在雨里闪烁,他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裴轶微按了下喇叭,堵在他跟前。 王祯绕开小绵羊,快步往前走,这条路特破,一路是烧烤摊的油垢污渍,王祯听身后发动机嗡鸣声消失,心里松了点,下一秒—— “操!” 一块碎砖拦在右脚跟前,他走得快没留意,加上地滑,整个人直接摔在一堆积满油垢的塑料袋、竹签子里。 王祯摸了下膝盖,紫了,但没血,手掌严重点,蹭破层皮。 他撑着身胳膊站起身,小绵羊阴魂不散的喇叭声又来了。 “没事吧?”裴轶微看他裤子脏的像块抹布,连忙把车停在路边,打着伞跳下车。 王祯拍了拍裤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裴轶微在后面举着伞看他,嘴动了下,却没说出什么。他看了看时间,片刻,他转身启动小绵羊,开出七八米,又回头看他一眼。 随后,小绵羊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爽是要代价的。走到街口,王祯哆嗦了几下,实在冷得不行,只好躲到商铺的廊檐下,准备打滴滴去找避风港杨航。 他弹了几条消息给杨航,杨航最近在穆心上课,他得确认他在家。 -刚在上课,干啥 -几点下课,能去你家待会儿么 -又跟你爸闹? -不是,就想在你那儿待会儿 -我7点下课 七点......王祯觉得自己捱不到那个时候。 关了微信,王祯看路边有家披萨店,店里人不是太多,正好现在没地儿去。 刚进店里,店员的目光就不住往他身上飘,王祯抹了把脖子,摸到一手的水,再往下看,衣服、裤子,鞋,又脏又湿,这狼狈的样子也是没谁了。 他正低头检查,突然看到白T的领子染了一圈灰。 掉色了。 Tony老师跟他说过掉色这事,但他没仔细听,看这掉的架势,那发膏怕不是儿童颜料做的。 他赶紧抹了把脸,脖子、耳根、额头,全是带颜色的水,像混了墙灰。王祯擦了半晌,身上干净了,衣服却没办法,只能回家再洗。 “哪位的杨枝甘露?” 小店没有叫号广播,王祯走到窗口前。 操作间是透明的,玻璃墙内是三名店员,晃杯的高个格外显眼。 杯子停在半空,裴轶微也是一愣。 王祯取了杨枝甘露坐回位子上,也不喝,就丢在一边。 他翻了翻塑料书包,东西没湿。书包是暑假买的,他发现天热起来塑料书包能把人背后捂出痱子,也只有下雨天才会背出门。 面巾纸用完了,他扫了眼其他几桌,小破店连张纸也没有。 “您好,”一名女店员忽然走来,递过一条汗巾,“擦擦吧。” 王祯低头,桌下的确流不了不少水,他接过店员的汗巾道了声谢,店员却忽然凑近了低声问:“你和小裴是同学?我看你长的也像学生。” 小裴?王祯看向玻璃后的裴轶微,他戴着店里鸭舌帽,低头在往杯里加料,看不清脸。 开学同班,应该能算同学,王祯点头。 “汗巾是他给的?” “嗯,”女店员看着还挺高兴,“这杯杨枝甘露我请你,你有他微信么?” 看这意思是想追裴轶微,王祯不想破坏女孩心情,但随便卖人联系方式有点不厚道,正好裴轶微没微信,于是他实话实说:“他没微信。” “......还真没微信?”女孩瞪眼,“那有QQ么?” 王祯摇头。 “我还以为他蒙我,”女孩惊讶,“竟然是真的......” 王祯其实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毕竟昨天裴轶微还划开了收款码让客人给钱,但裴轶微不想说,他也没必要戳穿。 女孩失望而归,王祯擦完水,拿着汗巾不知道该不该直接还。给人擦脏了,不洗直接还有点说不过去,但小破店没卫生间,他只好把脏水往垃圾桶里绞,看着不滴水了,叠成方块拿到窗口前。 他敲敲玻璃,裴轶微抬起头。 “你的汗巾。” “放那,”裴轶微说,“我待会拿。” “谢谢啊。”王祯放好,犹豫了下说道。 裴轶微没下文,又低头去做自己的事。 在店里吹了暖风,王祯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先前摔筷子的样子傻爆了,裴轶微似乎不怎么在意,但就是这种不在意,反而让王祯觉得别扭。 “那个,”王祯试着拉起话题,“你在这儿打暑假工?” 裴轶微抬头看他一眼,轻轻点了下头。 “整个暑假都在这?”王祯又说。 裴轶微摇头。 王祯思索片刻,说:“昨晚蹲在麻辣烫摊子边洗手的人,你有印象么?” “什么,”裴轶微停下手里的活,“是你?” 总算不是摇头点头......王祯无语一秒:“嗯,你......跑的时候,手机掉了,我正好看到。” 裴轶微像是不知道该不该“哦”一声,盯了王祯几秒,又低下头继续干活。 第4章 crush4 王祯打开冰箱,里头只剩一罐菠萝啤。 老妈只要不做饭,就不会记得往冰箱里添东西,王祯叹了口气,摸出手机,微信堆了几条消息,都是老妈。 -染回来了吗? -几点回家? -吃饭了吗? 他发现老妈与他的对话总是一来一往,一问一答,仿佛刑讯逼供。 王祯往下划拉,发现文实不知什么时候建了个群,班主任把他拉了进去,群里四十三个人,他算进得晚的。 女生多的群异常沉闷,班主任在群里打了个招呼,清一色的接龙。王祯想了想,虽然不待见新班主任,但多少还是捧个场,毕竟花了这个钱。 sen:马老师好[龇牙.jpg] 老马:@sen 你好[微笑.jpg] 王祯:老师头像挺酷 老马:[龇牙.jpg]你的也不错。 通讯录跳出小红圈。 [你好,我是群聊“重点(2)班”的兰心] 王祯点下“通过”,下一刻,一条消息蹦了进来。 -我是临时班长兰心,马老师后面的教学需要用到微信群,联系表里微信一栏裴轶微同学是空的,想问问男生们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多谢啦。[合十.jpg] -嗯 -他手机号137******** 给班长发完手机号,王祯盯着这串数字,忽然冒出个念头。 他打开“添加朋友”,将数字一个一个敲进去。 随即,点下“搜索”。 一个账号蹦了出来。 头像是张黑黢黢的星空,朋友圈不对外显示。 屋里响起门铃声,王祯从沙发上弹起。 “哪位?”王祯冲着门喊。 这个点,应该不会有人回家才对。 “我。”王修明的声音穿透门扇传了进来。 王祯连忙关掉音响,抓起帽子扣在头上,快步走到门前。 “开门。”王修明重复。 王祯凑近猫眼,的确是王修明,右手提着公文包,像刚从公司回来。 “等下。”王祯拧开门锁,嘎达一声,门被推开。 王修明左手拿着滴水的伞,跨进来。 王祯往一边靠,给他让出道。 “衣服怎么回事,”王修明打量他,“去换掉。” 王祯的外套和牛仔裤上一堆破洞,王修明一向看不惯他的穿着,王祯耸耸肩,哦了一声。 他抓起沙发上的背包,走进房间,带上门。 敲门声追了过来。 “让你换衣服,”王修明边说边敲,“怎么往屋里跑?” “找衣服不要时间?”王祯说完,把外套扔在衣帽架上,带上耳机,摁下播放键。 昨晚没怎么睡,听着歌迷迷糊糊地就闭上了眼,结果醒来时已经六点,王修明在外头拍门,声音格外急促。 “王祯!”王修明的嗓门很大,“开门!” 王祯昏昏沉沉地爬下床,找到拖鞋,旋开了门把。 王修明皱着眉看他,却在下一秒微微瞪大了眼睛。 王祯心里咯噔一下。 完蛋。 没戴渔夫帽。 “头发怎么了?”王修明的语速陡然增快。 王祯在他质询的语气里彻底苏醒,揉了揉头发,说:“染的。” 王修明脸色沉了沉,说:“马上染回来!现在就去!” “染发要四五个小时,”王祯说,“待会儿还要跟老师吃饭。” 王修明推开隔在他和王祯之间的门,说:“知道要跟老师吃饭你还敢搞这些名堂!你知道什么人才会染这种头发吗?那中不三不四的二流子!” “你不也是混社会的,”王祯笑了,“有什么可看不起人家的。” 空气静了一秒,下一刻,巨大的爆裂声响起。 温水流到王祯的脚边,王修明的茶杯碎成了千万片。 “滚出去!” 骤然间,王修明的吼声响起,门几乎在震动。 门锁被拧开,王修明一把将他推出门,在关上门前吼道:“什么时候把头发弄好就什么时候回来!” 楼道陷入黑暗。 他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门上。 门板砰砰作响。 王祯的脚尖感到剧烈的疼痛,他呼出一口气,揉了把流血的脚,摁开电梯,走进小区外的便利店。 店员在玩斗地主,“炸炸炸”的声音响个没完。王祯拿了包芙蓉王,扫开二维码。 小区外面接着一片房产中介公司、课外辅导班、小吃店,有几排蓝色的座位。 王祯点上火,慢慢吸了一口。 跟班主任约的时间快到了,小区离吃饭的地方有快半个小时的路,王修明必定迟到。这么想想,王祯就觉得一阵快乐。 “王祯!” 横入的叫声打断了王祯的思绪,王祯抬头。 周洁站在路边,冷着脸地看他:“把烟拿了!” 她伸手来夺他的烟,王祯避了一下,周洁忽然惊叫一声。 ——烟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王祯的手一僵。 周洁揩了揩伤口,不在意地说:“回去换衣服,你爸在等你。” “你们要去就去,我不去。”王祯说。 “跟老师吃饭哪有学生不去的!”周洁来碰他的肩,王祯躲开,站起身走到另一边。 “说了不去,”王祯加重语气,“饭钱是你们给的,你们爱吃吃,别来找我。” 周洁的高跟噔噔几声,走到王祯面前。 “这顿饭我和你爸约了快一个月,马老师能抽空跟咱们吃饭是因为他对你抱有很大期望,”周洁又说,“我下个月给你加零花钱。” 听到零花钱,王祯想起学费的事,学费还没着落,周洁要能给钱也不错。 “有零花钱好说,”王祯说,“走。” 周洁没想到王祯变脸变得这么快,愣了愣,没忍住笑了:“你啊......” 王修明的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打着双闪。 到了地方,周洁一等车停稳,就带王祯下车。 王祯在车里换下了那套王修明眼中的“捡破烂套装”,穿着运动裤上楼。 订的包厢在二楼,晚上饭店人很多,电梯里人挤人,周洁看了眼,拉着王祯爬楼梯。 等王修明停完车上楼,周洁朝他摆手,三个人走上二层,来到包厢前。 “你来开门,”周洁拍拍王祯的胳膊,“记住,叫‘马老师’,笑容热情。” 王祯旋开门把,马志楠坐在桌子右侧,正低头看表。 “马老师好,”王祯挂起笑,“我是王祯。” “老师久等了,”周洁笑道,“车子出了点问题,耽搁了时间。” 碗碟已经烫过,王祯起身给马志楠倒茶,周洁给他个眼神,王祯犹豫了下,走到王修明身旁。 王修明端起茶杯浅抿一口,眼睛没有看王祯,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 周洁会找话题,前面聊的都是王祯高一的学习状况,马志楠一直挂着笑。王祯觉得马志楠可能是个面瘫——四百分都能笑得出来,他不是一直带重点班么。 “语文和英语还不错,”马志楠说,“听说你和裴轶微是朋友,平时要多互相帮助,平时学习上有什么问题要主动问他。” 王祯看向周洁,周洁对他飞快地笑了笑。 “啊,”王祯说,“是。” ......白给的“朋友”。 以往报到,王修明和周洁总有一个人陪同,但这次赶上两人都有事,王祯就自己打车去了一中。 宿舍在六楼,还没电梯,王祯看看脚下成堆的行李,有点担心自己的胳膊腿。 来报道的学生很多,初升高的新生不少,都穿着自己的衣服,穿着校服的老生很容易被辨认。王祯刚想打电话叫杨鹏过来帮忙,忽然看到一个乍眼的大高个。 “白给的朋友”裴轶微高得鹤立鸡群,像体校出来的学生,还是练篮球的那种。 王祯看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双手都是空的,连忙叫了他一声。 裴轶微顿了顿,朝他看了一眼,但还没等他说下一句,就转身走进了宿舍区。 感情两万块买不来学霸做苦力? 王祯叹了口气,摸出手机给杨航发消息。 -航哥,帮帮忙,被行李困在校门口了 -我看到你了,我就在你后头 杨航冲王祯喊了一声,背着包小跑过来,提起王祯的袋子就往前走,说:“舍友呢?怎么不让他们帮你?” “一个都不认识,”王祯说,“还帮我呢。” 杨航哦了声,说:“你舅找的那个学霸呢?” “走了,”王祯说,“对我爱理不睬的。” 杨航把行李扛上了六楼,累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 “我得沾沾文实的学霸气儿。”杨航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走到宿舍门口,看了看门牌,又摸了摸门把。 “差不多得了,”王祯摸出钥匙,“你别把人学霸气儿吸走了。” “我就吸了怎么地?”杨航说着又搓了搓门牌,就差没拿嘴巴亲门。 王祯正想说你挡着我进门了,宿舍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白给的朋友”裴轶微站在床梯边,正低头铺床。 “啊,”王祯尴尬地笑了笑,“这么巧?” 裴轶微看了他一眼,爬上□□开始扒拉床单。 “他是你舅找的那个学霸?”杨航压低声音说,“不错,挺帅。” “眼睛看哪儿呢,”王祯看了他一眼,“说的跟相亲一样。” 王祯消化完这个事实,把行李卷吧卷吧堆在角落,从包里掏出几包零食,决定先疏通疏通宿舍关系,毕竟还得在这儿住上整整一年。 “吃薯片么?”王祯看向裴轶微和另一名室友。 “谢谢,”室友说,“我不吃膨化食品。” 裴轶微没吭声,摇了摇头。 行吧,学霸都是餐风饮露的神仙,不吃零食。 王祯撕开一包薯片,自己嚼了起来。 “那个,”那名室友说,“我叫李培,培育的培,你呢?” “王祯,示字旁坚贞的贞,”王祯说。 “这个我知道,吉祥的意思,”李培笑了笑,“以前哪个班的?好像没见过你?” 文实的学生几乎都是从高一重点班升上来的,互相眼熟很正常,虽然每年都会有几匹黑马冒头,但王祯是普通班里的普通学生,李培这么问多半以为他是杀进文实的黑马。 “啊,”王祯说,“我是普通班的,你没见过很正常。” 李培喔了一声,说:“那你很厉害呀,我听老马说今年就两个从普通班升上来的。” 王祯尴尬地笑了笑,低头找换洗的衣物。 一中不给染发,王祯上网买了顶假发,拆戴都很费事,洗完澡吹完头出来已经快六点。 他看了看手机,这会儿应该都快开班会了。 他匆匆忙忙赶到教室,结果班里只剩下两张空桌,一张是单独的,在最后一排,还夹在第二组和第四组之间,是条交通要道,坐那儿平常得被来来往往的人烦死。 而另一张在裴轶微的背后,旁边是个戴眼镜的,正翻着书。 王祯犹豫了下,走到独桌前,抽开凳子要坐。 “等等,”旁边那人忽然叫道,“那凳子坏了别坐!” 他提醒得太迟,王祯已经挨上了凳面,并且在下一秒重重地摔坐在地。 动静很大,惊动了全班,无数颗脑袋扭向教室后方寻找声音的源头。 王祯无语问苍天,这他妈刚开学形象就毁了,还能再倒霉点么? 他看了那人一眼,这人也挺有意思的,凳子坏了也不搬走,不他妈成心整人么。 沐浴着异彩纷呈的目光,王祯走到裴轶微身后,眼镜还在写题,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而裴轶微则盯着书发呆,半天没翻页。 王祯叫眼镜:“这儿没人吧?” 眼睛抬头看他一眼:“没,你随便坐。” 王祯把书包挂到钩上,抽屉里堆着教材,看上去有五六本,王祯懒得点数。 “是你帮我领的教材?”在这种氛围里,王祯不敢大声说话。 眼镜指了指裴轶微:“他。” 王祯一顿,说:“没事,那就谢谢你收留我这个同桌。” 眼镜笑了笑,低头继续写题。 班长兰心在统计值日信息,这会儿轮到了王祯。 她递来一张座位表,说:“把名字填到表里。” 王祯拿起表瞄了一眼,就剩他一人没填。 他仔细看了看,这才知道眼镜叫蔡卓希,还有......还有裴轶微的字挺难看。 像狗爬,准确地说是病狗乱爬。 刚开学,文实的人就已经陷入埋头苦读的状态,下了课都没人跟他聊天,王祯闷得够呛,画了一晚上的速写,等下课铃一响,他就背着包溜出教室。 催学费的刚给他发了短信,说最迟十月底交清,否则就从一中滚蛋。 王祯把微信、支付宝和银行卡的钱都加了一遍,连校园卡都没放过,愣是凑不齐这几千块的学费。 他摸出火机想吸根烟,结果火机没油。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缝,现在塞牙缝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得是一口气喝进了一吨的石头才能这么憋屈。 在后山上吹了会儿冷风,王祯丢开火机,心想走一步看一步,他就不信学校真能把他开除。 正往山底下走,他忽然听到小林子传来几声猫叫。 低低的,特别像鬼片的背景乐,有点儿瘆人。 王祯打开手电,大着胆子走了几步,看见石阶上蹲着一团黑影。 “操!”他吓得差点没把手机甩出去,等看清那团黑影是什么之后,他没忍住骂了出来。 “蹲那儿干什么!想吓死人吗!”王祯冲裴轶微喊。 鬼,不,裴轶微没应声,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转回脑袋,把地上的面包塞回了包里。 在他面前,光秃秃的地上,两只猫并排躺着,一只大一只小,小的在叫,大的没动静。 “流浪猫?”王祯蹲到他身边,伸手往摸了摸大猫,忽然吓了一跳。 僵的。 “这死了多久了?”王祯诧异地看向裴轶微。 “今天死的。”裴轶微说。 王祯顿了顿,去摸小猫,小猫是活的,但很虚弱,估计丢这儿的话活不了几天。 就他摸猫的功夫,裴轶微捧起了大猫的尸体,往垃圾桶走。 “你想干嘛?”王祯愣了,跟着站起身。 “扔。”裴轶微举起手中的猫。 “什么?”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裴轶微,手机差点儿没掉下去。 裴轶微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扔。” “我天……”王祯连忙跑上前,“好歹埋了吧!让收垃圾的看到得多大的心理阴影。” 裴轶微问:“要埋?” “那当然,”王祯说:“你怎么会想到把猫扔进垃圾桶,好歹是只动物啊。” “哦,”裴轶微指了块平坦的地方,“这里行吗?” 王祯看他把猫尸举来举起,感觉死猫都能给他折腾活了,连忙点头。 裴轶微捡起根树枝,开始刨坑。刨了几下,他发现还没徒手挖得快,就卷起袖子双手开挖。 “你......”王祯看他刨得挺费劲,没忍住拿了根树枝开始帮忙。 “以前没养过猫?”王祯说。 裴轶微嗯了声,说:“只养过金鱼。” 王祯抬头看了眼他,说:“金鱼死了你也扔垃圾桶?” 裴轶微这下没吭声,王祯慢慢瞪圆了眼,说:“......你也是够怪的。” 王祯刨了会儿土,感觉指尖有点麻,指甲缝里塞满了泥,说不出的难受,但没办法,比起让这只猫横尸后山,这点恶心还在可忍受的范围内。好在这只猫的体积不算大,刨了个十来分钟,圆坑差不多成型。 王祯把猫放进坑底,盖上土,说:“好好睡,下辈子别做流浪猫,做只宠物猫。” 裴轶微看了看他,没说话。 “洗完手给手消个毒吧,我这有酒精棉。”王祯甩了甩鞋上的泥。 “酒精?”裴轶微盖上最后一捧土,站起身。 “给耳钉消毒用的。”王祯摸出夹层里的酒精棉,递给裴轶微两片。 裴轶微低头看他,王祯的右耳上有两只耳骨钉,银白色,很小,不细看很难注意到。 王祯擦完手,找出纸笔写下“有猫,勿挖”,盖在土包上。 裴轶微上前把纸拿开,说:“什么都别写。” “有人在这儿种树怎么办?”王祯说。 “写了会有人挖。”裴轶微说。 王祯想了想,裴轶微说的不是没道理,人就是手贱的动物,你越说别挖,对方越想挖,还不如什么都别写,但这种乱葬岗式的埋法,王祯又觉得这猫怪可怜,忍不住在上面插了根树枝。 那只小猫冷得直打哆嗦,王祯把它身上的泥弹掉,藏进包里带回了宿舍。 宿舍不给养小动物,每月检查,抓到就没收。王祯在楼底下的垃圾桶里捡了个纸皮箱,拿剪刀剪了几下,搭出一个小窝。 白天那个没来的室友张源正躺在床上看手机,说:“外面捡的?” 王祯嗯了声,拿出件不穿的校服,叠好了塞进纸箱,把小猫抱进去。 “这猫也太可爱了,”李培凑过来摸了一把,“就放我床底吧。” “行。”王祯把箱子塞到李培床下,李培兴奋地看了半天,活像没见过猫。 李培说:“上网买罐羊奶粉吧,寄顺丰明天能到。” 王祯嗯了声,上网下了单,偏头看见裴轶微在床上看书。 刚才他跟李培张源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猫,这人一声没吭,好像这事跟他没任何关系。 王祯慢慢叹了口气,准备上床睡觉,爱猫人士李培还在底下玩猫,他翻了个身,打算看会儿手机,结果滑开屏保,一条添加好友的提示忽然跳了出来。 “我们谈谈,你的画还在我这儿,穆心搬到了下角15号。左行健。” 第5章 crush5 文实六点五十早读,比平行班要早二十分钟,王祯平时六点半才起床,等他慢悠悠地溜到教室,里头的人已经在叽里呱啦地念书。 今天兰心带读,她的声音清晰响亮堪比□□,把他本来就不多的睡意直接震出脑外,整个人顿时无比清醒。 王祯在书上画了几笔,蔡卓希瞄到他在画画,感兴趣地凑了过来:“你会画画?” “嗯,”王祯说,“学过几年。” “成绩好的没几个会画画的,”蔡卓希说,“你太强了。” “......啊,”王祯顿了顿,“我成绩不好。” “装,”蔡卓希撇撇嘴,“跟同桌你还装。” “装个屁,”王祯停下笔,“没装。” 蔡卓希啧啧两声,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走后门这事不光彩,大舅和周洁反复强调不要告诉除裴轶微以外的第三人,王祯虽然心大,但也知道这事牵涉到一中的领导层,知道的人当然越少越好。 没画几笔,上课铃就响了。 第一节是数学,王祯没仔细看文实的课程表,其实不如说他从来不会仔细阅读任何一份课程表,通常来什么他上什么,很少提前准备。 数学老师是一副被数学摧残多年的模样,头顶那一小块地方泛着白光,王祯很庆幸白天不用开灯,不然这一低头得眩死人。 地中海清了清嗓子,说:“我姓徐。” 他在黑板上写下联系方式,随后转过身,按以前的流程,王祯估计他现在该暖暖场促进下师生关系。 然而下一秒,地中海翻开教材,说:“那么翻开第四面,应该都预习过了?” WTF??? 王祯连忙掏出被压在速写本底下的数学教材,这玩意儿还没用封面就已经被压出两个角,跟人被扒了皮差不多,又丑又狼狈。 “看课后习题,”地中海开始板书,“有问题举手。” 班内一片寂静,没人举手。 王祯正看题,地中海又说:“翻开第五面,我们看看第三大题的第八小题。” 操??? 数学课就在不停地翻页和讲题里过去,王祯觉得自己像台死机的电脑,主人已经急得要犯高血压,他还不紧不慢地黑着屏。 地中海愉快地留完作业,迈着大步扬长而去,背影潇洒,头顶稀疏。 跟马志楠吃饭的时候,他提醒过王祯文实赶课赶得厉害,耳闻不如亲试,他说的“赶课”王祯现在才有所体会。 王祯刚要合上教材补个觉,裴轶微忽然侧过身,对他说:“习题有不懂的吗?” 王祯想说我懂不懂关你什么事,但一想,好像还是有点关系的——裴轶微收了他大舅的钱,没有白拿钱不干活的道理,就算消极怠工,但至少会上工打个卡不是? 王祯:“重点班以前都这样上课?” “‘这样’?” “就......”王祯组织语言,“讲课一分钟,做题两小时。” “看老师的习惯,”裴轶微说,“但一般是这样。” 王祯叩了叩桌子:“我们以前不这么上数学。” “学着适应,”裴轶微说,“以前数学多少分?” “你猜猜看?”王祯笑笑。 “我只看过你的总分,单科成绩不知道。”裴轶微说。 “一百......”王祯看到裴轶微露出认可的目光,下一秒,他说,“一百五减个七八十。” 裴轶微:“......” “抽空整理下以前的试卷,”裴轶微说,“我帮你看看。” 王祯没想到裴轶微进入角色如此之快,当下无言以对。也不知道大舅是怎么找上的这人,难道他俩签了合同? “甲方周斌已经与乙方裴轶微签订战略合作协议,乙方同意向王祯提供智力帮助,乙方逾期未完成任务的,应向甲方支付逾期费blabla......” 嗯,很好,契约精神。 ——好你妈啊! 第二节是语文课,马志楠夹刚着课本走上讲台,底下就有人在小声起哄。 “哇!” “马哥帅啊!” 王祯撩起眼皮看了看,马志楠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皮夹克,挺显年轻,但最多算个有气质的中年男,没帅到能让他喝彩的地步。估计这班人大多是他以前的学生,有老梗可玩,对他这种加塞儿进来的小鸡仔来说,这种事显得没那么有趣。 “这节课咱门把班干部选一下,”马志楠说,“好安排这学期的班级工作。” 马志楠在上面讲得唾沫横飞,王祯斜着脑袋从桌斗里掏出酒精棉片,把耳钉取下来慢慢滚了一圈,又慢慢塞回耳洞里。 选班干部这事一般和他没什么关系,但班里太静,他怕打个呼噜什么的引人注意。 马志楠上来先竞选语文科代表,班里鸦雀无声,过了会儿,兰心小声说:“我推荐裴轶微。” 马志楠看向裴轶微:“裴轶微想吗?” 裴轶微说:“都行。” “‘都行’是怎么回事?”马志楠笑了笑,“行还是不行?” “......行。”裴轶微说。 不情不愿的语气颇有点逼良为娼的意思,王祯没忍住笑了笑,看裴轶微扭头看了他一眼,连忙绷紧嘴角,假装看书。 很快,或推荐或自荐,副班、学委、纪委等乱七八糟的职位都填上了人,马志楠说:“最后是宣委,有人想主动负责美化班级这块的工作吗?” 宣委是最冷门的职位,以往随便糊弄个人就完事。马志楠问了几个疑似会画画的,都摇头拒绝不想揽活。 马志楠说:“王祯呢?” 王祯一震,拿开挡在面前的书抬起头:“我......” “书上的画不错。”马志楠说。 王祯:“!” 所有的脑袋都转了过来,瞄准王祯的数学书。空白处涂着地中海草木稀疏的脑袋,还特意画了两颗blingbling的四角星。 王祯顿时觉得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丢上大街,马志楠却一锤定音:“那就王祯。” 下边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那行,”马志楠说,“班委们下课来趟办公室,咱们开个小会。” 直到马志楠离开教室,王祯还有点儿懵。 蔡卓喜转头冲他比了个拇指,说:“牛逼,得其神韵,有大师范儿,来日必入世界名画之列。” “滚,”王祯说,“他妈世界名画有画秃头的?” “总要有人开先例,”蔡卓希说,“比如王祯王大画家。” 听到“大画家”三个字,王祯有些来火,忍不住白了蔡卓希一眼,说:“话这么多怎么不去说相声,岳云鹏都他妈说不过你。” 蔡卓希愣了愣,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王祯会突然发火,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兰心正登记班委的姓名,看王祯还在位子上,哎了一声,说:“怎么还没去办公室?” 王祯顿了顿,说:“现在去。” 等王祯走了,兰心看向蔡卓希,说:“怎么吵架了?” “不知道,”蔡卓希摊了摊手,“莫名其妙我就被骂了。” 兰心想了想说:“他是普通班上来的,你多照顾他点,别老损他。” “我没损他,”蔡卓说,“他是那两匹黑马里头的?” 兰心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又停下了,最后说:“待会儿跟他好好说说吧,毕竟是同桌。” 班委拢共九个人,裴轶微身兼纪委和语文科代表两职,王祯到的时候八个人已经每排四个地站好了,要插空都没位置。 “站那儿吧,”马志楠说,“江昱旁边。” 叫江昱的看了看王祯,往右边退了点。 一排五个,其他四个基本贴在一块,王祯隔着半个人站到江昱左侧,前面就是裴轶微。 真是到哪儿都要堵他跟前。 王祯抿了抿唇,马志楠说:“不耽误大家学习的时间,我就说两件事。” “一,”马志楠说,“班委要以身作则,纪律、成绩和精神面貌都要有意识地提升。开学过后事情多,你们挑一个副手,把名字报上来,让他协助工作。” “老师,”江昱说,“副手能挑几个?” 有人扑哧笑了,说:“日立你还想挑几个?不如把全班女生都挑了?” 江昱踢了那人一下,马志楠笑笑,说:“一个。” “二,上一件事的补充,”马志楠继续说,“两个科代表分配好各自的工作,不要弄成没人管或者一人单干。” 办公室静了一下,接着有人开始点头。 “大致是这些,”马志楠放下教材,“有什么问题现在问,没问题的话先回班。” 没人提问,估计都在想副手选谁,王祯抓了抓口袋,等人开始走了,就问马志楠:“宣委也要副手?” 马志楠愣了愣,说:“这取决于你。” 敢情这是完全没考虑过宣委需要副手。 不过王祯习惯了,从高一起宣委就是班委里可有可无的角色,能让他跟这帮学霸站在一块开会,估计周洁听了得乐得开出朵花儿,还管什么要不要副手。 “行,”王祯说,“一个人也能干。” 马志楠嗯了声:“加油。” 裴轶微站在边上,看样子有话要说。 王祯有点儿好奇,虽然不了解裴轶微,但看得出他和老马的关系不算好,要不选语文科代表那会儿也不会冷场。 裴轶微看了王祯一眼,王祯耸耸肩,退到门外。 “我不当科代表。”裴轶微看王祯走远了,转头开始说话。 “可以说说为什么吗?”马志楠抽出一把椅子,推到他跟前。 “不适合,”裴轶微没坐,“而且不擅长。” “适不适合、擅不擅长是相对的,”马志楠说,“凡事都有个磨合的过程,你学习好,这方面也不能弱,表达和沟通的能力很重要,好的大学需要这方面的能力,你再好好想想。” 裴轶微说:“没必要。” 马志楠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说:“这样吧,你带读,收作业的事交给其他人。” “……行,”裴轶微点头,“我再想想。” 离开办公室,裴轶微去水房接水,赶上大课间,校园点歌台里播放着俗气的老情歌,四层的“囚犯”走出号子,在走廊放风,水房里排起小队,王祯就站在队末。 “学霸接水?”王祯看了看他。 有些东西本来注意不到,但一旦发现后就变得格外醒目。 那两颗耳骨钉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像两颗像小钻石。 小钻石的主人其实挺白,轮廓也柔和,但附着在外表之上的那些东西却显得冷酷与玩世不恭,是让他感到陌生和畏惧的东西。 “以前当过科代表吗?”裴轶微说。 “啊?”王祯愣了愣,“没,怎么了?” “哦,”裴轶微拧开水杯的盖,“没事。” 王祯转过身看向他,挑了挑眉正想说话,忽然注意到他手中的水杯,表情一动,接着就笑了起来。 裴轶微的水杯带柄,像泡茶用的办公杯,老年气息扑面而来。 “啊,”王祯回过神,拉下嘴角,“你刚想说什么?” “缺个副手,”裴轶微说,“管收作业的。” 王祯说:“你想找我?” “是,”裴轶微放下水杯,“……到你了。” 王祯扭过头,开水器空了出来,他连忙补上,等接完水,裴轶微又不说话了。 “把话说完。”王祯退到一边,让裴轶微接水。 “科代表事情很多,”裴轶微往杯里头接热水,“作业多的时候会忙不过来。” “你是想让我当还是不想让我当,”王祯听得有点懵,“能说的直白点么。” “不是我想,”裴轶微说,“主要看你。” 王祯觉得如此低效的沟通方式只可能存在与和裴轶微之间,要换一个人,他早一句“爱说说不说拉倒”怼了回去,还跟你客客气气地一来一往,不可能。 “想啊,”王祯脱口而出,“混个领导当谁不想?” 裴轶微怔了怔,说:“那好。” 第6章 crush6 文实规矩多,管得严,学校印的周末作业周日晚上必须收齐,除了练习册和试卷,每周还得交篇周记。 原来那个班也收周记,但王祯通常用电影观后感糊弄糊弄就交上去了,到了文实,糊弄行不通,马志楠会给每篇周记写批语,甚至还打等级分。 头几天没什么作业,科代表的工作还算轻松,而拉他上船的裴轶微就更加轻松。 裴轶微带读跟唐僧念经没什么区别,催眠效果只比大悲咒坏那么一点儿。王祯在下面听了一会儿,脑袋差点磕在笔上,掐了两把胳膊才清醒一点。 他看了看周围,背单词的背单词,写作业的写作业,没几个人在老老实实跟读,全拿讲台上的科代表当吉祥物。 王祯正憋着周记,裴轶微忽然放下书,说:“待会级长检查,写作业的都停一停。” 他们在第三排,级长要来,第一个就能看到他和蔡卓希。 但蔡卓希似乎并不慌,还在一题题地抠着英语阅读,王祯本来想提醒他一句,但昨天才闹过,到现在一句话没说,提醒的话又变得不大说的出口。 正纠结着,带红袖章的巡班生已经来到门口,两人听文实的读书声和蚊子叫差不多,有些吃惊。他们身后,级长夹着本书站到门口,说:“把作业都放下!不知道现在是早读时间?” 班里静了一秒,随后找书的找书,塞试卷的塞试卷,朗读声瞬间大了起来,音量很快盖过裴氏大悲咒。 王祯连读的什么都不知道,这帮人就已经翻了一面,开始读新的一页。 裴轶微坐的是独桌,旁边的蔡卓希又拉了堵书墙隔开桌缝,他要么看后面那人,要么伸长脖子看左边的江昱。 “第三排那个男生,”级长叫道,“怎么还东张西望的!” 王祯顿了顿,看向蔡卓希。 “说的就是你,还望别人!” “那个,”王祯想了想说,“读哪儿了?” 班里的读书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大笑差点儿掀翻屋顶。 “靠啊,”江昱边笑边低声说,“大哥你刚才是不是根本没听?” 王祯看了他一眼,没搭茬,级长脸色发黑,说:“你出来。” 王祯指了指自己,说:“我?” “不然呢!”级长加重语气。 班里又是一阵大笑。 王祯耸了耸肩,走到门口,级长什么也没说,直接让他把校园卡交上来,要巡班生登记他的姓名。 “不是,我就刚才走了会儿神,”王祯说,“这都要登记?” 级长都气乐了,刚想再训几句,忽然看到王祯的耳骨钉,脸色又是一黑,说:“把耳钉摘了,都高二了还不知道校规校纪吗!” “这是假的,”王祯面不改色地说,“贴着玩的。” 下课铃刚响,这会儿四层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放风,见王祯被级长拉着训话,都伸长鹅脖子好奇地看了过来。 “摘了,”级长说,“现在。” 王祯面上挂起笑,说:“真是假的,不信您摸摸。” 级长当然不会伸手摸他,但语气依然强硬:“文实还有你这种学生?以前的班主任是谁?” 王祯心底的“艹”快堆出一个草场,不知道大舅是不是没和这人打过招呼,或者好处没给够,现在不服软,这第一节语文课恐怕别想上了。 他还没开口,有围观的人喊了一声:“八班王祯,原来学美术的。” 级长的脸色变了变,王祯脸一沉,冲那边吼道:“关你屁事!” 马志楠被兰心拉着小跑着过来,见到级长忙不迭问好:“吕老师你听我说。” 王祯靠在墙上,手抄进兜里,围观的人已经不止四层,对面两层楼也有人伸长了脖子张望,活像围观斗鸡。 裴轶微站在窗口敲了敲玻璃,说:“教辅书。” 王祯差点没一口血喷他脸上,这狗玩意儿昨晚把数学教辅借给了他,他说今早还,刚才不找他要,偏赶着级长吊/人的时候找,这不有病么! “待会儿再说。”王祯说。 “有道题要看,”裴轶微低声说,“摸底考会考。” “自己找,别把我书翻乱了。”王祯看了看马志楠和级长,这两人还在商量。 “包里还是桌上?”裴轶微说。 “......”王祯翻了个白眼。 裴轶微沉默了片刻,那边马志楠苦口婆心地解释完,级长的脸色已经缓和许多,但依然不冷不热。 级长说:“在听吗,看哪儿呢!” “啊,”王祯连忙转过头,“......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王祯搞不清,不过级长拉的老长的马脸收了回去,变成了正常人类的脸。 “待会儿把耳钉摘了,”级长说,“我明天检查。”  级长一走,马志楠又开始思想教育。 “小伙子长得帅,爱美,做老师的能理解,”马志楠说,“但得学会藏着点。” 王祯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马志楠又说:“摘吧。” 王祯看了看他,慢慢叹了口气,右手摸到耳朵,再摊开,掌中多了两颗银色的耳钉。 “我先替你收着,”马志楠说,“等毕业你找我拿。” “不疼吧?”兰心看了看他的耳朵。 王祯不想说话,绕开她直接进了教室。 狗玩意儿在他座位上找书,王祯敲了敲桌子,说:“让开。” 裴轶微退到一边,王祯从包里抽出那本教辅,扔在他桌上。 “谢了。”裴轶微翻开书看了看。 这班里四十五号人,除了半生不熟的裴轶微和蔡卓希,其余全是陌生面孔。消息格外闭塞,如果不是裴轶微提,他差点把这事儿忘了。 开班会那儿马志楠说过,这次摸底考全班排名,题目不难,目的是让大家结束暑期的懒散状态,把心思拉回学习上。 拉回学习上? 拉你个大西瓜! 王祯趴在桌上,午饭的诱惑都不能调动他的四肢。班里只剩了裴轶微和兰心,这两人都是刷题怪,比着劲儿似的拼命,显得游手好闲的他格外多余。 王祯拉起衣服,把脑袋盖住,周洁的电话好死不死又打了进来。 “马老师给我打电话,”周洁说,“事情解决了吗?” “什么叫‘事情解决了吗’。”王祯低声说。 “耳钉,”周洁顿了顿,“摘了吗?” 王祯的眼睛莫名其妙开始发热,他揉了两下,说:“不摘。” “什么不,”周洁的语速加快了一些,“级长都发话了还‘不’?” “你别管,”王祯说,“我自己心里有数。” “又生气了?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周洁说,“我知道你臭美,可人活着不是为了随心所欲,你喜欢的东西别人怎么看?他们会怎么说?人是社会的动物,正常男孩哪个会打耳洞?” “你心智不够成熟,经历的事情太少,等你长大一点,你就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会成为主流,有些东西永远不能为人们所接受,就像大多数女孩不会去吸烟、男孩不会留长发,这就是社会的潜规则。” “好好想想,晚上给我电话。” 挂断电话,王祯茫然地盯着桌面。 在耳骨上打洞其实挺疼的,但疼痛恰恰让他觉得自己活过。不痛不痒的人生没什么意思,可周洁和王修明偏偏要把他扔进一个最循规蹈矩的地方。 为了那么两颗耳钉,惊动了班长、班主任、级长还有一大帮围观者,他忽然觉得很累,假如他有一管大炮...... 砰! 第一炮,把级长干掉。 砰! 第二炮,把班主任干掉。 砰! 第三炮,把班长干掉。 砰! 第四炮,把围观者1号干掉。 砰砰砰! 2号、3号、4号...... 断肢横飞、鲜血四溢。 ——炮没了。 “......你没事吧?”兰心拿着本书走了过来。 刚用第三炮干掉的人站到了自己跟前,王祯顿了顿,说:“什么‘没事’?” “就是耳钉的事,”兰心说,“没事吧?” “没事,”王祯勾了勾唇角,“又不是什么大事。” 兰心犹豫了会儿,忽然侧过脑袋,说:“你看这儿。” 王祯愣了愣——她两只耳朵上都有耳洞,看着没长死多久。 “因为驴哥管得严嘛,”兰心又接着说,“等这阵过去,我帮你把耳钉要回来。” 王祯说:“我没事,真的。” 兰心不太相信地看着他。 “别耽误你学习了,”王祯说,“我真没事。” 兰心望着他,王祯还是那副不甚在意的表情,等她拿起书准备离开,王祯忽然哎了一声。 “......那个,”王祯勉强笑了笑,“谢谢。” 耳洞只打一个多月,王祯把塑料耳棒丢在了家,按他破个皮一晚上就能长好的自愈速度,王祯只好在茶叶包里掏了掏,找了根还算标致的茶叶,泡开了把茶叶杆塞在耳洞里,虽然二了点,但还算顶用。 左边的江昱好像挺爱锻炼,一到大课间跑的没影,回来就一身臭汗,把旁边人熏得够呛。 “耳朵上是什么?”江昱一脸新奇地看着王祯,“刚被收就戴新的?” 王祯懒得搭理他,在本子上漫无目的地乱画。 “跟你说话呢,”江昱敲了敲桌子,“你这样很不礼貌。” “水要钱的。”王祯一言蔽之。 言下之意是你他妈少说两句为国家省点口水。 “嘿还挺牛逼,拽得跟裴神一样,”江昱翘起二郎腿,“以前哪个班的?” 听到“裴神”两个字,王祯顿了顿,接着又埋头继续画画。 “你这样让我很没面子。”江昱说。 “哎,待会儿人家以为我在自言自语。”江昱说。 “求您说句话吧。”江昱说。 “......哥,您是我哥,哥您说句话。”江昱说。 王祯忍无可忍,说:“你他妈是不是管哪个都叫哥?” “哎哟,”江昱说,“哥您终于开口了。” 王祯把数学教材摔在桌上:“有屁就放。” 江昱愣了愣,说:“啊,其实也没啥事儿。” 王祯斜了江昱一眼。 “......就是看裴神经常给你笔记什么的,”江昱说,“你俩关系不错?” 裴轶微的笔记还堆在他课桌上,王祯看都没看,一是因为狗爬字过于惨烈,二是因为没动力。 “他高一那会儿经常请假回家,成绩还是那么好,”江昱又说,“可惜我跟他不熟,一直想跟他取取经来着。” 王祯虽然成绩稀烂,但至少知道读书要天赋,裴轶微显然是天赋型选手。 “他今晚请假回去了,”江昱说,“你能让我看看他的笔记吗?” 经江昱这么一说,王祯才注意到裴轶微不在位子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在文实分高为王的规则下,裴轶微本该是班里最不缺关注的那个人,但实际上王祯没见过他和谁特别熟,下了课连聊天的都没有,就闷头看书或发呆,如果不是级排第一,裴轶微估计是班里最寡的孤儿。 想到笔记毕竟是人家的,王祯只好发短信询问裴孤儿的意见。 -江昱想看你的笔记,ok吗? 过了会儿,短信回了过来。 -行 言简意赅,很有裴氏孤儿的范。 江昱兴奋地把笔记接了过来。 -江昱说非常非常非常谢谢 第7章 crush7 自习课依旧安静且无聊,王祯翻了翻画册,耳朵上的那两根茶叶杆存在感太强,他趴了会儿,看杨航发了条朋友圈,说没穿校服被抓级长傻x云云,就把耳骨钉被收的事告诉了他,结果这逼一下课竟然送了盒红糖过来。 “女孩经期都这样,”杨航说,“脾气大,容易发火。” “滚!”王祯把红糖扔了回去。 “哎别扔,还得给我女朋友。”杨航连忙捡起红糖。 “把二手货给女朋友,”王祯说,“你也挺神奇的。” “我是她的送货工,这东西本来就是买给她的,”杨航看了看王祯的耳朵,“茶叶杆挺酷的。” 王祯抱起胳膊趴在短墙上,说:“被整层楼围观,更酷。” “我下午才听说,高一那帮人传疯了,”杨航说,“他们好像刚知道你进了文实。” 进文实的事王祯只告诉了杨航,这事不光彩,敢告诉杨航,除了杨航比较缺心眼外,更多的是因为杨航打算考美院,和他没竞争,而高一那班人不同,分高为王的一中其实挺残酷,你成绩差,大伙儿会慢慢疏远你,而你成绩差还走后门,大伙儿明面上虽然不会说什么,但骨子里会更瞧不起你。 他们就是食物链低端的小虾米。 不,杨航才是小虾米。 他应该是披着鲨鱼皮的小虾米。 虾假鲨威。 小虾米杨航拿着二手货去孝敬女主子,王祯回宿舍喂了会儿猫,李培和张源都忙着准备摸底考,张源连手机也不玩了,开着盏小夜灯没命地看书。 看来抱佛脚这种事是普遍现象,学霸也不例外。 连佛脚也不想抱的王祯躺回床上,裴轶微每晚会开小夜灯,王祯头几天被灯光搅得睡不着,买了遮光帘才好点儿。今晚裴轶微不在宿舍,王祯还是习惯性地拉上帘子。 醒来的时候李培和张源都不在宿舍,王祯一看表,距离进考场还剩二十分钟。 刚进文实就连着一波的极限操作,王祯叹了口气,边嚼包子边小跑,感觉自己待会儿会把包子吐在卷子上。 才跑上楼梯,眼看巡班生就要把铁门关上,失踪人口裴轶微忽然出现在楼下。 “哪个班的?”巡班生看向裴轶微,“迟到了知道吗?” 裴轶微没搭腔,看情形想硬闯。 “哎!还跑!”巡班生拉住铁门,把裴轶微卡在门前。 王祯抱着看热闹的心站了一会儿,裴轶微一脚飞在铁门上,还没等巡班生反应过来,人已经跑到了他跟前。 看着挺着急,额上冒了汗,王祯还没说什么,进场铃忽然响起,裴轶微消失在了四楼的楼梯口。 “靠!”王祯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也迟到了。 赶到考场的时候卷子已经发得差不多,好在不是期中或期末这种正儿八经的考试,监考老师训了几句就把试卷递给他们。 王祯扫了扫试卷,判断不出难度,刚要抓笔,猛地想起涂卡笔早没芯了。 他没有检查考试用具的习惯,大概齐就行,以前也撞上过涂卡笔没芯的情况,跟旁边人借一根就行,不算麻烦。 王祯看了看埋头答题的蔡卓希,这人气性挺大,两天没和他说话,王祯自认不是个脸皮厚的,跟刚吵过架的人借东西他做不到。 “裴轶微,”王祯压低声说,“有多的涂卡笔吗?” 裴轶微在读题,听到声音顿了顿,背对着他摇摇头。 王祯心一凉,难不成第一场就要血崩? 一只2B铅笔忽然伸了过来。 裴轶微没说话,给完笔又继续看题。 这支笔应该是丢在笔袋里没怎么用过的,笔头很秃,笔杆也磨得厉害,好在涂卡不讲究那么多,正好王祯的笔袋里有美工刀,下课削一削还能接着用。 “谢谢。”王祯用气音说。 语文没什么悬念,王祯答完基本就知道自己还是平时的分,但文综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出的题,从第一道选择开始,王祯一路懵到结束,怀疑自己根本没学过文综。 [A.位置稳定,泥沙沉积量小] [B.位置稳定,泥沙沉积量大] [C.位置多次变动,泥沙沉积量小] [D.位置多次变动,泥沙沉积量大] ......这他妈是一起来找茬 填完选择憋完大题,王祯看了看身旁的蔡卓希——这人的卷子密密麻麻爬满了字,连那种没几分的大题也写的满满当当。 兰心站起身:“组长收卷吧。” 蔡卓希收起笔,捧着“五十万字文综专着”递给组长,仿佛举行授勋仪式。 而裴轶微悠闲地盖上笔帽,望着窗户发起了呆。 下午的数学不出所料,从第三道选择题开始,王祯放下笔,摊开试卷,用最快的速度估算了一下自己大概能拿几分,最后—— 开始乱填。 答题卡质量很好,王祯觉得不在上面练字太过浪费,他一笔一划地写着数字,从头到尾欣赏一遍,觉得可以让马志楠来改他的试卷,因为这是份只有书法价值而没有数学价值的卷子。 等最后一门的收卷铃敲响,王祯叹了口气,惨淡的结果基本预定了,就是怎么面对还需要做做心理建设。 不像他,班里大部分人考完就开始收包,像刚吃完饭或喝完水一样自然,只有一小撮人在讨论今天的试题,说里面混进了高考题,难度超纲,正聊得热火朝天,不知哪个说了一句“快去问学神”,一群人立马围到了裴轶微桌前。 裴轶微刚把练习册塞进包里,听到动静抬起了头。 带头的女孩站他跟前,说:“裴神,地理第五题你选的什么?” 裴轶微顿了顿,说:“B。” 围观群众发出惨呼,女孩连忙问:“为什么选B,题目里不是说降水量上升了吗?” “前年高考文综第四题,”裴轶微说,“去看答案解析吧。” 一群人开始倒抽冷气,女孩儿还想再问,裴轶微拉开椅子,头也没回地走出了教室。 小孤儿挺能装。 围观全程的王祯乐了,逼装到这个地步,搁以前那班早让人阿鲁巴了,也就文实女生多,阿不起来。 如果自己也有在学霸们面前装逼的那一天...... “王神您为什么选B?我们都选的A。” “王神王神!这题我不会,快给咱讲讲!” “王神你也太强了!” “王神王神......” 咳。 想想还挺美。 不过王神怪难听的,祯神也不太对劲,听着像“真神”,特二。 所以把名字起好对做学霸也有促进作用,比如裴神,听着就很自然。 文实的每一天都像在打仗,如果用一个字概括他的感受,就是——困。 每一天都过得异常单调,文实的作业非常人性化,考虑到了王祯这种每科都不拔尖的学生,语数英政史地六科作业量平均,能满足七个小时以上的作业需求。 “等于是除了吃喝拉撒与睡觉,其他时间都得用来做作业。”王祯翻完练习册与卷子,总结道。 写完半张试卷,王祯开始走神。数学他看了一眼,跟徐中海出的题难度差不多,是白送的书法纸。 摸底考结束的第三天,试卷发了下来。老师已经改完大题,选择题的答案发下来让学生自己对,算完分就登到公用电脑的成绩表里。 王祯的文综卷被打了几个血红的感叹号,估计实验班这班老师没见过这么离谱的答卷,千言万语都汇成感叹号,箭雨一样下在试卷上,想扎死答卷的主人。 到周四,成绩表打印好,贴在了班级的公告栏里。 一下课,学霸们蜂拥而上,十几颗脑袋挤在一块,把前门堵得水泄不通,出去接水的都得绕道后门。 江昱挤在最前线,一个个帮后边的人找分数,找到一个报一个,有人满脸失望地离去,有人压着嘴角止不住地偷乐。裴轶微淡定地坐在位子上,看样子不打算上前。 学神的好处就是不等自个儿看分,热心的吃瓜群众就把各科分数送了过来。 “数学150,语文133,英语141,文综248......” “裴神,”吃瓜群众江昱拍着桌子,“给咱留条活路!” “给咱留条活路!”有人跟着嚎了一嗓子。 “留条活路!” 裴轶微没吭声,拿起水杯出了教室。王祯正接水,本来拖着不想看分,没成想出来避难的不止他一个。 成绩刚出,各个班的人都忙着看分,水房里只有两个出来避难的。王祯不知道该不该打声招呼,但看裴轶微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也就没自讨没趣地凑上前。 裴轶微拧开他的老年水壶接了半杯热水,又加了点冷水降温,喝温水的习惯也很老年,王祯看乐了,冷不防被看对象转过头,说:“看分了吗?” 王祯愣了愣,说:“还没。” “去看吧,”裴轶微说,“待会儿把分数和答题卡给我。” 王祯盯着他的脸,愣在原地,说:“你来真的?” 这人要像辅导班里那样来个考后分析再加提升指导? “水出来了。”裴轶微忽然说。 “哦哦。”王祯连忙关上龙头。 “晚自习结束留一下,”裴轶微说,“说说这次考试。” 第8章 crush8 等裴轶微拿着老年水壶离开水房,王祯才回过味来。 等于是要一对一辅导? 裴轶微这人说负责的确算负责,说老气横秋也算老气横秋。那天明明谈崩了也没发火,一下课就把笔记给他,考完又这么兢兢业业,就显得他尤其吊儿郎当,不务正业。 王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就为两万块,至于这么认真? 回到教室,告示栏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还剩两三个,都是个子矮的女生,估计刚才那会儿被人墙挡了没看着。 看成绩这事儿,对王祯来说和刮刮乐差不多,能刮中十块钱算运气好,刮不中也正常,如果刮中大奖,王祯还得掐掐自个儿,确认没在做梦。 比如现在,王祯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刮开第一个数字—— [语文:108] 还成。 王祯松了口气。 继续下一个数字—— [数学:74] 王祯捶了捶胸口,让濒死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下一个是英语,105,和平时差不多。 刮刮乐剩下最后三门,王祯屏住了呼吸。 死活就指着这一眼,王祯慢慢呼出口气,但没等他撩起眼皮,旁边那个女孩忽然哎了一声。 “怎么还有文综170的,”女孩惊讶,“这人怎么考进文实的?” 王祯顿了顿,抬眼,虽然已经知道结果,但看到分数时心脏还是停跳了几秒。 女孩还在惊讶,王祯把手揣进兜中,看向女孩说:“你校卡掉了。” 女孩愣了愣,校卡躺在她脚边,女孩连忙捡了起来。 “谢谢啊,”女孩说,“差点就踩上了。” 女孩离开后,王祯站在成绩表前,呆呆地望着白纸黑字的一行行数字,脑子像一锅东北大杂烩,还冒热气的那种。 一行下来全是“6”,像他这样“4”字开头的,绝无仅有。 绝无仅有。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格格不入,意味着他不属于这里。 如果说成绩表是一级地震,那么接下来的评讲就是震出东非大裂谷的世纪地震。 徐中海拿起单科成绩表扫了眼,愣了愣,说:“怎么还有数学74的同学?” 徐中海是无心之言,但班里立刻静了下来,而随之而来的议论几乎掀翻王祯的天灵盖。 “谁74?”有人压低声音说。 “不知道,”另一人说,“涂错答题卡了吧。” “不像,”又有一个声音说,“那个人各科都不高,他是考进来的吗?” “静一静!”徐中海拍了拍讲台,“咱们讲题。” 徐中海打开投影仪,按课前反馈勾了几道题,抬头看向讲台下方:“裴轶微,答题卡拿上来一下。” 裴轶微把答题卡递了过去,徐中海前后看了看,说:“这道题有两种解法,我刚才讲的是一种,裴轶微同学用的是另一种,他的步骤更少,大家看一看,最好抄下来。” 班里人埋头抄题,王祯甚至没听懂徐中海的第一种是什么意思,徐中海突然看了他一眼,说:“第三排那个,怎么还傻傻地看着?” 话音落下,附近一圈的人都看了过来,答题卡右上角鲜红的74十分醒目,班里静了一瞬,接着所有人又转回了头。 抄题的沙沙声,轻轻的呼吸声,挪动水瓶的声音,班里静得像座坟场。 徐中海评讲完试卷,说:“错题改完后交到科代表那里去,我看看你们都错在哪儿。” 因为是交叉改卷,这份试卷并不是徐中海评的,王祯不知道重点班有这个规矩,每次考完数学,卷子都要收上去再过一遍老师的手,好让老师知道班里人的弱项在哪儿,好有目的地强化薄弱处。 王祯的错题太多,徐中海评讲试卷走的是“挑挑拣拣”风,班上错的多的他才讲,只有一两个人错的直接略过,所以选择和填空基本没讲,而王祯的选填尤为惨烈,几乎没对几个。 江昱是数学课代表,一下课,来他这儿交答题卡的人络绎不绝。王祯把卷子塞进桌斗,走出教室透气,没出成绩前他还能骗骗自己,文实的人和他没什么差别,都是十七八的小崽子,但成绩一出,人与人之间的鸿沟就显露出来了。 围在裴轶微桌边,想看他答题卡的人几乎排起了队,裴轶微把卷子撂在桌上,走到讲台上,开始擦黑板。 “你是叫王祯?”卫生委员站在门口,看向王祯,“下午你值日,别忘了啊。” 王祯没理他,抱着胳膊趴在矮墙上。走廊上有人追打说笑,聊的全是排名和答案的事。 原来那个班考完也爱聊这些,但有杨航在,他还能聊些跟画画有关的事。 他有时很羡慕那些美术高中的人,坦坦荡荡地聊喜欢什么风格,不喜欢什么风格。在文实,简单的涂鸦也会引来蔡卓希那种格外别扭的夸奖。 当初他打算考艺高,被王修明拦下,说艺高的人都是混日子混文凭的,是没出息的人。从穆心逃走后,王修明更坚定了不让他学美术的心,在家提都不能提,提到就会吵。 就这么随波逐流也能活,但活的很难看。 他想活的好看。 王祯的答题卡是最后一个交上去的,江昱看到了他的分数,也没催他,让他慢慢改。王祯没好意思跟这个半生不熟的科代表要试卷,想来想去,只能跟裴轶微借答题卡。 “那什么,”王祯拍了拍裴轶微的凳子,“能借下答题卡么。” 裴轶微顿了顿,从江昱那儿把答题卡抽出来,递给王祯。 王祯翻到大题,看了看裴轶微的步骤,再看自己的,又有点心塞。 “这一步什么意思?”王祯说,“怎么突然就跳出结果了?” “是个定理,”裴轶微说,“教材给我。” “哦。”王祯掏掏桌斗,把课本递了过去。 裴轶微没看目录,直接翻开,王祯猛地想起课本上的涂鸦,顿时僵住。 而裴轶微已经翻开了新学的那一面。 一个没头的肌肉男躺在书页的空白处。 王祯飞快抢过教材:“用你的书吧。” 裴轶微顿了顿,说:“对着照片画的?” !!!!操 学神您能别问吗? 我很没面子的。 王祯差点没一把把教材撕了,尴尬了半天,说:“默的,上课哪敢看手机。” “哦,”裴轶微说,“挺像的。” 操×2 王祯啪地合上书,塞进桌斗,打算结束这个奇怪的话题,结果裴轶微又来了一句。 “为什么不画头?” “......没为什么,”王祯说,“咱能别聊这个了吗。” 裴轶微看了看他,没说什么,从桌斗里拿出自己的教材,翻到刚才那面。 学神的书果然干净,除了笔记啥都没,就是笔记丑了点,影响整体观感。 “这里,”裴轶微指了指书,“把定理记熟。” 王祯连忙点头,刚才那阵尴尬还没走,现在看到裴轶微的胳膊有点犯怵,毕竟之前还觉得这人肩臂的线条挺好看。 “定理不熟没法做题,”裴轶微说,“还有定理的延伸。” “第二第三排那两个,”一个女老师忽然出声,“上课了啊!” 王祯一顿,刚才是敲了一遍铃,他没仔细听,看钟确实到上课的点了。 女老师走上讲台,朝他们这里看了看,说:“讨论什么这么认真?” 江昱接道:“他俩讨论数学。” “喔,”女老师说,“果然是文实,都是爱学习的孩子。” 女老师清了清嗓子,打开多媒体,说:“那么咱上课吧,我是梁清,你们这学期的美术老师。” 王祯原以为按文实的节奏,音美体这种“西湖啊你全是水”的课应该会充公,没想到这美术还是照上。 江昱低声解释道:“刚考完需要换换脑子,这叫劳逸结合。” 王祯没“劳”过,只能算逸逸结合。 “哎,”江昱像是找不着人说话,一个劲儿地拿水笔戳王祯,“梁老师挺好看的,有点李嘉欣的味道。” “再大点儿声,”王祯冷酷地说,“你是怕人家听不见么。” “大家安静点,”梁清打开电脑,“这节课主要是让大家看看片子。” “看片子好,”江昱说,“老师看什么?” “画家生平。”梁清说。 “啊。”江昱明显泄了口气。 美术课本来就是水课,高一那会儿也没什么人听,净在底下写作业,有些个不爱学习的还会抬头看一看,但老师一般只放纪录片,说实话,很枯燥,能看得下去的没几个,王祯算一个。 文实的人就更夸张了,底下写题的、看书的、背单词、发呆的,五花八门,就是没几个抬头看屏幕的。 梁清估计是第一次带实验班的年轻老师,放了一会儿看底下没人听,脸上表情有些难看。本来自个儿看得挺嗨,这下把纪录片停了,看向底下的学生,说:“我提几个小问题。” 班里一静,写作业的、背单词的顿时都放下了笔,发呆的也抬起了头,只有裴轶微,撩了撩眼皮后,又接着看书。 “片子里说米勒是从什么风格转入了写实的乡村风景画?”梁清问。 大多数人还是怕老师的,都小声互相询问起来。 “没人主动我就点名了?”梁清扫了眼名单,王祯几乎能听见江昱倒吸了口气。 “真没人主动?”梁清估计也没料到这个局面,拿着名单,笑得很尴尬。 “那就点个学霸吧,”梁清笑了笑,“咱班谁成绩最好?” 如果目光可以实体化,那么裴轶微的背上现在已经插满了各种目光。 “刚才讨论数学的同学呀,”梁清说,“那就你吧。” 裴轶微顿了顿,站起身,说:“我没听。” “啊这。”江昱震惊地看向王祯,王祯同样震惊。 如果尴尬可以实体化,那么现在文实应该已经被尴尬淹没。 “啊,那先坐下吧,”梁清干笑一声,“那后边那个戴眼镜的同学呢?” 蔡卓希正看着单词本,听到有人叫他,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您说什么?” “......”梁清放下名单,看样子是心灰意冷了。 王祯叹了口气,举起手。 梁清眼睛一亮:“你说。” “洛可可。”王祯说。 “对了,”梁清点头,“那么起源于哪个国家?” “法国。”王祯想了想说。 “嗯,挺好,”梁清说完,看向蔡卓希,“那个同学你也坐吧。” 班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蔡卓希慢慢坐了回去。 梁清估计没想到有人能答的上来,还挺激动,把片子一停,叽里呱啦地开始讲米勒。 底下人怕她再提问,不敢不听,一节水课上的别别扭扭,直到下课,蔡卓希还垮着肩,像没从“被老师提问却答不上来”的尴尬里解脱出来。 “我怎么没听到片子讲洛可可啊,”江昱说,“不是一直在讲风景画什么的吗。” 蔡卓希说:“没听,不知道。” 说完他看了王祯一眼,说:“谢了啊。” 王祯趴在书上,说:“不客气。” 蔡卓希没忍住笑了起来,说:“你还挺客气。” “可不,”王祯说,“我多讲礼貌。” 蔡卓希笑了笑:“所以洛可可是什么啊。” “一种绘画风格,其实片子里没提,梁清故意吓你们。”王祯说。 “阴啊,蛇蝎美人,”江昱说,“没想到祯哥你知识面还挺广的。” “屁,”王祯说,“知道个洛可可就叫知识面广?” “那一般人不知道啊。”江昱说。 王祯偏过头,江昱的语气很诚恳,不像蔡卓希那天带着嘲讽的夸奖,让人心里挺舒服。 虽然在水课上答对道题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但王祯还是忍不住得意了起来。 哼哼。 虽然摸底考一塌糊涂,但也没到一无是处的地步。 人嘛......总是得了便宜就卖乖。 所以说阿Q精神为什么能代代相传。 第9章 crush9 得意归得意,晚上的一对一辅导还是少不了。 晚自习的时候答题卡发了下来,徐中海在答题卡上按了戳,一朵小红花,绕圈写着“继续努力哦。” 特有幼儿园内味儿。 “徐中......老师难道专门买了个戳?”王祯说。 “这是他儿子的,”江昱说,“小孩刚读大班,估计上次来办公室玩的时候落在老徐那里了。” “哦,”王祯点头,“挺可爱。” 裴轶微从江昱那儿接过答题卡,他上面摁了个“你好棒哦”,王祯看乐了,说:“喔,fantastic~” “各科答题卡。”裴轶微说。 王祯把答题卡递给裴轶微,江昱凑过来看了看,说:“字练过啊,这么好看。” “嗯,”王祯说,“初中那会儿练的。” “语文和英语还可以,”裴轶微说,“文综基础太差。” 刚被江昱夸完,迎头就是一句“基础太差”,王祯脸黑了黑,说:“嗯,是挺差的。” “字好是优势,”裴轶微又说,“明天开始六点半到教室,背政治和历史。” “啊,”王祯愣了愣,“起不来。” 裴轶微看向他,说:“我叫你。” “你俩一个宿舍的啊?”江昱说。 王祯点了点头。 “平时在六层怎么没见过你呢。”江昱看着王祯。 “作息不一样,”王祯说,“我一般六点半起床。” 文实的男生宿舍只有四个,都在六楼。六点五十早读,六点半人早走空了,只有王祯雷打不动地踩点到教室。 裴轶微交代完,说:“政治和历史教材我看看。” “给。”王祯从桌斗里掏出两本折了角的书递给裴轶微。 裴轶微随意翻了翻,书干净得很,一点笔记没做,要不知道已经开学一周,估计会以为是本新教材。 王祯的习惯很糟糕,裴轶微不知道该从哪儿补起,就跟建房子一样,地基都没有,往上垒的再多也会垮。 被闹钟闹醒的时候王祯脑子还是糊的,感觉这辈子没起过这么早。 裴轶微已经穿好鞋坐在小马扎上,看他醒了,举起伞晃了晃,说:“记得带伞。” 王祯看了看窗外,小雨夹风,迷迷蒙蒙的,那顶假发也在风中飘动。 “等等,”王祯火速洗漱,火速穿衣,火速蹬上板鞋,抓起伞往门外奔,“走吧。” 裴轶微不是个爱闲聊的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阵,王祯慢慢感到点尴尬。 ......这滋味怎么形容,就像被老师抓着去学习。 “去哪儿吃早餐?”王祯试着拉起话题。 “我去小店买面包。”裴轶微说。  如果裴轶微去小店,他再去食堂就不太方便,但小店那些东西他高一就吃遍了,没吃过的也都是不大入眼的。 “你等我会儿,我去一楼打包碗粥。”王祯说。 王祯合上雨伞,这会儿食堂人不多,阿姨还在窗口后准备。王祯等了几分种,阿姨打好碗皮蛋瘦肉粥,递到台上,王祯正要刷卡,一只手忽然横了过来。 “滴。” 手的主人刷完卡,拿起塑料袋套住粥碗,然后提了起来。 “买东西讲个先来后到好吗,”王祯看了过去,“没看见我先排的吗?” 对方侧过头,王祯一愣,这傻×竟然是他高一同学曾逸。 曾逸也愣了愣,随后饶有兴味地看着王祯,说:“哦哟,这不是文实的学霸么。” 学——霸——你——妈。 王祯一把夺过袋子,啪地把卡拍在刷卡机上。 “哎学霸,”曾逸挡在他跟前,“好歹我先刷的卡。” 王祯没表情地看着他:“那再刷一次好了。” “不是,”曾逸说,“咱能不能讲点道理?” “先来后到,”王祯说,“最简单的道理。” 王祯往外走,曾逸跟在他身后也走了几步,边走边说:“进了文实就这么嚣张,挺行啊。” 王祯顿了顿,血气跟火箭发射一样往头顶蹿,他提着袋子的手瞬间攥紧了,看着曾逸说:“是啊,就这么嚣张,有的人想进还进不了,可怜死了。” 曾逸微微睁大了眼,估计没想到他脸皮这么厚,一时竟不知怎么回怼。 “喝你的粥。”王祯把袋子塞回他手里,傻×沾过的东西,他一点儿不想再碰。 王祯出来的时候看见裴轶微拿着个单词本,裤子上沾着从廊檐外飘进的雨水,挺高一人,站在食堂小气的门前,显得有那么点局促可怜。本来一肚子火,想到裴轶微在这儿白白等他,火又消了下去。 “走吧。”王祯说。 裴轶微看了他一眼,说:“你去的有点久。” “遇到个朋友,”王祯说,“聊了一会儿。” “哦,”裴轶微说,“粥呢?” “......送朋友了。”王祯把手揣进了兜里。 “吃面包。”裴轶微递了袋麻薯过来,还没拆包。 王祯拆开包装直接吃了起来,把麻薯想象成曾逸,一口一个,细嚼慢咽,不往下吞。 嚼死傻×。 呵。 傻×傻×傻×。 裴轶微看他嚼东西的阵仗,以为他有双铁齿铜牙:“小心噎着。” 然而下一秒,王祯打了个响亮的嗝。 “嗝,帮我拿下......嗝,水。”王祯说。 裴轶微掏出水杯递给王祯,王祯连忙灌了几口,等了好半天嗝才消了下去。 又丢人又折腾......王祯希望裴轶微赶紧走,走得远远的,前往别回头看他这傻逼。 前后这一趟折腾,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临近六点五十。 “对不住,”王祯看向裴轶微,“浪费你这么多时间。” “没事,”裴轶微把包塞进桌斗,“下周再开始。” 裴轶微说完,王祯才意识到他在文实的第一周竟然要过去了。 平淡、憋屈且无望。 就这么过去了? 王祯叹了口气。 今天的最后一节上自习,赶上这种排课方式,很多学生一早收拾好书包,就等下课铃敲响然后飞奔出校,而文实这帮人直到最后十分钟,依然稳如老狗,连聊天的都没有一个,王祯闷得头上长草,正愁学费的事,忽然看到杨航站在走廊上,冲他这儿招了招手。 “祯哥,”杨航做着口型,“出来浪。” 王祯看了看四周,学霸们埋头苦读,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王祯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把桌上的东西扒进包里,王祯蹑手蹑脚地溜出大门。 “去哪儿浪,”王祯走向杨航,“你晚上不还要去穆心吗?” “刚开学没课,”杨航说,“你这么快就忘了?” “啊。”王祯想了想,确实,穆心刚开学那周没课。只是离开了几个月就已经这么陌生,这是王祯没料到的。 “所以去哪儿。”王祯偏头。 “到了就知道了。”杨航说。 王祯刹住脚,按杨航这孙子的尿性,要有什么好玩的他肯定第一时间带他女朋友,绝对不会想着自己,听他这语气,多半是想找他帮忙。 “有屁快放,”王祯说,“大爷我很忙。” “哎你这人,”杨航笑着叹了口气,“就是想让你帮我搬点东西到艺教。” “艺教?”王祯看向他。 “嗯,”杨航点头,“美术老师刚买了拨石膏像,要我搬到308去。” “你不是在穆心学么,怎么认识校内的老师?”王祯说。 “圈子就那么大,认识不挺正常吗?”杨航看他。 “哦,”王祯想了想说,“那老师叫梁清?” 杨航点了点头。 ......还真是小圈子。 石膏像被寄到了校门前,一口大木箱,两个人扛不动。杨航去食堂借了一只手推车,两人把东西放在车上,慢悠悠地往艺教运。 “待会儿上楼怎么办?”王祯说。 “生扛,”杨航说,“不然嘞?” “......你他妈还真是叫我来当苦力。”王祯瞥了眼他。 “要不你想个法子?”杨航说。 法子是想不出来的,毕竟他也没一次性搬过这么多石膏。两人正发愁,身边的学生忽然多了起来,看样子是放学了。 裴轶微混在人潮里往外走,看见俩生抗硬造把大木箱往台阶上搬的人,顿了顿。王祯正往这边望,看见人了,本来想喊他一句,转念想到开学搬行李那会儿这狗逼对他爱理不睬的样,又把头转了回去。 结果狗逼自个儿走到跟前,说:“要帮忙吗。” 王祯还没开口,杨航先替他接了:“祯哥,你同学问你要不要帮忙。” 王祯看了看他:“......要啊,来吧。” 裴轶微走上前敲了敲箱子,说:“里面是什么?” “石膏像,”杨航说,“有十来个。” “是单独包装?”裴轶微问。 杨航没明白他的意思,愣了愣,王祯马上反应了过来,说:“你意思是一个个搬上去?” “嗯,”裴轶微说,“把箱子打开吧。” 杨航也反应了过来,上艺教搞了把螺丝刀,几下把箱子撬开,将石膏像码在地上。 “十五个,每个人跑五趟就ok。”杨航说。 刚说完,裴轶微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把小卫和海盗抱在胸前,噔噔几步爬上了第一层楼梯。 “......牛啊。”杨航震惊。 “走吧。”王祯扛起个阿波罗,跟在裴轶微身后。 石膏像的表面虽然裹了泡泡纸,但沾着白/粉,扛完十五颗脑袋,三个人的胳膊和胸口白花花一片,像刚抹完腻子的建筑工。 “打湿了擦擦。”王祯从包里掏出抽纸,递给裴轶微和杨航。 “啧啧,”杨航感叹,“精致男孩。” 裴轶微说了声谢谢,打湿面纸擦了擦下巴和后颈,王祯才注意到他出了薄汗,小麦色的皮肤看起来很滑,偏着脖子擦汗,肩颈放松,但其中潜藏的力量感却有那么点慑人的味道。 非常性感。 ……呸。 他在想什么。 王祯甩开脑子里的怪东西,说:“梁老师呢?” “在308吧,”杨航说,“我跟她说一声。” 杨航走出几步,回头看向王祯:“来吗?” 王祯没去过一中的美术教室,杨航跟他提过一两次,但他觉得那是另一帮人的地盘,就像当初他觉得穆心是他和杨航的地盘一样。 “行,”王祯说,“你等等。” 王祯把抽纸塞回包里,带裴轶微找到垃圾篓,说:“我送你下楼。” “不用了,”裴轶微说,“我自己下去” 王祯看了看他,裴轶微没再说话,转身下了楼,消失在楼梯口。 “人走了吗?”杨航在走廊的另一头喊。 “走了。”王祯往回走。 “你同学不错,”杨航摸出钥匙打开器材室的大门,“能文能武。” “还行吧。”王祯跟进去看了一眼,器材室很干净,这挺难得,以前穆心的器材室满地的灰,蛛网都有一大堆。 “晚上他们有课,待会儿进去的时候小声一点。”杨航嘱咐。 “知道。”王祯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杨航敲了敲308的大门,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女孩张了张嘴,说:“找人?” “梁老师在吗?”杨航问。 “里面。”女孩让出条道,杨航先迈了进去,王祯犹豫了下,也跟着进了门。 308挺大,面积差不多是普通教室的两倍,墙上挂满学生的习作,一排桌子搁在墙边,上面是杂七杂八的画册和废纸。 地面很干净,没有铅灰和碳粉,干净得不像个美术教室。 梁清站在一盏打光灯旁,看杨航来了,说:“搬完了?” “嗯,”杨航说,“放在器材室了。” “辛苦了啊,待会儿我送你们回家。”梁清说。 “不用,我家离一中太远了。”杨航说。 “你呢?”梁清看向王祯,“家住哪儿?” “我也不用,”王祯说,“自己能回去。” 梁清笑了笑,说:“学生家长送了几袋点心,在我桌上,你们去拿吧。” 杨航本来不想麻烦梁清,但想起王祯还在这里,就点点头,带着王祯往梁清的办公室走。 “梁老师人挺好的,”杨航说,“穆心原来有几个学生在她这里上过课。” “嗯。”王祯边走边看走廊上的画,这些画是前几届学生的,纸已经开始泛黄。 一路走的有些沉默,杨航本来想开几句玩笑,但看王祯木着脸,也就不再说话。等到了办公室,杨航推门进去,在桌上找了找,看到那袋蔓越莓小饼干,转身递给王祯,王祯却低头盯着一幅画发呆。 风格有些眼熟,杨航愣了愣,说:“以前的画?” “嗯,”王祯蹲下去敲了敲画框,“高一的画,当时被左行健送去参加市级的比赛,奖金由学校转交给我,画就留校了。” 王祯叹了口气,拿手擦了擦玻璃,画面落灰了,应该被丢这里很久了。 “你还回穆心吗?”杨航说。 王祯站起身,看向杨航,慢慢摇了摇头。 还回吗? 可当时不是他非要离开穆心,而是左行健逼走了他。 “走吧,”王祯说,“白帮你干活,你得请我吃饭。” 杨航在校门口找了家小饭馆,请王祯吃家常菜,王祯没什么胃口,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待着就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有杨航这个话痨在边上,能让脑子暂时清爽一点。 宿舍周末没人,王祯吃完饭,回宿舍取了趟猫。杨航骑着自行车在喷泉前绕圈,对着猫喵了几声,又往校外骑。 “我走了啊,”杨航朝他摆了摆手,“你自己注意安全。” “嗯。”王祯说完,走到公交车站的石凳前,擦了擦灰坐下,刚要打开手机看看公交到了哪一站,一条短信忽然蹦了进来。 -什么时候来取画? 又是左行健。 王祯烦躁地看着屏幕,几次想拉黑,结果来电提示响了起来。 王祯想了想,接通电话。 “喂。” 对面的男声还是老样子,王祯却忍不住一阵恶心。 “王祯?” “是我,”王祯说,“什么事。” “......你在听啊,”左行健说,“周末找个时间来拿你的画,我这儿堆不下了。” 王祯想了想,平静地说:“快递给我,地址填我学校。” 对面沉默了片刻,随后说:“别小孩子气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快递给我,这话我再不说三遍。”王祯说。 左行健愣了愣,语气变得冰冷:“那就别想要你的画了。” 电话被对方挂断,王祯顿了顿,怒火止不住地往上冲,他抓起水杯猛地摔掷在地。 水杯发出巨响,却没摔碎,只是磕出了很多破角。 我日了恒星卫星银河系! 左行健怎么还不死! 第10章 crush10 日宇宙大概只比让左行健去世难一点点。 现实就是现实,只要画还在左行健那里,他就不得不任人摆弄。 王祯把水杯捡了回来,这水杯不便宜,他现在连学费都交不上,得勤俭持家。 猫还躺在包里,刚才他那一顿摔,小猫依旧安然不动。想到王修明讨厌小动物,王祯只好把猫存到了附近的宠物店,结果交钱的时候看到账单,又是一阵肉疼。 回来的时候王修明还在打电话,看到王祯,说:“怎么才回来?” “有事。”王祯不想和他多说,掏了把零钱下楼买水果刀。他把刀塞进书包的夹层,在外面坐了会儿,让冷风把脑子吹清楚,随后转身上楼,把房门带上。 “这周摸底考?”王修明看向他。 “嗯。”王祯放下包。 “成绩怎么样?”王修明说。 “还行。”王祯说。 “你妈昨天和我商量了,”王修明说,“我们想给你请个数学老师专门补一补。” “不用,”王祯说,“我心里有数。” “74还心里有数?”王修明语气不善地看了过来。 王祯没搭腔,本来就烦,给王修明这么一说,火气又有上蹿的趋势,但这种争吵发生过太多次,王祯自己不累都替王修明累,再者现在他没心思和王修明吵,于是走向房间,说:“随你们。” “怎么走了!”王修明还有话要说,但王祯已经把房门带上了。 找左行健摊牌没那么容易,在穆心的时候这人就很油,过去几个月,只会油上加油,变成超级大油桶。 跟油桶只能来硬的。 王祯玩了下水果刀,想象把它拿出来时左行健大惊失色的表情,不觉一阵痛快。 啧啧。 要是他有那个本事,他就拿着这把刀去阉左行健...... 口区,有点恶心。 还是算了。 在家睡了个囫囵觉,王祯发短信给左行健,左行健的回复很快,只有一个字。 -好。 约见面的地点在穆心附近的小街。 那里人多,左行健不会明目张胆地乱来,加上附近没有正儿八经的饭馆,左行健要见他只能在路边,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在校不用特意戴假发,王祯出了门就把假发塞进包里。穆心的新址在下角,这块租金便宜,公共交通也算方便,为了速战速决,王祯打的到达下角。 □□,朗朗乾坤,是个快刀斩乱麻的好日子,王祯哼起小调。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 到地方的时候刚过九点,左行健提着只画夹站在路边。王祯故意晾了他十分钟,看他开始掏手机,就穿过马路,走到他面前。 “来了?”左行健看向他,“怎么弄了这么个头发?” “画夹。”王祯直奔主题。 左行健怔了怔,随后一笑,说:“怎么把话说得这么功利,我怎么也喜欢过你,你就这么伤人?” “附近有家咖啡店,”左行健又说,“去那儿坐坐吧。” “画夹,”王祯盯着他,“我不说第三遍。” 左行健的脸僵了僵,但很快又笑了起来,说:“你生气还挺可爱。” 王祯冷下脸,伸手去夺画夹。 左行健飞快地缩回手,王祯扑了个空,站回原地,摸出水果刀对着左行健:“拿来。” “......你疯了?”左行健显然没想到他会带刀,立刻愣住了。 “我、让、你、拿、来。”王祯冷声说。 不得不说左行健的心理素质的确过人,从王祯掏出刀到他后退的这半分钟里,他已经调整回淡然自若的样子,还能笑着对王祯说:“几个月没见这么疯,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王祯最后一点耐心告罄,有的傻×不打一顿不知道厉害,左行健显然属于不打不招的傻×行列。 王祯握住刀柄逼向左行健,旁边已经有人围观,左行健估计意识到了场面的难看,态度开始软化。他慢慢躬下身,把画夹放在地上,说:“东西放这儿了,你拿吧。” 王祯紧紧盯着他,往前迈了两步,左行健朝人群退去,王祯慢慢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 左行健猛地扑了上来,王祯刀一顿,连忙往回收,但抵不过左行健动作快,刀很快到了左行健的手上。 “高中生就别玩刀了,”左行健笑了笑,“多危险。” 王祯感觉头发都要烧起来了,他不该染灰毛该染个红毛,他妈的怎么会有这种狗人! 王祯想也不想,跑向画夹,左行健见状跑了过来,一把箍住他的肩,说:“回来,旁边人都看着呢。” 王祯僵了僵,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几乎把路给堵住,麻辣烫小摊的生意也停了,都在看他俩的热闹。 “......好,”王祯停住脚步,“你松手。” 左行健看向王祯,他身上喷了香水,王祯感到恶心地要命,狠狠撵了他一脚,左行健疼得顿了顿,撒开了手。 就在左行健犹豫的时间里,王祯用力推开肩上的禁锢,但下一秒,小臂却传来一阵剧痛。 王祯愕然地看向左行健,左行健也没料到手中的水果刀会失控划伤王祯,站在原地茫然了几秒,下意识捡起画夹。没等他站起来,王祯已经一脚飞来,把他踹倒在小摊上。 “这干什么呢,”摊主叫道,“我叫警/察了!” 麻辣烫的锅翻了,左行健被烫的抖了几下,勉强扶着地站起,依然紧握画夹,危险地注视着王祯。 王祯感觉自己离脑子爆炸只差那么一点,他握刀飞快地逼了过来,呼吸几乎沸腾,浑身暴躁的无处发泄。 他现在就是盆地狱辣火锅,咕噜咕噜地冒热气,旁边人的围观无异于八角胡椒,只会让火锅更辣更麻。 “你冷静点!”左行健连滚带爬地扶住电线杆,没命地跑了几步。 王祯飞快地追了过去,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跑过这么快,满脑子只剩下了左行健手中的画夹。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左行健得不到惩罚! 当他跑过小摊撞翻一桶潲水时,胳膊忽然被人拉了一下,因为跑的太快,惯性刹不住,他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倾,又狠又准地砸进了一摊菜叶里。 是附近居民的垃圾,还有碎蛋壳和汤汁,味道一言难尽。 本来气头上的人活活给臭的傻在原地,望向拉自己一把的那个人,王祯愣住。 裴轶微穿着那天那件围裙,袖子卷到肩上,手心带汗,没表情地看着他,说:“能自己起来吗?” 王祯慢慢扶着地站起:“......谢谢。” 没等他确认左行健去了哪儿,店主已经追了过来:“赔我两百块!汤和菜都砸没了!” “啊。”王祯懵住,而他愣神的时间里,左行健已经提着画夹跳上了一辆出租,飞快地消失在街口。 裴轶微看向店主,两人似乎很熟,直接用方言交流了起来。 店主嗯了几声,再看向王祯,眼神友善了许多:“既然是同学那就算了,手还好吗?” 王祯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怎么,刚才那会儿竟然不觉得伤口疼,现在才隐隐约约冒出痛感。 “没事,”王祯说,“刚才说要赔多少钱?” “不用赔了,”裴轶微说,“她是我小姑。” 王祯哦了一声,说:“那还是得赔,毕竟是我把人给推过去的。” 裴轶微顿了顿,说:“你要赔也行。” 王祯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打开支付界面。 [钱包:¥20.45] 王祯:“......” ......给猫看病把零钱几乎花光了,他才想起这茬。 裴轶微没忍住笑了笑,说:“没事。” “下周,”王祯关上手机,“下周转给你。” 王祯自觉酷哥形象已经荡然无存,直到裴轶微的小姑拉着他坐在小板凳上,拿手巾给他擦了擦胳膊上的血,他还没太回神。 所以裴轶微又来麻辣烫小摊上打工?那天不是被黑/社会追么,这么快就重操旧业? 王祯看了看附近,这里不是之前黑/社会追赶裴轶微和他小姑的地方,估计小摊转移阵地了。 “你周末在这里帮忙?”王祯看向裴轶微。 “周六,”裴轶微把围裙摘了下来,挂在铁皮车的钩子上,“周日要看书。” “哦。”王祯点头。 “走吧,”裴轶微擦了擦手,“去诊所。” “告诉我地方在哪儿,我一个人去就行,别耽误你家生意了。”王祯说。 裴轶微说:“你找不到。” 嘿。 这是瞧不起学渣的生活能力? 王祯自认学习虽然不如裴轶微,但生活能力绝不可能比学霸弱。 结果王祯走了几步,发现这片小摊小店多如牛毛,很多招牌也没挂一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普通人家,往里望进去才发现满货架的油盐酱醋。 “这么开店能有生意?”王祯疑惑。 “有,”裴轶微边走边说,“附近住户。” 王祯感觉把这一排的小破店抢了也凑不齐他一学期的学费。 大多数人开店为了赚钱,而有一种人坐在店里整天抱着手机,坐满二十四小时进账依然为零,这种人开店可能图一乐,而这条街大多是图一乐型店主,那家诊所也是图一乐型诊所,LED牌黄的像张旧报纸,卷帘门半拉着,一副“谢绝参观”的模样。 裴轶微把卷帘门往上推了点,走进去跟药师说了几句,王祯连忙走上前,在裴轶微掏出零钱之前把柜台上的二维码给扫了。 “二十块钱还是有的。”王祯干笑。 等王祯给完钱,裴轶微从塑料袋里掏出生理盐水,看向小诊所的那排蓝色长椅:“坐那里。” 王祯坐下了,裴轶微拧开生理盐水,抬头看了看王祯,说:“会有点疼。” “嗯。”王祯把手伸了过去。 裴轶微拿棉棒沾了盐水,在伤口上滚了两道,王祯疼得一抖,滋味相当酸爽。 伤口不算深,但划在血管密集的小臂上,血量挺吓人,用光了一瓶生理盐水才清洗干净。 “手放座椅扶手上。”裴轶微说。 王祯的手一直悬空,因为想着放在扶手上有点矫情,没想到裴轶微还挺细心。 “行。”王祯把手放了上去。 裴轶微的手很稳,抹完碘伏,盖上盖,把无菌纱布递给王祯:“贴吧。” 王祯把纱布盖在伤口上,撕开吊带往上缠。东西单独操作挺费劲,纱布总往下掉。裴轶微伸手摁住纱布,王祯愣了愣,连忙说了声谢谢。 裴轶微的手指很温暖,指面有点粗糙,但摁着并不会觉得不舒服,相反很惬意。裴轶微擦汗的情景又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 现在对象就在跟前,甚至能看清脖子上的浅汗,呼吸时喉结微微的滑动...... 王祯摁住越来越不对劲的苗头,心虚地看了眼裴轶微。裴轶微正伸手撕胶带,留意到王祯的视线,抬头看他:“疼?” “......没,”王祯摇头,“待会儿我请你吃饭吧。” “你请?”裴轶微勾了勾唇,“钱够吗?” “……你他妈适可而止。” 王祯无语完,鬼使神差地笑了。他一笑,裴轶微莫名其妙也跟着笑了笑,两个人面对面一通傻笑,还是裴轶微先反应过来,拉平了嘴角,转身收好瓶瓶罐罐,把包装丢进垃圾篓。 “那个人拿了你的画?”裴轶微站起身。 王祯没想到裴轶微会开启这个话题,怔了几秒,说:“嗯,他是我以前画室的老师。” 裴轶微跨出小诊所,又说:“那画怎么办?” 王祯想了想说:“再找他要。” 裴轶微哦了声,没有再问,王祯庆幸他没再问,不然他还得费心编个故事把这一通乌七八糟的事掩盖过去。 “想吃什么?”王祯问。 “都行。”裴轶微望了眼路边下棋的大爷。 “那就你小姑的摊吧,”王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看什么呢。” “行,”裴轶微转回头,“看他们下棋。” 王祯仔细看了看,他没怎么下过棋,不懂这帮老头为什么激动的像在看球赛,于是问:“你会下棋?” “懂一点,”裴轶微看着棋局,“左边那个的象要没了。” 王祯愣了愣,还没吐槽裴轶微这尤为老年人的兴趣爱好,那边的大爷们就发出一声长叹:“行不行啊,怎么象又没了!” 左边那个老头叹了口气,搓了搓膝盖:“失误,失误。” “你挺厉害啊。”王祯看向裴轶微。 “谈不上,”裴轶微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只懂点皮毛。” 学神的懂点皮毛......王祯不太信。 回到小摊,裴轶微的小姑忙前忙后,王祯看到旁边一地狼藉,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系列多么傻逼的事。 现在再和裴轶微回到“作案现场”,王祯如芒在背。 “吃什么?”裴轶微把菜单递给王祯,看王祯在发愣,又说,“王祯?” “啊,”王祯回过神,“你点你点。” 小姑看向王祯:“他都行的,同学你点吧。” “哦,”王祯看向裴轶微,“都行?” “嗯。”裴轶微点头。 王祯看了眼菜单,他平时很少吃路边摊,这会儿选择困难症上来了,看什么菜都差不多,就随便点了几样。 “这些行吗?”王祯指了指菜单上的东西。 “行。”裴轶微把菜单递给小姑,小姑扫了一眼,说:“微辣吗?” “不要辣?”裴轶微看了看王祯的伤口。 王祯点了点头。 “好嘞。”小姑转身开始准备。 “你小姑你一个人管一个摊?”王祯低声说。 “不是,”裴轶微说,“我姑父如果不上夜班会来帮忙。” 王祯觉得有点奇怪,虽然他们家的亲戚之间也经常走动,但没有哪家会好到会把自家小孩寄在对方工作的地方的程度,尤其还是这种嘈杂混乱的环境。裴轶微的父母是工作太忙还是怎么的,让小孩在路边摊上帮忙,不怕他学坏吗? 不过转念一想,都十七八的孩子了,要学坏早该学坏了,何况裴轶微脑子好使、学习卖力,要学坏恐怕还有点难。 “来了!”小姑端着两碗热气腾腾腾的麻辣烫走了过来。 “哎,”王祯接过碗,“谢谢。” 小姑笑了笑:“不用这么客气。” 王祯说:“不能不客气呀,都把您的摊给砸坏了。” 小姑笑了两声,递给他们两双干净筷子,说:“真要客气就来这里帮忙,或者给阿姨拉拉客,班里不是很多同学么?” “......您让我想想。”王祯说。 介绍同学恐怕有点困难,除了裴轶微,他和文实的其他人都算不上很熟,虽然和裴轶微也只是半生不熟...... 王祯夹了一筷子菠菜,慢慢送到嘴边,在嚼东西的间隙里看了看裴轶微,这是认识以来头一次和他一张桌子吃饭,虽然还有些相对无言的别扭,但心情却还不错,大概因为裴轶微“任他八面来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性格,任何事到了他这里都只是一句淡淡的“哦”,让刚干完傻逼事的他没那么尴尬。 “你待会儿怎么回去?”裴轶微忽然说。 “待会儿?”王祯看了看手机,刚过十点半,还早得很,“打的吧。” “让朋友来接你。”裴轶微说。 “你说昨天那个?他就算了,”王祯笑了笑,“他车骑的还没我好。” “手不疼?”裴轶微看他。 “疼啊,”王祯说,“不过还忍得了。” 听这语气裴轶微怕是想送他回家,还很可能是要开那辆小绵羊。 他刚对人家产生了不太健康的想法,现在又让人把自己送回去,王祯自认没这个胆。 王祯连忙说:“我自己回去就行。” 裴轶微正要开口,听王祯这么说,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行”了一声,低下头吃面,没再说话。 吃完,裴轶微把碗收到一边,解下上面套的塑料袋,把碗放进水里过了一道,然后码回盆里,接着开始帮小姑擦桌子。正好饭点,小姑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但还是嘱咐裴轶微送送王祯。 “我自己走就行了。”王祯往马路边走了几步。 “行,路上注意安全。”裴轶微摆了摆手,估计惦记着帮小姑,没远送。 王祯离开小摊,找了个标志性建筑打的。等坐上车,他慢慢叹了口气。 一个荒谬的上午。 先是和人渣斗智斗勇却以惨败告终,差点冲动犯罪,然后被同班同学拦下,又对他产生了点说不清的意思,接着又吃了一顿路边摊。 几件事凑在一块,如此奇葩。 但并不倒霉。 能遇到裴轶微还挺幸运,不然他或许已经在拘留所接受人民警/察的亲切慰问。 想到这,王祯感觉背上的水果刀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会握起水果刀对准左行健,那一刻所有的怨怼与愤怒都集中在了这个人渣身上,恍恍惚惚,愤怒似乎已经不是针对这个人,而是针对这几个月来所有的痛苦。 但他却无力对抗真正造成这些痛苦的人,因为那是王修明——他的父亲。 父亲? 父亲。 王祯垂下眼,茫然地看着窗外。有时候他在想,王修明为什么总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总要折断他的翅膀,把他拗成他想要的样子? 有时他忍不住想,干脆跟王修明坦白算了。 但同时他也会有种错觉,好像他必须如此叛逆,如此离俗,用自我摧毁的方式对抗王修明,否则在这场父子之争中他就输了。 但,通过这些他得到自由了吗? 王祯答不上来。 车窗外人潮汹涌澎湃,下角的街道有种藏污纳垢的繁华,穆心画室的招牌一晃而过,像一道属于过去的影子,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王祯吐出一口浊气,拿出手机开始编辑短信。 -学神,你小姑的摊缺打杂的吗?我什么都能干 片刻,短信回了过来。 -她说可以,时薪八块。 王祯算了算,如果每周都去再加上十一,差不多要干一个月。一个月,学费就齐了。 -好,请她别嫌弃我笨手笨脚 这是第一小步。 脱离王修明,脱离过去。 来吧。 第11章 crush11 周末一晃而过,暑期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退,第二周说到就到。 虽说和裴轶微约定了六点半到教室背书,但头一天王祯就没能起来。裴轶微在床下叫了好几声,王祯眯缝着眼坐起,脑子还是一团糊。 调整生物钟是个大工程,一蹴而就显然不可能。王祯虽然做了吃苦的心理建设,但身体它似乎不同意,一定要和脑子闹分歧。 迷迷瞪瞪地赶到教室,王祯翻开历史课本读了几面,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又念了一会儿,头慢慢地靠在了书上,直到砰地一声响,脑袋砸在墙上,王祯一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裴轶微:“……” 裴轶微:“喝咖啡吧。” “什么,”王祯说,“这才第二周啊?” “这学期十八周,现在到了九分之一。”裴轶微说。 九分之一...... 王祯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倒是有点吃惊裴轶微的日子竟然是按周来算的。像他,一般用期中和期末作为时间节点。期中考试前的日子最痛苦,因为一学期刚开始,一天天的熬不到头,而期中结束,时间似乎开始变快,每天都盼着期末考,等到了那天管它身后洪水滔天,把卷儿一交就奔出考场,爽了再说。 “还有九分之八呢。”王祯说。 裴轶微放下书,说:“今晚早点睡,明天早点起。” “好吧。”王祯收起教材。 虽然觉得别扭,但为了挣分,王祯还是去小店买了几瓶雀巢咖啡。这玩意儿特别甜,王祯喝的直恶心,如果不是想到摸底考的成绩,他会把立刻这跟劣质糖精似的玩意儿扔进垃圾篓。 “哦哟,”江昱看向空瓶,“这第二周就喝上咖啡了?” “悬梁刺股呢,”王祯瞥了他一眼,“别烦。” “梁在哪?”江昱看了看天花板。 王祯懒得理他,低头写题,但江昱这小鳖蛋可能是屁股着了火还是怎么的,坐不住板凳,一个劲地抖腿,桌子晃得隔了半米王祯都能听得见。 “别抖了行吗?”王祯说,“再抖你腿也不会细。” 不仅不会细,还可能变粗,不过江昱的腿已经够粗,估计不怕这点。 “我/操,”江昱目瞪口呆,“你这学渣还挺嚣张。” “呵。”王祯冷笑一声作为回应。 “待会儿排球课,”江昱说,“你会打排球吗?” 王祯没回答,张源从教室后面走了过来,抱着个排球,对江昱说:“走么日立?” “这么快?”江昱把练习册塞进桌斗,又看了眼王祯,说:“待会儿排球课来玩啊。” 王祯转头看了看他和张源,说:“你们是排球队的?” “高一是,现在人还不齐。”张源看着有点着急,没多说,拉着江昱就往外走。 王祯记得没分科前班里有几个是校排的,后来都去了理科班。文科班的男生打团体项目一向没优势,因为有的班全班男生集齐了也凑不出一桌麻将,王祯还以为文实这班老实巴交的学霸没有排球队。 估摸着上课铃快响,王祯盖上笔帽,脱了外套下楼,临走前没忘叫一声裴轶微。 裴轶微这人除了学习和赚钱,对其他活动似乎都不大感兴趣,上周他就借口腿疼没去上体育课,结果王祯一回教室就看见这人动作自如地擦黑板,甚至还能掂着脚去够黑板的最上沿。 而音乐课安排大家合唱《天路》,裴轶微又说自己嗓子疼,被老师放到最后一排。王祯在唱歌的间隙随便一瞟——这人又在写作业。 “走吧。”王祯看向裴轶微。 裴轶微慢吞吞地收起练习册,把外套扔在椅背上,又慢吞吞地挪出教室,挪下楼。 “......”王祯说,“又腿疼?” 裴轶微说:“不想去。” “能下楼放松还不去?小心在教室憋久了得颈椎病。”王祯说。 走了一段,逐渐能看到操场上稀稀拉拉的学生在打球,江昱和李源刚到球场,看见两人,抬手打了打招呼。 “来了啊?”江昱垫着只球,边垫边说。 “嗯,”王祯从框里掏出个球扔给裴轶微,“接着。” 裴轶微接住球,在手里滚了几下。 “你们球打得怎么样?”江昱看向两人。 王祯把球往上抛,又接住了:“还行。” “裴神呢?”江昱问。 “校赛吗?”裴轶微说。 “机智!”江昱说,“就在十一月,文科班凑不齐人,我和张源正找人。” 王祯说:“男生不是有十四个吗?” “蔡卓希和汪杰的身高不行。”江昱说。 王祯看向远处的蔡卓希,又看了看汪杰,这两人确实不高,站在女生堆里不都扎眼,往男生堆里一放就更楚楚可怜。 “自由人不行吗?”王祯说。 “主要是他们基础差,身高又不行,”江昱说,“那什么你懂的......拉胯。” 说完,江昱看向裴轶微:“裴神来吗?咱班你最高,打主副攻肯定厉害。” 张源捧着球,也走了过来,说:“对啊,裴轶微你来吗?” 三个人都看向了裴轶微,裴轶微一顿,说:“不太会。” “不会可以学,我和江昱高一那会儿也不会,打个几个月就熟了,”张源说,“你身高这么有优势,不参加多可惜。” 裴轶微闻言没吭声,江昱也来劝:“对,不会可以学,你要是怕耽误学习可以少练一点,期中考试前就结束了,不耽误多少时间。” “找别人吧,我没时间。”裴轶微说。 “啊......”江昱和张源失望地对望一眼,王祯把排球放在手心转了几下,说:“上课铃响了,先过去吧。” 江昱和张源一前一后地往集合点走,王祯落在俩人身后,对裴轶微说:“你真不去?” “不去,”裴轶微说,“费时费神。” 王祯刚想吐槽怎么这么没集体荣誉感,转念想到这人连音乐课都懒得上,这种没有实质奖励而仅图一乐的校级比赛,裴轶微要愿意参加好像才有鬼。 “行吧,”王祯说,“学神挺高冷。” 裴轶微不肯进队,江昱只好从剩下的十三个人里挑,结果有一个胳膊受过伤,不能剧烈运动,挑来挑去,只好让蔡卓希顶上。 “虽然矮是矮了点,不过脑子好用,”江昱说,“应该能很快上手。” 结果蔡卓希练了半节课依然是个菜鸟,垫球的时候姿势不对,总用腕骨末端接触来球,结果两只手砸得通红、微微肿起,到下课还在发抖。 “......”江昱说,“不慌,学习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今天不行,明天说不定就行了。” 结果第二天蔡卓希的手还没恢复,连发球都变得有些困难。 “不是,”江昱看向蔡卓希,“你接球用那么大力干什么?” “我怕啊,”蔡卓希说,“球一来我他妈就慌了,老感觉它要砸到我眼镜上。” “那也不用抡锤子似的去接吧?”江昱说。 “算了吧,”王祯说,“我看小蔡胳膊都要折了。” 蔡卓希甩了甩手,他胳膊的确细,跟女生都能比一比。再加上他基础差,判断不准接球的时机,经常退到几乎出了边界,球的势头变弱,才抡起胳膊把球送回去,结果因为胳膊没力,球总是砸在网上。练了几天,蔡卓希全在捡球,就没怎么发过球。 “你得让我恢复几天,不然我这条胳膊就没了,过几周还要月考啊。”蔡卓希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月考?”王祯张了张嘴。 “嗯,”蔡卓希说,“两周后吧。” 王祯心里抖了一下,三个月内不能进入前一百就要转班,这还是当时他对裴轶微说的。那会儿他巴不得赶紧离开文实,现在想起这条规则,他却感到茫然,甚至有点焦虑。 “祯哥你发呆呢?”江昱喊了一声,“球掉你脚边了都不捡。” “哦。”王祯回过神,把球扔给江昱,犹豫了会儿,又说:“江昱,问你个事。” “什么事?”江昱抱着球跳了几下。 “往届文实因为成绩不行转走的人多吗?”王祯说。 “我想想,”江昱回忆了下,“前两届我听说有,不过后面回来了,好像是谈恋爱闹的。” “除了谈恋爱呢?”王祯有点慌。 “正常不会掉出前一百,毕竟咱们文科生才六百多号人,”江昱看了看王祯,“你怕被转出去?” “......嗯。”王祯倒向草地,慢慢叹了口气。 裴轶微坐在看台上等他,这会儿刚放学,回家的人三三两两,裴轶微抱着本书看得目不转睛,有人偷偷拍他都没发现。 “哎那个,”王祯朝偷拍的女孩摆了摆手,“拍人好歹跟人说一声。” 女孩笑了笑,抓着手机一下跑得没影。 裴轶微抬起头,说:“结束了?” “嗯。”王祯揉了揉胳膊,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草,转头对江昱和蔡卓希说:“那我先走了?” “行,”江昱说,“周日记得提前一小时过来!” “好。”王祯摆了摆手。 “待会儿我在你小姑摊上吃,”王祯边走边说,“算还债的一部分。” “都行。”裴轶微点头。 学校的车棚在大门的左边,本来是给自行车停的,但裴轶微的小绵羊光明正大地停在入口处,和一溜的山地车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我坐公交过去,”王祯说,“待会儿在路口碰头。” 公交的速度不比小绵羊快,但王祯怕挤在一辆车上自己又对裴轶微产生什么出格的想法,好在裴轶微似乎没察觉,戴上头盔就点火往外开。 王祯在车上短暂地打了个盹,差点坐过站,下车的时候裴轶微已经站在路口,正把小绵羊往路边停。 “你小姑吃雪糕吗?”王祯看了看旁边的小店,有几个小孩在买雪糕。 “不用了,”裴轶微说,“你买自己的就行。” “那不行,你小姑现在好歹是我老板,能不能加薪还指望这根雪糕。”王祯说。 “那行,”裴轶微说,“买根草莓味的,她喜欢草莓。” “巧了,我也喜欢草莓,”王祯打开冰柜门,“正好买两根。” 小店的雪糕种类不多,王祯拿了两根有坚果碎的脆皮雪糕,问裴轶微:“你要么?” “都行。”裴轶微说。 “‘都行’是什么味道?”王祯无语,“你以为选科代表啊。” “那就跟你一样。”裴轶微又说。 “ok。”王祯拿了三根草莓雪糕到台前结账。 晖市的九月不算冷,傍晚还有点小热。卖西瓜的小贩坐在摊上看手机,王祯过去挑了个西瓜,装在袋里,带到裴轶微小姑的摊上。 “你同学太客气了,”小姑说,“你们吃吧,我给你们拿刀。” 小姑跟隔壁水果店借了把西瓜刀,王祯本意是想小姑把西瓜拿回家给家里人吃,谁知小姑喀嚓几下把瓜给切开,又一人一块地递了过来。 “又是雪糕又是西瓜,”王祯笑了笑,“晚上回去得拉肚子了。” 裴轶微闻言顿了顿,说:“肠胃不好?” “嗯。”王祯吐了口西瓜籽。 王祯的脸色确实不太健康,有种病态的白,胳膊腿也细,穿着外套时不明显,把外套一脱,单薄的胸膛就显得有些羸弱。 “那西瓜别吃了。”裴轶微说。 “不行,”王祯说,“又没冰箱,西瓜放了就不好吃了。” “给我吧,”裴轶微说,“我存到水果店里。” “什么,”王祯愣了愣,“还能存他店里?” “嗯,平时卖不完的菜也存他那里。”裴轶微提起装着西瓜的塑料袋。 王祯把瓜瓤丢进垃圾篓,觉得这些小摊小店还挺好玩,彼此之间跟自家人一样,刀和冰箱说用就用,像他这种从小在小区里长大的,连隔壁邻居长什么样都不大记得住,更别提借东西。 吃完雪糕,王祯洗了洗手,帮裴轶微的小姑串肉串。王祯原本以为小摊不讲究,结果小姑塞给他一双塑料手套让他带着串,王祯才发现自己对小摊的确存在刻板印象。比如裴轶微小姑的摊,前面摆的牌子就相当时髦,叫什么“我有一根串,足以慰风尘。” 虽然伤感非主流了点,但伤非中带着丝文艺气息,让小摊的逼格提升了不少。 “这段话是谁想的?”王祯忍笑问裴轶微的小姑。 “什么话?”小姑顿了顿,顺着王祯的视线往外看了一眼,“......这个啊。” 她转头看向裴轶微:“微微写的。” 王祯还没来得及吐槽裴轶微竟然能想出这么伤非的广告,就差点因为“微微”这个称呼一口水呛死。 王祯把手边的串放进锅里,对裴轶微说:“小名挺别致的。” “......” 裴轶微看了看他,没吭声。 第12章 crush12 玩笑归玩笑,微微这个称呼其实还挺亲切,能看得出小姑很疼裴轶微,要是裴轶微不说,他可能会以为小姑是裴轶微的亲妈。 “待会儿送你同学回去吧,”伪亲妈嘱咐裴轶微,“这个点别走小道,最近前面那条街刚有人被抢,听说金耳环硬生生给扯下来的,耳朵都血肉模糊。” “嗯。”裴轶微把刚擦完桌子的抹布丢进盆里搓了搓,晾到台子上。 “我自己回去就行,”王祯说,“我家离这挺近的。” “没事,两个人搭伴能聊聊天,他第一次带同学到摊上,你俩关系挺好的吧。”小姑说完看了王祯一眼,又低下头忙活。 王祯笑了笑,关系好不好他不知道,毕竟除了他文实也没谁穷到需要打周末工,不过她说裴轶微第一次带同学来摊上,王祯是有点惊讶的。裴轶微虽然独来独往,但人其实挺好相处。照小姑的意思,裴轶微过去似乎也没什么朋友,这么看,他倒算特别的那个。 不过,这“特别”的含金量实在不太高,按裴轶微万事不关心的脾气,能带他来摊上帮忙,多半是看在大舅那两万块的面子上。 想想其实挺别扭,什么感情一旦和金钱挂上钩就会变味,王祯自认什么样朋友都能接纳,但让他为了钱而去忍受一个陌生人的要求,他很难做到。 而裴轶微就做得到。 才十七岁,就把自己活得这么不纯粹,王祯心里的滋味很难形容,觉得裴轶微财迷吧,看样子又不像,觉得这人真诚吧,但他又藏着掖着。 “包别忘了。”裴轶微收拾完提醒王祯。 王祯把书包丢在菜盆旁的椅子上,裴轶微不说他的确忘了。 “谢谢,”王祯把包挎到肩上,包里就背了几本练习册,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差点忘了。” 两人走出一段,下角的街灯很昏暗,长长短短的影子落在石桥上,能听见桥下细微的流水声、远处汽车发动机的嗡鸣声。王祯猛然有些恍惚。 打工的第一晚就这么结束了? “看路。”裴轶微忽然出声。 王祯愣了愣,光线稀薄,要努力辨认才能看清前方石桥的台子碎了一角。 “这么暗你怎么看到的?”王祯说。 裴轶微按了下喇叭,赶走挡在路上的野猫,说:“没看,走熟的。” “哦。”王祯觉得他挺厉害,自己在那个小区待了那么久,每次回家前还得想想门牌号。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车流变得稠密起来,王祯转头看向裴轶微,说:“你先回吧,我搭个公交回去就行。” 裴轶微犹豫了片刻,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裴轶微骑着小绵羊离开后,王祯压了会儿马路,搭公交回小区。 王修明说给他找数学老师,还真就找了一个,王祯看了一眼对方的“成功案例”,某某年带出多少多少个清北生,多少多少个上交生、复旦生,为不同基础的学生制定不同的教学方案,清晰明确如同菜单,就等王修明点菜。 “这数据靠谱吗?”王祯说,“怎么感觉是糊弄人的。” 王修明用手机翻着那些“成功案例”,说:“你去上就知道了,还没去就说人家不靠谱,你这样的态度怎么学的好?” “学不学的好跟对辅导班的态度有什么关系?”王祯叹了口气,“小学也没少上辅导班,现在还不是这样。” “那是你自己不珍惜,”王修明说,“就拿画班来说,你知道穆心的课一节多少钱吗?三百!” 王修明一生气就喜欢自问自答,王祯悄悄退了一步,打算随时跑回房间。 “你旷十二节课就是三千六,”王修明继续说,“普通人一个月工资都不一定有三千六!” 每谈到成绩王修明就会扯穆心的事,扯完穆心又开始扯以前报班如何如何花钱,就像一床棉被破了个口,里头的棉花不断往外漏,丝丝缕缕勾连着,越扯越乱,扯到最后棉被塌了,就剩下满地破絮。 “知道了,”王祯说,“什么时候上课?” 王修明顺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下周日,你带好以前的试卷在校门口等我,我送你过去。” 下周日他还得去裴轶微小姑的摊上打工,上数学当然不可能,于是他说:“换个时间,下周日我没空。” 王修明愣了愣,随后脸一沉,说:“你以为辅导班自己家的吗,还换个时间!” “那就不去了。”王祯说。 茶杯重重地墩在了茶几上,淡红的茶水猛地溅了出来。 王修明的脸色很难看,冷着声音说:“你是不是还想着学画的事!” 王祯没吭声,但没吭声反而能说明很多问题。 “我跟你说你别做这个梦!”王修明低吼,“送你去穆心你不珍惜,现在又后悔,那当时干嘛旷课!” “能别提穆心吗?”王祯说。 提就恶心,提就想起左行健。他发现王修明在踩爆他雷区这点上相当厉害,总能把他埋在记忆深处的那些痛楚深挖出来暴露在日光下,去责问、鞭笞,不把他气得升天不罢休。 “我可以不提,”王修明冷着脸看向他,“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旷课,为什么让我白花这个钱。” 王祯很想吼出答案,但他知道他不能,同性恋比旷课的后果要可怕十倍,王祯感觉自己要真说了,王修明能气得当场太阳穴喷火。 可能是沉默进一步激发了王修明的怒火,他抓起颈枕向王祯掷了过来 颈枕是个小草莓,王修明扔颈枕的举动其实挺搞笑,王祯诧异于自己现在还有心思逗乐。 颈枕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胸口,王祯顿了顿,一脚踢开了,说:“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和王修明相处让他太累了,不断地互揭伤疤,往伤口上倒辣椒水、撒胡椒盐,伤已经溃烂,要修复比去破坏更困难。就这样得了。 你别管我,我也不关心你的事。 王祯背起包甩上门,木门在他身后发出巨大的砰通声,关于王修明的一切被关闭在房内。 非这样不可。 坐在小区前的蓝色座椅上时,王祯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这是离家出走? 是,也不是。 似乎只是单方面的宣誓,对王修明来说,这不过是无数次争执中尤为偏激的一次,等天明,等儿子饿了,儿子就会乖乖回家,放下怒火和尊严向他投降。 ——但这次绝不。 王祯打定主意不回家,转身给杨航打了个电话,结果这逼竟然和女朋友在外面唱K。 “你要不再等我会儿?”杨航说,“她还没唱过瘾。” 王祯揉了揉膝盖,说:“那没事了,我随便找个酒店,你们好好玩。” 挂断电话,王祯疲惫地咬了咬嘴唇。 心里乱得像一锅粥,八角啊桂皮啊葱姜蒜啊统统倒进了粥里,变成一锅大乱炖,非常非常恶心。 胡思乱想着,王祯竟然觉得胸口真有点恶心。 他摸了摸脖子,一阵剧烈的恶心感忽然袭上喉咙。 操。 什么叫现世报,这就叫现世报。 西瓜和雪糕的冤魂找过来了。 对着小区的垃圾桶吐了会儿,兜里的手机震个不停,都是周洁。 周洁当惯了和事佬,天大的矛盾在她嘴里只是一句“多体谅你爸”。 王祯叹了口气,擦干净嘴又漱了漱口,抬脚走进旁边的汉庭酒店,但没等掏出手机,一看清单人房的价格,他的手就停住了。 酒店的价格已经这么高了吗。 王祯慢慢转了个身,走出汉庭。 应该是他太穷。 翻了一圈通讯录,好到能收留他过夜的竟然只有杨航。 高一的周末要学画,他不怎么和那帮同学出去玩,杨航每周末也在穆心,日积月累的才有感情,有两三个朋友虽然聊的来,但没好到能贸然借宿的地步,毕竟人家得考虑你为什么离家出走,不一定愿意担这个责,而其他同学基本只是点头之交,有些个他连名字都记不清。 想到这里,王祯莫名有些不是滋味,犹豫半晌,他再次划开手机。 裴轶微小姑的微信头像躺在列表里,王祯缓慢地输入一行字。 消息久久没有得到回复,王祯感觉脸一点一点被夜风吹凉。就在他要站起身时,一个微信电话忽然打了进来。 王祯连忙接起。 “王同学啊,”话筒那边可能有风,沙沙的响动滑过耳膜,“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王祯愣了愣,说:“没有。” “那突然要钱做什么?现在都十一点了。”小姑说。 “......也不是困难,”王祯说,“就是跟家里闹了点矛盾,现在不能回家。” 那边传来裴轶微的声音,似乎在询问小姑,电话那头静了一瞬,然后裴轶微的声音从听筒里流了出来。 “微信还剩多少钱?”裴轶微问。 王祯想了想说:“一百多。” “那先转两百给你。” 那边的声音消失了片刻,随后王祯的手机震了一下。 是转账的消息。 第13章 crush13 王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绕了几圈,走进一间小店,买了个三十块多的睡袋,没有去酒店,而是躺到了居民楼的屋顶。 屋顶还算安静,但五点多的时候有个大爷上来给青菜浇水,看到地上缩着个人,险些吓坏。 “小小年纪就做贼!”大爷瞪着王祯,“爸妈呢!” 王祯不想解释他为什么要睡屋顶,但对于大爷把他误认为贼这一点,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您误会了,”王祯说,“我不是贼。” 大爷不信,抓起水壶往楼下走,看样子是要叫保安。 一叫保安事情就麻烦了,王祯连忙跑下楼,大爷在身后追了两步,奈何年纪大,手脚不灵活,追到小区门口就气喘吁吁地靠在了大门边。 王祯扫了辆共享单车跳上去,把大爷甩在身后,往下角骑。 现在天蒙蒙亮,做早点的小贩刚支起摊,王祯给小姑去了个电话,小姑没接,想了想,他买了三份早点挂在车把上,急匆匆骑上大街。 到地方的时候裴轶微和小姑刚从菜市场回来,把菜洗完切好,正准备熬汤。王祯冲两人摆了摆手,把单车停在路边,小跑几步到了跟前。 “早餐吃了吗,”王祯把早点放在桌上,“我带了点包子。” 小姑正搅着骨汤,闻言擦了擦汗,说:“还没,你和微微先吃吧。” 裴轶微冲了下手上的菜叶,说:“你和王祯先吧,我来煮汤。” 小姑顿了顿,把汤勺给他。裴轶微接过汤勺慢慢搅动,王祯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把早点递给小姑,上前对裴轶微说:“我来。” “行吗?”裴轶微看了看他,王祯细胳膊细腿,不太像能干重活的样子。 “行,怎么不行?”王祯说。 裴轶微把勺递给他,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王祯转头看他,说:“行了,我虽然学渣,但也没到汤都不会搅的地步。” 裴轶微这才走开。 王祯搅了几分钟,渐渐发现搅这玩意好像和学不学渣没啥关系。 搅汤纯靠体力,几十斤的水搅起来并不轻松,尤其厨房地方小,不通风,搅了一会儿他满头大汗,水蒸气蛰得眼睛睁不开,感觉每个毛孔都被蒸汽堵死了,活像做了一次桑拿。 裴轶微在旁边看着,说:“我来吧。” 王祯摇摇头,说:“别争功,我等小姑加薪呢。” 小姑笑了笑,把切好的辅料运了过来,倒进锅里,裴轶微在一旁帮忙,过了十分钟,汤变成乳白色,渐渐溢出浓郁的香味。 “行,”小姑看向王祯,“你吃吧,吃完咱们差不多走了。” 王祯把早餐丢进包里,说:“我在路上吃就行,别耽误出摊了。” 小姑愣了愣,说:“那也行。” 小姑开的是辆三轮车,小车和小摊一体,车停了就能做生意。王祯跳上车开始吃早点,裴轶微和小姑用方言聊了几句,小姑忽然说:“小王啊,昨晚为什么不在家里睡?” 王祯一顿,小姑昨晚就问了一遍他为什么夜不归宿。看裴轶微老实的样,他家家教估计挺严,夜不归宿在小姑眼里应该算很严重的事,不然她也不会问两道。 王祯于是说:“跟我爸吵了,不好意思待家里。” 小姑哦了一声,片刻,又说:“别嫌阿姨我啰嗦,能说我还是说一句,男孩儿平时也要学会保护自己,以后那么晚就不要在外面跑了,安全第一,别的都是次要的。” 小姑的语气很随意,像在对自家孩子说话。周洁和王修明很少会用这种口气和他沟通,他们常以命令和要挟式的口吻对他发号施令,语气里的急躁和焦虑展显露无疑。 这种温存而柔和的语气,王祯已经太久没有听过,他的鼻子莫名有些发酸。闷闷地嗯了一声,连忙低下头喝豆浆。 到了地方,王祯和裴轶微把桌子支好。手机震了一下,是杨航的短信,说昨晚他错了,该大棒叉出去。语气挺诚恳,王祯看乐了,裴轶微听见他笑,抬头看了一眼,王祯以为他要问,结果人又低下头擦桌子去了。 现在时候早,吃麻辣烫的人不多,小摊还算清闲,小姑搬了把凳子坐在摊后刷快手,欢天喜地的土嗨歌一放,小摊有了热闹的烟火气。 “你小姑挺时髦的。”王祯说。 裴轶微说:“她拍短视频有几百个粉丝。” “……厉害了,”王祯惊讶地看了眼小姑,“走在时代的浪尖尖上。” “大家好,现在是早上六点半,客人还不多……”小姑边说边把摄像头转了过来,边王祯做了个口型:“能拍你吗?” 王祯连忙点头。 摄像头对准了裴轶微和王祯,小姑接着对镜头说:“猜猜左边的小帅哥是谁?” 王祯挂起一个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像土味短视频里那样冲镜头摆摆手打招呼,结果旁边的裴轶微已经抬起手,朝屏幕打了个招呼。 王祯震惊地扭过头,裴轶微你的高冷呢?? 还没捡起碎了一地的高冷人设,裴轶微的小姑忽然哟了一声,看向两人,说:“他们说小帅哥买一送一,要你俩一块朝屏幕打个招呼。” 王祯看向小姑,说:“怎么个一块法?” “我看看,”小姑看了看屏幕,转头低声对两人说,“靠在一块冲大家笑一个。” 王祯看向裴轶微:“来吗?” 裴轶微没应声,但起身开始挪凳子。 下一刻,他坐到王祯身侧,说:“可以了。” “ok。”王祯转向屏幕,朝对面笑了笑,画面定格在他俩笑起来的时候。 王祯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打开一看,是小姑发来的截图。 他和裴轶微的“合影”。 裴轶微笑得挺好看,可能因为人帅,笑起来杀伤力更大,王祯没忍住往他脸上画了几道粉色的斜杠。 “可爱么。”王祯挑眉。 裴轶微:“……” 裴轶微忽然伸出手,在王祯的左颊上画了一团红色。 王祯连忙抢手机,结果裴轶微仗着个高,把手机举在半空,王祯够了半天,眼睁睁看着他把右颊也画上红色,却连手机的边也没够着。 “学霸就这么欺负人?”王祯瞪他,“人性呢?” “没人性。”裴轶微说。 “我……”想着小姑在,王祯没敢爆粗,于是低声对裴轶微喊:“给我手机!” 裴轶微挑了挑眉,把手机塞回他手里,趁这之前还把那张活像俄罗斯套娃的王祯发到了小姑的微信里。 “……” 王祯:“我算知道了,你们学霸都一肚子坏水。” 拿到手机,王祯划着划着,没忍住笑了起来,结果越笑越收不住,感觉一宿没睡好的脑细胞全体给笑清醒了。 “你很像小学生你知道吗?”王祯笑说。 裴轶微:“哦。” “还哦,”王祯说,“你个小学生。” 裴轶微正要回话,脸色忽然一顿,几乎是瞬间,眉心立刻皱了起来。 王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穿着黑夹克的中年男人站在摊前,正和小姑说话。 小姑看上去很生气,瞪着不断说话的男人,忽然举起汤勺对准了男人,说:“这话你说过多少次了!” “这次不一样,”男人边说边往裴轶微这边看过来,“再说阿微在你这里帮忙,给点工资不应该吗?” 王祯看向裴轶微,正想问这人是谁,裴轶微已经走上前,对男人低喝:“你走不走?” 男人看到裴轶微,脸上浮起笑意,说:“你快跟你小姑说说,过两天我手头热和了就还,还有以前那些,我一次性还清,这次我摸清门路了,绝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真的。” “我让你走。”裴轶微冷着脸。 男人脸色一僵,说:“你在跟我说话?” “你醒醒吧,”小姑说,“那帮人个个都是人精,他们会让你白白赚钱?别做梦了!”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男人忽然吼道,“以为你是我妹我就不敢打你吗!” 王祯一顿,这是裴轶微他爸? 他们的争吵声惊动了座位上的客人,他们朝那边看去,有的停下了筷子,或者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拿钱,”男人沉着脸,“别让我说第二遍。” 小姑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看表情有些迟疑,而裴轶微忽然从小车的侧边摸出一把水果刀,就是那天王祯逼左行健交画的刀。 “走。”裴轶微冷冷地说。 男人瞪着裴轶微:“翅膀硬了有种了,有本事来啊!” 裴轶微绕开小摊向他爸走去,小姑连忙从背后拉住他,王祯见状也跑上前,小姑压低声飞快地对王祯说:“拉着他,拉好了!” 王祯拽住裴轶微握刀的胳膊,小姑上前对裴轶微他爸说:“你跟我来。” 男人耸起肩笑了笑,跟着小姑往小摊后走,王祯差点拉不住裴轶微,连忙说:“满十六岁要坐牢!” 裴轶微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放开。” 王祯愣住,这人刚还跟自己开玩笑,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他忍着气,说:“好歹是个学霸,暴力能解决问题吗?不能。” “放开。”裴轶微又重复了一次。 王祯的胳膊疼了一下,裴轶微在他的刀伤上拍了一把! “……我操。”王祯捂着手抽了口冷气,火立刻就上来了。 狗玩意儿! 裴轶微甩开他向小姑和他爸跑去,王祯忍着疼,想起小姑的嘱咐,又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眼看裴轶微就要追上两人,小姑忽然给男人塞了一把钱,男人跳上一辆摩托,几秒内就消失在了转角处。 裴轶微追了几步,小姑用力拉住他,飞快地说了几句什么,片刻,裴轶微把刀递给小姑,随后和她一块慢慢走了回来。 王祯尴尬地停在半道,小姑迎上来说:“走吧走吧。” 一直到傍晚快回学校那会儿,裴轶微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王祯自认不是个气性大的人,但裴轶微这个态度,他还是非常不爽。 但平心而论,和左行健摊牌那天裴轶微拉了他一把,如果不是裴轶微,自己现在不定在哪儿待着,说不定牢饭都吃了一周。 江昱给他来电话的时候,裴轶微正在抹桌子,王祯想了想,对裴轶微说:“江昱说今天的训练蔡卓希有事来不了,问你愿不愿意补上?” 其实江昱没说,他就想看看裴轶微的态度,这狗玩意儿要是服个软,自己也就不跟他计较伤口的事。 结果裴轶微头也不抬地说:“没空。” “……行,”王祯平复了一下呼吸,“那我先走了。” 走出了七八米,王祯回头看了一眼,裴轶微在给小碗换塑料袋,没看他。 第14章 crush14 和江昱练完球,王祯回到教室,练球那会儿没注意轻重,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伤口渗出了鲜血,估计裂了。 王祯忍着疼要拆纱布,江昱凑过来,说:“上周忘了问,你这伤怎么弄的?” “你猜。”王祯说。 “我猜被人打的。”江昱说。 王祯斜了他一眼,说:“不是别人还能是我自己?” “说不好,万一你切菜手滑了呢。”江昱说。 “那我得是手里抹了肥皂。”王祯无语。 “刚才你训练那么猛真的把我感动到了,”江昱说,“祯哥靠谱人儿。” 王祯叹了口气:“得了吧。” “说真话,我技术不如你,你当队长吧。”江昱说。 “你看我这样能当队长?”王祯把手伤朝他亮了亮。 “没事,你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指导指导那些能力弱的,”江昱认真地说,“怎么样?” 王祯犹豫了下,说:“我真不行。” 虽然球打得还马马虎虎,但让他去指挥这帮学霸,他没胆量也没信心,总觉得这么一来就真成狐假虎威了。 “好吧,”江昱说,“那等你伤好了再说。” 王祯点了点头。 “哎,”江昱朝裴轶微的座位看了眼,“裴神怎么没跟你一块来。” “什么,”王祯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跟我一块来?” “我看你俩上周一块走的,还以为你们家顺路。”江昱说。 “不顺路,”王祯说,“只是找他有事。” “待会儿就上课了,裴神怎么还没来,”江昱转了转笔,“不会又请假了吧。” 王祯顿了顿,江昱说的没错,这个点还没来已经算迟到了。他有点担心裴轶微去找他那看着不太正常的爹算账,但转念一想,那是人家的家事,他也管不着。 到了第二天,裴轶微的位子依然空着。 马志楠给他爸他妈打电话,都是关机状态。问了一轮原来重点班的同学,没人清楚裴轶微的去向,最后问到王祯这里,因为有人反映王祯和裴轶微的关系还不错。 王祯被叫到办公室去的时候心里长满了“艹”,“关系还不错”真挺扯淡,但他能跟马志楠说他们刚吵过架吗?不能。因为依班主任的脑回路,打是亲骂是爱,只会更以为他俩关系好。 “有同学说你和裴轶微放学会一块走,”马志楠说,“你知道他这两天去哪儿了吗?” 王祯说:“不知道。” 马志楠迟疑了会儿,又说:“那你认识他家里人吗?能不能联系的上?” 要说不认识也可以,毕竟班里没人知道他在裴轶微小姑摊上打工的事,但王祯迟疑了。 裴轶微要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他爹看着像个瘾/君子或赌徒,要他爹记恨裴轶微回来报复他...... 这事越想越可怕,王祯止住乱飞的思绪,说:“我有他小姑的微信。” 马志楠一顿,眼睛亮了起来:“好,帮我给他小姑打个微信电话。” “行。”王祯正要掏手机,想到班主任就在跟前,又犹豫了。 “找人要紧,”马志楠笑了笑,“不记你的过。” “真不记?”王祯有点怕马志楠秋后算账。 马志楠无奈了:“再贫我就记了啊?” “行行,我的错。”王祯这才打开小姑的微信名片,把手机递给马志楠。 马志楠直接给小姑去了个微信电话,边等小姑接通边对王祯说:“裴轶微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平时遇到生活上的困难还请你多伸伸手,帮他一把,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也麻烦你和我说一声。” 王祯点点头,说不酸是不可能的,马志楠对裴轶微这么上心,相比之下,他对自己真谈不上好。但这点心思不可能在马志楠面前明说,他还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文实。 微信电话迟迟没有接通,马志楠的眉心慢慢皱了起来,片刻,他说:“看来得去他家里一趟。” “他平时会在他小姑店里帮忙,”王祯想了想说,“我知道地方在哪儿。” 马志楠顿了顿:“你说。” “是流动商贩,那里我不熟,”王祯说,“到地方了我才想的起来。” “那这样,”马志楠说,“晚自习结束你留一下,带我到他小姑的摊附近,到时你再回来,你看怎么样?” “行。”王祯说。 “还有件事,你等一下。”马志楠说。 他在办公桌上找了找,从资料堆里抽出一沓习题样的东西,递给王祯:“这是徐老师给你印的习题,你抽空做做,有什么问题随时找他。” 王祯愣了愣,打开习题随便翻了几下,题目按章节分门别类,先是知识点,再是习题,很厚的一沓。 “好。”王祯点头。 下了晚自习,马志楠在教室外等他。两人打了个的出校,路过车棚的时候,王祯往里看了一眼,小绵羊的位置是空的,裴轶微的的确确两天不在了。 莫名有点心慌。 司机把车开到小巷的入口,街道太窄,他不愿意进去,把两人放在这就离开了。 王祯带马志楠往前走,这几天刚下过雨,路上有许多小水坑,王祯尽量挑平坦的地方走,结果鞋还是脏了大半,马志楠更惨,穿的皮鞋,脏水溅进鞋里,走过两条街,袜子已经湿了大半。 来到小姑摆摊的地方,那里只剩下卖烧烤的小摊。王祯上前问道:“白天在这儿做麻辣烫的那家人去哪儿?” 摊主想了想说:“你说裴芸啊?” 王祯不知道小姑叫什么,不过姓裴应该就是她本人,于是他点点头。 “她跟她侄子去医院了,”摊主说,“她嫂子犯病呢。” “哪家医院?”马志楠追问。 “南三医,”摊主说,“你们是她什么人?” 马志楠解释了两句,摊主又说:“那你们注意点,她嫂子犯病的时候特别吓人,小心别伤着了。” 离开小摊,王祯的心慢慢悬了起来,他看向马志楠,马志楠挺平静,走出几步,对他说:“我给你叫个车,你先回去。” 王祯迟疑一下,说:“我跟您一块去。” “明天还有课呢,”马志楠说,“别耽误学习了。” “您明早也有课,”王祯说,“您还别耽误上班了。” 马志楠一笑,说:“你小子嘴怎么这么贫!” 王祯笑了笑,说:“那咱们走?” 马志楠说不过他,带他走出小街,打了辆车到南三医,和他约定看完裴轶微就回校。 想到可能要面对病人,马志楠在医院门口的水果店里买了几袋水果。南三医是家大医院,科室多,路线复杂,两人找了十来分钟,终于到达住院部。 精神科的病房前没什么人,和发热门诊比起来,简直算得上冷清。 马志楠站在离病房远一些的地方,给裴轶微小姑打了个电话。 电话终于接通,小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 “小王同学?”小姑说。 “您好,我是裴轶微的班主任马志楠。”马志楠说。 “哦哦,”小姑愣了愣,“马老师您好。” 马志楠看了看病房门口,说:“裴轶微他一天没来学校,也没请假,我跟王祯要了您的微信,想问问他的情况。” “......明白了,”小姑说,“他妈昨晚病了,他一着急可能忘请假了,我们现在在医院,他就在我边上,我让他跟您说。” 片刻,裴轶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过来:“马老师?” 王祯把手机拿了过来,对裴轶微说:“你还好吧?” 那边沉默了几秒,接着裴轶微说:“你们在门口?” 王祯:“......” 王祯说:“你怎么知道?” “猜的,”裴轶微说,“你现在说了。” 王祯后知后觉。 这狗玩意儿又耍他! “你出来吧,”王祯叹了口气说,“马老师在外面等你。” “请他等我一下。”裴轶微挂断了电话。 王祯和马志楠在病房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过了会儿,裴轶微打开病房门,来到走廊上。马志楠冲他摆了摆手,裴轶微走到两人跟前,马志楠示意他坐下。 裴轶微想了想,坐到马志楠右手边,和王祯隔了个位。 马志楠说:“你妈妈现在还好吧?” “吃了药,刚睡着。”裴轶微说。 “嗯,”马志楠说,“我刚帮你请了明早的假,如果你后面走不开记得先给我打电话。” “好。”裴轶微点头。 “还有,马志楠又说,“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老师,我带了你一年,接下来两年会继续带你,我跟你父亲的年纪应该差不多,你不用把我当老师,当成家里的长辈就好。” 王祯噎了噎,马志楠不错,上来就要当学神的长辈。 裴轶微没搭腔,过了半天,轻轻地嗯了一声。 马志楠坐了一会儿,想进去看看裴轶微他妈,裴轶微摇了摇头,说:“她不能见生人。” “......那行。”马志楠又坐了回去。 “是完全不能见吗?那护士和医生怎么办?”马志楠问。 “医生和护士是熟人,”裴轶微说,“其他人说不准。” 王祯朝病房门口看了一眼,不能见陌生人的病?这是什么病? 他不敢在两人面前打开百度搜索答案,看马志楠的样子,应该是知道内情的,但精神病这种东西挺忌讳广而言之,估计他刚才也是为了替裴轶微保守秘密,才不想让自己跟着来。 “晚饭吃了吧?”马志楠问。 裴轶微点点头。 “那我跟王祯先回去?有什么问题你随时联系。”马志楠说完,把买的水果递给他,“给你妈妈的,平时多补充点维生素。” 裴轶微站起身,却没接水果。 把人送到了门口,裴轶微站在医院的花坛前,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朝马志楠摆了摆。 王祯站在灯下看他,本来还想问几句,但马志楠在旁边,又变得问不出口。 他忽然想起包里带的东西,往外迈的步子一顿,对马志楠说:“我给他送点东西。” 花坛边已经没了人,王祯追了几步,在电梯口看到了裴轶微。 “你等等。”王祯叫住他。 他从包里掏出一沓试卷和练习册,递给裴轶微,说:“这两天发到你桌上的,拿好了。” 裴轶微愣了愣,忽然勾起唇笑了:“谢谢。” “你还挺客气。”王祯说。 裴轶微说:“那我走了?” “等下。”王祯在包里掏了掏。 裴轶微站在原地。 “拿着,”王祯递给他一袋火龙果,“路上买的。” “谢了,”裴轶微接过袋子,“早点回吧,路上注意安全。” 王祯嗯了声,觉得似乎得再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沉默下来。 “那,拜拜?”王祯转过身朝他摆了摆手。 “拜拜。”裴轶微把揣在兜里的手抽了出来。 王祯走出几步,裴轶微忽然喊:“王祯。” “哎。”王祯转过头。 裴轶微说:“我明天中午回学校,早上麻烦你帮我带读。” “知道了。”王祯点头。 “还有,”裴轶微说,“你们排球队还缺人么?” “......缺。”王祯愣了片刻,随后笑了起来。 这家伙服软也服的这么硬,行不行啊…… 他几步跑到裴轶微跟前,一把揽住他的肩,把他压得微微弯腰,在他耳边恶声恶气地说:“既然提了就别想跑了!” “松手。”裴轶微笑着扒他的胳膊。 王祯不撒手,裴轶微忽然直起腰,王祯一下没注意,被他带的脚离地,直接挂在了他背上。 “你这人怎么回事?”王祯赶紧松开手,往旁边退了一步。 裴轶微挑了挑眉,说:“我高。” 王祯差点吐出口血,指着他说:“露出真面目了啊。” 裴轶微笑笑:“马老师在门口了。” 王祯朝门口看了一眼,马志楠还真往这边望了几眼。 “......行,”王祯转过头,“那我走了?” “嗯,”裴轶微说,“拜拜。” 第15章 crush15 虽然答应了裴轶微要带读,但对于读什么、怎么读,王祯心里完全没数。马志楠估计提前考虑到了这种情况,一早就让兰心上讲台带了一段,等班里人读起来了,再让王祯上去,这样带读难度小了很多,基本只要王祯跟着念几句。 王祯原来以为江昱叫他哥是逗他玩,结果这家伙读的还挺卖力,声情并茂得王祯都有点不好意思。 “那是,”江昱说,“我小学可拿过市级歌咏比赛一等奖。” “我看到很大的一张脸。”王祯说。 江昱啧了一声,说:“你别不信,我给你看奖杯。” 说着就要翻手机相册。 王祯并不想看他的奖杯,敲了敲桌子带开话题:“裴轶微答应加入排球队了。” “什么,”江昱愣了愣,“你说什么。” “我说裴轶微答应加入排球队。”王祯说。 “我靠!”江昱差点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王祯说,“我和马老师去找他了。” “找他?”江昱愣了一下。 王祯说:“嗯,他不是旷了两天课么。” “挺好挺好,”江昱依然激动得回不过神,“你太牛了!” “还行。”王祯拱手作谦虚状。 江昱说:“你怎么说服他的?” “你猜。”王祯说。 “我想想,”江昱摸了摸下巴,“色/诱?” 王祯差点被口水呛死。 “不想要人了?”王祯瞪他。 “别别!我就开个玩笑!”江昱说,“所以是怎么说服的?” “没说服,他主动提的,我就顺水推舟了,”王祯说,“我猜......那会儿他心情可能不错。” “还是祯哥牛,这下咱们有希望拿第一了!”江昱愉快地翘起二郎腿,就差给王祯比个大拇指。 江昱对排球赛挺重视,王祯问了才知道他爸是市排退下来的运动员。他初中开始打排球,但因为身材不大受牛顿第二定律影响总往左右两边发展,技术一直马马虎虎,高一为了减膘,跟着张源打了一段时间,技术才慢慢好起来。 他们练球的时候裴轶微刚从医院回来,脱了校服外套往球场走。马志楠知道裴轶微加入排球队后异常兴奋,拉着几个人一番鼓励,仿佛他们即将代表中国参加下届奥运会。 组队刚组建,大家都不熟,也没有统一的队服,临时队长江昱想起王祯会画画,干脆就让他来设计,画好了交给厂家去做。 “有不喜欢的颜色吗?”王祯抱着球问他们几个。 “你怎么不问有没有喜欢的颜色?”江昱说。 “因为知道你们一定会说黑色。”王祯说。 “......好像还真是。”江昱想了想说。 结果还是裴轶微先说:“红色。” “行。”王祯点开备忘录记了下来。 “黄色、蓝色、绿色和紫色都不要。”蔡卓希说。 “……”王祯看着他们,“你们直接说白色得了,三原色都给你们筛完了。” “那不行,”蔡卓希说,“白色容易脏。” “算了,”王祯说,“我把色卡发到咱们群里,弄个群投票,不过印出来的效果可能跟你们想的不大一样。” “嗯,”江昱说,“差不多就行,咱们也不是去选美。” 江昱把人分成两拨打训练赛,队里就他、王祯和张源技术过硬,抽签结果出来,能打的三个到了同一组。 “要不我去裴轶微那儿吧?”王祯说,“不然这比赛没悬念了。” 江昱看向裴轶微:“行么裴神?” “行,”裴轶微说,“王祯打二传?” “嗯。”王祯点头。 两拨人站好位,由裴轶微这边发球。他抱着球小跑了几步,王祯没抱多大希望,学神说自己“不会”,估计就是新手村的水平,让他打主攻是看在身高的份上,也因为文科班的整体水平实在不行。 那边裴轶微步速加快,王祯愣了愣——他跑动的节奏并不像不会打。 下一刻,裴轶微借力起跳,不得不说身高的确是打排球的一大优势,他跳起来的那一瞬,王祯感觉四周静了下来,接着,球又快又狠地砸向地面,接应的手还没伸出去,球就砸在地上发出响亮的“砰通”声。 “发球得分!”马志楠喊了一句,翻开得分牌。 江昱的惊呼声从对面传了过来。 “我靠!”江昱喊,“裴神你也太能装了,这他妈叫不会!” “别说脏话!”马志楠喊。 “哦。”江昱闭上了嘴。 他看着有点不甘心,指着裴轶微说:“裴神你不够意思啊,明明会还说自己不会。” 裴轶微没理他,活动了一下胳膊。 江昱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耸了耸肩,专心投入比赛。那边张源发球,他的球没有裴轶微狠和快,被自由人拦下后到了王祯手里,王祯估摸了下位置,把球传给裴轶微,裴轶微快跑几步,修长的手臂像雄鹰的翅膀一样飞展开来,扣得毫不犹豫,直接拿下一分。 “漂亮!”王祯冲他比了个拇指。 裴轶微甩了甩额发,愣了下,也冲他比了个拇指。 虽然裴轶微漂亮的亮相着实让人惊艳了一把,但架不住队员一直给对面送分,一轮过半,两方分数咬得很紧,他们这边只比江昱领先两分。 王祯第一次和裴轶微打排球,相互之间的配合还不稳定,磨合了半场,逐渐找到节奏,进入下半场,球基本都能托到裴轶微需要的位置。 一个扣杀再次拿下一分。 王祯冲他竖起拇指。 裴轶微照旧回了个拇指。 团体运动挺神奇,能让两个性格迥异的人成为搭档,不需要任何言语,只靠肢体动作沟通与交流。裴轶微很聪明,会利用细微的手势来给王祯下一球的暗示,王祯收到他的暗示,如同举枪瞄准靶心的士兵,精准而果决地瞄准、发弹。 最后命中目标。 “好!”马志楠再次翻开得分牌。 “老马你偏心啊!”江昱喊,“我们得分你怎么不喊好!” 马志楠笑了一声:“都好都好!” 江昱估计是被他敷衍的态度气着了,扭过头,接过二传托来的球扣向对面,动作里明显带着股狠劲。 江昱这边的斗志被马志楠一句“好”给激了起来,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不像上半场,还有人在球飞来时站着发呆然后被球砸中。 对手的斗志一起来,王祯的心跳也开始慢慢加速,拦网时跳的更高,跑动的也更加迅速。 太痛快了,很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流汗,直到马志楠吹响口哨宣布他们胜出,王祯的心跳声依然剧烈。 他擦了把汗,汗水掉进眼睛,蛰得他眨了几下眼。 “毛巾。”裴轶微碰了碰他的胳膊,递过一条汗巾。 “谢谢。” 王祯接过汗巾擦了几下,发现这条汗巾有点眼熟,好像是上次在奶茶店那条。 这么想着,他问出了口,裴轶微嗯了一声:“怎么?” “......没事。”王祯摇了摇头。 过了会儿,裴轶微又说:“介意?” 本来裴轶微不说王祯就打算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两个男的,用一条汗巾就用了,你不说王祯不会当一回事,在穆心那会儿他和杨航经常用一只水杯喝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裴轶微一提,就显得他有那么点不对劲。 “没,”王祯定了定神说,“走吧,去喝水。” 裴轶微没再追问,也没问的必要,两个人喝了水,听完马志楠的激情鼓励,换好衣服就往教室走。 “自习完去吃夜宵吧。”王祯在回去的路上说。 “行。”裴轶微点头。 有了徐中海的额外习题,晚自习变得……相当充实。 题有很多不会的,以往王祯对数学又怕又恨,但现在这份东西的意义有些不同,这是第一次有老师单独为他出题,不论出发点如何,王祯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它写完。 晚自习结束的时候他多留了一会儿,等教室熄灯才想起裴轶微在等人。 “我马上。”王祯朝他做了个手势,开始收包。 “不急。”裴轶微说。 王祯快速把书塞进桌斗,挎上包站起身:“走吧。” 等出了教室,王祯后知后觉地感到些尴尬。 教学楼熄灯后一般会开应急灯,但灯光很弱,基本形同虚设,白日狭窄的楼道因为黑暗而变得充满私密感。这个点,经常有谈恋爱的躲在漆黑的角落里接吻或窃窃私语,经过水房的时候王祯看到了一对,还有点眼熟,就是文实的。 “文实有人谈恋爱?”王祯轻声对裴轶微说,想通过聊天缓解缓解黑暗里的尴尬。 “嗯,”裴轶微说,“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这个词从裴轶微嘴里说出来,显得有些怪异。他自己朋友不多,提到恋爱态度却挺自然,王祯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化解自己对学霸的刻板印象。 可能是黑暗给了人无形的安全感,王祯忽然说:“那你呢?” 问出口的一瞬间王祯开始后悔,太莽撞了,他还没弄清自己想从裴轶微那儿得到什么,虽然和他相处很舒服,但感情也就那样,没到能谈论这种话题的地步。他不是个会在感情上主动涉险的人,因为性向特别,又碰到过左行健这样的浪子,他害怕感情被玩弄,太怕这个了,连试都不敢试。 “我?”裴轶微看了他一眼。 射出去的箭没法回头,心思飞快转了一道,王祯说:“就是问你想不想谈恋爱。” 裴轶微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想过这个问题。” 说不失望不可能,王祯以为他至少会说“想”或“不想”,“没想过”该说是敷衍呢,还是学霸真就一根筋搞学习?王祯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 现在答案摆在这儿,裴轶微没想过谈恋爱的事,那自己对他那点好感其实就是一厢情愿,对方并没能接收到。 灯光忽然增亮,到了一楼。 一楼有路灯,黑暗里的轮廓变得清晰,裴轶微还是那张没表情的脸,眉目疏朗,鼻梁的弧度漂亮得像塑像。 “走快点吧,”旁边有人对朋友说,“待会儿夜宵都卖完了。” 裴轶微看向王祯:“快点?” “嗯。”王祯说。 到食堂的时候果真没剩什么了,王祯要了碗粉和两杯蜂蜜柚子水,给裴轶微一杯,自己在那儿慢慢嗦粉。 “学校的蜂蜜柚子水挺难喝的,”王祯说,“我家旁边有间奶茶店做的还可以,下次给你带一杯。” 裴轶微嗯了声,低头吃面。 王祯喝了几口柚子水,那点只属于他的尴尬又冒了上来。 裴轶微不是个会主动找话的人,王祯过去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插科打诨也能聊几句,只是不深入,但对面是有好感的人,没话找话容易显得刻意,天要聊得起来两个人都得在状态,像裴轶微这种锯嘴葫芦,和他对话很容易陷入“虽然在聊但和自言自语没区别”的局面。 “十一有计划吗?”王祯捡起个话题,随意说了。 裴轶微抬头:“十一在摊上。” 想也是,毕竟小财迷。 “那天我不太冷静,”裴轶微忽然说,“后面可能还会遇到类似的事。” 王祯顿了顿,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 “你......”裴轶微放下筷子,“以后不要管这件事。” 食堂的阿姨叫了一声,往外赶学生,准备锁门。 裴轶微顿了一下,说:“它们和你没关系。” 它们和你没关系。 王祯的心往下沉了沉。 “走了走了!”阿姨叫道,“都几点了!”  片刻,王祯点头:“……知道了。” 第16章 crush16 文实节奏快,有什么问题不容人细想,除非当下解决,否则就会被新一天的安排挤走。裴轶微的话没在王祯心里待太久,一方面他不爱钻牛角尖,另一方面发愁的事太多,那只是其中一件。 左行健又给他发了几次短信,王祯直接打了通电话过去,忙音从响起到结束,对面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联系成了单方面的,王祯完全陷入被动。 回穆心当然不可能,他得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那天和杨航去给梁清帮忙给了王祯点提示,他的选择不止有穆心,梁清的画室也可以成为他的落脚地。 想到就去做,王祯没有犹豫,找杨航要了梁清的微信,和她聊了聊,发现一中的美术生并不多,很大一部分基础不算好,像王祯这样还可以的寥寥一二。 可能是学生少,梁清的态度挺热情,聊完微信的第二天就带他去了趟308。 重回画室,王祯的心情很难形容,空间和人都是陌生的,画画的状态却是熟悉的。 重新捡起画笔,王祯不担心现在的水平,只是王修明会不会横插一脚、把事搅黄,这依然未知。王祯没有告诉他重回画室的事,这是个需要隐瞒的秘密。 “不可能一直瞒,”梁清坐在椅子上说,“一三五晚上的课会通知你班主任,他有义务告诉你父母。” “我跟他说一声,”王祯说,“他应该靠谱。” 梁清点了根烟,往窗台走了几步:“我是建议你和父母好好谈一谈,小孩的决心有时候能改变父母,我复读第二年的时候家里不同意,因为女孩儿比你们男孩儿麻烦点,过了年纪很多人生规划会被打乱,相比之下支持男孩学画的家庭要多很多。” “再看吧。”王祯说。 他没有说服王修明的信心,父子关系的乱絮不是一天两天能扫清的,如果“谈一谈”就能使王修明的态度转变,那穆心的事早就不是事了。正因为都没有容纳对方的耐心和勇气,谈也只会引发争吵,挠不到痒处,跟没谈一样。 回宿舍的时候王祯没开灯,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慢慢呼吸。脑子有点乱,很久没有同时处理这么多麻烦,所有事赶在一块,把原来的节奏打乱,避无可避,只能面对。 小浴室传出流水声,这个点,估计是裴轶微在洗澡。 心里挺不是滋味,裴轶微那天那番话是想提醒他两人之间的距离,说白了就是划三八线——我和你还没熟那份上。 裴轶微不好接近,浑身是屏障,如果不是大舅那两万块,王祯怀疑他俩现在还是陌生人的状态。 暗恋太累,有时王祯想干脆逼一逼裴轶微,把想法一股脑倒给他,让他做决定,要么痛痛快快地断,要么轰轰烈烈地谈,现在这样死不死活不活的,他难受。 他打开喷头,水流沿着管道缓慢爬动,能听见汩汩的流水声,下一秒,一捧冷水哗地溅在他头顶。 ......没热水了。 一入秋热水就泵不上来,高楼层经常这样。 他冻得缩了一下肩,敲敲墙,说:“你那边有热水吗?” 裴轶微的声音传了过来:“有。” “邪门了,”王祯擦干湿发,把外套套上,去敲裴轶微的门,“给点热水。” 里面静了几秒,随后门被打开,裴轶微没穿上衣,肩颈湿着,刚洗完的模样。 王祯偏开视线,提了桶去接水。裴轶微就站在边上看着。 王祯穿的也不太讲究,T恤一套,露出两条光溜溜的腿。天热在家经常这么穿,周洁在也无所谓,父母眼里小孩没性别的,现在裴轶微在边上,他忽然感到点紧张。 “你直接进去洗,”裴轶微擦了擦头发,“我不用浴室了。” 王祯看他头发没湿,说:“你头还没洗?” 裴轶微看了看洗手台:“在那儿洗。” “那行。”王祯点头。 空气又沉默下来。 “王祯。”裴轶微忽然说。 “嗯?”王祯说。 裴轶微拧开龙头,伴着哗哗的水声,他说:“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吗?” 王祯愣了一下:“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裴轶微没接话,王祯快速地想了一遍,他最近对裴轶微是冷了点,为了拉起裴轶微需要的那条三八线,为了从这段费解的关系里抽离出来、思考自己想要什么,还有一点他不愿说的——为了看裴轶微的态度,或是说一种报复,报复裴轶微在他们的关系里占据主导地位,而自己总被他牵着鼻子走。 裴轶微背对着他,说:“有你要和我说。” 顿了顿,他又说:“我不会说话,有些无心之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有的事,”王祯笑了一声,“快洗吧,别耽误你时间了。” 裴轶微会主动问,王祯很惊讶。他以为裴轶微不是那种会把话说开的人,因为他的种种表现都给人一种孤僻的暗示,不论是因为成绩突出被认可,或是遇到麻烦,他始终淡淡的,好像那些东西不算什么,不能在他心湖上掀起涟漪。这是王祯欣赏他的地方,也是王祯反感他的地方。 那句问话无疾而终,裴轶微也没再找补,他不是忸怩的人,王祯说“没事”他就当没事,再提显得两人都不够大度。 下午的排球训练王祯有些心不在焉,托的球不到位,裴轶微挥空了一次,其他队员提醒王祯集中注意力,王祯只说:“知道了。” “祯哥你怎么了?”江昱在球网对面问,“来大姨夫了?” “滚。”王祯接过球,传给裴轶微。 裴轶微的扣球被张源拦下,接应把球垫了起来,飞过网成了对方的机会球。 对面的二传手立马跟进,把球传给江昱,江昱直接起跳、扣球,他这一球用了十成的力,刚才一直被裴轶微他们压着打,得靠这一球扳回士气。 球笔直地掠过上空,接应和自由人来不及救,王祯伸出手臂去接,一瞬间,手臂传来剧痛,球“砰”地砸向地面,江昱扣球得分。 旁白的副攻看向王祯:“累了就暂停吧。” 他们这边申请暂停,王祯走到场外坐下,手伤又裂了,这样反反复复,王祯有点心累。 “跟我去校医室。”裴轶微走到他身边说。 “顶得住,”王祯拧开水瓶喝了口,“多大点事儿。” 裴轶微看了他一眼,对旁边队员说:“我和他离开一会儿。” “行。”队员点头。 王祯还没明白什么事,脚底忽然一空,脑子晕了几秒,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裴轶微肩上。 “松手!”王祯挣了几下,被裴轶微死死摁着腰,动也动不了。 “我靠!”江昱跑了过来,“祯哥你伤着腿了?” “伤的脑子。”裴轶微甩下一句,扛着王祯往校医室走。 “我看是你脑子伤了!”王祯锤了他背心一把,“赶紧松手!” 他假发快掉了,被扛在肩上相当难受,脑袋一晃一晃,肚子又顶在肩胛骨上,感觉下一秒就能吐裴轶微一身。但最难受的还不是这些,像袋大米一样被人扛在肩上,这么多人看着,他的脸还要不要了! “别动。”裴轶微冷着声音说了一句。 王祯愣了愣,随即有点不是滋味起来,这人干嘛呢! 这感受没持续太久,刚走过操场,他的假发掉在了阶上,裴轶微弯腰去捡,王祯连忙从他肩上跳下来,撑着地要站起,裴轶微从后边抓住他的胳膊,还想把他往肩上扛。 “你他妈放开!”王祯胳膊细,力气没他大,很容易被制住,胡乱蹬了几脚,全蹬在裴轶微腿上。 他的手臂跟铁箍似的,王祯铆足了劲也甩不开,只好用另一条胳膊去推,推得也艰难,因为伤在这条胳膊,一推就牵动伤口,疼得抽抽。 这么闹太难看,裴轶微又不说话,王祯感觉自己像个撒泼的,丢人,于是冷着脸说:“有意思吗你?” “没意思。”裴轶微没表情地说。 “没意思你还来!”王祯趁他走神踢了他一脚,从地上站起,结果还没站稳,给他一扯,又摔在了地上。 这是实打实的砖地,摔上去的痛感不比伤口裂了轻,王祯的火气一下上来了,一把掀倒裴轶微,往他腿上就是一脚。 他留了三分力,没敢踢重了,把学神腿踢折了倒霉的还是自己,可裴轶微看着不这么认为,直起身摁住他,压着他肩就对他冷冷地说:“你到底气什么?” “谁他妈气了!”王祯瞪着他,一拳狠狠砸向他胸口。 裴轶微没躲,直直受了,压着王祯胳膊的手又施了点力,把他死死摁在地上。王祯伤口还疼着,被摁得疼出颗泪花。 他拼命挣动,越挣越觉得无力,到后面怒火都变成了无奈和一点点委屈,他对裴轶微吼道:“我气什么你他妈不知道?!” 裴轶微愣了一下,然后说:“你说。” 王祯给他气乐了,说:“你们学霸有时候真的好笑,除了学习脑子里没装别的吧?” 裴轶微看他:“你别答非所问。” “好好,”王祯也是火上来了,顾不上有没有人围观这种丢人时刻,对着裴轶微飞快地吼,“你他妈自己说让我别管你爸的事,我他妈管了吗!别自作多情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轶微皱了皱眉,“这件事比你想的麻烦得多,你拉我对解决这件事没有任何帮助。” “你以为我想拉你吗!”王祯吼,“你姑让我那么做我能不照办吗!” 闻言,裴轶微的脸色好了一些:“我姑不会处理这件事,这是她的问题,我没有怪你。” “谁要你怪!我在意这个吗!他妈一直就看你不爽!”王祯用脑袋狠狠砸向他,“砰”的一声响,裴轶微没退,两个人死死盯着对方,王祯的眼睛都红了,对着裴轶微一句一句地说:“以为自己成绩特好特牛逼,以为别人都会围着你转!我告诉你高分对我来说根本没意义!我他妈想要的不是进文实,不是跟着你这种学霸天天刷题!你他妈跟我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知道吗!” 裴轶微的眼角也有点红,没想明白话题为什么绕到了他身上,想了想,说:“你喜欢画画就画,我从来没看不起你,我也没想谁围着我转。” 王祯想说“你心里看不起我画画”,但深想,裴轶微涉足他的领域时是谨慎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他真的看不起他吗?未必。 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瞪向裴轶微的目光不再如刚才那般锐利,甚至有了点畏缩的意思。 “王祯?”裴轶微迟疑地看着他。 王祯回过神,一旦冷静下来,被裴轶微压制的那点尴尬开始冒头,这种时候不能露怯,谁露怯谁尴尬,于是他瞪着裴轶微说:“松手。” 裴轶微没松手,说:“我向你道歉。” 他说的有些艰难,能看出他不擅长剖开自己的内心世界。 “我当你……当你是很好的朋友,”裴轶微继续说,“怎么和你相处我在想,我身上有让你不舒服的地方你告诉我,我会改,我说明白了吗?” 王祯盯着他看,裴轶微语气坦然,冷静淡漠的人说起真心话来有种力量——能打动人,能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王祯有一瞬间的心跳加速,裴轶微太真诚,真诚最能消解心防。 “那我说了。”王祯放轻了语气。 “嗯。”裴轶微说。 “别盯着我。”王祯抿了抿嘴唇。 裴轶微愣了一下,随后偏开视线。 偏开视线好像也不对劲,不过王祯想不了那么多,对着裴轶微就说:“我反感过嫉妒过你,你让我很焦虑,因为你勤奋,能力强,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想明白怎么和优秀的人相处。 “我气的是我自己,跟你没关系。” 裴轶微的目光落在王祯身上,裴轶微的眼睛很漂亮,像清水洗过的明镜,泛着近乎透明的灰色,干净、清澈,让王祯生出薄醉般的晕眩感,似乎能把所有的杂念都洗去。 “什么时候想明白?”裴轶微问。 “啊?”王祯没忍住笑了,什么破问题? 王祯斜着眼睛看他:“你审问犯人呢?” 确实像审问犯人,被摁着追问,一点面子也没有。 裴轶微听了松开手,王祯坐起身,浑身都疼,狗玩意儿说不过他就武力压制,真不能惹。 可遗憾的是已经惹了。 往校医室走的时候,裴轶微没再问,把假发还给他。 上完药换了纱布,两人快要走过花坛,裴轶微忽然慢下步子,说:“还焦虑吗?” “什么,”王祯愣了下,反应过来,“哦。” 他想了想,然后笑笑:“焦,怎么不焦。” 裴轶微停住脚步:“都‘不是一路人’还焦虑?” “……”王祯瞪他一眼,“再提绝交。” 裴轶微笑了笑,没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对排球的了解仅仅半桶水,有常识错误请姑娘们指出,感谢。 第17章 crush17 吵过一通,裴轶微倒肯告诉他那天他爸来借钱的缘由。 裴轶微他爸早年开着不大不小的厂,后来经营失败工厂倒闭,在药厂重新找了份工,厂里底层员工的氛围不好,经常出入棋牌室。 他爸在赌桌上投入的钱越来越多,瘾一旦染上脱层皮都未必戒的了。钱不够了他爸就赊账,也没人提醒他,等反应过来已经累积了很大一笔钱。而那天的“手机信号”不是王祯以为的□□,而是他爸的赌友。 过完十一前的最后几天,王祯去摊上接着打工。假期小猫没人照顾,王祯索性把猫带到摊上,一边干活一边照顾。 “手松点。”王祯拿着奶瓶,小猫最近很好动,喝奶的时候扑腾个没完,一只手摁不住,只能让裴轶微捧在手里,把奶嘴强行往它嘴里塞。 喂到一半,裴轶微把猫递给他,去垃圾篓里捡了个空塑料瓶。 王祯不解地看他,裴轶微说:“装瓶里。” 他拿了把刀,将瓶子切开,王祯明白过来,说:“垫点纸,瓶里还湿的。” 裴轶微找了纸垫上,一番折腾,小猫终于喝完了奶。王祯抻了抻胳膊,站了大半天腰酸背痛,坐上车的时候小腿还在疼。 十一顾客特别多,干完一天三个人都很累,收拾好东西小姑准备弄点夜宵犒劳犒劳俩小孩,因为一天两顿都在摊上吃,实在不营养。 小姑的房子也在三厦岭,三厦岭盖了十几年,是老式小区,大门很旧,三个铁壳字涂着红漆,漆皮掉的差不多了,台风吹吹估计就只剩铁壳。 空手空脚地去拜访不合适,王祯在超市挑了几样水果带上楼,裴轶微洗了直接端到桌上,王祯平时在饮食上很节制,因为要保持身材,但今晚心情好,没忍住多吃了点,坐着的时候没感觉,等站起来才发现撑得想吐。 “最近胖了快五斤,”王祯说,“小姑手艺太好了。” 手艺确实好,时不时就给两男孩开小灶,摊上的东西又能随便吃,王祯虽然臭美,结果也没收住,照镜子的时候觉得下巴厚了几毫米。 裴轶微点了下头:“再胖点可以开宰了。” 王祯看向裴轶微:“哎哎,过了啊,我这再长也不可能比你重。” 小姑乐了:“多吃才长个!小王加把劲,争取比微微更高。” 王祯陪着笑了笑,裴轶微估计至少一米八五,他身高半年没变,去医院查,说骨缝基本闭合,长到一米八都够呛。想到这,王祯问:“你有一八五吗?” “一八八……”裴轶微想了下说,“点六。” “……”王祯说,“你是不是还想四舍五入。” 裴轶微去厨房给小姑帮忙,动作很娴熟了,王祯插不上手,只好坐回沙发上听他们边洗碗边低声说话。 他们忙完王祯又待了一会儿,看手机感觉时间差不多,就起身告辞。裴轶微把王祯送到楼下,他看上去很放松,以往的裴轶微总是缺乏表情,能感到他整个人紧绷着,不怎么快乐,而今晚的他却变得很生动。 裴轶微忽然问:“今晚住哪儿?” 王祯愣了两秒:“还能住哪儿?” 裴轶微的问题挺有意思,就像知道他和王修明闹掰了一直没回家。 “但你把猫带了出来。”裴轶微说。 王祯揣在兜里的手紧了紧:“我家不给养猫。” 裴轶微没吭声,似乎信了。路边的摩托车很多,两人往店铺那边靠了一些,一前一后走过一间杂货店,裴轶微又说:“你包里有睡袋。” 王祯叹了口气。 早给学霸看的透透的,还想着装呢。 “是。”王祯说。 王祯接着往前走,夜里起了风,吹得皮肤微凉,不过挺舒服。王祯扯开外套拉链,夜风吹过胸口和脖子带起细微的战栗,舒服得人直想叹气。 “先住我家吧。”裴轶微停在路边。 裴轶微的家就在小姑那栋楼的隔壁,走廊的窗口就能望见。一厅两居室,屋里家具不多,打理得很干净,瓷砖地面能照出人影。 裴轶微从柜里搬了床被子到卧室的小沙发,主卧的门关着,他妈妈在里面休息,再就没别的人。 房间就普通男孩的风格,除了必要的家具,没别的装饰,黑白灰分明,有点冰冷,但王祯挺喜欢,因为简单。 白天出了汗,这会儿不可能不洗澡,王祯没好意思要裴轶微的睡衣,洗完穿的旧衣服。 “你几点睡?”王祯问。 裴轶微说:“十二点吧。” “那好。”那他就该睡了,不然待会儿吵着裴轶微。 “好什么?”裴轶微没懂。 王祯往枕头上一倒:“那我早点睡不会吵着你。” 王祯闭眼躺了会儿,屋里很静,能听见裴轶微的妈妈旋开房门的声音。她趿着拖鞋在地上走了一段,然后停下,似乎在找东西,屋里静了几分钟,随后拖鞋的声音再次响起,房门被关上。 王祯翻了个身,裴轶微说:“她在浇花。” “你家养花?”王祯睁开眼睛。 “嗯,”裴轶微说,“仙客来和茶花。” “仙客来……”王祯笑了下,“我妈也养。” “……不过刚开学给我踢翻了。” “哦,”裴轶微翻开新的一页,“挺败家。” “靠,”王祯笑了,“怎么都说我败家。” 看裴轶微转头看他,王祯说:“杨航也说我败家,你比他发现的早,观察力看来比他强。” 裴轶微勾了勾唇角,没说话。 “从小被说到大了,”王祯说,“就是对钱没概念,每次花光了才反应过来。” 裴轶微说:“工作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王祯很少考虑,他想了想说:“找个会管钱的对象。” 屋里静了几秒,王祯慢慢意识到“对象”这个话题的微妙。跟杨航玩的时候什么都能谈,包括性向、喜欢什么型、反感什么型,但到了裴轶微这儿,这些话题就带了那么点暧昧感,至少在他的直觉里是这样。 不过,在朋友面前刻意回避这些话题并不正常,王祯得装的正常。 “当然会管钱的对象不好找,”王祯笑了两声,“所以做好以后睡桥洞的打算了。” 裴轶微说:“你不一定打得过乞丐。” 王祯顿了下,没忍住笑出了声:“你怎么回事,刚认识的时候明明没这么贫。” 裴轶微笑着翻开一面。 “算了,睡了,”王祯扯了扯被子,“学霸哥哥也早点睡。” “好,”裴轶微看他一眼,“学渣弟弟晚安。” “……”王祯翻了个身,没理他。 在沙发上睡觉不是个好的选择,王祯起来的时候觉得脖子随时会断成两截,他伸手摁了几下,果然,落枕了。 裴轶微看他摁脖子,问:“落枕?” 王祯嗯了声。 “给你拿条热毛巾。”裴轶微转身去了卫生间。 毛巾敷上后没有明显变化,裴轶微问他怎么样,他正要点头,又扯着脖子,疼得直皱眉。 裴轶微看他这样,准备把早餐买上楼,王祯连忙说了声“不用”,卫生间忽然传出女人的声音:“我去吧。” 裴轶微的妈妈起的比他俩早,但白天屋里没晚上静,王祯几乎没听见她洗漱的动静。 上一次王祯没进病房,昨晚她又一直待在屋里,真正见到,王祯发觉裴轶微长得挺像他妈妈,眼睛和鼻子都像。女人很漂亮,但眼皮微微耷拉,不太有精神,甚至有两分消沉的意味。 “他是王祯,”裴轶微向她介绍,“班里同学。” “阿姨好。”王祯朝她笑了笑。 “你好。”裴轶微的妈妈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一块下楼吧,”裴轶微弯腰穿鞋,提起他妈的包,“王祯你自己按按脖子。” 早餐吃的很安静,王祯试着和裴轶微的妈妈聊天,但她可能没什么兴致,嗯了几声,匆匆吃过早餐就下楼上班。 裴轶微看王祯的表情,解释说:“她在花店上班。” 在解释他对女人的好奇,裴轶微没提,王祯不知道他妈得了什么病,不过精神病属于家庭隐私,王祯也不打算多问。 吃过早餐时候还早,城市刚刚苏醒,从居民楼下来,路边有个老太太推着车在卖煎饼,王祯早餐没吃好,想再来点,转头问裴轶微要不要煎饼。 裴轶微慢慢看了他一眼,王祯发现自己突然能读懂裴轶微的面部表情。 这家伙眼里带笑。 “知道你要说啥,”王祯说,“闭嘴吧。” 转头对老太太说:“小菜各加一样。” 老太太迟疑了下,说了声好,饼煎出来鼓鼓囊囊,内馅直接把皮撑破,得两只手才握的住。 “学渣弟弟的关怀,”王祯拉长嘴角笑了两声,把饼塞给裴轶微,“收好。” “……谢谢,”裴轶微忍笑,“谢谢学渣弟弟。” 王祯的煎饼加了两根火腿,十月开始转凉,煎饼第一口下去热乎乎,浑身都舒服,管它胖不胖。 到地方的时候裴轶微还没吃完,看表情已经撑得难受。 “别吃了,”王祯说,“待会儿别撑出病来了。” 裴轶微摇了下头,喝了点儿水,几下吃完剩下的,把塑料袋团了团,扔进垃圾篓。 王祯有点吃惊,裴轶微根本没必要吃完,以前他和杨航玩这种无聊的小游戏,把奶茶所有的料都加一遍,然后请杨航喝。那种八宝粥一样的东西杨航扒拉两口就扔了,王祯也不会往心里去,本来就是玩笑。 裴轶微原来会把玩笑当真,认真得甚至傻乎乎。 一点也不像个脑子好用的学霸。 第18章 crush18 早上客人不多,王祯能抽空看看书,过去他没有在室外看书的习惯,一是怕近视,二是看不进去,跟裴轶微待了一阵,才勉勉强强能静下心背书。 小姑今天打扮的讲究,为了直播一大早就起床化妆,但可能是经验不足,唇膏的色号和两道黑粗粗的眉毛并不好看,王祯没直说,悄悄给她发了几个时尚博主的链接,说可以看看。 小姑挺惊喜,看了一圈内容像个小女孩似的对王祯说:“这都挺好看的,比我现在化的好多了。” 王祯也跟着笑了笑。 “喜欢你的小姑娘多吧,我感觉你挺讨女孩儿喜欢的。”小姑边笑边说。 “……那倒没有。”王祯摸了摸下巴,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 好在小姑没顺着话题往下聊,摆弄了一会儿手机,她告诉王祯她打算在附近盘个店面。经营路边摊辛苦又麻烦,每天日晒雨淋,身体也容易出各种小毛病,租个店面就不用风里来雨里去,有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可以落脚。 吃过中饭王祯有点犯困,刚来摊上那会儿他不习惯在大马路边打盹,后来发现旁边人都不讲究,有摊主把塑料布当床单,盖在地上就睡,小姑也差不多,靠在车边眯会儿算个囫囵觉,只有王祯怕被偷,死撑着不敢睡,有一回脑袋差点栽到热汤里,才被裴轶微摁着坐在椅子上打了半个小时的盹。 习惯都是这么开头的,起初不情不愿,后面真香警告。王祯问裴轶微不怕被偷么,裴轶微说他不会睡实,有风吹草动马上能醒,王祯不信,等他睡熟了在他面前扇风,结果扇了两下被裴轶微逮个正着。 “有人没人?”那边有个男人喊了一声。 声音并不陌生,王祯立刻愣住了。 裴轶微在写作业,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左行健的时候怔了一下,再看王祯,胆小鬼一样缩在角落听旁边的动静。 裴轶微挑了挑眉,站起身走到摊前。 左行健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有个高中生样的男孩,长相很清秀。 裴轶微把麻辣烫装好了递给两人,转身的时候看了眼王祯,却发现王祯已经走了过来。 左行健可能没想到王祯在这儿,脸色顿时发沉,什么话也没说,提起塑料袋就带着男孩离开了小摊。 “要可乐吗?”裴轶微说,“看你很困。” 王祯没什么情绪地说:“要,要百事。” 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的味道有点细微的差别,王祯喜欢甜一点的,但裴轶微带来的这罐没什么气,也不冰,喝着和甜水差不多。 而裴轶微一向是什么都行,王祯说要百事,他就买了两罐。他挺有兴致地望着王祯,说:“醒神么?” “不醒,困死了。”王祯把拉环套在食指上滑了两下,裴轶微注意到他手指出了薄汗,银色的拉环把指头箍出一圈儿细细的深红色,能看到下面泛青的脉络。 “小心拉环。”裴轶微刚说完,王祯就嘶了一声。 拉环卡在了手指上。 王祯转了一下,勒得怪疼。刚才无聊把拉环往手指下推,没想到突然卡在第二指节上,弄得旁边皮肤都开始变肿泛红。 裴轶微拿了点油倒在他指头上,王祯转了几下,推了有一毫米,疼得要命。 “手给我。”裴轶微把油瓶丢在一边。 裴轶微已经倾下身去捉王祯的手,王祯僵了下,忍着别扭把手递了出去。 食用油流了王祯满手,沿着指缝流进裴轶微的掌心,裴轶微捏着拉环,灵活地转了几下,很快取了出来,又顺手舀了瓢水给王祯洗手。 裴轶微时常给他这种错觉——他懂但不说。这既有趣又可怕,王祯根本看不透裴轶微。 晚上吃完饭,裴轶微没说什么,带着王祯直接往居民楼走。 裴轶微的妈妈很早就睡了,茶几上随意丢着一盒药,王祯一眼扫过去,盒子写着“氯氮平”,王祯从没听过这种药。 王祯今晚得写点作业,十一的卷子挺多,这两天连十分之一都没写完。裴轶微头一天就做了快一半,王祯的自信都给他击碎了——这人是个学霸,就算他穿着人字拖、大裤衩,坐着小马扎,他依然是那个数学满分的学霸。 “写几张了?”裴轶微从卷子里抬头。 “零张。”王祯老实说。 裴轶微扫了眼他的卷子:“零点八张。” 王祯抿嘴笑了:“讲究。” 费劲地写了两张,裴轶微那边已经洗完澡在背书,王祯觉得有把小锥子在戳他,和学霸搭伴写作业实在考验心理素质,怎么也追不上的感觉有点窒息,王祯叹了口气,慢慢放下笔,准备去洗个澡。 浴室刚被裴轶微用过,屋子里还是热的。镜面布满水蒸气,王祯用手抹了两下,刷完牙开始洗澡。 周围很温暖,潮湿的水蒸气让人生出倦意,王祯套上T恤,有点犯困。他靠在墙上慢手慢脚地套裤子,不知不觉贴住了冰凉的瓷砖。 裴轶微看了眼钟,王祯洗了半个多小时,比胡小娥平时洗的还久,有点不对劲。 起身走到浴室的时候他还想王祯是不是洗上头了不想出来,结果看见王祯靠在墙上打盹,姿势辛苦却睡得酣沉,也是怪好玩的。 他边走边叫人,王祯的眼皮颤了几下,头发还在滴水,胸口湿了一小块,看来连头也没擦。 “去沙发上睡。”裴轶微拍了拍他的肩。 王祯哼了两声,想掀开眼皮,但好像力气不够,眨了两下又紧紧闭上了。 裴轶微只好先拿毛巾给他擦头,这段时间王祯的黑头发冒出来了,头发一截黑一截灰,像只什么狗。裴轶微擦了两把,王祯忽然冒出一句“别动”,贴着墙就往地上坐。 裴轶微连忙叫了他一声。 王祯没应,但应该是听见了他的声音,他整个人睡得模模糊糊,脖子轻轻地缩了一下,想避开裴轶微的手。 但裴轶微的目的就是弄醒他,当然不会松手,王祯渐渐地有些呼吸不畅,皱了皱眉,忽然拍了把裴轶微的胳膊,带着鼻音说:“你烦。” 他抓住裴轶微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说了串梦话,边说下巴边往他肘心蹭了蹭,像在找枕头。 “王祯。”裴轶微又喊。 王祯的头点了一下,似乎听见了,但不吭声,他的脸颊靠在裴轶微肩头,被硌得很不舒服,只想往他肩窝钻。 “别动我。”王祯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 裴轶微愣了下,手收了回去。 王祯又不吭声了。 王祯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上有点凉,他睁开眼,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踢到了地上。 睡着之前的记忆慢慢苏醒,王祯看了眼镜子,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匆匆洗漱完,裴轶微正坐在茶几后背单词,王祯头也不抬地下楼,不想和裴轶微说一句话。 裴轶微也跟着下了楼,两人没谁主动开口,看起来和昨天没两样,但王祯看的出裴轶微对晚上的事是介意的。 王祯对自己说了什么一清二楚,没有一句出格的话,他在梦里也很老实。 所幸一开摊裴轶微就开始忙活,除了必要的交流,他俩的眼神都很少碰在一块。王祯一直忙到中午,杨航忽然给他来了消息,说想找他玩。 杨航是个晖市通,哪儿好玩哪儿好吃问他没有不知道的,他还打算带女朋友薛心怡过来,两个人都是会玩的,跟他们一块不会无聊,也能换换心情,把那些细枝末节的情绪斩断。 杨航到的时候没找着地儿,王祯去路口接人,薛心怡跟在后面,给哥俩留出说话的空间。 “她以前来过这里吗?”王祯低声对杨航说。 “应该没有,”杨航挑了下眉,“你怕她看不起?” “倒不是。”王祯是怕他打工的地给薛心怡留下不好的印象,让她跟着看轻杨航。 王祯把两人带到摊上,介绍了一下小姑,说到裴轶微的时候顿了顿,说“这是我同班同学”。 薛心怡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跟着三人坐下,看着裴轶微对杨航笑:“真帅啊。” 杨航喝了口茶,笑得差点喷了,说:“我见到他第一眼也这么说。” “所以你俩绝配,”王祯也笑了,“都是颜狗。” “爱美之心谁没有,”薛心怡看向王祯,“你不觉得他帅?” “……嗯,”王祯立刻尴尬了,笑了笑说,“是挺帅的。” “有当着人面说人长相的吗,差不多行了。”杨航对薛心怡说完,看着裴轶微:“不好意思啊,我和她就随便说说,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裴轶微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 一顿饭吃的还算融洽,薛心怡擅长活跃气氛,是个开朗的小姑娘,杨航和她一比都算话少的,而裴轶微还是那样,一顿饭下来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一会儿你们忙吗?不忙就跟我们出去玩?”杨航放下筷子说。 “还行,不忙。”王祯说。 裴轶微没反应,薛心怡望着他笑笑:“来吧,十一没剩几天了,再不玩就要上学了。” 裴轶微迟疑了几秒,说:“行。” 高中生能玩的地方无非那几个,正规一点的酒吧和舞厅都不让进,杨航找了家附近的电玩城,不用搭公交地铁,走个十来分钟就能到。 王祯其实不爱来这种地方,太吵,进一次要短暂性地聋一次,玩的东西他也不怎么感兴趣,觉得无聊。杨航跟他不同,东西不吵不闹他就不来劲,估计这也是他喜欢薛心怡的原因。 王祯这头灰毛放在街上很扎眼,进了电玩城倒融入大气氛了,因为这里红毛绿毛啥都有,正常黑毛反而显得土了。 杨航看了眼那个绿毛:“这男的得多想不开啊。” 王祯本来不想笑的,给他一说没忍住笑了两声,薛心怡也在旁边笑,说:“染发看脸的,没有祯哥的颜值别轻易尝试。” 王祯给她说的有点不好意思,裴轶微朝他这里转了下头,王祯垂下眼睛,没敢看他。 “咱们四个人……”杨航看了看旁边,“玩冰球吧。” 王祯和薛心怡没异议,裴轶微不发表意见,杨航就这么愉快地决定。 这里是四人桌,杨航一开始就站他女朋友旁边。毕竟是男女朋友,王祯不好换到杨航那边去,只能跟裴轶微一块。 他强作轻松地笑了笑:“俩单身狗陪你们玩,航哥你过分了。” 杨航挑眉笑了:“没事,我们让让你们。” 第19章 crush19 王祯有大半年没玩过桌面冰球了,刚上手还很生涩,裴轶微显然也不是个经常来电玩城的主,一开始连球也发不利索,好在学习能力强,玩过两把慢慢摸清了套路,两个人搭档起来也能和对面的变态情侣拼一拼。 玩过几轮王祯出了汗,摆摆手要休息。电玩城应该开了热空调,室内很闷,王祯的脸热得发红。 裴轶微倒没怎么出汗,他用手背擦了把脖子的汗,和王祯坐到边上休息。 巧的是绿毛也在旁边,他正往自动贩卖机里塞纸币,结果饮料没出来,纸币给吐出来了。 王祯正好渴了,就问裴轶微要不要水,又加了一句“别说都行。” 裴轶微说:“那就百事。” “行。”王祯转身往贩卖机走。 绿毛在那儿敲着贩卖机,嘴里像哄人一样跟贩卖机说话:“您行行好,这次别吐了哈。” 王祯听乐了,什么奇葩。 走到跟前,王祯选中百事准备往下摁,绿毛忽然说了句“我是不是见过你”。 王祯扭头看,绿毛应该是化了妆,眼睛比那天见到的时候要深邃。 ——这是那天左行健带到摊上来的男孩。 王祯没理他,绿毛却自来熟地靠在了贩卖机上,对他说:“你认识左老师?” 王祯当没听见,打开取货口的挡板拿走两罐百事。绿毛从后面跟了上来,向他自我介绍:“我是孟韬,也是穆心的。左老师那天提了你,说你是他很出色的一个学生。” 孟韬一口一个“左老师”,王祯连冷笑都没力气了,反而有些可怜绿毛。他淡淡地看着绿毛,说:“劝你一句,别跟左行健来往,他不是什么好人。” 绿毛愣了愣,不知事的天真表情让王祯想起过去的自己,接着是一阵源自心底的寒意。 他甩开发懵的绿毛回到座椅边,裴轶微没问他和绿毛怎么了,说了声“谢谢”,拔开可乐的拉环喝了一口。 王祯擦了把易拉罐上的水珠,他不喜欢湿乎乎的,手掌一定要干燥。 裴轶微注意到他的动作,说:“不是胃不好吗。” “还好,喝可乐没事。”王祯想了想说。 裴轶微没再说话,杨航和薛心怡靠在另一边看手机,时不时聊两句、笑几声,显得他和裴轶微这边特别冷清。 王祯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跟裴轶微说说。 “我后面几天去杨航那儿住,”王祯说,“就先不打扰你了。” 裴轶微说了一声“行”,又沉默下来。 四个人玩到了六点多,薛心怡说饿了,拉着三个人打算去吃饭。杨航和王祯熟,王祯吃什么基本随他,现在听听薛心怡和裴轶微的意见就能把吃什么定下来。 裴轶微是无所谓的,吃什么都差不多,薛心怡在美团挑了会儿,选了家日式烧烤,觉得里面的碳烤牛舌看着挺诱人。 “我暑假在京都吃到了一家特别棒的牛舌,”薛心怡边笑边说,“今年寒假可以约一波。” 王祯笑笑,杨航说:“你说的特别棒我有点担心。” 薛心怡瞪他一眼,不理他。 三个人都住在市区,又都是一中初中部升上来的,能聊的特别多,走了一路,裴轶微的少言寡语有些格格不入,王祯一直留意着他,怕他接不上话尴尬,就慢慢落后一步,和他并肩走在一块。 “你初中哪儿的?”王祯说,“好像没听你说过。” 裴轶微说话不算快,一字一句都很清晰:“在老家读的,高中转到这边。” 王祯愣了一下,点点头。 这应该是裴轶微没什么朋友的原因,一中确实会从外地挖尖子生,条件通常开的很优越,能被挑中的基本都是那个地方最厉害的学生。 外地生来这儿基本就是死读书了,一中有着每个省重点都有的交际生态,初中部上来的抱团很厉害,小地方考进来的交朋友不容易,高一那会儿最明显,交朋友前开口就是一句“你以前哪个学校的”,要是没听过的中学,这天就不好聊下去。 薛心怡和杨航点菜,偶尔让王祯参谋两句,王祯顺手把菜单推给裴轶微,裴轶微看了看菜单,显得有些茫然。王祯于是指了两样招牌菜问他行么,裴轶微没摇头,王祯便又把菜单还给杨航。 杨航和薛心怡都是会吃的,根本不用他和裴轶微动手,这对情侣一个递菜一个烤,按把他俩喂成猪的分量来,盘子里堆的肉看的王祯都腻。 “虽然我航哥胖你也不能不让他吃呀。”王祯对薛心怡说完,飞快地夹了一筷子牛舌到杨航盘里。 “去你的。”杨航笑了,把肉扔回王祯碗里。 王祯是真吃不下了,两个败家的点的太多,再来一人都未必吃得完。 王祯看裴轶微没怎么说话,怕他觉得无聊,就开玩笑说:“帮帮忙老哥。” 裴轶微没说什么,夹起来吃了。 杨航往他这里看了看,又吃了几口,说要去厕所,就起身往外走。 王祯想他可能会顺便把单买了,就跟着他出去了。杨航倒没去买单,真往厕所门口走了几步,拍了拍后面跟上来的王祯:“有事跟你说。” 王祯点了下头,有什么大事杨航通常会挑合适的地方单独找他,现在时间仓促,他说的“事”估计不是大事。 杨航让他先去解决,王祯乐了,这家伙怎么还吊人胃口。 实际杨航不是想吊他的胃口,是没想好话怎么说,王祯一出来,他俩在洗手台前各对各的镜子,杨航忽然问:“你和你同学啥情况?” “……”王祯冲水的手立刻僵了。 “怎么看出来的?”王祯过了会儿问。 “不用看,”杨航低头洗手,“听都听得出来。” 说什么话、说话的语气,这些都听得出来,再者杨航谈过不止一段,对这些更敏感。 “你不会吧……怎么说也是同班同学。”杨航本来希望王祯给他个否定的答案,结果人直接承认了,反而让他不知道说啥。 “我能怎么办。”王祯叹了口气。 “你这话有渣男内味儿,”杨航把水开到最大,想盖一盖聊天的声音,“所以现在……?” 王祯瞟了瞟他:“啥都没有。” “哦……”杨航点头。 王祯有点想摸烟,但兜里是空的,他什么都没带。 “虽然不知道你们什么情况,但我觉得你不太适合跟同班的谈,”杨航压低声音对他说,“你要是觉得不对可以反驳。” “你说吧。”王祯淡淡地说。 杨航关了水,和王祯走到一个角落,说:“你性格装不住事,和谁不好会露在脸上,断了就是断了,不容灰色关系的存在,这你同意么?” 王祯犹豫了几秒,点头。 “所以你会离开穆心,因为你把感情看的太重,看的太绝对。”杨航说到这看了看王祯,确认他没有因为这番话而生气。 王祯听得认真,没在生气,他接着往下说。 “但这不是你的缺点,相反是优点,只是你得遇到和你持有相同观点的人。”杨航说,“左行健那样的代表了绝大多数人对感情的态度,没有那么多人像你这么真,如果你还没那么喜欢他,我是建议你冷一冷,出了问题除非转班,不然你以后书也没法好好读。” 王祯没说话,在脑子里一遍遍过杨航的话。 其实杨航说的他心里有数,但性格不是一天两天能改的,他确实没从左行健的阴影里走出来,看到他还会觉得愤怒,觉得后悔,这不应该的。 “当然我的话很主观,你要是觉得不对也正常,怎么决定还看你。” 杨航拍了拍他的肩,两个人慢慢往回走。 进包厢之前王祯停下了脚步,叫了声“航哥”。 “嗯?”杨航挑眉。 “你挺靠谱的,”王祯笑了笑,“真的。” “你航必须靠谱,不然咱祯被骗了咋办。”杨航也笑。 “滚吧。”王祯说。 王祯和裴轶微给小姑打包了烤串,热热能吃。出了商场,杨航要送薛心怡回家,正好小姑找王祯有事,王祯也就不用当他俩的电灯泡。 小姑说找他有事,其实就是给他发工资。小姑把钱转到了王祯的卡里,扣完学费还剩了点,王祯把几处的钱凑了凑,上商场给小姑挑了只唇釉。 “颜色不知道您喜不喜欢。”王祯把盒子递给小姑,小姑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后没事多来这儿玩,我给你俩做好吃的。” 学费交清,王祯没必要留在摊上,三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去留在王祯,小姑没强求,因为知道打工耽误学习,再者赚钱不是高中生该操心的事,王祯早点回校是好事。 和小姑聊完,王祯就准备去杨航那儿。 小姑让裴轶微和他一块走,送他一段,王祯没拒绝。 两个人沿着小街慢慢走。在晚风里散步是件愉快的事,似乎时间的流速就此变得缓慢,周围每个细节都变得清晰可见。 在一间花店前,裴轶微放慢了脚步。王祯知道那是他妈妈的花店,女人在白色的灯光里百无聊赖,她的侧影和裴轶微像极了,有一瞬间王祯几乎以为他们是一个人。 他们接着往前走,走的不算快,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比起来简直有点不合时宜的闲散。 裴轶微选了一条麻烦的路,路上行人不多,沿途的风景让人觉得这座城市原来也有如此陈旧的角落,旧的如同上世纪的遗存物,对比之下他们显得太新,太格格不入。 王祯走的有点累,喊了裴轶微一声,示意他停下休息会儿。 “坐那里。”裴轶微指了一处台阶。 “行。”王祯坐到台阶上。 单独相处已经没有了最初半生不熟的尴尬,可能是适应了裴轶微的少言寡语,王祯同样不是话多的人,两个人沉默相对也是舒适的,能安静地感受流过身边的每一秒。 其实路只有那么长,走得再慢也会到头。到头是个挺可怕的字眼,王祯明白不舍已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猫好像忘你家了……”王祯有点艰难地说。 裴轶微也像刚想起来,“嗯”了一声,问要不要回去拿。 “先放你那里吧,”王祯说,“改天来拿。” 裴轶微说了声“行”。 再就没话了。 一只野猫从垃圾桶边钻了出来,不怕人地凑在裴轶微脚边,喵了几声像在讨食。 流浪猫不怕人,有些还很狡猾,会装可怜博取路人的同情心,王祯以前被野猫挠出过血,比较怕这个,就没敢碰这只猫。 裴轶微没食给它,只能挠了两下猫脖子当作安慰。小猫不吃他这套,冷酷地耸起肩,扭着屁股走开了。 王祯没忍住笑了笑。 裴轶微转头看他,王祯说:“它挺酷。” “不酷。”裴轶微拍了两下掌,朝小猫叫:“二花,过来。” 王祯愣了愣,小猫听到裴轶微的声音慢慢踱了回来,走到他跟前,任裴轶微摸它的脖子,只轻轻转着尾巴。 这是高兴了。 裴轶微说:“急着去你朋友那里吗?” 王祯当然说不急,裴轶微点点头,带着一猫一人往另一个方向走。 王祯弄不清这边的路,只盲目地跟着裴轶微,两个人走进一条漆黑的小巷,裴轶微忽然停下脚步,往巷子口一站,说:“外套脱了。” “……什么?”王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傻弟弟,”裴轶微歪着头,笑得很坏,“打劫。” “……”王祯翻了个白眼。 王祯不配合裴轶微也不尴尬,真像个劫匪一样邪气地踢了脚旁边的电线杆,慢慢朝王祯走来。 二花没懂啥情况,在猫眼里人都是二傻子。它蹭在裴轶微脚边喵喵地叫,催他快给自己吃的。 裴轶微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后背,把二花的小脾气顺下去,自己也不像劫匪了,像个对猫没脾气的主人。 两人一猫接着往前走,王祯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越笑越觉得裴轶微刚才太二了,二的没边,一点高冷学神的形象包袱都没有。 裴轶微不是个爱笑的,但可能也觉得自己刚才莫名其妙,跟着王祯笑了笑,王祯就问他:“还打劫呢,有工具么你。” “需要工具?”裴轶微居高临下地看他,眼里有挑衅。 “……靠。”王祯服了。 绕了半天的路,又回到三厦岭。裴轶微上楼取猫粮,顺手把王祯的那只猫给带了下来。王祯不太想接这只猫,但又没有借口把它留下。 裴轶微还给他带了一沓数学习题。 “我挑了一些适合你做的,有问题可以看答案,这几本的解析写得比较详细。”裴轶微把习题递给他。 十一结束就要月考,王祯跟裴轶微念过一次,没想到他还记在心上。王祯忽然有点怕了,跟他回来之前他存了试探的心思,现在他来这么一下,王祯不敢了。 失去一个好朋友还是得到一段可能子虚乌有的感情,王祯没把握他能选对,但能怎么办呢,只有先不选。 “谢谢。”王祯接过习题,对裴轶微说。 第20章 crush20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王祯还在上课,十一结束的第一天,他没什么精神,尤其还是数学课。 徐建兵的□□笔在黑板上移动,写出来的每个符号王祯都认识,却怎么也无法把它们组合在一块,变成徐建兵想让他知道的意思。 心里徘徊的始终是那点事。王修明一年里都不见和他通一次电话,可这几天连着打了十几次,到后面王祯把他扔进黑名单,周洁的电话却又来了。 他们家一直这样,如果王祯和王修明吵架,那么出面调解的往往是周洁。王修明不会和他正面沟通,他把所有坏情绪交给时间和周洁。等父子俩气消了,能好好说话了,事情就算过去了。 但这次不一样,王修明亲自给他打了电话。 下了课,王祯到走廊上透气,裴轶微给马志楠交完名单回来,看他在走廊上发呆,从后面叫了他一声。 “王祯。” 王祯转过头:“嗯?” 裴轶微说:“马老师找你。” 王祯愣了下,说:“有说什么事吗?” “你先过来吧。”裴轶微说。 两人穿过走廊上的学生群,这会儿大课间,学累了的都出来撒欢,走廊并不宽,时不时要侧身避开迎头走来的学生。 裴轶微走在他身后,王祯边走边偏着头和他说话。 “我最近挺老实的。”王祯说。 裴轶微放慢了脚步,说:“你爸来学校了。” “……现在?”王祯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嗯,在办公室。” 裴轶微先进去,把门打开了让王祯进来。王祯上一回见王修明还是两周前,两周没见王修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满面风雨欲来的低沉。 裴轶微过去给马志楠回话,两个男人的目光瞬时都投向了王祯。 还是马志楠先打破尴尬,朝王祯摆了下手:“过来吧。” 王祯走到办公桌的对面,和王修明隔了半米,马志楠说:“你爸爸说你十几天没回家也没和家里联系,有这回事吗?” 马志楠能这么问已经挺给他面子,换个不负责的班主任或许不会听学生的意见,凭家长所说就下判断了。 王祯轻轻点了下头,没否认。 看王祯点头,马志楠心里基本有数了,无非是父子关系出了问题,不过这是家庭矛盾,不该拿到学校来说。 “这样吧,”马志楠站起身,看了看王修明,又看王祯,“正好下节体育,我跟郭老师请下假,咱们到楼下谈。” 王修明同意了,王祯也没意见,父子俩跟着马志楠往楼下走。 离开办公室前,裴轶微没说一句话,只轻轻拍了拍王祯的胳膊。 有第三个人在,父子俩很难吵的起来。王修明在家骂王祯骂得凶,但在外头会给王祯留几分面子。现在就是这样,他们站成一个三角形,马志楠看向王祯,先开了口:“说说什么原因。” 王祯坦然地说:“在外面打工。” 王修明其实找过杨航,但什么也没问出来,现在听到这个答案,冒火的同时又觉得丢人,没有正经人家会让十六七岁的男孩在上学时去打工,班主任会怎么想他。 马志楠倒没觉得意外,点了下头,又问:“那为什么一直不回家?”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王祯想了想,没说话。 没说话的意思很明显了,王修明这便插了一句:“马老师,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也不耽误您的时间,您让我和王祯单独聊聊。” 马志楠看向王祯,王祯没点头也没摇头。 “当然可以,”马志楠说,“食堂那边有座椅,您和王祯去那边好好聊,有需要我的地方就打我电话。” 王修明和王祯一步步往食堂走,俩人谁也没先开口,王祯是无所谓,他不想和王修明吵,只想尽快解决问题。 到了一颗榕树下,王修明终于开了口:“在哪里打工?” 王祯没隐瞒,把地方说了。 “谁告诉你的地方?”王修明又问。 王祯没吭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王修明看他不回答,也不说话了,径直找了个位子坐下。 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开口都像逼问。能把关系处到这个份上,不是一天两天、一件两件事的累积,是长达数年的反复破坏。 王祯也在飞快地思考,他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但这就意味着得顺着王修明的意思来。 “我最近在学画,”王祯慢慢开口,“在一中的老师这里。” “什么时候开始的?”王修明问。 “有两周了。”王祯说。 王修明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是冷的:“翅膀硬了,什么事都自己做决定了。” “不该自己做决定吗。”王祯淡淡地说,“我已经十七了。” “你知道自己十七,别人的十七在做什么——在读书,你呢!”王修明的音量逐渐增大,这表示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活给我自己,不活给某个我名字都不知道的别人。”王祯说。 “你可以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是因为你思想不成熟,”王修明冷声说,“每个人都有不得不面对的责任,你没有生存压力,没挣过一分钱,所以你可以随便说出这种话。” 王祯不想跟他聊这个,观念差异在这,怎么掰扯也掰扯不清的。 “教你画画的老师是谁?你把他电话给我。”王修明说。 王祯眼皮都没动,冷淡地说:“如果你是想让对方不收我这个学生,那我告诉你你不用打了,管老师怎样我都能画画,没有老师我也能画。” 王修明的音量立刻拉高了,几乎是在怒吼:“他电话多少!” “我想知道为什么,”王祯站起身,声音疲惫,但目光却带着愤怒,“为什么你这么反感我学画。” 王祯希望王修明能好好回答他的问题,没气到逻辑不清的地步,因为一切矛盾的根源都在这。 “我给你报班你旷课,”王修明沉沉地说,“你心思不在画画上也不在学习上,你没心,没坚持过任何事,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谁!” 绕来绕去还是逃不开旷课的话题,王祯都想笑了,王修明想听的东西偏偏是他最不该知道的。 王祯慢慢呼吸了两下,心平气和后,对王修明说:“你记得左行健吗?” 王修明愣了下,在记忆里搜索这个人,慢慢想起了他和穆心的关系。 “我在穆心那会儿是他带的,”王祯淡声说,“他是个同性恋。” 王修明怔住。 王祯知道他可能已经猜到了答案。 “他的油画很厉害,我崇拜过他一段时间,他也像个好老师,耐心、博学,我们什么都聊,可我没想到——” 王祯抿了抿嘴唇。 “……没想到他是个骗子。” 王修明神色微动,再开口,语气变得柔和:“那是我说错了,再遇到这种人你要和我们说,没有不好意思的,他要害你我们报警合情合理的。” 王祯笑了,笑得很迟疑,王修明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盯住了王祯。 “不可能的,”王修明的眼睛微微瞪着,“不可能的,我和你妈妈都是正常人,我们家族里也没有这种人,你误解自己了,那个人对你有不好的影响,你不可能的。” 王祯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像没有听见他的话。 “是不是那个人对你说了什么,”王修明强作镇定地扶住了桌子,“他是个教唆犯,你不要相信他的话。” 王祯开始觉得王修明可怜了,他多么博识又多么无知,再丰富的人生经验也无法帮他处理这种爱的盲区。 “过去的事就不说了,”王祯偏开视线,“我会继续学画,我要参加艺考,不管你答不答应。” “好好,”王修明满口答应,“你怎么样都好,我给你出钱,不提穆心的事了。” 王修明这种状态让王祯害怕,像在自己给自己演戏,仿佛下一刻就会崩溃。 “你不用这样,”王祯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你不用觉得亏欠了我,你没有,问题出在我。从前我选择隐瞒你们因为知道你们会歇斯底里,说开了不是坏事,如果你们知道我为此多么战战兢兢,你们也会质疑自己有没有当好这个父母,所以我选择说。” “不管你们接不接受。” 话音落下,王祯的胸口猛然感到一阵剧痛。 王修明的公文包砸在了他胸口和脖子相接那一块,没留余力,磁扣弹开的声音清脆明晰,从夹层里漏出来的打印纸纷乱地落了满地。 “你中邪了!!”王修明咆哮着,“你中了那个人的邪!!” 王修明冲上前拉住王祯的胳膊,边拉边说:“跟我去医院!去南三医!” 王祯用力挣动,绝望和荒谬感同时涌上心头,他没想到刺破屏障后会面对这样的无助和无奈。一切超乎想象,但似乎又合情合理。 王修明疯狂的拉扯被一双横入的手打断了,大舅的粗嗓门在王祯耳边响起:“不能打!说什么也不能打!” 裴轶微轻轻喘着气站在大舅身旁,像刚从外面跑来,脖子上还有汗。 “没打!我带他去医院!”王修明松了松手,没想到大舅会横插一脚。 听到“去医院”,大舅愣了愣:“小祯病了?” 王修明没理会他的问题,说:“哥你怎么会来?” 大舅揽住王祯的肩,他看得出王修明很激动,怕王修明再对王祯动手,就把王祯往自己身前拉。 “脖子怎么了?”大舅焦急地问,“怎么有血?” 大舅提了王祯才发觉脖子有一块的确在疼,伸手摸,摸到一抹血,应该是公文包的硬角划开的。 “过来!”王修明对王祯喊。 大舅急上了,说:“武力教育不了孩子,你让我跟他说。” “根本不是打不打的事!哥你别管了!”王修明也喊。 大舅把王祯护在身后,他倒不是不信王修明,只是王修明现在不冷静,他怕俩父子再起争端,到时问题会更难处理。 他叫了一声“小裴”,让裴轶微带王祯离开这儿清理伤口,裴轶微点头应了,转身示意王祯跟上。 王祯回头看了一眼,王修明双眼发红,被大舅拉着,没能追上前。 他加快脚步,逃一般离开了。 第21章 creep1 校医室有一个女老师在值班,第二次来这王祯熟门熟路,坐上椅子,等女老师给她抹药。 “怎么伤的?”女老师在药柜里找药,边找边问。 “被纸划了。”王祯随便糊弄了个理由,背对裴轶微坐着,目光上下地飘。 他坐的地方正对过去挂了一面镜子,他们的目光一个落在镜内,一个落在镜外,镜子把目光变成了曲折荒诞的迷宫,王祯看到裴轶微站在他身后——高高的一个男孩,极其沉默地注视着他,像棵不解世故的树。 王祯低下头,女老师处理伤口的过程中,他没再抬眼看镜子。 裴轶微替他拿了剩下的创可贴,装进王祯的包里,问他“走么”。 “走。”王祯轻声应答。 去哪儿去是个问题。现在回教室英语课正上到一半,这是最后一节,上完就将进入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直接回宿舍还能早点洗澡,为晚自习做准备。 和王修明摊牌后,王祯陷在混乱的自责里,一切都被打乱,让情绪复归有序,按部就班地回归校园生活是最快的方式,然而王祯不想逃避情绪的灾难,想不开就不停地想,问题总有办法解决。 “我出去一会儿。”王祯把包扔给裴轶微。 裴轶微把包挂在臂弯里,问他去哪儿。 王祯说:“走哪儿算哪儿,走了再说。” “别去,别犯傻。”裴轶微说。 “什么。”王祯愣了愣。 裴轶微张开手,忽然用力抱了他一下。 这个拥抱快的不足十秒,王祯听到他的心跳骤然加快,皮肤也跟着微微发麻,像被雨水淋过,或是蒲苇落在了颈间。 他叫大舅救场,又来这么一下,他到底在想什么? 王祯忽然感到一阵鼻酸,眼睛也不听话地红了。 情绪的闸口忽然崩塌,所有失落与酸楚随之涌出,无法控制也无力控制。 裴轶微没想到王祯会突然情绪失控,手足无措地愣了几秒,随即抓了张纸递到他手里。 “裴轶微,”王祯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难堪,“能问你个事吗?” “你说。”裴轶微说。 “你觉得……”王祯说,“觉得我是个不正常的人吗?” 裴轶微愣了下,说:“不是。” 王祯等他说下去,结果这人没话了。 “具体点。”王祯拿纸擦了把脸。 裴轶微想了想说:“你挺好的。” 王祯愣了,没话说了,裴轶微根本不会安慰人。王祯把眼睛擦干净了,说:“白问你了,你就不是个会说话的。” 裴轶微被他说了反而笑了,问:“那你想听什么?” “什么也不想听,”王祯从他臂弯里把包抓过来,“走了。” 他刚迈出去的步子被裴轶微截了,裴轶微拉住他的小臂,声音从后面传来:“我知道你想听什么。” 王祯愣在原地,慢慢回过头。 裴轶微表情坦然,长而黑的眉轻轻挑起,眼睛是冷淡的清亮:“跟我去一个地方。” 王祯像受了蛊惑,裴轶微突如其来的锋利带有某种引诱,他知道里面有他想要的,也突然明白过去所有的迷失不是他一个人的,裴轶微是共犯——他们一起完成了这场感情游戏。 驶向终点的过程沉默而压抑,裴轶微一言不发,王祯也找不到能说的话。现在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裴轶微要给他答案了,后面是末日是鲜花依然未知。他如此残忍,在他向亲人剖白他的不容于俗世后给他他等待的答案。他没有力气揭开幕布,在巨大的失去感面前,他想喊一声“暂停”。 “停车。”王祯低声对他喊。 裴轶微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车速。 “停车。”王祯几乎是喊了出来。 车停了下来。 王祯跳下车,头也不回地朝一个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不想和裴轶微待在一块。 裴轶微在身后喊他的名字,他喊“王祯”,像在喊另一个人,真正的王祯躲了起来,出来兴风作浪的不是王祯,是一个王祯不认识的人。 “别走。”裴轶微追了上来,又重复了一次,“别走。” 王祯的小臂被他抓在手里,裴轶微说:“就快到了。” 王祯盯着他,没说话。 王祯这样裴轶微就说不出话了,王祯冷酷起来其实比裴轶微狠,裴轶微的锋芒是温吞的,王祯则从不掩饰情绪,把拒绝都写在脸上。 “现在是上课时间,”王祯说,“旷课了你学霸。” 裴轶微皱了皱眉:“你别这样。” “走吧,”王祯说,“现在回去还能赶上第一节自习。” “好好说话行吗?”裴轶微攥着王祯的小臂,不敢松手。 “行,好好说,”王祯也不走了,转身盯着他说,“装直男挺好玩是吧?” “我没有,”裴轶微说,“是你自己这么以为。” 王祯气的想笑了,用空的那只手去掰裴轶微,这家伙力气比他大,他掰半天没掰开,只好盯着他说:“学霸就这一招?” 裴轶微没理会他的问题,只说:“我下面说的话你可能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 裴轶微的声音很沉。 “我没和你玩。” 王祯的呼吸停了两秒。 裴轶微松开攥着人的手,字字清晰地说:“你心里想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你希望有人给你承诺,给你安定感,你觉得我不主动挑破是不够在乎你,但我觉得感情不是这样。” 裴轶微顿了两秒,说:“你想过以后吗?” 裴轶微会问这个王祯是没想到的。他做事很少考虑长远的影响,做了就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瞻前顾后在他看来什么也做不成。 王祯不能理解,他以为裴轶微担心两个人会因为社会压力而走不下去,就盯着裴轶微,说:“如果因为担心未来就放弃现在那未免活得太累,我知道人会变,感情也会变,但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以后你不会后悔?” 裴轶微沉默了,王祯曲解了他的意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王祯没想逼他。他没走,因为相信裴轶微会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不论拒绝或是别的他都接受。他选裴轶微,裴轶微不选他,这很正常。但明明有感情却用“没考虑过以后”这种捉摸不定的答案来否认过去的一切,他不认。 “我不信,说直接点就是感情没到那份上,”王祯说,“你怕承担风险,所以选择把我牺牲。” 裴轶微抿了抿唇,不闪不避地直视王祯:“我没有牺牲你,过去那些都是真的,我不希望今后某一天你想起我会后悔,所以我希望我们对彼此更慎重,所以我让你跟我来。” 他的语气很坚决,王祯有一瞬间几乎完全相信他了。 他没表情地看着裴轶微,没再说话,把头盔戴上,淡淡地说:“那走吧,去看你说的。” 裴轶微把小绵羊停在南三医的广场上,带王祯进门。 工作日医院人来人往,等了十分钟的电梯,轿厢内依旧人满为患。王祯提出走楼梯,裴轶微没拒绝。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楼上走,没有人说话。 这一刻让王祯想起爬裴轶微家那栋居民楼时的状态。布满涂鸦的楼道并不宽阔,台阶有犬齿一样的缺角,扶手的漆皮没剩几块整的,只有昏黄的灯光给了那副破败的景象一点粗糙的生气。 他们闲聊着经过那条楼道,不去想今后会发生什么,因此他们很快乐。不问未来的人都很快乐。 现在他要去面对他的末日了,裴轶微给他的末日,他要好好地看,听,闻,记住他给他的每个细节,那是独一无二的,更是仅有一次的。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裴轶微终于开口了,他说:“待会儿跟在我身后,不要说话。” “嗯。”王祯点头。 房门是白色的,挂着“405”的绿牌,门的右边有一块巨大的窗户,但窗帘从里面被拉上,房里的内容是未知的。 裴轶微轻轻敲门,一个护士从里面探出头,问他找谁。 裴轶微和她简单地聊了几句,护士点点头,将两人放了进来。 房间很大,墙的两边各有两张床,但病床并不是房间的主体,这里更像某处休闲中心,有书架、座椅和电视,病人不尽躺在床上,有一个坐在角落,一个站在墙边。 裴轶微没有往里走,安静地站在门口。门不宽,王祯只能站到他身侧。 两人都很沉默,因为房内情景压抑得可怕。 病人僵直地保持着同一个动作,从王祯进门起,没有人移动,细微的伸手也没有。他们缺乏表情,不是那种普通人疲惫时的惯常状态,不是,而是麻木,是从深处生长起来的冷漠。他们像植物。 那个坐在角落的中年男人——王祯最早注意到的那个人——口水沿着嘴角缓慢下落,悄无声息流过下巴,流进衣领。路过的护士用纸擦了两把,男人却迷失在意识的森林,面无表情地低下头,似乎口水是从另一个人的嘴中流出的,与自身毫无关系。 裴轶微转身走出病房,王祯愣了几秒,跟了上去。 找了排椅子坐下,裴轶微再次开口,声音像冬日烟灰色的天空。 “紧张型精神分裂症,”裴轶微说,“感知觉、思维与情感异常,木僵与兴奋两种状态交替出现,对外界刺激缺乏感知,有毁物与伤人的倾向,这是我母亲的病。” 王祯知道他在向自己解释他看到的一切,隐约的预感从记忆深处探头,他背过身,在搜索栏中飞快地输入“精神分裂症”五个字。 跳出来的内容他不敢细看,一切疑问轰然落地。 “遗传……难以治愈……终身服药……” 一瞬间,他脑中空的可怕。 第22章 creep2 从南三医出来的时候,405病房压抑的景象依然挥之不去。 王祯跟在裴轶微身后,沉默地走过广场前种满月季的花坛,没坐裴轶微的小绵羊,一个人搭公交回了学校。 没和他走是怕情绪再次失控,最近的喜怒失常让他感到害怕,控制不住情绪的人什么事也做不成,他要让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想为什么会喜欢裴轶微,想关系走到这一步该怎么继续,想王修明和大舅是否离开了学校。 大舅的电话打来时他刚下公交,他按下“接听”,大舅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你爸刚回去了,你们现在在哪儿?” 王祯刷卡下车,说:“晚自习呢。” “哦哦,”大舅说,“那你先学吧,不打扰你了。” “没事,现在下课时间,有什么你说吧。”王祯说。 “也没什么事,”大舅笑了笑,“就是让你安心学习别操心你爸的事,一家人没有隔夜仇的,这周你回家跟你爸好好聊聊,你爸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真跟你过不去。” “好。”王祯揉了揉眉心说。 “还有,”大舅又说,“你抽空请小裴吃个饭,或者送点东西也行,下午是他找我来的,不然你跟你爸还真可能打起来。” 王祯说了声“行”,跟大舅说了再见。 王祯在阳台抽了根烟,把烟屁股丢进楼下的花坛。晚上没吃饭,这会儿胃有些刺痛,但顾不上这个了,他想在裴轶微回宿舍之前入睡,避开那些徒增烦恼的对话与视线。 躺下以后该忘掉的事却一件也忘不掉,黑色的情绪被夜晚寂静地发酵,即使闭着眼,和裴轶微争执时的每个细节仍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裴轶微身上的包袱太重,他不想轻易许诺,因为他是这种性格,也因为他对人没信心——没信心对方能接受他随时可能患上精神分裂症的现实。然而如果只是玩一场,开心过后大家一拍两散,那么其实不存在这个问题。 可他们都没想玩,长久的感情不是吃饭聊天看电影,没那么轻松愉快,王祯知道这个,他只是没想好,没想好他有没有这个决心和毅力去忍受。 感情再纠结课也得照上,试也得照考。时间不会为谁停下,再拧巴的情绪到了白天也得收起来。 王祯算能扛事的了,后面几天饭照吃,觉照睡,只是怕王修明断了他的生活费,没敢像以前那样花钱,吃了三天泡面,到处找人打听学生能干的兼职。 “我这儿还真有一个,”杨航往嘴里丢了颗草莓糖,边含边说,“这事快一个月,你不提我差点忘了。我小姨妈一直想找人帮她画像,我说我没时间,她让我帮她找个画的好的,我答应了但一直没找,因为估计没人干的了这个活。” “为什么干不了?”王祯问。 “我小姨妈事比较多。”杨航说。 事多王祯不怕的,毕竟谁给钱谁上帝,上帝要求多一点不过分。 “她有说能出多少吗?”王祯说。 “看完成度吧,她说可以出到一千。”杨航说。 一千挺诱人的,毕竟画张像对王祯来说不算难事,三个小时就搞定了,要画好点也就五个小时,不耽误太多学习时间。 “那我把她微信给你?你们再聊?”杨航问。 “成,”王祯用手肘压了压杨航的肩,“还是我航哥行。” 杨航简直是奇迹小人,他一来什么事就敞亮了,如果不是怕吓着小直男,他都想把杨航扔上天再用手一把接着,就像抛小孩那样。 “你跟你爸现在怎么样?他后面还来过吗?”杨航想到就问了,王祯前天把王修明来学校找人的事跟他说了,王修明这两天通过微信不断问他王祯的事,感觉事挺严重了。 “还没,可应该快了,”王祯想到争执前后的事,有点想笑,“你知道吗,他说要带我去看病。” “正常,老一辈都这样,”杨航苦笑了一下,“我跟薛心怡都还被家里骂呢,说不准早恋。” “那你怎么说?”王祯问。 杨航想了想,说:“当没听见,我过我的,他们说他们的。” 王祯没说话,慢慢叹了口气。 “别想这个了,”杨航拍拍他的背,“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把现在过好最重要,你不是还要月考?” 王祯书看到一半,和杨航边聊边看的。杨航说的不是没道理,纠结过去不如过好现在,老想过去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 王祯怕涂卡笔再没芯,买了一盒备在笔袋里。上次摸底考不正式,没按排名分座位,这次月考不一样,王祯不能留在文实考试,得去楼下的十班。 十班基本是学渣了,一中文科的重本率虽然高,但总有几十个在三本线上下飘浮的学生,聚到一堆也没什么考试的心思,把空填满基本就埋头睡觉,聚精会神答题的王祯反而显得古怪。 第一门是语文,题目比上次容易,开头答的还算轻松,但写到后面的大题,王祯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绞痛,估计是这两天没好好吃饭,肠胃要开始闹腾了。 他忍了五分钟,起初疼的是一小块,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还能写几行,毕竟从前也这么疼过,现在算不上很难捱。可十分钟过去,绞痛的地方不断扩大,像有人钻进胃里狠狠拧了一把,王祯很快就握不住笔了,冷汗沿着鼻根不断滑进眼睛。没过一会儿,满背的虚汗打湿了校服,他趴在桌上,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用去了抵御疼痛。 王祯的目光逐渐失去聚焦,听到急促的呼吸像碾过街道的汽车,可怕的喘息切断了外界的一切声响,除了下意识地缩起身体,他再没有力气做些别的什么。 裴轶微刚把语文答题卡放在马志楠桌上,一个学生就推开办公室的门小跑了进来。 “马老师,你们班有学生倒在考场了!”学生喊道,“您快来一下!” 马志楠刚监考完文实的语文,还没坐上椅子又站了起来,抓起外套就跟着学生往外走。 “学生名字叫什么?”马志楠边走边问,“哪个班考试?” “在十班,姓王,叫什么我忘了。”学生说。 裴轶微愣了下,转身飞快地跟了上去。 “什么情况现在清楚吗?”马志楠急切地问。 “好像像胃病,监考老师开车把他往附近医院送了。”学生说。 马志楠要了医院地址,让学生自己先回去,转身下楼的时候看向裴轶微:“你先回去,别耽误下午考试了。” 裴轶微摇头:“不耽误,我怎么样都能考。” 马志楠看了他几秒,没再犹豫:“那你来吧。” 马志楠把车开出来,点火发动,裴轶微上了副驾,两个人径直往医院去。 遇到事马志楠不着急,不是第一次有学生倒在考场上,只是担心事情的后续发展——王祯不是通过正规渠道进的文实,他倒在十班的事要是闹大,领导层会过问,到时要面对的事才麻烦。 到了医院,马志楠停好车,问清病房就带着裴轶微上了电梯。 王祯没晕,只是疼得眼前发黑。 监考老师在帮他挂号,急诊科人太多了,和那些头破血流的病人比起来,急性胃炎只能算小事。他们排在队伍末尾,前面还有九个人。 王祯满背的虚汗,现在天冷,医院没开热空调,出完热汗身体就开始发冷,层层叠叠的寒意沿着脚尖爬向脖子,他缩在靠墙的座椅上,疲惫地闭着眼睛。 听到马志楠的声音时他已经疼得不怎么清醒,马志楠在跟监考老师说话,他的两肩被人轻轻压了一下,一件外套落在背上,带着点体温。 “我来挂号,”他听到裴轶微的声音,“马老师你们先找张空的床把他带过去。” 马志楠说:“这样吧,陈老师您先回去,我跟我学生留在这儿。” 姓陈的监考老师的确有事,中午得接读小学的孩子回家,点点头把王祯的书包递给裴轶微,也不多留。 裴轶微顶上陈老师的位子挂号,马志楠借了个轮椅把王祯抬上去,等躺上病床,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剩,听到裴轶微带着护士过来时,王祯只能轻轻掀开眼皮,吃力地朝裴轶微看了一眼。 急性胃炎其实没有什么好办法,护士先给王祯吃了点抑制胃酸的药,挂上葡萄糖,剩下就等王祯自己慢慢恢复。 “还有一床等着我送药,你们先给他揉揉胃。”护士拉开王祯的外套,示范了两下。 马志楠应了一声,他手凉,怕冰着王祯,就问裴轶微:“你手暖吗?” “还行。”裴轶微点头。 王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裴轶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马志楠说:“那王祯你解下衣服,裴轶微给你揉揉。” 男孩按理说没那么讲究,但王祯还是请马志楠把帘子拉上了。 王祯没看裴轶微的眼睛,小心地解开病服,把校服的拉链推到底下,露出因缺乏光照而苍白的腰。 裴轶微也没看他的眼睛,他按护士示范的,掌根沿着腹部的中线缓慢下移,来到小腹的时候,王祯飞快地伸手拦了一下,做完这个动作又迟疑地垂下手,裴轶微随即把他颤抖的手拿开了。 他们忌惮着马志楠,都没出声。王祯像个小动物一样浑身紧绷,拘谨的心跳在裴轶微掌下延伸,一开始波澜不惊,随着掌心的摩擦,心跳开始变得杂乱,而裴轶微就像没听见这些,手掌沉静地滑过皮肤,落在每一个需要的地方。 “……行了,”王祯忽然说,“没那么疼了。” 他拉下衣服,裴轶微的手还留在他腰侧,他自己收了回去,王祯终于松了口气。 第23章 creep3 药效发作后疼痛逐渐缓和下来,王祯躺在病床上,身上汗腻腻的难受。年轻有一点好,体力恢复的快,疼完又生龙活虎。他起身去厕所洗脸,裴轶微跟在他身后进了厕所,两个人在镜子前碰上,王祯低头洗手,水声哗哗里,他问:“几点了?” 裴轶微看了眼表,说:“一点零五。” 下午的文综两点开始,医院离学校不算远,裴轶微还能赶上考试。 “吃中饭了吗?”王祯说,“我给你们点个外卖?” “不用,”裴轶微往外走了几步,“待会儿我和马老师出去吃。” 王祯回了病房,马志楠下午还要监考,这会儿准备要回学校,护士叮嘱王祯紧张和焦虑情绪会加剧胃炎的发作,最好是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校。 “下午还有考试,现在也不疼了,回去应该没事。”王祯对护士说。 “你要不怕再疼也行,”护士忙了大半天,语气不是太好,“那我给你把床退了。” “那就不退,”马志楠说完,看向王祯,“你先安心休息,身体是第一位的。” 这事可大可小,王祯不想第一次正式考试就缺考,考多少分是能力问题,但不疼了还缺考,这在态度上多少说不过去。 马志楠还在设法说服他,裴轶微忽然说:“拿份试卷在这考。” 马志楠愣了下,说:“倒不是不行,不过得跟监考老师通个气。” “我可以留在这跟他一块考。”裴轶微说。 王祯的嘴抿了抿,没说话。 “也行,那你待会儿跟我去拿试卷。”马志楠挺放心裴轶微的,裴轶微守规矩,人也踏实,交给他的事从不出错,当一个下午的监考老师应该没问题。 裴轶微跟着马志楠去取试卷,取完在路边买了点吃的带回医院,王祯正躺在床上和周洁通电话,周洁和王修明一个在体制内,一个是业务总监,都忙,来不了医院,只能在电话里问问王祯的情况。 “平时让你按时吃饭你不听,疼了才知道怕,”周洁说,“罪都是自找的。” 这话听来别有意味,王祯没搭腔,对她说:“我先挂了,我同学来了。” “先别挂,有事跟你说,”周洁加快语速,“这周末我和你爸接你回家,咱们一块吃个饭,到时你别先走了。” 王祯心里咯噔一声,俩夫妻头一回一块来学校,但显然是冲着坏事而不是好事来的。 “……行。”王祯挂断了电话。 裴轶微把白粥递给王祯,他记得王祯爱吃甜的,给他带了包白砂糖,用塑料袋装着。 “全倒进去吧,”王祯有气无力地说,“白粥我根本喝不下。” 白砂糖老大一袋,全倒进去能把白粥淹了,裴轶微知道他心里闷,嘴上还不肯示弱,也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往粥面倒了薄薄的一层就把勺子递给王祯。 王祯舀了几勺子送进嘴里,粥煮的还可以,软糯香甜,流进胃里暖暖的,胸里憋的一口闷气也跟着散了不少。 “今天麻烦你了,”王祯又吃了几口,放下碗,“考完我请你出去吃吧。” 裴轶微没应声,安静地把袋子收好,扔进垃圾篓。那天吵完的尴尬开始冒头,王祯不敢看他的眼睛,感性起来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往外说,回到平时状态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和裴轶微相处了。 手边没事做这份尴尬就越发明显,正好被被子闷的有点热,王祯索性把外套脱了下来,只穿T恤和病服。 往下脱的时候头发在透明的耳钉上挂了一下,怪疼,王祯伸手把耳钉摘了,没想太多,随手扔进纸篓,裴轶微却在这时开了口:“就扔了?” “嗯,”王祯说,“戴着还得防驴哥查,不如不戴。” 裴轶微点了下头,没再问。又过了一会儿,他说:“耳洞怎么办?” “等它自动愈合,”王祯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我长肉很快的。” 裴轶微不知道想到哪儿了,忽然笑了下,王祯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说:“耳朵长肉很快。” “知道。”裴轶微笑着应了声。 聊过几句考试时间就到了,裴轶微借了张床上桌支在床脚,在手机里设闹钟:“可以了么?” “行,”王祯说,“开始吧。” 裴轶微按下“开始”键,王祯写了名开始答题,这次的文综很友好,没有故意刁难人的高考题,一路做下来还算顺利,一个小时过去,王祯抬头看了眼裴轶微,裴轶微正聚精会神地写着大题。 和学霸一间病房考试,说起来算件有意思的事了。王祯勾了勾唇,低头继续答题。 病房里充满了温馨的气味,棉被干燥洁净,裴轶微偶尔翻动一下答题卡,转一转笔帽,动作也是柔和的,像落在湖面上的细雪。所有这些声音构成了王祯对他的想象,尽管没有抬头,但他知道他就坐在哪儿,坐在对面。 闹钟响起的时候王祯刚好答完最后一题,他写文综速度一向够呛,能写完已经不错,也没时间检查了。 裴轶微把答题卡收拢到包里,问王祯:“饿了吗?” “还行,”王祯揉了揉手腕,“带你去吃好吃的。” 说是去吃好的,其实他吃不了好的,因为好吃的东西大都不健康,而那些健康的大都不好吃。 最后挑了家轻食店,还是杨航推荐的,说他家土豆沙拉好吃。 王祯点了两份土豆沙拉,没有佐餐饮料,他只能喝水。裴轶微自己要了罐嘉士伯,装在杯里喝得可开心,王祯只能把白开水默默往下咽。 “给我抿一小口,”王祯看着他说,“一小小口。” 裴轶微没理他。 “一小小小小口。”王祯真诚地看着他。 裴轶微直接把杯里剩下那薄薄一层喝了:“胃炎的下一步是胃癌,根治需要切胃。” “……”王祯说,“你够够的。” 裴轶微挑了下眉:“还行行。” “脸呢呢。”王祯怼回去。 “在这这。”裴轶微说。 “……别ABB了。”王祯说。 裴轶微叉着沙拉里的小番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王祯拍了一张。 “有把柄了。”王祯说。 裴轶微抬眼看他,拿起叉子镇静地叉了片紫甘蓝。 其实裴轶微那张照片不丑,他不怕也应该,但王祯把照片丢进了美颜app,美白加满,瘦脸加满,来个蜜桃色口红和仙女粉,整成妥妥儿的仙男扔给裴轶微看。 裴轶微扫了眼,叉子里的土豆泥差点掉了。 “存了,”王祯边笑边说,“多美一人。” “随你。”裴轶微慢慢吃着沙拉,可能不理解这二傻子在乐什么。 两人又吃了一会儿,王祯去结账,打开微信发现钱包只剩两百多,能出校消费的资本实在不太多。他肉疼了一秒,利索地结了帐,回到位子上。 这一通交钱让他想起医院的事,就问裴轶微:“挂号费和药费谁交的?” “马老师。”裴轶微说。 王祯想了下,这不对,给他挂号的明明是裴轶微。 裴轶微看他盯着自己,又说:“给谁都一样。” 他说的没错,马志楠最后肯定会把这钱给了,因为他是班主任。 “那行。”王祯其实没现金,裴轶微又不用微信,要给他钱还有点费劲,正好省了事。 “你不用微信平时不会觉得不方便么?”王祯问他,他挺想知道裴轶微这种山顶洞人是怎么在现代社会上生存的。 “有支付/宝。”裴轶微说。 “……哦。”原来。 裴轶微摸出手机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说:“你有QQ么。” “有,”王祯狐疑地看他,“你有?” 裴轶微点头。 王祯“唔”了声,看来是他刻板印象太深,裴轶微原来不是山顶洞人。 “那你之前不说?”王祯说。 “你没问。”裴轶微说。 是没问,他以为人人都用微信,结果还有这种不用微信只用QQ的。 “微信比QQ好用,现在没几个高中生用QQ。”王祯说。 “你不用QQ?”裴轶微问。 “嗯,大半年都不登一回。”王祯说。 “那我下个微信。”裴轶微说。 裴轶微打开应用市场开始下载微信,店里wifi很快,手机震动一下,绿色的小logo跳了出来。 “好了,”裴轶微说,“你说下帐号。” 裴轶微上手很快,几秒钟后,王祯的手机震了一下,添加好友的提示跳了出来。 王祯还想裴轶微在他这怎么有备注,点开名片看了,才知道裴轶微的昵称叫“裴轶微”。 “你微信名不换一个?”王祯边说边乐,“一般妈妈那辈才用真名当昵称。” “真名方便。”裴轶微加完好友,开始摆弄其他功能。 裴轶微没用过朋友圈,王祯手把手教学,体验了一把教学霸的快乐,但也就摆弄了一会儿,裴轶微很快摸清各种基本功能,王老师上岗五分钟,随即悲惨下岗。 “我发现跟你在一块挺累人的,”王祯开着玩笑说,“一点优越感都没有。” 裴轶微笑笑,点进王祯的朋友圈看了起来。 “哎,”王祯伸手拦他,“哪有当着本人面看他朋友圈的?” “不能看吗?”裴轶微闻言退了出来。 王祯脸都有点烫了,裴轶微有些地方莫名其妙的可爱。认识他的过程有点挖金矿的意思,你不知道他性格里藏着什么,但偶尔来这么一下,就是能让他特别愉快。 王祯把手拿开了,说:“看吧,没不让你看。” 第24章 creep4 裴轶微没看过几个人的朋友圈,不知道大多数人的朋友圈怎样,王祯的朋友圈内容不多,基本是画,偶尔一两句生活记录夹在里面,有沮丧的、快乐的,但总的来说,是个活在甜美世界里的人。 裴轶微看完就收起了手机,明天还有考试,两人过会儿得回学校。 病过这一场,生活节奏又恢复正常,王祯没敢再吃泡面,一天三顿按时按质地吃,这次是真疼怕了。 周五最后一节上体育,被排球队要来练球,十月天开始转凉,打完球王祯出了一身汗,怕着凉没敢敞开校服外套,拉链一直拉到脖子根,和裴轶微慢慢往校门走。 兜里的手机不断震动,王祯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周洁和王修明,他们刚到校门口,打电话让他过来。 王祯接起电话让他们等等,说自己很快就到。 挂断电话,裴轶微问:“爸妈电话?” “嗯,”王祯说,“接我回家。” 这几天王祯想的挺明白了,家还是得回,大不了跟王修明说那天他是为了气人而胡编乱造,因为他没有脱离家庭的力量,也就是没经济来源。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裴轶微转了个方向,往车棚去,王祯说了声“拜拜”,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周洁今天穿得很体面,王修明也是,他们的体面刻在骨子里,一家都是这样的人。 还是周洁先开的口,她把王祯上下打量一番,说:“这么多汗?” “刚从球场出来。”王祯说。 “那肯定饿了,”周洁笑笑,“晚上有想吃的么?” 王祯说:“你们决定吧,我都行。” “也行,就上次那家吧,”周洁说,“刚好口味清淡。” “行。”王祯点头。 三个人继续往前走,王修明一言不发地跟在母子俩身后,只有周洁时不时和王祯聊几句。 “吃完饭咱们去江边走走,散散心,”周洁说,“整天闷在学校心里别闷出病了。” “心里闷出病”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但王祯刚和王修明摊牌,王祯隐隐约约有种预感:俩夫妻都知道这事了。 王祯说了声“好”,勉强笑了笑。 “这几天胃怎么样?没再疼吧?”周洁换了话题开始聊。 “好多了,没再疼过。”王祯说。 “学习压力再大也得好好保重身体,”周洁说,“正好这个周末有空,我和你爸商量好了,明天带你去医院做次全身体检,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问题。” “……行。”王祯说着,却想到那天王修明说要带他去看医生,这个念头一旦开始就有些收不住,他打量王修明和周洁的表情,心一点点往下沉,在走到喷泉边时,他放慢步子,对周洁说:“喝多水了,我去个厕所。” 周洁说了声“行”,王修明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王祯定了定神,回头对王修明说:“上厕所您还跟着?” 王修明停下脚步,说:“快去。” 王祯转身走进厕所,一楼的窗口没装防盗网,脚下垫个东西就能爬出去。他把洗拖把的塑料桶拖到窗框下,扒住窗沿正要往上爬,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了他一声。 “王祯?”裴轶微刚走进厕所就看到准备翻窗的王祯。 “你怎么在这儿!”王祯扭过头时松了口气。 “……上厕所?”裴轶微说。 王祯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弱智问题。 “这是去哪儿?”裴轶微问。 “躲我爸妈,”王祯说,“他们要带我去医院。” 裴轶微聪明是真聪明,王祯说完这句他就没再问,估计猜到了王修明带王祯去看的是什么“病”。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王祯说:“那你继续?” 裴轶微“嗯”了声。 王祯扭过头继续往上翻,厕所地方不大,裴轶微的动静在小空间里被放大许多,拉裤链的声音听得王祯耳朵微微发烫,忍不住说了句:“动作能不能快点?” 裴轶微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去最边上那个也行。”王祯说。 裴轶微没说什么,走到了最边上。 王祯还是不自在,浑身紧绷着,听到背后的声音,脑海里不自觉勾勒着裴轶微的动作,又想起裴轶微带他去南三医之前说过的那些话。 “裴轶微。”王祯叫了他一声。 “嗯?”裴轶微在洗手。 “你家里知道你是吗?”王祯斟酌着措辞,但说出来的一瞬间还是难免不自在。 裴轶微洗完手往他这边走了几步:“知道一半。” 王祯不太懂:“一半?” “提过,但没信。”裴轶微说。 和王修明刚开始的反应差不多,以为是心理问题,日子长了能改的那种,后面胡小娥得病,家庭重心转移,裴轶微没再主动提,这事也就过去了。 王祯的手机震了一下,来电王修明,估计去的太久他觉出不对了。 “我爸催了,我先溜了。”王祯收起手机,准备爬窗离开。 “去医院不一定是坏事,”裴轶微忽然说,“如果你父母愿意相信医生。” “就是怕他们不相信。”王祯苦笑了一下。 王祯其实对医生会说什么心里大概有数,他发现自己是gay后查过这方面的资料,他是天生的gay,好点的医生都知道gay不是病,问题是王修明不是那种听得进真话的人。 “王祯!”厕所外有人在喊,是王修明,“你好了没!” 王祯赶紧踩上窗框,但还没站稳,王修明已经走进了厕所。 “你给我下来!”王修明看到了翻窗的王祯,立刻跑上前就要拉他。 王祯一只脚没站稳,身体往旁边偏了一下,就这会儿功夫,王修明已经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窗下拉。 裴轶微挡在两人离开的路上,厕所就那么大,王修明绕不开,刚才着急王祯,没注意厕所里还有个人,现在才发现这个男孩他认识。 当时为了王祯学习的事,找裴轶微和他母亲吃过饭,聊过几句,两家人算认识的。 王修明迟疑了一下,跟裴轶微打了声招呼,随即松开拽着王祯胳膊的手,拍了把王祯的背,让他自己走。 王祯当然不会跟他走,他打算绕开裴轶微之后撒腿就跑,但刚从裴轶微身侧经过,衣角忽然被他扯了一下,动静不大,王祯马上反应过来,迈开步子就往门口跑。 “哎!”王修明喊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 裴轶微走在后头,绕进车棚从后备箱里掏出头盔,过了会儿,王祯从教学楼的另一侧跑了过来,看见裴轶微人了,就朝他这侧跑来。 “走走走,”王祯边喘气边说,“我爸在后头!” 裴轶微把头盔扔给他,插钥匙点火,开着小绵羊带人出了校门。 “我爸太能跑了,”过了会儿王祯还有点喘,“差点给他逮住。” “去哪儿?”裴轶微问。 “最近的地铁站吧,我去杨航家躲躲。”王祯说。 话一出口,裴轶微没反应,王祯忽然回过味来,喊了声:“裴轶微?” “嗯。”裴轶微应道。 “怎么不吭声?”王祯问。 裴轶微又不搭腔了。 王祯憋了会儿,想笑又不敢笑,等到了地铁站,裴轶微把车停在路边,王祯说:“走了啊?” “嗯,拜。”裴轶微说。 王祯往外面挪了一步:“真走了啊?” 裴轶微放在刹车上的脚就要松开。 “唉你这人!”王祯叫住他,“我说走你就让我走?” 裴轶微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片刻,丢下一句:“不走就上车。” 重新爬上车的王祯一路憋着笑,也没问裴轶微去哪儿,就傻傻的跟着人家走。经过那道石桥的时候裴轶微还是问了句“去哪儿吃”,王祯说:“都行,你决定。” “我家那边有间粥店,”裴轶微说,“味道还可以。” 王祯现在听到粥都怕了,赶紧说:“不要粥。” 裴轶微又不搭腔了,直接把车开到粥店门口,熄了火就摘头盔要下车。 王祯下车也不是,继续坐在车上也不是,瞪了裴轶微一眼,说:“你怎么这么专.制?” “你刚说让我决定,现在我决定了。”裴轶微说。 王祯语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能就是这种感觉。 最后还是跟着人不情不愿地进了粥店。店就普通小店,六七张桌,红色的塑料板凳,桌子和地板还算干净,小洁癖没有当场发作。 其实在裴轶微小姑摊上打了一段时间的工,王祯的洁癖程度大幅度下降,毕竟没那条件让你洁癖,人就是这么容易向现实低头的动物。 粥上来的时候还很烫,王祯往表面吹了吹,尝了一口,味道的确可以,裴轶微的品味挺靠谱。 王祯边喝粥边刷微信,忽然刷到一条裴轶微小姑的朋友圈。 小姑要开店了。 图片里是店面正在装修的模样,地上很脏,堆着杂七杂八的袋子,有工人在填缝、装灯,忙碌的状态很有生气,王祯在下面点了个赞。 转头问裴轶微:“你小姑的店什么时候开?” 裴轶微看到了他手机里的图,说:“下个月月底。” “行,”王祯说,“到时我给小姑送份开业大礼。” 裴轶微笑了下:“真送?” “真送,保证小姑喜欢。”王祯把剩下的粥喝完,抬起头。 两个人喝完粥没什么事,裴轶微得早点回家陪他妈,精神分裂症患者很需要家人陪伴,裴轶微从前总请假就是回家看她妈,或者在花店里和她妈聊天,他没空的时候小姑就会顶上。 “之前那次是复发吗?”王祯想起裴轶微那次旷课。 “嗯,”裴轶微说,“那段时间情绪不稳定,把药藏起来不肯吃。” 王祯点了点头,没再往下问,说:“待会儿带我一个吧。” 第25章 creep5 白天的花店和夜里看上去不太一样,没有了疏离于世的冷清感,因为花草的色彩率先占据了视线。 裴轶微的妈妈在给玫瑰打刺,脸色比上次好了很多,算得上精神,和常人比几乎没有区别。 胡小娥看见两人进来,手上的活没停,抬头叮嘱裴轶微给王祯倒杯茶。 “谢谢阿姨,”王祯笑笑,“我待会儿就走,不喝茶了。” “那给你同学倒杯水。”她又对裴轶微说。 店里一次性塑料杯刚好用完,裴轶微在店里放了他的水杯,不知道王祯讲不讲究这个,就转头问他。 “没事,”王祯说,“你不介意的话。” 裴轶微没说介不介意,倒了杯热水递给王祯,让他小心烫。 王祯接过来的时候特想笑,想起“多喝铁水”的表情包,裴轶微的“直男”形象怎么也摆不脱了。 裴轶微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不过也没太在意,王祯的脑回路他的确跟不上。 他倒完水走到一边去喂鱼。 店里养了一大缸龙睛,撒下饲料后,大团浓烈的红色汇聚在透明的蓝波中心,拖出许多道细长的水痕。 王祯贴在鱼缸前,曲起手指叩了叩玻璃,一条缺了左眼的金鱼忽然从眼前走游过,他怔了一下,开口问裴轶微:“你看到那条鱼了吗?它眼睛怎么了?” 裴轶微一开始没吭声,后面低声说了句“挤破的。” 王祯实在想不出好端端的鱼眼睛怎么会被挤破,但看着那条鱼心里有点发怵,也不敢再盯着看,端了热水就坐到边上喝。 “听说你画画挺好,是从小就在学吗?”胡小娥问了王祯一句。 王祯看了眼裴轶微,心想他和他妈说了啥,他见过自己画画么,没见过就说好。 裴轶微往他这里看了一眼,王祯忽然有些无法开口。 ——他不跟圈外人多谈论画画的事,是经历给他的教训,因为大多数人并不真的在意他说了什么,仅仅随口一问,但他却带着股冒傻气的热情向对方介绍有关绘画的事。 不过问题都到眼前了,也不至于刻意回避,于是王祯说:“嗯,小学开始的,那会儿画的比较被动,在那种小区住户开的培训班里上课,老师教的很糊弄,没学到多少东西,后面觉得这么下去不行,就找了家正儿八经的画室,在那里前后待了一年多,学了挺多东西,算真正上路了。” “能坚持做一件事挺好的。”胡小娥笑了笑,很欣赏的语气。 王祯陪着笑笑,胡小娥又说:“我家这个就俗了,以前给他报兴趣班,问他想学什么,他说不想,不感兴趣,结果到现在什么技能也没有,就歌唱的还过得去。” 他没听裴轶微唱过歌,裴轶微的嗓音属于比较低沉的那种,平时说话语速不快,听上去老成,不知道唱起歌来是什么感觉。 王祯朝裴轶微挑挑眉,笑着说:“帅哥露一手?” 裴轶微当没听见,在那儿给花喷水。 “对啊,”胡小娥也笑,“唱两句给你同学听听。” 裴轶微没吭声,明摆着的不想唱。 胡小娥拿裴轶微也没辙,朝王祯笑笑说:“他胆子小。” 王祯差点笑出声。 裴轶微朝他这边看了眼,王祯勾起嘴角说:“嗯,胆子是挺小的。” 唱歌的话题被王祯带了过去,胡小娥打理完玫瑰,在手机里挑装饰画,她想换掉店里那几张画,那些画受潮加氧化,已经看不太出原来的颜色。 “能帮我挑挑吗?”胡小娥打开淘宝购物车给王祯看,“我品味不行,东西挑来挑去都不喜欢,也不知道买哪个好。” 王祯上下扫了扫手机界面,说:“没,您挑的挺好看的,就是性价比不高。” 装饰画本身不值钱,打印的玩意儿,当然性价比越高越好。 上周搞定了杨航小姨妈的画,周末有空闲,画几张画没问题的。他忽然有了这么个想法。 “要不我画两张送您?”王祯说,“您给我照片或者参考图什么的。” 王祯的话简直是惊喜了,胡小娥连忙说:“那太麻烦你了。” 交情就是麻烦出来的,王祯那必须抓住机会啊。 “没事,”王祯说,“我画画挺快的,内容不复杂的话两张画一天能搞定。” 胡小娥知道画画是件很花精力的事,王祯愿意她当然高兴,但也不能白让他画,人情得还。 胡小娥让裴轶微挑了两盆红掌送给王祯,很漂亮的花,绿叶上带着水珠,红色的佛焰苞富有光泽。 裴轶微擦了擦盆上的灰,跟王祯说养红掌要注意的:“两三天浇一次,看着浇,土面润了就行。” “到时我直接带回宿舍好了,”王祯说,“放宿舍养。” 裴轶微正要说“行”,店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都在呀,”这男人王祯不陌生,是裴轶微他爸,“赶巧了。” 裴杰进店就给自己倒了杯茶,拿把小板凳坐到胡小娥身旁,说:“聊聊吧,拆迁款的事。” 胡小娥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脸色就变得很差,听他说“聊聊”,立刻站起身说:“出去!” 裴杰坐着没动,嬉皮笑脸地说:“出,你跟我出,正好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 裴轶微本来站在收银台旁,裴杰进来后他抓起手边的热水壶倒了杯水。 裴杰正要去拉胡小娥的胳膊,一杯热水猛地砸在胸前。他烫的叫了一声,连忙松开了手,抓起地上的水壶就往胸口倒,疼得直抽气。 “小白眼狼你疯了啊!”裴杰边往胸口倒凉水边冲裴轶微骂,“烫谁呢!” 裴轶微让胡小娥躲开,一杯水又砸了过来。 裴杰吃了教训立刻往旁边闪,水没砸中人,裴轶微已经走了过去。 “这是我跟你妈的事你别瞎搅和!”裴杰朝裴轶微发火,“你该干嘛干嘛!” 裴轶微冷着脸没说话,抓起了桌子上的打刺机。 王祯眼皮一跳,下一刻,打刺机朝裴杰狠狠砸了过去—— “啊!”裴杰疼得退了两步,脸色瞬间变了,抓住裴轶微的衣领就往旁边推。 胡小娥用力扶住了,裴轶微却拉开她一脚踹向裴杰,裴杰算反应快的,看见动作了马上往后躲,就在他后退的十几秒里,裴轶微飞快拉下卷帘门,把裴杰锁在了外面。 “开门!!”砰砰的擂门声随之响起,“协议白纸黑字地写了!以为不开门就能赖吗!” 事情发生的太快,王祯才反应过来,胡小娥已经坐在原地呆愣愣地不说话了。 擂门声还在继续,不大的小店一遍遍回荡着可怕的砰砰声,间或夹杂着裴杰的怒骂,室内没人说话,这片刻静极了。 “待在这别动。” 裴轶微朝王祯扔下这句话,转身走小门出去了。 两分钟后,擂门声停止。 怒骂消失在门外。 王祯盯着缩在角落的胡小娥,胡小娥像把自己锁进了一个看不见的玻璃罩,麻木的表情像一尊石像。 王祯轻轻拍打她的肩,低声和她说话,直到裴轶微回来,胡小娥终于回过神般站起了身。 “没事吧,”王祯看着眼前狼狈的人,轻声说,“你爸走了?” “走了。”裴轶微脱下脏了的外套,走进厕所里冲了把脸。 等裴轶微出来,胡小娥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裴轶微没多说,拉起卷帘门去隔壁找了个人,请她送胡小娥回去。 “你也赶紧收拾收拾回家,”被叫来的大婶嗓门很洪亮,“你爸不定什么时候又来。” “待会儿就走。”裴轶微谢过大婶,转身开始搬花。 王祯刚才憋着一口气没敢说话,只剩裴轶微一人了,他那口气终于泄了出来,对着裴轶微说:“阿姨没事吧?” 裴轶微没理会他的问题,低头一盆盆往店里搬花,王祯又不敢说话了,跟在他身后帮忙。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王祯心里压抑的不行,眼看花快搬完了,裴轶微还是一声不吭,王祯心一横,从后面拉住裴轶微的手腕,说:“别不说话。” 裴轶微的目光转了过来:“等会儿说。” 王祯知道自己讨了个没趣,于是低下头又继续搬花。 收拾完门外的花,裴轶微锁上卷帘门,带着王祯离开花店。 看得出裴轶微很累了,从点火到把小绵羊开上马路的这几分钟里,他脸上没表情,也没跟王祯说话。王祯早憋不住了,一堆话想问,但顾忌他的心情,又不敢问,于是悄悄揪住裴轶微的衣摆,轻声说:“你还好吗?” 裴轶微淡淡地“嗯”了一声。 “待会送你到地铁站。”裴轶微调整车头拐了个弯。 “行。”王祯把脑袋往裴轶微背上贴了贴,没真的挨上去,只是突如其来的冲动。 “裴轶微。”王祯大着胆子叫了声他的名字。 “嗯?”裴轶微应道。 “你爸妈是没在一块了吗?”王祯问。 本来想问是不是离婚了,但怕这两个字伤到他,于是换了种说法。 “是。”裴轶微回答的很干脆。 王祯还在思考怎么往下问,裴轶微却把话匣子打开了,继续道:“他来要拆迁补偿。” 王祯对拆迁的事不怎么了解,接不上话,裴轶微像看出了他的疑惑,又说:“他们离婚时房子一人一半,所以补偿有他的一部分。” 裴轶微说到这王祯基本明白了——裴轶微和他妈应该是不想把补偿分给他爸。 这在感情上说的过去,他爸的行为的确恶劣,但感情归感情,法律不会为感情开绿灯,裴杰找他们要钱说到底是合法的。 这是件拧巴的事,王祯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 除了旁观他的困境,他似乎什么忙也帮不上。 第26章 creep6 周一回到学校,月考成绩公布在告示栏上,王祯的数学往上蹿了二十来分,其他科目基本没变,总分开始慢慢接近500。但王祯的心情算不上愉快,月考题目容易,没有参考价值,他什么水平自己心里有数,离真正的500差得远。 王祯还是五点五十起床,跟裴轶微一路上教室背书,江昱本来趴在课桌上玩手机,看他来了把头一抬,说:“快快!祯哥过来!” “有事?”王祯往他那儿走了几步。 江昱的脸色不是太好,说:“昨晚看的年级群了吗?” “什么,”王祯愣了下,“年级群怎么了?” “……你先看吧。”江昱说。 高二的年级群没老师,群内聊的基本是各班八卦,王祯偶尔会看看解闷,但最近事情多,没太关注,他以为江昱要分享八卦,点进去扫了一眼,脸色却猛地往下一沉。 “听说月考十班有人晕倒了,好像是文实的来着?” “文实的会去十班?” “摸底考翻车了吧……” “文实翻车翻到十班是不是有点……?“ “散了吧散了吧,人家是艺术生[滑稽.jpg]” 话到这儿没人接了,但十二点的时候忽然有人回复了这么一句。 “我悟了(?)” “悟了悟了(” “弃艺从文曲线救.国,老知识分子了” “文·职业亿术学院·实[狗头.jpg]” “@楼上,亿倒不必,万够了[狗头.jpg]” “建议大家都去学艺术,说不定能进文实呢[狗头.jpg]” …… 王祯没再往下看,可能是顾忌群里有文实的人,这帮人聊的不算直白,但懂的都懂,三言两语只是冰山一角。所幸这段群聊没有掀起太大波澜,更有爆点的八卦很快把它挤了下去。 裴轶微也看到了群聊的内容,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回位子上背书。 江昱递了片口香糖给他,说:“最近别看年级群了,下两周还有考试,别影响心情。” 不是多大的事,王祯没往心里去,谢过江昱的口香糖,继续背他的书。 周五的语文课结束,马志楠却把他叫了出来。 “最近怎么样?各科跟得上吗?”马志楠靠在矮墙上说。 王祯说:“数学和文综不行,其他还好。” 马志楠点点头:“不急,每次进步一点。” “有信心吗?下两个月的考试。” 马志楠又说。 王祯揣在兜里的手紧了紧,没敢犹豫,点了下头。 马志楠笑了笑,拍拍他的肩:“挺好。” 马志楠离开后,王祯慢慢靠在了矮墙上。他心里清楚,马志楠是来给他打气,他对他能不能留在文实也没数。 放学后他留在班里写作业,这周打了申请条,可以住学校,不用急着离开教室。作业写到一半,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 王祯看到来电提示时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接了起来。 “老妈?” “哎,”周洁的声音传了过来,“忙什么呢?” “在教室发奋呢。”不用面对面,王祯放松了很多,也有心情开玩笑。 “噢哟,”周洁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王祯笑了笑,说:“最近忙吗?” “老样子,你爸天天在公司吃外卖,”周洁笑笑,“周末我懒得做饭,厨房快落灰了。” 王祯说:“别呀,一个人也要好好吃。” 周洁没接着往下说,换了个话题:“这周回吗?我和你爸快成空巢老人了。” 王祯愣了下,没回答。 她没提上周的事,语气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可能受最近一系列事情的影响,王祯的情绪比平时敏感脆弱,听她这么说忍不住鼻子发酸。 周洁又说:“你爸让我转述几句话,发到你微信里了,你先看看。” 王祯打开微信,周洁给他发了很长的一段话,这段话意思明确:同意他学画,不再强迫他留在文实,学习上的事情充分尊重他的选择。 读到一半,王祯的眼眶开始发红。 很明白了,他们决定让步,同时希望王祯也退一步。 “看完了。”王祯扯了扯嘴角。 周洁说:“我们不想给你压力,好好想想吧,不用急着答复。” 周日下午排球队有一场友谊赛,江昱拉的人,和隔壁理科班打。王祯周末没回家,在学校待了两天,白天画画,晚上写作业,回了宿舍抱着小猫玩两下,情绪会好一点。 隔壁班的排球队专挑个高的,第一场身高压制明显,他们这边就靠裴轶微一个,另一个主攻不够给力,第一场很快落败。第二场逐渐摸清对方防守的套路,堪堪打了个平手。 到第三场,两边的人基本都豁出去了,快到赛点时江昱要求暂停,把一帮人叫到一块,说:“什么也不说了,最后两球大家尽力,输了咱们也不丢人!” 还是裴轶微发球,跳发已经很熟悉了,直接拿下一分进入赛点。王祯喝了声彩,裴轶微往他这儿看了一眼,王祯随即在背后比了个拇指。 队内氛围很重要,到最后两边体力都消耗的差不多了,就看哪边更有斗志,裴轶微刚才那一球把他们这边的气氛带活了,接下来两球轻松拦下,第三球过网,江昱开始喊:“机会球!” 蔡卓希扑过去接下这个球,随后抬手传给王祯,时间只有那么几秒,对方的主副攻盯死了裴轶微,三个一米八几的助跑起跳,像堵墙一样拦在跟前,裴轶微朝他这边看,他俩的配合已经很默契了,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就懂对方需要什么。 王祯对他抬了抬小指。 裴轶微会意助跑两步,在主副攻觑准时机起跳后,他打了个时间差,随后用力起跳。 扣杀得分。 口哨吹响—— 他们拿下最后一局。 “牛逼!”王祯还没开口,江昱先喊了出来。 蔡卓希和其他队员也往他们这儿跑,一群人激动地围成一圈,江昱说:“咱们进决赛有戏!” 气氛很好,出完大汗的男孩们依然充满斗志,王祯朝裴轶微看看,裴轶微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但眼睛比平时有神采。 总结完这次比赛,离晚自习还剩半个多小时。最近天气凉,王祯出了很多汗,怕捂出感冒,就拉裴轶微一块回宿舍洗澡。 刚踏进宿舍,李培正在浴室洗澡,王祯看了看表,说:“李培你洗到哪儿了?” 李培的声音从门内传了过来:“洗重要部位。” 王祯失笑:“没问你这个!问你什么时候洗完!” “沐浴露刚抹匀,”李培说,“要不你跟裴轶微挤挤?” “你先去。”裴轶微把换洗的衣服放回床上,对王祯说。 王祯扬了扬眉,说:“你来得及?” 他是不会跟裴轶微一块洗,但不妨碍他逗逗裴轶微。 裴轶微按说不会接茬,但可能是运动完脑子没太想事,说了句“那一起洗”,就开始脱袜子。 “你来真的?”这下轮到王祯愣了。 裴轶微挑了下眉,王祯还没反应过来,他伸手把人拽进浴室,踢上门说:“还有二十分钟。” 裴轶微没事人一样伸手解衣服,脱完就打开花洒往身上淋水。浴室地方不大,裴轶微的气息很轻易地笼罩了整个空间,刚运动完的少年身上有汗,水流贴着皮肤走过,很健实的身体,没有一处不漂亮。 王祯的脸很快烧起来了,别开头目光不知道往哪儿放,心里清楚裴轶微在一本正经地逗他,没忍住拿脚尖踢了他一下。 裴轶微被踢反而笑了,从上而下看了他一眼,说:”快洗。” “……你倒是洗一个我看。”王祯说。 裴轶微往手里挤了沐浴露,真洗,王祯瞪圆了眼睛,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慢慢吐了口气,王祯开始解扣子。这场澡洗得相当别扭,他背对着裴轶微淋水,抹沐浴露,冲掉泡沫,随手把水抹干就推门走了出去。 到教室的时候班里有人小声聊天,送漂流瓶的人刚来过,在班里留了三只瓶子,有人正聊这事。 漂流瓶里装的是匿名信,学生会每学期一度的校园活动,有人用这个送祝福,但更多的时候被拿来追人。王祯和裴轶微一块进的教室,那只瓶子已经放在了王祯桌上,王祯愣了愣,看向蔡卓希说:“谁放的?” 蔡卓希转头看了眼:“学生会的人放的,已经走了。” 王祯下意识以为是谁跟他开的玩笑,高一班里有人这么玩过,纸上不写正经东西,用来捉弄人。王祯看看裴轶微,裴轶微在做自己的事,没有看他。王祯松了口气,把瓶子丢进桌斗。 本来没打算看,但第一节晚自习结束,江昱凑过来好奇道:“收到女孩的信了?” 王祯说:“可能吧。” “你没看啊?怎么不看呢,”江昱说,“也许美好的校园恋爱就藏在瓶儿里。” 王祯哭笑不得:“……你好鸨。” 晚上回了宿舍,王祯忙着赶作业,没想起瓶子的事,过了几天专业课和文化课忙,更把这事忘得差不多。 但周四时,桌斗里又出现了一只瓶子。 “学生会又来了?”王祯还是把瓶子放进桌斗,问蔡卓希。 “不知道,我还纳闷呢,”蔡卓希撑脸,“这活动不是周一就结束了吗?” “这样吗。”王祯皱了皱眉。 裴轶微没在教室,估计去厕所了,王祯没想太多,随手拔开瓶塞,等看清纸上的字,两手随即僵住。 不是表白,不是恶作剧,信上只有四个字: “滚出文实。” 作者有话要说:开学更新不稳定,追更的姑娘们不用等啦,建议囤一囤。 第27章 creep7 周末的四环路拥堵不堪,从南三医出来,王祯和周洁用了一个小时,开完了平时半个小时的路程。一路上周洁沉默不语,她和精神科的大夫聊了二十分钟,获得了比四十年来积累下来的固有认知更为丰富的东西,她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王修明没有跟着来,王祯为此松了口气,除了堵车,这趟“病”看得还算顺利。 周日的下午他回到学校,桌上果然又放有一只装着信纸的漂流瓶。 上周以来他共收到了四只这样的瓶子,信的内容如出一辙,都是让他离开文实。趁没有人注意,王祯把瓶子扔进垃圾篓。写信人的字迹他很陌生,可以判定不是熟悉的人,因为常年练字他有记忆周围人字迹的习惯。 语文科代表的职务为找出收信人提供了便利,周记收上来后,他跟裴轶微打了声招呼,午休时一本本翻看,四十四本周记翻起来并不费劲,二十分钟就完成了。奇怪的是里面没有他要找的人。 “在看什么?” 裴轶微留在教室自习,他没有午睡的习惯,听王祯在身后窸窸窣窣地翻动纸页,转头问他。 王祯没说话,在考虑该不该告诉裴轶微匿名信的事。 裴轶微注视了他几秒,说:“在找给你写信的人?” 他一贯聪明。王祯点了点头。 王祯看完后把周记码整齐放了回去,心头的疑惑没有消解,下午的语文课走神了两次,被马志楠叫起来答题,急匆匆听了蔡卓希的提示才答了上来。 下课时马志楠宣布了一个消息:高二年级将组织一次实践活动,活动地点在晖市的某处军.事基地,为期五天,目的是接受爱国教育,同时增强学生体质。 晚上回到宿舍,李培和张源兴致勃勃,将这个消息告知家人,王祯给周洁发了条短信,然后便去喂猫。 他担心届时小猫没有人照顾,把想法告诉裴轶微,裴轶微于是说:“可以让小姑帮忙照看。” “行。”王祯把小猫抱进纸箱,抬头说了声“谢谢”。 这段时间他和裴轶微像朋友一样相处,不再提前往南三医时的那次争执,理智告诉王祯,他应该和裴轶微保持如同在火炉边暖手的距离,温热但不烫手,但和暧昧过的人做朋友怎么会习惯。王祯夜里看到对床那盏夜灯,会失眠,想翻动身体,最终又放弃,因为宿舍的铁架床很陈旧,细微的声响在夜里听来也是巨大的。 这次实践活动规模空前,开往基地的大巴在路边停了长长的两列,王祯的行李不多,囤了一些一次性用品,打算轻装出行。 车上的座位按学号排布,王祯和裴轶微分到了一块。他学号的末尾数是“82”,裴轶微则是“81”。 裴轶微坐在外侧,帮他把背包塞进置物架,个子高的人做这种事很轻松,手臂轻轻一抬,几乎不费力气。 “还是个子高好,”王祯靠在椅背上说,“坐高铁和飞机比普通人方便。” 裴轶微望向他:“你够不着吗?” 王祯摇摇头:“有时候需要踮脚。” 裴轶微勾了勾唇角,食指轻点他的发旋:“那分你一点。” 王祯感觉心脏停转了一秒,随后便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抑制住这种突如其来的躁动,转头去看窗景。 像他期待的那样,玻璃窗将裴轶微的侧脸勾勒成清浅的一圈光晕,经过隧道时尤为清晰,窗子里他和裴轶微的脸几乎贴在一块,但实质上他们隔着四十公分,这个距离甚至不能算是密友。 王祯看了一会儿窗中的自己,轻轻拉上窗帘。 到达军.事基地时刚过四点,整理完宿舍,每班学生集中用餐。王祯去食堂看了看,很多菜他吃不了,动了几筷子,回宿舍翻出一盒速食蛋花汤,泡开了作为晚饭。 正吃着,江昱从隔壁来了,说要去探索军.事基地。 “我想睡觉。”王祯喝完汤把包装扔进垃圾篓。 “别,到这儿怎么还睡觉,”江昱说,“出来一次多难得。” “真不去。”王祯脱了外套,准备上床。 江昱却拉住王祯T恤的下摆,怎么说也不让他上床。 王祯怕T恤给他拉变形,只好说:“好吧,你们去哪儿?” “这有个人行吊桥,我叫了蔡卓希他们几个,咱们去那儿逛逛。”江昱说。 来到走廊上,王祯发现同行者比他想象中要多,文实近一半的男生在这,兰心带着她的同桌,两个女孩也在其中。 意外的是裴轶微在,可能被江昱用同样的方法劝说而来。 那座吊桥在基地的另一头,距宿舍有一公里的路程。基地的路灯不够明亮,走在前面的人打开手机电筒照明,江昱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面色惊恐地看着他们,随即直直摔倒在地。 “日立?!”蔡卓希不明所以地看着地上的江昱。 兰心身旁的女孩吓得尖叫一声,江昱从地上飞快站起,哈哈笑了。 女孩立刻揪住江昱要打,江昱边跑边笑,身后一群人面面相觑几秒,继续向前,但气氛比最初热络,三两成群开始聊天。 王祯对晚上的活动提不起兴趣,缀在队尾玩手机。因为不说话,渐渐和同样少言寡语的裴轶微走在一起,远离人群中心。 这段路信号不好,王祯试了两下,网页始终无法刷新,只能收起手机,看向身旁的裴轶微,决定和他聊天。 起了个话题,裴轶微只是点头,更多时候王祯在说,他听。聊到后面王祯口干舌燥,慢慢地不说话了,让沉默在两人之间划出冷热相宜的暧昧。 那座吊桥建在一处山涧上,离地约有二十米。桥身不宽,同时只能容纳两个人通过。有意思的地方是,人可以坐在吊桥上向下张望。 江昱带着那个女孩走了上去,摇摇晃晃地来到中心,对身后喊:“来!”攀住吊桥的两根缆绳,摇晃起来。 晃动传到后面,蔡卓希险些没站稳,抓住一根缆绳,边骂江昱,边小心翼翼地前进。 王祯走在最后,晃动到他这里基本消失。上去之前他开始后悔答应了江昱的邀请,在二十米的高空上移动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一面担心吊桥的质量,一面害怕踩空,走的极其缓慢,很快被人群甩在身后。 吊桥上渐渐只剩他和裴轶微。王祯勉强站好,不再看脚下的山涧,一步一步朝裴轶微走。裴轶微走得同样缓慢,王祯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还有比我们更慢的吗?” 裴轶微摇摇头,也跟着笑了。 走到最后一块木板时,王祯轻轻往下一跃,踩在松软的野地上,默不作声把鞋侧的泥土抖落掉。前面他不想去,黑黢黢的一片树林,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祯哥!”江昱在前面喊,“人呢!” 王祯也对他喊:“这蚊子太多了,你们玩吧,我回去了!” “别啊!”江昱说,“我有花露水,要不你喷喷?” 王祯蹙了蹙眉,感到不耐烦,但江昱是好意,再次拒绝说不过去,于是跟着走了一段,走上一条相对宽阔的林间小道,又对江昱说:“前面太黑了,我就不去了。” 江昱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说:“那你回去小心点,注意安全。” “我跟他一起。”裴轶微接了一句。 江昱点点头,带着人群离开。王祯松了口气,转头往回走。山上没有路灯,只能用手电照明,王祯的鞋又脏了。他忍住擦鞋的冲动,加快了步伐。 这次没有走吊桥,而是换了一条山脚下的路。这条路更加泥泞,王祯到后面只能走几步跳一下,避开坑坑洼洼的小水洼。 裴轶微起初不明白他在做什么,看了一会儿,慢慢反应过来,对他说:“你过来。” “怎么?”王祯停下脚步,走到他跟前,裴轶微踩进一个泥坑边缘,让他把脚放上去。 王祯有些错愕,张了张嘴,说:“你鞋不要啦?” 裴轶微摇头,伸出去的腿没有收回。 王祯看看他,又看看他的鞋,慢慢把脚伸出去,在鞋面上踩了一下,越过面前的泥坑。 “你看过那个童话吗?”王祯说,“《踩面包的小女孩》。” 裴轶微短促地笑了一声,说:“我是面包?”  王祯哈哈笑了,踩在鞋面上的脚往下滑,裴轶微用右手在他腰上托了一下,他重新站稳,慢腾腾地跳到泥坑对面。 裴轶微的办法并不聪明,走回宿舍前王祯的鞋结满密密麻麻的小泥痂,王祯索性脱了鞋袜,洗鞋的同时往脚上冲水,抬头看见裴轶微的鞋,说:“脱了我帮你洗。” 裴轶微把鞋递给他,饶有兴趣地坐在旁边看他洗鞋。 “你其实不想去的,对吗?”王祯拧开水龙头,泡沫慢慢从浑浊的水底漫涨起来,盖住了王祯的手。 裴轶微靠着墙:“为什么问这个。” “随口问问,”王祯说,“和热情的人打交道很辛苦吧,拒绝会愧疚,不拒绝自己不舒服。” 裴轶微笑了笑,没有摇头。 “站开一点,挡着光了。”王祯说。 王祯擦干鞋面,把脏水倒进厕所,听见裴轶微说:“其实不辛苦。” “因为喜欢受虐吗。”王祯倒在床里,注视天花板上的一块即将脱落的墙皮。 裴轶微侧过身,乌黑的眼睛在黑暗中找到了王祯,说:“我以为关系是互相折磨,忍受,但现在看法变了。” “是吗。”王祯打了个呵欠。 裴轶微没有接着往下说,看得出王祯很累了,他轻轻说了声“晚安”。 王祯低低地“嗯”了一声:“晚安。”又嘟哝了一句:“小裴。” 第28章 creep8 六点半基地准时打铃。上午的训练很轻松,内容是踢正步,和军训类似,但要求并不严格。训练完王祯返回宿舍,在床上写题。十二点过后李培和张源上床午休,六人寝的宿舍,有两个王祯不熟悉的男孩,裴轶微给他说了一下名字,但过了几个小时又被遗忘。 晚上有一场开幕活动,马志楠让裴轶微作为文科班的代表上台发言,稿子是现成的,基本的套话。 裴轶微把演讲稿摊在床单上,在心底默念了几遍,读出来时流畅通顺,但音调缺乏高低变化,使得整体听上去并不具有感染力。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在这秋高气爽的十一月,我们……” “等等,”王祯打断他, “注意一下朗读的节奏和快慢。” 裴轶微顿了顿,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次好了一些,能感觉到朗读节奏有了变化,比第一遍要舒服。王祯点头表示赞许,裴轶微依照上一遍的感觉,重复了几次,慢慢找到了一点窍门。王祯递给他一支水,裴轶微摇摇头,坚持要把稿子念完。 “太难为你了,”王祯边笑边说,“当时你应该拒绝的。” “还好。”裴轶微清了下嗓子。 裴轶微在走廊背稿,屋内的其他人已经睡下。王祯盯着裴轶微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十一月的南方并不寒冷,裴轶微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被晒得透白,从发梢到鞋尖都颤动着淡金色的光晕。 王祯用手抹去耳后的汗水,曲起手指,打算叩一叩面前的玻璃窗。但没多久,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将潮湿的手指贴在那块冰冷的绿色物体上,轻轻地划拉几下。 下午的演讲进行的很顺利,裴轶微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达成眼下的效果。王祯坐在台下鼓掌,看到裴轶微握着话筒的手轻微地颤抖。 临近傍晚,空中飘起细细的雨丝,草坪上的学生不得不中止训练,返回宿舍。王祯走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找了一处走廊避雨。空中落下一道闪电,雨势很快增强,渐渐地,周围的一切声音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裴轶微和另外几个男孩在帮马志楠清点人数,负责接待的老师对今晚的训练进行临时调整,让各班自由安排剩余时间。基地环境封闭,没有娱乐设施,信号也不佳,好在后勤处有一台投影机,可以播放电影。 王祯进屋的时候裤脚沿路滴水,屋子里很暗,已经整齐地坐了三排人,很难想象这间黑暗的小屋里装着近三十人,如果没有看到眼前被屏幕映亮的许多张面孔。 王祯看到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裴轶微,他的两边是女孩,王祯在他身后坐下,把雨伞放在脚边。 “下午紧张吗?”王祯低声问裴轶微。 裴轶微背对着他,摇了摇头。 “哦,”王祯低低笑了,“不紧张呀。” 屏幕的白光投射在裴轶微身上,过了片刻,变成红色,轻轻缓缓地笼罩着他,向四周弥散,变成像葡萄酒一样透明的茜色液体。 王祯转了一下脖子,小腿异样地沉重,但不是铁那样的僵硬,而是透湿的棉花,虽然沉重,但却软绵绵,毫无气力。屋内开有热空调。29℃?30℃?他弄不清。看着屏幕上相爱的男女交换眼神,他想到苦恋中的自己,胸腔逐渐溢出一种原始、朴拙而天真的冲动。 “艾莉西娅,我们之间能否拥有长远的承诺?我需要一点证明,一些作为依据的证明。” 身着西装的男人目光诚挚地注视着他的情人,对她说。 艾莉西娅说:“等等,给我点时间,让我为爱情下个定义。你要证明,要依据,嗯……那么,先告诉我宇宙有多大?” 男人说:“无限大。” 艾莉西娅问:“你怎么知道?” 男人说:“因为所有资料都这么写。” 艾莉西娅问:“可它被证实了吗?” 男人说:“尚未证实。” 艾莉西娅问:“那你怎么敢确定呢?” 男人说:“不知道,只是我选择相信。” 艾莉西娅笑了:“是了……我想爱情也是这个道理。” 漫天卷地的寂静里,一个称不上是亲吻的、含混的、无法被准确定义的事物落在黑色的卫衣上,匆匆而过,很快沉没在黑暗之中。 回校的第一天,王祯去教务处办理转班手续。3个月,仅仅90天。刨去糟糕的第一次测试,实质上他还剩13天,近100节课,312个小时,和许多许多。 最后一节语文课结束,马志楠开了一次简短的告别会。王祯站在台上,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最后是江昱替他说完了剩下的话,结束了这场沉默的告别。 王祯的新班级在第三层,和旧班呈对角线,走廊外有浓绿的榕树,穿堂风不至于过冷,不至于过热。 晖市的冬季通常姗姗来迟,暧昧的气候像阴雨连绵的冬日一样,很难说从哪天开始,当晨昏开始失衡,晚风的气息不再潮湿而温热,晖市的冬天便要来了。 排球赛举办那天王祯坐在体育馆观看,在此之前他来过两次体育馆。说不上失落抑或喜悦,裴轶微依然担任主攻手,二传的位置则换成了一个面生的男孩。王祯在脑海里搜索这张面孔,逐渐发现这是徒劳的,于是转身离开了体育馆。 手机里留着比赛的照片,王祯裁了又裁,调整色调,无论如何不能使自己满意,最后还是扔进了垃圾箱,不打算将之发到朋友圈。他打开聊天框,干瘪的记录显示他与裴轶微上一次聊天在两周前,他说“最近忙吗”,裴轶微回复“嗯,月考。” 裴轶微的头像是一个孤零零的花体字母“P”,背景空白,很简单的,让他萌生出一种在与机器人对话的错觉。 他打出一串拼音:“peiyi……” “裴轶微”的名字出现在选择栏中,手机记住了“裴轶微”,甚至为他组织好了下面要说的话: “……想你。” 王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忽然之间,他感到一阵猛烈的晕眩。机器原来比人更懂得人本身。它剖开他的思念,将之压扁,切碎,搅拌,混合,变成一串有秩序的代码,变成一段无形的电磁波,它懂得他想要什么,充满感情的语言在它这里只是不同的数字组合方式。 王祯甩甩脑袋,往回走。 第29章 creep9 进入体育馆的更衣室需要穿过观众席,出来时脚步很快,回来又是另一种心情。一共两间更衣室,各班混用,他一时无法判断裴轶微在左或是在右。他站在门口张望,队服的设计出自他之手,明快的春日青,但更衣室里没有这种颜色。 在过道内等了一会儿,遥遥听见江昱和蔡卓希的说话声,王祯缓缓站起身,和迎头走来的排球队撞上了。他抬手打了个招呼,走在最前方的江昱看到他,愣了愣,随即笑着说:“祯哥怎么来了?” 他和蔡卓溪打过招呼,转头回答江昱:“来蹭饭,第三还不请客?” 江昱哈哈笑了:“来呀,你走了咱们还没吃散伙饭,刚好一块了。” “会不会说话,”蔡卓溪在一旁说他,“什么叫散伙饭?” “是是,不是散伙饭,是饯别饭。”江昱更正道。 王祯笑了笑,在外面等他们。聚餐是临时决定,可能江昱也没想到文实能进入前三,所以在选餐厅时遇到一点困难,最后敲定了一家开在综合体的火锅店。 综合体附近停车位紧张,裴轶微没有开小绵羊,跟他们一起乘坐公交。阴冷的天气,空中没有风,没有雨,阳光费力地穿透积压在建筑群之上的灰色云雾,投下一些鱼鳞状的光斑。王祯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的面前是两个文实的男孩,裴轶微带着耳机,注视窗外。王祯猜他在听英语。 有人叫了裴轶微的名字,裴轶微摘下耳机,看向对方。 王祯连忙低头看手机。 到火锅店时刚过六点半,他们在店外等号,一群男孩你一句我一句,聊到高三的志愿墙,坐在角落的裴轶微被推了出来,江昱笑着说:“裴神想过考哪儿么?” 蔡卓希说:“出来吃饭呢,不能聊点轻松的?” 一群人笑了,江昱说:“边去,没问你。” “不问我你这问题也没意思,“蔡卓希说,“裴神去哪儿还用问?” “……倒也是。”江昱将胳膊搭在椅背上,慢慢地说。 服务员叫到了他们的号,江昱带着人进去。坐下前先将王祯推到了他旁边的位子,裴轶微已经坐在了右侧,王祯贴着他坐下,后背挨上柔软的卡座,将两条胳膊收到身前。 王祯离开的原因并非尽人皆知,男孩们修养好,有意回避这个问题。王祯只是夹菜,喝茶,不去加入他们的话题。但聊了一会儿,江昱忽然将话头带到他的身上,王祯愣了下,让他将问题重复一遍。 江昱说:“以后是不是一直学画?然后考美院?” 王祯夹起一筷子菠菜,犹豫地说:“是。” “那加油啊,”江昱说,“考上了带咱们去你学校转转,也沾点艺术气息。” 王祯去了趟洗手间,他一共没说上几句话,只是吃。有段时间没碰油腻辛辣的东西了,胃几乎立刻产生巨大的负担。 他扶着洗手台慢慢缓和,身后的木门忽然被推开,裴轶微走了进来。 王祯眼下不想和他打招呼,捧起一抔水打湿脸颊,将手掌平放在烘干机内,等暖风吹干湿漉漉的双手。 裴轶微从卫生间出来后在他的右侧洗手,洗得慢条斯理,水珠甚至没有跃上大理石台面。他抽出面纸揩了两下,似乎下一刻便会转身离开,但臆想中的事情没有发生,裴轶微将纸团扔进纸篓,表情郑重其事,开口时的语气似要与他谈判:“聊聊吗。” 王祯迟疑了两秒,说:“好。” 从综合体出来,灰色的街道飘起小雨,王祯撑开雨伞,在电话里告诉江昱他买了单,让他们好好吃。 挂断电话,王祯看了眼伞外的雨雾,手臂被碰了一下,裴轶微把伞接了过去。一直走过两个十字路口,雨势不曾减弱,流水声铺天盖地,王祯的外套从肩膀濡湿,雨水流进肩窝,覆盖了体温。 王祯从车上跳下来时隐隐有些后悔。 他站在路基上,对裴轶微说:“为什么总是这样,你要去哪儿,我就跟着来了。” 裴轶微低着脖子打伞,没有回答,来到一处廊檐下,是上次他们来过的粥店。他站在门口迟疑,随后转身离开,换了一个地方。 这里没有行人,还是熟悉的楼梯口,排水管边停着一辆蓝色的自行车,潮湿的脚印从水沟延伸至走廊深处。王祯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安静地站到墙边,揉了揉手指,想蹲下,曲腿,或者换个别的什么姿势,但最终保持原有的姿态,掀开眼皮直直地盯着裴轶微。 冬日的冷风渗进楼道,王祯却流了许多汗。他伸手抹了几下,无声地低下头,打算从包里抽出面纸。 一只手突如其来攥住了他,紧接着,裴轶微的体温透过胸膛丝丝落落地传了过来。 吻落在皮肤上,带起细微的战栗。王祯抿起嘴唇,手掌被裴轶微轻轻握住,收进口袋。裴轶微来到门前,用左手旋开门锁,给王祯找了一双拖鞋,然后放下钥匙、零钱和背包,在关上房门前蹬掉了湿透的白色球鞋。 屋内弥漫着雨水的气息。王祯的眼睛在亲吻里变得潮湿而温热。他的耳垂很柔软,尚未愈合的耳洞微微红肿,像两粒红色的痣。裴轶微想剥开它们看一看,看看里面是否藏有引人堕落的魔鬼,否则为什么引以为傲的自制在它们面前屡屡失效。王祯疼地颤抖起来,但没有推开他的手。裴轶微继续吻他,他往沙发后躲藏,他就去捉他的手。 不知疲倦的游戏持续到黄昏,在顶灯下,沙发上,书桌前,王祯有时停下,和他接短暂的吻,但当他的动作变得粗鲁,便开始推搡,逃进沙发里,等累了,就靠在床边,和他一句接一句地说话。 “冷吗。”裴轶微捧着他的手。 王祯摇头:“肚子胀。” 他还穿着被雨水淋湿的校服,裴轶微想起要给他找一板吗丁啉和一件干燥的外套。衣柜里只有式样大众化的卫衣与夹克,统一的黑色。王祯在柜门前挑选外套时,裴轶微去客厅的医药箱里找出吗丁啉,烧了一壶温水,放进王祯手中。王祯慢吞吞地咽下药片,告诉裴轶微,因为反复的肠胃炎和低烧,他曾经一次吞下十二颗药丸,五颗胶囊,三颗绿的,两颗蓝的,还有六片扁的、白色的,和一片黑色的。说调养肠胃的中药苦涩腥甜,他喝第一口,吐在洗手池的边缘,污染了瓷砖,随后被要求喝药时站在马桶的正前方,以便不会发生前面的状况。 洗衣机的提示音响了一下,开始运转,机器发出嗡嗡的震颤声。王祯看上去像是累极了,眼皮微微耷拉,靠在沙发的角落。 “你两周没给我发消息。” “……” “裴轶微?” “你在听吗。” 裴轶微脱了袜子,坐到沙发上,轻轻挠他的手背:“在听。” “在听就回个话。” “睡,”裴轶微给他盖上绒毯,”不聊。” 王祯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不多时呼吸匀和,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 裴轶微关了床头的壁灯,在阳台坐了一会儿,看着灰色的黄昏逐渐覆盖街道,雨中的城市沉入黑夜。 这场雨持续到三点,清晨后的街道重新变得干燥。吃过午饭,王祯和裴轶微走去小姑的新店,短暂地停留二十分钟,然后在冬日六点钟的晚风里穿过石桥,走进下角地铁站,搭乘六点十五分那班外壳漆成紫色的地铁返回学校。 时值下班高峰,轿厢内的上班族形形色色,地铁驰过轨道时的冷风吹开了王祯黑色的刘海,裴轶微注意到他没有戴假发,这是他真实的发色。 王祯向他解释,因为不再喜欢灰色,所以将头发染回原色,假发也就收进了衣箱。 经过综合体时车厢内走进了几个民谣歌手,背上挂着收款码,在拥挤的人群里放声歌唱,声音嘶哑。 王祯背对车窗,用发顶蹭了蹭裴轶微的下颌,听他们唱歌,边听边笑。 裴轶微捂住他的耳朵,评价道:“唱得一般。” 王祯抬头看他的脸。 很快,乘务人员将歌手赶出车厢,轿厢内随即涌入另一批候车者。 第30章 creep10 周五的下午王祯跟裴轶微回家,在楼道里拥抱了一会儿,走进房间前后颈已经湿润。 这个时候裴轶微和在外面时不一样。 他会用湿巾给他擦汗,蹲下去替他脱掉球鞋,慢慢解开鞋带,摘下袜子,将他的长裤褪到脚踝,然后拉开他的外套,将他一层层剥离出来,就像手术台上的医生,小心地抱起他,带他走进浴室,而他也像孩子一样任他施为,每当他解开一样东西,就奖励似的吻他一下。 傍晚的日光带着温馨的淡黄色,透过百叶窗照在他的皮肤上,让他看上去像一件光滑的瓷器。 热水淋在身上的时候他颤抖了。他顺从地闭上眼睛。黑暗之中,他感到裴轶微脱掉外衣,找了过来。他的呼吸洒在他的胸口。他开始清洗他的肩膀与手臂,将带有花香的肥皂抹在腰上,举起花洒冲掉多余的泡沫,随后擦干他的身体,套上外衣,将他抱进卧室。 做完这些,裴轶微给他削了一个苹果,他吃掉苹果,在沙发上睡觉,或者画画,等七点的闹钟响起,就动身回家。 日子仿佛踩在云端之上,王祯几乎忘了寒假即将到来,他即将前往北京集训。 梁清打电话询问他的时候,他从沙发上坐起,开始后悔没有选择留在省内。 “要去北京?”裴轶微问。 “嗯,”王祯说,“去半个月,年前回。” 裴轶微查了查北京的天气,问他:“带厚衣服了吗?” “带了带了,”王祯说,“比东北军大衣还厚。”他比划了一下,觉得不够形象,就搜出图片给裴轶微看。 裴轶微不太放心,去之前检查了一遍他的行李,确认东西都带齐后,送他去了机场。 下飞机前,王祯拍了一张灰蒙蒙的天空,告诉裴轶微飞机降落了。 裴轶微问:“冷吗?” 王祯走出机舱,感受了一下,回复他:“不冷,有点干。” 裴轶微回道:“小心流鼻血,买个加湿器。” 王祯摸到鼻尖,慢慢地回复了一句:“小老妈子!” 将行李放进酒店,王祯在园区内逛了一圈,没有找到出售加湿器的商店,于是上网买了一个,将截图发给裴轶微,表示自己有好好生活。 裴轶微的回复很快跳了进来:“乖。” 王祯在便利店坐下,买了一杯锡兰奶茶,因为不想回宿舍,便靠在临窗的长桌前和裴轶微聊天。 裴轶微在房内写作业,拍了书桌的照片给王祯。房间的窗口朝西,黄昏时分光线暗淡,可能因为如此,裴轶微点亮了桌角的台灯,灯罩有浅蓝色的小碎花,应该是胡小娥挑选的外观。 第一天没有什么特别的,画室给高二的学生安排了基础课,白天石膏头像写生,晚上速写,基础好的被挑出来,跟高三的一块画半身像。王祯来得晚,画了四天石膏像,第五天时带班老师安排他画半身像,觉得还可以,便让他和高三一起上课。 高三在为年前的联考做准备,很是紧张忙碌。王祯的舍友是三个复读生,最大的二十岁了,叫陆宇。三个人来自全国各地,于联考前夕飞回各自城市备考,宿舍一下便空了。几个人留下的烟头和啤酒罐积在房间的角落,王祯抽空清理宿舍,意外地在床底发现了一只避.孕套。 清理完毕,王祯出了一层薄汗。室内有暖气,他穿着薄外套坐在阳台前,给裴轶微打电话。 “喂?” 裴轶微的声音从听筒内传来,王祯心里跳了一下,一种隐秘的、蓬勃的快乐从湿漉漉的心底升起。 “在做什么呢?” 那边停顿了几秒,然后说:“买年货,在超市。” “哦。”王祯笑笑,故作神秘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裴轶微马上问。 王祯平静地说:“一个人在宿舍,寂寞,冷,想哭。” 可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听筒一阵沉默。超市喧闹的音乐声丝丝攘攘进入耳朵,裴轶微的呼吸变快了一些,随后是模糊的脚步声与门板被合上时的“砰咚”声。 “你说。”裴轶微终于再次开口。 “你在哪儿?”王祯想了想说,“旁边怎么没声了?” “卫生间。”裴轶微答。 “好吧。”王祯说。 很奇怪地,打电话前有很多话想说,但开口之后统统忘了。王祯轻轻咬住手指,说:“裴轶微......我想亲你,怎么办。” 裴轶微不说话。 过了半分钟,王祯咬红了食指,换了拇指开始咬。他坐到浴室的脚垫上,踢掉拖鞋,把袜子放在一边,让赤.裸的脚贴在冰冷的瓷砖上。脚尖挤压花纹的缝隙,充血后松开,再放上去,乐此不疲地重复这个乏味的、使人疼痛的过程。 电话那头传出电梯开合的声音,“叮”的一声,汹涌的人声随之而来。 浴室内温暖如春。王祯解开衬衫的时候,裴轶微开口了,问他:“在洗澡?” 王祯愣了愣,随即问:“怎么知道的?”他朝浴室的四壁望了一圈。 “排气扇有声音。”裴轶微回答。 然后说:“我回家了,在小区楼下。” 王祯也向他描述自己:“嗯,刚进浴室,里面很暖和。”解着扣子,他下意识开始数:一、二、三......七,有七粒扣,解到第七粒,王祯听见裴轶微说:“进门了。” “哦,”王祯望着镜子里的人叹气,“我在照镜子,好像瘦了。” 裴轶微想象这样的情景:王祯裸露着身体,在镜子前皱眉。但事实上,王祯并未皱眉,只是低下头,解开腰带,将黑色的长裤放在置物架上,然后打开花洒,让热水流进浴缸。 等待热水填满浴缸的过程中,他翻出一支潮湿的香烟,点燃之后,没有立刻靠近滤嘴,而是夹在两指之间,任其燃烧,放热,掉落在地面。泡进浴缸前,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陡然之间想到:是否曾有人在浴室内做.爱? 他红着脸,掬起一捧水,冲开胸口的泡沫,接着,轻手轻脚地挂断了电话。 星期天的早晨北京下了一场雪,三个舍友陆续从外地返回,准备参加Y美的校考。下了课,王祯和陆宇去画材店买颜料,画材店的老板和陆宇很熟,两人聊天时王祯在一边听。 “能考上哪间就读哪间,明年不复了。”陆宇说。 老板说:“家里供不起了?” 陆宇没有否认,说:“从前是真喜欢画画,现在却说不清喜不喜欢,看到千篇一律的彩头就作呕。” 他说完把帐结了,和老板道别,同王祯去便利店买晚饭。 便利店内挤满了表情各异的学生,大多是刚从各地返回北京的高三生,谈论联考的不在少数。王祯和陆宇找不到空位,便去旁边的咖啡厅坐下。 陆宇喝了口红茶,问王祯:“明年想考哪儿?” 王祯想了想,说:“来这儿的应该都一样吧。” “......这确实,”陆宇笑了两声,“我看你基础挺好,明年好好加油,咱们争取做个校友。” 王祯笑了笑,想到陆宇复读的事,不免好奇,因为陆宇画的并不坏,在复读生里算得上好。 陆宇解释说:“考学这事不全看实力,有时候跟你水平差不多的考出来了,但你的分却很低,有时反过来,比你好的人考的比你烂,这都说不好。所以心气别太高,能上岸就上岸,也不是非那几所不可。” 王祯听完陷入沉默,陆宇观察他的表情,笑笑说:“老学长复久了比较丧,没别的意思,当然希望你是那个幸运儿。” 王祯和他从咖啡厅出来,陆宇告诉他一件事:画材店的老板是G美毕业生。 王祯很惊讶,转念想到身边的老师:Y美与Q美的并非不多,他们学生时代在画室上课,考进美院,回过来又在画室带课,画重复的东西,日复一日。 晚上王祯把这件事告诉裴轶微,说:“假如从G美毕业的结果是开画材店,那我可能不会参加艺考。” 裴轶微说:“开店不好?” “俗,”王祯说,“为这个我不会来北京。” 裴轶微思考了片刻,问:“想考北京的美院?” “当然啦,”王祯说,“今天早上下雪了,以后咱们一块来北京,冬天还能看雪。” 裴轶微说:“喜欢下雪?” “倒也不是,”王祯说,“一个人看雪可孤独了,但你在就不一样了。” 那边沉默了好一阵。 “人呢?”王祯追问,“裴轶微?” 裴轶微低声喊他的名字:“王祯。” “哎?”王祯挑眉。 “还想亲我么。”裴轶微说。 王祯看了眼阳台,陆宇在阳台收衣服。他压低声音说:“之前想,现在不想。” 裴轶微却说:“我想。” “……是吗,”王祯说,“你亲手机吧。” 他听到裴轶微笑了,低沉的笑声很迷人,像拂过耳尖的一片羽毛。王祯心口变得热热的、涨涨的,浑身战栗,忍不住藏进被中,对着手机飞快地亲了一下。 第31章 creep11 这场雪化的很快,第二日的午后气温回升,落进教室的阳光带着金黄的暖意。画完色彩的手沾了颜料,洗手台上有一块共用肥皂,上面布满手印。王祯不想用,于是准备了一块香皂。洗净双手后,他去超市买了一袋苹果,打算回宿舍带皮啃。 宿舍由酒店改造而来,刷卡开门。王祯通常不会使用门铃。他从夹克口袋里摸出房卡,在感应器上扫了一下。迈出第一步后,他停在了原地。 房间内有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在和某人低声交谈。 王祯想起那只避.孕套,进而想到浴室里的气味,忽然感到轻微的恶心。他重重地敲了一下门板。里面的交谈声戛然而止,那名舍友高声问:“谁?” “我。”王祯目不斜视地走进房间,将苹果挂在床头。 舍友没有看他,转头和女孩继续刚才的话题。女孩靠在他的手边,头发散着,身上的毯子几乎滑到脚下。 王祯在阳台坐了五分钟,房内传出笑声与尖叫,伴随着水瓶与枕头的落地声,然后是一阵低语,和别的响动。阳台的角落多出了一小堆烟头,凌乱的烟灰粘在砖缝内,还有杂七杂八的鞋印。 阳台的门被王祯用力带上。他站在两个人面前,说:“这是宿舍不是旅馆,有事出去聊,行?” 舍友愣过之后冷下了脸,拍了拍女孩的肩,女孩顺从地跨下床,穿上鞋子走出房间。他把脚塞进拖鞋,扶着爬梯站起,对王祯说:“你他妈有病?” 王祯取下背包,把苹果装进袋里。舍友把女孩叫了进来,在王祯关门离开前,恶狠狠地骂了几句。 咖啡厅内没有空位,王祯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避寒。十一点他返回宿舍,发现门从里面被反锁。陆宇和另一个舍友在外考试,王祯没有打扰他们,下楼走到画室门口,推开前台的玻璃门,走进教室。 王祯捏了捏眉心。手机屏幕亮起,裴轶微在微信里问:“睡了吗?” 王祯直接挂了个电话过去:“在房间?” 裴轶微“嗯”了一声。 “今天干啥了?”王祯说,“上级查岗,如实交代。” “猜,”裴轶微话里带笑,“领导。” “领导不猜,领导要检查,”王祯平淡地说。 裴轶微没有立刻回应,过了片刻,王祯的手机忽然震动两下。 是聊天和通话界面的截图。 “领导满意吗?”裴轶微说。 “……嗯,”王祯忍笑说,“领导说他很满意。” 和裴轶微聊了一会儿,王祯抓起一只炭笔,在纸上慢慢移动。窗外北风呼啸而过,树枝拍打窗棂的响动有些可怕,像有人站在室前敲打窗扇。 “后悔了,”王祯说,“一个人在北京不快乐。” 裴轶微说:“才几天。” “好吧,”王祯说,“小裴真是冷酷。” “嗯,冷酷。” 王祯扑哧笑了。 风声减弱之后,王祯坐在折叠椅上。睡醒时刚过五点,钟点工进屋拖地。他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在便利店吃完早点,返回教室上课。 最后两天,王祯提前收拾好行李,然后陪陆宇去潭拓寺拜神。陆宇从应届那年开始,每年去一趟潭拓寺。王祯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心理,但陆宇很郑重。跨进寺庙后陆宇神情严肃,走完一套流程,出来时表情稍为缓和。 “轮到你的时候就能理解了,”陆宇苦笑着对王祯说,“老人家迷信不是没有道理的,吃的苦多了你会发现生活真他妈操.蛋,谁也救不了你,别人救不了,你自己救不了,或许神还能帮帮忙。” Y美的校考通常安排在年后,而王祯的课程年前结束。陆宇不回本市过年,临行前,王祯请他吃了一顿饭。陆宇的生活费不多,王祯也不想讲那些虚的,于是陆宇将不用的铅笔、橡皮和颜料打包成箱,填了王祯的地址,寄回晖市。 飞机降落时夕阳方从天际落下,酱紫色的光线使城市景致变得静谧而柔和。王祯给裴轶微打电话,一阵忙音过后,电话被接通,王祯听见声音从身后传来。 机场大厅的白光落在地面,裴轶微站在一棵散尾葵的左侧,朝他招手。 地铁在水上轨道上飞驰,驶过延绵的建筑群时,王祯牵住了裴轶微的食指,说:“感觉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 王祯喃喃道:“北方的确不一样,这个时候街道灰扑扑,天空脏脏的,回来一切好像突然明亮了,干净了。” “嗯,”裴轶微抚过他的手心,“雪好看吗?” “一般。”王祯调出照片,是白丝绒一样的细雪,和裴轶微想象中不同。 王祯又给他看了一些照片,宿舍,食堂,轻扫落叶的环卫工,打着雨伞的女孩,和许多张习作。翻到底下,裴轶微的那张照片露了出来。王祯把手机收了回去,说:“就这些。” 裴轶微挑了下眉,拍了拍他的手背。 王祯把行李送回了家,简单地吃过晚饭,开始计划新年。这一次离开,时间并不长,每日却在思念里度过,孤独感前所未有地强烈。真是奇妙。恋爱让人变得多愁善感。 想到高三为期八个月的集训,王祯开始失眠。 窗外出现朦胧的光线,鸟雀的叫声若有若无地响起。王祯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发现吸顶灯的花纹有些模糊。 他揉了下眼睛,确认自己的确看不清吸顶灯了。 他近视了。 王祯将事情告诉裴轶微,过了一会儿,裴轶微回复:“以后不要躺着看手机。” 王祯坐起身,在房里走了几圈,盯着远处的家具看。大致轮廓基本清晰,细节的纹理便模糊了。他往楼下的花坛看了一眼,在花架下散步的老人和女孩像两滴缓慢移动的墨水,边缘是漫散的。 手机震动了数下。王祯拿起来看。 裴轶微给他发了几篇医学文章:如何恢复视力、怎么做可以提高视力、近视眼自我恢复、近视恢复技巧…… “……”王祯发去一个“龇牙.jpg”,然后摁灭手机。 周洁托人挂了南三医的专家号,周三的上午带王祯去医院验光。轻微近视在青少年中属于常见现象,专家建议王祯配一副眼镜用于矫正,其他帮助则给不了。 王祯挑了银白色的细边镜框,戴上去后周围事物的细节骤然清晰,争先恐后涌入视线,目光难以聚焦。试着走了一段,眩晕感逐渐消失,再坐上汽车,观察飞驰而过的街道和行人,回到家时,便基本适应了眼镜的存在。 晚上睡觉前,王祯将眼镜摆在台灯下,仔细地拍了一张照片,然后配上文字,发到朋友圈。杨航可能刚好在刷朋友圈,很快评论了一句:“社会从此又多了一只衣冠禽兽” 过了半个小时,裴轶微问他:“配眼镜了?” “嗯,”王祯说,“在南三医配的。” 裴轶微说:“医生怎么说?” “他说度数不高,先戴着控制近视加深,”王祯说,“戴眼镜的感觉太好玩了,像同时拥有两双眼睛。” 王祯给他发了张照片。周洁下午拍的。他戴着眼镜走在桥边,边走边笑,朝镜头看了一眼。周洁把这个瞬间捕捉下来,发给了王祯。 “快夸我。”王祯笑眯眯地说。 裴轶微想了想说:“好看。” “……知道好看,”王祯说,“夸点别的。” 那边安静了片刻。王祯心想要不别为难他了,那段低哑的声音忽然说:“过来,我想亲你。” 第32章 creep12 年前王修明有多场饭局,聚餐的一部分是公司职员,另一部分是合作伙伴,王祯参与过两三次,每当聊到与教育相关的话题,王修明这里会出现短暂的尴尬。后来王修明不再让王祯出席,王祯轻松了好一阵。 今年王修明很反常,饭局的前一天,语气严肃,特意通知王祯,让他明天空出时间,不留反驳的余地。 王祯没有拒绝,他不想为这个和王修明产生争执。无聊且消耗精力。 聚餐的地方是一间庭院式餐厅,屋里的空调开得很低,王祯的手收在衣兜里,进去时桌上已经坐了一些人,大多带着孩子。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坐在窗边。她抬起头时王祯愣了几秒,认出了她。 兰心说了声“嗨”,朝他摆了摆手。 “……嗨。”王祯迟疑地打了声招呼。王修明开始逐一介绍来者。 听到王祯和兰心是同学,他们将王祯安排在兰心身旁。王祯给兰心倒了一杯荞麦茶。兰心说:“好久没在学校看到你了。” 王祯说:“大课间我来过四楼,你可能没注意。” “是吗。”兰心想了想,没有记忆,“时间过得真快,晚自习看到那张空座位我还想这里的人去哪了。” 菜上来后,王祯和兰心聊了一会儿,桌上的长辈谈到高考。王祯听人说起兰心课余时间学画,有些惊讶。兰心的妈妈笑着说:“我们家的是个半吊子,王总的儿子才是专业的。” 王修明摆摆手,看了兰心和王祯一眼:“算不上专业,小孩感兴趣就让他学,你们家女儿太优秀了,比不了。” 吃到一半,话题转向公事,王修明朝王祯看了看,兰心的妈妈忽然提议:“你俩想出去就去吧,同学之间多聊聊,刚好都喜欢画画,还有共同话题。” 王祯咽下一口冷茶,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出房间。兰心跟在他的身后,在一池睡莲前停下。 兰心用脚尖拨弄了一下睡莲,说:“你怕冷就先回吧,我在外面走走。” 王祯愣了愣,笑道:“没事,随便聊聊,他们吃他们的。” 兜里的手机震了下,王祯让兰心坐到藤椅上,然后坐到她的对面,拿出手机。 裴轶微发了一本书的内页,和历史有关。附了几个字:“这段话写的可以。” 裴轶微可能没有意识到王祯对这些不感兴趣,时不时给王祯发在读的书,有些内容艰深,王祯不能完全看懂,只是附和一个“[棒.jpg]”。 王祯回:“和我爹在外面吃饭。” “嗯,”裴轶微说,“别喝酒,保护好胃。” 兰心忽然说:“你恋爱了?” 王祯放下手机,有些懵,看向她。 “笑得眼睛都没了,”兰心笑笑,“现在班里的吗?” 王祯摇头笑了:“别猜,反正你猜不着。” 兰心哭笑不得:“才不猜呢。” 吃饭的时候王修明喝了酒,走的时候兰心妈妈替他叫了代驾,王祯打开车门先迈了进去,王修明没有走向副驾驶,而是坐在了他的身侧。 喝了酒的王修明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问王祯:“和同学聊了什么?” 王祯说随意聊了聊,王修明皱起眉,说:“男孩要主动点,不要等女孩来找,长得再好也是。” 王祯看向汽车的前方,城市的夜灯五光十色,车内时不时闪过或蓝或红的光晕。 “说话,别像个哑巴。”王修明说。 “没谱的事。”王祯终于说。 王修明的腮帮子鼓了鼓,说:“什么‘没谱’。” 王祯说:“快过年了,不说这些。” 王修明笑了一声:“我对你没有太多期望,你平安幸福,我就可以安心退休了,但你知道幸福,幸福要建立在不伤害他人,被社会认可的基础上。” 说到一半,王修明撑住额角,声音渐低。随后,车内陷入沉默。车载导航的提示音回响在狭窄的空间内。 提着蓝色的垃圾袋走下楼梯,裴轶微刷开门禁。路灯闪了两下。排水沟里堆满了枯黄的落叶。 袋里装有破碎的玻璃瓶,裴轶微检查了一遍,确认袋子没有破口,然后将之投进垃圾箱。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裴轶微停下了合上箱盖的手。 王祯坐在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安静地注视着他,像一只暗处的流浪猫。 “怎么没回家?”裴轶微走上前,碰了碰他的手,有些凉,顺手把它们拢在掌中。 “孩子不听话,被赶出来了,”王祯把头压在他的腰上,“考不考虑收留一下。” “不考虑。”裴轶微说。 王祯随即抬起头,瞪着他。 裴轶微又说:“起来,小朋友。” 王祯抱着他的腰不肯动。裴轶微拍了拍他的背,有些无奈。王祯咕哝道:“背我。” 裴轶微看了他一眼,转身蹲下去。 王祯愣了:“......我挺重的。” “自己提的要求,”裴轶微拍拍他的小腿,“快点。” 王祯只好顺从地抱上去。裴轶微的肩不厚,但有些硬。王祯把下巴放在他柔软的颈窝里,暖热的体温像没有具体形态的纱布,包裹着胸口。他的肩背很放松。 “去哪儿。”王祯看他没往楼上走,有些疑惑。 “去黑市,”裴轶微说,“把你卖掉。” 王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 王祯喃喃道:“卖了的钱记得五五分,还有,不要卖我的手,要画画。” “就卖画画的手,”裴轶微说,“买一只送一只。” 王祯咬他一口,捏住他的脸颊说:“财迷,你完了。”从他的背上挣下,抬步往回走。 裴轶微转身把人拽回来,用力抱住了,动作迅速地放上小绵羊,点火开出小区,停在超市门口。王祯本来赖在车上不动,看他熄火拔钥匙了,只好跳下车,跟他一块进去。 裴轶微买了香皂、纸巾和垃圾袋,东西不多,结完账出来羽绒服的表面还是凉的。王祯把手套给他,将手塞进他羽绒服的口袋里。小绵羊开到楼下,王祯懒懒地靠在他肩头,他把车停好,扶着这个没骨头的人上楼。 胡小娥去了妹妹家,客厅留了一盏小灯。裴轶微替他脱了外面那层夹克。王祯搂着他的脖子,他不能弯腰。他揉了揉王祯的头发,王祯嘟嘟哝哝地念着“小裴”,看情形是困了。 裴轶微使了点劲,把王祯抱进房间。王祯一困什么事也不管,挨着地方就睡。裴轶微领教过一次,怕他感冒,帮他把袜子和长裤脱了,放进洗衣筐。衬衫有些麻烦,只能一粒粒解。裴轶微摘下他的眼镜,放在桌上。鼻托在脸上压出了两颗红印。裴轶微用手指揉了几下,鼻根红了,红印还在,可能因为他的皮肤薄。 裴轶微去浴室冲澡,出来的时候身上在滴水,水珠一路漫进卧室。房里开了空调,送风的声音很清晰。他摸到遥控器将空凋关掉,用毛巾擦干头发,随手关上壁灯,走出卧室。 王祯醒来的时候脚有点凉。他把脚缩进被子里,翻了个身,睁开眼睛。那盏有着蓝色碎花的台灯被日光照得微微泛白。王祯坐起身,叫了两声“裴轶微”。 “怎么了?”裴轶微从外面推开房门,穿着那件黑色的卫衣和一条军绿色的休闲裤。 “没怎么,以为你去哪儿了。”王祯说。 裴轶微说:“在做早餐,想吃面还是粉。” 王祯有点惊讶:“你会做饭?” “会一点,”裴轶微说,“过来。” 王祯跟他去了厨房。流理台上摆着切好的葱、姜、辣椒和肉丁,盛在四只白色的小瓷碟的中央。一只瓷碗里盛着搅拌好的调料。 “这是要做臊子面?你怎么什么都会......”王祯说。 “现学的。”裴轶微拿出手机,里面在播放制作臊子面的视频,被他暂停了。 “你几点起的?”王祯心想这材料得准备多久呀。 裴轶微看了眼客厅的钟,说:“大概六点。” 王祯忽然有点脸红,惭愧了,男朋友太自律了。 面熟了之后,王祯把洗好的碗递给他。裴轶微记得王祯饭量不大,没有盛满。端上桌后面碗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淋在表面的臊子呈完满的圆形。王祯拿出手机连着拍了几十张,怎么拍都不满意,觉得没有把它以最好的状态呈现在照片里。 裴轶微把筷子递给他。王祯慢腾腾地咬了一口,不舍得吃快了。边吹边吃,忽然想起裴轶微昨晚的话,于是问:“阿姨走亲戚不带你吗?” 裴轶微放下筷子说:“今年没带。” 看王祯疑惑,他解释说:“她让我去我爸那里待一段时间。” 王祯更为不解,裴轶微没有接着说下去。洗碗的时候,王祯挤了一点洗洁精在手心,抹在裴轶微的脸上。裴轶微在擦拭流理台,腾不出手。等搭好抹布,他握住王祯的手腕,把他抱上流理台,吻了他一下,洗洁精随之回到他的脸上。 王祯张开手搂紧他的脖子,问他:“阿姨想和他重新生活?” “他愿意放弃拆迁补偿,”裴轶微说,“如果每周我去见他。” 王祯吻了吻他的脸颊,说:“你去吗?” “不知道。” 说完,裴轶微抱住了他,吻在他的鼻尖,嘴唇,下巴。很轻的吻。王祯身体颤抖,随着他的吻放缓呼吸。放在腰上的那双手温暖而柔软,让人陶醉。王祯感到自己融化了,变成一捧温热的水,从裴轶微的指缝间流走。 第33章 creep13 午后气温回升,日光从阳台照进室内,驱散了正月以来持续的阴冷。清洗完碗筷,裴轶微挑了部电影,和王祯坐在沙发上观看。这栋房子修建时坐南朝北,客厅的窗帘拉了一半,昏沉的光线打在电视机上,屏幕上的人倒映着白光。 王祯看了十分钟,将手贴在裴轶微的小指旁。裴轶微探到他的手指有些冰冷,拿起来放在掌中,捂了一会儿,两只手都开始出汗。等电影结束,王祯的掌心泛起一层汗光,被他蹭在裴轶微的胸口,才干净清爽。 冰箱里的蔬菜和肉类所剩不多,裴轶微清点了一遍,问王祯:“想吃火锅吗?” 王祯想了想说:“有材料吗?” “家里有底料,”裴轶微说,“待会儿去超市买菜。” 这个点,超市的蔬菜不算新鲜,王祯陪他挑了许久,只买了菠菜、金针菇和莴笋,肉菜冰柜有现成的,处理起来很方便。王祯帮忙择菜和摆放,洗干净后放进沥水筐里,端到桌上。汤沸腾得很快,咕噜噜的气泡从锅底升起,带出白色的水雾。 家里调料不多,只有酱油和陈醋。王祯吃得清淡,不蘸酱料也能下肚。裴轶微把电视打开,各地的电视台正在播放新春节目,内容千篇一律。他换了几个台,这时,室外忽然响起礼炮声,从楼下的黑暗中传来,一下,两下,震耳欲聋。 王祯看看他,放下碗筷,走到阳台上,朝声源处张望。 一群男男女女围在对楼的小院里,地上堆着五箱礼炮,射出来的焰火擦过六楼的外墙,把阳台的瓷砖地面映得通亮。 “你们这儿能放烟花?”王祯说。 “嗯,”裴轶微往外看了一眼,“过年不管。” “有卖摔炮的吗?好久没玩过。”王祯问。 “应该有,吃完去楼下找找。” 王祯读小学时王家人通常返回乡下过年,但乡下的老人陆续去世后,他们也就很少再回老家。摔炮是乡下小卖部里的玩意,城里没有。吃完火锅,裴轶微带他一间间商店去找。晖市的禁放令在下角执行的不严格,两个人在街角的一间小卖部买到了仙女棒和雪糕筒烟花。 正月的夜风并不干燥,温润地吹过脸颊,让王祯联想起春天。裴轶微用他的火机去点仙女棒,他就举起手机对着裴轶微拍照。 “笑。”王祯冲他咧了咧嘴,示意他模仿自己。 裴轶微牵起嘴角,望向镜头,王祯随即按下快门,喀嚓一声,闪光灯的灯光在裴轶微面前飞快晃过。 “ok了。”王祯把手机递给他——照片里的裴轶微眼神明亮,神态放松,穿着黑色的羽绒服,牛仔长裤的末端塞进低帮皮靴,面目介于男孩与青年之间,俊秀得青涩。 “有个叫哈默肖伊的画家画他妻子画了几十年,每张画的内容都是妻子和他们的家,那些画放在一块看很有意思,”王祯说,“如果每年几拍张你的照片,积攒个五年十年再看,应该很好玩。” 裴轶微笑了笑:“看我一天天受锤,然后变老么?” 王祯捏住他的脸颊,边说边笑:“对,变成一个老大爷,不洗澡不换衣服,臭烘烘惹人嫌。” 裴轶微照着他的腰拍了一下,王祯缩起肩,正要说话,几步外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朝这边来了。 裴杰提着一只白色的纸袋,走在路灯下,看到裴轶微和王祯时愣了几秒,随后扬起眉,快步朝裴轶微走来,冲他打了个招呼。 “怎么没在家待着?”裴杰往楼上看了一眼,问裴轶微。 裴轶微没想到裴杰会在这时前来拜访,迟疑了片刻,说:“下楼散步。” “噢,那咱们上楼吧?”裴杰靠上前,和王祯短暂地对视稍许,自顾自往楼上走。 “有什么事?”裴轶微打断他的步伐,问他。 裴杰缓慢意识到了裴轶微的敌意,面不改色地说:“没什么事,我来看看你,你妈去小姨家了?” 裴轶微沉默地点点头,王祯这时出声说:“叔叔,我找他裴轶微有急事,一会儿就回,您看......” 裴杰看看王祯,又看看裴轶微,说:“那我上楼等,你们先忙。” 王祯和裴轶微对视一眼,裴轶微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裴杰,带着王祯走了。 离开单元楼,王祯立刻牵起裴轶微的手,语气谨慎地问:“去我家?” 裴轶微摇摇头:“我先送你回去。” 小绵羊停在单元楼下,裴轶微把王祯送到地铁站,烟花无法过检,王祯将它们递给裴轶微,拉着他走进厕所隔间,低声说;“不乐意就别去了。” 裴轶微没说话,在王祯的头发上摸了摸,把他揽进怀里。 “你这样我怎么走,”王祯说,“别去,真的。” “我爸希望老有所依,”裴轶微说,“不谈以前,我的确有这个责任。” 王祯的心口仿佛被挖了一角,一些念头涌上来又沉下去,在胸口徘徊数遍,最终化为轻飘飘的一句话:“......那你注意安全,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嗯,”裴轶微抚过他的背心,安慰他,“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我去找你。” 回去的路上,裴轶微加快了脚步。裴杰站在楼梯口,斜长的影子打在地面,一点烟灰缓缓飘落。 “你同学回去了?”裴杰打破沉默。 裴轶微点头,摸出钥匙打开屋门,将裴杰让进屋内。 屋中的火锅味尚未散尽,裴轶微推开阳台的推拉门通风,将那袋烟花挂在墙上的挂钩上。 “我投资的建材公司上路了,按现在的情况,再过一年欠薛老四他们的钱基本能还清,”裴杰说,“我给你办了张卡,平时要买东西你就从卡里拿。” 裴杰将卡递给裴轶微,裴轶微没接。 “投资的钱你跟谁借的?”裴轶微问。 裴杰怔了怔,慢慢笑了,转手将卡放在茶几上。 “照顾好你妈,”裴杰答非所问,将白色的纸袋放到银行卡的旁边,“这是我托人从美国带的药,副作用比她平时吃的那种低。” 裴轶微看了看纸袋,没有拒绝,起身把银行卡塞到裴杰怀里。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裴杰继续说着,“给你什么我心甘情愿,不会害你,你收着。” 裴杰带上门走了,留下孤零零的纸袋和银行卡平放在茶几上。 裴轶微打开纸袋查看了一遍,药的说明用英文写就,他读的不吃力,因此知道了这份礼物的确出于真心。他将纸袋放回原位,坐在沙发上沉思片刻,想到裴杰的那句话——“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他为什么突然强调这个? 新年过得比想象中平淡。初一过后,连续五日,王祯每日在拜访亲戚中度过,时间一晃而过,裴轶微那边也有许多亲戚要走,除了通过电话和微信联系,他近一周未曾再和裴轶微见面,直到开学前一天,寄养在小姑家里的猫发烧,裴轶微将小猫送到宠物医院,王祯于是和他匆忙见了一面。 “注意保暖,能开热空调就尽量开热空调,”宠物医院的兽医说,“回去多喂水,其他的基本没什么,有问题再过来。” 王祯谢过医生,将猫放回包里,和裴轶微往外走。 “它体质不太好,”王祯说,“捡它到现在大大小小四场病了。” “可能还小,”裴轶微说,“我让小姑多给它补充营养。” “嗯,”王祯看了眼表,“咱们现在去哪儿?” “我去书店挑几本书,”裴轶微说,“开学用。” “行。”王祯点头。 裴轶微要挑的是几本习题,王祯在旁边看了看,每本都不薄。他想起裴轶微房间里那些书箱,他过去以为裴轶微保持目前的成绩很轻松,但相处久了才意识到裴轶微的轻松是表面的,实际上他同样面临很大的压力,只是他习惯将情绪藏在心底,即便他们如此亲密,他依然很少向他吐露这些。 新学期伊始,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集训,专业课的数量开始增加。王祯待在画室的时间变长,时常连续几天无法参加晚自习。作业写不完,只能晚自习结束后补上,有时忙到半夜两三点,第二天精神状态不好,在课上打盹成了常态。 第一次月考结束,王祯看完分回到座位上,语文老师走进教室评讲试卷,幻灯片里播放的是这次月考的优秀作文,王祯看到了裴轶微的名字。 “仔细读一读这位同学的文章,这次月考唯一的满分作文,”语文老师说,“同样的话题,看看他是怎么阐述的。” 王祯认真读了两遍——用词朴素的文章,但对话题的认识、讨论的深度,恐怕高三的学生也未必达得到,要做到这点绝非易事。 王祯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为自身与他的差距而失落,这两种感受同样强烈,虽然他的表情很平静。剩下的时间里,王祯想的始终是其他人看到这篇作文时的反应:羡慕、自卑和崇拜。但无论如何,没有人会将他和裴轶微联想到一起,因为他们是如此不同的两种人。 三月的最后一周,王祯去市郊的一所艺校参加比赛,那天裴轶微有额外的数学课,抽不出时间,他搭梁清的车抵达现场。比赛结束后,室外忽然飘起小雨。来之前王祯没有带伞,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雨势渐强,被困在楼里的学生开始给家里打电话。王祯打算等雨停了再走。旁边,一个穿灰色开衫的男孩忽然叫了他一声。 “嗨,”孟韬手里握着伞,似乎刚从楼上下来,“你也来了?” “嗯。”王祯应声。 孟韬观察他几秒,说:“待会儿左老师开车接我们画室的学生回去,你要不要一块?” 王祯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好吧,”孟韬笑笑,“那你怎么回去?” “等雨小了打个车。”王祯说。 左行健举着伞从雨里走来,看到王祯和孟韬站在一起时怔了怔,然后喊孟韬的名字,让他过来。 孟韬朝王祯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随后跟着左行健走了。 但过了几分钟,一辆别克商务穿过雨雾停在楼前,打起双闪,孟韬透过车窗朝王祯摆了摆手,注意到王祯没有反应,下车向他走来,说:“我刚看预报,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这里太偏也不好打车,你还是跟我们一块走吧?” “谢了,真不用,我们不顺路,”王祯说,“我朋友现在过来接我,我坐他的车回去。” 孟韬的表情略显迟疑,左行健按了声喇叭催他,孟韬犹豫片刻,将雨伞递给王祯,转身回到车上。 别克消失在雨幕后,楼内的人基本走空,王祯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按下接听键,裴轶微的声音被雨水搅得有些模糊,他说:“我到门口了,几号楼?” “四号,”王祯看看楼牌号,“从大门进来直走,到尽头向左转个弯就到了。” 裴轶微没有挂断,应该在用他送他的那副AirPods听电话。嘈杂的雨声盖过了他的呼吸,王祯听到不远处发动机的嗡鸣声,小绵羊的车灯闪烁了两下。裴轶微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雨衣,前额沾了雨水,显得有些狼狈。 裴轶微看他手里有把红色的自动折叠伞,他记得王祯不喜欢红色,于是问:“向同学借的?” 王祯套上裴轶微给他带的雨衣,说:“不算同学,你见过的,之前在小姑摊上和我老师在一块的那个男孩。” 上车后,裴轶微放慢了行速,雨天路面湿滑,他来的路上便有私家车因为轮胎打滑而撞在护栏上,导致那条路的交通完全瘫痪。 车灯开到最大,王祯的手被雨水淋的微微发冷,经过跨江大桥的时候,电机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像闷在幕布里发出来的。没过五分钟,裴轶微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下车查看,说:“电瓶坏了。” “要叫人拖车吗?”王祯问。 “快到了,”裴轶微将钥匙从锁孔里拔.出来塞进上衣口袋,“直接推回去。” 王祯看他两只袖口湿了大半,撑开雨伞走到他左侧,方便他在右侧推车。 “给你伞的人,”两个人走过石桥的时候裴轶微忽然说,“他是?” 王祯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嗯”了一声,说:“他好像对我以前那个老师有意思。” 王祯不会在裴轶微面前主动提起左行健,一是怕惹得裴轶微不快,二是提与不提都已经过去,不需要将之带入现在的生活。 下角有修理店,裴轶微直接把车推到店内,留下联系方式后带着王祯离开。王祯感觉他比往日沉默,走进小巷时,他主动去牵裴轶微的手,裴轶微没有说话,任他牵着,但手指僵硬,不使力气。走到门口,王祯把手塞进他装钥匙的口袋,犹豫着,吻了他的下颌一下。 裴轶微今天洗得很用力,带着花香的肥皂落在王祯的胸口,春雪一样的皮肤变得红润,紧张,但远未达到裴轶微希望的程度。他想撕碎那把红色的折叠伞,把它丢进垃圾篓,一把火烧掉,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他习惯了克制自己的冲动。有些事不能细想,就像王祯不会过多地询问他的家事,他也不会去探究王祯身上的那些痕迹:抽烟,对艺术史的熟悉,吻他时的直截了当。因为它们构成了王祯,是他的迷人之处。没有它们也就没有王祯。 王祯低.吟了一声,将手拦在胸前,埋怨地皱起了眉。裴轶微拉起他的脚踝,纤细的足弓像弯白色的月亮,被激起的爱怜之心化为乌有。他用蛮力握住他的腰,他吓了一跳,两条腿缩回身前,然后笑了起来。 “太痒了,”王祯缩着肩膀推他的手,“别抓我的腰。” 裴轶微捏住他的耳垂,揉了两下,和他接了一个吻,将他抱出浴室,放在沙发上,然后坐到书桌前,开始完成今天的习题。 王祯半倚靠背,撑着下巴对他笑了笑,两只脚不安分地踩上书桌,将他的题集踢得乱七八糟。 “裴轶微,”王祯把书桌踢出声音,“别写啦。” 书桌被踢得砰砰响,像一首进行曲。王祯脚尖的水将试卷打湿,上面的字晕成一团,裴轶微不得不把他的脚挪开。但过了一会儿,王祯又将脚靠在他的膝盖上,像摆弄塑胶玩具一样上下磨蹭。裴轶微的太阳穴立刻跳了几下。 “学霸哥哥,”桌上的试卷掉了一份,王祯不给他捡,将它压在沙发下,“火烧屁股了,还写?” 裴轶微放下笔,把椅子转向王祯那面,王祯靠过去,不由分说地坐在书桌上。 “好,不写,”裴轶微看着他,“想玩什么?” 王祯抽出他书架上那本《莎乐美》翻看起来,里面的插画很有趣,华丽怪诞的风格。 “给我念书呗,”王祯想了想,把书递给他,“你声音挺好听的。” 裴轶微翻开那本书,说:“待会儿别笑。” “不笑,”王祯坐回沙发上,“你哪次读我笑了?” 裴轶微坐到他的身旁,和他并排靠在扶手上,挑了一段开始朗读。 “我被你的身体给迷住了,约翰,你的身体洁白无瑕,就像刈割者从未光顾过的田地上种着的百合……请允许我触摸一下你的身体吧。” “……退后,巴比伦的女儿!”王祯忽然念了出来,带笑看着裴轶微。 裴轶微怔了怔,接着往下读。 “它就像是波斯国王以朱砂染就、又缀以珊瑚的弓.弩。”他盯着王祯的嘴唇,缓慢地读,“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像你的嘴唇那样鲜红。请允许我亲吻你的嘴唇。” 王祯接道:“休想!巴比伦的女儿!索多玛的女儿!” “请允许我吻你的嘴唇吧,约翰。”裴轶微将坚决的语气带入其中,慢慢靠近王祯。 “你难道不害怕吗,”王祯没有退后,只是盯着裴轶微,“希罗底的女儿?” 裴轶微便笑了笑:“我会吻到你的嘴唇的,约翰。” 王祯推开他的胸口:“你已经受到诅咒了,莎乐美。” “你一点都不把我放在心上,约翰。”裴轶微压低声音,让语速变快,呈现莎乐美的疯癫之态,“你就当我是个荡.妇,是个妓.女,我,莎乐美,希罗底的女儿,犹太王国的公主!......我知道你会爱上我的,爱情的神秘要远远胜过死亡的神秘。我们一定要只想着爱。” 到这里,莎乐美已经砍下意中人约翰的头颅,盛在银色的盘子上欣赏,亲吻。 “……约翰,我吻到你的嘴唇了。”他侧过身,在王祯的嘴唇上停留片刻,放缓语速,又接着往下读,“你的嘴唇有点苦苦的味道。那是血的味道吗?也许那是爱情的味道。” 终于来到结束的部分,裴轶微放下书,轻声念。 “人们说爱情是有一股苦味的,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第34章 creep14 一周后,高二正式进入第一轮复习,裴轶微的周末经常被科任老师占去,王祯只能在晚自习结束或周日下午见到裴轶微,其他时间裴轶微忙于课业,用微信和他聊天的时间也不多。 等到五一劳动节,终于有了机会。学校放假五天,不用补课,算是准高三们的最后一次长假。杨航一早约了王祯去海边旅游,准备带上薛心怡和穆心的朋友一块。 裴轶微不熟悉他在穆心的朋友,和杨航也只能算点头之交,王祯担心他被冷落,问他要不要带同学一块来,隔天江昱给他发微信,说他和蔡卓希想来,最终一行人租了一辆面包车,直接开到民宿的楼下,打算第二天一早乘坐快艇环岛游。 雨说来就来。从第二天清晨开始,一场大雨持续到午后四点,直到傍晚雨势减弱,空中依旧飘着零零星星的雨丝。蔡卓希站在房间门口,说:“天气预报没说这两天会下雨。咱们也就待三天,不会天天看雨吧?” “天气预报不准,”江昱穿着夏威夷花衬衫靠在躺椅上,“去年台风登陆的时间预报错了,搞得我差点被困在回家路上,五月也该下雨了,说不定待会就停了,停了咱们下楼撸串,怎么样?” “行啊,”杨航看了眼表,“我跟薛心怡说一声。” 薛心怡和从穆心来的女孩霍诗住一个房间,杨航通知薛心怡时也顺道叫上了霍诗。 五点半时雨完全停下,王祯拔了房卡和裴轶微往楼下走,江昱和蔡卓希在待客大厅玩纸牌。他们下来有一会儿,在酒店外逛了两圈,找到一家租售摩托车的车行,说天晴了可以开摩托在附近兜风。 “你俩会开么?”王祯看看他们。 “不会可以学,”江昱笑着说,“汽车都能开一辆摩托还有什么不会的?” “嚯,你什么时候学的?”蔡卓希说,“没十八能考驾照?” “没驾照,就自己瞎开,”江昱说,“高一暑假在内蒙古学的,牧区不是没什么人么,我开我爸的越野到处转,转几天就会了。” 王祯说了声“厉害”,杨航正好带着薛心怡和霍诗从电梯口出来。 夏日的傍晚日光犹存,柏油路上的路灯尚未被点亮。沿着沙滩走过一处码头,有间挂着长方形霓虹灯的酒吧开在堤岸的北侧,店外坐着许多喝酒的年轻人,酒香和食物的气味格外浓郁。江昱走在面孔稍为稚嫩的蔡卓希身前,他们找了张大桌坐下,要了一打啤酒。 杨航直接把薛心怡面前的酒揽了过来,霍诗酒精过敏,剩下五个男孩,一人两瓶,多出来的到了江昱那儿,江昱能喝。 “还是觉得你转的很突然,”江昱拉开一听啤酒对王祯说,“是不是压力太大?” 王祯说:“多久前的事了,本来也不适合待在你们班,个个600分的学霸,我一个400的怎么过?” “也不能这么说,”江昱说,“马哥说你画画好,考Y美Q美问题不大的,能进Q大不也很好么,不要妄自菲薄呀。” 杨航接道:“那必须的,咱们祯哥当时是画室太子爷,能教老师画画的那种,霍诗你说是不是?” 霍诗被点到名,跟着笑笑:“对,当时主教老师特别疼祯哥,画室的人一口一个‘太子’,久了我都快忘记祯哥本名。” “后来呢?”江昱好奇地问,“怎么不在你们那儿学了?” 杨航看了看王祯,王祯说:“跟主教老师有点矛盾。” 江昱点点头,没有问下去,转开了话题。 王祯没怎么喝酒,裴轶微在桌子底下碰他的腿,不许他喝酒,给他要了虾蟹粥。回去的时候,空中再度落下小雨,在海滩上散步的游人三五星散。杨航带薛心怡去码头看海,剩下三人想在海滩上逛逛。王祯感觉夜晚的海风有些冷,就跟裴轶微先回民宿。 裴轶微跟在他身后进门,王祯把房卡放进取电槽,衣橱的灯晃了一下,接着亮了起来。 “你先洗,”王祯说,“我去椅子上靠会儿。” 裴轶微取完换洗的衣服走进浴室,王祯顺手帮他打开排气扇,随后便靠在沙发上,望了一会儿窗景,慢慢涌起睡意。 九点的时候裴轶微叫醒了他,让他去洗澡。王祯醒不过来,背过身说:“不洗了。” 裴轶微拍了拍他的腿,让他伸手,背起他来到浴室,放下马桶盖让他坐下。 “坐好。”裴轶微解开他的皮带扣,让他靠着自己的肩站起。然后他跪下脱掉他的牛仔裤,把皮带放在洗手池的右侧,拉下他的内裤。 他下意识蜷起潮红的腿,浴室内气温很高,但他的腿带着雨水的冰冷。他帮他脱下T恤,就像每周五的傍晚在他家那样。 “手给我。”裴轶微对他说,可没等他回答,他自作主张地将手伸了过去。 裴轶微缓慢而笨拙地实验,像个糟糕的学生,把他弄痛了。他抓住他的头发,吻他,那里很热,那种感觉不坏。他紧张地难以呼吸,用摔碎东西的力气抱他。那是双常握画笔的手,现在它在他面前颤抖。想到这里,他胸口发热,像晕倒一样,眼前出现闪烁的红光。 王祯愣了一下,问“怎么了”,没有责怪刚才的糟糕表现。 忽然之间,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他:视野里的一切陡然散发出蓝色的光芒,在浴灯照射下涌出黄色或绿色的光晕。那些色彩纠缠在一起,像一团流动的云雾,冷暖海流交汇时汹涌的碰撞,它们具有生命,并不受他的控制。 他在王祯耳边说了什么,一切像隔着大雨。王祯的表情依然温柔,但却多了一丝困惑。 醒来时裴轶微的头很疼,他望向房间的四壁,他们的行李放在鞋柜的前方,王祯没有醒来。 他起身看向窗外,海鸟从半空掠过,发出或长或短的鸣叫声,深蓝色的海面柔波荡漾,星星点点的波光呈现出明亮的银白色——昨晚的那些东西似乎只是幻觉。 他下楼取了早餐,回来时王祯正在浴室刷牙。早餐是豆浆和包子,他额外买了一份玉米粥。王祯喝掉了粥,穿上挂在床头的衬衫,说:“看微信了吗,江昱说八点在码头集合。” “嗯,走吧。”裴轶微取下衣帽架上的渔夫帽给王祯戴上,自己戴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出门前王祯抹了两遍防晒,但临到沙滩,发现似乎还是低估了晴天的阳光。 海面平静无云,海滩上没有任何遮蔽物。薛心怡和霍诗走在前方,撑着阳伞。蔡卓希晒了十分钟,满脸通红,买了一顶草帽才好一些。阳光异常强烈,坐上快艇的时候王祯几乎被波光刺得睁不开眼。他们在海岛上逛了一圈,岛上植被植被稀疏,是座石头岛。王祯不喜欢这种岛,捡起石子在海滩边打水漂。 “裴轶微,”王祯扔给裴轶微一块石头,“会玩这个吗?” 闻言,裴轶微举起石子往海面掷去,一下掷出五个水圈。 王祯看着涟漪消失在水面,转过头哭丧着脸:“给点面子吧。” 裴轶微笑了笑,握起他的右手,示范了几下:“用手臂的力,不要用手腕。” “我试试。”王祯按照他说的试了两下,第二次时比刚才多掷了一个。 “就是这样。”裴轶微点头。 玩了一会儿,王祯爬上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在石缝里发现了一颗海胆。 “你手里拿的什么?”蔡卓希站在石群的另一端说。 “海胆,”王祯指了指脚下的石头,“刚从缝里捞出来的。” “这儿还有海胆?”蔡卓希眼睛一亮,“让我看看。” 他在岩缝里找了一遍,又发现了四五颗海胆,全都卡在石头与石头之间,因为石头的缝隙和海胆都呈黑色,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十个了!”蔡卓希兴奋地朝他们摆了摆手。 “你们干什么呢?”江昱站在不远处,朝他们喊。 “捡海胆!”王祯喊。 江昱跑上前看了看,把海胆放在手心拨弄了几下,笑道:“估计是退潮的时候卡在石缝里了,真可怜。” 他转身叫来薛心怡和霍诗。他们搜遍这块石群,捡到的海胆铺了漆黑的一地,粗略看去能有五六十个。 江昱在海滩边捡了只塑料袋,把海胆装进去,提着回到上船的地方。那间酒吧的西侧有一间饭店,可以代加工海鲜。江昱把海胆交给厨子,厨子往袋里看了一眼,摇摇头说:“野生的没什么肉,这一袋一盘菜都凑不齐。” 蔡卓希看着还挺失望,薛心怡就说:“那放回海里吧,当积德行善了,好歹也是几十条命。” 在饭店吃过晚饭,旁边的酒吧正好在举行篝火晚会。沙滩的外围堆起一圈柴火,三三两两的人搬着烧烤架来到海滩上,准备好食材,打算在晚会上听歌吃饭。 王祯走到一滩近海的碎石边将袋子里的海胆倒了出去,海水向岸边涌来,又将海胆冲向海滩。海胆的刺很扎人,王祯吓了一跳,往后跑了几步,才躲开被海水带过来的海胆。 篝火晚会上有人开始唱歌了,一个年轻女人。声音从火光之中飘来,有些模糊。裴轶微朝他摆了摆手,王祯赤着脚跑过去,想攀上他后背的手顿了一下,搭在他的肩上,和他一块走了过去。 火堆旁的人们打着拍子,那个女人唱的很投入,脖子上带着汗水,唱到最后一句,她丢开话筒,和火边的一个男人开始接吻。 杨航耸耸肩,跃跃欲试地往话筒跟前走,薛心怡将他拉住了,说:“回来,没人会亲你!” 王祯笑得差点站不住,杨航看他幸灾乐祸,就推了他一把,让他上去唱。 “来来,”杨航说,“咱俩一块唱。” “唱什么?”王祯问。 “《情歌王》吧,歌词好记。” 裴轶微看看王祯,没等杨航带他走到话筒前,他伸手将话筒拿到手中,跟操作设备的工作人员说了几句,点了电台司令的一首歌。 杨航朝王祯看了一眼,王祯估计他已经看出来了,这样他反而坦然了,拉着杨航找了块空地坐下,听裴轶微清了清嗓子,开口唱第一句。 When you were here before (当你出现在我面前) Couldn't look you in the eye (我不敢直视你的双眼) You're just like an angel (你像个天使) …… 裴轶微的声音很适合这首歌,吐词几乎可以假乱真。他的目光始终在王祯身上徘徊,像准备开枪的猎人,王祯抬起下巴和他对视,挑衅般地笑了笑。 海边的狂欢持续到了午夜,王祯被江昱拉去喝了两瓶酒,回房间的时候身上带着酒味,很开心地靠在门上,看着裴轶微:“再唱一首。” “睡觉。”裴轶微不答应他,转身把外套脱在衣帽架上。 王祯用力抱住他的腰,将他带到床上,一下又一下地吻他。 “就一首,”王祯低声求他,“学霸哥哥行行好。” 裴轶微被他磨的没有办法,刚要开口,身体忽然僵住。 他看到窗外,一个男人默不作声地站立,似乎从刚才起就注视着他们。 第35章 creep15 “裴轶微?”王祯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裴轶微抱住他,把他藏到身后,再去看窗外,那里却什么也没有了。 他走到窗前往外看,他们的房间在三楼,现在接近凌晨一点,海滩上几乎没有游客。 “怎么了?”王祯跟过来。 “没事,头有点痛。”裴轶微转身,带他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王祯去楼下领早餐,把裴轶微的那份一块带回房间。裴轶微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副白色的AirPods,见王祯回来,问他:“你记得这是什么时候送我的么?” “过年那会儿送的,怎么问这个?” 裴轶微说:“最近记忆力下降了。” “是不是压力太大?”王祯坐到他身旁,揉了揉他的头发,“出来玩就别想学习的事了,待会儿咱们去兜风。” “嗯,”裴轶微说,“先吃早餐。” 江昱和蔡卓希在车行等他们,杨航带薛心怡先走了。不远处,霍诗骑着一辆黑色的女士摩托,沿着沙滩穿越海堤。 “霍诗也太酷了,”江昱望着她的背影称奇,“蔡卓希你看看,人姑娘都会骑摩托。” “人姑娘还比你高呢。”蔡卓希懒得理他,借了店主的平衡车玩。 那条海堤接向沙滩,和缓且宽阔,有游客开着摄影用的彩色小汽车在堤上拍照。裴轶微点着火,马达发出细小的突突声,王祯在后坐上吹口哨,他们出发了。 海风温和而湿润,扑打在脸颊上有细微的刺痛感,那是风中的沙粒。炎热的阳光融化空气,两岸乳白色的海滩闪闪发亮,堤坝上的热浪像固体般坚硬。他们穿过颤动的热浪,有一瞬间,皮肤似在被烈火炙烤。王祯紧紧抱住他,脸颊和他的脖子贴的很近。他目视前方,听不到王祯的呼吸声,但知道他就在那儿,那种感觉让他很快乐。 海堤的尽头是一些商店,杨航和薛心怡坐在一间冷饮店的室外,他将车停在门前,杨航见他们过来,朝他们丢了两把扇子。 “今天太热了,”杨航说,“咱们中午就别出去了。” “行,”王祯扇着扇子坐下,“怎么就你们?霍诗呢?” “霍姐去做鱼疗了,”薛心怡指了指旁边一间店铺,“那儿。” “一杯草莓气泡水。”王祯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看向裴轶微,裴轶微说:“和他一样。” 杨航靠在椅上,手里拿着一罐苏打水,说:“这转眼五月了,想想之后要去北京那么久,心里空落落的。” “你什么时候走?”王祯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气泡水,推给裴轶微,裴轶微又推了回来。 “六月初,”杨航说,“要不要跟我一块?” “再说吧,还没决定。” 杨航有点惊讶:“这都五月了,还没决定?” 王祯放开吸管,往椅背上靠:“多学会儿文化课再走不好么?” 杨航摇头笑了:“祯哥转性了。” 霍诗回来后,他们打电话给江昱,江昱和蔡卓希在海边的一座图书馆参观,让他们先吃。他们找一间小饭馆把午饭吃了,然后在冷饮店聊天,薛心怡有午睡的习惯,一点时杨航带她和霍诗先回去。 傍晚落日西沉,气温开始下降,游人们陆陆续续走上沙滩,游泳的人多起来。王祯把球鞋放在岸边的一座雕塑旁,赤脚迈进沙滩,在一处干燥的沙面上坐下。 “喝点水。”裴轶微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王祯拧开盖子喝了。 “集训一般几个月?”裴轶微问他。 “八个,”王祯说,“去的早九个,但一般不会超过十个。” 回去的路上裴轶微放慢车速,在海堤上缓慢滑行,王祯抱着他入睡,被他背进房间。 被阳光灼烧过的皮肤开始疼痛,不剧烈但让人不快,裴轶微洗完澡就上床睡下。 他有一段时间不做梦,但可能因为疲惫,今晚他一入睡便做起梦来。 他梦见海滩下起大雪,所有的沙粒都变成白色的雪粉,梦见日本暖流行经那座荒岛,海上有一场暴雨,梦见王祯站在雨里,数不清的雨水落在他的肩头。 醒来后,他满脸泪水,仿佛病过一场。 “别走。”他抱住王祯,艰难地说。 王祯发现他的异样,问他:“怎么了?” 他陡然清醒过来:“......噩梦。” 王祯拍拍他的背,看着他的眼睛,迟疑片刻,起身打开台灯,才发现裴轶微的脸上布满泪痕。 “宝贝?”他吓了一跳,没等裴轶微开口,便把台灯关了。 王祯吻了吻他的鼻梁,他想到傍晚的对话,说不上难过,只是心里空荡荡。 王祯沿着他的胸口往下滑,他摁住他的肩:“别。” 王祯没有应答,笨拙地解开他的皮带,扣子掉在地上发出叮咚声。 他知道这种事做起来没有任何快感,结束的时候王祯眼里带了一层泪,脸颊红扑扑,看起来可爱又可怜。 他的呼吸声有些重,伸手捻了捻王祯的耳垂。 “你说句不舍得我就不走了,”王祯说,“怎么样?” 王祯抱住他的脖子,很亲昵的姿态,他却忽然觉得离王祯很远。 “怎么样?”王祯又问一遍。 “我们一起,”沉默过后他说,“一起考去北京。” 第三天的下午一行人收拾行李返回市内,杨航担心王祯耽误接下来的课程,他以往做事经常缺乏计划,就又提起前往北京集训的事。王祯说:“六月初我跟你一块走。” 杨航说:“跟裴轶微说好了?” “算不上说好,”王祯说,“你跟薛心怡专门为这事商量过?” “我们情况不同,我跟薛心怡一个班,天天有得见,你俩在校见面都费劲,去了北京可不得上点心?”杨航说。 “倒也是。”王祯点头。 回了学校,王祯开始为挑选画室一事忙碌,学校美术生数量少,大画室看不上这块肉,只有几间小画室来做招生宣传,王祯跟往届学长学姐打听一段时间,还是决定选择寒假的那间画室。这间画室规模大,复读生多,下证率很高,杨航也选了它。杨航学习成绩还不错,是那种学的很轻松,但紧要时候掌得住舵的学生,和他待在一块能互相照应,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选完画室基本没什么事,唯一要紧的是文化课成绩,王祯的分数考那几所美院基本够用,但集训回来成绩会下降,最后三个月不一定补得回来,裴轶微每晚抓着他补数学,想在离开前帮他提提分,让他走得踏实一些。 今晚王祯在308多留了会儿,怕裴轶微等他,就提前给他发了消息,但直到下课铃打响,裴轶微始终没回。下了课,王祯直接打电话过去,裴轶微却没接。 裴轶微平时作息很规律,有事不能赴约会提前告诉王祯,王祯迟疑了一下,走到文实门口,教室内的灯光已经熄灭,班里只剩四个开着夜灯在刷题的学生,里面没有裴轶微。 王祯又给张源和李培分别打电话,这两人说裴轶微没回宿舍。王祯猜测裴轶微的妈妈出了状况,便在微信里问小姑,然而小姑并不知情,联系胡小娥询问裴轶微的去向,胡小娥也一无所知。 “你找他有急事吗?”胡小娥问,“急我明早给他打电话,我估计他手机没电了。” “谢谢阿姨,事不急,”王祯说,“就是觉得不对劲......他平时很守时。” “这样,”胡小娥说,“你先休息,别耽误明天上课,明早联系上他我让他尽快找你。” 王祯道了谢,挂断电话,坐上天台。 四楼的天台无人打理,已经杂草丛生,王祯吹了会儿风,站起身准备在教学楼找一圈。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来电人显示“裴轶微”。 王祯连忙接起来。 “喂?你去哪儿了?” 电话那头只能听到裴轶微的呼吸声。王祯正要再问,裴轶微忽然飞快地说:“我杀了他,药,瓶子。” “什么?”王祯错愕。 裴轶微的语气和平时不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紧张感,好像有人在逼迫他这么说。王祯第一个念头是追债的人来找裴轶微的麻烦,但转念想到保安每晚在教学区值勤,校内从未出现过校外人员入校报复学生的恶□□件,又觉得这个想法站不住脚。 “你在哪儿?”王祯又问一遍。 “袋子。我杀了他。副作用。”裴轶微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王祯的额角冒出冷汗,裴轶微到底怎么了? 他飞跑起来,在文实的门口大声叫裴轶微的名字,没有回应,就沿着四楼快速找一遍。教学楼的灯光已经熄灭,即将有保安前来一楼锁门。王祯的手指发抖,又问裴轶微:“宝贝,告诉我你在哪儿!” 裴轶微没有说话,他的呼吸声很重,像在极力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 王祯听到手机那头传来似是瓶子掉落在地的声音,他眼皮跳了一下,教学楼很安静,那声音从前方的卫生间同时传来。 卫生间的灯已经熄灭,墙面有一盏应急灯,但灯光微弱,王祯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往里走一步:“裴轶微?” 里面传来鞋底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王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抬步迈进卫生间,黑暗里有一块模糊的影子,裴轶微的手机躺在瓷砖地面上,屏幕亮着。 王祯膝盖发软,下一刻,他跑上前蹲到裴轶微的身前,捧住他的脸:“裴轶微你怎么了?裴轶微?” 裴轶微直直地看着他,眼神让王祯心惊——茫然且混沌——像是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事。 将裴轶微带回寝室已经是半夜一点,王祯转班后住进学生公寓,室友的门关着,应该是睡了。 王祯用毛巾给裴轶微擦脸,裴轶微说完那些含义不明的话后短暂地清醒了几分钟,随后靠在床角睡着。 王祯手里拿着那本《精神分裂症》,坐在地上翻看起来。这本书他读过三遍,记得每章大致内容。他翻到症状那部分开始读,为了确认,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他放下书,将脸埋进膝盖间。 天开始转亮时他下了床,裴轶微已经苏醒,悄无声息地坐在书桌前。 “裴轶微?”王祯犹豫地望着他。 裴轶微“嗯”了一声,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 王祯走到他的跟前,想说些什么,他只是伸出手,将王祯抱到腿上。 王祯轻声说:“待会儿我带你去医院。” 裴轶微很用力地抱着王祯,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隔壁的门响了一下,被打开,一个男生从里面走出。王祯要从裴轶微身上下去,裴轶微没有松手,那个男生看过来,愣了愣,然后迟疑地移开目光,转身走进卫生间。 王祯取出手机替裴轶微向马志楠请假,犹豫片刻,给小姑打了电话,简单地交代一下昨晚的情况。 小姑很快赶到学校,在那之前王祯终于说服裴轶微松手,裴轶微却又攥住他的手腕,片刻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像是担心他会突然离开。 所幸已经到了上课时间,宿舍区没有学生,牵着手走路的举动不会引起关注。小姑站在校门口,原想一个人带裴轶微去医院,不影响王祯上课,但王祯没开口说要走,小姑也不好一上来就劝人离开,于是带着王祯一块,坐车往医院赶。 医生让裴轶微先做脑CT,拿到结果后和两人就裴轶微最近的精神状况聊了一会儿,认为裴轶微患有抑郁症,日后有转化为精神分裂症的可能,幸运的是他们发现得早,尚处于可控阶段,便开了一些奥氮平,叮嘱他们监督裴轶微服用。 王祯犹豫地说:“不需要住院治疗吗?他现在状态和平时完全不同,我担心——” 医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问题,直接打断了他,无奈地说:“当然,他这种程度算轻的,我们院床位很紧张,要留给那些最严重的病人,想住院你们去专门的精神病医院。” 医生的态度让王祯很不舒服,他还要问,小姑却拍拍他的肩,带他来到走廊。 王祯辅助裴轶微服下那只蓝白瓶子里的药,陪他在座椅上休息一会儿,快中午的时候他忽然松开王祯的手,目光变得清明许多,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在哪儿。 他望着走廊上的病人,那些人沿走廊活动,大多面色憔悴,身材呈病态的消瘦。他们看到三个陌生人出现在病区,半是新奇、半是冷漠地看了几眼,又转过头去做自己的事。 离开医院后,他们在路边找了间饭店坐下。小姑显得心事重重,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微微,”小姑对裴轶微说,“你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裴轶微听到她的问话,缓慢地摇了摇头。 王祯问:“你昨晚说‘我杀了他’,是什么意思?你看到了什么?” 裴轶微沉默许久,最后说:“我杀了我爸,因为他骗了我们,他没有交出拆迁补偿。” 小姑面露疑惑:“交出拆迁补偿是什么意思?” 裴轶微说:“年初我们和他的约定。” 王祯对小姑说:“嗯,他之前跟我提过。” 小姑却摇头:“这么大的事他爸不会没在我面前提过,过去因为他爸不松口拆迁补偿的事才拖了一年多,现在怎么突然变了?” 王祯握筷子的手僵在桌上,问裴轶微:“你前几个月的周末有去见你爸吗?”他想起裴轶微从来没跟他提与裴杰见面的事,他怕牵出裴轶微不愉快的回忆,也没主动问,现在细想,这件事有些可怕。 裴轶微果然摇头:“我找过他,他不在。” “他三月就去外地躲债了,当然不在。”到这里小姑有些明白了。 裴轶微却显得很惊讶。 过了片刻,裴轶微哑声说:“我回去一趟。” 坐上的士,小姑打算先将王祯送回学校,王祯婉拒了,小姑劝过两次,也不再说,三人在在单元楼前下车,裴轶微脚步飞快地上楼,拿出钥匙开门,从卧室的衣柜里取出那只白色的纸袋,里面掉出一只纯白的盒子,盒面上,印着Apple的logo。 裴轶微忽然被卸去力气般坐在沙发上。 王祯看裴轶微脸色苍白,问他怎么了。裴轶微转过头,望着他:“王祯。” 王祯坐到他身边。 “回学校,”裴轶微说,“别耽误你的事。” 王祯僵了僵,说:“我不回。” 他又说:“没有耽误我的事,和你一块我也能看书。” 裴轶微说:“不一样。” 王祯沉默,过了会儿,他说:“别怕,我陪你。” 从昨晚积攒到现在的焦虑情绪因为裴轶微一句“回去”而破开细小的裂口,王祯不能忍受裴轶微在这种时候推开他,他声音不稳,听上去像在发抖。 裴轶微说:“我是为你考虑。” “我不回。”王祯咬牙说。 裴轶微不再说话,他起身去了客厅。 胡小娥正在往回赶的路上,小姑去厨房煮一锅桂圆莲子汤,给裴轶微安神,裴轶微喝完汤,返回卧室,翻开桌上的教材开始复习。王祯没有出声,裴轶微盯着书上的字,过了几分钟,依然停留在同一面——那是药物的副作用,会使人注意力难以集中,是正常现象,这说明药物正在发挥作用。 胡小娥赶到后,第一时间将家中的锐器全部收起来,天然气也停了。王祯走出卧室给她和裴轶微让出地方,她和裴轶微谈了半个钟,王祯听到“休学”、“高三”几个字眼,不敢再听,转身坐上沙发,等到傍晚,裴轶微终于离开卧室,王祯没说什么,只让他出来一下。 一进走道,王祯便抱住他。 裴轶微很平静地拍拍他的背。 王祯手指发抖,用力呼吸几下,裴轶微说你回去吧,王祯眼圈发红,没再说什么,和他道别,回到学校。 第二天裴轶微照常上课,马志楠过问他的情况,他只说感冒后身体不适,马志楠很放心他,没有再问。 周五傍晚的约会因为裴轶微的病而取消,胡小娥每到周五便提前回家,周末待在家的时间也比之前长,她病情最严重的一次,从家中出走,将汽车幻想成植物,险些因车祸而死,她担心裴轶微发生类似状况,周末不允许他出门,科任老师的补习也被推掉。 裴轶微夜里会去他的寝室,他给房门加了两层隔音门贴,和裴轶微在毯子下满身汗水地亲吻。 裴轶微的呼吸很重,王祯的手松了一些,他就托住王祯的膝弯,将他抱到腿上,让他的膝盖放松。 王祯的鼻底有几颗汗,和他抱了一会儿,两腿变的很潮,布满汗水。 他的手机震了起来,来电显示“王修明”。 王祯朝裴轶微比了个手势,滑开接听键。 “喂?”王修明说,“你班主任刚才打电话问我上周日家长会为什么缺席,你怎么没说周日开家长会?” 王祯看看裴轶微,说:“老师会补开。” “哪天?”王修明问。 王祯说:“这周日的晚自习。” 王修明沉吟片刻,说:“好,到时带我找下地方。” “行。” “嗯,那你忙吧。” “好。”王祯挂断电话。 “你手机换了?”裴轶微注意到他机型变了。 王祯点头:“我上台手机被老师收了。” “怎么收的?” “上课看微信被逮了。”王祯说。 裴轶微捏他的腰:“没剩几天了还不专心。” “也不是我不专心,”王祯说,“因为某个人回消息太慢,我急的呀。” 裴轶微笑了:“好好听课,多少挣点分。” 王祯笑眯眯地满口答应:“知道了,都听学霸的。” 这段时间王祯的专业课遭遇瓶颈,不进反退,梁清和他聊了几次,说他最近杂念太多,状态不够投入。王祯调整几天,依旧找不回状态,画一张比一张糟,到后面对日复一日的练习感到疲惫,很麻木地画画,无法找到创作的快乐。 白天,他可以平静地应对这一切,但到了夜里,一切就不同了。他查找了大量与精神分裂症相关的资料,入睡前想的最多的就是那些可怕的结论。他没有告诉裴轶微这些,他相信裴轶微只是病了,和一场普通的感冒或跌倒没有区别,但裴轶微和他在一起时越来越长的沉默、偶尔的语无伦次,说明病情并非医生描述的那么乐观。 四月下旬,美院的校考成绩陆续公布,美术生的学长学姐在朋友圈晒成绩,王祯想起北京的陆宇,寒假集训时陆宇很照顾他,他问陆宇情况怎么样,陆宇和他简单聊了几句,但没过多久,声音忽然变了,开始失声痛哭。 王祯沉默地听着,对自己帮不上忙感到很无助,滑坐在地,低下了头。 第36章 creep16 周日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名学生需要补开家长会,王修明抵达学校后王祯将他带到办公室,老师同时请了另一位学生的家长,王修明和他一块站到班主任身旁,王祯便走到门口等他们结束谈话。 但没多久,王修明就走出来,手里拿着他被班主任没收的手机,脸色不太好看。 王祯正要问“怎么了”,王修明劈头问:“你的屏保是那个姓裴的同学?” 王祯心里咯噔一声,说:“是。” “跟我过来。”王修明收起手机,转身往楼下走。 走到一处人少的花坛,王修明说:“是你找的人家,还是人家找的你?” 王祯说:“我找的他。” 王修明冷冷地说:“现在几月了?你马上就要高三了!还有时间想这些?” 王祯想说认识裴轶微后他的成绩明明变好了,但事实怎样对王修明来说不重要,他看不惯的是他们这种关系。 王祯不吭声,王修明越加生气,他找了处花坛坐下,点起一支烟。沉默半晌,他说:“待会我去帮你办走读,这周开始每天接你回家。” 回到教室,王祯没有告诉裴轶微这件事,魂不守舍地上完晚自习,裴轶微在微信里喊他去吃夜宵,他说好,然后背上包下楼。 到楼梯口的时候心跳忽然快得异常,没有任何预兆,仿佛刚结束一场奔跑,只是双手冰凉。几年前周洁在街上被人抢劫,在学校的他也出现过类似状况,即便是无神论者,在接连遭遇祸事后也难免会想: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心跳异常是某种预告。  裴轶微站在四楼的楼梯口,熄灯后楼道周围没有光亮,黑暗之中的裴轶微让王祯产生不安的联想,他没打招呼,上前便抱住裴轶微。 “怎么了?”裴轶微摸了摸他的后背,问他。 “想你了。”王祯很轻地说。 裴轶微和他在晚自习前见过,一起吃的晚饭,只当他在撒娇,说:“待会儿去你宿舍。” 没吃成夜宵,王祯带他直接回寝,以往一进门,王祯就会抱上来和他亲近,但今晚抱了好一会儿,王祯也没有和他接吻,他才意识到王祯似乎情绪不好。 他拍拍王祯的背,让他到床上去,然后用毯子盖住他,也躺了进去。 “裴轶微,”王祯的手绕过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怀里,闷闷地说,“你说句‘我喜欢你’吧。” 裴轶微亲了亲他的耳朵,说:“我喜欢你。” 王祯抱着他的脖子吻了一下,手伸进他衣服底下,又轻又慢地抚摸,压着声说:“......想要。” 王祯抱他的时候他就有状态了,但他没有经验,担心像上次那样让王祯失望,再者宿舍缺少防止受伤的用具,于是说:“手可以么。” 他手伸到王祯腰侧,却被王祯握住,王祯说:“那就不了。” 他以为王祯生气了,但不知道怎么哄他,只能低头吻他,说:“我怕你受伤。” 王祯说:“我知道,下次去外面开个房。” “嗯,”他捏捏王祯的脖子,“我这几天学学怎么做。” 王祯扑哧笑了,说:“这种事就不要跟我说啦。” 学霸实在耿直的可爱,王祯没忍住亲了他几下,他却不让王祯亲,呼吸有些乱地将王祯往外推了推。 “睡觉吧。”他摸到空调遥控器,调低了两度。 “好吧,”王祯缩回毯子里,“你不回寝?” “不回。”裴轶微把他露在外面的手塞进毯子,躺下去抱住他。 裴轶微的身体暖乎乎的,王祯没一会儿就有些困,也不想心跳异常的事了,只想抱着裴轶微睡觉。 第二天晚自习结束,王修明果真开车来接他回家,裴轶微让他先跟王修明回去,他们可以在微信里聊。他不肯走,和裴轶微在寝室抱了许久,终于穿上运动鞋,背包离开。 他将寝室的钥匙留给了裴轶微,午休时他们还可以在寝室见面。见面了不说话,要先亲近一会儿,然后他告诉裴轶微回家后的事,裴轶微时不时“嗯”一声。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在家王修明会限制他的作息,每到十二点强迫他睡觉,发现他聊微信后又将手机收了,换成老人机。 两台手机都在王修明手里,里面存了很多裴轶微的照片,王修明有事一般会跟周洁说,王祯向周洁打听手机在哪儿,周洁却不肯说。托杨航上网买了台拍立得,周一送到学校,王祯对着裴轶微拍了几张,照片里的男朋友可冷酷了,可放下照片,男朋友却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吻他。 今天他们亲吻的时间比往日长,直到喘不过气,裴轶微还在咬他的嘴唇,他放任裴轶微去了,但嘴却忽然一疼,舌尖很快尝到一股血腥味。 “疼。”王祯推推裴轶微胸口,让他别咬。 但疼痛还在继续,而裴轶微只是咬,没有吻他的意思,王祯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他捏住裴轶微的下巴,强迫他退开一些。 “裴轶微?”王祯喊。 裴轶微的目光已经不清明,和刚进宿舍时完全不同。 他又喊了几声“裴轶微”,裴轶微直直地望了他一会儿,大概有五分钟,他们什么话也没说,王祯终于想起给胡小娥打电话问问怎么处理这种状况,刚走到书桌旁,裴轶微忽然用力抱住了他的肩,语速极快地说:“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跟我回家好吗?求求你。” 有一瞬间王祯以为裴轶微恢复正常了,因为他的话满含情意,不是病发时那种冷冰冰的状态,但下一刻,裴轶微却拿起桌上那把水果刀,又说了一遍:“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 王祯吓了一跳,那把刀对着他,裴轶微没在跟他开玩笑,他相信他再动一下,裴轶微是真的会将刀刺进来。 “不走,你怎么会以为我要走?”王祯试着把手伸向他握刀的手,“我只是拿手机。” “不拿手机。”裴轶微说。 “好,”王祯放下手机,“我真的不走。” 裴轶微迟疑地盯着王祯,握刀的手垂下去,趁这个机会,王祯放柔声音说:“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跟我回家。”裴轶微说。 王祯摸摸他的手臂,说:“好,跟你回家,不过先答应我件事。” 裴轶微点头:“什么?” “右手给我一下。”王祯说。 裴轶微伸出右手,王祯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将刀塞进刀鞘,踢到床底,对他说:“可以了,我们现在回家。” 到了楼下,王祯问他:“你知道怎么回家吗?” 裴轶微看了他很久,摇摇头。 如果不知道裴轶微在生病,王祯应该会很高兴,现在的裴轶微完全像个茫然的小孩,比平时黏人,话也变多了。 王祯带他从宿舍区的小门出校,坐上的士后,他翻开裴轶微的包查看,他记得裴轶微会把小物件塞在夹层,取出来后,才发现那盒奥氮平的包装完好无损,而小姑昨晚才请他督促裴轶微吃药。 他一言不发,取出一片掰开,将其中一半递给裴轶微,说:“吃了。”  裴轶微拿起药吃了,王祯问他:“这几天是不是没按时吃药?” 裴轶微没有回答。 抵达居民楼楼下,王祯给胡小娥打了个电话。她到家的时候,药效发作,裴轶微的妄想已经消失。这一次他记忆完整,清楚自己一个小时前做过什么,再看到王祯,脸色变得苍白。王祯正要说点什么,他忽然关上门,将自己锁进房间。 胡小娥上前敲门,裴轶微说他没事,想一个人待会儿。胡小娥再用钥匙开门,门却从里面被反锁。 “你说他没好好吃药,”胡小娥低声问王祯,“是他跟你说的,还是你发现的?” “发现的,”王祯说,“他在家有好好吃药吗?” “我看着他吃的,这段时间他状态很稳定,没想到去了学校会这样。”胡小娥脸色沉重,“他病发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 王祯将裴轶微不让他离开的事简单叙述一遍,胡小娥以前做过心理治疗,所谓久病成医,对裴轶微的心理状况能进行粗浅的分析,听王祯叙述完心里基本有数,不过知道裴轶微如此看重一个朋友,多少是为裴轶微感到可悲的——得这种病的人交朋友很难,失去朋友却很简单,一次病发就够了。再好的友谊也经不住病情的反复,她和裴杰的婚姻尚且要走到尽头,何况一个学生。 然而,在那之前,她希望裴轶微能开心一点。 “你先坐会儿,”胡小娥说,“我去给你俩做饭。” “行,谢谢阿姨。”王祯坐上沙发,过了会儿,走到裴轶微房间门口,又敲了几下,依旧没得到应答。他在裴轶微的包里翻了翻,看到几张月考试卷,数学122,对裴轶微来说是个不可思议的分。 王祯把整张试卷看了一遍,选填全部正确,从第三道大题开始,裴轶微的字迹变得很混乱,最后一题甚至空着。如果不是刻意为之,那么只会是考试时出了状况。也许是药物的副作用,也许是病症发作。从裴轶微抗拒吃药的举动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挺难看的一堆字,对着它们,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裴轶微自尊心强,炫耀成绩时都是端着的,一定要等他询问才肯说,他一段时间没问过这些,以为一切都好。 那天之后,胡小娥每周五带裴轶微到南三医做心理治疗。在学校,王祯监督裴轶微吃药,裴轶微照做了,药物的副作用日渐显着。 他的体重一个月内增加了十斤,精神状态也很糟糕,易疲劳和嗜睡两种状态同时存在。有时听不进课,他跑到天台看书,被王祯撞见两次。王祯担心他情绪失控跑去□□,让他不要上天台,陪他回寝室看书。到后面他几乎每天缺课,整日待在王祯的寝室,教室也不去了。 进入六月初,病情忽然加重,药物似乎失去作用。他的成绩直线下滑,八校联考时,他从班级第一跌到倒数第八,接连被各科老师叫去谈话,而那些异常的举动也引起了同学的议论,如今班内几乎每个人都觉得他不正常。 自此,事情再也瞒不下去,胡小娥只好将得病的事告诉马志楠。 “虽然很可惜,但我还是建议轶微休学,”马志楠说,“您也不用太紧张,他底子好,一年后参加高考来得及。” 胡小娥说:“我劝过,他不愿意,也是我给他的包袱太重,以前一直逼他考一个好大学,没想到会这样。” 马志楠犹豫片刻,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请家庭教师帮他复习,效果可能比在学校差一点,不过可以正常参加高考。” 胡小娥听从马志楠的建议,先给裴轶微请了一个月的假,然后让裴轶微收拾课本,带他离开教室。 他们进教室前王祯就站在走廊的外侧,等裴轶微走过,他叫住裴轶微,用力抱了他一下,说:“回家要好好的。” 裴轶微捏了捏他的手,“嗯”了一声。 裴轶微回家一周后,胡小娥发现他服药时偷偷将药藏在舌底随后将之吐到卫生间,终于知道他病情加重的原因。 知道真相后,她再三逼迫裴轶微吃药,裴轶微却神情漠然,每日埋首书间,不肯吃药,也很少说话。 她到最后无计可施,只能希求精神分析师开导裴轶微,她找的那名精神分析师经验丰富,和裴轶微聊了几次,裴轶微不愿吃药的原因很快有了头绪。 “一方面是升学压力,我接待过很多类似的学生,都是因为担心副作用使成绩下降而拒绝吃药,”医生说,“另外还有一点,是他和要好的朋友约了考去一个地方,这意味着他必须保持以前的成绩,而他潜意识里将这些焦虑情绪无限放大,所以药物的副作用成了最大的敌人。” 胡小娥点头:“明白了,有什么办法缓解吗?” “缓解不难,”医生翻了翻和裴轶微聊天时的记录,“您的儿子是个极有计划的人,他过去的精神世界建立在稳定的生活框架之上,对他来说,这种稳定一旦被病症打破,生活的不可预测感可能比病症带来的孤立感更让他痛苦。要缓解他的焦虑和抑郁情绪首先要恢复他的生活秩序,举个例子,比如让他返回学校,或者劝说那名朋友留下。” 医生说完,看看胡小娥的脸色,“做不到么?” 胡小娥解释道:“他的学校拒收精神病人,因为成绩好老师才没有强制他退学,他的朋友是去外地参加艺考,这件事关系到前途,我们不可能让他留下。” 话到这里,医生只能说:“其实除了这两点,规律的生活也很重要,尽量维持他在学校的作息,不要松懈,一段时间如果效果不明显,您带他去大地方的医院看看,最好是住院治疗。” 患病后,裴轶微的自理能力逐步减退,时常记不住起床后该叠被子,睡前该洗澡。不是刻意不去理会,而是他忘了这些事背后的意义,在他的意识里,这些事对他没有帮助,不去做是正确的选择。 王祯再见裴轶微,他已换了一副模样,黯淡、消瘦,苍白的侧脸毫无生气,在阳台抽烟,看了一个小时的雨。 “外面有蚊子,”王祯走到纱窗门前,“你快进来。” 裴轶微捻灭烟头,走进室内,坐到沙发上,说:“那只猫昨天走了。” “什么时候?”王祯愣了愣。 “昨晚,”裴轶微说,“她还在小姑家。” 他去卧室套了件卫衣,拿起小绵羊的钥匙。王祯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下楼。 外面在下雨,裴轶微取来那只装着小猫的纸盒,往石桥的下方走。 桥下是一条宽阔的水沟,水面浑浊,两岸泥沙堆积,有茂密的芭茅。白色的花穗被雨水打得歪斜,沉甸甸地压在水面。 “没有铲子,”裴轶微说,“我去捡根木棍。” “好。”王祯找了一处平坦的土地,把盒子放在地上。 裴轶微拎着木棍回来了,王祯用颈窝夹住伞,给他把袖子卷上去,然后蹲下,开始挖土。 “什么时候去北京?”挖到一半,裴轶微问王祯。 王祯说:“还没定。” “今天几号了?” “十二。” “杨航走了吗?” 王祯没回答这个问题,土挖的差不多了,他将猫放进坑底,说:“她还没名,你给起个吧。” “你捡的,为什么让我起?”裴轶微说。 “不起算了,”王祯笑了,“那埋啦?” “埋吧。”裴轶微点头。 土一点点覆盖坑底,小猫很快消失不见。周围淤泥遍地,难以下脚。王祯走在前方,踩断芭茅的茎,辟出一条路。靠近石阶时,他的帆布鞋湿透了,衣服也不好到哪去,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格外狼狈。 雨大起来,似乎过了很久,他们才刚刚走上石桥。 “带伞了吗!”王祯问裴轶微。 “没有,”裴轶微说,“快到了。” 他牵起王祯的手,开始跑。雨让街道变得模糊,黄昏的光景,光线已经暗淡,沿途的房屋沉默地伫立在雨中。 王祯吻了他满布雨水的脸颊,紧紧地抱着他,吻他,想让他张开嘴,但他紧闭嘴唇。怒火烧上心头,王祯想哭一场,但眼中没有一滴泪,就在松手的时候,他的肩忽然颤抖起来,紧紧抱住王祯,张开嘴,用力吻他,不让他逃开。 “把灯关了。” “好。” 他把灯关了,取下他的眼镜,跪下去,让他只能抱紧自己,然后,在黑暗中摸索,解开他的衬衣。 皮肤有一种温馨的气味,像松脂和雨露,晒饱了阳光的草地,柔软而温暖,而他,久病未愈,气味陈腐,四肢苍白无力,像浮在空中的落叶。 他再做不下去,仰面躺倒,紧紧闭上眼。 “怎么了?”王祯起身看他。 “对不起,”他说,“我后悔了。” 王祯的脸色变得苍白,说:“后悔什么?” “我耽误了你,”他说,“那些时间回不来了,对不起。” 王祯不可置信地听着,怒火、委屈、绝望一起涌上心口,他不明白上一刻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会什么变成这样?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王祯声音嘶哑,“为什么啊?” 他说不出话,有一刻他想不如就这样,只要王祯留下,他们还能继续,但他很快放弃这个想法,他不该为他留下,他什么都给不了他,将来他会后悔的,在那之前,别让感情变得那么狼狈。 “你凭什么替我做选择?”王祯质问他,声音却不稳了,“凭什么?” 愤怒和痛苦让王祯全身无力,光是质问就已经耗去所有力气,他蜷在床头,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每个念头都足以让他自嘲。 “我马上订机票,明天就走,你没有耽误我,”王祯说,“周末我回来看你,好吗?” 裴轶微摇头。 “......为什么?”王祯说,“为什么?” “你知道它是一种什么样的病,”裴轶微很轻很轻地说,“它可能一年,也可能一辈子,我不要你拿前途赌。” 王祯紧紧攥着手指,把掌心掐痛了:“所以你选择放弃我是吗?那为什么当时不拒绝?为什么现在才说?” 裴轶微不说话。煎熬的沉默里,王祯再也待不下去,他捡起衬衣,忘了桌边的眼镜,摔上门,离开了。 他走在大雨里,前所未有的悲伤与孤独。他想停一停,看看雨里的街道,看看他和裴轶微走过的地方。如果他追上来,他可以放下一切,跟他回去,只要他追上来。 半个小时过去,他感到彻骨的寒冷,雨水打湿他的全身。他没有来。 第37章 creep17 六月十五号那天的清晨,王祯搭乘飞往首都机场的航班,在飞机降落的轰鸣声里,抵达北京。 每一刻都如此漫长,他关了机,拒绝所有人的信息和电话,满眼血丝地走进机场,搭乘的士前往五环外的画室。 画室改自水泥厂,沿途的工业遗迹布满尘灰,楼宇的外表很旧,但宿舍条件差强人意。王祯在这里住下来,开始是一个人,后面来了新的学生,就变成三个人。 五月的北京还没有夏天的迹象,但风却很湿润了,这样的风吹在身上,应该是惬意的,可王祯会突然憎恨这座城市,原来城市的夏天如此相似,以至于他根本分不清自己在哪儿。 分别之后,他一遍又一遍回忆当天的场景,觉得自己心软一点,留在晖市,也许结果就不同了,这种想法让他厌恶自己,他怎么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放弃前途去爱他,他却不要,对啊,他不要他了,他放弃他了,一切完了。他将自己封闭起来,每晚对着相册里的照片发呆,弄不清是哭了,还是笑了,回忆好像永远过不去,每一秒都折磨着他。 第二十天的时候,他删掉了所有照片,感到无限快慰,但夜里半梦半醒,梦见他又回到下角的街道,裴轶微载着他往前,往前,路一直没有尽头。 醒来后,他从垃圾箱捡回那些照片,又看了一遍,知道他一败涂地,无可救药。 想不起是哪一天,可能是星期三,他路过园区的食堂,舍友忽然说起同一栋楼的复读生。 “听说送去医院了,没救过来,”舍友说,“好像是抑郁症,不是第一次割.腕了。” “是哪个?”王祯问。 “你应该见过他,就是608房那个经常穿黑卫衣的。” “没印象。”王祯愣了愣,黑卫衣让他产生不安的联想。 回去后他查看周六的航班,只有一班飞往晖市,他订了票,但一个小时后,又开始后悔。他决定让天气帮他做选择,如果明早下雨,他就取消这次旅行。夜里,他反复查看天气预报,知道明早一定会下雨。过去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太阳升起时,空中飘起雨滴,紧接着下起瓢泼大雨。他在窗前躺了很久,八点的时候爬下床,开始收拾行李。 走出机场的时候他双手发抖,仿佛要去揭开一个事关生死的秘密,因而畏缩不前。换乘公交花了一点时间,到下角的时候刚过六点,今天的下角异常寂静,街上行人零星,空气混浊而潮湿,时而响起某种机器的突突声。 两边的灰房子高高低低,墙上写着巨大的“拆”字,那种突突声是挖掘机发出的,挖掘机的驾驶人在清理断掉的钢筋和水泥块,然后装车运走,像这样的房子他们已经拆了七栋。 王祯跑了起来,恐惧感盖过了焦虑,他飞奔至单元楼下,那儿的门已经被封上了,门口挂着“危险勿近”的牌子。他拨开黄黑色的警示带,踹开那道门,一鼓作气跑上六楼。廊道的地面落满灰尘,那扇门开着,像废弃已久的遗址。 王祯走进客厅,看到里面空无一物,家具和电器都被搬走了,连卧室的墙纸也被撕下丢在一旁,一间彻底荒废的屋子。 他蹲在地上细细地颤抖起来,在绝望里想起小姑的号码,屏住呼吸拨了过去。 铃声刚响起就被接通,小姑“喂”了一声,说:“王同学?” “是我,小姑好,”王祯说,“我联系不上裴轶微,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他吗?”小姑想了想说,“上周去上海看病了,找他有事吗,我让他妈妈跟他说一下。” “......去看病了?”王祯犹豫,“那不麻烦他了,事情不急。” 他漫无目的地走上街,疲惫、茫然,不知身处何方,不知该去哪儿。他想躺在这儿,装栽房屋残骸的卡车将他带去,抛进滚烫的熔炉,他的牙齿和骨骼变成水泥,变成新的房子,他的房子,让他记住他永远爱他,永远恨他。 “路中间那个!”忽然有人喊,“让开!想被车撞吗!” 他清醒过来,给装载废料的卡车让出路,隆隆的马达声过后,空气里满是黄尘。他咳嗽了几声,走到一间店铺外,开始看飞往上海的航班。 第38章 close1 去年冬天王祯扔掉了那套不合身的西服,没想到今年迎新会如此正式,主席要求每名发言人正装上场,发言稿也要反复熟悉,并说前一天会挨个检查,以确保迎新会的质量。 地下超市离美院的教学楼有近两公里,王祯下午第一节有课,为了留出时间吃饭,一下课就骑车往地下超市赶。 地下超市的一层是食堂,这个点上午最后一节课刚结束,超市里学生很多,王祯绕了几个货柜才找到租售西服的地方,正要挑一挑款式,旁边忽然有人说:“祯哥?” 王祯转过头,霍诗朝他摆摆手:“买衣服呢?” “对,”王祯笑了笑,“学生会迎新用。” 霍诗凑过来,小声对他说:“这儿西服难看,怎么不去外面的影楼租?” “就穿一次,不用那么讲究,”王祯说,“再说影楼的衣服贵。” 霍诗说:“我帮你找服装系的朋友问问,她们可能有不用的西服。” “行啊,麻烦你了,”王祯点头,“最近忙吗?改天出去吃个饭吧,杨航一直想聚一次。” “忙,这学期我报了srt和竞赛,现在三点能睡就满足了,”霍诗说,“不过饭肯定会吃,航哥说了去哪儿吃吗?” 王祯跟她往超市外走,说:“还没定,到时候问一下。” 和霍诗吃完饭,王祯沿着公寓楼前的水泥路缓慢骑行,迎新的棚子昨天才撤,路面霎时变得宽阔,这样的天气刚好,不冷不热,吹着风往教学楼走的过程很惬意。 经过主楼的时候草坪上起了风,旗绳撞在杆上发出乒铃乒铃的响声,王祯循着旗杆看去,三个提着新生手袋的男孩从那条半圆形的弯道上骑过去,校园内稀松平常的情景,但王祯却愣了一下,因为骑在最左侧的人给他一种微妙的错觉。 瘦瘦高高的,穿着黑T,因为军训留着板寸,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能引起联想的地方。 王祯松了松闸,转过头,继续往前骑。 刚开学课程不算紧张,教室九点锁门,那之后王祯没地方去,就在学校的咖啡馆看书。 在Q大待了一年多,王祯常去的地方只有几个,油画系的工作室、咖啡馆和图书馆,其他时间都在校外。他喜欢待在外头,校园里大都是年轻面孔,画多了实在没有意思,学校就挨着颐和园,他抽空就去那儿走,画画路上的行人和昆明湖湖边的风景。 铃声响起时他刚翻过一页,他接起来,问“怎么了”。 舍友在电话那头说:“祯哥你笔记本能借我用下么?我笔记本坏了,要赶个比赛的ppt,ddl就今晚。” 王祯的笔记本放在宿舍,里面存了很多个人作品的信息,平时是不借人的,但听舍友语气着急,王祯有点动摇,就说:“你用吧,我说下密码。” “谢谢祯哥!”舍友输完密码,又说了声“谢谢”。 手机响了一下,王祯拿起来看。 -王老师你什么时候过来?我太无聊了。[哭脸] 王祯回她:“无聊就做作业。” 这学期他揽了个活,每周末在附中旁边的一个小区教高中生画画,对方的家长很慷慨,知道他是Q美的学生,时薪开得很高。 这高中生是个坐不住的,很爱折腾,初二就为了小男朋友离家出走,把家长气得半死,上了高中收敛一些,但还是不爱读书,家长为了磨磨她的性子让她学画,但小姑娘画不好好学,每次辅导都寻隙和王祯聊天,王祯拿她挺没办法,摆出长辈的语气,结果小姑娘不怕,反而时不时就要逗他。 -别啊,陪我去吃寿喜锅,我给王老师加钱。 -截图发你妈了。 对面立刻炸了,痛斥他道德沦.丧,他摁灭手机,小姑娘闲的,连发十几条怼他,手机震个没完。 “女朋友?”舍友打趣道。 “什么跟什么,”王祯笑了,“一个高中小孩。” “啧,”舍友偏着头笑,“高中生怎么了?高中姑娘多可爱。” “边去,”王祯笑笑,懒得理他,舍友又说:“看了学校新发的推送吗?今年大一的平均颜值可喜,有几个长相快赶上平模了。” 他说颜值王祯没感觉,但提到大一,王祯退出微信的手停住了。 那篇推送内容是介绍新生代表的,附了照片。 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隐隐觉得会发生些什么,心里微微悬着,可整篇推送看下来,什么也没发生,他奇怪地感到很失望,好像错过了什么。 可就在即将退出界面时,一个名字忽然从角落闪过—— 文案丨裴轶微 摄影丨XXX 王祯将这个信息看了一遍又一遍,当这个真实的可能性摆在眼前,他却不敢相信。 过了许久,他将“裴轶微”三个字输进搜索栏,附上大学的名称,半秒钟后,无数信息跳了出来,每一条都验证了他的想法。 他坐在椅子上,盯着手机,慢慢揉了揉眉心。 美院的迎新会在阶梯教室举行,王祯提前半个小时到场,在座位上看稿。 这种迎新会形式大于内容,主持人发挥如何在意的人其实不多,往年走个过场就差不多,但这届学生会主席爱管事,把迎新会看得很严肃,底下人只能跟着劳碌。 还剩下二十分钟时王祯放下稿子往卫生间走。阶梯教室在最顶层,空调的制冷效果不是太好,九月北京没转凉,屋里闷,他额角出了细汗,怕妆花了,走到镜子前看了看。 妆没大问题,就是白的有些滑稽。他看了几眼,挺不舒服,懒得去想主席那些破要求了,掬了捧水搓掉粉底。摸摸口袋发现兜里的纸用完了,正想回教室借,一个人从后面递了张纸过来。 “谢谢”还没说出口,王祯就笑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杨航笑道:“找你玩呗,整天地不回消息,还以为你微信卸了。” “没卸,”王祯擦干脸,带着他往外走,“就是不怎么看,忙呢。” “忙啥呢,”杨航挺不理解,“不才大二吗,我们学校可闲了。” “在外头代课,”王祯说,“陪小姑娘玩。” 杨航哈哈笑了:“‘玩’是我想那个意思吗?” “你觉得呢。”王祯笑了。 “帅哥加油,”杨航拍拍他的肩,送他到阶梯教室的门口,“我去找霍诗,完事了你微信找我。” 王祯今天没带隐形,灯光晃得眼睛难受,主席在门口点名,看到他没带妆过来,急道:“怎么把妆洗了?” “我看颜色不对就洗了,”王祯抿嘴一笑,指指自己,“我够白了,不用上妆,没毛病吧?” 主席旁边几个女生全笑了,说:“确实,你美黑吧,给我们女生点面子。” 主席却不笑,说:“算了,现在也来不及了,你把稿子背一遍吧。” 王祯到他面前把稿子背了一遍,主席挑不出错处,让他去旁边候场,他先上发言台主持全场秩序。 整场迎新会进行得很顺利,计划九点结束,但八点半时全部流程已经走完。刚上大一学生们都很兴奋,再者迎新会的内容和新生的生活很贴近,没有距离感,是以迎新会刚结束,就有几个姑娘跑来要王祯的微信。 到大学姑娘们不端着,见到好看的学长就打听微信,躺在王祯列表里的陌生女孩不少,开头能聊几句,但后面姑娘们发现这个学长虽然亲切,但谈到感情话题就开始打太极,跟你保持着社交距离,没有要处朋友的意思,也就纷纷撤了。 结果对王祯感兴趣的人虽然多,但他一直单着,也没主动追过谁,活的格外清心寡欲。 从美院出来,王祯换了身衣服,杨航和霍诗在停车场等他。杨航骑了电动车,霍诗坐他后座,三个人离开Q大,找了家火锅店。 因为是周末,老板请了歌手炒热气氛,店里很嘈杂,他们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开始点菜。 “这唱的什么,怪吵吵。”霍诗勾了几个菜,把菜单推给王祯。 “死亡重金属,玛丽莲·曼森,”杨航用手突突几下,“薛心怡喜欢听这个。” 王祯乐了:“小薛口味挺冲。” 说到薛心怡,霍诗就笑了,说:“什么时候去小薛那儿玩?乡下人还没去过上海呢。” “没几天就国庆了,”杨航说,“你想去我问问薛心怡,让她看看酒店。” “听我句劝,”王祯说,“国庆别去上海。” “怎么?”霍诗反应了一下,“哦,人太多?” 王祯点头:“北上广都差不多,节假日人挤人。” 杨航知道王祯跑过两趟上海,去之前王祯和他说过是去探望裴轶微。 他其实不看好他和裴轶微。裴轶微没住院前是觉得两个人性格不合适,一个太内向,一个脾气太急。 后来裴轶微病了,他更劝王祯赶紧撤,不是说不同情裴轶微,而是普通人的确吃不消一名精神病人,没有那个承受能力,也没有那个耐心和毅力。 王祯第一次从上海回来,晚上在楼下抽了一整包烟,第二次回来,不和他讲在上海的经历,该上课上课,但能感觉到性格变了很多,做事不情绪化了,冷静理性,像另一个裴轶微。 他觉得受次情伤对王祯来说是好事,每个人都要长大,不管悲伤还是喜悦,该放下适时就得放下,没有人会一直停在过去。 菜上来后王祯帮忙烫,拿起漏勺涮了几片肥牛,正要夹给霍诗,路过的服务员忽然被一个穿蓝外套的男孩撞了一下,一碟鸭血几乎全部泼在王祯胸口。 “抱歉抱歉!”服务员连忙拿起干净抹布去擦王祯胸口的鸭血。 刚泼上的时候王祯有点懵,服务员凑近他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说:“没事,你去帮我拿条干毛巾。” 服务员一个劲地道歉,撞了服务员的男孩看着也是个大学生,急得脸色发白,连连对王祯说“不好意思”。也不是大事,出来玩开心最重要,王祯正要说没关系,男孩那桌的人忽然叫了他一声。 “傅哥!”那个人喊,“出什么事了?” 姓傅的男孩转头对他说:“没事,刚撞着人了,我一会就来。” 那桌估计是铁哥们,听他说“撞人了”,马上有两个人来了,听男孩说明情况。 “您看这样行不行,”那个带头的男孩说,“您把衣服的链接发他一下,他买了寄给您,我们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您如果不放心我们可以把姓名和学号留给您。” 几个男孩都很客气,王祯说:“没事,我们也是附近学生,这衣服不值多少钱,不劳破费了。” “Q大吗?”蓝衣男孩问。 杨航点了个头,霍诗指指王祯,跟着解释一句:“我和他美院的,戴项链这男的不是。” 杨航耸耸肩。 “那太巧了,”蓝衣男孩对王祯说,“买好我直接送您楼下吧,劳烦您留下电话。” 王祯看他诚恳,也不推辞了,将姓名和电话留给他。 那桌人走后,杨航一直在那儿笑,说:“怎么不泼点狗血,还能避避邪。” “您可算了吧,还想混进Q大,”霍诗说,“待会儿出去祯哥你穿他的外套,别跟他客气。” 小插曲没影响三个人的心情,杨航和霍诗吃的欢实,离店时接近九点,火锅店还很热闹。 王祯去厕所把T恤脱了,直接穿上杨航的外套。离开时那桌人也差不多散了,陆陆续续往门口走。九月的夜晚还是有点凉的,杨航边走边跳脚,说霍诗和王祯堂堂两名Q大学子合着压榨普通本科,王祯刚要说“要不你把T恤换给我”,前边忽然投来一道目光—— 炙热的、专注的,将王祯整个人都看了进去,死死锁住他,不留余地。 第39章 close2 在校外偶遇的概率太低,王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所以发现裴轶微和几个男孩是一桌吃饭的同学,还就站在人群里盯着他看时,心里是毫无准备的。 反应了几秒,王祯朝裴轶微笑了笑:“嗨。” “……嗨。”裴轶微说。 然后就没话了。 俩男生在街上不说话干瞪眼实在有些奇怪,还是王祯先移开了目光,说:“我先走了?还有朋友。” 就这么走过去了,刚才聊的什么又接着聊。霍诗和杨航都是心思灵活的,都当这个小插曲没发生过,你一句我一句地找回话题。 送杨航到了地铁站,霍诗说她要开组会得先回去,王祯和杨航太熟了,从刚才起就知道杨航有话要对他说,就多留了会儿。 “怎么回事?”杨航说,“他来你们学校了?” 听这语气是以为自己瞒着他跟裴轶微复合了。 和杨航相处他一向坦诚,有事不会刻意瞒着,但好笑的是,王祯自己也没弄明白现在是什么个情况,看到那篇推送的时候没实感,现在见到人了也还是恍惚,当然更没法跟杨航解释。 “别问,”王祯苦笑一下,“我也不知道。” 杨航看不明白这俩gay,就裴轶微刚那眼神,明显是对王祯有意思,至于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也只有当事人清楚,作为局外人他也不好刨根问底。 王祯显然也不想多谈这事,和他扯了几句有的没的,时间也挺晚了,就送他到安检口,然后自己回去了。 Q大校园面积广,光是食堂就有十来个,除非一个学院或宿舍楼的,否则很难在校内碰上,那之后的四五天王祯都没再见过裴轶微,忙起来后也很少想这事,直到一通陌生电话打进来。 对方一口京腔,王祯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人是那天的蓝衣男孩,对方说那件衣服到了,问王祯有没有空,他请舍友给王祯送到宿舍楼下。 “行,我刚好在宿舍,”王祯看了眼时间,“你让他直接放楼下。” “ok,我跟他说一声。”蓝衣男孩挂断电话。 下楼就两分钟,王祯懒得换鞋,踩着拖鞋下去了。二单元门口有两个外卖小哥,王祯没在放外卖的架子上看到那件衣服,正想转头看看附近,看是不是放角落了,门口忽然走进个人,是裴轶微。 他手里提着纸袋,袋上印着那件衣服的品牌logo。 王祯下意识看了眼脚上的拖鞋,随后就在心底嘲笑自己一声,拖鞋就拖鞋,在他面前丢的人还少么。 裴轶微把纸袋递给王祯,捏着袋子边缘递的,没碰到王祯。 王祯没注意这个,吸引他注意的是裴轶微现在的造型,昨晚因为天黑没看清,现在才发现他变了很多——没有了高中的青涩,皮肤因为军训晒黑了,留着板寸,目光沉静,手里拿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 “军训辛苦么?”王祯笑笑,“看你晒黑了挺多。” “还好,最近晴天多。”裴轶微的语气还是僵,不开口的时候是个冷冰冰的酷哥,一开口就像个拘谨的小学生。 裴轶微不善寒暄、不会主动找话题的性格还跟高中一样,王祯了解这点,加上也看不透他现在是个什么意思,就没和他扯些有的没的,接了东西就打算回去。 裴轶微却叫住了他。 “吃饭了么?”裴轶微说。 “没。”王祯说。 裴轶微蜷了蜷手指,说:“一起?” 王祯笑了笑,说:“过会儿回美院有事,已经点了外卖,下次吧。” “……行,”裴轶微说,“那你先忙。” 裴轶微离开后,王祯在架子边站了半分钟,然后往楼上走。 到这里王祯基本看明白了,裴轶微没放下,想挽回,他不知道裴轶微怎么想的,事情过了太久,对分开后的细节印象已经不那么深,这两年他想的最多的反而是当时没能多帮裴轶微一点。 分开两年,他对这件事看得比以前透。裴轶微的选择其实没错,过去的他们一无所有,除了爱什么也给不了对方,他说要放弃集训,留在晖市陪裴轶微,的确是错了,太冲动了,把裴轶微和自己捆绑在一起,把两个人的退路都斩断了。往深了说,他当时是在逼裴轶微,逼裴轶微为他的人生负责,那样太幼稚了。 可能是受白天的影响,夜里王祯梦见了很多过去的事,杂七杂八的,醒来的时候比平时晚了快二十分钟。 他洗漱完换了衣服,穿上运动鞋,到操场的时候刚过七点十分,操场上已经有很多晨练的人。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裴轶微,裴轶微穿着黑T和运动裤,在边上活动胳膊,来了北方还是高的鹤立鸡群。 还没开口打招呼,裴轶微已经注意到了他。 “hi,”王祯朝他走了几步,“早。” “早。”裴轶微说。 “晨练?”王祯在他两步外停下。 裴轶微点头:“嗯,刚来。” 王祯到旁边活动几下手脚,准备跑两圈然后去吃早餐,七点二十后食堂人多,他怕赶不上早课。 刚跑出十几米,裴轶微从后面追上来,不远不近地跑在左后方。王祯看他两眼,发现他没有一块跑的意思,于是转过头继续跑自己的。 两圈跑下来没负担,王祯压压腿就打算去食堂,走之前还是跟裴轶微说了一声,裴轶微这次没问他要不要一块吃早饭,回了声“拜拜”就背上包,骑着车走了。 那早上之后,晨跑时间恢复正常,王祯就没再见过裴轶微。分开之后王祯没删裴轶微的微信,一直留着,但裴轶微从不发朋友圈,也没主动找过他,是彻彻底底断了他的念想。逢年过节他给裴轶微发祝福,头一年裴轶微没回过,第二年他开始回了,但字数少得可怜,寒暄不了几句就结束了,王祯看不透他,过去那么熟悉的两个人弄到这个地步挺难看的,他也就不再找他。 晚上他躺在床上翻看以前的消息记录,第一年他看这些看的频繁,去过上海几趟他就不看了,一是因为伤心,二是因为从前的软弱无力让他焦虑。 他忘了很多事,但总忘不掉裴轶微的那双眼睛,时常想到它笑起来的时候,充满欲望的时候;同样也忘不掉那些气味:流着汗水的皮肤、潮湿的房间、只剩一小块的香皂。 已经过了很久,记忆早不新鲜了,但再见裴轶微,一切全回来了,比他离开那天更为强烈,让他知道他如此绝望地爱过一个人。 周六王祯去给附中的小姑娘上课,小姑娘叫杨欣,刚上高一,开学第一场考试结束,人跟蔫了一样,王祯进她家的时候就趴在钢琴上乱弹,见了王祯也没起来叫人。 “起来,”王祯好笑地碰碰钢琴椅,“高一就这么没精气神,高三了怎么办。” 杨欣胡乱摁了几下“mi”,说:“我在沉思,这不叫没精气神。” 抬杠归抬杠,杨欣还是起来了,坐到画架前开始贴纸,对王祯说:“下个月我妈要送我去机构学画了。” “好事,”王祯说,“那怎么不高兴?” “你不懂,因为我摸底考成绩太差,我妈没办法了,”杨欣说,“原来她的意思是学着玩,现在动真格的了。” “是该动真格,”王祯说,“不然你这一天天的。” 杨欣“哇”了一声,委屈地说:“王老师你变了。” 王祯没理她,把静物台上的水果和陶罐摆好,调整一下写生灯。 杨欣还是怕他给老妈告状的,老老实实拿了铅笔开始画。一般这个时候王祯会在一边弄作业,但今天没什么事,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到杨欣侧后方,看看手机,时不时指点杨欣几下。 杨欣今天话格外多,王祯回了几句,觉得不妥了,就让她专心画,别闲聊。 “我也不是要闲聊,”杨欣说,“这最后三节课了,以后咱们就见不着了,我心里难受。” “可别,”王祯放下手机笑了,“到时进画室认识了新老师你就不会说这话了。” 杨欣撇撇嘴:“你咋不信我。” 王祯说:“赶紧画你的,别贫。” “真的,”杨欣偏过头说,“你是我认识的老师里对我最负责的,学校的老师不喜欢我,我也讨厌他们,只有你是真想我学好。” 小姑娘的语气挺诚恳,说不触动是不可能的,王祯觉得说这话的她很像高中的自己,于是说:“周末你可以来找我,也不是说以后就见不着了。” “好!”杨欣答应得很高兴,听王祯说完就开始专心画画,到下课前都没再跟王祯闲聊。 下了课,王祯带她去吃寿喜烧,吃完,小姑娘想去好利来买个蛋糕,王祯记得有个舍友也爱吃这个,就买了一点。 从门口出来,刚交代完杨欣路上要注意安全,一个穿黑衣的男孩骑着单车从好利来前经过,轮廓眼熟,王祯看出他是裴轶微了,想着该打声招呼,裴轶微却看看他旁边的杨欣,什么也没说,骑车离开了。 情景挺微妙,但也没解释的必要,解释太刻意了。王祯把纸袋挂上车把,把杨欣送上出租,沿着裴轶微离开的那条道,从东门进了学校。 第40章 close3 那之后又是三周,王祯没再见过裴轶微。 学生会这两周在忙新生舞会的事,王祯是活动负责人之一,担任几个院系间的联络人。 上周他拉了个群,在群里通知各院报了名的学生参加舞培。新生舞会没有年级限制,偶尔也会有大二大三的人来玩,王祯在群里看到霍诗时并不惊讶,但那天在美院门口碰到,闲聊了几句,才知道霍诗的舞伴是那个蓝衣男孩,建院大一的,叫傅诚轩。 “你俩那天加上的?”说实话王祯挺惊讶,霍诗平时打扮得成熟知性,不像会喜欢傅诚轩这款的。 “没那么早,”霍诗笑笑说,“是后来公共课碰到聊了几句,感觉他挺好玩才加上的。” 王祯点点头,心里大概有数了,霍诗人长得漂亮,感情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快,空窗期很短,不知道能跟这小孩处多久。 霍诗问他:“舞会你去么,捞个学弟学妹。” 王祯扑哧乐了,说:“可别,我去为人民服务。” 霍诗玩笑道:“公务员也得找对象吧?” 王祯笑了笑没接话。 舞会那天工作人员得提前到场,王祯负责筹备物资,忙了一个上午,中途还是出了岔子:舞会前的最后两个小时,酒店的音响坏了,他让人回院里借,结果对方是个不靠谱的,就剩半小时了还没来,提前到场的院系负责人找他说了几次“音乐声太小”,他只能一遍遍给对方打电话。 “到哪儿了?”王祯耐着性子问对方,“你发下定位。” “我选错道了!东北门这儿太堵了!”对方焦急地说。 “先别急,”王祯对电话那头说,“我们这边过人去扛。” 只能这样了,所幸举行舞会的酒店离东北门不远,八百来米,找几个人也能扛。 傅诚轩本来在边上等霍诗,听他讲电话猜到是什么事了,说可以来帮忙,两人刚到门口,裴轶微从外面走进,傅诚轩看到他了,和他打了声招呼,裴轶微问他:“怎么了?” “送音响那哥们堵路上了,我过去帮忙。”傅诚轩说。 “有几台?”裴轶微问。 傅诚轩看王祯,王祯说:“四台。” 裴轶微没说什么,直接跟他们往外走。 八百米不远,连走带跑一会儿就到了,取音响的哥们从三轮车上跳下,给送货大爷付了钱,先扛了一台下来。 四台音响一人搬一台刚刚好,来的时候快,回去带着音响速度慢下来了,王祯才觉出一点尴尬。 四个人急着回酒店,没心思聊天,裴轶微走在他和傅诚轩之间,可能因为这个,裴轶微看他看的明目张胆,一句话没说,意思全在眼睛里。 说不清缘由,王祯的表情还是平静的,心里却冒起一股无名火。处理完音响的事,他向三人道了谢,没看裴轶微,整了整衣领,走向工作区。 舞会顺利开始,再没出其他岔子。王祯待在工作区,巴赫的《加沃特舞曲》轻快地飘在大厅内,配以男男女女们或快或慢的舞步,气氛轻松、愉快,但他置身事外,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 舞会进行至一半,他准备离场,走之前跟霍诗说了一声,祝她玩得开心。 外面下着小雨,王祯出来前没看天气预报,正要倒回去,裴轶微拿着把黑伞,从旋转门走来。 “没伞?”裴轶微问他。 王祯点头,说:“回去借一把。” 裴轶微抿了抿唇,看着他,欲言又止。 “待会儿回校?”他问。 “嗯,”王祯说,“你呢?” “一样,”裴轶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一起走吗?” 王祯正想拒绝,但还没开口,裴轶微撑开黑伞,替他挡掉斜吹的雨丝。 这个动作,他做的很熟练,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 王祯忽然想起两年前的雨夜,他边走,边抱着裴轶微,裴轶微没法好好打伞,他们的T恤就湿了。 “……走。”王祯牵了牵嘴角,对他笑笑。 到门口的时候雨基本停了,他和裴轶微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现在,没提空白的那两年,彼此心照不宣。 裴轶微现在读建筑,工科院系内唯一招收文科生的专业。王祯觉得这个专业很合适,裴轶微的思维方式其实更像理科生,当时因为马志楠才选了文,南辕北撤了一圈还是理工男。 “头发留多久了?”裴轶微看看他,问。 他低头看了看,说:“有两年了,中间没剪过,酷吧。” 他的发尾挨着肩,微微打卷,很随意地耷拉着。 裴轶微多看了几眼,王祯的变化很大,眉目沉稳得多,还是白,皮肤像瓷片。 王祯注意到他又盯着自己看了,这种目光换一个人就会不舒服,太直接,藏都不藏。 “就到这儿吧,”王祯在岔路口停下,搓了搓手,“没什么雨了。” “就几步路,”裴轶微说,“没事。” 裴轶微把他送到楼下,收了伞,没有离开的意思,看上去有话要说。 王祯等着他说,这个空档异常寂静,最后他说:“回去用热水泡泡脚,看你很冷。” 王祯愣了下,然后笑了:“行,你也早点回去,别冻着了。” 裴轶微“嗯”了一声。 刷开门禁后,王祯一阶阶往上走,走的很慢,像身负重物。 到二楼的时候他停了停,奇妙的感觉忽然闪过,他朝窗外看去,穿着西服的男生站在楼下,手里举着那把黑伞,像雨夜里的幽灵。 王祯又走了两层,开门之后,他快步走进阳台,再看楼底,却空无一物。 几场秋雨过后北京就降温了,王祯从衣柜里找出冬装外套,上了大学活的反而比高中糙,对衣服的外观没以前那么讲究,暖和就行。 陈思跑来告诉他他的优秀个人作业被撤下时他刚打完稿,笔还握在手里,人却已经站起来了。 “你快看手机,”陈思对他说,“老师估计在找你了。” 进工作室后王祯会将手机调成静音,现在拿起来看,指导老师果然已经给他打了三四个电话。 消息里配着截图,内容触目惊心,最近美院在办优秀课程作业展,作品挂上去后,教师群里有老师提出质疑,认为王祯提交的作品窃取了某地方青年油画大赛参赛作品的画面构成、色调和主题,要求撤下他的作品。 这种事在画圈不算少见,身边朋友也遇到过,但砸在自己身上却是实打实的头一遭。 茫然过后王祯很快冷静下来,找出那张油画大赛的参赛作品看了眼,忽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祯哥你是不是让人坑了?”陈思说,“这人的水平根本配不上他的主题,缝合感太强了。” 王祯摇摇头,示意他待会儿说,先给老师回了电话。 回到工作室,他看了看坐在角落的舍友,什么也没说,回去把电脑密码改了。 陈思平时很仗义,见不得有人在背后捣鼓这些,看王祯一系列举动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跑进工作室就要骂人。 王祯拉住他,带人往外走,陈思气得“操”了一声:“这种烂人就该骂,咱不怂啊!” “作品署名不是徐子贤,到底怎么回事还没弄清,不是怂不怂的问题。”挺操.蛋一事,王祯只能选择忍,因为油画大赛的时间比作业展早,谁早谁有理,靠嘴解释没用,得查。 指导老师去外地交流,不在北京,只能通过电话和作品展的负责人老师沟通。 这种事很敏感,如果坐实就是取消保研资格的处分,王祯倒无所谓保研,要命的是名声,这种事就算压下来也是污点,直接影响今后几十年。 “我想办法帮你联系比赛的负责人,”指导老师说,“他什么态度不好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说不心冷不可能,作业展不算多大的事,可羞辱感是真实的,这事他并非没有责任,明知道电脑里有画还给徐子贤用,傻白甜一个。 三天后,大赛负责人给出答复,不承认那副参赛作品存在抄袭的情况,还给了王祯对方的电话,王祯打过去,对方一直跟他打太极,绝口不提看过王祯的作品。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有种无力感。 王祯跟指导老师关系好,咨询他怎么处理,老师人很实在,直接告诉他这种情况难办,私了的前提是对方得承认,因为作业展规模小,闹到打官司的地步对王祯来说不值,太耗费精力,这是个难解的困局。 等于说白给了人家一个创意。 第41章 close4 负责人老师的意思是,从学院声誉的角度考虑,入选证书可以留给王祯,但作品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展区,还建议他和徐子贤私了,不要把事情闹大。 还有一点,徐子贤是预备党.员,事情一旦闹到院里,他前途基本就凉了。 王祯觉得这人也够傻,偷画偷到同学身上,虽说留了一手,参加的地方性比赛,但现在网络发达,该发现的迟早会发现。 学院有学院的考虑,王祯可以理解,但不能接受,在他看来,这事要么走程序给徐子贤处分,要么,让徐子贤联络那个买画人,把画从参赛作品里撤下,没有第三种方案。 事情在系里传开了,徐子贤当晚就搬去了校外的酒店,第二天王祯约他在宿舍楼下见面,徐子贤的反应很冷静,敢偷同学画的人心理素质就不会太差,他甚至笑了两声,对王祯说:“作业展没多大社会影响力,你就当把画卖给我,开个价吧。” 王祯也对他笑,说:“行啊。”然后右手比了个“一”。 “一千?”徐子贤心想一千也太少了,“你确定?” 王祯笑起来时卧蚕很显,看上去是个脾气温和、好打交道的,但他下面说的话却让徐子贤直接冷了脸。 “十万,”王祯说,“一次性结清。” “你做梦?”徐子贤拉下了脸。 话到这里没什么可说的了,王祯明摆着要跟他杠,他也不怕,笑笑对王祯说:“你要揭发我就去,反正画也撤了,大不了两败俱伤。” 王祯没表情地盯着他,勾了勾嘴角,说:“好啊,两败俱伤。” 当晚,抄袭的事在学院内爆了,因为话题敏感,加之不了解真相,很多人只在私底下讨论,负责人老师也给了暗示,限制学生在社交媒体上讨论此事,事情不到一周就沉了下去。 王祯费了点劲,约到了油画比赛的其中一名负责人,对方来北京出差,酒店刚好在三四环之间,离Q大很近。 出门前王祯换了套没那么学生气的衣服,这名负责人是地方美院的一名副教授,参与比赛评选,认识那名参赛的青年画家。 “走法律程序肯定是比较费劲的,也没必要,”孙教授抿了口咖啡,说,“我看你画的不错,以后的发展不会差,这回……你看就算了?” 王祯轻轻摇头:“不是这个问题,您也是搞创作的,别人偷了您的想法您难道能就这么算了?” 话说到这有些冲了,但王祯无所谓,这件事发生后,一系列人的态度都让他心寒,面前似乎有堵无形的墙,想破开却有心无力,就此低头又心有不甘。 教授脸色不变,说:“我能理解,但现实中很多事和你想的不一样,你还是学生,哪些事在你能力范围内,哪些不在,你要清楚。” 王祯站起身,知道对话到这该结束了。 那名画家是徐子贤的堂哥,徐家在地方美协有人,否则那张画也进不了比赛,他一个学生,在一张固若金汤的关系网前,的确是无能为力。 走之前,孙教授又拉着他聊了几句,教授说事情也不是不能解决,但要看王祯的态度。 王祯起初愣了几秒,没懂他的意思,等把人送上车,慢慢往回走的时候,忽然明白过来,接着心里就一阵寒。 王修明从其他家长那儿听说了这件事,给王祯打电话,安慰他。他没告诉王修明孙教授让他出钱了事,只说他会处理好,让王修明别担心。 王修明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画圈怎么回事他不清楚,但潜规则是共通的,他给王祯出了主意,说可以找关系压下这件事,当没发生过,不影响王祯的前途。 “放心,”王祯有点无奈地笑了笑,“多大的人了,能自个儿解决。” 这两年他和王修明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不爱和王修明吵。这几年的奖学金加代课费,他存了小几万,虽然不多,但养活自己够了,等毕业找份稳定工作,基本就能脱离王修明。 王修明也知道了他离家的心思,对他的态度松了,还是担心他真从王家一走了之。 “知道你能,”王修明淡淡地说,“那你看着办,我不替你操这份心。” 挂断电话,王祯叹了口气,手机却又震了一下。 -这两天忙吗? 裴轶微问他。 王祯没想太多,回他:还好。 过了十几秒,裴轶微发了段语音过来。 “给你买了点苹果,刚放楼下了,记得下楼取。” 王祯很久没听过裴轶微的语音,上次还是两年多前,他往上海寄钱,裴轶微拒收,在微信里解释了几句,后来再就没发过语音。 舞会之后裴轶微时不时就给他送吃的,类似水果和小零食,东西不多,从来不当面送,都是放在楼下等他去取。 王祯觉得裴轶微挺机灵,如果当面送被拒绝,下次裴轶微就不好开口,直接放楼下,他就没有拒绝的机会。 还是变了,以前的裴轶微,恐怕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瞻前顾后。 “谢啦,”王祯慢慢地打字,“下次请你吃饭:)。” 周末王祯去了指导老师的工作室,老师人很好说话,知道王祯的来意,安慰了他几句,让他专心上课,事情他会帮忙处理。 因为指导老师从中斡旋,事情有了一些进展,院方撤掉了徐子贤预备党.员的身份,为了保护徐子贤的隐私,没有在院内公示,但公不公示,徐子贤在美院的名声算是已经臭了。 “院里早该这么做,人人都跟他一样,咱还搞什么创作。”陈思边收拾画具边说。 王祯笑笑,没跟他一块吐槽,收拾完东西就往外走。 这两天刮风,室外温度低,回去的路上没什么学生,王祯骑在树边,挡点风,所以快到一半,他才发现有辆路虎跟在身后。 一开始他以为是顺路,但进了宿舍区,那辆路虎还在身后。 宿舍区有车辆门禁,到入口路虎进不来。王祯看到车上下来两个男人,朝他这里望了几眼,随后上车离开。 王祯加快车速,把车停在宿舍楼下,快步上了楼。 往后几天,那辆路虎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教学楼外,因为对方只是跟踪,没做其他事,王祯也不好报.警,只是尽量挑人多的地方走。 但该来的躲不开,晚上王祯让画材店的人送袋纸到栅栏门,因为栅栏门离教学楼近,他走路就过去了,等发现那两个男人从停车场过来的时候,跑路已经迟了。 两个男人戴着口罩,看不清脸,但手里的棒球棍却很清楚,这一棍下去,王祯估计自己得凉。 王祯拔腿往停车场跑,打算先取自行车。两个男人显然策划过,停车场有监.控,他们一个开着路虎把停车场的出口堵死,另一个往入口跑,把王祯堵在停车场。 王祯对这块熟,从另一个入口往外跑,但人哪跑得过车,很快就给路虎堵在半道。 他摸出手机哆嗦着打开微信,这个关头什么也想不了,点进置顶对象就拨了过去,铃声响了几秒,很快被接起来,裴轶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喂?” “是我,”王祯看了眼身后的口罩男,情绪有点崩不住,“你现在能来美院吗?” 裴轶微到的时候王祯刚挨了一棍,忍着痛往大路上跑,口罩男拽着他往林子里拖,林子里没监控,怎么打都不会出事。 刚挥出的一棍直接被拦下,膝盖也挨了一脚,口罩男骂了一声,抡起棒球棍往裴轶微身上招呼。 裴轶微躲得很轻松,拎住棒球棍另一头往自己这边带,另一个男人看王祯来了帮手,知道事情棘手,给同伴递了个眼神,同伴朝王祯身上揣了两脚,指着人说:“等着,这事没完!” 两个男人上车离开后,王祯靠在树上喘气,裴轶微蹲到他身边,问他:“惹的什么事?” 王祯牵了牵嘴角,语气还挺俏皮:“情债。” 裴轶微没想到他还有心情开玩笑,脸色有点难看,本来拉着人胳膊要把人带起来,听完他的话,手劲使大了,疼得王祯“嘶”了一声。 “给你掐死了,松手,”王祯推推他的胳膊,“我腿没事。” 以前王修明虽然骂他,但从不动手,这么挨打还是头一回。右腿疼得抽抽,但对着前任人得硬气,他忍着走了两步,裴轶微在身后说:“你别走了。” 王祯没什么反应,裴轶微皱了皱眉,说:“我看看你腿。” 不等王祯反应,裴轶微拉住他的胳膊,把人带到树边,王祯正疼呢,他摁着王祯的腿就让他坐下去。 “哥,我喊你哥,”王祯咬了咬嘴唇,“能轻点吗。” 裴轶微问他哪里疼,他指了个地,裴轶微就卷起他的裤腿,往那里看了看。 小腿肚紫了一大块,因为皮肤白,看着吓人。 裴轶微说:“你别动了,我取车送你去校医院,刚才那两个人如果折回来,你马上打我电话。” 王祯还没应声,裴轶微已经往林子外走。 他回来的很快,开的电动车,直接把王祯背上去,然后往校医院走。 这个点校医院已经下班,裴轶微简单买了点药,让王祯坐到走廊的长椅上,给他搽了。 期间王祯一句话没说,只拿眼睛瞟裴轶微。裴轶微搽得很慢,呼吸也轻,王祯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 裴轶微抬眼看他。 “……没事。”王祯敛了敛嘴角。 第42章 close5 王祯从电动车上慢慢翻下,为了不失体面,还是让那只受伤的腿先落地,然后放下左腿。 王祯对裴轶微说:“我先上楼了。” 他朝单元楼的门口走了两步,夜风吹起他的外套,来北京一年,还是没能适应这里的气候,他的喉咙钝痛,吸进去的空气寒冷且干燥,刺戳着肺部,密密麻麻的疼。 裴轶微什么也没说,先一步走上前,推开单元门,放他进去,然后将门带上,跟在他身后。 楼内有暖气,进来的那一刻王祯就感受到了。他转了一个方向,面朝裴轶微,眼里里含着困惑。 裴轶微说:“刚才,为什么找我?” 王祯低下头,说:“那代表不了什么。” 他刷开门禁,往前走,裴轶微伸手拦在他跟前,将门抵住,问他:“一定要这样?” “不谈这个行吗,我累了。”王祯说。 裴轶微犹豫了几秒,松开手,让王祯进去。 王祯走上第一级台阶,发现裴轶微还在身后。他装作没看见,继续走。裴轶微的脚步和呼吸一样轻,楼道内很静,夜风拍在玻璃上,砰砰作响。 “那两个是什么人?”走到三楼时,裴轶微问。 王祯没说话。 没有得到回答,裴轶微并不气馁,和王祯保持两米多的距离,一直来到五楼。 王祯掏出钥匙时手在发抖,转了两下,门没能打开。他半边身子靠在门上,斜斜地看过去,用极低的声音嘲弄裴轶微:“都跟到这儿了,然后呢?” 他知道裴轶微不会回答,于是侧身推开门,迈进去,将门反锁。 他抓了把头发,没开灯,脱下风衣,把自己丢进转椅。还能闻到药油的气味,若有若无地飘浮在房间内。 他以为将裴轶微反锁在外是矛盾的结束,却没想到这是焦虑的开始。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对着空白的桌面,终于知道自己两年来毫无长进。 “推,”王祯对门外人说,“开了。” 裴轶微没有推门而入,而是站在门外,等王祯来开门。 王祯不去开门,放任他待在走道,片刻,他拍开寝室的灯,只说了一个字:“进。” 裴轶微进去了。 王祯的宿舍没有其他人,徐子贤搬走了,另外两张桌空着,地面打扫得很干净,空气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有盆吗,”裴轶微说,“敷一敷腿。” 王祯起身给他找了只水盆,裴轶微端着水盆,去了公共浴室,回来的时候,王祯靠在转椅上,裤脚卷了起来。 那么高大一个男孩,蹲下时也是卑小的。王祯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软弱,这一刻他等了七百天,无数个日夜,如今终于登上雪山,他却不知该拿山巅怎么办。 裴轶微将他的小腿垫在塑料凳上,用湿热的毛巾一遍又一遍地覆盖伤处。温暖的水汽沿着脚踝向上爬,盆里的水已经冷了,手心却是热的。 “可以吗,”裴轶微说,“自己上床。” 王祯点头。 裴轶微收拾好水盆和毛巾,走到门口。王祯背对着他,解开衬衫的衣扣,露出洁白的背部,他看到王祯将衬衫搭在椅背,换上了睡衣。 “走了,”裴轶微慢慢带上门,“你早点休息。” “嗯,”王祯回头看他,“你也是。” 王祯抽空跑了趟警.局,将那晚的情况详细交代一遍,因为伤得不重,也没有确切证据,徐子贤只被叫去谈了一次话,然后就放了回来。 期中之后,王祯要去外地写生,是课程的一部分,地点选在一座偏僻的山村。 王祯动身那天裴轶微有专业课,出发前半个小时,王祯告诉他即将去外地的消息,那时他已经在大巴上,他不确定裴轶微是否会来,为了避免可能的失落,和自己玩了一次游戏。 等大巴开出六公里,裴轶微的回复到了,问他出发了吗。 -出发了,刚过西直门。 过了几分钟,裴轶微才回复。 -好,路上注意安全。 第二天一早,王祯和陈思去村子外转了几圈。村庄建在山脚下,沿途行人稀少,保留着传统北方农村的气质,冬季萧瑟且冷清,入目满是枯树与杂草。 村东的池塘铺满干枯的荷花,倒是可以入画,王祯就在池塘前支起画架。为了不污染水源,陈思特意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两大瓶矿泉水,倒在塑料桶里,方便洗笔。 下午收工后,王祯简单涮了两下笔,陈思把松节油收进画箱,忽然低声说:“你看那小孩怎么回事,盯咱们盯半个小时了。” 王祯朝他说的地方看去,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穿着灰色的外套,坐在一堵黄土夯成的矮墙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奇怪的是,男孩表情呆滞,这样的表情放在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身上或许说得通,但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就显得怪异了。 王祯转头对陈思说:“可能没见过画画的,咱们走吧。” 收拾好画箱,两人沿着石子路往村里走。男孩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时不时跳几下,像鸟一样张开双臂,上下挥舞。 陈思困惑了一路,直到男孩开始模仿鸟叫,才猛地反应过来,说:“这小孩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迎头来了三个男孩。他们手里握着树枝,有说有笑,走到灰衣男孩身边时,三人忽然安静下来,接着就对男孩嬉嬉笑笑起来。 其中个高耳朵揪住男孩的头发,用手拨弄,脸上带着笑,用力拍了拍男孩的脸颊。 陈思有些看不下去,正要说他们两句,高个男孩忽然尖叫起来——那个灰衣男孩咬住了他的脸颊。 咬的很凶,高个男孩拼命尖叫,旁边两人上前帮忙,灰衣男孩不肯松口,紧紧揪着高个的衣领,脸涨得通红。 他很快被两个男孩推了开去,但上下嘴唇已经沾着鲜红的血。 “我操.你妈!”高个一挣脱就狠狠踹了男孩一把,又急又快地骂,“你他妈条疯狗!” 三个孩子也顾不上别的了,高个捂着脸往前跑,一会儿就消失在小路尽头。 陈思看愣了,说:“这小孩这么狠?” 灰衣男孩表情冷漠地吃掉嘴上的血,看了王祯和陈思一眼,迈着小步离开了。 陈思想着这事,晚上吃饭,跟老师说了几句。老师每年都来这块写生,对村里的状况相对熟悉,说:“那孩子前几年得小儿麻痹烧坏了脑子,你们别去招他,前几届有学生用吃的逗他,手指给咬伤了,从这儿去医院花了大半天,大家都注意点。” 旁边一个女生说:“把他放在外面没事吗?不怕走丢?” 陈思说:“估计家里没人带。” 王祯看向窗外,男孩蹲在一座土坡上,摆弄树枝,时不时朝他们这里看几眼。 回去以后,王祯准备睡下,手机震了震,裴轶微问他在忙什么。 打完“准备睡了”,王祯又一个一个删掉,发给裴轶微一张白天的照片,说这边天气不错。 看天气预报,北京这两天起了雾霾,王祯说:“明天出门记得带个口罩。” -赶图,今晚不回。 -赶图还找我聊? 那边半分钟没回,王祯本来是逗他,结果裴轶微回他一句“那早点弄完和你聊”。 -你弄完我都睡了,专心画图吧,别分心 裴轶微回的迟了一点,王祯正要熄灭手机往床上躺,一个微信电话打了进来。 “喂?”王祯说。 “准备睡了?” 裴轶微的声音很低,像柳絮在王祯心口拂了一下。 王祯说:“还没,你在工作室?” “嗯,“裴轶微说,”听你声音有点哑?” 王祯说:“有点感冒,我在山区,天冷。” 王祯很少跟朋友在电话里聊这些有的没的,但眼下气氛很好,他不想打断。 “有没有感冒药?“裴轶微说,”没有我给你寄。” “没事没事,“王祯笑了,”过两天就好了,你寄过来课都上完了。” 裴轶微沉默几秒,说:“白天多穿点,你平时穿太少了。” 王祯觉得自己穿挺多了,不知道裴轶微哪儿来的结论。 “现在睡吧,”裴轶微说,“感冒好的快点。” “嗯,那晚安?”王祯靠着枕头躺了下来。 “晚安。”裴轶微说。 第43章 close6 天亮时村里下起了雪,薄薄的一层,覆盖了屋顶、地面与河道。陈思还没起,王祯看了眼手机,没有未读消息,于是换上羽绒服,提起画箱往村东去。 这场雪不大,八点就停了。池塘里枯荷还是老样子,在日光下呈现灰败的熟褐色。王祯画了一会儿,小腿泛酸,前几天被打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他翻出折叠椅在池塘边坐下,打算休息几分钟。 那个小男孩又来了,穿着灰色的厚棉袄,一双棕色的毛靴,看上去像家里人穿剩的,大的不合脚。小男孩一颠一颠地走在雪地里,时不时用靴子的尖踹几下脚边的雪。 他好像对王祯的画很感兴趣,站在一个小雪堆后直直地盯着看。王祯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小男孩起初没动,过了少时,慢吞吞地从池塘另一头走来,停在画架两米外的地方。 可能是小孩皮肤薄,王祯看他脸颊冻的通红,起身在包里翻了翻,找出一只口罩,递给小孩。小孩警觉地看看王祯,将口罩接过来,摸索着,不知道怎么戴。王祯笑了笑,觉得小孩挺可爱,用手在耳朵边比划了几下,说:“带子套在耳朵上。” 小孩照做了,口罩是成人款,盖住他大半张脸,可能觉得不舒服,没过几分钟他就将口罩扔在一边,拿它装雪玩。 临近中午光线变了,王祯打算明天再来,用抹布擦了几下画笔,笔毛没干净,残余着颜料。他想起矿泉水已经用完,朝四周看了看,拿起小水桶往池塘走。 小孩跟在他身后,王祯把水桶沉进池子里,小孩模仿他蹲在池边,用口罩捞水。池边刚化雪,泥土潮湿,王祯正想让他小心点,小孩忽然站起身,右脚在湿泥里滑了一下,一刹那的功夫,人就跌进了池子里。 水池对王祯来说不算深,但他以前没救过人,有些怵。小孩呛了几口水,断断续续地尖叫,池面的枯荷被搅开一大片。王祯深呼吸几下,迈进池塘,朝他游去,所幸池塘不深,他抓住小孩的胳膊往岸边游,将人抱上岸,小孩趴在地上不断咳嗽,吐出几口脏水,然后就蔫蔫地不动了。 王祯看他还在喘气,惊魂未定后发觉身体冷得刺痛,画具也顾不上收拾,背着小孩往村里走,到了住宿的地方,其他学生出去写生,只有陈思睡过头,还在宿舍。 陈思看他背了个小孩进来,惊讶道:“怎么回事?” “刚掉水里我给弄上来了,”王祯说,“去拿条被子,我把他衣服换了。” 陈思忙从床上拿了条毯子,王祯将小孩的衣服脱了,裹上毯子,小孩肺里的脏水基本吐完了,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冷得牙齿发抖。 “应该没事了吧?”陈思去隔壁房间找了只热水袋,塞到小孩胸口。 “农村的池塘细菌多,说不好,等中午让黄老师开车送他去镇上医院看看。”王祯说。 “也是,”陈思点头,看了眼他,“你也赶紧把衣服换了,小心别感冒。” 王祯去卫生间换下湿衣,但到了下午,嗓子明显哑了。入夜后,他又发起低烧,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力气。 陈思空了一个上午,要赶进度,将感冒药和热水放在床头,热水袋塞进被子底下,然后就去了。 期间王祯醒了两次,下床吃药,但没多久又吐在卫生间,原来胃炎也跟着来了。他在洗手台前站了几分钟,漱口擦脸,回到床上。 胃一阵阵地疼,身上不冒热气,被子和外面差不多冷。他蜷缩起身体,傍晚的阳光提醒他晚饭时间到了,但意识像浸泡在深水里,爬起来然后去吃饭的念头飘忽不定,随着身体的疲惫很快消失,他躺在床上,直到半夜陈思带回一盒热粥。 “谢谢。”王祯嗓音沙哑地对陈思说,陈思给他加了层棉被,说明早送他去镇上的医院,王祯耳边嗡嗡作响,没听清他的话,过会儿又睡着了。 他的嗓子没多久彻底哑了。送到医院后,照例打吊瓶,同时开了抑制胃酸的药。在短暂的清醒的间隙,他拿出手机,发现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周洁,另一个是裴轶微。 他很干脆地给周洁回消息,但到了裴轶微这里,却犹豫了。他没忘掉那通置顶电话,最近他接二连三地制造麻烦,就像两年前,裴轶微总是付出更多、承受更多的那一个,而他则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直到离别在即、直到裴轶微生病,终于意识他的单纯、软弱、轻浮、冲动,他的不可信赖与不可依靠。 他的手指在二十六键上划来划去,最后还是给裴轶微发:抱歉,这两天忙。 输过液后,他的体温降了下去,又在医院待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出院,返回写生基地。 那个小男孩的家长后面来了一次,给王祯送了几袋土特产。病好后小男孩还是在外面玩,王祯临走前的下午,捧了块纯白的鹅卵石送给王祯,王祯给了他一副毛线手套,小孩拿去玩了,看起来很高兴。 回到学校,王祯的嗓子还有些哑,去校医院开咽炎片,回去的路上碰上杨欣,穿着运动服,从网球场出来。 “王老师!”杨欣喊了一声。 “哎,”王祯说,“去打球了?” “刚打完,”杨欣把手塞进口袋,跳了几下,“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忙吗?” “还行,这几天在整理习作。”王祯说。 杨欣早前想跟他借本洛佩兹的画册,现在正好碰上,王祯让她等一会儿,转身上楼去取。 下来的时候他从二单元往外走,刚推开单元门,看到一辆黑色的山地车停在花坛边,裴轶微就站在车前。 杨欣看到他下来,说:“我请你吃饭吧,画集可能得下个月才能还。” 王祯说“行”,跟裴轶微打了招呼,杨欣看两人认识,也对裴轶微说了句“嗨”,因为不知道王祯和他关系如何,就没有做自己介绍。 裴轶微回应完杨欣的问好,看看王祯,虽然没有说话,但王祯看出了他的意思,摇摇头,笑了。 “是我学生,”王祯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不合时宜,说完这句就看向杨欣,说,“饭就算了,你随便看,我暂时用不上。” “那我请你喝奶茶吧,”杨欣说,“就食堂边上那家七港九。” “......行,”王祯看向裴轶微,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但也不开口,王祯于是对他说,“你来吗?” 裴轶微很轻地“嗯”了一声。 王祯去取车,杨欣没有代步工具,王祯让她坐后座。一路上杨欣没怎么说话,抵达奶茶店后跳下车,扫开二维码,让王祯先选。 “都行,你先吧。”王祯把手机推给她,杨欣又去问裴轶微,裴轶微摇头,说“不用了”。 杨欣看看他们,没说什么,替王祯选了一杯热饮,把账结了,在一边等。 裴轶微用杨欣听不见的声音对王祯说:“‘都行’?” 王祯偏开视线,耳根却有些麻。 杨欣端着两杯燕麦奶茶过来,一杯给了王祯,另一杯给了裴轶微,跟王祯说下次再见,然后就回家了。 往回走的路上,王祯发觉自己方才的表现有失风度,于是用微信给杨欣发了一个红包,杨欣没回,裴轶微问他:“刚才那个女孩?” 王祯说“是”。 “她没走远,”裴轶微忽然说,“现在回去来得及。” 王祯回头看,杨欣在过马路,现在是红灯。 犹豫了几秒,王祯说:“抱歉。” 然后往回骑,将杨欣送到马路对面,看她上了车,接着穿过红绿灯,返回奶茶店,却发现裴轶微不在原地。 他茫然了一会儿,跨上单车,骑向宿舍区,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心里很懊恼,但没办法。打开微信想和裴轶微说几句话,想起他刚才的表情,又将冲动按捺下去。 走进楼道的时候他手脚发抖,室外太冷了,他穿的又不够多,他只好将手贴在走廊的暖气片上,汲取一点温度,心里想,金属原来可以这么温暖,只要人们愿意。 忽然,他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如同被裴轶微抛弃那天一样。一个路过的学生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离开,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楼道内很静,他哭得累极了,将后背靠在暖气上,努力和让身体不断抽搐的那股力量搏斗,暗自发誓不会再做眼下这件使自己颜面尽失的事。 抵达五楼时他已经恢复平静,他走进公共卫生间,将奶茶杯扔进垃圾篓,想着待会儿该吃几片咽炎片,配热水还是冷水,转身时,却发现门口有人在看他。 是裴轶微。 第44章 close7 “现在别碰我。”王祯说。 裴轶微不知道他怎么了,但还是顺从地退开一些,认真地看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端倪。 而王祯只是背对着他,慢慢揩拭那处血迹。 水面泛起涟漪,模模糊糊的血雾从水中升起,又消失。他擦了两下,那里才完全干净。 当他偏头去够浴液,却发现裴轶微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消失了一样,呼吸的悄无声息。 “出去,”王祯说,“拜托了。” 裴轶微愣了几秒,像在确认是否听错了话,许久,他轻声说:“好,不要反锁。” 浴室的地板冰冷湿滑,王祯披上浴衣时浑身发冷,体温像是随着鲜血流走了,寒气从脚底漫过四肢,像黏重的液体般附着在脚下,让他寸步难行。 他尽力不让自己跌倒,细瘦的手臂撑住洗手台,看到镜中的自己时,却吓了一跳。 苍白、消瘦,肋骨似乎下一刻便将刺穿皮肤。臀部的肉也薄的可怜,像个没发育的孩子。 难以想象裴轶微能对这么一具身体勃.起,说不清是他还是裴轶微更病一些。 王祯拉紧系带往外走,走得很慢,担心裴轶微察觉他的虚弱,又加快脚速,坐到单人沙发前坐了下来。 裴轶微已经换好衣服在等他,问他早餐想吃什么,他下去买。 “我不饿。”王祯摇头,蜷起小臂抱住膝盖。 裴轶微还是带了一碗热粥上来,一言不发地放在王祯手边,揭开碗盖摆好勺子,看着他吃。 王祯一口也吃不下,想拒绝,半天说不出口,于是躺进被中,佯作很困。 “不舒服?”到底是裴轶微,看他从浴室出来后遮遮掩掩,很快猜出他可能在生病。 去诊所的路上王祯便开始干呕,裴轶微扶他到走廊的椅子上休息,他一刻也坐不住,飞快走进卫生间,藏在隔间内,忍受一阵接一阵的胃痉挛。 好一阵子,他感到胃部舒服了一些,便洗干净手,走出卫生间。 裴轶微抽出纸想替他擦手上多余的水,他说:“不用了。”然后往消化内科走。 医生刚看完一个病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看他脸色涨红,先伸手探了探他的体温,然后询问症状。 “是发烧引起的急性肠胃炎,”医生边说,边敲击键盘,在电脑里开药,“回去多穿点,不要吃生冷辛辣的食物。” 王祯想起写生基地那次发烧,说:“一个月烧了两次,以前没这样过。” 医生想了想说:“可能是体质下降,平时多补充营养,运动完注意保暖,尽量别熬夜。” 回去以后,王祯简单地睡了一觉,然后去工作室画画。 他将颜料挤在调色盘上,麻木地搅动,一板一眼地上色,画了一张平淡、乏味的静物。片刻后,他放下画框,换成新的,又画了一张,一张接一张,地面堆满画布,他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第二天中午他们一起吃饭,裴轶微的车停在单元门口,这两个月,他的短发长了一些,虽然长不过十八岁时,但不扎手了,也不需要再戴鸭舌帽出门。 这顿饭吃的很沉默,裴轶微不是那种善于找话题的人,他说过的话比做过的事少得多,十七岁的王祯了解这点,为了不冷场,时常是他在说,裴轶微听,现在他不说,饭桌也就安静了。 离开饭堂,一个没人的花坛边,裴轶微牵了他的手,他没有牵回去,但也没有抽出手。 …… 屋子里开着暖气,王祯懒洋洋地躺了一会儿,问裴轶微想不想来点酒。 “你带了?”裴轶微始终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没见他什么时候去买酒,于是问。 “包里,”王祯指了指他的背包,“前两天剩的。” 裴轶微拉开他的包,在里面发现了一罐嘉士伯,和一小瓶说不上什么颜色的指甲油。他向王祯举起指甲油,还没问,王祯立刻说:“画画用的,别瞎想。” 他在包里又摸了几下,又发现三瓶指甲油。他饶有兴趣地每个看了一遍,挑出一瓶熟红色的,翻上床,靠在王祯小腿边,给脚趾上色。 “别动。”他握住王祯的脚踝,不让他乱动,拧开指甲油的盖,一股淡淡的花香从瓶口溢出,裴轶微问:“那天你宿舍的茉莉花香是这个?” 王祯愣了几秒,点头,裴轶微“嗯”了一声,捏住刷子,往脚趾上涂。 他的手对刷子来说显得太大了,使用时并不趁手,但他涂得很认真,像在解一道数学题,目光严肃得有些可笑。 “好了。”裴轶微抬头笑了笑,向他展示自己的成果。 涂得很均匀,每只甲片的厚薄基本一致,也没有涂出去,如果能计分,应该是一份优秀答卷。 “棒。”王祯笑笑,让他把嘉士伯递过来。 他坐起身扯开拉环,裴轶微还在涂另一只脚,因为王祯动了,刷子擦过脚背,留下一道深红色的印。 王祯顺手拿过床头柜的抽纸,扯了一张往脚面擦,但红印没掉,那一小块皮肤却擦红了,比刚才更难看。 裴轶微低低笑了,往他的脚面抹了点茶水,用纸巾擦净,拇指揩了两下,说:“行了。” 王祯边喝啤酒边等那十片指甲变干,天知道裴轶微今天有些疯,玩了脚趾又来涂手指,将他一对指甲弄成熟红色,看上去滑稽又好笑。 “别涂了,”王祯边说边笑,“搞成这样我怎么见人。” “不见,”裴轶微语气正经地说,“不许给其他人看。” “......哦。”王祯说。 最后那瓶嘉士伯被他们一人一口喝掉了,王祯趴在枕头里等指甲干,不忘调侃裴轶微:“下次是不是还给我买件女士内衣,穿着给你跳舞。” 裴轶微没说什么,他先被脑海里出现的情景逗笑了,接着又感到浑身发麻——他绝对不会做这么丢人的事。 “你用它们画什么?”裴轶微问他。 王祯翻了次身,说:“什么都画,玩一下这种材料,玩一下那种,合适就用,不合适就换一种。” “你很久没见过我画画了吧。”王祯说,在心里掰着指头数,八百九十天,还是八百九十一? “嗯,”裴轶微似乎不愿就这个问题多谈,绕开话题,说,“现在画么,给你当模特。” “好,包给我一下。”裴轶微将背包递给他,他翻出包里的ipad,打开绘图软件,选好笔刷,正要开始,腰侧忽然被裴轶微按住,暖热的气息洒在两腿之间,他的喉咙顿时发紧。 裴轶微没有动,只是双臂撑在他腰侧,自上而下地凝视他,少时,他缓慢向下压,在王祯颊边说了一句什么,王祯偏开头不肯理他。 他施了一点力,王祯的呼吸就开始乱了。他勉强握住笔,毫无防备,先被骤然加快的频率打乱了阵脚。 屏幕上的线条乱得像丝网,隐约能看出画了个男孩。王祯坐在裴轶微怀里,汗密集地往屏幕上落。 许久,一切终于结束,他用力掐了裴轶微一把,掐红了他,才在床上找那支笔,最后却在地毯上发现了它。 作者有话要说:看一下作者评论 第45章 close8 一月的最后两周,王祯没有考试,赶上王修明来北京看他,便把课程论文往后推,留出一个周末专门陪王修明在北京逛。 见到王祯第一眼,王修明发觉他消瘦的判若两人,惊讶地说:“怎么瘦成这样?” 王祯找了个理由搪塞,王修明不相信,让他将课表发给他。 “只是吃的少了,”王祯只好说,“三餐正常在吃,不会出大问题。” 王修明说:“出问题就迟了,现在跟我去吃饭。” 王修明带他去校外吃饭,点的菜凭王祯以前的饭量也无法吃完,但王修明不急,耐心地等他吃,至少在北京的这两天要监督他好好吃饭。 王修明晚上还有会,下午得往分公司赶,王祯送他离开后,看时间还早,就打算去工作室待会儿,晚一点再回寝。 工作室的暖气很足,人容易犯困。王祯打算去热水间冲杯咖啡,刚出工作室,胃部隐约刺痛,他用手在腹部摁了两下,脚步调转方向,往卫生间走。 ——意外的是,通往卫生间的走廊上,两个身穿运动服、带着口罩的男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王祯愣了一秒,立刻拔腿往回走,两个男人动作敏捷地追了过来,没费太多力气,就将王祯拖进卫生间,脸朝水池,用力压了进去。 “知道什么事找你吗。”其中一个男人说。 “别浪费时间,早弄完早走。”另一个人说,将王祯的手机扔进隔间的马桶内,按下冲水键,哗哗的水声过后,卫生间陷入死寂。男人将王祯从洗手池拽到墙边,抓起他的右臂,将几页a4的打印纸摆到他面前。 这是一份个人声明,需要王祯签字,说明盗用画作一事与徐子贤无关,系调查过程中存在误会,请求校方撤回对徐子贤的处罚。 王祯看了一眼,余光留意着走廊的方向。卫生间没有摄像头,能知道这个细节,两个人应该不是第一次潜入院内。 他试图深呼吸,对男人说:“笔。” 另一个男人从运动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只黑色的签字笔,塞到王祯手里。笔很新,应该是特地买的。 冷汗沿着王祯的额角往下滑,除了被压进洗手池时磕碰的伤口,胃痛也在一点点加剧。他握住笔,慢慢在纸上签下名字。 “王祯” 下一刻,右侧的男人痛哼一声,缩回手,手背多了一个签字笔扎出的血眼。 王祯抓起签名纸,不敢耽误,调动全身力气,朝走廊跑。身后,脚步声紧紧跟随,他靠近电梯,看到屏幕上的数字正在变化,只好往楼梯跑,直到靠近防火门左侧的转角,脚步声忽然消失,他脑后猛然一阵剧痛。摔倒在地,趴了下去。 被带回卫生间的路上,王祯耳边嗡嗡作响。因为打在后脑勺的那一棍,他短暂地失去了视觉,好一阵,他只能听到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压低的咒骂声,天花里的风管发出的嗡嗡声。 卫生间的门嘎哒一声,上了锁。他被拖进隔间,一份新的声明放在他面前,其中一人撕碎刚才被打湿的那份打印纸,冲进马桶,然后蹲下,制住他的小腿,让他再签一次。 “签完就让你走,过几天会往你卡上转两万,”那人说,“别搞三搞四。” 王祯冷漠地看着他,没拿笔。 另一人看了看表,脸色很差,见状,提起王祯的衣领,将他的头往马桶里塞,招呼同伴:“压他的背。” 抽水马桶发出轰鸣声,冷水源源不断冲在王祯脸上。王祯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像被人撕开了一样疼痛。 两人提起他的衣领,放他短暂呼吸,随后又将他的脸压进马桶,再次,按下冲水键。 完全清醒时,王祯已经躺在医院。 ——路过的学生发现了躺在卫生间的他,和几个同学一块,将他背到医院。来不及感谢对方,王祯缓过来后,立刻报了警。 派出所调出监控,两个男人戴了口罩和鸭舌帽,比对之后,能看出和上次不是同一拨人。找人需要时间,民警让王祯先回校,等消息。 裴轶微昨晚在宿舍楼下等王祯,准备和他去吃夜宵。没等到人,电话不接,他感觉事情有些不对,第二天早上见到王祯,发现他脸色苍白,额角和眉头两块青紫。问他怎么了,他说昨晚忘戴隐形眼镜,撞在了床架上。 裴轶微知道他没说真话,从重逢那天起,他始终没对他敞开心扉。 王祯擅长通过诱惑促使他忘掉这些事。他主动抱着他的腰,很慢、很长地与他湿吻,像在弥补一个错误,表现的太认真,失去了接吻原本的意义。 裴轶微发现自己看不透他的眼睛,他是想吻他,和他做.爱,但他更想听王祯说一句真话,更想回到从前,王祯不高兴了会撒娇,而非眼下这样。 事件性质恶劣,在大学内不可能瞒得住,警车开进大学,阵仗惊动了许多人,私人微信群内议论纷纷,下午便有主持正义的个人公众号贴出事情始末,要求校方严惩雇人寻仇的那名学生。 最开始,裴轶微不愿相信那篇文章关于当事人遭受了怎样的虐.待的内容,直到看完整篇文章,作者点出受害人是美院大三绘画系的学生,一切悬而未决的疑虑才轰然落地。 他找到那篇文章的作者,发现他是王祯的同学,一切很清楚了,剩下的问题只是怎么解决。 他在美院楼下等了半个小时,徐子贤从门口出来后,向停车场走去,没留意到身后跟着的男人,直到被一拳从后方砸倒在地,才发觉一头目光冰冷的野兽已经盯上了他。 他眼熟这个人,他经常待在王祯身边,偶尔会来工作室找王祯,应该是他的朋友。于是他拔腿就跑。 地太滑,刚下过雪,没跑出两步,他被一只手掼倒在地。 裴轶微不喜欢动粗,认为那是莽夫的做法,必要时可以用武力威慑他人,没必要真的动手,但,一切原则在这件事上改变了。 他打在徐子贤身上,一拳接一拳,感觉掌心发热,力气似乎用不完,一下比一下轻松,一股暖湿的血腥气涌入鼻腔,细细的雪沫四处飞溅,被鲜血弄脏。 血珠淌进雪地,徐子贤胡乱惨叫,起初还能抵挡几下,后来鼻血横流,脸颊被打的充血肿起,嘴唇一动就烧心的疼,再说不出话,躺在雪地里,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王祯被叫到校保卫处时,毫无准备,办公室的铁门半掩,白炽灯的冷光透过门扇上的方形窗洞透过来,大理石地面被照得雪白。 他看到裴轶微坐在角落,办公室的长椅上,灰色呢大衣一块深一块浅,嘴角有一条细长的、深红色的疤,目光下垂,散漫地落在地面。 “他紧急联系人填的你,”保卫科的老师对王祯说,“过来签个字吧。” 王祯说:“他怎么了?” “打伤了美院的学生,被几个路过的带过来的,”老师说,“问他话也不说,自己在那儿胡言乱语。” 王祯迟疑片刻,将字签了,问老师:“那个人伤的重吗?现在在哪儿?” “送校医院了,情况怎样不清楚,”老师喊了裴轶微一声,让他跟王祯走,“回去等消息吧。” 王祯点点头,走到裴轶微跟前,不敢确认是否和自己想的一样,轻声喊裴轶微的名字。 果然,裴轶微的反应很迟钝。 “走吧,”王祯对他说,“我们回去。” 裴轶微没说话,在一旁看着的保卫科老师忽然说:“他是不是自闭症?” Q大有过这样的学生,患阿斯伯格综合症,沟通能力低下但智商拔群,适合从事科研事业,被大学破例录取。入学前大学组织过一次全面体检,王祯不知道裴轶微怎么躲过去的,也许当时病情已经稳定,也许通过某种方式隐瞒了下来,但有一点很确定,裴轶微根本没和他讲。 王祯带他往宿舍走。他既然知道自己的病并未痊愈,那么一定准备了药,最有可能放在宿舍。 这一路并不顺利,他害怕路上每一个人,当有人多看他们,他会露出带有攻击性的眼神,并非反感或者别的什么,而是自我保护的本能,想使用暴力,想杀死对方,觉得人们对他的生命存在威胁。等校园巴士时,几个学生悄悄看了他们很久,他一言不发地举起包,朝她们砸了过去,起身,有动手的意思,王祯用力拉住他,快速向他解释了几句,他才平静下来,又坐了回去。 这个点宿舍没其他人,王祯在他桌上找了一会儿,没发现想象中的药。裴轶微安静地待在椅子上,蜷起身体,盯着王祯的背影,目光惶惑、不安,看到王祯从衣柜里找出药盒,忽然站了起来,伸手去夺。 “把药给我,”王祯捏住药盒的一角,对他说,“听话。” 裴轶微比他有力气,很轻松地拽走了药盒,像拿到一件玩具的儿童,在盒子上摸索。王祯正要说话,裴轶微撕开密封药片的铝箔,一粒接一粒的白色药片掉落在地,滚向房间的各个角落。 他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直到那板药的铝箔被他全部撕开。王祯看到他手指出了血,药片板的硬角划开的,口子很深,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用沾着血的手倒出另一板药,接着重复刚才的动作。 “裴轶微!”王祯加重语气,不再跟他打商量,直接从他手里将药片拿走。他取出一片药,犹豫两秒,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放进裴轶微嘴里。 “咽下去。”王祯抚摸他的脸,放柔语气对他说。 没得到意料中的结果,裴轶微将药吐了出来。那片药沾了灰,不能再吃,裴轶微又用脚撵了几下,药片很快碎成渣滓。 王祯又试了几次,裴轶微依然固执。药片板上的药即将耗尽,王祯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裴轶微眼下的状态还算稳定,没有自.残的举动,就用纸巾给他的手指简单地止血、包扎,往阳台走,打算用扫将地面清理一下,避免被他的舍友发现。 他刚走出两步,裴轶微忽然拉住他的小臂,用力拽了回来。 “别去,很危险。”裴轶微神情恍惚地说。 王祯问什么危险。 裴轶微说:“阳台碎了,你和我,掉下去。” “……阳台不会碎,”王祯无奈地笑了,“乖,松松手,我拿完扫把就回来,不上阳台。” “不可以,”裴轶微没有松手,重复着刚才的话,“我们会掉下去,有人想它碎,想杀我们。” 王祯只得停下脚步,放弃打扫,安抚裴轶微坐下,蹲下.身,一粒粒收拾那些药片。 很简单的事,没想到也做不成。一等他捡起药片,裴轶微就从他手里飞快地将药片夺走,扔回地上。 有一刻,王祯几乎以为裴轶微在故意跟他对着干,一地鸡毛的感觉很消耗正面情绪,到后面他不捡了,扶住裴轶微的脖子,用力吻他一下,用轻微的威胁的口吻对他说:“我现在就走,如果你不好好吃药。” 裴轶微怔了怔,脸色变得很难看。 王祯还想哄诱几句,裴轶微摁住他的肩,猛地将他压在衣柜上。衬衫的扣子一粒粒崩开,他发疯般扯开王祯的上衣和长裤,用了虐.待狂的力气,让他赤.身暴露在空气下,又踩脏那些衣服,用剪刀剪成碎片,把它们丢到门口。 王祯起初挣扎了几下,后面只好由他去了。好在室内不冷,但这样他没法走,等裴轶微的舍友回来,恐怕是一场灾难。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祯反而放松了,坐到裴轶微对面,说:“宿舍有吃的吗?” 裴轶微想了想,从桌柜里拿出一包卡乐比的水果麦片,是王祯之前给他的,怕他复习到半夜饿。 王祯估计他也没吃中饭,去中厅接了热水,给他泡了一杯,他像小孩一样亦步亦趋,王祯不提离开一事,他就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用瓷勺舀杯子里的麦片。 到了晚上,裴轶微的神志短暂地清明过来,王祯立刻喂他吃了药,但外面的事情却复杂了起来:徐子贤被打出脑震荡,肋骨折了两根,家长要求裴轶微出四万私了,王修明找了律师朋友和对方交涉,对方的态度松弛了一些,最终将赔偿说到两万。 当时裴轶微进Q大,中学以励学金的名义给了他十万,钱在胡小娥手里,他一时拿不出两万,再者,打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不希望胡小娥知道,于是托几个同学打听,准备代课赚钱。 王祯通过杨欣帮他找到了一个学生,对方也在附中读书,刚上高一。裴轶微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因为这层原因,他要求的时薪很低,但对方的家长很慷慨,答应一个月付裴轶微一万整。 课上了两周,王祯每天和他一块吃饭,不上课的时间就在王祯宿舍看看书,看看电影。 王祯偶尔也跟他玩一些很亲密的游戏,用衣服蒙住他的眼睛,绑住他的手,慢慢坐到他腿上,用他的欲望填满自己,支配这一切,汗水淋漓地倒在他身上。 王祯去了浴室,热水淋在身上,头发有些湿了,软趴趴地贴在肩头。 身后的门响了一声,裴轶微拿着一条浴巾,从外面进来。 王祯愣了愣,说:“先别进来。” 裴轶微停在门口,听到里面传出手机铃声,没过几秒就消失了,但很快,铃声再次响起,又被熄灭,然后是关机的声音。 “裴轶微?”王祯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裴轶微说。 “你代课的那家人下周回老家过年,”王祯说,“让你周一不用去了,工资会打到你卡里。” “知道了,”裴轶微想了想,还是问了,“刚才谁给你打电话?” 那边沉默了几秒,说:“我爸。” 窗户留了一丝缝,有冷风从外面吹进室内。裴轶微上前锁住窗扇,又问王祯:“怎么不接?” “嗓子哑的,”王祯笑了笑,“怎么接。” 他叫坏了嗓子,喉咙有些疼,裴轶微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松了一口气之余也笑了:“过来,给你揉揉。” 王祯知道他在逗自己,不理他。 第46章 close9 这十四天太快,太短暂,没有徐子贤,没有王修明,没有其他任何人,只属于两个人,除了爱情,他什么也不想,他要让这三百三十六个小时凝固,像刚破茧就死去的蝴蝶,做成标本,变成坚固的、不可移换的时刻。 大寒那天,北京下了一场雪,他和裴轶微去校河边散步,电话是突然打进来的,他正和裴轶微说起在小村庄写生的事,说起那个落水的小男孩,裴轶微开玩笑,说我现在跳下去你救不救我,王祯说那你跳吧,裴轶微真的跳了,王祯吓得半死,跑向河边,裴轶微却忽然从他面前走上来,拍拍裤子上的灰,看着王祯,说再慢一步他就被水冲走了。 “你疯了吗!”王祯往下看,底下是一段石阶,刚才裴轶微落在了上面。 “没事,”裴轶微看他真的动了气,收起玩笑的心,“下面雪很厚。” 到这里,王祯才发觉裴轶微的灵魂还是那个十八岁的男孩。休学治病让他的时间停滞了,像真空包装的一颗苹果,遭遇空气就会快速腐朽。王祯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他会在那件事里使用暴力,因为他十八岁,还有为爱人冒险的勇气和能力。 手机响了起来,王祯摆摆手,示意裴轶微他接个电话。 “喂?” 对面的年轻男人咳嗽了一声,说:“是王祯吗?” “嗯,我是,”王祯说,“您是哪位?” “我是建院的辅导员,”男人说,“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没问题,您说。” “傅诚轩说你和裴轶微关系比较铁,有件关于裴轶微的事想问问你。”男人问。 “他怎么了?”王祯看了看裴轶微,示意他别偷听。 “系里有同学反映裴轶微最近会突然说一些攻击性很强的话,把图书室的书满屋子丢,”男人顿了顿,“前天院里的老教授参加期末评图,他有一些很不恰当的举动,教授让我给他做做心理辅导,看是不是学业压力太大,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辅导员继续说下去:“我给他家里人打了电话——” 电话打过去时,花光了拆迁补偿、在苍蝇店喝得醉醺醺的裴杰告诉辅导员,为什么裴轶微二十岁才读大一?因为脑子有病,在上海治了一年。辅导员说他了解裴轶微因为重度抑郁曾休学一年,问他裴轶微眼下的情况是否属于复发,听到这个说法,裴杰打断了他,知道吗,病有高低贵贱,重度抑郁听起来可怜,其实,他就是发疯,是精神分裂症,去查查精神分裂症是什么,你会吓死的。 “……说的有点多了,其实想问你是否了解他的病,”辅导员说,“我找了他和他妈妈,他们说的很含糊。” “他的确得过抑郁症,但他爸爸说的那种病没听说过,应该是酒话。”王祯诧异于自己的冷静,说话的语气和内容听上去天衣无缝,应该出自一张经常说谎的人之口。 辅导员看王祯不了解情况,也不多说:“如果看到他,麻烦让他回我电话,辛苦了。” 王祯挂断电话。 裴轶微通过几句话已经猜出刚才发生了什么,很平静地看着王祯。 “去吃饭吧,”王祯笑了笑,“我饿了。” “嗯,吃什么?”裴轶微问。 “天太冷了,吃小火锅吧。”王祯说。 裴轶微和王祯去搭校车,车上人不多,王祯走到靠窗的位子,裴轶微挨着他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隆冬时节,窗外的景色很单调,白雪覆盖了沿途的草地,光秃秃的悬铃木安静地伫立在雪中。银杏、加杨、毛白杨看上去都一个样。北风像巨大的幽灵,透明无形,在柏油路上横冲直撞,砸向车窗时才能被铁盒子里的人感知到。 这是裴轶微在上海的第一个月。 那间医院环境幽雅,草坪上种满蓝色的紫/阳花,白色的建筑错落有致,和外墙上绿色的爬山虎、干净明亮的阳光一起,构成了一个乌有之乡。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精神分裂症病区。 一条雪白的、狭长的走廊贯通了三个病区,一级病区、二级病区、三级病区,病人也被分成三类,病情严重、正在好转、老人。 最开始,裴轶微被分去了一级病区。 在一级病区,像他这样年轻的病人不在少数,但他没和他们分到一块。到医院的第一天,护士收走了他的衣服,为他穿上一件蓝色的外套,那里的每个人都有这样一间外套,胸口的黑色数字用来区别床号,他是三床,所以被绑在座椅上时,护士没有叫他的名字,而是称呼他为“三床”。 “三床的绳子松了。”有人对三床身旁的护士说。 “知道了。”护士回答。 护士拉紧绳子,绕过座椅的扶手和三床的小臂,系了一个死结。 “喝不喝水?”护士问三床。 三床记不起自己答了什么,只感到下巴和胸口一阵冰冷,那杯水的一半漏在了三床的衣服上,护士用毛巾吸了两下,几乎没起作用,也就随它去了。 王祯很慢很慢地吃饭,习惯性地给裴轶微夹菜,直到裴轶微看了他好几眼,才想起他们的火锅是一人一份,重样的菜。 饭后,裴轶微提出去主楼前的广场上散步。他们都喜欢这个广场,明亮开阔,没有积雪,不会打湿运动鞋。 广场起了风,远远近近的松树簌簌落雪,空气中弥漫起若有若无的冷香。裴轶微走到树下,捡起一颗圆圆的、棕色的松果,地上到处是这样的松果,从枝头刮落,悄无声息地躺在雪里,不美,苦涩,香气散尽,没有特别之处。 每到冬季,草坪上的喜鹊会消失一段时间,春天的时候再来,是冬春交替的信号。这天,没有一只喜鹊,说明春天尚远。 三床表现的很安静,没有反抗地被绑了两天,然后被送进病房,正式接受治疗。 那期间,两个女人时常陪在三床身旁。三床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间在三床身上失去了作用,三床分不清星期一和星期二,今天和昨天,糊涂起来,甚至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三床望着身边来来去去的病人,因为他们的愤怒、哭泣、或笑容而感到困惑。这里的人已经很习惯天台入口被封死、窗台被反锁、禁止使用锐器的病区生活,内心情愿或不情愿,但表现却很一致,接受医生与护士的一切安排,不问原因,而三床却像走进了一间错误的教室,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每天在孤独中醒来,又在不安中睡去。 最初几天,三床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边界,两者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混合在一起的颜料,那个力量庞大,难以撼动,无所不在,三床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灰,不足以与之抗衡,只能受它摆布,被它随意抛向空中,无所依傍地飘飘落落。 越来越频繁的幻想里,一个男孩时常出现在三床的脑海中。那是一间光线温暖的浴室,日光被百叶窗分成长长短短的线条,投向白色的马赛克瓷砖,投向男孩的脸。男孩看起来乖巧、温顺,皮肤散发出金红色的光芒,黑眼珠的表面漾着一层接近透明的、柔和的水光,睫毛纤毫毕现,弧度优美。 在看到男孩前,三床对外表的喜好很模糊,男孩给了三床一个标准,一把刻度尺。三床陷入一场无止境的迷恋,自己也觉得可笑,爱上一个虚无缥缈的男孩,夜以继日地等待,只是想到他可能不会出现,就感到一阵恐慌,更糟的是,见到他也不知说什么,除了恼恨自己笨口拙舌,不懂如何讨他欢心,没有一点办法。 裴轶微牵起他的手,往树林里走。薄薄的夕阳涂抹在松树林梢,在草坪上投下黑影。寒风弱了下去。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强大,”裴轶微忽然说,“舞会那天我到的比你早,我站在防火门的后面,你往外走的时候,我从楼梯间的小门走到门口,装作刚到;我想了很多方式邀请你跳舞,但没一种拿得出手;送你到楼下的时候其实我想吻你,但怕唐突你。我除了读书,一无是处。” 药物介入之后,幻想与现实的边界产生了变化,两者逐渐泾渭分明,回到各自的轨道。这对三床来说不是个好消息,药物驱散了幻境,也赶走了男孩。三床试图捉住幻想的丝线,却发现那是镜中之花,来去无痕,只将自己缠绕的越来越紧。 药效发作前的几个小时里,三床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意识像一只飘忽不定的气球,在狭窄的房间内游走。三床感觉药片正缓慢滑入他的胃部,流进血液,在薄薄的血管里飘荡。恍惚之中,他听见纷乱嘈杂的叫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 有几秒,三床脑海里空无一物,但很快,无数记忆涌入其中。三床发现自己想起了一切,想起了那段绝望的爱恋。 那天,三床从同病房的一个中年男人那里借到酒,醉倒在走廊上,一遍遍回忆那个画面:男孩比三床后来见到的样子要年轻,背着一只半透明的书包,走在白茫茫的大雨里,踏着泥水向前奔跑。那是三床第一次见到男孩的情景。 宿醉后,三床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男孩已经离他而去。 裴轶微说的很快,说慢了情绪会流走,恐怕没有勇气说第二次。 “那个时候我的确错了,”他慢慢握紧王祯的手,“我不相信你会留下。” 一个早晨,护士照常推着小车进病房送药,发现三床空空荡荡,惊慌之余立刻拨打警卫处的电话,让他们查看监控,看看是否有病人从病区逃出。 保安忙着查监控时,三床已经混在医院大厅的人群中。三床在储物间找到自己的物品,挑了一个角落的位子,给手机充上电。 男孩跟三床开了个玩笑。 在三床慢慢走向医院大门时,他看到一个戴着渔夫帽的青年,从花坛后方走来,有一张冷淡、漂亮的脸,目不斜视地走过他,向大厅而去。 他没有认出三床。三床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在不知所措的时间里,两名保安冲了过来,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回第一病区。 “都过去了。”王祯说。 像刚开始那样,三床在座椅上待了两天,确认一切正常后,第三天被送回病房,继续治疗。 返回病房的头一刻,三床走进卫生间。洗手池前的镜子只有他的手掌那么大,被牢牢固定在墙壁上,确保病人无法取下。 镜子里的人很陌生,脸色苍白,轻微浮肿,眼中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没有刮胡茬,过长的黑发里掺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而这还只是表面,三床的精神世界全然崩塌,尽数表现在神情上,颓丧、消沉、自卑,像个被酒精掏空了的醉汉,而实际上,那时三床离十九岁还有二十天。 走出树林,铺开在脚下的灰色大道,落满纯洁而美丽的白雪。穿着校服的学生成群结队,与他和王祯擦身而过。 那天晚上,三床恳求护士给他一把剪刀,护士不同意,但答应明早为他理发。 三床将储物室的个人物品藏在床底,翻出十八岁的照片,照片的右下角签着一行漂亮的字:20XX.5.24 三床坐在窗前等待护士为他理发,随着黑色的长发一段段掉在报纸上,他逐渐找回一点勇气,有了一种渴望——去重新生活。 他说:“这里不收,那就去附近的大学,去收的地方。” 透过医院的玻璃,三床看到晨风吹起湖边青绿的柳枝,在湖面荡开层层涟漪,拂过草坪,给空气润上一层面纱。一切很美。 春天的确有那种魔力,可以吹开阴云,抚平伤口,再说,不用太久,春天就将到达国度的每个角落,送他去北方,去约定的地方,去新故事的开端,见他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