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莫太傅说他不答应 作者:白孤生 文案 莫惊春一生战战兢兢、安分守己,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在那精怪(系统)出现的时候应了一声,致使他被这精怪缠上。 精怪(系统):请完成任务! 莫惊春:谢谢,不。 什么神神道道,给我走开! 精怪(系统):任务失败,惩罚发送中—— 请记得及时接收任务二—— 莫惊春:…… 他低头看了看浸湿的胸前,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答应。” 混账,有辱斯文! 翌日,太子跨入殿中,若有所察。 那平日端庄严肃正经的太傅身上,何尝多了一股香甜的奶味? 莫惊春看了眼太子。 莫惊春看了眼桀骜不驯,行事出格的太子。 莫惊春又看了眼桀骜不驯,行事出格似乎还神色莫测盯上了他的太子殿下。 莫惊春:“……我答应了。” …悔恨这精怪手段太多! 【阅读建议:本文双非,具体排雷,请看评论区话题楼,若是不喜,及时弃文,各自安好,感谢小天使们。】 【希望喜欢本文的小天使们不要去其他文下提这篇文哟,感谢!】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系统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惊春 ┃ 配角:公冶启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在疯帝手下挣扎求生的日子 立意:积极面对困难,在重重险境中发愤图强,拯救自己! vip强推奖章 莫惊春是循规蹈矩的东宫太傅,素日里的念想就是保护莫家,平安度日。可惜一个系统精怪砸了下来,竟是提出了让他去辅佐太子的任务,任务一旦失败,还会有诸多惩罚。东宫太子公冶启桀骜不驯却又聪明异常,足智多谋,乃是储君的最佳人选。莫惊春因着这个精怪,开启了漫长的任务之旅,与这后世史称疯帝的公冶启有了纠葛不清的情愫,最终保家护国,携手共进。 本文讲述了太傅莫惊春因为任务与储君公冶启接触,最终改变崩亡历史的故事。文章节奏明快流畅,人物性情饱满,两位不同性情的主角迸发出来的冲击与纠葛贯穿整条故事线。文章剧情与感情并进,笔触温和,娓娓道来,是一篇值得在闲暇时间细细品读的上好佳作。 第一章 太子出现在劝学殿外时,轮值太傅正是莫惊春。 劝学殿是教导太子的宫殿,寻常只有轮值的太傅才会守在这里。为了能够让太子殿下好生学习,劝学殿内外的隔音做得极好,轻易听不到外面叩拜的声响。 此刻,莫惊春正停在散发着墨香的书柜前。 捏着书页,蹙眉瞧着胸前的熨帖官袍。 他觉得有些奇怪,为何今日醒来,胸前就有莫名奇怪的胀痛感?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人实在不适,像是发闷的胀痛,鼓鼓囊囊难受得紧。 待他带着两本书回去,便撞见东宫站在他的书桌前,正漫不经心地翻检他晨间写完放在桌上的文章。 东宫一身朝服,显然是刚议事归来。 东宫乃如今陛下的嫡子公冶启,他相貌俊美,脾气却有些狂野不驯,让负责教导的太傅夫子煞是头疼。不过头疼之余,他们对东宫的聪慧敏锐更是赞叹不已,恨不得将毕生所学全都教导给太子殿下。 莫惊春欠身行礼,“殿下今日来得有些早。” 他的资历在太傅中算是浅薄,可因着太傅的身份,面对东宫时还是不必叩拜。 东宫挑眉,淡淡问道:“孤不知太傅还有外放的想法?”他拿在手里的正是莫惊春所做关于广润县受灾的文章。 广润县在南边,距离京城约莫一千五百里。 在年前因为受灾严重,可底下官员毫不作为一事惹得龙颜大怒,发作了好些个官员。 莫惊春:“殿下见笑了,臣下只是略动了几笔,并无指点的意思。”莫说是外放,他怕是要出京城也是难。 莫家父兄眼下正在外边领兵打仗,算是朝廷得用的将领。有他父兄在外,皇帝是绝不可能让莫惊春出京的。 他与家中老夫人正是陛下威慑父兄的棋子。 太子殿下信手将文章收入袖里,也无归还的意思。莫惊春不以为意,太子其人狂傲恣意,想做的事情,还未有不能做到的。 他将怀里的书放下,自去捡了前些日子的功课过来讲。 莫惊春讲课还算中肯,只他的声音平静寡淡,东宫往往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 东宫恃才傲物,并不认他。 莫惊春如今的官职,说是太子太傅,可前头有许伯衡许首辅,黄正合黄尚书,名誉天下的顾柳芳顾大儒……原本怎么都轮不到他一个在翰林院待了十年的人。 两年前,皇帝下诏书的时候,就连莫惊春也惊讶不已。而后父兄来信,他由此得知恰是那段时日,他们二人在边境出生入死,立下赫赫功劳。皇帝对莫家父子虎将信重有之,芥蒂也有之,这才大笔一挥,功劳换来的奖赏给他这个无足轻重的人,以免日后莫氏封无可封。 然太子性格桀骜不驯,平生最不喜的就是教条严谨之事,而莫惊春最不会招架的太子殿下这般傲性恣意的性情。 外界看来他们两人反倒是相看两厌。 莫惊春轻叹,他何德何能敢去厌恶太子殿下? 不过是明了他的不喜,少往上头凑罢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莫惊春已经过早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这一回东宫上课,倒是撑过半个时辰。 歇息时,太子殿下靠在椅背,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莫惊春,他仅仅只坐着,存在感便十分分明,让人忽略不得。 莫惊春如坐针毡,眉头微蹙,总觉得不适。 今日东宫的诸多行为都透着诡异,不管是上课还是如今这姿态,都让他很不自在。 太子的嗓音透着几分强势,“莫广生将军半月前击退东突十万大军,抢回了数年前我朝丢失的边城。夫子可收到消息了?” 莫广生是莫惊春的兄长。 这样的军机大事,定然直接传送皇帝案头,就连莫惊春,也只能在朝野得知。而后再等父兄不知何时会送给老夫人的书信,寥寥提上几句。 今日朝会已结,并未提及。 如今不过两个时辰,太子殿下便言此事,定然是在这中途送来的机密消息。这样紧迫的时间,东宫却知晓得一清二楚,足以说明皇帝待太子的亲厚与信任。 莫惊春敛下眼,平静说道:“臣不知,多谢殿下告知。”他心下松了口气,隐约摸到了太子这一回前来的缘由。 莫广生比莫惊春大了四岁,在还未投身军伍时,他是大皇子的侍读。 东宫为嫡,却非长子。 行六。 莫广生尽管与大皇子已经多年未见,可这曾经的侍读身份,就让人在谈论起莫家的时候,隐约将其列在大皇子麾下。只不过因着前两年皇帝将莫惊春支到东宫身旁,才让这样的风言风语压下许多。 永宁帝的制衡之道用得极妙,东宫的反应却也不慢。 今日不过是一场敲打。 莫惊春明确了这一场诡异的来访,便做足姿态。只要露出服从的姿态,此事便容易过去。毕竟莫广生再如何骁勇善战,也与莫惊春关系不大,便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 他说话时,太子正在观察他。 东宫不在乎身旁的人美与丑,却最厌烦循规蹈矩,只会念叨经典的朽木疙瘩。尤其是莫惊春那肃穆谦卑的神情,仿佛浑身上下都套在牢笼中,透着枯萎的死气,没有半点鲜活。 可今日的莫惊春却有哪里不同。 太子睨了眼莫惊春,定定瞧着莫惊春泛红的眼角,眼底是浓黑诡谲,“夫子今日,倒是比往日多了几分艳丽。” 莫惊春一惊,“艳丽”这词冠在男子身上,多了几分亵玩羞辱的意味。 “殿下,还望您自持身份,莫说这等污秽词语。”莫惊春猛然起身,木着脸色双手交叉高举齐眉,重重落下行了大礼。 此举是劝谏,更是太傅应有之本分。 只是莫惊春动作激烈之余,布料因此重重擦上胸前的皮肤,酸痛之余窜过的诡异感觉,敏感得他身子一抖。 他硬是忍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颤。 那潮湿感…… 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刺激让莫惊春心下惊慌,不仅是眼角,就连耳根都红得发胀,一突一突的心跳聒噪得几乎难以听清东宫的嗓音,只隐约听到后半句,“……孤就先行退下了。”那本是作为学生该有的谦卑话语,却是戏谑而傲慢。 东宫离开,带走了门外守着的一众宫人。 莫惊春隐忍地坐在座椅上,眼下正是冬日,朝服的厚度足以挡住一切不得体。可他惶恐不已,不知胸口发生何事,却又莫名羞耻,压根不敢让人发觉。 在宫中任何出格的事情都格外惹眼,他得强行忍到离宫。 方为上策。 莫惊春离开劝学殿时脚步虚软,差点软倒在地。 “莫太傅,太子殿下有请。” 莫惊春行色匆匆走过宫道,在经过宫道时候被东宫太监刘昊叫住。 刘昊看清楚莫惊春的模样,心下一惊。 莫惊春清隽漂亮的面庞不知为何泛着微红,像是晒得难受,露出了少许隐忍。瘦削纤长的身影笼在宽大的衣袍下,显出几分摇摇欲坠。 刘昊不由得心里感慨,若是莫惊春往日是用这般面容去与太子殿下说话,何尝会落得太子不喜?那枯萎严肃的神情,就连刘昊这个往日与其有交情的太监,都也只以为他当真如此枯板。 “劳驾公公回禀,下臣身体不适……”莫惊春话未说完,便接连咳嗽,像是要将心肺咳出来那般微弯了背脊,像是在蜷缩着身体。 手下意识往上护了护,又蓦地僵在原地。 刘昊心知莫惊春肃穆严谨,若非当真身体撑不住,必定不会回绝太子的召见。眼见人都晃得站不住,素来严肃正经的面孔都泛着红,必然是难受至极。他忙道:“太傅身子不适,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可曾告了假?” 若是他说没有,刘昊便要自告奋勇去拿个主意。 眼见莫惊春颔首,刘昊目送他脚步踉跄出了宫门,这才回去东宫。 东宫。 “身体不适?” 公冶启漫不经意地屈指敲了敲面前的卷宗,想起上午莫惊春的模样比以往多了分鲜活,原是身体不适带来的嫣红。 目光落在桌案摊开的竹简,上书小字绵密,书出了几条抓眼的章程。 “奴婢瞧着莫太傅那模样,实在可怜。”刘昊与莫惊春从前有些因缘,晓得其为人老实,只是不善言谈,不得东宫喜欢。 便将他的情况又夸大了三分。 太子淡淡看了他眼,“你这话里的水分榨了榨,都能给外头的花浇浇水。” 刘昊赔笑。 他在太子身边多年,略有薄面。且东宫也清楚莫惊春的性情,若非当真身体撑不住,以他的严谨尽责,确实不该回绝。 “罢了,本也没什么事。” 东宫将手里的卷宗阖上,勾唇,“大哥,还在丽妃那里?” … 莫惊春回到莫府,已是满头大汗。 苦了一路颠簸,他在马车内被颠得胸前刺痛,硬生生痛红了一双眼。 伺候的下人迎上门来,惊讶地说道:“郎君可是中了暑气,这脸怎这般烧红?” 他凑近了要去扶莫惊春,却突然吸了吸鼻子,“诶,郎君方才可是去过西街?怎闻起来有股奶香味?”西街最近有店面做的奶香糕点着实好吃,莫府的女眷都甚是喜欢,这味道闻起来有几分相似。 莫惊春藏在袖里的手猛地攥紧,哑着声音说道:“我身体有些不适,且先去歇息。此事不要同老夫人与大嫂嚼舌根。” 莫惊春的父兄都在外为将,京城唯独他一人身居高位,却是个没有实权,只享尊荣的官职。除他之外,家中只有老夫人和莫广生的女眷,老夫人到底年事已高,莫家也没几口人,内府的主意惯来是大嫂说了算。 他进了屋,让任何人都不得进门后,紧绷细瘦的腰身才卸下力气,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莫惊春颤抖着手摘下官帽,然后在腰带上扯了薅几下,才将整个带子拖了出来,散开的厚重官袍露出白色的里衣。他的手指悬在衣襟的位置停了停,咬牙掀开了那层厚重的衣料,旋即那股若隐若现的奶香味扑鼻而来。 莫惊春不敢再瞧,满脸烧红。 “这究竟是为何?” 他喃喃道。 耳旁,响起了一声刻板的男声。 【您好,此为任务失败的惩罚,为期三个月。】 任务,失败? 莫惊春的手紧握成拳,面露薄怒。 这个声音……是之前的精怪? 他回想着这个精怪的出现,却是满眼茫然,不知所措。 几日前,他醒来洗漱的时候,耳边就有清脆的叮当响。原以为是侍童顽劣挂上去的风铃,却声声缭绕耳畔,实在清晰。他心中惊疑,以为幻觉,只那时已到时辰,不能再拖,便匆匆赶去上朝。 偏生在太子临朝时,那叮咚声再起。 【目标绑定:太子公冶启】 【任务目标:辅佐公冶启继位】 【任务一:阻止大皇子面见丽妃】 这接连三句话砸得莫惊春恍惚,险些没听清圣上的问话。好在他在朝中说话并不重要,稍稍回忆敷衍过去,皇帝也不会真的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可那古古怪怪的声音提及太子殿下,莫惊春心里忍不住掀起惊涛骇浪。 起初担忧这是什么奇怪的幻觉,而后发觉这居然还与丽妃大皇子有关……这朝中谁不知道,大皇子一心正与太子殿下别苗头? 这可涉及夺嫡! 那一日晚间,莫惊春悄悄请了医者诊脉,却得了身体康健的说法。数日过去,那时听到的声音宛如似梦,再不曾响起。 莫惊春稍稍放下心来,可没想到今日会有这样诡异的事情发生! 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皇子已与丽妃相见,任务一失败】 【惩罚:产乳三月】 精怪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重复所谓已经失败的任务和惩罚! 莫惊春顿觉胸前温热,细嫩的皮肤蓦地刺痛起来。他下意识弓起了腰,却顿觉姿态不妥,又强行站直了腰身。 可这一来一回,那肉狠狠蹭到布料上,疼得他闷哼了声。 这诡异的感觉比之前还要分明! 眼下他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再添上方才那精怪的说法……这精怪,是要他去辅佐太子殿下?倘若他颁发的任务没有做到,就要面对如此羞耻的惩罚?而且这种羞辱至极的日子,他居然要过上三月! 为何这种任务要选上他? 莫惊春在朝堂不受重用,也不得太子信任,选了他又有何用? 他气得指尖发抖,哑声说道:“你为何要羞辱我至此?若要选择辅佐殿下的人选,满朝文武谁不比我更为合适?” 【您的野心低于10,忠诚高于80,智慧高于90,再经由隐藏数值的比较,您为最合适的人选。】 莫惊春不是靠得祖上父辈的荫庇入朝,而是自己走了科举之路,在年岁十八得中探花。那是他最为耀眼的一年。科举前三名向来会进入翰林院磨砺数年,无需跟其他进士发放到各地充任小官,乃是一条康庄之路。 可无人知道,为何莫惊春在翰林院一待就是整十年? 当初耀眼的光芒早已消逝,只剩下暗淡的灰烬。 莫惊春木然。 他性格本就沉默安静,望了眼身前的狼藉,他木着脸起身用帕子胡乱擦拭,随后一把塞进袖口,着人备水。屋内香味四溢,在下人进来前,他不得不开了窗户透气。站在窗边的他脸色泛红,却是难堪羞辱的模样。 等到下人将木桶与洗浴的器具都搬了进来,莫惊春一刻都忍不得,将整个人都浸泡在水里,哪怕被烫得生疼,也只是咬牙揉搓。硬是忍得浑身发疼,才将东西挤得干净。 他抬手盖在眼睛上,热气熏得双眼通红。 第二章 朝廷上近来有些风波,除了边境大胜一事,朝内也是纷争不休。 广润县一事查了三月,皇帝自上而下撸的官员不少,顺藤摸瓜将江南道的苏杭俩刺史一屁股账也翻了出来,一锅端了。以小见大,永宁帝这番手段,绝不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广润县。 可不管帝王手腕如何,这空出来的两个肥缺,却是人人得见的。 既是肥缺,盯上的人也多。 今日朝会也是如此,忽有吏部尚书王振明出列,手持象牙笏,恭敬地说道:“陛下,臣以为,广润县的事情虽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才会查出来苏杭两位前刺史的烂账。如今瞧来,且不说能力、出身如何,贤良廉洁方才是首选之要。” 许首辅淡淡说道:“王尚书此话有理,然为官是为民做主,若无能,便是有德有廉,怕也不能够。” 王振明躬身再答:“首辅说得极是,眼下臣恰有一位德才皆备,更是廉洁公正的人选。” 公冶皇室的血脉混有游牧民族的血统,面容线条深邃,身材也是高大。永宁帝一身正黑龙袍坐在上首,浓眉紧蹙,威严深重。吵了几日,他也有些厌烦,闻言便颔首,“卿家说说看。” 王振明:“今年乃是三年考课一结的日子,臣从诸多评等中留意到,有位官员的评价为一最四善,乃上上。再细看,过往数年的评价屡为中上,且政务卓越,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巧的是,他也是苏杭的官员。” 礼部尚书黄正合道:“王尚书就莫要吊人胃口了。” 王振明呵呵笑道:“莫急莫急,此人正是十年前的科考状元许尚德,本就是前杭州刺史的佐官司马,去岁能查到关键证据,也正是他在其中出了大力。” 吏部尚书王振明在前头说着话,站在中段队列的莫惊春已经感觉到好几道视线若有若无地擦过他。 许尚德与莫惊春是同一场科考,如今十年已过,境遇却是各有不同。 许尚德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就寻了门路外放出去做官,起初做的不过是小小县令。三年后因为评等优秀,被调去了杭州,又花了六年走到刺史佐官的位置,如今王尚书的推举若是成了,那登时就会成为杭州刺史。 十年走到刺史的位置,当真顺风顺水,祖辈积德。 但,许尚德娶的妻子却是王尚书的死对头林御史的女儿。林御史是太子的人,王尚书走中庸之道,瞧不出站队何方。这一次推荐之举,是在同太子示好? 等下朝,莫惊春点完卯便去了翰林院,他手里还有修撰的要务。 修缮前朝史书的活儿是从当朝永宁帝登基后就一直在做的事宜,他入了翰林院后也一直参与其中,如今十年将过,花费了数百人心血的前朝史书总算将要收尾,莫惊春不免比之前更上心。 翰林院来往的官员大多认识莫惊春,除了每三年一回被调进来的庶吉士,旁的多是诚心修学做事的官员。这里虽然清廉枯燥,但却是莫惊春最安心之所。 他既来,翰林学士便将部分监修的活计交托给莫惊春,乐呵呵地说道:“我还想这最后关头,你跑了可不成。” 莫惊春苦笑:“您对我是多没信心?” 他们相交数年,交情还算不错。 翰林学士张千钊含笑摇头:“这翰林院多少人想进来,但有多少也想出去?”进得来是一道门槛,怎么出去,又是另一道门槛,谁能耐得住多年的寂寞苦修呢? 正说话间,莫惊春脸色微变,熟悉的湿润感再度出现。 在大庭广众之下,朗朗乾坤殿宇之上,他强忍那诡异的感觉,憋得面红耳赤,仓皇道别离去。 入夜归家,羞愤与屈辱的感觉一起涌上脑袋。 莫惊春解开衣襟,白着脸色彻底脱去了上衣,深吸了口气才低头看去,但见两边的翘起发红,一路的磨损让其变得肿胀不堪。 这种惩罚实在难堪,备受耻辱! 莫惊春猛地盖住衣襟,脸色青一片白一片,恨不得登时晕过去。 内屋再一次要水。 院子伺候的人并无多话,顶多是私下嘀咕这几日郎君要水要得勤快,却不晓得自家郎君坐在大木通里看着那两颗不知羞耻的东西,恼得几乎要将自己活活闷死在水里。 接连两次在人前险些出事,莫惊春实在是忍受不得。 他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忍了又忍,终于颤着声音说道:“你这精怪,当真要整整三月,才能消去这东西吗?” 【若您能完成任务,便无需惩罚】 莫惊春只觉得可恨,这世间哪有必须付出,却无回报的事情?他不做那什劳子任务,就得受这等罪,可完成了却毫无说法吗? 只他实在心累,也不想与精怪过多说话。 莫惊春徒然坐下,沉默了许久,总算开始去想那任务一背后的含义。 任务一提及到的大皇子和丽妃,正是一对母子。 皇室除了太子居住东宫外,所有皇子在十五岁后都会出宫辟府,大皇子今年已经二十六,早已出宫在外,轻易不得回宫。 可任务一既然失败,那说明大皇子与丽妃必然相见。 身为后妃想要见自家皇子,就需得皇子请旨,得了允许才可以进宫。大皇子得以进宫,必有缘由。 莫惊春手中无人也无钱,更别说人脉关系,想要去探查皇室的行踪,无疑比登天还难。 可莫惊春不得不这么做。 在接下来的几日内,他大致摸清楚了产乳的频率,只要不受刺激,挤一次可以撑一二日,但要是不慎磨蹭到,就会立刻流出来。他被迫在胸口围上了厚厚的一层布料,虽然挤压的时候可能会溢出少许,但是避免了摩擦的可能。 如此总算免去了在旁人面前再发生流液这么羞耻的事情。 如是过了几日,再到他轮值东宫的时候,莫惊春等了半个时辰,太子殿下并未现身,他心下松了口气。他在东宫的教仪功课每七日才有一回,是所有夫子中最少的,且太子每每三回来一次,敷衍的姿态可见一斑。 今日这位难缠的主儿该是不会来了。 莫惊春反而高兴,见得少,矛盾也就少了。 劝学殿内就莫惊春一人,他站在书桌前提笔写了个“长”字,然后又画了个圈。 昨日,陛下已经定了许尚德任苏州刺史。 这与原本的有些偏离,却大差不差,担杭州刺史的是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大皇子,丽妃,吏部尚书,许尚德,林御史…… 莫惊春微微闭眼。 林御史面上是太子的人,他的嫡女嫁给了许尚德,林御史清廉,可许尚德一路官途平坦,背后不可能无人相帮。他被调往杭州乃是六年前,从那时候开始显迹的话,当年太子才刚刚十二。 许尚德是太子的人这个可能并不大。 丽妃的父亲是许首辅,吏部尚书王振明与许首辅在朝政上多有争执,面上看着宿怨已久。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他们其实在早年有半师之谊。王振明忽而推举许尚德,许首辅多次训斥不满,一如他们往常的争锋。 可……还有子嗣! 莫惊春霍然睁开眼,眼眸溢着灼灼光华。 大皇子膝下有两女一子,嫡子刚刚出生半月有余。 这个孩子,也是目前皇室孙辈里头第一个嫡子。此子刚出生,不到七日大皇子求见丽妃,再数日,王振明当朝推举许尚德,而后是昨日尘埃落定。想必……大皇子膝下这个筹码,已经让有些人稳了心,动了念。 面上,林御史是太子的人,举荐的王尚书并不站队,那许尚德的出身便是清白,甚至隐隐约约可划入东宫阵营。 可私底下,许尚德投靠的人,或许是大皇子。 大皇子不擅长武艺,性情温和,才思敏捷,又能礼贤下士,让人折服。他的娘亲丽妃是许首辅的女儿,家传渊源,侍读曾是莫家虎将莫广生,膝下更有初生嫡子……比起性格阴晴不定、肆意放纵的东宫来说,大皇子对某些人而言,反是更好的人选。 莫惊春捏了捏眉心,他猜得出来,想必东宫,也应当清楚内情才是。 这或许才是精怪要莫惊春阻止大皇子与丽妃见面的缘故。 当朝永宁帝异常忌讳皇子结党营私,许首辅的身份特殊,大皇子和许首辅私下甚少有来往。可身为宫妃的丽妃想要召见自家娘亲等女眷,却非难事。且相较于大皇子有些优柔寡断的性格,其母丽妃,据传乃是个果断之人。 她在宫中多年受宠,也有当年曾为陛下挡箭的情谊。 这般女子…… 为大皇子下定决心的人,或许便是丽妃。 【任务二:取得公冶启的初步信任】 精怪的声音忽而叮咚响起,让莫惊春的动作僵在原地。 “夫子为何这般入神,就连孤进来,都半点不闻?” 东宫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莫惊春握在手里的毛笔跌落桌案,正巧笔墨砸在那“长”上,涂抹得匀称,却也看得清楚分明。 莫惊春抬头望,俊美的太子殿下就立在对面。 他忙欠身:“殿下,恕臣失仪。” 公冶启:“何罪之有?方才孤让他们噤声罢了。” “殿下……” 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公冶启俊美的面容上满是淡淡的笑意,挑眉看向莫惊春。 “夫子今日可是换了哪种香料?却是稍显甜腻了。” 莫惊春如遭重击,蜷在袖口的手掌紧握成拳,却不敢流露出半分惊颤。 东宫这接连两次碰面,说的话可当真不中听。 然莫惊春眼下心中有鬼,也不敢说些什么,只是惴惴不安地说道:“殿下,勿要妄言。”他轻而快地打断了东宫的话,又着急提起了另一茬。 “殿下今日前来,可是要听课?” ——话一出口,他就悔了。 莫惊春不该这么问。 东宫的眼底暗得发亮,“看来夫子是笃定孤有事来寻了?” 第三章 长乐宫。 正殿内,永宁帝和东宫在下棋。 “听说这两日,莫惊春的授课,你都去听了?” 永宁帝随口提起此事,寻常得好像闲聊。 公冶启下了一子,“他写了一篇文章,我瞧着有些喜欢。”他分明说着称赞的话,偏又显得倨傲孤寒,让永宁帝实在无奈。 他看着棋盘上的棋路,“既如此,那且看看。” 永宁帝这话落下,身旁伺候的中常侍夏泽欠身,从后面守着的侍者手中取来两卷卷宗,悄声放在东宫的左手边。 公冶启挑眉,取了其中一卷来看,倒是将那棋局搁置不理。 永宁帝也随他去,低头啜饮茶水。 这对天家父子看起来倒是气氛融洽。 “……这是十年前的留档?” 半晌,公冶启古怪地说道。 永宁帝颔首,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这眼光,倒还有点意思。” 公冶启将手里的卷宗抛在旁边,取了另一卷来看,他的神情淡漠,盯着卷宗的眼光却利。 永宁帝一眼就看得出来他面无表情,却已经上心。 他这第六子虽然性格精明缜密,却也喜怒无常。 暴戾的脾气刚涌上来,盯着这卷宗上激昂铿锵的文字,又觉得这文章当真让人喜欢,实在对味。 “文章如做人,偏偏这莫惊春还真是藏得够深。” 公冶启手指微屈敲着卷宗,眉梢似是若有所思。 永宁帝:“十年前,他殿试所书让我点了他做探花。当时我认为,是个栋梁之才。” 公冶启挑眉。 父皇一贯是个大忙人,十年前的事情,掐指一算便是三年一届的殿试也经历了三回,如何能记得住一个毫无作为的探花? 那须得是这人做了什么出彩、以至于让人十年不忘的事情。 永宁帝信手在棋盘落下一子。 莫惊春得了探花时,尚未二十。 如此灼灼光华,加之莫家的身份,一时间风光无两,与状元、榜样骑马游街时,香帕花枝却是少不了。状元许尚德和榜样刘湘都笑话他,年少正得意,若不是他那出身不俗,说不得要被人强行榜下捉婿。 同年,榜首三人入了翰林院,去处最是清贵。 年末永宁帝御驾东华围场,他们数人也被点名随行。 岂料大雪封山,负责围场的北衙禁军清除猛兽不利,放入了一只越冬无食、饿疯了眼的熊瞎子。那熊瞎子饥饿难耐,哪怕冬猎人声嘈杂,依旧冒险袭击了人群。正此时,又有乱臣贼子趁机发作。 丽妃正是在这时替永宁帝挡了一箭,方才在此后十年里一直恩宠不绝。 公冶启听着父皇提起当年的往事,在丽妃出现时毫无感觉,甚至催促着永宁帝赶紧往下讲,“父皇,你若是那说书的,必定连一文钱的赏银都赚不着。哪有讲古却长篇累赘地去铺垫前情的?” 永宁帝笑骂了他几句没耐性,这般荒唐话,也只有东宫敢与他说。 熊瞎子和刺客是两桩事。 刺客谋害圣上,北衙禁军自然大部都去保护永宁帝。可黑熊发疯,接连伤人,杀性冲天。就在这纷杂无措的时候,一匹黑马带人跳入圈内,马背上其人抬手拉弓搭箭,只三箭,箭箭入眼,激得熊瞎子狂性大发,只恨上这后来者。。 正是莫惊春。 当时局面混乱,莫惊春入了局,又引着熊瞎子离开,立刻就让局面稳定下来。 待平定了叛军后,永宁帝再想起此事让人去寻,就已经听到熊瞎子死了的回禀,除了这祸害的人,正是莫惊春。 有勇有谋,文武双全。 这是永宁帝对莫惊春此子的印象。 公冶启:“这可与他在翰林院苦熬近十年的隐忍全然不同。”他毫不客气地反将一军,直接逼近了永宁帝的帅。 话刚落罢,公冶启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双戾目猛地对上永宁帝。 永宁帝冲他笑,填了最后一眼。 ——绝杀。 天家父子,有些话不必说得明白。 … 刘昊跟在东宫的车舆旁,晓得座上那位心中不痛快。 陛下与皇后娘娘所出只有一子,便是公冶启。 公冶启刚三岁,永宁帝就将年幼嫡子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压下了一切的风声。待太子六岁,又将东宫亲自带到身边教养,谁能说出个不字? 永宁帝在皇子的问题上确实偏宠东宫,所以这还是头一回太子殿下带着不虞的表情出了长乐宫,这让没有跟进去守着的刘昊心中实在纳闷。 永宁帝身旁的夏泽可不是容易撬开嘴的人,刘昊只能自己琢磨。 回到东宫,殿下大步往里走,那步履之大,一看就是心中不爽利。刘昊连忙跟上,用眼神示意底下的人麻溜点,自己也着急跟上了。 “刘昊!” “喏。” 殿下突然大喝一声,将刘昊吓得半死。 “你与莫惊春是旧相识,依你之见,他为何会在翰林院蹉跎七八年之久?” 刘昊心中一突,斗胆看了眼公冶启。东宫站在殿宇之中,眼底是浓重的戾气,森然的寒意让他扑通就跪了下去。 刘昊是东宫的中侍官,他跪下了,东宫一干人等也都跪下了。 … 不多时,太子殿下径直往劝学殿去。 叩拜的奴仆被他森然的脸色户唬得不敢出声,一个个跪倒在地面色苍白。正屋之内,长身站在桌案前的莫惊春并未有感,而是低头看着桌案,不知在想些什么。 近几日来,莫惊春似乎与从前别有不同。 他在东宫太傅里头资质最浅薄,常守在后处只安静听话,从未主动涉及过东宫大小事务,对于教导太子殿下的举措也是一应认下,默默做事。 公冶启不喜莫惊春这般肃穆的人。 少年郎狂妄傲然,普天之下,他仅次于永宁帝。拥有得过多,就愈发肆意张扬,喜欢鲜活明快的东西。他在这劝学殿与太傅辩驳,来来回回气倒的太傅便有二三,可这些身居高位的太傅待他就是又恨又喜。 恨他的出格张狂,喜他的知一万毕。 公冶启在,国柱安稳矣!可位极人臣,必定重权在握,以公冶启强硬的性格,必定不会如永宁帝那般温和。 公冶启自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可今日父皇在长乐宫所露心思,依旧让东宫尤为不喜。他跨过门槛,刻意控制着步履靠近莫惊春。 莫惊春,莫家。 倘若莫惊春当有这般能耐,他越是掩饰,公冶启心中越有兴味。他一眼看到纸面上所书“长”字,趣味更浓。他近日的动作,却是为了这个? 公冶启开口道夫子,莫惊春显然是吃了一惊。笔杆脱手,浓墨笔尖拍在纸上,涂出厚厚的一团墨渍。 那激烈的反应只在一瞬,就立刻被名为莫惊春的厚厚壳子包裹,化作肃然。 公冶启本该习惯性恼怒这枯燥无味的脸庞,却有奇怪淡香扑鼻而来,初闻浅淡,细闻疏忽不见。 非得是强迫自身不要刻意去想,方才再闻到那浅浅的奶香。飘忽,又有些勾人,是从眼前这枯木一般的躯壳散发出来的味道。 ……奶香? 公冶启幽黑的眸子燃着火,步履往前迈出一步。 莫惊春就下意识往后倒退一步。 他后悔不已。 ——“殿下今日前来,可是要听课?” 那句话不该是莫惊春来问,莫惊春也不会这么问。 这名义上的师徒二人清楚得很,莫惊春从来都不会干涉任何朝政上的事情,甭说是多嘴一句,就连多看上一眼也是绝无可能。 他本不会过问东宫任何行为的缘由,只是沉默地接受。 是为失误。 他干巴巴笑了一下,谦卑地说道:“殿下按时来听课,臣心中不胜欢喜。” 莫惊春到底还是被那奇异的事精怪扰得心乱了。 就见东宫随意地捡起莫惊春跌落纸面上的毛笔,抬手悬腕在那涂抹的“长”旁边又漫不经心地写了个“四”字。与旁边那个“长”字的内敛别有不同,这个“四”字锋锐得仿佛要跳脱出框外,赫然有种肃杀之气。 莫惊春的呼吸一窒。 东宫笑道:“夫子,您说得不错,孤今日来,确实是为了听课。”他宛若不觉莫惊春那句话下意识囊括的含义,在惯常的位置坐下。 “那夫子,请讲吧?” 这是莫惊春这两年来上得最胆颤心惊的一节课。 等东宫带着人乌泱泱离开后,莫惊春才惊甫未定地坐了下来,看着压着最边上那张纸。 四。 四皇子。 这位在其中又有什么干系? 而且今日东宫频频打量他,看得莫惊春都要毛骨悚然,这实在是让他出了一身虚汗。只是伴随着这松软下来的劲,那湿漉漉的感觉再一次如影随形。 莫惊春脸色难看,待晚间回了莫府,便是急急命人备水。 换下来的衣服全部都被他丢进木桶泡水,将那浓郁的奶香味压了下去。怕是还得再寻些浓重的香料盖住这味道,只靠布条缠绕堵住味道,始终是下下策。 且,或许是围得太久,胸前疼得慌。 只那地方莫惊春从来不碰,只在沐浴时擦洗,如今出了这桩事情更是羞恼,更是看也不看。任由它红肿发疼去。 他心里疲乏,沐浴完后靠在榻上小睡片刻,就听闻后院老夫人派人来寻。还未到吃食的时辰,这般召唤一般是有家书来了。 莫惊春打起精神,换过衣裳,方才去了后院。 他的手中拎着几盒西街买来的奶香糕点,伴随着莫惊春身上隐隐的香味一同入门。 老夫人年岁已高,鹤发童颜,精神头却是不错。她正倚着炕桌,与边上一位相貌柔美,年纪约三十出头的妇人说话,她穿着一身透亮的大红衣裳,倒是让室内显得更明快几分。 她便是莫广生的妻子徐素梅。 徐素梅见莫惊春来了,边笑着来迎,“好母亲,叔叔来见您,可还是提了礼的,怕是早就知道母亲心中欢喜,来喜上加喜的。”她是个爽朗大方的性子,很得老夫人喜欢。并有一小儿,乃莫惊春的侄子,正在老夫人膝旁痴缠。 老夫人笑道 :“子卿在朝堂为官,消息总是比我们妇道人家快些。” 莫惊春将奶香糕点递给老夫人身旁的春柳,她手脚轻快地将糕点取了出来,那仍带温度的软香糕点确实散发着诱人的味道,也随之掩盖住了莫惊春方才行礼时的异样。他耳根微红,面色却是不显,平静地在老夫人身旁坐下。 “可是父亲与兄长来了信?” 老夫人将家书递给莫惊春,他捏着信纸看了一眼,这笔迹是他兄长莫广生。 即便早就知道打了胜战,可是再看兄长所写,莫惊春还是道了声好。 老夫人和大嫂说着话,一不留神就小侄子莫沅泽将奶香糕解决了大半,徐素梅忙劝了几句。这些糕点确实好吃,可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不易消食。 老夫人喜欢孙辈,就拦着不给说。 老人年纪大了,就跟老小孩似的,需要劝着。 待到晚间饭后,莫惊春和徐素梅一起出来,大嫂抱着昏昏欲睡的小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其实长留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方才老夫人与你都看过,另一封是给你的。” 徐素梅让婢女将书信给了他,这才婢女的搀扶下抱着孩子回屋。 莫广生与徐素梅刚完婚三月就在外奔波数年,回家只待了一年有余,就再次随父出征,如今数年不归家,小侄子莫沅泽都不认得自己父亲的模样。 莫惊春自觉莫家对不起大嫂,对她向来敬重。只是莫广生连书信都记得给他一封,却不记得给自家夫人诉一诉衷肠,也实在过于榆木疙瘩。 莫惊春拿着信回去,一路上月明星稀,不提灯,却也将脚下照得分明。 皇室,莫家。 他站在廊下拆开了信,借着昏黄的烛光看完了信中内容。 半晌,莫惊春在书房内燃烛烧了这封信。 莫广生在信中所书,皆是从前的往事。 自元启十年莫惊春入了翰林院,媒人就络绎不绝踏平了莫家门槛,元启十三年的时候,莫惊春娶了一名武将女儿,两人相敬如宾,然过不两年,她身子病弱撒手人寰,至今莫惊春都没有再娶。 他这长兄在外,天高皇帝远的,居然还写信回来问他这等儿女事,实在是……是父亲逼着兄长写的吧? 他们爹是个沉默寡言,却又外冷内热的人。 不过莫惊春对这种事情向来是并无兴趣,以他现在的情况,未来如何说不准,再加上还有这古怪的精怪,再连累旁人可不是好事。 【已取得公冶启的初步信任,任务二完成】 叮咚声响起,莫惊春吃了一惊。 任务二怎么就完成了? 第四章 虽说任务二完成是好事,可莫惊春百思不得其解。这任务是今晨才派发,怎么他甚都没做,突然就完成了? 还有今日太子在纸上提笔写下“四”这个字,四皇子…… 四皇子的母妃是贤妃,除开皇后外,就属贤妃的出身最是高贵。 她育有两子一女,四皇子和五皇子当年是接连诞下,风头在后宫一时无两。若不是皇后紧接着在次年生下六皇子,也即是现在的太子东宫,那中宫无后,其害之深,难以形容。 不过相较于丽妃的出彩,贤妃在皇后生下东宫后就暂避一射之地,一心只养着孩子,甚少听说那两位皇子有什么消息。 可东宫绝不会无的放矢,既然他提笔写下,必有缘由。 而今日,莫惊春在歇息的时候,就想得差不多了。 他之前一心只想着朝堂上的局面与丽妃大皇子,却独独忘了这事态总是瞬息万变,除了朝堂的力量,更有皇室的浑水。 在太子之上,就有足五个兄长。手指且有长短,人心更难断定。 江南的局势,不仅大皇子插手了,或许……四皇子也在其中。这些皇子虚长几年,总归是有些优势,入朝便也早了许多。 莫惊春苦笑,皇家事,他是真的半点都不想掺和! 翌日,莫惊春去上朝途中,耳边催命符的叮咚声响起来, 【任务三:阻止永宁帝与公冶启的矛盾】 莫惊春:……圣上和太子的矛盾,他区区一个无足轻重的太傅,如何能解决得了? 这精怪真是越发得寸进尺了! 莫惊春心中惊怒,手指微屈,在马车颠簸里又紧握成拳。 忍耐。 胸口的酸麻隐痛让莫惊春抿唇。 他的腰间佩饰从压脚的玉坠换做香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幽香。马车内更是有着香炉,染着一袖的熏香,绝不会再有赤裸裸的奶香扑之欲出! 朝堂上依旧是那些三两说话,广润县的事情结束后,余下值得说道的便是边关大捷。莫惊春不免又被扯出来说话,不过那些与他干系不大,等到他回到翰林院时,耳边总算清净许多。 手里头编纂的活计已经到了结尾,再有数日,就可以呈现给永宁帝过目。 这也算是翰林院一件大事,总算到头了,任谁心里不高兴? 如是过了几日,莫惊春一直在观察,可是不管是永宁帝亦或是太子,他们间的相处可半点看不出矛盾。 翰林学士张千钊来寻莫惊春的时候,就见他站在桌前,提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见他来,便绕过书桌相迎。 “可是之前修缮的部分出了什么差池?” 张千钊:“诶,怎么见天就在想这些,就不能想点好的?” 莫惊春:“无事不登三宝殿。” 张千钊白了他一眼,亲自去搬了张椅子在边上坐下,然后莫惊春也被拉着坐下说话。 “我这呢,有个……” “免了。” 他俩关系熟稔,实在是到了一个张千钊开口、莫惊春就猜到的地步。端看他这坐下来的架势就知不妙,“我现在挺好的。” “好什么好呢?”张千钊屈指敲了敲扶手,“你这单过好些年,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大皇子的岁数与你相差无几,人都有仨孩子了。” 莫惊春:“……我岂能与大皇子相比?” 张千钊叹了口气,“就那么惦念惠娘?” 按辈分,张千钊和惠娘还有点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 莫惊春:“惠娘,很好。” 惠娘确实是个好性的女郎,她出身武将世家,性格爽朗大方,不过婚后他们也只是相敬如宾,过得温温平常。 待她急病去世前,惠娘曾求他到床前,与他细细说话。 “郎君好性,分明知晓我心中有着旁人,却一直容忍我至今……愿我死后,有人能与郎君一心一意,相伴一生。” 莫惊春知道惠娘喜欢的人是谁。 那人与莫广生曾是同僚,是惠娘年少的玩伴。 他在出征的时候战死,马革裹尸还,还是莫广生亲自送回。莫惊春随着兄长去吊唁时,堂下哭得最稀里哗啦的就是惠娘。 年少爱慕,未来期许,眨眼成空。 惠娘临终前的话,落在莫惊春的心里,却是有些无奈。 他和惠娘到底不是两情相悦才走到一起的姻缘,有过一回就罢了,再来一次,岂不是坑害了人家好生生的女儿家? 这翰林院待了十年,他起初也有不忿痛苦,而后总算愿意摒弃过往的念想看清了一桩事。只要父亲与兄长还在外一日,他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永宁帝一贯喜欢制衡。 可不得再让人来他这个火坑里待着。 张千钊见莫惊春的态度坚决,只能作罢,聊起了旁的事情。 “……太子殿下还是偏激了些,顾柳芳那儒雅的性格,都被他差点气出好歹,这未免有些傲睨一世。”张千钊摇头,手揣在官服兜里,“你是东宫太傅,以为如何?” 傲睨一世的说辞,足以看得出来朝臣对东宫的看法有时又有些负面。 莫惊春:“殿下虽然性情拗了些,可不是个不听劝的。且他有一桩好,他不会因人而异,不论出身高低贵贱,凡是有可取独到之处,他是愿意听的。” 好比东宫身边的刘昊。 刘昊是太子在五岁的时候自己挑来的。 是时,东宫中常侍是永宁帝派来的老宦官,性格古板严肃,自持自己乃陛下指派,常与太子起争执。 小太子性情率真自信,被其强压在东宫,不过月半就气得他翻了墙头出去。 这敏捷身手,吓煞旁人。 后头说是在宫道被刘昊给找着,还不到七八岁的小宦官怯生生地说道:“中常侍对殿下态度傲慢,然他虽出自长乐宫,却非殿前,按理是归后宫管辖。而皇后娘娘定然是偏爱您的,何不趁当下中常侍不在,与娘娘说个分明?” 小太子的手中握着他特地回演武场拿回来的趁手武器,露出个促狭的笑容,“不错。”刘昊所说内容小太子心中不是不知,只不过他气性大,怎容得人在他地盘上放肆。到底还是先将中常侍套袋揍了一顿,再高高兴兴去了凤鸾殿撒欢,将皇后气得又恼又笑,最终还是遂了他的意思撤走了那人,空了位置。 待回去,他还特地去长乐宫,将永宁帝气了一通,最后这小泼猴跑了,还在长乐宫正殿留了一串泥印,让永宁帝活生生气笑了。 刘昊就是在那之后被太子捡回去,最后一路爬到了中常侍。 张千钊:“……”他反而是听得忧心忡忡。 太子报复心强,打小气性大,主意又正。这样说好是好,可要是拗了性,实在难拉回来,想要说服太子可不是件容易事。 莫惊春:“你担心那些作甚?再如何,他在一日,东宫只能是他。” 他说这话时眉目平静,手中持茶盏,宛如在说一件笃定之事。 张千钊心头一跳,摇头笑道,“虽然你与太子性格不合,却当真是个师父模样。”倒是显出几分护短的模样。 莫惊春干干一笑,他们莫家从父亲到兄长都是保皇党,不论上头有什么想法,他们都是不打算站队的。而他如今被划到了东宫,自然是要为太子着想。更别说他身上那精怪……唉,他心里叹了口气。 只是他所说,也确实是心中所想。 教导东宫虽非莫惊春所愿,可太子的天赋却实在让人惊喜。若非有精怪的出现,莫惊春对储位之争都是抱着一种漠视的态度……可如果精怪是为了力保太子登基的话,那或许他确实该好生看待。 莫惊春这十年虽然消沉了些,却没有移了性。在熬过最初的不满与抱怨,他总算比之前更主动思考精怪的想法与任务。 再过两日,他在朝堂上听着惯例的口水战,总算看出些端倪。 陛下似乎有意为太子赐婚。 东宫已有太子妃一名,侍妾两位,在诸位皇子里算是少的。而太子对男女之色的兴趣缺缺,总归去不了几日。而他上头,除了大皇子那边的嫡子外,其他兄长陆陆续续都有了消息,唯独东宫。 永宁帝此举,也是为了东宫好,然太子这态度,怕是不愿。 下了朝,莫惊春刚往外走,就被刘昊匆匆叫住,说是东宫有请。今日并非他轮值劝学殿的时候,莫惊春心里微讶,跟着刘昊往东宫走。 “刘公公可知道殿下,是为何事?” 刘昊心里有数,要是对着旁人,或许还不会说什么,对着莫惊春,就难免提点一两句,“最近殿下的脾气大,你注意些。”他揣在袖子里的手指伸出来一根比了比上头,然后又道,“还有,殿下似乎看上你的文章。” 莫惊春险些脚下一个踉跄,他的文章? 思来想去,唯独之前广润县的那篇被太子取了去,难道是里面有甚出格的地方?他的心里难免惴惴,却也不好再问。 刘昊嘴巴严,碍着情分才愿意说几句,不能贪多害了他。 等入了东宫,就看到殿内跪倒着一片人,所有奴仆都以额触地,瑟瑟发抖,光是那颤抖的身体足以看得出来其恐慌程度。刘昊怎知自己前脚出去还好好的,后脚回来就跪倒了一干人,而殿下显然不在东宫! 靴子踢了踢身旁的奴婢,刘昊问:“殿下呢?” “……殿下,殿下刚刚得知刘姬冲撞了太子妃,害得太子妃险些小产……”那奴仆颤栗着说话,显然不能忘却方才太子的暴怒。 刘昊大骇,他心知如今的殿下不生气则已,一生气必然要折腾得天翻地覆,任是谁都讨不得好去!更别说太子妃险些小产……这先前从未听过太子妃怀有身孕的消息,这一爆出来便是这般凶险,刘昊心里也是要打鼓的。 莫惊春那头更是尴尬,这些本该是内宫阴私,他好死不死撞了上来,岂不是要命? 正当刘昊犹豫是要急急跟去还是要在这里且等等的时候,整齐又稍显慌乱的脚步声传来,间或一道急促重声的步履,太子带着一干侍从霍然出现在殿门口。 那张脸上犹带着阴森戾气,待看到莫惊春的面孔方才顿了顿,仿佛刚刚想起他招太傅来一事,“如此正巧,夫子,且换了这身衣裳,随孤出宫去罢!” 这下莫惊春不仅是尴尬,更是头疼。 太子要出宫可不是小事,身边不跟着成群的人可不行。可那句“换衣裳”的话,却立刻让莫惊春明了太子的打算……这是打着微服出宫的念想啊! 刘昊当即就跪下了,“殿下,这出宫……” 太子阴测测地说道:“不想滚去掖庭就闭嘴。” 刘昊的嘴巴嘎巴就闭上了。 太子的怒气显然犹在,行动非常之迅速,即便是莫惊春有异议也被裹挟着带走,直到真的出了宫,听到官道外喧闹的人声,莫惊春的嘴巴才动了动,勉强吞下了将要出口的话。 按照以往,莫惊春肯定会劝说,可是子嗣的问题正是太子眼下的困境之一,太子心中郁郁实在正常,索性住了口。 反正刘昊现在肯定比他更痛苦。 不过太子也没胡闹到那地步,除了莫惊春和刘昊外,他身边还跟着六个人高马大的侍从,光是站在那里,街道上就无人敢靠近他们一行,生怕冲撞了中间那个明显出身不凡的青年。 京城的官员满地走,治安很是不错,就算有人多看上几眼,也就是瞧瞧。太子比其他人还要自然,就是冲着热闹的地方去的。 莫惊春跟了一段,大概猜到太子微服出宫的次数就算不多,却也绝不算少。 “夫子平时可有喜欢去的地方?” 太子走在前头,冷不丁地一句话让莫惊春顿了顿。 他平时除了东宫和翰林院,下了值也少有去处,偶尔和几个同僚去吃茶,但次数也少。如此想来,勉强能算喜欢去的地方大抵只有西街? 毕竟家里除了他之外,老夫人大嫂还有侄子都喜欢西街贩卖的那些新奇玩意,莫惊春偶尔路过总会买上一些,那边有几家常去的店都识得他。 听了莫惊春的回答,太子的眼神有些讶异,显然知道那西街是什么去处。 “没听到夫子的话吗?”他气定神闲,“就去那糕点铺子。” 莫惊春不知为何背后悚然发寒。 西街是京城热闹的坊市之一,来往都是年轻的少年女郎,都是一同活泼的气象。太子和莫惊春一行人走在其中并不显眼,只是人多了起来,看得出来那些侍从变得愈发紧绷,戒备着四周。 莫惊春很是体谅他们的心情,忙寻了捷道。 在室内,总比大街上安全些吧。 那糕点铺子人却不少,尤其是女郎,多数在婢女的陪同下落座,不过大厅人少些,顶上的包间却坐满了。 侍者认得莫惊春,见他带了人,机灵地跑过来,“莫学士,咱去三楼吧,这大堂人多,怕冲撞了您。”他一看这带了六七个人就知道是要来吃堂食,可大堂虽有位置,到底大庭广众有些不雅,莫学士是他们的老主顾,三楼留着一些不外开的包间,给莫学士行个方便也是应该的。 莫惊春向来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 一行人往三楼去,门口进来的那几个人,为首的红衣青年看着消失在拐弯处的背影,奇怪地皱眉。 是他看错了吗? 那一行人里有几个背影……好生熟悉。 … 莫惊春知道这种糕点铺子吃东西,向来是讨巧吃个新奇,女郎们喜好这口的多些,男子倒是少。不过既然来了,跟着家里那小侄子的喜好,他将就着点了几个,再有眼神在侍者身上犹豫了几分,也点了奶香糕。 毕竟是这家店的新招牌。 他不点,侍者也会推荐,到时太子定然会加上,还是省去这些繁杂多余的步骤算了。 等待的时候,太子坐在里间,眉宇间的暴虐戾气经过这些时候褪去了几分,不过见刘昊仍然噤若寒蝉,就看得出来太子这心里还是不顺畅。 莫惊春不想去触他霉头,抱着茶盏喝得没完没了。 公冶启心里确实不痛快。 今日太子妃险些小产的事传入他耳时,他正在凤鸾殿。 母后与他一同去的。 太子妃有孕自然是好事,可当公冶启知道腹中胎儿已有三月,而冲撞了太子妃的侍妾是刘姬的时候,该猜到的不该猜到的,心中都有几分明悟。 妇人怀孕,头三月最是艰难,这是母后曾与他说过,为了让他知晓后宫争斗的危险。 可他倒是没想到,他这区区东宫,也走了这路。 整三月,太子妃半点不知?刘姬为何偏要这时候冲撞太子妃?她求饶时的委屈脸皮下,藏着多少狰狞?太子妃的苍白,皮底下又是否欢喜? 太子妃,刘姬,再有这些时日父皇的催促,让公冶启眼底泛起浓重的戾气。 莫惊春倒是没想到,这静坐片刻,太子的怒意越深,简直是要爆发。刘昊嘴巴里苦涩,猜到几分东宫的心思。 东宫平生最恨,就是遭人算计。 不管是为了他好,还是为了他“不好”,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便是他最嫌恶之时。 他的爱恨浓烈,兴时会捧在心尖;恨时,也会任其跌落谷底。 正此时,僵硬的气氛被外间的敲门打破,侍者不知其内尴尬,将各种糕点如流水端了进来,霎时间满屋都是各类糕点的浓香。 那味道虽不一定会喜欢,却也绝不会让人讨厌。 摆在最中间的,正是一道软浓甜香的乳白糕点,胖嘟嘟软乎乎,散发着诱人的味道。近来最招人喜欢的新式糕点就是这盘奶香糕,侍者自然摆在了最中间,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莫惊春所点都是一式两份,侍者望了望他,他明了其义,正要说话,太子便摆了摆手,“刘昊,你带着他们去外间吃。” 那多出来的一份,自然是留给他们的。 刘昊隐含担忧瞥了眼莫惊春,带着其他数人退出了里间,这里头就剩下太子和莫惊春两人。 莫惊春有些坐立不安,但瞧着殿下总算说话,便指了指中间几盘,“这几盘是这间店的招牌,殿下可尝尝看。” 公冶启斜睨,漫不经心地说道:“夫子倒是常来。” 莫惊春:“家里人喜欢,便走动多了些。” 公冶启不多话,随意抬筷,夹了中间一块软白的奶糕,单独将这糕点夹起时,那些窜味的各类气味才总算分明,一下子闻到扑鼻而来的浓郁奶味。 他一口吃下,软糯浓香的味道在嘴里溢开,虽甜不腻。 是好吃。 唇齿间满是浓香,就连呼吸也透着奶味。十足留香。 越好吃,公冶启的眉头反倒越蹙起,神情莫测。半晌他吃了两块,倏忽停下筷,抬眉,漆黑的眸子格外幽深,只盯着莫惊春。 “夫子,这味道,是不是有些熟悉?” 这话古怪而又意味莫名,却炸得莫惊春头皮发麻,险些跌落座下! 熟悉…… 莫惊春蓦地抓住袖口,紧绷得险些撕裂布料,面上却镇定说道:“臣常来这家,或许身上偶尔染了其味?” 显然两人都想到同一桩事。 上次太子在劝学殿闻到的味道,确实是这般相似奶香! 若只是为此,莫惊春还能面色不改,可正在他心口狂跳之时,胸前紧裹的地方像是要与他作对,蓦有热流,诡异地浸了少许布条,让整室的奶味又浓上几分。 端坐在这香味四溢的里间,总有种这味道要渗进骨髓一般。 外间的刘昊吸了吸鼻子,奇怪地说道:“这奶香糕的味道竟是这么浓。” 第五章 “是啊,这奶香糕的味道,竟是这么浓。” 当太子几乎与刘昊说出同样话语时,莫惊春近乎凝固。若是那精怪此刻出现在他眼前,他必定手刃此贼! 莫惊春:“……殿下若是喜欢,可讨了这厨子做法。” 公冶启的话本不是此意,但他也不在意莫惊春将话头故意扯开,而是幽幽地打量着他这位年轻夫子。 二十八岁的太傅,不管永宁帝是出于何意指派了他,确实是最年轻的一个。 莫惊春沉默寡言,在东宫劝学殿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像是知道自己不讨太子喜欢,也从不上前冒头。 可在刘昊的嘴里,曾经的莫惊春,不是这般。 少年纵情,鲜衣怒马。 和现在的莫惊春全然不同。 不过,最近莫惊春…… 公冶启呼吸间还残留着淡淡的奶香。 就像是从呆愣的泥塑变得鲜活了起来……这其中的变故,究竟出在哪里?公冶启打量着对面有些紧张的莫惊春,视线扎人得很。 “夫子与刘昊有交情?” 东宫蓦然提起旁事,莫惊春那口气先是放回去,再一下子提起来。 说起来,他和刘昊是私交,殿下隐约知晓,却从未过问。 莫惊春:“刘公公对殿下忠心无二。” 公冶启不满地屈指敲了敲桌面,一筷子戳穿了奶白糕点,这一次他没有一口吞下,而是慢条斯理地咬开一角,磨牙的姿态让莫惊春背脊都发麻,仿佛牙齿每一次凶猛咀嚼都咬在他的筋骨上,刺刺发疼。 “我问的是这个吗?” 莫惊春:“……臣侥幸救过刘公公,入了劝学殿后才偶尔有说话。” 毕竟一个在翰林院,一个在东宫,若非有他成为太傅这意外的变故,两人哪里能再见面? 公冶启:“夫子在翰林院多年,没想过寻个别的出路吗?”莫惊春蓦然看向太子,这话初听起来像是在扎人心,却凭生一分惴惴不安。 殿下这话仿佛另有深意。 “人生际遇,各有不同,时也命也,”他道,“臣,不敢。” 公冶启挑眉,“夫子不敢?可依孤来看,夫子没什么不敢的。” 莫惊春不知思量了什么,摇了摇头,“无畏无惧的人,是殿下才是。” 公冶启一下子想起今日的事情,脸色沉了沉,“真正无畏无惧的可大有人在,给她们个胆子,都能撑破天!” 莫惊春见话题逐渐引开,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太子所说,怕是今日东宫发生的事情。后宫争宠,也是为了自身生存,惠娘曾与他说过一些,他不是不懂。只是涉及阴私害人,就是逾越。 不过这些都是皇家事,莫惊春不便插话。 奶香糕一盘也不多,就四块,全都被太子吃了。 只是后面几块吃的时候,殿下就跟在啃仇人的血肉一样,让抱着茶盏的莫惊春肚子一抽一抽,半点声音都不敢出。 他现在压根不敢动。 浸湿的地方冰凉冰凉,得亏他晨起出门时候多缠了几圈吗? 莫惊春每次面对太子压力都不小,得寻个法子近期避免在东宫出现。 不过,还有任务三要先完成。陛下和太子的矛盾…… 这糕点铺子本就临街,就算是三楼的包间,也能听到外面的叫卖吵闹声。街边有小童,正倚靠着门柱哀哀哭泣,旁边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不知所措,那伸出又收回来的手很是瑟缩,像是拿那小孩没办法。 莫惊春看得入神,公冶启循着视线望去,正看到书生小心翼翼弯腰抱起小娃,“爹爹错了,爹爹回头就再给华儿再买一个可好?” 小孩跟受了天大的委屈般趴在父亲的肩膀,抽噎着说:“要、要两个!” “好好好,要两个。” 一边哄着,书生抱着小童沿街走,最后在街尾的小摊买了两个木偶,小孩才破涕为笑,咿咿呀呀地缠着书生说话。 莫惊春心里一动,轻声道:“父子哪有隔夜仇啊。” 公冶启:“夫子与莫将军的关系很好?” 莫惊春闻言苦笑,“臣的父亲为人沉默少言,可不同那书生会说话。不过幼时他倒是会背着我等在屋檐上走,眺望四下,便算是在哄人了。” 公冶启:“……莫大将军安抚人的法子,倒是别具一格。” 莫惊春低低笑道:“母亲还在时,父亲每每如此,回头就会被母亲责骂一顿,守着墙角去了。” 他话罢,惊觉言多,待抬头,太子却望着他不说话。 莫惊春只觉得太子古怪,“……可是臣说错了什么?” 公冶启意有所指,“原来夫子会笑。” 莫惊春尴尬,“殿下,臣也是人。” 公冶启理直气壮地屈指敲了敲桌面,“夫子这话却是错了,平日里可从未看过夫子对孤笑过,难不成夫子对孤有什么不满?” 莫惊春:“……殿下,臣又不是卖笑的。”他精疲力尽地说道。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的说法。 公冶启扬眉说道:“这不是能说笑吗?”他偏是不喜莫惊春克制古板的样子。 莫惊春觉得他还是闭嘴算了。 太子的话亦真亦假,轻易便是一个坑。 可太子像是起了兴,“大将军与夫人的关系却是不错,难道不会生矛盾吗?” 莫惊春:“……”太子何时对这些家长里短起了兴趣? 不过太子既问了,莫惊春也只能硬着头皮说。 莫惊春的父亲叫莫飞河,娶了莫夫人时,才十五岁。从结缔姻缘再到莫夫人病逝,二十几年间他们从未吵过嘴。莫夫人性情温柔似水,莫飞河与她在一处时从来不发脾气,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寻常人家的后宅或许会有麻烦,可这对莫家来说,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有父母在前,莫广生和莫惊春两人都是不打算纳妾。莫广生在徐素梅过门前,就在岳父泰山前发誓绝不纳妾,倒是把老岳父吓了一跳。 太子:“莫家的家风正,倒是值得朝臣学习。” 莫惊春摇头,“只是推己及人罢了。” 太子挑眉,“夫子何意?” 莫惊春斟酌着说道:“嫁娶是两家的事情,可日子是两人过的。不论男女尊卑,一体的事情,就容不下第三人的存在。若是男子纳妾,那就勿怪妻子与其离心。” 太子的动作一顿,幽幽望向莫惊春。 “夫子,是想来教导孤吗?” 莫惊春:“臣不敢,只是观殿下心中郁郁,怕结郁在心。”他可谓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那一席话说出来。 今日之事给莫惊春敲响了警钟,幸亏今日尴尬的局面是出现在这糕点铺子,若是下一回继续再大庭广众之下溜出来,那岂不是会吸引众人的注意! 时间越久,奶香越浓。 从惩罚出现到今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味道却越来越放肆。大量的香料和熏香薰衣也只能勉强遮盖住气味,若是再来一回,莫惊春是真的避无可避。 所以要尽早解决太子这任务,而后避而不见,暂时安分做人,忍过余下的时间。为此,莫惊春就算是行事稍显突兀也不管了。 太子嗤笑了声,慢条斯理吃了口茶,语气幽冷地说道:“夫子看来猜出了父皇的心思啊。” 莫惊春:“……这半月,宫中画师所作极多。” 朝中大臣适龄女儿的画像要一一更新画出,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太子:“既如此,夫子不如与孤说个主意,如何去回绝父皇的念头?” 莫惊春苦笑,“殿下,这不妥。” 太子挑眉:“有何不妥?” 莫惊春:“……”从上到下都大大的不妥。 只是眼下泡在这软香的甜点味里,他的警惕和紧张好像被这些味道遮盖了少许,犹豫了片刻后低声说道:“太子妃刚刚有孕,又险些小产。若是以此为由,能暂时搁置此事。” 话落,还未等太子说话,莫惊春深吸一口气,再言。 “当然,殿下或许不愿如此行事,也有另一法可用。”莫惊春抬头,望着公冶启的黑眸认真说道,“与陛下谈谈。” 太子:“夫子在说笑?” 莫惊春摇头,“臣说的交谈,不是在于父君与子臣,而在于父亲与儿子。” … 趁着还在店内,莫惊春趁着时间去了趟恭房。 他本是打算不理会,可身前肿痛难忍。 “这是怎么回事?” 莫惊春在心里与精怪说话。 【过度束缚堵住了乳液的分泌,容易发炎。】 有几个字词不能理解,但精怪给出来的解决办法却是让莫惊春不要堵住,那简直荒谬! 他的脸色红一片白一片,简直要晕过去。 莫惊春汗津津地出了门,回去的时候在拐角险些撞到人,那高大郎君忙扶住他的胳膊,低低说了声抱歉再与他擦肩而过。 莫惊春在恭房被气出了一身冷汗,但敏锐犹在。 刚才撞到他的那个人…… 莫惊春回到屋里,见公冶启将桌上的糕点吃了大半,正慢吞吞吃茶解腻。 太子倒是蛮喜欢甜口。 这想法在心里一闪而过,就被莫惊春推走,他在原位坐下,轻声说道:“殿下,臣刚才撞见了四皇子身边的侍卫。” 公冶启端着茶盏的动作一顿,扬眉,“确真?” 莫惊春:“去年宫宴上曾打过照面,应当无误。” 公冶启:“夫子这记忆可真是超群。”刘昊等人早就吃完进来守着,见太子示意,就有人闪身出去。 莫惊春慢吞吞跟着吃茶,暖流入肚,散开少许心里的阴霾。 不多时,那人回来,低声说道:“四皇子正和小国舅见面。” 莫惊春一惊。 这小国舅说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 皇后本姓张,小国舅是其母老蚌生珠诞下的小儿子,今年也才十几岁,跟公冶启的岁数相差不远。因着年轻爱顽,身上并无什么职位,不过他出生就为国舅,不到一年皇后又生下太子,张家地位水涨船高,他一直都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所以惹是生非却是不少。只是再如何惹事,张小国舅应当还是太子的人,怎么会和四皇子碰面呢? 莫惊春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话。 可太子却不会放过他,他戾目抬起,冷冷说道:“夫子有话要说?” 莫惊春:“……这家店,是张家名下的?” 公冶启:“夫子怎么猜出来的?” 莫惊春:“听说小国舅喜欢新奇有趣的东西,这西街上有几间店总是能做出别出心裁的玩意,这不仅需要人手,更需要主家的鼓舞。这……与皇子有些不搭。” 他委婉地说道。 张小国舅确实喜欢经商,他的名下有着几十家店铺,得空他就随便一钻,捣鼓着各种生意经。这也惹来了不少非议。 “刘昊,”公冶启幽幽地说道,“去书一封送去张家,老夫人知道该怎么做。” 刘昊欠身:“喏。” 莫惊春看着外头的天色,“殿下,该回宫了。”他们在外面消磨了一个时辰,现在东宫内都不知如何,也不晓得帝后那头可知道太子偷跑的事情。 不仅是莫惊春担忧,刘昊心里已经快要厥过去,理完小国舅的事情后,他是千劝万劝,才勉强将这尊活佛给送走。 莫惊春今日本来就不轮值,就没有再跟着太子回去。只是他没有回东宫,却也没去翰林院点卯,而是托了个內侍去帮他告假,下午就回家歇息去了。 说是歇息,实则是件羞辱的事。 精怪的话有一定道理,越是束缚就越是胀痛。 回程莫惊春是生生忍了下来,却痛得连手都在打颤,等回了莫府,他将所有人都指了出去,孤身躲在正屋里解开时,方才有一丝解放的快意。 精怪慢吞吞地出现显示存在感。 【倒计时:39日】 还有三十九天。 莫惊春整个人泡进水里。 居然还有三十九日! 再有一日都难捱,如果真憋出病来,难道他还要去找大夫不成! … 凤鸾殿。 “你可知道这对你并非坏事?” 永宁帝悠悠地说道。 两人又在下棋。 只是这一回下的不是象棋,而是围棋。 皇后娘娘坐在不远处,正就着光在看话本,闻言看向那对天家父子。极难得的时候,他们倒也会聚在一处,只是甚少碰上有闲心又有空的时候。 公冶启的棋面正好,笑吟吟地说道:“父皇,我知你是想让我多些助益,可难不成我没有这些人,就做不到我想要做的事情吗?” 永宁帝:“胡闹。” 只是他虽然这么呵责太子,可语气不疾不徐,压根不像是在骂人。 果不其然,太子就是个顺杆爬的泼猴,将棋子丢到边去,“那我可与父皇说好了,切莫给我指婚了。别我回头刚走,你这旨意下来,我可是不依的。”他这半真半假的埋怨,让永宁帝不得不抬手捏了捏眉心。 然后一巴掌甩在公冶启的背上。 “臭小子,每次看到自己要输了就跑!” 再有三步,这棋局怕是要立刻翻转局面。 公冶启严肃正经地说道:“父皇,这说明您儿子很是机敏,提前感知了危险!” 永宁帝抬脚就要踹,公冶启笑嘻嘻地跑了,领走前还扯了皇后的话本,说是要借去看,明日再来还,把这夫妻气得够呛。 皇后瞥了眼永宁帝,慢悠悠地说道:“别板着张脸了,你又不生气,给太子都看透了。” 永宁帝看着这盘被太子胡搅蛮缠弄乱了的棋面,若有所思地说道:“今儿这主意,是谁同他出的?” 太子年幼聪慧,小时候就折腾得他们要命,但是随着年龄增长,已经少有这般痴缠放松的时候。永宁帝自然喜欢太子行事张弛有度,可偶尔来上这么一回,这心里倒也真是美滋滋。 就像是真的回到从前的时候。 “罢了,若他真是不愿,就随他去吧。” 永宁帝大手一挥,却是有了决断。 皇后嗔怒,“你们父子商量得倒是美,我可是看了好些天才选出来几个好好的姑娘。” 永宁帝起身拥住皇后,笑着说道:“太子妃既有了身孕,便是足够。既然启儿如此自信,梓潼又何必阻他?” 皇后叹息,“也不知他那矜傲的性子究竟随了谁?”她一边说着,一边斜睨永宁帝,直将帝王看得背过身去,只作不知。 伴随着任务三的完成,莫惊春告了假。 倒不是他为了身上的点滴事情拖延了翰林院的进度,而是冬日严寒,莫老夫人不小心在台阶上摔了一跤,老人家骨脆体弱,那医者是连着数日住在莫府上,才将老太太给救了回来,而小侄儿莫沅泽惊吓过度,也高烧不休。 徐素梅照顾两个病人,实在是看顾不来,尤其是老太太。 莫惊春便是为了老太太告了假。 这一告假,就错过了翰林院编纂的典籍被永宁帝大加褒扬赏赐的事情,就连东宫太傅的事宜也一并请了假。 莫惊春一连在府上待了半月,如此就到了年末。 老夫人的身体不好,小侄儿大病初愈,于是莫府今年春日并未大办,只是一家人吃了个饭就过去了。春假结束,莫惊春本要再请几日假,却被老夫人撵着去上值,说是自己已经无忧切不能再胡来。 莫惊春哭笑不得,见老夫人气色尚好,也便随了她。 如此,那所谓产乳的处罚,就只剩下半月。 莫惊春心中稍安,在翰林院待了两日,才缓悠悠去劝学殿上值。 他去的时辰早了些,劝学殿只几个洒扫內侍。他将一并授课事宜检查完毕,见还不到时间,就去偏殿寻书。来东宫教书也有一个好处,虽然翰林院典籍不少,可有些精品的书却只有在宫闱内才能看到,这两年来,莫惊春也借着这个便宜看了不少难得珍贵的孤品。 他这人旁的都好,唯独一个坏毛病,看书时容易入神。 所以等宫人找来时,莫惊春正站在梯上看书看得沉醉,得是宫人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他捂着额想起来正事,实在是尴尬至极。 看了一半的书籍交给宫人,莫惊春正要从书架下来,身后幽幽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原来夫子这么喜好读书,怨不得在翰林院里泡了那般久。” 声音突兀从后面传来,莫惊春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没踩稳,人便摔落下来。 原本也不是大事,毕竟莫惊春也是习武过,倒也不会受伤。可太子人既已经到他身后,自然伸手去拦,这冲撞的力道之大,以至于太子箍住莫惊春的时候,后脑撞在对面的书架上,疼得他脸色发黑。 那声闷哼实在是响,不管是公冶启还是莫惊春都听得清清楚楚。 莫惊春本该立刻去查看太子的情况,或是说上几句歉意的话,可眼下他却是一动都不敢动。 太子许是那一撞,正在忍痛,箍人的力道就发紧。 可他的胳膊,却生生横在莫惊春的胸前,那一缩紧,勒得莫惊春差点没吐出来。 疼,实在是太疼。 公冶启一愣,掌心好像…… 他还没琢磨出那是什么,但见怀里的人蓦然爆发一股力量将胳膊睁开,莫惊春就跟只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鼻尖仿佛嗅到一股古怪而又熟悉的香味,太子站直了身,看着那踉跄的背影远去。 半晌,他闻了闻指尖。 第六章 凤鸾殿内,皇后正在与娘家人说话。 皇后四十有余的岁数,面容却仍是秀美姣好,只有眼角少许纹路透露了年岁。旁边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夫人,华贵珠翠,富贵衣裳,瞧着与皇后有些相似。 “娘娘不必担忧,张哲那坏小子,直到今年三月前,都必定不会让他出现在外头。”那就是要压到春闱过后了。 皇后低低笑道:“娘,张哲还小,怕是要闷坏了。” 老夫人握着鸠杖重重一笃,“说他岁数小,可也老大不小了!他爱经商作弄那些旁的,咱家也不是不给。可是皇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他至今还不明白这道理,就说明不该放他在外头。” 张家是皇后的娘家,太子就是张家眼底的根,就算张哲无心去管这些,可他在旁人眼中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张家的态度,无论这一次和四皇子的接触是故意还是碰巧,张家都决不能让皇后太子怀疑张家的立场。 皇后:“好了,娘,好不容易入宫一趟,就莫再说那些糟心的事。陛下有意为咱家的女郎指婚,若是娘心中有计较,回头让人给我带个话。” 张老夫人试探着说道:“那东宫是不打算再放人了?” 皇后笑,“太子不愿,陛下也由着他胡闹,随他们去吧。” 张老夫人应是,心里叹了一声。 皇后前头那话,就已经堵了张家入宫的路,再问一句,不过是心存侥幸。 张家本是打算往东宫里送人的。 … 过完年,整个京城都显得慵懒散漫,莫惊春旬休出门时,还能看到有孩童在放炮竹,就像是年味未散,新春犹在。 他手里还牵着个半人高的男童。 莫沅泽也跟着他出来了。 “小叔,糖。”小侄儿岁数小,徐素梅管得严,总是不许他吃多糖,但糕点还是能吃上几口,所以莫惊春每每送来的甜口是他最喜欢的,“给。” 他兜兜藏了好几颗糖,偷偷摸摸在徐素梅的眼皮子底下带出来,塞一颗给自己,腮帮子都凸了出来,然后又垫着脚将另一颗塞进弯下来的莫惊春嘴巴里。 他们出来得早,晨间下的雪还没扫干净,遇到深雪,莫惊春就将小侄儿抱起来,大步跨了过去。 小莫沅泽趴在叔叔的肩膀上哇了一声,结果糖掉出来,直接砸进雪里。 变成一个小坑。 莫惊春:“……” 莫沅泽:“……”呜呜。 他委委屈屈给自己又塞了一颗,然后捂住了嘴巴。 生怕说话又掉出来。 莫沅泽开年就六岁了,是时候开蒙。 莫惊春趁着休假,出来给他挑一套文房四宝。也不是多稀罕的东西,就是讨个彩头,再有小侄甚少在外走动,带他出来认认外头的世界。 西街有的店铺还没开,好些人拿着大扫帚在扫雪。有熟悉的,还大着胆和莫惊春打招呼,莫惊春也一一应了过去。 要进书铺前,莫惊春按住小莫沅泽的手,“进了这里头,不可再吃糖了。” 小侄就乖乖收回手,还主动下来,牵着莫惊春的手进去。 莫惊春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肩。 莫沅泽已经在娘亲的带领下开始认字,知道今日挑选的是什么,快活地在铺内来回走,最后板着小脸选了自己想要的。莫惊春看了几眼,那几样都正合适,便打算做那个安静付钱的人。 他站在店前,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莫沅泽的小身影。 莫惊春心里是有些惆怅的。 自从那日在东宫失礼,莫惊春紧急下虽然找了个合适的借口,然到底还是引起了太子的怀疑。那天他都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扎满了太子的眼箭,哪哪都特怪异。 再七日,莫惊春又一次轮值的时候,太子居然再次乖乖前来上课,幽深黑眸紧盯着他,尤其是……在,那个地方逡巡! 莫惊春人已经麻木。 好在快过去了。 古人云度日如年,他现在是真真体会到那是何意。 他略愣神片刻,又回头望店内,却发现小侄子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大冬日的,莫沅泽身上穿的衣裳甚多,就跟个小汤圆似的,一眼就能辨得出来,莫惊春看了几眼没找着,便跨了进去。 几个偏僻角落都没找着莫沅泽,他站在店铺和后门的角落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后院,看到门边滚着一颗糖。 很熟悉。 刚刚莫惊春还吃过一颗,稍显甜腻了些,却是孩童最喜欢的味道。 莫沅泽偷偷藏了很久,才留下这几颗,然后大方地塞给了小叔。他这么珍惜,丢了一颗,自然不会再丢一颗。 莫惊春跨过门槛,被店家看到,忙叫住:“您怎么往那头去了,那是主家歇息的地方。”他急急走过来想拉住人,但这客人已经进了后院。 后院很安静。 门窗紧闭,院子敞亮。 就如同店家所说,这里遍地都是生活的痕迹,应该是他们自家人住的地方。平时前面在做活,后面就用来歇息。 店仆想要拦住莫惊春,他长得人高马大,很有威慑力。可在莫惊春身前,他只一晃神,就被绕了过去。 莫惊春在屋檐下捡起又一颗糖。 聪明孩子。 “您再这样,我们可是要去报官的!”店家厉声道,“我敬您是贵客,怎可擅闯……” 莫惊春蓦然踹开了门。 与此同时店家发出一声像是被掐住脖子的惊喘。 他没想到这客人看着瘦瘦弱弱,居然一脚将厚重的木门给踹了。 “沅泽?” 莫惊春淡淡叫了一声。 低得几乎不能再低的呜咽声响了一瞬,又立刻被捂住。 很近。 莫惊春摸了摸椅子,猛地暴起,手背青筋分明,那把椅子被他甩了出去,一下子砸在床上,巨大的力道贯出巨响,床底下趴着的人受惊,一下子松了力道。 被困住的小孩精明得很,他也不爬,就地滚了出来。 正好滚到莫惊春脚下。 灰扑扑的小脸上满是惊喜和安心,“叔!” 莫沅泽一点都没被吓到,还气呼呼地告状,“叔,他威胁我!” 莫惊春将莫沅泽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衣服,见一些灰黑拍不掉,才直起身,“店家,与他是一伙的?” 刚才莫惊春连着两下暴起将书铺店家吓得半死,闻言连连摇头,“不,不,我怎么会和他是一伙呢?这人贩可是罪该万死啊!”他是发疯了才会去做这种事。 莫惊春嗯了一声,抬脚将门踹上,又吩咐莫沅泽躲到一边去。 店家守在外面听着一声声惨叫,那身也跟着一颤一颤,害怕出来自己也遭罪。 不过半晌,那客人抱着小娃出来,面色平静地说道:“劳烦你帮忙报官了,还有结账。” 店家晕乎乎地看着里面晕倒的男人,忙让店里的下人去报官,又亲自给算账,才好不容易将这尊大神送走。 他汗津津地站在店门口,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店里突然就多了这么个人贩子? 莫惊春提着文房四宝,一手抱着莫沅泽慢慢走。 “吓到了吗?” “没有,叔。”小孩趴在莫惊春肩膀上,“他不是人贩子。”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 “嗯。”莫惊春平静地说道,“他手上有茧,是练家子。” 莫沅泽细细嫩嫩地将事情说与莫惊春听。 小孩很少外出,在店内看着新奇的东西越走越后面,在经过后门的时候还往里面瞧了瞧,一边还掏糖。 他答应过叔不吃,所以只是看看。 糖藏在兜里太深,他掏了半天,总算摸出来的时候没拿稳,一下子滚进后门去。这是掉的第二颗,小孩委屈了。手背揉揉眼,他小步跨过去,弯腰捡起了糖,准备回去找叔要水洗一洗,就听到里头有人说话。 “说什么了?” 莫惊春将东西挂在抱着孩子的手上,空出手来拍拍小孩的背。 说是不怕,还是颤巍巍。 小孩气声说:“两个人,抓我的那个人说,一切准备就绪。”其实就只听到了这一句,然后他们就发现了莫沅泽。 其中一人立刻翻墙跑了,剩下的那个快步朝他走来,原本是将莫沅泽拖到墙角,结果听到有人进后院的声音,才慌忙带他躲进屋内。 莫惊春:“可还记得跑了的那个,是往左边翻墙还是往右边翻墙?” 莫沅泽:“往右边。” 莫惊春若有所思,那间书铺的右边,他记得是药铺。 “叔,咱去光德坊作甚?” 莫惊春:“报官。” 莫沅泽不解:“您不是让书铺的人去了吗?” 莫惊春:“如他真的去了,就不是同谋。如派的人没真去,那就是同谋无疑。” 小孩恍然大悟。 京兆府的人对莫惊春的态度甚是和蔼,听完案情立刻点头,说是早些时候有人来报了相同的事情,正要点人去带犯人。 莫惊春也没有多留,将走时,又顿了顿,“劳烦诸位,若是得空,顺带提醒下隔壁的药铺检查下药材,我仿佛看到另一个是朝着右边翻走的,或许与那药铺有关。” “多谢太傅。” … 有惊无险回了家,莫惊春解释了来龙去脉,同大嫂道了歉。 徐素梅笑道:“这怎能赖你呢?是沅泽爱乱跑。”她边说边瞪了眼还不知怕的小孩,让人带去沐浴,换下那身脏衣服了。 “张家?你是怀疑,那两人是对张家药材动手?那不能吧。我记得那间铺子,京城内十有二三的药材都从那买的。”这些进项没有人比一位管家夫人更是清楚了。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多个心眼没有坏处。那人带了刀。” 徐素梅脸色微变。 其实莫沅泽只听到那句不甚重要的话,本来是没什么事的,可或许对他们来说,他们要办的“事情”,是一丝一毫都不能走脱消息。如若莫惊春没有及时找到莫沅泽,那小孩或许真要被带走了。 “那……” 徐素梅想得更深,如果真的涉及到了阴私,也不知道背后是谁动手,而且是针对张家。 那可是后族! 别看徐素梅说那间铺子只肩负起京城十之二三的药材采买,可这十之二三可全都是勋贵人家!哪一个拎出来都不容小觑,若真的出了事,京城都要变了天。 而莫沅泽这几岁小孩居然牵扯到如此严重的事情,徐素梅当即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大嫂莫急,”莫惊春出声安抚,“眼下有人比我等更着急。” 徐素梅望了眼小叔,只见他平静地笑了笑。 “我刚让人送信去往张家。” 时间回到一刻钟前,莫惊春回到莫府的那一瞬,精怪的声音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任务四,阻止针对张家的阴谋】 只是这句话,就已经将莫惊春的猜测全盘肯定。 他只是有些头疼。 待回到了自己屋里,他方问道:“你能干扰我们的所作所为?” 譬如……今日的书铺之行? 那么巧,偏生那么巧,在他带着莫沅泽去的时候,就遇到这样的事情? 【系统无权干涉现实世界,只能通过发布任务影响现实世界】 精怪的回答让莫惊春半信半疑。 若不是精怪,那这巧合可真是多。 他在屋里坐不住,心里的杂念太多,便又起身去往了书房,研了墨,提笔练字。先是练了十张小字,又练了十张大字,莫惊春的心情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他站在书柜前看了半晌,返身又走到桌前,另取了干净白纸。 这一回,却是做起了文章。 写得入神,就不知外物。他错过了午时,直到下人敲门,说是有外客来访,才蓦然回了神,捂了捂咕咕作响的肚子。 捂住肚子后,他低头闻了闻,好像闻到了淡淡的香味。 但是墨味盖住了大半,宛如错觉。 今日他踹人的时候,动作稍大,让身上都满是香浓的味道。后来小孩趴在他身上,还扭来扭去地问小叔是不是偷藏了奶香糕,恼得莫惊春拍了他几下小屁股。 不过他也习惯了,回来后换洗再加上熏香,味道也就散了。 “可有说是谁?” “二爷,那两位取的是柳家的拜帖,大夫人做主将他们迎来书房。”本该是在花厅等候,不知为何大夫人却是做出了这般命令。 柳家? 莫惊春心中一动,莫不是那个柳家? 他急急往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一个可能,脸色微白,忙说道:“快去将小厨房的糕点取来。” 这古怪的命令让下人有些困惑,但小厨房就在边上,而莫惊春一晌午没吃东西,他们以为二爷是饿过头了,也急急跑去取来。 这一来二回,正好撞上外客。 莫惊春站在廊下,看着从园口进来的两位郎君,尤其是为首那熟悉的脸庞,当下心里苦笑。 这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本来以为,挨过旬休后,这处罚就赶不上下一次劝学殿轮值。 没想到山不来就我,却我来就山! 果然是太子亲至。 不过莫惊春这一回却是误会了太子,公冶启在来莫府前,正在张家! 时间倒推回半日前。 劝学殿。 太子伴读柳存剑默默地戳了一下公冶启。 无果。 他颤巍巍看了眼顾柳芳这位大儒的脸色,咽了咽口水,又不着痕迹地戳了一下。 “殿下,可是老臣今日授课内容枯燥无味,方才移神至此?” 顾柳芳深吸一口气,花白胡子吹了吹。 柳存剑低头。 顾柳芳确实是好脾气,可他一旦生气起来,就是永宁帝亲至也难让他消气。 半晌,柳存剑看着气冲冲出去的顾大儒,绝望地说道:“我的好殿下,您怎么又将顾大儒给气走了!” 这已经是半年来第三回 。 公冶启:“你怕甚?顾太傅不会祸及他人,回头只会找孤的麻烦。” 柳存剑:“……”您都知道人家会找麻烦,怎么还是如此? 柳存剑是公冶启的侍读,本来还有个武侍读,不过两年前已经投身军伍,目前还在边关拼搏。失去了一个顶罪的好伙伴后,柳存剑时常有种孤木难支的惆怅感。 讲课的太傅被气走了,劝学殿内除了公冶启和柳存剑外,伺候的內侍护卫都在外头,这寂静下来的气氛,让柳存剑有些不大适应。 其实殿下不是个安静的人。 他肆意轻狂,喜怒无常,就如同浓烈的火焰,未有力竭之时。 可眼下这静悄悄的殿内,柳存剑悄悄看他一眼,却觉得现在静默的太子显得格外严峻,有种蛰伏于寂然的不威自怒。 柳存剑正想开口问殿下要不要先去长乐宫告罪,不然顾柳芳这老头肯定已经巴巴跟陛下告状了。只是他嘴巴刚张开,就听到太子突兀问了一句,“男人,会产乳吗?” 许久没听到柳存剑的回答,公冶启不耐地斜睨过去,就见他嘴巴张得都可以塞下一个鸡蛋,震惊流露于表,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殿下……你方才,就一直在思考这些?” 柳存剑语气艰涩。 他还以为殿下在考虑什么严肃的事情! 公冶启:“这不是正事吗?” 柳存剑:“……这算哪门子的正事!而且男子怎么可能会有那个,殿下,难道你……”他耸然一惊,越说越害怕,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太子的某个部位瞄去。 公冶启阴测测地说道:“再看孤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柳存剑立刻坐正,眼观鼻口观心。 公冶启搓了搓手指,总有种古怪的感觉,“所以只有女子会产乳?” 柳存剑见殿下还是在纠结这个问题,幽幽地说道:“殿下,您这么想知道,召个太医过来问问不就知道?” 公冶启看了眼柳存剑,露出个乖戾的笑容,“你说得不错。” 柳存剑莫名打了个寒颤。 … 柳存剑后悔了。 他现在想把一刻钟前自己的嘴巴堵上。 他愁苦地看着身前的太医,再看看一本正经的太子,再看看太医,最终不得不问道:“太医,家里夫人正巧有了身孕,想问问……” 他声如蚊蚋,低得几不可闻。 好在那老太医本就是妇科圣手,又是历经了大风大浪,压根没有把柳存剑的忸怩放在心上,而是不紧不慢地给柳存剑讲解了妇人从怀孕到生产这时间的过程,听得太子直皱眉,决定到时候再让人多盯着太子妃。 虽然他和太子妃这两年的夫妻情感越发疏远,毕竟她还怀着孩子。 不过年少夫妻,独木桥还没走上两步,却已经心思各异,分在两头。 柳存剑不知不觉听得认真,险些忘记太子要他问的问题,只是这话比那之前的还要尴尬,他运气憋了两回,最终咬牙还是俯耳说与太医听。 老太医直到这时候,方才流露出少许讶异。 他看了眼正站在窗边看风景的太子殿下,以为这是东宫仁善,召他来为伴读解惑。故而为了柳存剑的颜面,他说话时便也将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在老太医和柳存剑之间才能听到。 殊不知远处,看着矜持尊贵的太子殿下为了能够听清,已经一挪再挪。 … “殿下,为了你,我可是将自己的颜面都丢尽了。”就为了满足太子殿下的好奇心,柳存剑几乎将毕生的修养都压上,才没有在老太医说话的时候起身跳开。 那都什么跟什么啊! 柳存剑抹了把脸,只觉额头满是冷汗。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说道:“人贵在求知。” 柳存剑:“我一辈子都不想知道这些学识!” 公冶启不满地踹他一脚,“我让你查的东西呢?” 柳存剑被方才老太医填充的知识吓得够呛,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太子所问为何,看了眼屋内只有刘昊伺候,这才说话。 “小国舅和四皇子搭上有些时日了,不过是小国舅主动找上门的。” 公冶启挑眉。 柳存剑嘿嘿笑了一声,他长相俊朗,挤眉弄眼也破坏不了他的气质,不过太子看着不爽,随手就将砚台砸了过去。 柳存剑抬手抓住砚台,委屈地说道:“殿下砸我作甚,那小国舅现在还躺着呢。年前被国丈亲自行了家法,整个年都是在床上趴着过的,我听说老夫人气得够呛。” 公冶启:“张哲虽然好顽,但也不是不知就里的人。既然是他主动找上我那好四哥,克复,去查查五皇子最近在做些什么。”他说话时很是随性,如果不是他脸色阴沉,柳存剑可听不出他话里有火气。 “为何是五皇子?” “张哲被罚,张家必定会将他和四皇子的交往扯掰得一清二楚,前两日张家来人入宫,说的该就是这事。四皇子那头不必再查,五皇子与他相交甚笃,手足同进退,查他或许还能搜出点疏漏来。” “喏!” 半晌,许是太子总算愿意去想那被气走的顾大儒,突然跳了起来,“柳克复,走,去张家!” 柳存剑:“现在出宫?待会要是陛下找人……” 太子殿下严肃正经地说道:“小舅舅重伤,孤作为外甥,自然该去探望。” 柳存剑:“……”张哲这回出事,可是太子亲手推了一把。 这探望,不知道会不会给人气出个好歹来。 张家这一行,果然如柳存剑所想。 张哲皮笑肉不笑,太子皮笑肉也笑,嘘寒问暖,尤其渗人。 正当太子气得张哲七窍生烟,恨不得这辈子就没出生过时,门房送来了一封信。国丈不在府上,老夫人今儿又进宫了,这不就剩下还趴着的这位小国舅了吗? 太子夹走张哲还没打开的信,挑眉看着上头熟悉的字迹,“夫子,何时与张家有了联系?” 信封刚打开,还未看到其内容,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第七章 莫惊春这书房方方正正,贴墙摆放的宽大书架旁摆了个小梯便于爬上爬下。进门右手边便是整套桌椅,后面又是一面书架,琳琅满目塞满了书籍,边还有磨损的痕迹,瞧得出来是认真看过。 窗台下才是软塌与小几,上头斜放着两本摊开的书,几张枯黄落叶所做书签夹在上面。 莫惊春无奈迎着太子和柳存剑坐下,叹息着说道:“殿下私自出宫,要是宫里头知道了,怕又要着急了。” 公冶启一本正经,“孤出宫,乃是为了探望舅舅。” 莫惊春:……那位会躺在床上,难道不正是太子的功劳? 殿下的慰问,岂不是在火上浇油! 此刻莫惊春心里的想法却是和柳存剑对上了。 柳存剑是太子的伴读,与莫惊春自然是相熟的。不过早些时候他告假缺了几月的课,最近才归来。 “莫太傅,殿下在府中与小国舅说话时,巧了,您的书信正好过来。因而殿下才起了兴过来瞧瞧。”柳存剑稍稍将太子的想法美化了一二,却也难以掩盖其中的荒唐随意。 莫惊春苦笑着摇头,顿了顿,却是没有隐瞒,将今日的事情一一说了。 柳存剑见太子不说话,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太傅怎会以为,此事是针对张家呢?” 莫惊春淡淡说道:“不拘泥是哪一家,若是现在隔壁是柳家,莫家,那都是一样。书铺喜静,后院常没人,主家只要白日都在前头,在书铺后院交流接头反而不容易被惊扰。 “这两人下手极狠,身上带着刀具,光是一瞬判断不出情况,却也要狠下杀手。说明所图之事远比一二条人命要大。 “至于到底和药铺有无干戈,是与不是,查一查便知道了。就算本无干系,药材那类矜贵东西,多查查本也无妨。” 查出来不是,岂不是更好? 本就是个安心之举。 公冶启直到此刻方才说话,“夫子所言甚是,不过你所做却是书信一封给了张家,是否有些不妥?”他说起这话平静从容,好像真的是在给莫惊春设身处地着想一般。 莫惊春:“此事祸及家中小儿,便是不妥,也妥定了。” 他大哥在外征战,就留下这么个孩子,。甭管是皇室争戈还是商人斗法,祸害了他家孩子就是不行。总没有莫家父子虎将在外征战,回来发现自家孩子就被人害了的道理。 这就算送到皇帝案前去也是没差的事,莫惊春心中早就有数。 柳存剑却觉得有点奇怪。 莫惊春的所作所为是有理有据,不过他在其教导下也有两年,对莫惊春的性格不能说知之甚详,至少是心里有数。 今天这强硬的做派,有些不同寻常。 莫惊春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 “太子殿下今日亲自过来,想必不仅是为了张家的事情吧。” 今日书铺突发的事情是不是过于巧合,与张家有无干系,要是有的话身后动手的人是谁,这一桩桩一件件确实很是要紧,但是再怎么要紧都不至于让太子殿下亲自登门。 除非,有什么引起了殿下的注意。 而且是一件非常令他好奇的事情。 而最近这些时日,一直对他态度冷漠倨傲的太子多次认真上课,上回甚至还带他这位不甚喜欢的太傅一起出去,这简直与太子从前的态度截然相反。 此番种种,都让莫惊春有种剑悬头上的恐慌。 到底是露了怯。 思来想去,还是在劝学殿那一回出格了些。 只是想起那日的局面,莫惊春耳根微红,实在有些无奈。 太子确实是好心救人,可偏生那只胳膊悬在不能碰的地方,本来就疼得不能碰到的地方被大力挤压后,胀得实在是忍无可忍。 要是当时没挣开太子的束缚…… 一向想到那个下场,莫惊春整个如同泡在冰里,手都颤了下。 公冶启细细打量着莫惊春,太傅说出这话后,脸色微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在他们手边上,摆着好几盘糕点,若有若无的香味在屋内溢散,却是熟悉的味道。 他不答,信手捻了一块,“夫子府上的手艺,倒是不错。” 莫惊春:“家人喜欢,厨娘便学了些。” “是吗?”公冶启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好吃归好吃,这味道与舌头尝起来,却是不同。倒是还差了些,这奶香糕,怎么就吃出了芋头的味道呢?” 莫惊春生硬地扯了扯嘴角,“殿下认错了吧?这就是芋香糕。”那是紫红色的小块糕点,粉嫩可爱,就算是他小侄子也能一口一个吞了。 更要命的是,他只穿了冬日常服,因着这些时日缠裹的疼痛,他在家里就卸下了防备,如今因为他情绪的变化,那两颗不知羞耻的东西早就在摩擦中溢出了少许液体,尤其是在他呼吸仍急促时,那流出来的速度更快。 莫惊春脸色微变。 即便衣服能挡住流出来的液体,可是这份羞耻让人恨不得自决,尤其是太子和柳存剑还在眼前,避无可避! “柳存剑,出去。” 公冶启突兀说道,他的语气又快又冷。 还没等莫惊春反应过来这句话,柳存剑就已经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门外伺候的下人蓦然看到其中一位出来,还将屋门阖上,登时吓了一跳。 柳存剑温和地说道:“他们二位有要事商谈。” 方才莫惊春没有揭破他们两人的身份,但莫家来往也都是大家出身,一言看得出来这两位身份不同,听着屋内没有动静,便也以为这是二爷的意思,一个两个便都不说话了。 莫惊春:“……”就看柳存剑这反应速度,怨不得能在太子手底下撑过这么多年。 公冶启露出个有趣的笑容,他慢吞吞地,就跟凶兽在进食前面对着美味的猎物磨牙般,挤出冷冽古怪的字句,在跳脱的字里行间里满是浓烈的趣味和窥伺,“……那这屋的奶香味,又是从何而来呢?” 心猛地跳了起来。 伴随着心跳速度的飙升,莫惊春出奇地没有感觉到惊慌失措,但紧接着是一股荒谬感从心底爬了出来。 “殿下这么追根究底,又是为何?”在膝上的手慢慢地紧握成拳,可在宽大袖子掩盖下不显痕迹。 莫惊春发誓他刚才那一瞬的情绪变化逃不过太子的眼,俊美的面容露出古怪有趣的神情,他霍然起身,而莫惊春动作比他更快,在太子动作的瞬间离开了座椅,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莫惊春:“殿下!您这是作甚!” 语气之激烈,口吻之严肃,从未有过。 公冶启挑眉,定定地看着莫惊春泛红的耳根,那是意识到后的羞辱。他眼底满是漆黑诡谲的神色,不疾不徐地说道,“夫子,学生不过是有些困惑难解的问题,想要向夫子讨个答案罢了。” 他的眼角又明又亮,黑眸透着古怪的狂热。 莫惊春步步后退,绷着脸色说道:“殿下的问题,臣怕是无法回答。” 他心知自己方才的动作冲动,就算太子原本只有三分把握,如今也变成八分笃定。可是太子刚才起身的动作太猛,哪怕只是试探,莫惊春都压不住身体的下意识退让。 公冶启:“你要是无法回答,那全天下怕是没有旁人能够回答学生的问题了。”话音刚落,长腿一跨,他疾步挡在莫惊春的身前。 犹如恶兽扑食。 “学生的问题,想必夫子清楚得很。” 雪亮的牙齿跟狼一般阴森。 当屋内的剧烈冲突传到门外时,柳存剑是首当其冲的那个被注视的人。他先是在心里哀嚎,然后做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负责拦住整个外书房的人。 不管现在太子究竟在发什么疯,他都不能让这些人进去。 然后,在心里痛苦地思考如何善后。 柳存剑确实是适合用在太子手里的一把刀,当他效忠的人是太子时,他甚至不会去率先考虑任何人的立场,包括皇帝。 屋内,莫惊春已经无暇考虑他们的争执会不会被外界知道,他拦得住太子,却拦不住他那张嘴。 “您是太傅,许多知识,自然该是您来教导才是。学生这般好奇,正是因为无知的缘故,难道夫子不应该趁热打铁,好生教导一番吗?”公冶启并没有做出什么粗鲁的举动。 实际上他仅仅是站在莫惊春一步之遥。 可他浑身上下的气势就已经侵占了莫惊春的空间,毫无挣扎的余地。 他说的那番话,莫惊春可是又气又恼。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那说的什么混账话!教书育人做的是传授学识之道,可不是那等淫邪古怪的东西! 斥责怒骂的话憋在喉咙,莫惊春气得手指都在发抖,可对上公冶启的黑眼,他一时又语塞。他没有在太子的眼底看到任何淫邪的神情,有的只是无穷尽的好奇与趣味,裹挟在其中更是极度的偏执兴味。 莫惊春的嘴里泛起苦涩。 他清楚太子这幅神情。 而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肿胀的地方流得更快,像是感觉到了身体愤怒的情绪,反而愈发高涨。这种古怪而堵不住的感觉让莫惊春头皮发麻,整个人身体发冷,仿佛泡在了冰水里。 莫惊春不必低头,都感觉到衣服的湿漉感。 疯了。 他对上太子亮得发黑的眼,都疯了! 第八章 在这紧张的关头,莫惊春不期然想起了之前张千钊说的话。 ——傲睨一世。 这个评价,对太子来说实在太过精准。 看似平和,实则傲慢到极致,如此咄咄逼人只为了好奇趣味,不顾名义上的师生情面,枉顾君臣颜面……这样的人,一旦为了自己的欲念会更加极端。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成了印证的砝码。 莫惊春抽剑挡在了太子面前。 在他身后,桌案后的书架里头是横插过一柄剑的,实则没有开刃过,可在当下也能够糊弄着挡在他和步步紧逼的太子面前了。 公冶启也如他所愿停了下来。 只是紧接着,莫惊春发现公冶启停下来的原因,仅仅只是在注视着他。 又或者,是在注视着他前襟打湿的那片地方。 如今已到这个地步,莫惊春索性破罐子破摔,冷声说道:“殿下,臣下身患恶疾,与常人所知不同。然此事实乃臣一人之事,实在不敢劳动大驾,还请速速离开!”他的语气彻底冰冷,毫无半点温度。 “若孤不走呢?”公冶启一手背在身后,慢条斯理地开口,仿若压根没看到横在他脖子上的剑。 尽管没有出鞘,可这赫然是下臣犯上! 莫惊春:“殿下,您今日之举,过于出格!” 他不仅是呵责,心中也是这么想。 不管平日太子如何狂肆,今日的举动还是过于咄咄逼人,锋芒太过。怎会因为一时的趣味好奇,就走到这种地步? 公冶启:“夫子知道教导孤时间最长的,是哪一位太傅吗?” ——许首辅。 虽然莫惊春面上绷紧没有回答,但心里却默念了一遍。 许伯衡,许首辅,太子太傅。 同时也是丽妃的父亲,大皇子的外公。 许伯衡入阁十余年,坐到首辅的位置也有五年,成为公冶启太傅的时间,足有八年。 也是莫惊春推测出来,有可能已经与大皇子一起密谋争夺储君的首选。 公冶启:“十岁时,教导孤的太傅暴毙,而后东宫清洗,最后换了许伯衡来做孤的太傅。” 当时,只有许伯衡一人。 而在教导东宫不到半年后,一个清晨,许伯衡早朝后去求见了永宁帝。当时不知他们究竟商谈了什么,只知道那日后许伯衡在家闭门思过三天,再次出现在朝堂上时,君臣间依旧相得益彰,若无其事。 无人知道发生了何事。 “许伯衡去请求父皇,废立东宫。” 公冶启好像在说着与自己半点都不相干的事情。 莫惊春惊了一惊。 哪怕他现在身心俱疲生怕太子做出错乱之事,却也不由被那句话唬得分神。 这可是皇家私密! 太子是如何知道,又为何要告知他? “……为了大皇子?” 公冶启一手背在身后,身前长袖一挥,扬起弧舞,“为了所谓天下社稷,”话语间,他朝莫惊春踏出一步,语气不紧不慢。 “他道,太子生性散漫放纵,心性狂放恣意,为一己之欲可翻手为云颠倒正逆,若无人能挡,实为灾祸。” 他低低说着本该是禁忌的话,分明在笑,却满是阴森 。 莫惊春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没出鞘的剑如何挡得住太子呢? 剑鞘死死压着公冶启的喉结,耳边却是公冶启笑意浓浓的声音,“夫子若没有出鞘的决心,如何拦孤呢?” 已是近在咫尺! 如无杀人之念,再动不得。 … 太子离开时,已近黄昏。 柳存剑站在阴阳交错的院门口看着踏出屋门的他,那种刺人的锋芒让他心头一跳,心知太子又陷入那种肆意妄为的状态。 太子公冶启什么都好,偏生有一桩坏毛病。这世间若有一事引起他的关注好奇,那不管那人那事再如何隐瞒,都会被其追根究底,翻个清楚。 正如莫惊春曾说过那般,他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那时候的太子,会彻底失去控制,如同捕食的恶兽。 这般隐秘,只有近身伺候的人方才知晓,毕竟日夜相对,总能察觉到一二分。只是太子缜密太过,即便过激,也无人能按图索骥,那帮老狐狸循着味儿都逮不住半点踪迹。 柳存剑在心底深吸一口气。 只是如此,莫太傅,怕是被盯上了。 激起了兴,就难再平复。 … “走了?” 屋内人声音低哑,令得屋外人心里有些不安。 “二爷,方才可是……” “……无碍。” 屋内的莫惊春疲倦地说道,“只是起了些小争执,让人守住嘴。今日的事情,不得让旁人知晓。就是老夫人和大夫人也不行。” “是。” 下人知晓二爷说话的分量,这其他郎君不在,莫府上便是他一人在做主。 待屋外的动静都消失,躺在软塌上的莫惊春方才挪开搭在眼睛上的胳膊,他的前襟衣裳看得出来是被外力揉乱后又竭力平整后的模样。 他的腰是软的。 整张挡在胳膊后的脸泛着红,眼角满是屈辱的红晕。 半晌,他坐起身来,长腿勾住脱落的外衫,扯到膝盖上。 太子所做的也只到触碰。 莫惊春看得出太子其实没有那个意思,也不是为了羞辱他才要做到这般地步。可一桩事情不是说清楚道分明就能够释怀的,若能这般,他何必在最后关头与太子搏斗了一番? 这屋内翻箱倒柜,可是乱得很。 太子…… “太子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莫惊春的声音有点哑,还透着轻颤。 【您指的哪方面?】 这精怪唯一好的地方,就是有问必答。 “他方才的神态有些不对,放纵太过,不像他以往的脾气。”莫惊春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珠,随着眨眼的动作颤抖了两下,“有种……难以抑制的肆意与戾气。” 比他以往该有的名声,还要强硬上几分。 【您以为,系统为何会出现?】 莫惊春沉默了几分。 这个精怪…… 它说得不错。 如果太子没毛病,这个精怪又为什么会出现? 太子身为东宫储君,要与其他皇子相争本就是常事,且他距离九五之尊的位置也只差一步,永宁帝心里又属意他,这等情况下,究竟还有什么必要,要出现这么一个精怪来强求某个人去协助太子殿下登基? 这本就是多余的事情。 雪中送炭要紧,锦上添花不必。 莫惊春只觉得屋内透风,不仅是身上凉,就连心里也发着寒。 不仅是太子,从这些年永宁帝的态度,还有方才太子刻意提及许伯衡的事,除非太子做出谋逆之事,不然陛下绝对不会轻易废除东宫。 那还有什么能动摇到太子之位? ……永宁帝本身。 【系统说过,您很聪明。】 这个休沐日,莫惊春过得精疲力尽。 夜间,他让人烧了水,整个人都泡在热水里头,浑身上下烫得通红。好半晌才从水里出来,露出的赤裸胸膛上布有几道红痕。 看起来像是手指痕。 莫惊春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还有几日。 … 东宫。 公冶启踏进殿门时,就已经知道皇后来了。 “母后。” 他一摆手,刘昊等人忙不迭地带人下去,而皇后不必说话,她身边伺候的人也鱼贯而出。 刘昊守在殿外头皮发麻,他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 只是一个照面,常年伺候东宫的他如何不知眼下太子究竟是处在什么状况,没看皇后娘娘也意识到如此,将自己身边的人都遣了出来。 “启儿,你去张家了?” 公冶启慢吞吞地说道:“母后,老夫人与你说了什么?”这个老夫人其实不是寻常人家称谓,乃是一二品官员的家中女眷方才有这等封号。 张家靠得除了皇后外,还有两位在朝为官,而国丈在两年前辞官说是颐养天年,可张家门口依旧门庭若市。 今日张府除了受伤的小国舅,谁也不在。 当然男人不在家是常事,毕竟一个两个都要上朝,可是连几个夫人与老夫人都不在,便就有所不同。 老夫人不止自己入宫,还带了几个媳妇。 皇后秀美的脸上透着无奈,“还能说些什么?张家究竟哪里惹你不快,最近你几位舅舅,可多少都遭了些事情。”她边说边打量着公冶启,眉眼间有些担忧。 公冶启:“母后,孩儿并未插手张家事。” 除了四皇子那桩。 皇后淡淡说道:“那今日又怎么回事?” 公冶启扶着皇后坐下,“查出问题了?” 尽管张家里只有张哲坐镇,可偌大个勋贵世家也不是吃干饭的,他在莫府的这段时日,该查的事情早就送到了案前,哪有等着主家来处置的道理? 皇后:“说是小事。” “那便是有事。”公冶启一锤定音。 不过一间店铺,这种事情张家肯定不会拿来污皇后的耳,只不过是药材过于特殊了些,容易造成严重后果,方才要谨慎些。 皇后叹息,“启儿,我知道你不喜欢你那几个舅舅,可眼下除了张家,旁的那些支持都是虚的。你父皇正值壮年,有些事情还不必去想,却还是得早做准备。”有些话说了生分,却又不得不说。 公冶启:“母后,孩儿晓得。” 皇后斜睨他,长长的指甲搭在他的手上:“你要是真晓得,就不会和他们关系闹得那么僵。” 公冶启:“几位舅舅若是真心想联手,那自然是好。可若是有旁的打算,那也不能怪孩儿戒备。” 他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 “毕竟有些时候狐假虎威,也得是个蠢虎,才好听话些,不是吗?” “太子!” 皇后嗔怒,“你说的是什么话!” 公冶启微微一笑,“母后放心,孩儿也觉得,张家不敢。” 一时间,整个东宫殿内都是寂静,除了皇后急促的呼吸声,再无任何杂音。 良久,皇后疲倦地说道:“张家不会放弃你,为娘也不会放弃你,你这又是何必?”张家是后族外戚,除了太子,任何一位皇子都不可能信任他们,张家也绝对无法倒向旁人。 “母后,世上一切东西都有价值,不能舍弃,只是因为价值不够。”公冶启平静地说道,“张家只是不敢、也不能舍弃孤的身份。” 皇后沉默片刻,“……你稍收敛些,多休息。” 这意味深长的话落下,公冶启冷硬的神色总算一缓,低声说道:“母后不必担忧,孩儿无恙。” 皇后看着公冶启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戾气,忽而叹了口气。 无恙,无恙…… 对上这么一双戾目,谁能真信上一分? 待皇后忧心忡忡离开,刘昊才耷头耷脑地进来,低声说道:“殿下,自打您出宫不到一刻钟,凤鸾殿就派人来请。而皇后娘娘,半个时辰前就在东宫等着了。”这也是刘昊不敢擅动的缘故,皇后就在宫内坐镇,当着她的眼皮子底下乱动,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要是平时,刘昊压根不必解释。 可恰恰是因为不在平时。 刘昊嘴巴苦涩,弯下的腰压根不敢抬起。 谁能想到太子不过是出了一趟宫,回来就杀性四溢,不知究竟是何人,何事唤醒了太子的那一面。每每太子如此时,不管是伺候的下人还是经手的事情,那一应人事都得绷紧了皮,那会子的太子殿下,可就不仅仅是平时的桀骜不驯那么简单了。 “起了吧。” 沉沉的压抑里,公冶启总算开口,如同大赦。 刘昊心中一缓,心道这一回居然好挨一些? 殿下居然没有发火? 谁息了东宫的邪火? 第九章 莫惊春上朝的时候,朝堂上正是一通火气。言官今日不知是吃了什么,正逮着皇室几个外戚狂喷,以笔为生的人实在是妙笔连珠,嬉笑怒骂尽在不言中。 莫惊春听着听着还走了神,直到下朝时被张千钊带着走。 张千钊:“你自打休沐过后,怎么浑浑噩噩,瞧着比不休息还奇怪?” 莫惊春踱步跟在他身后,慢吞吞地说道:“院内的事务业已完成,人便疲懒了些。” 提起这事,张千钊又有话说,“偏生那几日你家里有人生病,错过了这般盛事,翰林院上下可是高兴了好些天。” 毕竟这可是一桩从永宁帝登基就做到现在的活计,十几年过去总算完成,又得了皇帝嘉奖,正本送入皇家。 这可是青史留名的大事! 那些为此埋首案牍十数载的老翰林自然是高兴的。 莫惊春:“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只除了……” “谁说没什么大事?”张千钊出声打断了莫惊春的话,“你方才朝上没听陛下所言?春狩。” 莫惊春沉吟了片刻,“那与我等有何干系?” 春狩,这确实是桩大事。 可自从十一年前,永宁帝在围场出事后,从再也不曾踏足东林。如今突提此事,其中本就有点奇怪。而这种大事,会点上随行的一般也只有皇子与受宠的大臣,德高望重的朝臣还不定会跟着,毕竟要留着好些坐镇朝堂,总不能一并抛了个干净。 这与他们这些埋首书卷的老翰林没什么瓜葛,尤其是这还需得骑射的能耐。 张千钊一愣,不得不承认莫惊春的话有理。 两人结伴去上值,离开的时候,张千钊若有所思,留下一句话,“若真遇麻烦便与我说说,虽我没什么能耐,到底不至于无能为力。” 莫惊春站在门内,温热的阳光洒在脚下,只堪堪一寸就要碰到他的靴子。 他轻轻谢过张千钊。 张千钊摇着头出门,心想着这些时日莫惊春的变化。 他曾像一樽沉默的泥塑。 但现在,他活过来了。 不管是因为什么缘由,说不上好,也算不得坏。 … 不过数日,随行的名单出来,莫惊春惊讶地发现自己就在其上。他原本并无任何准备,就这么赶鸭子上架,回家都得思索之前几年做的骑装让人收到哪里去了。 等晚间大嫂徐素梅知道此事,登时拦了他,“那都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咱家虽然不是富裕之家,却也不至于连一件新衣裳都做不起。” 莫母也跟着帮腔,生生在说话间,就给莫惊春和莫沅泽都多了几套衣裳,让莫惊春哭笑不得。 倒是小侄儿得了新衣裳,心里正高兴,蹭到莫惊春的边上坐着。 莫惊春往边上挪了挪,让开些位置。 莫沅泽:“小叔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小孩突然说话,引来正在说话的婆媳注意。 莫惊春轻笑:“为何这么说?” 莫沅泽委屈着小脸,“叔都不让我挨着!” 那可真是天大的委屈了! 莫惊春微微蹙眉,脸上的笑意却更浓,抬手掐住莫沅泽的脸蛋,“说什么话呢?都不看看自己袖口上的脏泥,叔才不给你碰。”莫沅泽老委屈了,气呼呼地在莫惊春身上打了个滚,才跑回去徐素梅旁边干嚎。 这小孩天不怕地不怕,倒是异常喜欢粘着莫惊春。 莫惊春在主院这里略坐坐,才告辞回去。待进门,就有下人低声说热水已经备好。这些天,这院里常叫水,他们都习惯了。 等一切准备就绪,莫惊春泡在水里,那种紧绷感才逐渐褪去。 水带走了白日的疲乏,也让莫惊春升起一种放松感,这便是最后一日。 无怪乎旁人能略看出他的怪异,莫惊春在今日战战兢兢,生怕露出任何马脚,也正是因为今日是最难捱的一日。 那精怪也不知是故意折腾他还是作甚,越到后头味道越浓郁,就连布条束缚也再阻止不得,每日的挤压也几乎无用,只要情绪稍稍波动,就彻底崩溃。以至于莫惊春需得生造出一副远离旁人,寡欲矜持的模样,就是为了避免任何引起躁动的可能,这才在最后几日生生熬了下来。 谢天谢地,这几日太子殿下并未出现。 只是隐隐看朝上的廷议时,东宫锋芒毕露,比往日更甚。 他将自己沉入水下。 好半晌,耳边传来叮咚的响声,才把朦朦胧胧的莫惊春唤起。 【阻止针对张家的阴谋,任务四已失败】 【原有惩罚产乳还未结束】 【产乳结束后,将抽选新惩罚】 如同石破天惊! 莫惊春破水而出,水面惊起无数波澜,溅落的水花甚至拍湿了边上悬挂衣物遮挡的屏风,可他此刻也管顾不得,“这不可能!”他厉声喝道。 有了他的提醒,有了京兆府报官一事的警告,再加上太子亲至……此番种种,怎会破不开迷障! 【太子与张家不合】 莫惊春:“……你是说,太子刻意不管张家?” 可那也不对。 张家可是有几个高官在朝,上下也并非蠢物,怎可能会面临这种局面?虽然是被针对,可要破解也铁定不难,还是说在旁处,张家也遇到种种阴谋? 而这与四皇子有什么关系? 小国舅张哲在糕点铺与四皇子的见面未免太过儿戏,这其中可还有什么隐情?张家和太子之间的矛盾是大是小,难道阻碍太子登基的势力中,还有张家? 莫惊春沉默间,心里飞快思忖,一个个念头浮现出来。 他甚少这么费心,说不得还是被这惩罚给吓到了。 前些日子,太子那所谓趣味,就已经让莫惊春神经绷紧,实在不敢再有下次。如今好不容易撑到最后一天,却偏偏出了这种差错,这简直是活要了他的命! 莫惊春霎时间意料到一件事,他想的还是太轻巧了。 这世上,多得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只要有足够的利益,都是有可能的。 他头很痛,重新坐回木桶里。 水已经渐渐冷了下来,只余下薄凉的温度。 莫惊春的额头突突发疼,许久才哑着声音说道:“张家……是后族外戚,他们是不可能背弃太子。张家在朝中行事确实有些霸道,听说小国舅手里也惹了不少祸事,底下族人就更不必说,只是都被皇后和朝里那几个压下来了。 “陛下将太子养在身边学的是帝王权术,他会不喜张家的做派也是正常,但按理说这些矛盾,在如今太子需要倚仗张家,张家也只能靠太子的时候,顶多只能算上摩擦,绝不可能严重。可眼下来看,太子对张家的戒备却极深……这是为何?” 他自言自语。 莫惊春蓦然想起那日在书房太子的话,他提到了许伯衡……许伯衡许首辅是大皇子的外公,而他偏生是太子太傅,可那番话……如此说来,这或许是许伯衡毅然决定支持大皇子的理由? 那问题,还是落在太子身上。 太子出了什么问题? 然从这些年永宁帝的布局来看,他对太子的重视与疼爱满朝皆知,只要永宁帝在一日,除非太子自己犯事,东宫之位不可动摇。 这些小打小闹实在是奇怪,更像是……试探? 谁在试探? 大皇子还是四皇子? 莫惊春心里的困惑多如牛毛,可最让他头疼的是“惩罚”,不管他的猜测是对是错,任务四失败了,他明日起来就要接受所谓新的惩罚,这第一个惩罚就已经折腾得他死去活来,这第二个又会是何等屈辱的局面,莫惊春只要一想,都恨不得晕死过去。 他带着这种颓废沮丧的心情从木桶里爬出来,恹恹地让人收拾了残局,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方才睡着。 翌日起身,莫惊春开始感觉到胸前一直存在的那种鼓胀感逐渐消失,当真如精怪所说时辰快到了,按照之前的时间来算,等到下朝后,应当就会消失。 永宁帝是个勤奋的皇帝,他在朝时,小朝会是天天都有,大臣们也只能舍命相陪。 不过今日朝会上的事宜多是口水战,言官口诛笔伐之外,还带有两件各地受灾的事情,等事了了要罢朝时,外头又急急送来两桩要紧的事务,一时间竟活活将整个小朝会拖到了午时左右。 永宁帝倒也慷慨,摆手就让诸位大臣留在宫内用膳。 莫惊春却是面冷心苦,他已经能算得时辰将近,所谓产乳的惩罚已经消失,这下一个惩罚究竟是什么? 这连吃饭都不能安心。 他随便吃了几口,便借口出去吹吹风,揣着袖子站在了殿门外。 风裹春寒,倒将莫惊春的困顿发闷吹去不少。 他望着宫墙屋檐,良久叹了口气。 正此时,精怪的声音出现。 【任务四失败】 【惩罚:兔尾】 莫惊春:“……什么?” 兔尾? 这是什么? 只是还未等到精怪回他,尾闾那块肉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一种敏锐的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包裹着异常憋闷难受。莫惊春下意识背过手去蹭了一把,一股奇异的颤栗感险些让他弯了腰,忙扶住身旁的柱子。 兔尾兔尾,难不成他的后面,真的长出了尾巴? 正在莫惊春心里惊悚时,“夫子可是身体不适?”有把清冽熟悉的嗓音响了起来。 是太子! 他什么时候在这? 莫惊春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身体完全僵住。 他本该躲开。 如果不是太子突然作势扶住他,那手还一把按在他的后腰下方! 为了抵抗这一下突然蹿升的热感,莫惊春就已经花费了全部的力气,不然他真的要软倒在这殿前,发出难堪的声音。 而且那一按,不知为何让他有种被掐住后脖颈的诡异感觉。 这后腰尾闾上究竟长出了什么玩意儿! 莫惊春的脸色都发红,声音都下意识带着颤,“……劳,殿下费心,臣无碍。”他强忍了须臾才熬过那酸软的劲,忙不迭往边上走了几步,方才能挤出话来。 公冶启收回手背在身后,一脸平静地说道:“夫子无事便好。” 刘昊站在太子殿下身后心里疯狂打鼓,莫看这一来一回很是正常,可殿下方才远远盯了莫太傅许久,盯得刘昊都生怕这一遭莫惊春要出事,没想到殿下过来也只是随手帮了个忙……这,正常过头了。 若是莫惊春知道刘昊心里的想法,必定气愤不已。 这哪里正常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更何况他们有那所谓的师生名义,若是正常搀扶,就不该碰腰,而是扶着胳膊! 莫惊春止住步,站在一个适当的距离,“……殿下看着臣,可是有话要说?” 公冶启黑眸幽深,“孤来给夫子赔个不是。” ……啊? 莫惊春挑眉,只看那太子殿下当真不紧不慢地朝他行礼,那腰还没弯下去,他三步并作两步又跨了回来,忙搀住太子的胳膊,“殿下这是作甚!” 夭寿,这殿内来来回回无数双眼睛,这下恐怕都直盯着他们身上。 只刚才这一瞬,莫惊春都快被扎漏了! 公冶启无辜地说道:“夫子近日对孤避之不及,想来是孤先前无状冒犯了夫子,这礼,是夫子该受得。” 莫惊春扶着太子的手颤了一颤。 饶是他好性,眼下也忍不住磨牙,真想将这满口胡言的殿下好一顿打。他可算是体会到之前那些个太傅的心理,太子这肆意妄为的德性,确实难磨得紧! 第十章 “你甚时候招惹了殿下?”张千钊的眼底满是惊讶。 莫惊春坐在他边上的椅子,腰板挺直,异常正经,“只是些许小事。”从张千钊看过去的方向,他甚至能够察觉到他额角的薄汗。 这对严于律己的莫惊春来说有些许诡异,但是联系到他们离开前的诸多视线,张千钊又觉得在常理。 张千钊:“东宫无小事,你可自己掂量着些。” 莫惊春谢过张千钊的提点。 翰林院要商议的事情也不少,等讨论得差不离,老翰林散去后,莫惊春这才慢吞吞地从位置上爬起来。 他走得很慢。 比以前中规中矩的步伐要慢上三分之一。 等莫惊春回去后,汗珠滚落成串,砸在他的衣袖上。这不是寒冬腊月的时间,却还是料峭春寒的时节,小吏担忧地说道:“学士,可是身体不适?” 莫惊春依旧在冒汗,却声音沉稳地否决了他的提议。 等到重新落座后,他长长出了口气。 “这惩罚什么时候到期?” 莫惊春甚至都顾不上自己的语气,在心里发问。 其实他在精怪出声的时候立刻就留意到了这点,如果不是东宫蓦然出现牵走了莫惊春的注意,在忍过那古怪的酸软感后,莫惊春就会立刻质问。 【到临界点】 这是一个莫惊春听不大懂的名词,“何意?” 【您到时候会知道】 莫惊春:“……”他再一次涌起愤懑不满的情绪,却勉强被他压了下去。 他敏锐地从精怪这几次任务的引导中觉察到,对于精怪来说最重要的任务对象是太子公冶启。而这诸多惩罚,其实是为了牵制莫惊春的做法。 任何一次意外都能毁了他。 这驱使着莫惊春不得不认真对待。 莫惊春发现这点时算不上多为难,这精怪只是采取了一种更为激烈的方式,可实际上算计本就是一种刻薄严谨的手段。 最起码,这一次的所谓兔尾,比起之前的产乳要好些。 只是……他真的长出了尾巴吗? 莫惊春强忍着去抚摸的念头,埋头办公。 等他有空再想起此事时,是莫府的下人习以为常地为他准备了热水而他毫无意识地沉进去的瞬间,那团毛绒绒紧张地瑟缩成一团,烫到莫惊春险些叫出声来。 ……那真的是一团兔尾巴。 湿漉漉的、可怜兮兮地在他的尾闾上瑟瑟发抖。 莫惊春不得不紧急地沐浴更衣后,花上更多的时间将这团毛绒绒擦拭干净。相比较白日这团刚出现时的酸软,习惯之后这团兔尾不再那么敏感,不过触碰时它的反应显然比其他地方要更刺激些。 不过最为刺激的还是莫惊春在亲眼看到自己长出尾巴的那一瞬。 毛绒绒,嫩白色,一小团,活物。 一时间年少时期为了缓解读书的困乏而读过的无数乡野杂谈和闲书纷纷在他心里闪过,妖精,怪物,报恩,书生……很快,莫惊春压住那心里窜上来的荒谬感,苦笑着摇头。 要是他现在这模样被人发现,或许都要落到乱棍打死的下场。 一个……兔妖? 他的脸色变得愈发古怪。 最好不要有这样的意外。 … 莫惊春挤在马车里,朝着东华围场前行的时候,他的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厮。同行的刘春是都察院的,不过他晕车,就在车队停下来的几个短暂瞬间,他都不得不被自家下人扶着去外面吐上几回。 “您身体不适吗?”坐在马车车辕上的墨痕小声说道,“需不需要我去帮您讨点热水?” 实际上,莫府的小厮对莫惊春有着相同的看法,他总觉得自家郎君看起来好像有些坐立不安,脸色苍白了些。 莫惊春不着痕迹地换了个位置,摇头,“不必,你可以进来歇会。” 墨痕憨厚地笑着,“我瞧着他们都在外头,还是不要了。” “进来。” 莫惊春直接下了命令。 墨痕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跪坐在门边上。 被点去东华围场的皇子除开太子外,大皇子到七皇子都在名单上,就连一些老臣也都随行。这一次永宁帝的阵仗极大,看起来要在东华围场住上好些天,家里头给准备的东西不算多,却很是全面,看来女眷对这些事情总比他们细心。 “郎君,外头那些士兵看起来可比街上巡逻的要肃穆得多。”墨痕小声嘀咕着。 莫惊春:“这些都是保护皇室的,与城防的铁定不同。”他扫了眼窗外,相同的景物就算再有趣,看久了也是乏味。 “在外面谨言慎行。” 墨痕脸色严肃了些,然后点了点头。 刘春又被扶了回来,脸色铁青的他压根没注意到一个小厮进来,实际上如果不是下人死死搀扶住他的肩膀,刘春或许会直接滑落下去贴着车厢。 莫惊春:“副都御使,家里备了些晕车常用物品,可以缓解一二,不如试试?” 要不是刘春实在太过痛苦,莫惊春也不会主动开口。 刘春接受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奢望觉得有用,毕竟这晕车是他的老毛病了,但没想到隔了一刻钟,他的脸色居然稍有好转,至少有力气自己坐起来了。 “多谢太傅,”刘春取着手帕擦汗,“我险些以为要死在车上。” 坐在窗边看书的莫惊春淡淡说道:“是家里人常用的东西,我是用不上。待会我让墨痕全部取来,副都御使且先用着便是。” 刘春没有推脱,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他提起力气和精神后,这马车内总算不再沉寂,“……方才在车队停下的时候,大皇子好像也出了马车,正在与几位皇子说话。” 莫惊春按着卷轴的手指紧了紧,“太子殿下也在?” 刘春笑了笑,微胖的身子挤在厚实的衣裳下,勒出了些许痕迹,“哪能呢?太子殿下可正在陛下御驾里。” 永宁帝对太子的宠爱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 … 太子正用一种不是那么得体的姿势倚坐在永宁帝的对面迎接他的怒视,即便他刚刚在棋盘输给了皇帝,显然也没换来多少宽恕。 “父皇,您再瞪着我,我怕是要怀疑我脸上是不是有东西了。”公冶启淡定自若地说道。 永宁帝:“不许胡闹。”他叹息地摁了摁眉心,旋即咳嗽了几声。 公冶启露出一种恼怒又有点无奈的神情,他将自己挪到永宁帝的边上,语气沉了下来,“春狩是您散心之举,您可别弄得比在宫内还累。” 永宁帝淡淡地说道:“被你给气的。” 不过是在说笑,眨眼间公冶启就将话题扯开。 “你母后可生气坏了,”永宁帝笑着摇头,“回去不许再气着她。” 公冶启捡着棋子玩,“张家的事情我没插手。” 永宁帝:“当真什么也没做?”当这男人眉头挑得老高的时候,公冶启便知道他是看在眼里的。 不插手,但是能做到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公冶启:“一个小小的警告罢了。” 永宁帝平静地说道:“张家是最能为你所用的势力,必要的时候倒是不必留情。” 公冶启挑眉,斟酌着说道:“大哥不会高兴。” “或许正相反呢?” 朝中百官,文武大臣,包括那些皇子公主们绝对想不到永宁帝待东宫是如此真挚,以至于他们谈起这些要紧事务时,没有半点皇室父子该有的警惕,反而如同寻常百姓家在饭后聊起闲暇的事情。 公冶启随手将棋子丢到边上去,有些恼怒地说道:“父皇,虽然我有些时候举止是过火了些,不过您也不必时刻担心我会要了他们的命。” “你不会要了他们的命,但你的过分好奇,怕是会要了莫惊春的命。”永宁帝随口提起另一个人,“就那么有意思?” 公冶启的眼神幽暗,一种古怪执拗的情绪一闪而过,几乎看不清楚。 “很有趣。”就像是在咀嚼什么意味,“……无法阻止。” 永宁帝像是容忍般地捏了捏鼻子,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我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方才有点怪异的公冶启恢复了从容淡定,“谁说不是呢?这可怪不得我,是父皇引起了我的兴趣。” 这对亲密的父子随意谈完一些足以动摇朝纲的事情后,太子出了御驾,让人牵来自己的马匹。 东宫心里还有旁的事情,这让俊美的脸庞显得格外肃穆,不过当缰绳交在他面前时,他低头抚摸着骏马的鬓毛,突然低喃了一句。 “……要是他骑马……” 那声音很轻,即便是跟在身边的刘昊也几乎听不清楚,很快公冶启就翻身上马,如同弓箭一般飞驰。 除了他之外,队列里很快又射出两匹马。 那是四五皇子。 他们紧跟着太子的步伐飞驰。 莫惊春从马车窗边看到了他们疾驰的身影。 毕竟御驾的位置在正中间,不在前,不在后,是最安全的角落。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心思,那一直安分的白团尾巴弹了弹。 这是另一个要命的问题。 这尾巴,似乎是真的尾巴,它会动。 为显然,莫惊春无法操控它什么时候动,什么时候不动。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个皇子的马上身影消失在队伍的尽头,不着痕迹地挪了挪位置。 为那弱小,可怜,又敏感的白团子寻了个合适的地方搁着。 为了能够将这团东西藏住,莫惊春确实煞费苦心。 首先里衣都需要预留出它能活动的口子,至少不能够挤压到它,不然走动的时候都会是折磨。 走三步停两步实在是难熬。 另一方面,它又属实好动。 偶尔动弹一下,莫惊春都摸不准它为何会动。 动物的尾巴难道是这样特异独行的吗? 即便莫惊春刻意凝神去控制尾巴的动向,也只能在谨慎的时候能留意,一旦分神去注意其他,就很难继续留意那尾巴在干嘛。 那就只能用厚实的披风遮盖。 抵达东华围场时,莫惊春或许是所有人里头穿得最严实的一个,刘春下马车的时候都吓了一跳,笑着说道:“你竟是如此怕冷?那待会营帐里领汤婆子,我那个给了你去罢,我却是不用这些。” 刘春那微胖的身材,确实是不怎么惧冷。 莫惊春也没有去解释这个误会,实际上这误会正好。他披着大氅走动时,营地已经被士兵们搭建起来,一顶顶帐篷铺开了去,顿时就有了种不同的感觉。 东华围场不是没有适住的建筑,在得了皇帝要来的命令时,上下就已经清理粉刷得透亮干净。只是永宁帝似乎很喜欢原始一点的感觉,下令直接在东华围场就地扎营,省去了另一道工序。 来的马车是两人一座,到了这帐篷,莫惊春至少还是捞到了独住的可能。 来的第一夜陛下倒是没怎么折腾,大家长途跋涉,就此安歇了下来。莫惊春没让墨痕去守夜,让他给自己备了个床位躺下歇息了。 倒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花了好些时候才有困意。 只是一个没留神,他翻身躺平,一下子就压到了尾巴毛惊醒过来。他下意识去揉了把后背,往下揪住了不安分的尾巴团。 软乎乎毛绒绒的团子在他手里弹了弹,温热的触感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是凭空出现的尾巴。 可这尾巴娇贵得很。 睡觉不能压着,衣服要透气,还爱乱动! 莫惊春恨恨地揉了一把,翻了个身小心翼翼地让尾巴撒开,蹭着被窝的感觉好生痒痒。这团尾巴,可绝对不能让东宫发现。 明日的狩猎,需得谨慎,再谨慎。 不然…… 半睡半醒间,一个念头擦过,莫惊春还没来得及想得更深。 他睡着了。 藏在被窝里的扁扁毛团扬了扬,也不动了。 第十一章 春狩开场,已有三日。 永宁帝只在第一二日出面过,第三日便不再亲身前往猎场。 这数日,太子和几位皇子多次往返猎场,就连不善武艺的大皇子也常在场内。不过最夺人眼球的仍然是太子殿下,他猎杀的数量一贯是最多的。 莫惊春有点心烦意乱地牵着马。 他们这些年纪不上不下的大臣最是尴尬,年老的那些自然是陪着已经狩猎尽兴的陛下,年轻的早就伴随着几位皇子掠进林中。可莫惊春处在去与不去皆可的阶段,也便是两边都不相配。 不过他心里是不想去的。 他有个毛绒绒的小问题。 以及,这团毛绒绒还带来了另外一个麻烦。 它似乎带有某种它身为动物的天性。 昨天他隔着山林听到了虎啸声,那团尾巴立刻瑟缩起来,连带莫惊春的心神都被兽吼所摄,险些就趴下了。得亏他反应够快,立刻扶住边上的墨痕,才没失了礼数。 最后那头猛虎是被太子随扈拖回来的。 很漂亮的杀戮。 只伤了眼,虎皮非常完整。 太子当即就将虎皮献给了永宁帝,陛下一高兴,昨夜篝火连夜,莫惊春连吃三日肉食,开始觉得腹胀难受了。 不过闲想那许多,最终莫惊春还是在刘春的邀约下骑马入林。 一直躲着反而不美。 刘春的随从不会骑马,墨痕倒是会,算上他和一个士兵跟从,也不算毫无防备。刘春骑射一般,意不在猎物,只是想借此松活松活筋骨,他纵马游走在草垛边,笑着说道:“围场看着危险,实则并不。来之前,驻守士兵已经将危险的猛兽都清除了一遍,只是在边上走走的话,就跟在家门口一般安全。” 他见莫惊春骑马时都一本正经,挺直腰板,还以为是在担忧害怕,便出声安慰。 莫惊春:“那有一只鹿。” 他的话虽然没有回答刘春的话,却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在这猎场,多数还是这种食草的,这其中鹿算是不错的猎物,除了它寓意不错外,体型也够大,总比兔子锦鸡那些要凑数得多。 刘春骑射是一般,但看到那鹿后,却也驱马追赶,引弓搭箭,这一时间,自然是将方才那番话给忘记了。 不过那只鹿还是跑了。 刘春动静太大也太慢,那只误闯此处的鹿受惊,灵活地逃走了。 莫惊春安抚了几句刘春,看他愤愤地射了一发空箭。那本是随手乱射的,但莫惊春定睛一看,却发现刘春那箭擦过了一只雪兔,那小东西的腿受了伤,正蹦跶着想跑。墨痕也看到了,速速赶了过去,将那兔子给薅起来。 莫惊春看到那只小雪兔被送回来,在墨痕的手里僵直弯身而坐,略长的耳朵向后紧紧贴住身体。 它在害怕。 他莫名感觉到了这一点。 刘春对他幸运一箭射中的这只小东西却毫无兴趣,他郁闷地说道:“若是空手而归那也不算什么,要是带着这兔子回去,反倒是要惹人嘲笑了。” 莫惊春见他不喜,便开口要了这兔子。 刘春也当真一点都不上心,摆摆手就给了他。墨痕将取回来的箭递给刘春,再将雪兔奉给莫惊春。 莫惊春随意看了下雪兔的伤口,其实也不算严重,回去再上上药。他将兔子关进马侧挂着的木笼里,方才舒了口气。 藏在披风大氅下,莫惊春的尾巴不为人知地动了动。 他脸色微僵,趁着骑马时的动作一再调整。 这尾巴的存在,直到上马的时候,才显出它的恼人。它的位置实在微妙,正好卡在与马背接触的地方,若是纵马快跑,就会不断上下颠簸摩擦。那可真是要了命的接触,酸软敏感的反应一再让莫惊春软了腰,虽然最开始骑马的时候,心中已有猜测。可当真如此,莫惊春也不由得脸色微变。 他现在开始思考,当初精怪说到达临界点方可摆脱这条尾巴,这话里所提及的临界点究竟是什么时候? 怎样才算临界? 远处长箭破空的咻咻声引来他们的注意,除了射箭声外,更有人声与喧哗声。刘春往那边打量,突然眼睛一亮,“殿下!” 莫惊春一惊,随着刘春看去,正看到太子殿下一马当先,追赶的正是那头刚才从刘春手中脱逃了去的鹿。只见在纵马追赶的途中,他抬手抓住了马侧边的弓箭,看也不看就朝着鹿逃跑的方向射了一箭。 他的“看也不看”和刘春的“看也不看”大有不同,刘春那属实是心里没底,太子殿下那是胸有成竹,箭不走空! 跳跃的鹿一下子摔落。 也无需跟着的扈从上前,那锐利一箭已经让鹿再跑不得。确定猎物无法逃跑后,公冶启才放缓了马匹的速度,似乎是觉察到了恼人的注视,隔着遥遥的丛林,他猛地抬头,一下撞见莫惊春的凝视。 公冶启那视线又锐又冷,沾了血的锋芒毕露实在难以错目。 他像是有些疑窦,又有些惊奇,竟是撇下了刚到手的猎物,纵着马绕过荆棘,“夫子,刘副都御使,你们两位怎么走到一处了?” 刘春听到那声“夫子”,才下意识联想起莫惊春的身份。他的心里微妙地想起前些日子百官里的传闻,难不成太子殿下之前与莫惊春的摩擦矛盾原来是虚假的吗?到底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只是心里想了想,面上却是半点都不显,笑呵呵地说道:“臣来这围场的路上,若非靠着莫太傅家中良药,怕是要晕在路上了。” 这话一来说说明他们同车,二来也算是解释了太子殿下的话。 公冶启只微微颔首,笑眯眯看向不说话的莫惊春,“夫子,既然都来了,不若与我们一队如何?” 来都来了这几个字砸在莫惊春的脑门上,在他要拒绝的时候,柳存剑带着几个年轻郎君赶了过来,在一通吆喝里面就没了他拒绝的理由,强裹着他们一起参入队里。 莫惊春:“……”与这群小年轻挤在一起,吾命休矣。 他心里的预料却是不差,毕竟年轻郎君体力旺盛,又爱争先恐后,这看上猎物时就不要命地追赶,在山林间跳跃驰追,咋咋呼呼的模样着实有活力。就连刘春也被带动着射中了几只小猎物,如今唯一剩下空手的就是莫惊春了,好在他木笼里还有只活气的雪兔,勉强算是还有个活口。 柳存剑数了数太子的猎物,咧开嘴笑道:“殿下,若是今日再来一只大虫,那头就翻不开身了。” 公冶启懒洋洋地说道:“有一头还不够,再给你来两头?就你话多。” 昨日捉那大虫也是凶险,公冶启虽有血性,也不贪多。 柳存剑嘿嘿笑道:“那不是想着给殿下凑做双吗?四皇子和五皇子那边可是铆足劲儿想要与殿下一争高下呢。”他的声音虽然低,但是不巧在身边不爱动的莫惊春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那团雪白尾巴在大氅下瑟缩成一团,因为频频的射箭声和猎物惨叫声倦倦不已,莫惊春心想这倒是好事,尽管他也看不到那白团子的模样,不过大概猜得出来现在是扁扁的一团了。 他低头去抚摸笼里的雪兔,只瞧着它僵硬成一团,只微微起伏的胸脯看得出来还活着。 莫惊春蹙眉,先前放入笼子后,雪兔已经放松下来,现在也还未再疾驰,怎么如此害怕?苍白的指尖碰了碰那贴在脑门上的耳朵,他蓦然抬头。 他身后,无人能看到的扁扁尾巴蜷缩着,颤抖着,可怜兮兮地缩得小小。 莫惊春手指僵了僵,握住马侧的弓箭,眼眸扫向四方。 不远处柳存剑还待说话,却猛地被公冶启的抬手止住。 一双戾目遥望着莫惊春,眼底藏着兴味。 太静了。 在所有喧哗的人声停下后,莫惊春油然而生一种恐慌感。 这不是他的情绪,是尾巴的惶恐。 有什么血脉压制的存在正盘踞在附近。 莫惊春的呼吸沉了下来,他许久没再这么肃穆过,连同着呼吸一并都压得极缓,耳朵敏锐地捕捉一切细微动静,仿佛有一道多出来的呼吸声…… 他蓦地抬头,锐利看向十步开外的一棵大树。 树上不知何时赫然趴着一只雪白大虫! 它的身子俯下,爪子微收,却按在树干,有种蓄势待发之感。莫惊春在瞥见这只大虫时,搭在弓上的手指已经下意识动作起来,仿佛这套动作已经刻入骨髓,如同行云流水般地弹射出去,那支箭如流矢划过半空,狠狠地贯入白虎的腰腹。 虎啸冲天,痛苦的兽吼惊扰了附近的一切生物,那些矫健的猎物狂逃,压根没有给人守株等待的机会。 原本蹲守在树上,正待一击毙命咬死下面几个人的白虎扑了下来,直直奔着莫惊春而来。 莫惊春脚跟敲在马腹,这匹军中马虽然瑟瑟发抖,却撑起了逃命的方向。在莫惊春死命拽着缰绳控制着时,一人一马一虎朝着深处奔去。 公冶启的脸色骤冷,“愣着作甚,还不快跟上!”他的速度并不慢,只是落了后势,一下子就丢了发狂逃命的马的踪迹,得亏痕迹分明,并不难寻。 柳存剑:“莫太傅这一手……但是他冒然伤虎作甚?”他与数个郎君紧跟其后,毫无惧色。 他的声音在风里撕扯,变得模糊不清。 公冶启冷冰冰地说道:“那大虫盯得是孤。” 此处如此喧嚣,大虫却能凭借皮毛颜色固守树上,毫无半点声息地蹲守,方才那树与他的距离,只在十数步之间,若是再往前半寸,那大虫一扑直下,岂不是轻而易举?!不论是锁喉还是碎脊,皆是大虫的拿手本事。 大虫记仇,怕是与先前那只是一家。 本来被盯上的是公冶启,可莫惊春那箭穿刺了大虫的腹部,直接引发了兽类的凶性。 眼下,若只他一人,焉能活命! 第十二章 莫惊春的指腹在射出一箭时已经崩裂,点星血痕像是线索牢牢勾引住被激怒的大虫。这种兽王异常记仇,不然也不会刻意去蹲守太子。 他有种命悬一线的恐慌感。 猛兽对于兔子这种生物拥有天然的威慑,莫惊春只能勉强压制住血脉的压制。 【老虎时速一般在每时辰三百二十里,马的时速每时辰八十里到二百四十里之间波动。您身下这匹马最高时速为200里/时辰。不过大虫重伤,只要您保持着这个时速,勉强可以甩掉大虫】 精怪在大虫狂追的瞬间就不断在耳边滴滴滴,冰冷无情地罗列出一些数字。 那些所谓的时速里程在紧张时刻实在难以分辨,但是莫惊春抓住了最后那句话,心里倒是有了计较。 他的骑射功夫还在,可就算他能勉强疾驰数个时辰,这马肯定也撑不住。 大虫是百兽之王,兽威赫赫,现下马匹能奋力狂跑实在不易,再寄托在马能强撑住这点上……大抵不能,得趁着马匹撑不住之前将大虫斩杀。 莫惊春心里有了成算,瞧准了一条狭窄的路,掉转马头朝着那里钻去。 得降低猛兽追赶的速度。 身下马能够灵活转向,可是重伤的大虫能急停多少次? 而后他压低上身,双脚夹紧马腹,使得整个人牢贴住马背,旋即就着这僵硬古怪的姿势取出一支箭,生生扭过上半身,在剧烈颠簸里搭弓—— 他无视了那些擦打过的树枝,一心只盯着身后的大虫。 “吼——” 大虫显然怒不可遏,淅淅沥沥的血花溅落,丝毫不肯放弃。 在兽吼声里,莫惊春敏锐地感觉到手指的僵硬瑟缩,不好! 他微一皱眉就错过了一个合适的时间。 这尾巴真误事! 白团子怯生生地瑟缩在莫惊春的尾骨上,一动也不敢再动。 就在莫惊春感觉骨头都要颠散了的时候,大虫在怒意加持下速度更猛,疯狂朝一人一马扑来,那血气冲天的腥味扑面而来。莫惊春却是心头一喜,僵持在弓弦上的大拇指扣弦绷紧,生生将这石弓拉满—— 咻!!! 破风的弓箭疾驰,飞跃而去。 莫惊春却无暇再顾中不中,因为胯下那匹马已是强弩之末,在跃过碎石堆后马前蹄一软,整匹马栽倒下去。 他原本就姿势诡异趴坐在马背上,这一摔,人也滚落下去,重重砸在碎石上,痛得整个人瑟缩成一团,脸色骤然苍白。 几乎是同时,惨烈的兽吼声咆哮而起。 却是垂死挣扎,无力回天。 公冶启脸色冰冷地收手,一柄长槍几乎和莫惊春的箭同时贯穿了大虫,兽鸣挣扎,数位郎君与士兵拍马赶来,齐射的箭雨将最后一丝叫声扼杀在摇篮里。 公冶启看也不看倒在血泊里的白大虫,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在碎石堆里寻到了莫惊春。只见他衣裳几处勾丝,额间流着大片的血,摁着左臂肩膀的力道极大,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苍白得可以。 “夫子,”公冶启半跪在莫惊春身前,先是快速检查了他的身体有无碎骨的痕迹,而后扶着他坐正,盯着他额头的伤口脸色发沉,“柳存剑!” 柳存剑急急赶来,将一玉瓶和竹筒递给太子。 等莫惊春忍过剧痛,勉强能自己坐正身体时,他才意识到方才给他上药的人是太子。 “……多谢殿下。” 莫惊春这话说得有气无力。 公冶启冷声说道:“夫子既先发现了大虫的踪迹,为何亲身涉险?若是那马匹再早摔一步,你现在就活活摔死在乱石堆中!”眼下只是头破血流,若是刚好砸中太阳穴等要紧的命穴,那可真是要了命去。 莫惊春早被挪到了树下靠坐着,吃力地说道:“那大虫……极擅隐藏,臣也是侥幸,才能发现他的踪迹。” 若不是兔尾感觉到了危险,恐慌发作,他都不一定能够发觉。 太子离得太近,他不敢犯险提醒,生怕动作太大,反而引得恶虎率先发难。思来想去,那一瞬的抉择虽是勉强,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公冶启确实暴跳如雷,脸黑如锅底,然看着病恹恹的莫惊春,后面的话又吞了回去。 人在危险当下,莫惊春作为已经是最果敢的选择。 他长吐了一口气,掀开下摆随意地在莫惊春旁边坐下,俊美的脸色透着冷硬深沉,“夫子且歇歇,待会就启程回去。” 莫惊春虽受了伤,脑子震荡片刻后,却也恢复了神智。 他靠在树根上看着昏暗的天色:“……殿下,现在天色昏暗,方才一路疾驰,已经过于深入暗林,我等应该无法在入夜前回去。夜间赶路,实在过于危险。” 他的声音虚弱,却还能勉强将这话挤出来。 言下之意,却是劝太子殿下先行联系了附近的守军,再做打算。 柳存剑闻了声,也低低劝道:“殿下,还是等守军到了再走罢,快入夜了,实在不安全。”夜间在这等夜林赶路,就是活靶子。 虽然守军确实驱逐过山林的兽类,但也不会将所有的猛兽全部都砍杀,不然贵人只看到些鹿啊兔啊锦鸡啊也会不高兴,故而也不是十分之安全。 公冶启声音冷硬,毫无回旋,“孤说走。” 莫惊春闷闷咳嗽了两声,突然留意到柳存剑稍显焦急的眼神,心下一分辨,倒是松快了一二分,“殿下,臣不要紧,方才您不是让人检查过吗?当是没有骨伤。” 柳存剑是太子侍读,自然关切太子的安危。可是东宫强行要走,却是在记挂莫惊春的伤势,甭管先前他们之间多少摩擦,至少此刻太子这份记挂之心是好的。 公冶启幽幽地说道:“若是有内伤,待拖延一夜再回去,夫子就能去见阎王了。” 太子的主意难改,但好悬莫惊春拖着伤体,最终勉勉强强让太子答应等守军抵达再回去,再加上若是东宫迟迟不归,就算是不派人去,他们也会主动来找的。 暂时解决此事,莫惊春靠在树根上忍耐着四肢的疼痛。 除了额头的血外,他身上的擦伤是最多,是驱马时无暇顾及的树枝鞭打出来,还有不少从马背摔下来时的淤青出血。 他闭着眼沉沉呼吸,强自忍受着各处的难受。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 莫惊春尽管困顿,还是立刻睁开了眼。 公冶启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在清洗莫惊春的手指,那上头是刚才搭弓射箭的擦伤,很是血肉模糊。 莫惊春吃痛,手下意识往回收,却被公冶启猛地拽住,“别动!” 莫惊春:“……殿下,臣自己来便是。” 水浇上去实在痛得没边了。 公冶启脸上肌肉紧绷,斜睨他一眼,俊美的脸上犹带冷厉,“夫子,你不动,这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你再说下去……孤记得你身上别处的伤,且多得是。” 莫惊春不说话了。 公冶启手指飞快,确实在清洗后上了药,就没再动了。 莫惊春松了口气,却不敢再闭目养神,生怕再来一回可就没命给吓。 可不过半晌,公冶启的声音再度响起,“夫子……”语气透着少许狐疑,古怪拖长着嗓音。 莫惊春被太子这几次的骚扰恼得眼角发红,气的。 他抬眼,正想看太子殿下又折腾出什么功夫时,却骤感一股敏感的酸软猛地窜了起来,尾巴毛被戳了。 莫惊春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身体蓦然绷紧如弦。 他这头恐慌爬起,那头兔尾被戳了,正不高兴地上下抖了抖。 不乐意了还。 公冶启眼神幽深,在昏暗的天色下尽管看不清楚,可莫惊春衣物破洞下那团雪白却异常分明。 可苦了莫惊春。 尾巴在骑马时的摩擦酸软被这把揉搓一概唤醒,前仆后继的浪涌拍打而来,竟然盖住了伤口的疼痛。 兔尾想不满地弹动,又在揉搓里软化成一滩水。 这破尾巴…… 手指犹在作怪,掐着尖尖搓来搓去,好一团绵绵软骨。最后再戳了戳扁毛团,意欲循着毛绒绒的尾部往里头摸。 莫惊春惊得藏在袖子的手紧握成拳,抿紧嘴角,心神勉力控制着那尾巴往里缩。 在那电光石火之际,兔尾心不甘情不愿地窜走,紧紧贴着尾骨不再动弹。而面上,莫惊春装作无意,抬手抓住太子的手腕,“……殿下,您在臣后面作甚?”他的声音比之前要哑了几分,莫名听来,尾音还有些发抖。 这熟悉又隐秘的反应让公冶启心里蓦然腾起诡异的热感,更是难以置信。 仔细思来,那团毛毛的位置,好似正在人之腰骨,难不成……那是……太傅的尾巴? 正在这古怪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 像极了什么东西忍不住爬窜,两人一起低头看去,就见一团白色从莫惊春的后背冒了出来。 莫惊春通体发凉,身体僵住。 公冶启炯炯有神,蓄势待发。 毛团又拱了拱,拱出个兔头,并着长长的兔耳晃了晃,粉嫩的小鼻子在碰到公冶启的手指时吓得往回缩。 一只真正的兔子。 莫惊春和公冶启一齐沉默。 “这兔……” 莫惊春趁着公冶启的话还未说完,一把将藏在衣服下的雪兔揪了出来,顺势换了个姿势挡住身后,将这兔子抱在怀里。 公冶启冰冷的黑眸望着这只雪兔,雪兔猛地扎入莫惊春的怀里嘶嘶,露出的兔屁股上,缩着一团毛毛。 瞧着弱小又无助。 焉知莫惊春的尾骨边上,也正瑟缩着一团颤巍巍的、可怜、弱小的扁扁尾。他看不到,却强撑着脸上的镇定从容。 “殿下方才在看的,就是这只兔子?” 第十三章 莫惊春抱着他的救命恩兔。 这只原本被刘春射伤,又被莫惊春收进笼子里的兔子瑟缩在他怀里,像是个不动弹的球儿。 如果不是那么凑巧,莫惊春的尾巴毛从衣服破洞漏出来;如果不是这只雪兔刚好也在马匹摔落后逃跑,而且还偏偏就在掩在他身后,那莫惊春当真是完了。 在平时想要将尾巴藏起来并不难,夏日衣裳薄倒是难点,可眼下还是寒春,厚实的衣裳能够挡住许多的痕迹。 偏生猎虎这一事让莫惊春很是狼狈,身上的衣裳都破破烂烂。 且在其中他短暂昏迷了一会,有太多的纰漏让他有可能泄露兔尾的存在。 妖族,异类。 莫惊春都能想到文人的口诛笔伐。 不过可能也走不到那步就直接人没了。 莫惊春额头的伤势很疼。 不过疼痛感也让他保持着清醒,太子在看到雪兔后沉默了一瞬,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叫走了柳存剑,眼下也不知去了何处。在莫惊春左近,有好几个士兵看护着他,显然是太子下了命令。 东宫不在,莫惊春心里压力少了些。 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惊悚感犹在,他对公冶启当真是敬而远之。 他在心里与精怪对话。 “那大虫,为何没有任务?” 他说得含糊,可精怪显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精怪只甩了一段古文出来。 莫惊春沉默,看来这精怪虽然是为东宫铺路,却也不会面面俱到。 他没有在这里等上多久,在日渐昏暗下来的夜林里,很快就看到大片大片火把燃亮了暗处,是守军寻来。 而后的事情,莫惊春也没再去细想,他被送上了一辆马车,平安回去。至于太子殿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一概不知。 刘春也来了一回,将他的救命恩兔带了过来。 就收在笼子里,后腿的伤已经上过药。 它舒舒服服地侧躺着,看起来已经适应了这个环境。 刘春:“我看你下车都抱着它,想来是极喜欢,便寻了个笼子。” 莫惊春轻声说道:“多谢。” 刘春摆摆手,惊叹地说道:“诶,出事的时候我没都赶上,你这回救了东宫不说,也是救了那些巡逻的守军。” 尽管没出事的时候,猎杀大虫就是佳话,可一旦出事,负责戒备的守军必定最先被责罚。 莫惊春咳嗽了两声,“您说笑了,还得是太子殿下英勇在前。” 他临走前,在各类火把的照亮下,倒是看了一眼惨死的大虫,那彪悍的长槍实在是显眼。东宫这臂力可真是…… 莫惊春想起劝学殿太傅对东宫的一致评价。 文武双全。 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千好万好,偏偏被东宫盯上了。 东宫喜怒无常,又易于极端,甚难猜透他的想法。莫惊春现在也不知道,傍晚太子伸手抓住尾巴那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认为是那只受伤的雪兔,还是剑走偏锋……觉得他长了尾巴? 寻常人都会认为是前者,可经历过一次东宫“古怪的好奇心”后,莫惊春不敢轻易下结论。 若这位太子是常人,就也不会有登门亲自查探的疯狂了。 莫惊春身上的伤势都得到妥帖的处置,人也确实累到极致,索性倒头在营帐睡了一宿,翌日懒懒地躺在帐内休息,只有墨痕来回进出时带回了外头的消息。 墨痕:“昨夜闹了那一出,陛下担忧几位皇子出事,命令出行必定有二十人以上跟着。太子殿下的猎物依旧是最多的,大皇子今日似乎打算入林,不过眼下他们都在东宫帐内。”他低声絮语,一边快手快脚地收拾着帐内。 莫惊春看他一眼,墨痕这份细心,却是难得。 别看这些消息细碎,却能得出不少东西。 他道:“若是有人来,除了拦不住的,其余一概说我身体不适睡着了。” 墨痕低低应下。 待营帐内恢复了安静,莫惊春方才看向刚被喂养过的兔子。只见它小小的三瓣嘴正快速吧唧,将鲜嫩的菜叶子啃了个形出来。 他看了良久,手指挑起笼子的门,趁着缝隙戳了戳兔尾。 吃饭的兔兔抖了抖身,没理。 莫惊春顿了顿,动作大胆了些,他小心捏住尾巴往外抽,那看起来扁扁的一小团缩在屁股的尾巴变得细长,蓬松的毛发伪装了它的长度。 不过可能动作稍大了,兔子不满地跺脚,他一下子就松开。 尾巴又回去了。 莫惊春沉默,他重新躺回床上,将被褥盖住了腰腹的位置,又犹豫了片刻,方才伸手藏在被窝里,去摸尾骨的地方。 那毛绒绒正拱在暖处,散发着暖呼呼的温度。 手指先是摸到了尾巴尖,毛绒绒的触感让莫惊春抖了抖,仍是难受得可以。他索性咬牙忍耐,循着先前太子的动作往里头摸去,果不然这内里还有乾坤,这看着短小的尾巴还能揪出半拉长,而根部的酥麻可比尾巴尖难忍得多。 莫惊春蓦然收回手,心里不免焦虑。 若是到夏时还未解决这团毛绒绒的小问题,那如何穿戴衣裳,又是一处麻烦。 … 几位皇子离开东宫营帐时,各人的神色不一,为首的大皇子面色平静温和,跟在后头的五七皇子却是面色微沉,反倒是二四皇子落在后面,慢吞吞地说着话。 三皇子没到。 他在来的头日感了风寒,眼下还起不来身。 二皇子叫住大皇子,“大哥,方才太子殿下的话,您可别忘了。” 方才在帐内,东宫得知大皇子要亲自狩猎,倒也没说其他,只让大哥记得多带些人。同一句话说出来,不同的人听去就有不同的感受。 二皇子故意在门口重提此事,未必没有刺大皇子的意思。 大皇子神色不变,仪态端方儒雅,温和地笑道:“自是记得,劳得二弟费心记挂。”他话也不多,说是要回去准备,就提前一步离开。 倒是四皇子无奈看了一眼二哥,急匆匆地赶了上去。 “大哥,别把二哥的话放在心上。”四皇子斟酌着说道,“太子未必有那个意思。” 大皇子缓步而行,平静地说道:“东宫善谋,却不爱阴私,对待兄弟们说话不一定中听,却不会故意阴阳。” 四皇子没料到大皇子居然会说出这番话,脸色微变,片刻后才点头说道:“大哥说得不错。” 大皇子冲他微微一笑便离开了,留下四皇子站在道边,神色有些莫测。五皇子从后头走来,胳膊碰了碰他亲哥,“哥,怎么了?” 四皇子瞥了眼五皇子,“七弟呢?” “被二哥带着去看三哥了。” 五皇子俊秀的脸色稍显阴沉,“哥,方才帐内,太子定是故意的。”一干兄弟去探望太子,不管私下如何,面子情总是要过得去。 可东宫待四皇子的态度却有些冷淡。 这实在是太过明显。 四皇子长吐一口气,眉间微蹙,“当初张哲的事情被他记恨上,也是正常。” 五皇子的声音低了下来,哪怕在这前后无人的地方,他也不敢说大声般,“张家本就是后族外戚,我早先便说过靠不得,哥为何要是要靠上去?” 他们两个一母同胞,说话自然亲密无间。 四皇子:“不过是场试探。” 张家和东宫的龃龉一直被皇后掩饰得很好,可四皇子却从种种细节分辨出这点,他给张哲下套也是为了试探。甭管是从张家入手还是从张哲查探,所有痕迹都是姓张的主动抛出的,与四皇子没有半点干系。 这藏得滑不溜秋,却偏是多了那日太子亲眼所见,才有了后续的麻烦。 怎么就那么巧呢? 四皇子眉头微蹙,“我记得那日跟在太子身旁的,也是莫惊春吧?” 五皇子略一想便颔首。 莫惊春此人不管是在东宫还是翰林院都很不起眼,若不是最近接连几件事都多少与他有点关系,他都记不住这个人。 这个莫家二郎,可与莫大将军他们全然不同,很是低调。 四皇子笃定地说道:“让人多盯着些,太子既然待他上心,此人或许别有不同。” 营帐内,莫惊春蓦然打了个寒颤。 当天晚上,永宁帝还亲自来探望了一回莫惊春。惊得他那团兔尾在交谈的藏在衣服底下卷曲着竖起,一副异常警惕的模样。 他待永宁帝是有些复杂的情绪在里头。 莫惊春在翰林院一待八年,到三年前才有出头的机会,这与永宁帝有着莫大的关系。可另一面,阻碍他出仕的更有父亲与长兄的“功劳”,惨遭制衡的莫惊春也无话可说。 永宁帝不仅是自己来,他还带了太子。 这让原本躺在床上的莫惊春默默起身,本是要下床,却被公冶启谈笑间微一用力,就将人压了回去,他含笑道:“父皇,夫子哪里都好,就是恁多礼数,恼人得很。” 那按下去的手掌,却是不偏不倚,落在肩头。 第十四章 莫惊春经此一事,额头还包扎着刺目的白布,永宁帝和太子算是来探望,又哪里会让他下了床,公冶启将他按下后,自有人给这两位搬来了椅凳。 永宁帝穿着一身常服,在帐内烛光下倒是温和:“你这身功夫,倒是没落下。”他的语气很是平静,却透着几分笑意。 莫惊春:“臣于武道上颇为迟钝,平日只做防身之用。” 公冶启笑了。 他的声音并无掩饰,永宁帝斜睨他一眼,脚尖踢了踢他,“这一次若非太傅谨慎,现在躺着的可就是你。” 公冶启敛住笑意,轻咳一声,“父皇说得有理。” 太子遂起身,朝着床上的莫惊春珍重地行了一个大礼,惊得莫惊春几乎从床榻弹起来,还没下床去扶住,就听到永宁帝淡淡的话语,“随他去,屡次三番皆是如此,若不是有你在,他这般胆大妄为,还不知会有几回。” 莫惊春按在床榻上的手掌僵住。 说是慰问莫惊春,自然不能劳其神,永宁帝和公冶启其实没待多久,让他好生歇息又留下一堆赏赐后就离开了,独留下一个困惑的莫惊春。 他靠坐在床边怔愣许久。 “太子还出过事吗?” 他自言自语。 这是个极其细微的反应,永宁帝也自然不可能将这么隐秘的事情泄露出来。莫惊春只是从方才陛下斥责公冶启的话里觉出了奇怪的味道。 永宁帝的训斥不是真的训斥,其中夹杂着多少拳拳爱子之心,可莫惊春不认为他这一回究竟带有多大的功劳,毕竟说是救下太子,其实谁也不清楚那大虫究竟会不会出手,只有他才从当时兔尾的警惕害怕里感觉出杀意。 而单凭这一次引走,永宁帝无需带着太子前来,甚至让东宫亲自道谢……而且东宫居然也顺从这么做了。 不可如此,却偏是如此,那或许说明还有别的事情。 一件与莫惊春有关,但是他自己却不知道的事情。 莫惊春不由得出一个惊奇的结论,难不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还救过太子? 然,这不可能。 他毫无印象有过这种事。 【十一年前】 出乎预料的,精怪居然回答了他。 十一年前,这个敏感的时间,一下子让莫惊春想起永宁帝间隔多年不曾踏足围场的原因。 那年围猎一共出现两桩大事,一则是皇帝受袭,当时还不是丽妃的丽妃为永宁帝挡箭救人,二则是守军出了岔子,放入一头凶残的熊瞎子,正在敌袭时出现作怪。 当年的场景确实与现下有些相似,引走那头熊瞎子的人也确实是莫惊春,可这其中与太子没有半分关系,除了…… 他当时出手,只因为黑熊发疯,生怕扰乱了守军对陛下的解救,在那之后,唯一的波澜就是他还救下一个附近猎户家的孩子。 等下! 莫惊春心里蓦然窜起一个古怪的疑窦。 东华围场附近的所有地方都归属于皇家,一个猎户的孩子是怎么出现在围场内,最后又被猎户带走的? 莫惊春的记忆一下回到了当初。 冰天雪地里,苍茫的雪地上铺洒着黑熊与他的热水,正是刺眼的鲜红。那是在他精疲力尽杀了熊瞎子后,他的腰腹裂开了一处伤口,就连背上也有三道抓痕,不过都不够深。 他的呼吸急促,吸进来的冷气冻到五脏六腑,但都鲜明地告诉他还活着这事实。 莫惊春差点以为自己会死。 一个人,愚蠢地独自面对一头狂暴的黑熊。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他原本只打算引走那头黑熊,而后再寻他法脱身,不知从哪个地方窜出来一个满脸污血的小孩朝着熊瞎子发起了进攻的号角,那一瞬间莫惊春的心都快跳出来。 一个孩子! 人确实是需得在绝境和保护旁人的欲望下才能激起最后一丝力气。 他瘫坐在雪地上,懒得理会这会给他的衣裳留下无数污痕,左不过这一身骑装早就破烂不堪。在歇息了一会后,莫惊春勉力提起一口气,从他摔倒的雪坑里爬出来,然后踩着稍显软绵的步伐,从另一个雪坑里捡出来一个小孩。 确实是小孩,尽管莫惊春看不清楚他的脸,那上面涂着乱七八糟的血迹。但是从这身材与骨相,他看起来约莫有七八岁大。 一个彻头彻尾的小疯子。 莫惊春忍下喉间的腥甜,“你是打哪来的?” 小孩被他抱在怀里,闷声不说话。 莫惊春打量着他身上的衣服,是寻常百姓家的粗布短衣,在这冬日显得异常单薄。他将外裳除去,把这小孩包裹起来。 “附近的猎户?” 他又问了一句。 这话总算得到了孩子的反应,那小疯子蓦然抬头看他。 莫惊春看到一双幽黑的眸子。 带着挥之不去的狠厉。 怪异。 在确定这孩子除了身上的擦伤外,并没有其他的伤痕后,莫惊春开始环顾周围的环境,想确定这是在哪里,尤其他还挂心现在正在混战中的围场,也不知道那作乱的叛徒被拿下了吗? 莫惊春确定了马匹已经再无起来的能力,就带着沉默的孩子往回走。 一路上,不管莫惊春问什么,这个孩子都不肯回答。 但是从他能安然呆在莫惊春的怀里,至少能看得出来他对他还是有点信任。 毕竟…… 方才这孩子从斜处窜出来,举着一把精细小弓毫不犹豫地对黑熊动手,更是在猛兽的咆哮声里愈发愉悦时,他就知道这孩子实在了不得。 一个天生的疯子。 莫惊春不期然地想到这点。 谁会在小小年纪会主动享受杀戮? 现在,这个孩子坐在莫惊春的怀里,若有所思地趴在他的肩膀上。 这距离莫惊春的要害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 “你在怕我。” 清脆的,笃定的小嗓音响起来时,莫惊春已经走得发懵。他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孩子贴在他肩膀上说话,“你是个孩子。” “那如何?” 莫惊春忍耐地说道:“回去后,我会帮你找到家人。” 他避而不谈。 所谓恐惧实在是荒谬,但莫惊春心里确实是警惕,毕竟这孩子出现的地方实在是太蹊跷了,虽然从衣裳和手指练箭的茧子或许当真是个猎户家的孩子,可是他言行举止又透着优雅从容,更像是富贵温养出的习惯。 这里是东华围场,除了皇室和大臣,谁家的猎户真能出现在这里? 莫惊春难以卸下防备。 但这确实是个孩子。 温热的小身子因为惧冷而紧贴在莫惊春的胸膛,小脑袋搭在肩膀上,随着走动一颠一颠。他自己也才十八九岁,还从未如此紧密地拥抱过一条幼小的生命。 他没留意,小孩在这温热的接触下,逐渐散去戾气的眼。 而后…… 莫惊春茫然了一瞬,而后发生了什么? 他的手指抵在额间,仔细回想着这后续。 好似是在风雪里,小孩的家人寻来,莫惊春在确定小孩认识那人,而那猎户身上也确实有皇家的令牌,才将孩子转交给了猎户。然后在逐渐加大的风雪里,他和那一大一小不小心走散,隔了半个时辰,又遇到了带队的刘昊。 小小年纪的刘昊已经非常坚毅,是他让人将莫惊春护送回了营地,那时营地的叛乱已经被镇压下来。 也是在那一次,莫惊春和刘昊有了少许交情。 而后一切都平安度过,永宁帝大怒彻查,率众回朝。而莫惊春回家养了半个月,家里的赏赐也如流水进来,那年岁,还是大家都认为他会青云直上的时候。 莫惊春过得十分安逸,很快就将东华围场的事情悉数抛在脑后。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今想来,处处都是漏洞。 刘昊是东宫內侍,未经允许,他为何会在围场有人要刺杀永宁帝的危险关头,还能带队离开营地?还只是简单的巡逻?为何东华围场会有猎户进入,而且还是得了皇家令牌的猎户?这简直是在守军和禁卫军的眼皮底下作怪! 最重要的是,为何莫惊春一点都没有发现? 良久,从思索里回神的莫惊春苦笑一声,“我并非没有发现那些端倪,只是……”这份自言自语宛如呢喃,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只是在无数疑窦里,当时的莫惊春在意识到之前就下意识让自己忘却。 不去思索,不去触碰,不去靠近。 不知道这份秘密,便不会波及。 他现在隐约猜到了太子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而这精怪为什么会出现,甚至于他这长达数年的打压,又是为了什么? 或许在无意间,莫惊春其实已经与死亡擦肩。 毕竟,那是皇家不容揭开的隐秘。 【系统说过,您很聪明】 精怪古怪而甜腻的赞叹,某种程度上是一份肯定。 莫惊春蜷缩在身后的兔尾不甘人后地动了动,让他一下子回神。他伸手去摸那尾巴,那动作诡异又尴尬,但出奇让他平静下来。 毕竟连精怪,产乳和这条尾巴都能出现,他又为何接受不了太子殿下“小小古怪的性情”? 若真说惊悚,还能比得上他这小半年经历的事情吗? 莫惊春在这份比较中找到扭曲的平衡。 他决定什么都不想,在接下来数日里安分守己。 毕竟,沉不住气的人不会是他。 总有些自作聪明者,会比他更着急。 永宁帝重回旧地,大张旗鼓地春狩,或许并非散心这么简单。 第十五章 夏泽进帐篷时,手中端着茶碗。 青玉菊瓣纹带盖碗里盛着澄澈的茶液,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茶叶在水面悬浮,在盖碗放下时,永宁帝正在烛光下揉着眉心,闷闷咳嗽了几声。 夏泽跪坐下来,身后的內侍将温度适中的水盆端来,而他撸起袖子,为永宁帝褪去长袜,将冰冷的脚掌泡在水盆里。 永宁帝将手里的卷宗搁置下来,叹息着说道:“甭跪着了,你那老寒腿也没好到哪里去,且起来吧。” 夏泽是打小跟在永宁帝身旁的內侍,这么多年看起来只是个中侍官,却掌管着整个宫廷的权力,除了皇后能与他分庭抗礼外,这宫内外都敬着他。 也不得不敬着他。 永宁帝对他的信重,可是旁人换不了的。 夏泽起身,站在边上说道:“陛下,太医还在外面候着。” 永宁帝摆了摆手,平静地说道:“都是那老三样,药照旧吃就成了。” 夏泽就让人出去告知,站在旁边且等到永宁帝端起茶碗吃了几口,复上前两步,附耳在永宁帝旁说了些什么。 永宁帝不紧不慢地将茶盖盖上,“京城绷得紧,有些人待久了,这心也躁了。我寻思着给他们寻个快活的地方,好好活动一下……也让我看看,都生了些什么心思。” 夏泽低声说道:“陛下,东宫待莫太傅,似乎过于上心。” “莫惊春是个精明的人,就算觉察到,该怎么做,他懂。”永宁帝将茶碗放在手边,“不然,他这十来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此话一出,分明温和至极,帐内的温度骤然下降。 不威自怒。 夏泽笑了笑,“那是陛下待他宽厚。” 永宁帝呵呵笑了一声,“宽厚?我待他父兄确实宽厚,他嘛……”他的眼神莫测,沉默了片刻,“他能活到现在,纯粹是他的能耐。太子看中他,也未必是坏事。本来以莫惊春的本事,区区翰林院困不住他。” 夏泽明了陛下的意思,这是说对莫惊春那边的监视可以暂时放松下来,任由太子折腾的意思。 待永宁帝舒舒服服泡过脚,再喝完一碗茶后,这皇帐内各处张罗着就寝的准备,夏泽在边上候着,为陛下安置好被褥,待他走到边上,想熄去最后一根蜡烛时,永宁帝的声音在昏暗的皇帐内响起来,像是半睡半醒的呓语,“看着丽妃。” 夏泽一直安稳的心悚然一跳。 “喏!” … 莫惊春蓦然惊醒,又是一日清晨。 距离回程还有几日,外头又是一副新天地。 据说太子和四皇子起了冲突,东宫将四皇子奚落了一顿;大皇子在狩猎时惊了马,被路过的太子薅了起来;七皇子频频去探望三皇子,五皇子不知为何甚少出帐,二皇子在昨日被永宁帝训斥,再有某某大臣与某某大臣连着数日吃肉便秘,并有哪几位频去求见太医云云……墨痕每日带回来的消息实在是多。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发觉这个在院里甚爱闲聊八卦的随从在探听这一途上还真是有天赋,跟在他身边乃是屈才,若是放到战场上,怕不是个精良的斥候? 不过墨痕一听莫惊春那意思直接就软了腿跪下去,莫惊春也没再提吓唬他。 端是听着墨痕带回来的消息,足以看得出那些皇子明里暗地的浪涌。 他取了鲜嫩菜叶投喂雪兔,道他受伤,或许是件好事。 墨痕正在给他额头的伤势换药,闻言不由得说道:“您这说得是什么话?这额头的伤要是再偏一些,您或许要没命了!”身上其他的擦伤虽然也多,却也抵不过这脑袋上的凶险,墨痕心里纠得慌。 莫惊春:“你整日听着那些消息,怎么就没进去心里呢?”他无奈。 墨痕撇撇嘴,“郎君就莫要看高我了,这些随便听听还能往回带,顶多算是我耳明目聪。可要我说个五六三四,且饶了我吧。”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这一回春狩,就是来搅混水的。你外出行走的时候低调些莫要惹事,平安顺遂回去便好。”不过这也是他的期许罢了,他和太子闹出来的事,怕是惹了不少人眼。 墨痕记住,瞧着莫惊春额头的伤势高兴了些,“早些愈合就好。” 莫惊春微微一笑,他将救命恩兔待的笼子打扫干净,身后墨痕探头探脑地说话。 “郎君待这兔子真好,要带回去养吗?” “带回去罢,让沅泽养着。” “如此甚好,小郎君可喜欢这些小动物。” 莫沅泽那院子时不时就会偷摸摸收留一些受伤的鸟兽,然后等养好了再偷偷放走。他那小侄子还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是阖府的人都哄着他,任着他罢了。 待墨痕带着水盆出去后,莫惊春方才收敛神色,慢吞吞在帐内踱步。 春狩只剩下数日,他心里却莫名提心,仿佛有哪处绷着弦。 不过思来想去,便是真的有些什么,如今也是莫惊春这层次够不着的事情,他抿唇思索了片刻,回到案前俯首,提笔勾勒。 片刻后,他停下动作,看着自己在纸上描出来的人像,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将笔尖蘸饱了墨,又在边上浓墨重彩涂出了猛兽。 梦中画像。 近几日,莫惊春偶尔会午夜梦回。 这便是其中一幅。 如说回忆,起初只有五分可能,梦里醒来,再看这潦草画像,却有了八分把握。 莫惊春低低叹了口气。 孽缘。 “夫子整日叹息,莫不是将福气都给叹走了?”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莫惊春一僵,他慢吞吞抬头,但见公冶启一身黑袍加身,好一俊美后生,笑吟吟看来的模样,与其后站在刘昊身边敢怒不敢言的墨痕形成鲜明反差。 莫惊春虽被吓到,却也蓦升起一种习以为常的荒谬感。 太子如入无人之境,也不是第一回 。 刘昊冲着莫惊春笑了笑,就欠身将墨痕给拖了出去。 莫惊春挑眉:“殿下还是待臣这小厮好些吧,臣出来也就这带了这么一个。” 公冶启踱步过来,腰间佩饰晃也不晃,他本就姿容秀美,通身气派更显器宇轩昂。他微微一笑,顾盼间神采飞扬,轩轩若朝霞举。 伟美有仪容。 即便是对太子心有芥蒂的莫惊春,也不得不承认公冶启的好相貌。 不仅好,更有威严在身。 莫惊春被他如鹰目的视线盯上,只觉犀利不已。 他先前已经让太子看见他在作画,也懒得掩饰。心里道还想着这是第几回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将还未涂抹完的地方细细描绘,太子居然也就站在边上那么看了下去。 等到莫惊春草草添完,又是两刻钟过去。 公冶启冷不丁开口,“这是夫子所记得的吗?” 莫惊春一顿,什么叫他“记得”的吗? 难道,太子是不记得的吗? “只是些旧年旧梦,突然想起,便画了下来。臣的画技远比不上顾大儒,着实献丑。” 公冶启:“夫子要是与顾大儒一个脾性,那孤岂不是得面对两位顾大儒,如此想来,即便是孤,怕也是消受不住。” 他能调笑顾柳芳,莫惊春在这头只能做不知。 毕竟顾柳芳虽然刻板了些,但是他的才学是许多人比不得的,且他桃李满朝,即便不为官,在朝野也是闻名遐迩的大儒。 “当初夫子杀了那只猛兽,是否也如前日那般,英勇无畏?”公冶启状似好奇,又往莫惊春边上走了几步,几乎要与他并肩,一起看向这幅画作。 莫惊春抿唇,却是避无可避,只能站直了说话。 “殿下谬赞,凶兽伤人无状,臣只是勉力一试。” 公冶启笑,“若是受伤,又或是更严重呢?” 莫惊春顿了顿,“臣父既为我朝大将,臣兄也在外杀敌,臣躯虽不堪,却也不能坐视不管。若臣死一人,活百人,便该如此。”他并非大而无物,只是徐徐道来,语气平和,就像是他说的话,便是肺腑。 公冶启难得沉默地看着他。 莫惊春此人,实在是太过无趣,若非意外,公冶启此生怕是很难会注意到这么一个乏味无聊的人。他内敛,沉默,寡言,就跟暗处生长的树木,看着枝繁叶茂,却也再无其他可以称道的地方。 若非意外…… 公冶启早就清楚莫惊春身上那古怪的症状已然消失,毕竟那一直随身飘来,几乎浓烈到无法阻遏的奶香味早就不再。 可是这把燃起来的兴味,却没有消失的时候。 他转头看着那幅勉强完成的画作,与刘昊当日在东宫所言一一对上,眼眸泛起一闪而过的戾气,旋即消失不再。 咔嚓咔擦—— 寂静到几乎无声的时候,这小小的咀嚼声都异常清晰。 公冶启和莫惊春近乎同时望去,只见一个编织得有些精美的笼子里,一团雪白正在旁若无人地啃着菜叶,粉嫩的三瓣嘴吧唧吧唧地吃着,一团毛绒绒的兔尾正缩在屁股后面,瞧着异常短小。 一只手戳了戳,然后肆无忌惮地揉捏了几下。 雪兔吓到了,雪兔生气了,雪兔一回头,雪兔嘎嘣又僵住装死。 它莫名畏惧这个陌生男人。 而莫惊春…… 莫惊春看着公冶启那揉捏的粗暴,一时间沉默下来,总觉得自己那团兔尾也在瑟瑟发抖。 公冶启若有所思,这手感…… 不对。 第十六章 公冶启还记得那日的触感。 那团雪白毛绒绒,紧张瑟缩着,蓬松的毛发比起现下,可是细柔得多。指尖深陷进去,掐住尾巴尖,就像是惊动了什么怯生生的动物,吓得要往回缩。 轻快敏捷,几乎顺从着任由那触感消失,让回神的公冶启有些后悔。 甚至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想掀开衣裳看看—— 哪怕下一瞬钻出来的,是这么一只蠢兔子。 雪兔完全不知自己被冠上了蠢笨的名头,它只是可怜兮兮又异常无辜地将身子蜷缩起来,尾巴想要挪开,却挪不走。 莫惊春忍不住叹息,他在太子殿下面前总是叹气。 “殿下无事,就来折腾臣这可怜的兔子吗?” 他走到笼子前将雪兔从太子手里解救出来,侥幸逃脱的兔子面对大开的笼门压根不敢逃窜,直接躲在了深处,将屁股藏在里面。 太子笑了。 “孤自然是来探望夫子的。” 他的眼神从莫惊春额头刺眼的白擦过。 莫惊春:“臣的伤势已无大碍,只要好生静养,总会慢慢恢复。” 公冶启重回到桌前,捉着那张潦草的画作看了半晌,不紧不慢地说道:“夫子既看过孤小时候的无状丑态,何必面对孤时总是那般怯弱?那并非夫子秉性,却也不是伪装。” 莫惊春语塞,一时之间却也不知太子会这么直接。 他看着公冶启手里的画,“……殿下,您的性情散漫如此,随性如此,又实在太过聪慧,臣总得慎而又慎。有些时候,臣会以为,欺瞒在殿下面前是无用的,可人与人相交相识,君与臣相对,臣自然需留些敬畏与恐惧。” “恐惧?”公冶启挑眉。 莫惊春镇定地说道:“是恐惧。正如臣所说,殿下有散漫与随性的自由,您可以直入莫府,为您的兴味好奇探访个究竟,臣却无法有任何反抗,这便是恐惧。” 太子的无状,可并不在于他所言之年幼,而在当下。 又有谁能阻止得了太子? 公冶启沉默,乜了一眼莫惊春。 那一眼无趣无味,莫惊春没琢磨透。 难道太子殿下生气了? 不过他生气,也是应当的。 莫惊春坦然地接受会有的一切后果。 他忍了太久,为了这些所谓的惩罚。或许在从前他会继续这么隐忍下去,就跟他前面乏味无趣的十几年,可莫惊春当真天性如此吗? 或许并不。 大抵是连他都忘记了,曾经鲜活的莫惊春是什么模样,也许是因为脚踩在这片猎场的土壤,他一瞬间忘却了一直笼罩在心头的阴霾。 不至畅所欲言,却也直抒胸臆。 公冶启朝着莫惊春踏了一步,眉眼弯了弯,像是在笑。 可他又绝不是在笑。 “夫子许是说得不错,孤向来任意妄为,行事偏激。”他道,“正如此,有一事,孤心头正惑,想要请夫子指教。” 莫惊春面上不显,实则低垂的眉眼一直在打量着太子的动作,见他有走来的动作,心下正在打鼓。他的武艺可勉强与太子相较,然他要真能使出十分力量,便成了以下犯上,该进牢狱了。 这便是他所说之恐惧,君臣相交,下位者必然不安。 他长出一口气,“殿下请问。” 公冶启:“那日,孤偶然在夫子背后捉住一物,起初以为是那兔子,孤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是今日一碰那蠢兔,皮毛的触感却并无那么柔软。夫子……可晓得那日,究竟是何物?” 莫惊春:“……”抿紧了唇。 太子已到身旁,莫惊春退无可退,身后再退,就是围帐。 “殿下想听个什么答案?”莫惊春霍然抬头,眼睛亮得出奇,“您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来问臣?” 太子若有所思,微一颔首,“夫子说得不错,孤心中确实有了答案。” 他的眼底也似乎燃烧着黑暗焰火,古怪地笑起来。 正待相持的时候,刘昊的声音蓦然在营帐外响起来,“殿下,陛下口谕,请东宫即刻过去。” 公冶启和莫惊春的距离,只差一步。 莫惊春咽了咽喉,双手交叉行了个礼,“殿下,您尽可恣意妄为,可您不能永远如此。” “有些人确实不能,”公冶启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但有些人的趣味永在。” 他的黑眸发亮,“夫子,孤给你一个建议,重新做回从前的莫惊春。 “不然,孤也无法保证孤会做出些什么。” 那一闪而过的戾气被莫惊春清晰地捕捉到。 冷冽的口吻砸下,太子的声线却紧绷得好像浓烈的火,他紧紧地盯着莫惊春,就好像他身上潜藏着无尽的隐秘,越是藏,便越要挖掘出来。 难以阻遏的欲望。 “殿下……” 刘昊在外没听到半点动静,忍不住又催促了一声。 帐门霍然被掀开,太子平静地立在帐前,不疾不徐地说道:“催促作甚,不就几步的距离?” 刘昊好声好气地说道:“这不是怕您耽误了时辰,又要和陛下吵嘴吗?” 他一边说话一边留意到莫惊春正站在太子身后三步开外的距离,两人之间看起来不像是起了冲突的样子,不由得松了口气。 太子…… 刘昊急匆匆地跟上大步流星的太子殿下,亦步亦趋。 直到东宫的身影消失在皇帐内,刘昊的心头才是一跳,继而急促地跳动起来。 不对,他细细回想着方才太子的神情。 着实不对。 那是……无法餍足的神情,就像是凶兽在扑杀的前一刻被冒然叫停的饥饿感,忍耐,却藏着欲念。 刘昊嘴里发苦,看来柳存剑的说法派不上用场。 他说什么太子喜怒无常,除非是得用的手下或是大臣,不然仅仅只凭借着趣味是无法得到他的关注。 莫府一行已经满足了太子的兴味,此后殿下肯定不会在追逐着那可怜的夫子…… 可眼下,算是满足了吗? … 眼下,还不算满足。 莫惊春心道,太子聪慧过人,许多事情实在是瞒不得他。就算是方才那瞬间的怨怼,东宫也瞧得出来他在以进为退。 这样的性子…… 莫惊春当真嘴里发苦,他不由得去戳了戳雪兔的尾巴毛,然后下意识抚住后腰的部位。 这两者的感觉,相差这么多不成? 入夜深沉,莫惊春躺在被褥里,不可避免在宽松的中衣下磨蹭到那团毛绒绒,心里不期然想起了今日的遭遇与想法。 触感…… 莫惊春慢吞吞伸手,在兔尾不由抽动的时候薅了一把。 从尾巴尖摸到尾巴根的瞬间,酥麻的爽感窜了上来,他忍住古怪的感觉,只停留在手指的触感……那确实,非常柔软,非常毛绒,没有半分粗粝阻碍,仿佛摸在云间。 莫惊春沉默了半晌,立刻抽回手。 侧身,睡觉。 … 春狩到了最后几日,从最初的兴味到眼下的疲乏,众人对狩猎已是满足,再未有之前乌泱泱围猎的动作。莫惊春的伤势已然结痂,不必再缠着白布,只要小心对待便是。 太子并没有再来找他的举动,这让他松了口气。 但是东华围场的气氛却隐隐有些不对,就连一直都爱往四处热闹的墨痕也不敢再往外冒头,除去取药和膳食外,他就再没外出。 一问,他便如鹌鹑地说道:“总有些害怕。” 莫惊春垂眸,是啊,有一种压抑古怪的气氛沉在心头,谁又能好过? 毕竟这低气压的来源,正是永宁帝。 君王之怒,是谁都不想体会的。 墨痕低低说道:“可是猜不出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任何由头,没有任何的痕迹,两日后,永宁帝突然发作丽妃,将她从四妃之一贬斥到嫔。尽管没有夺去“丽”的封号,可是从唯一随侍的妃子一下子贬落到嫔位,却是谁都想不到的。 可谁都来不及细思,还未等这气氛发酵,永宁帝便发令回京,大军连忙开拔。 就在启程回京的时候,不知二皇子和四皇子怎么撞到永宁帝的槍口上,两人直接被禁足了。这一禁足,就直接禁足到回京。 整整三月。 永宁帝突然起了性,谁在他的面前都颤巍巍的,生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唯独东宫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般,整日赖在御驾里头,半点都不受到影响。 满朝文武不是第一回 知道太子受宠,却也是如此明显地感觉到皇帝对太子的偏爱,这份荣宠在,东宫的尊位在,无人可动摇。 莫惊春在抱着兔子归家,踏入莫府的一瞬,霍然有了明悟。 永宁帝是在为东宫造势。 可为何造势? 东宫受宠,太子之位绝无动摇的可能,有皇帝作为太子的后盾,他便拥有着天底下最大的屏障。 永宁帝在担心什么? 永宁帝在迫切什么? 莫惊春抱着兔子,雪兔的尾巴蓬松柔软地瘫在他手心。可他身后暗藏在无数衣裳里的兔尾,却是突兀地蜷缩在一起,又轻轻上扬着。 像是警惕,像是畏惧。 是在后怕着他一闪而过的念头。 精怪的声音叮咚响起。 【任务目标:辅佐公冶启继位已开启,请宿主做好准备】 分明阳光明媚,正是春日好时节,莫惊春却遍体发凉。 第十七章 丽妃,不,现在或许不应当称呼她为丽妃,而应该称她为丽嫔。 她是个相貌大方,率性果敢的女人,此刻她身着浅红衣裙坐在宫闱内,斜射的夕阳拖长了暗影,让她的眉眼显得阴郁了些。 “陛下,去了凤鸾殿?” “是。” 回宫至今,已有半月,除了妃位之外,丽嫔周围的变化并不大。 宫内嫔妃并不多,就算是嫔位也是一宫之主,她不需要迁宫,身边的侍从也并未精简,一切照旧。 可偏偏是这一切照旧,让丽嫔的心里燃着怒火。 她闭了闭眼,将摔东西的欲望强压下去,“家书送出去了吗?” “回娘娘,家里头已经递了牌子,只要中宫肯允,便能进宫来拜见娘娘了。”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外头有宫人急急前来,说是皇后已经准许。 到了下午,丽嫔就看到了许夫人,她身边还带着刘氏,那是她弟媳。也是许伯衡长子的妻子。 “母亲,家中一切可好?”丽嫔柔声问道。 许夫人头发灰白,精神头却好,她摩挲着鹤杖,“家里都好,就记挂着娘娘呢。” 丽嫔:“陛下突然发难,我怕父亲以为我出了事,想着能多见上一面也是好的。”她的声音冷静,娓娓道来,并不如外界人以为的萎靡。 许夫人赞许地点点头,“合该这般,你父亲也没说什么,就是……”她手指点了点上头,“该是有些事。” 丽嫔不着痕迹地皱眉,“太医院那边一切照旧。” 她也曾怀疑过,可是不管是殿前还是太医院,以至于凤鸾殿,这几处都毫无风声。丽嫔在宫中扎根几十年,就算骤然出了这事,手底下还是拿捏着不少人脉,若真的……总不至于半点消息都没有。 许夫人摇头,低声说道:“你真真是与皇后斗久了,忘记这后宫再如何争斗,那也是陛下的地盘。” 丽嫔一顿,如果在这后宫里,有谁能够彻底瞒住他们耳目的话,那的确只有皇帝一人。 她的神色骤然惨白,如果真如父亲猜测,那永宁帝…… 不,现在这时间实在太不巧,也太糟糕。 永宁帝心里所属,必然是太子。 怨不得他骤然发难,不管是对它,还是对皇子,敲打手段都与别时不同。 丽嫔手腕一疼,发觉是许夫人用力握住了她,“你该冷静。” 丽嫔深呼吸了几下,沉默了半晌,“父亲,父亲是怎么说的?” 许伯衡与她们母女不同,尽管在丽嫔的全力劝说下,父亲确实动摇了,可是他忠诚的是皇室,是陛下。与许夫人期望大皇子登基的愿望相悖,许伯衡更看重的是朝堂更替的安稳,但是丽嫔知道父亲一直对太子有种古怪的态度。 也正是因为这古怪的态度,她才能在近年来动摇父亲的想法,让他几乎站在自己这边。 可如果永宁帝出事,许伯衡为了天下,为了皇室,必然不可能选择大皇子! 许夫人面对丽嫔希冀的眼神,露出少许犹豫。 丽嫔心里一沉,知道父亲能借由母亲之口提及皇帝身体,就已经是破例,再有别的,却是不得。 “父亲好狠的心,难道太子是皇家血脉,大皇子便不是了吗?大皇子可还是他亲外孙!”丽嫔的眼角微红,“他偏占着长子名头,待太子登基,便是眼中钉肉中刺!” “娘娘……” 一道柔媚的嗓音响起,却是一直不言不语的刘氏,她微微一笑,“父亲或许无言,可是您的兄弟,却是站在您这边的。” 丽嫔看向刘氏,她兄弟许博之妻。 许博,掌握宫城宿卫的禁军副统领。 … 春日雨势渐大,对于来往的行人很是不便,但莫惊春心里却是高兴。 春雨贵如油,下雨便是好事。 只是这番春雨带来的生机并没有传入朝堂,反而因为各种矛盾而显得每次朝会异常难熬。 莫惊春来往于翰林院和劝学殿,迄今为止回来这几次上课,他都能等到太子前来。不过之前动手动脚的迹象倒是没再有,太子殿下居然老老实实地在上课。 吾心甚慰。 不期然闪过的念头让莫惊春打了个寒颤。 罢了,那可是太子! 谁晓得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不过从太子几次出现在劝学殿的态度来看,他或是有些心事。莫惊春想起他之前的猜测,心头也是沉闷。 如果他能猜到,那太子自然该能想到。 而除去东宫外,这朝堂内外究竟有多少聪明人?至少能登上殿堂的人,没有几个是蠢笨的。他们就算联想不到最要害的细节,也能从这风雨里觉察出不妥。 永宁帝该猜到的。 如果他猜到了还要这么做,那…… “咳咳咳——” 长乐宫殿外,正跪着几位大臣。 殿内,夏泽正神色惊慌地拍着永宁帝的背脊,却被他摆摆手推开了,“慌什么呢?”他的声音中气不足,但威严犹在。 夏泽:“您莫要劳劳过度,老太医可是嘱咐您要多多休息。”老太医的姓便是“老”,是个有些特别的姓氏。 永宁帝淡淡说道:“可是老太医也医不了寡人的顽疾。”他已经是太医院最厉害的御医,却挽救不了将腐的巨船。 夏泽听着永宁帝的自称,便知道陛下心里并非甘心。 不甘心也是不成,永宁帝天生身体孱弱,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膝下能有好几个孩子都是出奇,一个个身体都还康健,永宁帝自然高兴。 可是太子! 永宁帝想起东宫那张扬跋扈的小模样,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可是太子…… 他最像,也最不像。 永宁帝没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曾经那么瘦弱的小孩一下子抽长到现在这般高大,进退有度,行事稍显偏激却自有法度,甚好。 就是太快了。 他低头看着桌上摊开的卷宗,咳嗽时止不住的猩红滴在上面。 太快了。 满朝文武,皇室血脉,卧榻之侧有无数贪婪的目光,假使他真的……那东宫将会腹背受敌! “去,召许伯衡进宫。” 永宁帝用白帕擦拭着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道:“别哭丧着脸了,药拿去热吧,我待会肯定吃。” … “该换药了。” 莫沅泽小心翼翼地给雪兔换药。 其实已经剩下个小疤,就连痕迹都快没了,可在莫沅泽的心里这仍是大事,就连上药也是战战兢兢。 伺候的下人都忍不住劝,可是莫沅泽振振有词,“这可是叔给我养的,我自当尽心!” 下人看着疲惫绝望的雪兔瘫在笼子里,咽下了劝说的话。 罢了,只是多余的上药罢了,顶多、顶多是虚不受补,忍忍就是了。 莫沅泽给兔子上完药后,就高高兴兴地抚摸着雪兔的背脊,尤其是毛绒绒的耳朵和尾巴,简直是爱不释手。 只是摸着摸着,他突然惨叫一声,猛地抱住小兔子,哭唧唧地说道:“阿雪受伤了!” 莫沅泽这声惨叫之下,整个院子是闹得人仰马翻。 直到徐素梅哭笑不得地给他寻来了个有养兔经验的老奴,方才解了困惑。 “小郎君,这非是受伤,也不是白色的血,这是乳汁。” 莫沅泽困惑地说道:“乳汁?” 老奴熟练地摆弄着手里的兔子,“您且看,这只兔子是母的。她这是怀孕了。” 莫沅泽僵硬住,看着那只兔子仿佛看到了崭新的事物,声音都小了许多,“这,阿雪怀孕了?会有小兔子吗?” 老奴:“这个时节确实是兔子繁衍的日子,不过……” 他微微皱眉,手指轻快地在雪兔的下腹扫过,又确认了几遍,最终遗憾地摇了摇头,“这只兔子没有怀孕,它只是以为自己怀孕了。” 莫沅泽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着阿雪,“没有怀孕,又怎么会以为自己怀孕了呢?” 徐素梅给他招来这个老奴后,就去处理家中事务,如果被她知道这老奴“怀孕”不“怀孕”的一通说,肯定会立刻阻止。 可她不知道,而莫沅泽又很好奇地发问,老奴便也解释了。 “这些母兔偶尔也会这样,尤其是在春日,您是不是经常去抚摸它四处还有背脊尾巴?那会让兔子误以为是公兔触碰,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误解。放着不管,过段时日便是了。”老奴的解释非常详细,也非常简单,不会让莫沅泽听去太多污言秽语,却也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虽然没有兔宝宝,但是这段时间也要好生照顾阿雪。” 莫沅泽接过阿雪,克制住抚摸的冲动点着小脑袋说道。 “砰——” 门外响起个尴尬的声音,屋内数人朝外看去,却是刚回家听闻小侄子闹出的事,过来探看的莫惊春。 只见他一脚踩在门槛上,一手按在门扉上。 极其用力,方才会猛地撞上墙壁。 “叔!” 莫沅泽高兴地叫着,抱着阿雪就要过去。 莫惊春却是踉跄几步,脸色苍白地看着他手里的雪兔。 就跟在看什么洪水怪物一般。 莫沅泽不满地扁扁嘴,“您这是作甚?阿雪可不是怪物!”他抱着兔子委屈地想,这难道不是叔送他的礼物吗? 又怎么会害怕呢? 莫惊春恍惚地想到,阿雪不是怪物,可他呢? 他会不会成为那种怪物? 莫惊春下意识抚上小腹,又猛地挪开,如同碰到了什么怪异之处。 他的脸色苍白透明,疲惫又绝望。 此时此刻,他万分憎恶自己这份敏锐。 第十八章 阿雪重新回到了莫惊春的院子。 泫然若泣的莫沅泽扒着他的小腿嗷嗷,还得是徐素梅过来才将人带了回去。莫惊春有过一瞬间的心虚,但是在看着兔子若无其事吃草的动作时又很是头疼。 他不希望看到那个猜想,但精怪行事不会那么简单。 之前三月的惩罚残酷至极,也没见精怪有半分退让,如今这新的兔尾惩罚毫无期限,他心生困惑,又因这偶然撞见的解说而升起古怪的猜测…… 尽管是猜测,莫惊春心里却是悲凉。 若是真的,当真耻辱。 是夜,他躺在被褥里,再没想之前那么平安睡去,犹豫再三后,他探手往下,像是要尝试。 守夜的墨痕在外面打瞌睡,迷迷瞪瞪好像听到了痛苦呻吟声,他猛地一个激灵磕在边上,发出不轻不重一声响,“二郎?”他的声音有点迷糊,像是分不清楚刚才那瞬间究竟是他做梦,还是屋内真的叫人了。 半晌没有动静,墨痕才重新栽倒下去,迷糊地想着该是梦呓罢。 屋内,藏在漆黑幽暗里的男人面红耳赤,那是一种古怪的羞红,身体逼到极致才会染上这种色彩。 可莫惊春面上却是毫无表情地撒开手。 如果要让这惩罚消失的代价需要如此难以承受的抚摸,便罢了。 他可以在夏日依旧不换轻薄衣裳,顶多会被外人误以为是有什么怪癖,但也总好过再来一回! 他泄气地盖上被子,好半会才沉沉睡去。 … 公冶启面色发沉,身前跪倒一片人,包括脸色苍白的柳存剑。 他安静地坐着,便宛如凶兽盘踞。 “殿下,您应该早做准备。”柳存剑心里慌,可他不得不说。 太子并不会因为发脾气就乱砸东西,东宫之所以跪了一片人,不过是因为他们觉察到了殿下的暴怒,心中恐慌而已。 引得太子凶暴的点,便在于柳存剑方才的话。 他强撑着说道:“殿下,最近朝中局势古怪,您的几位手足异动频频,想来心中是有些成算。若是您坐视不理,怕是会引发后患。” 以太子之英明神武,柳存剑其实猜出太子不愿动手的缘由。思来想去也是好笑,这天底下最是普通寻常的亲情,居然真的会出现在皇家中,一对最不该有的尊贵父子之间。 太子肃穆安坐,仿若没有听到他的话。 俊美面孔上面无表情,就仿佛一切都被尘封在皮下,可那双眼…… 是毫不掩饰的浓黑。 谁都不想体会太子的暴怒。 他的怒意,并不只在面上的戾气与疯狂,更在沉静压抑下的暴虐嗜血。 刘昊或许会害怕太子偶尔一闪而过的张狂肆意,却更害怕他平静无声的浓浆怒火。 那一瞬,仿佛太子的两面融为一体。 他是唯一一个真正清楚太子发生了什么的人,或者说,除了永宁帝和皇后之外。 如果主家有什么问题,是瞒不过近身伺候的人。尤其是最为靠近的那一个。 东宫身边跟着进进出出的人太多,别人以为太子只是喜怒无常,张狂放纵。可刘昊却知道如果若止步于这样,那一切都是美满。 太子偶尔会流露出暴虐的一面。 比原来的他更加疯狂,更加嗜血。 或许他是渴求着杀戮。 刘昊无法说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但他曾有两次当真与“他”擦肩而过,那时候的下场和带出来的人命,过于严重。他能活下来,也正是基于他在其中的表现。 正因为如此,他对莫惊春的态度方才如此柔和,那是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只不过莫惊春比他更惨了些,至少刘昊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那位太傅或许都不知道自己是十来年的遭遇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昊在柳存剑的示意下巍然不动。 笑话,现在的太子要是能劝说得动,那该抹脖子的就是他了! 好半晌,殿外传来了别样的声响。 太子略动了动,刘昊便心知肚明地爬起来。过了片刻,他蓦然回来,穿行过地上跪着的一群,走到太子殿下身边说了什么。 公冶启幽黑的眸子盯了他一瞬,淡漠起身。刘昊紧跟上,在越过那些个内侍时踢了一脚,机灵的立刻就跟上了。 至于不机灵的…… 刘昊眼底毫无情感,东宫容不下过于精明的,却也容不下愚蠢的废物。 他们去往了长乐宫。 殿下在长乐宫待了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刘昊看不出他的脸色是好还是坏,不过回去的撵车上,他总算听到太子殿下说话,“如果孤现在出宫……” 刘昊:“……您还是先杀了奴婢吧。”他哭丧着脸说。 他们前脚刚从长乐宫出来啊! 太子殿下不服气,“杀了你能顶什么?用你的血铺出宫的路吗?” 刘昊的心漏跳了一拍。 太子正在盯着他。 “你一个人的血可不够。”太子若无其事移开了眼,“回去罢,父皇禁足,孤回去睡大觉。” 刘昊:“……”什么? 他心里是决然不相信太子所说的话,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殿下还真的就此蛰伏,再没有管外界的风雨,只是经常往返长乐宫,直到一日被凤鸾殿请了过去。 凤鸾殿内,皇后的脸色稍显苍白,不过都掩盖在了一众胭脂水粉之下,但太子还是一眼看得出来。 “母后,近来太医可有来请平安脉?”太子蹙眉。 皇后:“昨日刚看过,只是睡得少了些。”她的语气不疾不徐,用眼神示意太子坐下。 太子笑嘻嘻地在她左边坐下,看着皇后手里拿着的账本,“有人给我送来了一份礼物。”她玩味地看着手里的东西,“不过相比较这个,启儿……” 皇后看向太子,眼神稍有不同。 “对张家,你得拿出个明确的态度。”皇后几乎是明示,神色显得有些严厉。 张家。 太子稍显疲倦地盖住了眼底,又是张家。 … “轰隆隆——” 干打旱雷。 莫惊春坐在茶楼里与同僚吃酒,他们中一人年过三十,膝下总算得了一子,喜得跟什么似的,高兴邀请着诸位熟悉的同僚出去吃酒。 虽然现在京城气氛不太明朗,但对于他们翰林院的官员来说,大部分并不在意。除了新进来的人,其他多数是后半生都在在这做学究。只做学问的人,与朝堂的风向,向来没有太大关系。 莫惊春也抿了几口酒,今日请客的人算是翰林院关系还行的同僚,他总得给几分薄面。 他的酒量一般,吃了几口眉角就飞着红。 不过一桌有人小酌怡情,自然也有喝大了的。右手边除了还勉强留有神智的请客人,并有两个喝得烂醉躺了下去。 莫惊春再坐了坐,就发现唯一清醒的人居然是他。 莫惊春:“……”就他一个人可不能扶起这么多个醉汉,而且喝得这么烂醉,明日上值他们可有得疼。 莫惊春吃完最后一杯,慢吞吞起身打算越过地上的“尸体”去包间外叫人,至少得把这些醉汉扶上马车。 有些还是自己走过来的,想想就头疼。 “唔……” 桌子下的尸体动了动,发出呓语。 “……皇……” 莫惊春正踩过两个扭曲纠缠的人体中间,真纳闷那两个人身体究竟得多柔软,才能扭曲成那样。 “皇后……落胎……唔……” 莫惊春僵在原地,猛地看向今日请客的袁鹤鸣。他那坨红的脸颊与紧闭的双眼,还有那通身的酒气,无不说明他已经烂醉如泥。 “是男孩……” “嗷!” 几乎是前后脚落下的声音,袁鹤鸣惊坐了起来,感觉脑袋巨疼,整个人晕乎乎的,勉强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莫惊春。 “我……” 他含糊不清地嘟哝。 “你摔下来了。” 莫惊春严肃地说道:“你知道你喝了多少吗?” 将喜悦变为酒量的袁鹤鸣:“……”嗷,脑袋疼。 他有种回到了公事又出了错,颤巍巍面对着莫惊春的时候。 莫惊春无视了他脑袋后的大包,和半醉半醒的袁鹤鸣一起善后,把一堆烂醉如泥的同僚送上马车,又亲自压着袁鹤鸣回去,给守门的阴沉沉留下一句“让他以后莫吃酒”的嘱咐才甩手离开。 莫惊春神色发冷。 他今日是走路来的,袁家想派人送他回去,但莫惊春想散散身上的酒气,便婉拒了。 莫惊春心里有些焦躁,他借着送人的劲全都彻查过,他们醉倒的模样该是真的。 可谁又能保证这其中不会有伪装? 他对一贯信重的袁鹤鸣有些不满,这酒后嘴巴不牢靠就莫吃酒,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袁鹤鸣家里有个做了太医的妻弟,或许是有自己的门路。至少他在半醉半醒间说出来的呓语……皇后的确曾经小产落胎过,那是在太子八岁时,就在永宁帝围场遇险那一年。 莫惊春心头一惊,很多事情都串起来了! 永宁帝,丽妃,皇后,张家,太子…… 狡黠月光下,莫惊春骤然停下步伐,死死地看着地上的影子。他心头微凉,觉察到了一桩他不想知道的事情。 【任务五:警告太子】 精怪姗姗来迟的任务,更像是在肯定他心里的猜测。 第十九章 劝学殿。 太子若无其事地坐在座位上,炯炯有神地盯着莫惊春。 身为太子,他在上朝时仍需在劝学殿读书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到他多少。相反,在诸位皇子认知里,他们更认为这是永宁帝对他的恩宠。 莫惊春倒是赞同学无止境的说法。 不过帝王权术这些东西,莫惊春却是教不了,只能按部就班做个糟糕太傅,讲一些枯燥无味的东西。 公冶启:“夫子,都快夏日了,您还是这厚实的衣裳,难道不热?” 看来太子还是能从枯燥中找到别样的乐趣。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劳殿下费心,臣畏寒怕热。”至少额间无汗,很有说服力。 他看了眼东宫,心里的迟疑犹在。 然半晌,莫惊春垂眸,“殿下近日,倒是有些忙碌。” 说是忙碌,不过是甚少看到太子的身影,除了劝学殿,他甚至连上朝都没去。 公冶启点着桌子的动作停下,漆黑的眼珠望着莫惊春,“父皇将孤禁足。”他笑着。 拖长的嗓音偏带出慵懒的傲慢,这便是他故意的、古怪的趣味。 莫惊春:“陛下……”他顿了顿。 这倒是从未听过的消息。 朝上,永宁帝不过意思意思地敷衍了几句,朝臣以为太子另有要事要办,也没有追问。于此时,也没多少人敢于追问。 永宁帝近来的脾气确实不好,这对往常刚柔并济的帝王来说稍显古怪。 “夫子似乎有心事?”公冶启挑眉,带着种漫不经心的好笑。 莫惊春敛眉,“臣确实是有。” 他平静地说道。 毕竟精怪哐当一个任务砸下来,却没有任何详细的解释。莫惊春与其谈论,它却只会说“您心中已有答案”这样的话来回应。 他心里自有答案? 莫惊春已是木然。 袁鹤鸣的话是意外,他呓语的话也细不可觉,应当只有他一人听得清楚。 皇后落胎是在十一年前,那年太子八岁。 永宁帝出宫散心,带着当时的丽嫔还有几个皇子前往,此间,丽嫔救了永宁帝,回宫后就封妃,太子险些出事的消息传回宫内,皇后受惊落胎,休养了半年,刘昊成为太子信重的內侍,而莫惊春则开始了枯守翰林院的生涯。 此番有人起,便有人落。 太子,当年为何会在营地深入雪地围场,几乎走失? 如果从这些点滴细节切入,不难看得出来…… 莫惊春的呼吸微窒,不,其实很难看得出来。 除非抽丝剥茧,追根究底。 方才会觉察到最底端的幽暗。 莫惊春的那句“有”只让公冶启的眼神似箭,根根扎透着眼前的瘦削夫子。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浓烈到了宛如炽火的地步。 豁然起身,他几步靠近莫惊春,近得几乎能够闻到彼此的气息,“夫子?” 莫惊春双手交叉,硬是在这狭窄的距离行了大礼,“殿下,还请小心张家。” 这话一出,莫惊春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脚踏进了皇室纷争,夺嫡之乱,可他却不得不如此。 谁不怕死? 可偏生前有精怪,后有太子,即便莫惊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可一旦太子出事,焉有他在? 莫家,绝不可因他受到牵连。 那太子,也绝不可以出事! 公冶启眼底煞气一闪而过,戾目幽幽望着莫惊春,“夫子这是何意?” 莫惊春语气艰涩地说道:“太子和张家的矛盾……由来已久,即便是在当下,也看不出和缓。不是张家不愿意修复与殿下的关系,而是殿下恶了张家。”张家为何如此不讨太子欢喜?太子又为何不满张家,更有暧昧种种,若是被旁人知晓,对症下药,都会害了命去。 莫惊春心知如此,却不得不说。 公冶启沉默后退一步,打量着莫惊春,“……夫子当真不怕死?”除了方才一瞬的情绪被莫惊春捕捉到外,此刻站在身前的青年就是完美的太子,他温柔笑着,笑意却没到眼底。 莫惊春怅然摇了摇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就在如此紧张严肃的时刻,公冶启蓦然说道:“如果夫子给孤摸摸尾巴,孤便信。” 莫惊春:“……”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太子。 “殿下,您想摸阿雪?” “阿雪是谁?” “那日殿下摸的兔子。” 公冶启:“孤要摸的是你的尾巴,同别人又有什么干系?”他说得轻描淡写,于莫惊春却是石破天惊! 他的心头狂跳,语气却是寻常。 “殿下说笑了,臣是人,却不是精怪,怎么会有尾巴呢?” 公冶启赞同地颔首,微笑着说道:“确实,夫子是人,又怎么会长着尾巴呢?”他慢悠悠地踱步再进,几乎与莫惊春并肩而立,“可孤思来想去,难道那日真的只是孤之臆想不成?” 莫惊春藏在袖子里的手指颤了颤,萧瑟着抠住袖口。 “殿下若是不信,大可检查一番。可若是查不到,那殿下可莫怪臣在御前告上一状。” 他垂眉平静地说道。 公冶启低低笑了,“夫子,夫子……” 他连着两句唤着莫惊春,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咀嚼着这本该敬畏的尊称,“夫子是如何做到前脚还在为孤推心置腹,后脚又当着孤的面说要去告状的?” 莫惊春:“殿下为君,我为臣,自该为君上谋算。可殿下若是折辱臣,臣总该有些反应。” 公冶启:“便是告御状?” 莫惊春:“便是告御状。” 公冶启:“可是父皇若是偏袒孤呢?” 莫惊春:“至少陛下会知道,便会教导、约束殿下。” 公冶启沉默了一瞬,“到了此时此刻,你还没忘记你这太傅的职责?”他说这话时,表情就吃了什么酸涩的东西倒了牙,脸色异常古怪。 莫惊春坦然地说道:“那是自然,臣无法教导好殿下,那总该将疏漏之处呈现给能教导好殿下的人。” 公冶启想扒开莫惊春的皮看看他的里面究竟是怎么长。 当他这般想的时候,那不仅是想。 古怪扭曲的视线一扫而过,在莫惊春的身上短暂停留,却猛地激起了莫惊春潜伏在表皮下的警戒。 他虽为文臣,可他父亲兄长都是武将,莫大将军是上过战场杀敌,砍了无数敌首的人,他身上的杀气之重,一旦毫不留情便是极大的威吓恐惧。 几乎成片的恐慌在年少时几乎压垮了莫惊春,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能在那样刺骨的寒意里淡然自若。 父亲收放自如的杀意,成了他和莫广生的磨砺。 此时此刻,莫惊春便觉察到了太子打量视线里蕴含的趣味,以及这趣味下蛰伏的嗜血。那古怪的欲望浅浅铺在眼底,更流在血脉里。 一时间,他先前劝说的话再度浮上莫惊春的心头。 “警惕张家”这般话之所以会出口,乃是因为……莫惊春怀疑,当年围场里,其实不止一场阴谋。 至少是两场。 刺杀皇帝的凶手,以及有人试图谋害太子! 太子会出现在围场深处,绝不会是意外,尤其是那时候太子身上的衣裳有意换做了粗布,还有来接走太子的人……应该是皇帝的人。 一副不完整的拼图就这么被莫惊春凑了起来。 十一年前,在乱徒试图刺杀永宁帝时,另外一场阴谋也悄然铺开。太子遭到了暗算,皇帝留下的人手不足,为了躲避营地的暗杀,他们给太子换了衣裳带进了围场深处。 追杀的人让看护的人手逐渐减少,以至于最后一个护卫也为了引走杀手而离开。 所以莫惊春引走黑熊时,才会撞到孤身一人的小太子。 只是这位太子却是个小疯子,在见血后居然不继续躲着,反而将其视作一场血腥的杀戮。 莫惊春怀疑当年这一出,里面有张家的插手。 不,或许不止是插手,再更深一步! 这怀疑,其实早就有,可是在袁鹤鸣酒后失言时达到了巅峰。 皇后落胎的那个孩子……是男孩。 有些老于成算的医科圣手能提前辨出胎儿男女,太医院要有这样的人也不奇怪。 如果太子出了事,可皇后还有后手,便可安然无恙接过这份动荡。 张家的嚣张跋扈并非一日两日,早些年间,莫惊春常听闻他们家中奴仆都敢在闹市纵马伤人,更有无数无状之举,只是碍于皇后一直压下不提。 皇后对张家的态度很是亲厚,以至于除了寥寥几个言官,无人敢于抨击。 只是张家在近年来却是收敛许多,甚至连备受宠爱的小国舅都没有入朝,只是做了个富贵闲人,此举其实已经讨了不少人的疑窦。 有人猜想,许是张家自知问题所在,不得不收敛。 可当真如此? 又是何事,让狂妄的张家不得不收敛。 除非……如此自大嚣张的存在,触怒了另外的庞然巨物。 方才有了莫惊春这份怀疑。 可张家怎么敢对太子动手? 张家怎么会对太子动手? 太子…… 莫惊春在急剧攀升的杀意下窜其冷汗。 因为太子这发自年幼的性情! 以至于张家惊恐,许伯衡奏请,连偶然擦肩的莫惊春,也困于翰林院十数年。 此时此刻,莫惊春便全然暴露在太子这凶残一面下。 公冶启笑了笑,“夫子,你在怕什么?” 莫惊春闭了闭眼,“臣怕,殿下做出不当之举。” “夫子所言那些枯燥无味的劝阻,”公冶启挪了一步,便是与他面面相对,根骨分明的手指掐住莫惊春的下颚,硬是将他的脑袋抬起,对上他浓黑的眼,“倒是藏不住这具皮肉下的有趣鲜活,孤倒是想问,夫子还要藏到何时去?” 布帛撕裂与铁器出鞘声近乎在一瞬。 第二十章 劝学殿内虎虎生风,两条身影一触即离。 莫惊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对太子动手,卷起的朝服撕开一角,正是被锋利铁器生生割开。 他敢于动手此事似乎并未让公冶启动怒,反而让太子露出乖戾兴味的神情。 他不忌惮莫惊春骤然表露的血性,更像是欣喜于能看到这幅画面般,一下子丢开手里不知何时佩戴的匕首亲自动手。 可于莫惊春而言,太子这般无异于全狮搏兔! 即便他真的反抗—— 莫惊春硬生生抗下太子的一拳,喉间的腥甜勉强压下,游走脱身。 外头现在肯定已经听到了这劝学殿的异动,可至少在里面有谁出来之前,莫惊春就别指望有谁能救他。 莫惊春:“殿下当真要闹出大乱子吗?” 公冶启的眼睛亮得惊人,“孤并非要折辱夫子。” 正因为太子此刻的举措非是那种亵玩淫靡的心思,莫惊春才更觉其疯狂。 若是情欲驱动,那且能说太子走了岔道,可偏偏他一心只纵着性情,硬生生走到这个地步,便是放肆猖狂! 即便是太子一贯肆意,如今却也太过。 莫惊春勉强避开公冶启,气息稍喘。 现在的太子给他的感觉异常陌生,更像是骤然燃烧的焰火,无止熄的炙热烫得人痛苦。一寸寸擦过的视线如此犀利,仿佛要片下肉来。 莫惊春下意识拼尽全力,可自打在翰林院长待后,除了这两年教莫沅泽习武时重新捡起了训练,此前多年他多少是疏忽了。 一个交错的疏失,莫惊春被猛地绊倒在地。 他一声闷哼,还未翻身而起,阴影就沉沉压了下来,公冶启的气息倏地侵占了莫惊春的领域,将他强压在身下,丝毫动弹不得。 这远比之前在莫府时还要紧密,毕竟那时候莫惊春并未被杀意刺激,还未拼尽全力。而今要压住一个成年男子的挣扎,即便是擅武的公冶启,也需得使足八分劲方才能死压住莫惊春。 莫惊春的呼吸急促,体力消耗大半,整个劝学殿被他们毁得差不多,“……您真是个疯子。” 他这句话没有任何含义,仅仅是对太子此刻疯狂。 公冶启欺身,“夫子所言,甚是。”他笑意越浓,刺骨的寒意便越深。 莫惊春都能感觉到背脊发寒,脉搏一顿一顿地跳动,蛰伏的血性试图挣扎,却在手掌滑进衣裳时猛地闭眼。 兔尾,妖怪! 公冶启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条蛊惑的尾巴。 “骗子。” 他露出个森冷的笑容,“夫子,您不是说,如果没有找到,要去殿前告御状吗?”手指发狠地捏住兔尾,疼得莫惊春身子抖了一下。 “那现在,是什么?” … 莫惊春在兔尾出现后,从未真正意义上与其过多接触。 除了在被阿雪假孕的处境刺激的那一夜外,他一直对这条尾巴敬而远之。即便精怪的存在已经远超世人所能想象的地步,可再如何尾巴总归是与妖怪相配。 世人再爱乡野怪谈,却绝不会容许异类出现。 莫惊春不愿在太子面前暴露,正是因为清楚这带来的后果。 产乳可以用生病解释,可兔尾呢? 莫惊春很累。 他刚和太子交过手,又被他强行按着撕开了衣服,挖出了尾巴。 那条尾巴不知揉搓了多少下。 太子揉搓抚摸的力道没轻没重,连带着尾巴根部都闷闷作痛,像是有点肿胀,现在连衣服盖在上面都难受得要命。 瘫在太子身下,颤抖得没个正形的模样太过丑陋,他拼尽全力才将颤抖忍住,不再流于表面。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低头,勉力将朝服穿好。 尽管那已经不成样子。 他知道太子正在看他。 事实上,从太子满足退开,优雅地背着手立在边上,到莫惊春勉力坐正,试图整理衣裳…… 他都一直看着。 毛骨悚然的视线黏糊糊得可怕,像是在贪婪得注视着猎物。 可莫惊春不是瘦弱的猎物,反而会竭力反抗。 撕开那层唯唯诺诺的古板腐朽,公冶启对这样的莫惊春更感惊奇,越有不同,注意力便越是停留在他身上。 莫惊春此人极其守礼,这数年与公冶启不合,正是因为他的古板沉闷。 无论太子的行为是为了折辱还是仅仅出于趣味,对莫惊春而言都是极大的羞辱,不然他也不会在激荡下气急动手。 公冶启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这种鲜然的反抗。 即便之前在莫府,那也不过是软绵绵的力道,与方才竭力抗争完全不同。 被他几乎从衣裳里剥出来的太傅,怕是怨恨极了他。 公冶启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像是颤栗。 如果割开莫惊春的喉咙,想必他的血液会如同他的脉搏一样鲜活诱人。被逼到极致时,他流露出来的坚毅血性久违地让公冶启升起暴虐的心性。 他想撕开这具皮肉,想挖出他的心,看看藏在血肉里的又是怎样一个莫惊春。 莫惊春敏锐觉察到一直笼罩不去的戾气越重,太子并没有因为餍足而平息了杀意,反而更为之躁动。 眼下太子更像是只人形凶兽。 他感觉到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那像是…… 十一年前,他在东华围场感受到的一般。 那挥之不去的诡异感。 “……殿下,你……” 莫惊春语气艰涩。 公冶启挑眉,张扬疯狂倒映在他的眼底,“有时候会是这般,”诡谲的压抑下,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夫子,可是怕了?” 莫惊春怔怔地看着逐步走来的太子,“臣……想起来了。” 怎么想不起来? 当年的小太子就是用着这样平静的疯狂,逼得莫惊春不得不直接和熊瞎子对上搏命。 他踉跄站了起来。 也不知道尾巴是不是还有着维持平衡的作用,在被捏肿了后,莫惊春总觉得动作起来不是很干脆。 站稳了后,他霍然欠身,叉手行了大礼。 一时间,满室寂静。 公冶启停下步伐,与他只在一步之遥。 他扬眉看着莫惊春这与先前别无二致的动作,神色莫测,“夫子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莫惊春:“……谢过殿下的回护。” 公冶启幽黑浓郁的眸子里,乍然而逝一点清明。 即使心中怨怼愤懑犹在,莫惊春却还是强压着情绪一字一顿地说道:“尽管臣不满于殿下这份注目,可若非殿下,臣怕是早就死了。” 太子这份“关切”令人惶恐,更是充满诡谲淫靡。 ……可是。 ——精怪告诫过他,他的身边曾经有人盯梢。 在太子多次与他接触后,那种紧迫盯人的威慑才悄然散去。 除了永宁帝,还能有谁呢? 永宁帝对太子爱护有加,若不是太子频频流露出对他的兴趣,或许此刻莫惊春就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此处。 便是再恨再不愿,以莫惊春的本性,都不能在戳破太子的隐秘后,立刻做出过激的反应。 即便他因为方才的兔尾一事,藏在衣服下的皮肉无不抗拒着太子。 他畏惧那种疯狂。 公冶启蓦地盯着莫惊春,如同在看着什么奇诡的存在,少顷,他放声大笑,觉得莫惊春亦庄亦谐,着实妙不可言。 在该恐惧畏缩时,他偏偏奋起反抗,毫不退缩。 以为他当怨毒愤懑时,却又严肃正经,怪得离奇。 可赞叹他英勇无畏,敢于短兵相接,他却不期然露出畏怯惶恐。 全然符合他的预料,亦是全盘脱离了他的猜想。如此有趣,却只一命在,如是杀了,岂不惜哉! 公冶启眼底的猩红张狂逐渐压下,沉浮幽暗的清明再度浮出水面,一瞬间那种扭曲的偏执就蛰伏下来。 莫惊春一顿,他并未起身,满室的压抑却散,莫名有种逃出生天的怪异。 一只大手扶住莫惊春。 他蓦然受惊,差点没挥开太子的手,却强行忍下。 公冶启:“夫子受惊了。” 莫惊春被拉了起来,迷惑地看着太子,却从他的眼底再找不到方才那张狂外露的血腥暴虐。 像是一下子从狂暴的凶兽披上人皮,重新变回正常的模样,太子解下自己的外衫,随手搭在莫惊春的肩上,正好有意无意盖住了他朝服的破损凌乱。 “刘昊。” 公冶启扬声叫人,莫惊春想躲开,被他强行拉住手腕。 只能尴尬立在原地,面对着鱼贯而入的宫人。 刘昊为首的宫人并没有对劝学殿的受损有任何表情,反而轻手轻脚地将摔倒的百宝阁,书架,破碎玉瓶等等收拾起来,又有人端来热水与手帕,奉上伤药。还有的捧来两套干净衣服,像是早就备下。 莫惊春木然地站在原地。 两人交缠的手腕遮盖在衣袖下看不分明,可亲近的站位却透着古怪。 可无人敢朝着他们瞥上一眼,直到刘昊带人将殿内复原,又速速离开后,整一个鸦雀无声。 直到此刻,太子方松开手,任由着莫惊春如同兔子般逃开。 怨不得是兔尾。 真像兔子。 公冶启面无表情地想到。 他将手背在身后,莫名有点怀念起兔尾的触感。 那确实是无上的享受。 他古怪磨牙,留在原地,“夫子先去偏殿换下衣裳,而后……”他的视线在莫惊春身上打转了一圈,露出个温和的笑容,“咱们再谈。” 温和。 又森冷。 莫惊春:“……”夭寿,还要再谈? 今日一面,他怕是短了十年命。 劝学殿外。 刘昊僵直地立在殿外,尽管不该,可他却不自觉去捕捉殿内的声音。 莫惊春……居然还活着! 刘昊面无表情,实则在进出间已然掀起轩然大波,他本以为……都快要为莫太傅哀悼了,结果他居然好端端地站在殿内,近在太子周围! 虽然该是受了些伤,可是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刘昊在春夏的暖风里硬生生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回想起太子第一次初露端倪的模样。 他仍然记得那时候的惶恐与畏惧。 年少刘昊连滚带爬地进殿,却只看到小太子浑身是血,笑嘻嘻地将血手印敲在张哲的脸上,“你不是说,想要与孤玩吗?” 底下躺着好些个人,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张哲吓得失禁,直接昏迷了过去。 刘昊咽了咽口水。 昏迷好啊,至少昏迷过去,就不知道自己真的一脚踏进阎王殿。 第二十一章 身为皇后的亲族,张家在京城无疑是横着走。两位年长的国舅爷都有封爵,更是入朝为官,而小国舅虽没有入朝,在京城脚下却是最受人欢迎的财神爷。 不过这位财神爷已经整整数月没有出府,正烦得紧。 “母亲,我的好娘亲,您就让我出去吧!我在这府里都待了多久了,就连府里伺候的都该嫌弃孩儿烦人,您怎么还禁我的足呀!”奢华漂亮的正院内,张哲坐在张老夫人下首痴缠,那漂亮的小脸上满是恼怒,“便算是开罪了东宫,他现在估计也忘记我了,您就发发慈悲……” 一直闭着眼的张老夫人慢吞吞看他,只一眼,就让张哲闭了嘴。 张老夫人:“你倒是还记得你开罪的是谁?” 张哲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地说道:“不就是谈个生意吗?那四皇子手里头那条线正是我感兴趣的,只是看看又不会……” “好了!” 张老夫人打断他的话,沉声说道:“看来还是先前宠你太过,你直到今日还没长记性。你是什么身份,四皇子是什么身份,他何以屈尊来与你谈生意?” 张哲悻然,“不就是个皇子吗?” 张老夫人突然抬起鹤杖用力打在张哲的腿上,疼得他嗷叫了一声偏不敢躲,“张家是皇后亲族不假,看着确实在京城里尊贵无比。可在张家之上,还有皇室,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嫌弃皇子?” 老夫人霍然站了起来,目光炯炯。 “我倒是生出些什么东西?你大哥胆大包天,二哥木讷寡言,而你,小小年纪就自诩甚高,当初太子怎么没将你活活打死呢!” 张老夫人显然也是气急,方才脱口而出。 张哲却是脸色骤变,像是想起了什么深藏不堪的记忆一般猛地打颤,小脸惨白。 张老夫人看着他缩手缩脚的模样,一时间满是叹息。 太子有异,这是几位张家当家人心里的共识。 尽管谁也不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皇后,他们曾经最受宠的张家女儿在面对此事,也只是露出个温和高贵的微笑,从不言语。 可他们确实畏惧太子殿下。 在得知张哲出事的那一瞬。 小小年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张哲一下子变得消沉,连着半年都做噩梦,每每醒来都颠三倒四喊着恶鬼。 恶鬼,东宫。 张老夫人闭了闭眼。 “滚回你的院子,最近京城的气氛不对,如果有任何人刚放你出去,立刻赶出张家。”她重睁开眼,眼里精光一闪,“若是家生子,就乱棍打死。你在边上守着看。” 张哲原本就苍白的小脸更加惨白。 … 宫内,劝学殿。 这里同样也进行着一场特殊的对话。 莫惊春和太子在各自更换过衣物后,仍在原来的位置落座,可是对比先前正经教书时的模样,却平生出一丝尴尬。 他有些坐立不安。 太子的眼神一直不自觉往他身后看去,像是对刚把玩过的兔尾仍有留念。 莫惊春:“……” 他强忍下想将衣裳再做整理的念头,“殿下,还有何指教?” 公冶启看着坐立不安的莫太傅,单手撑住下颚,笑着说道:“只是想与夫子说说话,却也不成?” 莫惊春:“……您不妨有话直说,比如这尾巴。” 他破罐子破摔。 公冶启状似惊讶地挑眉,“难道夫子想说您是个兔妖?” ……兔妖? 想起家中那只好端端却偏要“养胎”的阿雪,莫惊春忍不住想皱眉,“自然不是。” “那便是了,夫子有自己的秘密,孤自然不会多问。”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说道,“只不过,方才夫子提及张家,倒不妨说说这个。” 他完全没将人长了尾巴这惊悚之事放在心上,远比莫惊春还要从容淡定。 话题一下被太子拉回正轨,莫惊春顿了顿,理了下思绪才说话。 莫惊春条理清晰,先从他的怀疑说起,再抽丝剥茧,将近些时日观察到的事情,并结合十一年前的遭遇与袁鹤鸣偶然间的酒后吐言,如何得出最后的猜想……这番话说完,却也费了些功夫。 公冶启一直漠然听着,从神情看不出想法。 莫惊春言尽,殿内便恢复寂静。 半晌,公冶启淡淡说道:“夫子的猜测,大体不差。” 莫惊春心头一跳,莫名升起警惕。 只见太子殿下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抬眸看他,“但是这话里,还差了一桩事吧?” 莫惊春舔了舔嘴唇,喉咙有点堵,“是关于陛下。” 这种种猜测,都有一个唯一的前提。 为何会突然有异动? 虽有外敌,朝廷在内数年却是风调雨顺,平生乱子,只有一个可能。 ——永宁帝身体有恙。 只是这些不过猜测,若实打实说出来,便是要命的事情。可太子既然问到这点,不如诚实作答。 这本就是莫惊春身为太傅的职责。 不关是教导,还得辅佐。 那便不能欺瞒。 公冶启:“当初父皇与我说过,莫家人都是一根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但他评价你,却是儒气有之,血性不足。如今我却是觉得,父皇看错了。” 莫惊春一愣。 “今日若夫子还有甚么要说,便畅所欲言罢,不然日后等你再提起这股劲,可不知得是什么时候。” 公冶启语气听起来嘲弄,却偏有几分亲昵在里头,与从前阴阳怪气却有不同。 莫惊春思索起精怪所言的警告,范围实在太过广泛,而他于太子而言,也是太傅而不是东宫幕僚,想不惹人注目的见面也只能在这劝学殿内。 索性心一横,便将这些时候闷在心里的猜想二一添作五,悉数说了个干净。 左不过说一件是死,多说几件,也顶多是从死到五马分尸罢了。 待日暮时分,东宫派刘昊亲自送莫惊春。 路上,莫惊春可是被刘昊的目光打量得怕了,无奈地说道:“您有什么话,便问罢。”他眉间虽有倦意栖息,说话却是轻柔。 他身上换的这衣裳与朝服的严肃不同,乃是他甚少穿戴的酱红色。 虽也透着端庄大气,款式却抹去其肃穆古板,气势一旦柔和下来,便濯濯如春月柳,清隽漂亮的脸庞都鲜活了几分。 刘昊:“奴婢就是看看。” 他讪笑,他心里的疑窦可不止一件两件,不过在宫内活,就得攒得住秘密。若非莫惊春与他有些交情,其实也看不出刘昊的心思。 莫惊春慢慢说道:“其实我该谢过公公才是,这些年若不是您在东宫面前美誉几句,以殿下从前对我的看法……” 他笑了笑。 刘昊:“太傅言重。” 言重不言重,这话得听的人自己分辨。 他们这些宦官在外头的人看来压根算不上是人,不男不女,看着都碍眼。宫人在宫内摸爬滚打,不长眼的都早就成为枯骨,这对招子比什么都精明。对方究竟有没有将自己当人看,其实他们一清二楚。 刘昊之所以在最初会对莫惊春留下印象,除了东华围场的见面,不过是他将他当做人罢了。 刘昊亲自将莫惊春送出宫去,才不紧不慢地回到了东宫,却看到太子殿下重换了一套衣裳,连忙回禀。 太子颔首,“去长乐宫。” 太子去长乐宫,却是不必通报,径直越过几道关卡后,正巧看到夏泽弯腰,捡起了永宁帝发怒丢到一旁的奏章。 公冶启眼也不眨地说道:“父皇,我听说你不肯吃药。” 本就在吹胡子瞪眼的永宁帝更加羞恼,“胡扯!” 公冶启跨过地上的狼藉,走到永宁帝的身旁摸了摸药碗,冰冷的温度让他脸色也随着一同发冷,“这是当着孩儿的面扯谎呢。” 夏泽欠身:“殿下好生劝劝陛下吧。” “夏泽!” 永宁帝飞去眼刀,挡不住太子一身寒意,还是让人去重煎药,被亲自盯着服下。他砸吧着一嘴的苦涩,觉得这面子里子都没了,乜一眼东宫,“我听说,你在劝学殿闹了一场?” 太子倚在软塌的另一头,无趣地翻检着桌上的奏章,正巧看到那封让皇帝动怒的挑着在看,“孩儿没闯祸。” 他头也不抬。 永宁帝呵呵:“不死人,自然算不得闯祸。” 公冶启无奈,他将奏章按下,语重心长地说道:“父皇,您别那么幼稚。这可是我十岁就明白的道理。” 永宁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特给你留了莫广生,你却偏看中了莫惊春。” 公冶启:“莫广生是帅才,却非相才。” 二者本就不同。 永宁帝还再说些什么,却闷闷咳嗽起来。那咳声一经响起就不再停,咳得满殿的人心里都发寒。公冶启脸色一冷,三两步跨到他身旁,却见永宁帝捂嘴咳嗽的帕子上刺目的鲜红。 … 莫惊春睡了一夜,第二日才有心情去打量兔尾。 正如他所猜,这尾巴根红红肿肿,可怜兮兮地瑟缩在尾骨上,让人无从下手。上药吧,那位置太尴尬,不上药吧,感觉闷痛得紧。 他大早上起身,坐在堂前吃着早食,就见莫沅泽风一般从外头卷来,嘴里含含糊糊喊了一声“叔”就跑到里头去,“阿雪,阿雪——” 这孩子满心满眼就他的兔子。 莫惊春面上正经,听着小孩在里面和阿雪说话。 “叔真坏,把我和阿雪分开。” “阿雪,我给你挑了最嫩的菜叶子,徐阿伯说这是最好的……” “嘻,你最喜欢摸尾巴了对吧~” “不过阿伯说不能一直摸了,但明明阿雪最喜欢……” 喜欢摸尾巴? 莫惊春的动作一顿,身后的尾巴团子动了动。 【兔尾消失所需满足感:10/100】 【请您再接再厉】 仿佛像是印证他的猜想,精怪骤然出声。 莫惊春:“……”只觉莫大的恶意。 感情自己摸的不算,还得旁人来摸才行。 这姗姗来迟的进度,还不如不来! 第二十二章 莫惊春老实站在边上,只觉得投来的视线都异常扎眼。 今日,他刚从劝学殿出来,就被永宁帝召去长乐宫。又正好撞上小朝会议事,就让他站在边上听了。 这听起来顺理成章。 却非常不顺理成章。 永宁帝是个勤政的,除了大朝会外,私下的小朝会都是朝廷重臣才会参与,同莫惊春有什么干系!陛下找他又是为了什么? 他进来那会,许伯衡还盯着他看了几眼,微微一笑。 莫惊春却笑不出来。 可他还不能不听。 永宁帝时而会问诸位的意见,那可理也不理他是个刚来的。而他一问,殿内几个老臣眼神就瞥了过来。 许伯衡,黄正合,柳何芳,薛成等几个,无不是把持着朝政的重臣,在他们面前,莫惊春不过是个小小后生。 可陛下既有问,却也不得不作答。 原来还是与广润县有关。 自打广润一事爆发,永宁帝深感各地勾结为祸,特让吏部在年末考察时再添对天灾人祸的考量,同时也下令巡视的监察官员抓紧对地方的核查。故而今年各地递上来的奏章都少了花团锦簇的文字,皆是利落的文书记载。 可各地情况不同,有受灾的,自也有风调雨顺的。 永宁帝手里拿着的,便是雍州来信。 各府所言,皆是平安,虽偶有小灾,却极为安顺,百姓生活祥和云云。看着稍显朴实,却也不失为一篇好文。 然监察雍州的官员派人送回朝中的说法,却与之截然相反! 其言:“州牧郡守贪墨工银,致使水灾为患,百姓流离失所。又与当地巨贾勾结,开仓米高价卖予百姓,以至于米价高居不下,百姓无以为继,饿殍者多达千余人!” 弃州而亡! 便是惯来小心谨慎的莫惊春在看完后,都忍不住痛恨惊怒。 他勉强压下怒意,沉声说道:“陛下,不管此事是否为真,都必须再派人带小队精兵前往,押送赈灾银两。若是为真,此人可立刻接管州内一应事务,同时也可救济百姓。若是为假,当场斩杀监察使,以儆效尤。” 莫惊春这番话,还是有些空中楼阁,可他的果断倒是让永宁帝忍不住颔首。 其他几位老臣的意见,或是和莫惊春有些不同,或是从其他方面下手,都非常严谨缜密。不过许伯衡倒是有些意外,他居然也赞同用雷霆手段动手。 许伯衡:“史书恒此人,最是古板内敛,臣以为此事经他手,便有十足把握。雍州既危急至此,便不能以常态待之。必须尽快以雷霆手段解决,以免发生民愤。” 史书恒是雍州左近的监察使。 永宁帝很是赞同。 那之后,为了派去的人选又是一番争执,但是永宁帝拿定主意后并不是个拖沓之人,很快就定下了。 只是莫惊春诡异地发觉,在抉择人选的时候,永宁帝有意无意曾经看他几眼。 这几眼可把莫惊春看得头皮发麻。 身后的兔尾直接装死缩成一团。 这尾巴多少能透露出莫惊春的心情,得亏它是藏在衣裳里头,才有了随意摆弄的机会。但是随着天气逐渐升温,莫惊春已经开始在考虑是不是用布条什么的将它捆起来,毕竟若是突起一块多少很明显。 尤其太子的灼灼热线,让莫惊春总有一种一时不察,身后就会多出一只手的错觉。 好在太子克制,今日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问。至少他应该庆幸,太子殿下在满足过一次之后,似乎就真的只是偶尔看看。 直待小朝会结束,莫惊春才松了口气,落在最后面慢慢走了出来。 只是走着走着,他脚步微顿,身影停在宫道上。 永宁帝召见他是为了什么? 从他来到走,陛下都没有提过。仿佛只是让他走个过场,就塞在边上听了一脑门争端。 黄正合等几位大臣散的速度却是快,莫惊春稍一回神,就意识到他们的身影不再,却唯独许伯衡有些好奇地看向他。 莫惊春忙拱手,“许阁老。” 许伯衡颔首笑道:“不必多礼,你我同为东宫太傅,等闲视之便是。” 莫惊春露出个礼貌的微笑。 两人一起走了一段,直到各自离去做事时,他心里骤然闪过明悟。 尽管那毫无根据,但却莫名笃定。 “方才在殿内,陛下本是打算指我外放?” 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轻到别人听不清楚。 这是个危险的差事。 不管是去探虚实,还是赈灾,或是拿下雍州郡守,这都不是简单的事情,一个不慎就容易犯下大错。但同时这也应当是一个机遇,若是能把差事办得妥当,回来必然是升官加爵的赏赐。至于开罪了一个郡守的祸患……以永宁帝最近的脾气,那个雍州郡守还活不到那个时候。 若是真被派出去算不得好,却也绝不是个坏事。 但永宁帝为何有此想法,又为何最终没选他,这又是另外的问题。 不过这些要紧,都再抵不过莫惊春心里一桩着急的事。 他硬生生熬到傍晚归家,抵达莫府时,才流露出几分神色。 莫沅泽早就蹲守在大门边上,等莫惊春一回来就扑上来被他抱了个满怀。 “叔,叔,你说真的吗?只要我在你那乖乖听话,你就让我把阿雪带回去?” 莫惊春:“怎守在门边?” 莫沅泽小声,“这不是高兴吗?” 莫惊春方才无奈地点头,“你现在这般,就是不听话了。”莫沅泽立刻回头,三步并做两步往府内跑,嘴里喊着没没,立刻带人窜回去准备。 这便是莫惊春更关注的事情。 尽管精怪已经暗示兔尾解决的办法,但他还是不信邪。 今晨,他就用阿雪做引,将莫沅泽这小孩带了过来。 待夜深人静,莫沅泽这小娃早就在床上睡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莫惊春才上了床,抱着小侄子躺下。 一刻钟后,莫惊春默默给小侄子擦他睡出来的口水,然后无奈坐在床边。 他只着中衣,凌乱的衣服皱褶挤在一处,露出个微翘的兔尾。 雪白雪白,在月光下倒是可爱至极。 尾巴毛稍显凌乱。 失败了。 莫惊春心里叹息,果然借由别人的手来揉,还是没用的。 莫沅泽迷迷糊糊地在床榻上翻了个身,莫惊春看了一眼小侄子的睡颜。 又叹息了一声,躺下睡觉。 翌日,莫沅泽坐在桌边吃清粥,突然说道:“叔,昨晚我做梦了。” 莫惊春漫不经心地说道:“做什么梦?” 莫沅泽高高兴兴:“我梦到叔长尾巴了!” 莫惊春瞥他一眼,嘲笑了一句,“就那么想要阿雪回去?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莫沅泽嘀嘀咕咕那自然是想的。 莫惊春:“罢了,你吃完,就带兔子回去吧。” “谢谢叔!”莫沅泽一个激动,三两下希鲁喝完粥,就窜进屋内去抱兔。 而莫惊春微僵的身子平缓下来,慢吞吞地搅拌着碗里的粥,微皱的眉心透着困惑。 他不是在担心小侄子,而是在担心要是这揉的非得是特定的某个人……比如太子? 他面无表情,那还不如长一辈子算了! … 东宫。 刘昊掀开下摆踏入殿内,几步走到正在宫人伺候下穿衣的太子身旁,欠身道:“殿下,今日,陛下又将太傅召走了。” 这个“又”就显得很微妙。 毕竟这是这月里第三回 了。 太子不紧不慢地说道:“父皇的耐心真足。”他按了按喉口的衣襟,忽而一笑,清亮的眼泛起锐气。 “孤倒是也不差。” 自卖自夸了一通,太子踱步出殿。 这是要往凤鸾殿去。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身后除了刘昊外,其他的宫人都离得更远,走路几乎无声。 太子穿行过御花园,怪石嶙峋的景致显得大气又别致,与前朝的富丽堂皇又有不同。那是在十一二岁的公冶启执意下改的。 他那时候想一出是一出,可谁都改不了他的主意。 就连永宁帝也只能哭笑不得随他去了。 故而,当他想水磨工夫做些什么时,已经是深思熟虑,不容更改了。 正如莫惊春先前对太子的评价。 ——“太子其人狂傲恣意,想做的事情,还未有不能做到的。” 得亏父皇改了主意,不然要再去将人抢回来,可实在是麻烦。 太子背在身后的手无声无息地敲着,忽而露出个戾气的笑容。 焉知父皇是不是洞悉了他的想法,方才如此行事呢? 也罢。 恶兽克制,不过是为了其后的贪婪吞噬做准备。那么可怜可爱又软乎的兔尾,难道只尝过一次就够了? 放长线,钓大鱼。 太子一眨眼,盖住猩红的欲念。 总该让夫子先安安心。 身居长乐宫的莫惊春冷不丁打了个颤。 第二十三章 凤鸾殿。 温婉柔美的皇后坐在榻上,纤纤玉指拧在太子的耳朵上,虽没有用力,倒也掐得发红,“太子妃有孕在身,你却整整数月不曾探望。她到底是你发妻,留些颜面总是要的。” 太子挑眉:“她来告状了?” “这叫什么话!”皇后飞他一眼,“我是自己不会看吗?” 太子妃都快临盆了,这做阿爹的都无动于衷,定会惹来非议。 平日里皇后与太子说话多少是端着些,毕竟她年轻时的脾气可不像现在这么好。太子也不想惹得母后不高兴,稍微坐正了身,“刘姬其实比她早了一月。” 他却提起了旁的事情。 皇后凤眼一抬,“落了?” 太子淡淡说道:“刘姬体弱,没保住,就没声张。她在察觉到太子妃有孕后,就假意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令太子妃戒备,又主动吃下掺了药的吃食,让太子妃误以为得手,堕了胎儿。而后联手蔡姬装神弄鬼,扰得后宅日夜不休,险些让她真的落胎。” 皇后吃茶的动作停住。 这是无一善人。 对上母后诧异的视线,太子笑得有些渗人,“太子妃心中也未必没数,接招拆招罢了。” “刘姬冲撞是假的,她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诬陷太子妃下药……不,倒也不算诬陷。落胎是真,吃药也是真,只是时间错开罢了。”皇后苦笑着摇头,“至于蔡姬,当年她第一个孩子,就是在太子妃院里没的。” 东宫里,就跟养蛊一般,没有一个是善茬。 东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无辜。就算是孩子,也是谋划的工具。 皇后:“是你在放纵。”太子却是摇了摇头。 不至于此。 他不过是,发现了,却也不拦着。 冷眼旁观罢了。 他长手长脚挤在皇后下方,明明有更宽阔的地方却不去坐,瞳仁深处无声寂静地翻滚着诡谲的情绪,“我给过她们选择。” 不论她们哪一个都清楚退路在哪里,却甘之如饴。 皇后无奈地看了眼太子,斗赢了便能得到更大的权势,如此放纵,谁舍得后退? 退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那太子妃?”皇后道。 东宫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不是我不愿见她,是她不敢见我。”声音却平静得仿佛冬日初雪。 “她怕我杀了她腹中孩子。” “太子!” 皇后声音骤起,猛地一拍桌面。 那可是皇室血脉,便是太子也不该如此说话! 太子轮廓深邃俊美的脸庞看出几分倦意,可那侵略性并未因为闭眼而柔和,反而更显肆意狂放。 他半阖着眼。 “母后,血脉亲近,不过是个笑话。” … 春夏时节,京城的天瞬息万变,日头隐有燥热,却在晨间下起雨来,增添了几分阴凉。这日,正是莫惊春的休沐。 “阿雪都不在了,为何还没清理干净?” 劳累近一月的莫惊春狠狠睡过平日起来的时辰,等醒来,就听到莫衡扬高又猛地压低的声音。 他困倦地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半睡半醒地想着,关阿雪什么事? 那兔子不是已经被莫沅泽欢天喜地带回去了吗? 莫惊春的院子里原先的管事退了,之后点上来的就是跟着他去过东华围场的墨痕。他年纪小了点,却镇得住场子。 不过此刻他站在廊下,头疼地看着秀华,“你和徐婶儿是专门负责郎君衣物的,可阿雪都走了好些时日,怎么还留有白毛在上头?” 养宠就会掉毛,阿雪养在屋内后,墨香院的下人已经习以为常。 他们会在房屋的各个角落里发现蓬松的白毛,就连床榻上都有。他们面上不说,私下却都认为莫惊春跟小郎君一般爱宠,只是面子过不去方才不说。 不然这被褥上一撮撮是什么? 定然是主子偷偷抱着阿雪去床上吸兔! 听着墨痕在训秀华,负责洒扫的张力也凑了过来,挠着头说道:“管事的,你可错怪秀华了。不是秀华不尽心,实在是那兔子掉毛实在太多,我们这些天清扫,还是时刻能扫出一小堆毛毛。” 墨痕皱眉,视线在张力和秀华上徘徊了一下,也不认为他们在撒谎。 可是阿雪那么小一只兔子,都走了那么些天,遗留下来的掉毛居然那么多吗? 墨痕在外面吃惊得很,莫惊春在内也吃惊得很。 兔子,原来还未掉毛吗? 先前莫惊春完全没留心,他将披上的外裳褪了下来,然后将中衣翻过来看。 果不其然,上面若隐若现几根白毛。 只因为中衣的颜色同样素白,难以发觉。 莫惊春返身去看床铺,那上头就明显了些,正是好些错落的白毛沾在被褥上。 他一时间哽住。 白日晨起,天色都还未亮,只燃着灯,也看不清楚这床上的掉毛,等他晚间回来,院内的下人早就整理干净。 这一来一回,他竟然一直没发现掉毛的事情! 莫惊春:“这是为何?” 先前他薅尾巴的时候,若是真掉得这么厉害,他肯定会发觉的。 【兔子换季会掉毛】 现在正是春夏之际。 莫惊春:“……” 【系统建议您,可每日梳毛收集起来】 莫惊春:“…………” 成吧。 他认命着人去库房,倒是真的寻了一把小巧合适的梳子。 梳毛需要耐心,这兔尾好生敏感,摸都摸不得,得亏是莫惊春自己动手,每一次梳都知道下一把按在哪里,这才勉强上上下下都梳了一回。 梳出来的毛毛堆成一个小球,被莫惊春用匣子收起来了。 连同那把梳子。 麻烦。莫惊春想,要梳尾巴,就得保持在一个诡异的扭身姿势,不然摸都摸不到。 腰有点轴到了。 他望着外面春光,心有戚戚,看来还是得拖着莫沅泽去多多练武,不然再有下次,他可真的无法保证能够在太子底下逃脱。 说是逃脱,更像是太子吃干抹嘴,满足了好奇心,这才不再乱来。 莫惊春起初被太子发现,还会惊慌失措,可现在已经不动如山,稳如老牛。 他自然还是怕的。 可怕有什么用? 先前永宁帝频繁寻他,莫惊春还曾担忧过太子将此事告知陛下,可经过数次后,他笃定永宁帝不知此事。 如若知道,永宁帝不会这个态度。 因为……最近的陛下看起来,有点像是在提拔栽培他。 除了他之外,频繁被召进小朝会的还有旁的年轻大臣。且如今朝堂上也常有官员调动,像是无形间的洗牌。 永宁帝试图在短时间内再提拔一批新官员。 而在其中,或多或少与太子有关。 东宫明面上并不与百官相交,更不像几个皇子养士与幕僚,可他是光明正大参与小朝会。 诸位皇子都是在十八岁后才得以入朝领了闲职,太子在三岁就被皇帝抱去御书房坐着。 如此耳濡目染,如此月月相对,压根不用他主动,投奔其门下便有无数。 莫惊春是在出了翰林院后,才逐渐体会到这点。 永宁帝待皇后相敬如宾,可对太子殿下却是极好。在上者如此示意,即便真的出事,莫惊春也不认为太子会坐不稳这个位置,故而时至今日,莫惊春对精怪的存在仍觉得古怪与诡异。 毕竟太子…… 莫惊春垂眸,神情复杂。 小朝会上,是能碰到太子的。永宁帝对朝臣如何,待太子只会更严格,可他总能交上一份完美的答卷。 与正在适应的莫惊春不同,他天生就适合这种场合。 任务五悄然完成。 他松了口气,一个产乳一个兔尾折腾了他大半年,再来一个可真是要不起。 不过如果让兔尾消失,就必须由太子动手的话,那莫惊春是真的做不到。他抓着那蓬松的毛团若有所思,如果心一狠,能不能将其割除呢? 可怜,无助又弱小的兔尾巴在莫惊春掌心跳了跳,瑟瑟发抖。 ……算了,他还没对自己狠到这地步。 … 原以为天气凉爽,这接下来的数日能好过些,岂料不过数日,一直看着还算平稳的永宁帝在朝上直接晕厥,一下惊起无数浪潮! 皇子侍疾,重臣入宫。 京城内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一日,莫惊春瞧着往日的时辰乘坐马车,抵达了皇宫。 本该停止的授课不知为何还在持续,即便在如此危险时候,朝会罢停之时,莫惊春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入宫。 他一步步走在宫道上,只觉肺腑皆是雨后的冰凉,压下沉闷的躁意。 第二十四章 公冶启守在长乐宫。 永宁帝昏昏欲睡,一天里没几个时辰是清醒的。他的身边来来去去,皇后,后妃,皇子,公主,太医,唯独公冶启一直都在。 仅有的一些时刻,是永宁帝醒来的时候要求他做到的事情,公冶启还会去做。 比如他还会如常去读书。 劝学殿每一日都会迎来他的主人和惶恐的太傅,即便是最冷静的许伯衡,在看向公冶启的视线都透着莫测的神色。 太医院几乎都在这了,却一个两个都带着苍白的神色,尤其是最常给皇帝诊脉的老太医,都有种死亡笼罩在头上的错觉。 他们无能为力。 永宁帝的身体向来不好,底子过于单薄,这些年为了朝堂殚精竭虑,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老太医在一年前就已经同永宁帝暗示过。 夏泽从殿外悄声进来,叩首在太子身前,“殿下,几位王爷求见。” 那是皇帝的兄弟,也是太子的叔伯。 公冶启死寂的眼神停留在夏泽身上良久,“他什么时候召他们入朝的?” 最快的一个王爷要赶过来,都得花上半月的时间。 夏泽不敢抬头,“陛下在半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他的话刚落,下一刻有意识的时候便是他猛地贯到墙上,背部的痛苦远抵不过腰间骨裂般的剧痛。 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下来,他险些昏迷过去。 他立刻咬破舌尖,勉强维持清醒,“……殿下,奴婢该死,可这都是陛下待您的拳拳爱子之心。” 他怕的不是自己死在这里,他怕的是太子发疯。 公冶启眼底一片猩红,狰狞凶残与隐忍的神色在他眉间交替,这怦然的巨响已经引起外头的注意,可是没哪个敢进来。 除了皇后。 皇后是刚到的,她在这里守了几日,昨夜险些熬不住,被久久不说话的太子给劝回去歇息,清晨将明,她又匆匆赶了过来。 帝后间并无浓烈爱情,但相伴这么多年,到底有些情谊。 “启儿!”皇后跨过殿前,便一眼留意到太子身上勃然的暴戾,她迎着那道杀气慢慢走过去,将手掌贴在太子的胳膊,“你该去读书了。” 她的声音温和平静,勉强保持着公冶启的理智。 公冶启蓦然往殿外走去,大步流星卷起了残风,与殿内挥之不去的药气一起出了门。皇后急匆匆地说了句“带人”,却被他硬邦邦地抛下一句不必。 皇后拧着眉,秀美的脸上才透着几丝惶恐与担忧。 太子的拒绝便说明若是带人,怕是连身边人都会杀个一干二净。夏泽是永宁帝身边的老人,太子待他一贯亲厚,如今失控对他动手,已经是忍耐到了极致。 皇后命人将半昏迷的夏泽扶了起来,指了个太医给他看看。 夏泽闷闷咳出几口瘀黑的血,抖着手用帕子捂住,勉力说道:“皇后娘娘,殿下会发怒,乃是正常。如今几位王爷入京……陛下,留了遗旨。” 皇后猛地看向险些站不住的殿前大太监。 夏泽露出惨笑,殿下自然会暴怒。 毕竟陛下瞒着他做了这么多,却从无一日向他透露命不久矣的事实,身为除了陛下与太医外唯一的知情人,太子方才那一脚已经是留了情。 皇后闭了闭眼,冷静爬上脸庞,“派人去守着东宫,一有动静立刻闯进去制服太子,莫要让本宫听到太子杀戮朝臣的消息,便是死,也只能有暴毙的说辞!”她看向身边的梅兰,阴狠地说道。 夏泽已经站不住,被扶着去歇息了。 眼下管事的唯独皇后一人。 凤仪女官已经带人去了东宫,殿内除了昏迷的永宁帝外,只有皇后一人。她坐在床边,挤了帕子给他擦着额间的虚汗,瞧着皇帝苍白的脸有些出神。 “……你让他每日按时去做该做的事情,是想借用这长年累月的习惯,让启儿保持理智? “可是皇帝啊,你难道忘了? “这些年,启儿能走到今日这地步,可完全是靠着你一力撑下来的。” 皇后自言自语,那些话在寂静的殿宇内显得冰冷古怪。 … 莫惊春捡着书站在门边,凝神看着连绵不断的细雨。 风吹进来时,他打了个寒颤。 太子久久不至。 莫惊春抿唇,对朝内的动荡心知肚明。如果永宁帝一睡不醒,那这朝堂上下将会掀起一场大乱。 太子一十九岁,正是身强力壮之时。 可除了太子之外,永宁帝还有数位成年的皇子,他们手中或多或少掌握着权力,尽管这半年皇帝一直在削减他们的羽翼,却也抵不过日久的积累。 太子为正统,自会登基。 可登基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事情,其后必定还会有皇子党羽的反扑。 按理说,永宁帝去世,太子登基,对莫惊春是有好处的,毕竟他的任务可以顺利完成。不过莫惊春思及精怪的存在,又莫名升起一种对未知的畏惧。 他苦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在自寻烦恼。 自得了这精怪后,虽有一连串的任务,可莫惊春也瞧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用,那零星的任务做到今日,甚至还失败了两个。在那精怪的眼里,他的用处到底是什么呢? 他有些猜不透。 莫惊春眼神一凝,看到门外朦胧的雨势里有一人缓步走来。他没有打伞,冒雨走来,湿漉漉得如同狼狈的狼犬。 他仿若察觉到了视线,蓦地抬起眼皮,阴鸷残暴的视线扎得莫惊春刺疼。 不。 这不是落难可怜的孤狼,而是一头压抑着暴怒的凶兽。 莫惊春心里滑过戒备的同时,又意识到他已经取着伞跨了出去,匆匆举着伞走到了雨中,竭力抬高伞柄以期能够遮住太子。 他在心里唾弃了几声,扬声叫着劝学殿的宫人,让他们去取来衣裳给太子替换。 太子那身正黑衣袍已经湿得彻底,没有挽回的余地。 莫惊春拉着太子进了劝学殿,接过下人的巾子递给太子,太子却是不动,一双漆黑的眸死死地盯着他。 僵持了片刻,莫惊春默默地绕到了太子坐着的后面,先擦了那头湿漉漉的头发。 按理说,他最该帮着太子擦的是脸。 但是这举止哪怕是现在这时刻,莫惊春都觉得太过古怪亲密。 “解开。” 良久,莫惊春听到太子轻飘飘的话。 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太子说的是头发。这束起的发髻想要擦拭确实跟没擦没太大区别,所以莫惊春也只是想了想就抬手取下太子的冠帽,然后手指穿插在发髻间散开头发,又用巾子擦拭。 长而浓黑的头发披落下来,莫惊春护着发尾勉强将其拧到不再滴水。 他本应让劝学殿的宫人来做这些,可看着进来那內侍浑身打颤的模样,莫惊春又觉得还不如自己来。 太子这古怪的模样,他不想惹得他不快。 结果放着衣服的盘子,莫惊春回头望,发现太子的视线正阴冷地盯着他。他沉默了一瞬,也回望着太子冷峻苍白的面庞,一滴水珠顺着侧脸滑了下去,滴在本就湿透的朝服上。 莫惊春感觉到危险。 他默不作声走到太子身边,看了下手里干燥的衣服,最终还是用帕子擦了擦脸与脖颈,这才将衣服奉到太子的面前。 总不会连衣服也要他来穿吧? 举到莫惊春手都要酸了,公冶启才接过衣服,转进去里面更换衣裳。 莫惊春长出了一口气,忽而听到外面有异动。那脚步声很轻,像极了整齐划一的步履,仿佛是有一队人马聚集在外头。 他只觉不妙,正打算出去看看时,却听到太子的声音响起。 “是母后派来的人。” 莫惊春回头,却看到太子只换掉了湿透的衣服,身着中衣,赤脚走了出来。 莫惊春艰涩地说道:“皇后派人来,是担心殿下的安全。” 这话说得他都不信。 如果是担心他的安全,又为什么后知后觉才抵达? 这更像是在猛兽出闸前将其团团围住,既恐惧又害怕,仿佛一种……觉得必然会出事的惊怖防御。 公冶启森然笑起来,“或许。” 莫惊春头疼地看着太子这模样,别说是上课了,他都感觉在太子眼中自己就是砧板上的肉。 兔尾都炸毛了。 一根根毛发扎得他难受。 他叹了口气,朝太子走去,别的且先不说,总不能就光这样走动。还是得穿上外裳再说,便是夏日也没有这么游荡的道理,更别说衣冠不整。 莫惊春即将与太子擦肩去取衣裳时,公冶启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拖到自己面前。莫惊春下意识反手抵住他的肩膀,险些撞进太子怀里。 “殿下!” “嘘——”公冶启的脸在莫惊春面前放大,浓黑的眼里透着扭曲阴鸷,却低低地嘘了一声,像是在安抚,“夫子,听话。” 又顿了一下,他笑了起来。 笑意不及眼底。 “或者让孤出去杀了他们,夫子,选哪一个?” 莫惊春头皮发麻,骨髓里任何一处都在疯狂窜起寒意,太子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说真的。 外头那一队不知多少人的卫兵的命,就拿捏在莫惊春的一念之间。 在他还未动弹时,太子就已经动作了。 在杀或不杀莫惊春之间,公冶启勉强在即将发疯的边缘来回,选择了他最想做的事情。 他将莫惊春整个剥离了出来,毫无顾忌地抓住了那团雪白的兔尾,在疯狂鼓噪的虐戾吞噬公冶启之前,他一口咬住了莫惊春的脖颈。 咬得极深,齿下的皮肉在颤抖。 莫惊春闷哼了一声,脸色骤然惨白,却没有动。 雨声还在下。 劝学殿外站着精锐的卫兵,他们顶着寒雨踩在无声的静默里,长槍的红穗儿湿透,如同这片死寂般的宫宇让人发寒。 一声,两声…… 他们数着心跳,劝学殿依旧一片寂静。 无人听到殿内的隐忍与抽噎,正如无人知晓殿内的淫靡诡谲。 第二十五章 劝学殿的西梢间布置简单, 但床榻桌椅一应俱全,敞阔豁亮,细密连串的珠帘垂挂在寝床前, 再有屏风相隔,倒是看不清楚。 只隐隐约约听着寝床上翻身的动静,晓得里头有人。 莫惊春睁着眼躺在冷硬的玉枕上, 此刻的姿势对他而言甚是不雅, 若在平时,他必定要呵责数句甩袖离开,此刻却不得不强忍酥麻,那感觉时不时窜过后背,侧放在枕边的手紧握成拳。 兔尾被不间断地揉搓, 已经可怜兮兮地缩成个小团。 兔尾:救, 吸太多了。 吸兔尾也要有个限度,会肿! 公冶启觉得现在的夫子看起来就像是突然被掀翻了的动物,无措地露出柔软的腹部, 惊恐又可怜地在他身下缩成一团。赤裸的上半身光滑, 透着几分少见天日的白皙。 冰冷的手指长时间抚弄兔尾, 彻底温暖起来。 指间夹着尾巴, 毛团被压了下去,显出兔尾真实的大小, 蓬松雪白的一团缩下来也就一小点, 掌心压根分不到多少细密的触感。 手指的主人犹豫了一下, 忍痛变作一手捧住。 莫惊春:“……已经半个时辰了, 您冷静下来了吗?”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看破世俗的绝望。 太子拿捏他的尾巴就跟解压一般, 横揉竖搓, 默不作声把玩到了现在。莫惊春整个身子都僵硬发麻, 只在偶尔精怪提醒进度变动后才恍惚意识到这兔尾就在别人手里这个事实,再后知后觉地忍受那拍岸而来又痛又麻的感觉。 公冶启慵懒地躺在更靠下方一点的地方,长手长脚地拱在莫惊春身后半阖着眼,像是有点倦意。 “夫子,”他扯了扯尾巴,“这尾巴会变回去吗?” 莫惊春被最后一下扯得实在是痛,忍不住伸手去护,“……这是长在肉上。”一个不小心扯断,就直接验证他之前考虑过要不要砍断的念头了。 “永久的?” 如果现在莫惊春能回头,必定吓得有多远跑多远,太子的眼睛实在亮得吓人。 莫惊春:“……不。” 太子没多问。 莫惊春早就应该在太子多次奇怪的举止后发现太子的问题,正常人在知道男子会产乳还有长尾巴后,不会觉得其怪异生奇? 太子偏不会。 且眼下,太子似乎对这兔尾有期限感到遗憾? 真是……莫惊春难以形容那是什么感觉。 自打有了这精怪后,莫惊春时常如同心尖压了块巨石,从未有如此彻底干净被扒开的时候。 羞辱痛苦的同时,却有种隐秘的开释。 公冶启慢吞吞地撸毛,感觉到手指下尾巴的肿胀,半晌,才颇为不舍地撒开手,撑起身。 窗外的雨声依旧,他听着雨打屋檐声沉默了许久,“父皇快要死了。” 他平静地说道。 莫惊春正在沉默的死寂里慢吞吞地摸索衣裳,想要将凌乱的衣物套上,闻言僵住。 公冶启:“怕了?” 他好似总是喜欢这么问,带着漫不经心的意味。 莫惊春坐了起来,低头将衣服盖好,“陛下昏迷这些时日,朝廷内外约有些争议。”他避而不谈,却也回答了公冶启的问题。 皇位交替时,如何不惊颤? “父皇若驾崩,顺理成章登基的人会是孤,”公冶启眼神幽深,看着莫惊春光滑的背脊被素白衣服盖住,“有什么争议?” 莫惊春:“您是太子,自然是您登基。但是眼下宫内朝外稍显混乱,雍州又有灾情,连年打仗,消息传到疆域对我军士气也是个打击。” 他顿了顿,才又说道,“年长皇子里,觊觎皇位的也不在少数,届时会发生什么,谁也不可得知。” 其实眼下莫惊春整个人都被揉木了,太子问什么就说什么。 他一直试图将腰带阖上,却三两次都滑开手。 莫惊春心里气急,却不知在气什么。 蓦然,一双胳膊从身后围过来,强硬从他手里拽走腰带,然后漫不经心地在他腰间合拢。炙热气息吞吐在耳边,惊得莫惊春大气都不敢出。 旋即,公冶启越过他下了寝床,赤脚走到窗前推开,窗外的寒凉水汽扑了进来,浇打在他单薄的中衣上,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发尾有些毛躁,是被莫惊春粗暴擦拭过的痕迹。 莫惊春痛恨自己看得那么清楚,立刻别开了眼。 “他们都怕孤发疯。”公冶启冰冷地说道。 莫惊春抿唇,没想到太子会主动提起此事。 殿下的疯疾似乎是从娘胎里带出来,药石无医。若是可以医治,不会拖到今日。 他坐在床边,头因为刚才的闹剧隐隐作痛,但太子所说的话又不能忽视。 他闷声说道:“殿下为何与臣说这个?” 这不当是隐秘? 即使莫惊春看过他险些发疯杀人的模样,可毕竟没有成行。 身为大臣,最是擅长的就是打马虎眼,不该知道的不该说的事情,不必嘱咐就知道该闭嘴。 谁敢拿命开玩笑? “夫子很特别,”公冶启慢吞吞转身,视线若有所指从胸前瞥到腰部,“也很诚实。” 他露出一个温和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希望夫子能一直这么坦诚下去。” 莫惊春语塞,想不出要回答什么,在这纠结的当口,有人连滚带爬地扑在门边上,磕磕巴巴地说道:“殿下,殿下——” 是刘昊的声音。 一时间殿内还算祥和的气氛被打破,莫惊春亲眼看到太子眉间浮现隐去不久的暴虐,立刻扬声说道:“刘公公?” 刘昊听到莫惊春的声音,好像没出什么事,咽了咽口水说道:“殿下,陛下醒来一小会——” 他的话音未完,一道身影已经跨了出来,穿着中衣的太子冷硬地盯着刘昊片刻,就要这么出去。在后面的莫惊春匆匆赶来,连忙将衣服与靴子递给刘昊,“公公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快给太子殿下穿衣?” 刘昊下意识就接了过来,头一回在殿门口做这样古怪的事情。 但太子显然不耐这般,夺过来自己套上,看都不看靴子一眼就赤脚闯入雨幕,压根没想过要带上刘昊。 好在正殿外的卫兵们看到太子出来,全都紧跟上去。 肃穆森严。 莫惊春倚在门边,逃过一劫。 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还在抖,他强压声音,力求平静地与刘昊说话,“公公还是快些赶上为妙,殿下他方才……脾气有些暴躁。” 他的声音又轻又快,若不是刘昊距离很近,都听不到他的话。 刘昊耸然一惊,急忙要走,但看莫惊春这看着整齐实则凌乱不堪的衣物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殿下对你……” “公公,”莫惊春冷静打断了刘昊的话,“不是你想的那般,快去吧。” 刘昊也不敢再拖,立刻拔腿跟上。 在他的身影也消失在殿前后,整个劝学殿彻底死寂,就连伺候的宫人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莫惊春倚靠在门边上的力气彻底消失,整个人滑坐下来。 额头抵着膝盖,胸腔发出一声长长的抽噎,然后猛地断了尾音,宛如死亡前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再抬头,莫惊春的眼角红红,鼻头也红红。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重新将朝服整理到完美,尤其是脖颈旁的伤痕处更是一次次抚平,神经质地确认了好几遍。 再无人能看出来任何一处问题。 等太子再重新想起劝学殿的莫惊春时,他已经出了宫。 … 莫惊春晚间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就不动了。 他在饭后陪着莫老夫人说话。 他很少有这么累的时候,就像是整个人被掏空一般倦怠,莫老夫人原是在和徐素梅说话,不知不觉就转头看他。 莫惊春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老夫人在叫他。 “子卿呀,”老夫人是江南水乡的儿女,念着莫惊春的表字都有种软糯的乡音,拖得长长的,软软的,“我的乖乖子卿是不是闹脾气了?” 莫惊春蓦然红了脸,无奈地说道,“祖母,我都多大岁数了?”怎还拿他年幼时的话还哄他。 尤其大嫂和小侄子都在,莫沅泽正捂着嘴偷偷笑,被大嫂拍了一记,不敢动了。 老夫人理直气壮地说道:“多大年纪了都是我孙儿。” 莫惊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徐素梅弯了弯眉眼,许是觉得现在气氛正好,想了想还是将之前一直盘旋的事情拿出来说话,“……你意下如何?” 莫惊春微愣,没想到大嫂在给他说亲。 身份都正相当,就是年纪小了点,才十七八岁,不过对还未出嫁的女郎来说也算大了。那人家里头就一个女儿,养得太过精心,不知不觉拖延了出嫁的岁数,反倒难了些。 愿意与莫家说亲,也是看中了莫家身份不错,人口简单。且莫惊春前头那个就没纳妾,人品风评也是不错。 当然这些都是私下隐秘的交谈,没留下半句口风,这些贵人家的夫人们说话都不露声色,靠着三分揣测。 徐素梅清楚老夫人一直都希望莫惊春再娶,别的不说,膝下一儿半女都没有,再有莫沅泽的对比下确实空了些。她本也不想揽事,却又觉得这次的人选着实不错,心里存了好些天,才在这时候拿出来说了说。 莫惊春沉默。 他待姻缘子女都只有平常态度,若是往日,看在老夫人的面上,应了也便应了。可如今他这般模样,要如何好生对待嫁进来的妻子? 精怪在身,随时都有诡异要命的惩罚。 就只说身后这兔尾,就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枕边人。 在这一切的事情都还未解决之前,莫惊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应下这些事情。 徐素梅听着莫惊春强打精神温和回绝的话,也知道有些道理,此刻上头……若是变天,谁也没有心思想这些。 莫惊春是太子太傅,这真是一个有些微妙的身份。 不仅微妙在太子,还微妙在他是莫家人。 掌握了莫家,就相当于握住了边疆的数十万大军,不管是哪一方都不会随意开罪了莫惊春,却又会戒备万分。 除非太子继位。 太子自然会继位,只是之后一切,就看个人心思了。 莫惊春晚间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去,连沐浴都提不起劲,只匆匆擦洗了一遍就在寝床躺了下来。屋内并无人,他任由兔尾肆意地露出来。 兔尾软绵绵地趴在尾骨上,透着一股有气无力。 每一根毛上下都带着绝望疲倦的气息。 兔尾麻。 兔尾痛还胀。 太子日渐过分的紧逼让莫惊春喘不过气,蓦然升起一种辞官走人的念头,却在当下不可能成行而强自压下。 他闭了闭眼,很累。 厌恶憎恨太子的情绪其实没多少,如果东宫当真对他有那种亵玩的心思,就不会每次都纠缠在那些古怪的地方,尤其是这条尾巴……莫惊春伸手撸了一把,莫名觉得好像肿胀了一倍有余。 兔尾不甘地在他掌心跳了跳。 兔兔不喜。 强撸要不得。 他和精怪说了几句,得知了眼下的数字。 【兔尾消失所需满足感:40/100】 莫惊春冷酷无情地撤走手,这兔尾是面上不喜心下狂欢吗? 都被揉得那么可怜了,这满足感还蹭蹭上涨。 不值得同情。 还不如同情他自个儿。 他吐了口气,揉着眉心艰难翻了个身,今日如果他没有应下太子……会发生什么?莫惊春不期然想起那数十个精锐的士兵,再想起太子脸上的残暴阴冷,难不成真的会……?那身杀意做不得假。 莫惊春莫名有种感觉,永宁帝亲自抚养太子这么多年,必定知之甚详,又用心良苦。 不然好端端一个小疯子不会那么顺利地长成。 夜深了少许,莫惊春在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没有盖住被褥的身子缩了缩,像是有些发冷。 他好像在做梦。 仿佛惊恐地踩在冰凉的大殿石板上,躲在某处隐蔽的地方。从这里宫室内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到里面的场景。 一阵阵惶恐畏惧爬上心头,满眼都是血色。 偌大的殿内躺着好些具尸体,无不是带着搏斗与毙命的伤痕,蜿蜒湿冷的血液溅满台阶,再一点点滑落下去。 唯独一人站着。 剑是好剑,任何血腥都沾不得,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 他迷惑地看着站在台阶下的男人,听到了墙角隐约的啜泣。 他和男人同时涌起一个念头,“找到了。”看不清模样的男人踩出一个个血脚印。 “不不不,殿下,殿下,求您饶了我,您醒醒吧——”尖锐到发狂的声音刺得男人更头疼欲裂,他毫不犹豫地割下噪音的来源。 整个宫殿都弥漫着一股残忍的血腥味。 几乎欲呕。 蓦然,那男人背过身来,一双疯狂戾目对上莫惊春,熟悉到令人发狂! 莫惊春一下子惊醒,浑身大汗。 那分明是太子! 他大汗淋漓,背后出了一身汗,又湿又冷。里衣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肩头脖颈处的伤势也隐隐刺痛,他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处没上药。 莫惊春换过衣物,再给伤口上了药。 直到这时候,他才看到这处的咬痕极深,当真下了死力气。 上药的动作一顿,握着药瓶的胳膊搭在膝盖上。莫惊春抿唇,虽然可以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睡前确实在思虑此事,可难不成…… 他背过手去摸了摸尾巴。 太子真的在这期间舒缓了疯劲? 他神色古怪起来,那兔尾,岂不是太子的药? … “药呢?” 太子的声音很冷,伺候的宫人忙不迭弯腰,“老太医说是要放凉三分才可吃下。”长乐宫的药味异常浓郁,时常让人以为连骨髓都泡在了药汤里。 “咳咳咳……” 半躺在龙床上的帝王一咳嗽,就是半点都止不住,原还在说话的太子下一刻就出现在了永宁帝身边,面无表情地给他拍背。 永宁帝脸色苍白,神色却是温和,“……太子,还在生我的气吗?”公冶启不答,只是在看他不咳嗽后就退到一边,立在角落的阴影里。 永宁帝挑眉,“让人都下去。” 陛下说话有气无力,却无人不敢应,正殿内的宫人立刻撤离。 “太子,过来。” 永宁帝让开些,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等了许久,才等来太子不情不愿挪过来的身影。分明面无表情,却凭空让他看出几分郁闷不满,这让皇帝不由得低低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喉间又有血腥味,永宁帝面上不显,悄悄咽下。 “夏泽到现在都没能起来,你这性子可得磨磨。”永宁帝叹息了声,“下午,我让朝臣都入宫来。” 公冶启:“你都做足了准备,又问我作甚?” 永宁帝:“启儿。” 他叹息着摇头,“我这身体一贯如是,本想着前头几个皇子多少是康健的,没想到落到你身上,却又如我一般。” 永宁帝的声音不紧不慢,仿佛预见的不是自己的死亡。 “许伯衡还算可信,但是丽嫔……朝中上下,柳何芳,薛成这两个可以倚仗却不能过分使用,黄正合待他年纪到了,让他归乡罢了。还有内阁中……” 他将朝中重臣分析了一遍,最后落在莫家上。 “朝中除了莫家,倒还有几位在外的将军。眼下也坐镇在边处,但莫家是底子最干净的。”永宁帝道,当年莫大将军是他一手提拔起来,没想到父子皆虎将。 公冶启皱眉,“召那几个王爷入宫作甚?” 永宁帝拍了拍他的手,不疾不徐地说道:“这还看不出来吗?眼下进朝的王爷都是老胳膊老腿了,就算有心皇位也无力。他们封地内都有我的人手,一旦京城出事他们家人一脉也逃不过,这点他们比我更清楚。” “说不得老骥伏枥,在此一搏呢?” 永宁帝掀开眼皮,寒芒一闪,“正好让他们有来无回,收一收封地,刮一波钱财,国库难撑呀。”他笑了笑。 永宁帝和太子谈到了午后,诸位王爷和朝中重臣都纷纷被召进宫内,皇帝躺在床上吩咐了他的主意,在他去后,皇位传给太子。 即便东宫乃正统,亲自得了皇帝这么一句,才是真正稳妥。 不管心中可有别的念头想法,此刻前排几位王爷老臣倒也忍不住滴下几滴泪来,永宁帝是个好皇帝,手段温和有道,行事圆滑有度,张放自如。君臣相宜这些年,多少是有些感伤的。 直到暮后,长乐宫才静了下来。 永宁帝这精力似乎强撑到此时就泄了气,待晚间便再度昏迷。 莫惊春自知道朝中王爷与老臣入宫后,便多少猜到皇帝已经拿了主意。不管永宁帝是用怎样的毅力清醒过来,他这一醒,对东宫无疑是最有利的。 他走在宫道内,难得今日停了雨,只有道边还残着些水痕。 今日,太子怕是没空来劝学殿。 莫惊春深呼一口气,莫名有些不安。 待他被引到劝学殿时,刚在门外,就看到里面熟悉的身影。 莫惊春下意识颤了下身子,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殿下今日却是早了些。” 公冶启长身而立,俊美非凡。 太子朝服穿在他身上,风姿神貌,如珠玉在侧。 他背过身来,似笑非笑,“孤倒是觉得,夫子不太欢迎。” 莫惊春立在门边,心下叹气,“殿下,臣爱颜面,更遵礼数,您一而再,再而三……那般行事,臣心中郁郁岂非正常?” 别的且先不说,太子这剥衣摸兔的行为实在太过自然。 公冶启挑眉,像是没想到莫惊春居然会这般诚实,心念一动,思及己身曾言道的话语,“夫子这是打算对孤诚恳相待了?” 莫惊春肃然,“臣一贯对太子诚恳。” 公冶启眼神擦过莫惊春肃穆的眉眼,他这话倒是不错,一直以来,莫惊春在太傅里头都是如此,虽然沉默寡言并不多话,但被问及却也不会隐藏不答。 “夫子,坐下说话罢。” 东宫主动开口,莫惊春自然不会去触霉头,两人相对着坐下,太子面上才慢慢浮现焦躁。 莫惊春现今入内,只是应了皇帝那句一切如常的诏令,东宫之所以在此,也是为了顺应永宁帝,也没哪个是真的为了教学读书而来。 莫惊春谨慎,看太子沉闷,自不会在这时候去说些什么忠言逆耳的话。 “……若孤说,每每与夫子相交,遇那新奇之事,心中抑郁便解,夫子会信上多少?”公冶启屈指敲在桌上,不紧不慢的一个个脆响,让莫惊春头皮发麻。 莫惊春:“殿下只是对那些稀奇事感到好奇。” 公冶启斜睨他一眼,淡笑着说道:“夫子看来对自己没什么期待。” 莫惊春感觉他们现在的对话太过普通寻常,以至于不该是他和太子之间会有的交谈,只是太子还在问,他便需要答。 “臣在劝学殿两年有余,与殿下一直合不来。臣自知枯燥无味,若非……也不会引起殿下注意。殿下至今都不曾发罪臣,也不曾向旁人告知,臣下已经感激不尽。” 他苦涩地说道。 这正是莫惊春同样无法憎恶太子的缘由。 莫惊春自然可以将一切全部都赖给太子,毕竟那精怪是为他而来,惩罚也是为他而来。可是莫惊春到底不是这般人,精怪所谓的外力都与太子无关,他并不清楚,便也没有所谓对错。 而在洞察了莫惊春的隐秘后,太子最初除了好奇的举动,并无过分紧逼,也从未向旁人尤其是陛下谈及此事。 只是到了最近两次……莫惊春的脸色不由得一白。 公冶启不以为意,随性地说道:“天下第二个长着兔尾的人或许难寻,但是再找一个有趣的人还难吗?” 莫惊春一顿,只见太子带出一个肆意任性的笑容。 “孤看中的只是你。” 摒去夫子的代称,独独一个“你”字。 莫惊春蓦然心口狂跳。 … 太子这半日的心情还算不错,虽然也有些压抑,但还算理智,甚至还读了点书。只是午间,在莫惊春与太子一同吃午膳的时候,仿佛昨日再现,刘昊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外,“殿下,陛下召您过去。” 时隔数日,与先前的狂喜不同,刘昊此刻的苍白尤为突兀。 太子和莫惊春都是敏锐之人,心下登时泛起不祥的征兆。太子三两步跨出门去,立在门口回望,“夫子,你也去。” 他语气之果断,就连莫惊春都来不及细思,便立刻跳起来跟在东宫一行人的身后。 没有先前危险精锐的侍卫跟从,跟在太子身旁的都是以往东宫的侍从,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太子之前的欲狂疯癫是在梦里。但是此刻一步步赶往长乐宫的惊慌,却是难以消弭。 刘昊向来稳重,最近两次失态,都是在劝学殿。 而每一次,都与永宁帝醒来有关。 只是上一次是好消息,这一次…… 长乐宫的宫人进进出出,太医们在偏殿聚着如丧考妣。再多的汤药灌下去都无济于事,皇帝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再多的拖延也是痛苦。 他们今日一直在商议,直到午时,他们绝望地发现即便再拖,也只能再拖上几日的时候,一直安静不说话的老太医拍板下了决断。 施针。 老太医不是太医,他是御医。 只是永宁帝喜欢这么叫他,宫内上下,也便称他为老太医。 老太医的医术是太医院的顶尖,他说施针,那便是施针。 “可这一针下去,陛下虽然会醒,却也……” 有机灵的太医心下惶然。 老太医面沉如水,亲自入殿施针。 他自是知晓其中的危险,只不过帝王早早就将这事嘱咐于他,“到了回天乏术之时,再替寡人争得片刻清明罢。” 等永宁帝看到老太医满头大汗立在床边收针的时候,他便知道时辰到了。 他动了动,居然还有力气自己坐起来。 浑身上下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舒适有力,在宫人端来汤粥时,他还吃下了几口。 皇后是第一个赶到的,第二个是太子。 永宁帝抬手招了招,笑着说道:“站那么远作甚?” 宫外的皇子与宫内的公主纷纷赶到,哭作一团,并有接了旨意口谕的王爷重臣们纷纷入宫,不多时就将整个长乐宫正殿都挤得满当。 莫惊春的身份本来不够出现在这里,甚至顶多站在外头的明堂,却因为是太子带他过来,不得已站在了次间与梢间的交界,隐约能够看到坐在龙床的永宁帝,与底下跪倒一片的皇子皇女,还有好些躬腰立着的王爷老臣。 闹哄哄一团,仿佛这不是人间之悲哀,而是最大的利益场。 哭声里,挤满了荒芜的情绪。 “够了!” 暴戾的声音惊起,梢间气氛猛地一沉。 是太子。 太子高大的身影立在床边,如同一道隐入黑暗的影子。先前他一直不说话,整个寝房只能听到无尽嘈杂。 永宁帝站了起来,甚至不用人搀扶就能自己走动,他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淡淡说道:“该说的事情,我先前便已经同诸位言明,日后大统交给太子,我很是放心。”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停在某几个老臣身上,而后才慢慢地朝着窗边走。 莫惊春心下一跳,他站定的位置正好是在窗边。 永宁帝看了他一眼,温和一笑,去推开了窗。 永宁帝果然和太子是父子一脉相承,总有些细节让人恍然发觉他们果真血脉相连。他看着窗外晴朗的天色,“好天,好景。” 他叹道。 “我去后,百姓不必服丧,再三日,便不必禁乐禁屠宰。一切从简,随他们去罢。”永宁帝哈哈大笑,“我这般人已经侥幸活得这把年纪,便不必给活人添乱了。” 他朗声大笑,背手望天。 而后,永宁帝仿佛慢慢坐倒了下来。 莫惊春一惊,立刻伸手去扶。永宁帝的身体软绵绵地栽倒在他怀里,却沉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抱不住他。 耳边有各种尖叫乱声,莫惊春却只感到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人只要还清醒着就不可能浑身泄力,这般冷硬沉重的感觉,唯有……他的手指停在永宁帝的鼻间,与另外一只冰凉的大手几乎同时顿住。 倏地,那大手抽了回去,像是神经质颤抖了一下。 莫惊春慢慢看去,正是太子孤寂冷漠的眼,他仿佛看到无尽浓黑里的一点猩红,下一刻太子别开脸,冷硬地说道:“父皇宾天。” 短短四字,他说得又轻又快。 莫惊春却觉得仿佛用尽了公冶启所有的力气。 猛然爆发的哭闹与吵杂声一处,这时候就连太子也没说什么,只是回身亲自将永宁帝抱起,再重新安放到寝床上。 皇后哭得不成模样,被凤仪女官勉强扶住,正抚着胸口生疼。 下头的宫妃皇子皇女更不必说,倒是真情流露。 永宁帝这个人或许算不得公正,但是对后宫内外倒是都惦记着,除了最疼宠的太子之外,其他的孩子都没落下,就算是无子的宫妃,每年年末也会派夏泽去送些年礼,年年没忘记。 太子给永宁帝换过衣裳靴子,看着他死白脸上还残留着笑意。 就连死前最后一番话,也是记着旁人。 公冶启闭了闭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此刻崩裂,却又茫然不知是何物出闸。 “丽嫔呢?” 皇后这话就跟利箭一般划破长乐宫的吵乱。 许伯衡脸色一冷,一下子从地上站起身,四顾周围发觉当真没有丽嫔的身影,甚至连大皇子也无影无踪。苍凉与悲哀之色自他眼底一闪而过,他当即再跪倒在太子身前,“陛下——” 众人一惊,而后反应过来,许伯衡叫的是公冶启。 永宁帝驾崩,太子继位。 这声陛下,已经象征着交替。 “陛下,还请陛下从悲痛中醒来,快快点兵戒备!丽嫔与大皇子不在殿内,怕是起了作乱的心思!”许伯衡语气极快,厉声说道,“丽嫔在后宫并无权力在手,大皇子优柔寡断,老臣斗胆怀疑,是臣子许博参与其中!” 许伯衡此话一出,满室俱静。 谁也猜不到许伯衡如此果狠,在觉察出不妥后立刻抽丝剥茧,言语间丝毫不在乎丽嫔为他女,许博乃他亲子,大皇子更是他的亲外孙! 然更为森然的是许伯衡话里的意思! 公冶启立在寝床前,转身看向许伯衡。 “他让孤信你,那孤便信你一回。”他神色冰冷,锵地一声抽出墙上挂着的宝剑,“柳长宁何在——” 柳长宁是柳存剑之兄,是宫城宿卫的禁军统领。 寂静无声。 公冶启露出个森冷的淡笑,“很好。” 长乐宫外,本就有禁军拱卫,他跨步出去时,正看到胳膊带血的许博立在前面,而丽嫔等人就在无数宿卫之后,与禁军相持。 人数悬殊,更显诡异。 公冶启一身黑袍,在风声里卷起了飞扬的弧度。 压根无需多言,莫惊春便听到了金戈铁器划过,长乐宫内的人挤作一团,先前是悲痛,眼下是惊恐。 他们万万没想到丽嫔真的反了。 许伯衡身边无形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在莫惊春眼里,一直儒雅温和的首辅骤然间苍老了许多。 皇后还算镇定,让人守住永宁帝的尸身,又让人看住长乐宫大门。 其他人远离门窗,自寻隐蔽的地方藏着。 莫惊春顿了顿,还是去拉了站在窗边的许首辅往他藏的地方一杵,免得刀剑无眼伤了人,也不知道外头会不会动弓弩。 许伯衡看向莫惊春,淡笑道:“莫太傅不怕我连累了?” 莫惊春:“首辅没听到方才太……陛下的话吗?他可是信你的。” 许伯衡微愣。 莫惊春却没再留意他们的对话,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他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这不应该呀? 永宁帝宾天,去得安详快意,不算凄苦。 太子那平静的模样也像是接受了,可为什么莫惊春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难道是他害怕丽嫔成功? 不,他其实到现在都没实在感,更不觉得公冶启会失败。 他瞥向窗户,刚才被关上的窗边溅出残血。 外面惨叫连连,不知究竟变作什么模样,又有另一道后来的声音加入其中,像是援军……就是不知是公冶启的援军,还是丽嫔的援军。 喊打喊杀声逐渐停了下来,长乐宫内的人也踌躇,不知是否要出去查看。 莫惊春环顾了殿内的人,不管是王爷还是大臣基本上都是老胳膊老腿,剩下的都是后妃皇子皇女,居然只剩下他一个最是年轻力壮。他心里苦笑,却是告罪一声取了另一处墙壁上悬挂的长剑,冰凉的剑鞘入手,他沉静地说道:“臣出去探探。” 皇后思虑再三,与许伯衡说了几句,还是让人开了门。 殿门一开,腥臭的血味扑入殿内,首当其冲的宫人当即忍不住吐了出来。莫惊春脸色苍白,跨出殿门外,正看到殿前台阶到空地铺满了尸体,有的几乎被剁成肉酱,粘稠的黑血踩在靴底,发出诡异的声音。 血腥味太重,反而迷失了嗅觉。 莫惊春定眼一看,不远处套着盔甲站着的,不是柳存剑又是谁? 他心下稍安,忍不住要叫一声,却看到西福门有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身上不知何时套了一件盔甲,正是与柳存剑一般模样,不过看着有不少痕迹,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励的厮杀。 是公冶启。 他身上大片的湿红,都看不出究竟是布料的底色还是血色染黑。莫惊春还没来得及高兴公冶启没出事,便惊讶地发现他手里还拖着个人。 剑柄粗糙硌得慌,莫惊春攥得更紧,悚然发现那是丽嫔。 她惨叫着被公冶启从西福门外的夹子道活生生拖到了长乐宫殿前,公冶启像是厌烦,在她身上又划开一道血痕。他的声音阴鸷幽冷,“你也想尝尝刚才许博的痛苦吗?” 丽嫔的呻吟声猛地断绝,像是被什么捂住般呜呜作响。 方才许博就在她的面前被公冶启活生生撕开,说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他的惨叫痛苦哀嚎就在耳边,腥臭的热血溅得她满脸,骇得她差点发疯。 不,发疯的不是她,是太子,是公冶启! 他就是个疯子! 那些烂泥的尸体,那些几乎被撕成碎片的残尸,在柳存剑的援兵赶到之前,禁军就已经快要溃败,被公冶启疯狂的恶行吓破了胆。 他不只是杀人,他更要碾跨,踩碎,连人形都拼凑不起。 如同恶鬼降临。 “疯子,”丽嫔呜咽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唾骂出声,她畏惧又癫狂地说道,“疯子!公冶启,你就是个恶鬼!!!” 公冶启撒开她的头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剑尖划过半空,指向不远处,“如果孤在你眼前将大哥也片成肉泥,不如来看看,是你先发疯,还是孤在疯?” 丽嫔猛地转头去看,被捆在柳存剑身后的,不是大皇子又是谁? “啊啊啊——”她目眦尽裂,“我不是让你跑吗?” 大皇子边哭边跪在地上磕头,“娘娘,孩儿求您了,别一错再错,六弟本就是太子,何必如此……” 大皇子根本无心帝位,可丽嫔却偏执至此,闹得大乱。 若他一走了之,丽嫔必死无疑,大皇子怎么可能离开? 母慈子孝,真真温情。 公冶启脑袋剧痛,狂嗥杀意与暴虐戾气吵作一团,残忍阴冷停在眉间,“何必你求我,我求你,孤一并送你们下去陪父皇团聚,岂不是和和美美?” 手起,他竟是要先杀了大皇子。 柳存剑脸都绿了,却不敢拦。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出鞘,蓦然架住了公冶启的剑招。 莫惊春满脸苍白,拦在他的身前,“殿下,不可。”他没有如殿中称呼他为陛下,而是用着一贯的称谓。 公冶启眼前一片猩红,只隐隐感觉熟悉的气息。 “夫子也要来掺一脚?” 莫惊春只感觉浑身发寒,“您若是在这里杀了大皇子和丽嫔,虽然这一瞬是痛快了。可在那之后,残害手足,击杀庶母的污水便会泼在您身上如影随形! “殿下,殿下!陛下一直都希望您能够平安顺遂,这些年更是从不曾让流言蜚语玷污您的声名,如果他刚刚逝去,您就背负上这样的罪名,那陛下走也走得不安心啊!” 他说话又急又快,几乎都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公冶启没有退。 却也没有动。 冷硬俊美的脸上僵着寒意,慢慢移到了莫惊春身上。 莫惊春犹豫了下,先移开了自己的剑,然后又缓慢走过去,握住公冶启持剑的手。 那力气紧握,几乎无法松开。 莫惊春掰了好一会,才将剑拿了下来。 公冶启的手掌早就血肉模糊,没半点好肉。莫惊春将两柄剑交给柳存剑,柳存剑急急压低声音说道:“叛军已经全部被拿下,除了零星扫尾。” 莫惊春松了口气,立刻连拉带拽地拖着公冶启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一个不慎再暴走,他可不确定那三言两语能不能够再让公冶启停手。 正殿内都是人,对舒缓情绪毫无用处,莫惊春拖着公冶启去了偏殿。 偏殿内的宫人早就逃跑得一干二净,桌椅有些凌乱,但别的东西还在。莫惊春去取了点浸湿手帕擦拭公冶启的掌心,但手掌湿冷寒意久久不散,冷硬僵直的身体时刻都徘徊着永无止境的暴虐。 猩红不退,杀意不止。 莫惊春抿唇,犹豫了许久,才拖着公冶启的另一只手按在尾骨上,“……不然,摸摸尾巴?”如此羞耻的话,他居然会说出来,已经让他羞愤欲死。 可公冶启摆明是无法冷静下来,一个疏忽再冲出去杀人,那就真的压不住满朝的震动。 公冶启紧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压下眼前的猩红。 他反手拉住莫惊春的腰身,循着衣物摸进内里,在光滑的背脊下方抓住了颤抖的兔尾团,毛绒鲜活的感觉让人止不住凌虐的欲望,手指深深掐入了毛团内里。 他抵在莫惊春的脖颈处深呼吸。 良久,才将那窒息的苦闷长长吐了出去。 莫惊春感觉到少许湿润,就在肩头。 许也在眼间。 他想,或许真的没错,这兔尾,是太子的药。 第二十六章 长乐宫前的血味久久不散, 连带宫人都换了一批。 新帝并没有立刻处置这场叛乱,而是一心操持着先帝的葬礼。因着先帝一切从简的遗愿,新帝只让皇室中人参与祭奠, 并未让朝臣百官与女眷入宫。 不过新帝虽然免去了折腾人的繁文缛节,却反将其加诸在自己身上。 七七四十九日撑下来并不容易。 连日的跪拜与斋素让他身形瘦削,原本合身的衣袍都宽大许多。就是再刻薄的言官都说不出个“不”字, 新帝对先皇逝去的哀恸过于鲜明, 实难用做戏形容。 先帝在世时,许是早就猜到自己寿数已近,早早修筑好自己的皇陵。 而再一日,便要起灵驾,送冥陵。 这半下午, 太后在凤鸾殿醒来, 凤仪女官匆匆俯身,为其擦拭面容,又扶着她坐起身来, “娘娘, 您在殿前晕厥, 陛下亲自将您送了回来, 请了老太医来看过,说是哀痛劳神, 需要好生休息。” 女官轻声说道。 太后神色苍白, 苦笑了一声, “我再哀痛, 能比得过……皇帝?”像是有些不习惯, 太后顿了顿才说道。 公冶启打小就是先帝亲自带在身边教养, 不管是读书写字, 还是帝王权术,都是永宁帝一点点磨出来的。 他对这个出生有疾的皇子异常宠爱,就如同当年过分孱弱的自己。 先帝似乎将这当做是皇室的宿命。 总有些不完美。 他是,公冶启也是。 即便太子患有疯症,先帝也派人隐下一切。 虽未有风声,但毕竟太子年纪尚幼,总会有流露踪迹的时候。 毕竟…… 太后思及过往,叹息了一声。 当年太子年幼,张家也有年岁正相当的孩子,本是有日后给太子做侍读的打算,所以才会在那年生辰宴将张哲带进宫来。岂料张哲年纪小小,却已经被张家上下宠坏,即便面对太子的时候也无应有的尊敬,甚至在小太子面前大发厥词…… 然后,张哲被吓坏了。 小太子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带进宫来的侍从,然后沾着热血笑嘻嘻地涂抹在他脸上。 这是太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失控。 因为张哲随口一句辱及永宁帝的话语。 那几乎要把张哲吓疯,回去后连着发高烧,都快烧坏了脑子,等醒来后就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可忘记了又如何,一提起进宫他就吓得哇哇大哭,且……小孩忘记了,大人焉能忘记? 太后永远不会忘记当时永宁帝是怎么越过血泊跪倒在小太子的身边,他轻声哄着小太子,将他手里的武器去除,抱着他就如同抱着个小孩。 她闭了闭眼。 当时的小太子确实是孩子,可哪个孩子会这般? 如同疯鬼。 永宁帝将孩子哄住了,他在怀里眯了一会,甚至没有多长时间,醒来后看着手底的猩红,他道,“这是血吗?”带着残忍的懵懂。 那一刻,太后便知道,他也不记得了。 对于发疯时做的事,闯下的祸,小太子完完全全不知道。 “闯下的祸?”在安抚了小太子歇息后,永宁帝在外间听到皇后这般说,挑眉说道,“他闯什么祸了?” 皇后脸色难看,“陛下,您一直都知道?” 永宁帝背着手巡视周围,倒是不答,先命了夏泽进来,“今日看到的所有宫人,除了太子亲近喜欢的,全都杀了吧。”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就连皇后身边的凤仪女官也是如此。 “陛下!” “皇后,”永宁帝语气平静,仿佛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张家的许多事情,寡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是为了能让张家人爬到太子头上。” 皇后愣住,“妾身没有……” “太子是储君,是在寡人大行后的继位者,莫说几个侍从,就算今日他杀的是张哲,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这一点,寡人希望张家能记住。” 那时候,皇后没明白永宁帝这句告诫是为了什么,直到东华围场时,她才晓得张家的一错再错。 她坐在黑暗里,掌心下是跳动的生命。 这是她第二个孩子。 太医说,会是个男孩。 皇后痛苦地闭眼,将女官召了进来,低声嘱咐了几句。 “娘娘!” “本宫让你去!” 于是半月后,皇后落胎的消息,便传遍了宫外。 从此再无有孕的传闻。 公冶启会是太子,储君之位只会是他,不会再有第二人选。 “娘娘,娘娘……” 太后这一愣神,思绪就不知飘出了多久,好半天才被唤了回来,吃了汤药再慢慢躺下。她闭着眼细思,怕是祭典送葬结束后,还有一场要闹。 长乐宫的血,还没洗刷干净呢。 … 七七四十九日的丧仪,文武百官虽然不必日日叩拜,可是旧礼还是得依从。 好容易挨过最后那几道礼仪,莫惊春回家的步履都在发飘,他连饭都顾不上吃就狠睡了半日,直接从下午睡到次日清晨。 为了安老夫人心,他早食还是去正院陪着吃的。 老夫人心疼地看着他瘦弱的模样,忙让他多吃一些。莫惊春笑道:“祖母,我好歹是练过武,就是这些天累狠了才瘦了些,但也没到病恹恹的地步。” 徐素梅叹息着说道:“得亏先帝仁善,陛下心慈,不然我便罢了,祖母去挨过这一通可实在是难了些。” 莫惊春:“祖母这个年纪,该是能讨得了恩典。” 徐素梅笑着摇头,“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位陛下到底有些……”她微蹙着眉,不知该如何形容。 丽嫔之祸,长乐宫之事,可算不得隐秘。 当时在场虽然都是朝中重臣,他们未必会说上太多,然只言片语就能让人体会到那会的惊恐与其后殿前的血腥恐怖。 这位新帝,可绝不像永宁帝那么仁善。 莫惊春:“陛下是有些狠厉,但也是丽嫔相逼过甚。他与先帝感情深厚,偏在先帝宾天时闹出这般事,便是那时候怒极做了些事情,也是正常。” 徐素梅颔首,设身处地想之,也是这个道理。 莫沅泽在边上吃着饭,忽而说道:“叔,你是不是换了香料?” 莫惊春微讶,“前些时候换的。”之前用的熏香是为了挡住**味道,所以非常浓郁。用了一段时间后,他始终不大适应。 左不过惩罚已经结束,他便换了一种清淡的。 莫沅泽皱皱小鼻子,虽然得了回答,却又觉得那不是香料。 不过他也就这么一说,转眼,小孩就将这事忘在脑后。 莫惊春还有事,也没有将此事挂在心上,只再囫囵吃了些,就准备去上朝。 虽然新帝登基已有两月,但都奔波在先帝的事宜上,就连处理政务都是忙里偷空,整宿干熬,倒是没落下多少。 不过也因着先帝的葬仪,新帝登基以来,还未有过正经的朝会,今儿才能算作第一回 。 公冶崇尚玄,皇帝与太子的冕服皆是玄色,间或有正红点缀。 新帝戴冕冠,着冕服立于殿宇之上,接受百官朝拜时,正是朝阳破晓,旭日东升。 新帝改元正始。 正始元年,第一件大事便是处理丽嫔谋反一事。 律例里,谋反者按律当诛,缘坐一族。 丽嫔的父亲为许伯衡,乃当朝首辅,儿子是大皇子,是皇室血脉。这就让刑官有些难以决断,不过还未等拟出个判决,天牢便传来丽嫔自缢谢罪的消息。 首恶伏诛,许博又在叛乱中被皇帝亲手杀了,便只剩下从犯。 正始帝将禁军中的叛乱者全部诛杀,但并未累及家人。又将大皇子贬为庶人,派他去看守皇陵。 至于许伯衡请辞的折子,则是被他压了下来。 一一算下来,竟未大动,就连太后也是一惊。 人人称颂陛下仁善。 莫惊春却恍惚错觉这不是新帝的习惯,他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之所以这般容忍,大抵是为了永宁帝。 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了内阁的变动不怎么大,朝内也有些悄然的风波。柳家因着柳存剑的关系,在这一次的封官受爵里异常突出。 好些官位的调整都在莫惊春的预料中,独独他自己。 莫惊春被调任去了宗正寺。 公冶皇室绵延十几代,繁衍的宗室子弟自然良多。前朝命五世而斩,公冶皇室也继承了这点,创立了宗正寺。 宗正寺实则是九寺之一,算不得权力最高的一处,却是地位最尊贵森严的一处。 毕竟此处掌管的是皇室宗族的所有事宜,不管是宗室的嫁娶子嗣,还是奖罚赏惩,户口土地,人口数量与各类皇室买卖都在宗正寺的管理范畴。 亦需要在宗室行事不正,品行不端之时,先行弹劾告知帝王,法不能决断者,便上殿一同取裁。 简言之,这是个重要,却又得罪人的地方。 莫惊春连兔尾巴毛都低垂下来。 一般来说,宗正寺卿是从三品,但公冶一朝定为三品,一般都是选用德高望重之辈,毕竟这异常难搞。 莫惊春刚在朝上接了调令,下朝就被刘昊请到了御书房去。 公冶启继位,刘昊自然成为殿前的中侍官。 夏泽在病好后,自请去守皇陵。 新帝大手一挥送了百金赏赐,便应允了此事。 刘昊低声说道:“陛下刚刚才被太后娘娘请走,劳请太傅在这里等等。” 公冶启成为皇帝,原本的太子太傅自然成为了虚职,刘昊这时候不口称莫惊春的官职,反而称虚职不过是以示亲近。 自从长乐宫一事后,莫惊春就不再如之前那么默默无闻。 刘昊心里惊奇他能将发疯的帝王拖走,柳存剑更是在私下同他感叹过当时的千钧一发。柳存剑不是不晓得公冶启在那时候杀了大皇子会惹来多少非议,只是面对那时太子凌厉冰寒的阴鸷杀意,他难以迈出那么一步。 莫惊春:“公公不必劳神,我在这等等便是。” 皇帝被太后叫走,却独留下刘昊在这里等候,多少也是看重的意思,莫惊春心里明白,只是有些莫名的惶恐。 生怕陛下再说些什么。 从那次诡异的揉兔尾后,莫惊春就没再私下与公冶启见过面,偶尔几次近距离接触,他隐隐看出来皇帝眼底下的黑痕,怕是熬得狠了些。 但与此同时,他也得到登基任务完成的提示。 【任务目标:辅佐公冶启继位】 【已完成】 【完成评价:超额完成】 【奖励:下次惩罚力度减半】 这个奖励说不上好,也称不上坏。 一想到还有可能再出现惩罚,莫惊春就心力交瘁,毕竟兔尾还在呢。 这兔尾现在还有一半满足感可长,实在是慢得惊人。 刘昊请莫惊春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听说太傅现在还未有子嗣,什么时候再结姻可得同奴婢说一声,奴婢给您送些贺礼。” 莫惊春苦笑了声,“劳公公记挂,短时间内怕是不得。” 刘昊颔首:“也是,毕竟……” 先帝刚去世,虽然不许民间为其服丧,也不必茹素戒色,允许继续婚嫁,可是……朝臣们是在新帝手下过活,总得看新帝的脸色行事。 新帝孺慕先皇,敬重有加,便更不能在这时候触霉头。 “若是夫子有合适的人选,倒是可以请旨。” 突如其来的话吓得殿内两人连忙望去,发觉新皇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正漫不经心地跨进来:“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漂亮些的,还是性情软柔的?” 刘昊识得眼色退了出去,莫惊春则起身行礼,“谢过陛下美意,不过臣是真的没有这个心思。”得了皇帝赐婚确实是个恩典,可紧接而来的事情可忒是麻烦,莫惊春是万万不愿招惹。 公冶启身上冕服并未换下,肃穆的朝服穿在他身上,显出帝王之色,不威自怒。他踱步进来,挑眉说道:“世人不正是追求传宗接代?”宽大袖袍微动,仿佛有着淡淡的血腥味。 莫惊春:“传宗接代已有臣兄,多臣一个不多,少臣一个不少。” 他也不是没有过机会。 惠娘曾怀有身孕,不过身体不适,为此还特地搬到郊外小院,就图个清新自在。莫惊春偶尔会去看她,不过临盆前,惠娘摔了一跤,最后生下一个死胎。 说是女孩。 惠娘从此大病,直到去世前,都常常落泪。 莫惊春想,大概他就是没有子嗣的命数,倒也不必强求。 公冶启让莫惊春坐下说话,自个儿却是在窗前踱步,“若是夫子家里有孩子,说不定还能指个娃娃亲。” 莫惊春抿唇,“陛下……” “太子妃提前生下一个儿子,就在刚才。” 莫惊春微讶,怨不得方才有着血味,怕是陛下抱过孩子。 不过,太子妃? 尽管新皇一直都没有下诏书,但是原先他在东宫的那些妃嫔理所应当会成为他登基后的后宫,太子妃也应成为皇后。 就算只是个名头也好,为何会是太子妃? 公冶启像是知道莫惊春的困惑,古怪地笑道:“因为她知道寡人不会给。” 故不敢求。 莫惊春从帝王的笑容窥见一丝后宫阴私,立刻后悔这展开,不料皇帝像是找到了一个能说话的人一般,却是没停下来。 “她这回提前发动,是蔡姬动的手,太子妃人脉广,还未等太医到就派人把蔡姬弄去沉湖,说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莫惊春满是疑窦,这帝王家的后宫事竟是如此阴狠吗? “夫子猜一猜,寡人是怎么知道蔡姬是被太子妃的人杀的?”公冶启的笑意愈发阴冷,让莫惊春头皮发麻。 莫惊春:“……是,另一位侍姬?” 公冶启朗声大笑,“说得不错,确实是刘姬。太子妃的人欲杀她不得,反被她逃了出来,最后求到了太后身上。” 这可实在是…… 太子妃的出身不凡,比起朝中的高官,更是世家门阀之女。 焦氏。 焦氏入朝为官的人并不算多,但一直享有清誉,缘何太子妃会如此阴狠手段? “因为撺掇蔡姬动手的人,便是刘姬。而刘姬,也没料到焦氏女会如此行事。” 莫惊春听着陛下话里的意思,犹豫片刻说道,“陛下似乎并不喜欢……” 他话未尽,意已达。 公冶启反倒是摇头,淡淡说道:“不管是太子妃焦氏,还是刘姬蔡姬,她们欲要如何,那都是她们自找的。将自身视作本钱,却无一敢在寡人面前卖弄。 “倒是太子妃比其余两个都要胆大些。” 到底是果断了些。 太子妃看得清楚,至少一年内,宫里不会进人。而她若能平安剩下皇嗣,再有她险些受害的缘由在前,就算她动手也不会受罚。 她给自己挣得了至少一年的时间,也给她腹中孩子挣得一年成长的机会。 幼儿最是无辜,也最是容易受害。 莫惊春无言,这些话无不是隐情,皇帝怎可随便吐露?他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劝了劝,只是比起从前的直白,他说得更加委婉一些。 公冶启笑道:“寡人说给夫子听,又不是给旁人。” 莫惊春:“……”就是说给他听才令人担忧! 他何德何能! 现在陛下的态度怎么这般古怪? 等到莫惊春出了门,他脑子里一堆皇家阴私。 公冶启就跟说笑话一般与他说了不少。 不仅是后宫的事情,连带前朝的王爷,有哪些喜好美色,有哪些家里一堆孩子,还有的喜欢玩弄木头,倒是个纯纯木匠王爷,还有谁谁图谋不轨,哪几个与朝中大臣相交过密……云云种种,听得莫惊春头都大了。 他新官上任,还得去宗正寺。 尔后,他便是宗正寺卿。 公冶启眼神幽深地看着莫惊春出去,又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 莫惊春身上似乎有种淡淡的香味,若隐若现,难以捕捉。 只是轻轻一闻,却让人如同上了瘾般沉醉。 是那日在长乐宫偏殿嗅到的暗香。 … 莫惊春到宗正寺时,少卿、丞等一并簇拥上来。 几位的态度很是亲热,言辞温和,纷纷为他这位初来乍到的上官介绍。若不是堆积成山的各类卷宗,莫惊春还没这么头疼。 他才知道宗正寺上一个管事的早在先帝驾崩时也在任上去世,因着朝内大乱百官动荡,一直都是两个少卿在顶着,可是少卿毕竟不是宗正寺卿,有些动不得的大事还是得等到新官上任才能处理。 莫惊春心下捏了把汗,在桌前坐下捡起卷宗时,已经做足了扶额的准备,却是没想到打开一看,头一个报上来的事情,就甚是眼熟。 说的是虚怀王要给他的儿子请婚。 陛下刚与他嘲弄过,虚怀王底下一大把儿子,就是生不出个女儿。每每儿子成婚,朝中就要拨出款项呈仪出去赐婚,不过有的登记在册,有的却是不能够。 有些甚至徒有私生子的名头。 虚怀王也装傻充愣,管他们在不在名册上,每每都一并报上来。 莫惊春:“先把虚怀王一脉的名册寻出来,看看上头可有这位名讳的记载,若是有,再按章程报上去。不过也不着急,最近朝内有事,虚怀王怕是不会那么快举办婚事。” 莫说是办婚事,便是嫁娶等奏章在今年怕是都不会有了。 宗正寺少卿微讶,没想到新来的上官清楚内情,这倒是让他们原本三分火气去了不少。毕竟原本他们都以为上任去后,会由他们中一个顶替位置,万没想到新皇大手一点,直接点了个从未接触过的人来。 虽然莫惊春是太子太傅,可他毕竟常年在翰林院,那是个极清贵却又不知世事的地方,那里出来的官员早几年都得经些磨砺才能成事,不然便如空中楼阁,不切实际。 莫惊春也清楚自己的情况,并不多言,只是偶尔在一些事情提些建议,头一日倒是安稳度过。 待回了莫府,莫惊春整个人都泡在热水里松乏时,他才重新捡起今日对陛下召见的疑窦。 皇帝更像是没什么事找他去闲聊,却又有意无意地将宗室的内情当做笑话说与他听,不过半个多时辰就塞了一耳朵有的没的,这是……陛下的热心帮助? 莫惊春的脸色古怪起来。 若真是这般,那陛下的帮助可真是……非常实在。 莫惊春别扭地想。 譬如他虽然知道虚怀王,却不知道虚怀王的子嗣众多,也不晓得虚怀王竟是这般性格,再看到呈报的奏请时,便只会说按照旧例行事。 两位少卿是万万不会给上官顶事的,便只会按照以前的惯例直接奏请。 若是等事情都走完步骤,方才发现那是个私生子……就如同今日检查名册上并无此人名讳时的惊讶一般,那莫惊春必定要吃挂落。 但是……问题就在于,陛下为何要这般做? 莫惊春抓了把湿漉漉的长发,将它们都一并弄到身后去,难道是为了之前几次揉尾巴的谢礼? 他越想越是奇怪,默不作声从木桶爬了出来。 身后雪白毛团彻底打湿,露出小小的存在。兔尾其实并不大,就是蓬松柔软的毛发给了这种错觉,在吸饱了水分后,整颗球都没了球形,湿哒哒地往下滴水。 莫惊春先将头发擦了个半干,才慢吞吞擦尾巴。 尾巴被擦得东倒西歪,混没个正形。 他想到今日陛下所说的另一桩事情。 显然明日朝野便会知晓圣上有子的喜讯,但是紧接而来便是后宫两位侍姬病逝的消息。太后不会让知晓内情的刘姬活下来。 她会保的是皇家后代的清誉,而绝不会是一个区区东宫侍妾。 太子妃经过这一回算是大获全胜,就连她在宫内对其他侍妾动手的事情也被压了下来。 因为她生出了皇嗣。 可更是因为她生出了皇嗣,莫惊春默然觉得太子妃或许无法为后。 除了陛下那诡异的态度外,更是因为焦氏。 朝廷一直都在试图打压世家门阀的声望,若是让焦氏女为后,膝下更有皇长子伴身,那可远比丽嫔的情况还要难以对付。 莫惊春随手撸了一把尾巴尖,掐出一点点水痕。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不是所有人,都会是先帝。” 尤其是新皇。 … 太后已经准备搬出凤鸾殿。 凤鸾殿毕竟是皇后的居所,而她现在贵为太后,自然有太后该居住的宫宇。太后对此并未不满,早就让人开始准备起来。 只是昨日的闹剧,让她甚为头疼。 “娘娘,前头备下的奶娘有两个时间凑不上,只一个还算合适。” 太后揉了揉眉心,”先顶着吧,小皇子如何?“ “昨儿哭闹了两回,不过一切正常。” 晓得皇子平安,太后这才心下稍安。毕竟早了月余出生,生怕胎里带着病,她都直接叫了两个太医在偏殿候着,生怕出事来不及。 确认过皇子那头后,太后才打算着手太子妃的事情。 蔡姬已死,尸体昨夜就从湖里捞了出来,刘姬被她赐死,白绫一条直接没了命,唯独太子妃……太后异常恼怒,更是头疼。 皇帝一直都不喜后宫,太后心里清楚。 入了皇宫的女人,哪个不是敏锐异常,即便从不曾真的见过公冶启的疯状,在宫内待久了,总归会有些不入耳的传闻。 这是永宁帝一禁再禁也难以扼杀的事情。 若是只有畏惧,以启儿那脾气也顶多是忽略不管,偏生这几个都各有各的主意,几次三番将当时的太子牵连其中,至此他全然翻脸,再不曾给过关注。 尤其是…… 太后幽幽叹了口气。 公冶启不知为何对子息后代甚为漠然,对于争斗里出事的孩子更是从来不曾管过,一贯是太子妃说什么便是什么,全部都随她们去。面上是待太子妃宽厚,给她颜面,可实际上若是为此,为何偏偏太子妃在有孕后除了戒备两位侍姬,更畏惧太子亲见呢? 太子妃不过是猜到要想保住孩子,最大的危机不是来自侍姬,而是来自于公冶启! 正因为如此,太后才不得不出手将小皇子带到身边。 女官站在太后身旁,正慢慢给她按捏着肩膀,“太后娘娘若是有意,不如将小皇子接到膝下抚养?” “若哀家想要这孩子活下来,自然必须这么做。可如果想要培养一个太子,这便差了许多。”太后心里烦闷。 女官惊讶,“可是小皇子才刚出生……” 便已经想到了皇位继承吗? 太后苦笑:“哀家倒是觉得,最近几年内,除了这个小皇孙,就不会再有别的皇嗣诞下了。” 为了朝廷大计,太子妃不宜为后;可为了小皇子,现在她还不能死,至少不能因为此事而死。 太后心下拿了主意。 正此时,殿外传来动静,正是陛下前来拜见。 公冶启这些时日总会在清晨过来探望太后,尤其是她身体不适的数日,更是日日如此。太后心里宽慰,自然更想为皇帝解决眼下的烦恼。 待公冶启听完太后的想法,果然只是淡淡点头,并不放在心上。 “母后,三年内,后宫不会进人。” 太后心下了然,便应了下来。 公冶皇室承袭前朝,孝期只有一年,可皇帝想借此抵住朝臣献女的口舌,正好是个机会。更别说公冶启这话,多少也是真心。 “那,小皇子……” 太后试探着说道。 公冶启漫不经心扯着腰间的佩饰,“母后权当个小猫小狗养着便是,若是不喜,也可丢给焦氏抚养。” 太后拧了拧他的耳朵,叹了一声,“罢了,我将他养在我这边,往后的事情,就与焦氏无关。皇帝便当做是我的孙儿看待。”她斜睨公冶启一眼,逼得他应下。 公冶启不喜子嗣。 不是多么强烈的厌恶,也不是殃及池鱼,仅仅是一种纯粹的漠然。他待血脉,到底没有父皇那般宠爱喜欢,反是全然的冷漠残暴。 更如同凶兽,面对同族的威胁,只有纯粹的恶意与杀念。 公冶启没有坐御舆,慢吞吞踱步在宫道。 身后跟着刘昊一干人,全部都寂静无声。旁人看来皇帝不过是如往常一般,可最近的刘昊却有感陛下怕是心中不畅。 那是一种无名的警惕。 鸟雀从青绿宫墙飞过,急切地哺育鸟巢中饥渴的幼鸟;水波荡过,御花园池中游曳的鱼儿噗噗噗下着鱼卵。 盛夏最是燥热,却也遍地绿意葱葱,充斥着生的气息。 蝉鸣。 一切都生机盎然,再无肃穆冷厉的血腥,正始帝行走在其中,却只觉莫名聒噪。 “将宫内的残蝉全都粘下来。” 皇帝突然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 “喏。” 刘昊顿了顿,又轻声说道:“陛下,太傅应该还在御书房内候着。” 最近半月,正始帝时常会将莫惊春叫进御书房,次数一多,刘昊都记住了时辰。现在已经比寻常要晚上一刻钟。 正在烦躁的正始帝挑眉,背手看向刘昊,“滑头。”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是听不出心情。 刘昊讪笑,“奴婢不是看您和夫子说得来,这才想着,或许同夫子说说话,您的心情能好些。”他跟在公冶启身边多年,不至于连这点颜面都没有。 “他太拘礼了些。”正始帝换了个方向,却是朝着御书房去。 仔细想来,倒还是与他有关。 刘昊亦步亦趋地跟着,轻笑着说道:“陛下从前可是最不喜欢夫子的性格。”他给莫惊春遮掩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结果这一眨眼就全然不同,谁也说不清楚。 正始帝淡淡说道:“叫你话多。” 莫惊春。 初听到这个名字,只会以为是如沐春风的人物,然见面却是极为内敛沉默的男人,自然会让公冶启不喜。 他天性张扬肆意,眼里只看得见雄山峻岭,容不得枯燥顽石。 莫惊春是个意外。 可如不是遇见这场意外,当时在长乐宫前,他必定会先虐杀大皇子,再活刃了丽嫔。尽管再有缘由,这都不会是朝臣士大夫能接受的狠厉。 公冶启冷静下来自然会思虑清楚,可如若他冷静不下来呢? 大拇指摩挲着指腹,皇帝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御书房内,莫惊春默默打了个寒颤。 他正襟危坐,并未因为只自己一人在便有不当之举,而是老老实实地吃着茶,顺带盘算着今日陛下又要说什么污人耳朵的秘闻。 莫惊春没发觉在日夜相处间,他不再似从前那般畏惧公冶启。 不多时,陛下大步流星进来。 莫惊春不期然对上刘昊,听着他无声地说了几个字,立刻便提起神来。正要行礼,公冶启大手一挥打断了,眼神狠厉地说道:“不必多礼。” 莫惊春:“……”陛下这是遇到谁了? 刘昊站在外面舔了舔唇,刚才时间来不及,不然他肯定会示意莫惊春,陛下在来时的路上遇到几位皇子,闹了点矛盾,兄弟间不欢而散。 几位皇子是入宫拜见太后,本也是有事相求。 闹成这般,着实是意料之外。 御书房内,莫惊春掂量着说道:“陛下难道是……遇到几位皇子了?” 公冶启挑眉,“夫子这是能占会算?” 莫惊春失笑,“臣只是在来时碰到了几位。” 公冶启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他们想求个封地外放,同时带走各自的母妃。” 皇帝继位,通常都会分封兄弟,将他们外放出去,如果有孝心的,又得皇帝喜欢的,也可破例将自家母妃接出去赡养。 公冶启冰冷地说道:“他们哪一个可让寡人破例?” 倒是从前的大皇子还有些可能,太子和大皇子的关系其实勉强还算不错。 “陛下,外放的事情,待朝臣商议后才可决断。至于赡养一事……自然是全凭您的主意。” 公冶启:“寡人还以为夫子又要来一番劝说。” 莫惊春语气平静:“毕竟这并无律例可依,全凭陛下主意。臣便是想用条条框框约束陛下,也无法可依。” 公冶启一扫沉郁的心思,笑眯眯地说道:“夫子说的极是。说起来昨儿是不是刚说到清河王为了求神拜佛,还曾给王府请进一尊邪佛泥塑?听闻自从那时后,他便夜夜能在府中看到狐妖的踪迹。” 莫惊春脸色一僵。 陛下这前面与后面的话题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让做足了准备的莫惊春俨然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错愕。 陛下最近时时召他来,更像是一种纾解的方式,偶尔聊些新奇的东西,并不拘泥是什么。 莫惊春猜或许是那日在劝学殿和长乐宫的事情,让陛下对他多了几分古怪的信任。 但是最近两日的话题就变得有些神奇。 不是错觉。 近日陛下的闲聊已经从各路宗室的闲谈趣事,变成了鬼妖杂谈。如果莫惊春没有兔尾的话,他想必不会如现在这般坐立不安。 他语气艰涩,“陛下,您这是在暗示着什么?” 公冶启眼眸微亮,像是恶虎扑中了猎物般紧迫盯人,却偏要露出个温和到让人悚然的微笑,”夫子,你可闻过你自己的味道?“ 莫惊春茫然,味道? 自打他出过……那事后,他就习惯用上熏香,难道是最近换的香料有问题?他忍住要抬袖细闻的冲动,羞赧地说道:“难道是臣身带异味,还请陛下……” 公冶启止住他的话头,踱步走来。 愈近,便愈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味道,与从前腥甜的奶味有些相仿,却更加温热鲜甜,仿佛渗透进骨髓皮肉。可一旦要仔细追寻,却是半点都捉摸不透。 非常诱人,却又爱躲。 莫惊春谨慎地后退一步,“是臣换的云罗香?” 公冶启想了想近日他的表现,深感异常温文儒雅,体贴周到。 而今稍稍出格,满足下好奇,也合该是可以。 下一瞬,莫惊春就险些惊叫出声。 身前贴来一具炽热的身体,公冶启如同一头好奇的兽,低下的头颅一寸寸地嗅闻分辨,从脸颊,到肩膀,再到脖颈。 宛如要埋进幽微的淡香里。 兔尾不安地颤了颤,淡淡的香气愈发浓郁。 这味道,令人发醉。 是那日在长乐宫偏殿嗅到的淡香。 沉浸在这淡淡香味里,公冶启近日时而会有的头疼似乎也慢慢平息了下来。 莫惊春浑身僵直不敢动弹,拼命在心里呼唤精怪。 难道又是那兔尾的原因? 味道是因为换的熏香,还是之前的产乳? 精怪懒洋洋地作答。 【惩罚是对您身体直接的改造,在消失时也会留下少许痕迹,部分改造会促使部分隐形因子变为显性,这需要一个过程慢慢转变】 【所以这是您的体香】 莫惊春:“……” 所以,不是他换的熏香,而是他自己……的味道? 精怪叭叭叭的一堆听不懂,但身上挂着一个正始帝的莫惊春心却动了。胆颤心惊的那种动。 公冶启任由莫惊春如同脱兔窜到远处,背过身后的手指紧扣住另一只臂膀,才没有伸手去捉。 有种古怪的饥渴躁意爬到喉咙,他想要扒开皮肉,钻进胸腔,尝一尝这腥甜鲜活的幽香在骨髓里头,又是怎样一种味道。 第二十七章 莫惊春扣住前襟, 手指有意无意地搭在脖颈处。 掌心里,一个愈合的伤痕正藏在衣服底下,那是公冶启冲动时咬开的伤口。 即便愈合, 也留下痕迹,难以抹去。 便是为此,莫惊春一直不敢掉以轻心。他们之前发生的种种若是暴露出去, 莫惊春即刻会身败名裂, 就连刚刚登基的陛下也会声名受损。 正始帝脾气刚硬,可新皇登基便是根基不稳,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皇帝,莫惊春都不能行差踏错。 尤其是陛下的疯劲。 他深吸了口气,双手交叉行了大礼, “陛下, 此前种种,都是过眼云烟。可往后,还望陛下谨言慎行, 莫要冲动。” 莫惊春这话说来, 有些大逆不道, 尤其还是皇帝最不喜欢的“忠言”。 公冶启仍然能够闻到那淡淡的香味。 似乎并没有因为莫惊春的后退远离, 更因为在刚才那短暂的接触间留下暗香,若有若无地在空气中沉浮。 “夫子, 在指寡人的疯疾?” 公冶启随意提起, 说得漫不经意, 就像是一桩不起眼的小事。他立在那里, 只是淡淡看来, 便如同盘踞栖伏的凶兽, 蓦然惊起一片寒意。 莫惊春僵硬地笑了笑, “陛下看起来,一切安好。” 公冶启:“夫子不必在寡人面前说这些场面话,这宿疾,寡人心中有数。”年轻气盛的脸上飞着肆意张狂,无畏无惧。 他笑得从容,也透着少许阴鸷。 “夫子不正是担忧寡人的疯疾,方才会在那时候,将兔尾亲自送到手中来吗?“ 莫惊春:“……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这尴尬的事情居然被皇帝再次提起,莫惊春一时无语凝噎,只想一头撞在墙上。他本以为陛下会将这件事当做是隐秘藏在心里,缘何会大大咧咧挂在嘴边? 皇帝无畏,他却是要命。 公冶启挑眉,慢吞吞踱步过去,“夫子不知?寡人是在说,夫子不正是将那兔尾当做是诱哄的利器,用来安抚寡人这头疯兽吗?” 这宛如嘲弄的话语一出,莫惊春猛地跪下,只看得到一双黑靴。 他闭了闭眼,“还请陛下降罪。” 公冶启实在太过敏锐,落在他身上的算计,不管出自于何意,他仿佛都能敏锐捕捉,更是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 莫惊春确实无法为自己辩解。 他要怎么为事实辩解? 莫惊春的确存过这样的念头,也的确是这么做了。 “何罪之有?”公冶启的手掌有力地握住莫惊春的胳膊,将他强硬从地上拖了起来,“这岂不正是夫子的本事?” 他笑,“自然要记上一功。” 莫惊春茫然。 陛下可完全看不出是要奖赏的模样,更像是来找他讨债的。 目光一寸寸在他皮肤上逡巡,蓦然有种刺痛生疼的错觉,仿佛那视线如同刀片一寸寸割下来,让人下意识想要后退。 正此时,叮叮叮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精怪。 【目标绑定:正始帝公冶启】 【任务目标:巩固公冶启的帝位,缓解其疯疾】 【任务一:自从永宁帝去世后,公冶启的疯疾时不时发作,请尽快取得公冶启的深度信任】 【任务二:暗流涌动,请做好防寒准备】 新一轮的任务开启,可莫惊春压根没敢去细听。 陛下一双戾目咄咄逼人,他一个移神,必然会被发觉。 莫惊春是万万不敢挑战皇帝的敏锐。 莫惊春:“臣不敢,这尾巴……并非是长时存在的器具。只能做暂时之用,却不能长久。”他战战兢兢地说话,某种程度上他所说的话极其危险。 若是皇帝再追问下去,莫惊春就无法回答。 这其实甚是荒谬。 为何陛下从来都不深入询问? 公冶启慢吞吞地勾起个笑容,总算是撒开手,慵懒地垂下眉眼,却像是在打量莫惊春的身后,“那日后就有劳夫子了。” 他笑得神色莫测,诡谲地说道。 等莫惊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他背后都湿透了。 他抿唇,果然不能掉以轻心。 陛下的每一桩事情都是有缘由的,譬如最近这日日召见,看着是荣宠非常,实则另有目的。 是他大意了。 只是陛下每一次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折腾得莫惊春肚子里头各种翻滚,也甚是难受。有时候他平生起一股想要冲着陛下大喊大叫的冲动,恨不得皇帝立刻给他一个痛快,但临到头他却发现这般暧昧不明,居然才是最好的抉择。 陛下出格,却并未真正逾越雷池。 唯有莫惊春在担心受怕。 他叹了口气,走了一段宫道,方才有心思去回想方才精怪说了什么。 任务一? 又是一个任务一。 大抵是因为任务目标发生了转变。 可当莫惊春真正得知任务内容是什么时,不由得苦笑起来。 真是要命。 他在陛下面前时时刻刻都有脚底抹油的冲动,这任务却偏要他主动往陛下面前送! 而这任务二就显得有点语焉不详,含糊不清。 什么叫暗流涌动? 提示都不能说得明白些吗? 精怪先是要力保公冶启登基,而后又是这疯病……桩桩件件都是为了陛下而来,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莫惊春长叹一口气,行至宗正寺前,方才收敛了心神。 宗正寺的事务初上手较为艰难杂多,但一一捋顺,时日渐久,便也慢慢习惯。他在处理事务的间隙,抽空将宗正寺以往的章程都翻出来看了一遍,再有适用宗室的律例与以往的处置都一一细读,做足功夫。 两位少卿虽不满莫惊春的突降,但来一个会做事的上官总好过是个草包。 莫惊春在文书里泡了一天,才揉着眉心步出门。 今晚有客宴请,故他没有久留。 邀请的人是张千钊。 袁鹤鸣也在。 张千钊约的地方正是京城一处繁华的坊间,来往客人多是达官贵人,甚是幽静。因着知道莫惊春的脾气,就连弹琴唱曲儿的都没叫,酒也只上了两盅。 袁鹤鸣举着酒杯,满怀歉意地说道:“先前我酒后无状,得亏是您将我等送了回去。这一杯,我敬您。” 张千钊忙给拦了下来,无奈地摇头,“先前出事便是为酒,今儿这酒可万没有你的份。” 袁鹤鸣委屈,最终以茶代酒,硬是敬了这一杯。 莫惊春也拦下张千钊,淡淡说道:“虽然陛下仁善,免去了这些忌讳,但酒水还是莫沾了。” 张千钊闻言,看了眼手边的酒水当即颔首,又让人将席面上的荤菜撤下。 整一桌都是清汤寡水,好在厨子手艺不错,倒是不影响什么。 张千钊:“去了宗正寺后,感觉如何?” 莫惊春苦笑:“总归是比在翰林院忙碌许多,”他顿了顿,抿了口茶水,“自己坐上那位置,方才知道主事者的压力。怨不得从前编纂经典时,您总是爱捏着茶缸四处乱晃,怕也是在纾解罢了。” 张千钊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这是在夸耀我,还是趁机埋汰我?” 徐鹤鸣在边上偷着乐。 莫惊春:“自然是在称赞您。” 宗正寺来来往往一应事务都压在他身上,现下是因为先帝宾天,朝中气氛不大对劲,一些事情才押后不做处理。若是在寻常,必定会比现在更为繁多,而接触的又都是皇室中人,一个个鼻孔朝天,不是那么好相处。 张千钊夹了口素菜,“上一个宗正寺卿是庆华公主的驸马,是个老好人。庆华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姊妹,所以他做起事来还算顺心。你的话,可得小心。” 莫惊春也清楚。 不过难归难,敢故意刁难他的应当也没几个。 谁都不敢轻易得罪莫家。 袁鹤鸣啜了口茶水,深感还是不如酒水得劲,“子卿,你近来在陛下面前很是得宠,返青他们几个还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缘故,可我总是有些担忧。”一脸憨厚的他严肃起来,倒也显出了几分魄力。 张千钊踢了一脚袁鹤鸣,呵责了一句,“你这说得什么话!” 那可是在私底下腹诽圣上! 倒也不是说不能说几句坏话,可那也得是有理有据,这含糊不清又算什么? 莫惊春按下张千钊的脾气,凝眉看向袁鹤鸣,“方才那话是何意?” 袁鹤鸣看了看这包间,又将椅子往中间挪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最近坊间传闻,说是陛下其实有宿疾在身,这才会脾气古怪难测。” 莫惊春一顿,脸色微变,不过在夜间烛光下却是看不清楚,他慢慢吃下一杯热茶,方才感慨地说道:“这坊间可真是什么流言蜚语都有,怎不说陛下膝下只有一子,是因为他……” 袁鹤鸣咳嗽了两下,“这可是你说的。” 谁敢去非议陛下后宫的事情? 不过到底这个新生小皇子的消息让朝臣们也安了心,最起码在孝期内不会再有人盯着这事了。 但话又说回来,莫惊春方才的意思,便是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了。 张千钊则是睁着一双眼睛,稍显沧桑的声音微微扬起,与袁鹤鸣说话,“你这坊间究竟是哪个坊间,从哪里得来的传闻?” 莫惊春看似没有在听,认认真真地捡菜吃,实则也在偷偷听着。 袁鹤鸣苦着脸说道:“真不是我瞎说,最近京城内确实有这么个风声,也不知道是谁在散播。先前因为叛乱与新皇登基的事情,压了好些天,最近好像又冒出来了。” 莫惊春知道袁鹤鸣的友人有不少是三教九流的,所以对这些传闻也比旁人要敏感。这些流言蜚语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是传得有鼻子有眼,又还未被莫惊春和张千钊这等人能知道,说明有人在故意操控传播的层次与力度。 他细细思量方才袁鹤鸣的话,在登基之前……那就还在更早些时候了。 放出来这样的传闻,分明是为了攻讦公冶启,在叛乱的事情出来后有段时间没声没息,是因为大势已去又拿不住新皇的手腕,结果叛乱一事处置得很是温和,便又卷土重来了? 因着袁鹤鸣这话,以至于莫惊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显得有些沉默。 张千钊和袁鹤鸣也都习惯了莫惊春这个性格,两人在吃喝的时候间或聊上几句,都是最近院内的事情。 新皇登基,已经加开了恩科。 有别于正科的春日,恩科定在了今年七月。 也就没几天的事情了。 负责出考卷的考官都被关在院里头埋头干活,直等到科考结束后才能回家。翰林院里头就有好几个学识深厚的老翰林被点了过去。 莫惊春:“你们都有子弟要下场?” 张千钊指了指袁鹤鸣,“他家中旁支倒是有一个。” 袁鹤鸣:“说来,你家中也有个小子。你兄长常年在外,可对这孩子有什么打算?” 莫惊春:“已经请了西席教导,不过……” 他露出个苦笑。 “他看起来更喜欢习武。” 果然是莫广生的孩子。 张千钊笑了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的。去年莫大将军和莫将军将敌寇赶出西遇城,多少年了,这还是头一回。说不得陛下会召他们回京奖赏一番。” 莫惊春抿唇,淡淡说道:“边患不除,父兄怕是不肯认命。” 西遇城在十年前落在外敌手中,以至于我朝边界缺了一个难看的口子。百姓痛不欲生,活得十分艰难,那亦是莫家父子心里的痛,去岁的大胜夺回城池总算是一偿夙愿,却远不是终点。 闲谈间便已经入了深夜,各自归家时,莫惊春立在安静的室内,蓦然升起一种寂寥感。 他疲倦褪去衣物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没有熄灭的烛光。 这种轻飘飘不踏实的感觉,或许源自于正始帝古怪偏执的兴趣,莫惊春猜不透他的兴味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也弄不懂他究竟是什么心理。 他喜欢稳定平静的生活,但是这种东西,从精怪出现的那一刻,就再也回不去了。 … 数日后,便是科考。 恩科加开对寒窗苦读的学子自然是好事,可是落在七月炙热的天气,也是一桩严峻的考验。号房的狭窄逼仄与天气的炎热让许多身体孱弱的学子甚至无法坚持到考试结束,便被抬了出去。 莫惊春听闻考试结束后,便闹出几个想不开的学子自寻短见的事,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不过是恩科,明年还有正科,若是在此便崩溃,那即便明年能考上来也是无用。 朝中是科举与举荐并行,但连年的科考下来,已经逐渐偏重科举考试取材,这也正是一代代皇帝下来努力推行的结果。 他们不愿看到世家独大,那些所谓绵延千年的世家甚至会看不起皇室。而朝廷是决计不许有任何人凌驾于帝王之上,张家不得,焦氏,也同样不行。 故而,科举便成为皇帝的利器。 这也是在无数不公平内,最大的公平。 要等科举的结果出来,还得费上小半月,而这期间,莫惊春并未过多关注此事。 他正在查袁鹤鸣那所谓的坊间传闻。 墨痕在外面跑动了好些天,最后在莫惊春休沐的那日神神秘秘地回来。他穿得稀奇古怪,身上的衣服还破了几个大洞,还有不知是在哪里滚出来的泥巴,惊得莫惊春以为他被人打了。 墨痕笑嘻嘻地说道:“您别担心,这是小的特意换上的。去打听这些消息,就不能穿得太过华贵,也不能装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便想着换得邋遢一些,也好伪装下身份。” 莫惊春失笑,这倒是别有心裁。 墨痕:“小的最近在坊间跑来跑去,确实是有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不过值得记住的,约莫有几个。一个是听说京城小财神爷许久不曾出现,已经有将近小半年没有看到他。” 张哲。 莫惊春颔首,张哲张家最近已经夹着尾巴做人,尤其是爱惹事的张哲,会压着他不出门也是正常。 墨痕见郎君赞同,这才安心,大着胆继续说,“另一个是,西边有片老宅租了出去,听说以前整家人在里面自杀,闹过鬼,空置至少好几年了。小的偷摸着去探了下,从街道司收集到的泔水来估算,少说有八九十人。” 他舔了舔嘴巴,“说是半月前租下的,但是这时间内,没有任何大型商队进城,小的怀疑他们是化整为零进来的。” 莫惊春看着墨痕的眼底有些惊奇,果然他之前的看法不错,这小子要是丢到军中,是个斥候的好人选。 他有些可惜地看着墨痕,让他莫名打了个寒颤。 莫惊春示意墨痕继续说。 墨痕:“第三个古怪的点便是……似乎有人在传陛下的流言蜚语,那不像是自然传开的。” 他说得有点慢,像是不确定如何形容。 半晌,他比划着说道:“比如同一条街,左边的人知道了,按理来说右边的人也会多少听过这消息。可事实上,只有平头老百姓会谈及这些传闻,那些出来替大户人家采买的奴仆反而知道得不是很多。” 他摸了摸脑袋,觉得里面有古怪。 一直沉默听着的莫惊春低低笑了下,自然是有古怪。 这个说法在慢慢地覆盖底层的百姓,先是从下面传开,再渗透到大户人家的采买。而自上……还需要传吗? 如果皇帝顺理成章是个疯子,那废帝……岂非也是理所当然? 墨痕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他猛地看向立在室内的郎君,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再无半点温和。 … “陛下,这是先前查出来的。” 柳存剑将一份奏折递给刘昊,由着刘昊转递给公冶启。 公冶启坐在桌案后,只穿着常服,看着奏章的脸上面无表情。 “张家这些年贪墨了不少,不过大面上的没动。”柳存剑道,“先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几位国舅爷动作。至于许伯衡,他家里倒是两袖清风,唯独宠爱老妻,从出事后就闹腾得很。” 公冶启虽说没有连坐族人,但是许博一家倒是根除了干净。 而许伯衡一共就三个孩子,除去许博和丽嫔外,只剩下一个嫁出去的小女儿。 “许伯衡还有用,现在内阁除了他之外,首辅的位置旁人立不住。”公冶启淡声说道。 柳存剑:“内阁那几个也查出来了,都在上头。” 许伯衡经此大变,心灰意冷,更是愧对先帝,接连数次请辞,但都被公冶启给压下来。一来,许伯衡对他有师徒情分,二来,首辅除了许伯衡外,公冶启一个都不想给。 现在的局面正合适,公冶启不允其大动。 “还有……” “陛下,宗正寺卿求见。” 公冶启挑眉,今儿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他这位避之不及的夫子居然会来拜谒,实在是令人称奇。 他自然感觉得到莫惊春的恐惧。 那不是对他本人疯病的畏惧,反而是不喜帝王这仿佛戏弄般的趣味。可莫惊春身怀如此多的隐秘,又怎叫人不好奇? 公冶启玩味地想,将手里的奏章按了下去。 “宣。” 莫惊春进殿的时候,倒是没想到柳存剑也在。 柳存剑从太子侍读几乎一朝登天,如今也是三品官员,两人在朝为官,偶尔也会相见。他冲着莫惊春颔首,莫惊春也匆匆点了点头,便要行礼。 “夫子不必多礼。”公冶启叫住了他,“突然求见,可是有要事?” 莫惊春敛眉,将最近探知的事情和盘托出。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非常镇定,仿佛在说的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柳存剑和刘昊却是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是在皇帝的雷点上狂踩。 待莫惊春说完,殿内陷入死寂。 一时间无人说话。 莫惊春也揣着手,眼观鼻口观心,仿若自己是个木雕泥塑。 半晌,公冶启冷漠的声音响起,“柳存剑。” 柳存剑应了一声,“臣失责。” 他在皇帝身边本就是一把探知消息的利剑,如今居然会错过这要命的消息,更是需要一个本职不是此事的莫惊春来告知,实在是极大的过错。 “此过先记下,”公冶启冷冷笑了声,“寡人要在后日看到来龙去脉。” “喏!” 柳存剑毫不犹豫地磕下去。 待柳存剑出了门去,莫惊春才迟疑地说道:“这或许非他之过,毕竟三教九流各种传闻都有,这流言蜚语混在其中并不出奇。” 先前还曾经有过各类关于皇室千奇百怪的说法,莫惊春偶然间也曾听过一个两个,市面上的说法转瞬即逝,实难捕捉。 若非莫惊春因着袁鹤鸣这家伙,也不会起了查探的心思。 莫惊春在讲述的时候,自然不会掠过袁鹤鸣和墨痕这两人的存在。 公冶启:“若是事事体谅,岂不是事事都有失败的由头。”他冷漠的眉眼透着无情,提笔在奏章上画了两个圈,“不过袁鹤鸣,他倒是有些精于偏门。” 还有莫惊春身边那个墨痕。 莫惊春心头一跳,总感觉陛下盯上了袁鹤鸣。 他记得袁鹤鸣曾经说过自己胸无大志,就希望能在翰林院耗着,日日如此便是快活。莫惊春心下叹道,若是被薅去柳存剑的手底下做事,袁鹤鸣怕是要哭爹喊娘。 该说的事说完了,莫惊春自认为自己在其中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不过是提个醒罢了,若非想起任务二那古怪的提示,他或许还得再费些功夫联系在一起。 不过就算没有这精怪提示,或早或晚,莫惊春都会让人去查。 毕竟这实在是太诡异。 传闻没有言明皇帝的宿疾是什么,却生造出一种恐怖诡异的气氛。 不管幕后主使是谁,他都必然知道陛下的情况,至少是猜出来几分。而这些传闻若是广为流传,最终自下而上反卷,动摇帝位……于谁有利? 可想而知。 必然是那几位皇子。 “夫子率性入宫,可曾想过,你也在怀疑的名册上?”公冶启挑眉,将毛笔撇开,手里头的奏折丢给刘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说道,“毕竟这世上,该知道内情的人,唯太后,张家三人,刘昊,与你。” 莫惊春猛地抬头,眼底满是惊讶。 他原以为柳存剑等人也该是知道的,更别说当日公冶启曾经意有所指地提起许伯衡劝谏永宁帝的事情……他原以为…… 莫惊春苦笑,原来他处处露出马脚。 公冶启狡黠地说道:“许伯衡之所以会动了心思,乃是因为他觉得寡人残暴冷酷,不当人子。” 莫惊春:“……”那许首辅也确实很果敢,看透了当时太子的本质后就敢直接和永宁帝杆上。 之前他还以为禁足闭门是多严重的罪责,如今看来当初永宁帝实在是轻轻放过了。 莫惊春抹了把脸,无奈地说道:“那臣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公冶启朗声大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刘昊才真真是木然站在边上,怨不得陛下最近半年多待莫惊春总是有种古怪的亲热。这种感觉有点像是陛下将莫惊春划入到自己的范围中来。 刘昊自然也在那范围内。 当年因着太子的喜爱饶过一命,此后刘昊对公冶启便是死心塌地。 他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内情还活下来的宫人。 除此之外,就连柳存剑也只是隐约感觉到公冶启有着残暴的一面,却万万不知道详情。 刘昊蓦然想到这些年莫惊春一直枯守翰林院,可以他的才智敏锐,那全然是浪费。 先帝是故意的吗? 而莫惊春这些年确实平平无奇,从未展露过任何苗头,直到他成为太子太傅,也从不冒头。是因为……他从骨子里就下意识畏惧靠近这份真相? 刘昊也不蠢,各种顺藤摸瓜,立刻便猜出七八分。 若是如此,当年莫惊春能活下来,真是千幸万幸,才饶得一线生机。 毕竟这些年东宫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 … 七月中,科举放榜。 几家欢喜几家愁,袁鹤鸣就是愁的那家。 好消息是考上了。 坏消息是名次排后,殿试或许拿不到个好成绩。 莫惊春听到消息时,让人去送了份礼,而他对着手头送上来的要文实在是头疼。 这份是刘怀王要嫁女的陈文,说是这一次科举榜下捉婿,瞧上了一名会试排名三十几的学子。 刘怀王是这一次进京的老王爷之一,他所提及的小郡主也与他同行,正是刘怀王府上最受宠的明珠。原本这嫁娶也是各自意愿,送到宗正寺的时候基本上就是最后章程都走完了,只能入载和赐金云云。 可是莫惊春分明记得,这位小郡主已经是第三次请婚。 先前那两位夫君去哪里了? 莫惊春摁了摁额头,寻了左少卿来问。 左少卿倒是有些印象,悄声说道,因着小郡主很是受宠,所以在封地里看到喜欢的男子都是强抢入府,直到玩倦了才丢出去。而在封地外,若是看上喜欢的又无法顺利讨回去,便会用婚姻做筏,强逼人成婚再带回去,如今不过是故态复萌的第三回 。 莫惊春:“……”实在是彪悍。 他将这份陈文放到一旁去,决定先让人查查这学子是不是愿意的,愿意……那再说吧。 他本是打算歇息片刻,却不料小吏传来消息,说是府上有人来寻。 莫惊春挑眉,家里头没事怎么会让人过来找? 他让那人进来,却没想到居然是墨痕。 墨痕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进来的时候看见莫惊春简直跟看到救星一般,他待屋内只有自己和郎君后,立刻低声说道:“郎君,先前您吩咐的事情,小的留意到,有几个人行踪可疑,一直徘徊在四处,往往谣言力度最广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于是小的顺藤摸瓜跟了上去,发现他们最后都归于张家。” 张家! 莫惊春面色微沉,这不可能。 如果是从前的张家还有胆,现在的张家除非发了疯,不然绝无可能再碰此事。 有人借着张家动手! “还有呢?”莫惊春道,“如果只有这些,你没胆子直接摸上门来。” 墨痕:“郎君真是知道小的,小的在外头盯着,发现那几人偷摸着再出来,那模样像是要往城外去。而且除了小的外,好像还有旁的在盯梢。” 他皱着脸,“小的不敢上前,他们感觉很危险。” 还有别的人盯梢? 莫家的奴仆都会武,就算是墨痕,其实莫看他瘦小,实则一个打几个普通人是没问题的。如若他都觉得危险…… 原是打算起身的莫惊春慢慢再坐下来,“不必管。” 墨痕惊讶,“可是他们要逃出城外……” 莫惊春摇了摇头:“不是还有另外一队盯梢的吗?” 墨痕反应过来,高兴地说道:“原来是友军!” 莫惊春斜睨他一眼,叹息着说道:“我都不晓得接下来能不能保住你。”这小子实在是滑头,挖地三尺的东西都给他摸出来,这仿佛像是他的天性。 另一旁盯梢的肯定是陛下的人,而墨痕贸贸然闯入其中,必定会被记上一笔。 若是陛下见猎心喜…… 墨痕没反应过来,还哭丧着脸说道:“别啊,郎君,我保证没给他们发现。” 莫惊春默默吃茶,然后轻咳了几下,“在屋内待着别说话,等我下了值再一同回去。”墨痕应是,避开到一旁去。 希望别出大事。 莫惊春头疼地想。 … 自然是出大事了。 陛下不知缘何前往太后宫中,与娘娘大吵了一架,母子俩生出闷气,整个后宫都战战兢兢。前朝大臣得知此事,纷纷劝谏皇帝低头。 虽不知纷争为何而起,可太后到底为长辈,又怎可真的置气? 岂料正始帝本就在气头上,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训一双。 他偏不说置气的事情,而是净挑着大臣的错处训斥,反而站在了道理上,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殿试本就在眼前,正始帝带着怒意主持考试,结果前头会考的晕了三个,还有两个跪得不成模样,给陛下气了个倒,将这几个直接贬到最底下去。旁的看了他们的惨状,便是再害怕要厥去,也死命抠住掌心不敢倒下。 新帝原是这般威严赫赫之人,参加殿试的学子纷纷留下了这恐怖的印象。 等殿试顺利结束,正始帝才气顺地批卷,倒是挑出来几个合眼的卷子,也不看糊名下究竟是谁,大笔一挥就定下一甲,再挑了二甲前头的几个,随后将卷子丢给重臣再批,直接回宫去。 晚间,正始帝去拜见太后,两人再度不欢而散。 这一次,刘昊是看得出来皇帝气极了。 第一回 还能说是独自闷气,第二回便是气狠了,直接将偏殿毁了个干净。 刘昊命人收拾的时候心下叹息,如今还能让陛下气到如此的人,也唯有太后了。陛下气狠了也只是毁了别的器物,至少还没到拿人练手的地步。 正始帝愿意发泄出来刘昊还高兴些,如是一直沉默,那方才令人可怖。 然之后一连数日,尽管长乐宫的气压越来越低,正始帝却再也没有表露出半点情绪。 直到这时,刘昊方才发觉这一回的争吵有所不同。 若说陛下对先帝是孺慕亲近,待太后便有一些疏离,可这少许疏离在年长后也被太后的温情软化,陛下并非完全无感之人,至少先帝将该懂的都教会了他,于是他也便明白太后的关切是真心实感。 刘昊还从未见过陛下和太后有过如此大的争执。 晚间,刘昊忽而听到陛下传旨,说是出宫。 他心下一惊,却不敢多言,忙让人去准备车马。不多时,一行人趁着夜色,在侍从的庇护下出了宫门。 自打陛下登基,除了送灵外,就再也没出过宫,如今车马一路朝前,刘昊也不知道去往哪里。 只是这车驾上气氛阴沉,压抑得可怖。 两刻钟后,这架马车停在了一处人家外头,跪坐在门边上的刘昊掀开门帘,却瞥见上头的“莫府”二字。 其实莫府是有依着莫大将军的官职赐下匾额,然当年莫大将军曾在先帝面前笑言家中二子往后各有成就,一家子分不出两个莫字,这匾额得挂上多少个才合算? 先帝哈哈大笑,便大手一挥,让其免去这般烦恼。 一并都供在府内。 刘昊不动声色地下了马车,去阍室叫人。 门房探出头来,刘昊将信印递了过去,含笑说道:“劳请通报主人家,便说是有东边故人来访。” 莫府门房不是那种眼高手低的人,上下扫了他一眼,让他进阍室等着,另一人捧着信印进去了。 莫惊春正在沐浴,听到外头动静,歪着头让墨痕将东西送进来。 一看上头的印记与那条口信,险些将东西砸在水里,藏在水底的兔尾巴也不安地动了动。 他面上镇定地说道:“快去请他们进来,让他们到书房……罢了,直接请到院内吧。” 莫惊春忙让人出去,自己跨出浴桶,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毛发,再换上常服。要命的是那团尾巴每次都是等着自然晾干,现在压根就还没擦够,雪白毛毛乱七八糟地各自支棱,简直是另类刺球。 他看也不看地将半湿毛团塞进衣物,再将头发擦了擦,勉强理出个人形来。 东方来的故人,再加上那信印,不是正始帝他现在就跳进水桶里淹死! 大晚上的皇帝居然出宫来,这要是传出去哪个都要被吓死。 莫惊春急匆匆地确定衣裳没有疏漏后,忙回了正屋。 到底这意外来客的速度比他更快,正立在屋内看着墙上挂着的画。那是莫惊春依据父亲曾经说过的塞外风光描绘的图景,只在想象中存在。 他进来的动静让来客回眸,眼底浓黑得让人可怖。 “夫子想要外放?” 突兀一问,古怪又离奇。 莫惊春站在门外,循着来客的站姿看向那副画,那是在他二十岁出头画的东西。 人常道,字如其人。 笔下倾泻出来的东西总归会流露出笔者的冰山一角。 画亦然如此。 当年,他确实有过这般念头。 陛下这问句如此熟悉,仿若在当初劝学殿取走他文章的时候,也说过这么一回。 或许,现在也亦是如此。 他迟疑沉默的一瞬,对来客而言,却意味着肯定。 公冶启的脸上浮现阴鸷残暴的神色,狠戾地说道:“妄想!”他猛地将莫惊春拖进屋内,果不然在交叠的瞬间,那醺然欲醉的淡香伴随着恐惧的味道翻滚浓郁,本会安抚其情绪的气息却在暴戾骤涨的时刻刺激着跳动的恶意。 如狼,如虎,如兽,睁着一双猩红的眼。 “寡人活着一日,你便休想出京!” 莫惊春被公冶启暴起的脾气吓得愣在当下,旋即反应过来陛下这疯性上来了。他脸色微白,主动去碰公冶启紧攥住的手指,“陛下,臣是京官,便是想出去也是极难。” 公冶启脸色扭曲,偏执地说道:“若你真想走,京官会是你的阻碍?” 莫惊春微顿。 公冶启脸上古怪的笑容越来越大,“是了,这不是你的阻碍。你的阻碍,是莫家,是血缘。” 莫惊春面上血色尽退,只见显苍白。 公冶启低下头来,幽冷地说道,“这血缘,这亲人,究竟是多么重要,才比得过家人?” 以至于太后宁愿为了张家,都要与他相抗,宛如他才是外人! 莫惊春从陛下的质问中听出苗头,登时想到最近太后与皇帝的争吵,难不成这一次的灾祸起自张家? 张家可当真是个祸根! “陛下,在您看来,亲人与家人,难道有所不同?” 莫惊春小心翼翼地问道。 公冶启扬眉,眉间的戾气不散,“怎可相提并论?” 莫惊春:“……” “您不是还有小皇子吗?”这语气更加怯弱,生怕触动陛下的雷区,“他可算是家人?” 公冶启厌恶之色更浓,弃之如履,“早该让他胎死腹中。” 暴戾愈发鲜明,宛如扑之欲出的杀气,让轻手轻脚关门的刘昊面色苍白,立刻赶走了所有院内的人,若是陛下真的发疯…… 至少能多活几个。 屋内,莫惊春想晕过去。 在陛下的意识里,唯独家人才是独一无二。 小皇子都不会是家人,太子妃那几个更不用说,那唯有先帝与太后了,张家更是绝无可能沾染一分一毫。 从前这道印记是先帝与太后,而今先帝去世,太后背离……这瞬息万变间,他突然窥见当初先帝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将太子的情绪牢牢稳住。 是拳拳爱子之意,是无尽的耐心,与独一无二的珍爱。 是绝不会背弃的安抚! 而如今太后居然为了张家与他抗衡,于公冶启而言,无异于动摇了根深蒂固的印记。 莫惊春大惊,真正意识到这其中的危险! 疯兽出闸,岂非要命?! 第二十八章 莫惊春的下颚被掐得发痛, 别不开的力气让他只能对着公冶启猩红的眼,于他发疯的怨怼里,却是曾经铺下最简单执拗的印记。 帝王之怒, 重在千钧。 死亡的恐惧悬在头上,莫惊春却更快感到某种悲哀。 “陛下,您……” 想要出口的话何其无力, 说您还有别的? 太后已经是公冶启最亲近之人, 而剩下唯一的血脉他压根不喜,再之外,还能拿什么框住他? 朝纲,天下,还是已经逝去的先帝? 尽管在长乐宫前, 莫惊春就是用先帝劝住了公冶启, 可此刻他莫名知晓这是禁忌,如若皇帝因为太后深受刺激,反而不能在此刻提到先皇。 每一次提及都只不过是在提醒陛下他失去了什么。 可莫惊春又能如何? “陛下, 臣无妻眷子嗣。对臣而言, 莫府的亲人, 便是臣的家人。“他的声音有些颤意, ”亲人,家人之间的界限, 并不是非此即彼。“ 而是同生一源。 莫惊春的颤抖止不住他的动作, 帝王钳制的劲道让他挣脱得困难, 他只能踮脚竭力去抱住公冶启, 搂住他宽厚的臂膀用力压在他的肩头。 他虽然力气不敌公冶启, 可若论一时爆发, 却也足够。 之前陛下怎么做来着? 他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尽管陛下并未谈及, 莫惊春却能感觉到那股贪婪。 从僵硬的后脖颈到宽厚的背脊,他用力地抚下,像是竭力将所有的寒意驱逐出去。 埋在脖颈处的脑袋没有动。 良久,莫惊春惊颤地发觉他在沉重的呼吸,每一次,都像是要将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腑,再重重地吐出来。 湿热的气息扑在敏感的地方,让莫惊春压不住颤栗的身体。 太亲密了,尤其这还是他主动的下场。 “……你想同我说,所谓至亲,便是如此泛滥之物?” 吞吐的字句就砸在肩上,莫惊春想辩解是陛下的认知太过狭隘,却说不出来。 这岂不是明晃晃地对公冶启说,你才是那个异类? 那个孤寂的疯兽。 勉力拼凑的词句还未说完,公冶启便慢慢地直起身来,犹带猩红的眼死盯着莫惊春,在他身上无形扎出一个个口子。 他蓦然将莫惊春腾空抱起,大步朝着屋内走去。 一个惊恐的念头滑过莫惊春的心里,让他失声叫了出来。 公冶启忍着剧烈的头痛穿过屏风,将莫惊春丢在床上,而后死死按住要爬起来的男人,撕开了他的衣物。 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莫惊春吓得险些袭君。只是随后尾骨传来瘙痒古怪的酥麻感,让他的脸色也为之一变。 嗯,公冶启在撸毛。 莫惊春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后,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这趴着,公冶启坐着,然后专心致志地盯着他屁股上那条兔尾,这让莫惊春来说无异于扒光他的衣服! 他忍不住动了动。 湿冷的手掌按在莫惊春敏感的背脊上,“别动。” 莫惊春像是被恶兽叼着命脉的兔子,猛地僵在原地。 那手毫无怜悯之心,在按住莫惊春后,又循着往上扯散了他的头发,将他匆匆束起的头发散了满床。 还带着湿润水意的墨发被冰冷的手指牵了起来,抵在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淡香带着水汽传来,猩红一时更甚。 兔尾巴只会比头发还要潮,毕竟那么一堆挤在一起,连根须都透着水气。 但是手指也不嫌弃,在意识到今日兔尾这么别有不同是因为还未擦干后,大手慷慨地找来帕子,细心周到地擦拭着整团兔尾。 兔尾被擦得东倒西歪,毛绒绒地炸开一小团。 兔尾和大手是老熟人,舒服地软倒在手指的捏揉抚摸里,一点抗拒都没有地被软化。 尾巴贪图享乐,快乐抖擞的时候,完全背弃了主人的意志,尾巴尖的红都被掩盖在毛绒绒的雪白下,谁也看不见。 刘昊在外面担忧得紧,却没想到陛下在内,却其实在沉迷撸兔尾。 兔尾好,兔尾妙。 刘昊在外面走来走去,脸色绷紧,外头院子已经被皇帝带来的人手围住,而莫府的其他女眷已经接到消息赶来,却一概被挡在外头,没人能进来。 负责守卫的侍从看起来普通,可那一身凌冽寒意却足以让人看出来皆是骁勇善战的士兵。他们只需服从命令,压根不去思考他们今日今夜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大臣家中。 整支队伍里,只有刘昊现在心里乱糟糟。 陛下已经在里面呆了一个时辰。 这整个时辰里,除了最开始的动静外,再无其他的声音,哪怕刘昊不要脸地趴在外头墙壁上也什么都听不见。 看起来应该没事? 至少莫惊春应该活着。 这凉爽的秋日,刘昊硬生生吓出一身白毛汗。 虽然陛下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让人消失,但总不会选择到人家里去杀了这么愚笨的法子……可是陛下为何会突然失控? 莫看陛下有宿疾在身,可实际上他发作的次数极少。 幼时必定有一二次突显端倪,被先帝带到身边,可刘昊从亲眼见到张哲那事起,陛下至今发作的次数也寥寥无几,尤其是到了十五提前行了冠礼后,他就再也不曾见过。 只在偶尔会因为剧烈的头疼而喜怒不定,其余便毫无显露。 如今为何会崩得如此彻底? 思来想去,刘昊竟然只能找到太后身上。 在陛下心中,唯有先帝和太后最是要紧,先帝逝去后,便只剩下太后,而近日两位为了张家的事情争执不休,于是…… 只是这么区区一个理由吗? 刘昊心里却有一个森然的声音回答他。 是的,只是这么区区一个理由。 先帝苦心孤诣这么多年,是为了陛下,却也无形地为陛下勾住了一道极其细弱的屏障。 许伯衡正是隐约有所感知,方才心有幽怖。 纵然天之骄子,有此顽疾,一朝崩坏,如何能稳住朝纲? 刘昊在心里痛苦,太后啊太后,您未必不知此事,又为何如此?不管陛下究竟如何,只要岌岌可危的理智崩塌,届时,又该是怎样可怕的境地? 亥时三刻,皇宫。 太后面无表情地坐在崭新的殿宇内,右手挂着一串念珠正在慢慢拨动,几乎许久,才会有一颗被扣住往里按下。 陪在她身边好几年的女官从门外进来,跪倒在太后面前,“太后娘娘,陛下还未回宫。” 太后的脸上露出一丝恐惧,手里的念珠被按得死紧。 “去了哪里?” “陛下没有隐藏行踪,该是去了莫府。” 莫府,莫家。 太后对此并不陌生,莫家现在只有一个莫惊春留在京中,是为了显露先帝仁慈,也是用作控制在外的两名虎将,所以这些年一直都不曾外放。 可皇帝为何要去找莫惊春? 因着他是太子太傅? 可过去两年多里,公冶启最喜欢的太傅也并不是他,甚至偶有传闻说是太子厌恶莫惊春……太后闭上眼,除非他想起了年幼时的事情。 她能再想起来的接触,也唯独东华围场。 而一但想起东华围场,心里绵密的痛苦就一再翻涌上来。太后坐在冰冷的座椅上,她已经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依旧沉浸在无比的寒意里。 皇帝想要处置张家,太后却是不允。 非是她看不透张家的隐患,可是公冶启刚刚登基,即便他手腕了得,可在这时候处置张家,只会掀起更大的动荡。 朝中未必没有支持其他皇子的老人,而张家在被先帝和皇帝吓破胆子后,至少已经懂得什么叫顺从。虽然有些不济,可眼下张家才是皇帝的臂膀,不然要靠什么,靠那一夜白发的许伯衡吗? 太后未必没有私心,毕竟张家是她的娘家,当年她已经为了太子牺牲了腹中孩儿,如今再为皇帝献祭张家整族,她又如何能心安? 她忍下眼底热意,与女官淡淡说道:“明日,让张家来人,哀家倒是要看看,张家究竟又惹出什么祸事!” 若是当真大逆不道…… 念珠扯断,滚落在地。 那自然无话可说。 … 这夜时间过得极慢,又很快。 对于公冶启来说,仿若倏忽而过,眨眼的事情。可对莫惊春来说,却是痛苦莫名,漫长又持久。尾巴毛被扯了又扯瑟缩成一团,一种古怪的感觉再度爬起。 不像是舒服,也不像是痛苦。 莫名让他觉得熟悉又畏惧。 莫惊春忍了许久,好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那味道如此刻入骨髓,让他下意识隐隐作痛。与此同时,一个黑甜倦意袭来,莫惊春忍不住晕睡过去。 窗外,破晓的白光挤进窗户,在地上拖出暧昧的淡影。 公冶启闭着眼靠在床尾,像是走了漫长的路,一直抵达不了尽头的暴躁感爬上心头,却少了之前几乎要虐杀万物的恶意。 他腿上铺着来自他人的黑发,乱成一堆摊在膝盖,像是每一根都遭受了蹂躏。但是再怎么样也比不上那颤抖蜷缩的兔尾,手指依旧停留在尾骨那处。 像是无尽的折磨。 鼻间早就熟悉的香气,不知何时闯入了腥甜,又像是浓郁的奶香。 公冶启蓦然睁眼,燃烧了一夜的蜡烛最终熬不住晨起的光芒,熄灭在了蜡海里。 旭日东升,今日的朝会是来不及了。 困扰着公冶启许久的剧痛蛰伏,睁开的眼底浓黑清明,一眼望尽床上的狼狈。 不管是人,还是这床,都不成模样。 而他的身上,手指,袖口,都沾着明显的白色绒毛,仿佛像是在提醒公冶启昨夜他究竟做了什么。 莫惊春像是晕了过去,无声无息地趴在被褥里。 可怜又倒霉。 他想,昨夜的事情不尽清晰,却一桩桩一件件地重现。 起初,莫惊春是想拦住他。 公冶启记得莫惊春的身手,虽然比他逊色,可要是他抵死抗拒,公冶启必定不会那么快着手。 可是在他趴俯在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后,莫惊春就莫名泄去了力道。 为何? 即便是在这看起来几乎是做了祸事的局面下,公冶启在抓住一丝诡谲之事仍要思虑个分明。 他抬手擦过眼角,仿佛能将那里的淡红擦去。 是那时额头剧痛时流下的眼泪? 原来眼泪这般无用的东西,能够轻而易举地击溃莫惊春的防线。 公冶启低头,总算将折腾了一夜的手从兔尾挪开,那可怜的兔尾在离开温热大手后颤抖着缩成一团,像是再也不愿意被拉开那般,时不时哆嗦两下,可爱至极。 他将手指伸到眼前,看着指间和袖口的白毛,原来兔尾真的会掉毛。 那这溢满室内的浓香味,又是什么? 公冶启不满地蹙眉,这将他渴求的味道几乎完全盖住,反被这后来居上的奶香遮盖住。 奶香……? 黑眸猛地一震,他轻巧地换了位置,将晕过去的莫惊春翻了过来。 穿着的里衣凌乱不堪,唯独身前溢出大片的痕迹。 如同当初产乳。 … 莫惊春是在交谈声里慢慢醒来。 他累得出奇,仿佛连胳膊都不想抬起,像是紧绷了许久,身上四处的肢体皮肉都酸胀不堪,感觉怎么都睡不够,但又被吵醒就再也睡不着。他略动了动,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闷胀感,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时候,床上的动静就引起墨痕的注意,他忙去外间将老夫人和徐素梅请了进来。 连带着后面一个莫沅泽的小尾巴。 莫惊春躺在床上发懵,墨痕将他搀扶起来,身后塞了一个软软的靠垫,床前就围过来三张脸,最冒头的是莫沅泽,“叔,你怎么了?都睡了一天了!” 小孩的声音是最快最脆的,一下子将莫惊春拉扯回昨夜的场景里。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还在被褥下的手指紧握成拳,面上却是不显,沙哑着说道:“无碍,就是累了点,劳得费心。” 老夫人担忧地说道:“子卿,昨夜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昨夜在刘昊突然赶人后,莫惊春院里立刻就有人去通知了徐素梅,她原是想先不惊动老夫人赶来查看,却发现守在外面的侍从全都是生面孔,而且一个两个给她一种曾经在丈夫身上感觉到的杀意。 她当即按下想要发生冲突的墨痕。 徐素梅心里隐隐约约有着猜测,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在当时说出来。可惜老人本来就觉轻,半睡半醒的时候就听到外面的动静,让人去一打听,便晓得府内出了事。 直到后半夜,方才有一个像是管事的家伙站在院内暗影处与他们说话,语焉不详地说道主子正在与太傅说话,扰了清静实在是对不住云云。 莫惊春哑着声音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都快酉时了。” 也就是说这一天都睡过去了。 怨不得屋内都燃上了蜡烛。 莫惊春疲累地说道:“那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徐素梅的脸色有点微妙,“他们是在卯时走的,院内的人都没撑住,还是阍室说人走了。”这其实有点奇怪,毕竟莫府的侍从都有武艺,其实熬上整宿不算难,又怎么会一齐在那个时候睡着? 大抵是他们不愿让人看见那位主人是什么模样。 可正因为这般,徐素梅反而确定那位的身份,心头惊起千层浪。 待莫惊春一一安抚过老夫人与莫沅泽,等他们按下心来后,莫惊春才去瞧大嫂,他知道有些事情是瞒不过这位聪慧的女郎。 徐素梅望着窗外,老夫人正牵着小曾孙在外面闹。 莫沅泽闹腾得很,却也很细心地牵着老夫人的手,更像是他在照顾着长辈。他知道太奶奶的身体不好,所以要更小心谨慎。 徐素梅笑了笑,抽回视线,与莫惊春道,“儿孙都是债,如果沅泽能够像小叔这样便好了。” 莫惊春的脑袋靠在床板上,低笑道:“我宁愿他与我半分都不像,还是像他爹吧,是个大将军,大英雄。” 徐素梅顿了顿,轻声说道:“是……陛下?” 莫惊春的声音如同耳语,“陛下与太后生隙。” 仅仅是这么一句,徐素梅就已经心惊肉跳,不敢再问。其实昨夜她都担心小叔在里面出了什么问题,好在清晨进来的时候,却只看到他躺在床上歇息的模样,让墨痕去检查,也说并没看见什么伤痕,只是室内不知为何燃着浓重的佛香,哪怕开窗散气,到现在也久久不散。 眼见莫惊春的身体尚可,也不像她所想那般出了什么问题,徐素梅就把心里最后一个困惑压下,笑着让他好好休息。 等到屋内只剩下莫惊春一人后,他闭着眼沉沉呼吸。 他清楚徐素梅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为何陛下偏偏,就来找他呢? 自然不是没有帝王夜间亲至垂帘相问的美闻,可是这样的美闻出现在许伯衡,黄正合等重臣身上都不为过,落在莫惊春身上,便是天大的奇怪! 莫惊春重睁开眼,闻着屋内从醒来后就觉得古怪的味道,看向屋角的香炉,上头并未燃着白烟,可是味道为什么这么重? 他略坐了坐,掀开被褥起身,下意识就顿住。 方才太过僵木,他都没有发觉尾骨的隐隐作痛,尤其是他靠坐在床头的姿势,更是把尾巴毛都压在下面。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揉一揉,但一碰就倒抽了口气。 酸肿的感觉让他碰也碰不得,差点掉下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这种下意识身体的反应却是酸麻难忍。 他苦着脸动了动,感觉原本还能摇来摇去的尾巴是彻底趴下了,完全没有之前灵敏,像是将所有最极致的感觉塞得发麻后,现在都变得迟钝。 还有另一处…… 莫惊春脸色微变,他抬手摸上胸前,除了里衣外,他身上还套着件衣服,这不是昨夜他的装扮,只能是后头陛下特地为他穿上的。 可是睡下休息本来就无需这么多衣服,尤其现在还只是在秋日。 手指按在身前,他的脸色发白,感觉到另一种熟悉又痛恨的触感,有点发硬,像是缠绕了多层的布料才透出来的感觉。 哪怕莫惊春只是坐在床边没有动,却如同猛地站起来那样头昏眼花,他嘴唇微颤。 熟悉的热流溢了出来,旋即他的鼻翼在浓重的梵香里,总算闻到了突破而来的奶香味。 莫惊春的脸色彻底苍白,瘦削的背影僵在原地,仿佛再度被打入无边地狱。 他在昏厥前所感觉到的……并非错觉。 【兔尾消失所需满足感:80/100】 【伴生症状:产乳】 明晃晃两条状态,将莫惊春曾经有过的猜想灌入心。 那种疲倦的感觉是从心里爬出来,让他累得不想说话,却更想捂着脸痛哭一回。他眼角微红,手指颤抖着将衣襟敛好,等真正起身时,脖颈间的刺痛让他想起昨夜的咬痕。 咬在了同一个地方。 他按了按,已然包扎好的地方闷闷发痛。 莫惊春站在原地沉默了少许,方才一点点挪去换了衣裳,然后将换下来的衣服全部都让人拿去烧了。旷了一日的上值,但眼下莫惊春也不想去想这些事情,他活到现在这个年纪,还是第一次有了不管不顾的念头。 哪怕只是一日,一夜,却也足够他重新恢复冷静。 他在书房练了整宿的大字,烛光燃到了后半夜,方才熄灭。 莫惊春直接就在书房歇下了。 等他醒来后,肚子连天打鼓,在抗议着他一日多不进食的愤怒。 莫惊春打着哈欠爬起来,毫不意外地感觉到乳液的流淌,不过都被布条给吸走,衣裳并未湿透。 这一次的泌乳与之前的不太相同,分量其实很少,只是偶尔有之。 莫惊春在昨日濒临崩溃后,今日已经再度振作起来。 他清楚陛下的失控不是故意为之。 只是他毕竟是个男子,又有了如此羞辱的东西长在身上,每一次被剥离出来,都有种彷徨的裸露感。 他慢吞吞换上朝服,然后才去吃早食。 莫惊春今儿吃了碗面,他在动筷子的时候,墨痕就一直在旁边动来动去,都动到他有些无奈,“你想说什么?” 墨痕立刻声音小小地说道:“郎君,昨儿来的人,是不是宫里的?” 莫惊春挑眉,“怎么看出来的?” “其实小的没看出来,就是觉得如果有谁能够把大夫人拦在外面的话,那必定来头不小。”毕竟徐素梅也不是个能忍的性格,她虽然看着温柔大方,可是在娘家的时候却也是舞枪弄棒的,只是后来有了莫沅泽后,生怕这小子太好动,方才舍去了不少。 就小郎君还在大夫人面前炫技说他学习了多少手功夫,其实大夫人要是想出手,一下子将他拿下了。 莫惊春:“想安分活着,就算猜到了也不要说出来。” 他淡淡说道。 墨痕的脑子太活,虽然主管院内外的事情一直稳妥,但是在他面前还是有些跳脱,容易出事。 墨痕颔首,不再说话。 等到了时辰,莫惊春去上朝,本以为会遇到零星几句询问,却没想到迎面来的全都是贺喜。 他微愣,只看到张千钊迎面朝着他走来,大手拍在他肩上笑呵呵地说道:“真是个喜讯,莫将军他们都好些年没回来了吧?这一次旗开得胜,陛下召他们回京,怕是要大赏,你们也好趁着这时候见上一面。” 莫惊春稍显低沉的心情一下子跳动起来,下意识露出微笑,“果真如此?” 张千钊:“你比我还早知道,怎还做出一副惊讶的面孔?” ……什么? 许伯衡的身影就在不远处,见着莫惊春,便笑呵呵地说道:“陛下得了消息的当夜便亲自去了莫府,又免了子卿一日的劳累,可当真是看重两位将军与子卿呀。” 许伯衡的话多少给莫惊春解了惑,原来陛下是用这事为那日的出格圆了过去吗? 只是这消息实在是好,好到就算莫惊春想苦笑也笑不出来,反而是高兴得不能自已。 将军在外打仗,家里头的人如何能不担忧? 别看莫沅泽整日里一个小人跑来跑去毫不在意,可是偶尔夜深也会抱着枕头来哭,说是想念父亲。他虽然是他的长辈,却到底弥补不了父亲不在身边的苦闷。 想到这里,莫惊春不期然地想起了陛下。 陛下昨日能回去,想必是真的安抚了下来。 这兔尾果真有奇效,是良药。 但是陛下的发作要是一处比一次狠,就算莫惊春有十条兔尾巴也是不够,都能够直接把尾巴给薅秃了! 而且尾巴深受重创,酸麻成一团,一直可怜得不动。 也动不了。 再有满足度已经快要集满,没看连产乳这样让人咬牙切齿的后遗症都出来了,说明也快消失了。 顶多再有一次。 莫惊春心惊肉跳,要是尾巴没了,陛下该怎么办? 但是这念头一想起,他又在心里唾弃,陛下不来寻他才是最好,不然他还要再面临昨日的煎熬与折磨,那才是痛苦。 眼下还未到朝会的时间,陛下未到,朝臣们都随意走动,并未站在行列里。莫惊春的边上站着张千钊,他便问道:“那昨儿,陛下的心情如何?” 张千钊挑眉看他,“你是昨日高兴疯了,怎么问出这样的啥问题?陛下既然能够亲自去你府上,还待卯时才离开,自然是来朝上与我等分说。” 当时公冶启笑着进来的时候,苦等的诸位大臣险些以为皇帝疯了,毕竟他们何时看过笑得如此温和可亲的陛下? “听说昨日陛下回宫,也与太后和好,”张千钊笑眯眯地说道,“你啊,就别担心了,昨日你是被陛下特批的,难道吏部还会为此特地追究你的空缺不成?” 莫惊春现在对“疯”字有着某种反射性的敏锐,接连听着张千钊说了几次,他已经头皮发麻。 好在那之后,陛下便来殿前,朝会一开始,诸位大臣便重回到位置上。 莫惊春手持笏板行礼,觉察到自上一道隐秘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许久,直到有大臣出列说话,方才移开了去。 不知为何,莫惊春心头有种隐秘的惶恐。 如果是旁时,他只会以为陛下是因为昨日出格的事情而留意到他,可是在经历了昨日的顿悟后,莫惊春总算明白能够让皇帝冷静下来究竟是一桩多么可怕的事情。 尽管那不是因为他自身,而是因为兔尾的缘故。 却也已经足够让人彷徨。 如若此事被人知晓,莫惊春的小命堪忧。 而陛下…… 如果平时莫惊春还能把正始帝的有趣当做是兴味使然,如今却也再不能够了。 那个问题,为何陛下会亲至莫府…… 怕就是如同猛兽的直觉。 不再是简单的趣味,而是另一种被捕食的恐慌感爬遍全身。 莫惊春要面临的,可不只是陛下出格的举动。 … 宗正寺的诸位在莫惊春出现时纷纷与他道喜,倒是没谁因为他昨日的旷工说些什么。 莫惊春心有愧疚,便在晚间宴请了诸位。 待回家后,莫惊春方才将此事告知了老夫人和徐素梅。 这外头皆知的事情,反倒是莫府的人知道得最晚,两位女眷听到的时候都是一愣,唯独小侄子莫沅泽发出一声尖叫,然后躲了起来。 莫惊春看着他逃跑的小身影还有身后好几个跟上去的侍从,轻声与大嫂说话,“沅泽心里是惦记着大哥的,但是孩子面薄,两人又实在许久不曾见面,还望大嫂多多关注他。” 在外的丈夫总算要回家,哪怕是冷静的徐素梅也忍不住眼红,她微弯唇角,“小叔子便放心吧,那孩子怕是比我还要着急。” 老夫人得了喜讯,今晚吃饭都比常时要多上一碗,结果饭后积食,被小曾孙又气又恼地牵着在院子里兜圈,一边兜圈一边絮叨着碎碎念,仔细听去却是在骂莫广生。 莫惊春心里偷笑,却是没露出来,摸了摸莫沅泽的脑门。 家里人能回来,无疑是好消息。 而朝廷的大胜,也能稳住朝纲,让陛下的根基更稳。不管先前散播传闻的人究竟是为何,但是对百姓来说我朝旗开得胜,将军凯旋,更是一桩大事。 无论有任何阴私,都会盖在恢弘大事的暗影里,久久起伏不得。 果然,朝野内外都因为胜战而高兴,原本因为新帝刚登基就追加粮草的户部尚书也总算露个笑脸,不再和从前一般总是逮着皇帝苦劝国库吃紧。而雍州的灾情也在将要入秋的时候彻底解决,新帝又在私库掏了一笔,连带着之前赈灾的银两一起押往雍州。 只要灾民能度过这个冬日,明年开春便又有活路。 不过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就没活过这个深秋,正始帝甚至等不及将他们押回京城,而是下令将他们就地处决。 除了人头要带回来复命外,其他诸人都任由百姓处置。 起初这道政令一出,朝官甚为不满。 尽管雍州那几个草包闹出祸事,可毕竟生前也都是三四品的官员,闹出灾情被斩首示众也是应当,却怎么能任由灾民侮辱他们尸体呢? 正始帝闻言,在大朝上笑出声来,将桌案整个踢了下去,怦然巨响让还在叭叭叭的嘴巴全部闭嘴。 他大抵是有些暴戾藏在骨髓。 “黄尚书倒是很能为这几个乱臣贼子同情,怎么不去可怜可怜那些时至今日都无家可归的灾民?眼下已是深秋,他们今年的收成都泡在水里,你是想替那几个人去弥补百姓损失,还是想替他们偿命?” 黄正合脸色都绿了,跪着不敢说话。 踹下来的桌案就在他一步开外,溅落的各类东西砸在他身上,墨水从他脑袋滑下来,异常狼狈。 “前头父皇是什么规矩,在寡人这里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屁股往哪边坐,嘴巴为谁说话,自个心里掂量着些。”正始帝把玩着唯一没有抛开的虎符,露出个森冷的笑容,“不然,寡人就让你们再也开不了口。” 正始帝第一次露出他狰狞的獠牙,却是拿了黄正合开刀。 先帝尊敬朝臣,不会胡乱折辱朝臣。正始帝在他的教养下,倒是只将这个好习惯学了一半,对许伯衡这等品德正直的老臣,尽管他非常不喜欢忠言逆耳的劝诫,即便废嫔是他亲人,正始帝也能忍着给他几分薄面。 但如黄正合这等还算有用,却私心太重,隐有缺陷的,若是一着不慎踩到陛下的雷点,那就别想让他留下半分颜面。 许伯衡许首辅看出来少许,无奈地与陛下谏言,“陛下天生一对利目,能明善恶是非,可是如黄正合等人能走到今日的地位,至少说明他们多少是得用的。” “首辅说得不错,”正始帝露出个淡淡的微笑,漫不经心地说道,“正是因为他们有能为,也识得眼色,在寡人正强势的时候,他们晓得什么叫做蛰伏。” 隐忍而后发,如同毒蛇。 “寡人,会留给他们后发的机会?” 许伯衡心下苦笑,是啊,这位帝王的手腕强硬如此,只会在榨干用处后就屠了个干净,又怎么可能留下后患。 … 莫惊春过了好些安生日子。 朝野没什么大事,宗正寺的事情慢慢上手,莫府也收到了军中来信,确实提及到了有可能回京城一事。 莫惊春从书信多次涂抹就足以看得出来写信的时候莫广生是怎样一种纠结,从潦草的字迹里看得出来兄长想让他们高兴,却也害怕是空欢喜一场,于是便连书信也透着犹豫。 在外骁勇善战的将军遇到家事,也是会苦闷的。 不过莫府已经经过皇帝肯定,此事必定是真,已经开始准备起来。 就连莫沅泽,也抓着阿雪到处跑,看得出心里的高兴。 莫惊春心里大抵也是欢喜,坐在屋内撑着下颚看着需要处理的事务,也不觉烦闷。 先前来朝的大部分王爷都回去了,就连刘怀王也带着小郡主启程,至于她要结缔姻缘一事却是不能够。 一来,她选中的那位“夫婿”家中已经有妻子,也不愿抛弃原配再娶;二来,他也争气,在殿试里一跃成为二甲前排,已经进入了朝臣眼中,甚至还有可能破格被点为庶吉士进翰林院,便是小郡主想强抢也不得。 莫惊春大笔一挥否决了此事。 左不过刘怀王十年都不一定出一回封地,就算觉得宗正寺驳了他的脸面,也暂时奈何他不得。 将手里的事情批改完全后,莫惊春让闲着没事的几位小吏将那些卷宗搬出来,趁着秋老虎晒晒太阳,免得入了冬再生阴腐。 忙碌了几日,将卷宗晾了个七七八八。 莫惊春在朝会还盘算着回去要理的事情,却没想到在散朝后久违地再次看到刘昊的脸。 说是久违,其实也不到大半个月。 莫惊春无奈地笑了笑,“公公,陛下近来可好?” 这话他是不敢去问公冶启的,只能趁着还没见面的时候偷偷问下刘昊。 刘昊甩着拂尘笑眯眯地说道:“陛下最近挺好。” 他现在心里对莫惊春除了有着旧时的宽厚外,更有着另一种意义上的看重。那日从莫府回来后,陛下连衣服也不换去了朝会,拿着他刚出莫府才知道的消息一宣布,就已经转移了不少知道他出宫的大臣视线,而后三言两语将事情撇开,再重回朝事,已在刘昊意料中。 只是刘昊万万没想到,陛下在冷静后,居然会重新去找太后。 刘昊不知道皇帝和太后聊了什么,只是在出来后,刘昊隐隐听到了里面太后的哭声,让他背后发冷。 可是翌日,太后与陛下就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陛下还是整日有事没事偶尔就会去太后面前晃几下,看着心情居然还不错。 莫惊春啊莫惊春…… 这似乎都是源自他。 刘昊倒是怀疑起这位内敛沉默的官员身上究竟有什么独特的魅力? 他认识莫惊春这么多年,却也没有最近来得让人惊讶。 正始帝不在御书房,而在长乐宫。 刘昊将莫惊春引到长乐宫时,那光洁的殿前丝毫看不出曾经发生过的血腥,踩上台阶时,莫惊春发现就连缝隙都擦拭得一干二净,一切都掩盖在皇宫这长久的沉静里。 莫惊春在外面等不多时,就被公冶启叫了进去。 公冶启正在数人环绕下换下朝服,黑红肃穆的冕服换做绛红常袍,他挥手退下包括刘昊在内的宫人,留下一室寂静。 红衫衬得公冶启风姿特秀,灼然玉举。 灿烂笑容自他脸上绽开,帝王大步而至于莫惊春面前,凛冽的寒香扑来,透着铮铮冷意。 他在莫惊春下意识后退时便抓住他的臂膀,将他不着痕迹地带入殿内,笑意盈盈地说道:“寡人都给了夫子那么长时间,还不能冷静下来吗?” 莫惊春:“……”谢谢了,原来最近的安逸是因为陛下有意放纵。 他踉跄跟上公冶启的步伐,“陛下,难道换做是您,能冷静下来吗?”陛下如此亲厚的态度,让他莫名惶恐。 公冶启挑眉,倒是站定,犀利目光扎在莫惊春身上逡巡。 半晌,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那须得是个极其特殊之人,方才有此荣幸。” 在说到“荣幸”二字时,公冶启透着某种高高在上的愉悦。 仿若正有诡奇趣味翻滚在舌尖,却仍旧吞下只露出微笑的假面。 莫惊春毛骨悚然,只觉眼前的长乐宫不是往常的宫殿,而是一头张开大嘴的怪物正要将他囫囵吞下。 一切都源自于立在他身前的这位帝王。 第二十九章 莫惊春警惕着陛下发作, 可他今日却是温文有礼,召他前来,还真是有要事。 宗正寺掌管着皇亲国戚的一应名册玉牒, 负责宗室所有的属籍记载,并着宗室婚嫁子嗣等无数细碎而复杂的事情。尤其是所有皇族的沿袭与帝王的亲疏远近记载,也是宗正卿事务的重中之重。 但从虚怀王有着一众私生子,有的上了名册有的没上名册的事迹中足以看得出来,近些年不管是皇室还是宗正卿的管理都趋于松散。 这无疑与前任宗正卿是个老好人有关,但也与公冶皇室数代前出过的事情有关。 当时皇室出过乱子,从那时起的一并记载就已经落下空缺,都是后人在稳定下来后凭着残缺的记载修修补补, 未必准确。沿袭至之前的习惯, 就连永宁帝也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便不太在意。 公冶皇室有五世而斩的规矩, 到第五代奉国将军之后,便要归入民籍。 可实际上多数宗室都会在第五代的时候再请续, 而先前的帝王往往都应下了。 这也导致五世而斩仿若一纸空文。 莫惊春听出陛下的意思, 心惊肉跳地说道:“陛下难道是打算彻查?” 公冶启笑道:“自然如此, 寡人将夫子送到这个位置上来,可是另有妙用。” 莫惊春:“……”是另有利用吧。 然莫惊春明了公冶启此举的缘由。 宗室有着庞大的数量, 先前他刚入宗正寺时,就一一核查过, 宗室登记在册的人数约莫有两万余人,有大量都是辅国将军或者奉国将军,他们虽然是宗室里最低等, 却依旧占据着不少的封地与良田。 每年朝廷还会拨钱给他们。 属于宗室的土地人口在前几代暴增, 也就意味着国库的收入减少。 永宁一朝, 出了几个会打仗的将军,将前头吃尽的苦全打了回去。 连年的胜战让朝廷与百姓都愿意供给,却抵不住国库依旧空虚下来的事实。 先帝不爱奢华,生活简朴,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也才勉强给公冶启留下一个不算空虚的国库。 然底子还是有点薄。 赈灾救民就花出去不少,还是杀了那批贪官才讨回来。 公冶启会把主意打到那群宗室身上再寻常不过,他可是半点都没有血缘亲近的意识。 莫惊春若协助公冶启,必定会成为宗室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陛下用完就丢,他更会成为赤裸裸的靶子。 可他犹豫再三,说不出个“不”字。 这是当为之举。 于是莫惊春双手交叉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地说道:“臣自当从命。” 而在商议此事后,莫惊春什么事都没遭受,就这般顺利出了宫,让他仿佛觉得先前的自己像是忒多虑。 然思及陛下多次给人的感觉,莫惊春又不得不咽下这种错觉。 他实在是怕了这位的灵活,怕是在放长钱钓大鱼。 不得不说莫惊春在与公冶启的多次交锋里多少还是能察觉他的手段,尤其是对他的耐心与突然暴起深有体会。 莫惊春猜得不错,公冶启此人,正是在精细确认过后,方才一步步踩在他的边界上行事。 刘昊进来奉茶,看着正始帝笑呵呵的模样,忍不住说道:“陛下,您要是再来几次,怕是会把太傅吓出个好歹。” 正始帝懒洋洋地摆手,“这你便猜错了,依莫惊春的韧性和胆识,若是寡人真的吓到他,说不得他被逼到绝境反而会踹寡人几脚呢?” ……您这不是知道得很吗? 刘昊:“奴婢不解,您让柳存剑来做这事,不是更合适些吗?” 柳存剑本来就是忠于正始帝的一把刀,而且柳家才是正正经经的皇室姻亲,由他来充任宗正卿才是应当。 莫惊春其实从身份来说是不够格的。 宗正卿的位置看着清闲,实际上甚是清贵,一般只有宗室或者是皇室姻亲方才能够充任。 莫惊春就算身为太子太傅,再有莫家的身份,那也是不能够的。 实际上从莫惊春突兀成为宗正卿起,私下对于此事的非议已经不少。只是碍于这是新皇第一次调任,而且裹着其他的任职里不太明显罢了。 刘昊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是为此才将莫惊春调为宗正卿。 正始帝:“柳存剑另有他用,按在宗正卿的位置上不大合适。夫子虽然思绪敏锐,观察事态也有独特的看法,然他到底在翰林院待了太多年,锐气被磨去不少。得先让他杀杀性,老练些才好。”陛下边说边笑,刘昊边听边苦着脸。 陛下这份厚爱,常人可真是难以承受。 正始帝混不在意地瞥他一眼,懒洋洋地在座椅舒展着身体,平静地说道:“有什么可怕的?这是寡人让他做的,纵然捅破天,难不成寡人还保不住他?” 刘昊面上赔笑,“太傅会感念陛下的用心良苦。” 正始帝玩味地笑了笑。 “他没在背后腹诽寡人,便是万幸。” … 莫惊春没顾得上腹诽,回了宗正寺后,便让人将刊记的宗室玉牒取了出来。并有其他各类的宗室记录。 前几日刚刚晒过,小吏们搬运也不算难,熟门熟路地挑选出来。 他并没有让人特特抽出四五等爵位的部分,而是等这些搬到指定房屋后,他方才自己一一抽检出来,并做了些不明显的记号。 接下来十数日,莫惊春将这其中违制,霸占良田,超出五代,漏记等等罗列出来,重新誊抄在另一处上。 为了避免走漏消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还指挥着左右少卿开始准备新的玉牒,这是每十年就要重做校正的事情,左右少卿不觉奇怪,也着手准备。 卷宗都搬了出来,莫惊春与左右少卿一同进出查阅,便显得不那么奇怪。尤其他每次带出来的都有旁的内容,便更分辨不出来。至于莫惊春,他在翰林院抄书都抄习惯了,比起用惯了的小吏,他的速度都要快上不少。 等他将这些一一整理出来,结果让人大为吃惊。 莫惊春头疼地将刚誊抄完的卷宗放到一旁去,按了按眉心。 自上而下,霸占良田的情况几乎比比皆是,不该问是谁做的,而应当问是谁没做过。 而这还只是四五等王爵的情况。 再有,按照陛下的意思,所有绍绝继封与续爵的情况都必须一概中止,除去有大功的几位郡王,余下违制者,便有三千七百余人。 从此中便能看得出来前头几位帝王对此是如何放纵。 若是革除这些宗室的爵位,那便是让他们彻底落入民籍,失去地位。 人数如此之众,就算是正始帝,也需要考虑影响。 将整理出来的名册交上去的时候,莫惊春已然淡定,他甚至猜出为何正始帝要在这时候动手。 将军班师回朝,正是朝野上下为之喜悦的时候。 在这时候顺理成章提出因为国库和军费的问题,方才要削减部分宗室开支,尽管会有言官抨击,然这些都不是大头。他们本身对此事的影响并不算大,沾亲带故的皇亲才是最大的阻碍。 奏请此事的人,正是莫惊春。 宗正卿管宗室,他本就是最适合提出的人。 左右少卿在当朝看到宗正卿出列,就已经心知不对,眼瞅着莫惊春一本正经地开口,第一句话便要让他们跪下去。 他道:“臣入宗正寺数月,深感诸位先帝仁善,宗室人数自百多年便数量大增……”莫惊春张口就来,先是罗列了最近百年宗室的数量等等,而后又感慨从前之混乱,奏请陛下趁着十年一次的玉牒重改,重新溯源以往的卷宗,以确保万无一失。 此为大善。 他说得头头是道,朝中有人不以为意,也有人面露诧异,机敏的如左少卿,脸色已经微微发白。 坐在其上的正始帝看不出神色变化,只是微微颔首,便肯允了此事。 在莫惊春退回行列中去后,他忽而一笑。 “如夫子这般认真之人,朝中要是再多上几个便好了。” 他不忌惮在朝臣面前展露待莫惊春的亲厚,而也是这不经意的表态,让旁人的态度为止一凛,只觉其中有诈。 左右少卿下朝,便如丧考妣,仿佛天塌下来。 莫惊春平静说道:“怕什么,主动做,还是被陛下提着脑袋去做,你们要选择哪一个?” 先前的记录他已经一一备录过,并不畏惧库房发生什么所谓一把火烧干就找不到的荒谬事,而他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威吓,让左右少卿一路上都很是沉默。 这是必经之举。 总不能将事情偷偷做了。 私下做的是准备,面上要干的,才是大事。 就在宗正寺加急盘点,上下四十几人都忙得连轴转时,莫惊春再有意识到时间匆匆而过,是在入冬后的某日。 大朝会上,有兵直入朝野,拜倒在阶下,大喜:“陛下,辅国大将军,镇军大将军正在三十里外,今日将抵达京城!” 果真大喜。 正始帝霍然起身,利目在朝野百官扫过,落在莫惊春身上,“礼部并宗正卿一并准备,出城迎接两位将军。” 莫惊春连日忙碌,已经不知日月,忽而此事,已经喜不胜收,立刻与礼部尚书一起领了旨意匆匆离去。 礼部虽然少有做相迎将军的仪式,却已经有一套完整的流程,莫惊春去也不过是点个卯。 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唯一理由便是他的身份。 莫惊春心知肚明,礼部要他作甚便作甚,很好说话。 待驱车赶往城外,莫惊春才有种古怪的着急,宁愿自己是骑马相迎。不过体谅了一下他的兔尾巴,还是马车更为合适。 这条尾巴在熬过艰难的一夜后,从钝感一朝变得更为敏锐。 轻易磨蹭到,都会让莫惊春下意识软了腰。 仿佛它是真真切切跟肢体相连。 莫惊春实在是因它饱受摩擦之苦,每日只能在起身后将其与身前的部位一起围了起来。好歹胸前的产乳分量极少,不再像之前缭绕着浓香的奶味,羞耻至极。 但莫惊春也不得不再重新用起浓烈的香味。 是要盖住奶香味,也是要盖住他一身所谓的体香。 世人会称赞女子体香,却绝不会认为男儿如此算好。他也不想再经历一回被人堵上门来问那是什么味道的事情。 他在颠簸的马车里下意识收拾了自己,方才觉察他多少是有点紧张。 莫飞河和莫广生已经数年没回来,他自然是惦记的。 等礼部的人到了城门外,两道自有人排开,听闻是莫大将军和莫小将军回来,百姓都乐意让道,甚至还停下手中事围在远处探头探脑,便是为了能够及时看上一眼。 莫惊春下了马车,听着城内的欢呼雀跃,一时间也感同身受。 这是属于良将的赞誉。 … 两位大将回朝,当夜正始帝便亲自设宴款待将士,虽然因着国孝的缘故并无歌舞乐章,可那热烈的气氛却是少有。 如流水的官员与莫飞河父子敬酒,就连正始帝也以茶代酒,与他们吃过一盅。 两位原是打着国孝的名头想要避开,却不想正始帝笑吟吟说道:“父皇本就不愿旁人为他劳神,这禁忌寡人自守着便是。今日乃是我朝大喜,虎将回朝,这酒,也当喝得。”先帝若是得知,也只会高兴。 有了正始帝这句话,朝臣灌酒如灌水。 饶是这两位在军中练出了海量,却也还是被喝到桌子底下去了。 从头看到尾的莫惊春:“……”他扶额,有些头疼。 莫飞河和莫广生都是骑马来的,待会回去怕是只能将他们塞进莫惊春的小马车,而他来骑马了。 这是自正始帝登基以来,第一次热闹的欢庆。 他坐在高台上,吃了不知道多少茶水,却仿佛像是吃了酒一般面色微红。他单手撑着侧脸,将刘昊招过来,“待会散的时候,派几个人跟着两位大将军 ,都喝得不见人影了。” 刘昊一扫,也看到桌底下的两位,不由得露出笑意,“喏!” 正始帝难得高兴,便让朝臣欢庆了半宿。 而莫惊春一人撑起俩的时候,左右上来几个宫人笑着与他搭手,总算是将他们拖进马车,睡了个彻底。 莫惊春一一谢过,那些宫人忙道不敢,立刻又回去宫道。 他立在原地半晌,才摇着头翻车上马,让等在马车边上的墨痕盯着里面的两个烂酒鬼,方才吧嗒吧嗒地骑着马离开宫门回家。 回家。 “回家!” 等到离开宫门有段路了,马车窗边突然露出来一个大头,莫广生的俊脸显了出来,虽然酒气甚浓,却眼睛清明,“子卿子卿,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莫惊春猛地攥紧缰绳,无奈地回头看去。 果不然,在莫广生的后面又冒出来一个脑袋,莫飞河笑着说道:“子卿怕是以为我们都吃醉了。” 莫广生得意地说道:“在军中都练出来了,怎么可能会那么轻松就被他们喝趴下。只是我还赶着清醒回去见梅娘和沅泽呢!“ 莫飞河则是问道:“老夫人可好?” 他在外称呼母亲都是如此。 谁也不知道这朝廷看重的两位大将,其实父子一脉相承,私底下性格都稍显活泼,哪怕是莫飞河这般年岁,也是如此。 虽然莫惊春跟着礼部一起去迎接了他们入城,可从入城到宴会,他们中夹杂着无数的人与事情,哪怕是开宴,也很难寻到一个可以说话的机会,熬到现在他们父子三人才算是有了空闲。 莫惊春笑着说道:“老夫人安好,大嫂也很好,沅泽倒是有些不好。” 他看向莫广生。 “要想让他认你这个做爹的,你回去怕是得努力了。” 莫广生闻言垮了脸,莫飞河放声大笑。 寂静的街道上,莫家父子的笑声很是扰民,却也是一路平安顺遂,抵达府中。 阖府上下早就做足了准备,灯火通明,翘首以待。 得了阍室的传话,徐素梅掺着老夫人急匆匆出到垂花门,正好撞到大步流星往里面走的莫家父子,两边一见,都各自红了眼。 莫飞河和莫广生更是跪下来只言不孝。 在一片激动里,莫惊春在垂花门后抓住了正往后躲的莫沅泽,“藏在这作甚呢?” 莫沅泽怔怔地抱着莫惊春的大腿,“阿娘从不曾这么哭过。” 徐素梅哭倒在莫广生的怀里,俊朗男人也抱得死紧,眼角发红。只是这么看去,便知道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莫惊春拍着他的肩膀,平静地说道:“我不是一直与你说过吗?你的父亲与祖父,都是保家卫国的将军,是我朝的英雄。沅泽,莫要畏惧他们,一寸山河一寸血,他们沾了满手鲜血拼死杀敌,若是回来连你都惧怕他们,岂不可怜?” 莫沅泽犹豫了片刻,“他们会喜欢我吗?” 稚童趣言,让莫惊春弯了眉眼,“怎么不会,去吧。” 他拍了拍莫沅泽的肩膀,将他推到了那场景中去。 如同小鱼融入大海。 莫惊春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方才踩着月光走在廊下,拖长的暗影坠在身后,与那片红火渐行渐远。 … 伴随着两位将军回朝,奖惩自然提上议程。 不过这些朝野早就讨论得差不多,莫惊春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眼下父兄两人回了莫府,正是闲得没事干的时候,两人将莫沅泽逗得上蹿下跳,气得小侄子抱着枕头来找他,见天地晚上要挤着他睡,说是再也不要看到阿爹与祖父。 被嫌弃的两个大男人泪流,莫惊春却哭笑不得。 他们在军中糙惯了,可莫沅泽却不是那糙脾气,还有点爱娇。 徐素梅乐得让他们磨磨小孩的脾气,唯独莫惊春夹在中间难做人。 不过莫惊春也忙。 他负责整理的宗室名册玉牒已经到了尾声,左右少卿虽然还在帮手,却每天都皱巴着脸,活脱脱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直奔极乐去的悲惨模样,被莫惊春“回家让夫人请个长生牌,没事”的话安慰得更郁郁。 莫惊春倒是没说谎。 家里头知道他在做的事情后,默默给莫飞河和莫广生之外再在供奉的寺庙点了盏灯。想要寺庙里供灯也不是个简单事,不是说供就供,也不是给钱就行。 莫家之所以能一口气点了三盏,还是因着两位将军的威名。 ……也有僧人想要为他们消除杀孽的缘故。 左右少卿:“……”听完更恐慌了是怎么回事? 莫惊春不动则已,既然要动,便是彻底。 便将历年所有的过往都彻查了个干净,甭管是谁家的亲眷,他都照记不误。拖着宗正寺这四十几个人忙活得昏天暗地,总算是在年底赶出了那份要文,最终将所有的纰漏与错落全部都记录下来,与重做的玉牒一并呈交给正始帝。 翌日,陛下召集诸位重臣开小朝会。 正始帝刚露出他的意思,便有郡王跳出来反对,说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已经在名册上,那就一切照旧。 若有来时,再削不误。 正始帝幽幽地说道:“刮的不是你的钱,你倒是替他们贪心。” 他如此舍脸皮,倒是将那郡王堵得不知如何应下。 许首辅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若是革除这些宗室的爵位,那按律,那些田地与一应家财都需收回,这是否有些不妥?“ 他倒不是要给宗室说话,只是这数千人突遭革除,再算上女眷儿女,那数目实在是惊人。 这都堪比一次小灾祸出现的流民。 正始帝将一份奏折递给刘昊,刘昊接过来再递给许首辅。 许伯衡接过来看了一会,脸上逐渐露出宽慰的微笑,“……甚妙。” 人自然不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 皇帝提出要将所有违制的宗室全部革除,这其中不仅包括了三千七百人,还包括其他诸如行为出格,霸占良田,欺压百姓等等的宗室,那些都是以往言官的弹劾。 但是当莫惊春真的罗列出来后,将这些摊在他们面前声称要全部革除,却也引来轩然大波。 诸如那郡王的言论,其实不在少数。 但递到许伯衡手里的这份折子出自莫惊春。 以进为退,先是宣称铁面无私,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而后在诸王不满时,再抛出来次之的选择,便是将真正有记录的,确实违制的三千余个宗室先行革除。 为了防止变为民籍后流离失所,他们所居之处,份额内的田地划出十分之一,再有从前每年发放的俸金全部不收回。 如此便是再奢靡之辈,也能熬过最初的动荡。 而正始帝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刘昊将这份奏章递到许伯衡的手里,便是要他一起里应外合。 许伯衡在从前先帝在时,还从未有这般突然被逗笑的感觉。 陛下这做事风格可真是…… 许伯衡合上奏章,轻咳了声义正言辞地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和郡王说得不错。”他居然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正始帝的另一面。 今日小朝会,便是以正始帝和许伯衡对喷落幕。 刘昊跟在正始帝身后,听着帝王自言自语,“许伯衡真的不是在趁机发泄平日里对寡人的不满?” 这老头骂得居然还挺狠。 公冶启决定下次他的请辞再递上来的时候,一定要压他个一年半载! … 柳存剑在午后匆匆入宫,皇帝却不在长乐宫,也不在御书房,还是殿前的宫人与他说,陛下此刻正在东宫。 倒不是殿前的侍官便敢随意泄露帝王的行踪,而是正始帝似乎猜到了今日柳存剑会来,而柳存剑本来就有在皇宫自由行走的权力。 柳存剑匆匆赶去东宫,却被拦在劝学殿外。 刘昊高深莫测地说道:“陛下和宗正卿在商谈要事。” 柳存剑:“……” 他眉头都忍不住挑高到天上去,“有什么要事,是一定要来到劝学殿商议的?”这里除了一堆书还有什么吗? 刘昊双手一摊,这问他作甚? 他哪知道? 劝学殿内,莫惊春和公冶启相对坐着,倒是正经。 就在半个时辰前,被许伯衡喷得很是不爽利的正始帝传令将宗正卿请进宫来,像是怕他跑了似的,来者还特地强调了有“要事”商议,让得宗正寺内的气氛异常肃穆,看着莫惊春离开的背影仿佛他要去送死。 莫惊春确实是在担忧。 可他担忧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直到看到公冶启时,他心里的巨石才勉强压了下来。好悬,陛下还是正常的陛下,这应当不会是又一次失控救场。 可这相见的地方有些古怪。 居然是在东宫劝学殿。 劝学殿这地方,是莫惊春又爱又恨之所。 他起复于此,却也遇祸于此。 他和陛下的孽缘,也诞生于此。 公冶启举着棋盘同莫惊春笑道:“莫看寡人与夫子相识十来年,却从未有静下心来说话的时候。故寡人寻了一处僻静之所,夫子觉得如何?” 莫惊春抿唇,陛下这突如其来的兴趣实在让人感慨。 若是宗正寺的人晓得陛下的“要事”便是让他陪着顽棋,不知他们是笑还是哭。 但是顽棋,总好过顽他。 莫惊春便斗胆在公冶启的对面落座。 下棋这种事情是瞧得出双方的天性,但偶尔也有偏差。 看着莫惊春沉默内敛,平时也少有交游的举措,应该是个沉稳的路数。却没想到他大开大合,遇敌时往往会有偏激之举,最常的是舍弃一小片棋子而谋求更多的生机。 公冶启扬眉看着眼下的棋面,似笑非笑地说道:“夫子倒是藏得深。” 莫惊春看着咬得死紧的棋面苦笑着说道:“要是臣放水,想必陛下会生气。” 公冶启笑眯眯说是,然后毫不留情地吃掉莫惊春一大片棋子。相较于象棋,公冶启更喜欢围棋,清脆的棋子砸在棋盒里的声音让人十分愉悦。 尤其是被他吃掉的那部分。 溃败退场的可怜狼狈值得品尝。 莫惊春似乎觉察到了公冶启的趣味,忍不住抿唇,更打起精神。 不知不觉,黑白在棋面厮杀,棋盘外的两人似乎也在胶着。 公冶启猜得不错,莫惊春确实沉默寡言,可他本性却不一定如此,不过是岁月变迁的压力让他逐渐变得如此。 若是能激起他的反应,便轻易能看到表皮下的血性。 他不是人云亦云之辈。 也同样是能好生利用的一枚好棋。 端看如何去将他培养。 若是换做旁人,公冶启自然懒得这般心力,可一点点看着莫惊春擦去尘埃,在他手里绽放光彩时,公冶启便止不住感到古怪的愉悦。 ——在他手里。 夹着棋子的手指搓了搓,像是在回味曾有过的柔顺触感。 兔毛。 他心里吐出来这个词,想起了之前沾到袖口的白毛。 是如此真实。 莫惊春见陛下久久未动,还以为他是出了神,也没有打扰他。 许久后,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落子,将莫惊春的后路堵死,然后咧嘴笑道:“夫子,学生有一事不明。” 陛下这骤然变更的称谓,让莫惊春登时头皮发麻。 “……陛下,您问。” 公冶启:“夫子,这尾巴,是独你有,还是莫家人都有?” 莫惊春脸色大变,正要起身,停在桌上的胳膊却被公冶启蓦然拉住,锢得他动弹不得。公冶启拖长声音慢悠悠地说道:“夫子这般担忧作甚?学生不过是问问。” 您这问问可真要折寿! 莫惊春用余光打量胳膊上的手掌,真是奇怪,他分明比陛下大上不少年岁,可陛下才……快要二十吧? 却是长得如此高大。 他叹了口气,“陛下,您想问什么,难道臣会不答吗?这些古怪的事情都与臣的家人无关。” 公冶启微挑眉,“家人。” 他奇怪地重复了一遍。 莫惊春微怔,不明所以地软化了一下,“祖母,父兄,长嫂,侄子,他们是臣的家人。” 公冶启:“不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东西,怎可比拟?” 莫惊春头疼,他试图告诉陛下,并非所有人都必须生活在非此即彼里,却蓦然看到公冶启勾起一个微笑。 那微笑森然得有些假。 “夫子觉得寡人会做分甘绝少的事?” 莫惊春闭嘴。 罢了,陛下已经长成,这般观点无法轻易改之,说之无用。 “所以,夫子又为何会被这般种种怪异缠身?”就在莫惊春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的时候,公冶启又一下子将话题扯了回来。 这来回跳,不谨慎的一下子便迷糊了。 莫惊春:“……因为您。” 果然如公冶启猜的那般,一旦涉及到他家里的人,莫惊春便会反射性将自己推出来。宁愿自己受苦,也不会让旁人出事。 如同当初在劝学殿被他剥出来时,尽管颤抖不住,却没有阻止。 他棋路下一直牺牲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莫惊春攥紧手指,目光炯炯地盯着对面的皇帝,“各种诡异种种,皆与臣的家人无关,而是因您而起。”自打在公冶启的面前露出马脚,以至于被陛下穷追猛打的时候,他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 只是这一日来得实在太迟。 居然又花了几乎一年的时间。 莫惊春说完后,就等着陛下再度追问,若是公冶启真的问出什么他不能回答的问题,他索性就破罐子破摔。 他的羞耻被精怪的种种作为折腾得极为狼狈,自尊更是多次被公冶启击碎,只剩下一地狼藉。若说郁郁,也实在是有。 反正从产乳,生出兔尾开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岂料,莫惊春这句话并未得到回应。 半晌,莫惊春只觉得气氛古怪,忍不住抬头去看,却发现公冶启正幽幽地看着他。 眼神似乎有点熟悉。 莫惊春那么一思索,突然一个哆嗦。 这不是帝王发疯的前兆吗? 可是不对啊,平常这时候陛下多少会头疼得紧,额边的青筋突突暴起,整个脸色极其冷硬苍白。 眼下看起来……还算正常? 只是偏偏莫惊春在陛下的眼底看到一闪而过的红。 公冶启慢吞吞地收回手,任由莫惊春躲开了去,而他兀自坐在原地。可视线是莫惊春往哪里走,便跟着到了哪里,却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看着他。 盯得莫惊春心里发慌,背后发毛。 陛下这是作甚?! 他绝没想到自己说出了怎样的话,捅穿了怎样的朦胧纱,让帝王窥见从未试想过的一面。他亲口对公冶启说出一切都因他而起。 便是莫惊春这一切的快乐,痛苦,惨状,都是因他而生。 如何让公冶启不怒,又如何让公冶启不喜? 外头刘昊总算被柳存剑磨得受不了了,扬声给他通传。 公冶启:“宣。” 而后看向莫惊春,“留。” 异常干脆。 莫惊春不得不留下。 柳存剑进来的时候,朝着陛下行了一礼,方才苦笑着说道:“陛下,您可是让臣好找。”这在别的也就便罢了,怎么居然还在东宫故地? 公冶启:“听说人在熟悉的地方更容易说真话。” 莫惊春:“……” 柳存剑:? 他听出了意有所指,即刻当做刚才他没问出那句屁话,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有眉目了。” 公冶启的眼睛依旧黏在莫惊春身上,“说。” 反正柳存剑是低着头,他压根不去管那两位是在打什么哑谜,自顾自地说道:“国舅爷自查张家上下,抓出了一十三个奸细,全部都交给了臣。透过臣的追查,发现这十三人,与之前臣抓住的那一批互有来往,却不是同一批。” 也便是国舅府上,至少埋着两拨人。 但是这两拨人,或许是互相知道,知根知底的。 公冶启的神色渐冷,面无表情地看着莫惊春:“张哲身边有几个?” “五个。” “三个是第一波的,两个是第二波的。” 公冶启露出个森冷的笑容,“寡人知道关于宿疾的传闻是从哪里来的。” 张哲身边都成筛子了。 他当年确实烧得一塌糊涂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全部都忘记,可是发生过的事情并不会因此而变更。先帝杀光了东宫的侍从,张家却是留给他们自己处置,如果当时真的处置得当的话,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所以消息是从张家泄露出去的。 但要说两位国舅想害正始帝却是不能够,如今公冶启已经是帝王至尊,张家早就吓破了胆,甭管是大国舅还是二国舅,待正始帝勉强算得上忠心。 除了糟心的小国舅。 所以张老夫人毅然将他关在府中。 柳存剑勤勤恳恳忙活了小两个月,自然不会只有这么点东西。 当初陛下说要两日内就查出来,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找到根源,却还是打草惊蛇。不过他们更像是因为京城的气氛而自行撤走,抓住的活口还挺倔,费了些功夫才撬开他们的嘴巴,不过知道的东西不多。 因为就连他们也不知道主家究竟是谁。 只是知道自己的任务。 这还真步步为营。 柳存剑将查到的东西娓娓道来,听得莫惊春入神。 这是哪个皇子? 大皇子废弃后,其他皇子里有几个不是很安分,但在正始帝咬死不放人的时候,他们很快也不得不变了态度。 这事至今还拖着呢。 公冶启既不给他们去封地,也不让他们接母妃赡养。 从他们的看法来说着实气人,所以有人想狗急跳墙也不是没可能。但是这手笔必须是很久前就埋下的棋子,会是哪个? 莫惊春对几个皇子都不太熟,暂时没有定论。 柳存剑口干舌燥说完后,眼巴巴地跟公冶启讨杯茶吃,皇帝不耐烦地将茶壶抛了过去,柳存剑笑嘻嘻地凌空接住,抱着就告退了。 莫惊春:“……”等下,能带带他吗? 他忧愁地看着柳存剑又跑了。 这太子侍读忒没半点良心,好歹从前也得称他一声太傅呢。 “他小子是最没良心的,看着温温和和,比他长兄柳长宁更阴狠些,”公冶启的声音骤然响起,擦破屋内诡谲的气氛,“如果夫子与他一起出事,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夫子踩在脚下往上爬。” 莫惊春:“……您是在警告臣?” 不要和柳存剑走得太近? 公冶启摇了摇手指,“寡人是因为他危险,才不让夫子与他靠近;而不是不愿你与他相交,方才阻止你。”这是两码子事。 莫惊春默然。 不如此,柳存剑如何能够配得上帝王的刀呢? “然后,寡人花了方才两刻钟的时间,想明白一桩事情。”莫惊春就见公冶启从原位起身,朝着他踱步走来,“譬如,方才夫子说,你身上一切怪异,都因我而起?” 莫惊春下意识往后倒退一步,却又坚定站住。 他双手交叉行了大礼,“是。” 公冶启走的速度并不快,他更像是在边走边思考,以至于他慢悠悠步至莫惊春面前时,他已经浑身紧绷,仿佛时刻都准备逃跑。 果然如同脱兔。 他叹息。 “真好。” 公冶启喟叹。 他将莫惊春的苦难视作欢愉,并为之快活起来。公冶启的性情喜怒无常,在过来前的一瞬仍旧是阴沉的面孔,转瞬却化作极致的快意。 他伸手去碰莫惊春,眼底的赞叹仿若是第一次看见莫惊春,第一次看透莫惊春,手指带着狂喜的愉悦触碰掩藏在衣襟底下的伤痕,一下又一下地摩擦着。 古怪却温情的反应让习惯了正始帝粗暴的莫惊春有些茫然。 当然不是他乐意承受,可是陛下这转变,又是为何? 指尖按在早就愈合的伤口,公冶启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好像在这么一刻,他突然再度意识到自己是行走在大地上,双脚之下,便是坚硬的土壤。是父皇曾经带着他一寸寸辨认过的,属于他的地方。 这里是东宫劝学殿。 眼前是莫惊春。 指尖抵着的,是突突跳动的血脉。 更是无形间勾住公冶启的锁链。 原来他早就在不经意间,自己做出了选择。 就在他无意的追逐里。 公冶启轻叹,他给自己寻到了另外一个束缚,却是一只瘦弱的兔子。 凶兽窝在他身旁,就跟要吞了他似的。 这极致的反差,却激起了公冶启更深的兴奋。 他望着一无所知的莫惊春,也同样望着他这具瘦削的身躯,“夫子,”他轻声叫着,尾音的摇动仿若可怜的轻颤。 可公冶启的神情半点都不可怜,反而如同嗜血的怪物被激起浓烈的趣味。 一头,寻到猎物的兽。 无耻又无赖地侵占莫惊春的周身 ,目视着他的步步后退。 每退一步,便往深渊再进一寸。 他就趴在底下望着。 望着莫惊春什么时候跌下来。 第三十章 正始帝踩着旧年的最后几天将革除宗室的事情给办了。 他和许首辅在朝野来回耍了好几套花槍, 将一件事情搅得风生水起,先是抛出一个极难完成的要求,而后才在许首辅的强硬反驳下逐渐退到三千七百余人这个缺口上。 朝野中不乏宗室出身, 其实就连几个皇子也有参与朝政,只是他们这小半年从来不出声罢了。朝臣在面对正始帝不要命散发的冷气下,终于不得不认。 他们心里自我安慰,已经将之前正始帝的狮子大开口驳了回去,至少不算那么失败。 却不料那本就是正始帝最开始的目的。 路要一步步走。 一下子动太多的人也不简单,这三千多个宗室处理下来,这个年不会太好过。 宗室里谁没一个两个沾亲带故的? 正始帝大笔一挥过年去了,唯独莫惊春带着宗正寺忙活到了那天深夜, 踩着昏暗的星光回了家。 家里头, 莫广生备了酒席在等他。 距离除夕还有几日,可是对莫府来说最近一直都跟过年了似的, 家里的人没这么齐全过。莫飞河老大不小地抱着莫沅泽这个小孙子整日顽,累得莫沅泽的功课不如往日好, 一起在老夫人面前受训。莫广生这个狗德性就在旁边偷笑, 一点都不想着一个是自己阿耶, 一个是自己儿。 莫惊春回来听到也哭笑不得。 “来来来,你现在是咱家最忙的一个, 今儿沅泽还在问你难道不过年,连除夕也不回吗?”莫广生是个糙的, 大手一抓,就把莫惊春扯过来一起坐下,席面上摆着好几坛酒, 看起来是要不醉不休, “我说陛下也忒不是人, 将你撇去宗正寺,那能是什么好地方?” 莫惊春笑,“宗正寺如此清贵,怎么就不是好地方了?” 莫广生拍开酒坛,给自己灌了几口,等了好些会,桌上的菜肴都是热过一回。他也不嫌弃,在军中吃过的苦还多吗? 回家这就相当于享受了。 莫广生:“对宗室姻亲就是好去处,对你,哼,陛下是拿你做刀吧?” 他的眼睛贼毒,百步穿杨不是空谈。 莫惊春淡淡说道:“君为臣纲,陛下所愿,不正是臣子该做的吗?”更何况,正始帝要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 莫广生沉默了半晌,自己哐哐吃完一坛子。 然后又开了一坛。 莫惊春微蹙眉,伸手拦住他,“你作甚?吃酒也没这么着急的。” 这菜就夹了一筷子,酒都灌下去多少? 都没垫肚子。 容易醉。 莫广生叹了口气,把着酒坛没让,“是阿耶和我对不住你。” 莫惊春一听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冷着说道:“我不爱听。” “不爱听就算了,不过就冲着这点,我对陛下可要忠心耿耿。”莫广生摆了摆手,依着莫惊春的意思再吃些菜。 莫惊春无奈:“你这话可真是……效忠陛下的缘由就是这个?你还不如你儿子。” 莫广生扬眉,“怎么说?” 莫惊春幽幽地说道:“他说要做一个比你们还大的大官,大嫂笑话说要比祖父还厉害的将军可是再没有了。沅泽便说他要好好效忠陛下,让他给他封一个比祖父还要大的大官。” 莫广生笑了,笑中带泪。 离家太久,听什么都觉得新鲜。 莫飞河和莫广生回了京城,只是短暂的述职。年后要不要赶回边关,看的是到时候异族的动向,若是一切安稳,估计还能再多呆些时候。 好在这两年将他们打怕了,至少不会再有趁着年关偷袭的事。 莫广生道:“我也不愿在冬日跟他们打,冷得要命。”最好的时间倒是在春夏,尤其未到秋高马肥的时间。 秋季其实是异族最喜欢的时节。 两兄弟吃着酒,没事闲聊。 等到后半夜,莫惊春有些撑不住地捏了捏鼻梁。他毕竟今日忙活了一日,比不得莫广生,他倦怠地眨了眨眼,本想着散了回去歇息,便听到莫广生冷不丁地一声问话,“子卿,你跟陛下……陛下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莫惊春本来就困倦,听着莫广生的话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掩盖在袖口的手指蜷缩成拳,他吃过酒,脸上飞着红,一时也看不出来他血色尽退,“大哥说什么?” 这事,是徐素梅与莫广生说的。 她心细,原本对之前陛下亲临的事情就有点记挂。 虽然后来莫惊春跟他解释那时候陛下是亲自来与他说莫家回朝的消息,但还是抹不去怀疑的种子。只是简单说说而已,至于这么戒备吗? 徐素梅一直记得那时候院里的凌然肃杀。 过了些天,她才蓦然想起一桩事情。 大半年前,阍室曾与她报过有客来找小叔,而后院里也曾闹出过动静,说是有人拦在书房外头。 后来他们走了,莫惊春也派人与她说过没事,她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突然将这件事挑出来,与之一对比,却是一样一样的。 一桩事情若是只发生一次是偶然,若是还有第二回 呢? 而自从陛下登基后,他数次召莫惊春入宫,如此频繁的次数,是因为宗正寺最近的大事?还是另有所求? 徐素梅心里一直藏着,直到宗正寺的事情办完了后,才半是怀疑半是担忧地与莫广生说了一声。 莫广生是不信的。 他见过天子。 陛下年少时可以说是嚣张跋扈,哪怕现在其实年纪也不大,最是张狂肆意的脾性,眼里便看不到凡人。 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人的好。 但是莫惊春确实是不爱出挑的脾气,即使是在他最年轻气盛的时候,他也不爱出风头。再是好颜色,也总会有更漂亮的容貌。 而那些年莫惊春最出风头的一次,怕就是当年取了探花。 还有紧接着东华围场的事情。 再之后……莫广生的脸色冷了下来。 但如果是真的,即便那个人是皇帝! 莫惊春慢慢冷静下来,他如今在朝野磨砺出来,要看出他的情绪也不那么容易。他轻声说道:“陛下对我没存那样的心思。” 然后他又慢慢笑了,“便是他有那样的性情,天下相貌秀美的好儿郎那般多,怎么会看上我?” 莫广生捉着莫惊春的袖子问了又问,“别是真的吧?子卿,你知道你哥笨,可别骗我。” 莫惊春:“……”他这话要是给他那些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异族听到了岂不是气到吐血? 他没好气地说道:“你是不是就想着我遇这些事?” 莫广生讪讪,也不再提了。 不过话赶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受这个话题刺激,他拉着莫惊春说是要给他介绍媳妇。莫惊春被他接连颠三倒四的话气到青筋冒出来,冷冷地说道:“不必了,你在京城待的时间还没我零头多,用不上你。” 他三言两语把莫广生打击得自闭,又让人将这微醺的人拉回去。 好不容易摆脱了借酒装疯的莫广生,莫惊春冷脸回屋,让人备水。 他原本是没打算用那么强硬的态度,可方才莫广生突兀问起那话的时候,许是受到了刺激,胸前有了少许动静,他心知不妙,怕是又有……他生怕莫广生那敏锐的狗鼻子闻出味道,这才赶忙将他打发走。 毕竟奶味出现,必定会惹得侧目。 莫惊春等水来了后,让人退了出去,自己慢吞吞脱了衣服进了浴桶。 大冬天沐浴其实是件舒服的事情,手脚的冰冷快速地褪去,等到指尖变暖后,莫惊春才低头看着水底下若隐若现的身体。 他习惯让热水浸没大半的身体,所以坐下来后,会淹过身前。 也连带那异常红的地方。 现在正是精神气十足的模样。 颜色看起来,还与之前不尽相同。 仔细想来,从前,还不是这般模样,至少还没这么粉。 莫惊春耸然一惊,嘴巴苦涩。 在最开始遇到那精怪的时候,都还不这样的…… 精怪一板一眼地回答。 【排毒】 莫惊春:“……” 排什么毒?! 手在水面上拍了一记,荡起的波纹挡住了身体,他脸色有些难堪。 不知羞耻! 他冷冷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在骂别的,还是在骂自己。 莫广生那问话,其实或早或晚,他都知道会来。当然不是说今日的宴席是兄长特地设下的套,顶多是顺势问起来罢了。 但是总会有的。 因为大嫂是个聪明人。 因为公冶皇室确实不乏男宠的传闻。 永宁帝是没兴趣,但是再前头的几位,或多或少都闹出过传闻,而权贵宗室豢养几个宠妾,这其中是男是女,也没谁会特地去关注。极其偶尔,也会有过某某郎君与某某公子夜会的传闻,这都是寻常。 但摆不到明面上。 莫家家风正,人丁简单,从老夫人起一直都是没有纳妾的习惯。如果不是惠娘早去,便是莫惊春膝下无子,他也不会再娶。 无关感情,他只是不愿。 陛下对他日益增长的浓厚兴趣,即便不是往那个方向,却也逐渐让莫惊春心生恐怖。因着味道质疑,定要他袒露身体,是为了确认产乳一事,而后兔尾,更能说明兴趣所在。可是随后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碰,其实早就越线。 莫惊春唯一能肯定陛下那几次触碰并无亵玩的心思,是因为他确定公冶启对先帝的情感。 若是真的抱有那样的心思,陛下反而不会动手。 国孝未除,他不可能破戒。 可正是陛下这种无意识的侵蚀,就已经让莫惊春有些受不住。 那兔尾是服从于天性,贪图享乐,渴望快意的不知羞,而这样的东西长在他身上,他该庆幸至少身前的东西,不会这么贪婪无度吗? 莫惊春摩挲着脖颈处的伤痕。 原本快要淡去的白痕被咬痕重新覆盖后,这东西就像是褪不去的印记。 正始帝还要顽到什么时候? 莫惊春看不到头。 公冶启是皇帝。 即便他对太子妃焦氏毫无感情,时至今日一直拖着不肯给后位,后宫如今也没有旁人……可他毕竟是皇帝。 后宫总会再进新人,如同春日娇花。 帝王的恩宠,不独有,也如夏日雷霆,翻脸无情。 莫惊春不会让自己陷到那般地步。 身后的尾巴懒洋洋地在水里弹动,毛发被打湿后,其实也就那么一小团。他伸手捞了一把,在水里掐着尾巴尖头疼地自言自语,“如果陛下能一直保持着度……” 他就不必这么担忧。 尽管他们现在的相处也充满着诡谲奇怪,但至少……勉强能自欺欺人。 莫惊春闭眼,水雾蒸腾起来的热气扑打在他脸上,慢慢在睫毛上凝聚出小小的水珠,微微一眨,一颤,就顺着滚落下来。 如同一颗泪。 他隐隐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如寒芒在背,久久不散。 … 除夕眨眼便到,不管是宫内宫外,都是一派热闹的场景。 原本腊八时,宫内就由太后赐下腊八粥给朝中重臣,毕竟宫内没有皇后,这些操持的事情便还是由着太后来做。 莫府在腊八收到一回,除夕便又收到一回赐菜。 这菜从宫里送出来,到了各家府上都变冷了。可谁会真的去吃,要的不过是这个恩赐罢了。 不过今儿莫府得到的两道菜里头,还有一道是甜点。 莫飞河看了一眼,便捋着胡子笑,同小孙孙说话,“沅泽,你不是爱吃甜的?这宫内的糕点,可是一绝。”别家不过摆着装个模样,他却是不管那些虚的。 宫菜也是菜,还吃不得了? 这菜怎么送也是个门道。 有些冷了后凝固成一团团油,压根就没有入口的欲望。有的凉了后还是个正行,送去厨房温热一下,倒也还能入口。莫飞河经过多少年了,不过看了一下便知道宫里倒是有心。 原本他们便是吃到一半匆匆出去接旨,回来后便让厨房将两道宫菜热过挪到了中间。莫沅泽吃过糕点,果然是他喜欢的味道。 “不过还是奶香糕好吃。”莫沅泽碎碎念,将小糕点夹给小叔,“叔你尝尝。” 方才他已经给徐素梅和老夫人夹过。 阿耶和祖父被排到了后面。 倒也不是孩子偏心,他和这两位男性长辈还是不太熟悉,但是也慢慢接纳了他们。尤其是阿耶,会带着他上房揭瓦然后一起被阿娘骂的经历,他甚少有过。 祖父也是。 莫沅泽慢慢咬下一口。 不过他刚才的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惊春无奈地吃了一口,确实浓香,但也不过尔尔。 毕竟不如刚出锅的。 外头听到了爆竹声,极其热闹,莫沅泽早就坐不住,被莫广生带出去耍。 老人守不住岁,在饭后没多久便去睡了。 倒是莫飞河,莫惊春和徐素梅还坐着,原本徐素梅一人对着公爹和小叔子还是有些奇怪,但没多久莫广生就带着儿子回来了,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整个正屋便满是莫沅泽顽闹的笑声。 莫惊春轻轻叹了一声,却是高兴。 他抱着热茶暖手,不期然想起了正始帝…… 陛下,这便是家的感觉。 … 宫内,正始帝正在陪着太后说话。 他在的时候,太后是从来都不让小皇子出来的。 小皇子年纪还小,还是需要奶娘的时候。正始帝倒是也没短了他的吃穿用度,只是从来都没去管。 这守岁的习惯,是先帝坚持下来的。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先帝都会带着太子到凤鸾殿一起守岁。年年如此,即便是边关最危急的那一年,他也踩着子时回来。 太后有些出神,叹息着说道:“有些时候,我以为他还在。” 她和永宁帝相敬如宾,并未生过情愫。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共同有着一个秘密,也有了别样的亲厚。 正始帝原是那个最不能接受的,却也是最冷静的人。 他道:“母后,你那么快搬出凤鸾殿,是怕睹物思人,本来……也是为了焦氏腾位子罢。” 太后嗔怒瞪了他一眼,不过被这么一打岔,伤神也去了几分。 “大过年的还说这些,那不然呢?”她头疼地揉了揉额间,无奈地说道,“我原本以为,就算想遏制世家的势力,好歹不这么快就撕破脸皮。但是细细想来,这也是你的脾气,当初太子妃倔着嫁给你……怕是觉得低嫁了。” 这话并非荒谬。 若是在公冶皇室开朝时,这样的鄙夷只会更重。 千年世家与不断更替的朝代,世家确实有足够的底蕴去鄙视他们眼里的泥腿子。即便这泥腿子,拥有着天下最大的权势。 可除了皇权外,最重要的是民心。 而世家,便牢牢地握住了这点。 所以代代皇帝才不断推动科举,将其推高到现在的地位。 举天下学子,皆有鲤鱼跃龙门的可能。 官学开到任何一州,私学也在逐渐兴起,到了永宁帝的时候,最出名的已经不再是世家的家学。 如顾柳芳,他便不是任何一个世家出身。 虽然他娶了一位世家女儿,然他被再请出山前开的私学,才是天下学子趋之若鹜的地方。 这长年累月积淀下来的隐忍,总有厚积薄发的一日。 正始帝懒洋洋地瘫坐在太后身边,混没个正形,“她敢于下手杀人,不就是看穿了我对后宫的打算?她以为嫡长子的名头,就足够她坐稳了。” 至少这脑子,还算聪明。 只是她没料到皇帝会到今日,都死咬不肯下令。 哪怕被言官狂喷也不痛不痒。 “罢了,不说那些无趣的事情。”正始帝主动转移了话题,笑眯眯地说道,“我听说张哲要娶妻了?” 太后:“……” 还不如继续聊着之前的话题。 “一直把他拴在府内也不是个法子,说是给他找个媳妇让他安心。”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已经看中了几家女郎。” 她给皇帝报了一遍,也不怕正始帝去搞破坏。 正始帝:“这全是端庄大方的大家闺秀,可不是他的喜好。” 太后斜睨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对张哲这么上心,连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都知道?” 正始帝:“张家都成筛子了,不查查焉能安心?” 太后想着也是,她有些无奈,但是思虑了片刻,她又缓缓说道:“便是前头的老大,他也不过比你大了将近十岁,可是张哲这事发生的时候,他也不过十二三,老二才十岁,以他们的年纪想探知此事,并不容易。” 更别说,那藏在张家里的人有一波,都少说十年。 正始帝蹙眉,坐正看向太后,“母后的意思?” 太后沉声说道:“此事另有古怪,祸根或许不止在宫外,还在宫内。”她意有所指。 正始帝明了她的意思,轻笑着说道:“那宫内,便劳烦母后。” “少来。”太后拍了拍他,听着女官的报时。 时辰过了。 新年伊始,太后轻轻抱了抱皇帝的肩膀,这是他们难得的亲昵。 而后她便推着正始帝歇息去。 偌大的宫殿,在皇帝走了后似乎也散了人气,方才去散钱讨彩头的女官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为太后除去鞋袜,轻声说说道:“您劝着陛下去歇息,怎却不惦记着您自个呢?” 太后幽幽地说道:“哀家不过是在想,哀家终究是替代不了先帝。” 凤仪女官微愣,“可您待陛下,也是一片赤诚。张家的事情,陛下不也是谅解了您的苦处了吗?”不然就不会再派人去彻查,不然依着皇帝的脾气,都要连根拔起了。 太后苦笑着摇头,却不说话。 自然是不同的。 除了五岁第一次闹出疯疾起,而后的数次,都是先帝陪着他度过。皇帝喜欢诸子,却独爱太子,那是谁都要为之让步的。 这水滴石穿磨出来的感情,她虽然是亲母,终究还是少了这一层。 可太后也没有怨怼,毕竟当初因为惶恐畏惧而退却一步的人,确实是她。 如今皇帝能有如今模样,她还有何求? 不过…… 太后蹙眉,略有古怪。 原本先帝去后,她以为皇帝会有发作,还时时惦记着。岂料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是陛下的疯疾,已经好全了? … 莫惊春在府上懒了好几日。 连日转的忙碌一朝松懈下来,人便也疲懒了下来。莫沅泽五次里有三次看到小叔是躺在廊下的躺椅看书。 他的手边还摆着几卷读完的卷宗,并着袅袅茶烟的热茶,小侄儿莫名缩了缩脖子。 “进来。” 莫惊春早就看到在门外探头探脑的莫沅泽,无奈地说道:“躲在那里作甚?” 莫沅泽慢吞吞地迈着小步子走来,“看到叔在看书。”就想起了他还没有写完的功课,西席对他特别狠心,大过年的还安排了不少。 莫惊春看到他手里抱着的小兔子,却不是之前的阿雪,挑眉,“你是喜新厌旧了?” 莫沅泽愤怒地扬着小嗓子,“才没有!” 然后嘟嘟囔囔地说,因为阿雪一直有假孕的症状,所以过了一月后发觉没有生育,便情绪非常急躁,一直在撞笼子。之前教了他不少养兔办法的老仆便教他再养只公兔,让阿雪真的怀上了,就没这种麻烦。 莫沅泽去请教了徐素梅后,亲自去挑了只公兔。 叫阿白。 好吧,阿雪和阿白在一起一个半月后,阿雪真的怀孕了。 兔子怀孕到生下要一个月左右,然后再休养,到小兔子能抱出来,也过了好些天了。也是最近小小兔子都长齐了毛,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莫沅泽才会抱着最爱顽的一只出来给小叔炫耀。 莫惊春僵直地看着放到他膝盖上的小兔子。 这小小兔子半点都不畏惧,甚至还不断耸动着粉红小鼻子和三瓣嘴,然后竟然朝着莫惊春的小腹窜了过来。 不,莫惊春在看它撞了几下后,蓦然明白它要作甚。 它……似乎是觉得他是同类,略显焦躁地在推他,想确定为什么“这只兔子”显得如此古怪。 又大,还没有尾巴。 其实是有尾巴的。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将这只小小兔子捉起来还给莫沅泽。 只不过是藏在了衣服里。 为什么他会读懂一只兔子的感觉?! 莫惊春险些失态,立刻转移了话题,“祖父和你阿耶呢?” 莫沅泽摸着小小兔子的尾巴,有点疑惑地抱着它,不知道为什么它一直想要爬到莫惊春的身上去,“清晨来了几个人,说是祖父的旧识。祖父出去了。阿耶和阿娘好像是去谁家拜访了,我在陪老夫人。” 他还给自己安排了活计。 莫惊春笑了笑,莫家没分家,这些对外的应酬只要大哥大嫂出面便是,不带小侄子的话,去的估计便不是几家亲戚了。 他将小孩圈在身边教了半个下午的字,弄得他恹恹跑了。 连带着小小兔子也揣走。 莫惊春察觉到兔尾巴动了动,像是因着他的心事儿有所反应。 便算是真的能懂,也需给他藏好了! 兔尾巴蔫了吧唧。 可惜的是年关一闪而过,再是闲散,到了初八还是要去上值。 宗正寺清闲得很 。 刚闹出一桩大事,现下整个宗正寺已经透着一股佛气。 莫惊春从右少卿得知这宗正寺上下在过节的时候都去拜了拜佛,沾染了一身檀香佛气,“说不定佛祖保佑,就不出多大事情呢?”他诚挚地希冀。 莫惊春:“……为何不去道教?” 而且佛道也都在宗正寺的管理下,这宗正寺的官员还真的去求神拜佛,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古怪。 右少卿从怀里掏出几枚符箓,诚恳地说道:“也去了。” 莫惊春叹服。 但这把火因宗正寺而起,却烧不到宗正寺来。 新年刚过,就源源不断有各地的折子递来,说的是年关如何难熬,又有多少宗室为亲人焦急等等,再有的直白些便恳请正始帝收回成命,或是再细细斟酌。 也有的暗求陛下就此收手的。 最后这类人其实看得最是分明。 公冶启的目的不在于此,也不止于此。 对于前头的那些折子,他只是冷冷一笑,朱笔在上头毫不犹豫地涂上“儿可代换之”的词措,而后直接将其打发还回去。 不知那些宗室接了折子,可会因为这上头的轻蔑话语气得颠倒? 然正始帝的强硬,让朝臣明白木已成舟。 此事的风波,便暂时被按下。 雍州的灾情也逐渐平复下来,随着开春,流民开始在新任郡守的妥善安置下回到了原址,只要土地还在,人还在,一切便还能活下去。有了赈灾的银两,再有正直善政的郡守,雍州一事总算平安度过。 莫惊春这些天巡视了一下宗正寺内的情况,看着大家刚过节都懒散得很,便寻了个办法让他们抄书。倒也不是闲着没事干,而是将那些要紧的卷宗誊抄一遍安置在别处。 左右少卿倒是很赞同。 公冶皇室此前出的事,不就是有人试图篡位,在攻入京城的时候还放火烧了宗正寺一带,险些将这些都付之一炬。 莫惊春也没闲着,而是和大家一起抄。 他最近不知为何总是有点躁动,像是年少时一身力气没处花,每次都要出去外面跑马或者是和大哥缠斗,将力气都在演武场上耗光才行。 莫惊春今年这年岁,还有这鼓噪感还真是稀奇。 他白日在宗正寺抄书,晚上回了莫府,倒是去演武场挥洒汗水。 莫广生见了有趣,换了衣服也下场与他交手。 莫惊春走的是文官,虽然还是会保持着习惯锤炼,到底是比不得莫广生这武将,好几次被摔打在地上,惯出了一身伤痕。 结果被一声沧桑的声音喝止。 莫飞河背着手站在场边,白花的头发丝毫挡不住他的威严,他可是堂堂辅国大将军,一身杀意收放自如。就算是老了,沉着脸都足以让莫广生和莫惊春心里发憷。 莫沅泽远远躲在后面,原来祖父有时候会这么吓人。 莫飞河把莫广生训了一顿。 “子卿是文官,你以为跟你军中操练的士兵一样皮糙肉厚的?”莫飞河冷冷说道,“手痒了不会找你那几个亲兵练练手?” 莫广生讪笑,“儿子不是看子卿手上还有老茧,知道他还在勤于练习嘛,这才想着试试。” 莫飞河狠狠拍了一记他的后脑勺,“要是打出个好歹,我让你绕着京城跑百圈!” 莫广生脸煞白。 那不仅丢脸,还累死个人。 莫惊春慢吞吞从地上坐起来,无奈地说道:“父亲,不怪兄长。是我方才有些烦躁,出手不得章法。” 他虽然比不得莫广生的身手,但是最近不知怎的一身蛮力,其实有几下还弄得莫广生生疼,这才让兄长不知不觉用了十足的力气。 莫广生将他拉起来,拍着他肩膀说道:“出什么事了?” 莫惊春摇了摇头,拧眉说道:“许是春日到了。” 莫广生哈哈大笑,摇着头大力拍着他,“这话却是说反了吧?夏日生躁,可若是春日,哪里来的躁意。” 春日万物复苏,生机旺盛。 可那是世间一切的生机,与人又有什么干系? 又不是动物。 莫惊春的脸色一木,忽而看向莫沅泽。 以及他手里的小宠。 他特别喜欢那只活泼的小小兔子,走到哪里都要带到哪里。 难道……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繁衍的季节】 莫惊春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开始每日每日都在演武场出现。 莫广生去瞧了他几日,然后在某日夜里将他强行带了回去。 “你从前都没这么卖力过,筋骨都拉伤了没感觉吗?”他冷着张俊朗训斥二弟,不许他再苦练了。 无法,莫惊春只能强忍那古怪的躁意去上值。 朝会时,张千钊看了眼他便大吃一惊,“你脸上这是怎么回事?”擦伤了一小块,正在眼角下。 这正是莫广生先前发怒的缘故。 勤加练习不是坏事,可力有未逮便容易伤及己身。精疲力尽倒下时,要是那石子再偏差半分,他的眼睛还要不要了? 莫惊春眼也不眨地说道:“陪家人练习。” 三步开外的莫广生听到,无言地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他扣锅的行为。莫家父子三人同朝,也是最近的常事了。 边关没什么异动,看起来是真的被打怕了。 这无疑是一桩好事。 胜仗虽好,军费却如流水,户部尚书见着莫家父子虎将便要发愁。 今日朝会并无要紧事,只除了江浙一带递上来的折子,不过皇帝只看了看,便暂时压下不提。而后散朝的时候,莫惊春被从后赶来的刘昊拦住,笑着请去了御书房。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跟在刘昊的身后,到了御书房时,方才知道里面还有几位内阁大臣。 他便在外间稍作等待。 待以许首辅为首的内阁大臣出来后,莫惊春方才出现。他也不是刻意避让,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陛下。” 入了书房,莫惊春恭恭敬敬地行礼。 公冶启正在批改奏章,他的速度并不慢,一眼扫过一般能得知其意,遇到有用的态度便好些,遇到花团锦簇却空无一物的文章便怒骂一顿,非常之毫不留情。 被痛批的官员看着上面洋洋洒洒的墨宝,怕是要厥过去。 “坐。” 公冶启手里正剩下右边一堆,头也不抬地说道。 莫惊春身后的门关上,他略顿了顿,还是自寻了位置坐下。 御书房内很是静谧,只感觉到沙沙的声音,以及偶尔公冶启低低怒骂的话语。他偶尔说话实在是毒,莫惊春不必想都晓得被他盯上的官员该是有多惨。 但细想,有谁比他还惨? 他盯着屋内照进来的光影不知不觉走了神,直到一双靴子出现在他眼前,莫惊春才惊得跳了起来。 公冶启正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 应该说,是在打量他脸上的擦伤。 “怎么回事?”公冶启不疾不徐,声音没透出半点情绪,眼底却是幽深,“近来夫子似乎有些烦躁。” 莫惊春微顿,没料到陛下如此观察入微。 “臣只是想趁着父兄还在,好好锤炼自身。” “撒谎。” 公冶启冷冷说道。 许伯衡的评价没错,他像是天生长了一对利目,哪怕再精密的谎言在他面前也少了土壤,总是会被击溃。 莫惊春抿唇,藏在袖里的手指微蜷缩,像是想用劲。 公冶启也不等他的回答,突地抓住他的手腕粗鲁地拽过来,而后将朝服袖袍撸了上去,失去了厚重官服遮掩,淡淡的药味便从里面飘了出来。 “夫子是想回答寡人的问题,还是等寡人都扒了看个分明?” “陛下!” 莫惊春心惊肉跳,厉声喝道。 这是如何污言秽语! 与之前种种趣味不同,这剑指莫惊春本身,其微妙的偏差,让他顿觉不妙。 公冶启目光炯炯,却不是在说假话。 威迫之下,莫惊春不得不狼狈护住身前衣襟,语气艰涩地说道:“那兔尾,有点影响。春日,向来都是,生机盎然的时节。” 他说得又慢又晦涩,即便是公冶启,也几乎辨不出来。 然公冶启费了些功夫思索莫惊春曲折的想法,到底还是给他解了出来。他的眼眸幽深可怖,透着少许扭曲的兴味,“原来还有这般妙处。” 他的声音又快又低,可莫惊春离他这么近,岂能听不到他的话。 莫惊春又气又恼,这些天没白练,轻易就从陛下的禁锢里脱身而去,停在远处。他拧着眉说道:“陛下慎言!” 公冶启:“夫子莫气,只不过你想靠着一身蛮劲泄去躁念,何不如为自己寻个妻妾呢?”他像是当真要为莫惊春着想那般。 莫惊春一愣,旋即摇头,“臣不会纳妾,至于娶妻……妻子自当是用来敬重,而非,而非……”他卡壳了。 眼角微红。 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再说下去。 公冶启浓黑眸子透着诡谲的雾,他不顾莫惊春的抗拒再度靠近,抬手去摸他眼角的伤痕,被倏地避开也不恼,“不然,寡人来帮帮夫子如何?” 莫惊春看着他越来越亮的眼睛,危险的预感让他下意识要跑。 第一个错误。 他不该背对公冶启。 仿佛一只巨兽沉沉压在他的背脊,兜头盖下来的力道死沉,几乎让他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近在咫尺的殿门,却再触不得。 第二个错误,仍旧是不该露出背部。 如同露出柔弱的要害。 尾骨被隔着布料快准狠地抓住,他当即发出一声古怪的软音。 第三个错误。 他不该不长记性,莫惊春绝望地想。 陛下的疯劲,不是只在爆发时才显露,而是本就藏在骨髓,溶于血肉。 不然他不会在这朝臣来往之地发疯! 第三十一章 给他逃了。 公冶启眼神幽深, 擦了擦嘴角,猩红跃然眼前,他丝毫没有因为莫惊春袭君而恼怒, 反而异常兴奋。 这兴奋让他愈发欢愉,眼底都透着少许餍足。 他从之前就想这么做了。 毕竟那尾巴,实在是好生可爱。 至于前头那处,莫惊春实在是挣扎得紧,倒是不能得手,那也便罢了。 帝王理了理衣裳,瞥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刘昊,嗤笑一声, “这般脸色, 是生怕寡人看不出来你心里有异?” 刘昊苦闷地说道:“陛下,奴婢哪敢在您面前藏着心思?” 他顿了顿。 “这不是觉得……太傅那般人, 该是不会应下。” 他说得吞吞吐吐,犹犹豫豫。 说实在若非莫惊春和他的交情, 刘昊这怂货是绝不会出头的。便是正始帝, 听到刘昊这稍显回护的话也是惊了个奇, “刘昊,你胆儿挺肥的。” 刘昊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 若说之前看不出来是刘昊瞎了眼, 但是方才莫惊春离开的模样实在太过诡谲,都是直接戳在刘昊眼前, 那怎么能看不出来呢? 刘昊嗫嚅着,“陛下还……未满一年。” 正始帝踹翻了旁边的架子,轰然巨响里眼神阴冷。刘昊砰砰磕头, 不敢再言。 不过半晌, 他听到正始帝自言自语, “连舔两口居然也算,啧。” 刘昊:“……?” 在他满脸疑惑的时候,正始帝喜怒无常,又阴沉地说道:“将殿前看到的都清理了。” 刘昊抿唇,这前头,除了侍官,还有殿前侍卫。 “陛下三思。” “这不是正好?”陛下敛了神色,淡定地说道,“也不必你一一摸底,潜伏大半年,钓上来的鱼儿总该抓一抓。余下的人该如何换,不必寡人来教你吧?” 刘昊沉声道:“喏!” 待刘昊起来,除了额头磕出来的红肿,就看不出痕迹。 三言两语间就决定了今日殿前大部分人的性命,尽管有正当的由头,但由此引发的动荡……刘昊想到莫惊春。 他敛眉,陛下居然会后退一步,那才是真的完了。 陛下其实有些不通人情,更不晓人事。 他对男女之欲没有兴趣,也没有人敢教导他其中趣味,便也不知晓,许多事情从一开始便不只在于结合。 更在于两人彼此间的触碰与亲昵,这是他不会知道的事情。 谁敢教导当时的太子殿下? 刘昊心知莫惊春想要面临的是何种曲折道路,毕竟陛下连正常的知识不分明,一切都遵从本性。 莫太傅,好自为之。 … 莫惊春仓皇而逃。 出御书房的时候,从脖颈到眼角,几乎都是都飞着红。 眼睛潮湿得仿佛像是哭过,但细看去,衣裳无一不是刻板到了极致的整齐,就连衣角也没有半分的褶皱。 他快步如飞,匆匆地沿着宫道。 衣角卷起的弧度都要飞去,仿佛身后是噬人的巨兽。 他一路赶到宗正寺,方才喘了口气。 而这一口气一吐出来,嫣红更甚,屈辱之色爬上眼底,他发狠地盯着墙上悬挂的佩刀,像是萌生了冲动。 【慎重】 精怪不知打哪冒出来。 莫惊春一口气堵在心口,恨不得发泄出来,如今哪里又会真的慎重。他在心里愤懑地说道:“慎重?你教我如何慎重?你可知……” 话音戛然而止,即便是在心里,莫惊春也说不出口。 他如何能说,那位是如何舌忝着……就连……也……一思到这里,他就止不住愤怒颤栗。陛下还说,那是在帮他! 帮他什么? 帮他早点拔剑自刎吗? 那可是……还是那种地方。 莫惊春气得哆嗦,连扣在桌上的手指都用力得发白。 现在都能感觉尾巴湿漉漉的,他在殿内羞恼到了极致,险些打伤了正始帝。而帝王居然也没拦着他,而是任由他起身后,目光幽深地盯着他飞快打理着衣裳,然后狼狈逃跑。 他怎能…… 莫惊春心里失望,他原本以为陛下这般人品,是做不出亵渎先帝的事情。 原是他想错了吗? 他的手指还在颤抖,连带着身体也气得如是。 【忠诚降低至79】 一个蓦然的提示敲响了莫惊春的心神,他猛地一惊,抬头看向半空。 尽管他知道精怪并不是用肉眼能看到的东西,但还是在声音响起的时候下意识扫了四周。 他不是…… 莫惊春闭了闭眼。 【忠诚提高至80,忠诚降低至79……】 这两个数值一直上下波动到莫惊春烦了,在心里低吼了一声让精怪住口,方才沉默了下来。 有些东西一旦量化摆到面前,就再难以掩饰。 莫惊春恼怒坐了下来,无视了身后的异样感,他抬手扶额,像是在沉思。 半晌,精怪又慢吞吞叮咚响起。 【现在向宿主开放部分读数】 【文学90,武术79,才艺90,道德60(0),年龄20……】 一连串数值飞了出来,和莫惊春的差不多,有的无法显示会变成***,但里面有几个数值低到可怕。 例如道德。 还有后头出现的生理知识,这是什么东西? 这居然才10。 莫惊春的心神一时被这些引过去,忘记了少许愤怒。认真想,便知道这是属于谁的。 ——公冶启。 【生理知识是关于男女大防的相关知识,比如男人和女人是如何做爱,从哪里开始爱抚……】 正经的莫惊春目瞪口呆地听着不正经的精怪开始给他讲解生理知识,惊得他过了好一会才连忙制止。 “不必说了!” 他下意识开口,门外的小吏还以为宗正卿在叫人,忙在外面应了一声。 莫惊春:“……”他让小吏换了热茶进来。 等屋内没人后,莫惊春才稍稍恢复了镇定,他捏着鼻根闭眼,这什么生理知识,换做在别的人家,便是会给家中子弟安排通房,最开始不会正常,练练不就会了? 但是陛下…… 莫惊春想了想他那桀骜不驯的样子,若是真的有这般女子,怕是刚上了他的床就被丢出来了吧。 事实上也是如此。 太后当年不是没派过人,因着是凤鸾殿送来的,所以东宫也不敢拦着,就在寝宫候着。结果太子夜间回来,发觉寝宫有人,拖着她就丢了出去。 大晚上差点没冻死。 太后又气又恼,将那女子好生安置了,却也不再派人过去。 莫惊春沉默。 他猜出这精怪的言下之意。 其实这东西的想法还挺好猜的,只要一切是为了公冶启好,它就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这么一个能捏造出种种奇怪惩罚的精怪,缘何不自己去改变呢?以它的力量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似乎没有他的必要。 【只有人力可改】 随后它便沉寂下去。 莫惊春盯着可见数值里最低的道德和生理知识沉默。 生理知识他已经弄明白是为什么,可是这道德,却是两个数值。一个60勉强及格,一个0却是大杀特杀的极致。 他顿了顿,倒也是想明白这为何是两种不同的状态。 陛下本也如此。 莫惊春双手捂着脸揉搓了几下,让整个人都打起精神来。即便精怪是为了陛下才解锁了数值,但他看着治国那一项的95沉默了又沉默。 如果…… 他能看到其他的皇子数值的话,莫惊春大抵就能猜得出来为何精怪要死磕公冶启一人。最合适的人选摆在眼前,实在是难以次之选择。 更何况,不管公冶启当不当皇帝,他本性便是如此。 一旦行差踏错,便是炼狱。 莫惊春隐隐猜出精怪的用意,只是代价却是他自己,这岂不是倒霉透顶? 他精疲力尽,坐立难安。 挨到时辰,莫惊春便是今日宗正寺第一个离开的。 直到他沐浴更衣将一切都洗得彻底后,他才将自己摊在床上,连带尾巴毛都不想动了。今日的事情对他而言太过刺激,被舌忝舐的感觉太过鲜明,仿佛还停留在身体表层,更引得身体燥热。 他面无表情爬起来。 又叫了冷水。 泡了一刻钟才出来。 好在是盛春,已经有了夏日的热意。他这么折腾自己,没弄出太大的问题,就是擦过的毛团白擦了。 他勉强吃了些晚食,便径直去歇息。 … 长乐宫。 灯火通明的殿宇内倒映着拖长的人影,正始帝面色古怪地看着眼前这些东西,挑眉说道:“你这是从哪儿寻来的?” 刘昊笑着说道:“是陛下之前从不在意,这底下的人,便也不敢往上呈。这宫里头啊,什么都应有尽有。”他看了眼陛下,声音低了下来。 “这不是您当年,恼得直接将人丢了出去嘛,太后便也没再派人过来。” 不然这些都是司寝要教给太子的。 正始帝难得沉默,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他理所当然地说道:“寝宫里躺着个赤条条的女人,寡人不将她当做刺客便不错了。” 这事刘昊纳闷好些年了,忍不住再问。 “那您……当时为何丢她出去?”既然不觉得是刺客,为何这么狠? 正始帝:“寡人以为她是来爬床的。” 刘昊:“……”某种程度上,这也不算错。 她是奉命来爬床的。 坏就坏在太后没提前知会一声,当时陛下没直接拔剑已算是万幸。 刘昊认命地说道:“您瞧瞧,这些都是,咳,不管是哪种,都有。”他说得暧昧,心里也叫苦。 何时还轮到他来教陛下这个,他自己都不懂! 正始帝倒是很有钻研的态度,好生看到了后半夜,还觉得这画风丑不拉几,不如宫廷画师。 刘昊哀叹,宫里的画师那一个个学识上乘更是读书出身,又不是个个都放诞不羁爱画这等私密的春宫图! 好声好气将陛下劝去睡觉,刘昊在殿外抹了把汗。 太傅啊太傅,该帮的该做的他已经尽力的,余下的……便只能你自己扛着。 翌日,公冶启起身,感觉到异样的古怪。 他默不作声掀开了被褥。 公冶启:“……” 他此前从未有过。 仔细回忆梦中,他只隐约知道那应当是莫惊春,他在梦里…… 哭得很惨。 公冶启回味了片刻,居然也不恼怒,平静地叫人进来更换了衣裳被褥,自己袖手在昨夜看图的地方高深莫测站了一会。 他想念昨日的气息。 在极致恐慌里迸发的气味如此惑人,若隐若现地勾引着他。 念念不忘。 但是到底昨夜强塞了一堆图,让公冶启霍然发觉,原来之前种种本就出格。 一时间想来,倒是有些对不住父皇。 公冶启寻思着今日再给父皇多上几炷香,再去演武场站桩一个时辰。 永宁帝对他虽好,却也罚他。 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虽然麻烦,却也一点点艰难地培养出个雏形。 对公冶启这天然的性子,已经算是不错了。 公冶启也一直记得。 做错了事,便要去站桩。 …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起来。 他活到这个岁数,还是第一次连天都没亮,偷偷摸摸爬起来洗衣服。 就算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也没这般胡闹! 莫惊春眼神绝望,将衣服洗了后偷偷摸摸再拿回来丢到屏风上,与他别的衣物一起弄虚作假。 但其实他也清楚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这伺候的哪个不是人精? 他沾水的手撸了把头发,让自己竭力心平气和。 这不是他的错。 这是春天,是那该死的兔尾的错! 莫惊春收拾妥当去上朝。 皇帝是自己上司的倒霉地方就在于即便他们刚闹出如此僵硬的事情,莫惊春还是得硬着头皮去上朝。 先前陛下的步步紧逼让莫惊春早已敏锐至极,以他的脾气更是会得寸进尺,疯起来压根不管不顾。 结果今日风平浪静。 这非是指着陛下毫无动静,而是在于连平日那偶尔过分的关注,似乎也没有。 莫惊春心头微跳,不敢将一日的转变当做是真。 可是紧随其后的半月,陛下心情一直很好,也没有再召他进宫的打算。不管陛下先前想要做什么,但是那股疯劲好像消失了。 莫惊春不知是刘昊救了他。 若是依着帝王的性格,会是如何真难分辨。 实在有趣的是,公冶启身居高位,乃是帝王之尊,他明世事,知世事,却不懂世事。他觉得莫惊春让他生了兴趣,便要将他捉过来,放在巨爪下,带着兴味拨弄着。 翻过去小小的,翻过来也是小小的,一只弱小的兔子。 但他眼底燃烧的光色让人沉迷,身上的暗香让人沉醉,从不沦陷的抗拒……更是让巨兽蠢蠢欲动。 若是一口吞下,藏在腹里,才是最畅快。 兽能如此,人却不能。 莫惊春是人。 不是物。 这个道理,公冶启竟然是在春梦里领悟出来。 在梦中,灵欲结合的感觉如此美妙,身体相触更是畅快至极,尽管不过虚幻,公冶启却是第一回 意识到人与器物之别。 他清楚自己疯起来是什么模样,尽管他没有幼年的记忆,但是醒来的时候,往往是一片血红。父皇从不责骂他,却也从不惯着他。 他踩过肉泥尸体,丝毫不认为是活物。 冷漠残酷的本性不过是为了父皇高兴,才在年长后下意识埋藏起来。 剧烈的头疼也是在那时出现。 手指按在额间,公冶启阴鸷地挥开內侍的搀扶,阴冷地说道:“召柳存剑入宫。” 在某处不爽利,自然要在另一处讨回来! … 莫惊春心烦意燥。 在陛下貌似失去了兴趣后,他的麻烦便只来自于他自身。 这闹人的燥热在进了夏日也丝毫不退,更是让他每天早上都要爬起来洗衣裳,简直是前所未有。 莫惊春:“……这所谓的春日燥意,到底要持续到几时!” 【请查看进度】 什么进度? 莫惊春愣了一下,去看了一眼,90/100。 后面的状态产乳还在,又多出“???”的提示。 这是什么符号? 莫惊春微蹙眉头,而后松开。 面无表情。 这是在催促他去做和阿雪一样的事情。 第三十二章 夏末, 披头盖下的灼热让街道上都没什么行人。 蝉鸣间或一下两下,仿若也被笼罩得几乎无声,有气无力。 墨痕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三两下沿着阴影拐进西边去,他蓄着胡子,就连眼角也精心地粘过皱痕,轻易看不出他伪装的痕迹,直到晚间,他才被一个瘦小的女人送了出来。 两人相谈甚欢。 墨痕如一滴水般融入了街坊,他对附近熟悉得很,倏地过了拐角就再看不到人影。 片刻后, 西片有个老实男人步了进去。 “不行, 他跟泥鳅一般,轻易寻不到他的踪影。” 他在大宅里寻到了瘦小女人说话。 这大宅看着甚是荒废, 屋檐还挂着蜘蛛网,并着斑驳破落的墙壁, 看起来年岁已久。瘦小女子不耐烦地扯开身上的衣裙, 露出里面穿着的紧身衣物, 便立刻换了一副气派,看起来干练冷漠许多。 “不知是从哪里收到消息的, 不会是走漏了吧?” “他拿着之前的路子过来,应该不会。” “要真出事了, 早就来人将我们一并拿下。” “听你的。” 两人简短说完话后,瘦小女人进了屋,垂花门内的人远比外间还要多, 只是这原本精致的屋舍已经被分割出好些个小小的隔间, 塞着远比从前数目要多的人数。 瘦小女人穿行过拥挤的人群, 最后在唯一一处没有变动的屋舍里找到了主事者。 “打发走了?” “是。” 那老者手里举着茶盏吃了两口,微眯着眼像是在回味这浓烈的香味。 “撤。” 瘦小女人蓦然抬头,“可是,我们已经在这里布局了这么久……” 老者将茶盏放下,低沉地说道:“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你以为那按照以往的习惯就可以确认了的身份,实际上却是旁人放出来的诱饵!” 老者不容更改的命令迅速下达。 三条街外,墨痕躲在一处铺子里快速更换了衣服,看着身边几个亲卫沉声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诸位了。” 为首的亲卫朗笑着说道:“一切交在我等身上!” 这些亲卫在边关都是跟着莫将军猎鹰杀虎的猛将,做起追踪寻迹的事情也不过是牛刀小用。可是身居京城,这对他们无疑是个乐子,故而在莫广生得了二弟委托,要在亲卫中选人时,他们可是挤得头破血流。 几个亲卫略作伪装,摩拳擦掌,如同闻到血味的孤狼扑了出去。 墨痕连过了两个院子,从另一道门出去了,再花了点时间才重新回到莫府。阍室外停着一辆马车,看起来大夫人有客。他略看了眼,便快步穿过两进门,沿着游廊去往莫惊春的书房。 莫惊春今日休沐。 但墨痕扑了个空,书房的墨书笑着说道:“二郎在武场呢。” 武场。 莫惊春正在与一个亲卫交手。 墨痕过来时,就见他们两人齐齐跃起朝着彼此下腹狠踹了一脚,落地时莫惊春一个踉跄,却抬起胳膊挡住亲卫的下一击。 莫惊春看到墨痕出现,方才与亲卫收了手。 “多谢。”他颔首。 亲卫连道不敢。 这位郎君与将军的脾气可当真不同,严谨内敛,礼数周到太多。 至于最近,莫飞河和莫广生都不在府内,他们都被陛下调去京郊大营操练那批扶不起来的软蛋。 至少在陛下眼里看起来是。 哦,两位莫将军也是这般觉得,心里不满的同时,他们几乎扎根在营地里练兵,将那些习惯了养尊处优的营兵操练得鬼哭狼嚎。 墨痕飞快地站到莫惊春身后,瞧着他正在解开手掌的绷条,露出的一小截皙白手腕好几处淤青红肿,更勿论衣裳底下还有多少。 “郎君最近太过刻苦,老夫人让厨房那边每日给您多一道菜。” 莫府吃食并不复杂,主家也不难伺候,如莫惊春一人吃食,其实从未多过三道菜。 莫惊春笑了一声,“这可吃不下。” 墨痕瞥了眼郎君掩在发间的额头红肿,忍不住说道:“您是因为大郎和将军回来,方才将武艺捡起的吗?”其实他想说的是郎君最近太过刻苦,累得大郎私下还偷偷问他二郎是不是要弃文从武。 墨痕:“……”这他哪里知道啊! 莫惊春咬着绷条在受伤的胳膊绑了几下,摇头,“是也不是。” 不如此,他无法发泄整日的躁意。 满足度攀升到90时,莫惊春的身体一直有着莫名的躁动,每日清晨起来都要面对湿凉的感觉。 他开始花费比先前还要多的时间用于武场。 并将莫广生也拖下了水。 他身边的亲卫被他借了个遍,他急需将一腔无用的渴求发泄出去。 莫惊春困顿疲乏地熬过盛夏,也将之前丢下的武艺捡了起来。 可夜间的沸腾仿佛只褪去少去。 他依旧沉沦在无尽的渴望里,每日睁开眼,只会涌着比先前还要饥渴的欲求。莫惊春的身体将这些深沉的欲念堪堪包裹起来,却几近破碎。 他喘了口气,平静地说道,“如何?” 宛如他烧红的耳根与微红的眼角是什么不起眼的事情,不过在剧烈缠斗后,呼吸稍显急促也是正常。 墨痕低声说道:“正如您所料,小的打着张家的路子上门去,果然没被拒之门外。等小的出来后,就立刻请几位亲卫大哥潜伏在附近。”务必要将动向都查得清清楚楚。 莫惊春颔首:“正好。” 墨痕:“不过既然小的的伪装能瞒得过他们,为何您猜他们会转移?” 莫惊春淡淡说道:“谁说你能瞒得过他们了?” 墨痕微讶。 莫惊春:“张家自查的消息并未外传,但人都没了,消息自然中断。与他们有过联系的,底下的未必会知道多少,但管事的就不一定了。” 墨痕的打草惊蛇是故意的。 莫惊春轻声说道:“匆忙的撤离,会将他们的痕迹展露无遗。” 他是在半月前注意到那批人。 莫惊春下值时,偶尔会去西街买点东西,有时候是侄子喜欢的玩物,有时候是女眷喜欢的糕点。这也是他用来放松的时间。 在经过奶香糕的那间店前,他留意到门口的小二换了人。 常去的书铺,连老板都整个换了。 他站在熟悉的店面前,想起这间店铺的隔壁,就是张家的药铺。也便是他之前失败了的那个任务。 那可真是痛彻心扉,以至于他的惩罚还未结束。 莫惊春的眼神沉了下来,意识到有些不对。 西街不比东街,卖的都是些小物件,不像东街那么奢靡豪华,自然也便与百姓贴合了些。可正是因此,这些小门小户的店铺更替速度并不快,尤其是西街也有不少店家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莫惊春让墨痕去查,说是最近半年,西街确实发生了不少变化。 墨痕说是都被某些财大气粗的商人买下了。 莫惊春道,奇怪。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下一些甚至利润不高的店面作甚? 原本只到这里,便就结束了。 毕竟莫惊春也不可能去管旁人在买卖交易里作甚,可不料墨痕居然在查探的时候看到了有点眼熟的人。 是之前他在京城西片那闹鬼大宅外曾看到的人。 如今正在茶铺里做跑腿。 莫惊春心中起疑,让墨痕继续往下查,等确定糕点铺新来的招待小二也是那里的人后,他一边让墨痕借着张家的名头打探,一边去跟莫广生要了亲兵帮忙。 毕竟糕点铺背后本来就是与张家有关。 眼下这群人,过于悄然无声,又毫无痕迹。 以静制动怕是不得,不如搅浑这水,看看到底是哪方乾坤! 莫惊春急急回了屋,冷水早就备下。 他站在浴室内将一瓢瓢冷水从头浇下来,寒凉让燥热的皮肤逐渐冷静下来。莫惊春从前将头发撸到后面,还是隐隐感觉热流在游走。 淡淡的奶香味充盈着浴室,他用湿漉漉的手点燃了屋内的熏香。 半晌,香甜的味道被盖住了。 莫惊春又仔仔细细洗了一遍,包括该挤压的地方也都一并挤压过了,确保万无一失。 但他没有碰兔尾。 除了必要的清洗外,整个夏日他都没有多余的动作,连带着睡前的抚弄也一并消失。仿佛这样就能够抹去那一刻被舌忝弄的痛苦快乐,是不当存在的情欲。 他带着一身凉意出了门,去赴约。 张千钊请客。 说起来最近一年,张千钊宴请他的次数略多。莫惊春坐在马车上闭眼养神,至少比之前翻倍。 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莫惊春心下思量,张千钊与他的关系不错,若是不出格的忙自然得帮,但……他能帮些什么? 马车在张千钊府外停下,门房早就认出来莫府的马车,忙将莫惊春迎了进去。 张千钊在家的模样比外头松散些,中气十足地说道:“我可是为了你,将浑身手艺都用上了。”没错,这位别的爱好没有,偏生喜欢做厨。 好在张夫人对他这个偏门的爱好极其包容,也唯有被他请到家中的人方才能享受这份款待。 毕竟张千钊的厨艺是真的不错。 莫惊春笑道:“你如此款待,我都要心生忧怖,怕是出不得这个门。” 张千钊朗声大笑,请莫惊春入席。 莫惊春吃了几口,果然入口即化,别有不同。只是瞧着卖相不是很好,张千钊尴尬地笑道:“我在做的事情,小女一直在外头闹。” 莫惊春笑了笑。 张千钊膝下有一子两女,最小的孩子才几岁。 莫惊春:“您若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他斟酌着说道。 张千钊微愣,然后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这话说得,难道你以为我是有求于你?” 莫惊春尴尬地停下筷子,面红耳赤。 张千钊看着他微红着脸的模样哈哈大笑,不过笑过后,他又的确露出少许犹豫的神色。他扫了眼屏风内,“不过你会这么猜,我也能理解。其实,我心里毕竟存着件事,只是我还没考虑好要不要与你说。”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那便等你考虑好后再告诉我。” 张千钊苦笑,“要是这事是我对你不住呢?” 莫惊春挑眉,轻笑着说道:“当初我在翰林院最终能呆得住,不也有你帮忙的缘故。这话太见外。” 张千钊似乎并没有因为莫惊春的安慰而好多少,不过这桌菜倒是一并进了莫惊春肚子。他最近确实消耗极大,不知不觉食量也比以往要多。 等莫惊春离开后,张千钊送完客,正缓步往回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从垂花门内扑了出来,银铃般的笑声让张千钊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乖乖怎么不听话?” 他抱着小女儿往里面走,“莫怕。” 张千钊拍了拍小女儿的后背,轻声说道:“他是个好的。” 莫惊春敛眉,靠在车厢上的动作有点懒样。 张千钊的不对劲不在一时,可以留后再想,但是他刚才话里总有些异样是他无法忽视的。可惜那微微一瞬的警惕一闪而过,莫惊春再细想却是不得,只能将疑惑先行藏住。 两日后,朝会上。 有言官再次奏请陛下立后一事。 此事拉锯已经从去岁到今年,奏请的官员前仆后继,毫不厌烦。从立太子妃焦氏到另寻身份地位相当的女子为后云云,百官手段尽出,可正始帝毫不接招。 在别的事情上或许还有可以商榷的余地,此事正始帝压根就压着不动。 直到今日。 奏请的大臣言辞激烈,甚至已经上至皇天后土下到皇室延续,唾沫都要说干了,正始帝都毫无反应。这言官激情愤慨,额头都磕出了血。 正始帝挑眉,淡淡说道:“退下。” 便是不肯再听的意思。 “陛下!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后位子嗣也正是绵延的根本。国孝将除,陛下应当正视此事才是!” 这刘氏言官却是不肯退,嘶声力竭。 正始帝的脸色阴沉下来,“寡人说退下。” “陛下——”言官痛呼,“臣愿意以死劝谏,还望陛下三思。” 话罢,这刘言官就从地上爬起来,一骨碌朝着左边的柱子狠狠撞去。砰的一声,他额头渗出血来,人也软倒在地。 一时间,朝野百官都被这言官的举措骇到,有那文弱官人从未见过血,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莫惊春捏着笏板的手一僵,下一瞬却蓦然看向阶上帝王。 正始帝已经离开座位,正站在高阶之下俯视刘言官。他拾级而下,面无表情,眼底阴鸷迫得无人敢言,纷纷让开。 正始帝走到浑浑噩噩的刘言官身边,脚尖踢了踢他的肋下,发觉他只是额间出血,倒算不得严重。他脸上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阴狠地拽起这言官的头发,随后用力惯在圆柱上,其力气之大,直接让原本的擦伤血涌如注! “以死劝谏?” 正始帝森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不死,怎能算数?”又是一下,身后尖叫声起,听不分明是谁。 墙柱上溅开血花。 再一下! 许伯衡一口气哽在心口,险些没吐出来。他厉声高叫,”陛下——“ 正始帝抓着半死男人的脑袋,还有闲心与许伯衡说话,“首辅,若是人人都像这位,都拿命来要挟寡人,那岂不是太顺遂了些?” 他裂开残笑,“既要拿命要挟,必然是先偿命。” 砰! 这一声巨响,焉知道还有命在? 敢于出声的人只有许伯衡。 帝王蓦然爆发的残暴阴狠让百官不敢直视,尤其是血肉与坚硬物体砸在一处的爆浆声实在过分恐怖,更是让人头皮发渗。 莫惊春脸色煞白,心里拼命响起着一个声音让他留在原地,可是那脚却不由自主地越过惊慌成一团挡在他面前的官员。 他惨笑一下,只觉自己也在发狂。 炙热的手搭在公冶启冰凉的手掌背上,不管是此与彼,皆不自觉颤了一下。 公冶启自然而然地看向胆敢在这个时候拦他的人。 哈,莫惊春。 心里的兽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扬起一只眼皮。 莫惊春僵着一张脸,没有用力拉开公冶启攥着头发的手指,也没有撒开。这诡异的沉默相持了片刻,被砸懵的言官迟来的痛苦呻吟打断。 公冶启先移开眼森然地盯着他,暴起的力量拎着他晃了晃。 居然还活着。 命真硬。 莫惊春急促地说道:“陛下,您该停下。” “夫子来与我说什么该与不该,不觉得有些可笑?”公冶启闲散地说着,语气倒是轻快,与之前的阴冷全然不同。 喜怒无常。 莫惊春抿紧唇角,又立刻松开来,“这言官虽然其心可诛,可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便是要死,也应当死在刑官判决下!” 更重要的是,不该死在朝野,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皇帝的手中! 莫惊春心里少许悲哀,对自己也有唾弃。 他这般说话,何尝不是为了给正始帝开脱? 公冶启感觉到在急促的呼吸下,莫惊春的体温在急剧攀升,过高的温度似乎让他隐藏在香料下的暗香再藏不住,他像是一头贪婪的兽,为那点点诡谲的淡香有了片刻的分神。而莫惊春借着陛下这一瞬,手背青筋暴起,脚下用力一踹,这手脚并用之下硬是在皇帝手里抢下那人的命。 公冶启失了人,幽冷的眼眸盯着莫惊春。 莫惊春话也不说,退开三步,掀开衣摆跪下,双手交叉行了大礼,额间抵在双手上。又何止他一人跪着? 满朝文武,都因着这一场血剧匍匐在地。 公冶启慢吞吞从袖里掏出洁白手帕,一根根擦拭着染血的手指,而后将污了血的帕子丢在那言官的脸上,正巧巧盖住他血肉模糊的脸。他踩着嘎吱嘎吱的血声走到莫惊春身前,无声的视线停留在莫惊春的后脖颈上。 突突直跳的心声更像是狂喜。 却被莫惊春兀自按下,死咬着腮帮子不说话。 “宣,太医。” 总算,正始帝开口打破了寂静。 “既然夫子给他求情,寡人便饶他一命。但是可一不可再,献策者,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以命相逼者,便需拿命来说话。死不了的,寡人便送他们一程。”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散吧。” 他无需中侍官扬声,便径直开了口,留下满地血痕。 直到陛下离开半刻钟,殿内方才响起嗡嗡般的声音。训练有素的宫人早就寻来了医者为言官救治,这速度快得以为医者就在偏殿候着。 后来莫惊春才知道,每日朝会确实是有轮值的医官在偏殿等候,这是为了避免皇帝在朝会中突发事故。 但对于平常朝臣出事,宣与不宣,便看的是皇帝的心情。 言官受伤颇重,已经抬了下去。 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莫惊春长出一口气,看着身前那鲜明的血印出神。 “子卿快些起来。”许伯衡在慌乱的百官中瞥到还未起身的莫惊春,忙走过去欲要将他扶起,莫惊春怎敢让许首辅这把老骨头扶他,忙自己起身,“首辅不必担忧。” 他顿了顿,看着正在擦拭殿宇的宫人,苦笑着说道,“看来还得劳累首辅安抚诸位。” 许首辅苍老的声音淡淡,“安抚什么?人没死,陛下也听劝,何况那话也没错。”随着首辅说话的时候,不知何时那些吵杂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 “君为臣纲,臣子为帝王效忠,本是报效之举。若是人人可以死相逼,而此举有用,岂不是日后人人都可以在觉得不如意时再行此招?那陛下要如何决断?”许首辅沉声说道,“朝廷大事,家国律法,可不是这般儿戏!” 其他几位内阁学士也在此时纷纷出言,痛斥了方才的言官。 待话罢,有了几位重臣安抚,再加上逐渐恢复干净的宫宇,方才的惊慌似乎也只是一瞬,便过去了。 既散了朝,自然是各官归各处。 莫惊春与许伯衡走到一处,听着许首辅宽慰地说道:“看来陛下还是能听进子卿的劝说,如此甚好。” 莫惊春:“怎会是我的功劳?分明首辅是最先出言相劝的人。”他思及那时自己的动作,心下苦笑。 其实那一刻,他没有把握。 若是陛下在暴怒中将他一并杀了,也说不准。 许伯衡幽幽说道:“我的话若是陛下能听进去,当年,我便不会试图让先帝废太子。” 莫惊春猛地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许首辅。 这本该是一桩隐秘。 许伯衡淡笑着,神情平静,“陛下是小心眼了点,却从不曾因此打压过。不过方才的事情,子卿也看得出来,陛下的性情偏激,难免失控。尽管陛下所为确实如我所想,是在最初遏制这趋势,却过于狂躁。” 莫惊春:“……您为何与我说这些。” 他的官职看着高,为正三品。 可宗正卿确实甚少参与国政,更别说许伯衡是内阁首辅,何必亲自来与他商议如此至关重要的事情? 内阁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是更好的选择。 许伯衡:“可子卿有一桩,旁人都没有的能耐。”他已经老了,头发一夜发白,眼角满是皱纹,可是一双眸子却是清亮异常。 他笑了。 “陛下听得进去子卿的话。” 而内阁,除了许伯衡外,无一是正始帝亲信之人。 … 过了数日,从京郊大营返回的莫广生也听到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的眼眸圆睁,狼吞虎咽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 “陛下居然如此果敢,好!” 徐素梅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嗔怒道:“好什么好,顶上去的可是小叔。” 莫广生扒拉着饭,含糊不清地说道:“没事,我回来听墨一他们几个说了,最近子卿的身手突飞猛进,不然你以为他是怎么从陛下手里抢下那人的命。” 徐素梅:“……”没救了。 莫广生的脑子怕是只在战场上灵光。 “你就只惦记着那些直来直往,就没看到别的?若是子卿莽上去,顺手被暴怒的陛下杀了,那可怎么办?”徐素梅无奈,昨日老夫人都拉着她在小佛堂跪了半个时辰,她都生怕将老人跪出个好歹。 莫广生顿了顿,“不可能,有我和父亲在,皇帝不会。” 徐素梅思来也是如此,只是莫名有点担忧,不过之前莫惊春已经表明过他与陛下的青白,她便没再多话。 等莫广生吃完,莫沅泽才小跑着进来。 “阿娘,小叔呢?” “去武场了吧。” 徐素梅挑眉。 莫广生擦了擦嘴,抱着莫沅泽就一起出门去,“走走走,去看看你小叔现在的身手如何。” 徐素梅低低笑骂了一句,总是风风火火。 这才让人进来收拾东西。 … 灯火通明的武场里,莫惊春一人在练剑。 莫广成将儿子夹在胳膊下,被他见了,险些一飞剑过去将他刺上一刺。 莫惊春分了神索性停下,无奈地说道:“你再被大嫂看到,可不是得气坏她?”莫广生哈哈笑着,将腋下夹着的小儿举到肩膀上,让他跨坐着。 “这样可以了吧?” 莫惊春不理他,反正是他儿子,他觉得行就行。 莫沅泽的笑声满场皆是。 莫广生举着儿子晃到他边上去,“听说你在陛下手里英勇地救下一个言官?” 莫惊春:“不英勇,也没救下。半死不活着。” “一样一样。”莫广生不在乎,“那都皆大欢喜了,怎么还不高兴?” 莫惊春归剑入鞘,沉默半晌才说道:“因为那一刻,我会劝阻陛下,只是因为那是在不该的场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换做是在御书房,还是在别的地方,我可能会觉得……” 杀了就杀了。 莫广生将莫沅泽薅下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让他去别处玩,小孩很懂事地离开了。他抓了抓耳根,也跟着沉默下来。 倏地,他说道:“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一名闯了七八年的副将带的我。他手底几千人,是为了拦住左翼的先遣队。” 莫广生舔了舔唇,声音低沉,“我们很顺利地歼灭了先遣队,没料到那里面有异族的皇族,结果主力都直接调转来追击我们。副将带着我们是深入草原,试图甩开追兵。然后,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老一少。” 老的很老,年幼的极其年幼。 当时莫广生年轻气盛,只觉得那是无辜生命,就劝说副将放过了他们。 “……结果,子卿这么聪明,也猜得出来。”莫广生吞下水袋里的水,淡淡说道,“那女孩才六岁,她跟沿途的狼兵上报了此事,我们几乎被全歼,副将为救我而死。” 莫广生后悔吗? 他不知道,他只明白了无用的怜悯,在某些事情上是行不通的。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在九死一生里带着残部找到了异族主力的粮草,将之一把火烧了干净,又带着异族皇帐下的奴隶出逃,死死咬住主力军不放。若非后来我朝军队赶到,前后夹击之下骇得异族撤退,莫广生就壮烈在那里。 可生也是这般,死也是这般。 他活着,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活着。 莫广生轻声说道:“二郎,子卿,我与父亲在百姓的心中是大将军,大英雄,可是在异族眼里我们便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所以无用的慈悲是不必的。 所以莫广生可以理解正始帝的行为,因为快准狠的行为不单能成为震慑,也能避免后人效仿。 而莫惊春的犹豫徘徊,不过是他聪慧与天性的仁慈相悖。 他清楚地知道可为与不可为的界限,却也清楚什么才是更好的方式,然莫惊春太过自省,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也会挖出来暴晒在日光下。 不管是自觉过于心慈手软,还是痛恨狠绝手段,都是一般。 这没什么不好。 只是活得太累了些。 莫广生其实看得出来最近莫惊春一直有心事,他太过沉迷武场,可他从前并不喜欢此道。如果说旁人还能是改了性,可是子卿是他弟兄,他如何看不出来他是在趁机发泄着什么。 “子卿,仁慈与冷酷并存,是好事一桩。”莫广生用力揉了揉莫惊春,将他的脑袋揉出了一团杂乱,笑嘻嘻地说道,“还有,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以至于你日日夜夜都困扰不休?” 在莫惊春要张嘴的时候,莫广生抬手,“如果只是为了这点事,那是不能够的。”就这么点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莫惊春要钻牛角尖也就是一会的功夫,不可能持续这么久。 莫惊春抿唇,叹息着说道:“那就不能说。” 莫广生翻了个白眼,用力搂着他的肩膀,“对我都不能说?” 莫惊春沉默,“……对谁都不能说。” 除非莫广生也能如陛下眼毒成那般,每次都瞒不住的话,那就没辙了。 可惜的是莫广生眼尖是眼尖,却还是没有公冶启那天赋,他从莫惊春嘴里撬不开话,只能郁闷地敲他的脑袋,最后被看见他“恶行”的莫沅泽尖叫着拖走了。 莫惊春慢吞吞用巾子擦脸,而后埋在里面深呼吸了片刻。 耳根的红晕并未褪去。 他方才和莫广生靠得太近,都生怕兄长会以为他发了高烧。 连呼吸都是滚烫。 他眨了眨眼,眼底有些朦胧的水汽,又立刻散开。 这是一场无声又漫长的拉锯。 而莫惊春不会臣服。 他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翌日他在朝堂上倏地晕厥过去,会更好些。 正在说话的黄正合愣了一愣,还没找到那声音是从哪里来,便看到陛下肃穆着一张脸下来。先前的暴虐还残留在记忆里,黄正合下意识缩了缩脑袋,生怕陛下也给他来上那么几下。 “宣太医!” 正始帝冷硬地说道,将晕倒在御前侍卫怀里的莫惊春扶起来,掌心滚烫的热度让他的脸色阴鸷上一层。 太医很快赶来为莫惊春诊脉,果不然是高烧不止。 正始帝蹙眉,让人先行将莫惊春与太医送去偏殿,而后继续中止的朝会。黄正合砸吧了两下嘴,才勉强抓住头绪,把先前中断的话再说下去。 他说了半天,正等着陛下回应。 正始帝却直接将此事按下不表,说是来日再议,给黄正合郁闷得退了回去。 今日朝会结束的速度倒是快得惊人,许伯衡看着陛下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首辅。”黄正合在后面叫住他,急急说道,“陛下方才的举动……” “陛下可真是关切朝臣的身体。”许首辅不紧不慢地笑着。 ……黄正合狐疑地看着他,差点以为许伯衡换了一个人。 关切朝臣? 前头拎着人脑袋往墙柱上撞的又是哪个? 黄正合其实更着急的是他今日准备了许久的政务,可是陛下因着莫惊春那档子事压根没听进去,让他着急上火。 许伯衡老神在在,四两拨千斤,愣是没让黄正合讨了半句准话去。 他和黄正合在朝为官互有默契,偶尔互相协力是常事,但不知不觉里,许伯衡想起江浙的事情,眼底暗了一暗。 他看着眼前稍显急躁的黄正合,蓦然想起王振明,神色稍暗。便是有着所谓半师之情,在这官途上,也只会越走越远。 … 莫惊春口干舌燥醒来,眼前都微微发红。 他都没来得及分辨这是何处,便下意识拱成一团,抱着微热的下腹。他喘息着掀开被褥,软着手脚扑在桌边,把太医吓出个好歹。 “宗正卿,宗正卿!” 莫惊春将一壶冷水都吞了下去,躁意不退,反而更浓。 不过勉强让他拉回了神智,晓得去环顾周围。 这是……还在宫里。 这个念头如同晴天霹雳,立刻将莫惊春的神识拉了回来,猛地站定,“……太医?”他认出来身边惶恐的这位是医官。 太医见他总算没烧糊涂,欣慰地说道:“您发了高烧,可不能这般肆意。等烧好了药服下,您最好再卧床休息两日。”他异常谨慎,没有提及宗正卿什么时候能出宫。 毕竟陛下只吩咐了让他在偏殿歇息。 莫惊春愣了愣,忙抓住清明的空隙说道:“我,我这就出宫家去,这般病体怎可留在宫中……” “夫子想作甚?” 蓦然响起的声音让莫惊春住了口,喃喃不敢言。 太医见陛下出现,便告退。 等到熬好了汤药,自会有人送来。 太医退出去后,偏殿就只剩下莫惊春和公冶启。 莫惊春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发烫,身体也抽搐地发疼,他憎恶这种如同发情的狂躁,更不愿意和陛下共处一室。 他轻声说道:“还请陛下,让臣出宫暂避。” 公冶启就站在出殿的必经之路上,高大的身影如同拦路虎,“夫子既然不是高烧发热,又为何需要暂退呢?” 他有些咄咄逼人,却还未到之前的压迫。 “不过是情热,难道还能传染给寡人吗?” 莫惊春呼吸一窒。 对于正始帝这勘破真相的能耐,莫惊春已经无力去细想,他沉默了片刻,强忍着热意说道:“陛下,您不是已经失却了对臣的兴趣?若是您只是为了这突然的反应而觉得有趣,那也不过是……” “谁说寡人失去了兴趣?” 公冶启却好像遭受了天大的侮辱,神情委屈,连浓黑的眼眸都变得潮湿。 莫惊春:“……”这般做派,究竟是谁欺负了谁? 他在陛下那张俊美的脸上居然看出委屈的神情时,险些吓得一个踉跄。 公冶启确实是委屈,好大的委屈。 在精心研读了过往宫中的藏书藏图后,他总算明了人世间这一快事究竟是怎么快意法,自然也包括了其中前后种种的技艺。认真细思,哦豁,帝王先前已经将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做了一小半。 那自然是得按下暂停,免得将夫子气出个好歹来。 可是公冶启却是没料到这般忍耐,在莫惊春的心里居然变作是失去兴趣。 这可真叫人气恼。 公冶启想发火,但是看着莫惊春额头薄汗,脸色苍白,偏眼角和唇瓣却红得发月中,仿佛是故意涂抹出来的嫣红模样,又生不出火气。 相比较发怒,他更想将这样的夫子拆吃入腹。 哦,现在还不行。 这才是帝王没有靠近的缘故。 “陛下……”莫惊春闭了闭眼,声音几乎哀求。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致,若是和正始帝共处一室,真不知道发生什么。他的身体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炉烧得他发慌,若是现在有个池塘在他面前,他必定会毫不犹豫跳下。 公冶启蹙眉,突觉不对。 他抛下顾忌大步走到莫惊春身旁,抬手去摸他额间,滚烫得像是暖炉。 在温凉大手盖上来时,莫惊春一个踉跄栽倒在公冶启怀里,高热让他挣扎不能。醺暖香浓扑面而来,侵入公冶启的五脏六腑,就连唇齿也分泌着贪婪的唾液。 莫惊春再抬起眼,便是彻底崩塌。 勉强的身躯束缚如堤坝崩潮,再无挽回之地。 第三十三章 跃上黄昏, 残阳斜影,偏殿守着一队肃穆的卫兵。刘昊揣着手站在殿外,被逐渐冷下来的凉风刮得心里直发抖。 他舔了舔唇, 喉间很是干燥。 刘昊隐痛, 他尽力了。 哪怕陛下真的冲破束缚,刘昊也只能抹平痕迹,默默在心里为莫惊春担忧。他背后冷汗滑下, 下意识吸了吸鼻子。 他是闻到了什么味道吗? 仿佛有飘逝过的淡淡暖香,不过一瞬就被凉风卷走,仿若错觉。 身后殿内, 这般醺暖软香已经沁入四处, 连带被褥,布料, 衣袖都仿佛都染着这气味,莫惊春已经彻底瘫着, 便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他们什么也没做。 除了陛下口中所谓的“帮忙”。 灵活的手指轻轻动弹, 这帮忙几乎要了莫惊春的命去。 他剧烈地喘息, 咽下的声音含在嘴里黏黏糊糊,最终挣扎着在布料上撕开一道豁口。 崩裂的声音如同他的理智, 彻底沉沦。 公冶启很有钻研精神。 他之前为了弄清楚这里面的分别, 甚至还苦心钻读了宫中典籍, 在明确了常人眼中的界限后, 他本不打算做太多。时间是一方面, 莫惊春的性格又是另一个问题,他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送上门来。 这热意几乎烧干了莫惊春, 也折磨着公冶启。 他从未体会过如此深沉的欲念。 他的眼底浮现点点猩红, 挣扎的暴虐刚上心头, 又被一声颤抖的吐息给压下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刘昊在殿外站得麻木。 已经日暮,陛下就没打算将人放走吗? 太后已经打发人来问,但是被刘昊给敷衍走了。可是既然连太后都留了心,那外头明日也该有点苗头,更勿论莫府等不到人回去,这该如何是好? 反倒是宗正寺那边容易得多,刘昊已经摆平。 他抠着手,正犹豫要不要在外头叫上几声,看里头陛下有没有回应时,背后的殿门悄然无声被打开。 刘昊背后一寒,猛地回头望去,忙欠身:“陛下。” 公冶启抱着被褥包裹的莫惊春步了出来,眼角猩红,仿若是某种欲望尚未平息的兽,他阴鸷瞥了眼刘昊,冷冰冰地说道:“传令出去,宗正卿身体不适,太医有言不得轻易挪动,特赦其留于宫中暂歇。派人去莫府传信,别让那两个虎的明日上朝来质问寡人。” 他说得平静自如,抱着莫惊春大步往御舆走去。 “另,将今日的奏折全部送往长乐宫。封锁殿前的所有消息,有问题的直接杀了。”公冶启已经在车驾上坐定,幽冷地看向刘昊,“寡人不想明日听到任何传闻。” 刘昊脸色严肃,“喏!” 正始帝堂而皇之地将莫惊春叼回了长乐宫藏着。 … 入了夜,莫府才堪堪收到消息。 莫飞河和莫广生不在府内,是徐素梅接的口谕。宫中来人态度甚是温和,还答了她几个问题,才领了赏银走人。徐素梅揉了揉眉心,将这消息揉碎掰开小心告诉了老夫人。 老夫人虽然担忧,却不焦虑。 她拍了拍徐素梅的手,淡淡地说道:“就是二郎回家,也是要请来大夫看病的。这天底下还有比得过太医院的吗?” 民间除去几个难得的神医,到底是比不上宫内。 如此若是真的有疾,陛下恩赐,倒也是一桩好事。 徐素梅轻笑,便也无话。 只是在这夜深,莫惊春却不似她们所想那般昏睡,而是半昏半醒,时不时燥热发作,不多时,在痛苦的热意里便有一具冰冷的身体贴了上来。 下腹的胀痛宣泄了又来,反反复复,各种味道搅和在一起,已经让莫惊春分辨不出什么,整个人仿佛泡在了热水里,又像是被香浓糕点包围,只觉得鼻尖都是那糜烂醺甜的味道。 舌忝开的尖尖月长红,溢出来的,都快速被卷走。 公冶启总算尝到味。 待莫惊春再晕过去后,他才从床上起身,取了帕子擦拭。 莫惊春的身体像是被燥热操控,时不时便要发作一波,熬过去后便是沉睡。公冶启趁着这时候处理今日还未批完的奏章,倒是没有半分不满。 公冶启想,父皇啊父皇,若是夜间入梦也不能训他。 毕竟,他难得这般善心好意。 可真是一个大善人。 夜色深沉,许是冷风犹在,天上无云,皎洁月光遍洒阖宫。 墨色长发凌乱地铺了满床,烛影摇红。 床上人痛到极致,又快意到极致,赤裸裸被剥了个干净,也空了个干净。 … 莫惊春挣扎着醒来,他的手指无力,痉挛过度后的胀痛让他眨了眨眼,一时间还处在朦胧的状态。 他花了好些功夫,才慢慢回忆起发生过的事情。 他面无表情地躺在被褥里,身上的衣物换过一回,干燥整洁,却让他的心堕入无边地狱。 陛下什么都没有做。 可陛下什么也都做了。 那古怪的燥热宣泄出去后,莫惊春总算感受到长久不曾体会的宁静。 一直胀痛难受的皮肤也冷静下来,那股无名催促的狂躁总算消失,莫惊春抿紧唇,几乎抿得发白。大惊大怒后,他已经疲倦得提不起劲头再有什么情绪。 不管……陛下到底没出手。 只是差点将他榨干了。 莫惊春好累,他不想去管会有的风波,也懒得去想善后的事情,他蠕动着将自己藏在了被褥里,过了一会又沉沉睡去。 此时正是晨起时分,黑与白交织在夜空,晨光正试图驱散天上的阴郁,拖曳的残影犹在。莫惊春并不熟悉寝宫的布局,只隐隐扫了一眼以为这是在某个偏殿,边又睡去。所以也没有看到,正藏在黑影里的公冶启。 公冶启本就熬夜分神,一边批奏折一边安抚莫惊春。 可谓是两不误。 尽管他没有出手,却前身前身后的东西都玩弄了个彻底,所以也说不好他到底有没有做什么。可既然尾巴如此蓬松,便也怪不得为何会心生亵玩的心思。那时候莫惊春的反应实在是太过…… 公冶启闭了闭眼,往后靠坐在椅背上。 一夜未睡对他来说并不严重,晨起时分,莫惊春身上的炙热便逐渐褪去。高热散去后,他便直接昏睡过去,再醒来其实也只是小一会。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床榻上昏睡的人。 公冶启从未追问过莫惊春这般种种究竟是从何而来,因他不感兴趣。 不在乎的东西,便是再奇怪千百倍,他也不记挂在心上。即便是如此诡异的存在,他也只看着莫惊春,从不打算追寻。 到底这一回不尽相同,对莫惊春的身体实在影响过大。 公冶启不过稍稍一思索,便发觉这般的情况,怕是从入春的时候就开始了。而莫惊春居然硬生生扛到了夏末,如此忍耐心性,也实在是让人震撼。 他略动了动手指,残香还停留在指尖。 如同颤抖的反应与尖叫的呻吟难以忘却,公冶启面色深沉地低头看着下腹。 他有反应。 … 莫惊春再度醒来时看到了刘昊,这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好消息。 他累得不想动。 整个人似乎是被彻底抽空,连半点力气也没有。 刘昊殷勤地搀着莫惊春靠坐起来,还给他递水。他确实是口渴到不行,试图伸出手去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胳膊和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虚软到无力。 刘昊未等他接,就帮着喂了几口。 莫惊春:“……”罢了。 他有点头疼,身体也有点难受。 但这是他最近几个月最舒服平静的时刻,即便他确定自己现在正在宫内,也抹不去那淡淡宁静的心绪。 莫惊春看向刘昊,“现在是什么时辰?” 刘昊:“已经是第二日午时。” 莫惊春敛眉,他在宫内待了一日半。 他迎着刘昊略显担忧的眼神,叹息着说道:“这般看我作甚?公公不必担忧,陛下没有……碰我。”最后那两个字,莫惊春说得异常艰涩。 到底是礼数束缚,难以出口。 刘昊一愣,脱口而出,“怎会如此?!” 莫惊春对刘昊一贯温文有礼,此刻也忍不住斜睨他一眼,无奈说道:“眼下可还在国孝。” 便是如陛下所说,那是“帮助”好了。 到底是没有逾距。 可是……莫惊春面色微沉,已经做到那个地步,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股燥热是顺其自然的驱使,它让莫惊春几乎要发疯。为了遏制这种冲动,他几乎可以做出任何事情,近乎冲破他理智的压抑束缚,如今再想起来,他都想不起那个满脸痴态的人居然是自己。 如此羞辱难堪,几乎要撕裂了他。 他再也不想体会那种明明空无一物,到了最后还是不得不流出来的感觉……就像身体破了个洞。 他有些烦躁,却不想露出来,沉默了半晌,他才说道:“既然我身体无事,陛下可有话?若是没有,我也该告罪出宫。” 朝臣本来就没有留在宫里的理由。 不过依着正始帝的脾气,应该会为彼此都寻一个合适的借口,在这点上莫惊春居然还有点扭曲的信任。 刘昊:“陛下正在御书房议事,他道,若是夫子醒来,便请夫子到御书房。” 莫惊春微愣,“御书房?” 刘昊道:“江浙一带出了点事情。” 莫惊春顿了顿,江浙若是出了事情,可不管大小都需重视。若是不值一提,陛下就不必在御书房开小朝会。 刘昊细细观察了莫惊春的神情,立刻退了出去让莫惊春留有自己的空间。 料想这位也必定不愿有人在旁边伺候。 莫惊春在刘昊退出去后确实是松了一口气,他掀开被褥下了床,最先感觉不对的便是脚上的触感。他低头一看,之前没注意到这地上都铺了一层毯。 他一愣,仔细看向四周。 无一不精,无一不巧的摆设落入他的眼中,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右边架子上摆着的是永宁十六年杭州献上来的瓷器,如此精巧的技艺再无第二个。而再远处的软塌上凌乱铺着好些颜色不一的奏章,他不必上前,都晓得那上头会有怎样的朱批。莫惊春慢慢地回过身,看着身后被他躺出了形状的床榻,奢华柔顺的布料垂落了一半在地上,正是昨夜时时缠绕的触感。 用着,只有帝王才能享用的颜色。 这里……不是皇宫里随意一处的偏殿。 莫惊春清醒至今,直到此刻脸上方才流露出恐慌与震惊。 这里,是长乐宫。 … “荒唐!” 还未进得御书房,莫惊春就在门外听到一声暴喝。 薛成的大嗓门传了出来,“盐乃国之税收根本,如今却有私盐贩卖流通,此乃重罪!既是如此,怎可轻轻放过!私盐是从何而来,又是卖到哪处,这中间的一应流通,都必须彻查清楚!” 顾柳芳的声音年迈,缓缓而道。 “薛阁老说得言重了些,不过盐乃国有专管,出现这等私下流通的情况,少不得有人监守自盗。” 顾柳芳说话的速度并不快,他又说了几句,停下来的时候,御书房内正巧陷入安静。 刘昊趁着这时间扬声,“陛下,宗正卿到了。” “进来。” 正始帝的声音传了出来。 莫惊春眨了眨眼,像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吞了下来,在迈步的一瞬便恢复了内敛肃穆的模样,掀开下摆进了门。 正始帝直接免去了莫惊春的行礼,让他坐下后,又匆匆点了许首辅说话。 莫惊春本就是后来,起初压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在门外听到的只言片语却已经足够让人心惊。 自古以来,盐的买卖都是由官府管辖。 此为税收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历朝历代都是严禁私人贩卖,违者处死。 而且来时刘昊提及到了江浙……难道事情是从那里爆发的?莫惊春微微一想,倒是从那边挖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许尚德。 虽然和许伯衡是同一姓氏,可是他们之间并无关系。 这位是莫惊春从前同一届的状元。 他被调过去那边做事,少说也有一两年的光影。 王振明忽而说道:“陛下,既然是监察官发觉的此事,不如让其与当地官员一起自查,有着监察在,老臣以为,至少不会出现错漏。” “胡闹。”黄正合微蹙眉头,“既然问题在于当地官员本身,怎可能让其自查?查来查去,也不过是一场空。” “那黄尚书有何妙计?” 即便是这等朝会,若是吵到上头,其实也与民间争吵无差。 莫惊春听着两位老臣吵得不可开交有点头疼。 “好了,”正始帝冷冷地压下争执,“寡人不是来看笑话的。” 他嘴巴还是毒。 他看一时间吵不出个好歹,也懒得讲时间再耗在这上头,吩咐他们回去拿几个章程出来,明日再论。 话罢,便直接散了。 正始帝不是个爱拖拉的性格,他既然说散了,议事的大臣立刻便告退。莫惊春本来想混在他们中偷跑,岂料正始帝在说完话后就盯着他呢,懒洋洋地将他叫住,“夫子身体如何?太医昨儿诊断的时候,可真是把寡人吓出个好歹。” 走在最后面的黄正合和王振明一个踉跄,真是忍不住想回头看看这个“好歹”究竟是怎么个“好歹”法? 是今日嬉笑怒骂将一群人喷了个狗血淋头的“好歹”法吗? 莫惊春:“劳陛下费神,臣吃过药,已经并无大碍。”听着声音还有几分发虚,看来确实是大病了一场。就连进来的时候,几个关注的老臣也看得出来他的脸色比素日里要苍白几分。 不过话也只听到这里,再后头的便听不到了。 御书房内,莫惊春立在那里就跟脚下生根,正始帝的视线正在他身上打转,刺人得很。如果是在从前,莫惊春还能忽略,可是在经过昨日……昨夜……他咬紧腮帮子,沉默得像是一块石头。 正始帝歪着脑袋看他,“夫子为何看起来像是受尽凌辱一般?难道昨日不够快活吗?” “陛下慎言。” 莫惊春已经无力去纠正陛下的态度,但还是下意识地说出这话。 不管…… 他都已经习惯了。 习惯克制,习惯内敛,习惯将苦果往下吞。 这是他自己酿造的罪。 莫惊春沉沉呼吸了一口,而后掀开朝服下摆跪了下来,“请陛下降罪。” 公冶启原本脸上玩味的笑容敛去,骤然显露阴狠的一面,他冷冷地说道,“夫子这是作甚?” 莫惊春行了大礼,已然额头贴在手背上。 “臣殿前失仪,玷污了陛下龙体。” 如此荒唐,又是如此可笑。 公冶启死死盯着莫惊春微弯的背脊,仿佛透过厚重的衣袍,能够看到那底下粉白身体,昨日即便是在红烛摇曳下都显出几分惑人的颜色,那嘴巴吐露着痛苦快乐的呻吟,而今日却是如此恼人,说着一点都狗屁不通的话。 可这便是莫惊春。 公冶启也不是没料到这点。 可便是因为料到,公冶启才越发恼怒。 便不能有出格的反应,便不能有不一般的态度? 公冶启霍然起身,绕过桌案下了阶,步步走到莫惊春身前,“夫子既要寡人降罪,那便是什么惩罚都依得?” 莫惊春的身体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声音却是平静,“依律而行。” 便是认下了陛下可能会有的种种恶态。 公冶启将目光停留在莫惊春的身后,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寡人要摸夫子的尾巴。” 即便莫惊春强忍,却也绷不住声音,“……陛下,您昨日,不是玩得很高兴?”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莫惊春要的确实是惩罚。 可不是这种惩罚!! 他因着失控而沦陷堕落,那全部都是他之过。若是有惩罚加注他身,心里这口郁郁之气至少能发泄一些,可若如陛下所言,那莫惊春还不如赶紧跑路。 至少方才陛下叫住他的时候,能不回头就好了。 莫惊春心下叹息,他便是总少了这份果敢,方才会总是让自身处于这种艰难地步。 公冶启却是不理。 惩罚,是莫惊春主动提出来的。他也依着莫惊春的意思,而这之后究竟如何,哪里还能由得夫子做主? 更何况,这摸摸尾巴,也犯不得法。 … 莫府。 莫沅泽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手里还拿着西席让背的书。 伺候的下人苦恼地说道:“小郎君,要是大夫人知道了,可又得罚抄书了。” 莫沅泽笑嘻嘻地说道:“今日阿耶回来,小叔也会回来,他们会护着我。”下人心下腹诽,大郎或许会护着小郎君,可是二郎……那可说不准。 毕竟大郎常年在外,对着儿子自然没什么底线。 莫沅泽先是等来了莫广生,再是等了许久,才等回来莫惊春。 莫惊春看起来只是面上发红,手脚有些无力,昨儿的高烧似乎退了,没留下太大的症状。他的手里还拎着几贴药,据说是陛下赐药。 老夫人抓着莫惊春看了许久,然后还让人去寻府上常用的大夫。 说是要让大夫再看看。 莫惊春为了让老夫人放心,也没有拒绝。 在等待大夫的时候,他就坐在边上陪着他们说话,只是莫广生偶尔会留意到他有些坐立不安,不知为何时时挪动位置,像是别扭得慌。 大夫过来的时候,不仅给莫惊春把脉,倒是给家里上下都看了一回。 到了莫惊春身上,他探了又探,只是平静地说道体虚,需要补补身子。 莫惊春不期然回想几个异常绝望的时刻,已经榨得再无一寸一滴,却还是压不住翻滚的热意。让他一边啜泣一边渴求着释放,几近崩溃。 莫惊春:“……”别再想了! 大夫也开了一份药。 莫惊春最终是领着两份药回去,将它们都交给墨痕后,他径直入了屋,连靴子都没褪下就斜躺在床上。 他甚少有这么没礼数的时候。 躺了好一会,他伸手抓住背后的那团,冰冷地说道:“既然满足度已经到了顶端,为什么这条尾巴还不消失?” 经过了……的事情,这尾巴便是不满足也得满足。 可是都一整天过去,这毛团居然没有半点消失的打算。 【兔尾消失所需满足感:100/100】 【已满足】 【伴生症状:产乳】 【倒计时:10日】 【伴生症状:假孕】 【倒计时:30日】 莫惊春:“……” 许久,他狠狠地将床榻的玉枕掼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疯了! 他的眼底发狠,幡然起身,原本的颓废一扫而空。 “你疯了?” “我是男子!” 莫惊春可当真气得哆嗦起来,抬手就将墙上的挂剑拔了出来,“先前第一个受罚也便算了,张家的任务失败,这后祸却是如此无穷,怎能相比!” 兔尾的惩罚实在是太久,祸及的范围也太广,这与区区一个任务相比,实在是不成正比。 【张家任务之所以颁发,是为了阻止事态爆发,可您并没有阻止】 莫惊春扣着剑柄的手指一僵,原本气愤到极致的脑袋逐渐冷静下来,立在那里沉思。之前所谓张家的出事陷害,他本就去信给过张家,也曾经在太子亲临的时候隐晦告知太子,可是不论张家还是太子,当时必然没有重视。 张家自然不必说,他们本来就是皇亲国戚,不知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是真的被谁针对,那也是常态,如果能够简单解决,自然懒得追究。 毕竟这些年他们多少是夹着尾巴做人。 而太子……太子本就不喜张家,他巴不得张家早死,压根不可能对张家施以援手。 而精怪方才的意思,似乎另有深意。 莫惊春思来想去,能够串联在一处的,便是之前陛下自张家搜出奸细一事。有什么人……在张家埋下伏笔已久,不仅是为了盯着张家的一举一动,也借着张家这棵大树好乘凉,用着这名头做事,更是……为了剑指公冶启! 想到这里,莫惊春霍然一惊。 这埋伏,居然是这么深? 如此说来,当时的任务没有完成,便也意味着没有抓到这伏笔,若是能提前发现,却是省了不少事情。 但显然此事还有可以深挖的地方,不然精怪不会有此暗示。 还有什么? 黑眸微沉,到底是思考清楚了前因后果,莫惊春后退一步坐在座椅上,不经意间力道太大,疼得他猛地又站了起来。 尾巴已经受不得任何一点外力。 “……如此,只要再一月,便可结束了?” 【是】 得了精怪的肯定,莫惊春索性将一切都撇开了去,再也不去细想。 反正他还有两个任务在身,看起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而再忍一月,这个惩罚总算能走人,那也……便算了。 不能算了也只能算了,不然他能如何,杀了精怪吗? 他倒是想这么做。 莫惊春心知其实他苦熬这情热蹉跎多了三月的时间,乃是自扰之。 可无论如何他也决不能向旁人开口,便是为了这种帮助,那非但不是帮助,反而是痛苦的折磨。 而最终这人选居然是陛下……次数一多起来,莫惊春也破罐子破摔。 罢了,是陛下,总好过是不知道的旁人。 莫惊春的心态已经强迫放平,将长剑归了回去。 屋外,墨痕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郎君,药已经煎好了。” 方才那巨大的声响实在是把整个院子吓了一跳。 莫惊春一直是个脾气极好的主家,甚少看到他动怒,更是到了如此地步。 莫惊春想起大夫所说的体虚便是面色发红,无奈地捏了捏鼻根,“拿进来吧。” 罢了。 只是一月而已。 … 莫惊春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 翌日,他起身的时候,下意识抚着小腹的位置,手指无意间摩挲了两下,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平时他都是自己穿戴衣裳,今日在阖上腰带时,莫惊春下意识将位置往下挪了挪,像是避开腹中的位置。 他没有弯腰去套靴,而是坐了下来,用着一个稍微别扭的姿势换完靴子,方才摸着肚子起身。 这些都是无意识带过的举动。 清晨,墨痕端来早食,边上便是一碗鸡蛋羹。 莫惊春闻着平日里喜欢的味道,却蓦地反胃作呕,喉咙干呕了几下,忙用衣袖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拿走。” 墨痕惊讶地端走鸡蛋羹,那干呕的反射才慢慢停下。 莫惊春不住咽着口水,总感觉喉间苦涩,又像是没什么食欲,只是恹恹吃了几口,便索性不去吃了。 几日下来,墨痕能数出来的怪异何止一个。 莫惊春不再吃鱼,也不碰鸡蛋,再有原本常用的香料也弃之不用,说是味道太熏容易作呕。而昨天,秀华还听到郎君在屋内干呕的声音,如此种种罗列下来,墨痕吓得半死,以为郎君生了大病忙去与管家的徐素梅说话。 徐素梅听着笑了起来,“照你的说法,若不是子卿是男子,我怕是要以为他有了。” 莫沅泽正被她拘在边上写大字,闻言便问道:“什么是‘有’了?” 徐素梅看了眼他在写的大字,发觉还算认真,便笑着说道:“便是你的阿雪生小兔子的事情。” 莫沅泽脸色微动,眼神立刻就飞到了窗外。 但是碍于他的大字还没有写完,还是慢慢磨到了十张大字写完,他才飞扑了出去,急匆匆地在夜间烛光的照耀下,在书房找到了莫惊春。 莫惊春怕是刚刚沐浴过,正披着一件宽大的袍子。他睫毛微敛,细长手指正按在书页上,不疾不徐地翻过一页。淡淡的粉色出现在他的脸上,让他平日的肃穆都散去几分,透出几分闲散慵懒。他本就是素雅之人,气质通透,莫名的柔和让莫沅泽在门外也忍不住“哇”了一声,蹑手蹑脚地进来。 “偷偷摸摸作甚?” 莫惊春头也不抬,已经听到了莫沅泽进来的动静。 莫沅泽索性就不藏着,大咧咧地窜到小叔身旁,扒在扶手上去看莫惊春在看的书,“墨痕去找阿娘了。” 莫惊春淡淡嗯了一声,那小子最近一直神神秘秘,怕是心里藏着秘密。 莫沅泽:“他说,二郎最近总是有些古怪,不仅是吃食上发生了改变,原本清淡的口味变得偏辣偏酸不说,连寻常用的云罗香也换了。还有总是时不时干呕,食欲不振……”他似模似样地学着墨痕的话。 莫惊春挑眉,他最近的表现这般古怪? 话罢,莫沅泽脆生生地说道:“然后,阿娘说,‘如果子卿不是男子,怕是以为有了。’”他咯咯笑着,怕是将这当做是有趣的事情。 “说是与阿雪生小兔子一样!” 莫惊春的脸色却是微变。 莫沅泽的话像是戳破他最近的虚影,猛地将一些隐形的迹象归拢到一处。但还没等他分辨清楚,原本一直踮脚踩着边上的莫沅泽一个手滑,整个栽倒在莫惊春的怀里。 他本就是人小鬼大,砸下来的力道却是不轻。 莫惊春一个闷哼,心里骤然涌上无尽的惶恐。 他一手拢着莫沅泽,压根不去管砸落在地上的书籍,另一只手下意识汗津津地摸上他的小腹,像是畏惧方才的撞击会让腹中的孩子出事。 ……腹中的孩子? 仿若一道雷劈下,莫惊春的身体整个僵住。 他的脑子,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似乎一直都在无形地告知他“怀孕”的事实,可是莫惊春即便是从精怪那里知道自己会有假孕的症状,却因为过于根深蒂固的念头而不去深思,以至于到了现下才察觉到。 而就在察觉到的一瞬间,所有的异样都涌入莫惊春的身体。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怀孕,可同样也坚定地认为在他的小腹里,正窝着一个未成形的“宝宝”,他将莫沅泽抱了下来,苍白着脸色同他说道:“小叔不太舒服,沅泽听话,出去顽好吗?” 莫沅泽紧张地看着莫惊春额头的薄汗,小小声说道:“小叔,你没事吧?”呜,他刚才是不是砸到小叔了? 莫惊春汗津津的手指擦过小孩的脸,轻声安抚了他几声,却还是坚决把他赶出去了。 他站在室内打着颤,手指痉挛地颤抖了几下,方才慢慢摸上小腹。 那里平坦,空无一物。 可他却觉得,就在掌心之下,孕育着一个孩子。 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撕扯着莫惊春,他下意识地觉得不够安全。莫惊春犹豫了片刻,没有继续呆在躺椅上,而是将寝床堆成了四面都是窝的模样,而他躺在其中蜷缩着抱住肚子,总算有了一种安逸平静的感觉。 莫惊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趁着他还平静的时候快速思忖,早知道今儿就不听小侄子说话,这没意识到还好,一意识到简直要决堤。即便清楚这只是假孕,却还是控制不住本能一般,他趴在堆好的窝里,有点难受地蹭了蹭。 兔尾巴摇了摇,也有些沮丧地垂下来。 “都没……怎么会,有这种症状?” 莫惊春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问。 他们,他们其实别看耗费的时间久,其实也只有手……偶尔还有口,但是什么都没有跨过界限,因为只是为了纾解莫惊春的情热罢了。 而陛下居然会那么做,已经让莫惊春实在惊讶。 而且在离开长乐宫后,陛下也没有再追问他,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们彼此相处的某种惯例。 陛下咄咄逼人,却也并非没有留情。 莫惊春也正是为此痛苦不已,若是正始帝当真是个任意妄为的狂徒,他也可以当他死了;可偏生正始帝总是在玩闹间又拿捏着分寸,哪怕是他古怪观念里的分寸,可莫惊春偏偏能捕捉得到。 诡谲又隐忍。 滴滴滴,精怪回应。 【兔子如若被爱抚后背与尾巴,也可能会高潮甚至假孕】 莫惊春沉默地对着高潮这两字钻研半天,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后,大怒,整个人埋进被窝里不说话。 什么狗屁! 他难得在心里说了污秽之语。 接下来的日子,可真是苦了莫惊春。 他的小腹逐渐隆起,其实也就小小的一个弧度,尽管精怪再三告知这只是假象,却盖不住心中的惶恐。好在入秋后,朝服换做更加厚实的布料,能够挡得住莫惊春这身体细微的变化。 可是他食欲不振,脾气暴躁,情绪不稳的症状却是盖不住。 原本他是个沉静内敛的人,最近却频频情绪外露,他一边心知内情,一边却更加恼怒,如此循环往复,就连迟钝的莫广生都看出来他不对劲。 只是最近莫惊春躲着不与任何人说话。 他清楚这只是一时的变化,只要熬过去便好说。 但是女子孕育是如此辛苦的事情,他再一次在早朝险些干呕出来后,决定回头就送他前头这位同僚新的香料。如此辛酸冲鼻的味道居然还能用作香料,实在是愚不可及。莫惊春心里微微气恼,恼过后又气自己随便发脾气。 莫惊春在宽大袖袍的遮挡下慢慢摩挲着微鼓的小腹,即便知道这是假的,他也控制不住这个行为,而且他在家里歇息的时候就只爱躺在他的寝床上,近来就连秀华也不得去整理,任由其凌乱着。 熟悉的气息停留时间越久,越是能够安抚莫惊春的情绪。 只除了,那兔窝里,少了一样东西。 莫惊春不经意瞥过高坐台上的正始帝,又强制让自己别开眼去。 不行。 他耐心地告诉自己,那是陛下。 不是娃他爹。 娃也是假的。 所以不能够将陛下叼回窝里。 ……他刚才用了叼这个字吗? 莫惊春又莫名恼怒起来,手指轻轻在小腹上画着圈,忒是烦人。 他的情绪多变,有时候就跟夏日的雷雨,时一阵停一阵,他清楚自己的烦人,便愈发少言沉默,活似不存在一般。 又一次干呕涌上喉间,莫惊春勉强咽下,决定等今儿回去就去买点压味的小物件,便是不通礼数也得带在袖袋里以防万一。 要是哪一日他真的没忍住呕出来,那才叫尴尬。 莫惊春略一走神,朝会便结束了。陛下点了几个人去贤英殿议事,莫惊春也在其中之一,他脚步微顿,便跟着去了。 最近朝堂上最大的事情莫过于贩卖私盐一事,可谓是一石惊起千层浪。 这无疑是重罪。 而事发地是在江浙,不管是谁都不敢在其中担责,最终陛下指派了朝中一位素有贤名的老臣前往,并当朝宣布若是有违抗者一律格杀,不论官位身份,不论出身爵位,皆是如此。 此话一出,便有不少人变了脸色。 可陛下一贯是个心狠手黑的,理也不理那些抗议,便将人打发出去。 莫惊春慢吞吞地去往贤英殿,其实那本就是用来内阁议事的地方,最近几次正始帝似乎是不喜欢在御书房里听着各方争执,多次将议事地点定在贤英殿,久之大家也习惯了。 这次议事,倒还真的和莫惊春有点关系。 此前清查宗室一事,到了入秋,各地官员正纷纷把当地编入民籍的原宗室名单送往京城核对,等到确定后,宗正寺那处盖章,便是彻底结束。 正始帝下手极快,行事如雷霆,丝毫不肯拖延半分。 此一事,也让宗室内晓得新皇是个什么脾气,一时间各个封地都安静下来,就连宗正寺这半年也没接到多少消息。 再之,便是另一桩要事。 异族到底是被打怕了,他们送来议和的请求不说,还打算和亲。 听到礼部尚书黄正合将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无人不看向正始帝。这和亲与否……算来,国孝其实已经过了。 再则,这后宫里,除了原太子妃,还一个宫妃都没有。 许首辅先是轻笑一声,“他们居然还妄想让公主嫁与陛下为后。” 王振明冷哼一声,“痴心妄想!” 不管要不要和亲,首先这个条件便绝无可能。也不知道异族究竟是从哪儿打听到皇帝还未立后的消息,居然将主意打到这上面来。 薛成思索片刻,“为后是不可能,这无疑是留着余地,然若是让他们将公主嫁过来,多少也是个威慑。” 莫惊春一直都是不说话的那个,可正始帝偏偏点了他说话。 莫惊春抿唇,轻声说道:“异族乃游牧之族,他们马背为生本就凶悍,每年秋冬掠夺边关百姓,正是因为他们的水草不足,难以抵抗季节变迁,这是几乎无法改变的本性。即便现在他们被我朝打怕了,最近几年都会蛰伏不出,认我朝为主,可再过数年等他们休养生息后,必然还会再撕毁议和,这和亲娶与不娶,其实都无大用。” 他是不赞成和亲。 从前为了表态两朝关系友善,异族的公主嫁过来后,朝廷也会嫁出去一个公主。可这些公主大多数都郁郁寡欢,在沉默与痛苦中死去。 而这一回既然打了胜仗,便是朝廷占据上风。 若是应了和亲,难保不如此。 正始帝淡淡说道:“夫子言之有理,应了他们如何,不应他们如何,这些不过是面上情,压根做不得数。便是他们送来的是最受宠的公主又能怎样?当他们缺粮缺奴隶的时候,还是会大量掠夺边关。” 他按了按桌案,面沉如水。 “寡人要的,是他们彻底不敢再犯,是他们终此一生,都不再踏入边关一步。” 正始帝此言锋芒毕露,一瞬间,莫惊春蓦然明了为何在陛下登基至今,一直在削减各种宗室支出与狠抓税收,像是特别缺钱一般。 他还要打! 他要的不是一朝一夕的平静,而是万世太平。 贤英殿内的诸臣都不是蠢人,多少也听出来陛下的意思。许首辅沉默半晌,叹息着说道:“若是为此,应下说不定更有迷惑的效果。” 正始帝懒懒地说道:“寡人说了后宫三年不进人,许首辅大抵是老了。”这是讥讽他记不住事呢。 许伯衡也不生气,老神在在地说道:“说不得陛下转眼就忘了呢?” 正始帝瞪了一眼那老不修。 正始帝的态度如此,已经相当于表露态度,其他的事情再议几回也是这般,便也散了。莫惊春强忍着眩晕感听到现在,已经是强撑,随着诸位起身时稍稍一踉跄,虽然立刻就稳住,但也被正始帝眼尖瞥见。 “夫子身体不适?” 他堂而皇之地留下莫惊春。 这次数一多,其他大臣其实也看得出来陛下待莫惊春的态度亲昵温和,别的不说,这么多个老臣都曾经是他的太傅,可是陛下独独一直称呼莫惊春为“夫子”,却是从改口那一日,就从未变过。 莫惊春沉默立在殿前,迟疑了片刻,“陛下,这是贤英殿。” 这意思大抵是这地盘是内阁的,还是早点结束还给他们。 正始帝却生生扭到了一旁去,淡定地说道:“那便去长乐宫。” 莫惊春脸色微变。 正始帝将他带回长乐宫后,正巧太后派人来说话,莫惊春避让到一旁去,莫名觉得一直堵在喉咙的肿块似乎消失了。 他顿了顿,试图咽了咽口水,发现也没那么想吐。 ……这是? 莫惊春心下惶恐,有种古怪的认识爬上心头。 难道是因为他和陛下的接触? 有宫女近身,想要为莫惊春奉茶,他原是想双手接过,却不料先闻到了那宫人身上的香味,忙侧过头去。 他连呼吸都不敢,憋得满脸通红。 宫女不解其意,还以为他身体不适,还缠在边上与他说话,莫惊春却是真的憋得要晕过去,忙摆手想要让她离开。不远处一身冕服的帝王挑眉看着他们的纠缠,将除下来的冠帽丢给刘昊,大步朝着莫惊春走了过去。 公冶启抓住莫惊春的肩膀,却见他猛地一颤,再止不住干呕,难受得弯下了腰。 公冶启脸色一冷,戾目瞥向宫人,“滚。” 虽不是为何,可他一眼看出来莫惊春是为她身上的味道难受。 纠缠着的宫女吓得忙退了出去。 莫惊春猛打了几个嗝,又干呕了两下,才压下分泌的唾液,“臣……无碍。” 公冶启冷着脸说道:“你这算什么没事?刘昊,去召太医。” 莫惊春脸色大变,猛地抓住公冶启的手腕,抗拒地说道:“陛下,这便不必了。”虽然不知道太医能不能诊断出来,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公冶启态度冷硬:“夫子可晓得什么叫讳疾忌医?” 莫惊春见陛下态度强硬,心里更生担忧,“陛下!臣真的只是……因着清晨吃了些甜腻的东西,故而才有些反胃。”他甚少说谎,一时间居然想出了极其合适的话。 然他忘了,在公冶启面前,谎言是藏不住的。 公冶启浓黑的眼眸森冷,呵呵笑道:“早晨的吃食是吧?” 他大手一伸,居然毫不避讳地摸向莫惊春的肚子! 他们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即便莫惊春觉察到紧急抽身,却还是不可避免被公冶启一掌抚上。 一触即离,可不管是公冶启还是莫惊春皆是怔然。 莫惊春心里叫苦。 公冶启却是带着一种莫名的古怪。他猛地抽回手,死死地盯着莫惊春的小腹。许久不曾感觉过的扎人视线仿佛要剖开那块肉,将里面的东西看个分明。 公冶启眼神诡谲,仿若震怒的凶兽,又像是深渊恶鬼,黑眸慢慢望向莫惊春,眼底只一片翻滚的暗红。 “那是什么?” 他像是暴怒至极,却又是懵懂无知的恶兽,偏要讨一个答复。 “夫子,你有……” 莫惊春连命也不要地扑过去挡住公冶启接下来的话。 这宫里内外,若是陛下那句话说出来,他怕是再无活路。 公冶启一把拢住他,却是暴戾地踹开身旁的桌椅,紧接着他猛地盯上长乐宫内其他的宫人,眼底满是阴鸷猩红,残暴的目光一一扫过,仿佛他们不过是死物。 他的宿疾发作得又快又恐怖,心念一动,浑身的杀气毫不留情地暴起,刘昊脸色都变了。 莫惊春脸色也是一变,万没想到这也能刺激到公冶启。 他强提一口气将陛下的手拉了回来,一把按在小腹上,他这辈子怕是在陛下身上栽了所有的霉运。 小腹微鼓的弧度让公冶启僵在当下。 刘昊心知莫惊春的用意,忙将其他人带了出去,眼瞅着最后一个人离开,莫惊春这才软倒着坐跪下来,惊骇得浑身乏力。 公冶启居然也被他的力道拖了下来。 好像半点也没用力。 莫惊春看了看公冶启,猩红的眼动也不动地瞧着他,执拗得诡异。仿佛只在一瞬,便彻底变了性,撕开人皮,只留下暴戾疯逼的本性。 “孩子。” 良久,这头恶兽低低说道。 第三十四章 莫惊春怔愣地看着陛下, 他护着小腹的姿势,即便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而起。 他本该憎恶厌弃。 然不知是这兔子的天性, 还是精怪的缘故, 他总是下意识会护住微鼓的地方,仿佛那里真的怀着孩子。 但是公冶启真的戳破此事,并信以为真时, 莫惊春的喉咙跟堵上一般。 公冶启睁着一双微带猩红的眼,慢吞吞地蹭过来看着莫惊春,直勾勾的视线不肯从小腹挪开。他的模样瞧得出来还在半疯状态, 莫惊春竭力去想, 也只能觉得这或许是跟“孩子”有关。 他记得,陛下并不喜欢小皇子。 如今小皇子就养在太后身边, 说是生母体弱难以教养,其实太后也是生怕一个不慎皇帝就将人给弄死了。 陛下那偏执的念想里, 没有旁人的地位。 正是如此, “孩子”的存在方才会刺激到陛下? 莫惊春试图往后退, 如果是因为这般,那他同样也在危险之中。他肚子里这个, 大半个月后可就没有了。 但即便是现在……莫惊春也不想见陛下一剑捅穿他肚子。 公冶启暴躁地拽住莫惊春的胳膊, 鼻尖蹭在他的脖颈处深深吸了一口, 亲密到诡异的接触在彼此衣裳齐全的时刻, 反倒是让莫惊春的手指都麻痹起来。 他咽了咽, 纤细的喉咙颤了一下,“陛下?” 莫惊春试探着轻声说话。 公冶启略动了动, 侧眸看他, 凶残的眼底倒映出一整个莫惊春。 公冶启在这种疯态时, 往往不爱说话。 莫惊春都没怎么见他开口。 而他也是第一次在这样还算镇定的状态下看着陛下,只见他的神情与平日截然不同,眉心紧蹙,眼底浓黑猩红,暴戾栖息在脸上,杀意外露翻涌时时不止。额角暴起的青筋突突跳动,这般近的距离,他几乎能看到其乱跳的狂动。 莫惊春慢慢抬起一只手。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公冶启的视线也慢吞吞黏在那只手上。 而后那只手落在了帝王的太阳穴上。 公冶启的身体一僵,暴起的冲动与隐忍的狂躁浮现在表面,阴测测的眼神死盯着莫惊春,像是要给他钻出来几个洞。 莫惊春胆颤心惊地按着公冶启的穴道。 那是要命的地方,若是有谁在额角狠掼一下,甚至能将人打残打死。 指尖揉压着太阳穴时,皮肉接触下的狂跳才如此鲜明地传入莫惊春的意识里,原来在帝王发疯的时候,他怕是要头痛欲裂。 莫惊春心里蓦然腾升一个困惑,难不成……先帝从来都没试过让医者看过陛下的宿疾? 先前正始帝提起的人里,也从来都不曾有过。 莫惊春一手抚着肚子,一手还要按压陛下的额角,一边分神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何其狼狈? 可他要不这么想,反而稳不住心神。 陛下的大手,可还按在他的小腹上,即便那皮肉下微鼓的地方是真的存在,可是如此紧密相贴,并着他们现在跪坐在一处的位置,若是远远看来,倒是颇有夫妻对跪的模样。莫惊春心神猛地一跳,立刻逃了开去。 他看着帝王的神色,暴戾狂躁的神情好似散去少许,他再次轻声说道:“陛下?” 这一回,公冶启倒是给了莫惊春更大的反应。 他忽而拖着莫惊春起身,停顿片刻后,他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往梢间走去。 莫惊春猛地腾空,下意识想要拢住帝王的脖颈,却在碰到的瞬间猛地又缩了回来,将手指死死紧握成拳,掩在袖口。 他的呼吸悄然紧张起来,看着陛下步入梢间将他安置在寝床上。 莫惊春抿唇,烦躁的情绪还没升起来,就被味道悄然入侵,不可避免地放松了戒备。 莫惊春:“……”什么? 他凝神,方才意识到这里其实是帝王待得最久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睡上几个时辰,不管是什么地方都会染上这个人的气息,而且还是最浓烈,最无法忽视。 莫惊春一个呼吸,胸腹便窜进了公冶启的味道。 他说不准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毕竟平日里人压根留意不到这些小小的细节,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是能够意识到自己情绪的松弛平缓……是被陛下的气息安抚了。 莫惊春的身体甚至不自觉地对此做出反应。 他紧张不起来,也僵硬不起来。 他宽大的袖袍挡在小腹上,铺开大片的纹路,可丝毫挡不住帝王火热的视线。 公冶启像是经过了难以置信后,态度又有所转变。 莫惊春咬紧牙关,忍了又忍,方才压抑地说道:“陛下,臣并不是……怀有身孕。”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又快又轻。 公冶启立在床前,苦恼地摁着额角。 过了良久,莫惊春方才听到帝王依旧蕴含暴躁的声音,“那这是什么?” “这是……”莫惊春微顿,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仿佛在这时候才意识到,其实他在旁人的眼中,也合该是个怪物才是。一个,会长着尾巴,还会有假孕这等……这等恶心人的反应的,怪物。 公冶启忽而笑了。 他笑得异常高兴,带着扭曲的快意。长腿一跨,在莫惊春的身边坐了下来。他笑吟吟地抚上莫惊春的小腹,压抑着轻笑低声说道:“夫子,您方才说,这是什么?” 莫惊春也没去细思他是不是将话说出口,沉默了片刻后,方才说道:“假孕。” 即便公冶启之前从未听过这个词语,可是这两个字组合在一处,想要分辨不出它的含义也是困难。更何况之后还有莫惊春的自暴自弃,“就是,兔,如果那,什么太多,后,就有可能会怀疑自己有……” 最后的话他到底说不出口。 莫惊春闭了闭眼。 微鼓的小腹上却得了帝王的抚弄。 大手像是好奇,又像是透着古怪的执拗,一下下地擦过腹部那个弧度,最后停在那里不动了。 “本来……” 公冶启拖长着嗓音,幽冷地说道:“我在想,若是夫子真的有孕,该拿夫子怎么办?” 我? 莫惊春惊讶地发现那自称变化。 公冶启从未在他的面前卸下防备,即便是在他们肌肤相贴之时,那更是一种……自娘胎里出来的狠厉与戒备。他仿佛从骨髓里便透着对外界的攻击性,即便是在最炙热的时候也依旧冰冷。 “夫子看什么?” 公冶启歪头看他。 “……没什么。”莫惊春不自然别开头去,陛下没发现吗? 他顿了顿,有点紧张地说道:“臣,也没有怀孕的能力。” 陛下都将那两个字说出来了,莫惊春抿了抿唇,也强迫自己说出来。 这没什么。 只是个简单词语。 他暗示自己。 公冶启笑了笑,慵懒散漫地说道:“谁知道呢?夫子身上有着种种神异,说不得在什么时候……”他猛地凑近,浓黑压抑的眸子里翻涌着古怪的浪潮,“夫子就偷偷背着我怀上孩子了。” 莫惊春蓦然感觉到那其中几分诡异的兴味。 ……陛下居然是真的在期待。 莫惊春连后脖颈都发麻僵硬,瑟缩着往后退去,“陛下,若您想要诞下子嗣后代,应当迎娶宫妃。”而不是在他身上花费无用的力气。 他是男子,从前,现在,未来,都不可能替他怀孕! 莫惊春眼睁睁地看着陛下裂开阴森的笑意,手指灵巧地剥开他的朝服,滑了进去。冰冷的大手贴在微鼓的小腹上,惊得他连连打了几个寒颤,最柔软的地方被迫展露在陛下的身前的恐慌感让他背后的尾巴毛都炸成一团。 说不得,这是它炸开最大的一次。 莫惊春敏锐地感觉到帝王莫名的恶意。 即便没有针对他,却仍然流窜在外,刺激着他的身体。 莫惊春的心里有些恼怒,却又莫名惊慌,在兔子假孕的阶段,它潜意识里的另一半对其的影响居然这么大吗?即便莫惊春从未将公冶启列入其中,可是一起共度的时间显然让身体认定陛下便是孩儿他爹。 “……方才有一瞬,寡人觉得,若是夫子当真有孕,那也不错。” 帝王的称呼变了回去,让莫惊春下意识松了口气,“陛下想岔了。”他隐晦地再次提点他不能怀孕的事实。 公冶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而用着甜腻腻的语气说着冷漠而诡异的话。 “夫子,当真不行?” 莫惊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撅了过去,猛地拍开公冶启的手躲到床上去,警惕地看着陛下。就像是畏惧恶兽的兔子,却在气急败坏的时候也会猛踹恶兽一脚,然后护着最柔软的小腹躲到最安全的地方。 公冶启微愣,转而打量莫惊春。 如果是从前的夫子,现在肯定就奔着殿门去了,如何还会在退开的时候反而往寝床上跑?就算这是龙床,也贼大,可是到底就这么方寸的地方能躲到哪里去? 莫惊春这一退,却下意识将他的弱点悉数暴露了出来。 不过莫惊春没想那么多,毕竟在他看来,这太过古怪的依赖也只是假孕的带来的后果,只要他控制得住,其实也能忍下现在想在床上打滚的想法。 莫惊春:“……陛下,还好吗?” 他蠢蠢欲动的想法被自己强行按下,迅速转移了念想。 公冶启:“头痛。” 他淡淡地说道。 这种剧烈的痛苦与生俱来,无法抹除。 莫惊春:“难道,太医院拿不出个法子?”他小心地说道。 公冶启冷笑一声,斜睨着莫惊春,“夫子好好的,别打什么坏主意。太医院里头,也就一个老太医顶用,其他都是废物。至于这宿疾,当年倒是曾经有游方道人看过,说是命中带煞,当诛。” 莫惊春:“……” 一踩一个雷。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扯住莫惊春的脚踝将他拖了过来,似乎对他肚子万分好奇,甚至在拨开衣服后还死死盯着那里,仿佛想要 钻进去查看一般。 他蓦然说道:“夫子,给寡人生个孩子吧。” 莫惊春气急败坏,“生不了!” 这皇帝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公冶启将他抓进怀里,就像是盘着一只可怜兮兮的兔子一般,大手在他的小腹上合拢,阴郁地说道:“真的不行?”那声音里的惆怅与失望简直呼之欲出。 莫惊春不说话了,被气得。 他之前什么愁绪啊绝望啊认为自己是怪物啊等等的情绪全部抛在外头,只余下一个咬牙切齿的想法,陛下可千万不要被他抓住机会! 好想揍人! 公冶启包圆了莫惊春的手,硬生生将紧握的手指掰开,然后手指漫不经心地插在里头摩挲,“寡人不喜欢子嗣。” 莫惊春闷声闷气地说道:“大多数人喜欢。” 不能说是绝对,但是面对自己的孩子,又有谁会不喜欢?又有谁会想陛下这般心生恶念? 公冶启漠然说道:“寡人以为刘姬能弄得死。” 就也没管。 毕竟那时候焦氏躲他厉害。 结果最后闹到太后面前,公冶启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然依着他母后的性格,定要按着他一顿好打,然后日夜在他耳边哭诉,明知道他烦还硬要烦他,可忒是难受。 莫惊春:“……” 他再度感觉到那种浓重的悲凉。 帝王的念想与旁人截然不同,更是透着莫名的沉重。抚在小腹上的手指慢吞吞地擦来擦去,耳边是帝王近在咫尺的声音,“但是方才寡人信以为真,险些被夫子骗得以为腹中有子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杀了夫子。” 而是杀了周围那一遭围在边上的宫人。 是威胁,是祸根。 好险。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想,旁的也就算了,刘昊要是去了还是有些麻烦。他跟在身边的时间太久,没了还真的有些不适应。 莫惊春:“……臣真的不会生孩子。” 他信誓旦旦。 什么叫做“被他骗”的? 他那会压根什么都没说! 莫惊春着恼。 正始帝的宿疾发作得又快又猛,但是消失的速度却也不慢。 待莫惊春确定皇帝已经恢复正常后,他暗自咬牙从这般亲昵古怪的氛围脱离出来,起身快步走到殿中,“陛下若是无事,臣该回去做事了。” 公冶启:“今日夫子的种种言行,都是因着这假孕?” 他的目光落在莫惊春的小腹上,不经意间闪过的贪婪让莫惊春背后发寒,“……是。” “夫子去吧。” 正始帝难得这么好说话。 莫惊春转身就走。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匆匆离开的背影,忽而勾起一个诡谲的笑容。看来夫子也当真没有留意到,今日他们的接触远比从前要平静祥和得多,仿佛他在无意识地亲近依赖。 想起莫惊春在他逼迫下吞吞吐吐说出一切如同妇人孕期,一般无二的模样,他蓦然起身,走到明堂扬声说道:“刘昊,滚进来。” 刘昊就真是滚了进来。 公冶启:“……你今年贵庚?” 刘昊忙道:“不敢不敢,陛下。” 公冶启踢了踢他的膝盖,不耐烦地说道:“别贫,起来。” 刘昊起身,小心打量陛下的模样。 虽然知道莫惊春会离开必然是陛下恢复,可是亲眼看到确认过后才难免安心。公冶启冷硬地说道:“你去将……” 他顿了一下,脑子转了一圈。 这宫内压根就没有人选。 半晌,公冶启蹙眉,“罢了,寡人去寻母后。” 刘昊:“您是该去了,方才太后殿内的宫人还在,您突然出事,那宫人虽然被奴婢控制住,但……”如果陛下不想杀她,那太后肯定会知道此事。 甚至于,就算陛下杀了她也没用。 太后在这后宫把握了几十年,起起伏伏都这般过来了,这宫里焉能没有她的耳目?就算是正始帝,也未必能够连根拔起。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喏。” 就算送回去,太后也不会让她活,顶多是会泄露莫惊春的存在。 可是公冶启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莫惊春的意义。 即便是母后,暂时也不想。 … “所以,你又发了狂。” 太后心平气和地说道。 正始帝坐在她下边,他打小就这样,明明边上还有别的地方,偏是要挤在旁边,歪着那小凳子挪不开手脚。 他看着太后手里打发时间的绣绷,漫不经心地说道:“孩儿可比从前要好上许多。” 太后沉默,将针扎在绣绷上,总算挪开眼来看他,“可惜发作的次数,也比从前要多。”短短一年内,便有三两次。 先帝在的时候,启儿可得有好几年没这样了。 正始帝似乎没感觉到太后的忧愁,反而去看那放在边上的绣绷,“母后,已然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您就莫要担忧。就算孩儿是个疯子又如何?”他露出个森然的笑意。 “这天下,不也在我这个疯子手里。” 太后假意拍了拍他的脑袋,“不许胡说。” 她显然对正始帝的身体很是担忧,问了又问,方才放过了他。皇帝顾左右而言其他,拉着太后有一顿没一顿地说着家常话,直到太后数着时辰,方才将他赶了出去说是批改奏折。 正始帝站在殿外幽幽地说道:“寡人还是头一回这般狼狈被赶出来。” 刘昊想笑却是不敢,义正言辞地说道:“陛下,您是打算去御书房还是长乐宫?” 正始帝脸上的笑意慢慢散去,忽而变得阴冷。 “不,去西华宫。” … 莫府。 莫惊春这些时日吃食不进,厨房变着花样给他做东西,直到发现最近郎君喜欢酸辣的东西后,才勉强让他能吃进去一些。 但与此同时,他也时常会忍不住作呕。 且症状比之前要厉害得多。 他虚弱地靠坐在椅背上,痛苦地闭了闭眼。 先前还能忍受,可或许是因为去过长乐宫,他的身体就开始闹腾起来。 时时渴求着将正始帝叼进窝里。 他恼怒,在乱七八糟的床榻上藏起自己,最近便是墨痕都知道不能随意进屋里。莫惊春有点满意地闻着味道,半睡半醒。 直到他蓦然想起之前他应下的事情,才猛地睁眼。 他晚上还要去张千钊家里。 莫惊春坐在床边忍了又忍,还是慢吞吞地爬起来,换过衣服后,又将之前买来的酸梅塞进袖袋。他都险些忘了这件事,下了值就回家赶。 待叫了马车,莫惊春坐在车厢内颠簸,忍不住先含了一颗酸梅压在舌底,才缓解了骤然爬起的眩晕感。 他有些倦怠地伏在边上歇息,直到墨痕将他叫起。 墨痕小心翼翼地说道:“郎君,若是身体不适,咱就回去吧。”他都看得出来莫惊春额间的薄汗与脸色的苍白。 莫惊春用帕子擦了擦,摇了摇头,“已经有诺,轻易不可改。” 莫家和张家偶有往来,早就轻车熟路,墨痕和车夫也有人招待。莫惊春被引着去见张千钊,却不曾想在屋内看到的不是张千钊的身影,而是一个踮着脚尖正在摆着碗筷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可真是小,看起来约莫四五岁。 莫惊春看着她身上的衣裳装扮,理应是府上的小女郎,为了避免惊到她,他甚至没有再踏进去,轻声说道:“你且停下。” 他本意是想让她停下来,让他去做。 小女郎一吓,手一哆嗦,筷子便砸在边上。 她立刻转身看向莫惊春,秀丽漂亮的小脸上满是惊讶,那双眼睛……莫惊春一冷,她看起来有点像惠娘。 他心里犹豫,张千钊和惠娘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他的孩子会跟惠娘相似本也是正常。 可莫惊春痛恨自己的敏锐。 张千钊这段时间的异样,时不时邀请他来家里,这屋内一直竖着的屏风,蓦然出现在屋内细心摆弄碗筷的、与惠娘相似的小女郎…… 莫惊春嘴里本有的酸梅味道迅速化作更为痛苦的酸涩。 酸胀的情绪爬上他的心口,让他险些在这里吐出来,他猛地扶住小腹的位置,脸色骤然苍白。 “子卿!”因着意外被叫去厨房的张千钊匆匆赶来,在看到屋里内外一大一小的对峙后,脸色也猛地变了,“你……” 小姑娘不知不觉眼底蓄满了泪,跌跌撞撞往外跑,就连张千钊要抓也抓不住,忙让人去追桃娘,而后他才搓着手看着莫惊春,一脸犹豫挣扎。 莫惊春慢慢看向张千钊,忽而说道:“五六年前,正是我仕途最昏暗的时期。与我同窗的进士纷纷各有去处,唯独我还蹉跎在翰林院。即便我那时候已经看得出来是先帝有意打压,心中难免郁郁,广林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主动与我接触,宽慰我,待我心细。我引广林为友,以为至少在此处,还有三两友人相伴。” 广林是张千钊的表字。 “……所以,是那个时间对吗?惠娘与我说,在府内待着不舒服,要去京郊外的庄子暂住半年,她有孕在身,也不想我常去,我便遵循了她的意愿……” 莫惊春脸色苍白,眼睛却极亮。 “那个孩子,其实活下来了,对吧。” 张千钊知道莫惊春聪慧至极,打一开始便不是翰林院能困住的人,却不想仅仅只是这个照面,他便已经将前因后果都推测出来,甚至八九不离十。 张千钊苦笑,抹了把脸,“是。”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将这秘密背负了数年,已经沉重不堪,“你也知道,惠娘与我家是有些关系在的。当年她去京郊庄子,最后两月因着过于抑郁,她娘家里派人请了我夫人过去陪她。” 那仿佛就在昨日。 “惠娘一直对你心中愧疚,想着将孩子好好生下来,可是千算万算,发动的那日,刚好是他的生辰。” 莫惊春微顿,心知他是谁。 是惠娘曾经的心上人。 “惠娘发了狂,她清楚你对她没有情谊,却待她极好,她不肯配合产婆,不愿将孩子生在那一日。结果硬生生拖了两日多,才把孩子生下来。” 而且她还借着张夫人的帮手,将消息拖延到了后半日,才传到了莫惊春的耳中。在他赶去别庄的时候,谁也不知道生下孩子后的惠娘郁郁寡欢,竟然溜进孩子的屋子险些将她掐死,还是张夫人从她手里将孩子抢下来的。 惠娘拖着血淋淋的身体说这个孩子已经死了,是鬼魅上了身,又说求张夫人与她一起将孩子丢了云云……张夫人不敢让她再说,忙让她带来的婆子捏晕惠娘又送回去休息。 莫惊春:“……张夫人,将孩子带回了张家。” “从你接到消息,再赶去别庄,也得一日的时间。惠娘醒来,只要听到孩子的身影便要发狂,若是听到夫人安慰说孩子已经死了,便默默流泪心伤,却是好上了不少。”张千钊隐忍地说道,“一个心碎的妻子,和一个发疯的妻子,莫家愿意选择哪一个?” 于是张夫人在短短半日内做了抉择。 她不愿见惠娘被休弃,却也不愿真如惠娘发疯时所说要将孩子杀死。 最终她带着脖子淤青的幼孩回了张家。 莫惊春闭了闭眼。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在残阳下几乎看不见他的神色,“一个心碎的妻子,和一个发疯的妻子,这该是我来做的抉择。” 所以张千钊这些年一直对他心怀愧疚,不然当初他当初成为掌管翰林院已有一年,为何会突突在一年后主动与莫惊春这个小翰林接触。毕竟先帝的态度,大抵是看得出来。即便他是莫家的人又如何,不得帝王青眼,便无人敢靠近。 “……既已经将事情瞒了下来,你也从未有过与我透露的打算,如今这又是为何?”莫惊春冷冷地说道。 张千钊吐了口气,“桃娘,半年前偷听到了夫人与身边仆妇的对话。”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莫惊春僵在原地,手指紧握成拳。 他越过张千钊大步往外走,低低抛下一句日后再说,就飞一般出了张家。 莫惊春的速度太快,甚至阍室门房都来不及通知车夫和墨痕,他一手抵在车辕边上,阵阵恶心与干呕翻涌上来,让他吐出了几口酸水,只感觉腹中闹腾,整个人死去活来。 墨痕扑了过来,惊得手忙脚乱。 莫惊春又呕了几下,哆嗦着手取出帕子捂住嘴,“走。” 他的声音嘶哑,让墨痕不敢多话。 上了马车,莫惊春晕晕沉沉地在车厢里半睡半醒,胳膊无意识地护在小腹上,整个人瑟缩成一团,看着有些许可怜。 许是莫惊春的身体状态已经到了精怪戒备的地步,他还是第一回 听精怪在除了公冶启的事情上主动发言。 【她是产后抑郁症】 莫惊春:“……”听不懂的名词, 他心力交瘁,甚至没精神和精怪打机锋。 精怪叭叭叭在莫惊春的耳边说了半天,累得他闭上眼。 “那是……我的孩子?” 【是】 莫惊春倦怠地苦笑了一声,所以惠娘直到死都认为当年她生下了死胎,一直对他愧疚不已。没想到那愧疚不仅源生自从前,更扎根在血肉。张家帮着惠娘瞒到现在……不,那就不只是张家,惠娘家里头应该也是知道这件事,毕竟张千钊不可能越过他们将这件事做下来。 都当他是个傻子不成? 莫惊春回去当夜就发了烧,这倒是因着这段时间的折腾实在太过,身体本就在崩溃边缘,再受了刺激,便如此。 莫惊春恹恹地吃了几口药,却蓦然想到是药三分毒,会伤到他孩子。 ……不,肚子里的是假的! 他恶狠狠地将热汤吞了下去,闭眼睡去。 挨到第二日起来时,莫惊春的身体还有些打颤,但他不准备休假。 昨儿两日,宗正寺接到了几位郡王买卖土地的报文,再有出了国孝后,祭拜洒扫皇陵也是宗正寺该负责的事情。过些时日,正始帝就要亲自前往皇陵,日子刚刚定下来,礼部和宗正寺要协力布置此事。要忙的事情也不少,莫惊春若是歇了下来,便耽搁了和礼部的议程。 莫惊春强撑着去上朝,去之前秀华实在是担心,苦恼着说道:“您的脸色这般苍白,两颊又发红,谁看不出来您身体有疾?” 她蓦然想到什么急匆匆去屋内,取着她常用的胭脂在莫惊春脸上抹了几下,然后拉着墨痕说道:“这样是不是好些了?” 若不是莫惊春一直都是个好性,眼下却也是要发作了。 墨痕看了一眼,眼前骤然一亮,“二郎这么看起来,确实好了些。”瞧着面色红润,却没有病态。 莫惊春顿了顿,便也罢了。 一脸红润总好过一脸病态。 朝会上的吵闹在莫惊春耳边变作嗡嗡叫,好在半件也与他没有干系。等他回到宗正寺吃了三大杯浓茶,总算提了些神,开始做事。宗室的那些倒还好说,就是核查要麻烦了些,莫惊春点了右少卿去做,然后带着左少卿一起去礼部议事。 黄正合待他的态度倒是不错,几人在半下午讨论出个大概,确定了章程后,莫惊春才长出了一口气。只是黄正合是个快刀斩乱麻的,确定后,他便决定趁着今日将其报给皇帝。 莫惊春:“……”不了吧。 原本只要去一个便够了,但是黄正合思及陛下待莫惊春的宽厚,便乐呵呵地偏要他过去。说是这乃是礼部与宗正寺的协力,怎可他一人独断专行? 莫惊春:……您就独断专行吧! 无果,莫惊春只能拼命咽下嘴里的涎液,趁着黄正合不备的时候连吞三颗酸梅。 酸得他脸都皱起来。 精神头也被酸得立刻就醒了过来。 皇宫,御书房。 正始帝正在痛斥……谁来着? 莫惊春眯了眯眼,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他有点警惕,和黄正合等候的时候,听到黄正合说,那是焦氏世家的族长。 莫惊春:“……陛下是否太不给颜面了。” 黄正合含糊地说道:“陛下也不单对他这般。” 待那位焦氏族长离开后,不多时,黄正合和莫惊春就被叫了进去。莫惊春并不多话,大多都是黄正合在说,只是偶尔陛下看向他的时候补充几句,基本无话。 正始帝:“不必那般奢靡,削减三成。若是先帝看到也不会高兴。” 这是之前莫惊春曾与黄正合坚持不下的地方。 莫惊春觉得陛下不会乐见在祭拜上横加花费,可黄正合却以为依着陛下对先帝的敬爱,应当会大肆铺张才是。莫惊春说服不了黄正合,便索性依着他的意思,左不过呈现上去若是陛下不满意,仍旧会改。 黄正合微眯起眼,这削减的额度正是之前莫惊春的建议。 取在正当的中间。 事情聊完,两人各自告退,正始帝却分别叫住了他们,与他们私下说话。先头的一个是黄正合,莫惊春在外头候着,趁着偏殿无人,他又吞了一颗酸梅。 方才在殿内,他险些没撑住。 莫惊春闭着眼睛,双手搭在小腹上,借着衣袖的遮挡摸了摸微鼓的地方,掩盖在胭脂下的脸色更加苍白难看了些。 不多时,黄正合先行离去,莫惊春又被叫了进去。 屋内少有的没有染着正始帝惯用的熏香,莫惊春不经意瞥了眼墙角,发现那香炉怕是有几日没用过。 他没想那么多,便要行礼。 公冶启:“夫子,可还记得当初你在广润县一事上所做的文章?”他懒洋洋地出声拦下莫惊春的动作。 这都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但莫惊春确实记得。 那份文章早就被正始帝取走。 “薛青在上报朝廷的奏章里,特特谢过夫子的教诲。”公冶启屈指敲了敲桌上的一份奏章,笑吟吟地说道。 ……薛青? 他记得这个名讳,该是与首辅大臣薛成有着出八服亲戚关系的一个官员,去岁雍州出事,灾民流窜,他便是被正始帝派去紧急接任并且斩杀了当地贪官污吏的雍州郡守。 “陛下,臣与薛青并无……” 莫惊春微顿,想起陛下的前言。 ——可还记得当初在广润县一事上所做的文章?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脸上流露出来的明悟,含笑说道:“薛青也曾经是寡人的侍读,不过半年后,寡人觉得他继续在东宫读书,怕是会忍不住将他打死,便让他出了宫。”薛青的脾气又臭又硬,可有些地方有些事情,需要的便是这样又臭又硬的官员,才能将事情办下来。 正如公冶启不过是将莫惊春所做的文章给了他看,薛青去到当地,真的将其上的措施化为实际用在当地时,他便将此事记下来。等到所有事情都一并处置完,在当年秋日上报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收成如何的时候,偏偏还要再点一下莫惊春的名字。 哪怕他们两人并无相交。 但是在薛青看来,文章有用,便是他承了情分。 莫惊春听帝王说完,却是哭笑不得。 “那不过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薛郡守能将之落于实地,那是他的本事,臣有何颜面受他这一谢。” 公冶启:“那是你与薛青的事情。”他慵懒地倚靠在椅背上,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莫惊春。 与他的小腹。 他有点心痒痒,还想再摸摸。 他特地派人去查,晓得兔子确实是有这般行为。 也知道兔子的孕期只有短短一月。 尽管他不知道夫子是从什么时候起,但是从那日的言行推测,约莫是在那次热潮后,那岂不是只剩下半拉月? 简直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不过,哪里不对。 公冶启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莫惊春,一寸一寸地打量过去。 倏地,戾目一冷。 “夫子,过来。” 帝王猛地叫住他。 莫惊春不进反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公冶启不怒反笑,扬声说道:“关门。” 御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阖上。 莫惊春:“……陛下,大白日关门闭窗,非君子所为。” 公冶启挑眉,奇怪地说道:“寡人何尝说过是君子?”从他诞生伊始,就绝不会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他。 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暴虐残忍……这些往往才是他。 冷酷残忍的正始帝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眨眼间出现在莫惊春的身前。 莫惊春的反应有些迟钝,在陛下伸手摸到侧脸时,他才险而又险地避让开。 公冶启搓了搓指尖的感觉,若有所思地说道:“夫子当真打算与寡人在御书房缠斗?” 果真不对。 即便莫惊春的身体有着假孕的迹象,却也不会反应这般慢。至少在前几日,莫惊春甚至还能飞踹一脚,迅速逃跑呢! 公冶启狐疑地看着他,“脸过来。” 莫惊春:“……”怎越发得寸进尺了呢?! 公冶启冷下脸,冰冷地说道:“夫子知道寡人在说什么!” 莫惊春看着他伸出来的手。 莫惊春沉默。 他绝望地说道:“便是臣知道您在说什么,但是您这姿势……您是打算让臣将脑袋搁在您手心吗?” 公冶启淡定地说道:“为何不能?” 莫惊春默默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刚擦了一下,公冶启便眼底阴沉,跨上前来抢过帕子,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稍显用力地那些红润的颜色从脸上擦去,露出底下苍白的脸,与依旧赤红的双颊。 莫惊春的脑袋有些晕乎乎,听着帝王阴森恐怖的磨牙声,“倒是学会用这手来伪装!” 莫惊春:“……只是权宜之计。” 他闷闷压住喉咙的难忍,低声说道:“最近的事情多了些。” “多到必须你拖着病体强撑?夫子若是身体不适,便将旁的事情交给左右少卿便是,若他们做不得,便是废物,不必在宗正寺久留了。”公冶启冷冷地训斥,大手摸上莫惊春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脸色愈发难看。 倒是莫惊春有些贪图他掌心的低温,却是不敢磨蹭。 他心狠手辣地掐断心里一时贪恋,闷声说道:“今日忙得差不多,明日若是再如此,臣必定会请休。陛下不必担忧……” “不对。” 公冶启翻脸无情,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就褪去,“夫子有事瞒着。” 莫惊春都数不清最近他到底听了多少回“撒谎”“骗子”“欺瞒”之类的话语,可是旁的事情也便罢了,莫惊春如今心里头的事情却是半点都与陛下没有关系,就连与精怪、任务,惩罚,也没有关系。 他不愿说。 莫惊春连家里人都没想好要怎么说,更何况是面对公冶启呢? 这么大一个陛下,与他的关系又错综复杂。 前些时候还以为莫惊春怀了他的孩子,后脚再扯出个娃娃,可忒是麻烦。 他本就高烧不退,一直都靠着毅力强撑,一口气没压住,便当着公冶启的面弯腰干呕了好几下。 大手拍着莫惊春的背脊。 勉强压住的莫惊春:? 别告诉他这是皇帝的手。 他刚抬头,嘴里便被塞进去一块蜜饯。 说是蜜饯,实则酸酸甜甜,酸味更浓,一下子将难受压了下去。 莫惊春咬着蜜饯沉默。 陛下塞得快准狠,这吐也不是,吃也不是。 公冶启淡定得好像刚才的动作不是自己一般,慢吞吞地擦拭着手指,“夫子,你是知道寡人的脾气。有时候这趣味一上心头,就难压住。寡人与夫子不同……” 擦完的手帕被丢到一旁,干净的手指强扭住莫惊春的下颚,他笑着说道,“夫子爱压抑自己,越是苦痛便越要强忍,将之酝酿成甘甜的好酒。可是寡人不是如此,谁让寡人不痛快,寡人便要他们再也痛快不起来。” 莫惊春的脸色也变得沉郁下来。 “臣,不愿说。” 莫惊春也是个又臭又硬的性格。 只是他与薛青不同。 有时候他看得更清楚,只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公冶启冷硬地盯着他,扬起个诡谲的笑,“好。” … “不,不!” 急促的抗拒藏着万般隐痛,胳膊拼命横挡在身前,却只能被迫袒露出柔软的腹部。微鼓的小腹摸上去其实并无硬物感,只是每一次外来的抚摸都让莫惊春忍不住颤抖起来,那掌心之下,是他的孩子。 莫惊春试图护住那可怜的宝宝,却被公冶启猛地按住。 公冶启露出一个狰狞残忍的笑意,眉间扭曲着暴戾,“夫子,错了,你不是说过,那些,都是虚假的吗?” 掌心之下,是温暖微鼓的小腹。 只要用力一掐,便软得跟一团水似的。 公冶启压下身来,低沉的嗓音在莫惊春的耳边徘徊,“夫子,你说,若是做些什么……会不会流出来?” 莫惊春眼底满是恐惧,猛地抬头看着公冶启。 帝王强压住莫惊春的挣扎,大笑着咬住莫惊春的肩膀,仿佛要咬下一口肉来。 痛得几乎撕裂。 莫惊春非常痛苦,他想要挣扎,却如同小兽只能瑟瑟匍匐在巨兽掌心,那头兽像是疯癫欲狂,却理智犹存。 他分不清,辨不明陛下究竟是为何对他如此偏执,以至于一错再错。 他们…… 莫惊春闷哼一声,痛得几乎要弯下腰去。 小腹好痛。 孩子…… 莫惊春不期然想起桃娘的脸,又惊得回过神来。 两根手指扭过莫惊春的脸,冷酷的帝王低下头来,“夫子呀,你怕是只有杀了我,方才能止住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莫惊春痉挛的手指被强行掰开,塞进去一把冰冷的利器。 开刃,锋利,削铁如泥。 公冶启硬抓着这只手抵住胸膛,恶意几乎从眼底爬出来,扭曲成诡谲的怪物,他低低笑着,他大声笑着,“不然……” 布帛破裂声,莫惊春的左手痉挛着撕开被面,右手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动。 再进一寸,便是帝王鲜活跳动的心。公冶启将弑君的选择按在莫惊春的手中,却更是疯狂邪肆,毫不留情。 “看,这便是结果。” 公冶启偏执地望着莫惊春的黑眸,将惨白的唇咬得凄红。 殿外天色暗沉,狂风呼啸,秋风萧瑟的寒意吹得落叶簌簌作响。风愈大,天愈暗,雷霆大作,狂雨胡乱拍打窗门。 水涨池塘破,风雨吹细芽。 耳边是公冶启狂乱的亲吻啃咬与污言淫语,莫惊春从未想过帝王会做到这个地步。 他原以为不会到这个地步。 右手那把利器跌落在床榻上,复被挣扎痉挛的手指按住,用力地攥紧在掌心。腥甜的血味一下子笼罩了这窄小的空间,公冶启停下动作,看向莫惊春的右手,晕染开的红色已经染红了床榻。 他掰开抽搐的手指,掌心割开的伤口极深。 公冶启冷冷地看着那道伤痕,却猛地压下身去舌忝舐吞没那溢出来的红血。 莫惊春痛得浑身痉挛,公冶启嘴角的猩红让他眼神更为可怖,“夫子,你说现在……”他抬手按住肚脐上三寸,“还在吗?” 他低笑着,字字句句却几乎将莫惊春压迫到了极致。 … 公冶启确实从莫惊春口中逼问出了最近让他郁郁寡欢的事情。 他慢吞吞给莫惊春包扎了受伤的右手。 那伤势很深,好悬没有伤到骨头,不过也差不离了,流得那么多的血,再加上他本就在发烧,一结束整个人就晕厥过去。 所有的善后,都是公冶启一人做的。 他的脸色一直很平静。 只是在看到莫惊春时,眼底会有难掩莫测的意味。 莫惊春以为他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公冶启也以为他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不论他对夫子有着什么念想,都不适合在这时候袒露,边关还要继续打仗,朝野风波未平。等他彻底肃清整顿,也还需要一些时间。 正始帝原本是不会这般冲动,哪怕他待夫子,的确有古怪的执拗。 可当莫惊春从未如此抗拒在他面前袒露一处隐秘的时候,他心底的恶兽就发了狂,咆哮着几乎冲出牢笼,凶残骄戾的兽无法容忍莫惊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疯癫至极,也愤怒至极。 而他,与兽一齐,遵从了本性。 夫子哭得很可怜。 他很小心地护在小腹,即便知道那是假的,他的意识也让他无法自控地想保护那地方。他抽噎着,哭得狼狈,迫到极致时,哽咽着、被迫地说出了他藏有的隐秘。 莫惊春有个女儿。 不可否认那一瞬间暴虐的杀意,公冶启几乎控制不住。 而莫惊春似乎在那一刻意识到身上这人险些失控,他分明一边在哭,一边还摸索着去抱住公冶启的头颅压在脖颈边,“……呜呜呜。” 公冶启咬着肉磨了磨,最终还是没再咬开。 尽管先前已经有了个印子。 莫惊春自然会痛苦。 因为他一贯便是那样的人。 公冶启收拾好狼狈的莫惊春,将他整个塞到被褥里卷起来,冰凉的帕子放在额头给他降温,不耐烦地说道:“药呢,还没煎好?” 来诊脉的是老太医。 没救活永宁帝,却还是没被暴怒的正始帝杀了的幸运御医,他老神在在地说道:“若是陛下晓得心疼,就不该在宗正卿如此虚弱的时候做事。” 同时,他嘴巴也很不怕死。 公冶启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若是让寡人听到任何一点风声……” 老太医:“您该担心的是后宫。” 尽管正始帝的后宫里基本没人,但是除此之外……那些太妃,可全部都还在宫内。 正始帝至今也一个都没撒口。 正始帝不言不语,等药来了后,半抱半喂莫惊春吃了下去后,他重新看着面色潮红的莫惊春,默默让他侧躺着。 既不压着兔尾巴,也不压着肚子。 完美。 然后他继续想莫惊春。 不知是不是曾经在翰林院的遭遇,莫惊春太过擅长隐忍,不管公冶启试图压榨出他曾经的快意,但最是出格也便是他和皇帝对打。 正始帝忽而沉默。 其实敢于跟他交手的,已是寥寥无几,尤其是愤而反抗的压根没得,如此说来,难道还是他待莫惊春过于刻薄? 正始帝愤愤,谁叫夫子总是藏得极深,身上又有着无尽秘密,叫人实在无法移开眼睛。 莫惊春,女儿,张家,张千钊,惠娘。 莫惊春虽然说得不多,而且断断续续,但对于曾经将莫家都扒了一遍的正始帝而言,这些人与情不过稍稍对上,就大差不差。如果不是惠娘死了,他大概会将她挖出来抽筋拔骨,认真想来,他倒是不嫉恨这些过去,可是这遗留下来的小祸害,忒是麻烦。 别看莫惊春得知内情后痛苦不堪,可对他而言,整个莫家都是他的弱点。 桃娘是他的女儿,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即便他现在不接受,日后也定然会接受。 毕竟莫惊春就是这样一个心软的人。 即便在情事里被他侵得几乎晕过去,在发觉公冶启的情绪不对后,他下意识却也是安抚。真是太有意思了,莫惊春在面对帝王的压迫,下意识的反抗与爆发并不为假,可是在公冶启的痛苦暴戾里,他又柔软得像是一滩水,想要去抚慰他。 公冶启的脸上露出一个恐怖的笑容,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夫子,我有了一个好主意。” … 莫惊春再度因为重病留宿宫内时,莫府多少有点一回生二回熟。 只是徐素梅惦记着再问了一句。 先前那一次或许还能说是在朝堂上晕厥,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而且屡屡传出来这样的消息,对莫惊春来说也并非好事。 毕竟…… 这一回的內侍与上头的又不相同,他宽慰地笑道:“宗正卿与礼部尚书一起入的宫,原是在御书房那头等候,却不想高烧过重,老太医便劝陛下留着宗正卿在宫内暂歇,说是不宜挪动。” 老太医的名头,宫里内外都知道得差不多。 这位可是在先帝病逝前还能让皇帝再清明一刻的御医。 这位內侍没有停留多久便回了宫,他在长乐宫寻到了刘昊,低着头说道:“中侍官,莫府上的大夫人,怕是有所怀疑。” 刘昊冷嗤一声,淡淡说道:“怀疑又怎么样?只消是怀疑,一辈子都出不得口,不就是不存在?” 殿前的宫人经过几次筛选,余下来的是总算能活命。 他们嘴巴紧,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肚里都门儿清。要不然都挺不过先前几次的清查,便直接下去陪人了。 刘昊摆了摆手让人退下后,方才微蹙眉头。 狂风骤雨后,殿前一片狼藉,只余下残叶在树头萧瑟。秋日越快,落叶便越快,饶是刘昊,也从未想到正始帝对莫惊春还真的有那样的意思……如果只是亵玩,依着陛下的心性,还真的做得出来将人玩弄后便丢弃的做派,可是刘昊这一通忙前忙后,无不是陛下为了今日的冲动而善后。 刘昊自然看得出来皇帝是一时冲动。 他在正始帝身边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待的,老太医来的时候,陛下脸上一闪而过的显然是恼怒。 他叹了口气。 眼下他担忧的不是正始帝,反而是莫惊春。 莫惊春的性格宁折不弯,他清楚这位怕是对陛下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今日这一回……他思来想去,都是头疼。 “难啊。”他自言自语。他怎么不索性做个冷心冷面的人,亦或是现在这人不是莫惊春,而是旁的人去,那就好了。 不必发愁。 … 莫惊春还没醒来,便只感觉一阵安心。 这安心的感觉爬遍他的全身,像是许久不曾触碰到的抚慰让他高兴得连尾巴毛都炸开,舒适地想要在窝里打滚。 打,打,打……滚不过去。 莫惊春朦胧间意识到有胳膊横在他的腰上,让他动也不能动。 莫惊春多年不曾与人肌肤相贴,惊得他直接从混沌中醒来。 一抬头,对上公冶启靠坐在床头看奏章的模样。 他的一只手拢在莫惊春的腰间,而莫惊春是侧躺着面对着帝王,那姿势看起来仿若整个人都依赖在公冶启的身上,让他登时面红耳赤,恨不得压根没醒来。 “醒了?” 这么一来一回,公冶启自然能感觉到这细微的动作。 他低头看着莫惊春微红的脸,皱着眉去给他换帕子,他单手拧干的技艺已经在短时间内练就,时不时为莫惊春更换降温的巾子。 额间烘得暖暖的巾子被抽了出去,拧干的另一条按在莫惊春的额间。 “夫子身体如何?” 随着公冶启平静的问话,那些狼狈不堪的记忆也随之一并复苏,一下子涌入莫惊春的心里,他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青了又白,堪称是五颜六色。 公冶启本来就在仔细打量着他,眼瞅着莫惊春要气出个好歹,忙说道:“昨日之事,我已悔之不及,夫子可莫要气上加气,病上加病。” 莫惊春压了压心口的躁火和痛苦,艰涩地说道:“陛下,您到底要臣做什么?” 已至于今日这般地步,再是回避也是不能够。 一步错,步步错。 他昨儿就该把陛下捅个对穿。 公冶启:“我要夫子。” 莫惊春苦笑了声,“您要臣作甚?这副古怪不堪的身躯?这不到半月后便要消失的症状若是真能入陛下法眼,那您便拿去罢。只是等一切消失后,还望陛下……” 公冶启的声音沉下来,“夫子,我说过看中的是你。” 而不是这些额外的东西。 “可如果不是这些东西,从一开始陛下并不会对臣感兴趣。” 莫惊春笃定地说道。 若非有精怪驱使,他压根不可能与东宫交集。 “那又如何,这难道很重要?”公冶启凝眉,冷冷地说道,“不管我是为何对你生了兴趣,是这些古怪的东西也好,是你自身也罢,难不成夫子要为此否定发生的一切?” 莫惊春:“您只是一时意乱情迷……” “夫子,不必来教我做事。”公冶启嗤笑了声,低头看着莫惊春的眼,“一时意乱情迷……夫子便是这么看我的?” 莫惊春语塞。 若是旁人也便罢了,面对正始帝…… 这话确实是搪塞。 正始帝从不接受任何人的近身,让他不快的直接砍了。他对于想要与钟情的东西过于独占,又充斥着暴烈的偏执,从一开始便是毫无余地。从他待先帝和太后的微妙不同便足以看得出来。 莫惊春……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保持那个姿势沉默了许久,叹息着说道:“可是陛下,且不说臣究竟喜不喜欢……臣做不到您想要的那般。”那么那么浓烈发狂的执拗,强要独一无二的包容……莫惊春没有这么强烈的情感。 他还未老,却已经早早生出了疲倦。 是还未燃烧,就将要熄灭的火炭,即便抛下一把烈火,也只能勉强溅出几朵暗红的花火,更是维持不了多久。 一个冬日要讨火的人,是绝对看不上这般温吞的火苗。 而且莫惊春不信他。 莫惊春不信公冶启。 这并非针对公冶启本人,而是对于世间一切帝王,即便莫家掌握着兵权,可一半的虎符仍牢牢掌控在帝王手中。即便是他这样的人家出身,在先帝的手中也不过可怜棋子,在面对正始帝的时候便会有所不同吗? 臣下的卑微,怎么能与帝王谈情说爱? 此刻浓烈的情感思之如狂,可怕是不到五年,十年,便有可能厌弃。 不是谁人都能如莫家一般专一,不是谁人都有偏执的情态,正始帝此刻或许当真对他有情,可既然有他能容得了陛下的暴戾,便或许会有下一个敢直面这份恐惧,这并非独有的姿态。到时如是飞蛾扑火,别说是一场空,怕是连整个莫家都会遭遇不幸。 莫惊春不敢赌。 也不会赌。 公冶启的手心拽着一小撮莫惊春的头发,散开的墨发如同绸缎,又像是莫惊春这个人一般轻易抓不住。 他淡淡地说道:“夫子的惶恐,猜忌,担忧,全都是对的。” 莫惊春心头一跳,却不觉得帝王是在赞同他的话。 莫名彷徨爬上心里,他汗津津的手下意识抱住小腹,却被包得严谨的被褥裹得几乎动弹不得。 帝王疯在骨髓,是时时刻刻,是每分每寸。 他轻轻地、悄悄地,像是什么小秘密,扭曲而古怪地笑起来,“如果你能生得出来,皇位就必定只会给你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可惜夫子说,你生不得…… “可是如今夫子有一个女儿,而宫内,正有一个小皇子。 “那下一任太子,便从他们两人里诞下来,可好?” 莫惊春的声音紧绷到极致,颤抖着说道:“陛下,你疯了!” 公冶启攥紧掌心的墨发,像是拢住光阴。 宛如恶意暴虐的凶兽,阴鸷残忍地布满他的面孔。 “我从来便是疯的!” 第三十五章 身体虚弱和情事让莫惊春在醒来后又昏睡过去, 烧得一塌糊涂。连日的高烧让他的身体跟个小火炉一般,直到两三日后才恢复了清明。 右手的伤势被换过几次药,身下也在他毫无意识的时候上过, 等莫惊春再次醒来, 已经是半下午。 他迷迷瞪瞪地看着床帐。 是他家。 他回到莫府了? 莫惊春颤巍巍地坐起来,右手一个不慎使劲,疼得他一抖又砸在床榻上。 “郎君——” 一个陌生的声音急急响起, 人也猛地从门边窜过来搀扶住他。 莫惊春泰半的身子都靠他搀起来,他侧过去看,哑着声音说道:“你是何人?” 家中何时有了这么一个奴仆? 看起来年纪和墨痕差不多大, 但是长相普通, 甚至有点矮小,是丢到人群里便不会再被看到的人。 他笑着将莫惊春扶正, 又将软枕塞在床头,让莫惊春能靠坐下去。 做完这一切, 他才后退一步, 朝着莫惊春跪拜下来, “奴婢是陛下派来伺候郎君的。” 奴婢这个自称一出,莫惊春便清楚他的身份。 是內侍。 莫惊春头疼不已, 摁着抽搐的小腹低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宫人道:“奴婢得陛下赐名, 卫壹。” 莫惊春听着这稍显古怪的名字, 平添了几分烦恼, 这一听就是从某种特殊地方调出来的, 让他实在是头疼。可他也不乐见有人一直跪拜着他,还是开口让他起来了。 “……陛下既然将你送来, 我这里也没什么需要守卫的地方, 你跟着墨痕做事便是了。” 待卫壹退了出去后, 莫惊春才慢慢地靠在床头,显出几分倦怠。 身体的高热已经褪去,还剩下几分气虚发软,原本莫惊春还在担忧他若是晕睡过去后再醒来还是在宫中该有多麻烦,再醒来却是在莫府。 这无疑是一桩好事。 他闭了闭眼,身上的衣裳黏糊糊得难受,他略坐了一会缓过劲儿来,便掀开被褥下了床,摇摇晃晃去给自己换衣服。屏风后的角落摆着一面落地铜镜,他脱去黏糊的衣裳后不经意往边上一看,骤然发现后背布满斑驳的痕迹。 有许多印痕是烙在兔尾附近。 他慢吞吞低头,胸前就更不必说了,都破了皮,怨不得刺疼得厉害。 莫惊春面无表情,快速换上衣服挡住一身的痕迹。 然后才缓步走回床上坐下。 “陛下的宿疾,你能医治吗?” 【与生俱来,乃是顽疾,只可缓解】 莫惊春大病初愈,不管爱恨都提不起劲,呆呆坐在那里,片刻后慢慢抚上小腹,倦怠地说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揍他几拳。” 顾忌着他是帝王作甚? 没瞧他将人拆吃入腹还不能够,居然还贪恋着未来长久。 “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 【经检测,皆为真实】 精怪一板一眼地回答,【建议宿主不要采取逃跑措施,只会引起公冶启暴动】 “不让他暴动,就需得我以身饲虎?” 莫惊春其实是愤怒的,只是这愤怒也与他的性情一般不温不火,看着并不显眼,只有触碰时方才其内部的炙热滚烫。 莫惊春顿了顿,没去等精怪的回答。 他缓过劲儿来后,自去洗漱,便慢悠悠地出了门。虽然身体还是有些隐痛,但躺了好些天总不至于走不动道。 一路去到老夫人房里的时候,巧的是大嫂和侄子都在,老夫人看到他起来登时就落了泪,说是都快被他给吓出个好歹来。 莫惊春哄着老夫人收住了泪,看了眼莫沅泽,方才轻声说道:“老夫人,大嫂,我这里有桩事想与你们说。” 徐素梅机敏,在看到莫惊春的视线时便将莫沅泽打发了出去,就连屋内伺候的人也出了去,只剩下他们三个在。 莫惊春抿唇,“惠娘,当年的孩子,并非死胎。” 此话一出,两个女人脸色便都变了。 老夫人讶异地说道:“当年……不是你亲自给孩子收殓的吗?” 莫惊春摇头:“其实当年去到别庄的时候,庄上已经乱成一锅粥,还是管事的与我说惠娘将孩子下葬后便晕了过去。”没有满周岁的孩子夭折后本就入不得祖坟,莫惊春听了此事虽然隐痛,却顾着去看惠娘。 而后每年,孩子忌日,他都会去庄上祭拜。 葬的地方其实也是好山好水,也有庄家的人时时照料周围,只是没想到…… 怕是连里面,都是个空壳。 莫惊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恼得老夫人一拍扶手,气得脸色发红,“莫家与刘家交好至今,他们居然做出这般事情!” 徐素梅蹙眉说道:“子卿,那你打算如何?” 莫惊春慢慢说道:“若是她想回来,自然还是要将她接回来。”那毕竟是他的骨肉至亲,没有丢在外面的道理。 但是刘家也不能就此绕过。 老夫人当即冷声说道:“此事子卿不必担忧,我自是要亲自出马,倒是要看那老虔婆究竟如何应我!”她是当真气急。 刘家便是如此看莫惊春的?认为他会将妻子弃之不顾?更别说惠娘去后,莫惊春身边可有过一个两个亲近的人? 这些年老夫人看在眼里,晓得莫惊春不愿再过那种夫妻相对却各自寂寥的日子,便也一直没怎么强迫他,可如今晓得桃娘的事情,倒是将这几年的气闷都发到一处去了。 莫惊春哭笑不得,“老夫人,刘家的事情,且不着急,只是桃娘……” 他略顿顿,其实他都不清楚那孩子的许多事情。 徐素梅冷静地说道:“赶明我来下拜帖,请几个亲近的人家过来,到时候若是张夫人有意,自然会将孩子带过来。” 如此,也算是循序渐进。 莫惊春向大嫂道了谢。 徐素梅看着子卿在屋内烛火下仍然显得苍白的脸色,心中一动,笑着说道:“道谢可就不必了,子卿莫要再出事才是谢天谢地。你可不知道,我这两回接到宫中的口谕,可真是心里惴惴不安。” 老夫人轻笑一声,“好啦,前头陛下将人送回来时,还赏了个小厮,可不便是说的这事吗?” 莫惊春微顿,“陛下,有口谕?” 老夫人看他,眼底满是关切,“可不是?说是夫子体弱多病,怕是常常多思,又不爱与旁人多言,派个人盯着,往后若是有事,便来与主家说话。” 莫惊春:“……”这不就是耳报神? 不过这听着便也是个说笑的意思,老夫人也没将这埋汰的话放在心上。 莫惊春却是想,卫壹会不会和家里主事回报倒是不一定,倒是宫里那头,却是说不准。 莫惊春得了几日假期,倒是真的安心歇息起来。 翌日,徐素梅送出去的帖子基本得到了回复,再一日,便有几辆香车停在阍室外头,各家夫人带着家里头女郎小子登门,正是一片热闹。 莫惊春没有出去,他正在书房练字。 这并非是他喜欢的事情,可是每每练字的时候,整个人便会认真地沉浸到那种平静的氛围中去。每当莫惊春静不下心来的时候,都会如此。 一张又一张,莫惊春都不知道他写了多少。 胳膊微微抽搐,他停下来揉捏了两下,脸上有些怅然。 他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陛下。 公冶启此人实在太过偏激执拗,走一步便要算上百步,他那日最后的话语时时在莫惊春心里回响,只怕帝王真有这样的念头,却又觉得实在太早。 帝王今年,不过也才二十。 年轻气盛的时候,便以为一切的事情都能拿在手中,顺心如意。可实际上,这个年岁,不过是一切的开端。 “咔嚓——” 轻微到不能再细微的动静响起,莫惊春猛地抬头。 卫壹已经蹿了出去。 不一会,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姑娘进来。 她粉雕玉琢极其可爱,身上穿着粉嫩的衣裙,双手正攥着下摆憋着一泡泪,要哭不哭的小脸红红的,让莫惊春惊讶不已。 “卫壹,快放她下来。” 莫惊春忙说道。 小桃娘双脚落地,站在原地低着头不说话,但是地上滴湿的几滴水痕却是让在场的大人都看得出来。 莫惊春有些头疼,却又有些敬畏。 缠着白布的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微鼓的小腹,却猛地弹开,藏在袖里紧握成拳,仿佛丝毫不在意那将要崩裂的伤口。 左手慢慢放下毛笔,白纸上是刚刚写好的大字。 莫惊春的右手虽然受了伤,但是他左右手都可以写字。他示意卫壹退出去,然后绕过桌案走了出来,在桃娘几步外停下来,软着声音说道:“桃娘,你是怎么避开外头那道门的人进来的?” 莫府虽然人口简单,但是莫惊春的书院在前院,女眷宴客的地方是在内院,前院和内院间还是有道门隔开,也有人守着。 桃娘轻声细语地说道:“我让阿袖引开他们。” 阿袖应该是桃娘的侍女。 莫惊春索性蹲下来说话,几乎可以平视她的眼睛,“桃娘,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在家里头,张千钊对他们也是轻声细语,很是温和。在莫惊春平静轻柔的语气里,桃娘总算鼓起勇气来看他。 而这也是莫惊春第一次认真看着桃娘。 桃娘……要是与莫惊春一起出现,便抹不去相似感的那种相近。说不出哪里像,可是看过去,便觉得是一对父女。 “我想见见你。”桃娘的胆子似乎大了一点,“张阿耶,便一直请你过去。然后我藏在后面偷偷看。”小小女郎的声音软得很,带着颤巍巍的害怕与不自觉的孺慕。 莫惊春就这着姿势慢慢挪过去,直到他伸出手,就能摸到桃娘的小脑袋。 “桃娘……” “你怎么了?” 小姑娘踮着脚尖想要去看脑袋上缠着白布的手,却又舍不得这短暂的相触,带着不可及的渴望。 莫惊春心头微涩,轻声说道:“只是不小心割伤了。” “……是因为桃娘吗?你在生桃娘的气?” 小小女郎一个害怕,便软乎乎地含着自称。 莫惊春想,那大抵还是与这件事有关,只是不能说给桃娘听。 但他不想骗桃娘。 “确实是因此受的伤,却不是在生桃娘的气。其实我是想问……桃娘想,回莫府住吗?”莫惊春慢慢与她打着商量,“若是桃娘不愿意,那也不怕。若是舍不得张家,也可以一半时间住这里,一半时间……”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具小小的身体就扑了过来。 呜咽着,可怜地说道:“桃娘没有不愿意!”小小的胳膊死死抱住莫惊春的脖子,哭得稀里哗啦。 等张夫人发觉桃娘不见了,和徐素梅寻出来的时候,便在垂花门那头看到单手抱住小姑娘走进来的莫惊春。只见他肩头湿了一大片,苍白俊秀的脸上略显苦恼,在看到她们两人时就跟看到了救星一般。 她们哭笑不得,张夫人上前想要将桃娘抱过来哄,桃娘却死活赖在莫惊春身上不愿下来。 莫惊春无奈抱着她,“罢了,就这样吧。” 到了晚间,磨磨蹭蹭的桃娘还是被张夫人带回去了,即便小姑娘愿意,但大人间要怎么处事仍是需要时间。 老夫人这几日连着去找刘家的麻烦。 她可谓是老当益壮,拄着鹤杖将刘家上下好一通骂,骂得惠娘父母亲自登门谢罪,正巧赶上莫飞河与莫广生回家,听了前因后果,莫飞河又冷着脸将他们赶了出去。 莫广生听了前因后果气得出奇,满府找莫惊春,最后在武场找到了据说在养病的他。 莫广生:“……不是说你身体不适在养病吗?” 莫惊春:“再是不适,睡上好几天骨头都散了,来陪我打一架。” 莫广生稀里糊涂地被二弟拖去陪练。 他可不至于在陪着莫惊春的时候还使出全部的力气,便变着法儿地给他喂招,让他知晓自己的破绽在哪里。莫惊春的身体瘦削,力气不算大,贵在灵活,而且有一股韧劲在。即便是败迹显露,除非万不得已,他是绝不会轻易认输。 莫广生恶狠狠地将莫惊春摔在地上,飞扑过去拧过他的胳膊压在背后,无奈说道:“你再打下去,我就收不住力气了。” 他心下确实有点惊讶。 他之前也不是没跟莫惊春打过,他也清楚子卿的能耐。 比起从前,莫惊春似乎多了几分心气,那不一定是什么来由,却一定让他变得更为坚韧难缠。 莫惊春喘着气,“拉我起来。” 莫广生从原地跳起来,将二郎也拖了起来。 他先去取了干净巾子,而后丢了一条给莫惊春,“怪我。” 莫惊春擦着汗,挑眉去看他,“什么?” 莫广生:“当初我就该阻止惠娘与你的亲事。” “不是惠娘,也会有其他人。”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如今也不算坏。” “不算?”莫广生捏着巾子,青筋暴起,“你瞧瞧你过的是什么苦行僧日子?就是寺庙里的老和尚都没你这么素的吧!” 莫惊春:“……” 他耳根微红,镇定地说道:“别说荤话。” 莫广生在军营里混出来的,这种话连一成都没有,他恼怒地说道:“不成,我要将刘素打一顿。” 刘素是惠娘的兄长。 莫惊春:“……他不知内情,你还不如打张广林呢。” 至少张千钊是切实知道的。 莫广生头也不抬地说道:“那就一起打!” 莫惊春扑哧笑了出来,眉眼微弯满是笑意。 莫广生一把拢住他的肩膀,叹息着说道:“可算是笑了。”他捏了捏莫惊春的脸,“梅娘说你这些时日很是郁郁。” 莫惊春:“……劳大嫂担忧。” 莫广生嘿了一声,“这么见外,我和父亲常年在外,家里头都是你在撑。是不是我每次回来,都还得对你三跪九叩谢过你的大恩大德呀?” 莫惊春推了他一下,不说话。 半晌,他才慢慢说道:“要走了?” 莫广生扬眉看他,“又猜到了?我和父亲可是今日刚从宫里出来。”就算是朝野也没几个人知道,莫惊春更加不可得知。 莫惊春抿紧唇。 他不愿说,他在和莫广生交手的时候,隐约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公冶启的气息。 那让他感觉到一瞬的安宁。 何其可笑,给他带来如此痛苦的人便是帝王,可他偏偏能从这气息里受得安抚。 他摸着小腹不说话。 这时候正始帝会召莫家父子进宫的理由只有一个。 “还没那么快。”莫广生淡淡说道,“秋冬还是不太合适,再等到开春就差不多。估摸着能在家里再过个年。” 年头年尾,这已经满打满算过了整个年了。 莫惊春:“该是陛下的军费筹集差不多,正是踌躇满志。” 莫广生笑呵呵地说道:“我也愿意,若是真要和亲,那我这些年在边关岂不是白干了?”议和不是不行,可这往往也是武将不愿见的。 文官武臣,总有些不同的看法。 莫惊春在家里歇到最后一日时,桃娘的事情总算有了个结果。 桃娘愿意回家。 这之后如何登族谱,与外人说明便是另外的事情。 其实见过桃娘的人也不多,京城习惯在女郎十岁出头才会带着在外走动,这一回若不是徐素梅邀请的都是自己的手帕交,还有心中有异的张夫人,便也难得见到他们各家的孩子。 也正是因为那几个都是徐素梅的手帕交,倒是不惧什么。 这也是张家最后答应的缘由。 张千钊这几年,到底是真的将桃娘当做自己的孩子在疼爱。 徐素梅已经快手快脚地给桃娘安排了个院子,各种布置无一不细心,就等桃娘过来。 而莫惊春歇息了好些天,也总该去上值。 第一日左右少卿便跟看到亲娘似的,推着他去查看那堆满桌案的要务,惊得莫惊春扬眉,“往日半月也没这么多。” 左少卿苦笑着说道:“这不是后日便要去祭拜皇陵了吗?” 莫惊春这才想起来这件大事,他们和礼部一起负责,走到后头,倒是成甩手掌柜。他心里叹了一声,埋头苦干两日,总算赶在最后将首尾都弄个分明。 右少卿揉了揉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明日还得赶早,早点回去歇吧。” 莫惊春拍了拍手,让大家都早些回去。祭拜皇陵这样的大事自然不是只有皇帝要去,一些朝廷重臣还有礼部并宗正寺也是要派人去的。 礼部尚书和宗正卿无疑需要亲临。 莫惊春回到家中,就见书房还燃着灯。 墨痕悄声说道:“桃娘说是一定要等郎君回来。” 结果在里头睡着了。 桃娘是在昨日回来的,莫府上下对她很是友善,莫广生和莫飞河更是拖了一日没去大营,和她吃了一顿团圆饭。莫府的态度显然让桃娘不再那么害怕,甚至还试探着在府内走动。 反倒是莫沅泽很是羞怯,躲在徐素梅身旁看着这个小妹妹。 莫惊春将睡着的桃娘抱起来,沿着廊下往她院子走。 “……阿耶……” 小孩嘟哝着。 莫惊春微愣,她从未当着他的面这么叫过。 桃娘微微睁开眼,看了几眼莫惊春,又叫着阿耶慢慢睡去。 “……嗯。” 莫惊春轻轻应了一声,抱着孩子回了屋。 … 皇陵高大的封土就在眼前,在青天白云下显得格外肃穆。 然永宁帝的陵墓,却是其中最是矮小,也最是朴实无华之处。他没有动用太多的人工,在寿命最后的几年里慢吞吞地修着,最后也只修筑成寻常的三分之一不到。通往地宫两侧的士兵安静地伫立着,唯独飘扬的旗帜鲜红飒飒,是在场唯一的声音。 正始帝叩拜,祭天,依着定好的规章而行。 却在最后一步,帝王停下,幽冷的视线盯着地宫。 他罢开手,缓步行至地宫前,孤身一人入了肃穆寂寥的宽大殿堂。 在场无一人敢劝。 莫惊春站在黄正合身后,恭敬严肃的脸上波澜不惊,他瞥了一眼地宫大门,又低下头来。 “陛下进去已经一个时辰。” 黄正合的声音飘了过来。 莫惊春其实很佩服这些老臣是怎么做到说话的时候嘴皮子都不动,就能将话给挤出来。他低声说道:“还有时间。” 这时间说的是回去的时间。 这祭拜毕竟是当日来回的事情,总不可能让皇帝在宫外过夜。 黄正合那意思其实是想让莫惊春进去查看,但是谁也不是傻子,现在陛下在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谁也不清楚,若是进去了惊扰了皇帝,反而是祸事。也正是为此,黄正合才不想自己去趟雷。 风萧萧,秋意寒凉。 这肃穆的皇陵即便有着数千士兵驻扎,却也依旧没有半点人气。这里埋葬着公冶皇室过往的帝王后妃与功臣的尸骨,也藏着无数过往的冰凉。 又两刻钟过去。 除去黄正合和莫惊春外,底下的官员终究有点躁动。 跟着来的官吏无不是佼佼者,可到底有的年轻,耐不住性子。这无形的气氛也影响着黄正合和莫惊春,他回过头来看了眼莫惊春。 莫惊春点了点头。 两人悄无声息地沿着石道走,在紧闭的殿门外,莫惊春狐疑地看向边上站着的刘昊,低声说道:“中侍官,陛下这是……” 在公冶启进去前,刘昊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 刘昊欠身:“黄尚书,宗正卿,陛下吩咐不要打扰他。” 莫惊春无话。 陛下思念先帝也是正常。 只是…… 【任务一已完成】 精怪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让莫惊春猛地蹙眉。 任务一是什么来着? 【任务一:自从永宁帝去世后,公冶启的疯疾时不时发作,请尽快取得公冶启的深度信任】 深度信任…… 若说之前陛下的张狂宣言也能算数的话,那莫惊春无疑是取得了陛下的信任,可是为什么是在此时,此刻,此地突然完成? 【任务三:阻止公冶启】 精怪的提示出得又快又急,让莫惊春微顿。 他看向眼前巍峨的地宫大门,这些皇陵修筑出来的东西都异常坚固,如同这大门,要打开至少也得十个士兵一起推开。 莫惊春看向刘昊,“我要进去。” 刘昊脸上浮现为难,他是知道莫惊春和陛下的关系,这份古怪扭曲的关系不管是不是透着情意,都让刘昊不得不斟酌莫惊春的意思。 可是陛下的旨意…… “我担心……”莫惊春这三个字出口,又吞了下来,压着声音说道,“有种担忧。” 莫惊春意有所指,刘昊脸色大变。 他不去寻礼部尚书黄正合,反而来与刘昊说话,是有缘由的。刘昊或许叫不动这皇陵的士兵,却一定能够指挥得动殿前侍卫。 刘昊果断地叫来侍卫开门。 只是黄正合到底没进去,刘昊倒是跟着莫惊春进去了。 地宫内燃着长明不灭的灯火,映照着石壁都是灿黄,隐隐绰绰的光影藏于角落,越过窄长的甬道,他们才真正抵达了地宫的内部。一道高大的石碑立在殿宇中间,而在墓碑之后,才是先帝的棺床。 先帝的棺椁就停在上头。 莫惊春吸了吸鼻子,有种熟悉又别样的味道扑入鼻尖肺腑,让他脸色微变。 他抬起胳膊拦住刘昊,低声说道:“血味。“ 他们身后跟进来的十几个殿前侍卫脸色肃然,显然他们也都闻到了。 莫惊春和刘昊同时想起来的,也正是最令他们担忧的事情,他们对视了一眼,莫惊春沉声说道:“我先进去看看。” 刘昊面上流露出淡淡的惊讶,像是想到了别处去。 莫惊春声音淡淡:“只要他还是一日帝王,我便会行忠君之举。”倒也不必担忧他气急败坏将人一剑杀了。 刘昊苦笑一声,却不是为了这个。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让开路让莫惊春进去。同时让侍卫警惕,万一生出来任何变故,就要以最快的速度赶进去。 莫惊春话不多说,人已经到了殿宇内。 这面高大的石碑上刻写的是永宁帝过往的功绩,莫惊春迎着这面石碑步过去,仿佛也回味了永宁帝曾经的过往。他虽然待莫惊春稍显刻薄,可在百姓心中,这确实是个好皇帝。而他,对公冶启而言,也是一个好父亲。 血味更浓。 莫惊春驻足。 公冶启靠坐在石碑的另一面,一只腿屈起,胳膊正搭在上面。 浓重的血味,正是从此而来。 公冶启的冕服蘸饱了猩红的血,以至于衣袖上红得更艳红,黑的愈发幽深。大片血泊染开,与渐渐滴落的血珠一齐,冲击着莫惊春的视野。 他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在养好了身体后,他本不会反应这么大。 可这么浓郁的血味无不刺激着他的味蕾,让他险些在这里吐出来。 他下意识抚住小腹,“陛下?” “你最好出去。” 公冶启的声音冷硬,宛如压抑着恐怖的情绪。 他抬手在胳膊上又割开一道血痕,血肉绽开之下,更多的血蜿蜒爬了出来,与各色衣裳混在一处,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陛下!” 莫惊春扬声,透着几分惊怒。 公冶启一手撑地,整个人跃然而起,冰冷淡漠的视线贯穿莫惊春,“没听见寡人的话吗?滚出去!” 莫惊春反倒是镇定下来,笔直地看着帝王。 “陛下,臣可不是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品。” 他看向公冶启负伤的手,声音又低了下来,“若是先帝看到您如此自残,想必他也……” 血味猛地窜了过来,一下子钻进莫惊春的周身,血手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抬头,公冶启的声音冰冷,仿若每时每刻都在压抑着暴虐的声线,“你知道寡人现在想做什么?寡人想让外头的士兵自相残杀,让他们屠戮干净带来的一干朝臣,寡人想烧了整座皇陵,想亲手将守在外头的废人公冶明抽筋拔骨,挖出他的心肝丢在父皇墓前……” 他的语速又快又狠,恐怖至极。 “寡人要见你,将你压在这地宫石碑上进入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你再哭求,都要强迫你吞下。让你的腹中除了寡人之物再无旁物!”公冶启的眼中分明闪烁着恐怖诡谲的扭曲,“想将你锁在长乐宫,让锁链缠住你的脚踝,永远只能看着寡人,注视着寡人!” 他的声音或是尖锐,或是阴森。 那双猩红可怖的眼,都昭示着一切当真是他心中所念。 公冶启阴冷偏执地盯着莫惊春,撒开手,复在胳膊上划开又一道伤口。 莫惊春蓦然留意到,公冶启手里拿着的,便是当日他亲手塞给莫惊春的匕首,削铁如泥的利器快意地痛饮着主人的血液。 莫惊春脸色都变了。 公冶启在这地宫待了一个多时辰,流了这么多的血,若是不及早救治,怕是命都要没了。 公冶启的脸上扭曲又狰狞,剧烈的头痛与失血过多让他晃了晃身体,却在莫惊春靠近一步时猛地退后,踩进血泊之中。 癫狂压抑的眸子重新睁开,帝王眼底彷如燃烧着无尽的恶念。 “出去。” 他压抑地说道。 莫惊春不退反进,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臣为何要听陛下的话?” 公冶启阴鸷地看着他。 莫惊春冲着他笑,那笑容淡淡。 “陛下,把匕首给我。” 说话的同时,莫惊春已然出手。 两人本有武艺在身,在这石碑棺椁间交起手来,衣袖猎猎在半空卷过。 莫惊春本意不是为了袭击公冶启,而是为了夺下他右手的匕首。 想必公冶启从踏足地宫,不,是在步下祭坛的那一刻便已然处在半疯半癫的状态,他悄无声息地步入地宫,立在先帝的棺椁前。 那时他在想什么? 可不管他在想什么,那都阻止了帝王那一刻的疯狂。 帝王没有下令,也没有杀人,他只是将自己封闭在先帝的地宫,划下一道道伤口。 莫惊春从来没有真正与谁动过手。 不管是从前在武场的锤炼,还是后来在东华围场,甚至几次三番和公冶启交手,都不过是儿戏。这一回真真切切和公冶启交手,他方才发觉陛下的力气远比他之前正常状态时还要大得多。 公冶启的胳膊渗着血,猩红的眼底却远比之更甚。 他抓住莫惊春的臂膀将之甩飞砸在石壁上,痛得他脸色一白。他踉跄着站起身来,公冶启的嘴角也被莫惊春砸得开裂。莫惊春闪身避开公冶启的攻势,趁机绕到他的后背去,接连几下重击都砸在他手腕上。 匕首一朝落地,莫惊春旋即将匕首踢开,远远丢进角落里。 而他为了多做这两个动作,已经失却了先机,被公冶启猛地压进血泊里。那浓重的血味染遍了莫惊春的衣服头发,几乎都辨不出他原有的气息。 帝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莫惊春沉重地呼吸了一瞬。 却不知为何公冶启的动作停了停。 他抓住机会抬脚在公冶启下腹狠踹了几下,却只听到闷哼声,而公冶启却压得更低,完全不顾崩裂的伤口。莫惊春被热血浇灌了满脸,挣扎着侧过头去干呕了几下,整个人狼狈不堪。这血味有公冶启的气息,既安抚着他,却也刺激着他。 公冶启掌心下突突跳动的脖颈,就仿佛按在莫惊春的血脉上。 他的眼底有着可怖幽深的细碎暗光,然在最后,还是勉强着压制下去,不知是因为莫惊春咳嗽的可怜模样,还是此时此刻处于地宫的诡异环境。 “……寡人让你走。” 公冶启的声音还透着狂躁的暴戾,他坐在莫惊春的腰腹上,颤抖着手扒拉过胡乱的墨发,也不在乎那血色糊到哪边去。 他颤抖,是因为忍耐压抑的暴烈无处可走,只能强行压在皮肉下。 莫惊春:“……您能从臣身上下来吗?” 公冶启恐怖的目光盯着莫惊春的脸,莫惊春惊恐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小腹。公冶启顿了顿,也意识到那地方的不同寻常,微鼓的弧度…… 噢,他们的假孩子。 在意识到这点时,恐怖的猩红退了退。 一直浑噩疯癫的脑袋清明了一瞬,公冶启打量着眼下浑身都染满了他血液的莫惊春,看起来确实狼狈至极,可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味道。 他的心底骤然翻涌着可怕的欲念,公冶启缓缓侧头去看方才丢失的匕首,如若将热血从头到尾浇下,让莫惊春的皮肉骨髓都泡在他的血液里,那该是怎样一种…… 公冶启的身体颤栗起来。 莫惊春却是再忍不住那种诡异的感觉,眼瞅着陛下似乎恢复了一点点理智,连忙腰部一扭,将公冶启掀了下来,然后身体一弓坐了起来,双手无意识地停留在腹部。 他仍然下意识地保护着这个不存在的东西。 莫惊春的身影刚好挡住了公冶启看向匕首的视线,于是帝王便顺势看向他,眼神狂暴而幽深,仿佛无尽狱火藏在他眼底。 “你还在生寡人的气。”公冶启说话的速度很慢,他的额角青筋暴起,并未平息,剧痛在脑袋里翻滚,闹得他气息愈发狂躁,“为何还要进来?” 莫惊春平静说道:“与您意识到自己发狂便将自己锁在地宫一般,您这份责任,臣也有。” 公冶启低低笑了笑。 “错了,夫子。” 公冶启森然地露出个狰狞的笑,“如果不是在地宫,不是在父皇棺椁前……”他没有说完,烦躁地摁住额角。 莫惊春却是无法再说个不字。 他看过陛下几次发疯,知道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而今日今时,让他在无比剧痛里仍然要强行束缚的缘由……只在于这里。 这是先帝的地宫。 所以他靠坐在刻画着先帝一生功绩的石碑背后,盯着先帝的棺椁一道道地划开皮肉,肉体的剧痛与脑袋的翻滚相抗,让他迟迟没有迈出那步。 半晌,血手从额角挪开,公冶启坐倒在血泊里,怔怔地看着莫惊春。 他眼底燃烧的那片烈火已经渐渐消退,暴戾隐隐蛰伏在公冶启的皮肉下,随时都在蠢蠢欲动。可他始终没动,只是安静地打量着莫惊春的眉眼,又落在他的小腹,而后便是那染红的衣袖。 公冶启温吞地抬起手,莫惊春谨慎地看着他,因着他之前的暴烈,他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抗拒,而是任由公冶启抚上侧脸。 公冶启摩挲了片刻,又微蹙眉头。 似乎对莫惊春脸上的血红不满,他这脾气阴晴不定,在身上翻了一会,居然还能再找出来一条勉强没被血染红的手帕。公冶启捏着一角细细擦拭,将莫惊春脸上沾到的猩红悉数擦去,露出干净的面容来。 半晌,公冶启喟叹一声。 “好看。” 莫惊春微顿,心头仿佛被轻轻敲了一下。 手帕抛在血泊里,公冶启的情绪仿佛悉数沉淀下来,越过莫惊春看向他身后的棺椁,极其难得的透出几分破碎的苦痛。 他的语气却有点轻快,“是寡人对不住夫子。” 公冶启侧过头去,指尖抵在额角,“昨夜父皇入梦,训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思来想去,也唯独夫子一事。” 莫惊春早被公冶启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有点迷惑。 公冶启并非第一次如是。 在长乐宫,莫惊春刚醒来的时候,他也听到过公冶启一次致歉。 那时候莫惊春又惊又怒,气得险些晕过去,更别说听帝王的辩解。而这一回,公冶启疲惫不堪地坐到在血泊里,苍白的脸庞透出一种迥异于常人的俊美,他的眉宇飞着凌厉而凶戾的神色,却说着朴质真诚的话。 与先前那句脱口而出的“好看”相同。 莫惊春沉默。 并非帝王致歉,他便能谅解公冶启的行径。 更何况,他总有种莫名的感觉。 公冶启迎着他狐疑的视线,再度露出一个温煦的笑。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笑得最是爽朗的一次。 “夫子果然懂我,先前的过往确是我的不是,万般不是,皆在我身。 “可有些事情,我偏要强求。” 藏在血肉里的森然翻涌出诡谲的恶。 … 刘昊目瞪口呆地看着莫惊春,还有被莫惊春半抱半拖出的公冶启。两人身上的血腥味重到仿若以为死了人,身后的侍卫在他的呼和下忙冲过去将皇帝扶了起来,又有两个急急冲出去叫太医。 而刘昊偏过头去看着分明也一身血迹的莫惊春,“太傅,这是怎么回事?” 莫惊春懒得去纠正他的称呼,累得要命,“陛下为了不在先帝陵前大开杀戒,就用这狠厉的法子遏制住暴戾的脾性。”他抬手点了点地宫内。 “匕首还在里头。” 刘昊看向侍卫环顾下的公冶启,撕开的衣料下赫然是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条条道道看得刘昊头皮发麻,若不是陛下强忍住,确实是要大开杀戒。可如此狠绝,却也是非同一般。 这次随行的太医跌跌撞撞被拖了进来,在看到正始帝的伤势时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忙跪坐下来处理伤口。 莫惊春在和刘昊说话时,始终发觉有一道视线凝固在他后背。 他默默动了动。 那视线也跟着动了动。 太医惊呼:“陛下,您这嘴角都烂了!” 莫惊春:“……” 看来他狠狠砸得那一拳真的没手下留情。 公冶启浑身上下除了自己割开伤口外,就是嘴角和下腹,都是莫惊春打的。莫惊春站在边上听着太医一一数出,总感觉万般不自在。 帝王不耐烦地挥开太医,“去看看夫子。” 太医微愣。 莫惊春蹙眉看向公冶启还没包扎好的胳膊,“陛下,还望您以龙体为重。” “寡人刚才出手没留情,你背上必定伤了。”公冶启冷冷说道,“去不去?” 他狠踹了一脚太医。 刘昊忙道:“陛下,外头还有一位太医。” “那就叫他进来。”公冶启把太医推给莫惊春,面无表情地自己缠起纱布,这些本就是皮外伤,也就是清洗和上药罢了。 他也做惯的。 莫惊春不得已,只能退去角落任由太医查看,只是为了避免太医看到兔尾,他弄得遮遮掩掩,有些不太自在。 太医道:“您背上这片瘀伤需时时用药,肩肘骨怕是伤到了些,回去后……” 太医细细叮嘱着,不经意间看到了莫惊春肩头已然结痂的咬痕。 他若有所思,看来宗正卿有位极其强势的情人。 倒是没听说过。 太医给莫惊春上完药,那头新来的太医也给帝王重新换过,刘昊已经给他们各自带来更换的衣物,就连清水手帕一应俱全。 正始帝不愿让太多的人惊扰了先帝清净,除了刘昊和莫惊春全部都赶了出去。 刘昊给正始帝换着冕服,听到陛下沙哑的声音,“黄正合呢?” “他在地宫外守着。” 正始帝冷哼了一声,“他倒是怂得要命。” 刘昊苦笑:“陛下哟,您下次,下回,可莫要再如此了。若不是太傅坚持要进去找陛下……您要是在里头晕过去可怎么办?”这十条命都不够给正始帝陪葬的。 正始帝扬眉,“夫子说要进来?” 刘昊点头,复低头将腰带扣上,低声说道:“陛下,若是您还未……奴婢现在就让人去提一批死囚。”刘昊是从宫闱里杀出来的阴狠,只是在莫惊春的面前不必显露这份恶行,便从不表露半分。 若他只是那唯唯诺诺的脾气,当年又是怎么能去撺掇小太子换了东宫管事让自己有了上位的可能? 正始帝也不会留一个懦弱无用的人在身边。 正始帝:“不必。”肃穆威严的冕服压在他身上,墨发编在冠帽下,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这身血气怕是得到回去,方才能洗去。 他道:“尚可忍。” 他与疯性共存至今,除非失控,不然正始帝也不是甘于疯狂的蠢物。 “喏。” 待出了地宫,除了正始帝嘴角的破损,倒是看不出半点的问题。 临走前,他在清理一净的石碑前站了站,看着永宁帝的棺床沉默了良久,方才自言自语,“您总是劝我凡事留一线,不必玉石俱焚。可是孩儿仔细思索,过去二十年,又何尝不是这么过来的? “您挣扎为我求出来的生机,孩儿自然不会弃之不顾。只是这天下我要得,夫子,我也是要得。” 他露出个张扬的笑容,仿佛当真在与先帝说话。 “下回再来见您的时候,他会答应的。” … 莫惊春带着一身血腥味砸进木桶,背后的淤青在热水滚烫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但是冷了结块的头发才最是难搞。他搓洗了好多遍才勉强让那味道散去,莫惊春看着一水暗红头疼,但还是让人再换过一遍,这一回才能真的安下心来泡澡。 咳,今日莫惊春动手的时候,确实带着几分泄愤的情绪。 只是没想到那么巧罢。 莫惊春只要一想到皇帝坦然带着那张嘴角裂伤的脸庞走动,惊呆了一堆官员,便是又笑又恼,感情陛下压根就不在乎这颜面,彻底抛了不顾。 搞得黄正合一直默默看他,让莫惊春莫名不自在,就算真的是他揍了皇帝,那陛下不也摔了他?! 不过认真想来,敢打皇帝的,确实也没几个。 他摸了摸湿润的长发,又摸了摸小腹,对精怪说道,“任务三完成了?” 再离开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动静,但是大军开拔回朝的声音太大,莫惊春听不分明。 【是】 “如果我不管……陛下会死吗?” 【不会,但他会在失血过多后彻底失控,出来后便杀了刘昊与黄正合,在皇陵大开杀戒】 莫惊春:“……” “他有时恢复得快,有时恢复得慢,这是为何?” 【刺激的源头不同,若有及时的安抚,便不至于严重】 “除了先帝之外,还有谁可以阻止陛下?”他顿了顿,“我是说……还除了我那些诡异的,方式外。” 【若无您的插手,永宁帝去后,公冶启屠光了许家满门,包括许伯衡。而后几位皇子与朝野老臣反抗,最后公冶启不敌被自己人救走,由四皇子继位】 ……居然不是大皇子? 【再三年,公冶启卷土重来,屠光皇室,焚烧宫室,惹得天下大乱】 莫惊春:“???” 【异族入侵时,公冶启恢复清明,花费数年时间清理朝纲,抵御异族。莫飞河战死沙场,莫广生与陈沛盛一起驱逐异族,重获安宁】 莫惊春听得一愣一愣。 前头皇帝在先帝去后发疯那还是他意料中,但是在这之后的变化却是出乎意料。公冶启治国天赋无话可说,短短数年可以力挽狂澜,重稳朝纲,再与残存的将士一齐抵御外敌入侵……可他的疯性却也让人畏惧。 起起伏伏,皆是为此。 “你为了辅佐公冶启而来,但如若陛下真的失控,那该如何?” 公冶启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能搅和得天下大乱,而今他为帝王,每一次疯狂都可能带来巨大的灾祸,那更是不同。 【宿主所经历的长乐宫政变,不如预计疯狂,也并未生出严重后果】 预计? 莫惊春微顿,猛地意识到什么。 他蓦然想到当初在京城传遍的东宫宿疾的传闻。 那与任务二有关。 那传闻是在长乐宫一事后才渐渐平息,在处置了政变后又喧嚣而上。当时猜测是因为陛下处置手腕难得柔和,所以反倒是被轻视了。 后来此事交给柳存剑处理,莫惊春已经许久不曾想起。 而现在一旦回想起来,莫惊春即便坐在热水里,也觉得骨髓发寒。 “……有人,通过张家张哲,隐约猜到陛下自幼时的宿疾。虽然不知猜到多少,但是至少能得知其疯状。故而……”在先帝去世当日,不管通过什么手段刺激得公冶启彻底疯狂,亲自屠光了许家一脉,毁尽朝臣信任与民心。 这份隐忍与心力,还有能对身处皇宫的公冶启动手…… 那人,也必定在后宫! 如若没有精怪的出现,这便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公冶启生就一副傲骨,天纵奇才,满腹韬略,实为帝王之才。其心性之坚,性情之狂,更是发自骨髓。他从一出生,便是灼灼光华独立于世,无人能移开目去。仿佛正是为此,方才有着与生俱来的宿疾疯病,此一生起起落落,皆是为此。 他背负骂名,受尽唾弃,却也将朝代带至巅峰,而至于当时,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皆为国土。 这精怪,本就是为了这不甘、这屈辱、这愤怒、这无尽的怨怼而来。 为了公冶启,为了国运。 莫惊春怔然。 半晌,他坐在逐渐冰冷的水里说道:“若是你在一年前出现在我身旁,便用这样的言语蛊惑我,我是半点都不会相信。” 莫惊春闭了闭眼,靠在木桶不说话。 … 过几日,陛下分赏礼部与宗正寺,为的是祭拜皇陵一事。 宗正寺里头倒是高兴,但是莫惊春却对着赏赐名单上的一物面露古怪的神色。他身为宗正卿,自然得了大头。而赏赐的东西,也是要一一唱出来,再记在名单上。 可他却在赏赐里看到一个名单上没有的布包。 说是布包,其实也是用了极其华贵的布料所做,不然莫惊春也不会一下子就看到这个东西。他顿了顿,带着某种莫名的驱使将这布包拆开一看,里面…… 放着一件素袍。 莫惊春不必多思,便知道这件衣服是谁的。 他羞恼地看着这件素袍。 更让他恼怒的是这件素袍的出现还真的让他隐隐的反胃消失了。 临到头了这最后几日,这素袍又有何用? 莫惊春想将它丢了,却猛地发觉那看着虽然素,实则还是纹着龙痕,要是被谁看到了还得追查。 他闭了闭眼,气得牙狠狠地将这东西收起来。 然不可否认的是,这东西的出现大大宽慰了莫惊春的身体,在最后几日,他不必再依靠酸梅蜜饯等物才能压下反胃干呕的迹象,只要将这东西摆在身边就是了。 夜间,莫惊春盯着他的兔窝,呸,他的寝床,和边上的布包。尽管堆得凌乱温馨的被窝如此舒适,但总归是少了一个东西。 他犹豫了很久,毕竟他之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对吧? 莫惊春磨了磨牙,真真可恼! 他将外衫脱去,再将素袍抖落穿在身上,而后快速窝在了做成窝的床上。 从未有过的安心感抚慰了莫惊春,让他无形里一直抖着的兔尾慢吞吞地垂落下来,最后闲暇地在背后扫来扫去。莫惊春摩挲着小腹,微眯着眼慵懒地躺着,大概再过两三日,这祸害了他许久的惩罚便要消失,总归是…… 【任务二失败】 兔尾猛地绷直,莫惊春弹了起来。 “什么?!” … 太后宫中坐着两人。 太后拿着绣好的手帕看了看,笑意盈盈地与太贤妃说话,“……倒是不知不觉与你说到现在,这在后宫里就是忒没意思了些。陛下总也是不肯进人,若是能再让宫里添些好颜色,咱们瞧着也新鲜。” 太贤妃淡笑着说道:“陛下已经有了小皇子,倒是不急。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呀,就莫要再担忧了。” 她们又说了些话,太贤妃才起身告辞。 太后让女官去送人,而她揉着眉心,低声说道:“陛下那头可传来消息?” 前几日公冶启去祭拜皇陵,太后本是要去,却在那两日病重起不来身,那也便罢了。结果回来听到皇帝出事,险些都要厥过去。待亲自看了正始帝身上的伤,又气又恼,给他好一通训斥。 公冶启笑着安抚太后,反倒是他毫无感觉。 只是这两日她心底一直惴惴不安,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她拧着正始帝的耳朵问他可还有瞒着的事情,他却只是笑着不说话。 这摆明了就是有! 这臭小子打小就这样,便是给人猜出几分,却也猜不出个底。他偏也不瞒着,就是不肯说。 “太后娘娘,陛下那头安好。” 有人答道。 长乐宫,殿外肃穆站着宿卫,柳长宁面无表情地将整个长乐宫围得水泄不通,仿佛没有听到殿内的发狂惨叫,那女子的声音逐渐衰弱下去,仿佛奄奄一息。刘昊的脸色冰冷,眼底透着寒意,“去请宗正卿。” 柳存剑从柳长宁的身后步出来,质疑地说道:“宗正卿又能如何?他的身手还能好得过统领?” 刘昊漠然看他一眼,“不想都死,便照着我说的去做。” 柳存剑紧蹙眉头,转身带着几人朝着宫门飞驰。 他们身上带着的令牌,可以让他们在要紧的时候出宫。 刘昊面无表情地站在殿外,在皎洁的月光下,长乐宫外赫然挂着一把巨锁。 柳长宁沉默地盯着那把锁头,许久后才说道:“陛下都已经查出来前因后果,为何还要放纵自流?”后宫有太后盯着,宫外有柳存剑挖掘,有些事即便再瞒着,也几乎不可能瞒住。 帝王之威,可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言道。 刘昊紧闭嘴巴不说话。 … 莫惊春被柳存剑从家里挖出来的时候,急匆匆地换过衣裳跟着他入宫,直到人出现在宫道外还都是满脸茫然。 柳存剑什么话也不说,几乎是砸开了莫府的门,险些和莫家的家丁干起来。 如果不是阍室的门房认出来柳存剑那张脸,怕是要引起祸患。 “您什么也不说带我入宫,是陛下要见我?” 莫惊春蹙眉。 柳存剑直到看到长乐宫,方才露出一个苦笑,“不,是刘昊让我带你入宫。” 莫惊春挑眉,看着长乐宫外森然可怖的阵仗。那些排开来的士兵不像是要拱卫长乐宫,更像是要看守住长乐宫内的凶兽。 刘昊快步迎了上来,带着莫惊春走到一边。 “太傅,陛下出事了。”刘昊急促地说道,“前些时候,柳存剑回禀,说是在后宫内外里查到一味香料。是下在了陛下的香炉内,但是大半个月前,陛下就已经莫名让人中止了燃香的习惯,那香料便未发挥作用。” 莫惊春微顿,大半个月前……是陛下发觉他假孕的时候。 他闻不得太重的浓香。 他心里的感觉莫名,却没有表露出来,这细心听着刘昊说话。 “结果数日前,陛下在祭坛上所用香烛,里面也掺杂了这味香料,所以才会在地宫险些出事。” 刘昊语速飞快。 怨不得……永宁帝理应是最能稳定陛下情绪的存在,怎么可能会突然暴起? 莫惊春若有所思。 “那今夜,又是怎么回事?” 柳存剑一提到是刘昊让他入宫,莫惊春便猜到了几分,陛下怕是又出事了。而在刘昊看来,他无疑是一味救命良药! 刘昊艰涩地说道:“这宫内各处,其实有的殿宇是有密道。这长乐宫内,也是有的,通往一处冷宫。今夜有几个陌生宫女骤然通过那密道出现在长乐宫殿内,她们身上……全是那些香味。” 莫惊春抿唇,看向寂静的殿宇。 半晌,他轻声说说道:“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对吧。” 刘昊眼底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是,陛下约莫在入秋的时候,便查到是谁了。” 莫惊春又转回来看向刘昊,“为何?” 他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让他任务失败的答案。 如果说从前张家的任务失败,是因为张家自身不在乎和公冶启的憎恶,而如今任务二的线索他已经通过袁鹤鸣和墨痕的排查一一将线索交给陛下,而后又有柳存剑细查的前提下还能失败……那他必须要得到一个解释。 “那香料会刺激到陛下发狂,但是,也能在十倍百倍的痛苦煎熬里让他勉强保持着清明。”刘昊看着莫惊春露出个苦笑,“……只要能熬过去的话。”而查到香料的来源和渠道还需要些时日,正始帝这是赫然用自己做诱。 而即便是用十倍百倍的痛苦做抵,正始帝也要偏要强求那一线清明! 莫惊春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平静地说道:“我去。” 宫外的挂锁是有三把钥匙,必须是柳存剑,柳长宁和刘昊同时才能打开。当然,其实还有一份备用是在太后宫中,只是太后不知道。 寂静空荡的长乐宫内,莫惊春一脚踩进去,便先看到一张惨白无神的脸,只剩下大半个头颅滚在地上,残躯也不知道散落在何处。 莫惊春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关上。 落锁的声音再起,仿若这寂静噬人的宫宇将他一口吞下。 莫惊春没有在正殿停留,这昏暗的殿宇只有几盏没有倒下的烛台还勉力支撑,足够他看得清楚这里没有人。他在整个正殿绕了一圈,除了时不时看到的尸体外,确实没看到陛下的身影……难道他从密道出去了? 莫惊春顿了顿。 不可能。 正始帝必然想到这点,也会封闭密道。 不在正殿……是在偏殿? 莫惊春蓦然想起一事,原本要往左边去的脚微顿,便转向右边。 他去的是之前他曾经拖着公冶启去过的偏殿。 偏殿内寂寥安静,就连半点烛光都无。莫惊春借着外头月光,勉强辨认着殿内的布局。在瞥过堂前靠椅时,忍不住呼吸一窒。 那里隐约坐着个人。 偶尔有水声,像是湿哒哒地,滴不尽的血。 莫惊春慢慢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将边上的烛台点亮。 昏暗的烛光下,倒映出一张惨白森然的脸,即便再是俊美非凡,也抵不过那恐怖扭曲的神色。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素衫不断往下渗着血,连着些看不清肉泥一起坠在衣袖上,实在是恐怖阴森至极。 他的手里…… 莫惊春怔住,陛下的手里,还抱着一件衣裳。 那揉乱在血泥里实在看不清楚,却隐约透过上面的纹路与布料,让莫惊春猛地猜出来那是什么。 那是莫惊春的朝服。 他只丢过一件朝服,便是在地宫那回。 换下来的朝服他以为刘昊已经处置了,没想到却是到了陛下的手中。朝服披在他的臂膀里,垂落下去,与衣袖贴在一处,染着同样的猩红。 莫惊春慢慢地跪坐下来,抬头看着公冶启。 “陛下。” 良久,宛如恶鬼的公冶启慢吞吞地低头,暴躁的戾气压在眉宇,却说出算得上温柔平静的话,“夫子,怎么红眼了?”他其实已经头痛到看不清眼前的东西,随口胡说,还能勉力伸手,一下子摸到了莫惊春。 “……陛下,那是臣的鼻子。” 于是,公冶启就轻轻地掐了一下莫惊春的鼻子。 掐得红红的。 第三十六章 莫惊春低头取出手帕, 擦着公冶启手指的血污,只是有的时间太久,还是留下擦不去的痕迹。 “陛下何苦用这样的法子磨砺自己?” 莫惊春叹了口气。 他也不管公冶启能不能听到, 继续说道:“这法子看似有用, 却过于极端。不管是刘昊,还是柳存剑那几个其实都看出来了,却只是不敢劝。若是您熬不过去, 彻底陷在疯疾里,那该如何?” 明明灭灭的烛光下,帝王的轮廓都被暗影涂得模糊, 几近与黑暗交融。 “家国天下, 太后,黎民百姓……这些, 您难道愿意拱手让给旁人,任由他们上位吗?”莫惊春的语气难得犀利嘲讽, “治国手腕不如您, 才问学识不如您, 目光长远不如您,让这样的蠢物占据皇位, 即便只有寥寥数年, 难道您忍得?” 莫惊春抬眸, 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公冶启, “您忍得, 臣却忍不得!” “咔嚓——” 公冶启活活捏碎了木椅扶手。 被莫惊春扶住的那只手指没动,另一只手却不知何时暴起, 以至于各种木屑纷飞, 扎根入骨。暴躁凶残的目光长久凝视着莫惊春, 良久,公冶启捂着额头,“本就痛得要命,夫子忒多话,说得我更痛了。” 莫惊春抿唇,他还想大骂帝王呢。 他见公冶启总算勉强挣扎出一丝清明,忽而起身,挤着桌椅的边缘坐了进去。即便宫里的靠椅惯常做得宽大,可是要挤进去两个成年男子却是慌得很,莫惊春也只是勉强因着破裂的扶手而可以靠在边上罢了。 只是距离近了,公冶启便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 那醺浓甜香实在是不要命地钻进他的五脏六腑,让公冶启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仿佛也将几乎爬出来的深沉欲念活生生吞了进去。 莫惊春目不斜视地说道:“陛下,尾巴两日后便要消失了。” 忍痛忍到嘴角流血的公冶启低低笑道:“夫子是在可怜寡人?”轻柔的话里似乎带有压抑的逼仄狂躁。 莫惊春:“陛下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吗?您是天下之主,一切权势尽在您的手里,若是去可怜您,我还不如去可怜之前的雍州百姓。 “可没什么比活不下去还要倒霉透顶的事情。” 公冶启直勾勾地看着莫惊春,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逡巡般盯着他,好半晌,一个沉重的大脑袋就压了过来,砸在莫惊春的脖颈处,炙热狂躁的吐息压在他的肩头,沉沉地吸入。 “夫子,你的毛病,就是太过心软。” 帝王一边暗哑地笑着,一边确实毫不犹豫地撩开常服钻了进去,一把抓住那沉睡的兔尾把玩揉捏。 或重或轻的力道,公冶启压根控制不了。 莫惊春坐着。 他或许可以不来,也或许可以不进,只是殿外刘昊焦急的话语仿佛印在他的心头。 ——“陛下是知道的,可是这般剑走偏锋的法子若是得用,朝野天下就无需一个时常有可能疯癫的帝王,黎民百姓就无需面对一个残忍狂躁的暴君,这一切的得失,陛下早就心中有数。” ——“可若是熬不过去呢?” ——“陛下留有后手,若是……两日内,柳长宁的宿卫便会闯入长乐宫,同时自皇陵接来废人公冶明。” 刘昊朝着莫惊春跪拜下去,还未成形就忙被莫惊春搀住。刘昊既轻又快地说道:“柳家上下都是皇室的一把刀,只遵君令。” 所以公冶启命柳长宁在两日后杀了他,便是毫不留任何余地。 外头宿卫确实是拱卫着这座殿宇,却也看守着这座殿宇,更是与其中囚困的凶兽四目相对。 怨不得刘昊会如此紧张。 也怨不得……柳存剑并不与他兄长一道。 莫惊春道:“先帝诸子里,您为何独独选择了公冶明?” 先前的大皇子已经被废弃,虽不曾剥夺公冶的姓氏,却也人人可以称呼。 滚烫浓烈的气息扑在莫惊春裸露的皮肤上,惊得尾巴毛颤抖了两下。于是,公冶启也轻笑起来,将那白团揉了个满怀。而至于身体相接的时候,方才能感觉到莫惊春身躯细细密密的颤抖,伴随着帝王每一次揉捏亵玩,都有反应。 “公冶明……算是那几个里头,还算得上,清醒的一个人。晓得外戚的危险,也知道如何平衡各处。就是他的性格,太过优柔寡断,由他当皇帝……如你父兄那几个常年在外征战的,就免不了腹背受敌,被文官攻讦……他撑不住的……异族怕是会卷土重来。”公冶启每一个字每一句都说得很慢,似乎那就花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滚下来。 “就是之后如何服众,那就是他的事情了……至少,也比其他几个上位来得好。” 莫惊春一声闷哼,下意识身体往外倾了出去。 公冶启背后的大手一个用力,薅着毛毛不给动,“夫子不是说任着寡人吗?” 莫惊春咬牙切齿,“臣什么也没说!” “夫子确实什么也没说,只是主动踩了蹚浑水……又掉了进来而已。”公冶启的声音愈发轻,却死活抓着莫惊春的尾巴毛不肯动弹。 莫惊春恼得半死,一边摸着小腹,一边还要顾忌着在尾骨乱动的手。 那尾巴毕竟串联着他极为敏感的地方,公冶启揉捏把玩间,总归掀起比之前还要凶猛的浪潮,甚至让他有些招架不住,细细密密地冒着汗。 一惊一颤间,下腹险些要有了反应,急得莫惊春的眼底泛起了潮。 正此时,公冶启方才慢慢地垂下头,一口热血吐在莫惊春的身前,便猛然晕了过去。 莫惊春被帝王这一出吓得毛都炸了,顾不得掩饰那半起不起的反应,一下子伸手去扶公冶启,却发觉他虽然昏迷了,身后的那只胳膊却仍然僵硬得狠,死死地抓着兔尾巴不肯动弹。 莫惊春:“……” 他有很多话想骂,他该和兄长多学学,免得这时候连骂人都不晓得说。 他又气又恼,顺着公冶启的动作摸去身后,硬生生在兔尾和手指间进行了一场拉扯,受疼受累的倒是他自个。好不容易让兔尾脱离苦海,莫惊春忙扶着公冶启,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可只有一盏昏暗的烛台,实在是难以看得清楚公冶启的模样,莫惊春站起身来,打算再点燃几盏方才能看得清楚。 只是他一个动作,身后以为已经昏厥的公冶启蓦然抬眸,猩红凶残的眼眸只盯着后面动来动去的兔尾,猛地一个饿虎扑食将莫惊春压在身下,砸得他那叫一个头昏眼花。 莫惊春摔倒在地,身上还压着个死沉死沉的身躯,他气得在地上砸了一拳,想要翻过身来,却是不能。 莫惊春沉默半晌,“孩子。” 身上帝王跟鹦鹉学舌一般说道:“孩子?” 莫惊春声音沉痛,“对,孩子。” 公冶启含含糊糊地念叨着孩子,然后就地抱着莫惊春滚了一圈,让他整个人都伏在自己身上。 莫惊春趴在公冶启身上,方才大惊发现这姿势实在是诡异,陛下的两只大手停在他的尾骨上用力揉着兔尾,却是不肯动。 尝试过几次后,莫惊春总算不再费劲,就这么躺着。 罢了,陛下都不嫌,他能说什么? … 刘昊在殿外守到白天,已经快到早朝的时刻。 他不住打量着柳长宁的脸色,总觉得他脸都要绿了。柳存剑抱着佩剑站在不远处,“陛下和宗正卿在偏殿。” 昨夜燃起的烛光,虽然微弱,到底是看到了。 只是殿中半点无话,也没传出什么动静,让他们也不敢擅自开门。 “要我说,实在不行将陛下打昏不就成了,为何要……那么?”柳存剑憋不住了,他是猜到陛下是将计就计,可是究竟是多大的祸害才需要他们这么严阵以待? 刘昊语气幽冷地说道:“当初长乐宫前,你不是有所察觉吗?” 柳存剑蓦然看向刘昊。 刘昊却目视前方,看着宽敞寂寥的殿前,“那个时候的陛下,你觉得谁能阻止?”当时公冶启一人闯入叛军之中,硬是将许博强杀出来时候,又是如何地狱阎罗的模样,柳存剑又不是看不到。 如此癫狂凶残,岂是“打昏”就能阻止的? 能不能近身都还不好说。 “那就任由宗正卿进去?你既然清楚危害,岂能不知这是在冒险?”柳存剑皱眉,“你们两人不还是有点交情吗?居然还这么坑害他。” 刘昊苦笑着摇头。 如果还有选择,他当然是不想,可是如今……整个宫闱里,除了太后……难不成他们还要将太后送进去? 只能是莫惊春。 等正始帝醒来,必定会大发雷霆。 可只要陛下能熬过去,那一切才有后论。 许久,偏殿的门自内响起,这外头几人无不是竖着耳朵听动静,闻声刘昊居然是跑得最快的,三两下就窜到了前头,急切地说道:“太傅?” “……劳烦中侍官拿换洗的衣服进来,陛下……清醒了一些。” 莫惊春的声音有气无力,偶尔像是在隐忍着什么间或暂停,尾音带着轻颤,好半晌才将一句话完整说完。 刘昊忙去做。 而殿内,跪坐在殿门前的莫惊春额头抵着大门,捂着嘴巴喘息了几下,挣扎着说道:“够,够了,陛下,够了!”他颤抖着弯下腰去,捂着小腹几乎要吐出来,却不是不舒服,而是过于舒坦。 公冶启就单膝抱坐在他身后,看着兔尾颤巍巍地扯出一小段,尾巴尖都变得粉嫩。 莫惊春花了整夜的时间,才勉强将公冶启的理智拉了回来。 据陛下所说,闻到那些异香时会有无数狂躁的情绪翻涌而起,等到意识到的时候整个人便会疯癫欲狂,有着无尽的破坏虐杀的念头,比之以往还有剧烈的头痛几乎霸占了全部的意识,清醒的时候,那些宫女已经悉数被他厮杀了个干净,连一具完整的尸体也留不下来。 但……即便非常痛苦,可正如在地宫爆发的那一次,公冶启只要捕捉到一丝清明,就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从正殿走到偏殿去,也是为此。 “别,别揉了!” 莫惊春暴起,捂着兔尾巴转过身来。 说着这么重要的话,却做着下流的事情! 公冶启吸了吸鼻子,若有所思,“夫子,您……” 莫惊春色厉内荏,“没有!” 公冶启慢吞吞地看向莫惊春下腹的位置,“那便是有。” 莫惊春想杀了陛下再自杀! 公冶启捂着脑袋笑了,“那药有用。” 他的声音骤然又冷了下来,“虽然非常痛苦,但是这一线清明……” “陛下真的觉得够用吗?”莫惊春打断了公冶启的话,沉声说道,“即便您在这药物的控制下勉强夺得清醒那又如何?您在那种状态下能做什么呢?在地宫您是靠着自残才维持住理智,而这一回的刺激必定比在皇陵还要严重,您只能勉力不冲杀出去而已……这样的清醒,您也要得?” “夫子,子卿。” 公冶启蓦然叫住了莫惊春的表字,残留着暴戾的眉间栖息着少少倦意,俊美的脸庞苍白,唯独那双眸子却是清亮得很,“一丝一毫,都是机会。” 殿门外,刘昊的声音响起。 等真的确认了殿内的状况后,宫人们鱼贯而入,大部分去正殿处理残局,而刘昊亲自给正始帝更换衣物,莫惊春则是退到一旁去换。 刘昊对于皇帝这种反而将隐蔽之所让给莫惊春更换的举止并未发问,他只是在给陛下捋平肩膀的皱痕时低声说道:“丑时三刻,西华宫有人出去。” 正始帝淡淡应了一声,取过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血。 刘昊:“陛下,要不要召老太医过来?” “让他朝后在长乐宫等着。” “喏。” 彼时,莫惊春已经将换下来的衣物搭在胳膊上,正走出来,微红着脸想要问刘昊要个物什能兜起来带回去。他是万万不能容忍这衣服……被宫人拿去搓洗。 他那时候……被陛下揉捏兔尾激起了反应,实在太过难堪,若不是百般抵抗,陛下都险些要替他解决,记得莫惊春都险些再度袭君。 岂料刘昊却不在,唯独好大一个正始帝站在外头,正一眼瞧到了莫惊春抱着的衣服。 莫惊春心里大叫不好,却是来不及遮掩。 正始帝眼眸幽深地看着那件略显脏污的素袍,稍显阴沉的脸上骤然亮起,却是逼得莫惊春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直视。 “夫子?” 陛下唤他,声音居然有着快活和雀跃,正如他的年纪一般。 莫惊春羞恼地说道:“再两日,便不会如此了。”他说得语焉不详,但是陛下是清楚他的情况。 莫惊春怀疑帝王正是清楚得很,方才在昨夜分明已经逐渐清醒过来后还是舍不得撒手,搞得莫惊春后半夜一直焦躁不已,尾巴肿胀发疼,酸胀得很。 他将素袍塞在常服下面,又问刘昊要了物什包裹起来。 面对着刘昊“可以留给宫人”的说法,正始帝是这般为他解围的,“夫子待他那两件衣裳有着特别的情愫,所以方才舍不得留给宫人。” 莫惊春:“……” 陛下发疯的时候不也抱着他的衣服吗!? 公冶启正为了此事高兴。 他抱着夫子的衣裳,夫子穿着他的素袍,这种隐秘的交换何尝不让人欣喜? 这种淡淡喜悦的情绪维持到了早朝,便幡然化作巨浪。 “……所以,杭州刺史是想同寡人说,寡人派出去的钦差大臣好巧不巧在即将抵达杭州时翻了船,整船人都淹死在了江水里,真是好不可怜!” 随着最后一句话,正始帝的声音恐怖至极,仿若几乎要生吞了说话的人。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带着满朝文武也跪了个遍。 许首辅从赐座上起身,拱手行礼说道:“陛下息怒,这番说辞自有蹊跷,如今钦差大臣出了事,不管是追责杭州刺史的责任,亦或者是彻查私盐一事,尤其是后者,已经是迫在眉睫。” 他的脸上透出几分狠厉,“事态必定紧迫到了极致,方才会有此险招。” 正始帝沉默良久,方才将暴戾压下,“莫广生何在?” 今日上朝的莫广生一愣,倒是一骨碌站起来。他们武将倒是没什么想法,文官都跪下了……那他们就跪呗,素日里虽然嘲讽文官胆小,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互相别苗头。钦差大臣都死了,正始帝必然恼怒至极。 皇帝点了王振明,而后阴测测地说道:“莫广生率三千京郊大营的士兵护送王振明至江浙,寡人倒是要看看,这一回杭州外的大风大浪,是如何将这三千人弄死!” 王振明脸色微白,轻声说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不合什么规矩?”正始帝幽幽地看向王振明,“杀了寡人的钦差大臣,便是规矩?” 帝王之怒,已然显露。其杀意无法阻遏,几乎要让王振明再跪下。 莫广生倒是高高兴兴地领命。 他们训练京郊大营也有一年,可是一直困于普通的训练也算不得实战,能带兵出去到底是一种操练,对那群兔崽子也不失为一种法子。 “莫广生,任何经由王振明查办的官员全都就地斩杀。” 正始帝森然说道,“王尚书,莫要让寡人失望!” “是!” “……喏。”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余下的种种都仿若是小事,也便匆匆带过。 下朝时,正始帝扣着桌案,不耐烦地看着底下那群正看着他的朝臣,“怎么都不想走了?是想留下来听寡人发脾气吗?” 原本还在好奇为何平日总是最早走的皇帝居然没动弹的大臣顿时作鸟兽散,一个个争前恐后地出去了。 “……陛下,您给莫广生放权过多了。” 原来皇座的屏风后,居然还坐着个人! 莫惊春无可奈何,又觉得战战兢兢,尤其是百官叩拜的时候,他猛地起身侧过去,心里实在是无奈。 正始帝振振有词,说是诸多大臣已经在朝前等候,莫惊春想要避开耳目就需要绕一大段路从宫道出去再进来,可是有这样的时间朝会都开始了,也再来不及。还不如跟着他一道上朝,如此也无人能看到。 就在屏风后给他留了个座位。 正始帝倒是高兴,可是莫惊春坐立难安啊! 正始帝听了莫惊春的话,笑道:“寡人这是让他牵制王振明呢。” 王振明……是吏部尚书,也是与许伯衡有半师情谊的官员。当初就是他让许尚德成为苏州刺史,似乎也对江浙一带的情况知之甚详。 当时莫惊春猜测此事与大皇子有关,而东宫却直入劝学殿,在他涂抹的“长”旁边再写上“四”字。 莫惊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声说道:“您是怀疑他与……” “不是怀疑。” 公冶启淡淡地说道:“夫子猜猜看,给寡人下药的人是谁?” 莫惊春的呼吸急促了一下,看着从屏风前绕过来的帝王,好半晌,才轻声说道:“不管是在殿前香炉动手,还是知道宫中密道,甚至是在地宫香料里插手……这些无不需要多年的积累,尤其是祭典上的香烛,臣记得,那是礼部专造。” 而这样的地方都渗透进去人手,无疑说明需要长时间的积淀。 如果丽嫔还活着的话,莫惊春最先怀疑的人会是她。 可是如今这后宫里,还能做出这样举动的人……除了太后,便只有…… “贤妃。”莫惊春抿唇,“贤太妃。” 贤太妃的出身确实高贵,她其实是永宁帝的表妹。 贤太妃的父亲早逝,其妻德清长公主随之而去,德清长公主是永宁帝和庆华公主的姑姑,而后庆华公主便养了这位小表妹。 说是表妹实则是当做亲女儿养大。 当初永宁帝并没有打算让贤太妃入宫,但是她一心仰慕先帝,最终说动了她的表姐庆华公主亲自入朝请求。 也正是看在庆华的颜面上,最终才促成此事。 而庆华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姊妹,她的丈夫,也便是上一任宗正卿。 莫惊春苦笑道:“如果是贤太妃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庆华公主仍在世。 她甚至还养着王府三千私兵,那是永宁帝默许的。 正始帝矜傲地说道:“若她还记得父皇,自然不会插手此事。若是……不如送她去与父皇相会。想必……父皇会很高兴。” 莫惊春:“……” 动不动就送人下去陪,先帝当真会高兴吗? 此事话罢,原本莫惊春要自请出宫,却被皇帝拦下了。 正始帝熬了一宿,除了眼皮底下有点黑痕,居然看不出半点精神萎靡,倒是莫惊春跟在后头倒是像被吸走了精气一般脸色苍白。 长乐宫内,老太医先是给陛下诊脉,好半晌,他说道:“陛下情绪起伏暴躁,容易反噬自身,尤其昨夜怕是又一宿波澜,今日还是莫要发作才是。”显然他已经听说清晨陛下在朝堂前大怒一事。 他手也不停地开药,语气平静地说道:“陛下似乎还用了些别的药物,但此物……过猛。不妥。” 正始帝盯着老太医看了半晌,“若是有这药物,你能将其改得温良一些?” 老太医顿了顿,“还是得亲自看过才能知道。” 正始帝便没再说什么,他等着老太医开完药后,赶着他去给莫惊春查看。 莫惊春那边倒是没什么,除了熬夜造就的疲乏外,老太医只是稳稳当当劝说宗正卿不要大怒大悲,好生过活方才要紧。 听着特别像是想要劝人出家。 正始帝在背后磨牙,盯着老太医的背影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时候要掐死他一般。 但是等老太医开完药后,莫惊春还是寻到机会跑了。 正始帝有点难过。 啊,下一回尾巴是真的要没了。 早知道昨夜夫子要哭出来的时候,他就不手下留情,试试看能不能用尾巴攀上巅峰也不失为一件趣事呀。 等老太医退去煎药,正始帝的面前才齐刷刷跪着三个人。 正始帝慢吞吞地吃着茶,“昨儿去寻夫子,是你的主意?”冷寂的目光看向刘昊。 刘昊猛地叩头,“是。” 正始帝举着茶盏顿了半晌,骤然暴起将茶盏摔在他的头上,阴冷地说道:“若是寡人醒来时发现夫子有半点损伤,便要将你与那宫女一般撕成碎片!” 滚烫的茶水砸得刘昊额头出血,他却砰砰磕头不说话。 他罚了刘昊三十杖。 正始帝都要将自己强行关闭在宫殿内,无疑是一场豪赌,更是要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得人上钩。这计划里,从头到尾都没有莫惊春的身影。 可偏偏刘昊自作主张将莫惊春引了进来。 “又是谁将夫子带进宫来的?” 正始帝森冷地看着柳存剑。 “取鞭来。” 半晌,柳存剑背后皮开肉绽,整个人脸色发白。 正始帝拖着带血的长鞭走在他们面前,眼含暴戾地说道:“寡人不需尔等的自作主张,明白吗?” 柳长宁因为没有阻止,也有十军杖。 刘昊低声说道:“太傅对陛下,着实有用。陛下又为何要将太傅置身事外呢?” 倒不是刘昊真的想要害莫惊春,他是真的没想明白。 正始帝手腕微动,到底忍下抽刘昊的欲望。 內侍比不得柳存剑那身骨,一鞭子下去要躺半月。他摩挲着冰冷的鞭柄冷冷地说道:“他确实是寡人的良药。” “然,他再是良药,也不过一人。” 凶戾的视线扫过刘昊,阴鸷的笑容扯了扯,却是不够冷。 “将一国之力,举朝之望,都压在他一人身上……”说得难听些,便是不能将宝压在一人身上。可刘昊却不得不去细想这言行后的深意,这究竟是戒备,还是另一种意味? 或者两者皆有。 既爱重,又猜忌。 越是欢愉,便越不能将一切加诸一人身。 … 兔尾消失了。 莫惊春为此长出一口气。 与此同时,胸前的产乳征兆也没了,微鼓的小腹也逐渐消失,这无疑让莫惊春喜上加喜。可是紧接而来的是惩罚的抽选。 不过这会在明日才知道。 完全松活的感觉让莫惊春喜不自胜,连去上值的步伐都是轻快的。 然后,便在朝上听到陛下要废妃的事。 说到废妃,其实朝臣都险些没反应过来。毕竟陛下的后宫实在是太空荡荡,压根没有人,还是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原本的太子妃焦氏还在后宫,而陛下对她的态度正如他对一干兄弟的态度,都透着森然的冷意。 黄正合率先出列,皱着眉头说道:“陛下,太子妃诞下皇子,岂能随意废弃?”他是礼部尚书,自然该由着他出面。 其实说来也是尴尬,正始帝已经是皇帝,那他的妃嫔自然不能再称呼太子妃,可是陛下从没有下令封妃封嫔,更没有移宫的旨意。如果不是当初刘姬的事情让太后在之后将太子妃从东宫接来,而后再安置在西华宫的话,或许焦氏还出不得东宫。 从之前种种事态来看,正始帝并不喜焦氏,可是如今冒然废妃,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事了。 正始帝往后一靠,此时在他身边的不是刘昊,而是另外一个看起来有点面熟的內侍,他甩着拂尘平静说道:“太子妃焦氏谋害皇嗣,强杀蔡姬,已经惹下无数大祸。原本看在焦氏一族的情面上,陛下才一直没有发作。然,昨日,在陛下探望西华宫时,太子妃焦氏居然袭击帝王之躯,被太后知道连夜发作,如今正在冷宫。” 他三言两语说完焦氏的事情,复欠身朝皇帝说话。 “太子妃焦氏的种种言行,人证物证俱在。” 此话一出,朝臣确实无话可说。 皇帝膝下子嗣单薄,除了养在太后膝下的小皇子外,就再无所出。这对皇室的延续确实不大安全,不过陛下到底年轻,朝臣除了时不时催促陛下立后外,其实也没那么着急。 可是太子妃这事…… 这可真是让大为吃惊,尤其是礼部尚书黄正合。 他站在那里着实懊恼。 您既然都掌握了太子妃犯事的种种证据,那上来直说不便完了?怎么还拖拉成这样,让他平白无故强出头。 正始帝不打无准备的仗,将人证物证呈上来后,废弃焦氏一事也便定下了。 只是趁着这时候,有几位老臣也借机上奏,请皇帝立后。 充盈后宫的事情可以再说,但是皇后,不能不立啊! 正始帝摸着下巴,忽而笑道:“诸位这么关注寡人的后宫,想必是擅长此道,不如寡人给诸位送几个美人,也好生消受一番。” 他的话音刚落,便点了身边的內侍准备,朝后给那几位老臣送宫女。 朝臣:“……” 陛下这可真是别出心裁。 几个被赏赐的老臣又惊又怒,恨不得晕过去。 朝后,太后知道此事,忍不住嗔怒道:“你做的这叫什么事儿?那几个都七老八十了,要是被你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要坏了你的名声?” 正始帝笑着说道:“这几个最爱碎嘴,私下还跟诸王联系,心里头打的什么主意……还怕人猜不出来吗?” 送几个美人都算是轻的,等今年翰林院闭馆,他就要将这批尸位素餐的老东西全赶回家去。 太后叹息了声,“怎么突然要对西华宫动手了?你不是打算这几年后宫都不进人,留着她不还能就帮你顶着一些?” 反正自从国孝后,正始帝身边就再没过人,把焦氏当个摆设也算是不错。 “杀鸡儆猴。” 正始帝玩味地说道:“母后,您说这份礼是不是不够大?还是要再换一个,方才合适?” 太后微眯着眼,拍着正始帝的膝盖说道:“对她,可是足够。” … 贤太妃坐在偏殿剪花。 这花插在花瓶中煞是好看,被她巧手侍弄着,很快便变得愈发完美。她身后站着个老女官,正低声说话,“太后正在与皇帝见面。” 咔嚓一声,最后一片落叶落下。 这花,便是完美。 “太后这么多年,可算是熬出头,自然是欢喜。”贤太妃不紧不慢地说道,“尤其是生出了个疯种,可先帝偏偏待他极好,硬是将他扶上帝位。这般娇宠,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服。” “娘娘……” “我哪里说得不对吗?”贤太妃将玉瓶举了起来,迎着外头暖熏的日光看着这花,“先帝自来身体虚弱,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为了讨得他欢喜,我拼命生下两个健康的孩儿,可他的眼中,却只有那个小疯子!” 一撒手,玉瓶猛地砸碎在地上。 贤太妃温婉地看着炸开的碎片,平静地说道:“去查查莫惊春。” “太妃娘娘,太后和陛下显然已经注意到我们。废弃焦氏,不过是一个警告……”老女官急急说道。 “错了。” 贤太妃阻止她,笑着说道:“这不只是杀鸡儆猴。依着陛下的脾气,他还要抽筋拔骨,生吞活剥了才是……他是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我一双皇儿。” 正始帝现在还没动手,忌惮的自然不是贤太妃。 而是贤太妃背后的庆华公主。 … 莫广生即日就走。 莫惊春亲自将他送出城门,临行前的对话就在耳边。 莫广生站在莫府前说道:“陛下既然派我出去,便是要快刀斩乱麻。年前这件事必定要解决。”因为莫广生更为要紧的事情是在边关,而不是在朝内。 而便宜行事,有些时候便是破格。 莫惊春低声说道:“陛下不会忌惮任何事情,任何人。他既然派你出去,便是要你杀个天翻地覆。” 莫广生微愣,他蹙眉看向莫惊春。 子卿朝着他行礼送别时,小声在他耳边让他小心王振明和许尚德。 莫广生踢着马腹悠悠赶在前头,看着背后焕然一新的三千精兵,忽而吐息大笑,拍马前行。 … 【任务二失败】 【惩罚:yin纹】 莫惊春对着惩罚读了又读,这个yin这个字符压根就看不懂。 “这是什么东西?” 惩罚宣布开始后,莫惊春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像是之前产乳那样会胸前鼓胀,也不像是兔尾那样立刻长出尾巴,小腹也没有微鼓的感觉,居然是最平静的一次。 【考虑到宿主的接受程度,特地将字换做字符指代】 莫惊春:“……” 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都经历过两回了,这精怪居然还要考虑到他的接受程度,那一次是得多荒唐?但是不论莫惊春怎么问,精怪都一口咬死不说,让莫惊春好生着恼。 不过等夜间,莫惊春去浴室时,便发觉有所不同。 在他小腹处正有一个淡白的印痕,看不太清楚,但是突然出现,隐隐约约像是有什么痕迹。莫惊春摸了一下,忍不住软倒在木桶边。 莫惊春:“???” 只是一下! 他震惊地看着小腹的地方,这敏感的程度远比兔尾还要来得过分。 “这就是你说的那什么,yin纹?”莫惊春气急败坏地坐在木桶里,觉得他的涵养是一去不复返了,“这东西,没有时间?要怎么消除?不会跟兔尾一样还得自行摸索出,才知要怎么让它消失?” 精怪一板一眼地说道。 【每一次惩罚都是您抽选的结果,并非系统操控,特殊惩罚的消失方式需要自行摸索】 莫惊春恶狠狠地拍了一下水面。 他花了一刻钟来钻研这个东西,如果不去管它,任由它去的话,就跟寻常一样没什么感觉。这也是莫惊春在得知惩罚开始后还毫无感觉的缘由。 但是紧接着,如果将手,或者任何一处皮肉贴在小腹纹路上,都会猛地从那个位置窜开热流。 莫惊春:“……”这是什么古怪东西? 淫行! 他好一通恼怒,卷着衣袍去睡觉。 翌日是他休沐,他躺在家里看书,桃娘和莫沅泽手牵手来找他,两个小孩的感情日渐好了起来,尤其是莫沅泽,似乎在短短的时日就变得比从前成熟了许多,甚至还学会了照顾别人,这让徐素梅很是高兴,待桃娘的态度更是亲昵。 莫惊春索性起来教两人练字。 莫沅泽小脸一垮,桃娘却是跟着莫惊春做什么都高兴,当即就乖乖听话去学。莫沅泽看了眼桃娘,也只能唉声叹息地坐了下来。 莫惊春拍了拍莫沅泽的小脑袋:“唉声叹气做什么?你不是说要做比你阿耶还要大的官吗?” 莫沅泽:“西席与我说了,小叔是在一十八岁的时候成为探花,又花了十来年做到三品。我问他,如果是我去下场考试,什么时候可以考中状元。他说,三十年内,或许能侥幸得中进士。” 这对于还不到八九岁的莫沅泽来说,可是个彻头彻尾的打击。 莫惊春忍不住笑了起来。 莫沅泽确实对读书一般,但是他长于武艺,对于兵家书法倒是喜爱得多。 莫惊春倒不是不让他走这条路,而是如果他选择走武将,那对武将来说最大展现的地方便在战场。正始帝无疑是还要往外打,不只是对异族,从精怪的言论里,放眼四海,他的步伐不会停下。如果莫沅泽有意走这条路的话…… 莫惊春的脸色严肃了些,“沅泽,你是怎么想的?” 读书,是徐素梅和莫家对他的期待。 可是抛弃这份期待之外,莫沅泽又想做什么呢? 莫沅泽坚定地说道:“我要同阿耶一般。” “好。” 莫惊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等你阿耶回来,我会和他说。” 桃娘坐在边上笑嘻嘻地说道:“那以后家里,便有第三个大将军啦!”原本还一脸正经的莫沅泽小脸蓦地红了。 强扭的瓜不甜,莫沅泽也确实不喜欢读书。 莫家,怕是只出了他这么一个异类。 莫惊春心中微叹,面不改色地挑出了桃娘和莫沅泽下笔的问题。 转眼间,就到冬日。 寒冬腊月,狂风呼啸,实在是严寒至极。 正如同江浙的传书一般让人如坠冰窖,王振明与莫广生一路走的是水路,飞一般的短书时不时透过驿站传回,一点一点将江浙的情况揭开。 尽管钦差大臣是在杭州外出的事情,但是苏州才是祸事的根源,莫广生到了当地,就强杀了两个密谋的当地官员,将他们杀破了胆。然后便有王振明出面安抚,再一一细查,却是顺藤摸瓜挖出来从前广润县的祸根。 当初永宁帝查案,为了避免整个官场上下都闹出乱子,抓大放小,但即便如此,南边的官场也东动荡了一段时日。 朝野的制度官吏乃是由两套形成,官与吏。官是一步步考上去或者是被权贵推荐进来的有学之士。吏则是流外官,乃在品级之外,一般多是由当地乡绅或是有名望的人充任,有些地方甚至会父传子,子传孙,有此占据一县之望。有时候便是朝廷派去的官员,也不一定能够指挥得动他们。 强龙难压地头蛇。 永宁帝拔除了流脓,底下的坑却是还在。而且更有眼热者上前填补,成为新的流脓。 新任指派的官员在短短三两年内腐朽败坏,未尝没有当地官场的原因。 贩卖私盐的事,在永宁帝当年动手的时候,还只是一个雏形,并未真的敢动。 然上头苏杭官员纷纷落马,群龙无首,只等新官上任的这半年空缺,这些盘踞在当地的流外官已然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再有外部的驱动下,以至于许尚德等人接任时,已经悄然形成了漩涡。 光是查到的这些消息传回京城,就已经足够动荡。 朝野百官心中如何想,面上都是高呼陛下严查。 正始帝几次回复,最后只余下一个血红大字,“杀!” 莫惊春披着大氅匆匆出了殿外,踩着飘飘落雪朝前走,随着国孝除去,宗正寺的事情也逐渐多了起来。这其中不免有故意要为难宗正寺的,但是宗正卿莫惊春是个铁面无私的人,惯来得罪了不少宗室。 不过按着律法该做的事情,莫惊春倒也从不阻止,也有好些觉得他还算不错。 最近有一桩,便是七皇子的婚事。 七皇子的生母金太嫔并不起眼,在后宫里一直不出挑。不过有段时间受到太后的庇护,所以七皇子在隐隐争位的时候一直没有掺和,偶尔会偷偷和东宫说上几句,就是这样不咸不淡的关系。 七皇子如今也有十八,金太嫔就请太后给他寻一门婚事。 太后倒也没有推辞,让皇帝去问过七皇子的意见,最终给他指了门婚事,正是个脾气温婉大方的女郎,七皇子也是见过的。 身份登对,相貌品性不差,七皇子觉得也不错。 他不争不抢,反倒是几个兄弟里活得比较自在平静的。 等到七皇子指婚一事后,正始帝仿佛才意识到他这几个兄弟按理来说都需要封王出京,眼下正让朝臣们商讨这一件事。 宗正寺的位置微妙就在这里。 这些事上,宗正寺并无太大的权力,可正是因为宗正寺负责着所有宗室包括皇家的事宜,这些也往往需要宗正卿参与。 于是莫惊春就常看着内阁并着几个老臣吵得不可开交。 这争议的点自然在于封号和封地。 封号这自可以让礼部拟定,最后呈现给皇帝挑选便是了。左不过都是些吉祥如意的名,也不会犯了忌讳。可是封地划在何处就是个麻烦。 如今朝堂存有的亲王并不多个,只有永宁帝的几个兄弟,也就是正始帝的叔伯。基本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他们去后,世子继位正要降等。这朝中一下子要多出来五个亲王,不管是封地还是人口各类的麻烦事可多着呢,吵来吵去,莫惊春连夜里睡觉都在算着土地人口。 最后正始帝懒洋洋地说道:“不着急,明天开春拿个章程便是。” 他笑了笑。 “总得让他们跟几位庶母再过个好年。” 这话偏是刺耳。 正始帝这意思,便是到时候诸王离京,也不得带走亲母赡养。 当朝听到这话的时候,几位皇子里头有脾气暴躁的险些和皇帝吵起来。七皇子站在边上老神在在不说话,金太嫔从一开始便与他说过,她在后宫生活了几十年,能出便出,不行也无所谓。而正始帝在给他赐婚那日,却是说了另外一番话。 “先帝诸子,除了公冶明,唯独你还是个人。明年封王,自带着你阿母家去。”帝王的眼底幽冷,盯着他后背发凉,“若是你一直如是,寡人自然不会对兄弟动手。” 有了正始帝的保证,七皇子自然是最自在的一个。 而礼部和宗正寺赶紧赶慢,总算拟定了七皇子的婚期与章程。因着明年就有可能要动身离京城,婚期赶早不赶晚。但是太急了也不成,皇家总归要点颜面,最终日子定在明年三月,还剩下五个月的时间准备,催一催,也是足够了。 婚期拟定后,正始帝才正式赐婚。 莫惊春忙完这事后,莫府上又出了一件大事。 徐素梅怀孕了。 还是被桃娘发现的,她和莫沅泽陪着老夫人和徐素梅吃早食,注意到徐素梅时不时别开头捂住嘴,略略干呕的模样特别像是当初张夫人怀孕的那次,不过当时那孩子没保住。 她小小声同徐素梅说话,“大夫人,您是不是有小宝宝了?” 徐素梅微愣,她自从生下莫沅泽已经好些年,一时倒是没将这些反应想到那上头去,思及莫广生离开的时间,再请了大夫过来看,果然是有了。 阖府欢喜,莫惊春听闻也是高兴。 不过入了冬后,莫惊春确实是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亲卫来寻他汇报西片那群人的时候,他也抽不出身来处置。 他略想了想,便将墨痕和卫壹一起招了过来。 莫惊春:“卫壹是宫里头出来的,这些事情你与他商议事半功倍。亲卫报上来的情况我也查看过,这批人化整为零融在京城各处,分明是从外头来的,却对京城知之甚详。 “又曾经与过张家 ,还有西街背后的老板有所联系,思来想去,他们身上的嫌疑很重。但是打草惊蛇可一不可再,亲卫还会照旧盯着。而你们两人负责核查有无异动,若有,再来同我说。” 墨痕和卫壹受命。 莫惊春有意磨砺墨痕,再将卫壹提出来,自也有用处。 莫惊春相信卫壹懂得。 … 莫惊春好不容易挤出一个晚上和张千钊袁鹤鸣聚会时候,已经是风雪变大,愈发冰冷的时节。 张千钊和刘素在莫广生临走前确实被套麻袋打了一顿,他们不必细思都知道自己得罪了谁。但是转过身去,张千钊却借着这个由头相邀莫惊春。 却是打着缓和关系的想法。 莫惊春想了想,还是应下。桃娘对张夫人和张千钊并非没有感情,张千钊到底也不是个坏的,这几年多少还是有情分在。 他踩着冰上的薄雪慢慢朝前走。 刚才在路上,撞见了一个摔倒的老妇,莫惊春下了马车,让车夫送着老妇去看大夫。 卫壹跟在莫惊春的身后,轻笑着说道:“郎君心善。” 莫惊春淡淡说道:“什么善不善的,不过是随手的事情。” 如果墨痕没空的话,卫壹便是那个时常接替他来的人。也不知道他和墨痕是怎么相处,倒是让那警惕的小子接纳了他。 莫惊春呼出团团热气,白雾在嘴边飞散,稍显昏暗的街道上悬挂着高高的灯笼。 卫壹突然要拦住莫惊春,却没想到莫惊春与此同时也伸手挡在他的身前,敏捷地贴在了坊墙上,“嘘。” 就在隔着不远处的拐角,赫然是十来个粗汉。 莫惊春挑眉,倒不是他多想,但是……他侧耳听去,总有种古怪的感觉。 “走。” 绕道而已,又不是只有这条路。 这只是最近的距离。 卫壹突然低声说说道:“后面也有。” ……倒是真冲他们来的。 莫惊春蹙眉:“那老妇……” “车夫应该不会出事。” 卫壹在扶起那老妇的时候观察过的手指,不是会武的。 莫惊春头疼地说道:“这行为下三滥,不像是有什么计谋,更像是……”他解开大氅,看着前头出现的十数人。 泄愤。 谁与他有仇? … 莫惊春将老妇送去见大夫的时候,倒是没想到他自己也会去。 他坐在常去的秦大夫药铺里。 不只是他,其实前后还挤着十来个粗汉,为首的胡髯大汉缩手缩脚地坐在杌子上,气恼地说道:“这是谁个传的消息,说是无恶不作之徒?莫家人怎可能如此!真是糟了贼老天的当,险些杀错了人。” 莫惊春:“……”原来还想过杀人。 莫惊春和卫壹同他们打了一场。 莫惊春没想到卫壹的身上还带着兵刃,几个受伤严重的便是他捅伤的。莫惊春与为首的那几个扑在一起,抢过其中一人的兵器,倒是斗得勉强。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到底落在下风。 得亏的是此处临近西街,有胆大的商铺老板凑过来瞧,居然发觉那被围攻的人是莫惊春,这可是他们多年的老主顾!那店家叫了一声,“莫学士且撑着,我这便去报官——”他也不敢上前,急急忙忙地躲了回去,便朝光德坊跑。 他们都是累年的主客,却是记不住这时时变化的官职,好些都一直叫着莫惊春学士。 “莫?” 这简短的词句,倒是刺激了为首的胡髯大汉,他猛地架住了其他人的刀剑,厉声道:“你姓莫?你是莫家什么人?” 莫惊春啐了一口血沫,斜睨一眼,冷声道:“莫家,莫惊春。” 是莫家的仇敌? 不,不对,这不是官场上的风格。即便是武将,那也顶多是套麻袋,这种更像是背后敲竹杠的做派实在奇怪。 那大汉突然爆了几串粗鄙不堪的话,却猛地扬声叫住了所有人。他盯着莫惊春,语气又变得有礼了些,“敢问你与莫家两位将军……” 莫惊春更觉不对,“我父兄。” 卫壹身上带伤,却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袭击朝廷命官,即便尔等是乡野闻名的游侠,却仍是重罪!” 游侠? 莫惊春微蹙眉,这倒是听过。世家逐渐崩坏,权贵上行,偶显混乱之状,也有本该出身高贵之人见不惯横行霸道,称作游侠救乡,其实也顶多算是个盗贼。但是在京郊附近的一些地方,这些游侠却颇得美名。 当然,只在于永宁帝这样的帝王治下,方才有这般宽裕,换做是正始帝,必然会连根拔除。如今不做,不过是还未轮到罢了。 为首的那名大汉自称是徐鸣,在知道莫惊春的身份后倒是老实,更是散去那些无事的兄弟,然后带着莫惊春和余下受伤的弟兄去寻了大夫。 莫惊春也在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了缘由。 他们确实是京郊乡野的游侠,说是游侠,与乡内还是有些联系,时常帮持乡里,也做些截杀之事,却是为了庇护。他道,在京郊传朝中有一恶官横行霸道,劫掠民妇无恶不作。巧的是他们乡里正丢了几个姑娘,正是入京之时,而与徐鸣传话的人又是他们往常的兄弟,他一时气愤便召了人入城。 莫惊春沉默半晌,一一问道:“既然你们埋伏在我要去的路上,便说明是知道我的身份,怎不知我是谁?再则,你们在京城强杀官员,必定是出不去城,届时你们要怎么办?” 徐鸣:“你的消息,一应是徐和说与我们知,且从前他一直都是如此,并未害过我等。”他的脸色难看,显然是想到这后果。 “至于杀了你之后……自会有人去搜你家,将那些民妇带走,而我与几个弟兄会留下来受罪。” 莫惊春挑眉,这倒是个汉子。 就是莽撞了些,半点都不过脑,轻易就被人挑动了去。 秦大夫和莫家相熟,在检查伤员的时候也听他们说话,得知这这些个伤患袭击了莫惊春,当即半点好脸都没有,就连上药也忒是粗暴,疼得他们哀哀叫唤。徐鸣头上冒汗,缩得更小,只是他本来就大只,怎么缩都是虎背熊腰。 莫惊春叹了口气,“罢了,既然是误会,到时候光德坊来人,我会保下你们。但是那徐和……”他的面色沉了下来,“必须交出来。” 至于这些人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莫惊春自然会去查。 但是他们与乡野命脉一同,就算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卫壹的伤势是最快包扎好的,而后就一直在外面守着,倏地闯了进来,脸色苍白地说道:“郎君,来人了。” 莫惊春闻言站起身,“光德坊的人?” “不,”卫壹脸色难看,“是……” 他的眼神往上一瞥。 莫惊春的脸色微白,快步往外走,“……疯了吗?”他将那两字含糊在嘴里,最后的三个字又显得有点大声。 这时候…… 莫惊春步出店铺门外,飘飘白雪下,暖黄灯笼中,正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看着低调,却抹不去华侈宽敞。 莫惊春在马车架外看到刘昊,当即拧眉说道:“公公怎么不多劝劝?” 刘昊无奈地说道:“您说呢?” “上来!” 阴鸷冰冷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他们的话。 莫惊春立在风雪中,捂着腹部有点犹豫,那里,其实正有一道没有上药的伤势。只是刚才在药铺内他一直挡着就无人知晓,若是上了马车…… “夫子再不上来,寡人现在将他们都杀了。” 莫惊春蹙眉,还是上了车架。 还未等他掀开车帘,一只大手就伸了出来猛地将他拖到马车内。许是知道莫惊春不再畏惧香味,车厢内正有着淡淡凌冽的寒香,那是安神用的。 正始帝用了十几年。 那味道也几乎成为了他的气息。 即便莫惊春不再需要这气息抚慰,却也不自觉安定下来。 莫惊春:“陛下,臣无碍。” “是无碍,还是无伤?” 车厢内镶嵌的夜明珠足以让公冶启看清莫惊春的模样,从他稍显凌乱的发冠再到他的衣袖,还有胳膊不自然的停放,“你上过药。” 莫惊春道:“秦大夫已经帮着看过。” “是吗?”正始帝若有所思地说道,突然猛地伸手抓住了莫惊春的胳膊,硬是将他的手腕拉扯开,腰间一道暗红的伤势便露在四目下。 正始帝发狠要将那群人抽筋拔骨,冷着脸说道:“这又是什么?” 莫惊春舔了舔唇,“这位置有些尴尬,伤势又不重,也止了血。臣打算回去后自己上药。”这话全都是真的。 只是在于有些话,没说全。 公冶启仿若恍然大悟,伸手去摸伤口,慢吞吞地说道:“夫子之前连背上伤势都能让太医脱了查看,今日却独独这腰腹的小伤不愿袒露在外,这可真是有趣。” 他说着有趣,声音却是发狠。 手指一发狠就勾住了那处的破裂,也不顾掐进肉里的生痛,活生将那处布料撕开了一处豁口。 莫惊春着恼,抬手挡在公冶启身前。 陛下虽被拦住,手指却是灵活,他借由那道口子钻了进去,硬生生戳进本已经止血的伤口,撕得又密密渗血,“不重?” 那道伤确实是不重,但拉得极长,带过了整个侧腰,而至于侧腹。 莫惊春闷哼了一声,登时收手去扶住腰腹的的位置,按住了陛下的手指,“……对比父兄在战场上受的伤势,这无疑是小伤。” “难道寡人会为了他们的伤势特特抛下一切出宫不成?”公冶启对莫惊春拿莫广生那两个来对比很是不满。 这哪里可以相比? 他这一个不满,手指就乱动。 本来是想检查莫惊春的伤势,却一个歪过去,摸到了小腹。 原本还要说话的莫惊春一个惊颤,整个软下腰去,压在帝王手上的手一个使劲,本是要将其抽出来。 却不想公冶启压根不想被捉出去,反而蹙眉往里头钻,正正好压在小腹的纹路上。一直平平无奇的白色纹路骤然一亮,仿若被激活了一般。 滚烫的浪潮翻过莫惊春的四肢,一下子将他拍打下去。 莫惊春捂住嘴弓腰啜泣一声,湿透的眼底茫然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公冶启手指灵活往下,钻到了腰带最底下。 沾了一手湿凉。 这古怪的反应让公冶启眼神骤变,幽深至极。 “去东府。” 东府,是早年间,公冶启给自己布置的一处宫外住宅。 只是几乎不曾动用过。 蓦然,寂静的车厢抛出这句话。 第三十七章 莫惊春好不容易把正始帝的手抽了出来, 自个退到车厢角落里,在夜明珠的光芒下看不出他眼角的绯红。 他压着嗓子说道:“不劳陛下费心,让臣下车便是。” 公冶启面露微笑, 轻声说道:“夫子此言差矣, 如今有难,寡人怎可袖手旁观?”莫惊春气得咬牙,他现在这身狼狈, 又能怪谁?若非陛下肆意触摸,他压根就不会有刚才的荒唐无状! 他盯着宽敞车窗,直扑那处而去! 公冶启出手拦住莫惊春, 两人在这小小的车厢内交起手。刘昊驾着马车听着里面的猎猎风声, 只感觉心头颤颤。 莫惊春狠道:“陛下!” 公冶启制住莫惊春的脚踝,轻笑着说道:“夫子莫怕, 寡人不会再在夫子不愿时,强做那事。” 特殊情况再说。 莫惊春一掌劈在公冶启的胳膊肘, 勉强挣得脱离的机会, 他急促地说道:“是一开始便不该有!” 他们一个为君, 一个为臣,一个为学生, 一个曾为师长, 从一开始的伦理纲常就不该有! 公冶启出手只为拦住莫惊春的离开, 见他不动, 自然没有上前。 “夫子方才污了衣裳, 便是要离开,也该在置换过衣物后方才能收拾妥当。而且那伤势, 本也该上药……夫子可是在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莫惊春从未见过陛下这么厚颜无耻之徒。 什么污了衣裳都说得异常淡定, 仿佛不以为耻, 更觉从容。 莫惊春:“……陛下,您让臣下车吧。”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只隐隐听出少许咬牙切齿。 公冶启扬眉,“为何从一开始就不该有?” 他猛然一句话没头没脑,莫惊春险些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陛下是在反诘他之前的话。 莫惊春拧眉,“伦理纲常,自来便是不该。您为君上,我为臣下,又曾有师生情面,而且……”他顿了顿,“都是男儿身。” 和正始帝的孽缘开始那日,莫惊春在祖宗牌位前跪了半夜,清明时才踉跄着步出。 即便他从未与任何人吐露,却并非甘心受之。 “君臣之别,寡人可已经有了好主意。”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说道:“至于师生情分……” “陛下!” 莫惊春紧张打断了公冶启的话,“慎言!” 他再不想听到帝王的嘴巴里说出什么胡言乱语,尤其还是那什么继承人从皇子和桃娘的结合诞下的胡话。 更不想听未曾得知的污言秽语! 公冶启顿了顿,慢吞吞将话重复了一遍,“至于师生情分,夫子不觉得这种背德,更为撩拨人心吗?” 莫惊春:“……” 他脏了。 耳朵脏了。 帝王仿佛没有察觉到莫惊春浑身散发的抗拒,笑吟吟地说道:“君与臣,师与生,还有……男子与男子相对,愈是不符世俗眼光,却只会愈让寡人痛快,反而愈发欢愉。” 他的笑容是那么温和,却吐露出荒诞可怖的话语。 在昏暗光芒下仿若噬人的虎狼。 莫惊春掩盖在腰腹的手指颤了颤,即便为帝王如何修饰,都掩盖不住他的本性。 与常人从来不同。 世人痛苦挣扎的伦理,与他而言却是弹指可撕,丝毫束缚不得。 可悲的是,他能如此傥荡,莫惊春却是不能。 他和公冶启,从一开始就是截然不同。 莫惊春倦怠地说道:“您可以去找赞同您的人。” 这世间总会有与陛下同样观念的人,何苦来哉在他这棵枯树上吊死? 公冶启舔了舔牙根,仿若压下一瞬轻佻狂纵的念想,眉宇的凶戾不经意流露,“世间不会有我这般人。” 莫惊春:“……” 可以,这话也没错。 这世上想要再找到一个跟正始帝一样疯狂的人,确实很难。 “万事万物讲究互补,我身上缺了个洞,而你补得上。”公冶启仿若自言自语,这声音却轻得出奇,“这已是最大的难得。” 这一瞬公冶启给出来的回应异常朴素。 却让莫惊春无话可说。 帝王身上又何止是破了一个洞那么简单? 他疲倦地垂眸。 … 东府所在的那片坊间最是宁静,相隔许久才有一户人家,府与府之间占地面积极大,车轮滚过的声音在这夜晚极其空旷。 马车在东府门外停下。 外面只是简单挂着姬府的匾额,并没有什么摆设。 莫惊春下了马车,看着上面的“姬府”略走了神。 相传公冶的姓氏是诞生于姬姓,皇室内也有所记载,莫惊春在宗正寺看过。 这东府,皇帝虽然甚少过来,可是里面的摆设与奴仆却一应俱全。 公冶启入了门,平静地嘱咐下来,“泉池备好了吗?” 东府内的管事低声说道:“陛下,已经准备妥当。” 公冶启颔首,对莫惊春说道:“夫子且先随他去罢,也好清洗一下,再行换药。”他看了眼莫惊春,像是还有事情一般往外走。 莫惊春福至心灵地叫住他。 公冶启回眸。 莫惊春踌躇了片刻,又在想是不是自作多情,但还是说道:“陛下,还请饶了他们一命。” 公冶启挑眉,“夫子险些出事,还要为他们求情?” 莫惊春蹙眉讲了来龙去脉,“他们也是受他人所骗,也并不打算逃离惩罚。臣以为,此事的祸根不在他们身上。” 这种纯粹泄愤的手段,总让莫惊春摸不着头脑。 任何一桩事情都有苗头,唯独这事莫惊春却找不到,仿佛是凭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并无因果。 公冶启微眯起眼,冷声说道:“夫子寻不到因果,是因为,这因果,该是在寡人身上!”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言辞间满是压抑的暴虐。 莫惊春心惊肉跳,生怕他将这怒火泄在那几个游侠身上。 公冶启回神看到莫惊春脸上的担忧,忽而心中一动。 “夫子想要让他们逃离惩罚,倒也不是没有法子,”他脸上的笑意越发高深莫测,“就是不知道夫子可否愿意。” … 泉汤其实便是如同温泉活水一般的布置,整个房间都挖空了地面做了汤池子,缭绕的水雾和宽敞的室内密布着暖气,将所有隆冬的寒意都驱逐在外。 莫惊春甫一走进屋内,就被热意扑了满脸。 身上各处的细碎伤口也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透着各种难忍的痒意。莫惊春叹了口气,将带来的衣裳放到屏风边上,手指搭在衣襟上沉默半晌,最终灵巧的手指还是解开了衣裳,只留下裈衣入了热汤。 莫惊春低低倒抽了口气。 腰间冻住的血块溶于水,四肢的寒意立刻被水流卷走,他游到里头扶着墙壁坐下,汤池子的边上有刻意雕做了一些可以扶着、或者坐靠的地方。 莫惊春本来是打算略清洗下就去上药,结果被这暖池里的热气蒸得整个人昏昏欲睡,险些靠在边上睡着。 他最近实在是忙碌,偶尔逮到空闲就是一通横睡,多少有些休息不足。 他困顿地靠在池子边上想着回头该怎么和张千钊袁鹤鸣致歉,白白空等了一回。 既然陛下出面,那光德坊那边应该无需担忧,就是等家去,不知卫壹给他寻了什么借口,要是被家里头知道,怕是又要好一通念叨…… 莫惊春迷迷糊糊阖上眼,在潺潺不断的水流声里迷瞪过去。 咔哒—— 极其细微的声音,甚至引不起莫惊春的反应。 这水流的动作异常轻缓,卷着莫惊春的身体飘忽,确实消融瓦解了他的疲乏。 只是在这暖热里,似乎有一股肆意冲撞的热流从下方窜起来,依着非常快速的速度肆虐,一下子将之前的所有和缓冲散,只余下岌岌可危的清醒。 莫惊春似觉不对,狂躁与快意让他挣扎着欲要醒来,却因着困顿难挣,很是花费了些力气。 而就在这当口,丝丝白色溢散开随着水流冲走。 莫惊春的下月支抽搐了一下,整个人猛地醒了过来。指尖几乎麻痹,他软着手抵住近在咫尺的身躯,声音犹带着困倦,“陛下?” 公冶启的手掌牢牢遮住莫惊春的小腹。 皮与肉相贴的感觉让莫惊春仿佛被赤裸裸地剥出来,他分明已经……但是急迫的感觉还要更浓。他的声音变得又快又急,“陛下!” 已是太迟。 就在这短短时间内,莫惊春再次颤抖了一下,整个人滑了下去。 他又惊又惧,又软又躁。 加上车上,那便是三回。 就算他身体再强健,也是消受不住。 更别说还有两次是如此靠近,他实在是承受不了空身寸的感觉。 “夫子。”公冶启的声音透着强忍的谷欠念,轻声说道,“看。” 又更像是餍足的愉悦。 莫惊春眼神茫然潮湿,什么……出来了? 他循着公冶启的视线低头,方才发觉陛下在看的是他小腹。 即便他穿着裈衣,在入了水后,材质轻柔的布料在水里面隐隐绰绰,其实也看得半透不透,肚脐眼下的部分隐隐约约浮现着一个不完整的纹路。 直到此刻,莫惊春才看得出来这像是古怪的图形,却不够圆满。 原本发白的边上,正隐约透着淡淡的红,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般,方才还在身体流窜的热流还让莫惊春发昏,以至于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去摸了摸小腹。 呜,他生生咬破嘴唇,方才忍下那瞬间的惊呼。 莫惊春狼狈不堪地坐在热汤池里沉默了半晌,抬着湿漉漉的手盖住了眼睛。 公冶启踩着水走到莫惊春的身边坐下,“夫子觉得难堪?” 莫惊春想,那又何止难堪二字? “陛下不能走开吗?” 莫惊春凶凶地说道。 只是听起来隐约有泣音。 公冶启淡淡说道:“是夫子之过,分明说是要来料理伤口,却是睡在水边。” 让人忍不住蠢蠢欲动。 而他最终也只是摸了摸那最有意思的地方。 那小腹上的纹路,究竟是什么? 只是难得可惜的是夫子之前微鼓的小腹还真的变得紧致,虽然这让他的身体恢复到从前,变得更为秀美。可是从前那微鼓的弧度在破坏了形体的同时,却也让公冶启忍不住升起一种欢悦,仿若莫惊春真的怀有他的孩子。 若那是真的…… 公冶启的眼神沉了下来。 莫惊春吐着气说道:“陛下之前说的条件,便是这个?” 莫惊春请求陛下绕过那些游侠,至少留得一命在。公冶启答应了他,却说是有条件,只是那时却没有说是什么,只说他待会便会知道。 他没想到陛下会这般无状,居然会直接闯进来。 但仔细一想,莫惊春却觉得可笑的还是自己,都知道陛下心怀不轨,还是没有戒备的他遍体都是破绽。 公冶启:“原本不是。” 他看向莫惊春,“不管先前是不是,现在都是了。” 公冶启的记忆里不断重复着方才莫惊春被无意识逼迫到极致的可怜模样,那醒来茫然无措的湿润眼神不管多少次,都让人欲望翻滚。 莫惊春低低说道:“……陛下您自己洗吧。” 他湿漉漉站起身,踩着湿透的裈裤往外走,却被公冶启从后面贴住。 帝王赤裸着上身,只着单裤。 那后腰诡异的感觉让莫惊春咬紧牙,这无形的身高差距让他又惊又恼,一下子甩开了公冶启快步地上了岸。 他用宽大的巾子包裹住自己,然后走到屏风旁取过药瓶,胡乱地将药粉洒在腰间,便要缠裹起来。 “胡闹!” 公冶启的声音霍然响起,透着低低的怒气。 他循着莫惊春的步履而至于屏风后,抢过莫惊春手里的药瓶将他按在椅子上坐下,温凉的木椅刺激得莫惊春的皮肤泛起小小的疙瘩,“撒开。” 公冶启着恼,“夫子,莫要闹脾气。” 究竟是为何他才会如此! 莫惊春的眼角发红,怒视着公冶启。 好大的胆子。 公冶启的心里泛起这念头的同时,却更想吻住莫惊春明亮的眼。 这双清亮的眼眸里有无尽怒意,却也鲜活万分,与从前的内敛枯燥全然不同,深藏在莫惊春这个名字下的“我”被迫剥离出来,逐步越发外露。 公冶启后退了一步,轻声说道:“我只是想给夫子上药。” 莫惊春猛地抿唇,在陛下有意无意的示弱下,终究不甘地扯开裈衣,让陛下动手。 干净的手帕在吸干水渍之后,药粉才逐渐洒在已经被泡得发白的伤口上,狭长的伤痕贯穿了腰腹,险险停留在小腹上,为了让药粉融进去,公冶启的尾指不时在上头轻轻按了几下,即便很注意与那白色纹路拉开距离,可总有几次是不可避免,那时莫惊春的身体会忍不住僵直,或是从鼻子软软发出一声轻哼。 不管是公冶启还是莫惊春都一同无视了这诡谲绵密的反应,快手快脚处理完后,用干净的纱布将伤口缠住,这才算完。 不管是公冶启还是莫惊春都弄出了一声汗。 这水怕是白泡了。 莫惊春忍着热感低声说道:“多谢陛下。” 公冶启欺身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莫惊春,他散落下来的头发几到腰腹,墨发如丝,也带着莫惊春身上淡淡的暖香。 他道:“夫子,今夜就在府内好生安歇。”步履往外走了走,公冶启又停下。 莫惊春敏锐地看向他,只感到莫名的压力。 公冶启回头看他,浓黑阴鸷的眼里盯着他,“夫子身上这个烙印好生有趣,您不会与人一同钻研探寻其中的隐秘吧?”他说着似笑非笑的话,眼底却毫无笑意。 莫惊春:“……” 他实在纳闷,想要生气,却又好笑。 “您以为谁都会看上臣吗?” 他明显听出来公冶启那话是什么意思,更是无奈。 他是什么好东西吗? 人见就想要? 更何况这肚子上这尴尬的地方,他能找谁去研究? 公冶启满意地颔首,背着手出去了。 莫惊春看着帝王高大的赤裸身影消失在门后,登时着恼地揉住脸。 还不如让他冻死算了! 莫惊春裹着巾子羞恼至极! 他平时清心寡欲,可能十天半日都想不到要解决这个问题,结果今晚上倒是发泄了个干净,仿佛又回到当初在兔尾春季的焦躁,不管怎么发泄都不能够的感觉实在太过可怕。 只是这两者中还是另有差别,兔子那个是全年无差的痛苦焦灼,而小腹上的这个印痕…… 莫惊春有点烦躁地扯了扯湿润的头发,“这是怎么回事?” 【yin纹的特点】 这不是废话? 在莫惊春的殷殷切切下,精怪总算哼哼哧哧憋出了另外一段介绍。 【yin纹一般都是贪米青,一旦触发,就必要灌满一定次数才能缓解消失】 莫惊春:“???” 他捂着耳朵,从眼角到脖颈整个都胀红起来,连说话都带着吃惊的吞吐,“什,什么?你莫要与我说,我肚子上这个……” 【倒没那么狠,这是削弱版本】 但是精怪紧接着也不愿意说了,说之后要自行摸索。 莫惊春短期内最恨的怕不就是“自行摸索”这四个字! 他在屋内坐了许久方才出来,外头早就有奴仆候着,将莫惊春迎去休息的地方,莫惊春也没办法舍下脸皮直接翻墙跑人,最终只得苦闷地去歇息了。 他躺在通着地暖的床榻上,就连指尖都是暖的。 沉默了许久,最终莫惊春叹息了一声,揉着脸试图慢慢睡去。 就在莫惊春沉沉睡去的时候,公冶启披着霜雪回到皇城。寂寥的夜幕下,皑皑白雪布满整条宫道,冰凉寒意自地底钻出,透骨发寒。 在宫道的尽头,他看到了举着伞站着的太后。 也不知道太后站在那里多久,连着脚面鞋子都铺着浅浅的一层白雪。 帝王蹙眉,大步走了过去,接过太后手里的纸伞冷声呵斥道:“都是死的?!” 太后身后跪倒了一片人。 太后慢慢看向公冶启,眼底有着几分试探,“启儿?” 公冶启声音淡淡,“母后知道了?” 太后轻笑了一声,秀美的脸上飞过苦色,平静地说道:“启儿急匆匆出宫的时候,贤太妃来求见过一次。” 公冶启的眼底闪过厉色,“母后是来拦我?” 他们在说的是两件事,却也是一件事。 公冶启回宫时,确实是一身杀意。 他将贤太妃留到今日,是有用意在。 但是此时此刻,暴戾的杀意却是沸反盈天,仿若有无数人,无数把声音在公冶启的脑子里咆哮。 太后正是为此而来。 宫中多是聪明人。 晚间,贤太妃便来拜访太后。 她不只是自己来,她还带着金太嫔一起过来。 这宫里,妃嫔,和太妃太嫔的待遇全然不同。 当初永宁帝的后宫妃嫔虽然不多,但是他们也都分布在各自的殿宇内,依着不同的分位或是主殿或是偏殿。可是成为太妃太嫔后,她们就只能随着太后居于一宫。 太后安逸地住在主殿,而她们这些原本分位也足够尊贵的妃子却只能和之前低下的分位妃子挤着住在偏殿拢共几间房,这天上地下的差别,也怨不得许多妃嫔拼死生下个孩子。尤其是希望是个男儿,至少等他们长大出宫封地后,换了新皇,便可以请求陛下让他们带着亲母出宫赡养。 唯独没想到,正始帝就是拼着声名不要,也是不肯。 金太嫔是个好说话的人。 她在先帝宫中本就不起眼,被贤太妃带过来后,也只是局促地笑了笑,便坐在边上不说话。基本上都是太后和贤太妃在闲聊。 太后说到七皇子的婚事,又提了提明年封地的事情。 贤太妃笑着说道:“都是陛下仁慈。” 金太嫔垂眸,这话听起来却是有点讥讽。 太后宛若不觉,“他确是如此,前头还在让礼部赶紧将封号定下来。” 金太嫔抿唇,这封号再是好听,能比得上封地的位置?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忍不住在遮挡下露出个笑意,太后这话却是在扎着贤太妃的心窝子。 在正始帝刚继位的时候,最是着急想要将亲母带出去的正是四皇子。 也不是旁的皇子不够着急,只是一般这样的请求是在分封的时候才会提出,如此却是着急了些。 换句话说,焉能知道几位皇子是不是在借着这话头提醒正始帝……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正始帝最擅长拖字诀。 硬生生将一件在登基前就能做的事情拖到了正始二年末。 贤太妃轻轻一笑,平静地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仁厚,自然不会错待几个兄弟。如今几个年长皇子膝下有子,也是为人父的人了,总该他们自己去闯一闯。”她笑着看了眼太后,捂着嘴摇头,“妾与太后说这些作甚,陛下……到底有他的打算。” 太后:“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却是不错。” 贤太妃淡笑着颔首:“正是如此,漂亮的花朵看多了,宁愿尝一尝绿叶,也是有的。” 这宫里头的人说话没有半句是废话,一字一句里面都有着深藏的含义,若是辨别不出,就足让人栽个大跟头。正如太后与贤太妃两人之间的机锋,就藏在话里。 金太嫔听得一清二楚。 脸色发白。 贤太妃的意思昭然若揭。 她悄悄看了眼太后。 只见太后的脸上神色并无变化,只是眼底深了一些,像是翻涌着风云。 贤太妃这暗示…… 正始帝淡淡地说道:“母后是在贤太妃那里听了些闲言碎语,便要来与我要个答案吗?” “那启儿不如先与我说清楚,什么才叫闲言碎语,而什么又是真相?”太后之所以会站在这里,并非是恼怒气愤,也并不是激怒之下所做的反应。 她一是为了阻止皇帝的作为,二是审视从前的过往。 究竟有什么是在他们曾经遗漏的? 太后并不恼怒,也并不生气。 自古以来南风并非不存在。 就算现在朝野之上,也有几个郡王,是以偏爱此道而闻名。这就像是有时候吃遍了山珍海味,也想尝一尝乡野小菜,实在寻常不过。即便皇帝对此感兴趣,太后也只会随他去。 只是太后从来不曾想过,皇帝居然会对什么感兴趣。 并非说正始帝便是个无情无趣的人,他对待外人自然也有相应的种种情绪,只是这些情绪过于浅淡,而几乎不存在,乃是先皇为了让他能够与旁人相处而一点点培养出来的反应。这让皇帝知道,在面对不同的人时会有什么样的不同。 而正是因为这些反应多数是训练出来,那由心而发的自然真心就难得可贵。 太后是好奇。 与此同时,她也有隐秘的担忧。 正始帝必定不是近来才有这样的感觉,不然不会被贤太妃抓住,可是如果太后半点都不知,那便说正始帝是在有意隐瞒。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有什么会比得上太后和皇帝更为亲密的关系吗? 如若没有,皇帝的隐瞒,又是为了什么? 正始帝给太后打伞,慢慢沿着宫道走,他镇静地说道:“贤太妃对他下手了。” 太后微蹙眉,“猜得出来。” 不然为何偏偏今日贤太妃要勾着金太嫔去她那里说话? 其实便也是贤太妃拿不准皇帝会不会回来后突然发疯,真的要直入后宫将她杀了。 她去寻太后,也不过是为了将这件事拿住。 为了皇帝的声誉,太后必定不允许此事发生。 因着贤太妃的身份特殊,就算是在这后宫里也未必能够封锁得住消息,届时要是传出去皇帝弑杀庶母,定然会是大祸。 正始帝神色淡淡,“既如此,母后也要拦我?”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心中自有计划,又何必毁在一朝一夕?”太后安抚地说道,“而且贤太妃最看重的,却不是自己那条命。” 正始帝幽冷地说道:“也不完全是她的皇子。” 太后轻笑道:“既然知道,你现在杀了她又能如何?对她反倒是好事。”她的笑意淡了些。先帝的妃嫔中,贤太妃是完全为了永宁帝才会入宫。 也正是为此,从前先帝对她多少是有些愧疚在,若是送她早早下去,反倒对她是一种解脱。 正始帝叹息了一声,“母后来劝我,不也是顺了她的意思吗?” 太后低低笑着,“她期待能看到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希望亲眼在眼前破灭,岂不是更好?”她的声音透着深沉的怨毒。 正始帝险些在长乐宫出事的消息,太后到底是知道了。 正始帝牵着太后的手走到宫殿前。 看着母后回头看他,淡淡说道:“不能谈他?” 帝王闻言,难得踌躇了片刻,“不能谈。” 他露出个略显古怪的笑容。 “那是孩儿的。” … 翌日下值,莫惊春被张千钊和袁鹤鸣堵住。 莫惊春原本着急回家,结果先被他们拦住,也是无法,只能被他们带到酒肆,无奈地说道:“昨儿不是有人与你们传话,说我突然有事?怎么这么着急。” 卫壹已经处理好首尾。 张千钊看着他的脸色,轻声说道:“袁鹤鸣有些朋友……” 他的话还未说完,莫惊春就猜出来是什么意思。 他都忘了袁鹤鸣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如果是他们的话,确实是有异于常人的消息渠道。 他苦笑着说道:“不必担心,只是一场阴差阳错。” 昨夜的事情,从陛下的态度中莫惊春觉察出几分端倪,或许这里面有的是与皇家阴私有关。 听完发生的乌龙,张千钊且先不说,袁鹤鸣却皱着眉头,“徐鸣这人,我曾经听说过,确实是京郊乡野里闻名的游侠。虽然为人粗爽了些,却难得是个不错的人。” 莫惊春:“所以这是误会,却也是故意从中作梗。” 张千钊忍不住摇头:“可是这毫无苗头,与徐鸣说话的徐和也是他们同姓,若非这般,徐鸣也未必会相信。那一切的根源就在徐和身上,可你认识这个徐和?” 莫惊春淡淡说道:“毫无联系,更是从未见过。我与徐和的关系从无相交之处。” 袁鹤鸣一拍桌子,认真说道:“就是这点不对。不管任何事情,都必定有根源在,抽丝剥茧后必有联系,可是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是无缘无故。” “……只能说明,这缘故,不在我身。”莫惊春敛眉。 屋内登时陷入寂静。 “好了,”莫惊春拍了拍桌,沉静地说道,“事情已经发生,如今会有人去查,就别记挂着了。我昨夜闹出这么一桩事情,还得赶着家去安抚家人。早些结束罢。” 袁鹤鸣和张千钊才想到这一遭,忙举杯致歉。 等到宴罢,张千钊和莫惊春先行送走就袁鹤鸣后,待莫惊春要上马车,张千钊才轻声说道:“子卿,我……” 他像是要说什么,却有些说不出口。 “不必。”莫惊春保持着掀开车帘的姿势淡淡说道,“广林确实曾经对我不住,但这些年也确实助我良多。一饮一啄,自是如此,莫要时常记挂了。桃娘,你们养得很好,多谢。” 他上了马车。 卫壹面无表情地坐在车夫身边,催促着车夫赶紧动作。 张千钊看着莫家马车逐渐离开,负手站在道边有些怅然。 话是如此,要回到从前的亲密无间,却是再难了。 莫惊春有时,眼底揉不得沙子。 马车上,莫惊春靠坐在车厢里摇晃,闭着眼沉沉吐息。 他捏了捏鼻根,另一只手摸上腰腹的伤口。 朝服下的厚厚纱布裹住的地方有些痒,怕是回去还得再处理下。只是想到这伤口是陛下处理的,莫惊春又不期然想到正始帝那边去。 昨夜他们两人坦然相对的时候,不管是陛下的动作还是态度,都远比之前要和煦许多。 这让莫惊春想到第二阶段的任务一。 “按照现下陛下的情况,那疯疾,真的能算是缓解?” 【自然算是,先前公冶启一旦发疯,必是拦不住】 而近来数次发作,不管是被莫惊春安抚,还是另有原因,都远比初始要好上太多。 “那药物,并无我的功用。” 即便莫惊春并不赞同用这样的法子摧残自己,但如果那药物有用,那也与他无关。 【药物的作用有限】 莫惊春微顿,“十倍也无用?” 【诚如宿主所言,药物翻倍的同时,痛苦也在剧增。即便能勉强维持住神智,可如何将公冶启从这状态中解脱?】 莫惊春蹙眉,方才意识到其中的区别。 那药的作用其实是在发疯的时候刺激得更加疯狂,正是过于极致痛苦,方才会唤醒一丝清明,是异常偏激的用法。 可这也顶多能应付一时,却不能让公冶启从疯癫的状态中解脱。 或许一直保持着那种状态也未可知。 莫惊春耸然一惊,想起精怪曾经说过的话。 ——数年后,公冶启清醒…… 也就是说,这种药物控制下,甚至长久都摆脱不得那种半疯半癫。 那这药本就不可妄动! 莫惊春抿紧唇。 马车摇晃,他的思绪也在摇晃。 可正是这样,任务一后面的那句话莫惊春更不能忘记。 【任务一:自从永宁帝去世后,公冶启的疯疾时不时发作,请尽快取得公冶启的深度信任】 信任…… 莫惊春擦着不小心咬破的唇,苦笑了一声。 正始帝信任他? 若是这古怪的亲昵也算是信任,那可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 莫府。 莫惊春在被老夫人和徐素梅训了一顿后,又被桃娘的眼泪袭击和莫沅泽的长篇大论训斥了一顿。 等到晚间莫飞河回来后,面对头发花白的老父,莫惊春默默站直了。 莫飞河看着莫惊春良久,淡淡说道:“不错啊,都和陛下走得那么近。” 袖子里的手指一颤,继而紧握成拳,莫惊春强笑道:“父亲在说什么?” 莫飞河摆摆手,淡笑着说道:“和我还瞒着?光德坊那边传话,说事情是柳家小子在审,不便是与陛下有关?” 说的是柳存剑。 莫惊春默默松了口气,“许是与陛下要查的事情也有关。” 莫惊春如今这年岁,莫飞河也不可能事事都要过问,确定他只是受了轻伤后,便也没再说什么。 父子两人相处总是有些莫名尴尬,话罢,便也散了。 莫惊春回了自己屋里,总算一切事了。 但是当他平躺在床榻上时,却忍不住掀开衣裳,仔细去看那纹路。 如今这白色纹路却是安静地贴在他肉上,半点没有昨夜折腾得他欲死欲仙,险些要死去的凶狠模样。 半晌,他试探着用别的器物去逗弄,比如借着玉柄。 倒是没有反应。 莫惊春松了口气,想了想,他又试着隔着衣服去触摸。 只是手掌贴过去的瞬间,他整个膝盖一软,嘴里不由得发出呻吟。 昨夜身寸无可身寸的感觉一下子从背脊窜上来,让莫惊春在撒开手后还是不得不弓成球,拼命忍耐才能压下那快意。 他在被褥里翻滚了半天,整个人汗津津得难受。 跟脱了水似。 莫惊春抬手捂住眼睛。 真是要命。 这样贪婪无度的存在,若是皮肉时时相贴,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去? 到那时候,他的身体会变得如何? 窗外白雪飞扑,随着狂风猛地拍打着门窗,整个京城都陷入冰冷狂冬。他听着那呼啸的狂风,虽然身体发暖,却觉得心里冰凉。 再过两日,苏州的消息传回京城。 王振明在苏州审出了七八个贪官,尤其是祸首居然有许尚德,而许尚德被挖出来,也并连根带起了别的事情。这一连串拔出萝卜带出泥,让王振明急急拦住要杀人的莫广生,将消息传回了京城,等候陛下定夺。 莫惊春敛眉,尽管之前有所猜测,却没想到许尚德真的参与其中。 当年状元榜样的年纪都比莫惊春大,在最开始的一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算是不错,只是随着时间的变化逐渐越走越远,却是万万没想到会到如今这般地步。 正始帝玩味地看着王振明亲笔写就的奏章。 这老狐狸…… 这是摆明在上面的两条路。 正始帝大笔一挥,就定了主意,让莫广生分派一部分人将许尚德等人押送回京。同时催促王振明赶紧将事情查清楚,好把镇军大将军快点还给他,明年开春还等着他打仗呢! 也不管王振明收到后会是如何惊涛骇浪,正始帝自然不会将这件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要顺藤摸瓜让那些人将吞进去的钱财全部吐出来! 殿外的寒风正如正始帝语气里的寒意。 莫惊春抿唇,现在陛下可真是到了见钱眼开的时候。 不过为了军费,也确实如此。 国库可不能只出不进啊! 过几日,莫府有人来拜见,却是徐鸣。 他孤身前来,却也是为了负荆请罪。 只是他的模样看起来可比从前要狼狈得多,鼻青脸肿不说,走路也一瘸一拐,让莫惊春忍不住蹙眉,忙将人扶了起来,“怎会受伤如此严重?既是如此,还要出来活动作甚?” 徐鸣确实疼得龇牙咧嘴,坐下的时候也只敢挨着边,因着屁股上也痛。 他无奈说道:“我与那些兄弟不知撞上哪路神仙被痛打了一顿,我这还算是皮糙肉厚的,有几个至今还没起来。” 莫惊春不赞成地说道:“你这般伤势,却也是得回去躺着。” 只是说着说着,他又觉得不对起来。 徐鸣这些人的数量也算不少,谁能够偷偷套他们麻袋? 他的脸色有点古怪。 莫不是陛下? 徐鸣:“来无影去无踪,等醒过来的时候,我等在路边已是昏了半宿。罢了,从前是我们打别个,换做是别个来揍我等,也是因果循环。”他倒是看得开。 只是因着莫惊春拦下光德坊的人,以及之前的误会,徐鸣这才要再次登门,便是为了表达心中的歉意。 他还带来了不少礼金,这个却是被莫惊春强行推辞,说是真要这般就要将徐鸣一起丢出去,徐鸣在猜作罢。 徐鸣:“回到乡中,我去寻过徐和,那杂种却不知跑去哪里。您且放心,我们都会盯着,若是有他的消息,必定会送来莫府。” 莫惊春谢过,只是看着徐鸣那坐立不安的样子哭笑不得,再听到他居然还是骑马过来,登时蹙眉摇头,让阍室去备马车,等徐鸣告辞时强行将他扭送马车回去。 待徐鸣离开,莫惊春才叹了口气。 这徐和失踪下场不过几种,要么是被指使的人灭口,要么是在陛下手里,至于他躲过一劫暗藏起来的可能虽不是没有,却很小。 毕竟徐鸣的手下人数不少,虽然现在都受伤在身,可是在一个乡野里却足够了。基本上没什么能躲过他们的耳目。 徐鸣说没有,那合该是真的失踪了。 莫惊春掐了掐眉心,决定暂时不去想。 不过到了晚间,却是有另外一桩奇事送到了莫惊春的案前。 他看着卫壹送上来的书信,看得眉头微蹙。 这上头正是陛下的御笔。 正始帝微服出行。 莫惊春瞪着上头的内容,却也没办法将它们给瞪没。 正始帝不是像永宁帝那么热衷大朝会。 自从他频繁召开小朝会后,大朝会已经从之前每日的频率至三日一次。 这是从秋季开始逐渐发生的转变,以至于到了入冬,百官多少也习惯了。 这其中还不知道有多少朝臣一边痛骂皇帝改变制度,一边私下在每日清晨感激不已。 所以,这给皇帝的微服出行造就了机会。 就算是两三日不在皇宫内,只要不出紧要的事情,再加上瞒得好,朝臣也不会知道皇帝出去的消息。 如果莫惊春不知道也便罢了,偏生正始帝自己出去便算,居然还将行踪送了过来,这是让他跟,还是不跟? 于情于理,莫惊春作为臣下,在知道后自然得跟去。不过现在宵禁,得到明日才行。 可实际上莫惊春是万般不愿。 他又揉了揉眉心,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既然陛下如此,那也怪不得他了。 翌日清晨,莫惊春在书房匆匆写了一份书信,然后让墨痕亲自送去许首辅家中。 等墨痕离开后,莫惊春才慢吞吞地换过衣服,然后牵着马出去,卫壹跟在他的身后,小心地说道:“郎君不打算换做马车吗?” 莫惊春斜睨一眼卫壹,幽幽地说道:“陛下能在外面浪个几日,我却是要日日上值。这难得的休沐,不早些赶去,岂不是来不及回来?” 其实宗正寺的事情忙过入冬最累的时节后,也逐渐开始清闲下来。 但是对莫惊春而言,每日的点卯还是必须。 他身边跟着卫壹,两人骑马赶往城外。 其实莫惊春已经许久不曾出去,时常都在城内转悠,每年只有在原本以为的忌日前往京郊的庄子。 不过桃娘回来后,这一切自然也便没了去处。 正始帝去的地方,正在莫惊春的庄子附近。 若非陛下书信中言之凿凿,莫惊春还以为是故意。 这一次微服私访,却是与徐鸣有关。 徐鸣一事,暴露出游侠存在之危,虽有庇护乡里的好处,却也存着不少祸根。正始帝为此事出宫,莫惊春却是半信半疑。 倒不是觉得陛下没有这个闲心……而是觉得这或许,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缘由。 更为要紧的是,陛下为何要招他过去? 若是有正事,那与他有何干系? 莫惊春不认为正始帝是个会在公事上掺杂私情的人。 实际上也正是如此。 莫惊春到的时候,正始帝一行人正带着十几个侍卫和乡民冲撞起来,而他前脚赶到,后脚徐鸣就出现了。 这巧得跟故意一般。 徐鸣的威望极重,他拦住这场冲突后,又安抚了乡民,让他们相信这外来者的无害。 等事态解决了后,徐鸣苦笑着说道:“您过来怎不与我说一声,这儿最近有些怪事时常发生,乡里头都有些戒备。”他说话时还龇牙咧嘴,看着很是难受。 不过也没辙,乡里有事,他也得忙前忙后。 莫惊春微眯着眼看着不说话的正始帝,他站在侍从中仿若个普通的富家公子,挡不住那通身气派。 他别过头去,和徐鸣说话:“其实我的庄子便在这附近,不过来时路过,我这位学生脾气傲了一些,这才与乡民起了冲突。我给他们赔个不是。” 徐鸣忙拦住他,“哪里的话,要是他们知道了您的身份,自然不会如此。乡里头可是对两位将军可是敬仰得很。” 莫惊春:“你刚才说乡里头出了事,除了先前你说的姑娘走失,难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徐鸣:“这里虽然距离京郊近,但是您看着边上都是山林,却也很是危险。山里头什么豺狼虎豹都有,最近闹出了不少事情,还出了人命。官府派人来看过几次,都说不是人干的,乡里头便说要搜山。” 不过给里正和官府拦下来了。 “搜山确实危险。”莫惊春蹙眉。 徐鸣:“谁说不是呢?但是也不能总是这般下去。”他的脸色有些愁苦,看起来伤势压根还未养好就到处忙活。 莫惊春也没耽误他的时间,忙让他回去。 等徐鸣带人离开后,莫惊春才牵着马走向正始帝。 他眉头微蹙,轻声说道:“您故意来此,故意惹出这等风波,故意让……我过来,再故意扰得徐鸣出面……” 他将“臣”字吞下,避免在外面泄露了公冶启的身份。 “如此种种,究竟是为何?” 这不会是巧合。 出门时,莫惊春就曾想过这点。 正始帝必定是故意的,而且他是在离宫那天晚上才让卫壹将书信给他,是因为第一日他要去做什么? 公冶启轻笑道:“夫子,太过聪明,可不是一桩好事。”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那您可以让旁人过来。” “那可不成。”公冶启和莫惊春并肩,淡笑着说道,“别人来,却是没有夫子来得有效。” 莫惊春:“您要利用徐鸣的声望做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陷入了沉思。 “……还请您尽快回京。”莫惊春蓦然说道。 尽管他还猜不出公冶启要作甚,但是他隐约觉得不妙,这位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出了皇宫,这其中怕是另有所为。 而不管是什么,都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公冶启淡淡说道:“不急。夫子在这附近,另有别庄?” 莫惊春:“……是。” 他已经猜到公冶启要作甚,果不其然,陛下露出个温和的笑容,“那便去那。“ 莫惊春:“……”这莫不是从一开始就拟定的主意吧? 莫惊春无奈,只得在前头引路。 “您明日可以佯装无事,可臣还得回去点卯。”莫惊春死气沉沉地说道,透着一股绝望。 公冶启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可以给夫子特批一道休假。” 莫惊春敬谢不敏。 莫家的庄子就在几里外的一处半山腰上,平时都有家丁守着,庄上也种些农田。不过毕竟不是专门用来种作,所以产量也不高,自给自足罢了。 庄上的管事看到莫惊春来,惊讶的同时却是高兴。 院里的摆设是日日擦洗,虽然朴素却也整洁。 那十几个带来的侍卫散落在各处,将整个主院隐隐约约守卫起来,庄子上的家丁也是会武的,一看这架势便知道这位怕是身份尊贵,倒是露出几分紧张。 莫惊春沉默半晌,让管事去通知庄上其他人,各自注意。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打量这新鲜景物的公冶启便看向莫惊春,懒懒笑道:“夫子是猜到什么了?” 莫惊春看似恭敬地说道:“有备无患罢了。” 只是透过帝王这样的反应,莫惊春心中一沉,却是有点感激他出来前还真的通知了许首辅,若是……至少在城内,还有个知道内情的。 … 墨痕爬墙跳进一户人家,贴着墙壁听着外面的脚步声。 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莫名其妙走在路上便有两个身带杀意的人冲过来,惊得他沿着小道乱窜,好不容易踩着屋檐摆脱了追踪,却又有人横杀了出来。 这未免太过疯狂! 他捂着心口细听,脚步微动,猛地抬起胳膊肘往后一撞! “是我!” 迅猛的攻击被猛地拦了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墨痕松了口气,高兴地说道:“墨一大哥!” 这是莫广生的亲卫。 他离开京城的时候,这些分拨给莫惊春使唤的亲卫并没有调回去。 亲卫低声说道:“你要去哪里?” 墨痕也是个聪明的,他将身上书信掏出来,轻声说说道:“许首辅府上。” 亲卫脸色微变,忽而拉着墨痕躲到里头去。 “二郎呢?” “出城了。” “糟糕!” 墨一的脸色有点难看,他一吹口哨。 墨二不知从哪里冒头翻了进来,墨一将信递给他,“许伯衡。” 墨二接了信就出去了。 墨痕奇怪地说道:“你们不是跟着西片的那群人走了不少地方吗?怎么今日居然都聚在一处?” 墨一严肃地说道:“我等本来正是要为了此事回去禀报,出事了!” … 莫惊春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捂着鼻子跟公冶启面面相觑。 公冶启解下外面的大氅,强硬地披在莫惊春的肩上,“出来得急?” 莫惊春:“……”其实不是。 骑马时热得慌,他的厚衣裳还都在马背上。 但是陛下如此举动,莫惊春也罢了。 这庄子上倒是没什么东西,不过有一处池塘,还有的几亩田地。 公冶启却是觉得有趣。 他绕着田庄走了一道,甚至还与几个家丁农夫问过这庄稼上的事情,待到下午,才回到主院。 莫惊春正站在院中,抿唇听着管事说话。 “……确实不太安宁,庄上派人出去探了探,倒是多出了不少痕迹。”管事压低了声音,“看起来人数不少。”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庄上一共多少人?” 庄上大概有十几户人家,再有家丁在 ,顶多也是四五十人。成年男子有三十几,再算上皇帝带来的十几个人,也就满打满算凑个五十不到。 莫惊春微蹙眉头,看到陛下站在院门口,正笑着听他们说话。 莫惊春叹了口气,快步走向公冶启。 “您除了这些人之外,可还带了别的?” 公冶启扬眉,“若是人数太多,岂不是打草惊蛇?” 莫惊春咬牙,“那要是被蛇生吞了呢?”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冷着面说道:“您何必以身犯险?” 公冶启微微俯首看着莫惊春,眼底满是阴鸷冰凉。 “因为寡人要他们身败名裂。” 莫惊春顿住。 他紧蹙眉头,不再说话。 等入了夜,刚扫完雪的庄上又飘飘然地落了满地的雪。 因着之前莫惊春的提点,整个庄子的人都提着戒备,尤其是管事等几个本就是从老兵退下来的,更是敏锐异常。 他们在入夜前,于庄外安置了不少陷阱,这倒是意外之喜。 皑皑白雪覆盖了院里的石桌,也让皎洁的月光平白照了下来,遍地都是清幽之色,再有满目的雪白,甚是幽静安宁。 公冶启站在窗前看着天上月色,半张脸都陷入阴影。 “没想到夫子却是有这么一出静谧清幽之所,实在是安静得出奇。” 这跟宫里的静不同。 宫里头是死寂的沉闷,而现在听着飒飒风声,却只觉得心中平静。 莫惊春神色倦怠,拢着衣裳站在廊下,淡淡说道:“陛下,您都将臣拖进这乱局里,难不成还不能说吗?” 公冶启:“夫子不是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吗?” 莫惊春蹙眉:“……臣希望您能否定臣的猜测。” 公冶启低低笑道:“那却是不成。” 莫惊春闭眼。 “陛下分明早早就猜到了贤太妃的举动,也知道毒药的事情,更是猜到这贩卖私盐的巨大利润……您却一直拖到现在。” 他盯着公冶启,语气冰冷地说道:“因为若只是现在就严查,不论如何重罪,都是区区罪名,不,应该是无法将他们置之死地。” 公冶启摇头,“夫子怕是高估了寡人,其实有些念想,也在卫壹回禀的事情中,方才生了主意。”他的语气淡淡,仿若在说的不是什么惊涛骇浪。 卫壹回禀,那就是莫广生亲卫盯着的事情了。 正始帝是故意只身犯险! 莫惊春挑眉。 公冶启低声笑出来,“其实寡人一直在想,夫子或许是福星,也说不准。你让莫广生在追查的那批人,也正是柳存剑在追查的人。他们从去岁就抵达了京城,却一直蛰伏不动,化整为零,在各处行动。 “两边查的正巧是不同的两端,两处一碰,倒是让寡人明了了贤太妃的成算。” 贩卖私盐取得的利润,即使是短短二三年,就已经是巨大的财富。 这些惊人的财富可以化作兵器,也自可变作人……四皇子一党就是凭借着这一法子培养出了私兵。 莫惊春紧蹙眉头,“绝无可能,练兵所需要的场地异常明显,没有十足经验的人,更是无法调教兵苗,更有这人数与供给……” “庆华公主。” 莫惊春顿住。 庆华公主的手下,有三千士兵。 如果她也插手其中,那确实能够做到。不管是隐匿行踪,还是藏住铁器的流通,这一进一出的人数,甚至能够瞒过京城的耳目。 莫惊春忍不住喃喃说道:“……可是她又何必插手,庆华公主的身份,本无需至此。” “其实不管是姑母,还是先帝,都曾经欠了德清长公主一个天大的人情。” 公冶启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是今夜能平安度过,来日,我便说与夫子听。” 话罢,便有庄上管事窜进来,厉声说道:“二郎,敌袭!” 但见这庄户之外,无数隐隐绰绰的身影暗藏其中,锋锐的箭头探出夜林。更有提着火油者,翘首以待。 箭出哨起,便为冲锋。 只是这第一波,却偏偏折在庄外。 莫家家丁布下的陷阱实在可用,好些个人仰脚翻,煞是可怜。带队的人惊惑不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布包包裹在箭上再沾过火油,点燃布包,便是火箭。 齐发的火箭飞射到大门上,不多时,便是整个都燃烧起来。 便是再有陷阱,也抵不过人数。 庄子的大门就这般给他们冲开。 庄内的陷阱更是不少,三步一个,五步大防,只是虽然给敌人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却到底杀不得人。毕竟匆忙之下,能做出来的陷阱只能如此。 所有人都退到主院内。 这倒不是他们自行入瓮,而是因为主院里头还有一处通往外面的密道。若是真的抵挡不住,也可再从密道逃走。 莫惊春从听到庄子被攻时,便已经提出了这个主意。 可是公冶启却是不走。 他淡淡说道:“如是从密道走,便能有用?焉能知道外头不被包围?” 这话却是不错。 只是莫惊春想掐死他。 他面沉如水,抽出长剑,挡在了公冶启的面前。 公冶启:“夫子该知道,寡人的武艺也是不错的吧?” 莫惊春冷冷地说道:“臣还知道,您作死的本事,却也是一流。” 他看着冲进院门的敌人,一个呼哨,趴在高处角落的家丁们也猛地拉开弓箭齐射,这主院修筑得很有意思,四面墙壁都非常高,唯独前后两个门。如果硬要冲进来,短时间内却只能从门进来,而整个庄子的梯子都在下午被毁掉,再寻不得。 只是箭矢的数量有限,不可能永无止境地齐发。 等一轮结束后,外头再不敢这样冒进,却也是箭矢齐发,想要趁着一波扫射将里面的人消灭几个。 半刻钟后,他们摒弃了这无谓的尝试,直接用人肉堆。 以下克上,本来就难。 莫惊春其实从未杀过人。 当他割开一人喉咙,鲜血溅上眉间时,他只感觉到冰凉的寒意,正如同不断飘落的雪。他凌然地看向院外,厉声说道:“袭击君王,是连坐大罪! “当诛!” 院外一阵骚动,片刻后,杀声愈重。 莫惊春抿唇,又是一声呼哨。 凭借着居高临下的地势优越,他们勉强将敌人拦在外头,可碍于他们没有足够的箭矢,每一次拦住过猛的冲击,再之后必定得停歇。接连几次,外头似乎也摸出了规律,拼死要在这间或的时间冲杀进去。 十数人拦在这道关卡上,只要有人倒下都立刻有人补上。 这门并不大,却是难啃。 莫惊春微眯着眼,捂着刚刚被踹了一脚的小腹后退,转瞬却弯腰割开那人的膝盖,旋即一剑捅死了他。 只是他面色潮红,在火把的辉映下看不太清。 旁人看不出来,公冶启却一直看着他。 厮杀里的莫惊春在他眼中美得惊人。 公冶启冷冷地说道:“弓来。” 身边的侍卫脸色微变,将一直背在身上的巨大布条解了下来,等打开后,霍然是一把大弓。组装上弦的动作极快,而后交到公冶启的手上。 从胳膊暴起的力量来看,这把弓极重。 公冶启居然选择了中门对狙,仿若压根不在意他正在危险边缘,“让开——” 帝王一声暴喝,莫惊春抽神一瞥,脸色微变。 “让开!” 他的声音又快又急,霎时间挡在正中的家丁侍卫悉数退开。 敌人大喜,以为缺口大开。 正是鱼贯而入,一柄粗黑极重的尖锐物朝着他们飞去。 约莫有三指粗细,一下子贯穿所有挡在身前之物,甚至飞快地朝着外头扑去,一连夺十数人命,而后深深扎入外头敌人所举盾牌。 摇晃的力道惊得他们险些扶不住这狂猛的力道。 正以为这便是结束时,轰然的巨响炸开了肢体,掀开了无数浪头。 山下,正拼命赶来的徐鸣看着山间的巨响脸色大变,急忙催促,“快点——”黑暗之中,那些人身上的衣服或是普通乡民,或是官府装扮,一概有之。 半山腰的庄上,莫惊春却是扑到了公冶启的面前,厉声说道:“陛下,你可知你带的还是半成品!” 那是兵部近几年在钻研的物什,却非常不稳定。 轻易就能炸开。 而公冶启居然将这样的东西带在身边!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微红轻喘的脸庞,笑着说道:“这不是没炸?” 疯子! 莫惊春真真气到半死,外头却被这冲击炸得茫然。 为首的人登时就死了,余下的群龙无首,勉强在捡起信心时,却有数十人主动从里面杀了出来,带头的却是个俊美非凡的郎君。 宛如杀神降临,凡他经手,无一不是惨死。 这数十人对上数百人,本该是被碾压,却生生造出一副数十人围攻几百人的笑话。 莫惊春捂着小腹杀了一人,却在间隙看了眼公冶启。 陛下……在生气? 什么时候轮到他来生气了? 莫惊春这气还没气完,他那头便带人杀了出去,瞧着外面被屠杀的惨状,公冶启下手可不轻。那模样,如同沐血的恶鬼,又像是杀神出世,挡在他前头的人宁愿自杀也不愿落在他的手里。 莫惊春喘了喘气,知道外头那群人是被方才的爆炸吓破胆了,不然不至于这般溃败。 不多时,急忙赶到的徐鸣也带人加入战局,并着不少府兵和乡民,将余下四散的败亡之将捉住。四面举起的火把照耀下,却是看得出来那般惨烈,肢解的身体七零八落,全部都散在院外到庄门的位置。被护在中间的正是一个浑身沐血的男子,他身上的血气是最重,杀意也是最重。 莫惊春便守在他的身前。 徐鸣好不容易看到莫惊春的身影,忙大步走了过来,“您……” “陛下!!” 他身后的府兵突然跪倒一地,声音里满是恐惧与敬畏。 徐鸣茫然顿住,看向他们跪拜那人。 陛……下? 是白日里,莫惊春所说的……学生。 他居然是皇帝?! ……如果他是皇帝,那今日发生的事情是什么? 是叛乱吗? 徐鸣身后的乡民也在这跪拜里陷入茫然,十分无措。 公冶启慢吞吞地取出帕子擦拭嘴角的腥血,然后将手里卷刃的剑丢到一边,“柳存剑,处理一下。” 随着他的话,莫惊春才看到府兵里,正有柳存剑的身影。 莫惊春微眯起眼,只感觉到更大的阴谋。 手腕却猛地被后一扯,莫惊春一个踉跄跟上,才发觉陛下正抓着他大步往里头走去。他急急跟了几步,狐疑地说道:“陛下,您不该善后吗?” 公冶启不答,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 柳存剑眨了眨眼,突然心中一窒,让侍卫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进出。 要命。 柳存剑踩了踩脚底下的尸块。 陛下不会在这时候发作吧? 主院内,莫惊春已然意识到不妥,猛地站住不愿再动。 “陛下!” 烧焦与腥臭的味道犹在附近,着实难闻。莫惊春的脸上,头上,也都是血气,劈头盖脸,就连他自身的气味也掩盖在了血腥之中。 “为何那人触摸,也会有反应?” 公冶启蓦然说道。 莫惊春微讶,没反应过来公冶启在问的是什么。 【未经绑定】 精怪滴滴响起。 莫惊春:“……” 他的脸上浮现一种不自然的表情。 经过精怪的回答,他反应过来公冶启说的是什么。在交手时,确实有几次小腹被袭击时,莫惊春都有不自然的反应,可是这能怪他吗? 这又不是他自愿被烙印上的! 而且为何公冶启会留意到? 在一片惶然里,莫惊春甚至都要分辨不出身边究竟是敌是友。 公冶启沉沉地说道:“看来夫子知道答案,却不愿与寡人说。” “陛下究竟在意什么?”莫惊春蹙眉。 公冶启面容阴鸷,他的眼底闪烁着奇怪的光,像是兴奋,又像是狂躁。他自行点了点头,继续往屋里走,“好,夫子不愿说,寡人自己来问。” 莫惊春心中一跳,猛地抓住门边,“陛下!” 尾音都几乎要划破虚空。 他只觉得不妙。 陛下这状态,却是有点半疯! 公冶启亲手将莫惊春扒在门边上的手指一根根掰下来,整个拖了进去。 那模样,就跟恶兽叼着猎物进去一般。 两人身上劈头盖脸都是血,公冶启却是不管不顾,眼底仿佛掺着诡谲的快意与疯狂,他将莫惊春放在床上。 而莫惊春顺势便滚到床内,满是戒备地看着他。 公冶启的眼底黑沉得仿佛翻滚着浓浆,大手忽而往里抓去,便是要害。 莫惊春一声惊喘,忽而明白公冶启的打算,再想起那种几乎要发疯的痛苦快感,他眼底泛着惊慌,“我说,陛下,你且——” 脚腕被手指死死箍住。 “夫子不必说,它会与我说。”公冶启的声音透着微微扭曲,“我猜……它需要一个主人,对吗?” 莫惊春发出一声细小的呜鸣,急促地说道:“您分明说过,不会再行此事!” 公冶启满是恶意,又像是安抚地往上爬,“确是如此……不过都怪夫子,”他的眼底翻滚着无尽的浓浆谷欠求,颇为恶劣地在脚踝上咬了一口。 “为何,不独独是我?” 第三十八章 半日前, 京城。 许伯衡府上戒备森严,两个小厮打扮的人站在墙边上,唯独头发花白, 气派儒雅的许伯衡坐在椅背上看着外头的雪, 好半晌,有两人披风带雪从外头赶来,微微喘息地说道。 “阁老, 庆华公主府上有异动。” “阁老,城防军被动了手脚,从下午换上的都不是熟面孔。” 许伯衡淡淡地说道:“愚蠢。” 却不知道他这话说的究竟是谁。 他起身, “取先帝赐下的玉如意来。” 许伯衡穿着最为盛大的朝服, 头戴严谨冠帽,脚蹬官靴, 捧着一座小小玉如意穿过门廊,出孤寂的许府, 拾级而下, 过繁华热闹的坊市, 而至于庆华公主府前,朗朗长声, 气势轩昂, “臣, 许伯衡, 拜谒庆华公主——” 公主府封闭许久, 终究为许伯衡敞开大门,迎接他入内。 半日时间转瞬即逝, 许伯衡迟迟没有从公主府出来。 京城城防上来回走动的许多将士, 都换做不熟悉的面孔, 大片潜伏于幽深的流士纷纷自城内各处现身。藏于草垛,藏于坊市,藏于民间的士卒与兵刃聚集在一处,在入了夜的街道上率先冲向光德坊。 而后再是肃穆寂寥的宫城。 宫城宿卫闻声而动,登时喊杀响彻全城,连带着整座城的人都醒了过来。 太后稳坐宫中,仿佛隔着千百里都能听到外头的动静。 侍卫的步伐惊起了整座宫内的太妃太嫔,当太后抱着小皇子慢悠悠安抚的时候,她正对上从宫门闯进来的贤太妃。 除她之外,还有好几个太妃面色苍白,金太嫔也是满脸惊讶,像极了被赶进来的蒲草。她们是后宫里的女人,这样的异动,于她们而言,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恐怖。 太后:“进殿坐罢。” 她的手指搭在小皇子身上,与贤太妃对峙。 “世上总归是有些蠢物,极爱飞蛾扑火。仿若把火灭了,自个儿便也成了火。殊不知若非灯罩千辛万苦地隔开,早就成了灰烬。怎还有今日的模样?” 她笑了笑。 “贤太妃,你说是不是?” 满城皆是刀光剑影,危如累卵。风雪愈大,厮杀愈狠,整座城都在听。 风声,雪声,痛苦声。 声声皆贪念。 京郊城外数十里,莫家庄子上。 灯火辉映,焦烂的尸体和炸开的尸块让不少乡民作呕。有官府的人一一检查过他们身上,却是没有半点标注身份的东西。但是正始帝在这里的消息无疑让他们绷紧了皮,这一场袭击分明是冲着皇帝来的,如果他们没有及时赶到,后果堪忧。 因着当时的人数差距与正始帝身上的血红,让不少后来者恍惚以为是他们救驾来迟,却也是个不必解释的误会。 捆了那些余下的敌寇,柳存剑已经撬开几人的嘴巴。 只可惜贼首已经伏诛,剩下这些人知道的事情并不多,但是也足以让他们知晓内情。 正与柳存剑的消息对上。 他深深出了口气,没出差错便是。 如今要看的不是他们这方,而是京郊大营,以及四皇子的行动速度了。 他的神色莫测,背着手站在主院外。 ……以及陛下什么时候发疯结束。 主院内。 有什么凌乱的低吟在风雪交加里听着不甚分明,若是再行几步,立在院中廊下,便能听得出少许。 摇曳的烛光下,一只手绝望地抓住边沿,手背暴起的青筋足以得见其痛苦挣扎。 汗津津的手背被另一只宽厚大手覆盖,指间摩擦着生生插入其中,紧接着攥紧交握,慢慢拖进床幔内。 床幔内也亮着光,那光揉碎散落在床榻上,倒映出一个精瘦俯身的暗影。 暗影底下凌乱的身影侧着,僵直着,痛苦地乱颤。 可即使如此公冶启犹是不满足。 他仍然要更进一步,他永远渴求着下一步。 莫惊春嘶嘶叫出声。 死死按在小腹上的手指不肯挪开半步,活生生让他晕了过去。 待他再度醒来,无数滚落在他身旁的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莫惊春怔怔地看着外头的漆黑。 以及隐隐绰绰从外面倒映进来的火把光芒,该还是在晚上。 他不知道自己晕过去多久,只觉得喉咙干渴得要命。 床上只有他一人。 莫惊春莫名感到一阵冰冷,他慢慢地蜷缩起自己,凌乱带着水渍的衣裳揉得乱七八糟,整个人狼狈地像是要护住柔软腹部,却不想床幔自外掀开,赤裸着上身的公冶启把什么东西放在床头,又膝行上了床。 莫惊春畏惧地往后爬去,公冶启对欲望的渴求是无止境的。 他几乎要被帝王逼得发疯。 公冶启捉着莫惊春的腰将人拖了回来,“喝水。” 莫惊春湿哒哒,不知到底流出去多少水。 他见离不开,疲倦地闭上眼,似是不打算理会公冶启的话。 公冶启的脸色掩在夜明珠的光辉下,就像是有什么诡谲的暗影藏在里头,露出个温柔至极的笑容。 “夫子没力气了?莫怕。”他似乎是端起了什么,咔哒一声,复俯下身来,掐着莫惊春的下颚抬起头,覆上莫惊春的唇。 这异样的触感惊得莫惊春抬起眼皮,唇齿相依时,温凉的水透过公冶启的唇间透过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 莫惊春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却是比从前更甚。 他的脑袋本来就麻木,却被这刺激到整个人蠕动着要逃开,被公冶启狠狠地按住肩膀压在床上,“夫子觉得不舒服吗?” 莫惊春整个人乱得发麻,通红的眼直直地看着公冶启,好半晌,才哑着声音说道:“这……不该。” 不知为何,这般柔软的接触,却让莫惊春远比纯粹的伐挞还要恐惧。 他瑟缩着,低声地说道:“不应该如此。” 他畏惧这种接触,远比肉体更甚。 一想到此处,公冶启的眼底更是翻涌着猩红,却愈快被压了下去。 他取着水吃了几口,而后欺身而上,压着莫惊春黏黏糊糊地缠吻起来。 有许多水被莫惊春吃下腹中,却有更多随着他们的动作洒在床榻上。 “夫子,颜色变了。” 什么变了? 莫惊春茫然地听着,那些字要远比之前还要慢的速度灌入心里,然后再慢慢地理解。 他低头看向小腹,只见原本模糊不清的纹路已经逐渐显露出真正的图案,却还是缺漏了一点边缘。 如今在夜明珠下,那白色的边缘变得微红,像是被什么无形侵染一般。 公冶启尤为不满,“为何这图案还是不够完整?” 莫惊春无力地躺在床上,难道要来问他? “……现在,不应该是,担心四皇子……的事情吗?”他好不容易才在记忆里翻出来这般重要的事情。 这才是需要惊讶震动的大事吧! 公冶启露出个森然的冷笑,“今夜,本就无需我出面。” 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脚踝烙下的咬痕,转瞬换了一个话题。 “方才,在交合时,我仿若觉得甬道的尽头,其实还再有一处地方,”他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像是在诱骗着莫惊春,“夫子便再让我试试,看看里头,究竟如何快活?” 莫惊春愣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脸上浮现又惊又惧的神色,“……不,够了,真的是够了……”他颤栗地说道、 却又被公冶启生生拉住,偏着脑袋,问道,“为什么?” 公冶启柔柔地笑着。 “这不是还没填满吗?” 啪嗒—— 狂风卷雪起,抖碎了一树“梨花”,寂寥银白的月光洒落在人间屋檐。扑簌的雪花不断飘洒,便是人间过客,在呼啸风里扑向四处。 落在雪白兵刃上。 化在猩红热血里。 如此往复,生生不息。 夜色既白,已朗朗白空,晨光初露。 一直守在门外的柳存剑就见正始帝从屋内走出,怀里抱着一大团,细看应当是个人影,可却看不出是何人。陛下就连脚踝也都细心抱住,显然是不愿这外面的风霜寒雪侵扰了他。公冶启只穿着敞露的外衫,冷硬俊美的脸庞看向柳存剑,“城内情况如何?”眉间的柔意犹在,却已有无数寒霜爬起,残忍之色显露。 柳存剑低头说道:“城防军已被替换,若是一切正常,此时,四皇子应当在与宿卫交战。” 公冶启大步往外走,冷声说道:“城上未有动静,怕是庆华公主没有出手。”不然依着三千私兵,眼下的局势应该比现在还要严峻。 只是即便在说着这样的话,公冶启也满是平静,只是跨出门槛时微眯着眼,对柳存剑说道:“不着急,且去京郊大营再说。” 柳存剑露出淡淡的笑容,“臣怕是去的路上,会有阻碍。” “那不更有意思吗?” 公冶启淡笑着说道:“寡人倒是要看看,除了他之外,还有谁!” … 莫惊春醒来时,整个人靠坐在车厢内,感觉哪哪都不舒服。 外头天光破晓,看着该是白日。 他居然还活着。 莫惊春又闭了闭眼,他险些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即便身体如此难受,他还是慢慢地坐起身,靠着车厢沉沉发呆。手指在外头日光下显出几分透白,鼻尖有少许沁出的薄汗。 公冶启从外面进来,手里正取着一盘药。 莫惊春慢慢地睁开眼,看着正始帝的眼神有几分漠然。 公冶启微蹙眉,眉宇剑浮现淡淡的阴郁,他长手长脚在莫惊春的对面坐下来,“该换些药。”他说的自然是昨日在交战里受的伤。 至于莫惊春身上更为隐秘的地方,早就在出来之前,就被公冶启细心呵护过。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您可以放下,让臣自己来。” 公冶启的脸色微变,沉闷地说道:“夫子,莫要用这般态度待我。” 莫惊春敛眉,“那您要让臣,用什么态度待您?” 他侧过头去。 “是狼狈不堪的,还是卑躬屈膝,亦或是您想看的,屈身人下?” 哐当一声响,是一盘药砸落在车厢内的声音,公冶启猛地出现在莫惊春的面前,一口咬上莫惊春的鼻尖。 莫惊春被咬得下意识后退,靠在车厢上用袖子挡住半张脸,眼神诧异地看着公冶启。 如果不是现在的模样,莫惊春真的想问他贵庚,过分幼稚。 公冶启却是不依不饶,隔着莫惊春的袖子亲了亲他的唇。 这下莫惊春连带着后脖颈都烧红了起来。 他猛地将脸都挡住,“陛下!” 莫惊春羞恼地喝道。 公冶启却是高兴了。 他捉着莫惊春的手腕拖下来,露出莫惊春又气又恼的脸,他平静地说道:“是我错了。” 莫惊春心累。 陛下又是这样。 “您知道您这般言行应该叫做什么吗?”莫惊春凶巴巴地说道,“屡教不改。您说的话,臣要是再偏信上一字,都是自讨苦吃!” 公冶启:“那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夫子却是得放在心上。”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眼下我等快到京郊大营,守军或许不会放我们进去。到时候……该夫子出面。” 莫惊春“……” 他心中恼怒,却不得不去听帝王的话。 这确实正经。 “京郊大营一贯都是京中权贵子弟轮换,约莫有两万余人,就算莫广生抽调走三千人,也还有一万七千多人。他们听从的是陛下的虎符,怎么可能会不放陛下进去?”莫惊春当即否决了公冶启的话。 听调听宣,尤其是在京城之外,京郊大营除非是发了疯,才会不听正始帝的号令。 公冶启低低笑道:“你说得不错,如果我是皇帝,他们自然是会听从我的号令。可如果,京郊大营的守军,不愿认我呢?” 莫惊春微怔。 他看着正始帝,低声说道:“您之所以让臣之父兄去训练他们……不会从那时便想到这一刻吧?” 公冶启朗声笑道,“夫子太过高看我,这京郊大营里有些异动。而将士未必曾看过我的面容,而夫子曾经随着莫广生他们往返,认得你的人,倒是要多上许多。”他笑得很是明媚,半点没有昨日的疯癫。 莫惊春却是不信。 公冶启没有否认,他只是不答。 莫惊春确实去过京郊大营,有几次是他送着父兄到营外,也有的时候是他们归家时,营里的将士回来莫府寻他们。 这一来二往里,别的不说,至少营地外轮守驻扎的士兵是必然能够认出莫惊春。 莫惊春敛眉,陛下这一次出宫,除了那明面上的理由外,更是拿自己当诱饵引出昨夜的袭击……甚至还要再行试探一回京郊大营。 这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处,若是真试出危险了呢? 莫惊春看向带笑的公冶启,陛下究竟清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若是臣父在营里……” 公冶启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必担忧,眼下……莫府应当是他们包围的重中之重,可他们必定不敢分神去面对,因为他们的兵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足够。” 莫惊春挑眉,“您昨夜除了引蛇出洞,还做了什么?既然柳存剑在这里,那怕是他顺藤摸瓜,将还未来得及入城的那一批,都绞杀在城外?” 不然昨夜,柳存剑还能真的在外面守着一宿不成! 公冶启笑道:“夫子猜得不错。” 莫惊春倦倦地摁着眉心,总算对正始帝的计谋有了一定的猜想。 这其实是一个绵延一二年的计谋,从查出京城的谣传,再到莫家父子练兵,继而是数次被毒香侵扰,再则是久久不办封王之事,其实正始帝都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迁就四皇子一党。 他确实不愿任由他们迁出京师,安然封地。 而这需要一个非常合适的由头。 便从贤太妃始。 贤太妃怨恨公冶启,甚至远超出太后,因着太后并非永宁帝爱重之人,而偏是公冶启夺走永宁帝太多的荣宠,以至于先帝压根从未将目光放在她的一双皇子身上。 先帝心中合用的继承人,有且只有公冶启一个。 正是如此,只要将贤太妃扣在宫中,久之,她便愈发不能忍耐得住。 紧接着,是入秋时爆发的私盐一事。 此事动摇国之根本,朝臣必然大震,而派出的官员尤为清廉公正,必定会牵出底下的肮脏。其实便是连正始帝都没料到居然会有人使出昏招杀了钦差,这无疑是驳了帝王的颜面,却是走上了一条让正始帝更乐见的道路。 他派出了王振明。 又派出了莫广生。 一则是为了震慑江南官场,二来,是为了调走京中的虎将。 莫广生走了后,京中便只剩下莫飞河。 若是莫飞河在京郊大营,那自然也是危险,正始帝早在半月前便下了令,让莫大将军好生在家中休息,说是要过个好年,实则是为了调他离开京郊大营。 这样一来,京郊大营也有了空隙。 稽查私盐一事接连传来消息,已经到了几近挖出幕后真相时,四皇子一党已是惴惴不安。再在这个紧要的关头…… 莫惊春看向公冶启。 偏偏帝王还要出宫,微服出访,甚至在京郊引起动静,迎来乡野侧目。 如此好的时机,若是四皇子还抓不住,那可真白长了脑子。 “……这般想来,之所以徐鸣乡野频频出事,也与之有关?”莫惊春靠在车厢上,倦怠地说道,“不然昨夜,那群人不会那么快出现。” 四皇子藏人的地方,正在这附近。 公冶启淡笑着说道:“为了不惊动城内的人,自然不能捉着他们来严查。可若不能严查,又如何探知其余人等在城外的动向?从庆华公主那里下手却是不能,毕竟姑母可不是四皇子那样的蠢物。倒是徐鸣的出手,让我留意到了这处地界。” 莫惊春微蹙眉头,“对臣下手的人,是……四皇子?” 这想起来简直荒谬。 公冶启的语气淡了些,勾着莫惊春的头发扯了扯,“贤太妃非常聪慧,可惜生出了两个蠢笨不如的东西。她觉察出我对夫子的特殊,便让人去查。经手的人自然是四五皇子,而他们……”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莫惊春。 贤太妃可以说是活活被这两个人拖后腿,反倒是被正始帝顺藤摸瓜带出了地点。 正始帝在圈定了地点后便决定快刀斩乱麻,主动出击。 莫惊春:“……那看来,陛下已然斩断贤太妃与四皇子一党的联系,不然,依着太妃的敏锐谨慎,怕是不能够答应。”这起兵一事,实在是有些莽撞。 公冶启低低笑道:“她何止是不能够答应,她怕是要先杀了那两个蠢物。”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下。 帝王平静地看了外面一眼,重新将药捡起来,“夫子可要来与我赌一赌,究竟这大营里的人,是认,还是不认?” 还是说需得等到莫惊春出面,方才能有个结果。 莫惊春额间细细密密地冒着一层汗,却是平静地说道:“臣赌,他们不会这么蠢。” … “当真是太蠢。” 殿宇之上,贤太妃风韵犹存的脸上透着狰狞的凶意,她冷脸看着太后,无畏无惧地说道:“若不是先帝看中他,你以为你能坐稳后位吗?” 张家虽然是从太祖至今就一直延续而在的权贵,却已经远远不如往昔。 当年永宁帝之所以会挑中太后,纯粹是因为不想要一个外戚势力太强,但是身份地位又要足够的人,挑来挑去,便选中了太后。 便是俗称的表面光,中看不中用。 而张家是凭借着太后的威势一飞冲天,才在这京城内横着走。 贤太妃的出身高贵,自来是看不起太后。 可永宁帝待后宫并无特殊,除了太后,她既为后位,先帝对她也就宽厚几分。尤其是在太子出生后,更是如此。 然那时在前,已经有贤太妃接连生下两个皇子,正是风头无两之时,甚至常有风言风语说要陛下废后。 毕竟后位无所出,他们的目光,便都放在了贤太妃身上。 贤太妃是真真以为能够更进一步,可这一切都随着公冶启的出生销声匿迹。 太后怀里的小皇子早就在夜间被女官带了下去,却是在偏殿内被抱着哄弄。她的模样秀美,神色镇定,丝毫不为外面的冲杀而动容,“就算你生出两个小皇子又能如何?他们一个两个,都比你要蠢上十倍,百倍。有你这么聪慧的娘亲,却屡屡做出蠢笨不堪的举动……你以为,这么多个皇子里,为何独独陛下,对他们的态度总是要严苛上几分?” 贤太妃抓紧了手帕,纤长的指甲断裂,可她好像半点都感觉不到。 “陛下,这是在为公冶启铺路!” 她竟然直呼陛下的名讳。 太后淡淡说道:“是他们自己造下的孽障。哀家问你,广润县一事,虽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实际上在查到苏杭刺史后,就没有继续再往上查,你可知为何?” 她森森笑了笑。 同一个人,在一桩事上,往往不会栽倒两次。可四皇子却踩了一次不够,仍是要再来第二回 。 便是愚不可及! … “四哥!” 宫城外,四皇子身披戎装,站在宫门外面无表情。 他们的人手已攻进宫内,如今正是要一举拿下皇城,再与城防军里应外合,固守京城,只等援军抵达之时。可如今他站在宫门外,却是后背汗津津,不知为何心中打鼓,手脚冰寒。 五皇子见四皇子不答,用力拍了他一下,“四哥!” 四皇子猛地回过神来,面露烦躁,“何事?” 五皇子也不恼他的情绪,压低声音说道:“庆华公主的私兵……并没有如约而来。” 这便是让四皇子着恼的第一桩事情。 皇帝出城,在城外袭杀公冶启,即便不成也要将其重伤,然后在当夜夺下京城,以京师为基扎根,再图图徐之。 这是他们的谋划。 他在城外还有数千人马,即便庆华公主没有出手,却还是协助他换上了城防军,这点就足够他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四皇子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来回踱步,眼底满是血丝,他立在宫城之外,看着呼啸的风雪。 如果按照计划,他们现在已经拿下了皇城。 可是现在已经是旭日东升,他们却还仅仅只是攻下了第一道宫门,这皇城中的宿卫,什么时候有着如此精密的行兵布阵。 又是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强悍的力量,居然能够抵御如此之久? “五弟,你说我们会不会踏入了什么陷阱?” 四皇子面沉如水。 “四哥,你这在说笑吧,皇帝难道会为了引你入局而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吗?”五皇子赫然是不信,“昨夜已经传来消息,说是已经重伤了皇帝。虽然不能够一举将他们歼灭,可是这也足够打击他的气焰。难道这还能有假?” 是啊,四皇子安慰自己。 如今整个皇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即便晨光微熹,阳光洒在宫道之上,却也没有一个百姓,一个大臣敢于探头,仿佛都在等待着这个结果。只要他能够冲进宫中夺得玉玺,他便有了主动权,再将虎符寻找出来,便能够名正言顺地操控京郊大营。 是,会是这般。 四皇子自我安慰,将那些敏锐的提醒抛之脑后。 他大步朝着宫门内走去,仿佛想要亲眼见证这个时刻。 只是他方才迈出第一步,却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箭矢,径直穿过他的肩头。四皇子整个人被冲势带倒下去,在地上滚了一圈,让那伤势更加严重,疼得连连惨叫。 箭头深深扎入他的皮肉里,撕开细密的豁口。 五皇子大吃一惊,连连叫道:“敌袭——敌袭——” 这是又从哪里出来的一拨人? 只见在宽敞的城门正对的大街尽头,一队精锐的士兵逐渐露出了身影,为首的是个骑马的女子。她身披戎装背对着阳光,有些看不清楚她的面容。那整齐划一的步伐,远比四皇子麾下的那些士兵还要震撼,仿若带着淋漓尽致的杀气。 守在城门的属于四皇子的人马,纷纷围在他们面前,仿若是要划下道来,拦住那些精锐的士兵。 五皇子搀扶起四皇子,只见他额头满是大汗,疼得唇色苍白。 他们两人一齐看向那骤然出现的人马,尤其是四皇子脸色极其难看,脱口而出:“姑母!” 尽管他们看不清楚那女子的面容,可是那身姿,那精锐的士兵……此时此刻在京城里,谁又能够拿出这些人马? 如果是在半刻钟前,庆华公主突然带兵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自然高兴不已。可是如今四皇子背上的那一支箭,却让一切成为泡影。 庆华公主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 为了促他们一臂之力? 还是要为杀了他们? 他们突然想起这位公主的年岁,其实与他们的父皇不相上下,可她骑在马背上仍然是飒爽英姿,毫无半点颓势。庆华公主握着红穗长槍,言辞淡淡,“四皇子,五皇子,袭宫乃是大罪,还是退去吧。” 四皇子骤然听到这话,脸色极尽扭曲。 他几乎要发狂。 这样的话,如今由庆华公主说起来不觉得可笑吗? 当初,他们这位姑母,又是怎么答应他们的! …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觉得腰背酸痛不已。但是他半点都没有流露出来,而是平静镇定的挺直腰背坐着,仿佛完全忽视了坐在他对面的公冶启。 在这辆马车之外,无数精锐士兵拱卫在外,正快速朝着京城的方向赶。 京郊大营镇分布在京城之外,全速赶往京城要一个时辰左右。再带上这辆有着皇帝所在的马车,倒是拖慢了些许时间。 公冶启目光灼灼,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莫惊春是真真没想到,有人居然能够这样死死盯上半个多时辰,动也不动。在感觉到眼神越来越灼热之时,莫惊春没得办法,还是睁开了眼,无奈地看着帝王,“您到底在看些什么?” “寡人在猜,夫子是怎么猜的?” 现在又变成“寡人”了,莫惊春不经意想到,敛眉,“臣只不过对父兄有信心。即便先前京郊大营有过异动,但是既然已被父兄锤炼过一年,就必然不能再升起这样的妄念。” 莫惊春的职责并未涉及到兵事,只是在家里父兄的耳濡目染之下,多少是懂得一些。之所以皇帝要带他过去,便是为了这份根源。 假若京郊大营真的有过异心,佯装不认皇帝,但是有莫惊春在,此举确实不能。 他是莫家人。 虽然不一定能调得动,却也会增添几分可信。 为何会出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事情? 除了确实是战事吃紧,帝王鞭长莫及之外,当然,更是由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士兵,更为听从这位将军的缘故。不同人带出来的兵,便会染着不同人的色彩。 这是必然的事实。 莫惊春在意识到正始帝的谋略后,除了震惊其胆大之外,却也不经意间有了少许担忧。 陛下的计谋或许只是依着世事而动,却未尝没有怀疑莫家两将的可能。 毕竟…… 这一年在管的,正也是莫家。 即便莫家忠心耿耿,可是京郊大营出事,那莫飞河和莫广生岂不也是要吃挂落?莫惊春是无论如何,都只能赌京郊大营不会妄动。 正始帝方才的问话,也不知是否是故意垂问。 公冶启扬眉,听着莫惊春的回答,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半晌,他低低笑了出来,摇着头说道:“夫子,你先前还嫌过寡人想得太过长远,可是在夫子心中,不也正是如此吗?” 莫惊春何尝不是在猜忌正始帝? 他的脸色平静,“你可知现在,你的父亲正在何处?” 莫惊春微愣,猛地看向帝王。 公冶启的手指搭在膝盖上,声音微冷,“皇宫。” … “咳咳——” 莫飞河沉闷地摆了摆手,将眼前的灰雾扫了开去。在交战的时候,有宫人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将宫墙烧灰了一面。大将军刚刚才命人将其打扫干净,灭了火势,免得再惹起别的风波。 他跨过好几具尸体,声音冷静,“外头的动静停下了?” “是。” 跟在他身边的却是柳长宁的副手。 柳长宁则是在最前线,与叛军交战。如今外面的动静停了下来,也不知道是柳长宁全军覆灭,还是四皇子的叛军成功得手? 莫飞河摇了摇头,这两者都不太可能。 皇帝为了示弱,在宫城内留下的宿卫人数不够多,虽然足够精锐,却只能分布在几处。如今正有一处是守在皇宫后院,正是拱卫在太后宫外,悉数交给了莫飞河。 莫飞河还记得当时陛下召他到御书房,提起此事时,心中满是震惊。 震惊于皇帝居然如此大胆,震惊于皇帝居然如此柔软。 正始帝道:“这道计划,唯一的缺陷便在皇城之中,寡人既是诱饵,皇宫也是一处诱饵,若是皇宫被破,太后被俘虏,便会是寡人最大的弱处。”外界传闻皇帝是如何凶残,但是那时那刻,莫飞河倒是觉得陛下并不完全是外界传闻的那般。 “陛下,若是庆华公主,也参与其中呢?” 正始帝淡淡说道:“若是姑母也参与其中,那却是怕不了了。她是不会让任何人伤了母后的。” “大将军——” 狭窄的宫道外,突然有人飞奔而来,盔甲之上满是斑驳的血痕,眼底却是喜悦,“大将军,大将军,援军来了—— “四皇子和五皇子都被援军所捉,如今柳统领正在外头点兵清理杂兵!” 莫飞河的眼底猛地爆射出寒光,猛地一步挡在宫门前,“援兵是谁?” 这速度比预料中要来得快。 绝不会是京郊大营。 “乃是庆华公主!” 莫飞河的眼神犀利,他对于庆华公主的到来,并非带着善意。可是在确认过四皇子和五皇子身上,确实带伤,更是被捆绑丢在一旁时,又不得不确认了几分。 直到他看到在庆华公主的军中居然步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时,方才恍然大悟。 那人,居然是许伯衡! 庆华公主是一位面容冷峻的女子。 她身披戎装,骑在马背上飒飒英姿丝毫不逊男儿。 “莫大将军既然在此,那便随本宫一起拿下城防军。”她淡淡颔首,似乎并不对莫飞河出现在这里有什么意见,槍头拍在马背上,一夹着马腹,便掉转了马头,“许阁老便在宫内候着罢。 许伯衡站在宫城外凝视着离开的精兵,双手交叉行了大礼,久久不起。 城内精兵赶到城门口时,城门之外似乎也发起了进攻的号角。 这还真是凑巧赶到一处去了。 城防本来就是被临时替换,大部分仍旧是原来的士兵,不过是领头之人更换罢了。在领头之人的带领下,他们茫然不知地固守城门,直到城内走出了莫大将军,而城外赫然露出了皇帝的容颜。 由此震撼之下,城防军顿时溃败不已。 许多被临时替换上来的将领纷纷被底下的将士诛杀,最后紧闭的城门总算得以打开。从那城门中步出来,一人一马。 庆华公主骑在马上看着正始帝。 正始帝负手站在马车上,笑吟吟地说道,“原来是姑母施以援手,侄儿感激不尽。”他说得真像那么回事。 庆华公主冷淡地说道:“是你让许阁老来寻本宫的?” 正始帝神色微动,平静地说道:“不曾。” 天家两人四目相对,许久,庆华公主调转马头,冷硬的声音里不知为何透着几分疲乏,“此事了了,陛下将这三千私兵收回罢。” “这些士兵既然是父皇赐予姑母,便不会由寡人收回。” 正始帝淡漠地回道。 庆华公主的背影微僵,不再言语。 这两人的交锋,或许只有莫惊春听出了少许,然城门打开,便意味着这一桩事情已然落下幕布,走向了结尾。 正始帝径直回到皇城,带着精锐兵马将城内叛乱的诸部悉数拿下,贤太妃,四皇子与五皇子全部压在大牢,更有无数叛军被逐城逐户捉拿,此一事,整整动荡了三日有余。 这三日莫说是皇宫,就算是朝野也是动荡不已。 正始帝在清除叛军,便停了大朝会,屡屡有朝廷重臣被招入宫中。除此之外的百官并不清楚其中的内情,只隐约知道四皇子与五皇子起兵谋反,更是在城外袭击了皇帝,其罪之深,之重,远比从前更甚之! 莫惊春也是其中一员。 他在回到京城的那一日下午,方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莫府。他到家中的时候,莫飞河还未回来,整个莫府上只有莫沅泽这个小小的男丁,在阍室确定了莫惊春的身份后,但见大门打开,莫沅泽便提着剑站在家丁中,小小的脸上满是坚毅。 莫惊春忽而笑了笑。 “好样的。”他没有拍着莫沅泽的头或是肩膀,而是冲着莫沅泽行了一礼,淡淡笑着说道,“沅泽,好样的。” 莫沅泽脸上的神色大惊,抱着剑跳了起来,整张脸都红透,似乎不曾想过莫惊春会有这样举动。 莫惊春道:“不必担心,外面风雨已经平息。” 他牵着莫沅泽的手,只要家丁加强巡逻,再带着他往里面走,“这里是莫府,无人敢于冒犯。” 莫沅泽跟着莫沅泽走到正院,方才低声道:“小叔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莫惊春带着莫沅泽跨进去,走在正屋外,才淡淡说道。 “四皇子一党在城外袭击陛下,在城内起兵试图作乱,如今正被庆华公主与莫大将军联手拿下。”他看着屋内女眷,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已经结束了。” 桃娘松开抱着徐素梅的胳膊,默不作声地扑进莫惊春的怀里。 莫惊春猛地往后倒退了几步,本就酸软的后腰险些摔倒下去。他本来是起不来身,只是面对陛下想要将他送回府上的言辞,他却选择了拒绝,自行强撑着回来。 如今桃娘分明贴在他身上,却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莫惊春疲倦地垂眸,对着桃娘淡淡道:“怕了吗?” 桃娘的小鼻子红红的,却是猛地摇了摇头,硬着声音说道:“不怕!” 莫惊春便也笑了。 小孩不比大人,看不出他额头鼻尖淡淡的薄汗,徐素梅却已经一眼看得出来,他已经强弩之末。 虽然知道子卿昨日有事出城,却不知道是为了何事。 然从他回来便提及城中事情,也能看出一二,或许正与四皇子与五皇子的叛乱有关。 思及此处,徐素美没有细思下去。 她将两小儿叫了回来,笑着说道:“子卿在外面奔波劳累,还是快些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既然已经知道外面安全,便已是足够。 莫惊春勉力笑了笑,便告辞回了屋。 只是他再次疲乏劳累,却也没有立刻入睡,而是让人准备了热水。等他整个人泡进水里的时候,便是连头发丝都沉在了水里面。 咕咚咕咚咕咚…… 莫惊春在水里面泡了许久,方才在即将憋不住气的时候起来。 他将不住滴水的墨发捋到身后,摸着小腹的动作有些微颤。 他确实再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热流,如此对他而言,仿佛也是好事一桩。莫惊春再也不需要防范任何突如其来的袭击,免得一不小心触碰到便露出丑态。 可是这对他来说却也如同重压,压得他笑不出声来。 ……公冶启在他体内烙下了印痕,正如同这填满的纹路,充盈得可怕。 这古怪纹路,却是认了主。 而莫惊春也由此得知,他究竟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够让这惩罚消失。 他在热水里泡得皮肤都皱着发红,方才慢吞吞地起身换过衣裳,再躺到床上蜷缩成一团。他很累,其实他一路到回城,除了在京郊大营和城外见莫飞河的时候下了马车,便只有回府的路上强行骑马。 跌得他腰腹疼得要命,回来整个人只想软下。 莫惊春抬手捂住脸,沉沉叹息了一声。 他沉默了许久。 “陛下和四皇子有什么恩怨?” 这一回的行动,皇帝针对四皇子的意味实在太过浓烈,除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之外,莫惊春倒是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贤太妃谋害过太后,四皇子对你下手】 莫惊春微顿,他想了又想,觉得这其中有些微妙,他微蹙眉头,“你这并列,却是有些奇怪。” 【公冶启确实对宿主有情】 莫惊春:“……你同我说实话,你这些惩罚是不是故意?”最开始的惩罚也就算了,如今这些看起来却仿佛像是在为……做准备,实在恼人。 【不,这只是最初针对宿主的性格而做出的针对性措施。若宿主是旁的性格,便会有不同的法子。】 莫惊春:“……”他当初克制持礼的性格,可还真是招谁惹谁了 ? 陛下如此,这精怪也如此! 恼怒之中,莫惊春也泛起困顿,再是撑不住沉沉睡去。 睡梦里,他仍然侧身护着柔软的腹部,上面落着或深或浅的印记,半点都不曾消退。 莫惊春休息了数日,而正是在这时间里,正始帝快刀斩乱麻,将所有四皇子与五皇子麾下全都连根拔起,连带着朝内效忠投奔这两位皇子的大臣也纷纷被问罪。庆华公主自请革除私兵的事情在繁杂的大势中甚至都不太起眼,只是这还是被皇帝拒绝了。 大朝会还未恢复,四处却也不是停摆。 莫惊春也回去宗正寺主持大局,四五皇子毕竟是皇家中人,一旦牵连到这些宗室的事情,便与他们宗正寺有关。最近这两年皆是这些惊涛骇浪的事情,硬是把这些官员磨出了韧性来,纷纷自嘲是流年不利。只是这样的话可以放在心里说上几句,或是与亲近之人闲言细语,却不敢放在明面上来说。 毕竟这可是陛下的手足。 尽管陛下对这些兄弟的态度着实一般,可是四皇子与五皇子掀起叛乱一事,必定也让皇帝心中很是不满吧? 听到这样的言论,莫惊春在心里冷冷一笑。 别说是不满了,现在这样的情况怕不正是对上了皇帝的脾气? 正始帝高兴,还来不及。 这可是他一手促成的局面。 莫惊春本以为直到大朝会重新召开,他才会直到内情,却不想一日下值,他却在路上遇到了许伯衡。 说是遇上,或许不太妥当。 应该是许伯衡特地在等他。 看出来这点,莫惊春有些诧异,他忙欠身行礼,“许阁老这是……” 许伯衡笑呵呵地说道:“我想请子卿一聚。” 莫惊春受宠若惊,又觉奇怪。 难道许伯衡是为了当初他去信一事来寻他?心中想到这一点,莫惊春心下稍安,自然是赴宴。不论如何,阁老都亲自相邀,怎能拒绝? 只是莫惊春没想到,这宴,却是设在了许府。 许阁老府上的下人并不多,原本或是还有些,但是如今只剩下一个幼子,再加上老妻不爱动弹,便是要不得那么多人伺候了。即便是阁老府上,却也显得空荡荡,颇为寂寥。再想到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莫惊春也忍不住垂眸。 不管许伯衡在朝上和正始帝的政见如何相悖,这却是他一直没有对许伯衡动手的缘故。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是永宁帝说过可以信任的大臣之一,更是因为他本身的品性。 许阁老设宴,莫惊春总归是有些坐立不安。 他和许伯衡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对坐着说上些话,反倒是缓解了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许阁老其实颇为和煦,并没有什么官架子,说起话来也温温和和。 莫惊春稍放松了些,言谈间提起了送信的事情。 许伯衡淡笑道:“陛下其实并未打算让老朽去劝说庆华公主。” 莫惊春微顿,他捉着茶杯看向许阁老。 看来许伯衡到底是猜出了正始帝的心思。 莫惊春:“……当时陛下匆匆来信,臣也不知内情为何,思来想去,便觉得此事还是应当告知阁老为妙。”他当时多少是带着些想要捉弄陛下的心思。 毕竟那时,莫惊春如何也想不到,正始帝居然是抱有那样的目的。 如果不是莫惊春突然来了这一手,也不会让许伯衡透过陛下这短短的安排推测出一部分内情,继而在出事时选择出现在公主府外。 庆华公主能不见的人有许多,却不能不见捧着御赐玉如意来的许伯衡。 许伯衡笑着说道:“子卿此举,便是误打误撞。” 莫惊春顿了顿,没有说话。 其实当时陛下和庆华公主的交谈,便已经看出他们两人的机锋。 庆华公主问,是否陛下让许伯衡去劝,便是问陛下,是不是为她留了一条后路。 而陛下答,他不曾有过,便是回庆华公主,关于他的态度。 并非所有皇室的感情都能如同先帝与正始帝一般。 正始帝与庆华公主这位姑母间,只有冷漠的算计与厮杀。 所以庆华公主才会心灰意冷,让正始帝将私兵都撤回去,那也是愿意负罪的意思。 然正始帝却是拒绝了。 许伯衡的声音苍老,透着少许看透世事的洞察,“不管庆华公主究竟是为了什么方才回心转意,但是这对陛下而言已是足够。既然公主殿下最终并未迈出那一步,就已经足以免去罪责。” 因为先帝对庆华的爱重。 莫惊春心里有一个问题,只是他知道有些逾距,便没有问。 许伯衡看他一眼,淡笑着说道:“你是想问,为何庆华公主分明与此事无关,却偏偏要趟这浑水。” 莫惊春抿唇:“……是因为,贤太妃是她的养女?” 虽然陛下说过,事后会与他说清楚内情。 可是莫惊春却是不敢想。 “是,也不是。” 许伯衡果然是朝野老臣,对于一些旧事知之甚详。他吃下一口暖茶,平静说道:“贤太妃之母,正是德清长公主。” 德清长公主深得当时皇帝喜欢,被破格提拔为长公主后,也并未远嫁和亲,而是嫁给了京城中的权贵。而她对当时的东宫和庆华公主异常喜爱,多次救他们于危难之中。 莫惊春微讶,听着这些皇朝旧事。 许伯衡:“先帝体弱,虽然贵为太子地位却一直不稳。而当时后宫之中,可丝毫不像这两朝这般安稳,而是风起云涌,堪比前朝。如果没有长公主相护,先帝与庆华公主未必……” 未尽之意,实在明显。 “先帝最终能够登基,也是得了她的援手。” 莫惊春敛眉,怨不得永宁帝登基之后对后朝之事并不热衷,而且对于太后所出的东宫疼宠异常,大抵也有感同身受的缘故。 如是说来,德清长公主确实对他们有恩,而在那之后,庆华公主会抚养贤太妃,也是为了报答这份恩情。 但若要说插手皇位变更,那就…… “因为庆华公主并不喜欢陛下,”许伯衡捋着胡子说道,“从前,陛下与这位姑母就不对付,也从不往来。” 莫惊春在心里轻舒了口气,拱手说道:“许阁老若是有话,不如直说如何?若是有子卿能做到之事,必定竭力而为。” 许伯衡便笑了。 “子卿看我在这兜圈子,怕是听出茧子了。”他笑呵呵地说着,“如是说来,确实是有一桩事情,想要请子卿帮忙。” 莫惊春苦笑着说道:“阁老莫要折煞子卿。” 帮忙二字,确实是严重。 许伯衡道:“还望子卿能劝说一二,让陛下莫要杀性太重。” 莫惊春有些惊讶,没想到许伯衡说的居然是陛下。他舔了舔唇,轻声说道:“陛下从前处理公冶明一事,并未出格。” 他说得有些迟缓,毕竟此事与许阁老切身相关。 许伯衡缓缓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其实陛下与公冶明关系在诸位皇子里,却是不错。当初来往劝学殿那几年,偶尔还能见到他们相谈。而那事,主谋又并非是他,陛下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是正常。” 许阁老在说起此事神情平静,他看着莫惊春笑了笑。 “子卿不必如此,都过去了。” 莫惊春沉默半晌,方才苦笑,“那便只剩下一问,许阁老为何来寻我说这些?” 若是劝说皇帝,只此一事,满朝文武哪个不能够?更别说那本该就是他们尽责之事,压根就无需做出这等私下来寻他的事情。 这份不同寻常,让莫惊春仿佛背上被抽打了一鞭,冷不丁手指微颤。 许伯衡迎着莫惊春的视线,淡笑着说道:“既只有子卿能劝得动陛下,又何须再去寻求旁人呢?” 莫惊春的喉咙干涸,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许久方才说道:“……阁老此言,差矣。” 许伯衡笑着摇了摇头,为莫惊春满上茶水。 “其实当初,公冶明一事,不也是子卿劝说下来的吗?”他的声音淡淡,倒是没有任何压迫,“那许是说明,子卿更合陛下的眼缘罢了。” … 莫惊春回去的时候,背上皆是冷汗。 他汗津津地坐在马车上,却是整个人虚软无力。他下意识抬手抚在小腹,像是从前无意识想要安抚在这里的“孩子”一般,只是现在没了那东西,他这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更像是寻求某种安全。 所以近来这习惯可给他折腾得好歹,一不经意就给自己惹出麻烦。 不过如今那纹路……有了主儿,倒是没再闹腾。 他揉着眉心思索着许伯衡的问话,越是推测,却越是头疼。 不管许伯衡究竟是看出来还是没看出来,他透出的意味却绝非好事。陛下连着与四五皇子亲近的大臣都下了牢狱,无疑是要严查。可是这般大肆的举动却会扰乱朝纲,故而许伯衡才会看出其中的问题。 如此说来,倒也有些理由。 可问题便出在许伯衡上,若是莫惊春想置身事外,便从一开始不该答应赴约。而听了许阁老的话,莫惊春想要再挣脱却是不得,尤其是许阁老这样通透的人,或许…… 马车轱辘轴了一下,莫惊春差点没撞上车厢,扶住边上蹙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郎君,路上横了东西,看着有些难搬动,便想着绕远路。” 莫惊春听了答复,慢慢再重新靠在车厢上,沉默了半晌,他忽而出手,一下子自车厢内扣住车夫的肩膀将他掀翻下车,而后跳出了马车之外。 凌厉之色浮现于表,莫惊春手中握着一柄自马车内抽出的佩剑,“何人?!” 车夫在地上一滚,重跳起来,却没跟莫惊春猜想那般冲过来,反而是单膝跪下,“宗正卿恕罪!” 莫惊春拧眉,这态度……不像是要袭杀他。 身后马蹄哒哒,有人不紧不慢地靠近,“夫子也实在过于敏锐。” 莫惊春猛然转身,看到一身常服骑在马背上的帝王。 莫惊春:“……您怎么又偷跑出来?” 他实在头痛。 公冶启拖长着嗓音不满地说道:“夫子这说得是什么话?寡人却也是光明正大走的宫门出来的。” 莫惊春被公冶启这坦荡荡的态度惊得左右看了看,发觉没什么人后才松了口气,“您莫要这般张扬!” “既然夫子不愿意坐马车,那不如与我共骑?” 公冶启从善如流地变了说法,冲着他晃了晃缰绳。 莫惊春:“……您这一回出宫,又是为何?” 公冶启扬眉,看着莫惊春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与夫子间,可还有许多问题不曾说明。思来想去,如今正事办完,自然得抓紧相谈。不然依着夫子的脾气,可不知要想到哪边去!” 莫惊春没脾气了,“您想要去哪里……我走着去。”公冶启都特地为了此事出宫,他还能怎样? 将皇帝赶回宫? 他可没这能耐。 而正始帝所言,却也如他所想。 有些暧昧诡谲横在他们中间,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不能等闲视之。 再加之今日许阁老的话,方才推了莫惊春一把。 公冶启扬眉,眉间飞着兴味,“城外谭庆山。” 莫惊春忍不住挑眉,如今这时辰去谭庆山,必定是回不来。 陛下胡闹一次,居然还要再胡闹第二次?! 公冶启踢着马腹走到莫惊春身边,却是不等他答复,趁其不备猛地抄手一捞,将人捞到自己马背上,然后是半点犹豫的时间都不给莫惊春留下,便踢着马腹往城门疾驰,惊得莫惊春脸色剧变。 他身上可还穿着明晃晃的朝服! 却见劈头盖脸一件披风盖了下来,将莫惊春整个包在了里头。 既是看不清楚外头,外头也瞧不见里面。 莫惊春本要挣扎,以他的能耐想要滚下马也不难,可在人声撞进他耳朵后,他却半点不敢再动。 要是他现在落下马,必然成为众人焦点。 笼在披风下,莫惊春不得不随着马背颠簸紧靠公冶启的胸膛,却也因此闻到了那熟悉的气息。 即便他再不愿,身体也仿佛在那一瞬受到安抚,猛地平静下来。 仿佛人未反应之时,身体却早就接受了。 第三十九章 莫惊春下马时, 连耳根都是潮红。 他被困在公冶启的气息里太久,感觉连身体都不自在起来。莫惊春立在原地打量四周,发觉这是一片不太熟悉的地盘。不过大抵还是在谭庆山。 他也曾送家中女眷来谭庆山礼佛。 在谭庆山山巅, 有一座闻名遐迩的佛寺, 名华光寺。据说甚是灵验,京中不少女眷都会在华光寺烧香拜佛。 不过这般宽阔寂静的山野却是莫惊春不曾涉足。 该是谭庆山深处。 莫惊春负手看着天上繁星无数,冠帽微歪, 些许凌乱墨发落下。 原本因着暧昧染出来的潮红很快冻得耳根通红,呼吸间大团大团白雾飘出。 夜间山野的寒意却是驱散了不少诡谲的感觉。 他略站站平复了心绪,回头一看, 却见陛下已经升起了火堆, 正半蹲着在拨弄刚添的枯枝,将小小升起来的火焰拨弄得更大些。或明或暗的焰火熊熊燃烧, 将公冶启的身影拖在幽密的林野上,仿若一个巨大的影子。 冬日落尽叶, 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 倒是有些顽强的草株仍在白雪覆盖下挣扎着生机, 冒出尖尖的芽。 莫惊春看着公冶启的背影出神。 “陛下……可带了人出来?” 不经意间, 心里的话就溜了出来。 公冶启的胳膊一顿,幽幽地说道:“夫子第一句想到的话, 居然是这个?” 莫惊春:“……” 他抬脚朝着公冶启步去。 他也没想到, 不过这也是莫惊春心中所想。陛下实在太过肆无忌惮, 要是真做出孤身一人带他出来的事情, 说不定……也有可能。 莫惊春自诩还是没有护驾的能耐。 不过说是这么说, 在刚刚出过事的现下,正始帝也应当不会这般疯狂, 该是还有暗卫坠在后头, 只是不上来罢了。 就如同之前突然替代了他的车夫出现在他马车上的那个, 如果不是因为莫惊春对他的车夫异常熟悉,他也未必能够在那一瞬间就发现差别。 毕竟那一瞬间传过来的话如此相似,就连声音也模仿得十分到位。 陛下身边这样的能人确实不少。 公冶启将手里的木棍丢到一旁,从栓在一处的马背上取出了布囊,然后居然取出了小火炉和酒坛,甚至还有糕点吃食,看得莫惊春微怔。 因为太过震惊,他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无奈说道:“陛下,您这是早有准备。” 公冶启煮着酒,将糕点丢到莫惊春怀里。 “许伯衡那老东西的宴席要是能吃得下多少,那才叫奇怪。”他打量着小火炉的炭火,漫不经意地说道,“吃些垫垫肚子吧。” 莫惊春迟疑片刻,缓缓在公冶启的对面坐下。 陛下会知道他与许伯衡见面,倒也正常。 寂静的山野,仿若只有风声,小火炉突突的鸣叫声。 即便莫惊春想来,该有人守在暗处,却也不可避免沉浸在这宁静中去。 天上无月,独独群星笼罩,绚烂异常。空寥天际,宛如棋盘悬挂,星罗棋布。正是仙宫云箔卷,露出玉帘钩。 幕天席地,便自胸次开阔。 莫惊春摸着还算温热的糕点啃了一口,软糯的口感在唇齿间荡开,沉闷的心神抒解了少许。 燃烧的火堆横在他们中间,橘黄色映在两人身上,仿若也柔和了氛围。公冶启再捅了捅小火炉,似是满意地移开神,方才落在莫惊春身上。 莫惊春吃过两块糕点,将油纸重新包好。 他动作时,公冶启便细细看着。 “夫子,”帝王的声音轻得有些不可思议,“心情可好了些?” 莫惊春的动作微顿,他捏着鼻根,抬眸看向公冶启。 他倒是想说些难听话,可实情却是如此。 在脱去京城事务,安静地坐在一处仿若无人之地,确实不那么心烦意乱。 这不独独是因为山野寂寥,更在于公冶启。 升篝火,煮酒,带糕点,这种寻常小事,落在帝王身上,便多了几分世俗外的柔软。 莫惊春揉碎了手头的油纸,淡淡说道:“陛下想说什么?” 火焰在公冶启的眼底跳动,仿若炽热岩浆,他淡笑着说道:“夫子难道也无话与寡人说?” 莫惊春沉默,想说的话确实是有,却不知从何说起。 总该有个由头。 “既然夫子无话,寡人便先履行诺言,”公冶启道,“将那日未尽的话,说上一说。” 莫惊春想了想,这说的合该是德清长公主的事情。 许阁老跟他说过一些。 公冶启:“许伯衡叫你去,是不是认为寡人嗜杀,牵连了那么多官员,怕是要大动干戈?” 莫惊春:“是。” 这点倒是无需隐瞒,毕竟对陛下的担忧,他们心知肚明。 别说是许伯衡,其实莫惊春心中也未尝没有这样的猜想。 公冶启慢悠悠地说道:“这说得确实不错,只是寡人铲除的不是那两个蠢物的布局,而是庆华公主与贤太妃的命脉。” 他挑眉看向莫惊春,“当初德清长公主去后,我那位姑母收养了贤太妃,最终也便接手了不少人脉。这是我父皇允的,自然,这些在贤太妃入宫后,便也成了她的人。”这才是贤太妃能影响前朝的缘故。 “德清长公主待庆华公主的恩情,难道足以让她为了贤太妃卖命?”莫惊春紧蹙眉头,若不是有许伯衡出面力挽狂澜,都不知最终庆华公主会如何选。 而正始帝,显然也并不喜他这位姑母。 甚至放任自流,那模样显然是若公主出手,他也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将之铲除。 公冶启:“看来许伯衡那老家伙,说得还不够全。 “因为德清长公主的驸马,便是为了救姑母而死。在姑母看来,即便她将贤太妃抚养长大,仍旧欠她一双父母。这对她那古板之人,尤为重要。” 莫惊春敛眉,上一辈的事,可当真复杂。 如今想来,或许陛下是希望庆华公主出手的。 说不得,就能顺理成章将她一同带下水。 姑侄相看两厌,这可真是没谁了。 话罢这些前朝旧事,不知不觉,热酒已经沸腾,发出呜呜的声音。 莫惊春怔怔出神,片刻后他缓缓说道:“陛下可有过什么喜欢的器物?” 公冶启扬眉,片刻后说道:“从前倒是喜欢过父皇赏赐的物品,不过后来多了,便也罢了;武艺倒算不得喜欢,只是强身健体,不过幼年,倒是养过狸奴,不过寿数太短,陪不得多少年。” 帝王喜欢的东西说来确实没有多少,毕竟能让他上心的器物本就没有两件。 莫惊春:“陛下,再是喜欢一物,时间总归有期。物能如此,人能如何?”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慢,像是一边在说,一边在思考着词措。 公冶启面色微沉。 他斜睨了一眼莫惊春,倒是将温好的酒水倒入杯盏里。 而后将其中一杯放到了他的手中。 莫惊春浑身的寒意在焰火的烘烤下,即便心里哇凉,手指却是温暖。他将炽热滚烫的酒盏捉在手掌,硌得生疼。 拿着这滚烫的热酒暖手,即便到手指发痛也不松开。 片刻后,莫惊春才慢吞吞吃下。 香醇浓烈的味道刺激着莫惊春的五脏六腑,他向来洁身自好,甚少碰酒水。但是陛下带来的这酒,怕是烈了些。 他不过吃上两杯,就觉得肚里在翻腾。 第三杯,就是莫惊春自己倒的。 他再是一口吞下,烈酒割喉。 两人相坐而饮,公冶启也连吃数杯,热流滚入胸腔,眼底更是明亮。 “陛下。” 微微的酒意,在莫惊春的眼底微荡。 “臣以为,您该收回在臣身上的过多关注。” 公冶启盘膝坐着,一只手撑在右边膝上,正拄着下颚在看他。 “夫子是在借酒说胡话?” 莫惊春低低笑了起来,“什么是胡话?您所思所想,方才是胡闹。” 他摩挲着小腹,面露淡淡的惆怅。 公冶启忽而从地上跃起,手里拎着酒壶走到莫惊春的边上坐下,给两人斟满酒,“夫子,一直纠缠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拨乱反正,让一切都回到该有的道路上,正是臣所寻求的答案。”莫惊春声音淡漠,仿佛也融入了无情的星光。 公冶启的手指轻轻捏住莫惊春的下颚,这一回,他不甚强硬,只是为了对上莫惊春的眼。 彼此眼中在此刻,也独有彼此。 莫惊春手里的酒杯被公冶启拿下,而后被慢慢地放倒在地上,漫天繁星倒进他的眼底,乃是绚烂天幕,而后公冶启撑在上头,轻轻吻住莫惊春的唇。 莫惊春忽而颤抖起来。 这个吻如此纯粹干净。只是唇齿相贴,他却已经抖得不成模样。 公冶启起身,勾着酒壶大口大口吞下,而后再覆在莫惊春身上,唇舌勾触,生生将浓烈的酒水当做玩物般戏弄。 良久,公冶启撑在莫惊春上头,看着莫惊春一双潮湿的眼,戏谑地说道:“若是夫子当真无情,怎会有此反应?”酒意醉人,淡淡的酒香与莫惊春身上的浓醺软香缠绕在一处,变作一种更为勾人的气息。 掌心谨慎地按在莫惊春的心口,那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实在狂乱到无法入耳。 莫惊春与人相交,从来都斟酌着度。 独独眼前这位帝王,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摧垮所有的戒备,以着摧枯拉朽的残忍碾压着莫惊春生而为人的一切法则。 这么多年过去,陛下确实是第一个接触他如此之深的人。 不论是身体,还是心。 然,情爱之事,却不是强硬手段便能促成。 莫惊春带着微醺的姿态盯着公冶启的眼,倦倦地说道:“那不是情。”他甚至笑了一声,舔了舔手指上沾染的雪水。 勾起的眉眼带着几乎不可察的野性难驯,斜睨了一眼公冶启。 “不过习惯。” 吃了酒后的莫惊春,仿若失却了惯来束缚在身上的枷锁,显得格外肆意。 “陛下的情欲狂乱如潮,强硬姿态掠得了人,却强扭不成瓜。”他放肆地拽了拽公冶启垂落下来的发丝,“另一则,您……日后可不一定能够承受。” 他低低笑出声来,道臣为莫家子弟,自来不可纳妾。 有一人,也便只有一人。 家国天下,君臣之别,是必然存在的阻遏。 可别的,且不说未来长久是否能成,谁又能说莫惊春没有独占欲? 莫惊春抬脚踢开公冶启的束缚,翻身而起。 他拎起酒壶,里头还余下过半,便索性一边吃,一边走,行至骏马边,抬手抽出挂在背上的长剑。 莫惊春耍了个剑花,剑尖直至公冶启。 “陛下,”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眼睛越是微亮,“臣,可不是桩好买卖!” 公冶启看着微醺半醉的莫惊春,黑浓眼睛翻滚的又何止是潮涌,更是滔天巨浪。他缓步而行,以至于那剑尖都抵着喉咙,锋锐的剑尖在脖颈处划出一处割伤。 莫惊春没有后退。 公冶启却仍要再进,直到脖颈拉开的血痕越发鲜明,坚定的剑锋方才细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想要挪开时候,却被帝王一把抓住剑锋,强行停住。 “夫子身上奇异种种,究竟发源自何处,不也该有个说辞吗?” 莫惊春倏地抬头看向公冶启。 是看着帝王,更是看着他滴血的手掌。 他的语气看似平静,却隐约有些波澜,“从前陛下不是对此没有兴趣?” 公冶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不该如此吗?” 莫惊春敛眉,好半晌才说道:“那是一些,与陛下有关的事情。”他思索着如何解释,毕竟从一开始这个精怪就是为了公冶启而来。 而陛下这段时日,不管是看到产乳,兔尾,亦或是假孕,还有那古怪的纹路,都不曾将他视作怪物,或许,他也能够接受这精怪的原委。 只是在莫惊春将要开口时,他却发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他说话。 莫惊春微蹙眉头,在心里呼唤精怪。 【系统的存在,只能由宿主一人得知】 莫惊春:“???”这合理吗? 既然他身上出现的种种怪异,都能够被旁人所探知,那为什么精怪的存在不能够吐露?如若是这般,他又要如何跟陛下解释? 【宿主可以推脱到山野精怪】 莫惊春险些大骂。 谁会信? 尤其是正始帝。 尽管对莫惊春而言,确实如此。这自称为系统的东西,又何尝不是个怪物?它可以随意化用力量,将不该出现的东西附加在他身上,说是惩罚,却也是驱动。更是凭空出现在他的脑中,殷殷切切,倒也符合话本中的精怪。 “夫子不答,难不成还真是兔妖转世?”公冶启挑眉,丝毫不将手上的伤势放在眼里。 半晌,莫惊春语气艰涩地说道:“陛下以为是什么,那便是什么罢。” 公冶启:“寡人以为……夫子怕是魅人的妖物。”一旦觉察剑锋有怯懦之意,他便攥得更紧,死死不让莫惊春抽离。 “是生来蛊惑寡人的存在。” 莫惊春越听越是想堵住耳朵,他忍了忍,怎么左一个精怪,右一个怪物。 惑人?怕不是陛下多想! 既然皇帝都能想到这上头去,那莫惊春岂不是也能胡诌? “……又亦或是,夫子不是精怪,而是有什么精怪,在操控着夫子?”公冶启炯炯有神地看着莫惊春。 莫惊春的手指一僵。 陛下先前的种种铺垫,或许是为了此刻。 他仿佛再握不住手里的剑柄,撒手松开,将利器拱手相让。 公冶启:“夫子倒是淡定。” “若陛下会为此击杀臣,那早在去岁,臣的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何必等到今时今日?”莫惊春懒懒,“而至于臣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道:“您不是总是看得出来吗?” 到底是破罐子破摔。 公冶启慢条斯理地看着手中长剑,不断溢血的手掌抓住粗粝的剑柄,他古怪地笑了一声,低低说道:“夫子什么都好,便是不够心狠。 “当初也罢,现在也罢,若是再心狠手辣一些,便不必让自己深陷两难之地。” 他将长剑撇到一旁去,大步走到莫惊春的面前。 … 翌日,天光破晓。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抵达宗正寺。 左右少卿原是要与他招呼,结果看着这位难看的脸色,下意识就避开了去。莫惊春坐在屋内揉着眉心,叫了好大一杯浓茶,又灌下去三杯,方才勉强打起精神。 酒,乃禁忌之物。 莫惊春沉痛地想。 昨夜,他甚至有些记不清他是怎么回去的,最是清楚的,便是新月里漫天星空,仿佛前仆后继的星光点缀在眼底,让人舍不得挪开眼去。那种心神飘飘然的散漫,也不知是环境影响,还是酒色醉人,让莫惊春重回想起来,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时候陛下作何反应。 不过莫惊春记得最后那一场厮混。 陛下似乎是被他的话激怒,又像是脾气暴起,捉着他不住亲吻。莫惊春又急又恼,在半醺半醉里抓着他的手腕让他去包扎。 陛下却是在笑。 他就着满手血色,轻轻按在莫惊春的下腹,惊得他跪倒下去,连连颤抖。 “陛下……” “嘘嘘——” 莫惊春也记得帝王的安抚,他说他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就是在幕天席地下,公冶启用着那只血淋淋的手沾着血,兴致勃勃地在莫惊春的小腹涂抹着。 那间或的触感逼得莫惊春眼睛发红,他忍不住想蜷缩起来,却又被那一阵阵的感觉弄得不上不下。 偏生公冶启还笑吟吟地当着他的面将伤口划拉得更开,仿佛那样才够快意,才能用彻底糊住那纹路,将气息涂抹在他身上。 莫惊春就像是被恶兽叼住要害的猎物,即便蹬腿挣扎,却也只能躺在他的身下无助地翻开柔软的腹部,将一切袒露无疑。 难说帝王不是故意的! 他便是要看莫惊春在他身下可怜得浑身发颤,却不敢张口,生怕一张口,便是满嘴的呻吟请求,帝王分明……一想起那被撩拨得无处发泄,分明只差一步,便要攀至巅峰的烦躁与苦闷! 左少卿心颤地看着莫惊春又灌下一杯浓茶,只觉得舌尖都泛着那苦涩的茶味。他低声说道:“宗正卿,您吩咐的玉牒卷宗,已经全部整理出来。” 莫惊春微怔,想起来是关于四皇子与五皇子的事情。 一想到这两位,莫惊春便立刻想到昨日许阁老的宴请,因着陛下的刻意灌酒,莫惊春昨夜后半茬压根没想起此事。 头更疼了。 莫惊春含糊地说道:“先放到一边。庆华公主那边的呢?” “也都理了出来。” … 宫内,正始帝正从太后宫里离开。 刘昊亦步亦趋地跟在正始帝身后,“陛下,可是心情不大爽利?”这不应该呀,昨夜,陛下不是出去见了莫惊春吗? 既如此,今日便不该是这般低气压。 正始帝闲闲看他一眼,“窥探帝心,可是死罪。”能说出这句话来,说是不好,心情倒也没坏到哪里去。 刘昊赔笑说道:“奴婢这不是记挂着陛下,生怕陛下劳累过度。” “好了,倒是和劳累过度有何干系?”正始帝不耐地说道,倒是起了另外的话头,“寡人看起来是个很滥情的人?” 刘昊猛地一顿,心觉这话之诡异。 简直就是南辕北辙,不知为何就起了这个话头。 他小心谨慎地说道:“您如今身边连一位妃嫔都无,如何都算不得滥情。”他细细斟酌了一下,觉得这句问话有坑。 正始帝背着手,缓缓而行,有些纳闷,“那他为何总是觉得寡人说的不是真话?”语气有些平静,颇有些不耻下问的姿态。 刘昊猛地意识到正始帝这个“他”是谁,蓦然想笑。 他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陛下居然也会愁苦起这样的事情。而且这问话居然问到他一个内侍身上,这要他如何作答? 只不过他略想了想,却又觉得有些棘手。 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好答。 毕竟其实他也猜得到莫惊春的一些想法。 刘昊斟酌了片刻,“陛下,您为一国之君,不论皇室还是朝臣,都希望您膝下多子多福。即便是太后在若干年后,也必定会催促您行此事。”他说得又慢又轻,生怕一个不小心踩到了陛下的雷点。 正始帝没有说话。 不过刘昊知道陛下在听,才继续说道:“莫惊春身为男子,日后也会面对这样尴尬的局面。这是世俗难免的事情。” 陛下性情狂肆,做事率性而为,虽然心思缜密,却有些时候不通世情。 “人之想法瞬息万变,或许此刻是这样,下一刻就又是另外一番想法。您为帝王之尊,他为臣下,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刘昊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却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更别说陛下所为,乃是巧取豪夺。 若真要真心相对,也并非那么简单。 莫惊春要担心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身后的一整个莫家。如果只是他自己也便罢了,可是古往今来牵扯到帝王的又岂止是一人。 有时牵连到的便是整个家族。 正始帝听着刘昊的话,却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分。 他沿着宫墙缓缓而行,看着眼前的青瓦,却浮现出昨夜被血气缠绕涂抹的莫惊春。 近在咫尺的暖黄焰火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跳跃,却是从小腹纹路处蔓延出无数粉红,情潮折磨着他,连眼底都是烧红的欲念,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发出半点声响。 他非常可怜,非常狼狈。 浑身红通通,就没有哪一处不湿漉漉,就像他一直还在流泪的眼,随着每一次颤抖落下泪来。 越是想起昨夜的莫惊春,公冶启便越是蠢蠢欲动。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渴求灼烧着喉咙,干渴让他显得饥饿难耐,连等待也痛苦不堪。 莫惊春说得不错,他确实是这般彻头彻尾的贪婪。 就连半分压抑,却也是不愿。 人在,其他方可后谈! … 两日后,陛下总算召开朝会。 大朝上,为了四皇子与五皇子叛乱,群臣吵得不可开交。 叛乱乃是重罪,尤其是两位皇子杀入城中,惊扰百姓,与城中宿卫搏杀至天明,又派人在宫外袭击陛下,此番种种,若是罗列在案,皆是死罪。 又见陛下手段狠厉,与之牵连的大臣悉数下了牢狱,只此一事牵连甚广,就连庆华公主也在其中,并非那么容易抉择。 正始帝杀伐果断,压下一切不满,决定严惩。 命三堂会审,拟定罪责。 莫惊春发现,尽管陛下确实强硬,却并未如许首辅所担心的那般强横,即便是下了牢狱的大臣也都各有缘由,看不出私底下究竟陛下查了多久。 仿佛正如那夜陛下的坦白,他并非肆无忌惮,而是谋而后定。 而正巧今年翰林院提前结馆,庶吉士们依着成绩不同各有出路。朝野虽动荡,却并非不能承受。 只是对于祸首,还未拿捏定论。 就在这当口,赶赴南方的莫广生率三千兵而归。 他回朝当日便与王振明一道去面见陛下,直到深夜方才回府。 彼时莫飞河并不在府内,而在京郊大营。 莫惊春本以为莫广生会先去见妻儿,预备着明日再与他说话,却不想兄长却径直来了他书房寻他。 莫惊春微讶,引他进来坐下。 “兄长一去数月,可有烦事?”莫惊春笑着说道,为他倒茶水。 莫广生微蹙眉头,低声说道:“听说叛乱之时,你就在陛下身旁?”他听到这传闻,便急急赶了回来。 莫惊春顿了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他知。 莫广生沉吟半晌,“陛下……莫不是对莫家起了猜忌?” 莫惊春:“为何会这般想?” 莫广生:“陛下为何一定要召你随行?” 莫惊春敛眉,当日正始帝召他出宫,并非因着他们的私情,而是同为谋划的一部分。后来他知道莫飞河也同在其中,便又缓解了几分。 “如果陛下真的猜忌莫家,便不会将宫城的防守交给父亲,兄长许是多虑了。”莫惊春慢慢说道。 莫广生苦笑了一声,“我倒是希望只是多虑,只是最近陛下似乎对莫家太过关切,实在令我心忧。” 说到这个,莫惊春却是有些心虚。 这倒是与他有关。 勉强安抚了心事重重的莫广生后,他叹息着说道:“你可知道,我在许尚德中搜出了几十万之巨,更别说私下交给皇子的更有多少。”他在外本就是针对此事,虽还未回京,就已经知道此事与四皇子有关。 因而此后快马加鞭赶回,生怕京城出事。 只是没想到还是来不及。 莫惊春慢慢说道:“许尚德,已经被押送回京了?” 莫广生看他,“你想见他?” 这毕竟是他带回来的人,虽然已经交给刑部,但是如若莫惊春想要见,倒不是不行。 莫惊春沉默半晌,摇着头说道:“不必。” 经年旧事,已是过眼云烟。 许尚德变了,他也变了,何必再见。 … “陛下!” 朝野上,百官殷殷切切,就差没以死相逼,只求正始帝改变主意。 一刻钟前,帝王刚刚宣布,将贤太妃,四皇子,五皇子贬为庶人,赐死。 此言一出,便如同惊涛骇浪。 从往昔至今日,公冶皇室从未有过赐死皇族的先例,即便是有天大的罪名,也顶多是被圈禁,如当日公冶明一般,便是极致。 正始帝坐御高台,冷冷说道:“寡人登基不到两年,便先有庶人公冶明,后有贤太妃,四皇子,五皇子接连起兵谋反,便是说明从前惩罚太轻,方不能引以为戒!四皇子一党险些致寡人于死地,若是这样的重罪,不能让其伏诛,岂不是说明寡人这条命过于轻贱?” 帝王这话一出,许多言官便没了话由。 他们如何敢再言? 再说上几分,岂不是赞同了陛下最后那番话,认为皇帝命贱? 许首辅坐在前头,略略对上正始帝的眼神,只看到了一片冰凉的肃杀。他摩挲着笏板,终究没有言语。 随着帝王一锤定音,此事便再不能更改。 再过三日,莫惊春便听说,他们都选择了服下毒酒自裁,随着叛乱首恶伏诛,刑部与大理寺的压力骤然减轻,余下事情有条不紊地推动。 而宗正寺则是着手处理这几位被贬为庶人,除去国姓后,一应卷宗的更改。 陛下到底没有对庆华公主出手。 不仅没有出手,还留着她那三千私兵,甚至还赐下匾额,说是为了感谢姑母相助的恩情。莫惊春听到的时候忍不住苦笑着摇头,这怕是故意在给庆华公主添堵呢! 忙过几日,袁鹤鸣早早就定下莫惊春的时间,两人在以往常去的地方相聚。只是只有他们两人,却是没有张千钊。 袁鹤鸣坐在席面上,忍不住说道:“你和广林,可是出了什么事?” 莫惊春漫不经意地说道:“你叫不来他?” 袁鹤鸣:“他一说是与你在一起,便说家中有事。三回里,有两回是这般。”声音里透着纳闷。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那你下回想要找他,便说是我让的,请他务必过来一趟。”袁鹤鸣也是个聪明的,一听就知道他们之间确实发生过什么。 只是看起来介意的人并不是莫惊春,而是不知为何心怀愧疚的张千钊。 即便私下是友人,这些也都是彼此的私事,袁鹤鸣没有再过问。他想要给莫惊春倒酒,称得上循循善诱,“你不懂酒中滋味到底如何美妙,别听广林那群人胡言,得自己多尝尝才知道。” 莫惊春:“……” 如今他一看到酒,就只能想起那夜篝火旁的狼狈,登时敬谢不敏,连连摇头。 袁鹤鸣苦劝无果,只能自己一人享受。 他看着莫惊春坐在对过,干巴巴地吃着茶,便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平时张千钊在的时候,他们倒是还熟稔些,倒是少有这两人相聚的场面。只是袁鹤鸣是个爱顽的,和莫惊春若不是曾经在翰林院是旧相识,依着彼此的脾气,倒也做不得朋友。他思来想去,张开说出却又是一桩八卦。 “……听说,陛下将那几位庶人关在刑部大牢时,曾经孤身前去探过他们。” 莫惊春:“……你早晚有一天,要死在你这张嘴上。” 袁鹤鸣讪讪,摸着嘴巴说道:“我这不是只说给你们听嘛!”当然现在张千钊不在,就只有莫惊春一个人。 他既然起了兴头,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凑到莫惊春的边上低声说道:“听说,陛下在牢狱中动了私刑。” 莫惊春波澜不惊,甚至想问袁鹤鸣那些友人究竟是从哪结识的,怎么什么都知道? 至于私刑不私刑,就算陛下真的亲手杀了他们几个,也不是不可能。 袁鹤鸣看着莫惊春半点反应都没有,嘟嘟囔囔地说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他听到的时候都大吃一惊。 莫惊春夹着菜吃,淡淡说道:“你是第一日看着陛下登基的吗?当初他登基的路上,本就铺满了血色。如今那几位,会有这样的下场,也理所应当。” 袁鹤鸣微眯着眼想了片刻,倒也是如此。 他叹息了一声,叼了块肉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其实据说出事的是四……庶人,他不知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好像是提及到了哪个人的名字,说恨没有调动人马将那人杀了云云,当时隔着远,也都没听清楚说的是哪个。结果陛下听了只作不声不语,却猛然暴起将他的舌头割了下来——” 说到这里,袁鹤鸣猛地打了个寒颤。 “……饶是这般还不够,听说陛下走的时候,四……庶人只剩下一口气,人都差点没了。陛下强下令吊着他那口气,直到最后一日。” 这简直是生生的折磨。 手脚尽断,舌头齐裂,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莫惊春听得遍体寒意,沉默了半晌,他连吞了两杯热茶,好像这样才能驱走身体的冰凉。他把玩着手里的杯盏,听着袁鹤鸣在边上絮絮叨叨。 “陛下已经除孝,又废了太子妃。如今宫中空荡荡,就只有一个小皇子。不知有多少大臣权贵都铆足了劲盯着后位,希望能够将自家女郎送进宫中。可我瞧着……陛下却是不能够乐意。” 莫惊春轻声说道:“宫里进人,本就是常有之事。” 只不过他看得出来,最近一两年内,帝王该是不会在这件事上心。除了他自己不愿外……莫惊春吞着苦笑,或许还能再加上一个他。 袁鹤鸣:“你都说了,陛下是个强硬的性子,愿不愿意,可不是得听陛下自己的意思吗?而且你也别总说陛下,你自己呢?” “我什么?”莫惊春挑眉。 袁鹤鸣:“听说你府上,多了位小女郎?” 莫惊春大方承认,“是我女儿。” 袁鹤鸣虽然心中有猜测,得了莫惊春承认,登时一拍大腿,“你这不声不响什么时候就有了小嫂子?”看起来不像他的性格。 莫惊春推了他一把,似笑非笑地说道:“她是惠娘的女儿。” 袁鹤鸣心中一跳,奇道:“可当初不是?”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当初惠娘的身体弱,生下来的孩子也极瘦弱,家中算过命,说是得避难,便对外宣称孩子夭折,其实是送到佛前养着。如今过了那个坎,孩子也养住了,这才带回家中。” 莫惊春说的也是常有之事。 袁鹤鸣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大体上说得过去,也没有深究。借着突然得知此事的由头,说是今日之宴便做贺礼,要与莫惊春喝得不醉不归。 最后自己软倒在桌子下面去。 莫惊春:“……”自己能把自己喝醉,他也实在是能耐。 他将袁鹤鸣搀扶起来,送进袁家的马车。 袁家车夫已经对自家郎君的德性淡定自若,甚至还问过莫惊春是否要先送他回去,莫惊春摇头让他们先行,自己一人不紧不慢地沿着坊市在走。 卫壹就跟在他后头。 原本莫惊春出入是不一定有人跟着的,毕竟他来来往往,也就那几个去处。只是出过事情后,卫壹便再没有让莫惊春单独一人过。 他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对他下了什么旨意,为了不为难卫壹,莫惊春也没有拦着。 卫壹的气息很是内敛,如若不细察,有时都不知道身边跟着一个人。 临近除夕,坊市内热闹得很。 即便是入了夜,也会有好顽的郎君女郎乘着香车出行,时至年关,正是宵禁暂停之日,也便是一片热闹景象。 莫惊春穿行过闹腾的街道,回到家中时,桃娘和莫沅泽还在他的书房内。 最开始是莫沅泽在教桃娘认字,久之,为了能够满足桃娘日渐增长的知识渴求,莫沅泽只能不断地再去求问西席先生。西席怕是头一回面对这位小郎君的求知若渴,原本还喜出望外,后头得知内中因果哭笑不得,问过主家意见后,倒也将桃娘一并收作学生。 有了桃娘一起读书,莫沅泽倒是比之前还要专注一些。 只是他毕竟不爱此道,在莫广生回来后,莫惊春就将小孩的想法告知兄长,莫广生沉默半晌,笑着说道:“他要是愿意,自无不可。” 自此,也算是过了明路。 徐素梅虽是无奈,却也没拦着,只是让莫沅泽功课不能落下,这读书写字总不能糊涂。 “阿耶,这是我今日的练字。” 桃娘看到莫惊春回来,高高兴兴地拿着刚刚写完的大字扑入莫惊春的怀里,一个不小心,还未干的墨渍染在莫惊春的袖口,就连写好的内容也糊了些。 桃娘愣住,小脸看了看莫惊春衣袖上的污浊,再看了看已经花了的大字,要哭不哭地皱着小鼻子。 莫惊春笑着将她抱起来,往屋内走去,“都这个时辰,怎么还不睡觉?” 他看着已经花了的大字,便又说道:“阿耶陪你练,练完一张后,便去歇着可好?” 桃娘窝在莫惊春的怀里上下点头,然后蹬着腿下来,跑去取新的白纸。莫惊春拍了拍莫沅泽的肩膀,看着他脸上的墨痕,真心实意地说道:“辛苦了。” 家里只要这么两个孩子,眼下还未到分席坐的年纪,桃娘也爱粘着莫沅泽,倒是真让他有了点做兄长的样子。 莫沅泽笑着擦了擦脸,“这不算什么,桃娘很乖。”要是他以前夫子让他坐下来安心练字,他肯定是做不到的。 莫惊春陪着桃娘练完最后一张,就抱着她回去休息。 莫沅泽也被他哄了回去。 而今已是子时,莫惊春坐在床榻旁有些懒散,正慢吞吞地解开发冠,手指按住衣襟之时,精怪的声音滴滴滴出现。 【任务四:阻止公冶启使用*药】 莫惊春敛眉,他仿佛听到精怪在说话时哔了一声,哔——药? 那是什么东西? 【公冶启已经从贤太妃手里获得药物】 莫惊春猛地想起来,这应该是之前让公冶启能在发狂中保持一丝理智的东西。但是据精怪的意思,这东西其实并不是那样的效用,反而可能会让人长时间陷在半疯半癫的状态难以抽离。 他嘴角微微抽搐,“你这个阻止,究竟是阻止一次就够,还是要彻底打消陛下的念想?还是说,只要陛下用过一次,就算失败?” 【彻底阻止】 莫惊春松了口气。 他也不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做不到时时刻刻盯着陛下的动静。要是一个不注意,陛下偷偷用了,这也算是任务失败的话,那他都不用做了,直接躺平等惩罚就算完事。 莫惊春下意识摸过小腹。 其实他现在自己再碰,已经没有那种诡异的感觉,只是或许身体被迫记住了那种颤栗的快意,一旦抚过,仿佛被鞭子抽打的酥爽便从脊椎窜上,仿佛回到当时当刻的场景。 他是如何被灵活的手指挤按着小腹,即便拼命挣扎也无法抵抗那疯狂流窜的舒服,硬是从鼻息挤出来几声含糊不清的“不”来。 莫惊春猛地弹开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即便惩罚会有消失的时候,但是期间被迫养成的习惯,却不是那么轻易根除。 他的身体…… 莫惊春闭眼,他的身体,又究竟会崩坏到什么地步? … 除夕前后,皇帝封玺,百官休息。 莫惊春趁着年关去拜访了从前的师长,并着一些平日里还需要走动的亲戚,同时也将家里多了桃娘的消息逐渐传了出去,这是为了桃娘着想。 让外头也知道,莫府还有这么一位小女郎。 徐素梅有孕在身,寻常一些事务便也下放到管事手里,莫广生少不得帮衬一二,却被徐素梅赶出去带孩子。 于是整个年假,莫广生就带着莫沅泽和桃娘疯玩。 许是知道再过不久,莫广生便要离开,这段时间莫沅泽很是依赖他,就连平日里最喜欢跟着的祖父也抛弃了,颠颠地跟在莫广生身后跑。 莫飞河哭笑不得,不过他也趁着这时间多陪着老夫人。 莫老夫人如今的岁数,实在不易,莫飞河也生怕他在外时,老夫人就…… 老夫人倒是比他看得开,笑呵呵地说道:“谁还能有我这样的福分?不仅能够几代同堂,还能够看到你们多次凯旋,老婆子已经活够了。若是你在外头旗开得胜,老婆子就心满意足,怎还会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你们儿孙能够平平安安就够了,怎么那么贪心?”她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莫飞河的肩膀,笑意里却是没有半分阴霾。 莫飞河苦笑道:“儿子倒是没有阿娘看得开。” “你们在外行军打仗最是辛苦,这些我们也是不懂。如今家中有子卿看着,你们便安心去吧。” 许是知道老儿子的担忧,这个年关老夫人倒是表现得身体康健,连饭都多吃了两口。 等到春日赶来,朝廷便已经派下命令。 莫飞河和莫广生领了军令,不日便要赶往边关。徐素梅为他们准备了行李,不到中旬,家中便少了两人。 还没有等他们习惯此事,老夫人的身体却逐渐衰弱下去。 许是真的已经到了年纪,即便是再用上好的药拖着,也是无济于事。 莫惊春告了假,守在老夫人身旁,深夜里听着那时高时低的咳嗽声,心里逐渐变得冰凉。他知道老夫人在过年时所表现出来的模样,或许只不过是为了安抚莫飞河他们,让他们不至于牵挂家里,能够安心出征。 只是这份心落在实处,却让他们这些子孙感到沉苦。 那一日夜里,莫惊春为她擦拭手背,却见一直浑浑噩噩的老夫人突然睁开了眼,有些浑浊的眼睛盯着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方才认出来他是谁。 老夫人便笑了,“是子卿啊。” 她朝着他伸出手来,示意他将她扶起。 莫惊春心里一颤,险些要落下泪来。 他强忍着热泪,让院里伺候的人去将大夫人并几个孩子都叫过来。徐素梅也是守过几日,被莫惊春用着孕妇需要休息的理由,这才抽空去歇息。只是如今这个时候,却是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老夫人这是回光返照。 徐素梅带着莫沅泽和桃娘出现时,他们几个的衣裳还显得有些凌乱,显然是急忙忙套上赶了过来。老夫人正在和莫惊春说话,瞧见了,便笑话他们那么赶作甚。 在他们还没有抵达之前,老夫人就已经捉着莫惊春的手,和他絮絮叨叨说了不少事。 她说:“家里头这么几个人,我唯独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子卿。你心思重,有些时候也不爱与人说话,这一两年来总觉得你心里头藏着事儿,过得清苦了些,若是有什么话,以后说不得给旁人知道,就来找祖母。”她笑了笑。 “就是烧纸给祖母说一说,也会听得到的。” 莫惊春终是忍不住,额头抵着老夫人的手落下泪来。 老夫人撑了一宿。 直到天明,笑着睡了过去。 而后不到一刻钟,再没了声息。 屋内陷入一瞬间的冰冷,旋即便是莫沅泽最先哭了出来。他哭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十分狼狈,整个扑在床边,小身子一抽一抽。桃娘虽还未有那样深沉的感觉,但见平日里一直一起玩的兄长哭得如此难受,也忍不住跟着大哭。 在两小儿的哭声中,老夫人终是去了。 莫惊春忍着泪,开始着手操办后事。 家里头有着这般了年纪的老人,有些事情便是时常准备着的。无论是棺椁还是寿衣,这些都有定数,加上主事的徐素梅怀着身孕,大半的事情就落在了莫惊春身上。 莫惊春本来就告了假,再出了这事便直接上书。 按照朝中规矩,为祖父母需要守孝三月,只是守孝归守孝,却无需丁忧。他将此事依律上报后,便忙于置办后事。 因着家中年长男丁只有他一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亲戚得知此事,倒也分派了些人前来帮忙,只是大头毕竟还得自己来扛。 等到莫惊春将祖母灵棺送回故土安葬,再回到京城时,已经快是春末。 回去除了假,莫惊春回到宗正寺又开始忙着之前积攒下来的事务,这一通连轴转下来,整个人极是瘦削,朝服套在身上都显得空空荡荡。 正始帝在朝堂上看着莫惊春的模样,微蹙着眉头。只是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却并非言语所能安慰,即便是出了孝,却也不是能忘却此事。 只能在借着时间过去再慢慢平息下来。 皇帝倒是有点晓得自己对莫惊春有时未必是个安慰,反倒是会让他更为压抑。 思来想去,却是寻了另外的办法。 这一日,莫惊春回到家中刚进书房,便猛然发现屋里头多出了一件器物。 他停在窗边看着摆放在那里的古琴,忍不住狐疑地看向卫壹。 那古琴看起来异常珍贵,一看就非凡物,绝不是家中所有。 卫壹尴尬别开了脸。 莫惊春:“……”陛下这想的又是哪一出? 只是他确实没有心情去细想,只是让那琴继续停在那里,不去动它,也不看它。 又过了几日,库房管事突然惨叫着来找他,说是府上的古籍突然多出了几十卷之多,且是从前见都不曾见过的东西。 莫惊春去库房看过一眼,盯着上面皇家的印记出神。 又三日,一直很沉闷的莫沅泽突然惊讶地抱着两笼兔子来找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养着的兔子多出了好多,想问小叔要不要养,送他两只。 莫惊春神色莫测地看着雪白兔子,再看着后面颤巍巍的短尾巴,很难不觉得陛下在暗示着什么。 但是最让他无法忍受的还是陛下似乎从中得了什么乐趣,开始不断的给府上送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什么狸奴,兔子狗都是常态,最是疯狂的还是有一日,突然来了一只食铁兽。看着圆头圆脑非常可爱,浑身黑白相间,让两小儿在看到的时候就立刻喜欢上。 可是莫惊春一想到书中记载,再联想到这食铁兽的咬合力,当即吓得头皮发麻,连日带着这小东西放归野外。 莫惊春思来想去,却是不能任由陛下在这般下去。 他找来了卫壹,卫壹却不敢言。 卫壹:“郎君,您是知道陛下的脾气,奴婢要是劝得动他,那奴婢早就劝了。” 莫惊春叹息,只能寻了一日主动入宫。 此时已经到了炎炎夏日,宫城内却是连半只蝉鸣都未有。好像是去岁,陛下曾经表露过不喜,今年还未打头,刘昊就已经张罗着宫内的人将蝉粘了下来。少了这些蝉鸣,就显得宫内十分幽静。 如今这诺大的皇宫内只有两三位主人,也实在是空旷。 莫惊春走在宫道内,却发现引路的宫人并不是往御书房去,而是回到了东宫。他微蹙眉头,站在劝学殿前,抬头看着上方的匾额。 他仿佛兜兜转转了好几年,还是在原地踏步。 正始帝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夫子在外面傻站着作甚?难不成是觉得这日头不够毒辣?” 莫惊春无奈地走了进去,却见殿内的布置与从前不大一样,像是空旷了许多。 公冶启穿着一身常袍,背对着他说:“不必看了,这里头的书籍有大半已经搬去你府中。” 莫惊春闻言哭笑不得:“陛下,臣正是为此而来。” 公冶启回头看他一眼,淡定地说道:“若是夫子想要还回来,却也不是不行。你将书籍拉住一马车放在宫门前,自会有人去拿。” 莫惊春:“……” 如此大张旗鼓的行为,岂不是要宣告天下他和帝王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公冶启听着他叹气的声音,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不高兴地说道:“夫子还站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却将寡人特特寻来的神兽给放走了。” 莫惊春想着那只只在府中待了一日,便上蹿下跳啃断了几只腿凳子的食铁兽,忍不住扶额,“那小东西的能耐不适合圈养在府中,还是让它们放归山林,更加逍遥快活。” 他越过陛下的身影,却看到了那摆在桌面上的棋盘。 只是那棋盘却与从前看到的不同,瞧着像是刚刚雕刻,线条不够圆润,有些地方还能够看到凿刻的痕迹,看起来有点粗糙。 公冶启拍了拍桌面,“夫子陪我下盘棋如何?” 其实莫惊春是喜欢下棋的。 不然当初他在被帝王捉来劝学殿下棋的时候,就不会忍耐不住,硬要与陛下分个高下。莫惊春本是为了劝说陛下而来,自然不会跟他硬碰硬。 便也顺势在陛下的对面坐了下来。 下了几盘棋,两人都有输有赢,并未拿出真本事。 莫惊春试探着说道:“最近陛下常往家中送些物什,已经足够。还请陛下收手,莫要再送了。”说着说着他便苦笑起来。 家中如今被那些小动物充斥着,但是让两个小孩子高兴不已。 只是平白无故多了那么多生灵,徐素梅都开始怀疑家里是不是招惹来什么精怪。莫惊春虽然知道个中内情却无法言说,只能看着兔子在他眼前撅着小腿儿蹦哒着跑过。 那在后面的尾巴摇啊摇,莫名有了手痒的冲动。 这兔尾长在自己身上和长在别的东西身上,那还是截然不同的。 公冶启似笑非笑:“难道夫子不觉得有趣可爱吗?” 他漫不经心吃掉了莫惊春一片棋子。 莫惊春:“……可爱虽是可爱了些,过犹不及。” 他便知道陛下是故意的。 别的且先不说,送府上的动物里,偏生是兔子的种类最多。黑兔白兔灰兔都有,又独独都是白兔的数量最盛。 公冶启笑了笑,看着莫惊春也毫不犹豫地堵死他的棋路。 这一来一回之间,这一盘,又是莫惊春胜下。 公冶启撑着下颚,看着莫惊春在挑着黑白棋子放回各自的棋盒,淡笑着说道:“夫子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莫惊春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他的任务四。 他犹豫再三,抬头看向帝王。 “陛下,您之前说过的那个药物,可是已经用过?”他斟酌着说话的语气,到底还是问了出口。 这也不仅仅是为了任务。 于情于理,莫惊春都应该担心此事。 公冶启收敛笑意,沉静地看着莫惊春,手里拿着一枚棋子抛来抛去,那神色若有所思,“夫子什么时候这般记挂寡人的身体?” 莫惊春:“您为君上,臣自然需要担忧。” “可这并非夫子的脾气。”公冶启不疾不徐地说道,“即便夫子,心中真有担忧。那也会是沉默许久,方才会试探着说出口。 “除非是有什么事情催促着夫子?” 他的目光越过了他们中间摆着的棋盘,落在了莫惊春的小腹身上。 “是与之前夫子所说的种种怪异有关?”帝王仍旧是那般敏锐,眉宇浮现淡淡的厉色,“寡人记得夫子说过,这些事情都与寡人有关。如今想来,最早的一次就出现在劝学殿内。当时夫子分明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却莫名其妙去思考公冶明与朝野的关系。广润县一事牵引出后头诸事,可这却与当时的夫子没有半点关系。 “是从那时候开始出现的吗?” 帝王目光炯炯盯着莫惊春,那扎人的视线仿佛要在他身上挖出洞来。 仿佛回到了从前。 当时仍旧是太子的他,跨入宫殿中却闻到了一股莫名腥甜的香味。那浓郁的奶香却又不像如今夫子身上的味道,更显得张扬放肆,无孔不入。 莫惊春在帝王的视线中,有种自己自投罗网的错觉。 只是陛下想要的回答,他却给不出来。 倒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说不出话。 这该死的精怪! 帝王似乎不觉得莫惊春的沉默有哪里古怪,幽密黑暗的视线牢牢地笼罩住他,“夫子无法说的话,那也没有关系,寡人来讲。” 他将手里头那枚棋子丢入棋盒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也如同下了判定。 “夫子最开始并没有投靠寡人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在翰林院多年早已经磨平了锐气,只想着平安度日。只是广润县一事后,却突然显得莫名上心了些。或许在那个时候夫子这已经被什么精怪所操控,不得不来靠近寡人。” 莫惊春心惊肉跳,陛下的猜测虽不中,却也不远。 “世人常道,精怪害人,可是夫子的种种行为,却反倒是相帮居多。就连当初在长乐宫前拼死强出头,也是为了寡人的声名。如此想来,那些出现在夫子身上的种种怪异,或许就有了说辞。”帝王幽幽说道,“你是被什么东西强迫来帮助寡人?而若是失败了,那些便做是惩罚又或是胁迫你的用物。” 莫惊春在心里说道:“这便是你觉得不可说、不能说的事情。”这话是对精怪说的。 却已经被陛下猜得八九不离十。 【。。。。。。】 帝王实在是聪慧过头。 怨不得当初那些当任他太傅的一个两个都被他折腾得半死,唯独那两年莫惊春不得他喜欢,倒是逃过了一劫。 只是那些逃过的事情却在之后,以千倍百倍又加诸回来。 “夫子,你觉得寡人这份答卷够完美吗?” 莫惊春嘴巴干涩,说不出话来。 他能说什么? 若他能说早就说了。 如今陛下已经猜出来他靠近的缘由,本就是动机不纯。 “夫子几次三番拒绝寡人,这合该也是缘由之一。”公冶启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觉得,寡人会为此暴怒?” 莫惊春倦怠着摇头,“其实臣从没有这么想过。” 他顿了顿。 “虽然陛下的脾气确实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有时候也暴戾,俨然是个暴君的前兆,”他一一说去,让公冶启的脸色愈发难看,“但是您登基至今,不论是朝廷还是百姓,都不曾有过异议。雍州一事,不是还送来了万民书,皆是百姓对陛下的赞誉。您为了能抠出军费,宫中的开销比之先帝还要削减一番,只是从不声张,外人便也不知内情……此番种种,无人能做得比您更好。有这样一位君王,乃是我朝之幸。” 莫惊春敛眉,“所以即便被陛下发现,您也未必会做什么。” 只是到底有几分悲凉。 虽然他对陛下之情抗拒万分,可陛下的情谊是纯粹的,而他的目的却是不纯。如此想来,若是陛下发火也是应当。 公冶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寡人确实本该发怒。” 从谭庆山归来后,那一日,莫惊春所表露出来的种种神态都烙印在他心中。 与此同时,那夜他说的话,与莫惊春回避的姿态也逃不开去。 帝王并不认为他当时的问话有哪里不妥,若非他性情古怪,又怎么会在两年后才问出原因? 可是夫子却给不出一个合适的回答。 公冶启看得出来那一夜莫惊春本来是想说话,只是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变了主意。 仔细想来,或许不是他变了主意,而是他说不出来。 如此反倒更加坚定了帝王心中的猜测。 若夫子不是精怪,那便是他身上有一头精怪,将他牢牢束缚给了帝王。 ——他确实应该暴怒。 为此发火,甚至将欺骗他的莫惊春杀了以平息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怒意。 可是远比怒气还要深沉的,却是那一瞬间窜起来的狂喜。 公冶启的脸色扭曲得有些古怪,压低着声音恶劣说道:“如此想来,是不是夫子这一生,此一世,都无法逃脱寡人的束缚?” 莫惊春抿紧了唇。 公冶启一双黑沉的眸子里泛着幽晦的微光,透着浓浓的恶意。 “即便夫子再是不愿,再是抗拒,再是想逃离寡人身边,可是那精怪,却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夫子不得不靠近寡人,不得不亲近寡人!”公冶启猛地顿住,止戈的恶意化作无边的欲念,“寡人不应该高兴吗?” 他就像是一头华丽的恶兽,俊美漂亮的脸庞上透着无尽的危险。 莫惊春莫名有种浑身上下刺痛的错觉,好像在那一瞬间他正在被凶兽撕咬啃食,死盯着不放的锐利让人喘不过气。 莫惊春艰涩地说道:“……您错了,您应该发怒才是。” 这一刻,莫惊春居然无比希望正始帝能大发雷霆,好叫他从这样一种诡谲的状态下逃离。 公冶启掀起眼皮,长腿一跨,竟是一下子越过身前的桌几,一下子将莫惊春压了下去。他的喉咙咕隆了两下,仿佛是某种预兆。 公冶启想,都怪莫惊春。 他原本已经强压着本性的残暴凶戾,想要好生对待夫子,可他偏生在他面前流露出那种悲痛无措的模样,仿佛遭受大罪的人是他公冶启一般。那些无用可怜的怜悯早该抛到一边,他将莫惊春快活地拖到了身下,露出个森然的笑意。 “夫子既然对我不住,那合该表些歉意……”手指毫不犹豫地在莫惊春的挣扎中烙在小腹的位置上,让他既惊又爽,既痛又愉,“说不得这精怪,还真能满足我之愿念,让夫子怀上呢?”莫惊春却是没想到,从那一回假孕开始,公冶启便一直怀有某种隐秘的渴望。 他想要一个他和夫子的骨肉。 如若不成,退而求其次,他也必定会让将来的继承人中掺杂着两人的血肉。 可如果能达成第一种,那何必要第二种呢? 莫惊春被公冶启的胡话刺得回神,咬牙说道:“绝无可能!”他先前便在假孕结束之后问过这个问题,精怪回答并无这个选项。 公冶启凶悍而俊美的脸庞露出恐怖的幽光,一口叼住莫惊春的脖颈,重在那咬开不知多少遍的咬痕上再生生撕开一道伤。 如此往复,那便成为一道陈年旧伤,不论再是花费上多长的时间,都无法再让它愈合。 而掌心与小腹这短短片刻的接触,已经让莫惊春几乎卸下浑身的力气,止不住地抽噎。 他仰着头喘气,腰腹猛地弓起,被猛地捞住了腿。 公冶启也不如何动弹,只是死死不肯移开按在小腹纹路上的掌心,便足够折腾得莫惊春死去活来,频频抽噎,到了最后,只有粘稠的氵夜体勉强流了出来,只剩下半条命在。 他绝望地哆嗦着,觉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鱼,他竭力从喉咙里挤出话来,喘息着说道:“……你,不如……杀了……我……”呜。 公冶启猛地攥紧了柔软的腹部,阴沉压抑地说道:“杀了你? “我倒是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杀’了夫子!” 究竟是莫惊春被他折磨得痛苦欲死,还是公冶启被沉苦的欲念折磨得几乎疯魔? 这实在说不清楚。 莫惊春发出一声小小的哀鸣,最终还是被巨兽叼到了身下,拆吞入腹。 夏日暴雨实在是又急又狂,将外头绿树娇花都拍打得矮下身去,倾盆雨势仿佛整个银河都倒下水来,屋檐连串成瀑布,任凭是骤雨连绵,也是不断。 刘昊甩着拂尘,守在劝学殿外,只当他之前说的全是废话。 正始帝的凶性一旦上来,便是十个人也拦不住。 莫太傅啊莫太傅,可得劳烦您自个儿,想想如何能劝得住那位罢。 第四十章 这一回皇帝虽然疯过了头, 却还是给莫惊春留了余地,至少没让他跟之前一样连起都起不来。也可能是没再跟之前一样跟吃不上肉的饿狼一样,所以能够在小小尝了几口后, 就堪堪忍住。 而莫惊春也甚少有这种在做完还被公冶启搂着的经历。 他们在劝学殿胡天胡地来了一场, 多少有着膻腥气味。此处又是堂中,并未来得及去有软塌寝床的地方,公冶启还记得在莫惊春身下垫着衣裳, 就已经算是不错。他们两人纠缠在一处,被随意抛在一旁的是刚刚扯下来擦拭的软布。 莫惊春仰躺在公冶启的怀里,正呼吸急促地喘着气。 他的眼, 带着少许水雾。 像是还没从刚才的那一场激流里回过神来。 公冶启的手指在莫惊春的身上摩挲着, 却没有再碰那最是敏锐的地方。刚才他已经把夫子折腾得半死,连哀求的声音都逼了出来。 人餍足了, 自然不会再在这歇息的时候乱来。 公冶启:“夫子,我哪里不好?” 他不是自艾自怜, 也不是在质问, 那是一种纯粹纳闷的情绪, 又像是凶兽在饭后懒洋洋地一声轻哼,辨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情绪。 “……你是皇帝。” 得, 连尊称都没了。 想必夫子心里还想踹他几脚。 别说莫惊春没踹过。 别看他看着内敛沉默, 是个温和谨慎的人, 可实际上公冶启与他入巷云雨之时, 彼此是充斥着纯粹暴力与压迫的。 公冶启和莫惊春的性爱, 从一开始就充斥着力量的暴戾。 最开始那一次或许是莫惊春没反应过来,可是之后的那几次, 即便公冶启用着绝对力量与身份占据上风, 可是在翻云覆雨时, 只要莫惊春还留着一丝神念,或是踹,或是打,或是抓……公冶启在莫惊春的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可是莫惊春又何尝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公冶启最是喜欢,也最是享受的便是将莫惊春做到最后软化成一滩水的时候。 那时候的夫子,不管说上什么,问上什么,都会乖乖去做。 可爱得恼人。 要是夫子在清醒的时候也是这般,那就好了。 这或许是公冶启忽然有此一问的缘由。 莫惊春其实能起得来,但是他腰酸得狠,而且下肢仍然在抽搐,他不是很想动。尽管他确实不愿,可是这种事情做熟了,身体与身体的接触也变作了一种诡异的习惯。如果是其他男人靠他这么近,莫惊春早就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但是公冶启偏不。 他用一种另类的,痛苦的,激烈的方式,将莫惊春硬生生掰得与他契合。 莫惊春闭着眼,脑袋底下是公冶启硬邦邦的胳膊,他出神想了一会,倦倦地说道:“另一个,大抵也是因为你是皇帝。” 公冶启似乎是有些不解。 莫惊春在心里绝望,瞧瞧,不知不觉中,即便公冶启不说话,不表态,可是他已经熟稔得能够判断出他究竟是什么心情。 有时候,他在朝堂上发火。 只要一眼,莫惊春就能看得出来他究竟是在装的,还是真的气得暴怒,又或者……是在发疯的前兆。 “我并非不信,至少此时此刻,陛下待我,想必是有几分情谊在身,不然不会这么苦心孤诣,也不会……” 想着最近府上几乎被堆满了的动物,莫惊春忍不住想翻白眼。 “然陛下时至今日,还是学不会尊重臣的心思……不过,”莫惊春苦笑了一声,“若是您尊重臣的意愿,也就无法达成您的意愿了。” 这是无解的,相悖的,无法相融的挣扎。 若是遵循莫惊春的想法,他是绝对不可能会和陛下发生这般的亲近,可要是依从公冶启的心思,他更是无法容忍莫惊春有逃离的可能。 殿内陷入沉默。 而外头,暴雨仍在继续,如果不是门窗关得紧,眼下这风雨怕是也要侵蚀殿内,毫无可以躲避之处。 正如同公冶启这个人。 公冶启慢吞吞地说道:“那日,夫子说过,你无法容忍伴侣身旁,还有旁人之位?” 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如果按照公冶启这么来说,其实也没错。 莫惊春:“莫家人,不管是男,是女,皆是如此。” 公冶启扬眉,奇怪地说道:“女?” 莫惊春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总算显出了几分鲜活,“大概,是在三十几年前,其实父亲还有一位长姐。莫家家训,是要女婿答应后,才会将女郎嫁出去。姑丈是应了的,不过几年后,他背弃了诺言,纳了几房小妾……而后,姑母,就养了面首。” 面首这词其实甚少听闻,常有在公主府出没。 不过这几代的公主都各有威严,与驸马的关系一直都还算不错,便也不怎么听说。至于民间,更是从未有过之传闻。 莫家其实是从底层一步步爬出来的后起,与京中权贵是半点都不搭。 永宁帝在二十余年前开始重用莫飞河,方才有如今的京城莫家,无人不晓。也才开创了我朝驱逐异族,再无进犯的赫赫战绩,而莫广生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公冶启忽而说道:“夫子那位姑母?” 莫惊春低低叹息:“陛下不是也猜到了?当年莫家不过是乡下泥腿子,家里出了这么个女郎,那姑丈自然气得说要休弃她。父亲便亲自将姑母迎了回来,别说她要养面首,就算是再不出嫁也由她。 “不过她的身体毕竟是在那几年争执里衰弱下来,没几年就去了。” 公冶启:“好一位刚烈的女子。” 莫惊春淡淡道:“刚烈吗?其实世人又何尝不如是?百姓惯来一夫一妻,是因为他们不爱美色吗?并非如此,只是养不住,也没有闲钱。至于京城里头多少恩爱夫妻,回了家中,便是连同床都异梦,谁知道几时丈夫又去哪个人家中?” 他坐起身来,光滑背脊上全是痕迹。 原本盖在他腰腹的软布滑到腰间,堆出小山的皱褶。 莫惊春背对着公冶启,看似平静地说道:“陛下为君主,自然是世间难寻的奇男子。可正是如此,您如今对臣而言,便如世间一切男儿对待妻妾一般。如此地位悬殊,何谈情爱?” 莫惊春将凌乱的墨发拨弄到身后去,“如果陛下无事的话,臣便先回去了。” 尽管刚才公冶启已经帮着他粗粗清理过,可是身体还是不太舒服,莫惊春想回去再清洗一下。其实如果是在宫中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异常简单,甚至于公冶启也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但是他只是看着莫惊春略显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自己重新再变回那个一本正经的宗正卿,而后双手交叉行了大礼,就慢慢退了出去。 公冶启没有拦着,只是在莫惊春即将推开殿门的那一刻,忽而说道:“如果两年后,遵循朝臣与太后的意愿,这后宫再进人的话……” 他没有再说下去。 这显然是要莫惊春来答。 莫惊春背对着他,轻轻一笑,“陛下想如何,自然如何。” 狂风带雨扑入殿内,莫惊春毫不犹豫地踏进风雨里。 公冶启的脸色骤然阴狠下来,似是不满莫惊春的回答。 好半晌,刘昊才踩着殿门边上的水渍进来,只是这么一小会的时间,就连殿内也开始蔓进水里。刘昊身上只有衣裳下摆和肩头湿了,也不知道刚才跑哪里躲雨去了。 随着殿门打开,殿内暧昧的气息也散了出去,只剩下夏雨的寂寥。 刘昊看也不看皇帝身上的痕迹,跪下来说道:“太傅刚才离开,奴婢已经命人去送。” 公冶启只穿着裈裤,屈起一条腿靠在身后的坐塌,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外面守着的人如何?” 刘昊的额头冒着薄汗,“都是殿前带来的人。” 那便是口风紧的。 公冶启沉沉地看着大开的殿门,外头的风雨也在他的眼底。 他自然可以强行将莫惊春留下来清洗身体,或是更进一步,让他留在宫中歇息。 他不是不能。 只是他到底没这么做。 刘昊自然也看出来了。 “想说什么就说,寡人又没封住你的嘴。” 帝王冷冰冰的话让刘昊讪笑,尴尬地说道:“奴婢只是觉得,如果陛下是真的对太傅上心的话,也清楚太傅的软肋,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何必……” 他之前试探着劝说过帝王放手,可是正始帝对莫惊春上心程度并非是先前猜想的那般浅薄,那自然是换了思路。 刘昊反倒开始担心起一直在拒绝的莫惊春了。 公冶启淡淡说道:“你是再让寡人放出去风声,让朝野都心知肚明寡人与夫子的关系,又或者拿着莫家威胁他就范?” 刘昊斗大的汗珠就冒了出来。 皇帝这一连串带着恶意的说辞,必定是先前就曾经想过,不是一瞬间就能脱口而出的事。 公冶启嗤笑了声,语气淡漠,“拿着莫家来威胁莫惊春,那确实是个便宜法子。只是依着他的脾气,他能百般容忍自身的威胁,却绝不会让祸害蔓延到他的家人身上。这不过是下下策。” 独有在莫惊春试图逃离的时候,方才会使出来的昏招。 “至于放出风声……寡人总不会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只是如今却还是不行。他向来端庄自持,就连衣襟都要再三确认过整洁方才会出门的人,何苦来哉在这时候平添他的思虑?” 公冶启平静冰凉的声音透着几分压抑。 不是没有更强硬疯狂的法子,只是在帝王还有理智的时候,这些想法也不过是在暴戾张扬的一瞬闪过,还不到会实施的时候。 刘昊微顿,他倒是没想到陛下的言行虽然一直都是在强取豪夺,却的的确确有为莫惊春思虑过。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只是陛下……您日后,又打算如何处置太傅呢?” 刘昊总是觉得自己命苦。 夹在中间难做人。 处置么…… 正始帝的眼神冰冷起来。 刘昊在他身边多年,早已经知道他的脾气,可即便是刘昊,在他和莫惊春的这段情上,总也是小心认定未来总有一日夫子会有凄凉的下场。 刘昊如此,莫惊春又会如何认为? 架在膝盖上的胳膊不经意地暴起,像是想要捏碎什么东西一般狰狞得恐怖,又缓缓地纾解下来,恢复了平静。 正始帝忽而说道:“去让老太医来一趟。” 他非但没有回答刘昊的问题,反而是南辕北辙,提起了别的。 至于刘昊压根就没敢于要一个答案,在听到皇帝提起的话后早就跑了出去。 独留正始帝一人坐在雨幕昏暗的殿内,不知在想些什么。 … 莫惊春这一趟出去,终究还是得到了想要的。 至少皇帝没再见天地用着各种法子往府上送东西,这种讨人喜欢的方式实在是过于粗暴又诡异,让人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更是无奈。 而莫惊春也不知道他这一趟出去是不是得不偿失。 他抱着桃娘在莫府上转悠,懒洋洋地说道:“桃娘,明日生辰,想要什么礼物?”说是这么说,礼物肯定是早就备好,只是在逗弄孩子罢了。 桃娘咯咯笑道:“想要阿耶在家。” 莫惊春心里酸涩,他在外的日子确实是多,只有在休沐还有晚上才有空闲。 莫惊春一口应下。 桃娘的小脑袋靠在莫惊春的肩膀上,像是高兴的小雀儿一般,过了好久,她才小小声说道:“阿耶,以后还会再娶娘子吗?” 莫惊春拍了拍她瘦弱的背脊,轻声说道:“是哪个与你说的?” 桃娘的小脑袋就在肩膀上滚来滚去,“没有谁与桃娘说的,是桃娘听到阿燕说,她阿娘去世后,阿耶再娶,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她不经意自称的转变,就让莫惊春听出了几分怯懦。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原来桃娘年纪小小,也会担心这个问题。怕什么,若是阿耶对不住桃娘,桃娘就去找张阿耶来打。”张千钊夫妇对桃娘仍旧是关心,逢年过节还会特别再给莫府送一份礼节,也是为了桃娘。 “……桃娘知道,阿娘曾经对不住阿耶……” 莫惊春微顿,原来是在怕这个吗? “桃娘,对于以前的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莫惊春想了想,并没有因为桃娘年纪小就敷衍她,而是抱着她在屋内坐下,打开的窗外正是夏日绵延小雨,不断拍打着屋檐发出清脆的响声。 桃娘托腮,小脸蛋发愁。 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里,莫惊春也知晓了大概……其实桃娘知道的,也差不多是全部了。 莫惊春敛眉,摸着她的小脑袋淡淡说道:“桃娘,我没有办法为还未发生的事情给你承诺。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女儿,曾经发生过的种种,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 他并不怨恨惠娘,更不会因此迁怒桃娘。 桃娘小身子贴在莫惊春的背上,默默无声掉了好几颗眼泪,然后嗫嚅地说道:“其实多个小弟弟小妹妹也没什么,我看沅泽哥哥就很期待。”说着说着,她居然还有点向往。 小孩的脾气就跟三月天一样变来变去,怎么都说不准。 莫惊春听着桃娘刚说的话,不经意间想起公冶启,他说过的那些残暴言语一闪而过,让他的脸色也忍不住微变。 尽管都是胡言乱语,到底让莫惊春有些发愁。 他哄着桃娘睡觉,不自觉叹了口气。 养着个小姑娘家家就是连愁绪都多了些,到底是不比男孩那般,可以糙一些。这么小小柔软的生命,实在是害怕一着不慎…… 他低头看着桃娘酣睡的模样,露出了少许坚毅。 第四十一章 莫惊春抱着桃娘回去歇息的时候, 正巧撞到徐素梅,她看着小孩睡倒在莫惊春身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稍微往边上让开。 等他出来时, 徐素梅还挺着肚子站在外头, 显然是在等他。 莫惊春轻笑着说道:“大嫂可是有话要说?” 徐素梅身边跟着一个搀扶的婢子,她轻笑着说道:“是想与你说说桃娘的事情。” 他们两人沿着画廊不紧不慢地走着,婢子退到了身后去。 “桃娘过了生辰, 就到岁数了。我想给她请个女先生,家里的西席虽然好,但是毕竟不是女子。有些事情, 也到了年龄该学一学。”徐素梅说道。 西席虽然能够教导桃娘诗书礼仪, 可是起居坐卧的另一套事情,便是教导不得。如何待人接物, 如何进退,如何应付外事, 这些都还是需要靠时日一点点练出来。 莫惊春:“这是应当的, 多谢大嫂。”他感激地说道。 徐素梅:“沅泽那孩子现在已经懂得为兄为长该尽的职责, 却是桃娘教会他的。家里头只有一个,到底是寂寞了些。”身边和莫沅泽同年龄的孩子确实是少了一些, 有了桃娘后, 沅泽越来越长进了。 她挺喜欢桃娘这孩子, 自然要为她考虑。 再则, 从这两年子卿的态度来看, 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再娶。 既如此,没有后娘教养, 再有这幼年失母, 对女儿家也不是个好声名, 传出去桃娘归在她膝下一同教养,反倒是好事。 莫惊春:“大嫂,沅泽那孩子的脾气,虽然有时候软柔了些,却也很是果敢。其实很像大郎小时候,你不必担忧。” 徐素梅苦笑一声,“像大郎,有时候未必是好事。我倒宁愿他像的你。” 莫惊春抿唇,看着已经走到拐角处的画廊,摇头说道:“像我,才是最大的坏事。” 他和徐素梅话罢,回了屋。 屋内烛火摇曳,莫惊春慢慢地换下衣裳。他想着数日前,他和正始帝在劝学殿的一番纠缠,他当时到底是舍下脸面说了一番话,可到底对陛下有几分效用,却是说不准。 而且当时…… 莫惊春下意识地摩挲着唇瓣,他已经试探着提过了那种药物。 尽管为此引起帝王接连的诘问,然那或许只不过是引爆的寻常话。那番话……那些试探……正始帝是早早就看在眼底。 任何人都不会接受的古怪,公冶启却顺其自然地接受。 任何人都会以为的怪物,公冶启却反以为喜。 莫惊春沉沉闭上眼,无话可说。 不得不说,在公冶启不以为意的言语里,莫惊春确实得到了几分宽恕。自得了精怪后的战战兢兢,在帝王的心中也不过尔尔。 只是…… 莫惊春重新睁开眼,淡漠地想到。 毕竟,这本来对他,就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祸害的,只是莫惊春罢了。 他摇了摇头不再思索,熄了灯准备歇息。 入了梦,莫惊春紧闭的眼皮似乎颤了颤,不知在梦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明月当空照,光辉遍大地。这泼洒的银光遍照了莫府的同时,也多情地注视着肃穆的皇宫殿宇。 这座属于公冶皇室的殿宇内,长乐宫所在,仍然是灯火通明。 老太医就站在殿中,额头微微出了汗。 在这样燥热的夏日实在是太寻常不过,只是更有一层额外的压力,是坐在上首的公冶启给予的。帝王抓着手里的玉瓶把玩,似是若有所思。 “……老太医的意思,便是这药物,会有严重的后果?” 老太医其实并不知道这药物是用于什么,只是当初陛下将这物交于他们改良时,只轻飘飘地说道要减少药物的剂量,却不能改变其刺激的效果。如此空洞无物的说法,让老太医等几个人琢磨的时候,压根就思索不清楚这究竟要从何下手。 还是老太医,在宫内数次变更中似乎觉察了什么,默不作声地找到了方向。 只是这药物本身就过于偏激,不管再是如何削弱修改,还是改变不了其中最是严重的后遗症。 老太医:“陛下,这香料中,有三味药是绝绝不能变更,乃是主药。唯独这三味药在,才能确保这香料还能再有刺激人清醒的效果。然,也正是这三味药在,才会使得闻到这香味的人狂躁。这是一种循序渐进的效用。且这种香料一开始,便是为了致使人发狂,所以长期服用,会让人持续困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实在难以清醒。” 他可谓苦心孤诣。 这香料越是钻研,老太医就越是胆颤心惊。 为了独独一昧的清明,就要使用这样有着巨大后遗症的药物,实在是祸害极大。 公冶启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这药物不能做长效之用,只能紧急使用?” 老太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等药效困在体内,实是难以排解。使用次数一多,也同样会如此,还请陛下三思。” 公冶启敛眉,陷入沉默。 他在想莫惊春。 夫子是在精怪处得知这药物的严重,方才知道突兀都要来告知他吗? 公冶启看着手底通透的玉瓶,到底没有立刻下定决心。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不是那般容易就能舍弃。 即便莫惊春对他来说是一味良药,可时至今日,公冶启一直不曾将他的重要性告知太后。 正是因为他知道,若是太后知道莫惊春的存在,太后会做出的事情,怕是要将莫惊春牢牢地困在他身上。 这种方式不会是眼下两人之间的拉扯,而是某种更为严峻恐怖的办法,亦或是会将事情发展成莫惊春不愿意见到的状态。 在正始帝还能控制的情况下,他绝不会将莫惊春展露在台前。 他的脸色阴沉恐怖起来,像是一想到那种会让莫惊春绝望的状态,他的杀意就怒不可遏。 何其霸道。 即便是这样的情绪,他也只愿意自己一人独享,却不愿意任何人施加在莫惊春身上。即使夫子再恨,再痛,再是不甘绝望,都只能因他而起,旁人……即便是母后,也绝对不行。 他把玩着这玉瓶,声音仿若轻响。 “记住了,此事唯独你知,刘昊知,寡人知。若是再有第四人知晓,寡人就摘了你俩的脑袋。” 这一刻,老太医便知道,陛下还是要尝试。 是了,谁能真的在医者面前隐瞒太多呢? 帝王在老太医面前肆无忌惮时,就已经将老太医拖下了危险的船。 只是皇帝第一次使用时,却是在七八日后,这么早的时间确实让人措手不及。 盖因正始帝与太后的争吵。 这天家母子甚少发生吵闹,可是每一次爆发激烈的矛盾,却无一例外,是为了张家。 先前说道,贤太妃的部分谋划都是通过张家才得以实施。 可是在追查贤太妃和四皇子一党时,正始帝独独漏过了张家,却不是意外,而是为了太后的颜面。 他已经与太后争吵过一次,既然张家对太后仍然重要,那就索性避之不谈。在这段动荡的时日内,唯独张家平安度过,而且张哲还在去岁就已经完婚,据说妻子都怀有身孕。 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岂料张家在夏日仍闹出来一桩事,这祸根,还在张哲身上。 张哲在乖乖结婚,让妻子顺利怀孕后,总算让家中几位放松了对他的盯梢。以往总是连府门都不给出,如今却是还能去坊市里玩闹。 张哲的正妻家世与其不相上下,所以他出去玩闹也只是在外面胡天胡地,不会将那些烂事带回家中,家里头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岂料张哲吃醉了酒后,在大街上闹腾起来,硬是要强求一位女郎与他同行。那女郎已是有婚约在身,夫婿也正在身侧,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结果张哲一个上头,让着家丁将人强行捉了起来,活生生打死了那郎君,再将人抢了回去。 这小国舅在吃醉酒的时候耍尽了威风,酒醒后吓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回去府上告罪。 阖府一惊,一查,只不过是个还未闭馆的、不起眼的庶吉士。 上头几个国舅一通使力,就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这是去岁年关的事情。 今年夏日,被驱出京城外的苦主在事态平息后,方才悄悄回到了京师,然后在光德坊敲了登闻鼓。 当时,正是天还未明时,那女子敲响了登闻鼓后,悬绳自缢,吊死在了光德坊。 闻声而出的官员大为吃惊,看着女子留下来诉状后实在是不敢瞒,方才透过层层上报,最终呈现在了正始帝案前。 而那庶吉士的身份也被扒了出来,叫常德。 正始帝记得这个名字。 翰林院每次考核,送上来的榜首,一直都是这个名字。 直到去岁,这个名叫常德的庶吉士突闻暴毙,还让正始帝有些惋惜。他看过这人的文章,虽然有些天真,可人实在通透,一点就通,便是几位阁老偶尔看过他的文章,也觉得赞叹不已。 正始帝还曾召见过他。 这样一个看过,期待过的学子,居然因为这样无端可恶的事情横遭祸事,就连妻子要为他击鼓鸣冤生告御状,也害怕无法引起更大的重视而最终以死来上告,又何其可悲? 正始帝在朝上听到时,便已是怒不可遏。 待下了朝,却看到太后正在长乐宫候着他,那殷殷切切看过来的眼神,让正始帝恍然大悟。 他冷冷地说道:“母后从一开始便是知情的。” 太后轻声说道:“张哲酒后无状,闹出这样的祸事。虽然确实是不该,可他毕竟年纪还小……” “母后!他今年二十一,已经不小了!” 正始帝暴怒。 又是张家。 太后的神色也变得冷硬了些,“可他毕竟是皇帝的小舅子啊……如果张哲犯下的是什么大事,哀家必定不会拦住。可是区区一个庶吉士……” 正始帝冰冷地说道:“母后,就是您嘴里这么一个区区庶吉士,得了许伯衡的赞叹,让两朝阁老欢喜,更是在寡人面前对答如流,乃朝廷未来之栋梁!这么区区一个庶吉士,便是三年,五年的科考,都未必能出得来一个的人才,怎么就冤死在张家这不中用的小国舅手下了?!” 太后的脸色变得苍白,眼底又更像是燃烧一般,“皇帝,难道你真的要将张哲抓起来不成?” 正始帝的脑袋头疼欲裂,冰凉地说道:“寡人不仅要将张哲抓起来,更要秉公处置!” “皇帝!曾经冤死在你手下的人,又何止一个两个?如今张哲不过是杀了一人,何以……” 哐当哐当哐当! 正始帝猛地踹翻了桌椅,隐忍的脸上满是暴起的青筋,连带着眼底都深沉暴怒得可怕,看着太后就跟像是在看着死物一般。 那一瞬的惊颤,让太后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脱口而出说了什么。 正始帝闭上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看也不看地吞进。 好半晌,他的喉咙才咕咚响了一下,像是将刀片生生咽了下去。 重新睁开的眼底虽然猩红一片,却勉强有着清醒。 只是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像是有无数把锤子在他脑袋上拼命敲砸,他铁青着脸说道:“所以寡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他不是。” 他的眼锋冷冷扫过刘昊,厉声说道:“还愣着作甚,还不将太后送回宫中?!” “喏!” 太后被刘昊强行拥着带出了宫门,就听到背后一声爆响,猛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缓缓关上的殿门,将她的视线隔绝在外。 刘昊一脸带笑地拦在她身前,不卑不亢地说道:“太后娘娘,奴婢送您回去。” 太后一步,一步跟踩在棉花上一般,直到下了台阶才猛然反应过来,抓着刘昊的胳膊说道:“不,不,哀家要回去,皇帝需要哀家……” 刘昊牢牢地挡在太后的面前,仍然是那一张带笑的面具,笑着说道:“娘娘多虑了,陛下什么事情也没有。” 太后脸上的崩溃慢慢地收敛,直到一双凤目死死盯着刘昊。 她记得这个內侍。 在皇帝的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是唯独被他从东宫再一路带到长乐宫都不曾出事的內侍。他在公冶启的身边多年,比一条狗还忠心。 当这条忠狗拦在她面前犬吠时,太后猛地想到了正始帝。 方才她暴怒下所说的话…… 太后脸色大变。 老太医同样脸色大变,严阵以待。 他被皇帝招来长乐宫后,就嘘寒问暖,上下跑动,各种观察,生怕陛下有任何暴动的趋势。 只是并没有。 正始帝只是按着额角,告诉他头疼得要命,像是有刀子时时割着一般,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是老太医是研究过内情的,知道这所谓的忍忍就过去,实际上是多么痛苦的一桩事情。这种疼痛无法用外力纾解,甚至于比平时的爆发还要严重,只是为了博得少少的清楚,便要付出将十倍的代价。 正始帝连抓在桌边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刘昊急急跪倒在正始帝身前,“陛下,不如,请……” “住口!” 正始帝眼下的情况,压根忍不得一丝一毫的忤逆,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让他来做甚?”他的脸皮抽搐了一下,恶意蛰伏在眼底,几乎要挣扎出来。 “让他来等死吗?” 即便是现在,他没杀了老太医和刘昊,只是因为他忍得住。 太后说的话却也是不错。 死在他手下的人也是无数,就连他对莫惊春也是强占之举,本来就是个罪孽满身的疯子,如今此时此刻,若是再将莫惊春召到宫里来,正始帝却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莫惊春对那种状态下的正始帝有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包容。 可他却不清楚,这样的隐忍退让会让一头疯兽做出多少疯狂、又得寸进尺的恶事。 翌日不是大朝,正始帝将自己封锁在长乐宫一日,便也这么生熬过去。 除了殿前,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再两日,正始帝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大朝上,便是要求进入三堂会审的阶段。 这便是要严查。 张家在朝上的几位国舅爷当即脸色大变,他们这两日虽然担忧,却也不至于害怕。毕竟张家是皇亲国戚,更有太后在宫中,就算陛下暴怒,只是过了这段时日,再让张哲受些惩罚。 即便在他们心中所以为的惩罚,也只是闭门思过,或是受上几鞭子棍子,也便罢了。 万万是想不到会下牢狱。 正始帝却是不欲他们多争,简单粗暴地下了决断。 朝中不满张家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翰林院的张千钊。 常德在院内读书,在同批里头,一直是最得翰林院讲师的喜爱,他不仅才学出众,人品也极佳。他的妻子是与他一同乡里的女郎,两人感情甚笃,从前是女郎做活供给他读书,等他读了出来,便是常德带着她一并来了京城,从未有过舍弃之念。 如此恩爱夫妻,如此贤良之才,如此纯厚女子,却是因为一时欲念惨遭如此大祸,夫死妻随! 张千钊如何不动怒! 莫看张千钊只是一个翰林院学士,可是翰林院在他管辖下,究竟走出去多少翰林?又有多少庶吉士被他一一送了出去? 若他想动,朝内便也不只是他。 更别说……对张家虎视眈眈的,又何止张千钊。 莫惊春听着朝臣的激辩,却是忍不住再三看着堂上的正始帝。 尽管现在的正始帝看着非常正常,但是莫惊春却莫名有种古怪的感觉……现在的陛下,是不是略显暴躁了一些? 那并不明显,只是在一些细微的动作与反应。 莫惊春微眯起眼,发觉整一次大朝上,正始帝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倒也不是说莫惊春在谋求这额外的对待,而是这反应略微古怪,仿佛陛下是在刻意控制自己……不要看他一般? 到底是出什么事? 只是莫惊春心中虽然思索再三,但也确实如皇帝对他的评语一样,他没有立刻做些什么。 而正始帝在回了宫后,便大袖一挥,让所有人都退下。 他坐在案前,两根手指死死按住额角穴位,只觉得今日朝会实在聒噪,恼人得很。 这药虽然有效,然后遗症确实大。 即便过了几日,依旧时不时影响着正始帝。 当夜,老太医来与陛下诊脉的时候,总算露出个淡淡的笑意,“陛下,明日您体内的药性,应该就能够彻底干净了。” 在听闻陛下冒然吞药后,老太医简直是魂飞魄散,忙将正在尝试的另外一种药方拿来尝试。 这是为了尽快将药性排解出皇帝体内。 之前的香料只是吸入,影响就非常巨大。但是吸入的作用起效太慢,故而正始帝才让老太医改成能够服用的药物。可是既然能够服用,这反应只会更加强烈,所以需要及时将过□□猛的药性引导而出……如今发觉能起效,老太医自然松了口气。 今晚是最后一夜,老太医依旧在外面守着,生怕陛下出了什么变故。 正始帝批改完奏章后,脑袋的浑噩确实减少了一些。 他屈指揉了揉,开始思量边关的事情。 朝中也不只是莫家两位大将军,去岁在边关安稳一年时,西南正和荒族在打。西南那片地方瘴气足,又过于湿热,朝中不少官员都认为那是蛮夷之地无需如此,更有直接训斥南人狡诈不可用。 只是公冶启却不这么认为。 凡天下国土,无处不可去,凡我朝之人,无处不可往。 江南一带,数百年前也不过是还未开辟之处,如今却已经是繁华盛景,不知为朝野供给多少钱帛,也将南人这个称谓再迁至百越荒族。 不过迁民,屯田,开辟尔,乃百年大计。 正始帝并未因此动摇。 他坐在椅背上沉默地看着外头的黑夜,直到子时过,方才起身,缓缓步入寝宫歇息。 公冶启原以为他会彻夜难眠,却是在刚沾到枕头的那瞬间便睡着了。 他跌进了梦里。 公冶启清楚这是梦。 因为他重新站在了长乐宫殿前,手中正拎着丽嫔的脑袋。 而在她之前,正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跪倒在身前,从那模样看不出来……但,思来想去,那应该是曾经的大皇子公冶明。 ——“如果孤在你眼前将大哥也片成肉泥,不如来看看,是你先发疯,还是孤在疯?” 梦里,公冶启确实是这么做了。 他几乎将公冶明撕成碎片,又将发狂的丽嫔脑袋割了下来。 如此狂状,让原本支持他的许伯衡等人也不由得动摇,尤其是公冶启在那后更是屠了许家满门,如此狂态,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几番出事后,朝臣以四皇子为首,几乎要将公冶启绞杀……最后为人所救走。 公冶启在梦里漠然地看着那血流成河的恐怖画面,脑袋突突做疼,却是在想。夫子呢? 公冶启赤脚走在血海中,却是看不到莫惊春的身影。 他猛地睁开眼,阴鸷地盯着顶上龙帐的花纹,脸色恐怖至极。 … 西南的奏报传来,说是大捷。 皇帝按下朝臣的不满,让内阁拿个章程出来,好生安置当地打下的地盘。俨然是一副要好生经营的模样,尽管朝臣有些异议,但是许阁老却很是赞同。 内阁有着首辅拿主意,至少就不会扯正始帝的后腿。 只是这些时日,莫惊春一直细细观察着正始帝,却发现陛下的模样似乎一日比一日严重。 尽管他外露没半点痕迹,可是在莫惊春看来,正始帝眼下就如同一座隐隐将要爆发的火山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个大的,这实在是让人坐立不安。 就在莫惊春终于忍不住想要入宫求见时,正始帝却是不见他。 莫惊春面对刘昊的赔笑,忍不住说道:“您是知道陛下……既然如此,为何……”他说得暧昧不明,但是刘昊听得出来莫惊春的担忧。 即便是知道莫太傅一直如是,可刘昊也实在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上门。 刘昊顿了顿,想到昨夜的事情。 正始帝在暴躁地砸了一地的狼藉后,疲惫地让刘昊暂时不要留人在殿前伺候,免得一个不小心发作,人就没了。 在刘昊应下后,正始帝又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道,“如果夫子求见,不要让他入宫。就连半点消息,也不要说与寡人知道。” 一双戾目死盯着刘昊。 “听到了没有?” 刘昊当即就跪下了。 想到这事,刘昊嘴巴苦涩,“陛下不允。” 他舔了舔嘴巴,无奈地说道:“……陛下,或许是生怕伤了夫子,便一直不许。您也知道眼下陛下的脾气,是谁都不敢忤逆了他。您还是请回吧。” 想来陛下真是因为了解莫惊春,方才会有这样的提前说法,没想到当真如此。 想到这里,刘昊忍不住再说一句。 “宗正卿,其实奴婢不太了解,您为何还会主动入宫?” 陛下与他的那份与世俗相悖的关系显然让莫惊春痛苦不堪,一般来说不是巴不得陛下去送死吗?可是为何每一次莫惊春都并不如此? 莫惊春沉默了。 此时还是夏日,即便是深夏,日头的狂躁还是让人不喜。就是站在殿前屋檐下,也能感觉到几步开外的滚滚热浪。 莫惊春却是将衣襟都扣到了最上面,连带着厚重朝服都没有半分褶皱,仿佛他行走坐卧,便是完美的仪态典范。他的双手像是握习惯了朝板一般交握在身前,眉间有着淡淡的倦意。不知是因为这夏日狂热,还是因为刘昊这一番诘问。 “我既恨他,却也不恨他。”莫惊春淡淡说道:“喜欢,非过也。然手腕强硬残暴,才是祸事。我既希望他不再与我纠缠,却也不愿一位贤良君王陨落。” 刘昊一句话憋在心中,只能就此目送莫惊春离开。 其实宗正卿,多少是动摇了罢。 刘昊深吸一口气,却是如同皇帝所说那般,且先将这件事当做不曾发生过。 正始帝最近一直在做梦。 有时候会梦到过去的事情,有些时候却会梦到一些诡异的变化。但无时无刻他不行走在尸山血海里,就像是他未来即将可能造成的杀戮。 他醒来,倒是也曾问过老太医,只是老太医却没办法对症下药。 正始帝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白日里情绪也容易暴躁。不过除此之外,他的疯状一直压抑得很好,并未再度发作。 直到三堂会审,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一同出具决断,判定张哲流放。 流放,这样的罪责对于张哲而言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张家本来也是松了口气,都上达天听,就是连以前犯下的错事也全部挖了出来,数罪并罚居然还能讨得活口,已算是不错。 只要还能活着,在那之后,想要再怎么使钱找人,总归有办法。 正始帝并无异议。 他只是提笔在判决上多增添了几个字。 ——遇赦不赦,流放百越。 百越,即是刚刚西南打下的部分国土,说是百越,实则只是百越国的一小部分,刚刚划定区域,正要将当地的土著百姓迁移出来,再将别处的百姓迁过去开拓。 这些百姓迁移过去,自然会有相应的补偿,也会划分土地供给他们耕种。 但是流放过去的犯人便是不同,他们是作为奴隶过去,尤其是这种艰苦的地方,更是半点都不容含糊,一着不慎就容易毙命。 若说平时的犯人还能苦熬,看看日后能不能获得大赦天下的机会,可是遇赦不赦,就已经生生斩断了张哲的活路。 正始帝是要张哲从生到死都不得挣脱。 他冷冷地看着跪在下面的张家人,眼底满是阴狠。 张家,太后不是要他饶了张哲一命吗? 他饶了。 只是能不能活下来,便是张哲自己的事情。 想必这种生活的蹉跎苦难,只会让张哲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待回了宫,正始帝命人将太后拦在殿外,不欲再说。 只是他先想了想,重新又回到殿前,看着悲痛的太后说道:“您说得不错,寡人一贯便是个恶人,若是今日张哲杀的,是如他之前动手的那些不起眼的小奴小婢,寡人说不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当您伙同张家一起欺上瞒下,将涉及到朝政的事情一同拦下时,您有没有想过,当初先帝,是看在您与寡人的面上,而寡人……又要看在谁的颜面?” 正始帝透带着几乎透体的癫狂,阴鸷地看着太后。 “寡人饶得了张家一回,如今,是第二回 。母后,没有第三回了。” 他几乎捏碎了身后的袖子里的玉瓶,几步倒退入了门内,将混淆着碎片的药散吞下。急得之后赶来的老太医上蹿下跳,四十好几的人了生生急出年轻人的脾气,拖着陛下给他的喉咙嘴巴验伤,又生怕吞下去的碎片让他开肠破肚,连带着最近的吃食都上了心,好生挨过几日确定不至于那么严重后,老太医才心有余悸。 可是,这便是第二回 了。 他原本就与陛下说过,这种药物祸害极大,是在不适合长期服用。 然没想到正始帝两次被太后刺激,两次为了不失控都吞服了药散,尽管确实是在那时候压下,却是让药性沉积在体内。 正始帝的梦做得愈发多了。 梦里,他大开杀戒屠戮了皇室一族,将除了他之外的所有皇子都杀了个干净。他记得他挑穿了七皇子的腰腹,将他开肠破肚,然后抛在金太嫔面前。 然后金太嫔疯了,当着他的面想要袭他,却又被公冶启掐死。 贤太妃在她亲子登基后就自刎去世,最后被扒出尸骨,挫骨扬灰,丢在菜市场任由人踩踏。 死得最惨的,当然是四皇子。 啊,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四皇子,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掌控朝廷不过三年,就让边关一再备受异族侵犯,西南更是连连战败,毫无作为的废物,将先帝留下的国库挥霍一空,变作一堆无用的奢靡宫殿与阖宫的男男女女。 好不快活呀! 公冶启将他拖到朝廷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他的皮一点点剥下来,又送了他千刀万剐,让整个皇宫都听得到这位新皇的痛苦惨叫,让人知道…… 一个人的血肉与皮骨,是怎样涂抹上整个宫殿的。 岂不是正好,昏君,与他刚新造的宫殿,真是和和美美。 即便是梦里,公冶启却也颇为赞同。 仿若那种无尽的暴戾与张狂也同样扎根在心里,无法释怀,无法排解,只有满腔的痛苦与浑噩挣扎。 公冶启蓦然睁开眼。 即便是在如沉水的暗夜里,也能看出一双眸子凶得发亮。 如同张狂漂亮的恶兽,绕着寝宫团团转,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却什么也找不到,最后累得倚靠在殿门边上,又猛地睡了过去。 这一回,他好像找到了。 梦里皇室倾倒,大厦将塌,异族趁此时机再度大举进攻,百姓痛苦不堪。 天下急需一个有号召力之人,可这样的人大多都惨死在这三年间的征伐。唯一一个还健在的公冶皇族,却偏是一个半疯半癫的残酷暴君。 他是纯粹倚靠着先帝留下来的人脉,才能再度而起。 不然,一个如此疯狂的存在,又是如何重新谋划布局? 新选的百官颤巍巍地站在堂下,却无人敢注视君主。 这是一个残忍,暴虐,连人话也听不太懂的皇帝。 是他们从前寄予厚望的东宫。 是让一切变得如此绝望的开端。 立在公冶启身旁的,正是一个脸上有着刀痕的內侍,名刘昊。 他是暴君的忠狗。 也是他的扶持下,眼下朝廷还能勉强运转。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官员,在看到边关被破时不会热泪盈眶。 仅仅还是四年前,是他们将异族打得屁滚尿流,如今,却只能坐视百姓痛苦不堪,山河欲破的悲惨处境,没有任何能力挽救。 只因为,先前的新皇不喜莫家,死死将莫家父子拖在了山东说是庇护皇室,却有没给任何的兵权指挥,以至于公冶启侵入皇城时,莫家父子也鞭长莫及。 而现在的皇帝……他还能想起从前的行兵布阵吗? 更何况,他所表露出来的残暴,赫然扭曲了从前所有人对东宫的印象。 “陛下!” 在寂静的殿堂上,公冶启,与堂上的暴君一起,听到一声清朗如剑鸣的嗓音。正是一位站在殿堂中后段,俊秀内敛的官员。 他的眉眼如昔朝,仿若没有被世事干扰动摇,亦是明亮非常。 刘昊看向他。 暴君,也看向他。 他们看着那人上前,自称莫惊春,乃莫家人。 他恳请陛下重派莫家父子率兵赶往边关,拦下正大举南下的异族。此一刻,朝上之人只以为荒谬。国已无兵,有将能如何? 莫惊春道,国在,人人皆可为兵。 将难得,百姓亦是坚韧。 做,总比不做强。 暴君不明,刘昊不擅,此事搁置再议。 可莫惊春却是当朝拔剑,脚尖一点跃过数人,竟然冲过侍卫的阻拦出现在公冶启面前,他的眉眼狠厉,眼底亮得惊人。 “昔日先帝将东宫交托于我等,子卿既为太傅,便身居教导之责。今日东宫浑噩至此,仍不能分辨是非清明,是我等之过。 “如今东宫太傅一十三人,只余子卿。 “既然国将不国,陛下不持天子剑,子卿冒犯,恳请陛下让位!” 说是让位,实则剑剑杀招凌厉。 行弑君之举。 暴君虽然发狂蒙昧,武艺却是在身,尤其是如此癫狂状态,他的力量远比莫惊春要强得多。两人在朝上交起手来,杀招狠绝,鲜血淋漓,淅淅沥沥的热血浇灌在暴君头上脸上,那沉稳而不断的语句却让他在数年的浑噩里,隐隐约约听到了点星外界的声音。 无休止的杀意停了一瞬的沸腾。 他听过。 如出一辙的循循善诱。 ——“……启儿,为君者,事必躬亲,要爱民,如爱子……” 什么? ——“皇家不比寻常,你母后虽然对张家多有偏爱,然她最看重的仍是你,这点,启儿要记在心上。只是有些时候,在无伤大雅的事上,她才会露出这面。” 异常熟悉亲厚的声音。 ——“启儿,这天下,终究要交到你的手中。你的能耐,我向来是放心,唯独你这脾气……” ——“我这脾气怎么了?难道是许伯衡又说了什么?” ——“哈哈哈哈,你说你,要叫太傅,至少也说句夫子……” 在那敦厚平静的嗓音之外,他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 暴君的眼睛越来越亮,却是一掌劈开了莫惊春,将他手持的长剑抛开。 莫惊春连连呕血,已是落败之像。 可他的眼底却仿佛有着无尽的光火,如同这朝日,如同这烈空,公冶启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莫名有种失控错乱的感觉。 他见过这张脸。 艰难地在记忆里翻出某一幕,却是莫惊春沉默地站在劝学殿的身影。 也与此刻截然不同。 他从未,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过如此明亮的希望焰火。 莫惊春胸骨凹下去一块,赫然是被公冶启发狂时打断的,他的身影摇摇欲坠,便连那光火也仿佛要熄灭,这数年间从未有过的清明让公冶启不假思索地出手,拢住他软倒的身体。 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朝臣们哗然。 他们本以为紧接着的便是暴君毫不犹豫地撕裂,却不曾想到皇帝居然会出手。 莫惊春软倒在公冶启的怀里,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不断的猩红从嘴角爬出,让公冶启的掌心都是温热,他狠狠地闭眼,再度张开时,好像第一回 ,看清楚了这个世间。 “……夫子?” 嘶嘶的,难听的嗓音,像是磨砂一样,从公冶启的嘴巴挤了出来。 莫惊春边笑,边吐着血,伸出血淋淋的手抓住公冶启的衣襟,气若游丝地说道:“殿下……” 他叫着旧日的称谓。 “还……来得及,您醒了……一切,就还来得及……太子,一直都……聪慧过人……” 直到他死,莫惊春的眼底,都烙着公冶启的身影。 仿佛他的狠厉,他的杀招,他的死,都在渴求着这一个结果。 暴君拢着莫惊春的尸体。 公冶启拢着莫惊春的尸体。 他们眼底是如出一辙的悲恸。 是为了过去长达四年的疯狂,还是为了这山河将破的危难,是因为辜负了先帝的殷殷教诲,还是因为怀中死去的这个人…… 公冶启再度醒过来时,仍然是深夜。 庄周晓梦迷蝴蝶,大梦而醒,不过弹指一瞬。 公冶启大步穿过殿宇,身影潜入暗夜,即便是宫中侍卫,也难以在这夜色里捕捉到帝王的身影,然在他离开时,仍然有几道影子跟了上去。那些都是如同卫壹的存在,能够以一当十的悍士。 刘昊被这个消息惊得跳了起来,连带着隔壁老太医也摔下床。 “陛下去了哪里!” 夭寿啊,要是陛下一个乱跑,到时候没瞒住这事情,那岂不是…… 莫府。 莫惊春靠坐在软塌上,手里头拿着一卷书。 只是他似乎读不进,手指按在边缘上一直不动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夜色深沉,间或有蝉鸣,让人隐约想起这还是夏夜。 莫惊春抬手捏了捏鼻根,看不下去徒惹心烦。 尤其这卷书,还是从皇家而来。 这家里管事的毕竟还是徐素梅,上次家里莫名其妙多出一堆小动物也就算了,那些书籍却不是好摆弄。好在那是在外间库房,倒也不是内府的,要应付过去还算简单,但是再来一回可是麻烦许多,毕竟大嫂可不是那么容易敷衍的人。 不过府内最近的气氛也有些紧张。 徐素梅怀孕已经有七八月,正是危险的时候。这府上除了大嫂外,就只有小小的桃娘,那是半点都无用。最后还是莫惊春作为小叔登门去请了徐家老夫人过来坐镇。 徐家老夫人是爽朗的脾气,尤其疼爱徐素梅,莫家来请自然是应下,这才让莫惊春松了口气。 上一回徐素梅发动的时候,好歹老夫人是在的。 这一回家中无长辈,莫惊春既是男子,又有着身份阻隔,礼法上总归不合适。 这几日,莫沅泽和桃娘也缠得很,两小儿天天盯着徐素梅进进出出,倒是让大嫂和徐老夫人好一通笑话,心里到底是熨帖的。 莫惊春将家里的事情想了一通,到底又回到了正始帝身上。 他的手指摩挲着书页上的皇家印记,很是头疼。 他总觉得…… 陛下是不是偷偷服用了那药物? “任务四怎样算是失败?” 【成瘾】 莫惊春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忍不住又揉了揉。 让人着恼的是,如果陛下真的服用了那药物,那就说明至少有一事,已经逼得陛下暴怒,却有不愿意发泄出来。 谁能够在陛下得了他的暗示后,还是不顾这药物的巨大副作用吞服,以阻止暴走的自己呢? 莫惊春的心里一片冰凉。 太后。 他闭上眼。 张家。 张哲的罪罚,在今日刚刚当朝确定,正始帝着实狠狠地在张家脸上抽了一巴掌。 若是太后因为张哲的事情,与皇帝发生争执,那也再正常不过。 可许是因为太后一直并不曾参与皇帝幼年时的缘由,她或许不知道,其实她的身上牵系着陛下岌岌可危的理智。 如果张家对陛下做了任何冒犯的事情,太后都必定会站在皇帝这一边。 然若是其他,在无关皇帝的事情上,太后肯定会偏袒张家。 不然当初张家为何能够在京城横行霸道,如果没有皇后的纵容,没有永宁帝的默许,短短二十几年,又怎么会培养起这么大一个外戚? 太后这样的行为,若是对上别个的皇帝,或许并不是错。 可独独是正始帝。 莫惊春长长出了口气,唯独是公冶启。 他不能容忍太后对张家一丝一毫的偏袒,他的情感太过爆裂,又太过强硬,这份霸道无形间割裂着太后和皇帝的关系。 这也正是莫惊春在意识到皇帝对他真的有情后一再抵抗的缘由…… 莫惊春做不到。 桃娘,莫飞河,莫广生,莫沅泽,徐素梅……这几个,是他如今仅有的家人。 即便他和皇帝之间应该不会出现二选一的选择,可是只要一朝一次,只要有一处……便会滑向如今太后和皇帝这样的处境。 ……屋内有人? 莫惊春猛然睁开眼,抓着厚重的书籍便甩了出去,却一下子砸在伸出的大手里。 他循着方向看去,出现在这里的,却是一个莫惊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公冶启! 莫惊春一惊,一下子看向院外,但见几个暗影跳跃着潜伏下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看起来是有人跟着陛下。 只是陛下为何…… 莫惊春微怔,他看出来此刻公冶启不对劲。 他似乎是从窗户扑进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裈衣,即便是这样的夏夜,看起来也有点少。毕竟陛下的身体一贯冰凉畏寒,尤其是如今已经有了秋日凉意。 莫惊春走了几步,经过屏风时扯下来一件外衫,“陛下,穿上吧。” 公冶启歪了歪脑袋,俊美的脸庞上无喜无悲,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莫惊春,不说话,也不动。 就算莫惊春不想靠近陛下,却也觉得现在的公冶启实在太过奇怪。 他忍不住想要越过皇帝去问问外面跟着的暗卫,好歹与他说说,现在陛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就算之前公冶启再是孟浪,都绝不会做出这种大晚上匆匆来访的事情。 只是莫惊春刚这么一动,视线从公冶启的身上挪开,他的喉咙当即发出凶恶的低吼,转身扑出窗外,准确无误地抓住其中一个暗卫拖了出来。 莫惊春一看要糟糕,这些暗卫本就是愚忠之人,别说是皇帝要杀了他,就算是现在陛下让他自己杀了自己,他也是半点都不会犹豫,更别说反抗。 眼瞅着陛下要将人掏心,莫惊春忙从后面抱住公冶启精瘦的腰,忙声说道:“陛下,陛下,请陛下绕过他们一命——” 他的身体因此与公冶启贴得太紧,一时间不防小腹的纹路发作,滚烫的热流窜爬至莫惊春的身体,惊骇得他咬住下唇,方才没在那一刻发出羞恼的呻吟。 公冶启被莫惊春抱住,动作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莫惊春强忍着打颤的双腿,忙绕到陛下的前面,将他抓着暗卫的手指一根根掰了出来,然后手背在身后朝着暗卫连连打了手势。 暗卫麻溜地滚了回去。 虽然被杀了也毫无怨言,但是能活着,谁想死呢? 莫惊春松了口气,压下浮躁的热意,盯着公冶启的脸庞沉默了下,试探着伸手去碰他的脸,但见陛下的眼里浮现出懵懂和喜爱的神色,如同一只巨兽扑了过来,将莫惊春抱了满怀。 莫惊春猝不及防被面对满抱住,刚刚压下的感觉再度狂喜乱舞,让他再压不住软倒下去。 公冶启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眼前人总是动不动就颤抖,抱着他又回到了屋内。 那里有他喜欢的味道。 是除了怀中人外,最是浓烈的地方。 就在公冶启正试图翻弄莫惊春的衣服,想要检查那古古怪怪的味道从何而来,却被莫惊春拼死拉住衣服的时候,刘昊总算在暗卫的带动下没发出半点动静地出现在莫府上。 这可实在艰难。 毕竟莫府上的家丁都是操练过的,如果不是这些暗卫长久以来的生活就是在悄无声息里度过的话,要进来也不容易。刘昊险之又险地落地,刚想去看陛下在何处,就透过洞开的窗户看到陛下正在猴急地对莫惊春动手动脚。 刘昊:“……” 他出现得是不是很尴尬? 身边的暗卫大哥不早说,早说他就不催促得那么急躁了嘛! 想也知道,陛下会来的地方,当然是莫府啊。 毕竟莫惊春就在这里。 屋内的莫惊春在看到刘昊时,就跟看到什么救星一般,脚下一个箭步就越过陛下的纠缠,一下子扑在窗前,“陛下究竟怎么了?” 为何现在看着如同没了意识一般? 刘昊急急说道:“陛下吃过两次那药,怕是药性太重冲了心,方才老太医说道,只要让陛下泄出去这邪火就成了,不然会被迷了心智。” 莫惊春:“……” 他听着怎么那么不妙? “不。” 一道利落干脆的声音从莫惊春的耳边响起,公冶启从后面抱住他,望到窗外的眼底满是浓郁暴戾的杀意。 如果不是莫惊春一下子抓住他的胳膊,又摩挲着他的手腕的话,现在公冶启便要直接飞扑出去,将所有吸引了莫惊春注意的东西全部格杀。 莫惊春一边要和刘昊说话确定陛下的情况,一边又要应付懵懂暴躁的公冶启,实在是左右为难。 最是尴尬的是,许是不耐莫惊春一直和外人说话,公冶启恼怒地要将莫惊春更贴入怀,手指在乱动摸索的时候,一下子抓住了柔软的腹部。 就好像抓住了莫惊春的命脉,让他靠在窗上的腿连连蹬动,却是挣脱不能。 “太傅?”要命的刘昊还在外面问,操着一把旧时的称呼,“……老太医说……” 莫惊春勉强分出心神去听刘昊的话,可是身后这头恶兽似乎是发觉了他敏感的地方,手指在小腹上又抓又挠,连连戏弄,让莫惊春一下子被抛在浪巅,猛地用力撑在窗上,才没有跪倒下去。 他生生吞下喉咙的呜咽,几乎要抓碎窗台。 “……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点。 即便他明日休沐,可是这府上来来往往,莫沅泽和桃娘是必定会来寻他的。而有陛下这头暴躁的兽在,他不可能让任何人近身。 莫惊春不想让陛下和他们见面,更不想他们起冲突。 尤其是桃娘。 她还那么小。 他生怕陛下再想起他的胡言乱语。 刘昊抓耳挠腮,只恨没有带着老太医一起出现,“老太医说不准,可能要一日,可能要两日,但最多不过三日……”毕竟之前吃下去排解的药也在作用,终归不会超过这个界限。 莫惊春都要哭了,现在陛下顶在他身后又摸又玩,已经让他泄了两回。 如果还要三日,岂不是要命? 而且现在这懵懂的陛下,还能听得进去话吗? 刘昊还要再言,却见一个硬物从屋内飞了出来,直直地冲着他的脑袋。 他身后的暗卫险之又险地拉了他一把,才没让刘昊头破血流,那砚台擦着他的发髻飞了出去,狠狠地贯在墙壁上,发出粉身碎骨的哀鸣。 莫惊春趁着公冶启撒手的瞬间转过身来,膝盖抵住帝王要靠过来的动作,忙伸出手去摸着他的侧脸,像是要将他的狂躁压下来。 公冶启眼里的不满也被他看了去。 莫惊春顿了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果然帝王就高兴起来,低下头亲亲莫惊春的脸,然后又挨挨蹭蹭地亲了亲他的脖子。 公冶启从未有过如此纯粹,甚至不含任何肉欲的吻。 这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脸,鼻子,嘴巴,还有脖子,软到不可思议。 帝王埋在莫惊春的肩头,鼻尖蹭了蹭软肉,然后叼着那块地方磨牙,磨来磨去,却没舍得咬下去。反倒是吸着莫惊春身上的气息陷入了沉醉。 莫惊春顿了顿。 现在的陛下这么纯情? ……等下,刚才的耳根厮磨是不是被外头看了去? 面子薄的莫惊春猛地转过头去,窗外却是连半个人影都无,一个两个,就连刘昊都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但是这剧烈的动作却一下子将公冶启给推开,让他原本被压下的不满再度浮现。 莫惊春被不满的正始帝叼到了床上。 他扒着莫惊春又亲又舔,只觉得这是世间最快乐的事情。 莫惊春整个人都恹恹,眼角发红,实在是有些难堪。 “陛下!”他恼怒地叫住那个人,毕竟陛下半点都不留情地拱来拱去,“您就不能收敛一些?” 公冶启只觉得嘛,就是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管是任何地方,都要咬一咬。 也不能说他完全不懂。 有些话他还是能听上一听的,比如让他转个身或者不动的时候,就表现得像是温驯的野兽。 可到底莫惊春是真的被他折腾得哭了出来。 公冶启一下子舔走了眼角的泪水。 然后趴在莫惊春身上哼哼唧唧,像是一头怎样都无法满足的巨兽。 莫惊春抱着他的大脑袋,好半晌,“陛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吞吞用手指梳理着公冶启乱糟糟的头发。神情有些恍惚,更是动作迟缓。毕竟他整个人已经空空如也,脑袋也发懵。 摸着摸着就觉得陛下这毛毛躁躁的样子,一看就是刚从寝床上惊狂而起,直接就冲着莫府过来了。 刘昊说,陛下与太后数次争执,事后都服下药物控制。 尽管当时确实有用,可药效却难以排解,只能花上很长一段时日逐渐离开。只是不知为何,陛下吃药后,夜间时常做梦,梦里……似乎有着别样的世间。 正始帝只跟老太医说过一次。 而老太医不敢,也捉摸不透陛下的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日头疼,夜里做梦,这便是最近陛下情绪暴躁的缘故。 莫惊春摸了摸公冶启眼底的黑痕,得了男人的挨挨蹭蹭,大脑袋靠在胸膛上蹭来蹭去,莫惊春闷哼了一声,刚才心起的怜爱一下子全抛到脑后去了。 他抵着公冶启的额头恼怒地说道:“陛下,不可以!” 公冶启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分人。 比如莫惊春说的这句,他其实听懂了。 只是听懂了,也装没懂。 他慢吞吞地往下滑,然后靠在了大腿上,非常想再从里面木窄出一点东西。刚才他抓着这人木窄了两次,声音非常好听。莫惊春急急坐起身来,想要拦住这陛下的行为,却一下子被他抓住手腕也往下面去。 公冶启磨蹭着,委屈地说道:“月中……” 莫惊春:“……” 要命! 直折腾到晨光微熹,公冶启才浑然睡去。 莫惊春本来想爬起来,但是压在他身上的公冶启实在太重,而他也困顿不得,半点都懒得挣扎,脑袋一歪,也靠着公冶启昏睡了过去。 昏睡前,他心里还惦记着家里的事。 不过刘昊早就安排妥当了,他让卫壹守在外面,假传莫惊春的意思,就说他昨夜读书入了神,直到天明,今日无事不要扰他。 这对莫惊春来说,是偶尔有的事情。 更因为说话的人是卫壹,他在家中出现也有一段时日,都当做是府上的人,所以两小儿也被哄了过去,让得莫惊春和公冶启能顺顺利利睡到半下午。 直到饥肠辘辘才将他们叫起。 两人昨晚其实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因为陛下那状态确实是半懂不懂,最后莫惊春牺牲了自己的手和大腿,才将这事情避了开去。 莫惊春是早些起来的那个,他抖着腿坐在床边,感觉自己浑身软绵绵。 腿边的痕迹太明显,都几乎要破皮。 他按了按,倒抽了口气。 也不知道陛下究竟恢复了没有,昨夜的陛下实在太粘人,又不通人言,哼哼唧唧,如果不依着他的话,就委屈地看着莫惊春,那种感觉像是平白无故踢到了小兽一样。 可公冶启分明不是小兽,而是一头恶兽,巨兽,一旦莫惊春心软了那么一下,立刻就被拆吃入腹,连皮带骨吃得半点都不剩下。 莫惊春昨夜实实在在被骗了好几回。 他叹了口气。 他对清醒的陛下都没什么办法,对这懵懂的陛下,倒是只能诱哄,好歹还能听一两句,没真的冲出去将暗卫和刘昊那几个都杀了。 身后被褥动了动,一具微凉的身体贴了上来。 莫惊春生怕公冶启又没头没脑地发火,下意识遵循着昨日的习惯主动靠了过去,然后仰头贴贴男人的唇角。 正巧对上一双黑浓幽深的眼眸。 莫惊春背后猛地炸开冷汗。 这不再是懵懂野性的公冶启,而是清醒的正始帝! 第四十二章 公冶启牢牢地将莫惊春拢在怀里, 他长得高大,将夫子舔舔塞在身前,宽厚的胸膛能够将莫惊春整个抱住。滑落的被褥被他掀起, 也盖在身后与这胳膊一起拥住怀里的夫子, 就像是要将他彻底藏起来。 莫惊春被这一通拥后,还有点懵,肩头就沉下来一个贼重的大脑袋。 “陛下?” 莫惊春轻声说说道。 他觉得陛下已经恢复清醒, 但是恢复了的陛下不会做出这样诡异的事情,带着某种诡谲的童稚。就像是莫沅泽不舍得自己那些舞刀弄枪的小玩具,然后偷偷藏在被窝里一样, 当然最后都被乳母找到翻出来。 公冶启嘟哝着说道:“夫子, 我头疼……” 他的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像是走过了一整个蒙尘的世间, 才堪堪步了出来。 莫惊春挣扎了两下,挣扎不动, 帝王的臂膀就是钢筋铁骨一般, 索性靠了下去。他确实还是有点困, 不比一二十岁的精力了,熬了一宿总归是累了些。 公冶启嗅着莫惊春身上的味道。 醺浓淡香窜入肺腑, 在呼吸间沉沉地进出, 让他眉宇的皱痕逐渐散去, 就连一直在死命敲打的头痛也逐渐减退。 莫惊春闭着眼, 都能感觉到陛下的呼吸逐渐变得稳定下来。 “夫子, ”公冶启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仍然带着刚醒时的哑涩, 低低在耳边响起,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莫惊春:“……醒来, 也能记得的梦?” 多数人所谓做梦,都会在醒来一瞬间忘却自己曾经梦过的内容,只余下浅浅的情绪。或是悲痛,或是快乐,或是绝望……这些是梦之奇幻。 能完整记住梦境的内容,实在是不多。 “醒来,也能记得的梦。” 公冶启并未睁开眼,他的手指隔着被褥抱紧莫惊春,淡淡说道:“在梦里,夫子死了。” 莫惊春一顿,淡笑着说道:“是人,终有一死。” “被我杀死的。” 莫惊春微蹙眉,好半晌,他道:“那,梦里的陛下,最终清醒了吗?” 公冶启缓缓睁开眼,黑浓的眸子盯着莫惊春的侧脸,“夫子怎会这么认为?” 莫惊春便道:“陛下,该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公冶启:“这便是夫子不愿意我用那药物的缘故?” 莫惊春的身体僵硬绷直,在两人肌肤相贴的时候,他压根无法阻止公冶启感觉到他的情绪。公冶启的手指没入被褥,在莫惊春的背上来回抚弄,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摩挲着细嫩的皮肉,公冶启宛如自言自语地说道:“梦里的夫子,实在是明亮得可怕,又让我觉得抓握不住,一个不留神就会从手指间飞走……” 莫惊春:“……陛下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挪一挪身后的东西?” 顶着了谢谢。 现在已经不是大早上了! 公冶启低低笑起来,反倒是抱得更紧。 “夫子没听我说吗?我可是怕极了夫子飞走了!”他用着昨夜无往不利的委屈声音,趴在莫惊春的肩膀上低低的,小小的,可怜兮兮地说着,然后又用侧脸蹭蹭莫惊春的脖子,再蹭蹭他的脸,分明是一只撑肠拄腹的饕餮,却偏要做出一副可怜委屈的模样。 莫惊春忍了忍,“……陛下,这样的话,如今就连几岁小孩都骗不走了。” 什么飞走了,他就是轻功再高超,人怎么可能飞得起来? 公冶启的眼神幽深。 他摩挲着莫惊春背上的蝴蝶骨,眼底阴森得可怕,那惊鸿一瞥实在难以忘怀,以至于现在公冶启都记得梦中莫惊春死在怀里的感觉。 他将怀里的夫子抱得更紧,抓得更牢,连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却也舍不得撒开手。 公冶启轻声说道:“夫子,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够将你栓在我腰带上,时时刻刻能跟着我便好了。” 彼时莫惊春终于忍受不住公冶启的熊抱虎扑,硬是从他怀里死命扑腾了出来,如今正站在床前换衣裳。微弯腰捡起之前丢在地上的东西时,公冶启的视线从腿内侧的红痕扫过,蠢蠢欲动地抓住了盖在膝盖上的被褥。 莫惊春起身看了眼窗外,发现本来大开的窗门不知什么时候阖上。 莫惊春默,淡淡说道:“把臣的脑袋砍了,或许还有可能。” 公冶启将垂落在床榻上的腰带卷成一团轻轻丢在莫惊春的后脑勺上,懒懒地说道:“这是惩罚夫子的胡言乱语。” 莫惊春捂着后脑勺,然后又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换过衣裳后本来是要出门叫人,却听到刘昊中气十足在外面说话:“陛下,夫子,两位可是起了?膳食已经备下。” 莫惊春:“……” 在家里听到刘昊的话,怎么都觉得有点诡异。 但是身后还躺着一只不愿起来的美丽恶兽,莫惊春也别无他法,只能打开了门,让刘昊目不斜视地进来。 莫惊春倚在门上,“你是怎么弄出这一桌的?” 刘昊身后那琳琅满目的菜品看过去,居然都还不错。 刘昊嘿嘿笑道:“这可都是卫壹做的。” 狐假虎威非常好用,卫壹扯着莫惊春的虎皮去了小厨房,捣鼓出了这么一通,然后再送了回来。即便真的引起了谁的注意,可是眼下莫惊春已经醒了,多少是能敷衍过去。 莫惊春哭笑不得。 他趁着屋内有人伺候,慢吞吞地走到屋外廊下,站在那里晒太阳。 莫惊春微仰着头,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如同覆上一层浅浅的光晕。公冶启靠坐在屋内说话,一时间分神看到夫子的模样,只觉他浑身金灿灿,好看得很。 刘昊有所察觉,立刻闭嘴。 良久,公冶启慢慢说道:“刘昊,你说夫子,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其实对寡人也有情呢?” 即便非常微小,即便几不可察。 但是存在,便是存在。 公冶启是不会错认的。 刘昊的背脊发毛,与此同时又觉得陛下此时的模样有些古怪。 就在月半之前,刘昊还曾经感慨过依着陛下的脾气,无论是巧取豪夺,还是诱哄拐骗,怕是永远都不可能让夫子脱离自己掌心,这种刚硬强猛的做法实乃硬碰硬,极其容易两败俱伤,却偏要勉强。 转瞬间,陛下好像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温和。 刘昊斟酌着说道;“莫太傅一贯是个多思多虑的人,如果不能让他卸下防备,怕是……” 公冶启的目光落到刘昊身上,他没有针对刘昊说的那番话,而是突然问道:“刘昊,你在寡人面前提到夫子,总是口称莫太傅,面对旁人时却是宗正卿,这是为何啊?” 刘昊:“……陛下,在听到莫太傅的称呼时,总是会比旁个稍稍喜欢些。” 旧时的称谓,似乎代表着某种蕴意。 公冶启掀开被褥,精瘦赤裸的身体披上丝滑的衣裳,他淡淡地说道:“派人回去告诉老太医,此药暂时废止。” 与此同时,莫惊春的心里响起一道声音。 【任务四完成】 【恭喜宿主】 莫惊春茫然地看向屋内公冶启。 任务完成便罢,为何还会被恭喜? 精怪却是无话。 公冶启在莫府上待的时间远比莫惊春猜测得要长些,帝王在吃过膳食后,活似一头粘人的巨兽,不管莫惊春走到哪里都要跟到哪里。 即便他作势要迈出门,公冶启也半点都不在意形象没骨头般地赖在他的身上,恼得莫惊春不得不止住步伐,背着这个沉重的负担回到了屋内。 公冶启闹到那天晚上才走。 莫惊春被他抱去洗,被他一一掩住被褥的被角,然后临走前还贴着他的额头亲了亲,这才跟做贼一样偷偷走了。 莫惊春盯着床帐不动,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道:“他在梦里,看到什么了吗?” 今日公冶启的急切,烦躁,都仿若透着一股失而复得的疯狂。可比起往日的张狂强迫,陛下的言行又带着小心翼翼,尤其是他不知何时无师自通了各种装可怜的手段,让莫惊春往往在一个失神就……嗯……非常恼人。 他本来是不给的,但是莫名其妙还是答应了。 再加上精怪今日莫名其妙的一句恭喜,实在是想让人不在意都不可能。 有什么好恭喜的? 【您知道的,这种药物对公冶启危害极大,实难预料后果。他之梦,或许与之有关】 莫惊春敛眉,好半晌,忽而说道:“你知道吗?你之前从未出现过如此不肯定的语气。” 这是精怪从未有过的反应。 【宿主,梦是一种奇怪的机制,系统无法一一探知】 梦……吗? 莫惊春抬手盖住眼,思索着今日陛下的眼。 捂着月土,总觉得还很鼓。 难受得很。 如果只是梦的话,那梦,到底是太真实了些。 正始帝回到皇城时,老太医正在长乐宫殿前守着。他远远看着陛下的神情,便知道陛下今日的状态可远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好得多,甚至都看不出来之前狂躁的模样。 老太医松了口气,给陛下诊脉后,感慨地说道:“陛下,您脉象里的狂躁已经消退,汤药倒是也无需喝了。” 正始帝两根手指从柜子里抽出玉瓶,抬手丢给老太医,淡淡说道“……都收起来吧。”老太医先前已经接到了暗卫的吩咐,但是没想到陛下连留着应急用的都收了起来。 “陛下,如此甚妙,这东西毕竟危害大了些。” 老太医轻声说道。 正始帝坐在桌案后,面沉如水,“别的也便算了,若是远比之前还要失控,寡人要他作甚?” 老太医苦笑了一声,陛下这宿疾是与生俱来,实难控制。 刘昊守在边上,看着门口有个內侍欠身,便不着痕迹地退到门口停了几句说辞,而后脸色微变,几步走了回来。 “陛下,太后宫中传了几次御医,听说小皇子病了,”他不敢看陛下的脸色,“太后也病了。” 正始帝的脸色微变。 太后宫中,分明是晚上,进进出出的宫人到底还有不少。 金太嫔正立在殿中,微微蹙眉地与一个御医说话,因着背对门口,她也不知皇帝到达,只是殿中骤然跪倒了一片,这才转身看了一眼,就见穿着常服的正始帝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见到她就匆匆点了点头,而后抓着一旁的御医厉声诘问了起来。 太后是急病的,也是沉疴发作。 御医已经拿了药,只要太后服下,明日可醒来。至于小皇子,那就简单许多,小孩岁数小了点,夜里贪凉踢了被,即便是夏夜也容易着凉,一不小心就病了。 正始帝不耐听小皇子的事情,一看金太嫔还在此,就甩手将小皇子的事情交托给金太嫔。 金太嫔微怔,也是应了下来。 她带过七皇子,晓得怎么哄孩子,便带了人去偏殿。 太后宫里的女官低声说道:“方才太后是在过问小皇子的病情,一时着急方才晕了过去。”刚好金太嫔也在殿内说话,遇到这事倒是镇定。 正始帝摆摆手,蹙眉让他们下去煎药,等到汤药送来,再亲自给太后送服。 昏睡中的太后卸去平日里的装扮,倒是显得苍白了些。正始帝坐在边上看着母后的模样,却不期然想起梦里的母后……梦里,张家本就曾经背弃过一次东宫,再来一回,也实属正常。张家和四皇子站到了一起,而母后为了给他争取时间,死在了大国舅的手中。 正如永宁帝曾劝过他的一般,太后再是看重张家,但是在他和张家里,她永远只会选择公冶启。 他靠在床边,叹息着说道:“母后,张家就是一摊子烂泥,您怎么就那么爱扶持他们呢……” “再是……烂泥,当初也是他们费尽心力送我入宫,为了逃过被嫁给老章王的厄运……”床上的太后像是醒了过来,边咳嗽边低声说道,“他们当初待我,毕竟宽厚过……只是人……总是会变的。” 老章王是上一辈的事了,入宫要来论,他甚至算得上永宁帝的长辈。 一个娇弱少女嫁给六七十岁的老王爷,所欲何为? 正始帝扶着太后坐起身来,用帕子沾了水擦了擦干燥的唇,“老章王倒是有脸!” 太后呵呵笑道,声音透着沧桑,“我当初与你说的话,倒也算不得假。不论是你那几个国舅,还是家里头的人,从前不是这般……或许,当真是我这些年,宠坏了他们罢。” 与正始帝的这几次争吵,太后倒也不是没有反省。 只是这毕竟是切身之痛,难以割舍。 即便正始帝知道,在过了这段时日后,太后还是会故态复萌,继续为张家说话求情,不过此时此刻,到底没再涌起之前的暴虐。 或许当真是一朝梦醒,永宁帝曾有的一些教诲到底塞进了正始帝的心里。 守到太后再度沉沉睡去后,正始帝从太后宫里出来,站在殿前沉默了半晌,“刘昊,依着皇子的分例派人看着他,寡人要他活着。” 今日太后和小皇子接连病倒,倒是让正始帝想起小孩是如何容易夭折的事实。既然这小东西都被生了下来,那还是有别的用处在,若是死了,可倒是麻烦了些。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让礼部拟几个名字送来,然后再通知一声宗正寺。” 时隔数年,皇帝总算记起来,他还没给这个小皇子取名。 … 莫惊春接到口谕时,总算松了口气。 毕竟这也是他们份内的事情,一直拖着也是不美,但是这几年已经没人敢劝谏皇帝关于后宫的事情,尤其是小皇子。 左少卿:“这都拖了两年有余,我都害怕到时候玉牒要怎么做。”毕竟小皇子看着尊贵,是如今陛下膝下唯一的孩子,但是他的生母毕竟不受宠,就连名字到现在都还没起,这份古怪足以让朝野觉出不同。 右少卿也说道:“其实若不是陛下先前废弃了焦氏,不然你瞧那几个世家,无不是想效仿从前,想要立储君呢……”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现在陛下岁数不过二十出头,实在太过年轻。 这么早就想着让正始帝立下东宫,也不知道是在安着什么心思……毕竟就连先帝,那也是在三四十岁方才有了这个念想。 莫惊春由着他们说话,只是听着他们越说越离谱,不由得按住额头,“好了好了,别扯太远了。此事到底是皇家的事情,陛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到时候依着章程做事便是了。” 左右少卿退下后,莫惊春对着事务忙碌了一通,到了午后倒是没什么事情了。 宗正寺就是这好处,不忙的事情,真的是清闲。 莫惊春坐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小腹,手指带过,不期然响起昨日的胡闹,那时候,上面显示的字数……是五。 他顿了顿。 即便精怪说了,这yin纹是削弱版本,可实际上,它也贪爱米青。 所谓的削弱,便是从百,到了十。 当时莫惊春听到一百,只以为他的耳朵出了问题。 可精怪却是大言不惭,说这设定便是如此。别说是百,就算是十也很难熬,尤其是后来莫惊春亲身体会过那时长后,他时常有种想要挖掉这yin纹的冲动。 每次的折腾对莫惊春来说都是要命,尤其是那种身寸到无法再身寸的感觉,最后迫于无奈流出清液,他都是恼得浑身发红。可那往往更是让公冶启愈发狂躁,几乎活活将他弄死过去。 时至今日,这数字,也不过堪堪到了五,就是…… 进到最里头。 只有那种才算数。 一想起那种窒息般的惊涛骇浪,莫惊春只想闭眼。 他叹了口气,揉着脸。 好在任务四已经完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任务。 【任务五:与许尚德对话】 莫惊春挑眉。 这是一个看起来和公冶启没有半点干系的任务。 但这精怪本来就是为了公冶启而来,它的任务,也必定和公冶启有关。许尚德……他除了苏杭的事情外,还能再有什么干系吗? 莫惊春觉得古怪,“他曾是我同窗,若硬要说他和陛下有什么干系,便是曾经王振明一唱一和让朝臣以为许尚德是当时太子的人……可除此之外,许尚德的事情,能有什么来头?” 精怪只说任务已发布,让他自行完成。 莫惊春捏了捏眉心,他在刑部并没有什么相熟的人,但是要进去并不难。难的是,他要和许尚德见面。毕竟如今他是苏杭私盐案的从犯,首恶的几位已经伏诛,底下这些官员还在核查,暂时还留着命在。 如果要去见一个重案的犯人,别的不说,莫惊春必定会在正始帝的心中挂上一号。 只不过莫惊春本来就在陛下心里挂过号,对比起事后被陛下质问,还是任务完成要紧。他是绝不想要再来一个稀奇古怪的惩罚了。 这事,莫惊春找上了袁鹤鸣。 袁鹤鸣这家伙别的没有,交情倒是遍及各处。 其实莫惊春借着莫家的名头也能进去,但是目前他不想太过张扬。袁鹤鸣是知道许尚德与他同窗的缘故,还以为莫惊春是为此才要去看他,还劝过他几句,不过也着手在办了。 数日后,莫惊春在一个夜里,见到了许尚德。 如今的许尚德和他记忆里完全不同,他的手腕脚踝都扣着铁链,脖子也挂着枷板,整个人笔挺地坐在墙角,是半点都歇息不得。 倒不是牢头故意折磨他,只是重大犯人一贯是如此。 再有更严峻些的,还要被扣在铁床上,便是为了防止罪犯在审案前落跑。 许尚德头发微许花白,凌乱的胡子搭在枷板上,甚至还有些污痕脏物,双眼无神地看着牢门口,在看到莫惊春进来时,那双眸子才逐渐清醒过来,“……子卿?” 他略动了动膝盖,低低笑道:“我倒是没想过,会是你。” 莫惊春没穿朝服,而是穿着平日他最喜欢的衣袍。 他的习惯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过,偏爱比较素色的衣裳。他站在昏暗的牢房内,月光从窄小的窗户挤了进来,正照在他身上。 处于此间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莫惊春席地而坐,视污浊于无物,淡淡地说道:“我也没想到我会来。” 许尚德能在当年成为状元,手底下是有真章的。 他还未中进士,就被林御史看中,将女儿嫁给了他。不到五年内,便夺得了状元之名,在翰林院入读一年,又被外放做官,一步步在十来年间成为一方刺史,这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他是平庸。 世事变迁,莫惊春原不想与他碰面,只是任务如此,来都来了,想问的话,自然不会只藏在心中。 “敖之兄,当年入翰林院,您站在院门前曾与我辈说过,为官实为民,若是无法为民做主,无法在其位谋其政,不如自己吊死在书院前,以偿夫子多年教诲。虽然此等不过玩闹之句,可子卿一直记在心中……不过十来年,一切便都不同了吗?” 莫惊春淡淡说道。 许尚德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子卿,你从来,都是我们中最是天真,也最是纯厚的那一个。我都忘了的事情,你怎么还记得?” 莫惊春:“你没忘。” 他的视线幽幽地注视着许尚德,“你撒谎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爱动你的右膝盖,你没听到这不断的铁锁声吗?”很轻,但是一下,一下,持续不断。 许尚德沉默。 他看着莫惊春的眼神透着古怪,又像是长久的感慨。 “人是会变的。”许尚德低低说道,“为官十二载,总觉得什么都看透了。从前考中了状元,就觉得得意非凡,可实际上到了官场,三年一个的状元,甚都不是。” 他的岳父,他的妻子,他的官途,他的未来……这一切推着许尚德在走,以至于今日他究竟走在哪里,自己都看不清楚。 “子卿,听我一句劝,你现在便离开。”许尚德的精神头颓废下去,像是又老了几岁,“有些事情,与你无关。” 莫惊春:“有什么事情,是比皇家手足谋反叛乱还要严重?” 许尚德猛地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不必这么看我。在你之前,四皇子,五皇子,还有贤太妃,都已经被贬为庶人,除国姓,然后赐了毒酒自裁。尽管这几位是特事特办,才会有这样的速度,可是你从年前冬日被押解回京师,却一直活到现在,岂不奇怪?” 就算是再大的案子,查上半年,再加上原先在当地的时间,不说水落石出,至少也该步入尾声。 可是京城里就像是已经忘记许尚德,也忘记私盐案一般。 而许尚德在看到莫惊春那一刻说的话,“我倒是没想过,会是你。” “你会来”跟“会是你”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 许尚德在下意识的话里,说的是“会是你”,那便说明,他其实一直在等。 等谁? 莫惊春的眼睛亮得惊人,“你在等的,是陛下。” 能够让这件案子压下,能够让从犯里最是罪孽深重的许尚德一直活着的……还能是谁呢? 自然只有正始帝。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 许尚德身上还瞒着别的事情。 许尚德笑着叹息,“子卿,知道太多,与你可没有半点好处。” 这是许尚德的第二次规劝。 莫惊春默默地看着许尚德,好半晌,他慢慢地说道:“敖之兄,子卿记得,你的妻子乃是林御史之女。而林御史,出身自颍川林氏。” 是个豪横的世家。 许尚德猛地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露出个淡淡的微笑,“看来,陛下打击焦氏的事情,不满的,不仅仅是焦氏。” 许尚德看着莫惊春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好笑地说道:“子卿,我现在倒是觉得有点奇怪……以你的聪慧,怎么如今,还是个小小的宗正卿呢?” 许尚德身为刺史,阶等甚至都比不上莫惊春的三品官,但是在他话里,一个宗正卿确实算不得什么。在朝堂里面不甚重要,只是显出了几分清贵罢了。而他在外乃是一方大吏,手中经用的钱财人数甚至还有兵力,这等威严远不是一个京内官能比得上的。 “人各有志。”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至少现在这样他觉得挺好。 许尚德的嘴巴颤抖了几下,好像是最终被莫惊春击败,无奈地将事情说给他知。 … 莫惊春离开后不久,许尚德的牢房再度步进一个高大的身影,只见闭目养神的许尚德在睁开眼后,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一边颤抖着一边还欲往后退。 他的牙齿颤栗着,最终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陛下……” 正始帝踩着清浅的月光站在牢中,却是与这皎洁月光半点都不相符合,露出阴鸷冰冷的表情,“许尚德。” 他拖着长长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道:“本来寡人是打算留你个全尸,只是你怎么这么嘴碎?” 正始帝踩住许尚德的脚踝,用力地碾下去。 “你知他心善,倒是想哄他入局救你?”惨叫声里,正始帝一点点碾碎许尚德的脚踝,“听老太医说,人身上一共两百多块骨头,寡人倒是想看看,你能挨到第几块?” 许尚德痛得满地打滚,身上的枷锁哐哐作响,不住求饶,“陛下,陛下,罪臣没有,罪臣真的没有——” 站在刑部大牢外的莫惊春奇怪地回过头去,身后站着的依旧还是刚才引他进去的小吏,正赔着笑看他。 莫惊春沉默一瞬,错觉? 他慢吞吞地说道:“我与你,曾见过吗?” 小吏躬身笑道:“宗正卿好记性,家中女儿喜欢西街的糕点,从前曾经在西街与宗正卿碰过几次,后来,倒是不常见了。” 莫惊春敛眉,他确实好一段时日没去过西街。 他冲着小吏笑了笑,抬脚出了刑部,外头正停住一辆马车,袁鹤鸣就在里头等他。 除了袁鹤鸣外,张千钊其实也腆着脸来了。 之前莫惊春的意思,已经透过袁鹤鸣说给张千钊知道,张千钊惊讶之外,也不再瞻前顾后。 莫惊春上了马车时,张千钊正压着袁鹤鸣说话,“你这路子有点偏啊,上到刑部,下到三教九流,怎么什么都有?你下次不会跟我说你在皇宫内也有人脉吧?” 刚听到这话的莫惊春默,还真的有。 袁鹤鸣家里有人是在太医院做太医,不然之前也不会被他逮到酒后胡言,后来抓着他一同训斥。 袁鹤鸣抓着脖子说道:“其实这一回也很悬,我还以为不成了。毕竟那可是朝廷重犯。”他也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当时他是没有把握,只是没想到送去消息后,隔了没一天,那边就传过来说没问题。 如此爽快,实在让他费解。 莫惊春听着袁鹤鸣的分析,心里倒是有了个猜想,只是略想了想,又压在心底。 张千钊道:“敖之看起来如何?” 他也曾做过许尚德的翰林讲师,对他虽然没多少印象,但还是记得当初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成了阶下囚,到底有几分寂寥。 莫惊春咀嚼着许尚德说的话,“他的话半真半假,不可全信。”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许尚德说话还是带着诱骗的意味,也不知道是将莫惊春当成傻瓜,还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处事法子。 只是即便许尚德的话里水分居多,可是榨干了其中的水分后,却足以看得出来其中的凶险……按着许尚德的意思,陛下或许有了大动世家的打算。 不,这不是“或许”,而是必然。 当初正始帝废除太子妃焦氏,就已经在焦氏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而后焦氏族长入宫,也不知道他们商议了什么,然……陛下对世家自是虎视眈眈。 世家延绵至今,长久者,少说近千年,如此庞然大物扎根在几处,已经将当地盘踞成了自己的地盘,宛如国中之国。 公冶皇室至今数百年一直在推动科举的进行,一则是为了挑选贫寒人才,二是为了抵抗世家举荐,逐渐斩断世家输送人才之路。 起初世家是看不上科举的。 即便他们饱读诗书,可是有着更便捷的道路,他们何必去和这些普通百姓争执那半点名利?那在他们看来显得低俗。 到了数代之前,科举出来的官员在朝中已经能够和世家官员分庭抗礼,再加上印刷技术的改进,书籍的普及远超前代,尽管读书仍旧需要巨额花费,却已经不再是镜花水月,而是触手可及。 直到这时候,这些庞然大物才意识到科举的可怕性,它在于为原本的贫寒子弟提供了上升的渠道,皇室不再只是倚靠着地方豪强送来的人才,而是来自于四海八方的学子。这些贫寒学子没有血缘束缚,没有名姓压迫,全部皆是天子门生。 他们的出身都非常干净,而曾经备受推崇的各世家家学,已经在各州郡的府学和大儒开创的私学里逐步落在下方。 有远见之人,自然能够预见其可怕的程度。 在早两百年前,世家甚至能够毫不犹豫地拒绝皇室的联姻,认为其血脉低劣不容污染,而在如今当下,却已经再不能如此肆意嚣张。 若是世家安分,如永宁帝这般的帝王,其实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对正始帝来说,却是远远不够,那几处所谓千年世家盘踞之地,便是一个个管辖的空洞,朝廷的手伸不过去,也收不上来税,更是不清内中情况。 这对正始帝的性情而言,乃是无法容忍之事。 【任务五完成】 精怪似乎真的只是让莫惊春去和许尚德见一面,却也足够让莫惊春洞察陛下的想法。 莫惊春:“……”总有种精怪在嫌弃他不主动的意味。 尽管莫惊春语焉不详,但是张千钊和袁鹤鸣多少感觉到其中的晦涩,一拍即合决定不再过问,带着莫惊春出去吃酒了。 因着这件事毕竟是通过袁鹤鸣的帮助,莫惊春即便推拒,但是也小小吃了几口。 只是几口,倒也无伤大雅。 反倒是袁鹤鸣高兴得不知跟什么似的,自己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吃得半醉,最后被张千钊抢过酒壶,一个暴栗敲在他的脑门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都一把年纪了,也不成家立业,见天就泡在酒水里,难道你这辈子要与酒相伴为生吗?” 袁鹤鸣抱着另一坛还没开封的酒哼哼唧唧地说道:“我才不结婚,我都,我都应过她了……” 莫惊春吃着茶解酒,一下子听进那话,有些诧异地看过去。 张千钊倒是知道点内情,低声说道:“他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女郎,两家已经说亲了,但是后来出了点事,人没了。”袁鹤鸣的年纪比莫惊春小了一点,这世道虽然对儿郎不太刻薄,可到底二十多岁还未成婚,便是古怪之人。 袁鹤鸣蹉跎到现在,未必过得去心中那坎。 莫惊春叹息了声,然后倒出来一杯温茶泼到袁鹤鸣脸上,“没醉,就别装醉,起来。” 袁鹤鸣用袖子擦了擦脸,哀嚎地说道:“再让我吃两口,就两口——” 张千钊一个冷笑,让人直接进来将所有的酒都撤走了,酒鬼眼巴巴地看着美味离自己远去,最后焉巴了抱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吃着浓茶。 好半晌,袁鹤鸣叹息了一声,“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他吞完最后一口,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微怔,也看着他。 袁鹤鸣笑了笑,“说你呢,你可是我们三个里头,最是过分正经的。” 莫惊春摩挲着酒盏,淡淡说道:“那怕是不成。” 他这性格,早就定性了。 月色冰凉如水,莫惊春牵着马回到了府上,正是灯火通明时。阍室有人看到莫惊春,一下子就跟看到了主心骨一般,“二郎,二郎,不好了,大夫人方才不小心滑倒,如今正是发作的时候!” 莫惊春一惊,连忙将缰绳抛开,大步进了府。 他一边走一边快速说道:“秦大夫和刘大夫请来了吗?没有快去,还有之前的两个稳婆呢?不是已经叫了人请到府内了吗?叫厨房准备热水和参汤,快!” 这些都是当年从老夫人身上学到的经验。 莫惊春小跑着进正院时,稳婆刚好到了。莫沅泽和桃娘两小儿要哭不哭地站在院子里,尽管有二三下人在安抚他们,可是在这阖府的人乱糟糟,下人跑进跑出的时候,这样的安抚无济于事。 莫惊春让两个稳婆赶紧进去时,屋内正好一声尖锐的惨叫。 两小儿脸色微变,当即就哭出来。 莫惊春只能带着他们到外面,边哄着他们,边听着里面的动静。 或许是有了稳婆在,也或者是徐老夫人在里面安抚下来,逐渐的,那种尖锐的声音变得少了些,只剩下间或的抽噎,还有稳婆说话的声音。 莫惊春摸着莫沅泽的小脸,那脸色苍白得发凉,“小叔,阿娘会不会死?” 莫惊春拍了拍抱着他腰的小侄子,“不会,以后要好好孝敬你娘。”其实也是因为徐素梅发动得太快,不然她是绝对不会让这两小儿看到这场面。 意外发生得无声无息,只是屋外没有洒扫干净的水,一不留神踩上去便摔倒了。 好在徐素梅身边的两个侍女扑过去垫在下面,好悬没摔个结实。 桃娘默不作声地,也在另一边抱着莫惊春的腿,两小儿比往常安静了许多。而徐素梅这一次发作,直到天明,才生下一个女儿。 小小的,红红的,皱巴巴的小东西,连眼睛都睁不开。 被徐老夫人喜气洋洋地抱在怀里,说是徐素梅已经喝了参汤睡着了。 小家伙被徐老夫人抱着给两小儿垫着脚看了一眼,然后就抱回去屋内养着。 毕竟刚出生,特别容易受惊。 莫沅泽和桃娘头一次熬夜,已经困得东倒西歪,但仍然撑着精神说话,“妹妹好小,好红……”桃娘小声说。 莫沅泽就大咧咧了,“有点丑。” 他眨了眨眼,又笑得高高兴兴,“丑也是我妹,我会保护好两个妹妹的!” 莫沅泽一时豪气冲天,有了莫名的责任感。 他们两个还想趁着莫惊春不注意的时候偷溜进去看徐素梅,只是被稳婆拦住了,说是夫人要好好休息,这才作罢,被莫惊春提着去睡觉。 然后又给他们两个的先生告假,免得今日没去被训。 至于莫惊春自己,则是用冷水洗了好几次脸,多少压住那沉沉的困意。 然后去大朝。 今日大朝,除了确定百越迁移的人口外,还有边关传来的捷报。 莫广生带着三万兵马一路闯到异族老巢去了,不仅将人家的皇帐烧了个净光,还抢了不少牛羊马回来。前者已经是莫广生第二回 做,后者倒是让朝臣大喜。牲畜也便罢了,最要紧的还是马,莫惊春知道莫广生眼馋异族的马种太多年了,一有机会就带着将士疯狂劫掠,实在是过分行为。 当然,这个过分是对异族来说,朝野上下可是高兴得很。 尽管之前百官对正始帝不依不饶的打法有些担忧,可是打了胜仗,怎么会不高兴? 在这两件大事之外,便是有几地闹了洪灾。 今年夏日的雨水实在连绵不断,有些地方的堤坝再拦不住,便闹了水灾。好在去岁除了雍州外,其余地方无病无灾,收成还算不错,国库又经过正始帝这几波收割,即便拨出去军费,应对灾情也是绰绰有余。 就是户部尚书的脸色有点难看,就跟从他家里搂钱一般。 莫惊春敛眉,想起袁鹤鸣曾经说过这位,肚子里倒不是没容量,可惜的是特别爱财,在算钱非常斤斤计较,分毫不让的那种。 大朝期间,莫惊春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他站在殿宇上还有些晃悠悠,为了不让自己打瞌睡,莫惊春咬住舌尖发狠,血味一出,人总算清醒几分。 等到朝会结束,莫惊春缓缓下了台阶,站在石柱边缓了缓。 身后急匆匆的步伐传来,刘昊的脸猛地出现在他面前,笑着说道:“宗正卿,陛下有请。” 莫惊春微怔,还是去了。 不过御书房内几位阁老还在商谈,刘昊便请莫惊春在旁边等着。那屋内软塌舒适,还点着淡淡的安神香,莫惊春坐着吃了几杯茶,连眼皮都睁不开,浑浑噩噩地撑了半晌,忍不住睡了过去。 刘昊在外头守了好一会,直到莫惊春睡着,方才蹑手蹑脚地出去。 等到莫惊春惊醒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 他的身上盖着软毯,靴子被人褪去,脖子下还垫着软硬适中的枕头,就连朝服也被脱了下来,正披在屏风上。 莫惊春:“……” 他坐起身来,将身上的软毯捉住,不由得看向外面的日头。 显然不是上午。 他捂着肚子发了会呆,慢吞吞地起来穿戴衣服。 刘昊来找他的原因,他怕是猜到了。只是正始帝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可实在不像是他平时会有的举动。莫惊春若有所思,慢慢地走到外间,却看到公冶启正拿着一卷书站在窗边,而在他身后,那桌上正摆着一桌菜肴。 公冶启还穿戴冠冕,异常正统。垂落的珠帘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看到莫惊春的那瞬间,身着冕服的帝王迈步朝他走来,“饿了吗?” 他的言行举止与从前别有不同,是公冶启,却也不是公冶启。 这让莫惊春有些恍惚。 他被推着坐下,看着桌上的菜肴沉默了半晌,“陛下怎么突然转了性情?” 公冶启站在身旁,饶有趣味地说道:“难道夫子更想看到寡人发狂的一面?” 莫惊春:“……不是。” 他就是觉得最近的正始帝似乎比之前的手段又圆润了些。 从前正始帝和莫惊春颇有种针尖对麦芒的强横,即便莫惊春有时候是在以卵击石,可是他们的气氛往往会闹得很是僵硬,盖因正始帝的过于刚强。可是这些时日……似乎是从陛下吃药发昏后,莫惊春总有种陛下变了少许的错觉。 难不成…… 莫惊春捉紧了筷子,忽而说道:“陛下近来,还有在吃药吗?” 公冶启淡笑着说道:“难不成夫子希望寡人日夜发火?” 莫惊春敛眉,那就不是。 公冶启看着夫子纳闷的模样,不由得脸上带笑,漫不经意地在莫惊春的对面坐下,“夫子难道不觉得腹中打鼓吗?” 莫惊春之所以醒来,也确实是因为腹中难受。 既然都到了这时候,莫惊春索性也不再多想,默默吃了起来。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是公冶启并没有在吃,他只是看着莫惊春动作,“夫子昨夜出了何事?” 莫惊春微顿,他原本以为卫壹会什么事情都跟皇帝说。 公冶启似乎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摇头笑道:“卫壹是分拨去保护夫子的,其他的消息回禀只是顺带,除非你出了要事,不然就是三日一回。” 莫惊春:“……”三日一回的频率,也已经太高。 莫惊春:“家中长嫂产女,忙乱了些。” 他其实不是很想在公冶启的面前提起这个微妙的话题,但是陛下既然问了,那也无法。直到几日前,帝王才刚刚给小皇子取了姓名,名为公冶正。 公冶启:“夫子怕甚?莫广生的孩子,又不是夫子的孩子。” 帝王慢条斯理的话,却是让莫惊春忍不住停住筷子。 冠冕上的珠串微微晃动,公冶启似乎是不明白自己究竟说出了什么恐怖的话,还在平静说道:“如此一来,莫广生倒是有福气,一子一女,凑个好字。” 莫惊春:“大郎一直想要个女儿。” 虽然儿子也很好,但是桃娘来了后,莫广生就一直念叨着想要个软软可爱的小姑娘。 没想到倒是成了。 “那岂不是正好?”帝王淡笑着说道,“莫府的人口,倒是逐渐兴旺起来。” 莫惊春寻思着皇帝这话,哪里怪怪的。 这顿饭吃到最后有点积食,纯粹是被正始帝给唬的。 莫惊春看着被撤走的盘碗,还是问了心里的问题,“那一日……在刑部大牢,陛下是不是在隔壁?” 莫惊春的问题其实有点奇怪。 他应该先问陛下是不是在刑部大牢,然后再问帝王是不是在隔壁。可是他一开口,便是默认了那一夜皇帝必然在刑部大牢。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古怪地笑道:“夫子何以认为寡人当时在刑部?” 莫惊春踌躇片刻,有点僵硬在原地。 公冶启扬眉,他这一回可真的没看出来是为何。 好半晌,莫惊春才有点磕巴地说道:“那,之前,感觉到了。” 公冶启想了又想,目光幽幽地停留在莫惊春的小腹,若有所思。 莫惊春谨慎地后退。 公冶启失笑,“寡人也不是那种随地便要发作的狂徒。” 莫惊春用眼神怀疑,陛下不是吗? 公冶启:“……” 其实莫惊春很耻于表露出来,盖因这是一件非常羞恼的事情。 他也是在那一夜,方才发觉这yin纹还另有别的作用。 许是因为它吃进太多公冶启的米青水,竟然对公冶启有了依赖。只要公冶启出现在他左近周围,yin纹都会微微发热。 那不是鼓噪的热流,仿若是一种提示。 像是……贪吃虫在看到食物一般先亮了亮眼。 非常可恼。 那一夜,莫惊春在和许尚德说话的时候,便时不时被窜过的感觉干扰,总以为正始帝就在身旁。那种错觉甚至让莫惊春到最后有点一惊一乍,只是许尚德以为他是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方才随意糊弄了过去。 只是出了刑部大门,那种让莫惊春觉得时刻燥热的感觉方才消失。 ……那不是错觉。 莫惊春由此笃定,方才正始帝一定在刑部。 公冶启:“夫子与许尚德说话时,寡人确实是在隔壁。” 莫惊春微顿,“那您为何不直接进去?” 他们当时所说的话,并无不可对外人道也。 公冶启淡淡说道:“许尚德狡诈,有些话,他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寡人只是想看看,他在见到夫子后,会说些什么?” 莫惊春敛眉,“许尚德所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混在一处,难以分别。” 公冶启眼底露出赞许,“不错,寡人留着他至今,是为了他藏着的一些事。只不过寡人恍然发现,这世间再是强硬的骨头,若是没有足够的韧性,始终撑不住酷刑的折磨,反倒是耽误了好些时日。” 许尚德是把硬骨头。 但是再硬的骨头,为了纯粹的利益,也熬不住多久。 莫惊春:“……陛下,您知道方才的言论,显得有些……” “残暴。”公冶启毫不在意,“那又如何?不过是一种手段。” 莫惊春抿唇。 公冶启知道他和莫惊春的政见有许多时候是不合的,正如当下。 他听着莫惊春的劝说,一边踱步,却一边在想。 如若有朝一日,再有凶险之时,夫子会不会如梦中一般锋芒毕露呢? “陛下!” 莫惊春莫名觉得背后发寒,不管陛下在想什么,他都下意识停下话头,转而叫住了帝王。 公冶启抬眸看他,黑眸浓郁,神色莫测。 莫惊春双手交叉,平静地说道:“陛下若是有事,臣便先行告退。” 寒毛耸立。 他下意识想远离此刻的正始帝。 公冶启大步上前,冠冕珠帘微动,一把捉住了莫惊春的手腕,轻笑着说道:“夫子何必那么着急?寡人却是有些话,想要再问夫子。” 莫惊春微挑眉,“……许尚德有关?” 他也只能想到这个。 “许尚德的事情,可以容后再言,这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公冶启慢吞吞地说道,“寡人要问的,是另一桩事。” 莫惊春敛眉,“陛下请讲。” 公冶启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蝇头小字,最初莫惊春还看不太清,待这纸张到了自己手里,他看着上面的符号,当即背后发凉。 那不是文字,而是数字。 是从未在朝野出现过的数字。 “0”“1”“2”“3”“4”“5”…… 这些正是曾经在莫惊春身上浮现过的数字。 只是这数字和yin纹纠缠在一处,每一次的变动都极其细微,莫惊春原本以为公冶启并没有发现,岂料他压根就是默默记住! 莫惊春本也不知道这些符号的含义,还是问过精怪后才知道这些符号代表着字数。就如同精怪之前播报过兔尾的进度,那些听得到的东西,写出来的模样却是截然不同。 【yin纹消失所需次数:5/10】 公冶启:“夫子,还请赐教。” 莫惊春:“……” 虽平日里听习惯了正始帝称他为夫子,可是在此时此刻,却有种古怪的羞臊感。 数字是无辜的! 莫惊春耳根潮红,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将这其中含义一一细讲给正始帝听,只是说完后,莫惊春便急促地说道:“臣突然想起宗正寺内还有急事,臣告退。” 话罢,他人已经出现在殿门口。 只是公冶启的速度比他更快,闪身挡在他前面,俊美非凡的脸上还带着求师若渴的诚恳,“夫子,宗正寺内都知道宗正卿眼下正在与寡人回报最近两年宗亲的情况,倒是不必着急赶回去……” 他慢吞吞地,又抛出另外一个问题。 “而且,寡人还有一惑,还请夫子赐教。” 莫惊春:“……您问吧。” 他眼神死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殿门,却远在天涯。 夫子,夫子,夫子…… 这夫子的身份,就是让他在这种时候迈不开腿,被陛下薅着问吗? 公冶启笑眯眯地说道:“既然这些奇怪的符号代表的数字,那便意味着次数,可是寡人自认为辛勤耕耘,绝不止有五次,那为何上头的字数,却只有五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莫惊春走近,笑得如沐春风,笑得莫惊春背后发凉。 耳边还是帝王笑吟吟的话。 “……寡人深知夫子受其祸害,既有寡人之责,自当帮助夫子尽快解决这个难关,”公冶启带着古怪的微笑捉住莫惊春的胳膊,“是也不是?” 莫惊春沉默了半晌,倏地说道:“陛下是故意的?” 公冶启定定地站在远处,眼神倒映着莫惊春。 良久,帝王忽而低笑出声,透着少许暧昧不明的暗哑,“夫子说得不错。原本是如此。” ……原本? 原本确实如此。 只是他没想到这古怪符号代表的意思,却是如此淫靡生怪。 尤其是,究竟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数字变化? 他很好奇。 正始帝将白纸揉碎丢到一旁,淡笑着说道:“针对方才的问题,寡人其实心中已经有一个猜想,只不过这猜想,还需要夫子与寡人温习一番,才能确定真伪。”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夫子,不会不愿意吧?” 仿若凶残的恶兽欲要扑食,不过是捕食前一瞬的间隙。 第四十三章 莫惊春汗津津地坐在车厢内, 有种莫名的呕吐感,像是吃撑了的那种难受。可他分明,也还什么都没吃, 却莫名其妙吃不下东西。 他这几日总是莫名由有种撑得慌的感觉, 车厢内放着的糕点异常美味,但是他连动手指的欲望都没有。 已经连着好几日食欲不振了。 他捂着小腹,随着马车的跌宕下意识抱紧, 就像是…… 那里有着另外一口吃食的小口,曾经饥渴的欲求已经被满足,就连胃部都舒适了。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莫惊春忍不住蹙眉, 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为何, 饶是他再如何多智,也万万想不到yin纹原本另一个功效, 便是为了从米青水里获得饱腹感,他无疑是地抚摸着yin纹, 掌心下, 是数字7。 马车回到莫府, 一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廊下动着三瓣嘴。 莫惊春凝神,桃娘养着的小狐狸又跑出来了。 分明是一只灰白兔子, 却偏要起个名字叫狐狸, 整日就抱着它乱跑。 莫惊春弯腰将这小东西捞起来, 漫步往里面走去, “今日家里可曾发生什么大事?” 墨痕跟了上来, 沉稳地说道:“家中无事,一切正常。” 徐老夫人在徐素梅恢复后, 就已经回去徐家。是莫惊春亲自送回去的, 还备了厚礼。徐素梅重新接过家里大权, 莫惊春便轻松了一些。 莫惊春颔首,将小狐狸送回去还给桃娘,看着她读书写字后,方才回到自个儿屋里。 如今朝上,除了边关和西南的战事,再有几处的灾情,俨然是一派和气景象,各地郡守刺史的回禀都是寻常,并无大事。比起去岁,这个秋日过得安详,又是丰收的时节,这年收成很是不错,让户部尚书的脸色好看许多,走路都带风。 莫惊春盘算了一下近来宗正寺的事情,除了两家嫁娶,其他的倒是频繁。不过有几处的买卖略显频繁,回头还要再看一下。尤其是靠近西南那片,还是略有危险。至于朝野上,皇帝已经给二皇子,三皇子,七皇子封王,又各自划分了封地,再过些时日,就要出京离开。 除了金太嫔已经被特旨可以跟随出京外,其他两位皇子到底是不能。 只是有了前头几位的例子,二王爷和三王爷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在最后几日多多进宫,与老母说话。太后倒是没拦着他们,还给他们行了方便。 太后也曾寻皇帝说过话,“老二和老三的母妃一贯顺心,若是真的要求出宫去,倒也没必要扣下不放。”她是为了皇帝的名声着想。 正始帝:“她们倒是没异心,只可惜生出了两个多心的儿子,他们跟几个老亲王联系紧密,想学一学老四,也不看他们有什么能耐?老四至少有个好母亲,他们有什么?一腔蠢笨的心思吗?” 正始帝登基至今两年多,手足只剩下三个。 虽然都是事出有因,但也不免让人心中嘀咕陛下的凶残,这三个里头,反倒是一直不受重视的七皇子封地最大,也最是富裕。而其他两位皇子虽然也有亲王的名头,却顶多只有老七的三分之二。 正始帝的脾气就是这样,嬉笑怒骂爱恨喜怒都分得清楚,他乐意给的便是千金都白送,不乐意给,就连一文都要掰断了给。 莫惊春在接到旨意,再填到卷宗上时,便知道朝野必定会有人上奏,只是这丝毫改动不了皇帝的心思。 朝廷分封的王爷,如果是单字,一般是亲王。两字以上,便是郡王以下。即便是有了封土,却只有食邑,没有兵权,财权和治权。偶尔有受宠或备受信任的王爷可以充任官员,不过这基本是看皇帝的心思,如正始帝便基本上革除了所有在朝的王爷,唯独留下几个确有能力的,如今还在外奔波。 莫惊春将朝野上的事情思索了半日,人也差不多在浴室木桶内泡得浑身软乎,这才慢吞吞地起身来换衣裳。在浴室内的角落,其实也安放着一面铜镜,只是莫惊春甚少去关注。 今日他一边穿上裈衣裈裤,一边就看到铜镜里倒映出来的自己。 莫惊春蓦然发现,原本以为是白色的yin纹似乎在多次的侵吞后,不完整的纹路也逐渐变得完整,那些发白的纹路蜕变成淡淡的鲜红,在蜷缩的花瓣上游走。这个图案……看起来像是一株异常繁复的花株,层层叠叠交错起的花瓣交叠在一处,隐约藏在其中的左右对称的心形图案更是透着少许烧红的色彩,像是情动时的嫣色。 在肚脐眼的下方,被无数纹路包裹着的“7”似乎还昭示着不堪的未来。 莫惊春一下子扯住裈衣,将淫靡的颜色盖在其中。 他霍然起身,几步走到门外,将室内的湿热都留在后头。 【任务六:进一步缓解公冶启的宿疾】 【任务七:阻止恩科舞弊】 在莫惊春刚刚出门的时候,精怪接连的叮咚声响起来,莫惊春下意识停住去听任务内容,第二个还算明确,但是头一个…… 进一步缓解? 莫惊春沉默,这要怎么缓解? 之前帝王得到的*药最后被弃之不用,说明借用外物依旧不能缓解皇帝的宿疾。如今思来想去,还算是比较得用的,居然是莫惊春自个儿。 难不成他要将自己奉上去吗? 面对莫惊春的恼怒,精怪如此表示。 【公冶启的宿疾需要足够的稳定剂,当初永宁帝能稳定住他,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亲情】 这回答不足够,但是也可以解释精怪的目的。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再披上一件衣裳。 这才是精怪想要的……让莫惊春成为稳定公冶启的存在? 莫惊春心里苦涩,迈了出去。 他能稳定正始帝? 可别忘了,之前公冶启的几次暴起,多少也是因为他。 不过得了这两个任务,任务六的暧昧不明暂且不去理会,任务七却是非常鲜明。皇帝登基三年,除了正始元年加开过恩科外,正始二年是正科,下一次正科就该在正始五年,但是在明年,也便是正始四年,帝王又加开了一次恩科。 明年加开的恩科,名义上是为了给太后庆整寿,但实际上,朝内都知道这是陛下属意的。 吏部尚书王振刚当时上奏,“陛下,加开恩科虽然能够考校学子,但是相距时间过短,如若先前落榜,这些学子在一二年内,也未必能够再通读理解,届时出来的成绩……若是为此放低了要求,反而不美。” 王振明所说,也确为实在。 学子的苦读是茫茫岁月,一定时间内数量就这么多,就算再如何加开恩科,也不会突然冒出一二百符合要求的进士,过于频繁的科举反而不一定是好事。就算是草苗,也得留用生长的时间。 林御史也缓缓说道:“陛下,翰林院已经提前放馆,若是加开恩科倒是能够及时补充,看是补充上来的进士若是不堪大用,无异于拔苗助长。” 林御史看起来有点老态。 许尚德入狱的事情对他多少是有点影响,原本皇帝是打算将他调任,便也暂罢了,仍然留在这位置上。而且外头的风言风语也是不少,将这个看起来清正的老臣气得半死,只强撑着每次朝会都殚精竭虑,露出不为外界所动的模样。 正始帝淡漠地说道:“这一次恩科加开,与正科有所不同,到时候诸位就知道了。” 皇帝意已决,朝臣劝谏也是无用。 这位陛下的脾气硬得很,若是与他硬碰硬,他只会更为刚硬。尽管殿内干净异常,可只要当日在这殿内的,怕是都忘不了那个言官额头的鲜血。 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 许伯衡坐在前头低声叹气,只是没表露在面上。 正始帝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在朝野树立起自己的权威,虽然是好事,可却偏有种独断专行的模样。眼下有他在,还有几个还算得用的老臣可以劝阻一二,再过几年,整个朝廷都换做是得用的年轻人,届时,这些年轻官员的眼中,便只有这位天子。 是好事,却也容易是坏事。 陛下这性格,乃是一把双刃剑。 然恩科加开,对于各地的学子来说,如今正是要赴京赶考的时机。 莫惊春得了这任务后,才开始注意今年出题的考官。 只不过这么一寻思着,他赫然发现张千钊也在其中,只不过因为还未到出题的时候,他们还能自由走动。若是到了出题阶段,这些考官都要被摁在单独的考院出题,直到考试结束后方才能离开。 难得有一次宴会,居然是莫惊春主动发起的。 袁鹤鸣和张千钊欣然赴约。 只是袁鹤鸣可怜兮兮地发现,就算到了老地方,但是有莫惊春和张千钊在,他只能讪讪地吃花酒,其他的酒是半点都不能沾,更别说是烈酒。 张千钊笑呵呵地说道:“趁着还未入冬,还可以多走走。到时候可是出不来了。” 莫惊春斟酌着说道:“这一回除了你之外,却还有几位旁的大臣被点了,与从前倒是别有不同。” 以往点出题的考官,一般都是老翰林和大儒,顶多再有一二个朝臣。可这一回除了几位大儒老翰林外,正始帝还点了四五个朝臣,细数起来都是曾经做过京外官再转回京内的。 张千钊知道莫惊春没有子弟要下场考试,袁鹤鸣那头的已经考上,与他们而言都无切身利益,才稍稍说了一句,“虽然还不清楚是哪个方向,但是这一次陛下应当是要切实考校他们学识外的东西。”他吃了口热茶,顿了顿,又说道,“比如刚回来的薛青。” 袁鹤鸣奇特地说道:“薛青是个能干的不假,但是他去雍州才一年多吧,陛下怎么突然将他调回来了?”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薛青本来就是擅长法辩,本来就是走明法科入朝,前些时日大理寺出了些问题,陛下要将他调回来坐镇大理寺。” 薛青是个刚正不阿的脾气,更是眼底揉不得沙子,他到大理寺,其实有些人是不愿意的。 张千钊轻笑着说道:“正是如此,我看今次名单上居然还有薛青,便知道这一次陛下或许会偏重实干,而不是旁的。” 莫惊春见他还要再说,反倒是抬手拦住了他。 “虽然我们身旁确实没人要下场考试,但是你也别说那么多。尤其是鸣之这家伙,酒后就拦不住嘴巴。他与我们在一处的时候还能克制,去了别处……我可是知道他这个月又吃醉了两回。” 被友人当着面扒光了裤底,袁鹤鸣恼羞成怒,一把子抢过莫惊春手边的茶壶,“我都不会了,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我已经同家里人发誓过,必定不会再醉倒那个地步!” 袁鹤鸣倒也不是吃酒就会胡咧咧,得是喝到烂醉,半点都醒不来的时候,那会才是有问必答。这还是莫惊春发现的,才让袁鹤鸣知道自己还有这个烂毛病,却也是心惊肉跳了一段时日。 毕竟袁鹤鸣再是清楚不过自己这张嘴巴。 莫惊春笑道:“你同我说却是没用,还是得看你如何做。” 就看他现在跟缺了酒虫一般的模样,可真是让人信任不起来。 不过……莫惊春蓦然想起之前正始帝对他的兴趣,依着陛下的脾气,如果真的记住了,总不会真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是陛下在最后绕过了袁鹤鸣,没将他提过去做活,还是…… 罢了,这些都是自个儿的私事,莫惊春也不想进一步探寻。 毕竟他和正始帝之前的矛盾,莫惊春也从未表露过。 这次话罢,莫惊春多少猜到了陛下这一回的打算。 陛下这一回,应该是要撇去之前只看文学考卷的惯例,更要看学子对天下世事的通达看法。科举科举,毕竟是写字做文章,文笔的好坏,自然会影响考官的态度。朝中不少官员都是出身不凡,在才学文章上自有自己的看法,尤是大儒,更是偏爱才华出众的考生。只是笔杆强,却不意味着考生在面对实事时能有足够的应对。只看文章,选出来的便也只会读书写字的才子,却未必会是合适的官员。 这一回皇帝将更多的官员列入考官范畴,怕是要让他们互相针对。 至少有薛青这般人在,是绝对不会让空无一物却花团锦簇的文章列入。 想明白这点,莫惊春再看任务七,就有古怪的感觉。 正始帝既然看中这一回的恩科,必定会派人严加看守,怎可能会发生舞弊的事情? 须知道,考官在出题的时候,吃喝拉撒都会在专门的院子,直到考试结束后才能出来,从冬日开始准备,春日入院,到二月考完,这些考官却也是付出良多。如此严苛的状态下仍能舞弊的话……那或许,只能从考官下手。 里应外合。 莫惊春微蹙眉头,将之前列的考官名单数了又数,实在是清奇。 这上面可无一个贫困,至少也是略有家产。 至少钱财一事并不十分紧迫。 不过莫惊春也清楚,钱财一事上的贪欲是永无止境。 如今只是看不分明,左不过还有时间,再一一细查便是了。 在即将入冬时,平静的京城发生一件大事。 谯国桓氏的下任宗子在京郊被将要入城的老齐王嫡子纵马踩死了,这可谓一石惊起千层浪。 封王者,单字为亲王。 “齐”称更是尊贵,乃是永宁帝的大兄封号,在朝野王爷里算是最最贵不凡的那一批,而他的嫡长子公冶留铭更是娇纵跋扈,即便是久不入朝,百官也多有闻名。而谯国桓氏乃是闻名世家,其下任宗子,恒生,其才学异常出众,大儒顾柳芳曾经赞叹不已。 谯国桓氏失了下任宗子,自然震怒,更是不依不饶。 而老齐王带嫡长子入京,本就是为了给太后贺寿,即便出了这般祸事,要让他交出得宠的儿子,那是绝无可能。 谯国桓氏在朝中也有为官者,而老齐王也是能上朝的身份,两边在朝中大吵特吵,两边都决是不肯退步。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捏着朝板站在旁边,听得头昏脑胀。 要说谯国桓氏的要求也算不得离谱,毕竟家族里的宗子无辜惨死,要凶手偿命也是实在。可齐王世子却连道倒霉,说是那日骑马在外,分明走得安稳,是恒生那厮莫名滚了出来,他来不及勒住缰绳方才惹出这等事来。 齐王世子的言语间,赫然还在阴阳怪气谯国桓氏是在碰瓷讹诈。 此话一出,登时气急了谯国桓氏使者,险些在殿前上演全武行。 直到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正始帝才咳嗽了一声,淡淡阻止了他们的行动,点了薛青等几个一并来查,这才安抚下了谯国桓氏。 要说谯国桓氏也确实是惨,毕竟要培养一个合适的宗子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一个宗子不仅要掌控家族,还要有长远的目光能够为家族谋求百年大计,恒生正是这二十年间最合适的人才,却骤出这般大祸,如何能让谯国桓氏甘心? 不过奇怪的是,齐王世子在知道会有薛青等人参查时,反而露出安心的感觉……那更像是,他也认定自己是无辜。 毕竟薛青的名头,借着与薛成的少许亲戚关系,已经朝野内外皆知,这是一个铁面无私的臭石头。 待下了朝,正始帝将礼部尚书和宗正卿等人叫入御书房,本是有事商量。等黄正合说完离开后,皇帝看向莫惊春,刚要让他将之前列出的宗室名单交上来,便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闯了进来,他一脸娇蛮之气,看到正始帝就着恼地说道:“兄长方才怎不为我说话?” 这个一脸娇蛮,长相稍显柔美的少年郎,便是齐王世子。 老齐王这一生纵情声色,或许正是报复,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他私下也问过太医,只说身体康健,却怎么都没有孩子,好不容易有了个小郡主,都险些没养住。直到五十好几,才有了公冶留铭。 老齐王就这么两个孩子,尤其公冶留铭还是嫡子,如何能舍得他给谯国桓氏偿命? 别说是偿命了,听说这几日老王爷在京城王府暴跳如雷,如果不是有人拦着,怕不是得冲去谯国桓氏使者入住的地方,将这群通通杀了干净。 正始帝看到擅闯进来的齐王世子,微蹙眉说道:“你自己什么脾气,你却是不知?就算宗子恒生真的是意外被你的坐骑踩死,可你说话夹木仓带棒,谯国桓氏没能当朝斩了你,已经算是涵养不错。” 站在下首的莫惊春扬眉,陛下待这位世子倒是亲厚。 公冶留铭愤愤不平地说道:“我都说了,都是那什劳子宗子自己发昏,我骑马骑得好好的,那么大的官道,他突然从旁边滚落下来,我都没来得及刹住。我又不识得他,也没招惹我,我平白杀他作甚?” 这齐王世子虽然脾气骄纵,但是他说的话却也是没错。 虽然老齐王在朝中颇有颜面,可毕竟这里是京城,是一个匾额砸下来都有好几个官绅的地方。就算齐王世子再怎么脾气不好,也不会在京郊胡乱行事。 这故意杀人和错手,到底是不同的。 正始帝揉了揉眉心,“这件事有薛青去查,你还担心作甚?” 公冶留铭:“我听说谯国桓氏去拜访他了!” 他气得暴跳如雷,在御书房内走来走去,一副现在就要跟人拼命的模样。 虽然之前莫惊春和公冶留铭没有接触过,但是从他的言行也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被宠坏了的,没多少坏心眼的人。这个“没坏心眼”,指的是他在和旁人说话交流时,不会特意去掩盖自己的目的,身为齐王世子,他也从来都不需要去隐藏自己。 公冶留铭之前所说的话,应当是真的。 即,在他来看,谯国桓氏宗子恒生就是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京郊滚落下去,然后被来不及刹住坐骑的公冶留铭弄死了。 莫惊春敛眉,如果是这般,那恒生,又是怎么出现在京郊呢? 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齐王世子在走了两道后,方才注意到御书房内除了他堂兄,还有一个面生的官员。他粗粗看了眼莫惊春的朝服,上面的纹路一看就是二三品官,“陛下,这位是?”他脸上的骄纵之气稍稍收敛了一下,上下打量着莫惊春。 刚才他冲进来的时候,他这位皇帝堂兄居然没让他出去,说明在他心里,这人地位不太一般啊。 正始帝淡淡说道:“宗正卿,莫惊春。” 莫惊春总算抽空得时间叉手行礼。 齐王世子脸色微变,宗正寺和宗亲的关系到底是有的,而且莫惊春这个名头,他倒还真的听说过。去岁父王曾经在府内骂过莫惊春,说是竖子忒多事,做事刻板严谨,硬是拖后了不少章程要事。 要是按着上一任宗正卿的习惯,得过且过也就是了。 可是莫惊春却是不得。 公冶留铭默默摸了摸鼻子,觉得回去后可得和父王说道说道,还是别在人家背后骂人了,毕竟陛下看起来,待这位还有点亲厚。 正始帝淡漠说道:“好了,在宫内也撒够气了,还不快去见太后?” 齐王世子看帝王严肃起来,便默默退了出去。 他敢于撒野,也是看在陛下偶尔的宽容上,倒不是他真的敢在正始帝面前胡来。等公冶留铭出去后,正始帝方才摁了摁眉心,淡淡说道:“先帝对齐王总有些愧疚在,齐王世子诞下后,曾召到宫内伴驾半年。” 有了这幼时的情谊,正始帝待齐王世子到底宽容一些。 不过莫惊春想到,这其中到底也和先帝有关。 正始帝从桌案后起身,倒是搁置了先前让莫惊春来的事情,在窗前踱步了片刻,方才慢慢说道:“夫子,谯国桓氏这事,你怎么看?” 莫惊春:“齐王世子方才的言语连贯,面上不显惧色,唯一的担忧,却不是在薛青身上,而是觉得谯国桓氏会使诡计,如此来看,世子的话,大抵是真的。” 不管真相如何,至少在公冶留铭看起来是如此。 “然如果齐王世子这边没有故意的话,那问题便在恒生身上,这位宗子那时候为何会出现在京郊,身边可还有旁人,为什么会路边滚出来……这些若是能查清楚,或许能知道这究竟是一出意外,还是有人故意。” 恒生死在齐王世子马蹄下,老齐王的人自然会去找可还有旁人,可事实便是,恒生是连个下人都没带在身边。这对他这种出身世家的宗子来说实在是奇怪。 莫惊春:“如果齐王世子是故意的,那在路上杀了恒生后,又为何还要将他的尸体带回京城?” 恒生的身份是在城门口被人认出来的。 齐王世子在误杀了人后,本意是想将人带回京城,交给官府找找他的亲人赔偿一二的。毕竟按着朝廷的规矩,有部分罪名是可以交钱免罪的,但是事后逃逸者不行。误杀正在名单上。 其实这也正是谯国桓氏要特地来施压的缘故。 如果是误杀,齐王世子就只需要付出一笔昂贵的钱财,可要是故意杀人,才有可能真的让公冶留铭偿命。 谯国桓氏自然不会认为是意外。 莫惊春并未在宫内久留,正始帝似乎是有心事,在问过几句后,就也让莫惊春出了宫。他心下松了口气,直到回到宗正寺的时候,方才发现左右少卿愁眉苦脸地守在他屋外。 莫惊春:“???” “发生何事了?” 左右少卿虽然曾经嫉妒惦记过莫惊春的位置,但是在相处久了后,两人也是脾气不错的人,又是年轻有为,再熬两年说不定还能继续往上走。莫惊春见惯了他们两人干练的模样,还是甚少看到他们这般。 左少卿苦笑着说道:“就在您回来前的一刻钟,齐王世子派人送礼。” 莫惊春挑眉:“送到宗正寺来了?” 右少卿颔首:“可不是嘛,这也就算了,您且看看……” 他指了指门内,莫惊春探头一看,哭笑不得,箱笼都几乎塞满了屋内,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 右少卿说,齐王世子的来人异常霸道,问清楚莫惊春办事的地方后便一箱箱往屋里抬,就算是小吏去拦也不理会,就说是世子的命令。 他们倒是好,东西放完后,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徒留下宗正寺内一干人等望着屋内一片混乱发呆。这也就算了,宗正寺可不是自己一处的府门,旁头可还有其他几处都并在这里,这么大的动静,就连大理寺那头也似乎有所耳闻。 莫惊春扶额,惯来送礼,有直接往家里塞的,却是从没见过直接塞到官家前的。 这些东西当然不能留下来,但是要怎么送回去也是个麻烦事。 这么多箱笼,怕是一车两车装不下。 左少卿偷偷说,“来时送了五六车。” 莫惊春叹了口气,今日处理事宜的时候,先去与两位少卿挤一挤。至于这些东西,索性将门给锁上了,待莫惊春退回去再说。 不过还没等到莫惊春登门拜访,翌日,小朝会上,齐王就提起此事,薅着齐王世子一同训斥,再言辞诚恳地表达了歉意,说是回头会帮宗正卿好生解决。 莫惊春挑眉,看着被老王爷训到满脸不服的齐王世子,看来昨日的事情,是世子一人独断。 此事便成了一件趣事。 午后,老齐王真的派人来取走那些东西,总算还了莫惊春一个安静。 偶尔遇到同僚时,还被他们笑,说是头一回看到送礼大张旗鼓送到府门上去的,还问他感觉如何。 莫惊春能有什么感觉? 他看着堵在自己面前的公冶留铭,蓦然有种阴魂不散的错觉。 今日是莫惊春难得的休沐,他看着一直困在家中的桃娘,便打算带她出来逛逛。给小小女郎蒙上面纱,莫惊春就带着桃娘出门了。 原本卫壹跟着他们一起外出,但刚好遇到马车坏了,他和车夫正在街头处理。只是没想到就在这当口,莫惊春他们会遇到公冶留铭。 莫惊春叉手行礼,却是没称呼。 眼下正在外头,莫惊春怕叫破了他身份,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人套麻袋。 齐王世子倒是不在乎这个,他摸着下巴绕着莫惊春走了几圈,奇怪地说道:“你这是什么装扮?带着你女儿出来顽?”莫惊春身后的小桃娘刚刚起身,正是抱着软软的小拳头行了个礼。 虽然有点软绵绵,但是公冶留铭看着她的年岁,砸吧了一下,没说什么。 莫惊春:“今日是臣休沐,带着孩子出来顽。” 公冶留铭仿佛才想起来,朝野百官还要休沐这个东西,看着大冬天里莫惊春穿得厚实,手里再牵着一个包成小汤圆的小姑娘,实在看不出来皇帝堂兄究竟看中了这位官员哪里? 他见莫惊春有辞意,立刻跟在他们身后,说是要跟他们一起游览京城。 这道也不是莫惊春一人的,公冶留铭要跟,莫惊春也是无法。他抱着桃娘走在前头,公冶留铭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莫惊春去的是西街。 经过了几次动荡,西街的那间糕点铺子到底还在,店内的伙计还记得莫惊春,忙照着他的习惯给他准备了糕点。那奶香糕仍旧是他们家的招牌,桃娘吃到的时候,也很是喜欢。小手捧着手帕,小口小口地吃着。 公冶留铭也蹭了几口吃的,突然面露尴尬。 他这次出来,其实是偷溜出来的。 毕竟闹出来这样的事情,就算他自认心中无愧,可到底是闹出了事情。 再加上前几日他犯浑,老齐王勒令他不能出府,只能在家里呆着。但是公冶留铭要是那么乖巧的脾气,那就不会在齐王封地闹得人仰马翻了,他使出一招声东击西,翻墙跑了。 因为出来得急,他身上其实没带钱。 莫惊春看出他的窘迫,也没说什么,只是往后再走,看到些别的东西,给桃娘买上一份,倒是也给公冶留铭买上一份。 公冶留铭:“……” 这是把他当成孩子在哄了? 他想发火,但莫名又没发出来。 就一直闷闷地跟在莫惊春的后面,时不时在莫惊春和桃娘说话的时候插嘴说上几句,扯掰些胡乱的事情。莫惊春的耐心很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看出来公冶留铭的试探,一直四两拨千斤地将公冶留铭的试探打回去。 莫惊春在拐角买书的时候,公冶留铭的身影总算不在。 他心下松了口气,摸了摸桃娘的额头。 一直抱着莫惊春胳膊的桃娘说道:“阿耶,他好像被人拖走了。”她的声音说得小小的,像是被什么吓到了般。 莫惊春微顿,将荷包捉住,“桃娘,你看到了?” 桃娘笃定地点着小脑袋,“拐过去的时候,有几只手从巷子里伸出来,将他拖走了。”就在阿耶交钱的时候。 莫惊春紧蹙眉头,想了又想,抱着桃娘走进一家铺子。 那正是徐家名下的商铺,见到是莫惊春进来,立刻迎了上来。两家是姻亲,莫惊春将桃娘暂时安置在铺子后院,又请他们派人回去府上通知一声,这才孤身追了出去。 如果是公冶留铭是被齐王的人带回去,压根不用这么偷偷摸摸,大街上就能直接将人带走。这等偷偷的行为,更像是……打击报复。 莫惊春沿着桃娘说的方向追了进去,只是绕过几处拐角,就听到里面激烈的冲突声。 里面听起来声音杂乱,人数还不少。如果莫惊春贸贸然冲进去,怕是救不了人,自己也要出事。 莫惊春微蹙眉头,没有立刻出现,而是捏着嗓子说道:“对,官人,就是里面,我听到这里面有动静,所以才去找的你们几位。”然后又做出剧烈跑动的声音,甚至能以假乱真,听不出究竟是几个人的脚步。 里面的人听到这话,再有威严的回答,“我等这就进去看看。” 并着急切的脚步声。 一时间慌乱,便急忙翻墙跑了。 莫惊春也不去追他们,而是绕着坊墙过了巷口,将仰倒在地上的公冶留铭带走。 公冶留铭身上大伤小伤不少,莫惊春甚至都摸到了他身上正在出血的伤口,不然也不至于半点声音都没有。他将公冶留铭扶了起来,又背在身上,急匆匆地赶往留春堂。 路上遇到徐家人来报,说是莫府墨痕已经将桃娘送回去了。 莫惊春心下稍安,卫壹在后半段急匆匆赶来,又被莫惊春叫去通知齐王府,等到莫惊春赶到留春堂时,公冶留铭已经晕了过去。 秦大夫就看好大一个血人被送了进来,吓得胡子都飞起,忙将人给送进来。 公冶留铭身上有几处伤势,都是利器捅出来的,脸上和身上的淤青倒是不重要,唯独腰腹的伤口最是严重。 秦大夫和药童在里面忙活,莫惊春却是站在外面蹙眉。公冶留铭身上的伤势,如果除开泄愤的伤痕外,唯独两处是冲着毙命去的,就是在腰间那两刀。 该是匕首狠插进去,生要人命的那种。 是恒氏吗? 恒生,公冶留铭…… 这两人接连出事,一下子让人将视线留在世家和宗亲身上。 方才是莫惊春将公冶留铭背过来的,也清楚公冶留铭的伤势多么严重,即便他稍稍处理过,但是大片大片的血渍染红了莫惊春的衣襟,丝毫堵不住。 要是公冶留铭有个万一…… 此时此刻,莫惊春倒是有点后悔。 秦大夫虽然离得最近,医术也最好,可毕竟医者无法救回阎王要的人,要是齐王世子有个三长两短,震怒之下怕是要祸及留春堂。 莫惊春心下记着这事,便听到外面哗啦啦的步伐。 半晌,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大步走了进来,一身华服倒是让整个留春堂显得异常拥挤。莫惊春一眼认出来这位是齐王,便叉手行礼,同时急促说道:“王爷,世子伤势严重,此处不过是普通大夫,上不得台面,不知王爷可有带来太医?” 里头正在一同忙活的药童听得着急,正要张口阻止莫惊春污人清白的时候,却被一脸严肃的秦大夫止住。 这留春堂内外隔开,面积也不大。 外面的动静,里面也听得一清二楚,秦大夫知道手里这个危在旦夕的年轻郎君身份不同后,便有担心。莫惊春的话,正是为了将留春堂从这里面摘出来。 老齐王深深看了一眼浑身染血的莫惊春,“自然是有。” 他一连带来两位太医,都是之前就随侍在王府的,如今已经提着药箱急匆匆赶了进去,将留春堂原本的主人秦大夫等落在一边。 秦大夫松了口气。 齐王世子在京城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朝野。在这个微妙的当口,无疑让人将目光落在与他有生死大仇的谯国桓氏身上。 谯国桓氏的使者听闻,实在是暴跳如雷。 他们可是钟鸣鼎食之家,怎么会做出这等私刑的事情?! 老齐王爱子危在旦夕,一日不醒,便有危险在身,已然如同激怒的恶虎,巴不得要在谯国桓氏身上啃下肉来,一时间,朝上纷争远比往日更甚。 正值寒冬,太后寿诞将至,各地王爷亲至,亦或是使者到达,将这一池浑搅和得更加混乱。 莫惊春在觉察出朝野风向不对后,便已经回家告知徐素梅,同时让府内的人谨言慎行,这段时日切莫惹事。 如今这水,实在是太乱。 … 柳存剑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急匆匆赶回京城。 长乐宫内,灯火通明。 他站在正始帝身前,语气急促地将收到的消息告知陛下。 正始帝听完后神色不变,平静地说道:“这不是早有预料的事情吗?” 柳存剑低声说道:“可是陛下,这些……” 正始帝抬手止住了柳存剑的话头,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一代焦氏的宗子虽然是个蠢物,但是他的长子却是不错。而谯国桓氏,颍川林氏这些望族,一直不过是在期待一个机会。” 只是朝廷一直安稳,让他们望眼欲穿,却也找寻不到罢了。 但见正始帝将一份奏折丢到柳存剑怀里,淡淡说道:“自行看去,其他的事情,你知道该怎么处理。” 待柳存剑退下后,又有一个存在感极低的人悄然出现,沙哑着说话。 “齐王世子刚醒,太医诊断,底子受损,许会常年抱病。” 正始帝把玩着手里的虎符,沉默了半晌。 “既是夫子救他,便饶他一命罢。 “如此一来老齐王……也该能安分些。” 他的语气阴森至极,透着莫名的恐怖。 永宁二十七年,齐王闵妄动。永宁二十九年,齐王闵与康王联系过密。正始元年,齐王闵与二皇子私联,通财百万。 这位老齐王,一直雄心不死。 过了半晌,正始帝的声音又变得温和平常,“夫子的情况如何?” “莫家上下很是安分,徐氏闭门不出。” 帝王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摆了摆手,让人下去。 迎着冰凉的月色,正始帝看向窗外寒冷的雪色,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快要开春了。” 刘昊默然守着,没有说话。 此时正是寒冬腊月,要说开春,却还是有些时候呢。 在这种异常诡异的气氛里,到底快迎来除夕。太后的寿辰就在除夕前几日,因着是整寿,办得很是盛大,三品官以上也都列席入座。 莫惊春在席上看到了公冶留铭。 他的脸色苍白,已是养了半月,人将将能起身,听说是他坚持要来宫中,老齐王熬不过他,还是应了。 莫惊春看了半晌,默默低头吃菜。 只是他不去理旁人,却有人主动上门来。 公冶留铭被侍从搀扶着走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给莫惊春行了个礼。莫惊春看着他颤巍巍的动作忙上前将人扶住,“世子!” 公冶留铭苦笑着说道:“若不是宗正卿出手,我怕是当天就去了。”或许是因为他经此一事,公冶留铭之前脸上的浮躁去了许多,整个人显得很是安静内敛。 莫惊春:“臣只是竭力而为。” 他不敢自认有恩。 如果他早些过去,或许能更快一步救下公冶留铭,可是莫惊春带着桃娘,就肯定不能带着孩子去冒险。 公冶留铭淡笑着说道:“宗正卿这话却是过于刻薄自身,你本也可以不出手。”他这话,却是诚心实意。 莫惊春敛眉,眼下齐王世子给他的感觉,却是比之前好了一些。 等齐王世子被人搀了回去,莫惊春才觉得周身的目光少了一些。他跪坐在席面上不说话,却有另一位走了过来。 莫惊春霍然起身,欠身说道:“许阁老。” 许伯衡笑着说道:“子卿,你这反应可是不慢。”这突然起身,倒是把主动走过来的他惊了一惊。 莫惊春抿唇轻笑,陪着许伯衡吃了几杯。 许伯衡倒是真的无事,只是看到还有旁的蠢蠢欲动,过来给莫惊春解围罢了。这席面本来各自安坐,但有几位王爷起身去敬酒,一来二去,上头正始帝也没有说什么,底下诸位便也肆意了些。 莫惊春:“多谢许阁老。” 许伯衡摇头笑道:“齐王的事情,子卿如是无意,可莫要牵扯太深。”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此事只是赶巧。” 最近世家和宗室的摩擦甚多,只是因着皇帝和寿宴的事情才强行压着,殊不知翻过了年,不知又是什么景象。 莫惊春是半点都不愿意掺和进去这些事情。 许伯衡抿了一口清酒,淡淡说道:“人心浮动,还有得闹。” 莫惊春听着许伯衡的话,一瞬间想起任务七。 任务七提及的舞弊,就在来年二月。 而莫惊春已经在最近一月,将所有的考官都摸查了一遍,最终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妥。这考官,有几个是世家出身,但也有几个是从科举一步步爬起来的老臣。正始帝想得非常周到,并未留下隐患。 最近这些时日,也没听说过学子和考官接触的消息。 莫惊春若有所思,他已经被任务坑过几次,有时候不是任务完成不了,而是正始帝想要借力打力,反倒是放任自流。 这一回……难不成也是如此? 陛下已经知道他身上有这桩事情,若是将任务告知帝王,或许…… 莫惊春捉着酒杯出神。 他已经吃了好几杯,虽然只是普通清酒,但碍于甚少吃酒,眉角淡淡飞着红色。灯火通明的殿内,隐隐约约有着乐章奏响,摇曳的烛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出了几分柔色。莫惊春捏着酒杯的手指发白,指甲尖透着少许粉。 正如他现在嫣红的脖颈。 酒水吃下,就容易发热,酒气往外冒,蒸得面色发红。 许伯衡正和莫惊春说着话,突然见他脸色微变,捂着小腹怔怔站在原地,耳根烧红得很。 “身体不适?”许伯衡轻声问道。 莫惊春忍下一声呜咽,勉力说道:“可能是,阁老容我暂退。” 他将酒杯放到一旁,急匆匆地出了出门。 许伯衡只以为他要去恭房,略有担忧地看了几眼,然后为莫惊春遮掩一二。 那头,莫惊春急忙出了温暖殿内,外面的冰凉总算盖住莫惊春这一身燥热。他方才在殿内莫名其妙地掀起浑身的躁意,就像是突然有把火从小腹烧了起来,整个人坐立难安。如果只是这样便罢了,他还徒然升起了饥饿难耐的感觉。 莫惊春的嘴巴不断分泌着唾液,就像是渴求着什么,但是放眼望去,整个殿内的食物都引不起莫惊春的兴趣,就连刚才还觉得醇香的酒水眼下都显得干巴巴。 为了不在殿内出丑,莫惊春才连忙出来。 只是殿外的寒冷也只是暂时将莫惊春身上的热意盖下,却仍旧有烦躁的怪异感。他跌跌撞撞地沿着宫道走,却又不敢走得太过深入,毕竟这还是在皇宫内,要是一个不慎撞见了什么人,那便实在难堪。 莫惊春闯入一处寂静的偏殿,蜷缩在窗下窝成一团。 他的呼吸都异常炽热,牙齿满是忍耐的颤抖。 莫惊春拼命咽下呜咽,抓着饥饿的腹部闭了闭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yin纹认了主后,每隔三月,都要饱腹一次】 莫惊春:“……” 他的耳边回响着“饱腹”这个词,不由得更显痛苦。 这怎么想,都不可能会是正常的东西。 莫惊春颤抖着咬住指骨,生生忍下又一次饥渴的冲击。 本该寂静的宫殿,不知为何蓦然响起了低低的笑声。女子的媚笑,男子的轻语,纠缠的两人滚进了同一处偏殿。 莫惊春听着外面的骚动,挣扎着捂住嘴。 有些浑噩的脑子在舌尖剧痛后,勉强找回神智,听出外面那两人,一个许是宫里的宫人,另一个……合该是某个入宫的王爷。 这宫内的宫人不算多,毕竟宫内拢共也没几个主子。 正始帝身边伺候的宫人除了內侍外,就只有库房还有膳食两处有宫女。太后那处倒是多是女官,但是主子也就那么几个,还都是身边早就跟了宫人的。除了每殿配给的宫人外,整个宫内的宫人数量比前朝要少了不少。 內侍已经是没了盼头,只能在皇宫内生活,而宫女却是在年满二十五后可以出宫。 正始帝不好美色,宫女压根没有留下来的可能,有些心思灵活的另寻他法,也是正常。只是附近无人的宫殿这么多,怎么偏偏就选了这里? 莫惊春抿紧了唇,嘴角有着点点红丝。 外面各种声响,他都生生将手掌掐出了红。 精怪似乎在耳边说了什么,但是莫惊春听不太清,他现在全部的理智一直都用于压制自己,不然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冲出去做些什么。他有种感觉,如果他彻底失控,怕是会……不顾一切去寻找公冶启。 既然这yin纹可以认主,那唯一能让他满足饱腹的人,也只有陛下。 莫惊春的眼角红得发痛,感觉到难以忍受的折磨。他的身体难受得要命,却无法纾解。 在间或的调笑声里,外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那像是巡逻,又像是在搜查着什么。外面的男女吓得立刻爬了起来,抱着零散的衣服就要往里面躲。 莫惊春悄然一滚,将自己藏在更深处。 那两人的脚步过于杂乱,一下子引起了外面侍卫的注意。 “谁?!” 莫惊春听着那喊声勉力睁开了眼,真是要命,这两人被发现也就算了,那些侍卫怕是会发觉他现在这般荒唐的模样。 他慢慢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就着外面昏暗的月光看清屋内的动静,指尖微弹,一下子将碎银砸在男人的膝盖上,让他猛地摔下去。他的手里本来还抓着女人的胳膊,也连带着将她拽了下去。 这乒乓乱响起的动静,饶是让外面的侍卫确定了方向,如狼似虎地扑了进来。 莫惊春就趁着他们进来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扑出窗外,连滚到墙角,再悄然跃了起来,沿着昏暗的宫墙往外走。 他的体力在无尽的饥渴里逐渐消耗,勉强提起一口气离开混乱之地,却已经不知道自己闯进哪里。 毕竟莫惊春最是熟悉的地方只有东宫,长乐宫,还有御书房。 今日设宴的正殿却也是不太熟稔。 莫惊春的脸色越来越潮红,不知走到了何处,恍惚间看着地上落满白雪的地上,一个没忍住便扑了进去,将如同火炉的身体埋进雪地,像是要用这无尽寒意来熄灭火种。 莫惊春猛地弓起身,另一种古怪的感觉窜了起来。 他的鼻子,他的身体,他的舌头都变得异常敏感,像是闻到了某种熟悉莫名,让人垂涎三尺的香甜味道。 好饿呀! 莫惊春从雪地里起身,蓦然看向正在园口的一行人。 正始帝就站在那。 公冶启目瞪口呆地看着正在雪地里打滚的莫惊春。 如此古怪神情出现在他身上,实在意外,可是帝王确实想不到,他会在这寂静的宫内,蓦然看到如此鲜活的一幕。 他从未看过如此恣意自由的夫子,像是全心全意地享受着某种安抚。 仿佛连一分一寸都透着无比肆意。 倏地,莫惊春从雪中抬头,吸吸鼻子的模样像是小狗在拱来拱去,而后鲜活明亮的眼睛一下子盯住了公冶启。 他在那一瞬间觉察到了极其难得的,被人捕食的错觉。 莫惊春在狩猎他。 夫子灵巧地从雪地里站起身来,两只手古怪地纠缠在身后,像是克制,又像是暴躁的饥渴,黑亮的眼里时不时闪过欲求。 “陛下……” 莫惊春极其艰难地说话,感觉到了无比疯狂的饿意。 他没有发觉,他看着公冶启的眼睛充满着极度的渴望。 异常直白的情感从莫惊春那双眸子里流露出来,就像是要撕开公冶启的衣裳,活将他吞下一般。 公冶启本该感到暴怒,那是另一种被侵扰的恶意,可是他非但不生气,更是一甩袖将所有人都赶走,自己一人踏进了园中。 公冶启:“夫子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莫惊春挣扎在热火间,能跌跌撞撞避开侍卫的巡逻已经是勉强,哪里还会去关注自己究竟跑到哪里? 公冶启踏入其中,踩着皑皑白雪朝着莫惊春走去。 “这里是东宫。” 而莫惊春所站的地方,正是劝学殿后殿的园子。 莫惊春喉咙低低嘶吼了一声,猛地往后倒退,含含糊糊地说道:“不,陛下,别过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挣扎里挤出来的字句,就连他自己也舍不得这番话,乃是用着极大的毅力才迫使自己说了出来。 公冶启淡笑道:“夫子真的想要寡人离开吗?” 他站在原处,迎着对面贪婪的眼神。 莫惊春盯着公冶启的视线是前所未有的直白通透,像是一腔心火都被挖了出来,光明磊落到帝王的心都在发烫。 帝王当然看得出来莫惊春的状况不对,这让他想起那张扬鲜活的纹路,或许与那有关。他既担忧夫子的情况,却又不舍这一刻夫子的变化。 可…… 公冶启迈步,一步步靠近莫惊春,在还未碰到他的时候,莫惊春像是再也忍受不住,轻巧地跃了过来,一下子扑在公冶启的身上。 他双手抱住公冶启的肩膀,一低头,就咬住帝王的唇。 像是贪恋水源一般吮吸着里面的津液。 交换的津液总算在一瞬间唤起莫惊春的意识,只是在下一瞬公冶启拂过背脊的大手安抚下,那意识又懒洋洋地蜷缩了回去。 正如同他下月复的位置,那正在恣意舒展的娇嫩纹路,像是一片片即将绽放的花瓣。 公冶启钳着莫惊春的下颚,反客为主,狠狠地咬了下去。 莫惊春也一口咬破公冶启的舌尖,热血涌出,血水融在津液里,被彼此吞下腹中,连舔舐都带着血腥之气。 活像是要吃了他。 公冶启睁着一双黑眸,眼底暗流涌动,越是疯狂。 若是夫子真能吃了他,倒也是痛快。 第四十四章 莫惊春有种莫名的快意。 他骑在上方, 舔着嘴角的猩红血色,总算有种满足的感觉。他俯下去看着身下人,定定地看着公冶启, 好半晌, 又慢吞吞趴俯下来,贴着突突直跳的心口。 他吃饱了。 甚至有点想快乐地打饱嗝。 莫惊春嘟哝:“冷。” 发烫的皮肤逐渐冰冷下来,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落雪的寒意。 他们的头发纠缠在一处。 白的雪, 黑的发,刺目的血红。 正是一片好颜色。 公冶启抚摸着他的背脊,手指勾缠着莫惊春的墨发, “那进去。” “不。” 莫惊春干脆地赖在公冶启的身上不起来。 他仍然受那yin纹的影响, 带着从未有过的坦荡和从容。他蹭了蹭公冶启的胸膛,懒洋洋地往下滑, 一下子抓住那活,清朗的嗓音变得软绵暧昧, “还要。” 公冶启捉着莫惊春的腰, 一下子将他提了起来, 而后腰腹一使劲也顺势坐起身来,将莫惊春抱在怀里, “等你清醒后, 你会后悔的。” 莫惊春的手被抓了回来, 缩在了公冶启身前。 “他瞻前顾后, 忒是事多。”莫惊春俨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软在男人肩膀上,即便腿肚上各种浊液斑驳交错, 各种痕迹一层层叠了上去, 又一层层亮着湿意, 也半点都不肯退让,“不然不会忍到这般地步,都不来找你。” 公冶启握着莫惊春的肩膀,将墨发捋到身后去,“他不就是你?” 莫惊春低低笑出声,“那又如何?发疯时的陛下,与清醒时的陛下,您会认为是一人吗?”他的两腿交缠在公冶启的腰身上,轻轻蹭动了两下。 “你觉得呢?”公冶启反手捉住莫惊春的脚踝,直勾勾地看着他。 莫惊春眼神如丝,魅惑得不像往常,却又透着直白的懵懂。 “自然是你。”他痴迷地盯着公冶启的脸,又吃吃笑了起来。低下头去,叼住公冶启一缕头发,黏黏糊糊地说道:“对付我,你要更狠一些。” 莫惊春从善如流,立刻变作“我”。 公冶启将还算干净的大氅扯了过来,将莫惊春整个包裹在其中。 “先前不是还嫌弃我逼迫太甚?” 莫惊春歪着脑袋,眉眼透着茫然的白,分明是个蛊惑人的妖物,却硬生出无端的委屈。 “我嫌弃你……”他的声音拖得长而软绵,透着几分古怪的韵味,“当然因为,我害怕呀!” 他说得生趣又别致,甚至还自己笑起来。 “我同你说,莫子卿这般人,平生最是害怕出格事,不是因为他性情如此,而是因为……”莫惊春趴在公冶启的肩头哼唧笑着,“他的本性,一旦揭露到极致,却也是个锋芒毕露,宁折不弯的。” 我知。 公冶启甚少有这么平和,大抵是因为很难逼出莫惊春的心里话,他行事偏激间又带着少许慎重,除了压不住疯性的时候,倒是往往留有余地。 不然帝王手段尽出,以莫惊春的性格,不是被折腾得日渐消瘦,便是玉石俱焚,一并碎了个干净。 公冶启的大手摸过莫惊春的额头,那里有胡乱时留下的米青斑,他们被包裹在大氅内的身体,留有更多更过分的痕迹。 他说,他知。 莫惊春身上的衣物没了精光,倒是一双袴袜还在腿上,已经褪到了脚踝,正发着湿意。公冶启的大手抱住莫惊春的膝盖,大氅将他团团抱住,唯独露出一双穿着袴袜的脚,嫌弃潮湿发冷,脚的主人两下一蹭,就将袴袜蹬到底下,露出一双白皙到淡红的脚,偏是上面蜿蜒趴着亮湿的痕迹。 被公冶启一并带到了殿中去。 莫惊春在挨到寝床时就打了个滚,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公冶启取了热水,给他擦洗那些痕迹。 在大手摸到后脖颈时,莫惊春咕哝了几句,像极了喜欢这样的爱抚。公冶启一顿,指尖便来回安抚着那里,一下,两下,莫惊春忽而爬起来,一下子扑进公冶启的怀里,咬着胸前的肉说道:“你撩拨我。” 天见可怜,公冶启这回可半点都没有。 公冶启手指在莫惊春的墨发里穿插,顺着摸到了发尾,“你撩拨我的次数,何尝少了?” 莫惊春咕哝咬着肉不放松,留下个鲜明的痕迹后,方才松开牙软在床榻上,一双黑眸紧紧地看着公冶启,“不多问我些问题吗?” 他慵懒地舒展着身体。 “现在问我的话,有问必答。” 公冶启将脏污的帕子丢到一旁,翻身上床将莫惊春按到怀里,淡淡说道:“不必,明日醒来,我自会问你。” 莫惊春懒洋洋地歪过脑袋,抵在公冶启的下颚,“你们事情忒多。” 现在,这里头也有公冶启。 摸着小腹的莫惊春想,这还要别的答案吗? 这yin纹都认主认得这么高兴,难道以为是任何人都能如此吗? 如若是yin纹主人不喜欢的对象,即便被强占到深处去,那只会被yin纹彻底木窄干,甭说是认主,命都要舍了去。 莫惊春微蜷缩着身体,摸着吃饱了的小腹,餍足地闭上眼。 这yin纹便是这样阴险的物什,若是没有心悦之人,吃上百回,千回,也是饱腹不得。 可要是有了心悦之人,便会轻易动情,又动欲,即便是天上神仙,也生生要将其拉入污浊不堪的泥里来。 任其百转千回,都脱不得爱欲灼烧。 公冶启看着沉沉睡去的莫惊春,视线却停留在他眉角的绯红。 今日的莫惊春坦白得有些可怕,像是连柔软腹部都在他面前露出的傻兔,半点都不识得眼前是怎样的一头恶兽。 又或者他是知道,更是在故意诱哄。 若是平时的莫惊春,公冶启绝不会这般说。 可今夜的夫子……那就说不准。 然今日莫惊春的狂热,却足够让公冶启心头的兽暂时蛰伏到明日。 明日…… 他忍耐了数月,便是为了让莫惊春放松戒备,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主动入怀的时候,这无疑让公冶启已经不想再等! 公冶启将被褥盖到肩上,睁着一双浓墨黑眸,眼里,心底翻涌着多少诡谲的念想,一闭,就再看不见。 莫惊春这一觉睡得非常安逸。 虽然身体有点累,但更像是睡饱吃足的那种散漫舒适爬遍了他的全身,让莫惊春连眼皮都不想抬起。 今日还是休息,不必早起去上值。 莫惊春在迷迷糊糊意识到这点后,翻身又睡了过去。 他的手指拢在另一人精瘦的腰身上,无意识地抚摸了两下。那动作起初很是散漫随意,但是紧接着变得僵硬古怪,指尖又试探着抓挠了一会,绝望地辨认出那确实不是错觉,而是鲜明紧致的皮肤。 莫惊春霍然睁开眼,猛地坐……没坐起来。 他的胳膊搭在那人身上,同时,那人的胳膊也牢牢地拢住莫惊春的腰身,让他没来得及逃开。 年轻帝王似乎压根就没从睡梦中醒来,捉着肆意乱动的“抱枕”亲了亲又蹭了蹭,然后塞到怀里一把抱住,满意地再度睡去。 莫惊春整个人木在帝王怀里,迟缓的脑子开始拼命回忆昨夜发生的事情。 好半晌,掌心搭在小腹上,莫惊春额头抵住公冶启的胸膛,愣是呆木不动,半点都不想承认昨夜记忆里各种撩拨,戏弄,热情的人影是他。 他甚至还吃了那个……还笑嘻嘻地去亲吻那物,活似一个纯洁的亲吻。 可那压根就是世上最不纯洁的事情! 一直紧搂着不动的怀抱总算开始松动,公冶启像是清醒了些,手指下意识地摸到莫惊春光滑的背脊,顺着头发上下抚弄,“夫子。”他低低嘟哝了声,然后趴在莫惊春的肩膀上不动弹了。 莫惊春的身体起初僵硬了许久,在意识到年轻帝王或许真的在困顿睡去后,又慢慢变得柔软。 他还没怎么看过陛下如此困顿的模样。 细密的呼吸扑在莫惊春的脖颈,有点痒,但也很安静。 莫惊春躺在那里,突然有一瞬找不到自己要脱离的理由。他被皇帝抱着,完美得好像两半互相契合的圆,舒适到让他在意识到的那一刻手指都是酥麻,旋即从心里泛起一丝绝望的苦涩。 即便莫惊春万般抗拒,可是不可否认有一瞬,他似乎沦陷了一脚。 他低头看着自己踩进去的那一脚,却只感觉沉重到再抬不起来,被无尽的疲倦拥抱。 莫惊春腰间一痛,两只大手一捉,将他抬起又挪到身上,彼此微微翘起的地方打了个招呼。但莫惊春一个没稳住,鼻子猛地磕到坚硬的胸膛,酸痛的感觉胀得莫惊春一瞬间红了眼。 一只大手拦住他的动作,轻柔地抬起莫惊春的鼻子,“这么红,”一会,公冶启又低低笑道,“圆圆翘翘的,没扁。” 莫惊春:“……” 有着莫名跟孩子一般被哄的错觉。 他从公冶启的掌心挣开,停了半晌,大片的红色从墨发里的耳朵开始蔓延,逐渐爬满莫惊春的背脊。 年轻帝王不醒还好,一醒,莫惊春又立刻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 昨夜莫惊春过分贪婪又主动,活生生显露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他。 可是他也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因为正如昨夜的公冶启所问,那个莫惊春,难道不也是他吗? 即便是备受控制,可被挖出来的,却也是莫惊春。 只不过是某一面从未被解开束缚的他。 公冶启:“我原以为醒来,夫子就会抽身无情。”他低低笑着,胸膛相贴的两人甚至能够透过胸骨便听到那起伏的笑意。 莫惊春:“……” 从前的事情,莫惊春可以说是帝王强迫他,可是昨夜的事情,分明是莫惊春强迫了公冶启……虽然被强迫的那人看不出半点心不甘情不愿,甚至非常主动地帮他木窄出米青水,但这也无法掩盖其根本的问题。 莫惊春闷闷地说道:“您昨夜可以用以下犯上的罪名来杀了臣。” 若是昨夜公冶启直接发作了他,就也不用到现在来苦恼。 他现在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公冶启爽朗大笑,抱着莫惊春又翻了个身,手撑在他的脸颊旁,一双浓黑眸子紧盯着身下的夫子,“我谋求的不是一朝一日,是长长久久。若是夫子担心,我们也可以慢慢来。” 他的声音轻快得无比,又靠在莫惊春的肩头,沉得要命,又委屈地说道,“不然昨夜我又出力又费心,醒来,夫子还要推拒我,再不看我吗?”他说得可怜极了,仿佛昨夜的狂热全都都是莫惊春一人掀起的狂潮,而他,只是一个无辜受累的倒霉虫。 莫惊春的心头狂跳,他知道公冶启拿住了他的命脉。 他昨晚一时糊涂做下的事情,便成了他的罪证。 仿若他也是个可怕的共犯。 除却昨夜他主动犯下的错事,莫惊春最受不住年轻帝王用这样的声线来哀求他。 分明是头贪婪的怪物,却披着伏低做小的表皮缩在他身边挨挨蹭蹭,用着明亮无辜的眼神望着他,就像是在等着他答应后,再猛地一口吞下。 仿佛看到了那无尽窒息的未来,莫惊春挣扎着说道:“陛下……” 他不想……也不愿…… 公冶启温暖的大手一下子盖住莫惊春的眼,像是也盖住了那片窒息黑暗的景象,轻轻地、低低地哄骗道:“夫子,就一回,您就应了我吧。从未开始,怎知不行?未来,天下,还有你,夫子不信我能做到万全吗?” 莫惊春沉默良久。 “……您的万全,不会,也不该有我。” 一片黑暗中,唯独只有公冶启的声音。 “子卿,”公冶启叼住他的耳垂,含糊着说道,“莫怕……” 他捉着莫惊春的手指按在自己心口,那狂乱胡跳的力道像是那颗心要蹦出来,与莫惊春抵死相融。 这宛如在下一刻就要冲出胸口的狂躁,半点都不肯停歇。 年轻帝王的心口,炽热疯狂得可怕。 莫惊春的胸腔发出一声长长的抽噎,然后猛地断了尾音,猛地憋在喉咙,像是死亡来临前的最后一口气。 手指缠绵在一处。 “一直如此。”公冶启张开的眼底,满是偏执发狂的欢愉。 像是过去一辈子那么长久,又像是只有一瞬间那么短暂,莫惊春溃不成军,“……如果,只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公冶启就猛地吻了下去。 … 时至清辰,即便莫惊春有少许软和,但也不得不离开皇城。毕竟一夜不归总不是什么好事,而眼下这仍是莫惊春最担忧的事情,公冶启自然不会拦着他。 正始帝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虽然不是那么明显,却也足以表露他的好心情。这对年轻帝王而言,已经是极大的反应。 刘昊的眼睛贼利,今晨在送莫惊春离开的时候,一下子就看得出来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 正始帝立在殿前,背在身后的手忍不住摩挲着起来,像是还在回念昨夜的事情。 要再想看到那直白坦然的夫子,怕是难了,可也偏是昨夜主动的夫子,才让得莫惊春不得不割城让地,狼狈后退。 正因为莫惊春是那等品性高洁的人,从前他既拿了强迫的话去指责帝王,如今自己再做出相同的事情,便无法忽视其中的蕴意。 即便清晨那试探般的应允,是公冶启半是强硬半是委屈地讨来的,可实际上帝王在心里早就喜悦异常,若非强忍,怕是要在送别的时候笑出声来。 好悬是忍住,不然夫子怕是要气急败坏。 虽然莫惊春只是应了试试,可是公冶启想来深谙得寸进尺之道,更是欲壑难填。 他怎可能让事态中止在“试试”一途? 便是不成,他也要强掰成“成”。 正始帝屈指抵住额头,慵懒地说道:“之前吩咐在莫府的人手再翻一番,回禀从每日一次变作每日两次。夫子出行,面上除了卫壹,私下必定还要再跟着人,莫要再出现齐王世子的事情!” 许是心情不错,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语气阴狠,可脸上犹带着的笑意,倒是让威胁的意味少了几分。 正始帝也意识到了。 他略略调整了一二,发觉还是忍不住眉梢的喜意,索性不去理会。 刘昊站在边上憋笑。 半晌,听得帝王阴测测的话:“偷笑也便罢了,笑出声是等着寡人弄死你吗?” 刘昊立刻抿紧嘴巴,生怕再有一星半点的声音偷溜出去。 正始帝在长乐宫换过衣物,又吃了点朝食,这才去了太后宫中。 彼时太后正抱着小皇子在说话,见了皇帝到来,也没再和以前一样让小皇子退下。毕竟皇帝已经给小皇子取了姓名,至少皇室玉牒上已经有了他的名讳,不会再跟之前一般毫无存在感。 正始帝淡淡看了眼小皇子,并不在意。 太后留意到正始帝看小皇子的眼神,就跟他看花,看草,看宫人一般毫无波澜,她心下微涩,但也知道皇帝的脾气,也不做强求。略坐坐,让两人不至于面生后,才让人带着小皇子出去顽。 太后略往后坐了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无奈笑道:“昨儿是发生了什么大好事?瞧你现在的模样,都没半点正形。” 正始帝摸了摸脸,“儿子不正是为了母后的诞辰高兴?” 太后毫不犹豫地轻踹了他一脚,嗔怒地说道:“哀家是不知道你?”连眉梢都快飞出去的喜意,如果是为了他这个母后,怎么从前每年不如此呢? 正始帝笑眯眯地说道:“也可能是做了甚坏事,儿子心中愉悦。” 太后笑骂了他几句,不过想起来这些时日皇帝在朝堂上搅得浑水,那可真是搅弄得风生水起,轻易就挑动了朝廷最是戒备的两端。 太后淡笑着说道:“老齐王昨儿来寻哀家,说是想讨了老太医去。” 各处王爷随侍的太医,多是出自太医院。 因着公冶皇室的血脉似乎总是疾病缠身,这代代累积下来,皇室搜罗了天下绝大部分的名医。天下医者,多出于皇室的培养。 佼佼者,多入太医院。 而老太医那几个,便是太医院最是顶尖的医手。 “齐王开口就想讨了老太医去,倒是觉得自己面子够大。”正始帝淡淡说道,“也不看看他有没有那个命。” 太后看着皇帝开口流露的阴鸷,也忍不住心悸。老齐王确实心怀不轨,但是齐王世子公冶留铭对皇帝,却是真的毫无戒心。 正始帝似乎是觉察出了太后的观察,扬眉笑着说道:“母后是觉得儿子手段阴狠毒辣?” 太后:“哀家倒是觉得,你饶了他一命,倒是有些出奇。” 正始帝的手指摩挲着唇间,不知想起了什么,眉眼微弯,一下子化去锋锐的寒意,如春风化血,“活着便活罢,左不过动手的也不是我。” 就当做是给那人行善积德。 如今这目的,却也是达到了。 “听说齐王老当益壮,府上还纳了不少侍妾。”太后意有所指地看向皇帝。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除非他戴了绿帽,否则,他一个都生不出。” 端看宗正寺记载的种种卷宗,也足以看得出各地王府的隐秘脉络。如齐王今年已经是日暮的年岁,可他府上还有着不少莺莺燕燕,就连公冶留铭这二十出头的年纪,也环绕着不少侍妾,其实足以看得出来齐王的扼腕。 齐王壮志未酬,可惜却养出了一个娇宠的儿子。 如若为了他要的目的,除了招兵买马外,却还得要合格的继承人。可公冶留铭无论怎么看也算不得聪慧,他倒不是不疼宠嫡子,而是为了长久未来在做打算。可惜的是这些年无论他怎么努力,或许命中只得一子一女,就再也无法有别的可能。 太后用手帕稍稍按了按嘴角,“午后,哀家要召见诸世家权贵的女眷。” 正始帝挑眉,“那便,劳烦母后了。” 宫中两位天家母子正说着朝野的事情,宫外,送行的马车已经将莫惊春送了回去。 许是因为莫惊春从前品性实在太好,即便这几年偶尔有外宿的事情,可只要有合当的理由,家中倒也无人怀疑他去外面胡闹。 莫惊春到回了家,才多少感觉到身上难受,就让人准备了热水。 直到热水没过了身躯,莫惊春才觉察出身上细细密密的刺痛,从背脊,再到膝盖,还有手掌处,像是都有小小的擦伤。 他蓦然闪过几个暗昧的画面。 他被抵在树上……跪坐在上头……强撑着支着地面,掌侧摩擦着地面,在浑然忘我的时候,莫惊春半点都没感觉到疼痛。 昨夜的失控让莫惊春实在是着恼。 他不仅为此疯狂了一夜,更是做出了从前他最是不喜的行为。 恼的是,即便他知道年轻帝王再是欣喜不过,可他却硬是因为过不去自己那一关而痛失一城,几乎在公冶启的穷追猛打下溃不成军。 yin纹带来的那种直白和冲动还在影响着他。 莫惊春现在的手指还在莫名发烫。 许是因为在离别时,天子的喜悦实在过分明显,即便是在莫惊春换衣时,仍然要伸手跟他勾勾缠缠,直到离开前还捏着他的手指不肯撒开。 那掐的是莫惊春的指尖吗? 那分明是要掐着他的心。 他就跟猪油懵了心一样,如今想来有种踩在软绵花上的空虚感,总觉得一着不慎就会摔落下去,那种幽怖的感觉挥之不去。 莫惊春沉默地坐在水里,想了许久,都思索不清楚他那一刻,怎么就……答应了呢? 就好像那一瞬,混沌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只看得进去公冶启的那双眼。 像是也被那种疯狂裹挟了一般。 莫惊春哀叹一声,整个人浸在水里,好像这样就能将那些鼓噪的外意全部都排在外头,半点都不肯进来。 直到辰时,莫惊春才匆匆出现。 他一身湿意,倒是让徐素梅忍不住笑起。 其实往日莫惊春和徐素梅是甚少凑到一处吃食,毕竟身份有别,再有上头的长辈都不在了,再在一处也显得奇怪了些。不过每年临近除夕这几日,莫家倒是有着老时的规矩,早晚都要坐在一处吃食,说是团团美美。 这是从前老夫人坚持的事情,徐素梅倒也是坚持下来。 莫府上人口少,加上出生没多久的小姑娘,现在也就五人,便也没顾忌男女有别,都坐在一桌吃饭。 桃娘有些纳闷,看来看去,眼底透着迷茫。 徐素梅似乎是知道她在困惑什么,笑着说道:“何夫子是不是教导你,男女七岁不同席,在外头起居坐卧,也要男女各自分开,对吗?” 桃娘点了点小脑袋。 徐素梅:“这是外头的规矩,也确实这么遵守。不过咱家有着咱家的规矩,对内,和对外,是两套不同的准则。桃娘,学了规矩,是为了让你灵活去运用规矩,却不是让你从此以后,都只能被规矩束缚。” 再是如此,规矩也是人制定的。 若是被规矩所束缚,人也便成了傀儡。 桃娘若有所思,莫惊春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坐下来对徐素梅说道:“大嫂将她教导得很好。” 徐素梅淡笑着说道:“教导得再好又如何?是她自己本来性子就好,又特别孺慕你。你的举止言行,便也是她的老师。” 莫沅泽如今已有小大人的模样,严肃地说道:“食不言寝不语!” 桃娘默了一瞬,“但是兄长你也说话了!” 莫惊春和徐素梅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纷纷笑了起来。 本来今日莫惊春是准备带桃娘和莫沅泽外出耍弄,不料出了宫内的意外,身体略有不适,便挪到了明日。他便索性带着两小儿去武场顽,而他就躺在边上的躺椅看书,只是看那页数翻动的频率,怕也是看不多进去。 墨痕急匆匆地从外头走来,俯身在莫惊春耳边说道:“二郎,外头有位自称齐王世子的人来访。” 人已经请到书房去了。 莫惊春微愣,阖上书卷起身,让墨痕看好两小儿,这才往前院书房走。 待入了书房外,莫惊春就看到院子里站了七八个人,瞧着都是用来保护的人手。莫惊春刚进来,便得了他们异常嚣张的视线打量,如此张扬的举措,怨不得墨痕会略显着急。 其实这非常失礼。 毕竟这里是莫府,朝堂仅有的三位大将军,有两位都出自莫家。 齐王的行事作风如此,也勿怪坊间传闻认定是齐王世子故意杀了谯国桓氏的宗子。即便上头的人对真相或有自己的看法,但是这都抵不过民间对于传闻的热衷与最是朴素的看法。尽管莫惊春猜测,这一回齐王府怕是真的被误会了。 莫惊春身上并无携带利器,行走的速度也有些缓慢,再加上他一副文弱的模样,半点看不出来他武艺还算不错的痕迹,这些虎背熊腰的侍从才轻易让他进去。 屋内,公冶留铭正坐在一架轮椅上。 他神色苍白,此刻正穿着极厚重的披风,即便进了屋内也没有摘下,正仰头看着书房内挂着的画像。 原本的那一副画被莫惊春给卸了下来,换作一副在外面买的画。 公冶留铭转着轮椅转过身来,苦笑着说道:“先前出了那事,父王担忧我的安全,这才一直派人看着,让宗正卿见笑了。” 莫惊春欠身说道:“世子身体要紧,王爷担忧也是正常。” 公冶留铭见莫惊春的眼神落在他的轮椅上,便摸着轮椅扶手说道:“自己走也是可以,只是到底费劲,还是坐着省力些。” 莫惊春:“世子该在府内休息才是。” 公冶留铭摇头:“明日我们便要离开京城,再留在这里,不论是谯国桓氏还是旁的世家权贵,视线都会落在我们身上。”老齐王是觉得这京城危险,还不如早点赶回齐王府。 莫惊春微顿,“冰天雪地,又是在除夕前……” 这个时间,齐王要回去,实在是太过招眼。 公冶留铭无奈笑道:“所以,我若是不能在进来前来拜谒宗正卿的话,怕是经年都无机会。” 毕竟莫惊春是京内官,而公冶留铭是齐王世子,无诏不得出封地。 他撑着轮椅扶手,颤巍巍几步走到莫惊春身前行了一个大礼。莫惊春忙扶住公冶留铭的胳膊,无奈地说道:“您这都站不稳了,还要强行出来,怨不得还要坐着轮椅。”其实公冶留铭醒来也就没几日,不但强撑着出席了寿宴,如今还来莫府,身上的伤势怕是都还没愈合。 果然,在莫惊春扶着公冶留铭坐下时,他腰腹的衣服已经透出了少许红色。 莫惊春叹息,召来了外面守着的侍从给他家主子换药。倒是得了他们好几个瞪视,还以为是他弄出来的。 公冶留铭一下子按住其中一人的手,低声喝道:“莫要无礼!” 得了公冶留铭的训斥,冲进来的几人才收敛了些,给公冶留铭换过药后,书房内还有着淡淡的血腥味。 公冶留铭呵斥他们滚出去,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一些。他抓着扶手的手青筋暴起,好半会,才像是忍住了剧痛一般,缓缓说道:“宗正卿可能以为,我是在做戏。但,我其实非常感激宗正卿的援手。父王与我说过,那日的事情实在是凑巧,他也曾怀疑过宗正卿,可我虽然愚笨,却也分得清楚谁是善意。” 他的脸色很是难看,宛如自言自语,“我确实太过蠢笨,到了现在的地步,我都看不分明这件事为何会冲着我而来……”接连有着谯国桓氏宗子和他出事的事情,他会有如此畏惧,也是正常。 其实公冶留铭不一定是多感激莫惊春,但他是在入京以来,除开父王之外最是纯粹善意的人,便是连皇帝堂兄和对他和蔼的太后都在此刻显得诡谲,而癫狂的父王却更是他要逃开的对象。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此事要针对的其实不是世子,而是齐王。”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声音更低,和刚才一样,低到外头的人听不清楚。 “谯国桓氏是闻名世家,您又是陛下要护着的人,如果您出事了,王爷,陛下,会如何以为呢?” 公冶留铭的脸色微变,“会以为是谯国桓氏动手。” 莫惊春看着公冶留铭,淡淡说道:“您这不是很清楚,对您动手的人,并非谯国桓氏嘛。” 公冶留铭沉默了半晌,嗤笑了声,“谯国桓氏那群人要的是光明正大,不会在这种时候对我出手。”而且因着他出事的事情,老齐王几乎发了疯,让谯国桓氏损失惨重,再加上正始帝的默许,眼下世家的愤怒已经被逐渐挑起。 莫惊春:“您应该思虑的是,如果陛下被挑动得针对世家……对谁最有利?” 是谁,最乐见于天下大乱呢? 公冶留铭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一下子滑向齐王……不,不会是父王……就算父王真的有那样的心思,但他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而且父王的愤怒也不是作假……不是父王……那会是谁? 齐王世子的脸色虽然越来越难看,但是他原本萎靡的精神头却变得好了起来。 他郑重地说道:“谢过宗正卿指点。” 公冶留铭这一次上门,还带了不少礼物过来。这一次他是认真备过,不再像之前那样胡闹,莫惊春便也留下那些不不太名贵的东西,其余的还是退还了回去。 公冶留铭晓得他的脾气了,见他收下部分,这才乐意。 待齐王世子离开后,莫惊春看着他们留下来的部分箱笼,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耶心情不好吗?” 桃娘从窗外冒出个小脑袋,莫沅泽在她后面冒出个大脑袋。 莫惊春哭笑不得,让他们两人进来。 “只是有些疲乏。”他坐在软塌上缓解腰部的酸软,“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抓去顽罢。” 莫惊春看着莫沅泽和桃娘走在箱笼旁,心里的叹息却是止不住。 方才他和齐王世子说的那么多话里,却唯独漏掉了一个可能。 陛下和齐王世子的关系看起来确实不错,但这也只是看起来,如果……莫惊春敛眉,那最有可能的人,合该是陛下。 不过,如果是陛下出手,那齐王世子必定活不下来。 这反倒是让莫惊春有几分猜疑。 公冶留铭回去时,正碰到老齐王回来。 他看着公冶留铭低低咳嗽的样子暴跳如雷,但又舍不得骂他,只能将他身边那一群人骂得狗血淋头。公冶留铭抓住老齐王的胳膊,无奈地说道:“父王,是我执意要出去散散心。不过出去一趟也是好的,我现在知道父王执意要离开的苦心,之前,是我偏执了。” 老齐王如今胡须头发皆是花白,唯独眼睛精光犹在。 “好了,莫要多思,快去歇息。”老齐王的眼神微动,装着严肃将公冶留铭压去歇息。 他背着手在正堂来回踱步。 “方才世子去了哪里?” “莫府。” 莫府? 老齐王的神色莫测。 尽管莫惊春确实救了世子一命,但要说齐王有多感激,却是没有。只除了在世子清醒的那日,他派人去莫府送礼外,就仿佛这件事从来都没发生过。 一则,在齐王眼底,一个官员救了世子本就是分内事;二来,莫惊春在他心里还是没撇去怀疑,毕竟实在是太巧。 不过世子对他上心,也便罢了。 左不过明日就要离开京城。 “谯国桓氏那边如何?”老齐王道。 “如今在京城的世家子弟都多少曾去拜访过,坊间传闻……多是认为谯国桓氏为了报复世子的杀人之举,方才出此下策。” 老齐王倒是没露出怒容。 即便这里面的传闻涉及到他,可也同时把怀疑的目光投向谯国桓氏。 恒氏,只会比他们更恼怒。 世家传世,是容不得一点声名玷污。 行凶杀人的举动虽然在民间看来是以牙还牙,可以武犯禁本就是最忌讳的事情。 老齐王眼神幽深地说道:“那群贼子,还是问不出消息吗?” 那些对齐王世子动手的家伙早就被老齐王捉住了,并且在皇帝的默许下,京兆府也一应不动,任由着齐王动作。 “王爷,只剩下两个活口了。但是据他们所说,雇佣他们的人每次出现都是蒙面,而且用的银子票据都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不过隐约听着口音,不像是京城的。” 这是唯一的一个突破口。 “确定吗?” “是,属下已经拷问过几次,那人原本的口音很是流畅,只是有一日险些摔倒时,他骂了一句土话。听着……像是南边那片的。” 老齐王看着跪在地上的侍从,手指背在身后转动了好几下扳指,最后发狠地说道:“都埋了罢。明日出城前,本王要谯国桓氏在京中三十七人,无一活口。” 既然有人要看戏,他就将这趟浑水,搅得更乱些! “……喏!” 翌日清晨,齐王一行人赶着最早离开京城,长驱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林御史的夫人车架停在了谯国桓氏入住的别院外,这是恒氏在京中自有的住处。只是奇怪的是,侍从前去敲门,却无门房应门。 这是非常失礼的事情。 林夫人觉得不对,微蹙眉头,半晌,让人直接闯进去。 却不想,大门刚刚打开,满是血腥扑面而来。 林夫人惊愕地看着庭内的尸体,忍不住发出惊叫声。 出了这般大事,即便君王已经封玺,却还是召集了朝中大臣入宫。莫惊春刚吃完朝食就接到消息,急匆匆地换过朝服赶往宫中。 事出紧急,正始帝只叫了三四品以上的大臣,里头有两位脸色铁青的官员。其中一个是恒氏族人,另一个是恒氏姻亲。而再看去,林御史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毕竟亲眼目睹惨剧的人据说是他夫人,现在都还没醒来。 正始帝的脸色发冷,“谯国桓氏三十七口人都被诛杀在府中,此事已经交给大理寺处置。仵作验尸的结果……薛青,你来说。” 薛青出列,撑着个死人脸面无表情,“都是一击毙命,凶手是两到三人,出手的习惯相同,却又微妙不同。该是一伙,各自配合。昨夜桓氏府外,没有任何人听到喊叫,说明要么下了迷药,要么他们动手极快,逐个击破。臣以为是后者,如今整个京城,除去皇室,莫府,诸位王爷,世家外,应当没有这样的能耐。” 薛青果然是个不怕死的,出口就将近日朝内的诸多纷争并入其中。 莫惊春:“……” 他倒是没想到莫家也在其中。 但是上次正始帝和那些暗卫潜入莫家时,却是无人发现。 皇家暗地里深藏的力量,无人得知。 薛青说完话后,有好几道视线停在莫惊春身上,但是很快又移了回去。莫家府上的家丁是两位将军亲自调教出来的,朝臣也有所耳闻。但是谯国桓氏这件事和莫府没半点关系,就算因着莫惊春救了齐王世子后略有嫌疑,却也排不上头牌。 实际上,众人心里都有一个答案。 而薛青,也确如他们所想的那般,毫不犹豫地说道:“臣认为,最有可能的,是齐王府的人。” 莫惊春看着薛青侃侃而谈,将收集到的证据一一罗列出来,再与刑部互相印证,倒是拼凑出了少许证据链条。 正始帝沉默半晌,缓缓说道:“齐王闵何在?” 京城监门将军面露苦涩,出列说道:“陛下,寅时五刻,齐王闵已经离京。” 殿内肃然。 正始帝连下一十三道斥令追回,齐王却是一概不回,直闯数道关卡回了封地。这赫然激起了世家的愤慨,更有无数言官斥责齐王的嚣张跋扈,连带着最近诸王在京,各种行为不端的事情也被言官一一上奏。 更有言官踢破有郡王在皇城与宫人行不轨之举,被言官的口水追着骂。 这些平日里享受习惯了的亲王郡王不知私底下对齐王如何破口大骂,气得怒不可遏。 他们也不是不晓得齐王世子被人套闷棍的恼怒,可哪有自己做得爽快,拍拍屁股就走人的事情啊? 他们现在可都还在皇城! 有了齐王跑路的先例后,现在他们这些王爷略一动弹,不仅有言官盯着看,就连监门将军守门郎那些都不敢放行,生怕再来一个齐王。 岂不可恼?! 得了此事,最后险之又险还是在除夕前一日停了事。 天大地大,都抵不过年关。 莫府因着今岁有家人去世,并没怎么张灯结彩,只是府内略略布置,也便罢了。不过徐素梅还是派了几回钱,让上下一起热闹。 不过莫广生的来信倒是赶着最后一日到了,信中除了一封给徐素梅外,还有另外一份是给莫沅泽的。他让门房将这两份都送往内府去,自己拆开看自己那封,看了半晌,莫惊春才叹息了一声。 春夏一直在打仗,到了秋日僵持了许久,入冬就各自退回去。莫广生他们也正是在退回大后方的时候,才接到了迟来大半年的家信,知道老夫人去世的消息。 这信上的字迹看起来是莫广生几次提笔都没写下去,又缓了一二日才动笔,显得有些不太连贯。 如果明年顺利的话,莫广生他们应当能够攻破异族,不过他也说是无法彻底消灭异族的存在,只能竭力将他们肥美的草原给争夺过来。 毕竟朝廷觊觎异族养马之所许久了。 异族为何能够在前些年一直压着他们打,除了他们常年生活在马背上外,也是因为他们有着得天独厚的养马场所。 莫惊春看到后面,莫广生的笔锋顺畅了些,怕也是恢复了平缓,不再那么起伏。 他默然想到,看来大郎还没看到之前送去新的家书,不然现在这信里就不会是在好奇他第二个孩子究竟是儿子还是女儿了。 莫惊春笑着将书信收起来,预备着等明日空闲,再来给他写回信。 除夕夜,莫惊春带着两小儿出去逛了一圈,京城坊市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热闹红火的色彩。外面的人实在是太多,莫惊春抱着桃娘走,卫壹则是举着莫沅泽坐在他的肩头上,眺望着远处的热闹。 这一次莫惊春还难得带了好几个家丁出来,就是避免被冲散后出了事端。 桃娘抱着莫惊春的脖子,咯咯笑道:“阿耶,外头好热闹。” 莫惊春拢着她的小身子,淡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脊,“要去吃小糖人吗?” 先前带她出来的时候,桃娘每次都爱吃小糖人。 这一回,桃娘却是摇了摇头,然后冲着莫惊春伸出小手,让他看见手里的帕子。里面像是包裹着什么东西,桃娘爱娇地说道:“是兄长给桃娘的奶香糕。” 莫惊春默,确实,莫沅泽也很喜欢吃这个。 莫沅泽似乎是听到他们在说话,大笑着叫住了他们,在莫惊春转头过来时,将一个软香糕点啪叽压在莫惊春的嘴巴上。 莫惊春无奈,闻着熟悉的味道,只能先张开嘴吞进去。软糯香浓的奶味在唇舌间绽开,连呼吸都好像是那个味道。 莫沅泽远远看到街道尽头有人在舞龙,忙说要去看。 这除夕,可真是热闹呵。 莫惊春难得挤了一回,在人山群海走得略显艰难。有人顺着人潮在走,有人逆着人潮在退,莫惊春一个踉跄,身后蓦然有一双大手扶住了他的腰,轻柔地泄去力气,“夫子?”气息炙热的吐息扑进敏感的耳朵,莫惊春蓦然打了个颤。 桃娘仰在莫惊春的肩膀上,眼底正倒映进一个俊美郎君。 他的脸庞俊美非常,凌冽的寒意栖息在他眉宇,像极了冬日里的雪。不,桃娘觉得,他比冬日里的雪还要可怕,只是看上一眼,就感觉眼睛刺痛刺痛,像是被什么割伤了一样。桃娘小身子下意识一个很小的哆嗦,一下子蜷进莫惊春的怀里。 似乎就在这么一瞬,冷面的俊美郎君才像是看到了桃娘一般,冰凉的视线擦过来,看着桃娘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死物。 “陛下?” 低低的一声,只是一瞬,那千钧雪悉数吞没在暗色里。 温暖的春光破冰而出,撕开了无尽冰凉的灰黑苍穹,公冶启眉眼微弯,淡笑着应下,“夫子,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可真是有缘。” 莫惊春抱着桃娘一转身,就看到一身绛紫长袍站在身后的公冶启。 年轻帝王甚少穿戴这般颜色的衣裳,莫惊春险些没辨认出来,可这一身衣裳却稍稍柔和了公冶启身上的锋芒,让他长身而立,站在这无尽喧闹的人潮中也不显半分奇怪。 莫惊春看着公冶启没脾气了。 “您出来,难道身边就只带了刘……昊吗?” 他忍下即将说出来的称谓,只带过名字。 刘昊站在帝王的身后笑着说道:“您这可是在埋汰小的呀,不过郎君既出门,自然是带了别的人。”只是都散落在这人潮中,有些辨认不出来。 莫惊春这才安心,不过就在说话间,卫壹已经扛着莫沅泽走了过来,在看清楚和莫惊春说话的人究竟是谁的时候,险些一个失手将人摔了下来。 莫沅泽双腿一夹,再是一个后仰翻下来,“卫壹,你吓死我了!” 卫壹忙弯下腰来,和小郎君说话。 莫惊春看了眼公冶启,无奈地说道:“您这是刚出来,还是……” 刘昊赶忙说道:“出来有些时候了,正想去画舫上坐坐,您也一起过来吧?也好让两位小主子歇歇脚,看看别样的景致。” 莫惊春看着桃娘微亮的眼,还有莫沅泽跃跃欲试的模样,到底没有拒绝。 画舫正停靠在岸边,像是在等待着客人,待他们逆着人流走过来的时候,守在岸边的几人一跃而起,莫惊春立刻看得出来他们全都是皇帝的人。 看来那画舫上,也大抵是如此。 莫惊春只是这么想了一想,便也默然上去。 到了画舫上,来回跑动正有人看着他们的行踪,莫惊春总算不用再时刻抱着桃娘。 即便是有习武,但是抱着的时间久了,他的胳膊还是酸痛不已。 正在他靠在甲板上缓缓揉捏着胳膊时,公冶启缓缓朝他走来,站到他身侧后,两手循着他胳膊上的穴道按压下去,虽然疼得莫惊春脸色大变,但是酸痛忍过后,那泛起来的舒适感又让他险些呻吟。 公冶启淡淡说道:“夫子倒是疼爱女儿。” 莫惊春微顿,“毕竟血脉相连。” 他慢慢地说着。 其实莫惊春一直不希望桃娘会和帝王碰面。 今日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莫惊春懒得去纠结了,但唯独皇帝这心思……让莫惊春有些害怕。 公冶启揉捏着莫惊春胳膊上的酸胀处,漫不经意地说道:“夫子在想什么?” 还未等莫惊春回答,他又道。 “前几日,夫子分明还同我说满心满眼只有我一个,却让我在宫中苦等得寂寞,压根就没来寻我。”公冶启说得好生委屈,连语气都透着可怜。但是他的眉梢,他的眼睛,他的脸上都渗着眉飞色舞的高兴。若只说是高兴,又太是笼统,太是简单,那分明是如狼似虎的野望,恨不得能将莫惊春给一口吞下去,“结果我巴巴出来,却看到夫子在哄孩子,笑得好不快乐,难道孤独寂寞的,只我一个吗?” 他说着,人也矮了下去,按捏的手指也滑了下去,一下子拢住莫惊春的腰。 莫惊春微顿,没有立刻躲开。 “……近来,事情有些多。” 公冶启只感觉狂热涌上心头,手指一下子掐进莫惊春瘦削的腰。夫子这下意识的解释,让他心头微燥,但这一次,却被莫惊春拦住了,而后矫健从公冶启的怀里溜走。 公冶启的眼神微深,下一刻,甲板上传来两小儿嬉笑的声音。 莫沅泽牵着桃娘小跑到他们面前,面上微红地说道:“小叔,我可以带着桃娘下去舱室里顽吗?” 莫惊春看向站在他们两人身后的刘昊和卫壹,刘昊笑着说道:“下头的舱屋开了窗,可以就近看到河面上的花灯。”从甲板望出去,河面上都是大家在放的花灯。其实等到正月十五时,那时候放的花灯才是铺天盖地,然现在这些三两飘过来的各色精致花灯,就足够照亮这河道,再让两小儿兴奋不已。 公冶启淡淡说道:“刘昊,叫上几个人跟着下去,护着他们。” 莫惊春便也说道:“注意安全便是。” 得了大人允许,莫沅泽高高兴兴地带着桃娘去了。 倒是桃娘,在临下去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阿耶身旁那位冷冰郎君望过来,登时吓得小跑了走。阿耶身边有那个人的时候,就算桃娘再想去阿耶的身边,却也是不敢凑过去。 她总觉得,那个人,似乎很排斥任何人靠近阿耶。 公冶启若有所思地敛眉,那孩子倒是敏锐。 莫惊春道:“莫要吓她。” 他也看到了帝王追寻的视线,不由得心头微跳。 公冶启淡笑着说道:“她既是夫子的孩子,自是有值得关注的意义。” 莫惊春眼神微动,正此时,停在身边的袖子被轻轻拽了一下,然后另外一只微凉的大手越了进来,在莫惊春的袖子里缠缠绵绵地纠住手指。 分明只是手指接触,可陛下却做得跟什么暧昧的事似的,指尖循着指腹上下摩擦,而后又插进指根揉搓,让莫惊春跟触电了般想要避开。 公冶启爱极了莫惊春这种端正禁欲的模样,越是收敛克制,一步步将这层皮扒下来,将所有的克制都踩得粉碎时,才越是溃散痛快。 莫惊春忍着古怪的瘙痒说道:“她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值当陛下关注。” 公冶启低低笑起来,他的笑声透着愉悦,更带着一丝戏谑。 “错了,”他呢喃着舔上莫惊春的耳朵,“她既然是你的种,便是她最大的作用。” “陛下!” 莫惊春到底逃开了去。 他的眼角飞着红,眼眸透着少许水光,“适可而止。”声音隐忍地说道。 莫惊春的身体内还有yin纹在,即便已经吃得饱腹,可是压根就受不得任何的撩拨。他一边要强忍着公冶启故意的动作,还要分神去听他说的话,实在是左右为难。而且尽管他之前确实是答应了公冶启,可是在他心里的那种应允,不可能一下子跳跃到现在这般状况。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红通的耳朵。 恶意从心里无尽的井口攀爬挣扎而出,他巴不得就在此时此刻,将莫惊春的衣物彻底撕开,将他整个人压在甲板上幕天席地,左不过正有潮涌花灯相伴,与天上无尽的星辰一般,也悉数化作了流逝的寒意。 只是公冶启到底没这么做。 呼啸而过的暴虐凶残也只不过是一瞬的念想,张牙舞爪的恶意被巨兽吞下,懒散地看着小小的猎物。相较于他来说,莫惊春还是显得瘦削了些,虽然年长他许多,可是公冶启却能够将他拢住,那种无比的满足感,多少安抚了略显暴躁的兽。 公冶启将莫惊春压在围栏上,偷了个香吻。 确实是香吻。 奶香糕的味道,他们很是熟悉。 公冶启舔了舔嘴角,吮到一点甜意。 忍不住又亲了下去。 莫惊春:“……要吻,那么多下吗?” 公冶启煞有其事地说道:“夫子都不肯让我碰你,连亲吻都不许吗?”他压在莫惊春的肩头,强势而粘人得紧。 他说完话,却没听到夫子回答。 帝王低头一看,莫惊春只低着头,露出一截白色的脖颈。但那白色不再是白了,而是渐渐变得粉,又红,像是一点点被染了色。 公冶启微怔,却在了然的下一瞬心头狂喜。 莫惊春没有抗拒。 即便公冶启孟浪的行为让他有些羞赧,但他确实没有退开。 相较于公冶启每次说完的誓言跟风一般半点可信度都没有,莫惊春却着实是个一言九鼎的人。 既然被哄了试试,那便,真的试试。 第四十五章 莫惊春逃也似的下去找两小儿。 桃娘正倚在刘昊的怀里看外面的花灯, 也不知道刘昊是怎么哄得了她的,毕竟桃娘的戒备心还很重。她的手里也拎着一只小小的花灯,看着璀璨剔透, 非常精美。走马花灯的光华正一点点映照在墙壁上, 倒出小小的影子。 桃娘见莫惊春下来,登时挣扎着小跑了出来,一下扑进莫惊春的怀里。 莫惊春将桃娘一把抱住, 对着身后看过来的刘昊点了点头,“多谢。” 刘昊笑了笑,朝着他们欠身, 而后施然然地上去。 越过莫惊春时, 他看到了莫惊春脖子和衣领间隙留下的红梅,他顿了顿, 还是低声说了一下,才快速离开。 莫惊春反射性地捂住脖子, 眼角的红色更甚。 陛下……实在是太过缠人。 莫惊春说了不许, 他倒是真的什么都没做, 只是黏黏糊糊地依靠在莫惊春的怀里,又在耳边厮磨缠绵, 难以脱身。 他最后跟落跑一般, 急匆匆离开时, 身后还可听到帝王朗声大笑。 莫惊春听着他笑意里清透的喜意, 一时间也不知作何感想。 得偿所愿, 就是那么高兴吗? 桃娘看着莫惊春额头的薄汗,垫着脚想要用帕子去擦拭, 却被阿耶温柔地捉住手, “多谢桃娘, 阿耶自己来。” 桃娘站在边上看着莫惊春的动作,耳边是莫沅泽和卫壹玩闹的声音,她小小声地说道:“阿耶,那个人,是不是很厉害?” 莫惊春拿着手帕的手微顿,摸了摸桃娘的鬓发,徐素梅亲自给她扎的发髻圆润可爱,像是两个小馒头倒扣在小脑袋上,可爱得很。 “桃娘为什么会这么说?” 莫惊春索性不起身,半蹲着与桃娘说话。 桃娘说:“卫壹也很怕他。” 对桃娘来说,辨认最清楚的,无疑是卫壹。 卫壹在莫府出没这么久,在桃娘心里他是莫府的人,对他也很是熟悉。卫壹在公冶启出现前和出现后是两个样子,而且在离开了甲板往下走的时候,卫壹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最是要紧的是…… “卫壹好像也有点怕刘昊。” 在下面耍弄的时候,卫壹从来都不越过刘昊之前,就像是莫家里的家丁也不会越过管事身前。 莫惊春讶异,他没想到桃娘的观察如此之仔细。 莫惊春不想骗桃娘,实际上他对桃娘一直很诚恳,既然她已经凭借着自己的敏锐发觉了此事,莫惊春将她抱起来,走到窗边看着近在咫尺的水面,还有打着旋儿在面前飘来飘去的花灯,淡淡地说道:“桃娘猜得很准,他确实很厉害,大抵是天下最是厉害的那一些人。” 如果一国之君都算不得厉害,那还有什么是厉害的? 桃娘贴在莫惊春的胸口听着扑通扑通的跳声。 她还想说,她觉得那个人好霸道。 但是想了想,桃娘还是没说。 她只是使劲地抱莫惊春的胳膊,将自己缩得小小,塞进父亲的怀里。 这夜除夕,莫惊春带着两个孩子,并未在外面闹得多久。在子时前就赶回去了,那时候桃娘已经趴在莫惊春肩头睡着了,莫沅泽更是在卫壹背上睡得四仰八叉,连小呼噜都软软冒了出来。 莫惊春站在画舫下和帝王道别,被他压着在额头上亲了一下。 莫惊春羞恼地往后避让,可公冶启却笑得跟偷腥的狸奴一般笑着说道,“方才我看着夫子就是这般体贴桃娘的,虽我也想要夫子如此,但是夫子面薄,必然是不愿的,那我来给夫子,也是一样。” 莫惊春:“……” 这哪里会一样! 而且他也只是贴了贴桃娘的额头,哪有……哪有陛下那样…… 桃娘还在呢。 莫惊春羞窘地后退,可是袖子却捉在公冶启的手上,他笑着靠近,低声说道:“夫子,下一回,您主动来寻我一次,可好?” 帝王在这时候说着“您”,不但提醒着莫惊春他俩那几乎不存的师生关系,更是让他自后背窜起来酥麻的诡异。 下腹蠢蠢欲动,如同贪婪的妖精。 只是莫惊春此时早就面色微红,这点小小的异动掩藏在暗色下看不清,“……好。”帝王俨然他不答应,便不让他离开的模样,不依不饶又粘人得紧,莫惊春只能低低应了。 “我会去找你。” 得了莫惊春的应允,帝王这才喜笑颜开,又咬了口莫惊春的下唇,才不舍地撒开手。 莫惊春羞恼地大步离开。 他抱着桃娘的手紧了紧,心口微微鼓动,唇瓣在这几次纠缠里变得又红又肿,就算用灯光做掩饰,也是很难解释得过去。 公冶启久久地凝视着莫惊春的背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尽头的时候,公冶启才迈开步伐,坠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的速度也算不得快,只要隐隐绰绰能看到莫家一行人的背影,他便只是这么慢慢走着,直到他站在街头,看着莫惊春头也不回地步入莫府,被莫家阍室外的无尽黑色所吞噬。 公冶启站在那头,面沉如水。 良久,帝王幽冷地说道:“刘昊,你说寡人为何,犹是不满足呢?” 刘昊恭敬地说道:“陛下,得陇望蜀,乃人之常情。” 正始帝低沉地笑了起来,“贪婪。” 他摆了摆手,几条人影融入黑夜里。 而他,再回首望了一眼,便越过这坊市继续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到最北面,站在巍峨肃穆的皇城脚下,大步流星地再走进去,直到没入无边寂寥中去。 子时至,爆竹炸开。 震天喧嚣寓意着新一年的到来。 红烛炮竹碎落,一地的红屑散落在皑皑白雪上,红的白的混在一起,落在世家的眼底,这个年却过得非常不痛快。 外界喧闹依旧,就好像年前发生的血案半点都不落痕迹,这如何能让他们不着恼?如何能让他们不愤怒? 只是眼下这一切,还都遮盖在浓郁的年味下,谁也觉察不到。 除夕那夜闹得太晚,回到家里,两个孩子重新清醒过来,居然又闹了一个多时辰,还跑去屋内找软乎乎的小妹玩。 结果大晚上抱着哭唧唧的孩子逃窜到正屋,苦着脸交给徐素梅。徐素梅笑得连连打跌,看着他们两人身上被画的地图,一边嘲笑他们,一边忙让侍女带他们下去换衣服。 徐素梅和奶娘给小妹换过衣裳,这才拍着她软软的后背笑着说道:“是不是生气哥哥姐姐来闹你了?乖乖。” 低低的絮语里,莫惊春正站在廊下看着月光。 毕竟那场合他在不合适。 小孩虽未满周岁,但是她的名字已经由逝去的老夫人取好了。 噗—— 一团白雪从后面砸中莫惊春的脑袋,冻得他一个发颤,身后传来莫沅泽尖叫的快乐,莫惊春默默露出个微笑。 好小子。 他转身,一下子逮住了大侄子。 莫沅泽那天晚上晓得了什么叫做胳膊拧不过大腿。 闹闹腾腾的一夜过去,翌日,到了日上树梢时,莫府还很是安静。除了偶尔有晨起的奴仆起来做活,那是半点响动都无。 莫惊春起来的时候,额头还有点抽搐,他坐在床榻边想了一会,让墨痕去通知厨房的人准备姜汤。昨日怕是玩闹太过,说不得就要着凉。 结果两小儿刚醒,懒洋洋吃过朝食后,便一个人捏着鼻子灌下去一碗姜汤。 有要走动的人家,便要在这几日走完,还有几户亲戚也要略略走动,这翻年过了几日,莫惊春才勉强能够休息。 亲戚间大抵都知道了桃娘的存在,也知道桃娘现在归在徐素梅名下教养,也有几个在拜访的时候劝过莫惊春再娶。 莫惊春从前没招惹到皇帝前,就没这个念想,如今这纠缠不清的状况,却是更不可能了。 莫惊春有这烦恼,远在皇城内的公冶启却也不逞多让。 身为帝王之尊,每年这时候他总得祭天祭祖,皇室的流程走下来往往就是半日一天,等忙完后,便是一些在京城的王爷前来拜谒。 因着皇帝还未立后,这些王府权贵的女眷便要按着规矩去拜见太后。 这念头过得忒是忙碌,太后在皇帝来躲懒的时候忍不住笑骂了几句,无奈地说道:“你乐不乐意再娶是你的事情,可你总得给哀家寻个帮手,总不能这些事情哀家做了几十年,如今成了太后,又再做个几十年罢?” 正始帝笑嘻嘻说道:“母后能者多劳,再帮儿子承担则个。” 太后翘起的手指上贴着漂亮的甲片,她便用那甲片狠狠地戳了两下正始帝,“不是同你说玩笑,你对女色不上心,但宫里也实在空荡荡,如今就正儿一个,怎么足够?” 先帝算是不重欲,后宫其实也只得十来个女子。 可即便这样,他膝下也有七个皇子,并几个公主。 在正始帝这个年纪,先帝都有了几个孩子了。 正始帝:“有大皇子一个就足够了。” 话罢,他突然有了正形,坐正了说话,“母后,您可得上心些,切莫将他养死了。” 太后狐疑地看了眼皇帝,“你什么时候这么上心了?” 她脸色突然一喜,又觉得不对。 皇帝这话听起来着实古怪。 正始帝扬眉,眉宇间意气风发,“儿子自有妙用。” 太后无奈地说道:“即便你再不喜他的出身,他毕竟是你皇儿,什么用不用的,又不是器具。” 正始帝:“儿子又没缺了他吃穿,不说这个。母后也别忙着给儿子看皇后和妃嫔了,如果不出意料之外……” 他沉默了一瞬。 那一刻的默然,不知为何让太后提了一口气。就见她这个性情古怪的皇帝儿子满脸含春,嘿嘿笑道:“儿子自有主张。” 太后看着正始帝这般模样,微微蹙眉。 她慢慢扶住了把手,却觉得……那不会是她乐见的事情。 远在宫城外的莫府上,莫惊春突然打了个寒噤。 前来拜访的刘素挑眉,“这是着凉了?” 莫惊春慢吞吞地吃着茶,摇了摇头。那是一种莫名发自背后的心悸,不知是从何而来,更像是一种奇怪的预感。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刘素淡淡说道:“桃娘在家中很好,前日也带去刘府上见过。你今日特意再上门,是还有别的事情?” 刘家对不住莫惊春这女婿。 不管是惠娘从前的事情,还是之后桃娘的事情,都让刘家在莫家面前低了一头。即便后来知道套麻袋打人的是莫广生,刘素也只是默默在府上养伤,半句话都没说。 莫惊春在这些事情过后,逢年过节还是会照着礼节拜访送礼,这一二年还会带着桃娘去,已经算是很足够了。 刘家一直没有二话,也没脸主动登门。 今日刘素的举动,就显得奇怪。 刘素吃着茶,微微敛眉似是犹豫。刘家虽然是武将出身,但是长子刘素却走的是科举入官,他读书没那么狠,但是也约莫在二十几岁考中进士,博得了一个出身。如今正在吏部做官,颇得王振明赏识。 刘素:“倒不是为了别的,你可曾听说,世家联名?” 莫惊春微挑眉头,“联名……所欲何为?” 刘素苦笑着说道:“你该是知晓的。” 莫惊春:“为的齐王闵?” 齐王闵犯下的过错可谓严重,但某种程度上,也算不得严重。翻开宗正寺的记载,并着每年各个王府传到京城的记录,便能知晓这些高高在上的宗亲曾犯下的过错。 有为了一己之私踩踏农田,以至于农家一年收入全无,颗粒无收拒不赔偿的;也有鞭打当地官员,将人活活抽死的;还有强抢民女,闹得整个封地内的女子都纷纷外逃……还有私下偷着养士兵,插手财政,拦下税收等等的事情,或是牵扯人命,或是干涉朝政,这些无不是出格的事情,可到底是在自己的封地内。 有时候查了出来,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宗室身份不同,完全不理容易乱了朝政,可大肆触发更会犯了禁忌,如果只是同辈人便算了,在顶头上还是有几个如同老齐王老康王这些活了几十年还没去见阎罗王的,这些王爷声名在外,根基牢固。 如果这一次老齐王不是为了泄愤杀了恒氏在京城这么多人,他们压根不会去管。 即便世家再如何自持身份高贵,也绝不会那么昏头要和皇室宗亲干起来,可偏生这一回却涉及到他们切身相关的事情,尤其是当朝王爷都可以在京城脚下动手杀人,这无疑是让世家大动肝火,只认为被狠狠地下了面子。 这些千年世家一旦结合起来不容小觑。 莫惊春的手指捏着微凉的茶盏,半晌才说道:“他们要的是齐王闵,还是剑指陛下?” 刘素蓦然一惊,猛地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淡淡说道:“恒氏在京的族人被杀,族内必然动怒,无论是哪个世家,在朝野中都有人为官。他们如今结合在一处,必定有足够的利益。齐王闵可以是个由头,却不会是最终的目的。” 仅仅只除了一个齐王闵,不够。 刘素咬牙说道:“林氏今年回娘家,遇到了林御史。” 刘素说的林氏,正是他的夫人。 只不过不是颍川林氏本家,而是非常偏远的分支,不然也不会嫁给刘家。刘家和莫家一样都是上一辈才发家,在这些世家的眼中压根不过是初学幼童,没甚值得关注的。 其实这想法却也是没错。 世家绵延几百上千年,可不是这些三代而衰五世而斩的姓氏。 莫惊春:“林御史是颍川林氏本家,他夫人正是直面这一次祸事的案发者,他会参与此事也是正常。”他面上虽是这般说,却清楚不止如此。 许尚德听说已经死了。 这消息是徐鹤鸣与他说的。 除了他家里头被发罪外,林御史的女儿也被连带着发落。听说林御史在刚入秋的时候就将他亲女驱逐出族谱,为的是不玷污族上的清白。此事也到此结束,并未干涉到林御史。可是那日许尚德与他说的话,却始终停留在莫惊春的心里。 世家们……再加上莫惊春的任务,还有最近几月朝廷的动荡,都无不说明风雨欲来。 刘素苦笑着说道:“不管他们所欲何为,林氏都觉出不妥。颍川林氏往年在京中不会留有那么多人,再说起来,他们联名,怕也是为了齐王的行为震怒。” 刘素言下之意,还是不敢想得太过深远,宁愿这些人是为了逼迫皇帝处置齐王。 “刘素,”莫惊春这般直接称呼刘素的姓名确有不妥,一般只为严正说话才会有这般称谓,“你可知道,即便面上诸王不能豢养士兵,可是就连庆华公主都有三千私兵,难道那些素有威名的老王爷,不会偷着养?” 每年各地王府的人口,土地,家仆等等,都要上报给宗正寺。 这其中必定有所隐瞒,更是胡乱写就,但是与朝廷派去各地的封地官员的话一对照,多少能知道欠缺的内容。 至少莫惊春在宗正卿这位置上做了两三年,他推测出来偷养私兵的,就至少有几个亲王。 只不过这其中意思最张扬的,便是老齐王。 不然……为何偏偏这一次出事的是齐王世子?偏不是别的? 先帝真的能忍,也活生生将那些兄弟都熬到了暮年,再没了精气神。而再到下一代,能如正始帝这般霸道强硬的宗室子,却也没有几个了。 可即便如此,要动诸王仍旧不易。 不然为何老齐王会有这样的胆量,不顾正始帝的诏令直接回封地。 这便是有所倚仗。 而世家年后预备的联名上书,便是压迫。 他们要逼得皇帝对诸王动手。 而眼下朝廷边关,春夏和异族还有一战。西南蠢蠢欲动,另一个大将军正坐镇在那里,除此之外,朝廷眼下并无大将坐镇,如彭苏,何权这几个虽也是骁勇善战,却没有足够威严,若是真的出事……那朝廷就是几面作战。 这样庞大的军费开支,能够在短短一二年内拖垮一个王朝! 刘素听完莫惊春的分析,整个背后汗津津,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原本只是为了提醒莫惊春,才会在这时间上门,却万万没想到这么深入,实在令人畏惧。 而莫惊春却知道不止如此。 按着精怪的提示,二月的科举会有舞弊的嫌疑。 莫惊春先前一直在暗查,却查不出考官的动机与联系。他一度以为这里头或许还有别的关卡,或是要按在考场与巡考上。然这最近一二月爆发出来的事情却是连着大坑,世家和宗亲的矛盾眼下一触即发,两者对皇室又未必怀着善意,如若在皇帝,朝野看重的科举里爆出如此大事,也能极大打击科举的公正与名声,顺便毁掉正始帝为这一年恩科的念想。无论从哪里看,都有值得动手的机会。 这便是刘素不知道的事情了。 不过他已经感觉到年后朝堂的风波,再得了莫惊春莫要沾手科举的暗示,刘素回家后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与刘父拿了主意,预备着上值便寻个法子避开。 再说莫惊春这头,在细细分析完脉络后,他抽丝剥茧地弄清楚大半的内情。 这便已经足够。 余下的,便剩下究竟要如何和皇帝分说,毕竟…… 莫惊春蓦然想起那夜除夕里,陛下的痴缠,一时间他又有点犹豫。 莫惊春意乱情迷答应的事情,如今认真思索要如何办,却又是一桩苦心事。他这辈子都从未想过会和男子一起,再加上和陛下先前又是因为那样的事情才发生的纠葛,再想慢慢来,一时间也无从下手。 这些事也不能与人说,要做,也须得是慎之再慎之。 即便莫惊春应了试试,也不能肆无忌惮。 毕竟在他身后还有莫家。 不过…… 莫惊春严肃地坐在书房,认真地思索着这个“试试”究竟要如何试试。 相比较莫惊春在这边认真严肃地思考他们两人的关系,宫内正始帝却是另一番做派。 他刚刚见过两位郡王,正抬手捏着眉心,冷声说道:“刘昊,下次这个再来,直接给寡人打出去。” 刘昊欠身,丝毫不因为这两个是哪里的郡王便有犹豫。 正始帝的脸色有点难看,屈指敲了敲桌面,声音冷硬,“寡人后宫空荡荡碍了他们眼了?一个两个人送人都送到寡人头上,当真是恶心透顶。还有那几个老不死的今年都几岁了,倒也还有脸拉着他们的小女儿来与寡人说客?” 他愈发不耐烦,颇有种要发作的错觉。 刘昊:“陛下,今儿天气好,不如去御花园走走?” “走什么走?到时候正巧撞上太后那边一堆不知什么来路的女人吗?”正始帝狠狠地瞪了眼刘昊,“你安的什么心思?” 刘昊面露苦笑,哎哟地说道:“陛下,好陛下,这不是您之前在太后那边……这才让太后心生怀疑了嘛!” 正始帝气恼地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和太后赌气的模样倒是少有露出几分鲜活意气。他知道太后是故意在给他添堵呢。 估计是过了两日回过味来,多少感觉到皇帝想要不纳后宫的意思。 这可不是一年两年,估摸着还是长长久久,这太后可就不乐意。 皇帝现在年轻,就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都没生什么想法,那到底还能容忍。可要是一直如此,岂不是皇室里就只有公冶正这个独苗苗? 太后再一想最近朝堂上的浑水,并着之外还会有的危险争斗,如何能不上心? 正始帝和太后之间斗来斗去,彼此倒也还只是母子斗法,还没到生气的地步,他就是有点厌烦,而且除了除夕那夜见过莫惊春外,他就再没碰到过夫子一根手指,如今却是想念得很。 刘昊看着正始帝窝在软塌上漫不经心,眉梢微蹙的模样,哪里不知道陛下是在心想莫惊春? 只是眼下这时间确实是尴尬。 不过明日开大朝,届时又能相见。 有时候刘昊想着他们两人的干系,也确实是古怪而别扭。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如果不是皇帝的强求,未必会有今日模样。可即便现在能成,这也切实麻烦,正始帝还能因着心里念想而去见莫惊春,可是莫惊春又要如何来见陛下呢? 正始帝听得刘昊的话,眼皮微抬起,“你对夫子倒是上心。” 这话透着几分凶巴巴的独占。 刘昊老神在在地说道:“陛下,奴婢是为了您着想。现在莫太傅是陛下心中所想之人,那奴婢自然也要多为他着想,毕竟陛下高兴了,奴婢也便高兴了。”他倒是活脱脱将这话摆在明面上。 正始帝淡淡说道:“凭着夫子那个脾气,倒还是有的磨。” 只是言语的跃跃欲试却呼之欲出。 正始帝觉得自己的耐心没有之前好。 之前莫惊春踌躇不前的时候,他可以长达数月装相,只要忍得夫子稍稍放下戒备,转头又是得手。夫子便是这点不好,他总是心软不说,又轻而易举能被正始帝得了手去。 帝王这么想,却也不想想自己是多么冷酷强硬的脾气,过往的劣迹可谓斑斑,如不是之后逐渐品尝到忍耐的必要,说不得现在莫惊春还不会应他。 正此时,殿外柳存剑求见。 正始帝脸上的柔情悉数被冷硬吞没,只化作纯粹的阴鸷,“来得好。” 他正满腔躁动无处发呢! 柳存剑每次带回来的消息,便会登时将整个殿宇拉入肃杀的氛围。 … 翻了年,再上朝,便好像莫名多出了几分陌生。 莫惊春穿着朝服站在边上,和几位老臣打完招呼后,便看到正始帝头戴冠冕,穿着冕服缓悠悠地步上台阶,站在殿宇之上。 朝臣高呼万岁,看似和美。 不到两刻,新春的暖意一瞬间被绞杀干净,以林御史为首,十数个朝臣一同出列,请求陛下严查齐王。 同时薛青也出列,为齐王行凶一事敲下确凿的证据。 薛青并不站在哪一边,他只站在真相那一头。 只即便如此,莫惊春倒是为薛青捏了把汗。薛青这一出面,便赫然站在了皇室宗亲的对面。即便此事与诸位王爷无关,可一旦齐王被严查,岂不就意味着他们的利益也要受损,如此,还在朝中的诸王却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另一面。 初次大朝,便因着此事而不可开交。 正始帝并未在大朝上说太多,倒是在下朝后去了贤英殿,与内阁商议了许久。 内阁却也是拿不出个统一的说法。 毕竟只是处罚齐王也便罢了,可是方才朝上那来势冲冲,可不只是为了齐王的事情!能进内阁的哪一个不是老油条? 不过许伯衡却说:“齐王抗旨出京,一路闯回封地,不论林御史所欲何为,齐王此举都必定需要惩处,不然陛下日后再想和宗亲对话,便有此事哽在中间。”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正始帝,显然在许阁老的心中,皇帝会隐忍至今本来就是不妥。 正始帝可不是那么软柔的性格,齐王此事一出,不少朝臣都以为皇帝会大发雷霆,却没想到陛下到现在都没有发作。 正始帝:“许阁老说得不错,齐王的行为到底逾距,自当处罚。至于林御史的说辞,且先搁置,日后再议。” 朝廷轻飘飘地下诏,斥责了齐王的举动,再罚了他三年的食禄。 如此惩处,世家绝不满意。 就在这风雨飘渺的时候,张千钊等考官已经开始入住考院,除了必须经手的事情会由专人送到院中由他们处置,他们自己却是不能与家人奴仆有任何接触,考院中一应有专人负责他们的起居。 而莫惊春也在年后总算抽出空来,入宫拜见正始帝。 彼时正始帝正在御书房,和几位世家出身的官员说话,莫惊春被刘昊请到隔间去歇息,他在那里,正瞧见老太医也在等候。 宫中从前没有请平安脉的习惯,但是在正始帝登基后,太医院那边就已经养出了习惯,每过七日都会有专门来负责给几位贵人请脉。正始帝这里是老太医,太后那里也有医才出众的御医前去。 莫惊春欠身,倒是让老太医吓了一跳。 老太医:“宗正卿真是折煞下臣了。” 莫惊春摇头笑了笑,倒是没再动作,只是安静坐着。 老太医是知道皇帝和宗正卿关系的,之前险些出事,也是他来给这位诊脉。从前看着皇帝的暴虐非常,他还以为很快就会闹到朝野皆知,才会忍不住谏言,倒是没想到一二年了,陛下将这件事瞒得死紧。 他瞧瞧看了眼莫惊春,发现他从前眉宇的郁结于心倒是散去了些。 等到御书房那些官员退去,刘昊才急忙来请莫惊春,再把他送进去后,刘昊回头来说:“陛下这一二个时辰内怕是没什么时间,老太医不若先回太医院去?” 老太医老神在在,倒是心中有数。 中间隔了一个休假,如今两位再次相见,怕是心中有不少话要说。老太医也不是那种没有眼色的人,提着药箱就跟药童回去了。 只不过御书房内,却不是他想的那样暧昧。 莫惊春来见皇帝,是真的有要事商量。 碍于精怪的限制,莫惊春有些话不能说得太过分明,可他却是能够稍稍暗示一下。如若皇帝能够听明白他的意思,那自然皆大欢喜。 他也曾经问过精怪,这样的做法岂不是作弊? 精怪却是说,【这世间有多少人能如公冶启这般坦然接受?】 莫惊春想了想,又是默然不语。 他身上有这么古怪的事情,诸多变化,如此难捱,可莫惊春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将他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告知家里人。 就算是曾经最亲近的兄长,却也是一字一句都不能言说。 莫惊春知道人心变化难测,不能够拿这些去赌。 如果不是皇帝自己发现,莫惊春更是绝不可能告诉他。 公冶启可是最重要的任务对象。 但是精怪也说过,最好不要坦然地将任务目标告诉皇帝。 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目标都与皇帝的目的全然相符,若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倘若有朝一日彼此发生冲突时,难道莫惊春宁愿自己在和从前一般遭受惩罚? 莫惊春一想到这尚未离开的处罚,便是胆颤心惊。 这种任务中藏着的玄机,先前他已经体会过了。 所以莫惊春并没有提及到这些任务,而是婉转说话,将之前他和刘素话里的猜忌说了出来,然后再从世家说到宗亲,从宗亲说到科举,再从科举说到出题考试。他虽然不爱说话,可他毕竟是笔杆子出身,真的想要说服旁人时,那就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正始帝坐在桌案后,本是想和夫子一亲芳泽,却是听了一堆朝政的事情。 皇帝冷着脸看着莫惊春,夫子站在他面前,却是没有半点退缩,他看了半响,眼底渐渐浮现出笑意。 罢了,难道他从前不知道夫子就是这样的性格? 正始帝:“……科举之事混在其中,当做可以拿来作伐。那依夫子所见,又要用什么法子,最为合适?” 莫惊春顿了顿,低低说了法子。 正始帝微愣,忽而哈哈大笑,“夫子啊夫子,你这岂不也是个坏胚子?” 莫惊春一本正经地说道:“这都是为了大局考虑。” 正始帝且笑且叹,忽而意识到莫惊春在他面前放松了许多,像是从前这样的计谋,他肯定是说不出来。意识到这点,他的眼底骤然一亮,脑子先是转过几遍,将莫惊春说的主意思量了片刻,觉得颇有道理,便暂时先记下。 但这正事说完了,总不能不顾及私事。 正始帝忍到今日都没主动去找莫惊春,便是为了除夕前分别时,夫子在他痴缠时说了一句“我会去找你”,为了这短短五个字,正始帝可是到今日都没发动。 不是君王,也不是陛下。 若是莫惊春特特来找他,只是为了正事的话,那正始帝可要不乐意了。 莫惊春看着陛下双眼发亮,不由得心中打鼓。 他略想了这两日的念头,磕磕绊绊地说道:“再过几日,正是元宵佳节……不知陛下可有时间,不如……”莫惊春面上羞窘,不知憋了多久,才勉强将话说出来,可正始帝压根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捉着他的袖子扯了扯,一下子溜进去牵住蜷缩的手指,似笑非笑地说道:“夫子是在邀我去游街吗?” 莫惊春住了口,耳根慢慢发红。 元宵游街是特有的习俗,尤其是男女双方若是有情,在佳节相邀,若是能一直平安走到结束,便说明两人有缘。其实这传统习俗倒是也与世事相关,要在这般热闹的街道上缠缠绵绵,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莫惊春本来只是顺着陛下的意思,寻个空闲的时间见面,可正始帝三言两语,便定下了约会。 更是意有所指地说道:“若是夫子觉得不够尽善尽美,东府也都准备妥当,届时……”他的眼锋往下一扫,擦过莫惊春的小腹,“也可满足一二。” 莫惊春下意识往后躲去,“陛下。”他含着这称谓虽也是拒绝的意思,却不似从前又急又怒,而是透着几分软绵无力的温和。 似乎是这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正始帝的眼神幽深,手指背在身后搓了搓。 不是错觉,夫子似乎对他的气息异常敏感,尤其是…… 正始帝别有深意地扫过纹路所在的位置,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爬上他的背脊,顿时,他无比期待再过几日元宵花灯节的来临。 那贪婪又古怪的繁复纹路,可还有着最后两个数字。 正始帝先前分明可以在一口气将数字送到圆满,却还是将后头几回强撑着留在外头的甬道,自然是别有深意。 那样艳丽漂亮的莫惊春,他还想再多看上几回。 每一回为此情动,那湿漉漉红通通的模样,实在是百看不厌。 第四十六章 元宵是放假的。 尽管这个节日是跟在除夕之后, 可是当朝还是会给官员放一天休假,这假日不算在日常的休沐里,所以每年正月, 其实是官员休假最多的一月。 莫惊春回家的时候, 正赶上莫沅泽和桃娘两人坐在门口发呆。 他好笑又无奈地说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莫沅泽委屈地说道:“阿娘说我们除夕时胡闹,不肯让我们花灯节出去耍。”这对于刚刚耍过知道外面是多热闹的孩子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就连一直不好玩乐的桃娘也有点小委屈, 她的手里拎着一盏小花灯,正是除夕时刘昊给的。 这小花灯可比外面的有趣多了,点着蜡烛就会缓缓转动, 就跟那些大的走马灯一般。最近桃娘可喜欢这个, 走到哪里都要提到哪里。 莫惊春好笑地摇头,“谁让你们之前偷偷去安娘的屋子, 还闹得她着凉,这般闹腾, 大嫂不给你俩禁足才是奇怪。” 安娘是小小女郎的闺名, 是老夫人起的。 寓意平平安安。 除夕时, 因着莫沅泽和桃娘两人进屋那一遭,安娘到底是着了寒气, 连着几日都发热, 急得徐素梅请了大夫在家中坐镇, 生怕这么小的孩子撑不住。 到底是因为两个大孩子胡闹才来了这么一回, 徐素梅才罚了他们。 罚, 也要罚到他们痛。 这时候罚他们练大字就没用了,还得是在他们最想要的事情上处罚才是。 所以徐素梅才会罚了他们禁足。 莫沅泽瘪着嘴说道:“桃娘, 都是我连累了你。”毕竟屋是他翻进的, 人也是他抱出来的。 桃娘举着小花灯挨在他身边摇头, 低头认错。 “是我想和安娘顽的,是我错了。” 两小儿互相争着认错,倒是让莫惊春心里微暖。莫家就这么些人,下一代彼此关系能够融洽,比什么都好。 既然是徐素梅给的禁足,莫惊春自然不会去破例,他安抚了两人,又将特特从西街带来的糕点给他们两个吃,好不容易哄得他们高兴些,这才迈步回了屋。 莫惊春照例叫了水。 照着北面习惯,在寒凉的时候是不会日日沐浴更衣的,可是莫惊春爱洁,也在之前种种事情中留了习惯,便是冬日回来也要擦一擦身,这屋小厨房算是烧水最勤快的了。 莫惊春烫得浑身红通通出来,将衣服一层层盖上,手指按在衣襟上,下意识一顿。 他看向屋内摆着的铜镜,热水刚熏出来的红晕还未散去,莫惊春的脸色比以往要鲜活了些。他犹犹豫豫地扯了扯袖口,平生第一回 考虑起服饰的打扮。 是要选以往素雅些的穿着,还是要挑得更加鲜亮点的? 莫惊春怔了怔,在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突然整个脖子都胀红,羞窘地别开脑袋去。他羞耻得连手指都在发颤,胡乱地将衣襟给盖住后,就连忙出了门去。 许是昨夜这意外,直到了元宵当日,莫惊春还有几分恍惚。 这种焦躁不安的情绪有别于之前的种种,让他坐立不安,又时不时心头微软,屋内伺候的墨痕和卫壹看着郎君从正屋走到书房,再从书房走了回来,两人面面相觑。 眼瞅着郎君说是要睡午觉,这才总算是安静了些。 墨痕:“郎君这是怎么了?” 卫壹虽然比墨痕知道得多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就摇了摇头。 墨痕:“二郎现在瞧着,颇有种当初我家大姐要出嫁的时候,她差点把屋里的地皮都蹭破了。” 卫壹忍不住抿唇,差点笑出来,“怕是欣喜过度吧?” 墨痕无奈:“后来我才知道,姐夫比我姐更严重呢,听说他真的把墙头皮给蹭掉了。”这嫁人的事情,总归是要拦上一拦,墨痕他姐夫被为难得紧,偏生心里一头火热,正一心一意想见新娘,急得人都翻墙了。 卫壹忍不住哈哈大笑。 屋内莫惊春:“……” 外头墨痕和卫壹的对话,他可听得清清楚楚。 他可还没睡着。 莫惊春默默往被褥里又塞了塞,露出稍显凌乱的头发。 他躺在床榻上侧身蜷缩着,捂着拼命狂跳的心口,眼底也显出几分茫然湿润,莫惊春也摸不透这种不请自来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只是躁得慌。 却又和惩罚带来的热流全然不同。 分明只在心底流淌,却让人忍不住面红耳赤。 莫惊春到底是睡不着,最后拖着卫壹去武场活动身体。 虎虎生风的拳脚倒是难得让莫惊春没再分心,而是一心一意只想着眼前的敌手。在武场消耗了一个多时辰,莫惊春直到日暮,才又回了屋。 他擦洗过身体,即便犹豫了片刻,还是选用了一件与平时不太相同的衣裳,手指扣住腰带时,外头正有隐约的炮竹声起。 热闹已开。 正月十五当日,皇城前的宫道会彻底放开,从天街始,两侧都是灯火通明,百姓的身影穿梭在坊间,奏响的鼓声与绸缎彩带几乎连成串,让大片屋檐都挂满了飘飘的色彩,鲜艳张扬的红色铺开了整个京城。 莫惊春只带了卫壹出门。 尽管除夕已是热闹,可元宵十五才能算是狂欢。 仿佛整个京城的人都出来了,放眼望去都是攒动的人潮,莫惊春几乎要看不到卫壹的身影。卫壹太过矮小,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一藏,就再看不见。 莫惊春沉沉吸了口气,倒是有些担忧。 卫壹再是厉害的手脚功夫,要在这样的人潮里闯出路去,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可既丢了卫壹,想要在这几乎挤不开路的天街官道上再找到另一个相约的人,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人脸在这时候成了模糊的印章,在阴阳交错的灯火里显得斑驳不清。 莫惊春闭了闭眼,本是打算挤出去喘口气,这左右追寻着热闹的百姓不知又看到了什么,突然齐齐爆发出一声喝彩声,便又裹着往哪里挤去。 莫惊春勉强站在下头,正看到有精巧汉子抓着一道杆翻身上了极高的彩楼,那轻巧的身姿宛若踩在平地上,腰间只系着一条轻轻的彩带,三两下就攀到高处,用手里抓着的杆捅下挂在高处的一盏灯笼,那是做得极其精妙的灯笼,也是这通天阁每年的招牌节目,若是谁得了这灯笼,明年都会是通天阁的座上宾,任你是乞丐贫儿还是皇亲国戚,都是一整年的免费招待。 多少人翘首以盼那个小巧的灯笼。 到了如今,多少郎君娘子在元宵聚在此,为的不是那通天阁的盛宴,而是这独一无二的彩头。 精巧的小红灯笼飘飘落下,在夜风里晃晃悠悠,却有一条红绸从边上的棚架飞了出来,将其轻一卷,便如同风一般被卷走了。 那手法当真美妙,即便有人失望哀叹,却有更多的人朝那处看去,想要找到今年的有缘人是谁。通天阁的伙计踩在高高的彩楼上敲着锣鼓,正为庆祝今年又一个盛会。这蜂拥的百姓总算给莫惊春让开条路来,让他得以穿行过人潮,最终在约定的地方停下。 其实莫惊春已经觉得遇不上了。 他往年几乎不曾在正月十五出来,完全不知这元宵是如此盛景。 可或许是因为在人山人海里走过,莫惊春反倒没了白日里的焦躁,他看着那片攒动的潮涌,却莫名升起了古怪的满足。这只是当朝的一景,可如若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便是京城也不会有这样安逸热闹的模样。朝野上风云如涌又如何,百姓才是唯一的根基。 莫惊春倚靠在身后的桥柱上吹着凉风,今日身着红赤大袖衫随风而卷,这般衣裳本就是便随风流,宽敞又飘逸风雅。这身装扮与他从前习惯的严谨素雅别有不同,张扬而鲜活。 公冶启提着灯笼踏上桥石,便看到了莫惊春。 他定定站在那里看了半晌,方才慢慢走了上来。 人声已经逐渐朝着北面去,莫惊春听到脚步声慢慢回首,正也看到一身如火的大红,公冶启就提着一盏有点眼熟的灯笼站在另一侧望着他。 公冶启:“好看。” 他漫步走来,目光炯炯。 “好看。” 他说了一遍还是不够,仍然要再说上第二遍。 莫惊春吹了一回凉风,本就洗去躁意,却被公冶启这简简单单的话弄得眼角又飞了红。他略低了低头,看着公冶启手中那盏灯笼微怔,轻笑道:“原来这灯笼,是给您拿了去。” 公冶启将灯笼递给莫惊春,扬眉看他,“原来那时候夫子也在吗?” 莫惊春看着灯笼上精巧绝伦的剪影淡笑着颔首,“正正看到了出手的那一刻。” 公冶启贪婪地注视着莫惊春低头轻笑的模样,仿佛怎么看也是看不够,他踱步走到莫惊春的身边,在靠得足够接近的时候,他还能闻到莫惊春身上淡淡的香味。再是被无数的人烟所掩盖,也始终藏不住的醺暖清香。 “经过时,说有了这盏,便得了一年的福气。便想着,能拿了它给夫子,也是挺好。”公冶启说这话的时候,眼底如同灼着光亮的热意。 如同他出手的那一刻,也不过是冲动。 可这片冲动,竟也是代表着无边的欲海。 莫惊春提着这盏灯笼弯了弯眉眼,笑着说道:“既是您亲手所取,怎可推辞?”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眉眼的笑意心痒难耐,恨不得能将其吞吻下去。只可惜在这人来人外的天街尽头,夫子定然是不允的。 借着今日莫惊春穿戴的风流衣衫,公冶启勾住莫惊春的手,两人的衣袖撞在一处,也是看不出来底下的交缠。 莫惊春只是抿唇,却没有抽开手。 他一只手提着这灯笼,一只手被年轻帝王牵着,再进了那片人海中去。 正月十五的月亮虽然不是最圆润的,可在无数张灯结彩下,却也显得异常皎洁。虽然春日依旧寒冷,却碍着无数拥挤的人潮,而半点感觉不到凉意,反而有着无法排遣的热燥。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这汹涌的人海,还是因为两只紧握在一处的手。 天街的人实在是多。 来来往往,间或能看到满脸喜悦的男男女女,其中不乏成群结队的小儿女,明亮的眼中倒映着街边的灯火。 显然都是为了这天街的传闻而来。 今夜没有宵禁,于是便仿佛这热闹能闹到天明。 在这片热闹的人海中,莫惊春只觉得和他握在一起的那只手,慢慢地冒出了细密的汗。公冶启与他并肩走在道上,便也能够感觉到那汹涌的阻力。 公冶启低低笑着,声音在人群中几乎听不分明。 “我刚才还以为遇不到夫子了。” 莫惊春勉力听到了这句话,却忍不住抿唇一笑,“方才在出来的路上,我已经丢了卫壹。本来是觉得既有如此盛况,怕是难得相会。”即便是在约好的地方,可是那地方却是那么大,来来往往的浪潮中未必能瞧上一眼。 两人显然是想到一处去。 街上有猛然爆发的喧闹声,像是某一处又拿出了什么拿手的戏耍,惹得围观的百姓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那快活和热闹仿佛也在这一瞬间感染了莫惊春,他略略动了动手指,反过去与另一人纠缠在一处,最终便做了十指相扣。 公冶启蓦然看向莫惊春,却见他低着头护着灯笼,在往前走。 唯独那隐隐约约的嫣红看不分明。 年轻帝王说不清道不明心里的悸动,分明只不过是简单的触碰,却莫名让他涌起了比之前肉体缠绵更为汹涌的餍足。 他仿佛亲眼看到夫子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在靠近。 尽管那样的速度对比帝王来说实在太过缓慢,却是肉眼能分明的变化。 公冶启反扣得更紧,丝毫不肯相让。 莫惊春走了半道,逐渐步过那些权贵坊间,“这里……” 年轻帝王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捉着他的手指大步朝前走,公冶启的步伐又大又狠,即便是在拥挤的人群中也走得毫不犹豫。 “便是让人看了又如何?” 帝王的眼中带着汹涌的火焰,炽热的仿佛要将他一口吞下去,“便是现在他们瞧着我们两人并肩站在一处,难道还会想到旁的去?” 莫惊春一想,却也是。 虽然他与帝王出现在一处,或许会引人怀疑,可到底没有任何出格的事情,便是连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也掩盖在袖子底下,外表是全然看不出来的。 公冶启面上虽然是这么说,可他心里却不是这么想。 他心里那头残暴凶狠的恶兽巴不得宣告他与夫子的关系,更是想要让百官亲眼瞧瞧他们此刻的模样。只不过再是凶狠阴森,这样的想法,却丝毫不能表露出来。要慢一点,再慢一点,他闭了闭眼,却丝毫无误地避开人群。 公冶启和莫惊春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 一个走得过快过烈,一个走得太慢太缓。 水与火硬要结合在一处,总是需要招致些磨难。 一条天街走到尽头,莫惊春的背上也细细密密浮现出了不少薄汗。虽然还是冰凉的春日,确实抵不过最热闹的百姓。能在人群中走到尽头,若非帝王死命抓着他的手指,到了最后变成了凶狠的捉握,他们说不准也要在中途分散开来。 实在是太多人。 莫惊春看着帝王额头的汗珠,忍不住笑了一声,“且去找个地方歇歇脚罢。” 公冶启挑眉看他,笑着凑过去在他耳边说道:“我带夫子去一处好地方。” 他们一路其实是逆着人潮在走,从京城的最南面一步步走到了京城的北面,也便是在皇城脚下。眼下最是热闹的地方,自然是在皇宫城脚下,因为那里有一处极高的楼层,那是极为漂亮的楼阁,张灯结彩,透着琉璃般的光华。就在夜间早些时候,皇帝就站在上头,与民同乐。如今京城四处的百姓,是从北面逐渐散开来的人潮。 这一条天街走到这里,就已经是尽头,再往前去便是肃穆的皇宫。 莫惊春心头微动,就被公冶启带着,沿肃穆的宫墙走一段路便到了紧闭的宫门前,如今那里已经重新拉开警戒,再不使人进出。只不过散开的百姓也不知道,那原本就关上的大门又在此时重新打开。 年轻帝王就捉着莫惊春的手闯进那拉进了那片流动的灯彩里。 从宫墙下再一步步蔓延而至宫墙上伫立的亭台楼阁,皆是琉璃剔透般的璀璨光华,仅仅一墙之隔,便是热闹的京城,而在这城墙中,便又落了一地的肃色。 莫惊春跌跌撞撞地跟着公冶启上到了这高楼上。 这是京城最高的地方。 他随着皇帝上到了最顶端,莫惊春一瞬间似乎意料到什么,下意识紧扣住帝王的手指,公冶启猛然回首看着他,仿若看出他那一刻的迟疑和犹豫,却是大笑着带着他往前走,“夫子,有何惧之?” 空旷寂寥的漂楼台上放眼望去,京城万家灯火,都倒映入眼中。 莫惊春和公冶启并肩而战,呼啸的寒风中,方才在人群中走来的暖意一瞬间消失不再,却有另外一种古怪的热意慢慢爬了出来。顺着两人紧紧相贴的臂膀,莫惊春感觉到了那源源不断透过来的温暖。 莫惊春:“这里,很冷。也很暖。” 公冶启看着那底下流动的灯火,低低笑道:“夫子,好看吗?” 莫惊春看他,“好看。” 不知是在说人,还是在说景色。 这是在两个时辰前,公冶启看看看过的盛景,但是如今和莫惊春站在这里再一处看去,便仿佛有了沸腾的舒适。 两只手已经紧扣到彼此都感觉到湿意,可是公冶启却不愿意撒开。 他将莫惊春带了过来,定定瞧着他说道:“夫子,今夜,能不回去吗?” 莫惊春呼吸微窒,像是被那滚烫的热意带得立刻别开了头去。 “陛下,别……” 公冶启笑出声来,拢着莫惊春的腰身摩挲了两下,笑眯眯地说道:“今日可是元宵,夫子难道舍得我孤枕难眠吗?”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您之前不也是这般过来的?” 公冶启的眼眸变得浓黑沉郁,仿若有暴烈的岩浆在涌动,他将莫惊春勾得更近了些,鼻尖蹭了蹭他的侧脸,埋在他的肩头深深吸了一口,“从前可不知道夫子是什么滋味,尝过后,却是一点都舍不得再撒开。” 莫惊春的身子一僵,公冶启不只是埋头吸了一口,他还舔了舔。 “……不难受吗?” 毕竟是在人潮中走过这么一趟,身上怎么可能没有汗味,莫惊春羞窘得想要睁开,却是被帝王死死地箍住腰,不仅是舔了,他还叼着那块肉咬了下去。 素日只是含在牙齿间没有真的咬开,到底是有刺痛翻了上来。 莫惊春的身体微微发热,小腹那处似乎也贪婪地想要张开,又被莫惊春强行压了下去。 还未到三月的期限,莫惊春还是有法子想要强压住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陛下,您今日不累吗?” 莫惊春循循善诱。 今日本来宫内也要祭拜,到了晚间正始帝又要与民同乐,这欢庆的事情看着只是底下的人在忙碌准备,可是帝王要撑过一场,也确实是疲乏。再加上他们夜间在外面的天街挤了一路,怎么也算不上松活。 公冶启叼着肉含糊地说道:“正是因着累了,这才要寻夫子帮个忙。”他在说到最后的话语时,尾音奇怪地上扬,那暧昧的意味让莫惊春冷不丁地一颤,耳朵立刻就红通起来。 帝王早就发现这里是莫惊春敏感的地方,要是在他耳边说话,夫子怕不是要立刻挣开了去,可要是含着这地方咬上几口,又慢慢折磨一二,就会让他敏感得直抖着腰,实在是有趣地很。 莫惊春的眼眸潮湿起来,唇间微微张开条缝,像是有呻吟要从里面钻出来,只是被里面白齿猛地扣住,这才生生吞下了古怪的声音。 莫惊春今日虽然是应了要出来,可的确是没想过要做那事。 在他看来,要走到那一步,至少得是再进一些的距离。尽管他们什么都做过了,可实际上所谓的循序渐进也不过就在这一月中,除了朝事外,他们可没有多少私下能见面的时间。 公冶启也不强他,却是磨着他。 他在这高楼上抱着莫惊春黏黏糊糊在一块,闹得莫惊春实在是没法子,这才松了口,想要用别的法子帮他。 世上这事,也不是只有一种法子纾解。 只是公冶启这贪婪的恶兽诛求无已,难以满足,他真不是个好东西,分明已经知道这是莫惊春让步的迹象,却还是要逼迫他,靠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低低哀求,说得自己实在可怜,捉着夫子的指尖啃咬得通红,粘稠含糊得很。 莫惊春倚靠在栏杆上,虽知道这里距离甚高,即便是有人从地上往上瞧,也还是看不清他们的身影,可他还是下意识往公冶启身上躲,惊颤地说道:“陛下,陛下,这里可是……”他闷哼了一声,小腹的热流一下子爬遍全身。 毕竟是面对面的姿势,即便双方都刻意让开,可还是不可避免会磨蹭到。 莫惊春又羞又恼,恨得想咬他,“您怎么就,见天的……一直惦记着这种事情?”虽然也不是不快活……可是也没到这般地步吧? 他现在一边怕有人往上看,又一边怕陛下真的在这里就做起来。 尽管什么都看不清楚,可要是倒霉透顶遇到个较真的言官,怕不是明日就要参有人在这里胡闹的不轨之事! 公冶启挑眉,一种暴虐的兴奋感似乎在这一刻猛地窜起来,他咬着莫惊春的耳垂,湿热地笑起来,“这话可是不对,夫子,您知不知道上一回,是什么时候?”他的手轻轻地抚上莫惊春的小腹,若即若离,虽没有立刻碰上去,却是有一段距离。 “ 一十九日。” 帝王道:“便是宫中皇后,一旬,也少不得给皇帝交一回公粮吧?” 莫惊春被公冶启的淫邪话惊得连眼睫毛都颤了颤,一双含着水雾的眼猛地抬起,瞥向公冶启,“……莫要,胡言。” 公冶启却是理直气壮,甚至觉得自己说的是十分道理。 他虽然没有强行压迫莫惊春,却是字字句句,言行举止都在诱惑着莫惊春,恨不得就在此刻将夫子一口给吞了,但是又有一种古怪诡谲的感觉莫名撕扯着他,让公冶启用莫大的毅力强忍下来,只等莫惊春答应。 莫惊春被他磨得连脑子都成了浆糊,仰头看着便是一片寂寥天空,还有圆月高悬在天上。 “……至少,换个地方。” 莫惊春是绝对不能接受在此地做事。 如果是色令智昏或是他失控的时候也就算了,此时此刻莫惊春还留着一半清明,即便看得出来陛下的意动,却是决然无法答应。 公冶启得了莫惊春的肯首,已经是喜出望外,哪里还会想那么多。 宫墙下,便有马车在等。 莫惊春:“……您可真是准备万全。” 公冶启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乃是为了万无一失。” 即便是上了马车,公冶启却好像莫惊春随时都可能跑了一样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那紧密的接触实在是太多,让莫惊春的身体也逐渐开始泛起古怪的感觉。 莫惊春一下子按住小腹,贪心。 他这话,却是在骂自己。 分明之前都吃饱了,怎么还…… 公冶启飞了一眼,似乎是觉察出莫惊春的变化,低低笑了一声,“这岂不是说明夫子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莫惊春斜睨他一眼,掀开车帘的一角,让窗外的寒风卷进来,将车厢内的缠绵暧昧一下子刮得一干二净,再留不下少许。 外头的炮竹声还在继续,偶尔又有骤然响起的人潮声。 【任务八:救下通天楼的席和方,熄灭通天楼的火灾】 这任务来得又快又急,在莫惊春的耳边叮叮叮响起,惊得他立刻从迷思里移开,通天楼?! 这任务八就跟之前在皇陵时一样,来得实在是快,让人措手不及。 莫惊春猛地睁开眼,看向车厢外,公冶启立刻觉察出他的不同,挑眉说道:“何事?” 莫惊春:“臣得去通天楼一趟。” 公冶启的眉头紧蹙,盯着他看了半晌,又立刻低头看着他的小腹,倏地,他冷声说道:“十三,去通天楼。” 帝王的声音骤然阴冷下来,车厢外的车夫脸色微变,立刻改变方向。 东府是在东边,通天楼却是在天街上。 公冶启摩挲着莫惊春的手腕,幽暗的双目紧盯着他,“不能说?” 莫惊春苦笑了一声。 显然帝王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席和方是谁?” 他在心里问着精怪。 莫惊春之前半点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扶风窦氏出身,乃私生子,冠以母姓。他的天赋挺高,若是能活下来,以后能替公冶启拢下不少钱财】 莫惊春了然,钱袋子。 这确实是眼下正始帝最急需的人才。 不然的话,精怪也不会突然发布任务说是要去救人,可是救人也便罢了,灭火却不是简单的事情。 这辆低调的马车还未到通天楼,就已经隐约能看到冲天火起。 莫惊春脸色微变,“你说的这家伙,现在在几楼?” 【二楼,但已经被迷昏】 莫惊春:“……”这便是有意了? 只是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反手从公冶启的手掌挣开,猝不及防地从车窗跃了出去,他用肩膀稍稍抵住地面化去力道,又立刻跃了起来,踩着旁边的彩楼三两下攀到上头,从一扇还未扑开火的窗口冲了进去。 莫惊春的动作胜在措手不及,不然帝王不会失了手让他出去。 公冶启看着吞没了莫惊春的窗口,眼神骤变,气息一下子变得阴森恐怖,立刻掀开车帘下了马车。他眼睁睁看着莫惊春的身影消失在火海中,那一刻暴涨的怒意和疯狂几乎吞没了公冶启,生生撕开他的理智。 “陛下,陛下——” 十三和十四猛地从左右扑了上来,拦在公冶启的前面。 他们一下子看出来皇帝想要进去的打算,如何不胆颤心惊? 这可是大火! 他们没有来得及下拦下宗正卿就已经是大过,如果连皇上都没拦得住的话,那岂不是这命就要死在这里了?! 帝王阴狠怨毒地说道:“如果你们两个现在不撒手,那现在就去死。”他的声音冰冷异常,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怨鬼。在说话的同时,他已经与两人动起手来,这两个被训练出来的暗卫哪里敢跟皇帝动手,就在松开的那一瞬间,陛下就已经抓着彩楼跃上去。 就在他也要钻进那窗口时,有一人抱着一条毯子从窗口飞扑出来。 那人身上带着少许火苗,燎烤过的灰痕擦过脸颊看不太清楚模样,可是公冶启却知道那一定是莫惊春! 公冶启撒开手落下地,正好两个暗卫都扑过去将莫惊春扶了起来。 还有那个被包在毯子里的东西也露出了模样,那却是一个人。 那人昏迷不醒,露在火光下的脸瞧着有些熟悉,但落在帝王的眼中却满是无边的怒火。 莫惊春捂着嘴巴连连咳嗽了几下,总算把那几乎要灼烧喉咙的感觉给吐了出去。 如果再给他少许时间,他或许也能让陛下将那藏在暗地里的暗卫一起叫出来,冲进楼中去救人,可是如此燃烧的大火,精怪又在头脑里咄咄逼人像是仿佛就在下一刻,那人登死就要死去。 好在那人就在二楼尽头,踩着踩彩楼跳进去,拐个弯就到了。 不然他也不能这么冒险。 只是莫惊春刚抬起头,就看到帝王大步走来,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利器,那模样活似要在下一刻,就将他刚刚救出来的人杀于剑下。 莫惊春:“……陛下!” 他几步拦在公冶启的身前,吓了一跳。 要是他没及时拦住的话,他刚刚救下的那个人岂不是就要魂归西天去了?! 岂料这正是皇帝心中的想法。 不管这个人究竟是谁,也不管这个人如何重要,就算他是精怪给莫惊春的任务,可是莫惊春当着公冶启的面活生生跳入火海里面,哪怕这一来一回不过一眨眼,却生生几乎要了他的命! 公冶启阴狠地看着那人,眉眼间满是暴虐,“夫子要阻我?” 那暴涨的杀意几乎就在一瞬。 也直冲着莫惊春而来。 若不是身后通天楼的火海实在太过迅猛,那嘈杂的人声和喧闹的恐怖混在一起,不然此刻他们在这城脚下的动静便会惹来关注。 莫惊春喘了口气,低声说道:“陛下,他将来于您有用。” “有用又如何?”公冶启阴森暴怒地说道,“再是有用,能抵得过你?!”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如果夫子真的在火海中出事——只要想到这一刻的可能,帝王心中只有无尽的暴虐。 他恨不得就将这个人撕裂在当场,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莫惊春眼瞅着陛下眼中居然翻涌着少许诡谲的暗红,当即背后发凉。 帝王是当真怒不可遏,几乎就要杀性发作。 莫惊春来不及多想,几步扑了过去,略显生涩地压了过去,湿热的唇舌纠缠在一处,一下子含住公冶启的舌尖。他不会太多的动作,只是小心翼翼地含着那一处,舌面略略舔动,那小口小口的模样没有半点多少侵略性,反而透出几分无措。 可面上是如此无辜可怜,但是抱住公冶启的手却去勾那柄不知从而来的利器,两只手凶狠地挣扎在一处,最终却是被莫惊春得了手。 与之相对,帝王撒开手,却一下子抱住莫惊春的后腰,森白的牙齿猛地咬下去,腥甜的血味充斥着口腔。 公冶启怨毒地吮着破裂的伤口,恨不得将里面的血肉都挖开,生生尝着那血腥的味道。 莫惊春被他吸得受不住,鼻息间哼唧了几声,软绵绵得可怕。 这到底是在外面,他一察觉帝王的情绪稍稍被安抚下来,便登时要挣扎。 可公冶启先前的顺从听话不过是假象,莫惊春在他眼前险些遇险的事情让他本性里的暴戾张狂一下子爬了出来,张牙舞爪地拢在莫惊春周围,半点都不肯退缩。他眼底的凶残阴冷擦过地上的人,蠢蠢欲动的恶意让他止不住心头的杀意。 莫惊春低低说道:“陛下,我在这里。” 他抓着公冶启的掌心,牢牢地按在他的心口,那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实在是太过动人,就连掌纹里仿若也有着血脉搏动的声音。 帝王狠狠闭上眼,仿佛也强忍下疯狂肆虐的黑暗。 他拖着莫惊春回了马车,“走。” 身后倒塌的通天楼并着无数救灾的声音纠缠在一处,帝王阴冷地说道:“去通知京兆府的人,彻查今夜通天楼的前因后果,寡人要的是全部,懂吗?” “喏!” 被救出来的人就这么丢在冰天雪地里,马车快速地离开这片地方,只留下一柄被丢弃的利器,不过很快也被潜藏的暗卫带走。 昏迷不醒的席和方在后半夜才被善后的人发现,最后带回去留春堂。 而救了席和方的人…… 公冶启原本不想那么发狂,在他原本的设想中,今夜本该是柔情暧昧的,即便夫子不答应他,两人却也不是不能过一个舒适的夜晚。当然,无论如何,他都是不会让莫惊春今夜走出东府门便是。 可是这横生的意外却猛地挑起了公冶启一直安顺的脾气,他额间青筋暴起,脸色狰狞得可怕,即便是跟在他身边再久的暗卫都不敢靠近,在马车停在东府外后,便立刻跳到极远的距离,贴着墙壁低头。 莫惊春被暴怒的帝王叼进了东府。 公冶启一直让莫惊春保持着清醒。 清醒得面对自己的荒诞,面对自己的潮涌,面对自己失控的狼狈,而后生生将这一次的痛苦疯狂烙在莫惊春身上。 米青都流到床铺缝隙里去,连手指都在痉挛。莫惊春连声音都再说不出来,眼泪都流干了,浑身上下再没剩下半点力气。 公冶启之前确实很收敛,即便在过往无数次狂暴时都从未彻底发泄过。他用这一夜,向莫惊春证明究竟什么才叫荒淫无道,什么才叫索求无度! 第四十七章 欢乐热闹的京城因为通天路的大火, 褪得少许凉意。 虽然通天楼的火势乘风起,可是官府赶来的人异常尽责尽责,总算在惹出大祸前将火势给熄灭, 只除了通天楼内被牵连烧死的人, 外头倒是只有几个被熏到烧伤的救火人,总算没闯出大事。 可即便是通天楼里的人,就已经足够不少家庭在今夜垂泪。 整个京城似乎也这场火后逐渐安静下来, 从北到南,各色归各色,各人归各家, 街道上走动的百姓少了些。 在东边那片, 有一座安静的府邸。 府邸内灯火通明,肃穆森严的侍卫来往巡逻, 没落下半点的空隙。 在中间最大的主院里,内里似乎还有人在征伐。仰躺在床边的莫惊春茫然地看着顶上的床帐, 摇摇晃晃。 莫惊春从前对情爱之事并无太大兴趣, 在他以为里, 这便是一种职责。 而在撞见公冶启后,他已然深刻体会这是一种多么疯狂极乐的事情。 然直到今时今夜, 他才发觉一旦这种情事压迫到了极致, 实在让人痛苦狼狈, 仿佛活活要死在他的身下。 就连手指被根根掰开, 再一点点吃月中过去, 仿佛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能不为此狂欢, 每一寸皮肉都扎根在疯狂里肆意, 逼得莫惊春几欲癫狂。 晕了又醒, 醒了又晕,最后连最简单的皮肉接触,都让他胆怯得惊颤,压不住身体自发的反应。 沉沦在欲念里,他无比奢望昏厥的黑甜。 直到清明时分,莫惊春觉得身上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头都酸胀起来,方才被公冶启抱着去清洗。他甚至连外头的天光破晓都没看到,那物脱离他身体时一下子便昏了过去。湿与红的痕迹布满他的身体,没有哪一处不是。 莫惊春睡得昏天暗地,完全不知世事。 公冶启抱着昏睡不醒的莫惊春,却半点都没有舒爽的感觉,甚至在他眉梢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暴虐。 心底的黑暗强压不住,刚才他险些有几次要掐在莫惊春的脖子上。如果就这么将他扼死怀里,便不再有那种未知的恐惧。可是公冶启看着莫惊春眼底微动的水光,却是舍不得这双眼,他深深埋下去,抵在莫惊春的肩头,只觉得一股暴躁冲荡在心头,让公冶启怎么都算不得舒坦。 公冶启是真的不在乎莫惊春身上有什么所谓精怪,是妖物如何,是鬼魅如何,那也只是莫惊春。 可要是这东西会危害到他…… 帝王眼底是无尽深沉的暗色,将是要生生将那不知名的精怪拖出来亲手掐死。 莫惊春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等到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早就过了点,他在看到外头天光大作时,就知道已经是来不及。他颤抖着手指摸上喉咙,在那里摸到好几个牙印,忍不住蜷缩起手指,不知如何是好。 公冶启发疯的时候,几乎在他身上都咬遍了,别说是喉咙,就连别的地方,也有得是。莫惊春强撑着起身,原本是想着要去摸杯水吃,却没想到一个失手,就将茶杯跌在地上。 这跌落的声音一下子引来外面人的注意,刘昊忙不迭地进来,两手将莫惊春给搀起来。 莫惊春分明穿着素白的里衣,可因着外露皮肤上的淤红,莫名有种惨遭蹂躏撸毛的兔子,长发乱糟糟地披在身后。屋内虽然暖和,可是赤着脚也是冷了些,刘昊忙又去取了鞋袜想要给莫惊春穿上,惊得他回过神来,连忙往后缩回了腿,哑着声音说道:“您这是作甚?我自己来便是。” 他伸手要去取,却被刘昊拦住,无奈说道:“宗正卿身体不适,您就权当奴婢是在帮忙,不值当什么。” 刘昊是知道莫惊春脾气的,知道他一贯很是避免这种行径,生怕让刘昊心里不舒服。只是这是刘昊主动上前帮忙,倒也不会想到旁的去。 他从前服侍正始帝就做惯了,说着话,动作却也是极快,三两下就给套上。然后去净了手,转身给莫惊春倒了茶,再让人将地上的碎片收拾走。 莫惊春的胳膊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他双手抱着茶杯很努力才喝了几口,总算解救了干渴的喉咙。他勉力咽了咽,总感觉喉咙跟吞了烧刀子一样痛得要命,之前进出的感觉仿佛还在。但是……他也没脸说什么,毕竟他也……同样感觉过了。 公冶启俯下去的时候,莫惊春几乎是惨叫起来,再忍受不住那种压根发泄不出的痛苦。 他低头又连连吞了好几口茶,才咽下那酸胀的错觉,他无意识舔了舔嘴角,“您怎么会在这?” 昨夜刘昊是不在公冶启身边的。 陛下身边除了几个暗卫,算得上简便出行。 刘昊笑着说道:“昨夜通天楼出了点事情,今日陛下急着朝会的事情,却担忧宗正卿的身体,便让奴婢过来伺候。” 莫惊春才后知后觉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耳根立刻胀红,刘昊只当做没看见,为他穿戴上外头的衣裳,平静地说着通天楼的事情。 “昨夜通天楼的火灾,火势是从后厨燃起来的,这怕是彻底毁了,有些人直接跳窗逃离倒是留了条命,在火势中烧死的人约莫有四五十人。” 正因着刘昊一边说着正事一边动作,才让莫惊春分了神,即便他知道刘昊这般是为了带过去这尴尬的处境,但也慢慢放松下来。 “已经查出祸首是谁了吗?”莫惊春道。 昨夜尽管他听到了任务八后面是要救火,可是当时公冶启实在太过暴怒,如果他不能及时安抚陛下的话,那怕是人白救不说,在当时也要发作起来。 好在之后陛下又派人前去,想必能够让官府更加上心,可再是如何,已经发生的惨剧无法挽回,若是能捉住罪魁祸首,那方才得用。 刘昊:“人是捉住了,是后厨的帮佣。可幕后的人定然不是他,就看怎么查了。” 莫惊春僵硬地捋了捋袖子,朝着刘昊道谢。 刘昊轻笑着说道:“其实奴婢要谢过宗正卿才是,陛下的脾性……若不是有您在旁安抚,可不像现在这么柔和。” 莫惊春:“……现在,还能算是柔和吗?” 昨夜他差点没死过去。 就算是之前帝王发疯,却也没做到这个地步。 刘昊边让人准备膳食,边低声说道:“当年陛下做过的事情,可比现在要凶狠得多。有一回……”他顿了顿,又笑道,“若是日后宗正卿想听,可以让陛下说给您听。” 莫惊春失笑,“您这可是故意的。” 刘昊:“奴婢这可是明谋,要是能够让两位的关系更密切些,奴婢心中便高兴。” 莫惊春知道他和公冶启的事情是一定瞒不过皇帝身边的那些人,就别说无处不在的暗卫了,刘昊定然早早发现了。 莫惊春:“……我与陛下,最终会如何,谁也不清楚。” 他这话说得平静,却也是心里所想。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说着“试试”,心里想的却是“一定”,即便昨夜他们两人在天街同行,可是想的,做的,念叨着的事情必然不同。 莫惊春不是看不到彼此的矛盾,所以他走在悬崖的绳索链上异常凶险,若有大风刮过,一着不慎,他就会跌落谷底。 刘昊:“陛下……已经与太后说过,此后宫中再不进人。” 莫惊春捉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抖,垂下的眉没抬起,“何必强求?” 正始帝太过年轻,如今这岁数便说出这样的话,往后还有几十年要扛得,他又能坚持多久? 刘昊:“那您是怎么想的?如果已经带着未来不成的念想,为何当时还要答应陛下呢?”他是来给正始帝做说客的,可是刘昊心里也不是不好奇。 莫惊春苦笑着说道:“若我知道……” 他叹了口气,想起昨日要出门前的辗转反侧,已然先沦陷了一部分,人自然会有偏颇。 莫惊春:“就当我是,色令智昏吧。” 他蓦然想起情事里的公冶启,那微红眉角和凶恶的眼神,并着那间或低低闷哼与声低吟,却也是说不得的性感美丽。 这是一头张扬漂亮的野兽。 昨夜在朦胧里看着公冶启时,他是这么想的。 而他,就那样被吃掉了。 而吃“人”的正始帝坐在高台上莫名背后一动,像是有人在念叨的那种古怪,他摸了摸鼻子,对底下的官员凶恶地说道:“查不出来,那就再查!昨夜皇室与民同乐,结果不到三个时辰,就有人在天街附近纵火,一连死伤百余人,尔等以为这是小数目吗?!” 帝王的暴怒是从上朝就开始了。 不管是什么递上来的折子都会被他戾目扫射,继而大加责骂。 如果皇帝说得没道理也就算了,偏生他说得又很有道理,百官也只能忍下。许伯衡坐在前面却是有点好奇,因为正始帝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不这样了,最近他的心情一直很好,就算遇到言官和世家在朝野上吵起来,他也往往是听听就算,并不怎么生气。 如现在这种喜怒不定,阴阳怪气的模样,却是少有。 昨夜元宵……没听说有那个不识相地去冲撞了皇帝啊? 别说阁老没猜出来为什么,就连被骂的那个官员也猜不出来是为什么。 但凡是出了这样的大罪过,皇帝会生气那是必然的,可是稽查凶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拿到的事,往往给个五天七天的时间也是有的。 像是现在这样被陛下骂的狗血淋头,连话都不敢说,可实在少有。 可他也不敢说些什么。 毕竟昨夜出的事情实在太过险峻,通天楼就在闹市上,当时来往的百姓那么多,如果爆发火灾的时间再早一点,那可就是人潮最拥挤的时候,倘若在那个时间点发生祸事,会发生多么踩踏恐怖的事件……他想都不敢想。 尤其这一回通天楼上烧死的,可还有好些个是官宦子弟,虽然没有特别重要的人物,却也让那些背后人家好是心疼,这种种压力叠加下来,他身上也担着极重的担子。 帝王骂过一回后总算收住了脾气,冷着脸听着朝会上别的事情。 许是今日皇帝的怒火实在太过明显,就连平日里那些不长眼给他添堵的,爱说那些规矩礼仪那些个人,今日总算收住了嘴巴。 偏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人站出来说话。 却是王振明。 他捏着朝板说道:“陛下,严查通天楼的事情,或许可以与之前齐王的事情并作一处。先是有齐王在京城犯下杀人之举,才会有后来人仿照这种行为。京城乃是天子脚下,若是谁人都可以似模似样地学一学,那岂不是乱套了?!” 他说得异常严肃,听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又有一个官员出列,却是说道:“王尚书,此言差矣。通天楼的事情确实要严查,可这与齐王又有何干系?恒氏的事情虽然惨痛,可是时到今日,也只有大理寺提出来的那些所谓证据,却没有切实的人证物证,算不得数,如何就能栽倒在齐王身上?” 许伯衡想捏捏鼻根,不管是为了王振明还是后来说话的官员。 如果是平时,陛下或许还有闲心听着他们瞎扯,但是眼下却必然是没有。果不其然,就在纷争要起时,一个砚台狠狠地从上面飞了下来,一下子砸在王振明和另一人的中间。暴烈的动作让他们僵在原地,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上面。 “说啊。”正始帝阴测测地说道,“怎么不说了?寡人倒是想听听,你们可以在同一个话题上,玩出多少花样来。” 满朝寂静。 正始帝盯着王振明,“王尚书,说啊!” “臣不敢。”王振明僵住。 正始帝阴森地笑起来,“怎么不敢?刚才不是说得很好听吗?王尚书这把巧舌如簧,若是不说了岂不可惜?” 王振明汗津津。 正始帝又看向另外一人,刚好,扶风窦氏出身,他脸上的笑变得更加阴冷,“你却是不错,世家出身,倒是给皇室宗亲说话,看来确实很为朝廷着想,不如……寡人给你赐姓如何?” “臣不敢!” 那人猛地跪了下来,背后冷汗狂冒,可比王振明要害怕得多。 彼时皇室尊贵,可世家之姓更是清贵,想要有得一个世家之名,却不是娶了世家女便能有的殊荣。不说扶风窦氏传承多久,公冶姓氏因着从前混着游牧民族的血脉,早一二百年还曾被世家斥之不纯。即便现在不是这样的态度,可哪个人不自持姓氏高贵,谁又要皇姓去? 一旦皇帝真的表露出这意思,那回去必然会被驱逐出族谱,连那一脉上下都要受到牵连。 更何况,皇姓也不是那么易得的。 公冶皇室这几百年间,只有寥寥几人获得这样的殊荣,而在之后也因为极大的功劳被封为王。虽然是不能承袭的王位,却也是几乎无人能比。压根不可能在言谈间真的成行……正始帝这是故意在怪声怪气。 正始帝:“有什么可不敢的,这件事吵了一二十日,你们不便是要寡人彻底拿个主意吗?好,寡人现在便有了主意。” 他冷硬地说道:“齐王闵违抗皇令,在有屠门嫌疑时硬闯回封地,其罪之重,非是之前所能惩处。如今夺去公冶闵‘齐’之封号,归为清河王。此后世子继位,也同此降等!” 他说完这话,便气得摔袖离开,只留下震惊的朝野百官。 王振明的脸上先是一喜,继而又是一惊,显然发觉其中的不妥。 正始帝此举看起来像是被他们逼迫得低头,可实际上却是扩大了宗亲和世家的矛盾! 这在本来就不可开交的局势上又添了一把火,实在是火上浇油! 陛下是真的被气到昏了头…… 还是早有安排? 朝廷上的动荡,在午后就传进了莫惊春的耳朵。 他听着陛下在朝廷上的言行不由得一笑,看来昨夜的事情被帝王趁机发作,不仅打乱了朝廷两派的争斗,并且暂时将事情带往了他希望的方向。只不过这些事情暂时与他无关,他躺在床上感觉腰疼得起不来。 昨天晚上帝王尝试了好几个高难度动作,掰得他的腰都不是他的腰,腿也不是他的腿,现在下床走两步软得跟面条一样。 莫惊春在床上翻了个面儿,艰难吐了口气。 他在重新回床榻上休息的时候,特地掀开衣服,看了看小腹,却发现原本上面繁复张扬到娇艳欲滴的花瓣纹路好像一瞬间淡了不少,原本张牙舞爪的鲜红欲滴逐渐又退了回去,又变作从前的淡白。 昨日的次数应该是满足了吧? 莫惊春在心里想。 就在这个时候精怪的声音总算后知后觉响了起来,迟钝得就跟个老人一样。 【yin纹已经满足消失条件,正在逐渐褪去】 听到这消息,莫惊春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古怪的纹路虽然不比兔尾那样张扬,可是烙印在他身上,却也是一处古怪的地方,折腾得他死去活来。 【这已经是削弱版本,倘若是正式版本,您会再度体验假孕的感觉】 精怪这突兀的说法让他毛骨悚然。 假孕这样的事情可一不可再。 不,莫惊春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就算一次那却也是不可行的! 若是真的再来一次,他都能想象得到这古怪的造物,究竟会怎么折腾着他,尤其是再让皇帝升起那不可能的想法,那就实在太难打消了。 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说道:“昨夜救下来的那个人没死了吧?”如果转头就又登天极乐,那他这一番折腾可就白费了。 【人已经救下,正在养病】 莫惊春挑眉,昨夜他把人救下来的时候,可还好好的。 他那时候踩着彩楼跳进去的时候,二楼的火已经烧了起来,但是因为是从后厨烧过来的,所以距离这拐角尽头还有些时候。 莫惊春先是冲进最边上取了毛毯,将屋中的清水全部倒在毛毯上头,又披着这厚实的毯子听精怪的指挥,直直冲入了席和方所在的房间,这才将他包裹着救了出来。 好在那人也不是什么精瘦的身材,倒是瘦弱许多,这才半抱半拽着回到窗口直直滚落下来。 但除了吃了迷药之外,本应该无病无灾才对。 精怪幽幽。 【公冶启十分暴怒,暗卫不敢将席和方送走,他在雪地上躺到了后半夜,才被救火的人发现送去了留春堂】 莫惊春:“……”一时间他也觉得实在离谱,却无话可说。 要是没人发现的话,岂不是活活冻死在雪地上了? 虽然这还是在春日,可偶尔还会下雪。昨日傍晚就有雪,直到后半夜都没有化掉。 罢了。 人已经救下来,那就不关他的事情了,如果莫惊春再关注那人的安全,怕是帝王会直接生撕了他。 【任务八前置已完成,席和方已被救出,后置任务救火失败,惩罚正在抽取中……】 莫惊春:“任务做完一半,失败一半,难道也要惩罚吗?” 【失败,就是失败】 莫惊春:“你就没想过你发布的任务其实也不甚合理?救火向来不是一人能做到的事情,便是我没成功,也算是失败?” 【昨夜救火是百姓自发开始,而后由官府接手。若是宿主能在其中发挥作用,便能算是完成。可是您为了及时安抚公冶启而放弃了参与的可能,便视作失败】 莫惊春沉沉叹息了一声。 如果不及时安抚公冶启的话,不仅救下来的席和方要死,到时候还要惹出多少麻烦,就不是那么简单就就能了事的。 他不是个喜欢在床上躺着的人,在忍受了片刻之后还是没法入睡,到底是起来了。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小腹,然后想起来惩罚已经消失,随即又有个新的惩罚在等待着他,只是或许是因为任务完成了一半的缘故,所以这一次精怪也拿捏不好要抽取什么处罚,迟迟没有给出反应。 莫惊春索性不理,而是在屋内慢慢走着。 他一边走着,一边却是在想着事情。他在想着昨夜通天楼这古怪的大火。 通天楼是京城出名了十几年的一座酒楼,背后必然是有人在支撑着,偶尔他也曾经和朋友去过几回。 那里头的酒菜确实不错,氛围也是极好,每间包厢内都会有个单独的小隔间,领着琴娘在里面弹琴,若是想要舞姬,那却也是有的。 不过这些都只做文雅之举,却没有那种淫邪之态。 所以京城里头除了权贵爱去,那些世家子弟来了,也爱往那里头去,便是为了那别有不同的风味。 通天楼能做到那么大,甚至让京城里头的人都习惯了它每年正月里头的热闹,肯定是有底蕴在的,敢在通天楼惹出这么大的事情,伤及这么多无辜,定然让背后人脸面无光。 不巧,莫惊春知道通天楼背后是谁。 是秦王。 有着这样一个硕大的名头,可是这位老王爷却是一个腿脚不便的身体。他从出生当时就已经双脚不利于行,彻底绝了他在皇位上的路,可反而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从来都不曾参与皇权争夺之事,反而平平安安走到了最后。 也是因为他身体的缘故,他并没有离开京城,去往封地,而是在京城内另辟府邸居住。 每年他寿诞时,皇帝都会派人送一份礼物以示恩宠,这个习惯即便是现在到了正始帝,也没变过。 秦王的性格非常温和,和不少宗亲关系甚好,在京城里,谁不卖给他几分薄面? 出了这样的事情,就算这位王爷温和也必然是私下动怒的,只是这些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 就是因为这位王爷不与人争事,也从未惹出什么动静,通天楼不声不响在京城这么多年,突然出这样的事故,不由得让人觉得是有人在借机挑事。 昨夜不可能是一场意外。 既然不是意外,就必然会有起因经过与目的。昨夜他曾经以为那个人是冲着席和方来的,可是在早晨起来后,他却不再这么想。 席和方这个人他之前从未听过,在京城里也不是什么排面人,要杀这样一个人犯不着将整个通天楼都拉下水。 那又究竟是什么人在动手? 他想拿到昨夜的死亡名单,那上头或许能说明一些事情,不过这些就须得在他身体恢复之后再去想了,如今他连东府的门都出不了。 虽然并没有人看守着他,可是刘昊寸步不移地跟在他房门外,也不像是个能让他自由走动的姿态。 莫惊春叹了口气,不知道眼下皇帝究竟是个什么,脾气若是真的发作大了,那可该如何是好。 而现在正被他惦念着的皇帝脾气确实不怎么样。 “陛下,昨夜确实一出意外。”眼下坐在御书房对面的那位老人,就是刚才莫惊春在想着的王爷。 秦王如今岁数大了,看起来老态龙钟,不过精神头还是不错,他坐在轮椅上被人推进皇宫的。外头的人以为这位王爷想要去和皇帝告状,却没想到其实这位是来辩解的。 “既然皇伯认为这是一出意外,那不若与寡人说说这意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帝王冷冷看着老王爷,丝毫没有对面是自己叔伯的温顺。御书房内的气氛很是压抑,透着长久不散的阴冷。 这位皇帝一旦发起脾气来,便是不管不顾,要闹破天的性格。老王爷就是在听到今日朝会上的事情之后,才决定要赶在一切还没发生之前赶紧入宫。 秦王:“陛下,您抓到的那位帮厨昨夜在后厨与人争吵起来,就吃醉了几口酒,在处理食物的时候,不小心把热油碰到了下来撒在柴火上,只是他没来得及去处理,就被人叫去外面帮忙,这一来二回,就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事情,结果回头有人在厨房做活,溅落的火星便将柴火点燃了。”这热油碰到火星再遇上干柴,简直就是凑到一堆去了。 如果按照老王爷这个说法,如此巧合又顺理成章的事情,却也不是不能发生。 可是这样的话说出去,能让别人信服,却绝对不能够让帝王信服,他不仅不信,他还要阴阳怪气,阴森森说道:“这天底下若是有皇叔说的这么巧合的事情,那这巧合怎么不发生在皇宫,怎么不发生在您的王府,偏偏要发生在通天楼上,烧死那么多人?” 他的手里已经有了死伤者的名单,在那上头大部分是不太认识的,却有一小部分是今年将要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再有一二个是世家子弟并一些权贵官宦人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麻烦。 如果是在平时帝王还不会这么偏执,可此刻他就像一条闻到味道的孤狼,死活都不肯撒开那点血腥味。 秦王苍老地说道:“陛下,难道您还看不出来眼下世家与宗亲两边颇有水火不容之势,如今再出乱子却也是不妥,有些事情……为何不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他的声音到了最后,隐隐有了规劝的意思。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横冲直撞便能得出一个答案,即便是用皇帝这样强硬强劲的势头……也说不得……有些事情徐徐图之,用更为柔和的手腕去处置,说不得会有更好的法子。 这位老王爷颇有大隐隐于朝的姿态,虽然不入朝政,却是把朝上的事情看得分明,洞若观火。 正始帝幽冷强硬地说道:“那又如何?寡人既为帝王,世间不愿之事,不平之事,寡人既看见了,不愿了,便要踏平,便要看清。 “哪个人敢来阻止寡人,寡人便要他碎尸万段,即便是你,皇伯。那也不是例外。”他这话说得极其偏颇,却又理所当然。 “寡人要的是当下,现在,便一清二楚!” 他是皇帝呵。 如若还不能恣意,如若还要蛰伏,如若还要为人所制,什么事情都受人牵制,他又何必坐在这个皇位上? 秦王被正始帝话语里的森然吓到。 这位年轻的皇帝赫然是在向他阐明一个恐怖的道理,他之所以为皇帝,是因为他是,也是因为有人想让他在那个位置上,而不是说他非要做个贤明的君王,非要做个为万人景仰的皇帝……如果他不愿,就是这天下搅得乱七八糟,那又如何? 正始帝露出个满是恶意的笑容,单手撑在桌案上,幽暗地看着老王爷,“当然,就是您不说也没有关系。” 门外,是不太熟悉的另外一个内侍扬声说话,“柳存剑拜谒君上——” 与此同时,帝王最后一句话也尽数说完。 “寡人总会知晓。” … “他是皇帝。” 莫惊春幽幽说道。 养到了下午,他身体的酸涩已经好上许多。 毕竟他也是常年练武的人,挨过了那一阵身体也便稍稍恢复了寻常,虽然刘昊总是劝他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可他今日本来就没去上值,心中有些内疚,如今还要在床上干躺着,那更是不太适应。 他如今站在东府的书房内,正在作画。 刘昊守在边上,偶尔看上几眼,隐约看得出来这是皇帝的模样,只不过那人却没有穿戴着冠冕,也未披着冕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太寻常的漂亮俊美的小郎君,骑在马背,脸上带着意气风发的神采。 说他小,是因为莫惊春画的不是他现在二十出头的年岁,而是在从前更是鲜活猖狂的十五六岁。 刘昊问:“这是陛下?”他这话有些明知故问了。 莫惊春:“他是皇帝。” 他慢慢的将这四个字吐出口,不知道心中充斥着怎样的一种情绪。 刘昊似乎感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不敢再问。 莫惊春却似乎有了谈兴,淡淡说道:“其实从前我一直不清楚为什么东宫内总是透着一种肃穆的气息,虽然太子当时确实阴晴不定,脾气有些古怪,可他在外却是个优秀的太子,从来不会真的逾越一步。”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就给笔下的小郎君又添上了一朵簪花。 其实这与公冶启的气质全然不同,可是这笔下的小郎君既然是出自莫惊春的手里,便也比现实中的锋利又增添了三分柔和,反倒显得融洽。 “这个问题直到我开始觉察出太子本性里的一些根深蒂固的存在,方才有了体会。”就算东宫里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宿疾,可是那种高压的氛围却常年环绕。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给笔下的小郎君上色。 他挑染的色彩,正好是昨夜看到的大红。 虽然很少看到陛下穿着纯色的衣裳,可那样鲜艳张狂的红色,实在是适合他,比之冕服肃穆的模样,又添了几分肆意。 “可就算是这样,陛下这些年也控制得非常得当,就算除了寥寥几个人知道了详情,却从来都不曾外露。所以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您到现在一直还在担忧此事呢?” 刘昊猛地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却没有看他,他还在给他笔下的画像涂抹着色彩,如今已到最后一片布料了。那些褶皱画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而后我又想起来另外一桩事情……为何偏偏是您,被陛下从东宫带到了长乐宫?” 不是别个,也不是哪个,就是刘昊。 此话一出,刘昊的眼底更是透着幽深晦涩。 莫惊春:“在明了了先皇对陛下的重要性之后,再觉察出您对陛下的担忧,我总算猜到了,其实中侍官,您从一开始就不是陛下自己发现的人,您……合该是先皇派过去的人。” 啪嗒。 莫惊春耐心地涂上最后一笔,后退一步,欣赏自己的画作。 “所以这正解释了,为何陛下会对你有几分独特。” 那东宫那么多个,怎偏生是刘昊? 因为刘昊是永宁帝的人。 刘昊:“宗正卿想说些什么?”他脸上的平静褪去,看着莫惊春的模样不再像之前那么平和,隐约中透露出几分古怪的韵味。 其实莫惊春猜得不错,便是在他开口之前,刘昊在他面前也全然是一副温和的姿态,从未露出狰狞的模样。 那是因为友善? 是,也不是。 即便刘昊多方为他说话,也曾经在莫惊春和公冶启两人间周旋,甚至跟莫惊春有着一定的情谊……可是他无论言行举止都隐约透着少许轻视。 这份轻视并非说他看不起莫惊春,仅仅是,没必要。 莫惊春只要能够好好安抚陛下,只要能够让陛下开心,这就是刘昊眼中,莫惊春对于公冶启全部的价值。 这份意义的重要性甚至远远胜于莫惊春背后的莫家。 仿佛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只要他还活着,就算他与陛下之间有再大的矛盾,仿佛也能圆得过去。 莫惊春淡笑着摇头,“我说出此事并非是为了指责您,又或者是想以此来要挟什么,只是在确定了这桩事情之后,我总算明白了,陛下的本性里,最是麻烦的一点问题出在何处。” 他幽幽叹了口气。 “是极恶。” 公冶启他……从头到尾所表现出来的贤良英明,只是因为他想要。 他愿意为此去做,愿意为此去牺牲,压抑自己的本性,愿意克制下来让自己变成一只乖顺的兽,那仅仅只是因为他想要。 那如果他不愿呢? 做一个肆无忌惮的恶者,远远比做一个克制内敛的君王要快乐得多。这世间的一切痛苦,一切不快,与他没有半分干系,甚至牵动不了他的情绪,便意味着只要君王产生了一丝不耐与不悦,他未必愿意再走下去。 这或许也正是当初在精怪给他展示的那个有可能发生的事件里……为何最终会走到那一步? 因为再也没有能够阻止他的人,也再也没有人能将他拉回正道,先帝已经死了,再加上那刺激的药物,只会让他狂性大发,全然不去束缚。 除非再给他那么一个点。 而现在这个点,又或者说这个人,似乎就变作了莫惊春。 滴滴滴—— 迎着外面斜落的阳光,他眼角余光看到有人大步地朝着这屋走来。 越过昏暗交接的界限,再度从阴翳走到残红的斜阳下,那落日仿佛也将帝王身上的衣裳染得和画中人一样鲜红,像是从中走了出来,又变作成人。 公冶启张开嘴,“——” 【任务八:失败50%】 【惩罚:不完全的常识修改器】 【作用对象:莫惊春】 【使用者:公冶启】 【频率:可使用次数(0/1),每一个自然日更新一次】 公冶启猛地挑眉,那些悬浮在莫惊春身边的浅浅字句是什么东西? 第四十八章 “这是什么东西?” 莫惊春几乎问出了和公冶启一样的话。 【……】 精怪这古怪的反应让莫惊春实在是摸不到头脑, 因为这个惩罚的主动权是在公冶启身上,所以能够看到那些文字设定的人也是公冶启。 公冶启眼底诡谲地看着那些奇怪的淡淡文字。 他定定地看着莫惊春,正看到左边摆出来的几行。在看到这些字句的第一瞬间, 公冶启便莫名知道, 他每日都可以更改一次。 可是……他要更改什么? 对于这部分的内容,或许就落在了这些古怪的文字上。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第一行字。 【保护莫家】 是淡淡的金色,是根深蒂固无法动摇的内容。 除此外, 是略显淡金的一行。 【忠君】 下头有小小的浅浅的一行字表明,[特殊状态下,会触发弑君可能] 公冶启扬眉, 想起之前他们还未有情便身体接触的种种, 如果不是莫惊春是个忠君爱国之人,怕是直接弑君了。 至于当真弑君的时候…… 他的眼眸幽深, 一下子便想到了之前大梦不醒的画面。 在看过那几行字后,公冶启似乎触摸到了这古怪内容的含义。 这些似乎是和莫惊春休戚相关的……存在? 公冶启听不到精怪的说话, 便也不知道这冒然出现的东西究竟怎么称呼, 但是他眼光一扫已经看到下面。 【矜持克制】 【心软】 【善谋】 【寡言】 【有点喜欢公冶启】 在看到其中一行字的时候, 公冶启忍不住怔在当场,他的眼眸霎时亮得惊人, 看着莫惊春的眼神透着他无法企及的寒意与狂热, 仿佛他是摆在饿兽前的肥美猎物。 知道, 和亲眼看到, 果真是两回事。 公冶启即便对这个精怪的存在非常不满, 可那一瞬爆发的狂乐却仍在在体内狂奔。 他压了压,再看下去。 【身体敏感】 【不太能拒绝公冶启的接触】 第二条让公冶启的眉头挑了挑, 想起之前种种的事情, 莫惊春的身体可以说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当然这样的想法只可以存在于他的心里, 却万万不能说给莫惊春知。 底下还有零零散散的许多,看不分明。 再看向右边。 【野心:8】 【武术:70】 【忠诚:80】 【智慧:93】 【道德:80】 【……】 【隐藏数据:待解锁】 野心低得可怕,莫惊春就像是没有任何的野望与贪婪,活得有些世俗之外。而他忠诚的点数似乎也能和左侧的【忠君】结合起来。 公冶启看得差不多的时候,莫惊春也总算和精怪扯掰得差不多,从他口中得知这常识修改器究竟是多么恐怖的东西。 他的脸色发白,先前脸上的微红都彻底散去,变作一种古怪的惆怅。 这个惩罚一日一变,不会长久,只要过了子时就会立刻解除。 当然,子时也会是新的开始。 这抑制了这个能力。 怨不得是不完全版本,若是完全版本,承受者岂不是无知无觉就会完全被控制? 公冶启和莫惊春对上一眼,便猜出他似乎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盯着其中的一条,突然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他将【不太能拒绝公冶启的接触】这一条里面的“不太能”划掉,然后重新写上“不能”。 ——【不能拒绝公冶启的接触】 这道规则一经定下,精怪就在莫惊春提醒次数已经用完。 莫惊春脸色微变,却看到公冶启朝他走过来,越过桌案捉住了莫惊春的手腕,那细腻的接触冰凉如水,让他一瞬间想要弹开,却不知为何软在陛下的手里动弹不得。 像是……像是莫惊春不舍得离开一般。 公冶启:“啊,生效了。” 他宛如自言自语,却被莫惊春听得清楚。 刘昊在旁边就显得有些多余了。 尽管先前他和莫惊春正在谈一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东西,可是此时此刻皇帝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也只是默默退了出去。 莫惊春:“您设置了什么?” 他对于陛下正处在一种可信,却又不可信的程度。 他想相信帝王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可是想想皇帝从前的经历,却又觉得不管陛下做出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公冶启:“夫子猜猜看?” 莫惊春:“……”他想要摆脱陛下,可是那动作总是显得软绵绵。而帝王的手指变本加厉的滑进了他的袖口里,往上摩梭最后了深处,然莫惊春也只是越发颤抖起来,整个人软倒在帝王的怀里。 莫惊春的眼神有些迷茫,“……为什么?” 他心里想的是,他应该站起,身来却莫名更加软了下去。这种古怪的感觉,让他抓紧了帝王身前的衣襟,“陛下?”语气里有几分不可置信。 公冶启:“我只是稍稍变动了一些内容。”话虽是如此,手指却更往深处摸了摸,不知最终停在了哪里,让莫惊春的身体越发抖动起来。 公冶启眼眸幽深,将莫惊春打横抱起。 他其实昨夜已经折腾得夫子不敢妄动,今日再是蠢蠢欲动,也不会登时发作,那岂不是真的将人逼到癫狂? 这一走一动,莫惊春的衣袖不小心带过桌上的墨洗。 咔哒的一声响,让公冶启的视线也顺带看了过去,这才看到了夫子刚刚画完的东西。 公冶启抱着莫惊春看了许久,淡笑着说道:“我却是不知道,原来夫子最惦记的却是十五六岁的时候。” 莫惊春抿唇,他并没有什么惦记不惦记,只是停在书桌之前,想要动笔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出现在脑海中的形象便是如此。 想那就想了,画也便画了,在真的将人画出来之前,他压根就没想过,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公冶启深深看了眼画像,抱着莫惊春大步走了出去。 东府内其实没什么人,可是平时莫惊春压根不可能让陛下做出这样孟浪的举动,别说乖顺地任由陛下抱着,就算是挣扎起来与陛下争斗,那也是有可能的。 莫惊春:“……您是不是给臣下了什么降头?”他的手指搭在皇帝的肩膀上,有些流连忘返,但是这样诡异孟浪的举动,却让他觉得不妥。 可再是不妥当,他的手指却舍不得从人身上抽回来。就像是莫惊春在渴求贪恋着这样的接触,半点都不肯挪开。 每一处和陛下相贴的地方都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舒服与欢喜。他清楚意识到这种感觉有哪里不对,却很难从这样的想法里挣脱出来。 但是帝王将人带回去之后也没有做些什么,只是将莫惊春严严实实地塞在了被窝里面,仿佛他回来就是为了盯着他休息。 莫惊春:“……陛下,臣该回去了。” 虽然宗正寺那边理应会有陛下帮他圆过去,可是宗正寺是宗正寺,他连着一宿没有回家,虽然已经从家里事先说过一回,却不能连今日也不再回去。 公冶启在看到夫子的那一瞬,左边浮现出来,最根深蒂固的就是莫惊春对于家人的关切。这不完全版本的常识修改器里,唯独两条是不容更改的。便是那泛着金色的那两条。 其余的都只不过是简单的白色,而被涂抹过后,更改的就变成了鲜红色。 本来公冶启只是来看莫惊春一眼。 昨夜的孟浪与狂躁虽然压住了夫子的反抗,可那也就是极限,绝对拖不过两日。而他也晓得莫惊春的难处,虽然性子里的暴虐与阴森久久不退,但也只是顺着心意想来再看看夫子一眼,还是得让人回家去。 可是这份莫名其妙出现的东西,却让帝王改了主意。 公冶启在床边坐下,盯着莫惊春说道:“昨日的事情还没完。”他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可眼睛却丝毫没有从莫惊春身上移开。 莫惊春:“……陛下有话直说。” 他先前刚刚试探过刘昊,没想到转眼间就轮到他成为被试探的那一个。 公冶启:“从前那精怪只是让夫子去做些事情,却不影响到夫子的安全,即便失败了,这所谓的惩罚也不过是羞耻几分,这或许是针对您的本性而对症下药,可是昨夜那又是为了什么?”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连语气都没有半分变化,可是那仿佛平铺直述的冷邦邦口吻,却让人头皮发麻。 显然莫惊春从马车上跳下,又生生扑进火海里的连番动作,彻底激怒了帝王。 莫惊春闭了闭眼,对于公冶启来说,许多事情真的就只是动动脑子而已,便猜得出来前因后果。 这惩罚确实是为了莫惊春的性格而来,才会如此刻意,如此羞耻。 不然莫惊春倒也不至于那么奋不顾身。 莫惊春:“……或许不过是因为,那人要是死了,反而会更麻烦一些?”既然精怪让他贸贸然去救一个人,救下之后,莫惊春自然要查查他的身份。 虽然他出不了东府,但是东府上的人却很受他的指派,在莫惊春想叫墨痕进来的时候,这已经有人麻溜整理了昨夜的事情放在了他的案头,那看起来应该是暗卫的手笔,也不知道是昨夜的十三还是十四。 莫惊春翻看了几下,便知道席和方身上发生的事情不过是经年旧时常会发生的事情,只是这些因为略显平常和平普通的故事落在每一个人身上,便又成了他们始终无法挣脱的痛苦。 席和方虽然随了母姓,却是由阿耶抚养长大,人被接到了族内,可是族内的人对他却半点都不看重,偶尔也有那顽劣子弟对他责骂殴打。 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想要彻底爬出泥坑的人。 若说席和方身上背负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就绝无可能。 他这一次是来京,也只是为了赶考。 公冶启挑眉:“又或者其实他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看破了什么,却没有想起来。”方才为自己招惹了杀身之祸。 帝王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慢悠悠看向莫惊春,“难道我想听的是这些?”夫子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就将事情拐向正轨,可他要听的不只是这些正事。 莫惊春沉默,半晌才说道:“陛下想要苛责臣,可曾想过若不是为了您,这精怪也不会出现在我身上?” 他并不是想要将这责任再度丢回皇帝身上,只不过是想避开天子那咄咄逼人的姿态。 公冶启:“所以我确实很高兴。”他带着一种很难让人恼怒的嚣张气焰,一下子又换了个姿势坐上床头,撑在了莫惊春的脖颈边,“可我却又很恼怒。” 他扯着今日莫惊春梳得不太牢靠的发簪,将他的头发疏解开来,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墨发间。 莫惊春:“世上可没有只得了好处,却能免去坏处的事情。” 皇帝可真是贪得无厌,又理直气壮。 他既是十分喜欢这捆绑的好处,却又不喜莫惊春有可能遇险。 公冶启却是不理。 他现在对那精怪恼怒得很,恼得还想再做些什么。 可是偏生这能胡乱修改莫惊春意识的古怪东西,又生生勾起公冶启的兴趣,让他有种诡异的颤栗。 “它既然是为了寡人而来,为何又不能顺着寡人的意思?” 帝王眼底闪着诡异的光,口中的话却听起来有几分大言不惭,可仔细想去却莫名在理。 在得寸进尺间,又颇显出公冶启的霸道独占来。 莫惊春:“……您可真是,”他吞下一声叹息。 是了,天之骄子,总是会这般觉得一切事情都尽在掌控中。 莫惊春却也不能说他的看法是错的,毕竟……诚如他所言,这精怪要是真的能改动,对他也是一桩好处。 只是眼下莫惊春却是来不及和精怪沟通。 一眨眼,陛下的脑袋便靠了过来。 好沉,好重。 莫惊春眨了眨眼。 却真的没舍得动。 甚至还想蹭蹭。 他恼怒这古怪的设定,不知道帝王究竟是更改了哪条常识,才让他这般软绵绵地躺在这里,硬是伸不开一根手指头去推拒皇帝。 难道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常识吗? 他自己是看不到被更改的内容,就如同他也不知道公冶启究竟看到了什么。 公冶启强硬执拗地压下身,靠在莫惊春的脖颈边,手指勾着一缕头发笑嘻嘻说道,“方才我选择的是让夫子不能拒绝我的接触,可是夫子知道在我更改之前,你对我的接触……就已经食髓知味了吗?” 他似乎觉察到了莫惊春心里没有道出来的话,毫不犹豫地撕破那假面的伪装。 他所改变的仅仅只是一步。 一字之差,确实有着极大差别,可如果不是莫惊春给公冶启提供了常识的内容,他也想不到要更改这一条。 而现在哪怕公冶启的呼吸已经扑在了莫惊春敏感的耳边,却只是让他的皮肤惊颤了几下,却没有避开,反而像是喜欢又像是贪婪,不自觉地蹭了蹭他。 公冶启的脸上浮现不怀好意的微笑,“夫子,寡人还在生气。”他一边说话,手指一边溜进被褥里,然后直直往下捉住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莫惊春的呼吸僵住,唇微微发抖。 帝王确实还在暴怒。 他身上低低的气压从清晨就没有散去,即便在朝野和皇宫发泄了一波,到踏足东府时,他还能体会到隐隐的恶意暴怒潜伏在皮肤底下,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暴走。正因为如此,今日帝王才显得肆无忌惮,气势迫人,便是为了不想在这时,将一切的阴鸷压在莫惊春身上。 只可惜,这似乎不太成功。 在踏足东府,步入书房的那一刻,公冶启还是觉察到了心里狰狞爬出的丑陋欲念。 年轻帝王低低呢喃,猩红一闪而过,复藏于眼底的浓黑阴鸷下,露出少许暴戾疯逼的偏执,“所以……还请夫子,再在东府留上一夜。” 然后…… 今夜子时,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常识修改,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第四十九章 左少卿发现今天宗正卿有点奇怪。 在昨日因事被皇帝派去皇陵又回来后 , 他显得非常沉默寡言。就算有人问他说话,他也只是简单地点头或者摇头,必要说话的时候, 他说的字句非常简短。 右少卿出来后, 忍不住蹙眉说道:“宗正卿人是不是不舒服?” 左少卿看向他,“什么?” 右少卿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方才一直看着宗正卿, 不是发觉他身体不适?你没瞧见他脸上的红晕和薄汗吗?依我说啊,这位怕是身体不适。” 左少卿:“昨日出城的时候受寒了吧。” 他们也只是简单说了几句,就将这事压下不提。最近朝堂的风波太多, 他们也没什么心情闲聊, 在路上说了几句就各自回去了。 莫惊春强撑着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完后,方才捂着嘴重坐下来, 鼻息里吐出来的全是暖意。 他的舌头现在动也不敢动。 莫惊春靠在椅背上,十分头疼地感觉到那条平日里压根不会多想的东西, 正处在一个难以言喻的地方。 平时说话, 做事, 行走,压根不会有人去关注舌头究竟是如何摆放, 又是停留在怎样的地方, 这就跟呼吸一样自然。 可眼下莫惊春无论是说话做事, 都有异常敏锐的反应。 盖因……昨夜, 公冶启提高了舌头的敏感度。 ——【舌头敏感翻倍】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不起眼的常识变动。 可是从子时开始, 莫惊春就被这个变动折腾得要命。 他最初是没意识到公冶启更改的常识是什么内容,只是听到了精怪提示今日的使用次数已经消耗完毕, 方才知道公冶启已经用了。 莫惊春原本很是警惕, 更是生怕公冶启弄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可是等待一时半会, 莫惊春发现好像没什么变化,就连之前那种无法逃离公冶启的触碰的设定也消失了,莫惊春一下子就带着被褥滚到了床榻里面。 除了吃晚膳时,公冶启可是将莫惊春当真个巨大的抱枕一般踹在怀里,趁着莫惊春无法抗拒他的触碰,非常好奇地将莫惊春从头到尾都摸了一遍。 从,头,到,尾。 尽管是不带任何色欲,却让莫惊春羞耻到了极致。 更因为公冶启的动作不带情欲,方才让他更加难以忍受,只觉得皮肤都是滚烫。 不过摸久了,莫惊春难以形容那种欲罢不能的感觉,他仿佛真的成了公冶启手下的一滩水,软得不像话。那一双手似乎带着别致的魅力,让莫惊春难以挣脱。结果就在他被揉得半睡半醒,还真的可能就这么睡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听到精怪提示。 【今日使用次数 1/1】 他下意识往床内一滚。 身体这自发的感觉让莫惊春心头一喜,刻意忽略了拉开距离后的失落感,总算松了口气。正如同精怪所说的那样,这常识修改器每天到了子时都会归零。 陛下召开大朝会是几日一次,除此之外的小朝会得看情况,莫惊春不定会被招过去。 借着这个时机,莫惊春可以尽管找到这惩罚结束的条件。 ……虽然照着之前几回的倒霉催,这根源怕还是得应在公冶启身上。 不过即便莫惊春逃了出来,公冶启也只是不紧不慢地看着他,饶有趣味地说道:“夫子不觉得哪里奇怪吗?” 莫惊春扬眉,开口说话,“哪里……” 在刚说出两个字的时候,舌尖抵在上齿,那一触即开的触碰,喉咙叽咕了一下,险些被漫上来的口水呛到。 莫惊春猛地捂住嘴巴,眼底透着几分茫然。 公冶启看着不知所以然的莫惊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渗人,“果然……”他随手抛下外裳,甜甜蜜蜜地倚靠过去,一下子却捉住夫子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咬住他下唇的同时,舌头非常灵活地伸进去。 莫惊春颤了几下,手掌抵在公冶启的肩头拼命挣扎。 公冶启却是不肯放过要紧刺激的时候,强逼着莫惊春的舌头与他共舞,那多出来的液体满到几乎吞不下,一下子从嘴边流出来,滑进脖子里去。 莫惊春闭了闭眼。 在忍下焦躁的感觉后,坐在宗正寺内的他重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取了放凉的茶水来吃,尽管春日吃凉茶有些不好,可是冰凉的茶水还能顺带安抚口腔内的燥热。 清晨他赶来宗正寺时,一口热茶吃了下去,险些没吐出来。 他含着一口水吞下去,喉咙忍不住上下动了一下。 好痒。 莫惊春知道那只是自己太过关注舌头导致的,可却不自觉地想要去动。 他压抑着冲动,慢慢转移注意力。 不能再想。 越想反而越想动弹舌头,就跟昨夜…… 那些暗昧的画面一闪而过,昨夜确实让莫惊春体会到了能敏锐到什么地步,吃下去的东西摩擦着内壁,痛苦不堪的同时却又快意不已,让他身体不自觉抽搐的同时又被公冶启强行压下,笑嘻嘻地凑过来吻着他额头的咸汗。 这个简单压下的动作又让莫惊春不自觉咕叽了几声,狼狈不已。 “夫子,好像很快乐?”他呢喃地道。 就,吃得那么高兴吗? 莫惊春抓不稳茶盖猛地砸在茶杯上,惊得他回过神,已经是面红耳赤。 他忙将茶盏放回桌面上,背着手跳起来走动。 想点、想点别的事情! 莫惊春在心里强迫自己这么想,总算让脸上的燥热褪去。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压在后头,目视着窗外逐渐滋长的绿意,倒是听见了庭院里有小吏说话。 “听说昨夜,秦王入宫去了?” 这里是宗正寺。 最关注宗亲的动向或许便是这里。 另一人说道:“去了又如何?听说秦王出来的时候,脸色还是发白的。” “咱这位陛下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不是秦王在这节骨眼上去找他,是为了何事。” “怕是和齐王有关?” “昨日实在太过凶险,我都怀疑陛下之所以派宗正卿去皇陵,怕不是为了跟几位先帝禀报此事吧?” “诶,你说得甚是有理。” 莫惊春神色微凝,踱步的动作慢了下来,仔细听去。 “可是陛下发作的是齐王……啊,现在是清河王了,也是事出有因,秦王是个老好人,这时候出头也不对吧?”这本来就跟秦王没多大关系。 “谁知道呢?毕竟都是王爷,说不得,这里面还有古怪。” 莫惊春背着手站在窗前,微敛着眉。 这其中确实有古怪。 他想了想,让个小吏进来,请他给莫府送了封信。 待晚间,莫惊春回到莫府的时候,墨痕和卫壹就已经在等着他。 墨痕低声说道:“通天楼出事的人都直接闹到官府那头去了,说是听说有人故意纵火。”白日里接到二郎的传话,他们就忙不迭去查了。 莫惊春蹙眉:“现在坊间传闻如何?” 他说话的时候速度很慢,有点吞音,含糊不清。 墨痕:“只是听说有人纵火,倒是没个统一的说辞。不过除了我们之外,小的也感觉到似乎还有几家在派人查。” 莫惊春颔首,毕竟是这么大的事情,有人上心也是正常。 卫壹则是说道:“小的去了留春堂一趟,秦大夫说,那日送过来的学子已经离开了。不过他不是一个人走的,而是被他的族兄带走的。” 莫惊春:“族兄?” 扶风窦氏内居然还有对他友善的人吗? 卫壹面露迟疑,“听说是扶风窦氏的人,态度倒是一般,不过帮着席和方结了账药钱。” 莫惊春:“住何处?” 卫壹:“方歌楼。” 莫惊春敛眉,这是京城中不怎么出名的客栈。扶风窦氏在这里必然有落脚点,但是独独席和方在外面住,想来是有些原因。 “卫壹,去方歌楼一趟,将席和方请过来吧。”这一句略显长了点,莫惊春说完话,已经是攥紧了袖口,恼怒其敏感过头。 卫壹没有问话,立刻应下出去。 墨痕直到卫壹的身影消失后,才忍不住问道:“您为什么关注他?难道因为他是通天楼的幸运儿?” 莫惊春已经不想说话,只点了点头。 正因为他是通天楼的幸运儿。 此时关注席和方的,除了所谓族兄外,怕还有巴不得他死的人……以及陛下。 出了那样的事情,一天两夜的时间,莫惊春不相信公冶启会放过席和方,在他身旁必然有人盯梢。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卫壹才带着席和方回来,彼时两人身上都稍显狼狈,尤其是席和方,他的背上挨了一刀,虽然只是划破了皮肤,但对于瘦弱的读书人来说仍旧严重。 好在莫府别的没有,皮外伤的好药多的是,墨痕亲自动手,将席和方勒得惨叫连连。 墨痕无奈地说道:“这药就是痛了点,但好使。”他一边说话一边缠得更紧,“你今夜还是趴着睡吧。” 席和方真的就是个文弱书生,奔袭了一路人已经累得不行,尽管心里还想着要跟主人家致谢,可是墨痕刚给他上完药,人就已经昏睡过去。 墨痕险些以为人没了,扑过去一摸鼻子,才发现人是撅了过去,顿时哭笑不得。 他将人抬上客房的床榻,又给人脱了衣服鞋子盖好被子,这才带着卫壹出去。卫壹倒是没什么伤势,只有一点擦伤,他刚才自己就处理了。 墨痕:“你不是去请人的吗?怎么弄得这么凄惨?” 卫壹叹了口气,“待会在郎君前一块说吧。” 莫惊春彼时正在沐浴,刚出来,才知道人已经请来了。 要说请其实不大合适,因为按照墨痕的说法,那更像是逃难来的。 卫壹苦笑着说道:“小的刚到方歌楼的时候,底下的小二都睡着了。我叫起他在问事,就听到楼上有动静。我与他一起上的楼 ,结果就看到席郎君滚了出来,背后已经受伤。小二吓得尖叫,将左右客人吵了起来。结果那凶手倒是不依不饶,仍要再补上一刀,小的就出手了。” 卫壹一拖二显得狼狈了些,不然也不至于身上有擦伤。 莫惊春紧蹙眉头,席和方这到底是招惹上什么大事,这才连着两次都遇险?别的且不说,拼着在京城戒严的现在都要动手,是不是说明……他们更害怕席和方反应过来自己知道了什么? 不对,莫惊春反应过来,以他的猜测,正始帝肯定会派人守在席和方身边,怎么会到了卫壹出现才能将人救下的地步? 他不自觉看向卫壹。 卫壹僵硬低头。 莫惊春:“……”不是吧? 他一瞬间顿悟。 陛下果真是在席和方身边派了人,但果真也没救他。 那……这派人是派去作甚? 看猴戏的吗? 卫壹低眉细语地说道:“许是,只可观察,不可动手。” 莫惊春揉了揉眉心,颇为无奈。 他之所以要让卫壹去将人请过来,除了保护席和方之外,也有某种故意在心头。如果那个一直对席和方动手的人发觉席和方正被人庇护,那……他是会以为突然冒出来一个好心人,还是会认为席和方已经将事情想起来,又给自己找了个庇护呢? 莫惊春认为是后者。 且不论是与不是,施以援手也并非难事。 好歹是精怪觉得有用的人。 这个道理莫惊春看得出,没道理正始帝猜不透。 ……那陛下是故意的。 他的确派人来查,但也确实冷漠地希望席和方去死。 只因为……那日莫惊春的救人吗? 莫惊春在心里低低说道:“你也不是万能的。” 【系统本也不是万能】 精怪滴滴滴地回道。 既然人救下来,也昏迷了,莫惊春就不赶着这时候去看,吩咐了他们明日在席和方醒来时要好看照顾后,莫惊春就忙不迭让人出去。 就刚才说话的间隙,莫惊春就险些含不住嘴里的涎液。 他在屋内只剩下自己一人时,迟疑了片刻,还是走到屋角摆放的铜镜前,看着淡黄的镜面露了舌头,手指拿捏时,那瞬间泛起的刺激让他红了眼,立刻就移开手,拿帕子擦去。 “这东西如此厉害,若你用在现世,什么做不得?” 莫惊春慢慢在心里说道。 要是来日正始帝拿他修改莫惊春对于他的喜爱,那怕是登时爱得死去活来。 只是唯独这事,莫惊春却有着莫名的信心。 公冶启并不屑这么做。 【从前系统已经答过,如何改变,只能由现世的人去做,系统无权干涉】 莫惊春扬眉:“你现在这般,又怎么算不得干涉了?” 【即便系统有惩罚,可您也可以选择不去做,这是您的选择】 只要莫惊春愿意硬扛着什么都不去改变,那最终会是怎样的结局,也便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硬抗…… 莫惊春算了下他至今以来的任务,不由得苦笑连连。 这硬抗下来,他怕是活不成了。 好在翌日并不是朝会,正始帝也没有突然叫莫惊春去的打算,他平平安安度过这日,回到家中的时候,便听说席和方已经醒了。 莫惊春本来就对席和方的遭遇很是好奇,闻言便先去见了他。 席和方昨夜逃命奔波,又受了伤,人是累得不行,直睡到下午才起来。而他起来后不久得知这是莫府,又是吓了一跳。 他昨日可真没看清除,只隐约在暗色里看了几眼。 只是那时候死里逃生,哪里会管顾那么多。 墨痕便笑他,“若不是我家郎君心善,你昨夜就交代在方歌楼了。” 席和方是个瘦弱苍白的青年模样,闻言连连点头,苦笑着说道:“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连着几日出事,若不是接连遇到善人,小生这条命怕是真要去见阎王爷了。” 说话间,莫惊春已经走到门外,伺候的小厮轻声说了句,门内的人也就听到了。 席和方连忙站起来,就看到一人步了进来,他的官帽朝服都并未除去,透着一派严肃正经的模样,然那相貌出众,却是过目难忘。 他略顿了顿,脱口而出:“恩公!” 莫惊春微讶,挑眉看向席和方,就见这位青年郎君突然扑通跪了下来,居然是个双膝下跪的姿势,“原又是恩公救我,如此大恩大德,小生没齿难忘。” 莫惊春将他搀扶起来,细细看了一会,“原来先前,你并非昏迷。”他心中略显心虚,毕竟他将人救出来后,却只能任由着他躺在雪地里,这一出确实尴尬。 只是席和方似乎记不得这一出,只是坚定地说道:“当日通天楼大火,我吃多了酒晕过去,半醉半醒间隐约记得有人搬动了我,只勉强抬了眼皮,记得一二。” 要说他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记得多清楚那也不可能,但今日在看到莫惊春进来时,他一下子就在记忆里朦胧的地方自动补全了。 要是莫惊春还是从前那枯板肃穆的死板模样,席和方其实未必能记得住。可莫惊春在和正始帝的你来我往间逐渐被挖出了深藏在心底原本的模样,这气质自然也逐渐发生变化。 如今莫惊春可再不是从前那丢在百官里都找不到的时候了。 他的气质独特,惊鸿一瞥,也是难以忘记。 莫惊春记挂着席和方身上的伤口,将他搀到座椅上坐下,“先前也是巧合,我的能耐有限,也只得救下你一个。不过……你可知道你的酒水里掺了迷药?” 席和方本是见了恩人,心中正是欢喜,得了这么一句,脸色当即微变。 莫惊春只做看不见,平静地说道:“那夜,我一时情急,将酒水撒出来,却不料闻到其中略显古怪的味道。”他轻笑了笑。 “你知道的,家里这般出身,对这些总是小心了些,所以才认得出来。不过这或许能说明,通天楼的事情对你而言,也不是个意外。” 席和方呆坐在椅子上,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他不觉得莫惊春在诓骗自己。 清晨醒来的时候,席和方意识到自己身处哪里,心里便忍不住砰砰直跳。哪个又不会仰慕如今朝野闻名的大将军呢?如今他就在莫府上。 莫家这位宗正卿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前些日子还救了他,昨夜更是急急救了他一命,就算真的有什么算计……又能坏到哪里去? 席和方:“您为何排家仆去寻小生呢?” 莫惊春淡淡说道:“通天楼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是仅剩的几个活口,相信官府已经问过你几回了。只是我比旁人更多知道一处,便是你的酒水里被下了迷药。这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正好是有人要害你,凑巧和通天楼的事情赶上了;往大了说……通天楼的事情,也与你有关。 “所以,我一想清楚这点,便派人去找你,本意是想请你过来问问,也是不愿我救下的一条性命无辜出事……只是没想到那么巧,昨夜居然又有人动手。” 他这一通说话虽然只是不紧不慢,却也将事情前后因果说了个分明。 席和方听着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最后忍不住苦笑着说道:“小生不过是个破落出身,谁也瞧不中我,怎么上了京城,居然是个个盯着想要小生一命。” 莫惊春慢慢在他对面坐下,“你那一夜去吃酒,却是跟了谁?”他说自己是破落户,可好歹他还是跟着族内生活。不过他就算是跟着世家门第过活,肯定也没几个钱,顶多就是靠着族内的供给过活,譬如这种去通天楼吃酒的事情,他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去的。 席和方:“是跟着族内一个族兄去的。”他显然也明白了莫惊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顿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过了好半会儿他摇着头说话,“不会是他,如果是这位族兄,我如今不知已经死了几回,倒也不必在通天楼上再出事儿。” 这位年轻郎君虽然脸色苍白,但说话甚是有条理,显然也是个脑子清楚的。 有脑子就好办事儿。 莫惊春:“按理来说这样的仇怨,不会是普通事情。毕竟要在通天楼里动手,要么是你亲近之人,要么是他有能耐,能指挥得动通天楼里的侍从。” 他说话间有些叹息。 “我原本觉得若是你的亲近之人,那事情或许好办些,可若是后者,那麻烦就大了。” 席和方抿紧了唇,“……您说得对。” 如果是他亲近之人动手,那事情再怎么麻烦,也只局限于在他们彼此之间同辈的仇怨。 虽然不知为何涉及到了生死之仇,但再怎么样都算是勉强能够抵挡,可若是有人能不知不觉中指挥这么多人要取他性命,那这便意味着背后是一个他无法抵抗的大敌。 可他究竟何德何能,居然能够招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席和方想不明白。 莫惊春叹了口气:“问题便出现在这里或许是一桩,你一点都没有觉察得到,可是在不经意间撞破的隐秘,你或许完全没把他当一回事儿,可是幕后之人却战战兢兢,巴不得你死。” 席和方又急又恼,但也听得出来莫惊春是为了他好,尤其是他所说的那番话却着实在理。 毕竟他出生身那样的人家,其实是狠遭了一些磨难,也知道世家门第里其实并不像外头人所以为的那般美好,总归也有些肮脏藏在里头不说。 他平日里虽然苦读书,对于外头的事情并不怎么分明,但是来往行走间说不得也是听了一耳朵要命的事情,只是他当时没放在心上,或者压根没意识到。 如今这事情却反过来成了他的催命符。 莫惊春:“想不起来的事,就莫要去想他。我本也是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你能活下命来也是你自身的造化,听说你入京本就是为了赶考,如今二月将至,就在府上住下,好生歇息考试。至于旁的事情却也不必担忧。” 他语气淡淡。 “我倒是想看看哪个敢来莫府撒野。” 尽管这语气平静,却听出了十分之自信。 席和方本想推辞,转念一想自己的处境,也只能应下,决意在这之后必定要好生报答莫惊春。 莫惊春命人准备了一处别院,又派人去和徐素梅说了一声,就说府上来了位客人,这一来二往,让席和方很是感激。 待安置妥当后,莫惊春才出了别院,一路往主屋去。 卫壹跟在后头愁眉苦脸,“郎君待他那么好,要是回头那位知道了……”他其实不想多嘴,但是在去了方歌楼遇到几个“同僚”后,他大抵是猜出了皇帝的态度,生怕回头正始帝又有了邪火。 莫惊春淡淡说道:“不过是为了救他一命,赶明放在外头,便是一具尸体。” 他进了屋去,要了热水暖暖泡下,这才也沉思起这个问题。 说来也是奇怪,席和方会被系统列入任务,当真只因为他将来会为陛下效力吗?还是说他眼下想不起来的那桩事情,其实也很重要? 莫惊春这边在想,席和方那边也在想。 他的一应物什都被卫壹收拾过来了,而且莫惊春也允诺他外院的书屋可以自行借阅,这对他来说无疑也是个好事。 正因为不必担心生命安全,席和方这才开始苦命思索,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得罪了哪路神仙? 扶风窦氏待他一般,他在族内生活很不如意,可是当年阿娘为了能将他送进这扶风窦氏的门,已经自投了井口,他定要活出个人样来,方才不负当年阿娘的牺牲。 正因为如此,即便备受凌辱,他也走到了现在。 席和方绝对不允许自己倒在这临门一脚的当下,可是……究竟是什么事呢? 那日通天楼,是族兄窦原与他几个友人说要出去玩闹,窦原看他读书苦闷,便阴阳怪气嘲弄他几句,硬拖他出去。 窦原说话难听,却是本家里最不欺负他的一个。 所以席和方便也去了。 他记得,当时除了窦原外,另外几个都是他的朋友……不,好像还有一二个在路上遇到的别家人,最后三楼热闹成一团,他出去恭房…… 等下! 席和方耸然一惊,突然想起来,恩人从头到尾说的都是二楼。 那他是怎么从三楼,走到二楼去的? 席和方坐在别院里痴痴入神,在他顶头的屋檐上,却有人轻轻踩了一脚,跃了过去。这眨眼间的动作既快又轻,一下子掠过好几处屋檐,最后在外院停了下来。 只见里头最大的那间屋子正亮着光,显然是有人。 好半晌,一道身影出现在窗前,却是和外头说着话,“卫壹,叫厨房明日备些好菜送往别院,算是给他压压惊。” “是。” 莫惊春说完话,就将窗户阖上,准备歇息去了。 岂料他刚转身,身后闭上的窗户又悄然打开,一道人影进了来。莫惊春隐约听到动静,一个滑步错过身去,抬手胳膊肘就要往后一捅。 “夫子这招式倒是狠。” 与此同时响起来的这话,倒是让莫惊春吓了一跳,但是去势不及收住,倒还是和公冶启过了几招。 莫惊春头疼。 他看着今日初次见面的陛下,便知道他这目光炯炯看的不只是他,更还是那所谓常识。正始帝对这样稀奇古怪的事情,接受得倒比莫惊春这个当事人还要快上许多。 莫惊春:“陛下深夜来访,可是有要事?”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就想躲在屏风后头。 公冶启盯着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听说夫子,给自己招了一位门客?” ……这速度,不知是卫壹说的,还是陛下又在他身边安插了人? 不过也说不准,毕竟方歌楼那里 ,肯定也有皇帝的人手。 莫惊春:“臣只是在想,那人或许还有用,便让卫壹去了一趟。” 公冶启盯着莫惊春看了许久,不知是在想什么,突然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与此同时,精怪在莫惊春耳边提示,今日次数已用完。 莫惊春:“……”还没猜出来这常识修改器到底如何满足才能消失,便又来了一回。 公冶启淡笑着说道:“夫子觉得席和方这人如何?” 莫惊春刚想说普普通通,却不知道为何张口就道。 “看起来脑子灵活,也值得点拨,说不准日后过了科举,也能成为陛下得用的人手。不过他和扶风窦氏的关系复杂,或许其中也有值得着手的地方。” 莫惊春:“???” 他何时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了? 公冶启的笑容变得更深,“夫子昨夜为何让人去救席和方?” 莫惊春:“……我只是让卫壹去了一趟,正巧赶上。不过席和方大概真如陛下所说,不经意撞破了什么不该撞破的事情,不然何以会有这么多次追杀?” “为何让卫壹过去?” “卫壹的身手比墨痕好一些,要是有个万一,他动手比墨痕合适。而且,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冲突,卫壹和陛下的人手能更好交流一些。” 听到这话,公冶启的脸色有点奇怪。 可是莫惊春的脸色更加奇怪。 他从未有过这种滔滔不绝,像是一下子要将心里话全部掏空出来的感觉。莫惊春已经意识到公冶启方才接连几次说话都带着提问的口吻,而他就是在听到那些话后就不自觉将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微变的脸色,笑着说道:“看来夫子已经猜到了我做了什么。” 莫惊春的脸色变了变,脸色微冷,“陛下想知道什么,难道不能直接问我?当初我在情态发狂之时让恁问,您为何不问?” 那时候yin纹控制下的他,可也是有问必答。 公冶启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夫子,你不懂。” 有些事情顽的是一个趣味,倒也不是在于追根究底的“真”字上,尤其今日公冶启其实心中也真真恼怒在心。 其实昨夜他便得了莫惊春将席和方带回府中的消息,他生忍到今日才来,已经是压过怒火。 莫惊春只看他那一双眼珠,便晓得陛下这里头没安好心,下意识便往后退。 只是他想归想,他还说! 莫惊春额可真是恼了,这到底改的是什么常识? 公冶启却是笑,“夫子这说得确实不错。” 他要是能安得什么好心,大抵就没人算得上坏心。 莫惊春下意识就往屏风后跑,脚底跟抹了油似地跑得贼快。他不知道那一刻为何是这个反应,但是……陛下那一双黑眸涌动着波涛澎湃的恶念,实在是让人不得不防! 公冶启却是笑得从容,“好夫子,快与我说说,前几日的事情,快活吗?” “……呜呃……快……快活……咳咳咳……” 屏风后传来莫惊春含糊不清的声音,旋即便是疯狂的咳嗽,即使他强行用唾液将自己呛得咳嗽起来,但是那话还是强迫着从他的嘴里跑出来。 公冶启眼睛里的黑色变得愈来愈浓,神情诡谲莫名,仿佛有种疯狂的暴虐在他体内冲撞,又强迫着蛰伏下来,阴森森地笑起来。 这……不有趣吗? 即便他没亲眼看到,却也能够想象得到此时的夫子是如何恼怒却又不得不任由那字句脱口而出,这强迫下的嫣红与挣扎,与当时那爽快坦白…… 可是别有不同的风味。 第五十章 莫惊春可算是看明白公冶启想玩什么花招, 他面无表情地在屋内兜圈子,最后给嘴巴捆上几道,硬生生堵住了声音。 公冶启捉住他的时候可实在没想到还能这么做, 登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抱着莫惊春这个大宝贝就回了床上。 这里是莫惊春的地盘,可惜的是正因为是莫惊春的地盘,他反倒是束手束脚的那个。 公冶启从莫惊春嘴里硬摘下湿透的布条, 无奈地说道:“不憋得慌吗?” 莫惊春冷冷地说道:“总比说话强。” 公冶启像是一头巨兽一般黏糊糊地压在莫惊春身旁,笑嘻嘻来问,“这可都是夫子的心里话, 难道不觉得有趣吗?” “是陛下觉得有趣。” 莫惊春斜睨他一眼, 只剩下强迫看破的出尘。 他打又打不过皇帝,不然他就将皇帝暴打一顿。 公冶启确实是带着坏心思, 手指也在到处乱摸,不过嘴里却是不依不饶地说话, “要不是夫子红杏出墙, 寡人才不会特地来一趟, 夫子可知你这莫府的戒备森严,要想不惊动家丁进来可这事太难了!” 莫惊春先是不得不回他一句“知道”, 然后再被公冶启的“红杏出墙”搞得万般无奈, 他幽幽地说道:“臣不是女子, 也不是红杏, 再则莫府戒备森严, 陛下不正应该守住本心,不要随随便便出宫吗?!” 至于出墙这事他更懒得说了, 且不管他和陛下这纠缠的关系还未定性, 他带席和方回来怎么就算是出墙了? 公冶启扬眉, “好啊,夫子压根就没解释出墙这一点,难道是真的打算出墙?” 莫惊春下意识就说道:“臣要是想出墙,外头您安了十个人都没用。” 糟,这心里话怎么出来了? 公冶启若有所思,“你怎么知道我派了十个人?” 莫惊春大惊,“您真的派了十个人?” 两人面面相觑。 公冶启赶紧趁着莫惊春还没说话前一口啃下去,带着莫惊春沉沦到欲海,让他半点都想不出要劝谏的话! 他知道的。 只要他做出一副可怜受了委屈的模样,莫惊春就不知道为何一直拒绝不了他,再加上一旦有着所谓的正当理由,就能愉悦地将夫子翻来覆去舔舔! 丑时末,屋内似乎有什么哐当的巨响。 墨痕模模糊糊抬起脑袋,被卫壹压下说我去看看,就又睡了。 但其实卫壹一脸木然地站在屋外,压根没打算进去。 行行好,您两位是在干嘛? 翌日,正始帝带着额角的淤青愉快去上朝,淡淡的青色掩盖在摇晃的珠帘下,冠冕一戴压根什么都看不到,反倒是刘昊被吓了个半死,最后被正始帝不耐烦地一句自己摔的弄得不敢说话了。 ……得,您说自己摔的,那就自己摔的吧。 莫惊春一脸看破世俗的平静模样站在下面,朝会开始前,张千钊还捉着他的袖子说话,“你怎么换了香料,这一身檀香味我都以为进了佛寺。” 莫惊春镇定自若地说道:“这不好吗?断绝一切世俗的念想,大彻大悟了。” 张千钊耸然一惊,“你不会是想出家吧?” 宗正寺虽然管理这些佛道信仰,可莫要把自己折进去了。 莫惊春幽幽地说道:“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禁欲! 禁欲啊! 正始帝咳嗽了一声,知道昨夜是自己一时兴奋孟浪了些,玩了些从前没用过的把戏,但是那时候的夫子可真的是美味…… “陛下!” 正始帝严肃正经地说道:“何事?” 底下的官员碎碎念什么的他没听清楚,但是莫惊春却听清楚了。 这又是来劝陛下娶后的。 正始帝对这些向来是听听就算,他不至于跟之前一样暴躁,却也不会任由他们多言,隔一段时间说上的人数太多,他就敲打几个,我自佁然不动。 莫惊春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看到吏部尚书王振明捏着朝板,犹豫了犹豫,像是要出列说话,却又迟疑再三。 内阁里,正始帝最是不喜的两人,要数黄正合和王振明。 黄正合是个无利不起早的,王振明却是爱和世家勾勾搭搭,当初和许伯衡一红一白将许尚德送去苏杭的就是他。但是许伯衡在朝事上虽然有自己的主张,却唯独忠君一道上走到了极致,不然为何现在正始帝还留着他? 这王振明可全然不同。 莫惊春曾以为王振明是大皇子的人,可是当年陛下写的是“四”。如今四皇子也没了,可王振明却稳坐钓鱼台,莫惊春焉能不知正始帝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看着近来朝野的动静,王振明这条饵确实是钓上来更大的鱼。 许尚德死前说的话,林御史将亲女逐出族谱,世家和朝臣联手逼迫宗亲,宗亲内蠢蠢欲动……再加上莫惊春提前知道的科举一事,他心里倒是拿了个主意。 等回了家去,莫惊春将墨痕叫来。 墨痕欠身:“之前郎君让小的去查,人已经找到了,但不在广德寺,却是寒门寺。” 莫惊春眉头微蹙,这就麻烦了。 莫惊春让墨痕去查的是林御史女儿的下落,这朝中发落的女眷除了连累砍头流放和充为官妓外,一些不上不下的便会被关在寺里,说是官家寺庙,却也不是正经的佛寺,而是如同冷宫幽禁的地方,苦得狠。 广德寺是其中之一,是大家女眷会去的。 可寒门寺却是这里头独一道倒霉处,正常人家的女眷进去了,不出十天半月就会被揉搓死,更别说许尚德这一出,得是几月了。 墨痕却道:“二郎,那女郎似还活着。” 莫惊春扬眉:“你怎知?” 墨痕笑着说道:“小的去查探时,发觉在冬日里头,曾叫进去一个稳婆。说来也是稀奇,这寒门寺这半年多前后,唯独许夫人是怀着孕的。” 若是那寺里没那些腌臜事的话,那许夫人还活着也说不定。 当然要真的是她,孩子生下来了,人或许也没了。但墨痕也偷摸着去乱葬岗看了,并无这号人。 莫惊春指着墨痕笑,“你这夜半都敢摸乱葬岗,早知就让大郎带你走。” 墨痕叫屈,“就小的这身手,大郎却还是看不上的。” 莫惊春摇头笑,却也只是逗趣,毕竟墨痕在他身边好几年,很是得用。倒是比从前的管事还要厉害几分,做事非常可靠,和卫壹两人逐渐成为莫惊春身边的左膀右臂。 卫壹是什么来头,墨痕也隐约猜到了几分,只是他虽然不知道为何家里会有个宫内出身,可这是二郎的事情,他什么都不说不做,墨痕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人还有可能活着,就得去试试一二,若是能将人救回来,或许还有二话。” 墨痕自去办了。 过了些时日,莫惊春听闻科考要开始了。 考题原本都已经准备妥当,就在考官将要出行前,宫内快马加鞭过来,又送了一份来,说是这份更为得用,是陛下亲自点的。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考官也是亲眼查验过圣旨,再看了刘昊亲临,方才接受此事。等捧了考题进去,敲鼓宣布的时候,在座的一些考生脸色便微微发白。 只是在诸多学子与巡考的人员里,他们显得并不出头。 这考试的事情,挨上几日,总是非常头疼。 尤其是这上头压的是自己前程,究竟是鲤鱼跃龙门还是名落孙山,这一哆嗦就全然不同。而且今年恩科听说还与往常不同,是陛下亲自考校的。 什么叫做亲自考校? 便是连最后的批改,也是由得自己来! 是不是一桩出奇事? 那可还有呢! 便是在二月中出了结果后,那拢共几十个殿前有名的,一一被捉去殿前询问。正始帝这一回也不弄什么做题文章,而是坐在殿前出题,当庭奏对。 正始帝坐在高台上,距离生徒略远,却是威严深重,让人不敢直视。 整个殿中,只能听得正始帝肃穆话语,“今北有未羁之虏,南有百越,故谋夫位得高枕,边人未获晏然,将何以长弥斯惠,混清六合?”(*1) 莫惊春立在两侧,听得正始帝这问话,便知道陛下第一道考问的,是他最是上心的边境问题。攘内安外,对帝王来说缺一不可,这正是我朝绵延多年的顽疾。 这是第一道问,底下上得殿堂的学子谁都不敢做那出头鸟,尤其是这种特殊的形式,他们也不知如何才是最稳妥的奏对方式。 过了半晌,才有人出列。 “……征之则劳师,得之则无益,故古人云,‘有其地不可耕而食,得其人而不可臣而畜,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此乃安边之术也。”(*2) 他说的话,得了不少老臣的暗暗颔首。 只可惜莫惊春听了大半,就知道这不得正始帝意,这位陛下要的是驱逐强虏,绝无可能这样被动挨打的。 但是有了第一个人抛砖引玉,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畅得多。 也有旁的学子引经据典,驳了先前那位的话,说得头头是道,恨不得当下就冲上战场杀敌。只可惜莫惊春听了后也是摇头,他家里毕竟有两位将军,耳濡目染之下也清楚方才这番话不过是空中楼阁,算不得准。 倒是最后出列的一个瘦小郎君说了几句,提及到了马种和骑兵这种种切合实际的问题,又点了边关马市与异族常年倚马而生种种要事,平静地剖析了两处的矛盾,让人眼前一亮。 莫惊春记住了他的名字,叫杨辉。 杨辉退下后,便无人再出列,正始帝冲着旁边在记录的几个官员颔首,便又点了下一问。 第二道问的却是盐。 因着前朝便是在苛政重税下爆发起义,其中与盐牵扯不清,而去岁正因着私盐一事又掀起波浪,不管是谁对陛下出的这道题心中有数。 可这题不好答。 这问的是盐,其实也是税,是国库,是私心。再则官场上种种来龙去脉,各种世家为了其中一点腥臭而钻营的姿态,其实尽在一道题中。 有的只听出了表层的意思,就这之前发生的事情洋洋洒洒。 有的却敏锐听出了陛下藏在内里的心思,惊得背后发麻,诺诺不敢言。 倒有一面色苍白的瘦弱学子步了出来,行礼说道:“……其乃根本,不论是官家专卖,还是盐引贩卖,这其中一二得利,无不让人争破脑袋,可最为要紧的,到底是持刀者心不正,掌权过大。 “负责是他,贩卖是他,惩处也是他,集权于一人身,一旦其堕落,岂不是祸害?让一人清明,不可使其诱惑在前,次数一多,便是天上神明,也容易堕落成财鬼……” 莫惊春瞧了瞧,这人却是席和方。 他说话不比前头那个文绉绉,但是胜在简单易懂。 莫惊春敛眉,这人倒是清楚诱惑的害处。 只不过他简单这么说完,倒是有那大家出身的冷冷驳他,说是管职的官员定然是有才有德,莫说是金山银山,便是将天上玉邕摆在眼前也是不换,一心只为了圣上做事,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歪心? 当然这都是小打小闹,归于正题还是回答题目。 又略过了两道,莫惊春大概摸清楚这一次能到殿试的学子情况。 这里头一半是大家出身,一半是贫寒子弟。 在意识到科举的重要性后,不管是权贵还是世家,他们再想下场读书,可是比那些寒窗苦读二十年的学子要容易得多。 只是这些年天下书院尽开,已经是源源不断的生源,虽然未必能够有命得中科举考试,可是这开化之路却是不断传承下去,再不像之前只有一些世家收拢了天下知识。 那些大家出身的学子对于官场上的敏锐远不是清寒子弟能比拟的,一旦问及这些话题便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还能隐晦地给皇帝拍马屁。但是涉及到民生,尤其是较为细化的尖锐的问题,反倒是普通学生说得清楚。 这些都是他们切身相关的问题,有的看起来不过简单一二十字,却是他们曾经遭遇过的难事,或许在从前便思之虑之,如今到了殿前居然有此相关的题目,登时就脱口而出,说得深入浅出。 正始帝的考题是一道接着一道,有的是之前考官写的,有的是他自己想的,更有的是坐在殿上,他突然想起来的。 譬如就有一道,他是看着坐在下头的薛青一时想起,便顺口问的法考。 法考的专精的科目,可没得那么简单,平日里的题目再是不懂都能随便糊弄一二句,可这严谨的法律问题,便是连糊弄都不敢随便说。 殿上寂静的时候,正始帝也不恼怒,优哉游哉地四下看着。 这殿上,怕是最安逸的便是他。 过了许久,方才有个从未说过话的干瘦学子站了出来,干巴巴地说了几句。耷头耷脑的样子压根就没引起众人的瞩目,却独独引起了薛青的关注。他那张脸严肃得要死,看过去的时候,当即吓得那个学子不敢再说话,可他却是微蹙眉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座上正始帝看到薛青那样子,就知道他不是不高兴,而是见猎心喜。只是他这个人就是这种臭脸做派,别的不识得的远远看过去,还以为天生欠他一堆钱,半点都不敢靠近。 正始帝抬了抬手,边上刘昊便记下这人的名字。 这一场殿前对策,直从天明说到了天黑,中间还有赐菜,反正是足足熬够了时间,才足见他们飘着魂出来了。 其实中午那顿饭菜还算是不错,皇帝也很上心,只是他们在殿前不适应,一个个跟老鼠见了狸奴一般。之前听说只是在朝中做文章,那大家都还能装着胆子做事,左不过不抬头看人就是了。可是这一回却是不同,皇帝要的是他们当场口述,这考验的不仅是他们的文章功底,更是考验他们的急智和胆量。 写出来的东西,和说出来的东西再是一样,那也是不大一样。 这整整一日的时间他们说得艰难,这朝上记录的官员却也写得艰难,毕竟一人说话,就要有两人同时记录誊抄他们口述的内容,遇上那些滔滔不绝的特别麻烦,遇到那些干干巴巴说不出来的,也是尴尬,这落笔墨点都沾上了,那嘴巴里的话还没说出来呢! 但得了正始帝这神来之笔,文武百官虽然被折腾得够呛,却也觉得新奇。 先前能够看到文章内容的也便是皇帝和一些得用大臣,倒是没有大家听得这么实在。而这其中,那些显得落落大方的,说话周到的,脑子有想法的,心里有成算的,不就这么被记住了? 每一个学子要上前回答问题前,必定得先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哪个州县出身,姓氏名谁,说完,方才可以作答。 莫惊春能记住的就约莫有五六个,这其中自然有席和方。 席和方说话的次数并不多,但是每每开口都非常实在,尽管还有点稚嫩,但是脑子转得不错。只要陛下不刻意卡他,席和方这一次当是榜上前排。 正始帝自然不会卡他。 如果当夜人被他杀了,那杀了也就杀了。在方歌楼席和方要是死了,那也是无妨。但是人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出现在眼前,又的确是有真才实学,那留下来也无伤大雅。 而且…… 正始帝的眼神往下一扫,正看到一本正经正在看着那些步出去的学子的莫惊春,这人似乎对夫子很重要。 他总是忽略掉莫惊春说的那句话。 在他看来,就算现在掉下来十个能干的许伯衡,都比不得莫惊春一人。 这席和方现在能比得上许伯衡不成? 那……自然是不成。 莫惊春眨了眨眼,忍下一个哈欠。 事实上不独独是他,其他的大臣大多也是如此。毕竟再是强健的身体,在接连不断一日的奏对里,也会显出几分劳累。倒是今日主持的正始帝,却是精神奕奕,半点都没觉得难受。 他看着朝下大臣萎靡的样子朗声大笑,让人去准备膳食,便是要留诸位在宫中用膳,这是偶尔会有的事情,朝臣也不觉得古怪。 就是莫惊春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觉出了几分微妙。 他待会还是不要往陛下身前凑,毕竟今日的次数可还没用呢。 这惩罚可恼的是,莫惊春直到现在都没找到这惩罚消失的秘诀是什么,而正始帝那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席和方的事情真的刺激到了他,往常还会留着给莫惊春喘口气的时间,眼下却是有事没事就会出现在莫府上。 莫惊春一边担心莫家家丁会发现踪迹,另一方向又担心公冶启的安全,实在是左右为难。 好在这几日因着科举要紧,才没再看到公冶启出现,可即便是这样,因着隔开了二三日,反倒是让莫惊春心下打鼓,生怕陛下在这时候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过公冶启也不是每次过来的时候都会胡闹些什么,更多时候是抱着莫惊春睡觉。莫惊春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习惯,但是好一大只抱过来,确实也轻易挣脱不了。 张千钊坐在莫惊春的对面,那脸色显得有点面黄肌瘦。 莫惊春忍不住笑道:“可是在院里吃苦了?” 与他们同桌也有同僚忍不住笑了起来,“吃不吃苦不知道,但是看他这模样,像是被什么吸去了精气一般。” 张千钊有气无力地说道:“去,去,在陛下跟前说什么胡话呢?” 他这些天确实是苦闷。 之前守在院子里头,说话做事不大方便,但是大家进进出出,也是习惯了的。只是不知为何他那段时间在屋内一直睡不安稳,这样日夜熬下来,人再是厉害,也是空耗了身体,怎么可能会简单得过去? 他现在瞧着还算是好的,要是再搁他前几日出来,那脸色才叫难看。 莫惊春看得出来张千钊人是真的不舒服,就也时时看着他。等到两人一起出了宫,张千钊舍下自家的马车,爬到莫惊春的马车上后,整个人才是真的松了口气。他用手帕擦着虚汗,无奈地说道:“你是不知道,我这段时日不知为何,总有种刀悬在脖子上的感觉,就莫名觉得这颗脑袋保不住了,直到刚刚离了皇宫,这才算是好了些。” 莫惊春看他,他的手指确实还在打颤。 “你说,我是不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得罪了陛下?”张千钊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个。 毕竟这天底下除了皇帝,还有谁眨眼就能要人脑袋的? 莫惊春:“……”难道张千钊在这种事情有着独到之处? 不然为何会有这样敏锐的反应? 即便是这样,莫惊春还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张千钊的想法。 “绝无可能。” 最近正始帝盯着席和方还有可能,盯着张千钊作甚? 因着莫惊春说得斩钉截铁,张千钊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软在了车厢上,但是过了好一会,他又忍不住坐了起来,“可是这不对啊,如果没人的话……我最近这一直在发愁的感觉是为何?” 他可是好些年没这样辗转反侧都睡不着,尤其还是在考院那样的地方。 这也不是张千钊第一次出题啊! 莫惊春心道,怕是你冥冥之中感觉到了这一回舞弊的事情! 这种事情说出去不好,莫惊春只将话头引了引,便落到今日这一出稀奇古怪的殿试上。 说到这里,张千钊更是大吐苦水,他们被关在考院里大半个月,辛辛苦苦出的考题,结果到了最后,正始帝居然全部弃之不用,不知打哪里又弄来了一套考题,给了这一次的恩科。天晓得张千钊他们这一行人互相扶着出了考院后得知这个消息,险些天旋地转。 他们是真真拿这个皇帝没办法。 莫惊春有点心虚,垂眉耷眼地听着。 张千钊又说,这临到头了,选出来的这一批学子,殿试又不做文章了,改成奏对?!这从早考到晚,让这些毫无准备的官员撑得实在够呛。 殿前的考生心里颤巍巍,有门道的更是可恨可恼塞了那么多钱,却是半点口风也不露。谁晓得这些面沉如水的官员,其实也只比他们早了一刻钟知道这消息! 正始帝可是在上朝前才说了此事,然后笑嘻嘻地让人将准备的桌案全部撤下,只留了跪坐的席面。 百官:“……” 无话可说。 莫惊春听了张千钊一路的苦闷,好声好气地将人给送回去了。而后他才让人调转马车,去了莫家在外的一处别院。 这别院里新进了一个病人,已经回天乏术,大夫也说是这一二日的事情。 这是墨痕救下来的许尚德夫人。 他原是想去寒门寺打探,所以那些时日都在外头踩点,可是没想到有一日傍晚,那寒门寺的后门却是开了。有一架破落的推车上裹着一张草席子,他跟着一道去了后面,发觉那是去乱葬岗的路。 墨痕藏得深,在确定两个婆子都离开后,这才出去又将人挖了出来,结果人还活着。 他左思右想先将人送到了秦大夫那里,然后才去见了莫惊春。 莫惊春并没有责怪他救人,只是让他莫要走漏了风声。秦大夫可以说是莫家的人,口风又紧,人在他那里是没什么问题。只是没想到那女子醒来后,道出的身份却是凑巧,让墨痕大吃了一惊。 莫惊春在得了墨痕回报后,就让人挪到了别院去,也让大夫日夜看着。 只是该走的寿数还是救不回,莫惊春在知道后也只是叹息了一声,让大夫换了法子,让她能在最后那段时间走得安详些。 不过许是因此,许夫人多了几分意识,在白天清醒过来,从墨痕口中不知得了什么消息,说是想要见他。可是正赶上朝会殿试的时间,莫惊春不得不去殿前,直到现在才有空。 莫惊春坐在马车内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 待马车在别院停下,莫惊春这才下了马车进去,正巧看到在前头来回踱步的墨痕。墨痕看到莫惊春,惊喜地说道:“二郎,您总算来了。” 莫惊春迈步进去,“许夫人情况如何?” 墨痕苦笑:“不是很好,下午昏睡到刚才,才又醒了过来。大夫说,可能就是眨眼的事情了。” 许夫人在牢狱里就怀有身孕,后来去了寒门寺又凄苦,如今这身体,也确实空耗到了极致。 莫惊春进来的时候,正看到靠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苍白女子。 许夫人,林氏,不愧是大家出身,即便是落难至此,生命已经到了垂危之时,她的容貌姿态也与常人不同,细弱的腰骨挺得直。 莫惊春敛眉。 世家和皇室的冲突,根本上并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两个极权无法共融,就跟朝廷和各地的王爷州郡一般,一直都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只是从百姓的角度来说,裹足不前的世家未必是一件好事。学识,还是得天下知,方才更妙。 “许夫人。” 莫惊春行了个礼。 许夫人起不来身,便在床上行了个礼,声音低弱地说道:“妾谢过宗正卿。” 莫惊春:“不知夫人寻在下何事,若是……还是好生歇息罢。”他轻声说道。 许夫人清楚自己没几天的事情了。 她轻轻笑道:“妾这身子骨也没几天的事情,早不早,晚不晚,这歇息也是无用。”她慢慢在床上坐起身来,竟然是做出了跪拜的姿势行了大礼。 “只是妾仍犹不甘,还请您助妾——” 莫惊春猛地上前扶住她,“许夫人……” “您是敖之的同窗,他那个人,您也是知道的。他没什么傲骨,也没什么胸气,一身力气只往钻营之道走,半点是无用。只是……他唯独一点,是当真善待妻儿,也想着家里头的事情……”许夫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却是不肯起身,“妾晓得他对朝廷乃是害虫,只是……即便他死了,若他当时供出了妾,那妾也绝对不可能在寒门寺生下欢儿……” 莫惊春眼神微蹙,“你入寒门寺的事情……” “是,是妾早就安排好的。” 寒门寺虽然清苦可怜,但是唯独一点好,因着这里非常艰辛,就是连看守的僧婆也没什么油水。她揣着大肚子进的寒门寺,肯定必死无疑,但是要想为孩子挣得一条生路,寒门寺却比广德寺更有可能。 广德寺去的人,要是娘家愿意打点,多少是愿意行个方便,可是这样的大事却绝不可能。然寒门寺不同,他们基本接触不到什么富贵出身的女犯,她花费的钱财,足够让他们闭嘴。 只要她能死在寺里,一切都可烟消云散。 左不过一个压根不识得人的孩子,算不得什么大祸。 莫惊春猜到她的心思,无奈说道:“就算是在广德寺,你可徐徐图之,虽然苦,却不比寒门寺……”毕竟规律自在,寒门寺的人或许可以为她偷偷瞒下一个孩子,却是不可能放她出去。 广德寺还曾听说有人出来,可这寒门寺有记载的、送去的女眷,却是有去无回。 许夫人幽幽说道:“林氏既然将妾除名,就绝不可能放我出去。眼下……他们怕还以为我在广德寺。”那些打点的钱财,能将她困死在牢狱。 莫惊春:“夫人想要在下作甚?” 许夫人虚弱地说道:“妾知道宗正卿高洁,您放心,妾想要的,与宗正卿想要的,正是一回事。” 她露出个柔美的笑容。 “当初敖之藏下的所有账簿与来往证据,全数都在妾身这里。” 莫惊春总算将她搀扶起来,让她靠坐在身后的软枕上,听得女子喘着气说话,“他被关在牢狱许久时,妾便猜到陛下的意思……陛下肯定抓住了他在苏州落下的马脚,当初那钦差出事,虽然不是他动的手,但他也在其中掺了一脚……糊涂啊!” 许夫人咽了咽,只感觉喉间有着血腥味。 “他死在狱里,怕是能榨出来的话已经问了净光,妾原本是在牢内等死。只是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死罪,却是林氏率先送来的除名。”许夫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嫣红,“妾为林氏,敖之为林氏做了那么多!!” 却干脆利落成为被抛弃的棋子。 重要的不是林御史这个人,重要的是站在林御史身后的颍川林氏。 许夫人抓紧莫惊春的手腕,几乎在他手背划出三道红痕,“西街三河坊那间铺子,是妾陪嫁的干娘置办的店面,东西就藏在后院那棵老树下。如果宗正卿有心,就让他们尽早离开京城罢……” 几滴红血呕在素白的床上,莫惊春忙扶住她,厉声叫:“墨痕,墨痕,大夫——” 许夫人却死死地抓着莫惊春的手,声音如同怨鬼重回,“颍川林氏……哈哈哈哈哈……世家——” 她软倒在床头。 秦大夫急急赶了过来,却是回天乏术。 莫惊春沾了一手血,正面沉如水地站在外头,见秦大夫摇头出来,便知道人已经去了。 墨痕为他端来清水,他只叹了口气,自己取了过来,让墨痕去安排后事。 以许夫人的心计,她未必不能够给自己谋求一条生路。只是许尚德到死都没有供出来她,反倒是激起了这位世家女子的心性,本是利益结合的两人临到头了居然还能为彼此着想,才会有她拼着性命不要给许尚德留下子嗣的事情。 许夫人直到死前都不曾要求莫惊春去寻那个孩子,想必她对那个孩子早就有了安排。 遇到墨痕出手,只是一个意外。 但这个意外,却让她在死前都走得异常痛快。 莫惊春将一手的血都洗了干净,帕子慢慢擦洗后,对卫壹说道:“你都听到了,去取了罢。” 趁着还未宵禁。 卫壹点点头,便自行出了别院。 莫惊春的心神动荡,却是为了这两人。 许尚德在为官上确实不错,如果不是事情爆发出来,当地的百姓一直以为他是个好官,对他赞不绝口。可私底下他贪墨的钱财之多,涉及到的范围之广……听说还有些来龙去脉查不干净。 许夫人将这些东西交给他,倒也不是为了让他给许尚德翻案。 许尚德就是个明明白白的贪官,是个烂透的恶人。 她心知肚明。 所以她要的是恶者一同沉沦。 既然许尚德罪不容诛,那藏身在许尚德后面的千千人,万万人,又凭什么高枕无忧?! 莫惊春让卫壹去,而不是墨痕,便是要将这事,传给皇帝。 卫壹自然省得。 这份东西不会入了莫惊春的手,而是会直接交给正始帝。 【您有点傻】 莫惊春:“你不是说你只是个机械的东西吗?” 这精怪倒是会挑时候。 尽管莫惊春不知道机械是什么意思,但是大抵也猜得出来。那如这样人性化的对话,就不该出现。 【每一个系统是成长型】 莫惊春:“……” 行吧。 他揣着手站在二月的暖风里。 “哪里傻?” 【这证据经由您手,再转交给陛下,意义远比卫壹转交给陛下要大】 精怪的判断是纯粹理性的。 莫惊春:“是又如何?” 这些问题,在许夫人说话的时候,莫惊春就猜到了。 实际上,他经常干这样的事情。 当初从袁鹤鸣那里得知坊间的传闻,他在查出个首尾后,立刻就将这些事情说给陛下知道,后续便一直由着柳存剑负责,直到最后杀到张家抓出那么多个间隙,再有贤妃和四皇子的事情……这一路下去,柳存剑得了多少恩宠? 再有,当初许尚德的任务只是让他去问,莫惊春便真的只是去问了。 在得知皇帝当时就在隔壁后,莫惊春压根就没再继续查下去。 官场舞弊的事情他倒是借机和正始帝说了一嘴,但也真的只是劝动了之后,莫惊春就没再顺藤摸瓜查下去,因为他知道正始帝绝对不会放过。 而后就是席和方和许夫人的事情,这两人与之前之所以不尽相同,大抵是因为这是两条可以救下的人命,莫惊春才会多花心思…… 他可真的不愧于他的8点野心。 是当真没有野心。 没有野心也就算了,他还没有好奇心! 这接连出的事情,莫惊春要么只是查了个开头,要么就只知道一半,就没有一件事是从头跟到尾的。 莫惊春淡淡说道:“知道得少,活得久一点。” 他背着手站在院外,心思有些莫名惆怅。 现在正始帝确实恨不得死在他身上,什么都可以说给他知那般,可知道太多,总归是没好处。 莫惊春漫不经心地说道:“古往今来,你可曾看到有人善终?” 【……系统看不到】 莫惊春没理,迈出这一步,尽管还没走到尽头,他已经给自己预设好了结局。 许夫人这事情毕竟隐秘,墨痕很快就联系人办妥,次日就悄悄葬在了城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为了避嫌,只在上面刻了“许氏之墓”,想必她也是愿意的。 许夫人的事情了结后,便是张贴进士榜之事。 本该是在殿前宣布的名单再度在外头贴了一回,莫惊春在经过时,隐隐总有种奇诡的感觉。夜间回到家中,席和方面有苦色来寻他,当头拜下说道:“是我连累了恩公!” 席和方这一动作让莫惊春猝不及防,他忙将人搀扶起来,“这是怎么了?” 席和方今日本来外出,便是为了亲眼看看自己的名次。如今这苍白的模样,却不像是中了,反而比名落孙山还要难看。 席和方的嘴唇微微颤抖,被扶了起来,“您却是不知……外头现在正在传闻,这一次的科举考试试题泄露,而因着小生住在您的府上,就有狂徒无端猜测,这里头与您相干!” 他在坊间听到这传闻当即脸色苍白,直接回了莫府。 墨痕在听闻此事后就立刻出了府,现在还没回来。 莫惊春听得此事,倒是没太惊讶,他让席和方坐下,平静地说道:“张千钊是这一回的考官,知道他和我友人关系的确实不少。有几位老翰林,同我关系也是不错。加之你又在我府上,还考了个不错的名次……” 这算下来,莫惊春的嫌疑可是不少。 席和方咬牙说道:“您本就是清清白白,与这种腌臜事半点也没干系!”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清白不是靠嘴说的。” 他微微蹙眉,与精怪说话。 “如此也算是我失败了吗?” 毕竟他确定舞弊这件事,一定给正始帝按了下来。 【不会,只看事实】 莫惊春心下稍安。 他的声音变得懒散了些,“不过没做过的事情,便是没做过,你也不必担忧。”他及时安抚了席和方,将人送了回去后,这才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 看来,明日有一场硬仗要打。 就是不知,谁会率先发难? 翌日,大朝会。 莫惊春出现的时候,倒是有几道异样的视线扫过来,不过也不独独是他。因着连薛青都有人敢斗胆瞄过去几眼,低低议论起来。 莫惊春迈步走了过去,在经过薛青的时候,本是下意识颔首点头,却被薛青叫住。 “席和方在你府上?” 他们两人的对话,当即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莫惊春和薛青都没怎么说话,这一次被主动叫下,确实有些奇怪。莫惊春看向他,淡淡说道:“不错。” 薛青露出个极浅的微笑,“好。” 莫惊春颔首,默默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正始帝到的时候,敏锐觉察到了底下的暗流涌动。他坐在位置上微眯着眼,却是去看莫惊春的神色,从眉宇间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正始帝挑眉,看向他左右的常识。 只见左边的依旧没有变化,但是右边有一条心情指数,却是跌到了60左右。 正始帝想也不想,在今日的常识修改增添了一句。 ——【公冶启能听到莫惊春的心声】 莫惊春只觉得耳边滴滴滴滴的声音接乱不断,就跟系统卡住了一般。好半天,精怪才慢吞吞提示今日次数已用完。 莫惊春:“???” 刚才的反应是为何? 【公冶启的试探行为开启系统的自我防备机制,同时为宿主开放此次惩罚的关闭条件】 【宿主需要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猜出常识修改的内容】 【目前常识修改器猜中次数:2/10】 莫惊春:“……” 他难得想要爆粗口。 这任务难吗? 其实不难。 毕竟有些时候公冶启会跟戏耍一般改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可是问题在于,既然被修改的是常识,那往往是莫惊春无法意识到的事情。 譬如之前的种种常识修改,其实莫惊春虽然在当日略有反抗,可实际上他都是在事后才反应过来被修改的是什么。 之前的舌头敏感度提高,莫惊春就是后知后觉。 毕竟常识常识,不只是作用于身体,更像是某种根本上的改变,会让他从意识里就觉得这“本该存在”。 这才是莫惊春在知道常识修改器后深感恐怖的原因,只要公冶启愿意,就算现在他让他去死,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这惩罚落在公冶启身上,勉强是个情趣,落在别人身上,便是要命。 莫惊春:“陛下今日是做了什么,才试探到你的底线?” 【系统是附身在宿主身上,可以影响到的也只是宿主本人,但因着你和公冶启多次结合后,系统可以暂时影响到公冶启】 莫惊春的面色猛地胀红,这话却说得十分尴尬。 【但方才公冶启反过来利用这个漏洞,再次将影响加诸己身】 【系统顺应了公冶启的想法,但作为限制,也不加限制】 莫惊春微蹙眉头,这话便是说,因着精怪让公冶启能够操控常识修改期,所以这个存在的漏洞并未消除,而是继续维持着。 而陛下方才试探着将这个常识修改器的作用到了自己身上? 不过什么叫做“作为限制”不加限制? 是对什么不加限制? 那…… 陛下究竟做了什么? 正始帝坐在高台上,听着耳边间或一闪而过滋滋的声响,直到最后听到一句清朗迷惑的声响,[陛下,究竟做了什么?] 他的眉头扬起,眉梢流露出眉飞色舞的痕迹,当真成功了? 他原以为只能作用到莫惊春身上。 [不,眼下最要紧的是薛青] 正始帝:“……” 谁? 他俩是怎么凑在一处的? [除了薛青,还有张千钊……不知道缺口是哪一个,不然就一起盯着吧] 正始帝的眉头都快挑到天上去了,他倒是没想到莫惊春心里整日想到都是这么几个人? [待会跳得最高的那几个,合该是抛出来的棋子] “陛下……” 正始帝蹙眉。 [不知道陛下……] “陛下?” 正始帝立刻屏息凝神。 [会不会大开杀戒?] “陛下!” 正始帝幽幽转头,看向在说话的言官,那森冷的眼神让那言官生生打了个冷颤,原本要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正始帝带着一种诡异的眼神,先是看了眼莫惊春,再看了眼言官,冷冰冰地说道:“这底下闹哄哄的,说什么呢?” 这心声一句一句跳出来,像是从不间断。 ……百官满脸疑惑。 [哪里闹哄哄了?陛下方才是走神了吧?] [他看起来昨夜没睡好,眼皮底下有点黑] [……怎么瞧着有点俊] [薛青怕是要主动说话了] [今儿天气有点冷] 正始帝气狠,还能是谁闹?不正是莫惊春这心声闹腾得紧?不曾想外表一直寡言的夫子,其实内心恁多话! 可是…… 正始帝转念一想。 他说我俊耶。 第五十一章 莫惊春不知道自己的心声正毫无遗漏地被正始帝倾听着, 而且因着精怪“不加限制”所以是什么念头都有。 即便是无意间扫过对面官员留下个轻飘飘的印象,在往日压根不会多思时,还是会被正始帝听到。正始帝听着那么多嘈杂的声音, 再听底下朝臣说话, 便显得聒噪。 尤其莫惊春的心思停留在朝臣说的话上,便成了双重奏,官员高昂地说了一句, 莫惊春低低跟了一句。 “陛下,此刻朝野内外,都会科举舞弊一事议论纷纷,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此事本就是无稽之谈,还请陛下严查, 还诸位一个清白!” 此刻出列的人,正是薛青。 [薛青性格刚硬, 也擅长硬碰硬, 这是在故意引火] 正始帝:引火? 给谁引火? 正始帝:“柳存剑, 滚出来。” 柳存剑麻溜儿地出列。 “好生将来龙去脉讲一遍。” 柳存剑:“……昨日坊间出现这一次恩科舞弊的说法。涉及到薛青,张千钊, 刘四方, 何文德等几位……其中, 因着宗正卿莫惊春府上住着此次殿试第八名的席和方, 故而也有说法认为莫惊春参与了科举舞弊……” [呵, 席和方在我府上虽不是隐秘,却也不是谁都知晓, 这次坊间传闻, 怕是和之前针对席和方的那些人是一起的] 莫惊春这一声冷冷的呵笑, 仿佛砸在了正始帝心里。 夫子的冷笑,居然挺戳人。 [陛下为何一直盯着我?] 正始帝镇定自若地移开眼,“所以呢?你们为了个坊间传闻巴巴地让自查,岂不是可笑?” 言官出列说道:“陛下,这乃坊间传闻,可未尝是在无的放矢……” “好了!” 正始帝猛地打断他的话,冰冷地说道:“究竟是不是真的,难道寡人心里不知吗?这一回考前的试题,是许伯衡,顾柳芳,还有寡人亲自制定的,你是觉得许伯衡,顾柳芳,还是寡人这里头哪一个会泄题?” 言官猛地哽住。 考场提前换题的事情,除了负责的考官,谁也不知道。 正始帝不耐烦地看着底下议论纷纷的朝臣,语气很是恼火,“外头轻易出了点风波就着急上火,怎么,这么稳不住的话干脆别做官了,直接家去和他们一同议论得了。” 他说完这话,又说薛青。 “薛青,你也是,做什么这个做派?难道换掉考题你还生气了?搁这给寡人下套呢?”正始帝阴阳怪气训了一顿薛青,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让朝臣不敢说话。 薛青不知道皇帝莫名发什么邪火,但他知道这陛下阴晴不定的古怪脾气,面无表情听完后,只幽幽说道:“陛下也知道臣等在考院苦苦待了大半月。” 正始帝半点负担都没有,反而得意笑了笑,往身后的靠座一靠,声音骤然一冷,“这岂不正好?考题是临临到头,寡人才让刘昊去送的,前些日子的殿试,所有出题内容都是寡人当朝想出来的,所以那些絮叨着泄题的人怎么不告诉寡人,这题是怎么泄露的?好叫寡人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天家邪术!” [噗……] 正始帝扬眉,一下子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一本正经地站在台下,眼神十分平静地对上陛下,但是刚才心里一闪而过的笑意显然不是作假。 感情夫子这私下其实小心思还挺多呵! 莫惊春丝毫不知道自己泄露了什么,反而觉得这段时间陛下是不是看着他太过频繁了?这一来二去的视线扫得多了,便有人会留意到莫惊春。 好在陛下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就慢慢移开了。 莫惊春松了口气。 ……诶,怎么陛下看起来更生气了? 有了正始帝在前头不知道为什么火气特别充足的训斥,落到莫惊春身上的诘问就少了很多,顶多是有几人质问他为何不避嫌云云。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他是臣家仆无意救下的,臣可怜他的处境,便将人带回了府上。他的真才实学如何,相信诸位在那日已经见识过了,此乃陛下亲自点题,亲自选出来的名次。几位在这里质问臣,岂不也是在质问陛下?” “臣等不敢!” 莫惊春一招祸水东引,倒是把自己撇清得干干净净。 这考试类型的变化,其实还真的和莫惊春有一点联系,毕竟那是他谏言的。不过陛下会改成那日的行事,也非常独特。 莫惊春可不敢居功。 原本以为今日会是一场硬仗,没想到连薛青都被陛下尥蹶子骂了一顿,这事便暂时按了下去。 当然因为坊间的传闻,皇家还是张贴了皇榜解释一二。 被捉去代笔的人就是张千钊。 张千钊那一手文章其实写得极妙。 张千钊多少还是有点苦闷的,没想到之前花费了那么多心思,结果反而是无用功。只是还没有等到别人安慰,他自己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一次科考其实暗地里盯着的人许多,分明没有出现考场舞弊的事情,还要生造一个出来,不正说明陛下这改得好吗? 相较于自己的苦心被浪费,总好过真的出现科举舞弊的事情。 在那之后,陛下派人严查此事的风波,顺藤摸瓜挖出来了好些个藏在底下的人,只不过他查到这里之后便将那些人严格处理,就没有继续下去,仿佛只是一个无声严厉的警告。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 朝会结束之后,莫惊春被帝王叫去了御书房。 大家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刚才莫惊春正因为考生的问题被言官攻诘,如今陛下招他进去询问也是正常。 只不过莫惊春觉得有些不正常。 帝王朝会的反应就有些奇怪,不知为何看他的次数远比之前还要多,而且有些时候神情还略有些古怪,或是高兴或是不满,变化的速度太快,就好像因时而变……按理来说,今日朝会最是要紧的就是疑似考试舞弊的事情,等这桩事情处理结束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大事,为何陛下会有这样的反应? 莫惊春垂眸,难道和今日早上陛下所使用的次数有关? [难道和今日早上陛下所使用的次数有关?] 几乎就在莫惊春步入御书房的时候,他的心声就在正始帝的耳边响起。 正始帝:“……”夫子会发现也是正常。 “夫子今日之事,可有什么看法?”帝王背着手在窗台前背对着莫惊春,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莫惊春:“陛下,臣以为此事必然有人推波助澜,而且或许与之前追杀席和方的人有些瓜葛。” 席和方至今都没想起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被人追杀,当然不定就是因为那个猜想,又或是真的就是激情杀人,也说不准,只是这些事情都毫无定论,如今他已经有了功名,到底比之前安全了许多。 在考试结束后,席和方就已经跟莫惊春提出了搬出去,只不过那时候还没有确切的名次下来,莫惊春就拦住了。昨夜,席和方以为连累到莫惊春的时候,又再次提出了此事,这一回莫惊春就应下了。 正始帝转过身来,不知道为何给莫惊春,看出了几分高兴的模样。 “既然夫子这么说,那也就有了追查的方向。”他平静说,“只不过这小子到现在倒是白白浪费了你救他一命。” 莫惊春:“臣下救了他,也并不是为了让他报答。他既想不起来,往后入朝为官时,能够好生为陛下效力,这才要紧。” 他在公冶启转过来的时候,视线下意识往上移动,定在了公冶启的眉间。 这个动作非常细微,就算是往日敏锐的公冶启,也很难觉察到。 帝王的耳边其实非常聒噪,因为关于莫惊春的声音,源源不断地流入他耳朵,平日里要是有人敢在他耳边这么胡咧咧说上长篇大论的话,他定然要暴跳如雷。 可是如今这一次是他自己选的,他也只能听着,而且有些时候这个心声还会暴露莫惊春一些小心思小想法,而这也正是夫子绝对不可能和他说的事情。 比如说之前的“俊”,再比如说,陛下突然意识到,夫子原来都不敢直接看着他。 因为莫惊春现在的心声正在叭叭叭泄露出夫子正看着正始帝眉心的事实。 顺带还把他不看的原因也揭露了。 其实正始帝长得非常俊美。 那锋芒毕露,凌厉逼人的美丽让人不敢直面,又因为帝王自身外露的威严气势而让人常常忽略了其漂亮的表象不谈。 毕竟除了圣上的长辈,谁又敢轻易跟帝王说上几句家常话呢? 从前先帝还在的时候,不少老臣跟先帝的关系其实非常不错,私下偶尔也会开玩笑拉家常,甚至谈一谈儿女的教育问题,可现在,谁敢和正始帝说这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外如是! 朝中不少重用的老臣年纪都太大了,平时跟陛下压根说不到一起去,而那些新进的官员实在年轻不能立刻大有,只能压在各个位置上,慢慢磨练出来。 这就导致了新皇登基后威严有余,和气不足。 他本也不是那样的人。 谁要是敢说正始帝和气,百官都要先笑一笑。 因着他的脾气,平时提起正始帝,大多也只会说陛下威严深重,陛下异常威猛云云,当真没几个会提及陛下的长相,毕竟做皇帝的长得再好看又如何,那也是皇帝啊……又不是平时私底下还能说说小话的同僚。 正始帝在觉察出夫子这点避让后,踱步走到莫惊春身前,惊了莫惊春一惊,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又犹豫地看向帝王,似乎是猜不透陛下想要做什么。 可正始帝的心思要是能随随便便猜透,他也不是他了。 只见他两根手指掐住了莫惊春的下巴,动作算不上强硬,却也让他顺着这力道不得不抬起脑袋,两人对视了一眼,莫惊春就下意识想别开头,但碍于那两根手指的缘故,他的动作幅度并不算大,眼角余光还停留在陛下的脸上。 皇帝非常满意,注意到自己这张脸对于莫惊春,着实有一定的蛊惑。 怨不得他后来顶着这张俊脸装可怜总是能屡屡得逞,原来夫子在也是个好“好颜色”的人。 莫惊春要是知道了,帝王随下的判断,定然是要叫屈的,这世上谁又不喜欢看起来漂亮好看的人呢? 虽然正始帝更像是一头威武凶猛的恶兽。 尽管他的皮毛油光华丽,异常漂亮,可实际上却是个张口就能吞人有着血盆大口的凶残之物,再是如何美丽,本也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存在。 “陛下?”莫惊春实在是不喜欢这种被动仰着头的姿势,不自觉推了正始帝。 正始帝:“我在想……夫子什么时候会抛开那些无谓的顾虑?” 莫惊春苦笑:“那怕是无法。” [诶,我怕是无法如陛下这般浓烈] 正始帝紧紧地盯着莫惊春:“为何不行?” 莫惊春坦然地说道:“您可以肆意,臣不行。” [您可以肆意,臣不行] “倘若我要夫子,抛下一切不管呢?” “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 这接连几句的声音几乎是重叠在一处,让正始帝分不出究竟是他先说话,还是心声音先响起来。可正因为心声如此,更能说明莫惊春话里的真实性。 正始帝紧蹙眉头,视线在莫惊春身上逡巡,难得扎人得紧。 就在莫惊春真的忍不住要动手的下一瞬,帝王突然撒开了手,后退一步说道:“夫子……” “陛下!” 殿外,刘昊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声音略显急促,应该是有什么要事。正始帝有些不耐地让他进来,刘昊连忙欠身说道:“陛下,大皇子先前受了风寒,太后说想让您过去看一眼。” 正始帝漠然说道:“身体不适,那就让御医过去看看,寡人能去作甚?” 刘昊看了眼正始帝,吞吞吐吐地说道:“太后宫中,有几位世家女郎……” 正始帝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但也在预料中。 自从太后窥见了他的念头后,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 正始帝:“他今年三岁了吧?将他挪出来,挪到……景仁宫。”他背着手在屋内踱步,半晌说道。 刘昊脸色微变,“陛下,大皇子如今还身体不适……” “那就等他身体好了再搬!” 正始帝冷冷地说道。 刘昊那叫一个着急。 在他看来,如果皇帝一门心思只在莫惊春身上的话,那大皇子公冶正就是独苗苗一个。尽管陛下确实不喜欢大皇子,可皇帝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养在太后身边,总好过挪出来养在景仁宫。 虽然分宫独住是个恩宠,但前提是有人教养啊! 以陛下的脾性,怎可能会让人去教养大皇子? 这年纪还小的孩子,就如同捏泥巴一样没个正形,得好好教养才能有用。如果随意糊弄的话,等长大成了歪脖子树,就更加不可能扭回来了! 莫惊春听出了正始帝的冷漠与打算。 大皇子养在太后身边不是不行,但是太后倾注在大皇子身上的心血,会分移了太后和正始帝的亲情,他不喜。二来,正始帝也不希望大皇子和太后走得太近,尤其是让大皇子成为张家的又一个助力。 为此,他想要提前隔开太后和大皇子,也是有由头的。 然最是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正始帝不在意。 因为不在意,所以他压根不在乎大皇子会不会养歪。 这也正是刘昊着急的缘故。 这本来不关莫惊春的事情,他也无意插手皇家事,可是方才刘昊提及的年岁……才三岁,比安娘也大不了多少。 [唉……] 正始帝敏锐地看了过去,“夫子同情他?” 莫惊春没料到正始帝这么敏锐,一下子就看着他。 但是他又有种古怪的感觉,认为陛下会知道他的一切想法是理所当然的,莫惊春眼神微眯,又觉得不对。这两种奇怪的念头撕扯着他,让莫惊春回话的速度慢了一些。 莫惊春斟酌着说道:“大皇子今年三岁,如果陛下好好教养的话,或许……” [也不知陛下到底还记不记得当初的事情] [我不可能让一个不学无术的人靠近桃娘……] [罢了,看陛下这模样该是不记得,不正是好事吗?] [可不能发生这么荒谬的事情] [将来想让桃娘嫁给她喜欢的郎君……] 当初的事情,不学无术,桃娘,荒谬,嫁娶…… 这几个字眼从莫惊春的心声滑向正始帝,让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那不像是高兴。又不像是不高兴。 仿佛有隐约的暴虐浮现在眉头,却又是另外一种强烈的掌控欲望爬升到眼底。那都并不十分强烈,却让莫惊春蓦然觉得这是一头危险的巨兽,下意识升起了后退的感觉。 正始帝猛地盯着莫惊春,将他还未成型的动作钉在了当下。 莫惊春:“……” 他微眯起双眼。 是他错觉吗? 为什么总感觉今天的陛下似乎全知全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正始帝若无其事地看向刘昊,淡然地说道:“罢了,他既然岁数还小,就让他在太后宫中住到六岁再搬出来吧,到时候寡人会派人去教导他,总不至于六岁都不能一个人独住吧?” 其实刘昊想说别说是六岁,正常皇子都会到八岁才会离开母妃身边。 但是皇帝这突然的让步,就已经比之前的结果,不知好上多少。刘昊连话都没说就欠身退了出去,在外头将陛下的口谕告知太后宫中的来人。 刘昊苦笑着说道:“如果不是方才在里头宗正卿劝了劝,不然陛下正打算将大皇子挪到景仁宫去住呢。” 太后宫中的女官脸色微变。 大皇子在太后的宫里住了这几年,虽然不得陛下喜欢,可到底是太后亲手养出来的,多少有了点情分,要是听到陛下想将大皇子三岁就挪到景仁宫,那必定是不愿意的。 但是刘昊所说,方才陛下的想法已经被劝阻从三岁延迟到六岁,虽然也是小了点儿,但多少有了些缓冲的余地,女官在心里记住此事,与刘昊又说了几句,才匆匆离开,带着宫人赶往太后宫中。 太后的宫殿显得异常肃穆安静,因为大皇子生病的事情,就连那几个被她招来宫中的女郎也不敢随意走动。 女官匆匆地越过外头步入殿宇的时候,正看到太后抱着哭闹不止的大皇子在劝哄。毕竟孩子岁数还小,吃了点苦药就受不住了,太后多少也是心疼,抱着他坐在软榻上哄到他慢慢睡着了。 太后脸上有点疲倦之色,她让人将睡着的大皇子带了下去,这才看向一直安静站着的女官秀灵,“皇帝说了些什么?” 太后当然清楚,正始帝是不会过来的。 之所以让女官过去,只不过是为了提点一下皇帝,至少记得他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女官行礼,“太后娘娘,奴婢去的时候,御书房正有宗正卿在与陛下商谈要事,故而是刘昊进去说话。”刘昊与她是平级,倒不必称他的官职。 “陛下听闻此事后,说是想要将大皇子挪去景仁宫,不过后来被宗正卿劝住了,说是等到六岁之后再做决断。” 女官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非常平铺直叙,将对话内容说了出来。 这也是太后喜欢派这个女官过去的缘由,她和皇帝的关系有些微妙,偶尔有些交流并不能直接对面,那就需得转述的这个人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情感。太后深知他这个儿子的宿疾,许多事情对他来说都是一个禁忌,为了不再刺激他,这两年她也逐渐养成了习惯。 “宗正卿?哀家记得上一个是庆华公主的驸马吧?”太后自言自语说道。 前朝的官员职位轮换,太后是不怎么上心的,毕竟那是前朝的事情,只不过宗正卿这个位置对宗亲来说接触交道比较多,上一个,她还记得是个喜欢和稀泥的老好人。 庆华公主要强了这么多年,最后选择了一个与他兄长脾气有些相似的人下嫁,是当时许多人都预料不到的。 太后还记得当年她曾经问过庆华公主的意见,生怕她受了委屈,可是这位小姑子却难得柔和了脾气,拉着她的手说话,“嫂子,我如今这身份,天下要什么没有,我何须娶一个和我脾气不对味的夫婿呢?” 太后当时怎么说来着? “……你是嫁的那个。” “哈哈哈都一样,”庆华公主淡笑着摇了摇头,“他也不需多有能耐,待我好就足够了,旁的事情我是不想再多沾。” 想到这些陈年旧事,太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着不想再碰皇室阴私的庆华公主,到底还是因为长公主的关系又踏入了此局。正始帝最终放过她,也是为了先帝和太后的缘故。 当时皇帝还有些不情不愿,太后笑骂了他几句,“你本也不打算对她动手,何必在母后这里作态?” 正始帝从一开始就是放纵庆华公主,若她真的协助那两位皇子踏入皇宫,他当然会毫不留情,可既然她最后没有动手,那这事儿便也算了。 正始帝就是这个脾气。 对于他不看重不在乎的人,他是更是冰冷的漠然,就如同大皇子。 “似乎是莫家的人。” “莫家?” 太后花了点时间倒是想了起来,毕竟莫家父子三人同朝为官,有两个在外打仗,余下的那个还曾经做过帝王的太傅,也还存着些记忆。 “哀家记得,当初陛下想起莫惊春的时候,回来还同哀家说,这人呆板古怪,着实没趣,这好几年过去了倒是又不同了。” 这两年她也是知道皇帝宠幸的那一批人与先帝并不相同,也听说宗正卿时常入宫的消息,此前平定是五皇子叛乱的事情,就与莫家有关。 太后只是没将莫惊春和宗正卿的位置联系在一起,所以才有些惊讶。 女官:“陛下待莫家总是有些亲厚的。” 太后慢慢说道:“莫家两位将军如今正在外头为朝廷拼死作战,陛下善待莫惊春也是正常,更别说他有曾经是陛下的太傅,也有着有师父的名义。” 不过此刻太后倒是记住了莫惊春的名字。 毕竟她知道帝王执拗起来是一桩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方才既因为大皇子生病的消息而打算将他挪到景仁宫那边,说明正始帝当时是一定要这么做的。 他是颇有些言出如山的意味。 既然能够被莫惊春劝回来,此人在陛下心中总归是要紧的。 那头刚刚出宫的莫惊春要是知道太后的所思所想,必定是要驳一句。 陛下什么时候言出如山了? 正始帝可常常是自食其言! 身为最深的那个受害者,莫惊春表示他有话要说。 今日朝上的风波被帝王摁住之后,之后的发展也正如莫惊春预料的那样,除了抓住几个为首的祸头子陛下并没有再多做什么。 虽然事情解决了,但是席和方来还是深感愧疚,过了两日之后就决定搬出去,只不过莫惊春想了想,最终还是饶出了一家属于名下的院子租给他。 不租也不行,不然席和方也不能接受。 席和方对此感激不尽。 他知道莫惊春是为了他着想。 事到如今,他们还不能找出幕后的主使究竟是谁,而当初曾经在客栈袭击他的那个人被扭送官府之后没多久,就已经在官府里服毒自尽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牙齿的缝隙里藏了一颗毒药。 正因为那个人的死讯传来,所以莫惊春才觉得就算席和方出去了,也不一定安全,那住在莫家名下的院子里,多少也是个震慑。 薛青也曾经上门来找过席和方一回,不过席和方当真是想不起来,薛青在问过后,也没再说什么。 毕竟薛青那一双眼可真是锐利,寻常人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他认为席和方说的是实话。 眼下快到四月,席和方已经被被点去翰林院修习。 这对于科考进去的学子来说,可谓是一种荣耀的事情。 翰林院里面不知藏有多少书籍,而且大儒尤其之多,在那里读书,可比席和方当初在族学里的时候要学到更多。 倒不是说世家的族学就如此拉垮,只是因为当时席和方的身份尴尬,有些不通不懂的内容也不敢找师父再教问一遍,只能靠着一股劲儿死读。 要说他的天赋也实在是好,这样也能让他得中。 他已经读了大半月,逐渐熟悉了这样的日子,莫家还派了个小厮帮忙,寻常衣服做饭的事情不用他管,如此他在读书上花费的时间也就更多。 这日出了翰林院,他不紧不慢朝着西街走去,他要买些笔墨纸砚,然后再去书店交上这段时间誊抄的书籍。 他来带的盘缠已经花费得差不多了,再加上他租下莫家苑子所需花费,如今身上虽然不算身无分文,但也没几个钱。抄书,正是他的一条出路,当然等月底考试,他要是能够考中前三,那自然还有奖励,就无需再为钱财奔波。 只是还没到西街的时候,他就先遇到了自己的族兄。 窦原。 席和方脸色微变,揣着手站到了一边朝着他行礼。 长幼有别。 他作为弟弟,见到兄长是需要侧身行礼的。 “哼,我差点以为你都不认得我这个兄长了!”窦原脸色不大好看,“我问你,你在方歌楼出事的时候怎不与我来说?” 他那模样,更像是来寻仇的。 席和方苦笑:“族兄已经助我良多,总不能事事都劳烦您出面。”他这一回能够入京赶考,其实多少也是族兄帮忙,他才能出得了门,不然那家里头可有几个巴不得他困死在族内。 族兄入京是另有要事,家里头对他的安排并不在仕途上。 窦原:“那你也得看清楚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那莫家是你能够招惹的?你可知道陛下对此人信重非常,你去他府上难道是想和家里头对立?”他的声音透着几分奇怪的紧绷,席和方听在耳中,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们说话的这个地方地处偏僻并无什么人来往,不然窦原也不敢说这么直白。 世家心里头对这两年正始帝的一些举措,有些不满。 永宁帝还在的时候,至少会为了安抚世家,而将太子妃的位子给了焦氏。而正始帝登基之后,迟迟不将太子妃立为皇后不说,甚至后来还废弃了太子妃焦氏,这岂不就深深打了世家的颜面? 焦氏可是世家之首。 说到底世家是异常看重声名的。 焦氏出了这样的事情,尽管其他世家对他心里很是同情,可是这几年他们家的女子要出嫁,就显得难了些。 这个难处并不是说没有人敢娶他家的女儿,事实上想娶焦氏女儿的人趋之若鹜。但是对于同为千古世家的那些子弟来说,这几年他们会优先选择其他的姓氏出身。 倒是可怜了他家的儿女。 席和方:“族兄不必担心,如今我已经从他家里搬了出来,宗正卿也只是怕我再次出事,方才伸出援手,我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话里话外都是在撇清他跟莫家的关系。 窦原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表明态度,这才脸色好看了一些。 窦原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清傲之气的小郎君,看起来岁数并不大,而在他们两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从。 窦原:“说到这个先前事情乱糟糟,我也没来得及问你,你到底招惹到什么人了,为何方歌楼的人说你被人追杀?” 当时接到消息赶去方歌楼的时候,席和方人就已经不见了。 席和方苦笑着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当窦原听到他在通天楼昏迷在二楼的时候脸色大变,“是谁对你出手?”当日将席和方带去通天楼的人就是他,而且还是被他劝说了几句后,席和方才跟着他出去的。 通天楼出事后,窦原是在留春堂找到的席和方,还以为他是自己跑出来,就也不曾多问过这件事。 如果只是一次,那还可说是巧合或者弄错人,可是接连两次都对席和方动手,那必然是有缘故的。 席和方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我要是知道的话,如今就不会仍旧住在莫家的院子里了。” 他猜得出来窦原之所以找到他,多少也和莫惊春有关。所以思来想去,他也只能将自己身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合盘拖出。 因为席和方觉得……这事儿可能扶风窦氏会知情。 宗正卿不知世家内部,不知亲情淡漠,所以不至于想到这里去,可是席和方不一样,他是在这里面挣扎出来的,对于血缘关系远没有莫惊春那么看重。 不过方才他试探了一下,族兄应该不知此事。 席和方到底放下心来。 要是连窦原都是惺惺作态的话,那他这一生可真是太倒霉了。 窦原想要席和方跟着他离开,但席和方并不愿意,窦原也没有强求,任由他离开。等到席和方的背影在看不见的时候,那个冷着一张脸站在身后的小郎君才开口,“为什么不将他强行带回去?” 窦原:“带他回去作甚?他心里要是不愿意,强扭的瓜也不甜。” 那冷傲的小郎君哼了一声,“他有什么本事不乐意,他当年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我扶风窦氏的东西,等学成才了就想脱离?倒是笑话。” 窦原淡淡说道:“他可不姓窦。” 小郎君语塞。 席和方一生所学都是出自扶风窦氏,小郎君的话却也是没错,但时人对姓氏多么看重,他既然不姓窦,那跟脚上就有点站不稳。 小郎君恨恨说道:“今年这里头,倒是没几个出挑的,居然让他一个外姓人拿了头筹,当真可恨。” 他们两人虽然不参与科举,可是这一次跟着扶风窦氏一起北上的,还有几个是精心培养出来,就是为了下场考试的。但是在那几个人中只有两个进了殿试,而其中一个还被罢免不用,另一个倒是进了名次,可是排行在后,压根进不了翰林院。 “这东西都看本事。” “什么本事?我看那几个确实不中用,但是若非皇帝突然改了形式,也未必就能让那席和方站在前头。” 他们都是一家里出来的,自然知道席和方读书写字的功夫到底有几层?席和方或许本事有一些,脑子也不错,但是他写文章却还欠缺了几分火候。那种骈赋优美的文章,他只能写得干巴巴,吃下去只有框架却没有添肉,实在不是美观。 所以他进士考的时候,其实排名靠后,险之又险,擦了线过的。 要是他那时候就表露出他在殿试的功夫,那扶风窦氏也不会拖到现在才来找他。 “好了,人也见过了,也确实是没事儿,他要是现在不想回来,那就再过两日再想个法子让他回心转意便是了,家里头出来的人,难道你真以为能脱离得了不成?”小郎君甩了甩手,懒得再说席和方。 他的声音里满是高高在上的厌烦,觉得席和方真是不知好歹。 要不是窦原出了林御史府,得了席和方的消息就匆匆赶了过来,现在他们也不至于连个马车都没得坐。 当他们回到了扶风窦氏的落脚地方,已经是晚上。 在这精致小巧的宅院里,来来往往走动的仆人都带着一副大家的优雅,别有不同。 小郎君和窦原分开,径直朝着宅院深处走去。 窦原在后面幽幽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那个小郎君窦庄本来就是本家里最嫡系的血脉,自然与他们不同。 窦庄一路进了最里头,在越过了几处戒备之后,他总算得以进入最里头的一间屋子,朝着坐在里面的两位中年人行礼,“阿耶,三伯。” 这里头的两位居然是扶风窦氏的领头人! 谁也不知道他们悄无声息进了京城。 “兰亭,怎么一脸不忿?”窦庄的父亲窦何童正是当代扶风窦氏的族长,他待他这个小儿子非常娇宠,但是素日里也很是看中他的仪态,见他流露出这方般作态,便不满说了一句。 窦庄站直了身子,皱着小鼻子说话,“还不是因为三伯的那个外姓儿子,他吃着咱家,用着咱家,穿着咱家的,结果一招考中了名次,就好像锦鸡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了一样,居然不肯回家。” 他说的三伯就坐在他父亲的身边。窦何唯笑着说道:“孩子年纪还小,扭不过来性子,以为外头是好闯的,不知天高地厚,让他在外面撞个头破血流就该知道了。”语气很是温和,听着像是很看重席和方。 窦庄转念一想也觉得是这样。 他本来就是过来见礼,与父亲说完话,便也没有多停留,立刻退了出去。 虽然父亲看起来很好说话,可是窦庄莫名怕他,更怕三伯。他刚才那话也不过是因为心里恼怒才敢说了出来,要是平时他是半点都不敢的。 窦何唯看这窦庄退了出去,淡笑着说话:“你这孩子还是显得胆小了一些。” “不如凤兰得用。不过好好养养,将来联姻的时候,也算不得一桩坏事。”窦何童淡淡说道,至少这小儿子皮相长得不错,很是勾人。虽然有些不学无术,但是世家里头还是有好些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窦何唯:“不说他了,如今让席和方在陛下面前露了脸,想要再杀了他就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了。” 尤其这人现在还在莫家院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冷漠得仿佛在说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 窦何童笑着说道:“两次都那么巧,两次都有人救了他,我在想是不是老天都觉得想要留下他一条命来。” “老天,哼,笑话。若是真的在天有灵的话,岂不是皇帝还是真龙天子不成?”窦何唯神色冷漠,“他如今还什么都不知道,要是等他知道了,你以为还会像如今这么平静?” 窦何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莫急莫急,必定让他有来无回。” 平静的语气,透着露骨的杀意。 席和方确实是窦何唯的儿子,而且他的母亲其实也并不是家里头一直在传的普通民女,要他的母亲是这么贫贱普通的出身,窦何唯压根就不会让席和方进窦家的门。可眼下也正是因为他的母亲出身有些缘故,所以他才不能让席和方活下命来。 这是窦何童和窦何唯一同拿定的主意,席和方,必须死! 那头回到家里的席和方,不知为何总觉得背后发寒,他看了看如今这三月天气分明正是温暖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想洗个热水澡。 他没有劳烦莫家派来的小厮,而是自己动手烧了水。 直到听到动静的小厮出来见到郎君自己蹲在厨房烧水,吹得脸上满是灰尘,忍不住笑了起来,“您就让我来吧,这些我都是做惯了的。” 他强行夺过了席和方手里的柴火,在下面捅了捅。 席和方努力了半天,都没比得上小厮的快手快脚,尴尬地咧了咧嘴,等烧开了水之后他进去泡,一边洗一边想着今日的事情。 他总觉得今天窦原来找他有点奇怪。 他认得出来站在族兄身后,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小郎君是窦庄。窦庄平时最是看不起他,怎么会跟着族兄一起来找他?是觉得他应该家去,还是另有原因? 按理来说,族兄如果想找他说话的话,是绝对不能不会带上那么多人的。 这也正是席和方觉得他这个族兄矛盾的原因,他对席和方确实不错,可要是真的不错,可从他遇险至今都从来没见他去莫家找过他呢? 这些年这样的矛盾之举,从来不少,他看不透窦原。 不过他一想到窦庄又换了个角度去想。 想了又想,席和方的脸色就变了。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族兄的做法换个角度来说,却仿佛是一种警告。 他外出的时候带着窦庄,后面又跟着好几个侍从,那岂不是说明正处在一种类似监视的状态下。可是族兄的身份可比他干净多了,虽然不是嫡系血脉,却也是本家的人,总不会要落到窦庄来监视他的地步……难道被监视的人是席和方? 席和方的脸色大变。 而且监视的人正是来自于扶风窦氏! 如果这个猜想不错的话,那岂非说明当日出事,也与自家人有关?! 族兄到底是知道了什么? 席和方想不明白,也想不透。 他从木桶里爬出来之后擦了擦,出去穿了衣服,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写了一封书信,然后请莫家小厮转交给莫府。 席和方的声音有点低,“切记,能多隐蔽就多隐蔽。” 莫家小厮脸色微变,便应下了。 这封信在当天晚上就出现在了临睡前的莫惊春案头。 莫惊春看完席和方写的书信,忍不住捏了捏鼻根。 他想过别的,却没有想过有可能害他的居然是将他抚养长大的扶风窦氏。 因为想要席和方死非常简单,从一开始不要抚养他或者让他还没有出门前就杀了他,都非常容易,为何一定要在上了京城之后才动手? 而且一开始莫惊春并没有把通天楼的事情焦点,放在席和方身上。 如果这个事儿真的与世家内部有关,那说不得通天楼真的是对他设了一个局。可是席和方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关注? 动手的时间选在京城,或许不是他们愿意的,而是他们正巧在入了京城之后才发现他们不得不杀了席和方。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席和方之前二三十年在扶风窦氏里生活,从来不曾出过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应该查的就是扶风窦氏在进入京城后究竟做了什么? 想到这一点,他摁住了要叫墨痕的心思,反倒是把卫壹叫了过来。 “卫壹,我要你去查扶风窦氏从去岁进京城至今究竟做了些什么?”莫惊春垂眸,“记住,大小事情,无一能漏。” “是!” 卫壹应下后退了,出去站在廊下不由得思索,郎君究竟知道了多少? 刚才莫惊春的命令是卫壹一人无法做到的,可要是算上了暗地里的守卫,那完全可以拿得住。郎君本来不该知道才对…… 毕竟宫内有些人屏息凝神的手段,仿佛是与空气一般丝毫都不能察觉。 罢了。 卫壹懒得再想,怕不是陛下自己透露给郎君的,也说不准呢。 这倒是给他猜对了。 正始帝自己一个说溜儿嘴,就让莫惊春猜到了此事。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就只能默默记住这个事儿。 左不过这些人听的只是帝王的命令,又不会听他的。 不,这话说的倒是不太准确。 有些时候莫惊春还是能够调动得了他们的,就如同现在,但是若要让他们回宫去,那就万万不能。 莫惊春本就没什么睡意,出了这事儿之后他就更加不困了。 他来回踱步,实在睡不着,就披了衣裳去书房找了本书来看。坐下的时候,他顺便问了次精怪,如今他的惩罚满足条件还差多少? 3/10。 这第三个,是他猜出来陛下用了读心术,而且还是在子时之前猜到的,所以才算数。 当时莫惊春一直觉得陛下会知道他心里的念想是正常的,可是因为精怪之前叭叭叭的那一段话,总是让莫惊春心里存着一个疑窦。 到了晚上的时候,总算忍不住找精怪说了一回,才真的确认了。 原来那时候,正始帝真的用了读心术,还是作用在他自己身上。 怪不得精怪说什么卡巴格还有漏洞什么的,原来是这个。 不过这个漏洞已经被精怪给补上了。 最近这段时日,陛下和莫惊春都很是忙碌,埋头做事的时候,就都没怎么见面。帝王一旦忙起来,就也是不知日月的人,莫惊春早就习惯。 或者应该说陛下不来找,莫惊春反倒觉得安心点。 最近陛下的情绪不知为何比起从前还要浓烈了一点,但因为脾气控制得好,没有什么值得他发火的地方,两人的气氛粘粘乎乎。 但是莫惊春很受不了这种氛围,总觉得十分怪异。 他却是不懂。 而这种苦闷,直到今晚被拉去吃酒的时候,才从袁鹤鸣的嘴中得到了少许解释。 载歌载舞的歌姬与那叮当作响的乐章,无不是这场宴会的佐料。 可是身处包间的几个人却是完全没注意到外面曼妙身姿和漂亮的奏乐,其中两人齐齐看着最里头颓废的那个。 ——袁鹤鸣。 袁鹤鸣整个人显得郁郁寡欢,就像是雨打的浮萍,特别弱小般。 莫惊春看了眼张千钊,张千钊看着他。 “你俩别跟斗鸡眼似的,互相看来看去了,我没事儿。”袁鹤鸣说道。 莫惊春:“不可能。” 他简单否决了袁鹤鸣的说法。 如果袁鹤鸣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刚坐下就要酒吃了。他都坐下一刻钟,都只是懒懒吃着身前的茶,这个模样压根不像他。 张千钊:“他家里给他找了位女郎。”他叹了口气,也学着袁鹤鸣一起吃茶。 “长得一模一样的。” 张千钊含糊不清,说了一嘴,莫惊春就反应过来了。 袁鹤鸣家中看他久久不愿意娶亲,思及缘由,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强求家世,给他依样描葫芦,找了一个跟之前未婚妻有七八分相像的女子。 袁鹤鸣回家的时候就气了个半死,连夜离开家去了张千钊府上。 张千钊索性又请了莫惊春,拉出来一起喝酒。 只是没想到袁鹤鸣坐下他居然不吃酒了,整个人糜萎不振也不说话。 莫惊春:“等理完思绪,你若是不愿,回家,也给那姑娘好好安排一下。”这话倒是真理,能够给袁家里弄来的,不是平头百姓就是出生那种地方的,若是撒手不管,怕是落没个好下场。 袁鹤鸣:“子卿将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自然是不愿的,就算找来个十成十相像的又怎么样呢,不是当初那个人,就不再是当初那个人了。”他恼怒的是家里人怎么想不明白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这实在是玷污了他心里的人。 袁鹤鸣被他们劝了劝,后头又吃了不少酒,抱着他们絮絮叨叨说着从前的事情。这些事情他憋了许久也没人可说,这世道听完也只会嘲弄他,不就是个女人吗?只是今日遇到这事儿,他实在是憋不住了。 他吃了好些酒,说起了他们从前的事情,他们两人本来就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后来出了点事,女郎的家里离开了京城,过了几年才回来。 那时候袁鹤鸣一见到她,又一见钟情,后来才记起他们早前的缘分。 当时他们两家住的也近,他有事没事就借着拜访人家兄长的名义去见人家姑娘,两人黏黏糊糊得紧,就算出去游街看景也一直都是在一起,两家也早就做好了将来结缔良缘的准备。 莫惊春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那时候感情好,就整日想着在一起吗?” 他这话说得突兀,但是另外两人也吃了不少酒,压根没放在心上。 袁鹤鸣抱着酒瓶呜呜说:“那是当然啦,肯定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会恨不得日日相见!”他一边说话一边抽噎了一下,“子卿,你别怕,你今年才这个岁数,以后总是有缘分遇到你的良人……说不得你还可以体会到那种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痛苦。”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袁鹤鸣,和张千钊说话,“他在内涵我的年龄吗?” 张千钊连忙拦住莫惊春的拳头,“他吃醉了,他吃醉了,咱不要跟酒鬼一般见识!”但是他在心里却也说着莫惊春不会吃醉了吧? 从前可看不出子卿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 莫惊春并不是真的生气,他只是…… 借这个行为来掩盖他莫名奇怪的心情。 ……原来,这段时日陛下一直来找他,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莫惊春忍不住去思索他们过去这段时日,好像也并没有太过沉沦色欲。多数时候陛下只是翻了宫墙出来找他,然后就抱着他睡觉。 当真什么也没做,就是纯睡觉。 莫惊春一直不得其解,不晓得陛下出来找他,既然不是为了做那事,那又是为什么呢? 当然不是莫惊春愿意点头,日日跟陛下滚在一处做床上那些事儿,只是他毕竟不懂。既然不是为那些而来,时不时过来抱着他睡觉又有什么乐趣在? 两人都是硬邦邦的男人,也不软乎。 但是刚刚袁鹤鸣发癫说的那些话,却忍不住把莫惊春敲了一击。 他莫名打了个战栗。 莫惊春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心头有着一股热流,烫到他手指发抖。 “子卿,难道吃了许多酒吗?为什么脸上那么红?” 袁鹤鸣透过朦胧的眼睛看了下莫惊春,惊讶说道,“你可别吃那么多,要是吃醉了可就麻烦了。”他能够在自己都快醉倒的时候还想到这一点,倒也是他能耐。 莫惊春酒量不好,吃多的时候人不太舒服,他们这几个朋友都知道的。 即便有时候拖着他一起出来吃酒,他们也不会给莫惊春劝上太多。 莫惊春用手掌扇了扇风,摇头说道:“无事,就是热了一点。” 其实热的何止是一点? 莫惊春直到回家的时候,耳根还是发烫的。 他在心里质问自己,难道之前就不知道陛下对他的喜欢吗?怎么直到这个时候又后知后觉感到羞窘起来? ……因为高兴。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窗外扑来的凉风打在他的脸上,却扑不散他脸上的燥意。 他羞臊到整个脸都是红的。 莫惊春难以理解,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感到这种情绪? 他想认真分析一番,可或许是酒意微醺,莫惊春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在回家之后洗了个澡散了酒气,回头就接到了席和方的消息。 眼下他坐在书房,手里拿着书卷却也看不进去。 心思鼓噪奇怪的时候,就是会这么影响人。常年作息正常,睡眠充足的莫惊春甚少体会到这般难以入眠的感觉。 即便将要进入初夏,夜里还是有点凉意,莫惊春披着衣裳在廊下走,拖长的暗影融在树影下,倒是看不分明。 他顿了顿,停在月色中,仰头看着天上月牙,自言自语地说道:“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念完这首《诗》,他又不自觉地望着脚下的黑影,往前走了几步,不知是在踩着摇曳的树影,还是在追寻着幽晦的迟疑。 他停住半晌,复说道:“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行必可言也,然后行之……”这些都是先人劝说谨言慎行,莫惊春念了一句还不够,他还要再念第二句,第三句。 他心里怀揣着某件隐秘的事情,将这些劝谏的话,念了个翻来覆去,直到心头的激荡平静下来,只剩下一片平静,这才松了口气。 ,看出自言自语说道:“多思多虑无用,多思多虑有用。”这两个多思多虑,针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 前者是说他刚才辗转反侧的心情,后者却是更为深沉的原因了。 “多思多虑,为何无用,多思多虑,为何有用?夫子不如与我解释一番。” 一道绝对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声音骤然划破夜空,而且是非常张扬明显的响动。 莫惊春蓦然回头,却看到踩在墙头瓦片上的俊美男人。公冶启本穿着黛蓝服饰,却在月夜下被染成了浓黑,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他背对着月光,只有隐约的灯火照在他的侧脸上,显出了几分古怪来。 眼下可是子时后! 平时陛下再是如何张扬,也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宫来。 而且这种站在墙头居高临下与他说话的姿态更是从来不曾有过,帝王知道莫惊春心里的顾忌,就算出入来往,每次也是会避开莫府的家丁。 如今这般姿态,岂不是要将他的行踪大咧咧告知府上? 莫惊春脸色微变,厉声将卫壹和墨痕叫了出去,“传我命令,府内上下不许靠近这处院子!” 他不但没有回答公冶启的话,更是让人全部都离开,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 墨痕还摸不着头脑,卫壹却是立刻反应过来,眼角余光喵到墙头上站的人,顿时吓得连滚带爬,拖着墨痕就滚了出去。 墨痕着恼地说道:“你跑那么快做甚,我怎么看到郎君院里头还站着个人?”只是夜色漆黑,书房里只点了两盏灯,屋外却是看不清楚。 卫壹的脸色有点难看。 不跑,难道等死吗? 这傻大哈半点都没有感觉到方才屋内翻滚着的浓郁杀意,这杀气不独独针对哪个人,而是针对所有。 他险些透不过气来。 那疯狂暴动的杀气,让卫壹的身体下意识就戒备了起来。 他们游走在危险的次数太多,对于杀气太过敏感,一旦感觉到无法抵抗的压力,就忍不住想反抗或者逃离,而面对君上,他们,自然只能逃得越远越好。 可是陛下怎么就出了宫呢? 这问题,莫惊春也想问。 陛下这么就在这时间出了宫? 莫惊春看着正始帝,他的面容都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清润,“陛下深夜过来,却是有要事相商?” 这不过说辞,再有要事,也不至于半夜深闯宅邸。 这不像是正始帝会有的做法。 除非,陛下又发了狂。 但是这不太一样,如果正始帝发疯的话,他不可能还留有意识,能够从长乐宫一路奔袭到莫府来! 之前唯一的一次例外,是正始帝吃了药。 莫惊春脸色大变,几步走到墙角,仰头看着帝王,“陛下,您又吃药了?!” 公冶启面无表情地下了墙,将脑袋压在莫惊春的肩膀上不说话。 莫惊春心里着急,却是不敢再说,因为陛下不只是压在他的肩头,他还咬着那肩窝,鼻尖都埋进了衣裳布料里。莫惊春心情激荡下,身体的气息便慢慢变得浓郁了些。 微弱的气味让公冶启食髓知味,发了疯般将莫惊春拱在墙上,扯散他的发髻,让满头墨发落在肩上,登时那味道又浓郁了几分。 莫惊春挨不住,一手推拒着公冶启的肩膀,连声说道:“陛下,陛下!这里还是……” 他闷声住了口。 公冶启将扯散的衣服丢下,面无表情的脸上唯独一双戾目烧得红,“夫子,给我。” 莫惊春茫然,给,什么? 公冶启扬眉,“味道。” 他还要更多,更多的气息,整个人神魂颠倒,仿佛要醉死在莫惊春这身淡淡香味里去,他不依不饶地咬着莫惊春的耳垂,充满恶意地看着莫惊春左边的常识。 ——【闻到公冶启的味道会食髓知味】 快一点,再快一点,跟他陷入同样的疯狂! 长乐宫内,刘昊险些跪了下来。 “陛下呢?!” 他厉声喝道。 晚间,公冶启吃了老太医的新药,便说要睡下。 刘昊就一直守在外面,哪里能想到,这到了半夜,陛下的人还能给丢了! 一个溶于夜色的暗卫出现,“陛下许是去了莫府,已经派人过去。” 刘昊气得牙狠狠,“陛下去便去了,你们怎么不派人跟着?!” 暗卫沉默了半晌。 “您忘了吗?当年陛下……的时候,甚至能不惊动长乐宫的守备进来寻先帝。” 刘昊的脸色微白,是了,他才想起来,陛下当年发狂的时候,那露出来的身手几乎让暗卫都发觉不了他的存在。 他愈是疯狂,本性愈是显露,在武艺上愈是另一种天才。 刘昊:“……老太医,老太医呢?!赶紧请他过来!” 他这般说完,又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庸医! 第五十二章 老太医大半夜被人从床上薅起来, 穿戴不整齐出现在长乐宫的时候,刘昊俨然一副恶鬼的模样,凶恶地说道:“老太医, 您最近呈上来的新药, 究竟又是怎么回事?”他说话的声音又快又急,感觉像是扯着嗓子。 老太医一看这满宫灯火通明,却只有一室肃穆的架势, 心里就猜到了几分,再加上正始帝没有出现,以及那几个寻常不会出现的暗卫, 他眼底露出一片异色, “难道陛下,又出去了?”他心里只有一个答案。 刘昊经得他提点此事, 本就焦躁不安,脸色愈发阴沉。 不过他强自忍了下去, 与老太医说话, “那新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太医平静地说道:“陛下想要潜移默化控制他的宿疾, 但是老臣已经提前告知过陛下,这与生俱来的宿疾甚难操控, 便是对症下药, 也有可能更为冲突, 反而愈发严重。”这是从一开始他献上去就说得清楚的症结。 刘昊死死地盯着老太医, “那依您之见, 如今是更为严重,还是不严重呢?” 老太医沉默了许久, “陛下去的地方, 是不是莫府?” 刘昊没有回答。 但这对于老太医来说已经足够。 “陛下的宿疾与平时的狂病有所不同, 能不能控制得住,‘主药’不在药材上,而在‘人’上。 “老臣的新药交给陛下的时候便说过,这药未必生效,但有可能会刺激到陛下的宿疾,但陛下还是选择服下。 “中侍官,陛下去莫府的行为,其实便如同野兽会主动啃噬医病的药材,人在重病时会觉得苦药甘甜,都是因为身体意识到‘病’的存在,而主动去渴求良药罢。” 刘昊听了老太医的话,背在身后的手沉沉地敲了几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一个溶于暗影的侍卫飘了出来,“找到了,在莫府。” 老太医连眼皮都没抬起来,显然早就猜到了。 正始帝一直在克制着对莫惊春的贪求,这样的事情,先前也是发生过的。 只是陛下一直不愿。 刘昊叹了口气,“陛下选谁不好,怎么偏偏是他?” 如果是个身份低微一点,出了事想要带进宫里处置也容易些,若是个女子,那更好哇,直接就能封妃封后,偏偏是莫家人,还是莫惊春这样刻板的性格,不然何至于磋磨了好几年,都没见陛下和莫惊春的好事成? 保管是莫惊春想得太多! 老太医淡淡地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中侍官,这不是我等应该关心的事情。” 刘昊瞥了眼老太医,轻哼了一声,“我们这些日夜伺候陛下的,谁不希望陛下能平平安安。” 老太医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刘昊毕竟是正始帝的人,就算会为莫惊春着想,可真的出事,他肯定还是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这一边。 可在老太医这个局外人来看,纯纯无辜的人,自然是莫惊春。 从一开始,就是正始帝主动去招惹他的。 微弯的月牙挂在天际,清冷月光遍地可去,便也遍地都是银白,如同水色铺陈了屋檐水榭,宛如染着淡淡的白沙。皇城,坊市,墙壁,屋角,皆是银白的一片,从街道上再望过去,落座在尽头的莫府显得格外肃穆。 整座莫府,就像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陷在整片漆黑里的莫府,唯独前院有一处染着昏暗灯火,让人移不开眼。 步几下,仿佛还能听到低声絮语。像是逼出来的破碎声音,然后就是几下闷哼,以及几乎尖锐的呻吟,而后立刻断了声音。 莫惊春气喘吁吁,额间满是晶莹的薄汗。 他的背好疼。 抽筋的地方也很疼。 但最让他难受的,却是那无处不在的气息。 属于公冶启的味道无孔不入地扎根进莫惊春的五脏六腑,在如今温热汗气里漂浮了出来,笼罩在这方小小的地方。就算莫惊春想要堵住口鼻,可是皮肤似乎也在贪婪地汲取着任何一丝冷厉的香味,恨不得就此将那味道彻底吞下去,从未燃烧起来的贪婪焰火让莫惊春又畏又惧,拼命忍耐漫出来的涎液。 软下来的头颅抵在公冶启的肩头上,令人发狂的味道又逐渐地飘了过来,让逐渐平息下来的心跳又一下子狂躁跳起来,让莫惊春几乎要乱蹭地咬上近在咫尺的皮肉……他巴不得,巴不得整个人死在这味道里。 “我要死了……” 他软软地哼了一声,感觉意识都不太清晰。 味道……味道…… 宫内燃了多年的安神香不知何时已经沉进公冶启的骨髓,再变作他自己的气息。 幽冷的清香在热意蒸腾到了极致时,莫名带着一丝药之苦涩与抹不去的血气。若隐若现的味道让人思之如狂,莫惊春仅仅只是闻到那样的味道,都能简单地过去。 莫惊春终于忍不住,攥着凌乱的衣襟在公冶启的肩窝狠狠咬了一口,鼻尖正是那挥之不去的味道。 公冶启喟叹了一声,眼眸也沉沉蒙着一层水雾,像是畅快到极致。 他架着莫惊春,带他一同入了屋,路上淅淅沥沥地落着湿意,也就无人在意。 莫惊春从未想过味道也能杀人。 他沉溺在公冶启的气息里,仿佛就此溺毙过去。 屋内惯用的云罗香还在燃着,袅袅白烟自屋角蔓延开来,与屋内各种温湿的气味混在了一处,最终变作淫靡的模样。 通过隐隐绰绰的白烟,好像能够看到床榻一直在晃动。 癫狂透过罗帐的腿,也正可怜地落在外面。 脚踝处,正是挥之不去的微亮湿意。 公鸡叫过一回,就像是黎明破晓,天色也逐渐亮起。 再叫过第二回 ,便是阳光破晓。 床上像是在这时候才停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低低的声音叫水。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暗卫面无表情地将早就烧开的热水搬了进去,而后快速地退到屋外。彼时书房外的一地狼藉早就被清理干净,再看不出昨夜的癫狂痕迹。 书房内水声哗啦啦响,暗卫感慨得亏卫壹在。 不然他们是真的做不到避开莫府家丁的耳目去烧水,好同僚。 卫壹蹲在小厨房外狠狠打了个喷嚏,被墨痕怒视。 他尴尬地蹲在门边揉了揉鼻子,他都感觉到墨痕的眼神像是能杀人。 墨痕一整夜都没睡,就在书房外兜圈,亲眼看到有个神出鬼没的黑衣人冒了出来,只说了“水”,卫壹就拖着他去厨房烧水。 烧就烧了,卫壹还硬说是郎君要用! 墨痕气得牙狠狠,磨着牙口凶巴巴地说道:“卫壹,你到底是谁的人?!”都来了莫府这么久,居然还有别的主子?若非卫壹一直在墨痕耳边死命安抚,说是郎君不会出事,莫要让阖府的人知道否则会下了郎君面子云云,墨痕是不会忍到现在的。 墨痕知道莫惊春确实是个薄脸皮的人。 卫壹晓得经过这一回意外,陛下和莫惊春的关系肯定是瞒不住墨痕了,他揣着手站在厨房的地界,看了下被弄晕的厨娘,“你要在这说?”虽然人都晕了,但是厨房能藏的疙瘩角落太多了,他下意识觉得不太安全。 墨痕头也不回地朝着厨房外走去,卫壹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两人七拐八弯地走了回去,在将要靠近外院书屋的时候就停了下来,这里的莫府家丁都被他们驱走了,左右也无人,再走半条走廊便是郎君在的地方。 墨痕隐隐约约能看到灯火。 卫壹:“我是宫里的人。” 墨痕只闷声不说话,卫壹就知道他猜到了。 “但你觉得我是谁派来的?” 墨痕猛地看了过来。 微白的天色下,卫壹仿佛看到了墨痕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他微微一笑。 墨痕沉默了许久,踩着地上的石子吐气,“我说为什么二郎一直拒绝府上的说亲,原来……”后面几个字被他含糊不清地带了过去。 墨痕其实早就猜到莫惊春或许有情人在外。 早几年,莫惊春是绝对不会出现外宿的事情,因为家里只有女眷和幼侄,他时时刻刻谨记着这点,从不曾空留他们。但是这两年偶尔会有莫惊春赶不及回来的时候,尽管这些都有合适的借口,可是一个人的起居坐卧,是瞒不过身边亲近的侍从的。 莫惊春不是很喜欢被人伺候,所以他身边的墨痕既是他院里的管事,也是可以近身的侍从,都是只他一人,没再多的。偶尔也会是墨痕给莫惊春换衣裳,所以墨痕其实发现了好几次莫惊春脖颈上的咬痕。 那痕迹极深,而且绝不可能只伤了一次。 是怎样的人能够在这个敏感要命的地方咬了一次犹然不够,还要咬上第二回 ,第三回? 他那时候还想过郎君这位情人可实在是太过凶悍,也有着极强的独占欲。因着这未婚苟合的行为,墨痕一直以为是哪里的外室……至少是个良家女吧?! 他思忖着郎君的品性,总觉得莫惊春养外室这个事情略显古怪。 毕竟莫惊春身边空了这么多年,别说是个良家女,说不得是个勾栏里出来的也肯应了……结果,结果! 墨痕的嘴巴颤抖了起来。 他臆想里那个霸道凶悍的外室,怎么摇身一变,变成了皇帝?! 即便这是墨痕无人得知的猜想,现在他都想抱住脑袋大喊一声救命。 屋内,书房。 莫惊春真想狼狈地喊出一声救命。 他在擦洗后被塞进了被窝里,而后被只着了裈裤的公冶启抱住,莫惊春的后脑靠在陛下赤裸的胸膛上,侧过头去,耳朵就碰到光滑紧致的皮肉。为了这,莫惊春耳根的发红久久不散,那扎根在五脏六腑的味道实在让人受不住,他时时刻刻有种古怪贪婪的饥饿感,拼命用理智压抑下来,方才没有实施。 ……好像其实没忍住。 莫惊春略显心虚地想起公冶启肩窝上的牙印。 实在是怪不得他。 那味道就在他眼前晃悠悠飘动,像是真的有实体那样,让人一个忍不住差点就吞下腹中。 公冶启抱着莫惊春不说话。 其实昨夜陛下一直不怎么说话,只是在极其偶尔时,莫惊春才来得及看他一眼,只瞥见了眼底凶残的黑意。 莫惊春从陛下昨夜还记得更改常识,方才还记得叫水里看得出来,公冶启多少还是保留着一点意识,可是这意识还足够他继续清醒下去吗? 莫惊春心情的焦躁似乎反应到了他的气味上,登时公冶启便觉得怀抱着的这块大糕点味道变得又浓又苦,可是苦涩的边缘又透着回甘的甜味,让人忍不住想多舔两口,拼命吮吸那回甘的甜味。 “……陛下?” 莫惊春轻声试探。 公冶启不说话。 他仍然抱着莫惊春,双手在被褥前扣紧,像是怀揣着什么大宝贝。 莫惊春又叫了几声,公冶启都没给出反应。 莫惊春犹犹豫豫,迟疑了很久,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公,公冶启?”话刚说出来,莫惊春就忍不住颤了颤。 就在这一瞬,猛然爆发的气味笼罩着莫惊春,让他几乎软下腰去。 不,不行。 昨夜已经胡闹了一宿,莫惊春实在熬不住。 那气息如同攻城的将领摧枯拉朽地破开莫惊春一切的防备,疯狂地在他的领域里肆虐,几乎无往不利。 公冶启抚弄着莫惊春的墨发,贪婪地吸食着上面的气味。 又变成醺浓暗香。 喉咙古怪地滑动了两下。 “子卿,再叫一声。” 他不叫他夫子,而是叫他子卿。 莫惊春茫然了片刻,大片大片的烧红从被褥里看不见的皮肤蔓延开来,一下子飞扑上他皙白的后脖颈,将那一处也染得一片嫣红,整只耳朵更是红通得可怕,几乎再看不到其他的色彩。可怜莫惊春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被称呼,却是第一次被人咬着耳朵,低沉的嗓音贯穿了耳朵轰隆隆般,暗昧折磨。 “陛……” 话还没出口,耳朵被咬了一下。 莫惊春惊颤,他今日可还要上值,要是耳朵留下痕迹,那可就麻烦了。 “……公冶,启……” 他咬着牙说道。 可是帝王犹不满足,他哄着莫惊春,“别说姓。” 莫惊春的眼底满是水雾,“……启,启……”叠声叫了两下,他眨了眨眼,水汽顺着眼角滑了下来,如同一滴泪。 帝王仿佛这才心满意足,抱着莫惊春躺了下来 。 莫惊春有些疲倦。 要说陛下没有意识,可是他却会得寸进尺;可要说他有意识,这感觉却也太奇怪了。 “子卿在忧愁什么?” 公冶启的声音近在咫尺,贴着莫惊春的背脊低低说道。 还没等莫惊春说话,他又道。 “我去杀了他。” 莫惊春:“……” 果然不对劲! 莫惊春:“您来这之前,是不是吃了药?” 这问题,昨夜没有得到回答。 公冶启:“老太医送来的新药。” 莫惊春狐疑,真的不是之前香料里提取出来的药? 公冶启慢吞吞地说道:“我销毁了全部的香料,只留了一块存底。老太医是自己从古方里找到的药方,不过看来并没有用。” 顿了顿,倏地,他又说话。 声音透着极致的幽冷。 “不,其实也是有用的。” 公冶启古怪地笑起来,眼神浓黑到犹如鬼魅,“这不是刺激着我来找你吗?” 莫惊春敏锐觉察出帝王这语气的不对。 只是禁锢在腰间的手实在太过用力,莫惊春只能勉强侧过头,却无论如何都看不到陛下的脸色,他被公冶启强行地压在了身前。 公冶启:“之前数次发病,刘昊都曾劝我来找你,可是除了长乐宫那一次试药被他偷了空子,之后的每一次……” 都是莫惊春主动靠近。 不管是不是在精怪的驱使下。 公冶启低低笑着,他一边笑着,莫惊春都感觉到勒住腰间的力道都更紧一分,占有贪婪的恶念让人挣脱不开,“子卿是不是觉得,当初那兔尾实在有趣,乃是医治我的良药?” 莫惊春一颤。 他从未和公冶启泄露过他这番心思。 当初之所以会主动送上门去,未尝没有这样的念头。 帝王的笑声更加古怪恶劣,透着几分愉悦。 “错啦。” 他笑嘻嘻地说,“是你,莫子卿,你才是寡人的良药。” 低低的,凶残的恶语扑了出来。 “我不让你来,是因为……” 发狂时的公冶启,是真的可能忍不住狂躁的恶欲,将莫惊春也折磨成疯子。 他不让莫惊春来,是因为,发狂的疯子是没有顾忌。 每一次无事,不过是巧合。 公冶启五岁前一直跟着永宁帝住在长乐宫,五岁后挪到东宫,而后闹出第一次疯疾,第一次发疯的时候,确实与张哲有关。 那也是永宁帝第一次的试探。 他自然察觉到了亲子的与众不同,但也知道自己可以帮助他控制,搬到东宫,是想确定太子可不可以远离这份影响。 然事实证明确实不能够。 公冶启七岁时,一次狂态复萌,七岁的孩子,几乎如入无人之境地滑进了长乐宫,直到最后殿门前,才堪堪被拦了下来。 长乐宫和东宫为此全部换过人,最后永宁帝看着昏迷在他怀里的公冶启,决定让宫中暗卫带着公冶启一齐训练。 公冶启本就擅长武艺,然发狂时的他,更像是天纵奇才。他的身体轻盈得像是空气,踩在线弦上,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他那一身狠厉的功法,也与这段经历有关。 所以当初帝王和莫惊春说,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他的症状这句话,其实还少了一批人,就是皇室暗卫。 只不过这批人活得不像人,也不能行走在阳光下,就好像不存在一般。 最为失控的一次…… 公冶启低低在莫惊春的耳边说道,“是又一次刺杀时。” 莫惊春愣住,因为朝野上下,都只知道当初在围场出过事情,何尝再来一次刺杀? 每年冬天,永宁帝都会抽几天时间去西山泡温泉。 西山是个温泉密布的地方,皇室在那里修筑了行宫,正是美轮美奂,金碧辉煌。潺潺的流水绕着整个行宫,正是源源不断的活水。 那一年去往西山的只有皇帝和太子。 原本预备的时间不过三四日,可最终停留了超过半月的时间。 因为那一次遇到了刺客。 行宫一直有专人守着,刺客潜伏替换了这一部分人,最终在永宁帝浸泡温泉的时候发难,那人数远比当时守在先帝身边的人数要多。 暗卫且战且退,护着永宁帝退进了暗道里。 就在这最是着急的时候,永宁帝猛然想起了太子,慌得几乎要重新出去,却被仅剩的几个暗卫拦住。这暗道关上后,外面就再打不开,除非有人敲暗号,不然暗卫是绝对不敢让皇帝出去冒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靠在门边的暗卫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是安全的暗号。 暗卫松了口气,将永宁帝往身后再掩护了一些,方才由着两个站在最前面的暗卫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任何一个暗卫,而是星眸剑眉,俊美非凡的太子殿下。 他才十一岁。 可这位太子殿下却是裹着凶煞的血气而来,他的袖口,他的衣裳,他的靴子,他整个人,都像是刚从血海里闯了出来,令人窒息的恐怖。 在太子身后有人急呼“趴下”,几个暗卫想也不想地就地一滚,避开凌厉的杀招。 太子竟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刚刚拼死保护永宁帝的暗卫动手。 提醒暗卫的,正是外面的暗卫。 永宁帝见势不妙,厉声叫道:“启儿!” 太子的动作慢了点。 永宁帝见有用,便又叫了一声,“启儿。” 太子收了招式,如同游鱼一般窜进了这暗道,血糊糊的手攥紧永宁帝的衣裳,“父皇,儿臣将那些刺客都杀了,您高兴吗?” 永宁帝何尝被这么多血味扑过来,险些要吐了出去,但是忍了又忍,好悬没真的吐出来。他青白着一张脸,牵着公冶启满是血气的手出了去,才发现原本素雅漂亮的殿宇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模样,地上的肉块,墙上的血沫,殿外蜿蜒的血迹,还有如同戏耍般的尸体堆在一处,身上捅开的血洞正在往外流血,积成一小滩血泊。 外面还活着的暗卫跪倒在血泊里,为首的人惨白着脸说道:“太子原本在清宫安睡,但是听闻刺杀的动静,便提剑参与其中。在听闻陛下出事后,便……” 他吞下“发狂”两字,“这里,大半是太子所为。” 永宁帝原本被公冶启一身血色惊得脸色微白,但是听得暗卫这话,却连忙扯着太子的衣裳检查,焦急地说道:“你出来作甚,身上可有伤势?传太医!” 永宁帝一把将太子抱了起来,就急急入殿去检查。 浑身血糊糊的太子提着剑趴在永宁帝的肩头上,想了想,撒开了手,将剑丢了下来,然后用血糊糊的另一只手抱住了永宁帝的脖子。 他闭上眼,眼底的猩红似乎也退了些。 那一次,永宁帝用了十来日的时间,才让公冶启恢复了平常。 莫惊春听着公冶启讲古一般,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沉甸甸得有些可怕。 “陛……启,”莫惊春干涩地说道,“所以,你现在也……” 这一次莫惊春想要坐起来的动作,没有再被拒绝。他的身体从温暖的胸膛前滑了出来,整个人慢慢坐起身,侧过去看着身后的公冶启。公冶启的一双戾目透着阴森凶残的猩红,那些诡谲的气势半点都没有因为昨夜的疯狂安抚而褪去多少。 莫惊春看到了隐而不发的疯狂。 陛下压根就没有清醒。 或者换句话说,这一次本来就是清醒中的疯狂。 陛下发疯从来都是毫无意识,只有少许本能,那种癫狂中让所有人都不敢靠近。 唯独两三次意外。 便是之前闻到那香料的时候,那几次陛下每一次都能保持着少许的理智。 可是那不亚于饮酒止渴,反而会让人愈发严重。 成瘾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尝试? 然今日陛下,却不是之前那两种之一。 而是……另外一种古怪的感觉。 昨夜出现时,陛下说话不仅显得理智,更会与莫惊春说话,只不过行为举止透着张狂之态,才会让莫惊春认为他吃了药。 可是清晨时分,也便是现下,莫惊春只感觉那古怪奇特的感觉从心底爬生出来,顺着他对陛下饥渴的贪求也变得疯狂起来。 现在的陛下……肯定有问题! 昨夜卫壹跑得那么快,难不成只是因为陛下亲临? 不。 他正是因为他的出身,正是因为他也来自于暗卫,才会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疯狂癫乱,压根不敢停留下来。 莫惊春弯下腰去,披散的墨发垂落在底下人赤裸的胸膛上,他的手按在陛下的胸膛上,狂乱的心跳声几乎冲破而出,落在他的耳边。 “你,还没醒来。” 莫惊春最终几乎颤抖地确认了这个事实。 陛下之前说过,那些癫乱发狂之时的事情,他并不能记得,只有隐约破碎的记忆。 可是方才他跟莫惊春讲述西山别宫发生的刺杀时,公冶启却丝毫没有任何停顿,仿佛那是他亲眼见证。 不是靠别人转述。 公冶启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时候他确实是清醒的。 清醒着发疯。 … 帝王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着一个人。 莫惊春。 整个长乐宫已是戒严状态,太后宫里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打发人来问,但是被刘昊敷衍走了。 刘昊知道自己瞒不住多久。 别看太后如今颐养儿孙,除了张家也从不和陛下说过前朝的事情,看着像是无所事事的妇人。可实际上她也是曾经随着先帝闯腥风血雨的女人,只要她愿意,对于整个后宫的掌控,太后仍然是佼佼者,轻易就能发现蛛丝马迹。 莫惊春是沿着宫道慢慢走进来的。 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居然就是他们苦求不得的陛下。 刘昊大吃一惊。 他知道于莫惊春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他走在前面,任由君王走在后面这样不合礼仪的规矩的事情,除非这其中还有隐情。 刘昊看着莫惊春朝他使的眼神,心里一突,甩着拂尘上来,欠身行礼,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又转了个方向,“陛下,您出宫半日,太后已经打发人来问了两次,想让您过去。” 今日本来就是应该正始帝去见太后的日子。 刘昊说出这一番话也不算错。 正始帝的眼神,总算从莫惊春身上分出少许落在了刘昊身上,许是听到他提及了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就见皇帝点了点头,带着莫惊春慢慢进了屋去。 等到正始帝换完衣服,刘昊正在弯腰给陛下系着腰带的时候,就听到他说:“你同我一起去。” “不可。” 莫惊春轻轻朗朗拒绝了陛下的话。 整个长乐宫殿内的气势骤然往下一沉,阴侧侧仿佛像是深渊的炼狱。 莫惊春就仿佛看不到那其中的凶残,平静说话,“您去见太后是应有之举,可我并不是如此。难道眼下,启想和太后发生争吵吗?” 正始帝似乎垂眸想了什么,阴鸷残暴的模样稍稍褪去了一点。他慢吞吞说道:“寡人回来之前,你不许离开长乐宫。” 莫惊春近乎柔顺回道:“自然如此。” 刘昊本来应该跟着皇帝去面见太后,只是正始帝在出了门之后突然又转回过身,看着背后洞开的殿门对着刘昊说道:“看着长乐宫,不许任何人进出。” 声音骤然冰冷了下来。 “尤其不许子卿离开!” “诺。” 刘昊应了下来之后,才看着公冶启带了乌泱泱的一群堆人走了。 他看着陛下远去的背影,想了想调来一队士兵守在了长乐宫门外,然后自己踱步走到了殿门旁边。 “如果你不想陛下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失去了能用的左膀右臂的话,你最好不要进来。”莫惊春站在门边说话。 “醒来?” 刘昊敏锐抓住了莫惊春话里的重点。 难道现在陛下不算醒着吗? “难道您看不出来陛下的问题所在?”莫惊春反问了一句。 刘昊默然。 要说看不出来那也不尽然,因为流露出来的破绽实在太多了,陛下从前叫莫惊春都是称呼他为夫子,什么时候直接叫他的表字? 莫惊春就更不用说了,方才在殿内,他居然直呼陛下的名字,没有半点避讳。 而就在要去太后宫里时,正始帝居然还试图将莫惊春带着一起去面见太后,难道陛下就不怕把太后气出个好歹? 光是这三件事情就已经离奇,更别说正始帝封锁长乐宫的事了。 莫惊春苦笑着说道:“臣想见一下老太医。” 其实老太医一直就在长乐宫,从昨天半夜等到了现在,期间还在偏殿睡了一会儿,毕竟人到中年身体还是撑不太住。 他听闻莫惊春要见他,就急忙赶来,却看到这位宗正卿站在殿内居然朝着他行了个礼数,“敢问老太医,您为陛下研制的新药究竟是怎么个法子?” 老太医听倒莫惊春这么发问,就已经料到了,陛下还没有清醒过来。 老太医沉吟地说道:“其实那药,因为不会成瘾,所以可以在日常服用。陛下想要的结果,是能够循序渐进控制住宿疾,所以那药只是让陛下保持清明,试图缓解宿疾罢。” 莫惊春:“就算是再强劲的药物,也不可能服下一次就发挥效用,陛下至今,已经吃了多久?” 老太医欠身:“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 莫惊春叹了口气,如今站在这里的几个人都是知道或者猜到正始帝是什么情况的,他也就不隐瞒了,“陛下确实比从前的状态要好了一些,可是却又有另一个麻烦,如今陛下正是清醒地发狂。” 刘昊和老太医起初不理解他的意思。 莫惊春看向刘昊:“我建议你问一下暗卫。”对于曾经发生的事情,这些暗卫比莫惊春能解释得更加清楚。 而且那些事情莫惊春也掂量不清,能不能说出来?或许暗卫能有个解释。 刘皓脸色微变,沉默了半响后摇了摇头,这些暗卫都是只忠于皇家的。那些事情都深藏在他们嘴巴里,是绝对挖不出来,除非陛下发问。 既然如此莫惊春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这两人,希望他们能够注意自身,免得一不小心就出了问题,毕竟现在的陛下可是没有半点顾及。 一个疯狂的疯子和一个清醒的疯子,究竟哪一个更为危险? 从前莫惊春或许比较不出来,可是现在莫惊春却觉得一个清醒的疯子可实在是危险。 他有足够的理智,有足够的意识,清醒放纵自己,陷入疯狂之态,毫无顾忌的杀戮与恶意不加掩饰。莫惊春隐隐有种感觉,或许这才是先皇一直没有寻求太医院帮忙的原因。 除了担心走漏消息之外,更重要的缘故……是在于这医治到了尽头,或许反而会是另外一条疯狂毁灭之路。 另一头,太后宫中。 太后本来抱着大皇子正在说话,听闻陛下来的消息,本来是想着让父子两人能够见个面,可是在正始帝进来的那一刻,太后只是看了他几眼,脸色骤变,突然厉声说道:“秀灵将大皇子带下去,所有人全部给哀家滚!” 太后骤然的暴怒,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连滚带爬离开了殿内,包括陛下带来的那些人。 正始帝:“母后这是要作甚,难道不能让儿臣亲近一下自己的孩子?”话虽如此,可他刚才并没有阻止女官将大皇子带了下去。 只是在女官和那孩子擦肩而过时,漫不经心瞥过去,一眼却已经让那孩子瑟瑟发抖,不敢在女官怀里抬起头来。 太后的脸色发白,坐在位置上看了正始帝许久,方才说道:“怎么不过来坐下?” 正始帝挑眉,笑着走了过来,在太后的身边坐了下来。 太后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在吐出什么郁结之意,“你亲近他?方才要是让你碰到那孩子,皇帝怕不是就要当着哀家的面摔死。” 正始帝笑着说道:“母后这是在埋汰儿臣呢?我怎么会当着您的面做出这样的事情。” 太后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想着,皇帝并没有否认他会这么做。 他仅仅只是说了,他在太后面前不会做出这样的恶事。 太后:“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算当初养着公冶启居多的是先帝,可是皇帝毕竟是太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的变化哪怕再轻微,太后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尤其是正始帝走进来的那一刻,那无尽的肃杀之气,如何能够隐瞒得过去? 正始帝:“只不过是请太医院看了看,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但是皇帝说得再轻描淡写,太后却也是不相信的。 如果事情真如皇帝说的那么简单,那这如今通身的诡异气势,又是怎么回事?皇帝虽然真的如同旁人所说,是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性格,可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带着一身杀意四处乱走! 毕竟皇帝这个人一旦发火要杀人,那是真的杀了,杀了人之后,那杀意自然也就没了,这久久不散的气势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太医院给你开了什么药,那少不得也该给哀家这个做母后的说上一说。”太后慢慢说道,一边说,一边还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是老太医吗?” 正始帝:“整个太医院中,又有谁的医术能高得过去他。”皇帝这就是默认了,此事与老太医有关。 太后毫不犹豫的让人去把老太医叫了过来。 陛下可无有无不有,也答应了。 太后的脸色并没有因此好了起来,因为眼下的正始帝和从前不尽相同。 在那些不熟悉正始帝的人看来,现在的皇帝还是好端端的,可是在太后眼中,这变化就如同萤虫与太阳的差距是如此巨大。 等老太医出现在太后宫中时,太后已经觉出恐怖。 现在正始帝其实就如同之前每一次发狂。 从前正始帝发疯是彻底失控,如今还带着旧有的记忆与理智,这看起来像是一件好事。 可是太后却知道这更是一件坏事。 老太医在长乐宫的时候,错过了给正始帝诊脉的机会。如今到了太后宫中,便将这些事情给做了,他坐在椅子上给正始帝诊脉。 他为官这么多年,早就深谙不动声色之道。 即便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在面上也绝对不流露出一星半点。 “陛下,您服药几个月,如今您体内的狂躁之症已经逐渐缓解,但是这药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老太医慢慢说道,丝毫没有自己正在被天底下两个最尊贵的人盯着的感觉,“从前您就像是一条波涛骇浪的长河,非常混乱。这药力能够帮您梳理,将两边的堤坝加固。” “若是真这么有效,那今日陛下又是为何?” 太后美目微挑,带着少许焦急之色,做好的长指甲扎进素白的手帕,几乎要将指甲掐断在上头。正始帝意识到这点,伸出手去将帕子带了出来,让母后松开手,免得真的拗断出血。 太后和老太医都默默看见了这一幕。 老太医淡定说道:“太后娘娘,正如您亲眼所见,现在陛下和之前并无差别,他仍旧是陛下。只不过那药力在将堤坝加固修建起来时,同时也把一些无法排解的东西留在了河道,这些……便会逐渐与长河混在一起。” 正如老太医从一开始就对正始帝所言,陛下的宿疾难是与生俱来,无法彻底医治。只能够稍稍缓解,再徐徐图之。 昨夜,怕是这一道药方发挥到极致,便悄然的陛下的两种状态激发到一处。 此刻,既是清醒的陛下,也是发狂的陛下。 老太医并不是不清楚一个清醒的疯子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可是出于医者的衡量,这对于陛下的状态反而是最好。 一直压抑只能够让症状越来越严重,将它激发出来,融合到平时的状态下,反而或许是一条出路。 可是这样危害就大了些。 平日里正始帝如何行事,大家都落在眼中。而发疯时的陛下,就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而老太医尽管只听过只言片语,也知道那个时候该是多么不可控。 所以…… 正始帝才会在昨夜,突然去找莫惊春。 老太医原以为当年他为莫惊春诊治那一幕不过是陛下意乱情迷所犯下的错,所以当时才会劝诫了几句。 只是这两年老太医冷眼看着,却觉得不止如此。 陛下似乎当真是喜爱这莫惊春这个人。 他对莫惊春的喜欢甚至能够压下他本性的霸道与独占,以至于这位张狂到无法无天的天子,居然真的勉强学会了尊重二字。 虽然这所谓的尊重也只是在于帝王层面,可对于刚出生就是无上至尊的正始帝来说,却已经是他逐步学习到的成果。 他在改。 即使很慢。 当老太医意识到这几年间,正始帝和莫惊春多次出没在宫闱,可是朝廷内外居然无一人得知内情,甚至连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出来的时候,他就猜到了。 再多的汤汁苦灌下去都没有成效,陛下真正的主药不在于药材,而在乎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太医猜到了刘昊的恐慌,也猜到了为什么之前屡次出事,陛下都从未有一次主动让莫惊春入宫。 他们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反而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这份疯狂暴虐的情感有可能真的摧毁莫惊春,更是间接地向所有的罪责都压在了一人身上。 一旦莫惊春才是一切的良药,那便意味着从此之后皇帝所犯下的所有过错都与莫惊春休戚相关,血肉相连。 莫惊春这个倒霉可怜的人,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这点呢? 坐在长乐宫的莫惊春想。 啊,原来如此。 他一直以来感受到的那份隐忍,那份张狂,那份食髓知味又欲罢不能的痛苦挣扎,原来正是来自于帝王的压抑。 在那之前就已经曾经让莫惊春痛苦,羞耻,不甘,挣扎的情感,居然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莫惊春早上之所以会独自走在前头,而皇帝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正是因为如果他不进宫来,正始帝就不肯回宫。 那还不能够是他们两人一起进来。 非得是莫惊春主动走在前头,带着他进去,仿佛这是正始帝古怪的趣味。 他跟在身后,不紧不慢地看着莫惊春的背影。 看着莫惊春一步步、一步步步入皇宫,就如同走进幽幽巨口。 正始帝不许任何人进出,可是刘昊又不能坐视莫惊春自己独自坐着,就让茶水房的人将糕点热茶准备好,再透过门口让莫惊春接进去。 莫惊春哭笑不得,“清晨已经吃了些东西。” 他一夜都没有睡觉,整个人疲乏得很,浑身上下都是肿胀难忍的感觉。 昨天晚上陛下其实做得不是很狠,更多的时候两个人纠缠抱在一起,互相闻着彼此身上的味道,像两个变态疯子。莫惊春从来都不知他是如此渴求着陛下身上的气息,仿佛要将那味道从皮肉,骨髓,血液里挖出来的灼热,让他牙齿都忍不住咬住。 这整一个长乐宫是陛下住了几年的地方,那味道无孔不入依附在莫惊春皮肤上,让他的眼角微红。 他本该贪恋陛下的气息。 他本就贪恋陛下的气息。 莫惊春忍住从喉咙里爬出来的瘙痒,抬手吃了杯热茶,将喉咙的结块压了下去。 “味道,”莫惊春急促地在心里说道,“这一次的常识修改是关于我对陛下味道的……” 最后那几个字他没有说出来,但是精怪已经默默判定了,莫惊春的说法是正确的。 【4/10】 莫惊春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气。 常识被修改之后,他对于喜欢陛下气息这件事情非常笃定,甚至几乎觉察不到异常。 只是莫惊春从情欲里恢复了清醒后,认真思考了一下他记得的记忆,抽丝剥茧才勉强找到了这一点端倪,再在从中推断出昨天晚上被修改的常识究竟是什么。 即便精怪判定了他的常识被修改,可是现在还处在影响下的莫惊春,还是忍不住抠住了手指,让自己不要随意走动,尤其是绝不能做出扑倒在陛下床榻上的事情。 寝宫床榻每天都要与正始帝的身体接触几个时辰,是留存气息最多的地盘。 莫惊春强迫自己移开眼,让自己沉在认真思索里,尤其是思考着陛下现在的情况。 清晨的陛下非常坦然,讲完那桩事情后,就打算抱着莫惊春舔舔再睡个回笼觉。 可是莫惊春怎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拖着陛下起身换过衣服后,又带着他出府去吃食。不在府内,是因为他深怕陛下一个不慎,就直接掀起轩然大波。 莫惊春还是有私心,可不能吓到自家人。 他们是在外头吃的早食。 是一个非常简单普通的小摊子,做买卖的是一对老夫妇,两个人手脚还是麻利,很快就做出了两碗混沌。 莫惊春偶尔在晚上回来得晚的时候,也会在这摊子上吃上一碗。 不过等到了晚上出摊的就是他们两人的儿子了。 摊主儿子的手艺,还是比不上两位老夫妇。 那特地煮出来的浓汤,配上包得圆润可爱的馄饨,在青菜的点缀下显得让人食指大动。尤其不知道他们在舀上来的那一勺撒下了什么香料,闻起来非常香。 正始帝大抵是头一回在宫外吃这种东西,从头到尾都任由莫惊春点,直到坐下的时候才在座椅的掩饰下捉住莫惊春的手指。 莫惊春一惊,看向公冶启。 他便笑。 只是笑得有些恐怖。 莫惊春不知为何看上几眼就心惊肉跳,别开头轻声说道:“那些暗卫?” 正始帝漫不经心说道:“他们自会去轮守。” 老夫妇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两碗馄饨在端上来的时候香味肆意,十指大动,就连陛下在看了几眼之后也终于开始吃了起来,只不过他们两人掩饰在桌椅之下的手,一直就没松开。 莫惊春本来就折腾了一晚上,肚子早就咕咕大叫,吃起来的时候异常香甜。 一碗下肚还忍不住想再吃,而陛下压根就还没有饱,他们竟然在馄饨摊上吃到肚圆儿才站了起来。 莫惊春那时候还抱着陛下能自己回宫的侥幸,想着能不能将他劝回去。却没想到陛下不依不饶,压根就不肯。 “今日没有朝会,不如这般,我随着子卿去值,等过了午后,宗正寺应该就没什么要事了,到时候子卿随我回宫。” 莫惊春思来想去,想来思去,硬是看不出这件事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帝王咧开了嘴,分明瞧着应该是眉飞色舞的神情,却不知道为何莫名让人打了个寒颤。 “因为这样,寡人才会乖乖听话呀。” 听到这话,莫惊春又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他久违地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恐惧。 正始帝就像是回到了从前……不,是比从前更甚,更加疯狂的姿态。 不受控制,无法控制,充满恶欲的晦涩。 莫惊春眼神复杂地看着在街道上肆无忌惮地自称“寡人”的公冶启,最终还是答应了。 至于莫惊春在宗正寺上值的时候,公冶启究竟藏在了哪里,就不足为外人道也。 反正莫惊春短时间内是不肯再去看那张桌子底下了。 就算真的不会有人来,但是…… 陛下真是疯了! 莫惊春入宫的时候,腰都是软的,走路都不快,毕竟真的快累到散架。 说实话,太后将陛下叫走,对莫惊春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他暂时是没办法再面对陛下的贪求。他人就这么一个,就算再这么榨干,也就一个人 ,实在无法应付公冶启时不时的索求无度。 再则,陛下此刻的病状,也让人无从下手。 你要说他疯,其实他理智得很,可你要说他不疯……他比之前更加无所顾忌。 不然刚才为何要带莫惊春去见太后? 莫惊春那一瞬背后爬满了冷汗。 “宗正卿,”门外,刘昊在叫着他,“陛下快回来了。” 就算太后发现了什么,正始帝在太后那里顶多也就留了半个时辰,这眼看就快到时间了,刘昊显然是奢望莫惊春在这段时间内加把劲儿想出一个法子出来。 莫惊春:“……” 他忍不住扶额。 “您对臣未免太有信心。” 之前陛下能压下来,靠的可不是莫惊春,更多的是他自己。 现在的陛下也没有行事无度,看起来进退有道,这要如何想法子?是将他打晕后,再希冀能够压下去那内里的狂态吗? 这不可能。 莫惊春淡淡说道:“刘公公,您既然是先帝给了陛下的人,那应该知道一些从前的事情罢?” 这是之前莫惊春和刘昊未尽的交谈。 刘昊:“奴婢到陛下身边的岁数尚小,许多事情也不甚清楚。” 莫惊春:“但有一件事,臣觉得您该是知道的。” 莫惊春隔着殿门到桌椅的一段距离,慢慢地看向门外立着的刘昊,“为何,先帝从未想过要医治陛下呢?” 殿外的阳光正盛,背光的刘昊脸上一片阴郁,“宗正卿慎言。” 莫惊春的声音又飘又轻,像是在说话的同时,人也正在慢慢思索,“陛下发病,也有些年头了。虽然靠着自身压抑,他能像是常人一般活着,可你也看到了,一些对于陛下而言是雷点的地方,一旦踩爆就会立刻引发陛下的病情……想要遮掩,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吧?尽管未必能够完全治好,可为何先帝不这么做呢?” 他的声音有些倦怠,在清冷的宫殿内响起。 “……臣猜,不是没做过,对吗?”莫惊春平静地说,“老太医是二十多年前入的太医院,在永二十几年的时候突然得到重用,然后一路走到了太医院院首的位置,时至今日,他不仅是永宁帝最信任的御医,也是陛下最信任的御医。” 刘昊摇头苦笑,“您这份机敏,为何不用在您和陛下的关系呢?”莫惊春的头脑实在好用,可他莫名藏拙,若非需要之时,压根看不出来他平日里下的功夫。 跟陛下全然是不同的性情,如今却强扭在一处。 莫惊春茫然了一瞬,听出来刘昊似有似无的嘲弄,但也并非恶意。 莫惊春沉默了下,继续说道:“老太医的出身如何,我并未查过,但是二十来年平步青云直到现今献上了新药,在短短三月间就让陛下的状态变得如此,又或者,这药,其实不是第一回 献上?”而是早在二十几年前,老太医还是太医院的普通医士时,他就已经看破了陛下的病情。 这只是莫惊春的猜测。 可困惑,却也不是现在才有的。 如果陛下这病确实是病,那这些年来,难道太医院诊脉的时候,竟然无一人能看得出来?就算这宿疾与众不同,可脉象中总是会反映出少许,谁又能够在医者面前隐瞒自己的病情? 可是不同于不在宫内的刺杀,太医院这些年一直安安稳稳,从未听说过有太医消失的消息,这就说明太医院这些年一直都如常给陛下诊脉。 也即是说明这些年以来一直都是一人负责着陛下的身体。 如今一直给陛下诊脉的人,也便是老太医。 老太医是永宁帝一手提拔的,也是送走先帝的医者,如此特殊的身份,再加上新皇登基至今,都是老太医负责的请脉,莫惊春认为他的推断并不算错。 刘昊气若吐息地说道:“老太医,确实是先帝一手提拔的,没错。从陛下五六岁后,负责陛下身体请脉的人,一直都是老太医,这也没错。至于其他的事情……奴婢不知。” 不知什么? 不知先帝或许眼睁睁看着爱子有病可治,却一直没有动弹? “看来你们俩的关系不错。” 正始帝的声音骤然从窗外响起来,惊得莫惊春和刘昊两人投去悚然的眼神。 这可真的是惊悚,谁能想到皇帝不走门,他居然走窗!而且无声无息,就连莫惊春看着殿外的方向,也丝毫看不到他的身影。 就见他的声音比人还要快,话音落下,人便出现在窗前,漫不经心地往殿外走。 人刚翻窗进了殿内,为何还要往殿外走?! 莫惊春下意识站起身,几步小跑到他的身前挡在正始帝的身前,“陛下,您要作甚?” 公冶启停下动作,整个人弯腰看着莫惊春,“子卿叫我什么?” 莫惊春:“……启。” 说出那个字时,莫惊春整个人头皮发麻,都要炸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挡在满意了的正始帝身前,背在身后的手朝着刘昊疯狂打着手势,然后被公冶启慢吞吞抱过来捉住。 莫惊春一僵。 公冶启趴在他的肩头幽幽说道:“子卿在作甚?” 他又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脸色骤变又笑眯眯起来,“你是想让寡人不杀他?” 莫惊春抿唇,背在身后的手指被公冶启牵到前头。 公冶启另一只手捧着莫惊春的侧脸,拇指在脸上摩挲了两下,淡笑着说道:“子卿不想杀他,我不杀他就是了。” 莫名其妙险些被杀的刘昊:“……” 他倒退着离开了正始帝的眼神,在挪到台阶下时险些软倒在地。 是老太医扶住了他。 老太医人都四十好几了,这每日锻炼五禽戏的身体倒是比刘昊还要硬朗些,扶着刘昊站起来后,摇头说道:“身体太虚,中侍官有空还是要去老朽那里抓两帖药。” 刘昊想起方才莫惊春的话,汗津津地看向老太医,“你知道你的药方,究竟,究竟释放出来……” 怎样疯狂扭曲的内在! “那药方,不是最近的事情。” 此时此刻,台阶下,只有老太医和刘昊两人。 距离数十步外,是森然精锐的宿卫。 刘昊的眼神一瞥,就知道那数量远比他叫过来的还要多。 老太医不紧不慢地说道:“那药方,是在二十几年前,老朽跟着师傅去给小太子请脉的时候,献给先皇的。” 老太医祖上,就是做医者。 一些稀奇古怪的偏方古籍,或许闻名天下的太医院没有,却藏在民间。这也是这些年太医院收纳医者不单单从官方下属的御医处甄选,还会吸纳民间医者。老太医,便是从后者的途径入朝,继而有了这样的际遇。 可是献上这药方后,先帝细细问过了这其中会有的优劣,又从老太医的嘴里得知,此病药石无医。 即便是这偏方,也只得缓解,绝无可能治好。 而一旦服食这药方,公冶启的情况可能会更好,也可能会更糟糕。 因为倘若公冶启的疯性更强,那两相融合,便会成为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如若小太子能保持理智,那也顶多是变成个有理智的疯子,只是行为更加出格些。 刘昊急急说道:“可你既然都钻研了这二十几年,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吗?” 老太医沉沉地说道:“如果有的话,你觉得当初先帝会不给太子用吗?” 谁不知道永宁帝对东宫的宠爱! 刘昊的脸色变得难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你又为何要在这时将那药方取出来?就让陛下一直如此,也不是坏事啊!” 他倒不是芥蒂方才正始帝的言行,而是……如果正始帝连他都可杀的话,那之前对陛下的种种限制,就几乎全无了。 一个毫无限制,还留有理智的疯狂君王…… 刘昊只感觉到森然的寒意。 老太医叹息着说道:“你以为我不知?可是陛下发现了。” 正始帝发现了。 他如今是一朝之君,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只是因为公冶启懒得去知道,可一旦他想查,就没有查不出来的消息,哪怕是埋藏在二十几年前的事情。 所以正始帝在正月十五那天,查到了所有前因后果。 ……正月十五? 刘昊蓦然看向紧闭的殿门。 那也同是莫惊春险些出事的那一天。 刘昊清楚地记得,元宵结束后,正始帝回来后怒不可遏,突然命柳存剑去彻查扶风窦氏的消息。 原来那一日正始帝险些狂态,正是这两桩事的压抑。 刘昊涩然地说道:“……你可记得,陛下曾因为太后为张家说话,而屡屡变得暴躁,如今,你说先帝一直藏着这方子二十来年……” 即便是为了公冶启好,可何尝没有私心? 对于医者来说,正始帝自然要服药才好,不然长期如此,或许陛下真的会分裂做两人,那时候便真的无力回天,甚至于清醒的陛下都再难压抑住疯狂的自己;可站在先帝的角度,如果服药后有可能变得更坏,那还不如保持着现在的状态? 过去的年岁,老太医多次为公冶启诊脉,事后永宁帝都会过问,可老太医始终无法给出一个圆满的答案。 每人的身体不尽相同,老太医无法担保一定会变得如何,永宁帝就一直没拿定主意。 只是没想到先帝的身体垮得比他原本预料的还要早。 先帝原本以为能够撑到公冶启二十几岁的时候,却没想到在太子十九岁时便撑不住了。那时候种种事情繁多,先帝直到濒死再醒来的那一回,才意识到他还未解决这个祸患,于是他慢慢地看向给他施针的老太医。 老太医早就跪拜在一旁。 因着他要行针,整个殿内都清空,只剩下他们两人。 永宁帝看着老太医弯下去的背脊看了许久,竖起的手指终究垂了下去。帝王心术,他本该将老太医一起带走,可他也独独是知道公冶启身体最深的一个医者,若是没了他,往后启儿出事,那…… 永宁帝终究放过了老太医。 在东宫宿疾的事上,永宁帝一共饶过了三人。 一则刘昊,二则莫惊春,三则老太医。 他的脑袋无比清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要死了。 永宁帝无奈笑道:“老了,要死了,心也软了。”他让老太医起身,平静地嘱咐他,“若是以后太子发现,你就告诉他。” 老太医:“殿下可能会……” “恨便恨了罢,”永宁帝低低笑道,“也确实该恨。” 有了永宁帝这句话,老太医在正始帝发现的时候,没有夹在两位帝王之间左右为难,而是麻溜地将全部和盘托出。 正始帝沉默了很久,那天夜里就去和莫惊春私会了。 老太医也是后来才知道。 在正月十七,正始帝将老太医叫了过来,漫不经心地说道:“这药该吃上多久?” 老太医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若是寻常病情,或许只得一二月,您苦于宿疾已久,或许需要三月。” 正始帝听完,坐在日暮的殿宇内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诡谲,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来,“那是自然,那便吃上三月。”他的眼神透着狂悖扭曲的疯狂,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便看是寡人的劫数,还是这天下的劫数。” 刘昊的脸色骤然惨白。 得知过往的正始帝并非没有感触,他非但是有,还将从前的药方拖了出来,让老太医做那执行之人。 从前陛下既然会为了太后动怒,那更为亲厚些的先帝又如何? 刘昊不知要说什么,站在老太医身前沉默了许久,声音飘忽忽地说道:“如果不是莫惊春……” “如果不是莫惊春,现在你我,怕是不会站在这里。” 老太医慢慢说道。 刘昊不由得苦笑了起来,“……陛下啊陛下,这样一来,莫惊春不正是亲手被您推上那等绝境吗?” 这难道不是从前正始帝不愿见到的事情吗? 老太医被刘昊的话提醒,反倒是想起几天前的事情。 正始帝服用的新药一直都是老太医亲自煎熬,然后亲自送过来的。其实两天前按着剂量,药就已经吃完了。老太医之后送过来的药,不过是为了巩固药效。 吃完药后,老太医照例给正始帝把脉。 “陛下,近来脉象已趋于平稳,或许不会出现预料的最坏结果。” 正始帝那时正在处置朝务,漫不经心地说道:“便是出现了,也是无妨。” 老太医面露无奈,“陛下,可莫要这么说。” 正始帝一只手递给老太医诊脉,另一只手正拿着奏章在看,不紧不慢地瞥他一眼,呵呵笑了一声,“怎么,怕寡人发疯后,无人能杀了寡人?” 帝王移开眼,平静地看着奏章。 “莫急,如果寡人真的入了狂,子卿会杀了我。”后半句分明是凶残之语,可却莫名透着古怪柔情。 子卿……老太医记得莫惊春的表字,就是子卿。 老太医苦笑:“宗正卿只是个文人。” 正始帝一顿,忽而哈哈大笑,笑得连肩膀都在抖,整个人趴在桌上,朝珠珠串交错在一处,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多久没笑得如此快意。 帝王愉悦地,仿佛恩赐一般地与老太医说着只有他才知道的隐秘,“不,子卿可非一般人,如果寡人行差踏错,最先要了寡人命的,一定会是他。 “也只有他能杀得了寡人,可若是他亲自动手……” 那内疚会无穷无尽,如同恶鬼一般始终捕食着莫惊春,永远追逐在他身后,让他从生到死都在痛苦挣扎,永远、永远都忘不掉公冶启。 只要是莫惊春,必定如此。 老太医那一刻只觉得毛骨悚然,莫名觉得相较于一个好结果,陛下似乎更于乐见一个疯狂扭曲的恶果。 而没过多久,昨夜,他便听说了陛下去找莫惊春的消息。 这无疑是好事。 老太医压下苦涩,这已经是好事。 可无人敢回头。 无人敢去窥探殿内的痕迹,更无人敢于去想莫惊春的处境。 仿佛不听,不闻。 他们就不会再想到那以身饲虎的景象。 不会知道殿内的纠缠。 第五十三章 “陛下, 京中现在唯有扶风窦氏,颍川林氏,京兆焦氏, 谯国桓氏, 河东许氏等停留人数较多,河东许氏多次派人拜访许首辅,皆无果。颍川林氏与扶风窦氏接触甚多, 谯国桓氏……” 柳存剑正在回禀,平日里自然垂落在身边的手交握在一处,踹在袖子里看不出动作, 额间微微紧绷, 沁出少许热汗。已经是炎炎夏日,后背的汗渍浸湿了一层衣裳, 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不太舒服。 咔! 毛笔砸在桌上,将白纸染得乌黑。 柳存剑立刻看向陛下。 正始帝就像是不小心失了手一般看向柳存剑, 不紧不慢地说道:“停下作甚?继续说。” 柳存剑欠身, “扶风窦氏似乎异常关注席和方, 每日出行必定有一人跟着,租住的院子因为有莫府家丁看守, 目前还没出事。” 莫家人确实谨慎, 他派去的人险些被发现。 这一出就是套娃, 莫府家丁护着席和方, 扶风窦氏盯着莫家和席和方, 而他同时盯着三方人马。 正始帝听完,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将扶风窦氏在京城的人马连根拔起, 全部都杀了个干净吧。” 柳存剑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下意识抬起头。 正看到正始帝倚靠在靠背上, 正微眯着眼在盯着手里的奏章,那种阴鸷古怪的感觉更加明显。 “陛下,您方才是说,要将扶风窦氏的人……” 即使这话是柳存剑自己说的,他都觉得非常离谱。 正始帝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既有清河王在前的案例,出手得神不知鬼不觉再推给宗室,岂不妙哉?” 柳存剑脱口而出:“陛下,这万万不可!” 陛下的法子不失为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直接将一切祸根杀了,那什么阴谋诡计也就没了。可是依靠这种法门,没有任何依据的屠杀,即便事出有因,却只会让帝王滥用权术而不加节制,长此以往,绝非好事。 柳存剑原本就是正始帝手里一把刀。 陛下要他作甚,他就作甚。 那下意识出口的话不像他往日所为,足以看得出来他的震惊。 柳存剑再看向陛下,正始帝脸上的桀骜狷狂,是自打他登基后就不会再轻易流露的模样。 当时陛下的唉声叹气犹在柳存剑耳边。 嘟哝着说道‘做皇帝还要摆架子实在难为’,然后又快快活活地摆着一张严肃的恶人脸将百官训斥得一顿一顿的。 可如今,怎么就…… 尽管柳存剑不是时时刻刻跟在正始帝身边,却也觉察出微妙的变化。 正始帝像是被柳存剑的话激得笑了起来,放下奏章遥遥地望着他,“柳存剑,寡人听不明白,你,方才说什么?”他笑得异常温和。 温和到柳存剑开始担心自己的脑袋。 “陛下,杀了京中窦氏容易,可是自此后,怕是会乱了朝纲,祸了国法。”柳存剑心里发寒,还是忍不住劝谏。 纵然帝皇诛杀一族,都要走走律法,好歹按个罪名什么的再杀。 这种阴邪之道,实在是…… 正始帝笑着,又笑着,“杀了窦氏,再祸水东引给宗亲,等两边斗得差不离,让林德喜那个老不死的暴毙,敲打一下林氏,也好逼一逼和林氏勾结的那个蠢物动手。 “刚好,秋日莫飞河莫广生回京,正正赶上铲奸除恶,岂不正好?” 帝王的声音到了后面,透着难以言喻的饱满恶意,几乎呼之欲出的凶残让柳存剑透心凉。 陛下说得其实不错。 杀人不用手,罪不在己身,可手段过于阴私,不像是正始帝会使用的手段。 陛下从前的手腕,虽也会偏激,却无这般残忍毒辣。 要控制朝臣宗亲,以及那些死而不僵的世家,帝王权术,驭下之法自然是有,却不能残暴疯狂,易走极端。 柳存剑还要再说,却蓦然感到一股刺骨的凉意。 他战战兢兢站在原地,想说什么,却死活张不开嘴。 无名的恐惧撕扯着他的腿肚子,让他乖觉地闭嘴。 正此时,次间似乎有人轻轻咳嗽了几声,正在不要命地撒冷气的正始帝微蹙眉头,竟然站起身来,理也不理柳存剑,径直去了里面。 柳存剑猛地松了口气,大汗淋漓。 他冒出来的,全都是冷汗。 陛下不对劲! 柳存剑这才意识到,他刚刚进宫时,刘昊站在殿外给他疯狂打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恨他太过着急,没来得及多问几句。 好歹当时问问刘昊为何不在里面伺候也好啊! 难道就是因为陛下这变得残暴的性情吗? 柳存剑觉得陛下远比之前还要恐怖。 好半晌,正始帝方才不紧不慢地从次间踱步出来,那进去前缭绕的寒意散开不见,他懒洋洋地朝着柳存剑说道:“你方才说得不错,先前确实是寡人偏激了些,先盯着吧。但寡人要尽快知道,扶风窦氏针对席和方的原因!” “喏!” 柳存剑松了口气,而后他说了什么,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自己走出来时,那种劫后逃生的恐惧感。 还有看到刘昊后,油然而生的焦躁。 柳存剑见外头没有别的官员再等待,就抓着刘昊走到一旁去,忍不住问道:“陛下是怎么了?” 他不过外出办事几天,没得入宫,这一眨眼,陛下的脾气,怎么比从前还显暴虐? 柳存剑分明看得出来,如果不是陛下突然去了次间一趟,那主意是拿定了。 一想到要是……那接连有两个世家在京城出事,柳存剑被后背也是发麻。 再是如何祸水东引,都会惹来世家极大的不满,要是一个不好,可就不只是宗亲会惹麻烦,就连世家,也说不得要揭竿而起。 ……柳存剑越想,怎么越觉得陛下是想看乐子呢? 尽管这乐子是用铺天盖地的血色涂抹而成的。 刘昊平静淡定地说道:“但是陛下最终不是听从了你的意见吗?这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柳存剑脸色微变,听出了刘昊敷衍的意思,当即就着急起来,“陛下确实英明神武,可是刚才如果不是……殿内还有人!” 他语气顿了顿,非常肯定地说道。 那声咳嗽,他肯定没听错! 刘昊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由得低声说道:“莫要再问了,你是觉得你一个脑袋不够长的吗?!” 柳存剑的脸色也是难看,“刘昊,你我都清楚,大家都是倚靠着陛下才有今日的地步,不然谁又看得中我们?如果陛下……也要早做准备才是!” 柳存剑的话却又没错。 他们两人都是靠着正始帝才有今日的地位,一旦皇帝出事,那就再不会有了。柳存剑会着急很正常,毕竟刘昊前日也着急过了。 刘昊叹了口气,“你明日还要在宫内守着对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柳存剑不解,但是刘昊没再解释。 翌日,朝堂大朝,有一二臣下告假,其中就有莫惊春。 除了寥寥与他交好的人,基本也无人留意。 他们反倒是将注意放在了陛下龙椅后突换的屏风,先前的屏风就足够好看精致,瞧过去大方漂亮,倒映的影子隐隐绰绰,实在意境深远。 新换的这座屏风比之前还要高大漂亮,如白璧出尘,实乃巧夺天工。 只不过上头隐约有着数个小小的阴影,不知是做什么用处,仿若点缀一般散落在龙椅的后面。 新换的屏风得了百官的赞赏,正始帝看着也有些高兴,刘昊站在帝王身边宣布了开朝。 御下有官员率先出列,提及东南暴雨连绵,有少许地方房屋倒塌,水灾侵袭的事情,不过因着这几年朝廷一直下拨修筑堤坝的钱财,倒是不算严重。 又有武将说,西南百越连连异动,可夏日瘴气之重,实难为战。 柳存剑出列,奉上之前严查流言的结果,几个传播的首恶被捉了起来已经下狱了云云。 再有许伯衡起身,拱手说道:“陛下,内阁接到一份军机急报,正在陛下案头,还请陛下查看一二。” 既是急报,又为何拖到现在才说? 正始帝捡起来看了一眼,登时嗤笑了一声,狠厉地笑道:“莫家真是出了两位虎将,竟然将异族打得想要议和,寡人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二回 罢?” 许伯衡揣着手,老神在在地说道:“正是。上一回,异族提起的议和不堪得用,只是想要两边和亲罢了。可是朝中几位公主皆是娇贵,何必为了和亲异族下嫁?这一回,异族倒是显得有诚意许多。” 有诚意,便是说这一回异族送来的议和文书上,不再只有虚头巴脑地几句话,而是切切实实地写了愿意奉上的东西,只希望停了铁马。 其实自开春,边关的捷报就连连传来,朝廷已经预备秋日将两位将军召回,倒不是提前预知到议和的事情,而是秋冬本就是难打的时节,这时候双方往往都会暂歇一段。这对异族来说是苟延残喘的时机,却也是他们极其担忧的时机。 去岁冬日,莫家将虽然回了朝野,可来年就杀得更狠,显然是之前议和的条件不够满足公冶皇室的野心。 这一回,他们提出来的条件,可比之前要好上太多。 正始帝将议和文书按下,懒懒地说道:“内阁商量一下,再拿出来一个章程罢。” “喏。”许伯衡的语气也显得很轻松。 若是他们商议的条件拿出去异族不答应……那就再打便是。 从前,异族不正是这么对他们的吗? 不过风水轮流转罢。 两国相对,本就是个你死我活,只是如今朝中还未有能够将异族赶尽杀绝的能耐罢了,不然正始帝也不会松开。而且他虽松口,却只打着一二年之计,更是想趁机让莫飞河莫广生训练一队精锐骑兵出来,异族在这一道上,总还是精于他们。 此事话了,因着实在是一件大喜事,朝廷的气氛为之一松,瞧着还算不错。 礼部侍郎欠身说道:“陛下,因着您寿辰将近,高利国,禾棒国,还有……”他罗列了几个,“已经有数国使臣入京。” 正始帝登基已有三年多,虽国孝只有一年,但之前三年的寿辰都不曾办。今岁算是松了口,放手让礼部去办,说是君臣同乐。 周边附属于朝廷的小国自然也赶着这时间来朝贺。 这宗主国的君主更换,周边小国按照以往贺仪都该过来认认新皇,当时表文都上了,但是都被正始帝按下。 所以直到这一回寿辰,才算是抓住了机会。 正始帝淡淡说道:“一切照着以往旧例便是。” 属国抵达后,大部分贺礼便直接交给礼部,礼单和东西也会转交给朝中保管,那些都是他们的颜面。只有一些极为珍贵,或是另有趣味的东西他们才会留着,直待当日亲自转交,方才能露一手,让陛下好记住一回。 这原本就是旧例,按着以往习惯办了就是。 可偏生有一桩麻烦事。 高利国送来了几位美人。 长得肤美漂亮,确实是美人。 但是吧,这就有了一个问题,从前按着旧例,这些献给皇帝的美人都是养在宫中一处专门的宫殿,过上一二月,使臣回去后,若皇帝有看上的另说,若是没有,就遣散出宫赐给各个大臣,或是摆在宫中做乐师舞娘。 礼部侍郎得了正始帝那句依着旧例,总算安心了。 回头就将那些美人先送进宫去。 这日大朝平平静静,除了一二件事显得严重,其他基本都在预料中。 散朝后,许首辅是走在最后边的。将将要出门时,他若有所思回头,正好看到陛下起身,朝着屏风后走去。 他收回视线时,顺带扫过今日莫惊春无人的位置,慢吞吞迈出一步,许伯衡看着外头凶猛的阳光,低叹着步了出去,若有所思。 直到正始帝上了御驾,柳存剑都不知道刘昊让他看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看得今日陛下在处理朝政的时候,一如往常,并无出格之处,仿佛昨日他所感受到的凶猛,只不过是错觉。 不过他没问,随着御驾回到了长乐宫,亲眼看见陛下从御驾里带出来一个人。 柳存剑:“???” 他满脸愕然。 帝王的动作很快,只来得及让柳存剑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就一并入了殿内。 柳存剑看向刘昊。 刘昊老神在在守在长乐宫外,并没有入内的打算。 这,刘昊本来就负责着帝王身边的事物,他这么做岂不奇怪?本来最应该在殿内的人是他,可他这个贴身伺候的人却居然在外头。 柳存剑仔细看了过去,才发现不仅是刘昊,就连其他贴身伺候的宫人也并没有踏入殿内,而是守在成了宫外。 “为什么莫惊春会在宫里!”柳存剑忍不住低喝。 他更应该问,为何莫惊春会答应在宫里。 这几年,正始帝与莫惊春的纠葛,他多少有所耳闻。若非莫惊春的坚持与抵抗,依着陛下的脾气,早就拆吞入腹了。 所以这等看到莫惊春坦然在宫内进出,甚至入住长乐宫的事情,更是前所未有。 “他在,陛下才能平静。” 刘昊大彻大悟地说道。 若是陛下没说,刘昊自然不敢将实情告知,只能让柳存剑自己观察。若他实在发觉不了,刘昊也无话可说。 毕竟现在知道陛下情况的,除了那些无孔不入的暗卫之外,就只有莫惊春,老太医,太后和刘昊。这两日老太医几乎日夜不眠,可若是从前十几二十年都算不出来的东西,难道能够在一二日内就又有他法了吗? 刘昊并不看好。 长乐宫内,又是另外一派景象。 莫惊春并没有像刘昊想的那般沉沦欲海,惨不忍睹,实际上除了不让莫惊春远离他的视线之外,正始帝并没有限制他的行动。 只是连上朝都要跟着一起去,实在让莫惊春有些难堪。 清晨时分,陛下却说得理所当然,“之前不也有过一次,子卿如今,又在抗拒什么?” 莫惊春说不出话。 这本来就是不尽相同的事情。 先前那一回可以说只是偶然之举,做不得数,可是瞧着陛下这两日的做派,估计这一番事情还会频繁发生。 正始帝笑眯眯说话,“若是子卿担心的话,我就让他们换了一架屏风,保准让人看不出后面有个人。” 莫惊春:“……”他难道担心的是这个吗! 他担心的是乱了朝纲。 这不会只有一日。 正始帝虽然还在笑,沉沉的目光却看着莫惊春,像是眼底只容得下他一人。看着非常温柔,极其特别,可莫惊春却能透过那些表层,看到他内里阴郁暴虐的本性。 如果莫惊春不答应,皇帝是真可能在这里与他较劲,到时辰过去。 这种事情向来就只看谁更在意。 正始帝都这样了,他还有可能在意吗? 莫惊春无奈答应了。 不过今日朝上也没什么能引起陛下发火的事情,所以皇帝也显得一切照旧,顺顺利利开完了大朝又回到了长乐宫里。太后那边担心正始帝的情况,早早就打发人来问,让陛下下朝了后,去太后宫里一趟。 正始帝便也去了。 直到宫内再无旁人踪迹,只有他一人时,莫惊春一直端着的模样才软了下来,一个踉跄靠在了屏风上。 陛下昨夜在过了子时后,不知道究竟又修改了什么常识,让莫惊春今日只要靠近皇帝身边,就总觉得哪里都奇怪。 那略略燥热的感觉有点像是从前还是兔尾发春时的模样。 他是靠着一身端方本性才死活压了下去,没有流露出半分。 偶尔陛下看过来的视线带着浓烈的趣味,便足以让他猜得出来,这位本性恶劣的帝王正一直细细观察着他。 莫惊春松了口气,去倒了杯凉茶来吃。 一口凉意吞入腹中,化解了那些难以排遣的感觉后,莫惊春才慢慢坐了下来。 现在这事情可不好办。 正始帝虽然纠缠莫惊春,只不过若他要出宫,也并非完全不肯。 他们还未谈到这些,只是依着莫惊春这一日一夜的观察,他觉得现在的陛下虽然更为肆意出格,可并非完全不能沟通。 他是听得进劝的,只要言之有物。 但是另一个问题就来了,现在陛下大概只能听得进去寥寥几个人的劝说。 一旦变成这样,事情就麻烦了。 朝廷之上为何有那么多官员,除了各处事务需要之外。也是因为有些事情不能独断专行。即便是再厉害的人物,都有出错的时候,尤其是在家国天下的大事上,更是需要群策群力。 陛下若是一昧独断专行,那未来只会有更多的麻烦。 然最头疼的是,陛下所行之道也并非不可行在,只是那条路更加残暴,狂烈带着浓郁扭曲的黑暗。 这才是为难。 若是一无是处,自然可以立刻驳斥回去。 可有些有理,便显得尴尬。 莫惊春又叹了口气,只觉得头疼。 他在心里跟精怪说话,“从前你却是没说过,陛下会变成这样。” 【这是由您所开创的】 莫惊春:“……” 精怪表示,它所能告知莫惊春的便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一些事情已经在宿主的改变下逐渐演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所以,精怪所说的那句话也没错。 莫惊春整个人脑袋磕在了桌子上,第一次如此不顾仪态,只想整个人瘫下去。他说的话陛下虽然会听,但他又不能跟个物件一样,栓在裤腰带上。 这两日好悬没发生什么事,只在柳存剑那一天发了一回癔症。 这大概也是陛下对柳存剑的看重吧。 柳存剑:“?” 他在外面大大打了个喷嚏。 等陛下从长乐宫回来之后,莫惊春就试探着跟正始帝提了出宫的事情。 正始帝幽幽地看着莫惊春,“子卿为何想着出宫?” 莫惊春一口气没上来,他为何想着出宫? 莫府在宫外,宗正寺也在宫外,他是男子,又怎么能时时刻刻呆在宫内? 莫惊春:“您是想要强留我在宫内?” 公冶启是不肯他称呼帝王陛下的,可是要让莫惊春称呼他的名字,却也实在困难。如今,莫惊春都竭力避免称呼的问题,单单“你和我”的指代,就勉强能糊弄过去。 公冶启自然清楚,不过他只是不喜莫惊春时时刻刻称呼陛下,像是隔绝了他们两人的身份,如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始帝走到莫惊春的身边,淡笑着说道:“强留却是不得,这样罢,子卿在宫中再留一日,等到我生辰那日,再入宫可好?” 他说话的语气倒是平静镇定,让人听不出来多少情绪。 莫惊春抿唇,勉强道了个好字。 其实正始帝的生辰,也就在半个多月后。 正始帝满意地笑了,于是拖着莫惊春去御书房批改奏章。 莫惊春心安。 至少陛下还是记得正事。 贤英殿内,今日轮值的阁老薛成略显古怪地看着手里的奏章,紧皱眉头。 陛下此举……是不是稍显狠厉了? 他看向另一本。 上书,咸河山外劫匪八十九人悉数捉拿归案,因着事态严重方才上达天听,本来当地官府已经按着规矩一一审过,几个首恶秋后问斩。 可是这判决在陛下案前转悠了一圈,发落下来,却变作了八十九人一同抄斩的罪责。 尽管这在律条上可依,劫匪也确实罪大恶极,但从前正始帝不会做得这么绝。 毕竟有些从犯从前也是受害,只不过后来沦为了伥鬼。 说到底,也是可怜。 薛成只是沉默看了看,就收了起来,将这事记在心中。 御书房那头,莫惊春确实是平静度过了今日,只是每次在正始帝靠近说话时,手指总是忍不住痉挛地扣住身边的东西,像是一种无形的忍耐。 正始帝心知肚明。 莫惊春只莫名觉得陛下今日的声音实在好听。 每每他说话总是忍不住侧目过去,耳朵瘙痒得很,不知里面究竟钻进去了什么,仿佛只听到几句,身体都软乎得要命。 他忍不住沉醉,但在正始帝靠近时又落荒而逃。 靠得太近,反而难忍。 直到晚上,两人自然是要睡在一处。 莫惊春抿唇不说话,默默地换了衣服后去最里面躺下。 在正始帝处理完事情踱步过来时,却发现子卿已经将自己缠裹成了一团,那几乎无从下手的紧密让正始帝忍不住轻笑起来。 眼底贪婪的恶念爬了出来,在昏黄暗昧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恐怖。 他看着无知无觉背对着他的莫惊春,手指勾住床帐落了下来,身影便也看不分明。 莫惊春这一觉的前半段睡得还算安稳。 陛下今日除了爱往他耳边说话,倒是没有别的动作,就连睡觉也只是抱着他不动弹。 莫惊春在察觉到正始帝的身体靠过来时惊了一惊,在确定陛下只是单纯睡觉后,又悄悄松了口气,闭着眼酝酿睡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长乐宫内,夜半留着的烛光自然熄灭在烛海里。 夏日炎热,窗户并未紧闭,殿内就只余下银白的月光如水铺洒,蔓延到了暗色的角落,也渐渐拖长到了寂静的寝床前屏风处。 隐隐绰绰的屏风后,似乎听得见少许布料摩挲的声音。 仿若以为只是睡里翻动的动静。 倏地,一道幽冷愉悦的嗓音低低响起来。 “子卿,自……” 后面两个字实在是太低,低到听不清楚。 些许细微的动静,和动作后的闷哼轻响,是莫惊春的声音。 莫惊春慵懒的,低低的,毫无掩饰的声音。 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被人听得一清二楚。 恶兽露出诡谲的狞笑。 却不止于此。 他按着高热的身体,似是低下头,靠在身下仍在睡中的莫惊春耳边,低低不可闻地说道,去吧。 恶劣之人像是看到什么有趣古怪的物什,爱不释手地缠着他。 一次,又一次地在莫惊春的耳边重复着卑劣重复的语句。 去。去。去。 先是闷哼,随后是呻吟,紧接着是抽噎,与无声的尖叫。高大身影乐此不彼,像是想看出莫惊春的极致,丝毫不为所动,愉悦地扯住已经汗湿的墨发在手指纠缠,眷恋地深吸一口,像是闻到了那在极致才会猛然爆发的醺浓甜香。 公冶启眉角微红,掩在暗色的脸上满是愉悦的红晕,笑着俯下去。 那是,灾难。 晨光微熹,长乐宫开始活了过来。 莫惊春隐约听到了梢间的动静,可他不知为什么,疲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怎么都睡不好,像是整个人被皱巴巴地揉成一团纸再打开,累得不可思议。 因为疲累一直拽着他,他只来得及感觉到正始帝似乎上朝去了,就再没半点意识。 等到莫惊春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他躺在床上倦倦地看着略带红色的阳光,像是一直蜷缩着睡觉将醒的懒兔儿,凌乱毛躁的头发随着他慢吞吞滑进去被窝里,就只剩下一个发顶。 正始帝大笑着将他挖了出来,“子卿,该吃饭了。” 莫惊春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原本想再眯一会的他就乖乖起身,然后在陛下说要帮忙穿戴衣裳的话语里任由他动作。 于是不仅衣裳发冠,就连鞋袜都是正始帝帮忙穿的。 莫惊春觉得古怪。 但他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于是闷闷地被正始帝带去吃饭。 许是真的饿了,莫惊春闷头吃了两碗饭,再配着菜肴,倒是吃得有点撑。 饭后,正始帝说吃撑了可以去散步,莫惊春又听他话,两人牵着手一起在长乐宫后面那片散步。 ……奇怪,莫惊春每走一步都感觉软绵绵地像是踩在棉花上。 腰软。 腿虚。 走两步,就有着无名的酸软从四肢爬出来。 为什么他会和陛下来散步?他……平时应该不会答应……不不,和陛下散步很好,可以听他的话……为什么他还在宫内,他今天,不是要出宫吗? 莫惊春昏沉的意识被这个念头惊醒,下意识抬头说道:“今日,我该出宫了。” 正始帝的眼底闪过一丝幽微的光芒,黑沉沉地看着他,“子卿,为何一定要出宫去?”即便这是一句问话,在奇怪的力量作用下,也会加持在莫惊春身上。 莫惊春无意识地说道:“我在宫中名不正言不顺。虽然除了寥寥几个官员外,其余人等对陛下都无不可替代之处,但入朝为官做事,到底是我立身之本。难道您想让我囚在宫内,日日陪着您,任由您所为吗?” 正始帝在看到莫惊春下意识说话时候便有懊恼。 他向来不喜欢莫惊春在古怪的外力下变得坦诚,他更喜欢的是自己一点点逼出莫惊春的内心所想。 但是子卿最后那句话,又更像是他挣脱了控制,自己所说的话。 正始帝这么想过。 他每次坐在御书房,或是长乐宫,看着莫惊春一本正经地在他面前说完正事,便转身出去的背影,眼底都是郁色。 那身官袍……三品官,穿的是淡紫色的朝服。 莫惊春向来不爱那风流姿态,衣服是要穿得最稳妥,一丝不苟,就连转身离开时,衣摆也不怎么动弹,垂下的袖袍落在两侧,轻轻擦过他佩戴的鱼袋。 但有一日,莫惊春急急步出宫殿时,外头正有一阵狂风吹起了他的朝服。稳重的下摆被风吹得高高飞了起来,就如同一只长翅高飞的鸟儿不住摆动。 底下黑金靴子迈开步伐,轻巧地落在宫殿石板上,仿佛一下,一下的步伐都踩在了正始帝的心里。 尤然是在那一刻,正始帝幽幽地看着他远去,心头爆发出一种极致的恶念。 贪婪又疯狂。 他想要斩断莫惊春的翅膀,将他变作无翼的鸟儿关在长乐宫内,用精致漂亮的锁链将他的脚踝死死扣住,再长的距离,也走不开长乐宫殿门。 由生到死他都跨不出那道界限。 这样不会实现的恶念在心头翻滚的时候,公冶启有种莫名的快意。 可他……当真不想这么做吗? 莫惊春就站在他身边,一双漆黑平静的眼眸看着他。 他下午醒来的时候,所有痕迹都被消除了,他只会觉得腰酸背痛,身体莫名有种被掏空的感觉,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他腿内侧布满着无数啃咬的红痕,那是除非特地去看,压根发现不了的痕迹。 只要一想到这些痕迹遍布在正经严肃的莫惊春衣裳下,公冶启的眼神就变得更为幽深。 “我曾想过。” 帝王并不觉得这样的念想有哪里可耻? 只不过他没有告诉莫惊春,他现在仍然在这么想。只是让莫惊春喜欢上犹不够,只是把他抱在怀里还是不够,将他放在长乐宫,日日看着更是不够。 不够。不够。不够! 怎么都是不够的。 正始帝看着一无所知,还在等待着一个回答的莫惊春,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他说好。 他让莫惊春在下午的时候出宫。 只不过,在离开前要去见他一面。 等到帝王说出这话的时候,刘昊才敢从后面走过来,说三国使臣已经在交泰殿等了许久。 交泰殿是特特用来招待使臣以及置办国家大事,祭拜仪典的地方。 莫惊春闻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赶紧让陛下就过去。 刘昊倒是没走,皇帝不在的时候都是他守在莫惊春身边。 莫惊春确实是有些吃撑了,在皇帝离开之后他也没有立刻回去长乐宫,而是继续围绕着庭院慢慢走,走着走着,他突然说道:“等候的那几个小国是哪几个?” 刘昊便将名字说给他知。 莫惊春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本来就是不怎么安分的,被敲打也是正常。 刘昊跟在他的身后,在他们两人不远处还乌泱泱的跟着好些人,只是那些人并不说话,只是远远的跟在后头。 正始帝登基三四年,在他示意下,刘昊将整个长乐宫护得水泄不通,全是完全忠于帝王的人。就算是太后想要探知长乐宫的消息,也没有那么简单。 刘昊似乎猜到了莫惊春方才所问是为何,便低声说道:“端看陛下这两日的行事,做派与从前并无不同,只是偶尔略显偏激,但似乎并没有老太医说的那么严重。” 短短两日,他们也不能妄下决断,但是总归是不再是之前的惴惴不安。 莫惊春苦笑着说道:“若真是如此,那就好了。” 这两日陛下的眼神可比之前要露骨许多,从前他虽然也是这样,却不会如此外放,以至于莫惊春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两日他没猜出来陛下到底修改了什么常识,可莫惊春却肯定正始帝绝对没有浪费这两日的时间,尤其是今日。 今天他居然睡到下午,醒来之后那种怎么都睡不够的错觉,仿佛昨天半夜他做了什么事情。他和陛下睡在一张床上,又是深更半夜能做的事情,可不就是只有那件吗? 可是莫惊春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他的记忆里,他只不过在纠结了一会儿他们的姿势就沉沉睡去了,而且睡得很香。 难道昨夜陛下弄的是什么更改记忆的常识不成?不过这玩意儿能做常识吗? 莫惊春陷入沉默。 可想不起来的事情,就是想不起来,思考也是无用,莫惊春就放弃了。 他还不如想想等他出宫回家之后,他要怎么跟大嫂还有家里两个孩子解释他这两日夜不归宿的时候,究竟在外面做了什么? 那才是头疼。 “中侍官,太后娘娘来了。” 外头德百苍白着脸进来了。 德百,就是在每一次刘昊有事无法跟在皇帝身边时,会替代他的位置,跟着陛下进出的内侍,这个内侍算得上是刘昊的徒弟,不过这两日他都被刘昊指去服侍莫惊春,就没跟到殿前去。 虽然刘昊头疼陛下的毛病,可是在头疼之余却不妨碍他给自己争好处。 毕竟现在除了正始帝身边,不就只有莫惊春这里是最好? 皇帝满心满眼,都只有莫惊春一人,在他身边进出可得脸了。 但是德百说的这话,却也让刘昊的脸色微变。 刘昊只忠于皇帝一人,甚至曾经敢于在太后面前拦住他,所以其实刘昊在太后面前是不怎么得脸的。太后居然在正始帝不在长乐宫的时候过来,难道是她听到了什么风声? 刘昊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也是不奇怪。 这两日陛下在长乐宫呆的时间,可比往常还要多上许多。 莫惊春脸色微白,也猜到了同一个方向。 太后这一次特特过来,怕就是想知道这宫里是不是藏着人。 她知道她的皇帝儿子痴迷上了一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究竟是谁,皇帝却从未说过。 太后曾经想过去查,可是到底慢了一步,当年贤太妃和四皇子五皇子那一茬,她为张家免去了责罚,也就捏着鼻子应下了这事。 之后,就算太后再想查,正始帝也把所有的线索都毁得一干二净。 这几日因着老太医的说法,还有正始帝的表现,太后时常担心陛下再出什么问题,所以比平日里更盯着皇帝的情况,也就发现了这长乐宫的异样。 如果当着正始帝的面,皇帝肯定不会让她查出什么,所以今日趁着皇帝去御书房的时候,太后就带人到了长乐宫外。 太后未必是想做些什么,她只是想抓住这个踪迹。 刘昊果断说道:“德百,带着宗正卿去密道。” 莫惊春是万万不能够暴露在太后面前! 现在太后是不会做些什么,可是将来就说不得了。 太后可以忍着皇帝宠爱一个男人一年两年,可她又能够忍受几年? 莫惊春确实不想和太后对上,却也没想过他需要藏起来。 莫惊春微蹙眉头:“难道太后还会搜宫不成?” 德百一边带着莫惊春往偏殿躲去,一边苦笑着说道:“太后当然不会这么做,可您觉得太后娘娘特特到这里来只会满足看上一眼吗?”所以太后娘娘必定还有别的法子,可以逼得那人不得不自动现身,所以为了防止这个情况出现,他们才要将莫惊春送走,至少远到听不到殿中发生的事情。 这就是朝臣和宫人的不同之处。 朝臣在外听到的是太后行事落落大方,善待宫妃侍从,可生活在皇宫内的宫人才会比他们更知道太后的手段。 太后虽然不是那种阴狠之人,却也绝不是能等闲忽视。 前殿,刘昊正在欠身和太后说话,赔着笑说道:“太后娘娘来得不巧,刚才陛下已经去御书房,怕是得有一些时候才能回来。” 太后穿得雍容华贵,手里抱着一只有趣的狸奴,正有一双冰雪可爱圆溜溜的眼睛。太后不紧不慢说道:“那倒是,有些不凑巧,皇帝既然去了御书房,那哀家就在这里略坐坐等他回来吧。” 太后就像是没什么事一般坐下来,抱着那只娇俏可爱的狸奴逗弄着。 那只狸奴通身雪白,爪子还是粉嫩粉嫩的,声音娇娇的,在太后的怀里咪咪叫着,又蹭了蹭太后的手掌,实在活泼可爱,就连是伺候的宫人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刘昊看着那只可爱的狸奴,虽然眼神不露,心里却像是如临大敌,实在不敢轻忽。 果不其然,过了没一会儿,那只狸奴突然像是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发出一声惨叫跳下太后的怀抱,开始疯狂跑动起来,饶是刘昊一直盯着,抄手一捞,居然也没捞到! 人的身体毕竟比不过动物的灵活,只见那只发狂的狸奴四处窜动,从这边跑到那一边,险些一股脑跑出殿外,窜得飞起,太后脸上满是焦急担心,急忙让跟她过来的宫人去抓,言语间满是担心。 太后这倒是明谋。 而这只乱跑的猫儿也实在是争气,一股脑居然真的跑到皇帝寝宫去了。 皇帝的寝宫自然不是常人能去得了的,可是常人去不了,难道太后也去不了吗? 就见太后淡定自若进了皇帝寝宫,绕了一圈又出来,笑眯眯说道:“这宫里的摆设倒是与从前有所不同,难道是皇帝喜好有了变化?” 刘昊:“是这两日陛下让换的。” 太后挑眉,倒是不说什么。 这两日让换的,可以说是皇帝性情大变,突然有了别的念想;也可以说是皇帝养在宫中那人,与他有着不同的喜好。 有了这么一出,太后在宫里并未久留,抱着那只找到的狸奴匆匆离开了。倒是之前自己说要留下来等待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莫惊春站在后殿内,忍不住摇了摇头,心里倒是觉得有些无奈。 他并未真的入暗道,因为他觉得太后不会这么做。 刘昊认为她想捉人,可莫惊春却认为太后只是想确定首尾,并不会真的做什么。德百劝不动他,就跟着他在后殿等着。 果不其然,太后甚至都没考虑过让旁人去搜,只是借由狸奴的名头做事。 莫惊春叹了口气,瞧瞧这叫什么呢? 正始帝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面沉如水入了长乐宫,就看到莫惊春正站在窗前看书。 他不仅是看,还在低低朗诵,像是从前读书夫子教导的那样。 读书百遍,其义自现。 多读上几遍,有些东西总归融汇贯通,这是部分夫子教导的方式。 莫惊春虽然不十分赞同,但他也并不反对,多读几遍总归不是坏事。 他背对着宫门慢慢踱步走着,走上一步就背几句,再走一步又背了几句。 那清清朗朗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来,仿佛平息了正始帝在进殿前汹涌澎湃的怒意。 怒意仿佛凭空掀了起来,在听到暗卫说话时,又化作奔腾波涛的怒海,几乎无法阻遏。 正始帝其实比常人更能敏锐觉察出自己的变化,他比从前更加不能够轻易动怒。 一旦发怒便难以阻止心里的暴戾,由此他把这些杀戮火都发泄在了近日呈上来的案子。倒是让那些案情责罚显得严苛了许多,不过发泄在罪犯身上,总好过莫名其妙再死上几个。 正始帝虽算不得有心之人,却也懒得再造杀孽。 因为莫惊春不喜欢。 他既然不喜欢,那就少做一些就是了。 “哪只被母后拿来做筏子的狸奴呢?”正始帝止步站在殿门,痴痴看了一会儿莫惊春的模样,方才和刘昊说话。 “哪一只狸奴?”岂料莫惊春倒是敏锐,“今日太后抱过来的那只吗?” 他站定,回过头。 他淡淡笑了起来,“还挺可爱的。” 正始帝止住话,摆摆手让刘昊下去,“子卿喜欢这些东西?” 莫惊春:“家中侄子异常喜欢。”然后他略显无奈,看了一眼陛下,“难道您忘了吗?莫家府上可还有您送去的不知多少只爱宠,可把他们高兴坏了。” 不管是狸奴还是狗狗兔子尤其多,不过因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后面侄子总算送了一些给玩伴,让府内的兔子保持在一定的数量。 毕竟兔子在发情期的时候,可不知道能生出来多少窝小兔子。 正始帝一本正经说道:“狸奴能有多可爱,寡人倒是觉得,只有兔子才是世间顶顶可爱聪明之物。” 莫惊春:“……” 他默默背过身去。 公冶启大笑,走到莫惊春的身边,搭住他的肩膀,推着他往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说道,“今日就算子卿大大方方任由母后检查,那也没什么所谓。” 莫惊春蹙眉:“不可。” 太后那模样显然是不会接受的,而莫惊春他自己和陛下勾勾痴缠,彼此的事儿都还没说清楚,怎能做出这样的应对? 正始帝的笑意褪去,淡漠地说道:“为何不可?” 莫惊春紧蹙眉头,张口要说话,就又被正始帝的动作拦住,“罢了,子卿不用说了。” 莫惊春又猛地住口。 他微愣,总觉得自己过于听话了。 正始帝回望着今日异常听话的莫惊春。 他用常识修改器修改了莫惊春的一条常识,以至于今日莫惊春在面对他的时候,都有一种止步不前的柔软,像是完全无法抗拒他所说的话,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整个人都为了他的语言而动。 这确实让人愉悦。 可这也不是完全的莫惊春。 他想要的,他渴求的,踏实之入味的,并不是这么柔顺温和的莫惊春。 所以在过去一日之后,正始帝才不得不放弃了曾有的想法。他想要的是那个完整的莫惊春,而不是这样的莫惊春。 罢了。 来日方长。 “子卿不是说今日还要回家去吗?那我也不阻拦你。”正始帝俯身在莫惊春的耳边说上几句话。 莫惊春的耳根当即发红,猛地远离了皇帝。 “陛下!”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 那些话听起来是胡言乱语,却让人整个耳朵都麻了,莫惊春忍住要去揉搓耳朵的冲动,蹙眉说道:“慎言!” 正始帝只是笑了笑,就让人带着莫惊春回去了。 莫惊春身上穿着的是宫内做的常服,等要离开,自然是换做官袍,等到他抵达莫府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天黑。 莫惊春急匆匆地赶到正院,桃娘正坐在院内,抱着个小小的风车在吹。 听得外面的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小脑袋,在看到莫惊春的时候当即露出高兴的神采,猛地起身朝着莫惊春小跑着过来,抓着阿耶的衣服抱住,“阿耶,你这两日去了哪里?” 莫惊春笑着说道:“陛下派我出去做些事情。这两日,桃娘听话吗?” 桃娘依偎在莫惊春的怀里,小声说道:“听话,桃娘还帮着伯娘照顾安娘了。”在逐渐意识到徐素梅的疼爱后,桃娘也总算将称呼改了过来。 在屋内的莫沅泽听到动静,忙冲了出来,“小叔,桃娘这两日一直等你,可是着急坏了。我都与她说,小叔是去做大事的,可她还是不听。” 莫惊春心里无奈,也怪那日出去着急,不然留个口信,或者和桃娘见面说上几句,也不至于如此。 不过那时候,正始帝怕是不会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 莫惊春抱着桃娘去见了徐素梅,正在哄着安娘的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若不是知道你的脾气,我怕是以为你在外面安置了外室,不敢带来家里。” 莫惊春一顿,苦笑着说道:“大嫂就别打趣我了。” 外室? 莫惊春下意识想到了公冶启,然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可真吓人。 徐素梅和他说了几句,就留了时间让他和桃娘说话,等莫惊春哄玩桃娘回屋去,已经有些晚了。只是再晚,莫惊春还是叫了水,想去洗个澡。 等他踏入木桶时,心神一松,在他不自觉的时候就有些白色融在热水里。 而莫惊春半点都没有察觉,在洗澡时候,低头看到一些暗红,也只是觉得奇怪,只以为是蚊虫叮咬,半点都没意识到这究竟是什么。 就像是他的脑子一直在屏蔽这些东西。 直到从头到尾都洗了个干净,莫惊春这才拖着泡软了的骨头瘫在床上,眼睛眯上刚要睡着,突然猛地睁开眼。 ——“等回去后,子卿在睡着前要沐浴,将里外都洗得干净。” ——“要睡着时,昨夜子时后的事情会再现。” ——“子时降临前一瞬,子卿,你会越过极限。” 莫惊春身体用力一滚,与此同时,几乎带着哭腔的尖叫后半截死死地压在了被褥里,身体僵直地抽搐起来。 夜色如水,霜落屋檐。 寂静的屋内,只有一人痛苦的挣扎。 子时。 像是一切都按下了暂停,莫惊春狼狈绝望地晕了过去。 皇城,长乐宫。 已经到了子时,正始帝却仍没有安歇。 他背着手在月下踱步,一半露在月光,一半藏在暗影的脸庞显出几分诡谲莫名的笑意。 那笑容分明是挂在他的脸上,可是不知为何却更像是凶残暴戾的巨兽露出桀桀的笑,尤其恶劣,尤其有趣。 背在身后的手指死死扣住胳膊,几乎掐进去肉里的凶恶才阻止帝王现在离宫去的欲望。 至少得做个人。 正始帝应了莫惊春这些天不要乱来。 当然乱来这个范畴十分之广,这位陛下如今只将其区区限制在不出宫找他。 这已经是难得可贵。 他想起昨夜莫惊春的模样,实在有些可惜。 正始帝就是个恶劣的坏种。 他是答应让莫惊春出去,可他尤为不满,异常恶毒,怀揣着暴厉的黑心,也要让子卿好生尝一尝爽。 在清醒的时候。 昨夜子卿沉睡不醒,虽也别有一番风味便是了 。 这个时候,该是子时。 正始帝站定在殿中,手指抵在鼻间,古怪地笑起来。 “子卿,子卿……” 他低低叫着,愉悦地笑着。 第五十四章 随着正始帝寿辰临近, 京城内暗流涌动。 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大办寿宴,除了文武官员,还有外朝使臣, 与王爷宗亲等, 甚是热闹。 为了给正始帝献礼,不少人绞尽脑汁,就为了“新奇”二字。 生在帝王家, 皇室再是珍贵的物件都成了常态,想要让陛下能记得住,总归要花费一些心思。 也有人大搞祥瑞, 送了所谓天上神物云云。 不过正始帝后来下诏禁止了这些攀比, 不许再乱来造神。 莫府上,一日清晨照旧是从屋内亮光开始的。 要上朝的日子, 为官者就得早早起来,天还没亮就得赶往宫门口。 夏日还好, 勉强能看到一点微光, 可要是冬日, 那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出门坊间街道上, 都是同为大臣或是骑马, 或是坐车, 从四面八方赶往同一个地方。要是离得近的, 还能晚些出门, 距离皇城要跨越南北的,怕不是得早早就离家。 有些觉沉的官员, 还特特有专门的小厮叫早。 不过在莫家, 是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莫惊春从来都是自己起身。 他每日的动作非常规律, 醒来后叠完被子,换过衣裳,外出洗漱,打几套拳,再回来进食,略坐坐,就出门去了。 最近这些时日,唯独一日例外。 就是莫惊春从皇宫回来的翌日。 郎君不知遭了什么罪,大早上就让人烧水,等进屋的时候,墨痕才发现屋内窗户都打开着,床上凌乱成一片,被褥都被拖到了地上团成一团。 莫惊春正穿着一件刚刚换上的里衣,脸色红一片白一片,不知为何眼睛显得发肿。 墨痕隐约闻到了什么古怪的味道,但是混在屋内燃烧的云罗香里,分不太清楚。 热水运进来后,墨痕抬手想要将床下凌乱的被褥先收拾走,却被莫惊春叫住,哑着声音说道:“先放着吧,待会再收拾。” 墨痕也没细思,就退了出来。 屋内莫惊春在无人后,腰身微微颤抖,迈开一步,险些软了下去。他的脸色难堪得要命,在地上缓了缓,才又爬起来,扶着东西走了过去,先是费力在木桶里舀水浇到盆里,将被褥和昨夜换下来的衣裳上乱七八糟的痕迹都泡在水里,搓洗了几下,见痕迹散去,这才倒退几步,倚靠在桌子边上。 公冶启这个杀才! 昨夜公冶启趁着他睡着的时候竟做了如此……如此放肆狂浪的事情! 他离开前那些听不懂的虎狼之词,险些让莫惊春死去。 今日常识修改器的效果消失后,莫惊春立刻就猜到了正始帝所用的究竟是什么古怪法子。他将自己泡进热水里,手指都忍不住颤抖。 短短时间来了两回,莫惊春已经对这种事情避之不及。 他咬牙切齿地洗掉那些污痕,只恨不得眼下帝王不在眼前,不然…… 莫惊春狠狠地在水面上拍了一记。 他那日花费了许久的时间,才勉强将自己整理得可以见人,最后去宗正寺时,坐在坚硬的椅子上怎么坐都不适应,回来的时候几乎在马车车厢里躺尸。 更可气的是,莫惊春回府时,正巧赶上秦大夫来给安娘诊脉,正好两人一来一回打了个照面,原本要往外走的秦大夫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莫惊春,最终跟着他去到了前院,捉着他硬是给他诊脉。 秦大夫捋着胡子慢吞吞说道:“二郎这些时日,谨记固本培元。”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一抖,取出一张白纸,从莫惊春桌上摸来博笔墨纸砚,提笔写了药方,而后在下面写上自己的名讳。 莫惊春的脸色胀红,一时间就想这么厥过去。 他万万没想到会照面遇到秦大夫,还被一句道破这般隐晦的事情。 眼下他在秦大夫的眼中,岂不是有着古怪癖好的人? 秦大夫却是写完后,递给莫惊春看了几眼,复取回来撕掉,放在墨洗里渐渐染开字迹。 “回头我会让药童将药送来,二郎放心便是,不会有人知道的。”秦大夫异常镇定,仿佛这不过是什么普通的事情,嘱咐了几遍最近绝不可纵欲后,这才迈步往外走。 就在莫惊春飘魂般要送秦大夫出去的时候,就见他又转过身来,认真说道:“莫要仗着练过武就浑然不惧,身子骨可是本钱,二郎也不是年轻时,十来好几岁那等如狼似虎的年纪了。” 莫惊春:“……” 他没有!!! 他年轻十来好几岁的时候也没有! 他默默送了秦大夫出去。 莫惊春就知道,正始帝那脾气,怎么可能会如此顺利! 莫惊春有点气急败坏,他的名声…… 呜。着实可恼! 不过连着数日,朝上都没什么大事,这便平平安安到了正始帝寿宴前夕。 紫袍官员都是要与会的,其余官员按阶等与陛下喜欢,有些年轻官员也会被点名,比如翰林院上次散馆里,就有两个被点名,与他一处做事的官员满是羡慕。 张千钊肯定也是入列,袁鹤鸣却庆幸没有他的事情。 今年袁鹤鸣就要吏部考核,他隐隐知道自己或不能在翰林院再待下去,这些天正哭天抢地,然后抹着泪给他们两人出谋划策,思索着陛下贺礼要送什么。 莫惊春倒是不担心,这方面有大嫂帮他把关。 只是他思来想去,或许他还得再给陛下私下送一份礼。 不然只有面上这过得去的东西,莫惊春清楚在正始帝面前,他是过不去那一关的。但前些日子被帝王摆了一道,如今莫惊春想起正始帝来,只剩下手痒。 好,想,揍,人。 即使是发疯的陛下,那揍起来会更快乐吧? 莫惊春更加勤于锻炼身体,每日晚上还加餐去武场练习。 平日里闲着没事干的家丁们都被莫惊春逮了个遍,最后一个个都发愤图强,飞檐走壁,将整个莫府看得水泄不通,一个一个都说分不开身为莫府奉献,争前恐后推着弟兄去送死。 莫惊春:“……” 他倒也没那么厉害。 家丁们苦笑,二郎的难缠不止在他的武艺,更在他的韧性啊! 一日两日也就算了,这三日五日七八日怎么受得住? 这日,晨光微熹,天刚亮,莫惊春屋内燃了灯。 墨痕在外面等了等,不过片刻,莫惊春将门打开,对站在门边的墨痕说道:“去告诉厨房,备点清粥便可。” 许是这两日熬夜晚了些,他的嘴巴里长了个小泡。 火燎火燎地疼。 卫壹在院门口听到,诶了一声,便去跑了一趟。 墨痕跟着莫惊春进去,为他整理床榻上的被褥。其实多数时候是不必的,因为莫惊春总会在起来的时候顺手整理好。 墨痕:“二郎,最近外头养着那盆花开了,可要去看看?”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方才晨起,就在窗边看到。” 他摸了摸喉结,又嘱咐墨痕在中午前将花盆搬到屋檐下,免得被太阳晒死了。 莫惊春再整理过衣裳,这才出去练习拳脚,左不过只是简单地练习,他就慢慢练着。上次撞见了秦大夫,他居然还建议他练五禽戏。 说是也能强身健体。 莫惊春默,也捡起来一起练了。 等到身体微微出汗,莫惊春去浴室擦洗过一遍,出来又换了衣裳。 这回便是紫袍朝服。 莫惊春吃过早食,卫壹和墨痕都跟着他上了马车。 墨痕小心翼翼地将贺礼放到车座下的箱子,卫壹则是凑过来说道:“郎君……”他附耳在莫惊春耳边说了些什么,让他眉头微蹙。 墨痕低低说道:“郎君,可要我们……” “不用。” 莫惊春沉思了片刻,摇头说道,“会有人盯着。” 他的语气有些淡漠。 “在水落石出前,没人能动他。” 已经到了收网之时。 马车朝着宗正寺驾去,中途墨痕跳下了马车,如同一滴水融入了晨光里,几乎难以寻到他的踪迹。马车继续滚动起来,车厢内,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莫惊春说道:“今日陛下寿宴,你随我入宫。” 卫壹应是。 说是入宫,这些随车的小厮是入不得宫内,只是会跟着马车停放的地方暂歇。等主家归来后,再照顾他们。 不过这一回莫惊春带上卫壹,而不是墨痕的用意,也很清楚。 莫惊春不能保证陛下会不会突然发疯,尤其是之前他还特特点过生辰……虽然他看得出来正始帝并不大在意,可陛下不在意,和别人不在意是两回事。 莫惊春就怕他出不来宫。 卫壹至少还能帮着遮掩,至于墨痕…… 莫惊春睁开眼,看着马车刚好停下来。 不多不少。 墨痕怕是猜到了。 毕竟是经常在近身跟前的人,要瞒住他们的耳目,简直比登天都难。 … 这一次寿宴设在交泰殿。 今夜是宫中大宴,朝野重臣与皇家子嗣齐聚一堂。鎏金溢彩的华丽宫宇,载歌载舞的歌姬与那叮当作响的宫中乐章,无不是这场大宴的佐料。 杯盏交错,欢歌悦舞。 靡靡宫殿中,奏着绵延不断的乐声。 端坐在席位上,莫惊春手里拿着的酒盏,仍旧是第一杯酒。 那杯中的酒液,怕是只去了一半不到。 他每一次都是小小抿一口,生怕酒意上涌。 今日的宴请,说是请文武百官,可实际上能真的坐在这殿内的,只有紫袍以上的官员,至于身份稍低的,都在外头的御花园,但不管怎么说,整个皇宫已经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就连太后也抱着大皇子出席,坐在正始帝侧边。 莫惊春又吃了一小口,左手边是这些宗亲大臣,右手边自然是藩国使臣。 其实异族和百越这一次也派人来了。尽管两边确实是在交战,可这时候派使臣过来 ,总归是一种试探。 礼部安排得甚为妥当。 莫惊春漫不经心地想,这里头条条道道的事情太多了,可是端看刚才宴会开始时诸国的反应,也算是满意。 礼部的黄正合虽然有些毛病,大事上还是靠谱。 方才在歌舞坊的舞姬跳过舞后,便有使臣操着一把不甚熟练的官话,说他们也有几位美人要献礼,想为正始帝献舞一曲。 帝王可有可不有,见使臣上心,便应了。 于是使臣满意地退了出去,自去安排不提,在他身后,也有个礼部官员陪着出去。 薛青淡淡说道:“他们怕是多心了。” 是的,薛青和莫惊春坐在一席。 这其实有些奇怪,因为大理寺和宗正寺虽然是九寺之一,可大理寺面上还会比宗正寺重要许多,从前几回,莫惊春和薛青之间总还是隔着几个位置。 薛青:“是我让他们安排的。” 莫惊春失笑。 薛青这脾气,说这话硬邦邦得像是要来寻仇。 莫惊春:“大理寺卿特意来寻臣,可是有事?” “从前的事情,多谢。”薛青蓦然说道,倒是让莫惊春惊了一惊。 他花了点时间,方才想起来,合该是正始帝莫名其妙给他牵桥搭线的那桩事,他当时就已经对薛青送回来的折子哭笑不得,却没想到薛青甚至会来亲自道谢,这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薛青怎么还记得? 莫惊春:“那可不是臣的功劳,当年那文章被陛下拿了去,也是陛下拿给大理寺卿,只能说是碰巧,算不得什么帮忙。” 他抿唇,想了想又说道:“若是大理寺卿有什么想让我帮忙的,尽可直说。” 薛青淡淡笑了,“宗正卿这是怀疑我想打感情牌?” 莫惊春轻笑,是,也不是。 薛青:“我只是觉得最近京城内的动静不大正常,想提醒一下宗正卿,万事小心。” 莫惊春微蹙眉头,端着酒盏的动作微动,下意识转过头来看薛青。 薛青:“宗正卿应该知道,之前谣传科举舞弊的人已经被捉了起来。虽然都关在了刑部大牢,可大理寺要掺上一脚,也不算难。 “那些人,涉及到的谣传对象,有张千钊,有我,有其他诸位参与出题的大臣,独独是你……” 薛青总算转过头看着莫惊春,鹰眼般犀利的眼神让人忍不住一凛,“独独宗正卿,本该是最置身事外的一个。” 却因为和考生认识,反而变作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莫惊春慢慢地啜饮了一小口热辣的酒液,“多谢大理寺卿提点。”薛青将酒杯放下,抬起筷子夹了一根青菜,慢条斯理地吃完,然后再说话。 “也算不得什么提点。”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 “小心。最近朝中盯着你的,可不少。” 莫惊春无言。 外头,刚出去的使臣已经带了几个高挑的女子进来,这些女子无一不长得高大貌美,且皮肤异常皙白,身上穿着奇装异服,与朝内截然不同,带着异域风情。而在她们进来后,也有几个抱着各式各样乐器的乐师进来。 有人拍拍手,宫廷乐师和舞姬便退了下去,只得了那几个异域舞娘上前来,柔魅地朝着台上正始帝行礼。 莫惊春眼睛一瞥,发觉太后的手掌盖住了大皇子的眼。 一时间想笑。 异域舞娘行了礼后,便开始翩翩起舞。 她们的舞姿张扬外放,异常鲜艳,如同几朵跳跃的火焰在明快的节奏里跃动。转身旋开的舞裙漂亮至极,又像是怒放的鲜花。 这肯定是下足了苦功夫。 莫惊春欣赏地看了几眼,然后低头夹了块肉。 这种宴席上的菜肴只装装样子,未必好吃,但是刚才端上来的这菜底下却有蜡烛停着不断加热,反倒还留有三分余味。 薛青已经吃下去好几杯酒。 莫惊春还是头一回看到严肃克制的薛青吃酒。 当然他在外人眼中,却也是不亚于薛青的严谨人,他们两个坐在一处,就连往他们那里看去的人都少。 薛青:“陛下不高兴了。” 正低头的莫惊春一顿,慢慢抬头,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 ……还真的不高兴。 他记起来薛青曾经是太子东宫的伴读,尽管后来没成,被送出去了,但对陛下的脾性也有些了解。 场下,载歌载舞的热辣已经停了下来。 正始帝淡笑着拍了拍手,称赞了南木国的使者。 然后就完了。 南木国的使者愣在当场。 他们可是打着将这堆美人献给皇帝的打算,结果正始帝看了是看了,却没有半点表示。这可不成。 那使者操着一把不流利的官话说道:“陛下,这些女子都是南木国最无上的珍宝,如今将她们献给吾皇,还望陛下笑纳。” 正始帝笑着说道:“寡人后宫如今并无皇后,还未娶妻便迎接这么多美人入宫,实在不美。这样吧,”他抬手点了几位王爷的名讳,其中就有他的二哥,三哥,还有老七,“这些都是皇室尊贵的手足至亲,由他们接纳,也是应该的。” 刷刷刷,他就给大家分好了。 一人一个,完美。 七皇子,哦,现在应该叫恒王,一脸绝望。 他和王妃正如胶似漆,谁成想不过是入京吃顿寿宴,还给自己领了个祸事回去! 恒王拼命给正始帝打眼神,亲哥我不要啊! 正始帝严肃正经,救人如救命。 恒王瘫坐在位置上,完了,等回去王妃一定要恁死他。 等下,他记得王府长史,还没成婚吧? 远在恒王府的王府长史默默打了个喷嚏,奇怪地揉了揉鼻子。 尽管不能够献给正始帝有点可惜,但分给诸王,也勉强不算坏事,南木国使臣功成身退,就回到了座位上。 有了南木国率先献礼,那些虽上交了礼单,但奇珍异宝都压到现在的诸个属国也忍不住了,纷纷让人将贡礼献了上来。 莫惊春倒是跟走马观花一般看了不少有趣的东西。就连百越和异族都掏出来好家伙,极具当地风情,与公冶别有不同。 莫惊春看了几眼,又不自觉去看顶上。 正始帝的心情并没有变好,他的神色淡淡,手指抵在额间,漫不经心地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东西,只在偶尔太后和他说话的时候,皇帝的脸色会变得好一些,低低说上几句,除此之外,他的眼神极其漠然。 莫惊春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陛下难道头疼了? 不过眼下宫廷乐师还在奏乐,淡淡乐声在殿内回响,各国使臣操着官话正在献礼,隐约还有细细碎碎的交谈声,是吵闹了点。 边上,好些宗室已经去跟正始帝敬酒。 正始帝倒也来者不拒,和恒王略吃多了两杯,说了几句。 但莫惊春却有种古怪的感觉。 他不自觉一直在看着正始帝,次数之多,以至于薛青都在底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明目张胆。” 莫惊春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行为。 “我只是觉得陛下似乎有点……” 他微蹙眉头。 薛青端着酒盏看了去,发现眼下围在正始帝身旁的是康王和秦王,这两位都是皇帝的长辈,故而陛下也站起来相迎。 莫惊春看了眼场下,发现原本在载歌载舞的人已经换了。 莫惊春微愣,他盯着看了许久,面露古怪。 现在场中那些舞女,绝对不可能是歌舞坊的舞姬。尽管她们脸上都蒙着面纱,也都穿着歌舞坊的服饰,可是她们的佩饰和模样还是别有不同,尤其是跳舞的方式……反倒是跟之前异域舞娘有些相同。 刚才可没有第二个献女的使臣了。 难道礼部……他看向方才跟着南木国进出的礼部官员,只见他也面露讶色,正盯着场中这些舞女打量。 既然礼部官员有这样的反应,瞧着是认识的,难不成这些人,是之前献上来的贺礼? 可她们又是怎么混进来宫宴的? 莫惊春这是不知礼部内部事宜,所以着相,因为这批舞女,本来就在宫中。 这些人都是礼部按着规矩送进来的,之前得了陛下一切遵循旧律的态度,所以这些舞女在被送到宫内专门一处宫宇安置的时候,刘昊按着规矩收下,又报给太后和正始帝知道,就任由她们在其中生活,只等使臣离开后,再做决断。 这些被献上来的异域女子在宫里生活了一段时日,逐渐安定下来,心思也开始活络了。 她们不能随意走动,却听说正始帝的名头。 听说这位圣上身边并无一个妃子,就连后位也空虚无人,宫中只有一位大皇子。 若是能够得了他的宠爱,一招飞上枝头,岂不是麻雀变凤凰? 这些女郎未必知道这句俗语,却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是正始帝对后宫不感兴趣。只让人照料,等待时日将她们放归。 可既然她们是高利国送来的礼物,外头有使臣在打点,里面也有她们在打点,这些女子身份有些不同,使了钱想要在寿宴上露面。 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寿宴何其重要,怎么可能让她们贸贸然踏入其中? 可她们本就是为了贺寿而来,如此也算不得偏门。 如今整个后宫都在刘昊几个人的管辖中,其他人轻易捞不到油水,高利国这些女人极会说话,使的钱又多,长得貌美,能言善辩,便也让另一波人起了心思。 如果真的能将她们送到皇帝床上,那说不准也真的能捞个可能呢? 一旦起了兴头,就难以阻止。 谁让正始帝的后宫过于空虚? 这里头难的是怎么让他们顺顺利利进入大殿,可要是能够在大殿外跟外国使臣接上头,那轻易也就能带进去了。 这里头跑腿的,就是内侍。 看不顺眼刘昊的人不少,想要将他拉下马的更多,此事不管成与不成,对刘昊来说都是个极重的打击,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现这么大的漏洞,正始帝不会轻易饶过。 这里头不乏有前朝掌权被踢下来的,也有处心积虑想要爬上去,却被堵住了所有的渠道狠的牙狠狠的,这两相结合之下,一拍即成,此事就这么被瞒住了。 礼部怕是最早发现问题端倪,莫惊春眼见着那位官员脸色就白了。而后他用袖子挡着脸,跌跌撞撞离开了席位,小跑着朝前头走去。 是去找黄正合。 而莫惊春则垂下眉头想了想,对身后立着的内侍说话。 内侍很快找来了刘昊。 如果是其他人,自然不可能那么简单就把刘昊叫过来,可莫惊春的话,刘昊不敢不听。 刘昊是正始帝身边的人,随着他的走动,不少人目光停留在莫惊春这里,而莫惊春也敏锐觉察到在刘昊走来时,正始帝的眼神分过了一瞬。 刘昊:“宗正卿可有什么吩咐?” 莫惊春敛眉:“吩咐可不敢,不过……”他的眼风朝着场下扫了一眼,平静说话,“这里头怕是有些混进来的杂鱼。” 不必莫惊春多说,刘昊的脸色微变,甚至看也没看那些舞女,就已经了然莫惊春在说什么。他笑着说道:“多谢宗正卿。” 等他离开后,薛青面无表情说,“看来,看刘昊不中意的人,也有不少。” 这场盛大的宴会时是礼部和太后一起操办的。 这后宫之事,虽然多有刘昊负责,可现在后宫无妃,太后才是名义上的主人。 薛清这话,便是将太后也带进去了。 莫惊春摇了摇头,薛清这个人! 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之前陛下会说这个人不适合放在他身边,这嘴巴实在太直了,放在宫里头怕是一不小心人就没了。 要说他没脑子,那也不可能。 一个无脑的人,怎么可能走到今日的地位,还颇得陛下信重,只能说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心知肚明,却坚持本心。 那头,那几个人悄没声息,就消失了。 刘昊在宫中,也不是个吃白饭的。 人都霍霍到自己头上了,又是这等严肃的事情,岂能小心放过? 原本莫惊春以为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没想到突然从外头响起了喧哗声,随后就有两个穿得粉嫩的女子从宫门外硬闯进来摔倒在大殿上,楚楚可怜,柔媚着,低着头哭泣着说道,“陛下救命!” 她们的眼泪和声音十分动人,让人移不开眼。 天见可怜,文武百官都被吓了一跳。 他们这位陛下后宫干干净净,一个人都没有,他们正着急上火。 可再是着急,也没有突然幻视出现两个女人在大殿上哀哀切切叫着皇帝的道理,他们面面相觑,同时看向座上正捏着酒盏的正始帝。 正始帝手中拿着的酒盏是官家特制的,非常难得,可能要烧毁多次,才能出来这么一个。此刻这个酒盏被他拿在手里把玩,倏地捏得粉碎。 破裂的碎片狠狠扎进正始帝的手指,淅淅沥沥的血花滴下来。 这细微的动静在宫殿上不显得响,却有乐师瞧见,一个慌乱,生生拨断了琴弦,崩裂的响声吱呀难听。 从此起,满室寂静。 像是有一双手猛地按下了休止符。 戛然而止的热闹与无数双眼睛,同时落在了正始帝身上。 熟知正始帝的人不会以为他是在心软。 熟悉陛下的人更感恐怖。 唯独那两个女子以为陛下是为她们发火,脸上露出淡淡的喜色,却是不知前方才是地狱。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说道:“柳长宁何在?滚出来。” 门外一个高大的将领跨了进来,猛地跪了下来,“陛下!” 正始帝阴沉地看着他,“寡人让你守着皇宫安全,你便是这么守的?” 柳长宁铁青着脸,按着剑柄不动,低头说道:“卑职有罪。” “你是有罪。” 正始帝冰冷地站起来,沿着台阶步了下来,在经过宿卫时抽出随身佩戴的刀。 有刀出鞘,冰冷无情。 正始帝不紧不慢步到柳长宁身旁,长刀抵在他的下颚脖边,诸大臣脸色微变,“竟然让两个女人闯了进来。”他们听到皇帝不紧不慢地说道。 柳长宁猛地磕头,“卑职该死!” 宿卫佩刀,自然是上好钢精造就。 只是压下去,就显出几分红丝,他的脖子已经在流血。 帝王一脚踹上柳长宁的心窝,在他摔倒后又阴狠地踩上他的小腿,“若是再有下次,寡人就废了你一身筋骨。”正始帝下手极狠,几乎要踩裂柳长宁的脚骨,疼得他脸色刷白。 柳长宁的嘴角溢出几丝血,费力才压下了口里翻涌的血味。 他生生忍下了痛呼。 他心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方才侍卫在抓捕两人时,因着她们毕竟是高利送来的礼物,方没敢下狠手,可这却犯了帝王的大忌。 可是柳长宁能忍得住,那两位柔弱匍匐在地上的女子可忍不得。她们在看到正始帝暴起后,就惊得往后倒退,但是两排都是桌椅,且门口都是侍卫,她们又能躲到哪里去? 正始帝冷冷说道:“除了这两个,还有呢?” 副将不敢多言,立刻去将其他拖下去的人都带上来。 满打满算,一共八人。 她们身上的装扮都被除去,所以容貌都露了出来。不管是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还是苍白的神色,在这时候都有人不怕死地往上看,试图让正始帝心生可怜饶过她们。 方才她们被带下去的时候就知道麻烦大了。 虽然她们不知道动手的人是谁,但是可以指使宫中侍卫的人肯定是皇帝身边重要的人物,瞧着这态度是不愿她们跟陛下接触,她们自然不愿。 都走到这一步,如若没有上进心,如何能闯出一片天地。 这本也没错。 可偏生撞见的是正始帝。 她们派出去最漂亮胆大的两人,如今正脸色苍白地跪倒在前头,后来者不知就里,只看到高高在上的帝王正瞥来的一记冷眼,当即就有人下意识露出了最漂亮的模样。 她便是这一桩事情最出谋划策的人。 也是她带头去和內侍协商,试图将自己送到宫宴上。 刘昊惨白着脸色从后面走了过来,俯身在陛下耳边说了什么,而后也跪了下来。 “陛下,我等姊妹只是仰慕陛下已久,想见见陛下……” “是啊,是啊……” “还望陛下怜惜则个。” 礼部上下都要晕过去了,尤其是礼部尚书黄正合,他坐在席面上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这些番邦女子太过孟浪!都什么时候,都什么时候还在说什么?! 一个个心思倒是大,怎么不长眼看看现在陛下那模样! 帝王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阴戾的眼斜睨过去。 “想见见寡人?” 正始帝总算移开步伐,步到她们身前,扎人渗骨的视线慢吞吞从他们身上滑过,阴鸷又恐怖。倏地,帝王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爽朗得如同少年郎,却猛地让整个殿内的气氛再压抑了三分,“好呀,寡人让你们见见。” 这话刚落,还未等她们心喜,便先有疾风。 “啊啊啊啊!!” 最先说话的那女子发出剧烈的惨叫,双手捂住脸弓下身来,血色从指缝爬了下来,大片大片喷在地上。 两颗眼珠子滚在血泊里。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往前一步,正一脚踩烂。 发出清脆的爆浆声。 除此之外,其他数人也无一幸免。 最先扑进来的那两个人倒是逃了过去,可是她们的眼睛保住了,她们的手却没了,两只柔弱的手从手腕齐根断裂,直接痛晕了过去。 正始帝的冕服溅满了血红,脚底满是血泊。 高利国的使者早就瘫坐在位置上,脸色难看得很,恨不得就在这里晕过去。可紧接着,那残暴帝王的眼便看了过来,略有古怪地说道:“听说,两国交好,不斩来使。” 他冷冷哼了声。 “寡人不杀你。盖烈,将高利国其他人都拖出去,杀了。” 盖烈是柳长宁的副将,闻言立刻带着宿卫扑进了这个本该欢歌悦舞的殿宇,如同豺狼虎豹般,将除了高利国使臣外的其他高利人全拖了出去。 而使臣馆下榻的人,自然也无一可免。 高利国使臣目眦尽裂,猛地站起来,“公冶皇帝,你欺人太甚!” 正始帝正将长刀抛在血泊里,取着手帕擦手,闻言露出个阴鸷冷笑,“寡人欺人太甚?”他侧过头去,“按住他的手脚。” 登时这人就被拖到殿堂中,正始帝面无表情地将手帕丢在他脸上,自王振明席面上取走一壶酒。 王振明在正始帝走来时,就跟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嘎了一声,眼睁睁看着皇帝动作,嘴巴颤了几下,浑是紫色。 那高利国使臣连脖子都转不动,正要瞪眼将染血手帕吹走时,从天而降的酒水砸在他的脸上,浇得他满头满脸。 这手帕是上用贡品的布料做的,甚是吸水。 不过片刻,这手帕就吸满了水,死死贴在高利国使臣的脸上,连口鼻眼都塞得紧,不管怎么呼吸都只能汲取到少少的水汽,更甚之到后面灌进口鼻的全是酒水,呛得他拼命想咳嗽,却压根开不了口。 四个侍卫死命按住他的手脚,只能看到这高利国使臣原本挣扎的手脚渐渐软了下来。 殿上诸人眼睁睁看着他在死亡面前挣扎。 正始帝抬手将酒壶砸在墙壁上,爆裂的脆响让左近的人打了个寒颤。帝王笑着踩住他的小腹弯下身来,笑得疯狂阴鸷,“寡人先前欺你太甚了吗?” 眼下,这才叫欺人太甚。 第五十五章 正始帝这一出如行云流水, 一气呵成。 就连莫惊春也在公冶启挖眼后才反应过来,可当他要说话时,他却一眼快速瞥到了高位上坐着的太后。 太后捂着大皇子的眼睛, 冷冰冰地看着底下这一出血污。 - 先前薛青的话在心里一闪而过。 ——“看刘昊不中意的人, 也有不少。” 这一出,又何尝没有太后的授意呢? 这短短一瞬的思索,正始帝已经收刀, 漫不经心地看向了高利使者。 正始帝到底没真的弄死他。 在高利国使臣几乎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厌烦地摆摆手。 就有侍卫将他脸上的帕子移开。 使臣四肢还未松开,就扭动身体拼命咳嗽起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 连嘴巴也睁开, 仿佛空气是什么无上甘泉,整个太阳穴都鼓胀起来, 鼻涕横流。 “礼部起草文书,让他一并带回去, 好叫高利国国王知道, 他的使臣是怎么站在寡人殿堂上耀武扬威的。” 正始帝慵懒散漫地说道。 礼部:“……”耀武扬威? 他们默默看着那如同死狗被拖出去的使臣, 默默住口。 南木国使臣现在不觉得失望遗憾了,他只觉得庆幸。 实在是大大的庆幸。 他送来的女子和高利国的女子待遇, 可是一个天上地下。 帝王暴起至今, 不少人都去看许首辅。 这朝中, 在他们看来, 能劝住陛下的, 唯独许首辅了。 只是许伯衡微闭着眼睛坐在席面上,坐得异常端正, 仿佛是在闭目养神, 压根连看都不看一眼, 实在淡定。 莫惊春敛眉,手指掐住虎口,脸色虽然难看,但也没有说话。 帝王的行为虽然出格,可唯独一桩。 这高利国本来就蠢蠢欲动,陛下虽狠,但也勉强可做震慑。 谁又会管一个心怀不轨的附属国国王会怎么想? 这两年内虽然因为连年作战,军费支出很是庞大。可是各地除了寥寥几处招灾,其他一直都很是安顺。而且因着稽查私盐和查抄的缘故,也反哺了一波国库。 正好。 若是高利反了…… 正始帝按了按额角,眼底厌恶的神色更浓,手指指了指刘昊,“去领三十杖。” 刘昊苍白着应了。 好好一个寿宴闹成这样,着实尴尬,但是做皇帝的公冶启都不尴尬,谁又会在这时候表情?右边坐着的一堆使臣都脸色僵硬,生怕这个突然发疯的皇帝想到自己。 他们从前就曾经听说过公冶皇帝威严霸道,如今看来不仅如此,这通身凌厉的杀气,却也是无人能及,让人畏惧。 一直安静坐在最边上的百越使臣看了眼隔壁的异族使臣,见他正脸色铁青地看着地上的血泊。 百越使者微微低头,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手里有什么东西弹了出去,连着一根几不可查的丝线,一下子黏在身后內侍身上。 他抬起头,藏在袖口的手指用力一拽,身后內侍就跟脚底抹油一般砸了过来,摔倒在百越和异族两人的席面上。 这怦然的巨响惊得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就将两位使臣被这失误带得也摔在席面上,异族使臣跳了起来,正要大怒,脚下莫名一滑,又整个咕噜咕噜摔了下去,一下子滚下席面,撞倒在正始帝的脚下。 帝王冷冷看了下来。 异族使臣打了个寒颤。 百越使臣头疼地站起来,急忙步了下去,将这个倒霉的异族使臣拖了起来。百越和异族两国身份尴尬,坐在一处本也应该。 异族使臣借着百越使臣的力气站起来,顿时叽里咕噜地说起来。这个异族使臣的官话并不标准,但他地位尊贵,交流都是靠着身后的译官说话。 百越使臣淡定听了几句,“陛下,他说的是异族话,是在想您致歉。”他边说话,边欠身行礼。 百越的衣裳多数轻飘飘,更带着一种透气轻盈的感觉,袖袍宽大,欠身行礼的时候,袖子都能沾地。使臣行礼时,低垂的眉眼精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顺着他的动作咕噜噜滚了下去,再起身时,耳边有破空声起。 暗器! 反应最快的是正始帝,其次是百越使臣。 第一个东西狠狠地砸在异族使臣身上,让他痛得嗷了一声。 紧接着第二个碎在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殿上众人的视线纷纷看向那突然起身的人。 ——莫惊春! 莫惊春不想的。 就在片刻前,他看着百越使臣弯腰行礼时,一直作壁上观的莫惊春耳边,精怪的声音尖叫了起来。 【任务九:保护公冶启!】 莫惊春:“???” 精怪的任务都很冷感平静,甚少有如此着急的时刻。 但是莫惊春想也不想往桌上一看,抄走了两个酒杯。 被夺走酒杯的薛青:? 就见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正始帝和两个使臣身上时,莫惊春紧紧盯着正始帝身边的人。除开使臣,刘昊,侍卫,就只有靠近右边的那排使臣。 高利没人了,南木的躲到一旁去,庚齐的人还在……百越! 异族使臣身旁,坐的正是百越。 好端端的小内侍怎么会突然摔下来,好端端的异族使臣怎么会滚下去? 百越! 莫惊春想也不想地出手。 “柳存剑,刘昊,护驾!” 这宫内,莫惊春最熟悉的就是这两个。 莫惊春的话突兀又莫名,安静殿上,诸位四顾,压根没看到任何动静。 可柳存剑脸色微变,想也不想地往前跨了一步,他拔剑的同时,宫中宿卫紧绷,应声而动,从两侧扑过来,将正始帝围在了中间。 柳存剑顺带不着痕迹地安排人将晕过去的兄长拖下去。 正始帝擅武,他下手阴狠,柳长宁只是受了这两下,遭罪都要比刘昊的三十棍难捱得多。 众人复看向莫惊春,就见他面无表情从位置上起身,下了台,迈步走到百越使臣面前。 正始帝一扫,足见莫惊春常识左边的心情直接跌破60。 他一直不怎么好的心情突然好了一点。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百越使臣,为了以防万一,还请您避去一旁,让宿卫搜身以明安全。” 莫惊春从来甚少说话。 可是每次他说话,便是八九不离十。 百越使臣弹了弹袖口,衣襟袖袍上沾满菜叶的污痕,他的声音低沉,“您是哪位?虽然我等只是小国,却容不得公冶皇室如此羞辱我等。”他看了眼莫惊春的朝服,嗤笑了声,“难不成你怀疑是我动手?可有证据!” 没有证据,冒然搜查一个异国来使,不妥。 更何况百越的情况和异族、高利又有不同。 百越还在顽强抵抗,这一次派出使臣,内阁认为,或许是百越试探的一次举措。 或有危机,但值得一试。 这道理,朝内懂得,百越更是懂得。 所以使臣坚信公冶皇朝不会妄动。 满朝文武也多觉得不会。 这可是两国之交! 正始帝看了眼莫惊春隐含的怒火,漫不经心地说道:“盖烈,将他拿下。”他说这话的时候,普通得就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就连他身侧的侍卫也反应不及,过了一瞬才猛地扑了过去。 百越使臣:? 满朝文武:??? 百越使臣的脸色微变,眼见着左右侍卫真的扑过来,当即一个后仰翻滚撤了席面,将满桌的菜肴都推了下去。隔壁被他掀翻了桌案的南木使臣猛地跳起来,坐在他身后的南木人也一下子抢上来护住使臣。 百越使臣犯上作乱,他跟来的一行人也纷纷露出獠牙,全扑向四周的侍卫。 他们手上并没有利器,腰带抽开,居然是活生生的鞭子! 再混有一些撒开的药粉,莫惊春怀疑这些都是毒药。 百越使臣离正始帝只有三根柱子的距离,可再行一步,却比登天还难。 他心道晦气,纵身一跃翻过侧边,抓着垂落装饰的布帛险之又险地滑过。身后身前的侍卫就要追上来,他的脸色铁青,再不管不顾地拔下头顶的簪子,一下子掰断。 就见如水一般的黑潮掉落了下来。 随着这使臣动作,其他百越人纷纷拔下簪子齐根拗断,无数铺天盖地般的黑潮倾倒下来,从他们僵直的身体爬过,扑向四周。 四周的侍卫一旦上前,就会被咬得连连叫唤,立刻摔倒下去。 正始帝阴冷地说道:“手忙脚乱作甚!火攻!” 最靠近烛台或者灯火旁的侍卫立刻反应过来,取着火来驱逐毒虫。只是这些毒虫虽然畏惧火,却异常疯狂地朝着正始帝的方向爬去。 莫惊春:“这是什么东西?”他在心里愕然地抓着精怪问。 精怪幽幽,【百越特有的毒虫,一口毙命】 话罢,精怪的口吻又是一变。 【糟糕,糟糕,还请宿主快快离开!】 莫惊春:“你这一时一变,实在古怪。” 这些毒虫似乎各有目标,爬过的时候会顺手咬一口侍卫,但并不恋战,爬的地方是朝着一个方向爬的。 难道…… 莫惊春毛骨悚然,看向正始帝的方向,厉声说道:“快护着陛下离开,这些毒虫是冲着陛下去的!” 正始帝听到莫惊春的声音,猛地蹙眉朝他看来。 大批的侍卫赶来,护着正始帝朝殿门退去。 精怪的声音急急响起。 【错了!您没看到那些毒虫都朝着您过来了吗?】 莫惊春一愣,才发现这些毒虫虽然小部分都散开,但更有大部分是朝着的正始帝的方向来。 正始帝的方向,也即是他的方向。 他就在正始帝身旁! 莫惊春脸色微变,下意识从正始帝身边退开。 走上几步,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朝着身旁的侍卫一撞。 猝不及防之下,那侍卫没抓好刀,生生在莫惊春的手腕割开一道极深的血痕,那毒虫闻到血腥味,变得愈发快意,疯狂地甩动着须须爬了过来。 莫惊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只引起了侍卫的注意。 可这些人不是长乐宫殿前的侍卫,不明莫惊春的重要,只看他蓦然挤了出去,又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刀上,觉得奇怪。 莫惊春忙不迭地说道:“看什么,护着陛下啊!” 百越的出现,彻头彻尾就是个阴谋。 虽然朝中早就预料到这个可能,但发簪却是难查。 毕竟都是各国的使臣,搜查归搜查,却不至于毫无颜面地拆开衣服细看。 无需提及这些毒虫的厉害,只看那百越使臣的做派和这毒虫恶心的模样,谁都知道这其中的可怕。 听说百越那边瘴气严重,更是蚊虫繁多,培育出这等毒虫也是正常。 而且还是朝着殿门口来的,这不就是陛下的位置吗?! 他们忽略了脚下那一摊血。 正始帝心头莫名有种古怪的预感,心觉不对,猛一瞧,原本跟在侍卫身旁的莫惊春却不见了踪影。 正始帝大怒,戾目望向殿内的狼狈。 只见那些毒虫在到了殿门口时骤然拐了个弯,不再那么如狼似虎地追踪着公冶启的踪迹,而是猛地朝着右边扑去。 帝王的眼神倏地望去,登时惊涛骇浪在眼底炸开。 右边正有个朝内飞奔的身影。 那个背影赫然是莫惊春! 莫惊春正在心里咬牙切齿,“为何我的气味会引起这些毒虫的注意?”他虽是唾弃,却也利用这毒虫的吸引,带得它们偏离了路线。 后面密密麻麻,实在让人头皮发麻。 他现在赶着引怪呢! 【百越培育出来的毒虫认气味,方才使臣接近公冶启时做了手脚,所以会吸引毒虫。但是你身上的气息远比药粉更加吸引毒虫,所以它们会追着你】 精怪的语速非常快。 【宿主,任务可以不做,人不能没了】 莫惊春被精怪这话激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有侍卫上来帮忙,被毒虫一口咬住,脸上登时逐渐浮现出青色,应声而倒。莫惊春忙推开他们,“火,火!” 还是得烧死他们。 正始帝的脸色狰狞恐怖,厉声喝道:“莫子卿!” 黑沉沉的眼底一闪而过暴戾的猩红。 莫惊春情急之下撞开的伤口很深,腥味吸引着那些毒虫,让它们锲而不舍,只追着莫惊春的方向。 莫惊春虽听到帝王的声音,却是回不了头,只见地上爬行的毒虫疯狂耸动,趴着血飞快地追上他,尽管他的速度很快,却还是被一口咬在脚踝。 可恨,距离烛台就只有几步之遥。 莫惊春抬手抓住身边桌案的桌腿,狠狠一拖砸在殿上,桌上的烛台也滚落下来,灯油铺开,火势也逐渐燃开。 小半追着不放的毒虫散开,还余下大半。 那些散开的毒虫被追上来的侍卫死盯着一刀一个,他们不敢分神,正在疯狂刀掉散开的毒虫。 “滚开!” 正始帝暴怒,将拦在他身前的侍卫一把挥开,大步进了乱糟糟的交泰殿内。他一脚踹开支起的灯柱,美轮美奂的烛台砸落,被帝王抄手捞住砸向右侧的垂落布帛,漂亮精致的布料一下子荡开火苗。 再是厉害的虫,天性都是怕火。 莫惊春推倒的烛台只是燃烧了一小会,可正始帝却是大手笔。 他赫然是要烧毁整座宫殿! 莫惊春背对着殿门,不知发生了何事,正在咬牙挣扎,“你这反应也太慢。” 说的是任务。 如果在百越使臣进来时就发现,就无需被这些毒虫弄得如此。眼下虽然正始帝无碍,可是好好一个寿宴弄成这样,莫惊春心里不期然升起一种不满。 ……什么不满? 莫惊春恍惚了一瞬。 大概是,对有人毁了正始帝生辰宴的不满。 正始帝没多上心他的诞辰。 他也不在意。 不然过去那几年,正始帝早就可以凭借这个理由跟莫惊春讨些好处。可正是因为陛下不上心,混不在意,甚至是一种冰冷的漠然,方才会让人有过一瞬的怅然。 若是再惦念些,是不是陛下的性情,就不会…… 【系统只能在突发事故前才能得知因果】 精怪说道。 【您暂时不会死亡,但不及时得到救治,依旧会无法逃生。请注意保护自身】 莫惊春将朝服脱下抛在火里助燃,旋即敛眉。 精怪跟在他的身旁久了,当真连说话都变得有人情味了些。 莫惊春身体经过精怪多次改造,尽管并非为了强身健体的目的,可实际上身体素质远比之前要好上许多,不然被正始帝这么折腾,人早就没了。可是再厉害的身体,被毒虫咬上几口,毒性上涌,人还是踉跄着摔倒在地。 寒意从脚跟爬了上来。 莫惊春的脸色变得更白。 身后熊熊燃烧的烟火已经吞噬了小半宫殿,泰半烧开的火苗惊扰了乱爬的毒虫,纷纷朝着殿门爬去,纵然遇到阻碍都只是狂跑,半点都没留意大步走过的正始帝。 帝王强行步入交泰殿,在混乱一片的席面上捕捉到莫惊春的身影。 他正跌坐在地。 逐渐爬生的火势将要吞噬掉他。 正始帝的眼底满是暴虐,猛地看向莫惊春的右边。 常识修改! ——【百毒不侵】 莫惊春吐出一口黑血,身后炽热的火焰已经烧了过来,虽不知道为什么恢复了力气,不过这灼烧的味道也后知后觉地围了过来。莫惊春捂着心口喘息了两下,被浓浓烟雾笼罩,几乎喘不过去。 在他想要勉力爬起来时,身后一道巨大的力气猛地将莫惊春抱了起来,在熊熊燃烧的焰火里,正始帝那双暴怒的眸子实在清明。 莫惊春看到的那瞬间就心中哀叹,吾命休矣! 只是更重的疲倦和窒息涌现了上来,莫惊春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眼前猛地一黑就晕了过去。 正始帝心里只余暴戾。 当他抱着昏厥的莫惊春从殿内步出时,交泰殿外站着狼狈的王公大臣,太后和大皇子也在。期间无数人奔波着来回取水,为了熄灭这交泰殿内的大火。 放火的人是正始帝。 虽然他下手太狠,但是那数量极多甚难除掉的毒虫也因此大半死在其中。 少量跑出来的已经被宿卫盯着弄死。 交泰殿内已是无人,宿卫训练有素,将受惊的王公大臣都护着出来。 不过有几个倒霉蛋被毒虫咬了,人已经没了。 正始帝的脸在火光倒映下显得阴森恐怖,眉宇间的戾气几乎无法阻遏,阴鸷残暴的声音仿佛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柳存剑,你亲自带人,去将使臣馆将所有百越人下狱。”他顿了顿,阴冷的视线看向刘昊。 “你的三十棍且延着,寡人要你清查宫里内外,一切不该有的爪子,全给寡人剁碎了!” 刘昊和柳存剑齐声应诺。 太后的脸色微变。 燃烧的大火虽然严重,但只霍霍了交泰殿,在侍卫接连不断的灭火里,火势逐渐变小,只余下滚滚的浓烟。 间或有明火明明灭灭,更将正始帝的脸色照得暴戾阴冷。 有几个离得近的大臣微微蹙眉,总觉得今日陛下的气势与往日有所不同。是更残忍冷酷,还是……某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正始帝:“今夜负责搜查的侍卫全部革杀,礼部,侍卫处,还有……”他就像是一头压抑不住暴戾之气的恶兽,巴不得将今夜所有惹事的人全部都撕杀个干净,那暴烈的怒火甚至一时压住了身后大火,强压在这宫殿之上。 “不可。” 薛青从杂乱站立的人群里挤出来,冷冷地说道:“陛下,这万万不可,您这是在迁怒。” 正始帝阴鸷地说道:“寡人便是迁怒,那又如何?!” 刘昊的身体摆了摆,急忙趁着这冲突之时,悄悄让人去寻老太医。 不得了了。 薛青不肯退让,强硬地说道:“陛下,那些侍卫没查出来簪子的问题,确实有过。可这过,却远没这么严重。” 正始帝低低笑了,笑得扭曲残暴。 “没这么严重?”明灭的光亮舔舐着公冶启的侧脸,如同鬼神,“涉及谋杀寡人之罪,还不算严重?” 他抓着莫惊春胳膊的手用力,几乎深深陷到肉里去,疼得昏迷的莫惊春微微蹙眉,缓缓将醒,正听到帝王暴戾疯狂的话语。 ——“寡人要他们死又如何?!” 许是这场面过分紧绷,其实没几个人意识到,帝王手里还抱着个人。实在是火光缭乱,灯火明灭,一身烟灰又没有朝服,谁也认不出来这是谁。 莫惊春茫然醒来,却蓦地听到正始帝那句话,垂落的胳膊抬起来。 正始帝倏地停下话,目光炯炯,只盯着那只没什么力气的手。 莫惊春压根不知道身在何处,只听到正始帝疯狂的语句,忙竭力抓住陛下的衣领,“……陛下,您说什么?” 他实在叫不出启这个字。 陛下的口味真的很特殊,虽然帝王家不兴表字,也有人表字取的是单字,可再是亲近的人家,也没有张口叫人独字的,这实在奇怪别扭。 “寡人在严查今日的事情。” 正始帝顿了一顿,慢悠悠说道。 今日的事情? 百越人犯上作乱? 这确实该查。 可是莫惊春怎么迷糊间还听到一句两句,什么什么侍卫? 正始帝眼也不眨地说道:“你听错了。” 莫惊春:“……” 他刚才把话说出来了吗? 他听错了? 刚才莫惊春是被烟雾给迷晕了过去,身上的毒性因为常识修改的【百毒不侵】,所以刚刚毒液已经随着他的吐血排了出去,就是整个人有些迷糊。 薛青因着刚才的讲话,站得离他们最近,一下子就听出来那是莫惊春的声音。 他一瞥两人的姿势,不冷不热地说道:“宗正卿醒了?” 莫惊春蓦然瞪大了眼,扭脖子的速度快得惊人,不仅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薛青,就连外头乌泱泱一片看不清楚人影的数量也看得清清楚楚。 莫惊春的脸色扭曲,双腿一蹬,不及正始帝拦下,就已经侧身滚了下来,落地后猛地跪下,头也不抬地说道:“陛下,臣有罪!” 他说这话的语气硬邦邦的,恨不得刚才就没醒! 或者压根就不要出口说话! 刚才那个姿势诡异暧昧,但是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他这一说话,前头的人都听出来那是莫惊春的声音,一时间就显得有些古怪起来。 刚才陛下冒然进殿,吓得人魂儿都飞了,结果从殿内带出来的人……居然是莫惊春? 而且还抱了这么久不撒手? 不管旁人心中思索如何,薛青是个懒得看场合的人,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兹事体大,陛下想要严查也正常,但以臣多年经验,这里头怕是查不出差错。百越人从一开始就包藏祸心,礼部也是无辜。 “至于宫内的侍卫,其过错该罚,但格杀勿论……是否太过残忍?” 薛青是学法考上来的,自然对这些事情有着一杆秤。 方才正始帝已是暴怒,他还是硬刚上来。 许伯衡慢慢走出来,欠身说道:“陛下,今日是您的寿辰,前有高利国借机生事,后有百越伪装行刺,当是说明我朝对外不够强硬。今岁异族派遣使臣来与我等议和,内阁商议后本是打算答应,可如今看来,却还是要打。 “不仅要打,还要狠狠地打。” 许阁老不紧不慢地说,“今夜侍卫确有过错,陛下不若罚他们前往边关,为国效力可好?” 不少朝臣甚是佩服许伯衡这张嘴。 黑的能说成白的,救人能直接给他三两下扭转成为国效忠。 正始帝却是看也不看他们两人,低头看着跪下的莫惊春,不拿饭地说道:“夫子还要跪多久?” 旁人愕然。 莫惊春起身,双眼无神。 罢了,好歹叫的是夫子,不是子卿。 是子卿,那才要命。 正始帝将莫惊春叫起来,这才看向许伯衡和薛青两人,冷笑了一声,“别以为寡人不知道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在打着什么主意?想救,也看寡人答不答应。”他说话时,森白的牙齿透着冷意,刻薄入骨去。 正始帝从前再是喜怒无常,翻脸无情,也从未有过如此阴狠酷厉之时。 莫惊春听着不对,强忍疼痛说道:“陛下,就算他们有过,此刻还未查明百越人的情况,就要诛杀这些侍卫,未免太着急了些。” 众人的视线钉在莫惊春身上,只见他脸色苍白,站在他身后的人才能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还在流血。 “今日乃陛下寿辰,却变作这般,首恶乃百越,次之高利。侍卫一则放入舞娘,二则检查失误,两罪并罚,交由刑部与大理寺一起审判如何?” 就算是许伯衡那样的说法,其实也是好事。 其实莫惊春说的话,和先前薛青、许伯衡所说,都差不离。 只因这一次牵扯到的人数实在是多,宫门口,交泰殿,还有刚刚在救火的这些侍卫,若是齐齐诛杀,不论是谁都会不忍。 再则礼部那些,莫惊春认为他们好歹还是能自救的。 黄正合可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 正始帝血丝在眼球里暴涨,跳动的经脉突突响,他说话的声音残暴又骄横,傲慢无边,“夫子,也想站在他们那一边?” 其实他的头不痛。 自从吃了老太医的药后,正始帝已经许久不会头疼了。在意识到太后又背着他在高利的事情上动手脚时,公冶启只是清醒地想,啊,又一回。 他杀高利舞女,是杀给太后看的。 也是为了莫惊春。 他想。 子卿方才……看了许久了吧? 美人,确实是美人,即使是失去了一双手,一双眼,可痛苦哀嚎的模样,也确实是美人。让人想抽筋扒皮,将一身白皙的皮肤全部都撕碎下来,挂在殿前招摇……想必,那会很好看。 公冶启按了按额角穴道,先前那种几乎吞噬他的剧痛已经消失,换做无边沉寂的狂啸。一如既往的杀意在剧烈头痛消失后,并没有随之消失,反而在每一次掀起浪潮时,都会变得比之前更清晰,更加蛊惑疯狂。 莫惊春意识到了这种疯狂。 他心里发凉。 公冶启现在就是一个清醒的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只要踩着雷,便会发作的疯子。 可他又是清醒的,理智的。 于是他不会完全自己动手,任由杀戮缠身。 可他还是会变得愈发疯魔,愈发狂躁,如同这等杀孽,在陛下心中压根了无痕迹。 而正始帝如此暴怒的另一个原因。 莫惊春愣愣地看着自己。 他身上的朝服丢去燃火,素袍滚得脏乱,因着在暗色里,他手腕的伤势看不清楚。即便是现下,莫惊春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却也知道他的脸上定然是黑灰一片。 正始帝同样也是因他而生气。 方才他引走那些毒虫的踪迹,如果是旁人未必能够觉察,但正始帝必然是看到了。 他不仅看到,还折返进去救莫惊春。 不然莫惊春还真可能折损在里面。 所以…… 正始帝怎么会高兴,怎么会痛快? 今夜不管是太后还是莫惊春,可从未让他痛快高兴过呀! 莫惊春嘴巴苦涩,此时精怪提醒完成的任务就显得有些可笑。 他有些倦怠在心里说话。 “你不让我……是因为你猜到了陛下或许会为此发怒?” 发怒这个词说得太轻微。 该是发狂。 【在您叫破百越使臣的阴谋后,他能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此时任务已算完成70%,此时您的性命重要远大于剩下的30%】 正始帝那句阴鸷的话问完后,莫惊春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只是认真打量了一下正始帝的眉眼,而后平静地说道:“臣站在道理公义这边,还请陛下收手。” “莫子卿!” 正始帝厉声喝道。 “臣,在。” 莫惊春掀开衣裳下摆,直直跪了下去。 双手交叉在前,额头抵住手背匍匐了下去。 他的动作,让原本藏在身后的伤口露了出来,藏于夜色的伤口暗红得可怕,不知滚了什么碎屑进去,正是乱糟糟的模样。 正始帝一双戾目扫过莫惊春的模样,当即就发现这个之前没发觉的伤口,原本就爆裂的怒火又是火上浇油,阴测测地说道:“夫子是想拿自己的身子来作伐?来威胁寡人?!” 莫惊春语塞,原本垂下的头颅抬起,看着陛下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陛下是气疯了吗? 不过也正是正始帝这话,诸位才留意到莫惊春身上的伤势。 许伯衡沉吟了片刻,“难道说,之前子卿朝内跑去,是用自己的血在吸引毒虫?” 薛青一板一眼地说道:“先前也是宗正卿最早发现百越使臣的毒心。” 这两人一唱一和,倒是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到莫惊春身上来。莫惊春本来就失血过多,再被烟雾冲昏了一回,身上浑是汗涔涔。 眼下面对大家的视线,连话都不想说了。 “刘昊,老太医呢?” 正始帝突然说道。 本来背着陛下去找老太医的刘昊:“……刚来了。” “那还不快让他上来!” 正始帝冷冷地说道。 再有几位老臣劝阻此地危险,方才争执的事情才暂且停了下来,殿上诸位又转移到了附近的宫殿。至于刚刚冒火的交泰殿,已经没有明火,只剩下还未扑灭的暗火,还需要细细查看。 其余的使臣,已经被送了出去,并有人敲打一二,且不敢在这时候再起乱子。 有哪个在看到正始帝发疯后还敢乱说话的? 岂非不要命。 莫惊春和那些受伤侍卫,并几个倒霉催的王公大臣一起挪到偏殿。 老太医正轻手轻脚地给莫惊春清洗伤口。 其实莫惊春的伤势不算严重,无需老太医亲自来给他处理,但是方才莫惊春进来的时候,帝王阴测测地看向老太医的视线可容不得他有半点疏忽,在他清洗完后,莫惊春的脸色已经疼得发白。 老太医快手快脚地上药,然后缠绕包裹起来,又去给他开药。 莫惊春失血过多,接下来还是得好生补补。 至于其他人,有受伤的,也有被毒虫咬到,被火焰擦到等等……这其中被毒虫咬到的基本没救了,人在搬出来的时候死得透透的。 莫惊春闻言有些可惜。 如果不是正始帝用了常识修改器,莫惊春这一回怕也是得在毒液里挣扎。 是的,莫惊春脱衣服检查的时候发现脚上的伤口,就已经猜到帝王对他做了什么。他分明被咬中,却没什么反应。 虽有之前精怪的改造,但也不可能毫无表现,那只能说明…… 5/10。 精怪印证了他的答案。 只是莫惊春并不高兴。 老太医看着他叹息的模样,淡淡说道:“是不是觉得有些无能为力?” 莫惊春苦笑着说道:“是的,臣似乎并不能做些什么。”之前好歹他能安抚陛下,可是现在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老太医摇着头说道:“宗正卿此言差矣,如果您还算是做不了什么的话,那我等才是真的什么都做不了。方才如果不是发现您受伤的话,那等激辩,还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他慢吞吞地写字,“这人呐,一直上头也是有的,等陛下回到殿内冷静了,说不得就不会跟就之前那样凶狠。” 莫惊春微愣,慢慢看向老太医。 当真……如此吗? 其实本会如此。 正始帝确实不高兴。 在听到莫惊春求情的时候很不高兴。 在发觉他受伤的时候更不高兴。 但是等他们转移到旁的主殿,乌泱泱的王公大臣蔫巴巴地进来的时候,正始帝心里狂潮又稍稍压下,漠然想道这群人好麻烦。 算了。 正始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刑部和大理寺负责此事。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 薛青一本正经地应下,然后退到了后面。 黄正合却是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了前面,哀嚎地说道:“陛下,陛下!这百越包藏祸心,实在可恨。老臣被百越使臣所蒙蔽,造成今日如此大祸,实在是……” “你刚才在宴席上多吃了两口肚饱话忒多了是吗?” 正始帝冷冰冰地说道:“礼部有无过错,让人去查就是了,别在寡人面前这多废话!” 黄正合的话被猛地打断,一时间也不知道要不要接上。 陛下可真是阴晴不定。 之前说要处罚礼部的,不就是您吗? 怎么一转眼,又变作是要让人来查了? 只是查查不要紧,要是大理寺来查,那更不要紧。 太后抱着惊慌失措的大皇子坐在边上,今日这样的事情,对于大皇子这样年纪还小的孩子已经是跌宕起伏。他既是害怕,又紧紧抱着太后,不敢离了她去。 或许因为,他知道这整个殿堂内,唯独太后对他有几分真心实意。 太后华贵的衣袍下,正有一角被燎过火苗,余下个丑陋的痕迹,只见她抱着大皇子的手指留着漂亮的长指甲,正慢慢拍着大皇子的背脊,“陛下,您今日的性情,可是有些着急了。”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兹事体大,容不得儿臣轻忽。” 可是从前,再是严重,陛下也不会如此残暴。 “陛下,哀家只是为了陛下好。这前朝的事情哀家不懂,也不管,那是陛下与王公大臣需要操心的事情。至于这后宫这一亩三分地,既然还未有皇后在,自然是有哀家在管。”太后淡淡看了一眼刘昊,“就不要再让那些不中用的奴才看着了。” 正始帝淡淡开口:“母后,后宫也并没几口人,如今那些太妃与您住在一块儿,自然是由您来负责更为得心应手。只是寡人身边还有些许事物,刘昊是寡人身边人,由他负责,那也是更为顺手罢了。” 后宫没有皇后,寻常那些祭奠朝拜大事,仍旧是太后在管,那凤印也从来都没有移过。 只是如今后宫也没几个人,太后除了管管身边这几个太妃,在逢年过节有些大的事物,旁的就一应都没有了。 而皇帝身边的所有事情都是刘昊和几个太监在操持。 柳长宁和刘昊将长乐宫把持得如同铁桶一般,先前太后只是去了长乐宫逛了一圈,后来就收到消息,那些放她过去的侍从全部都被换走了。 太后气得牙狠狠,对刘昊这个阉人更是痛恨。 她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如何能让一个阉人把持住了? 是以,她在觉察到柳秀宫那边有所动静之后,太后非但没有告知正始帝,反而还出手将这件事瞒了下来,上下打点,将所有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太后此举不过是一箭双雕。 她这个皇帝儿子太过冷情冷性,半点都不通人情,这都好几年了,身边连个女的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还有个男性情人,只不过瞒得太深,半点都没让人发觉! 太后原本是不太上心,可架不住张家的人日夜来劝诫,说是让皇帝再留几个子孙后代,如今只有大皇子一个,实在太过危险,如果真出事,难道就愿意扶持一个焦氏所出的儿子吗? 太后是不乐意听张家说正始帝的事情,还把张家人骂了一顿,但是张家人说的另一句话却切中了太后的心思。 焦氏。 焦氏毕竟是世家生出来的儿子,总归不会是个歪瓜裂枣,可唯独有一件。 这焦氏,却偏偏是正始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太后心知肚明,她这个皇帝儿子对世家没有半点好感,也不可能看在大皇子的面上将来饶过世家大族。 如果将来皇帝只有这么个儿子,那即位之人必定只能是大皇子,可是大皇子即位之后,外戚的威胁就又变得严重起来。 太后在不面对张家的时候,脑子还是很理智的。 大皇子的母家就是个危险。 虽然她这两年很疼爱大皇子,可对太后来说最重要的仍然是正始帝,若是为了不动摇正始帝的计划,还是得赶快让陛下开枝散叶,免得朝中也有动摇。毕竟大皇子的存在,在某些人的眼中也甚为重要,那要去动大皇子的母族世家,便不一定能一呼百应。 更别说朝中有不少人本就出身世家大族,他们必然会簇拥大皇子,而在大皇子得了这一份力量之后,将来他又怎能去反对世家? 太后的种种思虑本来是没错。 可错就错在她独断专行,并没有将这番话说给皇帝知道,而且还自作主张,试图掌控正始帝身边的力量。 “陛下这话说得,再是得心应手,也不过是个奴婢,您与哀家,才是一体。”太后漫不经心说着这话时,还轻轻拍着大皇子的肩膀。 尽管在太后看来,她不过是为了关心陛下,是为了时时刻刻能够清楚皇帝的情况。可是所展露出来的便是算计正始帝,利用正始帝去攻击他的身边人。 正始帝一瞬间,只觉得疲累。 他不知怎么去描述那种感觉,却有着从骨髓里迸发出来的愤恨。 仿佛原本被逐渐束缚住,被莫惊春的话劝服回去的邪恶突然失去了束缚,无所顾忌地爆发出来,冲进了正始帝的骨髓与脑海,令他的眼睛都变得猩红可怕, 对于正始帝而言,没有什么话能比得过刚才太后那话刺耳。 是关心,却更不是关心。 一切不过利益。 正始帝阴鸷残暴的眼神猛地扎向太后,那是他从未有过的凶猛,也是从来都不曾在太后面前表露的残酷本性。 他本来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恶兽,苦苦挣扎,不过是为了维持住基本的模样,如若没什么值得他维持,那便索性撕开人皮,化做个纯恶的形状。 正始帝阴冷地说道:“您觉得儿臣这几年亏待您了,是吗?” 太后从不这么觉得。 太后原本不这么觉得。 太后猛然发觉,她看不懂正始帝。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她是第一次有种感觉,像是什么脱离了掌控一般。 莫惊春压根就想不到原本帝王已经被压下来的怒火,却又被太后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再度引爆。 此时还不知道事情变得严重起来的莫惊春还在和老太医说话,老太医虽然是太医院院首,可是他并没有什么架子,说起话来也非常平静温和,让莫惊春想吐苦水。只是眼下的情况并不合适,偏殿内外也各有来往的医者,在为受伤的侍卫治疗,如此他想了想,便也算了。 只不过老太医毕竟知道内情,所以莫惊春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方才,您可看过陛下的情况?” 老太医看着莫惊春手腕上包扎好的伤口,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说话,“我等行医讲究的是望闻问切,方才在外面黑漆漆一片,也看不清楚陛下是何模样。 “不过陛下既然能听得您的劝说,又远离了方才刺激的场所,或许不会再那么严重。” 老太医斟酌着说道,能够刺激人发病的无非就那几个因素,这些天其实陛下一直控制得很好。这就说明,陛下其实是能处理好日常的事物,只要没什么刺激点就不会出事儿。 这也足够证明,其实老太医从前的态度并非是错。 正始帝归根究底便是一位病人。 他的疯病与生俱来,若是不加干涉,每一次爆发对帝王来说都是巨大的痛苦,而又无人能知道怎么就能把他拉回来。 就算是有莫惊春在,难不成每一次都要让莫惊春能够冒着巨大的危险,将正始帝变回清醒的模样吗? 如果有哪一次失败了,岂不就万劫不复? 如今陛下的疯狂与理智融合在一处,既是疯狂,也是清醒。 一旦让疯狂压过理智,要爆发的那一瞬加以劝说,徐徐图之,未必不能让陛下重新冷静下来。 就如同今夜的事情。 虽然莫惊春有些坐立不安,但他听得出外面非常平静,如果陛下再起乱子,决然不会是这个模样。 “您说得对。” 莫惊春舒了口气,总算露出淡淡的笑意。 只是话虽如此,他在这偏殿坐着也不安心。 莫惊春的伤口严重,但也只是皮肉伤。 比起那些受伤的和百越人动手时被下药的,或是那些走了水时被火势灼伤的人来说,已经算是最不严重的了。 莫惊春看着老太医与他说完话,就起身去给其他人治疗,就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他起身朝殿外走去,正好看到有个小太监急匆匆冲了进来,在看到莫惊春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救命恩人,“宗正卿,您快去前头瞧瞧吧!”他的声音又急又快,像是看到了什么事情一般心生畏惧。 莫惊春认得这个小太监,他是长乐宫的人。 那两天,他住在长乐宫的时候,便是德百和他负责照顾他的。 只是莫惊春向来不喜欢旁人近身,所以那两天也没怎么说过话,但好歹认得人的模样。 莫惊春心中一跳,“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个小太监哭丧着脸说话,“太后娘娘和陛下争吵了几句,眼下正闹得僵持。” 莫惊春悚然一惊,这事儿怎么又跟太后娘娘扯上关系了? 他心里担忧。 他不仅担忧的是皇帝跟太后的关系,他更是担心太后或许发觉了什么。 方才他被陛下从到殿中救出来的事情,因有着阁老和薛青两个人打岔,所以大部分人都知道莫惊春方才为了保护陛下引走毒虫,乃是非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至于和陛下冲进交泰殿,烧了整座宫殿相比,勉强还能说有个理由。 但是无论如何,在那之后陛下将莫惊春抱出宫殿,却又迟迟没有放下来的举动,肯定还是招人眼。 尤其是招太后的眼。 太后本来就多有怀疑,陛下这种举动,不过是为太后的疑惑又增添了一个砝码。 不是这个人,便是那一个人。 根本上,这个人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这么一个人。 太后便不得安宁。 可别是为了这事吵起来。 因着偏殿和主殿的距离又不远,莫惊春从殿门出来后急匆匆几步走到主殿,便看到了殿内的场景。 原本被太后抱住的大皇子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两眼不知所措地看着左右,他本来就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长得挺好看,只是惨白着一张小脸不知所措的模样,又让底下看着的人摇了摇头。 虽然说不过是个几岁小童,但是从前陛下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怯懦。 当然,这也有着先帝和太后宠爱陛下的缘故。 如今大皇子在宫内的遭遇,朝臣们不必去细细打听,也是有些清楚的。 陛下或许是因为大皇子的出生,所以对大皇子异常厌弃,这几年从不曾听说陛下对大皇子的关注。 如此冷落,即便有着太后的恩宠,大皇子会显得怯生生,也是无奈。 而站在大皇子身前的,便是太后娘娘。 今日是正始帝的生辰,太后特特穿了一件异常华贵繁复的长裙,头戴的凤冠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却不发出半点声响。或许是方才出的乱子,所以太后整洁的衣裳有几处燎破的痕迹,却丝毫不能阻挡太后那通身贵气逼人。 太后冰冷说道:“所以陛下现在是为了个阉人,觉得哀家对你不妥,想要害你不成?!” 随着这句冰冷的话语,莫惊春赫然发现,正始帝的脸色越发难看。 不得不说,陛下那么难看的模样,已经少有。很少会有人把他气得这么大动肝火,却又难以发作。只是整个殿内并没有因为正始帝的沉默而变得平静,反而越是沉默,就令众人越是害怕。 方才文武大臣是亲眼看见过陛下发疯的。 那也不能说是发疯,只不过是冷酷无情。 恒王爷正是因为知道他这位皇帝六哥究竟是什么脾气,才从来都不曾想过贪恋皇位。 别说是贪恋了,他便是连看都不肯看上一眼,只想着金太嫔和他能够平平安安。 如今兄弟还活着的这三个人里头,唯独他是活得最滋润的。 他不仅拥有着最大的封地,也得了个不错的封号,母妃,也能跟他一同生活。就连陛下给他赐婚的王妃也性情温和大方,与他如胶似漆,和和美美。 虽然王府长史有时候是有些烦人,却是个品行不错的官员,管理王府的事务也非常得当。 只要安安分分生活下来,他就能过得十分富足,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这样的话,他也想问问太后。 金太嫔是与他说过宫中的一些事情。 只是那些后宫阴私,从来不肯多说,只是极其偶尔的时候,他母妃会提及到太后与如今的陛下。 金太嫔喃喃说道:“太后娘娘什么都好,对张家人好,对陛下也好,对从前先帝也很好……可就是她想着人人都好,却总是人人不好。” 太后也并非没有能力平衡张家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只是她总忍不住去怜惜在他眼中弱小的张家人,以至于有些时候,理智的太后总会轻易被张家所动摇。 或许是张家人爱在她面前诉苦,摆尾可怜的缘故。 金太嫔想,可是太后啊……张家是豺狼,可陛下却远非虎豹……如果太后终有一日执迷不悟,还是为张家所动摇的话,那陛下会做些什么呢? 人其实都是偏袒的。 即便正始帝知道缘由,他也只会认为是张家不好。 那届时…… 张家可就活不成了。 对付陛下这样的人,越是在乎的东西就越不能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因为陛下可不是那种会爱屋及乌的人。 “呵。” 满朝都听得到,正始帝突然发出这么一声短促的笑声。 “母后既然觉得是寡人做错了,那何不如一错再错?”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平静到了压抑的地步。 “寡人记得,一个月前是张老夫人进宫来见您的吧?”正始帝面无表情说着,“而后又是三日,是我那好舅母来见的您,大舅母总是能说会道,常年也是她进来。” 阴冷的视线投了过去。 “我那大舅母是不是在说,想要将张家女郎嫁进宫来?” 太后脸色一变,“胡说八道!” ……其实张家确实有这个心思。 只不过张家这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在被太后知道后,就进来说词的张夫人训了一顿,骂得她不敢抬头。 太后清楚他这几个兄弟究竟是什么德性,养出来的女儿再好,太后都绝对不可能让他们进宫来。 她虽然因为张哲的事情对张家颇有怜惜,可是将主意打到正始帝身上,那却是不行。 正始帝:“张家在您这边确实是走不通路子,只不过您怕是不知道吧……刘昊。” 刘昊欠身,低低说道:“方才已经查了出来,张家三女郎,确实是藏身在奉先殿内的香案下。” 张家的排序是一起算的,三女郎,正是大国舅的嫡长女。 什么?! 太后脸色骤变。 这的的确确是太后不知道的事情。 随着话音落下,门外正有两个宿卫捉着一个哭啼啼的女子进来,只见她的长相和大国舅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想柔美了些。 她被宿卫压着跪倒下来,怯懦地吐露了话语。 其实这桩事情,陛下早在此女还没进宫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张家接连捅出几次娄子之后,皇帝早就在张家安插了自己的人,尽管张家在后来加强了戒备,可正始帝派去的人还是如入无人之境。 正始帝原本不打算揭露出来。 至少没必要让太后知道。 他之所以任由那张家女子入宫,不过是为了后来敲打国舅所用。 正始帝阴冷说道:“张家借由您的手偷偷将人送进宫来,所欲为何?您应该比儿寡人知道得更清楚。” 太后的脸色青白交加,难堪至极。 她万万没有想到张家的胆子居然如此之大。 ……或许其实是张家一脉相承呢? 张家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 今日是正始帝的生辰,只有寥寥几人才知道,他这几年生辰那天晚上都必定会去奉先殿给先帝的牌位上香。 张家是从哪里知道的? 只会是太后。 一个清白人家的姑娘怎么会好端端藏身在奉先殿的香案下? 皇帝这话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王公大臣的面前说的,这赫然就让张家的名声蒙上了一层阴郁,两位国舅的脸色铁青,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 可笑。 可叹! 正始帝看着那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再回头看着太后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凉。 这就是您一直要护着的东西。 正始帝的残忍暴虐,并没有因为这次揭露而感到快意,相反他又觉得不够。 他本不该如此,他本不会如此。 母后是他的家人,他为何要去践踏她心中觉得宝贵之物? 可是此时此刻他看着太后脸上的苍白震惊,却只觉得一头凶狠的恶兽从心里真拖了出来,便得愈发残暴无情。 背在身后的手指痉挛着蜷缩在一处,遏止着将要勃发的杀意。 殿内这些文武百官,王公大臣,一个个脑袋低得极其低,仿佛是畏惧在他的暴怒之下,可是正始帝却觉得撕开那张人皮,挖开他们的心脏,却是藏着一个个桀桀怪笑的模样。 这天家的笑话,看起来甚是有趣吧? 那好几个所谓叔伯弟兄,眼下正觉得热闹吧? 或是他们还要觉得今日这热闹还是不够,得再掀起一把熊熊巨火,方才足够完美? 公冶启并没有错。 他错就错在太过聪明。 即便是这样恐怖可怕的念头充斥着心里的时候,他依旧快准狠捕捉到了诸位叔伯的恶意。 宗亲与公冶启的关系并不亲近。 更因为早两年他打击宗亲力量,从他们手中夺回封土与农田,这样掠夺的强势,如何能让他们关系和睦? 他们巴不得公冶启死。 这其中还有几个蠢蠢欲动的,若不是这两年被压得太死,或许早就做起了翻身做主人的念头。 许是公冶血脉里就有的疯狂与争斗,不管是先帝还是公冶启,他们都曾遇到磨难。 先帝上位之路并不容易,更是曾经遭遇过两次刺杀,而公冶启在登基至今已经接连诛杀了三位兄弟,平息了两场叛变。 老齐王会被革除封号,何止是因为齐王世子闹得那一出? 从一开始正始帝就是冲着齐王去的。 公冶启想,这些叔叔伯伯可真是好。 他慢吞吞抽出了柳存剑手里握着的佩刀,先前帝王已经在交泰殿闹了一回,如今再看他手握利器,诸位纷纷脸色大变,就连许阁老都露出震惊,往前走了几步。 如今这热闹若是还不够大,那就再让这些皇室宗亲为着热闹增添几分血色,那又如何?看热闹的人最终变成热闹,岂不十分满足? 合该是他们当有的宿命! 帝王杀意暴起之时,已经几乎来不及。 从殿外冲进来一个俊秀身影,手里不知是夺来哪位宿卫的长刀,这遥远的距离在步伐轻快之下,竟然眨眼而至,生生拦下了康王面前的那把佩刀。 先杀康王,再杀张家。 嗜杀残暴的念头在公冶启心里涌动,他阴狠地看向阻他之人。 ——莫惊春。 只会是莫惊春。 莫惊春擅长右手,即便是现在,也还是右手握刀。 这一击之下,他的手腕刚刚包好的伤口崩裂,腥红染遍了包扎的白色,很快渗透了出来。 只是此时,不管是莫惊春还是公冶启都没有留意到这点。 “陛下!” 莫惊春几乎目眦尽裂,他万万没想到,正始帝居然真的会动手! 公冶启慢吞吞地看向莫惊春,浓黑的眼底一闪而过的扭曲猩红着实可怖,没有半分遮掩的疯狂扭曲暴露在他眼前。 乃是彻头彻尾的发狂。 “夫子。” 恶兽说。 “子卿。” 他裂开恶意的口。 “你拦在康王面前,是想做什么呢?” 如此危及之时,如此疯狂之况,在整殿哗然之中,莫惊春咬牙说道:“陛下,您是中了百越的毒!方才老太医已经说过,在那些护卫您的侍卫身上查出了几种药物,其中之一是为了吸引毒虫,所以那些毒虫才会针对陛下! “另一种,是让人发狂之物!” 莫惊春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急智,在如此危险的时候,还为正始帝的发疯编织了一个合适的理由,“陛下,您清醒过来吧! “您只是中了百越的毒!” 经由莫惊春冲进来这声暴喝,殿内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尤其是刚刚险些赴死的老康王,更是吓得往后一个踉跄,整个摔倒在地,狼狈地被侍卫给拖走。 而也是这一番话,让朝臣王爷们以为正始帝是中了百越的毒,登时气得牙狠狠! 这百越当真可恨! 公冶启的眉角微红,看上去还以为是泪意熏出来的,可实则不是。 那是暴怒,那是戾气,是狂躁的恶与扭曲的疯狂并在一处的嫣红,让俊美的帝王妖异变态,古怪莫名。 他的佩刀依旧抵在莫惊春拦住他的那柄刀上,甚至深深压了下去,迫得莫惊春不得不闪身避开,淅淅沥沥滴了一地的红。 包扎的地方终于裹不住红血,崩开了一地。 公冶启循着那血红追寻着莫惊春的身影,那翩跹脱离的身姿一瞬间让他的疯狂更甚,连眼睛都布满猩红。 看到陛下这模样的朝臣猛地倒抽一口气。 当真如鬼神降临。 莫惊春只是避开公冶启的刀,却未曾远离。 莫惊春:“陛下,您……” “住口!”公冶启阴森森地喝道。 他不想听莫惊春说话。 此时此刻,他只会说一些可恶恼人的话,即便公冶启不愿也不喜欢听,可是莫惊春总是喜欢说上一堆,让人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公冶启偏是不愿。 可他再是不喜,他却知道,莫惊春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会听上那么一两句。 ……只是一两句。 公冶启暴躁的恶意在心里冲击,毫无掩饰的杀意展露无遗。 莫惊春何止是心惊动魄。 在帝王又朝着张家国舅走去时,莫惊春箭步拦在公冶启的前头,苦笑着说道:“若是陛下想要当着臣的面大开杀戒,请先过了臣这一关。” 他的脸色变得坚毅。 他是绝对不可能任由陛下败坏自己的名声。 如今这般疯狂能够用百越下毒掩饰过去,可要是真的杀了几个朝廷重臣王爷,还是会有无穷尽的麻烦。 莫惊春不愿再等,率先出手。 他的武艺不及公冶启,若是等着陛下发难,永远都无退路。 无人猜到莫惊春真的敢动手。 他们只不过以为,莫惊春只是拦上一拦,而对陛下出手……那可是重罪! 殿内的宿卫左右为难。 陛下发疯要杀人,看起来好像应该拦着陛下;可是宗正卿为了拦住陛下而动手,似乎也该拦着宗正卿。 盖烈在柳存剑的示意下,赶忙按住了手底下这群憨货。先前已经有几队弟兄死里逃生,可别在这时候又犯蠢折进去了。 莫惊春其实没有擅长的武器。 当初小的时候,莫飞河让他练过所有的兵器,发现莫惊春没有任何一个喜欢,也没有任何一个讨厌。 当年莫飞河就说过,莫惊春不适合走武将一道。 他不是完全没有天赋,可没有一柄喜欢的兵刃,便说明莫惊春志不在此。 本心不在此处,强也无用。 可没有喜欢的,不代表莫惊春不会用。 正是因为莫惊春什么都不喜欢,所以莫飞河什么都让他练习。 他什么都会,什么都不专精。 如此操着宫中宿卫的佩刀,莫惊春勉强能在公冶启的手中撑住,可是谁都看得出来,莫惊春的攻势已经渐渐溃败。他本来就负伤,脚踝也有肿痛,各种隐患困扰着他,让莫惊春败落的速度更快。 可是莫惊春没有退让。 他愈战愈是狠,那双眸子清亮异常,只有一往无前。 仿佛眼前面对的不是陛下无穷尽的杀意,而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他是如此认真去做,如此拼命去做,以至于眼底仿佛也燃起无尽的光火。 只是这火不同于公冶启的疯狂,却是如此明亮。 莫惊春从来都没动摇。 公冶启注视着那双眸子,几乎要窒息在那明亮里去。他的心在颤栗,他的手在快意,他甚至没有半点留情,便是为了逼出莫惊春的浑身解数! 只有莫惊春。 在一片扭曲杀意里,独独莫惊春像是唯一的存在。他周身的明亮透彻,亮得阴鸷丑陋的恶兽都无法回避。 公冶启的刀偏了一瞬,强行稳住激荡的心声,冰冷地说道:“夫子明知如此,为何还是要拦?” 若是死,还要拦? 明知如此,还是要阻止? 这皇朝天下,对夫子,便如此重要? 莫惊春已经是强弩之末,脸色苍白:“臣不能坐视着陛下毁坏自己声誉!”为了说这话,莫惊春生生矮了一下刀背的袭击。 公冶启一愣,旋即一种偏执的疯狂爬上心头。 不是……竟不是那些! 公冶启的分神只在瞬息,可偏被莫惊春抓住,猛地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拼着脖子受伤,也要生生将刀背劈在公冶启的手腕上。 那一瞬,公冶启本可以割开莫惊春的喉咙。 哐当—— 公冶启的刀掉在地上。 可他看也不看跌落在地的刀,却是看向气喘吁吁,跪在地上捂住右手的莫惊春。 莫惊春的右手已经到了力竭时,正在不断哆嗦着,几乎再握不住刀。就算这一招不成,莫惊春也再无机会。 朝臣有那闭上眼的,也有无声摇头的,更有许伯衡,薛青,张千钊等人死死地看着帝王和莫惊春的一举一动,生怕帝王的下一招,便是要了莫惊春的性命去。 张千钊几乎要冲出来。 可他无法。 宿卫拦在王公大臣的周围,既是为了保护他们,也是为了保护被百越毒药迷惑的陛下不被旁人袭击。 尽管他们确实为那拼死斗争的莫惊春而动容,却无法任由一人冲破阻隔。 ……怨不得是莫家人。 莫惊春此刻展露出来的铮铮风骨,与他之前的寂然全然不符! 公冶启半蹲下来,动作虽缓,却牵引着无数人的目光。 帝王猩红阴鸷的眼盯着莫惊春的发旋,幽冷地说道:“夫子,你知道寡人是个不愿意吃亏的人吧?”他不疾不徐地说话,既没有去取刀杀了莫惊春,也没有去动那颤巍巍地躲在宿卫后的老康王。 莫惊春跪坐在地上,整个人汗涔涔,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喉咙有着淡淡的血腥味,死死咽了下去,微微喘息着说道:“臣知道。” 这个姿势很不雅,但是莫惊春已经没有力气。 他的右手暂时废了,如果陛下还要再战,莫惊春虽能用左手,却不是那么顺畅。毕竟左右手都能写字,和左右手都能使兵器,是全然两回事。 公冶启阴测测地看着莫惊春,古怪的,低柔的,似乎带着莫名的趣味说道,“那夫子觉得,你可以付出什么呢?” 此刻正始帝的模样远比之前的阴鸷残暴好了许多,只除了依旧栖息在他眉宇间的暴戾外,君王好像慢慢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 可莫惊春莫名抖了抖。 他晓得这种扎人疯狂的眼神,正是帝王贪婪暴戾的注目。 公冶启压根半点都没恢复。 他只是短暂的、浅浅的将那些全部埋进人皮,就好像重新披上皮囊,他就能再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与之前的诸多事情全然无关。 ……代价? 莫惊春微张口,一时间也有些茫然。 他有什么可以付出的?他还有什么能付出的? ……能够平息,满足这位帝王无休止的暴戾? 莫惊春望进公冶启的眼里,注视到了他最深处无休止燃烧的狂热。 失控、扭曲、残暴、疯狂……这般种种,仿佛才是公冶启的本心本性。可他方才因为太后而失控,又因为莫惊春而冷静。 尽管只是现在。 但是莫惊春却突然挣扎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东西。 那东西很小,看起来像是个小小的木匣,也不知莫惊春是怎么藏了那么久。 “这是,臣给陛下的生辰礼。” 莫惊春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即便就在几步开外,也绝对无人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公冶启微怔,下意识从莫惊春手里接过那生辰礼。 那匣子方方正正,其实并不多如意,就只是个普通的模样。 可当公冶启打开时,那黑沉沉的眸子却猛地涌起咆哮的火,仿佛暴戾的狂兽捕到了心爱的血食,扬起古怪偏执的猩红。 恶兽低低的,古怪地咆哮起来,裂开诡谲的恶笑。 “夫子可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物件?” 莫惊春力求镇定地说道:“……不过是一件器物。” 其实他一直没拿捏要不要送。 即便他做好了,装在匣子里,藏在胸前,也一直没想好要不要送出去。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去打造这精巧物件。 直到方才那一瞬,他捉住帝王空隙的瞬间,莫惊春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帝王的弱点。 莫惊春几乎颤抖得要匍匐下去。 有朝一日,他竟然是帝王的弱点。 “臣不是个合格的交换者,这契,该由陛下提出来才是。” 莫惊春没什么能拿来交换,甚至刚才献上的礼物,也仅仅是希望他能高兴。在这无边的,漫长得几乎无法结束的一天,至少能稍稍快乐一点。 这毕竟是公冶启的生辰。 莫惊春希望公冶启能有一日,喜欢上自身的诞生。 哪怕一瞬。 而不是带着厌恶般的漠然。 这或许是莫惊春过于自得,可是在公冶启猛然变化的眼神里,莫惊春的手指蜷缩了一瞬,至少……他的选择,应该是没错的,吧? 公冶启蓦然起身,带着莫惊春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帝王脚尖一踩将长刀弹了起来握在手里,猛地甩到墙壁上,却几乎擦着大国舅的脖子飞了过去。惊得他两眼一翻,整个昏了过去。 很难说究竟是故意,还是意外。 随后,帝王扯着莫惊春大步朝殿外走,直到人跨出殿门后,方才阴鸷地丢下一句‘后事暂由内阁处置’便甩手不管。 有朝臣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那细碎的话语抛在风中,只隐约顺着夜色里的灼烧气味飘了过来,像是在让陛下莫要大开杀戒,请求莫惊春劝说云云。 从背脊窜起来的危险感让莫惊春头皮发麻,精疲力尽。 他为了拦住陛下的疯狂,已经花费了太多的心力,如今面对着朝臣的请求,他实在无能为力。 此时,焉知他是否自身难保? 这实在是一个太长、太长的夜晚,长到几乎让人以为无法过去。 交泰殿附近彻夜光火通明,太后枯守宫里看着漫漫长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乐宫更是各处透亮,无一处不是。 金色的环扣在莫惊春的脚踝,藏在被褥,躲在床帐,甚至弯到枕边。在无数张扬分明的灯火里,公冶启无一处不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仅要看,更是要吃,将莫惊春彻头彻尾染上公冶启的味道。 手腕的伤势已经再度被上过药,仿佛像是怜惜一般,这只胳膊被细细的链条包裹着柔和的布料缠裹在床头。 说是保护。 好一种保护。 痉挛到极致也无法挣扎的保护。 就如同那张扬的金色,既是莫惊春主动奉上,也是公冶启无声的霸占。 恶兽古怪地舔了舔嘴,再舔了舔身下人,心里的空洞好像堵住了一小块。公冶启将莫惊春彻头彻尾,染上了自己的味道。 他的眼底满是疯狂猩红,扭曲的暴戾在心头餍足狂啸。 嘻。 这是莫惊春许的。 好一个无休止的夜。 第五十六章 “莫惊春和陛下, 是什么关系?” 当张千钊被朝中同僚抓住询问时,他已经懒得再露出愕然的表情,而是拉着自己的脸皮无奈说道:“陛下和子卿是什么关系, 我怎么晓得?” 这是第七个了。 他看了眼这人, 发现他是陛下生辰宴上进出的同僚,索性停住脚步。 “子卿明知道冲上去就是个死字,还不畏生死地冲过去, 你不觉得这正是我们做不到的吗?”张千钊振振有词地说道,“说不得,陛下就是为此, 才觉得他不错呢!” 他这口胡言乱语, 差点连他自己都信了。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张千钊如今印象最深的, 怕还是莫惊春冲上去的那一瞬。 他险些就吓死了。 莫惊春什时候有了这样的坚毅? 张千钊顿了顿,又在心里摇头。 着相了。 莫惊春不一直都如此? 只是从前他不爱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 所以无人知道他的锋芒, 而那一夜…… 张千钊冲着同僚吹胡子瞪眼, “你现在还来问我?我现在更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从陛下生辰出事至今,已经过去五日。 直到现在, 陛下仍没有上朝。 在本该是大朝会的时候, 由着老太医步上来, 缓缓说道:“诸位皆是朝堂栋梁, 远胜于臣。只是医道上的事情, 臣还勉强能说上几句,就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了。” 老太医先是吹捧了几句, 方才继续说。 “陛下身上, 有两味毒。一种是吸引毒虫的药粉, 一种是致人发狂的毒药。这种毒会令人轻易发狂,一旦无法阻止,便会发生那夜的祸事。 “但此毒也有克星。 “诸位可还记得,那一夜,宗正卿舍身救驾,割破手腕流血引走毒虫之事?” 朝中苦等的王公大臣本是微微蹙眉,勉强打起精神听着老太医说话,毕竟刘昊就站在他身后。 刘昊代表着正始帝,那老太医在这里,也是皇帝的意思。 老太医提及莫惊春时,当时站在前列的大臣便点了点头。其中有许伯衡,薛青,还有黄正合等等。 他们的点头,就让那些后来者不知道的,也茫然跟着点了点头,听着老太医在讲那些跟天书一般的事情。 老太医见当夜的事情有人知道,这才点了点头,继续说话:“陛下的情况已经缓解,但他中的毒和毒虫同出一脉,所以正正好,也会被宗正卿所安抚。” “院首这意思,难道是需要宗正卿割血……”不知是哪个率先问的,不过听这声音,应该是张千钊。 老太医捋着胡子蹙眉,“此前入药,是需要一二则,但这两日是不必了。陛下的状况已经好转,内阁不也呈上奏章,得了陛下批阅了吗?”他朝着许首辅欠了欠身。 许伯衡颔首。 “所以诸位近来,要是看到陛下和宗正卿同进同出,倒也不必担忧。”老太医淡淡说道,“是为了化解陛下的症结。” 老太医这一通胡吹,相信的人不知有几个。 但也容不得他们不信。 毕竟正始帝的疯狂是事实,莫惊春当时冲上去救下了康王和张家,也是事实。这些事实混在一处,也为那一夜的暧昧言行遮掩了不少。 而如今,莫惊春还未出宫,宫外喧嚣至上的流言就被压下,逐渐变作了唾弃百越人的方向去。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究竟信不信,谁也不知。 至少面上还是信的。 不过这些时日,背后谈论莫惊春的必定不在少数。 莫惊春捂着鼻子连打了几个喷嚏,正在给正始帝诊脉的老太医就看了过来。而身旁那高大俊秀的男人,便也跟着一齐看了过来。 公冶启的眼神幽深,直勾勾地看着莫惊春,眉宇还留有少许戾气,但神色平静,“可是伤寒了?” 莫惊春:“眼下天气正热,应该不是。” 他揉了揉鼻子,总觉得是背后有人谈论。 莫惊春叹了口气,他在宫中已经四五日,迟迟没有出宫,甭说是谈论,就算是非议他是……也是自然有的。 老太医松开手,欣慰地说道:“陛下的脉象可是好上太多,只要最后两贴药按时服下,当无大碍。” 莫惊春:“陛下可大好了?” 老太医颔首,总算露出一丝笑意,“正是如此。” 莫惊春松了口气。 帝王倚靠在背椅上慵懒地看着他们两人,“寡人都没说什么,你们两个倒是在这自顾自的高兴。”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陛下,还是要遵医嘱。” 正始帝肯让老太医诊治,本就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他坐在旁边倦怠地揉了揉眉心,就见老太医看了过来,细细检查过莫惊春手腕上的伤势,然后颔首,“只要不大动,慢慢养着,就无大碍了。” 公冶启蓦然说道:“他的左脚脚踝上,还有几处被毒虫啃咬的痕迹。” 莫惊春当即脸色微红,都想要用袖子挡脸,不敢再看老太医的脸色。 他脚踝上确实有几处伤口,但是那伤口零零碎碎,再有莫惊春认为毒性已驱,只剩下这几个普通的伤口,就懒得再麻烦太医了。 可这样隐秘的地方,若是莫惊春提起才是应该,怎会是公冶启来提? 即便老太医早就知道他们是哪种纠缠,可莫惊春依旧耳根发红,恨不得刚才就堵住了公冶启的嘴。 莫惊春:“您别……” 但是老太医已经摆出要看的架势,莫惊春也只能无奈让了。 只是在褪去鞋袜后,莫惊春似乎想起了什么,整个人的动作都僵住。他的手指停在裤腿上不再动,原本只是耳朵微红,紧接着是整个后脖颈都红遍了。 正始帝散漫说道:“夫子,怎么不动呢?”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刚好能够欣赏后脖颈红透这般美景。 莫惊春在心里把正始帝揍了千八百遍,最终还是扯开裤腿,侧过去让老太医看脚踝上的伤口。 伤口分布在脚踝后面,几处尖锐的孔洞很是渗人,但看着应当是上过药,伤口看起来也粉嫩粉嫩,并无附毒的迹象。 许是莫惊春的脚从不见天日,所以特别白皙淡粉,但毕竟练过武,脚板仍有粗糙的茧子,然这样一只脚,在脚踝的上侧,正扣着一个精致的金环。 那金环极细,若非它牢牢紧贴在莫惊春的脚上,或许轻易一抛,都再看不见。 只这样轻轻束住,就莫名多了几分淫靡诡谲之感。 莫惊春自暴自弃,只别过头去。 老太医神色自若地给莫惊春检查过,去净手再开药方,“宗正卿的伤口并不严重,或许这毒虫于他而言当真无害……” “是侥幸!” 正始帝猛地沉下脸,阴郁难看。 莫惊春穿戴鞋袜的动作也停住,心里叹了口气,确实是侥幸。 老太医没有再说,迅速开完药,就将药方递给两位查看。而他则是看了看莫惊春,笑着说道:“宗正卿请伸出手来。” 莫惊春莫名觉得会后悔,稀里糊涂就伸出手去。 老太医按住左手诊了一会,又让莫惊春伸出右手。 这幅场景如此熟悉。 莫惊春还没想起来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时,便听到老太医说道:“宗正卿这段时日,可莫要纵欲。” “咳咳……” 一下子呛住的人居然是在看药方的正始帝。 帝王猛地咳嗽了好几下,在后面候着的德百立刻上前给陛下倒水,连续灌下两杯后,老太医的声音还在不疾不徐地说着,“……莫要仗着身体好,就胡来。这种事情,该要节制的,还是要再节制。” 老太医的眼绝不朝着帝王飞上一眼,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戳帝王的背脊骨,让公冶启不自觉坐正了。 莫惊春难得看到公冶启这种坐立不安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之前的尴尬情绪也便消失不见。 等老太医分别给两人检查完身体,再退出去的时候,德百就跟着一起出去。 今日开始,跟着正始帝的人就是德百。 刘昊已经报过了。 眼下刘昊正趴在床上养伤呢。 他得了帝王的允许,花了三四日的时间,以雷霆般的力道将这一次涉及的宫人全部查了出来,这其中纵然有牵涉到太后的,却也毫不留情。 等处理好这件事后,刘昊就去自领了三十棍。 这三十棍打下来,刘昊的后背都皮开肉绽了,可他知道要是陛下想他死,十下都足够把他打成烂泥。 今日开始,便是德百接手处理后续的事情,同时御前的事,也由着他顶上。 倒不是刘昊不想自己沾手,可陛下虽允诺了他可以在处理完这些后再去领罚,能拖一日两日,当真能拖上半月不成? 刘昊可不想赌这情面。 德百出去后,殿内就剩下莫惊春和公冶启两人。 莫惊春:“刘昊对陛下,倒是一片忠心。” 公冶启淡淡说道:“心思太多了。” 这却也是实话。 但是忠心这点,就抵得过旁的了。 “您就非得在这时候让老太医给臣看病吗?”莫惊春无奈,他可当真后知后觉,还真以为陛下是关切他。 公冶启无辜地说道:“子卿这可是错怪我了,人莫要讳疾忌医。” 莫惊春忍不住想磨牙。 那金环,确实是莫惊春让人打造的礼物。 但是这礼物最开始的时候,莫惊春压根没想到正始帝会用到自己身上! 他是听说过,手镯手环这种东西,最初诞生时便带着一种禁锢的恶意,只不过久而久之,变作了装饰漂亮的物什。莫惊春思来想去,除了莫家准备的贺礼外,他实在想不出来要私下送什么,最终想到了手镯。 不必繁华,不必细腻,只是简单的金环便是。 莫惊春这时想的,不过是满足陛下一贯的野望。 虽然只是个指代,只能当做满足,无法实施。 毕竟…… 莫惊春其实猜得到公冶启的一点心思。 帝王有时候是恨不得将莫惊春踹在腰带上带走的,可这样着实无法,便权当是一种无法满足的象征。 可礼物这东西,送是送了,心里隐秘的心思对方能猜到几分,这就只能靠收礼人去想。且也从未听说过,这送出去的礼物,居然还能再回到送礼人身上的! 这可实在是,实在是可恼! 莫惊春犹能记得那一夜,公冶启在打开匣子后,硬要将金环往他身上套时,他汗涔涔拼命挣扎的话,“这是……赠予陛下的物什,怎可用在臣身上?” 公冶启阴鸷猩红的眼望下来,阴测测地追旧账。 “子卿叫我什么?” 莫惊春实在是叫不出口,在被掀过来,强制着在脚上扣上环后,公冶启犹不足地压在他身上逼问,“子卿,你该叫我什么?” 一声闷哼。 “说呀?之前,不是教过子卿的吗?” 金环是他的,可金链就不是了。 莫惊春也不知道陛下究竟藏了多少这种……不当有的古怪东西……只觉得满耳朵都是那清脆摇曳的响动,让人几近晕厥过去。 手指压在肩膀上,几乎让人沉迷的感觉。 “……阿,阿启……” 公冶启扣住肩膀的力道在那一瞬,生生掐出几道淤痕。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脸上露出凶煞嗜血的恐怖笑容,真真如同恶兽鬼神,恶意与狂喜展露无遗。 莫惊春想起那一夜公冶启的狂态,还有刚刚老太医的话,恨不得能有公冶启那样的没皮没脸。 正始帝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莫惊春百思不得其解。 他动了动脚,“这物什,阿启什么时候打算去除?” 公冶启扬眉,含笑说道:“这可是子卿送我的宝物,自然该让子卿贴身戴着。” 莫惊春咬牙切齿,“我送这份礼,不是让它出现在我身上的!” 尤其,还是脚踝! 原来这物什还能套在脚上! 莫惊春真是被公冶启心里的花花主意折服了。 公冶启淡定自若地说道:“连着几日不理朝政,这种感觉可实在爽利。子卿以为如何?”尽管莫惊春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可还是不争气地跟上了。 毕竟朝政可是大事。 莫惊春:“虽然内阁可以处理大部分的事情,可要如何处置高利和百越,还得等到你的决断,更何况,那一夜的事情,眼下宗亲,怕还是要给个交代。” 公冶启冰冷地笑道:“交代?什么交代?那一夜没杀了他们,不正是个完美的交代吗?” 莫惊春无奈说道:“虽然老太医的话确实安抚了王公大臣,可是他们毕竟还是需要陛下亲自出面……百越毒药的说法可以掩饰一二,他们却不一定会信。” “他们会信。”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说道。 “相比较一个疯帝,他们更愿意接受这疯态只是偶然,是中了百越毒药罢了。”公冶启看向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这是文武百官该有的念想。” 至于宗亲…… 公冶启低低笑了起来,“他们倒是恨不得我就此发疯,从此就连起兵都有了由头。只不过如昨夜那般疯狂的,他们却不愿意见。毕竟这种是活生生要了他们命去。” 如果真是那夜的疯态,那还不等他们行事,早就一刀一个王爷了。 莫惊春微涩,他似乎猜到了帝王要说什么。 公冶启淡淡说道:“子卿,这世上好人总归难做,既要留下万世流芳的名声,就需得处处克制,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差错。 “我倒是想学学父皇,做一个十足的好皇帝,面面俱到。可是认真想来,那并非我,我也不愿做。” 永宁帝和正始帝是父子同脉,可两人确实是毫不相干的脾性。 除了从眉目里能看出几分相似,性格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截然不同。 莫惊春:“那是自然,无论是何人,都无法做到全然相同。便是父子,手足,姊妹,也是如此。” 提及家人,莫惊春微蹙眉头。 他进宫前带的人是卫壹,以他的急智,应当知道出事了。 只是他这几日都不曾回家,不知桃娘又是什么模样。 思及此处,莫惊春无奈叹了口气。 只是他这声叹息是在心里,却仿佛叹在了面上,被公冶启一眼看得出来。 莫惊春就感觉身侧压上来一个沉重的力道,公冶启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子卿这是想家了?” 莫惊春斟酌了片刻,“我从未离开这么久,家里人怕是担心了。不过现在家里也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应该不会多虑。” “他们不知。” 公冶启骤然说道。 莫惊春挑眉,看向黏糊糊压在肩头的帝王。 公冶启似笑非笑地说道:“子卿最害怕的,不就是坏掉你我的声名吗?百越毒药这个说法,非常可信。眼下朝廷内外,顶多骂上几句百越,猜忌你我关系的人,应当没有几个。”至于那些敏锐的老狐狸,多少是觉察出什么。 但这隐晦的感觉,并不足以让他们表露态度。 ……谁又知道陛下的发疯,是偶然,还是往后都如此? 他们不敢轻易在正始帝的雷点上蹦跶。 莫惊春:“……多谢陛下。” 帝王并不怎么在乎,之所以苦心孤诣去改变流言,多半是为了莫惊春。 公冶启懒懒地说道:“我待子卿如此刻薄,总不能事事都我独占,旁的责任全由你来承担。”他倒是在这时候,方才晓得之前自己待莫惊春的种种威逼,确实过分。 莫惊春微讶,原本藏在袖里的手指略蜷缩,竟是被帝王捉住,一点点掰开来看。 “不是如此?”公冶启扬眉,“传出去我倒是无所谓,但要是有人污言秽语说你什么,我发火杀人,你又不高兴。” 莫惊春:“……你从前不会讲这样的话。” 不管是这种近乎体贴莫惊春的话,还是那种随便杀人的话。 公冶启:“人总是要有些长进。” 他拆下莫惊春的发髻,手指在披散下来的墨发里穿梭,笑着捉住发尾停在鼻尖。 “今日若是子卿要家去,那便去罢。” 莫惊春微顿,平静地说道:“难道阿启,想要去见太后?” 公冶启从胸腔里哼了一声,漫不经意地说道:“再不去见太后,怕是有些麻烦。”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太后娘娘虽是为了你好,却总与你不在一处上。从她的角度来说,或是会觉得阿启不懂她的心意,不过我倒是觉得,她从未想过要害你。” “太后不会害我,可太后却会杀我。” 公冶启冷冷地说道:“她一日如此,便一日无法解脱。” 莫惊春敛眉,杀吗? 对于陛下,屡屡大动肝火,怕也与杀他无异。 莫惊春要离开前,公冶启仍懒在软塌上,一只胳膊停在屈起的胳膊上,不知捉着一撮什么物什,慢条斯理地说道:“子卿,家去后,那东西可莫要拆下来。” 莫惊春回眸看他,只见公冶启露出森然的微笑。 “我知子卿仍有迟疑,不过此乃人之常情……子卿回去后,若能思之再思之,我便心满意足。” 莫惊春抿紧了唇,说着心满意足的人,却正是祸根。 他只略略欠身,便大步朝外走去。 正始帝在软塌上略坐坐,好半晌还是起身,背着手走到寝宫内,在那张宽大的寝床上,仍有莫惊春睡过的痕迹。眼下没有正始帝允许,也不会有人在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进来打扰。 他弯下身去,在床侧按了按,一个暗箱就弹了出来。 正始帝将暗箱打开,里面摆在最上头的正是那一夜用过的金链子。那链子上刻着繁复的纹路,细腻缠绕下来异常漂亮精致。 它用在夫子上的效果,也正如想想中那么好。 尤其是灯火通明的时候…… 莫惊春的羞耻感让他几乎死去,却只会让公冶启更加发癫。 手指捡起金链,底下又是几个圆圈状的模样,与莫惊春脚上的那个很是相似,却比其要大上两圈,在内侧都垫着厚厚软软的垫子,像是从一开始的时候就考虑到磨损皮肉的可能,于是做足了准备。 数来数去,倒是有四个。 再往下,便是一些毛绒绒的圈套,还有些更不能为人道也的东西。 这个暗箱要是被莫惊春看到,怕是当即抽刀杀了公冶启这个杀才的心思都有。 帝王将金链抛下,又捡起来脚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失策,不该将金环扣在子卿身上。合该是我赠他一个,他赠我一个才是。” 这样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莫惊春的骨架比他小,那金环……或许从一开始,确实是用作手环。 毕竟若是套在手腕上更为合适,脚踝就显得紧致了些。 罢了。 正始帝将蠢蠢欲动的念头强行压下,再把打开的暗箱关了回去。心底一直咆哮的凶兽确实逐渐安静下来,公冶启疯狂失控的念头蛰伏在皮肉里,只剩下缭绕不去的寒意。 “德百,”帝王平静地叫人,“更衣。” 眼下,宫中,等着他的人,却还有一个。 太后得知正始帝抵达时,已经是下午。 帝王很少在这个时候来见太后,每逢下午,多数是他在御书房的时间。 太后今日穿着藕色衣裙,手中正捉着个绣棚在做女红。她的身边只跟着一个女官秀林,其余侍从并不在内,显得室内空荡荡的。 “太后宫中,怎么只得秀林一人伺候?” 正始帝自然是认得秀林,偶尔便是她替太后来送些汤水,也常常是她来长乐宫传话。 太后脸色微变,停下动作。 沉默了半晌,“你如今,竟然是连一声母后都不愿意叫吗?” 正始帝站在殿中背着手,“太后又何尝将寡人看做儿子?” 太后一个失神,针尖扎破指头,刺痛让得她嘶嘶轻叫了声,猛地抽了出来。那滴血渗出来,染红了布料,让这原本是素青色的布料显得不伦不类。 太后看着这染红的布料,突然兴意阑珊,将手里的绣棚丢到一旁去,也不让女官秀林走近,望向刚才往前走了一步的正始帝,“那陛下前来又是为何?特特来奚落哀家的?” 张家的脸丢尽了。 不管是奉先殿的事情,还是太后纵容张家的后果,都让张家丢进了脸面。如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张家做下的事情,即便张家出了一个太后,如此颜面无光的事情,终会让整个张家蒙羞。 如果不是正始帝做得这么绝,本不会如此。 正始帝:“行差踏错的人,并非寡人。寡人又为何要给无足轻重的人遮羞?” 太后猛地看向正始帝。 帝王幽冷的嗓音在殿内响起,“太后,张家不过卒子,是您重要,方才显得他重要。如若您为了这卒子,而反过来与寡人为敌,为了所谓权势,而疏远寡人,那这卒子本就当诛。” 太后厉声说道:“皇帝,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正始帝迈步往前,冰冷地看着太后。 “寡人知道寡人在说什么,可是您,知道您要的是什么吗?” 世上,从无两全的事情。 正始帝知道自己阴毒。 所以他用莫家人,将莫惊春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他知道自己卑劣无耻,贪得无厌,可让他松手?不可能。 莫惊春太过敏锐,又是如此狡猾。 他知道做不到在保全莫家的时候,又保全自己,所以从来都不会想要两手都要。 当然,这并非莫惊春之过,而是公冶启太过贪婪刻薄,索求无度。 可太后才真真是如此贪求。 张家借由太后步步试探正始帝的界限,如今已经到了帝王无法容忍的地步。他从不是好性,这几年饶过张家,不过是因为太后。可一旦帝王连太后的颜面都不想给,那张家,还能剩下什么? 其实张家,不也正是被太后的纵容惯坏的吗? 太后颓然地坐在位置上,那美丽漂亮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倦怠。其实不等正始帝来,她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如果正始帝还能放过张家,那一夜,就不会在朝臣的面前揭开奉先殿的事情。 正是因为太后对长乐宫的试探,方才掀起了正始帝的不满反抗。 太后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 “……高利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妥。”太后倦倦地说道,“刘昊之于长乐宫的重要,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是那小子对我总是抱有戒备,我再如何……能害你不成?” 太后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妥,可是从头到尾,也的确不曾有过谋害正始帝的心肠。 正始帝:“然您的所作所为,却从不将寡人所欲之事放在心上。” 他的眼底阴沉得恐怖。 “您想要子孙成群,想要张家平安,想要后宫掌权,想要所谓的和和美美,可是您怎么从来都不问问寡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太后的好意,究竟是太后想要,还是正始帝想要?! 帝王从不是个宽容的人。 也从不会给过多的机会。 张家,决不能留! … 莫惊春出了宫门,万万没想到在外面等着他的人,会是卫壹。 不过他是最合适的人。 卫壹从马车旁窜了过来,扶住莫惊春的手,脸上带着难以掩盖的紧张,上下打量自家郎君。 莫惊春看着他那模样,笑了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这么看着我?” 卫壹看着郎君脸上淡定的笑容,忍不住说道,“您觉得没什么,可将小的吓得浑身都是汗,家里头可都在等着您呢。” 他在莫府上呆久了,久而久之,也对莫家产生了一点归属感。 莫惊春上了马车,“家里头可还好?” 卫壹将车帘放下,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都还好,只不过最近坊间传闻乱七八糟,大夫人听到一些奴仆讨论之后,便将那些奴仆惩罚了一顿,不许旁人再说。” 莫惊春敛眉,清楚如今外头,怕是什么都有。 卫壹驾着马车,朝莫府上走,不紧不慢说道,“不过最近几日,大家都在骂百越给陛下下毒,依着小的看来,也有些人在称赞您英勇救驾的本事,倒是没几个人说那些污言秽语。” 虽然府上不许再说,但是卫壹和墨痕两个人都是经常在外走动的,对于外界自然比内院知道得清楚些。 这流言蜚语的细微变化,也很快觉察到了。 卫壹在心里感慨好在陛下出手,如今清清朗朗,方才让他心头也安顺了一点。 不然那些腌臜话,他是半点儿都不肯听。 莫惊春坐在车厢里,听着卫壹说着那些有的没的的话,心里头的焦躁才渐渐退去。他临行前陛下说的那番话,不是无的放矢,只是莫惊春不愿在此时细想。 车外清风吹起了窗帘,将外头的些许热闹气氛也吹了进来,来往叫卖的行人和擦肩而过的男女一色,正是这京城中最是普通寻常的景象。 莫惊春看了一会儿,脸上也不自觉带上了浅浅笑意。 等到马车在府外停下,还没叫门的时候,莫府大门就突然打开,有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儿从里面蹦了出来。莫沅泽已经是大孩子,穿得一表人才,异常正经,但是他跟在桃娘的后面跟着跑的模样,却又有些不稳重。 “慢点,慢点!” 莫沅泽忍俊不禁。 许是因为桃娘曾经的过往,她对莫惊春粘人得很,这几日不见,可将桃娘吓坏了。 莫惊春下了马车,将女儿抱起,看着莫沅泽,“怎么在门口等着?” 莫沅泽无奈:“卫壹带着马车出去的时候,桃娘就已经在外头守着了。”他也不可能让一个小姑娘家独自站在大门阍室,所以就只能让几个侍女搬来了椅,让桃娘坐着等。 莫惊春笑了笑,手掌拍了拍桃娘的背脊,抱着她进了府上大门。 既然回来了,自然是要去见见大嫂。 徐素梅正在屋内处理账簿,在听到小叔子回来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几天她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就生怕莫惊春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即便已经有人特特传回消息,告知了宫中发生的事情,而后陛下的毛病与百越的情况也不断传了回来,可追根究底,没有亲眼看到人平安回来,那就做不得数。 她的丈夫是在战场上杀敌,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知道,万事万物不到最后一刻,就有可能绝地翻盘。 战场上如是,这生活里,也同样如此。 而陛下的发疯,不就是一桩极其不稳定的事情吗? 徐素梅看到莫惊春进来,笑着让侍女去准备茶点,复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叹息着说道:“好歹是没病没灾。” 莫惊春的伤口掩盖在袖子底下,看不分明,而外头传来的消息也不会细致到这个程度,只隐约说了几句。 徐素梅自然问起来发生的事情。 莫惊春没有避让着两个孩子,不紧不慢将当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个大概,只是略过一些不能言说的隐秘。 徐素梅听完之后,整个人变得沉静了一些,似乎是在思索莫惊春所说的话。 “……陛下对子卿,似乎别有一番信任。” 也由不得徐素梅这么说,因为她听完陛下和莫惊春两人交手后,心中的震撼大过一切。她清楚自家小叔子,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在众人面前显露的事情。 可是到了万不得已,也便是陛下的疯狂到了极致。 若是这种情况,莫惊春又怎么拦下陛下的? 徐素梅不期然想到了外面坊间的传闻,也想到了数年前曾经有过的猜测,更是想到了心中一闪而过的恐慌。 她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 纵然莫惊春和陛下没有什么,可是陛下对莫惊春的态度,却必定有几分暧昧的情愫。 这些年正始帝的后宫干干净净,从未有一人入住,其实已经有不少人在猜测,陛下其实不好女色,而是好男风。 莫惊春虽然不知道徐素梅在想什么,却也觉察出大嫂有些异样的眼神,他想了想,拍了拍桃娘的胳膊,“桃娘,我要与大嫂说些事情,先出去陪着沅泽顽好吗?” 桃娘眼巴巴看着莫惊春,然后点了点头,将手里揣着的东西递给莫惊春。 莫惊春看了看,露出个淡淡的微笑,“这是桃娘想送给阿耶的吗?” 徐素美在旁边笑着说道:“这可是她做好的第一条,就眼巴巴等着来送你。谁曾想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连着好些天都不回来,可叫她伤坏了心。” 莫惊春摸着桃娘的小手,也看到了几处痕迹,语气变得更加轻柔,“多谢桃娘。” 桃娘于是高兴起来,跟着莫沅泽出去了。 莫惊春低头看着桃娘绣的手帕,其实那绣出来的花非常粗糙,就连花瓣跟叶子都走了形状,那粉嫩的色彩经过不规则地绷紧而变得粗细不一,深一块浅一块不甚好看。 可这是桃娘送给他的。 莫惊春笑了笑将这块手帕小心叠了起来,塞进了怀中。 徐素梅就在旁边看着,眼底流露出欣慰的神色。现在的莫惊春可比几年前枯燥乏味,了无生趣的模样好了许多。 生活的时间久了,彼此也当真就成了亲人,不在有什么内外之分。所以徐素梅想说的话便也没那么遮遮掩掩,而是直截了当地问。 “你与陛下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徐素梅之所以会问,并非因为外界的传闻,而是发自本心。 这个问题,从多年前,徐素梅就已经藏在了心里。 莫惊春顿了顿,尽管他已经猜到了大嫂想要问什么,但是徐素梅直接这么说出来,却也让莫惊春吓了一跳。 莫惊春沉思了片刻,慢慢说道:“……陛下对我应当是有些情面,若是……也的确能够安抚一二,免得再次发作。” 徐素梅脸色微变,不自觉的,她的手指就抓紧了手帕,隐约有些痉挛。 莫惊春笑了笑,“大嫂莫怕,也没什么……” 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徐素梅打断了。 “我只问你,陛下是不是威胁过你?” 徐素梅不用想都知道,莫惊春是绝对做不出什么与帝王断袖的事。他这一生循规蹈矩,从不出格,如说有什么能诱他走向错道,那只有可能是陛下做了什么! 莫惊春一瞬思及从前至今的种种,有些事情,不过数年,就如同在前世,已经朦胧不清。 他这一刻的沉默,已经足够。 徐素梅气得站起身来,那桌上的账簿都被她带得飞乱,她几步走到莫惊春的身前,“陛下如此折辱你,子卿为何不早些说?不管是父亲还是你兄长,都不可能任由你……” 莫惊春感受到徐素梅的震怒,露出苦笑的神色。 “从前是有些坎坷,只是事到如今,再说没有我之过,倒也显得轻飘飘了。”莫惊春不是想给自己揽错,只是从前那种种惩罚确实吸引了一开始就自趣味而来的公冶启。 他只不过面上看着是个人,实则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展露了疯狂的本性,是莫惊春没看透。 问题在于公冶启。 莫惊春和公冶启的纠葛,不是简简单单的强迫能够概括。 尽管老太医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莫惊春在冥冥之中,还是感觉到一种无名的压力。在正始帝发疯的时候,能够拦住他的人,似乎只剩下莫惊春了。 那一夜,在正始帝骤然住手的一瞬,莫惊春就已经感到莫大的痛苦。 太后莽撞,与陛下生隙。 先帝已死,再如何追思,也是不再可能。 那……莫惊春呢? 满朝文武,王公大臣,值当公冶启上心的还有几个? 无一可靠。 莫惊春蓦然有种天大地大,无处可逃的错觉。 他能逃吗? 即便莫家真的有能力自保,莫惊春抛下一切离开后,那公冶启……会变得如何?整个朝廷天下,又会如何? 有些时候,莫惊春痛恨自己想得这么深,却又不得不想得那么深。 徐素梅是在关心他,可是这份关心,在莫惊春本就紧闭的脾性下,来得太迟了些。恍然回首,莫惊春再看他做过的所有事,却发现每一桩,每一件,都在朝着一条既定的道路上在走。 耳边是徐素梅担忧的问话,“……还是说,你对陛下……” 他对陛下,又是如何? ——“我知子卿仍有迟疑,不过此乃人之常情……子卿回去后,若能思之再思之,我便心满意足。” 脚踝本该早就习惯了的地方蓦然刺痛起来。 莫惊春疲倦地说道:“……从前,我或许该是恨他的。” 徐素梅看他。 莫惊春说话的时候很是平静,更有些不喜不悲的神色,“我并不喜爱男子,更不想和皇家扯上关系。陛下是朝廷的未来,只要他能一直那么才德兼备下去,无人会不簇拥在他身侧。可他偏偏……”偏偏有了这样的心肠,偏偏是个疯子! 莫惊春如何不恨他?从前经历过的那些,难道是他甘愿忍受的? 他如今这幅身躯变得如此淫靡不堪,难道是他乐意见的?如果不是因为精怪一逼再逼,莫惊春不会步步走到这般地步。 莫惊春如今的手指,方才是痉挛不已。 “子卿……” 徐素梅的脸色难看,在莫惊春身旁坐了下来,“今年入秋,父亲和他都会回来。到时候……你就走吧。” 莫惊春轻笑起来,摇了摇头。 “大嫂,天下皆是国土,能到哪里去?” 方才那一瞬破碎的神情,已经再度被莫惊春包裹起来。他就像是坚韧的面团,外表看着无甚大碍,其实却比顽石还要坚强韧性。 “我离开后,要是陛下再度发疯……到时候,我还是不得不再回来,折腾这一出,又有什么意思呢?” 莫惊春看得比谁都远。 公冶启的病症无药可解。 如今莫惊春是他唯一的良药。 不管是任何人,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都不可能让莫惊春离开。 ……就连莫惊春自己,也做不到。 公冶启便是一个敲骨吸髓的疯魔。 在他自己还未意识到莫惊春重要性前,其贪婪恶欲的本性就已经将莫惊春牢牢霸占,绝不能离开。 徐素梅不解其意,却能从莫惊春身上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莫惊春的情感,而是来自于对陛下的恐慌。 仿佛有那么一瞬,她在莫惊春身上看到了无形缠绕的丝线,让他无处可逃。 “可有朝一日,陛下他总是会再立后宫,届时……” 莫惊春抵着额头,听着这话竟然是笑了出来,喃喃说道:“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能再立后宫,那才是疯了。” 到时候他最先怀疑的,怕是这个陛下,还是不是原来的陛下。 这就是公冶启用这几年的胡闹深深烙下的印痕。 莫惊春已经很久不去思考那些沉郁痛苦的事情,若非被徐素梅触碰挖掘,他或许都体味不到自己曾是那么深沉的痛苦。 徐素梅见劝说不了莫惊春,心里已然有了自己的主意,却见莫惊春按住大嫂的胳膊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卫壹是宫里的人,整个莫府上下,陛下肯定还安排了人手。宫里的暗卫身法都比府内家丁好上许多,不管大嫂要做什么,都且按下。” 徐素梅猛地盯着莫惊春的眼,却只看到了一片平静。 莫惊春淡淡笑了起来,“大嫂莫怕,我不会累及莫家。” 徐素梅叹息了一声,“从十几年前,便是你在为莫家一再退让,家里怎可能让你继续如此。” 莫惊春似乎猜到了徐素梅想要说的话,“兄长那边,若是要说,还是等他们回来再谈。”算算时日,已经差不离了。 从主院出来,莫惊春沿着游廊走。 他走得很慢。 耳边仿佛还在回响着正始帝在离开前的那句话。 思之,再思之吗? 莫惊春下意识摩挲着手腕的纱布,那底下是愈合未好的伤口。左脚脚踝上的金环尽管已经没有感觉,可是每走一步都会有下意识的摩擦。 他恨公冶启吗? 或许没有从前那样怨怼了,各种情感混淆在一处,爱恨纠缠,莫惊春已经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感。 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又如何能给旁人道明? 那他爱公冶启吗? 莫惊春猛地顿住,望着还未走尽的长廊。 ……爱吗? 良久,莫惊春才再迈开步伐。 若说不愿意见他死,也不愿意看他癫狂嗜血的模样,希望他长久平安地稳坐帝位,盼他生辰高兴,却又希望他离自己越远越好……如果这样复杂的情感,也能算是爱的话。 那他待公冶启,或许也有一些扭曲诡谲的情谊罢。 第五十七章 张家垮台的速度远超人想象。 张家大国舅, 二国舅都纷纷锒铛入狱,府上女眷暂时额外开恩,没有立刻受罪, 但是府上也被抄了一遍。 主持此事的, 正是薛青。 薛青是个刚硬的,从他手里经过的案子,除非确有隐情, 不然是决计不可能翻出身去。由他出面时,朝臣便晓得,这是陛下属意的。 不然如此之多的证据, 是怎么在短时间内收集完全的? 且, 这是张家。 是太后的母族。 如果不是陛下默许,薛青再如何想查办, 都不可能出头。 他是刚正不阿,但也不是傻。 大国舅和二国舅身上搜集到的罪证跨越了十数年, 薛青在拿到的时候就感慨, 陛下肯定从很早前就瞄准张家了。 只不过因为太后的缘故一退再退, 如今一朝入狱,却是被扒得连皮都不剩下。 那其中种种罪名, 还包括了卖官。 莫惊春在听到此事时, 就忍不住摇头。 公冶启前年因着军费紧缺, 确实还动过这个念头, 只不过后来考虑到朝臣本来都是一群头疼的货色, 卖官出来的家伙,怕不是来几个被他砍几个, 索性熄了这个心。可皇帝熄了, 反倒是底下卖官卖得欢, 实在是让莫惊春听了都觉得胆大。 更甚之,勾结宫内采买,将卖给宫里的东西置换价格,一转手就高出十两二十两,小额如此,大额叠加,再一二添作五一人对半开,岂非空头掏钱? 薛青麻溜地将事情捋顺,阖府流放,都送去百越和张哲作伴,遇赦不赦。至于张家女眷,因着太后出面,最终都关在明德寺内青灯古佛,清苦过日。 明德寺是皇家寺庙之一,虽然也清苦,到底比平常官家女眷去的要好得多。 此事处理的速度极快,不到半月就以雷霆般的速度处理完毕,足以见薛青的能耐和陛下的决心。 一个从开朝至今就扎根的大家,顷刻间都轰然倒塌。 尽管早有预料,但是这速度却远比想象中要快得多。 等张家的风头过去后,京城中又出了一桩稀奇事。 窦氏族人在光德坊状告族内欺辱其母,却又因为宗族势力强大,庇护族人,不肯为其母伸冤。 扶风窦氏是大族,突然爆出这样的丑闻,一时间京城上下都闻风而动,倒是忘却了之前皇族和张家的事情。 莫惊春在听闻消息的那一晚,席和方就主动登门拜访,他方才知晓,传闻中那位窦氏族人,居然就是席和方说过的那位对他不错的族兄。 彼时,莫府外院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几个家丁守在庭院内,目光炯炯。 卫壹和墨痕就守在屋内,显得比从前要肃穆得多。 席和方来过几次书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架势,多少有些惊讶。 莫惊春抿唇,心道大嫂在那日后,对他总是紧张过头。不单是在他的院里添置了比寻常还要多的人手,更让墨痕不得和卫壹脱离,一定要两人一起行动。 这就让莫惊春哭笑不得。 卫壹和墨痕两人时常因着不同的事情被他派出去,如今这道命令,反倒是束缚了莫惊春的手脚。 毕竟卫壹虽然确实是陛下派来的人,可用到今日,却也是得心应手的侍从。 他时常忘却卫壹的出身。 莫惊春淡淡笑着说道:“最近京中事多,家中便布置多了人手。” 席和方深以为然,颔首说道:“前有高利百越,后有张家,如今再出了族兄这桩事情……唉。” 他深深叹了口气。 虽然席和方不喜欢扶风窦氏,但当他听到族兄状告窦氏时,也不由得浮现了淡淡的怅然。窦原一直待他不错,当初席和方之所以能够进京赶考,也是多亏了窦原给他说话,所以他在听到窦原的消息时,其实非常吃惊。 窦原的处境,其实和席和方有些相似。 只不过唯一不同的是,窦原的母亲是嫁进窦家,两人非常恩爱。 窦原的父亲,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因着意外落水死了,因着当时有窦原在,摔盆守孝都是他来做,族内也没有收回祖产,而是任由他们使。 但是在窦原十六岁的时候,窦原的母亲也死了。 听说是一个不小心,跌进水井死的。 莫惊春挑眉:“水井?”不是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但是水井口一般极窄,要跌下去可不是个简单事。 席和方苦恼地说道:“当时族内都是这么说的,而且也没起风波,窦原又守了一年孝,出孝后就结婚了。” 那一年里都非常平静,所以席和方一直以为是意外。 但是窦原居然会在京城状告此事,那就说明……从十六岁起,他就将这份仇一直隐忍到了今朝,整整八年的时间! 莫惊春想了想,“你也知道莫家本就是平头百姓出身,这等世家内的事情,我知道得并不多。世家大族内的族老……” 未尽之意,席和方清楚得很。 席和方无奈笑了起来,“窦氏族内异常守礼,可即便如此,还不是收下了外室生下的我?还是因为当年我的母亲,乃是落魄世家之后,不然我怕是随意死在外头,也无人知晓。 “至于窦原,他的父亲是本家人,异常能干,才学远扬在外,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族内对他的遗孤甚好,不然当初窦原是如何在族内护住我的?” 只是说到这里,席和方的脸色也逐渐难看下来。 “……假若窦原的话是真,那只有一个可能,当初威逼他母亲的,是一个地位比窦原父亲还要重的人……这个人,要么在本家颇得重用,要么是嫡系,只有这两个可能,才会迫得他们母子无法讨回公道……” 甚至赴死。 席和方是体会过那种痛苦的压迫,纵然你大喊,也无人会理会的悲哀。 若是为此…… 那这些年,窦原待他的好,便是物伤其类。 莫惊春看了眼席和方,平静地说道:“你来寻我,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些窦原的情况?” 席和方现在不过是翰林院的小小庶吉士,这些风言风语只能听外头说上几句,却是不可能得知内情。 席和方憨笑,“从前您不是对窦氏有些上心,刚好遇到族兄这事,我便想着能说上一些也好。至于族兄……” 他的脸色郁郁下来。 “我会再想想办法。” 因着窦原状告的乃是整个扶风窦氏的不公,且是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敲响了鸣冤鼓,压根让光德坊的官员无法回避。 此事之严重,容不得他们轻忽。 甚至他们都无法先用法子压下来,因为窦原,正是扶风窦氏本家人。 正始帝很快就派刑部,大理寺等司接手了此事。 莫惊春:“若是有薛青在,此事为真,也必然逃不过去。然时间甚久,且你说世家内都甚为团结,即便窦原有人证物证,怕是没剩下多少。” 席和方点头,这才是关键。 窦原的事情暂且不提,莫惊春看向席和方,“最近你身旁,可曾出现过怪事?” 席和方欠身说道:“有几次偶发的事故,多亏了您派去的两位壮士。” 莫惊春后来给席和方又派去两位身手敏捷的家丁,嘱咐他们每逢席和方出去,身边必定要跟着一人。 他太清楚这世上想要让一人无声无息死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席和方自身遭遇了数次后,深以为然。 甭管是街上骤然砸下来的铁锅,还是在墙角突然倒塌的坊墙,处处是意外,可处处看起来,又不是意外。 一个人可能走霉运,但不至于衰到这地步。 莫府家丁检查过,有些确实留着人为的痕迹。席和方自此是警惕再警惕,生怕什么时候再跳出来一二个抢匪……他心里叹了口气。 自从他将心思放在扶风窦氏上后,席和方越来越这么认为。 他前头这些年,除了在窦氏生活,可从不出门。如果他结仇,也只可能是在窦氏本家。再加上这样能耐,步步紧逼,却在京城至今都没留下太多痕迹,这样的人选,着实不多。 思来想去,席和方的脸色愈发难看。 只是这些事情暂无证据,席和方没有提出来干扰莫惊春的思路,再略坐坐后,才被人护着出去。 等席和方离开,墨痕和卫壹这才进来。 墨痕:“郎君,窦氏族人这些天都在城内四处奔波,那几个入朝为官的朝臣也都在两日内出现在他们的宅院。这些世家根深蒂固,若非出事,还真看不出他们底下藏得这么深。” 墨痕一直在盯着窦氏,但所获不多。 之前那么长时间的盯梢,都没最近几日的收获多。 莫惊春看向墨痕,似笑非笑地说道:“大嫂不是说过,你和卫壹不得分开吗?我最近可是没看到卫壹从跟前离开过,倒是你……” 墨痕讪笑,摸了摸鼻子,小意讨好地说道:“小的这不是想着正是时候嘛,若是躲开了这个时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抓住窦氏的马脚。” 莫惊春的笑意淡了,他敛眉说道:“陛下这么快出手,定然也在盯着。不然此事按照流程走,不可能进入三司会审。” 许多事情向来是瞒上不瞒下。 朝臣官员上下一堵,便堵死了传达给帝王的路径。至于底下的百姓知道……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们可没有门路上达天听。 于是公冶启有了柳存剑。 柳存剑是属于陛下的一把刀。 这把刀为他刺探情报,更是代表着正始帝,出入简便。 莫惊春甚至知道,公冶启早前就有了要创办一个独立于司法外的、只听从他号令的隐秘机构,可最终还是没有成形。 还是源自于帝王对自身的认知。 莫惊春还记得那时候公冶启似笑非笑的模样,“若我是父皇那般人物,就是创办了一个情报刺探的机构,那也不会如何。可若是我……” 那一瞬帝王眼里勃发的嗜血恶意,透着无尽凶残。 “怕是太过适合我。” 一个能搅和得朝堂天下风生水起的地方,至少还是不要开创在正始帝这样一个暴君手上。 “暴君?” 莫惊春看向公冶启,蹙眉。 公冶启朗笑,手指眷恋地擦过莫惊春的脸颊,低喃的话如同情人絮语,“子卿啊,从我踏上帝位开始,整个皇朝,就是风雨飘渺。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压抑忍让,为了让本性不流露罢了。” 这样暴戾恣睢,为所欲为的君王,又怎算得上明君? “……郎君,郎君?” 墨痕的叫唤,将莫惊春猛地拉回了现在。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像是在掩饰什么情绪,“方才你们说,林氏和窦氏,也有了交流?” 墨痕点头,“正是。” 林氏自从林御史开始,早就被莫惊春盯上。 从许夫人手里得到的所有东西,都借由卫壹的手全数交给正始帝。 如同张家的猛然爆发,帝王最是擅长谋而后动,莫惊春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一次窦原鸣冤鼓,其中或许就有陛下的手笔。 此一敲,掀开了帝王攻讦世家之路。 “……林氏在这时候插一脚,究竟是想帮忙,还是已经预料到了……”莫惊春喃喃自语。 大理寺。 窦原看着步进来的几位官员,其中不乏紫袍,站在前头最认得出来的,就是薛青。 窦原在看到薛青的那瞬间,眼前一亮。 落后一步站在薛青身后的几个官员挤眉弄眼,除了些许妒忌外,倒也没什么表情。偶尔和大理寺合作的时候,这样的眼神他们看过太多太多。 有不少嫌疑犯压根不认得御史台,也不认识刑部官员,可在看到薛青的那瞬间,眼底就会迸发这样的眼神。 像是看到了希望。 最开始他们也曾不满过。 可是次数多了,人就麻木了。 薛青之所以会成为某些人的救世主,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要说不甘,心里多少是有的,可是在看到薛青每一次犀利无比的字句,毫不留情的态度,顿时又觉得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也正是为此,京城纨绔才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再是嚣张,撞到薛青的手里,也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大理寺主场,三司会审,其实也没说起来那么严肃正经,与平日官府询问,也并无不同。薛青坐在桌后,看着薛青缓缓说道:“窦原,扶风窦氏出身,你要状告族内欺压寡母,包庇族人一事,呈上来的诉状,本官已经看了。只是唯独一点,你的诉状上却从未提及过,你口中,诉状所写的‘被包庇的族人’究竟是谁?” 轰隆隆—— 倾盆大雨盖下,在炎热的夏日算是清凉,可这雨势来得又大又急,一下子盖住了所有声息。原本还是艳阳高照的中午,就变作了冰凉寒冷的雨天,黑沉沉的天际布满了乌云,将整个黑天挤得水泄不通。 说是水泄不通,更像是有人捅破了天。 窦氏宅院,窦何童脸色阴沉,背着手站在院里。 院外,齐刷刷站着十来个人,全都在淋着雨。窦何童本该是温和从容的模样,可眼下却如同要生吞了别人。 窦何童生生呼吸,“窦原进了大理寺?” “正是。” 其实早在窦原状告的当天,他就立刻收到了消息,只是没及时将人给拦下来。在那之后,就像是一直有人盯着那样,不管是光德坊还是大理寺的速度都极快,每一次都早他们一步。 窦庄当天就被窦何童提出来破口大骂。 他早早就让窦庄盯住了窦原。 窦庄心里也委屈,他爹虽让他做事,却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跟着窦原,所以他跟进跟出好些天后,自己早就不耐烦了。但是窦庄也不敢明面上违抗窦何童的命令,所以他去找了窦庄,再将自己的身边人派到窦原身边时时回报,那样每天他被问起的时候,就有话说。 窦原不敢不答应。 窦原的父亲窦何明死得早。 如果不是他死得太早,如今窦氏掌权的,未必会是窦何童。如今窦原只能依附在他们手下过活,对窦庄来说,无疑满足了他的自得。 又因为窦原平日里都很好说话,窦庄其实不清楚他爹为何这么看紧他,不过每日的回报,他还是照旧会去做。 一直都是如常。 ……所以,偶尔有一两次失误,应该也没什么吧。 第一次出事的时候,窦庄气急败坏地找上窦原,却看到窦原比他还着急,“你们怎么都丢了呢?我在那里找了你们好久。” 一次庙会。 在庙会里走失,其实也正常。 窦庄接受了窦原的这一次说法。 如果他想趁机做什么事情的话,早就可以做了,而不会主动找回来。之后又有偶然的第二次第三次,可是都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这就逐渐让窦庄失去了戒备。 ……直到真正出事。 直到窦庄知道窦原真的去光德坊敲响了鸣冤鼓,他父亲第一次在他面前勃然大怒,踹翻了椅子,毫无风度。 窦何童从来都是世家大族的风范,落落大方,进退有度,更是许多人歌颂的大儒。什么时候竟有如此狰狞之态,丑陋的如同山林的野兽? 窦庄一时间有些看不透了。 窦何童却懒得去看他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儿子,他心里只有全然的怒火。 这几日,一直如此。 在听到窦原出现在大理寺后,更是如此。 此刻,窦何童阴森恐怖的视线看着那个正从院外走进来,一身都是干净,全然没有被外面大雨所淋湿的三哥窦何唯。 他已经外出两日,直到今天才回来。 而今日又正好是窦原被大理寺审问的时候。 其实本来是三司会审,可是落在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眼里,刑部和御史台其实都不足为惧。 不管是刑部还是御史台,都有他们的人。 唯独大理寺。 大理寺如此重要的地方,也有一二世家出身的官员,可是大理寺卿却偏偏是薛青。 薛青这个人看着冷漠淡定,僵硬漠然,可实际上他就是一条疯狗。他心里自有他的道法,有他的坚持,一旦任何人拦在他的路上,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人撕碎。不管前头究竟是王公大臣还是世家大族,依照法律,有罪,便是有罪。 这样的人才,正始帝究竟是从哪挖出来的? 如果没有正始帝,薛青绝对走不到今日这步。 他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就会被豺狼虎豹撕的粉碎,即便他一人有再强的力量,也抵不过这朗朗青天之上的乌云。 “三哥,可算是回来了。” 窦何童心里有气,说话也有些夹枪带棒,原本儒雅的气派全然化为阴森。 他如果只凭着和气的做派,是掌控不了整个扶风窦氏的。 只不过他虽然是扶风窦氏的掌门人,可是有些事情他还是算不过眼前的窦何唯,当年若是三哥与他一同争夺这个位置,他也未必能够坐得上来。 因为窦何唯比他更狠。 “不出去,怎么能够逮得住那小子呢?” 窦何童被他的话说得一愣,微微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随即灵光一闪。 “你抓住席和方了!” 这个小子滑不溜秋,而且身边进出都跟莫府家丁,比从前还要难抓,就算在路上出什么差错,也会被莫府家丁拦了下来,实在难啃。 只见窦何唯淡笑,点了点头。 窦何童舒了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意,他余光撇了那些还站在庭院淋雨的人,硬邦邦说道,“都滚吧。” 等那些人都退了下去,窦何童才看着走进来的窦何唯说道,“既然都抓住了人,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杀了,还要再带回来?” 他的语气低沉下去。 “难不成三哥又心软了吗?” 当年如果不是窦何唯要饶过他,现在就不会有眼下的祸患。 不过倒也不晚,只要将席和方抓在手里,很多事情就迎刃而解。 只要他死了。 死人是不会张口的。 “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况,你比我还清楚,若是在外面杀了他,岂不就让朝廷将目光都对准了扶风窦氏了吗?”窦何唯不紧不慢说道,仿佛没有被窦何童的怒气所感染。 窦何童:“哼,眼下整个京城又有谁没有把目光放在扶风窦氏上?” 原本他们两人进京就是一个隐秘的事情,除了自家人和寥寥数人外,并无人知晓。可是如今整个京城的目光都投掷到了这里,他们要隐藏行踪就变得难上加难。 这就是窦何童不满窦何唯出去的缘由,不过他好歹是将席和方抓了回来。 “你将人抓在哪里了?” 眼下这个小院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就算真的抓到了,人也不可能带回来。 “一个安全的地方。” 窦何唯不紧不慢地说道,“别着急,三天之内他必死无疑,我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让人查出半分迹象,但是,窦原那边得给我盯住了。” 窦何童不满意他说话的态度,不过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窦原确实做出了让他们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的事情,可他们依旧不能杀了窦原。 窦原手上有一个倚仗。 一个从窦何明那一代开始,到现在都没夺回来的倚仗! … “你说,席和方失踪了?” 莫惊春刚刚回来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不由得紧蹙眉头。 墨痕有些焦急地舔了舔嘴巴,认真说道,“都查过了,今天中午他按着往时的习惯与几个友人出来吃饭,但是在路上他被一个熟人叫住了,停下来说了一会话,几个同僚也没注意,转身人就不见了。” “派过去的人呢?” 莫家人可不是吃干饭的。 墨痕说道:“人现在就在外面等着。” “叫他进来。” 墨痕出去叫人,从外头进来一个看着年岁有些苍老,眼神却因异常精锐的汉子。只见他进来之后,就冲莫惊春行了个抱手礼,苦涩说道,“郎君,实在是对不住,没看好人。” 莫惊春倒是没料到轮到的人居然是莫三。 他曾经训练过年幼的莫惊春拳脚功夫,勉强也算是半师。 莫惊春:“日防夜防,防不住也总归没辙。三师傅,你且说说看吧。” 莫三听到三师傅这个称谓,眼里流露出了怀念的神色,“今日那个小郎君被熟人叫住的时候,我是在旁等候的,只是不知道他们两人说了什么,又一起看向我,而后那小郎君就让我走得远了一些。” 莫三虽然应了,但是也没有走得多远,而是停留在巷子口,只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这个距离就算出了什么事,他也能够及时救人。 只是没想到凭空吹来一阵风,无数的灰尘粉末扑上了他的眼睛,疼得他惨叫了几声,等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人就不见了。 莫三笃定地说道:“对付我,至少得有两个人。一人鼓风一人撒尘,小郎君的熟人再一个,而后要将郎君无声无息带走,至少还得有两个人。”在那之后他紧急追了上去,却没找到半点痕迹。 负责此事的那个人心思缜密,甚至已经踩点好了这地方的环境,还考虑到了动手和撤退所需要的时间和地形。 席和方会被带走不亏,至少针对他的人几乎是布下天罗地网,而莫惊春又不可能让十几个人跟着。 席和方还是一个翰林院的普通学子,这样大动干戈只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不对! 莫惊春猛地反应过来,虽然席和方明面上身边只有他派去的人,可是私底下正始帝不可能不派人盯着他。 正始帝的暗卫,神出鬼没,莫惊春算是领教过了。 如果有这样的人盯着,怎么可能任由席和方被人抓住? 除非这正是正始帝的目的。 这些天来,莫惊春每日都会进宫,时间一般是中午。他进宫一般都没什么事情,只是看着陛下批改奏折,到了点就麻溜出宫去。 至于别的事情,都已经得了老太医的殷殷劝阻,难不成他们还能抛开医嘱,肆意妄为? 帝王是不在乎,可是莫惊春要脸。 老太医每隔两三天就给他们诊脉一次,并且随时更改药方,莫惊春可不敢再惹他知道点什么。 除了张家的事情,正始帝并未表露出什么。席和方的事情,难道……他还没有想完此事,就见卫壹匆匆从外面赶了进来。 卫壹仓促说道,“郎君,那位现在正在姬府。” 莫惊春愣了愣,才想起来姬府乃东府。 他狐疑蹙眉,“眼下不年不节,也没什么事情,他出宫做甚?” 卫壹只是苦笑着,问了他也不知道,谁能知道那位陛下心里所想? 莫惊春敛眉,沉思了片刻,“吩咐外面,备马车。”尽管大嫂并不希望莫惊春与正始帝见面,可这对于君臣,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如今正始帝蓦然出宫,再加上席和方的事情,莫惊春到底想要个答案。 他也不是善意没处花,只是席和方是他眼睁睁看着走过来的人,若是这么轻易就死了,岂不可惜? 莫惊春在里屋更换衣衫的时候,墨痕看了眼站在他旁边的卫壹,那眼神并不明显,但是卫壹还是感觉到了。 卫壹:“你想说什么?” 墨痕:“你做了什么?” 卫壹苦笑:“我可什么都没有做。” 墨痕不信。 如果他什么都没有做,为何大夫人会让他日夜盯着卫壹? 若不是莫惊春私底下嘱咐墨痕做做样子就行,现在他就会寸步不离跟着卫壹。 卫壹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后,他突然竖起一只大拇指点了点上面。 墨痕脸色骤变,看了眼卫壹,又看了眼身后紧闭的门窗,再慢吞吞转了回来,僵硬不动。 他已经说服自己忘记那件事情了。 他看也不看卫壹,嘴巴喃喃说道,“别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卫壹却不知道是和他杆上了还是怎么了,坚定地说道:“不,你知道。所以,我怀疑大夫人也……” 墨痕已经在心里脑补了一出极其复杂狗血的剧情。 他实在不想卫壹和他重复。 墨痕心累地说道:“别说了,你什么都别说了,就当做那是个外室……” 他一时失言,就将从前的话吐露出来。 卫壹耸然一惊,猛地看了过来。 没想到啊,原来墨痕才是他们中胆子最大的那一个。 居然敢把皇帝当外室?! 墨痕的脸色很难看。 他想把自己刚才的那句话吃进去,只是还没等他找补,就听到莫惊春从里面打开门,奇怪地挑眉,“外室,什么外室?” 还没开门就听到他们嘀嘀咕咕说话的声音。 卫壹忍俊不禁,“墨痕在编排您在外面有外室。” 墨痕着急了,忙辩白说道:“我没有!” 外室? 莫惊春挑眉,一下子想到眼下在东府上的人。 他将外室和公冶启套在一起,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起来。 罢了,这样的好“外室”,他可养不起。 第五十八章 墨痕不知道是不是破罐子破摔, 跟着莫惊春上了马车后,坐在车门口,一板一眼地说道。 “要我说, 二郎就算在外面养个外室, 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您身边都空了这么多年,有个人陪着您,也是个好事。” 马车猛地一个右拐, 险些将马车上的两人撞到车厢上。 墨痕恼怒地说道:“卫壹,你是什么驾马车的?不会让我来。” 外面充作车夫的卫壹拼命咳嗽,脸都胀红了。 墨痕疯了!他想。 莫惊春稳住姿势, 无奈地看着墨痕, “你撒什么疯?哪个好姑娘愿意做外室?” 别说莫府的家规了,寻常人家期待的无不是正头妻子, 哪个愿意去做妾室的? 墨痕振振有词,“那不一样, 如果是别人, 那肯定是不愿意。可咱们郎君这样的品性, 她们怎么会不乐意?” 卫壹绝望地说道:“你别忘了,还有桃娘。” 墨痕:“没事, 生不了。” 墨痕这话说出来时, 不管马车内还是马车外都同时陷入了寂然。 莫惊春幽幽地看着墨痕, 微笑着说道:“墨痕,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墨痕茫然。 “咳, 外室一般不都是会被喂绝育的汤药吗?保准生不了。”墨痕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找补。 卫壹嘟哝着说道:“那是扬州瘦马呢!” 墨痕呛他, “你这话就过分了!就算人家善妒, 爱发脾气, 喜欢作弄人,可是你怎么能骂人家是扬州瘦马呢?!” 卫壹哽住,他攥着缰绳突然在想,墨痕这傻子,不会是在指桑骂槐吧? 车厢内,莫惊春指着墨痕,真真是无奈。 墨痕在说完刚才那话后,像是才知道后怕,把脑袋塞到脖子下。 ……但他也没错啊! 墨痕梗着脖子。 经由卫壹的说道,墨痕猜出了几分。 大夫人的态度……怕是有些不满。 这不满不可能是冲着莫惊春来的,那自然只能冲着大拇指朝上的那位,难道是郎君被欺负了? 想起偶尔看到莫惊春肩膀上愈合的咬痕,墨痕深以为然。 定然是个善妒的! 而且又凶。 墨痕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到了东府,马车停下时,府上就已经打开了门,正有几个侍从欠身恭候。 莫惊春下了马车,被迎了进去。 墨痕和卫壹另有别的落脚处,这会他就跟着卫壹一同坐在车外,摇头晃脑地说道:“……好生吓人。” 卫壹听完了墨痕嘀咕的那些,面带微笑地说道:“那你刚才,还在车内非议?” 墨痕哽住,哼哧了几句,强词夺理。 “我说的是外室,又不是……又不是那什么!” … 莫惊春直到进去东府,方才后知后觉那话的含义,他无奈摇了摇头,那小子胆子真大。 德百在屋外候着,欠身说道:“陛下去了泉汤,还请宗正卿再等等。” 莫惊春颔首步了进去。 不多时,公冶启的身影出现在游廊尽头,他披着有些湿漉漉的外衫,半干的长发散落在身后,看到德百站在屋外的时候,他便看向右侧。 莫惊春来了。 公冶启进屋时,一眼看到正躺在软塌上看书的莫惊春,他手里的那卷书是公冶启还未看完,随手放在了边上。 莫惊春见他进来,偶有湿润水痕滴下,便无奈起身,叫德百送了干净巾子进来,方才推着公冶启坐下,淡淡说道:“怎不擦个干净再出来?” 公冶启倒是自在。 “觉得子卿回来,便想着快些。” 莫惊春微顿,慢慢擦着公冶启的头发。 “子卿是为了席和方的事来的?” “嗯,”莫惊春倒是诚实,“……也是想来看看。” 看看什么,他没有说,但是公冶启的眼底倒是有了些笑意。 “我又不是随时都会发疯。” 他懒懒说道。 莫惊春无奈:“可莫要如此了,老太医可说过您最要的,就是保持平静的心态。” 公冶启混不在意,淡定地说道:“他说得倒是轻松,让他来上几次朝就晓得什么叫暴跳如雷。” 这朝廷上有时候争吵的事情确实很可笑。 莫惊春:“老太医是担忧你的身体。” “那你呢?” “……我自然也担心阿启。” 莫惊春下意识换了个姿势擦,平静地说道:“席和方的事情,你是故意的?”尽管说着疑问的话,可莫惊春分明是笃定的口吻。 公冶启淡笑着说道:“他没事。” 莫惊春松了口气,看来确实有人跟了过去。 他沉默了半晌,慢慢说道:“所以,想杀他的人,是扶风窦氏的人?” “不止。” 公冶启似笑非笑地说道:“是他爹。” 莫惊春微愣,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他听席和方提起过,他爹是扶风窦氏本家人,他娘则是外头相好,当年是没打算有孩子,可是阴差阳错下,才有了席和方。 为了能让席和方进扶风窦氏的门,他娘直接自尽而亡。留下席和方进了窦家后,其父对他不冷不热,没多好,但是也没让他死。 莫惊春:“如果是他,当初为何要让席和方活下来?” “子卿,你知道对于这些世家大族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莫惊春想了想,“名声。” 公冶启笑着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名声确实会影响世家当世的名誉,可那些千年世家都熬过了数个朝代,便是在这一朝不甚重用又如何?挨到下一朝,下一代……朝廷更换,可世家永远都在。” 这便是世家的底气。 可世家的底气从何而来? 不只是靠名声,而是靠他们的底蕴。 “曾记否,两百年前皇室出的乱子,那时候不少世家南渡,他们带了金银珠宝,带了锦罗绸缎,可遇到追杀,他们最后才舍得丢下,却是那万贯书卷!” 公冶启的声音有着诡异的高昂,“那无尽藏书,才是世家最看重,最不舍的东西。” 莫惊春眉头微蹙,像是有什么一闪而过的灵光。 “难道……” “不错,当年席和方能进窦家门,靠的可不是他娘自尽,而是她那落魄世家带来的百卷藏书。” 这才是窦何唯看中她的缘故。 有什么线索在逐步串联起来,却不得门路,一时还有些捉摸不透。 莫惊春擦拭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像是陷入了沉思,“……席和方是因此才得以进门,那最开始,窦何唯确实没有杀他的理由。 “窦家在京城甚是缜密,墨痕盯了许久也不曾有太多的踪迹,但如果窦何唯在京的话……再有窦原……席和方说过,窦原对他一直很好……” 窦何唯,窦原,席和方……寡母出事…… 窦原的父亲窦何明,也是本家人。 说是在窦原七八岁去世。 窦原今年二十有四,那就是十六七年前,莫惊春隐约记得,扶风窦氏现在的宗子窦何童,正是在这时间上位。 同一年前后,窦何明去世,窦何童上位,两人的姓名排序如此,甚是亲近。 或许…… “窦何明,是窦何童下手杀的?” 公冶启摇头,“没有证据。” 他笑了起来。 “但应该是他。” 假若这是真的,窦何童杀了窦何明,顺利取得了宗子的位置。这件事明面上应该是无任何人知晓的,所以窦原母子才能平安活了这些年。 然已经平安活了八年,又为何要在窦原十六岁的时候,对他母亲动手? 这里头实在古怪。 等下…… 莫惊春刚想起来,今日大理寺已经审过窦原了,那就说明前因后果,眼下正始帝肯定知道了,而他刚才说什么? 藏书是世家最重要的底蕴! 莫惊春恍然,喃喃说道:“窦何唯能看在百卷上古藏书的面上认下席和方这个私生子……那窦何明当年作为窦家出众的天才,下一任宗子的继承人,他的手中又会不会有着更为重要,甚至能让窦何童手下留情,追根究底也要挖出来的东西?” 公冶启抚掌大笑,朗朗笑声在室内响起。 “子卿一猜就中,”他的笑意里带着诡谲的恶意,“当年南渡,再到京城安定北迁回来,许多世家可不是一口气将东西再搬回来,自然是两处都藏。 “窦何明落水前,便是奉命去南边带回窦氏藏书,那数量,约莫可以填满十几个劝学殿。” 帝王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任由擦干的发丝垂落。 莫惊春想着那数量,忍不住有些叹息,若是一个家族有这般多的藏书,也勿怪他们会有难以抹去的高傲。 那高傲不因地位,而是因为学识。 果然开办书院和科举实有成效,不然与从前中正制一般,便是世家天下。 “那不是窦氏全部的藏书罢?”莫惊春道。 公冶启颔首:“虽不是,却也有十之二三。当年窦何明‘失足落水’后,这部分藏书也随着他的死一同消失,谁也找不着。” 莫惊春沉默了半晌,语气艰涩地说道:“……窦何童之所以留着窦原母子,不是因为他们不知窦何明死亡的内情,而是觉得他们知道藏书地点?” 公冶启笑道:“确是如此。” 怪不得……怪不得! 席和方说,窦原来找他的时候,身后还跟着窦庄。 窦原出入都要跟着人的话,那便说明他和窦家暧昧的和平已经打破,那为何窦家还会让窦原上京,而且窦何唯也跟着一起过来? “不只是窦何唯。” 公冶启似乎是猜到莫惊春在想什么,淡淡地说道:“窦何童也来了。” 帝王的脚尖踩了踩地板,平静地笑了。 “窦原说,那批藏书,在京城。” 莫惊春蹙眉,“怎么可能?” “是啊,窦家也觉得不可能,但由不得他们不信。”公冶启慢条斯理地说道,“窦家不敢动窦原,只要藏书还没拿到一日,他们就只能捏着鼻子让窦原活着。” 他们为此逼死了窦原母亲,却问不出下落。 那女人为了窦原,到死都没说。 一旦她说了,窦何明的血脉……窦何童不会让他活着。 如果窦家藏书真的在京城,那怪不得窦家人赴京赶考时,会来乌泱泱那一大片人,实际上为的不是科举,而是为了藏书。 窦何童和窦何唯也是为此而来。 那剩下的理由,就是席和方。 为何偏偏窦何唯要在这时候杀席和方? 在窦家,在路上,都比来京城动手安全。 ——“族兄对我很好。” ——“去的通天楼,是族兄邀我过去的。不过那里也有别的一些族人,我不喜欢……” ——“族内在说,他母亲是无意落井死的。” ——“大概八年前。” 窦原对席和方很好,是到京城才展露的杀机,席和方清楚地记得窦原母亲出事的时间…… 抽丝剥茧到了这个地步,也很难猜不出来。再是不可能,可蛛丝马迹都摆在眼前,也由不得莫惊春往那个方向去想。 席和方本来跟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可能够让窦何唯动手的原因,怕是只有一个。 莫惊春叹息一声,“席和方在年少时,无意看到了窦原母亲的死亡,对吗?” 他看到了。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看到了。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据席和方说,窦原是在数年前开始回护他,从那以后,他在族内的日子没那么难熬了。 窦原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对席和方好? 除非有求。或是有愧。 亦或是,二者皆有之。 公冶启没想到莫惊春凭借着这么少的线索,居然能推断出前因后果,眼底不由得流露出赞叹,颔首说道,“没错,窦原供述,当年是窦何唯亲手扼杀了他母亲,又将他母亲推入水井佯装落水。当时整个经过,都被席和方看到了。” 他声音淡淡,更像是漠然。 “席和方连夜发了高烧,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窦何唯确定他不记得,这才饶过他一命。若是事情如此下去,窦原也将被瞒一辈子,被慢慢哄着将话说出来。” 然,世上偏偏就是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头七过去后,窦原哭得几乎脱相,整个人在灵前站不住,险些晕了过去。大病初愈的席和方忙将他送回屋里,见他睡不安稳,便在边上守了他一夜。 岂料席和方这个没好全的比窦原更是遭了梦魇,窦原活生生被他惊醒,只看到朦胧夜色里,有人趴在他的床边哭叫着,“父亲,父亲,不要——” 窦原坐了起来,奇怪地看着这个比他小了些的族弟。 “不!!” 尖锐到几乎划破夜空,窦原惊得下意识要扑过去捂住席和方的嘴,却在听到下一句时如坠冰窖。 “父亲,不要杀婶娘,不要杀婶娘……” 窦原只觉得连手指都发冷,死寂眼底充斥着血丝,死死地看着席和方。 许是因为身体还没好全,许是因为傍晚见了窦原,还看到了他凄惨的样子,原本因为高烧忘记了全部事情的席和方在梦魇里将看到的事情重演了一遍。 而窦原,也活生生听了一遍他母亲如何惨死的过程。 窦原几乎要疯了。 在灵堂前亲切慰问他的叔伯亲手扼杀了他母亲,扶风窦氏的宗子掩盖了所有的踪迹……只为了所谓的藏书。 深夜,窦原踉跄着爬去灵堂,趁着守灵人不备,撬开了还未钉钉子的棺材板,亲手揭开了母亲的衣领。 掩盖在寿衣下,肿胀发黑的掐痕落入窦原的眼中。 刺目惊心。 窦原是在勉强掩盖了痕迹,又将棺材板盖上后,才滑落在棺材旁嚎哭了一声。 他的哭声惊动了守灵的人,数人围了过来,却只看到窦原跪坐在棺材旁哭得歇斯底里,原比之前还要痛苦不堪。 一切爱恨都有根源。 窦原,席和方,他们跟扶风窦氏纠缠不清,却又一同憎恨这个世家。 不是没有理由。 莫惊春听得直皱眉头。 听到公冶启问,“子卿很高兴吗?” 莫惊春:“……” 还高兴? 这种腌臜事,怎可能听得高兴? 公冶启瞥了一眼放在边上的书籍,“这本书乏味无趣,你要是能看得眉开眼笑,那才叫厉害。” 那是一本兵书。 莫惊春有些适应不了公冶启这骤然的跳跃,还是随着公冶启一齐看向那书,缓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陛下问的是先前他进来时,看到的模样。 莫惊春只剩下满腔无言,“……你这话,却也未免太跳脱了些。” 他知道公冶启是故意的。 此事实在太过复杂,还有一些细节没纠清楚,但公冶启显然不想再继续谈下去,尤其是在东府。 公冶启义正言辞地想,他和莫惊春,可整整有大半个月没有触及床事了! 该死的老太医。 莫惊春见陛下纠缠,无法,只能想了想他们来时的话题,“……只是想到了些有趣的事情。”墨痕的话其实不好笑,莫惊春并不喜欢开这种玩笑话。 他只不过是笑墨痕的胆子,有时候真是胆大包天。 公冶起抓着莫惊春的手挽拉着他坐了下来,他并非坐着软榻,而是坐在一把坚硬木椅上,左右都无旁的空隙,莫惊春只能僵硬着坐在他的大腿上。 如此诡异莫名的接触让莫惊春连背都不敢弯上一弯,整个人坐得笔直笔直。 底下是公冶启的大腿。 结实坚硬的肌肉让莫惊春感觉非常奇怪,恨不得立刻就站起身来。 但是帝王牢牢抓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能松开离去。 这很不得体。 莫惊春想,这非常失礼。 公冶启贴近莫惊春,他猛然发觉颤抖的背脊贴上了滚热的胸膛。许是方才刚从泉汤里出来,陛下浑身散发着炽热的温度,不管是捉着他的那只手,还是身后贴着胸膛都异常火热,烫到莫惊春忍不住发抖。 莫惊春:“……阿启?” 公冶启轻哼了一声,那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诡异又软绵的感觉。像是亲近又像是不怀好意的质问,“子卿再想想,没有别的答案了吗?”显然刚才的答案,公冶启非常不满意。 莫惊春想陛下这危险的模样,却是越来越收放自如了。 方才那一瞬,他半点都没有感觉到。 以前陛下的正经模样与他的癫狂状态分裂得很,几乎无法辨认出是同一个人,可疯性逐渐融合到他的性格里,便逐渐显露了端倪。 如今这翻脸无情,喜怒无常,才是真正做了数。 莫惊春:“只是家中奴仆说了些好笑的事情。”想起那外室的说辞,他是万万不能够说给陛下知道的。 他没有撒谎。 莫惊春稍显心虚,只不过含糊其词罢了! 公冶启笑了起来,“是吗?” 禁锢住莫惊春胳膊的手拢住了他的小腹,“我还以为……子卿什么时候背着我在外面收了个外室。” 莫惊春是彻彻底底僵硬在帝王腿上。 ……这话陛下是从哪儿知道的? 公冶奇似笑非笑,手指从莫惊春的身后渐渐伸进了衣服里面,漫不经心地划过皮肉,五指摊开贴在赤裸的背脊上,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蛊惑的妖精,贴在莫惊春的耳后喃喃说道,“说呀?何不让我也瞧瞧,她是什么模样。” 莫惊春咬牙切齿,凶巴巴说道:“一个贪婪可恨,善妒霸道的人,陛下若是想看的话,何不去照照镜子,瞧瞧是什么模样!” 他连阿启都不想叫,也不管帝王那些若有若无的威胁,与陛下较起了劲。 公冶启倒也没真的使劲,就让他给逃了出来,站在了几步开外。 那警惕的眼神,是半点都不愿再靠近。 陛下当真是奇怪。 分明刚才在问的时候,显露出恨不得让其生死让其死的疯魔,眼下却又哈哈大笑,整个人软在背椅上笑得不能自已。 公冶启不因方才那话的冒犯而生气,反而是扯着宽大的袖子,半盖住自己的脸,笑眯眯说道,“奴家这般喜欢郎君,郎君,可莫要辜负奴呀。”最后那一个字的尾音,说得那叫一个婉转回肠。 莫惊春露出一种非常古怪的神色,像是想笑又像是想骂,最后两种情绪纠结在脸上,忍不住叹了口气。 公冶启长得太好看。 那不是一种男生女相的好看,而是男儿气概的俊美。那张扬跋扈的漂亮凌厉到不敢直视,此时此刻他拿捏着有些柔媚的动作,说着低眉顺眼的话,却半点没让人心生反感。只是这看起来并不像是一朵柔美的花朵,反而有些像那当初绽放在莫惊春小腹上那朵繁复庞大的花朵。 贪婪又恶食,是会守在猎物的道上,一口将其吞下去的凶恶。 莫惊春叹气后,显然就摒弃了那些无奈的神色。 “臣不知道陛下是从哪听来这些话,却莫要拿这些来折辱臣。”外室不外室……公冶启这般,又要将他置于何处呢? 尤其是刚刚质问莫惊春外室的话,许是玩笑,却让他们如履薄冰的关系变得更加诡异。 他们的关系如此复杂,又是如此敏感。 公冶启停下动作,神色骤冷。 他的神色诡谲,黑沉的眼底爬上阴鸷凉意。 方才片刻交谈的柔情荡然无存。 “子卿,”他冰冷说道,“若我想要折辱你,就该打断你的手脚,将你关在长乐宫,用了金锁链将你缠绕住,让你此生都出不得宫门。” 他心里藏着的恐怖念头又何止一桩一件? 若要全部生生扒出来,他甚至还想过吞了莫惊春的血肉,让莫惊春吃下自己的血,再将将两人的皮块缝在一处。 那方才是真正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他靠在背后的椅背,那双阴鸷嗜血的眸子死死盯着莫惊春的脸。 扎人的视线想要穿透莫惊春的皮肉,将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活的? “若我想要折辱你,现在就应该宣告天下,你不是外臣,而是寡人的皇后!” “陛下!” 莫惊春惊得脱口而出,死死看着正始帝! 疯了吗? 帝王这样的言论,怎可道于世人前? “为何不能?” 公冶启诡谲嗜血的眼眸死盯着莫惊春,残忍地说道,“子卿不是说,我在折辱你?” 小小折辱,有何惧? 不过小打小闹。 自当是要洪水滔天,翻天覆地才行! 第五十九章 德百的眼神狠厉, 扫过屋前伺候的人。 那一个个都压下了脑袋,连半点惧色都不敢流露。屋门并未阖上,屋内说话的动静传到屋外, 若是一个不慎流传了出去, 依着陛下,那全都死无全尸。 德百可不想自己的命搭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寂静夜色,总算明白为何师傅说, 守在陛下跟前,最为要紧是识得眼色,该出门的时候, 就记得关门。 德百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方才为何不在陛下进去的时候关门,那可真真要命。 屋内, 莫惊春和公冶启对峙而立,两人眼底都有翻滚的潮涌, 只是公冶启更为外露, 凌戾暴虐的气质浮现在表面, 让眉梢紧蹙得几乎挣不开。 莫惊春闭了闭眼,想要将破裂的情绪盖住。 可公冶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猛拢住莫惊春的腰, 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道, “子卿, 睁眼, 睁眼!” 莫惊春慢慢睁眼,那还未收敛干净的情绪被公冶启看了去。 痛苦, 羞耻, 绝望……以及浅到几乎不可察觉的情愫藏在最底层, 如不是公冶启抓住的时机巧妙,不然他怕是永远都看不到这一幕。 太后劝过他。 “待莫惊春,你要尊重他。” 公冶启活了二十来年,没想到有朝一日要被太后教导这个。 张家出事后,太后和皇帝的关系一度跌到了冰点。 但是在帝王默许了太后救下张家女眷后,有一日,太后突然将正始帝请了过去,然后对他说了这句话。 莫惊春的存在,在生辰宴的剧变后,太后必然知晓。 从前种种也不必细猜,一定是他。 公冶启记得,当时他心中只有疑惑与嘲弄。 “太后事到如今,才要来教寡人如何疼宠枕边人?” “陛下!”太后厉声说道,“我不是在教你如何疼宠情人,我是在教你如何不逼死莫惊春!” 正始帝微怔。 太后显然也对自己要说的话很不适应,声音硬邦邦,“从前你父皇评价过莫惊春,说他内敛谨慎,沉默寡言不假,却有一番血性……这后面半句话,是你对先帝说的吧。” 正始帝的眼睛眨了眨,没说话。 但显然是默认。 太后哼了一声,“我倒还在想你和他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处,原来是在东宫就已经……”她话里多少还是有点怨气,沉默了半晌,才继续说道,“莫惊春背后有莫家,莫家有朝廷三大将军之二,你行军打仗要倚靠莫家,怎偏偏要去动他?” 正始帝不耐烦地说道:“您不是说要教寡人如何不逼死莫惊春,怎么又说这些大道理?” “你是真的……”太后叹了口气,也罢,皇帝从来都不曾想过体谅旁人的心思,如今愿意站在这里听他说话,已经算是进步,“是不是你强迫的莫惊春,方才开始的孽缘?” 正始帝微蹙眉头,瞥向太后的眼神透着疑窦,“是又如何?” 太后已经佛了,淡定地说道:“那如果莫家知道了此事,要带莫惊春离开呢?” 正始帝的脸色骤然一变,变得狰狞可怖,阴森森地说道:“杀。” 暴涨的杀气毫无束缚,张扬发疯。 “莫飞河和莫广生若是识相,就不该有这样的举动。” “他们两位可是如今武将之典范!”太后重声说道。 “那又如何?” 正始帝暴戾地说道:“夺他者,杀无赦。即便是母后要动他,那也是不行!” 太后头疼地摁住额角,从前是先帝,如今是莫惊春吗? 她万没想到,莫惊春对正始帝已经如此重要。 “既你无法松手,那最紧要的难道不是收心?你本性张扬,爱恨激烈,可他却全不是这般。如只照着你的喜好来,就算莫惊春可以捆在你身边一时,也困不住他一世。只要有机会,他就一定会离开。” 太后断然说道。 当夜生辰宴上,公冶启的发狂和莫惊春的反应,太后都看在眼底。 若说莫惊春对公冶启毫无感情,那必不可能。 可要说有多少……她想想公冶启的阴鸷手段,却是难以衡量。 莫惊春是男子,也从未听说他喜好男色,他和皇帝的开端必然充满碰撞压迫,如果皇帝只是一时之用,那强迫也是手段之一。 可若要长久稳定……这就不能够。 爱恨是最长久的情感,最怕的是不爱,也不恨。 这是正始帝无法接受的。 太后既然看到了这点,就不能任由皇帝这么下去。 正始帝狐疑地看着太后,神色淡了下来,“太后从前不是巴不得给寡人身边送人?” “那是我不知道你已经荒唐至此!”太后那才叫一个要气绝,揉着心口无奈地说道,“如果你只要一个傀儡,那你如何手段尽出,我不管你。但如果你要一个活着的莫惊春,那就照哀家的话去做!” 太后的话犹在耳边,公冶启是真真强行压住,才没有继续发作。 但要说他不气,那肯定是假话。 公冶启恼怒地说道:“我说的是我,又不是说你,子卿作甚如此敏感?”那些奴啊郎君的话,公冶启不过玩笑开来,怎可能真的套在莫惊春身上。 不过公冶启转念一想,要他是外室也不错。 那些女子娇弱得很,依着莫惊春的性格,怕是会呵护得紧。 如此惊世骇俗,落在公冶启的心里,也不过是一种手段。 太后的话,他是听进去的,但是能听进去几分……实难预料。 莫惊春木着身子被公冶启抱在怀里,沉默了许久,方才叹息着说道:“我不得不敏感,陛下。” 如果从前莫惊春无心无情,将这一切都推给精怪任务与惩罚,那他自可什么都不知道。可如今……怕是不能够了。 人当真是无心,才最不需多思。 公冶启紧蹙眉头,眉宇间的戾气若隐若现,“封后的事情,我确实考虑过。” 他不顾莫惊春僵硬的身体,飞快地说道。 “他们提起后宫封妃封后,寡人都在想,若是那唯一的人选抛出来,他们岂不是要气得在朝堂上晕厥过去?”帝王的语气变得阴冷,“寡人喜欢的人,他们既不喜欢,又何必时常在殿前聒噪?” 莫惊春简直哭笑不得,“陛下……谁会觉得……” 他无奈摇了摇头。 公冶启冷冰冰地说道:“子卿,他们的聒噪忍就忍了,如果有朝一日是你来劝,寡人就真的下令。” 他不动,是因为没必要。 将莫惊春困在后宫,对他有什么好处? 就算帝王让莫惊春能进出前朝后宫,却还是有无穷尽的恶意会落在他身上,思及此处,公冶启便暴怒异常,恨不得将臆想中的种种全数诛杀。 可要是莫惊春……如果是莫惊春逾越了那条线…… 公冶启有预感,那绝不是愉快的事情。 他贪婪地舔了舔莫惊春的后脖颈。 他还是这样一个恶劣,才想过要束缚,又迫不及待地想在莫惊春身上盖戳。 莫惊春:“……” 他不觉得公冶启是真的色欲上头,其实陛下对情事并不热衷,但有些时候……他仿佛只是竭力在给莫惊春……盖章? 想到这里,莫惊春薄怒散去,感觉只剩下满心惆怅。 他背负着公冶启这只巨兽,无奈地说道:“陛下,老太医的话,您可别忘了。” 公冶启:“子卿这话说得我好像很急性上头。” 莫惊春:“……我没有。” 公冶启轻哼了声,刚才的暴戾眨眼又散了。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曾几何时,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畏惧公冶启? 即便惹怒他,即便他发火,即便…… 方才莫惊春的心里只有羞怒,只有不甘,哪怕是一闪而过的绝望,也是因为想到那个画面的触动,可要说他害怕,当真一点都没有。 这个事实,远比之前的一切还要可怕。 可还未等莫惊春细思这件事,他就被公冶启抱了过去。 公冶启抱着莫惊春大步朝屋内走,扬声说道:“德百!” 德百在外头就像是明了公冶启心意,立刻就欠身将门阖上,而后他一脸放松靠在外面,总算歇了口气。 幸好,幸好。 莫惊春猛抵住公冶启的肩膀,吃惊地说道:“您要作甚?” 方才不是说过……不行了吗? 公冶启轻笑起来,俊美的脸上透着洋洋得意。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旁人身上只觉得可恼,可出现在帝王身上却只觉得理所应当。他慢条斯理地脱掉外衫,将之随便抛在地上,岂料他沐浴出来后,压根就只穿着那一件衣裳,如今正是坦诚相见。 “我另有他法。” 莫惊春看着男人赤裸的胸膛,又羞又恼,没好气地说道:“您这话说得,还能有什么法子?” 公冶启可是连衣服都脱了! 帝王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办法,还是得靠夫子自己!”他一边说着,一边突然用手摩挲莫惊春的后脖颈,那起初只是瘙痒,紧接着莫惊春抖了抖。 “……你做了……” 莫惊春又抖了一下。 奇怪,非常奇诡的感觉从后脖颈爬升起来。 那里好像……手指摩擦过去的感觉,就像是……莫惊春来不及多想,又抖了抖,整个人诡异地缩成一团。 其实他更想要将后脖颈藏起来,就跟他从前藏起小腹的时候。 等下……小腹……? 莫惊春心里一闪而过诡谲的感觉,但还未等他想明白,搭在他后脖颈的手指漫不经意地用力擦过,他抗拒的力气全部都消失了。这很……很舒服,但不完全是身体的感觉,就像是整个脑子,还是…… 酥麻。 莫惊春颤抖起来。 他想摆脱这诡异的感觉,但是那根手指如影随形,时时刻刻依附后脖颈上。 就跟他们是天生一对似的。 “陛下……”莫惊春张开嘴,却发现他的声音就软绵得像水,抖得不成样子。 他下意识想去看下面,却被公冶启勾住下颚,两人纠缠着吻在一起,“这时候,还叫我陛下?” 刚才是莫惊春在气头上,也便算了,如今在床上了,还要来气他吗? 岂料莫惊春不知是被麻痹了还是怎样,颠来倒去,还是一直叫陛下,气得公冶启牙狠狠,环在后脖颈上的手指用力按下去,那一瞬间爆发极致快乐让莫惊春几乎蹬开床褥,愉悦又痛苦。 ……这是什么? 莫惊春痛苦地挣扎起来,那不是身体的感觉,而是另外一种诡异复杂,仿佛要让他窒息的快乐。 他的手指痉挛地拽住公冶启的裤子,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帝王。 莫惊春只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有种诡异的感觉不断地跟他重复,这是正常的,他的后脖颈就是如此敏感,那是他的敏感之一,一旦触碰到,便会如此。 那是精神上的满足。 ……精神? 那又是什么? 莫惊春迷迷糊糊,在重复不断的按压下挣扎扭动,几乎要撕裂床帐。 “……陛下……”那是他的声音? 带着哭腔,极致的欢愉还有痛苦,像是被沉沉地压在水下,怎么都无法挣脱出来。 公冶启的眼睛亮得惊人,轻易地让莫惊春侧过身灵活的手指快速脱去他的衣裳。身体贴在一处的温热让人窥探,帝王低头看着后脖颈上的微微凸起,露出一个噬人恐怖的眼神,慢慢地俯下身去。 他舔了舔后脖颈。 只是一瞬,拢在他怀里的人连指尖都在发颤。 这是常识。 莫惊春哆嗦着想,这是个狗屁常识。 “陛下,这一,次,修改,的……是……” 就算是在心里和精怪说话,莫惊春每一次开口都忍不住一抖,挣扎着将猜测说出来。 【6/10】 ……对的。 但与此同时,莫惊春的意识也彻底溃散,被那无边际的精神愉悦捕捉,撕裂吞噬。公冶启黑沉的眼底一闪而过的猩红难以捕捉,餍足地舔了舔红肿的皮肉。 这不正好? 既不违背老太医的医嘱,也能让子卿满足。 他将莫惊春全身上下舔了一遍,然后塞进了被褥里卷起来抱住,心满意足地睡了。 … “您可是不舒服?” 左少卿小心地看着莫惊春,只见他面色微红,捉着那笔杆子已经许久不动,不知是不想落笔,还是另有原因。 莫惊春叹了口气,将毛笔放下来,“只是这两日累了点。” 左少卿将两位宗室嫁娶的文书放到莫惊春的桌案上,深以为意地颔首,“也不知是为何,四处都赶着这两月不成?” 这一月送来的文书,可比从前还要多。 莫惊春淡淡说道:“倒是还有些藏着不小的心思。”比如他手里头的这封。 清河王世子要和颍川林氏联姻。 莫惊春还记得那位世子离京前的模样,那病恹恹的身体,回去怕是得好生温养,才能寿数长一些。 可颍川林氏……却不是个好选择。 左少卿见莫惊春蹙眉,侧过头去看,唉了一声,“臣也觉得奇怪,之前谯国桓氏在京中出事,谁不猜是清河王动的手。甚至还因此违抗陛下的命令出了京,这谯国桓氏和颍川林氏关系亲近,彼此又是姻亲,怎么清河王居然会给世子求娶颍川林氏之女?” 谯国桓氏死了那么多人,和清河王定然不死不休,颍川林氏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和清河王结缔姻缘? “这只是求娶,颍川林氏的答复如何,尚不知道。”莫惊春淡淡说道,“至于陛下会不会答应……” 那就得看正始帝了。 至于另外两封,莫惊春刚看了个开头,便微微蹙眉。 “最近宗亲迎娶世家女,已经成为惯例了吗?”莫惊春自言自语,他怎么记得几年前,世家可还不是这个态度。 左少卿尴尬地看着莫惊春。 这个话题,莫惊春敢说,他们却是不敢说。 但是这两份是他拿过来的,他自然也看了。 一个是为了嫡子求娶世家女,一个是嫁女儿,嫁的也是世家子。 这样的做派在往年却是少有的,宗室看不上世家的臭架子,世家看不上宗室的泥腿子味,互相鄙夷,互相针对,更是在谯国桓氏出事后,到了巅峰。 怎么半年过去,形式发生了变化? 莫惊春屈指敲了敲这份文书摇了摇头。 利益之下,才有结盟。 这世家和宗室,怕是在正始帝的屡屡动作下,已经看得出来,皇帝对宗亲不愿留情,对世家也未必有什么好感。 今日,大理寺和刑部,已经派人登门了。 扶风窦氏在京城的人,怕是不会好过。 尤其窦原已经点名两位重要的窦家人物出现在了京城,那引起的轩然大波和之前可不一样。 莫惊春敛眉,微微低头,不经意摩擦到后脖颈的地方,整个人僵住,又过了好久,才慢慢吐息,放松下来。 他甚少觉得一日这么难捱。 什么时候能到今夜子时? 莫惊春默默想,实在可恼。 陛下想出来逃避老太医医嘱的办法就是换一种精神上的刺激? 身体尚且有极致,可精神上的愉悦却没有。 据精怪介绍,精神上的愉悦可以连绵不断,不管何时挑动都能立刻起反应。这就造成一个严肃的问题……朝服是异常严肃正经的衣裳,衣领衣襟甚至是扣到喉结下方,自然的,领子也会不断摩擦后脖颈的位置。 为什么偏偏是后脖颈! 莫惊春恼怒,这微一动弹,总是冷不丁受惊。 他长出了一口气,将这几份都按照惯例叠在一处,面上平静地说道:“且压着在说,没有朝廷的允许,他们也不能私下结缔姻缘。别说是宗亲,世家看重颜面,更是不可能。就看……扶风窦氏这件案子,究竟如何结尾。” 莫惊春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 不知席和方如何了。 … 席和方过得勉强还行。 他被带走时,就知道中计了。 他是被突然扑出来的两人一齐捆住手脚,然后嘴巴被潘安德一口堵住,连叫都叫不出来。他被带走后,一路上都能看得见他们是如何躲避的。 那掳走他的人不知为何似乎对附近建筑异常熟悉,七拐八弯就躲进了深处,压根寻不到踪迹。 席和方看得越多,对自己的处境就越没有信心。 如果绑匪……或者说扶风窦氏想要他活着,就不可能不给他蒙眼,可实际上他不仅是潘安德,还有其他动手的人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潘安德是窦何唯的贴身小厮。 说是小厮,其实他已经三十好几,一直在窦何唯的身边跟进跟出,从不离身。 所以席和方认得他。 所以潘安德可以留住席和方。 席和方看着周围窄小的房屋摆设,心里哀叹自己的轻信。 若不是潘安德,他是不会停步的。 他再不喜欢扶风窦氏,对窦何唯多少有种孺慕之情。 只是这份孺慕不知何时夹杂了恐惧,每当席和方想着要亲近窦何唯,努力让他高兴的时候,更深层的难以捕捉的恐惧就会让他愈发想逃离,只要离得越远越好! 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夹杂着憎恶,再加上在窦家的遭遇,让席和方对扶风窦氏没有半点好感,发愤图强用功读书,是为了慰藉母亲亡魂,也是为了让他能逃离窦家。 席和方叹了口气。 他被关在这里,已经是第二日。 他的两脚都被铁锁铐住,只要微有动作,就会哗啦啦作响,而且走路只能蹦着走,压根无法跑远。也因此席和方的手没被捆住,每日的行动勉强不受阻。 可席和方的心沉了下去。 潘安德能作为诱饵,那只能说,背后设局的人是窦何唯。 窦何唯想杀他? 为什么? 席和方能接受窦家想动手,却不能接受这个人居然是窦何唯! 他战战兢兢生活了两日,既希望莫惊春来救他,却又不希望他来救他。因为第二日,席和方就发现看守他的人换了一批,他们看着席和方的眼神更加冰冷无情,仿佛他就是个死人……这些是窦家专门用来做脏活的。 他快死了。 席和方不甘地意识到这点。 他看着门口正给他送晚食的潘安德,无奈地说道:“德叔,既然我都要死了,为何不给我个痛快,好歹让我知道我是为什么死的?” 潘安德是窦何唯身边得用的人,但称呼一句德叔也是高看了他。 不过席和方叫了十来年。 因为当初抱着他进窦家门的,就是潘安德。 潘安德的脸上烙印着岁月的痕迹,皱痕勾勒在眉间,印下一个明显的皱褶。他看了眼席和方,又看了眼外头正在巡逻的壮汉,低声说道:“谁让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而他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呢?” 他只说了这话,就立刻出了门去。 不该看到的东西?不该生出的心思? “他”是谁? 窦原? ……窦原,状告窦氏欺压寡母,这是不该有的心思? 不知为何,席和方在开始思考这点的瞬间,心里猛地爆发出一种可怖的愤怒。这愤怒令人齿冷,又像是长久地埋在心里,连席和方都猝不及防被带进去。 他不喜窦家,却从未升起这种愤恨至极的心思。 不该看到的东西……是说席和方看到了什么,然后他不知道吗? 席和方的脑子如果不好,怎么可能考中进士?他可以肯定自己真的没有看到什么再忽略的可能,除非……他忘了! 他怎么会忘? 席和方苦苦思索,就连饭都顾不上吃。 潘安德守在门外,看到席和方低头看着饭菜如同凝固的石像,心里只是摇了摇头。就算再多思也无用……他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如今这小院子里的人。 这些人确保了席和方插翅也难飞! 哐当! 屋内猛地响起剧烈的响声,院里的人一齐看了过来,有动作快的已经抢身到屋内,却只看到席和方抱着膝盖疼得在地上打滚,哀嚎着不小心撞到膝盖,疼得眼都红了。 潘安德沉着脸进来,让人快速检查过屋内,确定真的什么人也没有,桌上的饭菜也确实溅出菜油,这才平静了脸色,淡淡地说道:“你可别耍花招。” 席和方被人扶了起来,坐在椅子上还在哗啦啦流着眼泪,闷声说道:“德叔啊,这花招给你要不要?”他嘶嘶叫着揉膝盖,潘安德不耐地看了眼,才发觉那是真的肿胀起来,青红交加。 潘安德看了眼席和方,让人去取药:“你可倒好,临到头了,都要给自己找伤口。”人人还是不错,知道席和方要死了,还是给他用药。 席和方在痛意过去后,默不作声了。 上了药后,混着药味开始吃饭,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潘安德这一回是在屋内看着他,一边看也一边奇怪,这得是多疼,能哭成这样? 席和方简单吃完了晚食,就去小床上睡觉。 他紧闭着眼,却仍然能感觉到那淡淡的涩意。 席和方认真想过自己全部的记忆,只有一小段想不起来。那是十四岁的时候,他在族内学堂考得第一,想要让窦何唯高兴,所以去他正院外等着。 ……然后他就不记得了。 他在正院做了什么,有没有等到窦何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全部都不记得了。据当时照顾他的大夫说,席和方太过用功发了高烧,烧了三四日烧糊涂了,就将高烧前发生的事情给忘记了。 记忆总会蒙蔽掉一些错乱的时间,席和方正是在想起这件事的同时,惊悚地意识到……他高烧恢复后的那日,正是婶娘的头七。 窦原的母亲,就是在他高烧开始的那一天去世的! 这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婶娘去世,他发高烧…… 所以,这就是“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吗? 躲在小床上的席和方紧握住抽搐的手指,闭着眼不肯睁开。 他看到了什么? 尽管心里存着那个念头,席和方却死活不肯去看,就在这浑浑噩噩间,他脑袋一歪,还真的睡着了。 … 席和方走在小桥上。 通过这里,再过去,就是窦何唯的宅院。 他感觉身体矮了些,走路的步伐也比从前慢了点,有哪里奇怪?但这浅浅的疑窦一闪而过,并未存在太久。席和方带着夫子夸赞的文章小跑到了正院外,却发现原本会守在正院左右的侍从居然无一人在。 席和方惊讶地抬头看了看。 十四岁的他有点矮,但还是看到了里面空无一人。 席和方试探着,小小步地走进去,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平日他觉得肃穆的庭院,走到了正院里面。 正院里也没有人,只有空寂的树荫。刚下过雨,空气还很清新,席和方呼吸了一下,觉得心胸都开阔起来。 但屋内有低低的声音。 席和方本该走人,可如果不是他听出来,那是窦何唯的声音的话。 他奇怪地靠近。 那低低的声音就变得清楚。 一个熟悉,是窦何唯的声音。 一个不太熟悉,但应该曾经听过。席和方花了一会功夫,才认出来这是婶娘的声音。 婶娘是窦原的母亲,是个温和大方的女子。 可她的丈夫是窦何明,而窦何明早在许久前就落水而死……窦何唯和婶娘的身份尴尬,怎么会凑到一处? 这外面的人不在,怕是都被窦何唯遣走了。 这不合规矩! 席和方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点。 “……不可……” “堂嫂,这也是为了明远好。” 明远是窦原的字。 “当年,如果不是……” 婶娘的声音大了些。 席和方为了听清楚,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鞋尖越过了石板路,踩在了边上泥泞湿漉的土面上。 “你们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猛然爆发的女声,透着深可见骨的仇恨。 “当初他是怎么死的,还有人比我更清楚的吗?!他还没回来,你们便在族内声讨他丢失了族内藏书,剥夺他宗子候选的身份,将我们娘俩赶到外宅去……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你们做下的事情吗?如今隔了七八年,觉得谁都不知道曾经发生的事情,就可打着高高在上的面孔,假仁假义地说是为了明远好?”婶娘的愤怒融在声音,更扬在院里,“明远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道!窦何唯,你想要知道当初他将那批族内藏书运到哪里?做梦!” “堂嫂,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窦何唯显然也是动气,然他涵养功夫还算到位,勉强还是忍下了爆发的怒意。 可是对面的女子已经被刚才窦何唯的步步紧逼激起了火,那藏了七八年的怨恨实难消除,“吃罚酒?你想让我怎么吃罚酒?就跟你当初绞死兰娘那样吗?兰娘怎么会眼瞎看上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要干什么?!” 屋内哐当哐当的响声接连不断,席和方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死死捂住嘴巴。 兰娘…… 兰娘是他阿娘的小字。 他从来都只知道她叫兰娘,却不知道她的名讳出身。 因为窦何唯不许旁人提起她。 席和方的手指都是冷的,他抖着手擦了擦脸 ,想去看看婶娘如何,却不敢暴露自己,只能悄悄挪到窗下,异常谨慎地看了一眼,却惊恐地发现一个男人的身影跨坐在女人身上,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的喉咙! ……婶娘已经没了声息。 席和方发疯似地离开,整个人跑出了正院。 窦何唯听到动静追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了院里下雨后落下的一个脚印。他的脸色变得阴沉恐怖,身后人的尸体还摆在那里,又多了这被偷听的隐患。 该死!方才就不该为了隐秘而清走院里的人,倒是被钻了空子。 席和方跑得连肺部都在喘息,整个人跌跌撞撞回到了屋里,将整个人都藏在了被子下。不会的,不会的,窦何唯怎么会杀了他娘呢? 这怎么可能! 当夜席和方就发了高烧。 席和方高烧不退的第三日,窦何唯顺藤摸瓜找到了他。 他撤走了大夫。 岂料席和方是真的命大,居然还活了下来。 而且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当窦何唯试探过几次,发现席和方真的不记得过往后,他想起那女人死前的咒骂,最终略显不耐地饶过了席和方。 只要他听话,平安一世,他倒也不是给不起。 “席和方,席和方……” 有什么在拍打着席和方的脸,疼得很,让他猛地从梦魇里爬了出来。 屋内只点着昏暗的烛光,席和方一眼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床前,惊得差点要叫出声来。那人一下子捂住了席和方的嘴巴,“别动,他们今夜要对你动手。” 席和方的脸色一变。 为何是今夜? “窦原要来了。” 窦何唯要当着窦原的面,让席和方死。 … 窦原的身边跟着几个官府打扮的人,看起来神情严肃。 “你确定是这里?” 走在前头的那个人,更是神情肃穆。 “正是。”又一人低声说道。 其实窦原原本可以不过来的,毕竟他是重要的原告,在外奔波搜集罪证的事情与他无关,但他却接到了关于族弟席和方被绑的消息。 那封信是直接送到窦原现在入住的地方。 只是窦原身边跟着官府的人,窦原看到了,那相当于官府的人也知道了。听闻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官府派来几个人处理。 他们原本不打算让窦原来,只是窦原一意孤行。 旁人不知道,但他还不知道吗?! 送信来的绝对不是什么绑匪,而是窦家的人! 他们是故意的……是从什么时候发现席和方知道这件事?窦原想着之前通天楼的事情,心急如焚,生怕去晚了,席和方人都没了。 只是还未等他们走近,那里传出来的交战声就让他们吓了一跳。窦原立刻被两人护在身后,另外几个人按着兵器就冲了过去。 窦原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种焦躁的不安,他不知道这究竟为何,却一直踮脚看着尽头,似乎要从哪里看出什么东西来。 过了许久,才看到有人扶着一个瘦弱的郎君出来。 窦原脸色骤变,几步小跑过去,一下子扶住了他,真是席和方。 只见他狼狈不堪地软倒在窦原身上,勉力说道:“哈哈,族兄,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出来。” 那里可藏着整整八个人。 可是这八个人,都抵不过刚才出现在床前的男人。那男人救了他,在官府的人进来后却又和官府的人扭打在一起。 最后佯装失败,翻墙离开。 甚至在翻身离开的时候还放冷话,“我窦氏是不会放过你的!” 席和方:“……” 这位仁兄,您的演技还是不太过关。 虽然如此生硬,但乌漆嘛黑再加上意外“救下”了席和方,这事变作窦家又一个罪证。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眼下窦原着急地扶住席和方,将他半抱半扶了起来,才听到哗啦啦的声响。 他借着身后火把的光芒,才看到席和方的脚上套着锁链。 怨不得刚才他出来,还得是别人扶着他出来。 不然席和方压根跑不掉。 窦原强压着怒火,“这是一个圈套?” 席和方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是不是去我家找不到我?” “我接到了消息,说你被绑票了,要一万两才能救你。”窦原低声说道。 席和方笑道:“我的好族兄,你不会真的带了这一万两来吧?” 就算是世家子弟,也没有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一万两的数目。 窦原移开眼。 席和方:“……” 这是什么意思?! 但左右都是人,席和方强忍着没问,反而说道:“你去光德坊的时候,怎么不带上我呢?” 窦原一愣。 席和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当初他是怎么在我面前杀了婶娘,又提及杀我母一事!” 声声句句,如在耳边。 纵然云里雾里,也决不可忘! “是吗?” 有人从暗色里步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到他们身旁,一双利目盯着席和方,若有所思地说道:“明远,你怕是还有不少事情没说。” 窦原看向那人,惊讶地说道:“大理寺卿?” 薛青竟然也来了 。 席和方直到进了大理寺,都有些迷迷糊糊,但他身上的枷锁都被除去,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就在薛青加班加点干活的时候,就在隔间外,有人说道。 “薛青居然如此认真?” “陛下……” “这都到了下值的时候,还是如此辛苦,说明他对寡人实在忠诚不二。” “陛下。” 另一人实在无奈了。 这话是故意调侃薛青呢。 在那两人之后,又站着两三大理寺的官员,都小心站着,不敢搭话。 陛下很可怕,但薛青也不逞多让。 莫惊春没想到正始帝会赶着在这时候带他过来大理寺,原本以为是出了什么要事,却没想到正始帝前来,似乎只是为了让莫惊春看一眼罢了。 席和方确实平安回来了。 莫惊春:“窦何唯如此拐弯抹角,就是为了刺激窦原?” “窦原这些年搜集到不少关于窦家的事情,但那些都是物证。”正始帝淡淡说道,“无一人愿意为他佐证。” 或许在他寻求真相的时候有人说上了一句两句,一旦涉及到出面作证,就无一人敢应。 那是扶风窦氏,那是世家。 即便他内里藏污纳垢,可只要这块匾额在一日,只要这名声在一日,依附在窦氏下生活的人便永远高高在上。 他们不敢。 也是不愿。 唯有席和方是他能真正争取过来的,可他却偏偏忘记所有。 其实窦原这一次,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不是他手里有着窦氏藏书这个倚仗,他压根活不到现在,也不可能走进大理寺。 没看窦何唯甚至敢在官家面前挑衅吗? 正始帝之所以让人救下席和方,可不是怜悯他,而是另外一种隐忍不发的怒意。 世家,世家! “……我亲眼所见,婶娘亲口所说,我母兰娘是被我父所杀,而后我父窦何唯,又扼杀了婶娘灭口……” 薛青淡淡说道:“席和方,你可知道,儿告父,也是有罪?” 席和方行了大礼,冷声笃定地说道:“在下,告定了。”即便革除他的功名,即便要受铁齿之苦,他也定要让窦何唯偿命! 这声斩钉截铁的话里,薛青淡淡笑了。 “我已经快马加鞭派人去验尸,如果确有其事,即便死了二十年,该有的痕迹,也还是会有。” 便是肉身成白骨,也必会留下痕迹! … 窦家的事情因为需要远赴扶风验尸拖了下来,原本正渐渐被坊间所遗忘,却不想突然爆发出另外一个传闻。 据说窦家藏书有十之二三都藏在了京城! 又听说,这藏书多年不见天日,已经是无主之物……若有谁能找到,去官府报备,就能拿到黄金十两! 那可是整整十两黄金! 一时间,即便是京城脚下,那也都沸腾了。 不少好事者涌去光德坊,就是为了看看有无这个黄榜,没成想真的有。还有衙役在边上说道,发起此事的人原来正是为母伸冤的窦原,也是窦家本族人,听说他的父亲是为了这批藏书而死,如今正想着如果能找到这批藏书地方,就将他们全部献给朝廷,一了百了! 这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本是坊间传闻,又快速地传到了朝堂上。 大朝。 林御史率先出列,老气横秋地说道:“陛下,近日坊间有些传闻,据说是京兆府发了黄榜,为窦家寻找藏书,闹得是纷纷扬扬。” 京兆府尹倒是没想到还和自己有关,忙出列说道:“林御史此言差矣,虽然那藏书曾经是窦家的,可如今在找的人,却是窦原。” 林御史老神在在地说道:“窦原也是窦家人,他在找,不就是窦家在找。” 大理寺卿薛青冷冷说道:“林御史出身颍川林氏,难道你一人,就能够代表整个颍川林氏不成?” 林御史微眯起眼,看了眼薛青,笑着说道:“那自然是不成。老臣只是在想,从哪里来,就该归哪里去。这藏书本就是窦家的藏书,若是找到了,自当还是归还给窦家罢。” 王振明出列说道:“陛下,依着律法,捡到遗失物,捡到者必定要归还官府,然后再公示黄榜,让遗失者定期来领。待过了这阶段,方才能归于官家。”他看似只是出列说了一道法条,却是旗帜鲜明地站在林御史那一边。 这话,是对薛青说的。 薛青这个人最注重法条,如果依着律法说话,即便他不喜,薛青也不会再说话。 不料,薛青却慢悠悠说道:“王尚书说得不错,只是另有一点,却是例外。若是遗失超过十五年,有人拾得该物送至官府,可自留一半遗失物,这是该得之赏。如今窦家藏书遗失已经超过十五年,窦原在官府挂号,以十两纹金买入拾得者的那一半,有何不妥?” 那当然不妥! 朝中有世家出身的官员都要暴跳如雷。 那可是藏书! 藏书! 十两金岂非侮辱?! 而且按着薛青这说法,岂非谁都能去官府那边刊这条消息? 岂料薛青又摇头笑着,“那可不成,窦原是窦家人,尔等是吗?” 真真是叫人气得死去活来。 莫惊春听着他们的激辩,心里却是好笑。这些世家看着是为窦氏出头,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谋利呢? 这偌大的无主之物……若是谁得了偷偷瞒下,那可真叫发家! 正始帝听了一耳朵的争吵,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依着律法来。”他的手指敲在扶手上,一下下轻响,但是分明。 “如果是普通百姓得了,愿意献上交换钱财,寡人用一千两黄金换得入国子监。”淡漠冰冷的嗓音却不知为何透着一丝嘲弄,“……当然,若是他们不愿,也可以自带着一半藏书离去。” 正始帝此话一出,莫惊春便知道,要乱了。 陛下这话,远比窦原那一出还要添油加醋,生生在原本世家结盟撕开一个口子。 窦家十之二三的藏书啊! 就算只取一半,那也是无上珍宝。 谁不眼热? 谁不动心? 从一开始,窦原鸣冤,坊间传闻,再到黄金十两,朝堂激辩……这一步步,都有着正始帝的算计,他便是要将这一桩事情推到热潮。 将京城这本就浑浊的水搅得更加风生水起,毫无停歇之时! … 就在这热闹的当口,对莫家来说,一桩好事出现了。 莫飞河和莫广生回来了。 这两位悄无声息进京,某一日他们突然出现在朝堂上,这才惊得朝臣们一跳。随着他们回朝,帝王也大肆封赏莫家。 莫飞河、莫广生、莫惊春三人都封侯,食邑五百户。 侯爵是只对异姓功臣的奖赏。 公冶皇室给出去的侯爵,从创朝开始,就只有二十多位。 如今一朝间,莫家同时出了三位侯爷,如何不让朝臣震惊? 即便是亲手拟定的内阁,都忍不住摇头。 陛下……究竟是过分倚重莫家,还是想捧杀莫家?前头莫飞河和莫广生便算了,莫惊春又是为何? 当日,莫惊春在听到旨意时,也立刻出列。 可是正始帝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莫惊春,不疾不徐地说道:“夫子此言差矣,难道寡人一条命,当时殿上那么多人的性命,都不值当区区一个封侯吗?” 莫惊春语塞。 随着帝王提起此事,众人这才想起来,生辰宴上的事情。 那日过后,陛下确实还未封赏。 只是朝臣心中又是怪异嘀咕,陛下这坦然提起来的模样,可半点都不见后怕,云淡风轻得很。 不过陛下这个理由非常中肯,就连莫惊春也无话可说。 再推辞,岂不就成了“陛下命不如侯”了? 正始帝在诡辩上,可从未输过。 这一折腾,莫飞河和莫广生已经回来数日,莫惊春时常能感觉到徐素梅忧愁的眼神,在忍了几日后,莫惊春终究还是在一日休沐时带着莫广生出府去。 当然不只是他,还带着莫沅泽和桃娘。 他们一行人去了莫家在京郊的别庄。 那庄子曾经遭受了不小的损坏,如今已是焕发一新,与从前截然不同。 桃娘和莫沅泽从前不曾来过,看到已经是高兴不已,被庄头带着去顽,身旁还跟着几个家丁。 而莫广生是来过的,他站在庄上四顾,吃惊地说道:“这庄子什时候变成这样了?”地盘扩大了几倍不说,这里头的布置,田园的耕种,还有那尽头的宅院……这是全部都翻新过一遍了吧? 莫广生跟在莫惊春的后面说道:“梅娘什么时候有这闲心了?” 莫家并未分家。 所以宅子内的公家事务,都一并是徐素梅在处理。 莫惊春:“父亲没与你说吗?当初陛下在这里诱敌深入,然后毁掉了大半。后来陛下掏了私库的钱翻整了一遍。”就变成这样了。 莫广生这才想起此事。 等入了宅院,莫惊春才发现这里必是高人动手,整个院子模样与从前的土气截然不同。 他也是在那之后,第一次过来。 莫广生背着手兜了一圈,又回到莫惊春的面前。 “好了,究竟要和我说什么事情?还特地巴巴到这里来?” 莫惊春微顿,抬头看着莫广生。 莫广生扬眉,“我又不是傻子,你这几天和梅娘眉来眼去,你当我看不出来?” 莫惊春:“……” 他一拳砸在莫广生的心口,疼得他躬身。 “这样儿戏的话,莫要再说。” 莫广生吃痛地揉了揉,“你和梅娘我还不放心?你想那么多作甚?年纪还没我大,想的事情却是忒多。” 莫惊春背着手说道:“陛下对我有情。” “啊?陛下?那不是……”莫广生起初还在揉胸,刚才莫惊春的力道可不小,但是揉着揉着他的动作停了下来,脑袋猛地看向莫惊春,“你说什么!” 莫惊春看着庭院栽种的漂亮植株,慢吞吞说道:“你年纪大了,已经耳聋了?” 莫广生窜到莫惊春面前,一下子就挡住了窗前的风景,焦急地说道:“不是,这,你从前并未表露过……不是为兄嫌弃,这般离经叛道的事情,你是不可能踏出……是不是陛下?” 家人担忧和关切,一下子抚平了莫惊春隐秘的担忧。 尽管他爱莫家人,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若是他们不能接受……那也正常。可如今他们确实不能接受,但不能接受的是被强迫之事,而不是唾弃。 莫惊春会袒露,也是无奈之举。 莫惊春慢慢说道:“先前陛下中了百越的毒,疯性大发,险些杀了康王和张家。那时是我拦住了陛下。老太医说那毒正要能用我的血解读,所以我便与陛下同进同出了一些时日。大嫂许是早有怀疑,所以便看破了。” 他看了眼莫广生,“大嫂看了出来,瞒着你也无用。” 即便当初徐素梅来问的时候,莫惊春不承认,却是没用。 徐素梅是从许久之前就开始怀疑。 此一事不过是确认。 而莫广生与徐素梅夫妻一体,她定然会告诉莫广生。 那由她来说,和由莫惊春自己来说,还是后者为妙。 莫广生没想到刚到别院,就被自家二弟给了个暴击,还没反应过来,院门口就冲进来一大一小,直接将他们亲爱的阿耶和小叔拽走了,独留下莫广生孤独的一人。 莫广生抹泪,怎会如此! 连莫沅泽都抛弃他。 直到下午,莫广生才有点接受,忧愁地说道:“那你……那你和陛下,是……” 他当然会担心莫惊春。 莫惊春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脾气,他跟陛下发生那样的关系,肯定是陛下那崽子先动手的! 莫广生曾经当做大皇子的侍读,在上几次回京的时候才知道公冶明谋反的事情。 虽然那是为他母亲所连累,但这毕竟说不清楚明,陛下能够饶过许家其他人,放过公冶明一命,怕也是知道这个内情。 只是莫广生既然进过宫里去,和曾经的太子肯定打过交道。 两人在宫中演武场,那可是一对一的对手。 莫广生太知道正始帝的烂脾气! 这小子当初在演武场上输给了他,私底下居然套他麻袋! 莫广生套麻袋这办法,还是从正始帝那里学来的。 “兄长不必担心,这是我与他的事情。”莫惊春淡淡说道。 他将此事告诉兄长,不过是因为大嫂发现了端倪,所以不得不说。 并非意味着他真想莫家扯到这关系中来。 至于父亲那边,莫惊春是不可能说的。 莫广生显然觉得有些不对,只是更多的事情,莫惊春却也是不再说了。 他们几人在这别庄待到晚上,本要回去,偏偏莫广生终于被两小儿想了起来,拖着去庄子里的小后山爬坡。 莫惊春站在这正院里,还能够看到山上那隐隐约约的火光。 那正是他们一行人的踪迹。 “郎君,外面有一队经过的人家说是想来庄上借宿,不知可否答应?”别庄上的管事过来说道,“那人拿的是庆华公主府上的令牌。” 莫惊春微讶,庆华公主? 莫家可和庆华公主没什么联系,唯一勉强的,只有上一次谋反,他父亲和庆华公主并肩作战。 既然是庆华公主府上的,莫惊春便打算亲自去看看。 他跟着管事走到了别庄门口,只见打开的大门外正有几个站着的人,并几匹马。莫惊春借着昏暗的月光和身后的火把看了看,悚然一惊! 那不正是皇帝?! “陛下?” 怎么会是正始帝? 他拿着的可是公主府的令牌。 莫惊春惊讶地将正始帝迎了进来,看着他一身劲装,再有马背上的猎物,“陛下去狩猎了?”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闲来无事,出宫散心。抓了些猎物,来子卿庄上打打牙祭。” 莫惊春挑眉看他,又看向身后那几人,发觉有柳存剑在,便颔首。 柳存剑也行了颔首礼,就见帝王走到莫惊春身边扯住他的袖子,慢悠悠说道:“听说夫子有闲情趣志,带着兄长孩子出来游玩,感觉如何?” “尚可。”莫惊春谨慎地说道。 他今天白日刚和莫广生说过那要命的事情,这晚上陛下就亲临了,这可着实尴尬。 莫惊春正在想着要不要派人去告诉莫广生带着孩子赶紧离开,却听到陛下不紧不慢地说道:“在哪儿呢?寡人同莫广生,可也好久不曾见面。” 莫惊春:“……”这不是前几日才见到了吗? 莫惊春无法,只能让管事去叫人。 不多时,莫广生带着俩孩子出现在院里的时候,就感觉桃娘猛地抱住了他的小腿。莫广生低头看着她,“桃娘?” 桃娘却不说话,只是看着里面,喃喃叫了声阿耶。 莫广生循声看了进去,却发现正始帝正坐在堂内,只他不仅是坐,他还正捉着莫惊春的手腕在看,似乎是在检查什么。根骨分明的手指按在狰狞的伤疤上,听得正始帝冷冷说道:“之前送去的白玉膏为何不涂?” 莫惊春的声音传来,“只是一点小伤……” “哼,一点小伤?你这话,不如同老太医说去。” 先前莫惊春总是拿老太医来堵嘴帝王,如今被这一堵嘴,也无话可说。 白玉膏能淡化伤疤,又极其珍贵。 莫惊春总觉得没必要,就时涂时不涂,但是这恢复的速度这么慢,被公冶启一逮一个准。 莫惊春只得讨饶。 在他们说话间,莫广生抱着桃娘走了进来,淡淡说道:“原来是陛下登门,实在是有失远迎。”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桃娘大咧咧地塞在莫惊春的怀里,然后挡在公冶启和莫惊春的中间,炯炯有神地说道,“许久不见,陛下可要与卑职出去练练手?” 这话,从前用在东宫身上很管用。 只是如今,正始帝的视线却幽冷地落在桃娘身上。 他的神色莫测,古怪地、一寸寸地擦过小女郎,像是在衡量,又像是在辨别,分明不冷,却莫名让人打寒颤,让桃娘更深地往莫惊春怀里钻去。 莫广生只觉不妙,“陛……” “陛下。” 莫惊春平静地叫了一声。 只一瞬,公冶启微一眨眼,所有的危险瞬息都拢在皮肉下,用那一张好看俊美的人皮朝着莫惊春微笑,“在呢。” 莫广生面色不变,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方才那一刻若有若无的杀意是真,这一刻的平静温和,却也是真。 区别只在莫惊春。 第六十章 莫广生心中虽有疑窦, 但正始帝面带微笑,他也自然发不得火。 帝王仿佛在这时候才看到莫广生,看向他笑吟吟说道:“之美可真是在外面待得久了, 见什么都要喊打喊杀, 寡人今日狩猎了一日,若是与寡人比试,可不正是胜之不武?” 莫广生平生最不喜欢被人称呼的就是这表字, 文绉绉不说,还特别不符合他的气势。 每次被人叫上一次,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可偏偏正始帝在莫广生年满十五得了表字后, 故意常用这表字来膈应人, 还理所应当说着这叫什么礼仪之态! 莫广生拳头硬了。 公冶启在武艺上是抵不过莫广生的,毕竟莫广生天生就是吃这口饭, 除非公冶启疯癫状态下的他方才有可能压制过莫广生,可不过寻常武斗, 也不至于此。 可不论莫广生在武场上胜过公冶启几回, 这位东宫都能够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久之, 莫广生也不乐意和公冶启比试。 莫惊春看着兄长和陛下两人的明枪暗箭,平静地说道:“不是说要打打牙祭吗?陛下, 应该已经做好了。” 莫惊春不过是随口一说, 没想到还真的是做好了。 这端上来的菜肴及时终止了这古怪的气氛, 让两人勉强能坐下来吃食。 都是在外头, 正始帝没顾忌, 就也无所谓分桌。 正始帝坐在上位,本来莫广生和莫惊春一人一边坐在左右也便是了, 结果莫广生过来硬生生地挤在莫惊春和正始帝中间, 而靠着莫惊春的是桃娘, 再过去的才是莫沅泽。 至于柳存剑那几个,压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进屋,早就在外面自己支棱了桌子吃食。 他们这主意才是妙。 跟陛下同一桌吃饭,怕是要胃痛。 正始帝觉察到了莫广生的动作含义,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莫惊春,慢吞吞地舀汤,“子卿,之美,今日在外踏青,感觉如何呀?” 莫广生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陛下能称呼卑职的大名,那是再好不过了。” 正始帝嗤笑了声,那笑意还带着三分散漫,“不可,不可。子卿可是寡人的夫子,不如之美问问子卿,难道寡人的称呼,哪里不妥当吗?” 莫惊春哽住,迎上莫广生哀求的眼神。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并无不妥。” “呵呵,这不就是了?”正始帝笑吟吟地说道:“之美就不要推拒,寻常人想要寡人记住他的表字,可都没这福气。” 这福气给旁人去吧! 莫广生气得牙狠狠。 莫惊春默默低头吃饭,也不知道帝王是去哪里打猎,这猎物皮肉紧致,味道甜美,虽然这庄头厨艺一般,可落在嘴里,还是口齿生津。 在正始帝和莫广生打嘴仗的时候,莫惊春已经用公筷给桃娘和莫沅泽夹了些菜。 “子卿?” 正始帝叫了他一句,莫惊春下意识就也给他分了点。 这都是平日里做惯了的。 莫广生眼巴巴地看着莫惊春,“二弟……” 他这声二弟可叫得哀怨可怜,尾音婉转,还带着些许啜泣。就连莫沅泽看了都吓了一跳,这还是他英明神武的父亲吗? 正始帝和莫惊春都异常淡定。 莫广生一直都是这么跳脱的性格,早些年他甚至在胖揍了别人一顿后,转身就对提着棍子赶来的莫飞河哭得稀里哗啦,可怜兮兮。 这颠倒黑白,将锅扣回去的能力,可实在令人佩服。 莫惊春这做兄弟的自然知道,正始帝在他做侍读的时候,却也是领教过的。 莫惊春默默给莫广生夹了块肉,“不错,吃。” 正始帝笑道:“没想到之美这个岁数了,还是这么爱撒娇。寡人看着沅泽也是有些吃惊呢。”他慢悠悠地说道,看着莫惊春的大侄子。 莫广生拿着筷子的手一僵,正好对上了莫沅泽惊恐看来的视线。 莫广生:“……” !!失策了! 他英明神武的大好形象! 莫惊春不理这两人的针锋相对,而是低头看着一反常态,坐在他身边的桃娘,“可是身体不适?”桃娘平时虽然说话小声,可实际上不是个内向的性格,除了有点黏人,她甚是活泼可爱。 像是今日这种低着头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吃的模样,不太寻常。 莫惊春有点心疼,怕是刚才被正始帝吓到了。 帝王刚才虽然确有杀意,但莫惊春知道他不至于真的要动手。自从生辰宴后,陛下身侧就一直环绕着这股杀意,偶尔脾气一上来,让人仿佛以为杀神再临。 但……要说陛下没真生气,那也是假的。 刚才莫广生当着正始帝的面将桃娘塞进莫惊春的怀里,他就知道要糟。 近年来,正始帝这喜好更明显了。 他不喜欢有东西在他眼前亲近莫惊春,不论是人事物。但正始帝也知道这偏好过于发疯,寻常也没怎么表露出来,但莫惊春觉察到了。 莫惊春心里叹了口气,摸着桃娘的小脑袋说道,“若是不喜欢,也不必坐着相陪。” 岂料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桃娘却是抬起了小脑袋,一下子拥住了莫惊春的胳膊,咬着下唇说道:“桃娘不走。” 话罢,她下意识看了眼帝王的方向,却不知那皇帝正看着她,眼底是岁数尚小的桃娘分辨不出来的诡异含义,惊得她立刻又转回小脑袋,抬头看着温和从容的莫惊春,“阿耶,我要陪着你。” 桃娘偶然见过正始帝几次。 最开始的时候,桃娘还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只感觉出了他的恐怖冰冷。即便是有阿耶在身边,她也常不敢抬头去看。 时至今日,她听到了大伯的称呼。 ——“陛下。” 这个人,是皇帝。 可桃娘的小脑袋里,却只觉得这件事存在这诡异。 如果这年轻男人是皇帝的话,他又怎么会经常出现在阿耶身边呢?而且……而且每次看他的眼神,都那么古怪。 好像在看什么…… 桃娘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是什么眼神。 就像是她之前被大伯娘带出去买东西,那商户打量他们的眼神。 ——仿佛在思索着能榨出多少钱。 这句话,是徐素梅与她说的。 桃娘记住了,又觉得异常切合眼下的状况。 正始帝看她的眼神,总让桃娘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砧板上的肉。 莫惊春看着桃娘突如其来的亲密,想了好一会,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看着桃娘说道:“那阿耶陪着你出去走走?” 说办就办,莫惊春只是匆匆对着正始帝和莫广生点头致意,然后就抱着桃娘出去了。这很不合规矩,但对关切家人的莫惊春来说,也不是不可能。 莫广生看着二郎离开的背影,幽幽地说道:“在二郎的心中,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 正始帝淡淡地说道:“莫广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难道还学不会一件事情吗?” 两人的视线猛地对上,帝王阴测测地扬眉。 “别在寡人面前挑衅。” 他骨髓里的疯性,是与生俱来的。 外头,正是一片漆黑。 尽管是莫家的别院,可这一处也有着不少农户,晚上农家是不会弄那么多灯火的,白日里看着别具一格的景致,到了晚上就都是乌漆嘛黑一片。 管事忙带人取了火把来,派着一人跟在他们身后。 莫惊春因着要和桃娘说知己话,就让那人走得远些,不要靠近,那隐隐约约的火光,也让桃娘不再害怕周边的暗色。 莫惊春:“桃娘害怕陛下吗?” 既是莫惊春在问,桃娘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小脑袋。 自然是怕的。 莫惊春笑了笑,其实就连朝野上,不害怕正始帝的朝臣,也是少有。 内阁里,除了许伯衡敢跟陛下叫板,其他的人却是没这个底气。 莫惊春:“害怕他也是正常,陛下的脾气确实不好。只是桃娘,阿耶觉得,你的害怕,其实还有别的缘由。” 他抱着桃娘不紧不慢地走着。 “可与阿耶说说看吗?” 这一次,桃娘就沉默了很久。 莫惊春没有催问,而是慢慢地走过了田埂,这处凉风吹来,隐隐有着秋日的清爽。白日这左右两边全都是将熟的小麦,放眼望去的麦田异常壮观,随着风吹过,便是一阵阵的麦浪,将桃娘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不喜欢桃娘。” 桃娘总算嗫嚅地说道。 不管是过去在张家,还是现在在莫府,桃娘都从不曾感觉到纯粹的恶意。当一直泡在蜜罐里的孩子猝不及防接收到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要么是迟钝无所觉,要么就如同桃娘这般敏锐到令人害怕。 莫惊春停下脚步,“为何这么觉得?” 桃娘委屈地说道:“陛下看着桃娘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块肉。” 莫惊春心里微讶,没想到桃娘居然如此敏感。 桃娘的感觉没有错。 正始帝看人,看花,看草,看天,看地……那眼神,其实都没有变化过。他看活物是这般,看死物也是这般,一切在他看来并未差别。 ……一块砧板上的肉,与死物,也没什么两样。 很多人其实猜不透,也感觉不到。桃娘和陛下意外碰面,也就两三回,居然察觉到了这点。 “陛下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 桃娘似懂非懂,却猛地摇头说道:“可陛下看阿耶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小孩斩钉截铁的语气,让莫惊春有些语塞。 这话也没错。 莫惊春想了想,忽而说道:“桃娘,你是觉得,陛下在看你,与看我的时候,全然不同。所以认为陛下不喜欢你吗?” 桃娘委屈地点点小脑袋。 莫惊春失笑。 要在公冶启面前讨得了好去,那可不一定是好事。 如果桃娘比对的人是他的话,那更是还没有办法,莫惊春抱着桃娘走到了庄户人家那边,再慢慢走回来,“陛下待我,与待旁人有些不同。所以桃娘要是拿我来作比较的话,怕是有些为难。” 桃娘不解,但是思索了片刻后,她突然说道:“是因为,阿耶救了陛下吗?” “桃娘知道?” “大伯娘说过。” 莫惊春:“……算是吧,所以桃娘……” “子卿待寡人,可不止一次救命之恩。”一个冷冽的嗓音不紧不慢响了起来,让父女两人为之一顿,猛地回头去。 那不紧不慢走来的人,正是公冶启。 莫惊春微蹙眉头,本来是想说话,但在看到公冶启捂着胳膊的时候,突然敛眉一笑,“陛下和兄长动过手了?” 公冶启哀叹,“之美果然还是个莽夫,这一拳头下来,寡人可真是不好受。” 莫惊春:“陛下既然过来了,那敢问兄长呢?” 公冶启莞尔一笑,“柳存剑那几个人在拦着他呢。” 莫惊春:“……” 可怜柳存剑几人刺吃得好端端的,又要跳起来干活。 公冶启的目光停在莫惊春怀里的桃娘,背着漫不经心地走来,笑着说道:“怎么特特出来?难不成,是为了哄桃娘?” 莫惊春淡淡说道:“陛下吓到她了。” 公冶启摸了摸自己这张俊美的脸,不满地说道:“寡人这皮相,居然还会吓到人?” “看人看相只看骨,谁会看脸皮?” 莫惊春无奈笑了起来。 公冶启走到莫惊春的身旁,抬手在桃娘的脸蛋掐了一下,力道不大,只是留了个浅浅的痕迹,“诶,小孩脸这么嫩?” 帝王压根没正眼看过大皇子,也不可能抱过小孩,看到个桃娘倒是跟什么新鲜物似的,又看了几眼。 莫惊春:“陛下总是看着桃娘作甚?孩子胆儿小。”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说道:“胆儿小的可不成,她将来还有大用。” 莫惊春的脸色微沉,“陛下。” “子卿,你觉得将来会如何?” 莫惊春微顿,闭了闭眼。 公冶启轻笑,“你在寡人的身边越久,那些古板守旧的人就越发容不下你。若只是为此,还有别的法子……可要是容不下你的,是寡人下一任储君呢?” 莫惊春无言。 这几乎是必然的事实。 即便从小打好的关系,可一切在利益前皆可抛弃。 莫惊春活到现在,有的事情已经看得太多,就算是兄弟手足,也会为了不同的纠葛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在帝王家? 皇帝和太后,不就是一个例子? 尽管最近皇帝和太后的关系有所缓和,可这是因为他们天然的联系,是生而至亲的眷顾,是因为公冶启心里的偏执……如若不然,太后现在的下场,也不会比张家好上太多。 莫惊春和公冶启的纠缠过于危险,尤其是正始帝并未限制莫家,莫惊春的权势,更在之前大肆封侯,将气势做得足足的。 谁上来,第一个料理的,都会是莫家。 除非那个时候,异族犹在。 可是不管是正始帝,还是莫飞河莫广生的气节,都绝不会做出将问题留给下一代的做法。 那问题又回到了眼下。 帝王的下一任储君,如果和莫惊春毫无瓜葛,那一旦有个意外,那继任者,绝不可能放过莫惊春。 如果正始帝选用大皇子为储君,那他自有外戚焦氏,即便莫惊春为太傅教导数十年,可太傅便是臣,臣便是下,君王为上,一旦翻脸无情,此犹是不够。 所以还需要更深的关系。 公冶启看中桃娘,不管他待桃娘是什么态度,在还未达到目的前,他都不会让桃娘死。 桃娘代表的,是另外的可能。 一旦大皇子和桃娘结合,桃娘生下来的孩子,顺理成章会是公冶皇族的子嗣。 届时,一旦这个子嗣登基,莫家理所当然会成为外戚。 皇帝根除外戚的可能也不小,但以莫家目前的形式,暂时不会走到那地步……更何况,在事成之前,正始帝都会有种种手段确保无碍。 至于莫惊春死后,莫家,桃娘会如何…… 这与公冶启何干? 他要的,不过是莫惊春在时,高枕无忧罢了。 莫惊春微怔。 其实正始帝并未说上太多,可是不知为何,他就像是能知道帝王心里的猜想一般,比先前还要明了皇帝的意思。 那比完全的独占霸道,还要让人动容。 莫惊春抱着桃娘仓皇往前走了数步,避开正始帝的眼神,“陛下……从前,可还不是这个说法。”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的背影,不自觉留意到他的尾骨上,心里有些怀念,他还真喜欢当初兔尾的手感,尤其是……他的手指动了动,下意识压抑住了那种冲动。 想法万千,可莫惊春的话,他倒是听见了。 帝王轻笑了声,“子卿这话却是错了,寡人这说法,与从前有何差别?”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莫惊春身后。 循着他的脚印,又踩入了下一个脚印。 “寡人要的就是你我血脉相连,这不是正好?”在莫惊春的背后,正始帝露出一个阴森恐怖的笑容。 谁能说,这不正是上天的恩赐? 正巧,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即便莫惊春不愿,那也没有关系,公冶启有千万种办法,让这桩婚事变得“心甘情愿”,这俗话说得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在那外,却还有窈窈淑女,君子好逑……若是两人情深意浓,这做长辈的,还能棒打鸳鸯吗? 既要一事成,便有千种法子,公冶启都会让他成。 莫惊春停住脚步,神情晦涩地看了回来,却只看到了公冶启明朗的笑容。 帝王之话…… “陛下!” 远处传来一声暴喝,那声音听起来威严熟悉,更带着咬牙切齿。 正始帝淡定自若地说道:“时间不早了,子卿待会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他轻快地擦肩而过,手指微不可察地擦过莫惊春的袖口。 分属不同的手指碰在一处,分明是一触即离,却让莫惊春惊得退后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公冶启的背影。 很快,又有几个人飞快地从他们身边掠过,莫惊春甚至还能听到柳存剑的朗声大笑。 趴在莫惊春肩膀上,正看着后面的桃娘哎呀了一声,“大伯追得好快。” 莫惊春默默想,陛下跑得也很快。 蹭地,像一道风。 第六十一章 休沐结束后, 不知道莫广生和徐素梅说了什么,大嫂偶尔会有的那种担忧眼神总算消失了些,但是取而代之, 却是紧盯着莫沅泽。 大概是因为莫沅泽如今的岁数, 已经到了不得不盯着的时候。莫飞河还常常带着这个孙子去武场练习,尽管莫沅泽时常被摔打得鼻青脸肿,但是那笑呵呵的模样, 居然还挺高兴。 但是莫惊春紧接着也忙了起来。 清河王递交上去的折子很快被批了下来,不出莫惊春意料,这份文书果然被否决了。但奇特的是, 莫惊春还当真听闻过, 颍川林氏对此表露过默认的态度,这实在让人称奇。 莫惊春不禁怀疑, 清河王到底拿出了多少好处,才最终让颍川林氏答应参与这种诡谲的事情? 颍川林氏和恒氏, 难道私底下已经闹翻了? 不然林氏此举, 实在是古怪莫名。 但朝廷显然没答应。 如今这批下来的文书上说法正是大义凛然, 说结亲不是结仇,万不能如此。 当真阴阳怪气。 这是在嘲弄清河王先前和恒氏的死仇。 莫惊春一看就知道是陛下亲改。 到时候原样这么发回去, 估计要给清河王气得够呛。 而且各地报上来的事务也比从前要多了不少, 莫惊春莫名从中看出了不少暗流涌动。他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命人将这半年的事务抽出来重新检查。 右少卿:“宗正卿是想看……” 莫惊春淡淡说道:“都看看吧, 我觉得有些不对。” 他看着手里的文书。 这记载的正是某个宗室子弟的死亡。 每年总会有去世的宗亲, 他们的身份和出事缘由都会报到宗正寺来,但是这有一个恒定的数量, 约莫在这个数值上下, 但也不会超过太少, 或者低于太少。 可是今年开始,就有一部分数量远超从前。 莫惊春摩挲着这份文书。 这个地点……距离清河王的封地,倒也是不远。 右少卿从莫惊春这里问不出什么,只能下去斟酌着查,将他想得出来的方向都涉猎了一遍。而莫惊春则是埋头将之前压在一处的文书慢慢抽出来看。 清河王,康王,刘怀王…… 这些熟悉的姓名,今年封地上都有不少的宗亲去世的名单,已经是往年的两倍。究竟是真的死亡,还是另有他用? 莫惊春将这些名字一一圈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 不是意外。 怕是有人浑水摸鱼,在世家的事情搅和得风生水起的时候,私下想做些什么罢。 莫惊春想着当初清河王世子苍白的脸色,忍不住摇了摇头。 叛逆是藏在公冶皇室血脉里吗? 怎么会孜孜不倦地作死? 莫惊春还未等右少卿的结果出来,就揣着文书先行入宫。 但是正始帝不在长乐宫,也不在御书房。 德百也不在。 候在御书房的宫人欠身说道:“陛下正和大将军在演武场呢。” 大将军? 朝中现在就回来了两个大将军,如果在演武场,那肯定是莫广生。 殿前的宫人引着莫惊春往演武场步去。 演武场更靠近东宫的位置,就在东宫的右后边,莫惊春还未靠近,就听到了虎虎生风的动静,直到越过了院门口的摆设,方才看到了一处宽敞的地方。这敞亮的地方右边站着一排人,看着应该是武师傅。 边上更是摆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演武场中有两道身影如同蛟龙一般,飞上飞下,时而缠斗在一起,时而一触即离,时而拳头对碰,发出剧烈的响声,那交战如此剧烈,甚至容不下半点迟疑。 莫惊春只是看了几眼,就发觉两人都没有留手。 每一招一式,都像是要将对方置之死地,毫不留情。 不到片刻,站在边上的武师傅突然一踹那架子,将两把武器抛到了演武场中,那分别是一把刀和一柄长木仓。 红缨长木仓握在莫广生的手里,挥得虎虎生风。而正始帝抓住长刀的那瞬间,浑身的气势凛然一变,变得愈发凶猛。 一个原本就是杀人如麻的帝王,另一位又是骁勇善战的将军,其杀意压根不在话下,冲撞之间更显恐怖。 莫惊春从前很少入宫,也不知道两人从前的相处,如今一看,两人居然斗得不相上下。 只是莫广生心里却满是诧异。 他只觉得正始帝下手的力道比从前还要狠,更透出一往无前的疯狂。 向来是勇的怕不要命的,而陛下正显出了那样的狂意。 红缨长木仓已经划过了帝王的胳膊,可他却仿佛不放在心上,硬生生往前冲撞了几步,将长刀横劈在莫广生的脖子上,冷冰冰说道,“你迟疑了。” 莫广生如果全神贯注,不该在此时停下。 莫广生:“您可是皇帝,如果卑职不小心伤了陛下,那岂不是罪过?” 正始帝看了一下左手,那红缨长木仓的木仓尖只是挑破了衣服,并没有伤及皮肉。他轻嗤了一声,随手将长刀抛在边上,“没意思。” 莫广生:“陛下平日里肯定找不到人同你练手。” 谁敢跟皇帝过招呀,这可是最难的一等事情。 这位陛下最看不得放水,如果给他喂招的时候手下留情,那陛下只会暴怒,可要是全力施为,也没几个真的能打得过他。 这宫里摆着数倒是也有几个,然而那几个,没有哪一个敢真跟皇帝动手的。 如今倒是来了个莫广生,还算是不错,却也来那么一手点到为止。 正始帝淡漠说道:“如果只是点到为止,那寡人为何还要你来?” 他要的就是毫不留情。 莫广生奇怪地说道:“陛下如今的武艺已经算是不错,除非生死相逼,不然卑职也未必能够强压您一头。为何还要……” 今日见面,莫广生总觉得陛下的脾气有古怪。他在外的时候,曾听捉住的异族奴隶说过,远方有些山头是会喷射熔浆,所到之处寸土不生。 现在正始帝就给他这种感觉。 一座压抑着的火山口。 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灭绝死寂的熔浆。 正始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远地说道:“那下一次,就当做生死相逼。” 还未等莫广生回答,正始帝看朝门口走去。 莫广生:? 他看了眼,发觉是二郎来了。 莫广生尾随而去,笑着说道:“二郎怎在这时候入宫?” 莫惊春扬了扬手里的文书,“有些事。” 他狐疑地看了眼莫广生,再看了眼陛下……莫广生不会特特入宫,就是为了揍人吧? 莫广生不知道莫惊春在想什么,甚至还笑着搂住他的肩膀,冲着正始帝说道:“陛下,卑职就这么一个弟弟,您可别吓坏了我家二郎。” 正始帝默不作声地看了眼莫广生,忽而笑了一下。 “寡人就说你这狗德行怎么会巴巴入宫,其实是想趁机揍寡人吧?” 莫广生:“岂敢岂敢,陛下这不是将卑职当做小人了吗?” 正始帝懒懒地说道:“赶紧给寡人滚,不是说要去皇陵看公冶明吗?寡人准了,滚滚滚!” 莫广生被赶走了。 但是走之前,也不知道他和陛下说什么,让正始帝露出了满脸嫌恶的表情,这还是少有。 莫惊春饶有趣味地看着,在跟着公冶启回长乐宫的时候,笑着说道:“陛下和兄长的关系,倒是不错。” 正始帝冷笑了声,“不错?子卿是没看到他下狠手的模样。当初他跟在公冶明身旁,是最心狠手黑的一个。” 莫惊春:“……陛下不会还记着旧仇吧?” 正始帝斜睨了一眼他,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得看夫子了,可莫要随便将我和旁人拉在一处。” 莫惊春默然,觉得自己刚才还不如直接就在长乐宫等人,还巴巴跑了一趟。 正始帝淡淡说道:“莫广生看出来了。” 莫惊春低头,其实应当是他告知的。 “不过……”帝王故意拖长声音,笑吟吟地说道,“不知为何,他却是以为子卿与寡人,两情相悦。” 莫惊春猛一个踉跄,停下来看着正始帝。 公冶启站在午后日头光与影的交界处,整个人显得有些阴沉恐怖,可声音却是在笑,“子卿倒是给寡人说了不少好话。” 莫惊春抿紧唇,许久才说道:“只是意外。” 不再多言。 正始帝回到长乐宫换衣裳,身上倒是青青紫紫不少痕迹,莫广生下手贼狠,可是半点都不留情。虽然帝王也没留手,但也确实有段时间没受过伤,他微蹙眉穿上衣物,平静地听着外面莫惊春说话。 莫惊春隔着一道屏风,已经将他的怀疑尽数告知陛下。 帝王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不无可能。也不全都是傻子,经过这大半年要还是看不出寡人的心思,那岂不是儿戏?” 他的手指搭在腰带上,冷笑着说道:“一个个心胸倒是开阔,愿意为了共同的利益放下仇恨?颍川林家,林御史那个老东西,在朝上最是要搅混水,嘴皮子倒是利索。” 莫惊春敛眉,其实一开始,他对林御史的感官一直不错,可是没想到后来却逐渐变成这个模样。不管是许尚德还是许夫人,以及最近朝野的风波,都明显看得出来这所谓的清贵名头,不过是还未触及利益时的表象。 这朝中真真算得上大儒的,怕是真的只有顾柳芳一个。 他才是不管外面朝野如何惊涛骇浪,仍旧佁然不动,还在老神在在做学问的第一人。 莫惊春:“如果宗亲和世家联手,怕是对陛下不利。” “他们联手不了。” 正始帝淡淡说道:“眼下,他们最着急的,便是要找到窦氏藏书。这东西就跟吊着毛驴的萝卜一样,只要持续不断挂在他们眼前,他们就会锲而不舍地追寻。” 除了窦家,蠢蠢欲动的其他世家却也是不少。 莫惊春知道眼下这局面是正始帝一手推出来的,自然也知道最近外头的风声,“但是陛下,如果这些人迟迟找不到藏书的地点,便会以为这是陛下放出来的烟雾。” 陛下正从屏风后步出来,穿着一件月白常服,腰间佩戴着一枚小小的玉佩压着衣角,“子卿认为,寡人是一个会给别人做嫁衣的性格?” 莫惊春微愣。 正始帝笑着看向莫惊春,扬眉说道:“窦原还算管用,他确实记得藏书的地点。”那所谓的寻找,所谓的钱财,才是真真放出来的烟雾。 真正的东西,早就在窦原进大理寺的第一天,就被正始帝的人找到了。 莫惊春微讶,“东西藏在何处?” 正始帝笑着说道:“是一处人来人往的地方,也正是子卿常去的地方。” 他常去? 莫惊春常去的地方,除了被张千钊等几个人拉去吃酒,就唯独西街! “西街那地方人来人往,算不得最繁华却也是京城的一处商业盛景,东西居然藏在那里吗?”莫惊春喃喃说道,“那岂不是灯下黑?” 最近坊间传闻,莫惊春也听了不少。 大众寻这些东西,都偏爱往僻静角落,各种茶楼等,有那机灵的,早就去官府找过十五六年前买卖过的宅邸,一一查探……却万万没想到,那藏书会藏在西街这样一个充满铜臭味的地方。 莫惊春:“可是从前陛下不是说过,那些藏书大小,几乎能够填满十几个劝学殿,西街有那么大的店铺吗?” 而且,十几年前的事情,如果有那么多藏书运进来京城的话,那整个京城,包括皇室,不可能毫无察觉。 正始帝朗声大笑,“确是如此,所以藏在西街的,不是真正的藏书内容,而是关于藏书的地图。” 真正的藏书,确实不在京城。 窦何童和窦何唯的怀疑没错,但是如果要找到藏书,却一定要到京城,取到藏书地图,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藏书。 这一点,才是窦家不知道的内情。 莫惊春:“既然陛下这么胸有成竹,是因为东西已经找到了?” “不错。”正始帝慢慢说道,“那些东西都被藏在铁箱沉到湖底,最近派去的人已经回报,全部都找了出来。” “湖底!”莫惊春吃惊地说道,“那那些卷宗竹简……” 不管是竹简卷宗还是纸质书籍,都异常怕水,这十几年的腐蚀,怕不是都坏透了! 公冶启笑着摇了摇头,“这倒是不必担忧,窦何明在处理的时候倒是机智,所有的箱子都做过防腐的措施,里面也都是防水油纸包了起来……看来,窦何明怕是早就预料到了这场杀机。” 不然那样庞大的数量,怎么可能及时准备好东西? 莫惊春敛眉,片刻后才看向帝王,“陛下是打算,将其中一部分东西取出来,再送到京城?” 他猜出来皇帝打的主意了。 正始帝这是要继续将水搅得更浑浊! 正始帝扬眉,含笑说道:“子卿猜得不错,莫看这只是十之二三,却已经有这般数量,你猜他们会不会眼馋?” 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那臣猜测,陛下选择的第一个世家,是颍川林氏。” 正始帝直直地盯着莫惊春,那笑意骤然变得更古怪,像是欢喜,又像是森然的饥渴,他舔了舔牙齿,移开视线,“知我者,子卿也。” 无他,颍川林氏在最近的事情中确实太过搅屎棍,陛下最看不顺眼的自然是他家。 此刻不过是世家的视线看向这里,等到真的有人找到藏书,那便是天下学子的视线都会投向这里。 届时陛下再想做什么,在这鱼龙混杂的局面中,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莫惊春只自觉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朝着陛下欠了欠身,便打算离开。只是还未等莫惊春告辞,便被正始帝叫住,“子卿觉得,再过几年,若是让莫沅泽来给大皇子当侍读,以为如何啊?” 莫惊春微怔,“陛下,这当由您来决定。” 而且方才莫广生还在,问他岂不是更好? 正始帝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寡人不想宰了莫广生就算不错,问他作甚?他的意见,与寡人何干?” 莫惊春:“……” 好歹也是莫沅泽的父亲。 莫惊春欠身:“陛下,沅泽是个好孩子。不过他一心学他父亲,怕是不能够陪伴大皇子读书。” “寡人要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不是为了照料大皇子。”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 莫惊春哽住,尽管他知道皇帝确实对这个孩子毫无感情,但听着陛下冷冰冰的态度,也是有些难受。如今大皇子正好四岁,等他搬离太后宫中自己居住时,约莫六岁,那时候确实该有自己的侍读。 但教育成才,最要紧的不是侍读,而是夫子。 正始帝最先关切的不是这个,便足以看得出来他确实没打算好生教养大皇子,即便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棋子,到底也伤天合。 莫惊春:“臣倒是觉得,最要紧的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是一个人本身如何。即便大皇子出身皇家,可要是个粗鄙之人,那任谁都看不上。” 正始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莫惊春,一双戾目紧盯着他,“子卿这是在给大皇子说话?” 莫惊春欠身:“不敢。” 这是实话罢了。 正始帝背在身后的手指敲打了两下手腕,不知听进去多少,片刻后,他突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将方才一闪而过的戾气全压下来,笑着看向莫惊春。 “子卿可还记得之前的事情?” 莫惊春茫然。 什么之前的事情? 正始帝一本正经地说道:“一件事,拿一件事来交换。如果寡人按照子卿的意思去做,让人好生教导大皇子,那子卿是不是也应该答应寡人一件事?” 从道理上来说,确实没错。 但是莫惊春的劝说是潜在意思,并非明目张胆的说辞,更没有吐露出来,一切都是靠着陛下敏锐推测出来,如此……也能算? 在正始帝的心里,这自然是算的。 不仅算数,还要狡猾地偷换意思,让莫惊春不得不承认他欠下了正始帝一件事。 帝王异常欣喜地兑现了。 莫惊春:“……” 不知为何,他背后一阵发寒,瘙痒得很,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憋得慌,一边在和公冶启说话,一边试图换个更正常的位置。 但是不管怎么走,背后的发闷依旧存在。 奇怪,他背后是长了什么东西吗? 怎么会觉得发闷? “好长的尾巴。” 正始帝惊叹。 莫惊春:“???” 陛下什么时候饶到他背后去了?! 莫惊春猛地一转身,这过大的动作总算带得某个东西迫不及待地爬出来,那一瞬间的畅快让莫惊春忍不住想呻吟,但是更快的是正始帝的动作,他一捞,就将那正在甩动的物什一把抱住。 抱住? 莫惊春茫然地看了过去,才惊觉自己的背后突然长出了好长一条蓬松柔软的尾巴。 那是真的长! 莫惊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大条雪白柔软的尾巴,那如同一大团棉花,正在陛下的怀里恣意舒展着,甚至快活地拍打了两下。 这是他的尾巴? 这是他的尾巴。 不知从哪里来的意识,让莫惊春默认了他确实是长着一条尾巴……可是不对啊,为什么只有他长着尾巴……他下意识看了眼公冶启的背后,陛下并没有长尾巴啊。 莫惊春混乱地看着尾巴。 那超大尾巴似乎意识到了主人的心思,一下子从正始帝的怀里蹦出来,异常灵活地卷上了莫惊春的手腕。 柔软蓬松的触感擦过皮肤,让莫惊春慢慢回神,低头抱住这条尾巴。 这尾巴是雪白的,跟从前的兔尾有点相似,但却不是兔尾,毕竟兔尾是短短的,这条却异常的长,可以从尾骨的位置抽长出来,然后贴着莫惊春的手腕绕了一整圈。 “这是什么尾巴?” 莫惊春不自觉说道。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诱哄般,低低地说道:“这不是子卿的尾巴吗?子卿应该知道才是。” 莫惊春愣在当下,想了好久,他到底是人还是妖怪,人不会长尾巴,但他确实一直都有尾巴,“……狸,狸奴?” 莫惊春犹犹豫豫地说道。 他脑子里只停留着皇帝曾送去莫府上的狸奴,其中确实有一只狸奴的尾巴很长,甚至可以软软地搭在徐素梅的胳膊上,柔媚得不像话地喵喵叫。 狸奴…… 兔尾。精怪。 莫惊春猛地打了个激灵,抓住一瞬间的清醒。 “陛下修改的常识,是让我长尾巴?” 【7/10】 在点破常识的困扰后,那种笃定自己一直长着尾巴的迷惑感才立刻散去。 莫惊春松了口气。 要是他一直保持着自己长了尾巴这个常识,待会出宫的时候才叫糟糕。莫惊春在经历兔尾的折磨后,才知道原来尾巴和本体有时候是完全心口不一。 想让尾巴回来,它却慵懒地在敌人的手里打滚。 莫惊春瞪着那条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手腕,跑去挨挨蹭蹭正始帝的尾巴! 就好比现在! 为什么不听话! 莫惊春的眼神严肃,尾巴只能灰溜溜地回来,贴着莫惊春的身后趴好。 莫惊春:“陛下折腾起来很有趣吗?”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没有那个依附在子卿身上的精怪来得有趣。” 莫惊春抿紧唇。 正始帝却是扯开了话题,笑嘻嘻地说道:“子卿不觉得这尾巴可爱吗?” 莫惊春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这尾巴长在陛下身上,该是会更可爱些。” 正始帝:“寡人倒是想,可惜失败了。” 莫惊春微顿,猛地看向正始帝。 这位还真的这么想过? 正始帝可惜地说道:“如果寡人长了这样的尾巴,何愁子卿不留在宫里?” 莫惊春转身就走。 正始帝却笑着拦住莫惊春,“好容易看到,难道子卿就想这么走吗?” 莫惊春硬邦邦地说道:“那陛下可以给自己弄个假的,以后日日夜夜都能看,岂不爽利?” 正始帝沉思了片刻,慢悠悠说道:“寡人倒是不知道,原来子卿这么懂?若是将角先生做成这样的物什,那确实快活。” 什么懂?什么角先生? 莫惊春刚想说话,却发现皇帝的眼神盯着下面,突然一下子和皇帝的思路搭线,猛地耳根爆红,别开脑袋去。 真真污言秽语! 就这片刻的时间,那尾巴再一次快意地在公冶启的手里打滚。 莫惊春:“……” 这尾巴不能要了。 这尾巴摸起来不像兔尾那么敏感,莫惊春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帝王动作了,但这地点也转移到了寝宫内。 正始帝非常勤快地撸毛。 莫惊春僵直地坐在床边,尾巴受惊般地上下拍动了两下,又软软地落在被褥上。雪白的绒毛在寝床上痕迹鲜明,再滚了几次后,整个床上都是狸奴毛毛。 “陛下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吗?” 莫惊春问道。 正始帝:“这问题好生古怪,寡人最近可是安分。” 莫惊春敛眉,就是太安分了些。 除了最近陛下比较粘人之外,太过安静。 让莫惊春总有种风雨欲来前的宁静感。 莫惊春虽然觉得狸奴尾巴没有兔尾敏感,但是被掐着尾巴揉久了,他的四肢也不自觉从僵硬变得柔软下来,甚至喉咙有点想要呼噜噜叫。他强行压住这种古怪的感觉,手掌在膝盖上抓紧布料,“陛下摸够了吗?” 正始帝唔嗯了声,若有所思地说道:“现在应该是这尾巴在蹭我才是。” 莫惊春怔然,猛地转过头去。 那尾巴令人分心,非常勤快地在盘膝坐着的正始帝身上蹭蹭,那其中最得它喜欢的,应该就是盘膝撑起的衣裳下摆,这条令人可恼的尾巴正爱恋地磨蹭着,从左边膝盖蹭到右边膝盖,然后再蹭蹭正始帝的手腕,又重复这个过程。 远比莫惊春的意识还要快,那尾巴猛地僵住,然后嗖地抽回来贴到莫惊春的背部。 … 莫惊春整个人都快被撸成一滩水,才得以离开。 这条狡猾的尾巴! 莫惊春出宫的时候,甚至还得跟它打商量后,才能勉强让它蛰伏在裤腿里。 可等坐到了马车上,这尾巴又开始耀武扬威,这可跟莫惊春的性格完全不同,他心累地看着这条正在各处磨蹭的尾巴,无奈地让人去宗正寺说一声,这才掉转马车的方向回了莫府。 此时距离下值也顶多半个时辰,算是早退。 莫惊春下马车走动的时候,只觉得闷得慌,这尾巴仿佛知道要到家,快活地拍打着莫惊春的裤脚,以至于那朝服时而鼓起来,时而又憋下去。 偶然瞥见的墨痕惊了个呆,原本要找卫壹来看,却只在转头的瞬间,再看回来,又什么都没有了,郎君正如常地走着。 墨痕揉了揉眼,是他出了幻觉了吗? 莫惊春却是不知道惹来的动静,心累回到屋中,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出来。 他这段时间一直窝在床榻上,这条尾巴就勤快地跟抹布一样将整个被褥都擦了一遍,最后心满意足地趴在玉枕上贴贴,高兴快活地蹭来蹭去。 莫惊春都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精力。 “这尾巴为何如此活泼?” 莫惊春纳闷。 【猫科动物的尾巴和猫本身的意识不太同步】 莫惊春心累,他现在觉得当初惩罚随机到兔尾还挺好的,要是换做这条尾巴,不出三日他必定暴露在众人面前下。 无他,它太活跃了。 而且特别爱娇。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在蹭他手指的狸奴尾巴,恨铁不成钢地掐住尾巴尖,“你就不能安静一会?” 尾巴蔫儿了下来,垂在手腕上柔弱无力,像是死掉了。 莫惊春:“……” 他闭眼不去看。 果然不出一息,那尾巴又活泼起来。 莫惊春生气,这尾巴跟他一点都不像! 他坐在床上看了会书,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宿主可是不舒服?】 最近这话,倒是有点耳熟。 莫惊春慢慢说道:“叹息不一定是不舒服,也可能是心情不好。”他想起之前精怪说的学习,便多说了一句。 【宿主可是心情不好?】 莫惊春失笑,这便活学活用上了? 莫惊春抿唇,轻声说道:“我总觉得陛下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但面上,却又看不出来。 不像是发疯那般严重,却又带着种古怪暧昧的感觉。 总觉得疏忽了什么。 “咔哒——” 细微的动静响起,莫惊春和尾巴猛地僵住,尾巴尖爆炸出了毛毛,整个变得更蓬松张扬,一下子对准了窗户。 窗外,公冶启招了招手,“子卿。” 莫惊春:“……您怎么进来的?” 莫飞河和莫广生回来的时候,可还带回了军中的亲卫。那些可不是莫府家丁能比拟的。 公冶启淡定地说道:“我让暗卫去引开他们了。” 莫惊春:“……” 公冶启跳了进来,将窗户放下,踱步而来,“寡人在宫中思来想去,只是下午那半个时辰,着实太亏了些,这不就赶着子时前,再来私会一番。” 莫惊春身后的尾巴烦躁地拍了拍被褥,“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公冶启:“那就跟他们打一架。” 帝王煞有其事地说道:“寡人带的人不少,至少不会偷香不成反被杀。” “陛下……”莫惊春无奈了。 这皇帝想做甚就作甚,当真是半点都无所顾忌。 但正始帝的眼神都停在了身后的那条尾巴上,随着帝王的靠近,那尾巴啪嗒啪嗒地拍打这被褥,然后远比莫惊春的速度还要敏锐,快活地舒展了出去,搭在床边欢迎着公冶启。 帝王一手捞住,这尾巴就柔情似水地垂下来,扬了扬尾巴尖。 于是公冶启就摸摸尾巴尖。 莫惊春不经意哼了一声,像是被撸毛了一般安静下来。 于是公冶启便也不说话,手指顺着那尾巴尖摸了下来,那触感摸起来异常柔顺舒适,令人心醉的感觉缭绕不去。他一点,一点从尾部,摸到了根部,那是白日在宫中没有接触到的地方,尾巴不自觉颤抖了两下。 公冶启的眼神幽深,滑入了衣裳里。 手指灵活地碰了碰根部。 整根尾巴就跟炸毛了一般在公冶启的手里挣扎起来,莫惊春也猛地颤了颤,回过头只看了一眼帝王现在的状况,就下意识想往前爬,却被公冶启一下子捉住了左脚,手指摩挲到那侵染了体温的金环,露出个诡谲的笑容,“子卿想往哪去?” 掐住根部的手指搔动了两下,莫惊春咽下呜咽,眼底满是茫然。 为什么他摸了没反应,公冶启摸了就…… 公冶启捉住戴着金环的脚踝,生生将莫惊春拖了回去。 夫子可真心软。 他打一开始,就没怀着什么好心思! 第六十二章 一月前, 长乐宫。 老太医给正始帝诊脉后,微微蹙眉。 陛下这脉象,与从前不同。 不似狂躁, 又不太安稳, 脉象游走间,似有躁热,心有中火。 老太医:“陛下这些时日, 可是睡不安稳?” 正始帝淡淡看了眼老太医,平静地说道:“一夜只得一二时辰。” 这太少了。 老太医沉思,陛下最近的吃食并无问题, 就连每日的汤药也按时服用, 照理来说不该有这样的反应。 难道是药物的作用,以至于陛下夜间多梦? 他打量了一眼陛下, 忽而说道:“陛下最近时常去演武场?” 正始帝颔首。 老太医微微动容,欠身说道:“陛下肝火旺盛, 燥热不退, 一身力气无数发泄?”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老太医, 在你嘴巴里,寡人岂不是成了个发情的动物?” 老太医略略咳嗽了两下, 之前因着莫惊春的体虚, 陛下这里他也对症下药。只正始帝身体强健, 如此却是补过头。 但另外的根源, 怕是陛下常用的药物里, 有的药材致使如此。 用药时,太医也曾想过会有这种可能, 但是相较于陛下的疯疾, 如今这等状况, 已经算是万幸。 可依着陛下的脉象,恐怕不止如此。 正始帝看着那只正在把脉的胳膊,忽而说道:“寡人这些时日,夜间多思,偶做杀人之梦。不杀尽兴,不会醒来。” 老太医抬笔的动作僵住,看向帝王。 帝王淡淡说道:“老太医可有法能解?” 老太医想起方才进殿前的事情。 刚刚痊愈的刘昊和德百正在殿外候着,在陛下和柳存剑商讨要务的时候,他们倒是在偏殿说起话来。 刘昊:“再躺下去,我的腰都要断了。” 德百:“陛下还是看重师傅的,还特地让太医去给师傅诊治。” 刘昊摇了摇头,“都将宫里清理过数回,还是有这样的差池,脸都丢尽了。” 德百宽慰:“毕竟可是那位的母亲……也是无法。” 他说完后,方才想起一事,迟疑地说道。 “近来陛下出宫的较为频繁。”德百道,“多数时候,是去与太傅见面。” 染上了刘昊的习惯,德百在提起莫惊春的时候,口称太傅。 刘昊扬眉,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陛下甚是喜欢太傅,如此也是正常。” 德百也是念叨几句,没再说什么。 老太医却在此刻,不期然地想起德百的话。 陛下出宫较为频繁,多数时候,是去与太傅见面? “陛下这些思虑,在见到宗正卿后,可是稍微缓解?”老太医敢于直言,半点都不怕触及到帝王的纠结。 为医者,还是得为病者多多思虑。 正始帝幽幽地看着老太医,良久,方才言道。 “确实如此。” 抱着莫惊春的时候,正始帝杀性会褪去不少,一夜到天明也是常有的事情。 素日里,他清楚自己待莫惊春的欲念,虽并未压抑,可得了太后的建议后,正始帝多少也是听了进去,并未再冒然触碰莫惊春。 这有两位大将军回朝的缘故,也有正始帝看透莫惊春纠结态度的缘由。 莫惊春虽排斥这等关系,可时日渐久,人心总归是软的,磨久了,总会有所变化。 正始帝正是看到了这变化,才甘愿再等。 然这食髓知味的贪婪,有时不仅折腾着莫惊春,更折腾公冶启自身。 老太医劝说道:“陛下不如养些活物,可作分散心神,说不得,还能练习一下克制的能耐?”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说道:“寡人为何到现在都没杀了你?” 老太医讪笑。 待他去了太后宫中坐坐时,太后却是抱来了一只狸奴。 那只狸奴,其实就是之前太后带去长乐宫的那只。 她确实通身雪白可爱,正在太后怀里呼噜噜踩奶,长长的尾巴甩来甩去,脑袋蹭着太后的手掌,正爱娇地叫着。 太后:“老太医的医嘱,哀家听说了。狸奴这物,若是稀罕一人,就最爱粘人。皇帝不若带回去养一养,说不得,还能陶冶情操。” 正始帝:“……” 正始帝难得哽住。 他甚时候,已经到了需要陶冶情操的年纪? 但是太后强求,正始帝也懒得反驳,回去的时候,就将那雪白狸奴带了回去。 还有一个专门的小內侍负责伺候这狸奴。 刚来的几天,这狸奴害怕得要紧,上蹿下跳,时常惹得小內侍乱跑。但他是太后宫里的人,殿前都很忍让,也确实瞧着那狸奴活泼可爱。 再过一二日,这狸奴,就开始熟悉了起来,恣意妄为,甚至跳上公冶启的床榻睡觉。 帝王甚少在意。 只是有一日,他夜半惊魂,猛地睁开眼,正有什么东西在啃咬他的手指,皇帝猛地发力,手指几乎生生掐死那活物。 狸奴爆发一声尖锐的惨叫。 正始帝半梦半醒间,意识到自己掐的是太后宫中的狸奴,这才撒开了手。 那狸奴跑得不见踪影,唯独那条尾巴还在帝王眼前晃来晃去。 一直压抑的帝王在那一瞬彻底不耐烦,手指克制地紧握成拳,却是痉挛得发白。黑沉的眼底透着暗红,似隐有狂躁。别说是克制,他都几乎要翻出宫去。 这是近来吃药无法缓解的药性,要压过去,便少说等到下个月换药。 理智上清楚这是必经之路,可眼下正始帝却一腔躁火,性情暴躁。 演武场的武师傅都被他打怕了,暗卫里最高强的几个是绝对不敢跟他动手,正始帝如困兽之斗,在又一次差点弄死那只狸奴后,面无表情地将可怜的动物提了回去。 这狸奴虽然被养得膘肥体壮,但险些赴死的两次遭遇让她头也不回地奔向太后的怀抱。 正始帝:“这东西再养在寡人那里,就真的要死了。” 被他抽筋扒皮,拆骨分尸,再埋入地底。 正始帝并非在开玩笑。 太后感受着帝王那若有如无的暴躁杀意,不自觉地说道:“莫惊春呢?这几日,他未入宫?” 正始帝的脸色更为阴郁,“莫飞河和莫广生回来后,他无事不再入宫。” “掩耳盗铃。”太后嗤笑了声,“不做,难道便不存在?” 正始帝敛眉,这倒不是。 莫飞河老道沉稳,莫广生狡诈多思,耳闻不如眼见,如果莫惊春频繁入宫,说不得也要被他们看出来。 这是莫惊春最恐惧的事情。 他不愿的事情,正始帝也不强求。 ……当然,只在一些事情上。 正始帝沉思,相较于从前,他似乎变得心软了? 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想见他,那就去罢。” 正始帝:“从前太后一直拦着寡人跟前,怎么如今却是变了性?” 太后:“你从前若是早早说了他的重要,哀家会拦着你?好在你不至于为了一个男人,将家国天下都倾覆,不然,哀家都要怀疑,当初生下你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再给你长长心。” 正始帝哑口无言,其实,大概,那个…… 他沉默了,没在太后面前说什么。 但皇帝的异样,在殿前不是秘密。 正始帝时常来往演武场,武师傅已经无人能够助他,最后迫得是柳长宁亲自下场。可怜他刚刚伤好痊愈,被陛下特赦回来,就要面对这样的痛苦。 但是柳长宁之前能身兼宿卫首领,自然也是个武艺天才。 有了柳长宁做打手,正始帝便好过了些。 陛下将这狂躁的压力发泄在演武场后,朝上朝下的事情便安稳。但老太医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直到有一日,老太医诊脉后无奈地说道:“陛下最近如何?”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无碍。” 除了锤炼的时间长了后,倒是无感。 从前听莫惊春说过他借用练武来发泄的说辞,倒是真的有用。 老太医却沉着脸色摇头,认真说道:“陛下,臣觉得您的脉象,并不比从前要好。”他已经调整过药方,不该毫无变化才是。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或许是诊断有误呢?” 老太医沉声说道:“陛下,臣虽无用,到底还是有能为,还请陛下说个清楚。” 正始帝看了眼老太医,手指在桌上敲击了几下,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犹豫,顷刻后,帝王才不疾不徐地说道:“自打服药后,确实互相融合,也的确……是除了那一回后,并未真的暴动。 “不过寡人时常会听到一些古怪呓语,甚是吵闹。” 他的声音冰凉从容,仿若真的不为此所困。 老太医脸色微变,追问这症状从何而来。这人一旦上了头,便是不管不顾,也不怕正始帝一个恼怒咔嚓掉了他。 但正始帝既然说了开头,也不会隐瞒结尾,便也说了出来。 持续时间不短,至少得有几个月。 正始帝居然能生生忍到现在! 帝王漠然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老太医可要拍案叫绝,这都不叫大事,那什么才叫大事?! 这等幻听出现,可算不得好事。 老太医冥思苦想,突然说道:“陛下这些时日,还是没去见宗正卿吗?” 正始帝诡异地斜睨他一眼,“说这些作甚?” “上回陛下说道,在宗正卿身旁能睡着。”老太医言辞凿凿,“如果陛下这一回不是骗臣的话,那岂不是说明,您的幻听,在宗正卿身旁会消失?” 正始帝屈指揉了揉额角,脸上面无表情。 良久,“不成。” 正始帝肃然说道:“寡人对自己倒是有几分知晓,如果真的靠近子卿,他必然讨不到好。”那种蠢蠢欲动的恶念一直蛰伏在他的皮肉下,自打帝王压抑开始,就从未停止过咆哮的挣扎。 在看到和莫惊春的曙光前,正始帝不想妄动。 老太医无奈在心里感慨。 他在皇家沉浮二十来年,对皇室内的事情看得太多,就算是正始帝的父亲永宁帝,脾性再温和淡定,也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正始帝这桀骜暴躁的脾气,居然还有生忍下来的一日。 就如同凶兽被驯服,被安抚。 可正始帝的疯性是发自骨髓皮肉,不是纯粹靠忍,就能奏效。 眼下陛下是压得住,可要是一日暴走,后果不堪设想。 老太医也顾不得去说陛下的隐瞒,而是说道:“如果陛下当真……那多多接触,还是有用的。” 正始帝睥睨,不耐地说道:“寡人说的话,老太医是没听进去吗?” 老太医镇定地说道:“臣自是听到了,也正是因为臣听到了,才会有这样的劝谏。陛下,堵不如疏,再压抑下去,臣怕您会失控。” 正始帝嗤笑了声,戾气隐在眉间,乖戾地说道:“作甚那么害怕?如果寡人变成个疯子,不正顺遂了那些人的野心?” 提到这里,老太医就不敢说话。 自从交泰殿被烧了后,这样的试探层出不穷,如果不是刚刚料理过宫廷,再加上太后让渡的权力,还说不得会如何。 自古以来,前朝和后宫都是紧密相连,不少权贵世家在宫中确有眼线,这都是心知肚明的隐秘。 只除了东宫。 那是围得最水泄不通的地方。 而正始帝登基后,便是整个后宫,都仿佛被划入了地盘范围,容不得外人窥伺。如今已经做到筛无可筛,外人也无从下手。 老太医:“……前朝的事情,臣不懂。但是陛下和宗正卿,却还是要见面。”老太医这再三劝阻,正始帝多少听进去了一点。 不然,他为何会在外狩猎时,听到莫惊春带着莫广生几人去了京郊别院后,会快马加鞭带人赶过去? 倒是让他意外知道了莫广生……怕是知道内情。 数日后,正始帝在练武场上下死手的时候,莫广生沉浸战场多年的杀意刺激着帝王敏锐的感触,黑沉沉的眼底一闪而过张扬的猩红,暴戾的快意在体内徘徊,在皮肉冲撞里低低愉悦。 他想要血。 帝王握着长刀,冰冷无情地扫过莫广生。 满眼都是血红。 喉咙,胸前,下体,小腿……一个个弱点被扎人的视线擦过,莫广生皮糙肉厚,习惯了敌人的窥伺,却没有留意到正始帝的眼底,只剩下纯粹生与死的狂躁。 愈战愈勇。 嗜血的贪婪亮起,正始帝几乎想要将眼前人活劈撕碎。 刀光里,眼角余光一瞥院门口立着的人,血红像是被擦掉了一角,涂抹出了莫惊春的形状。 长刀停在莫广生的脖颈边。 正始帝低头看着胳膊,挑破的布料漏出个小洞,莫广生还是留了手。 他心里一阵烦躁,将长刀丢到一边。 正始帝步向莫惊春。 一步步,漫天的血光像是倒流,将莫惊春的轮廓变得更加鲜活。他走到莫惊春跟前时,那所谓的疯狂杀性,所谓的血光漫天,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连聒噪的声音,也再不响起。 只有莫惊春轻轻朗朗的声音,“陛下。” 他道。 正始帝从未说过,其实他喜欢听莫惊春这么称呼。 只是这称谓总显得冷漠隔阂。 他从漫长的思考里抽开身,扯了扯手底的尾巴。 莫惊春发出哀哀惨叫。 “陛……下……” 瞧,同样低柔的声音,此刻如此魅惑。 狸奴尾巴确实不如兔尾敏感,毕竟这么长,又这般毛绒绒,光是梳下来的毛毛,都可以捧在手心里。 这是一条多么活泼,多么乖顺的尾巴。 尤其是在侵入的时候,能看到这尾巴可怜兮兮地僵直,然后软绵绵地搭在公冶启的手腕上。像是推拒,又像是可怜兮兮的欢迎。 就跟此时此刻的莫惊春一样。 他的声音里,欢愉夹杂着痛苦,尾巴被迫落在公冶启的手里揉搓,实在可怜。 狸奴尾巴,掐掐尾巴尖,能够换来一颤。 再摸摸尾巴的根部,那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莫惊春止不住哆嗦。 但更让他难受的,还是身前,他挣扎着,无力地试图去摘下来,却被公冶启捉住胳膊反扣在背后,笑着压下来,挤到了毛绒绒的尾巴。 公冶启:“夫子的声音,有点响,要是被人听到了,可怎么办?” 莫惊春要死了。 他不知道公冶启究竟在发什么疯,将他前头给堵住了,美名其曰是在帮他养米青,然后自己倒是快乐,活活让莫惊春挣扎了几回,也求脱不得。 公冶启漫不经意地揉搓着尾巴,那细细密密的颤抖,跟着每一次而动弹。 他眼前一亮,想出一个快活主意。 帝王笑眯眯地贴在莫惊春的耳边,低低说道:“夫子,你说,这狸奴尾巴,这么多毛发,要是一起……是不是比羊眼圈还有趣?” 莫惊春压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但很快,他知道了。 那浑身发麻的瘙痒,几近让他昏厥过去。 … 屋里在半夜叫过一回水。 是卫壹抬进去的。 那时候,莫惊春已经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很累。 但这种累的感觉,跟从前不一样。 从前正始帝是巴不得榨干莫惊春,可是这一回,不知他究竟是哪里来的主意,轻揉慢捻也就罢了,还让莫惊春来回挣扎了无数次都不得解脱,每一次的攀登都让他痛苦不已,分明出不去,还硬要推上去的极致,简直比从前还要令人恐惧。 莫惊春连吃水的力气都没有,最后还是陛下嘴对嘴喂了他几口。 咬烂的被褥被丢了下去,新的床褥铺了上来,莫惊春躺着哪里都不舒服,还不自觉地想要去摸身后的尾骨,那里可真是被折腾够呛,但是眼下尾巴已经消失不再。 子时过去。 莫惊春无力哑声地说道:“……陛下,睡不着?” 正在给莫惊春擦手指的正始帝坐在床边,轻笑道:“子卿怎么这么敏锐?” 帝王不是睡不着。 只是梦里是无穷尽的杀意,为此,他让任何伺候的人都不要近身。 他虽然不在乎,但也不乐见随随便便就梦中杀人。 “……可上一回,在东府的时候,陛下睡得很安稳。”莫惊春勉力地说道。 正始帝笑了起来,“上一回,我将你折腾得半死,怎么还有心力去注意我?” 莫惊春不必脸红,因为他本来就已经全身通红,每一处都被帝王细致地品尝过,连羞耻心都被迫丢掉,才能哀求着得到最后的解脱。他听到正始帝的话后,倦怠地垂下眼皮,慢慢说道:“身旁睡着的人,究竟是平静还是痛苦,臣不至于分辨不出来。” 正始帝没有立刻回答莫惊春的话,他只是伸出手摩挲了下莫惊春发红的眼角,“为什么又称我为陛下?为什么又自称臣?” 莫惊春别开头去,只给正始帝露出一双红通通的耳朵。 就连这耳朵,也有着浅浅的咬痕。 尽管明日,这浅淡的痕迹就会消失,但不可否认,这极大满足了正始帝贪婪的心思。 莫惊春只听到正始帝低低笑了几声。 不吵。 甚至连屋外都不会听到。 但是很高兴。 非常、非常高兴。 正始帝收敛笑意,淡笑着说道:“寡人每夜都会在梦中梦到一些画面。”他的手指在莫惊春的墨发里穿梭,即便是在谈论如此血腥的事情,也带着浓浓的笑意。 “寡人杀了很多很多人。” 他已经记不得梦中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却记得那永无休止的杀戮与哀鸣。求饶与惨叫不能安抚公冶启,反而让他更为暴戾嗜血,充满着无尽的渴望。 “梦的次数多了,多少影响到了睡意。” 莫惊春的手指无力地搭在公冶启的手腕上,这轻轻的力道,就跟方才还在的那根尾巴一样柔软无力,仿佛轻轻用力,就能立刻拗断这一截手腕。 正始帝在梦中杀过太多人,甚至比屠户还更清楚骨骼脉络,清楚如何一刀捅进去,人还会吱吱惨叫,却不会死。 翻腾涂抹出满地的血红,煞是好看。 帝王的手指又被莫惊春的手指捉住,他便低头看着他。 莫惊春分明已经没什么精神,却还是强自提神,费力去握住公冶启的手指。 痉挛颤抖的手指被温热的手掌包住。 公冶启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莫惊春便也见着那勃然的杀意逐渐平息下去,手指的颤抖也逐步停了下来,最终反客为主,将莫惊春的手指包住。 陛下兴奋过头时,手指总是会忍不住发颤。 那是一种极致掠夺的杀意。 莫惊春感受过无数次,绝对不会有错。 而上一回的感觉,犹是今日演武场。 莫惊春倦怠地说道:“老太医的药,没用吗?” 正始帝并不在意,另一只手卷着莫惊春的长发,淡然说道:“治标不治本,我是什么模样,难道夫子不知?” 改不了的本性,变不了的疯狂。 正始帝从未变过。 没有用这三个字,比什么都可怕。 莫惊春很累。 半睡半醒间,他还是将公冶启拖到床上。说是拖,其实更像是公冶启泄力让他施为,于是两人就在床榻上滚做一处。 莫惊春抬手盖住公冶启的眼,淡淡说道:“睡吧。” 这是莫惊春的床榻,更别说他们刚刚还做过那事,整个床榻上都是他的味道。除去那些隐隐散去的腥臊外,便是莫惊春身上那似有似无的香气。 公冶启看着眼前的黑暗,好像真的就这么沉浸梦乡里去。 莫惊春微蹙眉头,听着帝王的呼吸变得平静,方才软下劲来,趴在他的肩头想了一会,只是他精神也是困倦,倒是也想不出什么,不多时,还是沉沉睡去。 莫惊春醒来的时候,床榻上已经没人,但是他的床头摆着一株折断的花。 那花看起来异常眼熟。 莫惊春坐起身来,捻着这朵花看了看,突然升起无奈的感觉。 这不就是他之前养在外面的花吗? 那盆花好不容易才在秋日长出了几朵菊花,眼下这是借花献佛? 该是他的花,岂不也是他的花? 莫惊春无奈,取着这花下了床榻,换衣裳的时候,留意到后背有着古怪的瘙痒。他冲着铜镜看了一眼,那上头斑驳的痕迹实在不堪入目,莫惊春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别开去,用衣裳将那处盖住。 昨夜公冶启做得也不多狠,只是憋得莫惊春难受。 这种控制之法,实在不可多用。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想。 还有,正始帝的情况,究竟如何? 不知为何,此刻,此时,心口滚烫到发痛,让他不自觉微缩肩头,像是要护住脆弱的地方。莫惊春微闭双眼,这样不可。 他待公冶启,比之从前,还要退让。 一步退,就是步步退。 再退,便毫无退路。 长乐宫内,帝王愉悦地更换衣裳,同守在身后的刘昊说道:“将柳存剑叫进来。”刘昊回来后,德百自然退去做了该回的位置,不过正始帝用惯了,如今也一同在殿前伺候。 德百弯腰给公冶启佩上腰饰,总感觉今日陛下比寻常还要高兴。 等柳存剑进来,得知他带回来的消息,正始帝便愈发高兴了。 正始帝低笑着说道:“可总算是有了机会。” 声音里,是难得的畅快。 … 翌日,林御史府上,天还未明,就已经灯火通明。 林御史长相儒雅,风度翩翩,即便是在这般年纪,也还是一个优雅君子,无人在看到他的时候,会不称赞上几句风度如往昔。只是如今他坐在低调高雅的书房,听着大儿子林长峰回禀时,那脸上的狂喜与惊讶的失态不似作假。 “确是如此,阿耶,确实是找到了!” “好!” 林御史拍案而起,高兴地来回踱步。 “你们的行动,可还有旁人发觉?”林御史立刻想到这点。 林长峰摇了摇头,“您知道最近京城内就跟疯了一样,大家都是一般的作态,很难发觉痕迹。不过,如果有人突然有了别样的反应,肯定会被猜出来。毕竟这东西,确实有些明显。”说到这里,他还有点迟疑,“而且儿子觉得,那藏书的数量有些奇怪。” 林御史看他,“哪里奇怪?” 林长峰:“找到的部分,肯定没有传闻中那么多,甚至顶多只有十分之一。”他们是在一处老宅子里找到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处被盯上的,许多类似这样的宅院,都被一一挑选了出来。 那宅子在十几年前被买卖过,如今买主不知是谁,但是据牙人说,这房子已经空置了十来年。 循着踪迹,他们居然真的在其中找到一处破旧的库房,那里面沉沉压着二十来个箱子。那些箱子破旧不堪,打开后,里面居然是包着油皮纸的书籍竹简。 最开始找到的家丁都几乎震惊了,回禀林长峰后才慢慢冷静下来。 林长峰自然也是高兴,但是二十几个箱子的数量,铁定是不对劲。 林御史淡淡说道:“狡兔三窟,当初窦何明就是个聪明人,他怕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既然逃不过家里兄弟的算计,还不如让这些藏书跟自己一块陪葬,倒也是个心狠手辣的。” 林长峰摇头说道:“再是心狠手辣,也比不得窦何唯,他作甚要亲自动手?还给私生子看了行踪去。” 林御史瞥了他一眼,冷笑着说道:“他哪里算是心狠手辣,分明是优柔寡断!早几年就能断绝的证据,居然活生生留到了现在,简直是给陛下送把柄。我看是从窦家进京城的那一天,窦氏就一直被陛下盯着了!” 林长峰知道刚才的话触犯到了阿耶的禁忌,便低着头不说话。 自打林御史将三妹开除族谱后,他们娘亲就憎恨林御史的狠毒,每天就只顾着吃斋念佛,吃足都在小佛堂。 林御史和林夫人老夫老妻这些天,还是头一回被老妻气得够呛,从此落下了心病。 知道听到什么心狠手辣,便要先行发作。 要他说,阿耶的做法虽然确实阴毒了些,但也是为了整个林家。之前陛下那劲头,若是真的追根究底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妹妹和妹夫确实可怜,但也没法子。 他们出生就是世家子,拥有了世家的权贵,也需得维护这个世家。当初之所以看中许尚德,是因为他背后的人脉,也是为了拉拢王振明。不然区区一个状元,怎么值当一个世家女下嫁? 林御史沉声说道:“东西既然找到一部分,就说明藏书真的在京城,将东西全部带出去。而后再徐徐图之。” 林长峰蹙眉说道:“窦何唯虽然被带进大理寺,但是窦何童还在外面主持。如果我们将东西运出去的话……那就要和窦氏撕破脸皮了。” 林御史背着手,阴冷地说道:“本来就是私下运出去,谁会知道。更何况撕破脸皮又如何?陛下对世家蠢蠢欲动,这本就是该合力同助的事情。如今我等帮着窦家找到了藏书,不过是替他先收藏起来罢。等平安了,一年两年过去后,自然会还给他。” 林御史自然不会做出真的完全霸占的举动,但留足时间誊抄,不就将窦家藏书换了一个名头吗? 如今天下之大,虽然已经有了造纸术,可书籍还是昂贵。 如果不是朝廷推广公学,很多贫寒子弟压根读不起书。 而即便是朝廷,翰林院的藏书,也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世家的藏书多。这就是他们的底蕴所在,莫怪林氏贪婪,而是知识,就是命根! 当初世家能用这个卡死朝廷的人才举荐,时日渐久,科举便用后起的浪潮告知世家,泛滥的学识,对世家的根基是何等侵害。 林御史的吩咐,林长峰自然听进去了。 等他要离开去办的时候,林御史又突然叫住他,冷冷地说道:“还是没找到她的行踪吗?” 林长峰面露苦涩,“三妹去的是广德寺,但是儿子确实没找到她的身影,就算是其他几个寺,却也是没有。广德寺的主持说道,或许是人已经……” 林御史的脸色阴沉,也说不出是担心还是在犹豫。 “罢了,当时她怀有身孕,是你娘亲眼看着走近广德寺的。怕是难产……” 林长峰以为他担忧许夫人的安全,便附和了几句。等到他离开后,林御史在屋内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不是她的话,当初那些留下来的东西……” 怎么会不见了呢? 许尚德咬死没说的东西,要是被公告天下,那才是要命的事情。 那才真真是将世家的颜面扒下来踩。 那让苏杭百姓骂得群情愤慨的贪污,一直都有着世人眼中高洁儒雅的世家插手,王振明更是从一开始就跟他们眉来眼去,许多事务,不过是彼此心知肚明罢了。 他看着外头的天光破晓,把玩着两颗核桃,开始摇头晃脑地担忧起来。 不知林长峰能不能将东西好生安置出去? 数日后,正午,日头高照。 几个商队正慢慢地挪到了城门口,正打算给关文查验,守城的士兵看了看他们那鼓鼓囊囊的行礼,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为首的商队头头赔笑说道:“都是一些买进卖出的东西,官家要是不嫌弃的话,也可看看。” 那自然是要查。 但是这商队给的钱足足,他们队长和这个商队头子又是认识,检查起来就敷衍了许多,只是大致翻开来看了下表层,只看上面都压着些例如棉花等东西,便重新放下布条,摆摆手,这就是示意过去。 看着都是轻便的东西,但是车辕很深,滚过去的时候,压着地面两道异常鲜明的滚痕。 咔嚓—— 非常不巧的是,就在车子再度滚起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内部究竟是如何摆放,竟然是那么凑巧,好几个东西从车上滚了下来,直接“啪——”一声摊开在地上。 士兵低头一看,那赫然是一卷竹简。 再是无知的人,他都听说过最近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他当即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停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吓到了车夫,也吓到了城门附近的百姓。 这些百姓来来往往,甚少听过守城士兵如此严肃。 对他们来说,守城的人就是每天都能看到的,是摆件,是人,还是泥塑,看起来都没什么差别。但是这一声暴喝,却生生将周围人的视线一同看了过来。 “这不是商队吗?” “难道是查出来里面藏了个人?”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能耐,为何不去写话本?” “胡说,肯定是藏了什么宝贝!” 有个读书人揉了揉眼,盯着地上士兵正在弯腰捡起来的东西,突然大声说道:“那东西是不是竹简?” 除了与他一同出来的读书人立刻去看,其他百姓都是茫然,还有的还在问竹简究竟怎么了,这又是什么东西云云。 读书人耐心解释,“竹简就是竹片做好的书籍,不是所有书籍都是那种白纸做的,许多年前,大家都是在竹片上落笔。” 从前记录的书籍和现在,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味道。 “那些人运走的其实不是货物,而是书籍?!” 有人总算是明白过来,吃惊地说道:“那岂不是偷偷在运的?” 也有人说:“怎么就叫偷偷呢?没看过有人卖书吗?说不得这就是商队主人买下来的古书呢?” 读书人的朋友总算回过神来,厉声说道:“不可能,绝无可能!最近半年,小生走遍了整个京城书铺,都没有哪一家愿意出售古书的。谁家是傻子,愿意将如此昂贵可以传世的东西卖出去?那须得是个蠢物!这东西……我敢肯定,这东西,肯定就是最近纷纷扬扬的窦氏藏书!” 随着这读书人朋友笃定的一句话,一直围在身边听八卦的众人哗然,忍不住一个个去瞧城门口的情况。 果不其然,那原本要被放行的商队被重新扣押了下来。 然后守城士兵开始检查后面的商队,也不要他们的通关文书,就一车车查过去,今日五六个车队,分属不同的商行,结果居然查出来二十来箱的东西。 这个结果一出,就连守城的士兵都不敢怠慢,连忙让人送信去京兆府。 京兆府尹原本最近就因为坊间流传的流言蜚语而苦恼,没想到城门那边又给他来上这么一出,当即吓得他拍马赶到。 京兆府尹不是一个人去的,他甚至还去翰林院请了两位老翰林出行,与他们一同前往城门。 老翰林听说这回事,倒是欣然应允。 张千钊也允了。 不少消息灵通的人都急着往北门去,等京兆府尹赶到的时候,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这堵在城门口成何体统! 京兆府尹立刻叫来官府衙役和守门士兵一起,将看热闹的大家都散去。 这城门本来就是要进出的地方,怎可以堵在这里! 然后再请了两位老翰林进去,捡着那几卷掉下来的竹简来检查。两位老翰林来时,也不过怀揣着看热闹的念头,万没想到真的确有其事,什么都没准备。 在看到衙役和士兵拿着手指头在捏那竹简,当即心痛得捶胸顿足,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裹住手指,这才抢过来检查。 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卷,自右向左,自上而下看起来时,他们的两眼发直。 藏书会成为世家的藏书,便是藏书本来就有价值。 这些藏书未必是来自于窦家本身,或许是这么多年或是抢夺,或是买卖,或是收集而来的东西。 有些古籍的价值甚至不在于书文的内容,而在于本身的字迹。 就如同他们现在打开的这一卷。 那是一种逐渐失传的书写方式,这种行文写字异常美丽,却需要太长的时间练习,同时比划复杂,不利于传播。 所以时日渐久,就被逐渐抛弃。 可论字之美,无人敢质。 两位老翰林看着这优美的文章,恨不得将眼睛黏在上面。 太美,太美! 他们激动得呼吸都急促起来,立刻看向商队被压着的地方。京兆府尹在旁边等候多时,他也看到了那竹简上异常优美的书写,正是吃惊的时候,眼看这两个老翰林总算有了反应,连忙上前一步说道:“请问二位,这样的卷宗,会不会是窦家的藏书?” 翰林院的许多老翰林都是不参与政务,只是一心做学问。 他们自然也仰慕世家的一些传承,辨认过不少印章。只见其中一人伸手点了点这竹简最后的落款,笃定地说道:“我从前曾有幸借阅过窦家的藏书,他们所珍藏的书籍上,或多或少都有着他们本家人的印章。这个痕迹,便是证据!” 京兆府尹心里有数,大笔一挥,直接让人将东西拖到大理寺去! 什么,你说大理寺只是断案的地方? 那不巧,京兆府最近事务繁忙,实在是承不了这样的大事。 这倒不是京兆府在逃避责任,而是他们压根就不想掺和这危险的事情。如今整个京城闹得风生水起,他们这京兆府说是是管着整个京城,可谁不知道,他们其实也是蛮受气的。 毕竟京城这么达官贵人,他们不管怎么管,都是落不到好。 尤其是今日这事,还不如全部都推给大理寺。 薛青收到消息的时候,人和东西,都全部在门外。 还附带两个钻研得醉生梦死的老翰林。 赶都赶不走! 城门口引起的风波,再加上大理寺的闹剧,让京城一下子就知道,当真有人找到了藏书!如果不是刚好在城门口这个意外,这东西居然就真的给人运出去了。 薛青是铁面无私,但也不是什么烂摊子都爱收拾。 这些藏书出现在大理寺,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大理寺将商队全部都抓起来,然后剩下的那些藏书,都派人连带着那两个老翰林,全部都给翰林院送了过去。 张千钊猝不及防接手这个烫山芋,在第二日朝廷上,被十来个朝臣围着,实在苦不堪言。 他倒也想将东西送出去,可是京兆府不肯接手,放在翰林院……现在那批老翰林真看得醉生梦死,要是动了,怕是要跟他拼命! 可张千钊能如何? 难道他不喜欢,不想看吗? 偏生是这样烫手的事情。 莫惊春看着张千钊被围攻,难得出来说了句话,“诸位还请听本官一言,眼下这批藏书是否是窦家藏书还未确定,就暂且交给翰林院又如何?至少翰林院那些老翰林们,怕是比起常人更精通保养书籍的办法。 “而眼下,最是要紧的,便是找出究竟是谁找到了藏书,还有,这批藏书最后应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莫惊春说完后,薛青也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原本按着律法,主动交还官府的,可得一半的份额。可是这偷偷运出去,却不是官府鼓励的行为。昨日,臣与刑部侍郎一同审过此案,这些商队虽然分属不同的商行,但他们接下的是同一个人的委托。” 刑部那边也有官员出列,欠身说道:“大理寺卿说得不错,如今犯人,已经有苗头了。” 主动归还,那叫好人。 但是偷偷运出去,那就是犯人了。 莫惊春看那些人总算静了一下,方才又说道:“如今既然出了这样的变故,若是找到了人,不如再查查,东西当真只有这么多吗?” 他的话刚落下,登时有不少人看向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新任侯爷。 莫惊春微微笑了笑,平静地说道:“这数量,可对不上。” 一石惊起千层浪,说不得,这里头还内有隐情! 莫惊春顺着正始帝的意思,让局面显得更加混乱,与此同时,站在前头的林御史脸色铁青得可以。但也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从容,他踹在怀里的手正紧握成拳。 好歹当初这些人,是藏在暗处。 虽然这一回说不得要抛弃,但不会连累林家。 又三日,薛青在朝上施然然说道:“陛下,臣已经有了眉目,正在案首。” 他所写的文书,已经递了上去。 正始帝高坐台上,慢悠悠地捡起最上头的一本看了起来,片刻后,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似笑非笑地看向林御史,“林御史,这贼喊捉贼的味道,感觉如何啊?” 林御史脸色微变,出列欠身,“还请陛下明示。” 正始帝幽幽地说道:“明示?若是寡人明示,你岂不是要当庭自刎?自己看看罢。”他厌倦地将文书丢了下来,砸在了林御史的肩膀上。 这行为甚是侮辱,但是陛下那厌恶的口吻还有不满的表情,让许多人压下了心里的想法,只一心去看林御史。 林御史打开薛青所写的文书。 薛青的笔墨不如他人之犀利,反而中正平和,寥寥数笔,就已经写出了结论。 林御史扑通跪了下来,哀声说道:“臣有罪!” 莫惊春在听到林御史这话时,一下子猜到了林御史要作甚。 果不其然,林御史哭诉着他教子无方,竟然闯出了如此大祸,昨夜回家,方才得知此事,原本今日上朝,便是为了此事云云。 话罢,林御史还真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折子,由刘昊转交给正始帝。 帝王按下这奏章,并未立刻打开,“没想到林御史惯来是公正无私,就连自己的子女,也从不偏袒。” 林御史沉声说道:“自当如此。” 正始帝眉宇潜着少许戾气,屈指敲了敲这份文书:“罢了,先起来。你是御史台的长官,但是这一次的事情,既然与你有关,而这已经是第二回 了……林御史还是暂且在家中休息几日,等此事平息后,再来决断,如何?” 他这是让林御史回避此案。 帝王看着是在询问意见,其实压根就没打算给林御史说话的机会,而是侧过头去,和刘昊说了几句什么,中侍官便欠身出去。 谁也不知道刘昊去做了什么。 但是在这十分寂静里,林御史只能生生忍下。 他心里只有愤怒和奇怪,更有满腔对着林长峰的怒火。如今这结果,是预料中更坏的一面,但也不至于最坏,只是暂时被剥夺了权力,但还有可能。 然这一次运出城的力量,全部都是暗桩! 既然是暗桩,便是在林氏内部,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大理寺究竟是怎么查出来的?! 难道……当初许尚德死的时候,与谁说了什么……比如…… 林御史垂眸。 ——莫惊春。 他是在许尚德死之前,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 莫惊春除了在交泰殿曾经展露过峥嵘,此前,之后,再未表露过任何独特。 当日莫惊春和公冶启的交锋,不少人看在眼底,只以为两人暧昧。可随后除了一段时日莫惊春频频入宫后,直到最近,却是再无别的迹象。 陛下封赏莫家一门三侯爷的时候,更多人以为的是两位大将军封无可封,所以才将这不起眼的莫惊春也提拔了起来。 大多人观察到这里,便放弃了。 林御史也是如此。 可是如今他再看莫惊春,却总有种他老道深沉的错觉。 难道他之前,真的一直看走眼了? 林御史究竟是怎么想的,莫惊春是半点都不知道。但他回到宗正寺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在他的书房,有一位王爷正在等候他。 莫惊春刚进门的时候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直到他走进去,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秦王,却还是忍不住诧异。 莫惊春恭敬地行礼,秦王却笑着说道:“莫要多礼,你这般,我却是没办法搀你起来。” 秦王是个温和的王爷,他在朝中上下的名气甚是不错,听说从前更是曾经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是个不拘礼节的人。 但是这几年,秦王府上并无要紧事务,在莫惊春任职这几年里,秦王除了每年照例准备的人口,田地,还有宗亲的情况外,压根无需和宗正寺打交道。 秦王的出现,是意料之外。 莫惊春:“不知王爷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臣下?便是如此,也可直接叫臣登门拜访便是,怎可劳烦王爷亲至?” 秦王哈哈大笑,“都是这把老骨头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必须的。本王不比年轻时候了,再窝着,岂不是骨头都要酥了?” 莫惊春淡淡笑着。 他和秦王聊了几句,方才进入正题。 他万没想到,秦王居然是亲自登门,来给他说媒的。 莫惊春这一惊吓,是真的险些将茶杯颠覆了。 秦王给他说亲的对象,其实是康王的小女儿。 康王虽然有些荒诞,到了这个年纪,膝下还有十来岁的郡主,可这小郡主也确实生得如玉如珠,可爱至极。 康王宠爱得很。 这样一位郡主,莫惊春确实曾经听说过。 尤其是这本来就是宗正寺负责的范畴,他怕不是将所有宗亲的家谱都背了下来。所以他也知道,这位小郡主因着康王的宠爱,如今已经年岁十八,却还未嫁出去。如此看来,倒是和从前徐素梅一处说媒有些相似,但是最紧要的却是康王的态度。 从前康王不许,是觉得旁人配不上自家女儿。 而莫惊春曾经救过他一命。 交泰殿的事情后,康王府的人至少上门了两次,回回都是重礼。因为打着报恩的说法,莫府也无法推拒,此后康王府和莫家的走动也算不得少。 只是莫惊春谨记着陛下不喜康王的事情,一直没有太过亲切。 而徐素梅无需莫惊春提点,对康王府的应付也甚是周到。 且不说莫惊春的本心,就凭着正始帝对康王的态度,他都不可能应下这门婚事。 但最是要命的是,康王居然会请了秦王来说项。 这也让莫惊春明了,为何秦王选择登门的地方是宗正寺,而不是莫府,这无疑是为了莫惊春好。 不管这一次见面会引发什么猜测,至少在宗正寺,多数是与公务利益相关,还不会有人一下子想到结亲这样的私事。 秦王见莫惊春眼底的明悟,便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果然是个聪明人。 莫惊春:“臣如今岁数,却是万万配不上小郡主的。蒙得康王看重,臣不胜惶恐。然此举,却当真不妥。” 秦王淡笑着说道:“莫家的家风正,无子也不纳妾,外头待莫家的评价,可远没有子卿这般自贬。小郡主的性情敦厚温和,就算对待继女,也绝不会有苛责之举,子卿大可放心。” 莫惊春:“……” 他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莫惊春勉强笑了笑,“小郡主出身高贵,可臣却是有过婚约。如今二娶,未免不公。” 秦王漫不经意地说道:“这个倒是无妨,将来合墓的时候,总会给徐氏留个位置。” 莫惊春脸色微变,秦王几乎是清楚他在说的是什么。 后头的妻子嫁进来,一般都要给前头的妻子牌位执半妾礼,所以继室总是艰难些。而秦王四两拨千斤,却反将这话提到百年后的墓葬去,便是暗指小郡主再如何,也不可能落于从前那个之后。 且不说世俗礼法如此,小郡主不想低惠娘一头,唯一的办法就是莫惊春休妻。 ……去休弃一个已经死去的亡魂? 虽然他们两人并无感情,可莫惊春却也做不到。 更别说,秦王这步步紧逼,却是硬要莫惊春答应的态度。 只是莫看莫惊春是个内敛柔和的性格,可实际上他是他强任他强,我自拂山岗的性格,他咬死不松口,就算是秦王拿身份来压,也是无用。 等到秦王惋惜地说道日后再言时,莫惊春已经浑身冒汗,勉强送走了秦王。 莫惊春的脸色有些难看。 等候多时的右少卿进来,看到莫惊春如此,惊讶地几步跨了过来,忙扶住他,“宗正卿,这是怎么了?” 莫惊春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只是突然觉得,有时候,当真人不可貌相。”就譬如他以为是温和宽厚的秦王,居然也会有这般锐利强迫之时。 莫惊春和秦王打机锋的时候,为了不落入秦王的陷阱,他当真是使劲了十二分的力气。 这种感觉,还跟面对正始帝的时候不太一样。 帝王是一头难驯的恶兽,而秦王,却是一头阴险的老狐狸! 莫惊春家去,便将此事告知了莫飞河。 相比较莫广生和莫惊春,莫飞河才是切切实实在官场朝廷扎根了几十年的老人,当莫飞河听到此事时,他的眉头微蹙,抱着茶盏沉默了片刻。 莫广生和徐素梅都坐在边上。 徐素梅看了眼公爹,又看了眼莫广生。 莫广生犹豫地说道:“如果这说的不是康王郡主,倒是个不错的对象。” 如果有人能让莫惊春脱离正始帝的苦海,他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 可康王的话…… 这老王爷太过荒诞,都这把年纪了,还是贪图美色,闹出来不少笑话。 有了丈夫说话,徐素梅这才低眉说道:“可是秦王的做法不合规矩,就算男子间说媒,总是简单得多。可却也不曾有过这种压迫的态度。你觉得是好,可你想过没有,一十八岁的小郡主,若要嫁进来,她对前头的惠娘,可是低了一头。皇室血脉,宗亲之女,她如何能应?” 其实还有别的更深的缘故。 莫家很简单。 除了公爹,就是莫广生和莫惊春。 徐素梅给莫广生生了一子一女,莫惊春膝下一个女儿。这么简单的家世,如果嫁给二郎的是个身份高贵的妻子,那徐素梅的身份就有些尴尬。她不过普通武将女儿出身,算不得权贵,这管家权,是给大房,还是要给二房? 再有,来个这么个妯娌,是不是往后还得考虑分家? 徐素梅虽然想得深,但大多也是为了莫家考虑,倒不是独独为了自己的利益。 莫家根基浅在人口简单,好,也好在人口简单。 在帝王的心中,不至于结党。 更何况,徐素梅心中一直忧虑陛下和莫惊春的关系。 莫惊春疲倦地说道:“秦王的态度不合寻常,语气也过于强势。我猜想康王府上肯定出了什么变故,不然他们不会将小郡主下嫁……” “这是什么话?”莫飞河总算开头,却是不紧不慢地瞪了莫惊春一眼,苍老的声音里透着刚硬的力道,“你是莫家的儿子,是如今仅存的侯爷之一,就算小郡主嫁给你,那也是相配的。”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孩儿不想娶妻。” “你当真往后都不想?”莫飞河盯着莫惊春的眼睛说道。 莫惊春颔首,“孩儿只得桃娘一个,足矣。” 他心知父亲还是想看他再有子嗣,方才会这么说。 但是男孩女孩,对莫惊春来说都不重要。 甚至有无子嗣……在没有桃娘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莫飞河捋着胡子笑道:“莫急莫怕,既然子卿不愿,自然没有强买强卖的事情。明日,我亲自去康王府一趟。” 其他数人都讶异地看向他,看得莫飞河吹胡子瞪眼,“这是什么眼神?” 莫广生犹豫再三,才说道:“您不会是去揍康王一顿吧?” 他小心翼翼地劝着。 “康王这把年纪了,怕是禁不住……” “康王只比我大三岁。”莫飞河幽幽地看着大儿子,花白的头发丝毫掩盖不了他的威严,蕴含精光的眼睛让莫广生讪笑着移开脸,不敢再说。 康王那温柔乡里浪出来的身骨,如何能和莫飞河比? 只是远比莫家这边的处置,这消息更快地出现在皇帝案头。 长乐宫。 柳存剑正低声说道:“……小郡主被一名叫邹玉的男子骗得失身,肚中有了孩子。康王大怒,杀了那邹玉,又给小郡主服了落子汤……但可能药量过重,日后子息艰难。康王盛怒后恢复理智,又是后悔,开始想着为小郡主找一个好归宿……” 砰!!!!! 一声巨响,碎裂不断。 正始帝生生将整个沉重桌案都踹开,身下座椅嘎吱嘎吱响了两下,勉强撑住了这暴涨的力道,却是将整个长乐宫都带进了诡谲安静的气氛里。 “继续。” 正始帝阴鸷冰凉地说道。 柳存剑:“故,他们选中了莫家。一则,莫惊春从前那位夫人的事情,虽然是隐秘,却也不难查,这在他们看来,莫惊春甚有容人之量。二则,莫惊春如今已有侯爷尊位,虽是个闲置,倒也勉强和康王府门庭相配。而且膝下有一女,至少子息不会让人诟病。莫府家风又正,小郡主嫁过去,加之是下嫁,也可高枕无忧。” 正始帝阴恻恻地说道:“寡人当日怎没杀了康王?” 柳存剑不敢说话。 这可不正是莫惊春救下来的? 倒是没想到,老康王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来“报答”莫惊春。 此事,康王甚至连秦王都没告诉,只是舍下老脸,求秦王做媒。而秦王见康王急迫,其实也猜得出来几分,权作不知。 早几年他欠过康王一个人情,如今不过是来还罢了。 只是秦王没想到,这样一个轻易的举动,却会给自己招致无尽的祸端。 正始帝只是坐在那里,狠厉残暴的气势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张俊美的脸上布满阴鸷狠戾。 好半晌,他残酷冷静地说道:“寡人要他死。”柳存剑下意识想劝,康王毕竟……却猛地对上帝王暴戾阴森的眼神。 那眼底再无一丝一毫的情感,唯独疯狂嗜血的杀意。 这一夜,莫惊春还未睡,就在窗前看到了一封信。 上面龙飞凤舞,只得“姬府”二字。 底下,却印了个小小的“启”。 莫惊春看着这有些胖乎乎的字眼,认得出来,这是公冶启在东宫时用的私印。 已经许久不曾见。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信笺上,却闻到了浓重的肃杀味。 那是从正始帝骨髓里,便挥之不去的血气。 第六十三章 东府。 本是寂寥的府邸, 在主人来时,便变得灯火通明,那无数屋檐蔓延开去的灯流, 煞是漂亮。 莫家的马车停下时, 莫惊春刚掀开车帘,便看到了站在府门前的人。 他面露讶异,踩着脚凳下来, “陛下?” 帝王竟然站在府前相迎。 公冶启:“想早些见到夫子。” 莫惊春今天白日心口那团炽热的火焰好像再度翻滚起来,烫得他总想伸手去碰,下意识移开了眼。 两人一同踏进东府。 莫惊春:“陛下特地招臣过来, 是为了秦王的事?”公冶启停下脚步来看他, 莫惊春沉默了半晌,将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 “陛下特地招我过来, 是为了白日的事情?” 公冶启稍显无奈,“你这说辞, 倒是跟之前, 有什么不同?”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我改了。” 又跟没改一样。 “秦王找上门的事情, 夫子怎么看?” 莫惊春敛眉,陛下在埋汰他称呼的时候, 自己的称呼又何尝不是乱七八糟呢? 莫惊春:“秦王是什么态度, 我倒是不清楚。但是康王……如此不合规矩的事情, 许是康王府上, 出了什么问题?”而这问题, 又刚好和小郡主有关。 这才会致使康王想匆匆忙忙将小郡主嫁出去。 一时间,想要找到个符合康王府身份的人, 却不简单。 一来, 小郡主的年纪毕竟大了些, 二来,这么着急,肯定会有人怀疑是不是有什么缘故,总该有些顾虑。 会看上莫惊春,最先是他那侯爷的封号,其次是莫家的门槛。 这两者,才会让康王忽略了莫惊春的年龄和已有过妻的经历,然正是因为康王连这个都可以忽略,才足以说明,康王府现在面临的问题,必定比这个还要严重! 正始帝听完莫惊春的话,露出个淡淡的微笑,只是这笑容却充满了肃杀的凉意,“夫子说得不错,那小郡主被骗失身堕胎,如今正急需找人来填窟窿。” 莫惊春微顿,脸上露出淡淡的不喜。 他虽同情小群主的遭遇,可康王这番,是和秦王联手来算计他? 不,秦王应该不知内情。 至少明面上,康王肯定不会告诉他,不然那依着秦王的作派,他不会在明知出了这样的事后,还要来牵桥搭线。 ……然,以秦王的敏锐,必定也能发觉这其中的不妥。 明知如此,还要为之,秦王的心思,怕也是另有所图。 莫惊春:“康王此举,却是有些……” 他就不怕和莫家结仇? 正始帝幽冷地说道:“康王是这皇室亲王里头,唯一一个确切对皇位毫无兴趣的王爷。他平生最好色,在因事被圈禁京城前,他在封地上,有数千名美眷。” 莫惊春:“……” 确实有所耳闻,但所知的数量,却没有陛下所说这么庞大。 正始帝冷冷笑道:“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因为得罪了父皇和太后,所以被禁足京城,如今无诏不得出城,这几十年倒是没把他憋成老王八!” 莫惊春微蹙眉头,突然想到之前在交泰殿时,陛下发疯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康王,次之才是张家。 以陛下对张家的态度,居然还能让康王排在前头,这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莫惊春:“陛下,康王既然如此决断,怕是也不在乎跟莫家闹矛盾。此事有他私心,不过陛下放心,明日此事就会处理。” 他这话是生怕陛下做出什么,却也是在回绝康王的意思。 莫惊春已经许久不曾想过婚姻之事,现在有了桃娘,已经算是足够。 再有旁事,怕是要闹出乱子来。 莫惊春的话,并不得正始帝满意,他背着手踱步,“夫子打算怎么处理?”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明日父亲会亲自登门。” 他原本是想亲自登门,却被莫飞河拦住了。 正始帝想起来莫飞河早些年的脾气,可不好。 别看现在莫飞河看着敦厚,可当初永宁帝还特特点过莫飞河,说他就是面上看着老实,其实脾气暴躁得狠,还特别喜欢算计,从前要是谁给他盯上,肯定落不到好。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说道:“亲自登门回绝……不会到时候,寡人就听到康王的哭诉,说是你爹,将他给揍了一顿?” 莫惊春严肃正经地说道:“父亲绝不会如此。”这些年,莫飞河变得越来越沉稳,至少在他们两个儿子面前,从来都是如此。 莫惊春陪着正始帝走了一段路,方才看向陛下,忍不住说道:“陛下,您最近晚上……可还好?” 帝王淡淡开口,“倒是没什么大碍。” 他看着莫惊春的眼神,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夫子这是在担心我?” 莫惊春:“是。”他甚少有这么诚恳之时,就是陛下听了这话,也是一愣。 莫惊春即便是匆匆来临,他的衣裳也是一丝不苟,绝不会有半点紊乱。从前,至今,现在,往后,莫惊春就如同不变的河流缓缓流过,世事变迁,唯独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可正始帝看着他,却是熟知他身上任何一处敏感。 每一处,都是正始帝亲手挖掘,亲自品尝过,每每如此,他都有种饥渴的畅快感。 “您今日送来的信笺上,那字迹上,总给人一种凌厉的杀意。 “是因为……康王殿下吗?” 莫惊春叹了口气,眉梢透着少许无奈。 正始帝便也说道:“是。” 良久,莫惊春抿唇:“陛下何必担忧,我是不会答应的。” 不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莫惊春都在正始帝的身边困了这么多年,该看的,不该看的,他知道了那么多。 不论是生是死,陛下都不可能放手。 莫惊春已经做足了准备。 正始帝却偏要执拗地挖开这层所谓的掩盖,将最底下那层也挖得干干净净,“夫子如今,究竟是被寡人逼得不得不习惯,还是真真对寡人有情?” 莫惊春微怔,他没有移开眼,却也没有立刻回答。 窗外冰凉的月光铺满了整个庭院,寂寥的寒意吹过,卷走秋日的肃杀。 帝王的话,就跟擦过水面的落叶,多少荡起涟漪。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陛下,不论是哪一种,只要陛下不离,臣便不弃。 “如此,也是不能够吗?” 痛苦不堪的感觉逐渐消退在梦里,如今余下的,确实是正始帝近在眼前的好,可莫惊春不是那种记吃不记打的人。 他可以谨慎地让渡出一部分的距离,再好好安生地呆在彼此的界限内,即便如此……对正始帝来说,还是不够吗? 自然不够。 莫惊春的动摇,莫惊春的忍让,莫惊春的退步,那确实是在一步步退。可正始帝最想看到的东西,夫子却如同守财的吝啬鬼,怎么都舍不得交托出来。 正始帝久久地看着莫惊春,“寡人有得是时间。”他移开眼神,俊美脸上毫无半点挫折感。 “数年前,夫子又何尝想过,会和寡人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呢?” 既然也是前所未有,那一桩达到了,另一桩,为何不成? 莫惊春蓦然说道:“陛下可曾后悔过?” 他这语气与别时不同。 帝王的侧脸被暗色吞没,黑沉眼底是翻涌诡谲之色,语气却是明亮轻快得很,“不。” 他道:“从不后悔。” 他的语气阴鸷幽深,不像是在述说情话,更似要将莫惊春拆开来,吞下腹中才算数。他低低笑了起来,那从一开始就让莫惊春觉得诡谲冰冷的恶意丝毫不退,反倒是随着陛下的话语变得更为嗜杀。 “如果从一开始便没有强求,便连此刻的欢愉都不曾有。”他露出宛如捕食的微笑,偏执地说道,“夫子与我,乃是全然不同。不如此,岂非一世到头,只能背道相向?” 公冶启不许。 梦中无数人命缠绕,杀意冲天,巴不得拖着他一起死。 “寡人偏要勉强。” 他就跟只贪婪的巨兽一定要抱着柔软的猎物一般,险些将莫惊春给闷死。 … 夜黑风高,康王府上,老康王正沉着脸色来回走动。 坐在他下首的,却是一个娇滴滴的美妇。她长相柔美漂亮,一颦一簇皆是动人。正是这些年康王府上最是得宠的一个侍妾,虽然是侍妾,但她也是康王府的侧妃。 正是这几年被康王给提起来。 如今侧妃坐在康王的面前垂泪,那可怜的模样,可当真是让康王的心都化了。 这位便是小郡主的母亲。 其实康王之所以会这么宠爱小郡主,完全是因为她的母亲。 女凭母贵。 她是在康王被囚在京城后,方才入府的,其实也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康王是可是个老淫虫,她能一直盛宠到今日,倒是也有几分能耐。 康王无奈地说道:“莫要再哭了,本王这不是在给娇娘找法子吗?” 侧妃哭着说,“可是娇娘才十八岁,那莫惊春都三十出头,王爷怎么舍得将她嫁给一个鳏夫呢?” 继室总是比不得前头的那个尊贵。 康王一想到这个就来气,咬牙切齿地说道:“若不是你那远方亲戚,会让娇娘闯出这么大的祸事吗!” 那邹玉,正是侧妃的远亲。 当初听侧妃说,她远方侄子要来京城赶考,康王并不将这当做什么重要的事情,虽苦就答应了。 这邹玉才能因此借住在王府。 邹玉能有康王侧妃这个助力,本来起点就比常人高上不少,可偏偏他是个好高骛远的,在京城这些时日,最终出来的成绩,却连个殿试的资格都没有。 他分明落拓如此,居然还认定自己怀才不遇,是旁人没有眼光。 考试落榜后,邹玉本是打算回家去,却没想到表妹小郡主甚是喜欢他,一直缠着他进进出出。 邹玉心中得意,面上不说,却是在和朋友吃酒后,说了一通豪情。就有酒伴撺掇他,回来想着他们的醉后胡言,邹玉也不由得起了乱七八糟的心思。 ……康王侧妃虽然听着有用,可毕竟只是远方亲戚。 如果他能够攀上小郡主的话,成为康王府地乘龙快婿,岂不是更加美妙? 小郡主本来就是康王府的掌上明珠,见到的都是场面上的人,大家地位相当,脾气也娇蛮了些,却是甚少有邹玉这种小意作派的温柔体贴,一来二去,便轻易沦陷了。 邹玉却是个心狠的。 如果只是这种暧昧的关系,说不得康王爷会将自己远远遣走,不让小郡主留下半点念想,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他哄骗着完全不知的小郡主做了那事。直到小郡主屋里的老嬷嬷发觉郡主的月事不至,请了大夫过来,这才知晓竟出了如此事情! 邹玉心狠,康王只会比他更心狠手辣,他在得知消息后就直接派人将邹玉给杀了,再派人给小郡主灌下落子汤,生生堕下来孩子后才让大夫去看。 侧妃当即哭死过去,醒来后就一直在康王面前哭着,哭得原本恼怒至极的康王心软,这才掇拾心情,想给小郡主找个退路。 康王是亲王,他的女儿,生下来就是郡主。 其实纵然是小郡主私下养面首,其实都算不上事。 到底是皇族。 可这一出,偏偏是在出嫁前……要怎么胡闹,那都是出嫁后的事情,出嫁前闯出来这样的事情,被相看的人家知道,必然是不乐意的。 再则,康王的名声本来就不好。 可配得上娇娘的人家,多数家里没有合适的子嗣,要么家里有厉害的妯娌不好对付,侧妃也不舍得将娇娘送去受苦。而地位稍微低一些,侧妃又担心供养不起这个娇娇女儿,当真是慈母心思。 康王却是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在同等位置上扒拉了一圈,最后想起救过他的莫惊春,。 再一想陛下的封侯以及莫家的地位,在他看来就很可以了。 康王冷冷地说道:“你嫌弃人家岁数老,可却想没想过人家嫌弃娇娘还堕过孩子呢!”那是自家女儿不嫌,那莫惊春好歹洁身自好,这些年连一个妾室都没有呢! 康王是个好色的,却也佩服不近女色的人。 在他看来,和莫家结亲,也是好事一桩。 侧妃哭得死去活来,“娇娘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谁成想能够被邹玉那杀千刀的给骗了呢?王爷,王爷,我知道是我娘家惹下的祸事,可是娇娘是无辜的呀!” 康王被侧妃哭得心烦意乱,背着手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道:“可选的范围内,就是莫惊春最合适。娇娘惹出这样的事情来,累得本王还特特请了秦王去说和,如今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莫要再说了!” 他虽然给莫惊春说了几句好话,却也是想让侧妃不要再烦他的意思。 在康王眼里,莫府和康王府,到底是莫府高攀了。 康王甩袖离开,侧妃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变得若有所思。 帕子捂住的漂亮脸上,虽然有着红肿的眼角和泪痕,却是没有了之前的伤心难过,只余下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她能够在康王府站稳脚跟这么多年,自然清楚康王是什么脾气的人。 如今这是她能给小郡主争取到的最好选择。 什么都好,可偏偏是个鳏夫! 侧妃在心里叹了口气,罢了,还是她从前宠坏了娇娘,这才让她不够敏锐,居然能够被邹玉那等人骗了去,当真半点心眼都没有。 现在还能嫁到莫家那人丁简单的地方去,也算是一件好事。 不管是康王还是侧妃,似乎都从来都没想过,莫惊春会拒绝这个可能。 而秦王此事还未办成,心中大抵有气,才不会巴巴在第一时间就将此事告知。 如今这一人去安慰女儿,一人去寻欢作乐。 康王因着在侧妃那里受气,转头倒是寻了个漂亮的还未开苞的女人拖去房间里,很是颠龙倒凤地快活了一番。 整个康王府上,只有漂亮的女人,甚至连普通都称得上丑陋。 康王发泄完欲火,又将那女人丢到一边,自己扯着被褥睡着了。 伺候的下人见怪不怪地,悄声给女人带来了衣裳,又将她给带走。就任由着康王在这府上随便的一处睡着。 康王府上任何一处地方,这老康王都是玩弄过的。 不过即便如此,康王眼下睡着的这屋外面也守着七八个人,毕竟人越老,就越怕死。 夜深了,摇曳的风带动着树影诡谲扭曲,让看守的侍卫一惊一乍。只是风声沙沙作响,再多了几次,侍卫便不再受骗,而是警惕地盯着其他地方。 夜晚确实容易困顿,他们虽然谨慎,但也没到风声鹤唳的地步。 康王是亲王,没谁敢来他府上戏耍,再加上康王在朝中从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甚少会有人特特做局来杀他。 侍卫认真,只是习惯。 屋檐上,有数人悄无声息地爬到上头,寂静无声的半夜里,他们的步伐巧妙得就跟狸奴似的。有人轻巧地取开瓦片,就着昏暗的月色,勉强能够看到底下床帐里有人。 在瓦片取开的数量足够后,有道身影悄然地落了下去。 他轻巧地就地一滚,消去了落地的冲击。 守在外面的侍卫眉头微蹙,正想回头看着屋内,树影又突然晃动起来,让他们猛地回头。有几人面面相觑,登时握紧兵器,朝着那阴暗的角落步去。 屋内,那黑影悄无声息,踩着暗色踏足床边的月光,居高临下地看着鼾声不止的老王爷,眸子里满是扭曲的恶意。 康王猛地惊醒过来。 他看着黑黢黢的屋子,只以为他是做了噩梦。 他舒了口气,正想要重新睡下,却突然发现,他的手脚都被捆住了。 康王愣住,还以为他其实没醒,可不管他怎么动弹,四肢都无法挣脱出来,这让他一下子心生惶恐,想要叫人。 嘴巴张开,却是没有半点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惊恐不已地挣扎了起来。 康王从前也曾经与侍妾玩过这种过激的游戏,可那时候仅仅是游戏,如今却是攸关性命的恐惧,他如何能不害怕?! 他是还在梦里,还是…… 一道黑影出现在他面前。 康王耸然一惊。 黑影声音沙哑地说道:“看来他给的药,倒是挺管用。”他低头看着扭动得像是条蛆虫的康王,摇了摇头。 用在这废物身上,却是浪费。 康王张大嘴巴,就像一只鼓着嘴的□□,一张手帕盖在康王的脸上,一下子挡住他扭曲的脸,冰冷的茶水沿着茶壶边浇了下来,将整张帕子吸得潮湿饱满。康王使劲地想喘气,却不管怎么呼吸,都没办法汲取到新鲜的空气,手指和胳膊都开始痉挛起来,脚不住乱抖。 那黑影却哼着笑,将又一张手帕盖了上去。 茶水。 又一张,又是茶水。 层层叠叠,窒息痛苦。 直到最后康王泪涕横流,在窒息中两眼一翻。 “来人 ,来人——” 翌日,康王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吸气。 因着呼吸过度,整个人都差点晕过去。 他趴在床边不住干呕,连嗓子眼都想抠出来,狼狈得不像话。 外面的侍卫不知内情,猛地冲了进来,就看到康王浑身赤裸,跟块肥肉一样滚落在床下,手指都在哆嗦,“昨日,昨日有刺客——” 守在门外的侍卫立刻大惊失色,将整间屋子都检查了一遍。 一刻钟后,侍卫摸不着头脑地跪在已经大呼小叫、穿戴整齐的康王面前,“殿下,这屋内的门窗屋檐,都没有被人破坏过的痕迹。床上也没留下水渍,更无您所说的……” “滚滚滚!” 康王在恢复清醒后,就已经知道他想要找的那些踪迹完全不存在。 被褥还是昨夜的被褥,却没有茶水翻倒的痕迹。不论是他的口鼻嘴,也没有任何茶渣,,可昨夜发生的事情如此真实,对康王来说,简直就是生生让他真的死过一回,再勉强活着回来。 不管是他挣扎的时候,还是濒死的感觉,或者是痛哭流涕在心里疯狂咒骂,以至于他的手腕…… 对! 他昨天晚上四肢还被束缚起来,挣扎的时候肯定留下了痕迹。 康王立刻想也不想地拉开自己的袖子,定眼一看……却是光滑无伤,就连半点红肿的地方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康王咬牙切齿,发疯地将所有的侍卫都赶了出去。 但不到一刻钟,他又将人全部都叫了回来。 甭管昨夜的事情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今天晚上,他要让人将整个正屋围得水泄不通!就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过去! 就在整个康王府都因为康王这莫名其妙的反应而折腾的时候,康王府上,就已经来了一位有些特殊的客人。 老康王听到这名儿,下意识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就连在发的火,也一下子停了下来。 莫飞河。 如果不是因为昨夜的事情,康王不太和可能与这位大将军碰面。 听说莫飞河前来,康王的心情才好了一些,连忙让人将他请到前面去。这位老将军,怕是为了莫惊春的婚事亲自登门,这是在给康王面子啊! … “陛下,陛下,您要为本王做主啊陛下……” 这日大朝,还未有任何一个朝官说话,便有康王趴跪在地上哀嚎之事,一时成为盛景,无人不侧目以待。 老王爷在朝廷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事情不少见,但是哭得稀里哗啦的这个人,居然是从前开始就奉行着游手好闲之则的康王,那还真是闻所未闻。 正始帝被他的哭啼弄得脾气暴躁,阴郁地说道:“你想让寡人给你做主,最起码也得将事情说来,如此成何体统!” 康王老泪纵横,凄惨地说道:“陛下,莫老侯爷昨日登门,本王本是好生招待,可岂料他居然对本王拳打脚踢,让本王着实难堪啊!”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撸着袖子,露出微显红肿的胳膊。 康王这话说出来,谁都不信。 莫飞河在朝臣的眼中乃是一个威武的老将,什么时候会有这样胡乱来的行为。 莫惊春一脸肃然,心里却是在疯狂回忆着昨日的事情。 昨日,莫飞河确实是去康王府拒婚了。 只是莫飞河回来的时候,他异常淡定地说道:“我将他打了一顿。” 莫广生:? 莫惊春:?? 哥俩正在吃茶,险些喷了出来。 莫惊春用袖子挡着脸疯狂咳嗽,好半晌,才忍下了喉咙的痒意:“您不是说,只是去找王爷说话的吗?怎么回来,就说将人给打了。” 莫飞河平静地说道:“因为我在去之后,发现了一件事情。” 他看向莫惊春。 “那小郡主,有问题。” 莫惊春微讶,他确实知道小郡主有问题,但这是正始帝查出来的。 正始帝究竟在皇室宗亲埋下了多少的人手眼线,谁也不知道。 但是莫飞河怎么会知道? 莫广生奇怪地说道:“父亲是怎么知道?” 莫飞河淡淡地说道:“进门的时候,引路的门房若有若无透露的。”那门房看起来是个练家子,带路的时候,不紧不慢地将事情前后道来,甚至还暗示了康王和秦王间另有勾结。 莫飞河一眼看得出来,这厮说的是真。 莫广生挑眉,笑着说道:“那不管这个门房究竟是谁的人,肯定不会是康王的人。”康王府出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在莫飞河来的时候跟他说。 莫飞河沉声说道:“如果康王只是要来议亲,那推拒也就算了。可是他竟然打着这样的主意,就莫怪我不留情了。” 他甚至都懒得去管那门房究竟是谁的人,在确定了此事是真的后,莫飞河是真的结结实实,将康王揍了一顿。 他暴起时,就连康王那数十个侍卫都没反应过来,等到老王爷翻身哀哀惨叫的时候,他们才一窝蜂拥了上去。 康王厉声叫道:“莫飞河,本王看你是本朝大将军,又是三侯之一,这才敬你一分。可你如此行事,岂不是要踩着皇室的颜面!到时候本王告到前朝去,你看陛下还会护着你吗?” 莫飞河森然地笑起来,“您觉得,陛下会护着您吗?”莫飞河浑身的血腥杀意,可半点都不曾少。他泡在战场上的时间,杀过的人,全部都是用人命来填的。 康王被吓得两股战战,回过神来,还想再骂的时候,就听到莫飞河冰冷地说道:“王爷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你知,我也知。王府高贵,莫家高攀不起,若是再有下次,就莫怪我不留情了。” 莫飞河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人敢拦着他。 康王觉得晦气,揭开衣服来看,却发现疼的地方基本没有痕迹,却偏偏痛得要命,让他坐也坐不得,站也站不得。 莫飞河便是这样一个脾气。 朝臣不认为他打了康王,可他确实是打了康王,而且在康王来告状的时候,他也承认了。 朝臣哗然,看着莫飞河的模样都有些吃惊。 正始帝:“莫飞河,为何要打康王?”这问起来,其实有些搞笑有趣。 就跟大人在问小孩为何要打闹一般,却煞是正经地摆在明面上来说。 提到这里,莫飞河倒是不说话。 莫飞河再是如何,他肯定也做不出将小郡主私情抖露在明面上来说的事情。 虽然此刻礼法并未束缚女子二嫁,可这到底不利于女儿家的名声,要是暴露在外,这辈子也是毁掉大半。 所以康王笃定莫飞河不会说。 莫飞河确实没说。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因为康王与本侯因为一些言语产生纠葛,所以一时情急之下,就对康王动手了。还请陛下责罚。” 正始帝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场闹剧,“既是事出有因,那这因果,也得分辨个清楚才是。”他侧过头去,吩咐刘昊,而后才说道。 “寡人要查个清楚,好生分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于在事情水落石出前,莫飞河暂且闭门思过。” 康王微愣,急忙说道:“陛下,莫飞河既然已经承认了罪行,您责罚他便是,何须再费功夫?” 正始帝笑了起来,摩挲着扶手说道:“因为寡人想费功夫。” 皇帝突然来这么一句话,生生堵住了康王接下来的说辞。 尽管莫飞河已经承认了此事,可眼下看着康王的反应,这里面还更有别的内情。原本想顺势批判武官威势过重的几个言官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没在此时强出头。 等到大朝结束,莫惊春走在前面,就被张千钊追了上来。 这些时日,张千钊可是可怜得紧。 因为那批藏书的缘故,现在还在京城的世家多少有些疯魔,而在外也不知有多少正在朝着京城赶来。那批藏书放在翰林院后,张千钊一时都变成了热门人物,谁都爱找他说上几句话,莫惊春看他那么倒霉的模样,这几日也没找他,任他好生歇息。 张千钊:“你父亲真的打了康王?” 即便是读书人,这八卦的心思也是有的。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方才在朝堂上,他已经承认了。” 张千钊嘿嘿笑道:“打得好。”不过他这话却是压得低低的,压根不敢说太大声。 莫惊春惊讶地挑眉,笑着说道:“怎么,难道康王还哪里得罪你了吗?” 张千钊:“那哪能啊,我和康王又什么联系……不过他这些年闹出来的乱子,难道还少吗?” 康王在京城还算是收敛,当初在封地,那才叫一个乱。 莫惊春颔首,这倒是实情。 不过…… 莫惊春敛眉,他还是觉得有哪里奇怪,只是说不好是哪来的预感。 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回望殿宇,方才朝堂之上,陛下看着康王的眼神,似乎略有古怪。 太亮。 亮到渗人。 莫惊春踌躇片刻,辞别了张千钊,重新沿着宫道回去。 … 深夜,康王府。 康王又一次噩梦醒来,猛地坐起身来,捂着狂跳的心口检查着四周情况。 没有所谓的黑影,也没有痛苦的水刑,更是没有窒息到喘不过气来的艰难。 康王爷摸着心口大声喘气,好悬,真的是个噩梦。 自从他遭了一次噩梦之后,他就仿佛没办法从梦里解脱出来,时时刻刻都会被噩梦缠绕,痛苦不堪。 就算他身边睡着侍妾,那也没有用。康王一人在噩梦里挣扎,身边的女人却睡得异常安稳,他在暴怒之下杀了几个。 今日又是一次所谓的噩梦,他在安抚完自己之后忍不住摸了把汗。发觉额头已经满是汗水,就想下床。 “人都死哪里去了?” 康王异常不满地训斥了一声。 他今日是在正院里睡觉,所有的屋子里唯独这处是最安全的,他当然要睡在这里。正常他醒的时候,外面伺候的下人也会跟着醒来,怎么会无动于衷? 只是他实在口渴,也懒得再等,自己屈尊动了手。 一边想着要将今日伺候的人全部拉出去砍了,一点都不识眼色。 他坐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劲,就算伺候的人睡死了没有听到,可他外面却还有数十个护卫的侍卫,怎么会连他们也没有反应呢? 一想到这点康王顿时脸色大变,猛站起身来。 “一刻钟。” 一个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的声音响了起来,透着几分嘲弄。 公冶启穿着一身黑金长袍,俊美脸上满是肃杀的寒意。可他却是在笑,笑得异常温和,那完全不相融合的神情同时出现,只剩下强扭的诡谲和扭曲。 帝王拍了拍手,亮起的火光让屋内亮堂了些。康王被刺目的火光刺激得微眯了眼,就听到公冶启的声音慢吞吞响起,透着扭曲的愉悦。 “老王爷这反应,可着实不行。” 康王力图冷静地说道:“陛下此时出现在这,所欲何为?” “你说呢?” 公冶启偏头,冷硬的口吻满溢嗜血杀气,眉眼微弯,却满是煞意。 “啊啊啊啊啊——” 这样惨烈的叫声,却只在无声。 康王纵然扭曲痛苦,却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太心软,”公冶启看了看手底的血红,古怪地笑了笑,“他也太聪明,寡人自诩什么都没有流露才是,夫子怎么就猜到了呢?” 他愉悦地在康王肥肠满腹的肚皮上划开一道,将匕首捅进去搅了搅,看着红的白的混在一处。 刚刚割下的舌头,还在身旁跳动。 手指痉挛时,正好一根根齐剁下,整整齐齐地摆在康王的脑袋上。 “寡人是真喜欢他。” 越是喜欢,便越是疯狂。 再想想这样的人,也被康王惦记上,那深埋在心底的厌恶便再也控制不住。 匕首的血白擦在康王脸上,暴戾恣睢的帝王敛去煞气,诡谲地看着血肉模糊的人体,“康王,哭什么?” 又低低笑了出来,笑得异常柔和,“莫怕,你们一家,寡人都会一并送上路。” 咔嚓的骨头扭断声如此清晰。 窗外秋风呼啸,大风起。 掩去了屋内的呜咽与诡谲的动静。 此番,不过新仇,旧恨,一起算。 第六十四章 风飒飒, 莫惊春立在府门外,只觉得深秋寒意。 枯叶落尽,夜色寂寥。 身后高大府门上悬挂下来的灯笼摇曳, 打着的昏暗灯影并不鲜明, 将莫惊春的影子拖得狭长。 呼吸间,萧瑟的寒意让肺腑都有些刺痛,正如莫惊春此刻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他不该来。 莫惊春的手指背在身后, 袖口看不分明,实则他的手指已经痉挛到一处,像是在克制下意识的畏惧。 或许那不是畏惧。 只是再一次意识到了正始帝的疯狂。 东府外站着的侍从小心翼翼地说道:“宗正卿, 还请进去等吧。” 身后偌大的府邸洞开, 像极了霍开大口的恶兽,没留下半点余地。呼之欲出的暗影和莫惊春的影子吞噬纠缠在一处, 让他迈不开步伐。 莫惊春疲倦地说道:“不必。” 这种累,是发自心里, 不知从何而来的倦怠。 就像是一次次试图让事情重回正轨, 但最后, 人却还是会发现,天生授予的东西, 始终无法变更。 更何况, 那本来就是一头更愿意同流合污的恶兽。 宁愿挣扎在恶欲里, 也不愿抬头。 公冶启便是这般。 莫惊春背着手, 看着正缓步从街道尽头走来的男人, 绝望地想。 公冶启近了。 有什么接连不断的东西一直滴落下来,像是水, 又像是粘稠的液体, 啪嗒啪嗒地顺着袖口, 衣襟下摆,还有摇曳不动的佩饰。这宽敞寂静的官道上,只有他一人的脚步,打破了宵禁后的寂静。 他张狂肆意地步来,毫无掩饰之意。 步入灯影下,方才看到公冶启微笑的模样。 极其危险。 莫惊春只是看到一瞬,毛骨悚然,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就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一般,他背后都是刺骨的寒意。 “陛下。” 莫惊春清朗的声音响起。 虽然是在这诡异的环境下,莫惊春还是强迫自己出声。 公冶启停下步伐,抬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莫惊春。 两人的身份地位从来不同,即便是公冶启追求莫惊春,可便是这般,也甚少会有这样莫惊春能高高在上俯瞰公冶启的时刻。 仰头的君王,嗜血眼底充斥着快意愉悦,像是刚刚痛饮了鲜血归来。 他的脚尖轻快地在地上点着,一下下,如同轻快的节奏。 像是还没有完全从那凌厉的愉快里挣脱出来,人停下,那不断溅落的痕迹便也清楚得很,那是红到发黑的热血,滴滴落下来,很快就汇聚成了洪流,怎么也分辨不清楚……一个人,能流出这么多血吗?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 他仰头看着他。 俊美的脸上逐渐翻出狂热,那是一种用文字无法形容的神情,狂喜而肆意,他步步上前,一步步踏足了台阶,让那血红也染指了干净的台阶。仿佛犯上的恶兽,丝毫不顾及任何的束缚,一心一眼,只能看到最高台上的人。 莫惊春瘦削,干净,内敛得就像是清晨的雾。 实在太难捉到,却又舍不得。 这么自在鲜活的模样,不管看上几次都是不够,将他的脚扣上金环还是不够,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将莫惊春缩小装到袋子里带走,随时随地都能放在掌心观看舔弄,那或许才能彻底安抚暴躁的兽。 总会是不满足。 莫惊春有着太多喜欢的人。 他喜欢莫家,喜欢友人,甚至对刘昊,对老太医,对柳存剑,都存着一种古怪平和的善意。 公冶启不懂。 公冶启当真不懂。 一人,怎么会分出那么多好? 手指已经抓住莫惊春的袖子,刺目的红印上袖口,留下刺人的指痕。 餍足归类的怪物桀桀笑,像是再要靠近莫惊春那般,肆无忌惮地用自身的污秽染红莫惊春,仿佛这样,就能将他拖到和自己同样的地方来。 怪物喃喃:“夫子为何总是如此贪心?” 被诘问的莫惊春却是从未想到,有一日,自己也能被问这样的话。 莫惊春沉默:“臣何来贪心之说?” 公冶启吃吃笑起来,那满足的红润似乎还在他脸上,那更像是一种恐怖的征兆,让人不敢知晓,究竟是什么染红了他的眼角。 是杀意,还是血。 亦或者是无穷尽的恶念。 公冶启笑得更加开怀,“夫子难道还不够贪心吗?你喜欢的太多,注视的太多,怎么会有那么、那么多……” 他说起话来,像是个稚嫩孩童。 因着古怪的快意而变得颠三倒四,可于莫惊春而言,却是一瞬都无法掩饰的发麻。莫惊春都快忍不住尖叫起来,只因为那毫无掩饰,疯狂肆意的杀虐。 公冶启究竟做了什么? 莫惊春感觉到脚后跟的瑟缩,那无关乎本心,是身体自然的戒备反应。 每一处都在告诉着莫惊春快逃。 莫惊春的牙齿不知为何发酸,可最终他还是问出了话,“……陛下,今夜,您究竟做了什么?” 湿腻猩血的手掐住了莫惊春的下颚,强迫着两人面对面,公冶启森然笑着,“夫子,为何不先回答寡人的问题?” 莫惊春的呼吸微妙急促,被敏锐地捕捉到。 年轻帝王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暧昧,像是从一个高昂的快意总算慢慢低滑下来,发出一个质问的“嗯”声。 两人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其实只差了几个台阶。 可公冶启比莫惊春要高些,所以即便是几个台阶的差距,他也只比莫惊春低了一头,微微仰头,就能扎进莫惊春的心里去。 这几个台阶的差距,压根拦不住公冶启的长胳膊。 陛下的力气很大,带着克制的颤抖,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莫惊春不愿去想,在他走来的那一路上,是不是铺满了血。 到底是怎样的酷刑,才能榨出这么多的血? 莫惊春沉默良久,方才说道:“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先有父母后有臣,友人投缘,桃娘可爱,这些都是在陛下出现前,就已经存在。 “臣自然会在意,”他敛眉,“臣无法不在意。” 这,始终是隔阂在他和公冶启之间的问题。 陛下太过霸道。 他想要的东西,便是彻底的唯一。 最让人痛苦的是,他自己当真如此。 若是他做不到,莫惊春还能痛斥帝王,可是公冶启不是……他从来都是如此,不屑于掩盖。 莫惊春始终比不得他坦诚。 可这要怎么怪得了莫惊春? 莫惊春想,这怎么怪得了他呢? 为君者,向来都比臣下要惬意得多。他们能得到的太多,想要的太多,可以挣脱的束缚太多,其高高在上的地位,能取得的东西……又何止一二。 这骤然刮过的冷风,让莫惊春宽大的袖袍乘风起。 他突然有些冷。 … “陛下,不在宫内。” 秀林欠身说道,“是的,太后娘娘。方才长乐宫已经让人来说,陛下出宫去了。”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深夜,太后只是夜里做梦,突然梦到了许久前的故事。 是在她,还未入宫前的故事。 惊醒过来后,太后就派人去了长乐宫一趟。 太后低低叹了口气。 睡不着的夜晚实在苦闷,她披着软衣坐在软塌上倚靠着,神色有些肃穆。女官秀林帮着太后捶着膝盖,轻声说道:“娘娘,可要点些安神香?” 太后摇了摇头,淡淡说道:“秀林,你今年几岁?” 秀林:“今年二十一。” 太后笑了起来,“也没比我进宫的时候,大上多少。” 今夜的太后,似乎比平时还要柔软得多。 秀林说道:“太后与我等女官不同,自然是尊贵的。” 太后摇了摇头:“可不是这般……我最开始嫁给先帝,可是为了避难。” 秀林微愣,动作也停了一会。 太后不紧不慢地说着隐秘的事情,“当年先帝还未显露,他的身体孱弱,就是外界,也想不到最终会是他来登基。帝王家事,总是荒唐了些,当时也没几个权贵想要嫁给先帝……而哀家嫁给先帝的缘由,其实很简单。先帝需要一个家世干净,和当时的皇位争夺人毫无牵扯的女人,而哀家需要一个可以庇护哀家,不至于被康王看上的丈夫。” 这世上,能拦住皇族的,只有皇族。 同为王爷或许还不够,得是彻底碾压的身份,方才可以。 所以先帝和太后,是纯粹利益的结合。 当时要找到一个没有支持各家皇子的权贵出身,那可实在为难。 女官秀林听着这些话,人都要颤抖起来。这样的话,难道是她该听到的吗? 太后微笑着说道:“有什么可怕的?都是过去的事情,难不成哀家还会怕这老黄历?”她的手掌在秀林的手指上拍了拍。 秀林强忍着说道:“康王,似乎这些年除了好色些,并没有其他逾距的行为。” 太后的脸色冷淡了些,眼神落在自己那一双手上。 即便她已经快要半百,可太后依旧是美丽漂亮的女人,那一双手保养得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想当初,太后便是坐在张家马车上去赴宴时,被今夜这样的秋风卷起了车帘,被入京贺寿的康王一眼看到。 太后平静地说道:“他现在是不敢,而以前……” 她露出个诡谲的笑意。 “刘全是什么模样,他就是什么模样。” 刘全是打头几年,先帝收拾过的一个权臣。他家中子弟近乎无恶不作,骑在京兆府上压根不把旁人放在眼底。 秀林自然是听说过的。 被刘全府上公子郎君看上的女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出身,都可能被招惹。如果是豪门权贵,那还好一些,也只能嘴上口花花,可要是低一等,或者是普通平头百姓出身,那可真是遭了殃,直接就被人抢进府内。 更甚之,刘全府上的小郎君还曾挑衅过庆华公主。 先帝对庆华公主爱如珍珠,尽管公主已经将人揍成猪头,还是忍无可忍,在那之后筹谋许久,直接将刘全的根基连根带起。 连带了整个刘家也变得没落,这些年再无出路。 这是又一个跟张家一样从太祖时期就延续下来的功臣世家。 张家,刘全,形形色色的人物,似乎都重复栽倒在同一个坑里。 所以有时候这些权贵倒也不是不羡慕世家们培养子弟的能耐,的确他们族内有着各类的龌龊,可至少面上,从来都是光鲜亮丽。 康王,从前也是如此。 五六十岁的人了,瞧上了漂亮的女郎,便想要带回府中。就算那人是张家珍视的小女,也时要绞尽脑汁将人弄到手。 身份家世相当又如何? 康王回去就弄死了康王妃,然后试图强娶张氏女。 秀林吃惊地说道:“……康王妃?” “是啊,”太后慢悠悠地说道,“那是个可怜可悲的女人,嫁给康王那数十年,看着他妻妾成群,府邸有着上千美眷,还能帮他安抚后院,处理各王府妯娌的关系,连带着那些年再是如何,京城都不曾训斥过康王……都是由着康王妃的手腕。” 即便她们不曾见过,但太后对这样一位女子也是佩服的。 可偏偏这样的人,落在康王府也便罢了,更是为了这种理由而夭折,让当时年轻的张氏女愤恨不已。 若要她嫁给康王,她宁愿自刎,也绝不接下康王妃的位置。 张家当时的地位算不上高,可毕竟门槛摆在那里,就连康王要娶,都得让出正妃的位置。她的兄弟,便在此时出了大力气,最后搭上了先帝的线,险而又险地嫁给了先帝。 ……尽管当时,先帝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早衰的命数。 也正是因为这样,太后和康王彻底结仇。 在先帝登基后,康王压根不敢再提起这茬,但太后始终记得当初那个无辜受累死去的康王妃,最终也让康王半是圈禁在京城,无诏不得出京。 这近乎圈禁的行为,对一个亲王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他在自家封地是王,在京城却只能是爬虫。 如此天差地别的距离,再加上太后时刻盯着他,一旦康王有出格的行为,总会有人立刻上奏弹劾,让他始终都无法肆意。 这才逐渐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秀林听完了太后的话,低声说道:“康王再是受累,可他在府上还是有这般多美眷,除了不能随意出京,以及没有那么大的权势……到底康王妃死了,还是死了。” “是啊。” 太后淡淡地说道。 康王妃的位置空悬了这么多年,是康王府不愿意再娶吗? 不,是太后不许。 她要康王始终记住,那位置上,只能有过去那个女人。 不甘又如何? 太后方才是不甘呢! 她的声音透着浅浅的怨毒,“是啊 ,何其不公。一个女人出嫁在外,为其操持了数十年,不论嫡子庶出,都从不曾偏待,这样的人,为何偏偏落在康王府。他一个亲王,就算这些年犯下强抢女子的罪过又能如何? “名义上,那些女子,可都是好好被他纳进去的……皇室不以为然,天下更不在意。女人何其苦,即便是哀家,也只能做到这步。” 在康王看起来,他怎么不苦?他从自己富饶的封地被带到京城,被圈禁在几进的王府,屋子只住得下几十女人,站立坐卧都要被人盯着,这如何不苦? 可他再苦,锦罗绸缎,花开富贵,依旧是盛宴来往,从未有过挫折。 当真是苦啊! 比那些不幸死去的女人,不幸折损在他手里的康王妃,还要苦吗?! 即便太后沉默不说话,可女官秀林仿佛能听到太后肃穆之下的不满与愤怒。 何其不公! 秀林低声说道:“其实陛下待太后,也是好的。” 这骤然转变的话题,让太后扬眉。 秀林这才动作起来,轻轻给太后捶着膝盖,淡笑着说道:“太后,奴婢说一句逾距的话,您或许因为陛下对张家所做的事情,所以对那日交泰殿的事情尤为不喜。只是娘娘,您可还记得,陛下中毒后,第一个想杀的人,其实不是张家。” 太后看向秀林。 秀林轻声说道:“是康王。” 正始帝一直想杀康王。 从前是为了母后,后来,更是为了莫惊春。 公冶启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能够让康王生不如死,可他偏偏是选择了最激进暴戾的一种,将康王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尖锐刀锋捅开康王的五脏六腑,他已经疼到整个人都几乎要发疯。 如果不是被撕开的四肢,他怕是要满地打滚,如今却只能在地上蠕动。 公冶启脸上始终带着笑。 他欣赏着眼前的血景,笑吟吟地说道:“寡人本来是打算让你再活几年,再痛痛快快地死去。毕竟现在处理你的话,实在太费劲了,还要压下朝廷那头的麻烦。 “可老王爷啊,你怎么就这么不知趣?” 他一脚踩爆了某个东西。 即使康王已经快要疯癫,但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莫急。 公冶启割开康王喉结下的肉块,整块臃肿的肉块弹了两下,脸皮上两个血窟窿不断地渗血,直到最后扭曲着死去。 公冶启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外头,还是五更天。 整个正屋内弥漫着古怪的血腥味,就连守在外头的暗卫都闻得清清楚楚。 他们是亲眼见识过这位帝王的心性,却还是忍不住为了今夜的疯魔而吃惊。 康王一直都是醒着的,他活生生挨到最后一口气。 暗卫头骨发麻,背后发寒。 陛下太狠。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步了出来,脚底踩出了黏糊糊的血痕。 他看向右侧,“那个女人呢?” 暗卫从暗处拖出来一个女人,她的嘴巴堵着布条,正呜呜哭着。 她长得很漂亮,哭起来的时候,更是动人。 就连红肿的鼻子,都是可爱的。 怨不得康王会这么宠爱她,即便身份不够,还是将她提拔为侧妃。 这很好,帝王很欣赏这种勃勃的野心。 “你可眼光怎么这么不好?”公冶启用血糊糊的手拍了拍她的脸,浅笑着问道,“嘴巴又这么不会说话?” 嫌弃莫惊春是个鳏夫? 公冶启巴不得他离异丧偶再丧女,家里孤身空寂,就只他一人呢! 鳏夫有什么不好? 不然还得他亲自动手。 公冶启刚才浑身的暴虐都在里头发泄了大半,便懒懒地说道:“将她的眼睛挖了,舌头也割了,再丢进去陪陪康王罢。” 他摇头。 “可怜见的,总得送你们一家团圆。” 女人在听到这句话时猛地瞪大了双眼,拼命挣扎起来。可是单单一个暗卫,既足够将她往屋内拖过去。 很快屋内就传出来几声干呕,紧接着是尖锐的惨叫声。 暗卫顺便扭断了她的手脚才出来。 公冶启面无表情地吩咐,“这里烧起来后,再去公冶娇的屋子放把火,能活下来,就是她命大。不能,就下去陪爹娘。” 公冶娇罪不至死。 可她还是一切的根。 话罢,公冶启便混不在意地踩着月光步出去,径直穿过了整个寂静的康王府,从王府的大门大摇大摆地离开。 只留下身后一群暗卫苦恼地开始办事。 不到一刻钟,康王府燃起大火。 那着火点,正正就在两具扭曲的身体上,继而蔓延到了整个正院,然后,与小郡主院里互相辉映,仿佛是在给这个寂静的秋夜招惹一丝不同。 秋风起,火势更大。 而站在东府前的莫惊春,抬头看着远方几乎染红了半边天的火光,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他之所以会来东府,不是因为任务提示。 是那狂跳不止的心。 那无法压抑的狂躁在拼命告知着莫惊春有什么要发生,可当他真的站在这东府的台阶上,真正与公冶启对峙,真正看到帝王眼底扭曲的疯狂,莫惊春又觉得,他不来,其实也并无关系。 此刻公冶启要的不是劝说,而是彻底的发泄。 莫惊春给不了。 帝王此刻的情绪不对劲,愈发躁动疯狂。 他既给不了皇帝要的,也是无用。 可公冶启既然看到了莫惊春,怎可能给他走? 帝王拖着莫惊春进了东府。 东府的占地面积其实甚广,只是来玩的人太少,所以显得寂寥无人烟,可实际上府内的奴仆一直打理得很好。 公冶启身上的杀意并未褪去,所有必经之路上,一切奴仆都弯着腰,丝毫都不敢抬起脑袋来。 外面的火势果然引起了一些躁动不安,京兆府的人已经第一时间派人过去。 但是这都与他们无关了。 他们两人的身体纠缠在一处,腥臭的血味让莫惊春忍不住要吐出来,但很快又被温热的泉水带走,两人赤条条地沉在水底,莫惊春被咬得吃痛。 公冶启很急。 不管是从开拓的动作,还是其中的发泄,都看得出来帝王的疯狂。 莫惊春在最后一口气憋光之前,挣扎着游了出去,浮都了水面上。他踩着脚下的水,还未呼吸到几口新鲜的空气,整个人又被公冶启拖了下去。 帝王在落水前,似乎说了几句话。 但是莫惊春此时此刻已经听不清楚了。 他感觉到四肢的敏感,像是……就连走动,摩擦,触碰,任何一个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动作,都能引起莫惊春的反应。 他太敏锐了些。 唔哼。一声闷哼,莫惊春在水底憋不住气,惊喘地呛了几口水,还没来得及护住胸口,就已经被飘下来的公冶启抱住,吻上了唇舌。 咕噜噜的气泡从嘴巴跑出来,莫惊春的眼睛酸涩到想要流泪。 他却感觉到皇帝很高兴。 那种高兴带着诡异的热意,让人无法挣脱。 莫惊春那一直爱说道理的嘴巴被公冶启堵住后,就很难再张开,两人缠缠绵绵地在水底过了许久,莫惊春才一身疲软地被陛下从水底捞了起来。 莫惊春仰躺在水池边上连连喘气,咳嗽了好几声后,声音虚弱地说道:“这可不是个好选择。” 他本意说的是这热水池底。 可公冶启分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却还是扭曲了莫惊春的意思,手指在他背脊上滑过,一瞬间爆发的感觉让莫惊春下意识弓起身体。 公冶启说:“杀了康王,如何不是个好选择?” 方才,不管是在府门外,还是路上,公冶启都没有直接提起此事,此时真正出口,结局已成定数,落在莫惊春的耳中,便是忍不住喘息了几下。 大手按住莫惊春的背后,低沉暗哑的声音透着几分戏弄。 “夫子,原来对寡人,还有过期待?”公冶启舔了舔嘴角,笑得古怪,“可惜了,寡人不也对夫子有着无数期待,可是夫子还是一一让寡人落空了,不是吗?” 手指滑了下去。 莫惊春想将自己窒息闷死在假想的热水里。 “臣,什么都没有说。” 公冶启扯住莫惊春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拖了过来,骤然翻脸,阴鸷地说道:“夫子确实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你的眼睛,你的呼吸,你的皮肤,你这个人,你的存在,无不是希望寡人乖乖做个好人,安分守己,不再惹事……怎能轻易如愿?” 莫惊春:“……” 陛下这是哪来的想法? 他何德何能,还能够去束缚陛下? 他不过是…… 莫惊春微顿,他没有过吗? 他省视过往的经历。 从精怪始,到他身不由己沦陷在其中,再到最后无力挣脱……这其中的分毫,莫惊春真的半点都不曾想过? 莫惊春颤抖着闭上眼。 自然是有。 如果陛下是个宽厚的人,如果陛下不是个疯子,如果陛下还是原来英明神武的太子,如果一开始他们就没有那扭曲的相会,如果…… 可世上没有如果。 “不过这没错。”公冶启之前骤然的冷意又褪去,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我方才的话,就是故意让夫子愧疚的。”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说道:“毕竟夫子就是这样的人。” 莫惊春缓过劲来,“……我是什么样的人?” 公冶启的眼眸死盯着莫惊春。 “软。”他淡淡笑道,“哪里都是软的。” 莫惊春扑通一声下了水。 帝王坐在池边上哈哈大笑,拍着膝盖笑得爽朗。 莫惊春泡在池子中央,即便泉水温暖,可他还是觉得冷。就好像外面飒飒的秋风寒意已经穿透了他的骨髓,让他怎么泡都暖和不起来。 公冶启的疯性犹在。 他不过是表面恢复了人样。 仿佛手刃康王的感觉,让帝王获得了异样的满足。这让莫惊春有些惴惴不安,他回眸看着帝王,公冶启也在看他。 莫惊春对公冶启的眼神很熟悉。 很多时候,公冶启都是用那样的眼神瞧着他。 良久,莫惊春踩着温热的池水再步步走了回来,扒在池边看着公冶启。帝王还是保持那个姿势,笑看莫惊春,“怎么……” 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双手撑着池边的莫惊春跃上来吻住。 莫惊春垂眸,吻得认真。 那瞬间的景色,让公冶启心里再度涌起翻涌的浪潮。 … 翌日,康王府的事情,惹得满朝震惊。 整个康王府都连成片烧了起来。 但是妙就妙在,起火地方,正是康王府最中央的位置。 康王,康王侧妃死亡,其他救火的奴仆有受伤的,倒是没有出现死者。而府上贵主,还有一位小郡主被烟熏受了伤,人倒是还活着。 刘昊清晰地听到帝王说了一句“可惜”。 这声在上,却很轻微。 刘昊毛骨悚然。 京兆府的汇报结束,有郡王忍不住问道:“所以京兆府查了一晚上,得出的结论就是意外?” 京兆府尹昨夜突然从床上被拉起来,处理这事情已经处理了一宿,人都累瘫了,闻言也是不满,硬邦邦地说道:“王爷,这火势是在后半夜燃起来的,算上救火的时间,满打满算能够搜查的时间也就不到一个时辰,您是指望臣手下这些人个个都是断案高手吗?” 寻常依着京兆府尹怕事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插嘴。 可康王的事情实在太大,尤其是着火点是在康王府的中间,尤其是在康王和康王侧妃附近,这燃起来的火势最旺盛的就在此地,直接将所有的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就连痕迹都没留下多少。 至于小郡主那里的倒是可查,是一个嬷嬷起夜的时候不小心失手打翻了灯盏,引起的火势不算大,所以才及时扑灭。 京兆府尹当然知道康王府同时有两个地方在一夜内冒出来火势,这般巧合实在太过,有人质疑也是正常。 可他忙活到现在,却真真连半点证据都没有。 正始帝翻检京兆府匆匆写就的文书,屈指敲了敲奏章,“府上的奴仆,真就连半点声音都没听到?” 京兆府尹苦笑着说道:“陛下,都问过了。昨夜一切如常,说是康王侧妃去寻了康王,所以就将外面的侍从都遣散了。侍卫全部都围在正院外,直到突然火起,才引起他们的注意。或许是秋日天干气躁,火势刚一出现,就已经无法用水扑灭,有两个侍从扑过去开门窗,反倒是将火势迎了出来。” 这就说明,从内部燃起的火势本就严峻。 薛青迟疑地说道:“陛下,秋日确实经常会有这样的事,可是……这常常发生在野外,才会有‘野火烧不尽’的说辞,可这是在康王府内部,再猛的火,怎么会迅猛到院外的侍卫在发觉的时候,就已经扑灭不了呢?” 正始帝颔首,看向京兆府尹,“薛青说得有理,再查。” “喏!” 京兆府尹应下。 康王府骤然出了这样的大事,而他的子嗣虽然众多,但真正嫡出的,只有早年康王妃所出的两个嫡子,如今京城正派人去通知他们。但是在他们进京前,这丧事总归也得操办起来。 正始帝犹豫了一下,就将此事交给了秦王。 毕竟如今在京城内,唯独秦王的身份相当。 秦王听到后,并不觉得奇怪,领命后,视线若有若无地看着莫飞河。 就在莫家的事情后,康王就出事了。 这是巧合吗? 如果是莫家的话…… 秦王蓦然感觉到刺痛的感觉,猛地抬头,正看到帝王在吩咐刘昊说些什么,很快抬头看着秦王,冲着他微微颔首。 秦王暴起抓着扶手的手掌慢慢缓和下来,也露出个淡淡的微笑。 是错觉? 退朝后,公冶启还未回到长乐宫,就被太后请了过去。 公冶启并不觉得意外。 太后宫中,此刻,不管是大皇子还是女官都不在殿内,唯独太后一人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公冶启踱步,太后听到脚步声,淡淡说道:“康王,是皇帝亲自动手?” “太后知道了。” 公冶启说得平静。 太后猛地转头,看了他片刻,无奈地说道:“你太过冲动,虽然现在杀了康王确实解气,可是康王在,对皇帝的布局还有用。” 或许是康王被折腾过,他在政务上半点都不出头。 而且身为亲王,他也始终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的一边。不管顶上乱七八糟,只要谁继任,他都认。 因着他亲王的身份,虽然聊胜于无,但有些时候,还算有用。 尤其是在公冶启将宗亲搅和得天翻地覆的时候。 公冶启:“不是还有秦王吗?” 太后叹息,“秦王看着是好,可他的心眼,却比康王还要多十倍。秦王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他那双腿……他未必认命。” 公冶启淡淡说道:“不认,也得认。” 太后沉默了一会,又叹了口气,“何必污了自己的手?” 公冶启低低笑了起来,摇头说道:“太后这话却是错了,如果寡人不自己动手,那才是一件憾事。” 母子两人并没有聊多久,曾经出现过的隔阂并不是不存在,只是彼此都忽略罢了。在帝王即将离开的时候,太后还是忍不住说道:“记得去找老太医看看。” 帝王淡漠地说道:“太后说笑了,老太医的平安脉,可一直都在看着。” 待皇帝的身影消失在身后,太后才缓缓坐下。 可是方才皇帝那一身凌厉外放的气势,如果不是出事,又怎么会如此张扬肆意呢?太后摩挲着手帕,确实担忧帝王的情况。 还未等她想太多,就看到女官抱着大皇子入宫来。 太后看着他露出淡淡的笑意,心里的担忧却不曾减少。 今日,那莫惊春入宫来了吗? … 莫惊春没来得及。 因着康王出事,宗正寺回去后忙得脚不沾地,和礼部,秦王打交道,可不是一件好事。至少需要和秦王对接的事情,就得需要莫惊春亲自出面。 秦王倒是没有上次的咄咄逼人,在看到莫惊春登门时,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微笑着说道:“宗正卿不必担忧,既然康王……之前的事情,自然是一笔勾销。或者,宗正卿还放在心上的话,那本王给你赔个礼。先前康王着实太过担忧小郡主的婚事,本王被康王所劝,就变得急切了些。” 莫惊春忙起身,他又怎么能接受秦王的礼数。 但是这秦王……倒是将自己的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上门的事情确实是康王拜托秦王的,可秦王怎么做,那就是秦王自己的态度。如之前那几乎有些强硬的姿态,那更像是秦王和康王之间达成了这个协议…… 不过秦王不像是从前的人,要查起来可没那么简单。 莫惊春暂且将这件事记住,然后才开始和秦王商议起如何处理康王府的事宜。最是关键的部分,最终还是要等到两位嫡子回来前才能着手。 等到莫惊春离开的时候,他感觉心头有点凉意。 秦王似乎在试探他? 可为何要试探他? 难道是在怀疑这一次康王出事,和莫府有关? 莫惊春敛眉,毕竟这太过巧合。 他不紧不慢步出去,届时,还是得看京兆府尹怎么说。 如果是陛下亲自动手,那铁定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毕竟那一夜,这位皇帝本来就穿着一身血衣前来,那洒落在街道上的红血,后来可是一人都不曾提起。 等到莫惊春回了莫府,正听到垂花门内莫沅泽的尖叫。 只是这尖叫却是掺杂着快乐,莫惊春一听就知道是莫飞河在操练莫沅泽。 莫广生正抱着一小姑娘从内往外走,那孩子小小的,正是安娘。安娘现在随手大了一点,可以软软被抱着在外头看风景,因着莫广生在对孩子的事情上笨手笨脚,徐素梅每日只许他抱一次。 为此,莫广生一次可以抱半个时辰。 安娘就躺在莫广生的怀里昏昏欲睡,将大半的时间睡过去。 莫惊春:“你什么时候将安娘抱出来的?” 清晨他出门的时候,分明看到莫广生就抱着个奶娃娃。 莫广生义正言辞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抱孩子。” 他特别强调。 “今日第一回 。” 莫惊春:“……”他选择不去打扰莫广生。 但是莫广生却抱着安娘走了过来,跟在他的身旁,“今日朝堂的事情,你怎么看?”他们只在散朝后匆匆聊了几句,然后就各人去办各事了。 莫飞河和莫广生回来后也没闲着,而莫惊春那边要开始协助康王府的事情,倒是弄得分身乏术。 莫惊春:“按着京兆府尹的意思,这一回,估计是意外。” 他这话看着说了,其实什么也没说。 他说的是京兆府尹的看法,不是他的看法。 但莫广生没留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如果是意外,那为何会在两个地方都有燃火点?” 莫惊春:“这就是京兆府尹要查的原因。” 莫广生看了眼莫惊春,忽而说道:“昨夜听闻你匆匆出府,是去了哪里?” 而且还一夜不归。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去寻了友人。” “是谁?” 莫惊春:“袁鹤鸣。” 莫广生扬眉,“居然是袁鹤鸣……你和他深夜见了一面,然后,你俩还抵足而眠?” 莫惊春猛地踹了一脚莫广生,面带薄怒地说道:“安娘还在这呢!” 莫广生嘀咕着“抵足而眠”又不是什么坏词,“她还小。” “耳濡目染的可不能是坏事。” 莫广生:“……就是个词儿!”他据理力争。 莫惊春用眼神逼退他,“我算是知道大嫂为什么会不让你靠近安娘了。” 莫广生:“这怎么就……” 莫惊春知道莫广生喜欢孩子的事,不过他和嫂子间的事情,他还是不插嘴了。他转而提起刚才还没说完的话题,“你觉得不是意外的话,可能是谁做的?” 方才莫惊春之所以会提起袁鹤鸣,是因为袁鹤鸣这人机灵,而且和莫广生没有任何的接触,如果莫广生歪打正着真的去问袁鹤鸣的话,以那小子的急智,也只会让事情变得更扑朔迷路,不会危及到莫惊春。 莫惊春自然不能告诉莫广生,他那一夜是去见皇帝了。 莫广生迟疑地说道:“不好说,其实都没有动机。谁会贸贸然去杀一个王爷?而且还是亲王。康王虽然从来都不参与朝政,可也正是因为这样,连个政敌都没有。” 不管是谁杀康王,都甚是奇怪。 莫惊春:“既然没有杀人动机,也没有怀疑的对象,京兆府要是连着几日都找不到证据的话,那大概是意外。” 莫广生摇着头,拍着已经睡着的安娘若有所思,“可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如果这天底下还有谁做事可以这么滴水不露的话……那还有一人。” 莫惊春看向莫广生。 ——正始帝。 “你怀疑陛下?” 莫广生诚实地说道:“我怀疑过。” “过?” 莫广生无奈地说道:“因为如果是陛下的话,那问题来了,他为何要亲自动手?这些皇室里要找到一个屁股下真的没屎坑的人,实在太难。如果想要康王死,陛下有千百种办法,为何要弄一个突然起火?是,这速度确实是快,但有些没必要。” 既然不论如何都能让人死,那直接按照大义将人弄死,岂不更简单? 派人去杀,不仅站不住脚,要是一个意外泄露,那才叫难堪。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是说,全天底下,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做得滴水不露吗?那若是陛下做了,咱在这里猜来猜去,也是没用。” 莫广生思忖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子卿说得不错,是我着相了。” 是帝王如何? 不是帝王,又如何? 反正康王已经死了。 莫惊春:“倒不如说,现在咱们的嫌疑,才是比较大。” 莫广生优哉游哉地说道:“那就看谁敢去父亲面前说了。”毕竟前些日子,莫飞河还痛痛快快承认了他打了康王的事情,现在还在禁足呢。 莫广生也想禁足了。 他每天回来,就看到父亲和几个孩子玩闹的模样,突然心生羡慕。 为何只有他需要每天辛辛苦苦地出城? … 康王的事情最终没查出个所以然。 京兆府尽力了,但是不管是从着火点,还是在小郡主闺房,只要能检查到的地方,全部都是意外。 朝臣有的不信,帝王抵着额头,漫不经意地说道:“那就让薛青再查查。” 薛青的冷锋一扫,登时无人敢说话。 薛青冷淡地说道:“康王死了,京兆府花了十天的时间查出来的结果,人证物证俱在,当天晚上也没有任何外来的迹象,不如说,这场意外,实际上是康王自己疏于管教府上呢?” 薛青摆明了不想查。 康王死了也是活该,不管他是意外死的,还是出事死的,薛青都漠不关心。 康王的事情就此结案。 两个嫡子千里迢迢赶回来,还是没赶上头七,等到月半他们抵达京城的时候,康王府上已经挂满白布,大部分的事宜已经准备完毕,等他们回来就能够立刻办丧礼。 而就在期间,扶风窦氏的事情,也有了进展。 派去扶风窦氏本家的人,最终还是赶在本家动手毁尸前,将两具尸体都护了下来。最终他们在重新开棺木后,确实找到了这两具尸体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人为谋杀的证据。 两个女人,都是被扼死的。 她们的颈部,都有不同程度的骨头裂痕,那是凶手行凶时留下来的痕迹。 尽管这不能锁定席和方的母亲是被窦何唯所杀,但加上席和方的证词,至少能够证明窦何唯有杀害窦原母亲的可能。 所以刚出了大理寺不久的窦何唯又被关了回去。 而现在整个京城上下的目光都落在扶风窦氏和康王府上,这个消息一传出去,登时就引起轩然大波。 扶风窦氏先前出事,在还未有确凿的证据,不管是民众还是一些中层官员,其实都是不太相信这可能。可随着办案的证据从窦家本家千里迢迢传了回来,这立刻就不再是空中楼阁,而是切实变作了一种可能。 一时间,京城坊间都是热议此事。 林家。 林御史气得手都在哆嗦,拍着桌面说道:“这些都是什么污言秽语?” 他刚才听到的是最近林长峰在坊间收集到的流言蜚语。 其中不乏诋毁世家的言论,林御史听了自然生气。原本此事还能有他的参与,但是因为大儿子林长峰的愚蠢,让此事彻底暴露,以至于现在林御史都还不能回到朝堂,如此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火爆,到底不复从前的儒雅。 林长峰低头说道:“父亲,是否要出手干预?” 林御史冰冷地说道:“干预,你要怎么干预?眼下京中的暗桩几乎被连根拔起,而你现在就连究竟是谁泄露的消息都查不出来!” 林长峰苦着脸说道:“父亲,孩儿真的查过了,可是林氏上下,都是绝不会背叛林氏,孩儿当真找不到踪迹。” 林御史幽冷地摇头,“不,有一个人会背叛林氏。” 林长峰猛地看向林御史,就看到林御史低头看着林长峰,“最近,你的母亲,在做什么?” 跪在地上的林长峰突然背后发凉,牙齿颤颤,喉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 “……小佛堂。” “小佛堂啊。”林御史自言自语,“当初送三娘去广德寺的人,也是她。你说,你的母亲,会不会从三娘的口中,知道了些什么呢?” 林长峰低头说道:“父亲,您不是已经在母亲的身旁安插了人手吗?是不是母亲,叫人来问,不就会知道了?孩儿觉得,这应当不会是母亲。虽然母亲确实是生父亲的气,也并非是林家人,可母亲同样是世家女出身,还是恒氏的人。她再怎么样,都不可能会将林氏的暗桩泄露给皇帝呀!” 他说得极为诚恳,而且还说道:“孩儿反倒是怀疑莫惊春,这个人实在太过低调,如果不是这一年接连的几次事情,孩儿都几乎要忘记,朝中居然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林御史面无表情地敲打着桌案。 莫惊春,这个人确实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最近出的事情,看似和莫惊春没有任何的联系,可是窦家的席和方是在他府上赶考的,康王在死前,还曾经意图和莫家联姻,莫飞河还特地去康王府上将康王打了一顿。两个合起来都快一百五岁数的老头居然还涉及到打架,尤其动手的人还是莫飞河,这很是引起了大家的猜忌,私下其实都查了一番。 莫家这边口风很严,秦王更是不可能开口,反倒是当事的康王府,却没捂住嘴巴,将事情泄了个大概。 莫惊春当真不起眼。 可这么不起眼的人,却是每次出事,都有他的身影。 一想起此事,林御史方才想到,当初四五皇子谋反的时候,跟在陛下身边的人,是不是就是莫惊春来着? 林长峰被林御史这么一提点,立刻想起来,“对,就是他。” “陪着帝王出生入死,许尚德的事他插了一手,交泰殿有他,窦家有他,康王的事情,也有他……” 林长峰急急打断父亲的碎碎念,“还有齐,不,清河王。” 林御史猛地看向林长峰。 对,没错,就连之前清河王世子的事情,也有他。 而偏偏就是清河王的事情,最终引爆了恒氏族人的惨死。如果不是最近清河王拿出了极大的诚意,几乎要让林氏动摇,不然林氏是绝对不会有意动的。 只是可惜,就算意动,朝廷的意思也很是明了。 而且清河王的意图太明显,思来想去,林氏还是不能和其联姻。 林御史自言自语地说道:“太蠢了,太蠢了,这么个人物扎根在京城这么久,又是陛下的太傅,又是莫家的人,怎么会实实在在忽略了这么久呢?” 或许他们要找的根源,就在莫惊春身上! 此人身上,必定藏着巨大的秘密。 此时此刻,坐在张千钊和袁鹤鸣身旁的莫惊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有一种诡谲的感觉让他微微蹙眉。 袁鹤鸣笑着说道:“难道是伤寒了?不如让我来把把脉?” 袁鹤鸣虽然不是医者,但确实会点医术。 平日里小打小闹的病痛,他都是自己给自己诊断的。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不了,我觉得你还是需要给广林看看,他现在看起来两眼无神,印堂发黑,像是下一刻出去就要摔倒了。” 袁鹤鸣怪笑,“他就不必了,他现在是见猎心喜,抄书都来不及,开多少药都没用!” 这话倒也没错。 藏书这东西既然进了翰林院,不给他们誊抄一遍,怎可能活着出来? 所以翰林院的老翰林都鼓足干劲,拼命地誊抄。 就连往日需要学习的庶吉士都被拖去抄书去了。 不过这活,他们干得乐意。 席和方没事的时候,就抄得入神。 张千钊哀哀地说道:“没用,有些在乎的可不是内容,是那些出众飘逸的字体。这一回至少发现了十来种失传的书籍不说,还有两种从未见过的字体,却是美丽得不可方物。” 袁鹤鸣平静地说道:“我就不信你们没拓下来。” 听到这个,张千钊倒是变了脸色,嘿嘿笑了笑,“这你说得不错,东西拓得好好的!” 虽然拓下来的东西,肯定是比不上原本,可是有,总比没有强。 莫惊春看向袁鹤鸣,“如今在新的地方,可还适应?” 他已经不在翰林院了,眼下他升任右佥都御史,正在适应中。 袁鹤鸣痛苦地说道:“我还是喜欢翰林院。” 翰林院的日子,比起在外官场,简直就是养老度日的快活地。 正是袁鹤鸣这样的人最是想待着的地方。 事实上,袁鹤鸣去了都察院后,莫惊春已经猜到了他确实是在皇帝帐下做事。不然他这一次,即便按着正常轮换,去的,都不可能是都察院。 莫惊春平静地说:“都察院不好吗?至少俸禄涨了。” 袁鹤鸣无奈地说道:“确实,确实。” 他敷衍地应了几句,再吃了几口酒,才突然说道:“听说之前康王,打算和莫府联姻?”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是从哪里听说的?” 袁鹤鸣讪笑,“大家都这么说。” 莫惊春不缓不慢地说道:“确实有这么回事。” 张千钊大为不解,“那为何当初老侯爷要揍康王?” 就算看不上康王府,也不至于动手呀! 莫惊春想起那个小郡主。 康王去世后,两个嫡子从封地赶到京城处理后事,而引起一切事端的小郡主因着脸上受伤,自请要去广德寺。而康王那两位长子自然不肯这么做。 虽然康王的庶出孩子不少,但总不至于连一个庶出女儿的份额都要克扣。 他们也要名声。 如今康王去世,他们按理应该被封为郡王。 郡王可不比郡主。 郡主可以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被称呼上几句,可是郡王却是得实实在在父亲去世后,才能够落到实处。如果在这时候传出来刻薄了幼妹,岂不是对他们的名声造成极大的打击? 不过小郡主执意如此,就在当下,太后突然召了他们两人入宫,好好宽慰了他们一番,然后又明示郡王的位置不必担忧,两人这才安心。 之后倒是对小郡主的选择不再阻挠。 或许等他们回去,那小郡主真的会去广德寺也不提。 莫惊春叹了口气,这小郡主确实是惨,可是他也没到要去同情他的地步。 正始帝能饶过她一命,已经出乎莫惊春意料。 ……或许说明陛下也还没发疯到那地步? 莫惊春心里犹是惴惴不安。 最近陛下给他的感觉,可绝对算不上寻常。然莫惊春的事务繁忙,除了几次碰面外,几乎都再遇不到,而陛下似乎也很是忙碌,没再跟之前一样黏着莫惊春,这让他心里觉得古怪……陛下,不会真的背着他做些什么吧? “……子卿?” 莫惊春被猛地叫回神,眨了眨眼说道:“方才在想些事情。” 张千钊指着已经昏迷过去的袁鹤鸣叹息了一声,“这小子又晕过去了。”这是吃醉了。 不过方才袁鹤鸣拉着他们絮絮叨叨,已经说了之前家里的事情。那个长相极像他青梅的女人已经被他送走妥善安置,而家里的人已经被他“劝”得不敢再说了。 端看袁鹤鸣这精灵古怪的模样,便是知道他的“劝”,怕不是寻常的“劝”。 张千钊打算送袁鹤鸣回去,莫惊春在确定两人都上了马车后,才不紧不慢地爬上了卫壹和墨痕驾的马车,“今儿怎么又是一起来?” 墨痕嘿嘿笑道:“因为卫壹打赌输了。” 平日里,莫惊春都很少去管院里的事情,态度向下也一直很温和,导致墨痕和卫壹在他面前很是随意。 莫惊春无所谓地说道:“若是赌钱,我就将你们赶出去。” 卫壹笑道:“岂敢岂敢,都知道郎君讨厌,谁还敢如此?” 墨痕驾着马车,卫壹跪坐在车门口,几人正在说说笑笑的时候,马车的速度突然停了下来。卫壹扶住车门,扬眉说道:“不会是马出问题了吧?” 不能啊,莫家的马可是好马,不是寻常的驽马。 墨痕的声音低了下来,“遇事了。” 卫壹探出头去,脸色骤然变得阴沉,眼底只有突然拦在前面的数十人。 “京兆府的颜面,还真是一次次被人踩在脚下呀。”莫惊春不必掀开车帘,都能在墨痕和卫壹的动作看出来究竟是什么事,他不知是感慨还是无奈,“又或者,这是哪个不开眼的?” 竟敢动莫家的马车? 他自车厢下抽出佩剑,清隽漂亮的面庞逐渐变得淡漠,直到出了车门站在车辕上,已是面无表情。 莫惊春也好奇,在京城这乱摊子中,究竟谁还能浑水摸鱼,趁乱对他动手? 他本该寂寂无闻才是。 … 长乐宫。 正始帝咔嚓一声剪开烛芯上的结块,明堂就显得就明亮了些。 刘昊觉得今日陛下心情还算不错,小心地说道:“陛下,奴婢看太后的意思,是打算尽快给康王府那两位封王。” “那就封罢。” 正始帝混不在意。 他知道太后对逝去的康王妃有着一种莫名的愧疚。 刘昊欠身,自然会吩咐人去催促。 冰凉的剪刀被按在桌案上,帝王伸手去碰灼烧的火苗,冷不丁地说道:“现在几时了?” 刘昊:“刚过戌时。” “……是吗?” 正始帝霍然将整个烛台扫落在地,冰冷阴鸷地说道:“那为何还未有夫子的消息?”滚落的蜡油一下子浇撒在地毯上,凝结成一块块丑陋的印记。 帝王之怒,顷刻便让整个殿内都冰冷得可怕,残暴嗜杀的暴戾浮于眉宇。 正始帝的怒火展露无余。 刘昊悚然,猛地意识到,莫惊春的消息一日二报。 一回,在午时。 一回,在戌时。 从未有误。 第六十五章 莫惊春拔出佩剑, 脚底的刺客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得干脆利落。他握着佩剑的手指已经痉挛僵硬,但面上毫无变化, 平静地说道:“都是死士。” 一旦察觉无力回天, 立刻自尽身亡。 这些人训练有数,查不出来什么的。 莫惊春立在月下,漠然地看着地上一地尸体。 莫惊春习武, 却很少真的动手伤人。 再上一回,还是他在平定叛乱的时候,在别院杀伤了不少。 莫惊春压下心头的压抑, 面无表情地看着姗姗来迟的巡逻官兵, 突然有种从心底翻起来的疲惫。不管动手的人究竟是谁……要么跟眼下的朝堂政务有关,要么……就跟陛下有关。而不管是哪一件事, 此,都为试探。 莫惊春捂着受伤的胳膊, 对卫壹和墨痕说道:“伤势如何?” 以他们三个人, 要对上那突然出现的死士还是不能够, 在且战且退的时候,正有数人从暗里出现, 动手毫不留情, 更显杀招。 是正始帝的暗卫, 有他们出现, 局势逆转。 死士培养出来, 就是为了消耗的。 莫惊春在意识到他们的身份时,就已经省去了抓活口的打算, 决定将他们全部斩杀。 官兵出现时, 那几个骤然出现的暗卫已经被莫惊春叫回去了。 他看着两个侍从身上的伤, 两个侍从却更为担忧莫惊春身上的伤口,尤其是墨痕哭着说道:“我当真没用,还让郎君给我挡刀。” 莫惊春身上好几道伤,最严重的还是背上和胳膊那两刀。 他本来就疼,听墨痕在那边哭唧唧,却是有些无奈,笑着说道:“有什么好哭的?这点伤口算什么?落在父兄眼底,怕不是小伤?” 墨痕振振有词,“那可不同。他们两位是武将,您是文官,怎能相比?” 莫惊春淡淡说道:“都是男儿,有什么不可相比?好了!莫要哭哭啼啼,回去请大夫看过便是。”他看向正在检查死士尸体的官兵,为首不过是个巡逻的小官,如何应付得了这种刺杀朝廷命官的大事,一边擦着汗一边点头哈腰地说道,“宗正卿,这二十四人已经检查过,全部都死了。有几个看起来是服毒而死,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杀手。” 莫惊春:“确是如此,如果普通,未必要用上这等狠辣手段。” 京兆府很快就收到了巡逻官兵的消息,惊得京兆府尹大晚上匆匆赶来,他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地狼藉,却没想到场面已经井井有条,好些担架都抬了过来,正要将那些尸体带回去一一检查,其余官兵正在沿路搜集埋伏地点的痕迹,再有受伤的三人坐在墙根马车下,看着浑身血迹,稍显狼狈。 不过为首那人即便负伤,背手而立时浑身气势肃冷,竟颇有几分其父兄模样。 京兆府尹一瞧,莫惊春。 这位倒是有些能镇得住场子。 但是一位朝廷命官受了这样的伤,不由得让京兆府尹心中发寒。 京兆府尹出现,莫惊春便也没有多留,在将事情告知他后,便告辞离开。 莫惊春本来就是苦主,京兆府尹也只是跟他询问了详情,并没有强留莫惊春的打算,待他离开,京兆府尹的脸色才骤然冷了下来,阴森地说道:“好端端的京城内,什时候混进来这样一批人,你们都半点不知道吗?!” 京兆府尹在那边发脾气,莫府这边看着莫惊春好端端出去,回来却是负伤,这一下也是惊到了。 阍室的人看到马车上的血迹时就觉得不对,立刻有人进去通报,等莫惊春抵达正堂的时候,莫飞河,莫广生,徐素梅等三人已经在等着他,见他身上血淋淋的模样,莫广生第一个气得跳起来。 他凶恶地说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居然敢袭击你!”他边说着,忙催着让人去取药。 在皇城根脚下对朝廷命官动手,岂非不要命了?! 而且还是对莫家!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我也不知究竟是谁在其中作梗,但是看起来……如果没能将我拿下,他们也不打算活着回去。” 不然不会在口齿里存着毒药。 这些死士不是为了刺探而来……不对,莫惊春转念一想,这谁也说不准。 二十来个人,而且都是武艺不错的,而莫惊春这边只有三个人,是怎么能够杀得了这些死士? 别人他们或许不知道,可是莫惊春,墨痕和卫壹的身手,莫家人自己还是知根知底的。他们想要对付十来个人还有可能,想要全杀二十来个人,却是基本不可能。 莫惊春只说侥幸,可他们却是后怕。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父亲,大哥,大嫂,我猜这件事,应该与陛下有关。” 莫惊春主动提起正始帝,惊得莫广生和徐素梅对视了一眼。 而莫惊春那边还在说话,语气平静地说道:“宗正卿的位置是清贵,但不是什么有权势的地方,如果单单是为了杀我,还要担负与莫家为仇的可能,派出这样的大手笔,肯定不值当。” 二十几个死士看起来不多,可是这样的身手和忠诚要培育出来,可是需要十来年的时间,不是轻便几句话就能了事的。 用这样的手段,袭击的又是莫惊春,他只能想到公冶启。 如果有谁发现了陛下的毛病,再发现了莫惊春的重要性,想要从莫惊春这里着手,刺激陛下,那也未尝不可能。 可莫惊春清楚,眼下他和陛下的关系,在朝廷尚且是一个隐秘。至于后宫,以刘昊的手腕,已经出过好几次事,他怎可能再让前朝和后宫纠缠在一处,他巴不得一切都顺顺利利,毫无瓜葛。 不管前朝后宫,莫惊春都确定没有可能。 莫惊春的目光,就只能放在宗亲,以及世家。 提及世家,莫惊春就做不到心无旁骛地说与自己无关。 恒氏,清河王,林氏,窦氏……光是第一时间能想起来的,莫惊春就能列举三四家,如果有人误打误撞发现了他搜查的痕迹,那未必捉不住他。 尤其是许尚德和许夫人的事情,墨痕可是查了好久。 但是世家会在这个时候旗帜鲜明地对他下手吗? 这实在有些不像话。 世家从来都自诩清贵,这样狠绝杀人的手段,如果被揭露出来,岂非又是一桩乱事?最近因为窦家的事情,已经让世家的名声受损。 虽说世家都是各自大姓,可谁让世家间的联姻也是不少,世人提起世家,大抵都是好名声,如今突然出了窦氏的事情,那就像是一堆狸奴里出现豺狼,怎么都不可能绕过去,久之,就仿佛捆绑到了一起。 莫惊春也不太认为是世家动手。 不是世家的话,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宗亲。 听完莫惊春的分析,莫飞河缓缓说道:“这些年,子卿在陛下身边做事,得到恩宠也是应该。不过既然做事,就肯定会有得罪之举,依着子卿方才的分析,的确只有宗室,方才会对莫家不屑一顾。” 便是世家嫌弃武将粗鄙,可实则,他们也不得不尊敬莫家一分。 没有武将在外拼搏,没有这朝野几位将军的拼命,如今边关,西南,百越就不可能安静下来。 可唯独宗室。 君臣,君臣,皇帝是君,百官为臣。 有着皇帝血脉,便为宗室。而宗室看来,百官皆为下臣。 下头的臣为主家拼搏,岂非正理? 也唯有此,方才能悍然不惧莫家的名声,封侯的威望,因为在他们看来……给一条会摇尾巴的狗一点恩赏,也是应该的。 莫广生呵呵笑道:“没有皇帝命,却有皇帝心。” 就算是眼下这位皇帝,可都没有这样的心思。 莫广生和正始帝也算是年幼接触过的,这位陛下只看能耐,有能耐的,他就能耐着脾气用,你说他尊不尊的,谁也瞧不出来。可践踏人的,却到底没有。可今日的事情,却是另外一种沉郁的憋屈。 莫飞河沉沉地说道:“冲着陛下来的,却是对你下手,这其中,到底还是有些古怪。”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方才说道:“父亲可还记得,陛下曾中了百越的毒?” 两个男人一起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敛眉,“其实陛下的毒性一直未清。” 莫飞河淡淡,“百越该死!” 莫广生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怨不得今岁户部尚书请削军费时,陛下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他一顿。” 莫惊春无奈,户部尚书的苦痛,也确实是真。 毕竟边关在打仗,百越在打仗,东北还要盯着高利,这未必是一件好事。就算再强盛的王朝,都不可能拖得住三四面作战,所以边关的事情暂且按下,明年未必会大动。但是这两年内,百越必须打残,让其再无蹦跶的余力,方才能腾出手来对付高利。 徐素梅却是敏锐发觉了莫惊春的未尽之意,“子卿的意思,难道是陛下……” 莫惊春颔首:“确是如此,老太医说过,世间一切皆可入药,血可以,味道也可以。百越的毒虫因为喜欢我身上的气息,所以在交泰殿上会跟着我跑,怕是想吸我的血。而陛下身上所中毒药,也与毒虫有关,所以时常会喜欢我呆在身旁。 “可如果,陛下 再一次被刺激发作,而那时候,我不在身侧不能及时放血入药……或者说,索性我死了呢?” 莫惊春前半段话说得人一愣一愣,险些都说莫要糊人,可是后半截话却说得人汗津津,只觉得一股凉意。 陛下余毒未清,如果再次发疯,却没有药引,那岂非祸事? 莫飞河霍然起身,目光炯炯地看着莫惊春,“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莫惊春叹息着说道:“唯独陛下,太后,刘昊,老太医,还有我知道。”就连柳存剑,也只得一半,余下是心中有数。 如今出了这事,莫惊春将这半真不假的说辞说了出来。 莫家知道的,便与柳存剑知道的一般了。 莫惊春觉得百越这事虽然让人来气,却偏偏能掩盖正始帝的症状,若是日后再有变化,这个借口可以长久用下去。 帝王余毒未清,这是大事。 如果被哪个乱臣贼子知道,确是祸端! 若当真是这件事……那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死士袭击,就有头有尾,有理有据了。 死士难以查出身份,就算莫家暴怒,也未必能在一时立刻查出是谁来,而如果皇帝也有动作,那他们登时就能依着皇帝的反应知道猜测是否为真,知道莫惊春是否重要。 若当真重要,那…… 堂内,杀意凌然。 莫广生冷冰冰地说道:“若真的要查,这世上,没什么是查不出来的。” 就算藏得再深,再是狡兔三窟,也不可能脱得身去。 翌日,朝中上下便都知道此事,此一时,百官震怒,即便是平日里和莫惊春再不相好的官员,都显得群情愤慨,撸着袖子上奏,颇有种不将人掘地三尺,就要上房揭瓦的彪悍感。 张千钊私底下感慨,“他们是害怕。” 莫惊春瞥他一眼,“何意?” 张千钊摇头晃脑地说道:“你是艺高人胆大,身手也不错,可是其他朝臣呢?你瞧瞧我,这胳膊瘦得都没肉,如果谁遇到政敌,都是私底下买凶将人咔嚓杀了,那岂不会造成恐慌?” 这朝中,谁没两个政敌呢? 和文臣有,和武将有,有的如薛青这种上得罪宗室,下得罪世家的,也有。 若是谁都是这般做事,那很快,朝堂就没几个人敢干活了。 这还不比当初恒氏和清河王的恩怨,毕竟他们两人结梁子,还是在朝廷外的事情,可那时候大多数官员都是批判清河王,更何况是这一回针对朝廷命官下手? 他们愤怒的不是莫惊春出事,愤怒的是,下一个,便会不会轮到他们? 物伤其类。 莫惊春觉得,百官的反应很正常,其后正始帝派人严查,也很正常。 可不正常的是公冶启。 莫惊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身上负伤不少,可是陛下除了照例的慰问和探望,再有如流水般的赏赐外,就没有任何表示。 当然,也不能说正始帝没有表示。 光是这一回的安抚赏赐,就至少有莫家的三个库房之多,以至于徐素梅都要特地腾出来院子放东西。那些箱笼抬出来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在嫁女儿,怎么一箱箱地往里面抬。 于是朝臣便知道,这一回,陛下很不高兴。 可这不高兴里,却还藏着另一分古怪。 这分古怪,从公冶启杀了康王的时候就若隐若现,直到现在,才是真正落在实处。 “你可知陛下出了何事?” 莫惊春道。 【暂时没有新任务,公冶启一切如常】 精怪虽然这么说,但是在一会后,突然又说道。 【不过据监测,眼下公冶启的道德为0】 许久前精怪确实曾经给莫惊春看过公冶启的道德,有0和60两个不同的数值。 如果长期为0的话,莫惊春闭了闭眼。 他霍然起身,决定入宫。 只是没想到,居然扑了个空。 德百欠身说道:“太傅,陛下不在宫内。” 莫惊春微讶,他入宫无需通报,故而人到了外书房后,方才知道正始帝不在宫内。 他蹙眉,“陛下出宫,可带了人?” 德百:“带了柳存剑和刘公公去了。” 莫惊春敛眉,本是要告辞,却突然停下脚步,“……太傅?”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称呼。 德百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的失误,笑着说道:“陛下是个恋旧的人,每每听到奴婢们称呼您为太傅,倒是会高兴些。久而久之,我等在陛下面前,也时常这么称呼您。” 莫惊春若有所思,再次道谢,这才出了宫。 【宿主想知道公冶启的位置吗?】 “你知道?” 【已经开启相关权限】 莫惊春停下脚步,“这任务不是只有惩罚一说?” 从来都没听说有过奖励。 【惩罚是为了促使您完成任务,然如今您与公冶启的关系,惩罚的存在便作为一种固定机制,依着公冶启的性格检测,他并不畏惧精怪鬼魅,所以系统的存在暂时安全。而为您开启相关权限,也能有助于促进您和公冶启的关系】 莫惊春只觉得精怪后半句话很是奇怪。 促进他和公冶启的关系? 【正是,如今您安抚公冶启的必要手段之一,系统自然希望您能安全快速地与公冶启达成he】 精怪总是会在莫惊春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说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莫惊春不理解便不打算去理解,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能知道公冶启在何处,也是不错。 正好,莫惊春也想知道这位天子,最近究竟是出了何事! … 袁鹤鸣觉得自己当真倒霉。 他这一生只是喜欢交朋友而已,却万万没想到因为这个破能耐,最终远离了自己想要老死在翰林院的想法,苦兮兮地在正始帝的手底下做事。 几年前的袁鹤鸣吓得要死,现在的袁鹤鸣还是吓得要死。 他守在门外,看着毫无表情的柳存剑嗫嚅说道:“……这,就不管了?” 柳存剑淡定自若地说道:“管什么?” 在他们出来的前一瞬,袁鹤鸣刚刚听到一声痛苦的惨叫。 那对袁鹤鸣这个文官来说,怕是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尖锐绝望的叫声,伴随着骨头咔嚓的声音,他几乎是软着出来的。 得亏是柳存剑扶住了他。 袁鹤鸣:“……但是陛下,也不必亲自动手。”他喃喃。 袁鹤鸣是在几年前成为陛下的人。 ……这说法略显奇怪。 他给皇帝做事,这听起来很是光明,可惜他经手的事情,和柳存剑一般黑。 柳存剑是杀人不眨眼的黑,袁鹤鸣是阴私恐怖的黑。 短短数年间,他用最快的速度笼络了整个京城的门路,探出去的触角已经蔓延往四面八方,不出意料,就能依着陛下的意思建起四通八达的联络。 正始帝坐镇在中央,却能眼观四方,靠得自然是自己的威能。 ……所以袁鹤鸣想不通,他为何要亲自动手。 数日前,莫惊春遇到袭击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入皇宫,袁鹤鸣也收到了。袁鹤鸣这些年里,唯独两个聊得来的朋友,张千钊是一个,莫惊春是一个。 他自然愤怒,可是趁夜入宫时,帝王的暴怒,却不知为何远胜于他。 整个长乐宫都几乎毁在帝王手中,地上还躺着两具尸体,最后被拖了下去。 袁鹤鸣只隐约看到了那两个人似乎是囚犯。 正始帝对袁鹤鸣带来的消息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是谁动的手。 袁鹤鸣当然也想知道。 因着最近京城的混乱,不少世家子弟赶来京城,浑水摸鱼的人不在少数,那些死士看起来毫无痕迹,可要是将整个京城的流动人口和每日的消耗分区域划分,再穷尽人手推测,不是寻不出来。 袁鹤鸣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些死士身前的落脚地,那明面上是林氏的宅子。 可袁鹤鸣觉得不会是林氏。 林氏之前在京城的暗桩还是他亲自排除的,他们可没有足够的人手。 这林氏,不过是面上遮掩的表皮,最重要的还是底子。 再往下挖,袁鹤鸣堪堪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当袁鹤鸣进宫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和柳存剑联手的准备,可是陛下在看完后,只是冷静地说好,然后便起身。 帝王要出宫。 袁鹤鸣猛地打了个寒颤,是为身后古怪的声音,更是为心底发寒的推测。陛下这模样……可当真奇怪。 柳存剑:“管好自己的嘴。” 他知道袁鹤鸣机灵。 不然他不会走到今日这步,可是太聪明的人,也容易摔得惨。 袁鹤鸣纠结了片刻,无奈地说道:“我还是觉得,陛下不必亲力亲为。”审问这样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不该是更省时省力的事情吗? 柳存剑淡淡说道:“在这件事上,陛下肯定事必躬亲。” 如果……眼下陛下都未必在京城。 他想起之前陛下的诏令,只低垂着头。 那命令一下,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掀起惊涛骇浪。 袁鹤鸣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还是不懂,你说广平王是不是蠢?他将世子派来,如果不是我追根究底,挖出了再底层的缘由……那岂不是所有的罪责,都被广平王承担了?” 广平王是郡王里较为出名的一个,盖因他喜好读书,礼贤下士,在他的封地里,来往不少都是读书人,倒是有不少世家也颇是青睐他。 他派来世子入京,便是为了窦氏藏书的事情。 没人会觉得,广平王世子此时会出现在京城,有哪里不对。 柳存剑淡淡说道:“无利不起早。” 广平王其实不过是顺手帮了个忙,这种阴私的事情,知道太多也是无用。可偏偏是这个“顺手帮忙”,才将这些死士偷天换日带了进来…… 那就当死。 就在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话间,有一道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从远至近传来。 柳存剑立刻戒备起来,可随着那声音靠近,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袁鹤鸣后知后觉地感知到有人靠近,立刻推了推柳存剑的胳膊,“你不是也听到了吗?还愣着作甚?” 柳存剑抱着剑的动作没有动弹,只是抽了抽嘴角说道:“你自己看。” “我自己……” 他的话还未说完,袁鹤鸣就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街头,缓慢步来,那熟稔瘦削的身影几乎让袁鹤鸣立刻弹也似地站直,吃惊地说道:“子卿!” 怎么会是子卿呢? 袁鹤鸣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色,如今这时辰,莫惊春应该在宗正寺才对。 柳存剑欠身,“宗正卿。” 莫惊春也回礼,再看了眼袁鹤鸣,淡淡说道:“陛下可在这里面?” 柳存剑还未等袁鹤鸣说话,便颔首应是。 然后再转身去推门。 就在这个空档,莫惊春似笑非笑看了眼袁鹤鸣,方才抬脚进了门。 这开门的动静一响,屋内的动静立刻停了下来。 袁鹤鸣头皮发麻,一下子要抢过去将莫惊春拦下来,却看柳存剑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疼得他一个踉跄。 这一来一回,莫惊春人已经进去,柳存剑也关上了门。 他留了手,不然袁鹤鸣的膝盖肯定碎了。 可袁鹤鸣现在却没心情去想这些,而是着急得跳了起来,脸色极其难看,“柳存剑,你放子卿进去作甚!你难道不知道眼下那里面……” 一想起出来前的模样,袁鹤鸣这半月都吃不下肉食。 莫惊春进去,焉能活命?! 柳存剑奇怪地看了眼袁鹤鸣,方才想起来他确实还不知道莫惊春和陛下的关系。 因着袁鹤鸣是莫惊春友人这层关系,柳存剑也没有立刻说出来,而是平静地说道:“他能劝得住陛下。” … 莫惊春沿着精怪给出来的所谓定位步步走来,发现这地方有些眼熟。 正是许久之前,墨痕曾经提到过关于京城西边宅子的事情。 眼下陛下就在这处。 这里的住宅不少,但住着的人却少,显得有些荒芜。 陛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沿着提示一步步拐弯,莫惊春方才在某处看到了柳存剑和袁鹤鸣的身影。明面上只有他们两人,可是私底下就不一定了。 莫惊春一步步走过去,额头突突直跳。 一种古怪的感应,让莫惊春觉得他不是在找人,而是主动去找死。 “你确定陛下的情况还好?”莫惊春忍不住问。 【公冶启选择服药治疗后,状态一直保持在清醒与疯狂间,系统无法断定公冶启的状态是好是坏】 莫惊春敛眉。 日后如何和袁鹤鸣解释,那眼下都算不得要紧,莫惊春在踏入这处宅院后,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方才让他仿佛置身战场,头皮发麻。 墙上,屏风,石柱,墙角……放眼所及之处,都是血红。 好些尸体躺在地上,莫惊春只能勉强辨认出他们身上的衣料,看起来不像是普通人家。可如果不是普通人家,又为何要聚集在这偏僻的西边? 莫惊春一步步走了进去。 他不喜血腥,却逐渐习惯血腥。 这都有赖公冶启。 莫惊春走到正屋,那是血腥味最浓郁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背对着屋门立着的人。 而脚下……踩着一颗脑袋。 莫惊春倒抽了口气,那颗脑袋……那个人,他认识。 是广平王的嫡长子。 也是广平王世子。 他的脑袋和身体刚刚分家,无头的身体还在抽搐。 莫惊春轻声说道:“陛下,够了。” 公冶启正剁掉广平王世子的脑袋,闻言,漫不经心地说道:“回去就抽柳存剑那崽种二十鞭。” 他以为是柳存剑泄露了行踪。 公冶启看着脚下的脑袋,用力一碾,嘎吱扭曲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他说话清晰,态度平和。 是的,即便他脚底刚刚踩碎了一个脑袋,帝王看起来还是非常平和。就连语气,也非常平静从容,就像是在寻常聊天,压根体会不到那种压抑的暴虐。 可便是这种无声的威慑,才叫人更加害怕。 莫惊春跨进屋内。 公冶启仍然没有回头,“停下。” 他冷声阻止,可莫惊春却是不听。 莫惊春踩着血泊和骨骸走到公冶启身后。 “为何瞒我?”莫惊春疲倦地说道,他看着公冶启持剑的手,已经染满了血红。 他的手搭上去,便一下子也被血红覆盖。 莫惊春的动作稍强势,便生生将公冶启的剑夺了下来,而后再绕过去,总算看到公冶启的模样。 瘦削俊挺的天子眉宇如星,只一双黑沉眼眸恐怖幽深。 这看起来很寻常。 可是莫惊春再进一步,毫无克制的杀意暴虐,让莫惊春的骨头都在颤抖。 公冶启从来没好过。 帝王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识到这点。 那日夜不休的噩梦便是如此。 莫惊春上前一步,公冶启就后退一步,让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眉眼微弯,带着无奈的神色。 “陛下后退作甚,我难不成还能吃了您?” 公冶启淡淡说道:“都是腥臭的恶心东西,脏。” 想来,他自己也是嫌弃。 莫惊春怪异地看他一眼,这时候才来嫌弃这些,却也是太晚了吧?整个宅院都被他折腾成什么模样了? 莫惊春看着公冶启暂时没有暴走的打算,便牵着帝王出了门,在后院找到了水井,打了水,给他洗手。 两只手都被冰凉的秋水泡过,就变得更加阴寒。 莫惊春在洗干净后,将两只手都抱住。 他的体温一直很暖和,如今源源不断的热量输送给公冶启,让冰凉的手指逐渐变得暖和了起来。尽管这只是一时的,在莫惊春离开后,又会变得冷寂,公冶启也由着他,没有阻拦。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坐下,就着他坐在井口边,帝王坐在井口上的古怪姿势,仰头。 公冶启为了迁就他微微躬身,那模样看起来很好笑。 就如同被束缚了双手在前的囚犯。 公冶启在思及此处嗤笑一声,他何尝不是莫惊春的囚犯? 这囚笼,囚禁住的不是人,而是一头疯兽。 莫惊春:“陛下,其实从服药后,您就一直没有睡过好觉,对吗?” 公冶启垂眸,看着仰头看他的莫惊春。 帝王颔首的瞬间,不可否认,莫惊春的背后满是寒意。 所以,就在众人都以为事情平复,只需要再徐徐图之的时候,其实陛下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好转。 每一次莫惊春有所发觉,又会被这头清醒的疯兽拱着回头,背对着那片尸山血海。 公冶启不疾不徐地说道:“也无甚大碍。” 夜间多梦,梦里杀的人愈多,往往在白日醒来,就未必能够收敛杀意。 可这并非难以克制的事情。 公冶启做人,已经做了二十几年。 如果不懂得如何伪装成一个寻常人,他又怎么能够成为朝臣赞不绝口的太子殿下? 可是做恶易,做人难。 老太医的药方没有错。 只是他忽略了这数十年来,公冶启的克制,不是一朝一夕。 他所表露出来的理智完美束缚住了疯狂,以至于那几次暴戾的模样,都算不得极致。更何况,那最是严重的时候,帝王身边总是有莫惊春。 这便让老太医错误估计了正始帝的症结。 莫惊春能够听到身体的预警在无声尖叫,身体的暖意似乎被怀里那双手不断汲取,也逐渐变得冰凉起来。 公冶启是理智的。 也是清醒的。 他平静淡漠地说道:“夫子,最近还是不要靠近寡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几乎崩裂到极致的疯狂。 “不然,寡人真的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他杀康王,杀广平王世子,同样也是在释放本心罢了。 再是强行压抑,才会当真崩裂。 莫惊春的心里藏着一堆劝说的话,譬如陛下不应该随意杀人,譬如律法可依方才最可贵,譬如薛青怕是要暴跳如雷,譬如眼下这满地残骸又能安抚得了什么……但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莫惊春又能说的什么呢? 未经他人苦,他甚至无法得知陛下每一次忍耐,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痛苦。 莫惊春:“陛下后悔了吗?” 正始帝悠悠笑了起来。 “夫子这话却是错了,不论如何,应该畏惧,害怕的从来都不是寡人。”帝王的脸上露出一种诡谲扭曲的疯狂,“而是这天下。”正始帝从来都不担忧怯懦自己的堕落嗜血,那不过让他感觉发自内心的愉悦。杀人对他来说并非负担,反而像是痛快的畅饮。 就如同他在梦中的肆虐,如同他狂暴嗜血的时候,那个冰冷无情的自己,方才是最终的本性。 正始帝将手从莫惊春的怀里抽了出来,然后掐住了莫惊春的鼻子,“你可知对你动手的人是谁?” 他说着不要靠近,却还是去碰莫惊春。 莫惊春:“虽然还未有确切答案,不过已经有了眉目。” 莫家的人手再快,肯定也不会有帝王快。 但是看着眼下这地方的古怪,陛下怕是追到了。 虽然正始帝现在就是一头清醒的疯兽,可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发疯。能够让帝王亲自来到这里,这里头必定和他有关。 帝王不紧不慢说道:“广平王其实和林氏一样,不过是一枚棋子。” 这里表面看起来是林家的宅子,可实际上不管是购买还是使用的人,都不是林家人。 而广平王世子虽然被皇帝所杀,但他也不过是一枚掩饰行动的棋子,只是倒霉催的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陛下的人堵在了这里。 莫惊春不知道他在前院看到的那十几尸体,其实还算少的,在左右厢房面死伤的人那才叫更多。不然整间宅院又为何会有那样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如果不是因为此地够偏僻的话,光是这样冲天的味道都要引起邻居的怀疑,怕不是得告官。 “真正对你动手的人是清河王。” 这是一个莫惊春,确实没有想到的答案。 他和清河王不能说有仇,反而有恩。 清河王世子对他态度不错,而清河王本身更是溺爱这个唯一的儿子,原本有了这一层关系,即便清河王瞧不上莫惊春,又为何要突然对莫惊春动手? 莫惊春蓦然想到从前听过的传闻。 他的想法还未深入,就被公冶启的手碰得回神,陛下的手还是很冷。那手指摩挲着莫惊春的额角,带着冰凉刺骨的腥血味。 正始帝黑沉眼底一闪而过冰冷的暴虐,低低笑道:“莫急,夫子……” 他喃喃。 “寡人会为你复仇。” 那如情人呢喃的絮语,却让莫惊春蓦然打了个寒颤。只听得他沉沉吸了口气,宛如透着一声尖锐的泣意,细听却是错觉。 “陛下,您说了这么多,却独独忘了提及一桩事。” 莫惊春闷声说道。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的头颅低垂,露出一小段皙白脖颈,他仿佛闻到若有若无的淡香,那是夫子身上的味道。让公冶启的眼底不自觉翻涌出少许狰狞猩红,仿若蠢蠢欲动的恶念。 莫惊春半点都不知,而是猛地攥紧那只手,抬头盯着正始帝,仿佛要在他身上挖出一个洞来,良久,他的神色柔和下来,甚至变得有几分怔然与难过。 莫惊春艰涩地说道,“……您如今这般,都是与臣有关。” 正始帝从前发疯时,只要让他得到极致的愉悦和满足,总归能恢复平静。他疯狂又贪婪,汲取着一切能够索取的东西。 可在他服药后,理智与疯狂融为一体,便在发疯时都留存着一层人皮。 如果他仍然无心无情也便罢了,可帝王如今待莫惊春,可当真说不得一个“不好”,他心心念念的,可不正是这个夫子? 而一旦有了犹豫,便是束缚。 纵使如今这几次失控,正始帝其实从未像从前那样失去控制。 他精准可怕地控制住理智与疯狂的界限。 这便再也不曾满足了。 即便仍是不够,可帝王已经足够克制,方才一直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静,任由着莫惊春无知无觉地行走在他的心尖。 莫惊春闭了闭眼,他觉得正始帝当真是笨。 又笨拙得有些可爱。 世上,怕是唯独莫惊春会觉得公冶启笨得可爱。 他不知道如何爱人,就束手束脚地压着爪子,露着两只猩红的眼可怜兮兮地趴着,仿佛那样不伤了莫惊春,便不会有事。 分明残忍恐怖,却又让人觉得酸涩。 莫惊春能够感觉到一直存在、蔓延的窒息感逐渐爬到了他的心口,压抑着他的四肢,让他整个人更往深处沉沦。 而他,似乎已经不那么抗拒了。 莫惊春跪在帝王的身前,将他的头颅拉了下来,一口咬住正始帝的下唇。他咬得很用力,像是要吃进去一般,生涩又僵硬地舔舐着唇舌的缝隙。 起初,公冶启似乎有些诧异,可是很快,他拢住莫惊春的肩膀,反客为主。 那才真真要碾碎了莫惊春的肩骨,将他整个人都揉碎在怀里。 … 在清河王还是齐王的时候,他就已经因为过于肥瘦富饶的封地和桀骜不拘的态度,让京城百官尤为不喜。 但是越那时候陛下刚刚登基,也没什么可摩擦的地方,便于彼此忍让下来,可是如今随着陛下在朝中大臣面前站稳脚步,大展手脚,随着连年作战的胜利,威望逐渐攀升时,清河王就坐不住了。 恒氏宗子的死亡,是意外,却也不是意外。 那是清河王设计的。 只是没想到终日打猎,反倒是被鹰叼了眼,他自己的儿子也差点出事。 清河王知道不是正始帝动的手。 可这位敏锐年轻的帝王定然在其中浑水摸鱼,更是生事。 当初他强行带着世子一路出关,闯回封地的时候,他就做好了不能善了的打算。可是陛下似乎是想借用他对付世家,一道道诏令下发,却是软绵无力,除了革除他的封号和俸禄外,其实并无影响。 这无疑让清河王小觑了正始帝。 他老了。 可是他还有儿子。 尽管这儿子如今病恹恹的,可是太医已经检查过,他日后并非不能生育。清河王还未绝后,那一切便有可能。 他从前的人脉在京中虽然鞭长莫及,但是隔着一段时间,还是能够给清河王传递消息,只是时日渐久,力量变得愈发稀薄,但是在被彻底铲除前,他们还是给清河王送来最能得用的一个消息。 ——莫惊春。 老太医的医案,被他们偷了出来。 清河王看着上面余毒未清几个字,突然感到天赐我也的狂喜。 正始帝还是太过年轻,不懂得张扬肆意不是好事,一旦破绽流露在外,不过一个眨眼,便能让人毙命。 老王爷拉弓搭箭,百步外射杀了一只兔子。 宝刀未老。 他掀起残忍的笑,不如就让他先来告诉皇帝,什么叫做悔之晚矣? 至于莫惊春是世子救命恩人这样的事情,在清河王看来,不过小事。 他救世子,本就应该。 是臣下的本分。 既是本分,何来有脸讨赏? 世子还是太嫩了些,才会对莫惊春掏心掏肺,真是太纯善了。 清河王在书房踱步,正听着谋士汇报士兵训练的情况,就听到门外有人说道:“王爷,是世子的来信。”世子的身体不适,最近老王爷正让他去一处僻静的别庄休养,跟着一起同去的,还有清河王身旁最是精锐的侍从,他才能放心。 清河王呵呵笑道:“他还颇有孝心,拿来罢。” 那匣子颇沉,取来的时候,仿佛还有粘稠水声。 侍从把匣子摆在桌上,几个谋士围了过来,并几个副将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富贵华丽的匣子打开,露出了世子苍白狰狞的头颅。 清河王的笑意还在脸上,惊恐却爬进眼底。 他的手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是一口黑血喷了出来,两眼一翻,整个都栽倒在地上。 第六十六章 清河王醒来的时候, 王妃和郡主都围在他的床头,见他醒来,声音急切地招来太医。 清河王已经昏迷了半天。 太医进来后, 为清河王细细诊脉,斟酌再三,还是说:“王爷这是怒火攻心, 这几日还是得多养养,方才能下床。” 郡主忍不住哭了出来, “阿耶,这是怎么了呀?为什么阿兄出去一回,人却还没了呢!”下午接到消息, 她们赶去书房的时候, 却只看到世子的脑袋搁在匣子里,王妃当即也是两样一翻晕了过去, 急得郡主一人左右难支,还是几个谋士回过神来, 连忙将太医请了过来,再让奴仆分开照顾两人。 此刻, 王妃也就只比清河王多醒了一会。 清河王靠坐在床头, 脸色铁青得可怕,宛如恶鬼。他老了, 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脸上的皱痕和花白的头发, 显得他更加苍老恐怖。 许久, 他幽幽地说道:“公冶启。” 他只是念出这三个字, 就如同阴森的诅咒, 让喋喋不休的王妃停下话, 和郡主一起看向清河王。 清河王猛地甩开被子,踉跄地下了床,“何华,赵明,刘康!” 这几个人,都是清河王的谋士,后者是侍卫首领。 他们一直在外面守着,在听到清河王叫唤后,立刻就冲进来,老王爷眼神发红,阴冷地看向刘康,“到底怎么回事!” 刘康猛地跪了下来,悲怆地说道:“卑职已经亲自赶去,发现别院上下,无一活口。世子的身体更是不知所踪!” 清河王的手再度哆嗦起来,他猛地踹翻椅子,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悲痛吼叫,“公!冶!启!”这一回,他更像是要咬碎年轻帝王的骨头。 何华眼看清河王如此悲痛,欠身说道:“方才正接到消息,广平王世子,似乎也没了。”至少他们的暗桩再联系不上了。 “是吗?”清河王扭曲的脸上浮现出惨白的笑,“小皇帝的杀性这么重,本王倒是怀疑,康王的死,跟他有没有干系了。” 赵明蹙眉说道:“康王和皇帝之间并无仇怨。” 何华看着清河王的眼,正幽深地盯着赵明,当即心里发寒,立刻说道:“你忘了吗?康王在此前,曾经问过莫府提亲,不正是将莫惊春拿来揉搓。如果皇帝对莫惊春如此重视,那或许……” 赵明忍不住反驳,“就算是这样,可那是康王!这小皇帝再如何发疯,怎可能为一颗药去杀了一个亲王!” 何华:“那眼下,皇帝不就是……” 他猛地停下,可不能为了救赵明而将自己搭进去。 清河王在两个谋士来回的说话里逐渐找回自己的理智,他方才那一瞬间确实是想杀了反驳自己的赵明,但是眼下赵明说的话有道理。 “何华,赵明说得不错。”清河王苍老地说道,“公冶启千里迢迢让人来杀我儿,怕就是猜到了本王的目的。 “他是因为本王触犯到他的威严,应当不是为了莫惊春。” 莫惊春重要吗? 当然重要,依着太医院的医案和公冶启的反应,足以看得出皇帝如何暴怒。 尤其要在清河王的封地将世子杀了,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可偏偏公冶启就是这么做了,为何? 是为了报复。 可莫惊春再怎么重要,也不过就这样。 他是一个引子。 但不可能是理由。 不然依着何华的意思,那小皇帝岂非喜欢上了莫惊春? 可清河王再如何回想却也想不起当初莫惊春究竟多亮眼,至少说明莫惊春的确不是那种漂亮的男子。 小皇帝什么没有,怎么会看上莫惊春? 这是清河王在推己及人。 赵明欠身,“王爷,小皇帝此举分明是为了激怒王爷!” 清河王嗬嗬笑起来,声音里有着一直难言的诡异,“本王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他的眼球诡谲地看向赵明。 “你说,广平王要是知道他儿子死无全尸,那该会如何?” … 九月里,京兆府逮捕了京西宅院的贼人。 怎料不少贼人在搜捕的过程中奋力反抗,死了不少人。余下的贼人禁不住拷问,总算吐露出指使他们的人,正是清河王。 清河王和广平王交好,广平王世子上京的时候,这些人跟从世子的队伍入了京城。 广平王世子在得知他们的意图后,与他们发生冲突,被杀于宅邸内。 满朝哗然。 黄正合最先质疑,“清河王和宗正卿并无联系,宗正卿对清河王世子更是有恩,他怎么会刺杀宗正卿呢?” 礼部尚书的话也赢得不少人的赞同。 其中有好些都是之前想要追查真凶的,只是在提出是清河王的时候确实出乎他们的意料,反倒是站在了另一边去。 京兆府尹苦闷地说道:“这派来的全部都是死士,臣全部都查过了,除了被宗正卿与莫府家丁斩杀的那些,剩下都是见无力回天,服毒自杀。” 是死士,便说明派来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如果没有个准确的目标,他们未必会想到是谁,可京兆府尹查出来的线索居然是清河王,倒是让有些人不信,却也有些动摇。可杀人必定要有个理由,尤其是这等悍然不轨的大事,不可能随便一拍脑袋就做事。 正始帝看了眼刘昊,刘昊步了出来,清了清嗓子,“诸位,奴婢有一话要说。” 他的出面,止住了下面沸沸扬扬的争吵。 刘昊:“召老院首上来。” 老院首,就是老太医。 他的官职虽然足够上朝,可他是太医院的人,压根就无需出入朝堂,若是眼下要召他来说话,就得特特派人去叫。 可是刘昊这一扬声,就有內侍将话传出去,不多时,老太医就出现在殿上。 显然是一直在偏殿等候。 老太医欠身说道:“陛下,太医院曾经在数月内丢过一份医案。太医院内已经自查过,却是再找不到行踪。” 站在他旁边的薛成脸色微变,厉声说道:“是陛下的医案?” 老太医欠身,“确实如此。” 王振明忍不住说道:“太医院丢了陛下的医案,跟清河王袭击莫惊春有什么联……”他的话还差一个字,却猛地僵在原地。 朝臣百官都不是傻子,那一瞬,某种无言的寒意爬上后脖颈。 不少人立刻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正安然地立在他的行列里,手里握着朝板,正眼观鼻口观心,仿佛现在朝堂上在说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方才京兆府和太医院所说的两件事看着并无联系,可一旦细思,却有着最密切的联系。 ……正始帝! 今日上朝后,就一直沉默无言的陛下! 太医院里,关于陛下太后的医案是最需要谨慎放置,绝不能外露,一旦泄露,便是大祸! 偏偏眼下的事情,如果串联在一处,岂不是在暗示这份医案,其实是清河王致使偷窃的?可如果清河王看到了医案,又为何要刺杀莫惊春? 除非……莫惊春的重要,甚至远超了对于其他的急切。 那莫惊春为何重要? 工部尚书猛地想起那刚刚修好的交泰殿,一下子打了寒颤。 如他这般想到的人不在少数。 更有激进如言官者敢于询问,“陛下,若是要怀疑清河王和太医院的事情有关,那需得有足够的证据!” 没有证据,那就算是说出花儿来,那也是不信的。 正始帝慢条斯理地说道:“寡人说过此事跟清河王有关系?” 言官语塞。 这要是没关系,您偏偏在这时候将太医院院首叫上来作甚?!那谁都会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处啊! 不过这样的话,言官倒是不敢说。 还是刘昊欠了欠身,方才说道:“人证倒是有一个,德百,将人带上来。” 守在殿外多时的德百立刻去偏殿,将人给提了出来。 这人看着瘦削,年纪有些大了,面白无须,是个太监,但是不知为何有点面熟,尤其是朝中一些老臣,微眯着眼看着这內侍,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 顾柳芳忽而说道:“这人,是不是从前清河王身边的贴身內侍?” 顾柳芳的岁数这么大,其实已经是三朝老臣了。他从几十年前就开始进出宫闱,担任过两朝皇室太傅,清河王和先帝,其实也曾经是顾柳芳的学生。 只不过他如果不教授皇室子弟时,就不常在朝,而是在他的书院。 这是属于他的特例。 最近顾柳芳在朝,还是因为窦氏藏书的事情才回来的,最近人经常泡在翰林院。有他在,一些登门拜访的权贵世家才收敛了气势,对张千钊来说无疑是好事。 顾柳芳这么说,一下子引起了朝臣注意,依着这位大儒的性格,众人也不认为他会撒谎,许伯衡和几个老臣盯着看了片刻,缓缓说道:“确实是清河王身旁的內侍。” 刘昊淡淡说道:“黄德,还不快快将你所做的事情说出来。” 刘昊的话分明不重,可朝臣肉眼可见黄德抖了抖,跪在地上说话,“奴婢是永宁元年入的宫,当时王爷要离开京城去往封地,怜悯奴婢家人还在京中,就没有带奴婢离开。奴婢后来入了御膳房,又去了药房,都是些清闲的活。 “永宁十二年的时候,清河王突然送来消息,让奴婢时不时送些消息出宫。奴婢的位置无关紧要,能送出去的不多。 “永宁三十二年,先帝的身体逐渐衰弱,奴婢在药房看得最是清楚,便将这事传了出去……” 不少朝臣蹙眉,永宁三十二年的时候,当时还是齐王的清河王确实有过异动。 “……交泰殿的事情出来后,药房连着三月熬夜不休,奴婢觉察出其中有问题,便设法去太医院偷出来陛下的医案,发现,发现……” 一个失神,那老太监的话已经说到最后,人匍匐在地上哆嗦着,像是即将要说出的话如此恐怖异常。 “……陛下所中之毒压根未清,仍然需要莫惊春的血入药,如果没有莫惊春的话,那陛下的神智,或许……” “荒谬!” 莫广生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将老太监踢得哀哀叫唤。他的脸色难看,一身有别于文官的穿着让他显得异常出格。 此举是殿前失仪,但是众人看了看莫广生,倒也能够理解。 而陛下没有说什么,言官自然不会不知趣。 许伯衡的神色不变,只有在听到余毒未清时露出微微的讶异,其余时候都如同木雕听到最后。他看着老太监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起身,“陛下,若是这內侍所说无误,那还请陛下明确告知老臣一事,陛下当真余毒未清吗?” 这对朝廷内外,无疑是一件大事。 正始帝年轻。 正是因为他太过年轻,又有雄才霸略,即便性格喜怒无常,翻脸无情,但也确实算得上一个好皇帝。 这几年各地偶然的灾情,都解决得悄无声息,不管是南征北战,也确无败迹,如今朝内风起云涌,许伯衡更是透过其中看到帝王勃勃野心,如果依着陛下的谋算,一步步下去,或许真的能瓦解世家门阀的根基。 可前提是,正始帝还在。 如今宫内只有四岁幼子,如果出事,那是绝对不可能撑起这个王朝。 公冶启扬眉,看着许伯衡的模样就跟从前在东宫看着许太傅倒是无差,透着一丝狡黠和洋洋得意,“许阁老这话说得,怎么有种寡人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去的感觉?” 许伯衡失笑,“臣不敢。” 公冶启屈指敲了敲桌案,似笑非笑地说道:“许阁老要是不敢的话,那就没有敢的人了。”他的目光落在黄德身上,变得薄凉冰冷。 “他说得不错。”帝王从容不迫地说道,“百越之毒在寡人体内扎根,要根除确实不易,需要徐徐图之。” 此话一出,包括莫广生在内的朝臣脸色微变。 莫惊春感觉到不少扎人的视线,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就连正始帝,也在有意无意间扫过莫惊春,那眼神里蕴含的意味,莫惊春暂时不打算去理解。 “……陛下,光是靠着这人的一面之词,就要断定清河王图谋不轨,是不是稍显仓促了?”薛青微微蹙眉说道。 正始帝:“寡人什时候说过要确定清河王的罪名了?” 帝王无赖般一摊手,笑得异常开怀,“这不过是一次友好的交流,薛青,你就是太紧绷,总是开不得玩笑。” 那黄德被无声无息带了下去,谁也没在意他的死活。 谁也,都在意他的死活。 莫惊春若有所思,陛下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莫家人原本觉得皇帝是绝对不会将此事揭露出去,可陛下偏偏就揭露出来。 莫惊春并不认为此事瞒着有用,如果陛下的症结犹在,那百越毒这个挡箭牌,能用多久,就能用多久。 对于时时和陛下接触的朝臣来说,虽然担忧陛下中毒的情况,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畏惧害怕。毕竟他们时时在陛下跟前,陛下若是当真身体衰弱,焦躁暴怒,他们是看得出来的。如今陛下不过是比往常情绪起伏要大了些,偶尔更为冰冷无情之外,倒是没露出什么大碍。 可是莫惊春更不觉得,此刻揭露会是好事。 朝内无忧,那,朝外呢? 正始帝特特在此时放出去这样的消息,未尝不是要上竿掇梯。 若是真引起兵祸,那该如何? 莫惊春有些看不透帝王此刻的行为。 下了朝会,莫惊春缓步行在宫道上,投来的视线不在少数。莫飞河和莫广生等几个武将都被叫到贤英殿去,想必是有要事要说,而莫广生在离开前,还忍不住看了过来,眼底有些担忧。 莫惊春却是好笑。 如同清河王这样敢于在京城动手的人实在是少,而且防贼也做不到日防夜防,这只能见招拆招。 莫惊春受的伤除了胳膊和背部的伤口外,基本上都愈合了。 太医院的药确实有效,就是换药的时候贼疼,墨痕时常发出惨叫,抓着卫壹问你们宫中的药为什么这么痛,晃得刚刚换完药的卫壹也是一脸菜色。 想起之前家中的事情,莫惊春脸上不由得浮现笑意。 只是还未等莫惊春出了宫道,赶往宗正寺的时候,他突然被两位女官给拦了下来。为首的女官长相秀丽,笑容甜美,笑着说道:“宗正卿还请留步,太后有请。” … 太后取着一卷书,正抱着大皇子读。 时不时,大皇子便会问上一句,这句或词是什么意思,太后就慢慢悠悠地跟他说。 秀林进来说道:“太后娘娘,宗正卿来了。” 太后就拍了拍大皇子的小胳膊,“去,带着书去隔间练字,回来给哀家看看练习得如何。” 大皇子就高高兴兴地带着人走了。 莫惊春进殿门的时候,正好和大皇子擦肩而过,便驻足安静行礼。 待大皇子离开后,他方才跨步进殿。 “臣莫惊春,见过太后娘娘。” 莫惊春不卑不亢地行了礼,被太后叫起后,正感觉这位天底下最是尊贵的女人在打量着他。 这不是莫惊春和太后的第一次见面。 早在他还是太子太傅的时候,或是偶然,或是意外,他们也确实见过几面,只是那时候,太后远没有现在这么认真地观察过他。 太后在想,这个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却是能够降服得了陛下? 当初先帝靠的是水磨的耐心关切和血脉相连,如今莫惊春又是为何? 在太后看来,莫惊春的长相确实算是不错,长得是俊秀漂亮,但不是那种一打眼就能注意到的模样,他更像是需要细细品尝的酒酿,藏在巷子深处,想要一睹究竟,需得有发掘的耐心,方才能欣赏得了这样一种美丽。 皇帝有这样的耐性? 太后心里难免好奇。 不过她沉默了这么一时半会,莫惊春依旧安静立着,心平气和。这份心性还算不错,至少不是个爱作妖的。 太后想起莫惊春素日的评价,心里叹了口气。 “哀家叫你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陛下那头,瞧着总有些让人担忧,他如今岁数大了,与哀家也不爱说这些。宗正卿近来时常陪伴在陛下身侧,可有发觉不妥?”太后不徐不疾地说道,那温和的口吻出乎意料。 问的话,不算出格。 莫惊春斟酌再三,欠身说道:“太后娘娘,陛下这些时日似乎夜间多梦,偶尔精神不振,瞧着不大爽利。不过处理朝政还是上心,就是稍显急躁了些。” 太后的脸色微变,摇着头说道:“让陛下去好生看看,偏是不肯,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臭毛病。宗正卿若是闲暇无事,可也得好好劝说陛下,身体要紧。” “喏。” 太后问起来的都是公冶启的身体,再有便是隐晦提及了陛下最近的事情,除此之外,不论是朝务,还是莫惊春本身,都没有得到太后多余的关注。 莫惊春出来的时候,反倒是松了口气。 太后这样的程度正正好,不管她究竟是什么心思,可是明面上,她只当做君臣来问。 莫惊春便也只需要以君上和臣下的态度来答便是。 引路的女官冲着莫惊春笑了笑,本是打算带着他离开,却不曾想,从宫道那头传来小跑的脚步声,拐弯一看,正好是仓皇的大皇子。 大皇子跑得不快,但还是气喘吁吁,身后跟着几个內侍。 他有点小胖,但胖得可爱。 莫惊春听到大皇子急匆匆地看了眼他,然后就冲着他身边的女官说道:“秀林姑姑,陛下来了,你快快去告诉皇祖母。” 他说完这话,跺了跺脚,转身还要再跑。 秀林忙将他拦了下来,她身后的女官自去殿内不提。 “大皇子,您跑什么呀?陛下过来,您在偏殿待着就是了。”秀林的口吻很是无奈,抬手给大皇子整理因为跑动而显得凌乱的衣物。 大皇子急得小脸通红,嗫嚅地说道:“我不敢……好姑姑,你就快让我走罢!” 大皇子年纪小小,说话却是利索。 那话说出来,秀林也不好再拦着,便看着大皇子急匆匆地带着內侍离开。秀林重站起来时,大皇子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另一处,而正始帝的身影却在宫道这头步了出来。 正始帝的身后跟着刘昊并几个小内侍,在看到莫惊春的时候,便笑着说道:“真是稀客,寡人居然会在太后宫中看到夫子。” 莫惊春欠身,“陛下,太后只是召臣过来询问陛下的身体。” 正始帝的脚步轻缓,低沉的嗓音响起,“太后多虑了,寡人的身体可没哪里不好。”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陛下这话,应当去对太后娘娘说。” “寡人这不是来了吗?”正始帝笑了笑,停下来看了眼莫惊春的胳膊,“倒是夫子,你的身体如何了?” 莫惊春略弯了弯腰,“多谢陛下担忧,臣的伤口已经大好,基本无碍。” 正始帝的眼色沉了沉,依着莫惊春的习惯,如果真的完全好了,便不会说“基本”,他的眼锋擦过莫惊春的胳膊,没再说什么,摆摆手让他们离开,抬脚进了殿内。 莫惊春清楚地听到身边的女官松了口气。 他不是个好奇的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平静地跟着她走。 女官却很敏锐,弯了弯眉眼说道:“陛下龙威深重,只是站在身旁,就有种紧迫感。” 莫惊春:“是这样的。” 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废话。 莫惊春在心里笑话自己,却也不会在秀林面前多说什么。方才去请人,就是这个秀林打头,而大皇子对秀林的态度也是敬重和亲昵,这说明秀林应当是太后跟前得用的女官。尽管方才太后对待莫惊春的态度很是正常,但莫惊春不想卷进复杂的事情。 ……如今在他身上的事情,就已经够复杂了。 莫惊春想起今夜的宴请,就忍不住头疼。 袁鹤鸣请客。 客人只有莫惊春一人。 … 今日正是十五满月,来时路上,坊间不少地方都挂着大红灯笼,更有孩童嬉笑着追闹,说是要去水底捉月。 莫惊春坐在车内听到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天上月水底影,要是捞得到的话,真是世间奇事。 莫惊春抵达的时候,正看到桌上已经摆满了酒,就连袁鹤鸣的身后,都摆着几个酒坛子。他已经开始吃上酒了。 莫惊春:“你是在想醉死在这里?” 袁鹤鸣呵呵笑,他来得早,如今桌上菜肴已经摆开,就连酒杯都满上了。迟来的莫惊春被迫吃了三杯,只觉得这酒入肚,烧得慌。 他许久没碰酒了。 好几个月。 袁鹤鸣:“多吃几杯,也是无妨。索性明日是你的休沐,我可是特特拖在今日,才来请客。” 也是因为,袁鹤鸣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接受。 他既然是公冶启的人,又负责着如此之多的事务,可偏偏却是没看透莫惊春和公冶启的关系,除了陛下护得紧外,也有灯下黑的缘故。 在他眼中,可从未想过莫惊春会做出些什么来。 莫惊春:“你这还未说话,就已经吃下一壶酒的姿态,怕是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烂醉如泥。” 袁鹤鸣给自己再灌了一杯酒,突然说道:“你知道柳存剑跟他家里闹起来了吗?” 莫惊春扬眉,“不知。” 最近陛下一直在躲着他,除了前几日他主动去堵人,不然哪里能看到柳存剑? 想到这里,莫惊春突然微微蹙眉。 当日他入宫的时候,德百说的是柳存剑和刘昊跟着陛下出去了,可是为何他到的时候,只看到了袁鹤鸣和柳存剑,却是没有看到刘昊? 莫惊春将这疑惑藏在心底,只听袁鹤鸣继续说道。 “他是家中次子,本来只有他哥柳长宁能博得一个出身,但当年挑选侍读的时候,柳存剑被点中了,从此家中也开始在意培养起他。不过柳存剑忠心于陛下远胜于柳家,彼此的关系也只是一般。” 倒是两兄弟关系还行。 莫惊春:“你铺垫了这般多,却是为了什么?” 袁鹤鸣夹了口肉,无奈地说道:“这不是故事必须的开头吗?他上半年被陛下派去做事,路上偶遇山贼,和一个女侠并肩作战杀光了山贼,回来的时候,就跟柳家说要娶她。” 莫惊春微讶,他和柳存剑的来往少,但他确实是陛下的心腹。 除了陛下 病情的实情外,柳存剑几乎能知道陛下的所有隐秘,而且他平日里也很是寡言内敛,透着一种无言的尖锐。是以,莫惊春却是没想到他会有这般热烈的时候。 如此偶遇如此身份,确实是很难相配。 毕竟柳家的出身,其实是和从前的刘家有点相当,直到这一代柳长宁和柳存剑的父亲落败衰弱,再到这两人复起,才重新挤回上层。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柳家的身份家世,肯定不允许他们的嫡次子娶一个江湖游侠。 莫惊春:“柳存剑坚持要娶?” “柳存剑坚持要娶。”袁鹤鸣颔首,那个女人的身份他已经彻查过,家底还算干净,父母是走镖的,家里还开着一个镖局,“现在快闹翻了。” 莫惊春抿了口酒,淡淡说道:“他若一定要娶,又有何难?” 袁鹤鸣挑眉看向莫惊春,“洗耳恭听。” 莫惊春:“时常跟在陛下身边出入的人,在陛下的心中多少有一份薄面。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不通,那便让陛下赐婚。” 帝王赐婚,难道柳家还敢抗拒不成? 柳存剑的父亲柳闵正在朝中为官,乃是吏部侍郎。叔伯也多数在朝,到底是比刘家争气一些,闹成这样,不管是柳家还是外头,都在看柳家笑话。 可如果陛下赐婚,那就不同。 袁鹤鸣的眼前微亮,“这倒是一个办法。怎么之前就想不到呢?” 莫惊春夹了一根青菜,放在茶水里刷了刷,免去浮油,方才说道:“柳存剑未必想不到,只是有顾虑。” 若他真的上心,就不可能想不到任何一种可能的办法。 还未行动,或许……是他有着什么担忧罢了。 袁鹤鸣想了想,沉默了半晌说道:“我查过那个女人的身份,她的性格浓烈如火,是江湖女儿会有的模样。如果嫁入柳家,困于后宅,未必会是好事。” 不管是对那女侠,还是对柳家。 莫惊春看了一眼袁鹤鸣,或许是他曾经的经历,让袁鹤鸣对柳存剑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凉,即便是他真的将人娶了回去,日后的遭遇未必会美满。 毕竟柳家乃是权贵,那些来往应酬和后宅之事,从未经历过的人未必能适应。 莫惊春:“如果那位女侠当真手底下有真章,又能信得过,为何不能为陛下做事?” 袁鹤鸣微讶,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晃,溢出了少许酒水。 莫惊春:“她能和柳存剑一起杀敌,功夫自然是俊。若她不愿困于后宅,如柳存剑一样为陛下做事,也是另一种法子。我朝虽然甚少有女子为官,但并非不能做官。后宫有女官,各地也曾听闻有女将,办法总比人多,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如果不是袁鹤鸣,莫惊春不会说这么多。 并非他不想为柳存剑帮忙,只是他和柳存剑的关系尚可,还未到这么掏心掏肺的地步。要开口,不像和袁鹤鸣说话这般自然。 袁鹤鸣拍着大腿,认真说道:“等来日,我就将你的建议告诉他。” 莫惊春抿了一口酒水,淡淡地说道:“来日的事情,来日再说,你不如先告诉我,你举例他,本来是想说什么?” 袁鹤鸣最开始说起柳存剑,肯定不是为了这个。 只是莫惊春猝不及防突然提起了解决的办法,这才会越说越远。 袁鹤鸣尴尬地搔了搔头,这话确实是实在。 莫惊春叹了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主动说道:“你想暗示我和陛下的关系?” 不般配。 袁鹤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似乎一时之间想不出要怎么表达,借此连续吃了几杯酒,被莫惊春用眼神严厉制止了。 袁鹤鸣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你和陛下是怎么回事?” 他看莫惊春这么直率,便也没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说道:“这么离经叛道的行为,我总以为只有我才做得出来。” 袁鹤鸣已经在家里发誓不娶,再逼就要出家。 莫惊春敛眉,吃了几口酒,淡淡说道:“各种巧合。” 袁鹤鸣撑着下颚,像是不经意地说道:“眼下看着是好,可要是以后……那可怎么办?” 莫惊春垂眸,低笑了声,“你以为我没想过?” 但未来的事情谁能知道呢? 莫惊春现在能把控也只有现在。 他吃了口酒,看了眼袁鹤鸣的苦瓜脸,笑着说道:“作甚这个表情?我都没着急上火,你何必担忧?” 袁鹤鸣叹息,“如果陛下是先帝那样的性格就好了。” 莫惊春:“那就不会有开始了。”就算那个人还是公冶启,却也不是那个人了。 唯独现在这个公冶启,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袁鹤鸣似乎从莫惊春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微微蹙着眉头,“你有没有想过,外放做官?虽然现在京官看着还算不错,但是……” 莫惊春摇了摇头,“如有别的法子,便不会走到今日这步。 “还有,老太医和黄德在朝上所说的事情,陛下吐露的话,你别不当回事。” 他敛眉。 “是真的。” 袁鹤鸣若有所思。 两人吃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莫惊春平日不怎么吃酒,如今吃多了,就有点酒意上头。他用拳头抵着额角,揉了揉穴道,淡淡地说道:“你在陛下身旁做事,虽是不错,但也自己小心。” 袁鹤鸣有的时候嘴巴实在是太碎了。 袁鹤鸣:“我那是冲着你们两人,方才如此,别人要我说,我还不乐意呢!”他说完这话,四下看了看酒坛,从地上捞起来一个还没开封的。 “别喝了。”莫惊春捂住嘴,打了个酒嗝,“再喝要醉了。” 袁鹤鸣:“醉了何妨?你心里压着一堆事,醉倒一次无忧无虑,难道不快活吗?” 莫惊春难以置信他居然真的被袁鹤鸣的话给说服了。 袁鹤鸣这一回换过的酒变得浓烈,吃下去的时候,从喉咙到肺腑都像是火辣辣的热,莫惊春的脸上飞着红,眼底雾蒙蒙,像是盛着水汽。 他侧着脸,以手抵着下颚,看着清透酒杯里半满的酒水。 身边袁鹤鸣已经呜呜在哭了。 袁鹤鸣喜欢吃醉,是因为醉倒梦乡,他总是能梦到旧事情人。 而莫惊春不愿意吃醉。 他不喜欢失控的感觉,那会让他无法束缚自己。 超出控制的事情,从来都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就如同此时此刻,他坐在这里吃酒,看着袁鹤鸣趴在桌上哭泣,莫惊春却知道,他明天起来又得撑着头疼欲裂去上值。 莫惊春倒是不用,可是回去也好受不了。 他今日吃下的酒可比以往还要多。 莫惊春看了下没几坛酒了,捏着鼻根让人进来,付了银两后让他们帮忙去楼下后院通知马车,然后缓了缓起身,去将醉倒的袁鹤鸣抬起来。 袁鹤鸣趴在莫惊春的肩膀上,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什么,直到下楼的时候,袁鹤鸣才低低地说道:“……子卿,不要悔。” 莫惊春的手指僵硬了一瞬,袁鹤鸣几乎是趴在他的肩头,抵着他的耳根说话,“如果真的……我会帮你。”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在莫惊春将他抬到楼下的时候,袁鹤鸣就已经彻底醉倒。 莫惊春看着袁家人轻车熟路地将袁鹤鸣搬上马车,目送着马车离开。 他是清醒,还是不清醒,已经不重要。 卫壹走到莫惊春的身后,低声说道:“郎君,上马车吧?” 莫惊春摇了摇头,稍显倦怠地说道:“吃了太多酒,还没到宵禁罢,我出去走走。” 卫壹应了一声,驾着马车跟在莫惊春身后。 莫惊春酒意微醺,被秋日的凉风一吹,人总算变得清醒了些。脸上的红晕不曾散去,反倒是爬遍了莫惊春的眉梢耳根,他是那种一旦吃酒,就会立刻上脸的人,越吃越红。 他碰了碰脸,已经红得发烫。 莫惊春低低笑了一声。 背着手,踩着月光。 身后马车滚滚而动,几乎无声地跟在莫惊春身后。 他轻轻叹了口气。 如此月光如此景,只是他一人欣赏,却是孤寂了些。若是让卫壹来看,怕是要说这天上月盘如饼,怕是极好吃。 想起卫壹可能有的回答,莫惊春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还不如陛下来。 莫惊春看着清浅月光,觉得自己确实是醉了。 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正始帝呢? 那一日,在京西找到公冶启后,莫惊春跟着他一起去见了老太医。 有莫惊春在,公冶启算不上配合,但也没有隐瞒什么,那说出来的话,只不过是让老太医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的医案,是备着两份。 一份是需要留在太医院存档,包括当初被黄德偷走的医案,就是这一份。 而另一份,老太医每一次都会写,但是写完后,就会烧掉,只留在心里。 老太医闭着眼将之前的医案细细背了一遍,苦笑着说道:“虽然之前已经猜到了这个可能,但是陛下一直不曾表露出来,臣便以为并未到这般地步。” 莫惊春:“老太医从前的预期是如何?” 老太医:“陛下的情况严重些,融合后,或许偶尔还有被疯性困扰,但理智占据上风,彼此互相融合,疯性不过是陛下的一面,是性格的一部分。如此一来,陛下的日常生活并不会受到影响。 “但眼下看来,臣太过低估陛下的病情。” 如此一来,正始帝的多梦,并不是因为吃药引起,而是打从一开始便有的问题、 只是帝王猜忌多疑,从不提起。 公冶启懒懒地反驳这一条,淡定地说道:“与寡人是不是猜忌多疑没有干系,不过是没必要。” 莫惊春冷着脸,“哪里没必要?” 他只是这句简单的话,也没多余的表情,但是公冶启却一下看向他,扬眉高兴地说道:“夫子生气了?” 莫惊春郁郁地说道:“臣生气,陛下难道很高兴?” 公冶启舔了舔被咬破的下唇,得意洋洋地说道:“为何不高兴?寡人当然高兴。” 莫惊春当真要被他气死。 如果不是莫惊春使劲浑身解数,帝王真的险些就按着他在那宅院做起来。且不说青天白日,光天化日,那一地死尸摆在那里,陛下可当真有兴致! 老太医淡定地说道:“陛下,宗正卿,如此一来,光是靠着臣的法子,怕是未必管用。臣想请陛下帮臣寻一个人。” 公冶启:“找人?” 老太医:“正是,臣当初入朝为官,但臣兄却是在外。他在医术上更精于此道,也向来喜欢稀奇古怪的偏门,如果能找得到他的话,或许还能有别的办法。” 公冶启不徐不疾地说道:“找如何,不找如何?寡人这些年便是这么过来的,若是无用,倒也没什么不好。” 无病无药,只靠着自己,从前帝王不也这么过来的吗? 莫惊春敛眉:“老太医,您家兄的长相姓氏,还有什么特征,可以告知在下吗?” 老太医正要说话,公冶启却蹙眉打断。 “夫子。” 莫惊春淡淡说道:“臣自己要找,也是不成吗?” 公冶启被莫惊春无形的冷刺了一下,眼底却是越来越亮,手指敲了敲桌案,还是摆摆手叫来了刘昊,示意老太医跟着刘昊出去。 莫惊春看着刘昊过来,知道公冶启总算让步,这才松懈了片刻。 他的嘴巴疼得厉害。 他之前咬得公冶启疼,公冶启便也让他疼,虽然没咬得出血,却是处处都仿佛留着那种诡异暧昧的感觉,让莫惊春不自觉想要离开公冶启身旁。 “夫子最近似乎很主动。”公冶启突地说道,看着莫惊春的眼神不曾移开,却是非常凶狠,仿佛那狠劲凶性还未移开。 莫惊春想退,但他不能退。 眼下莫惊春比任何人都知道症结在何处,那谁可退,他都不可以退。 “陛下难道不喜欢?” 莫惊春反问。 公冶启扬眉,“不,寡人很喜欢。” 那一刻帝王的模样,莫惊春难以忘记。 他是如此愉悦。 莫惊春猛地回神,看着眼前寂寥满地的月光,呻吟着捂住额头。 看来他真是吃了太多酒,不然不会总想起公冶启的事情。 袁鹤鸣的话说得不对,这吃了酒,也没有办法缓解心里的苦闷,反倒是让事情变得愈发严重起来。本是想要忘记,却反而想得更深。 “太医不是让夫子忌酒吗?” 莫惊春停下脚步。 他看着月光下自己倒映的影子,自言自语地说道:“连声音都听得见?” 他可不是得吃醉了。 身后那架马车上,公冶启掀开车帘,弯腰走了出来,正对上莫惊春茫然看来的眼神。 公冶启委屈地说道:“寡人可是在马车里等夫子许久,可夫子却偏偏不进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踱步到莫惊春身前。 莫惊春被他带得踉踉跄跄,胳膊本来就受了伤,再是拖动,疼得下意识嘶了一声。 如果他更清醒些的话,会忍得住的。 莫惊春被带上马车,车夫早就悄无声息换做是暗卫,瞅着那方向,不是回莫府的方向,而是朝着东府去。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被公冶启抱着摇摇晃晃,差点真的睡着了。 等到了东府的时候,半睡半醒的莫惊春猛地惊觉自己腾空,方才一下子醒了过来。 公冶启将他抱进东府。 莫惊春的呼吸透着淡淡的酒气,不难闻,混杂着他身上原本醺浓暖香,变得更为撩人。可其主却是半点都没意识到,还在挣扎着要下来。 公冶启在屋内将莫惊春放下来,就看到他踉跄站稳,捂着前额发愣了一会,方才慢慢站定,下意识地整理起衣物。 公冶启便知道莫惊春不完全清醒。 等莫惊春慢条斯理地整理完衣物后,他才像是刚刚发觉了公冶启那边,朝着他欠身行礼,“陛下怎么带臣来东府?” “谁叫夫子偷偷吃酒,不遵医嘱。” 莫惊春赧然,耳根微红。 公冶启的眼睛越来越亮,夫子吃醉的时候,倒是比往常要坦然得多。 “只是陪着袁鹤鸣吃了几杯,他心里不痛快。”莫惊春还有理智,没都说完。 公冶启扬眉,“不痛快。” 他的视线在莫惊春的身上绕过,“为……你与寡人的关系?” 莫惊春摇了摇头,镇定地说道:“他每次吃酒,都会想起他的情人。但他是个痴情人,此生怕是不会再娶。” 帝王倒是记得之前看过袁鹤鸣的事情。 他突兀笑了笑,“他便没说柳存剑的事情?” 莫惊春慢吞吞颔首,“也说了,臣还给了些建议。” 他感觉得出现在的陛下似乎有些不对,但……又很对。至少比起之前回避的姿态,眼下帝王似乎没再那么压抑。 如果莫惊春现在清醒的话,他便能看得出来陛下的情绪似乎有着隐隐的狂躁,像是喜悦,又像是古怪的恶意。 半晌,公冶启缓缓说道:“清河王世子死了。” 莫惊春清明了一瞬。 清河王,清河王世子…… 莫惊春猛地看向帝王,“是您……”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已经知道答案。 除了陛下,又会是谁? 清河王敢当街刺杀莫惊春,公冶启便活活夺了清河王的命根子! 如此,也算不得错。 可是…… 莫惊春还记得当初世子登门时的紧张和局促,那是藏在矜傲礼仪下、另外一个公冶留铭。他活得懵懂,活得蠢笨,压根不知道其父的谋算,却又无知无觉地享受着清河王谋夺下的富贵。 他死得可惜,却也死得活该。 他死了,才是对清河王最大的打击。 莫惊春闭了闭眼,略一欠身。 公冶启:“夫子不高兴?” 莫惊春的手背在身后,轻声说道:“这对清河王会是最大的打击,陛下做得没错。” “夫子不高兴。” 这一回,公冶启便是笃定的口吻。 莫惊春直觉认为哪里错了。 可公冶启却猛地露出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更像是藏着阴暗晦涩的恶欲,却带着循循善诱蛊惑的意味。 “今日既然难得,不如我们来顽一场游戏。” 公冶启的话题突兀而奇怪,如果坐在他眼前的不是个微醺的莫惊春,怕是要跳起来了。 莫惊春挑眉,“游戏?” 公冶启笑了,“这里有一把刀。” 莫惊春就看帝王从桌案下抽出一把刀摆在桌上,也不知是怎么藏起来的,还是摆在随处可见的地方,却是一般人都想不到的地点。 这把刀看起来漂亮异常,有着繁复刀鞘,一旦出鞘,也不知内里是何等锋利。 帝王将这把刀推到莫惊春的身前。 “……然后?” 莫惊春有种不祥的预感。 却看到帝王起身,朝着莫惊春走来,刚撸起他的袖子,便被莫惊春下意识给拦住了,“陛下?” 公冶启想看他胳膊……是想看伤口? 帝王执意要看,莫惊春最终还是让他看了。 这伤口太深,眼下还未完全愈合,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公冶启的手指摩挲了片刻,突然撒开手,一只手按住刀柄。 本就突突直跳的额头突然剧烈抽痛起来,莫惊春下意识去抢,却看利刃出鞘,一下子劈在公冶启的胳膊上。 莫惊春的反应极快,抓起桌上的刀鞘狠狠地敲在公冶启另一只胳膊,生生将陛下的动作抽得偏离,再夺下那刀丢在一旁。 “陛下疯了?!” 也无怪乎莫惊春如此愤怒,公冶启骤然发疯是莫惊春没料到的事情,一下子没来得及拦住公冶启。他看着陛下胳膊上血淋淋的伤口,又气又急。 莫惊春很少动怒。 他连情绪都是淡淡的,生气如此,愤怒如此,害怕如此,畏惧也是如此,独独有几次他的眼睛亮得发烫。 每一次,都是因为公冶启。 帝王餍足地想。 他挥了挥受伤的胳膊,压根不将这伤势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小小的伤口,夫子何必担忧?” 莫惊春冷冷地说道:“这就是陛下所说的要与臣顽游戏?” 血已经顺着公冶启的胳膊滴了下来,看得出公冶启动手的时候半点都没有留情,如果不是莫惊春猛地拦住,那伤痕只会深可入骨。 公冶启:“这游戏不好顽吗?”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夫子哪里受伤,寡人便也来上这一刀,不能感同身受,怎算是担忧?” 莫惊春气得牙狠狠。 帝王偏了偏头看着莫惊春,“怎么不说话?” 莫惊春攥着刀鞘的手指几乎要抓出血来,他沉沉呼吸了一口,总算将暴躁的情绪压了下来,“臣说什么?说臣现在恨不得将您砍成几段,就不必这样胡思乱想,气得肝疼!”即便压抑,话到最后,莫惊春还是忍不住大声。 “您究竟在做什么!” “那夫子又在做什么?” 公冶启挥了挥手,任由那血滴甩开去。 帝王的眼底燃烧着无尽的暴虐与狂怒,也仿佛压抑着无穷的爆裂,“夫子,寡人警告过你,离我远一点。眼下寡人发疯,可不是寡人的错。 “你明明知道寡人在你身边安插了人,为何直到暗卫主动出手都不肯叫人?” 虐杀广平王世子,将清河王世子的头颅送给清河王,这两件暴行做下后,却丝毫无法浇灭帝王心头燃烧的怒火。 莫惊春微怔。 公冶启的怒火却远比他更甚,一脚踹翻了他们刚才坐着的椅子,椅背猛地贯到墙上,碎裂成方框,这猛然的巨响,让殿外的人缩了缩脖子。公冶启的左手抓紧莫惊春的手腕,烙下深深的指印,红得刺目,“说啊,夫子不是很能言善辩吗?” 他的语气冷得如万年寒雪,冻得人浑身发寒。 莫惊春颤了颤,却是因为那暴怒的恶意与无法克制的杀意。 不是冲他来。 却全部都是为了他。 莫惊春:“……最早是忘了,然后是没必要。” “……没必要?” 短短的三个字,公冶启的声音古怪而嘈杂,像是生生从喉咙挤出来。 酒意操控着莫惊春,让他将那些不该说的,不会说,或许是在危急关头一闪而过的念头全都吐露出来,“……确实没必要。不管是谁对我下手,都必定是为陛下而来。如果无法全歼他们,让得他们看到陛下的暗卫,便是默认了陛下对臣的看重…… “如果他们知道陛下与臣的纠葛,那便害了陛下的声名,如果他们不知陛下与臣的纠葛,那便说明他们知道的是另一桩事……他们便会猜到,陛下确实还会发狂,方才会看重臣这药引。” 不管是哪一个猜测,都会将公冶启的处境变得糟糕。 莫惊春的的确确没想过要让暗卫插手,当然,他也没想过要让自己死,当时他们所在的地方,按着京兆府的习惯,晚间的巡逻会在一刻钟后经过那里……墨痕和卫壹的武艺都不错,他们三个人想要拖到那个时候,其实并不难。 只是他们的伤势肯定会比现在重得多。 他不能死,但也不会引起祸端。 莫惊春下意识做出来的反应,是对公冶启最好的选择。 是最好的,却不是他要的。 世人皆是如此,太后如是,莫惊春也是如此。 公冶启本该暴怒。 可他绝不会忽视莫惊春失控之下吐露的心声。 生死一瞬,莫惊春的反应,却正正撕开他一直掩藏的念想。 他待公冶启,并非克制之下的淡然,反而有着复杂扭曲的情感,以至于就连此刻,莫惊春的脸上都灼烧着明亮的怒意。 “……您或许觉得生气,那臣呢?”莫惊春许是因为酒意,或是因为愤怒,声音掷地有声,“您杀康王,杀广平王世子,杀清河王世子,如今又因游戏做引,来让臣意识到您的情绪,这是您的做法,是您觉得‘好’的做法,可您又是否问过我是否愿意?” 莫惊春猛地往前踏了一步,袖口的血迹在秋风飞舞里就像是翩跹的艳鸟。 “您甚至在朝上揭露自身症结,便是为了戳破我那自欺欺人的保护,让天下都知道,您是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疯的病人。难道我当高兴狂喜,因为我惹得帝王堕落无常?因为我甚至能够引得陛下自残,何其厉害?!” 他的怒意却也不少。 “您曾说过,你我本是互补。可世上本就没有完全满足的圆缺,越是爱,便越会恨。便如同您看我,如同我看您,非得是强求不得,互相磨合,才能勉强。 “从未有一帆风顺,唯有互相折磨,痛苦不堪!” 莫惊春将抓着的刀鞘丢在一旁,那种从身体蔓延上来的疲怠让他不想再说话。 酒意让他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莫惊春恨不得将舌头割掉。 他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夫子要去哪?” “让彼此冷静一下。” 莫惊春推了推门,却发现门打不开。 莫惊春蹙眉,又用力推了推,但只听到挂环动了动,外头寂静得像是无人。他蓦然升起一种悚然的寒意,猛地朝边上就地一滚,这猝不及防的动作牵动胳膊和背上的伤口,疼得他脸色微变,但是公冶启的动作远比他还要快,就在莫惊春勉强站起来的时候,莫惊春才看到了公冶启手里拿的是什么。 黑铁。 那是刚刚从暗箱拖出来的东西。 莫惊春的脚踝刺痛起来。 那贴着骨骼皮肉没有摘下的金环,此时此刻如同讽刺。 他只觉得之前陛下说的话全都是在放屁,性情一上来,却还是不管不顾。 帝王的怒意栖息在表皮下,视线粘稠偏执地盯着莫惊春,那神情仿若方才的怒意不过虚假。 只是公冶启刚刚拿出来的东西,却让莫惊春毛骨悚然。 必然不可能是一朝一夕间就弄完的东西。 那取出来的铁环束缚之物,怕是早就在东府放好。不然正始帝也不可能随便取用,突然就带了出来。 陛下的恶欲当真是无处不在,附着骨髓。 莫惊春暗暗后悔他刚才为什么要将刀鞘丢开,不然他现在也不会是赤手空拳。 他可不能轻易让皇帝如愿。 帝王想要将莫惊春囚困在此,却还得问过他愿不愿意! 公冶启不疾不徐地步了过来,笑吟吟地说道:“夫子,我可还是个伤兵,你动手的时候……还要饶过则个。” 话音刚落的瞬间,两条人影在屋内翻滚。 既然门已经被外面锁上,总不会连窗户都被关死吧? 莫惊春用着桌椅百宝架等物做阻碍物,径直朝着一扇半开的窗户奔去。只是在莫惊春堪堪抵达窗口的时候,柳存剑的脸在窗外出现,他透着一丝歉意,猛地一剑柄抽了过来,莫惊春为了闪避不得不后仰,正此时,窗门已经闭上。 莫惊春撞入公冶启的怀里。 一旦真的激怒了莫惊春,他却也不是那般乖顺的模样,兽犹能挣扎,人更如何?莫惊春一拐子捅在公冶启腰腹,身后人明明疼得闷哼了一声,却是死活不肯撒开手,剧烈运动时,血腥气扑鼻而来,莫惊春的左手抓在公冶启的臂膀上,那猛地涌出来的热意,惊得他下意识松手,要去看公冶启的伤口。 可只要一个失神,便是落败。 两人彼时身后正是床榻,公冶启一勾脚将两人齐齐往床上躺,猛地失重让莫惊春没反应过来,而后帝王猛地将莫惊春压在床上,凶悍血腥的气势扑面而来,如同恶虎扑食,黑沉的眸子阴冷地看着莫惊春,就像是在思忖着如何下手。 “去上药。”莫惊春挣扎起来,他的愤怒被公冶启的伤势压下了一些,恢复了理智,“臣不跑了,陛下先让柳存剑去叫太医。” 对柳存剑刚刚的行为,莫惊春自然也是气得牙狠狠,但他是是陛下的人,肯定是向着皇帝。这才显得袁鹤鸣的那句话难得可贵。 不管他做不得做得到,至少那一刻的心意,莫惊春记下了。 公冶启不说话,他只是用着极大的力气将莫惊春压制下来。莫惊春为了挣脱出去,灵活地改变了姿势,试图从两人的缝隙里爬下床,只是人刚侧身,巨大的力气就按在莫惊春的后脑,将他死死地压在被褥里。 冰冷的手指扣得他生疼,公冶启一口叼住了他的后颈,牙齿咬着那块肉,真真是恶兽叼着草兔。尖锐的牙齿研磨着细嫩的皮肉,粗粝的舌头重重舔过莫惊春那敏感的肉块,仿佛当真是在思考怎么吃才更入口。 莫惊春的手指攥紧被褥,四肢用力挣扎起来,尤其是右手—— 却被自身后覆盖下来的大手强制分开紧握的拳头,冰冷染血的手指强硬地插入莫惊春的手指间,与此同时后脖颈的皮肉猛地被咬起来,仿佛真的要生生咬下来。 一瞬的分神,狡猾的手指已经分开莫惊春的右手,掌心覆盖着手背,十指死死纠缠在一处,“唔哼——”几乎是从莫惊春骨髓里发出来的瘙痒痛苦,让他的喉咙挤出暧昧古怪的呻吟。 牵制着头颅的手指略松了一道,就险些被莫惊春掀开。 公冶启不怒反喜,眼底难以言喻的狂热让他咬下去。 莫惊春的身体惊颤了两下,声音拼命从喉咙里跑出来,却因为后脑那只大手的控制而模糊不清,只能在被褥里闷闷传了出来。 帝王就仿佛没听到一般,饶有趣味地折腾着莫惊春。 被啃噬舔咬的恐惧让莫惊春的呜咽声更为明显。 被抚弄过的地方久之,仿佛也更为敏感,莫惊春的身上无数处这样的地方。后脖颈……自然也是其中一处。 虽没有那么敏感,但这样的力道,却仿佛触碰了曾经绝望沉沦的记忆。 公冶启直到莫惊春的挣扎真的软了下来,方才松开钳制的手,任由莫惊春蜷缩起身体,大口大口地吸气。 他的眼角发红,呼吸也甚是急促。 方才的动作不至于让他窒息,却会让莫惊春无法畅快呼吸,难受得几乎要翻滚出去。 公冶启的力气太大,莫惊春方才那片黑暗还犹在眼前,在捂着喉咙勉强将颤抖忍了下来后,那链条交错的声音让他压不住地踹了一脚床榻。 沉重的压力几乎让莫惊春抬不起脚。 莫惊春坐起身看着床脚,就在他虚弱无力呼吸的时候,公冶启就已经生生将一个硕大的铁环扣在他的脚上。 虽然是不起眼的黑铁,可莫惊春却认得出来这样上乘的材质本来应该用于兵器淬炼,却偏偏出现在床榻之上,成为淫靡之物! 莫惊春冷冷地说道:“陛下能锁得住臣一时,难不成能锁住臣一世?” 他总归是做不到陛下那么心狠,就连自己的伤势也拿来做赌,压根不管那横流的鲜血,落在莫惊春的眼底极其刺眼。 公冶启猛地翻身而上,坐在他的腰腹上将莫惊春重新压了下来。 他一手扯断莫惊春的腰带,将他的衣襟敞开,露出赤裸的胸膛,手指捞着不断滴落的血,在上面勾勒着一字一画,露出森白的笑意,“寡人只是觉得,听话,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他顾虑得太多,思考得太多,反倒是杂念无常,迫得人愈加疯狂。可公冶启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缘何需要顾忌那么那么多? 夫子分明,也钟情于他。 帝王的眼神如同附骨之疽,偏执疯狂。 活似要撕开莫惊春藏于幽冥的柔软。 染血的手指总算停下,冰冷的触感染着血的粘稠。 ——啟。 公冶启用血,在莫惊春的心上写了自己的名讳。 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第六十七章 除了咬出一个血印, 其实公冶启非常温柔。 温柔到了莫惊春觉得他是不是被人替换的错觉,他闻着那挥之不去的铁锈味,脚上的重量压得他几乎挪不开身, 动弹时,哗啦啦的声音在耳边不住响动,就像是伴随而舞的乐章。 莫惊春感觉轻飘飘, 他闭上眼,“陛下不能……啊嗯, 每次都想着,用这样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公冶启:“为何不能?” 他看着现在的莫惊春, 觉得他漂亮极了。 莫惊春一脚抵在公冶启的胳膊上, 心余力绌。 “我不喜欢。” 另一只脚被铁环束缚,只能躺在床榻上, 被帝王牢牢地抓住脚踝。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捞住那只脚,“康王当死, 广平王世子和广平王有所不同,后者虽然平生只爱诗词歌赋, 可他的好世子却是一心想着皇位宝座。” 莫惊春睁开雾蒙蒙的眼, 看到公冶启露出微笑。 尽管那笑渗人得很。 “……至于公冶留铭,不错, 这些人里,他最是无辜倒霉。”帝王笑眯眯地拽住那条晃动的铁链, “可寡人只恨当初他遇袭时, 为何没索性帮个小忙, 让他直接死了!” 从一开始就掐灭清河王的奢望, 就没有这后头的事情。 脚链一扯, 莫惊春方才看到那铁链究竟从哪来,那更像是从一开始就跟这张床铺融为一体,蜿蜒着从床柱蔓延出来。 莫惊春用手背捂着脸,舒服的余韵还在身体回荡,他整个人都懒洋洋,透着慵懒的韵味,自上而下都被弄得透透的,“那我该感谢陛下发疯的时候还疯得有理有据,杀的都是该杀的人?”他的声音虽软透了,却是极冲。 公冶启笑着俯下身,“夫子确实应当这么觉得,毕竟寡人再如何发疯,不都一直顺着夫子的心意做事吗?” 莫惊春怔然,挡在眼前的动作顿了顿,慢慢移开看着公冶启。 帝王的动作并不狠,反而像是温存。 可莫惊春却几乎因为公冶启的话浑身颤抖起来,脚踝上的金环似乎在这时候滚烫起来,刺疼得他想要蜷缩身子,却碍于公冶启夹在中间而无法动弹。 公冶启的语气透着古怪的愉悦,“夫子为何如此,不该高兴吗?” 他的手指撒开铁链,却循着动作重新握住莫惊春的另一只脚踝,那只脚的重量就没有另一只那么好说话。公冶启握住的时候,温热的触感透过铁皮,只隐隐隔着一层感觉着皮肉下的突突跳动。 公冶启却将那抬起来,将之沉沉压在了莫惊春的枕边,哗啦啦的动静响彻了整张床,那动作过于极端,勉强得莫惊春几乎要叫出声来。 可陛下还在笑,他一边笑,一边摩挲着细嫩的皮肉,温柔得如同方才,“如今寡人不正是夫子玩弄在掌心的一条恶犬吗?” 莫惊春惊得要跳起来,却被公冶启死死地压住所有的挣动。 这指控如此刻薄,让莫惊春实难承受。 哗啦—— “夫子说得不错。” 哗啦—— “情爱之事,需得互相折磨,两相勉强。” 哗啦—— “方才能生死不休!” 莫惊春分明陷在极致的缠绵里,却被陛下那几句话追杀啃咬,仿佛要将他身上的好肉生生扯下来,如此,方才能够慰藉那心里咆哮的空洞。 帝王暴烈的话几乎刻入莫惊春骨髓,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 铁链不静,声响不休。 … 翌日,莫惊春醒来的时候,公冶启还在身侧。 他记得,今日是他休沐。 可是,陛下必定还有要事。 在昨日事情揭露后,不管是朝廷内外都会有动静,公冶启怎可能无事? 莫惊春在男人的怀抱里侧过头去,看着外面的日头,已经是旭日东升,他惊得坐起身来,却发觉身后那人的呼吸沉重,炽热滚烫得紧。 莫惊春回头看他,只见公冶启眉头紧蹙,两颊微红,吐息异常滚烫,就连额头摸上去,也是热得惊人。 发烧了。 莫惊春瘦削的腰还被公冶启搂得死紧,轻易挣脱不开。而他现在浑身赤裸,又不可能就这么叫着人进来,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方才下了床去,弯腰从地上捡起昨夜随意撕开丢下的衣物,虽然外头的衣裳是凌乱的,但好歹里面还能穿。 却发现他的外裳撕得破破烂烂,而公冶启的则是染着血。莫惊春去衣柜里胡乱捡了件能穿的衣服出来,然后将其套在身上。 动作间,那条铁链从床脚蔓延出来,异常碍事。 莫惊春微眯着眼,这裤子却是没法穿了。 刘昊和柳存剑在外面守了一夜,虽有困意,却是半点都不敢睡。 他们两人跟在陛下的身边已久,帝王一个眼神,他们立刻就知道什么意思。所以正始帝让他们出去的时候,刘昊就悄悄地将门也给带上。 结果却是疏忽了窗户。 这也没辙,只能是柳存剑去补上。 刘昊还埋怨柳存剑做事不利索。 可这事,不都是头一回做? 柳存剑心里对莫惊春还是有些抱歉的,可惜的是顶头上司是皇帝,这不做也是不成哇!守到天明,刘昊已经靠墙半眯着,柳存剑抱剑站在另一头,正盯着外头的日头昏昏欲睡。 眼下御书房那边 ,怕是还等着几位老臣。 柳存剑刚这么想,门后就猛地传来一声剧烈的响动。他本来是半靠在门上,猛地站起身来,盯着剧烈晃动的门。 “柳存剑,陛下受伤发烧了,还请劳烦太医过来看看。” 这话一出,打瞌睡的刘昊立刻就不困了,猛地蹦起来掏钥匙。 门一开,露出门后穿着墨绿长袍的莫惊春,只见他的脸色还是有点难看,但是说话还算平和,“昨夜陛下负伤,胳膊划了一道口子,有些深。今日起来,怕是发烧了。” 只他说得平静,但是其余两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将视线下放。 ……看到了莫惊春身后那条铁链。 莫惊春的脸色一冷,幽幽地说道:“看够了吗?” 两人立刻一个回神,自去安排不提。 夭寿,太傅当真生气的时候,却也真是冰天雪地,寒意外放。 这东府上自然是没有太医,暗卫早在莫惊春吩咐的时候就飞奔赶去宫城,在第二遍凉水帕子换过后,老太医就被带着赶了过来。 结果还算好。 “陛下的身体康健,只是受伤失血过多,又大喜大怒,这才一时冲撞烧了起来。”老太医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写着药方,“只要好好温养便是。” 陛下既然生了病,自然是挪不得。 刘昊一边要派人回宫,顺便安排人去处理御书房等着的大臣,还要再送一份消息去贤英殿,柳存剑则是默默调来了人,将东府围得水泄不通。 而莫惊春…… 莫惊春在吃饭。 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其实有些吓人。 大喜大怒? 大怒的人不该是他?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生气,又吃了一口。 然备受束缚的愤怒燃起时,昨夜陛下暴戾的语句犹在耳边。 ——“如今寡人不正是夫子玩弄在掌心的一条恶犬吗?” 莫惊春的呼吸微窒,就连捏着筷子的手指都攥得发白。 他甚至觉得荒谬,何以自己要承担这样的罪名? … 老太医开的药很管用,等一碗灌下去,陛下已经逐渐转醒。 醒来的时候,披头散发的男人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直直地越过数人,看向袖手站在最后面的莫惊春。俊美的脸庞上苍白异常,眼角透着发烧的红晕,让他整个人显得妖艳异常,仿佛是一头即将吞噬人的艳兽。 张扬漂亮,却又疯狂嗜血。 莫惊春踱步走来,那数人都自觉分开,寂静室内唯独铁链摩擦的声响,总算传入了公冶启的耳中。 他低头看着那条铁锁,将之慢慢缠绕在手腕上,下一刻,又猛地晕睡过去。 仿佛他这一次醒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莫惊春恨不得咬死他,却还硬邦邦地问,“陛下可是好些了?” 老太医捋着胡子说道:“确是如此,下一次醒来,应当是无大碍了。” 他在心里感慨正始帝的身体真是强壮,昨夜失血过多,又做了颠龙倒凤之事,这才发起高烧,可是一帖药下去,人却是大好起来,只要养养,其实也并无大事。 就是那胳膊的伤势狠了些。 动手的人太狠,从角度来说,肯定是陛下自己动手的,那是奔着砍掉的劲头去的呀! 老太医回眸看了眼正立在床边的莫惊春,忍不住摇了摇头。 莫惊春却是回头叫住了老太医。 陛下的身旁有人伺候,莫惊春带着老太医去到一旁,温声说道:“院首,在下有一问,还请院首据实以告。” 老太医:“宗正卿想问的是陛下的病情?” 莫惊春颔首。 老太医敛眉,叹气说道:“陛下的情况不能说好,但也算不得坏。”他打量了一眼莫惊春,斟酌着,“不知宗正卿可还记得,早些年,在长乐宫前,陛下屠戮了叛军一事?” 莫惊春点了点头,自然记得。 老太医平静地说道:“陛下当时便是杀疯了,无人能阻。可是您来看,这几次陛下波动过大的时候,却基本没有再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莫惊春蹙眉,“可是……” 他看向老太医,“广平王世子。” 老太医显然知道莫惊春在说的是什么事,他淡定地摇了摇头,“不一样,那在陛下心中是当死之人。” 莫惊春的眉头紧蹙,却是没有松开。 那疲倦和累意浮现在眉梢,更在心头。 老太医淡淡地说道:“从前陛下发疯杀人,会敌我不分。如今陛下疯狂,与从前想比,多少是有了理智,不会再那般癫狂嗜杀。” “在您看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莫惊春道。 老太医:“宗正卿觉得,是一个嗜杀无节制的帝王为妙,还是一个理智冷酷的君王为好?” 显然,在老太医眼中,前者可比后者严重得多。 眼下陛下数次动作,都被他自己局限在一定的范畴,从未引起轩然大波,要说真的出事……却也是每次都不曾出事。 莫惊春叹了口气,“但我却觉得,陛下并不比从前易熬。” 从前正始帝只要撑过疯狂之时,便能恢复冷静;可是眼下却是无时无刻不被干扰,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昨夜看着没疯,可要是真的没疯,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如今莫惊春脚上的铁环,可便是铁证。 老太医却是笑了笑,摇头说道:“宗正卿却是忘了,陛下有您在,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莫惊春苦笑了声,“这不过是一时慰藉,做不得什么。” 老太医见莫惊春心有郁结,本来是不想多说什么,但是看着宗正卿眉间清愁,又忍不住多嘴了几句,“宗正卿是在忧愁什么?” 莫惊春:“我或许能够宽慰陛下,然与此同时,陛下却也因为关切我,而不得不面对更多的事。从前这局面,可从没像现在这么乱过。”他这话,只是突然想起了这接连几人的死,都或多或少与自己有关。 然正始帝采取这样激烈的手段,却未必是好事。 老太医似乎明了了莫惊春的意思,突然笑了起来。 “宗正卿这话却是偏颇。人心是处出来的,而一个人带来的影响,有好的,也有坏的。可怎能只贪恋好处,却不肯面对坏处呢?”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就跟我家中老妻脾气暴躁,说话不中听,总是让人生气。可是她操持家务,赡养父母,哺育儿女,这一桩一件都面面俱到,却是我远不如也。 “我气她恼她,却也爱她敬她。 “谁都只想要好处,不想面对坏处。可世上没有这么完美的存在,也并无完美之人。陛下是如此,宗正卿您,也是如此。” 老太医说的这话已经逾距,更何况其中还剑指公冶启。 可莫惊春却听得若有所思。 他生性谨慎内敛,许多事情只压在心头,却不肯与外人道。便是和公冶启两人牵扯之时,也甚少吐露什么。 若非昨夜吃醉了酒,莫惊春或许还不会将心头藏着的话说出来。 其实莫惊春再一想,昨夜陛下会突然想要将他锁住,除了他离开的动作,大抵也是因着他之前在提及清河王世子的事情上的反应。陛下自认为的“好”,其实莫惊春也未必想要,只是从前他不说,公冶启自然顺着自己性子来。 最要命的是,即便是莫惊春,在摒除了一切杂念后,也不得不承认陛下的作为是对的。 清河王世子不过是最简单的一例。 杀他,是偶然,也是必然。 权斗里,或许只是因为担了个身份名头,便得赴死。 错不在他,错也在他。 莫惊春敛眉,轻叹了口气。 然这般痛痛快快地吐露一回,对莫惊春已是少有,若非老太医见微知著,借着病情的由头和莫惊春多说几句,他怕是也就这么停下。 莫惊春谢过老太医。 脚下,那精铁链条蜿蜒着自床脚爬行出来,而链接的那床榻上,正躺着公冶启。 再是强大刚硬的人在生病的时候,都会显得脆弱可怜。公冶启的呼吸稍显沉重,吐息犹是炙热,却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死死捉着那条锁链,却是怎么都不肯撒开手。 莫惊春去门外叫人的时候,就已经大概知道这锁链的长度。 可以任由他在屋内四处走动,最多却只能抵达门槛,却是绝对不能再出了门去。至于窗户的距离,自然是能够翻越的,可是依着莫惊春这样的心性,他如何能够让旁人看到他这般被束缚的诡谲模样? 为此,刘昊召人进来伺候,还都是德百那几个平时一直在莫惊春跟前晃悠的人,绝没有陌生的面孔。 莫惊春又叹了口气,浸泡的冷帕子拿在手里,换过陛下额头滚烫的暖帕。 德百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搬了个小架子放在身旁,上头垒着一小叠书籍,还有笔墨纸砚什么的,看来是怕莫惊春坐在无聊。 毕竟照顾病人也就那些事情,而莫惊春现在又出不去,总归要找些事情解解乏。 莫惊春心思不宁,书倒是读不进去,看了几页就放下。 他看了看那白纸笔墨,再看了下床榻上睡得可怜的陛下,想了想,倒是取了过来,开始依样描葫芦。 他画技一般,教导他的师父曾说过,莫惊春画出来的画像只得其形,却无其气。 莫惊春也认为如此。 不过偶尔,他手痒,也曾画过一些。 书房的笼子里便有三四副桃娘的画像,至于公冶启……其实也有过,只是上次那张年少公冶启,应当是被他取走了。 后来莫惊春再去寻,却是没找到。 莫惊春一旦上了心,画得便也入神。 只时不时看上公冶启一眼,便又重新回到画作上来。 德百在两人身旁守着,从他那个距离倒是能够看到莫惊春在画的模样,只是越画,就越显得面色古怪。 他看了看莫惊春瘦削的背影,再看了看还在床榻上昏睡的正始帝。 难道在宗正卿的心里,陛下居然是这样一幅可怕的模样吗? 在莫惊春笔下描绘的正始帝,赫然不是现在的模样,而是更为凶残、暴虐、可怖、疯狂。那狂草凌乱的背景看不出是哪里,但隐约是殿堂之上,血色染满了整个画面,仿佛只有红。那些或是跪拜,或是站立的小人只得一个隐约的形象,整张画面中,唯独正始帝的模样是最清晰,也是恐怖。 他穿着一身黑,瞧着却更像是血色染红后蜕变的模样。 德百从未看过这个模样的正始帝,仿佛是更为年长些的时候,可分明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画像,却不知是不是正主就在边上,德百却看得呼吸急促,仿若有种无名的压力压在他的心头。 就在莫惊春认真画图的时候,宫内却是有些动静。 陛下生病一事,登时传遍了朝堂内外,尤其是太后宫中,倒是频频派人去长乐宫,而贤英殿内,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贤英殿内,许伯衡正看着奏章,他的鼻子上架着一个古怪的物件,那是最近些年流行起来的东西,据说是能够让人看得清楚,只一个光溜溜的模样,却贵得惊人。 许伯衡毕竟上了年岁,这眼睛也是花了些,借着这物件,才看得清楚。 外头悄悄来了人,“首辅,陛下身体不适,刚传了院首过去,怕是今日的朝政,都要暂且搁一搁。” 王振明在对面抬起头,皱着眉头说道:“陛下这些年,可不曾听说过生病发烧,可严重?” 那来人欠身说道:“只说是受凉发烧,大概需要发一发汗,明日便会好。” 这人是长乐宫跟前的,如果没有把握,他倒也不敢这么说。 只是等宫人下去,贤英殿伺候的几个人又都被王振明遣了出去后,这位吏部尚书才说道:“首辅,您觉得,陛下只是普通的身体不适吗?” 昨日,正始帝方在殿前提及身体一直余毒未清,翌日就身体不适,这如何不让他们多想? 许伯衡声音苍老,却是好听,“陛下年轻力壮,偶尔一伤病,也是有的。若是真的因为百越之毒引起,那眼下更不能广为外传才是。”这便是安抚之言。 王振明却是有些不依不饶:“话虽如此,可要是陛下当真已经力有未逮,方才不得不做出如此模样呢?” 许伯衡将手里的圆状物放下,那奏章也随之放下,慢悠悠地看着王振明,“王阁老想说什么?” 对上许伯衡的眼,王振明本来藏在嘴巴里的话又跟堵住了一样,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半晌,他失笑,心想老师即便到今日,却还是如此魄力。 许伯衡看起来不张扬,不显露,可看着他坐在首辅的位置上,每日朝起,想起朝中有这样的老臣,便有一种厚实感。就如同丢进湍急河流的石头,任他雨打风吹,却是一如往昔,半点都不为激流所动。 王振明从前曾得过他指点,不然未必能够走到今日这步。 王振明:“陛下今年二十又三,膝下只得大皇子一个孩子,还是太过单薄了些。” 许伯衡笑起来的时候,儒雅非常,就像是陈年的酒,越酿越香。 “王阁老这句话确实不对,陛下如此年轻,只有大皇子一个,正常不过。” 王振明:“只是陛下这剧烈抗拒的模样,如何能够等到陛下回心转意呢?如今陛下又有了这样的病状,可当真是让臣心中担忧不已。” 他这番话就太过明显。 王振明不会这么蠢。 既然王振明不是蠢人,那他这样的话是为何? 许伯衡稍稍一想,便笑了。 王振明怕了。 这么多年,王振明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左右逢源的架势被他做到了极致。他是最能够在乱世中求得生存的人,因为他有个实实在在的天赋,那就是审时度势。 骂他膝盖软得跟面条也罢,骂他墙头草也行。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天生还有些做事的能耐,这才是到如今,被正始帝看成眼中钉,肉中刺,还能安安稳稳做到现在的缘故。 他以为陛下是舍不得自己的能耐。 许伯衡却清楚,陛下,只不过拿他来钓鱼。 如今那乱水泥潭里的大鱼,已经被钓了起来,那么诱饵便失去了作用。或许是天生对危险的感知,王振明在事情还未降临前,便有着奇怪的预感。 王振明没能从许伯衡的嘴巴里掏出只言片语,尤为不甘,还想再说话,却听到许伯衡缓缓道来的话。 “你可知道,为何陛下,事到如今还是称呼莫惊春为夫子?” 王振明微愣,没想到许伯衡会突然提起莫惊春。 许伯衡:“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是师父,总有些是学生应当学的东西。若是一开始便只学了一半,那学而不精,为师者,也是无可奈何。” 王振明看着许伯衡笑眯眯的模样,却如坠冰窖,冷得发寒。 贤英殿的插曲不过一瞬。 窗外落叶飞过,正是寒凉时节。 京兆府外,正有几架推车上运着白布回来。 这些都是赶着天明的时候,将犯人的尸体丢去乱葬岗的。这京兆府倒也不是严苛地方,可是审问总是要动刑,若是有人被折腾了后丢在冰冷的监狱内撑不住,就这么去了的,也是有的。 这些人多是不受重视,或者本就是罪大恶极,官府在人死后,记得将人运出去埋了,也算是好事一桩。 还能得到一口薄薄的棺材,可比外头讲究一些。 京兆府尹特特叫了今日运尸体的人来,“人可都送出去了?” “已经送出去了。” 那两人欠身说道:“按照您的吩咐,这些尸体的棺木钉没敲得死紧。” 京兆府尹缓缓颔首,就让他们出去。 这两个都是他自己的人,今日特特被派去做事,唯是这般,他才安心些。 京兆府尹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自言自语地说道:“陛下此举,是要帮广平王,还是要……”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后头,却是听不清楚。 城外乱葬岗。 天将明时,京兆府的人挖开的埋尸地,突然响起了古怪动静,像极了有人在不断拍打棺材板,直到阳光穿破幽暗的林子洒了下来,方才看到有人喘着粗气爬了出来。 他浑身是土,身上负伤,满脸都是汗。 再听到别处有动静时,他心头一惊,只看是同一处,却又是狂喜,直扑了过去,拼命地挖开底下的泥,最终从里面挖出了另外一个同伴。 两人抱在一处哭,又默默等了许久,最终不得不相信只有自己两人侥幸活了下来。 这两人都是广平世子的贴身奴仆,尤其是最早爬出来的刘炟,他是从小跟着世子长大的侍从,如今侥幸死里逃生,想起惨死的世子,却是忍不住落泪。 后来被救出来的人揉着眼睛说道:“京兆府没有检查仔细,我们二人侥幸不死,为今之计,怕是得回封地上,将事情原委告知王爷才是!” 刘炟苦笑着说道:“那你说,事情的原委是什么?” 那人不说话了。 他们都是世子的心腹,自然知道世子的心思,他可不像广平王那么闲情雅趣,他之所以入京城,是另有所图。 而这份图谋,和清河王未尝不同。 刘炟:“你觉得动手的人,会是清河王的人吗?” 那人说道:“如果不是清河王的人,那还会是谁?难不成是陛下?”他边说着边摇了摇头,“那不可能,陛下就算是要动手,怎么会那么快,那么巧?” 那才几日? 就算是天子脚下,他们也不太相信。 刘炟死里逃生,摸着狂跳的心,“是啊,如果是陛下的话,的确不应该。就算真的要动手,首当其冲的也不该是世子,而是清河王才是。” 另一人眼前一亮,“如果陛下要杀,那也更应该杀清河王才是。我倒是认为,世子就是被清河王那群该死的死士给害了!” 当时广平王世子遇害的时候,他们几个都依着世子的命令外出,并没有随着其他人一起去了那宅子。而广平世子之所以会过去,也正是听闻了莫惊春出事的消息,隔了几日过去刺探情报的。 毕竟人是他带进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故,却只得几个没去的人活了下来,他如何不惧?再加上因为出了刺杀朝廷命官的大事,京城封锁,彻查所有的空宅。广平王世子生怕查到他自己,正准备过去将那几个死士也都杀了灭口。 可没想到死士死了,而广平王世子也死了! 而刘炟带人在外,赶回去的时候刚好和京兆府的人对上,直接被抓走了。而临离开前,刘炟恰恰看到了门府内的残骸一片。 他们受刑的时候,听说是两边内斗,方才一个不存。 这让他们无比心寒。 刘炟等人本来是广平王世子的人,不该受刑。 可偏偏他们说不出那一日出事,他们几人身在何处,既咬牙不说,当然会引起京兆府的怀疑,也正是因此,他们几人受刑,直到今日,倒是只活了两人。 刘炟:“许是我们闭气过去,他们以为我们死了,方才让我们侥幸活了下来。”他们将其他几具尸体和棺材挖了出来,确实是其他几个弟兄,但是都死透了。 另一人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可是结交朝廷命官的事情如是说了出来,岂不是会让世子死后都要蒙羞。” 既然朝廷认为世子是无辜受累,那至少往后的声名还是好的。 可若是曾有的野心暴露出来,那就连最后一层皮也都没了。 故而,他们忠心耿耿,宁愿死,也咬牙不说。 可挨到今日,能死里逃生,他们也是高兴。 两人缓和了许久,方才搀扶着爬起来,刘炟脸色微变,突然抓住同伴,“不好,按着我们猜测,此事是和清河王有关。可依着清河王的狡诈,他怕是借此,将咱王爷笼络到他的船上,若是当真报仇也就算了,那清河王……才是害死世子的凶手啊!” 同伴郭和大惊失色,对视一眼,求生之念更甚,决意要活着回去,将世子之死的真相告知广平王! 同一天色下,秋风高涨,日头迅猛,却无躁意,只有习习凉风。 清河故地,来往的百姓脸上透着笑,他们在清河王的麾下生活,已经几十年的时间。 甭管叫齐王还是清河王,他们早就习惯了这头上,有一个这样的老王爷。 不过最近王府似是出了一件祸事,听说世子死了。 这王爷纳妾多年,却只得了一子一女,这是整个封地都知道的消息。 那世子一死,在他们看来,这王爷就绝后了。 这市间传闻也是不断,只是最近清河王许是丧子之痛,已经多日不曾出府。 在街角做事的老妇快手快脚地给客人盛了一碗面,眼看着没有新客,这才坐了下来,听着客人们说话。 “你家小儿子没被征兵?” “征了,明年就能回来。” “唉,在清河生活好是好,就是这征兵实在是烦人,总是爱惹人担忧。” “作甚担忧这个?清河可是富饶,老王爷征税也不重,就是必须将十五岁的男子送去兵营罢了。咱这地方,怎可能出兵祸呀!” “诶,你这听不懂的,就觉得清河好。你爱待自己待,我可是不爱待,你没看清河都没几个大富商吗?人家可机灵着呢!生意照常做,可人却是半点都不会往这里来!” “这是为何?” 说话的两人越凑越近,只听到有人说。 “你以为老王爷这些年练兵,当真是为了所谓强身健体,为了百姓安康?这可是笑话咧,那明眼的,早就都搬出去了!赶明儿啊,我也要走了,听我一句劝,别在这留着。” 清河王世子的突然暴毙,就仿佛一个征兆,让敏锐的人都赶着往外跑。 这摊位说话间,正听到外面的争吵。 摊子老妇听着趣味,探出头去,正看到有快马拖着几个人从街上跑过去,人却是被拖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老妇吓了一跳,外面的争吵却是更甚。 “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是啊,我们还赶着出城做生意呢!” “还未到关城门的时间啊!” 梆梆梆—— 突如其来的响动强行压下了城门口的争吵,有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站在城墙上,大声说道:“城门暂时关闭,老王爷要彻查杀害世子的凶手,如今暂时闭城十日。 “如有擅闯者,便如同刚才那几人!” 说话人,正是王府幕僚,赵明! 那城门口的摊子老妇听完回来,却发现客人都跑没了。她一边叹息着一边收拾东西,然后将碗筷都垒在后厨,然后将什么东西塞在一处,卷成一团,最后掀开灶下柴火,赫然有一个黑洞。 她将那东西丢了进去,咕噜噜的也不知有多深。 老妇喃喃道:“清河要乱了。”声音却是清甜。 这消息送往京城,最快也要十数日。 … 京城东府内,莫惊春仍然在画。 他画得无知无觉,直到一个人影笼罩在他头上,挡住了光亮,他方才有所感觉。 是公冶启。 他居然醒了,只他挪了挪,将明亮还给了莫惊春,示意莫惊春继续。 莫惊春看他一眼,见他脸色好了些,这才又低头。 作画一旦打断,确实是再无这般闲情雅致。 公冶启便也站着看。 直到最后莫惊春停下动作,怔怔地看着笔下的画像。 他从未看过这幅画面,也从未在梦中见过,可是刚才落笔的时候,莫惊春却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没记挂,不知不觉就涂抹出了这大红鲜明的色彩。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手里的画笔跌回桌上,撑着站了起来,“陛下……” 他本来是想问公冶启的身体,却见陛下跨过一步,然后与他并肩而站着,低头看着莫惊春刚刚画出来的东西。 莫惊春不知为何有种诡谲的感觉,他说道:“臣只是……” 他想说这不是在特特映射,毕竟方才莫惊春落笔的时候,是真的不知道为何就涂抹出这个模样,仿佛当时心中就存在这样的画面。 可等画出来后,莫惊春却又觉得奇怪。 这不应当是曾经出现过的画面,更像是从前精怪跟他说过的关于曾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个疯狂暴君曾有做过的事。 “夫子为何想到要画这样的画作?” 公冶启平静地说道,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只是正始帝到底生不生气,不能从面上判断,而应该仔细感觉。 莫惊春为难地说道:“只是突然坐下的时候,就画了出来。” 说到这里,莫惊春不由得有些歉意。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画出来的感觉像是在指责公冶启的作为,但苦的是,莫惊春心里倒真的没这么想。 公冶启越过莫惊春,将那张还未干的画作拿了起来,细细地看着画中的自己,突然指着另外一个还未成形的团说道:“这个又为什么没有画全?” 莫惊春看了一下,摇着头说道:“臣想不出来会是谁。” 那画作里,最是明显的地方便是公冶启和另外一个人,似乎是帝王正要杀了另一人。 可是那伸出去的动作,又像是要将那个人拢在怀里,那么古怪的姿势和奇特的气氛,不管莫惊春怎么想,都不确定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要画出来的人究竟是谁? 他想不出来,自然也没有画下去。 公冶启却是突然笑了起来。 他在画笔里面挑了一下,然后又调出来一个颜色,寥寥数笔就在上面重新填了一个人影。 莫惊春只看着上面涂抹出来的颜色,却是深红。 但是那官袍与模样,以及陛下动作时嘴角隐约的笑意,莫惊春却不得不承认,陛下笔下的这个人……难道是他? 公冶启画出来的模样,便是一位穿着红色官袍的官员。 是文官。 却是负剑行刺。 “……陛下认为是我?” 公冶启闷闷咳嗽了一声,淡笑着说道:“如果不是你,会是谁?” 莫惊春扬眉,重新看着他突然画出来的东西,那上头不管是正始帝还是莫惊春,都不是他能想象出来的模样。 他怎么可能回去刺杀陛下,而陛下,又为何会杀他? 莫惊春怔然,他怎么保证陛下不会杀他呢? 他方才那一瞬的念想,不便是认定……陛下不可能动他吗? 这种古怪的感觉,让莫惊春忍不住转移话题。 “陛下的身体好些了吗?” 莫惊春主动伸手去碰,那额头的温度总算是降低了下来,可是那热度还是远超平常。 公冶启淡淡地说道:“当然好上许多。” 他回眸看着出现在桌案上的画作,如果他不能够及时醒来,又怎么能够看到这些东西?按照夫子的习惯,画出来这样的东西,怕是还没能够干,就会重新泡在笔洗里了。 莫惊春推着公冶启重新去坐下,然后请了老太医过来。 等老太医检查的时候,公冶启看着莫惊春又回到桌案前,不由得说道:“夫子,那幅画卷,赠给寡人可否?” 莫惊春微愣。 公冶启当真是了解他,莫惊春本来是打算要将这东西毁掉的。 莫惊春犹豫地说道:“这看起来有些不祥。” 尽管莫惊春也捉摸不透那一瞬间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当他看着自己亲手画出来的模样,再加上公冶启增添的小人,那一刻便有一种无名的悲哀与绝望,仿佛曾经有过这么痛苦莫名的情绪压在他的心头,让他久久不得安宁。 如果有朝一日,莫惊春当真做出什么事情来,那怕就是孤注一掷了。 公冶启淡笑着说道:“不祥?寡人的存在,便是不祥。 “认是如此,不认也是如此,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这天下都认为他是疯子暴君那又如何? 他生来便是如此。 公冶启肆意张狂,这便是从未更改的事实。 莫惊春叹了口气,看着还未干的画作,到底没有动它。 而陛下那头,在经过老太医的诊断后,只得了最近不要下水的嘱咐,其他的倒是无碍,只要按时吃药便是。 莫惊春坐了下来。 他走动的时候,就算动作再怎么轻微,还是没办法阻止那声响,那些锁链在莫惊春走动的时候哗啦啦地响,拖曳的力道也让莫惊春走动的时候更为吃力。 铁质的东西本该会磨损莫惊春的脚踝,但是也不知道公冶启在锻造的时候究竟说了什么,那铁环的内部都是极为软和的衬垫,以至于冰凉沉重的铁环就变作一个皮老虎,虽然还是牢牢束缚住了莫惊春,却少了痛苦和折磨。 然这对莫惊春来说并非是全然无感,这些东西出现在一个读书人身上,多少是屈辱。 他只是强行能够压下去罢了。 偏偏正始帝昨夜的情况,怕是不管不顾了,不然还能如何?陛下毕竟是个病人,和一个病人折腾,总归是自己倒霉。 莫惊春这些年要不是这坚韧的脾性,怕是早熬不下来。 但要说没有恼怒,肯定是假话。 按着老太医的说法,正始帝的身体还是发着低烧,人要再睡些时候才好。莫惊春想劝他去休息,但是皇帝却看着那张画像看个不停,像是上头画着什么有趣的东西,久久不肯移开眼。 莫惊春无奈,“陛下,这究竟有什么好看?” 公冶启扬眉,挥了挥手里的画像,淡笑着说道:“夫子,昨夜你可曾生气到想要杀了我?” 莫惊春的脸色微冷,“没有。” 他坐了下来,却是伸出了脚,露出束缚着铁环的脚踝,“但早晨醒来时,有。”尤其是换衣服的时候,更是想将陛下的头给打下来。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脚踝上的束缚,眼底流露出一种贪婪古怪的恶念。 莫惊春将脚踝收了回来,遮盖在衣襟下摆,陛下的视线却如影随形,仿佛像是要穿透莫惊春的皮肤一般。 黑沉眼底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光火,渗人得很。 莫惊春微蹙眉头,“陛下!” 公冶启难以遏制那流露在外的古怪愉悦,那种扭曲的感觉某种程度上却是安抚了帝王的疯狂,让那疯性也乖顺地蛰伏下来,不再蠢蠢欲动。 公冶启:“夫子莫要恼怒,然这是寡人曾幻想多时的画面,如今便是这一二满足,也不能够吗?”他说得可怜。 莫惊春气急,“这成何体统!” 这种束缚,仿佛莫惊春是陛下的所属一般,这种强制掌控的独占欲过分强烈,以至于莫惊春脱不开身。 这或许便是帝王满足的缘由。 他摩挲着那冰凉的铁链。 不管莫惊春走得再远,他总归有一半是落在帝王这里,只要勾一勾手指,就能够将人拖回来。这样美妙的存在,为何他没有早点实施呢? 正始帝想。 因为他不愿意。 帝王看向莫惊春,因为莫惊春不愿意。 他将铁链扯了扯,莫惊春的脚便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公冶启爽朗地笑出声,莫惊春的脸却是黑了一半,如果不是陛下现在靠在床上,俊美脸上还是那两坨红晕的话,他现在肯定要抓着他去演武场干架。 正始帝虽然猜不透莫惊春在想什么,但是看着他难得凶恶的眼神,也猜得大差不差,便笑着说道:“若是现在夫子想要去演武场,寡人可以奉陪。” 莫惊春幽幽说道:“罢了,别到时候,陛下直接晕倒在演武场上,那臣难辞其咎。” 公冶启:“夫子,难道你不想解开这环?” “自然是想的。”莫惊春不疾不徐地说道。 他将手里压根没看上几页的书放到一旁,看向公冶启,“陛下,您现在好好养病,有什么事情等您恢复了再说。” 公冶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然这不过是莫惊春痛定思痛后,不得不暂时退让。 如若这能安抚陛下的疯狂,那暂时为之,也便罢了。 正始帝所思所想虽然疯狂,可有些时候,却也不难满足。 譬如这囚禁,虽然莫惊春出不去屋门外,可是他想要的东西,一应都能够有人取来,而他暂时也没什么需求一定要出屋去做。至于陛下……等他明日醒来,或者是他要离开东府的时候,他必定得解开莫惊春的脚环。 多则三日,少则一日。 莫惊春忍下那羞耻的感觉,只当那铁链不存在。 他低头看书的时候,公冶启在抬头看他。 等到莫惊春真的读了进去,公冶启却猛地扯了扯铁链,将脚踝猝不及防地拉了出来,几次三番后,莫惊春无奈地将书籍搁置下来,“陛下,您觉得很有趣?” 公冶启:“与夫子呆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很有趣。” 莫惊春晃了晃脚上的铁链,最终还是站起身,朝着床边走去。他取着书籍在床榻坐了下来,“陛下不要再闹了,好好休息。” 他将还要再坐起来的公冶启给按了下去,然后褪去鞋子,将被褥盖在自己膝盖上。随后他摸了摸帝王的手心,发觉那还是很热。他给陛下换过额头的帕子后,又取了张帕子拧干,随后塞到公冶启的掌心,“睡罢。” 莫惊春将公冶启顺毛得舒舒服服,就算有哪里想刺挠一下,却偏夫子被柔顺下来,就连狂躁的情绪也蛰伏下来,仿佛一瞬间都安静许多。 公冶启更觉得奇怪,仿佛浑身都哪里痒痒,但哪里都被莫惊春顺得自然,半点都想不起来,狂躁的疯意更少了些,人就也困顿不已。 不多时,他便额头抵着莫惊春的腰,睡着了。 莫惊春的膝盖被陛下搂着,不能轻易动弹,但是感觉到公冶启沉沉睡去后,他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我画出来的那副画,与你之前说的……暴君残杀一事,有关吗?” 对莫惊春来说,那久远得仿佛像是上辈子的事。 【是】 “可这与我怎么有关系?”莫惊春喃喃自语。 还是说,陛下因着和他关系还算不错,才会在看到他涂抹出来的画面时,感觉到一种奇怪特殊的感觉? 莫惊春在看到公冶启落笔的时候,确实有些茫然。 如果是他的话…… 莫惊春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吗? 莫惊春的手指下意识摩挲过书页,陷入沉思。 【系统的选择,不是无缘无故】 莫惊春微怔,他靠在床头,膝盖边贴着温热的男人,思绪却是飘得极其远。 久之,也靠坐着睡着了。 他许是累极,许是在睡前想了太多复杂的事情,莫惊春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满地血腥。 那绝望痛苦的气息,几乎蔓延了整个梦境,放眼所及,能看到的人全部都面带苦涩。那些站在殿堂上的官员异常愤慨,不知在骂什么。 刘昊站在皇座边上,脸上却带着极大的疤痕,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嘴里说着什么,却是嘟嘟囔囔,仿佛隔着一层,声音并没有传出来。 整个梦境,就像是一场无声的闹剧。 只有两个人最是鲜明。 一身黑袍冠冕的男人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官员。血迹斑斑的手紧攥在帝王的衣领上,仿佛死去僵硬的亡魂,让其掰弄不开。 低垂着头颅的帝王慢慢抬头,猩红阴冷的眼眸恐怖异常。 他的动作,让梦中的闹剧猛地停住,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他。 一身是血的暴君抱着官员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仿佛头疼欲裂,神色稍显扭曲,却蓦地抱着尸体大步往外走。 他的动作是突兀的、猝不及防的。 在这一整片静止的画面里,却是流动的色彩。 黑色,红色,猛地出现在了殿外。 正此时,真是阳光明媚的好日子,暴撒的阳光铺满了长乐宫前的大殿,只是那看似寻常的殿堂前,却不知为何缭绕着一股肃杀寂寥的气息,仿佛这里的每一寸地板,每一块砖瓦,都曾经撒过无数的鲜血。 暴君立在阳光下,仿佛许久不曾汲取过温度。 他闭了闭眼,这刺目的日头穿透血腥可怖的残影,数年来,第一次落入他的视野。 直视刺目的阳光让男人的眼睛生疼,无声无息的热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却是打湿了脸上原本溅到的红血。 血与泪混在一处,在暴君脸上蜿蜒出古怪的纹路。 这个男人仿佛从未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候。 莫惊春这么想。 他的心口仿若在这个时候也开始疼痛起来,无声无息的剧烈几乎撕开了莫惊春的心脏,却又有一种更家古怪诡谲的喜悦浮上心头。 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漫上心头。 莫惊春下意识地捂住心口,越是痛,便越是快意。 莫惊春忍不住在笑。 他笑得几乎发疯。 仿佛被这梦境同化了一般,莫惊春也感同身受那无尽悲哀过后,窥破天光的喜悦。 … 公冶启醒来的时候,屋内稍显昏暗。 还未到晚间,却是晚霞满天。 无需抬头就能够感觉到外面的暮色,将屋内尚显隐蔽的地方遮得阴森起来。这东府自从建立开始,就甚少住人,除了莫惊春过来,公冶启来的次数才多了些。 没有人的房子,便会觉得有些阴森。 他发觉自己正搂着莫惊春的膝盖,便下意识地揉搓了两下,只是摸了摸,那感觉有些不对,公冶启便扬眉,伸手摸了进去。 光滑一片。 公冶启这才想起来,这铁链在,莫惊春就算想更换衣服都甚是麻烦。 怨不得下午时,夫子脸上会有那样恼怒的神色。 ……可一旦想到,今天白日,一本正经、守礼克制的莫惊春都是穿着中衣和外罩,内里下身却是中空的模样,公冶启眼底的兴味和扭曲便愈发明显起来。 他将手里已经干燥发热的巾子丢到床下,探进去的手指愈发灵活地捣怪起来。 莫惊春虽然靠在床头睡了过去,但也不是无知无觉,公冶启动作的时候,他略略震动了几下,声音变得有些古怪。 只是在那微微翘起的时候,莫惊春连续几声闷哼,却是透着哭腔。 公冶启怔然,停住动作抬头去看,昏暗的天色下,瞧不太清楚模样,却看得出夫子默不作声地淌着泪水。 帝王猛地收心,坐起身来将莫惊春拢了过来,皱着眉查看夫子的情况。 只见他确实是睡着,却不知是梦魇还是如何,一直在无声无息地落泪。 那清透的眼泪在床榻时总会惹得帝王愈发动情,可在这时候倒是让公冶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要如何动手。 莫惊春是不哭的。 除了在床榻间的事情,他和正始帝的纠缠再痛苦,公冶启也从未见过他流泪。 大抵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又或是莫惊春心里的坚持傲气,不论正始帝曾有的手段算得折磨,却也不曾见过他如此。 正始帝情绪古怪,又是生气恼怒他将这平日不曾露出来的模样,却给了梦境里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存在,一边又不由自主地给莫惊春擦泪。 帝王知道要用什么手段能立刻将人的脑袋拧下来,却不知道怎么安抚啜泣的莫惊春,只是僵硬地用手擦拭着他的眼角,将那些酸涩的泪水一一擦去。 “夫子,子卿?” 公冶启低低唤着莫惊春的名字。 莫惊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通身燥热,却又有另外一种奇怪的感觉缭绕在心头,轻松至极。他透过雾蒙蒙的泪水看到公冶启,他的脸上带着气急败坏,却又有莫名的怜惜,指腹粗糙地擦过莫惊春的眼角,有些疼。 他回过神来,刚想说话,却发现自己鼻音很重。 “嗯?” 莫惊春发出一声疑惑的动静,摸了摸鼻子。 他在哭。 公冶启看他总算转醒,眼底闪过一丝轻松,却是低沉着声音说道:“究竟是梦到了什么,竟哭成这样?” 莫惊春有些怔愣,一下没回过神来,再想了想,才慢慢说道:“没什么,好像是梦到了……画里的事情。” 帝王微蹙眉头。 莫惊春却没注意到,而是羞赧擦了擦眼,回想着梦里的景象。 “……许是因为画了那样的画,不知为何在梦里梦到了相同的场景,”他笑着说道,“这可都要怪陛下将那人画成我。” “本该就是你。” 正始帝低沉说道。 莫惊春微怔,就看到帝王幽深的眼眸直直盯着他,“本来就是你。” 他的手指按上莫惊春的胸膛,就在掌心下,正有着昨日公冶启刚刚咬出来的痕迹,跟他心口的跳动重叠在一处。 “若是有朝一日,寡人疯癫至此,也独独会是你来唤醒寡人,也只有你会觉得,寡人尚有可救。”帝王缓缓说道,“莫惊春,你一直在问寡人为何是你,可为何不能是你?” 能引得公冶启有极致欢愉,让他时至今日都移不开眼的人,除了莫惊春,还会是谁? 这样的纠结,在帝王看来是没有必要的。 莫惊春方才经过那样的梦境,如今再面对帝王这样的穷追猛打,到底是疲倦的。可是今日老太医说的话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让习惯想要退缩回去的莫惊春顿住,最终还是忍下逃避的心态,轻声说道:“陛下,情爱之事,臣也是第一次体会,可除却世俗,臣避之躲之,却是因为陛下太过强硬。人之相处,总会有轻重,臣的分量,对您来说,还是太浅太浅。” 得陇望蜀,人之本性。 起初陛下要的只是莫惊春这个人,可现在他要的是他的身心。 当两人的身心都属于彼此后,公冶启又会贪婪什么? 这并非莫惊春无的放矢,而是他看透了帝王的本性。 他便是如此。 索求无度。 莫惊春的话却是引得公冶启朗声大笑,尽管那笑意里满是沙哑,却是透着古怪的韵味。正始帝慢条斯理地说道:“夫子却是错认了一事,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寡人都不会放手。生我要,死,我也要。” 他的指尖还有莫惊春刚才的泪水,帝王含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唇间荡开。 “可只有寡人一人快乐,怎么能够?” 正始帝就像是一头炽热蛊惑的艳兽,靠在莫惊春的肩头幽幽地说道,“夫子既然已经被我带到这沉沦炼狱,百步,已至九十九,不如便再行一步,如何?” 莫惊春的呼吸微窒,他一直都知道公冶启是有魅力的。 如果不是他的态度强硬,不然有多少女郎愿意入宫为妃,便是为了公冶启这一张脸。俊美非凡的郎君又是天下之主,那肆意张狂的姿态让人移不开眼,更是挪不动步。只他从未在意过这外表的姿容,直到他清楚,其实这张脸对莫惊春来说,也是有用的。 许是时日渐久,也许是水磨工夫,有些时候,莫惊春总是不会直视公冶启的脸,尤其是陛下恣意张扬的时候,那头兽肆无忌惮,却美得邪恶,美得不可方物,让人觉得一见便是沉沦,再看一眼都是罪恶。 帝王将这通身的蛊惑美丽,都只用在莫惊春身上,那效果自然极佳。 莫惊春也知道自己这个弱点。 在他意识到,他竟然会觉得陛下美丽好看,会觉得他可爱笨蛋的时候,莫惊春便知道自己完了。 他从前不曾有过情,便不会生念,可妄动了念想,便会有这紧接而来的种种念头。 莫惊春苦苦压抑至今,那抵御的屏障却已经是千疮百孔。 奄奄一息。 他沉默了许久,“行百里者半九十,若是功亏一篑呢?” 公冶启自信张扬地说道:“便是崩溃又如何?寡人能花五年,便能再花十年,二十年!”他得意洋洋的时候,仿佛才显露出他的年岁是如此年轻。 这位帝王太过年轻,认定天下都在自己手中。 于是莫惊春便也在这样的热情洋溢下,感觉到脚踝蓦然爬生的刺痛。 可那刺痛,却又带来另外一种诡谲的喜悦。 低低的,细细的,蛊惑着他。 良久。 “……好。” 莫惊春都听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下一刻,他却已经靠在正始帝的胸膛上。帝王的拥抱如此之紧,几乎要碾碎了莫惊春的肩膀,让他都几乎顾不上呼吸,只感觉到那刺痛与狂喜在皮肤蔓延开。 正始帝如此外露的愉悦,让莫惊春犹豫了许久,第一次主动伸手抱住了帝王的肩头。 那复杂诡谲的情感,一时也说不清是喜是悲, 莫惊春闭了闭眼,他不知是对,还是错,然这一刻,一直畏惧的轻飘感蓦然消失。 只他不知,此刻紧抱住莫惊春的帝王眼底,却翻涌着疯狂的浪潮。 扭曲张扬的黑沉潮湿得如同粘稠黑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却是越来越疯。 窗外,暮色总算沉沉地落了下来,一切都笼罩在黑暗当中。 只余下相拥的两人,也一并溶于暗色。 大善。 这头餍足美丽的恶兽低低地想,行百里者半九十。 即便莫惊春应下,却犹是不够的。 夫子再是喜欢,再是想念,再是动情,都不会将公冶启置之莫家之上,而碍于夫子的重视,他也不得对莫家动手。 如今,只差一点。 为此若要他舍了这身皮肉,却也未尝不可。 公冶启贪婪无比,他要夫子完全、彻底地属于他。 永不再生出离开的念想。 第六十八章 最近陛下很高兴。 小朝会上,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达成了共识。 瞧瞧,方才那贪污案上来, 正始帝分明是微蹙眉头要发火,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美滋滋笑了起来, 边笑着边吩咐斩立决。 ……比之前还渗人了呢。 但不可否认,正始帝确实很高兴。 帝王高兴的时候, 底下的人办事就简单多了。尤其前段时日,正始帝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实则便是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 谁都不知道看似平静的陛下什么时候会突然平地一声雷, 让左近的人都战战兢兢的。 对公冶启而言,莫惊春答应后, 他的生活一下子像是掉进了蜜罐里。 莫惊春不再排斥帝王对他的亲近,不管是求欢还是留宿, 有时虽会埋怨,却没有从前的抵触, 有时候更是会主动靠近正始帝。 这可与从前截然不同。 莫惊春和公冶启的变化, 对于身边伺候的人却也足够明显。 刘昊在心里阿弥陀佛了好几声,决定今年要让人去寺庙多烧几炷香, 长乐宫的人甚至想偷偷地去买鞭炮。 早些时候,他们连陛下歇息时的寝宫都去不得, 生怕陛下休息时, 一个没忍住将他们咔嚓了, 现在却是好多了, 正始帝每日起身的时候, 都是面带笑意。 面!带!笑!意! 正始帝确实经常笑,但是他的笑多数是冷笑,哼笑,狞笑……这种舒心愉悦的笑,让不怎么见过的宫人实在害怕。 刘昊在心里骂了他们不知多少遍没种,面上却是笑着跟在正始帝身后,“陛下,太傅方才离开的时候,嘱咐您今日一定要见见老太医。” 正始帝淡笑,“寡人什么时候讳病忌医了?” 刘昊:“太傅还说,您一直都说一半藏一半,可算不上是真话。” 正始帝扬眉,“在这等着寡人呢?” 看着像是奚落,实则那笑意压根就没从眼底离开。 正始帝并不讨厌被莫惊春管束的感觉。 帝王去御书房的路上,正好看到一个小身影带着几个人匆匆从宫道尽头离开。虽然没有看到正面,但应该是大皇子一行人。 正始帝幽深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刘昊小心地说道:“听说这几日,大皇子时常会来御花园为太后收集露水。” 所以才经常徘徊在御花园。 不然依着大皇子的习惯,压根不敢在正始帝经常出现的地方走动。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刘昊,你觉得如果将桃娘嫁给大皇子,如何呀?” 帝王的话看似随意,却无端让人觉得压抑到了极致。 刘昊的身体僵住,稳重的脸上露出一丝恐惧的表情,“……陛下,桃娘今年,应当快要八岁,是不是比大皇子要大了些?” 正始帝呵呵笑了一下,那笑意却让刘昊猛地打了个颤。 “女孩岁数大些,不更稳重吗?” 刘昊:“陛下说得不错。” 他的神色不变,仿佛刚才一瞬的变化是错觉,相反,他甚至笑了起来,“不过陛下,奴婢听说,太傅家的桃娘一直很爱读书,也喜欢机灵的物什。如今大皇子都四岁了,也该寻些师傅为大皇子开蒙,不然要是往后大皇子不懂风花雪月,却是太过木讷。” 正始帝:“你倒是转得快,想着法儿给他支招。” 刘昊不由得给自己叫屈,“陛下,奴婢哪敢呀!” 刘昊说得不错,而莫惊春也曾透露过这等想法,如果想要让夫子真的应下这门婚事,可不能单单靠着正始帝的一意孤行,大皇子也当有些担当。 至少,不能不学无术罢。 思及此处,正始帝随口说道:“去信问问顾柳芳,最近一二年可有空,没有的话,就让他门下哪个子弟出山也成,明年就由他们来给大皇子开蒙罢。” 刘昊听得出正始帝口里的随便,但这比从前的漠视要好上太多,连忙应“喏”。 只不过方才那一瞬隐秘幽暗的恐怖,虽是散去,却久久缠绕在刘昊的心头,让他平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陛下莫非,当真是想让大皇子和桃娘…… 大皇子毕竟陛下的亲子,陛下难道真的会这般荒唐疯狂吗? 不会的,不会的! 刘昊下意识将那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抛在脑后,却莫名流了一身冷汗。 … 这些时日,莫飞河和莫广生常常被正始帝叫去宫中,再加上其他武将,顿时让朝廷上下有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莫惊春回到家中,发掘他们两人还未回来,却也是正常。 昨日朝会,莫惊春还留意到吏部尚书王振明的神色,他似乎过于在意许伯衡的反应,不知是他们两人在私下是不是有了什么矛盾。 不过王振明害怕也是应当的。 莫惊春跨过垂花门,径直朝着内院步去。 他快到时候了。 这般想着,莫惊春刚踏上游廊,桃娘的身影便出现在尽头,身后带着一个嬷嬷和两个侍女,正小步小步地走来,看到莫惊春,脸上便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阿耶!”只她虽然高兴地叫了一声,却没再跟从前那样扑过来,而是走到他身旁后,再依恋地攥住他的袖口。 女夫子来了后,倒是将桃娘的一些坏习惯改过来了。 不过莫家并不希望拘束女儿家的性情,所以只从礼仪入手,其他太过严苛的都是一概不理。家中也没拘着桃娘,还是照旧让她跟莫沅泽一起跟着西席读书。 不过近些时候,莫沅泽在西席那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莫广生经常带他去京郊大营,如今那里的将士多是认识了莫家这小郎君。小小年纪就跟着将士一起操练,虽然强度还未到他们的一半,却已经足够让人刮目相看,在心里觉得莫家后继有人。 莫惊春牵着桃娘往里头走,低声问着她关于学业上的事,再笑着说道:“方才去西街的时候,看到一样有趣的东西,便买来给你顽。”那是鲁班锁。 桃娘高兴地抱着几个小物件,快活地摆弄起来。 桃娘偏爱这些有趣的小东西,之前的那几个已经被她顽得熟烂,莫惊春这一次便特特去挑了些有趣的,再买了回来。 桃娘现在岁数还小,只除了几次跟着长辈外出,每年出门的次数倒是没多少。 莫惊春记下这事,倒是想着等有空再带她出去。 门外,有稍显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莫广生和莫飞河他们也都回来了。 莫惊春看着他们两人脸上沉默的神色,拍了拍桃娘的肩膀,带着他们两人去了外书房。三个人在屋内落座后,莫惊春将凉茶推到额头薄汗的莫广生身旁,“这是怎么了?气成这样?” 莫飞河看着两个儿子,呵呵笑道:“他可不是气的。” 莫广生硬邦邦地说道:“我就是气的!” 他拎着茶壶灌了自己几口,这才叹了口气,英俊的脸上皱成一团,而后整个人都半蹲在椅子上,那模样像是探子在野外戒备蹲点的模样,两手搭在膝盖上。 莫惊春扬眉,在对面坐下来,正在莫飞河的右手边。 “让我猜猜,陛下最近是找你们说宗室异动的消息?” 事实上,最近朝堂的布防调动可不在少数。 莫广生轻巧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看着莫惊春的眼神有些奇怪,他摸了摸下巴,然后大拇指和食指一同抵住,“你是不是知道点我们不知道的内幕?”他的手冲着莫飞河晃了晃,以示自己和父亲才是一伙的。 莫惊春:“清河王世子死了。” 他淡淡地说道。 莫飞河脸上的微笑敛去,和莫广生对视一眼,再一起看向莫惊春。 异动的地方确实是在清河。 莫飞河一旦严肃起来,身上那不自觉沉浸多年战场的肃杀便让室内都极冷。 “清河王就一个儿子,以他现在的年纪,想要再生一个,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的心思,朝廷内外,要说不知道的……怕也没几个。”莫惊春慢慢说道,像是没看到父兄两人的视线。 莫广生:“他那心思路人皆知,但是又如何?眼下可是快过冬,他要是在这时候起兵,出乱子的可是他们自个儿。” 莫飞河缓缓说道:“但要是他们另有心思,那也未必。秋日刚过去,正是膘肥马壮的时候,他们还有足够的粮草,尚未将这些都运往朝廷。只要他们私下截留,未来半年的粮草,怕是不必担忧了。” 莫广生叹了口气,“这也确实是个麻烦。且清河那地头都会抽调壮丁去军营,这些年下来,就是再不熟练,也都有了基础。” 这可比新兵好多了。 只要清河王一声令下,说是举民皆兵,也不为过。 莫惊春:“这倒是不必担忧,就算他们都能为兵,但也不是一时之计,最要紧的,还是查清楚是清河王一人之举,还是有别的宗室也参与其中。” 莫广生若有所思地看着莫惊春,“你还没说,你为何会知道清河王世子已死的消息?” 这事连他们都不知道,只是在最近御书房议事的时候,从正始帝和许首辅的姿态中,他们才隐隐猜出来清河出事的消息,却还未有准确的说法。 可在莫惊春这里,却仿佛是笃定的事实。 莫惊春叹息着说道:“之前遇险,陛下已经在朝堂上公开了自己的病情,再加上黄德的证词,其实已经足够证明此事和清河王有关系。至于证据……陛下若是猜定一人有罪,还需要证据吗?” 莫惊春的话显得冷漠,却是事实。 莫广生微皱眉头,剑眉挤在一起,扭出个小山的模样。 “难道陛下……” 莫惊春颔首,平静地说道:“清河王既然要当街杀我以害陛下,陛下自然震怒,便派人强杀了清河王世子。” 莫家父兄都被莫惊春的话震慑到,片刻后,莫飞河却是点了点头,苍老的声音透着几分赞同,“打蛇打七寸,多余的慈悲无用。” 莫广生惦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忍不住说道:“所以陛下现在,还需要你放血入药吗?” 莫惊春抿唇,“只是偶尔,次数并不多。” 相较于谈起他和陛下的关系,莫惊春更愿意用这样伪装的假象来应付。 不过这也导致了莫广生时常莫名的忧心忡忡,生怕正始帝是因为这原因才会将莫惊春绑在他身侧。不过莫惊春在知道后,只是摸了摸兄长的脑袋,温柔劝他不擅长的话就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莫飞河虽然关切莫惊春的身体,但也不觉得以血入药有什么问题。 莫家能走到今日,确有前后两任皇帝的重视,再加上自身的拼搏努力,在未伤及莫家人时,莫家便是最忠君的那一小撮人。 在外书房的商议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莫家父子三人互相补充了一下彼此的消息,旋即便有了准备,若是清河王耐不住性子,怕是在最近便有消息。 这个年未必好过。 可提前知道防备,和爆发时再挨打,却是截然不同。 半月后,朝廷再收捷报,百越国土近半被攻下,如今只剩下残余百越皇室后人在苦苦抵抗,说不得来年,便有大将凯旋而归。 这无疑是好事一桩。 但还不到三日,清河王和广平王一齐举兵谋反,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接连攻下附近三座城池,朝廷震怒,点将派兵的速度迅猛如雷,户部和兵部像是从一开始就做足了准备一般,短短时日就已经筹备完成。 这一回,由莫广生亲自领兵。 宗亲反叛,将士出征。 这本该是理所应当之事,可是在外却流传着关于清河王的传闻,据说是世子之死与正始帝有关,老王爷唯一亲子去世,这才会在悲痛之下起兵,抵抗王军,势必要和朝廷反抗到底。 这样的传闻喧嚣至上,一时间在颍川,河阳,扶风,汴东等地广为流传。 那些地方都是世家门阀所在之处,读书气氛异常浓郁,而学堂生徒听闻这些,也不忌惮在街头巷尾提起朝事,更有的在大力抨击怀疑此举是不是清河王放出来的疑阵,也有的开始在思忖其中正始帝动手的可能。 但这其中最让人吃惊的,其实是广平王。 毕竟广平王真的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儒雅异常,怎么会突然跟着清河王一起起兵呢? 就在朝廷都瞩目这场战役的时候,初雪到了。 就在这一日,大理寺审判窦家窦何唯杀害族内婶娘,以及谋害亲子,谋夺窦原家财等事,被判刑了。 这事一出,整个京城都立刻将视线放在此事上。 即便世家的压力再重,薛青也没有变更过主意。 窦何唯被判刑,席和方身上的伤势也才刚刚养好。 这世道,就算是子告父是有缘由的,都需要罚杖三十,能熬下来,才能有诉说祸事的可能。这是从前的律法要求,即便是薛青,也只能默许。席和方是生生熬下来,方才能成为证人和原告。 可惜的是他亲母一事,实在时间太久,除了他的证词和仵作尸检的结果外,并没有其他的物证,无法肯定是窦何唯动手。毕竟虽然是死者说的话,却也有可能是在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诬告,最终还是不能为证。 但他作为窦原一案的人证,却是切切实实将窦何唯送进去了。 等他恢复的那天,莫惊春抵达的时候,窦原正好也在。这俩兄弟都是难兄难弟,如今站在一处,模样倒是有些相近。 莫惊春:“等你身体恢复后,翰林院那边还是照常上课。”他看着席和方说道,而后才看向窦原。 “你打算回窦家吗?” 窦原沉着脸色摇了摇头。 经此一事,窦家丑事被揭露出来,扶风窦氏上下恨席和方和窦原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欢迎他们回去? 尤其是窦原。 是他揭开了这一切。 窦原叹了口气,“若我回去,怕是窦家要捉我去执行家法,而后再将我逐出族谱,剥夺祖产罢。”这些都是必经之事。 莫惊春笑着说道:“也不是非得要回去,在这京中住下,等来年科举下场考试,也未必不行。” 窦原还未说话,席和方的眼睛就亮起来,“宗正卿说得不错,子川兄,您的学识远胜于我,下场考试即便一场不中,再等三年也不算为难。” 窦原只是没参加过春闱,但是从前的考试却也不是没试过,还是有功名在身的。 窦原笑了起来,“怎我还没考试,你便先将我贬了一顿?” 席和方嘿嘿笑道:“那可没有。” 见窦原的态度软化,不想之前那么阴郁,莫惊春这才告辞出来,门外马车上,墨痕和卫壹正在等着他。 等莫惊春进了马车,卫壹才凑过来说道:“郎君,窦何唯自杀了。” 莫惊春微顿,蹙眉说道:“……这时候才有这所谓烈性,又有何用?” 薛青怕是要气死。 果然,翌日薛青便上奏,训斥刑部侍郎恒广私自和囚犯见面,留下尖锐物品,以助犯人窦何唯自杀。 恒广面无表情地说道:“大理寺卿若是没有证据,怎能说是我留下的?” 薛青脸色铁青,望着恒广的眼神幽深,“您说得不错,虽然窦何唯是在您见过他之后,才突然从没有任何尖锐物品的囚牢内突然找到一把匕首突然自杀,所以臣乃是为了预防以后再次出现这样‘突然’的事情,方才有此请求。” 接连的几个突然,却是阴阳怪气得很。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日后除了主管的,其他人就勿要探访。人既死了便死了,往后,寡人不想再听到这样的事。” 帝王的态度虽然平静,却无人不敢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余下的便是关于清河叛军的事务。 朝廷每隔数日都会接到前线的消息,只是出乎众人预料的是,莫广生带去的队伍并不能一举将人歼灭,反而看起来斗得旗鼓相当,有来有回。 这让朝臣不由得怀疑清河叛军中是不是有能人异士? 倒是没人怀疑莫广生的能耐。 莫惊春只觉得这里头似乎有些不对,但一时间却捕捉不到,便暂时按下。那头,在罢朝后,刘昊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沿着台阶下来,步到莫惊春身前,欠身说道:“宗正卿,陛下有请。” 莫惊春略略欠身回礼,便跟着刘昊一起离开。 林御史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莫惊春离开的背影,和恒广走到一处。 林御史:“你太过急躁了些。” 他是昨天才刚刚被陛下想起来,重新开释回到朝上,便在这日听到恒广做下的事情。其实这事也正常,世家间总有些彼此心知肚明的暗示。 如果不是薛青看得严,其实窦何唯早就在判定出现前就会死。 恒广冷冷地说道:“若是等他们转移,那就真的是任由他坐牢去了。陛下也真是任由着薛青在做事,生生驳斥了世家的颜面。” 哪个世家门阀里没点腌臜事,多数都是族规处理,谁成想会闹到朝中来? 那个叫窦原和席和方的小子…… 林御史慢悠悠地说道:“如果没有陛下示意,你觉得薛青会这么大胆?怕是真正想要抹掉世家颜面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咱们的天子。” 恒广对林御史也没什么好印象,恒氏在京城出事,林家是第一个发现的人,结果前段时日,却又偏偏暴露出清河王有意图和颍川林氏联姻。 如果没有颍川林氏的默许,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爆出来? 尽管之后便销声匿迹,可这在恒广心里就是一根刺! 林御史看得出来恒广的心事,无奈地说道:“那都是本家的人在发癫,本官已经派人回去训斥了一顿。不过,从那日清河王向本家提出来的条件,倒是能看得出这位王爷怕是对……”他的手指向上竖起,“蓄谋已久啊。” 恒广嗤笑了一声,大步朝前,“若非出了这事,怕是林氏都要和清河王搭上了吧!林御史还是快快留步,莫要与我一起走。” 他年纪可比林御史年轻得多,走的脚程也快,一下子就将林御史甩在身后。 林御史的脸色难看,不过等到了他出了宫门,却又是平常的模样。恒广发脾气是在他预料中的事情,早在最开始和清河王接触的时候,林御史就猜到有可能会这般。只不过恒广从前一直忍着,借着此事爆发罢了。 而林氏之所以会蠢蠢欲动,也确实和清河王拿出来的诚意有关。 说白了世家里头也不都是一心的,一整个大家族里都会有离心的,更别说那么多个世家,自然人与人不同。相较于那些矜持孤傲的门阀,林氏其实较为左右逢源,不然林御史为何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他们家族内出仕的人算是世家里较多的,只是相较于忠君,他们更忠于林氏。 想当初,林御史和王振明看起来是政敌,其实私底下,彼此间也有默契在。 面上看着是敌人,可私底下钱财来往,就未必会是敌人。 林氏借着许尚德在苏杭数年,可是挣下不少横财。在许尚德死亡后,林御史便看出来王振明那家伙已经寻摸到了自己的退路。 只是从最近朝堂上的局势来看,王振明这退路未必是好。 他不紧不慢走了出去,到御史台的时候,已经有家中小厮在等着他。 林御史处理完今日的事情,方才将那等了两个时辰的小厮叫了过来,“何事?” 那小厮欠身,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林御史。 林御史拿在手中看了几眼,盯着上头一个名字若有所思,“墨痕……?” … 莫惊春莫名哆嗦了一下,像是背后发寒。 身处在长乐宫的他,眼下正在陪正始帝下棋。 照着刚才的战绩,正是一胜两负。 公冶启:“夫子不够认真。” 莫惊春:“虽然最近没什么大事,却也不是陛下拖着我不让出去的理由。” 话罢,他毫不留情地堵死了陛下的去路。 公冶启委屈:“夫子每日都要去宗正寺坐,却是不肯来宫内一趟。不如让宗正卿在宫内办事得了,尤其这本来就是与宗亲相关,在宫内也异常得当。”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说道:“除了贤英殿的内阁外,目前并无任何大臣是在宫内上值的。”他这话说得绝对了些,但是抗拒之意流露于表。 公冶启拄着下颚,看着莫惊春绝地翻盘的棋面,叹息着说道:“那寡人可真是倒霉,明明都两情相悦,想找个时间聚一聚都是难事。” 莫惊春:“……” 他实在是适应不了陛下这么坦荡的模样。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无奈地说道:“如今臣不正是在陪着您?” 公冶启试图杀个出路,将棋子落在另一边,“下棋?” “下棋。” 莫惊春笃定地说道。 公冶启垮着脸,“下棋有什么好陪的?” 莫惊春将公冶启杀了个片甲不留。 等到胜败尘埃落定后,莫惊春露出个矜持的微笑,“下棋还是挺好陪的。”这可比其他的事情简单多了,就是需要动脑。 公冶启一边下棋一边撩拨得三心二意,将棋子往棋盘一丢,整个人将桌子推到一边去,从软塌扑了过去,将莫惊春压下了身下,狠狠地咬了他几口,“你便是故意的。” 莫惊春挑眉,好笑地说道:“臣到底怎么了?”这几日,陛下偶尔会给他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却又摸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意思,这才叫人为难。 他的面色微红,正是为着方才公冶启的痴缠。 只是莫惊春再羞赧,却也是没有后退,而是坐在那里淡笑着看向陛下。 他心里却是叹了口气,尽管他们如从前那样相处,可是莫惊春也能感觉到陛下那温和表面下的索求无度,有时候他一转身,都能感觉到有灼热的目光黏在他的背后,专注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仿若要将莫惊春生生囚住,再不能轻易逃了去。 莫惊春着实不理解公冶启这等霸道的念想,倒是也不得不习惯下来。 公冶启在莫惊春的怀里蹭了蹭,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坐在软塌边说道,“夫子的生辰快到了吧?” 他说话的速度不紧不慢,却是舔了舔唇。 夫子身上的气息只有在他动情时才会异常浓郁,不然就算是现在再是亲近,也只得若有若无的淡香,让人垂涎却是挖掘不得。 公冶启蠢蠢欲动,可前几日莫惊春刚刚发过脾气。 然,这怎怪得了公冶启呢? 谁让莫惊春身上的暖醺淡香如此撩人,公冶启每每捕捉时,都几欲沉迷,巴不得将那皮肉骨髓都一口吞下。 却是舍不得,只能叼住一块皮肉死死研磨,让其又肿又红,全然翘起。 还问夫子,怎么还不出水呢? 莫惊春本就又痛又爽,恨不得陛下再不动胸前那地方,岂料这人还得寸进尺,恼得他三日不肯入宫来,如今却是不敢放纵太过。 听着陛下的话,莫惊春猛地愣住,想了想,这才想起来确实是快到了。 莫惊春自己是不过生辰的,就算是在家中,他也是从来都不过。 当初娘亲在生下他后,身体便逐渐孱弱,尽管年幼时,娘亲曾安慰他是她自己的缘故,可莫惊春到底是介意的,久而久之,他只有在每年那一日清晨起来吃到白煮鸡蛋,这才记得那是他的生辰。 早几年,公冶启从未提过此事。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陛下是让卫壹去查的?” 公冶启用那张俊美漂亮的脸蛋只看着莫惊春,笑得异常美丽,“七年前就知道了。”七年前,那就是莫惊春成为太子太傅的时候。 倒是早早就被翻了个底朝天。 莫惊春习以为常,淡定地说道:“臣并不过生辰。” 公冶启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起身在殿内慢吞吞踱步,“十一月初八,倒是个好日子。”他立在那里,回眸看向莫惊春,淡淡笑了起来。 眼底黑沉的欲望翻涌,偏执又疯狂,“是夫子出现的日子。”莫惊春微怔,再要劝说的话终究是堵在喉咙,没再说出来。 等莫惊春出宫后,他微微蹙眉。 十一月初八确是他生辰没错,但是多年来,莫惊春早就习惯独自度过,如今再来陛下…… 那一刻帝王流露出来的肆意扭曲,让莫惊春意识到从前陛下并非是不打算为他过,而是因为他的排斥,而装作不知。 ……如此,便是满足一二,倒也罢了。 莫惊春垂眸,看着脚底下自己的影子,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 这种诡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像是欣喜,却又焦躁。 莫惊春直到回到宗正寺后,才将这些都抛开,认真处理事务。 如今相较于最初开始上任的他,莫惊春可熟练得很,只在看到虚怀王的奏章时哭笑不得,这位王爷可真是有精力,怎么居然又生了个新生儿。 这已经是虚怀王不知道第多少位子嗣了。 莫惊春将这件事放在一边,然后背着手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 有哪里不对劲。 他直到此刻,才将今晨的异常抽丝剥茧,认真排查。 他相信莫广生如果真的下定决心,是不会和清河王拖延至今,为何兄长表现出来的姿态却是互相焦灼呢? 莫惊春闭眼,开始回想清河附近的地貌。 清河富裕,环绕在清河最近的几处地方同样是风调雨顺的地方,有广平王,虚怀王,还有几个世家门阀所在,故战乱起,最先受到影响的不只是当地的百姓,还有附近封土的王爷,以及世家…… 莫惊春微蹙眉头,世家? 他仿佛一瞬间捕捉到了什么灵感,却被门外猛地一声叫喊惊得跑走了。 莫惊春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看向传话的小吏。 那小吏站在门外欠身说道:“宗正卿,秦王殿下已经到门外。” 秦王? 他又来做什么? 除了上次处理康王的后事接触过一两回后,莫惊春可再未跟他接触过。 等秦王被人抬着轮椅进来后,莫惊春倒还保持着那温和的态度。那老王爷却是呵呵笑着,摆手让伺候的人退了出去,方才平静地说道:“宗正卿,本王今日登门,是有一事相求。” 莫惊春微讶,万万想不到这一回秦王登门,却是这样的低姿态。 说是低姿态,是因为他明显能感觉出这一回秦王到来,和上一回的气势有所不同。那种看似温和实则高高在上的俯视感消失了,反而变得平常自如起来。 莫惊春微蹙眉头,淡淡说道:“王爷不妨直说。” 秦王:“本王想麻烦宗正卿,帮本王送一封信。” 这封信从秦王的袖子取出来的时候,莫惊春便知道是要交给谁的。 ——清河王。 秦王的年纪比清河王要大十几岁,他们之间还差了辈分。 秦王和康王是一辈的。 而秦王来找莫惊春,却也算不上奇特,顶多是另辟蹊径。 在还未爆发战役前,秦王自然有一百种办法能够将消息传递出去,但如今借由莫惊春和莫广生的关系,将书信伪造成家书送到前线,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虽然时间久了点,但更为安全。 莫惊春:“王爷,您这信是要送给清河王的,可如今清河王起兵谋反,说不得等信到的时候,叛乱都结束了。” 秦王意有所指地说道:“叛乱不会这么快平息的。” 莫惊春敛眉。听出秦王话中有话,只他神色毫无变化,不知是他没听出来,还是压根没打算听懂。 秦王:“书信的内容,宗正卿也自可查看,只要能够让莫大将军能及时送至清河王的手中,或许能够平息清河王此次的行为。” 秦王将手中的信封递了递,像是示意莫惊春可以拆开来。 隐藏着极大秘密的东西就在莫惊春的眼前摇晃,可他的脸色却逐渐变得坚毅,摇头说道:“抱歉王爷,这个忙,臣无法帮。” 那日,秦王见莫惊春态度坚决,便也只是惋惜地叹了口气,没有强求。 可莫惊春在秦王离开后,那种诡异的感觉更盘踞在心头。 莫惊春微眯着眼,蓦然看向皇宫的位置。 最近除了被莫惊春问话外基本毫无存在感的精怪突然滴滴起来。 【任务十:保护大皇子】 莫惊春的眉头几乎挑高起来,“这任务是怎么回事?” 【字面意思】 莫惊春蹙眉思考了片刻,“大皇子常年在宫中,基本没有出事可能。” 【基本】 “这个任务对陛下的重要性在何处?”倒不是莫惊春不想保护大皇子,那孩子毕竟才四岁,要是出事了,莫惊春却是过意不去。 可是正始帝会在意? 那可真是笑话。 【如今公冶启已经铺垫好未来的道路,如无意外,应当能顺利进行。可倘若大皇子暴毙身亡,公冶启便有可能会跟朝臣发生剧烈冲突】 莫惊春默,如今朝臣对陛下空虚的后宫保持沉默,确实是因为大皇子。 如果大皇子出事,那即便是安稳的许伯衡,都肯定会加入劝说行列,届时…… 莫惊春想起正始帝对女色子嗣的排斥,不由得紧蹙眉头。 “在你说的那段历史里,他最终怎么解决继承人的问题?”莫惊春突然问道。 【朝臣多次劝谏,与公冶启产生冲突,以数十名朝臣的死落幕】 【最终公冶启在宗室里挑出来七名皇子,全部过继到名下,任由他们厮杀敌对,直到最后一人活下来,最终成为储君】 莫惊春听完这话,止不住从骨髓里冒出来的寒意。 此举过于暴烈,实在残忍。 坐于皇位的暴君,如同戏耍一般,将人命玩弄在鼓掌。 即便是储君,也没什么不同。 莫惊春揉了揉眉心,清楚知道如果大皇子在宫内,便不会出事。毕竟整个后宫已经被筛查得没有漏洞,如果这样还能出事,即便给莫惊春开了天眼,那也绝无可能查出来。 但如果不在宫内…… 他微蹙眉头,大皇子又是怎么出宫呢? 此事不急在一时,只要大皇子不打算出宫,那暂时便无忧愁之事。 莫惊春将此事记下,又让精怪说了下他上一个惩罚的倒计时。 【9/10】 这期间,公冶启又用过几次,只有两次被莫惊春识破说了出来,最终只剩下一次。 而最近因着两人感情升温浓郁,陛下似乎忘却了这个能耐,反倒是一直空置着。 而莫惊春也觉不出公冶启使用的痕迹,便只能一直看着最后的倒数头疼。这时候他反倒是希望公冶启能用完,说不得他就猜出来最后一回了。 今日莫惊春下值的时候,正是墨痕驾车,只见他双目红肿,眼角发红。 莫惊春看着他实在好笑,无奈说道:“你这是怎么回事?眼睛进了沙子?” 墨痕瓮声说道:“对对对。” 卫壹在马车背后大笑着说道:“才不是,他是……” 卫壹的话还没说完,墨痕就大声叫起来。 “我想娶媳妇都不成?!” 莫惊春和卫壹都同时噎住,卫壹从后头翻进来,坐在车箱边上护着,“你要娶妻了?” 莫惊春想起来墨痕家里确实有过一个童养媳,好像是几年前出事走失的一个小姑娘,被他们家里心善养着后,久而久之都有了感情。 这件事已经在徐素梅面前报过,等他们岁数到了就完婚。 莫惊春:“若是要结婚,可得挑个黄道吉日,到时我给你备份礼。” 卫壹也说:“是啊,不仅是郎君,院里的人都会给你送礼。你怎么不早些说,方才在屋里头就可以跟他们几个顺带说一下。” 墨痕本来没想这么快说的,但是卫壹那个大嘴巴急得他不得不在这时候说出来,但是两人这么一说,他的脸色蹭地就变红。 若非外头冷风依旧,墨痕都要炸了。 他耳根通红,羞怯地说道:“还未到时间,应当是在年底,到时候顺带当过年了。” 莫惊春笑着说道:“那可不成,你是我院子里第一个成婚的,总该热闹些。婚礼是婚礼,过年是过年,也要给你的娘子做脸的。” 他想了想,“我记得长善坊有一处小院,寻常都没用到。将那里掇拾起来,让她从那里还出嫁吧,以后那处地方就给你们婚后住。” 墨痕愣住,抓着缰绳的动作都险些歪出去,“郎君,这可万万……” “我给出去的东西,难不成还会要回来?”莫惊春不疾不徐地说道,“地契就等结婚时再给,此事就这么定了。” 卫壹笑嘻嘻地在边上劝。 他是清楚的,之前遇事的时候,他和墨痕拼死相救,郎君是个不多话的却都看在眼底,是绝对不会亏待他们。 像他这种净了身的,在宫内拼到最后未必有个好活路,如当初夏泽自请去守皇陵已经是好下场,而卫壹出宫跟在莫惊春身旁,虽然偶有惊险,这日子过得可比在皇宫里安逸多了,反倒活了个人样。 等他们回到了家里,墨痕和卫壹在阍室目送着莫惊春离开,墨痕这才恨恨瞪了眼卫壹,“你这是作甚?方才是不是想将我哭的缘由告诉郎君?” 这个大嘴巴! 卫壹笑得前俯后仰,趴在车辕上狂笑。 这确实也赖不得他。 对于莫惊春和公冶启两人情投意合,长乐宫是高兴了,可墨痕却是不高兴的,他今日可谓是狠狠“哭”了一场。 白日里,卫壹听着他的干嚎,简直是哭笑不得:“你这是作甚,这可是好事。” 眼见着要到冬日,卫壹穿着件厚棉袄,相比之下,墨痕穿得还算单薄,就是擤鼻涕的样子太好笑了,屋内好几个下人忍不住在笑,听得墨痕更气了。 洒扫的张力笑着说道:“墨管事,可不是我们愿意的,实在是您这哭的模样,太好笑了。”秀华更是躲在好姐妹的身后笑得前俯后仰,整个人捂着小腹直跺脚。 谁让墨痕这哭泣的样子还特别致,就干嚎。 光打雷不下雨,让人要同情也是难。 墨痕冻得直擦鼻子,嘟嘟囔囔地说道:“都是一群没良心的,等下个月我就将你们的月俸全部扣光!” 卫壹也蹲了下来,跟墨痕立在一处,无奈地说道:“你说你见天操心那些干嘛?主子的心思,主子们自己知道就好,至于吗你?” 墨痕叹了口气,将帕子揣回兜里,“你不懂,如果两人还没情投意合,外室,始终是外室。 “可要是情投意合了,那就不是外室,是夫人了,夫人你懂吗?” 他的眼泪这会是真的流下来了。 墨痕不想要那么强硬恐怖的夫人哇呜呜呜! 第六十九章 嗷呜哭的墨痕刚回来就领了命令, 莫惊春让他盯着怀贞坊。 墨痕守在书桌前给莫惊春换水,边好奇地说道:“怀贞坊?那地头有点小,没多少人家。郎君想让我盯着的是谁?” 这些盯梢的活计, 莫惊春多数是让墨痕去做。 卫壹毕竟出身宫闱, 素日习武看不出来, 可是与內侍打过交道的, 多少还是会认出来卫壹的出身。 墨痕喜欢伪装, 也经常能够装扮成别人相貌出没在坊间,甚少出过差错。 莫惊春敛眉:“焦氏。” 墨痕微讶, 脱口而出, “您是想盯梢夫……” 话还没说完,墨痕自己选择将自己的嘴巴闭上。 莫惊春狐疑地看着他,“你那话是不是没说完?” 夫什么? 墨痕猛地摇头, 认真地说道:“我是想说,郎君要盯着焦氏,是不是为了大皇子?” 焦氏自打被废后,京城中就甚少听说焦氏的事情。 而焦家一直保持着低调平静的作风,外头的风言风语如何,身居怀贞坊的那些焦家人都没有半点反应。 莫惊春微蹙眉头,“是,也不是。” 从精怪的任务来看,大皇子有可能会出事,但是后宫戒备森严,大皇子要是在宫内都能出事,那就算再加上莫惊春也是无用。 所以大皇子肯定不是在皇宫出事……而是在宫外。 可是如今大皇子不过才堪堪四岁, 这样的年纪别说是出宫, 就连离开太后宫里, 身后都会跟着一叠人,这等情况下,大皇子是怎么在宫外出事的? 除开特殊的意外,只有寥寥几种可能。 这其中一种,就跟焦氏有关。 为此,莫惊春需要确保最近在京城的焦氏人有无异动。 墨痕领命。 他出去的时候,莫惊春都能听到外面有人在拉他说话,偶尔声音大起来,变作了欢快的笑声,大抵是在为他要结婚的事情高兴。 莫惊春自然也是高兴。 他心里盘算着日后墨痕结婚时要出多少贺礼,再将卫壹给叫过来。 卫壹在莫惊春的面前恭敬地立着。 莫惊春:“不必那么紧张,秦王来宗正寺的事情,陛下应当已经知道了。”他吃了口热茶,暖了暖手。 卫壹应是。 莫惊春身边的暗卫现在有多少,他也是分辨不清楚。但是上次他被刺杀的时候,陛下气急败坏之下也曾说过他身边一应大小事务都会被及时报给宫内,故而秦王这样的大动静,更是不可能瞒得过去。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秦王想要和清河王联络。” 卫壹讶异地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微蹙眉头,像是也有些不解,“我观秦王的心态,应当是没有反叛之心,可他当时流露出来的意思,却很是明显,便是冲着清河王和兄长去的。他的主意虽然显得荒唐,却很有可能。那封信,我没看,但我怀疑那里头或许藏着些许隐秘。” 莫惊春自打和公冶启说开后,用起卫壹来传信就更顺手了。 卫壹倒是高兴,乐呵呵也出去了。 唯独莫惊春一人坐在屋内,开始斟酌起给莫广生的家书要怎么写。 尤其是秦王和清河王这件事也要略点上一点,免得他沟里翻车。 此时此刻,秦王府上。 秦王出入都需要轮椅,门前的台阶早就为他推平,特特造就了斜坡,能够让轮椅推上去,就连大门,也是安装了可以供人开启的木板,在他要出入时就起出来。 跟着秦王出去的侍官徐平河推着轮椅入了王府,直到上了游廊后,方才说道:“王爷,莫惊春不肯答应,那是否要另寻法子?” 秦王慢悠悠地转着两颗核桃。 这两颗已经被他盘得有段时间,摸起来异常圆润。 秦王:“本王知道他不会答应。” 徐平河奇怪地说道:“那您还要特特为他登门?白给他脸了。” 尽管莫惊春如今已经是侯爷的身份,可实际上在秦王这样的身份看来,不过仍是官,与他们仍有不同。 秦王笑着说道:“你不懂,本王不是真的要让莫惊春去做什么,而是让他警惕起来。若是他真的能够提点一二句莫广生,本王此行的目的就达到了。” 徐平河似乎是猜不透秦王的心思,沉默了许久,直到将秦王推到正院的时候,方才恍然大悟,“其实王爷真正想到的是和清河王撇清关系?” “孺子可教。”秦王呵呵笑道。 清河王在辈分上其实是他子侄,只是岁数相差不远。 然秦王这些年和清河王的相交也不少,最是清楚他会做出什么。 一旦掀起这样大的波浪,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秦王府都必定会在日后的清查里和清河王扯上关系。 一般来说,正需要在这时候跟清河王撇清干系。 可这干系不是随便说撇清就能撇清的,更不晓得清河王会不会在最后疯魔时胡乱攀咬,最后被他拖下水。 故,秦王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登门去拜访莫惊春,言辞诚恳,态度有礼,为的便是将怀疑的种子埋进莫惊春的心里。 莫惊春会认为他是要主动和叛军联系吗? 不,他会认为秦王不会那么蠢。 那秦王特地过来是为何? 这便须得莫惊春去猜,越是猜,越是对秦王有利。 等到最后莫惊春将所有的可能都猜测得差不多后,他便会知道,秦王其实没有理由和清河王接触,尤其是在这当口。 那便只有另外一个可能。 秦王要劝降清河王? 是,也或许不是。 反正那封信没看到,谁又能知道呢? 秦王坐在轮椅上,从怀里掏出那封信,不疾不徐地撕开,然后抛在炭盆上,那露出来的一角,书信上压根连一点墨痕都没有。 这封信,从一开始就是空的! 徐平河说道:“王爷神机妙算,定然能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秦王的手指摩挲着这把轮椅,他从八岁起坐上这由宫内工匠特造的轮椅,直到今日已经不知换过多少把,“本王从出生伊始,便不知得偿所愿,是什么滋味。” 他叹息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徐平河却是猛地一个哆嗦,站在秦王的背后不敢说话。 秦王就坐在屋内看着最后一丝斜阳落下,方才让人燃了灯,然后说道:“盯着京城的消息,本王有预感,那所谓的窦氏藏书,肯定还留有后手。” 他自言自语,“皇帝让那么多读书人聚集在皇城脚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位年轻帝王心思太深,有时候要的不是一石二鸟,而是三鸟,四鸟! 轻易就追赶不上他思路的恐慌感,让秦王难得有种畏惧。 却是从前永宁帝在时,也不曾有过的感觉。 被秦王话里谈论到的正始帝,眼下正在和许伯衡说话。 天冷了,殿内地暖已经烧了起来,灯火也明亮起来。 许伯衡原本都穿着厚厚的大氅,入了殿内,却也不得不脱下来,交给內侍放到一旁。 徐顺接过,看到上面有磨损的痕迹,下意识一捏,发现这外表看似光鲜亮丽的大氅,其实内里也是缝缝补补,异常简省。 他悄悄将这件事跟德百说了一声。 徐顺的年纪虽然比德百还要大,可他在宫中却得叫德百一声哥哥,而德百小不了刘昊多少,却得叫刘昊一声师傅,这样递进的关系,只不过是捧高踩低,看人下菜。却也是无法,是宫内生存最基本的准则。 德百将这件事记下,手里端着茶进去。 正始帝正在和许伯衡说话,“……依着眼下莫广生,再有几日,就能查清楚支援清河王的究竟是所谓的义民,还是附近的世家了。” 许伯衡微微蹙眉说道:“可是陛下,若是依着您的意思……” 正始帝呵呵笑起来,“首辅,凡事既想要个结果,就需得付出代价。” 许伯衡瞬间就明白了正始帝的意思,低垂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正始帝也不说话,慢悠悠地吃了两口茶,紧接着刘昊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许伯衡叹了口气。 “陛下太过心狠。” 正始帝:“错既不在寡人,寡人心狠,也是为了他们日后好。门阀世家一旦千万年下去,惨的不终只有朝廷。南边到底还是太荒了些,多些人去,也是好的。” 江南在北面的人看来,就已经算是极南,再往南边去,即便那里也生活着朝廷治下的百姓,但在北人看来,终究都是蛮夷,是不开化之人。 从每隔三年的科举名单中,便可以看得出来绝大部分都是北人中举,而南人确实是少之又少。 学风之气在北面广为流传,南边,终究还是少了些。 许伯衡敛眉,正始帝这话,确也没错。 话罢,长乐宫内同时陷入了沉默。 好半晌,正始帝才不情不愿地说道:“都这把年纪了,寡人是没赏你钱还是怎么的?那大氅看你穿了十来年,就不腻歪?” 许伯衡回过神来,淡笑着说道:“能穿便继续穿,老臣这体量也不会再长,换了也是浪费。” 正始帝觉得自己是发癔症了才来寻求许伯衡的意见,他斜睨了眼刘昊,“去,给许首辅挑二十匹上造的布料,再送五十件兽皮,都挑好的,直接送他家里去。” “诶陛下……” 许伯衡阻止的话,正始帝压根不放在耳边,开口就将事情给定了,这才好像听到许伯衡的话那般后知后觉地转过来,耸着肩膀。 这是非常不得体的行为,可在帝王做来,却是肆意张狂,好看得很。 许伯衡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又像是回到了当初在教□□功课的时候。 “陛下也不知会听谁的话?”许伯衡丢掉了君臣的拘束,抱着茶盏暖手,叹息着说道,“从前每次教导太子的时候,都只想着有朝一日,要是能痛打东宫一顿,那可实在美妙。” 正始帝:“……” 他倒是没想到这个德高望重的许伯衡私底下都在偷偷想这些。 许伯衡吃着热茶笑了起来,“陛下是觉得,老臣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正始帝:“你打不过我。” 许伯衡听着那个“我”,笑意更浓了些。 “是啊,老臣可不会武艺,这些朝臣里……”许伯衡沉默了一瞬,露出个欣赏的神情,“怕是唯独子卿敢对陛下动手。” 子卿? 正始帝扬眉。 许伯衡私底下叫夫子倒是叫得挺亲昵。 帝王自己虽然总是夫子子卿的叫,可听到旁人也这叫,就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翻涌在心头。 说是厌恶,却也不是,说喜欢,那更不可能。 就像是……吃了酸醋鱼头般酸不溜秋的,让正始帝脸色都严肃起来。 许伯衡虽然留意到了帝王的神色变化,可他再是厉害,也不可能猜透正始帝现在在想什么。他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帝王拉家常,“早些年,子卿来东宫的时候,太过拘谨严肃,偶尔商议陛下的进程时,他总是第一个来的。” 既然有那么多个太傅,那谁负责哪一部分,又要怎么讲,自然需得商议。不然各人讲自己的,直接将太子的课程落下,那可不好。 然每到这个时候,莫惊春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 莫惊春那时候刚从翰林院出来,对官场上的事情可谓一窍不通,过于直愣。许伯衡偶尔与他聊到东宫情况时,便会忍不住点拨几句,久之,莫惊春待他的态度,也比寻常要亲近些。也或许是因着这一来二去的交流,许伯衡才会留意到太子和莫惊春之间细微巧妙的变化。 一贯不喜莫惊春的太子殿下,却会主动去寻莫惊春上课? 正始帝:“……你这对我就没半点好印象。” 帝王幽幽地说道。 许伯衡哈哈大笑,“陛下,这可怨不得老臣,是您一贯如此。” 正始帝的指腹摩挲着温热的茶盏,像是陷入沉思,眉宇的锋锐散去,一时间变得温和平静,甚至仿若还带有少许柔情,“寡人的心情确实暴戾不定,不过夫子却总是能安抚得当,实在让寡人诧异。” 许伯衡意有所指,“或许根源不是出在子卿,而是出在陛下身上呢?” 正始帝扬眉。 许伯衡老神在在地说道:“毕竟,是陛下选人,而不是子卿选人,不是吗?” 等许伯衡离开后,正始帝才低低骂了一句老狐狸。 许伯衡那老家伙肯定是看出了什么,只是在这跟他打太极罢了。然许伯衡的话,却一语击中了帝王心里的隐秘担忧。 莫惊春是公冶启强求来的。 尽管莫惊春的承诺远比他来得有效,可帝王也绝不会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 追根究底,莫惊春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会踏上这样的路途。 如果不是公冶启这个意外,他这一生都会安康顺遂,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而这不过是,这漫长一生的开端。 此后数十年,那还长得很。 莫惊春未必会快乐。 正始帝的脸色阴沉下来,攥着茶盏的手也泛着白,像是用力到了极致。 可即便如此,那茶盏也安稳地停留在帝王的手中,并没有支离破碎。 莫惊春跟陛下约法三章,决不能再有这种随便伤害自己的行为。 莫惊春当时是骑在公冶启的腰上,一边浑身通红,一边夹着他断断续续地“逼迫”公冶启答应的,如此活色生香的画面,要他忘记也难。 正始帝回想起当时的画面,脸色总算好了些,慢慢地将茶盏放回桌案。 他屈指揉了揉额角。 莫惊春,莫惊春,莫惊春…… 此时此刻,正始帝满心满眼都是莫惊春。 或许是许伯衡的暗示,也或许是他们这些时日的相处,其实跟往日没什么不同,这让正始帝有种压不住的阴郁。 不到之前疯狂的暴躁,却算不上舒坦。 正始帝认真琢磨了一下,最后面无表情地得出来一个结论。 他这是……欲求不满? … 莫府,书房。 莫惊春将今日让人捡出去晒的书籍都挑了一下,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应该在早些时候想起来的,这几日阳光虽然足,但还是不够热烈。 毕竟入了冬,没下雪的时间就那么几天,实在紧凑。 他略走了走,这才回过神,将一本要看的书带回来。 莫惊春在桌椅前坐下,却是看不进去。 他伸手捏了捏眉心,索性将书给合上,靠在椅背上。 屋中只有他一人,便显得寂寥些。 这是莫惊春本来就习惯的生活,但这些时日,许是因为答应了陛下后,正始帝无声无息地将他的日常生活都挤占了,以至于一人安逸时,都显出几分寂寞。 莫惊春顿了顿,摇头失笑。 人当真奇怪,最初百般不愿一心抗拒的是自己,等时日渐久,走到今日的人却也是自己,这样的变化,即便是莫惊春,也忍不住觉得怪异。 可喜欢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 不然莫惊春就不会因为“美色”误人,之前分明还在恼怒陛下的囚禁,之后却又……不知怎就答应了。 莫惊春又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不过对莫惊春来说,答应和没答应的变化其实也不大。 只是从前对陛下的那些抗拒不喜,会逐渐慢慢变作是习惯。 两人若是情投意合,那会有亲密接触,也是正常。 尽管莫惊春还是不太习惯那些突如其来的亲昵,但往往这时候,他总会强迫自己停住,莫要后退。 但是…… 莫惊春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叹息了声。 这对陛下来说,或许还是不够? 莫惊春想起正始帝那疯狂扭曲的情爱,一时间也想不出自己会执着到那地步的模样。 这不够对等。 “再叹息下去,夫子怕不是要将自己的福气都叹没了?” 莫惊春讶异地抬头,正看到陛下在爬窗。 莫惊春:“……” 他哭笑不得。 “陛下,分明有门,您为何一定要走窗呢?” 莫惊春都懒得问陛下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废话,但好歹门是摆在那里,而且今天书房的门压根就没关上。 正始帝:“有句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寡人想,为了让夫子时常保持热烈,首先要让夫子感觉到偷情的快乐。” 莫惊春:“……这就不必了。” 这种危机四伏的“偷情”,莫惊春可是半点都不想要。 即便有更安全的东府在,可是陛下不知为何就是喜欢往莫府跑。 正始帝却是更喜欢莫府,尤其是莫惊春的寝床。 那是莫惊春每日都至少需要花费四分之一时间在的地方,上面浸满了莫惊春的气息。 他喜欢莫惊春的味道。 尤能让他平静。 莫惊春起身,正看到公冶启的袖口带着一些灰尘,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取着帕子轻轻擦拭一二,看上面再无痕迹,才无奈地说道:“就算是做这般事情,陛下可也得注意安全。” 公冶启沉思:“我怎么觉得你的话另有所指?” 像是在说偷鸡摸狗一般? 莫惊春严肃正经地说道:“没有。” 依着莫惊春以往的信誉,公冶启姑且算是放过了莫惊春,他牵着莫惊春的手在软塌坐下来,两人只是面面相觑看了一眼,不到片刻,莫惊春便耳根微红地移开视线。 公冶启不满地说道:“夫子挪开作甚?” 莫惊春:“陛下盯得太紧了些。” 公冶启更是哀怨,“一日里不说一二个时辰,有时候便是半个时辰都没有,寡人要是不趁这个时候多看看,那岂不是连一眼都捞不着?” 莫惊春抿唇,斜睨公冶启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陛下,难道一日里能净想着这些不成?” “为何不成?”公冶启坦然自若地说道,“寡人不仅想念夫子,还想念夫子的声音,想念夫子的身体,想念夫子……” 公冶启还未说完的话,被莫惊春猛地越过去捂住了嘴巴。 莫惊春眼角飞着红,面红耳赤地说道:“不知羞!” 蓦然,莫惊春猛地抽回手,待到半途,却被公冶启一把捉住手腕,不肯离去。 方才掌心那瞬间的瘙痒温热,让莫惊春的头皮都发麻。 可这对公冶启来说,不过是开胃小菜。 他把玩着莫惊春的手指,将一根根都含在嘴里,尤其是有茧子的那两根手指,硬生生让帝王要咬出来几个牙印,生疼,却抽不回来。 莫惊春吃痛地蹙眉,“陛下,别咬了。” 帝王抓得紧,他也不可能猛地拉回来,但是舌头和牙齿的古怪触感,总归让莫惊春的背脊窜过一层层古怪的酥麻。 正始帝含糊地笑起来,舔着指根笑嘻嘻地抬眸,生生吞了进去,再慢慢吐出来,“这还不够夫子曾经让寡人吃的大小,怎么就这般害怕?” 莫惊春一听这话,臊得用力,猛地将左手背在身后。 湿漉漉的几根手指并在一处,就连摩擦动弹都仿佛能感觉到方才帝王的恣意,只能可怜兮兮地僵在那里,透着水润的光泽。 莫惊春着实是恼。 他到现在还是没适应过来公冶启那嘴骚话。 公冶启笑着凑过来,毫无情欲味道地在莫惊春的脸上亲了两下,说是亲,其实那更像是啃,尖锐的牙齿碰在细嫩的皮肉上,咬下时弹起的触感,让公冶启的神色变得愈发古怪。如果眼神能化作实物,那现在莫惊春都被公冶启生吞活剥了。 莫惊春忍不住伸手去抵住公冶启的胸膛,不肯让他再进一步。 公冶启的笑声从胸腔发出来,低沉得很,“夫子怎么不肯让我碰了?” 莫惊春恼怒地说道:“这,这是碰吗?” 这分明是咬。 手指上,脸上,要是真的留下痕迹,那他明日还要不要出门了? 公冶启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扯开莫惊春的衣襟,埋在他的肩头狠狠地吸了一口,鼻尖蹭着细嫩的皮肤刮了刮,那奇怪的触感让莫惊春忍不住跟着颤了颤。 时间久了,莫惊春也感觉得到正始帝骨髓里对他之气息的偏爱,所以有些时候,陛下的动作再是怪异,他倒也是忍了下来。 但是……他的“但是”还没想完,就猛地惊颤了一下。 公冶启露出利齿,狠狠地咬在那愈合的地方。 不够用力,还未到咬破,吸不出血味,却是发疼。 莫惊春却是痛得一颤一颤。 莫惊春情绪的微妙变化,似乎也让那气息变得愈发浓郁了些。 公冶启一边动作,一边顺手扯下他的发冠,再将他束好的头发都全部散得凌乱,将背脊都铺满了青丝。 公冶启最喜欢在莫惊春长发披肩的时候动他,尤其是他背部朝上,那红色是逐渐从肩头爬下来,最后蔓延到了整个背脊,与纠缠的墨发一起,最终印入公冶启眼底。 那些墨发从瘦削的背脊上凌乱散开的模样,实在美得他意动。 莫惊春的鼻息发出几声软哼,“您再咬下去,怕是要破皮。” 公冶启想起老太医说过同一个伤口不能多次撕开再愈合,就只能讪讪地咬着那块磨牙,可惜磨得再久,还是舍不得狠狠咬下一口,最终也只能狠狠撒开,就看着那处红肿起来。 手指便显得开始不够安分了。 莫惊春抖了抖,羞恼地按住身前的手指,“不是说过,不要再……” 他的话没说完。 公冶启笑了,他压下来,那凌厉的气势也便一同沉下去,“不要什么?”他边说着,已经被按住的手指偏要再捣乱,急得莫惊春脱口而出。 “莫要碰乳……” 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将最后那个字说出来。 公冶启低低笑着,沉重的头颅靠在耳边蹭了蹭。 “夫子要是说不出来,说是奶头,也是可以的。”这骚里骚气的话,气得莫惊春狠狠踹了公冶启一脚。 帝王顺势就拉着莫惊春滚倒在软塌上。 莫惊春要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就被正始帝堵了回去。 其实莫惊春不会骂人。 他毕竟是读书人,翻来覆去就是那个几句,尤其正经。公冶启曾经嘴对嘴地教过他几句,只是最终都以帝王被莫惊春踹下去告终。 此刻,公冶启不依不饶地纠缠着莫惊春的唇舌,他的动作狠厉,没留下半点余地,莫惊春都觉得舌头要被帝王吞了去,却还是被死死吮吸。 莫惊春觉得舌根都麻了。 在公冶启总算松开的时候,莫惊春忍不住用袖子遮住,气喘吁吁。 他的呼吸急促,还未如何,就已经比平时显得还要软。 莫惊春有些茫然,他觉得今日陛下不知为何,有些急躁和暴戾。 却不是之前的失控,反而更是古怪。 莫惊春还未细想,他整个人就被公冶启给剥了出来,却还留着外面的衣服,只下边空荡荡的,这种感觉更奇怪。 他刚要说话,就看到公冶启古怪地看着他。 只是片刻,莫惊春蓦然意识到,或许陛下是对他用了那常识修改器。 可是又过了一会,他还是没感觉到任何变化。 莫惊春心下警惕,知道这是正常的。 即便是贸贸然被修改了常识的人,其实压根是回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有什么变化,毕竟那被修改的常识,在莫惊春的记忆里便是属于他的行为,除非他自己意识到其中的差别,不然他是死活都发现不了。 譬如长尾巴,或者是对陛下言听计从,这样的行为本来就与平时不符合,尽管被常识修改器强行加诸在身上,也未必能够完全说服莫惊春。 不过精怪也曾经告知过,这是因为这版本的修改器被削弱过的缘故,如果莫惊春的惩罚是完全版本,那现在可就完了。 公冶启当真是拢着莫惊春不动,除了两人躺在一处外。 莫惊春便有些冷了。 他下意识往公冶启的怀里缩了缩,然后喉咙咕隆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莫惊春:“???” 他还没反应过来,又是第二声。 那奇怪的抽搐酥麻感,让他忍不住往公冶启的怀里再缩。 公冶启在莫惊春的背后拍了拍,动作轻柔。 可是另一只手,却是不经意地握着莫惊春蜷缩的手指,在虎口那处磨蹭。 一下,两下,像是无声无息地摩擦。 莫惊春莫名其妙地爬上巅峰。 被送上去的时候,他眼底都是茫然朦胧。 公冶启抱着抽搐的莫惊春,半心半意地拍着他的后背,夹在两人中间的那只手,却是插进莫惊春蜷缩的虎口位置,那指尖进出的动作略显古怪僵硬,却让莫惊春的身体一抽一抽,忍不住趴在公冶启的肩头溢出热泪。 莫惊春茫然:“……”他这是,怎么了? 摸不到头绪,也无知无觉。 公冶启玩味地看着莫惊春的模样,只觉得他惊慌失措却不知该问谁的模样实在可怜又可爱,夫子只能委屈又茫然地趴在他的肩头,一边呢喃着“这是怎么”一边不由自主地被送上极致。 那很缓慢。 很平和。 甚至因为舒适过头,所以惊不起莫惊春的警惕,无声无息地麻醉着莫惊春的意识,让他在温柔的潮涌里泄得干净。 “呜呜……” 莫惊春的脚尖踢了踢,实在是受不住,却被公冶启的大长腿夹住。 帝王沉醉地吸了一口气,直到这个时候,整个软塌都是莫惊春的味道,那气息是如此浓郁,让公冶启恨不得醉死在这里。 他贪婪地打量着莫惊春,就像是在看无上珍宝。 那气息最浓郁的地方…… 公冶启望了下去。 倏地,莫惊春往下抓住公冶启的头发,发出无声的尖叫。 外院书房彻夜通明,就没有暗下来的时候。 墨痕睁着眼守在外面,透着一种纠结复杂的心情。 今天刚好轮到他守夜,本来他是打算在莫惊春回去院子睡觉后,再在外头对付一晚上,岂料墨痕守在书屋外,就已经亲眼看着正始帝大摇大摆地出现。 帝王可真是光明正大,似乎除了在入府时记得隐蔽,可到了眼下这书房外,就已经恣意从容,当着墨痕的面跳了下来。 墨痕:“……” 他能如何? 即便他其实没见过几次皇帝,但是东宫那两回上门的时候,他可是刚好在场,怎么会认不出来这个气势比之前还要恐怖的男子就是皇帝? 墨痕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就愣着一张脸看着正始帝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然后爬窗进去。 ……爬窗户干嘛,走门啊! 这一夜,莫惊春和墨痕主仆两人都发出了相同的疑问。 门摆在那里好好的,为何偏偏不肯走门呢? 墨痕抹了把脸,绝望地发现今天不用睡了。 其实莫惊春之前一直都是不需要人守夜。 他基本不起夜,就是偶尔起来,都是能自己做的事情,也无需下人伺候。可是在莫惊春身边的危险变多了后,墨痕和卫壹就开始自发地做出守夜的事情,就算是莫惊春劝说也不肯听。 而且他们其实也没有太拼,就是守在外间,这样一有异动,也能更快察觉,倒不是一整夜都不休息。 他们毕竟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方才有一批更危险的暗卫在轮换。 莫惊春思及此处,也便算了。 暗卫那些只听从于正始帝,就算莫惊春说了也是不肯听的。 墨痕守在门外打了个哈欠,小厨房的热水都烧好了,屋内怎么还不叫水?他半心半意地想着,如果再晚些,明日郎君可就起不来了。 屋内的动静其实并不大,但是墨痕总是怀疑有若有若无的叫声。 可墨痕也没胆去细听。 他怕自己细听,听着听着就想哭。 呜呜他的好郎君…… 怎么就栽倒在那么冷酷无情的人手里呢? 墨痕虚空抹了一把泪,就听到屋内叫水的动静。 墨痕又抹了把泪,亲自将水给送进去……进不去,一个男人堵在门口,自己将水搬进去了。 墨痕:? 他在门猛地拍上后气急败坏地在屋外走来走去,那是什么眼神 ! 他可是有妻子的! 虽然还没过门。 但是,他可是有妻子的人! 方才正始帝那几乎要从墨痕身上挖下一块肉的冷厉视线是怎么回事?!他对郎君再忠心耿耿,都不会馋他的肉体啊! 这一夜,被怀疑了的墨痕气得一夜没睡,就守在门外心里哭爹喊娘地骂。 莫惊春翌日起来的时候,公冶启早就不在了。 等他费劲巴拉地整理好自己,方才奇怪墨痕今天怎么还没来叫他。 等莫惊春将门打开,刚刚好靠在门外睡着的墨痕一个踉跄倒下,差点摔在莫惊春的怀里。只可惜莫惊春昨夜的事情纠得他身前两颗疼得要命,下意识就一个后退,只是伸手扶住了墨痕。 墨痕抓着莫惊春哭,“郎君啊……他怀疑我!” 莫惊春听完前因后果后哭笑不得。 墨痕熬了一宿,莫惊春就没让他跟着,而是让卫壹驾车。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接连换了几个姿势,都显得有些不太自在。他的手指紧握成拳,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猛地将手指松开,再不敢蜷缩成那个模样。 ……昨夜,不知道公冶启究竟做了什么的莫惊春在次日醒来后,方才发现陛下这个坏胚子居然将他手掌虎口附近的感觉等同于……那处,甚至还更激烈。 在动作时候,再加上虎口的穿插,仿佛就有了两份相同的极致感觉,不知不觉地将莫惊春逼到了绝境。 然后还……吃了……莫惊春只要一想到昨日那个淫靡的画面,就忍不住眼角飞红,呼吸急促。 陛下有时候的手段让莫惊春实在是摸不透。 他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 莫惊春咬牙切齿。 真不得体! … 墨痕直接睡到了半下午,饥肠辘辘赶上了午后这顿饭。不过他饿过头,也没什么胃口,唏哩呼噜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去做准备了。 既然要去踩点,墨痕肯定不能带着他这张脸去。 他再不济也是经常跟着莫惊春出入各种地方,要是有那机智的早就记住了墨痕这张脸,怎么也不可能忘记。 墨痕想了想办法,用胡子将他下半张脸都给挡住,然后开始给脸上和手上动手脚,等到他弄好后,他已经比现在的岁数还要老上二十岁,再换上一身衣服,谁也认不出来他是墨痕。 等他准备妥当,就悄悄从角门溜了出去。 莫惊春让墨痕盯着焦氏的动静,而怀贞坊其实也是个很安静的地方,不然不会被焦氏选做京城的落脚地方。 除了偶尔有世家来往拜访外,焦氏在这里并不待客。 墨痕这一观察,就直接守了十来日。 焦氏这处宅子一直没什么动静,除了每日采买的人外,就只有门房偶尔的身影。这十来日的时间,这宅子异常幽静。 直到某一日,傍晚,突然有快马从坊间外跑来,最终在焦氏的门口停下,然后滚下来一个狼狈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的身前鼓鼓囊囊,也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只见他用力拍了拍门,门房就从里面探出来一个脑袋,问道:“是什么人?” 那年轻人焦急地说道:“本家的来信。” 那门房脸色微变,“本家?” 然后他就将门给拉开,让人带着马进去了。 墨痕不敢离得太近,尤其是这怀贞坊内其实也没多少做生意 ,乞丐也没两个,他要是靠得太近,或者是伪装成乞丐什么的反而太明显。 但是距离虽然远了一点,可是墨痕的眼睛尖啊,他看不到年轻人说话的动静,但是他看得到门房的嘴巴在动弹。 再将这嘴巴的形状的口音对了一对,墨痕就大致猜出来这对话的意思。 本家的人……本家? 那人身前鼓鼓囊囊的东西,不会是本家带来的书信吧? 如果这是真的话,那焦氏出了什么事? 墨痕虽然心里焦急,但是面上不显,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然后再平静地走到了怀贞坊的集内,通过这稍显吵杂地方,再从怀贞坊出去。离开怀贞坊后,墨痕绕得七拐八弯,走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才绕到莫府。 他从角门回去,立在门内想了想。 最近他总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可是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小厮,又有谁会特地来盯着他呢?为了确定这个可能,墨痕最近几天都是乱七八糟故意走,可是都没有能引起他注意的人。 究竟是他想太多了,还是…… 墨痕摇了摇头,最终还是迈步离开。 就在一门之隔外,正有一双眼睛悄无声息地缩回去。 … 林氏。 “你说,他最近一直在盯着怀贞坊?” 灯火通明的书房内,林御史的右手边坐着林长峰,再下去是一个年轻的青年。然后才是一个站在中间,看起来不甚起眼的瘦小男子。 “是的,他每次离开莫府的时候都会非常谨慎,奴最开始也没有发现。但是一个人改变得了外观,却是改变不了走路的姿势和模样。奴连续观察了十日后,才确定是他。他每日都会来往莫家和怀贞坊,不知是不是在盯着焦氏?” 林长兴,也便是林长峰右手边的年轻青年说道:“不是焦氏,那还能是谁?那怀贞坊又小又偏,除了几处地方压根没什么趣味。如果不是盯着焦氏的话,他见天往那里跑作甚?” 在确定了此事后,林御史摆摆手让人退了下去。 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莫惊春盯上焦氏,这对他们来说不是好事。 如果他们之前查出来的消息没错的话,其实早在正始帝登基的那几年开始,莫惊春就一直悄无声息地在查着京城各处世家的事情。 而这么多事情中,唯独两桩事情最让林御史耿耿于怀。 一是莫惊春见过许尚德,二是这墨痕去过广德寺。 林御史不需要再多的证据,立刻就从中推断出他那失踪的女儿最终去了哪里。 ……必然是跟莫惊春有关! 莫惊春身边时常有两个小厮,一个是这墨痕,一个是卫壹。墨痕许是他器重的手下,许多事情都是交给他来查,而这墨痕,便也是他们的突破口。 如今眼看着墨痕盯上焦氏……便也意味着莫惊春盯上了焦氏。 林长兴见林御史的脸色难看,不由得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就算莫惊春盯上了焦氏又如何?焦氏可不像是窦氏,他们家底可干净得多。虽然出了废太子妃的事情,可要弄倒焦氏,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焦氏其实出仕的人并不多,只享有清誉。 且不少都是在著书育人,在学官教书。 所以相较于林氏来说,焦氏在朝中的根基甚至比不得林氏。可是焦氏的威望极重,像是从前废太子妃的事情,若非正始帝有铁一般的证据,不然要废弃焦氏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再则,当初永宁帝之所以会挑选焦氏嫁给东宫,肯定也不是为了搅乱东宫的局面。 而是这焦氏,也的确是这世家里的一股清流。 不然何以这么多个世家,独独焦氏为首? 当初废太子妃的事情,焦氏宗子曾是亲自来朝中谢罪。 莫惊春还曾经见过一回。 林御史瞥了眼林长峰,冷冷地说道:“你弟弟在说蠢话的时候,你怎么不记得教导他几句?” 林御史是个严父,他这话一出,不管是林长峰还是林长兴,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林长峰干巴巴地说道:“莫惊春盯上焦氏,未必是为了焦氏,而是为了大皇子?毕竟就连扶风窦氏在朝中闹出来这样的风波,焦氏也只是派了两个族叔过来,感觉是半点都不想掺和这件事。 “焦氏本来就不足为惧,除了那所谓的声名外,他也没什么大不了地,倒是大皇子……” 林长峰微蹙眉头,“如今大皇子安稳在宫内生活,有太后的庇护,也不可能会出事。这就是焦氏一直没有过问大皇子情况的缘由。” 因为焦氏清楚,不问,反而是对大皇子更好的选择。 一旦焦氏表现得对大皇子亲近,那届时想要谋求这份亲近的人,可就不只是焦氏自家人,更有着那无数闻讯而来的恶鱼。 不管是皇室还是焦氏,他们都异常清楚,如今所谓的平和,只不过是双方各退一步的岌岌可危。 如果大皇子表露出亲近世家的一面,那依着眼下正始帝的脾气,肯定会毫无理由地厌弃大皇子,这对皇子的未来极其不利。 更别说,眼下大皇子的处境,其实全有赖他后娘娘,如果不是有着太后在,大皇子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毕竟皇帝对子嗣可全无厚爱之心,反而像是冰冷兽类对待同族般的凶残、 想明白这点后,林长峰才会莫惊春关注焦氏的事情更感担忧。 他可不像是冲动的林长兴。 之前莫惊春的事情是他亲自查出来的,自然清楚这个人跟陛下的关系多么紧密,在不少事情中都若有若无有着他的身影,只是不知为何,他从来都不出头,也基本上没听过他在朝上发表见解,以至于所有人都忽视了莫惊春的存在,仿佛以为他的尊位,也是被他们的父兄连带赏赐起来的。 如果这其中有莫惊春的手笔,那势必要比以往更上心。 可林御史想的却不只是这件事。 他更想知道,当初莫惊春究竟有没有从许尚德手里拿到什么证据?! 唯独那才是会真正损害到林家的声誉。 林御史阴沉沉地看着林长兴,“你不是一直说,为父不肯让你做事吗?如今我便将一桩事情交给你,你可要好好做。” 林长兴冲动是冲动了点,可毕竟是他儿子,有些事情,交给他,倒是比常人更好些。 林御史垂下眼眸,若是要舍弃,也更干脆利落些。 林长兴有时候却是太过木讷。 倒是林长峰,还有几分急智,可以多加栽培。 林长兴原本臭得要死的脸色立刻恢复,变得认真起来,“是!” 他丝毫不知道林御史在想些什么。 而他们所商议针对的莫家里,眼下正有着一片鬼哭狼嚎。 正是莫沅泽。 他的叫声,可谓是撕心裂肺,实在可怜。 莫广生离开后,莫沅泽的生活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他还是得空就会被莫飞河带去京郊大营,原本那也是如常照旧罢了。只是今日,他自不量力去挑战军中一个大力士,结果胳膊脱臼了,回来的时候没哭没叫,还被莫飞河称赞。 但莫飞河在军中给他接上的动作只算粗糙,还得是医者来看。 秦大夫给他拿捏的时候,痛感已经出现了。 莫广生虽然鬼哭狼嚎,但眼泪却是半点都没掉下来,只是疼得身体一抽一抽,但好歹是忍住了。 徐素梅在边上看着好气又好笑,无奈地说道:“你就算是见猎心喜,也不想想看你是什么年纪,人家是什么年纪,居然自不量力去挑战别人,下一次就不止是脱臼,而是胳膊断了!” 莫沅泽勉强笑起来,哄着徐素梅说道:“娘,你别担心,我只是不舒服。明天就好了。” 他别的什么也没说,却是让徐素梅的眼圈微红。 要说莫沅泽这心性也是坚定,自己选的路,他就没后悔过。 莫飞河捏了捏他的胳膊,笑着说道:“不必担心,只是有些挫伤,不是很严重。下一回,可得看准了,不要从他后面袭击,他习惯了被人这么袭击,你要是只会这些,就只能被他摔下来。” 莫沅泽听得认真。 徐素梅退了出去,看到门外抱着桃娘的莫惊春,笑着说道:“让子卿看笑话了。” 莫惊春:“大嫂不将他抽得上房揭瓦便是好,哪里算是笑话?”他听着里面莫沅泽和莫飞河的对话,感慨地说道,“当年大哥总是惹得阿娘生气,她可是抽着藤条揍他的。” 徐素梅忍不住笑出来,想起如今高大威武的莫广生,再想想他从前的糗事,心里的担忧便也去了。 等莫沅泽的伤势弄好后,他被徐素梅接回去院子。 莫惊春抱着桃娘进来,莫飞河正站在水盆边洗手。 桃娘:“祖父身上有药味。” 莫惊春笑着说道:“那桃娘要怎么做?” 桃娘从莫惊春身上下去,拿着手帕小跑过去,垫着脚尖递给莫飞河。 莫飞河便笑了。 他对俩儿子严厉,却对这唯二的两个后辈姑娘温和许多。 安娘现在才不到一岁,正是在认人的时候,倒是桃娘不知不觉和祖父的关系好了起来。莫飞河将桃娘抱起来,看着莫惊春说道:“秦王最近还有来找你吗?” 莫惊春摇头:“试探一次便足以,若是再来一次,岂不是过火?” 莫飞河敛住笑意,那身上的气势威压,一瞬间让桃娘都有些害怕。他幽幽地说道:“能让他这般,看来以往他和清河王私底下的联系,却也是不少。” 莫惊春:“虽然清河王从前就只有两个孩子,但他不少妾室都有来路,再加上秦王是个会做人的,落下谁,都不可能落下当时还如日中天的齐王。” 这些宗室来往的错综复杂,倒是没谁比莫惊春还要清晰的了。 莫飞河敛眉:“如果是这般,秦王的试探只一次便足够。但是眼下前线之美那里,才是奇怪。” 莫惊春也是颔首:“眼下已经打到了西边,如果还没结束的话,那只能说是兄长故意拖延。 “当地的世家虽然比百姓要好些,可是战火无眼,他们已经做好了弃城离开的准备。” 他这话却是没错。 当地世家盘踞多年,那根深蒂固的地盘和血缘相连,都让这些地方成为了国中之国,和不少亲王的封地也有得一拼。 这时候不得不离开,对他们而言,就无异于弃城。 莫惊春的面色微白,不知是想到了哪里。 莫飞河却仿佛只是这么一说,转瞬已经在逗弄桃娘。桃娘其实觉得自己已经是大孩子,不能随便被抱抱,但是偶尔喜欢的时候,她也喜欢赖在父辈身上不下来。许是这样会给她一种安全感,不会再随便被抛弃。 桃娘坐在莫飞河的膝盖上摆弄鲁班锁,轻易就将那东西给还原。 两个男人默默地看了一会,莫飞河突然叹息着说道:“我才知道当初为何你娘总想着要生一个女儿,多了一个小姑娘家家,那种感觉当真完全不同。” 就这么看着桃娘摆弄手里的鲁班锁,他们也看得不亦乐乎,就像是心里软了一块似的。 莫惊春笑着说道:“这回家里可是有两个。” 莫飞河的胳膊还放在桃娘身后,以备不时之需。 “真想不出将来桃娘的夫婿会是什么模样?”莫飞河喃喃地说道,“至少得过了我这关吧?” 莫惊春:“……父亲,能在您手底下走过去的人,可几个。” 以后莫飞河的身体会逐渐衰老,可是能敢于站在莫飞河眼前挑战他的也没几个。 莫飞河不情不愿地说道:“要是能在你手底下走过,也勉强可以罢。” 莫惊春:“……” 他的武艺虽然比不得父兄,但是这些年勤学捡起来,也是不差的! 而且他才是爹呀。 莫惊春心平气和地说道:“是呀。” 也不期然想起了之前一直提及大皇子的正始帝,忽然默默地摸了摸鼻子。 罢了,这都是好些年后的事情。 外面的风雪又大了一些,就在进入十一月时,突如其来的降雪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了银白色下。从屋檐到墙角,从坊间到街道,树梢的银装素裹是唯一的色彩,寂静肃穆的白色直到天明时,才会在晨光中悄然融化。 那也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莫惊春穿得厚厚实实出门,在临出门前,他嘱咐墨痕要多穿两件,原本打算穿着普通冬装的墨痕这才回去,将之前莫惊春给整个院子人做的厚实冬装取了出来,整个人包裹得圆润润的。 卫壹坐在外面驾着马车,手指都在发僵。 墨痕双手插在腋下,牙齿打颤地说道:“再这么冷下去,今年这个冬天可不好过。” 冬天里总是要死人的。 越是冷的冬天,死掉的人越多。 寻常老人或许就挨不过某个夜晚的降温。 京兆府的人已经一天两遍,巡逻着京城四处,生怕有老旧房屋因为这冬日厚雪坍塌。 莫惊春的手里抱着一个暖炉,低头看着手里的卷宗,摇摇晃晃的马车并未影响莫惊春的入神,只是在车上看得认真,下来的时候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墨痕机敏地扶住他,笑着说道:“郎君可要记得看路。” 莫惊春的手指搓了搓,因为太冷,声音也透着几分寒意,“卫壹,今天你先回去,等晚点再来。”他们这些跟车的待着的地方都是寒风肆意,顶多就是个不暖的火盆,半点用处都没有,还不如先家去,还能在屋内暖和。 墨痕和卫壹就一起搓手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换成是墨痕来驾马车。 莫惊春进了屋,眼皮不知为何直跳,他摁了摁,没留神,继续往里面走。他一边走,一边还想着,要是这年尾还是这样冷,这雪明年要化开,可是麻烦了些。 这就是朝廷内阁要担忧的事情了,如今莫惊春的事情并不多,毕竟没谁一定要赶在年尾结婚,又不是谁都是墨痕那样的二愣子。 墨痕家里的婚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就连莫惊春给的那处小宅子也已经重新粉刷过,就等着日子到了,再重新布置一下。 莫惊春对此心里是高兴的。 左少卿眼瞅着莫惊春进来,也是笑着说话,“宗正卿,这里可是有件好事,要说给你听。” 莫惊春微讶,含笑说道:“什么好事?最近宗正寺上下可是都等着松活呢。” 左少卿笑着摇头,“岂敢岂敢,若是我这张嘴巴一说,上下又都忙起来,那可是我的罪过!” 不过他还是说了几句。 原来是因为吏部的评等。 朝廷内外的官员,每年到了时候都是要评等的,依着为官时的表现,吏部根据不同的情况而为官员评价,比如当初许尚德就是因为评等极高,这才会被王振明给选中。 当然这都是面上的缘由,私底下究竟是不是,谁也不知道。 但显然今年宗正寺拿到的评价都还不错,不然左少卿不会是这样的神色。 莫惊春倒是不太关心自己是什么评价,毕竟对他来说,这个职位坐久了,确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久而久之,他却是有了一种跟之前袁鹤鸣那样的错觉,总觉得这样子也算是不错。 左少卿笑着说了一会后,两人这才分开。 莫惊春坐下的时候,才发现桌上有一份看起来特殊的东西。他微微讶异,伸手取过来看,却发现那是柳存剑的书信。 柳存剑要结婚了。 是正始帝亲自赐婚,婚期就定在明年。 柳家知道这个消息后高不高兴,莫惊春不知道,但是柳存剑必定是高兴的。 不然莫惊春不会在这里看到柳存剑写的亲笔书信。 这东西都送到宗正寺案头,这宗正寺究竟是得多成筛子呀? 莫惊春一边看一边笑,却也是高兴。 毕竟从有情人能终成眷属,总好过两人相爱不得。 而从柳存剑落笔的内容来看,隐约猜得出来,那位江湖女郎最后的选择怕是要与柳存剑一道,这对那女侠来说是好事,可是对柳家来说就未必是了。 柳家怕是气得要将那女人撕了。 莫惊春笑着摇头,将这东西收起来。 直到下午,快要下值的时候,莫惊春才猛地回神,看着最后的文书头疼。 罢了,此事还是交给明日的自己。 莫惊春愉悦地决定了这件事后,决定今日下值要再去西街走一趟。 桃娘一直在顽的鲁班锁又基本被破解了。 这东西顽久了后一通百通,他打算再买个难一些的,免得桃娘总是随随便便留解开,便乏味无趣。 只是出了门,平时应该等在门边的墨痕或是卫壹却无一在。 莫惊春微蹙眉头,顿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不管是墨痕还是卫壹,他们两人都是极其准时的人,如果莫惊春是一刻要离开,他们就绝对不会拖延哪怕一息的时间。 他心里刚有这样的念头,就看到莫府的马车出现在尽头。 驾车的人不是墨痕,也不是卫壹。 是莫家的车夫。 车夫在宗正寺前停下马车,焦急地说道:“郎君,墨痕受了重伤,卫壹不敢随便挪动他,如今正守着,我等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迟了些……” 莫惊春并没有听车夫那些告罪的话,他只是微微一愣,便上了马车,“去墨痕那里。” 他的语气平静,可脸色算不得好看。 墨痕确实只是一个下人,但是他在莫惊春身边这数年,可谓是出生入死,为莫惊春办下不少事情。 他突然出事,绝不是意外。 莫惊春赶到的时候,人就在秦大夫家中。 秦大夫似乎已经习惯了莫家的人三不五时来这么一回,他的身上衣袖染血,看起来有些疲倦,“只要两日内能醒过来,就没有大碍。” 莫惊春刚进屋就听到这话,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卫壹一抬头就看着莫惊春站在门边,这才从秦大夫的身前转过身来,“郎君,您来了。”越过他们两人身后,能看到赤裸着上身的墨痕脸色苍白地躺在小床上,他身上的衣服多半染血,胸前身后都缠绕着白条,但隐隐还是能够看到鲜红渗出来。 卫壹跟在莫惊春的身边说道:“白日我们回到家中,午后墨痕便有事出去,他说下午要跟着我一起去接郎君,所以小的一直在等。可是等到申时三刻,他还是没有回来。” 如果想要及时去接人,他们必须在申时三刻出发。 可是墨痕居然还没有回来,卫壹登时觉得不对,便特特出去找人。 结果在半道上发现墨痕,却已经是重伤,若不是卫壹及时出来找,不然墨痕可绝对活不下来。 因着墨痕的伤势太过严重,卫壹甚至都来不及检查有没有追兵,就带着墨痕来秦大夫这里了。 秦大夫幽幽地说道:“墨痕属实是命大,他身上除了前后两刀外,还有严刑拷打的痕迹。但是因为他今日的冬衣穿得太厚,所以两刀虽然挨得结实,却没有伤到五脏六腑。不然现在就已经回天乏术。” 岂能再有等待煎熬的可能?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闭了闭眼,等重新睁开的时候,眼底一片清明。 卫壹凑过来,低声说道:“墨痕晕厥前,嘴里一直在说账本。” 账本? 什么账本? 墨痕在莫惊春的手下,却基本不负责这些商事。 ……等下,账本! 莫惊春蓦然想起来,到底是哪一个账本。 如果说是账本,这几年来,墨痕唯一接触到的,却只有许夫人的账本。 只是那账本在最后关头,莫惊春并没有亲自去拿或者让墨痕去拿,而是让卫壹取出来后直接交给了正始帝。 当时莫惊春的心态很是平常,人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他当时什么都不想知道,便一切都由卫壹来做最后的转交。 如果还是许夫人这账本的话…… 莫惊春的脸色逐渐冰冷淡漠,那就唯独林氏。 可林氏,又为何会动对墨痕动手? 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小厮,落在旁人的眼中,他甚至比不得一只蚂蚁,怎么会有世家特地来对付他?严刑拷打这样的方式太过简单粗暴,如果不是“账本”这个名词指代性太高,莫惊春还不会立刻想起此事。 林氏,林家。 莫惊春的眼神变得极其幽深。 … 林家。 林御史一拐杖砸在林长兴的背上,将他硬生生砸得跪倒下去,他的脸色难看至极,藏着怒气,“我让你去处理此事,你便是给我这么处理的?!” 简单粗暴,更是打草惊蛇! 林长兴焦急地说道:“父亲,我确实叫人拿住他了,可没想到他的武艺是这么好,居然藏拙……” 林长峰一巴掌甩在林长兴的脸上,将他打得摔倒在地,而后连忙站在林御史的面前说道:“父亲,二弟只是一时糊涂,那墨痕虽然跑了,可是前后两刀,他也肯定活不下来。” “活不下来?”林御史冷哼了一声,“他要是死在街上,你觉得京兆府不会觉得奇怪吗?” 他的拐杖重重地抵在地上,透着几丝阴冷。 “此事是你亲自动手的?” 林长峰连忙给林长兴打眼神,可是林长兴因为刚才长兄抽自己那巴掌,现在压根恨不得不肯再去看他,压根没看到林长峰的动作,死咬着牙说道:“是孩儿亲自审问的。” “好!” 林御史阴狠地说道:“真是我的好儿子。” 他怎么就生出来这么蠢笨呆愣的东西? 林长峰闭了闭眼,知道林长兴就算挨过了这一回,在父亲面前也再落不到好。等林长兴被拖了下去,林长峰才斟酌着说道:“父亲,就算那墨痕没死,只不过是个小厮,您何必如此担忧?” “只不过一个小厮?” 林御史拄着拐杖站着,冷漠地说道:“你知道莫飞河最开始起家的时候,做了什么了吗?” 莫飞河的岁数大,对于林长峰这些人来说,他们出生时莫家就起来了,只知道他是朝中的大将军,后来又有了莫广生,倒是不太清楚他是怎么起来的。只是知道莫飞河和永宁帝君臣相宜,这才会有今日之福。 “当年莫飞河不过是个副将,在外和异族作战的时候,他有个手下被异族掠去,惨遭蹂躏而死,就当着他们的面。结果莫飞河带着五百多人,死死咬着那支骑兵,跟着三千多里,最后将他们全歼在草原深处。”林御史面无表情地说道,“至于当初曾经用生命教导了莫广生的那个副将,时至今日,他们家中的父母都是莫家在赡养……他们莫家人,只要对他们好的,向来是百倍千倍地还。 “这个墨痕,曾救过莫惊春,你觉得莫惊春……会是例外吗?” 林御史要的是快准狠,可林长兴却给他折腾出这桩祸害。 偏偏亲自出面的还是林长兴! 林长峰欠身说道:“父亲,二弟或许也是心急,虽然出了些差错,可要是墨痕死了……” “不必。” 林御史冷冷地说道:“多做多错,你去将今日跟着林长兴出去的人都叫进来,我要一一地问。” 他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半晌,林御史阴冷地看着最后一个离开的小厮,面无表情地跟林长峰说道:“全都杀了。” 林长峰脸色剧变,因为这话,便印证了一件事。 ……那账本,确实在莫惊春手中。 翌日,正是大朝会。 大雪纷飞,即便宫人们天不亮就起来清扫,可是白雪皑皑,就连日头都不分明,尽数遮挡在寒冷云层里,就连一丝天光也不曾透出来。 朝臣们都是冒着大雪前行,等到了殿前,肩头都满是落雪。 许是因为这般,莫惊春的神色也比常时要冷得多。 他的神色漠然,冻得透白的脸上甚至有一丝病态的红,手指灵巧地解开大氅,随后才步入殿内。在殿内等候的人已是不少,倒是有几人看向莫惊春,便又移开眼。唯独张千钊在看到莫惊春时,不自觉有种被烫了一下的错觉。 子卿平时,有这么凌厉的气息吗? 来不及多想,正始帝已经到了。 帝王今日却是比往常要早了些,坐下的时候,还有一二人未到。等他们急匆匆地走到殿外,正看到陛下坐在殿堂上,吓得险些一个哆嗦。 刘昊唱了一声开朝。 平时这个时候都会冷上一冷,毕竟不是谁都想在最开始便说话。可刘昊没想到,他却是看到了一个万万想不到的人步出了行列,捏着朝板欠身行礼的紫袍官员。 ——是莫惊春。 几列朝臣似也微微骚动,对莫惊春要说的事有些好奇。 莫惊春淡淡说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正始帝的脸色有些古怪,说是有趣,却透着少许幽暗的色彩。他的手指敲了敲扶手,平静地说道:“说。” 莫惊春:“臣想请陛下彻查当初许尚德贩卖私盐贪污一案,内里是否有隐情。” 莫惊春此话一出,登时无数双眼睛如同钉子一般扎在他的背上,那些目光或是惊疑,或是恶意,或是担忧,或是好奇,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正始帝低沉地说道:“夫子,当初许尚德在牢狱内已死,有些证据并不完全,依着夫子这意思,这是手里有证据了?” 莫惊春神色极冷,“正是。臣误打误撞救下了许夫人,从她的手中得到了许尚德关于此事的一应线索。”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当初多少人希望许尚德最后能死在牢狱内? 他死后,陛下也正如一些人想象那般,将所有事情都封存起来,像是不打算再彻查下去。这让不少心里有鬼的人松了口气,自此夹着尾巴开始做人。 可是如今莫惊春一句话,却仿佛要将所有隐藏在底下的腌臜再次掀开。 正始帝微蹙眉头,看着莫惊春,“夫子的新证据在哪?” 莫惊春缓缓抬头,两人对视了一眼,透着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的讯息,旋即莫惊春从怀里取出来两份厚厚的东西。 刘昊看了眼正始帝,忙下了台阶将东西接了过来。 再转交给陛下。 正始帝将最上面的东西掀开来,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突然变得阴郁下来。 正始帝的气势太足,也从不掩饰。 一般来说,他若是生气,便是谁站在他面前,都能觉察得到。 正始帝的神色变化虽然不大,可是眼底却是暗沉,手指一页页翻开,仿佛要将那里面的东西全部都刻进去。 莫惊春呈上去的东西,绝不是那所谓的账本。 此事不管是莫惊春,正始帝,还是刘昊都心知肚明。 当初莫惊春压根没有插手此事,就直接让卫壹将东西交给宫内,还是刘昊亲自送进去的。所以刘昊才好奇,莫惊春交上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会让正始帝的脸色难看至此。 正始帝还未看完,显然已是怒极。 他将东西盖上,蓦地看向莫惊春,良久,才缓缓地看向林御史,那视线冷漠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杀了。 帝王幽冷地说道:“薛青,下了朝来御书房一趟。” 正始帝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莫惊春欠了欠身,然后退回行列。 等下了朝后,莫惊春还未离开,刘昊就已经急匆匆地赶到他身边,不知说了什么,就也将他叫走了。原本有好几个想要跟他说话的官员慢了一步,不得不看着莫惊春跟着刘昊离开。 许伯衡的眼神微眯,不知想起了什么,踱步往外走。 黄正合走在他的身旁,低声说道:“莫惊春是疯了?”当初的事情跟他没有干系,但是暗潮涌动,就算是他们这些置身事外的高官却也是心悸。 如今莫惊春贸贸然在朝堂上将这件事捅破,尽管他身后就是莫家,却也不是小事! 许伯衡笑着说道:“谁知道呢?或许是有人触犯了他的逆鳞罢。” 许伯衡的话不轻不重,距离近的人都听得见。 林御史的背后一僵,匆匆离开。 这朝中只是细微的举动,都容易掀起惊涛骇浪,更勿论朝堂上陛下的一眼。 已经有不少人留意到林御史的异样。 许伯衡才再说道:“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子卿其实,也不是那么好性。” 长乐宫内,正始帝看着莫惊春,也正如同一头恶兽看着兔子一般狡诈阴狠,他背在身后的手不紧不慢地敲着脉搏,似乎是在数着自己的心跳。 “夫子,为了区区一个墨痕,你当真要涉及险境吗?” 莫惊春交上来的东西,虽然跟林氏没有关系,却是另外一个重要之物,一旦揭开,不亚于此刻林氏之事。 而莫惊春亲手将这东西交上来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没办法从许尚德的事情下手,莫惊春便会主动挑开这件事。 反正同样会牵连林氏。 左右都是不得好死。 不管是哪一桩,对于引爆的莫惊春来说,都是危险。 而这最根本的缘由,只在于一个墨痕。 这值得吗?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墨痕虽是下人,却救过臣一命。如今更是为臣的好奇险些赴死,不为他做点什么,臣不甘。” 正始帝的脸色变得尤其古怪,声音透着压抑和克制,“偏要如此?” 莫惊春微微蹙眉,像是觉察出陛下情绪的不妥,迟疑地说道:“陛下……”他没有立刻应下,却也不肯否决。 正始帝何止是生气? 莫家人也便算了,就连一个墨痕,在莫惊春的心里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帝王心里的暴虐疯狂恨不得刚才就将林御史当场杀了。 正始帝心里的剧烈活动并未表露在脸上,可是莫惊春像是觉察到了般,主动朝他步了过来,神色担忧地说道:“陛下?” 正始帝猛地看向莫惊春,眼底的暗色与疯狂扭曲一处,是将要癫狂的前兆。 莫惊春虽是惊疑,却是主动抱住公冶启。 手在拢住帝王肩头时下意识一颤,但紧接着,又抱得更紧。 公冶启身上淡淡苦涩的气息侵蚀着莫惊春,让他仿佛一瞬间都被帝王笼罩在内。 正始帝沉默许久,方才慢慢说道:“夫子对旁人的关切,我不喜欢。” 莫惊春微愣,却是没想到陛下发怒,居然是为此。 他也随之沉默,良久,才慢慢说道:“陛下,这并不相同。” 他侧过头去,略显羞赧地亲了亲公冶启的耳骨。 于是他自己的耳朵也变得通红。 这便是不同。 正始帝沉重的力道压在莫惊春身上,阴鸷诡谲的视线却是落在殿外,直勾勾地看着刘昊。刘昊被那气势压得弯下了腰,随时恭候陛下的命令。 莫惊春不知背后的纠结,正轻轻拍打着陛下的背脊。 一下,又一下。 许久,正始帝的眼神才从刘昊身上移开,收拢了一切的恶意。 如同恶兽趴俯下来,倦怠地倚靠在莫惊春的肩头上,如同懒散华贵的大猫,却是栖息了无尽恶意与疯狂。 罢了。 刘昊好似听到陛下这么说,总算安了心。 他整个人险些软了下去。 陛下的偏执疯狂已经至此,便是一丝一毫的偏宠都不许。 刘昊真不知道,要是陛下真命令他去杀了墨痕,事后太傅知道,会是如何天崩地裂。 好险。 刘昊咽了咽口水,好险。 第七十章 墨痕一直没醒。 宫内派了太医, 再换过药,但说的也是尽人事知天命。 莫惊春的心情不是很好,等回了家, 再看着院子里空荡荡的模样, 神色更不好看了。墨痕话多,有时候在屋内都能听到他咋咋呼呼的声音,如今少了一个人, 就连秀华他们几个都提不起劲。 卫壹端着茶水过来,轻声说道“墨痕有您这么关切他, 是他的福分,您可莫要为他急坏了自己的身体。” 莫惊春敛眉,轻叹了口气, “他是为我才如此, 怎可能不着急?”别说什么奴仆不奴仆的,这么几年下来,感情也都处出来了。 卫壹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您确定是林家动的手吗?” 毕竟那一夜莫惊春回来, 什么都没说, 只是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宿,等到来日大朝,就已经掀起此事。 卫壹是其中接手过的人,甚是清楚这内里的分量,那问题可不单单在林氏, 或许会牵连到更多人。 即便陛下有心要找人来戳破此事, 然动手的人必定是如同薛青柳存剑这样的人物, 要么就是一枚可以随意抛弃的棋子……绝不会是莫惊春。 若是棋子便可以随意把弄, 如果是薛青柳存剑之流, 他们就势必只能做独臣,若是不能一心只忠诚于陛下的话,他们可未必能够活下来。 可莫惊春不同。 正始帝是决计不许任何人将莫惊春置之险境。 就算是夫子自己,也是不能。 所以卫壹尽管没有直面正始帝,却隐隐知道陛下此刻必定不会好过。 怕是得一再强忍,才没有发作。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八成是林家,但也有可能是旁的知了此事的动手。但既然最大可能是林氏,我又为何要去寻其他?” 语气透出几分冷峻肃穆。 卫壹微蹙眉头,“林御史不是这么蠢笨的人。”如果是他动手,怎可能给墨痕跑出来的机会? 莫惊春敛眉,吃着热茶说道“不会是林御史亲自动手,盯着他的人太多,他稍稍一动就会被人觉察。 “我猜,他是让自己亲子动手。林氏出仕的族人虽然不少,但是林御史的几个孩子却是没有参与其中。 “他们的时间更充分,也更容易舍弃。” “舍弃?”卫壹惊讶地说道。 莫惊春神色漠然“林氏内,可比外头狠多了。” 许夫人在离开前说的事情不多,却也足够莫惊春猜到林氏这个世家内在的独特。 相较于其他世家的血脉相连,林氏虽也是如此,却透着一股疯狂的扭曲。任何危及世家的人都可以舍弃,哪怕是亲生血肉也是如此,林御史既然可以这么对待自己亲手嫁出去的女儿,自然也可以这么对待自己的儿子。 男,女,在此刻并没有那么不同。 卫壹沉默了半晌,看着莫惊春的脸色担忧地说道“可是您既然站出来,此事若真的挑破……” 莫惊春轻笑了声,自言自语地说道“那就要看陛下是如何选择了。” 是选择从许尚德的事情下手,还是从莫惊春交上去的,林氏与清河王的勾结开始。 查到这个,还多亏了秦王和恒氏。 如果不是秦王特特来试探一回,莫惊春也不会再去查清河王的事情,若不是恒氏对清河王和林氏的记恨,这查探也不会这么一帆风顺。 莫惊春猜,其实恒氏是觉察出来有人在查的,可是这查到的东西与清河王林氏有关,他们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倒是适用于现在。” 如果不是有恒氏在私下推波助澜,莫惊春或许还不会那么快拿到那些东西。 选择的权力,莫惊春已经交给了正始帝。 不管选择哪一处,都绝不会让林氏好过。 而正如莫惊春所想的那样,最终正始帝选择的却是清河王的事情。 清河王之事迫在眉睫,再有林氏私下和清河王勾结,其中的钱财流动正巧也与许尚德的事情息息相关,虽面上是在查清河王,可私下,林氏方寸大乱。 毕竟出面彻查的人,是薛青。 谁也不愿意招惹薛青这条疯狗。 正此时,所谓窦氏藏书,又找到了第二份。 这一回发现的人,却是恒氏。 恒氏族人怎么也想不到,在他们一处老宅后面的枯井,居然找到了十来箱窦氏藏书,在确定了上面的印记确实是与此相关后,为首的恒氏人面面相觑,最终忍下独占的欲望,将从枯井捞出来的藏书送到了翰林院。 是的,不是去京兆府,而是送到了翰林院。 张千钊晨起,高高兴兴去上值的时候,看着翰林院门外那几大车的箱子,又惊又喜,直掐人中。 喜的是这些东西确实异常珍贵,没有哪个爱书的人不愿意看见;惊的是之前的书籍还未处理完,居然又来一堆。 恒氏怎么就不能将这车拉去京兆府呢?! 他这里再怎么样可不能断案啊! 京兆府乐得高兴,派了几个人清点了数量,记录在案后,大手一挥,就说暂放在翰林院了。 张千钊继续掐人中,最后还是让人将东西送进库房,一转身,就对上那些眼珠子都红起来的老翰林。 “张学士,您可别忘了我!” “之前那些轮到德高望重的老翰林,我等也认了,可是这一批,一定有我们的名儿吧?” “就一个,就一个!” 这争先恐后的模样,在这些稳重儒雅的老翰林算是难得的反应了。 张千钊苦哇。 那头,顾柳芳早早知道了翰林院又来一批新的藏书,人就已经朝着翰林院来了。得亏这位是大儒,院内的翰林也不愿意在他的面前失了风度,这才一个个又重新开始做人。 张千钊等到顾柳芳出现,这才忍不住大吐苦水,无奈地说道“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再找上来,可真真是麻烦。” 顾大儒走在这几车古籍身旁,笑着说道“这有何难?你待会派人将这些古籍全部都挑出来看看,如果是哪个方面的,再让相应擅长的翰林过来不便成了?” 理确实是这个理由,但就是连挑选的人都很是难搞。 毕竟他们都争先恐后,就生怕自己选不上。 张千钊“您这几日可是有事?若是如此,还真是臣叨扰了。”即便他是翰林院学士,可是站在顾柳芳的面前,他的态度甚是谦卑。 这是顾柳芳在天下读书人面前都会有的颜面。 顾柳芳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其他都还好,就是陛下要我给大皇子寻个先生。如今我是老了,顾不上再教学生的事。若是从我之门下挑选,倒是得细细斟酌。” 张千钊微讶,继而是高兴。 正始帝总算是开始想着为大皇子找先生了。 这读书学习的事情甚为重要,当初在太子殿下才三岁不到的时候,正始帝其实就已经开始给太子找好了开蒙的先生。 那一个个数过去,无不是朝内外闻名的学士,直到后来又有了许伯衡,顾柳芳这些个能人,那可是方方面面都顾忌到了。 有了这前头做对比,还是看得出来正始帝的漠然。但好歹记得找先生,总好过五岁开蒙时随便凑数来得好。 张千钊“听说大皇子的性格内敛文静了些,要找个合适的夫子,确实得多花时间。” 顾柳芳头发花白,年已过七十,可身体却异常健朗,走路飞快,半点都不服老。若是从他面上看去,确实很难看得出来是一位读书教人的先生。 当年顾柳芳和东宫可是屡屡起冲突。 两人都是倔脾气。 正始帝嫌弃顾柳芳迂腐,顾柳芳嫌弃正始帝跳脱,但彼此又见猎心喜,正始帝钦佩顾柳芳的学识,顾柳芳欣喜于公冶启的才思敏捷,最终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顾柳芳在得知陛下的意思时,便知道皇帝是不打算让他亲自来教的。 如果大皇子年幼时就是顾柳芳开蒙的话,那之后的学习读书便也会是顾柳芳来负责。这名声对大皇子来说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顾柳芳一边查看这些古籍,却还有一部分心思停留在正始帝身上。 陛下不愿意给大皇子找声望太重的先生,可以说是为他好,但也可以说……顾柳芳微微闭眼,或许陛下就没打算让大皇子…… 顾柳芳叹了口气。 罢了,这些事情,他还是莫要插手为妙。 陛下要做什么,那也是陛下的事情。 顾柳芳决定等回去就写信,在他那么些弟子里头,却也是有一两个适合担任大皇子的开蒙先生。 等到往后,陛下要如何,那时再说罢。 而太后宫中,当太后得知陛下已经在给大皇子挑师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说了几句阿弥陀佛。 女官秀林高兴地说道“太后娘娘,这样一来,您就不必担忧了。” 人心是肉长的,太后养了大皇子这么久,当然不可能半点情分都没有。尤其是这孩子是陛下的头生子,那种新鲜还是在的。 大皇子也是个好的,知道太后关心他,也每每投桃报李,让太后的心中很是熨帖,不愿意辜负了小孩的一片好心。 太后无奈地说道“皇帝就是个倔脾气,哀家还担心他再继续这么倔强下去,可别真的将大皇子给养废了。” 她心里总是有种无名的担忧,生怕大皇子就是宫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 毕竟这几年,除了一个莫惊春外,皇帝的身边就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太后也是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回事,就算是这宫女也有不少好颜色,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莫惊春呢? 不过从前莫惊春的事情,太后还不算太了解,等知道莫惊春对皇帝的重要后,太后也只能默认,甚至有时候还会替陛下遮掩一二。 就在这朝廷内外,除了偶尔风波,都还显得有些平静的时候,正始帝的案头收到了一份特殊的来信。 翌日,从来都不曾踏足过长乐宫的大皇子就被正始帝给叫了过来。 大皇子从来都没有跟正始帝单独接触,除了在宴会,或者是太后宫中,一大一小从来都不曾碰面,这一回,可是给大皇子吓得半死,他站在长乐宫殿前,整个人显得有些怯懦而紧张,两只小手紧握成小拳头,藏在了袖子里。 刘昊看出来大皇子的紧张,低声说道“大皇子,请随奴婢来。” 大皇子细微点了点头,迈着小短腿跟着刘昊进了长乐宫。 正始帝正坐在次间批改奏折,在他的左手边,正摆着厚厚一堆已经垒起来的文书,笔墨的气息飘来,混淆着稍显苦涩的淡香,猝不及防一吸,便头脑一清,似是有种凌冽的味道。 这让大皇子原本显得浑浑噩噩的神色变得清醒起来,有点紧张地行了个礼。 他的岁数本来就不大,在出门前还被太后嘱咐着要多穿几件衣服,结果整个小人就被包裹成了小球,欠身的时候,一个还没留神完全倒栽了一下,一个圆球咕噜噜地滚到书桌前,就连正始帝都愣了一下,埋首案牍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 就见一颗虎头虎脑的小脑袋从下面探出来。 痛是不痛,就是侮辱性极强。 刘昊忍了又忍,才没在这时候笑出来。 正始帝却是半点顾忌都没有,轻笑了一声,漫不经意地说道“如此大礼,却是真正五体投地了。” 大皇子未必能够觉察出真心实意,却是感觉得到父皇一直待他的淡淡凉意,忙不迭地爬起来站直,就连膝盖都没敢去拍一拍。 正始帝斜睨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大皇子,你的外祖父去世了。” 外祖父? 大皇子有些茫然,他在宫内最亲密的就是皇祖母,外祖父……应当就是娘亲那边的人了。可许是因为焦氏被废后,在宫内逐渐就成为了禁忌,不管是谁都不曾和他提过焦氏的事情,而太后是觉得他年纪还小,听到这些不好,打算等到他再大一点,再说这其中的问题纠结。 所以正始帝这么一说,大皇子也未必反应过来。 大皇子“外祖父去世,依着礼数,儿臣是须得是吊唁吗?” 他年纪尚小,但是这些礼数却还是懂的。 正始帝颔首,不紧不慢地说道“焦氏还算是这世家里头不错的,虽然根烂了,上头的人再是努力也没什么用处,不过焦铭既然去世,你去吊唁也是应该。” 刘昊却忍不住说道“陛下,路途遥远,只大皇子一个,是不是有些……”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看他一眼,刘昊便闭嘴了。 “护送你的人马,寡人会细细挑选,且先回去准备罢。”正始帝淡淡说道,“明日启程。” 大皇子有些茫然,应下后,人就被送回太后宫中。 太后初听此事,却也赞同正始帝的话。 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焦氏宗子去世,这样交替的事情可不简单,于情于理,大皇子确实是得去吊唁。尽管从前这几年,大皇子从来都不曾和焦氏那边接触过,但该有的礼节,还是得做到位。 尤其是焦氏的声名。 只是……太后担忧的是这些年她从来都不曾给大皇子讲解过这些事情,如今只是一天的时间……这,足够吗? 焦氏宗子去世的事情并不是秘密,莫惊春知道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 远在墨痕还没出事前。 毕竟墨痕最开始频繁来往莫府和怀贞坊,就是为了此事。 由此,莫惊春猜到了大皇子出宫的原因。 焦氏宗子去世,这位又是大皇子的外祖父,而且焦氏本家就在北方,距离京城也不算很远。 稍一赶路,也是可行的。 大皇子是因为要祭奠外祖父出宫,然后在路上出事吗? 莫惊春忍不住问道“你的任务总是很模棱两可,就没有别的条件吗?” 譬如大皇子的任务,就只说了要保护大皇子,可是事情的起因经过一概没有,如今全部都只能靠莫惊春的猜测。 您不是猜得很准吗? 这压根就是两码事。 莫惊春忍住叹息,继续斟酌。 大皇子出宫的事情,必定就在这几天,如果立刻出宫的话,大皇子身边肯定会有人保护。 可是如果这保护起效的话,那精怪就不会特地出任务,那就说明正常情况下,被派出去保护大皇子的人手是远远不足……又或许是队伍里有内奸?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这都导致了最后大皇子出事。 阻止大皇子离开京城最不可行,这样也会毁掉大皇子的名声,最好的办法,还是要让陛下加派人手,更为上心。 可是依着陛下对大皇子的漠视,正始帝会有可能加派人手? 一想到这内里的问题,莫惊春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突然起身,在卫壹惊讶的目光下大步往外走,平静地说道“卫壹,我要入宫。” 卫壹急匆匆地跟在莫惊春的身后赶了上去,狐疑地说道“您现在要入宫?” 这时间可是晚了点。 平时在这个时候,别说是入宫了,往往都是正始帝主动来找莫惊春,却没有莫惊春主动入宫去找人的。 莫惊春却是不好说他心中的猜测,只能任由着卫壹错认他的目的。 卫壹眼见莫惊春不是在说假话,立刻喜气洋洋地去准备马车,莫惊春却是看着外面的雪景有些头疼。 若是墨痕再不醒来,依着太医的意思,有可能会一直这么下去,就保持着这种诡异的状态。 既不会醒,也不会死,就这么睡着。 那一日,太医说这话的时候,墨痕的老父母还有未过门的妻子都在。 那也是莫惊春第一次看到墨痕心心念念的姑娘。 确实是个好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却又极其坚韧。 是她安抚了墨痕崩溃的父母,又坚定地认为墨痕会醒过来。 不可否认,便是她的乐观和坚强,也才让那日莫惊春的心情好了些。 只是…… “郎君?” 卫壹的叫声惊扰了莫惊春,让他长长出了口气。 只是这冬日,究竟什么时候会过去? 莫惊春进宫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宫道两侧的灯火照在白雪上,落下一片炫色的光彩。隐隐绰绰的虚影藏在暗处,呼闪而过的瞬间,只看得到少少的斑驳。莫惊春本是可以乘坐马车入宫,或者坐轿子,这个是正始帝从一开始便允许的。 然莫惊春却是不愿意特异独行,每每进去,还是步入宫道。 只今日是例外,接连数日大雪,已经让整个皇城都布满了结冰,正始帝早早预备了莫惊春有可能入宫拒绝的打算,已经让更换的马车在宫门前等着。 莫惊春无法,只能再换了马车。 不过为了防止马匹摔倒,他们的马蹄上都做了预防措施,以至于连车的滚动都几乎无声。 待马车在长乐宫停下,正始帝的身影便在殿门外。 他的眼睛很亮。 莫惊春刚出了马车,便看到正始帝那炙热滚烫的眼神,让他那一瞬呼吸都急促起来。 莫惊春的心柔软地蜷缩了起来,酸酸涩涩的。 他下了马车,刚步上台阶,就被帝王捉了手腕过去,一起急急步入宫殿。 莫惊春看他那么高兴的模样,一时间,就连真话也说不出来。 公冶启当真是高兴。 便是从眉眼,神色,言行,都看得出来他的高兴。 这是莫惊春在那些事情后第一次主动入宫,这如何不让正始帝高兴呢? 莫惊春心里愧疚,话便堵在了喉咙,不忍心在这时候说出来。 在莫惊春来之前,正始帝显然还在处理政务。 毕竟到了冬日,各地也有厚雪坍塌的危险,之前刚入冬的时候,朝廷就已经让各地警惕,再加上今日的寒流比往年还要吓人,公冶启早早就让人做好了措施,若是真的出现意外,立刻便能实施。 莫惊春闻着公冶启身上淡淡的墨香,扬眉说道“陛下眼下还在处理朝事?”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只是一些还未看完的收尾。” 他倒是毫不介意地拉着莫惊春坐下来,那些摊开的卷宗也就是近在咫尺的距离,稍稍偏头看过去,就能将内里的内容看得一清二楚。 莫惊春甚至看到了前方的军情。 正始帝随手就将那些捡了起来,递给了莫惊春看。 莫惊春也不矫情,打开来看了几眼,发现到了严冬之时,两边都蛰伏下来。原本一直势如破竹的叛军似乎气焰也压低下来,不再如之前那样气势嚣张。 莫惊春斟酌着说道“陛下对兄长,是不是还有别的吩咐?” 这是莫惊春一直怀疑的事情。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我还在想,夫子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忍不住问寡人这问题。”他这话一出,便是意味着有了。 莫惊春不知为何心里有种惴惴不安的情绪,但是最终他也没问,只是沉默地看了眼这上头的内容。 “……可是广平王?” 这话便是跟之前截然不同的事情了,但是正始帝还是自然地接了上来,“夫子说得不错,广平王和清河王确实是决裂了。” 莫惊春挑眉,奇怪地说道“依着广平王的性格,他能够跟着清河王一起起兵谋反,肯定是早就下定了决心。怎么会事到中途,突然又不想合作了?” 这说一出是一出的行为,就算是清河王也做不出来,更何况是广平王。 正始帝意有所指地说道“如果他发现,其实他的好世子,从一开始也是包藏祸心,就连前往京城,也并不是他所想那样是为了藏书而来,却是带着与虎谋皮的打算,夫子觉得,广平王还会觉得自己有理由出征吗?” 莫惊春微讶,片刻后缓缓说道“陛下从一开始,便没有诛杀广平王世子身边的所有人?” 正始帝颔首。 莫惊春还以为当时陛下已经被怒火冲昏了脑袋,将所有人全部都击杀……而后来京兆府抓到的那些人,或许都是陛下派人伪装,没想到那里面居然真的有世子的人……而且,陛下肯定还将那些人给顺势放了出去! 唯独是不经意的,而且非得是世子自己人,才有可能取信广平王。 即便这样的“事实”可能反而才是虚假,可信不信,那是广平王自己的事情。 莫惊春喃喃地说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广平王跟着清河王起兵后,陛下才让广平王知晓此事呢?” 是因为广平王得罪了正始帝? 不,且不说正始帝会不会这么无聊,即便他真的这么无聊,选的人为何不是虚怀王那些废物,反而要折腾广平王? 至少广平王还特别安分。 广平王和清河王的地盘接近,如果两边一同起兵的话,声势浩大。 再加上朝廷的兵马一直迟迟不能够拿下清河王,就算后来莫广生赶到,也是如此。这样一来,就有种这场战役持续的时间不短的感觉。 ……莫惊春为何有种,这是正始帝故意的错觉? 他狐疑地看着正始帝,从他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因果。 正始帝笑了起来,“夫子猜得不错,这一件事情,寡人确实是故意的。” 莫惊春心里那种诡异的预感再一次翻涌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他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感,突兀地说道“陛下是在造势。” 帝王正看着他,而莫惊春的话还未说完。 “陛下是在故意让清河附近陷入苦战,让百姓世家都以为,这场战役还有得打,到时候……” 莫惊春的呼吸微窒,为他想到的内容。 “陛下,臣说得对吗?” 莫惊春一字一顿地看着公冶启。 正始帝抚掌而笑,“确是如此。” 从一开始,帝王就在期待着清河王的反叛,又或者说,激怒清河王,再让清河王起兵谋反,本来就在正始帝的谋算里。 然清河王刺杀莫惊春的事情,反倒过来激怒了帝王,以至于他率先朝着清河王世子下手,故而有了这场风波。 其根本在于,正始帝从一开始就在谋算的事情。 莫惊春霍然起身,“陛下,那可都是人命!”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夫子,有着莫广生在,他懂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去完成寡人要做的事情。至于百姓民生……夫子,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吗? “世家百年千年存在,自然有他们的好,可不是谁都是焦氏,更多的是林氏,窦氏。只要他们还在,只要他们的根基还在,底下的百姓就无出头之日。” 莫惊春紧蹙眉头,认真地说道“陛下说得不错,可是如今还有科举,光是每三年的科举,就已经能够为朝廷送来不少官员,这已经……” “是啊,夫子,你也是知道,每年这些官员里,到底有多少出身权贵?” 莫惊春抿紧嘴巴。 如席和方,即便他的出身确实是不堪,可是他的确是从世家里走出来的人。 而这样的人数,在正始帝主持的三次殿试里,已经占了一半。 正始帝登基四年,加开过两次恩科。 再加上一次正科,一共是三次。 三次考试,最终能进入官场的人数,一共是一百多人。 这样的人数对比整个天下的读书人,乃是少之又少,而这里面,又有一半要分出来给权贵世家。再过上几年,怕不是全部都由这些高贵出身挤占了全部的名额。 而莫惊春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这些还在近年活跃的官员,在几十年后,他们的子息又会成为下一代贫寒子弟的阻碍。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不管再是怎么努力,家世对学习的影响甚重,读书仍然不是普通人能够维持的事情,如果上升的渠道再被把控,即便朝廷想要施为,却也无能为力。 教育读书,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推行的,而是要花费十年,五十年,百年才能代代贯穿下去的实业。 公冶王朝走到今日这步,也花费了一二百年。 莫惊春的手抵着额头,轻声说道“就算放开名额,能够考上来的,也大部分都是读书世家。就算想要多取百姓出身,可是考试的事情本来就是各凭本事,一旦出现偏差,那便是科场舞弊,反倒是毁掉了科举的名声。 “而且每三年的数量,暂时已经能够满足官场的更换,若是再开几百,反倒是会造成冗杂的事情……可是即便是这样,还是不够,想要广开民智,便要让各地都开始尊敬读书人…… “所以去岁,陛下您才会加了律例,只要取得功名,便可遇官不跪。” 而成为举人,甚至还能每月从官府领钱。 这是官府特批的。 莫看这小小的变化,尤其是遇官不跪,这便让百姓鲜明地分辨出人与人的不同。 更看得出来读书的好处。 而只要在会试取得了名头,而春闱不中的举人,也可以不必再考进士而选择进入官场,只是这时候他们的官位不一定会高,有时候会是不入流。 但也能做官。 莫惊春看得出来,正始帝是真心实意想要让这条上升渠道能够继续维持下去。而既然要维持住科举的正统,那势必一些不该存在的非正统总是需要重重打击。 这其中便包括了世家。 世家每年的纳税数量极低,这是早些年开朝太祖特地给世家的允诺,允许他们名下的土地不纳贡税,如此一来,最开始可以说是要招揽世家的手段,可是久而久之,便造成了另外一个问题。 世家所在的地方,田地连绵成片,放眼望去或许全部都是他们的所属。 那数量不是百亩千亩,甚至是万亩之上。 有时候,整个郡县有一半的田地都是挂在他们名下。 如此庞大数量,只要当地世家存在,那便意味着税收基本颗粒无果。 就连百姓都会贪求这份赋税,而主动将田地挂名在世家的名下。 久之,曾有歌谣唱道,良田黄金各千亩,天下尽是世家田。 此话虽然显得偏颇,却也足以看得出来民间对世家的看法。 莫惊春想着前因后果,脸上浮现淡淡的愁色,“若是如此,陛下却还得关切另一要事。”他看向正始帝,突然轻声说道。 “既然百姓如此想,那陛下为何不将这样的殊荣,也赐予读书人呢?” 正始帝扬眉看向莫惊春,就听到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百姓只看得到最面上的事情,这怪不得他们。毕竟他们只面朝黄土背朝天,平日劳作已是辛苦,不可强求开明。但读书人遇官不跪,可以从官府领钱,再加上……” 莫惊春的手指敲了敲桌面,镇定地说道“取得了举人功名,即便没有为官,可是其名下的良田,无需交税。” 这种种举动,无形拔高了读书人的地位。 让天下看到,读书,真为一条出路。 正始帝笑了笑“夫子此举,却是要寡人割肉去。” 莫惊春淡笑着摇头,无奈地说道“再是如何割肉,定然是比不得世家如此掠夺。”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但,如果要行此路,便需警惕前头的祸事。” 他的神色淡淡,声音却是严肃至极。 “如是举人之家不交田赋,那家中地产就必须在官府过了明路。一旦过了明路,即便私下再有文书,如不经公正,便是完全无效的书面记录。 “不然,就如同今日世家良田万亩,那些田地,已经不再是百姓的田地,是世家的田地。 “百姓不知,世家犹能不知吗?”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若是往外推,可就显得太愚笨了。” 莫惊春叹了口气,“有了前车之鉴,陛下只需要在日后再有这等挂靠之事时,特特让官府说明只认公文,不认私下的文书。到时若是读书人的亲戚们还要再挂靠,那就是他们自己的责任。” 贪图享利,苦劝不得,也不能再怨天尤人了。 正始帝“夫子想得倒是长远。” 莫惊春敛眉“臣只是觉得,既然希望一件事情不再发生,那就从一开始不要给予诱惑。人性如何,谁也无法断定。这十年还是你侬我侬的两人,后二十年怕是怨怼一生,谁又能说得清楚? “或许世家一开始也是为了百姓着想,这才会应下挂靠之事,可是时日渐久,那就不是百姓的田,是世家的田。 “读书人也是如此,人并非读书,就一定知晓廉耻。“ 人心向上,人性向下。永远不要去考验人性。 莫惊春的话却惹来正始帝的斜睨,他不满地说道“夫子这话是意有所指?” 莫惊春微愣,哪里的意有所指? 他不正是在说考验? 正始帝却是不依不饶“好不容易夫子主动来一回,结果却是跟寡人说这么多公事。”他瞥了一眼计时的器具,“好哇,这可是整整两刻钟的时间都浪费了。” 莫惊春“……” 咳,他突然想起来他进宫的正事。 眼见陛下眼底闪过如狼似虎的扑食恶念,莫惊春忙不迭地说道“陛下,焦氏宗子去世的消息,您可是早就知道了?” 正始帝的眼神凝固在莫惊春的身上,敷衍地说道“确实,寡人已经让大皇子准备去吊唁了。” 吊唁! 正是此事。 莫惊春心里微喜,面上却是说道“陛下,大皇子年纪尚小,如果您打算让大皇子去吊唁,可是需得再派些人过去?” 正始帝略回神,挑眉看着莫惊春,神色有些古怪,“寡人会派三百精兵守着他,届时应当是无碍的。不过夫子……你对大皇子,怎么突然这么上心?” 莫惊春和大皇子就没有过交集,只除了几次正始帝说过大皇子与桃娘的事情外,莫惊春从未表露过对大皇子的兴趣。 正始帝不会过多去关注莫惊春之外的人,桃娘只要活着就成,至于活成个什么模样,其实他这个冷情冷性的压根不会在意。所以,莫惊春对大皇子的漠然,正始帝也很是满意,尤其是这其中还牵扯到了皇储的事情,眼下在孩子还未长成的时候,帝王更是不希望他们两人间掺杂着太多旁人事。 毕竟莫惊春答应他,也才没一二月的事情。 正因为之前莫惊春从未关注过大皇子,即便他再如何掩饰他的意图,正始帝还是敏锐觉察出其中的微妙。 尤其公冶启从来都不是个容易能敷衍过去的人。 他的眼睛就像是天生利目,总能敏锐发觉其中种种不同。 莫惊春沉默了一会,不知是要先解释对大皇子此行的担忧,还是先跟正始帝解释他为何会担忧大皇子。 然从正始帝派出去的人手,也足以看得出来陛下并非是随便糊弄。 三百精兵一般来说,护送来往也是足够。 正始帝那边还在等莫惊春的回答,只见夫子露出迟疑的神色,最终还是说道“如果陛下相信臣的话,请派八百精兵和礼部官员随行。” 八百精兵,便是要灭掉一个小型部落都是足够,如果派这个数量去哪个世家,怕是都要怀疑正始帝是要借此机会向世家动手。 所以如非必要,莫惊春是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正始帝闻言,脸色有些奇怪,他先是看了看莫惊春的左右,再幽幽低头。 莫惊春下意识反应过来,陛下这肯定是在看他的常识。 旋即正始帝忽而说道“如果要寡人答应也不是不行。” 莫惊春听着陛下这话,便有了诡异的感觉。只是还没等他反应,就听得正始帝继续说道“告诉寡人,要怎么让夫子身上的精怪离开?” ……咦? 莫惊春怔愣,这却是他错怪公冶启了,陛下要的可不是那些,而是更为严肃正经的事情。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它是为了陛下而来,希望臣能辅佐陛下,让王朝富足祥和,除此之外……” 莫惊春说不出“好”,却也说不出“不好”。 如果不是精怪威胁他,莫惊春从一开始确实不可能会接触公冶启,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情的发生。要说痛苦和磨难,这精怪确实是开端。可根本的问题,却也不在精怪,而是在公冶启,在王朝,在世家,在这世间无尽的贪念。 欲望总会造就苦难,若非一步步走来,莫惊春也未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之事。 “……臣曾经做过一个梦。”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在梦里,陛下和臣并不相识,最终陛下踏上一条艰难险阻的道路,而臣,死在了奠基的第一步。” 正始帝的脸色变得肃穆,他仿佛化作一尊塑像,俊美的脸庞上只有冷硬的棱角,有种诡谲幽暗的古怪侵扰着莫惊春的感知,让他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但他还在说。 “臣,不觉得后悔。” 莫惊春想,如果是他,也是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他无法容忍那样熠熠生辉的存在陨落在卑劣不堪的手段里,更是无法坐视天下覆灭,朝廷颠覆的苦难。 他的父兄或许是牺牲在前朝,或许是死在边关,可是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停下。 莫惊春,也不会放弃。 “只是臣醒来后,却是在想……如果一切重来,如果有那样的机会……如今回头再看,臣仍旧不悔。”莫惊春说得很晦涩难懂,若非有意去揣测,若非也曾有古怪梦境,正始帝未必知道他在说什么。 或许,正是因为莫惊春觉得公冶启听不明他的话,他才难得剖析坦白至此。 莫惊春痛过,恨过,绝望过,只是艰难踏过,再回头望……却也还不错。 如今四海清明,异族降服,百越溃败,就连宗室和世家这顽疾也在逐步解决,即便正始帝的病症依旧是个祸患,却也不再跟从前那般恐惧。 至少,莫惊春不会畏惧。 他主动碰了碰公冶启的手指,然后蜷缩握住,平静地说道“所以陛下听我一言,多些派人保护大皇子罢。” 莫惊春这一碰,就像是一点火星点燃了一堆干枯柴火,猛地掀起惊涛骇浪。 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彻底躺倒在公冶启身上,惊得莫惊春双手护在身前,惊讶地叫道“陛下?”那些堆彻在两旁的奏章文书哗啦啦掉落下去,依次倒塌,剧烈的声响让门外人做出来的唯一反应就是全部退了出去。 公冶启蓦然说道“夫子,我想舔你。”想……什么? 莫惊春连身体都颤抖起来,陛下怎么,怎么可以这么不知羞? 他们上一刻还在说那么严肃的话题! 严肃吗? 在莫惊春看来,确实如此。 可是在公冶启眼中,却是莫惊春长久以来,第一次轻微地揭开他心里的想法。 他纵容那精怪在身上肆虐,却是为了他……公冶启。 多么愉悦,如此疯狂! 这般诡异疯狂的事情,若是被旁人知道,或许要第一时间将莫惊春拖去佛道面前接受责问,再不济也要将这被精怪蛊惑的怪物杖杀。 可公冶启不如此,他感觉到一种长久不曾满足的欲望扭曲了他,想要将莫惊春整个都撕碎吃下来。 哈哈哈哈哈—— 他却是在笑的。 那是扭曲的狂喜,透着毫不掩饰的疯狂。 近乎失控的诡异欲望翻涌在公冶启眼底,最是分明的便是他的眼神,如此陌生而冲动的压抑让公冶启的眼底透着光火,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栖息在莫惊春的身上。 如同恶兽的盘踞地。 他想舔莫惊春,将他浑身上下所有地方都毫不留情地舔开,吃下去。用尽一切恶劣手段逼迫那醺浓香味铺满整个殿内,吞下莫惊春身上所有溢散出来的汁液,将高洁冷静的莫惊春也拖到与他一样痛苦煎熬的焚烧炼狱里。 一起生,一起死。 第七十一章 莫惊春这一回入宫, 着实是兔入兽口。 他出宫的时候,人都是迷糊的。 晨起时,莫惊春坐着皇宫的马车出来, 马车绕城走了一圈,再离开的时候, 就又换做是另一个模样,谁也认不出来。 他正靠坐在车厢上,穿着紫色官袍,连冠帽都与之前全然相同。 莫惊春昨夜入宫的时候,没想到会留宿, 自然没准备。然宫内早备好了一应事务,以备不时之需。 卫壹驾着马车到了宗正寺外,低低说道:“郎君?” 他的声音, 听起来还有点担心。 “嗯。” 隔了许久,车内才有人应了一声。 莫惊春过了一会才下来, 那模样瞧着,衣裳官袍穿得一丝不苟,就连袖子衣襟也是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 他朝着卫壹说道:“去看看墨痕如何了。” 卫壹应下, 将马车调头。 莫惊春站在门口舒了口气, 不知是在缓解什么,好半晌,这人才进了宗正寺,迎面走来的右少卿刚想说话,却是露出了揶揄的神色。 他笑着说道:“昨夜您看来是在外面过的。”除了这么一句话, 右少卿倒也没说什么奇怪的, 反而是说起了正事。 直到离开后, 右少卿又走了几步,摇了摇头。 倒是没想到,平日里一直严肃正经的宗正卿今日却是艳丽非常,如同突然绽开的花蕾,再合不上羞怯花瓣,骤然眼前一亮的感觉让右少卿微微却步,仔细一看,那位脖颈却是有个浅浅的暗红。 那位置可真妙,正有一半被熨帖的衣襟挡住。 那若隐若现的感觉更是分明,尤其显眼。 ……宗正卿这情人,颇有心计啊。 若不是故意的,他都不信。 右少卿可是女人堆里出来的,如果不是特意,不会刚好烙在那地方。 身后,莫惊春几步回到屋内,眼角微红,正是尴尬的模样。 右少卿只是随便提了一下,可是莫惊春却是心知肚明他在说什么。他微带恼怒地捂住了脖子,心里想的却是不能相信正始帝的话。 明明离开的时候,他还特特问过陛下可还有哪里不妥,那时候…… 莫惊春悟了,那时候的公冶启笑得如此高兴。 他当然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 莫惊春气得牙狠狠地坐下来。 捂着脖子的手还未撤下来,莫惊春顺势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他现在还是觉得浑身酥麻,尤其是昨夜被……的地方,手指若是平放在桌上,便有着不自觉的微颤,像是还在回味昨夜的事情。 莫惊春在路上都是紧握拳头过来的,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是他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 他心里是恼怒,却也还没到真的生气的地步。 昨夜……陛下失控是失控,到底也没真的压着莫惊春做那么多。 可是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羞耻的,几乎将人摊开的掠夺舔舐,仿佛他真的是一块肉,还是什么蜜糖,怎么吃都吃不够,几乎将莫惊春上下都舔舐得化了下来。 人连手指要动弹都是懒散,软得提不起劲来。 那种如在云端的感觉,让清晨起来的莫惊春走了几步都是腿软,陛下的眼底都几乎荡开诡谲的色彩。 那时候的莫惊春可真真是落荒而逃。 莫惊春倚靠在椅背上,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陛下是不是…… 莫惊春一时间说不清楚,那种古怪的感觉只能存在心里。 好歹莫惊春这一回入宫,不是白做工。 半下午的时候,莫惊春便得知大皇子出发了,随行的兵马有八百人,并一个礼部侍郎还有宗正寺右少卿跟随。 右少卿茫然无措地被带走。 莫惊春抿了抿嘴,却是有些好笑。 大皇子前往焦氏本家祭拜外祖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 当然这也是实际上的理由。 然陛下借着这一次,也是想看看各方的反应。 正如同莫惊春猜想的那般,对于陛下的这个决断,朝臣心里都有猜忌。 尤其是这一回大皇子带着的兵马实在是多,这数量……可不像是普普通通的护卫。 难道陛下是想借这一回做什么吗? 当然外面的焦头烂额,眼下林氏是半点都顾不上。 薛青实在太疯了。 林氏最近被他紧咬着不放,从前和清河王的烂事几乎被翻了出来,就连他们之间的礼物往来都成了错事,再加上从前两家曾经有过想要结缔姻缘的缘故,薛青甚至还派人去了林氏本家,这样的做法激起了世家的厌恶,不多时,便有不少抗议薛青手段粗暴的奏折。 然正始帝对于这些都是压下不管的,任由薛青去做。 再两日,林氏有一族人被当街带走,正是林御史的次子林长兴。 而指认他的人,是刚刚苏醒的墨痕。 墨痕醒了。 这实在是一个奇迹,在他睡过两日这个危险期后,到了第五日,其实家里人已经没有多大希望了,倒是他的未婚妻许凤一直进进出出地伺候他,每日给他翻身擦洗,偶尔坐在他的身边说话。 说着他,说着家里的事情,再说说父母。 其实也都是随便瞎聊,但是许凤的声音始终是在的。 直到这日,躺在家里床上的墨痕突然动了动手指头。 这敏锐的动作最开始并没有被许凤发现,她只是低头坐着女红,时不时还在说一些低低的话。 有时候,就顿一顿,再是止不住的啜泣。 却也是低低的,不明显。 “……许凤。” 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可是许凤手里捏着的针就直接扎到左手手指头里去,疼得血立刻就透出来。可是许凤却是半点都没有留意到手指头的伤痕,而是整个人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扑到床边,两手紧攥着墨痕的胳膊,看着他总算睁开来的眼。 小姑娘嚎啕大哭。 再是明朗,再是坚强,不过是遇事的故作坚定,只是一昧带着坚持。 却也是这坚持,让墨痕真的醒了过来。 后来墨痕说,他没醒的时候,其实一直都能听到来来往往的声音,许凤说的话,他自然也是听得到的。 只是那一日,许凤说着说着,突然就没声了。 一直醒不来的墨痕一个焦急,再一听一声细微的啜泣,心口蓦然一疼,猛地一下就睁开了眼。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醒来后,墨痕和许凤互诉衷肠,而后墨痕这个恋主的立刻就想起来他昏迷前遇到的事情,正好赶上卫壹再一次来看他,便急忙忙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墨痕当然知道林长兴。 之前他查林家的时候,可将林家在京城里的族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长兴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小厮,出面的时候连脸都没有遮挡,若不是这样,墨痕也不会立刻认出来他的模样。 林长兴被抓走的事情虽然高兴,可是对莫惊春来说,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墨痕醒了过来。 他下值后就直接过来墨痕家。 墨痕家住在距离莫府后的一条街,其实并不算远。 这里住着的都是临近几家门户的下人,虽然房子低矮了些,却是宽敞,而且墨痕入了莫惊春的院子后,每年往家里拿回去的钱更多了,家里上下早就焕然一新。 墨痕见莫惊春来看他,惊得整个人差点要从床上蹦跶下来。 莫惊春一下子按住了墨痕,恼怒地说道:“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伤吗?瞎跑什么?” 墨痕憨憨地说道:“没,没瞎跑,就是高兴。” 这外头也没什么忌讳,莫惊春就在床边上坐下来,无奈地看着他,“有什么好高兴的?你活下来才是真的高兴。 “你分明能跑的,最开始为什么还留下来?” 墨痕的眼神躲躲闪闪,许凤在边上听着直接就上手拧着他的耳朵,“郎君问你话呢?你搁着躲闪什么呢?” 墨痕哀哀叫唤了两下,扁了扁嘴说道:“小的是认出来那个人是林长兴,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为什么对小的下手,所以才……” 莫惊春叹了口气。 墨痕的武艺他是知道的,尽管未必是一等高手,可他甚至可以跟刺客缠斗,就算打不过十来个人,可好歹要跑,却不是跑不掉。 分明可以跑,却是为了刺探情报而入了险境,险些没了一条命。 莫惊春实在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他狠狠地戳了戳他的脑门,“当初就应该让大哥将你带去前头,好生体会一下什么叫莫要贪多!” 墨痕苦着脸说道:“小的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结果谁成想他们准备那么充分,一开始就是奔着杀人灭口来的。” 不然林长兴也不会不遮着脸,是从一开始就有所准备。 莫惊春的神色淡淡:“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墨痕嘎了一声,卫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墨痕,“你可知道,郎君却是为了你,将之前的事情捅了出来,最近薛青将林氏咬得死死的,我看窦氏还没倒台,林氏却是快了。” 墨痕对薛青这个名字还是很有印象的,一听到是薛青,立刻就来劲了。 但是他的身体毕竟支撑不了他的情绪那么高涨,说没几句话,人就显得困顿。莫惊春见此,也没有再留,和卫壹一起步了出来。 莫惊春走在前面,情绪却不是很高。 方才他说给墨痕的话,某种程度却也像是在说给自己。 ……有些时候,他却是待陛下过于刻薄。 明知道陛下的重视,却是不将自己的安全放在心上。 莫惊春踩着厚厚的雪,靴子都埋在了雪堆里。呼吸间的寒意仿佛贯穿了五脏六腑,只剩下刺痛的冰冷。 不设身处地想之,总是略显苍白。 莫惊春想,固然情投,却不全然意浓。 他大抵还需再学一学。 卫壹跟在莫惊春的身后,唉了一声,“墨痕这回可是因祸得福。” 莫惊春回过神来,好笑地说道:“这是哪来的福气?” 卫壹笑着说道:“其实您不知道,墨痕家里的父母,一直是不太愿意墨痕和许凤在一起。虽然他们确实是收养了许凤,但是许凤是个孤女,也带不来嫁妆。 “倒也不是墨痕的父母势利眼,就是毕竟门不当户不对,是墨痕进了您的院子后,又成了管事,在家里说话算是头一个,这才强行压下了父母的不满。” 可是这事情不满是藏在心里的,即便是面上不说,平日里的言行难免就会带出来。 墨痕在莫惊春院里做管事,莫惊春待下人又大方,每年带回来的钱财可不少。眼馋墨痕地位的,喜欢墨痕的,看上墨痕家底的……对比起许凤,墨痕的选择其实有许多,在墨痕父母看来,他们是预备给墨痕挑个好的。 却不曾想,墨痕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顺从他们的意思。 只是墨痕平时在外面跑,往后家里肯定是婆媳在一块的,这婆婆要是不满意媳妇,那媳妇日子也是难过。 “结果这一回,墨痕能醒来全靠着许凤,太医都说了,这亲人的呼唤是有用的。若不是许凤在,墨痕还未必能醒过来。 “我看啊……墨痕就算年底起不来,这婚事也肯定会结。” 莫惊春扬眉,“起不来还结婚?” 卫壹笑着说道:“郎君却是不知道,这民间乡下的说法,叫冲喜。一般是夫家重病或是受伤,便会娶一个有福气的媳妇过门压一压。 “这回,该是墨痕的父母着急了。” 莫惊春想了想方才屋内墨痕和许凤的模样,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看未必。”墨痕若是当真珍重许凤,就不会让她带着那样的名头嫁进来。 不管怎么说,墨痕醒来后,莫惊春心里总算放下一块大石头。 就在莫惊春安心的时候,宫内却是严肃起来。 刘昊弯着腰从门边进来,靠在正始帝的耳边说了几句,正始帝的脸色有些难看,霍然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他走得急,身后撑伞的太监都跟不上。 太后宫内正点着淡淡的香料,可即便是这样,都盖不住那苦涩的药味。 正始帝踏足的时候,脸上便是没有半点笑意。 秀林得知消息的时候就已经迟了些,急忙忙赶了过来,朝着陛下福了福,低声说道:“陛下,太后娘娘刚刚才睡下。” 正始帝冷着脸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秀林低声说道:“太后清晨就有点头疼,奴婢想请太医过来,太后娘娘却说无碍,就不要惊扰旁人。等下午再起来时,却已经是发了高烧。奴婢便急忙去太医院请了御医过来,方才已经开了药服下。” 御医还等在太后宫中,见陛下亲临,急匆匆地出来,“陛下,太后娘娘只是这几日天寒地冻,在地暖殿内待的时日久了些,前两日去送行大皇子出了宫门,这便吹到了寒风。”所以寒气入体,这两日才发了出来。 然后御医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倒是隐晦地劝太后要多多动弹,不能整日呆在殿内。 正始帝见太后已经入睡,便没有惊扰,直到晚间太后醒来,这才过来一趟。 彼时太后的神色已经好上许多,正在和秀林有说有笑。 太后见正始帝过来,脸上的笑意更浓。 却是看正始帝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站在较暖的地方暖了暖身子,让身上再没有外面的寒意后,这才走到太后的身旁坐下,无奈地说道:“您这是……御医都劝您多动动。” 太后嗔怒地看他一眼,却是不说话了。 这却是涉及到了公冶启和太后的一桩隐秘,太后一直都是不爱动弹的。 她是平日里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的人。 其实早在从前,就已经有太医跟太后劝说过了,可是太后一直装作不知道。但是人躺久了还是要起来动动,不然这身体要如何保持?莫说太后这只是去宫门外送了送大皇子就已经发烧,若是再往后,这可得怎么办? 太后也确实是理亏,只能任由着正始帝说。 皇帝的脸色看起来略显难看,那严肃的模样,也让太后收起了别的心思,与他慢慢说起话来。直到太后的烧退了,皇帝这才离开。 等正始帝离开后,太后才无奈地说道:“你瞧瞧,皇帝这模样,怕不是得将我当做小儿来训斥。”女官秀林看太后虽是这么说话,可是脸上却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就是知道太后心里还是高兴的。 陛下要是不关心太后,何必巴巴跑过来? 太后若是不高兴,怎可能听陛下说那么多话? 秀林给太后盖了盖被子,笑着说道:“陛下自然是关心太后的,只是太后娘娘,陛下的话却也是没错,您瞧瞧,从这殿内到宫门,其实也才多长的距离呀。 “若是太后娘娘的身体孱弱,往后大皇子再回来,却也是要心疼得落泪。” 一想到大皇子,太后也是叹了口气。 “他毕竟还小,一个人出门,哀家还是不放心的。倒是陛下这会,却是派了那么多人,是真的关切大皇子,还是另有所图?”说到最后,太后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几乎是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秀林辨认出太后的认真,也不敢去细听,只是平静地坐在边上给太后擦手,然后欣喜地发现太后的体温真的逐渐降低下来。 看来明日能大好了。 只是眼下太后的脸色却不如刚才陛下还在时红润,看起来有点苍白。 太后靠在身后的软垫,微微闭眼想到,大皇子如今才四岁,如果陛下想用他来做什么,甚至都无需计谋。这一次大张旗鼓前往焦氏本家,她原本只看到表面,认为是为了保护大皇子……可如果皇帝还有其他心思,那却是连她都看不出来。 长乐宫前,正始帝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神色诡谲地揉了揉鼻子。 到了晚上,风雪更急,吹得门窗都在晃动。 森冷惨白的月光照在银素的白色大地上,只余下冷寂的狂啸风声。 莫家紧闭门户,翌日醒来,院中的积雪已经有积尺深。 秀华等几人早早就起来清扫积雪,勉强给主屋扫开一道能走的路,张力已经在屋檐扫雪,将压在上面的厚雪扫落下来。 原本这些须得是在莫惊春离开后才能做,可昨天的雪实在太大,他们生怕这雪压垮了屋顶,早早就上去清扫。甚至隔着高翘的屋角,他们还能再看到其他屋舍上趴着的人。 莫惊春微蹙眉头,去叫了卫壹进来,“让他们无需那么着急,每年这屋子都是检查过的,没必要这么早去,等暖了些再做也是好的。” 这才刚天亮,太着急了些。 卫壹去将人叫下来,莫惊春这才折回去穿戴衣裳。 原本只是一个小小插曲,结果莫惊春在吃食的时候,突然从清粥里捞出来一颗大白蛋。 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的生辰已经到了。 其实从之前宫中提及,到现在真正的正日子,也就没几天,却是发生了许多事情。 莫惊春心里感慨,将大白蛋吃了,然后去洗手。 屋外,桃娘早早地就在外面等着了。 莫惊春一出来就能看到桃娘在外面的身影,他的眼神温暖,笑着蹲了下来,“桃娘,怎么了?” 这个时候起来,却是有些太早了。 桃娘有些不好意思,将一卷东西塞到莫惊春的怀里,然后就连蹦带跳地离开了。 莫惊春微怔,握着手里这卷东西出神,然后才慢慢地将这一卷给打开。 ……这是一幅画卷。 画上的人,是莫惊春。 桃娘的笔触稚嫩,算不上柔和,可许是画的时候异常认真,却是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画上的莫惊春躺在廊下躺椅,手里拿着一卷不曾看完的书籍,正带笑地看向画卷外的方向。 ……看着院外,立在院门口的人。 不论这个人是谁,画上莫惊春的心里一定是高兴的。 如果不是高兴,他便不会露出那样柔和的色彩,仿佛一下子被什么点亮了一般,眼底熠熠光华如此亮眼,以至于桃娘落笔的时候,都几乎将那样的神采描绘出来。 莫惊春的指腹碰了碰画上的人。 他觉得桃娘许是将自己美化了许多,才会在画中倾注了这样的心思。 然这么想的同时,莫惊春的嘴角却不自觉抿住,像是在忍住下意识要流泻出来的笑意。他珍重地将这画卷收起来,然后放到匣子里藏好。 手指不经意间,莫惊春又摸到另外一个匣子。 他微愣,这才慢慢地将匣子给打开。 这个匣子其实不算小,但是里面已经塞满了蓬松的毛毛,在莫惊春刚打开的时候,那些雪白的毛发都一下子涌了出来,将莫惊春的手指都吞没了。 非常柔软的触感。 莫惊春:“……” 原来这兔尾消失的时候,这些兔尾毛毛还是在的吗?! 【请宿主不要怀疑系统的能力,当兔尾存在的时候,其存在便是真的存在,相应的掉毛,也是真实的毛发,并非虚假】 莫惊春捧着这一匣子毛毛,突然有些错愣。 他已经快忘记当初带着兔尾的日子,但是看着这些毛毛,仿佛又一下子回想起那时候惊悚畏惧。尤其是公冶启的贪得无厌和过分狂热,几乎要将莫惊春逼到了绝境,可偏偏……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就是揉着尾巴揉得不亦乐乎。 莫惊春敛眉,好气又好笑。 这些毛毛没发现就算了,现在发现了…… 莫惊春想了想,将毛毛好不容易全部都盖上,然后又将卫壹给叫进来。 不是多难的事情,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等到莫惊春去上值的时候,已经比寻常要晚了一点,莫惊春急匆匆赶到,正好和左少卿一同进门。 少了一个右少卿后,他们两人的事务繁忙了一些,但是左少卿还是庆幸的。 这一趟出远门说是公差,可是大皇子路上可是带了八百人! 这要是一个差错,岂不是就…… 左少卿庆幸这个人不是自己,而且就算真的平安无事,回来指不定都是年后了。这到每年年尾巴的时候,谁不想在工作之余好好休息? 这突如其来的公差,还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左少卿对这多出来的工作适应良好,甚至还对莫惊春说道:“也不知道右少卿在路上如何,这天气可是一天比一天冷。” 清晨出来的时候,莫惊春还能看到路上有人在扫雪。 这堆积上来的厚雪不能不扫,尤其是屋顶。 京兆府每日派人巡逻,最是要紧的一处就是查看各处的房屋上有没有积雪,若是有,就要赶紧清扫,免得厚雪多了,直接压垮房屋。 莫惊春叹了口气,“若是再继续这么下下去,就算靠着人来清扫,却也是麻烦。”毕竟天气越来越冷,越冷越下,人也不可能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地扫雪,白日起来,这雪就堵在门上的事情,却也还是有的。 两人就在进去这段道上说话,这嘴边的白雾一团团扑出来,鼻头都是通红。 莫惊春进屋后,小吏已经快手快脚地在拨弄炭盆,他下意识嘱咐一句,“今后你们两个也不要在外间待着了,都进来罢。外面太冷。” 虽然不合规矩,但是总比脚长冻疮烂死强多了。 两个小吏面面相觑,险些给莫惊春跪下来。 无他,实在是太冷了。 莫惊春的手指僵硬得很,用力抓握了几下,这才慢慢恢复,等着炭盆燃起来,放在靠近他的屋角,这膝盖的冷也才逐渐褪去,人都精神起来。 莫惊春提笔写了几个字,看着略显歪曲的字迹有些不满,却也是无法。 他将白日的事务处理了一些,还未到中午的时候,左少卿突然急急进来,神色看起来还有点着急。 宗正寺这左右少卿都是不错,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办事牢靠,嘴巴也严。整个宗正寺能这么安逸,大抵是因为顶上的上官关系不错,没闹出来其他地方的是是非非。 莫惊春寻常习惯了左少卿的稳重,如今看着他一边扶着冠帽一边小跑进来,便略显好笑。 左少卿急促地说道:“宗正卿,这是今日刚送来的。” 莫惊春接了过来。 他翻开看了几眼,这文书上的内容,却是非同一般。 “……这是在试探陛下啊。” 莫惊春幽幽说道。 无怪乎左少卿会是如此惊慌失措,盖因王朝宗亲结婚,过程一直异常繁杂,这其中最需要的便是先将事情报知宗正寺,然后宗正寺再行整理,登记,最后将事情呈报给陛下。 一般若是无大事,几个月来回便是处理完成,而后该结婚的结婚,该记名的记名,并不算难。 如纳妾,生子,这样的小事一般也只做报备,尤其是纳妾……往往各处都压根不记得要回报,宗正寺也不至于连每家每户到底养了多少妾室都要追问。 这些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但是结亲不同。 就连清河王想要和林氏结亲,也是必须经过宗正寺,如果没有这道手续,在律法上,这婚事就是无媒苟合,是做不得数的。 林氏是世家出身,就算再想和清河王合作,在这件事上是绝不会退步。 就连清河王都不会做的事情,如今,却是有另外一个郡王做了。 莫惊春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名单,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就是您想看到的吗?”他的想法一瞬间穿透了这简朴屋舍,仿佛一刻望到了那肃穆皇宫内。 左少卿没听清楚莫惊春说的话,下意识“啊”了一声。 莫惊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说道:“将这收起来,待会送往宫中。” 左少卿的脸色甚是不好看,低低说道:“若是陛下怪罪下来……” 这跟宗正寺压根就没关系。 可宗正寺面上却有着管理宗室的责任,出了这样的事情,若是陛下想要责怪,却也是会连累到宗正寺自上而下。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莫怕,照着往常送进去便是了。” 他的声音笃定,又毫无变化。 莫惊春想,陛下怕是还要高兴才是。 他沉沉叹了口气,这其中,怕是跟正始帝的谋划有关。 公冶启在早年莫惊春刚接任宗正寺的时候,曾经与他说过不少朝上王爷宗亲的趣事,所以莫惊春对这个王爷记得很深刻……明春王。 明春王,便是正始帝曾经说过的木匠王爷。 据说这个郡王生来就喜欢做各种器具杂耍,还未行冠礼的时候就整日都泡在木工里做活,就连他的父亲都嫌弃他。 如果他不是嫡长子,如今郡王这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做。 既然是这位王爷,怎么会做出来这样的事情? 莫惊春总觉得这其中或许有问题,只是这就轮不到他来管,而是看陛下如何看待。 长乐宫中,正始帝看着站在身前的薛青,神色算不上好,却也说不上坏。 他的手指抵着额间穴道,平静地说道:“所以,你是想告诉寡人,清河王和林氏的协约,里面还包括……这不像是林氏的做派。” 不,应当说,这不像是世家的做派。 世家左右逢源是很正常的,早些年他们看不上权贵,近些年,他们跟权贵打交道。长女嫁给了一位王爷,次女便会是另外一位,更有世家间相互联姻。 这样结缔的联盟将他们无形间扭成了一股团。 各方各派的势力互相盘踞在一处,最终变成了难以挖掘的庞然大物。 如薛青方才说的那般,异常鲜明的指向……谋反,叛乱。 往往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语境和预想里。 即便清河王这么想,可要真这么说,林氏是绝不可能答应。 薛青含笑说道:“陛下说得不错,所以这并非是林氏的想法,而是林氏部分族人的想法……您也知道,一个大家族如何把控下面,还是端看自身。这林氏近几十年是没落了,居然连这些都管束不住。” 族内有异心,这便是世家没落的开始。 不然林氏这些年为何有不少族人试图入朝为官? 便是觉察到了不好的苗头。 但再是没落,对比外头,仍然是庞然大物,如果不是公冶启要查,薛青是动不了了。 薛青:“其实陛下要是再等些时候,应该会更好些。现在动手,除了几条大鱼,底下的小虾米却不一定能抓住。”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薛青,你的杀性太重。” 薛青挑眉,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有朝一日居然会被陛下说“杀性重”,这究竟是谁杀性重? 真正的杀神,可不是他!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寡人要的不是真的覆灭世家,而是要将世家打散,归于各地去。”这话说起来,好像光明正大,不似寻常。 薛青微讶,陛下这心思…… 不像他。 依着之前薛青的看法,正始帝可不会手下留情。 帝王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不慌不忙地说道:“世家若是凝聚在一处,便是顽疾,可要是他们四散开来,遍布各处,他们便能带来好处。”他看向薛青,露出一个血气狰狞的笑容,登时变得阴森恐怖,不再是之前那光正模样。 薛青心里腹诽,这才做人不到一刻钟,一下子又是原形毕露。 正始帝和薛青可是老相识了,他倚靠在背上,屈指敲了敲膝盖:“在心里腹诽寡人?” 薛青假笑:“岂敢岂敢。” 正始帝随手拿着顶上的奏章砸他,看着薛青灵敏地躲闪过去,这才又随口说道:“何明东要回来了。” 薛青那木头脸上总算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居然要回来了?” 何明东就是正始帝的武侍读,从前跟在东宫身旁好几年,后来年岁到了十五,就去边关了,至今十年不曾归来。 当初何明东在离开的时候还说,不到异族驱逐,绝不回来。 彼时送行的少年都以为何明东在说的是空话,却没想到十年过去,何明东真的一次都没有回来,虽然不如莫广生那般耀眼,却也是屡获奇功。 正始帝却又道:“倒也还没有,寡人让他去做一件事。” 薛青看着陛下脸上那血腥的笑容,便不想再问下去了。 这位皇帝的手段残忍,能做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却很对薛青的口味。不过这般的做派,也引起了阁老薛成的忧虑。 薛青和薛成算是远房亲戚,还是在薛青入朝后,两人的走动才多了些。 薛青是冷面,却不是木讷。 薛成就曾经说过,正始帝这样的做派早期或许能够得到很好的结果,可是时日渐久,或许会造成朝廷上下的高压,以至于朝臣不敢出言,底下苛政猛于虎。 薛青觉得,还未到这地步。 正始帝的手段或许偏颇激烈,可是到今日,他都并不喜欢重用酷吏,包括如今御史台上来的那几个,帝王仍就是看也没看。而朝廷的言官有时候说话确实不中听,但是也还是畅所欲言,看不出陛下限制的姿态…… 当然,现在提及后宫的人还是少了不少。 当初谁都看得出来那言官的话是故意挑事,但是陛下突然在朝堂上暴起,还是恐吓到了不少人,如今唯独有几个偶尔还敢提及后宫事的言官,可谓是胆大头铁。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你要走神的话,麻烦对着旁边的花瓶,不要一边看着寡人一边露出那种恶心的眼神。” 他嫌弃地看着薛青。 薛青面无表情,“臣告退。” 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基本告知陛下,如今欠缺的不是证据,而是时间。 就算是证据,也未必是真证据。 想要查出这件事情的因果,还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好在正始帝并不着急,他给这件事留出了足够宽绰的时间,甚至还透着奇诡的和煦。 出宫的时候,薛青走在寒凉的宫道上搓了搓手,低低笑了起来。 薛青笑的时候,居然还有点好看。 只是这清冷的笑意响彻在这狭长的宫道内,露出几分诡谲。 ……陛下顽起来的时候,却也不逞多让。 这是要弄得天翻地覆呀! 宫内的事情只有宫内知道,而宫外,倒是发生了一桩稀奇事。 原本在午间停下来的落雪,待到下午,又不断下起来。 逐渐堆起来的厚雪压在屋檐,仿佛整个宗正寺都被这素白的冷寂包裹,就连声音也消融到了极致。许是因为宗正寺已经是多年的老建筑,偏偏是今日,就在这寂静无声里,屋内突然有一声古怪的脆响。 有一块瓦片被压塌了,直接跌落房内,正正好砸了下来。 莫惊春听到声音,下意识抬头,身体却是后仰,将椅子踢到了后面。 这生生横挪到后面,碎片裹雪砸了下来,险之又险地擦过莫惊春的额角,淅淅沥沥的血珠滚落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两个守在屋内的小吏大吃一惊,一个连忙去外面叫人,一个急匆匆地赶过来查看莫惊春的情况。 太医赶过来的时候,左少卿正在怒骂那几个负责清扫的。 这冬天发生的意外确实不少,昨日还听说有人的屋顶塌了,没想到转头就轮到了自己。好在莫惊春的伤势不算严重,那瓦片裹着雪砸下来,却是擦过额头,留下浅浅的血痕。 就是莫惊春的脑袋有点胀胀发痛,偶有眩晕呕吐的感觉,别的倒不是很严重。 他原本是不想弄得那么严重,可是左少卿却不这么看。 左少卿:“宗正卿,这看起来只是偷懒,可要是刚才那砸下来的雪片直接是一大片呢?您的速度再快,武艺再高,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出来,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 “如今不过是运气好,可这是您的福气,却不是他们的。” 他恶狠狠地盯着那几个跪倒在雪里的人,恨不得将他们都拖出去打死。 这些官府衙门内也是有人伺候的,但即便是跑腿的小吏,却也不是下人,而是有着专门官人的衙司负责。 如今这批人出了事情,宗正寺肯定是要将这些人退回去衙司,再重新换一批回来。 凡事都有章程,左少卿这么做也不算错。 左少卿此举,也是借题发挥。 未必是衙司那边看低了他们,可是派来的人疏忽大意定然是真,眼下连他们的上官都出事,虽只是简单的机锋,可要是这次忍了下来,下次就不只是如此。 左少卿知道莫惊春心善,便抢先一步说话。 莫惊春其实清楚左少卿这做派的缘由,没有说话。他还有点恶心反胃,就先都交给左少卿处置,自己则是在内屋躺了躺。 他本只打算小睡片刻。 但许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挨着枕头没多久,人便真的昏睡了过去。 等到莫惊春重新睁开眼,身上软绵绵的温暖触感,却是怎么都不像是宗正寺会有的感觉。 莫惊春的身体慵懒闲散,提不起劲头。 就像是他自己也很是喜欢这种放松舒爽,整个人半闭着眼,靠在温暖的肉体上险些再这么睡过去。 ……肉体? 莫惊春猛地回过神,一下子从朦胧困倦的睡意里挣脱,抬起头来。 昏暗的烛光下,正始帝的脸庞若隐若现,一双黑沉明亮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视线透着一种古怪残忍的气息,让莫惊春下意识就伸出手去,掌心挡住了公冶启的偏执幽暗。 莫惊春不知躺在这多久,掌心却是温暖得很。 至少比公冶启要暖。 莫惊春只觉得触手所及的地方,都是透着一片发僵寒冷,就像是真的伸手在触摸冰块的感觉,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陛下,很冷吗?” 莫惊春的声音便也低了下来,轻轻的,像是怕惊碎了什么。 两个人分明一同躺在床上,可是陛下就像没有汲取到半分温暖,眼睛,耳朵,鼻子……这触碰到的地方,都仿佛冷得不像是人。 公冶启幽冷说道:“寡人不觉得冷。” 他的手指反握住莫惊春的手腕,冷得夫子猛地一抖,像是被千仞雪给握住一般,“但,夫子疼吗?” 声音冷得仿佛寒冰。 莫惊春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日的意外,他下意识伸手去碰额头的伤口,却发现那里的包扎手法却是换过,如今是另外一种细腻的方式。 莫惊春摸了摸,感觉是老太医的手笔。 莫惊春想了想,说道:“有点疼。” 他往被褥里缩了缩,便也捉着公冶启的手一起藏在了棉厚被褥里。 尽管莫惊春一直冷静自持,喜静爱洁,处处都做得得体。 可是没有人强求一个人在床榻上,也要保持仪态风度。 莫惊春在公冶启的面前,露出最为自然松懈的一面。 “不过这也是一个意外,所以左少卿辞退了他们,等往后再换新人过来,便好。” 只是一二次的偷懒,确实算不上严重。 然后果,却有可能严重,不能等闲视之。 莫惊春叹了口气,翻身,正碰到了公冶启。 这才发现正始帝的身体都是冰冷的。 莫惊春想了想,再是一点点挪了过去,最开始的时候,他跟公冶启只有肩膀和胳膊接触得到的,紧接着,莫惊春就将自己整个都埋进了公冶启的怀里。 帝王长得高大,莫惊春虽然个头不矮,但是在公冶启这个后生面前,却还是显得瘦削了些,他整个人都窝在公冶启的怀里,显得正正好。 刚和公冶启如此亲密接触,莫惊春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公冶启浑身上下是真的冷,他就像是在抱着一个大冰块,还是无法融化的坚冰。 陛下不说话,莫惊春便也不说话。 他只是在帝王身边蠕动,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埋进去,就任由着热烘烘的自己温暖公冶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莫惊春又开始半睡半醒的时候,公冶启总算开口了。 “夫子,生辰快乐。” 莫惊春猛地被这句话打得醒了过来。 就像是一条无形的软鞭抽打在他的背上,虽然不痛,却莫名有种悚然的错觉。 莫惊春下意识抬头看着帝王,却看不清他的神色。 “……抱歉。”莫惊春的声音软了下来,轻声说道,“臣……我没想吓你。” 莫惊春还记得当初公冶启说到他生辰时的高兴。 尽管莫惊春不在意,可是帝王是替他在意的。 而就在这个日子,莫惊春却险些出事,这对公冶启来说又何其残忍? 莫惊春最初还没想透这点,在想明白后,更是庆幸刚才自己下意识的举动。他原本蜷缩在公冶启身前的胳膊伸了出去,用力地抱紧帝王厚实的臂膀,“陛下,我在这。”要莫惊春说出这样亲近的话,着实是难为了他。 可即便莫惊春面红耳赤,却还是略显结巴地说完,然后整个人抵在帝王怀里。 莫惊春不懂这些,可是他也在学。 久久凝聚不散的冷凝才算是化去,公冶启沉沉叹了口气,声音里有着无法排解的苦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奈,“为何夫子总是能险之又险地在寡人即将爆发的时候,又做出这样的举动呢?” 他这话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说给莫惊春说。 莫惊春:“……陛下这话倒是奇怪,让您高兴还不成吗?” 公冶启苦闷地看着莫惊春,眼底的狂热几乎无法掩饰,“可若是夫子做错了,寡人囚禁夫子的理由。” 莫惊春:“……” 他没听错吧? 他想捏捏鼻根,但是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松开抱着公冶启的手,反而是幽幽地说道:“陛下,您不会也对长乐宫的床榻做了什么罢?” 他这话有点似笑非笑,更像是逼问。 公冶启义正言辞地说道:“当然没有对床榻进做这些。” “……所以还是有的,对吗?” 莫惊春惊悚地发现正始帝并没有对此正面回答。 是的,眼下他们正在长乐宫。 即便莫惊春在这里留宿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几次胡天胡地,再加上之前的种种事情,莫惊春想要不记得也难。 他不想再继续停留在刚刚那样尴尬的话题,便立刻说起别的,“陛下,现在是什么时辰?” 公冶启低低笑了起来,到底是没再继续逗弄下去,而是先行下了床榻。 莫惊春在他身后慢吞吞起身,暗道侥幸。 正始帝的怒意犹在,不过是浅浅压抑下去,莫惊春还是能够觉察到那即将爆发的狂怒。然这件事,莫惊春确定千真万确只是个意外,只是倒霉了些,却是算不得什么。 他知道陛下爱重他,可是有时候,陛下这份情感却是太过浓重、 ……重到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莫惊春下了床榻,这才发现自己的官袍衣物就在旁边叠好,然后在衣物上面,方方正正地摆着一个小盒子。 那是莫惊春的东西。 他下意识看向外头,正始帝正在吩咐些什么,确定帝王没有看过来后,莫惊春这才低头看了一眼,发觉那上面的封条还未动过。 莫惊春心下稍安。 他不紧不慢地换过衣服,没有穿朝服,而是穿了宫人准备的另外一套,却是自上而下的红色。莫惊春捋了捋宽大的袖口,发觉这衣裳果然异常风流,随便一甩便是飞袖。 只是眼下这时间,若非是在有地暖的长乐宫,不然也是要冻得发僵。 莫惊春悄无声息步了出去,就见公冶启背着手站在案前,正有一个看起来低调不起眼的人跪在他的身前,即便看着他出来了,一主一仆的对话也没有结束。 莫惊春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已经按照您的命令,全部都确认过了。” “好。” 正始帝颔首,便让那人退了下去。 莫惊春感觉有些奇怪,挑眉说道:“陛下……” 话还未说完,紧闭的殿门就已经打开,宫人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各色各样的物什,莫惊春惊讶地停留在那里,就见不到一瞬,刘昊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笑着为他添上一件厚厚的大氅,几乎将莫惊春埋在了这厚实的皮毛里。 莫惊春还在跟刘昊较劲,想要自己穿戴。 刘昊的动作却是快,他压根就没给莫惊春留下余地,三两下穿戴整齐,又塞给了莫惊春一个暖手炉。 很暖。 暖到莫惊春就这么被公冶启牵出去的时候,身子也还是暖的。 公冶启带着莫惊春上了御驾,“寡人曾想过,不如带夫子去那外头的第一楼,那才是可以坐看京城之地。” 莫惊春且叹且笑,摇头说道:“陛下,今天这雪,若是还要再去那高楼,怕不是得冷得发抖。” 那第一楼上的景色美则美矣,却颇是高处不胜寒。 公冶启斜睨他一眼,“得了,夫子总是爱与寡人唱反调。”他这模样看着是带着怨,但实则眼底已经透着笑。 莫惊春心里松了口气,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公冶启好歹是笑了。 窗外雪景扑朔,混着那张扬铺满的灯火,将整个肃穆的皇城照耀得通彻。 御驾走过的地方,无不是璀璨光华,绚烂异常。仿佛在幽暗深沉的宫内,竟然亮起了一道流动的色彩。 而他们,正踩在这如流星光彩般的宫道上。 当真肆无忌惮。 便是莫惊春有所觉,也不由得呼吸一窒。 紧握成拳的手指被公冶启一根根掰开,再坚定地挤进那狭窄之地。 十指交握在一处,莫惊春堵在喉咙的话,便也说不出来。 这诡谲幽暗的夜色内,除了在宫道行走的队伍,却又有谁敢窥伺一眼? 西边的宫内,有一片湖。 莫惊春从未来过。 当他被公冶启牵着下了马车,望着眼前所见之景,眼底唯独震撼。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一艘流光溢彩的大船被冻结在广阔的湖面中,死寂发白的月光穿透幽暗的夜色贯落在结冰的湖面上,伴随着流动的灯彩,一起将这结冰底下各种诡谲神奇的纹路照耀得通透分明。 莫惊春仿佛一瞬间走进诡魅怪奇的世间。 世有诡奇如此,乃是人力而为,却仿若降有神迹,震骇得人无法移开注目。 公冶启紧紧握着莫惊春的手,带着他踏足冰层。 莫惊春这才觉出他们方才更换的靴子另有所图,可以方便他们一步步走在冰层上,无尽璀璨的光彩落在他们身上,也倒映出冰下的瑰丽奇迹。 直到他们上了船。 大船只有两层,最顶上那层却不知是用琉璃还是别的物什做足了装饰,将四面都显得通透,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如此绚烂透明。 公冶启牵着莫惊春在二层坐下,那里正是暖和异常,将莫惊春通身的寒意一概拂去。帝王亲自为莫惊春解下大氅,伸手摸了摸莫惊春的后背心,笑着说道:“还是暖的。” 莫惊春:“……陛下费心了。” 光是刚才那一瞬走来的震撼,就足够将莫惊春拉入这瑰丽的画卷中,直到眼下,心神仍然是震动。 公冶启:“夫子喜欢便好。” 他像是后知后觉地拍了拍手,蓦地出现好些个人。他们的出现就跟他们的人一般诡谲莫名,几乎都是藏在暗影里。 公冶启笑着说道:“这十个人是一直跟着夫子的暗卫,如今他们都是夫子的。” 莫惊春挑眉,猛地看向公冶启。 帝王笑着摩挲着还未松开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将一枚令牌交给莫惊春。那枚令牌看起来没什么别致的地方,只是小巧得精致。 “现在,就算夫子叫他们杀了寡人,他们也会立刻动手。” 公冶启笑起来,“不如夫子试试看?” 莫惊春脸色微变,将令牌紧握在手中。 公冶启见夫子不动,便说道:“下去。” 那十个人佁然不动,只跪在莫惊春的身前。 莫惊春看向公冶启,帝王则是朝着他摊手耸肩,一副无赖率性的模样。莫惊春只得无奈地开口,“你们……先下去罢。” 那些人闻声而动,立刻消失在莫惊春的眼前。 正始帝这是将十把凶悍杀器放在了莫惊春的手中,而后还能听到帝王不紧不慢的话,“他们别的没有,唯独一桩是最要紧的。但凡是主子,一旦出事,便会拼死相护。”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 正始帝拍了拍莫惊春的手,笑着说道:“夫子,这不过是小小一桩礼,可莫要想别的了。 “今夜,大礼却是寡人自个儿,若是夫子不陪寡人不醉不归,可是不能够的。” 他说着恬不知耻的话,却半点都不让人觉得厌烦,甚至将莫惊春逗笑了。 只见帝王揭开酒封,亲自给莫惊春倒酒。 莫惊春握住那杯澄澈的酒水,却被帝王牵住手腕,旋即勾过莫惊春的胳膊,仰头吃下了第一杯酒。 他的动作很快,甚至没给莫惊春后悔的时间。 俊美漂亮的艳兽眼底幽暗,视线滚烫得莫惊春几乎移不开眼。 他垂眸,看着他们暧昧的姿势。 良久,莫惊春仰头,也吃下了那杯交杯酒。 公冶启笑了。 这才慢慢松开了莫惊春的手。 所谓酒席,便是有酒有菜,有人,有话,也有得谈。 莫惊春和公冶启甚少有这种闲暇的时刻,更多数是他们剧烈无比的交锋,情浓狂暴,却未有风平时。 如此两相对坐,偶尔闲谈,不说话时,便是轻轻一碰。 却也是妙不可言。 莫惊春以手背撑着下颚,慢吞吞地吃着这杯酒,眼角是淡淡的红晕。他有些微醺醉意,眼底倒映着公冶启的模样,只觉得陛下哪里都好看。 公冶启:“夫子在看什么。” 莫惊春:“你。” 公冶启:“我有什么好看?” 莫惊春吃吃笑起来,“陛下,哪里都好看。” 公冶启举杯的动作微顿,也看他。 莫惊春的手已经在怀里摸索多时,最后掏出来一个盒子,慢悠悠推到了公冶启的面前。 帝王早就看过这个盒子,但因为上面贴着条,他并未打开。 如今见莫惊春将其推到自己面前,便主动将其打开。 盒子打开的瞬间,一颗圆润饱满的毛毛球弹了出来。 也不知道卫壹找的绣娘究竟是怎么做的,这颗毛毛球按起来是软绵绵的,一松开却有足够的劲道再弹起来,搓起来外表还跟从前一样柔软舒适,更是通体雪白。 公冶启的手指碰了碰,那熟悉的触感让他眼底幽暗,“夫子从前梳下来的毛发,是攒起来了?” 如此熟悉,自然是兔毛。 莫惊春:“……攒了一些时候。”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迟缓,好半晌,才说完。 公冶启知道莫惊春的酒量不好,今天因着他受伤,其实换过的酒度数极低,压根就跟花酒果酒没什么差别,可便是如此,夫子居然也能吃醉? 他摩挲着这颗熟悉又陌生的毛毛球,心底翻涌起诡谲晦涩的念头。 哐当—— 莫惊春的酒杯跌倒在桌上,他的手摸索了两下,却是捉住了公冶启的手腕,他诡异地僵硬了一会,“陛下,是我做得还不够吗?” 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像是打蒙了公冶启,也让他没了动作。 可是吃了酒后的莫惊春却是倔强,帝王不回他,他便也直愣愣地看着公冶启,仿佛是在看尽他那无尽的黑暗偏执。 公冶启爱极他的眼,却也恨极他这双通透的眼。 他抬手捂住了莫惊春的眼。 莫惊春眨了眨。 小扇子般的睫毛便也扇了扇公冶启的掌心。 痒痒的。 “是,也不是。” 正始帝的声音在晦涩黑暗里传了过来,透着试探的狐疑和扭曲执着,却是不疾不徐,“夫子应当知道寡人贪婪恶劣的本性才是……” 他俯了过来,咬住莫惊春的唇。 不管多少,仍是不够。 小扇子又在公冶启的掌心扇了扇,有点痒。 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就算我只喜你一个,也是不够?” 正始帝低低笑起来,那笑意却只让人觉得恐怖莫名,只想蜷缩在一处,以躲避不知何时出现的危险。 “夫子何尝只得我一个?” 眼前的黑暗消失了一瞬,还未等莫惊春看清,又一道暗色压了下来。 莫惊春慢了一拍,摸了摸,困住他视线的,却是帝王刚从莫惊春身上截下来的腰带。他被公冶启放平躺下,身下的地方滑嫩温暖,不冷,他便也没动。 只乖乖地仰着头,即便看不到,却也似乎在看着公冶启。 他今日刚受伤的地方被大手摩挲着,动作很轻。 “夫子的心里,藏着万民,想着天下,念着莫家,独我一个,也不过是其中较为重要的一人。” 却也并不是最重要。 公冶启每说一句,顿一下,便要解开莫惊春一件衣裳。 苍白冷寂的月光落下,正洒在他身上。 却是无比的白。 白得刺目,黑得浓郁。 红,也红得撩人。 公冶启喃喃地说道:“夫子是不是还想问,我可是在生气?” 身下那漂亮的人便也诚实地点了点头。 公冶启亲了亲胸前的翘起,听着突突的心跳声。 因为莫惊春的诚实。 怪物恶劣地笑起来,“是呀,夫子。” 他狰狞地露出极致的恶意。 “我非常,非常生气。” 尽管只是小小的伤痕,却是刺目厌恶得很,正始帝在得知消息的时候,面上平静得像是无动于衷,手指却几乎生生捏碎了扶手。 暴戾的眼神看向刘昊,浓重杀意压弯了刘昊的脊梁。 “人呢?” “已经全部关在天牢。” 正始帝紧闭双眼,暴虐的怒火仍在咆哮,仅仅只在片刻前还在思索莫惊春生辰的帝王如今却几乎被杀念所吞噬。 ……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一个诡谲凶残的声音在心里响起来。 便登时能要了他的命去!! 脆弱。 公冶启在碾碎骨头的时候,冷漠地想。 人果真太过脆弱。 一个意外,一个疏忽,便有可能造就惨烈的后果。 仅仅只是想象,帝王都几乎要窒息。 他巴不得将莫惊春吞下去,整个揣在心里,藏在腹中,是否如此,便不再有这等疯狂残忍的念头? 今日是莫惊春的生辰,公冶启本来是想忍下。 还有未说完的话,更有未送完的礼。 可即便是醉倒的莫惊春,对公冶启的情绪感知却也非常敏锐。 又或者……正是因为他“吃醉”了 ,才会比平时更加肆无忌惮,更加…… 全然的赤诚。 他整个都被迫袒露出来,就连一分一寸,都再无庇护。 分分寸寸都暴露在公冶启的眼中,那扎人刺骨的视线逡巡着,即便被遮去了视线,却仿佛也能感觉到那充满恶意的视线,仿佛是粘稠诡异的舔舐。 莫惊春蓦然抖了一下。 公冶启的眼底随着这细细密密的颤抖而疯狂,连手指都仿佛要痉挛起来。 夫子…… 难道他不知道? 纵是半寸柔软和退让,都只会被凶残地得寸进尺。 一只手按在莫惊春的胸膛上,强硬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的心生生挖出来。耳边只得恶兽充满扭曲疯狂的字句喃喃,“夫子既想纵我,那这一次…… “我贪心一些,也是可以的吧?” 莫惊春霍然睁开的眼底,乃是一片清明。 却是逐渐颤抖起来,蒙上了水汽和失措的茫然,比吃醉了还要朦胧。 就像是下了一场雨。 第七十二章 天上初月惨白, 冷寂天光无情无绪地照耀着一切,冻结冰层的大船轮廓分明,与燃烧的灯火烛光一同,落于晶莹剔透的冰面。 月光穿透无暇的琉璃, 素雪却飘飘跌落于外层。 束缚莫惊春的腰带已经被泪浸湿, 正顽强地勾在鬓角, 露出一双被泪水浸透的眼。 他还未看清这一切模样, 就被公冶启压了下来。 公冶启吻住他的眼角。 舌头一舔,勾走了还未滑落的泪。 “咸的。” 这是莫惊春能听到最后的声音。 公冶启拢着他,侧过去的眼神异常幽深。 公冶启知道他睡得不舒服。 因为他的手指, 还在动。 他深知自己秉性恶劣,分明老太医已经千叮咛万嘱咐,可是只要看到莫惊春, 就压不住索求的欲望。公冶启也甚是好奇,这一几乎无法燃烧殆尽的焰火究竟是从何而来,仿佛永远都无法停下的灼热,。 既会烧伤自己, 也会烫坏旁人。 可他还是没有放手。 公冶启轻吻莫惊春的耳根,叼着耳垂,尖利的牙齿啃噬着。 像是要撕下来。 血腥的念头在他心里徘徊, 最终止步于莫惊春的呼吸。 一下,一下……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再滑过。 像是掐着什么,挤开。 那人呼吸就细细急促起来, 透着闷哼。 公冶启久久地看着他, 最终才心满意足地将莫惊春塞到自己的身旁。 狰狞残忍的神色逐渐安抚下来。 好一番试探, 公冶启想, 夫子当真……好一番试探。 可即便如此,公冶启的心里却没有任何恶感,反而激荡着狂潮。 窒息般的潮涌无声无息地蔓延。 在吞没了公冶启的同时,也侵蚀着莫惊春。 莫惊春即便是在困顿里,仿佛还被那若有若无的杀气撩拨,下意识摸索了两下,抱着公冶启的胳膊,那下意识的接触如此轻柔,又透着潜在的亲昵。 公冶启无声无息地看着莫惊春,眼眸幽深得很。 昏睡过去的莫惊春透着从未有过的柔软,他的脸颊眼角都泛着可怜的红,身体时不时发颤可怜可爱得紧。 却是乖乖靠在公冶启的肩头,睡得不甚安稳。 公冶启将他拢在身旁,再是将所有的被褥都拖了上来,包裹住了他。 公冶启仰头,冰冷死寂的月光散落下来,打在他们两人身上。 他突然低笑出声。 若是明日夫子醒来,瞧见这般淫邪的景色,那又该是如何模样? … 天光破晓,大船二层上没什么动静。 刘昊醒来探出去看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德百摸了摸温暖的手,又揣回去袖兜里,“师傅,今日是大朝,可是现在已经晚了半个时辰……” 方才刘昊摸上去看了一回,回来的时候就让人去前朝推迟时间了。 结果半个时辰过去,这上头一个都没醒。 这昨晚究竟是得胡闹到哪个地步? 刘昊沉稳地说道:“怕甚?咱陛下这脾气,可不是好惹的。”他面上是这么说,心里却也在打鼓。 如果陛下和莫惊春真的这么一睡了之,那些朝臣也不好办。 好半晌,刘昊敏锐地觉察出动静。 像是有人起了。 刘昊和德百面面相觑。 二层上,莫惊春用手指挡着脸,穿透的日光毫不留情地打在他们身上。有点微热,更是刺眼,他慢慢坐起身来,直到薄被滑落到腰间时,才发觉他的模样甚是不雅。 莫惊春将被子往上扯了扯,意识到他的腰间还紧箍着一只胳膊。 他低头看着正埋在他腰间睡觉的公冶启,再茫然地看向四周,那赤裸裸白茫茫的一片让他险些跳起来。 四周是如此赤裸透亮,阳光自天际洒落,连肩头胸膛都洋溢着暖阳的余韵。 再往远处看,宫室屋檐兽角都掩映在重重屏障之外,也是一片素白。 只是璀璨天光遍洒了金黄的暖光,流溢出难得的冬日暖意。 今日是个好天。 可再是好天,也不由得让莫惊春想起来这个时辰,必定是晚了。 还有大朝! 莫惊春推了推公冶启,看着四周他们昨夜胡闹的痕迹,闹出个大红脸。他们两人都在日头下赤条条,即便这四面左右都有着阻挡,可却是极其透明。 要是有谁站在远方眺望,那他们所做的事情,却是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一想到这点,莫惊春不仅是脸,就连身子也羞得红臊起来。 “陛下,陛下……” 公冶启的脸埋在莫惊春身旁,硬是不动。 莫惊春被他的吐息弄得身体燥热古怪,最后只得说道:“阿启,别睡了。” 湿腻软滑的触感擦过他的腰侧,刺激得莫惊春的身子抖了抖。 头发还有些乱糟糟的公冶启总算抬起头来,一双黑沉的眼眸只盯着莫惊春看,“夫子,你醒得可真早。” 莫惊春羞恼地推了推他,“这叫早?” 眼下莫惊春只要稍稍看一下日头的方向,就大致猜得出来,他们至少晚了半个时辰! 莫惊春这边着急忙慌,公冶启却是不紧不慢,甚至要拢着他不给走,莫惊春简直是被折腾得没有办法。 正始帝委屈地坐起身来,“昨夜话还未说完,礼也未曾送全乎,夫子便吃醉了。这好端端的生辰过成这个模样,夫子难道不可怜可怜寡人这花费的心思吗?” 若不是莫惊春现在正在换衣服,他定然是要掩面叹息。 陛下这痴缠的功夫,着实了得。 “陛下,是臣之过好不好?可眼下误了时辰,陛下还是赶紧些,莫要让朝上再等。” 公冶启半点没有误了早朝的感觉,在得了莫惊春无奈的回答后,“做什么这般害怕?”他似笑非笑,赤裸精瘦的腰背上有着几道划痕,不深,却显出几分放浪。 “他们最近怕是巴不得不再见寡人。” 莫惊春:“……” 这话是没错。 这些时日,因着薛青打破惯例,对林氏追查的事情,已经让朝上掀了一波浪潮。 甭管是公冶启还是部分朝臣都是相看两厌,倒是变得比平时还要焦躁。朝臣里头有不少不满于薛青的行为,最近待薛青可是越抨击越猛烈,颇有种舍下一身膘也要将薛青拉下马的感觉。 可是莫惊春清楚,只要陛下还需要薛青一日,薛青就不可能倒。 他跟柳存剑一样,是陛下得用的刀。 刘昊已经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陛下,宗正卿,早膳已经备好。” 莫惊春:“……不吃了。” 他是个拘礼的,昨天胡闹成那样也就算了,今天居然还误了时辰,他现在的动作异常利索,那模样恨不得现在就出现在殿前。 公冶启拉住他,将他的冠帽戴好,平静地笑了起来。 “夫子,可别忘了,眼下你可不能这么直接去朝上。” 正始帝是误了时辰。 可莫惊春,自然也是误了时辰。 … 正始帝姗姗来迟,惹得朝臣不满,有言官忍不住抨击说道:“陛下,朝会之重要不言而喻,怎可如此荒唐?” 就连礼部侍郎也是说道:“陛下,如此荒废之事,可一不可再,还请陛下日后慎重。” 正始帝低低咳嗽了几声,平静地说道:“寡人知道了。” 正始帝难得如此好说话,却是让朝臣一愣一愣,再看他眼角微红,声音沉闷,以及之前刘昊派人来传的话,许伯衡微蹙眉头,“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正始帝:“无大碍。” 黄正合欠身说道:“陛下,还是龙体为要。” 正始帝:“已经让太医看过,只是些许病痛,不足为惧。”他咳嗽了几声,那声音确实透着沙哑,听得出来是有些不适。 得了这个缘由,朝臣也不能说什么。 虽然朝臣苦等,是浪费了些时辰,不过朝会开始后,却也没受到影响。 今日朝会,第一桩事情,却是清河的情况。 前方送回的消息中提及,广平王和清河王不知为何突然闹翻,两边自行撕打起来。莫广生坐山观虎斗,最后将两边都一同打了个措手不及。 然不到两日,广平王又带着剩下的兵马投奔了莫广生,莫广生在衡量之下,接收了广平王的队伍。 朝臣:“……” 这确实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局面。 他们打开始就对广平王和清河王莫名其妙掀起这场叛乱觉得异常奇怪。 清河王这本就蠢蠢欲动的人也就算了,可是广平王却是从来都不曾流露过半点不臣之心,更是一个一心只打算沉迷书画的儒雅人物。 他最终居然会跟兵祸牵扯到一起,实在是奇事。 结果还没两月,广平王突然又和清河王割裂! 这简直是儿戏! 刑部侍郎冷着脸说道:“陛下,广平王此举未必是真心降服!” 有一位言官出列,欠身说道:“臣倒不是这么认为,广平王从前都是儒雅风流的脾性,突然会跟着清河王起兵谋反,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臣以为,之前广平王世子出事时,朝廷的消息未必能够及时传回去。或许清河王欺骗了广平王也说不得,不然臣实在猜不透,广平王为何会跟着清河王一起动手。”这是另外一位官员。 这几个给广平王说话的官员未必是真的和广平王关系多好,只是或多或少曾经和广平王接触过,敏锐觉察到广平王的性格。 如果不是事出有因,广平王不该会有这样的举动。 尤其是和清河王起兵,再突然叛出的事情,总觉得哪里有古怪。 先前说话的刑部侍郎冷声说道:“就算是事出有因,为祸一方,便是恶事,难道诸位还想为广平王打抱不平不成?” 这可是兵祸! 兵部尚书淡笑着说道:“赵侍郎倒是有些咄咄逼人了,这两位王爷谋反,是谁都不乐见的事情。可既然身在前线的莫大将军还是接纳了广平王的残部,那这其中必定是另有缘由。相信诸位……不会不认可莫将军的判断罢?” 兵部尚书搬出这样的名头,就叫人一时间也不好说什么。 坐在屏风后的莫惊春僵硬地听着兵部尚书的话。 这是莫惊春第三次坐在这位置上。 只是跟从前的心境有所不同,之前的他没有哪一次是不着恼的,可如今坐在这里,恼是恼,却也不是那么恼,里面还掺杂着无奈。 莫惊春急匆匆赶来,却是不得而入。 毕竟他晚了这么久,确实没有缘由。如果跟陛下一前一后入殿,那任由是谁都能觉察出他们两人的关系。 面对正始帝的坏笑,莫惊春最终还是不得不坐在屏风后。 莫惊春每每坐在这里,都会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 即便是现在,还是有些坐立不安。 尤其是朝臣行礼的时候,因着这屏风是正对着陛下,莫惊春坐在身后,却也是朝着他在行礼! 每每如此,莫惊春总是下意识侧过身去避让。 陛下必然是清楚的。 莫惊春敛眉,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但他还是坚持这么做。 莫惊春摩挲着这把椅子扶手,光滑细腻的纹路并不冰冷,这木质却是上造,须得是精心打磨出来。就连他现在坐着的时候,身后还有两个软垫靠着,以免莫惊春坐不住。 ……他是真的坐不住。 莫惊春神色古怪地缓了缓姿势,腰软得很。 就跟面条似的。 软趴趴,还有点麻麻的。 他强行压下不该有的情绪,继续听着前头的争辩。 他们还在吵莫广生和清河王的事情,所以即便莫惊春提神在听的,但都是那三板斧,听着听着,莫惊春就有点走神。 ……眼前这扇屏风看起来有些古怪。 从他这一面看去,这扇屏风就像是略有凹凸。 莫惊春下意识往前凑了凑,没有伸手去碰,只是细细观察。 德百守在屏风后,欠身说道:“这屏风可与前头相接触,只要宗正卿将您想要说的话写在纸条上,就能透过这些孔洞送往前头。” 莫惊春听着德百细细的话,忍不住说道:“前头也会看得到吧?” 德百笑起来,“可是谁也不知道陛下身后坐的是谁。” 莫惊春:“……”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他不自在了起来。 前头正始帝还在说话,“……一切照旧,明年春闱的事情……” 莫广生的事情被正始帝压了下来,除了点派粮草的事情,帝王似乎并未表露什么态度。而如今在说的,却是明年的科举。 明年是正常的科举考试,乃正科。 莫惊春仔细听了一下,发现今年被列入科举考官名单里,还是有张千钊的名字。他默默给张千钊默哀,就听到许伯衡出列说话。 许伯衡淡淡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一次科举的名单,倒是可以换上一换。” 正始帝扬眉:“许首辅有何高见?” 许伯衡举了几个人的名字,这才说道:“若是每年都是那几位,怕是会让考生只跟着那几位考官的喜好走。如此每每轮换,倒是会让他们不再专精一处,更能发挥自己的长处。” 片刻后,正始帝颔首,算是认下了许伯衡的建议。 只是这来来去去,张千钊的名字,还是在其中。 莫惊春忍不住笑。 除开这两件事外,朝上别的都是旧事,再加上冬日各地的受灾详情,还有一些不咸不淡的口水战。 薛青此人不说话则以,一说话就要气得人跳脚。 他在朝上阴阳怪气,却是嘲讽了不少人。 这些人的利益跟薛青是天然的相反,早晚都是要得罪的。 只是……莫惊春垂眸,如今正始帝是薛青的后盾,所以这些人才动不了薛青,可要是有朝一日薛青真的引起众怒,压不住的话……那他也会是最先被抛弃的棋子。 不过这样的事情对正始帝来说,却是不太可能。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像是想起了帝王的脾性。 他太过暴戾,可不一定会这般让人顺心如意,他向来是自己不痛快,就要让别人百倍,千倍不痛快的。 想到此处,莫惊春的脸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一点苦涩的味道。 等到朝会即将结束的时候,才又有两个官员出列说话,倒是在劝说正始帝立后。 如今陛下登基四年,还是只得一个大皇子。 或许是这一次大皇子离开京城的事情刺激到他们,让朝臣想起来陛下还有这么个隐患,不由得再度掀起一阵劝说的浪潮。 当然,他们的态度不敢再跟之前那样强硬。 是徐徐图之,更是循序善诱。 只是正始帝一般都不听。 薛成也忍不住说道:“陛下,虽然宫中已有大皇子,可毕竟子嗣单薄。陛下虽然不爱好颜色,可是这后宫开枝散叶之事,却也是与前朝息息相关,还望陛下慎之,再慎重。” 正始帝对待薛成这个老臣,倒是没那么敷衍。 “薛阁老,寡人如今二十余岁,怎么在尔等的嘴巴里,就像是个七老八十,再动弹不得的孤寡老人?”他的声音稍冷,“莫要再说了,此事暂且搁置。” 莫惊春听得出来正始帝不高兴了。 只是他的情绪淡淡,若非是莫惊春,也是听不出来的。 薛成还要再劝,却得了许伯衡的眼神暗示,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没再说话。 等下了朝会,他们一同起身朝外走的时候,薛成才忍不住说道:“你方才为何劝我?” 薛成不是冒然插手此事。 而是因为如今的局势。 今年伊始,而到今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正始帝的动作是为了什么。 打压世家,痛击宗室。 这样的举动无论放到何时,都是异常敏感的。 世家谨慎,鸡蛋不会放在一个笼子里。如今这错综复杂的关系里,如果陛下愿意娶一些权贵女子,不论是世家出身,还是宗亲内的人选,这都是很好的安抚手段。尽管他们知道这未必是糖霜,可即便是包裹着砒霜,面上看起来也是甜滋滋的。 这样的手段甚至不算阴谋,而是阳谋。 如果正始帝愿意的话,他的动作就不会显得那般突兀而敏感。 不管是世家还是宗室,都不会显得如此惶恐。 这惶恐不是表露在面上,而是埋藏在心底,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意味。尤其是窦氏和林氏之后,如今大皇子前往焦氏的事情,又触动了不少人的神经,唯恐陛下什么时候镰刀就割下来,他们如何不怕? 可若是陛下愿意联姻……至少,也是一种怀柔。 薛成是全然为了正始帝着想。 许伯衡自然知道。 可便是因为他知道,所以许伯衡才清楚,正始帝是不会这么做。 许伯衡:“你以为,咱们这位陛下,难道看不清楚吗?” 薛成:“这并非妥协,而是正常手段。我实在是看不分明,为何陛下不愿意这么做。”前头那几年,陛下心里想着先帝,所以才不愿意后妃入宫,那还可以说道。 可是如今已经是四年过去,这后宫,怕是从未这么空寂过。 许伯衡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从前是连和亲都不愿意的,早些年,他才四五岁的时候,被先帝抱去贤英殿,听到我等在商议边关之事,再听得议亲之举,恼得当场摔了砚台,将我等好一顿骂。” 那小儿不过小小年纪,却是如此悍然。 便是站在他们这些老臣面前,却也是半点都不畏惧,甚至还透着几分轻蔑与不满,背过身去跟先帝说话,“父皇,您不是说要带孤来见识一些厉害的人吗?儿臣觉得,厉害不厉害,倒是不知道。可是窝囊,却是一等一的!” 那时候,太子才四五岁啊。 这却是薛成不知道的事情了。 许伯衡说着从前的往事,眼底也露出少许怀念之色,“当初陛下才那几岁,便已经是这样倔强的脾气。如今怎可能会拿自己来做赌呢?更何况……”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来,想起今日在朝会上不曾出现的人。 莫惊春。 许伯衡低低叹息了声,孽缘。 这其中,还掺杂着另外一桩不能为外人道也的隐秘。 那看似平常普通的莫惊春,实则却是陛下的禁虏,只要这扭曲纠缠的关系存在,陛下的目光……未必愿意投向旁人。 ……却是没想到,公冶皇室生出来的疯子里,倒是有这样的痴情种。 许伯衡揣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 只是不知道,正始帝这浓烈的情愫,究竟能持续得多久? 而子卿,却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危险? 长乐宫内,莫惊春捂着鼻子,揉了揉。 方才鼻尖痒痒,却是不知为何。 下了朝会后,因着还未吃过膳食,原本打算要出宫的莫惊春被陛下留住,又回到长乐宫,方暖暖地吃过早膳。 莫惊春确实饥肠辘辘,待吃过一碗面食后,方才抚着小腹。 那细微的动作落在公冶启的眼中,却是透着幽暗。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一朵绽开的妖艳花朵,放浪又妖异。 好看。 帝王想,当真是太好看。 尤其衬得夫子异常艳丽。 那花,仿佛是世间并不存在的东西。 ……甚妙。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眼底是浓郁笑意,甚至分不出是什模样,“夫子,宗正寺那头,卫壹已经替你告了假,却是无需着急。” 莫惊春:“……” 真真先斩后奏。 不过他担忧的却不是宗正寺那头,而是莫府。 他一夜未归,尤其还是在生辰这日,必定是会惹来府内人的担忧。 只是昨夜莫惊春才试探过公冶启,他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又开口,免得戳破陛下心里的嫉妒。 ……确实是嫉妒。 莫惊春敛眉,他却是没有想到,即便是他答应后,陛下的心中,却是尤为不足。 仿佛……像是正始帝的贪婪无度,是永远无法满足的。 莫惊春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像是想起昨夜陛下的言行,如今腰间的酸软,可是必须靠在软垫上才算合适。 他心里咬牙切齿,确实是贪! 正始帝:“夫子在想什么?” 莫惊春回过神来,“没什么……” 他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微弯,流露出浓浓的笑意。 “陛下,昨夜,我很高兴。” 他轻声说道。 纵然陛下是知道的,但莫惊春觉得,他应该说出来。 正始帝便也看着莫惊春,那模样像是要将他吞进心里去。 莫惊春觉得从前的自己实在是蠢笨不堪,怎么会分辨不出那样的眼神……无声无息的渴望充斥在陛下一分一寸的注视里。 那与从前,乃是一般。 正始帝从未变过。 不管是这几乎能灼烧的热度,还是眼下这让人无力抵抗的热情,都像是一把燃烧的烈火,无声无息地侵蚀着莫惊春。 莫惊春有时会觉得可怕。 若是一退再退,他最终会退到哪种地方? 仿若身后,便是无尽深渊。 这几乎是无解。 正始帝仿佛没有注意到莫惊春这片刻的愣神,伸手捉住莫惊春的手腕摩挲,片刻后才说道:“昨夜说要送礼给夫子,却是只说了一半。” 莫惊春回过神来,挑眉说道:“昨夜的礼物已经足够。” 不管是那瑰丽的奇景,还是那庇护人的暗卫,这已经是足够,再多,却是让莫惊春有些承受不住。 公冶启却是摇了摇头,淡笑着说道:“那些算是什么礼物?不堪大用。” 他犹豫了一会。 莫惊春难得看到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帝王身上,像是有两种复杂痛苦的情绪在他身上冲撞,甚至隐约透着残暴戾气,让他下意识反扣住帝王的手指。 正始帝缓慢低头看着莫惊春的动作,想起他昨夜的“醉态”,还有喃喃中的话语。 ——“我只喜你一个,还是不够吗?” 正始帝垂眸,自然是不够。 帝王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然后将其压在了莫惊春的手上。 那很重。 这是莫惊春的第一个反应。 相较于之前塞给莫惊春的暗卫令牌,这一面黑铁所制的令牌却是异常沉重,几乎要将莫惊春的手掌压得抬不起来。 那沾染了帝王体温的黑铁令牌看不分明,莫惊春下意识将其翻转来看。 ——“见令如见吾”。 这是令牌上雕刻的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异常张狂。 莫惊春微愣,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开朝太祖的字迹,而这令牌,却也是开朝太祖的铁牌。他的心里有一个古怪的猜想,将这铁牌再度翻转来看,果然在其后面看到更为古色古香的两个大字。 ——“特赦”!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将这令牌反扣在桌上。 “陛下,这铁牌,臣不可接受。” 在将这东西赠予莫惊春之前,公冶启分明还是犹豫,可是在东西给出去后,他却又是最稀松平常的人。 正始帝淡淡说道:“夫子以为寡人方才的犹豫,是因为觉得夫子不配?或者觉得这东西太过贵重,方才不肯给夫子的吗?” 他还未等莫惊春回答,便又说道。 “不过是一个器物,寡人想给,那便是给了。 “寡人犹豫,只不过是因为……寡人怕做不到。” 莫惊春微怔,看着方才还稍显暴戾的帝王已经收敛了通身戾气,不疾不徐地说道:“这面铁牌,夫子应当也知道来历,凡是我朝之人,只要看到手持这枚令牌的人,便需无条件无从。” 这是开朝太祖令。 共有三枚。 从前至今,只给出去过两枚。 见令如见太祖,理论上甚至可以调动兵马,即便犯了谋反大罪也可特赦,这便是这枚铁牌当初造出来的来由。 但是一直到今日,就算是各处都依旧记得这枚令牌的模样,无人能够模仿。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又更像是在看着遥远的未来,幽幽地说道:“夫子只管收下便是。” 莫惊春微蹙眉头,却是起身,踱步到正始帝的身前。 “陛下何意?” 正始帝突兀地说道:“夫子,之前的那六个人,寡人已经杀了。” 这话跟他们之前在交谈的话题毫无干系,但是莫惊春微顿,一下子他反应过来帝王何意。 他的脸色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说是难看,也不止,又像是一种无奈的悲痛,他低头看着公冶启,隐忍地摇了摇头:“陛下又何必如此?” 正始帝低低笑了起来,他看着莫惊春,眉宇才更是压抑,“夫子这话,不是明知故问吗?” 莫惊春敛眉叹息,“我没事。” 正始帝:“夫子若是不会武呢?” 他突地说道。 莫惊春想说什么,却是被正始帝的话打断,“如果夫子不会武,那昨日的事情,便不会是这样小小的伤势。” 莫惊春抿唇,帝王的话确实没错。 如果昨日换做是别人,譬如是隔壁的左少卿,那他起码得在床上躺好些天。 这便是差别。 再是一个偏差,就这么去了的人也是有的。 正始帝如何不后怕? 若不是有理智在,他怕是要诛连。 有时候正始帝心里的残暴,便连他自己也是吃惊。 怎会有这般无穷尽的杀念恶意? 当他意识到那种彻头彻尾的疯狂如影随形,跗骨入髓时,正始帝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愉悦。 父皇从前不愿他吃药,怕才是正途。 正始帝恶意地想着,这样养出来的疯兽,谁又能阻止得了?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突然横跨坐在帝王的膝盖上。 这样突兀的举动,放在他身上,着实大胆。 所以,公冶启也能听到莫惊春狂跳的心声,如此之近,就像是一抬手,就能直接触碰到一般。 莫惊春面色微红,语气却镇定平常:“陛下,是怕臣想跑吗?” 公冶启:“夫子想跑吗?” 莫惊春:“想过。” 他太诚实,公冶启问了,他便说。 正始帝的神情阴郁,冷冷地说道:“那夫子还说!” 他真想将莫惊春的心挖出来看看。 莫惊春摇了摇头,“可我现在不想。” 他伸手点了点那令牌,“陛下也无需给我这个。” 正始帝的眼神随着莫惊春的言行而变得一点点热燥起来,却是幽冷地说道:“夫子,这是后路。” 他将其挑起来,然后慢慢塞到了莫惊春的怀里。 “是寡人不想给的后路。” 莫惊春盯着公冶启看了许久,突然沉沉叹息了一声,然后俯下身来,额头抵住公冶启的肩头。 “那就请陛下莫忘了,此事,你我是共犯,也是同谋。” 正始帝的呼吸微窒。 直到莫惊春离开的时候,正始帝的眼角都是微红。 那像是哭过,却更像是性情上头的燥热。 正始帝望着宫门,幽幽地说道:“夫子倒是学会怎么对付寡人了。” 分明都已经给他告了假,而且莫惊春都难受得坐不稳,却偏偏还要狡猾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跑出去做事。 而他也是不坚定。 正始帝如此唾弃自己,却是没阻止得了他脸上的笑意。 刘昊站在正始帝的身旁给他端来新茶,笑着说道:“陛下,夫子还是关心您的。” “这还用你说?”正始帝抬着茶盏,半心半意地说道,“寡人知道,夫子从来都是心软的。” 心软? 刘昊心里微顿,下意识觉得有哪里奇怪。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您方才给出去的太祖令,是不是有些……”他身处皇宫,其实比莫惊春更知道这太祖令的威力。 若是……真到了危及时刻,莫惊春若是想离开皇城,却也并非不能够。 一面令牌的威力当然大不过现在的帝王,可正如之前陛下和莫惊春的对话,若是在陛下还未下令时,莫惊春想离开,有这枚令牌在,那可是简单太多。 再加上文人尤会造势,若是再找几个笔墨口才都好的学子煽风点火,甚至还能挑起朝廷上关于此事的争吵,阻碍陛下的脚步。 光是这么一想,刘昊一瞬间都能捏出四五个利用的法子。 ……每一个都踩着正始帝的底线。 让莫惊春离开? 帝王怕不是会发疯。 正始帝啜饮热茶,笑着说道:“你在想什么?” 刘昊讪笑,“奴婢便是想不明白,为何陛下为何会将太祖令给宗正卿?”他只是觉得,这不是陛下的风格。 这东西如果真的用出来,就是鱼死网破的程度,而且莫惊春也无法解释这枚令牌的来处,如果用出来……届时,莫惊春跟正始帝的关系也必定会暴露。 所以,这枚太祖令一旦要用,也是要谨慎再谨慎。 若是陛下偏执疯狂,这未必能够动摇陛下的命令。 却或许能有奇效。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你觉得寡人会不会发疯?” 刘昊微愣,猛地看向正始帝。 正始帝的手指慢慢抵上额角穴道,面无表情。 愤怒和狂暴的恶意正在正始帝的体内冲撞,残忍和阴鸷的神情逐渐浮现上来,这才是正始帝的本质,是他在朝堂天下掀起乱潮的恶劣,他行事为民,却不一定在乎道路上死去的哀鸣,不择手段方才是正始帝最擅长的事情。 越是如此,正始帝却越是深感难以言喻的惶恐。 若是有朝一日,这极致的恶意,最终也将莫惊春压垮了呢? 正始帝垂下的眼底遍是冷漠。 饶是如此,他依旧卑劣偏执得不肯松手。 他只有这么一个莫惊春。 却是再无第二个。 刘昊愣在当下,耳边却是回响起许久,许久之前,帝王曾说的话。 ——“他再是良药,也不过一人。” ——“将一国之力,举朝之望,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或是穷途末路。 刘昊猛地打了个寒颤,将头低了下来。 正始帝强迫自己送出去的,是莫惊春的后路。 却可能是自身的绝路。 终有一日,或许正始帝的疯狂,这倾朝的重担,终究压垮了莫惊春……那这枚铁牌,便是正始帝最后一丝善念。 ……莫惊春可以在正始帝彻底发疯前,尽可能有多远,跑多远。 即便只有一丝可能。 第七十三章 莫惊春回到莫家的时候, 忍不住揉了揉腰。 这种古怪的酸软让莫惊春走路都甚是缓慢,奈何桃娘小跑着扑过来的时候,还是晃了晃。 他强忍下那一瞬的奇怪感觉, 慢慢半蹲下来, 看着桃娘说道“抱歉, 阿耶昨日不在。”桃娘既然会在昨日清晨特地等在门前, 当然也会期待着晚上见面。 结果他却是出了意外, 直接没回来。 桃娘依赖在莫惊春的怀里不说话。 莫惊春哄了她一会, 牵着她回去。 路上, 桃娘就跟只小跟屁虫,不管莫惊春走到哪里, 她都会跟着到哪里。一起去拜见莫飞河,再又回来,桃娘都小步小步跟着。 莫惊春换衣服的时候, 她就等在外间,等他出去了,桃娘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莫惊春微蹙眉头, 觉得桃娘今日的反应却是比从前还要激烈,他不由得停下来看她,带着她在软塌坐下,捏了捏她的手指,发觉是温暖的后,才笑了起来, “桃娘,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不然桃娘会不会扭捏到现在。 桃娘抿着嘴, 小手捏着, 许久才说道“阿耶, 以后会再娶吗?” 莫惊春恍惚了一下,桃娘看着他的脸色,忙又说道“阿耶,我是希望您能再娶。” 莫惊春敛眉,看着桃娘紧张的脸色,忽而一笑。 “可是有谁在桃娘面前说了什么?”莫家人口简单,要查出来也不难。 桃娘的神色枯萎下来,摇了摇头。 又一会,她才鼓起勇气。 “如果阿耶再娶的话,是不是,就不用入宫了?” 桃娘的声音变得更加小声。 莫惊春的心头像是猛地被敲击了一下。 相较于莫广生和徐素梅得知,这种被桃娘撕开遮羞布的感觉尤为难堪,他舔了舔唇,“……桃娘,为何会这么觉得?” 桃娘猛地扑入莫惊春的怀里,带着委屈说道“他好霸道!” 莫惊春“……” 他原本想要说的话被堵住。 桃娘继续委屈巴巴地说道“我都不计较他要跟我抢阿耶了,可是他怎么连昨天的时间都霸占了去!” 桃娘委屈死了。 莫惊春哭笑不得,搂着桃娘说道“你怎么就觉得我昨天是跟陛下在一起?卫壹不是说了吗?我是跟袁鹤鸣他们在一块。 “昨天出了点意外,所以……”他顿了顿,他的伤势看着也不严重,睡醒后就拆开绷带,只留下个痕迹,看起来有点红肿。 因着莫惊春还带着冠帽,所以看不分明。 莫惊春想了想,而是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道“除了些意外,所以没来得及回来。” 这样的事情,正面回答桃娘也不可,但是欺骗她的话,等日后桃娘再度发现,那也是不妥。莫惊春只能斟酌着说着……毕竟桃娘刚说的话,也并非是真的知道了莫惊春跟正始帝的关系,而是心里的郁闷罢了。 桃娘着急地说道“什么意外?” 莫惊春将冠帽摘下来,露出额头的伤势,登时惊得桃娘眼圈红红,让莫惊春有些后悔,抱着小姑娘劝哄。 劝了好一会,桃娘才贴在莫惊春的胳膊上不说话。 莫惊春拢着桃娘,慢慢说道“不过桃娘为何会不喜欢陛下?” 正始帝跟桃娘的接触并不多,只有寥寥几次。 难道给桃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桃娘像是憋了很久一样,躲在莫惊春的身边说着正始帝的坏话,包括从最开始对正始帝的感觉到现在的委屈,听完后莫惊春不由得感慨桃娘的敏锐。 “他还好霸道。”她委屈巴巴地说道,“他在的时候,桃娘都不敢过来。” 莫惊春叹了口气,抱着桃娘说道“他是皇帝,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别说是桃娘了,寻常人都不敢在他眼前造次。可以说是最大的官了。” “比阿耶还大?” “比阿耶还大。” “比祖父还大?” “比祖父还大。” “呜呜……” 桃娘委屈地抓着莫惊春的袖子哭。 但也是假哭。 这小姑娘机灵得很,其实也没那么委屈,就是趁机跟阿耶撒娇。 等到莫惊春将睡着的桃娘送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他在回去的路上遇到正从莫沅泽院子里出来的徐素梅,两人一碰面,便都是一笑。 两人并肩而走。 侍女和小厮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徐素梅“我打算年后,就带桃娘出去走走。”女儿家到了年龄,就要开始出去走动,无需频繁,但是也得让圈子里知道有这么号人物。 莫惊春欠身“谢过大嫂。” 他没有妻妾,这种教养女儿的事情,确实得依赖徐素梅。 徐素梅笑着摇了摇头,“这可是大事,安娘还小,桃娘就跟我女儿一般,你也不必担忧。不过方才沅泽去父亲那里,回来说是你受伤了?” 莫惊春昨夜的动向全然是被卫壹给遮掩住的。 说是莫惊春跟一群朋友在外吃酒。 徐素梅是知道莫惊春有两三至交好友,若是生辰日被叫去不醉不归,倒也不是没可能。至于这内里究竟是跟友人还是跟情人,却是没必要细究不是吗? “只是出了些意外,不过倒是警慎了我,这家中上下,还是得注意些。莫要横生意外。”他摸了摸额头的伤口,将事情地大概说了出来。 徐素梅的脸色微变,这确实是横祸,却也不容小觑。 这高空坠下来的东西,轻易便能害去一条命。 徐素梅将这事记下,等走到尽头,两相分开,这才走向不同的方向。 莫惊春的身后跟着卫壹,等回到屋内后,他只留下他,便让其他人都暂且退下。 “……出来。” 莫惊春犹豫了一会,方才说道。 屋内登时就出现了三四个人,齐齐跪在莫惊春的身前。 就在他们出现之前,他们躲藏的地方几乎无人会认为藏着人,即便是卫壹,也是只发现了其中三个,第四个却是怎么都想不到。 莫惊春“其他人呢?” 为首一人说道“都藏在外头。” 莫惊春轻轻吐了口气,揉着额头有些无奈。 正始帝会将这些人交给他,肯定有上一次清河王刺杀的刺激,那件事……莫惊春确实该认错。但是这些暗卫交给莫惊春,却让他有些为难,如果让他们按照以往那样生活,倒是有些刻薄,他这里的日子,肯定不比宫中那样。 然……如果不让他们继续这么下去,就要让他们正常生活…… 莫惊春看了眼卫壹,突然又让他们都下去。 即便他们藏在暗处,还是能够听到莫惊春和卫壹的对话,但是不杵在这,莫惊春就当做不知道。 莫惊春“卫壹,你觉得这些人,若是让他们卸下面具生活在明处……” 卫壹苦笑着说道“夫子,他们与我是不同的。我虽也是暗卫,但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明处培养,而这一批,却是从一开始就往暗里训练,他们能发挥的最大用处,便是在于这神出鬼没,常人所不能防备之用。若是让他们走在暗处,怕是很快就会发觉不妥。” 卫壹这也是有私心,他自然希望这批人能够尽可能保护莫惊春。 他在莫惊春身边好几年,这样宽厚的主家却是不怎么有的,他可不希望莫惊春出事。 莫惊春想了想,到底是在外间书院边上又清理出来一个偏僻的小院,将里面的房屋都打扫干净,再让人每日都固定送吃食过去。 只许在固定的时间进出,旁的时间都不许。 如此一来,也权当是个落脚的地方。 莫惊春命令他们自由安排,便不必担心他们毫不使用。 外间书房是莫惊春的地方,而前院的事情徐素梅甚少插手,这里走的又不是公账,而是花费莫惊春自己的私房。院内管事的人是墨痕,次之是卫壹。 钱是墨痕花的,负责暗卫的人是卫壹。 如此,便将被发觉的可能压到最低。 当然,对于当家主母来说,不可能府上突兀清理了这小院后还毫无所感,只在发现是莫惊春的手笔后,她便没再细查。 卫壹私下曾跟墨痕说道“其实任由他们去也便算了,毕竟从前谁不是这么熬出来的?就是咱郎君心善。” 墨痕无语地说道“你不会是自己混出头来,就不希望你的旧日同僚活得好吧?” 卫壹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就压根不是人,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还在宫里,我就是个器物。” 一把能用的刀,谁会在乎这把刀的情绪? 莫惊春会在乎。 所以莫惊春这样的人,在他们看来太过心软,不然便不会在跟正始帝的交锋里步步败退。 有时候…… 莫惊春并非猜不透陛下的用意,他只是比不过他心狠。 要比正始帝还狠的人,实在太难。 这些都是后话,此刻,莫惊春在安排了那些暗卫后,屋内总算只余下他一人。 莫惊春靠坐在身后,用软垫缓解着腰部的酸软。 他从怀里摸出来两枚令牌。 一枚是小的,是暗卫的。 另一枚是大的,是所谓的太祖令。 莫惊春在去见莫飞河的时候,曾问过关于太祖令的事情。 莫飞河虽然讶异莫惊春为何会对这件事好奇,但也捋着胡子略略追思,便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告知莫惊春。 “当年,开朝太祖并不是一人打天下,他的身边还有三个弟兄。当年走到最后一步时,太祖的身边只剩下两人。等打下天下后,只有一人愿意留下,太祖心怀感念,最终就打造了三枚太祖令。”莫飞河淡淡地说道,“其中一枚自然是无主之物,剩下两枚,分别给了还健在的两人。离开的那人,我只知道他姓‘成’,剩下的那个,你猜猜是如今朝中的谁?“ 莫惊春挑眉,“如今还在朝中?” 莫飞河颔首“如今还在朝中。” 莫惊春想了想,沉默了片刻后,“许伯衡。” 这个出乎预料的答案,让莫飞河笑了起来,最终点了点头,他叹息着说道“确实是许伯衡。” 许家一直不显山不显水,没露出骄矜。 时间过去已久,能记得这些事情的人,其实都没几个。 莫飞河摇了摇头,“倒也不是一直如此,许家的太祖令已经不在了。你可记得,大概一二百年前,王朝曾有过一次险些覆灭的动荡?” 莫惊春颔首,宗正寺的记载便是因着那一次动乱而出了偏差,以至于他们之前为了追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莫飞河“这件事,与许家有关。” 莫惊春“……所以许家前头那些年的蛰伏,是因为祖上曾出过乱事,最终是凭借着太祖令活了下来。而之前废妃叛乱之事,许家还能继续延续,是因为许伯衡。” 靠着祖恩,靠着人才,许家还是勉强延续了下来。 莫飞河淡笑着说道“别看许伯衡是只老狐狸,可他实际上对公冶皇室衷心得很,这么些年,他在朝中无往不利,唯独两次闭门思过,都是主动涉险,自己讨来的。” 莫惊春挑眉“阿耶对于这些隐秘的事情,看来知道得也不少。” 莫飞河“谁让为父讨陛下喜欢。” 莫惊春“……” 咳咳! 莫飞河这话却是没有歧义,他被永宁帝提拔后,确实是深得陛下信任,以至于一些隐秘要事,他确实也知道得不少。 莫飞河“许伯衡当年觉得太子虽然聪慧,却是隐有暴戾,不能为君。这话是当着先帝的面说的,气得先帝勃然大怒,跟他大吵了一架。” 莫惊春“……许阁老,跟先帝,大吵一架?” 他想了想那两人儒雅从容的模样,还真的想不出这所谓的“大吵一架”是什么模样。 莫飞河笑着说道“当然,当时他们是在御书房吵的。我就在外面听,先帝气得砚台都摔了,砸得整个御书房都是墨水。” 莫惊春敛眉,怨不得莫飞河知道此事,原是正巧。 不然先帝再是信任莫飞河,也不可能特特将这件事拿出来讲。 “当时先帝异常生气,将许伯衡打回去闭门思过后,没过多久,先帝带着我去他府上,本来是为了别的事情……可没成想,先帝又因为这事情跟许伯衡吵起来了。” 莫惊春“许阁老很坚持。” 不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都是如此。 莫飞河淡淡说道“他当然会坚持,从如今来看,他的坚持,某种程度上也是没错。” 莫惊春微顿,猛地看向莫飞河。 从小父亲在他们心目中就极为高大,再像这样温和说话的模样,是等到阿娘去世后,才逐渐有过的。 莫飞河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说什么不起眼的小事,“当时陛下说的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说,‘我皇族中人,羸弱有之,病瘦有之,残缺有之,痴傻也有之,他们都可为王,为何我儿,便坐不得皇位?’” 永宁帝是温和的,淡定的,从容的君子。 可那一刻,莫飞河的的确确从他身上看到了不甘的狰狞。 这怕是用永宁帝的心结。 当初,他正是因为身体的缘由,差点无缘帝位。 这一回登门,就将许伯衡的闭门思过,又延长了半月。 等到许伯衡回朝后,君臣两人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如往昔。 莫飞河“许家不是没做过错事,但是都活得妙,最终还是留下了血脉。许伯衡还有个小儿子,再加上被废黜的公冶明,之前之美去见过他,听说也活得不错,陛下并未苛刻,倒是比外头还要舒适。” 他说到这里,才惊觉话题扯远,才再说回来。 “太祖令现在有两块在皇室,一块,应该在‘成’姓后人身上。”莫飞河说道,“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如今这太祖令怕是没有当初的威慑。” 莫惊春笑了笑,“便是所剩无几,若是想行个方便,怕也是简单。” 莫飞河呵呵笑了起来,看着次子说道“那可不是行个方便那么简单,如何现在有人手持太祖令去京郊大营,起码能调出五百兵马。” 莫惊春“……当初太祖就不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那些后人堕落了呢?” 莫飞河“何为堕落?若是皇室都无法拦下,那岂非皇室本身,也是堕落?” 莫惊春若有所思。 他摩挲着手里冰凉的铁牌,像是怀揣着某种沉甸甸的压力。 莫惊春在试探正始帝,帝王又何尝还不是在试探他? 这铁牌是对莫惊春的庇护,却也是对莫惊春的束缚,以他的性格,要走到鱼死网破之地,着实太难。 可拿了东西,便必定会为之思虑。 承情愈多,束缚便愈多。 正始帝知道他会知道。 他也知道,正始帝会知道。 莫惊春倦怠地抵住额头,正始帝的情况透着古恠。 老太医时常语焉不详,却又神神道道。尤其对寻找其兄的姿态越来越迫切,这态度着实让人心中不安。 可是…… 莫惊春沉沉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笑起来。 正始帝是疯子。 这个事实,莫惊春已经完全知道。 可这个疯子…… 莫惊春摩挲着手里冰冷的器物,在最疯狂的时候,即便暴戾万分,即便透着试探算计,可剥开一层层阴鸷暴厉,却仍有温暖。 即便那温暖透着血腥、恐怖、渗人和扭曲,却是真真存在。 那么,开始纵容这头彻头彻尾的疯兽的莫惊春…… 又算是什么? … 窗外大雪纷飞,冷得车厢内的墙壁都是遍是寒意。 礼部侍郎蓝松柏僵硬地扭了扭身子,看着对面假寐的宗正寺右少卿,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这声叹气,将右少卿叫得清醒,重睁开了眼。 短短十来日的时间,礼部侍郎和右少卿便被迫熟悉了起来。 不熟悉也不行,这队伍里就三架马车,一架是给他们两人,剩下两架是大皇子跟他们侍从物品,再有押送的是哀礼节仪,队伍不长不短,已经快到焦氏本家所在的郡县。 他们两人在马车内整日对望,虽然乏味,但再怎么样也比外面行军的士兵要好得多。 无聊归无聊,也说不出挑剔的话。 蓝松柏“再有两日,便要到了。” 右少卿幽幽地说道“平平安安就是好。” 蓝松柏“你能不能有点信心?陛下可是派了这般多人,要是在焦氏面前怯了意,回去咱俩就完了。” 右少卿淡定自若,“你可是忘了宗正寺是干什么的?” 来往左右,全是宗亲。 他们怕过? 蓝松柏冷哼,“礼部却也不是被吓怕的。” 礼部接待各国来使,一个个却也不比宗正寺轻松。 若是莫惊春在此,他肯定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当初在交泰殿上,发觉了献舞的舞女不对劲的礼部侍郎。 右少卿“既如此,你怕什么?” 其实不是蓝松柏怕,而是他总有种不自觉的紧绷。 良久,他才无奈地说道“你是不知道,这一次这么大的事情,焦氏怎么可能不严阵以待?可是大皇子才四岁,又是文弱的脾气,到时候肯定是我们给他撑场子。 “可若是大皇子一个不小心……” 他怕的是撑场子吗? 狐假虎威,礼部和宗正寺最会了,不然为何来的是他们? 可问题在于大皇子的安全。 任由是谁,看着这八百士兵,都不会觉得轻松。 右少卿的脸色这才严肃起来。 他在宗正寺待了六年,倒是快忘记外头的事情可不像是宗正寺这么简单。 ……宗正寺从前也是不简单的。 这跟宗亲打交道的事情,哪里会简单? 是在莫惊春来了后,不知不觉就变得甚有条理,居然也闹不出事来。 原本他们还在担忧,若是换上来的宗正卿太好说话,或者太不好说话,那可真是麻烦。上一个宗正卿就是太好说话,所以才让他们很难办。 结果莫惊春这四年,却是给了他们极大的惊喜。 遇事这位从来是自己顶上,就没见他退过。 他们无需担心做事的时候没有后盾,只要是有理的事情,莫惊春从来都不会让他们怯场,这样的上官,谁不爱呢? 右少卿看了眼礼部侍郎,至少比黄正合好。 如果礼部侍郎没有在夸大其词……正始帝膝下只得了大皇子一个。 如果有人对大皇子动手,又或者,像大皇子说一些诛心的话,那岂不是麻烦? 右少卿这才警惕起来,跟蓝松柏细细商量起来。 再两日,一行人已经抵达郡县外,数百精兵自然不可能入城,但有约莫五十名跟着大皇子一同进出。而焦氏本家的人则是亲出城门外三十里相迎,来的人,是下任焦氏宗子。 大皇子理应称呼他为舅舅。 此人名叫焦遥。 大皇子在宫内显得柔弱,但是出宫后,再有两位年长嬷嬷与內侍跟随,平日是深入简出,只在必要场合出面,倒是没哪里做得不妥。 而两位官员按着礼数做事,甚是体贴周到。 两边都算礼让,更是熨帖。 大皇子每日都会去停灵的地方拜一拜,焦遥每次都会在,他看得出来大皇子眼底的好奇和无名的悲伤。大皇子年纪尚小,还不能体会那种离去的悲哀,但是每日见人进出落泪,多少能够感同身受。 每次大皇子进出时,他的身边不仅跟着宫中嬷嬷,就连官员也时时跟着,像是异常警惕。 焦遥心里叹息,却也明白他们的谨慎。 废太子妃焦氏,是他妹妹。 入宫前,焦遥就曾经劝过父亲,妹妹不适合入宫。 可是不知先帝跟焦铭究竟交流了什么,便已经成了定局。 事到如今,焦遥也不知道父亲死前后悔过没有,可是焦铭做的事情,如今他要做的事情,他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跪在棺木前,沉沉叹息。 望百年后,族人们不会戳着他们的脊梁骨骂,便是万幸。 大皇子在离开前,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的中年男人,再看向跟着身旁的礼部侍郎,忽而迈开脚步,小步小步走到焦遥的身旁,垫着脚抱了抱他的脖子,然后便转身离开。 焦遥微愣,看着大皇子离开的背影。 方才大皇子离开的时候,低低叫了他一声“舅舅”。 礼部侍郎和右少卿除了每日跟着大皇子进出外,自然也有应酬。只在这等诡异的情况下,他们除了必须去的宴席,压根就不出面,足足守到了最后一日。 今日起灵,而后送葬。 焦氏本家忙得不可开交,可即便是这般,也看不出半点慌乱,来往行色匆匆的族人们身披缟素,让整个冬日也变得愈发严寒了般。 大皇子原本可以不跟着前往,但许是这些时日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主动提出要一起同去。 大皇子既要动,那些精兵自然也要跟着一同前往。 原本焦氏是想要低调行事,却不曾想被这些跟从的精兵闹得浩浩荡荡,仿佛有无数人前来送行,这没阻止得了,便有不少百姓偷偷跟在身后。 大皇子坐在马车内,看着外面自发跟上来的百姓,茫然地说道“他们这是为何?” 天寒地冻,甭管是马车还是骑马,都得万分小心。 人在外面走动,抬脚都是艰难,可即便是如此,出来的百姓却是不少。他们不紧不慢地跟在车架后,偶尔能听到轻轻的哭泣。再加上漫天大雪,仿佛这份幽冷也透着怨怜,在轻啜的哭泣声里变得愈发透骨冰凉。 嬷嬷说道“焦氏的势力在这里根深蒂固,不过听说做派清正,颇得人心。如今宗子去世,心有感伤罢。” 她面上说得平静,心里却有担忧。 如这般民众自然聚集劲儿来,定然是得人心。 为民做事是好事,可要是…… 她望向外面,就在车架左右,却是一些精悍的士兵跟从,有他们在,她安心了一些。只是此刻,她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种恐慌感,就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般。 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让她不敢小觑,让人告知了身后跟着的那辆马车上的两位官员。 可是直到抵达入葬的地方,也是平平静静。 大皇子执意要下马车跟着进去,最终是礼部侍郎带着大皇子亲自前往。 并十位士兵,再多,便是惊扰了。 右少卿守在外面,看着焦氏的墓地。 这依山伴水,看着山水极好,不过倒是不显奢靡,甚是低调。守在外面的族人看得出肃穆悲伤,除此外倒是显不出其他情绪。 身边几位宫内出身的老人脸色都不好看,若不是大皇子执意要进去,他们眼下是不可能会让大皇子离开他们视线的。 只是这毕竟是焦氏祖墓,他们也不好强行闯入。 焦氏的名头,即便他们出自宫里,也不能肆意。 右少卿在外面等得有些不耐烦,但是他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表现。 倒不是他没有半点同情,只是他在记挂着大皇子的安危,自然分不出心神去想别的,他的目光从前面看到后面,从焦氏族人看到外面等着的精兵,除了礼部侍郎外,大皇子的身边还跟着十几个侍卫。 有人突然从里面出来,然后那些站在外面的焦氏族人脸色有些惶恐,然后再有人跑进去。 右少卿的脸色微变,突然大步走到前头去,突兀地说道“发生了何事?” 被他抓住的焦氏族人看起来很是年轻,转过头惶恐地说道“不知道,听说里面出了变故。” 变故?! 右少卿的脸色大变,正想要冲进去的时候,却看到焦遥抱着大皇子大步往外走,他的身上溅着不少血迹,淅淅沥沥的血花还在溅落。 被他护在怀里的大皇子有些茫然,但是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身边围着十来个士兵,再有好些个举着武器的素服焦氏族人,一个个脸上哀痛未去,愤怒正起,都是护在周围。 焦遥亲自护着大皇子到外头,登时那些原本就驻守的精兵猛地扑了上来。 右少卿的脸色大变,厉声说道“焦遥,你这是在作甚?” 大皇子在焦遥的怀中低声说道“是他护了我。” 除了跟着焦遥的那些精兵,不多时,便有十来个人被压着送了出来,他们看起来三大五粗,身上也都披着白衫,至于他们的手脚都被捆了起来,就连嘴巴都被堵住。 方才就是这些人突然暴起,差点伤了大皇子。 是焦遥给挡了一下,又用自己护着大皇子,方才顺利出来。 “挡了一下?”右少卿看着礼部侍郎,脸色有点古怪,他从刚才焦遥的讲述中却是听出了些许不妥。 礼部侍郎看起来也有点狼狈,他擦着汗说道“这些人都是藏在焦氏里进来的,目的就是奔着大皇子而来。但是他们对焦遥却是投鼠忌器,不敢伤及他们。所以焦遥就用自己做肉盾,护着大皇子出来。” 在焦氏墓地闹出来这样的事情,不管是焦氏还是朝廷来人,都是勃然大怒。 经过细查后,他们才发觉,原来这些人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大皇子,但是因着来往的兵马实在太多,他们在路上没办法动手。 墓地肃穆,如果大皇子要去焦氏祖墓祭拜的话,身边跟着进去的人铁定没有那么多。这里下手确实比外头简单,可是他们却忘记了—— 大皇子,也是焦氏出身。 即便他冠有皇室的名头,可是在焦遥的心中,自然也是自己的子弟。 他护着大皇子,却是真心实意。 而这群贼寇也不知是为何,不敢贸然对焦氏人下手,所以投鼠忌器之下,反倒被他们强行杀了出来。 而他们动手,本就是贪图一个出其不意。 等焦氏族人反应过来,他们还想再动,早就被祖坟内的族人给强行压制,全都给扭送出来。 焦氏连夜盘查,和朝廷来人一起,最终查出来的结果确实是让人心惊动魄。 尤其是礼部侍郎和右少卿,他们两人的眼皮狂跳。 负责保护的将领也是心悸。 在得知一路上,其实有几次险些被埋伏的时候,纵然是右少卿都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这些贼人可真是不死心! 得亏陛下派来的人手充足,不然路上都不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情。 大皇子虽然没事,但还是受到了惊吓。 焦氏出了这样的事情,内部倒是有些混乱,尤其是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而祖墓那边还要再行收拾,但这都是后话了。 在尘埃落定后,为首的将领已经将消息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然消息还未入京,莫惊春就已经知道了。 任务十完成 正在洗澡沐浴的莫惊春愣了一下,人往底下又沉了沉,让热水淹没了他的肩膀,“出事了?” 天气太冷,他这些天几乎得是洗完澡后,才能在床榻入睡。他不爱用炭盆,屋内虽有地暖,但是天寒地冻再进来,入过热水,还是更有不同。 已经无事 莫惊春咕噜咕噜地吹了几下,“大皇子这一次出事,跟谁有关?”这事要说起来,还是透着不少古怪。 想要大皇子活着的人不少,想要他死的人更多。 但是这其中,世家们大抵是还没到如此痛恨的地步,唯独是想要夺位的……方才会痛恨正始帝的继位者。 如此说来,清河王却也是有点可能。 只是如今他被莫广生死死拖在战场,理应是腾不出手来做事。 ……等下,也说不准。 莫惊春突然想到,对于清河王来说,陛下可是杀了他唯一的儿子,而正始帝膝下也只有一个大皇子……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您猜得不错 莫惊春古怪地挑眉,“既然是这样,那应该是后来增派的人手吓退了他们。” 不然在路上袭击最合适,而不是…… 莫惊春掐指一算,现在大皇子都快回来的日子,才突然动手,怕是已经没了法子。 大皇子平安,莫惊春的任务也完成,他心情自然是好。 再加上这几日,墨痕回来了。 他的伤势已经大好,就是还不能干重活。 正如莫惊春之前猜想的那样,墨痕并没有打算在今年完婚,而是将时间推后,打算等明年开春后再说。 被人问起来,墨痕便憨厚地说着是他自己还未恢复。 不过私底下,墨痕倒是跟卫壹说了实话,“我爷娘让赶紧完婚,说是可以冲喜,可是我好端端一个人,都已经醒过来了,作甚还要她去背负这样的名头?就算真的有用,这冲喜难道是好事?” 卫壹笑着说道“郎君也是这么说的。” 墨痕脸上的笑意便更浓,就像是自己的想法也被肯定了一般。 屋内,莫惊春换过衣物后,将手里的衣裳挂在屏风上,迈步朝着外间走去,只是还未等他走到门口,就听到外面的争吵声。 莫惊春将门打开,就见墨痕和卫壹站在前头。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看起来面红耳赤。 莫惊春“你们在作甚?” 墨痕急得跳脚,“郎君,你却是说说他,小的都说了我大好了,可他还是不肯我做事。” 卫壹看了一眼墨痕苍白的脸,嗤笑了声,“就你这病弱的样子?” 他冲着莫惊春行礼,转身施然然带人进去搬水。 墨痕? 莫惊春笑着说道“他说得不错,医者已经吩咐你要再躺些时候,你不听,也就罢了,怎还要在这时候逞强?” 墨痕看着张力也进去,这才讪讪地让开到一边,无奈地说道“可是小的都快躺得像是个废物,要是再躺下去,小的怕是要变成懒虫。”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若是没事,不如去外头跟着查账得了。” 眼下到了年关,府上正在查账。 莫惊春本是随口一说,但转念一想,这反倒是个好去处,便真的将墨痕丢出去查账历练。 他也不能总是跟在他身边做这些危险的事情,若是往后成家立业,要是他愿意,接管家中几家商铺,也不是不行。 至于卫壹…… 莫惊春看向他,刚收拾完的卫壹像是觉察出主家的想法,笑着说道“郎君就不必担忧小的去处,只要主家在,小的肯定是跟在您身边的。至于旁的事情,若是郎君愿意,多多赏赐小的钱财便是。” 他笑嘻嘻起来。 “小的最是爱钱。” 他说得落落大方。 宦官不爱钱,还能爱什么呢? 墨痕在旁边听得没好气地说道“哪里轮得到你,第一个不愿意离开的人,铁定是我!” 墨痕和卫壹总是爱吵嘴,两人嘻嘻哈哈说话,莫惊春也不管他们,思量着今年的压岁钱倒是可以给多点,面上却是冷静地说道“都出去。” 说是出去,也是各回各的地方。 莫惊春要歇息了,但他也没那么快,还取着巾子在擦拭头发,心里头还想着事情。 大皇子的事情,焦氏可否参与其中? 若是与焦氏无关,那这一件事…… 莫惊春敲了敲桌案,看着还未擦干的头发出神。 那这一件事,可就微妙了。 大皇子遇袭的事情经过八百里加急,最终在几日后出现在正始帝的案前。 是时,正好是大朝。 外头的卫兵直接闯进来,还带着殿外的寒意跪倒在台阶下。 刘昊下了台阶,将他扶了起来,再接过那人手里的文书,急急上前转交给正始帝。 帝王打开看了几眼,神色莫测。 半晌,正始帝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大皇子在焦氏祖墓地遇袭,袭击的人自行供述,是听从清河王的命令,方才前往刺杀大皇子。” 帝王说话的声音并不快,只是随着他的每一字每一句,就像是冻彻心扉,冷得让人发颤。 许伯衡的脸色微变,起身说道“陛下,大皇子可是无碍?” “无碍,只是受惊。”正始帝似笑非笑地说道,“焦遥将他护得很好。” 他显然是看到了将领在上头特特标注的话。 ……行凶的人对焦氏投鼠忌器。 这可奇妙。 许伯衡听出陛下话里的讥讽,面上却是不说话,平静地说道“既然大皇子无恙,陛下,不如加派人手,立刻将大皇子接回来?” 正始帝摇了摇头,淡定地说道“若是八百士兵都护不住大皇子,那岂非废物?” 许伯衡心下叹息,正始帝的话确实没错,但也稍显冷漠。 王振明起身说道“陛下,那些嫌犯已经供述出是清河王所为?” 正始帝随手将奏折丢了下去,懒洋洋地说道“王阁老不如自己看看呢?”近些时日,帝王对王振明的不满愈发流露于表,朝臣多少心里有数。 王振明脸上流露出少许难堪,不过底下內侍忙弯腰取过这奏折,这才交给王振明。 那內侍是刘昊特特安排的。 毕竟这一二年,陛下的行事越来越恣意,有时候虽是有缘由,却还是着实让人难堪。刘昊一心想着正始帝,却也不希望帝王和文官闹得僵硬,多少也在中间回旋一番。 王振明看完其中的内容后,露出诧异的神色,“这文书所说,却是行凶的人对焦氏不敢冒进……陛下,这其中略有古怪啊。” 王振明看完后,已经双手将这文书递给许伯衡。 许伯衡接过来看了几眼,也露出少许微讶。 这份文书传阅了一会,才回到了內侍的手中,而前头的官员大抵都看了,莫惊春也看了一眼,对其中的些许问题也有些想法。 兵部尚书说道“陛下,这些刺客不敢对焦氏下手,会不会这事,本就是焦氏贼喊捉贼呢?” 这话不是没可能。 “此话差矣,焦氏是什么人物?他们就算真的要对大皇子动手,怎可能在他们上一任宗子下葬的时候动手?这不仅不合礼法,甚至会惊扰先人亡魂,就算焦遥再混不吝,也绝无可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情。”说话的这人却是吏部尚书黄正合。 刑部侍郎冷声说道“黄尚书这话却是偏颇了,这礼法的事情,看着在面上,却未必真的入了骨髓。或许是什么道貌岸然的人物也说不得?” 莫惊春想了想,也出列说道“臣以为,此事应当与焦氏没有关系。焦氏若是要动手,有更多合适的时间与手段,为何偏偏要在这祖墓动手?当时跟着大皇子进去的士兵只有十来位,就算他们再是厉害,可是有心算无心,焦氏真的想动手,那大皇子是绝不可能活着出来。” 整个地方都是焦氏的人。 先前说话的刑部侍郎再次出列,“宗正卿怕是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明着一套,背里一套的人。焦氏之所以不敢妄动,只是不想将此事揽祸在自己身上罢了。” 莫惊春“既然除了礼部侍郎和十个士兵是外来人,只要将他们全部都杀了,就算大皇子真的死了,要怎么说道都是焦氏的事情,他们又为何要做一半留一半,最终给自己留下这样的祸害?” 刑部侍郎被莫惊春挤兑得有些恼羞成怒,厉声说道“宗正卿,之前你待林氏,可不是这样的做派!” 莫惊春捏着朝板站在前头,奇怪地看着刑部侍郎,淡淡说道“此言差矣,臣做事凭的是证据。当初臣既然有证据能够指责林氏,那为何不做?如今既无证据指责焦氏,臣又为何不能说?” 莫惊春并无立场,只看做得对与不对。 薛青欠身说道“臣以为,不如让焦遥跟着大皇子一起回京城,再加上那些被捉住的贼人一起,到京中发落罢。” 薛青的话,也是另外一种办法。 莫惊春见没有自己的事情,便默默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只是他站着站着,倒还是有种古怪的感觉。 莫惊春下意识抬头,就看到正始帝正幽幽地看着他。 莫惊春挑眉,帝王也跟着扬眉。 莫惊春心虚地低头不看他。 正始帝怕是从莫惊春提议要加派人手到今日,就一直记着这事。而今日的消息,显然印证了莫惊春的话没错。 如果只有从前的三百人数,那些人便会在路上动手。 其实底下的朝臣都以为只有被捉住的这十来个人,自然吵得风生水起。可是唯独莫惊春和公冶启知道,或许人数压根不止这么少。 如果三百人可以动手的话,那便说明潜伏在路上的数量,少说得有一半。 至少得有一百多人。 这样的人数,就未必是焦氏能培育出来的了。 ……而且焦氏杀了大皇子,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莫惊春苦笑了一声,朝堂上的大臣未必不知道这点,只是当做不知,然后继续惺惺作态罢了。 争执多是带着利益,不止要看他们说的话,还要再看他们背后的派系。 莫惊春在大朝上基本都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听上一听,便能觉察出无数利益熏心的作派。 待下了朝,袁鹤鸣快步地走到莫惊春的身旁。 他自打需要上朝后,整个人都奄巴了下来,半点都没有从前的鲜活气息,搞得像是怨气十足,却又不敢表露出来,显得万分委屈。 莫惊春看了下他眼底的黑圈,笑着说道“最近很忙?” 袁鹤鸣忍下一个哈欠,那岂止是很忙? 他都要忙疯了。 做着两份工,却是只有一个人,他都快要分身乏术了。 袁鹤鸣“你最近小心些。” 莫惊春“不会有人还蠢得朝我下手。” 清河王之所以起兵的消息经过了这么久,已经传出来几个传闻说法,但是不少人清楚,或许是最初那个最是荒唐的说辞才是真的。 陛下真的杀了清河王世子。 这没有证据。 可世间有多少事是一定要个证据的? 心里有数,便已是万幸。 袁鹤鸣苦恼地说道“不是这种。你搞了林氏,这些天薛青发疯地咬着林氏不放,已经查出来不少腌臜事,眼下世家人人自危,对你挑破这事的你可不会有任何好脸色。”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我会记得的。”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莫惊春确实感觉到少许不善的眼光。这在从前大朝上,却是没有多少的。 袁鹤鸣许是事情真的太多,在叮嘱完莫惊春后,又急匆匆往外走。 莫惊春慢吞吞,看着袁鹤鸣离开的背影有些出神。 袁鹤鸣是为陛下做事,如果他都这么忙碌的话……那最近陛下,又在忙些什么? 莫惊春若有所思,人已经到了宫外。 宗正寺的事情一切如旧,倒是没有太多旁的杂务,不过左少卿倒是来找了一回莫惊春,为的是右少卿的事情。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大皇子没有出事,也没有闹出来大事,你怕什么?” 左少卿忧虑地说道“可是他们毕竟是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 莫惊春笑着说道“你这要求着实太高了些。陛下派人跟着,便是为了以防万一,那眼下还是平平安安,不便是目的达到了?不奖赏也便罢了,怎可能会惩罚?” 他拍了拍左少卿的肩膀,笑着说道“陛下不是那种人。”安抚完容易担忧的左少卿后,莫惊春重新回到屋内,却也是在思考这件事。 陛下打算怎么做呢? 长乐宫内,正始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柳存剑。 “没抓到?” 柳存剑欠身说道“人已经死了。” 正始帝“那还不是没抓到?” 死了的人,要怎么让他开口说话? 柳存剑猛地跪下。 正始帝的心情确实是一般,但也没到生气的地步。他倚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冷冷地说道“其他地方呢?” 柳存剑“依着陛下的意思,如今已经散布了清河掠夺各地的消息,若不是眼下天寒地冻,赵氏怕是第一批出逃的世家。” 正始帝的脸色稍显沉寂,片刻后,他阴冷地说道“不够。” 这速度,犹是不够。 大皇子……正始帝想到这个孩子,好半晌,到底是忍下杀意。 他对大皇子另有安排,虽然他死在路上,确实方便他大做文章,但没有他,也不是不行。 正始帝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 夫子希望他活着。 那精怪,怕也是需要他活着。 帝王的神色阴沉,不知想到了什么,杀意更浓,但是还未到极致,却被外头刘昊的一句话所打破,“陛下,宗正卿求见。” 柳存剑真真是一眼看到了冰山是如何融化,正始帝的眉眼瞬间如同春风化雪,变得温和,“求什么求?不是说了夫子来的时候,便让他直接进来的吗?” 闻言,刘昊苦笑着看了眼莫惊春。 莫惊春却是眼观鼻,口观心,不说话了。 若非莫惊春循规蹈矩,便也无需这日日通传。 莫惊春进了屋,柳存剑已经被正始帝叫了起来,旋即他朝着莫惊春行了礼。 柳存剑,袁鹤鸣。 莫惊春微眯起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很快又被正始帝的话叫得回神。 “今日夫子特地入宫,别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来找寡人的吧?”正始帝调侃。 上次莫惊春是为了大皇子的事情过来,这终究是没瞒得住。 莫惊春也没想着可以瞒住正始帝。 陛下太过敏锐,这可是难上更难的事。 莫惊春这一次来,只是纯粹想来。 正始帝的偏执霸道已经逐渐被莫惊春所知,尤其是这些时日各种事情,莫惊春多少觉察到帝王的贪婪,许是因为莫惊春从来都是内敛的人,对于外露的表象实在太少,让陛下并未感觉到多少实在感? 莫惊春认真思索,若他主动一些,或许有所改善? 如此,他便来了。 莫惊春这思路复杂,可正始帝多少能感觉得到夫子的用意,这神色便略显古怪。 要说对,却也不对。 但…… 帝王捂住嘴,糟糕。 他想笑。 他很开心,即便莫惊春是在懵懂地尝试,可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帝王如何不高兴? 那笑意即便是捂住嘴巴,却也从眉眼流泻出来。 柳存剑只觉得自己的存在异常碍眼,特别想主动滚出去。好在正始帝总算意识到他还在,大发慈悲地让他滚蛋,柳存剑麻溜地就蹿了出去。 是夜,长乐宫的灯火直到半夜三更才熄灭了去,逐渐静谧下来。 窗外飞着鹅毛大雪,万事万物都被寂静的寒意侵吞,唯独悍风凶猛,卷着呼啸寒气拍打屋檐墙角,即便是有地暖的宫殿,那寒意似乎也要无孔不入,生生钻进墙壁四处,落得厚厚一层素白,将所有的痕迹都掩盖在纯然的素雪中去。 摇曳的灯笼在狂风中乱舞,点星猩红坠了下来。 异常细微的轻响,跌落的灯笼在被烛火吞没前,先被狂风吹得狠狠贯在墙上。 咔哒—— 寝宫内,莫惊春像是被惊动了一般,朦胧醒来。 床帐内甚是安逸,两具肉体紧贴在一处,温暖得让人甚至提不起劲去查看。他半是倦怠半是困顿地盯着公冶启看了几眼,便又埋下来,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良久。 公冶启悄然无声地睁开眼。 莫惊春正安静睡在他身侧,体温纠缠间,淡淡的余香缭绕在鼻尖,深深一吸,便是贪恋的气息。 微凉的手指被夫子紧扣住,只余得少少温度。 如此温情如此夜,仿佛无情的杀戮,不过存在于梦里。 他侧过头去,一双黑沉的眸子只盯着莫惊春。 若是莫惊春清醒得再久一些,他便会意识到,他并不是被殿外的风雪惊扰。 而是被无边的杀意惊醒。 第七十四章 长乐宫外, 刘昊的脸色阴郁,看着刚刚被拖走的人。德百站在他身后,更有七八个看着肃穆的宫人面无表情地跟着。 德百低声说道:“已经处理干净了。” 刘昊的声音低沉, 透着些许尖细的锐意, “再不上点心, 这便是尔等的下场。” 长乐宫和太后那处, 是宫内最好的去处。在殿前伺候的宫人不仅月俸极高, 地位也与旁人不同。 可是再好的地方, 也得有命活着。 如今长乐宫内的宫人, 能活到现在,全都比常人要谨慎得多。 尤其是知道陛下的雷点, 不会轻易涉及。 ……“轻易”却也不能够。 一旦涉及,就没得活下来的时候。 刘昊冷冷地说道:“老太医呢?” “已经在长乐宫内。” 刘昊这才收敛了神色,变得温和了些,“宗正卿还在, 那倒是无碍。” 没有谁比长乐宫殿前伺候的人, 更希冀看到莫惊春的了。 莫惊春在,那长乐宫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平静。 长乐宫殿前, 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御医身后跟着个药童,两人一前一后埋了进去。正在次间坐着的莫惊春得了消息,便掩下手里还在看的书籍, 几步起身,“老太医。” 莫惊春朝着院首欠身,老太医也笑呵呵地朝着他行礼。 两人对坐下来, 正始帝早些时候被太后叫走, 如今这长乐宫内倒是只得这两人。 门外候着的几个宫人, 都是在莫惊春跟前面熟的。 没到刘昊德百的地步,可若是他在宫中,往往是这几个人来伺候。 老太医原本是来为正始帝请平安脉的,如今逮住莫惊春,却是先行为他诊脉了。他捋着胡子,慢悠悠地按压着经脉,“宗正卿的身体倒是比从前好上许多。” 莫惊春微讶,“从前?” 老太医笑着说道:“是啊,比起一二年前,确实好了些。” 莫惊春敛眉,看起来是有些讶异。 老太医收回手,正经地说道:“宗正卿的身子骨好,除了吃食上需要注意一二,旁的倒是无需在意。” 莫惊春道:“老太医,劳烦您了。” 老太医笑着摇了摇头,“您要感谢的人,却是自己。从前宗正卿郁结于心,再是如何强身健体,这武艺在身也是无用。如今宗正卿心中开阔,不再郁郁,自然要比从前好上太多。” 莫惊春抿唇,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蜷缩,不知是被老太医说中了心思,还是另有他想。 莫惊春移开眼神的片刻,老太医却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今陛下和宗正卿相得无间,本该高兴…… 莫惊春:“陛下近来身体如何?” 老太医回神,斟酌着说道:“倒是比从前好多了,陛下如今夜间多梦的情况也减少了许多。不过最近,宗正卿跟陛下的相处时日,怕是比从前要多了不少?” 不只是莫惊春要问老太医,老太医偶尔也是要问莫惊春。 毕竟遇到陛下这样不配合的病人,要治病也着实是难为。 莫惊春神色不太自然,面色微红。 老太医却是半点都不放在心上,爽朗地笑着:“有宗正卿在,陛下总是更为克制一些,或许也与这有关。” 莫惊春抿唇,轻声说道:“然这是治病救人,与人又有何干系?” 老太医笑着说道:“为何没有干系?老朽曾听说,宗正卿手下有个一脚险些踏进地府的小厮,最终是在家人的呼唤下得以醒来的? “传出来显得神乎其神,可实际上人力难以衡量,人之情感,或许也有极重的分量。” 这并非老太医为了哄骗莫惊春而胡诌的话,而是他这些年下来的总结。 先帝在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负责着正始帝的身体,自然也见识到了先帝为了安抚正始帝所作出的努力。只是父子亲情,血浓于水,这样的情感不会发生剧烈的变化,又因天然的血脉联结,所以才能变得如此稳定。 可惜的是先帝故去后,如今莫惊春确实更能稳定公冶启,却也成为他的缺陷。 是铠甲,却也是弱点。 莫惊春和公冶启从前各自独立,如今在情爱中纠缠为一体,比起血缘更不稳定,暴戾复杂的情绪难以排解。 尤其是在彼此全然不和的地方碰撞时,更是一种惨烈的景象。 老太医正捋着胡子跟莫惊春灌输自己的想法,岂料门外有人大步跨进来,只说了一句,“荒谬!” 却是一身常服的公冶启。 那是大红的色彩,张扬飞舞,跨进来时,就像是跃动的焰火。 帝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方才却是站在外面听,也不进来。 莫惊春起身,若有若无地挡在老太医身前,无奈地说道:“陛下,您就是光明正大进来听,却也是没什么。” 方才险些被吓了一跳。 公冶启背着手说道:“寡人就是站在外面光明正大地听。”他人都站在门外了,明堂内的两人说得认真,没发现他回来,这难道还是他的问题? 帝王好好一个大男儿,却说得好像有些委屈。 莫惊春哭笑不得,主动上前捉住公冶启的手指,这才看向老太医,“您还是先回去罢。” 本来老太医是为了给正始帝请脉才过来的,偏生撞上这事。 老太医自然也是愿意。 只是他还未动弹,却听得帝王冰凉的话语。 “血脉相连便是一个笑话,重与不重要,不过端看这人。寡人膝下唯独大皇子一个血脉,若是看重血缘,岂不是得立他为太子?” 正始帝的话分明温和平静,却是惊得老太医和外头的刘昊德百等人猛地跪了下去。 唯独莫惊春站在正始帝的身旁,要跪也跪不了。 帝王的手正死死地捉住莫惊春。 正始帝:“当然,若是夫子可以生的话,寡人倒是不介意。” 这般荒唐的话说出来,惹得莫惊春狠狠的一眼。 那羞恼愤怒的眼神,着实让帝王心神一荡,含笑说道:“难道寡人的话哪里不对吗?” 跪倒在地上的老太医突然抖了一抖,深深趴俯下去。 他想起从前有过一日,正始帝莫名招他过来,问了他一个特别奇怪的问题。 “男子会怀孕吗?” 这问题,就跟当初有个太医从东宫回来,两眼发昏地看着他,喃喃说道男子会泌乳吗一样诡异。 但是老太医还是从各个角度阐释了一下男子不会怀孕这个事实。 正始帝显然有些失望。 可男子怎可能怀孕? 这……身体本来就没这个能耐。 如今想来,难道那个时候,正始帝的这这一番话,是给莫惊春准备的? 老太医:“……” 宗正卿知道陛下荒谬至此吗? 如果莫惊春知道的话,他会绝望地点头。 正始帝这脾气看起来突如其来,却是有迹可循。 血脉子嗣从不是他所喜,更被他所憎恶。 老太医虽然知道正始帝不喜欢大皇子,却不知道这内里有更深层的缘由。 老太医在莫惊春的目送下离开,而他则是看着正始帝,无奈地说:“陛下不是刚从太后那里回来?” 怎么又生气了? 莫惊春莫名觉得,方才正始帝的火气大抵是跟太后有关,可是陛下跟太后的关系已经逐渐变得融洽,许久不曾争吵过。 正始帝:“她想让寡人将大皇子带回来。” 莫惊春:“太后有这样想法,也是正常。” 大皇子险些出了事,即便莫惊春知道任务完成,就说明大皇子并无大碍,可也不能完全相信精怪的话。 说不得就要再在哪里冒出来些许问题。 人还未平安抵达京城前,说什么都是空话。 正始帝:“如今派去的人马已经足够,就算再派人过去,等到了的时候,也就剩下几天,何必如此着急?” 他那模样,让莫惊春忍不住想笑。 陛下可知道,他这模样,就像是要糖却吃不到的孩子? 莫惊春宽和地说道:“陛下,推己及人,若是眼下那人是我或者太后,难道陛下还会这般坐而待之吗?” 正始帝的脸色透着少许阴森,阴恻恻地说道:“想都不要想!” 莫惊春笑了起来,“既如此,便是为了太后,再派人过去,也是无妨。” 正始帝并非不能感觉到这其中的差距,只是他懒得去做。 他确实薄情。 对于无用的,不在意的存在,便是连利用的念头都懒得升起。 到底是听进去了莫惊春的劝说,正始帝还是叫人再点了人马,午后就出发。 莫惊春心下松了口气,他不希望太后跟正始帝再起争执。 他见过太后。 太后是个矜傲的女子,正始帝其实与她有些相似,两人的性格都算不得柔和,一旦起了冲突,太后也是个倔强不肯低头的人。 不然正始帝跟太后也不会闹出来这么多矛盾。 但到底再如何,正始帝唯独在意的人,却也只有这么几个。 莫惊春恍惚了一下,他似乎已经有段时间没再想过,关于正始帝是不是会移情别恋的念头……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 如此诡谲,不过是短短几月,人便被无知无觉地侵蚀到这地步。 仿佛从前的种种不喜痛苦,已经全然再想不起来了。 正始帝捏了捏莫惊春的耳根,“在想什么?” “你。” 莫惊春坦然地说道。 他的确是在想他。 只是正始帝的脸上流露出古怪的神色,“不会又是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吧?” 莫惊春敛眉笑,“陛下多虑。”看着正始帝这张漂亮张狂的脸,再想着他所说的话,如此强烈的反差和偶尔流露出来的柔软,实在让人无法不动容。 正始帝的俊美漂亮是肆意张扬的,透着锐利逼人的寒霜。 正始帝可不知道莫惊春心里在赞叹他的美丽,平静地说道:“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届时,莫家府上,怕是很热闹罢。”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今年大兄不能及时回来,顶多只是守夜,便要结束了。”家里终究是少了个人。且莫广生在,依着他的性格,会带着几个孩子在外面顽,整个府上才叫热闹。 如今他不在,徐素梅也不好跟着太晚,顶多守着礼节到子时,便要结束了。 莫惊春出宫的时候,卫壹坐在车架上说道:“郎君,袁郎君说是约了张学士。”他说了时间和地点。 既然是这两人相约,那肯定也是约了莫惊春,不然卫壹不会有此一说。 肯定是袁家派人过来了。 莫惊春:“那便去罢。” 不过话是这么说,可是人到了傍晚,莫惊春还是被事情绊住了手脚,等他匆匆赶了过去的时候,袁鹤鸣已经跟张千钊吃起酒来。 袁鹤鸣看到莫惊春,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瞧瞧,这一回可不是我在劝酒,而是他自己也乐意的。” 张千钊的手边摆着一个酒坛,看起来真是喝了不少。 莫惊春解开大氅,惊讶地说道:“这是怎么了?” 张千钊算是他们之中岁数最大,膝下几个孩子都有十岁出头,平日里行事异常稳重,如此动作着实让人诧异。 平时,他也不贪酒。 张千钊吃了一口酒,脸上透着红晕,“不是什么大事。” 莫惊春看袁鹤鸣还笑得出来,那确实不算大事。 他坐下来,吃了几口菜,才听得张千钊嘟哝着说话。 张千钊叹息着说道:“你也知道,目前找到的窦氏藏书都在翰林院,可实际上这数量顶多不到五分之一,而余下的部分,现在不仅是官府在找,其他世家子弟不少也是奔着这个来的。” 莫惊春颔首,这确实是一件花费许久的事情。 而且他清楚这事情究竟会不会结束,还得看正始帝究竟如何打算。 对张千钊来说,这不会是一个短期苦恼。 这是一个长期的麻烦。 “……昨儿,翰林院内有人发现第二批送来的古籍中,有着东郭禹所写的《云生集》,还是真本。” 莫惊春原本还在吃酒,被这话惊得连连咳嗽,浓烈的酒水呛入喉咙,烧得他生疼。 袁鹤鸣一边大笑,一边提着温水给他倒。 莫惊春连喝了两杯,这才回过神来,眼角带泪地说道:“真本?” “真本?” 张千钊沉痛地点头。 东郭禹是前朝一个著名的书法大家,他所创造的东郭体独一无二,尤其是当年他在醉酒状态下发狂所写的《云生集》更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此物乃是东郭禹一气呵成所做,即便是事后他醒来,想要重新再写,却也写不出那样如痴如狂的书法,再也沉浸不进那狂情纵意的情态里去。 东郭禹因为这平生不曾达到的高度,日后再写不出这样的书法,从此绝笔。 东郭禹在前朝就已经是被世人传颂的大家,到了这后朝,对于东郭禹的《云生集》的推崇更上一层楼。 没有哪一个学习过书法的人在听到《云生集》真本时会不动容! 莫惊春也不例外。 张千钊看着莫惊春,脸色更加苦涩,“这还是今儿下午发现的,结果东西还没呈到御前,消息早就传了出去。窦氏登门了。” 此前窦氏一直很隐忍。 许是因为自家人闹出来的事情,觉得过分丢脸。 每次只有在新的东西挖出来送到翰林院时,会有专人跟着官府一起去确认清点,却是没表露出着急的态度。 原本张千钊为此还高看窦氏一眼,结果这一回《云生集》出来的消息,窦氏再坐不住,乃是由着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一起登门。 翰林院也算是官府衙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 可一来,窦氏勉强算是苦主,二来,除了窦氏外,还有旁的闻风而动的世家大族。 那可不是一家,两家。 张千钊再是能理解,也架不住这么多人一起上门。 翰林院本来是清贵的地方,结果被这么一弄,就跟菜市场一样。 他自然可以拒绝,但是这其中却也不发身份地位比他还要高的人在,着实麻烦。 袁鹤鸣嗤笑了声,“要我说,你便是让人将他们全部都打出去又能如何?直接将他们扭送京兆府,治他们一个擅闯的罪名。” 莫惊春分神看了眼袁鹤鸣,发觉他在跟着陛下办事后,这手段也趋向狠厉。 张千钊是不会这么做的。 “他们就是从京兆府出来的。”他的语气平静,颇有种自己已经快要升天的扭曲淡定,“京兆府敷衍他们东西还未找全,他没有权力将这些东西立刻分割还给窦氏,结果窦氏就只能来翰林院了。” 莫惊春叹了口气,这也不能算是窦氏无礼。 毕竟这样的东西确实是无上珍品,不管是哪个世家大族,即便是皇家,这样的孤本都是可以传世的。 《云生集》这东西失而复得,对窦氏来说,是好事。 却也是坏事。 莫惊春:“你能出来,怕是有人给你挡了一挡吧?” 张千钊叹息,“东西现在正在顾柳芳手上,他的秉性大家也都知道,是绝不可能将东西据为己有。而他现在人也在翰林院,说是要彻夜钻研,判断真伪。” 但这东西,若是假的,怎可能不到一个下午就掀起这样的巨浪? 顾柳芳此举是帮了张千钊,却也不可否认他心里怀揣着想要钻研的想法。 但暂时确是他,稳住了局面。 莫惊春:“你还是太软绵了些,即便苦主的东西暂存在翰林院那里,但除了窦氏外,其他的人也无权擅自进入翰林院。就算翰林院外车水马龙又如何,不给进,难不成还能擅闯?” 张千钊幽幽地说道:“按理说是这样,但是下午,连秦王都来了。” 那老王爷是真爱书法,也没想着能独占,就想着观摩一下。 整个下午,他就跟顾柳芳泡在一处了。 袁鹤鸣抱着酒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捂着嘴说道:“谁让你倒霉呢?都是文弱,又是身份不凡,就说只是来看看,理上是不许,可是强硬了又不行。要我说,你最开始就不该接下来这烫手山芋,看着算是不错,可谁来都能揉搓,可真是烦人。” 莫惊春把玩着酒盏,无奈地说道:“毕竟那可是《云生集》。” 前朝这东西还未失踪前,就有人出过百万黄金购买,却被天下人嗤笑铜臭味太重。即便是这样高昂的价格,在读书人的眼中,却是配不上《云生集》的地位。东郭禹的后人也不肯贩卖,只一直珍藏,直到乱世中颠肺流离,最终消失在战争洪流里。 谁成想,居然一直藏在窦氏里。 袁鹤鸣若有所思,“这东西若是当真是孤本,那……” 莫惊春忽而说道:“我记得,东郭禹的后人,还在世吧。” 张千钊猛地抬头,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的手指抵着额头,冥思苦想起来,好半晌,他认真说道:“我没记错,东郭禹的后人,确实还在世。我隐约记得,正始二年,孟怀王娶妻,那位郡王妃出身,便是东郭家。。” 袁鹤鸣哈哈大笑,拍案说道:“若是真的,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这东西是出自东郭禹之手,落在窦氏,如今被重新寻到,却是恒氏发掘出来,最终暂时藏书于翰林院。 不管是东郭后人,窦氏,恒氏,甚至都有资格争夺。 如此种种,却不是轻描淡写就能压下的浪潮。 而《云生集》这种孤本的价值,却已经不是金钱能衡量。 张千钊赫然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从明日开始,除了窦氏外,其余人,便是王爷亲临,也再不许入内。” 若是为了《云生集》,那还是免了吧。 袁鹤鸣笑着说道:“我给你寻摸一下,要是那东郭后人还不知道此事,我便速速将此事流传出去,务必帮你将这水搅得浑浊,再不叫任何一人捉着你不放。” 张千钊已经吃了两坛子酒,脸色有些发红,“我倒是觉得,这京中的浑水,从窦氏出现开始,就没再平静过。” 他看着醉态满脸,说的话却是镇定平静。 莫惊春淡淡说道:“不管是窦氏还是林氏,如今陛下的态度分明,世家,也不会坐以待毙。” 张千钊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其实陛下哪里表露过什么态度?挑起窦氏的,是他们自家的祸事,而林氏,却是你捅破的……陛下只不过是派出了薛青等人罢了……没看前些时日,陛下小年还给天下世家送贺礼呢……瞧瞧咱陛下这心性,那才叫坚忍……”他说到最后,突然打了个酒嗝。 莫惊春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吃醉了。” 张千钊:“是有点。” 他的酒量顶多只能吃两坛子酒,如今开席还不到一会功夫,但是他就已经将两坛子酒都吃完了。 张千钊扶着桌子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说是要出恭。 莫惊春连忙叫来了张家的下人,扶着他往外走。 袁鹤鸣看着张千钊的身影出去,突然笑了一声,“哪里有什么吃醉,不过是借酒消愁罢了。” 张千钊的愁闷却不是在翰林院,其郁结却是多少跟正始帝相关。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广林喜欢读书写字,常年与书为伍,不喜欢这些阴谋算计,也是正常。” 袁鹤鸣嗤笑起来,斜睨看着莫惊春,“你倒是爱说,可是你跟广林的差别,却是不大。” 张千钊不喜欢这些,难道莫惊春就喜欢? 从前莫惊春可也是在翰林院待了八年,才成为太子太傅的。 而后,在正始帝登基后,如今,莫惊春又在宗正卿的位置上坐了四年。 袁鹤鸣从认识莫惊春以来,似乎就从不曾看他怨怼过。 或许是有,却从未在他们面前流露过。 袁鹤鸣:“你难道就没想过旁的事情?” 莫惊春挑眉看他,手里捏着酒杯轻轻跟他碰了一下,清脆的声响后,两人各自吃下酒,“想过什么?” “出人头地,富贵滔天?” 他垂眸,看着桌上鲜甜浓香的菜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说的功成名就,泼天财富?我生在莫家,出生时,莫府已经发家,家中生活并不算苦。只除了父亲偶尔不在家中,常年担忧他的安危外,其实并未有过苦闷。 “等阿娘去世,那大抵是我第一次知道世间疾苦,然数年后我登科及第,再嫁娶,看起来也是美满。” 莫惊春的语气平缓,仿佛在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不过惠娘出事后,我才算是明白,其实人生无常。就像我以为我在得中探花后,能够在朝上大展拳脚,为朝廷效力,更是帮助父兄的时候,我却是在翰林院坐了多年冷板凳。” 袁鹤鸣看向莫惊春,以及他手边的酒坛。 在他们笑话张千钊吃得多的时候,莫惊春手边的酒坛也有一二个。 其实不算醉。 到底是微醺。 莫惊春倦怠地揉了揉眉心,“当时要说没有怨恨,那肯定是假话。可是如今再看,你我都知道,在我父兄在外征战,权势地位逐渐膨胀的时候,若是再有我入朝为官,到时候文武两边都有莫家人……你猜先帝会怎么做?” 先帝是不会容忍自己亲手再提拔出来一个祸害。 为了保证莫家的纯粹,先帝绝不会重用莫惊春,虽不至于打压,但也不会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 那翰林院,就是莫惊春最好的去处。 尤其是……当初还有年幼太子的事情。 如果不是莫惊春谨慎,他现在不一定能活下来。 袁鹤鸣低声说道:“当初先帝待你,确实是刻薄了些。” 莫惊春摇了摇头,“如果先帝不这么做,那很快他就不得不亲手除掉莫家。到底是一个莫惊春重要,还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两位将军重要……要我选,我也定然会选父兄。” 莫惊春是被舍弃的存在。 这是莫惊春在翰林院里逐渐品尝出来的苦果。 所以莫飞河和莫广生对他异常愧疚。 只是莫惊春却是没有多少感觉。 那些时日已经过去。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先帝却还是给我留了退路的,不然当初你以为他为何会调我去东宫做太傅?你真的以为我的学识,能够教导当时的太子什么?” 当时东宫甚至都以为他们两个相看两厌! 即便没有当初幼年太子的事情,莫惊春也能推断出先帝的想法,将他压在翰林院打磨数年,等到磨去棱角后,再将他送给东宫。 那届时,莫惊春能抓住的上升之路,便只有东宫。 这样的人,不会只有莫惊春,在东宫的身旁,有的是这样被栽培,被打压,最终又逐渐爬起来的人。 永宁帝慢慢用这样的手段为东宫磨砺人才。 袁鹤鸣和莫惊春都陷入了沉默。 他看着莫惊春一杯杯吃酒,忽而说道:“所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就没什么念想?” 莫惊春杵着下颚,懒懒地说道:“念想?如今我既不缺钱,也不缺权和地位,还能有什么念想?” 袁鹤鸣当即有些着急,他低声说道:“那你总不能跟着……一辈子,若是再往后,你总该做好准备。” 他不是无的放矢。 袁鹤鸣为正始帝做事,负责的确实是阴私事。 他可谓脱胎换骨,几乎整个人都被重塑了一遍,正如莫惊春所说,他的手段气势都变得比从前狠戾许多。 只他这个人念旧,从前喜欢什么东西,往后就也喜欢什么东西,轻易是改不了的。 他身边从前有谁,往后,也不会变。 而这些时日,袁鹤鸣负责追查大皇子的事情,越查,便越感觉其中的波涛暗涌。 有人想要大皇子死。 不只是清河王。 涉及到皇嗣的事情,从来都不可能简单。 袁鹤鸣的声音压低了下来,轻声说道:“你可知道,陛下一直在拖延清河的战事?”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就像是在莫惊春的耳边,只有勉强分辨,才能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 莫惊春略一颔首。 袁鹤鸣用手沾了酒水,然后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猛地看向袁鹤鸣。 袁鹤鸣张口轻声说道:“陛下是故意放纵。” 莫惊春的脸色有点难看,捉着酒盏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过于狠辣。” 袁鹤鸣苦笑了声,谁说不是呢? 可这便是天子。 正始帝想做的事情,还未有做不到的。 莫惊春的呼吸有点沉重,更别说这件事里面还掺杂了他的兄长莫广生。他是知道这件事……还是不知道,却在其中随波逐流? 他猛地吃下一杯酒。 袁鹤鸣看着莫惊春的动作,心里却是有着担忧。 从前袁鹤鸣或许猜不透为什么正始帝迟迟不肯娶妻,可如今有了莫惊春在后,他大抵是猜到了这其中的缘故。 当然,还有柳存剑的友情馈赠。 在袁鹤鸣传达了关于莫惊春的建议后,柳存剑确实是很快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他纠结的事情看着严重,实际上取决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喜欢的人。 如果那位女侠愿意,那便什么都不用在乎。 而柳存剑在事事如意后,整个人也显得比从前开朗许多,至少不再阴沉着一张脸,瞧着难受。 或许是因着这样的缘故,柳存剑和袁鹤鸣的关系和缓下来,他也从柳存剑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莫惊春的旧事。 ……莫惊春可真能藏。 袁鹤鸣一边这般腹诽,一边心生忧怖。 涉及皇家,从无小事。 莫惊春的事情是隐秘,可再是隐瞒,总归有迹可循。 至少朝中几个老臣,尤其是许伯衡,定然是猜得出来。若是再牵连到皇嗣的事情,那莫惊春……向来这等地位不对等的情爱,喜欢的时候自然是情浓意浓,可要是厌弃了,当初的亲昵便会成为刀山火海。 袁鹤鸣自认清楚这种劣根,这才越发担忧莫惊春。 信任帝王的甜言蜜语? 呵。 莫惊春默不作声又吃了杯酒。 反倒是袁鹤鸣来劝说他,“你可别再喝下去了,这都比你平时吃得还多。” 袁鹤鸣喝酒,从来不喝甜酒,他吃的都是辛辣的烈酒。 他设宴,自然也不会让那些低度的酒混进来。 如今莫惊春却是实打实地吃了不少,就连呼吸都变得浓烈起来。 袁鹤鸣劝完,自己却摩挲着酒盏的边缘,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其实柳存剑与我说的不多,这些事情都是你的隐秘,多数也是猜测。但你跟陛下真正到今日这地步……其实也应当没几个月的时间。子卿,你是真的……还是不得已?” 莫惊春扬眉看向袁鹤鸣,许久后摇头笑道:“我虽然甚少经历,却也并非一无所觉。若我待他真的……便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 这话虽是有些可怜可叹,但是对莫惊春来说,却是实话。 也不至于连自己的情感都分辨不出来。 他对正始帝有情。 不管这情意掺杂了多少复杂扭曲的情感,到底是情。 莫惊春愿意为此多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让公冶启好过一些,至于更深的……他既已经离不开,又何必多思? “可……” “没有用的。” 莫惊春平静地看着袁鹤鸣,轻轻笑了起来,“丰和,没有用的。” 他难得称呼袁鹤鸣的表字。 袁鹤鸣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有些郁闷,又像是窒息。可这样的感觉,似乎长久地缠绕在莫惊春身上。 让他习以为常。 他这位友人,似乎从来都擅长吞下苦难,从不外露。 袁鹤鸣:“……最近陛下身边的人又换了一轮。” 莫惊春微蹙眉头,“长乐宫和御书房的都是老面孔。” 如果说换的话,至少莫惊春会有发觉才是。 袁鹤鸣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继续在桌上写下“暗卫”两字。 易容。 莫惊春紧蹙眉头,除了刘昊和德百外,他跟殿前的人并不太相熟,但是偶尔会有被派进来伺候的宫人,多少是那几张面孔,他肯定还是认得出来。 可若是易容…… “你觉得刘昊对宫内的掌控如何?” 莫惊春忽而说道。 袁鹤鸣用手掌擦了擦桌上的字迹,笑着说道:“别看他在陛下的身边跟条狗一样,再加上先前的几次出事,总会让人觉得他无能。可当时太后还把持着一半后宫的权力,刘昊可不是最得势的。自从张家出事后,太后便将所有的事情交了出去,只是颐养天年,逗弄儿孙。如今,整个后宫可都是在刘昊的掌握下。” 刘昊的能耐如此,莫惊春也不怀疑。 可既然有刘昊在,那便说明正始帝的身边不该有叛徒。 不是叛徒,那这些人,怕都是死在了正始帝的手里。 莫惊春头疼地按了按额角,突然无声无息敲了敲精怪,让他将之前正始帝的情况列出来看。 【公冶启】 【文学90】 【武术85】 【才艺90】 【道德□□】 只见原本道德那一栏,是0或者60才是,可如今却是赤红的方框。 没有数字。 莫惊春神色不变,却有一种果真如此的后怕。 “这是为何?” 【此数据是跟随公冶启的身体变化而变化】 莫惊春沉沉吐了口气,那这话不是废话吗? 从前公冶启的道德是60和0之间变化,可如今却是彻头彻尾的红色方框,这是映照着什么?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最近陛下看起来一如往常,却是没有变化。” 他喃喃说道。 袁鹤鸣意味深远地看着莫惊春,“是真的没有变化,还是子卿不想要有变化?”袁鹤鸣不愧是三教九流都有交往的人,在发现莫惊春的问题上,却也是异常敏锐。 他绝不是那种会冒然擦手友人隐秘的事情,若他当真出言…… 必有原因。 莫惊春久久地看着袁鹤鸣,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 “你不觉得,广林去的时间有点久吗?”莫惊春忽而说道,“这都有两刻钟的时间了。” 就算是再如何,也不可能花费上这么久的时间。 袁鹤鸣像是被他的话惊醒,两个人面面相觑,纷纷起身。 外间的侍从听到他们的动静,跟着出来找人。 结果上下左右转了一圈,发现张千钊躺在树下睡觉,而他的下人正被他压着衣裳的一角,怎么都起不来身。 眼瞅着莫惊春他们总算来找,他露出一副得救的模样,哭笑不得地说道:“郎君出来后,本是奔着恭房去的,可是人出来,外头刚好下了雪,他便说要去欣赏雪景,这一路走来,却是到了后院,看着这满天白雪怎么都走不动道。”然后张千钊就在这里吟诗作对起来,甚至还惹来了不少路过的文人骚客赞同。 莫惊春:“……”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喝得烂醉的张千钊被他们塞进了马车内,然后让张家人送来回去。 至于袁鹤鸣,则是笑嘻嘻地跟着莫惊春挤在一起。 莫惊春:“你不是有自己的马车?” 袁鹤鸣:“可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莫惊春一脚踹在他的腿骨上,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再说下去,我怕你的命没了。”正是因为袁鹤鸣是为了他好,莫惊春才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就连莫惊春都不知道自己身边到底有多少人。 要是再任由着袁鹤鸣说下去,说不得,他连命都要没了。 就在他们说话间,一直在缓慢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了,袁鹤鸣下意识说道:“还未到宵禁吧?” 莫惊春蹙眉:“暗十一?” 有个低哑的声音从车底传出来,“是陛下。” 莫惊春微愣,探身掀开车帘,果不其然,就在他们的马车对面,正停着一辆马车,看起来异常低调,但是莫惊春跟袁鹤鸣一眼看得出来那是宫造的马车。 不多时,那马车掀开车帘,露出公冶启的面容。 那俊美的脸蛋露出来,本该是一副美丽的画卷,可是不知为何,却是连驾车的马匹都不敢地动了动,蹄子踢了踢。 莫惊春按住身后的袁鹤鸣,示意他不要下车。 他则是下了马车,揣着手踱步走到对面的马车去。 莫惊春的背影瘦削,行去信步悠闲,平静淡定。 袁鹤鸣就见一双手伸了出来,将莫惊春毫不犹豫地带进去,那感觉就像是深渊猛地张开了巨口,将鲜活的肉食一口吞下。那一瞬的映射,让他险些要冲下去,可是袁鹤鸣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力道极大,无法挣脱。 “主人让你不要动。”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是刚才的暗十一。 袁鹤鸣压根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急躁地说道:“难道你不知道,陛下的模样看起来不对劲吗?” 那种感觉就像是全然的死寂。 袁鹤鸣眼睁睁地看着那寂静的马车掉转了方向,不知为何而去。他急得去踹身前的车夫,却见那叫卫壹的小厮压根不动。 即便攥紧缰绳的手已经发白,却直挺挺地坐着。 暗十一重复说道:“主人让你不要动。” 袁鹤鸣看着卫壹,看着暗卫,看着毫无可用的自己。 他在这重复的字句里瘫软下来,猛地意识到刚才莫惊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用的。” 他们的关系扭曲偏执。 如果正始帝是暴戾疯狂的火,那莫惊春便是冷静柔和的水。 一旦火势乘风起,呼啸成片,连绵成海,就连他也困身火海里的时候…… 他会不会渴求水的救援? 若他不会,不舍得苛求友人,那旁人呢? 一人,十人,百人,千人…… 如此畏惧,如此沉重。 “没有用的。” 这句话宛如噩梦缭绕在袁鹤鸣耳边。 仿佛眼前出现无数人熟视无睹,眼睁睁看着莫惊春以身饲虎的死寂。 他苦闷地低嚎一声,一拳砸在车壁上。 袁鹤鸣能看到束缚在莫惊春身上的无形枷锁。 无形归无形,却无法挣脱。 第七十五章 一只手摩挲着细嫩的皮肤, 就像是在触碰最柔软的花瓣。 那动作算不上轻柔,却莫名透着些许垂怜的温柔。 就像是那人极其脆弱……又或者,再承受不住更多的感觉。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 狂风呼啸的时候,寒意便侵袭而来, 冰冷的霜雪几乎让人手指冻僵, 被这浑然的冬雪包裹。 屋内却是一片暖意。 似乎有轻微动静。 床榻上, 公冶启的手背碰了碰莫惊春的侧脸, 就见他神色朦胧, 勉强才能看向他。 痉挛的手指被缓慢打开, 莫惊春痛苦不堪。 快乐,成为痛苦的根源。 太多,太多的欢愉, 便成为畏惧。 他恍惚地看着顶上晃动的床上, 斑驳的花纹最终砸落下来, 就像是骤然盖下的阴影。 莫惊春觉得自己像是昏迷了过去, 但是还未等他享受黑甜梦乡, 他又猛地被人从甜梦里拖了出来。 摧枯拉朽的极致冲垮了他。 “……陛……下……” 莫惊春感觉自己在叫。 只那叫声其实就是闷声低吟, 含糊不清, 听不分明究竟要说的是什么。 莫惊春下意识攀附在公冶启身上, 却是将自己带入更加绝望的边缘。他不知帝王在索求着什么, 耳边却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 莫惊春挣扎抬起手,那近乎是他全部的力气。 乖戾的神情与头颅一并压在莫惊春的肩头,旋即便是凶狠的啃咬,像是要活活在莫惊春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舔舐的力道凶猛, 就像是一头恶兽。 一口, 又一口, 想要将莫惊春整个吞下去。 莫惊春侧过头去,勉力地说道:“到底……怎么了?” 这个问题,是莫惊春直到现在都想问的。 正始帝不可能无端发疯。 能见得陛下主动来找他,莫惊春本该高兴,却反是一种无名的惶恐。 这种不答的无声静默,从前不是没有过。 却是正始帝彻底失控的时候,可如今本来…… ——“是真的没有变化,还是子卿不想要有变化?” 袁鹤鸣的话在莫惊春耳边猛地闪回。 “啊!” 莫惊春一个急促的短叫,像是猛地被撞断了思绪。 公冶启咬住莫惊春的喉结,阴鸷地说道:“子卿……在想什么?” 颤抖的手指勉力拉住公冶启的后脖颈。 “……你为何不答?” 他道。 帝王沉默了下去,发泄般又在莫惊春的身上咬出几个红斑,将莫惊春的清明再度撞碎。 直到公冶启抱着他去汤泉浸泡,再让热水淹没肩头时,那细细密密的绵密快感依旧追逐着莫惊春,让他没有哪一处不疲倦,没有哪一处不在惊颤……帝王眼神幽暗地看着他红月中的肩头,就像是在看着一只颤抖的兔兽。 如果这个时候…… 公冶启的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个时候,夫子还有兔尾就好了。 他失望地想,然后手指在热水里动作,本是想要帮助莫惊春,却更像是在戏弄。弄得莫惊春即便没有力气,还是在不断挣扎。 “嘘嘘——” 正始帝趴在莫惊春的肩头,低声说道:“夫子可莫要贪心,纵然吃下去那么多,可也是怀不了子嗣……” 手指用力一勾,“还是得吐出来为妙。” 莫惊春无声无息地被送上极致。 压抑的声音再拦不住。 即便再是无力,莫惊春的胳膊肘朝后一捅,“顽够了?” 凶狠贪婪的视线从背后打量着莫惊春现在的模样,无处不是他的痕迹,无处不是他留下来的印记,一直蠢蠢欲动的暴躁压抑就像是被无形的手抚过,总算在半宿痴缠里平息下来。 ……是,真的平息了吗? 莫惊春在热水浸泡下,仿佛力气都在逐渐失去,人往下滑落的时候,被公冶启一手揽住,胳膊禁锢在腰间,力气不算小,皮肉紧贴在一处的感觉因着水流的痕迹并不鲜明。莫惊春困顿地任由着陛下动作,直到帝王满意的时候,他已经快要睡着。 一个快乐的余韵,莫惊春猛地醒了过来。 他倦怠地抬起眼,发现他们眼下正坐在汤泉里的某一处凹陷。 那地方似乎本来就是设计用来坐的,左右还有专门雕出来的扶手,圆润可爱,手指搭上去,还能感觉到上头的暗流正在缓慢按摩手指。陛下抱着他坐在那里,水却仅仅只没过心口下,不会压着他喘不过气来。 水面朦胧,谁也看不到底下的动作。 莫惊春懒懒地按住公冶启的手指,困得要命,“陛下……” 他软软地叫了一声。 “睡吧。” 正始帝看他实在是困,这才拢着他,不再动作。 可莫惊春真的困极的时候,要他再睡,却反倒是睡不着了。 他心中纳闷,却还是不得不睁开眼,听着耳边接连不断的水声。潺潺的动静敲响了韵律,这屋内的湿热与外头的干冷寒意绝不相同。 莫惊春是到这里的时候,才想起来这里是东府。 也不能怪莫惊春。 毕竟公冶启在马车上就开始发疯。 下马车的时候,他都是被陛下抱进去的,就连外面的府邸是什么都没看清楚。 莫惊春:“……陛下不累吗?” 他的语气恢复了清醒,就不再是之前的含糊柔软。 公冶启竟是有些失落。 若是再听一听莫惊春那样的声音,却也是无妨的。 公冶启:“累。” 他简短地说道,分明是他抱着莫惊春,却从后将重量压在莫惊春身上,将他团得小小的,当真像是将他塞到腰腹下。 藏起来。 莫惊春:“还难受?” 他的手指压在公冶启的臂膀上,像是在触碰什么坚硬之物。 帝王是真的用力,紧箍着他。 那胳膊摸上去,还能感觉到底下的紧绷。 “头,有点疼。” 公冶启说话的时候,炽热的鼻息扑打在莫惊春的脖颈,将那处染出了大片大片的红晕,蔓延开来的红色异常艳丽。 帝王死死地盯着那片红色晕染开的地方,阴鸷偏执的眼神毫不掩饰渴求的欲望,像是那最是妖艳发红的地方,才是血脉最根源的所在。 才是莫惊春这个人最为薄弱的要害。 舌头用力擦过莫惊春的喉结,只是谨慎地再在他不堪重负的皮肉上添上红痕。 如果明日莫惊春醒来,真的有心去数的话,他便会发现,在他身上最是密密麻麻恐怖的痕迹,全部都一个个交叠在他的要害,看起来异常恐怖。 莫惊春却是被公冶启这样的话惊醒,在水中转过身来,想要看清楚公冶启的模样。 却见他抬起来一双猩红的眼。 莫惊春的呼吸微窒。 他多久没看过公冶启这样? 看似平静稳重,实则底下却藏着惊涛骇浪。表层勉强覆盖着人皮,却几乎束缚不住底下压抑的恶兽。 莫惊春伸手去碰公冶启的眼角。 淅淅沥沥的水往下滴落,荡开无数涟漪。 温热的手指戳上了帝王的皮肤,透着湿热的痕迹。然后手指就往外滑去,手指按在公冶启的穴道上开始揉压,那动作不紧不慢,却是足够用力。 像是真的学过。 那舒适的按压让正始帝闭眼,眉间的戾气似乎也少了一些。 莫惊春特地去学过。 尽管当时还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至少也是个法子。 正始帝时不时的头疼确实让人难受,可是自从服药后,陛下已经许久不曾头疼过,也再未有彻底失控的模样,如今这引而不发的狂躁却是陌生。 “……你没再吃药了?” 自从吃了那三个月的药之后,陛下还是会继续服用老太医开的药方,那是为了调养他的身体,安抚迅猛的药性。 莫惊春的声音响起。 这一次,正始帝没有不回答,他轻声说道:“没有用。” 老太医已经尽力了。 可是他最专精的不是在此,能有今日之威,已经是他钻研了十几二十年的缘由。如果能找到老太医的兄长,那或许还大有可为。可如果找不到,如今这模样,已经是最勉力的状态。 如果再服药,正始帝只会被影响得更深。 老太医在意识到这点后,就果断停了药。 莫惊春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下意识要钻进去公冶启的脑子,他的声音低沉,“为何不告诉我?” 分明今日,他还曾问过老太医,可不到一日,陛下便已经显露了危险的模样。 “他说的话确实没错,寡人近来,已经不再那么频繁做梦。” 公冶启捉住莫惊春的腰,他闭着眼,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是将他带着更往前罢了。 “你在,会更好些。” 莫惊春紧蹙眉头,看着帝王眉间的暴戾,还有方才近乎发泄般的恶意。 如果不是他一直勤于锤炼,方才那漫长的折腾就会让莫惊春彻底晕厥过去……可便是公冶启如此,也不可能会随意掀起这样的怒火。 这是怎么回事? 包括清晨那来气冲冲的怒火,若不是莫惊春拦下…… 莫惊春回过神来,若不是他拦下,早在清晨,或许便要出事,怎可能推迟到现在? 想到这里,莫惊春的脸色便微有变化,轻声说道:“陛下,在长乐宫您之所以发怒,却不是为了太后罢?” 正始帝睁开眸子,阴冷地注视着莫惊春。 良久,他不疾不徐地说道:“清河的事情,你已经猜到了。” 这话不是疑问。 可公冶启的话,却像是在转移话题。 莫惊春敛眉,像是在沉默。 帝王也不在意莫惊春的沉默,而是慢慢地说道:“寡人并不打算立刻止住兵祸,而是任由他们继续肆虐下去,直到再一次掀起二百年前的世家南逃。” 莫惊春停了下来,垂下来的手指抓住正始帝的肩膀,“陛下!” 一直隐藏的目的被揭开来,却何止是“恐怖”二字可以表达? 正始帝如此疯狂。 “陛下,劳民伤财,穷兵黩武,您让将士不顾百姓安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饱受战乱之苦,这难道是帝王之术,是应当之举?”莫惊春说话的声音并不高昂,却仿佛金戈铁马,掷地有声。 正始帝低低笑出声来,“夫子却是说错了。” 他抬手搭在肩膀上,正盖住莫惊春的手掌,将他的挣扎捆在掌心,含笑说道:“这是寡人最开始的打算。” 莫惊春挣扎了几下没挣脱,脸色难看至极。 好半晌,他才说道:“‘最开始’?” 既然有个“开始”,那总该有个“然后”。 正始帝笑了,即便那笑意充满着恶劣,“然后,清河王就做得比寡人还要好。” 最开始的时候正始帝的确是打算让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然后他发现贪婪和欲望是一个好东西。 即便没有插手,有些东西,却发展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莫惊春紧蹙眉头看着陛下,只听得他不紧不慢的话,充满恶意扭曲的口吻,“清河附近的地盘,便有广平王,虚怀王,刘成王等,广平王跟清河王起兵后,再次分裂,带着残兵投靠莫广生……但是他自己的地盘,已经被清河王占据了去。” 这些都是最近的情报,莫惊春或是在朝会上,或是在私底下,已经听得七七八八。 “广平王喜欢优雅风趣,倒是没想过染指皇位,如果不是因为世子的惨死,他不会被清河王煽动谋反。在世子亲近的侍从侥幸活下来,赶往封地‘据实告知’后,被怒火冲昏头脑的广平王便冷静下来,开始怀疑起清河王的目的。 “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骑虎难下,最终两相决断,他投奔了朝堂。可他这么做,虽然是悬崖勒马,却是没护得住他封地上那些可怜的百姓。 “尤其是当初……广平王之所以被封在广平,却正正是因为那里,有着广平赵氏。” 正始帝说话的声音缓慢从容,仿佛他是亲身经历,看过,想过这其中的关节,才能毫不犹豫地将整个故事和盘托出。 那语气越是平静,便越发让人惊悚。 广平赵氏,是一个逐渐衰落的世家。 不是所有世家都能经历千年而不腐,也有的世家门第在高处崩塌,再也起复不得。赵氏,便是正处在这个阶段,两百年前,他还是旁人口中时常提起的大族,如今,却是只有广平清河一带,才能想起这个世家。 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氏再是如何,仍然是世家大族。 在广平王的封地上,因为他喜爱风雅,赵氏也是最得意的跟前人。 这也是当初为什么他的封地,会在广平的原因。 可相较于自己的利益,广平王还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封地百姓,以保护自己的安全。 尤其是他还不知道宫中皇帝的打算,若是他不能够将功补过,将清河王拿下,广平王未必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 谁都知道现在这位皇帝却不是个好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 然广平王这个举动,却是将整个封地的人白送到清河王的手中。 清河王本就愤怒广平王的背叛,对其封地更是毫不留情。虽未到烧杀掳掠的地步,却也扰得百姓苦不堪言。 尤其是广平赵氏,听说,如今那华府三千,已经悉数被清河王占了去。 当然这倒也不是清河王肆意抢夺世家,他是一心一意想着做皇帝,若是他在这里得罪了世家,那岂不是也会惹得其他世家大族侧目担忧? 那是“借住”。 赵家有荒谬之人,自然也有坚守的风骨。 那些看不惯清河王的,不想卑躬屈膝去附和的,离开当地,不是正好? 正始帝偏着头,诡笑了起来,“这一切,寡人半点都没有干预。” 他说得坦然,而扭曲。 除了最开始杀了清河王世子,按下广平世子的侍从,再拖延莫广生的脚步外,正始帝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什么都没做,却每一步都算计了人心。 如果不是极其清楚清河王的暴戾,如果不是清楚广平王爱慕风雅却优柔寡断的性格……如果不是清楚,莫广生再是骁勇善战,却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为何莫家有两位大将在,可正始帝偏偏不选经验更足,身体也还硬朗的莫飞河,却偏偏选了莫广生呢? 可以说是天寒地冻,却也可以说是莫飞河和莫广生两人的不同。 莫飞河一直都是猛将,可是除此之外,他行兵打仗对待战俘都是一等一,就算是异族,在面对莫飞河时,便是投降,也是不带后顾之忧。 他杀人无数,却行之有度。 可莫广生不同,许是因为他最开始经历的惨事,他下手从来狠辣,会用极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胜利,尤其是对待战俘敌人,他也从不手软。 数年前,莫广生还曾经有过坑杀战俘的恶名,当时他还在朝上被弹劾过。 去的是莫广生,却不是莫飞河。 莫惊春的膝盖一软,倒在公冶启的怀里,他应该从一开始,就想清楚这其中的分别。 公冶启笑着说道:“夫子在担心什么呢?即便是赵氏外逃,却也比活在清河王的手中要好上太多不是吗?” 莫惊春的声音透着寒意,“可是陛下,会容许他们逃亡何处?” 北面,正是冰天雪地,在寒冬腊月,还要翻山越岭本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东面是朝廷的兵马,再加上广平王的残兵,本该是最合适的地方。可正是因为此地布置着朝廷的人手,清河王的大部队都在这里与之相抗,跑进战场本就是自寻死路! 而西边…… 是清河王的封地。 四面堵三面,赵氏要逃,便只能南逃。 这仿佛是复制了二百年前,王朝天下险些掀起的大乱,只是那时候南逃的世家只有寥寥几个,不过窦氏等等。 如今正始帝想要的,难道是如此简单的? 莫惊春:“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便宜行事。之所以在头几年,就疯狂打残异族,百越,是生怕他们在这时候蹦跶。”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透着无比的倦意。 “异族如今数年内都不敢再犯,尤其是去岁,已经被打得分崩离析。百越被南安大将打得只剩下一半,即便勉力支撑,再是无力去想我朝内务。而高利等国……” 莫惊春露出一个苦笑,“交泰殿的时候,您已经吓破了高利的胆子,除非皇室被破,不然臣觉得,高利是绝不敢骚扰我朝边境。” 如此,最大的几个外患,其实已经被正始帝暂时压了下去。 正始帝笑了起来,“夫子却是说漏了一处,不是还有那危险的海寇吗?” 南边沿海,从西南到东南,确实常年受到海贼的袭击,只是这种袭击是小部落的,小型的,从未有过大型的骚扰。虽然确实让人厌烦,但朝廷的海军也只在训练中,还未真真成祸。 如此虽是祸患,却暂时未形成如百越这样的灾祸。 正始帝方才有此一说,不过有些胡搅蛮缠。 莫惊春摇了摇头,“如今外患不足为惧,而内祸,却是连年惹人厌烦。或许正如您所说的那般,公冶流传着叛逆暴乱的血脉,宗室始终是个麻烦。世家又逐渐做大,把据朝堂,陛下想要将这二者同时清除,也是正常。”那周身的热流不曾软去,他的手指已经烫得发白,像是被泡出了褶皱。 公冶启的话没错,莫惊春的话也没错。 错就错在,正始帝的手段过于阴狠。 怎样的程度,才能算上阴狠? 正始帝:“舍小得大。” 莫惊春:“陛下,这些人,也有父母,更有子女,如今却因为兵祸而流落至此!他们再是细微,却也是活生生的人命。” 正始帝的眼眸幽冷,眼底只有莫惊春一个。 “夫子这话,怕是不该来问寡人,而是应该去质问清河王与广平王,这两地,已经是他们的封土,百姓,便是他们该管教的子民。”他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仅仅是冷冰冰的数量,“他们忽视了自己的子民,让他们沉沦战火,难道也是寡人之过吗?” 莫惊春的眉头紧蹙,死死地看着陛下。 公冶启的模样与寻常没有差别,除了眼底的暴戾外,他说话的语气甚至算得上轻柔。 可是抓在他的腰腹上的力道却是越来越大,几乎要将莫惊春拖下水。 正始帝冷漠的话并没有错。 清河和广平是两位郡王的封土,就算封地上的百姓出了差错,最先要追查的自然是两位王爷,而不是远在京城的帝王。他再是阴狠毒辣,却也做不到事事亲为,实际上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推动这相同结果的人……便是无数卷在这洪流中的人。 是清河跟从清河王,举地叛乱;是广平王优柔寡断,抛弃了封地,才致使清河王入侵霸占;是清河王嚣张跋扈,才没有阻止手下作乱;是赵氏根骨不清,才会有部分投靠了清河王,而另外一部分不愿同流合污,才打算南逃。 即便是南逃的方向,也是赵氏自己选的,那是最适合的方向。 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跟公冶启没有关系。 所有的一切,都跟公冶启有着莫大的关系! 【公冶启曾经为了将异族驱逐出边境,牺牲了八千精兵,将他们活埋在万石山下,最后引得异族出现,将他们的主力全歼。】 精怪似乎感觉到莫惊春的心神动荡,突兀地说道。 莫惊春却是不想听精怪说话。 这精怪其实对莫惊春没有恶意,以它的威能,要让莫惊春断手断脚或者更为煎熬,也不是个难事。反倒是随着这些改变,莫惊春的身体硬朗与他,也有关系。 正如精怪所说,它不能插手这些变迁,但是要对莫惊春动手,倒也不是那么为难。 但精怪从未真正害了他。 可是这一切有个根本原因。 这精怪是为了公冶启而来,又或者说,它是为了国运而来。 只要能绵延下去,它从来都是安静的。 而这一回,它的出声为何,莫惊春异常清楚。 正始帝的手段阴狠,可实则他算计的是人性,这一切都不是他亲自所为,只是被帝王眼睁睁看着一切踏足险境,全然陷落。 莫惊春不在乎清河王,不在乎权贵,也不在乎岌岌可危的赵氏。 他在乎的是在算计征伐中,被无辜牺牲的百姓。 一旦正始帝习惯了用简单的数量去衡量百姓,那他只会变得更冷酷残忍。 正始帝似乎看出莫惊春的怔愣是为何,轻声细语地说道:“即便没有寡人的干预,清河王也绝对不可能放弃。你以为他为什么要跟林氏联姻,其实是因为林氏私下,也有私兵。而且林氏族人中,有一位非常有远见的谋士,他们联姻的目的,清河王点名道姓要那个人陪嫁。” 这些都是私下的算计,可是在帝王的口中却是信手捻来的话。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陪嫁?” 正始帝笑呵呵地说道:“难道夫子不知道?自古以来,权贵子女嫁娶的时候,他们的庶出姐妹便有可能会作为媵妾陪嫁。被清河王看重的那人,是庶出,而他的嫡妹,是林御史长兄的子嗣。” 林御史算是林氏这一代走得最高的人,而他们出仕为官的人数不少,如今便是在朝野外,也是有着他们的族人。尽管这些年林氏积极进取钻营的模样,让不少世家觉得他们太过铜臭,然不可否认,林氏的联姻举措,让他们甚是根深蒂固。 到处都是他们的姻亲。 林御史的长兄,是林氏宗子。 他的嫡女,自然配得上清河王世子的身份。 而清河王所看中的人,叫林欢。 林欢的出身很简单,身为林氏宗子的庶子,他在族内地位也不算低,尽管比不上嫡出的兄弟姊妹,可是彼此的关系还算融洽。 不过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在外游学。 莫惊春曾经听过这个名字。 是从莫飞河口中知道的,曾有一个能人在边关暂留三月,破开了异族的一桩阴谋。所以,在公冶启说出林欢的名字后,莫惊春便一下子想起来这是谁。 只是他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林氏族人。 莫惊春:“林欢这些年,唯独在边关出过一次风头,我父亲虽然赞叹过他,可他之后便随着师傅离开,再不曾出现过。这样短暂的经验,便足以让陛下跟清河王盯上他?” 公冶启笑着说道:“这话确实没错,可是夫子却是忘记了,林欢早年,是在外游历的。” 莫惊春微怔,“他也去了清河?” 正始帝颔首,不紧不慢地将莫惊春从池水里抱起来,他们已经在水里泡了太久,要是继续下去,怕是莫惊春都要晕厥过去。 帝王将莫惊春擦干后,再包裹在宽大巾子往外走。 “林欢去过清河,也在窦氏待了些时日。最后是被林家捉了回去,又在林家住了几年。”帝王不紧不慢地说道,“清河王早就看上了林欢,奈何当时没强留住,让人给跑了。但是他所指点的王兵,却是变得更为威武。你说,这样的人才,清河王如何不见猎心喜?林家,又怎可能轻易放手?” 莫惊春:“……清河王还是自诩甚高了,就算他能付出极大的代价让林家松口,可是陪嫁这样的身份……” 而且这样的人物,居然随随便便就当做东西转手出去,林欢会能甘愿? “林欢是心甘情愿的。”正始帝淡淡说道,“他的庶母得了重病,花费甚巨,即便是他,也无法支撑得了每年几十万贯的药材。林家允诺他只要去了清河,就会费尽心思延长庶母的寿数。” 莫惊春:“……” 确实是实实在在的明谋。 他们已经越过外头的游廊,直接抵达屋内。 只是尽管莫惊春被包裹得再严实,可是今年的冬日太冷,莫惊春身上的温度立刻就被外面的冷风吞没,一下子变得阴寒起来。公冶启将莫惊春放在床边,坐在边上,将他一双冰冷的脚抱在怀里。 莫惊春下意识向后退,却被陛下抱得死紧,怎么都挣脱不开。 “陛下!” “呆着。” 公冶启镇定自若,甚至还贴在了小腹的位置。那温暖的感觉却让莫惊春万分不自在,感觉连脚趾都诡异地发红。 莫惊春:“所以从一开始,陛下是知道内情,才会回绝林氏跟清河王的联姻?”他看似平静,语气却有点发颤。 正始帝:“确实如此。” 不然仅仅只是联姻,朝廷怎会在意? 莫惊春:“林氏是清楚林欢的重要,即便目前还未能达成所用,却不可能坐视其母死亡。只要他庶母还活着,林欢便不能脱离林家的掌控。”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穿戴衣物:“清河王始终觉得父皇得位不正,是不可能认可寡人继位的。” 莫惊春敛眉,即便是如此…… 纵然是如此…… 莫惊春闭了闭眼,却感觉到正始帝弯腰下来,亲了亲莫他的眼角。 “睡吧。” 他们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今夜,算是漫长。 莫惊春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将正始帝也拖了下来,两人一并躺在一处。 他平时都是被正始帝抱在怀里,今日却是他趴在帝王的身上,听着正始帝缓慢的心声。除了发狂时,帝王的心跳声一直都这么平静,不紧不慢的模样,就像是他这个人……从来也是混不在意。 正始帝之所以能用出这样的手段,不正是因为他混不在意? 不在意帝位,不在意声名,若是扰乱这天下太平,他也是不在意的。 所以他手段粗暴,残忍疯狂。 只是不管陛下再如何施为,偏偏有一个目的,却是为了长远的打算。 他不是任由自己的心意颠倒错乱,随意妄为……只是这样痛苦的剧变,却也实在冷漠。 莫惊春直到翌日醒来,才感觉被公冶启敷衍了。 但是此时,正始帝不在身旁。 等莫惊春起来的时候,德百在边上伺候,轻声说道:“陛下已经去了大朝。” 莫惊春坐在椅子上,看着桌前已经准备完全的菜肴,却是半点胃口都没有。 他的双手交叠在身前,看起来面无表情。 “陛下如此,算是清醒,还是……” 他这话,是对精怪说的。 【公冶启仍然保持理智】 莫惊春揉了揉眉心,不知要说什么。 昨夜莫惊春的问题,公冶启并没有全部都回答,只是这其中怕是还有…… 他微顿。 总觉得有哪里奇怪? 莫惊春抬眸,看着正站在边上伺候的德百,再看看站在远处的几个人,看起来有点面熟。他清晨起来的时候,身上就已经穿好衣裳,只需要起来再换过外裳就好。 他低头看着袖口,所以,这雪白的绒毛,是怎么回事? 莫惊春面不改色地抬起头,看着德百说道:“长乐宫殿前,已经换过几轮人?” 德百微愣,抿唇说道:“奴婢不知宗正卿何意。”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那我换一个说法。陛下如今,可还嗜杀?” 德百沉默了许久,双手交叉,欠身说道:“宗正卿,陛下并未嗜杀,凡该杀之人,无一错漏。” 莫惊春敛眉,搅拌着手里的汤勺,将一碗清粥都搅拌得浑浊起来。 “暗十一。” 莫惊春忽而说道,有一个灰扑扑的人突然就从房梁跳下来,跪倒在他的身前。 莫惊春:“除了德百之外,那几个人都是暗卫吗?” 暗十一面无表情地说道:“是。”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你找个方便点的地方藏着,别去房梁了。” 暗十一就悄无声息地离开。 德百的脸色有点古怪,好半晌,无奈地欠身:“宗正卿,您说得不错,除了要紧的几个人之外,如今长乐宫殿前伺候的,全部都是暗卫,或者是擅武的人。至于原来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被陛下送去太后宫里。” 能被刘昊调教出来的人,再怎么样也有用处。 既活着,总不能随随便便丢到一旁,岂不是浪费? 莫惊春:“为何要他们都戴着面具?” 这些人都是莫惊春许久前就认得的,他们最开始的时候,必定不是暗卫。 德百:“熟悉。陛下和您已经习惯了这些人,为了让您不觉得奇怪,也是为了不让陛下觉得陌生。” 莫惊春:“陛下除了夜间做梦外,还有什么?” 德百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老太医是在入冬前停药的,起初并没什么问题,可是有一日,一个侍官不经答应,便擅自闯入了陛下的寝宫……当时,陛下正在内歇息,忽而拔剑就将那人杀了。” 那许是一个开始。 任何大小失误,轻则责打,重则丧命。 莫惊春蹙眉,这样招致杀身之祸,又何其恐怖? 德百苦笑着说道:“……只是我等后来发现,陛下只是喜欢安静。” 是极致的安静。 便是连多一个人,多一道呼吸声都不容许。 刘昊与正始帝亲近些,他在陛下的身旁走动并无大碍,德百和柳存剑等人还可以容忍,但是再多的,就未必能够接受。如果是在殿外朝堂上,压根就看不出来陛下的毛病,可如果独处在长乐宫或劝学殿,那就很明显。 老太医说,那是陛下的顽疾。 ——头痛。 一旦停止服药,这个问题也卷土重来。 然后,便是正始帝主动发话。 “除了几个必要的人,将宫内其他人都换做暗卫罢。”帝王冷冰冰地说道,“让他们离得越远越好,尤其是晚上。” 帝王冷漠地看着刘昊,“便是你,也不要过来。” 刘昊欠身。 所以,长乐宫内外换了一遍,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留住剩下那批人的命。 如今那些人正在太后的宫内,倒是比在长乐宫还安逸些。 莫惊春看着已经冷透的清粥,慢吞吞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何要瞒着我?” 不仅是刘昊德百,就连老太医面对他,嘴巴里也没几句实话,要达到这种可能,就不只是他们自己的意见态度,需得是正始帝发话。 陛下为何要瞒着他? 德百想了想,其实这个念头他们之前从未想过。不管是刘昊也好,德百也罢,他们跟从在正始帝的身旁,向来是陛下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陛下的看法才是最要紧的,而他们只需要遵照命令去做便是了。 德百;“太傅,奴婢记得,陛下停药的那段时日前,正好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正始帝确实很高兴。 陛下性情外露,高兴时,自然也没有隐瞒,就连前朝都知道陛下无缘无故高兴了个把月,那时候就连要处理朝政都是最简单的事情,就算是闯了祸,可只要及时补救,往往不会落下大麻烦。 朝臣猜不透陛下为何如此愉悦,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怎么不知道? 太傅时常入宫,偶尔还去东府和莫家,那坦然的模样,足以看得出来陛下已经得偿所愿。 正正在这个时候,老太医带来的消息,可谓是噩耗。 德百:“陛下不说,怕是担忧太傅,会心生别的念头。” 他说得极其隐晦,但是莫惊春如何听不出来。 莫惊春多思多虑,走一步,便要想十步。在正始帝的问题上,他已经算是冲动了几回,不然直到今日,都未必有这般变化。 而对陛下来说,好不容易莫惊春已经答应了他,可他那头却是又有了新的变故,若是告诉夫子,岂非又是一桩麻烦事? 莫惊春忍不住闭眼,陛下……这是担心他会后悔? 然问题,并不是出在莫惊春身上。 问题,从来都是公冶启自身。 正始帝一直都是世间最麻烦的人物,莫惊春分明好端端在那里,他却是能将自己执拗出疯病来,这怕是老太医抓破头都想不出来的事情……故而,昨日老太医才会在莫惊春身前说那样的话。 他不是故意泄露正始帝的情况,而是深感情爱之幽怖。 莫惊春叹了口气,看着已经被他弄得彻底凉透的清粥,是半点胃口都没有了。他平静地说道:“我去上值。” 他匆匆走动时,身体略微的异样倒是被德百忽略过去。 毕竟昨夜他们折腾了一回,外面伺候的下人以为是莫惊春身体不适,那也是正常的。 莫惊春几乎是跟左右少卿一起抵达宗正寺的。 嗯? 右少卿? 莫惊春看着清瘦了几分的下属:“总算是回来了。” 左少卿看着右少卿那瘦得连骨头都摸得到的背脊,啧啧摇头,“看来是一趟苦差事,他先前还说临近年关,怕是要胖上不少。我看你现在的模样,就算是大吃大喝整十日,都未必能胖得回来。” 右少卿回来了,便说明大皇子已经回京。 莫惊春偶尔不去大朝,宗正寺内已经习惯了。不管宗正卿去不去,总会有个合适的理由,再加上早前诸位知道的炼药一说,私底下其实也对莫惊春甚是好奇。不过都不敢说,就只是偶尔想想。 “别说了,换做是你,你难道会胖?”右少卿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刚刚回来,就要跟同僚讨论胖不胖的问题,“今年的雪太大了,本来会早两日回来。结果路上的雪厚到马车都推不动,最终还得是用粗盐化雪,才勉强能过来。” 左少卿咋舌,“这也太奢侈了。” 右少卿叹了口气,“这也没办法,大皇子可是发了高烧。年纪还是小了点,在外面这么奔波,清晨已经直接送到宫里去,希望能无碍吧。” 这些便是在朝上没说的事情。 左少卿的脸色微变,看了眼外面,低声说道:“高烧不退?” 右少卿颔首,“怕是在焦氏那里受惊,但人生地不熟,大皇子一直忍着。快到京城的时候,听说陛下派了人过来接应,当夜就直接晕了过去,高烧不止。” 所以被派来接应的将领这才担忧得很,最终才奢靡了一把。 莫惊春微蹙眉头,见精怪没有反应,这才稍稍安静,继续听左右少卿说话。 右少卿出去一趟,他们才发现他这讲古说事的能力却也是不差,再是普通寻常的事情落在他的嘴里,都能说得跌宕起伏,更别说本来就危机四伏的事件,更是说得处处惊心动魄。 左少卿:“焦氏也觉得,是清河王的人?” 这消息早在之前就传回来,但还要等那些贼人入京拷问,如今还未有定论。 右少卿:“话是这么说,可要是问及他们为何不肯伤及焦氏,便不肯说了。就好像一开始就奔着大皇子过来的。” 右少卿当时虽然是跟了全程,可他毕竟不是负责审问的人,只能确定个大概。 见左少卿还意犹未尽,莫惊春忙拦下他,对右少卿说道:“临近除夕,事情并不多,你今日暂且回去歇息罢了,左不过就这点小事,闹不起多少波澜的。” 右少卿确实疲乏,回程的时候所有人都绷着一股劲儿。 他们如此,大皇子如何感觉不到? 所以年幼的他是最先倒下的。 听得莫惊春的话,右少卿感激不尽。 等他离开后,莫惊春才说道:“先前查的东西,已经查出来了吗?” 左少卿:“除了孟怀王的事情,倒是先前那边少了一卷。不过之前存了备份,如今两份都已经在您的案前。” 莫惊春颔首,道了声谢。 这屋内才剩下莫惊春一个人来。 ……当然,在此之前,还要先安抚一下袁鹤鸣。 莫惊春对趁着午间休息特地来找他的袁鹤鸣有些无奈,这位有时候确实是肆无忌惮了些。 袁鹤鸣将莫惊春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确认他拘谨有没有出什么麻烦事,好半晌,这才安静地坐了下来,那模样看起来有些沉郁。 莫惊春蹙眉说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昨夜的酒水还没醒来?” 莫惊春昨夜的酒醒得够够的,就是如今还有点头疼,但也算不得大事。 袁鹤鸣:“你还问我?昨夜那是什么情况,你居然直勾勾地往陛下哪里去,真真是找死!”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你这话却是着急了些,陛下只不过是有些脾气。”他当然知道真话,但也不能冲着袁鹤鸣说。 袁鹤鸣拍着桌案说道:“还不叫找死?你驾车的那个车夫叫什么来?卫壹?他就眼睁睁看着你羊入虎口?还有你身边的暗卫,既然是你的人,为何不动弹?”他的问题就跟一箩筐那么多,着急的时候半点权贵风流都没有,就只剩下略显憔悴的暴躁。 莫惊春看得出来他眼底的黑青,知道他昨夜肯定没睡,再不济,也是没睡好。 莫惊春:“卫壹本来就是陛下的人。” 他说得淡定,袁鹤鸣都硌了一下。 “陛下自从中毒后,行事作风都有些凶残,即便你们是……那也……你在那紧要关头凑上去作甚?”袁鹤鸣暴躁地说道。 莫惊春敛眉,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是他,总归好一点。 袁鹤鸣气得半死,觉得莫惊春真是榆木疙瘩! 莫惊春无奈,将难得暴躁的袁鹤鸣安抚了好一会,才见他恨恨离开。 等袁鹤鸣走了,莫惊春满腔的愁绪已经被搅乱得差不多,除了对昨日的担忧之外,倒是能稳得下心来,这才开始看孟怀王的资料。 莫惊春之所以会将孟怀王王妃的情况记得这么清楚,正是因为他前几日有事,让左少卿将关于孟怀王的所有消息全部都搬出来,如此,他自然隐约记得孟怀王的妻子出身。 孟怀王…… 莫惊春盯着这个郡王的卷宗看了半天,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神情。 他将卷宗打散,突然在里面找到一个姓氏。 何。 何明东,是陛下的武侍读。 … 这几日,太后宫内,因着大皇子回宫的意外,整个殿内都活了起来。 太医院的御医,来回走动的女官,一脸严肃威严的太后,还有惊慌失措的宫人……这些都让整个皇宫话都变得好像有了点人味。 宫内的人还是太少了,太后就连逛御花园的兴致都没有。 而现在大皇子发烧,却是将这个平时看起来冷寂的皇宫都调动了起来。 大皇子年纪还小,连着几天高烧不退,已经是麻烦,再继续烧下去,怕是连脑子都要烧坏了,所以为了大皇子的安全,御医不得不斟酌着下重药。 却也不能太重,不然伤及根本,那反而不妙。 可即便如此,或许是因为拖得太久,直到数日后,大皇子的高烧才逐渐退了下来。 这日晚间醒了一回,还吃了点膳食。 因着这件事情,宫内没多少年味,只是匆匆换了红灯笼,再将各处洒扫一番。 正此时,正始帝到了太后宫中。 听到这通传的大皇子呛了口,捂着嘴连连咳嗽。 太后看他一眼,知道他心里是害怕皇帝,却也是无奈。 正始帝进来的时候,太后正在安抚大皇子,不过他人已经醒了过来,就算再怎么安抚,也没法一时三刻就直接睡着。被褥已经盖到了鼻子下,额头的手帕也是刚换过的,眼睛水润通红,像是刚刚哭过。 屋内还有留存的药味。 太后看了眼大皇子,再看着正始帝说道:“你来得却正好。” 大皇子在心里绝望,将整个小脸蛋都埋在了被子底下,仿佛这样就不会看到正始帝的脸。 正始帝看了眼大皇子,只见他脸上的烧红确实比白日要好一些,便镇定地说道:“身体恢复便是好事。” 就这么简单一句,算是敷衍。 太后无奈,只能自己跟正始帝说起话来。至于大皇子……如果依他的话,怕是这辈子两人都不能说上话。 太后:“近来,怎么觉得皇帝脾气较以往暴躁了些,可叫老太医看过了?” 正始帝把玩着手里的器具,平静地说道:“算不得出事,不过,确实遇到了点事。”只是他没说清楚究竟是什么。 太后看了一眼,皇帝拿在手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圆润的白毛球? 皇帝身边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东西,架不住太后又看了几眼。 那白色的圆球看起来异常蓬松柔软,捏在手心把玩的时候,皇帝那姿势更像是蹂躏,手指夹着几根柔毛顺下来,紧接着便是压在掌心大力揉搓,如果不是可以再弹回来的话,这颗圆球早就被正始帝压扁了。 奇怪的是,伴随着正始帝这接连不断的动作后,皇帝的情绪又变得更为平静。 仿佛刚才若有若无的谨慎和杀意是幻觉。 太后古怪地看着这件童趣的东西,除了蓬松柔软和白得惊人外,她看不出半点可取之处。 可是太后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最近陛下都一直将这个东西带在身边? 看起来普普通通,却是没有撒开手过。 如果太后将刘昊叫过来的话,刘昊大抵还想说,陛下除了沐浴更衣跟莫惊春的跟前外,几乎是时时刻刻都带着这东西。 前几夜,就是正始帝突然将东西丢出来,猛地砸在墙上的时候,站在门边的刘昊才谨慎地说道:“陛下,今晚太傅跟袁鹤鸣有约。” 连这东西都压不住陛下的情绪,那就只能找正主了。 正始帝的视线幽冷地落在刘昊的身上,但是好半晌后,又移了开来。 许久后,帝王出宫。 莫惊春便是这样被正始帝堵住的。 而此时此刻,出现在太后宫中的正始帝,手里也捏着这样一个小小雪白的毛球。要将这个球做得绵软蓬松,可不是简单的事情,还需要一点巧思。 那种柔软的感觉,让正始帝在把玩这物什的时候,整个人也像是被顺毛了一般,柔和了许多,气势不再那样张扬外露。 太后无奈地说道:“连哀家都要瞒着?” 正始帝微顿,平静地看向太后。 要不是太后这么一说,正始帝还没有意识到,他这是避而不答。 正始帝和太后虽然争吵,但是除了一些事情外,皇帝向来有问必答,也没什么值当瞒着的。他看了眼大皇子,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停了药。” 太后猛地看向正始帝,便是连床上的大皇子还醒着也管不上了,“为何不说!”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没什么大碍,便是容易痴狂罢了。” “罢了?”太后冷冷地说道,突然拧住正始帝的耳朵,拧得通红,“你说罢了!” 这难道是小事不成?! 正始帝多久没被太后拧过耳朵了,颇为无奈,但确实拧得也疼,“太后,小心您的手……” 他的话都没说完。 太后哭了。 别说是藏在被窝里的大皇子,就连正始帝都愣住了。 太后在公冶启的面前向来要强,母子两人要是不闹出点矛盾,那才叫奇怪。像是太后在皇帝面前落泪的事情,却是少有,惊得正始帝也有些慌乱,将毛球塞进怀里,取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太后的眼泪,低声说道:“您这是作甚?” “皇帝,你倒是不问问自己,你到底在作甚?”太后才不让正始帝擦泪,她取着自己的帕子,“老太医不是说有用吗?如今为何又停了,停了,又为何不说?” 正始帝老实地说道:“老太医说再吃下去,反而不美,便停了。不过停了药,便容易头疼,所以将殿内的人都遣到您宫里来了。” 太后气得身子都在哆嗦,手指点了点皇帝,到底是坐了下来。 皇帝的话看似前后没有关联,但太后一想之前是什么情况,便知道正始帝说的是什么意思。怨不得那日刘昊来时,脸色略微古怪。 “你是光瞒着我,还是连他也没说?” 正始帝:“……” 尽管他脸色不变,看起来平静淡定,太后还是冷笑了一声,“他是什么脾气,你比我还清楚,你以为,他不会生气?” 正始帝:“…………” 大概,已经在生气罢? 最近几日,正始帝叫莫惊春入宫,他却总是不来,即便是派人去,也会被回绝。就连刘昊都铩羽而归,不由得让人心中揣测。 可惜帝王这两天也着实是忙,毕竟临到除夕,不少王爷宗亲赶着这时候入宫,秦王更是在宫内待了半日。所以今天早晨,正始帝送了莫惊春一个小惊喜…… 他大抵发现后,会更生气吧? 正始帝看了眼现下仍然在愤怒的太后,再想想生气时的莫惊春…… 咳。 其实正始帝还有点想看莫惊春生气的模样。 几天前的莫惊春肯定是该生气的,只是那时候的他被正始帝耗光了精力,就算是想生气也没力气。而今日……他的心底居然还有种古怪的愉悦。 就如同眼下太后一边生气一边怒视着他,正始帝心里是扭曲的喜悦。 他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僵硬地拍在太后的肩膀上,动作有些不太习惯,但还是一下子拍打着,甚是轻柔。 太后不知正始帝的想法,只是无奈叹了口气,自顾自生了会气,这才看着公冶启的眉目,盯着许久,她怅然地说道:“哀家着实没用,若是先帝还在,如今你便不会……” 正始帝:“……如果不是母后,儿臣的缺陷会更多。” 他无喜无悲地说着自己的问题。 尽管他在太后身旁的日子甚少,可如果不是太后,公冶启能在先帝身旁体会到的情绪,也便只有那么多。相较于先帝的淡泊,太后的爱憎喜好却是分明。 只有公冶启在意的人,他方才会留意,也才会因此逐渐体会他们的情感。 譬如张家。 即便公冶启憎恶张家,更厌恶太后对张家的关切,可这份关切,却也让公冶启意识到除了“家人”之外,还有血脉相连的东西。 他所厌恶的,却是旁人所喜。 如果不是太后,公冶启不会学会这点。 ……也不会在面对莫惊春的时候,克制了对莫家的杀念。 桃娘确实很敏锐。 每一次她的不敢靠近,都源自于潜意识的畏惧。 但不得不说,或许是因为太后这一哭,原本心生隔阂的母子最终能坐到一处说话,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太后看着正始帝离开,好笑地擦了擦眼角。 其实今晚上还有宫宴,都是在京的王爷宗亲。太后跟皇帝都是中途离开,太后是为了大皇子,而皇帝是为了太后。眼下,正始帝虽然中途离开,但还是得回去再应付一下。 太后叹息了一声,心道皇帝这性子再是死倔,却也有趣。 如果他生了脾气,便只会硬邦邦说“太后”,可一旦软化下来,即便他没意识到,却是会脱口而出“母后”,这是打小的习惯,始终没变。 床榻上的小窝窝蠕动了下,冒出一个大皇子,他怯生生地看向太后,轻声说道:“皇祖母,陛下他生病了吗?” 太后便也拧了拧他的耳朵,“都说了要叫父皇。” 她换了帕子,将湿透的帕子拧干,再按在大皇子的脑门上,“皇帝确实是生了病。”她看着大皇子的眼睛,心里无奈。 大皇子四岁了。 三岁看老,如今太后已经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脾性。 大皇子纯善,又不记仇,性格温文尔雅,身体不太好,但比先帝强多了。喜欢的东西不多,但都是琴棋书画,不适合练武。 这样的性格,若是做个闲散王爷,自然是极好。 可要是做皇帝…… 即便是个守成之君,却也太过纯良。 大皇子不是个合适的继承人。 可即便大皇子不合适,在皇帝膝下只有这么个孩子的时候,他身上汇聚而来的目光便不会倾泻去,永远都会压抑着大皇子。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刚想哄他睡觉,却看到女官秀林苍白着脸色,急匆匆地小跑进来。她是太后身旁,除了几位老嬷嬷外,最是得用的女官,本该是最稳重的人,如今却是惊慌失措。 “太后娘娘,焦氏跑了出来。” 太后有一瞬间的茫然,想不起来宫中还有这个人。但是下一刻她看着大皇子茫然的眼神,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 此前被废弃的太子妃焦氏! 原本正始帝是打算将她送往宫外,然而太后考虑到大皇子,最终还是将她囚禁在冷宫。数年过去,已经没人想起这个人的存在。 她又怎么会跑出来? 女官的声音有些急促,“焦铭去世的消息并非隐秘,冷宫伺候的宫人说话也没有避着她,结果她安静了数日,却是在今日故意纵火烧了宫殿,趁乱逃了出来。” 焦氏所引起的火势并不大,但是冷宫没什么人,急着救火的时候太过慌乱,就让她给跑了。 太后的脸色已经冷静下来,“那现在人呢?”她漫不经心地盖了盖大皇子身上的被子。 如果只是这样,压根就不会让秀林如此紧张。 秀林苍白着一张脸,“她……刚好撞上陛下。” 太后正对上大皇子清透的眼神,悚然一惊。 此夜,正是除夕。 宫内气势紧绷,宫外,却是一派祥和景象。 莫惊春正在陪着家人。 只是他不经意间,试图让自己坐在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因为他身后的尾巴。 他攥紧手里的筷子,不由得想起清晨。 原本今日早就无事,但是清晨,他却被陛下匆匆叫进宫里去。原本莫惊春心中恼怒,是不打算去的,可偏偏今日特殊,却是除夕。 思来想去,拒绝了好几日的莫惊春,还是答应了。 只是人算不天算,今日正始帝身边的事情是多得一塌糊涂,压根挤不出来时间。 莫惊春看得出正始帝的恼怒,却忍不住直笑。 结果他趁着空隙出宫的时候,却是乐极生悲。 等莫惊春上了马车,他才露出一副犹豫的模样,好半晌,才突然伸手碰了碰身后。 一团毛绒绒的,可怜兮兮的,蜷缩在莫惊春身后的雪白尾巴。 如此熟悉的感觉,让莫惊春面无表情地抽回来手,将之前对公冶启的担忧全部都踩在脚下。 陛!下! 莫惊春在心里凶巴巴。 他就说为什么在离开的时候,陛下看他的眼神贱嗖嗖的! 原来早就在这里等着他。 莫惊春走出宫道的时候,觉得尾骨别扭极了,憋得慌。结果上了马车之后,一坐,就是有了猜测。 ……绝了。 莫惊春原本的怒意未散,如今更是平添了暴躁,巴不得回去揍人。奈何他回去怕是兔入虎口,最终面无表情地让墨痕赶紧走人。 太久没有尾巴,莫惊春如今有些不太适应。 正常人谁也不会适应这个。 毕竟这尾巴,不管要怎么放,都是个麻烦事。 从前是花了点时间适应,可是现在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这多出来的尾巴……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吞下一声闷哼。 他刚刚没注意,硌到了。 尾巴可怜兮兮地蜷缩成一团,挤在莫惊春的尾骨上。 莫惊春无奈地揉着眉心,这莫名其妙的兔尾再来一次,可真是麻烦。 陛下怕是用了常识修改器罢。 莫惊春直到此时,才将最后一个答案填了上去。 【10/10】 【惩罚已结束】 精怪干脆利落地叮咚提示。 不管怎么说,之前一直困扰着的惩罚总算彻底消失,暂时也没有新的任务。 今年算是能好好收尾。 莫惊春心里这么想,陪着家人吃完饭之后,几个小孩在地上顽,就连年纪还小的安娘手里,都拿着个风车在鼓弄。 外面有接连不断的炮竹声,听起来异常热闹。 几个孩子最终坐不住,被莫飞河带着出去外面顽。徐素梅专心带着安娘,而莫惊春居然是那个难得清闲的人。 也可能是家里人故意让他放松,不像那么紧绷。 莫惊春坐在床榻上,这姿势能让他不会碰到身后的兔尾,可以坐得舒服些。 那熟悉的老朋友,莫惊春可是半点都不打算碰。 【任务十一:阻止公冶启】 莫惊春:“……”尾巴毛猛地炸开,像是一个刺挠的毛球。 可比他送给正始帝的白毛球,还要蓬松! 这么急促? 阻止什么? 这时间……来得及吗? 莫惊春的第一反应,话说早了! 第七十六章 话要说全。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想。 这着急忙慌突然来一个任务, 他压根不可能立刻就赶过去。这种突然的,临时的任务,一般都极其紧急, 但是精怪的口吻又不像是当初危及陛下性命时那么着急。 至少属于那种成功最好, 失败拉倒的那种。 时间久了, 莫惊春逐渐能够分辨出精怪的任务哪些是要紧的, 哪些是可以稍稍次之。但即便是次之, 会被精怪特地列出来的, 必定还是要紧的。 若是失败, 还是要接受惩罚。 莫惊春如今已经知道这些惩罚的规律。 即便他跟陛下的关系已经变得……暧昧了些,但若要莫惊春再面对那样任意亵玩的情态, 他还是忍受不得。 尤其是他跟陛下的情事,其实并不那么急迫。 寻常总归是一二次的温情,便又结束。 只有在陛下情绪不对的时候, 才会异常难捱。 天马行空想事的时候, 莫惊春人已经出现在了阍室,卫壹和墨痕跟在他的身后,听得莫惊春嘱咐墨痕, “我有事要出去,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确定。夫人和父亲那边, 便说是袁鹤鸣有事相请。”莫惊春毫无负罪感地将这个名头推到了袁鹤鸣身上。 墨痕欠了欠身。 莫惊春上了马车, 卫壹则是翻身成了车夫。 卫壹的脸色有些担忧, 可墨痕更是古怪。 他默默送走了莫惊春,在心里叹息地想道, 看来郎君还是受不住“夫人”一人在宫内过除夕, 特特在这时候赶去陪伴“夫人”。说是这么说, 一想起夫人的模样是三大五粗……呸, 是高大凶猛的正始帝,墨痕还是默默萎掉了。 他将大门合上,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卷得身上直哆嗦。 墨痕喃喃说道“今年可真是太冷了。” 冷。 实在是好冷。 不过便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除夕的年味仍然不退。 整个京城都陷入了热烈的氛围中,大红的绸缎从北面铺到南面,就连烧毁的通天楼也已经重新再建。那极高的彩楼就在通天楼的隔壁,在一阵阵欢呼中,再有人跳上去。 ……一如往昔。 今日是除夕,宫内设宴,凡是在京城的宗亲都会入宫。 当然,只有亲王和郡王得以入殿。 还是在交泰殿。 交泰殿经过工部修缮后,与从前的装饰别有不同。 那是得了陛下的金口玉言,说是没必要跟从前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干脆便换做新的,洗洗晦气。工部正在翻从前的图纸,得了陛下这话,干脆又重新造了一个。 工部尚书曹虚是个能干人。 是这两年才被换上来的,四十好几的人,偶尔去巡查建筑,说得头头是道,还能亲自动手。 他造出来的宫殿,虽然没有之前金碧辉煌,却是另有一番雅趣与庄重。 ——因为正始帝说了,拨款不多,无需造得光鲜亮丽。 陛下不是个喜好奢靡的人,所以曹虚就更加放心。 如今殿内,顶头那两位却是不在。 太后中途离开,是因着宫内女官告知大皇子醒了,她便急匆匆离去。正始帝当时正在被几个叔伯围着敬酒,而后得知大皇子清醒、太后离开的事情后,陛下也跟着离开。 大皇子高烧数日,总算恢复清醒,这宫内两位看重,也是自然。 再有辈分最高的秦王坐在上头自斟自饮,半点都不受影响,底下的人更加不会在意。 有的郡王还笑着说道“今日正是除夕,大皇子醒了,乃是辞旧迎新,将一年的晦气抛却在昨日,可是好事一桩。” 孟怀王笑了笑。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明春王。 明春王十一月的时候,刚被正始帝训斥了一番。 他娶妻,并未经过皇室允许。 若是正始帝不肯承认,那明春王,便不可能带他的王妃前来,因为律法上,他们便是苟合。可是帝王在将明春王恶狠狠地骂了一顿后,罚了他一年的食禄,便将此事放过,也应下了。 确认盖章,来往贺仪,还是宗正寺确定的。 明春王的王妃,是一个普通木匠的女儿。 她眼下正坐在女眷的那一桌,在她身边的人,是优雅大方的孟怀王妃。孟怀王王妃不愧出身前朝东郭大家,她坐在那里,便自成一道风景,仿佛是从山水里走出来的美人。而明春王王妃就普通得多,是个圆脸的小姑娘,虽穿着王妃朝服,却有点不太相配,行事也局促了些。不过腰板挺得直,身旁的孟怀王妃时常与她说话,将她照顾得很好。 明春王时不时看过去一眼,像是有些担忧。 孟怀王岁数比明春王小一点,见状便笑着说道“十七哥,你这抬眼十来次了,可没见到你的小王妃都被羞得低头了?” 明春王下意识一看,才发现自家妻子确实避让着移开了视线。他讪讪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一声,“她年纪小,又没来过京城,我怕吓到她。” “比起你的岁数,确实是小。”孟怀王打趣了一声,没想到一直呆呆的十七哥,有一天居然会开窍……奈何开窍的方向有点歪。 选的妻子,也还是木匠出身,可真真是跟他趣味相投。怨不得会先斩后奏,不然这样的出身地位,宫内可不一定会答应。 明春王呆愣了二三十年,在这件事上却是有点勇。 孟怀王“不过春和在看着,不会出事的。” 东郭春和,是孟怀王的正妃。 明春王感激地笑了笑。 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隔壁虚怀王和宁阳王正在说话。 虚怀王今年已经好几十岁,腆着肚子坐在右边,“陛下怎还不回来?难道是大皇子出了变故?”他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吃酒。 那两颊通红的模样,还一边挥舞着手一边说话,惊得身边的人都下意识远离。 他身上的酒味浓郁过头,又有点发臭。 宁阳王“说不得是大皇子身体康健,二位正在高兴呢!” 他朝左边挪了挪,隐晦翻了个白眼。 连话都不会说,是趁早等死? 这宫内看着正始帝不在,可刘昊还在上头笑眯眯立着。 虚怀王并不在意宁阳王的嫌弃,还笑着在说话“你是不知道,听说大皇子在焦氏险些出事,胆子还是太小了,不然可……” 孟怀王听得耳朵堵得慌,没好气地说道“七哥,您就别说了,你四岁的时候不是还从树上掉下来?太医说你太胖,哪哪都没受伤,可你不还是发烧了七八日,回来的时候因祸得福,还瘦了一圈呢。” 能得封郡王的,基本上只有嫡长子。 如有意外,如康王妃所出的两个嫡子,便是有了太后的属意,最后额外开恩。 不然便是惯例,其他庶出要么是再降一等,或者无人请封,就连爵位都无。 嫡子的排行跟庶子是分开的,只要郡王以上,嫡出子弟的排行都是一起,全归在公冶族谱的顺序上。所以孟怀王才会叫虚怀王七哥,叫明春王十七哥。 不过皇室依着排行的同时,也是另算。 据说是最开始太祖定下来的规矩,是为了让家中和睦。至于为何只有郡王以上,大抵是那个时候分封只到这里。 然这么多年下来,怕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这血腥的性子埋在公冶启血脉里,谋反的次数怕是历朝历代最多的。 孟怀王说话有点直愣,虚怀王被他堵得没话说,只能讪讪地一个人吃喝。 正始帝和太后迟迟未归,交泰殿内就有点骚动。 秦王的身边围着几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话的声音低微,旁的也听不清楚。至于旁的,或站或坐,关系好的便聚集在一处,比较孤僻的便自己吃喝。 中间有歌舞,绚烂多姿的色彩让整个殿堂都显得活泼热闹,只是虚情假意太多,便显得太过虚幻。 有人站在廊下,像是在借机透气,却是趁机纾解心里的郁闷。 但是他们却不敢再四处乱走了。 之前曾经闹出郡王在皇宫内淫乱的事情,正始帝虽然并不在意,但是太后却是暴怒。她将那个王爷重重责罚了一顿,并且将他的王爵贬低一等,也再不能袭爵。 他们既贵为宗亲,那想要什么美人没,偏偏在皇宫内胡来! 太后也没那种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将人拿捏了一顿之后,就再没人敢这么肆意妄为。 就算有那荒唐的人,也都夹着尾巴老实做人。 在外面站着几个吃醉了酒的王爷,他们酒力不行,但是眼力还算不错。 隔着一片漆黑,竟然也能够看得出远处是正始帝的御驾。 宫内已经是红色的海洋,四面八方都挂满了通红灯笼,仿佛这样就充满了年味。摇曳的灯笼在风雪里显得过分诡异,如同数点猩红在漆黑中摇曳晃荡,带出血腥的意味。 只是他们还未进去,就看到肃穆的御驾被人拦了下来。 说是拦下来却有些不太对劲,那更像是有人突然从旁边的宫道闯了进来,跌跌撞撞之下摔倒在了御驾前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御驾停了下来,也让那些原本打算进去交泰殿的王爷们停下了脚步。 就算是王爷,也是好八卦的。 如此意外有趣的事情,留下来看上几眼也没多大问题。 ……他们原本的确是这么想的。 这意外的变故发生后,交泰殿外,立刻就有人进去殿内告诉刘昊。 刘昊出来的时候,几个王爷还冲着他笑。 即便刘昊是正始帝的跟前侍从,却也不可能拦下这一群皇家子弟,他只是示意侍卫暂且拦着,便径直朝着那停下的御驾走去。 他身后跟着几人,异常沉默安静,仿佛就天然是块木头。 有几个宫女匆匆忙忙从宫道外跑了过来,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御驾前,正在不断磕头。刘昊看着她们身上的服饰,这脸色有点难看,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正看到正始帝掀开车帘,从御驾里站了出来。 正始帝“你们是哪里的宫女?” 为首的宫女颤抖着说道“奴婢们都是欢喜阁的宫女。” 欢喜阁,便是宫内的冷宫。 取着最欢庆的名字,却是无人会涉足的阴冷地方。这几个宫女身上还带着火燎的痕迹,像是刚从什么烧起来的地方穿行过来。 刘昊的身后有人凑过来轻声说了几下,他的脸色微变,在正始帝的面前欠身,低声说道“陛下,刚刚欢喜阁着火了,不过火势并不严重,已经被侍卫扑灭。” “欢喜阁?” 正始帝平静地看向地上最开始摔倒的女子,她身上的衣物不算破旧,针脚绵密,看起来虽不是时新,却勉强算是暖和。 她自打摔倒在地上,就一直是这个模样,低着头,也不说话。 正始帝看着她略微颤抖的背脊,缓缓地说道“焦氏。” 他的声音冰冷淡漠,像是毫无半点情感。 那个低头的女子猛地哆嗦了一下,这才慢慢抬起了脑袋,然后看着正始帝。 正始帝站在御驾上,身上穿着华贵肃穆的冕服,头戴冠冕,珠串在方才出来时,轻轻晃动了几下,是熟悉的清脆响。但他的声音却非常冷,冷得像是比这冬日的雪还要让人痛苦。 焦氏俯下身去,“陛下。”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刘昊在旁边这片刻,已经弄清楚来龙去脉,正在跟正始帝低声说话,“废妃焦氏一直生活在冷宫,十来日前,伺候焦氏的宫女桃红不小心告知焦氏,关于焦铭去世的消息。数日前,大皇子高烧回宫,绿柳将这消息告知桃红的时候,再次被焦氏所知。 “今夜,趁着伺候的宫人打瞌睡,焦氏将屋内点燃的蜡烛推倒,点燃了欢喜阁。虽然火势并不算大,可是也引起了骚动,焦氏便是趁着这个时间逃了出来。 “一路上,焦氏借着身上烧焦的气味和模样,将沿途的侍卫哄去了欢喜阁,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交泰殿。” 刘昊在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将自己的情绪交织进去,只是异常平静地解释了前因后果。 不过焦氏虽撞上了正始帝,但是刘昊觉得她并不是要来找陛下。 而是要找太后。 从交泰殿后的小道过去,可以从东六宫穿到西六宫,不仅可以避开前朝的纷扰,更可以躲开侍卫的追堵,给自己争取时间。 只要她能够跑到太后的殿前,这便是胜利。 太后是不可能坐视大皇子的亲母被人侮辱,即便再是厌恶,也还是会让她进去。而依着焦氏的才智和心狠……未尝不能得偿所愿。 这计划错漏百出,可是因为欢喜阁点燃的那把火,终究是有了一丝可能。 宫内对着火走水的事情有着非一般的警惕,正是从去岁的交泰殿大火开始。 今朝又是交泰殿,自然会引起他们的过分重视。 可偏偏今夜除夕,宫内在交泰殿设宴。 这个消息,虽然满个皇城都知道,可是冷宫的焦氏未必会知道。 毕竟交泰殿设宴这个习惯,还是正始帝这两年才开始有的。 焦氏为何去找太后的理由,也异常简单。 要么是想请太后让她出宫去祭拜父亲,要么是想见发病的大皇子。 当初正始帝不是没给她机会。 在焦氏被废后,以她的罪名,本就需要打入冷宫。 可是看在亲自入京的焦氏宗子的份上,正始帝原本打算让她出宫入寺,在寺内诵经恕罪;又或者她愿意抛弃过往,将一切除名,帝王也不是不能将她放归,任她往后想要嫁娶还是如何,一切都与宫内再无关系。 可是不仅是太后不肯,焦氏自己也是不肯。 既然焦氏不愿意出宫,正始帝便随便指了一处冷宫,一切照着罪妃废妃的份额生活。 如今焦氏再出现在正始帝眼前,他甚至还得花点时间,才能想起来这个女人是谁。 不重要的东西,公冶启当然一点都记不得。 正始帝语气幽冷地说道“你特特闯出欢喜阁,所欲何为?” 焦氏颤抖着说道“陛下,妾只是想请太后法外开恩。” 她的相貌柔美,即便是在冷宫深藏了数年,看起来仍然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当她娇弱地跪在地上是,身子柔弱无骨地趴跪着的时候,仍然是引人的。 这外头的动静,多少吸引了交泰殿内的注意。 秦王被人推着出来了,他坐在廊下,看着遥远处的动静,忽而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推本王过去。”站在他身后的人,正是他的子侄。 他犹豫了一下,便当真推着秦王过去了。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可是秦王的辈分不同,由着他带头,还有好些看热闹的王爷,居然真的穿行过去。 刚好在冷寂的殿前,听到了焦氏的声音。 秦王年纪虽然大了,可是他的记忆不错,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谁。 他心里的笑意更浓,面上却露出诧异的神色,“……是,废太子妃?”他迟疑的声音响起来,当即就有更多的人想起来这是谁。 当初太子在面对群臣宗亲的叩拜时,太子妃是当然是要陪同他出面。 所以许多人都认得焦氏。 而焦氏…… 她最初是惶恐的。 她的想法,就跟刘昊猜得的差不多,她原本想要找的人是太后。 太后当初留她在皇宫时,曾问过她甘不甘心,焦氏当然不甘心。她想要的可不是沦落冷宫,再无人想起她的结局。 可是偏偏皇帝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都不肯饶过她。 她毕竟是大皇子的娘亲呀! 焦氏不甘心就这么出去,她不但不肯出去,还要隐忍下来。她的出身不同,尤其焦铭跟先帝确实有一番交情,有这样的关系在,就算太后不喜她,却也不会任由旁人欺辱了焦氏。 她在宫内的生活虽然不如当初在东宫的时候,可到底还算是不错,就是清贫了些。 焦氏原本是打算隐忍到大皇子再大一些,如今他的岁数还是太小,太后看得太紧,焦氏没有半点机会。 可是偏偏,她听到了父亲焦铭去世的消息。 焦铭对她一直很好,当初嫁给太子,除了焦铭和先帝的成算外,也有焦氏一心谋求的缘故。 可是焦遥从来与她不合。 焦遥是长子,也是焦铭看重的继任宗子。 如果焦铭去世的话,那往后她再想有什么动静,未必能够让焦家答应。 没有焦家作为后盾,那焦氏在宫中未必能够继续隐忍下去,她必须要得到与外界交流的机会。从前她在欢喜阁还有自己的人,可是后来刘昊清理过几次后,她的人就在几次清理中被带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焦氏心里自然是心疼,可事到如今,她已经走到这一步,自然不可能再回头。 交泰殿那头行来的秦王等人,焦氏也是认得,或许今日在交泰殿有一场皇家宫宴,她是误打误撞才会闯进这里。 不然平日里,交泰殿总是异常安静。 或许是因为焦氏幸运,又或者是父亲在上天眷顾,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焦氏抿了抿嘴,在一片寂静中又说道“陛下,妾知道罪孽深重,可是父亲去世的消息,实在让妾心碎神伤,再加上我儿大皇子……他是妾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他不是还醒着……妾实在是想知道他的近况,这才会一时惊慌失措,趁乱离开了欢喜阁,还望陛下垂怜则个……” 刘昊站在正始帝的身旁,微眯着眼看着坐在最前面的秦王,再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焦氏,低声说道“陛下,可要……” 他直接将人拖下去? 正始帝缓缓摇了摇头,便是不让刘昊这么做。 正始帝下了马车,缓步走到焦氏的面前,那只黑金靴子出现在她的眼前,就像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剪影又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 焦氏的呼吸微窒,一种已经深藏在骨髓里,忘记许久的恐惧再度翻涌起来。 “你很怀念你的父亲?” 正始帝的声音甚是清冷,多少还带着点笑意。 …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颠簸的车厢让他眉头微蹙。 但是他没有说话。 是他让卫壹不要顾及,赶紧赶路的。 尾巴几次磕在车厢上,莫惊春默不作声地往前挪了挪,然后一只手把在边上,以免自己再一次撞了上去。虽然是今夜子时就会消失的东西,可是这破尾巴却是非常敏感,刚才几处碰撞,都几乎让莫惊春掉下眼泪。 太疼。 在衣裳下,尾骨的这团白色尾巴可怜兮兮地蜷缩在一处,像是委屈极了。 莫惊春才叫委屈! 他闭着眼,回想着最近的事情。 除夕……宫中设宴……王爷宗亲……大皇子高烧…… 思来想去,一时间莫惊春还真的想不出究竟有什么事情可以惹得正始帝勃然大怒,尤其是在最近,莫惊春总感觉陛下越发能控制自己的脾性。 那种控制更像是…… 在抵达临界点之前,谁也看不出来帝王其实已经暴怒异常。 只要还未暴起,便是“正常”。 只是这样的“正常”,却是让正始帝万分痛苦。 莫惊春眉头紧蹙,想着帝王刚停下的药,就连自己也开始头疼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精怪能治疗正始帝的疯病就好了,这样一来,陛下就不用再饱受那样的痛苦。 很遗憾,系统没有这个能力 莫惊春无奈地捏了捏鼻根。 如果系统可以治疗公冶启的病情,便不会采取这样曲折的方式。不过假设系统可以治疗公冶启的病情,难道宿主不会担心您与公冶启的关系出现偏差? 精怪所采取的字句还是有点奇怪,莫惊春花了点时间才理解。 “……你莫不是能治疗,却是假装不能?” 请宿主对系统有一定的信任度,这是无端猜忌 莫惊春狐疑地想了想,这才在颠簸的马车内无奈地说道“如果你可以治疗陛下的疯病,我当然会选择让你立刻治疗。这难道需要多想吗?” 他顿了顿,想起精怪后半部分的问题。 “出现什么偏差?陛下突然发觉他其实并不喜欢男子,只是因为有趣和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才选中了我?他想要重新回到正确的道上? “这也没什么。” 没什么? 精怪的声音听起来,居然还有点奇怪。 莫惊春“……你似乎比从前更有情感。” 从前精怪是不会这么活泼,至少不会反问,最开始的精怪甚至是不近人情的强硬,仿佛像是一个不通世事,异常僵硬的……初生牛犊? 系统在不断学习中 莫惊春轻哼了一声,把住车窗的手指弯曲,透着少许苍白。 “那本就是正确的道,若是陛下再走回去,那也是正常。” 可是您呢? 莫惊春“该回哪里去,便回哪里去。若是容不下我,我也可以离开京城。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精怪沉寂下去。 就像是这场莫名的对话已经走到了尽头。 狂奔的马车在皇宫城门前停下来,守宫门的士兵在看到莫家的标志,再看到卫壹时,便急急上前欠身。 莫惊春掀开车帘,平静地说道“是我。” 来人是莫惊春的时候,士兵甚至不会检查,便又退到一边去。 莫惊春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宫道,看着马车在往常的地方停下来,他沉默了一瞬,突然说道“卫壹,继续。”原本正在把着缰绳,想要了勒住马匹的卫壹猛地松开手,任由着马继续朝前小跑。 寂静肃穆的宫道上守着无数士兵,他们在看到通行的马车上卷起车帘,露出莫惊春的模样时,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马车的远去,逐渐被昏暗的宫道吞噬。 莫惊春在皇宫内,不知不觉拥有了莫大的权力。 即便他冒然让卫壹驱马车闯入皇城,也没有人会拦着他。 马车快速奔跑在宫道上,时不时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再即将拐弯驶入南华门的时候,莫惊春猛地说道“停下。” 卫壹的双手紧绷,直接让马车停了下来。 莫惊春微蹙眉,钻出马车,站在车架上看着遥远升腾的烟雾。那并不浓烈,但是看起来应当是走了水后的黑雾,是哪处烧了起来? 他看那方向,应当是东六宫不知哪里偏僻的地方,才会如此遥远看不清楚。 但烟雾火势应该不算严重。 莫惊春记下此事,下了马车,“你回去宫门口等我。” 卫壹蓦然说道“您会回来?” 莫惊春下意识回头冲着他笑,“难道我不回家?” 卫壹攥着缰绳,看着莫惊春轻巧地下了马车。 他一步步走向最光亮处。 当莫惊春走过南华门的时候,他看到太后的车驾匆匆停下,正被秀林搀扶着走了下来。 莫惊春看着陛下站在御驾前,面无表情,冰冷肃穆的模样,像是被冰封的雕像。而跪在他身前的那个女人……莫惊春其实认不出是谁,但是从太后被扶着过来的模样,这个女人或许还有点重要……在后宫里,除开太后之外的年轻女人…… 莫惊春只能想到废妃焦氏。 而再边上,也跪着不少人。 事实上,除了太后……以及站着的秦王外,其他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全都跪在地上。再远处的宿卫全都安静地注视着这处,仿若有着无数把诡谲兵器正在凝视着这幅危险的画卷。 他听到太后在大骂“焦氏,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龙肝凤胆,居然放火烧宫,这是谁给你的能耐,让你如此放肆!”她的声音又气又急,更是失望异常。 焦氏是大皇子的母亲,即便再是不愿,也无法割断这其中的联系。 若是焦氏一再犯蠢,对大皇子更是不利。 只……如果是单纯因为焦氏的缘故,那站立的秦王又是为何? 秦王…… 世人皆知,秦王的双脚,从他刚出生的时候,便不利于行。 这些年他一直坐在轮椅上,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压根就不能行走站立,却没想到今夜,他居然站了起来。 即便是扶着轮椅的扶手,颤巍巍地站着。 既然站着的秦王就在陛下不远处……那些跪倒在边上的人,便合该是这一次宫宴的对象。 皇室宗亲。 人不算多,却也绝不算少。 太后训斥的话,只针对焦氏,却是半点都没有提及秦王。 那是前朝,是皇帝的事情。 焦氏怯懦地说道“是妾之错,还请太后责罚。只是……只是在此之前,还望太后垂怜,能准许妾去探望大皇子,只要一眼便够了。还请陛下,太后开恩,让妾看看吧!”她一边说,一边还在不住叩头,着实可怜异常。 而她祈求的对象,太后看着她的眼神异常恼怒,而陛下…… 陛下正在看着秦王。 眼下这场乱事,掺和了太多的人,秦王,太后,更有无数裹挟在帝王暴怒里的宗亲,他们都是局内人。 而莫惊春这个局外人若要插手…… 用什么名义插手? 光是他现在出现在宫内,便会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无数的猜忌和麻烦都会笼罩在莫惊春,压在莫家的头上。若是只有莫惊春一人,他或许会肆无忌惮,可他不能不顾及莫家。 莫惊春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没有立刻走出去。 微暖的灯火就打在莫惊春的鞋尖上,他的位置正正好,即便是对他最是敏感的正始帝,也不可能发现他。 “暗十三?” 藏于暗处,有人应了一声。 莫惊春闭了闭眼,重新吐息,再看着眼下这片混乱。 一刻钟前,焦氏的祈求,正落在无数宗亲的耳朵。 有的只当做是个乐子,有的却是在疯狂后悔自己为何要出来,甚至恨不得一巴掌劈在自己脑后,将自己活生生弄晕过去,就无需再面对这般阴私。 正始帝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出来的王爷宗亲,而是盯着焦氏看了许久。 他笑了笑。 “焦氏,既然你如此想念焦铭,不若去陪陪他如何?” 这话听起来异常通情达理。 焦氏心中一喜,还未磕头,另一种疯狂的预兆就爬上了她的背脊,让她畏缩了起来,不敢答应。 这“陪”,究竟是去墓前“陪”,还是下去“陪”? 焦氏心中着急,正想说话,却听到秦王苍老的声音缓慢说道“陛下,焦氏虽是废妃,但她也是大皇子的娘亲,母子连心,虽是犯了小错,却也罪不至死。” 正始帝一直注视着焦氏的眼睛突然诡异地望向了秦王,该如何形容那一瞬的诡奇—— 秦王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头凶恶的巨兽盯上。 那视线扭曲又压抑,平静的眼波下像是潜藏了无数的波涛。 以至于他望来的那一刻,秦王只感到毛骨悚然,整个人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那甚至不能说是害怕,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颤栗。 在面对恐惧未知的东西,人的潜意识总会优先于人而觉察出不妥。 正如秦王,他盯着正始帝那一双眼,莫名觉得幽怖。 帝王不紧不慢地说道“寡人却是没想到,秦王居然还有这样的怜悯之心?” 正始帝的声音透着嘲讽,意有所指地看着轮椅。 “怎么不先垂怜一下自身?” 秦王的手猛地抓住扶手,那反应算不得快,却是有点过激。 他的面色平静,“陛下,您还是冷静些为妙。” 正始帝笑了起来,眉眼微弯,看起来俊美出尘,“秦王这话却是错了,寡人可一直都是冷静。”他重新看着跪在身前的焦氏。 “譬如,什么人说的话可以听,什么人说的话不值当听,寡人清楚得很。”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刘昊。” 刘昊往前走了一步,欠身。 “叫盖烈过来。” 柳长宁前些时日被正始帝派出去做事,并不在宫内。盖烈是他的副手,如今早就出现在宿卫中,只是因着这里的情况不明,他不敢凑上前来。 见陛下召唤,盖烈便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 正始帝淡淡地说道“盖烈,依着宫规,焚烧宫殿,是什么罪行?” 盖烈“若是宫人,需得杖责三十,或者鞭二十。如果是宫妃,则依着分位不同,俸禄从一年到三年,视情况不同而定。” 正始帝古怪地笑了起来,扬眉说道“焦氏,还算宫妃?” 盖烈的脸色微变,拱手说道“陛下,杖三十,或者鞭二十……若是宫人,需得袒露背部,在当值的宫人面前动手。” 他不是冒死要给焦氏说话,而是……焦氏毕竟曾经是正始帝的妃子,即便现在在宫中地位尴尬,可是再怎么样,若是真的执行,之后陛下想起来心生不喜,再生事端,那岂不是麻烦? 焦氏神色苍白,猛地抬头看着正始帝,声音凄切婉转,“陛下——” 秦王拧着眉,沉声说道“陛下,焦氏虽是罪人,可她毕竟出身焦家,如此侮辱极恶,怎可这般行事?” 正始帝慢吞吞地看着秦王,脸上的笑容从来都没有收敛,不仅是没有收敛,反而笑得愈发古怪诡谲,充满恶意,“出身?出身高低,便能评价一人的高洁卑劣?焦氏,即便出身世家大族,却仍是丑陋不堪,浑身上下,只有野心勃勃的欲望勉强还能够入眼,心狠归狠,手段却是粗暴,连动手都留下那么多痕迹。 “这样蠢笨的东西,即便是生在焦氏,能算得了什么?”他两颗眼珠子幽冷地盯着秦王,“又像是,有些人分明是天生聪慧,带着一颗七巧玲珑心,却偏偏生了一副残缺的身体,不管再是如何努力,却是始终无法离那触手可及的地位再进一步……秦王,你觉得,出身,重要吗?” 秦王在众人震惊的眼中猛地起身,摇晃地看着正始帝,“陛下!”他暴喝一声,透着莫名的愤怒与极致压抑的恶意。 就在盖烈迫于正始帝的压力要将焦氏拖走的时候,太后的车驾急匆匆赶到,打断了这一动作,这让盖烈心里狂喜,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跪了下去。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除了秦王和太后之外,其他的人,全都跪倒了下去。 皇家中人,再是蠢笨不堪,却也不是真的蠢。 那或许是伪装,或许是真性情,可是他们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预兆,仿佛是血脉里的警告。 正始帝露出獠牙的那一瞬,无比的威慑几乎压垮了他们的脊梁。 秦王站得有些摇晃,他看起来不太舒服,可是他盯着皇帝的脸色却异常扭曲,仿佛被激起了什么狂涛怒海。只是正始帝在刺了他几句后,却又不理他,转头看向太后,淡淡说道“母后,焦氏突然发疯,按例处置,您没有意见吧?” 太后掌管后宫数十年,如何不知道皇帝的按例,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旁的,太后肯定不会插手。 可是唯独这个不行。 太后心里翻涌着苦涩的味道,皇帝果然半点都不在乎大皇子,不然就不会这样将他的颜面踩在脚下。即便焦氏犯了再大的过错,如果皇帝用宫人的法子惩罚了焦氏,即便她能活下来,可大皇子便永远都抬不起头。 世人都会记得,他有一个卑贱不堪的母亲。 “皇帝,焦氏有错,若是要罚她,哀家定然无二话。只是……这本就是家事,何必在诸王面前闹腾?” 太后到底说得婉转了些。 诸王在心里拼命点头,除了寥寥几个,都异常想离开这里。 正始帝甚至笑了,“母后,您难道忘了吗?今晚上,本就是家宴,诸王与女眷,本就是家人,不是吗?” “家人”这个词语出现在正始帝的嘴边,让身后的刘昊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不论这词原本是什么意思,可眼下,它绝对不是最开始的含义。 太后语塞,看着跪倒一片的“家人”,再看着他们绝望的模样,不由得头疼起来。 “陛下。” 秦王的声音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磨砺过一般,甚是扭曲沙哑,苍老的声音却透着无比的怨毒,“您是当真要践行您的恶行?” 正始帝就像是真的诧异那样,语气还带着委屈,“秦王这话却是有些偏颇,寡人不过是按例做事。当然……既然您和母后,都觉得这法子太过狠厉,那也就算了。” 话罢,正始帝突然看着那些跪倒在焦氏身后的宫女,平静地说道“当时,焦氏是怎么点火的?” 桃红是离得正始帝最近的宫女之一,她的牙齿打着寒颤,膝盖陷在雪里,一阵阵发僵,“……陛下,当时奴婢正在门外挂灯笼,其他几个宫人,也都被焦女郎打发了出来,只有她一人在。不过,方才奴婢追着焦女郎出来前,曾看了一眼屋内的模样,那火势,应当是从桌边打翻的烛台开始的。” 欢喜阁的地方很小,只能容纳几人居住。 焦氏一人住在正屋,却也只有小小的住所,容纳了床和桌子,就没多少别的地方。她睡在左侧的床榻,右边的窗前,则是放着桌椅。烛台一般都是放在桌子的内侧,焦氏坐下来的时候,一般是摆在右手边。 桃红压根不知道陛下要知道什么,便下意识事无巨细,将所有的事情说了出来。 正始帝便笑了笑,“原来是右手吗?” 下一刻,焦氏的惨叫声起。 帝王竟是踩住了焦氏趴俯在地上的右手,脚尖稍稍用力,一点,一点碾压着焦氏的骨头。她的声音惨叫连连,像极了哀嚎的野兽,恨不得在地上滚打起来。这样的剧痛,即便是对吃了几年苦的焦氏来说,都远超出了承受的可能,她的左手不断地扒着正始帝的靴子和衣裳下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右手扯出来。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碾碎了焦氏的右手。 一点,一点。 从指尖到手掌。 骨头爆裂碎开的声音,让所有人的脸色苍白。 虚怀王跪在孟怀王的身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本来就几乎吃醉了酒,吐出来的东西混着酒臭,让好些个本来就在强忍压抑的女眷再忍不住吐了出来,一时间那味道恐怖异常,伴随着从前头传来的血腥味,让气氛变得愈发压抑紧绷。 从秦王和陛下说话,再到陛下问话,动手,看着漫长,其实不过几句话。 莫惊春在桃红说完话后,便已经意识到不太对劲,一只脚刚迈出了阴影,骨头破裂碾压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焦氏的惨叫异常痛苦扭曲,让莫惊春下意识别过头去。 莫惊春有些时候心很软。 他不喜陛下对百姓人命的利用,更不喜帝王权术变得愈发阴狠毒辣,让正始帝的政令逐渐变得暴戾扭曲…… 可他有时也很心狠。 世家,宗室,权贵,唯有这些清算,莫惊春并不在意。 也并非是完全无感,在亲眼看到正始帝的暴戾之下,莫惊春心里多少有点堵得慌。可这些人……他看向摇摇欲坠,最后不得不重新坐下来的秦王,算不得罪有应得,却也不值得同情。 莫惊春有时看得很远,但是眼下,他看得很近。 他看着公冶启。 帝王在碾碎了焦氏的右手后,便松开脚,任由着焦氏在雪地里抽搐打滚,笑眯眯地说道“你们说得对,不是非得要按例行事,眼下如何,也甚好。” 既然是焦氏亲手打翻了烛台,哪只手动,那就罚哪只手,岂不是妙哉? 秦王冷冷地说道“陛下不经询问,就径直废掉了焦氏的右手,难道就没想过意外,或是别的可能?” 正始帝舔了舔唇,一双黑沉的眼盯着秦王。 黑眸看着幽深,在不少摇曳晃动的红灯笼里,仿佛深埋猩红扭曲的戾气。 他轻轻笑了起来,“秦王这话倒是不错。” 正始帝踢了踢焦氏,懒懒地说道“你动手的时候,是动你的左手?还是动你的右手?”他餍足地笑起来。 “如果是左手,那寡人就再赔你一只左手。如果还是右手,那就再废你一只胳膊。这可是秦王为你争取来的辩驳机会。”他压下身来,踩着女人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道,“焦氏,你可要好好把握。” 尽管他做出如此残暴血腥的事情,可是正始帝脸上的笑意却是真心实意。 陛下,是当真高兴。 这种全然不符的毛骨悚然,让人禁不住发抖。 莫惊春慢慢地收回迈出去的脚,面无表情地揉了揉眉心,藏在衣服底下的兔尾动了动,又弹了弹,看起来是因为莫惊春的情绪有点糟糕,所以兔尾也不再安逸,而是有点古怪地扭动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莫惊春身上披着大氅,还穿着足够多的衣物,这诡异的动静一下子就会引起暗卫的注意。 莫惊春压下那一跳一跳古怪里的狂躁,在心里说道“如果只是这个程度,我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发布任务。” ……即便正始帝下手这么狠厉,可实际上,除了他和秦王的僵持之外,陛下对焦氏所做的事情……除了或许会背负骂名,会在明日被言官责骂几句外,其实并不要紧。 因为焦氏是废妃。 她的身份在宫内,甚至比不得宫人。 宫人还会上玉牒管理,有自己的牌子,即便是宫妃主子责打,死了,还能有个由头。 可是废妃,便是连度牒都一并除去,宗正寺不会留下她的身份,宫内也不会留着她的牌子。被囚禁在冷宫一世,还能算是安稳,若是出了什么差错……甚至连焦家,都没办法为她讨回公道。 若是她当初愿意离宫,至少几年后,还有脱身的机会。 而后再是改嫁,或是独居,怎么都比在宫内苦熬要好上太多。 ……至少不是现在的下场。 您说得没错 精怪的回答,对莫惊春来说,却不是好事。 这一次参加宫宴的亲王除了秦王外,还有几位,但他们有的正在交泰殿内休息,有的站在廊下看,却不是所有的王室宗亲都步了过来。 可秦王跟陛下的僵持,却是落在不少人的眼中。 片刻,魏王被明春王扶着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不太稳健,是早年受了伤。魏王和清河王是一个辈分,也是先帝的兄弟。 与清河王不同,魏王是确实与世无争,他甚至都没什么名气,每年到了年末,宗正寺清点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原来还有这位王爷在。 魏王“陛下,今日毕竟是除夕,不管出了什么事,到底不要闹出血来。有什么事情,还是等明日再说罢。” 这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但是魏王面色不改,苍老温和的脸上只余下一点关切。 这是对正始帝。 正始帝幽幽地看着魏王,“……王伯说得对。” 莫惊春忍不住想笑。 即便陛下此刻在旁人的眼中,怕是恐怖的存在。可是他在面对秦王时执拗地说是“秦王”,在看着魏王时,却是面无表情地说着“王叔”,便是如此不同的对待。 陛下喜欢的,便是肆意张扬,从不掩饰。 不喜的…… 莫惊春看向秦王。 秦王在朝中的声望甚高,比起清河王来说,身为其长辈的秦王理应是他的学习方向才是。秦王这些年,在朝中润物细无声,不显眼,却结交了不少朝臣。因着他的双脚不利于行,所以他和皇位毫无缘分,朝臣与他相交,也不显山不显水,不会招致祸患。 这样一位声望不错的老王爷,莫惊春在与他的几次接触中,却没有太好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正始帝的关系,莫惊春对这些皇室宗亲惯有的掩饰看得分明,秦王掩饰得极好,却还是盖不住那骨髓里的孤傲。 那傲慢是从骨子里浸出来的。 秦王,并不像他面上显露那样温和。 眼见魏王劝住了公冶启,莫惊春微蹙眉头,立刻开口说道“暗十三,劳烦去告知刘昊,最好立刻让秦王离开。”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听到动静。 但是莫惊春知道,暗十三已经离开了。 不到片刻,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刘昊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木讷呆愣的宫人,只见他贴着刘昊,像是说了些什么。刘昊的脸色便微动,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周围,像是在找什么人。只是他的动静极其细微,并不容易被人觉察。 刘昊当然诧异,他甚至不知道莫惊春为何会入宫? 若是在之前,或许莫惊春是因为除夕夜……可是他知道,陛下和太傅两个人怕是出了什么矛盾,最近陛下正在苦求不得,劳神没办法让夫子入宫呢! 不过是一刻的分神,刘昊正要摆手,让盖烈强行将秦王带走,场中却是意外骤生。 秦王突然从轮椅的扶手中抽出了一把利刃。 那把轮椅跟了秦王几十年,不管他去了哪里,这把轮椅都跟在他的身后,就没有不在的时候。即便是宫内检查,在检查到这把轮椅的时候,却也不会那么细致……细致到,连轮椅的内部,都要拆开来看。 那距离太近,近到即便是秦王,那抬手的距离,也能轻而易举地伤到人。 尤其是最近的人,不是魏王,就是太后。 站在魏王身侧的明春王大惊失色,和跪在地上的孟怀王两人朝着秦王扑过去,一人猛地撞开秦王的轮椅,一人去挡利刃。 太后原本是背对着秦王,面朝着陛下说话。 而秦王的动作极其隐蔽又有着太后遮挡,站在御驾边上的正始帝是看到明春王和孟怀王的动作后才意识到不妥,脸色剧变。 两个王爷虽然年轻,可秦王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即便轮椅被撞歪,手里的刀却是没掉。 一双温和的眼变得凶恶,疯狂至极。 秦王举刀狠狠地朝着太后劈下。 铿—— 一枚箭矢飞了过来,强硬的力道猛地撞歪了利刃的方向。 险之又险地削断了太后的一缕头发。 只是一瞬的阻挠,却已经足够正始帝和刘昊身后那几个人猛地冲了过来,他们下手又快又狠,一人挡在太后背后,其余数人直接卸下秦王的胳膊,又扭断了他的手腕,那把利刃掉在地上,而余下的两人聚在惊甫未定的太后身旁,护着她倒退了几步。 正始帝猛地看了眼箭矢飞来的方向,露出古怪扭曲的神色,复看向一声不吭,死死握着胳膊的秦王,“隐忍了几十年,看来秦王的功底还是不够老辣,只是几句嘲讽,便受不住了?”他的脸上还带着笑。 却是朝着秦王走去。 太后脸色大变,推着身前的侍从,“去,去拦着陛下!” 她还未从惊慌中回神,却已经知道不妥。 杀了焦氏也就算了,若是陛下在大庭广众下虐杀秦王,那必是大祸!有些事可以在私底下说,可以在私底下做,却决不能袒露人前! 尤其是在这无数双眼睛,无数个宗室的旁观下—— 太后突然看向秦王,看着他在剧痛中,仍然在笑的眼。 ……他居然是故意的。 秦王是故意要杀太后,故意惹得正始帝发怒,故意……要将这一切撕开在大庭广众之下! 正始帝不知吗? 黑沉的眼眸死盯着秦王,露出阴鸷暴戾的内在。 他当然知道。 ……可便是知道,又如何? 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是如此愚蠢,认为他会在乎? 便是顺遂了秦王的意又如何? 正始帝踹翻了秦王的轮椅,让他猛地摔倒在雪上,咔嚓的扭断声更明显,是手腕倒拧的脆响。毕竟是老了,骨头都酥了,未必要帝王如何动弹,自己都遭不住。 魏王的脸色难看,“陛下!” 即便先前秦王几乎伤了太后,可是陛下要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动手,却是决然不可!他的心里不期然地想起了康王,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拦在了正始帝的身前。 正始帝面无表情“王伯,让开。” “陛下!”魏王叫道。 正始帝“您再拦着,寡人连您一起杀。” 冰冷疯狂的话里,却是极致的冷静。 明春王猛地抱起老魏王的腰,将他跟树苗一般“拔”了起来,然后倒退十来步。他的头皮发麻,畏惧地看着正始帝的方向。 陛下方才的话,是真的! 他是真的会杀了魏王。 正始帝冷漠的眼神落在秦王身上,一步。 咻—— 一支飞箭猛地插在正始帝身前一寸的雪地上。 这是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 方才,便是这样一支箭矢弹开了秦王的攻势,不然太后必定要身受重伤。 如今,又是这样一支箭矢飞向帝王,仿佛袭击。 这便让所有僵持都停下。 明春王下意识地看向箭矢来的方向,那是…… 南华门外。 南华门只悬挂着几个小小的灯笼,相较于他们此刻的明亮,南华门那处却是偏僻,只隐约看得出来,像是站着一个人。 他的靴子露出一个尖,像是不经意,露在了灯火下。 他的姿势略显怪异,左手像是拿着什么东西,那奇怪的形状像是……弓? 正始帝慢吞吞地看向南华门。 旋即连着三箭,却是朝着秦王而来,将他生生钉在了地上,血肉疼痛惊得他生生惨叫起来,却是被入木三分的力道贯得无法起身。 正始帝的脸色变得怪异,狂嗥杀意与暴虐戾气吵作一团,冷硬俊美的脸上透着寒意,挥不退停在眉间的残忍阴冷。 他死死盯着南华门的方向,却又往前一步。 下一瞬,另一支箭穿透了公冶启的肩头,没有扎在肉上,却是擦破而去。 无声的警告。 可是诡异的是,即便正始帝受袭,那些静默的宿卫仿佛不存在,没有任何一人动弹。 太后的惊讶堵在喉咙里,几乎要叫起来。 公冶启古怪地笑了笑,却是愉悦地往前走。 他是朝着秦王来,却也是……朝着南华门去。 身后,刘昊咬着压根,“盖烈,将秦王带下去!”他生生压下心里的惶恐,该死!如果他刚才立刻听从太傅的话,或许不会有现在之祸。 正始帝异常暴怒,恨不得将秦王撕开碎裂,可是那忽而飞来的箭矢,却是在秦王苍老的皮肤上凿开几个血洞,那溅出来的血花落在雪上,白的白,红的红,却让他的暴怒扭曲往另一个方向。 如果帝王再走一步,下一箭,便会了却秦王的命。 那人,宁愿自己杀了秦王,都绝不让正始帝动手。 ……不能再留下来。 因为正始帝压根无法压住心头的杀意。 越是强行压制,便越加血红一片。 眼前猩红,正始帝踩着无声的雪,强行将自己扭向南华门的方向。 他想自己亲手杀了秦王,却不想污了莫惊春的手。 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 即便他已经亲眼看过莫惊春在他眼前杀叛军的模样,艳丽非常……可秦王却是不同。 如此恶心腐朽的东西,合该被碾碎踩踏在脚底,而不是那么轻易死去,更是侮辱了莫惊春。 正始帝循着箭矢的方向,投入了南华门的阴影中。 莫惊春的手指僵硬,指尖被箭矢撕裂,正淅淅沥沥落着血。正始帝踏雪而来,却是闻到腥甜的血味。 莫惊春将弓箭丢下,看向眼前的帝王。 他的眼底一片猩红,却是扭曲疯狂,像极了从前失控的模样。莫惊春心惊肉跳,险些以为自己无法阻止。 方才那情况,就算是他冲出去,也是来不及。 如果无法阻止…… 莫惊春便会杀了秦王! 即便是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之下,却也是再顾不得。 他深深呼吸,肺腑内里,却是冰凉一片。 莫惊春喘息了一下,低声说道“陛下?”染血的手指摸了摸公冶启的额角。 莫惊春低头,本是想带着陛下走人,却是看到他腰间悬挂着一颗小小的毛球。 白色的,蓬松的,柔软的。 却染了血色。 是兔尾毛球。 “尾巴。”莫惊春喃喃说道。 原来,正始帝会随身带着它? “……尾巴?” 一道与他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的语句响了起来。 却是冰冷疯狂。 像是一头丝毫无法平息恶意的兽,露出疯狂狰狞的本质。 莫惊春蓦然觉得身后有一只冰冷的大手捉了上来,无声无息地蹂躏着那团本该温顺趴伏在尾骨上的兔尾。 这尾巴本来就因为陛下的缘故才会出现,即便是失控疯狂,仍残留着少许印象。 那暴虐凶残的动作,应是克制到了极致,却是无法忍下。 莫惊春猛地颤抖了一下,受伤的右手抱住了陛下的臂膀,露出了隐忍的神情。 “陛下……”他一下又一下的拍着正始帝的背部,仿佛像是在安抚着无处可去的戾气,“今天,是除夕。” 他轻声说着“太后没事,一切都会过去。” “快到子时了。” 新旧交替,却在眼前。 除夕,要过去了。 老太医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却是什么都没赶上。太后已经恢复了理智,在皇帝消失的时候,将所有的一切都处理完全。 老太医是从家中温暖的被窝被叫起来的,如今却是逮不住皇帝。听说陛下已经拖着某个人,藏往了长乐宫。 他又听说,有人险些射杀了皇帝。 老太医猛地僵住。 ——“莫急,如果寡人真的入了狂,子卿会杀了我。” 这话犹在耳边。 却是正始帝带笑的话语。 好一个血腥残忍的除夕夜。 第七十七章 明春王坐在马车上, 抱着有些惊慌的小王妃拍了拍肩膀,“没事。”他们的马车速度比平时要快上许多,那速度…… 像是逃跑。 可是明春王并不会觉得羞辱, 因为除了他之外, 直到凌晨时分,宫门吐出来不少这样的马车。 它们的模样或是华丽,或是奢靡, 或是低调。 可是无一例外, 车夫的速度都很快。 马车离开皇宫, 因着速度太快,车厢内即便布置了软垫, 但还是非常颠簸。明春王小心翼翼地护住了王妃的脑袋,免得她撞上边上的硬物。 他在心里决定, 等回去后, 一定要钻研出不会颠簸的马车。他不会什么甜言蜜语, 就把小王妃抱得更紧了点。 明春王妃低声说道“王爷, 秦王是不是……” 明春王叹息了一声, 轻声说道“秦王跟康王, 其实是皇室里辈分最大的。康王去世后, 就剩下秦王……他本来就是上上辈年纪最小的, 其实跟清河王也只差了十几岁。” “我记得。”明春王妃恶补了好些天,勉强记得大概。 明春王“秦王很聪明,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脑子异常灵活,就算是当初的当朝太子, 也比不得他。可是他天生腿脚不好, 依靠轮椅才能行动。所以, 即便他再是聪明,也绝不可能成有机会登上皇位。” “……方才陛下的话,是故意的。”明春王妃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正始帝那犀利古怪的话,是针对秦王。 明春王苦笑了一声,低声说道“怕是秦王的不臣之心,陛下从一开始就猜到了。” 明春王妃“可是为何秦王会将兵器藏在轮椅内?他对太后下手又有何用呢?即便伤了太后,也不可能让陛下受害呀!” 明春王看着窗外的影子,一重重暗影卷过去,眼神变得幽深。 他低低说道“可还记得,百越的事情?” 明春王妃怔愣“陛下那病……还未好全?”她的声音已经在交流中逐渐平静下来,开始有点好奇。 明春王就笑了起来,像是有点高兴,“我看,怕是不会好了。”他的声音含糊,但看着明春王妃的小圆脸,又透着明显的笑意。 这样的对话,不仅存在于明春王与王妃间,更存在于所有刚离开皇城的人心中。 方才正始帝因着太后险些受伤而展露无遗的阴鸷残暴全然露在他们眼前,或许从前他们有所耳闻,可是百闻不如一见! 不过明春王妃在离开皇宫后,害怕的心思逐渐消失了。她想了想说道,“连德高望重的秦王都能搞刺杀,陛下本来就是喜怒无常的人,因着暴怒想杀了秦王,那也是正常的。” 话是这么说,明春王抱着还在打颤的王妃,没有打破她的念想。 毕竟除了秦王外,可还有焦氏呢…… 让虚怀王忍不住吐出来的,可正是陛下对焦氏的暴行。 明春王并不喜欢虚怀王,他的封地就在清河广平附近,本该是危险的地方。可是他却能抛弃封地的百姓出现在京城,而且他无数的子嗣,也只带了最喜欢的几个,连王妃都没带走。 他是专门避难来的。 可谁也不能说他不是,毕竟他名义上可是专门为太后贺寿来的,这贺寿完了,转眼就到除夕,再留下来,岂不是也理所应当? 如他这样的人,即便是同为郡王,即便是最沉迷做木工的明春王,也是厌恶至极。 身为王爵,他们虽没有兵权,但也有数百亲兵。他们生活在自己封地内,生活异常富足,每年食俸,都靠当地百姓供给。至少庇护自己封地内的子民,也是应该做的事情吧? 可虚怀王却抛下了一切,自己跑了。 实在可恶。 明春王妃不知明春王心里的想法,心里还在惦记着宫内的事情,想着想着,她便忍不住说道“……可是那后来者,又是谁?” 明春王微顿,谁都能看得出来,是那持弓的人阻止了一场可能发生的暴行。 可那飞箭,也险些袭击了皇帝。 为何宫中宿卫,甚至连正始帝身前的刘昊,都没有抓刺客凶手的打算? … 宫中设宴,便没有好事。 刘昊面无表情地想到。 这已经是第二回 。 原本还杯筹交错的交泰殿已经冷清下来,太后冷着脸将所有的宗亲都“送”了出去。 只是太后的态度太过强硬,让他们险些以为不能活着出去。 刘昊重新折回来交泰殿,正看到殿台上还没有离开的太后,心里的疲倦更重。 刘昊其实很敬重太后。 她是陛下唯一关切的长辈,刘昊怎可能轻忽? 只是太后跟正始帝的想法,往往总是对不上线。那刘昊为陛下所做的事情,自然也不合太后眼缘。但即便如此,刘昊却不得不承认,如果还不是正始帝离开后,太后留下来善后,眼下这些宗亲却是不可能被放出去。 即便刘昊的声名再广,他也是宫人,是奴。 他做不到太后这般冷静淡漠地处理。 太后今夜让所有的王爷女眷都闭上了嘴,那数十年的威严与霸道,让太后游刃有余地处理了一切首尾。 今夜宫中发生的事情即便不是丑闻,却也是大事。 想要活命,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处理完这事,太后仍然没有离开,刘昊也知道为何。 太后想要一个答案。 太后站在殿堂上,冰冷地说道“刚才那人,是莫惊春?”话虽是这么说,她心里却觉得只会是他。 不然皇帝怎会是那个偏执模样? 刘昊毕恭毕敬地说道“回太后娘娘,奴婢方才让人去宫门确认过,正是太傅。” “太傅?”太后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这已经是有点遥远的称呼。 刘昊欠身“陛下一直称呼太傅为夫子,奴婢只是循着陛下的喜欢。” 太后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哀家却是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念旧的。”都多少年了,他还记得这事。 ……大抵是因为这个人,让他心生眷恋。 太后安静地下了台阶,走到了刘昊的身边。她身后跟着几个女官,即便如此动作,那声音几乎轻微,身上珠翠佩饰却是毫无动静,走动时,连裙角都是纹丝不动。 “别的,哀家也不管。可莫惊春出手的时候,你身为中侍官,为何半点都没有反应过来?” 刘昊,宿卫,殿前侍卫,这些人全都是死了的吗? 秦王身上中了三箭,太后半点都不在乎。 可是莫惊春朝着公冶启飞出去的那两箭,却是透着浓浓的警告。 如此张扬肆意的举动,当真是莫惊春做得出来的? 刘昊欠身说道“太后娘娘,陛下曾经下令,只要太傅身处宫中,便任由他做什么。” 他对上太后望来的眼神,“不论任何。” 太后的脸色总算发生变化,变得恼怒异常。 这个除夕夜,有些太过漫长。 漫长到了莫惊春在被公冶启叼回去长乐宫的时候,子时还没到。 那失而复得、甚至异常短暂的尾巴成了陛下把玩的重中之重,他似乎特别喜欢兔尾,将那东西揉搓了许久,又一点点捏到了尾巴尖。 动作的时候,莫惊春便忍不住颤抖。 那种感觉异常苦闷,让他不自然地躲闪,却又被按了回去。 公冶启将那团可怜的尾巴咬得通红,半点都不肯留情。莫惊春在帝王抓着那尾巴不放的时候,下意识颤抖地说道“……没,有了……”他的声音轻忽,险些听不见。 下一刻,莫惊春听到公冶启在说,“没了便没了。” 公冶启清楚莫惊春的意思,应当是这古怪有趣的更改。他的声音透着漫不经心,但还听得出来那话语尽头的压抑和忍耐。 莫惊春忽而说道“……为何,不问我?” 他的声音急促而短暂,显然是用尽了办法才说出来的。 兔尾可以安抚陛下,却更是亵玩的器物。 莫惊春多久没感觉这种煎熬了? 公冶启似乎有些诧异,他用力抓住尾骨上躲闪的雪白尾巴,揉掐着尾巴尖尖的柔软,露出几分恶意的欢笑,“为何要问夫子?”莫惊春的话分明没说完全,可是公冶启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莫惊春问的是,为何正始帝从来都不用这所谓的修改来……做点什么?为什么从来都没想过,要用那离奇古怪的方式逼问莫惊春,让他真正吐露出心里的话?又或者是用那样的办法,一次又一次让莫惊春爱上他? 即便每到子时都会失效,可是那样潜移默化的方式,却是比任何趣味般的逗弄要来得有用。 为何这一次那么快让莫惊春脱离操控? 正是因为人都不会长着一条尾巴,如此恶趣,却也如此容易被发觉。 可是情爱这种情感有所不同,复杂幽怖。 常识修改器最方便也是最能够操控人的办法,或许也是情感上的操控。 可是正始帝从来都没有这么做。 即便是最擦边的一次,他也只不过是让莫惊春变得更诚实了些。 帝王没有意识到常识修改的真正恐怖之处? 可,这有可能吗? 正始帝“这样的物什,当作趣味也就罢了。难道夫子觉得寡人还得用这样身外之物,才能招人喜欢吗?”他嘴巴里说着招人喜欢,眼睛却幽深盯着莫惊春。 分明说的就是他。 仿佛莫惊春的话引得帝王从那种异常冷漠疯狂的状态中逐渐脱离了出来,尽管动作仍然凶残,却是变得稍微平静了些。 就像是撕开人皮的恶兽,不情不愿地用伪装的皮囊,将自己重新包裹起来。 狂暴的情绪勉强蛰伏下去,但从偶尔的动作言行中,还是能看出端倪。 莫惊春闷闷笑了声。 正始帝在莫惊春的笑声里咬住他肩膀的疤痕,像是下意识的动作。 公冶启要的是完全的真实,即便手段卑劣不堪,可挖出来的终究是真的。 若是穷尽一切,最终还得靠骗的话,那又有何用? 只是…… 公冶启幽冷地注视着莫惊春,刺人的眼神并未收敛锋芒,透着毫不留情的压迫。 如果这个人会离开的话…… 帝王的眼神变得愈发恐怖,拖着莫惊春逐渐沉沦下去。 那即便扼杀此人,都绝不会让其离开。 当—— 当当—— 狂风暴雪的夜晚,在子时过后,皇城忽而传来当当的声响。 那是新年的初音。 皇宫发生的意外成了小范围的隐秘。 即便有心人从那一夜皇城的动静里猜测,可再是能耐,却也没有办法推断出究竟发生了何事。 唯让人知道的是,秦王那一夜,并没有出宫。 只是没有出宫的人,却不独独是秦王一个。 莫惊春也没出宫。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莫惊春第一个念头却不是昨夜发生的种种,而是…… 卫壹是不是还守在宫门外? 莫惊春起来更换衣物的时候,德百就异常贴心地说道“陛下如今正在太后宫中,卫壹还未出宫,不过昨天晚上他已经在宫内安歇。” 莫惊春用指腹压了压藏在衣服下的咬痕,微蹙眉头说道“昨夜陛下,可有出去?” 昨夜莫惊春几次三番感觉到了正始帝心头的狂躁,还真的有些担忧陛下大半夜出去踏雪杀人,最终痴缠着他胡闹了许久,让他醒来觉得老腰都要断了。 公冶启很喜欢。 因为莫惊春很少主动。 他的天性似乎刻满了谨慎,只有少少几次,才能看到莫惊春的锋芒。 可这已经花费了莫惊春全部的心力,羞耻至极。 德百严肃地说道“陛下是今晨才出去的。”昨晚整个长乐宫外,都布满了人。 是为了保护,也是一种隐形的担忧。 莫惊春这才松了口气。 他在吃早膳的时候,问及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除了精怪这个毫无用处的任务发布人外,莫惊春赶来的时候只听到了后半截,不知事情发生的因果,但大抵是知道了焦氏惹出来的麻烦,还有秦王…… 然听完了德百说的话后,在莫惊春看来,昨夜最有问题的,却是秦王的突然爆发。 老王爷的心性可真是能忍,他可以撑到如今,那份隐忍的功夫实在了得。可既是如此,为何会在昨夜突然对太后动手? 即便杀了太后,也不可能动摇朝纲。 太后并不喜欢插手前朝的事情,对于陛下,她最是关切的都是寻常身边的小事,至于陛下在前朝做什么,除了张家的事情外,太后从来都没有管过。 既然没有管过,那就没有用处。 秦王对太后下手,只可能是为了正始帝。 莫惊春漫不经心地吃了几口,脸色略有古怪。 秦王是故意选在这时间? 昨夜宴会的人数可不少,兜兜转转这么一圈下来,至少囊括了郡王以上三分之一的宗亲。如果昨夜秦王暴起,至少第一刀真的伤害了太后,而莫惊春又不在的话,会发生什么? ……正始帝或许会当着诸王的面,活生生剐了秦王。 这便是秦王的目的?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慢吞吞地意识到。 原来秦王对正始帝,或许有恨。 而且应当是异常深沉恐怖的怨毒,才能舍得用自身做赌。 即便是自己死了,可要是能让正始帝声名扫地,甚至动摇他的根基,这才是秦王最想看到的。 然,可以选择的法子那么多,为何独独选择亲自动手? 秦王能活到今日,心性脑子肯定非凡,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做出愚笨呆愣的选择? 除非,这个选择,对他来说更有用。 莫惊春闭了闭眼,仿佛一瞬间,他变成了秦王。 如果是他的话,他最厌恶的是什么? 为何最终会做出如此失了魂的选择? ……还是因为恨。 秦王恨的人,不仅是公冶启,更是他自己。 恨他无能的双腿。 “秦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莫惊春在心里说道。 您猜得不错,如果秦王成功,公冶启在皇室的声名会一败涂地,为他暴君的路途添砖加瓦 任务十一完成 精怪在回答了莫惊春的话后,同时公布了任务完成的消息。 可是莫惊春并不在意。 他即便花了点时间,但是已经大致猜出来秦王的想法。 莫惊春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平静地跟精怪说道“之前你跟我说,公冶启的暴行是有缘由,以小换大,是应该之举。但是如果被牺牲的人,是我呢?” 精怪卡住。 “陛下异常看重我,如果用这样小小的代价,可以换回极大的回报,你觉得陛下会做这样的交换吗?” 精怪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只有一个。 公冶启不会这么做。 他非但不会这么做,他甚至会将所有这么做的人杀于剑下。撕碎他们的喉咙,践踏他们的身躯,让之后任何一人都不敢提出这样的意见。 莫惊春喃喃地说道“我不怕他心狠,但我怕他太过心狠。一旦人命在他心中,只成为了数字,那即便你重回多少次都没用。” 暴君,依旧是暴君。 或许不会重蹈覆辙那山河倾倒的忧怖,却仍有重重危机。 推平一切阻碍是必须之举,期间无端的暴行却是不必。 百姓,才是一切的根本。 牺牲是必须的。 莫惊春出身莫家,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可有些牺牲,便是无谓。 “他说我太心软。”莫惊春慢吞吞地吃下晶莹剔透的虾饺,温和地笑了笑,“可我有时候倒是觉得,我也没到那个地步。” ……您打算做什么? 莫惊春“我什么都没打算做。” 他已经吃饱,正在擦拭嘴角。 “我只是觉得,陛下体会不到的东西,或许亲眼看一看,会更好些。” 这不过是一个念头,还未成形。 莫惊春不过这么一想,轻叹了口气,对德百说道“劳烦你告知陛下,我有事需要先行出宫。” 德百? 太傅要出宫! 陛下虽是被太后叫去,可是半点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早晨起来的时候,刘昊见着陛下臭着脸推开门,差点没被门拍到脸上。 德百这一口气还没喘上来,正想着嘎嘣一下给莫惊春跪下的时候,又听到莫惊春平静地说道“今晚,我会在东府等陛下。” 听了这句话,德百的心才缓缓回落。 德百“奴婢送您出宫去。”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莫惊春走过宫道,在途径昨夜的南华门时,莫惊春看了一眼那交泰殿前的模样,只见那里已经是一片雪白。 像是昨夜发生的血腥残酷,全都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再看不见。 莫惊春“秦王,可还活着?” 德百欠身“太后昨夜已经让太医院的人去看过了。” 秦王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 尤其是这老王爷昨夜的举动,分明像是自寻死路。他想死,那就更不可能让他死。 不过昨夜秦王身上的伤势,除了摔倒的刮擦外,便是在争夺兵器的时候拗断的手腕……以及那三处箭伤。 那三支在外人看来莫名飞来的箭矢,有两箭贯穿了秦王的肩膀,另一处,却是穿过了秦王的腰腹,直接造成了内部出血,昨晚险些没有将人给救活回来。 莫惊春下手是真的狠。 尽管最开始他确实留手,但是在拉弓的时候,那箭矢还是奔着要害去的。 德百叹了口气,想起昨夜追查的时候,那个被莫惊春抢夺了弓箭的宿卫可还是满头雾水,带着死亡的恐惧。 莫惊春从宫道来,即便正始帝不知,可是那些驻守皇宫的宿卫怎可能不知? 尤其是南华门。 那里看过去异常昏暗,可是那里,也同样驻守着好些宫中宿卫。 莫惊春便是在暗十三消失后,便下意识抢过了距离他最近的那个宿卫背负的弓箭,莫惊春动手又急又快,即便是宿卫,也是在莫惊春射出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莫惊春手里的弓箭从何而来的问题便解决了。 可如果不是正始帝跟莫惊春在一起,眼下要追究的,便是莫惊春袭君的罪名。 不过眼下这位昨夜刚袭君完的人被德百送上了马车,亲眼目送着离开了皇宫。 驾车的人,还是卫壹。 卫壹苦等了一夜,虽然早上睡了一会,但是宫内的异动,还是让卫壹心惊胆战。他知道宫里的规矩,也没打算问。 莫惊春从马车内递出来一个暖手炉,让卫壹可以抱着取暖。 卫壹便将其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正好给兜住。 莫惊春“昨夜焦氏出逃,秦王袭击太后。” 他身边跟着的人来去,至少墨痕跟卫壹都是可以说话的。莫惊春隐秘的事情太多,再怎么样,也是瞒不住身边伺候的人。 卫壹的脸色微变,轻声说道“郎君可还好?” 莫惊春下意识摸了摸红肿的尾骨,平静地说道“无碍。” 真正有事的人,可不是他。 莫惊春付出的,也不过是手指的伤势。 那些在他醒来后,已经都被上过药,妥善处理过了。 卫壹沉默地将马车驾了回去,在下来的时候,他又从车厢下拖出来三个礼盒,轻声说道“这些是陛下吩咐要送给府上郎君姑娘顽的物什。” 莫惊春微顿,看过这三个在外表看起来全然相同的木盒。 罢了。 莫惊春吞下要解释的打算,让卫壹回去就将东西送去。至于要怎么解释……他相信卫壹能做到。 卫壹? 莫惊春身上的衣物其实已经换过,不过昨夜他匆匆离开的时候,府上的人看不分明,如今他再回来,也只有一二敏锐的人觉察出来。 待莫惊春回到院内将衣裳换下,外头正传来小跑的脚步声。 莫惊春望向门外,却正是莫沅泽。 而桃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莫沅泽大嗓门地说道“叔,我喜欢那柄剑!” 哦,莫惊春慢吞吞地想,陛下给莫沅泽送了柄练武的长剑。 桃娘站在莫沅泽的身后,不好意思地说道“是很漂亮的首饰。”而且样式非常独特时兴,大伯娘看到的时候还说这东西难买,是特特上造的东西。 而安娘的看起来是精致的玉佛。 莫惊春下意识地看了眼站在外面的卫壹,只见他面露苦色。看来是没想好怎么解释,结果都以为是莫惊春带回来的东西。 莫惊春将腰间佩饰戴好,平静地说道“你们都很喜欢启叔送的东西吗?”他是破罐子破摔,露出淡定从容的微笑,仿佛他在说的,真是一个亲切的朋友。 “咳咳咳咳咳——” 还没等这两小儿反应过来,外面经过的墨痕就一个踉跄。 摔倒了。 然后卫壹不知为何也猛地咳嗽,没来得及扶住墨痕。反倒是远一点的莫沅泽飞扑过来,扯住墨痕的胳膊,没让他真摔了个结实。 墨痕爬了起来,抓着还在咳嗽的卫壹就走了。 留下两小儿茫然无措。 莫惊春淡定地想,看来前些日子将墨痕丢出去历练是有用的。 至少,墨痕应该是知道陛下的名讳。 院子外。 墨痕抓着卫壹说道“郎君什时候又认识了个叫启的朋友?” 要卫壹说,墨痕整个人脸上就写着“装傻充愣”四个大字,还能再刻上“掩耳盗铃”! 面对墨痕的装傻,卫壹就有了一种无名的镇定。 他也学着郎君的淡定说道“你觉得,除了陛下,还有谁呢?” 墨痕“……” 墨痕呜呜。 他知道,和摆在他面前让他知道,是两回事! 就在莫府“其乐融融”的时候,宫内,却是另外一幅模样。 太后宫中,却是异常严肃。 因为正始帝受伤了。 肩膀上的伤口,昨夜莫惊春还见过。 甚至还是他亲手弄出来的。 而今日,正始帝被太后叫去的时候,宫内的好些个御医已经等在这里,正严阵以待。 即便是正始帝,也不可能躲开一个母亲的关爱。尤其是太后已经忍了一晚,给了足够的时间。所以皇帝在看到那摆出来的阵势,犹豫了片刻,还是默默接受了。 擅长外伤的御医当着太后的面,为陛下上药包扎。 直到亲眼看到伤口,太后才松了口气。 伤口不算严重,是带出来的皮肉外伤。不过因为掉了皮,还是显得有些血肉模糊。 太后直到这些御医退了下来,这才慢慢说道“秦王被救回来了。” 正始帝默不作声。 在他离开的时候,正始帝便猜到母后会这么做。 秦王还不能死。 太后没有再说那些大道理,也没有说她昨夜一宿没睡,一是为了封口宗亲,二是担忧正始帝的安全,她只是平静地说道“莫惊春是怎么回事?” 正始帝“为了阻止儿臣杀了秦王。” 太后自然看得出来莫惊春的目的,可她也清楚自己问的并不是这点。 太后望着正始帝。 良久,帝王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不见血,儿臣未必停得下来。” “……他能对你动手一次,便能动手第二次。” 太后何尝不知道莫惊春是为了保护公冶启的声誉? 可是他下手太过直接狠厉,如今秦王险些活不下来,也是拜莫惊春所赐。 如果他的箭矢有所偏颇,那此刻帝王的伤势未必会轻。 在太后看来,她当然不希望皇帝杀了秦王,至少不能当着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可是莫惊春的手段偏激,却也不是她能接受的。 ……如果不是公冶启,眼下莫惊春可未必能够优哉游哉地出宫。 “难道母后希望,儿臣当着众人的面杀了秦王?”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昨日他不在,那是必然的事情。” 正始帝若是勉力,或许可以压制一二。 可他不愿。 正始帝的眼神阴鸷,他为何要压制? 如他所愿又如何? 那残余的杀意锋利异常,几乎要生生切割开空气。 秀林站在太后身后,脸色微变,下意识要移开视线,却看到躲在柱子后面的大皇子。 她微愣,看着那片属于大皇子的衣角收了回去。 秀林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大皇子会在这里的原因,是之后才需要追究的事情,眼下,却不能让陛下知道。 “皇帝!”太后厉声说道,“你分明知道秦王的目的,怎可如他的愿?” “他敢对母后下手,寡人又为何不能如了他的愿,将他千刀万剐?”正始帝声音怨毒,透着无比的恶意,“昨夜,他的‘家人’都在,可以欣赏这场血宴,这不正好?” 太后恶狠狠地瞪了公冶启一眼,却是无话。 皇帝这次暴怒纯粹是为了她,太后再是觉得不妥,却也心中宽慰。 ……然,除了秦王的事情,却还有别的。 焦氏。 昨日皇帝动手,已经碾碎了焦氏的右手。 太后在善后的时候,还是叫了个太医给她检查,可是陛下动手狠厉,连半分余地都没留下。 焦氏这一只右手却是彻底废掉了。 就算太医医治,也只能勉强让她微微动弹,却是没了可能。 太后头疼地让人将焦氏暂时关押起来,这乱糟糟的一片事惹得她不痛快,得亏她回去的时候,大皇子正安静地睡在寝宫内,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慰。 “焦氏,你打算怎么办?” 太后试探着问道。 正始帝“杀了。” 他的神色厌烦,不想再听到这个人。 太后无奈地说道“你刚刚派人护送大皇子去祭拜,如今又要将焦氏杀了,若是传出去……” “母后这话却是不妥,这世上想要将人灭杀,却不留下后患的法子多得是。”正始帝漠然地说道,“让她以暴毙之名死去,已经算是好事。” 太后微蹙眉头,忽而心中一明。 “皇帝,你是不是从未打算让大皇子继位?”她蓦然说道。 太后提起这事的时间太早,如今大皇子才四五岁,可是她仍旧执拗地问了。 皇帝对大皇子的态度冷漠就算了,可是对待他的母族更是毫不在意,将他们的颜面踩在脚下。 这样的做派,可不像是想培养大皇子。 正始帝慢吞吞地看向太后,露出个有些残忍的笑容,“母后,是谁同你说,寡人想要让他继位了?” 漠然的口吻里,全然是肃杀。 太后脸色有些难看,纤长的手指抵住额角,“大皇子的性情太过纯良,再加上他的母族是焦氏,这两相结合下,他不是最好的人选。可是他也是如今唯一的选择,若非你执意要他在身边,哀家也不会现在便担忧。可是皇帝,你分明清楚你的状况,如果不选大皇子,难道你要从宗亲里选一个过继?” 两个“他”,不是同一个。 这天家母子两人,心知肚明。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寡人,一个都不选。” 太后猛地顿住,她的手指抓着扶手,下意识痉挛起来手指根骨变得发白,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的神色从焦急滑向惊恐和怒意,“你,你难不成是想……” 正始帝见太后有所觉,“莫家,可有两个女儿。”他所属意只有一个,却是毫无表露。 太后震怒“你疯了?!” 脸色极其难看。 正始帝幽幽地看着太后,无所畏惧地摊开手。 太后怒极反笑,拍着桌案说道“你以为他会答应?” 不管是莫家,还是莫惊春,如此妄念,如此疯狂,他们承担得起? 正始帝勾起一个古怪恶意的笑容,偏执阴鸷的笑意浮现在他张扬漂亮的面孔上,却是肆意妄为到极致。 “母后,一次不成,便十次,百次,寡人有的是足够的耐心。” 正始帝是彻头彻尾的疯魔,“当然世上总会有意外,可如若不成……” 恶劣的兽狰狞地笑了。 “寡人倒是觉得,最后奢求会成功的,不是我。” 那种哪管死后洪水滔天的疯狂扭曲,让人无言凝噎,说不出来。 在秀林眼中,那个躲在柱子后的小小身影在僵硬了许久后,突然背过身去,小跑着离开了。 那近乎无声,如果不是秀林一直紧盯着,压根无人会发觉。 可—— 正始帝幽冷地望过去一眼,即便毫无所觉,却是显露了张扬的恶意。 秀林的心狂跳,直到皇帝的视线重新转回来,落到太后身上,这才猛地喘了口气。 不管是因为这方才争锋里恐怖的威压,还是大皇子潜伏偷听的举措,都令人深感荒谬而恐惧。 第七十八章 大年初一, 家中事情不多,却也算不少。 莫府一旦忙碌起来,徐素梅便忽略了几个孩子, 安娘还小,身边跟着的嬷嬷侍女较多, 可莫沅泽却是一直乱跑, 再加上他锻炼武艺后,身手不错, 居然瞒着桃娘院子里的人, 将桃娘偷了出来。 他们早在除夕就偷偷决定要出去顽。 桃娘换过衣服, 变作男儿模样,然后两人偷偷摸摸地从角门跑了。 默默跟在身后的莫府家丁笑了笑, 将消息告诉院里的人,自己跟了上去。 莫沅泽的声音再轻,可是他带着桃娘的时候,是不可能避开府上这群家丁的耳目的。但是莫飞河对这莫沅泽的态度很是放任,只要他不闹出大事, 都不怎么拘着,只让人跟着便是。至于桃娘…… 莫飞河接到消息, 哂笑了一声。 这也是个胆大的。 桃娘顺利跟着莫沅泽出来后, 两人欢呼雀跃了一声, 然后撒欢地往外跑。 莫沅泽的友人张连义正驾着马车停在外面的街道。 张连义原本以为自己在等的是莫沅泽, 没想到莫沅泽先推上来一个熟悉的面孔,啊啊是他妹妹啊! 张连义一把将桃娘扯上车, 凶巴巴地看着正往上爬的莫沅泽, “你怎么把桃娘也带出来了?”还把她扮成男子的模样。 可是桃娘长得柔美, 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连义哥, 是我缠着大哥要出来的!”张连义是张千钊的次子,桃娘本就是从张家出来的,自然义不容辞地一把抓住张连义,然后泪汪汪地看着他,“你们都可以在外面顽,独独桃娘不能,难道因为桃娘是女孩吗?” 那可怜巴巴的模样,让张连义堵在喉咙里的训斥说不出来,最终还是成功接应了莫家兄妹。 这……想说“是”也说不出口哇! 他们一路往西街去。 莫沅泽既然要带桃娘出来,肯定不可能往那些危险的地方去。 西街正好。 这里来往权贵少点,但是民间趣味更浓,还有不少桃娘喜欢的东西便是在这里买的。带着桃娘在外面兜一圈,然后中午吃个新奇的东西,再回去。 完美。 他们出来的时候,距离午时,只剩下半个多时辰。 讲究的是速战速决。 前半场非常顺利,莫沅泽带着桃娘扫荡了她喜欢的店铺,然后顺利地在天香阁会和。张连义从头到尾都苦哈哈地给他们当苦力,最后在天香阁的时候,莫沅泽兴致勃勃点了一个叫“醉香鸡”的新品。 张连义听着“醉”就觉得有些不妥。 可是菜肴上来后,香气四溢,却是没有酒味。 两人吃着不错,大部分进了他们口中。而桃娘吃多了糕点,只略略夹了些菜吃。 醉香鸡只吃了一块。 结果这东西确实是用酒酿过,再入了他们肚子,两人没撑过一刻钟就晕过去了。 桃娘看着两人软倒在桌下,去将马车上的车夫叫来照顾他们,又问过天香阁的小二,得知这用的本来就是烈性酒,然后他们再用特殊法子去掉酒味后,才酿出来的鸡。 就算张连义和莫沅泽会喝酒,可他们如今也只是半大孩子,怎可能吃得了烈酒? 桃娘:“……” 她无奈地看着两个已经起不来的兄长。 小二不住点头哈腰,可桃娘也没为难他们。 这本来就是执意要点菜的莫沅泽的错! 桃娘任由那两个醉酒兄长躺倒在地上,反正屋内通了地暖,而她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把玩鲁班锁。 这是莫沅泽刚买给桃娘的。 中午日头正好,桃娘的手指轻巧地摆弄过鲁班锁,晒得小身子暖暖的。 “嘿,他身上的玉佩也是好东西——” “丢了吧。” “这样太过分了吧?” “哪里过分?你没看他都不说话吗?这是哪家丢出来的公子哥吧?” “带他去牙人那里?” “不是,你看他的衣服……” 这细碎的声音贴着墙根,正好被楼上的桃娘听到。 桃娘将鲁班锁放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迎着稀薄的日光,她看到墙根下,有几个衣着普通寻常的大孩子围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说小,是因为他的模样虽然比安娘大,但也大不了多少,肯定比桃娘小许多。但他身上的衣裳却是光鲜亮丽,是那种大户人家才用的布料。 围在边上的几个孩子手里拿着昂贵靓丽的荷包,还有刚拽下来的腰带,将他本来漂漂亮亮的打扮弄得零散破乱,连头发都毛毛躁躁起来。 桃娘的小眉头蹙起,下了椅子,拍了拍正守在边上的车夫,带着他蹭蹭蹭下去了。 出门的时候,那听到的声音就变得大了起来。 但其实也只是小小声,毕竟都是孩子打打闹闹,而且站在边上围起来的大孩子们都远比被围着的小孩要高,所以街道上的人匆匆而过,也只是看了几眼,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桃娘几步走了过去,扬起声音说道:“你们在作甚!” 桃娘已经九岁。 女子的身高总是比男子要先抽长,如今她可算不得矮。 她突然出声,惊到了那几个在围堵的男孩,他们猛地转过身来,只看到一个与他们齐高的秀丽男孩,然后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壮汉。 为首的人撇了撇嘴,将手里扯烂的腰带丢了回去,带着伙伴快速地跑走了。 桃娘没有追,她带人下来其实已经不妥。 毕竟大伯娘说过,女子在外要比男子艰难些,有些事情不可强出头,只会害了自己。但是这种就在眼前,举手就能帮忙的事情,应该算不得什么吧? 桃娘这么想,走到墙根去,一弯腰,就将那小孩抱起来。 小孩:! 他年纪小,却早就知道男女大防,登时连脸蛋都羞红。 桃娘的力气不大,可是小孩看起来就三四岁,抱着也无妨。桃娘看也没看那地上破烂的衣裳,对车夫说道:“劳烦你去西街红衣坊买一套他可以替换的成衣。” 车夫将一大一小送到包间去,再打量了桃娘怀里小孩的身量,这才重新出去。 彼时,已经是午时三刻。 包间内的两人睡得一塌糊涂,莫沅泽还打着小呼噜。 桃娘艰难地抱着小孩走到他原来的位置上,然后将她放在桌上的暖手炉塞到小孩的手里。他的手可真的冷,细嫩的手指上有些细密的伤痕。 桃娘看了几眼,然后小跑着去取了水,给他清洗了伤口,又麻烦小二去买药。 天香坊的小二见多识广,压根不当回事,甚至还笑着说道:“坊内就备着伤药,郎君且等着,小的这便去取来。” 于是有了伤药,桃娘便拖着椅子过来,在小孩的对面坐下,开始给他上药。 直到十根手指都涂满后,桃娘这才心满意足地抿唇。 “谢谢。” 蓦然,那小孩总算说话了。 桃娘看他。 他其实长得很漂亮,是那种脆弱的美丽。 眼睛也很美丽,看着有一种纯真的异样,让人忍不住想摸摸头。 说话的声音好听轻柔,像是习惯了小声说话。 桃娘觉得他的出身肯定不错。 “没什么。刚才欺负你的那几个都是没用的孬种。我阿耶说了,只有软弱的人,才会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而且你长得好看,又穿得这么漂亮,看你一个人落单,这才欺负你的。” 其实情况更严重点,但是桃娘还不想吓坏他,才简单说了几句,其实她都要气坏了。 这时候,车夫已经回来了,桃娘就将衣服递给小孩,让他自己换。 小孩愣了愣。 他一直都是别人给自己换的。 桃娘看他呆愣的样子,一下子也想到是为什么,她伸出手来,取过衣服,利索地给小孩换起来。 一边换一边说道:“不可以这样哦,衣裳还是要学会自己换的。不然遇到事情,譬如现在,你自己都不会换衣服,那岂不是很麻烦?”话虽然这么说,桃娘还是快手快脚地给他换好,然后蹲下来系腰带。 小孩莫名就脸红了。 桃娘在家里照顾安娘习惯了,而且眼前这个孩子看起来娇小可怜,她一点都没想到男女大防,只是惦记着他身上露出来的淤青。 桃娘只有在面对莫惊春的时候才会露出柔怯的小模样,在徐素梅的教导下,桃娘如今在外头可是利索大方极了。 “抱歉,以后我会学。”小孩就也轻声细语地说起话来,“今天我只是有点难过。本来是想出……来看看,然后越走越远,走得好累,然后看到路边有个伯伯可怜地坐在那里,想着要将荷包里的金银花生拿出来,但他却突然把我给抓走了,塞到马车里。” 然后他一路被带到西街,破旧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那老人将他关在里面,自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时候,刚才那群大孩子上了马车偷东西,没偷到,却是将他给偷了出来。 然后就发生了刚才的事情。 小孩捧着茶杯,温柔地说道:“他们虽然抢走了荷包,但是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他们救了我,真好。” 桃娘:“……” 那老乞丐是个人贩子,几个孩子是小偷,虽然救了小孩,但是据桃娘刚才听到的话,他们好像还打算将小孩带去再卖一波。 桃娘虽然甚少接触这些,却是清楚刚才这几句话里的联系。她知道有些人家买来伺候的奴婢,便是从牙人手里买卖的。 这纯粹是黑吃黑。 但是落到小孩的嘴里,他居然觉得那些小偷是好人。 这样可不行。 她原本不想将话说得明白,如今却是紧蹙眉头,趁着几个醉酒的兄长还没醒的时候,桃娘拉着椅子坐在小孩的身边循循善诱,开始认真培育什么才是正确的认知! 等到莫沅泽迷迷糊糊爬起来的时候,他恍惚看到他的好妹妹正坐在窗边,抱着一个小孩在顽鲁班锁。 那个刚刚买来,还没有被桃娘顽得分明的鲁班锁快速地在小孩的手指里拆解再合成,那速度快得好像没经过思考,但是转瞬,那完成的模样就出现在他的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交给了桃娘。 桃娘惊喜地说道:“阿正,你好厉害!” 她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是阿正看到鲁班锁的时候,就像是天然知道要怎么做一般,手指飞快地动作,异常优雅。 被称呼为阿正的小孩便抿着嘴笑。 很乖巧漂亮。 莫沅泽跳了起来,“桃娘,这是谁?” 桃娘抱着小孩,看着已经醒来的兄长,笑着说道:“是桃娘刚刚救下来的!” “救?” 还是车夫出面解释,莫沅泽才知道前因后果。 “唔……得去报官才行。”这话,是地上正慢吞吞爬起来的张连义说的。 刚才车夫说话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醒了,就是头疼,躺着不想起来。 就在张连义跟莫沅泽说要报官的时候,桃娘感觉到被她抱着的小孩身体紧绷起来,就像是一颗害怕的小豆子。 桃娘不知为何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摸着他的小脑袋说道:“你不想回去吗?” 小豆子就点点头,黑亮的眼睛看着桃娘。 桃娘:“你不喜欢家里?” 小孩:“他们都不喜欢我。” 顿了顿,“只有祖母喜欢我。” 桃娘的眼睛也湿漉漉起来,“我阿娘也不喜欢我,不过我阿耶和家里人都很喜欢我。” “我阿娘可能快要死了。” “我阿娘死了。” 两小孩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莫沅泽:“……” 张连义:“……” 张连义比莫沅泽还要尴尬。 毕竟桃娘的事情,跟他们家有莫大的关系。 不过在这种述说里,桃娘和小孩的关系飞一般地好了起来。 等他们一同上了马车后,莫沅泽和桃娘决定将孩子先带回去,至于张连义? 报官。 张连义嘟嘟囔囔,刚过年就要去京兆府,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不过也得将他们送回去后,张连义才会再去京兆府。 桃娘抱着小孩看外面的景色,一边看一边跟小孩嘀嘀咕咕,然后小孩就看到街边坐着跟之前有些相似的乞丐。 小孩:“为什么他们要坐在哪里?” 桃娘:“他们是乞儿,没有家也没有钱吃饭,在街边坐着是在乞讨。” “乞讨,是要给钱吗?我身上还有……” “不可以。” 桃娘坚定地将小孩压了回去,“入冬后,官府在城南开了施粥,还有招工,去巡查各处的房屋,以及修缮屋顶。平时每天能领两次粥,做工的话,甚至还能攒点钱。”她的声音坚定而平静,“如果有手有脚,去努力一下,还是能过活的。” 桃娘冬日跟着徐素梅出来过几回,这些都是大伯娘教的。 而刚才的那个乞丐,却是宁愿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等待,却也不肯去做工卖苦力。 小孩听了有点愣神,抿唇说道:“这是陛下的政令吗?” “当然了,不然谁出钱?”坐在车头的张连义打着哈欠说道,“往年还好,今年太冷了。陛下主动从私库里掏钱,就有不少朝臣给粥厂捐钱了。粥厂原本只在必要的时候开办,也就是灾年。不过因着这一事,这个寒年倒是不少清苦人能挨得过去。陛下倒是关心百姓,这才……” “不可能。” 突然冒出来的这一句话简单平静,却是从桃娘怀里抱着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 小孩:“陛下不可能有这样的善心。” 桃娘见张连义要说什么,抬头冲着兄长比划了一下,这才抱着小孩躲到一边去。她说话的声音不高,温和地说道:“你也不喜欢陛下?” 她的声音小小的,透着一点紧张和担心。 “也”? 小孩蹭地看向桃娘,眼睛亮亮的,是找到同盟的感觉。 不过随后小孩低声说道:“不是讨厌……” 他的神情很复杂。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要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怕是得经过不少事情,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桃娘觉得阿正应该吃了不少苦头。 她慢慢地说道:“我不喜欢陛下,我觉得他就像是……祖父曾说过的,草原上的饿狼。” 小孩好奇地看着桃娘。 桃娘:“祖父说,草原上的狼非常恐怖,经常成群结队的出现。可是最让人害怕的,还是饥饿时的孤狼,它们不会考虑任何后果,只为满足无法遏止的饥饿。我总觉得……陛下就像是那种动物。” 冰冷无情,又让人害怕。 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令人畏惧的恐怖。 他看着阿耶的眼神……像是永无止境的贪婪。 桃娘抿紧了嘴巴,有些害怕。 小孩慢吞吞地说道:“我也觉得。” 他的声音小小的。 然后他靠在桃娘的怀里,总算睡了过去。 就像是之前所表露出来的温和淡定都是伪装,在桃娘不假思索的说话里,他汲取到了自己想要的温暖,猛地断片了。 桃娘原本还不在意,但是不经意觉得他的体温越来越高,手摸了摸额头—— “啊,大哥,连义哥,阿正发烧了!” 坐在外面驾车的莫沅泽:“……” 咻—— 马车提速了。 等三个半大孩子带着阿正小跑着进了阍室时,莫惊春正袖手站在那里等他们。 他们几个跑出去本来就不是秘密,回来也不是隐秘。 不过莫惊春确实是在等他们,却没想到他们不仅是自己回来,还带来了一个“惊喜”。 莫惊春一眼就认出来,昏睡在莫沅泽怀里的小孩,正是公冶正。 ——大皇子! 本该在皇宫里休息的大皇子为何会在宫外? 莫惊春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可紧接着便看向跟在身后的墨痕,“去请秦大夫,然后让人准备冷水降温。” 大皇子之前高烧不退,如今怕还在病中。 他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墨痕去找大夫,卫壹去准备东西,莫沅泽和张连义去莫飞河跟前受罚,桃娘跟着他回院里。 是的,即便莫飞河是那种放任自流的人,但是做是一回事,惩罚是另外一回事。 就连张连义也没逃过去。 至于桃娘,她待会要去徐素梅跟前领罚。 但这可以稍晚一些。 因为徐素梅那里还有客人。 桃娘亦步亦趋地跟着莫惊春,小小声说道:“阿耶,阿正会不会出事?” 阿正? 莫惊春低头看了眼正昏睡在怀里的小孩,再看他身上那件不太合身的成衣,平静地说道:“他发烧了,待会得让大夫看看才知道有没有出事。” 在等待大夫过来的时候,桃娘小心地给阿正换了几次帕子,然后才趴在他的身边小声跟阿耶说话,“阿耶,阿正好可怜哦,他说他的娘亲利用他,他的阿耶不喜欢他,整个家里,只有祖母喜欢他,但是今天祖母跟他阿耶吵架了,然后阿正难过地跑出来了。” 阿正很信任桃娘。 尽管他们只有这么短短的接触,但是因着桃娘的温柔善谈,他们可是聊了不少! 然后桃娘就高高兴兴地说道:“他和我一样,都不喜欢陛下!” 桃娘九岁了,知道这是不该外露的话,也清楚这是什么禁忌。 但是她现在不是在外面。 她在阿耶的面前。 所以桃娘一边说,一边给阿正换帕子。 秦大夫很快就过来了,他老神在在,并没有因为是过年时的出诊而流露出不耐烦。在给阿正把脉后,他叹息着说道:“这心神不宁得哟,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忧愁?”他一边开药一边说话,“他的根底孱弱,不过精心养得好。但是再这么多思多虑下去,容易早衰。” 莫惊春让人去熬药,然后再送走秦大夫,这才问起桃娘他们的经历。 “桃娘喜欢阿正?”莫惊春淡笑着摸了摸桃娘的小脑袋。 对于桃娘来说,会因为阿正不想回家,就不带他去京兆府报官,而是先行将人带回家里,已经算是难得喜欢了。 桃娘抿唇,低声说道:“阿正看起来傻乎乎的,又乖又呆,好容易被骗。” 莫惊春:“……” 大皇子能从戒备森严的皇宫里跑出来,无论是意外还是精心准备,都跟桃娘的形容搭不上边。需得有大毅力,有非常之谋略和谨慎,方才能做到这地步。 他看着昏睡中,两颊通红的小孩,再想着太后,以及无数朝臣对大皇子纯善的评价,莫惊春露出淡淡的微笑。 藏拙。 而且藏得很好。 在给大皇子喂下药后,莫惊春对桃娘说道:“今日你跟沅泽一起偷跑出去,虽然有人跟着,却也不算安全。去你大伯娘那里领罚。” 桃娘乖乖认了,但是在临走前看着床上的小孩皱眉说道:“那阿正怎么办?连义哥也被祖父压着去武场了。”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无碍,我认得他。” 他看向桃娘,微微笑了起来。 “我会将阿正平安送回去的。” 在桃娘的心里,阿耶无疑是最好的。 莫惊春既然说会将阿正平安送回去,那就肯定没有问题。 不过在离开前,桃娘还是将身上带着的玉如意摘下来,然后戴在阿正的脖子上,“没人喜欢也不要紧,希望阿正一直好好的。” 那是桃娘戴了几年的玉如意。 在他离开后,莫惊春才坐了下来,他看着手里的书,时不时给大皇子换掉温度变暖的巾子,如此反复,到了第三次的时候,床上的小窝窝里,一直闭眼的小孩蓦然睁开了眼。 ……总算愿意醒了。 莫惊春在心里想。 到底还是孩子,在桃娘离开前,大皇子就已经醒了。 莫惊春轻声说道:“您今日太过劳累,又担惊受怕,两相冲突下,身体受不住,这才晕了过去。” “多谢宗正卿。” 大皇子的声音轻声细语,非常柔和。 他们在交泰殿的宫宴上见过,又有当初在太后宫中的面对面接触,是绝不可能认不出来对方。 莫惊春笑着说道:“臣还未告知宫里。” 大皇子微愣,从被褥里抬头。 从他听出来莫惊春的声音开始,他就以为宗正卿已经通知了宫里的人。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到了晚上,陛下肯定会知道大皇子在臣这里。”其实不用等到晚上,就在大皇子进入莫府的时候,这个消息肯定就传回去宫里。 陛下送了十个暗卫给莫惊春,但这并不意味着莫府就没别的暗卫了。 莫惊春:“……” 实际上,是又增添了一批。 正始帝不过是将之前就一直驻守在莫惊春身边的暗卫给了他,然后顺理成章又安排了新的人。 暗十一到暗二十,这是莫惊春手下的编号。 这十个人不会再听从正始帝的命令,是完全属于莫惊春的暗卫。但除此之外的暗卫,当然还是按照帝王的命令行事,一切异样和端倪,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皇宫。 所以即便之前,皇城还未找到大皇子的行踪,但是此时此刻,正始帝的案头,一定有关于这件事的消息。 但是,既然人进了莫府,正始帝便不会有其他的动作。 一切全看莫惊春。 ……而莫惊春决定,今晚再“告诉”陛下。 大皇子被包裹在厚厚的被褥里,面对异常苦涩的汤药,露出一副惊悚的小表情。 莫惊春镇定地说道:“您刚刚睡着的时候,已经灌了半碗下去,但量不够,大夫特地叮嘱,等大皇子醒来后,还要再吃一碗。” 大皇子不得不苦着小脸,把药捏着鼻子灌了下去,然后被莫惊春顺手塞了一块蜜饯。 莫惊春微顿,欠身说道:“……从前喂桃娘习惯了。” 桃娘也是生过病的。 夏日贪凉,在夜晚睡着的时候总是偷偷踢被子,然后又吃了太多冰,结果翌日醒来,就疼得满床打滚。然后哭唧唧的被莫惊春喂药。再是乖巧可爱的孩子,都是不喜欢吃药的,莫惊春没办法,只能换着东西喂,唯独西街上一家蜜饯,是桃娘喜欢的口味。 有点酸甜,但吃到最后,会有一点回甘。 淡淡的味道在唇舌绽开,是别有不同的味道,酸甜过后的甜味,让人回味不穷。 大皇子含着蜜饯,被莫惊春妥善安置在床榻上。 尽管他之前昏睡了过去,可眼下他睡不着。 莫惊春就给他在床上支了小桌子,放了笔墨纸砚还有一些闲趣的书籍,说是病中不可劳神,但适当活动也是可以的。 大皇子在看书。 虽他在看书,可他实际上也在观察莫惊春。 莫惊春的屋内摆设甚是朴素雅致,除了窗台上摆着鲜嫩的花枝外,皆是沉稳的色调。但是一整面靠墙的书架,足以看得出来他的偏好,而墙上悬挂的长剑和外头窗前庭院放着的武器架,也看得出来他平日喜欢锻炼。 此时,莫惊春正坐在窗前的软塌。 他的姿势散漫,却不失态,手指捏着一张书页,正缓缓地掀过去。 莫惊春仿佛没有留意到大皇子的观察,正漫不经意地提起毛笔,在边上标注了什么,而后扬声说道:“墨痕。” 窗外经过的青年便进来,欠身看了看。 莫惊春将手里写的东西递了出去,低声吩咐了什么,然后才笑着说道:“可决定了什么时候要办婚事?”后半句话恢复了平常的语调,所以屋内的人都能听到。 墨痕面色微红,笑着说道:“还没决定好,不过应该会在三月。” “三月好呀,”莫惊春的声音清朗温柔,“春日明朗,到时候可要给我送份帖子。” 墨痕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高兴地说道:“那,那是当然!” 他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有些同手同脚,险些一个踉跄,还得是路过的另一个小厮无语地搀扶着他,“你这是作甚?” 那小厮…… 大皇子眼神微眯,是內侍。 他不会认错。 尽管他的声音体态很难辨认清楚,但是那略微尖细的声音和面白无须的模样,还是让习惯跟宫人相处的大皇子认了出来。 墨痕就笑嘻嘻地靠在卫壹的肩膀上被拖着走,高兴得手舞足蹈,半点都没有在莫惊春跟前的稳重。 “嘿嘿嘿,郎君说要来参加我的婚宴,嘿嘿嘿,他还要我的请帖,卫壹,你也要来——” 大皇子:“……” 你知道这个距离,莫惊春还是听得到吗? 他也听得到。 墨痕知不知道不要紧,但卫壹显然是知道的,他默不作声地将墨痕拖走了。 大皇子抿了抿唇,低头吃了口热茶。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莫惊春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而是走到书架前,不知在抬头看着什么,好半会,他踮脚从最上层取下来一个物什,然后走到书桌前开始处理起来。 整个下午,墨痕进来一次,卫壹进来两次。 窗外庭院有人在洒扫做活,声音并不大,但是鲜活的人气。 这院中伺候的下人并不害怕莫惊春,反而非常喜欢他。那种喜欢,就像是春日娇花喜欢沐浴春风,又像是冬日的暖阳无处不在。 莫惊春,莫家。 莫家的两个女儿。 桃娘。 大皇子闭了闭眼,小小的身子感觉到倦怠,在他滑落在床榻上时,他感觉到一股轻柔的力道将他包裹住,然后便是更加温暖的触感。 ……陛下不会有那样的善心。 大皇子想,他根本没有心。 有些事,陛下会做,是因为有人希望他去做。 在临睡前,大皇子偷偷抬起眼皮,看着正在给他掩实被角的莫惊春。 ……然后他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屋内正燃着昏暗的烛光。 已经是晚上。 大皇子蹭地坐起身来,便听到一把轻柔的声音,“不必担忧,只是刚入夜。”旋即站在床边的人便走到边上,屋内变得愈发明亮起来。 莫惊春道:“发了一回汗,如今当是好些了。” 大皇子摸了摸额头,掉下来的巾子还是冷的,边上放着一盆水,还有一把椅子。 方才莫惊春便一直守着? 既然醒了过来,大皇子的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 莫惊春笑了笑:“外间已经备好膳食了。” 更换的衣服放在边上,大皇子坐起身来,开始摸索着给自己穿戴衣服。他的动作不甚熟练,但是有模有样,像是有人刚刚教会过他,正在一丝不苟地学习。 莫惊春站在边上笑了笑,等大皇子勉强给自己穿好衣裳后,就自己穿了鞋,默默跟条小尾巴一样跟着莫惊春出去了。 桌上果然摆好了膳食,但是桌椅有点高,大皇子正在想要怎么优雅爬上去的时候,莫惊春就将他给“端”起来,放了上去。 掐着两条小胳膊腋下“端”的! 大皇子愣了愣,桃娘的身影就在外面冒出来,高兴地说道:“阿正,你醒了。” 桃娘亲热地在大皇子的身边坐下来,“阿耶说今晚要送你回去,所以等吃完饭,就要说道别啦。” 莫惊春陪着他们吃完了这顿迟来的晚膳。 面对桃娘的时候,大皇子的静默似乎少了些,说话也多了一点。一大一小说话的时候,他的笑容也多了,笑得很是腼腆。 等吃完饭后,桃娘摸了摸大皇子的小脑袋,“阿正,不喜欢你的人,你也不要喜欢他们,等将来长大了,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显然桃娘还记得大皇子说的话。 大皇子抿唇,下意识看了眼莫惊春,又乖乖点头。 过了一刻钟,莫惊春带着大皇子上了莫府的马车,卫壹是车夫。 他听到莫惊春说道:“去东府。” 卫壹惊讶地说道:“可是大皇子……” “我想,该给大皇子一个和陛下在宫外见面的地方。”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我觉得东府很好。” 卫壹就闭嘴了。 看似温和,但一旦莫惊春有了自己的主意,便是谁也无法更改。 马车朝着东府而去。 大皇子一直还算平稳的心跳突然急促了起来,他下意识握住身前的玉如意,那是在他醒来就挂在身上的东西。 ——是桃娘身上的物件。 她没说,他便也没说。 莫惊春似乎觉察到了大皇子的紧张,他淡笑着说道:“殿下,您喜欢宫外吗?” 大皇子沉默了片刻,轻声细语说道:“喜欢。” “那无事的时候,可以出来走走。” 莫惊春的语气很温和,也很平静。 那声音似乎透着一种稳重的力量,不知不觉,也便让大皇子平静了下来。 咔哒—— 马车停了下来。 莫惊春率先下了马车,然后他将大皇子也给抱了下来。 东府,这是一个大皇子不知道的地方,他紧张地看着那陌生威严的住宅门外,正站着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他披着暗红色大氅,在昏暗的灯笼下显出诡谲的色调,宛若不祥的血红,带着有种古怪的饥渴。 因为他在看着莫惊春。 而后,那双黑沉的眼睛对上大皇子。 ……大皇子的小身子颤抖了起来,就像是遇到天敌的畏惧,无名的恐惧抓住了大皇子的喉咙,仿佛一瞬间有疯狂的杀意撕碎了他的意识,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么多年…… 足足四年多的时间,公冶正第一次被公冶启看在眼底。 毫无一丝一寸的亲厚。 盘踞在高处的凶兽,面对血脉同族的存在,只有纯粹的恶意与疯狂的暴虐。 公冶正都要窒息了。 “陛下。” 平常普通的一个称谓,从莫惊春的口中道出,那语调就跟他在莫府上说话一般,不紧不慢,甚至有些乏善可陈。 ——可是公冶正能呼吸了。 捂着喉咙,他总算能够后退了一小步。 僵硬的身体仍有颤栗。 无名栖息的杀意仍在头顶,但岌岌可危的扭曲却偏移开来,那浓郁的黑暗不再注视着他,而是看着那缓缓拾级而上的莫惊春。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走到那个凶残的男人身边。 “陛下,”他又说道,“他们很喜欢你的礼物。” “……是吗?” 伴随着这句回答的话,所有危险的预兆飞速离去,只余下冷厉的寒风。 是原本就在刮着的西北风。 就连肃杀之气,也不过是冬日惯有的寒冷,即便……实际上已经入了春。 是了,初春已至。 公冶启俊美漂亮的脸庞上透着淡淡的微笑,“那很好。”仿佛收拢了残酷的恶劣,在这一刻,危险的艳兽蛰伏了下来。 公冶正一时都说不清楚,究竟是公冶启束缚了莫惊春,还是…… 莫惊春驯服了公冶启。 第七十九章 东府最初的摆设奢靡低调, 却透着空洞洞的冰冷。 它的主人基本不在。 时隔数年,东府被使用的次数越来越多,温馨时用的东西逐渐充满了四周, 如今就连小厨房也被动用起来,无一处不显示着使用的痕迹。 譬如这屋内,站在精致毛毯上,却有源源不断的温度从脚下爬生。只是这温度再是温暖,却丝毫温暖不了大皇子此刻的心。 莫惊春出去了。 在一大一小进了屋后, 莫惊春平静地站在门外说道“这是宫外, 两位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趁现在说完,半个时辰后, 臣会再过来。” “夫子, 半个时辰也太久了吧?” 公冶正就听到陛下懒洋洋地撒娇。 ……是撒娇。 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陛下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莫惊春冷酷无情地说道“陛下,请退一下,臣要关门了。” 莫惊春关门的同时,也将公冶正和正始帝这个暴徒留在一起。 公冶正下意识就想颤抖起来,但紧攥着在背后的手, 让他无意识地想起桃娘的话。 不喜欢的人, 不喜欢的东西…… 公冶正慢慢抬头, 总算赶在恐惧冒头前,看到了正始帝的眼睛。 陛下的眼中从来都没有他。 每一回皇祖母让他和陛下相见的时候, 公冶正都能感觉到那种冷漠无情的视线,从他身上擦过的感觉非常难受痛苦, 就仿佛被什么野兽盯上一般。 可即便公冶正知道, 他也没办法违抗皇祖母的要求。 整个皇宫中, 唯独皇祖母对他有着些许善意。 如果不是皇祖母的话,他压根不能活到现在。 他并不清楚自己母亲的情况,皇祖母不允许任何人告诉他关于焦氏的消息。 不过这些隐瞒的东西,都在今天早上,和昨天晚上,被他知道得差不多了。他的小手背在身后,站在屋内,抬头看着正始帝。 他第一次这么打量陛下。 “你不蠢。” 正始帝漫不经意地笑了起来,那笑意里却有无尽的恶意。 公冶正悚然一惊。 “能在太后的庇护下活到今日,确实是你的能耐。能够平平安安顺利出宫,也是你的本事。”陛下不紧不慢说着,将那些深埋在幽怖里的恐惧重新挖掘出来,“最要紧的是,你还有足够的幸运。” 随着正始帝说话,那飙升的气势和威压,几乎让公冶正站不住。 但是最后那句话,却让他的心中划过一丝明悟。 莫家。 莫惊春。 桃娘。 正始帝确实对莫家有安排,而这份安排,或许与他也有关系。 这才是正始帝,容许他活到今日的原因。 与他母亲焦氏的算计别有不同,正始帝的算计是他活着的根本原因。 所以公冶正从不在意。 在这宫中他唯一需要避让的人就是正始帝,离陛下越远越好,是他刻在骨髓里的本能。 可是今日公冶正一个难得冲动的举动,却将他送到了正始帝的面前。 这对公冶正来说是出格的。 如同他跟先前和桃娘的交流。 公冶正下意识用了最柔和的伪装,就如同他在面对皇祖母的时候,变得怯懦,可怜纯良,可怜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桃娘,是软的。 是鲜活的生命气息。 公冶正想起正始帝刚才的话。 遇上桃娘,确实算得上他出宫后,遇到最幸运的一件事情。 可是他所觉得的幸运,跟正始帝所觉得的幸运,决然不同。 公冶正从正始帝身上感觉到一种澎湃,无止境的恶意。这种莫名的恐惧,让他再次感觉到黑暗的恐怖。 屋内的交谈如何,莫惊春并不知道,他只是揣着手站在门外。那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刘昊跟卫壹,至于底下守着的侍卫那就更多了。 莫惊春只是看了眼,就移开视线,“大皇子失踪的事情可还严重?” 想也知道,正始帝唯一子嗣失踪的消息,怎可能不引起任何注意? 他不过随便找个话题找一下注意力罢了,虽然他说要等半个时辰,可若是屋内主动打开,他也是没办法。 “宫内外彻查,原本以为又是出了漏洞,结果没成想,大皇子是趁着御膳房的路子出去的。”刘昊的语气里有些赞叹,“只有殿下这么小的年纪才能藏得住的空隙,居然被大皇子给发现了……” 莫惊春“他很聪明。” 刘昊暧昧地笑了笑,不敢附和这句话。 在皇宫里生活的人必须要聪明,不聪明,是无法活下来的。 可再是聪明,如果陛下不喜,那也没用。 如果从前刘昊还存有些许幻想后,如今他是半点都不存了。 陛下是绝对不可能让大皇子继位的。 不管是因为焦氏,因为世家,还是因为他憎恶子嗣,亦或者是那个女人……从陛下跟太后的交谈中,唯一让刘昊确切的是,如果不是留着大皇子有用,正始帝会毫不留情地抹杀他。 这种纯粹的漠然,在发现大皇子失踪的时候到了极致。 而之所以大皇子能够留下来,最大的原因,就在莫惊春身上。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这句话却从未在陛下身上显露。 刘昊不愿意去回想,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是觉得之前大皇子那样不招惹人眼地生活,反倒是一桩好事。 不被惦记,才最是平安。 莫惊春“陛下可想过要如何处置秦王?” 他其实有点担忧屋内,可那毕竟是皇家的事情。 莫惊春今日因着桃娘插手,已经是破格,其他的事情,他打算任其顺其自然。 莫惊春不打算去干涉桃娘跟大皇子的关系,却也不打算任由正始帝干涉。 如果他们两人有缘,那也是他们的事情。 刘昊“秦王如今还在昏迷中,此事兹事体大,陛下准备召集宗亲一起解决。” 莫惊春“……” 是一起甩锅? 不由着陛下独断专行的话,若是再出什么事情,就不单单是正始帝的问题了。 莫惊春松了口气,这个任务完成得有惊无险,就是秦王的动机还是让人觉得诧异,不知其背后究竟是为何。 莫惊春“陛下听得进去劝,那便是好事。” 刘昊“……如果不是因大皇子失踪,也说不准陛下会不会……”这种背着正始帝偷偷说话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干,但是刘昊还是有点担忧。 秦王是故意刺激陛下的。 这点,已经从太后的口中得到了证实,但是因着秦王昏迷,如今无法追查他的情况,不过清晨的时候,秦王府就已经被彻底封锁起来,外面布满了侍卫。秦王府内的人从最开始的唾骂到最后的茫然,花费的时间也不过两刻钟。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知道这么大的动静,绝不能等闲视之。 新年伊始就爆发这样的大事,甭管那些在家中坐着的朝臣是什么感觉,至少原本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王爷们却是苦不堪言。 不多时,那屋内便重新叫人。 于是刘昊便进去了。 等他出来的时候,刘昊的手上牵着大皇子。 穿着不太合身,看着有点厚实的大皇子在经过莫惊春的时候,忽而说道“多谢。”顿了顿,他又说道“也多谢桃娘。” 他说完这两句话后,就被刘昊带了出去。 不等莫惊春将大皇子看得清楚些,他身后就有个重重的身躯压了下来,公冶启懒懒地说道“夫子要是再看下去,寡人可要生气了。”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臣也还在生气。” 公冶启的身体不着痕迹地僵了一僵,仿佛这才想起来,在这之前,两人正在闹别扭。 “闹别扭”,这样的感觉在他身上从未有过,尽管这让陛下有些莫名的暴躁,却也有着无名的柔软。 “那夫子觉得,怎样才算是道歉和解?” 公冶启直接跳过了中间的部分,直奔结尾。 莫惊春摇了摇头,拖着身上沉重的陛下往屋内走,淡定地说道“臣觉得,陛下还是多多休息为妙。” 这就是避开之前的话题不谈了。 可要说是生气,如今莫惊春对陛下的模样,可完全看不出是生气。 他不仅背负着公冶启的重量,甚至还将陛下拖到床上,然后给他褪去鞋子外衫,再自己躺下来的时候,公冶启鼻尖能感觉到的,唯独是莫惊春的气息。 莫惊春用自己的胳膊拢住了公冶启。 “睡觉。” 仿佛今日他让德百转告的事情,目的便是为了这个。 公冶启愣了愣,刚刚做完坏事,恐吓完年龄勉强突破“四”的幼崽,然后又被莫惊春拖到暖烘烘的床榻上来,他本该…… 他本该作甚来着? 黑暗深沉的念头滑落到深处,在被公冶启想起来之前,倦怠的感觉最先爬上他的眉宇,让他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他感受着莫惊春拥抱他的力道,最终用更大的力气抱了回去…… 然后睡着了。 公冶启睡得很彻底,不过就连莫惊春也能在暗色里看到他皱起的眉宇。 他一点点抚平了上面的皱痕,然后叹息了一声。 然后,莫惊春也睡着了。 整个过年休假的期间,莫惊春跟公冶启就在东府睡了好些天。 莫惊春不喜欢留宿在皇宫,除非偶尔必须,他往往会准时离开皇城。 但是东府不同。 或许是因为它这模糊的边界和色彩,在这里的时候,莫惊春总是比往常还要纵容公冶启。 连着好些天,莫惊春留意到公冶启眼皮子底下的青痕总算消失了。 他松了口气。 然后,紧接着便是大朝。 正始五年,第一次朝会召开时,秦王的事情便摆上了台面。 秦王刺杀太后。 这个说辞传出去的时候,最初谁都不信。 秦王今年可是高寿,更是整个皇室内辈分最高的人,尽管他从来都不怎么显露痕迹,可是秦王在朝内交往的大臣数量,却远比任何一个王爷权贵要多得多。 他那无害的形象与如今的寿数,都是让朝臣放松的原因之一。且秦王地位尊贵,除了因为双脚不便没有离开京城外,他实际上还是有富裕的封地和权势,要什么有什么……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富贵,他为何偏偏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可再是不信,正始帝却有足够的证人。 当夜参加宫宴的宗亲,却都可以作证。 如果说一人,十人,还可能是假的,可是这么多人,难不成都是幻觉? 朝野上下无不吃惊,就连太后入殿时,他们也只来得及行礼,没想过太后出现在这的缘由。 太后被女官秀林搀扶走上台阶,最后在陛下身旁的位置坐下来,平静地说道“碍于秦王此事的严重,陛下与哀家都决定,此事将由宗正寺,三司,并几位德高望重的皇室中人一同参与。” 宗正寺? 这一句话里,唯独这个词是意外。 尽管宗正寺确实负责着皇室宗亲的事务,可实际上并无权参与这些,毕竟这从根本上已经涉及到了律法,与之前的事情别有不同。 但这是太后强烈要求的。 太后必须确保莫惊春参与此事。 在太后的强势下,正始帝默许了此事。 皇帝并不忌惮莫惊春参与朝政,实际上他异常喜欢莫惊春每每说出自己见解时的神情。可是夫子并不喜欢出头,更喜欢做旁观者,这也导致了正始帝虽然有意让莫惊春换个官职,却暂时按兵不动的缘由。 宗正卿确实是个清贵的位置,但是坐久了,人也容易变得惰性。正始帝还记得当初先帝压着莫惊春坐冷板凳的痛苦生涯,倒是谨慎再谨慎。 莫惊春在面对诸人诡异的视线时面不改色,出列领了命令,便又回来。 下了朝会,莫惊春先跟左右少卿确认了今日的事务,便先跟着薛青等人,参与了第一次对秦王的提审。 尽管秦王受伤颇重,但在前日已经醒了过来。 但是从他醒了到现在,秦王一言不发。 就连提审的时候,也是如此。 不管其他人怎么询问,秦王坐在椅子上,那苍老的脸庞上毫无表情,仿佛凝固的石像。想要用其他法子攻破秦王的防线是没用的,他活了这么多年可不是吃白饭的,再因着他还是秦王的身份,也不可能动刑,只能这么僵持下去。 莫惊春在提审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等到要一齐出去的时候,他这才从座位上显露了身影,不紧不慢地跟在众人的后面。 “慢着。” 这道声音沙哑古怪,就像是破锣一般。 薛青猛地停下脚步看向秦王,却发现这位一直不肯说话的老王爷却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向队尾—— 莫惊春。 浑浊的眼球死死地盯着莫惊春,那偏执诡异的模样让人不由得遍体发寒。 “让他留下来,”秦王缓慢地移开脑袋,然后冰冷地注视着薛青,“然后,你们的问题,我或许会回答。” 薛青冷漠地看着秦王,然后呵呵笑道“您知道您现在这阶下囚的身份吗?”这前冷后笑的模样,吓坏了身边不少同僚。 秦王又恢复了漠然。 他不回答薛青的话,却也没移开盯着莫惊春的视线,恐怖到令人发毛。 薛青当然不可能顺从秦王的意思。 而且这也不符合规矩。 莫惊春不是每一次提审都会参与,但是每一次,秦王都是那漠然的模样。 他的伤口在逐渐痊愈,但是老态愈发明显。 秦王毕竟老了,不管他究竟做了什么,可是他的岁数摆在那里,是没办法突破的界限。在受了重伤又在牢狱里被频繁提审,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莫惊春蓦然想到,或许这才是陛下折腾的手段之一。 他知道这样盛大的“款待”,对秦王来说无疑是折磨。 秦王极其孤傲,越是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惨状,只会更是折辱。 只是莫惊春虽知道这点,却是不闻也不问。 他不是没脾气的人。 秦王如此恶意针对正始帝,当初莫惊春没要了他的命纯粹是为了大局考虑…… 可不代表他不想杀他。 秦王的事情还在僵持,但是宫中焦氏的结局已经注定。 焦氏死了。 死于偶然落水。 大皇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开始跟着夫子读书。 正始帝在数日前确定了给大皇子授课的夫子,那正是顾柳芳的关门弟子。 虽然看起来年轻,但是他在顾柳芳门下,却是根基最扎实的一个学生。顾柳芳本来是打算让他外出游历,没成想碰上陛下的要求,思来想去,还是让他来了。 这位夫子记忆里超群,学识渊博,短短数日,就折服了大皇子。 大皇子每日都期待着去读书。 他听完消息,看着手下练歪了的大字,又沾饱了墨水,将已经写错的字涂抹得不见形状。 在焦氏去世前,其实大皇子去见过她一面。 焦氏的右手受了伤,被安置在太后宫中的后殿,有一个宫女伺候着她。尽管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不错,可是她看着软绵绵的右手,心里的暴躁抑郁却是难以流露。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没想到陛下会这么疯狂,居然当着诸王的面做出如此暴行! 她差点以为自己会活不下去。 但焦氏最终熬了下来,并且在醒来后知道了秦王的事情,这才隐约猜到当日陛下的举措,怕是有一部分是迁怒。 焦氏敏锐地觉得,正始帝从一开始就厌恶秦王。 这才会在秦王每每为她说话的时候,笑容愈发的阴森恐怖。 这又不是她庆幸有人给自己说话的时候了,焦氏心里满是憎恶和怨毒。 可她却不敢憎恨陛下。 就在焦氏踌躇不安,不知自己前路为何的时候,大皇子来了。 其实焦氏从未见过大皇子,因为太后不允许,可是他刚进来,那小小的身子跟身后跟着的宫女,就一下子让焦氏猜出来大皇子的身份。 大皇子猛地被女人抱住,苦涩的药味跟血气飘来,那女人啜泣地抱住他,一边哭一边说着“我儿”,然后又用没受伤的左手上下摸索着大皇子,像是在确定他是不是恢复了健康,十足慈母的模样。 大皇子任由焦氏动作,等到她逐渐平静下来后,他这才说话,“……你后悔当初生下我吗?” 如果焦氏说后悔的话,他就原谅她。 大皇子并不期待自己的出生,在经过这短短数年的生活里,他逐渐意识到,他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焦氏将他生下来后,又用了手段杜绝所有其他子嗣降临的可能,从他还没睁眼开始,焦氏就开始为他斩草除根,看起来确实是非常担忧他。 可正是因为焦氏这样的举动,才让她落得今日的下场。 正始帝从来都没打算让任何一个世家女子登上那个位置,焦氏做的事情,不过是主动送上来的把柄。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大皇子觉得正常人都会后悔。 尤其是焦氏。 大皇子的出生便是一场利用,他会回去焦家也是利用,能活到今日,更是因为他对正始帝有用。 必须得有用,才能交换。 而他对焦氏来说,是没用的。 “当然不后悔。”焦氏焦急地说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可能会后悔?当初如果不是娘拼死生下了你,大皇子怎么会有今日?陛下虽然不太亲厚,可是太后待你还是好的,不然你怎可能回去焦家?我儿,虽然娘亲这些年都不在你身旁,可你切莫要中了旁人的离间计!” 焦氏一边贪婪地注视着大皇子的华贵,一边嘴里说着温和亲近的话。 那里面也不全是假的。 焦氏当然想念自己的儿子。 只是这想念里,绝大部分是大皇子这个身份所代表的权势和可能,只有小部分才是真正的担忧关切。 错就错在,大皇子实在太过敏锐。 他在这份担忧里,窥破了焦氏深埋底下的野望。 焦氏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会后悔,只要她还活着,就只会不断向上争取掠夺。这并非坏事,更是最开始公冶启放手不管的原因,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做得太蠢。 公冶正想,舅舅为何会有这样的姊妹? 他低头,这怀抱也不软。 没有桃娘软。 既然焦氏不后悔,那便说明,这仍是她所愿意选择的道路。 那他也不必干涉。 于是公冶正便从焦氏的怀里钻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焦氏还没意识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紧接着,她听到大皇子在外面跟一个人说话,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刘昊! 是刘昊。 公冶正站在门外,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说她不后悔,那便这样罢。” 刘昊笑了笑,“是。” 这便是正始帝交到公冶正手上的第一个选择。 而他选择了他所认为的,焦氏希望的方向。 他摸了摸身前沾染了自己体温的玉如意,突然有点怀念桃娘的怀抱,很软,也很安全。是他第一次不需要付出,就能收到东西的地方。 真好。 公冶正忽而露出一抹孩童才有的稚嫩笑容,被嬷嬷带着离开了。 而身后,茫然的焦氏对上刘昊的眼,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只有一条道。 焦氏落水的消息无声无息,莫惊春还是在数日后才知道此事。 无他,毕竟是宗正寺。 尽管焦氏的存档已经全部消除,但是这样的事情还是会通知宗正寺的。 莫惊春心里一个咯噔,大致猜到了可能。 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最要紧的是伴随着焦氏去世,正始帝的后宫当真一个人都没有。 这种空荡荡的恐慌感让不少朝臣选择了催促,尤其是魏王。 莫惊春“……” 这位老王爷真是胆大。 当日在皇宫被陛下威胁了一通后,再过了几日,他摇身一变成为了“德高望重”的几人之一,频繁参与审问的事务,结果如今又开始催促陛下纳妃。 有了魏王带头,其他的朝臣更是热情洋溢,一时间整个朝堂都充斥着红火的气氛。 许是正始帝冷静下来后,对当时的魏王有些歉意,平时往往会发脾气的陛下忍了下来,但他忍了魏王,却没忍别的朝臣,全都阴阳怪气嘲讽了一遍。 而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莫惊春还是跟秦王见面了。 私下。 因为秦王要死了。 就算太医院的太医再是如何巧手,可是到了秦王这样的年纪,受了重伤再被频繁折腾,要活下来何其难? 他身上的伤口正在流脓,即便正始帝并未限制太医的医治,可是枯萎的气息已经降临。 薛青头疼地看着站在他跟前的莫惊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万事小心。” 莫惊春是从他眼底的红丝看得出来薛青的情绪。 要撬开秦王的嘴,可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倒是在他的侍官徐平河嘴里,还能隐约挖出来一点东西,可是秦王老谋深算,最重要的东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为了确保能在秦王死前挖出来,薛青最终还是答应了。 莫惊春笑了笑“秦王再是如何,难道还能杀了我?” 薛青瞪了他一眼,然后让人将莫惊春带了过去。 秦王被关的地方有些阴冷,但是打扫还算干净,就是还没进去,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是为了医治秦王身上的伤口,不得不挤开流脓,然后伤口再度崩裂的缘故,如此反复,即便再是优雅的人,都变得憔悴苍老。 莫惊春慢慢地在秦王对面的椅子坐下。 秦王正盘膝坐在床上。 是的,他还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子。 就连铁链也是没有的。 秦王呵呵笑道“薛青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死亡是无声无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的东西。”他竟然是主动搭话,全然没有之前的冷漠。 莫惊春看着秦王的模样,平静地说道“他耗不过去,您却耗得过去。您并不怕死。” 或者说,死亡才是他所期待的结局。 秦王缓慢抬头,借着窗外有些昏暗的月色,浑浊的眼球打量着莫惊春,“那一夜,出现在南华门的人,是你。” 他的语气淡定,毫无回旋的余地。 莫惊春没有回答。 秦王也不恼怒,他平静苍老的嗓音在牢房内响起来,“熔浆本就存在,即便冬日下多少场雪,也是无用。就跟人越是压抑,便越要爆发,是同样的道理。莫惊春,你说是也不是?” 莫惊春“秦王言重了,臣倒是觉得,人定胜天。” “天?”秦王古怪沙哑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人定胜天? “这是多么荒谬可笑的话。” 他笑得连身子都在颤抖,“如果人真的可以如愿的话,那本王就不会到今日这般地步。” 他的声音里透着古怪的韵味。 莫惊春准确地看向秦王的眼,声音变得更低沉了些,“秦王憎恨的怕不是天,而是您所做不到的事情,陛下却做到了。” 同样是生来“不同”,境遇却是更不相同。 “胡言!”秦王的声音是撕裂般的嘶哑,“‘做到’?如果不是先帝,如今朝野怎么会走上这条疯狂的道路?” “就凭陛下能让先帝做到这步,而您不能。”莫惊春笑了笑,“臣觉得,运气,也是一种实力。” ——而您只不过是没这样的好运,遇到永宁帝这样的父亲罢了。 莫惊春虽然没说话,但他的眼神赤裸裸地嘲讽着这点。 就在莫惊春以为秦王要发怒之时,他又逐渐变得平静下来,“你说得不错,本王确实不如陛下好运,同样是生而残缺,他好歹人模人样,本王却是一双废腿,就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秦王冰冷浑浊的视线死死扎在莫惊春身上,就如同一道道冷箭,“可谁知道呢?莫惊春,你不会不知道,如今清河在发生什么事吧?” 莫惊春猛地看向秦王。 他的话显然意有所指。 秦王桀桀怪笑出声,花白的头发垂落下来,正压在身前,“就算先帝让他登上皇位又如何?那残暴阴鸷的本性,再是掩饰,也是无用。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百姓天下,都必定会承担他带来的苦痛。 “而你,莫惊春,正是公冶启的帮凶!” 莫惊春面不改色,仿佛他不晓得秦王说出来的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秦王累极,闭上了嘴。然后莫惊春才说道“您知道,京城今年的粥厂开了吗?” 秦王微眯双眼,这事他还是知道的。 “你以为这便能说明陛下爱民如子?可笑!”做戏的事情,谁又不会呢?皇家的人,怕是从骨髓里,便知道如何靠着伪装活得更好。 莫惊春温和地笑了,“今年工部预计本会冻死数百人,在开了粥厂施粥后,再到昨日统计,却是无一人伤亡。再算上京城左近的数量,便是上千人。” 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继续说道。 尽管这前后的话题截然不同,莫惊春却说得淡定。 “若是能如陛下所愿,世家南渡,就能在短短十数年的时间改变南北隔阂的问题。北人读书,南人蛮夷这样的观点也能逐渐改变。再则打乱了世家的根基,击溃他们的联合,搅和诸王和世家的默契,等这短暂的阵痛过去后,余下的便是百年大计。” 莫惊春不赞同的从来是正始帝的手段,却不是他的目的。 “暴君所为肆无忌惮,可陛下所为,一心一意,为的却是苍生未来。秦王所说的,怕不是自己的臆想。” 不管是施粥,还是清河的事情,正始帝最终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就算是伪装,是虚假,又如何? 论迹不论心。 莫惊春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漫不经意地说道“原本以为秦王特地要臣来,是有要事要说。却没想到是这些絮絮叨叨的废话,还请秦王原谅则个,恕臣先行离开。”话到最后,居然也听出来几分嘲讽。 就在莫惊春打算离开的时候,坐在身后的秦王突然扯着嗓子说道。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莫惊春,你不过就是个雌伏的佞幸侍君——” 秦王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噗呲”一声,像是什么利器穿透的声音响起,莫惊春猛地转过身去,正听到秦王的惨叫声起。 就见他抱着膝盖在床上打滚,正是有一凶残的铁杵从床下窜起来,一下子扎穿了他的膝盖。 莫惊春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又听到一个古怪的声响。 他猛地向右边看去,正是一个霍然洞开的石墙,隐约是暗门。 正始帝不知在哪里站了多久,脸色甚是阴郁。 莫惊春蹙眉“陛下?” 正始帝踱步出来,背着手看着秦王可怜惨叫的样子,也学着莫惊春的模样蹙眉,摇着头说道“寡人还以为秦王特特要夫子过来,是有什么高见呢?没想到说的还是那些三板斧的老话,他难道是想着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想要劝说夫子离开寡人身边……这不能够呀,老东西看起来可没那么良善。” 最开始那几句话还能算是尊敬,愈到后面,便愈发显得刻薄。 莫惊春“……陛下,您怎么会在这?” 正始帝理所当然地说道“寡人从一开始就在这。” 这可是偷听。 但一想到陛下也不是第一回 了,莫惊春心里又有一种扭曲的淡定。 莫惊春无语地转过头去,走到秦王的身边,本来是想着查看伤口,却被正始帝猛地抓住肩膀往后拖去,人被陛下猛地拽到身后不谈,帝王还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一眼秦王现在的模样,又转头看了看莫惊春,忽而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要是夫子真如他这老东西说的一样,能够撒娇耍性就好了,寡人可是期待了许久。” 更疯狂一点,更肆意一点,就如同刚才嘲讽秦王那样,更加恣意张狂,将世间俗世全部都踩在脚下。 如此一来…… 正始帝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又不是莫惊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秦王突然在身后低低笑了起来,尽管他的笑声异常诡异,却透着一种胜券在握的莫名。 “重要的不是太后,而是莫惊春。”秦王看着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眼里是狂热的光芒。 莫惊春微微皱眉,他觉得秦王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可是秦王的笑声却没有停下来,反而越笑越是张狂,越笑越是疯癫。 “你果然是疯了。”秦王像是明白了什么,“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本就是没心没肝的野兽,就算有了莫惊春,你又能坚持多久?” “要么你疯,要么他死!” 第八十章 莫惊春对秦王的诅咒毫无感觉, 他甚至拉住了暴怒的正始帝,站在距离秦王有点远的距离打量着受伤颇重的老王爷。 秦王坐的这张床其实是刑床,刚才他口出恶言, 刑床骤然发生变化, 那时候莫惊春就猜到, 这里必然还有其他人。 只是没想到是陛下。 在陛下那里肯定还有控制的法子。 老王爷惨叫连连, 那模样看起来极为可怜, 可是他在看到陛下出现的时候, 那呻吟惨叫的声音就逐渐衰落了下来。 莫惊春紧蹙眉头, 秦王要见他的目的,是为了陛下。 莫惊春“陛下,您被骗了。” 正始帝“胡说。”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然后扫了一眼已经力颓,说不出话来的秦王, 大手抵在莫惊春的肩膀上往外推, “夫子既然问不出什么,那还是先行离开罢。”力气不小, 但力道轻柔。 陛下的模样就像是在哄骗小孩。 莫惊春想。 “陛下这话也是胡言, 谁说臣问不出来?” 正始帝微怔,就看莫惊春看向秦王,“秦王殿下,若臣猜得不错, 您要的不是皇位, 而是要让陛下成为您所臆想的暴君。” 即便是在对秦王说话的时候, 莫惊春的语气依旧矜持有礼, 只是语气稍冷。 “不过这点, 您却是错了。”莫惊春冷淡地说道, “陛下不会是暴君, 他是明君,一个有心的明君。至于您,既无法承担失败,便是弱者。如您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了。” 话罢,他欠了欠身,往后退了几步,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莫惊春没有留意到,陛下的眼神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尽头,方才移开,落到秦王身上。 正始帝的表情异常可怕。 莫惊春出去的时候,薛青就站在外面的尽头。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步了过去,“秦王的目的不是我,是陛下。他猜到了陛下不会见他,所以才故意这么做。” 薛青没有问为何莫惊春来了,就一定能引出陛下,他只是平静地说道“在你进去后,陛下就来了。”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 莫惊春“我和秦王没说什么,不过秦王应当是憎恶自身的境遇,方才迁怒陛下。他要的,并非皇位。” 秦王都这么老了,他要皇位也坐不稳多久。 但他要的是更加恐怖的事情,他想要的是推翻公冶启的皇位,却丝毫不加考虑之后的继承。 他要的,是覆灭。 所以,秦王绝不可能只有自己就冒然出手,必定还留有后招。 薛青对上莫惊春的眼,露出微笑的神色。他的笑容有点温暖,却莫名让人打了寒颤。 “对陛下来说,没什么比这更为期待的事情了。” 莫惊春默然,有些头疼。 薛青的话没错。 他跟着薛青往外走,并没有回头。 正始帝不来,是因为太后。 太后不希望正始帝背负弑亲的罪名,她清楚地看到了那一日正始帝所流露出来的嗜杀,那是欲要亲自动手的疯狂。 面对太后时,正始帝退让了。 但是他最终还是因为莫惊春的出现,再度露面。 在亲眼看到陛下跟秦王碰面的时候,莫惊春就知道秦王活不了了。 按理说,莫惊春应该回去阻止陛下,至少如同太后所想的那样,阻止秦王死在正始帝的手里……但是莫惊春没这么做。 他不仅没这么做,反而跟薛青一起不紧不慢地离开。 薛青就像是半点都不关注那牢房要发生的事情,反而说起了别的,“《云生集》的归属还未确定,不过听说,已经有人为了这东西开出了极其昂贵的价格。”薛青本来就是大理寺卿,莫惊春没想到这种三教九流的事情,他也清楚得很。 莫惊春“开出再高的价格又有何用?如今想要这东西的,可不是靠钱就能得到的。” 尤其是孟怀王妃到了京城后,这无声的争夺已经变得更为激烈。 莫惊春敛眉,缓步走在漆黑的甬道内。 有薛青在,这些狱卒压根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跟在大理寺卿身旁的勇士。 薛青不是个坏上官,可谁都不敢在他身边靠拢。莫惊春却仿佛没有感觉到这无声的威势,反而侧过头来,跟薛青说道“听说大理寺卿府上,刚多了一位小女郎?” 薛青的脸色温和了一瞬,淡淡地说道“是。” 薛青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可是对比起小郎君,他似乎更期待一个小小姑娘。等孩子出生的那一日,一直喜怒不露于表的薛青将阖府上下都奖赏了一遍,然后在上朝的时候,他给遇到的每一个同僚都再说了一遍。 如此傻呵呵的呆父亲形象,着实让众人实在诧异。 莫惊春没赶上那样的盛况,但是也听说了这件事。 两位官员一边朝外走,一边在讲育儿经,倒是将这寂静肃穆的牢狱变得温和了起来。 等莫惊春离开后,薛青站在门口稍等了片刻,脸上的柔和变得冷寂,那扭头的瞬间,肃杀的木然让人心生畏惧。 薛青转身朝着刚才来的路继续走。 他的速度不慢,比刚才更快地回去,等抵达秦王的牢狱外后,薛青已经能够闻到扑面而来的血气。 薛青站在外面扬声说道“秦王府已经彻查完毕,正在追查秦王这些年跟朝臣权贵的联系,不过眼下还需要一点时间。袁鹤鸣那里已经将历年的情况全部都整理出来,柳存剑……” 他的声音不高,其实也算不得冷。 一点点说完后,薛青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牢狱内,像是只有重复的肉体鞭打声,非常沉闷,甚至有些恐怖。 在莫惊春进去前,那里还是毫无任何刑具的摆设,可是从正始帝步过来的小小空间里,却是摆放了无数诡异凶残的器具。 这便是莫惊春所不知道的事情了。 等到牢房内沉闷的声音消失后,良久,正始帝才缓慢从里面步了出来,与此同时,肃杀疯狂的杀意扑面而来,帝王的衣服沾满了血红,当然,也还有一些不着痕迹,却是异常可怖的肉泥。 即便是薛青,也绝对不想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成形的。 正始帝不疾不徐地说道“很好,一切照旧。” 他一边朝外走,一边优雅地取着手帕擦拭身上的血痕,可是那溅落的血色实在太多,即便陛下多番擦拭,可不过是再给身后丢下少许染满血色的手帕。 可是帝王并不在意。 他只是仔细地清理了手指跟脸上的血红,这才说道“夫子呢?” 薛青欠了欠身,“宗正卿已经回去,不过在临走前,他让臣给陛下捎一句话。” “哦?”正始帝的声音微扬,这听起来便是愉悦,“是什么?” “宗正卿说,顽够了,就该收手了。” 正始帝微讶,听着薛青捎带的话,脸色却是愈发的欢愉喜悦,仿佛就连眼角都变得艳丽发红,在这寂静肃穆的牢狱内张扬出一种扭曲的美丽,“哈哈哈哈哈——” 他也笑了起来。 但是正始帝的笑声可比秦王要爽朗得多。 “夫子这么说,怎能不听呢?” 帝王的脚步甚至有点极致的雀跃,就像是……刚刚释放完后,禁不住身体还留有的冲动,举手投足间,仍然带着外放的疯狂。 正始帝便这样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儿,一边步往幽暗牢狱内唯一的出口。 而最为最近的一个听众,薛青面无表情。 他半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都没有,只想赶紧下值。 家里的乖乖女儿还在等着他呢! … 莫府。 在“阿正”刚离开的前几天,桃娘还有点想念他。 毕竟在莫府上,她一直是最小的那个。 当然,在多了安娘后,最小的变成了安娘。可是安娘还不会走,每天出入都是靠着嬷嬷在抱,也还未到能跟着他们顽的年纪,这样一来,到处走还被到处宠的桃娘,确实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看到比她还小的孩子。 而且还是她能一手抱起来的小孩! 再加上阿正看起来脆弱又可怜,桃娘偶尔还会担心他回去后受欺负。 但是桃娘每日的事情也很多,除了要去探望长辈外,还得跟着西席和女夫子学习,再加上一些手帕交的来往,将桃娘的时间占得满满的,只在偶尔跟在阿耶身后转悠时,才有空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阿耶,阿正家里是作甚么的?” 桃娘在画完画后,高兴地拿给莫惊春看。 桃娘的画技比之前进步了不少,至少莫惊春能从中体会到之前从未有过的灵气。莫惊春笑了笑,将桃娘送给他的画收了起来,然后才说道“是很大很大的官。” 皇帝。 ——应该算是最大官了吧。 “那他阿耶是不是娶了很多妾室,所以才不喜欢阿正?” 桃娘趴在莫惊春的膝盖上,好奇地说道。 “……不,他家里一个妾室都没有。”莫惊春面色古怪地说道,“也没有夫人。” 桃娘很是惊讶。 不过桃娘不是个好奇的孩子,她在问过这些后,再跟阿耶探讨了一下阿正生活会不会不好过后,有了个安心的答案,她就不再问了。 最近她一直被徐素梅带在身边,同进同出。 徐素梅说是该教桃娘管家的本领了,所以最近桃娘学得很是认真,就连晚上睡觉的时间都晚了两刻钟。 而莫飞河却是不在府上。 他被正始帝派了出去。 但具体是做什么,莫惊春并不知道,毕竟各自朝务的隐秘,他从未过问。若是能够知道的,彼此自然会跟家里人说。 再过了两日,今年正科春闱开始了。 整个皇城都是读书人的身影,尤其是这数量,比去年的恩科还要再多了一倍,莫惊春听说考场的范围都紧急扩建开来。 墨痕回来说,好像跟《云生集》有关。 在这些藏书的消息放出去后,原本未必要来科考的考生却是挤破头一般地冲过来,那姿态仿佛像是捕食那样前仆后继,就连所有的客栈都住满了,有不少学子最终不得已要去借住在民宅。 就在春闱开始的这三日里,席和方也没闲着。 他的族兄窦庄这一回要下场考试,为了能够让他考出个好成绩,席和方忙里忙外,还找人打听了今年考官的性格和喜欢的文风。 在窦庄去考试的这几天,席和方比别人都要担忧,这几日都没坐得住。 同僚笑话他,席和方只是哂笑,没再流露出来,心里却是担心依旧。 他眼下和窦庄还是借住在莫家的宅院,每年的租金合理,甚至莫家还帮着雇佣了帮厨,位置也算是适中安静,两人住在这里也是宽敞。 在他们两人跟扶风窦氏打了官司后,他们两人被断绝了钱财。不过前些年他们靠着自己积攒下来一些银两,再算上席和方进入翰林院后,每月的俸禄和每次月考的奖钱,要在京城生活下来还是不难。 就是拘束了些,不过等窦庄考试出来后,诸事也差不离了。 明日便是春闱结束的日子,席和方下了值后,独自一人在家中坐不住,便出来晃悠。 他去的地方是木匠铺。 窦庄睡的屋子那张床不太稳当,许是被什么虫蚁啃噬,一只木脚有点晃悠,睡不安稳。 窦庄想省钱就一直没换,但是席和方却是看不过眼,准备趁着他还没回来的时候,将他那张床给换掉。 他这一年多已经将京城摸索得差不多,尤其是什么地方买卖便宜,什么地方是权贵喜欢的,这些门门道道,已经完全被席和方这个初出牛犊掌握了。 席和方这次去的,便是城西。 西街也在城西,不过席和方要去的却不是西街,而是比西街再西面一点,那里有几家专门做木匠的老店。价格公道不说,手脚也很灵活,做东西又快又好,席和方家里不少东西便是在这里置换的。 短短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席和方彻底从世家大族的生活脱离了出来,变得极具生活气息。知道什么地方要省着钱花,什么地方要买得实在。 “老板在吗?”席和方站在门外扬声说道。 不多时,杨老板,便是这间木匠店的主人走了出来,“是席郎君。”他也认出来这个熟客,便将晚上阖住的半边门板给挪开。 席和方“家里缺了一张床,不知杨老板这里可有正合适的?” 杨老板笑着说道“你却是得说说你那屋里的尺寸,床嘛,倒是有几张,那里头还有一张正在做的。” 正在做的? 席和方每次来,却不一定能够赶上他们做活,尤其是这晚上了,做活计只会磨损眼睛,怎么会有木匠在晚上做事? 话虽如此,席和方跟着杨老板到后院的时候,才看到那后院是灯火通明,挂着的大灯笼将这片地方照得如同白昼。而在宽敞的场地中间,正有一个赤膊的木匠正在锯木头,而在他身边,则是蹲着个小娘子,正在弯腰衡量那木头的尺寸。 杨老板爽朗地笑道“这就是正在做的床。” 席和方看着那床的尺寸,当即就亮了起来,“这正合适。” 他不懂木头的好坏和木匠的工艺,却看得出来那张正在做的床确实精妙舒适,虽然还未组装起来,却是连床脚都已经用粗布擦拭打磨得异常光滑,那种细腻到了边边角角的认真,让席和方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还未成形的木床。 正在弯腰锯木头的木匠抬头,看了眼席和方,笑了笑,“你倒是识货。”他说话的声音厚实淳朴,让席和方也笑了笑,凑了过去。 “杨老板我这里常来,但是如您这般手艺的,却是少有。”席和方道。 杨老板在边上哈哈大笑,“你可莫要胡说,我这里能出去的家伙式,可都是一等一的。”不过席和方的话却也没错,这一男一女木匠做出来的东西,确实要比他们之前的木工做的还要精致。 席和方跟这木匠一拍即合,立刻就给这床下了定金,然后高高兴兴回去了。 等席和方走后,那木匠又做了很久,等到连床板都做好后,他才直起身,看着边上正在给他擦汗的小娘子,笑着说道“夫人莫要忙活了,我这边做好后便去。” 那圆脸小娘子笑了笑,这才将脏污的帕子收起来,然后端着水盆先走了。 等到这后院只剩下他跟杨老板的时候,杨老板又说话了。 但杨老板说话的声音跟之前又不太一样,像是有着细微的变动,“秦王已经死了。”变得更加粗哑了些。 木匠笑了笑,“他是该死了。” 杨老板“莫飞河不在京城。” “除了莫家,其他几处的变动呢?”木匠不紧不慢地擦拭了身上的汗渍,像是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穿着赤膊在做木工是一件异常正常的事情,等到他将杨老板递过来的大氅披上的时候,他也听完了全部的汇报,然后笑了起来。 “先离开吧。”他说,“再不走的话,就走不了了。” 他说的话没错,再不走的话,确实就走不了了。 因着秦王在牢狱中死去的消息,大理寺并没有从他嘴里挖出来多少东西,至少明面上是如此。因着有朝中郡王跟魏王等人佐证,所以秦王即便伤重不治,也不能出狱,最终暴毙死在牢狱中,也是能想象得到的下场。 毕竟,秦王确实太老了。 但也正是秦王的去世,他的长子正妻像是崩溃了,供述出了一份关于秦王勾结朝臣的证据。但是证据刚转交给大理寺,她就被秦王长子暴起给杀了。 秦王世子怕是做得最长久的世子了。 秦王一直没有给他请封,所以世子一直都是世子。 但也正是因此,世子是唯一一个一直跟在秦王身边的子嗣,其他的子嗣却是都早早离开了。或许是因为这样,世子对秦王的态度错综复杂,但决不允许有人背叛秦王。但这个小插曲并不能改变秦王这一出事情后的动荡。 秦王府很快衰败下去。 事关太后,正始帝压根没有留情。 正始帝向来信奉斩草要除根的信念,碍于秦王是自家人,做不到连根拔起,那从秦王的子嗣开始一个个彻查下去,短时间内,朝廷三司忙得不亦乐乎。 而就在这当口,不少拖家带口的王爷们打算离开了。 他们的封地本就不在京城,之所以入京是为了给太后贺寿,然后顺便参加除夕宫宴。不是所有在外的王爷都会赶来,毕竟有的实在山高皇帝远,所以只是聊表心意送些礼物便足够,皇帝从未强迫过此事。 谁能想到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喜庆气氛,却遇上了秦王和焦氏的事情。虽然陛下面上不说,可是当时在场的诸位王爷心中却惴惴不安。 都熬过了元宵,等到了二月,事情平复下来,他们赶忙想趁着这空隙离开,免得陛下突然秋后算账。 然在这本该顺利合理的事情里,却突然横生枝节。 这个意外,跟虚怀王有关。 旁的王爷宗亲想要家去,然虚怀王却是半点都不想。 他的封地附近正在打仗,他若是回去,岂不是也要面临广平王那样的境地?要么奋起反抗,要么惨遭揉捏,虚怀王哪一个都不选。 他选择带上细软和亲兵,带上喜欢的子嗣疯狂逃命。 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京城。 只要正始帝还在,这里就是最不可能出事的地方。 然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秦王出事了。 虚怀王尽管在宫宴上出丑了,可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出丑带来的感觉还不如死亡的畏惧。他那一夜在正始帝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天然的恐怖与畏惧。 即便皇城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虚怀王却不敢跟之前那样肆无忌惮了。尤其是正始帝还特地叫他过去一回,只是为了询问封地上的情况。 虚怀王能信吗? 他觉得正始帝是在催促他回去。 ……回去抵御清河王。 一想到这个可能,虚怀王立刻就紧张起来。 封地那里没恢复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回去的。但是陛下既然表露出这意思,虚怀王又怎可能抵抗?如果他什么都不做,说不得下一个出事的王爷,就轮到他自己。 虚怀王脸色微变,趁着还未开春化雪,就想出来另外一个主意。 他需要一个能够光明正大留下来的理由。 之前说过,虚怀王上京城来,却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虽然他的王府上已经养育了无数的子嗣,但是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只会喜欢最是漂亮,最是强壮的人,虚怀王也不例外。 每隔几年,他最喜欢的子女都会变换一次。 这一回能被他带到京城来的,全都是最近几年最漂亮年轻的子嗣。 虚怀王决定,既没有理由,那就生造一个理由出来。 虚怀王带过来的子女里,有两个年级正相当的姑娘,若是在王府,他自然顾不上要给那么多个孩子担忧结婚的事情,可眼下,虚怀王却把这当做大事来办。 不多时,整个京城便知道虚怀王要给府上郡主找婆家。 ……那些有适龄郎君的人家立刻担忧起来。 虚怀王虽然是王爷,却行为举止却异常离谱。他那府上的情况,京中的人家即便不知道个十成时,却也知道了七八分。 有这样一个拖后腿的娘家,岂不是祸害? 这一弄,整个京城也活跃了起来,有适龄郎君的人家开始纷纷相看起各家姑娘,原本打算再等几年的几家也立刻将庚帖交换定下婚事,不复之前稳重缓慢的习惯。 原本只是这样,并未引起旁人在意。 却是忘了,虚怀王在王府封地这么离谱,他所教育出来的子嗣,岂不是也跟他一样的德性?虚怀王有他的看法跟见解,那两位被虚怀王推出来的小郡主,却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她们知道虚怀王不想回去封地,而郡主们自然也不想回去应付恐怖的战事,为了确保无事,她们自然知道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给自己找个合适的相公。 从相看,到决定人选,再到最后成婚请旨,诸如种种的举措,都需要时间。 既然需要时间,就能够将他们回去的步伐拖得更久 如今王府的侧妃没跟着过来,无法为她们相看,可是虚怀王的名头多少还是好使的。 可等真正开始后,她们却发现,虽然确实有人过来提亲,可全部都是歪瓜裂枣,其中更是不乏家境破落的家伙,趁着这个时间来尝试罢了。她们再是急促,却也不可能将就。 一旦意识到这点,这两位郡主就抛却了之前坐等的想法,开始频繁接受各处的邀约,出现在京城社交圈内。 她们靠着这样的机会,开始逐渐认识了那些京城的郎君子弟。 然,效果却是不佳。 尽管她们长得再是貌美雪白,可是她们的出身,却已经足够这些京城人家避之不及。 不到数日,木淮郡主立刻便猜到了这其中的缘由。 在清楚了她们在京城社交圈的地位后,木淮郡主起初异常恼怒,更是在家中发了好几次脾气,但是她冷静下来,却是换了另外一个法子。 既然与她年龄相同的人家都不愿意,那……年龄大的呢? 木淮郡主是虚怀王最受宠的女儿,但是这个最受宠,还要加上之一。再过几年,最受宠的人就不会是她,而是另外一二两个比她更年轻靓丽的郡主。 木淮郡主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中,早就习以为常。 短暂的数年,是她能够挥霍奢靡的最后日子,她必须在这短短时日内抓住任何一个机会。不然,等回到那么多个子嗣的王府里,木淮郡主未必能够脱颖而出。 事到如今,木淮郡主也才清楚她们在外头的名声是有多差。 ……具体问题在于她们的王父。 既然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穆怀郡主就将京城内合适的人选都确认了一遍,最终选择了……侯爷莫惊春。 在她看来,莫惊春确实是年长了些,可是他的出身不错,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嫁过去后,如果再生孩子,也不会动摇到她子嗣的地位。而且侯爷和莫家的身份,也不会辱没了虚怀王的门第。 思及此处,木淮郡主便有了决断。 但远比木淮郡主还要早,她的姊妹孔秀郡主,已经出现在了西街上。 西街是莫惊春常去的地方,这条宽敞的闹市上,基本上来往店家都已经熟悉了这位平和的侯爷。 在莫惊春休沐的时候,他偶尔会带着桃娘出来走走。 在莫沅泽偷偷带着桃娘偷渡了这么多次后,桃娘对西街已经非常熟悉,但是她喜欢跟着莫惊春出来,即便每次去的都是西街这些熟悉的地方,桃娘也从来没有不高兴。 糕点铺的老板见到莫惊春,便笑着说道“还是楼上老地方?” 莫惊春便点了点头。 在他牵着桃娘上去的时候,正巧从上面下来一行人。 莫惊春见为首是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便下意识牵着桃娘站在一旁去,先行给他们让道。那高挑的女子不经意看了眼莫惊春,再回过头去走了几步,又忍不住看他一眼。 莫惊春便下意识笑了笑。 等她们一行人离开后,莫惊春这才牵着桃娘上去。 桃娘如今最喜欢的还是奶香糕。 但她喜欢吃新鲜出炉的,软乎乎的糕点。 所以莫惊春得空,总是会带她出来。 等小半个时辰过去,桃娘吃得心满意足,莫惊春便带着她下来,准备去街道尾巴的书店看看,买些有趣的杂书回去。只是刚到了楼下,却是看到有一行人堵在门口,看起来人高马大。 莫惊春看了一眼,正打算侧过身出去,却没想被拦住了。 莫惊春微蹙眉头,抬眸看了一下,那个为首的壮汉冷声说道“还请阁下随我等过去。” 他低头看了眼莫惊春,还有他手里牵着的孩子。 没认错,一个三十出头的俊秀男子,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郎。 正是那位喜欢的口味。 见这门口发生冲突,糕点铺的掌柜和小二连忙走了过来。原本这些人拦在他们店门口就已经很阻碍生意了,没想到他们跟常客都产生冲突,这可不行。 糕点铺原本是张家的铺子,出事后换了几手,这店面还是开着糕点。 店内的人没换过,老板跟小二,再包括手艺,还是一如既往。既然没有发生大的变动,那糕点铺就还是西街一霸,生意红火得很。 莫惊春可是店内的常客,掌柜跟小二都认得他。 壮汉粗声粗气地说道“我家女郎有请,劳烦阁下跟着过去一趟。”他的态度强硬冰冷,半点都不肯退让。 莫惊春看了眼桃娘,伸手摸着她的小脑袋,平静地说道“桃娘,你且先在这里等我。” 桃娘的小眉头皱皱的,一下子抱住了莫惊春的胳膊,“桃娘不。” 这些人看着就来意不善,她怎么可能让阿耶一个人过去? 莫惊春便又笑着说道“桃娘,你留在这里才是帮阿耶的忙,不然阿耶还要分神担忧你,对不对?” 桃娘的小脸皱巴巴的,凶恶地看向那几个人,最终松开手退后了一步,被那些掌柜小二赶忙护到身后去了。 莫惊春冲着他们点了点头,就跟着这几个壮汉走了。 来者不善,莫惊春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浅浅的恶意,就算要动手,这里也不是合适的地方。 莫惊春这才选择跟他们离开。 他们身上的服饰打扮看起来异常华贵,不像是普通人家。应当不会是朝臣府上,这么耀武扬威,是觉得言官的唾沫不够喷的,还是觉得陛下是个能容忍的?应该是哪个王爷府上的侍从,在自己封地习惯了如此费横跋扈,才会在京城也不见得收敛。 再看向守在他左侧的人,莫惊春认出来这人有点面熟。 想了想 ,应当是他刚来糕点铺时,正巧从二楼下来的一行人。 莫惊春记得,为首应该是一个女郎? 莫惊春想到这里,身前的壮汉……应当是小厮下人便欠身说道“女郎,人已经带了过来。” 如同银铃般的欢悦笑声响了起来,车厢上有一个漂亮女人掀开了车帘,笑眯眯地看着莫惊春说道“你长得可真好看,跟我走如何?”她的马车停在街道的中间,颇为肆无忌惮,左右围着十几二十人,这浩浩荡荡的队伍着实引人注目。 莫惊春“……” 他万万没想到,摆开这样大的阵仗,这位女郎居然是为了当街抢人? 而且还这么直接。 莫惊春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地说道“多谢女郎厚爱,但是在下家中已有过家室,怕是无缘。” 马车上的女郎,就是刚才在糕点铺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只见她歪着脑袋,笑得可爱漂亮,“方才那小女郎是你的女儿?流沙,去将她带过来。” “喏!” 应下的是刚才为首的那个下人。 莫惊春的脸色骤冷,“慢着!” 他拦下了要动作的流沙,冷声说道“您这是要作甚?” 女郎笑嘻嘻地说道“既然你家中有孩子,那便将孩子也一并带过来便是了。我也不会嫌弃,说不得,等她再大了些,也正合适呢?”她说得暧昧不明,莫惊春的脸色却是有些难看。 他冷冰冰地说道“这就不必了,请女郎速速离开罢。” 女郎的笑意更浓,歪着身子靠在车窗上,同流沙说话,“流沙,上一个如此拒绝我的人,最后如何了?” 流沙面无表情地说道“上一个拒绝郡主的人,他的妻女被挖掉了双眼丢在沙地上晒干而死,而他自己则是被丢在牛马里配种去了。” 郡主? 莫惊春的猜测并未出错,可是这主仆两人的一唱一和,其内容更是让人憎恶。 流沙在说完话后,可没有再停留,而是立刻转身朝向糕点铺。 莫惊春的脸色难看至极,在流沙动作的时候就已经出手。 流沙本就是被拨来看护郡主的侍从,正是力大无穷,莫惊春一跟他交手,便深感此人力气之大。 那被称为郡主的女郎用手背捂了捂嘴,淡笑着说道“我身边这些个,可全都是力大无穷的家伙。你的武艺再高,岂能抵得过他们?” 当街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两侧自然有不少店铺主人探出头来看。 糕点铺掌柜的早就在莫惊春出去的时候,就立刻让人去京兆府报官。 然后又叫几个小二将桃娘立刻从后门送了出去,越快越好。 桃娘没有挣扎,她在阿耶离开后,知道自己留下来才是妨碍阿耶,于是快步地跟着面熟的小二们离开了。 莫惊春看着左右围过来的人,再加上朝着糕点铺步去的身影,当即脸色微变,突然打了个口哨。 那哨声尖锐,像是鸣笛一般。 就在这当口,有一个从街边站着的行人突然出手,将其中一人绊倒。然后又去扑向另外一人,许是这仗义出手刺激到了旁人,又有一个瘦弱的身影从街角冲了出来,不知用什么东西砸了过去—— 哎呀,是隔壁卖包子那老板的蒸笼盖子。 这接二连三的侠士突然出手救人,让西街的街坊都看不下去了,纷纷抄起家伙冲了过来。 别的人出事,他们或许会作壁上观。 可那是莫惊春,是莫学士呀! 他们未必会武,可是他们人数多呀,而且这附近大多是做生意买卖的,后厨要什么没有,可是菜刀却是管够! 这些嚣张的打手却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即便他们再是力大无穷,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尤其还是这胡搅蛮缠的生意人都挥舞着刀具,怎么都算不得手无寸铁,如此反倒是他们落了下风。 而莫惊春在挨了几拳后,敏捷地闪开他的攻击,狠狠地将他撞翻在地,而后踩着石板快速地跃到糕点铺前。 他要的不是交手,而是拦住他们。 糕点铺的掌柜年迈,并没有跟着出去,眼见着莫惊春过来,连忙说道“府上女郎已经从后门被送了出去,若是没有差池,应当很快能回到府上。” 莫惊春心下一松,轻声说道“多谢。” 就在莫惊春跟掌柜的说话间,那些嚣张跋扈的下人已经被街坊跟“侠客”踹倒,有的坐在脑袋上,有的压住他们的腿,还有的将他们的手脚捆绑起来,然后死死地拴在街边的摊位上。虽然也有人弄得头破血流,但是那伤势多数是这些大块头的。 这十来好几个人力气太大,若不是那些街坊里有好些“侠士”诡异地放倒了他们,还未必会如此顺利。 莫惊春心有感激,正要下了台阶来。 正此时,那一直被人冷落的车厢上,那个原本带笑的漂亮女郎露出冰冷的神情。 她看着莫惊春,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物。 她最近在京城转悠,清楚西街不是权贵聚集之所。这里来往的多数是普通百姓,顶多还有些喜欢雅致趣味的人家到来。可是刚才这对父女身上穿戴的衣裳朴实无华,布料也只是普通中等,算不得上成,即便那小女戴着精致的首饰,然也不过尔尔。 尤其是那俊秀父亲在糕点铺的反应,更是证实了她心中所想。 这不过是一对普通的父女,就算强抢了来会有些麻烦,但是父王也不是不能摆平。 孔秀郡主在虚怀王封地时便经常如此,只是她在封地上要更为尽兴,更为快乐些。 毕竟那个时候,她无需在乎她抢掠的人身份究竟是谁,即便是世家大族,在虚怀王的封地上,也是不得不听从王爷的吩咐,再加上孔秀郡主的偏好有点独特,她最是喜欢抢掠那些已有妻儿的漂亮郎君。 越是有家室,越是俊秀,便越可能得孔秀看中。 孔秀郡主喜欢看人家破人亡的悲凉,喜欢看男子抛妻弃子后家里人的痛苦,更喜欢看那忠贞不二的郎君因为妻女遭受折磨后的屈服,这样恣意快乐的日子只得如此短暂的数年,如果还要再拘束自己,那岂不是对自己的折磨? 可惜的是到了京城后,孔秀郡主就不能再跟之前一样放纵。 尤其是虚怀王看起来心情一直不太好。 孔秀郡主跟木淮郡主有所不同,她并不在意嫁娶,也不打算听从父王的打算去嫁人,嫁人怎比得上如今快活? 但是逢场作戏,应付一二还是必须做的,不然若是惹了虚怀王不高兴,那木淮就要占据上风了。 不过数日前,孔秀在上京前抢来的人没用了。 这人倒是她抢来这么多个郎君里最是忠贞不二的,一心一意只惦记着他家中的妻子,没有办法,孔秀只能在路上再派人回去,将他的妻子也带了过来,然后赏赐给了她手下的这些下人。 当着他的面。 他们最是身强力壮,正是一身力气没处使。 只是那女人却是烈性,居然用钗子自尽身亡,结果没多久,这郎君也不知从哪里听说的消息,也逐渐消沉重病,清晨刚刚被孔秀郡主吩咐送去乱葬岗丢了。 玩具没了,孔秀郡主这才提起兴出来走走。 西街的奶香糕,不过是在宴席上,不知是听了哪个女郎郡主说的话,说是这京城中一直长盛不衰的一道甜口,孔秀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这才叫人过来。 却没想到如此凑巧,她居然看到了如此合口味的人选。 但是! 孔秀郡主的脸色甚是难看,她从马车底下翻出来一把小巧的弓弩。 那是虚怀王特地给她寻来的,只要掰动下方的位置,这把小巧的器具便会自行弹射出箭矢。在近距离下,几乎是百发百中。 孔秀郡主已经有身边的人试过了。 眼前这人真的很合她的口味,但是,再是合口味的玩具,居然敢如此下了她的面子! 等她回去,肯定要被木淮笑死,她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孔秀郡主坐在马车内,掀开车帘,将那小巧的物什对准了莫惊春。 咔咔—— 异常细微的声响,即便是莫惊春,也不可能那么快反应过来。 可凌厉刺骨的寒意猛地从莫惊春的背脊蹿升,他的眼角余光像是瞥见了银光一闪,正朝着他飞来。 是箭矢? 莫惊春意识到这是什么的同时,那街坊里便有一个灰衣人猛地冲了过来,一下子将莫惊春给扑倒。 噗呲噗呲—— 接连不断的肉体穿刺声响起,莫惊春随之闷哼了一声,肩头骤然一痛,而后便是后脑勺的剧痛。 他摔倒在地了。 但是他身上压着的人,是暗十五。 莫惊春的耳边都是喧嚣的人声,像是惊恐和恼怒的狂吼,又像是有人在急急叫着什么。他的脑袋因为剧烈的撞击而晕乎乎,等他勉强坐起来的时候,身上的暗十五已经被人扶了起来。 暗十五的后背中了四箭。 剩下的一箭,扎在莫惊春的肩膀上。 暗十五的伤势很重,血几乎流了一地,但是好在他扑过来的时候,他的背上背着个背篓,尽管都被短箭的巨大力道贯穿,可是这多少阻碍了箭矢的冲势,没有伤到肺腑。 但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情了,在西街的店家看来,便是莫惊春跟“侠客”都被那马车的主人射中了,短暂的寂静后,猛然爆发的喧嚣和狂怒席卷了西街。 等京兆府的人匆匆赶来的时候,那辆马车已经被人潮包裹住。 那种无声的愤怒和压抑,几乎要让京兆府的人头皮发麻。他们从未如此赤裸裸地感受到“民愤”和“民意”在聚集成潮水时,是一种多么恐怖的力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的马车外,还有一处被包围起来的地方。 正是在糕点铺外的门口。 这西街上也有大夫,在莫惊春跟“侠士”被射中后,就有人匆匆去将大夫给请了过来,莫惊春觉得疼痛的时候,正是他们在检查他跟暗十五的伤势。 莫惊春忍住作呕的欲望坐了起来,身后一道低沉的嗓音靠近,“主人?”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即便是莫惊春的身边围满了人,可除了莫惊春,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暗十一。 莫惊春咽了咽口水,将喉咙口的硬块死命吞了下来,然后他才勉强能说话,“他呢?” “失血过多,没死。” 暗十一简短急促地说道。 莫惊春闭了闭眼,在慌乱中,他不知道扑过来的人是谁,但一定是他身边的暗卫。哪怕隔了一个人贯穿的力道都如此之大,那必定是一种诡异的武器。 他捂住额头,那里正有一块红肿。 隐隐作痛。 “宗正卿,宗正卿?”莫惊春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抬头看了眼,才勉强看清楚是京兆府的人,看着有点面熟。 莫惊春的肩膀上中了一箭,那大夫不敢立刻取下,只敢在边上洒了止血的药粉,一边还说道“得去找仁春堂的秦大夫,他时常去给莫府看病,这样的外伤他动手合适些。” 另一边京兆府的人还在跳脚,莫惊春无力地摆了摆手,被身后的暗十一搀扶了起来。 “怎么了?” 莫惊春这几个字说得低沉,但对京兆府的官兵来说无疑是春风送暖,他连忙说道“宗正卿,这西街上的百姓围住那马车不肯让开。但是那马车上的人,应该是虚怀王的郡主……”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骤然压低下来,“卑职知道,此事若非那郡主嚣张,定然不会到今日这地步,可是您知道的,若是聚集人数太多,被上头的人觉得是坏事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莫名心生畏惧。 这里的百姓……是如此喜欢看重莫惊春,以至于在明知道那马车上的人非富即贵的时候,还是冲了上去。有的人知道莫惊春的身份,可多的是不知道的人,这样无形的影响力…… 他下意识看了眼受伤的莫惊春。 幸好只在西街。 莫惊春现在头晕眼花,但也清楚这人其实是好心。 他们当然可以强行将人抢出来,但肯定会发生冲突,到时候那郡主不一定有事,可西街百姓却一定会惹上麻烦。再加上民不与官斗,此事因莫惊春而起,也该由莫惊春结束,他万不想连累他们。 莫惊春缓了缓,从暗十一的搀扶中站起身来,小心地看过暗十五那边的处理,这才缓缓下了台阶,站在街道人潮的背后扬声说道“诸位——” 其实莫惊春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西街他都来往多少年了,他一开口,后面的人立刻就回了头。 莫惊春“余多谢诸位今日的帮助,小女平安回了家,现下有一位仗义出手的侠士受伤,已经不胜惶恐。如今既京兆府的官兵已经抵达,便将此事交由他们处置罢。余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却也不会任由人揉搓,还请诸位卸下器具,各自家去罢。今日西街上的一应损失,都将由莫府一力承担。多谢诸位。”他强忍疼痛,双手交叉,自额头而下,行了个大礼。 惊得站在他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忙弯了腰,将莫惊春给搀了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啊!当初若不是莫学士,我怎会有今日?”不只是两只手,是四只手,六只手,八只手……那些原本围在马车周边的人纷纷涌了过来,将莫惊春给扶住。 “要不是莫学士,我家那孩子现在还在玩泥巴呢!” “当初可是莫学士帮我,这才让我的店面得以保住……” “杏红嫁了出去,还说回来要给您立个牌位呢!” 五花八门,七嘴八舌,那吵闹的人间烟火气,便将那一瞬聚集起来的民愤冲散了来。 在莫惊春的劝说下,西街上的人总算散开来,最终京兆府的官兵得以穿行过去,将那马车给赶了出来。只是不知道是谁从后面甩了菜叶子跟臭鸡蛋,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往马车上砸,一时间就将漂亮奢靡的马车砸得破破烂烂,那些官兵难得也闭着嘴,就当做没看到。 虽然这边是王府郡主,可是那边受伤的人,可是侯爷莫惊春! 这可不是小事! 等木淮郡主收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的时候,孔秀郡主正在京兆府大发雷霆,将那些押送她回来的官兵骂得狗血淋头! “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竟然任由着那些贱民朝本郡主的马车丢东西,都不要命了吗?!还有,那些袭击本郡主的贱民为什么不都抓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孔秀郡主一边说话,一边气得将东西全部砸了出去。 有个茶杯险些从木淮郡主的头上擦了过去,猛地撞到左边的门扉上,一下子就脆裂开来,惊得木淮郡主一个眩晕,心中只有冰冷的两个大字。 完了。 孔秀看到木淮的时候就跳起来,还没等说话,就被木淮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闭嘴”!然后又让贴身侍女使尽了身上匆匆带来的钱财,这才让看守的人给了她们一刻钟宽松的时间。 等到屋内只剩下她们几个人的时候,木淮郡主走到孔秀的面前,突然用力甩了她一巴掌。 这巴掌用尽了木淮全部的力气,一下子就将孔秀的脸抽得红肿起来,一个巴掌印鲜明地浮现出来。 孔秀被她抽得摔倒在地,心中只剩下暴虐的怒意,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让侍女压住木淮,再抽回去的时候,却看到木淮冷冰冰地说道“完了,你知道我们都完了吗?!” 孔秀“你说得什么胡话?!” 木淮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冰冰,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生气,“你被带往京兆府的时候,虚怀王府被人围住了,你知道是谁吗?” 孔秀猛地僵住身子,“……什么?” 木淮惨淡地笑了起来,“是莫飞河的亲兵,他亲自带人围住了虚怀王府,然后一刻钟后,陛下宿卫,也出现在王府前。”她一步步说着,一步步逼近孔秀,直到她惶恐的眼底盛下了小小的木淮,“父王完了,你完了,我也完了!” 木淮虽还未看到,却已经预见了这惨状。 … 莫惊春在马车上昏昏欲睡了一会,伤口的疼痛让他时不时惊醒,间或想着秦大夫的家却是有点远。 可是这马车却不是朝着仁春堂去的。 暗十一驾着马车快速抵达皇宫,看也不看地将腰牌摘下来丢给侍卫,便径直闯了进去。那侍卫手忙脚乱地接住腰牌,直接喝住了那要拦人的同僚,“放他们进去!” 莫惊春听到这声音时,才猛地反应过来。 暗十一这是送他入宫。 他勉力坐起身来,车厢内并不只有他一人,还有重伤的暗十五。 莫惊春摸了摸他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莫惊春的脸色也有些惨淡,他的手指抵住了额头,“暗十三?” “在。” “带着我的印章去京兆府,别的我不强求,但一切需得按章程来办。”莫惊春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不希望在那之后听到郡主被无罪释放的消息。” “是!” 莫惊春被颠簸得有些难受,刚想躺下来,马车便猛地停下。 肩膀上的伤口扯得生疼,莫惊春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车帘被猛地掀开,却是正始帝。 车厢内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陛下的神情变得露出阴鸷恐怖,旋即他将莫惊春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即便他再生气,那动作也是轻柔的。 莫惊春下了马车后,却发现这车驾是径直停在贤英殿的。 莫惊春心中刚升起不妙的感觉,便猛地看到许伯衡黄正合等人,他们正站在贤英殿前,看到莫惊春如此模样,再看马车上运下来更为伤重的一人,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许伯衡紧蹙眉头,“这也太过嚣张。” 莫惊春勉强扯了扯嘴角,刚要说话,却被正始帝冰冷的声音打断,“太医院人呢?” 刘昊欠身说道“正在殿内等候。” 正始帝亲自将莫惊春搀扶进了贤英殿内,老太医并其他的御医正在那里等候。他们并不多话,在看到莫惊春的时候便都围了上来。 老太医看了许久,露出一副忧虑的神情,“这箭矢的头异常奇怪,当是在扎入皮肉后便猛地咬合住,如果要这么生挖出来,怕是要挖开肩膀上的皮肉。” 话音刚落的那一瞬,贤英殿内笼罩在暴烈阴鸷的气势之下,仿佛他们身后,正站着一头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正始帝背着手站在诸位御医身后,阴郁地看着莫惊春袒露出来的伤口。 他无数次摩挲抚弄过的皮肉,无数次啃咬不舍的淡白咬痕,被正始帝如同兽类疯狂般多次烙下印痕的隐秘之处—— 那箭矢贯穿的位置,正正是帝王无比熟悉的地方。 凶暴的杀气笼罩在殿内,在看到伤势、听到老太医的判定后扭曲成变态癫狂的畸形怪物,漆黑浓郁的诡谲暗影爬上正始帝的眼底。 他笑了笑,“看来还是寡人太过仁慈,所以才叫他们以为,在京城脚下,都可以如此放肆。”尽管陛下在笑,却是如此让人畏惧可怕。 正始帝抬了抬手,不疾不徐地说道“刘昊,传令下去,京城戒严,三日内,不许任何人进出。” 他充满恶意地勾起嘴角,“记住,是任何人。” 帝王下令的语气,充斥着暴虐扭曲的杀意。 第八十一章 老太医的脸色发沉,莫惊春的伤势并不好办。如果生扯出来,甚至会牵连到肩骨,只能循着纹理切开皮肉,再将短箭拔出来。 西街的大夫已经给莫惊春撒过止血的药粉,可是检查的时候,血水又开始流下来,疼得莫惊春脸色苍白。 他的额头沁着薄汗,忍得额头青筋乱跳,但他还惦记着暗十五,侧过头去跟老太医说话,“外头还有……” 他有气无力,话还没说完,老太医就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莫惊春的话,“他那边已经有陈御医去看了,而且他的伤势都在背上,都未伤及骨头。虽是重伤,却是比您处理起来要简单得多。” 莫惊春心下稍安,这才闭了闭眼。 但下一瞬,他又猛地睁开,眼神在围着的医者外逡巡了一下,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许伯衡,薛成,黄正合等人,也看到了一脸阴鸷的正始帝。 在看到陛下还在时,莫惊春显然松了口气。 若是陛下一时气急,那可不知会发生何事? 老太医一边检查莫惊春的伤口,一边跟他唠嗑,“您今日去西街,可是又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莫惊春:“带桃娘去走走。” 现下莫惊春看着昏昏欲睡,这睡过去能不能醒过来可就两说,老太医便只能引着他说话。 “老臣听说,这一次还有西街的店家街坊施以援手?呵呵,宗正卿倒也没白去。” 老太医知道莫惊春一直都是那里的常客。 “确是如此,若非有他们,倒是还要再一番纠缠。” 莫惊春缓缓说道,有气无力。 暗卫跟在莫惊春的身边虽可保护,然他们出手也要顾忌到周边的人。 趁乱出手,才在众人掩饰下将那些打手压制。 “你身上这箭矢,看起来别有不同。”老太医已经让人去清洗刀具,然后再用火烤,而莫惊春这边,正躺在床上敞开衣裳,不断用清水洗伤口,让创面变得干净,“待会需得先行切开皮肉,才可以将里面的箭头挖出来。” 莫惊春苦笑,唇色苍白得很,“您可以直接动手。” 老太医悠悠地说道:“那可不成,若是有传说中的麻沸散,那说不得还能好些,可如今,却是需要您保持清醒。” 老太医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莫惊春说话,其实已经手脚麻利地将伤口清洗干净,将创面露了出来。从创面来看,其实并不算大,只是绽开的皮肉下鼓鼓囊囊,像是在里面纠起了一小块。 老太医不是那等犹豫的人,在确定了大小跟里面的形状后,他将一块白布递给莫惊春,让他咬住,然后就拿着温热的小刀朝着莫惊春的肩头比划。 莫惊春闭了闭眼,不过片刻,皮肉被切开的剧痛猛地冲上头,他的身体不自觉挣动了一下,然后又强制按捺下来。 嗖嗖凉意在此刻爬上莫惊春的五脏六腑,伴随着撕开的剧痛猛地贯穿到四肢,他的左手在内侧猛地攥紧了床褥,几乎拧得要撕开。 嘴里的白布卷咬得死紧,莫惊春只在最开始的时候闷哼了一声,在那之后就再无动静,只是紧闭眼硬挺着,这让几个在这里坐等的老臣倒也刮目相看。 这份毅力和忍耐,却是忍常人所不能忍。 那一盆盆挪出去的血水,刺目得很。 咔哒—— 铁器浸落在木盆里的声音,老太医的额头满是汗珠,却是眼睛眨也不眨,将莫惊春的伤口清洗干净后,又立刻上了药,再飞针走线,将裸露的皮肉给缝到一起,然后重新上药,再包扎起来。 黄正合在老太医刚拿针扎进去的时候就下意识“啊”了一声,神色古怪地站在那里,“这是……绣花针?” 他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然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猛地看向面无表情的正始帝。 许伯衡平静地说道:“听说在战场上,有些士兵受伤伤口太大,当地的军医便用针线将伤口缝起来,恢复的速度反倒是更快。只是这样的办法在缝好伤口后,还得再将丝线活生生拆开,要再熬一次皮肉之苦。” 薛成听得有点牙软,皮肉被缝好,再愈合后又要生扯出来,想想都是生疼。 在取出异物,缝好伤口后,莫惊春的脸色苍白得像鬼,手指痉挛到无力,已经虚弱地垂在身旁。 正始帝缓步走来,老太医则是起身去开药方。 直到陛下坐下,莫惊春这才慢慢睁开眼,看着坐在床边的正始帝有气无力地说道:“陛下……” 他顿了顿,“……是虚怀王府上的郡主?” 一时间,莫惊春却是说出了这句话。 正始帝:“夫子倒还有闲心去想这些?” 夫子挨过疗伤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这语气听起来有点阴阳怪气,让莫惊春忍不住想笑,但是那闷闷的笑声还未起,便先被疼痛扯得说不出话来,“……臣只是觉得,这短箭,非是虚怀王所能有的。”他的声音逐渐虚弱下去,其实强撑到现在,已经用尽了莫惊春全部的力气。 正始帝握住莫惊春受伤的那半边的胳膊。 那手掌压根无力反握住陛下,却是竭力地在帝王的手掌心抠了抠。 痒痒的。 莫惊春在昏睡过去前,低低说了一声,“我没事……”那声音又轻又软,若不是正始帝全神贯注,怕是也听不到这细碎的语句。 而后莫惊春便是眼前一黑,再也看不清楚一切,失去了意识。 正始帝坐看昏睡过去的莫惊春,却是坐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将胳膊轻轻挪到床上放着,然后站起身来,看着还等在身后的几个老臣。 这些老臣今日聚集在贤英殿,原本是为了秦王的事情。 可是秦王的事情还未商讨完,便有刘昊猛地闯入殿内,“陛下,西街暴动。”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西街是哪里。 这是他们从来不会涉足到的地方。 可陛下却是脸色大变,猛然起身,一道道命令从口中发出。 从莫惊春到贤英殿,再到陛下派人围住虚怀王府,京城戒严整三日……都是雷霆万钧,不容质疑。 直到此刻正始帝从莫惊春的床边起身,许伯衡才轻声说道:“陛下,子卿昏迷前说的那句话,却是不错。他所中的箭矢,看着小巧玲珑,却是有着极大的杀伤力。老臣以为,这怕是有人在私下锻造新式兵器。” 许伯衡此话一出,薛成的脸色难看了些,“必须要将那东西完整地找回来。” 黄正合蹙眉说道:“眼下人和东西,应当都在京兆府。得快些。” 京兆府尹是个左右逢源的人,在还不确定事态严重之前,他是真可能做出放人回家,只派着官兵看管的可能。 依着虚怀王那样的性格,说不得东西没了,人也没了。 他既然如此喜新厌旧,那再是喜欢的儿女,也不过是这短短数年的宠爱,怎可能还有别的偏宠?如今这女儿却引起了这样的麻烦,怕是那郡主刚回了王府,人就没了,而那虚怀王还会拿这事情来邀宠。 许伯衡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要紧,方才德百刚刚回禀,子卿在入宫前,已经派人去了一趟京兆府,如今京兆府正按例扣住了孔秀郡主,便是虚怀王亲自派人也是无用。” 薛成赞叹地说道:“看来,莫侯爷倒是预见到了这点。” 黄正合的脸色却有点不好看,方才莫惊春在救伤的时候,其实外间一直源源不断有人来回禀,所以,虚怀王府被封的消息,这些老臣也都收到了。 可是远在陛下的宿卫抵达前,莫飞河却已经亲自带人包围了王府,这种逾距的举动,如何不让这些老臣紧绷? 便听到兵部尚书说道:“陛下,尽管莫老将军所做之事,乃是事出有因。可是他冒然包围了王府,却是不妥!” 黄正合也说道:“臣知道老将军心中急切,担忧宗正卿的安全,可是再如何,也不能做出这般举动,不然,朝中不稳。” 这些老臣的担忧并无不妥。 莫飞河带着府上亲兵围住了虚怀王府,尽管是因为莫惊春受伤一事,可是这样的举动,却也会让朝廷怀疑起莫飞河对士兵的掌控未免太过到位。 这些亲兵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京城的?莫飞河是不是对圣上有不臣之心?为何他能那么快收到莫惊春出事的消息? 如此种种的猜忌,也是正常。 正始帝冷冷地说道:“是寡人让他去的。”陛下这话,当即就让其他人闭嘴,无话再说。 这外面的纷扰,倒是与莫惊春一概无关。 他这一睡,就直接睡了两日。 期间高烧不退,老太医开了两回重药,才将莫惊春又拉了回来。 等他醒来的时候,正好是一个叫何求的內侍在给莫惊春换巾子,一看他睁开了眼,当即吓得大叫,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叫人,“德爷爷,德爷爷——” 莫惊春茫然地眨了眨眼,爷爷? 德百这么年轻,居然也成了别人口中的爷爷吗? 莫惊春倦倦垂下眼,还未等德百跟着那何求一起进来,他又睡着了,压根不知掀起的惊涛骇浪。 再一次醒来时,莫惊春清醒得多。 他勉力查看了周围,这才认得出来这里还是在贤英殿内。 贤英殿内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看起来软绵至极,午后的暖阳正从窗外打进来,明媚异常。在地上打出一格格分隔开的暖影,让人看着春色拂来,便忍不住想步入春光里。 莫惊春缓了好一会,才留意到他四肢酸软,身体僵硬。 头其实痛得很,像是有人攥着他的发根用力往墙上撞了好几下,眼前眩晕一片,微闭着眼睛休息了许久,才能再重新看东西。 莫惊春想起来他在昏迷前的事情。 略略动了动肩膀,发闷的痛苦刺得他微蹙眉头,但是再痛,都没有那日的剧痛来得煎熬。 他略忍了忍,但痛可以忍,可口渴却是忍不得。 莫惊春渴得就像是在烈日下走了三天三夜,难受得很。他试图起身,却是软得连动作都起不来,只能痴痴地看着桌上摆着的茶壶。 正始帝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莫惊春呆呆望着茶壶的模样。 实在望眼欲穿。 即便帝王心中焦虑暴躁,看到莫惊春如此鲜活的样子,却一下子抚平了心中的情绪,不紧不慢地走到桌边倒了水,然后又走到莫惊春的身旁坐下。 “渴吗?” 正始帝清冷地说道。 莫惊春便乖乖地点头。 不渴才奇怪。 莫惊春已经昏迷了三四日,若不是中间有一日,內侍何求坚持莫惊春已经醒过一次,而后老太医诊脉,也确定了莫惊春的脉象比之前还要活跃的话…… 这漫长等待的数日,正始帝怕是要先发疯。 正始帝没有将莫惊春扶起来,他知道眼下高烧刚退的夫子压根没有这样的力气,他取了干净的帕子浸湿了一角,然后擦拭着莫惊春干燥的唇瓣。 莫惊春饥渴地舔了舔,然后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正始帝。 刚才那一点点凉意压根不够。 正始帝自己吃了一大口。 莫惊春:“……” 好气。 心里的腹诽还未结束,正始帝便俯下身来,微抬起莫惊春的下颚,吻住唇瓣。唇舌被灵巧地分开,可分开的同时,那清凉的液体也滑入了莫惊春的唇舌里。他本就渴得要命,也顾不得这究竟是多奇怪不雅的法子,竭力地舔舐着嘴里另一根不属于的舌头,仿佛要刮走所有残存的液体。 正始帝任由着莫惊春如同饥渴小兽那样的舔舐,然后在他还要得寸进尺的时候捏住了他的嘴巴,强行止住了他的动作,再慢悠悠地吃下一大口,俯下身来,与莫惊春唇舌相依。 莫惊春恍惚有种自己真是被喂养的小兽的错觉。 但如是三次,在莫惊春刚刚解渴时,正始帝便停下动作,不肯莫惊春再吃下去。 莫惊春犹是不足,还想再继续吃水,却是被陛下按住。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刚刚醒来,还是要留些力气,吃点实在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陛下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莫惊春当即觉得自己的肚中烧得慌,就像是几天几夜没吃过东西一样。 他有气无力地说道:“陛下,臣昏迷了多久?” 莫惊春的唇舌刚被正始帝蹂躏过,淡白的色彩褪去,变得鲜红异常,下唇还有点肿。 那是莫惊春不听话还要再吃的时候,被正始帝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权当是小小的警告,让莫惊春不许贪多。 “四日半。”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 莫惊春微怔,他却是没想到会这么久。 肩上的伤势看起来虽然严重,可是在他看来,也只是中了一箭,可他既是花费了这么久的时间,那暗十五? “他早就醒了。”正始帝冷冰冰地说道,“你这里箭矢本就卡进骨头里,为了弄出来,老太医花费了太多时间,所以后来失血过多,到你醒来,你足足发烧了三日有余。”还是昨日才稍稍退下,却是一直发热,直到现在,莫惊春软绵绵的掌心一捏,还是高于常人的温度。 高烧三日不休,这对一个成人来说,也是极难的关卡。 怨不得他中途醒来的那一次,何求连滚带爬出去,怕不是高兴过头了。 莫惊春其实还很累,醒来没多久,被正始帝扶着吃了粥,又躺回去歇息。他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直到两日后,才彻底清醒过来。 而此时,莫惊春已经入宫整整七日。 老太医给他把脉,脸上的担忧总算褪去,叹息着说道:“总算是大好。”这说的可不是莫惊春已经恢复,而是他总算从阎王殿被抢回来了。 莫惊春唇色淡白,轻笑着说道:“多谢老太医救我一命。” 老太医看着宗正卿这病弱的模样,无奈地说道:“您这是无端灾祸,要是再不醒的话,不只是陛下,怕是连莫老将军,也要忍不住了。” 莫惊春微讶,父亲回来了? 他这几日高烧浑浑噩噩,压根不知外面的情况,经过老太医这话,猛地想起如今的情形,这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老太医:“莫老将军在知道宗正卿出事后,就带人围了虚怀王府,就连陛下的宿卫都慢了一步。然后直到今日,陛下都不许虚怀王府的人出入。” 莫惊春捂着肩膀的伤口,缓缓坐起身来。 “那郡主……” “孔秀郡主被关在天牢。” 莫惊春微讶,天牢却不是京兆府所能负责的范围了。 老太医不紧不慢地说道:“宗正卿,您的家中皆是军伍出身,自然也知道,有些东西是军中才有,民间却是不能持有的东西。譬如之前击中您的器具,那必定是一种新式兵器,虽不知怎么落到了孔秀郡主的手中,可是这样的东西,必定是私人不可持有。而孔秀郡主怕是在虚怀王封地上肆无忌惮惯了,也将这东西带到京城中来……” 他呵呵笑了两声,却没多少笑意,淡淡说道:“携带不可持有的军中弓弩,袭击朝廷命官,掳掠百姓,伤及无辜……即便她是郡主,也得脱层皮。更何况,现在虚怀王,也是自身难保。” 莫惊春舔了舔唇,他高烧了数日,唇瓣干得很,有点起皮。 刺痛的感觉让莫惊春回过神来,叹息着说道:“孔秀郡主如此肆无忌惮,虽我侥幸活下来,可是当初那些被她看中的人,却都是无辜可怜的百姓。” 若是将人命当做玩具,这样的人再是漂亮美丽,却也是全无人性。 可是莫惊春知道,若不是碰到他,今日的事情即便上报给京兆府,也只得悄无声息地压下来。 因为孔秀郡主的身份。 再想到现在还爬不起来的暗十五,莫惊春便眼神微沉。 暗十五中箭比他还多,好在没伤及骨头,要取开的时候亦是简单了些。可是老太医能够在莫惊春的箭矢还未拔出来前,就已经知道箭矢的情况,必定是已经有实物在手。 可那时候弓弩还在郡主的手中,还有哪里来的实物? 只能是从暗十五身上来。 暗十五那时候还醒着,在发觉给他治病的陈御医无从下手的时候,便让御医先拔出来一支再看情况…… 不必想象,都知道那时候的惨况。 莫惊春淡淡说道:“父亲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也不会莽撞行事。而且这些郡王,怕是山高皇帝远的日子过得太久,已经不知收敛是什么意思了。” 不管是世子还是郡主,这种暴戾的行径,宗正寺一年中总是会接到几次。 这还是由着王府长史报上来的消息,更多是被掩藏在无人知道处,压根不会上达天听。孔秀郡主在天子脚下都这么肆无忌惮,那便说明,他们在封地上的行径只会更加残暴。 他捂着伤口闷哼了一声,又看向老太医,“这伤势,可是还得再养些时日?” 老太医冷哼了一声,“可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好的事情,那箭矢太过靠近你的肩骨,你这三个月内都得小心注意些。”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话却是不假。 莫惊春苦笑了一声,揉着额头说道:“陛下呢?” 他昏迷了七日,而且一直都在皇宫内,肯定会惹来非议。 老太医:“还在御书房,不过,陛下这些时日,心情可不算好。” ……那可完全连“不好”都难以形容。 实际上,这一次御书房内的朝臣,是为了一事前来。 也正是虚怀王的事情。 虚怀王府被封闭七日,却是快到弹尽粮绝的时候。 如果是常年在京城居住的人家,或许还会贮藏些陈酿或是置放得长久的食物,可是虚怀王是从封地赶来,在京内王府落脚,也因着这不是自己惯常待的地方,每日吃食多是让人采买。 他要吃的东西最是新鲜,放过两个时辰便不合口味。 如此,虚怀王府内的采买,是得每日都出去至少一趟,才能够满足虚怀王的吃食需求。 可如今,他们却是被封闭了整整七日的时间。 王府上能够吃的东西,已经被消耗殆尽,王府早在两三日前,就已经派人出来跟宿卫解释,可是那些宿卫却是冰冷无情,权当是没听到,压根没有上报。 还得是清晨有朝臣上朝,从虚怀王府门前的那条路经过,这才听到了虚怀王府内的哭嚎。 这让他们大吃一惊。 这些年,京中也不是头一回出现这样的事情,一旦被封锁,不至于连王府内的采买都不许进出,正常的吃食虽然不一定能够满足,可好歹能够填饱肚子。 可陛下的宿卫却是不许虚怀王府的采买进出…… 这是要活生生饿死他们啊! 老太医心里未尝没有这样的猜测,但是在莫惊春面前他什么都没说。 可是老太医不说,难道莫惊春自己猜不出来吗? 正始帝的手段向来狠厉,他昏迷数日,就连父亲的举动都显得出格,那陛下…… 莫惊春神色苍白地坐在床边,德百正在张罗着膳食。 他眼下吃喝的东西,都必须经过老太医拟定后才能确定下来,不能随便吃喝。而贤英殿这里的小厨房本来是偶尔为了在这里办事的阁老准备,只能做简单的膳食,正始帝便从御膳房调了人过来,短短时日就将贤英殿的小厨房弄得焕然一新。 德百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傅,可是不合口味?” 莫惊春身上伤痛难忍,其实没什么胃口。不过看着德百担忧的模样,他勉强自己吃了几口,然后说道:“暗十五呢?” 德百问过老太医后,确定莫惊春眼下可以走动,这才扶着莫惊春出殿。 暗十五养伤的地方在后殿,莫惊春被扶进去的时候,床上躺着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子。 屋内仍然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床边正搭着换下来的衣服,上面全是血红。伤口尽管被缝合,可是微有动作,还是容易崩裂。 那人一见莫惊春进来,当即就想跪下行礼,但是给莫惊春拦住了。 “快快躺下,该是我谢你才是。” 如果不是暗十五舍命相救,莫惊春都未必能活下来。 暗十五相貌普通,即便丢到人群中,都未必能够记得住他的模样。 尽管他中箭比莫惊春要多,可实际上昨日他就能够下床走动,这身体恢复的速度可比莫惊春要快多了。 莫惊春亲眼确认过暗十五的情况,这才心下稍安。 德百说道:“您不必担心,陛下一直都是紧着人照顾这边的。” 莫惊春是个护短的,如果暗十五是因为莫惊春而死,那夫子怕是要一直惦记着暗十五。 莫惊春走在宫道上,神色稍显苍白,淡淡说道:“如今我醒来,却是不好在宫里继续住下去了。”之前他被送到贤英殿的时候,莫惊春还有些担忧,可随着他在宫中昏迷了这么多日,呆在贤英殿却是比长乐宫要好上太多。 莫惊春的伤势太重,不宜挪动,这才让他在贤英殿住了这些时日。这么久的时间,是住在贤英殿,还是住在长乐宫,这其中的差距甚广。 德百苦笑着说道:“您就别为难奴婢,这一回您受了重伤,陛下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火。” 莫惊春好笑地说道:“怎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埋汰陛下。” 德百机灵地左右看看,无奈地说道:“奴婢岂敢?不过眼下那孔秀郡主还关在天牢内,虚怀王府也没有动静,这么大的事情,陛下却一直压到现在。奴婢心里也有点惶恐。” 莫惊春微蹙眉头,德百的话确实不错。 正始帝向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莫惊春曾还担心等他醒来后该是如何,却没想到这样风平浪静,却也是另外一种隐秘的担忧。 等莫惊春回到殿内,却是发现,陛下已经在内。 “陛下。”莫惊春轻声说道,人刚跨进去,正始帝便走到他跟前,那眼底淡淡的怒意让莫惊春微愣。 “夫子伤势未愈,怎可四处乱跑?” 莫惊春:“只是出去走走,这几日都躺得疲乏。” 前几日莫惊春确实凶险,但是一旦恢复过来,这精神头却也足够,身上的伤势虽然严重,但伤在身上,却不在脚下,倒也不妨碍走动。 正始帝的脸色有点难看,但还不算严重。 莫惊春看着陛下的模样,想起德百的话,心里却也是有点担忧。 “陛下,老太医已经说过,我身上的伤看着严重,只是已经熬了过去,余下便不算严重。”莫惊春一边说,一边引着正始帝在座椅上坐下,“您莫要担忧。” 他的手指按在正始帝的眉间,将那皱痕抚平。 正始帝默不作声地将莫惊春给抱起来,然后放在床榻上,“薛青已经审问过孔秀。” 这突然一句话,将莫惊春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正始帝让莫惊春躺了下来,轻手轻脚地将被褥盖在他身上,淡淡说道:“孔秀供述,那弓弩是虚怀王给她的。” 莫惊春微蹙眉头,“可是虚怀王……不应该有这份能耐。” 这些年,莫惊春对宗亲的情况算不得最清楚的人,但也势必比其他人要明白内情。如果说其他王爷的做派有可能在伪装,可唯独虚怀王必然不是。 他确实是个孬种废物。 “东西是怎么到他手上确实得再查一查,不过孔秀倒是供出来她曾经害过的人数。”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也不多,她毕竟是两年前才得到虚怀王宠爱,每次玩腻了才会再换下一个,这些年也应当祸害了百来人。” 这单单只是她在玩弄一事上的人命,至于随手虐杀的更是数不胜数。 孔秀自然是记不得她害死过的人,但是她身边的侍从记得。 薛青没有对孔秀动刑,可是其他人却是半点都没留情。 莫惊春:“陛下打算怎么做?” 正始帝低头看着莫惊春,“是夫子打算怎么做?” 莫惊春:“……秉公处理。” 这四个字,对那些无辜冤死的百姓来说何其难,即便他们上告到官府,却依旧无人能够为其伸冤。 “好。”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一般来说,皇室中人犯事,总是会赦免一二,或是再换轻微的刑罚。若是秉公处理,应当是车裂。” 莫惊春疲倦地说道:“她说上一个被抛尸的人,被丢在乱葬岗了。” 正始帝卷着莫惊春的头发,不疾不徐地说道:“派人去了,倒是还有口气,给救回来了。” 莫惊春心中一松,轻声说道:“陛下,臣知道有些事情,若是亲手处置,更为痛快。但是孔秀郡主的事情,牵连到的百姓甚多,臣有一言,还望陛下能听从。” 正始帝沉沉地看向莫惊春的眼底,“夫子不觉得寡人的手段太过残暴?” “确实是残暴。”莫惊春扣住陛下的手指,淡淡说道,“陛下心中确实有恶,有时候也露于言行。可是陛下再是如何,却从来都没像孔秀郡主这样……不是吗?” 莫惊春无法赞同正始帝的某些言行,却从不认为陛下无可救药。 如孔秀郡主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无药可救。 莫惊春:“臣只是觉得,那些被害的家人,或许也想亲眼看到她的下场。” 公道公道,迟来的公道不能做数,却也能聊以慰藉。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有些倦怠的模样,平静地说了声好。 莫惊春便笑了,“多谢陛下。” 他知道要正始帝忍下,确实是难事,可唯独此事,是莫惊春在听到孔秀的罪行时,最想做的事情。 正始帝看着夫子捉着他的手指晃了晃,然后神情逐渐倦怠下来。 大手盖住了莫惊春的眼,“睡吧。” 莫惊春挣扎了一会,还是睡着了。 正始帝注视着莫惊春,他的眼神阴沉恐怖到了极致,只是在莫惊春醒来的时候,并未显露在他的面前。 他没有动孔秀。 因为莫惊春在入宫前,派人持着他的印章去了京兆府,从暗十三那句简短的话里,正始帝猜得出来莫惊春的念想是什么。 孔秀残害的人更有家人朋友,却是无能为受害者讨回公道。 公道。 这对他们来说无比沉重,却是永远都做不到的事情。 莫惊春想为他们讨回这个公道。 即便这公道,来得太迟。 莫惊春总是猜得出来正始帝所想,可正始帝又怎么猜不出莫惊春的想法? 正是为此,正始帝到今日都没有动孔秀。 可不动,不是不怒。 正是因为暴戾无处发泄,整个虚怀王府也遭了殃。 正始帝还在卷着莫惊春的头发,他这些时日一直卧榻在床,那墨发也未束起,正散落在枕边床榻,循着帝王的动作而卷成大卷,或者卷成小卷。 在莫惊春身旁,正始帝的怒意已然蛰伏下来。 可这阴郁的暴怒,却不单单因为虚怀王和孔秀,更是因为莫惊春。 莫惊春从受伤后,惦记过为他负伤的暗十五,担心过家中的桃娘和莫飞河,思虑过正始帝的情绪,也想过他在宫中处境如何,更是从昏迷前就试图为那些惨死的百姓讨回公道,让他们能够亲眼看到首恶孔秀伏诛…… 莫惊春思考了那么多,忧虑了这般多,仿佛他这一次受伤真真是意外,又像是他当真没有半点脾气,完全不因为孔秀的事情而生气……不,莫惊春还是愤怒的。 他为暗十五的受伤,为那些枉死的百姓愤怒。 却独独没有自己。 正始帝稍用力地扯了扯莫惊春的一小戳头发,即便他在昏睡时,也忍不住露出微微痛楚的表情。帝王松开手指,自言自语地说道:“寡人不信夫子没有爱恨……” 至少,莫惊春对他有情。 可为何不恨? 正始帝的脸色一瞬间扭曲阴鸷,奇异的眼神打量着沉睡的莫惊春,眼底仿佛浸泡着偏执的毒液。若是旁人,正始帝怕要斥其不争,可落在莫惊春身上,他却只感觉莫名的心慌。 恶者,总是比好人活得更畅快些。 可偏生莫惊春所想的,所走的路,从来都是不偏不倚。 以至于有些时候,正始帝甚至有些畏惧。 他闭了闭眼,仿佛耳边有无数金戈铁马声,尸山血海扭曲成诡谲的暗影,夜夜入梦。只是再是难熬,终究也不过幻影。 莫惊春越是如此,正始帝便越是不能跨过去。 正始帝重新睁开眼,仿佛那片阴郁的黑暗正栖息在眼前。 帝王久久凝视着那晦涩浓郁的暗色。 他无声地说道:“……他不在那。”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低头,凝视着莫惊春被他卷得一塌糊涂的墨发。 他在这。 顷刻,正始帝抬脚出了殿门,冰冷着脸说道:“去虚怀王府。” 刘昊:“喏!” 对于帝王来说,这不过是片刻的事情。 如今的虚怀王府,被无数的宿卫包围起来,却是连鸟雀也无声。 正始帝踏入虚怀王府时,门房踉跄地跪倒在地上,他却视若无物地看了过去,踩过有些凋零的庭院,漫不经心地说道:“虚怀王呢?” 他的声音平静,可是跪倒在身前的人却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他们在害怕。 正始帝微微挑眉,看向门房身后的王府,像是在感觉这个无声寂静的王府,良久,他突然露出一个诡奇的微笑:“既然虚怀王不出来,那刘昊,你去将他请出来罢。” 刘昊立刻带人入内,不多时,他面无表情地步了出来。 在他身后,有三四个人拖着一个胖子,正瑟缩着,哆嗦着。 而他的嘴边,正满是血红。 ……像极了人血。 饿疯了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正始帝露出个充满恶意的微笑。 人跟牲畜,也没什么不同。 第八十二章 “醒了?” 莫惊春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陛下已经坐在身旁。 这几日,莫惊春的伤口逐渐愈合,除了每次换药的时候还能看到肩膀狰狞的缝合痕迹外,身体也在逐渐好转。 伤口已经快能拆线了,就在这几日的事情。 莫飞河入宫来看他。 不管当时莫惊春入宫再有缘由,但是他在宫内停留至今还未离开,对外终究是一个问题。 但是莫飞河入宫后,却什么都没有问他,而是寻着老太医详细问过莫惊春的情况,然后才端正地坐在床边。 莫惊春有些犹豫:“……父亲?” 他甚少在这样诡异的环境下面对莫飞河,尤其坐立不安。 莫飞河不紧不慢地说道:“还疼吗?”他的眼神落在莫惊春身上,只余下淡淡的担忧。 莫惊春便笑起来,“没之前疼。” 挖出箭矢,缝合伤口,这些当然是痛的。 可这疼痛却是救了他的命。 莫飞河叹了口气,略显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犹豫,片刻后,他将椅子拖过来,然后摸了摸莫惊春的头发。 他许久不曾做出这样的举动。 毕竟莫惊春已经不是年少的年纪,而莫飞河也老了。 莫飞河轻声说道:“是莫家对不住你。” 莫惊春眼神微眯,不紧不慢地说道:“父亲,您难道要学习兄长那样,万事都要先说一句抱歉吗?” 莫飞河:“你不在意,并非不存在。” 莫飞河得知莫惊春出事时,他其实正在入城。 毕竟西街的位置,还是更靠近他们要入城的城门,那里出现的骚乱跟动静,比其他地方更快地抵达了城门口,守城的卫兵跟进出的行客议论纷纷。 “西街……” “听说是莫家人……” “……莫惊春……” “出事……” “受了重伤……” “已经被送去官府……” “是虚怀王的人。” 莫飞河猛地勒住马匹,看向刚刚出城的行商。 他身后的亲兵机灵地跳了下来,凑过去问道:“您怎知道,那就是虚怀王的人?” 那行商打量了一眼这批要入城的行商,虽然看着也是商人打扮,可是他却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不自觉变得服从了些,“我本来最后一站就是要去西街买点东西,结果正巧赶上出事,我就就跑出来了。那被围在中间的马车……我之前见过,合该是虚怀王府的马车。他们府上的马车会在角落画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我不会认错的。 “不过那莫惊春应该是被旁人带走了,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京兆府的人已经到了。” “多谢。”亲兵说完话,利索地将一块碎银子塞给那行商,然后又走了回来。 莫飞河当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进城。” 莫飞河面无表情地说道。 熟知他脾气的亲兵都知道他已经怒极。 这一行人进城后并未停下,而是骑马在官道上飞驰,越过坊市,以穿插的姿态迅猛地出现在虚怀王府前。 他没有去西街,因他不是医者。 莫飞河能做的…… 他眼神幽深地看着眼前的王府。 虚怀王在外有封地,京城中的住所,不过是一处五进的大宅院,却已经极致奢靡,就连门外的石狮子,都比别处要大上一圈。 阍室内,门房露出震惊的面容,色厉内荏地喝道:“来者何人!” 莫飞河骑在马背上,冰冷地露出个微笑,“莫家,莫飞河。”他一挥手,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亲卫便迅速地包围了虚怀王府。 这位纵横沙场数十年,一直谨慎的莫老将军的神色淡漠,仿佛眼前这座虚怀王府,便是下一个敌人。 “狄青和,将虚怀王府包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老将军的声音淡定又从容。 “任何一人试图离开,格杀勿论。 “不论是谁。” 如果不是正始帝兜底,莫飞河这样悍然的举动,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可莫飞河在看到莫惊春如今的模样,却是恨极当时没有杀入王府,将那虚怀王给拖出来。 闯出祸事的人是孔秀郡主,可教育子女,任其如此纵容的人,却是虚怀王。莫飞河自然做不出去掠杀一女子的行为,那当然是要打上虚怀王府。 莫惊春轻笑了声,淡淡地说道:“虽出了意外,但能够阻止孔秀郡主的恶行,也是一桩好事。” 莫飞河怔然地看着莫惊春,一直硬挺的腰身总算略弯下来,只那一瞬,莫惊春便莫名从父亲身上感觉到一种苍老年迈的错觉。 莫惊春微顿,下意识抓住了莫飞河的胳膊。 莫飞河:“子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险些为此丧命。你不觉得痛恨吗?” 父亲的话,让莫惊春茫然了一瞬。 他抿唇沉默了片刻,试探着说道:“痛恨孔秀郡主吗?她的言行卑劣,害了无数百姓,我自当是痛恨万分。” “那她伤及你一事呢?” 莫惊春的脸色阴沉下来,“她险些害死我身边的人。” “那你呢?” 莫飞河不依不饶地问道,“你的侍卫确实差点为此陨命,可你不也如此?” 像是被莫飞河这么一问,莫惊春才有一种恍然而懵懂的错觉,他似乎忘却了这点。 痛恨…… 莫惊春逡巡了自身的情感,有一刻,他是茫然的。 莫飞河的脸色有些难看。 却不是对莫惊春,而是对他自己。 莫飞河心里叹了口气,早些年在外奔波,长子十几岁就跟着他上战场,独留着莫惊春一人支撑门户。谁成想,他们还没来得及回来,妻子便病逝家中,当时一力支撑的人便是莫惊春。虽有长辈,可是当时老夫人年岁已高,早就力有未逮,莫惊春是自己一个人摸爬滚打过来,回来的时候,甚至还能朝着两个冷硬的父兄笑,像是将所有痛苦的事情藏了起来。 再年长些,便是永宁帝的事。 莫飞河对永宁帝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若不是先帝,莫家不会有今日之威荣,可另一方面,帝王心术,先帝对莫惊春的打压磨砺却也是真。他和莫广生在外奔波,十来年间只匆匆回来过数次,莫惊春一直都说无事,可直到莫惊春成为东宫太傅后,莫飞河这才窥探到其中的隐秘。 没过多久,莫飞河便在边关接到了先帝驾崩的消息。 而莫惊春则成了新帝的宠臣。 这一变,就是数年的光影。 莫家逐渐兴盛起来,边关的战役也转为平稳,当莫飞河以为一切都要落下的时候,他却再度体会到那种沉闷的痛苦。 莫惊春并不觉得他如何,可是亲近的人却是感觉不同。 “子卿,孔秀郡主当街强抢而致使你受伤,你不憎恶郡主待你的行径?”莫飞河沉默了片刻,还是说得再清楚一些。 莫惊春:“愤怒的情绪确实也有,然她是女子,我自不可能打揍她一顿。且这一次,也必定会秉公处理,溯源以往的罪过,倒也没什么可恨的。” “那可不对。” 蓦然响起来的声音惊得莫惊春跟莫飞河一起转头,正看到正始帝跨步从门外走来。他一身冠冕朝服,异常严肃正经,那些珠帘交错的声音清脆,黑金靴子踩在地上,绵密厚实的毯子消去了所有的声音。 “陛下。” 莫飞河起身,床上的莫惊春也掀开被褥。 “躺下。” 正始帝冷硬地说道,在他身后还跟着老太医和刘昊等人,老太医冲着莫飞河欠身,便径直绕过陛下,拎着药箱在床边坐下,顶着这样诡谲的气氛开始给莫惊春诊脉。 莫惊春:“……” 老太医真乃非常人也。 这边老太医正在认认真真给莫惊春诊脉,那厢正始帝不疾不徐地说道:“夫子,老将军的话可是不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你这般,连仇怨都没有的宽和心性,这世间少有。若是谁都能像夫子这般,行事做派都这般随和的话,那世上的趣味就少了许多。”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这话却是不妥,臣只是觉得事态还在可控范围内。” 正始帝却是看也不看莫惊春一眼,转而去跟莫飞河说话。 他们站的距离远,再压低声音说话时,莫惊春就半点都听不到了。 好半晌,老太医松开手,平静地说道:“日常走动没有问题,但是伤口的愈合还需要时间。这往后要多吃些补血的膳食,药方我重新再换过一遍,谨记暂时不可碰水。待会还得再换一次药……” 老太医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等他说完后,莫惊春便依着他的意思脱下了外衫,再露出了伤口的部位。 老太医快手快脚地解开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伤口,一卷卷退下,露出狰狞的伤痕,那些丝线缝在身上的痕迹刺眼得很,站在不远处的正始帝住了口,黑沉眸子久久地凝视着那大片缝合的痕迹。 莫飞河循着陛下的眼神望去,眼底流露出少许疼惜。 莫惊春对每次换药的擦洗跟剧痛习以为常,额头微微冒汗,他挨过又一次换药后,老太医清洗完手指,再按在伤口边缘挤压了几下,宽慰地说道:“没再出血了。” 莫惊春闷哼了一声,软着嗓子说道:“您再按下去,就差不多了。” 老太医呵呵笑了起来,将拆下的废弃布料丢到一旁,说是最近可以不用固定了,但是要避免沾水和脏污,便又用极其柔软的布料小心地缠了一圈,“虽不用再包扎,但最好还是用干净的布料缠裹一些。” 莫惊春默默记住了。 莫飞河回神,正要跟陛下致歉,却发现正始帝还在凝望莫惊春,那黑沉诡谲的眸子像是在看着什么还未剥开的珍宝,透着一丝压抑的郁色。他心头一颤,险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一瞬,正始帝看向他,已经是沉稳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莫飞河心里原本想说的其他话一下子就藏入腹中,片刻后,他木着脸说道,“陛下,我儿莫惊春在宫中叨扰多时。如今老太医既然是这样的说法,看来是能够起身走动,既如此,还是莫要让他在宫中再待下去了。” 莫飞河的话合情合理,即便是正始帝也无话可说。 他斜睨了眼正坐在床榻上往这边望的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老将军言之有理。”这便是将这件事确定下来。 莫惊春微蹙眉头,倒不是对这结局有什么不满。 ……陛下,当真无碍吗? 这些天,正始帝举止正常,甚至没有因为莫惊春受伤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举措。 莫惊春并非想自视甚高,若是陛下当真恢复正常,他自然是高兴。 可每每靠近正始帝,莫惊春都会有种刺痛的感觉,就像是陛下身上正涌动着无数扭曲疯狂的恶意,只是不知为何被陛下强行压制下来。 这也让原本决意要离开的莫惊春思虑再三,一直没有主动提起来要离开皇宫。 但如今莫飞河入宫,提出此事,也是合理。 正始帝应下,让莫惊春随着莫飞河出宫,那一应的动作也正常,理应……不会有事。 越是正常,就越是不正常。 莫惊春叹了口气。 不过下午,他便乘上出宫的马车。 对面坐着莫飞河。 暗十五没有跟着他离开,德百悄悄与他说,等他恢复后,会让他直接归府。 莫飞河今日穿着朴素,如果不是他板正的眼神跟犀利的眼神,谁也看不出这头发花白的人实则是掌握数十万大军的莫老将军。 莫飞河平静地说道:“子卿,往后,还是不要跟陛下走得太近。” 马车再是平稳,都会颠簸。 莫惊春的肩头被颠得隐隐作痛,额头冒着薄薄的汗,正在忍痛的时候,突然听得莫飞河的话,他的心头狂跳,脸上却是一点神情变化都没有,淡淡说道:“父亲,这是为何?” 他的语气淡定从容,像是随意发问。 莫飞河:“陛下这些年的行事作风,比刚登基的时候狠厉许多。你的事情,陛下大动肝火,压着京兆府跟三司秉公处理,可说是秉公处理,实则也是顶格待遇,如今陛下正在寻当初那些受害的百姓,说是要将那些曾经受害者的家人带来京城,让他们亲眼得见首恶伏诛的下场……你说说,陛下既是这样的态度,底下怎可能会轻放,最终当真定了车裂。” 说到最后一句时,就连莫飞河的声音也轻了些。 车裂是极刑,并未废除,但从来不上皇室。 虽朝廷还未刑不上大夫的地步,可是不管是权贵还是世家,有人犯法的时候,如当初张哲流放,就已经是严重。甚少会真的将极刑落到皇家中人身上,尤其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女人。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孩儿倒不觉得残忍。” 他看向莫飞河,语气镇定,仿佛体会不到这简单字句里的血腥。 “此事,陛下与我说过。而我觉得,若是这叫残忍的话,那更为残忍的不该是郡主本身?她为皇室宗亲,享受权势乃是理所当然,可这份权力,却没有包括那些无辜被玩弄戏耍的可怜人。”此时此刻,莫惊春的语气甚至显得有些淡漠,“如果她不愿意,自然可以继续为自己争取。只是孩儿觉得,这已经是她能得到,最好的下场。” 如果落在正始帝手中,那才是真正,最是不堪的下场。 莫飞河沉默了片刻,叹息起来,“你说得也有道理,能亲眼看到仇人伏诛的下场,越惨烈,才越能发泄他们心中的仇怨。” 有时候只简单的斩首,却无法发泄心头的痛恨。 莫惊春:“若只是简简单单的刑罚,倒也不必大费周章,让他们过来看了。” 不过顿了顿,他垂下眸,眼底幽浓波光微动。 “父亲,您方才既然有这话,那想必,应该不止是孔秀郡主的事情吧?” 不然依着莫飞河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狠厉,他应当不至于对孔秀的下场有这样的感慨。 莫飞河淡淡说道:“从你出事到现在,虚怀王府已经被封十八日。” 莫惊春敛眉,这事是他知道的。 “……陛下不许任何人进出。” 除了正始帝亲自去过一次外。 这句,也是正常,若是能够随意进出,那还叫什么封闭? 可这句话如果是被莫飞河特地点出来,必然有他的缘由。 不可能是明面上这么简单。 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这个任何人…… 莫惊春脸色微变,眼睫毛如同轻弹的羽翼,“连采买也不许进出?” 莫飞河颔首。 莫惊春闭了闭眼,一十八日,整个虚怀王府…… 就算厨房准备的东西再多,可总有耗完的一日。 但…… 莫惊春微蹙眉头,“就算没有新鲜青菜肉食,可是最基本的米面,王府厨房难道没有存下吗?” 莫飞河缓缓说道:“虚怀王前几日刚刚发作过府上的厨娘,包括之前的厨娘和采买的东西,在封闭的前一日,刚刚全部都丢掉了。”他之所以对虚怀王府的事情知道得清楚,自然是因为查过。 早在七日前,看守王府的人就全部换成是宿卫。 莫飞河的亲卫已经撤离。 正是因为经过了前十来日的煎熬,莫飞河也从亲卫口中得知那一次陛下亲临时的恐怖……据说,虚怀王已经在饥饿中咬断了一个侍从的脖子。 可即便是这样,当日亲眼看到这一切血迹的正始帝却是笑了笑。 “虚怀王看起来大好,倒是另寻了出路。看来,倒是不必寡人担忧了。”他说完这番话,便转身出了府,不顾府上扑出来的哀求,帝王像是充耳不闻,又像是满心故意,大步出了王府,“来人,将王府锁上,什么时候那案子判决下来,便什么时候开门。” 帝王的话便是金口玉律,宿卫当即就将王府前后的门全部都封住了。 莫惊春听完莫飞河说的话,脸色变得沉默了些。 陛下,陛下…… 莫惊春闭了闭眼,他的手段确实是一如既往的残忍。 孔秀自然有错,却也是虚怀王的纵容。 从虚怀王抛弃封地离开的时候,莫惊春就知道虚怀王已经成为正始帝的眼中钉,尽管陛下会有各方算计,但是如同虚怀王这等会抛弃封地子民的郡王,却当真只是耻辱。若是他依着正始帝的暗示尽早归于封地,那帝王或许还可以饶过他一命。 可虚怀王却是不肯,还闹出来这样的事情。 那前后两桩事情叠加在一块,正始帝不恁死虚怀王才奇了怪了。 莫惊春倦怠地捏了捏鼻根,轻声说道:“可有朝臣劝说?” “连许伯衡都被阴阳怪气嘲讽了一顿,”莫飞河叹息地说道,“谁不知道此举阴损至极呢?可是陛下不肯放人,就只能硬挺着。” 莫飞河倒不是可怜虚怀王,他巴不得虚怀王死。 他只是从这一手段中窥探出帝王的阴狠毒辣。 莫惊春眼下是得正始帝偏宠,可是帝王却不是先帝那般宽厚,是个喜怒无常,爱恨浓烈的人。他喜欢的朝臣,如莫惊春、薛青、许伯衡等,便在朝中上下享有独特的待遇,可他不喜欢的,如黄正合,王振明,林御史等这些,便是揉搓扁锉,各种境遇别有不同。 就像林御史,去岁还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台大夫,可是年初就已经被褫夺了所有的官位,一贬再贬。 林家的事情不过刚起了个头,林御史就已经不再是官身。 而薛青看起来,还在查。 公冶启这样翻脸无情的帝王,谁又能保证自己一直都能得到陛下恩宠? 若是不走近,或许还能斟酌一二,可要是成了跟前的人被记挂在心上,便已经是不同。谁都无法保证,这样的厄运不会降临在自身身上。 莫惊春苦笑了一声,喃喃说道:“父亲,您这话,却是说得太慢。” 他应该更早,远在莫惊春还未面临着一切,远在他还没有跟公冶启相交,远在他刚刚成为东宫太傅的时候,那时候……莫惊春才有选择。 如今,莫惊春却是没有了这个权力。 莫惊春回到家中,得到了家人的盛大欢迎,至少桃娘是哭得稀里哗啦。 她原本以为等自己回到家中后,再过些时候,就能看到阿耶回来。却没想到她没有等来阿耶,却是等来祖父一脸阴森恐怖的表情。 她听到阿耶跟大伯娘说,说阿耶受了重伤,外头的大夫无法医治,被陛下的人马带入宫中去了。 她听说,阿耶一直高烧不退。 她还听说,那出事的郡主被逮捕了…… 这十来日,桃娘心中惴惴不安,即便在莫惊春好转后,她已经得到了消息,可是桃娘却一直在后悔当日离开的举动,难受得小脸发白。 桃娘紧攥着莫惊春的袖子嚎啕大哭。 大伯娘跟祖父哭笑不得,哄了桃娘半天,最后还得是莫沅泽扮猪猪,给桃娘逗笑了,又有安娘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良久,突然冒出一个字,“姐。” 安娘最近开始在学说话了。 那说话的速度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最先会说的却都是在身边的人。 比如“娘”,“嬷”,“姐”,“哥”等零零碎碎的字。 桃娘在安娘还小的时候就一直在她跟前晃悠,安娘自然是记得她。正歪在娘亲的怀里,好奇地看着桃娘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的样子,真真有些好笑。 桃娘用帕子擦了擦鼻子,有点堵,默默说道:“我,我没事了。”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不能够再小儿姿态下去,见家中长辈都看过她哭唧唧的样子,刚才一时情绪崩溃的桃娘顿时羞怯不已,捂着小脸跑出去换衣服了。 莫惊春松了口气,险些吓出一身汗。 他略略动作了一下,松缓了紧绷的肩头,刺痛让莫惊春不改脸色,镇定地起身。 徐素梅看着莫惊春苍白的神色,心疼地说道:“佛祖保佑,总算平平安安回来了。可得让厨房做些补身子的膳食,才叫你这模样再好起来。”天见可怜,莫惊春本来就瘦削,如今却是瘦得连脸上都没几两肉,方才进门时,春风吹过莫惊春的衣袖,那露出来的手腕却是瘦骨嶙峋,遭了好大难。 莫惊春笑着说道:“多谢大嫂,不过我这身子已经大好,可莫要浪费。” 徐素梅嗔怒地说道:“瞧着你这般瘦削的模样,哪里算是大好?还不快快回去休息,外头的事情,有我们呢。你可别想着自己一人撑着。” 这话都没说几句,莫惊春就被赶去休息了。 莫惊春到底是受了伤,身体受不住疲倦,只是坐了马车,人就有些倦怠不已。勉强吃了点东西后,莫惊春没撑到晚上,就已经睡下。 此后数日,莫惊春一直没去上值,只在家中休息。 到底是亏空了身体,莫惊春在吃食上也精细了许多,老太医批改的方子落到了徐素梅的手中,厨房严格按照老太医的要求做吃食,导致莫惊春这连着好些天都嘴巴没滋没味,唯一有味道的就是苦药。 就在这当口,墨痕要结婚了。 普通人家相看日子,只是合一下八字,再算一下宜嫁娶的日子便成了,到底没有权贵人家那么讲究。一月里头,墨痕的父母拿着两人的八字再去算婚日,便真的将日子定在三月中,谁成想突然出了莫惊春这事,一度墨痕都要将婚事给停下,被徐素梅知道了,却是让他顺其自然。 凡事讲究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二回 ,便随缘分。 莫惊春回来的时候,最高兴的莫过于墨痕。 他小心翼翼地给莫惊春送了喜帖。 莫惊春自无不可,收下喜帖后,一直准备着要给墨痕的地契总算可以给出去,再给了五百两做添头,墨痕完婚的那日,莫惊春还去参加了。 尽管只是略坐了坐,但墨痕却是高兴得不能自已,那晚上还险些喝趴下,最终还是卫壹等人给他挡酒,才没让他结婚当日就出糗。 莫惊春不能吃酒,所以也出现了一会,但这样已经足够。 等到三月底,虚怀王府的事情越来越压不住了。 住在虚怀王府左近的人时而能够听到从王府里传出来的哀嚎跟惨叫,仿佛夜半惊魂,却是谁都无法越过宿卫的防备。 这日朝会,六部尚书并当朝阁老齐齐劝说陛下释放虚怀王府的人,至少,也得让他们能够吃喝,不然怕是要造成人伦惨剧。 正始帝坐在御座上,漫不经意地说道:“虚怀王教女不利,一连犯下如此大祸,寡人不是说了吗?只要这案子结束的那一日,便会放他们出来。” 户部尚书擦着汗,叠声说道:“陛下,如今案子已经判决,只等着最后执行,已经是结了呀!” 薛青也忍不住出列说道:“陛下,如今西街一案已经结束,并无哪里需要填补。” “陛下,虽然虚怀王教女无方,可是您当初封锁王府,却是断绝了他们的粮食,如今已经二十来日,再继续下去,怕是……”又一名言官忍不住出列,“孔秀郡主确实犯下大错,宗正卿如今还无法上朝,需得在家中休养,便足以看出她之恶劣。可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一人做事,一人当?” 正始帝漆黑的眸子变得深沉可怕,仿佛被无声的墨笔涂上一层又一层阴郁的黑色,最终变得如同可怕恐怖,他就像是觉得有趣一般,慢慢咀嚼着这句话。 每一字,每一句,就像是要踩断脊梁般磨砺扭曲。 “她配吗?” 帝王阴冷地喝道。 “若非虚怀王纵容,孔秀何至于有这样的权势胆量,寡人却是忘了,虽然京城三日封锁结束,但还有不少宗亲被困不得出京,是吧?”正始帝的语气透着翻涌的阴鸷,“诸位是觉得,寡人下手太重了?” 他忽而一笑,就像是之前的黑暗尽数收敛,全部都压在眼底,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 可正始帝越是这么笑,底下朝臣便越是颤抖。 正始帝:“若是觉得重,那应该知道怎么做了罢。以为山高皇帝远,寡人便什么都不知道?” 他摆了摆手,刘昊便捧着厚厚一叠东西出来。 正始帝冷冷地说道:“给他们看看。” 刘昊微微一笑,便端着这厚厚一叠文书下去,先是给许伯衡,再是分发下去。 许伯衡诧异,拿起其中一本来看,刚看了几眼,脸色便有些诡奇。 被分发的人中,不乏是刚才义愤填膺的大臣,但是在看到刘昊端过来的东西后,一时无言,说不出话来。 正始元年三月,虚怀王鞭打王府长史,抽断三根肋骨。 正始元年六月,徐沛王世子率众踩踏良田狩猎,误杀一十三名农夫。 正始元年十一月,长庆王掠夺数十美人,当街射杀王府官员。 正始二年正月,廖明王长史劝说廖明王节俭勤恳,被廖明王剥皮,挂在墙头示众。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正始帝已经在悄无声息地收集如此多的罪证。 而这些简短干脆的笔触,所书写的不过是寥寥一角。 罄竹难书。 就连那些还在朝上的郡王,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只一副茫然的神情,正始帝居然悄无声息地将触角爬生到任何一处,如此诡秘,让人生怖。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扶手,像是没有看到底下人的畏惧。 他一手拄着下颚,漫不经意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一人之事?”他睥睨之态,一时间无人敢注目,纷纷低头,不敢对上正始帝的眼神。 正始帝:“寡人正愁没个出挑的,结果虚怀王倒是好,正正撞在寡人手里。也罢,从此事开始,倒是好叫寡人知道,诸王在封地,究竟是如何嚣张姿态, “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不过寡人感受到这份‘大礼’的分量,合该也为诸王送还礼物,既然诸位觉得寡人太严,那就说明从前对待诸王实在太过宽松,方才会觉得这是束缚。寡人觉得,这可不是束缚,而是朝廷对诸王的关切。既如此,从此以往,诸王除了食禄,封地上下一应事务,都不可插手,一切朝廷当管之事,当由朝廷来管辖。 “吏部尚书!” “臣在。”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说道:“因此事而空缺出来的位置,两月内处置妥当。正巧正科的科考成绩已经出来,上一批翰林院的庶吉士都放去各司各职。” “喏。” 张千钊也出列应是。 “各州道郡守刺史,皆需担负起核查属地内诸王情况,若是再有诸王插手事务,一应需弹劾朝廷。若是寡人知道有里应外合之徒,格杀勿论。若是诸王不长记性,如今虚怀王便是尔等的下场。” 正始帝的双手交错,放在小腹,微笑地说道:“寡人不希望再有一回。” 正始帝的雷霆手段一时间震慑了朝堂,即便许伯衡从之前便猜到了陛下的想法,却也在当下这骤然翻脸的情态中觉察出帝王隐而不发的暴虐。 帝王所抛出来的话太过动荡,一时间,朝臣无人敢于反驳。 刘昊见无人再说话,便扬声说道:“散朝。” “陛下——” 方才说话的言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厉声说道:“可是虚怀王……” 已然起身的正始帝霍然转头,如同凶兽的黑沉眸子盯住他。 “什么时候结束,就什么时候开府,听不明白寡人的话,是没长耳朵?”他阴鸷地时说道,“没长,便割了如何?” 身旁的宿卫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鹰一般的眼神猛地盯上这言官的耳朵。 朝廷上的事情很快传到了莫惊春的耳中。 彼时莫惊春正捂着肩头的伤势活动身体,他毕竟伤及的地方是上半身,偶尔活动并不算难事,就是短时间内右手并不能使唤。 莫惊春虽然左右手都能写字,但那毕竟是锤炼出来的。 往常生活的时候,没有右手来帮忙,还是会显得有些为难。 为此,莫惊春不得不让卫壹进屋来帮忙。 墨痕自打结婚后,莫惊春便不让他守夜,每天夜里跟卫壹一起轮值的人就换做了暗卫。暗十五的伤势还未好全,不过人已经回来了,如今就在莫府的小院里暂住。 “郎君,可是要再穿一件衣裳。” 卫壹问道。 莫惊春摇了摇头,“已经快到春日,再多穿几件,岂不是要热出毛病来?” 卫壹笑着说道:“可是您之前还有些畏寒,若是不多穿几件,小的害怕您着凉了。” 莫惊春这一次受伤,毕竟险些一脚踏进鬼门关,身体根骨受损,即便是在这凉春,也得比平时再多穿几件衣服,不然就有些怕冷。 莫惊春:“可是最近这两日,可比之前要热得多。”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外面的衣裳扯上来,叹息着看向窗外庭院。 那张扬的色彩却是春夏才有的姿色,整个庭院都显出了勃勃生机,比起之前冬日的素雪,却是多出了不少好颜色。不过之前种下的菊花却是败了,只剩下淡淡的绿色。而其他花匠专门修缮的花团锦簇,却是让整个庭院都眼前一亮。 这是最近莫惊春闲来无事,刚刚重新摆弄过的,倒是与之前全都是绿色别有不同。 他平时也没有这样的心思,不过是因为出事后,他真的一直被拘束不能动弹,却是做不了什么其他的事情,整日里出不去,只能折腾着一亩三分地。 莫惊春换过衣服,怅然地看着庭院外的景致,流露出少许他也不知道的哀色。 卫壹小心翼翼地说道:“郎君,可是有哪里不适?”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无碍,只是想起了别的事情。”他让卫壹出去,背着手在屋内踱步,思考陛下这一次的举措。 正始帝此举过于险峻,不管是针对宗室,还是另有所图,都过于凶险。 这跟之前别有不同,若是宗室一气之下,揭竿而起,那如清河王之流,就不在少数。 然,陛下雷霆之怒,却也会震慑许多人。 尤其是虚怀王。 他便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莫惊春微蹙眉头,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致。 【任务十二:保护席和方】 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倒是让莫惊春忍不住挑眉。 “我现在倒是怀疑,你之前让我保护席和方的目的,不一定是你所谓的筹钱之事?”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席和方如今才是庶吉士,即便他再是能耐,在十年之内,他对陛下的作用都不大。可是在席和方活着后,却是引出了一系列跟世家有关的事情,如果不是席和方,如今扶风窦氏可不是这样的风景。” 精怪没有回答。 但是莫惊春却隐隐猜出来这其中或许正如他所说。 “暗十七,暗十八,这半个月内,你们且先盯着席和方,若是有人要对他下手,不必留情。”既然有这个任务,莫惊春也没有疏忽,先行让两个暗卫去跟着他。 “是。” 两道轻微的声响后,莫惊春隐约感觉有人离开。 “我总觉得,最近的事情似乎有些古怪。”莫惊春淡淡说道,“秦王为何要出面?” 【。】 精怪似乎不明白莫惊春的意思。 他这话题的跳跃却是极快。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秦王真有所图,他应当知道,即便他的轮椅里携带兵器,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伤及陛下。如果是用来刺激陛下的话,那一个亲王的分量,未免太重了些?” 如果秦王只怀揣着这样的目的在宫中动手,那就真的是太蠢了。 秦王必定还有别的目的,便是不知道陛下……究竟问出来了没有。而且当初莫惊春受伤的时候,陛下不仅是封锁了虚怀王府,更是封城三日。 这可是京城,是天子脚下。 正始帝封城,不只是为了莫惊春,必定还有别的缘由。 莫惊春思索着这些,看着窗外的神色却半点都没有被庭院的春光感染。 … 席和方买下新床后,因着之后正好是窦原考试,他却是忙得脚不沾地,等到他有空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窦原殿试。 殿试如此重要,席和方不敢疏忽,便又跟着担惊受怕。 直到结果尘埃落定,窦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进士后,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窦原心中有才气,可最终没出结果前,两人还是担忧的,等结果出来后,他直接躺床上睡了两天两夜,直到最近几日,这才提起神来去报道。 而席和方担忧莫惊春的伤势,也去拜访过几次。 等旁的事情结束后,他总算再想起来,还有这张新床的事情。 席和方这才取着条子匆匆去城西。 虽然城西之前出了西街的事情,可是官府来人后,便没有再骚扰百姓店家的生活,在冷清了几日后,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席和方穿行过傍晚还显得红红火火的西街,继续往西面去。 直到那熟悉的店家出现在面前时,席和方这才松了口气,上前去拍门。 可是拍了许久,杨老板都没有来应门。 席和方心中诧异,正站在门口犹豫时,紧闭的木板突然松动了一下,露出杨老板稍显肥硕的身材,他用帕子擦着汗,脸色有点发红,“席郎君,您这是……来取床的吧?”他的眼神往下一瞥,总算看到席和方手里的条子,这才后知后觉。 席和方微蹙眉头,“杨老板,您这是摔着了?” 露出来的那只胳膊肘上,看起来好像有摩擦的痕迹。 杨老板哈哈大笑,“无事无事,都是做活常见的事情。可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带了家丁?如果是自己来的,怕是得进来确认下,再叫我这店里的活计给您送去。” 席和方压下心中的疑窦,羞涩地说道:“怕是需要麻烦杨老板了,家中雇佣正在忙活,是过不来了。” 杨老板就笑着说道:“那还是进来再等等吧,不过里面乱,席郎君可要小心。”他弯腰将门板给卸下来,然后让开一人能够通过的道路,让席和方得以进来。 席和方走了进去,立刻就感觉到这里面的凌乱跟之前截然不同。 杨老板笑着说道:“唉,本来以为能够在京城开店,就能够安枕无忧。却是没想到家里人传信,说老母出事,这不,我手头的单子都在赶着收尾。就算席郎君不过来,明后日,我也得是要找人给您送过去。” 席和方的疑惑被打消不少,“这可真是……节哀。” 杨老板叹息着说道:“是喜丧,也该是高兴的。来这边,东西已经做好了。”店内因为没有开门,所以有些昏暗,只在必须的地方点燃了蜡烛,趁着有些昏暗的亮光,老板扬声叫了一声,“老刘,何小,将那只床给搬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席和方下意识侧过头去,却是看到一个硕大无比的拳头。 下一刻,他人就整个软倒在地上。 杨老板脸上的微笑没有散去,摇着头说道:“老刘,你还是这么粗鲁。” 一个高大男子站在阴影处,憨厚说道:“是何小动的手。” 一个瘦小的男子蹲在席和方的身边,将那条子从他手里抽出来,然后说道:“这人怎么办?要杀了还是……” “他是莫惊春罩着的人,杀了他,岂不是要惹上莫府?” 杨老板的笑意消失,蹙眉说道,“不能杀,但是也不能放。今夜就要离开,让他在后院睡一晚吧。” 何小嗤笑了声,“你这么害怕?就算现在杀了又如何?我们立刻就要离开了,就算那莫惊春再厉害,还能追出来不成?” “席和方不能留。”方才憨厚的男子依旧稳重地说道,“老杨,你难道忘了,他见过那位。” 不只是见过,他要来取的床品,正是那位亲自动手做的。 若是在往日,像是席和方这样能够慧眼识物的人,那位一直都很是慷慨,甚至还能交个朋友。可真真不巧,却是在这京城脚下……而且之前因为虚怀王那个蠢货,导致他们无法及时出城,被困在京城内不说,正始帝还突然发疯,削弱了诸王的权势。 如今这京城闹得正厉害,如果不趁着时候离开,却是要来不及了。 “那就搬到后院去。”杨老板眉头皱起,“不能在前院闹出动静。” 老刘一个人就能将瘦弱的席和方给扛起来,然后穿过复杂的摆件走到后院,那里原本摆放的木料已经全部都被弄走,只剩下宽敞的地盘。 “这人是谁?” 不紧不慢的厚重声音响起,像是有人刚刚抵达此处,正看到了老刘搬人的动作。 那数人跪了下来,席和方滚了下来,额头磕在台阶上,疼得他悠悠转醒。 何小见势不对,一下子又将他给劈晕了。 杨老板怯懦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那人笑着说道:“原来是之前看中我那木床的小子,倒是有些眼力。”伴随着他说话的声音,他总算从屋里走了出来,“不过可惜了,他是莫惊春的人。” 这人,便是之前那个木匠。 只是他如今的打扮,却不是之前打着赤膊,而是穿戴整齐,像极了从宫廷画卷走出来的华丽奢靡,他微微笑了笑,与之前的憨厚全然不同,更是一副优雅从容的模样,“既然是莫惊春的人,待会离开的时候杀了吧。免得留下后患,刚好,今日的泔水不是还没丢吗?待会去后厨将他剁碎,再混在一起罢。” 被吩咐的几人毫无感觉,纷纷叩首。 席和方就被捆到后厨,双手双脚都被捆住,眼睛也被蒙起来,就连耳朵都被塞住,嘴巴也被堵住,真真做到了万无一失。 等他醒来的时候,便是这样分辨不清楚方位的模样。 席和方挣扎了一瞬,却是被捆得贼紧,压根没有挣扎的余地。他心中惶恐,难道他误入了什么销赃窟还是什么黑吃黑的现场?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哇!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莫府,书房。 莫惊春也是如此感慨,看着站在边上的暗十七幽幽说道。 他刚将两个暗卫拨到席和方身边不过三日,这眨眼间席和方就出事了。 莫惊春有些头疼地说道:“你说出事的地方,是在城西的木匠店?” 暗十七:“那店面看起来不太对劲,店内有好些高手,我等不敢轻举妄动。”暗十八的动作轻巧些,这才由着他潜伏进去,然后暗十七来回禀。 莫惊春微蹙眉头,席和方在城西突然出事,这又是精怪给予的提示,那此事必定跟莫惊春、又或者是陛下有关。 莫惊春下意识按了按伤口的位置,“暗十一,带上其他人,一起过去。” 说是“一起”,那自然是因为莫惊春也要去。 莫惊春不是亲身涉险,而是此事既然跟……有关的话,那不仅需要暗卫的力量,更是需要明面上的身份。 莫惊春就是一个很好的身份。 他将卫壹和墨痕叫了过来,让卫壹驾车,然后对墨痕说道:“如果一个时辰后我还未回来的话,就去通知京兆府跟父亲。” 墨痕脸色微变,“郎君,您身上的伤势还未好全,怎还要亲自做事?”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只有这样才能万无一失。”他的态度坚决,他们也无法劝说,便只能任由着莫惊春前往。 莫惊春上了马车后,在心里对精怪说道:“如果抓不住大鱼,你可便对不起我的期待。” 【……】 但精怪却没有反驳莫惊春的话。 城西,木匠店,木匠,席和方……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将这几个词组合在一切,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跟杀身之祸结合在一处,除非…… 木匠店内有高手,说明木匠店的危险。 可是区区一个木工,又怎么会…… 等下,木匠? 莫惊春微蹙,像是想到了什么。 木匠,木匠……木匠王爷? 莫惊春猛然想起这个称呼,从记忆里总算扒拉出一点点痕迹。 明春王? 明春王的存在感极低,除了前些日子,他突然不经宗正寺便擅自娶了一个木匠之女外,就没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如果一直泡在木头里充作木工,也不算出格的话。 莫惊春眉头紧蹙,“暗十一,让一人去宫内。” 去通知陛下。 “喏。” 莫惊春这话却不是无的放矢。 如果是明春王的话……那席和方这一回出事,倒是可以想象。他许是要去木匠店里买些东西,但是不小心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又或者……更是要被杀人灭口。 可就算在木匠店撞见了明春王又如何? 谁都知道明春王这些年喜欢这些东西,甚至都到了离经叛道的地步。 要么……这木匠店有问题。 里面有的不只是木头跟木匠,更还有别的,容不得探查的东西。 思及此处,莫惊春开始担忧席和方跟暗十八的安全了。 马车刚在街道上驶过时,莫惊春就已经看到了那街道尽头的滚滚浓烟,“暗十九,通知京兆府。” 莫惊春猛地掀开车帘,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百姓从街道两侧逃了出来,火势异常迅猛,将整个木匠店都吞噬殆尽。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一下子下了马车。 春风暖熏,可是那店铺或许是浇了油水,不然那不会燃烧得这么快,几乎没给他们逃生的机会便吞没了左右两侧的房屋。 “先去帮忙。” 莫惊春的脸色阴沉下来,就连自己也撸起袖子去帮忙救火。 暗十九的速度很快,京兆府来的速度也不慢,但是这火势异常迅猛,即便官兵加入其中,却也是忙活到了半夜,才勉强将火势给压下。 莫惊春的脸上焦黑,手指发烫得很。 手里的木桶被他丢在一旁,火势燎过的衣角破了好大一块,正是奇怪的痕迹。身旁皆是百姓呜咽啜泣的声音,还有的跪在地上哀嚎死去的亲人,这一次就算反应再快,但是火势实在太大,还是有些腿脚不便的老人或是小孩被困在其中。 莫惊春漆黑的手指蜷缩成一团,“该死。” “主人,席和方没死。”暗十一悄然出现在莫惊春的身后,低声说道,“暗十八将人救了出来。但救人时,店内的高手也发现了他的踪迹,在强留他不得后,就迅速放火烧了店面。” 莫惊春踩着底下焦黑的木炭,冰冷地说道:“他们不是因为被席和方发现了,才要烧掉这里。”而是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不然短时间内不可能有这么多存着的油。 打一开始,他们就打算在离开时,将这里全部烧毁。 只有烧得一干二净,才不会泄露他们的踪迹。 【任务十二:完成度60%】 精怪的声音骤然在莫惊春的心里响起,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什么叫做60%?” 这是一个莫惊春之前没接触过的名词。 【席和方受伤颇重,只有60%的概率能醒来】 莫惊春面露薄怒,却不是在意那即将可能到来的惩罚,转而看向暗十一,“暗十八呢?” “他身中三刀,不过只是皮肉伤。可要叫他来复命?” 莫惊春微蹙眉头,“不必,且让他歇着。”人已经在莫府,那就比哪里都要安全。 京兆府的人已经对哪里有事,就哪里有莫惊春感到无奈了。在火势总算停下后,京兆府尹急匆匆地出现在莫惊春的跟前,上下打量着莫惊春狼狈的模样,自己却也是忍不住笑了,“宗正卿怎的如此狼狈?” 莫惊春看了眼京兆府尹的模样,却也是笑着说道:“您倒是与我不逞多让。” 他们两人的脸上,可都是黑漆麻乌。 京兆府尹让人端来清水,两人将就着擦拭了手跟脸,而后京兆府尹问过莫惊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却也只是简单询问。今日的火势看起来就不对劲,不可能是偶然失火,京兆府尹只能逮着任何可能的线索追查。 莫惊春将能说的都说了,其他的倒也说不得。 等到话罢,莫惊春这才上了马车,靠在车厢上有些精疲力竭。 “其他人呢?” “暗十六被火烫伤,其他人都无碍。”暗十一跪在门边说道。 莫惊春闭了闭眼,“你们跟在我身边,倒是比之前还要受累了。” “不会。”暗十一低头,“已经比从前要好。” 莫惊春轻笑了声,让他们都跟着上了马车。 等回到莫府时,秦大夫已经在屋内等着,正在检查席和方的伤势,他按着他脑后的肿块,头疼地说道:“他这情况,却是跟之前墨痕有些相似,如果只是小小的肿块倒是没什么。但是老朽按着他的脉搏,却是有些气血堵塞,若是内里还有更大的肿块,才是麻烦。” 莫惊春微蹙眉头,看着席和方的伤势,看来这便是精怪所说的60%。 但是60%都好过0,莫惊春屈指揉了揉太阳穴,轻声说道:“多谢秦大夫,那另一位?” “只是皮外伤,看着严重,实则不碍事。” 秦大夫爽快地说道。 莫惊春松了口气,眼瞅着秦大夫已经开完药,便亲自起身送他出去。 等两相都安置好,派人盯着后,莫惊春这才觉得浑身难受,尤其是右肩膀上的伤口突突生疼,扯得莫惊春的额角也疼得很。 像是里面的经脉正在狂蹦乱跳,抽筋得狠。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小厨房早就准备了热水,见他回来,便忙为他重新烧开兑水,把木桶搬了进去。 莫惊春站在屏风下脱去被燎黑得一塌糊涂的外衫,旋即挂在屏风上。 他眉头微蹙,伸手按住肩头。 莫惊春其实在前些天就拆线了,如今肩膀上正有一个略显丑陋扭曲的疤痕。那伤势已经在逐渐愈合,就是偶尔剧烈运动之下,便会有撕扯的疼痛。 今夜他帮忙救人救火,结果劳累过度,这才致使他的肩膀抽痛起来。 他站在屏风下停顿片刻,这才缓缓动作,一边走一边脱下其他的衣物,站到木桶旁边时,便只剩下裈裤。 金环紧贴着脚踝,随着莫惊春的动作若隐若现。 脚骨异常细腻,透着不见天光的白。 增一分,显得丰腴,少一分,又显得瘦骨。 莫惊春将自己沉入热水中,轻轻喟叹。 实在是舒服。 身体的僵硬在热水的柔和下逐渐软化下来,莫惊春下意识让肩头裸露在外,而散开的头发却是沉在水中,如同摇曳的水草幽深,将身后瘦削的腰身挡得分明。 舒适的感觉让莫惊春轻轻软哼了一声。 手指舀起清水,擦拭着胳膊手腕处的焦黑,再用木瓢舀起热水,开始清洗折腾这长发。 哗啦啦的水声也遮掩住一些无形的窥伺,与欲念。 等莫惊春重新起身,他身后长发已经擦得半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裈衣。 已是暖春,若不是卫壹等人警惕,莫惊春今日可穿不得这么多件衣裳。他出了浴室,正一路沿着廊下,步到了正屋外。 墨痕跟卫壹跟在他身后。 “那院里头照顾着些,墨痕,明日清晨派人去翰林院跟窦原说一声。偏是不巧,吏部这些时日正要安排席和方这些庶吉士的去处,卫壹,明日拿我的腰牌去太医院一趟,务必要请来擅长此道的御医。”莫惊春接连不断地安排下去,“暗十一?” “在。” 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并不会惊吓到墨痕跟卫壹,他们已经习惯了。 “宫中消息如何了?” “已经报了上去。” 莫惊春微蹙眉头,正觉得有哪里怪异的时候,腰间一股强硬的力道将他掠了过去,手里的巾子掉在地上,人还未见,正屋的门却被猛地关上。 门外众人惊了一惊,隔着一层门扉,那屋内也似是惊慌般撞击了数下门板,就猛地安静下来。 ……是死寂一般的安静。 那屋内还燃着灯,将两道重叠在一处的人影打在门上,清楚得很。 卫壹捂着嘴,拖着墨痕往外走。 一步,两步…… 不知门内是什么情况,门墙又猛地撞动起来,像是里面有人挣扎着要逃出来,却是一手被狠狠地压在上头,怎么都挣脱不开。 余下的,他们便再看不见。 墨痕跟卫壹已经跟逃也似地出来,两人一起站在院外,沉默了半晌。 墨痕:“我一直想知道,那位究竟是怎么来无影去无踪的?” 这莫府上下,可是高手如云。 可是正始帝每次出入,都无人知晓。 卫壹幽幽地说道:“陛下,是跟着暗卫一起长大的。” 而且他越是疯,便越是武艺高强。 刚才卫壹甚至都觉察不到屋内还有另一个的气息……这说明什么? 卫壹心中惊悚,不欲再想。 只希望明日平平安安,不要再出事了。 而屋内,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色。 …… 公冶启坐在床尾,莫惊春想要看看陛下的神情,却是怎么都转不过去。 陛下是故意的。 …… 金环扣住,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 发觉挣不开,莫惊春这才压抑着声音说道:“陛下,陛下……” 这里是莫府。 莫惊春的声音却是不敢再大些。 即便无人敢进来,可是…… 他们甚少在莫府做什么。 偶尔几次,都是陛下失控,方才…… 莫惊春微顿,像是想起什么,但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难以捕捉。 自打他们的关系捅破后,确实有几回在莫家肆意,可是绝大多数时候却是在东府,少部分时候是在皇宫。眼下他们在莫府…… 再加上父亲莫飞河之前的话,莫惊春心里又惊又急。 “陛下?” 明明什么都没做,身上还穿着裈衣,却逼得他的眼角微红。 “陛下……” 莫惊春喃喃。 他像是发掘了些许不对劲,却一时间找不到究竟是为何。 毕竟莫惊春现在脑子有点糊涂。 这全都拜陛下所赐。 公冶启不言不语,只一处使劲。 脚踝却被死死扣住,几乎可以拗断那细瘦的骨。 莫惊春疼得脸色微白。 倏地,不知是…… “陛下!” “夫子。” 这一次,总算得了公冶启的回应。 可得了回应,莫惊春却像是在哆嗦,又像是苦闷。 那回应,还不如不回应。 陛下说话的声音,不再是在身后。 却是在…… 羞耻得莫惊春恨不得将脸埋在枕头里,却只能哽咽地挣扎起来。 下面。后面。 鲜活的红,从在皙白脊骨上的皮肉绽放。 凌乱漆黑的墨发交织出不同的艳色,实在荡人心魄。 他呜咽着忍住一声啜泣。 羞耻。 靡艳,而腐烂。 “夫子,永远都不知道‘危险’二字,究竟是怎么写的。”公冶启的声音古怪而扭曲,像是含着什么,闷闷的,透着濡湿的水汽。 月要软得跟面条似地塌下去。 莫惊春无意识眨了眨眼,泪沁了出来。 他觉得一切都还没如何动作,魂却是要飞了出去。 唯独……却是被一双大手把持住。 想软下,却是不能。 只能维持这羞耻的模样。 公冶启肆无忌惮地吮吸着那惊恐之下绽开的醺淡暖香。 像极了花瓣。 一点点,掰开。 公冶启如此贪恋莫惊春身上的气息。 那味道安抚着帝王躁动的情绪,暴虐的压抑狂躁逐渐乖顺。 可眼底的黑浓未散,阴郁犹在。 “从前,我以为,如夫子这般谨慎微小的脾性,该最是沉稳,”公冶启的声音透着些许诡谲的水声,“可是近来,我却是明了一事。” 屋内,若有若无的香气被逼迫到极致,在水汽里变得逐渐香浓起来。 味道缭绕在鼻翼,煽动着更深层的欲望。 “我错了。” 公冶启的笑容愈发浓烈,几乎是张扬欢愉,“我来教教夫子,什么叫适可而止,如何?” 莫惊春眼角飞着红,倏地想起他忽略了什么。 ……是陛下的忍耐。 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弦,怕是已经绷到极致。 一触,即发。 第八十三章 夜半时分, 月落树梢。 墨痕被卫壹撵回去,独自守着门外。 说是独自守着,其实也有些不妥。 毕竟卫壹其实知道树上就蹲着两个, 屋顶还有一个,屋后就别说了。得亏是这春夏之交, 卫壹没什么困意, 站在廊下吞吐气息,权当是锻炼。 半晌, “暗十一?” 他轻声叫了一声,不多时,一道漆黑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卫壹笑了笑。 当初在暗卫里挣扎, 暗十一其实算是他的同伴。 同行二十人, 但他们这一队, 最终只有卫壹跟暗十一活了下来。 卫壹将手里藏着, 已经有了温度的药瓶抛给暗十一, “擦擦吧,你报给夫子的时候, 肯定没说你身上的伤痕。” 暗十一默不作声地收了下来。 “受伤的那几个没事吧?” 暗十一摇了摇头, “无事。” 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这就是暗十一。 卫壹知道他的秉性, 也不多话, 而是靠在柱下看着院外。 “郎君是个护短的,要是有什么事情,直接说也无碍。他不是那等难相处的人,只要平日里本分做事,谁好谁坏, 他一直在心里惦记着呢。” 暗十一没有说话。 但是卫壹知道, 他是听进去了。 “……有人来了。” 暗十一突兀地说道, 下一瞬身影已经消失。 卫壹脸色骤变,刚直起身,便听到了拐角处不紧不慢步来的声音。 确实有人。 三更半夜,怎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这? 他心头一惊,猛地看向院门外。 谁成想,那人,却是莫飞河。 卫壹心头登时哇凉,还未等莫老将军看到自己,就一个箭步冲回院内。 他贴在窗台下,闭着眼说道:“陛下,郎君,老将军来了——” 屋内近乎微弱的响声在那一瞬停下。 顷刻,屋内变得死寂。 卫壹也很想死,莫飞河从来都不曾深夜来访,今日这般却是为何? 不多时,莫飞河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他穿着一件朴素衣袍,瞧着像是闲暇散步而至,略显花白的头发被严谨地束起,俨然一副还不打算入眠的模样。这位老将军一边走,一边手里还把玩着两块小小的石头。 他笑眯眯地看着站在廊下的卫壹,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子卿已经睡下了?” 这个时间,其实晚了些。 毕竟莫惊春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夜半。 卫壹一瞬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如果说睡下了,若是老将军说要进去看,那该如何?如果说没睡……那他上哪里给老将军变出来一个莫惊春?眼下屋内,怕是…… 正在此时,身后紧闭的窗户微动,咔哒一声。 露出了有些倦怠,面色微红的莫惊春。 他看起来眼角潮红,还有点湿,不过神色还算好,还未干透的头发垂在身前。 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稍显凌乱,像是刚刚从床榻起身,透着些许诡色。 莫惊春的手指抵着额头,“父亲。” 他低低说道。 “吵醒你了?” 莫飞河淡笑说道,“闲来睡不着,便四处走走。” 莫惊春看着莫飞河这般架势,分明是个威猛的老头儿,手里却摆弄着两颗圆石头,忍不住笑了起来,手指抓在窗台上,根骨有些发白。 颤了一颤,又像是不经意地拂过,再落在木头上。 “父亲这四处走走,怕是刚从…沅泽的院子里出来罢?” 父子两人隔着一道门窗说话,倒也不显得奇怪。 莫飞河一本正经地说道:“何以见得?” 莫惊春指着莫飞河手里的石头,淡笑说道:“这是前些日子,沅泽特地去跟花匠讨来的东西,整个府上,就只有他跟花匠那里有。如果您不是去沅泽那里,难道还能是半夜去偷袭花匠不成?” 莫飞河哈哈大笑,“确是如此,为父刚从沅泽的院子里出来,正巧看上这两块石头异常圆润,就给带了出来。” 莫惊春抿紧了唇,无奈地笑了笑。 ……别是偷偷给带出来。 他瞧着,那是最漂亮的两块。 父亲看着端正,实则还是个老顽童。 莫惊春知道莫飞河的睡眠浅,总是得稍晚些才能睡着,“父亲,不若我让厨房去做点容易克化的点心?” 莫飞河摆了摆手,说是不必,再是细细打量莫惊春。 瞧他头发微湿,便摇头说道:“可不能这般去睡。” 莫惊春便笑,“听您的。” 他的手指下意识紧握成拳头,得亏在动作前,莫惊春就已经藏在袖子里,又尽可能自然地垂落下来,抵在墙面上,不然他眼下怕是要狠狠哆嗦起来。 ……别吸了。 他在心里无声地尖叫,面上却不能露出一丝半点破绽,还得应付莫飞河的话。 “你这屋外庭院,倒是比之前有趣味得多。” 趁着莫飞河转头的瞬间,莫惊春的胳膊抵在窗台上,顺手捂着了嘴巴,忍下几声闷哼,再挺过酥麻的感觉后,他勉力笑着说道:“还不是家中上下……都不许我动弹,这肩上的伤势已经逐渐好转,却还是……”尾音颤了颤,莫惊春险些没说完。 莫惊春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下意识转移了话题,“……今日,孩儿从火灾里,救下了一个人。” 他出去的时候,家里是知道的。 他到后半夜才回来,依着莫飞河现在还未睡的模样,想必也是清楚。 “是……城西的事情?” 莫飞河为了和莫惊春说话,往窗前走了几步。 莫惊春的背后爬生起诡谲后怕的念头,不可,不可再进一步 …… 若是越过窗台,便能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那才是颜面扫地。 好在莫飞河停了下来,紧蹙眉头,“你说出事,所以城西的事情,是蓄意放火?” 莫惊春颔首:“如果不是刻意放火,火势不可能这么快燃起来,甚至还吞没了左右的街坊邻里。而且眼下正是春夏,不如秋日那么干燥。火势本不该如此迅猛才是。” 莫飞河紧皱眉头,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跟银霜般。 “不错。但何以要这般下毒手?”莫飞河道。 莫惊春:“孩儿救下的人,叫席和方,跟之前扶风窦氏的人有关。他这一回去木匠店,是为了取之前定做的木床。岂料应当是撞上了木匠店内的事情,所以才会成为他们的猎物……但是一口气烧毁店面,再将所有人都牵连其中,这样的手段却太过残忍……” “木匠……你在怀疑谁?”莫飞河咔哒咔哒地转着两颗圆石头。 莫惊春:“父亲,已经心中有猜测了不是吗?” “猜测的东西,未必是真。”莫飞河缓缓说道,“只有真凭实据,才最有用。” 他沉默了片刻。 又道,“你是猜哪个王爷?” 尽管莫飞河那么说,但那些是要面对旁人,才会有的态度。 至于自家子弟,那当然不同。 莫惊春的护短,可是一脉相承。 “孩儿确实是如此怀疑,”与此同时,莫惊春也叹息着说道,尽管他的叹息更像是一声颤抖,或者尖叫,“但是只光凭这关联,就将之与这件事挂钩,却是有些不妥。” 他没有说出怀疑的对象是谁,但是父子对了一眼,倒是心中都有所感。 莫飞河颔首说道:“毕竟没有证据,还得再行确认才是。不过能在京城脚下做出这种事,怕也是有些胆量。” 莫惊春微顿,猛地想起袁鹤鸣。 他似乎便是负责…… 莫惊春猛地低头,膝盖颤了颤。 “怎么了?”莫惊春这细微的变化,立刻引起了莫飞河的警惕。 他摇了摇头,抬起眼,轻声说道:“我只是在想,最近的事情,似乎都有些古怪。不管是秦王还是清河王……” “之美,怕是另有所图。”莫飞河淡淡说道,“以他的能耐,若是三月内都拿不下清河,那可真是废物。” 莫惊春苦笑了一声,“我更想知道,秦王究竟所欲为何。” 莫飞河:“这是陛下需要思虑的问题,倒是与我们没什么干系。”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王爷,宗亲,权贵,谋反……这些事,离得越远越好。”他们这些行兵打仗的,不可以想得太少,却也不能想得太多。 想少了,怎么死都不知道;可想多了,却也是如此。 话罢,莫飞河便将手里的圆石头捏在一处。 铿锵的声音,让人不由得牙酸。 “你早些歇息罢了,”莫飞河笑了笑,“看你这般操心政务,怕是没几日,就能重新上值了。” 莫惊春的嘴唇扭曲了一瞬,无奈摇头。 他目送着父亲的身影渐渐远去,抓着窗台的手指逐渐痉挛颤抖起来。 卫壹一直守在边上,等到莫飞河离开后,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远处探出头来说话,“郎君,这……”他原本是想说陛下是不是走了,却见莫惊春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软倒下去,再看不见身影。 而后正始帝便出现在窗前。 仅仅是一瞬。 卫壹都说不清楚人究竟是怎么出现的,却是能看到陛下的手紧扣着莫惊春的手指,两者肤色不尽相同的手掌重叠在一处,透出些许暧昧的色彩。 ……卫壹,好像看到了陛下的唇边,略有水渍的痕迹。 只是还未等正始帝的眼神投过来,卫壹就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夭寿。 他还以为陛下已经不在了。 卫壹幽幽地捂住狂跳的心口,面无表情地思念起了墨痕。 早知道就不能让他回去。 这得一起挨才是! 屋内,莫惊春感觉自己像是上了岸的鱼,细细密密的痛苦几乎烧毁了他的神智。他在莫飞河离开的时候就几乎溃败,整个人都要厥过去。 公冶启像是把这,当做是刑罚。 因着是刑罚,便要生生折腾,让人快活,却又痛不欲生。 “夫子,不疼吗?”如此奇怪的问题,莫惊春猛地听到,却是想不出来陛下在问什么。 如今他却是火烧的难受。 若说疼,却更是焦灼的痛苦。 可是他敏锐感觉到,如果他不回答的话,陛下又会生气。 可……莫惊春其实分不出陛下在说什么。 然不听,又泄不得。便只能可怜地、认真地开始听。 又听到公冶启问,“夫子不疼吗?” 被箭矢贯过的瞬间不疼吗?养伤的时候不痛苦吗?为何,却从来都不肯说? 那深埋在问句下的嘶吼,让莫惊春一瞬醒神,“不……” 他会痛吗? 该是会的,但下意识却是脱口而出“不”。 “不疼?”公冶启扬眉。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怕是铁打的身子,才不疼。” 他要莫惊春说,偏又不满意他的回答。 一回。两回。 遍是折腾。 公冶启轻笑着,那声音却让他更想哆嗦,“夫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疼吗?”手指扣住莫惊春受伤的地方,却没有紧掐下去。 对比公冶启在其他地方的肆虐,他对待肩头的伤口却是谨慎再谨慎,连手指都只是轻轻落在表皮,生怕将那愈合鲜嫩的皮肉又撕扯了出来。 即便是那一日,莫惊春依旧是带笑的。 惨淡的,几乎难以扯开的笑。 就像是受伤的地方,不是他自个的皮肉,就像是受伤的人,不是莫惊春。 帝王看着老太医的刀具切开皮肉,苍白的身骨挣动了一下。 便真的只是一下。 而后莫惊春就身体紧绷得如同丝线,隐忍到了开刀结束。老太医都弄得一身汗,他身为承受痛苦的人,又怎么可能幸免? 一直忍耐紧绷的弧度,仿佛再压下去,便要断裂。 那流下来的血,如此猩红。 ……这何尝不是公冶启心里的妄念? 红的血,白的肉。 若是将其生吞活剥,从这,手指抠住,撕开,再一点点挖进去。 正正好,流下来的血,还是鲜活的。 他想吃下去。 公冶启的眼底一片猩红。 三回。四回。 “夫子,你这里受伤的时候,疼吗?”陛下的手指按着莫惊春的肩膀,落在被箭矢撕开的皮肉上。 像是隔着一层纱,又朦胧不清的诘问让莫惊春挣扎了片刻,“疼,受伤的时候…很疼,疼得想哭,但不行,我…”他抖了一下,像是撒开手,要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 受伤的时候怎么不会痛? 莫惊春当然痛,不仅疼,更是辗转反侧的难受。但他早就习以为常将痛苦活生生吞下去。 偏偏陛下却要一次次问他。 让莫惊春直面那难以形容的剧痛和煎熬,将之前的种种心绪剥离开来。 公冶启将痉挛的手指强硬分开,不许他堵住嘴。 十指纠缠扣在枕边。 他要听。 莫惊春现在的肩膀有点痛,人也很难受。 可是他再是委屈,在朦胧茫然的时候,也是说不出辩解的话。陛下逼他承认,会难受会痛苦,是为了什么? 想不明白,想不出来,他眨了眨眼,又掉下几颗眼泪。 公冶启叹了口气。 好乖。好呆。 又像是满足地吞下了什么欲念。 夫子不知道什么叫依赖,不知什么叫疼惜自己,但也没什么关系。 他想,他会一点,一点,慢慢地教会夫子撸直舌头,该说,要说。 该想,也要想。 外头的蜡烛逐渐燃烧,一点点落尽。 … 半下午,正是日头正盛,整个院子都满是礼绿意兴浓,间或有蝴蝶飞在丛中。 莫惊春软软地躺在躺椅上,眉间略有倦怠。 郎君从早晨起来,便是这个模样。 除了勉强去忙活了几件事情之外,就一直躺在这里。就像是一条…… 咳,咸鱼。 来往洒扫的下人虽是好奇,却也没人敢于打扰,就任由着莫惊春瘫在躺椅上。 莫惊春确实有些不舒服。 他的手盖在眼前,将有些耀眼的日头挡在其外,却是挡不住偷溜进来的光。 清晨,请来的御医已经上门。 莫惊春不得不收拾起一把松软骨头,爬起来接待。 席和方的情况算不得好,却也算不得坏。按照御医的意思,席和方还是有很大的可能醒来,只是需要再等些时日,等药剂服完便是。 有可能,便是一个未知数。 莫惊春心中惆怅。 午间,窦原便登门拜访。 他看起来非常焦急,眼皮子底下还有青痕,像是熬了一晚上没睡觉。 怕是从昨天知道这件消息开始就已经着急上火。 莫惊春知道他焦心的是谁,让人直接将他带去席和方跟前。 窦原看着昏迷不醒的席和方异常懊恼,“我知道他是为了帮我,那日怎就不跟着他过去?”他狠狠地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清脆的一声响。 莫惊春蹙眉拦住他,“若是你跟着上去,不过是又多了一个躺在这里的人罢了。当时只能救下一个,若是再多了你,怕是全军覆没。” 他再看了眼一直没醒的席和方,沉默了片刻说道:“席和方可曾跟你说过那间店面的事情?” 窦原满眼通红,低声说道:“他曾说过在外面定做了一张床,而且看起来异常舒适,这才早早下了定金。前些时日因着我殿试的事情,再加上他那边学业要结束,便有些手忙脚乱,直到昨日才想起此事。” 当时席和方翻箱倒柜才找出来的条子,然后便在下午自己去了。 窦原:“我只记得,方弟当时说,入了门后,他在后院看到了一个木匠,而他的身旁蹲着一个圆脸的小娘子,看起来应该是一对夫妻。两人异常默契,所以那张床做得又快又好,他衡量了下尺寸,觉得正合适,就直接下定了。” 别的倒是没看到什么。 莫惊春挑眉,“你说,圆脸小娘子?” 窦原机敏地说道:“您是想起了什么?” 莫惊春在床榻前来回踱步,好半晌才喃喃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后半截他没说出来,直接吞在腹中,却是转身让墨痕去查。 窦原担心席和方再无法醒来,焦虑得神色苍白,莫惊春便吩咐人给窦原理了间客房,让他这几日能暂住下来。 “您这是打算作甚?” 莫惊春回来后,卫壹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如今您可正在养身体。” 这,还没好全,就又开始操劳了。 莫惊春看他一眼,“你昨夜不是在守夜,怎现在还能起来?” 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对昨夜是何态度。 卫壹讪讪地笑道:“您这不是将墨痕给派出去了吗?这身边不守着个人,小的不放心。”不过他清晨确实是睡了一会 ,所以亲眼看到了陛下离开的过程。 ……虽然也没看全,毕竟陛下的身手还是比他要好一点。 如果不是惦记着席和方的事情,莫惊春说不得都不能够在清晨起身。 “身在莫府,怎还需担忧。”莫惊春淡定地说道:“别想那么多,今日我不会离开,且先去休息。晚间,袁鹤鸣会过来,顺带去吩咐下厨房,做一桌席面。” “是。” 卫壹被莫惊春赶去休息,他这才在午后阳光下,躺在了躺椅上。 一躺下,就到了现在。 莫惊春闭着眼养神了许久,就听精怪的声音重新响起来。 【惩罚:时间暂停】 【时间:十二个时辰】 莫惊春微讶,他已经许久不曾听到这章有时间期限的惩罚。 “十二个时辰,指的是这个惩罚存在的时间,还是这个惩罚需要发挥作用的时间?”莫惊春谨慎地说道。 【后者。】 莫惊春:“……” 依旧如此,麻烦。 “时间暂停是何意?”莫惊春微蹙眉头,“是暂停我身上的时间,还是……?” 他有着不妙的感觉。 这精怪一开始就跟他说过,之所以惩罚是这般,是特特为了他的性格。即便如今他跟陛下的关系匪浅,可是惩罚已经无法更改。 眼下这时间暂停,肯定不会只如同字面上那么简单。 【您猜得不错,时间暂停原是需要两人配合,但因为任务已经完成60%,所以削弱了惩罚的力度。如今惩罚从“被作用” “需要操作者”,变作“被动技能”,在您跟公冶启接触期间持续发挥作用,每夜子时为一个周期】 莫惊春:“……” 有听,没有懂。 他跟公冶启接触又如何? 这奇奇怪怪的惩罚一时间无法理解,莫惊春便没放在心上。 至少看起来,比之前的常识修改器要好一点。 他偷得浮生半日闲,在躺椅上睡到了下午,等他醒来的时候,他身上正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正晒得软绵绵的。 莫惊春挣扎着爬了起来,小小打了个哈欠。 “郎君,袁郎君已经到了。” 墨痕下午回来的时候,发觉莫惊春在休息,便没有打扰他,直到眼下才进来。 然后墨痕俯下身,在莫惊春的耳边如是如是说了一番。 莫惊春刚醒,有点睡眼惺忪,却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果然如此。你这一回出去,可没再给自己惹上跟踪的好家伙了吧?” 墨痕讪笑着说道:“岂敢岂敢,我这一回出去,可是拖着暗十九出去的。” 莫惊春身边的暗卫是轮换的,每次五人,不过因着暗十五还在养伤,所以人数并不整齐。昨日是单数,今日便是双数。 那暗十九自然是休息。 莫惊春并不在意墨痕跟暗卫交往起来,反而笑着说道:“你倒是有本事,居然能够带着他们出去。” 墨痕揉了揉脸,苦笑着说道:“光是我一人,那怎可能。小的不过是狐假虎威,借了您的名头罢了。” 不过暗卫能跟着出动,自然是认定需要如此。 墨痕如今警惕,总比之后疏忽闹出事,才更好不是吗? 莫惊春抱着薄毯子起身的时候,袁鹤鸣已经被下人引着过来。本来应该去书房,或者是前院花厅,但是莫惊春跟袁鹤鸣的关系甚好,这般长驱直入,也不算问题。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早下值?” 林御史换人,对袁鹤鸣还是有些影响。 但是作用不大。 如果再晚些,正始帝或许真的能做出来直接让袁鹤鸣接任的打算,可是如今他刚在任上没一年,倒是没那么快,“这不是着急来看你?反正那头也是一堆乱事,我懒得搭理。” 袁鹤鸣来看病人,却是带了满满五坛美酒。 莫惊春:“你这是来探我,还是来找我吃酒?” 袁鹤鸣:“岂敢?你可以先将其埋在地里,或者藏在地窖内,眼下可还开不得,要再等一二年,才是口感最甘醇的时候。” 莫惊春无奈地让人将酒坛给收走,“你迟早要死在酒坛子里。” 袁鹤鸣无所谓地在莫惊春的对面坐下来,“这不是正好?刚好省了我给自己找棺材,直接装在酒坛里给搬走就是。” 莫惊春斜睨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放心,等你醉死的时候,我必定让人给你打个酒坛子的棺材。” 袁鹤鸣朗声大笑,看起来异常快活。 客人既来了,厨房那头已经准备妥当,很快便有数人端着菜肴摆放在屋内,但因着袁鹤鸣胡搅蛮缠要在庭院中吃食,便又多折腾了一回。 待两人在庭中坐下,袁鹤鸣的手边只有清茶。 他听着右手边正在咕咚咚煮沸的喷壶声,幽幽地说道:“这都这么热了,你想的居然不是吃冷的,而是热茶?”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我不能吃酒,你自然也不能吃。以茶代酒,挺好。” 他将手中的茶杯跟袁鹤鸣碰了碰杯。 袁鹤鸣只得无奈接受。 “酒”过三巡,袁鹤鸣笑嘻嘻地吃着莫府府上厨娘的拿手好菜,一边吃一边说道:“你特特请我到府中,不会只是为了这口吃食的事情。你想问昨夜的事?” 他早就听说,昨夜城西的走水,莫惊春也在现场。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想知道,此事跟明春王有没有关系?” 袁鹤鸣吃着茶水的动作微微一动,上挑的眉峰犀利,猛地看向莫惊春。 “……为何会这么想?” 端看袁鹤鸣的反应,莫惊春心中便有所感。 他将席和方的事情告知袁鹤鸣。 “席和方……我还以为一起都死在里面了。”袁鹤鸣喃喃地说道,“怨不得里面少了一具尸体。” 少的,便是席和方的尸体。 莫惊春挑眉,听着他这意思,便是昨日关注过了。 “我不是让人去翰林院告假了吗?”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难道你没收到消息?” 袁鹤鸣没好气地说道:“莫府的事情总是严得很,没那么容易。” 正始帝将莫惊春保护得滴水不露,就连他们之内,想要触及,也是麻烦。 “席和方被我的人救出来了。”莫惊春道,“之前他因着扶风窦氏的原因,与我有些缘分。后续窦氏骚扰过他几次,我便一直派人盯着,结果这一回又出事。” 袁鹤鸣沉默了良久,喝了两杯茶,这才说道:“那木匠店有问题,确实有派人盯着,但是……”他深深地看着莫惊春,神色透着少许莫测。 “无人能确定那与明春王有关。” 那便是有想法,没证据了。 所以莫惊春方才说话,直接点破了明春王的时候,袁鹤鸣才会那么吃惊。 莫惊春:“……因为席和方,或许曾经亲眼见过明春王出现在店内。” 这才是一定要杀他灭口的原因。 袁鹤鸣紧蹙眉头,那神情与之前截然不同,“你确定?” 莫惊春耸肩笑了笑,“不确定。” 袁鹤鸣:“?” 莫惊春笑了笑:“我没有证据,不过席和方的族兄说,席和方之前在店内见到的木匠有所不同,而且,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圆脸小娘子。” 圆脸小娘子? 袁鹤鸣对这些事情比莫惊春要敏锐得多,一下子便捉到其中的问题,“……你是说,明春王妃?” 莫惊春不疾不徐地说道:“当初明春王要娶王妃的事情,是先斩后奏。而后等朝廷知道后,也只意思意思罚没了明春王一年的食禄。如果明春王是害怕朝廷不答应,可便是后续送来文书,依着陛下的脾气,若是不答应,之前不会答应,现在也是不会答应。明春王压根无需这么做……除非,他还有别的理由。” 袁鹤鸣接上莫惊春的话,“如果是走正常的婚嫁流程,一个郡王妃,那起码得是大半年,才可能娶过门。你的意思,明春王是为了尽快将明春王妃带在身边。”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或者,明春王是有不得不将人带在身边的理由。而又有什么,比夫妻,更加光明正大呢?” 袁鹤鸣捏着茶盏,久久未动。 莫惊春说完话后,却是半点都不在意,还夹了肉片,“吃啊,再不吃,都要凉了。” 袁鹤鸣:“……你这话,为何不跟陛下说?” 莫惊春挑眉,好奇地看向袁鹤鸣。 袁鹤鸣幽幽地说道:“你俩情浓意浓,这话便是与我说,等查出来后,也是得报给陛下的,这有甚差别?” 咕咚——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将还没怎么吞的肉片给吞了下去,“没空。”他昨夜被陛下折腾得异常羞恼,如今正想将昨日那个荒唐的自己埋葬,怎可能主动凑上去? “此事我尚不确定,等你确定后,再告诉陛下,也是一样的。”莫惊春淡淡说道,“而且,如今这些郡王,不是还不能离京城?” 袁鹤鸣瘫在椅子上,叹息着说道:“是啊,估计得到下个月。等……孔秀的事情结束后。” 孔秀本来是郡主的封号,在她被下狱后,她已经被褫夺了封号,不再是郡主,而且直接从皇室族谱上除名,死后也不能入葬。 但碍于是时,称呼女子的名讳还是不妥,所以时常还是称她为孔秀。 莫惊春微顿,仿佛一瞬间涌起无尽的血腥,激得他有些吃不下去,“我记得,陛下已经派人去寻那些百姓了?” 袁鹤鸣:“其实还是有点麻烦,毕竟虚怀王的封地距离清河还是有点近。不过陛下要得急,再加上莫广生那里其实……所以,人已经找到不少。” 就等着上京了。 他叹了口气,“别的事也便罢了,可是虚怀王这事,当真是……无话可说。” 他们是劝不动。 袁鹤鸣飞起一眼看向莫惊春,犹犹豫豫地说道:“你是怎么……看的?” 莫惊春语气平淡,“过于狠厉,但,非常时,行非常人之道。” 袁鹤鸣微蹙眉头:“非常时?” 莫惊春幽幽地说道:“陛下的心里,显然是有一番算计的。虚怀王此事,便是杀鸡儆猴。他是那只鸡,诸王便是群猴。只有杀鸡的手段更残忍,群猴才会被震慑。而且,你莫要忘了,公冶皇室一直都是野心勃勃的血脉,从陛下的手足,到清河王和秦王,有多少王爷都覆灭在了谋反的道路上?” 他黑沉的眸子显得幽深。 敲山震虎。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魄力,有贼心没贼胆的,其实更多。 而正始帝眼下要的,不过是将这些人的贼胆,再活生生敲裂罢了。 当朝将诸王的斑斑劣迹公布,不过是其二。 虚怀王此事,才是其一。 两相结合下,仍敢动手的,才是硬茬子。 所以莫惊春才会如此关切明春王,如若他是…… 那莫惊春要怀疑的,便不只是他的目的,还有他那一手从未有人得见的木匠手艺,是否与当日孔秀郡主的弓弩有关了! 袁鹤鸣听完莫惊春的分析,这其中倒是有不少与他自己的想法对得上。 他无奈地说道:“你要是愿意更活跃些,那就好了。”可惜的是,莫惊春只要在朝上,都是沉默寡言的模样。 所以那寥寥数次出面,才会如此让人诧异。 莫惊春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志不在此,如今平安顺遂,便好。” “平安顺遂?”袁鹤鸣的眼神若有所思地从莫惊春的肩膀上擦过 ,“你这几年大大小小遭遇到的事情,可不少。” 孔秀的事情还能纯粹算是自己倒霉,可是清河王的刺杀,却是陛下给他带来的无妄之灾。 不过想到此处,袁鹤鸣又想起当日孔秀之所以会对莫惊春动手的理由。 何其荒谬,她之所以如此无所畏惧,正是因为莫惊春出现的地方是城西,身上又穿着极其朴素,一直泡在锦绣闺阁里的孔秀当真将莫惊春认作是普通的百姓,这才会由着性子胡来。 毕竟孔秀当时的身份,如果是当街杀了一个普通的平头百姓,虽然确实会出事,却是不可能祸及性命。 当时这审问,还是薛青跟袁鹤鸣一起负责。 袁鹤鸣是被抓去磨砺的。 薛青审问的手段了得,但是孔秀也是个孬货,只是被恐吓了几句,便什么都倒了出来。 袁鹤鸣还记得,当时将口供记录下来呈给陛下的时候,正始帝脸上的阴鸷疯狂实在难以形容。 故,他才会觉得诧异。 陛下可当真是压抑住了暴虐的脾性,从不曾露面。 ……他怀疑陛下是担心自己一出面,就会直接将人弄死了。 袁鹤鸣:“当时我听完都觉得荒谬,只是因为衣着觉得普通,就认定可以随意抹杀,也不知道他们平日里在封地何其嚣张。陛下当时听完都愤怒不止,结果次日,硬生生给莫府抬去两百匹官造布料,可真是……” 莫惊春被袁鹤鸣的话勾得回想起之前的事情,也是无奈摇头。 那时莫惊春还在宫中,等到晚上才知道此事,登时哭笑不得。那浩浩荡荡的布料队伍,倒是将莫府门前停得满满。 ……因为里面也满了。 陛下有时候也是幼稚。 两人吃着茶随意聊天,等到席面吃下去七七八八的时候,袁鹤鸣拄着下颚说道:“再过一两日,我怕是有人要来寻你。” 莫惊春眉头微蹙,他没有说话。 但是想来,他也明白袁鹤鸣的意思。 果不其然,数日后,就在莫惊春逐渐恢复,并打算重新回去上值的时候,陆陆续续有朝臣登门,倒是让平日显得有些冷寂的莫府热闹起来。 余下还有少少的几个,才是真的来慰问,倒是让莫惊春有些诧异。 等莫惊春回到朝廷,感受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却是才感受到什么叫做炽热。 正始帝这一二年内,为莫惊春的事情发作过数次。 这一回,虚怀王府和诸王削势的事,也都是从莫惊春始。 这让不少朝臣以为,莫惊春乃是陛下的宠臣。 或许,从他这里入手,反而更能劝说陛下。 从这角度来说,对,也不对。 正始帝那日的“逼迫”后,他们两人都有好几日不曾相见。 如今他站在台阶下仰望着陛下,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 莫惊春敛眉,移开视线。 朝堂近来一直在吵的事情无外乎那几件,听得朝臣厌倦不堪,但是在尘埃落定前,却又不得不提。 尤其是虚怀王府。 前些时日,还能够听到有人在里面拍门的声音,尤其是晚上。 据说每每到了晚上,王府内不知为何就会响起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异常恐怖。 吓得左右邻居没到夜里都睡不好觉,总说梦到恶鬼索命。 可正始帝先前在朝上发作过,一时间,也无人敢再次说话。 不过之前城西走水的事情,京兆府倒是上交了一份文书。只可惜正始帝瞧了不满意,直接将文书丢了回去,让京兆府尹再查。 京兆府尹当真头疼得很,只觉得满头包。 那头,下了朝后,莫惊春本来赶紧赶慢想要离宫去宗正寺,却没成想被刘昊给拦了下来。 刘昊笑着说道:“宗正卿,陛下有请。” 莫惊春的脸色变了又变,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自觉颤了颤。 有些极致的痛苦像是刻在了皮肉里,实难摆脱。 莫惊春的脸色微白,却是跟着一路到了御书房。 ……是御书房,他松了口气。 好歹…… 好歹什么,莫惊春没想下去,跨过门槛,欠身行礼,“臣拜见陛下。” 从门边上横伸出一只胳膊抓住莫惊春的手腕,将之拽了过去,“夫子偏要与寡人拽文?”这般正经的说辞,是故意来气人的吗? 正始帝正换过衣裳,乃是一袭羽蓝云纹衫,正是落落风流。 只是那落在莫惊春身上的手,破坏了那一袭风雅的从容,显出了几分……强硬。 莫惊春却是顿了顿。 他下意识低头,看着两人皮肉紧贴的手,脸色却是有些古怪。 ……他怎么感觉,不,他没有感觉。 莫惊春脸色微变,虽然两人正有接触,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他们正交握的触感。 仿佛像是空气? 可说是空气也不对…… 【惩罚机制已经发作,倒计时:23:58:25】 莫惊春茫然,这便是那惩罚吗? 如果对陛下的接触毫无感觉,甚至以为不存在,分明站在一处,紧抱在一处,却毫无知觉的话,那确实……算得惩罚。 第八十四章 正始帝对莫惊春的一切都极其上心。 在夫子扣紧他的手指, 却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后,帝王的心里好像被软软敲了一下。 他捏住莫惊春的指尖,轻声说道“夫子, 怎么了?” 正始帝捏着莫惊春的动作甚是轻柔, 就像是在掐一朵娇嫩的花。 不能不用力,怕花会跑;不敢太用力, 怕花会碎。 莫惊春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臣感觉不到……”他一边说着, 一边轻轻反手掐住正始帝的手指,即便他这么用力, 他也觉得自己压根没捉到什么。 是彻彻底底的不存在。 就他的手中握着空气, 分明知道有东西存在,却毫无感觉, 只能这么握着, 不能再进一步。那种感觉甚是奇怪,甚至让莫惊春心生一种微妙的惶恐。 莫惊春不喜欢。 这种……没办法接触到的感觉。 正始帝环住莫惊春的肩膀。 这样禁锢住的力道,应当会让莫惊春生疼才是。 可是他却完全完全感觉不到。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从正始帝的怀里挣扎了出来。 前几日陛下对他做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即便今日多了这古怪的惩罚, 却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忘记的。陛下当着莫飞河的面……还有那几次束缚他无法发泄的痛苦, 让莫惊春如今再想起来,都觉得皮肤燥热得很。 又是羞耻又是难受。 “陛下,您召臣过来, 可是有要事?” 莫惊春抿唇, 将话题给扯开。 正始帝见莫惊春不愿意说, 没再说什么, 只是不紧不慢地打量着莫惊春, “夫子先前提及城西的事情,已经有了苗头。” 莫惊春猛地抬头,一双黑眸盯着陛下。 正始帝“明春王数日前,已经离开京城。” 莫惊春蹙眉。 该死,倒是慢了一步。 “袁鹤鸣循着城西的线索挖了下去,倒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正始帝淡淡说道,“那木匠店,开在城西,已经有十几年了。杨天和一直都是城西的老街坊,每隔几个月,他都会给店内的活计休息的时间,然后举家去城外暂住几天。 “从这里入手,袁鹤鸣挖出来他们联络的方式。” 莫惊春微蹙眉头,轻声说道“可是一个木匠店,用在京城中,又能如何?来往的皆是普通百姓,就算想要留在京城探知消息,却也不如一些风流地方来得管用。” 正始帝“所以这些地盘,不是用来打探消息,而是用来造东西。” 莫惊春那张俊秀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惊讶,“……在京城?” 如此胆大妄为? 正始帝笑了笑,“其实京城,除了守备太过森严外,这里乃是来往商队最是便利的地方不是吗? “任何一种商队都会将南北货运送买卖。寡人倒是觉得,此举甚妙。”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 他们在说的,可不是什么无知小事。 正始帝“京城附近,其实也有矿山,也有采矿的地盘。如今已经查到他们有矿石采买的痕迹,再运出去反而路途遥远难以为继,索性在京城瞒天过海,也不失为一种方式。” 莫惊春敛眉,如此倒是合理。 “所以陛下,可是已经有了决断?” 正始帝的语气平静,淡淡说道“别的暂且不说,虚怀王的那把弓弩,的确是从行商手中采买来的。而那行商,在途径虚怀王封地前,正是从明春封地过来的。”如此巧妙,想说是个巧合,都有些为难。 这些迹象,若是一开始没想到,确实查不出来。可若是有根据地去查,便是抽丝剥茧,都要被挖出来了。 莫惊春“若是硬要说凑巧,倒也可以解释。” 毕竟,没有证据。 正始帝冲着莫惊春露出一个嗜血的微笑,“寡人做事,何尝需要证据?” 莫惊春没有理会陛下这如同昏庸君王的说法,平静地说道“陛下,那明春王妃,难道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不是莫惊春多想,而是一旦明春王有了值得怀疑的地方,那他的种种行为便不能当做简单视之。 最起码,他娶的这位王妃,绝对不可能是因为简单的情爱。 正始帝挑眉,笑着说道“倒还真的有。” 而且发现的人,不是别人。 正是孟怀王妃。 孟怀王跟王妃至今还留在京城,并未离开。 一方面是因为京城最近的动荡,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孟怀王妃的出身。 她是东郭后人,为了什么而来,也都心里有数。 便是翰林院,也没有办法阻止孟怀王妃登门。 孟怀王妃刚到京城的次日,翰林院刚开门,便已经对上孟怀王跟孟怀王妃这一对璧人。 郎才女貌,两人立在门外,亲自等候,张千钊也无话可说,只能请他们入内。 孟怀王妃在《云生集》面前停留了许久,静心擦洗了双手后,那一双纤纤玉手才敢落在古籍上,颤抖的目光停留在书页上许久,才翻开下一页。 张千钊见识过许多人在《云生集》面前的失态,却从未有过孟怀王妃这般令人动容的隐忍。 即便她没有吐露分毫,却让人不敢直视那一份哀恸与激动。 那是后人在见到先祖遗留之物时,难以自制的情感。 孟怀王妃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每日都会来。 每一次,孟怀王都会陪着她过来。 而明春王离开的时候,因着孟怀王妃跟明春王妃还算不错,她也亲自去送过,正到城门外。 圆脸可爱的明春王妃捉着孟怀王妃的手,认真地说道“东郭姐姐,你每日都要到翰林院去,是想将《云生集》带回家吗?”即便她不太清楚这些派系权贵,但在京中这些天,她还是知道了孟怀王妃的出身。 孟怀王妃淡笑着说道“想,谁会不想呢?那毕竟是先祖之物。只是这京中,实在是太乱了。”她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 错综复杂,难以分辨。 别说是想要将《云生集》带回来,如今光是陛下的态度就暧昧难测。 其实若不是陛下的默然,东西身处翰林院又如何,不知多少人能够强抢回去。 明春王妃抿唇,轻声说道“如果姐姐需要,或许我可以为姐姐……”她的话还未说完,站在远处的明春王便走了过来,笑着问她们在说什么。 孟怀王妃看了一眼有点紧张的明春王妃,笑着说道“只是在聊以后离开,不知什么时候再能相见。” 明春王大笑着说道“只要你们来本王封地上,又怎可能会见不着。”他的手搭在王妃的肩膀上,顺理成章地将人拢了回来。 孟怀王妃目送着他们离开,轻声说道“你觉不觉得,明春王似乎很紧张他的小王妃。” 孟怀王站在她的身旁,笑着说道“难道不好吗?十七哥可是好些年都是沉迷在木工上,如今居然有人能够让他喜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可以为我抢来《云生集》吗?”孟怀王妃突如其来的话,让孟怀王愣住。 但是她并不需要孟怀王的回答,而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能,虽然翰林院看着非常容易攻入,可实际上护着翰林院的卫兵可不在少数。那明春王妃,又是有什么依据,能够为我取来呢?”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在她身边的孟怀王才能听到。 孟怀王的脸色有些难看,看着他的好王妃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神略有古怪,“如果,明春王妃的身份有问题呢?” 王妃这句话,却是比之前的话还要让人诧异。 可是孟怀王并没有当做胡搅蛮缠,而是当真思考起来。 他跟王妃不算是情浓意浓,但也相敬如宾,府中并没有妾室,自从他们完婚后,王妃也一直落落大方,进退有度,是个异常端庄得体的女子。 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 “如果明春王妃跟明春王之间,并不是那所谓喜欢的话,那如今,他这么紧张王妃,倒是有些由头了。”孟怀王自言自语。 毕竟他可是亲眼看过,在宫宴上,明春王时时刻刻都盯着小王妃,以至于他的左右席面上的王爷都曾经打趣过他。 正是因为孟怀王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所以他才记忆尤深。 孟怀王跟王妃对视一眼。 孟怀王“将此事告诉陛下罢。” 孟怀王妃诧异地扬眉,软着声音说道,“王爷,这可是不起眼的小事,为何……” 孟怀王叹了口气,“我也希望是小事,但是……” 其实孟怀王跟公冶启的关系还不错。 ……是那种不打不相识,孟怀王是被打的那个,的关系还不错。 年少时,他几次入京,都曾经跟东宫比试过,最后被胖揍了不知多少顿。 这一回削减诸王的势力,孟怀王其实从老早就有所感觉,倒是没觉得诧异。但是,明春王的事情,却是让他有了异样的感觉,他看着那马车已经消失的官道尽头,叹息着想到,可莫要出什么乱子啊! 他可是半点都不想搅和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去。 孟怀王没什么登基的野心,也不想整日忙活,就想带着王妃四处游玩,如今在京城落脚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最起码,倒是远离了许多麻烦事。 但是……显然,明春王又是另外一桩麻烦。 很快,孟怀王的消息就传进了正始帝的耳中,再加上之前的袁鹤鸣的追查,调查的方向就有了新的变化。 帝王已经派人去那王妃的原籍追查,再加上之前惯例收集的消息,很快拼凑到一起。 “这个女子听说最开始并不是在明春王的封地上,是他前几年离京的途中,在乡野的山村一见钟情……钟情的是她手里做的木具,这才顺带将人带回封地。久而久之,两人日久生情,最终在未曾告知朝廷的情况下,举行了婚事。” 这是最开始呈现上来的版本,也是宗正寺最早知道的事情。 莫惊春“从前并未多想,可如今看起来,哪哪都是问题。” 正始帝“派去的人,未必能够找到明春王所说的村野。” 莫惊春叹息了一身,“甚至有可能从一开始,这个出身便是错的。明春王只是为了能够让王妃被顺理成章地带回去,所以才这么伪装。” 哪里会这么巧合? 刚好在乡野里,遇到一个会做木活的女子,说是木工的女儿,然后就被明春王给带走,然后又是日久生情…… 他沉默了一会,忽而说道“陛下可曾怀疑过,那弓弩的制作法子,或许并非来明春王呢?”他们起初怀疑明春王,是因为他这些年沉迷在木工中,或许对此有所钻研。 可如果明春王早在之前就有这份能耐,那正始帝不可能一无所知,他手底下这些人可不是吃干饭的。那只能是近些时日……孔秀受宠是这两年的事情,那弓弩的出世,或许也在这个时间段内。 正始帝“夫子的意思是……明春王妃?” 莫惊春颔首,淡淡说道“如此,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明春王为什么这么看重明春王妃?” 正始帝淡淡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明春王喜欢王妃。” 莫惊春“在皇家追求情爱,方才是最愚蠢的事情。” 正始帝慢吞吞地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 失策了。 说话的时候,却是没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 而且还是那种非常偏执,一旦没稳住,就要彻底发疯的性格。 莫惊春“……不过这一切最重要的还是在于证据,如今在这里猜测一百遍都是无用的。” 他迅速转移话题。 正始帝颔首,淡笑着说道“明日,寡人会去见见虚怀王。” 看了一眼莫惊春,露出有点诡谲的微笑,“不如……夫子也一起来,如何?” 莫惊春“……您确定去的时候,人还活着吗?” 正始帝不疾不徐地说道“谁都有可能死,但是虚怀王,必定是活得最长久的哪一个。” 毕竟祸害遗千年嘛。 莫惊春“……” 其实他也不是很想去。 两人在御书房这一通说,居然真的只聊了正事,等莫惊春出来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却是有点茫然。为的不是刚才所聊的事情,而是低头在看自己的手掌。 莫惊春的手掌根骨分明。 手背朝上的时候,那细腻的皮肤触感实在让人喜欢。 这样一双手,谁都不知道他可以轻巧地折断一个人的脖子,往往都只能看到其安分地躲在袖子里,只露出少许皙白的模样。 但是眼下这双得用有力的手,却是没有办法捉住公冶启。 是只有陛下一人,还是说其他人都会如此? 莫惊春的心理有着狐疑,却是一下子弄不分明,看到走在他跟前不紧不慢的刘昊,蓦然说道“中侍官,请留步。” 刘昊停下脚步,笑着说道“宗正卿,可是有什么吩咐?” 莫惊春抿唇笑了笑,却是出其不意地摸了摸刘昊的手腕。 触手,正是温热的感觉。 莫惊春敛眉,所以陛下那里感觉不到,便是惩罚吗? 这种分明触碰到,却是毫无感觉的……错觉? 实在诡谲。 莫惊春的出手惊到了刘昊,余下的那一段宫道,他虽然是在送行莫惊春,却是一边走一边别扭着身子,那模样看起来,像是害怕被莫惊春再摸一次。 莫惊春有心解释“我只是方才想对比一下。” 刘昊的脸色更为惊悚。 对比? 对比什么? 他的小命都要没了。 莫惊春“……” 罢了,越解释,反倒是越不清楚。 莫惊春出了宫门,便径直去了宗正寺。 他负伤这些时日,宗正寺还不算冷清,尤其是遇上孔秀的事情,该忙的事情还真不少。 再加上诸王被削,甚至也关乎宗正寺。 莫惊春回来后,左右少卿皆欣喜不已。 其实右少卿在三月的时候便要离开,如今接任的人选还未等吏部确定,不过这对右少卿来说,也算是高升。 他在宗正寺熬了六年,左少卿比他还少一年。 莫惊春笑着说道“你们这般看着我作甚?难道还能从我脸上看出花儿来?”他漫不经意地在桌后坐下,手指拂过桌面,那上头堆积的文书却不在少数。 左少卿笑着说道“右少卿可是在担心自己离开前,还能不能看到您呢。” 莫惊春“莫怕,就算你去了,该有的份子钱,总还是有的。” 右少卿寻思着这两位的话,怎么听都满是揶揄。 莫惊春掀开上面一本,那里面却正好是孔秀的事情。 他匆匆看了几眼,就听到右少卿再说“听说再过几日,那些人就要入京了。”出事的人是他们上官,宗正寺的人自然比寻常还要关注这件事。 但是无奈的是,从前莫惊春出事的次数也不在少数。 如此多灾多难的上官,却也是少有。 莫惊春“看情况,应该是差不离了。” 他们就这件事说了几句,然后莫惊春就不让他们杵在这里,都赶出去做事了。 等下午回去的时候,莫惊春又绕道去了一趟城西。 那已经烧毁的地方正在京兆府的帮助下开始重建,而西街更像是从未发生过这些事情一般,来来往往的行人异常热闹,糕点铺的掌柜的一看到莫惊春,便露出喜色。 “您没事就好。” 莫惊春欠身说道“当日,还未谢过您的帮忙。” 掌柜连忙将莫惊春给扶起来,摆着手说道“这可使不得,您怎需如此!” 当初莫惊春受伤晕厥后,他说的话,暗卫却是记得,很快也传达给了卫壹,卫壹将此事告知徐素梅后,还未到晚上,莫家的人就已经将烂摊子给收拾好了。 如此快的速度,也证明莫家确实将此事放在心上。 莫惊春只是笑了笑,再在糕点铺里买了不少东西,然后才回家。 将买来的新鲜东西递给墨痕,让他派人去送,而后他便坐在屋内,换掉了一身朝服。 毕竟是休息了一段时日,莫惊春今日还是有些疲倦,但是到了晚间,沐浴更衣后,那疲倦的感觉便消失了不少。莫惊春让人不要叨扰他,今日选择早早入睡。 夜半子时,本该是一片寂静的时候,屋内却有些动静。 夜色冰凉如水,寂静的月光从屋外洒了进来,正落在床前的地板上,显得格外寂寥。莫惊春的脸藏在暗色里,正微蹙眉头。 他有些不适应地翻动,那感觉就像是……在挣扎? 说是挣扎,也有些奇怪。被褥本是滑到腰间,却看得出他在扭着身,像是在躲避着一些意外的触碰。 半晌,莫惊春猛地睁开眼。 眼底虽然有些茫然朦胧,但是那模样,显然是意外被什么惊扰了。 他下意识握住肩膀,再摸着手腕。 却是没有摸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方才……好像在睡梦中感觉到陛下的触碰了? 才会久久醒不过来。 但是突如其来的禁锢拥抱让他猛地从睡梦里醒过神,这才发现奇怪……难道,他是在做梦? 莫惊春有些半睡半醒地想着,但是想不清楚,便又躺下来继续睡。 等到翌日醒来,莫惊春便已经忘记这个插曲,全然想不起来。 这一日,莫惊春到了午间,便没再停留在宗正寺。 陛下有旨。 莫惊春敛眉,顺从地跟着德百走了。 但陛下叫的人显然不只是他,还有许伯衡,王振明,更有好几个王爷,看起来有点声势浩大。 这些人齐聚在虚怀王府外,就显得格外古怪。 正始帝的御驾稍晚些到,待帝王下了御驾,便有无数道目光落在陛下身上,可他却异常淡定,踱步而来。那冕服还在身上,通身的气势让人压根不敢直视,朝臣诸王纷纷行礼,便听到陛下一本正经地说道“先前孔秀的案子虽然已经结束,但唯独一个问题,却还落在虚怀王身上。 “寡人本欲自己前来,不不过先前有这么多人觉得,寡人的所作所为有点阴损,那如今诸位不如跟着寡人一起进去瞧瞧。” 正始帝明面上说是有问题,可是如今显露出来的模样,却是更有古怪。 也没见哪个皇帝会笑嘻嘻说自己阴损的。 朝臣看着陛下露出来的微笑,却是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开门。” 正始帝说完后,便收敛了笑意,冷冰冰地说道。 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才是他的本性。 宿卫得了命令,立刻就有人上前打开紧闭的门锁,然后再推开尘封已久的王府大门。 这扇门虽然只是关了一些时日,却已经散发着腐朽的味道,从门后面传来略显古怪的……腥臭味,却又不知道是从哪里来。 刘昊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给他们引路。 朝臣诸王纷纷跟着入内。 不过谁也没有看到,那两扇已经被推开、正紧紧贴着左右的大门背面,正涂抹着好几个不同的血手印。 那血液的新鲜程度不同,从干涸的黑色,到还有点鲜艳的红。 原本还在阍室的门房却是不见了。 也不知去了哪里。 绕过府门前的照壁再往里面走,却是看不到任何一个人,整个前院的花草看起来有点荒凉,本来是春意盎然的季节,却是隐约能看得出来那些草根都开始糜烂……不,有些地方甚至还能看到草根被翻出来的模样。 莫惊春走在队列中,却是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周围左近的环境。 有人挖草根,便说明府上的粮食已经不够,所以才逼得人不得不挖开草根来吃食。尽管整个虚怀王府的下人数量不算少,但是算上主子的数量,其实也便是几十来人。 这样的人数分散在五进的宅院,却是半点声响都没有听到。 许伯衡已经敏锐觉出不对,“王府内,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在还未穿行过前院的时候,在画廊尽头,便有个打扮出挑的女郎走了过来。 她走得摇曳生风,发现他们的时候略显惊讶,立刻欠身行礼。 刘昊“虚怀王呢?” 他的语气有点不客气,可是刚才的那个女郎却不敢说什么,轻声细语地说道“王爷眼下,正在正院歇息。” 虚怀王还活着? 不少人心中满是诧异,实际上在看到这王府如此荒凉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猜测虚怀王是不是已经死了。 既然虚怀王没死,那许多事情还值得商榷。 正始帝既然在这里,那肯定没有皇帝去见臣子的道理,几个侍从跟着那女郎入内,脚步匆匆,似是深埋进这大宅院里。 而陛下,便正在这前院的明堂内,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屋内的灰尘。 唯独陛下站在明堂内,其他人都在外面守着。 莫惊春瞥了眼陛下,再看着这前院稍显荒乱的模样,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 而许伯衡正站在莫惊春的左手边。 许伯衡低声说道“这王府内有古怪。” 莫惊春默默点头。 何止是古怪? 这前院既然还能剩下绿色,那就说明他们或许不缺食物。 可是如果不缺食物,他们最开始为什么会挖掘草根? 那看起来就像是在之前有人饿得发疯,已经到了需要啃草根的地步,但是紧接着,突然出现了充足的食物,以至于他们都不需要再吃草根了……这,这推断看起来确实符合这前面的情况,可是食物从何而来? 据莫惊春所知,除了之前正始帝进来过一次之外,便再无其他人可以进出。 ……总不能,是陛下带进来的粮食吧? 莫惊春下意识看了眼明堂,正对上陛下淡淡的微笑,不知为何,两人对上一眼时,他忍不住别开眼,摸了摸胳膊。 他觉得有点冷。 莫惊春敛眉,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那脚步声从后一进传来,听起来有点凌乱,甚至还有点急切。一眨眼,莫惊春就能看到,除了之前那个女郎,还有几个侍从外,走在后面小跑的那个胖子应该是虚怀王,然后还有几个人,都不太认识。 然后就在他们拐角要走过来的时候,莫惊春一晃神,好像看到有人坠在队尾,跟着一起过来。 莫惊春看了看,微眯起眼。 没错,确实是凭空多出了一人,但是虚怀王没有留意到,而其他几个人虽然看到了她,露出了不满的神情,但是也没说什么,默默给她让出一个位置。 看起来,那后来的人尽管跟前面的人利益不合,但是她的地位应该挺高。 是虚怀王的女儿? “陛下!”虚怀王说是胖,可是上,看起来倒是比之前瘦了一些,不再挺着一个大肚腩,“陛下,您可算是来了——” 他扑通,在屋内跪了下来。 虚怀王看起来虽然有些气喘吁吁,可是满脸红光,看不出哪里吃了苦。 除了那小了一圈的肚子。 众人微眯起眼,看向虚怀王身后的那些人。 事实上,包括虚怀王在内,他们看起来都不像是饿了很久的模样,甚至有两个还红光满面,看起来衣食无忧。 ……不,倒是有一个例外。 莫惊春敏锐地发现最后面跟过来的那个女子,身子有些摇摇晃晃,脸色更是苍白,脸颊有点内凹进去,像是掉了不少肉。 她的模样,才是真真切切像是饿了好些天,面色发青的模样。 莫惊春注意到了这点,那其他人,当然也更是留意到了其中的微妙。 只是都不说罢了。 正始帝看着蓦然跪倒在他身下的虚怀王,那双黑沉的眸子凝视着虚怀王,那眼神像是扎人的箭矢一般,几乎要扎进了他的骨髓里,疼得让人下意识颤抖起来。 每当正始帝这么看人的时候,莫惊春便知道他的心情其实算不得好。 他看着虚怀王,却像是在看着个死物。 虚怀王哆嗦着身子说道“陛下,本王教女无方,本该有此大过。可是已经快一月过去,还请陛下饶过……”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更像是有点惶恐。 莫惊春等人都在门外,看不清楚虚怀王的脸色,只感觉他像是在害怕。 却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只有虚怀王进去的时候没有被拦着,其他的人都是跪倒在门外。 那个最后出现的女郎,便是跪在莫惊春的身旁。 只是这么一步之遥,莫惊春都看得出来她已经虚弱至极,像是要昏倒一般。他眉头微蹙,再看向屋内,却是听到帝王在不紧不慢地问起了那把弓弩的来源。 可是虚怀王的回答却是有点颠三倒四。 虽然礼物确实是他送的,可是他怎么能想得起来许久前随手送出去的东西? 这也是第一次陛下来的时候,并没有问出来的结果。 虚怀王自然知道,也清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陛下撞破了他一个秘密。可是帝王在撞破了那个秘密后,又得了虚怀王错乱的回答,便直接走了。 这一走,便又关到了现在,他们如何不害怕? 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在还抱有希望能出去的时候,虚怀王自然是想过法子。 “木淮,木淮呢?安秀,还不快去将木淮给我叫出来?”虚怀王嚷嚷了起来,他所说的安秀,就是刚才最开始出现在前院的女郎。 安秀小心翼翼地说道“王爷,郡主正在这里。” 那个跪倒在莫惊春身旁的女郎哑着声音说道“陛下,木淮,有话要说。” 她便是木淮郡主。 木淮小心翼翼地膝行到了门槛前,又叩头下去。 “起来说话。” 良久,正始帝忽而说道。 木淮松了口气,茫然起身。 虚怀王也跟着起来,但站在门口的刘昊却是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将他一个大胖子活生生踢得跪倒下去。 刘昊淡淡说道“陛下是让郡主起来说话,王爷,您还是且先跪着吧。” 虚怀王的脸色骤变,有些难看地看了眼木淮。 木淮没感觉到这其中的微妙,舔了舔干燥的嘴巴,轻声说道“陛下,当初孔秀所有的弓弩,确实是被父王买来赠予她的。除了她有,其实我也有一把,不过跟孔秀的那一把看起来有点不太一样,是单发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来一把小巧的弓弩。 莫惊春敏锐地留意到,在木淮掏出来这东西的时候,那几个跪倒在门外的人不自觉动了动身子,像是在躲避。 他微蹙眉头。 会对木淮这把东西有着下意识的反应,要么之前木淮是个会用这种武器随便威胁人的恶劣脾性,要么……便是这王府中,发生了什么,逼迫得木淮不得不动用这把武器的事情。 而木淮正是因为这小巧的弓弩幸存下来。 莫惊春的心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个糟糕的猜测。 不妙…… 木淮轻声说道“这几年,我跟孔秀是父王最受宠的女儿,所以一直以来,我有的东西,孔秀也有,一直都如是。所以我还记得,当初这东西是怎么出现在府上。” 她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虽然透着少许虚弱,但言辞温和平静。 “底下的人会说,这是王府管事采买来的,是从一直从阳春方向来的商队买的。但我知道,不仅是如此,这支商队的领袖……我曾见过,他是明春王手下的管事。”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大概是在十几年前,我随着侧妃出去,在沿途的路上,曾经进过阳春……那时候,我们曾在王府住过几日。” 她便是在那个时候遇见那个管事的。 商队不只是经过阳春,更是阳春王手下的管事,而且还卖出这样两把弓弩……一瞬间,木淮说的话,便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 就连已经听了一遍的虚怀王,都露出有些微妙的神情。 木淮压着声音说道“那已经是许久前的事情,或许他以为我已经忘记,但是我的记忆一直还算是不错,所以便一直记得。王府在统一采买的时候,我还曾看到过那个商队领袖,所以肯定是没错,我没有认错人。 “不过那弓弩真的很好用,我便一直留着。” 其实木淮受宠的时间,远比孔秀还要久,晓得的事情,便能更多。 如今再回想起当初的事情,她甚至有些荒谬的恐惧。 她的父王,怕是因为愚蠢,而错过了一桩滔天大祸。 却又因为孔秀招惹上莫惊春,而将自身覆灭。 木淮娓娓道来的时候,倒是不卑不亢,等她说完,前院陷入了沉默。 木淮所说的之末细节,其实已经足够这些老臣警惕,更别说是那几个被叫过来的王侯,更是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正始帝看了眼木淮,神色虽然淡漠,但是说出来的话还算温和“你说的事,自会有人去查证。 “你,可有什么心愿?” 木淮的脸色微变,与此同时,不管是虚怀王还是那外面跪着的几个人,都焦躁了起来。他们看着木淮的眼神透着诡异的执着,像是一瞬间在她身上挖出什么。 仿佛……恨不得将她给吞下。 莫惊春微眯着眼,沉默的眼神落在距离他最近的那个男子身上。 只见他的呼吸急促,只盯着木淮。 ……那眼神,特别像是要吃人。 这个念头从莫惊春的心里出现的一瞬间,就像是划破夜空的流星,一下子撕碎所有的遮掩,而木淮的话也说出口,“陛下,还请陛下释放我回封地,我愿在封地,与百姓同生死,同进退。” 她跪下来,行了个大礼。 木淮说得其实不错,因为虚怀王的封地,最近确实已经被清河王的事情卷入其中,如今告急的邸报刚传到陛下的案头,还未决断。 正始帝淡淡笑了,“可。” 他的语气有些矜傲,漫不经意地说道“刘昊,待会离开的时候,将她也带走。” “喏。” 正始帝旋即抬头,看向屋外的那一行人,悠悠地说道“诸位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便也趁着这个时候问罢,若是再晚些,可就是见不到了。” 陛下所流露出来的暗示,让王府的人脸色骤变。 虚怀王“陛下,陛下!木淮不是已经……为何她能出去,陛下,我虽没有功劳,却也是有苦劳啊!” “敢问王爷,”许伯衡苍老的声音猛地响起来,透着一丝紧绷和怒意,“最近王府上,究竟是靠什么吃食的?” 虚怀王身上的汗渍更多了,不过看起来像是刚才在陛下身前着急流淌下来的。 他用袖子擦了擦汗,从地上别过身去,“这府上,还是存着点粮食的,呵呵,偌大一个王府,也不可能连点东西都不留罢?” “那这王府上,却是有几个人呀?”这话,是脸色铁青的王振明问的。 他本来是这一行人里面最是沉默的人,虽他还是阁老的身份,可是这数个月他越来沉寂,基本上都不说话,在内阁内也是属于默默无闻的姿态,谁都知道,他这个位置坐不长久了,事实上,陛下到现在还没要了王振明的命,纯粹是故意的。 他便是恶意地吊着王振明的胃口,让他惴惴不安地活着。 虚怀王一时说不出话来,还立着的木淮却是轻飘飘地说道“八十三人,本来一共,八十三人。” 她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 冷寂的悚然降临到了前院里,一瞬间如此诡谲恐怖的气氛笼罩下来,或许有人想说话,却也觉得喉咙都被堵住一般,不管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孟怀王要吐了。 他站在最后面,一下子捂住嘴巴。 在他的隔壁,那位郡王的脸色铁青得很。 原本他就是最爱撺掇朝臣,让正始帝释放虚怀王的人之一,可是如今,他看着虚怀王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恶鬼。 正始帝的脚尖不经意地踩了踩石板,像是无意识的一个举动,却引得莫惊春下意识看了过去。 他看着陛下的手。 那半藏在袖口的手指,是紧握在一处。 而不是放松的模样。 是痉挛,是克制,是恶意。 ……是欢愉。 莫惊春的背后冒出冷汗,听到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刘昊,将人带下去。” 刘昊欠了欠身,走到虚怀王的身前,微笑着说道“王爷,对不住了。”只见他手起,一下子就将人给劈晕了。 而在外面跪着的几个人,也是如此,几个宿卫猛地将他们都敲晕了。 而正始帝则是跨过门槛,走到了屋外。 他立在廊下,看着这王府内的寂寥荒凉,漫不经意地说道“诸位可还有什么异议?” 帝王的视线逡巡过去,最后落在几位王爷身上,勾起一个诡异的微笑。 “若是不喜,也可以留下来,再跟虚怀王叙叙旧。”正始帝道,“莫怕,那门,会留到你们出去,再封上的。” 孟怀王左右站着的郡王们都狂摇头,那苍白的模样,就像是登时要吐出来一般,而后当真有人忍不住,去边上吐了。 自然没人有异议。 离开的时候,木淮小心谨慎地跟在他们身后,那可怜怯懦的模样,透着几分惶惶不可终日。 莫惊春的脚步并不快,便落在了后面。 那些原本昂首挺胸跟着陛下进来的王爷们脚步飞快,恨不得不在这个诡异的王府再留下来。 莫惊春侧过头,看着身后踉踉跄跄跟着的木淮,沉默了一瞬,轻声说道“陛下能让你出来,便是因为你一直坚持的……事情,莫怕。” 他只是想了一下木淮要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地方坚持了整整二十几日…… 莫惊春看了眼刘昊捧在手里的小巧弓弩。 她怕就是靠着这个活了下来。 木淮刚踉跄出了府门,还未来得及狂喜,便先听到莫惊春的话,喉间忍不住抽噎了一下,就像是嘶吼,又像是吞下的呜咽。 她的眼角微红,神色惨淡地说道“……我,孔秀做的事情,抱歉。” 莫惊春淡淡说道“那不是你的责任。” 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在掠过外面等待的马车后,便让木淮上了他的马车,让人送郡主去京城皇族下榻的地方。 入京的皇族除了住在自己的王府,自然也可以住在京城专门供给皇族下榻的宅院。 虽然比不得王府舒适,却也是干净整齐。 如今木淮虽然出来,身上却是没有半点钱财,去那里正好。 木淮愣愣被莫惊春送上了马车。 等她坐在马车时,大滴大滴眼泪就不住掉下来。 她没想到自己真的可以活着出来。 原本以为,她要不是饿死,要不就是被…… 木淮一边哭,一边哆嗦起来。 呜咽声小小的,传不出去。 草根很难吃,树皮也很难吃,坏掉的糕点透着酸味……但是,她活下来了。 而那些怪物,才是出不来。 木淮听到正始帝漫不经心地吩咐了一声,“将门重新锁上。” “陛下……” “有趣。”正始帝背着手站在这里,扬眉笑了笑,“尔等是想要让虚怀王出来吗?”他看过一张张惊悚的脸,他们畏缩着不敢对上帝王的眼神。 只除了许伯衡跟莫惊春。 正始帝不知跟许伯衡说了什么,低声争吵了几句,这才扬声说道“夫子既然将马车让给了木淮郡主,那便随着寡人去御驾坐坐罢。” 正始帝待莫惊春亲厚又不是一日两日,外头并未响起什么话。 而马车内,木淮靠在车厢内,虚脱地软倒下来。 郡主…… 正始帝无意间这句话,仍旧是承认了她的地位。 如此,她便真的可以活下来。 她晕了过去。 马车外,帝王都发话赶人,自然没人敢再留下来,一个两个都疯也似的逃跑了。 谁敢再留下来? 唯独许伯衡,站在王府前的模样,像是苍老了几岁。 莫惊春沉默了一会,没有立刻随着陛下上了御驾,而是站在王府前,跟许伯衡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唠嗑久了,许伯衡的神色好了些。 优雅的小老头斜睨了眼帝王的御驾,背着手溜达着走了。 马车跟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坠着。 而莫惊春自然是上了帝王的车驾。 其实莫惊春要回去也简单,也有跟他顺路的官员,只是在正始帝的发话下,自然没人敢说话。他跟着正始帝上了御驾,那宽敞的座位比自家马车舒坦,可是他紧蹙的眉头却是没有松开。 莫惊春叹息着说道“陛下您便是要敲山震虎,也没必要把阁老跟孟怀王给叫过来罢?” 他们可真无辜。 正始帝漫不经意地说道“许伯衡是首辅,这样的事,当然要给他知道。至于孟怀王,他胆子太小,特地带他出来练练。” 莫惊春“” 孟怀王知道您的“好意”吗? 而且,阁老要是知道的话会被气死的吧? 正始帝嗤笑了一声,“他确实是胆小,要是胆子再大些,他当着朝臣的面在朝堂上发话,说是要替王妃将《云生集》要回去,难道寡人会不允吗?” 莫惊春“您的钩子放太久,就不怕鱼饵跑了?” 正始帝“寡人还嫌不够久。” 他漫不经心地勾起脚,却是蹭了蹭莫惊春的腿肚子。 莫惊春“……” 他往边上挪了挪。 可是正始帝紧随着就贴过去,像是两个黏黏团,放在蒸笼上吹着热气,逐渐软化在一处,怎么都要贴在一起。 莫惊春嗔怒地看了眼陛下,“您不觉得热乎?” 这可快到初夏。 正始帝反倒是委屈起来,“夫子与我可是好几日没见了。” 莫惊春反手捉住陛下的手,为那毫无所觉的触感惊了一下,即便他知道这是惩罚,可是心里还是不痛快。 不过他这份不痛快并没有流露在外,而是淡淡说道“这是在外面。”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说道“在外头,夫子不是更会觉得愉悦吗?”他的手指勾住了莫惊春的腰带,却是轻柔地扯了下来。 莫惊春猛地捉住陛下手指,露出异样的神色,“不,陛下”且不说这是在行进的御驾内,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现在是没感觉的。 那便是意味着或许陛下对他的挑动,他怕是也毫无感觉。 那怕是要误会了。 可是陛下看起来却有点激动。 莫惊春不敢出声,却是有些难堪。 “陛下!” 平日里就算陛下再怎么胡闹,怎会有这种不分场合的胡闹? 正始帝的头颅沉了下来,一下子抵在他的肩头。 鼻尖蹭了蹭遮盖着伤口的衣裳。 但是莫惊春别过头去,却是毫无感觉。 他微顿,突然意识到这个惩罚的缺陷。 如果他现在能触碰到陛下的话,应当就能知道陛下现在的手指温度如何,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陛下这双手,怕是湿冷无比。 他下意识抖了抖,想起从前该有的模样。 方才正始帝在虚怀王府里的模样,着实让人害怕。 看着一本正经,实则 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吗? 莫惊春想起那几个呕吐的王爷,露出沉沉的郁色。 只是莫惊春这略微一走神,一下子就没抓住陛下的动作,尤其是他现在毫无感觉,若是不低头看,更是半点都无所知。 可是低头看,却是要亲眼目的那……的画面,真真可恶。 等到御驾在宗正寺外停下,莫惊春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马车,整个人扑入了宗正寺内。 正始帝垂眸,看着御驾内的凌乱,却是平躺了下来。 他咬着大拇指,另一只手却抓着方才莫惊春擦过的软布,眼底不由自主流露出令人心惊的热切和炽热。 夫子方才,是怎么回事? 平时他前头……最是怕,动一下,都护得紧。 可是刚才,却是毫无感觉。 还有………… 帝王眼底流露出深沉的欲望,这又是怎么回事? 莫惊春直到当夜回到莫府,沐浴的时候,才想起此事。 他其实半点感觉都没有,便也少了之前会有的羞耻,只是陛下当时的反应有点奇怪,有点像是染血后的亢奋,所以才有点冲动。 他咬唇,虽然……他应该是糊弄了过去,但依着陛下的敏锐,肯定是发现端倪了。 莫惊春叹了口气,从水里出来。 今夜他忙着教习莫沅泽功课,倒是晚了一点,如今将近子时,他匆匆换过衣物,这才上了床榻。 他将轻薄的被扯上来,吹熄了床边的烛光。 ……直到他半睡半醒,忽而被奇怪的骚动给惊得醒过神来,双手下意识挡在胸前。 莫惊春迷迷糊糊地哼了几声,侧过身去。 他在梦中好像受到了无名的骚扰,但是因为那种感觉起先有些熟悉,所以他并没有立刻醒过来,而是下意识蹭了蹭枕头。 下意识往后一滚,却没有碰到熟悉的感觉时,他才微微蹙眉。 唔! 他猛地睁开眼,摸向后脖颈。 ………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擦过? 惊得他又是无措,又是惊恐。 无形的拥抱。 那动作无序杂乱,像是一瞬间爆发出来的诡异。 …就像是有透明的…… 潜伏在他身旁,可是莫惊春挣扎掀开被子,整张床上只有他, ……那诡异的感觉惊得莫惊春几乎要跑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 他茫然地看着床前如水一般的月光。 “……这才是,所谓的……” 莫惊春说话的声音有些虚弱,更透着几分咬牙切齿,不知是想要咀嚼精怪,还是想要生吞了正始帝。 他将踢到床尾的被子拖上来,神色倦怠。 手指盖在脸上,却是无言。 方才经历的惊恐,却不是一时就能安抚得住的。 所以,时间暂停时,他跟陛下的全部接触,都会被无声吞没,直到子时,才会一瞬间迸发吗? 无序,杂乱。 难以忍受。 完全的,失控。 第八十五章 莫惊春睡不着, 起来溜达的时候,撞上了莫飞河。 父子两人一齐对望,属实有些尴尬。 莫飞河“你怎不睡?” 莫惊春“做了个梦。父亲怎不睡?” 莫飞河“睡不着。” 莫飞河倒是坦然, 冲着莫惊春招了招手,笑着说道“既睡不着, 那就跟我一起过来。” 莫惊春朝着卫壹摆了摆手,让他先行回去休息。 然后自己提着等, 跟着莫飞河走。 老将军溜达溜达, 往后院武场去。 只他们两人, 悄无声息。 当他们在寂静的武场站定时,唯独他们提过来的灯笼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除此之外,却是却是没有半点星光。 莫惊春看了眼朦胧暗淡的天色。 那将他彻底唤醒的月色, 想来不在其中, 已经被云雾遮挡。 复低头, 莫惊春看向父亲,“您是想练练手吗?” 老将军已经摆出了姿势, 笑眯眯地说道“正是如此。” 莫惊春无奈叹了口气, 也将灯笼挂在边上,退下外衫,慢悠悠地说道“父亲, 怕是只想找个沙包……”他的话还未说完, 就地一滚, 还未挂起来的衣裳也掉在地上, 险之又险地避开老将军的扫堂腿。 莫惊春“……” 莫飞河爽朗地笑道“岂能容你这般慢吞吞?” 老将军已经老了, 可是这腿脚功夫没落下, 当初莫广生和莫惊春两人是被他撵得上蹿下跳, 才练就的基本功,如今莫惊春再对上莫飞河,依旧没有胜算。 即便莫惊春的武艺再高,他的动作里总是少了一丝锐气。 一丝杀意。 这让莫惊春在无论何时都会习惯留手。 可在对攻的时候,留手便不亚于自寻死路,尤其是在面对莫飞河的时候。 莫飞河踢了踢被他踹倒的莫惊春,摇着头说道“你还是老毛病,刚才那一拳冲着我的额头下去,我也得晕片刻,怎不下手?” 莫惊春背部蹭着粗粝的地面,轻声喘气,“又不是生死相搏,我没事打您那里作甚?” 莫飞河将莫惊春给拉起来,“我可还没老呢。” 莫惊春笑了笑,“异族听到您的名头,都要闻风丧胆,您可是老当益壮。” “这不也还是老?”莫飞河瞪了眼莫惊春,眼底残留的煞气犹在,说话的声音却是不紧不慢,“不过你这些年,倒是重新将这武艺捡起来,不错,比年轻的时候扎实些。” 他捏了捏莫惊春的胳膊,又拍了拍他大腿。 莫惊春默默往后站。 莫飞河还道“捏一下怎么了?那军里的新兵崽子让我看,我还不稀罕呢。” 莫惊春无奈,如今父亲这模样,当真老顽童。 莫惊春“您就行行好吧,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些去歇息?”刚才他们已经比试了几场,莫惊春场场皆是输。 他再是如何利索,在莫飞河的眼底都是花拳绣腿。 毕竟老将军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手脚,眼底可是犀利得很。 莫飞河背着手,在武场上溜达。 “不行喽,年轻的时候,恨不得睡上一天一夜,现在再睡,却只会觉得睡不下去。”他活动活动筋骨,从边上抽了一把长槍,转得虎虎生风。 莫惊春“……您是想回边关了吧。” 他的语气淡淡,实则也有点酸涩。 莫飞河在边关的时间,都远比在京城要多得多。自打妻子去世后,更是几年没见回来。 这自然有前线战事吃紧的原因,当然也有莫飞河自己的因素。 莫飞河笑着说道“一个地方待久了,真稀奇,居然也会升起怀念的感觉。子卿啊,这京城太过安逸,安逸得让人骨头都酥了。” 莫惊春没好气地说道“什么叫做安逸?这两年京城的浑水可是一趟趟,就没见平息的时候。” 莫飞河“这里是文官的天下,武将,还是得往外走。” 莫惊春抿唇,眼底露出少许担忧,“您的意思……可是如今,异族暂时还未有动静,难道父亲是想……” 莫飞河还未听到莫惊春的话,便笑着看向他,“子卿,异族这样的民族,是骑在马背上过活,跟着绿色与水走的。每年他们最是难捱的时间,都是在他们没吃没喝的时候。你想想看,咱这广袤的土壤耕种,若是有朝一日来个天灾人祸,都会有荒灾,更何况是他们那样游牧的方式。 “所以不稳定,是他们的必然。而且这不随着他们心愿而动,他们也不想打仗,可不打仗没饭吃。而我们……又怎可能坐视他们掠夺我们的边城?” 他的语气有些慢悠悠。 “所以,就算去岁,已经到了他们要臣服的时候,可今年,咱们朝内不是又起风波了吗?”莫飞河道,“不管究竟是什么缘由,可是在异族看来,这便是朝廷内乱。若是这内乱再持续过一二个月,边关怕是要再起风波。” 或许不会那么快,毕竟异族也要休养生息。 但长此以往下去,还是会出乱子。 莫惊春微蹙眉头,他相信莫飞河的判断。 毕竟他父亲在边关几十年,都是用命杀出来的。 他对异族的了解,怕是比异族自己还要深。 莫惊春忽而想到一处,挑眉看向莫飞河,“陛下,是已经与您说过此事?” 莫飞河笑了,“你怎知道?” 莫惊春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他就知道……怨不得这几日父亲总是夜间睡不着,他看不是年老觉轻睡不着,而是激动得睡不着吧! 罢了。 莫惊春背着手想了想,轻声说道“陛下,是个好皇帝。” 不管是朝务内政,还是对外征伐,都看得很准。 莫飞河苍老的声音透着少许难测的韵味,“好与不好,不是靠嘴巴说出来,而是靠行动做出来。他有时太狠,过于极端。这样的性格,要么无往不利,要么……” 他顿了顿,到底没有说出来。 莫惊春叹息着说道“您说得不错。” 如同现在的陛下,看着没有发疯,却是不声不响造成了虚怀王府的惨剧,尽管虚怀王抛弃封地,无视百姓,践踏人命,本就该死,可是…… 莫惊春想想自己,却也是有些荒谬。 如果是一开始的自己,知道陛下是这样的秉性,怕是连接近都无可能。可是如今,他却是…… 莫惊春琢磨着这难以排解的思绪,眼神有些放空。 “子卿,你在想什么?” 莫飞河冷不丁一问,莫惊春回过神来,思忖了半日,还是将虚怀王府的事情告知了莫飞河。之前,父亲便对陛下这一事表出了相反的态度,如今看来,莫飞河的态度未必是错的。 莫飞河沉默了一瞬,捋着胡子说道“虚怀王倒也是个狠心的。” 莫惊春“其实从一开始,我不觉得会出什么乱子,因着虚怀王府确实之前刚出过厨娘的事情,但依着这府内,就算再是没有别的,也少说会有陈粮在仓库,不论多少,这是每一个王府管事必做的。” 这是莫惊春在宗正寺逐渐清楚的事实。 如果虚怀王府的管事没乱来的话,这是铁定有的准备。 “所以,我当时的预想是,或许会饥饿,可是府内,也不是不能撑一撑……但是,我怀疑,从上一次陛下去见虚怀王的时候,就已经出事了。” “何解?”莫飞河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抿唇,叹息了一声,“陛下最近一直很高兴。” 那种高兴是诡谲的,暧昧的,扭曲的。 充满着悖逆的晦涩。 他一直有些担忧陛下这无来由的好心情,直到今日。 哪怕正始帝折腾他的时候,都带着那种奇怪的兴奋,他应该早点猜到的,能够让正始帝如此愉悦的事情…… 也没有几件。 “如果虚怀王府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更加重视,未必会到今日这般地步。”莫惊春微蹙眉头,“但是仔细想来,我却是一直没有正视这个可能。” 莫飞河淡淡说道“子卿是没有正视,还是觉得,本就以为会如此?” 莫惊春微顿,抬头看向莫飞河。 莫飞河笑起来,捏着莫惊春的肩膀,轻声说道“子卿似乎对陛下,有信心。” 莫惊春苦笑起来,他摇着头说道“我对陛下可没有……我只是觉得,不管陛下做出来什么,或许,都是正常的。” 谁会去苛求一个疯子? 莫惊春要如何苛求陛下,莫要做出如此悖逆人伦的事情? 他闭了闭眼,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或许,莫飞河说得也不错,真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想过,或许,从一开始,莫惊春就对陛下没什么期待,便也觉得,此事不至于那么糟糕…… 其实事情本就是那么糟糕。 在正始帝的身旁站久了,似乎连什么是极限,都快分辨不清楚。 因为正始帝永远都能突破极限。 想到此处,莫惊春不由得流露出淡淡的苦笑。 这一番深夜交谈,并不能让莫惊春忧愁解开,反倒是平添了别的麻烦。 等到他将莫飞河送去休息时,他站在廊下看着天上星月,只有若隐如现的痕迹,若是要细看,还不如看自己手里这盏灯,看起来明亮如初,至少,还能照亮脚下的道路。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走着,自言自语地说道“求人,不如求己。” … 虚怀王府的事情明面上无人敢说,可私底下,他们两侧的邻居很快就搬走了。 而京城中虽然不知道内情,却也隐隐有着风波。 木淮郡主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得了陛下的大加褒扬赏赐,说她忠义乖顺,大把大把的赏赐如同流水入了她下榻的地方,让她升起一种状况外的惶恐。 但是不多时,孟怀王妃便来了。 她是带着太后的旨意亲自过来的。 木淮郡主听着孟怀王妃的话,脸色逐渐坚定下来,很快便请求离开京城,回到封地。正始帝自然应允,还拨出一百护卫去护送她回去。 随着木淮郡主的离开,虚怀王府就像是被抹除了一般,再无人提起。 即便是之前最是愤慨的那一撮,也无人敢说话。 ……他们不敢承担将怪物亲自释放的责任。 宫内,正在读书的大皇子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看向站在他跟前的师傅,一字一顿地说道“师傅,若君主残暴无度,无解乎?” 大皇子问出这样的话,便是逾距。 可是恰好,他的师傅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他笑眯眯地将手里拿着的卷轴放下来,在大皇子的面前一边踱步一边说道“若是寻常,自然有法可解。可若是一人可为明君,也可为暴君,那自然无解。” 他立在大皇子的身前,笑眯眯地说道“你可知道,陛下在让臣过来前,说了什么吗?” 大皇子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即便他看起来笑眯眯的,也藏不住他一肚子坏水。 年轻男子看大皇子没有回答,也不以为意,笑着说道“陛下说,世间之事无不可言道,对你也是如此。” 这话,便是因为外界认为大皇子不招惹陛下喜欢,所以,正始帝才事先警告了这个要成为大皇子师傅的人。 可这是关爱吗? 眼前这一大一小的脸色都各不相同。 即便大皇子再是早慧,如今他只是个孩童。 他说“他只是不怕。” 正始帝只是毫无畏惧。 既然他主动提起了此事,便是不忌惮有人教授大皇子任何学识,若是藏私,反倒是弄巧成拙。 正是因为无所畏惧,方才毫不在意,有着如此强大的自信,一般不是假大空的憨货,便是不可为敌的枭雄。 而谁敢认为正始帝是憨货? 大皇子的手指冰凉,并不在乎他的心思被人勘破,“他总会老。” 师傅仰头大笑,笑声透着浓浓趣味,“你说得不错,他总会老。”手指按在桌上,他弯着眉眼,“可你也不是不能死。” 他拍了拍大皇子的头,淡笑着说道“小打小闹没什么问题,但可别将你父皇真的惹恼了。”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露出几分幽深。 “他才是真正无法无天的人。” 有顾忌的人,才有软肋。 可这位陛下,如今看起来的软肋…… 扫射了一圈,却是没有几何。 即便是有,如太后,那秦王也不是说杀就杀? 有谁敢问过秦王的尸体……究竟如何吗?听说运出去的时候,就连白布都是软塌的,谁也不敢掀开。 无法无天,无所畏惧。 彻头彻尾的疯魔。 与陛下这样的人对上,真才叫没有活路。 “……如今边关未平,四海内又接连出事,若是压不下呢?” 难以想象,这是五岁的大皇子会问出来的问题。 皇子师傅的眼神微动,心中更是感慨,果然皇室里头,就没有谁是真正的无用。他将藏在袖子里的舆图取出来,摆在大皇子的面前。 在这张略显粗糙的舆图上,已经被人圈出来几个地方。 细看就知道,一个是广平,一个是清河,还有已经被波及到的虚怀,还有更远一点的一个州。 这是如今逐渐受灾的地方。 除了朱笔圈出来的这些,另外还有别的,正画在了南面,那像是箭头投射过去的几条线,有人在边上细细地写了几个姓。 大皇子第一眼看中的,便是“赵”。 这是一个稍显没落的世家,正在广平王的封地内。 如今,已是南逃。 再看左右,也是世家的名讳,都不是那些顶尖的名号,却是有些没落,再透着少许陌生。可是一个世家便是扎根在一处,一旦举家南逃,那就是背井离乡了。 “……清河王?” “不错,清河王被逼到绝境,已经开始掠夺乡民,欺压世家,所以不堪受辱的世家都跑了,如今正有三四家。”皇子师傅点了点舆图,声音低沉下来,“你觉得是祸事?” “难道不是?”大皇子蹙眉。 皇子师傅再一次笑了起来,眼底透着揶揄的神色,摇头说道“你所以为的祸事,却是陛下亲手造成的。如今事态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怎可能是祸事?” 大皇子的脸色有些难看,皱着小眉头说道“难道他就不怕引火烧身?” 一着不慎,就彻底翻不了身。 “他有何惧?”皇子师傅摸着大皇子的小脑袋,幽幽地说道,“你们便是没看透……他并不在乎。” 不在乎皇室,不在乎子嗣,不在乎天下。 既然先帝要一个开明的世间,既然莫惊春想要海清河晏,那他便努努力,而这努力的过程中会牺牲什么……那不过是阵痛而已。 即便在这其中倾塌的人包括他自身……那又如何? 他来过,痛快过。 这些忤逆的话,皇子师傅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的老师是朝中大儒,一直都刻板守礼,怎么会跟许伯衡,教出陛下这样的学生? 陛下敢叫他们一声老师,他可不敢认为陛下是师兄。 这皇宫之下,究竟有多少怨魂? 无人知道。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城西,正在大兴土木的正是之前烧毁的那条街。 有些百姓在那一夜没逃出来,葬身在火海里,如今正在官府的安排下,开始修建房屋。一些还没有彻底烧毁的木料瓦石都会被捡起来,丢到一边去。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刚刚明明放在这里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街角打架,两边都扭在一起,谁也不肯认输。 他们也是来捡东西的。 但他们不是为了修筑房屋,而是为了找出来一些还可以用的东西,或是去买,或是拿来自己用,也是不错。但是来来回回这么多趟,也不可能一直将东西带在身上。所以这些孩子们都会划分地盘,自己的地盘上放自己的东西。 这两人打起来,就是因为一个认为自己的东西被偷走了,另外一个嚷嚷着自己压根没动。打到引起了官兵的注意,其他围观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倒是留下他们两人跑在后面,险些就要被抓了。 毕竟他们偷偷拿走的这些东西,本质上也还是属于这条街道受灾的街坊的。 刚才被诬陷偷东西的半大孩子机灵地拐入幽深的巷口,最终逃脱了被盯梢的可能。他怀里藏着两小块被火融化的银块,很小,很不起眼,但那也是银子! 所以平时他被打了也无妨,这一次却是不肯相让。 他小心翼翼地揣着这东西去仁春堂买了药,然后又去买了两个大包子,这才高高兴兴地回去。 只是还没等他跑进巷子尾,就听到里面有着细微的动静。 他神色微变,脚步变得轻微,然后小心翼翼地蹭了过去,贴着墙根听话。 这是他这些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这样听声音,反而更清楚,也不用冒险。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且等等,浩儿还没回来。” “你是疯了吗?你是伪装久了,真以为你是他娘亲?你莫要忘了,你有一双好手。若是出事了,主人可不会放过你真正的家人!” “可是……” “没有可是!他是好运,没在这时候出现,不然我也是要一刀杀了他,以绝后患!” 那男人凶狠的话,吓得这半大孩子不敢出头,躲在墙根下,一点、一点地挪出去。 “如今主人已经离开京城,我等切不可落后。今晚就出城,如果你再拖延下去……”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见,整个人正着急忙慌地夺路而逃,那踉跄可怜的姿态,就仿佛身后有恶虎扑食。 浩儿连着奔逃出了几个坊市,整个栽倒在道上,膝盖蹭破了皮,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两个大包子掉了出来。他看着这包子,突然落下泪来,一边哭一边呜咽着大口咬下来,有点凉的肉馅特别香,安抚了几乎饿了一天一夜的肚子。 他的泪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又混着包子皮吃了下去。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 他惨叫出声,猛地蹦跶起来。 没过多久,这个叫浩儿的,便出现在了袁鹤鸣的面前。 说是面前或许不太妥当,是他面前的刑房。 负责的人却不是他。 袁鹤鸣捏着一张透着血痕的纸,皱着眉头说道“今儿是谁负责刑讯的?以为都是在柳存剑那呢?下手干脆点,别弄得脏兮兮的。” 就这供述上,还有个手印,这像什么话? 他打量了一眼新鲜出炉的口供,放在边上,抵着额头无奈地说道“刚带进去的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被红岫收养的孤儿,与她一起生活了两年。属下是觉得,他或许会知道点什么。” 袁鹤鸣微蹙眉头,看了眼那人,再看着刚刚的口供,若有所思。 红岫是他们根据之前杨天和的行踪,追到京城外的别院后,再一一探寻出来的根脚。趁着有些还没有转移出京,都被他们一一循着痕迹追根究底。 红岫,还有刚刚逃跑不成被弄死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袁鹤鸣越往下挖,倒是越发觉得,若是……这一切真的跟明春王有关的话,那这位王爷所展露出来的性格却跟外界所知道的全然不同。 他仿佛看到了一头野心勃勃的雄狮,正在伺机挑战帝位的尊严。 “头儿,那浩儿所知道的不多。只清楚红岫每月十三都会出去看病,然后让他去仁春堂买药。每次买药的日期,也是固定的。然后再把药送去两条街道外的一户人家。刚刚已经派人过去了。还有,红岫的手指之所以都是茧子,是因为她偶尔会做点活计补贴家用,她的手很巧,只是在浩儿面前一直表现得卧床不起,所以才一直没怎么动弹。” 方才拷问的人已经回来,露出有点茫然的神情。 不仅是他们茫然,袁鹤鸣确实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从最近查出来的东西来看,这制造的地点确实是设在京城。 虽然只是一个小点,但是何必要在京城落脚呢? 这之前的几次扫荡清查中,他们也多次受惊,不得不频繁转移,跟更改联络方式。 既如此,为何一定要强求在京城? 这个问题,在摆在正始帝案前的时候,袁鹤鸣还是想不通。 柳存剑倒是说了一句,“或许,是挑衅呢?” 袁鹤鸣站在陛下的桌案前,诧异地说道“挑衅?挑衅谁?陛下?” 柳存剑的声音沉稳,之前还偶尔略显毛躁,可如今却是十分稳重。他把握着剑柄,沉声说道“他在天子脚下行非常之举,却是至今都没有被人发觉。这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值得志得意满的地方?” 袁鹤鸣恍然大悟,如此倒是不错。 柳存剑的出身比袁鹤鸣要复杂得多,他便是见过这样自大的人,方才有更深的体会。 刘昊嗤笑了一声,拱手对正始帝说道“陛下,如果明春王当真如此聪慧,当初点兵点将,又怎么会点到虚怀王身上?” 他试图跟虚怀王联系上,便是最大的败笔。 选谁都好,怎会选择虚怀王! 正始帝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道“其实虚怀王不蠢,如果他真是个蠢货,就不会活到现在。但是他的胆子比孟怀王还小,如果说孟怀王的胆子还有手指头这么大,虚怀王的胆子便只有针尖大小,要让他参与谋反,那必不可能。” 但是虚怀王还是收下了明春王送来的这份礼物,甚至转送给两个他当时最受宠的女儿。 这便是另外一种暗喻。 虚怀王不会去揭发明春王。 刘昊微愣,奇怪地说道“若是这般,那前些日子在王府……” 当时刘昊回来,也有点心中作呕。 然他可不敢表露出半分,忍到无人的时候才干呕了几下。 可如果陛下这么说,那虚怀王之前的说辞,便有些奇怪了。 他何必要木淮自己来说? 袁鹤鸣笑了笑,“刘公公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虚怀王当时,或许以为自己能出得来呢?不然他怎么会巴巴让木淮出面,提及了最是重要的点。” 刘昊猛地反应过来,咬牙说道“虚怀王这倒是狡猾。” 正始帝的指尖抵在额头上,淡笑着说道“他从第一次就试图用这消息来换取离开的机会,而等到第二次开门,他已是不敢。但又不敢自己承担责任,便推了木淮出来。” 刘昊欠了欠身,“偌大一个王府,倒是只得木淮郡主一个是干净的。” 袁鹤鸣随口说道“她可也不怎么干净,虽然她不够嚣张跋扈,不过……”他的话还未说完,猛地对上正始帝的视线,一下子就将要说的话吞下去。 “不过什么?”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看起来,这话是跟寡人有关?” 袁鹤鸣“……” 是有关。 但不是你,而是莫惊春。 他讪笑着说道“只是她以前在王府,也有点仗势欺人就是了。陛下,如今跟着杨天和泄露出来的马脚,顺藤摸瓜找到的十三处,有五处捉到人,其余八处全是空的。或许是撤走,或许是出事。如今直接的证据,还是一个都没有,他确实非常谨慎。” 正始帝把玩着放在右手边的小巧弓弩,淡淡说道“其实证据,他不是已经留下来了吗?” 殿内数人都有些茫然,奇怪地看向陛下,就见陛下将这小巧弓弩摆在面前,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开始逐渐地拆解。 一片片、一块块,直到彻底露出最里面的内胆。 如此巧夺天工的东西,确实需要足够的精细,才能拼凑出来,而陛下在里面挑拣了一会,然后将一块半圆形的东西摆了出来。 那底部朝天的模样,让其他几人都围了过来。 刘昊是站得最近的,他探过头去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鸿雲。 这是明春王的名讳。 诚如柳存剑所说,这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挑衅。 正始帝幽深地笑了笑,将这堆被拆开的东西扫到一旁去,眼底噬人的凶残郁色令人畏惧,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军器监到现在都还没有拆解出来?” 袁鹤鸣不得不欠身说道“陛下,军器监正在夜以继日地做活,不过这些东西着实新鲜,所以一时间还不能够准确再造。” 主要是里面有不少铁质的东西看起来又不像是铁,而且还能弹起来再收缩回去,如此有趣奇怪的东西,那军器监里的人正钻研得醉生梦死,不愿归家。 袁鹤鸣亲眼去看过一眼,思来想去,还是得给他们辩解一声。 正始帝看了眼手边已经被拆开来的东西,轻哼了一声,“还有什么事?” 柳存剑欠身说道“……已经从封地撤离,路上险些被发现,如今已经往南面去了。” 正始帝“让附近州郡的刺史注意一下。” “喏。” “……诸王……” “侯爷……” “王振明……” 袁鹤鸣和柳存剑都有话要说,这一通上告,倒是说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结束。 等那两人离开后,这殿内陷入了奇怪的寂静。 刘昊知道陛下的心情不甚美妙,一直都谨慎微小,生怕今日又有什么事情惹恼了陛下。只是当正始帝的眉梢透着扭曲的诡谲时,他心头就忍不住狂跳,开始忧心忡忡。 “刘昊。” “喏。” 刘昊欠身,轻声细语地应了一句。 也不敢大声。 毕竟陛下最近喜欢安静。 正始帝“夫子这些时日,可有异样?” 刘昊迟疑了片刻,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如果有异样的话,就这暗卫如今一日两次的回报,怎可能还有陛下不知道的事情? 陛下这话,难不成是暗示? 刘昊惴惴不安地说道“陛下,太傅最近并无什么特别的事情。” 正始帝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透着三分怀疑,三分趣味,“如果什么事情都没有的话,他怎会在出宫后,又莫名去摸你呢?” 刘昊这身子一僵,努力分辨了一下现在陛下的情绪,思忖着他应当不至于不高兴,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之前太傅是说,想要做个尝试。” 但是这尝试是什么,他没敢问,也没敢听。 心酸落泪。 曾几何时,他还需要在陛下的面前给莫惊春打圆场,如今却是要凭着莫惊春来救他狗命了。 正始帝握紧了手指,再重新松开,那指尖的感觉还是在的。 而莫惊春…… 他想着那一日莫惊春的反应。 耳根不红,尽管有下意识的发颤,但是没有羞怯,没有颤抖的吐息,也没有别开头去的羞恼,就连身前碰不得的两颗,那反应也是弱弱,更像是莫惊春毫无感觉,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他的触碰。毕竟后脖颈,还有以往看起来敏锐的地方,那一日却是……帝王的眼神幽深,像是悄悄燃烧起了一小朵焰火。 刘昊看着陛下陷入沉思的模样,不由得开始怀念起从前。。 可是自从莫惊春受伤后,陛下的姿态就要诡异得多。 似乎也不再跟之前那样痴缠着莫惊春。 不过如今来看,那不是不想缠着,而是表现得有些内敛。 ……至少没在莫老将军还在的时候胡来。 若是莫惊春知道刘昊的想法,必定要种种嗤笑一声,简直是荒谬。 陛下有什么不敢的? 他可真是太敢了! “刘昊,外面的花修剪一下,太红了。”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有,大皇子那里,再给他添一个侍读,就在三品官内的选。不许要莫家人。” “喏!” 这话是说给刘昊听,但其实也是说给内阁听。 “陛下,太后有请。” 殿外,突然传来了德百小心翼翼的话。 太后找正始帝过来,却不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是为了几个在京郡王讨个旨意。 这些都是年轻的郡王,正值结婚的年龄,其实身边已经有了定下婚约的女郎。但是碍于这完婚的过程略显繁琐,若是能讨了陛下赐婚,这速度可比通过宗正寺快得多。 太后笑着说道“这里面还有几个是哀家眼看着长大的,一眨眼过得这么快,就到了他们娶妻生子的年龄。” 正始帝笑着说道“母后,您这说法,倒是听起来像是在感慨岁月,您可还没老呢。” 太后笑了起来,拍着正始帝的手,“等这几个赐婚下去,皇帝,就让他们出城罢。” 帝王看向太后,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皇帝,月圆则亏,过犹不及。” 正始帝沉默了片刻,颔首。 三月初三,右少卿调去吏部,新的右少卿,是之前工部的。 左少卿别扭了几日,到底还是习惯了。 等到初八,京城内总算开禁,诸王纷纷离开。 四月十五,莫广生一举击溃了清河王队伍,而后,北明王反了。 陆陆续续还有几个不太起眼的郡王跟着一起揭竿而起,但是之前一直如同病猫一般软绵绵的莫广生突然就跟长满了利齿一般的饿狼,恶狠狠地扑向四处的乱势,将那还未汇聚起来的洪流撕扯得七零八落。 四月十八,边城有异族试探,小将和正痛击探头的贼兵,将他们追出百里远。 四月底,大将攻下百越,将所有百越遗孤彻底诛杀,将原本属于百越的地盘侵吞殆尽。 帝大喜,赏赐不断。 整个四月,消息一直接连不断。 挨到五月初,夏日炎炎时,已经有不少世家为了逃避战乱,而远离了原本的地盘。 而这其中,又以比较安静偏远的南边,成了不少不少人的首选。 在跨过江河后,他们便安全了许多。 路上,若是朝廷的兵马在遇到世家难逃时,不仅不会追捕,有时候,甚至还会送上一层。以至于在这二三月里,朝廷的声名在这些稍显落魄的世家心中,倒是比之前还要好了一些。 正在此时,大皇子选拔侍读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最终脱颖而出的人却是有两位。 一位,是许伯衡的孙子。 另外一位,却是一个普通四品官的儿子。 明眼人都以为,陛下是特特为了大皇子,才选中了许伯衡的孙子。 可是恰恰相反,正始帝是为了许伯衡的孙子,这才有了大皇子挑选这一事。许伯衡虽然确实教子无方,但是他的孙子却是有着不俗的表现,可惜的是这偏偏是个大器晚成的人,直到家中经历了剧变,这才幡然醒悟,重新再学。 等到他考科举,再中第,这都不知要多久。 正始帝没先皇的耐心,想要什么,想把控什么,都习惯立刻确定。 事如此,人也是如此。 他先行将人给拢起来,最后思来想去,还是丢给了大皇子。 事情一旦多了起来,便忙得顾不上时间。 尤其是正始帝跟莫惊春,过去一月多,除了大朝外,只寥寥见了几次。 两次是在东府,一次是在宫内。 可正如正始帝的猜测,莫惊春总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回避态度。 公冶启还未碰到莫惊春的肩膀,他就会下意识一缩。如果站在夫子的身后,气息还未碰到他的后脖颈,人就已经闪身离开。 那警惕,又防备的态度,不期然,让他想起了从前,莫惊春和他还没有那么“要好”的时候,正始帝的眼底满是兴味与有趣。 更有阴郁的暴烈跟狂人,夫子这是在跟他,玩什么把戏? 是过分敏感……亦或是,过分钝感? 正始帝实在是太过聪明,仅仅只是简单的触碰,却已经足够他心生猜疑。更何况,莫惊春所表露出来的回避,又不是厌恶,却在某种程度上……将正始帝当做不存在。 他的眼底露出暗色。 是啊,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些天,宗正寺也有些忙碌。 莫惊春甚至还分神去看了城西的事情,有了莫府的帮助,这一片的再建的速度并不慢。而且打着骨头连着跟,其实地基还能再用用,倒不是彻底的损坏。如此重新修筑起来的房屋,倒是比之前还要牢固,只是可惜了那些早走水里去世的可怜人。 袁鹤鸣几次约莫惊春都没约上,倒是张千钊在得空后,倒是一约,就出来了。 袁鹤鸣“……” 他坐在席面上,看着莫惊春的眼神可是不妙。 他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怎么?广林可以将你约出来,我便是不能?” 莫惊春无奈笑了起来,“之前是真的不巧,我刚闲下来,广林便来寻我……我怎会知道这么凑巧?” 袁鹤鸣那故意表露出来的模样,不过是为了灌酒。 莫惊春并不喜欢吃酒,往往就算是在外面宴席,也是不碰的。可是袁鹤鸣最喜欢跟人吃酒,往往跟他们这两人吃,便会被暴力镇压。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自然要显摆一二。 莫惊春无法,只能自罚三杯。 张千钊笑呵呵地说道“子卿可不能吃多,莫要忘了,他之前还受着伤呢。” 袁鹤鸣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的伤势都好全了,倒是他府上那个谁来着,席和方?他才是真的不能吃酒。” 席和方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刚好赶上吏部最后一次公布。 有了莫惊春的留意,席和方的去处还算不错,是入了户部。这样的基础跟根基,甚至没有外派,对于庶吉士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席和方醒来尚且懵懂的时候,就被窦庄拖着去磕头了。 头倒是没磕上,药反而是提回去不少。 正巧那时候秦大夫在,就给席和方开了药。 至于之前的御医,总不能频繁再请,如今能醒来,就已经是喜事。 “他侥幸能活着出来,已经是不错。”莫惊春淡淡说道。 毕竟席和方醒过来后,除了险些磕头外,他还在第二日,认出了明春王的画像。 那画像,是莫惊春闲来无事画的。 席和方去外院书房,本来是想跟莫惊春道谢,却没想到正好一眼看到了他摆在桌面上的画像,他当即脱口而出,“诶,这不是那个木匠吗?” 莫惊春正取着清洗干净的笔洗走了进来,听到席和方这句话,眼神有些奇特,“你确定?” 席和方奇怪地点头,指着图上的这人说道“我当时就是在杨老板的店里看到这个木匠做活的速度又快又好,所以才选定了这架子床的。” 结果谁能想到,他恰恰是因为床差点出事。 莫惊春若有所思地看着图上的明春王,然后提笔在边上,再匆匆勾勒了一个小娘子的模样,“你当时跟你兄长所说,圆脸小娘子,难道便是这个模样?” 席和方看了几眼,不太确定地说道“我不清楚,我也不可能直勾勾盯着人家小娘子看,不过外表轮廓,确实是有些相似。” 莫惊春微蹙眉头,又问道“你当时在木匠店内出事,可还见到了什么?” 席和方便将他当时遇到的事情告知莫惊春。 席和方醒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不仅看不到说不出,就连耳朵也被堵住了。这奇怪的反应,让他挣动了几下,却是连手脚也挣脱不出来,整个人都被束缚得死紧。等过了一会,才有人来拖着他,将他生生从屋内,拖到了屋外。 席和方背部疼得要命,重见光明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叫何小的男人蹲在他的身前。 席和方下意识往后一退,唔唔叫了两下。 何小狞笑起来,掐住席和方的脸晃了两下,“想说话?”他从小腿抽出了匕首,在他身前比划了两下,像是在打量着从哪里下手更好。 那破布塞进在席和方的喉咙,舌头都被压住,连动弹也不得。 何小将布团抽了出来,席和方猛地咳嗽了几声,哑着声音说道“你们究竟是谁?” 何小“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想着问这些?” 席和方苦笑连连,“就是因为死到临头,我才想知道我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明,怎就我这么多倒霉事……我只不过是想来买床罢。” 何小嘿嘿笑起来,那笑声奇奇怪怪,像是尖啸的狐狸。 “你说得不错,你确实是得罪了一路神仙,说吧,你想要怎么死?我倒是可以给你挑选个死法,要不我给你的头上开个口子,再将水银给你灌进去,到时候,还可以给你留下一块完整的人皮。怎么样,这个死法,不错吧?” 席和方欲哭无泪,蠕动着往后躲,什么不错? 这叫凄惨! 何小还要再说话,老刘就从外面进来。 老刘的大掌一下子按住了何小的肩膀,低声说道“莫要再顽了,到时候误了时辰,主人要杀你,我们可不会给你说话。” 何小嘀咕着说道“有夫人在,主人的心情正好着呢,哪里会冒然杀人?” 老刘的声音变得尖锐,“你是疯了吗?夫人也是你能编排的?若是被主人知道,你才真叫没命。”然后他的声音变得更低,“眼下主人还需要夫人,尤其是那些图纸……如果……你是不怕……天子脚下,主人虽是故意……却不是你可以荒唐的理由!” 席和方听着时不时传过来的声音,双眼有些惶恐。 这些人赤裸裸地当着他的面聊这些,丝毫不见外,也不在乎这些对话会不会被听到,这意味着他们……其实已经将席和方当做是死人了。 这世上,唯独死人是不会说话,也不必害怕的。 席和方猛地对上透过来的四只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停下了说话,正在看他。 不管这两人之前有什么主意,如今却是达成了一致。 ……先杀了席和方再说。 席和方惊恐,只是还未等到他挣扎,窗外突然传来了剧烈的声响,仿佛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一样。老刘猛地窜了出去,是去查看危险,而屋内,何小却没有出去。 虽然他警惕地看着老刘离开的方向,余光却在观察席和方。 这个瘦小的男人看起来疯狂,也甚是狡诈。 “啊啊啊——” 可是老刘响起来的惨叫声,尽管很小声,还是将何小给引出去。 而不到片刻,便从正门进来一个瘦削的,全身都裹在黑色里的男人。他沉默地窜了进来,然后解开席和方身上的束缚,同时急促地说道“莫惊春。” 席和方眼前一亮,这是宗正卿的人? 他手脚松开束缚,被黑衣暗卫带着跑,本来一路都很顺利。但是老刘跟何小的尸体被发现了,有高手追了上来。 暗卫为了保护席和方,不得不留下来与人搏斗,然后等到他们将要出去的时候,突然闯出来两个人……再然后,席和方就晕了过去,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莫惊春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后半截,他已经在暗十八那里听说了。 暗十八的伤势也养了好久,才逐渐恢复。好在都是皮外伤,他那时候是凭着一口气将昏厥的席和方给带了回来。 若是没了这口气,说不得人也没了。 莫惊春回过神来,没再想着席和方的事情,对着眼前的袁鹤鸣和张千钊说道“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就不要再提了。” 几个朋友间,唯独是张千钊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话,在他面前也不好说。 这种背着朋友,不能言说的感觉并不好受,但这也是无法。 张千钊笑着说道“只要人醒了,就算是好事。”他笑意盈盈地吃着酒,那爽朗的模样,可跟上一回醉酒截然不同。 莫惊春摇头看着他们两人吃酒,“你不能因为《云生集》这个麻烦甩出去了,就如此痛饮。难道忘记张夫人之前的话了吗?” 桃娘一日回去张府,回来的时候,就悄悄跟莫惊春说,张千钊在家的时候被夫人训了一顿。 ……他带着家里的次子偷偷吃酒。 长子还未到十五,次子当然也没满十二。 张夫人的家教很严,看管得紧,至少他十三岁之前,是不可能碰酒的。结果张千钊带着他偷偷吃酒不说,结果这孩子不耐受,还吃醉了。 气得张夫人在家里大发雷霆,将父子三人全部训斥了一顿。 张千钊幽幽说道“那崽子背着我偷偷吃了酒,我能如何?而且还是在我桌上,我便是解释一万遍,也是解释不清楚。”还不如认了。 袁鹤鸣笑了起来,“你这没盯着,可就是你的问题了啊!” 张千钊吃来一杯酒,痛快地说道“莫聊那些,这《云生集》离开了翰林院,我这心中,可真是高兴!” 不高兴也不成啊! 再放在翰林院,要是丢了,他都不知道如何叫屈! 这《云生集》,最终还是因着孟怀王的缘故,回到了孟怀王妃的手中。 一想到此,京中的权贵世家不由得咬牙暗恨,这人人都装君子,反倒是让孟怀王偷了桃! 怨不得说爱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孟怀王在朝堂上哭诉一通。 朝上哭,朝下也哭。 他不只是自己哭,还带着孟怀王妃,去太后面前哭!! 谁不知道,陛下虽然主意正,可要是谁敢伤了太后,就如同秦王那样的下场吗? 这哭得太后都心软了,可不就要陛下将这《云生集》给了孟怀王妃! 窦氏知道的时候跳脚,就连原本找到这部分古籍的恒氏都忍不住出面了。可是孟怀王妃哭归哭,人可是大家出身,什么手段没见过? 她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却将人骂得狗血淋头的手段,也实在少有。 再加上,孟怀王妃言辞犀利,还嘲讽窦氏先前按兵不动,如今狗急跳墙,可不得是那窃贼才有的风度。 王妃这是赤裸裸地质问! 早年间,这《云生集》究竟是怎么沦落到窦氏的手中的? 需知,这东西确实是在战乱遗失,却不是在搬迁的时候丢了的,而是有一日突然在家中不见的。 如此行径,只能为偷。 孟怀王妃的嘲讽,可真是将窦氏气得跳脚。 自此,两边就结了仇。 可是那边结仇,张千钊这边却是高兴,还笑着说道“再是如何,这烫手山芋与我无关,已经是大喜。” 他心头这一高兴,就跟袁鹤鸣拼酒。 袁鹤鸣这样的老酒鬼,哪里是张千钊可以喝倒的,他直接将张千钊给喝得在酒桌底下趴着,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莫惊春“……” 这菜刚上完,人就没了一个。 袁鹤鸣嘿嘿只笑,“他这段时间心里一直压着事,就随他去吧。” 但也不能任由着人躺在地下起不来呀! 最终他们两人将他搬到外间躺着歇息,这才又回来。 最近不光是莫惊春忙,其实袁鹤鸣的事情也不少,整个京城彻查,尽管明面上并没有走漏风声,可到底是流露了痕迹,所以多少有点风声鹤唳。 在将所有的节外生枝全部都斩断后,军器监那里总算有了一点小小的苗头。 这算是好事。 不过与此同时,在席和方醒来后,最后的一环也扣上了。 席和方活着,便是证据。 朝廷下发了几道斥令,道道疾驰飞往明春。 这都是面上的功夫,但是陛下既然有所决断,也便无人质疑。 袁鹤鸣叹息着说道“你是不知道,自从出了虚怀王府的事情后,这京城可比之前要乱得多,谁都不知道陛下下一个会对谁动手。不过好在陛下突然转了主意,不再跟着之前那么紧盯着诸王,这才让他们敢于顺利出京。”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陛下想要动手,就不会拖延到今日了。” 袁鹤鸣呵呵笑了笑,笑得异常邪恶,“你没见着离开的诸王全部都吓破了胆子,而以往那些蠢蠢欲动的王爷,全都没了声息。”这是肉眼可见的差距,尽管正始帝的手段残忍,却是真真切中了要害。 这些拥有着无上权势的郡王们是绝对无法容忍自己有朝一日,沦落到虚怀王这样的地步。哪怕只是一想,都只想作呕,毛骨悚然。 而正始帝却只会笑望他们,张扬漂亮的脸上,甚至还透着愉悦,笑吟吟地问他们是怎么了? 短时间内再想起正始帝的脸,只想哆嗦。 再多的话语,都抵不过将事实摆在眼前来得更有冲击,这便是陛下当初要带人的缘由。 莫惊春“陛下,近来如何?” 袁鹤鸣看他一眼,“些许暴躁。” 他顿了顿,“你有段时日没入宫了。” 莫惊春叹了口气,有事确实是有事,但是不想见……也确实是不想见。 这足足一月多,如今那惩罚的倒计时还在222524上。 莫惊春能够接受那些循序渐进的姿态,也能容忍陛下偶尔会出格的玩法,可是……可是这种混乱无序,压根无法控制,一瞬间全部涌上来,让人几乎要发狂的浪潮,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他甚至有些畏惧午夜的到来。 莫惊春不喜欢这样。 但他又不可能对着陛下说这些。 即便正始帝知道精怪的存在,但是陛下似乎……已经开始对精怪存在敌意。 公冶启对系统的敌意,并不会影响系统的任务发布 “你可以不说话。” 莫惊春无语地说道,然后再看向袁鹤鸣,“我会……”他的话没有说完,却听到袁鹤鸣轻轻嘘了一声。 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来,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靴子踩在地板上,透着少许分明。 莫惊春飞了一眼看着袁鹤鸣,紧蹙眉头说道“是,陛下。”这声音如此熟悉,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莫惊春抿紧了唇,率先起身,走到外间去。 顿了顿,他打开门。 果不其然,门外站着的,确实是一身常袍的公冶启。 那种惊艳的美丽落在莫惊春的眼底,原本险些脱口而出的质问停下,“……您吃酒了?” 他看到了陛下眼角的微红。 那艳红,让陛下的美丽宛如锋利的刀染上血腥,透着难以言喻的魅惑。 这问话有点傻。 公冶启慢吞吞地说道“夫子也吃酒了。” 这样,就傻到一处去了。 莫惊春顿了顿,还是将公冶启给拉了进来,而一转身,就看到背着张千钊的袁鹤鸣。 袁鹤鸣讪笑着看着面无表情看着他的正始帝,叠声说道“臣这就走,臣这就走。”他在看到陛下时,就觉得不对。 在他看来,正始帝像是吃醉了。 可是正始帝什么时候吃醉过? 他的精神紧绷着,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袁鹤鸣必定会留下来,可是莫惊春在起身前,跟着他一起看向了张千钊。 昏睡的张千钊。 他不能留在这里,如果…… 袁鹤鸣咬牙,背着张千钊离开了。 于是这屋内,就只剩下莫惊春。 公冶启跟莫惊春站在灯光下,看着彼此微红发烫的脸,像是刚从什么热流里步出来,全身都是暖暖的。 可是帝王看着莫惊春的手,却是露出了执拗古怪的眼神。 他的手,循着莫惊春的胳膊往里面钻,意有所指地说道“夫子,没有感觉?”他竟然是如此直接,像是不能再忍。 触碰到手的时候,没有那习惯性的一颤。靠近的时候,没有不自然的回避。 莫惊春是羞怯的,是粉的,是漂亮的皙白。 是鲜活的。 可是如今,他再触碰莫惊春,却像是一朵永远不会绽开的花,不管他怎么动作,都只会紧闭住口,然后颤巍巍地抵御着细腻的触摸。 这多么奇怪? 这多么有趣。 就像回到了从前。 两人站在这屋中,一切都无所遁形。 公冶启一点、一点地,试图侵蚀掉莫惊春。 莫惊春本要再躲,就听到陛下如同撒娇般的语气,可怜兮兮地黏糊了过去,“夫子,你可是整整十三日,都不曾与寡人见面了。” 莫惊春想反驳,明明还有每次朝会。 但是面对正始帝炽热滚烫的眼神,莫惊春终究是沉默了。 ……好吧。 莫惊春闭了闭眼,行吧。 他被拉入了一团空气中去。 半个时辰后,公冶启一脸茫然地盯着莫惊春,古怪地说道“夫子是……” 起不来了? 莫惊春恼羞成怒,只想将公冶启给踹走。 他利索起身,将衣裳拢住,异常灵敏地往外走。 公冶启“……” 他开始怀疑起自己。 “唔啊……” 公冶启猛地抬头,看向突然软倒在地上,压不住声音的莫惊春,眼神也隐约露出阴鸷扭曲的狂态。 他猛地跳了起来,如同跃动的虎豹,循着莫惊春的气息而去。 就像是恶兽追随着猎物而去。 原来,如此吗? 第八十六章 “放我, 下来。” 张千钊上马车的时候,差点被袁鹤鸣粗暴的动作顶得要吐出来。 硬生生给颠醒了。 张千钊挣扎着爬了上去,捂着嘴躺平在车厢内, 半晌,在袁鹤鸣爬上来的时候,又缩着腿给他让道。 他闭着眼沉默了一回, 然后一把抓住袁鹤鸣, “你作甚?” 袁鹤鸣保持着被他捉住的这个动作僵持了一会,抹了把脸, 又坐了下来,幽幽地说道“若我棒打鸳鸯,会不会被鸳鸯给弄死?” 张千钊哼笑了声,“你想着给谁棒打鸳鸯呢?说不得鸳鸯你侬我侬, 压根顾不上你。” 袁鹤鸣咬牙说道“但是……” “别想了。”张千钊闭着眼, 吐出来浓烈的酒气,“彼之蜜糖, 己之砒霜,谁也说不清。” 袁鹤鸣知道张千钊压根没醒。 他吃醉后就这德性,还会絮絮叨叨说一些很能教育人的话,可是第二日起来, 他自己一点都不记得。 袁鹤鸣踌躇片刻,最终还是盘膝坐下,挑开车帘看着外面。 马车动了, 正往外走。 袁鹤鸣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说道“我只是……有时候觉得, 太危险。”即便他现在在做的这些, 也是伤天害理的事情。 但是袁鹤鸣并不以为然。 不是他做, 也会有别人来做。 袁鹤鸣并不是无法替代的。 只是他合适一些,有些人更加不合适罢了。 然莫惊春……却是无可替代。 他坐在马车上,看着不断掠过的景色,脸色有些难看。 也不知道,如今莫惊春是如何了。 ……如今,莫惊春确实有些难堪。 他在屋内蹉跎的时间太久,万万没想到已经到了午夜,他原本是打算早早离开,至少也要踩着时间线,却是没料到,他急匆匆想要跑走的时候,却是正正好。连话都还没说出来便整个软倒在地上,呜咽的痛苦灼烧着他,让他整个人狼狈不堪,险些要在地上打滚。 ……那实在是,太痛苦,太诡异,无比诡谲的触感。 分明知道那个人是公冶启,可却像是有无数双手束缚着他,一瞬间迸发的所有极致燃烧着莫惊春的理智,让他即便用手指堵住嘴巴,却还是呜咽出声,险些要哭出来。 他听到了脚步声。 步步轻缓,就像是潜伏的野兽,正在捕食猎物。 莫惊春毛骨悚然。 他就是那只即将被捕食的兔子。 身前,身后,身下,还有……无序错乱的快乐冲刷着他的身体,险些将莫惊春彻底剥离开来,让他坦露在帝王炽热的目光下。 “不。” 莫惊春急促地说道,整个人已经被公冶启抱了起来。 还未等他反应,外衫就已经丢在他的身上,将莫惊春给包裹起来,然后趁着夜色,公冶启踩着窗台,轻飘飘地跳了下去。 莫惊春在痛苦的快乐中捉住公冶启的衣裳,下意识地说道“……还没结账。” 公冶启气笑了,堂而皇之地抱着莫惊春入了莫家的马车,对着卫壹冷冷地说道“去东府。” 卫壹僵硬地抓住缰绳,又捉住马鞭。 在吩咐了人后,公冶启这才低头看着莫惊春,凶巴巴地说道“夫子倒是只会记住这些……为了了这古怪,竟是躲了寡人这些天?” 怀抱里的躯体不断颤抖,呜咽声一阵阵,像是已经说不出话来。 可是公冶启却不在乎,他抚着莫惊春已经密布汗渍的额头,轻声笑了起来,“会有人善后的,但是夫子,你与寡人的问题,倒是还得再留下来说一说……”莫惊春几乎已经听不了公冶启的话,只是捉着他的衣襟,温热的泪水已经侵入了帝王的衣裳,他真的很想大哭一通。 难受,羞耻,无序,像是被无形的……捕捉,即便知道那是陛下之前的触感,可是莫惊春的腰身还是下意识地躲闪,似乎是要躲避之前那狠厉的动作。原本没有感觉的时候,不管陛下在如何动作,莫惊春都是毫无感觉的,可是眼下一瞬间涌起来的触感却几乎要逼疯了他! 公冶启的眼神越发诡谲,凝望着莫惊春的模样,就像是在衡量着该如何吃下这块肥肉来。 最起码,现在的帝王还是这么想的。 但是半个时辰后,东府。 莫惊春已经疲倦睡去,而公冶启看着他的睡颜沉默。 这种,一人爽了,另一人要延迟到明日半夜才会有感觉的……算是什么? 萎了,又没萎。 公冶启忧愁地摸了摸莫惊春的腰,被半睡半醒的夫子拍了一下,然后一边委屈着一边半是不耐烦地一脑袋扎进他的怀里,抱着他不给动。 他太累了,那迸发的狂热,几乎烧毁了他所有的防线。 公冶启蠢蠢欲动的心也被拍下,不情不愿地抱着莫惊春睡着了。 翌日,莫惊春的朝服,还是卫壹偷偷回去带来的。 他头疼地坐在宗正寺内,却是面无表情。 尽管半夜的极致几乎冲垮了莫惊春,但是陛下后来的动作……其实对莫惊春也是无感的,也便是,今晚,还要再面对那样的痛苦。 是的,在莫惊春看来,那确实算得上痛苦。 完全失控,无法把握住自身,像是一艘被浪潮拍打的小船。 “宗正卿……” 莫惊春回过神来,听着外面小吏的通传,这才后知后觉,是袁鹤鸣来了。 “请他进来吧。” 袁鹤鸣穿着官袍步入屋内,上下打量了一下莫惊春,笑着说道“我可是有要事要过来。” 作甚是这般无奈的表情? 莫惊春便笑,“你这是多怕我说话?” 袁鹤鸣“你平时训我还少吗?我这次来,是有一桩事,昨夜想与你说,却是没有说清楚。”如果不是陛下突然出现,这合该是袁鹤鸣早早就要说的话。 莫惊春让人上茶,好奇地说道“何事?” 他难得看到袁鹤鸣这么正经的样子。 袁鹤鸣坐了下来,吃了一口暖茶,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可记得前些日子出京的木淮郡主?” 莫惊春颔首“虚怀封地受袭,她负命回去,不一定是坏事。” 有了朝廷兵马在前,清河势力已经被沉重打击,如今木淮便是回去,也算不得危险。而且有了虚怀王的事情在前,木淮郡主回去才有活路,不然在京城…… 袁鹤鸣“话是这么说,不过孔秀出事的时候,她是第一个找上京兆府的,甚至比宫里的速度还快了一些,你可知道为何?” 莫惊春挑眉“此话何解?” 袁鹤鸣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早就被她盯上了,这京内权贵,哪个没听说过虚怀王的名头,有谁想要那样荒唐的娘家?这合适年龄的郎君都纷纷为了躲避虚怀王的招婿匆匆订婚,偏生这木淮郡主却是另辟蹊径。 “既然合适年龄的郎君找不得,那年长一些的,未尝不可。” 早在孔秀那样意外的偶遇前,木淮就一直在谋划一场和莫惊春有关的“偶遇”,只是没想到还未成形,就撞上西街的事情,彻底化为幻影。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淡淡说道“此事已经过去,何必再提?” 袁鹤鸣“我这不是来特地来嘱咐你一声,免得你惹得一身骚嘛。还有一桩,那孔秀和你在西街遇到的事情虽是意外,却也不完全是意外。我怀疑,是有人特地引她过去的。”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前一桩倒是有点谱,后面这段就有些没谱了。如果孔秀是被人引过去的,那敢问她与我发生冲突,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吗?” 即便有人知道孔秀的兴趣,也清楚莫惊春经常去西街的动向,可那一日莫惊春出行是随意而为,事先谁都不知道。而且他去的时间,也不是他往常爱去的时间,即便是撞上,也不定孔秀会对他产生兴趣…… 这里面不确定的事情太多,实在难以预料。 袁鹤鸣“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一开始才没有怀疑。”他挠了挠头,这动作对比他稳重的姿势,倒是泄露出了几分稚气,“但是经过排查,那些天,因着虚怀王府的恶劣声名,其实压根就没有贵女愿意跟她们走近,甚至没谁会特地去跟她提及西街的事情。 “没错,西街的糕点铺确实京城闻名,但是这也不过是点缀的东西,甚至对比起贵女的喜好,而显得太过平常,压根不值得提起……至少,不会在席面上提起。至少得是手帕交,方才能提起这般隐私的事情,毕竟寻常在家中吃吃解馋便够了,在外面可不会随意嚷嚷着喜欢那奶香糕或是别的……那是谁,跟孔秀说了此事?” 袁鹤鸣这么抽丝剥茧后,便将一个意外变作了扑朔迷离的谜题。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幽幽说道“此事,还未告知陛下罢。” 如果袁鹤鸣已经说给陛下知道的话,也不会在此时坐在这里了。 袁鹤鸣“你既知道,何必问我?” 莫惊春拍了拍袁鹤鸣的肩膀,“谢了,不过你不必为了我而掩饰应该告知的东西。依着陛下的敏锐,你在他面前隐瞒至多一二次,他便能立刻觉察出来。” 袁鹤鸣笑着说道“我待会便要进宫。” 莫惊春颔首,两人又说了别的事情,再待了一会,袁鹤鸣这才离开。 莫惊春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轻声说道“明春王,在从前,便是这么活跃吗?”他对那些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只在精怪的讲解和曾有过的几次梦境中了解到……尽管那只是梦境,可是他却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或许…… 他敛眉,还未等精怪回答,又道“如今按你所说,已经改变了这么多,为何你还存在?” 尽管眼下的正始帝确实还是不太稳定,但最近陛下却趋于内敛,除了偶尔的极端外,至少秦王跟孔秀的事情算是隐忍了下来,也没对木淮动手。 ……虽然袁鹤鸣深信是自己瞒下来,但莫惊春觉得,陛下应该是知道了。 他那样的人,手底下不可能只有袁鹤鸣为首在负责探查的事情,几支队伍交错在一处,方才能发觉难以发现的端倪。 明春王殒命在诸王清君侧时,在战场上被流箭射中 莫惊春“……” 这也太…… 他在询问前,确实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所以说,早在之前,明春王就应该因为意外去世,但是没想到活下来后的明春王,居然也是个造反头子? 系统自检完毕,确认主要任务还未完成,还请宿主继续忍耐 莫惊春面露少许无奈,倒是没想到精怪会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但既然眼下这事情尚是无解,莫惊春便不打算继续烦恼,只是还未等莫惊春埋首,就听到精怪继续说道。 检测到不明气息…… 检测中…… 检测中…… 检测完毕,恭喜宿主,已经捕捉气息 经过检测,在数年前,系统出现时,有后世人的意识随着一起错误出现,如今正附身在陈文秀身上。不过经过检查,该意识并无后世记忆,只存在部分残缺的学识 莫惊春猛地站起身来。 他一直将精怪当做是妖怪,并且将它所说的那些东西都认为是荒诞……却也不是完全不信。然再是如何,莫惊春都从来都没有去想过这所谓后世的事情,居然会是真的! 那实在太过虚无缥缈,活在当下,却在展望遥远不知何时的未来长河? 莫惊春愣了愣,突然捉住一闪而过的念头。 “所以,那把奇怪的弓弩,明春王对王妃的过分关注,以及这大量对矿石的需求……这些所产生的后果,都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正是 莫惊春捂着额头,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荒谬事。 可如果要细究起来,这源头,却还是落在公冶启身上。 他轻声说道“你这是想帮忙,还是在帮倒忙呀?” 精怪似乎还有点委屈。 系统的任务主线并未更改 无机质的声音透出了少许可怜。 莫惊春叹了口气,也没法说什么。说起来,如果不是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公冶启早就在当初还未登基前就发了疯,如此想来,造就的杀戮,已经是少了许多。 至少没有山河将破,无人可挡的悲惨。 不过想起眼下这朝内的危机,却也不逞多让。 盖因公冶启此人,实在是过分张扬。 能一步走完的路程,他绝不会多走一步。 事实上,他全部的耐心,怕是全花在莫惊春身上了。 午后,莫惊春入宫。 走在熟悉的宫道上,莫惊春在经过南华门的时候顿了一顿,倒是看到从交泰殿拐过来的大皇子,以及他身后站着的几个人。除了那几个看起来明显就是內侍宫女外,还有一个高挑的男子。 在莫惊春朝着大皇子欠身行礼时,那高挑男子避让了开来。 大皇子也还礼,轻声说道“宗正卿,这位是如今教授我的师傅,郑明春。” 莫惊春轻笑起来,“从前便曾听闻过顾柳芳大儒的闭门弟子才学超群,学识渊博,如今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 郑明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眨,细细打量着这个传闻中的莫惊春。 这样客套的话,在莫惊春嘴里说出来,不知怎地就有一种别于常人的诚恳,仿佛他就是诚心诚意这么说的。这样的感觉,让郑明春笑了起来。 “宗正卿才是大名鼎鼎,在下失礼了。” 他朝着莫惊春微微欠身。 大皇子的身边除了这位师傅外,并没有跟着旁人。那两个被选为侍读的孩子,如今还没有正式入宫,怕是要再过几日,才真正确认下来。 大皇子平静地说道“宗正卿此番入宫,是为了拜见陛下?” 莫惊春“正是。” 大皇子跟莫惊春的接触并不多,除了那一次在莫府跟东府的事情外,就再不曾见过。两人其实没什么好聊的,但是大皇子却一反往常地跟莫惊春聊了不少,直到要临走前,才不经意地说道“桃娘,可还好?” 莫惊春抿唇笑了笑,大皇子再是成熟,有些时候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稚嫩的一面。 莫惊春“前些日子贪凉,所以发了烧。不过这几日已经恢复,就是还有些咳嗽。” 大皇子像是知道莫惊春窥破了他的心思,仓皇地点了点头,带着郑明春急匆匆地走了。那去的方向,看起来是劝学殿。 尽大皇子并不是在劝学殿读书,但是那里是宫内藏有古籍最多的地方之一。为着读书,偶尔常去,也是正常。 莫惊春摇了摇头,没再想,便继续往前走。 只是在他离开了这条宫道后,那已经越走越远,朝着劝学殿去的一大一小,却仍然在聊莫惊春。 此刻,郑明春和大皇子走在前头,那些宫人都远远地站在身后。 郑明春“宗正卿在宫内,似乎颇有些特别?” 大皇子半心半意地说道“他之前在交泰殿救了陛下,然后又是陛下的血引,自然特殊。” 郑明春笑了笑,“不止如此,方才你可留意到,莫惊春是独自一人走在宫内的。” 大皇子微顿,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郑明春这话是何意,便听到他继续说道“凡是大臣,不论高低卑贱,若是入宫,必定有內侍接引,是做尊敬,也是谨慎。不管是陛下再亲近的外臣,对于皇家来说,都是外人……” 大皇子猛地反应过来。 凡是入宫的大臣,都必须要携带腰牌,并且入宫时,便会有內侍专门接引,一路抵达长乐宫,或是御书房。至于贤英殿,那更有别的方式,可是独独不会像莫惊春如此闲散自然,像是在自家后院信步悠闲。 而且就在那条宫道上,相隔不远,就有宿卫站岗。 然却半点没看到他们拦下莫惊春。 这说明,莫惊春这样的举动,在宫中宿卫的心中,是“应该”,是“自然”,是“寻常”,可是这份正常,却是最大的不正常。 大皇子的心中滑过一道诡异的念头,可依着他现在的年龄,却是如何都想不明白。 郑明春却不欲大皇子继续多思,他来教书便罢,可没打算将自己的命搭进去,更不想插手这皇家的阴私,反而是笑着说道“不过方才殿下询问莫家府上的女郎,难不成……是大皇子对女郎……” 大皇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本皇子才五岁。” 他在想什么啊! 大皇子只是有些喜欢桃娘身上的气息,那种温和从容的力量,的确安抚了他略显阴沉的心里。有时候伪装久了,就仿佛面具成了真的,摘不下来,也不想动。但是那短短一日的经历,却真的让他有了一种解放的错觉。 就好像他真的……就像是个普通人,可以欢乐大笑,可以私下吐槽,可以一起排解不喜欢的事情,而不需要任何的负担。 这样的感觉,大皇子从未有过。 桃娘将他当做一个有趣的小友,难道他不会觉得桃娘也是个很好的人吗? 所以他才万分不喜欢郑明春这种说话的方式。 就如同他当时在宫内不小心听到陛下跟皇祖母的对话,将莫府上的女儿当做秤上的肉一般冷漠无情,只做交易…… 等下! 大皇子猛地蹙眉,结合方才郑明春的话,再联想到当时皇祖母跟陛下的对话,为什么,为什么在讨论正始帝的情人时,会突然提及莫家府上的女儿呢? 他清楚正始帝从来都没想过要他继位,可为什么,会要他跟莫府的女儿…… 如果大皇子再年长几岁,怕就不会有今日的纠结了。 那厢,前往劝学殿的队伍充满了困惑,而出现在长乐宫前的莫惊春,却是有些无奈。 “您说什么?” 刘昊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陛下说,他不想见您。” 莫惊春站在门外,心里泛起一种好笑的感觉。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陛下是不是喜新厌旧的可能,就已经联想到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昨夜陛下……似乎异常挫败。 尽管莫惊春在缓过那极致的痛苦后,就已经软得不像话,面对正始帝的问话也是有问必答,可是这种奇怪的惩罚,如果没有经过试验,确实很难用语言形容。 ……所以,正始帝尝试后,便也尝试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莫惊春没有反应。 不管正始帝如何施为,莫惊春都毫无感觉,陛下在他身边,就像是一堵空气。这空气再怎么爱抚……莫惊春都只剩下茫然。 就算知道缘由,可是这错开的时间,也像是无形打击到了陛下的自信。莫惊春好笑地记得,在他即将因为乏味而困顿前,甚至还听到了陛下低声的嘀咕,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埋汰,“怎么就……”莫惊春的羞耻都丢光了,恨不得就这么晕过去,不再看到陛下跟小兄弟相亲相爱,并且异常努力揉搓的样子。 莫惊春非常清楚地意识到,眼下陛下对他做的这些所有“没有反应”的举动,都会在最后全部“偿还”给他! ……可再是如何,陛下这举动,却是可怜可爱得紧。 莫惊春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不坚定,一边抿唇忍住笑意。 刘昊显而易见看透了莫惊春隐忍的笑意,眼里是困惑和吃惊,“宗正卿,您这是……”他不敢说出声来,便摆着手上下比划,像是在问他是不是气坏了? 刘昊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会从陛下的口中听到一句不要让莫惊春进殿……这,难道陛下真的如同之前的猜想一般,再是如何狂热,还是有失去兴趣的一天? 只是这样的猜测,对莫惊春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刘昊是亲眼目睹过之前莫惊春为了抗拒而做出的努力,结果在陛下半是强迫,半是软化的手段下,莫惊春总算是答应了之后……这才几年? 莫惊春忍下那笑意,才露出一本正经的面孔,平静地说道“中侍官,还请您再进去一次,便跟陛下说,如果不肯见臣的话,臣就在外面一直等着。” 他冲着刘昊露出个温和的笑容,“陛下不见,臣就不离开。” 按照一贯的习惯,刘昊在陛下命令后,是绝对不可能违背。 但是眼前站着的人,可是莫惊春。 刘昊咬牙想了想,转身又进去一回。 半晌,莫惊春没等到刘昊,却等到一个哀怨的正始帝,帝王背着手站在殿内,隔着一道门槛看着莫惊春,语气幽幽地说道“夫子是来看寡人笑话的?” 莫惊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您这话说得……难道被看笑话的人,难道不是臣?” 想到这里,莫惊春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任由是谁昨晚上被捉着那活儿上下左右摆弄,一边盯着一边揉搓,一边还在嘴里念叨着“怎么没反应”“真的不行”“有趣”之类的话,他能够好过? 莫惊春都差点要动起手来……如果不是看着陛下的眼神着实好奇,着实可怜的话…… 莫惊春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就这么心软? 对陛下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 正始帝默然了一会,面无表情地将莫惊春给拖了进去。那动作之迅猛,就像是之前说不想见莫惊春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即便莫惊春对陛下的捉握无感,但是在被正始帝拖过来的时候,确实是一个踉跄,然后下意识跨过殿门门槛,跟着陛下入了长乐宫。 殿内的软塌上摆着好几叠奏折,还有的被随意丢到地上。 那看起来就是在刚才的批改中得了陛下的不喜,在殿内的角落,还染着冷冽的安神香,这熟悉的气息在莫惊春踏入殿内后,难以克制地放松下来。 这安神香混合着陛下的气息,早已经成了莫惊春最是熟悉的味道。 莫惊春“臣这一次来,是有本要奏。” 他说话的声音一本正经,正始帝却有些不正经。 他道“比昨夜的事情还要严重?” 莫惊春的额头都要蹦出青筋,一字一顿地说道“任何一桩事情,都比昨夜还要重要。” 正始帝得了莫惊春的瞪视,这才变得正经了些,两人在软塌坐下来,刘昊很快就让人换过茶水,并还有几盘糕点摆在桌面中央。 莫惊春非常敏锐地留意到,在那中间,正有一碟奶香糕。 莫惊春“……” 他的眼神已经表露了一切。 正始帝笑着说道“只是有些怀念这味道,夫子不会不喜吧?”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默默取了一块来吃。 好吃,倒还是好吃。 依旧是那个味道。 不是变新就是好事,一如既往的味道,却是不变的好。 莫惊春在吃着糕点配茶的时候,默默将精怪所说的事情告诉陛下。 他在涉及到精怪的事情都是如此,不会多说,但也不会隐瞒,尤其是正始帝这脾气略显古怪,他就像是从来都不好奇这精怪究竟是哪里出现的。相较于陛下认定的精怪……或许莫惊春更符合。 尤其是在莫惊春前后长出了兔尾巴跟狸奴尾巴后,有一段时间,莫惊春都怀疑正始帝的眼睛就黏在他的尾骨上,像是一直在遗憾为什么莫惊春没有尾巴。 ……人本来就是没有尾巴的! 话罢,莫惊春已经再吃另一块香芋糕。 这应该是宫中的手笔。 宫内的糕点总是会做得比较甜,不知什么时候起,正始帝对于甜口的糕点,却是有着不一般的喜好。越是软糯甜香的糕点,便越是得他的喜欢。帝王对于食物的偏好,自然也会影响到御膳房的口味,久而久之,这糕点的口味,就也变得越来越甜。 莫惊春吃了一块,便感觉黏在喉咙,忙灌下去一杯茶。 “陛下,您不觉得这糕点,有些黏糊过头了?” 他不经意地说道。 正始帝“这样不是正好?” 莫惊春就看到陛下将一块糕点丢入嘴,锋锐的眉峰透着是似笑非笑的暧昧,“夫子不觉得,这些糕点,很像夫子吗?” 莫惊春转而开始观察这些糕点,这究竟哪里像了? 看起来一个个都软乎乎,胖嘟嘟,如果说这便是像的话,那莫惊春怕是要开始怀疑起自己在陛下的心目中,究竟是何模样。 正始帝的眼底黑沉,望着莫惊春的眼神异常诡谲,像是暗色里独留下来的一盏灯火,因着过于珍贵,所以便看到异常入神,仿佛一个不经意间,灯火便会熄灭,顷刻会有无尽的恐怖笼罩下来。 甜味。 莫惊春当然是甜的。 每次舔舐皮肉时,正始帝都要压抑着冲动的欲望,怕自己一个失控,便真的要将莫惊春给吞下去。他站在殿上怒斥虚怀王时,心里的恶兽却是在低低嘲笑,他何尝不是这样?他想对莫惊春做的事情,或许更恐怖,或许更加失控。 ……尤其是在莫惊春感受不到他的此时此刻。 不论正始帝如何触碰莫惊春,都没有办法让莫惊春有所感觉,甚至因着那一头热的举动,让莫惊春在那些时候,都仿佛是在无奈看戏一般。 他确实亲眼看到了莫惊春在那之后的失控沉沦,然而这其中所付出的代价,却是屏蔽了莫惊春对他的所有感觉。 ……这究竟是对莫惊春的惩罚,还是对他的惩罚? 莫惊春或许以为,正始帝从来都不在乎他身上的精怪是从何而来。 然正始帝并非不在乎。 他只不过是看透了莫惊春对于此事的恐惧。 从一开始夫子苦苦隐瞒,到后来被迫在帝王面前袒露,从始至终,莫惊春都怀揣着一丝难以辨别的恐惧。 如此荒谬的事情降临在了莫惊春身上,独独他一人。 可是起初,正始帝是卑劣地欢喜着。 欢喜着……莫惊春无法逃开的束缚。 这精怪存在一日,便说明莫惊春永远无法离开他。 那便是精怪,妖怪又如何? 如果莫惊春要吸他的精气,那便给就是了。 正始帝“昏庸无道”地想着。 可是两人当真有了情愫,再到今日这样的密切,正始帝对于精怪的存在,却有了另外一种阴郁的破坏欲。 他不喜欢莫惊春被人掌控的感觉。 即便这精怪是为了帮助他,却也无法遏制帝王心里涌起来的扭曲恶念。 正始帝的手指还停留在莫惊春的后脖颈,牢牢地把握住那里,他知道莫惊春毫无感觉,所以做得愈发肆意,一下一下搔动着莫惊春那异常敏感的后脖颈,一边漫不经意地说道“既然那女子是这般重要,那便杀了她。” 莫惊春敛眉,思忖了片刻,忽而恍然,“当时明春王离开,您虽然并未觉察出他的异样,却还是派人跟上去了?” 正始帝懒洋洋地说道“寡人虽在那之后,并未真的下令封禁诸王离开,但是敢于提前离开的人,只在少数。要么便是胆大至极,要么就是另有缘由。不管是哪种,跟上去都是没错。至于明春王给出来的理由,倒是十分之熨帖,说是老王妃身体不适,需要提前家去。” 莫惊春“……这是他属下杨天和的理由。” 正始帝笑了笑,“自上而下罢了。” 明春王身边还跟着陛下的人,那紧迫感便好了些,只是莫惊春在沉思了片刻,还是说道“陛下,臣记得矿山开掘,都需要得了朝廷允许,并有私人矿场的数量也不多。依着这东西的模样,若是要大量制作,所需要的原料必定许多。这是京城这个点无法满足的,所以……” “所以需要彻查矿业,循着舆图,挖出他最可能藏住这热火朝天的制造所在。” 正始帝接了上来。 莫惊春颔首。 陛下该正经的时候,却是非常正经。 两人相聚半个时辰,莫惊春离开的时候,心里的小算盘啪啪啪打起来,如今他的倒计时时间倒是好看了些。 16:12:54 如果跟陛下多……两三天的话,这惩罚,倒也不是不能熬过去。 毕竟就连身体拥抱的时间,也是算数的。 莫惊春心里松了口气。 待莫惊春离开后,正始帝的脸色却是彻底阴沉下来,露出森然的恐怖。精怪,后世,意识,奇怪的弓弩……他拍了拍手,将暗卫叫了出来。 帝王露出个极其可怕的微笑,笑意里没有半点暖意,却像是炼狱里才有的扭曲疯魔,轻声说道“加派一队人手过去,将明春王妃捉回来。 “扭断手脚,斩断哪里都可以,无需完整。” 他没在莫惊春身上动用的手段,却未必不会对明春王妃用。明春王这般心性,或许有可能在被劫掠前便狠心将这得用的人给毁了,可是正始帝却是不在意。 只要活着,能对话,便是足够了。 至于带回来的是个人,还是半个人……有何区别? 眼下,正始帝心中正翻涌着无数残暴的念头,在紧随着莫惊春离去后逐渐散开消逝的气息里,愈发难以遏制。 他闭了闭眼,诡谲地自言自语道“再这般下去,怕是夫子要发觉了。” 刘昊站在不远处,轻声细语地说道“陛下,可要……” 正始帝一摆手,刘昊立刻噤声。 近些时日来,正始帝对“静”的苛求,已经到了极致。 宫道外,正护着莫惊春往外走的德百,却看到宗正卿停下来,回眸望着身后逐渐被抛开的宫殿,转而看向他,露出一个异常和煦的微笑。 “德百,我有些问题,劳烦你解答。” 德百看着莫惊春的笑容,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寒颤。 怎,怎么太傅的微笑,看起来如此奇怪啊啊! ……莫名有种陛下附体的错觉。 第八十七章 正是夏日炎炎,庭院中开满了盛夏的娇花,只可惜在这日头的暴晒下,显得有些倦倦,那尖尖翘起的花瓣瑟缩成一团,像是缺水一般。在绿意丛生里,有一座亭子掩盖在诸多植株里,显得异常小巧。 德百战战兢兢地站在里面,而莫惊春就在他左近几步的距离。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不必这么担忧,我只是有些不解。”他背着手看着庭外的花红柳绿,瞧着气定神闲。 “长乐宫近来,可是有什么变动?”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尽管莫惊春的语气很温和,但是德百不可避免从中体悟出了少许威压。 莫惊春不是个会高高在上的性格,待人甚是体贴,如这种较为直白的话,已经算得上逼问。 德百斟酌着说道:“其实都是先前的那些人……” 莫惊春淡淡说道:“陛下跟前,除了刘昊外,就连你都不敢入内。” 德百惊住,没想到莫惊春都好些时日不来宫内,来这么一次,便对长乐宫内的细节观察得一清二楚。 他犹豫着说道:“其实陛下这些天心情一直不错,只是越来越喜静,不喜欢活人的气息出现在身旁。原本依着那些暗卫的气息,已经是足够。但是……陛下身手不凡,最近,已经是不能够再忍。故,眼下陛下身旁贴身伺候的,唯独师傅一个。” 莫惊春沉默,背着手立在亭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德百小心翼翼地看着莫惊春的脸色,轻声说道:“这都是无关大雅的事情,陛下不与您说,是怕您担心。” 莫惊春:“陛下不说,我便看不出来?”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什么,对德百道了声谢。 德百踌躇了一会,低着头说道:“太傅,奴婢觉得,您可以多多入宫来。” 莫惊春淡淡说道:“我入宫又如何,德百,我不认为这会有多大的作用。”诚然从前数次,确实与他有关,可是陛下眼下的病情,他又有什么用? 德百:“您在的时候,陛下会快活些。” 莫惊春笑了,“德百啊德百,快活这样的事情,只要遇到喜欢的事务,总会如此。这只得缓解,却未必有用。” 德百的神情有些焦急,上前一步说道:“这还是有所不同的,太傅。陛下就是连窗外落雪,都可以被惊醒。可是您在的时候,翌日醒来,陛下总是精神饱满。再则,陛下这小几个月,脾气可比之前好些了。” 莫惊春微蹙眉头,像是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细节。 “你说什么?陛下这小几个月,比从前好些了?” 德百:“从前陛下喜怒无常,但是近来,却是沉静了许多。” 莫惊春抿紧了唇,脸色显得紧绷。 或许,这才是问题。 陛下本就不该备受束缚,越是压抑,反而会酿造大祸。 为何突然间就…… 莫惊春下意识转身,却意识到若是正始帝想说,就不会时隔现下,都没有与莫惊春说上太多。他捏着鼻根想了想,一本正经地与德百说道:“德百,劳烦你去太医院一趟,就跟老太医说,我的身体不适,想要请老太医莅临府上,为我诊断。” 德百欠身应是。 莫惊春没再说什么,让德百继续在前头引路,顺利出去了。 这一夜,因着莫惊春特特警告过陛下不可以再做夜半爬墙的事情,所以午夜子时,是莫惊春自己一人生生熬过去的。他在无边无尽的狂热里几乎要淌出水来,连手指尖都彻底发麻,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弓成虾子,浑身通红,捂着后脖颈跟身前,哭出来的泪都快能洗干衣裳,让他疲累不堪。 翌日起来的时候,院内下人面对着泡在木盆里的枕巾有些忧愁。 “郎君,您尽可使唤我等就是,怎么还打算自己清洗呢?”张力帮着端起木盆,大声说道,“我们整日什么都没做,拿着月银都烫手。” 经过的墨痕幽幽地说道:“不想拿钱,可以都交给我。” 卫壹乘乱穿过,为莫惊春端来膳食,平静地说道:“郎君,这是昨日吩咐的,您可要再吃一些。” 莫惊春受伤后身体毕竟虚了些,即便是出宫后,还是专门会有御医固定来检查,这是之前开的药膳,昨儿刚那些厨房,正要照着方子上来做。 大清早就闻到一股药味,即便是莫惊春的脸色都有些难看,无奈地说道:“往后将时辰挪到晚上。” “是。” 莫惊春捏着鼻子吃下了药膳,就再也吃不下别的,毫无胃口。而后他擦了擦嘴边,匆匆出了门,午间,倒是再回来了一趟。 老太医就是在这时候登门拜访的。 莫惊春将人请到外院书房,下人将茶水端了进来。老太医坐在一边细细打量着莫惊春的神色,轻笑着说道:“您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些了。” 他伸出一只手。 莫惊春便将右手递了过去。 老太医搭着莫惊春的手,片刻后又换手,而后笑了笑,“大好,大好。” 莫惊春笑着说道:“都这些时日了,若是再不能好,可真是病秧子了。” 老太医便摇头,“之前毕竟失血过多,那药膳,可还是得吃。” 莫惊春颔首笑了笑,轻声说道:“我的身体该是无碍,不过今日请老太医过来,除了我的问题,还有别的事情,想要请教老太医。” 老太医:“宗正卿是想问,陛下的情况吗?” 莫惊春敛眉,将手腕收回袖中,叹了口气,“昨日刘昊的神情看起来不太对劲,即便是在宫中侍奉了这么多年,我也从未看过他如此惶惶的模样。然陛下在我面前,却是正常得很,没有半分异样。” 他的脸色透着少许无奈,“如果说正常,便是最大的不正常的话,那陛下……又隐瞒了多久呢?” 刘昊跟德百是在陛下跟前的人,他们口风紧,是为了活命。 但是老太医是对陛下身体最是清楚的人,莫惊春也不得不劳烦他这一回。 这样的事情,老太医可谓是一回生,二回熟。 毕竟之前,他已经被莫惊春逼问过一回。 他叹息着说道:“宗正卿,如果您问我,陛下的身体如何,我会说,已经非常康健。可如果您问我的,是另一桩事,那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莫惊春微蹙眉头,“不知道?” 老太医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些时日,陛下的脉象平稳,如先前那样剧烈的反应,已是从未有过。也不曾再说头疼,甚至连夜间多梦的现象都少有。只是异常,异常喜静,一点异样的动静都听不得。” 莫惊春垂眸,藏在袖子内的手指下意识蜷缩,露出少许担忧的神色。 老太医不紧不慢地说道:“您其实也清楚,其实若是病人不肯配合,医者便是再想如何,也未必可以成功。我等实在是无能为力。” 莫惊春长叹一声,起身朝着老太医行礼。 “麻烦您了。” 老太医连忙扶住莫惊春,无奈说道:“您莫要如此多礼,可真是折煞了。”他在莫府停留的时间不长,倒是顺手给桃娘也把了一会脉,开了个调养的方子。 莫惊春袖手站在廊下许久,直到不得不动身时,眉眼才稍稍流露出少许叹息。 他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情绪已经无形地牵挂在正始帝身上。 … “这里应该安全。” 傍晚山道上,有一队车马疾驰,那速度飞快,马车被护在中间异常颠簸,那急促的模样,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成风低声说道:“后面的追兵已经甩掉了。” 距离他们路程,还要再得一二日的时间,方才能踏入明春王封地。 只要回了封地,他们才最是安全。 如今,可不能折在这路上。 杨天和腆着肚子说道:“那可不一定,谁知道陛下还有什么诡异的人手?”他坐在马背上,倒是骑马的好手。只可惜他的体重过沉,换马的速度要比别人快上不少。 明春王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天色沉声说道:“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太晚了,再赶路的话,若是路上遇袭,什么都看不清楚。” 王爷有令,这底下的人自然遵从。 很快,这一行风尘仆仆的人就在野外生起火,在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明春王才从马车内牵出来明春王妃,两人一起在中间坐下。暖香的味道飘过来,正是烧肉的味道,擦上盐末跟香料,味道就十分美味。明春王将最嫩的那几块肉割下来,递给明春王妃,圆脸小姑娘便笑起来,小心地吃了几口。 明春王对王妃很好。 他对她无微不至,冷了热了,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就连她喜欢的东西,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提早就为她准备好了。陈文秀虽然有些惶恐,但时日长了些,也逐渐习惯下来,就是捏着树枝在吃的时候,人还有些走神。 “文娘,在想什么?” 明春王笑着说道。 陈文秀回过神来,笑了笑,“只是在想,不知道姐姐如何了,离开前,我瞧着她,似乎是有些伤心难过。” 明春王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你可小瞧了你的东郭姐姐,京城内传来的消息,那《云生集》已经被陛下送还她家了。” 陈文秀的眼睛登时一亮,高兴地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一高兴,便咬着嫩肉吃了两口。 这盐还是有些粗粝,吃起来味道有点苦涩,不太好吃。 但是陈文秀看了下周围的人,尤其是明春王。 他也正优雅地吃着烤肉,还称赞了负责的人手法精妙,甚有野趣。 那应当是好吃的吧? 陈文秀总觉得她的味觉出问题了。 就连贵为王爷的明春王都觉得好吃的东西,她又怎么会觉得难吃的? 她一个普通木匠的女儿,怎么会长了一张这么挑剔的嘴? 陈文秀腹诽了几句,两三口将肉吞下,然后又喝了一碗暖暖的米汤,就被侍女扶着去消食了。在她的身后,还跟着四个侍卫。 直到举着火把的队伍沿着河道走开一段,不会再听到他们对话后,成风才压低声音,“王爷,小王妃似乎对孟怀王妃过于关注了,是不是……” 明春王长得甚是稳重,他摆了摆手,又结果杨天和递过来的树杈,淡淡说道:“她难得有个人说话,便觉得有些投缘罢了。等她回到封地,便会忘了。清河广平的情况如何?” “莫广生大发神威,将清河王的队伍击溃,如今已经分散成三股散开流窜,虽然自我等离开京城后,四地皆有郡王起兵的风声,可全都是不起眼的无名小卒。即便莫广生还未率众前往,就已经被郡守扑灭。不过战火蔓延,毕竟会扰乱民心,再加上之前这些灾祸,不少世家已经离开原址,前往较为安逸的南方。” 明春王微蹙眉头,那动作让杨天和立刻停下话头。 “不对。” 明春王将树枝插在地上,摇着头说道:“尔等觉得,莫广生的实力,区区一个清河王,他会久攻不下吗?” 徐柳:“或许是因为,莫广生更擅长的是边关的战事,对于在内的指挥,其实不太擅长呢?” 明春王:“普通的将领或许只会精通一种,可是莫广生这样的天才,实则一通百通。就算清河王有着三板斧,莫广生也绝不可能需要花费数月的时间,才能击溃这主力。” “王爷的意思是,莫广生是故意的?” 成风:“可是他就不怕陛下责罚?” 杨天和抖着一身肉,冷笑说道:“你这话却是错了,焉能知晓,这究竟是莫广生自作主张,还是从一开始,便是皇帝的意思。” 明春王:“这个暂且不论,虚怀呢?” “清河王被击溃后,虚怀的情况好了许多,如今应当还是将流兵都赶了出去。”成风接上说道。 徐柳的长袍及地,摇着头说道:“虚怀王浪荡一世,却是糊涂一时,竟然栽倒在自家人的手中,这可真是……” “这不是正好?”杨天和笑了笑,“他的封地上,那几处矿,我正眼馋着呢!他当初居然拒绝了王爷的示好,这都险些败露了!” 如果不是因为孔秀闹出来这样的事情,他们也没必要这么赶紧赶慢离开。正是因为清楚虚怀王府这弓弩跟自己的关系,他们才需要迅速离开。 不然就走不了了。 一则是因为当初明春王故意的举动,二来是因为虚怀王那胖子最是狡猾,当初之所以能瞒下来,是因为没有利益的冲突。对于虚怀王这样的人来说,究竟是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压根不在乎。 可是之前虚怀王能瞒着,是因为此事对他而言,压根无害。 然此事若是威胁到了自身的安全,虚怀王怎么可能会替明春王继续隐瞒? 成风:“虽然虚怀王这个下场,确实是令人痛快,但是皇帝实在太过狠厉,如此阴冷偏激的手段,怕是要生生吓破了不少人的胆子。如今这满朝上下,想再跟之前一样找出一个敢于抗击皇帝的人,却不再那么简单了。” 之前或许是容易,甚至还有可能一呼百应,可是眼下,别说是一呼百应,怕是有人……还会让皇室的人提前知道他们的密谋。 这种左右被限制的感觉,着实难受。 但是这也无法。 若是正始帝真的只残留这些年摆在明面上的疯狂,那是绝对无法坐稳这个位置的。 永宁帝看着温和,却也是一点点杀出来的。 这十来人间沉默了一会。 那火把掩映的队伍便慢慢回来了,陈文秀走在前面,朝着他们笑了笑,便上了马车。小王妃一直不与他们一块,这是她的习惯,也是明春王给养成的。 马车的位置有点窄小,但是在车上睡觉,总好过在地上躺着。 她在侍女的帮助下躺了下来,闭着眼数了五百三十二个数,发现那种被紧迫盯人的感觉总算是消失了。陈文秀轻轻松了口气,在心里说道:“王爷还是一直派人盯着我。” 陈文秀在心里叹了口气,警惕却没有消除。 明春王看着对她很好,可是对她的监控从来都没有放松过。她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不是在明处,就是在暗处,两者并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陈文秀总是很敏锐,每一次都能发现。 如果王爷真的如明面上对她那么好的话,为什么要一直派人盯着她呢? 陈文秀想。 而且结婚的时候也非常仓促,对比起真的要在一起,更像是某种……绑定的感觉。 陈文秀抓紧身前的玉坠,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尤其是……他们其实到现在都没有圆房,而陛下的意思是,她还太小,那样不好。 ……那为何可以结婚呢? 这些事情陈文秀想不明白,就像是那些零零散散出现在她脑子的记忆,那些压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让明春王欣喜若狂…… 咻—— 陈文秀猛地哆嗦了一下,奇怪地抬起头。 她一边数着心跳声,一边坐起身来。 陈文秀无声无息地将外裳穿上,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把匕首,她听着外面的风声,如此的寂静,只剩下燃烧的火堆啪嗒啪嗒地发出声响。 她听了好一会,猛地反应过来。 如果是寻常,明春王肯定不会这么快入睡,那燃烧的火堆旁,必定有他们说话的声音。可是刚才别说是声音,就连呼吸声也没有。 “慈和,慈和?” 陈文秀奇怪地叫着侍女的名字,却没有任何的反应。 她的身子僵住,下意识靠在车壁上,却有两只突然从窗口探进来的胳膊猛地抱住陈文秀的肩膀,将她硬生生地拖出马车去! … 莫惊春猛地惊醒过来,额头满是薄汗。 他揉着额头,不知梦中究竟梦到了什么,虽然想不起来,却有一种痛苦悲伤的感觉。他坐在床边,取着手帕擦拭。 莫惊春的手指有点发麻,正搭在膝盖上。 他没有起身燃灯,而是看着窗外倒进来的月色如水,正蔓延到他的脚踝前。冰凉皙白的脚趾踩在毛毯上,让脚趾头有些细微的瘙痒。 莫惊春默然坐了许久。 这才摸着黑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这大晚上突然被惊醒,这一身冷汗在,却也是燥热非常。 冷茶灌下肚子,莫惊春仍然觉得背后发凉,像是被什么幽暗诡谲的视线盯着那样,过于刺痛,令人浑身不自在。 莫惊春下意识环顾了四周,昏暗的环境并不能看出什么,这白日熟悉非常的环境,在晚上便沉入幽冥,再看不清楚。 莫惊春停顿了少许,猛地抓住手里的杯盏朝着床边的方向狠狠砸去。 什么东西猛地避让开,那杯盏狠狠贯在床柱上。 脆裂的声响让莫惊春深呼一口气。 “陛下。” 莫惊春笃定地说道。 那一大团黑影毫无动静,如果还不是莫惊春凭借着刚才那一瞬的试探,他压根试探不出那里有人。如此功夫,如此涵养,又不会惊动暗卫出现在他身前,还能有谁? 那冰冷的黑影一动不动。 莫惊春不知为何嘴巴有点干燥,他轻轻舔了舔嘴角,然后迈步朝着那黑影步去。赤裸的脚踝露在月光下,踩着如水的银霜一步步踏去,像是踩在了接引的绸带上,如此珍贵无比,是苍月之精华。 “这是第几次?” “……” 寂静的沉默。 “暗十一。” 他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 一个低哑的声音,从窗外,从屋檐,从哪里什么都好,传了出来。 “在。” “这是第几次?” “第七十六次。” 他听到自己的心沉沉坠落下去的声音,无比清楚,仿佛耳边有着呼啸而过的狂风,实则没有半点感觉,也只留下心里的恐慌在作祟。 直到莫惊春彻底离开了那片银白,投入了黑暗中,他方才触碰到那具冰冷的躯体。 可即便在这个时候,莫惊春已经在心里描绘上了是何感觉,可隔着指尖传递来的,却还是透明的空气。 如此,如此被隔绝在外的感觉,让莫惊春下意识恼怒。 ……他确实在愤怒。 那浅浅的愤怒扎根在莫惊春心里,仅仅只是因为隔着这手指的距离,他便什么都触碰不到。莫惊春凭着眼力抓住了陛下的胳膊,带着他从那暗色里走出来。 “陛下。”莫惊春推着公冶启在床上坐下,然后踩着月光,步到边上,点燃了那沉寂的烛光,再回头的时候,陛下的模样便彻底露在他的眼前,“您……” 他说话的声音,他的脚步,更像是一道指令,猛地让公冶启抬头,一双黑浓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莫惊春。那一瞬,莫惊春就像是被什么凶恶的怪兽盯上一般,背后都是发凉的悚然。 公冶启的喉咙微妙地上下滑动,就像是吞咽下了什么隐忍的东西,视线紧盯着莫惊春的动作,灼热,又冰凉。 莫惊春敏锐觉察出眼下陛下的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重新擦拭了脚底,然后在床边坐下,为陛下脱去靴子,然后一点点解开外衫丢在地上,将陛下浑身上下扒光只剩下里衣后,莫惊春才说道:“以后,若是陛下想来,不必这般躲躲藏藏。” 暗卫说出来的次数,着实有些吓到莫惊春。 他握住公冶启的手。 同时在心里慢慢补充,此时陛下的手,应当是冰冷的。 然后他就着昏暗的烛光,将公冶启压倒在床榻上,用被褥将两人包裹在一处。 两人紧密得就连彼此的呼吸都交融在一起。 莫惊春握着公冶启的手指,尽管那种感觉万分诡异,但是他在心里填补上那个画面,没有露出半点异样的神色。 陛下的眼睛被另一只手盖住。 良久,小扇子一般的感觉在莫惊春的掌心扑闪起来,然后缓缓闭上。 一点,一点,公冶启的身体软化下来,像是不复之前的冰冷僵硬,又过了好一会,他的呼吸也变得寻常起来。 手指的温度逐渐回暖,甚至反扣住莫惊春的手指。 仿佛一切都在好转。 莫惊春淡淡的气息就在身旁,若隐若现。 就如同他这个人。 公冶启闭了闭眼,就跟真的睡着了一般,而莫惊春再坚持了久一些,才听着公冶启的心跳声沉沉睡去。 不过片刻,帝王重新睁开眼。 却不知是短暂睡着后再醒,还是他压根就没睡着。 公冶启侧过头去盯着莫惊春。 莫惊春的眉头微蹙,像是在睡意朦胧里,还是感觉到了强有力的凝视,正在竭力想要从昏睡的状态中醒来。 公冶启翻过身来,手指盖在莫惊春的身上轻轻拍打。 反过来,却是他在安抚莫惊春。 真真奇怪,分明是他惊扰了莫惊春,却也是他来安抚莫惊春。 等到莫惊春重新睡得安稳,公冶启的动作才停下来。 他用变得温暖的手指捏了捏莫惊春的耳根,眼底流露出血腥残忍的神色,这副模样却是跟白日截然不同,仿佛在白日苦苦压抑的欲望在夜间全然流露,再没有任何的掩饰。因着毫无掩饰,便是彻底的疯狂。 不知多少个夜晚,公冶启确实是贪婪地注视着莫惊春。 注视着他的睡颜,注视着他的身体,注视着他在睡梦中的翻滚,注视着他偶尔小小的梦呓。 公冶启知道莫惊春睡得不安稳的时候,会不自觉皱皱鼻子,睡得舒服时,一只手会无意识地摆在枕边,半是蜷缩半是握成拳头。 有时候,他在梦中也会如同今日这般敏感,在几次挣扎中,就猛地睁开眼,坐在床边吐息。 莫惊春做梦醒来的时候,从不会立刻再睡。 他会静坐一会,等到心神平静下来后,再缓缓起身,踱步到桌边倒茶。 一贯是不穿鞋的,极其偶尔会记得。 赤裸的脚掌踩在绵密细腻的毛毯上,莫惊春不会知道,他脚下这地毯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换过了几次,如今换的这种最是舒服,踩在脚底,既不会过分燥热,也会显得柔软微痒,透着一些难以掩饰的舒适。 吃完茶后,如果莫惊春还睡不着,他就会提着一小盏灯笼,慢吞吞地绕着莫府转悠。 有时候会撞上同样睡不着的莫飞河。 哈,就是莫惊春被操练的时候。 如果没有遇到莫飞河,莫惊春就会溜达完一圈莫府,然后再背着月色,慢吞吞走回去。 这时候,他往往躺下就睡着了。 呼吸声有点沉重。 有时候,公冶启总是忍不住伸出手,悬停在莫惊春一寸之外,感受着他的鼻息。 如此疯狂诡异的窥探,确实是变态。 公冶启冰冷地想,然注视着莫惊春的眼神,却没有过半分抽离。他慢吞吞,如同冰冷的蛇一把扭动着,将自己的身体盘踞在莫惊春的身上,感受着那不断传来的温暖。 满足感还未涌现上来,却是再度被莫惊春最近的情况所击溃。 不管他再如何动作,眼下,莫惊春是毫无感觉的。 手指痉挛地抽搐起来。 不行。 公冶启缓慢地舔舐着莫惊春的脖子,牙齿抵在突突跳动的血脉上,留下一个隐秘的红痕。 他叼着那块肉磨了磨牙,然后才软哼了一声。 像是最终平息了心中的燥热,然后勉强蛰伏下来。 他压在莫惊春的身上睡着了。 翌日,莫惊春醒来前,差点以为自己要被一块沉重的大石压着心口砸死了。等到他睁眼醒来,猛地看到他胸口躺着一颗大头时,莫惊春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低低呻吟了一声,无奈地说道:“陛下,陛下?” 大头毫无反应,压着莫惊春的动作佁然不动。 莫惊春听着帝王的呼吸,沉稳莫名,不像是昨夜那种……诡谲的气息。 该是真的睡着了。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原本想要挣扎的动作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任由着陛下继续这么趴着。他无奈想到,即便这惩罚能够让他毫无感觉,但是这噩梦的由来肯定还是跟陛下的大头有关! 莫惊春虚虚环住陛下的大头,半心半意地腹诽着正始帝,一边在思忖着陛下这半夜潜行的习惯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莫惊春没发现半点端倪。 可是如同陛下这般夜半游荡,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想了想,在看到窗外的天色逐渐明快起来后,还是忍不住退了退正始帝的肩膀,“陛下!再不起来,今日的早朝,都要耽误了。” 正始帝迷糊地摆手,将莫惊春的手给扫到一边去。 但是在拍开后,又猛地捉住,塞到身下,继续睡。 莫惊春:“……” 陛下是趴在他身上的,塞在陛下的身下,便是塞在莫惊春的腰腹,这感觉可是万分诡异,莫惊春是在再忍不得—— 砰! 正在外头打扫庭院的张力奇怪地抬头,他看着大清早就过来的墨痕,憨憨地说道:“墨痕管事,你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动静?” 墨痕面无表情地说道:“是你出现幻听了吧。” 他迅速拦下要敲门的下人,然后默默守在了外面,生怕有人进去惊扰了郎君跟……“夫人”。 屋内,公冶启轻巧地爬上莫惊春的床,无奈地揉着额间砸出来的红痕,嘟囔着说道:“你将尊贵的皇帝脑袋砸在了木板上。” 莫惊春冷冷地说道:“臣还可以让您尊贵的鼻子砸在臣这卑贱的拳头上,顺带迸出几滴无关紧要的红血。” 公冶启扬眉,蹭在莫惊春的肩膀上扰乱他穿戴衣物的动作,一边暧昧地说道:“或许,夫子也可以选择不穿衣服,然后……” “然后您该上早朝了。” 帝王的脸色垮下来,大头在莫惊春的肩膀上从左边滚到右边,再抵着从右边滚到左边,无可奈何地说道:“夫子难道就不想问问寡人,昨夜的事情?”他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提起,仿佛那不是多么变态恐怖的事情,而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莫惊春听到自己在说,“如果您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臣。” 就像是在早一二年前的时候,正始帝还会跟莫惊春纠结君臣,夫子,子卿这样的称谓,可是时至今日,他已经不会再纠缠这些无谓的口头称呼。 他甚是清楚,对莫惊春来说,这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便是穿戴在他身上的盔甲。 莫惊春习惯了这样谨慎微小的生活,他或许可以强迫他袒露那些纯然欢愉的一面,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莫惊春完全回到最开始年少风流的自豪。 这些是需要循序渐进的温养。 而公冶启了解莫惊春,正如同莫惊春了解公冶启。 所以他不会问。 公冶启趴在莫惊春的肩膀上,含含糊糊地跟着他挪动,因着那脑袋是趴在肩头上,所以说话的声音也显得闷闷的,“寡人重重地责罚了刘昊。” 莫惊春:“……因为什么?” 公冶启委屈地说道:“他居然觉得寡人会厌倦了夫子。” 莫惊春便意识到陛下其实知道了前几日的事情,还是落在了陛下的耳中。 莫惊春无奈说道:“这说明中侍官清楚地知道人之劣根,在于喜新厌旧。”他艰难地试图给自己系上腰带,但是碍于他身后还有一个大家伙,所以他的动作异常受阻,花费了好些功夫,才勉强绕过去,再给系上。 这不能怪莫惊春。 他感觉不到陛下,所以动作的时候,要么不小心戳在了他的腰上,要么不小心从不该穿行过的地方擦过,险些酿成大错,擦槍走火。 等他就剩下朝服和官帽没戴上的时候,莫惊春看着外面的天色忧虑地说道:“您若是现在离开,还勉强来得及。” 公冶启幽幽地说道:“寡人要坐着夫子的马车。” 莫惊春忍。 他们两人在剩下一刻钟的时间飞一般地完成了所有的事情,然后遮遮掩掩地上了马车,从莫府的阍室驾出去。 公冶启扬眉,兴高采烈的神色浮现在俊美的面容上,露出他异常年轻的模样,他笑嘻嘻地说道:“方才你可看到了墨痕的脸色?” 莫惊春没忍住,轻笑了一声,然后抿紧嘴唇说道:“陛下,莫要嘲笑臣身旁的侍从。” 公冶启懒洋洋地软靠在莫惊春的身上,仗着夫子现在毫无感觉肆意乱动,然后笑着开口,“寡人笑话他了?夫子,寡人可是实话实说。不过,这宫城外,白日倒是热闹。” 莫惊春听到“热闹”两个词,下意识低头看着公冶启。 陛下看着车窗外的模样,并不显狠厉,只是有着一种诡异的稚气。 莫惊春敛眉,其实公冶启确实异常年轻。 如今不过是二十岁出头。 他轻声说道:“陛下给刘昊什么惩罚了?” 公冶启笑眯眯地说道:“刘昊那家伙不是最看重钱财这黄白之物?寡人便扣光了他一年的俸银。” 莫惊春好笑地抿着嘴,看着陛下肆意活脱的神采。 没忍住,轻掐了掐公冶启的鼻尖。 公冶启从这个动作中感觉到一闪而过极其细腻的情愫,他仰头看着莫惊春,却看到莫惊春的手指盖住了他的眼,“陛下,再眯一会罢。” 公冶启软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等着这个插曲过去,正始帝在朝堂上亦是威武,半点都没有清晨在莫惊春的床榻上不情不愿,不肯醒来的痴缠。他杀伐果断地将朝臣打算软和的态度全部回绝,让户部和兵部做足准备,绝不可能对四面开花的战事屈服。 而下了朝,几个老臣又被叫去了贤英殿。 而明眼人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没有王振明。 不日,黄正合上了祈求告老归乡的折子。 正始帝半点都没有要推拒的意思,黄正合既然如此识得眼色,帝王便痛痛快快地放他归乡,那麻溜的动作,让吏部都险些没反应过来。 然吏部眼下也是稍显混乱,毕竟王振明便是吏部尚书,原本乃是六部之首,可正是因为这些年陛下不喜他的缘故,导致吏部也有些备受苛责冷落,好在职权摆在那里,方才勉强撑住局面。 两日后,就在王振明的告老折子也递上来的时候,他便被下狱了。 与此同时,林家上下,自林御史……哦,不,眼下应当称呼他为林德喜,自上而下,只要在京城的无一幸免,全部都被抓如牢狱。 满朝哗然,而薛青便是顶着无数人恨不得他当场暴毙的压力,镇定自若地步了出来,将一概罪证陈列而上。 正是林家以林德喜为首,勾结王振明,把弄朝廷,贪污受贿,贩卖私盐,贪昧赈灾银两等等罪行,那罪证甚至可以追溯到十数年前,是一场漫长而持久的隐秘。 早在年前正始帝发作林德喜的时候,林家人便有想过仓皇出逃,却是万万没想到,陛下已经派人把守住各个要道,林家人只要出现,都会有人盯梢,至于出城…… 哼。 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什么时候镰刀会跌下来。 而那些还有官职在身的林氏官员,却还不得不硬挺着上值,这种异常煎熬的痛苦生生割着他们的皮肉,让他们恨不得跪地求饶。 王振明被宿卫从朝堂压下去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种释然的感觉。 一切,都结束了。 总算可以结束这不知何时会中止的煎熬。 他这两年迅速苍老下去,看着比许伯衡还要苍老十来岁。 难得奇异的是,这一次官兵抓捕却异常顺利,没有人哀嚎。 甚至于有些林家人的脸上还流露出狂喜与解脱的快乐。 ……这实在很难预料这短短几月的时间,究竟给他们堆积了多少畏惧和压力? 莫惊春知道林家终究有这么一日。 或早或晚。 至于王振明,他确实还在吏部尚书的位置,却能逐渐看得出他被死亡笼罩。 正始帝几乎生生逼死了他。 这些都是朝上的事情。 不过莫惊春也能从公冶启夜半出现的次数中觉查出来陛下莫名的亢奋。 他在知晓陛下半夜来访的习惯后,已经变得比往日还要敏感些,不能说一半,但十有二三,还是有所感觉。 莫惊春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阻止陛下这样的趋势。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样让步的纵容,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 入夜深沉,月色寂寥。 还未到子时,莫惊春就已经沉沉睡去。 他睡得异常早,像是……有些奇怪。 莫惊春的呼吸沉重,比平时要再沉一些。寂寥的夜色中,垂下的床帘外,若隐若现,能够看到一道黑浓的身影,像是趴在莫惊春的身上,沉浮。 莫惊春无知无觉地睡着。 时辰无声无息地走动,像是步步紧迫的危险。 公冶启粗粝的手指擦过莫惊春的脸颊,湿腻的水痕擦在他的眼角,低低笑出声来。 那笑声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诡异又莫名。 离子时还有,一刻钟。 第八十八章 长乐宫内, 正是灯火通明。 偌大冰冷的宫殿内,独独只有刘昊守在门外。德百匆匆从尽头走来,他的神色略有紧张, “师傅, 找遍了, 没有陛下的身影。” 刘昊紧蹙眉头, “难道在莫府?”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话被德百听得,他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无奈地说道:“就算陛下要去莫府, 也不用这么……”他吞了下去没再说。 刘昊一巴掌拍在德百的脑袋上, 冷声说道:“想什么呢?不要命了!” 德百摇了摇头, 凑过来低声说道:“师傅, 我的意思是, 陛下跟夫子的关系如此, 要去的话,正大光明去便是了。” 他只是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为何? 刘昊心里怎么想不知道,可是面上他到底将德百训斥了一顿,挨到两刻钟后, 有暗卫悄无声息来通知人在莫府上,这长乐宫内才算是寂静下来。 整座宫殿灯火通明,却静悄悄得可怕。便是着急的时候,殿前跟着的人也不多。 “最近陛下起夜的次数,是不是比从前还要严重?”刘昊蹙眉说道。 虽陛下跟前除了刘昊, 再没什么人, 但整个长乐宫不可能没人守着。 一旦陛下失踪,总归是会迅速发现。 这一来二去, 频繁的次数当然让殿前的人焦急不安。 跟在刘昊身后的小內侍何方小小声说道:“仔细数来,这半年其实次数不少了。”刘昊当然知道,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一下一下的脆响在殿前响起。 不多时,秀林女官带着一个小宫女出现在刘昊的跟前,笑容恬静地说道:“中侍官,太后娘娘有请,还请您跟着奴婢过去一趟罢。” 刘昊神色微动,“是。” 不过此时长乐宫的焦急,半点都影响不到莫府的火热。 莫惊春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是一个有些奇怪,燥热,难以控制的梦境,他好似在梦中,在跟陛下做……什么一般,那一瞬的感觉冲刷了他的背脊,让他猛地睁开了眼。 那些低低的颤抖吐息,原来是真的?嘴巴被吻住的时候,后脖颈却也传来吮吸的感觉。他无助出声,却同时感觉到身上有六七只手……他没想到陛下会做出夜袭的事情。 错觉层出不穷,逼得他恨不得将自己蜷缩起来。 冰凉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背脊,却无法给莫惊春带来安抚,他所感觉到的触感,都是姗姗来迟的饕客,正巴不得将每一处都吃得干干净净。 咔哒,咔哒—— 窗外夏风吹动还未关紧的门窗,像是无声的伴奏。 等莫惊春醒来的时候,正始帝的大头正趴在他的心口。 那姿势略显诡异,像是在倾听他的心跳声,又像是跟从前一般,仅仅只是想将莫惊春塞在肚皮下,不肯他再露出来半分。 莫惊春被热意烧得脑子有些迷迷糊糊,手指落在帝王的脑袋上,却忘记自己抓不到这感觉,便下意识更用力地摸了两下。 正始帝的大头被莫惊春摸得来回转动,幽幽地侧过脸来,一只黑沉的眼眸凝视着他。 莫惊春沉默地跟陛下对望了几眼,嘴巴蠕动了两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没想到醒来却是在无意识的呻吟,这种丢脸到极致的感觉,让莫惊春的手指都要颤抖起来。 他不明白…… 即便毫无感觉,但是莫惊春还是勉力地将帝王潦草的墨发梳理在脑后,露出俊美漂亮的面孔。不过在这暗色中,他也只能勉强看清楚正始帝的轮廓,止住叹息,“陛下在克制什么?” 癫狂错乱的感觉冲上来时,确实几乎烧毁了莫惊春的意识。 大手仿佛无处不在那诡异扭曲的感觉,几乎弄得他要发疯。可莫惊春仍然清楚地感觉得,那扣在大腿上的手指,用力到了痉挛,更是冰冷得出奇。 莫惊春不在乎正始帝的沉默,倦怠地说道:“臣有时会想,当初答应陛下,是不是一桩错事。臣无法做到陛下那样倾尽一切,总是显得退缩不前,您如今的强求,或许是错的呢?”如果是正确的,正始帝便不会时至今日变得如此煎熬,甚至夜夜窥探,难以遏制侵占的欲望。 莫惊春给不了正始帝想要的……全部? 那些从未道完的交谈,每一次,确实都在鲜明地提醒着莫惊春这一事实。 “夫子此话,是想劝说寡人放弃?” 正始帝总算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冰冷,宛如寒冰。 莫惊春倦了,他虽然夜半时毫无感觉,可实际上他是承受了两次欢愉,如此逼迫,就算他午夜后那场并无感觉,可并不代表身体无感。 他只是暂时被屏蔽了那种感觉罢了。 “臣不是这意思,只是如果情爱的事情,只会让陛下愈发难受的话,那臣以为,这或许并非正途。” 他感觉到了正始帝的压抑,也想起了最近这些时日陛下的内敛。 看着稳重,却非好事。 强行的隐忍,孰能知道,究竟是真的从容,还是强压下去的暴雷? 莫惊春在思考时,并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手指已经长时间停留在正始帝的耳郭,手指捏着那块小小的软肉揉了揉,他沉声说道:“我只是觉得……” 正始帝翻身而起,坐在莫惊春的腰腹上,冷冷地看着莫惊春。 “夫子有一句话却是错的。”他的手指张开,五指压在莫惊春的胸口上,帝王越发用力,即便莫惊春毫无感觉,却还是会感觉到呼吸越发压迫的急促,“情爱并非轻歌曼舞,也不是轻声细语的春风,是狂风大作,是暴雨倾盆,非得是你死我活,互相痛苦的折磨……这不是夫子曾经说过的吗?” 这正是他们现下的写照。 也是一开始莫惊春抗拒的原因。 可如今他们看似是成了圆满的半圆,却还是满足不了正始帝越发暴戾的欲望。 贪恋太多,便成恶兽。 莫惊春索性躺平,没再试图起来。 “臣无法让您快乐,不是吗?” 莫惊春并非自艾自怜,他只是不乐见如此步步堕落的局面。他还未摸到正始帝如此的症结,但肯定与他有关。 哪怕攥紧的是一把漂亮的荆刺玫瑰,鲜血淋漓,也仍要强行摘下? 正始帝阴鸷地笑了起来,原本伴随着情热冷却的暴戾浮现在眉宇,他阴阳怪气地说道:“夫子这话却是有些偏颇。”他往下一捞,迅速捉住那仍然湿润的……指尖用力地揉搓过,“这不是让寡人很快乐吗?”那东西还在很愉快地吐着湿腻的汁水,却是之前残留下来的感觉。而眼下帝王苛责的折磨,只会让来日的莫惊春难以挣脱。 他分明从这数日中猜出莫惊春的煎熬,指尖却在摩挲的时候又堵在口子上,笑眯眯,又诡谲地说道:“当然,寡人也应当照顾夫子的身体,别让这东西再吐出来才是。”莫惊春下意识推了一把,他看不到正始帝的动作,却从话语里觉察出窜过背脊的危险感。 “陛下……” 正始帝打断了莫惊春的话,“夫子,你早早就知道寡人的本性。不管夫子愿不愿意,不管此事可与不可,寡人偏要勉强。 “谁不允,寡人更要踏断那他们脊骨,碾碎如此闲言。 “即便是您,也不能断言寡人看法。是谁给夫子的信心,让您以为轻飘飘的几句话,便能离开?” 他猛地压了下来,四目相对。 一双倦怠平静,一对猩红阴郁。 “此事,休要再提。” 正始帝的语气冰冷得像是万年的寒铁,冻得比冬日的狂风还要刮骨。 … 一连数日,正始帝都一直召莫惊春入宫,甚至还有两夜,他是留宿在宫中。如此频繁的次数,自然引起了朝臣的注意。 起初他们以为陛下的身体出了问题,才需要莫惊春这个血引频繁入宫。 然次数一多,任由是谁,心里都会有些嘀咕。 然正始帝在朝上所表露出来的姿态,却暂时让人无话,不敢说些什么。而敢于询问莫惊春的人,便只有他这寥寥的几个友人。 张千钊在下朝后跟莫惊春并肩走,试探着说道:“子卿,最近可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何陛下如此……”他沉默了一瞬,没想到自己在这一刻想起来的词语,居然会是黏人。 他将自己吓得哆嗦了起来,忍不住摇了摇头。 莫惊春的神色有些苍白,无奈地说道:“陛下只是有些……”他敛眉,将两个字吐出来,“寂寞。” 张千钊奇怪地挑眉,那模样像是要将整个眉头都挑破天际,“寂寞?” 莫惊春一本正经地说道:“难道你不觉得?陛下虽然看着冷硬,可是后宫内却是一人都无。陛下也不喜欢子嗣,整个空荡荡的后宫就像是个墓……咳,陛下会觉得寂寞,也是正常。” 张千钊茫然。 ……他居然觉得莫惊春的话有道理。 可是只要已对上正始帝的脸,他就忍不住哆嗦起来。 这,这实在是对不上啊! 陛下寂寞什么的…… 张千钊当即眼前一亮,“难道是陛下想要……纳妃了?”他莫名有些兴奋,搓起手来。 忘了说,张千钊其实也是上奏希望陛下早早纳妃的人。 毕竟陛下都登基四五年了,二十好几的人,膝下却只有大皇子这个独苗苗,如果再继续下去,怕是会有人觉得……张千钊垂眸,忍不住摇了摇头,即便看着是好,可如果陛下再不纳妃,再是凭借着这陛下的威势,又能将朝臣的异议压下几时? 莫惊春敛眉,有些忧愁地看着张千钊,“如果其他官员想要针对此事,任由他们去便是,可你切莫插手。” 张千钊奇怪地说道:“即便陛下不喜欢,可是忠言逆耳利于行,我等的话,其实并无过错。” 莫惊春淡淡说道:“如果你说继位,那已经有了大皇子在。若是要说开枝散叶,这便是陛下的私事。” 张千钊忍不住摇头,对莫惊春的话却是不赞同。 “皇家无小事,这确实是陛下的私事,却也是朝廷的大事。” 更别说,皇家用联姻来换取权贵的支持本来就是常有的事情,即便是先帝,除了皇后是他自己选的之外,日后的那些妃子,哪个不是为了平衡才纳的? 莫惊春;“这话是不错,可是广林,你却是忘记一点,能够被陛下纳妃的女郎,必定是出身不凡,家世渊源。这样的女子送入宫中,若是一着不慎,便要折损在宫内。届时,这究竟是有利于陛下,还是不利于陛下?” 张千钊的眉头皱起,“子卿,你为何如此抗拒?即便不支持,也不该如此反对才是。”说一千道一万,这事做,总比不做好。 莫惊春无奈,他可不是为了反对,而是为了保住广林的性命。 他那无奈的笑意还未流露,便突然愣住。 莫惊春停下脚步,一瞬间神色有些奇怪,他盯着张千钊,那沉默如石的模样吓坏了张千钊,忙上前一步碰了碰莫惊春的肩膀,“子卿,子卿?” 莫惊春喃喃说道:“你说得不错。” “不错,什么不错?” 张千钊还在二丈摸不着头脑,可是莫惊春的心神却已经不在这上面。 莫惊春忽而意识到,他说的话虽然有理。 可与此同时,却无法否定他这焦躁的情绪是为何。 ……他是在嫉妒。 这个词语出现的瞬间,莫惊春连耳根都有些发烫,像是涉足了不该有的贪婪的界限。 莫惊春闭了闭眼,原来他也会嫉妒。 他看着正大光明,是在为了保护旁人,其实也正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这样卑劣的想法,着实有些不堪。 张千钊不知道那日莫惊春究竟明悟了什么,但是他看得出来最近莫惊春的情绪不大对劲,像是更为内敛些。 两日后,盛夏异常燥热。 莫惊春牵着桃娘躺在院中看银河,难得一个有风无月的日子,天上的星辰异常明亮,亮得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桃娘:“阿耶,我喜欢这些星辰。” “桃娘为何喜欢星辰?”莫惊春淡笑着说道,“这东西可望,却是不可及。” 桃娘摇着头说道:“喜欢的东西,为何就一定要碰到呢?桃娘觉得,就这么远远看着,也是极好的。” 莫惊春微讶,他低头看着桃娘,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道:“这想法,却是有些过分悲伤了。” 桃娘一板一眼地说道:“这不是阿耶教我的吗?” 莫惊春奇怪地笑起来,“我什么时候教过桃娘这些?” 桃娘躺在莫惊春右手边的躺椅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然后面对着莫惊春,认真地说道:“是张阿耶告诉我的,他说,当初在知道我的消息后,阿耶虽然很难过,但还是跟张阿耶说过,若是我愿意继续留在张府的话,那也无妨,但无论我归不归家,阿耶都会继续对我好。” 莫惊春恍惚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桩事。 桃娘:“桃娘当时便想,阿耶当真是个笨蛋。若是不喜欢桃娘,那就不要让桃娘回去就好了。若是喜欢桃娘,那就让桃娘早些回府。如果想要桃娘回去,直说便是了。是阿娘跟张阿耶对不住您,您为何要委屈自己?” 尽管桃娘有着略显坎坷的身世,但是她的确是泡在蜜罐里养大的。 她的身上,仍然留存着最是纯粹的直白。 和坦然。 莫惊春轻声说道:“但那对你最好。” 桃娘索性坐起小身子说道:“可是桃娘希望阿耶更好。” 在桃娘的眼中,阿耶值得世界上一切最好的物什。 莫惊春扬唇笑了笑,手指弹了桃娘的额头,“方才几岁,便这么替人着想,这让阿耶怎么听你的话?” 桃娘扁着嘴,被莫惊春义正言辞地丢回去睡觉。 等桃娘离开后,莫惊春仍旧是躺在那场躺椅上,夏夜微凉的风吹过,他感到了席席凉意。 身边,有着嘎吱嘎吱躺下来的动静。 莫惊春没有睁开眼。 能够如此坦然出现的人,除了陛下,别无他人。 “寡人觉得桃娘说得不错。” 正始帝是头一回觉得桃娘顺眼。 莫惊春:“偷听可不是君子之为。” 正始帝混不在意地说道:“寡人不是君子。”君子备受束缚,举世瞩目,却仍然步履维艰。 他做不得君子,便只得一路往下,潜于幽暗之底。 “夫子对于自己,总是过分刻薄。” 莫惊春没有睁开眼,便也没有看到,正始帝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赤裸的视线,正顺着莫惊春瘦削的腰身往下,仿佛像是在衡量,“你瘦了。” 莫惊春:? 这前后丝毫不一致的话题,让他下意识睁开眼。 正始帝硬邦邦地重复:“夫子瘦了。” 莫惊春:“……只是有些苦夏,天气太过燥热,总归是吃不下东西。” 正始帝:“半月前,倒还不这样。” 莫惊春略心虚。 他这几日确实是有些辗转反侧,但是若要说他食欲不振,那确实是没有的。顶多是夏日燥热,胃口逐渐变小,吃少了些,乃是日积月累的缘由。 他不欲再说这个话题,便应下正始帝的前半句话,“臣对自己挺好的。” 正始帝斜睨他一眼,嘲弄地说道:“若是你这般都能算是好,那寡人倒是问你,既夫子与寡人两情相悦,怎你便轻易想放弃了?” 莫惊春坐起身,沉默了片刻,“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夫子是什么意思?”正始帝靠近莫惊春,黑沉的眼动也不动地瞧着他,执拗得诡异。 仿佛只在一瞬,便彻底撕开人皮,只留下阴鸷的本性。 莫惊春:“……臣只是习惯了。” 他的声音平淡到了极致,仿佛在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正始帝声音骤冷下来,“有些事情,大可不必习惯。从前你不得不如此,那是你父兄无能!若是往后夫子还需如此,那便是寡人无能!” 莫惊春失笑:“前是父兄,后是陛下,那要臣作甚?” 正始帝倒还真的想了想,“往前十来年,你仍年幼,家中本不该你来撑着门楣,却是你独自在京完成一切。他们为长,你为幼,却是你为了他们的将途牺牲十来年,不是他们无能,是什么? “现是如今,寡人为君,你为臣,本就是你势弱,若是寡人还要夫子‘习惯’如此,那岂非比你之父兄还要窝囊?” 莫惊春轻巧地下了躺椅,跨坐在正始帝的腰腹上,“陛下当初瞧中的是我这么个人,怕是倒霉到了极致。” 如他这般多虑多思,总是难为。 正始帝:“夫子被寡人瞧中,岂不也是倒霉透顶?”他难以容忍的霸道独占,若非莫惊春的纵容,已经快要逼疯彼此。 夫子此人,有时候仿佛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就像是被任何伤口贯穿,都会独自舔伤,再混不在意地将伤口藏起来。 却是不曾想到,这些伤痕,却是有人会在意的。 莫惊春低下头,躺在正始帝身上。 良久,他侧过头去咬住公冶启的脖颈,留下一个深深的印痕,“……我记得了。” … 五月底,莫飞河再次出征。 奔赴边关。 与此同时,莫广生在中原地区大杀四方,将所有试图起兵叛乱的宗室全部都拿于马下。 一些准备南逃的世家开始观望。 正此时,不知从哪里杀出来一批流民,与之前的残兵结合在一处,声势浩大,一下子抵住了莫广生的兵马。 如此诡异的军报很快就呈现在案首。 兵部尚书首先呵责:“绝无可能!之前已经统计过此次掺和其中的数个叛王,可是不管是谁,都不可能突然杀出来几千个身手不凡的流民。” 这究竟是流民,还是士兵啊! 许伯衡起身,露出沉静的面容,“陛下,老臣以为,许是有些不愿出面的人,不希望此事就此了结,方才暗地出手。” 这其中,必定还有人在搅浑这浑水! “阁老说得不错,若是流民,不可能那么快集合起来,更不可能抵挡住莫广生势如破竹的步伐。”薛成硬邦邦地说道,“而且如同军报上所说,这些流民手中居然还有铁器……真真是笑话,这是谁家养的私兵罢了!” “陛下,此事宜早不宜迟,不可再继续拖延下去。如今已经有不少世家为了躲避战乱南迁,也有百姓为此受苦……此前陛下削弱诸王的权势,还是过于冒进,不然这数月不会接二连三,都有人在疯狂作怪!” “卑职倒是觉得,陛下这步棋,却是走对了。若是不能挖开流脓,而是坐视邪恶长大,那岂不是袖手旁观,与同谋何异?!” “将军慎言!此事本该徐徐图之,猛地迈开如此大的步伐,诸王一时承受不住,也是正常。”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尔等究竟是朝廷的官员,还是诸王权贵的走狗?这世道究竟是要为了百姓说话,还是为了这些黄白之物屈服?诸王享受的权力如此庞大,举朝在供养他们,封地的税收更是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结果这是钱财也不够,还要再插手兵权和封地管辖权吗? “这天下,究竟是陛下的天下,还是诸王的天下!” “荒谬!” 整个朝廷吵得那叫一个混乱。 文臣武将,各有不同的看法。 从宗室的恶劣吵到世家,再是因着此次争吵中彼此的言语激烈,又是另外一番争吵,那不可开交的辩驳让整个殿上唾沫横飞,更有几个老大人说着说着,都快撸着袖子上。 有个人被气得晕倒了,被守在偏殿的太医拖去扎针,扎完针醒来,还又异常坚强地出现在朝上,势必要争出个胜负。 莫惊春细细观察,发觉大部分官员并非不赞成陛下削弱诸王的势力,而是深感陛下手段之粗暴狠厉,若是能够循序渐进,或许不会有眼下的反扑。 然这其中也确实有浑水摸鱼之人,不动神色地挑拨着几方争论。 莫惊春凝神观察着那个人,应当是……恒生? 是恒氏的人。 恒氏在经历了灭门惨剧,找到窦氏古籍后,又逐渐销声匿迹,不怎么出现在众人眼前。但是莫惊春知道,林氏的不少证据,还都是恒氏落井下石给的。只是恒氏做得很巧妙,表面上也看不出来,若不是有人细查,此事未必会引起注意。 世家一般是不会对同为世家的人下手,可惜的是林氏左右逢源太过,既想要跟恒氏保持着从前的关系,又贪图清河王之前给出来的利益,险些跟清河王结亲。 恒氏跟清河王,可是有大仇! 恒生厉声说道:“如此激进手段,便是得了一时安宁,这天下便能太平吗?谁不知道此事是为了百姓好,为了朝廷好,然此刻百姓沉沦战火,世家不得不搬迁,难道便是好事?” 莫惊春听着如恒生这几人的话,却是露出了有些奇特的笑意。 看来世家里,已经有人逐渐回过味来了。 正始帝是聪明人,可世家权贵里,也不都是傻子。 这数月的时间,再加上最近林家的出事,如果他们还看不出来皇帝之前是有意放纵的话,那才是太过奇怪。 然他们都不敢表露出太过鲜明的针对,只能暗戳戳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莫惊春慢吞吞地出列,平静地说道:“臣以为,世家若是出逃封地,难道不该斥责他们抛弃的罪名,缘何还要朝廷补偿世家?” “若非战乱,世家何必出逃?”恒生看向莫惊春,语气虽是平和,却听起来有着少许狠厉。 莫惊春:“这话却是错了。不知诸位可知道徐县?” 徐县原本不叫徐县,只是徐氏在这里扎根久了,便逐渐将这个县名,变作了徐县。 徐县内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是徐氏出身,可是却有十分之八的田地是属于徐氏。这些封地名义上都是徐氏的田地,整个徐县人,都几乎是在给徐家务农。而且徐氏也有不少人在当地的官府内任职,即便县官还是朝廷派下去的命官,可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们多数要么跟徐氏合作,要么就被彻底架空,苦苦熬个三年,再立刻离开。 这样一个地方,将徐氏称之为土皇帝也差不多。 “虚怀出事后,徐氏第一个带人离开徐县,同时带走了徐县大部分的粮食跟兵器,致使叛军冲入徐县烧杀掳掠,却毫无可以抵御的手段,如此说来,这也是世家应有之举?” 恒生脸色微变,另一个焦氏官员轻声说道:“徐氏此举,确实有些不妥,但是为了自保,带走属于自己的器物,也算不上过分吧?” 莫惊春微微一笑,朝着那位颔首,“当真是自己应有之物吗?徐县在徐氏迁入时,徐县内百姓享有的土地,每丁每户,都有固定的份额,即便是女子,都有五成。而徐氏迁入后,不到八十年的时间,整个县城的土地,将近八层属于徐氏。敢问……难道是当地的百姓愚蠢,将自己立身养家的土地,全部都卖给了徐氏?” 户部侍郎许冠明说道:“徐家心善,是为百姓挂靠,可以免除税收。他们明面上虽然享有当地八成的土地,可是里面大部都还是属于百姓的。” 莫惊春挑眉,不疾不徐地说道:“既是如此,那徐氏的罪过岂不是更大了?许侍郎怕是没听清楚我先前的话,徐氏离开徐县的时候,带走了徐县绝大部分的粮食。” 他将此话重复了一遍,直盯着许冠明不敢再看他。 “当地百姓只要土地在徐氏名下的,每年年底家中都不会有余粮,这些粮食,据说是统一留在徐氏仓库,只要百姓凭着条子,都可以去领的。 “然而徐氏离开次日,百姓赶往徐氏仓库,里面却是空无一粒米。 “以至于叛军杀城中,百姓就已经饥饿不堪,根本无力为继!” 恒生咬牙说道:“那他们可以先去米铺……”他的话还未说完,便立刻停了下来,脸色更加难看。 如莫惊春的话,其实已经暗示分明。 别说是米铺,整个徐县大头的商铺,必定全部都是在徐氏名下。 焦世聪阴阳怪气地说道:“知道的,明白宗正卿是在关注百姓民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从一开始就在盯着世家情况,不然,宗正卿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们却是不敢辩驳莫惊春话里的逻辑。 莫惊春此人在朝中甚少说话,可他一旦敢于发声,就必定是真话。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世上可真是没有道理,说真话的人,反倒还要被您质疑为何要说真话?您猜我是怎么看到的?我当然是两只眼睛看到的。” 站在莫惊春身旁的几位官员忍不住笑了起来。 焦世聪微眯起眼,盯着莫惊春的视线异常阴冷。 莫惊春却是没理会这种人的态度,不疾不徐地说道:“既然诸位还要再行探讨此事,质问朝廷如何对不住世家的话,那臣还有一言,烦请陛下,彻查天下百姓土地挂靠情况!” 他捏着朝板欠身,声音越发清冽。 “既然许侍郎认为,这是世家对于百姓的帮助,可这已经违背了朝廷的律法。当初我朝之所以允许世家无需纳税,是因为当朝太祖对于世家的尊重,而百姓在于朝廷的治下,该纳税的,自然就得纳税。从无什么可以挂靠在世家名下,继而躲避纳税的做法! “世家此举,虽是帮助了百姓,却是悖逆了律法。若是按律,是不是还得一一责罚?” “宗正卿此话便是荒谬!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做法,怎么落在您的嘴巴里,这便成了悖逆呢!” 莫惊春冷冷地笑了起来,“因为徐氏在徐县的作为,便是悖逆!” 他掷地有声地说道。 莫惊春此前还未有过如此寸土不让的态度,如此强硬之姿态,一时间激起了不少世家出身的官员厌恶。 然莫惊春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炸药,不管是谁,他都毫不相让,那尖利的口吻将人堵得几乎要跳起来,再加上他此人甚少有过如此激烈的态度,如今条理清晰地将证据与逻辑一一摆在面前,真真将人气得人仰马翻,却是说不出话来。 这大抵是老实温和的人一旦露出刚硬的一面,便容易震惊到旁人,是一个道理。 此次朝会,一直持续到了午时,正始帝方才意犹未尽地暂停了。 朝会还未结束,陛下让御膳房的人为百官准备午膳,等吃完后再议。 莫惊春吃饭的时候,他的身边左近,都没几个人坐着。 倒是许伯衡毫不在意,就在莫惊春的身旁坐了下来,笑着说道:“今日一见,方才知道子卿这舌绽春雷的能耐,也是不小。” 莫惊春无奈笑了起来,“许首辅可莫要折煞我了,我这心里,可还是有些害怕呢。” 其他在旁边听到的官员:“???” 害怕? 他们在莫惊春身上,还真是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什么害怕的神情。 许伯衡:“我只是有些好奇,子卿能如此详尽地说出徐县的情况,怕是已经早早在观察各地的问题?” 莫惊春顿了顿,其实应当是食不言寝不语。然这么多朝臣坐在一处,这好几桌,其实都能听到小声说话的声音。 莫惊春的声音低了下来,轻声说道:“其实在数年前,陛下不是曾经彻查过朝廷宗室的遗留问题?当时不管是土地和人口的缺口,都一一查过。只是诸王的封地是一回事,而生活在封地上的世家人口,其实同样也罗列其中,只是甚少会有人去特地再在里面检查罢了。 “宗正寺的日子比较清闲,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便与当初的左右少卿一起将诸王封地上的世家整理出来,再针对当地的人口一一对应田地的情况。这些都只有粗略的情况,肯定不会那么详尽。” 许伯衡的眼前微亮,笑着说道:“这是个笨办法,但也是个好办法。”宗正寺那里统计出来的数量,再跟朝廷知道的数量结合在一处,便能看出是否存在问题。 确实是闲得没事,确实也是另辟蹊径。 莫惊春笑了笑:“不是每一处都如同徐县这么严重,却也不是每一处都不存在问题。世家是人,百姓是人,世家读书学子,骨子里留着都是墨水,可这也不是轻贱百姓的缘由。 “或许从一开始,这挂靠是在帮忙,可是时日渐久,直到今日,谁又能够肯定,这究竟是世家的田地,还是百姓的田地? “我就问这么多世家出身的同僚,可会记得,家中祖产,究竟有多少这样的田地,而户部这些年收上来的税收,又是不是在逐步降低?如今还能持平,不过是这些年风调雨顺,亩产量一直在增加,这才造就的虚荣假象罢了。”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说到最后却是有些口干舌燥。 莫惊春低头吃了一碗汤,没留神却有不少听了,便陷入沉思的人。 过了饭后,再开朝的时候,莫惊春便成了锯嘴葫芦,不再说话。即便再有人故意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的时候,莫惊春却淡定地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 等到下朝的时候,莫惊春这态度,又气倒了不少人。 莫惊春走在官道上,只是人还未随着官员潮水出了宫门,就被急匆匆赶来的人给拦住了。 莫惊春挑眉看着拦在他身前的刘昊,笑着说道:“中侍官怎这般行色匆匆?” 刘昊无奈地说道:“您这走路速度也着实太快了些,奴婢都险些拦不下您。还请宗正卿快快随奴婢来,陛下正在贤英殿等着您呢。” 贤英殿? 莫惊春露出个奇怪的神色,跟着刘昊走了。 贤英殿内,除了正始帝外,还有许伯衡,薛成等老臣,再加上几个武将,还有户部尚书和莫惊春,倒是将这殿内坐得满当。 莫惊春是后来的人,没有冒然插口说话,听了一段后,他明白过来,陛下此刻要谈的,便是朝上的两桩大事。 大朝上毕竟议论纷纷,最终都不定商量出个结局来。 而这贤英殿内的朝会,便不如之前那么挑衅味重,说起话来,也甚是从容。 莫惊春以听为主,基本没有说话,只是在被问及挂靠田地的事情时略略说了几句,便一言不发。 不过贤英殿内的交流,倒是比大朝会上的交流更为深入浅出,等到最后告一段落时,关于今日的事情便大致有了个雏形,余下的便等内阁再拿出个主意,等正始帝过目便是。 不过正如莫惊春所想,尽管他所提及的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仍然无法立刻将此事提上议程,毕竟此举若是一动,不亚于之前诸王被削权的事情,再是逼反了几个世家,便显得过分刻薄了。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又有何惧?若是皇室造反,他们还没必要再扯什么大旗,只要直接说我是皇室中人,血脉应得便是。可是世家造反……”他露出一个阴森恐怖的微笑,笑眯眯地说道:“长期作秀的后果,便是让自己温良的面具深入骨髓,若是造反,一朝崩塌,究竟是谁先失去民心,还未可知。” 许伯衡:“若是想要借机生事,并非毫无缘由。至少陛下这些年的手段确实有些偏激,再加上虚怀王的事情……” 正始帝笑眯眯地说道:“关于这点,就无需许阁老担忧,木淮郡主回去后,虚怀王出事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虚怀,当地百姓可是高兴得很,巴不得人早点死呢。” 许伯衡无奈摇了摇头,到底没再说什么。 等朝臣纷纷起身,莫惊春也跟着起身的时候,正始帝才长手长脚倚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道:“其他人先走,夫子且留下。” 莫惊春:“……” 他眼巴巴地看着其他人离开,转头看着正瘫在椅子上的帝王,“陛下,人都还未离开,您好歹不要如此……” 狂放。 正始帝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步步走到莫惊春的跟前。这异样的举动,让莫惊春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 “夫子,今日你在朝堂的模样,寡人好生喜欢。”手指摩挲着莫惊春的眼角,将其擦出少少的嫣红。 莫惊春不知疼痛,但在手指伸过来的时候下意识避开,但是没完全成功。 莫惊春抿嘴,有些不自在地说道:“臣只是据实说话罢了。”其实今日莫惊春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出声,毕竟往常他都是那个旁观的人。 只不过世家出身的矜贵,往往让他们看不到百姓的艰苦。 他们既掌握权势,那再苦,都绝不如百姓那般凄苦。 正始帝的手指还在摩挲着眼角细嫩的皮肤,慢悠悠地说道:“夫子此话差矣,难道那些人不知道族内究竟藏有怎样的内情吗? “不过是视而不见,不看,就仿佛不存在。” 掩耳盗铃的蠢货! 莫惊春:“……您说话归说话,为何要靠过来?” 正始帝杨眉:“不靠过来,怎么让夫子感受更深?”其实这惩罚的时间就剩下最后一点点,陛下这暧昧的态度,也只做故意。 莫惊春面无表情往后退了一步。 帝王冰冷视线注视着他,没有限制莫惊春的动作,却是固执地凝视着他。 就像是要挖开莫惊春的心肝,查看内里的暧昧与血红。 自从莫惊春之前试探性的话语,陛下便一直都是这般强硬的态度,他不再如之前那样平和,强硬的态度中又透着少少许奇怪的感觉。 莫惊春忍不住说道:“陛下,您再看下去,难道是能从臣脸上看出花儿来吗?” “未必能够看出花儿来,”正始帝慢吞吞地说道,“夫子想来不喜欢这些称呼,不过,寡人倒是看得出来,夫子的心绪不宁。” 莫惊春微顿,略显心虚地说道:“此话何意?” 正始帝微微笑了起来,眉梢的肆意张狂如此清晰,从容地步了过来,牵住了莫惊春的胳膊往外走,腰间垂落下来的雪白毛球在腰间一晃一晃,看起来异常可爱。 数日前,莫惊春发现那小小的毛球变得扁扁的,许是经受了陛下太多的蹂躏。 只是不知道陛下是让人做了什么,这两日看到,又变得圆滚如初。 这么不适合陛下气质的东西,正始帝却一直带在身旁。 莫惊春跟着陛下的步伐,步入宫道。 两人的袖子都异常宽大,将彼此紧扣在一起的手指遮掩得分明。 一步,两步。 身旁有几位宫娥穿行过,瞧着陛下跟宗正卿并肩走来,连忙欠身行礼。 莫惊春下意识看了一眼,发觉她们看起来异常鲜活娇俏,应当是最近刚刚入宫的新宫女,脸上才会有这样活泼的神色。若是在宫内呆久了,便会知道宫内是一处多么恐怖的地方,这里容不下任何的天真和趣味。 “夫子喜欢?” 莫惊春只不过是分神看了眼,正始帝便敏锐觉察到了。 莫惊春摇了摇头,淡淡说道:“臣的年纪,都快可以做他们的父亲了。”他踩着稍缓一步的步伐,跟着陛下慢慢走。他跟陛下的年龄差距,其实也不在少,心念至此,莫惊春不由得神色微动。 正始帝:“若是夫子喜欢,倒也无妨。” 莫惊春:“……” 陛下这时候来装大度,却是怎么都相信不得的。 “陛下,臣与您说过,莫家只得一妻,不会再另娶。”莫惊春淡淡说道。 旁人如何,与莫府无关。 这是莫家的规矩。 正始帝扬眉,勾着莫惊春的手指晃了晃。这动作异常微小,莫惊春没有低头看,就无知无觉他的胳膊跟着陛下的动作微微晃动。 刘昊等人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不敢走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他们听不到两位说话,却看得到陛下态度亲昵地捏了捏莫惊春的鼻尖,不知道是在说什么,旋即换得莫惊春沉默地别开脑袋。 正始帝几乎是贴着莫惊春的耳根在问,“既如此,夫子可愿意娶寡人为妻?” 那一刻,莫惊春的心狂乱地跳动起来。 如此剧烈,让他手指都在发烫。 耳根,脖颈,任何一处露出来的皮肤都透着淡淡的粉。 鼓噪跳动的心音太吵闹,吵得一瞬间只存在那狂乱剧烈的节拍。 咚! 咚咚—— 第八十九章 正始帝如果想要不依不饶地烦人的话,他能做得很绝。 他花掉了惩罚倒计时那最后的时间,就是为了迫使莫惊春承认“妻子”是个好主意。 莫惊春是真的想不透他是怎么在吐出这个词的时候把他做得死去活来,但是显然他这位“妻子”霸道又善妒,丝毫都不符合娶妻的典范。 正始帝振振有词,“这天下还有人能比得过寡人的身家富贵?” 莫惊春:“……” 哈,那确实是比不过。 这天下都是他的。 莫惊春原本以为正始帝对此事不过是一次闲来无事的趣味,却没有想到他好像真的将此事放在心上。 在此事过去后,没有给予答复的莫惊春时不时就会被正始帝所偷袭。 莫惊春不得不承认,在耐心跟脸皮这两件事上,他确实是不如陛下。 不过在看到正始帝的心情比从前好上不少后,莫惊春倒是有些高兴。但是高兴之余,莫惊春又有点避之不及。 他衷心希望突然再出一件诡异之事,能将正始帝的注意力从他身上拉开就再好不过了。 这日,莫府收到了拜帖。 正是户部尚书之子周岁宴,他是新来没多久的高官,相貌周正,脾气温和。莫惊春跟他往来甚少,但也算是点头之交。 莫惊春倒是没想到这喜帖发给他了,但是于情于理,也得去一趟。 毕竟这人的身份有些特殊。 徐素梅也同样收到了彭家的帖子。 是彭二夫人送来的。 到了周岁宴的那一日下午,莫惊春提前骑马护送徐素梅一同前往。 而桃娘跟莫沅泽倒也同在马车上,两人对于这样的宴席已经逐渐熟悉起来,倒是有些兴奋。 等到了彭家的门户外,车马已是不少。 彭家在京城中也算是有名气,这一处乃是他们的祖宅,面积不小,阍室容纳了不少马车,而在那之外,陆陆续续还有不少车马出现,莫惊春也在来往宾客中看到了张千钊。 这位尚书的人脉倒是挺广。 这周岁宴多是邀请亲戚好友,不过这一遭乃是彭尚书连着三个女儿后头一个儿子,他便高兴德大办特办。 莫惊春被彭尚书亲自迎了进去,而女眷是跟着彭二夫人往里面去。 莫沅泽倒是跟在他的后面。 见到有人困惑,莫惊春便笑着介绍:“此乃我长兄之子莫沅泽。” 莫沅泽还是第一次跟着莫惊春参加这样的宴席,想来也是因为莫惊春甚少出面参与这些事,因而今日得见莫惊春出现在这里,倒是有不少宾客大为吃惊。 莫沅泽亦步亦趋地跟在莫惊春身后,低声说道:“小叔,这家人怎人这么多?”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在来之前,难道大嫂没有告诉你彭家的情况吗?” 莫沅泽讪笑地说道:“说是说了,不过都是桃娘在听,我好像,一个不小心睡着了。嘿嘿。” 莫惊春:“彭家是大户人家,这一代,一共有三兄弟,膝下堂表亲一共十来个子嗣,关系比咱家复杂多了。”他顺手拍了拍莫沅泽的脑袋,嘱咐他不要乱走。 这男客跟女客是分开来的,两边各在一处。可要是撞见了,也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 年少爱慕也是常有,这般场合宴席,也多是男女在婚前相看的场合。 只是莫惊春曾听袁鹤鸣说过,彭家内的事情有些乱,尤其是几个兄弟间并不和睦,排行第二的彭尚书官途通畅,老大却是个不大不小的五品官,老三从武,与老大老二不是一路,但是家中管事的主母,却是彭大夫人。 彭大夫人跟彭二夫人不对付,再加之子嗣的原因,已经几乎是撕破脸。 再加上他们三人的子嗣这么多,莫惊春是不希望莫沅泽一着不慎,反倒是卷入了其中的麻烦事。 女客那边的玩闹颇是文雅,不多时便听得水榭那头传来美妙的琴声,而男客这边倒是在投壶与飞花令。 莫沅泽跟着张连义两兄弟一起下场投壶,那是把把都中。 很快又结识了一批朋友。 莫惊春盯着看了几眼,这才移开视线。 他对投壶和飞花令都没有意思,倒是看着男客这旁有人被推搡着出去吹箫,那箫声绵绵,倒是跟琴声合为一处。那琴声只是一顿,便很快反应过来,手指飞舞,清脆的声响再度响起来,那可真就是琴瑟和谐了。 被推出去的郎君岁数不大,那对面正在弹奏的女郎想必也是年轻。 莫惊春笑看了几眼,便往僻静些的地方走。 今日他们来得,却是早了些。 不过莫惊春虽然到处走走,还是停留在能够看到莫沅泽的地方,只是站得高了些,这彭家府上,倒是有一处做得异常精致的假山。假山亭子上,站着一位侍女,在看到莫惊春过来时候,忙欠身想要为他煮茶,莫惊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来。 不过莫惊春坐下后,却是看着假山下的来往,有些出神。 其实不只是莫沅泽,莫惊春自己也甚少参与这些宴席。 年轻的时候是为了读书没时间,再大一些是没有心情,到了如今这年岁,敢于下帖的人,却已经是少之又少。 莫惊春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若非今日刚好是他休沐,周岁宴又是在晚上,莫惊春也不一定会参与,毕竟他对这些事情也并无太大的兴趣。 所以他下午送徐素梅他们过来,其实也是来早了。 莫惊春听了一会流水叮咚,倒是险些眯了过去,是待听到下面的争吵,方才醒过神来。 “你若是不打算娶我,今日又何必过来?” “二娘,你这话便是在挖心,我何尝不想娶你,可是……” “什么可是?凡是后面再加这句话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莫惊春一边眯着眼听着,一边为这句话鼓掌。 这话却是不错。 这痴男怨女的事情,莫惊春本来就不想参与,可是正巧他们以为假山上没人,便躲在下面说话。莫惊春便罢,那个一起站着的侍女脸色都白了,显然是听出来这两个说话的人究竟是谁。 如果只是她自己听到就算了,她还能够躲起来,可偏偏这里还坐着一位! 莫惊春漫不经心地眯了眼,冲着那侍女摆摆手,让她再往里面站一点,免得被下面的人给看到了。 这些年轻姑娘郎君就会想当然,好歹也得上假山来,才知道这里究竟有没有人吧? 底下那郎君好没负担,只想着贪图一时享乐,却是不肯如女子愿去提亲,显然也只是会口花花,等到两人不欢而散,女郎被气得跑走了后,这争吵才算是落下幕布。 莫惊春刚想离开,可人还起身,这片地方,就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莫惊春:“……” 假山究竟是什么绝密谈话地点吗? 这谁也看不清楚的地方都不知道藏有几个人,是真的笃定在这里说出来的隐秘不会泄露出去? 莫惊春的腹诽还在继续,那厢的说话已经开始。 “要我说,最好的人选,可不是别的,就是莫沅泽。” “可他这岁数……有些太小了吧?这才多少岁?” “哪里的小?十四五岁可是不小,别家都有几个通房,更别说他那身材,可比得上那十六七岁的少年。” “你瞎说什么呢!” “我说的难道是错的?”另一人娇笑着说道,“大将军,侯爷之子,府上又没别的男丁,只得一个姊妹,莫家府上又甚是简单,不会有咱家这么多事,这难道不是最好的人选?” “可是彭家跟莫家的关系不亲近,若不是这次小弟的抓周宴,都未必……” “之前不亲近,可是眼下莫夫人不是到府上来吗,你不如……” “你疯了!” “事在人为,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莫惊春摇了摇头,还未等他们说完便起身下了假山,那毫无掩饰的脚步声吓到了躲在假山下说话的人。 他目不斜视地从底下经过,就像是丝毫没有看到那下面仓皇离开的痕迹,从偏僻的地方步回热闹中去,找到还在玩闹的张连义,拖着他走到边上去。 等他再回来,莫沅泽一脸好奇地说道:“我叔为何找你?” 张连义奇怪地说道:“他让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便是你去出恭我都要跟着。” 莫沅泽嫌恶地看了他几眼,“我叔那么高雅的人,才不会说这样的话,你还是闭嘴吧。” 张连义:“???” 他一巴掌拍在莫沅泽的后背心,“那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莫沅泽一个踉跄,咧开嘴笑起来,“八九不离十!” 少年郎的玩闹在日暮后就鸣金收兵,宴席已经摆开,莫惊春早早就被彭尚书亲自请入席,便看到偌大的院子中,男客和女眷皆是分开,只用屏风隔了起来,却是看得到中间那张摆满了无数器具的红桌。 那张桌子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彭尚书的官印,也有胭脂水粉,还有些好兆头的东西,就连小巧的兵器也都拜在边上。 不多时,彭尚书便亲自抱着小儿出来。 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穿得可爱得紧,小手戴着一个小小的玉环,脖子上也挂着长命锁,圆碌碌的大眼睛看着周围这么多人,也不哭不闹,倒是个胆大的。 莫惊春坐在主席上,饶有趣味地看着那孩子被放下来后,便直接躺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才在奶娘跟夫人的哄骗下爬起来,一边爬一边将看着漂亮的东西塞进怀里,最后一屁股坐在他爹的官印上。 洗礼的婆子一边笑一边说着吉祥话,惹得彭尚书满是笑意。 莫惊春吃了几口酒水,扫了一圈,坐在远一些的莫沅泽也正在好奇地看着抓周的过程,然后下意识将手里的酒喂给了隔壁的张连义。 张光孝一巴掌将还要再喝的张连义抽开,然后也倒掉了莫沅泽手里的酒,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看起来应当是在教训他们几个。 莫惊春笑了起来,边上坐着的户部侍郎许冠明给他敬酒,他便又吃了几口。 今日被彭尚书邀来的,除了莫惊春外,并户部的同僚,便是其他的同朝官员,至于亲戚友人,那自是不少。只是莫惊春有心一数,倒是没有多少世家权贵,比着那热闹的模样,又显得低调。 那莫惊春便显得格格不入。 毕竟之前也没听说过莫家跟彭家关系不错的传闻。 不过莫惊春之所以会来,乃是因为彭怀远乃是陛下的人。 他略坐坐,便打算提前离开。 这也是徐素梅之前与他说好的。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莫沅泽跟张连义两人便不见踪影。莫惊春微蹙眉头,正打算找人的时候,又见他们两人急匆匆地过来。 莫惊春:“你们两个跑什么跑?” 他微蹙眉头,拦下他们两个。 方才抓周的时候过分热闹,走动的人也不在少,他们两人也不算突兀。 张连义喘着气说道:“有人落水了,刘放鹤下去救人,眼下正要出乱子呢。”他的手边还抓着莫沅泽的手,真真是将这寸步不离做到了极致。 莫沅泽:“那看起来应当是彭家女郎,不过见人被救起来,还有侍女围了过去,我们便没有再靠近。” 莫惊春淡淡说道:“做得好。” 不多时,就看到有侍女急匆匆地过来,将彭大夫人给叫走了。 莫惊春叫了个侍女去告知徐素梅,便带着莫沅泽亲自前去跟彭怀远致歉,顺便祝贺他这喜事。等到他们出了彭家,上了马车的时候,莫沅泽才松了口气。 “这可真是无聊,那些投壶甚是无趣,都比不得在军营里的操练。” 可惜的是莫飞河离开后,就没有人能够带着莫沅泽去军营。 本来这小子还想着要偷偷上了马车,跟着莫飞河的队伍出发,结果还是被祖父给捉了出来,狠狠地揍得上蹿下跳。这份临走前的“礼物”,倒是让莫沅泽消沉了一段时日,让得徐素梅好气又好笑。 莫沅泽:“叔,那落水的姑娘,应当会没事吧?” 他在马车上只坐了一会,立刻又爬出来骑马,跟着莫惊春并肩。 莫惊春:“按理说是没事,尽管男女授受不亲,但是在这等情急之下救人,是不会出问题的。”这男女大防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可再是苛刻之人,在面对救人一命的事态之前,也不会过于苛求。 莫沅泽松了口气,“那就好。” 莫惊春扬眉,笑着说道:“听你这话,就是有别的心思?” 莫沅泽嗫嚅了一下,挠着后脖颈说道:“这不都是怪张连义吗?他跟我说彭家的规矩大,尤其是女郎,从来都是出不得府门的。我看方才离开的人乃是彭大夫人,那就应当是他们府上的事情了。这要是……” 莫惊春想起今日在假山上听到的话,沉默了一瞬。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莫惊春忽而说道,“你眼下快要十五,也到了该抉择的时候。如果你愿意的话,家中荫庇的名额都还在。只是走了这条路,你往后升迁会麻烦些,至少起初几年,不会是重要职务。若是要自己慢慢爬起来,那就差不多是时候了。” 莫沅泽憋着气说道:“那为何祖父之前不允许我跟着他一起过去?” 就算是从小兵爬起来也好呀。 莫惊春:“不合适,就算是你阿耶,最开始跟祖父也不是在一处的。而且他们两人都是在边关起家,若是你再继续如此,只会让陛下朝廷怀疑莫家。” 莫沅泽低头沉思了一会,抬头说道:“朝廷就算了,可是陛下……” 莫惊春听着莫沅泽略显古怪的语气,没好气地弹了他一下额头,“眼下陛下对莫家确实不错,却不可得寸进尺。如今朝上弹劾莫家的奏折虽是不多,却也是不少。只不过都被陛下压下来罢了。你想走的路不是不成,只是需要走得更稳妥些。” 莫沅泽点了点头,像是回过味来。 “祖父之前阻止我,是已经有了看法?” 莫惊春露齿而笑,笑得异常灿烂,突然问起另外的事情,“沅泽,说起来……你的凫水功底如何?” 莫沅泽茫然地露出一张惊愕脸。 过了两日,彭家的事情倒是有了后续,还是徐素梅告诉莫惊春的。 那落水的女郎是彭大夫人的女儿,排行为三。 彭三娘落水的时候,是被一位叫刘放鹤的郎君给救起来的,他的家父乃是户部右侍郎。眼下彭家大夫人正闹着要将三娘嫁给刘放鹤,说是男女授受不亲,如今毁了姑娘的名誉,一定要完婚才可以弥补。 莫惊春:“彭家的家教,是不是过于严苛了?” 徐素梅叹了口气,“此事传了出来,却是太蠢了。那彭大夫人以为将这消息放出去,就会给刘家施加压力?如今这世道,男子跟女子年少爱慕,都可在外游街,这不过是善心救人,便要讹人,这只会让彭家以后的姑娘难做人。”他们府上,可还有好些个还未出嫁的姑娘,如今这彭二夫人可是气得够呛,只觉得她这大嫂实在愚不可及。 此事原本只是刘家跟彭家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此后,那彭三娘不知为何跳了湖。 彭怀远是个明事理的,即便刘放鹤的父亲乃是自己下属,也从未做出威逼之事,只是彭三娘一死,这出悲剧,这便将此事越闹越大。 以至于,就连言官也有抨击此事。 是时,京城不少为了《云生集》而来的学子听闻此事,竟然是在民间自发地形成了一波讨论的热议,不少学子各执一词,态度截然不同。 有的认为女子娇弱,合该被养护在家中,三从四德。 也有的认为前有女将骁勇,此事不过孤例,不可混为一谈。 再有更为极端,认定这一切都是彭家的家教出了问题。 却也有人觉得,只有彭家这样严苛的家教,方才能教育出谨慎守礼的女子。 这样的争论,一时间充斥整个京城。 自从孟怀王妃将《云生集》取回来后,就有不少之前寻翰林院而不入的人试图拜访孟怀王王府,这样的人数变多后,孟怀王妃便索性派人在门外张贴黄纸,每日可供十人入内,府内自会准备笔墨纸砚,将《云生集》供人摘抄。 但为期一月。 自从孟怀王妃公布此事后,孟怀王府外来往的车马,许是京城最多的一处。 而且碍于这是王府,想要入内的人也不敢让侍从来排队,只能自己早早前来,以至于排队的时间越来越早,早前还有人试图躲避宵禁三更半夜前来,结果直接被王府的守卫给丢了出去,这才老老实实在早晨前来。 如此,孟怀王府在这期间,也成为京城学子最是聚集之地。 前十可以入府一览,其余的人或许看不到,但是也可在王府提供的庭院歇息聚会,久而久之,倒是还在那里置办了一场诗会。 孟怀王自无不可,甚至还增添了彩头。 如今这彭家的事情一出,京城学子都在议论,孟怀王府上自然也是如此。 这些为了《云生集》莫名而来的学子们要么出身名贵,要么是才学渊博,为了女子激起辩驳的事情,还是少有。 孟怀王妃听了几次,却是不再去了。 孟怀王看王妃的神情有些郁郁,不由得问道:“是外面太过吵闹,烦到王妃了?” 孟怀王妃优雅地端着茶盏,摇头,笑着说道:“都隔了这么远,若是还能再听到外面的动静,那才叫奇怪。妾身不过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孟怀王好奇地在王妃的边上坐了下来,他还甚少看到王妃恼怒的时候。 “是哪里惹得你不舒服?” 孟怀王妃:“那外头正在讨论女子需要三从四德,或叔需要天性率真地发展,这不是显得很可笑吗?一群大男儿,在争辩是不是要将女子关入牢笼中,是不是忘了,这天下可还允许女官的存在呢!” 孟怀王一顿,讪讪地说道:“不过是随口一说。” 孟怀王妃冲着王爷嫣然一笑,“若妾身与手帕交们聚集在一处,认为男子不需读书,认定男子便是需要生存在笼子内,终生不可跨出大门一步,王爷,届时,你会是怎样的感觉?” 孟怀王的脸色微变,摸了摸鼻子。 “这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便不知道疼。”孟怀王妃淡淡地说道。 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 京城向来是周边城镇的引领,也没过多久,这话题便也传入四处。 也正传入了正在吃饭的陈文秀耳朵里。 她坐在角落里,身边正坐着几个后相貌普通的男子,而她的脸上,其实也套着一个面具,再不是她从前的模样。 陈文秀被掳走后,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是要被带到哪里去,一直在心里惴惴不安。以至于人吓得发了高烧,绑架的人看她要死了,倒是没让她继续烧下去,而是给她松绑后送去城镇看大夫。 也因此,让陈文秀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要回到京城。 如今她落脚的这个城镇距离京城也不过才一天的距离,今日她的高烧不退已经大好,能下来吃饭,已经是对陈文秀莫大的激励。 陈文秀在这些天感觉得到,这群绑架她的人杀人如麻,压根不会在意精神上的压迫。如果不是她受不住发了烧,或许那硬邦邦的态度还不会松缓。 虽然陈文秀有想过要逃跑,可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又没有钱财,就算跑了都没处去。 而能绑架一个王妃……怎么算都不可能是普通人。 想要活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索性得过且过,活得跟条咸鱼一样。 只是这条咸鱼在听到外面议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时,气得几乎是从长凳上跳起来,猛地被右边的绑匪给按了下来。 陈咸鱼立刻说道:“我不是要跑,我只是生气!”她立刻阐明立场。 胳膊都快被卸下来了! “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都男女平等了,哪里来的才德,真想拿大炮轰掉他们。” “大炮,是何物?” 左边的绑匪冷冷地说道。 陈文秀:“就是……” 她的嘴巴一张开,然后就卡带了。 就是什么来着? 大炮是什么? 陈文秀的脑子里一时间浮现出了横着的圆筒,然后就像是小推车那样架在上面的……抛射出去的东西? 抛石车? 又不像…… 就在她开始冥思苦想的时候,左边的绑匪面无表情地敲晕了她。 “走。” 他们迅速无声地撤离,朝着京城的方向前进。 等到陈文秀再睁开眼的时候,正听到一把温和好听的男声在说话。 “怎么将人带来这里?” “据说她的嘴里一直都是胡言乱语,但是有些又很是有趣,正巧寡人在这里,便将她直接送过来了。” “她毕竟是王妃,休要如此粗鲁。” “哈,夫子,她这王妃的位置是从何而来,想必她自己比我等更加清楚。您瞧瞧,她现在可还是在装睡呢。” 莫惊春看了过来,正对上陈文秀恐惧睁开的眼。 寡人,夫子…… 陈文秀惊得猛地坐起身来,这便看到了袖手站在远处的高大男子身上。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裳,长袍上的纹路在烛光下并不分明,却是异常繁复,一看就是需要无数绣娘日夜赶工的精贵活计。她迷迷瞪瞪地看过去,那矜贵冰冷的男子只看了她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看向身旁的男子。 “夫子,还是将她丢出去罢。” 另一个站在边上的男子看起来俊秀温和,气质可比身旁的那人暖煦得多,尤其是那一双眸子,看过来时,总让人感觉到心里的平静。有他在,那个冰冷如雪的高大男子好歹不像是个毫无血肉的冰冷雕塑,有了一丝丝温度。 左边的,她不认识,但是右边的,陈文秀却知道是谁。 是正始帝! 怨不得她在迷糊的时候听到这把声音都吓得要立刻爬起来,这声音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便是那一个雪夜在皇宫内杀气肆意外放的狗皇帝啊! 陈文秀:“……” 等下,她为何敢在心里吐槽皇帝“狗”? 她是不要命了吗?! 莫惊春见陈文秀的脸色变了又变,一时间猜不出来她究竟在想什么,不过还是温声说道:“陈王妃……” 陈文秀脸色微变,皱着小脸说道:“还请……您莫要叫妾身王妃。”她暂时是不想跟明春王再扯上任何关系。 只要再想起此事,陈文秀都会感觉到那时时刻刻被人盯梢的毛骨悚然。 而明春王对她的温柔,不过是另外一套伪装的面具。 陈文秀捂住嘴巴,或许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她回想起那一夜略显恶心凶煞的画面,为此她愿意付出代价。 陈文秀不敢看正始帝,便怯生生地看着莫惊春,“王爷,明春王之所以愿意娶妾,只是因为妾身的一些奇异,却是与妾身无关。” 莫惊春:“女郎的意思,是要跟王爷和离?”他异常敏锐地捕捉到了陈文秀话里的意思。 陈文秀:“难道朝廷不允许王爷与王妃和离?” 她现在有点喜欢这个叫莫惊春的人,他非常善解人意。 不过从正始帝那态度来看,这位莫惊春应当是他重要的人。只是陈文秀并没有从明春王那里得到太多关于外界的消息,所以只隐约记得莫惊春的名讳,却不太清楚他的情况。 莫惊春的神色平静,淡淡说道:“允许,只要能给出合理的证据,就能够和离。如果是明春王的过错,他还得再给你补偿。” 陈文秀眼前一亮。 只是还没等她说话,身旁的正始帝便咳嗽了一声,幽幽地说道:“夫子倒是跟她说上话了,态度如此温和,岂不是让寡人难做?” 莫惊春看向陛下,“您想要审讯她?” 正始帝的眉梢透着少许戾气,悠悠说道:“身为射伤您的器具制造者,寡人不将她千刀万剐已经是大度。” 陈文秀脸色骤变,连连说道:“陛下,您不必审问妾身,凡是您问的,只要是您想知道的事情,妾身绝不会不答。”她感觉到正始帝一闪而过的杀意。 陛下想要将她千刀万剐这句话,不是作假。 正始帝扬眉:“若有虚言?” “如有虚假,妾便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陈文秀斩钉截铁地说道。 “来人,将她带下去。” 正始帝懒洋洋地吩咐了一声,让人将碍事的陈文秀给拖走了。 莫惊春:“陛下,臣觉得,陈女郎所说的话,应当是真的。”他从陈文秀的身上并没有感觉到刚才对话里的任何停滞,如果陈文秀能够在这短暂的时间内立刻想出来欺骗他的法子,那这样的人,本就是人才。 正始帝:“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寡人并不在乎。” 莫惊春挑眉看向帝王,只听得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她跟在明春王的时间已经有一二年,身旁必定有一人以上在盯梢,她在被暗卫掳走的时候有机会可以喊救,可是她并没有,想来是早就觉察出了明春王的‘良苦用心’。” 莫惊春:“能够舍弃之前的富贵,却是跟着一群不知为何……不,这位女郎应当很聪明。她在方才就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切中了陛下最想知道的事情。或许,她在被带回京城的途中,就已经逐渐想明白陛下的身份了。” “是与不是,明日就知道了。不过夫子,你若是再想着陈文秀的话,那寡人可就真要嫉妒了。”正始帝的手指捏在莫惊春的下颚,将他的头扭了过来。 莫惊春:“陈文秀名义上还是明春王的王妃,陛下这嫉妒是哪跟哪?” 正始帝一本正经地说道:“即便夫子是他人王妃,寡人也必定是要强抢过来的。” 莫惊春冷静地说道:“陛下前些日子不还与臣说,若是喜欢,可以挑选宫婢赐给臣下,怎么一眨眼便又嫉妒起来?” 正始帝:“寡人确是说过这话,如是夫子想要,自也是任由夫子挑选。只是此后再如何,那人是什么模样,夫子也管顾不得。” 莫惊春:“……” 这是来了人是死是活都不能保证的意思。 莫惊春往边上走了走,没正对着陛下的脸,这才说道:“陛下,会嫉妒的人,也不只有你一个。” 他说这话的时候,耳根有些微红。 都到这年纪了,还会为吐露这样的话而显得羞怯,实在窘迫。 但是莫惊春没预料到紧随而来的事情。 砰—— 两道重叠的身影滚倒在地上。 尽管这场意外的撞击因为正始帝下意识伸出来的手护住莫惊春的额头而没让他头晕眼花,但是显然他们都没有留意到在边上的桌椅,两人都不得不撞上桌腿,然后被掉下来的桌布给盖住。 骤然暗下来的环境让莫惊春眨了眨眼,“陛下?” 突如其来的重压撞得莫惊春一个踉跄没站稳,如今他的腰间隐隐作痛,嘴巴刚要说话,又猛地被正始帝给堵住,男人的舌头熟稔地舔过莫惊春的上颚,瘙痒的感觉让他瑟缩得往下躲,可一只大手扶住莫惊春的脑袋,不让他动弹。 这是个漫长而持久的亲吻。 正始帝甚少这么有耐心。 他年轻,冲动,狠厉,霸道,又疯狂。 在帝王身上凝聚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品质。 没有人能如此疯癫的同时,又是如此冷静。 莫惊春感觉舌根都麻了,正始帝才用手指摁着莫惊春的下唇,轻笑着说道:“夫子却是与寡人说说,是在什么时候?”他的鼻尖蹭着身下人的鼻尖,那亲昵暧昧的动作,让莫惊春的腰忍不住一弹,“……陛下起来再说。” 正始帝却是不依不饶,哀怨地说道:“那可不成。夫子简直就是蚌壳里的软肉,藏得忒是严实,好不容易撬开来看到一星半点,还没吃着,就猛地缩得再看不见。” 莫惊春被正始帝这话羞得身体僵住,直恼陛下怎么如此厚脸皮? 正始帝的话却仍是不够,正笑嘻嘻地咬着莫惊春的耳朵,含含糊糊的声音透过皮肉传递进莫惊春的耳朵,再滑进他的心里。 “夫子,夫子,您倒是让寡人高兴高兴,可怜可怜你这好学生不成吗?” 莫惊春被帝王逼得没办法,只能断断续续将前段时间一闪而过的阴郁念头说给他听,却是让正始帝的眼睛越发亮起,透着诡谲的色彩。他的手臂有力地撑在莫惊春的耳畔,在这片被桌布盖住的小小空间里,情欲在帝王的眼底疯狂滋长。 莫惊春试图爬出去,却被正始帝用力箍住腰,反倒是让自己陷入异常尴尬的局面。 “陛下,臣答应了桃娘晚些时候回去,要给她带糕点。” 正始帝含糊不清地叼着莫惊春的后脖颈肉,“厨房里有。” 莫惊春的手指抓住软绵的地毯,羞恼地说道:“可臣不能带着一身……气息回去。” 正始帝有时候特别想告诉夫子,有些话说出来不是劝阻,反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火上浇油。 “那夫子再答应寡人一事。” 莫惊春的身体僵住,腰部是坚硬的物什,耳边是帝王低声呢喃,“夫子,这可是寡人第十九次主动求嫁,难道寡人不合该是夫子最合适的人选吗?” “哪有人……”莫惊春咬牙切齿,一拳砸在地上,透着软弱无力的虚软,“在这时候,这当口求……” 正始帝:“成与不成,嗯?”他的尾音奇异地上扬,似乎是在期待着莫惊春早早否决,然后便可肆意施为。 莫惊春一想到东府里存放着的各种奇怪器具,当即吓得头皮发麻,声音急促地说道:“成,当然,可以,陛下说什么就是……” 正始帝暗示地抵住他,“夫子应当将话完整说出来,不然寡人怎么知道夫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莫惊春已经满脸通红,手背压在眼睛上,恨不得立刻消失。 “是……莫惊春,愿意娶,公冶启为妻,往后,生死不弃。”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几乎说不出来,一边哆嗦着一边说话,羞耻到眼泪都要流下来。 帝王想过莫惊春说出这话时会是怎样的场景。 可每一个场景,都没有此刻这般,几乎要挖开他的心脏,将莫惊春三个字都刻画得满满当当。 公冶启听到自己的心跳。 从未有过这一刻,让公冶启清楚地意识到,他活着。 他活在人间。 而他怀中,拥着他的扶光。 第九十章 正始帝在沉思。 刘昊小心翼翼地给陛下端来茶水, 陛下已经维持这个动作整整半个时辰,不知是怎样的大事,惹得陛下如此上心。 良久, 帝王看着已经凉了的茶水, 语气古怪地说道:“刘昊, 你说准备一场婚礼, 应该怎么做?” 刘昊的脸色微变,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沉着地说道:“陛下,礼部那里应该留着从前几位先皇婚礼时的章程。” 正始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那不一样。” 是了, 莫惊春怎么能跟他们一样? 刘昊见陛下的反应如此, 便笑着说道:“陛下, 难道您是想要跟夫子举办一场婚礼吗?” 正始帝堂而皇之说道:“为何不能?” 刘昊:“不是不能, 只是如果要走章程, 礼部跟太后那里,未必会……” 正始帝踹了刘昊一脚,那力道不大,但确实带着薄怒,“寡人难道不知, 还需你来说?夫子面薄,又在乎外界声名,寡人自然没想着大办特办,而且公之于众,岂非要将夫子纳入后宫?”他的声音透着少许古怪。 刘昊这心神微动, “陛下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正始帝懒洋洋地说道:“寡人从前又何尝想过要将夫子压在后宫中?”念想总归是有, 将莫惊春彻底束缚起来,让他满心满眼都只能看到公冶启, 让夫子的心神中再看不到任何一人的存在。 正始帝怎会没想过。 他不仅想过,还蠢蠢欲动地准备过。 如今不管是东府,还是长乐宫……如果莫惊春愿意将各处都掀开来看一看,必定能发现某些深藏罪恶的东西。 夫子说得不错。 帝王这份情感浓烈着实让人痛苦,可再是荆棘痛苦,他也绝不可能撒手。正始帝的性格如此偏执,一切不可能为之事,他不仅偏要勉强,更要力求完美。 既这世上两情相悦之人都该有个完美结局,那他们也该有才是! 刘昊熟知陛下的言行,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推测出了陛下的想法。 正始帝想要一场属于他跟夫子的婚事。 这婚事未必需要如何盛大,仅仅只需要他与夫子两人。 一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婚事。 ……这可真是。 刘昊从未想过,正始帝也会有这般纯情的时刻。 看重情爱…… 这在帝王家不说是少有,更应当是只此一例。 世间好颜色的娇花如此之多,偏偏正始帝一朵都看不中,只爱慕那翠绿无声的绿植,甚至只要这株,再无他求。 刘昊低声说道:“陛下,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不着急。”正始帝的手指敲击在桌面上,像是在沉思,“寡人要的是最好的,你先去礼部那边要个章程。” 刘昊瞧着陛下这意思,不仅是要还亲自准备,还要一一插手细节。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刘昊想起从前宗亲结婚那样盛大繁华的步骤,不由得流下一滴汗来。依着陛下如此上心的模样,必定是精益求精,短时间内必定是拿不出一个完美的法子。 怨不得陛下很有预见性地说了那句。 确实是不着急,急也急不来。 莫惊春那边,却是不知道陛下已经如此上头,甚至已经兴冲冲地开始计划婚袍的布料。那一日,他从东府回家的时候,到底是快深夜,勉强是将带回来的糕点送去桃娘的院子,自己便径直躺倒在床榻上。 莫惊春躺得像是一具尸体。 他觉得自己也真真像是具尸体,已经活得没脸没皮,面子里子全部都破碎了。 正始帝怎会有如此厚脸皮,这真叫莫惊春百思不得其解。 桃娘次日醒来的时候,拖着莫沅泽,然后还抱着小小的安娘来找莫惊春,趁着莫惊春还没去上值的时候,他们分享了那份重新热过的糕点,然后莫沅泽抗议自己并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被桃娘一语击中。 “是因为大嫂跟你说了要议亲的事情,你才会突然不想吃吧,是不是连义哥跟你说了男子不能吃甜的,没有女郎会喜欢?”桃娘继承了莫惊春的敏锐,一下子说出了莫沅泽心里的担忧。 莫沅泽磨牙,但是又不舍得打桃娘,只能气呼呼地说道:“现在就议亲,这也太早了吧!”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是小孩,只是从前就见识过了母亲独自一人在家的感受,即便有小叔在,可是那种长久的孤独不是轻易能排解。 他还不懂情爱,却下意识觉得那不是好事。 他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也是如此痛苦。 莫惊春笑着说道:“现在只是相看,若是你坚持不要,想要闯出功名再来,那也无妨。大嫂那边我与她说说便是了。只是你近来可会水了?” 莫沅泽之前可不怎么会游水,毕竟生长在北边,即便是有江湖,可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去学习?若不是莫惊春点了一句,他都没想起此事的重要。 莫沅泽:“已经可以游出去一段距离了,不过还是得再锻炼一些时日,如今若是我轻易落了水,都不一定能爬上来。” 桃娘:“兄长都不会水,先前居然还试图下水去救人。” 桃娘不经意提起彭家的事情,让他们几人都陷入了沉默,唯独被桃娘抱在怀里的安娘啊啊了两声,胖乎乎的小手试图去抓那桌上最后一块糕点,被莫沅泽眼疾手快拦了下来,无奈地说道:“不可能吃了,你刚吃另一块,小心牙齿都没了。” 安娘的嘴巴有碎屑,被桃娘细心擦去。 安娘嘀嘀咕咕地骂着哥哥坏。 莫沅泽哭笑不得,心情明快了些,看着桃娘说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必去管他们,莫家的儿女,怎会受这些束缚?” 莫惊春颔首,笑着说道:“沅泽的话没错,不管外界如何,女子可不必如他们嘴上那么过活。别的不说,若是桃娘愿意,也不是没有女官的前例。”他摸着桃娘的头发,声音轻柔下来。 “想做什么便去做,无需压抑自己。” 莫惊春说完这话后,便匆匆去上朝。 哪怕是最开始的彭家,都没想到一件好事会变成坏事,甚至让整个彭家都成了朝廷热议的重心,不过不管是哪一方的说辞,也只在朝上宣议,正始帝从未给出过评价。 帝王撑着下颚坐在台上,漫不经意地听着下面的人争论,仿佛像是在看人耍猴。 正当不知道多少次听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候,正始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然后勾了勾手指,让身后的刘昊出列。 刘昊站在台前,轻咳了几下嗓子,突然大声朗诵起了一篇文章。 行文优雅美丽,不论是结构还是用字都异常精准。 便是再苛求的大家,都不能否认这是一篇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优美文章。 刘昊朗诵完后,笑着说道:“这是太后娘娘在十二年前,所做的文章。今日上殿前,娘娘突然心神一动,想让朝臣都与之共享,若是诸位大臣有异,可下书意见,与太后娘娘一起探讨。” 这便是太后无声无息的表态。 方才在大加议论的官员就像是被掐住喉咙一样,尴尬地说道:“太后娘娘这是逾距了吧?这……后宫不可干政……” 刘昊漫不经意地说道:“您这话却是错了,如今这热议遍布坊间,百姓可说得,大臣也可说得,男子说得,女子自然也可说得。” 正始帝什么都没说。 可既然太后娘娘的话借由刘昊的口传到前朝,却也无声表露了正始帝的不耐烦。 这烦了十来日的讨论才暂时蛰伏下来。 下了朝,许伯衡等人被正始帝薅去议事,走在宫道时,正始帝甚是不耐地说道:“这群人怎忒多话?朝上的事情可是不少,却是开始折腾起女人是不是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歪门来?这么多事,怎么不想着去西北扛异族呢?” 薛成踱着步走在后面,“陛下,有些人不过自己心胸狭窄,这才枉顾了旁人看法。不过男主外女主内,阴阳调和,也是世间常有的事情。” 正始帝嗤笑了声,“便是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在一处又如何,碍谁的事了?” 彭怀远擦着汗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这传宗接代,还是要的。” 正始帝的声音更冷了些,像是在刮骨般森然,“血脉有什么好传承的?就跟先皇生下来的那几个废物?这倒是有趣,这不是还没传承多少就已经没了吗?多生有何用!”说这话的人是皇帝,而且举例的人还是之前因着谋反被杀的皇子,一时间这些跟着的朝臣也无话可说。 直到快到贤英殿前,许伯衡才淡淡说道:“陛下,那些抗议的人不过是在畏惧。世间不论男子女子,都有其才能。男子会有野心,女子也会有。可如果一桩事情上只有一种人可以获利,那竞争总比两种人都可为……来得容易些。” 他略欠了欠身,“此不过排除异己。” 许阁老说的话甚至从容,却透着刺骨的冷意。 世间事,不过利益二字,最是分明。 白马过隙,随着时间过去,短短一月时间已到。 那《云生集》的借阅也便结束。 孟怀王和王妃按理来说也应该折返封地,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这么做。 孟怀王妃花了些时间找了几位愿意教授女学生的夫子,然后在寻昌坊买了个三进的宅院,充作女子书院。 而后孟怀王妃将京城善堂中收养的数十位孤女带入女子书院。 她不是一时兴起,在离开京城前又留下负责的人手,待回到封地上后,孟怀王妃同样行了这样的举措,她开始为封地上的女性建立书院,只招收女学生。同时将《云生集》捐了出来,放在书院中,充任书院的镇院之宝。 有了《云生集》在,陆陆续续有了不少才学渊博的夫子,当真将这书院的名气给宣扬出去。 这是在孟怀王妃离开后的事情,不过眼下京城中的女子书院,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只在看戏,可是听闻了这个消息的陈文秀却是彻底愣住了。 陈文秀觉得有些不对。 她在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包括图纸,包括在明春王那里的经历全部都说了出来。最开始的几天,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还是备受监视,但随着时间过去,陈文秀这几日已经就可以从关押她的地方出去走走。 虽然她身后还是会跟着一两个看守她的侍从,就像是从一个监狱掉到了另外一个监狱。但是不知为何,陈文秀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解放的感觉。 至少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而不是跟着明春王那种看似是在为她好,面上什么都不显露,实则在私底下却是各种手段! 相较于那种面上一套底下又一套的做法,陈文秀更喜欢直来直往。 陈文秀还是带着面具。 她的模样在宗亲面前不是秘密,为了以防万一,她不敢露出太多的痕迹。 跟着她的两个侍女一个叫柳叶,一个叫柳红。 这名字总给她一种怪怪的感觉,像是以前在哪里看过一样。 但是名字应该是听起来熟悉,怎么会是“看过”呢? 她总觉得另一个应该叫柳青。 陈文秀时常会有这样感觉奇怪的时候,也没有再去追究。 她失去了很多的记忆,能想起来的不多,只在她从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醒来,然后为了帮助她的爹娘做了类似弓弩的器具,最终被路过的明春王偶然发现再带走开始的。其余的更早之前,据说因为陈文秀摔倒在山崖下,所以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些过去。 莫惊春来看过她一次,顺便还给她带了伴手礼。 也是在他来之后,陈文秀的待遇便好了一些,至少不会连门都出不去。 陈文秀猜测大抵是有莫惊春在,她才不至于直接被杀。 毕竟那个狗皇帝对莫惊春的态度实在好得出奇,据这些天陈文秀在坊间溜达得来的情况,她感觉得到正始帝的手段残忍,尤其是虚怀王……但是这么多生事,却没有让百姓觉得动荡,尤其是他们一路赶往京城的时候,偶然经过的那些站在打仗的城镇,陈文秀也不是没听到那些流民的看法。 他们并不认为这便是绝望……尤其是打仗的人是莫广生,这更给了他们一种无名的高兴。 百姓仍然对朝廷怀有信心。 这无疑是陈文秀最敬佩正始帝的缘由。 他剑走偏锋的同时,却一直险之又险地把住界限,并没有真的为此出事。 这不过是帝王纯粹冰冷的理智。 陈文秀在西街溜达,跟身后的柳红说道:“先前跟你借的三两银子,等我回去拿之前的玉钗还你罢,如今我可是身无分文,倒是没有别的……” 那还是她在逃跑前,戴在头上的。 那些绑匪……不,是暗卫虽是收走了东西,但在后来她得了自由后,这些东西也都悉数还给了陈文秀。 但没有钱。 陈文秀跟在明春王身旁时也是没有钱财的。 王爷会给她大量的珠宝,会给她做漂亮的衣物,但是那些钱财……都是给了陈文秀身旁伺候的侍女掌握,说是生怕她年纪小被骗了。而那些珠宝上都刻着王府的印记,只要陈文秀敢在明春封地上使用,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立刻被王爷找到。 不过眼下他们在京城,就算佩饰上有明春印记,那倒也没什么所谓了。 柳红笑着欠身:“女郎可莫要给奴婢了,管事的说了,您之前给出来的东西至关重要,所以特特按着幕僚的待遇给您发赏银,过两日便会到府上。到时候女郎直接还奴婢便是,怎需要用得上那玉钗?” 那玉钗可是值上百两。 陈文秀微讶,那正始帝着实比明春王大方。 至少不会给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毕竟这玉钗能给了柳红以后用,可现在却还是当不了的,不然轻易就能泄露了痕迹。 尽管……陈文秀怀疑那些聪明人其实都猜得差不离了。 是谁掳走了她,又是谁在其中较量……这些事情,她还是不要参与了。 得了柳红的话,陈文秀的心情显然高兴了不少,带着人便往西街的糕点铺去了。她坐在西街的二楼上,看着窗外来往走动的行人,笑着对柳红说道:“我从前听人说过这里的糕点好吃,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出来,这一回,我倒是想知道这糕点究竟是有多好吃。” 柳红:“这里的招牌糕点,便是女郎之前点的奶香糕。” 陈文秀笑着说道:“是的,不过这间店铺地主要受众还是姑娘家……哈,我现在真是搞不懂,我当时才十五岁,怎么就答应要嫁给明春王了呢?” 柳红:“他毕竟是王爷。” 陈文秀摇了摇头,“这是他的身份地位,跟我全然不匹配,而且我才十五岁,还是未成年呢。” 柳红奇怪地说道:“未成年是什么意思?” 陈文秀漫不经心地说道:“还不满十八周岁就叫未成年。” 柳红微蹙眉头,看着小二将她们点的糕点不断送进来。 陈文秀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奶香糕,便被那暖香的味道折服,眯着眼享受起来,“这可真是好吃,怨不得当初明香说得天花乱坠……” “明香?” 柳红捉住陈文秀话里的词语,“女郎指的是焦家的明香女郎吗?”她的记忆力不错,从无数名字中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对象。 陈文秀停住吃食的动作,侧头想了想,然后颔首说道:“那应当是在京城时,京兆焦氏下了拜帖,王爷带了我过去。我记得那时候,孔秀也在。 “她和木淮在宴席上大吵了一架,然后身为主人家的明香便去安慰孔秀,我那时候还不知孔秀是什么脾性,见她哭得可怜,便也打算去安抚,走近的时候只听到了几句话…… “不过明香也当真厉害,那孔秀的性格其实甚是恶劣,她能够将人安抚下来,这情商可真是高。” 柳红早就习惯从陈文秀的嘴巴里蹦出来不少奇怪的词语,尤其是在她不经意的时候。 上头特地叮嘱过这个时候不要去打扰她,任由着她说下去便是。记住陈文秀说的每一个词汇,然后回来再行总结。 不过陈文秀不是个难伺候的人,她甚至不喜欢人伺候,也不喜欢人下跪。 性格温和可亲,说话软软的,又才十几岁,其实也不招人烦。 柳红轻声说道:“前些日子,就在女郎跟那位离开京城的前一二日,宗正卿正好在西街受袭,此事您可记得?” 陈文秀当然记得。 她也在多次审问中得知那个温和的男子叫莫惊春,是莫家出身,也正是因为他掀开了虚怀王府这一件惨事。可是陈文秀跟莫惊春的两次简短接触中,却让人轻而易举地就喜欢上他这个人。 即便她再是惴惴不安,可是身处莫惊春身旁的时候,便有一种出奇的安抚。 就像是……他本身就具有这样奇特的作用。 他让人如此平静,甚至再感觉不到任何威胁。 “你的意思……孔秀之所以会出现在西街,跟明香有关?”陈文秀敏锐地抓住了柳红所表露出来的暗示,即便那只是无意间带出来的。 柳红:“女郎,孔秀之所以会出现在西街,据说是被旁人建议去的。但实际上在追查的过程中,孔秀并不能说出究竟是谁告知她的。您可以确定,此事真的跟焦明香有关吗?” 陈文秀沉默了一瞬,从柳红的强调中感觉到了什么。 她不是为了自己的好奇,而是另外一份幽深持久的愤怒。 陈文秀仔细回想着当日发生的事情。 明春王带她前往焦氏祖宅时,说的是带她出去放松心情。焦氏乃是世家名贵,与诸王相交也甚是正常。那一日除了明春王外,也还有几位郡王受到邀请,当然名义上是为了焦家中一位男丁的成人礼。 陈文秀便是在这一次宴席上认识了孟怀王妃。 她甚少参加这种异常复杂的宴席,尤其她们这一次来,名义上还是为了太后的寿辰,还没参加,陈文秀便已经开始紧张起来。是孟怀王妃带着陈文秀一点点加入那些女眷的聊天中去,她这才开始逐渐适应。 在孟怀王妃带动她之前会感觉到的那些若有若无的鄙夷消失了,陈文秀只能感觉到那些笑意盈盈的面容,那其中,便有焦明香。 焦明香长得明媚大方,是京兆焦氏这一代中的长女,出落得异常动人美丽。 那次宴席正是焦氏主场,她忙前忙后,却没有让任何一人落下,就连木淮跟孔秀在她面前争吵起来,她也能立刻将他们分开来各自安抚,着实是个情商高的人。因着木淮之前曾在口头上奚落过她,所以陈文秀不自觉带着侍女往焦明香和孔秀那里走了走。 焦明香和孔秀站在假山下,正温声细语地安慰着郡主。 “郡主,您与木淮郡主都是姊妹,出门在外,若是争吵起来,也是不美。”焦明香淡笑着说道,“如今出了这事,起因多少跟您有关,若是您愿意的话,明香代您给那位赔个不是,也便是了。” 孔秀冷着脸说道:“她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值当你去给她赔不是?罢了罢了,都是一家人,等我回头随便给她送个东西,下得了台面便是。” 焦明香笑了笑,“郡主乃是宽宏大量,这才不再计较才是。不过这礼物,您可想好怎么挑了吗?” 孔秀:“随便找找从前的东西,难不成还要多贵重?” 焦明香摇着头笑,那笑意仿佛在眉梢,不曾落下,“您这话却是错了,都是女子,何尝需要那么贵重的东西?自家姊妹,一盘糕点,一碟亲手做的菜,那都是极好的。正如那西街上的糕点铺,那里的糕点可是京城闻名。虽不是多贵重的店面,可是那味道乃是一绝。” “西街?”孔秀挑眉,“我打来京城,可就没怎么出去过。” 焦明香:“西街那处,不是多么名贵的地方,就是贪图个野趣便是。罢了,瞧瞧我这说什么呢,那里的东西怎么能入得了郡主的嘴,还是再寻一些别的……” “不,这个正正好。”孔秀笑了起来,“她也不值得多好的东西。” 陈文秀当时就在距离她们没几步的地方,只是因为假山在,所以才没有看到她们的身影。 “她们是认为假山这地方究竟是多安全吗?站在假山下就可以巴巴说上这么多话,怎么就还不给自己想想,这最不安全的地方,其实就是看着最隐蔽的地方呀。”陈文秀摇头晃脑地说道,“如果要说的话是不能为人所知的,那肯定要选那最是空旷的地方,保准来一个发觉一个,谁都偷听不了。” 她朝着嘴里丢了个奶香糕,深觉自己说得有理。 两个时辰后,陈文秀再度面对正始帝。 不得不在皇帝一张臭脸下,将之前说的话又再重复了一遍。 如果不是莫惊春在的话,陈文秀相信陛下更想要将她抽筋扒皮。 至少他表露出来的眼神便是如此恐怖。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于情于理,还得感谢陈女郎提供的佐证。” “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死了,就不存在这件事。”正始帝面露微笑。 陈文秀默默哆嗦了一下。 莫惊春的余光瞄到了,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但他知道他越是维护,陈文秀的处境就越糟糕,只能避开不看,对着帝王说道:“陛下,孔秀并不记得当初是谁告诉她西街的事情,只是笼统地说是在宴会上得知的。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查一查,究竟是什么手段能够扰乱一个人的认知,尤其是,焦明香有何动机?” 正始帝挑眉看向莫惊春,“夫子认为此事跟明春王有关系?” 莫惊春:“或许有关系,但绝不是最直接的关系。”他的神色稍显淡漠,像是事不关己,“如果还是明春王想要杀臣,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呢?他手底下任何一个死士,都要比这一桩事更为简单。 “再加上,孔秀所使用的武器,乃是弓弩。是最开始明春王为了能够跟虚怀王合作,继而得到他封地上矿石时献出去的贺礼,这样的东西……如果一旦在京城用出来,必定会惹得陛下瞩目。他是绝对不可能在起兵前就暴露出自己的底牌。” 陈文秀下意识说道:“你说得不错。” 正始帝跟莫惊春的眼神同时落在陈文秀身上,吓得她一个瑟缩,嗫嚅地说道:“明春王之前还曾后悔此事。最开始制式弓弩的成功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不然他不会贸然做出这样的决断。而且,在离开京城前,他还曾为孔秀的事情恼怒过。” 所以此事,至少看起来跟明春王没有关系。 莫惊春不由得说道:“陛下,究竟是您太过不得人心,还是这天下,竟然藏着如此多……颇具想法之人。” 陈文秀吓了一跳,却是没想到莫惊春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这已经是在暗示皇帝的统治出了问题。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难道夫子不知道吗?公冶王朝五六百年的时间,皇室内叛乱的次数大大小小,一共达一百多次,平均便是四五年便有一次。这还没算上两百年前那次叛乱里出现的农民起义。” 帝王露出个森然的冷笑。 “公冶家,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正常人。” 陈文秀已经巴不得将自己缩成个小团,这样一来,或许能够避免她不得不再听下去的危机。 她有点胃痛。 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他们聊着那些隐秘的事情?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臣觉得废人公冶明,应当算是个正常人。” 至少他知道,年前正始帝还偷偷去看过他。 虽然陛下去的时候,还顺带将公冶明的“软弱无能”给嘲讽了一顿,但是回来后,他又让人给皇陵送了不少宫造的炭。 这嘴上一套,暗地里又是一套。 正始帝冷笑了一声,眉梢皆是寒意。 “他确实是寡人这一代内最是正常的,所以,他被废了。” 陈文秀心里的腹诽已经无处安放。 ……皇帝这是承认他也不是个正常人? 不是,在这之前,是莫惊春暗示陛下不是个正常人。 陈文秀在心中衡量着自己之前给这两人下的判定。 ——关系极好的君臣与师生。 ……难道,已经不只是这个关系了? 至少依着陈文秀这些时日对正始帝浅薄的认识,她不认为有谁能够跟陛下开这样的玩笑。 即便莫惊春说了这样的话,即便莫惊春已然涉足了皇室隐秘,可是他们的交谈依旧是从容,且透着难得的亲昵。 陈文秀一时捉摸不透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但是下一瞬,正始帝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那刺骨的寒意激灵得她猛地挺直腰板,不敢再走神。 正始帝漫不经意地说道:“你很识时务。” 陈文秀尬笑地说道:“妾只是,想活得自在一点。” 正始帝扬眉,“什么叫自在一点?” 陈文秀没想到帝王会问她这话,迟疑了一会,试探着说道:“能够随便出外走动,可以自己挣钱,或者是读书写字,考,考取功名?” 最后这一句,是她不经意想起今日听到女子书院的事情,才加了上去,“生为女子,我想要跟男子一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要在家中绣女工,是因为我想要;或者我去读书考功名,也是因为我想要。这样……或许便是自在。” 陈文秀说到最后,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究竟是她在说话,还是她不知名的记忆在怂恿。 她的话音落下后,屋舍内陷入了沉默。 一时间,陈文秀有些惶恐,难道她方才所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吗? 最终还是莫惊春打破了沉默,轻笑着说道:“陛下,孟怀王临走前,不是拜托您为王妃的女子书院,寻一个合适的主事者吗?臣认为,陈女郎正合适。” 正始帝的语气稍显古怪,“夫子确定?”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女郎所记得的事情,该说的已经全都说了,说不出来的,便是拷问也无用。既如此,不如让女郎有事可做。” 他看向陈文秀,温和笑了起来。 “孟怀王妃心焦京城内的孤女毫无去路,便为她们立了女子书院,一应钱财都从王府支出。只是因为他们必须回到封地,所以京中的女子书院需要一个新的主事人。如今框架已经搭成,钱财,夫子,下属已经到位,女郎可愿意接手此事?” 陈文秀愣住,她没想到莫惊春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尤其是,她眼下的岁数,不过才十五。 “妾……愿意。” 陈文秀的脸色逐渐变得坚毅了起来,蓦然起身,朝着两位行了一个大礼。 待陈文秀出去后,正始帝冷冷地说道:“自打她被掳来,这还是她真心实意叩的第一个头。”他看向莫惊春,“尤其是夫子,她便是再畏惧寡人,对夫子的孺慕、敬重之情,倒是越来越深了。” 莫惊春听出正始帝话里的阴阳怪气,叹了口气,“您既知道陈文秀的奇特,以及她或许……如此一来,她的态度,也可想而知。” 想必那是一个男女都可读书,都可同朝为官的时代。 那样,想必也是不错。 所以相较于正始帝那出自皇族的威压强迫,反倒是莫惊春这般温和的态度,让陈文秀更能卸下心防。 正始帝嘀嘀咕咕:“夫子与她就见了三面,都快让她死心塌地,这叫寡人怎么活?还不如在她出现的时候就让人审讯完就杀了……” 莫惊春扶住正始帝的脸,让帝王的注意力全神贯注地落在自己身上,而不是什么……残酷杀戮的恶念中去。 他知道正始帝在努力。 帝王竭力将那些东西封杀在千层寒冰之下。 不过莫惊春总会看见。 他道:“陛下,别忘了,明日朝上,您还有十几位候选皇后需要拒绝。”这是近日来掀起的又一次浪潮。 那些人似乎忘记了陛下曾经为此的暴怒,再一次将此事提上议程。 正始帝笑了笑,像是想起那一日莫惊春说的话。 夫子说他会嫉妒。 “你当真会嫉妒?” 正始帝下意识拢住了莫惊春的腰。 或许帝王会动怒的另一个原因跟东府有关。 这里自打有跟莫惊春扯上关系后,在帝王的心里就有了别具一格的意义。正始帝对两次涉足其中的陈文秀并无好感。 莫惊春:“陛下,臣是人,不是什么器物。” 他淡笑着说道。 “有时候臣会觉得,陛下是不是太过觉得……臣就像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正始帝淡淡说道:“夫子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只是有些时候,夫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活在寺庙里的泥塑,无情无性。” 莫惊春失笑,“这般指控,臣却是不认的。这话用来形容陛下,岂不是更合适?” 正始帝摇着头说道:“不,这正说明夫子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即便是在你最是自私的时候,夫子所做出来的每一个抉择,都没有踏错一步。” 若是一条大道摆在前头,他走的最是不偏不倚。 莫惊春微怔,看着正始帝眼底流露出来的神色。 那透着少许诡谲幽暗。 帝王看着莫惊春,就像是在看着绝世罕有的东西,透着少许蛊惑的色彩,“夫子,你不停地朝前走,而寡人才是那个心心念念,希望将你拉下来的恶徒。” 或许莫惊春不求甚解。 但这一番暧昧不明的话,正始帝却是心知肚明。 莫惊春将自身放得太过渺小,便从不会过多考虑自身。即便是当初夫子答应两人的关系,那也半是强迫。 他的欲望贪婪,几乎不存在。 所以正始帝不单希望他嫉妒,更喜欢莫惊春的欲望更多些,再多些,方才能强留住他。 不然…… 正始帝的神色幽暗,其诡异难以掩饰。 莫惊春会为他这份坚持轻易死去。 正始帝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莫惊春的良善与正直仿佛是天生,他的眼底揉不得沙子,更难以拗断他的脊梁。若是有朝一日再有出格之事,莫惊春也绝对不会纵容。 他可以做一次,便再会有一次。 可是随随便便的意外,便会毁掉莫惊春的存在。 这如何不让正始帝担忧? 他将莫惊春拉入怀中,莫惊春虽然不知道帝王在想什么,却也隐约猜测到他此刻的情绪,两人逐渐沉沦到了欲海,胡天胡地了一番。 正始帝异常狡诈,他让得整个东府都灯火通明,尤其是在他们两人的房屋,彼此间看得清清楚楚。就连正始帝是如何动作,也看得分明。 不管是莫惊春飞红的眼角,还是他啜泣的模样,尤其是他不得不在正始帝的注视下分开月退,然后被把住的可怜模样,着实值得回味无穷。正始帝总会抓住莫惊春的任何一丝退让。头发,脸,脖颈,肩膀,伤口淤痕的痕迹,手指,还有身下的那一处,都在灯光的照耀下毫无遁形。 帝王甚至还喃喃着莫惊春没诚意。 莫惊春一边用力捶着床榻一边挣扎,眼睛都红了。这都算没诚意,那究竟什么才算是有诚意? 正始帝的身上被恼羞成怒的莫惊春咬出了几个痕迹。 女子书院的事情告一段落,陈文秀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莫惊春的眼前。 再过几日,空缺出来的吏部尚书之位有了决断。 莫惊春接任吏部尚书的位置。 这道政令下得匆忙,让人意想不到。 不过虽然匆忙,可不少人早就发现了端倪。 是时正在朝上,正始帝亲自宣布了此事。 同时,薛青出列,不动神色地说道:“王振明在狱中暴毙,经过仵作验尸,发现他是因为恐慌过甚,心悸发作。” 有了薛青这个说法,似乎陛下今日宣布吏部尚书的事情便是合情合理。 而宗正寺那头的人员也有轮换,吏部内的左侍郎跟着王振明入狱一起进去了,如今这位置刚好让宗正寺左少卿给填补上。而后,宗正寺那边顶头上司全空,被正始帝调进去一个在京郡王负责,这突然的轮换确实猝不及防,只是帝王快刀斩乱麻,直接下了决断。 莫惊春下了朝就被正始帝叫了过去,并着内阁与其他几位阁老。 他们一起出现在贤英殿内。 正始帝将一把样式古怪的东西丢给他们观看,“这是军器监刚刚研制出来的新东西,瞧瞧如何?”在陈文秀被他们抓来之前,军器监还在摸索着如何拆解再进行组装,但是陈文秀来了后,不仅画出来图纸,更是点出了冶炼的要点跟其中的难处。 如果不是正始帝不允许,军器监那里都要抢人过去。 有了陈文秀在,这几乎是如虎添翼。 兵部尚书把玩了一下这个东西,当即就意识到哪里不同,他的脸色微变,激动地说道:“陛下,这难道便是之前的杀器?” 正始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兵部尚书立刻就收声。 这一不小心踩到了陛下的雷点。 莫惊春从兵部尚书的手里接过那东西,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淡笑着说道:“陛下,这看起来倒是比之前的要大上许多,而且……” 他试了一下,“射程更远了?” 正始帝:“不错,夫子要试试看吗?”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将东西给放了回去,至少眼下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正始帝耸了耸肩,让人进来,然后他们这些人就转移到了演武场。 举着弓弩的宿卫当着他们的面将对面的靶子射成了破烂。 “这可真是让人吃惊。”兵部尚书几乎扯掉了他的胡子,“陛下,陛下!这东西如果可以分给军队的……” “当然不成。”正始帝镇定地说道,“这不是什么简单易造的东西,这半个月多,就出来手里这么一只。” 可即便是如此,这把新式的武器确实震撼了所有人。 许伯衡蹙眉说道:“如果这东西的制造方法流传到了民间的话,那或许……”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所以只要是知道如何制作这弓弩的工匠全部都需要纳入管辖,上下都需要严加监视。”说完后,他笑了笑。 “总不能出现前朝那般事,任由着外族闯了进来,然后掳走大片的工匠。” 造纸术便是在那时候外传出去的。 前朝软弱无能,只能任由着这些昂贵重要的工匠被人掳走,那技术也便流传到了外族,包括前朝最引以为傲的锻造技术。 此事罢了,正始帝才不紧不慢地提起了另外一事。 “眼下,那一路曾经拦截莫广生的流民身份彻查出来了。”他让刘昊将文书传递给朝臣,而他则是拿着那把弓弩比划了两下,抬手将那原本就已经破烂的靶子彻底射得歪倒下去。 众人看过后,除了已经猜到的莫惊春外,薛成率先说道:“陛下,明春王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就连封地上也从未闹出过事情,他那木匠王爷的名号更是天下皆知。他怎么会是此事的幕后黑手呢?” 就连薛成这般老臣都会如此诧异,就莫要说其他人了。 许伯衡沉默地看着手底的文书,这份文书的内容详尽,就连证据也附着在后头,其实也由不得人不信。 但如果是明春王的话……许伯衡的眼神落在正始帝手上的弓弩,再看向手里的文书,迟疑地说道:“陛下,难道您从一开始就猜到了明春王包藏祸心?” 这里面大部分人都是跟着正始帝去过虚怀王府的,当然也曾听到木淮亲口说的事情,也对正始帝连下的训斥颇有印象。 可是一位王爷私下打造军器,跟他当真让人插手,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如果前者,那还能用明春王就是喜欢制造木工来解释的话,那后者,便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正始帝将弓弩抛给身旁的宿卫,似笑非笑地说道:“阁老,这说话,可要讲究证据。” 许伯衡敛眉,从此来看,陛下当真从一开始就有所怀疑。 明春王叛乱一事,已成定局。 如今争辩的便是要不要加派兵马,尤其是莫广生如今独木难成,若是再继续下去,就不只是眼下的局面了。话到最后,便是再要派兵,也需要些时候,不过内阁的意见倒是与陛下统一。 打,那还是要打。 既然要开打,那就要狠狠地打! 等这议事结束,莫惊春才总算得以跟着朝臣离开。 这一回,莫惊春却不能再往宗正寺去了,而是被径直送到了六部之外。 说是六部,其实几个部也都是分开的。 礼部和吏部都在最前头,莫惊春登门的时候,就被早就等候已久的左右侍郎给迎了进去。左侍郎还是莫惊春熟悉的人,右侍郎才是扎根在吏部数年,知之甚详的人。 莫惊春没有干扰他们的正常工作,只让左侍郎跟着右侍郎好生学习,便在屋内坐了一日。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吏部以往的卷宗。 这闹得右侍郎心里有些担忧,不免去问跟莫惊春更为熟稔的左侍郎,“莫尚书这可是不高兴了?” 左侍郎淡笑着说道:“您不必在意,莫尚书一贯都是这样的脾性,您随他去罢。敢问这部分,是该如何处置?” 他轻而易举就扯开了话题。 左侍郎心里清楚。莫惊春在还未涉足的领域不会过分干涉插手,只会在熟稔后再慢慢融入自己的主意。 从前那等宗正寺要给莫惊春下马威的事情,在这吏部更加是不可能会出现的。 如今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莫惊春乃是正始帝眼前的红人。得罪了莫惊春,岂非不要命了? 莫惊春到了吏部的第一日,便粗粗看了些卷宗,直到回家的时候也不曾说什么。 前半个月,前一个月,他都是如此。 直到整个吏部都习惯了莫惊春的沉默后,突然有一日,莫惊春突然否决了提交上来的一位官员文书,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还未到时辰,他的考功,也还未到这个地步,如今不前不后,将这名单提交上来,是想让我记得此人,在年底铨选时罢免他吗?” 右侍郎当即就要滴下汗来,连道不敢。 此事莫惊春没有追责,但原本以为莫惊春来此是碌碌无为的吏部官员却是不敢这么认为,纷纷老实下来。 吏部的事情要比宗正寺忙上许多,而且因着掌握着百官铨选考功的权力,也得到不少人的瞩目。一时间,就连莫府收到的拜帖,都要比往常多上许多。 莫惊春并不喜欢宴席,能拒绝的一概都拒绝了。 唯独其中有几桩是不得不应付,最终还是出面的宴会,多是与同为六部,或是其他重要职务的同僚,莫惊春实在推辞不得,这才出席应付。 这一日,宴请莫惊春的人乃是户部尚书彭怀远。 莫惊春因着之前彭家的事情,还是出席了。 不过当莫惊春看到与会的人居然还有焦世聪的时候,他倒是有些后悔。 京兆焦氏的事情还未明朗,莫惊春不会说什么,但是焦世聪此人对莫惊春本人的恶意,却是可以感觉得到的。 不过焦世聪不是彭怀远邀来的,他是被户部侍郎许冠明带来的。 这处坊间本就是为了这些来往朝廷重臣所布置的,所以不管是房间的摆设,还是眼下正在弹琴跳舞的女人,都符合大部分人的喜好,端庄大方,优雅风流。舞娘更是没有任何风尘气,一个个都是落落大方,便是坐在边上一起敬酒,也从未有过逾越的举动。 在莫惊春的身旁,也坐着一个。 那淡淡扑面而来的胭脂水粉的气息,让莫惊春不由得有些难受。 莫惊春轻声说道:“不劳烦女郎,我自来便是。”他这么说后,坐在莫惊春身旁的女子就当真没有再动,只是偶尔帮着挪动一下东西,便毫无存在感。 莫惊春松了口气。 焦世聪那厢正在跟着许冠明说话,他们两人合该是友人,分明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刑部,却是交谈甚欢。 彭怀远坐到了莫惊春的身旁,“莫尚书,当真是对不住。”他这个户部尚书轻声细语地说道,“许冠明那家伙自作主张……”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过是在朝上的政见不合,这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是你与我之间,也未必每一桩事情都会合拍,不必在意。” 彭怀远虽然得了莫惊春这么说,毕竟是他开的头,到底是自罚三杯。 他们两个是在场官位最高的人,即便是在闲散时,也有不少人留意到他们两人的碰杯,一时间上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莫惊春虽然不爱吃酒,但场面上的事情还是多少能应付,等吃过一轮后,他们开始行酒令时,莫惊春的脸色便微微发红起来。 这行酒令可不是那么粗鄙的事情,自然是要说诗,写文章,若是说不出来,或者接不上,这才要吃酒,看起来文雅,又非常考校人的功底。 自打开始了行酒令,莫惊春倒是免了吃酒的麻烦,他当初在翰林院的冷板凳,可不是白坐的。 旁人倒是不知莫惊春这些年不显山不显水,结果肚子里的墨水倒是这么多。 好几轮下来,这场上唯二还没有被罚的人,便是焦世聪跟莫惊春了。 焦世聪遥遥冲着莫惊春抬了抬酒杯,莫惊春一晒,也跟着满饮。 等酒过三巡,谈兴更浓。 莫惊春举着酒盏小口小口的啜饮,听着身旁这些官员的闲聊。说是魏王已经为了陛下的婚事,都寻到太后娘娘的面前去了,倒是比太后这正经做母亲的人还要着急。 有人笑着说道:“陛下这些年可从来都不近女色,说不得真是清心寡欲,魏王这也是强求不得。” “这岂能是强求,传宗接代,本就是该有之事。” “是啊,大皇子不是不好,可是只有一个大皇子便是不好。而且听说大皇子这性格过分内敛柔和,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被人欺负了去,实在是有些立不住。” “这些时日,合适的画像都送到宫内去了,听说长乐宫一概没收,全都堆到太后宫内去了。” “如果没有太后娘娘的默许,魏王可不敢这么做。” “这都好些年了,陛下就算被之前焦氏的事情刺激到,那也不必……” 焦氏,焦明香,焦世聪…… 莫惊春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不过焦明香和焦世聪确实是一家,但他们不是焦氏本家,而是在外的一处分支。这一支的族人在京城经营了好些年,倒是有了个京兆焦家的说法,不过再是如何,到底也比不得焦氏本家在外的威望。 “……莫尚书,莫尚书?” 莫惊春这才听到被人呼唤的字句,回过神来,“何事?”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焦世聪举着酒盏大笑道:“莫尚书颇得陛下宠幸,时常出入宫闱,可曾知道陛下究竟是为何不愿纳妃吗?” 莫惊春微蹙眉头,慢吞吞地说道:“此乃陛下的私事。” 他回避的态度足够明显,然焦世聪却是不依不饶,摇头笑着,“虽是陛下的私事,可这也是朝堂的大事。陛下既如此宠信阁下,多少也该透露点口风才是。” 莫惊春面带薄怒,冷冷笑道:“陛下说了如何,不说如何?足下又是依仗着什么身份,来强要个说法?” 莫惊春的声音虽然平静,却是透着不虞。 彭怀远微蹙眉头,看着许冠明的眼神已带冷意,吓得他连忙拉了拉焦世聪的袖子,想要将人给拉下来坐着。岂料焦世聪像是被酒给灌醉冲昏了脑袋,举着酒盏指手画脚地说道:“若是莫尚书知道此事,自当该向朝臣袒露一二才是,不然,岂不是白担了那名头?” 名头? 有那后知后觉的还没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彭怀远却是猛地站起身来,铁青着脸说道:“焦世聪,你吃醉了。” 旋即他冷冷地看着许冠明,“许侍郎,你还愣着作甚?” 许冠明心下也叫苦,这等闲暇聚会之事,因着朝廷最近这些年没有怎么打击过这所谓的结党营私,私下大家往来也随意一些。便是偶尔上官主动发起,再叫一二个相熟的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即便是偶尔政见不合,可这正如莫惊春所说的那般,身处朝野,怎可能时时刻刻都政见相同? 相逢一笑也便是了。 许冠明原本以为焦世聪主动给莫惊春敬酒,便是此事结束,岂料却是吃得越多,嘴上越是没把门! 他忙要捂住焦世聪的嘴巴,将他往外拖走。 同时彭怀远的侍从也猛地上来,将焦世聪的手脚按住。 那数人消失在屋内,可是方才还异常火热的酒席就骤然冷了下来。 相比较莫惊春,彭怀远的脸色却更是难看至极。 本来这一次宴席,他便是带着要与莫惊春致歉的想法,毕竟之前周岁宴出了那样的事情,反而不美。结果偏偏许冠明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彭怀远是陛下的人,多少猜得出来正始帝对莫惊春的重视。甭管他们究竟是不是那样的关系,可是这话只能猜,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举起酒盏,主动碰了碰杯,语气平静地说道:“既然焦世聪吃醉了,那等下诸位,便不要吃得太狠了些。免得回去,连马车都上不去,那可真是麻烦了。”他吃下这口,场面才松缓下来。 又有人发出善意的嘲笑,紧接着又开腔说话,场子便又热闹起来。 彭怀远有些坐立不安,莫惊春给自己斟酒,目不斜视地说道:“你担心这个作甚?早些年,我听过的难听话,可比这些要多得多了。”彭怀远微愣,这才想起来莫惊春从前在翰林院的日子,出身莫家,前头又有两个战绩辉煌的父兄在,莫惊春支撑门楣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那些年再难听的话也都是听过,更别说莫惊春本来就是从风头无两跌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更是一朝天,一朝地。 不过到底是闹出了这一回事,他们也没再吃多久,不到小半个时辰,便都散开了。 莫惊春上了马车,是墨痕扶着他上去的。 “郎君,您这可吃了不少。”墨痕担忧着说道。 他还从未看到莫惊春这样通身酒气的样子。 莫惊春捂住嘴巴,但是那酒气可不是从嘴里爬出来的,更是从呼吸里透了出来,“你以为是跟着袁鹤鸣他们那些,不过是推脱不得。” 墨痕嘀嘀咕咕,爬上来给莫惊春拎醒酒汤吃。 得亏家中准备齐全。 莫惊春醉醺醺地吃下醒酒汤,靠在车厢上捂着嘴,那模样要吐不吐,让墨痕异常担忧。他将车帘给撩开,低声说道:“夫子,吹吹风醒酒可好?” 莫惊春点了点头。 墨痕虽未出去,马车却是自己动了起来。他朝着外面看了一眼,发觉是暗十九悄然出现,替代了车夫的位置。他再看回来,从座位下取了冷水,不断给莫惊春擦了脸,然后又擦拭了手脚,这才说道:“郎君,可要……” 莫惊春似乎是嘟哝了一句。 墨痕微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俯下身来,“您说什么?” 莫惊春闷闷不乐地说道:“要见……” 他顿了顿,像是把什么词吞了下去,然后又换了一个。 “娘子,夫人。” 墨痕愣在当下。 娘子,什么娘子,郎君哪里来的娘子和夫人?! 他的脸色逐渐扭曲起来,透着一股绝望咸鱼的气息,幽幽吐泡泡地说道:“郎君是想……见陛下吗?” 他颤巍巍盯着夫子的动作。 … 长乐宫内,正始帝还没睡下。 从墨痕的手里接过半醉半醒的莫惊春时,他的神色有些莫测,盯着墨痕看了几眼,“你说什么?” 墨痕的腿肚子都软了,直叫人想打哆嗦,但还是坚持住说道:“郎君说,他想要见夫人,所以,小的才让暗十九将马车往宫内赶。” 墨痕这话可真是豁出命去了,毕竟谁也不喜欢自己被称之为……咳。 怎么郎君连吃醉酒了都在想这事儿? 墨痕百思不得其解,郎君不是这样的人呀。 他确实不知道,在私底下,眼前这帝王,却已经痴缠着莫惊春将该答应的,不该答应的,全都应下了。 墨痕在这边担忧,岂料陛下却是笑了起来,而且那笑意愈发浓烈。 俊美漂亮的脸上绽开的笑容如同娇艳噬人的食人花,越是好看,便越是凌厉逼人,那份美丽迫得人不敢直视,却异常能感觉到正始帝那油然而生的喜悦。 “不错。”正始帝愉悦地说道:“寡人的确是夫子的娘子。” 他抱着莫惊春入殿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栽倒在地上的声音。 不过这不重要。 可是重新跳起来的墨痕很想说,这他娘的很重要! 陛下跟郎君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的! 正始帝抱着莫惊春入了殿门,衣襟口被夫子攥住,露出一双透着酒意醺红的眼,他朦朦胧胧地看了会正始帝,这才低下头去,重新将整个人都埋入陛下的怀里。 那几乎要钻入正始帝怀里的姿势,让正始帝几乎要露出丑陋的欲念来,那不是欲望,或者说,不只是欲望,而是另外一种更加深沉的,满是欢愉的餍足。 莫惊春总算开始一点点,露出少少的依赖。 这几乎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得了这么一点小小的进步。 莫惊春半睡半醒,只感觉到陛下在给他宽衣解带,然后再发生什么,就再也不知。 正始帝摩挲着莫惊春酣睡的侧脸,不疾不徐地说道:“夫子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每天两次的回报,都不会卡在子时,如今时辰这么晚,莫惊春的身上又有这么重的酒气……是今夜的宴席出了问题? 可如果真的出了问题,暗卫不会到现在才来汇报。 今夜跟着莫惊春的人乃是暗十九。 暗十九被召了进来,跪在地上回话,“焦世聪嘲弄陛下跟主人的关系,弄得彭怀远不喜,将人拖了出去。然后主人吃了三壶酒。” 三壶酒,还是那种地方的酒水,自然浓烈。 而且正始帝还从莫惊春的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胭脂水粉味,他微挑眉头,看向暗十九,“他们召舞女了?” “是,主人身旁有舞娘陪酒,不过主人早早让人住手,一切只自己动作。” 暗卫给了莫惊春后,自然是一切依着莫惊春为主。 可是今日的事情说出来也不违背莫惊春的利益,暗卫也不会隐瞒。 正始帝的手指擦了擦莫惊春的眼角,按着那微红的地方喃喃说道:“寡人都从未灌醉过他。”结果今夜,夫子却是被旁人气得吃了闷酒。 真真是……可爱极了。 正始帝对莫惊春任何一个微小的反应都异常敏感,甚至知道莫惊春虽然吃了闷酒,可实则也没多生气。他要是当真生气,可不是现在的模样。 可是这种闷闷不乐吃醉后,便要来找他的模样,如何不叫正始帝心醉? “焦世聪,寡人记得这是焦氏的分支吧?” 正始帝愉悦地扬起笑容,如同恶兽撩起利齿,露出凶残可怖的一面。他笑得愈高兴,这殿内的其他人便愈哆嗦起来。 第九十一章 京兆焦家正是一片寂静, 已经晚间,唯独点星的灯光瞧得出有人在走动。 再是精致的景致,到了夜间,只剩下漆黑一片。 焦世聪气急败坏地回来, 正巧遇到兄长焦连安往外走, 他看到焦世聪回来, 便驻足蹙眉, “你怎又喝得一身酒气回来?” 鹰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焦世聪, 紧蹙的眉头如山, 透着习以为常的失望。 焦世聪平生最是不想撞见的人就是焦连安, 勉勉强强说道:“在外面跟子午吃了点酒。” 子午是许冠明的表字。 焦连安:“你天天跟子午吃什么酒?如今京城局势复杂, 要是出了什么事……” “好了好了, 兄长,不过是几口酒的事情, 值当什么呀?”焦世聪急忙说道, “您才是, 这么晚了究竟要去哪里?”焦连安比焦世聪大了十来岁,一直都是又当爹又当娘的, 比父母管顾得还多,焦世聪这语气看着不耐烦, 实则还是惧他的。 焦连安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说道:“本家来人了, 是今夜才到。方才安顿好了后才给我送信,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衬的。” 焦世聪撇撇嘴,不耐烦地说道:“本家来人就来人, 您还巴巴跑过去, 这是让本家看低我们吗?”他对本家可没什么好感, 更是巴不得不要跟他们扯上关系。 前些年废太子妃出事,那会京城的风言风语,可是他们给受了! 焦连安冷声说道:“若不是本家的威望,你以为我们这一二代能够在京城立足。莫要闹笑话,赶紧回去醒酒,明日下了值,再去探望。”他本是想叫焦世聪一起过去,可是看他这酒意熏天的样子,还是住了口,让他赶紧滚。 焦连安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脾气,焦世聪无法,也只能滚了。只是朝里走的脸色有些难看,再加上吃醉酒的红,倒是显出几分怪异之色。 待入了垂花门,焦世聪便看到了焦连安的长女焦明香。 相较于严谨苛刻的父亲,焦明香跟二叔的关系却更好。从前焦连安还有时间带幼弟,可是这些年忙于公务,焦明香对从小带她玩闹的二叔更亲近一些,焦连安也乐见其成。 焦明香笑着说道:“二叔,您方才是碰见阿耶了?”看着焦世聪这脸色,除非是焦连安,不然谁敢给二叔气受? 焦世聪撇撇嘴,“还被训了一顿。” 焦明香无奈地说道:“方才阿耶特特叫我过去,便是为着明日本家的事情。二叔,您是知道阿耶对本家的看法,还是切莫在他面前再说那样的话了。” 焦明香不用细想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焦世聪:“你爹他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跟在本家的后面是能作甚?本家连入仕的人都没几个,如今在京城中难道能给我们助益吗?他就只会惦记着以前的那点恩情。” 其实焦明香也觉得二叔说得有道理,可毕竟说的人是自家父亲,她不好插嘴。阿耶不喜欢二叔的浪荡样,二叔不喜欢阿耶的严苛,还是不要说上太多,免得里外不是人。 等叔侄两人说完话,焦明香这才不紧不慢地回去,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晴儿低声说道:“女郎,明儿的事情,难道不告诉……” 焦明香淡淡说道:“不如想想,要怎么把事情给办了吧。”她那意思,便是不肯晴儿跟焦世聪说。 晴儿欠了欠身,“女郎,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她的神色看起来还是有点担忧。 焦明香很是聪明,可正因为她太过聪明,如今这主意却是太大,大到了晴儿有些害怕的地步。如果……晴儿不敢想,只能竭力低头。 焦明香:“明日的宴席,你便跟着我。” “是。” 焦明香其实知道晴儿想说什么,可是有些事情,跟阿耶说是没有用的。 阿耶的心中,只有焦氏本家,只有陛下。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保皇派。 焦明香看着脚下的暗影,不过是选择的路,不同罢了。 … 长乐宫内,日上三竿。 整个宫殿都异常透亮,像是被无数日头照穿,投下漂亮的虚影。略显燥热的气息里,正始帝正拄着下颚,面无表情地说道:“夫子呢?” 刘昊:“陛下,德百说,在您去探望太后的时候,太傅就已经起身离开了。” 哈,太后。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咀嚼着这个词。 今日正始帝跟太后的见面,其实并不愉快。 太后想要的东西,其实他们两人心知肚明,而且对比从前的态度,太后其实也没怎么样,只是语气稍微强硬了些,却也还算温和。 让正始帝不喜的,是旁的事情。 太后:“皇帝,这后宫中究竟还有没有别的人,哀家也不在乎。可是哀家不在乎,不代表民间不在乎,该说的,再劝的,哀家都已经说白了。皇帝和莫惊春的事情,哀家也不打算插手,可是你和他再如何亲近,这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皇帝的身旁,难道容得下莫惊春的位置?” 太后此话并非要贬低莫惊春,她对莫惊春的为人没有意见。 只是如今她跟太后争执的是更为肃穆冰冷的事实。 即便正始帝终身不再娶,他的身侧,他的死后,都不会有莫惊春的名讳。 从生到死,不过君臣。 所以空留一个位置又有何用呢? 然正始帝和太后不欢而散。 帝王原本是想回长乐宫来找莫惊春,却没想到他在宿醉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够早早起身,甚至趁着他在跟太后说话时偷偷溜出宫! 正始帝:“……” 夫子这份敬业之心,当真可贵。 莫惊春昨夜确实是吃得烂醉,早晨起来,是凭借着大毅力才爬起,最后不得不用云罗香盖住他身上的酒味。 德百在莫惊春匆匆离开的时候给他塞了点药丸子,等到了吏部时,那味道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莫惊春闻着自己身上的云罗香,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跟陛下在一起后,车上就经常备有云罗香。 云罗香的味道重,能够盖住安神香的气息,不然他在长乐宫待一宿再出来,身上全都是安神香的味道。而且皇室所用的安神香跟外面的又有所不同,一闻就知道差别,莫惊春为了以防万一,总是不会懈怠。 “莫尚书,这是前些时日整理出来的文书。”右侍郎将理出来的东西递给莫惊春,“不过您想要追查的那部分,恐怕是没有。” 莫惊春蹙眉,“他既然为官,那这吏部内必定留有记录才是。”怎么会调不出来呢?而且莫惊春从这些年的记录中,却是发觉了潜藏在吏部里的旧俗。 吏部……怕是这六部中,肥水不少的地方。 尤其是这里本来就掌管了选官的权力。 右侍郎苦笑着说道:“属下也这么以为,可是这些时日翻遍了,却是没有留档。有可能是从前,不知是谁出于某种目的,将档给毁掉了。” 莫惊春若有所思,将手里这份文书留了下来。 他忙碌了一上午,下午还为了一事特地去了户部一趟,等他回来,左侍郎已经在屋内等他,莫惊春再回过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他坐在屋内捏了捏鼻根,准备早些回去。 莫惊春出门的时候,吏部内的小吏忙送他出去,他笑着道谢,等到了停马车的地方,墨痕从里面探出头来,将莫惊春给扶了上去。 莫惊春清晨出来时匆匆忙忙,还留着宿醉后的难受,也没注意到墨痕的模样,如今经过一日的劳碌,反倒是还清醒着,看着墨痕眼皮底下的青痕,惊讶地说道:“你昨夜可是没休息好?怎是这般模样。若是不舒服,该早些回去。” 墨痕坐在车夫的位置拍了拍马匹的脖颈,幽幽地说道:“小的昨夜只是有些辗转反侧。” 莫惊春:“……入宫的事情?” 其实莫惊春有些想不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像是吃醉了,然后在吃醉前似乎说着要见陛下……然后等醒来,他果真出现在长乐宫内。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陛下中途来接他,还是莫惊春自己发酒疯让墨痕去皇宫。 莫惊春很不愿意承认,但从他吃醉的模样,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墨痕:“您和那位,已经,成亲了?” 稳坐在马车内的莫惊春本来要喝口水,被这句话惊得猛咳嗽。 “什,什么?” 墨痕嘀咕着:“这不是昨夜您自己说的吗?” 莫惊春:“……” 他开始试图回忆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不管他怎么回忆,他昨夜就是在马车内彻底断片的,之后再发生什么,莫惊春一概想不起来。难道当真是……酒后失言? 莫惊春喝得烂醉的时候太少,可谁也没说过他会在酒后胡言! 一个不敢继续说,一个不敢继续问。 这美妙的误会便持续下去。 墨痕小心翼翼地驾着马车,同时心里还在想着乱七八糟的念头。 如此说来,承认那位是夫人……也不是不行。 就是,就是……如此凶悍善妒的“夫人”,要怎么跟可怜娇小的桃娘凑成“母女”,这思来想去,那位都特别像是会欺压…… 墨痕还没想完,这马车就猛地一个颠簸,牙齿磕到了舌头。 墨痕:“……” 啐! 一口血。 莫惊春回家的时候,顺手带了三盒糕点,让人送去给几个孩子,这才站在屋内换下朝服,一边立在铜镜前打量着自身。 其实相较于数年前,如今莫惊春的身体已经好上不少,尤其是原本瘦弱的身体逐渐覆盖了薄薄一层肌肉,那身子底可比之前要好上太多。而且因为受伤的缘故,厨房总是变着法儿给他做吃的,所以恢复起来的速度也快。 那些药膳总不是白吃的。 不过身体匀称漂亮之余,也不是没有尴尬。 莫惊春如今的里衣已经选用最是柔软的布料,便是为了不在走动时摩擦到……从前无需考虑的事情,在时日渐久后,总会有着细微的变化。 他不敢再看,立刻将衣服盖住身体。 【任务十三:阻止京兆焦家的阴谋】 这突如其来响起来的滴滴声,倒是让莫惊春吓了一跳。 莫惊春微蹙眉头,京兆焦家,这合该是焦世聪所在的分支。 如果是本家的话,倒是无需加上这个名头。 这焦家内聚集了焦世聪跟焦明香两个人,本来就是要查的重中之重,即便没有精怪的提示,陛下都不可能会放过焦明香这个疑点。 可即便精怪知道此事,已经有了陛下的插手,但还是要再度提为任务,这是为何? 莫惊春蓦然想起上一个任务。 任务十二看似是为了保护席和方,其实是借着席和方的事情引出了明春王。所以即便席和方死了,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由此带出来的与明春王相关的证据。 当然,若是席和方活着更好,毕竟他便是一位重要的证人。 就如同之前莫惊春在通天楼救下了席和方,而后便从席和方引出了扶风窦氏的事情,而陛下借着扶风窦氏生起了多少事,这私底下都不必言表。 所以莫惊春从之前就在怀疑,其实任务给出来只是一个形式。 更重要的是为了完成这任务需要做到什么,甚至会引出来怎样的后果。 如今这任务十三与京兆焦家有关,那或许说明了焦世聪针对莫惊春,并不是因为简单的政见不合,或许这里面还另有缘由。 莫惊春:“暗十一。” “在。” “劳烦去查查看,最近几年内京兆焦家有没有跟其他世家宗室来往过密,尤其是明春王一类的郡王。” “喏!” 这些事情交给暗卫去查,就比墨痕在明,要简单得多。 自从莫惊春的官位越来越高,墨痕和卫壹就不得不随着他出入不少地方,这让他们的辨识度不断增强,就算墨痕可以伪装,却也不是最好的办法。 莫惊春陷入沉思已久,将最后一颗纽扣扣上后,他扬声叫道:“墨痕。” 正在院中的墨痕急忙走了进来,“郎君?” 莫惊春温和说道:“你今夜休息一晚,明天辛苦一趟,帮我在坊间跑跑腿,查查京兆焦家在京城中的风声如何,再有,查一查,最近焦氏本家的人,可是来京了?” “是。” 吩咐完了好后,莫惊春这才暂时卸下力,坐在椅子上揉着额头。 宿醉不是那么简单熬过去的。 他现在嘴巴没滋没味,感觉就连丢进嘴里的蜜饯都显得有些淡。晚间吃了点清粥小菜,身体不适的莫惊春早早就上床歇息。 等到他睡熟了后,不知到了哪个时辰,阴暗的角落里突然步出来一个人影。他的轮廓高大阴森,只能看得到他稳定的步伐,从容不迫地踩着软垫走到了床榻旁。 熟睡的莫惊春似乎在梦中略略惊动了一会,然后下意识要侧过身去。 一只大手压了下来,轻轻拍打着被褥。 沉稳的力道一下又一下,平息了莫惊春在睡梦中的惊燥,睡得更加深沉。 黑沉的眸子在黑暗中打量着莫惊春的模样,从他的眼角,再到他的眉眼,鼻子,再到薄薄的嘴唇,手指按在下唇上,无声无息地按压出一个小坑,然后又慢慢复原。 这样亲昵的举动,并没有引来莫惊春的半点不适。 就像是动作的人,那动作,那温度,与触碰,都熟稔万分,难以觉察出危险。 他打量着莫惊春。 在暗色下,他就像是要融入虚影中,难以捉摸得清。 一想到此,这个暗夜的窥伺者便有一种忍不住的冲动。 那种冲动从他的心底蹿升上来,透着邪祟的恶念,他看着莫惊春睡得如此安详,睡得如此平静的时候,心底就更升起一种十足的破坏欲。 他想要…… 喉咙古怪地动了动,像是咽下了什么忍耐的恶念。 今日午后,关于焦世聪的全部情况就已经摆在了正始帝案头。 焦世聪此人出身京兆焦家,乃是焦氏的分支,为兄焦连安乃是右都御史,颇受正始帝看重。而焦连安的长女,正是焦明香。 焦连安忙碌在外,家中子嗣的教养都是夫人在负责,而焦世聪与焦连安相差十来岁,这些侄子侄女与他的关系一直不错。 焦世聪自从出仕后,就会在翰林院待了两年,然后外放三年,再回来的时候,便在四年内成了户部侍郎。他如今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两年,平日里交流的圈子也不大,除了那些世家权贵外,并无出格之处。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焦明香,焦世聪,这两人都在一处,都对夫子表露出了恶意。难道还需要寡人再吩咐几句,这才知道这其中的重要吗?” 帝王的语气甚是平静,可这看起来便是对这结果不满意。 刘昊在心里捏了把汗,正想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柳存剑求见的请求。 柳存剑从前些时日就被陛下派出去做事,如今方才回来。正始帝看了眼刘昊,这便是让他放人进来。 柳存剑进来后,并非是自己一人。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那便是柳存剑的妻子。 柳存剑与那女子一起行礼后,单刀直入,“陛下,正如您所料,除了赵,李,徐,陈等几家南渡外,窦氏,虞氏,恒氏等等这些大族,都已经在抓紧时间修筑角楼和瞭望塔,而且市面上,铁石的买卖交易,倒是有些泛滥。”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还有呢?” 柳存剑身后的女子出列,声音清脆,“陛下,成江上已经摆满了渡船,正是生意红火,就连买卖镖局,半年来所接单,多是往那处去。但是最近一月,时常会有水寇在江上出没,掠夺过往船只。因着成江附近的城镇并无水军,无法与之相抗。” 她舔了舔开裂的唇角,然后又说道:“属下寻了相熟的镖队,混入其中试探了几日。又和水寇交了两次手。属下以为,这些人形形色色,有披皮的正规兵马,也有是操着古怪乡音的贼人。但这其中却有另一番古怪,在那水寇中,当有倭人。” 正规军会跟水寇混在一处,实在正常。 如今成江附近正是最乱的时候。 有想要渡江的,自然有想要拦着的,有希望世家狂逃的,自然也有不希望世家出事的,各有不同的目的,做法自然就不尽相同。有人想要搅乱这江面上的事情,当然不可能将自己的踪迹泄露,只能扯一张水寇的大旗。 可即便再是内斗,这都是自己人的事。 倭人,那便不同。 刘昊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说道:“陛下,先帝还在的时候,奴婢记得是永宁十二年的时候,曾有倭人来袭,当时水军还在,大将长平将倭人打回老家,从此这数十年间,沿海一带都很是太平。不过距离此事,已经过去二三十年,长平已老,水军也基本都没再操持起来,除了之前陛下训练的那一只,便……这近年来,倒是偶尔再听到沿海被骚扰的消息。” 正始帝看向站在柳存剑身旁的周君立,“可寻到那倭人的根脚?” 周君立苦笑着说道:“陛下,倭人的言语与我等全然不同。属下虽然抓住了其中一个,不过实在难以分辨他们的语言。而且那人贼是狡诈,险些给他逃了出去,属下只能杀了他。后来因此惊动到了水寇,属下伙同镖局的人烧了他们两艘船,便带着人逃了。” 正始帝扬眉,眼底露出赞赏之色,“不错。” 水寇在水面上讨生活,靠的不只是武艺,更重要的是会水,和船只水手。 如果缺少了这几个,便是寸步难行。 烧船绝对是让他们最痛的事情。 柳存剑和周君立特地跑了一趟,自然不会只为了这两件事,等他们悉数说完,再行告退后,正始帝方才将注意力重新落在桌上那份跟焦世聪有关的文书。 刘昊谨慎地说道:“陛下,焦世聪虽有过错,不过此人和焦明香乃是亲戚,这其中该有还未查出来的迹象。还请陛下……” 正始帝懒懒地说道:“寡人在你刘昊的心目中究竟多愚蠢?难道寡人就是那种会冲冠一怒不动脑子的人吗?” 刘昊呵呵一笑,不敢接话。 这要人怎么说呢? 虽然不至于如此,可是陛下一旦起了脾性,便不依不饶,这却是常有的。 帝王的手指点了点桌上这东西,淡淡说道:“这狗东西是该死,不过不是为了此事。如果因为此事杀了他一人,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世上要让事情广为流传的最好办法,那便是禁止它。” 所以正始帝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刘昊:“没有谁敢在陛下的眼皮底下偷龙转凤。” 正始帝踹了刘昊一脚,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傻子,“这心里想的事情跟面上想的事情能会一样?你这是掩耳盗铃。” 刘昊不由得苦笑,陛下这实在是苛求。 正始帝理所当然地说道:“寡人固然能够让整个朝廷都布满眼线耳目,可这样便忒没意思了,原本朝臣就是那木讷的样子,再是一成不变,那寡人可要郁闷死了。” 不过这焦世聪敢于说出这样的话,便正是因为他觉得没什么,如果他真的觉得自身的跟莫惊春有什么,那他才真正不敢说出这话。 一件东西是假的,自然有人暧昧抹黑当做是真的。 可当真正成为真相时,却无人敢涉及。 刘昊欠身说道:“陛下,不如交给奴婢去做,保管这坊间不会再有这样的传闻。” 正始帝斜睨刘昊一眼,“只是如今这情况,不必插手,等焦家的事情一并处理了焦世聪便是。倒是夫子那边……”帝王的声音话到最后,逐渐低沉下来。 刘昊却莫名从正始帝的身上感觉到一种无名的诡谲。 他抖了抖,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傅,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正始帝长手长脚地瘫在背椅上,如果不是他的相貌俊美,身材高大,这姿势可当真是撑不起来。他的双手交叉在小腹,一根手指轻轻扬起,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夫子很好。” 正是因为莫惊春太好了,所以正始帝才有点不好。 刘昊实在是有些纳闷,莫惊春跟陛下的关系比从前要更好,而夫子肉眼可见地信任陛下,不再有之前那种留有余地的疏离。 甚至连吃醉了酒,都会在迷迷糊糊之中来皇宫寻找陛下……这其中,到底还有什么问题? 即便正始帝什么都不说,可是刘昊熟悉陛下。这些年他再是如何改变,可是有些小细节却是不会变动的,尤其是神情细微的变化。 刘昊心惊肉跳地发现陛下的心情一直都没好起来……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便极致恶劣。 刘昊当真是不明白! 正始帝漫不经意地摆摆手,“最近若是母后又找你,便说寡人都看了。” 刘昊没想到话题的跳跃性如此之大,沉默了一会,这才说道:“陛下,太后说了,如果您不想看的话,也没必要骗她。” 正始帝幽幽说道:“寡人心中最是合适的人选便是莫惊春,既都按着她的意思给她了,结果母后居然还不满意,如之奈何?” 刘昊一口气没上来,这倒是他不知道的事情。 “陛下,您这不是……”刘昊哭笑不得,“太后应当只是想让您立个招牌罢了,毕竟宫中可以只得了大皇子一个,却总不能连一个后妃都无。” 这不仅是朝臣愁苦的事情,也正是太后担忧之事。 她现下都不期望正始帝能再给她生个孙子孙女,只有大皇子一个也便罢了,可后宫空废五六年,这坊间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都出来了,传到太后的耳中,如何能让太后高兴? 便是挡箭牌,也得给她来一个吧? 虽然莫惊春确实重要,但眼下皇帝已有好转,却不必将那束缚套在牢笼,挣脱不得。 正始帝对这些没甚兴趣。 后宫若是再来一个女人,即便只是竖起来的靶子,都能顺理成章地接管大皇子和后宫的事情。出席宫宴和主持各类大仪时确实会简单些,却也意味着会有人能光明正大地站到正始帝的身旁。 即便是假的,可是在天下人的眼中,这便是真的。 他千求万求,等了数年才得来的位置,结果转瞬间就有人能轻易掠夺,正始帝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尤其是公冶启不高兴地意识到,如果出现这样的局面,莫惊春都不会说些什么。他内敛敏感,什么都不会说,甚至通情达理地选择接受…… 不,不必“甚至”。 正始帝能想象出来莫惊春的回答。 即便夫子说了“嫉妒”,即便夫子说了“欢喜”,可若是从大义的局面来述说,莫惊春只可能会接受。 他不仅会接受,他甚至还会帮着出主意。 一想到这个可能,正始帝顿觉喉咙窒息,像是被无声的大手掐住了喉结。 那是疯狂的愤怒。 刘昊眨了眨眼,将手里已经冰冷的茶倒掉,再重新冲泡滚烫的茶水,小心地推到了正始帝的身旁,轻声说道:“陛下,夫子或许谨慎内敛,不过如今这数年,他待陛下的心,陛下应当是知道的。” 他不知道陛下的愤怒从何而来,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 正始帝倦怠地握住那杯茶,滚烫的热度一瞬间烫红了他的手指,可冰凉与滚烫的极致相反,让帝王自虐般地握得更深。用力到几乎捏碎的力道,足以让胳膊上些许从前的淡白伤痕浮现出来。 正始帝:“刘昊,你说莫惊春怎么就生得如此通情达理?寡人就没见过他无理取闹的时候。” 刘昊失笑,“陛下,太傅如今这岁数,若是再要无理取闹,那可是不能。” 正始帝瞥他一眼,“恃宠而骄总会吧?” 刘昊认真想了一下莫惊春恃宠而骄的模样…… 他忍不住哆嗦了起来,“奴婢当真想象不出来。” 但是从帝王这接连两句的问话,刘昊似乎隐约试探出陛下执着的点在哪里。 莫惊春很好。 他是个完美的情人。 不会多事,也从来不会得寸进尺,更加不可能看到他恃宠而骄的一面,实际上,更多时候只能看到莫惊春一本正经规劝陛下不要胡来。不爱钱,不爱权,平生除了看重家人之外,便是希望天下太平,如此稀薄的个人欲望,浅淡到极致的欲念,若是摊开来看,确实有些虚无缥缈,让人难以捕捉。 刘昊从前不曾去细想过这个问题。 毕竟在他看来,莫惊春便是莫惊春,难道还有哪里不一样吗? 可在陛下的眼中,到底是不一样的。 无法捉握住的存在,就难以让人安心。 陛下本就比常人来得贪婪。 莫惊春的存在让陛下感到餍足,更是能够填充那从不曾温热的空洞,或许是因为正始帝在乎的人实在太少,所以一旦入了他的眼,莫惊春就再走不出去。非但走不出去,帝王还要强求莫惊春喜欢上这种感觉。 那无形的束缚监视,半是强迫半是温和的手腕让莫惊春挣脱不得。 尤其是在感情的纯粹上,正始帝更是贪求到了极致。 因为得不到王全安,便更是渴求。 这大半年来,正始帝逐渐压抑着脾气,取而代之的便是对静的追求。 尽管有时候陛下的手段残忍,难以克制。 但毕竟……没再跟从前一样时常流露,更多的是沉稳。 刘昊虽然感觉到长乐宫的压抑,可正始帝到底对他总是留情。 他原本以为,这是陛下在逐渐恢复。 或许,陛下是永远都达不到正常的程度,可是如现下这般学会克制,也未尝不是好事。 然此时此刻,刘昊却是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看法实在是大错特错。 陛下从始至终,就从来都没有好转过。 刘昊背后发麻,悚然一惊。 他语气艰涩地说道:“陛下,如果您觉得……的话,为何?”刘昊的话异常晦涩,几乎难以辨别他究竟是何意思。 如果陛下不是因为好转,方才在最近的事务,包括刚才的焦世聪一事上理智地留下他一命的话……那是为何? 正始帝懒洋洋地看了眼刘昊,却是懒得说话。 莫惊春在身旁的时候,正始帝能感觉到那鲜活的气息侵染而来。他注视着莫惊春,就像是冬日的饿狼在看着最后一块肉食,就像是将死之人看着骤然出现的温暖。 只是正始帝从来都感觉不到满足。 什么才叫满足? 莫惊春喜欢他,依赖他,忍不住亲近他,甚至不吝啬在他面前展露自己嫉妒的一面……这些掉下来的砂砾逐渐堆砌成小山。 不住倾倒在名为公冶启的容器里。 可偏偏他这个饥渴的暴徒,却是一个无底洞。 从来都是只进不出。 正始帝的手指抵着额间,语气轻柔得就像是一阵春风,“刘昊,难道你跟老太医一样还怀揣着那愚蠢的念头,认为若是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兄长,便能够医治寡人这疯疾?”如果不是刘昊还抱有这种愚笨的念想,他是问不出这句话的。 刘昊欠身说道:“奴婢只是希望陛下能够一切安顺。” 正始帝忽而大笑,那笑声爽朗肆意,仿佛穿透了凝固的气氛。 撕开的阴郁被窗外的暖阳给打破,就像是扫走了殿宇内的冰冷残暴,那方才阴鸷扭曲起来的面容被笑意安抚,只剩下少少残留的寒意。 帝王倚靠在椅背上,手掌玩味地比划在眼前,仿佛这样就能够挡住折射来的亮光,“刘昊,这话有些不合时宜。” 太晚,甚至于晚了二十余年。 他生来如此。 此乃一开始便注定的厄运,从来就没有所谓的顺遂。 那只在素日里可以轻易拧断脖子的手,如今正搭在莫惊春的脖颈旁,刚刚暧昧地擦过了细腻的皮肤。这幽暗的夜色里,公冶启丝毫不认为他冒然出现在莫府,出现在莫惊春的身旁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帝王的道德伦理总是略显淡漠。 他无法感同身受。 就像是那一日莫惊春发觉后,颇为无奈地跟帝王解释什么叫不合适,本该自然而然意识到不妥的事情,公冶启却毫无意识。 无声的暗色窥伺,便是疯狂。 此为不妥。 然帝王在了解后,却没有从莫惊春的身上感觉到畏惧和后怕,只有淡淡的无奈。 夫子如此,便是一种无声的纵容。 公冶启心安理得地将莫惊春打为共犯,更是灵巧地解开莫惊春的衣襟。 两根灵巧的手指,摩挲了下去……弄得莫惊春不自觉地翻身,背朝着床边……他看着莫惊春袒露出来的皙白,在月色下,却是有些刺痒。 那痒痒的心思,闹得有些不太安分。 奇怪的心绪。 帝王幽幽地看着,长久压抑的冲动不自觉地浮现出来。 仿佛是在今日里,一直被强压的疯狂猛然窥见了一处小小的破绽,便忍不住想要冲破束缚,在帝王的体内滋长,从跟夫子相触碰的任何一个地方扎根,扭曲成疯狂的恶意,唯有这样……痉挛的手指被紧握住,在距离莫惊春一个拳头的地方,半坐半靠在床边的男人脸上露出一种晦涩难懂的古怪。 他想将莫惊春整个吞下去。 他的皮肉,想必是极好吃,透着猩红的甜美;流淌下来的红血,是温暖的,带着澎湃的生机;鲜嫩的心脏,浓烈而生动,每一次跳动,都是无声的奏鸣;若是那小腹上的皮肉,总该是细嫩又丝滑,咬在唇舌间,软得不像话。 就像莫惊春被爱意包裹的时候,就会率先向这份喜爱投降,然后整个人便软化下来。 露出最受攻击的腹部。 正始帝还记得,撕开兔子袒露的腹部,是击溃猎物最快的办法。 他总是这么做。 他想要这么做。 莫惊春知道,或许不知道。 公冶启每一次出现在莫府,不是一直都怀揣着浓烈的喜悦,更多的时候,充斥着无尽的恶劣与疯狂。 帝王踩着月光铺就的银毯而来,裹挟着无穷尽的恶念。 只是再是暴戾的欲望,总是在刚升起的时候,就在莫惊春酣睡的侧颜下变得破碎。 公冶启冷酷无情地将手指扼在莫惊春的喉咙,却每每在将要用力的瞬间,又轻柔得像是无声的暖流。 就连半点红痕都没留下来。 莫惊春轻哼了声,在公冶启的注视下翻了个身,被他弄乱的衣物裸露出腰腹的皮肉,不知道在蹭到哪里后,又不自觉尴尬地抖了抖,让他下意识弓起身来。 如果有哪怕那么一次,莫惊春从梦中惊醒,就会惊觉床边正立着一个诡谲难辨的身影。 那是无名的恐惧。 手指,从莫惊春的腰间爬了上去,然后张开,贴在了皙白的脊椎骨上。最终安稳地在莫惊春的小腹上落下席位。醒着的莫惊春,跟昏睡的莫惊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模样,他睡得有些沉,但在接乱不断的骚扰下,已经不得不试图醒来。 大手安抚地盖住了莫惊春的眼,不让他立刻从梦中醒来。 那宽厚的温度就像是真的透着那淡淡的熟稔感,让得莫惊春挣动似地扭了扭,又逐渐平静下来。他沉沉的呼吸,吹动着遮盖着他眼前的大手。 一上,一下。 这鲜活的气息,是活着的味道。 公冶启丝毫没有自己在扰人清梦的感觉,更是露出一种古怪的笑意。 “陛下冷静偏执,行此举,怕是太过极端。” 某一日,许伯衡的劝谏浮上心头。 暴戾的神色浮现于表,原本蛰伏的疯狂逐渐崩裂。 因着莫惊春要的是天下太平,便不需要一个疯癫的帝王。 今日太后的话,却像是不经意间打开了束缚的封条,怂恿着帝王的恶质,让他停歇了十来日的夜访,再度灼烧着公冶启的喉咙。他索性撕开虚伪的人皮,悄然地潜入床帐内。 已经被盖下的床帐隐隐绰绰,实在看不分明。 不管是太后,还是刘昊,都天真以为,公冶启的疯疾就如同寻常的病状,按时服药(莫惊春),好生看御医,放松心态,便能痊愈。 一旦再出事,便只会注视着莫惊春,仿佛帝王的失控,便是莫惊春的罪责。 便是莫惊春无用。 就像是粉饰太平久了,就忘记了公冶启究竟是什么模样。 帝王自诩贪婪,却是没想过刘昊和太后比他还要贪心。 可他们却是忘了。 公冶启从来都是疯子。 他的疯狂与生俱来,冷酷的理智却为莫惊春而生。 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好转。 有的,只有疯兽甘愿的蛰伏罢了。 第九十二章 莫惊春猛地醒了过来。 他睁眼的时候, 天还是黑的,他看不清楚外面,因为在床帐内, 在他的床上, 还有一只沉重的胳膊压在他的腰上。 他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手背搭在眼皮上。 这个人只可能是公冶启。 陛下已经有些时日没这么……自从莫惊春应下那……咳咳, 丈夫妻子什么的说辞后,这说辞似乎让陛下感到安心。 尽管莫惊春说不清楚陛下这种追逐窥视是为何,但多少是病态的。陛下如果能恢复从前, 莫惊春自然高兴。 不过眼下这压在他半个身子上, 几乎让莫惊春爬不起来的重量, 让莫惊春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麻木了, 他试图动动腿…… 莫惊春猛地僵住。 如果眼下外头更加明亮一些的话, 那足以看到大片的红晕从他的脖颈窜到脸上。 是无声无息泛滥开的羞恼。 他怎么…… 莫惊春不信邪又动了动, 那湿腻的感觉让他闭上眼。 这太不合时宜了! 陛下还在这,而他却莫名…… 莫惊春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试图从公冶启的身下逃走。 至少,他需要热水。 当莫惊春费劲力气,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榻后, 那凉冰冰的感觉更让人难受。他羞臊得面红耳赤,急急去柜里取了衣裳,抹黑疾步去屏风后换了裤子。 他用手捂着额头,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等莫惊春忙活洗漱完,已经晨光微熹。 他拖着缓慢的步伐回了屋内, 陛下正从床榻起身, 被褥从他的肩膀滑落腰间,正堆积在精瘦的腰, 俊美漂亮的脸上睡出了红痕,那慵懒的模样透着几分色气,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莫惊春,“夫子,这大早上的,忙活什么呢?” 莫惊春轻咳了一声,镇定自若地说道:“只是睡得有些闷了,便起身走走。”他走到床边,取了衣裳给陛下披上,无奈地说道:“您该走了。” 若不是正始帝武艺高强,还真是撑不住这来回跑的麻烦。 公冶启的脑袋抵在莫惊春的腰间,双手抱住,来回蹭了蹭,懒散地说道:“不想回宫。” 莫惊春哭笑不得,“再不回去,中侍官怕是要着急上火。” 公冶启:“他要是再不适应,那就换人便是。” 莫惊春被陛下抱着,这矮下身来也不是,转过身也不得,只能摸了摸陛下的脑袋,“那可不成,而且最近军报紧张,您要是再不回去,贤英殿那边,怕也是要着急。” 公冶启不胜其烦,只能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许伯衡这厮忒是烦人,早知道就再立丞相,拉起来跟他对打得了。” 莫惊春站在公冶启身后给他梳着头发,无奈地说道:“陛下,您可莫要忘了,许阁老却已经快到告老归乡的年纪了。” 公冶启冷哼一声,“他想走,那也得看寡人愿不愿意让他走。” 如今朝堂中,要如许伯衡这样立起来的老臣,薛成算半个,但还不够格。可如果连薛成都不够格,那往下看,就再没什么人合适了。 莫惊春叹息了一声,“许阁老着实是万中无一的官员,要再找一个像许阁老这么忠义两全,而且还敢于在陛下的淫威下直言不讳的老臣,着实是难了些。薛阁老品性不差,但在老道圆滑上,又差了半成。” 公冶启:“……夫子方才说什么?淫威?” 莫惊春尬笑,往后退了几步,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公冶启幽幽起身,毫不在乎地盯着莫惊春。 “不急,不急!” … 莫惊春匆匆赶到吏部,险些就要来不及了。 他在位置上坐下,屋内的小吏连忙给他冲泡茶水。莫惊春这个上官不难伺候,他不喜欢应酬,平时也不会折辱手下,只要该做的事情做好了,都会看在眼底。 但唯独有一事比较麻烦。 莫惊春眼底揉不得沙子。 这就让底下的人做事战战兢兢。 譬如这铨选的事情,可以动手脚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莫惊春不会那么愚蠢,在刚涉及到吏部短短两个月内就做什么,他有足够的耐心。他需要知道,这种旧俗,究竟是如何开始…… 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 然后又是如何结束的。 只有左侍郎隐约觉察出了莫惊春在做什么,那还是靠着他们之前在宗正寺那几年的默契。他在犹豫了片刻后,选择了加入莫惊春。 不管怎么说,跟着莫惊春走,总好过自己一人跌跌撞撞。 两日后,莫惊春再一次从梦里惊醒。 这一次,床上只有他一人。 莫惊春懊恼地用手盖住脸,将自己颓废地翻了个身。 但是还没翻过去的时候,又再翻回来,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 这已经是…… 莫惊春愤愤地爬起来。 他难道还是年少轻狂那会子吗? 怎么每天夜里都在…… 莫惊春冰凉的手指抓着喉咙,懊恼地看着两腿之间的冰凉。 他决定以后夜里,都要在外间备水。 正始五年,七月。 莫广生带兵赶往成江,击溃了当时江面上的水贼。 与此同时,七月下旬,明春王起兵。 此举传到京城,尽管早有预料,但朝臣亦是哗然,朝廷加派粮草兵马的速度,迅猛得就像是从一开始就在暗地里准备一般。 数日后,莫广生和明春王在成江边上打了一仗。 明春王的军队中似乎配置着一种特殊的兵器,能够百步穿杨,甚至拥有着极大的穿透力。如此强大的兵器,让朝廷的兵马一时间难以为继。 八月,明春王和朝廷的兵马僵持。 同月,南渡潜逃的人数增多,不少是为了躲避战乱的百姓。 八月下旬,莫飞河在边关击退了异族的试探。 八月二十三日,朝廷截断了明春王的粮道,叛军为了争夺粮食,掠夺了恒氏。恒氏愤怒之下,提请抗议,数千恒氏族人参与抵抗叛军。 整个秋日,就在接连不断的邸报中度过。 朝廷到底是占据上风。 只是接连不断的战役,还是在不断消耗国力,而且如今这正是秋收的季节,偏偏却又在战乱。逃离的百姓压根无法管顾之前的收成,只能任由着那些粮食烂在地里。 正此时,焦氏一族,依着宗子焦遥的号召,毅然带人穿行过战乱之地,收割已经成熟的粮草,同时还留下了足够买卖粮草的钱财。临近焦氏的城镇收成悉数被焦氏抢救回来,而后这一大批粮草,最终又被焦遥送往军中。 时人有笑话焦氏在做赔本买卖的,却也有称赞焦氏大义。 天下人是会效仿良善之举的。 原本若是有人敢于在战乱中穿行,那岂非是要将命都留在那里。 可是当第一桩事情广为流传后,若是双方有人动手,这便活生生要将自己的脸皮扯下来踩。 明春王起兵是为了能够掠夺皇位,而不是为了将自己的声名弄得一败涂地。如果他们真的攻击了这些抢收的世家百姓,那他们肯定会背负骂名。可是如果不阻止他们,那这之后,朝廷的粮草却是不用愁了。 天见可怜,朝廷这前脚才刚刚烧毁了他们的粮道,以至于他们都没办法将粮草引过来。 结果眼下还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主动送粮的事情,这让人情何以堪? 为了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叛军只能不情不愿地停止了攻击,转而……去抢收。 这实在是无法。 如果他们不收割的话,就会有世家百姓宛如虫子一般在他们眼前爬行而过,然后自顾自地收割粮草,然后再送给朝廷! 这样一来,那还不如他们自己收割,然后留给自己。 朝廷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暂时中止了此事,果然好算计。 是时,不少人心里都这么以为。 可是甭管是与非,这却是便宜了莫广生。 焦氏送来的粮草,在送到军营的时候,就连莫广生也吓了一跳,毕竟他跟焦氏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一开始莫广生还以为此事有诈,却没想到送过来的居然是崭新的粮草,而且开始焦氏亲力亲为送来的。 莫广生:“……” 焦遥这个人的脑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管怎么说,焦遥第三次过来的时候,莫广生挤出时间跟他见了一面。 而后这样的絮叨就减少了。 如果焦氏有焦遥这样的人做宗子,那不得不说,至少这百年,焦氏不会走上歪路。尤其是在……莫广生眼神狠厉地看着眼前的敌人。 在正始帝的手段残忍之下。 到九月的时候,两军的摩擦才逐渐增多。 但是莫广生在过去几个月内已经适应了在多山地带的战役,尽管明春叛军占据地理优势,却丝毫无法阻止莫广生。 至于至于之前的清河王,就在半月之前,莫广生的副将刚刚抓住了他。 莫广生巴不得将清河王就地处决,以绝后患,但是此人罪孽深重,还是得押送京城。而广平王在清河王被抓后,就开始带人回到广平封地,重新巩固封地的城防。 除了明春叛军外,一时间,其他各地的叛乱都被压了下来。 莫广生谨慎地发觉了明春叛军的军队里,除了弓弩外,估计还有不少新奇的东西。 不过…… 他看向昨日刚刚运来的朝廷补给。 莫广生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更透着难以遏制的杀意。 ……再过几日,明春叛军会知道什么叫做寸草不生。 而相距八十里外,正驻扎着叛军的兵营。 明春王坐在军营内,穿着一件不算崭新的盔甲。他的脸上还有着少许灰尘,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疲力尽的大战。 坐在他的左右下方的是他的幕僚,还有的是之前跟着他从京城回来的人。 他们刚刚讨论完部署的问题,有几个将军已经离开了军帐,就只剩下他们几个人。 杨天和说道:“王爷,如果依着莫广生再这么下去,怕是以南这段,都要被他们截止。” 成风:“不对,这里的世家是不可能出手。他与我等,都是孤立无援。” 杨天和紧蹙眉头,“我实在想不通,焦氏为何要出手。” 最开始让明春王他们无法动手的原因,就是因为焦氏。 焦氏的声名和威望尽管在这些年略微下跌,可是在世家里却仍然无人能动摇,身为世家之首,焦氏的声名,就代表着世家的声名。 所以叛军即便忍得要吐血,都无法出手。 如果在此刻袭击了焦氏,那就是真的与世家为敌。 所以即便在饿得最疯的时候,明春王都只敢让下属去抢夺附近最势弱的恒氏。 恒氏的下任宗子已死,如今再推选出来的宗子却是一般,再加上当时有大批族内最是杰出的族人都在京城惨死,如今下一代的衰落已是必然。 徐柳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在这点上,我总算是明白为何如今这皇帝都要大力打压世家的力量。瞧瞧,我等分明有着击杀他们的力量,却碍于所谓的声名不能动弹。” 明春王缓缓说道:“这便是他的远见。” 杨天和出声说道:“陛下,如果焦氏等人再继续下去,即便他们是世家为首,却也是不得不再任由他们胡闹。” 明春王看着杨天和这个大胖子,颔首说道:“焦氏代表的只是焦氏一族,可是他乃是世家之首,便会让人以为这也是其他的世家的意思。而皇帝此举,本就是为了打压世家,这其中却偏偏出来一个焦氏……这说明,焦氏早就背弃了世家的立场,投奔了皇帝。 “焦遥如此人物,怎能屹立在世家之林?” 成风蹙眉说道:“王爷的意思是……” “打击焦氏在世家中的威望。既然我等无法杀了他们,就让他们彻底说不出话,做不出事情。”明春王冷冰冰地说道:“杨天和,此事你亲自去办。” “喏!” 此事结束,却不仅仅是结束。 成风说道:“王爷,还是没有找到小王妃的踪迹,那天晚上,若不是徐柳敏锐,我等尚未发现袭击者的行踪。”此事自从小王妃失踪后,就一直是他在负责,可是却怎么都找不到王妃。 会掠夺王妃的,本就不可能是普通的劫匪。 更有可能是一开始就冲着明春王妃来的。 明春王冷冰冰地说道:“不必再找了。” 杨天和吃下一口暖茶,捂着肚子说道:“合该是皇帝。” 徐柳疑惑地挑眉,“如果是皇帝,那他是怎么可能知道此事……” 他住了口,回过神来。 虚怀王。 此事肯定和虚怀王有关。 成风语气古怪地说道:“王爷,属下不是要反驳您的话,只是……如果是皇帝发现了此事跟您有关的话,那也该是朝着您来的。要抓人,也应该是抓您,怎么是抓了王妃?” 王妃的奇异和重要,唯独他们自己人才知道。 明春王更是在小王妃的身旁布下天罗地网,不可能有任何人越过他们埋在暗地里的视线跟皇帝联系上,既如此,他们为何会发现王妃的端倪? 明春王淡淡说道:“在座的几位,本王自然是放心的。但是王妃的奇特既然泄露出去,那必定是身旁出了内鬼,不然皇帝是绝无可能如此目标明确。” ……而且,也必须是陈文秀自愿。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明春王已经推演过好几次,那辆马车虽然是独立在篝火之外,但是在马车上,少说有七八双眼睛同时盯着。而且就在马车外,还守着一个侍女。那个侍女的武艺高强,会在陈文秀有任何异动的前提下束缚住……或者杀了她。 明春王清楚王妃的重要,更是将此人用婚姻束缚在身侧,便是以防万一。 可若是王妃的重要性暴露出去,尤其是被正始帝掠夺的话,那明春王必定会在成功之前就强行杀了陈文秀,以免发生意外。 陈文秀很重要。 可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死人,才是保守秘密的重中之重。 然,那天晚上的袭击却是从篝火那边开始。 等到他们挣开袭击,跑去马车那里后,却只能看到一地的尸体。陈文秀应当是被人从马车窗里拖出去的,那一瞬的动静,只要她叫出声来,当时在围攻中心的明春王等人必定会听到。 可是从始至终,陈文秀都没有任何动静。 杨天和轻声说道:“小王妃怕是从一开始就打着要跑的主意了。”他的声音透着些许不满,仿佛觉得这是什么天大的羞耻。 明春王不紧不慢地说道:“陈文秀的出现便是个意外,她的许多想法与现在不同,不过她太是敏感,应当是散布在各处的眼线刺激到她了。”事后复盘的时候,明春王未必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惹得陈文秀不满。 可是在事情还未发生之前,他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 从一开始,陈文秀对他来说就是个工具,谁能想到工具也会突然跑路呢? 既然陈文秀应当是被皇帝掳走,那想必已经活不成了。 明春王平静地说道:“从这几年皇帝的手段来看,他是逐渐趋向阴鸷扭曲,丝毫没有他还未登基之前的明智了。想来当初百越的毒药倒是不错,居然影响深远。他既然知道陈文秀乃是弓□□的提供者,以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习惯,陈文秀就算被他挖出所有知道的事情,她也活不成了。成风,此事不必再继续查下去了。” 成风颔首。 他也清楚,如果陈文秀落在正始帝的手里,的确是没活路的。 正始帝杀人从来都不会考虑这人究竟是男是女,也不考虑此人的身份。 在帝王的眼中,怕是没有不可杀之物。 杨天和忽而说道:“不过从这几件事里,倒也可以看得出来正始帝对莫惊春的看重。帝王的这份重视,是不是远超常理了呢?” “你是想说莫惊春跟皇帝的关系?可是除了最近莫惊春升任吏部尚书外,倒是没什么奇特的。莫惊春是正始帝的药引,如果莫惊春出事,也就相当于陛下出事,这皇帝怎么可能不着急?”成风看向杨天和,倒是不太赞成。 一直在安静听着的徐柳忽而说道:“这其中还有一事。如今与王爷相抗的莫广生本就是朝内大将军,在边关抵御异族的莫飞河也同样是大将军,而且两位都加封了侯爷。 “莫惊春在朝内从宗正卿到吏部尚书,虽然看起来是因为王振明投入牢狱后才被匆匆拉过来上位,可是如果不是皇帝早就心里有数的话,为何偏偏是莫惊春?” 成风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奇怪地说道:“为何不能是莫惊春?” 这时候,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不说话的李素和摇着头说道:“因为如同先帝的制衡,才是正常的。先帝深谙制衡之道,不管是当初的许伯衡,还是莫飞河等人,都曾经被先帝的手腕压下过。如今一朝之中,不管是文臣武将,莫家都几乎有人。而且他们分别都是两者的顶尖人物,且莫家手里还握着不知多少兵马,如果我是皇帝,就不可能会让莫惊春走到高位。” 文成武就,两相结合,便是大忌。 李素和的话一出,登时就在诸位陷入了沉思。 成风恍然大悟,轻声说道:“皇帝向来都是猜忌多疑,眼下这正始帝,比起先帝来说只会更甚之,可是他待莫家,待莫惊春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那只能说明,这个不显山不显水的莫惊春,实则才是正始帝的心腹!” 李素和看向明春王,声音压低下来说道:“王爷,我等知道,京城西街此事,其实与我们无关。可是偏偏是此事,一开始就是冲着莫惊春去的。属下猜测,或许是有人希望莫惊春死。” 李素和这话是废话,但他只是希望借由此事来提点明春王一句。 如今王爷已经揭竿而起,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而他们本身并非孤立无援,那些毫无用处的郡王就算附和,也迟早会被莫广生所俘虏,可是暗地里却还有另外一股力量…… 明春王摆了摆手,淡淡说道:“我知先生的意思,但是眼下和莫广生的较量,却不是最要紧的。如今攻下的地盘,已经分出来几支队伍驻扎。可如果无法得民心的话,就算是强行压下百姓的抗议,也是无用。” 李素和沉着地说道:“眼下说这个确实为时过早,不过王爷,若是京城中,也乱起来呢?” 百姓之所以现在还撑得住,还一心一意惦记着正始帝的统治,不过是之前遗留下来的信心罢了。若是短时间内出现的问题接二连三,那再是信任朝廷的百姓都会大受打击。 杨天和的眉头紧皱,手指停在膝盖上,缓缓拍打了两下,“先生这是何意?” 李素和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京城中,还有另外一股势力想要杀了莫惊春。而此事,也偏偏引出了虚怀王的事情,那便说明这等计谋有用。只要能刺激得正始帝发疯,次数一多,皇帝必定会失控。” 明春王的视线落在李素和的身上,扬起一个古怪的音调,“而你认为,刺激正始帝的关键,在于莫惊春?” 李素和颔首:“其实太后也可,可是太后身居内宫,轻易不可能外出。既然无法刺杀太后,那换莫惊春,虽然次之,岂不是简单许多?” 杨天和喃喃:“难道要步上当初清河王的后尘?” 李素和哈哈大笑,摇着头说道:“那可不一样,当初清河王那是愚笨至极,才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如果要动手,必定得是万无一失。” 既要杀了莫惊春,又不能留下任何的痕迹! … 莫惊春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有些苦恼地坐在木桶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躁动。 这已经是这两月里,第八次。 他看着刚泡在水里的衣裳,感觉得皮肤表层还停留着的躁意,略显不耐地抓了抓脖子,后脖颈的位置似乎也突突直跳。 他立起身来,索性点了灯。 在灯盏的右边,正放着一封书信。 乃是莫广生的家书。 莫广生在书信中略略提及到了他们目前所遭遇的事情,对莫惊春的意见表示赞同,然后就将莫沅泽的事情全权交给了莫惊春。 这话的意思是,莫沅泽要十五了。 按照以往的习惯,男女十五便有不同,会赐表字,会有一场无需多想,便知道是为何的宴会。 如今,莫沅泽再有半月,便是他十五岁生辰。 莫广生这份书信来得真够及时。 他在信中写了他想要送给莫沅泽的表字。 那是一个父亲对于孩子的祝福。 只可惜的是莫广生无论如何都赶不回来。 莫惊春又读了一遍莫广生送来的书信,着重落在他对明春王的评价上。此人异常狡诈,军中当有谋士,举棋若定,异常沉稳。 比起清河王来说,明春王可更不好对付。 莫惊春微蹙眉头,将书信折合起来。 还有他的任务十三。 如今已经将过去两月,京兆焦家的事情已经查得差不离。 京兆焦家如今这代一共有两人,长为焦连安,幼为焦世聪。焦世聪虽然娶妻,可是如今还没有嫡子,倒是有两个庶出的女儿。焦连安的膝下有一子一女都是嫡出,长女为焦明香。焦明香看着便是普通的贵女,时常会出没在各种宴会上,成为众人的焦点。 而相较于父亲焦连安,焦明香和焦世聪的关系更好,往来甚密。 暗卫并没有查出任何跟京外王爷联系的可能。 不是在京城之外,那就是京城之内。 京城内,有哪一个恨莫惊春,恨到巴不得他去死?而且用在孔秀身上的药物又是什么?一时间都可以扰乱人的记忆神智? 薛青已经提审过几次孔秀,再无下文。 这件事,就跟秦王的事情一样有些难以琢磨。 翌日,薛青在上朝的时候,凑过来说道:“孔秀想见莫尚书。”还未开朝,只有百官站着,莫惊春微挑眉头,低声说道:“看来您也有还想再挖的地方。” 薛青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此事有古怪,但这古怪与判决无关,我本不该插手。”然一桩事情已经快到头,无法再深挖下去,只会让薛青更头疼。 譬如当初秦王的事情。 莫惊春简洁地说道:“好。” 这话只得莫惊春和薛青知道,等宫内收到消息,莫惊春人已经在天牢内。 劝学殿内,这大热天的,正起着一个火盆。 刘昊苦着脸地站在边上,将正始帝丢过来撕裂的画像丢入炭盆里,那些精致漂亮的容颜被火焰舔舐,一下子消失不见。 帝王将手里最后一张画像剪成碎片,踩在脚下,慢吞吞地将剪刀随手丢到木柜上,狠狠地贯过,入木三分。 拙! 刘昊默默地低头。 正始帝随手将奏折砸在他背上,“低头作甚,这时候才后怕?” 刘昊:“奴婢没有,只是……” 他幽幽地看着这些吞噬殆尽的画像。 完了,太后那里不好交代了。 正始帝:“去回太后,有些事情说个几次,可以是玩笑。说多了,就让人厌烦。能被选中的,自然是好人家。太后和魏王,应当也不希望那些好端端的女郎,因为寡人的愤怒而徒生危机吧?” 刘昊猛地抬头。 正看到帝王勾起一个嗜血的杀意。 他的靴尖勾起,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知夫子,在天牢作甚?” 是去见孔秀? 垂下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猩红无人得知。 天牢。 孔秀被关押的位置极深,跟着孔秀一起被关押的,还有当时跟着她的十来个打手。 只是那些打手的模样可比孔秀要可怜得多。 他们都被铁链穿过肩肘骨,被左右的铁锁链吊了起来,脚尖距离地面只有一步之遥,却是怎么都落不下去,这撕裂的痛苦让他们日夜哀嚎。而他们就关押在孔秀的左右,每到他们痛得受不了的时候,破口大骂的诅咒几乎不曾停过。 而孔秀也不得不忍耐这些咒怨。 莫惊春听着那低低怨毒的呻吟声,人已经走到了门外。 孔秀听见了声音。 她抬起了头。 从孔秀和秦王的处境还是能看得出来皇室的待遇还算不错,相较于旁人只有草堆,可是孔秀他们却还有一张床。 不过天牢的环境比起大理寺的环境可是恶劣到了极致,隐约还能闻到腐朽的气息。 孔秀没有坐在木床上,而是站在角落里痴痴地看着上面窄小的窗口。她抬头,也不过是抬头看向角落,再慢慢看向栏杆之外。 “是你。” 孔秀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是那日柔美的女声,甚至有点粗粝的难受,“如今宗正卿这衣裳……不,这冠帽的样式,您已经升任尚书了。” 莫惊春淡淡说道:“是,敢问女郎,是有何事要见我?” 孔秀盯着莫惊春看了许久,突然慢慢摇了摇头,“我以为你不会来,如今我只是个阶下囚,你巴不得我死才是,为何愿意来见我?”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如今女郎为阶下囚,是将死之人,你又能动我如何?” 孔秀猛地扑了过来,那剧烈的动静才惊起她手上和脚下的铁链,哗啦作响地声音扑在门上,“我差点杀了你,你觉得我不能动你?” 莫惊春笑了笑,那微弯的眉角当真是漂亮。 “便是在当日,我想杀了女郎,也有无数种方式。我不动,只是生怕当时西街上的百姓为我所累。”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女郎信不信,只要我愿意,便是在此刻杀了你,当着诸人的面割开你的喉咙,也无人会说些什么,甚至陛下,都会拍手称快?” 他往前踏了一步,却惊得孔秀猛地往后退。 莫惊春握着栏杆,摩挲着上面冰冷的触感,淡笑着说道:“女郎想试试看?” 若是当时孔秀死在街道上,西街的百姓必定会备受连累,不然依着当时莫惊春身旁的暗卫,想杀了孔秀,难道还不简单? 孔秀:“……我的刑罚已经如此痛苦,再惨,能惨得过去?” 莫惊春漫不经意地说道:“女郎可知道有一种刑罚,名叫梳洗?听起来与女子梳妆一般无二,差距却也不大。将烧开的热水浇灌在人体身上,来回数遍,再用铁质的梳子往人皮肉上梳开,便能顺理成章将肉丝给剥下,往往能够剔出一具白骨……”他讲话的速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丝毫没有他所讲述故事里的恐怖。 可是孔秀却是脸色煞白,嘴唇抖了抖,便沉默下去。 良久,她拧着眉头说道:“我不知是谁与你们说的。那一日我是跟木淮闹了矛盾,然后焦明香来安慰我的时候,曾送了我一个香囊。但,我确实不记得当时与我说了西街的事情是不是焦明香,但是香囊是她送的。在我那日乘坐的马车上。” 孔秀忘记的事情有不少,但是香囊这事情,是她的侍女与她说的。 因着孔秀事多,偶尔自己随口提起来的事情也会忘记,所以侍女总会替她记得事情。 香囊也是如此。 那是一个精致漂亮,透着桃红的香囊。 薛青站在不远处,并没有露面,但是听到这话后立刻让人去找。 莫惊春略欠了欠身,便打算离开,却听到孔秀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沙哑地说道:“如果我那一日遇到的人不是你,就不会这么倒霉。” 莫惊春立定,回头看她。 还是如此冥顽不灵。 如孔秀这样的人,怕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莫惊春淡淡说道:“女郎错了,即便你去了西街,遇到的人不是我,可只要我那日在西街上,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会出手的。而只要有一个人敢于去报官,此事,就瞒不下来。” 兜兜转转,这种事往往会被正始帝丢给薛青。 孔秀咬牙,还想说什么,却看莫惊春大步离开,只留下一句话,“张哲亦不能免责,更何况是女郎?” 薛青跟着莫惊春一起出来,看到外面的日头,听到身旁的吏部尚书无奈地摇头,“她倒是冥顽不灵。” 薛青的声音有些冷漠,“这样的人实在太多。” 莫惊春笑着说道:“不过您却是恪守职责,不然依着您的本事,何以需要我出面?” 薛青有些恼怒,手指抵着额头说道:“谁让律法里有一条不能对皇室动刑的铁律?这可真是胡闹。” 所以入了牢狱的皇室态度才会这么嚣张,不管如何恐吓,他们都知道自身的安全是绝无可能受害。 莫惊春淡淡说道:“说不定努努力,就能够改变什么呢。” 譬如这律法,从一开始,不也是人定的? 薛青看他一眼,“这话倒是没错。” 他送走莫惊春后,香囊那边就有了动静。 自从出事后,那驾马车就已经停留在大理寺内留为证据。在时隔数月后,马车上已经落满灰尘,但是如此指向强烈的东西要找出来可不难,薛青顺利地得到了那个香囊,然后立刻就请大理寺内的仵作过来。 李仵作过来的时候还有些无奈:“我是看尸体的,不是看病的,你就算是问我药材也未必管用啊!” 李仵作就是从前奔赴扶风窦氏,前往查看尸体的老仵作。 论验尸的经验,他可比薛青多多了。 薛青:“一道百通,只是想劳烦您看看这香囊内的药材是什么?” 他将手里的香囊递了过去。 不管是拿出香囊还是将香囊递过去,接触到的人都是用手帕转交的。李仵作却是理也不理,徒手就将东西拿了出来,然后放在眼前摆弄把玩。 他顺手从腰间拿出来小刀,一下子捅开香囊的外表,露出里面的内在。 无数在薛青眼底看起来就只是草根的东西掉落下来。 如果有区别,那就是看起来不太相同的草根。 仵作就像是狗一般趴下去闻,然后还翻检出不少藏在里面的粉末,甚至还用舌头去舔。即便是冷血的薛青,在看到李仵作这样的动作,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您这便太过了!” 李仵作不在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将细碎的草药翻得乱七八糟。 “这里有个坏消息,大部分的草药确实是用来安神的,所以混起来就跟普通的安神香没什么差别,你找遍全京城的药铺,都找不出一家没卖这东西的。不过好消息是这些掉落的粉末,看着不多,但是它们新鲜的时候才管用。而且因着这种药粉制作有一定难度,全城出售这粉末的药铺不超过三家。” 薛青一招手,身后的官吏就上前一步。 “焦家常用的两位大夫,都是同仁堂。” 李仵作点点头,“同仁堂是其中之一,还有仁春堂和慈春堂,我建议是都查查。” 五日后,正是孔秀的行刑日。 从虚怀封地赶来的数百百姓,全部都被安置起来,等到孔秀被押送菜市场口的时候,那里分叉的地方已经围满了官兵,甚至还有五匹骏马正在边上等候。 高坐在台上的官员神色肃穆,正盯着囚车逐渐从外层穿梭进来。 不知是谁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怨怼和仇恨,大多数人都听不清楚究竟是哪里来的乡音,可是其中的怨毒诅咒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情绪,无需语言,只从那朴素的语言中,便能看得出来说话那人是多么痛恨孔秀。 原本还算寂静肃穆的菜市场口突然激动起来,不少人原本慑于如此多的官兵不敢乱来,可是那不断响起来的啜泣和怨毒的诅咒却一下子激起了他们心中长久难眠的痛苦。 菜叶子,石头,泥巴…… 可以说手头有什么,他们就朝着孔秀丢出去什么。 有些砸得准的,一下子击中了孔秀的额头,登时血流如注。 倒霉的是边上跟着护送囚车的官兵,为了拦住那些往上爬的百姓,甚至不得不豁出去用刀鞘拦人。可是他们又不敢真的动刀,尤其是这样一些人……全都是苦主。 一想到他们曾经的遭遇,这动作也不敢暴躁,只能轻轻往外推。 好不容易囚车被推进了菜市场口,官兵用身体拦住那些百姓,然后打开囚车将孔秀拖了下来。她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囚服,前面是个黑色的“囚”,后面乃是个血红的“杀”,这是死刑犯在临行前会穿戴的衣物。 当孔秀被推着套上缰绳,看着那几匹踢着马步朝她牵来的马匹时,她一直强装淡定的眼神彻底破碎,露出全然恐惧的色彩。她的手指哆嗦了一下,抠住套在她脖子上的绳子,再一转头,便看到无数朝着她唾骂的百姓。 哭泣的声音,诅咒的尖锐,愤怒的瞪视,痛快的唾骂,无数人,便是无数把利剑,将孔秀戳得千疮百孔。 莫惊春远远地站在楼台上,目视着孔秀被推搡着踉跄到空地上去。 莫沅泽和桃娘也站在他身旁。 菜市场口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斩首示众,却从来都没有过这一次这般令人愤慨。隔着远远的距离,仿若他们也能够听到那幽幽的哭诉,令人心头发毛。 五马分尸的惨状确实让人难以瞩目,可是围观的百姓却喜极而泣,不少人当即跪倒下来,甚至试图去喝那些流出来的红血,惹得桃娘忍不住捂住眼,“阿耶,这是……” 莫惊春的手掌落在桃娘的肩膀上,“恨不得吃人肉,喝人血,在仇恨到了极致的时候……是会这么做的。” 在孔秀死后,那些打手也全部都被推上了台上。 刽子手早就在那里准备好了。 他们异常利索地将所有人的脑袋砍了下来,泼洒的热水和滚下来的头颅,甚至有滚到角落里,被人不备狠狠踩了几脚。 那吵闹成一团的样子,又和刚才的肃然不同,变作是一种奇怪的狂热。 莫沅泽和桃娘在听完莫惊春讲的来龙去脉后,脸色尤其难看。在看着底下那些看似暴动的百姓,眼底却只剩下哀痛。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出身富贵之家,起点便已经比许多人高。但不只要一直往上看,还要低头看。这些钱财富贵,不是为了让你们有耀武扬威的资格,而是让你们能够做得更好。” 莫沅泽看着莫惊春,沉声说道:“小叔,您是特地带我们过来的吗?” 莫惊春敲了一下莫沅泽的脑袋,淡笑着说道:“我只是想让你们看清楚,百姓也是一股力量。如今是悲痛的力量,往后,也会是新生的力量。他们看似蒲草,实则坚韧,如同磐石,不可摧毁。若是轻易践踏,不过是自寻死路。” 莫惊春特地带两个孩子前来,自然不是无事。 不管是莫沅泽还是桃娘,他们出身在莫家便已经比无数人要好上太多,有着这样得天独厚的身家,若是养出一个孔秀,那莫惊春怕是要亲手斩草除根了。 带他们回去的时候,莫沅泽扭捏地凑过来,轻声说道:“叔,阿娘说,阿耶给我起了个表字?你给我说说,那叫什么呗?”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那大嫂告诉你了吗?” 桃娘在边上笑着说道:“那才没有呢!大伯娘将大兄给赶了出去,说是让他别胡闹。” 莫惊春悠哉地说道:“既然大嫂不肯说,那我自然也说不得。等到了时辰,你自然就知道了。” 莫沅泽气急,只能忍下。 其实莫沅泽的生辰就在眼前,莫惊春也已经特地挑好了礼物,等待他生辰那日赠予他。 不过就在生辰前夕,仁春堂的秦大夫过来了一趟。 前几日,安娘有些低烧,半夜一直啼哭不止,小儿病是最难医治的了,秦大夫这一回是特特带了仁春堂的女大夫过来,她擅长的便是小儿病症。 得亏是这女大夫厉害,几贴药下去,安娘总算是好转过来。 莫惊春亲自送秦大夫出去,两人还站在垂花门说了会话,秦大夫给他把了把脉,欣慰地发现莫惊春的身体已经大好。 莫惊春无奈笑道:“总不能一直如此,您的药膳,还在吃着呢。” 秦大夫哈哈笑起来,“谁让莫尚书这几年有些多灾多病,还是要细细再养才好。” 又两日,到了莫沅泽生辰。 莫府上早早就忙活起来,亲戚朋友也各有相邀,莫惊春虽不在家,但是墨痕早早就将礼物准备好,只等着午间送过去。莫沅泽的友人齐聚一堂,与莫家交好的人家也纷纷前来祝贺,等到日落宴席散去,莫沅泽也有了自己的表字。 ——元和。 这是他长成的象征。 待到莫惊春回来后,他特特先过去莫沅泽那里一趟,就见在庭院中比划手脚的侄子一跃而起,站在莫惊春的面前。 他身上穿着练武的衣裳,异常利落。 那俊俏的模样和高大的身材,已经隐隐要追上莫惊春了。 半大小子,就跟头小老虎似的。 莫惊春拍了拍莫沅泽的肩膀,淡笑着说道:“陛下正打算重新将水军给训练起来,如今正缺人手。如果你愿意的话,半月后启程,在长平手底下,最低层的士兵做起。” 莫沅泽猛地站直,激动地说道:“我知道了!” 他挨了这么久,总算得了一个确切的口风,如何不高兴? 莫惊春笑了笑,“你到了哪里后,莫家的声名未必有用,水军那可是大将长平的天地。如今陛下将他请了回来,重新训练水军,是为了抵御日后海上的贼寇。你能闯出来怎样的天地,那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是!”莫沅泽坚定地说道。 莫惊春欣慰地颔首。 等晚些时候,莫惊春待回到自己屋舍,浴室内早就备好了热水。这些年,莫惊春院子里的小厨房早酒养出的习惯,只要每日回来,莫惊春总是得先擦擦身。 他这院子里的小厨房总是会烧开水准备着,以防他想要沐浴。 莫惊春整个人泡在水里,咕噜咕噜的水泡冒起来。 温热的水流让人无比舒适,变得懒洋洋起来,不过他心里却惦记着两桩古怪的事情。 一桩跟他自己有关。 他最近这些时日,尤其是这两个月,总感觉身体有些……奇怪的躁动。 莫惊春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感觉,就像是…… 间隔几夜,都会猛然惊醒,然后就有种湿腻冰凉的感觉,黏糊糊的,异常难受。 偶尔几回,他躁动着从朦胧的梦境里醒来,或许还能发觉是温热的。 他的神色有些古怪。 难道是……最近陛下缠着他的次数少了,所以……? 这便是第二桩问题。 陛下这些时日没再跟从前那么紧密缠着他。 帝王很享受情爱。 那并非是公冶启贪欲,只是他喜欢那种肉体贴合的感觉,仿佛两个人都融为一处。但是这两个多月,莫惊春只除了偶尔夜半会在自己床上突然发觉陛下的身体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或者是热得他浑身冒汗外,却是几乎不曾见面。 莫惊春微蹙眉头,除了在朝堂上。 他也曾怀疑过陛下,尤其是在他……夜半,那什么的时候,更是有过这种猜测。但是其一,莫惊春不可能就此事去问暗卫,其二,如果真的是陛下的话,那也不太可能……他总不至于连陛下这么做的时候都起不来吧? 莫惊春将自己憋得满脸通红,这才慢吞吞爬了起来。 热水从他身上滚落,莫惊春爬了出去,用巾子将自己包裹起来,然后再慢吞吞地挪到了隔壁去。他的头发还湿漉漉的,不能一下子擦干,只能任由着先滴水,然后再一点点吸干擦拭。 擦到半干的时候,莫惊春就懒得动弹。 他躺在软塌上看了不到一会的书,就看到暗十三悄然出现在他跟前,哑着声音说道:“主人,这是袁鹤鸣给您的信。” 莫惊春眉头微挑,从暗十三的手里接过信。 看来袁鹤鸣和暗卫的联络也是一道上的。 “多谢。”他漫不经意地说了一声,盯着手里袁鹤鸣的字迹有些出神,“这是……” 莫惊春的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袁鹤鸣的信中提及的内容,却是跟焦家有关。 昨日焦家出现了一场意外,焦明香从绣楼上摔了下来,直到现在都还没醒。整个京城大半的大夫都被请了过去,就连秦大夫也被请了过去。 莫惊春微蹙眉头,手指捉着这张只写了寥寥两行字的纸张,却是有些出神。 这是意外,还是事故? “焦明香出事的时候,暗十四没有跟着她吗?” “主人,暗十四还没有回来。” 莫惊春不由得坐了起来,“还没有回来?” 暗十三一板一眼地说道:“一般都是七日一次轮换,这一回还未到七日。” 莫惊春犹觉得不太对劲,“余下这些人中,谁轻功最好?” “暗十七。” 莫惊春:“劳烦你将暗十七叫来,我有事要请他帮个忙。” “喏。” 等暗十三和暗十七离开后,莫惊春不由得揉着额间。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如果焦家真的有问题,那为什么莫惊春会到现在都查不出来?陛下那头的进度,莫惊春没有细问,但是从袁鹤鸣透露出来的消息,怕是也相去不远。 莫惊春捏着鼻间,怕是明日得去大理寺走一趟了。 这一耽搁,莫惊春的长发便几乎干透。他摸了摸发根,却已经困得有些发蒙,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踱步上了床。 莫惊春的作息很好。 一般无事的时候,他会在子时前上床。 今日也是这般。 待屋内的灯火熄灭时,院内的人便知道主家歇息了,那动静便也安静下来。阖府都变得寂静的时刻,轻易一点的动静都会容易引人注目。 就像是过于沉重的呼吸。 就像是难以觉察的脚步声。 隐匿在墙根的暗卫抬头,盯着那无声无息从屋檐落下的人影。 在他的视野中,那人几乎如履平地,如果不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暗十一是发觉不了那位的身影。 那道身影悄然落了地,几乎无声地推开了窗门。 这是莫惊春留下的破绽。 他永远都不知道,在面对恶兽的时候,连一丝一毫的门缝都不能留下。 无孔不入的黑暗当真是哪里都能钻得进去。 公冶启的姿态优雅从容,不像是一个黑夜里窥视的恶徒,更像是在自家后院里闲庭散步,他的半身裸露在月光下,悄无声息地踩着步调。 一步,一步,他立足在床榻旁。 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床帐,他看到了莫惊春沉睡的模样。 莫惊春确实睡得很沉,今日他在外面跑动的时间已经足够漫长,到了让人精疲力竭的时候。他的墨发披散在肩头,发尾正蹭着他的侧脸,就像是一朵暗色的小花。 黑夜里潜伏的人悄无声息地越过床帐的界限,然后掀开了莫惊春的被褥,悄无声息地藏了进去。 被褥内像是有着古怪的怪物在爬行,最后栖息在了下半部分。 “唔!” 莫惊春的喉咙发出一道闷闷的响声,像是一下子冲上来的刺激。逐渐推上来的浪潮不断拍打着海岸,像是轻柔的海风,又像是迅猛的浪头,仿佛要将人吞没。 良久,又一声闷哼后。 古怪的怪物从被褥中爬了出来,大拇指擦拭了一下嘴角的痕迹。 有些奇怪的湿腻痕迹。 那就像是一场习以为常的活动。 公冶启的手指在莫惊春身上律动,那就像是什么节拍,让皮肤都燥热发烫起来。 莫惊春有有所察觉,可是都被无声无息地安抚下去。 极其偶尔的时候,公冶启会压着他缓慢地做。 等翌日醒来的时候,莫惊春会坐在床边沉思,到底是春梦,还是真的。如果是假的……他摸了摸尾骨,露出个奇怪的表情。 只要想起莫惊春那副模样,公冶启便连手指都要颤抖起来。 莫惊春会为欲望而羞耻。 太多的欲望,会让他忍不住羞恼。 他无比,无比期待着莫惊春醒来的模样,想必……那会极美。 … 莫惊春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的梦境,热得让人有些口渴。 他像是经过冶炼兵器的工坊,又像是跋山涉水走过炎热的塞上荒漠,大滴大滴的汗水滚落下来,让莫惊春几乎无法扼止喉咙里的饥渴。 莫惊春走得有些久。 等到他停下来的时候,莫惊春好像看到了……高山? 那是一座极难攀爬的高峰。 布满了皑皑白雪。 他盯着雪山。 雪山似乎也在回望着他。 喉咙饥渴的莫惊春迫不及待地踏入了雪山,沿着漫长的雪道,他在雪山上攀爬。炎炎热意让莫惊春仿佛有了抵御寒冷的能力,不知不觉就走了极远。 爬到了山巅之上。 这不该是一座雪山。 莫惊春凝望着这座山脉。 邑西山。 不知为何,莫惊春莫名知道这座山的名讳,这是王朝内最高的一座山峰。无数文人骚客试图征服这座陡峭险峻的神山,可最终只有当朝太祖爬了上去。 从此后,每隔二十年,王朝总会有这么一次祭山。 上一次二十年,在永宁帝寿命的最后几年里。 下一个二十年,怕是还未到眼前。 莫惊春的脚步轻缓,扑入了那皑皑白雪中。 铺天盖地的风雪里,唯独山巅,是无雪的陡峭,就连雪,也堆不住。 迎风招展的血红大旗在山巅飞扬,那是公冶皇室的旗帜。 无数道招摇的猩红撕裂着空中的白,每一面旗下都立着一个肃穆的侍卫。 唯独一人站在那面大旗下,望尽山河。 他仿佛是觉察到了有人步来的动静,几乎无声地抬头,透过无数风霜看到了莫惊春。 那双冷酷傲慢的黑眸里倒映着他小小的身影,面无表情的脸上是冷若冰霜的残暴,仿佛只看着那一双眼,就能觉察出那潜藏其中的幽暗波涛。 已然失控的黑海,再无归途。 莫惊春猛地惊醒过来。 莫名的心悸让他喘息得厉害,就像是他的梦境,是什么古怪的征兆。 邑西山,没有雪。 至少山下,不该有雪。 可在莫惊春的梦中,那却是一座浑然天成的雪山,仿佛冰封的阴郁埋藏在底下,只剩下……扎根而生的怨怼。莫惊春在梦境的最后冷得有些发抖,可是如今却是热得在发颤,他的手指抚着喉咙,指尖些许躁热。 他…… 莫惊春猛地意识到,床上有人。 第九十三章 深夜有人来访, 这是一件会轻而易举吓到旁人的事情,可是在莫惊春跟公冶启之间,这却仿佛是一场趣事。 莫惊春视若无睹这其中的扭曲, 将之平常对待, 这样的态度, 倒是很好地安抚了公冶启无形的焦躁。 莫惊春早就摸索出了跟公冶启相处的法子。 即便陛下有时会有恶劣的兴趣,莫惊春往往从容面对。 可是这一次却是有些太过。 莫惊春对上帝王上挑的眉眼, 他们如今这姿势, 这模样, 还有公冶启自下而上看着莫惊春的艳丽模样,都异常淫靡。 莫惊春:“陛下!” 莫惊春说话的声音急促又短暂, 透着薄怒和羞恼。 公冶启却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莫惊春的情绪, 欺身而上,吻住了他的唇舌。那奇怪的味道让莫惊春的脸色发红, 两人纠缠在一处,却不能忽视莫惊春那敏感的触感,他的手掌抵在公冶启的肩膀上, 无奈地说道:“您这究竟是……” 公冶启却委屈地说道:“夫子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反应过来, 着实让寡人好生着恼。”可是他在这么说的同时, 注视着莫惊春的眼神又异常诡谲,仿佛透着无餍和窥视,让莫惊春不太自在。 莫惊春慢慢坐起身来, 下意识将被褥扯到自己身上,以此掩盖一些……不是太好的迹象。他的涵养让莫惊春到眼下都没有发火,反而沉稳地说道:“如果陛下……叫臣起来的话, 也无需偷偷摸摸……” 公冶启慢悠悠地舔舐着莫惊春的耳垂, 像是一只懒洋洋的巨兽压在莫惊春身上, 若无其事地说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学生只是在侍奉师长,怎敢让夫子劳神费心?” 即便莫惊春面上镇定,可实则公冶启还是发觉了莫惊春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和下意识挺直的腰身 ,还有小心翼翼僵持在身旁的手指,僵硬的声音……莫惊春实则羞恼不已,恨不得就这么晕过去,却又因着虎视眈眈的公冶启,而不敢有太多异样的动作。 分明是早就习惯的关系,可是在惊觉帝王的夜间来袭时,莫惊春不知为何蓦然升起了一种久未面临的羞耻和僵硬,就像是许久之前,他和陛下的关系还未到眼下这地步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莫惊春对于失控的抗拒。 睡着时的自身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莫惊春是半点都不清楚的。 而他恰恰最不喜欢失控。 那会让莫惊春觉得不自在。 他别过头去,避开公冶启的注视,想要下床的时候莫名一个踉跄,有什么东西……莫惊春僵持在原地,即便是在暗色中公冶启看不见,却也清楚地知道莫惊春的耳根必定越来越红,以至于他逃开的身影都透着仓皇。 公冶启舔了舔手指,将上面属于莫惊春的气息都吞噬干净。 他没有尾随莫惊春而去,只是靠在床头注视着莫惊春清洗的动作,他敏锐的感觉仿佛能够觉察到莫惊春的一举一动,那哗啦啦的水声,让帝王逐渐闭上眼,仿佛突突直跳的青筋也蛰伏下来。 不多时,公冶启感觉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刚沐浴完的莫惊春手指碰了碰帝王的眼角,“头疼了?”他谨慎避开了任何会引起刚才的场面的对话。 “有些疼。” 公冶启索性靠在莫惊春的肩头,肆无忌惮地展露出自己的身体。 莫惊春无奈将被褥扯了扯,盖住公冶启的腰腹,低声说道:“陛下,如果……”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帝王打断。 “焦明香死了。” 莫惊春微愣,这是个猝不及防的事情。 他刚知道焦明香出事,眨眼间他就死了? 莫惊春:“有人留意到我们在查?” 公冶启平静地说道:“再是厉害的人,都不可能看透皇室暗藏的力量,不然,这些年岂不是白活了?只是出谋划策的人想必异常高明,他们未必觉察出寡人在查,只是非常、非常谨慎。” 焦明香就是一枚很好的棋子。 谁会注意一个普通贵女呢? 用过就丢,也没多少人就会发现这痕迹。 莫惊春:“陛下查出来什么了吗?” 莫惊春一直谨慎地将自己和陛下分开来,不会让自己过多插手正始帝的事情,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询问。 公冶启看了眼莫惊春,淡淡说道:“焦明香死了反而是好事,她要死,必定要有人下手。只要有人动手,总会留下痕迹。” 总比他们之前漫无目的地搜查更好。 “动手的人,应当就前几日那些被焦家招来的大夫中。” 那一日,京城泰半的大夫都被焦家请了过去。 当然,焦家内部的人也有可能,但是那些人都早就被盯住,若有异动,早就被发现了。 莫惊春蹙眉,却没想到这反而成为焦明香的催命符。 不过莫惊春查了这段时间,心里却隐约有了一个念头,不管京兆焦家的阴谋是什么,都跟莫惊春有关。 如果莫惊春死了…… 他不经意看了眼正始帝。 莫惊春:“臣今夜做了个梦。” 公冶启:“夫子甚少做梦,可是个美梦?” 莫惊春:“臣看到陛下登上了邑西山。” 公冶启微微讶异地扬眉,淡笑了起来,“看来夫子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以后的寡人。” 莫惊春无视了陛下这信手拈来的口花花,温和地说道:“说明陛下能够顺顺利利活到那时候。” 公冶启扬眉,笑着将莫惊春扯入怀中,“夫子这话可是令人伤心。”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难道不是?陛下最近睡了多久?”皇帝每夜来回皇宫和莫府,尽管武艺再高强,可是来回是需要时间的。 莫府和皇宫的距离并不算近,就算快马加鞭,足够花费不少时间。 如果只是一两次还好,可是陛下所表露出来的,却是漫长的偏执和扭曲。 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次陛下在暗夜里观察着他的模样,可是就从他在半夜醒来的次数,那绝对不算稀少。 莫惊春能感觉到的次数就那么多,那那些没有感觉到的呢? 莫惊春决定这个问题,等到公冶启离开后,要跟精怪再聊聊。 公冶启的手指停在莫惊春的心口,淡淡地说道:“寡人只是想在,既然那精怪只出现在夫子身上,却是为寡人而生。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寡人活着一日,它就会存在?” 这话题有些跳跃。 莫惊春微愣,他只想过这精怪会在最终任务完成后脱离,却没想想过这个问题。 莫惊春蹙起眉头,“陛下,您想作甚?” 公冶启道:“寡人能作甚?”五指摊开按住莫惊春的心口,幽幽笑起来,“寡人应该感谢那精怪,不是吗?” 不然,也不会把莫惊春送到他眼前来。 “陛下有古怪。” 在公冶启小睡了一会,在清晨离开后,莫惊春坐在床边说道。 【公冶启一直有古怪】 精怪中肯地说道。 莫惊春:“……陛下除了整宿整宿不睡觉,还有偶尔的头疼外,一直显得很冷静。他没杀了陈文秀,还留着焦明香和焦世聪,行事比从前隐忍许多。但是我总觉得……”那就像藏在暗处的毒蛇,透着慑人的光芒。 莫惊春总觉得陛下在忍耐着什么。 昨夜他看着莫惊春的眼神,尤其是趴在他身下,抬头往上看的瞬间,莫惊春仿若觉察到了黑沉浓郁的暗色,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兽。 艳丽到不可方物,美丽得锋锐逼人。 ……是忍耐冲破了束缚? 他下意识摸上喉咙。 指尖划过的时候,有些恼人的刺痒。 莫惊春最近经常有这个动作,却一直以为只是自己下意识的举动。但是今晨他再看着自己做出这个抚摸的动作时,莫惊春微微一顿。 他沉默了片刻,骤然从床榻起身。 一步,一步朝着屋角步去。 那里有一面镜子。 莫惊春只会在每日整理衣冠的时候看一下,却是甚少特地去打量镜中的自己。等到他在镜子前站定,他的手指试图重复那个动作……是从正面摸上去? 不,不是。 莫惊春微顿,温凉的手指摸上侧边。 再往下,耳根。 按了按。 有点刺痛。 隐匿在表皮下的淤痕似乎头一次浮出水面。 莫惊春僵住,循着耳根下的刺痛,下意识侧过头去,在一个极其难以发现的角度,他看到了耳根下密密麻麻的红痕,就像是……无数次重叠上一般。 手指轻颤了一下,他索性将衣襟扯开,露出后脖颈。 那个地方实在太难发觉,莫惊春想要看到也实在是难,但是勉强轴着脖子看了几眼,他徒然发现,那里也存在着相同的印记。 莫惊春抓挠上去,那刺痛瘙痒的感觉传来。 仿佛这一片皮肤异常脆弱单薄,剪了指甲的圆润手指触碰到时,都会有微微的刺痛。 莫惊春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这些地方都非常敏感,而且异常难以发觉…… 至少是难以被莫惊春自己发觉。 那一层层烙印上去的痕迹…… 让肉眼所及之人都毛骨悚然。 仿佛是一次次涂抹上去的偏执狂热,褪去的色彩又被仿佛涂抹上去……或许,这才是正始帝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出现在莫惊春屋内的缘由。 他在补上自己的印记。 【任务十四:寻找公冶启异样的原因】 第九十四章 “兄长!” 焦世聪急急赶上焦连安, 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厉声说道:“明香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你难道就这么任由她尸骨未寒, 就这么匆匆下葬吗?” 焦家内, 正是一片混乱。 焦连安的夫人已经晕了过去,下午才醒来。焦世聪夫人帮衬了一二,可是这阖府的事情, 还是得顶梁柱焦连安来做。 焦连安如今四十有五, 经此一事, 头发都花白了。 他本就膝下难孕, 到了快三十才有了这么个宝贝疙瘩,然后才再有的嫡子, 论到心痛, 他这个做爹的肯定比焦世聪要心痛得多, 可正是如此, 焦世聪才不明白,连他都看得出来焦明香的死乃有缘由, 为何大哥却是熟视无睹! “大哥!” 焦世聪见叫不住焦连安的脚步,气急败坏地跺脚, “你怎么这么无情!” 原本肩膀被带了一下的焦连安并没有停步,可听了焦世聪的话,却是终于回头, 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焦连安的眉头夹成一座小山,冷冰冰地说道:“我无情?二弟,这话轮不到你来说吧?”他往前走了一步, 几乎要将焦世聪逼退。 “我还没问过你, 你和明香私下, 究竟在做什么!” 下午的对话,焦世聪落荒而逃。 焦明香的出事,无疑让焦世聪心里惶恐,可是焦连安的话,更是让他内心焦虑。 焦连安本不会知道。 焦世聪在屋内踱步的动作猛地停下,抬头看着窗外寂静的黑夜,露出一张布满恐惧的面容,“难道……大哥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焦虑地啃着手指头,几乎要咬出血来。 焦明香的死绝不是意外。 她从绣楼摔下来的时候,身旁一个侍女都没有,只有绣楼上的一滩水和跌落的物什可以看出来当时的情形。或许是焦明香在上楼的时候没有留意到那里有还未擦干的水痕……可是那栋绣楼本来就少有人去,为何会有如此明显的水痕留在哪里? 清扫的下人?焦明香一贯谨慎,不管去哪里都会带着晴儿。为何这一次去绣楼的时候没有带着晴儿? 对了。 焦世聪的脸色微变,晴儿呢? 从焦明香出事后悔到现在,他就没再看见过晴儿的身影! 在焦连安为了医治焦明香而请来了京城中的大夫后,焦明香的伤势非但没有好起来,反倒是在短短的几天内去世。 负责的大夫都说是回天乏术,可是落在焦世聪的眼底却更是疑点重重。 他甚至怀疑…… 一想到这里,焦世聪猛地打了个哆嗦。 焦连安的话,让他心里惴惴不安。 相隔几个院子开外,焦连安的主院落在左边,正屋内有几个进出的侍女正在小跑着端出来水盆,还有人在急切地说着什么方才大夫人险些又晕了过去,家中的侍女正在忙着给她按压人中。 管事也来了,不多时,他搀扶着已经转醒脸色苍白的大夫人出去。 焦连安不在这。 他在柴房。 阴冷干燥的柴房里绑着两个侍女,认真一看,却是焦明香的贴身侍女。 而晴儿,正在其中。 焦连安独自一人站在此处,就连他最信任的外院管事也不在这里。 “晴儿,留儿,你们两个是知道我的脾气,”他缓缓说道,神色阴沉得很,再加上冰冷的声线,着实让人害怕得直接打寒颤,“明香当日为何会去绣楼?” “婢子当真不知,”留儿都快哭得崩溃了,她啜泣着说道,“女郎一直看重晴儿,就连外出也时常带着她。留儿半月前已经同女郎请示,再过些时日便要出去,这府中的事情,多数也是小荷和晴儿在操持,婢子当真……”她的哭诉,除了惹来晴儿的神色苍白,并未得到焦连安的回应。 直到这哭诉的声音低了下去,焦连安这才看向晴儿,“晴儿。” 晴儿的身体哆嗦起来。 焦连安不是没有妾室,可他膝下只要两个嫡出的子女,这乃是因为他克制。 他认为要给正妻颜面,便不会让妾室诞下子嗣。 家中一直都是夫人在管事,往往焦连安出面的时候,便是家中下人最是害怕的时候。 因为克制,所以有时,也古板到了极致。 他不看情面,只看对错是非。 当真有错,是真的能乱棍打死,绝不姑息。 “女郎,女郎那日说,她有东西落在绣楼上,想回去取。”晴儿颤抖着说道,“婢子说想要替女郎去一趟,女郎却说,她还有一道重要的事情要办,所以……” “所以,你便让明香独自去了?” 晴儿听出了焦连安话里的森然杀意,情绪压抑到了极致,忍不住哭了出来,“女郎当真什么都没说……不过,不过她,她……” 晴儿啜泣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憋在喉咙口。 “明香背着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焦连安话音落下的瞬间,晴儿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震惊。 … 莫惊春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这深秋已到,天气异常寒凉。 再有两日要入冬,他搓了搓手。 他看着眼前的暗十七,蹙眉说道:“你是说,焦连安发觉了焦世聪和焦明香的算计?” 暗十七的声音低沉,“焦明香的死亡有所不妥,焦连安顺藤摸瓜抓住了焦明香的贴身侍女,逼问出焦明香和焦世聪交往过密,曾一同前往城外数次。但是侍女晴儿知道的不多,只清楚焦明香其实在外有一个情人,有些事情,她是听从那个人的说法去做的。” 莫惊春眉头微挑,继续听着。 “焦世聪这两月的接触看似寻常,但几乎每夜都有宴席,初步判断,他与焦明香联络的应当是世家,或者是京中权贵。 “而且对焦氏本家有着一定的恶感,异常谨慎。” 莫惊春颔首,之所以难查,是因为那些人,或许本来就在一个交际圈内。 暗十四是在两日后回来的。 他回来的时候,给莫惊春带来了一小包东西。 “是香囊上的药粉,整个京城,只有三个地方有。” 莫惊春:“包括仁春堂?” “是。” 莫惊春看着手里头的药粉,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他原本打算要去找薛青,但因着最近吏部的事情有些繁多,就没来得及去。 没想到,暗十四倒是给他带来了这么个惊喜。 在暗十七来接替他后,暗十四便悄然去了一趟大理寺。 莫惊春并未拘着暗卫的行动,有时候他们若是能确定自保,他也放任自流。 他想了想,亲自去了一趟仁春堂。 仁春堂内可不只是秦大夫一个大夫,坐堂的还有两位,一男一女。 烧药的小童坐在廊下扇着风,看着莫惊春,便高高兴兴叫了声,“莫尚书。”这便是曾经跟着秦大夫一起去府上看病的药童之一。 莫惊春塞了把糖给他,踱步往里面走。 秦大夫正在拿药。 他眯着眼抓了两把,不用过称,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莫惊春的脚步声惊动了他,让秦大夫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您怎么亲自过来了?”两人早就是老熟人了,这些年莫府上大小的伤病,全都有赖秦大夫。 莫惊春笑着说道:“是有桩事情要劳烦秦大夫。” 秦大夫看了眼探头探脑的药童,带着莫惊春往后院走,那里更清静些。等两人在屋内坐下,莫惊春也不是个拖沓的人,便将来意说了一遍,然后将药粉推给秦大夫看了一眼。 秦大夫刚听完莫惊春说的话,便笑了,“前头大理寺的人刚来了一趟,没想到郎君问的也是这个。” 莫惊春也笑了,“这倒是我唐突了。” 秦大夫笑着摇头,轻声说道:“这药粉的做法,整个京城确实只有三家做得出来,这药粉内搭配上安神的药材,反而会使得人神智不清,重则遗忘短时间内的记忆,所以异常危险。因着危险和麻烦,基本上不会有任何药铺留着这东西。” 莫惊春:“这半年内可有人曾买过?” 秦大夫摇头:“这东西,其实便是仁春堂,也只有我做得出来。而这东西需要在药效新鲜的时候才有用。这半年内,没有人在仁春堂买过这东西。” 这话他已经跟大理寺说过一遍,跟莫惊春再说的时候,也并无不同。 “……不过,”秦大夫迟疑地说道,“郎君倒是提醒了我一事,前些日子,我去焦家府上看病,倒是在病人身旁看过这东西。” 焦家,焦明香。 莫惊春:“那病人现在如何?”他试探着问。 秦大夫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回天乏术,摔下来的时候正好砸到后脑勺上,没当场去了已是万幸,可是要再醒来,就已经是千难万难。”所以当时在看到焦明香的情况时,秦大夫就已经知道人没救了。 莫惊春忽而说道:“您觉得,焦女郎是从一开始就救不回来,还是曾有可能,可以再醒来?” 秦大夫微顿,沉思了片刻,“最初抵达焦家的时候,诊脉时,老朽以为,或许有回转的可能。但是翌日再行诊断,就已经无药可救。” 莫惊春敛眉,如果有人动手的话,就应该是在这两日中。 秦大夫看向莫惊春,打趣着说道:“郎君如今可是吏部尚书,却是和大理寺搭不上关系。”不过从刚才和莫惊春的对话中,秦大夫倒也不傻。 大理寺要查的事情,或许最终会查到焦家头上。 莫惊春失笑,摇头说道:“只是一点私事,却没想到会和焦家挂上钩。” 眼下,焦连安和焦世聪怕是会比他更着急。 着急,才是好事。 等下! 莫惊春的心头微跳,脸色微微一变。 秦大夫敏锐地留意到了莫惊春的变化,下意识说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莫惊春回过神来,手指轻颤了一下,摇头,“无碍。” 焦明香究竟是怎么出事的? ……又有谁说,焦明香一定就是幕后之人杀的呢? 焦明香一死,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可以带动的变化实在太多,对于查探的人来说,某种程度上反而是好事。 莫惊春想起那一夜出现在莫府的帝王。 闭了闭眼,不再去想。 数日后,初雪飘来,京城很快就落满白雪。 莫惊春清晨乘坐马车要往皇城去,碍于冰雪冻住了道面,就连马儿都走得战战兢兢,速度并不快。 在路过一处坊市时,他们隔着车厢都能听到外面的争吵。 卫壹在驾车,墨痕跳了下去,没过多久,他又搓着手猛地窜了回来,有些奇怪地说道:“是徐康坊的人,硬说他们那里有臭味,正捉着城防巡逻的人不放呢。” 莫惊春微蹙眉头,猛然想到,徐康坊……那不是虚怀王府所在的坊吗? 卫壹似乎也在这时想到,脱口而出,“那不是虚怀王……” 霎时间马车陷入寂静。 车轮滚过外面道路的声响很是细微,马蹄阵阵,有点清脆。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虚怀王不可能活着走出王府。”这在他犯下大错时,就已经注定绝无可能。 整个王府的人,都出不来。 墨痕坐在马车边上嗫嚅了一下,不知是想说什么。 到底是没说。 此事便罢,没再细想。 待到朝中,正传来朝廷兵马大败明春叛军的消息。 这几日,军报接连传来,多数是喜讯,也有偶尔吃了败仗。 明春叛军那稀奇古怪的兵器实在是层出不穷,让人烦不胜烦。 正始帝坐在高台上漫不经意地巡视了一周,“诸位认为,依着明春叛军的兵力,会将战事拖入年后吗?” 陛下这问话听起来破有深意。 朝臣面面相觑,有人小心翼翼出列说道:“陛下,明春叛军过于狡诈,想要在一时间将人拿下,或是不能。” “若是能够找到他们冶炼的地方,那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此浩荡之势,他们再能藏,还能往哪里藏?” “臣以为,派人往明春方向查探,是必要之举。” “不如……” 这些朝臣若是心力往一处使时,未必不能相处极好的办法。 莫惊春心中感慨,却是不经意对上正始帝的眼神。 帝王的眼底极其淡漠。 他看着朝臣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死物。 正始帝仿佛留意到了莫惊春的视线,一瞬间猛地看了过来,就像是如沐春风一般,猛地化开所有的冰冷,露出淡淡的暖意。 莫惊春抿唇,微微避开了帝王的视线。 自打莫惊春发觉了身上的暧昧痕迹后,他就总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每次和陛下对上眼神,总有种……他是浑身赤裸的错觉。 异常暧昧而诡谲,令人头皮发麻。 像是被什么邪肆的恶物盯上般,连喉咙都堵着硬块,难以排遣。 待下朝后,莫惊春踩着雪道一步步往外走,嘴边满是淡淡的白雾。 两个侍郎紧跟在莫惊春的身后,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他们一起回到吏部,入了冬后,就是吏部最忙的时候。有些官员的考功正在此时,还有的需要回京述职,再要面见陛下,如何安排,也在吏部的要职中。 他们忙得有些头晕眼花。 不过就在午后,暗十八悄然出现。 他这段时日被莫惊春派出去查探,如今回来,想必已经是有了答案。 “彭家出了点事情,”暗十八说道,“彭大娘子捅伤了彭二娘子的情郎,如今闹得阖府的人都知道了。” 而且还不是小事,更是惊动了官府,就连京兆府的人都去了彭家。 莫惊春扬眉,“情郎?” 他一下子想起来当初在假山上的事情。 当日在假山下,原本有一对男女在下面互诉衷肠,那女郎希望男子早早来家中提亲,而另外的那人却是有些暧昧不明,那态度惹得女郎很不高兴,两人很是闹了一场别扭。 莫惊春记得那时,那男子称呼那女郎……确实是“二娘”。 可这倒是新奇了。 彭二娘子的事情,为何会和彭大娘子扯上关系? 大娘子是二夫人所出,二娘子是大夫人所出,两人不过是堂姐妹。 暗十八:“彭二试图和情郎私奔,可是她那情郎不愿意,两人撕扯间,正好给彭大娘子看到,她误以为是那男子要强迫自家姊妹,就用随身携带的绣花剪刀刺伤了那人。但是那人的出身不简单,乃是曹国公的长子,如今曹国公府上正和彭家闹别扭。”曹国公就这么个儿子,却险些在彭家出了事情,曹国公夫人正是不依不饶。 莫惊春:“……” 他让暗十八盯着彭家,是因为别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暗十八给他带了一串八卦。 “曹国公之子,曹刘?”莫惊春喃喃说道,“他怎么会看上彭二娘?” 非是莫惊春看不起彭二娘,而是因为彭二娘的出身确实并不高,依着曹国公的身份,曹刘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娶彭二娘的。 除非曹刘看上的人是彭大娘子,那或许还有些门当户对。 如此说来,那一日的人如果是曹刘的话,倒是猜得出来他为何会如此推诿。 “彭二娘有一手绝学,她的记忆绝妙,凡是所听所闻,从不会遗忘。曹刘时常带着她出去游玩。” 莫惊春猛地反应过来,紧蹙眉头,“这不可能。” 依着彭家的规矩,彭二娘怎可能会随随便便跟着一个男子外出? 暗十八继续说道:“他们两人外出时,府中有人给彭二娘打掩护,所以阖府的人都不知道。属下顺着曹刘往下挖,发现他并不是只有彭二娘这个情人,他同时周旋在三四个女郎之间,这其中,就有焦明香。”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沉默了一会。 焦明香和彭二娘,还有曹刘? 除开曹刘外,莫惊春从未想过焦明香和彭二娘居然还能联系到一处。 如果不是他因着某件事,派暗十八去盯着彭怀远的话,岂不是会错过这一场? 他的眉间稍显倦怠,细思了片刻,对暗十八说道:“曹刘此人品性如何?”这些外姓国公的数量不多,莫惊春只记得他们的名讳,平日的作为倒是少有接触。 尤其是曹刘并没有职务。 暗十八轻声说道:“曹刘在坊间的评价有些放浪,他长相俊美皙白,喜欢他容貌的女郎不在少数。但是面上,他已经二十一,还未成婚。” 男子二十一还未成婚,也算是年长。 莫惊春微蹙眉头,“除开焦明香和彭二娘外,还有谁?” 暗十八一一报出来。 莫惊春:“你待会出去后,让暗十一安排此事,盯着她们。” “喏。” 等暗十八离开后,莫惊春才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面上神色看着有些奇怪。 曹国公…… 如果莫惊春没记错的话,曹国公的妻子,应该是荣熙公主。 荣熙公主是庆华公主的姊妹,但是两人并不是一母同胞,而是后宫妃嫔所生。 荣熙公主很是低调,在朝中没什么名气。 曹国公也是温和的人,只除了在朝上的照面,莫惊春和他没打过交道。 而曹刘…… 从莫惊春在彭家假山听到的对话来看,彭二应当是真心喜欢曹刘,也认定曹刘喜欢她,方才会要求曹刘去家里提亲。而暗十七说过,焦明香有一个情人,但是谁都不知道这个人是是。如果这个人当真是曹刘的话…… 这倒是挖出来一个意料之外的线索。 可是眼下,莫惊春却是更想知道,焦世聪究竟跟此事有没有关系? 此前,他让右侍郎调出之前负责焦世聪升任的仕途记录,却是半点记录都没有留下来。而且右侍郎虽然是老人,可实际上他在这个位置上,也不过才坐了两年。 经手焦世聪的人,恰恰也是毁掉了记录的人。 为何要毁掉这份记录? 莫惊春的眼神微动,是怕被人觉察出他们的联系吗? … 入了夜,刚落了初雪的夜晚有些寒凉。 更夫打着锣鼓,却是有些沉闷。 梆梆梆—— 听着,像是午夜的喧嚣。 焦世聪猛地被寒意惊醒,颤抖着醒了过来。他的手指心口抓挠了两下,像是刚刚做梦里险些窒息了。 他试图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紧蹙眉头。 他方才梦到自己差点闷死在雪里。 焦世聪知道这只是因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有这样的梦境,可是他心里就是惴惴不安。 焦连安最终还是听从他的意见,又找了人来对焦明香进行检查。 可是检查出来的结果却是让他们大吃一惊。 在焦明香的身上确实查不出来任何毒药和挣扎的痕迹,这只能说明,焦明香的死亡确实是一场意外。 可焦世聪还是不信。 他擦了擦汗,坐在床边喘了口气,正打算起来给自己找水喝。 不过等他起来的时候,他却猛地看到在左边窗户上有一个黑影。 那黑影看起来像是吊在半空中,前不着后不挂的,却是想不出来那身影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而且那黑发披散的样子,隐隐约约看起来,像是个女子。 有一个女人的影子贴在窗外!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背后发麻。 是幻觉? 焦世聪猛地揉了揉眼睛,一下子意识到不对,如果是幻觉的话,那岂不是从他醒来的时候就出事了? 因为,他动作那一瞬才想起来,从他醒来的那一刻,那个影子,就已经在那里了! “二叔……” 低低的,哀怨的声音飘了过来。 听不分明,却像是个女声。 那影子晃动了两下,看起来当真是一个飘忽的鬼影。 “为什么我死了,可是二叔你还活着呢?” 那鬼影像是越来越贴近窗前,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她猛地贴了过来。 “啊啊!” 焦世聪惨叫了一声,手里的枕头猛地砸了出去。 一般来说,主家的院子里都是有人在守夜的。 焦世聪的声音和动静这么大,肯定会引来守夜人的关注,可是没想到焦世聪闹出这么大的声音,整个样子像是陷入了死寂一般,压根没有人前来查探。 焦世聪的动作半是试探,半是恐惧,却没想到真的引来了他最是恐惧的一种。 没有人。 只有他,和这个鬼。 他咽了咽喉咙,哭嚎着说道:“明香,明香,你头七没有回来,你二叔我是真的哭干了眼泪啊!可是二叔无能,你爹说你是出了意外,而不是……” “撒谎!” 尖锐的手指戳破了窗户,焦世聪惊悚地看到那探进来不像是人的爪子,猛地贴在了床脚哆嗦起来。 “明香!是谁害了你,我给你报仇!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杀的你啊!”焦世聪看着那女鬼像是要挤进来的样子,吓得声音都破了声。 “二叔难道不知道是谁害了我吗?” 鬼魅的影子扭曲了起来,像是挤成了一团…… 然后从戳破的小洞观察着他。 焦世聪被自己这可怕的想象吓得拼命咽口水,颤抖着说道:“我,我,如果是他们的话,我没办法……二叔真的没办法,他们都惦记着谋朝篡位的事情,再顺手杀一个我,也是……” “别人杀不了,曹刘也不能吗?” 如果说之前的事情,焦世聪还留着一点心力揣测这个女鬼是不是别人假扮的,可是在她说出来曹刘的时候,焦世聪反而笃定这个鬼肯定是焦明香。 除了他们两人外,就连晴儿,都不知道此事。 “明香啊!我,我怎敢杀了曹刘啊?他这个人面白心黑,这些腌臜事都是他在出面做的时候,你就该看透他就是个刽子手的天性。曹刘看起来都只在女人堆里活,可那些人之所以会推曹刘出来,如果曹刘真的只有这点能耐的话,他又怎可能得了那些人的支持?!” “撒谎!骗子!你和曹刘就是一伙的!” 那女鬼在外面发了狂,然后当真一点点从窗外挤了进来,从地上蠕动着,一点一点地朝着焦世聪爬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 焦世聪被吓得发疯大叫。 … “哈哈哈哈哈——” 长乐宫殿前落满了白雪,被烛光照耀之下,就显得万分素白。 立在殿外的人,都能听到长乐宫内正始帝的朗声大笑。 帝王笑得万分高兴畅快,眼角还带着少许泪。 他取着手帕擦了擦,随手丢在了边上,“焦世聪居然还活着?” 他笑得肆意,更是充满扭曲的恶意。 刘昊笑着说道:“已经没了半条命,他吓得衣裳都没穿就夺路而逃,结果没看清楚路,就直接掉在了焦家后的池塘上。然只下了这几日的雪,那池塘压根就没冻上,焦世聪一脚踩下去,直接掉冰窟窿里面了。” 被救上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口气。 正始帝悠悠说道:“这不是挺好的?这冰天雪地的,他要是有个万一,正好可以下去陪着他的好侄女。” 刘昊:“就是可惜了焦连安。” 焦连安做事是不错。 正始帝淡淡说道:“所以他还活着。” 刘昊讪笑着转移话题,“陛下,曹刘那头倒是没事,彭大娘子的动作看似凶险,可是绣花剪刀才多大呀,那一剪子下去,许是刚擦破皮呢。” 正始帝:“曹国公夫人是个护犊子的。” 刘昊颔首:“不过也正是因着这次意外,倒是让曹刘露了出来。陛下,从前这京城中就已经查过数遍,这群闻到味道的腥鱼倒是更会藏了。” 正始帝笑了起来,“都怕死呢,谁刚探头给寡人抓了,岂不是自找苦吃?不过,刚好虚怀王府的事,也正正了结了。” 虚怀王死了。 他是活活饿死的。 在孔秀被行刑那一日,正始帝就已经撤走了虚怀王府外的宿卫,而且前后门的锁链也全部被打开,就连角门也毫无例外。 那时候,王府内还是有一二个活口的。 可他们或是已经养成了习惯,或是压根不记得时辰,在长久的绝望里已经忘记了可以逃脱的方向,结果生生将自己困死了。 至于外面的人,自然可以进去,更是可以去提醒他们。 可是谁敢进去? 自从虚怀王府的传闻闹出来后,别说是靠近,整个徐康坊都变得死寂。 刘昊轻咳了一声,低声说道:“即便眼下还未查出来幕后是谁,但是从曹刘入手,已经简单了许多,焦家应当是在几年前和曹刘搭上线的。” 那时候主动的人,应该是焦世聪。 焦世聪并不喜欢焦连安那一直跟在焦氏本家后的习惯,想要另谋出路。 曹刘,应当就是他的一条路。 焦世聪五年前还在外做官,他最终可以回到朝中,是因为当时的吏部侍郎插了手。不然依着焦连安的性格,应当还会继续压着他在外面做两任外官,等磨砺够了再回来。 那个吏部侍郎,是荣熙公主母妃那边的人。 焦世聪回京,走的是曹刘的路子。 莫惊春之所以查不到,是因为吏部的记录已经没了。 可是正始帝是直接从之前签署的记录查,宫中自然还留着备份。 “曹国公和荣熙公主手底没有私兵,和庆华公主的关系一般,而且他们深入简出,除了偶尔外出礼佛外,平日里并无异动。 “倒是曹刘,十岁出头便外出游历,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才回来。” 刘昊的眉头皱起来,像是发觉了什么奇怪的地方,“他曾经在顾柳芳的怀民书院就读。”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顾柳芳的书院天下闻名,比之世家的族学还要更好,所以近三十年来,常有世家将子弟送到怀民书院去。曹刘在怀民书院待过,由此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伙伴……当真不错。”他的笑容越来越大,像是有些高兴。 刘昊忍不住抖了抖,陛下那当真是喜悦的笑容吗? 那真的……不是要杀人吗? “陛下,您是怀疑曹刘才是主导吗?” 正始帝却是摇头,“曹刘只是一把刀,就凭借着他会被彭大娘子刺伤一事,就足以看得出来他过于好色软弱。他知晓利用女人的本事,却是出卖色相得来,毫无雄心壮志,更无掌控的本领,所以,他只是个马前卒。” 不知为何,刘昊听了陛下的话,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 “猜出来了?” 刘昊咬牙,“世家!” 正始帝这下笑意才真实了些,“是啊,为什么一直查不出来一个具体的凶手呢?其实并不是查不出来,只是先前的方向错了。” 这指代的不该是一个人。 而是世家的暧昧和趋同。 敌视焦氏,改朝换代。 这剑指的是两件事,却也是一件事。 想要改朝换代的人有很多,如今正在和莫广生僵持的明春王不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但是敌视焦氏的人,其实并不多。 焦氏虽然压在世家之首,可是他们出仕的人并不多,对朝廷的影响不大。正始帝虽不喜欢焦氏,但是这两代的宗子却是个聪明人。而焦氏更是天下读书人之首,读书人,本不该憎恶焦氏。 ……除了世家,谁会敌视焦氏? 刘昊清楚他所说的世家是泛指,眼下尚未确定究竟是哪一家,或者是哪几家,但是在得知此事的一瞬间,他的心里更是怒不可遏。 可正始帝还在笑。 他的笑意愈浓,仿佛当真异常愉悦。 “如此一来,寡人总算知道焦明香和孔秀这一出戏码究竟是为何了,”他的手指敲打着扶手,发出平稳的响动,“这对曹刘来说,应当是一场意外。” 至少曹刘,是绝对不可能让焦明香在这个时候动手的。 而且,他们也不可能在没有一击必中的信心下,对莫惊春下手。 所以,这只可能是个意外。 更甚之,是因着曹刘这厮引起的祸根。 不管是从焦明香,孔秀,再到西街,这是巧合,却也不只是巧合。 有着算计的痕迹,却太过粗糙。 可这“意外”却是连根带起了曹刘。 而挖出了曹刘…… 正始帝面无表情,整个殿内的温度都低了下来。 刘昊忍不住看了眼陛下,又低头。 他心里清楚陛下的暴怒。 最理想的条件,应当是在朝堂的兵马跟明春的叛军打得如火如荼时,朝中的注意都被交战吸引而去,再对莫惊春下手,而且不留任何痕迹。 猝不及防之下,莫惊春一死,骤然回神的帝王,当会如何? 如果正始帝当真发疯,就能一举击溃朝廷的信心,即便莫广生再是厉害,他也不过是一介武夫,帝王将相,可不是那么容易当得。 他们要的是彻底改朝换代,他们要的是一个会奉世家为尊的王朝。 百年千年,王朝会变,世家却不会变。 他们有着十足的信心。 “莫惊春一死,他们便可试探药引一事,究竟是真是假?”正始帝扬唇,却像是露出獠牙的恶兽,“人人都笑清河王,可人人都是清河王。” 帝王的眼眸幽深,仿佛像是两颗诡谲的珠子。 “打着骨头连着筋,看来连筋都得碾断才行。” 刘昊听着正始帝的自言自语,却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无名的寒意爬上了心头,像是在警示着什么。 他的心口狂跳,像是感觉到了陛下每一句,每一字下,所蕴含的暴戾杀气。 他蓦然想起一事。 这两日,押送清河王的车马,应该是要进京了吧? 第九十五章 低调素雅的曹国公府上, 一贯安静肃穆。 只是这两日,却是显得格外吵闹。 荣熙公主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不过她唯独一点, 却是极其护犊子。她只生下来曹刘这么个宝贝疙瘩,而且这块疙瘩还挺会做人,虽然在女人上总是爱栽跟头, 可是出入朋友成群, 姿态优雅,风度翩翩, 再有早几年在外游历的经历, 偶尔交际时, 说出去都有几分脸面。 结果这宝贝疙瘩居然被人给捅了,这让荣熙公主如何不恼怒? 曹刘在家里养伤的时候, 一贯不爱出头的荣熙公主已经去了两回彭家, 闹得不可开交。这让原本刚刚避开京城关注的彭家,又一次成了众人的焦点。 这对彭怀远来说,怕是觉得倒霉透顶。 可是曹刘这心里也是难熬。 他是最不希望荣熙公主去闹事的人, 可是一直对他百依百顺的荣熙公主唯独在他的事情上绝不肯退步。 她将曹刘的劝说当做是忍让, 由此联想出来的脑补将曹刘变成个可怜虫,心里的痛恨再生, 对彭家更是恨不得咬下一口肉来。 曹刘捂着腰间的伤痕, 实在是哭笑不得。 荣熙公主以为他是在忍让, 可是曹刘实则是在害怕。 如果荣熙公主惹出来的动静吸引了其他的视线, 甚至是将……也引过来的话, 后果不堪设想。 曹刘躺着养伤了几日, 实在是不敢再熬下去, 连忙爬起来, 捂着腰间的伤势亲自去了荣熙公主的主院一趟。 荣熙公主相貌柔美,漂亮异常。虽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可是从她的面容上却看不出来任何岁月的痕迹。 这是一个被岁月优待的女人。 当她从软塌看向曹刘的时候,便是他这做儿子的,也深感娘亲容貌之秀丽。 曹刘的好面相大部分是继承了荣熙公主。 而他从小在荣熙公主的身边长大,对于女子相貌的要求也实在苛刻,即便是荣熙公主在看到彭二时,也着实清楚这个女子的秀美。 怨不得她这儿子会看上彭二娘。 “你是说,其实是你看中了人家姑娘,结果顽了,却不负责?”荣熙公主一双美目看向曹刘,不咸不淡地说道,“不会是为了你的小情儿来解释,所以才找的借口吧?” 在荣熙公主的心里,如果是好人家的姑娘,在婚前肯定也是不能够这样胡来的。 未经媒妁之言,怎可胡乱私定终身? 曹刘为了劝住他这爱子的母亲,可实在是豁出去了,他无奈地说道:“……其实,乃是因为焦明香去世的事,我心中略有难过,不小心在彭二娘的面前表露出来,这才……” 荣熙公主吃茶的动作一顿,“你招惹了一个还不够,结果却是招惹了两个?” 曹刘心道,以您儿子这长相,难道只值得两个? 可他面上可不敢这么说,只是讪笑着说道:“这不是一时糊涂,这才……” 荣熙公主一巴掌甩在曹刘的脑袋上,凶巴巴地说道:“你可倒是好,你父亲与我都是疲懒的性格,怎么就会生出了你这么个多情种?罢了罢了,既然彭家的事情,你自身也有责任,那彭大娘的事情,我便不再苛求了。这几日你给我关在家中禁足,切不可再出去胡闹!” 焦明香这女子的声名,荣熙公主也略有耳闻。 秀外慧中,却是不错,可惜就是命数不好,早早去了。 如果曹刘真的看上了焦明香,硬要娶进来,也不是不行。可是从曹刘刚才的说辞中,荣熙公主却看得出来,不管是焦明香还是彭二,在她这儿子的心中,怕是只有红袖添香的份,可算不上真的入了心。 等赶走了曹刘,荣熙公主才深深叹了口气。 伺候的嬷嬷轻声说道:“公主,世子虽然有些贪好美色,可是别的地方上,却是没有半点毛病的。” 荣熙公主摇头,“彭家也就算了,彭二是大夫人所生,他爹也不过是个四五品官,算不得什么。可是焦明香……我现在只得庆幸这女郎去了,不然焦家的焦连安,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脾气。再加上,焦连安和焦氏本家交往过密,如果刘儿这事情泄露出去,唉……” 怕是连曹刘的名声都要败坏了。 她算是知道曹刘为何今晨巴巴过来,怕是担忧自己从前的事情都被掀出来查,反倒是自己没理了。 嬷嬷无奈说道:“这也怪不得公主,谁能想到……” “罢了,刘儿这性格,让他受挫也便罢了。让他院子里的人伺候上点心,免得耽误了伤口愈合。” “是。” 那厢曹刘回到屋内,却是捂了捂腰间的伤口。 到底是有些疼的。 那绣花的剪刀看着不大,可是那尖尖却是磨得极其阴损,戳进来的时候再划开,可真是疼得要命。曹刘虽说是年少在外面四处走动,可他毕竟是曹国公之子,是公主唯一的嫡子,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不在少数,何尝真的受伤过? 小厮杨凡扶着曹刘坐下来,无奈地说道:“世子,您这是何必去公主殿下面前自污呢?若是能够让那彭大娘子搓搓气焰。也是好的。” 他家世子这是什么身份的人,居然随便就伤了,连句道歉的话都不必说,这是疯了不成? 曹刘一巴掌甩在杨凡的脑袋上,看他这动作,看他这姿势,倒是跟荣熙公主也差不离了。他皱着眉头说道:“你以为这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莫要忘了,彭怀远虽上任户部尚书的时间不长,可他是陛下提拔的人。你是看着彭二娘的次数多了,真以为彭大娘子是什么好欺辱的人?” 如今彭怀远忍让,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探清楚此事究竟如何,可一旦被他顺藤摸瓜查出来什么大事,那可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曹刘可是怕极了荣熙公主的咄咄逼人,会让彭怀远破罐子破摔。 他捂着伤口坐下来,开始思忖着此事到底该如何。 焦明香的出事是意外。 却也不是意外。 曹刘自诩多情,身旁围着的莺莺燕燕不在少数,但是入了他的眼的人,焦明香算是其中一个。一个是因为她的地位,一个是因为她的脑子。 焦明香实在是太过聪慧,曹刘与她在一处是在利用她,却也是欣赏她。 可是曹刘没想到,只是凭借着他们偶尔的交流,焦明香就敢设下这样的圈套,甚至真的险些杀了莫惊春。 这看似是一场错漏百出的意外,可是和焦明香交谈过的曹刘却知道,这其实经过了焦明香的多番算计。至少,从那过往几个月里,一直没人找上焦明香来看,就足以看得出来她的善后之能耐。 焦世聪才是一开始曹刘埋下来的一步棋。 之所以会选中焦世聪,是因为他姓焦。 焦明香倒是后来的事情了。 但是焦明香的身份很方便,明面上的交往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再加上他们的岁数,还有如今的身份相当,来往可比和焦世聪来往简单多。焦世聪从一开始是让焦明香帮忙传递消息,到后来焦明香也成为曹刘的人,这便是焦世聪想不到的事情了。 可是焦明香出事了。 在曹刘要动手之前。 没办法,焦明香知道的事情太多,而且心底太狠,下手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跟曹刘说,只是笑意盈盈地说要送给他一份惊喜。 这是惊喜? 这其实是惊吓才对吧? 莫惊春险些没命,整个京城都被扫荡了几遍,这让他们措手不及。 一个不可控制的女人,再是能用,却是祸害。 焦明香的野心太大。 这才让曹刘决定杀了焦明香。 可是还未等曹刘动手,焦明香就先出事了。 她从绣楼摔下来,却是跟曹刘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是在得知焦明香还有可能再醒过来的时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让人将焦明香给杀了。动手的人非常谨慎,是用施针的办法,小小的孔穴难以被检查出来。 解决了焦明香的事情,曹刘却是一点都不放心。 焦明香的事情……难道真的是意外? 如果不是意外的话,那会是谁盯上了焦明香?如焦明香被盯上了,那焦世聪呢?焦世聪知道的事情,可比焦明香多多了。 如果焦明香该死,那焦世聪更加不可能留下。 可要杀了焦明香简单,要杀了焦世聪,可不是一个容易事。 身处后宅的女人如果出事了,一般是不会牵扯到官府。 可如果一个朝廷命官出事,除非有确切的证据能够证明此人是暴毙急病去世,不然轻易便会惹来京兆府,甚至有可能是大理寺和刑部的介入,这暴露的可能就实在太大。 “杨凡,你去给焦世聪送封信,约他在老地方见。” 曹刘摸了摸漂亮的脸蛋,对禁足令半点都不在乎。 只要他想离开,有的是办法能够离开。 三日后,京郊别庄。 曹刘特地选了焦世聪休沐的时日,反正他是不需要是上值的人,选择哪一天都行。 曹刘早早就伪装过行装,然后在焦家的庄上等待。 等焦世聪来时,曹刘却吓了一跳。 焦世聪简直就是像是换了个人,而且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泡发过,唇舌都是发紫。 他甚至还不断打着摆子,全靠着厚实的大氅才能够撑下来。 尽管曹刘知道焦明香的去世会让焦世聪伤心难过,可他万万没想到变化会是如此之大。 曹刘沉默了一会,“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拧着眉头看着焦世聪的模样,就算焦明香是他的女儿也不该有这般表现,这简直是太过火了。 焦世聪怀里抱着个暖炉,咳嗽着说道:“之前不小心掉在了池塘里,冻得身体受不住。您又叫得急,这才匆匆赶了过来。” 曹刘觉得焦世聪的态度有点奇怪。 可是他瞧着焦世聪那般毕恭毕敬的态度,说是奇怪,又是哪里都看不出来。 他皱着眉头说道:“明香的事情……” 焦世聪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不管是出事的绣楼,还是她的身体,其实私下都请人检查过了,并没有什么痕迹。不过是我们心中不忿,总是无法接受罢了。” 曹刘心里松了口气,这是最好的局面。 他沉了沉心神,“如今你在这侍郎的位置上也做了些时候,明年你可想过再动一动?” 焦世聪的心往下一沉,他知道,这就是曹刘的补偿了。 曹刘平日里做事的风格就有些阴狠,信奉不见兔子不撒鹰,如果没有缘故,他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补偿。 焦明香的事情与他有关。 即便下手的人不是他,但是歪七扭八,肯定跟曹刘有关系。 曹刘不知焦世聪心里想什么,更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究竟是为什么所困,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他还是问过了自己先前在意的问题,将焦世聪的疑窦打消了一些,再顺理成章地安插了自己的目的和人手,这才让焦世聪离开。 “世子,焦世聪看起来不太对劲。” 刚刚还给人安排了一堆活计的曹刘颔首,“确实是不太对劲,派人盯着。如果焦世聪真的有问题,或者打算跟焦连安……那就直接杀了他,再伪装成意外。” 麻烦是麻烦了点,好歹比起焦世聪泄露出去来得安全。 杨凡:“这是这样的话,布置在焦家的这步棋,就废了。” 如果可以选的话,曹刘何尝不想选焦连安。 他比起焦世聪来说更为合适,可是焦连安的意志太坚定,根本就动摇不了。 所以焦世聪就是一个次之的选择。 这花费了几年的时间逐渐培养起来的人,一朝出事,就要这么直接废掉,杨凡还是有些心疼的。 曹刘:“对比起安全,这不算什么。” 他这一次来,也不过是试探。 再不好走,也得换条路,他们也不是没留后手。 … “曹刘和焦世聪见面了?” 莫惊春扬眉,看着今日轮值的暗十三。 “是的,焦世聪请了好几天的假日,一直都在家里卧床休息。不过三日前,他接到了曹刘的消息,却是让他去城外见面。” 莫惊春沉吟地说道:“现在倒是可以真正确定一件事。” 曹刘,就是数年前帮助焦世聪回到京城的人。 要从过程推断出结果并不容易,可是从结果逆推出过程,却不难。 在确定了曹刘的存在后,莫惊春立刻就让人去查了之前吏部是有谁跟曹家的关系匪浅。结果这么一查,却是轻而易举就给带了出来。 从前的吏部右侍郎,确实是和曹家有关。 不过是跟荣熙公主有关。 这样一来,一些隐性的链条就被挖了出来。 不管是焦世聪,曹刘,还是焦明香和彭二娘……尤其是后面的这些年轻男女,都是在京城社交中极其寻常的一部分,压根就没有任何显得突兀的地方。 因为平常,所以融入了一切,难以被彻查出来。 莫惊春若有所思地。 如果焦家的秘密是跟这些有关的话,那莫惊春走到这里的时候,应该已经挖出了其中一半的部分,另外的一半…… 就得看焦世聪和曹刘能够提供出来什么了。 尤其是曹刘。 不管是焦世聪还是焦明香,他们都是依着曹刘为主,听从他的吩咐做事。而焦明香更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试图让一个局外人……孔秀来刺杀他。 焦明香是如何确保孔秀一定会动手,这个暂且不谈。 可焦明香为何会想出这样的计谋? ……是因为曹刘。 曹刘是焦明香的情人,焦明香想为曹刘做点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那么曹刘,又为何会针对莫惊春? 曹刘乃是曹国公和荣熙公主的子嗣,生来就是权贵之家。和莫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本人甚至跟莫惊春压根不认识,只听说彼此名讳。 莫惊春甚少和人结仇人,如果有人要杀莫惊春,只有一个可能。 因为莫惊春和正始帝的关系。 莫惊春是正始帝的药引,这个身份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奠定了基础,也让不少人都深以为然,认同莫惊春之所以会被陛下看重,是与此有关。 可实际上,熟悉正始帝的人,应当都清楚,如果莫惊春只要这一桩值得看重的话,那莫惊春也不可能走到今日的地位。 时至今日,莫惊春乃是正始帝的心腹,已经是朝臣皆知的事实。 所以药引此事,其实多数时候,都被人淡忘在许久之后,压根不再提起。 可便是如此,还是会有人记得。 记得清楚清河王的事情,记得虚怀王的事情。 曹刘想谋反? 莫惊春微蹙眉头,来回踱步,却是有些不解。 曹刘不管是出身还是权势,再加上他在这些年的表现……曹国公和荣熙公主应当是不知道他儿子这样的雄心壮志,不然之前彭家的事情就不会闹得这么大。 可是曹刘……曹刘…… 不只是曹刘。 莫惊春的眉头微蹙,露出无奈的神色,如果只是曹刘的话,不可能会有这样隐蔽的姿态,也不可能事到如今,都还未确切身份。 而猜到这里的时候,莫惊春其实已经将幕后者的身份猜测得差不多。 或许是一家。 或许是几家。 但是他们的目的,怕是想要改朝换代。若是不成,换个皇帝,也是好的。 如果只靠着他们,想要将正始帝拉下马,那未必容易,这这一二年看来,对那些人来说,就像是瞌睡有人送枕头,不外如是。 正始帝这几年的大动静威胁到的人,除了宗亲,便是世家。 莫惊春闭了闭眼,世家啊…… 只要这份拉扯还在继续,那莫惊春这条命,怕是还不算安全。 但是这任务十三,从这里开始,已经算是有眉目,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无头乱撞。 可是任务十三有了苗头,这接了好几日的任务十四,才是真真麻烦。 陛下……究竟还藏有什么秘密? 人随着岁月长成,总会不断变化。性格愈发成熟,人也会逐渐变得温和,这是随着岁月变迁,终究会出现的事情。可是这落在陛下身上,未免有些太早了。 莫惊春下意识摸了摸脖颈,指尖在摸到耳根的位置时,又下意识缩了回来。 那奇怪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让莫惊春难以忘记。 这个根源,或许是在他身上。 可是这几年,莫惊春虽然不能跟陛下那般肆无忌惮,可已经逐渐习惯,两人的关系,理应不会……想要知道陛下究竟隐藏着什么,那还得跟正始帝实打实的接触那才有用。 可是莫惊春从那一日的僵硬后,倒是有好些时日忙于吏部的事情,没怎么入宫。 而他自己却也不够清楚,每天晚上,正始帝到底有没有再背着他偷偷入莫府。莫惊春沉默了一瞬,开始有些头疼。 在这一点上,精怪看起来爱莫能助。 等晚间回去,暗十一悄悄过来,轻声说道:“主人,先前查到关于彭家的事情……如今已经……还有……曹家…… “陛下说,希望明日能够在长乐宫内等到您。” 彭家的事情,在查到的当日,莫惊春就让人送去宫中,如今暗十一说的话,正是陛下如今查到的东西。 莫惊春敛眉,正始帝也觉察到了他的意图,这才有来有往。 如果和曹刘有联系的,当真是他从前在书院的同窗的话,再加上如今莫惊春所查出来的,倒是另外一种方向了。 莫惊春倦怠地捏了捏鼻根,“我明日会去。” “喏!” 暗十一离开后,悄然地从墙角上了屋檐,正好看到墨痕从下方走过。 墨痕带来了最近的账簿,悄声说道:“郎君,可要我……” 莫惊春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你的本领确实是强,可是你在我身边进出的时间太长,即便你再是伪装,可若是有人盯着,还是容易暴露。” 暗卫能查到的东西都过于隐私,也不定能作为证据。 不过若是能和墨痕结合到一处,或许是不错。 可是莫惊春在思忖了后,还是决定放弃。墨痕的存在已经暴露,只要对莫惊春上点心的,多少都清楚莫惊春护短的性格,也清楚他身边的人。 如此说来,再让墨痕去做这些,反倒是危险。 不过明面上的事情,却也不是不能做。 莫惊春道:“明日你去提醒一下陈女郎,最近外出的时候注意安全。” 墨痕微讶,奇怪地说道:“如今,她可是在京城……” 莫惊春缓缓摇头,“我不是也在京城中出过事?” 他叹了口气。 “墨痕,没有任何人能确保万无一失。即便陛下派来的人再多,可千军万马,抵不过一个踉跄摔倒在石头子上,说不得我就这么摔死了。意外的事情难说清楚,小心为妙。” 墨痕干巴巴地说道:“至少那些暗卫在,不会有这样的意外。” 莫惊春朗声笑了起来,“可谁也说不清楚,如果有朝一日其实是下毒,或者是别的法子呢?日防夜防也难,但好歹谨慎点。” 墨痕清楚自家郎君不会无的放矢,可正是这样,心里才有担忧。 翌日,雪总算是停了。 虽然外出还有寒意,却是不必再打伞。 莫惊春入宫时,发现守在宫门的人居然是柳长宁。他把着剑柄,神情严肃,在看到莫惊春的时候缓缓颔首,行了个礼。 莫惊春颔首以对,垂下车帘。 他回想着刚才宫门的戒备异常森严。宿卫的紧张和肃穆,也比以往更甚。 是出什么事了? 莫惊春思忖得入了神,却是忘记了时间,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马车没有在以往的地方停下,反而是在御书房才停住。 莫惊春:“……” 所以他这驾马车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皇宫内行走,惹人注目。 他下了马车,看了眼卫壹,却发现他的身边不知何时,还坐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 他在看到莫惊春的那瞬间便跳下来行礼。 卫壹在他后面比划着,这个是暗卫副统领。 莫惊春扬眉。 暗卫副统领在行完礼后就悄然退下。 莫惊春:“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卫壹:“在宫外。估计是顺利搭一程,不过他对夫子很感激,方才在外面还跟着小的抢缰绳来着。”所以这便是为何马车长驱直入的原因。 卫壹说这个副统领的性格有些古怪,不过对陛下甚是忠诚。 莫惊春倒是觉得有趣,不过御书房就在眼前,他也没有耽搁,便朝着御书房去了。 不过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在禁止马车和轿子入宫的皇城内,有一辆马车长驱直入,宿卫熟视无睹,也没有任何人拦着,着实是奇怪。 片刻前,就在宫道上,荣熙公主一行人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那马车。 除开荣熙公主外,那行人里,还有几位贵女和老夫人,都是前来拜见太后娘娘的。即便是他们,也只能将马车停在宫门内一处地方,再在宫人的引领下走到太后宫内。 可是那辆马车却是如此特异独行。 有一位年纪尚小的贵女忍不住问道:“方才那马车究竟是何人?”她们走的这段路算不得远,只是毕竟是要费些功夫,如那般招摇的待遇,多少让人眼热。 在前头引路的宫人淡笑着说道:“看那马车的样式,应当是莫尚书。有时候陛下催得急了些,便特许了莫尚书如此。” 那宫人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一笔带了过去。 可再是如何一笔带过,这其中却有不同。 除了莫惊春之外,她们入宫,就不曾看到过还有别的马车能够在宫道内行驶,倒是许伯衡有这样的殊荣,每次他入宫的时候,倒是有一顶小轿子。 可是许伯衡是三朝老臣,而莫尚书呢? 荣熙公主挑眉,莫尚书,莫惊春…… 在她身后,一个名为郑云敏的贵女笑着说道:“怕是陛下有什么大事,这才急招了吏部尚书过去。”她特特点出了吏部尚书,便不再说话。 如此,其他贵女还要再说话的,想起吏部尚书的名头,到底是住了口。 她们沿着宫道往西六宫走,再过一炷香的时间,总算是到太后宫中。 彼时,太后正在考校大皇子的功课。 大皇子在跟着师傅读书后,那学问突飞猛进,小一年的时间,便和之前截然不同。太后露出满意的微笑,听着外面的通传,便让人进来。 女眷贵女们矮身行礼,被太后赐座。 大皇子没被叫下去,便只得无奈地坐在那里,听着太后和这些女眷闲聊。 这宫内递牌子进来,也得看贵人的意思,有时候太后喜欢单独见,有时候太后喜欢一起见,都是没准的事情。看着这日好些人,怕是太后娘娘懒得驳回,便索性挑了一日,倒是热热闹闹了起来。 荣熙公主笑着说道:“大皇子看起来可比前头要康健许多,到底是太后娘娘养得精贵。” 太后拍了拍大皇子的手,无奈地说道:“就他这性子,再出去,指不定惹出什么事情呢。” 就跟从前那一回他偷偷溜出去宫外顽的事情,可是把太后吓了一跳,好悬到了下午,就知道人给找着了。 不过还是拖到第二日,陛下亲自从宫外带回来的。 这可给太后着急坏了。 那会太后将大皇子好一通训斥,到底也知道大皇子这年纪还小,就是喜欢顽闹,不再那么拘束着他活动,这才没再闹出来这样的事情。 不过那能够让大皇子偷偷离开皇宫的漏洞早就被补上,想要再偷跑 ,也不是那么简单。 太后的话说完,其他的人便笑,“大皇子这么纯良的性子若还是不好,那这天底下,可真就没有好性的人了。” “是啊,大皇子如此纯善,才是美满。” “听说读书也甚是厉害……” “陛下……” 太后笑意盈盈地听着,又对荣熙公主说道:“刘儿今年约莫二十了吧,年纪到了,该收心还是要收心,莫要再胡闹下去了。” 她说话的态度并不重,但也显出了太后的意思。 看来之前在彭家闹的那一出,到底是传入了太后的耳中。 荣熙公主笑着说道:“太后说得极是,刘儿也到这个岁数,是时候谈婚论嫁了。要是太后娘娘有什么好人选,可莫要藏私,也给刘儿相看相看呢。” 太后笑了起来,“你却是在这里等着哀家呢。不过这话找哀家,倒是没错,秀林,你去把画像拿出来。” 女官在边上欠身,便悄然去了。 太后这里别的未必有,但是合适的人选画像却未必没有。毕竟之前为了给皇帝寻找合适的皇后,太后这里已经寻摸了大大小小无数适合年龄的女子,奈何皇帝便是倔强,一个都看不上。 荣熙公主耐着性子在那里看了一会,倒还真的看中了几个。 太后的话多少是切中了荣熙公主的心理,毕竟曹刘已经二十一岁了,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再不认真寻摸,便是他的出身再好,要找个合适的女郎,却是没那么容易。 等这一行人要离开的时候,便还是之前的宫人接引。 等到他们将将要离开宫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一队宿卫从前面拦下了他们,为首的侍卫神色严肃,冷冰冰地说道:“劳烦各位贵主稍等片刻,莫要被罪人冲撞了。” 荣熙公主等女眷一听这语气口吻,便立刻按住了身后那些年纪小的女孩往边上,只是外头的速度越远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快,还未等她们退回去原来的宫道,就看到二十来个满是肃杀之气的士兵压着一个年迈的老者步入。 那老者的双手和脑袋都被囚在同一个木枷锁上,随着走动,还能听到铁链作响的声音,郑云敏机灵地低头一看,正发现他的双脚也都被沉重的铁链束缚住。 那老者看起来有点面熟,但脸上满是憎恶怨恨之色,瞧着…… “清河王!” 身后有个熟悉的手帕交惊呼,压着声音说道:“居然是清河王。” 荣熙公主立刻想起早些时候入宫的莫惊春。 看来,陛下召莫惊春,正是为了此事。 长乐宫内。 莫惊春和公冶启两人对坐着下棋,已是有些时候了。 莫惊春的神色淡然,看着已经逐步陷入危机的棋面,却是毫不在乎,手指仍然摩挲着一枚棋子。 帝王毫不犹豫地吃掉了莫惊春大片的棋子。 黑棋已经包围了白棋。 “陛下,清河王已经押送到殿外。” 帝王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莫惊春的动静。 莫惊春盯着棋面看了许久,最终才落子。 只是一枚棋子的瞬间,又给白棋争取了一线生机。 公冶启笑道:“夫子倒是好有耐心。” 若不是有十足的耐性,未必能等到这个机会,早在刚才就投降了。 莫惊春:“臣没那么喜欢下棋。但,也不喜欢输。” 能赢的话,为何不赢? 等到这盘棋结束,莫惊春还是输了。 但是在那之前,他们两人的胜负一直都是有数的。 莫惊春:“陛下,让清河王进来吧。” 在朝堂还没有下令剥夺爵位前,即便他们犯下了谋反的大罪,他们仍然是王爵。 正始帝懒洋洋地将一枚棋子丢在门上,刘昊小心探出个头来,看着御书房内。 “让人进来。” 在门外跪了一刻钟的清河王就被拖了进来,浑身上下叮当作响,险些栽倒在地上。他到底年纪大了,苦熬了这段时日,从被抓到上京来,几乎是日夜兼程的赶路,风餐露宿。他又是阶下囚,别说是休息,受苦才是常有的事情。 刚才又在门外跪了一刻钟,起来时,清河王眼前当即一黑。 等他勉强站定的时候,清河王总算看清楚屋内的人。 除了坐在右手边正慵懒地看着棋面的正始帝,坐在左侧的人,却是莫惊春。 左侧? 清河王的心里擦起微妙的涟漪,自古以来都是以左为尊,莫惊春应当坐在右侧才是,怎可能坐在左边? 莫看这只是简单的座位,却是绝不可能错乱。 他正盯着莫惊春入神地瞧,当即额头猛地一痛,一颗棋子从他头上摔落下来,滚到了脚边。正始帝不知何时看向他,神色幽冷诡异,又冰冷得让人寒颤,“清河王在看什么呢?” 清河王笑了起来,笑容倒是有几分狰狞。 “本王这不是得瞧瞧究竟是何方妖孽,才惹得陛下此次发癫,诛杀我儿,逼反本王……本王可真是后悔,当初只派了那么一点人手,就合该将莫惊春在天街上撕开,方才能告慰我儿在天之灵!” “放肆!”刘昊厉声说道,“清河王,你派人袭击朝廷命官在前,世子暴毙在后,岂能如此因果颠倒?!” “哈哈哈哈哈——” 清河王嘶嘶大笑,“他配吗?” 如果不是世子因莫惊春而死,他压根不将莫惊春这个人放在心上,即便记得,也不过是因着要试探正始帝,方才派人下手。 正始帝扬眉,歪着头说道:“你是觉得留铭死得太干脆了吗?”他从软塌起身,黑色长袍加诸其身,透着森然的冷意。 帝王一步步走到清河王身上,看着仍然站着的老王爷幽幽说道:“清河王犯上作乱,见寡人仍是不跪,还不快快压着他跪下?” 分立左右的士兵看向帝王,又猛地低头看着清河王的膝盖,两人齐齐抽出刀鞘,朝着清河王的膝盖侧边狠狠敲去。 随着两道清脆的断裂声,清河王猛地栽倒在地。 他的双手被木枷锁扣住,压根无法挥舞平衡身体,只能硬生生在剧痛里摔下去,磕得满嘴都是血红,一颗牙齿都掉出来了。 莫惊春闭了闭眼,知道方才清河王的话已经让陛下原本就暴怒的火气更上一层楼。他站起身来,踱步走到正始帝的身后,“陛下,清河王刚回京,还是得在朝臣们面前……”最后的几个字他说得极其低,除了他和帝王外都听不清楚。 但大体的意思都心知肚明。 总不能人刚回来,甚至不能活着上朝堂。 清河王的惨叫充当着背景,正始帝黑浓幽暗的眼神从他身上缓慢投向莫惊春,带着一丝诡谲和狰狞的郁色,“夫子在看到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莫惊春微愣,像是没想到会有这个问题。 他沉默了片刻,认真思忖。 “……有些悲凉。” 清河王的遭遇,到底是自己作出来的。 世子因他而死,可他到现在还是执迷不悟。 正始帝冷冰冰地说道:“不,夫子应当愤怒,恨不得亲手活刃了他才是。之前的人都不过是配菜,他才是主谋。” 莫惊春:“臣确实恨他,只是……” 正始帝盯着莫惊春缓缓摇头,“寡人没在夫子身上看出半点恨意。” 话罢,他再看向清河王。 等到御书房内重新陷入寂静时,莫惊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事。 难道陛下的心结跟此有关? 莫惊春确实不喜清河王。 说恨意,却也是有的,可要像是正始帝那般暴戾的恶意,本就不是莫惊春的本性。 一想到这个,莫惊春便有些哭笑不得。 莫惊春:“陛下,臣谢过陛下这份心意。” 正始帝霍然转身,阴鸷冰冷的视线盯着莫惊春,“刘昊,取剑来。” 刘昊立刻转身出去,再进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捧着一把没有刀鞘的锋利长剑。 这显然是正始帝早就备下的东西。 正始帝将这把剑塞到莫惊春的手里。 莫惊春有些茫然地拎着这把剑看着陛下,却看到帝王昂着下巴,脚尖点了点清河王的方向。 莫惊春的眼神从茫然转向犀利,“陛下,这……” 正始帝轻柔又强硬地打断了莫惊春的话,“夫子,他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莫惊春握紧手里的佩剑,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浮上心头,“陛下,您应该将他交给三司会审。” 正始帝步步紧逼,逼得莫惊春退让到书桌上,大手猛地拽住莫惊春的胳膊,拖着他往清河王的方向走了几步,长剑拖地,几乎是生生划了过去。 他转了个半身,便压在莫惊春身后。 身材高大的帝王紧搂着他怀里的莫惊春,强硬地抓着夫子的手,将剑尖对准清河王的脖颈,“从这里划下去,便会大出血。如果夫子觉得不够痛快,想要慢慢折磨他的话,也可以一片片削下他的肉来,从肚子上开始,会比较持久,如果喜欢的话,可以先挖掉他的眼睛,再割掉舌头,就不会有太聒噪的声音……” 毛骨悚然的颤栗从莫惊春的后背猛地窜上头皮,他的身体僵得没有任何动作。 陛下贴在耳根,阴沉可怖的声线略显沙哑。 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若非右手禁锢的力道几乎让莫惊春挣脱不得,甚至都看不出来帝王此刻爆发的力道和压力。 仿佛是在一边回忆着步骤,一边在温柔教授着情人该如何动作。 正始帝强迫着莫惊春的手指扣住剑柄,戳上清河王的脖子,“夫子,你该杀了他。”……那说话的速度太过轻柔,又缓慢。 手腕一用力,就猛地割破清河王的脖颈,洒出猩红的热血。 浇在莫惊春的靴尖上,一瞬间,好像烫得人吃痛。 疯狂,又错乱至极。 第九十六章 莫惊春和正始帝较劲的时候, 御书房内的人都不敢上前劝说,在场好几双眼睛同时盯着两人,又猛地移了开来。 莫惊春的力气并不小。 他从小就在莫飞河的教导下长大, 即便他后来曾经放弃过一段时间,可是在这些年重新捡起来后,莫惊春的武艺足以跟一个普通宿卫抗衡。 而这, 已经是极高的标准。 可是正始帝发疯的时候, 那力气却是大得惊人。 莫惊春腕力轻易被身后的男人压住。 那双冰冷的手,仿佛像是刚刚从寒潭里爬出来的恶鬼,死死地掐着莫惊春的手腕, 几乎要碾碎他的腕骨。 莫惊春花费了全部的力气,才勉强压住那下压的力道。 他从喉咙逼出挣扎的话,“陛下, 清河王该死, 却不是在当下!” “呵。” 冰冷的一声笑。 正始帝的声音从莫惊春的耳根传来,冷如寒雪, “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可以让清河王死, 可是寡人眼下只想夫子亲手杀了他。” 莫惊春的胳膊颤抖起来。 相持的力道作用下, 他要坚持着往上,帝王却施加着向下的力道。 向上,总是比向下艰难些。 莫惊春的脖颈青筋突起, 手指几乎要痉挛起来。 “不。” 莫惊春的头猛地往后一撞,毫不犹豫的力道让帝王的身体微微侧开, 可只需要一瞬,莫惊春便灵活地从正始帝的拥抱下逃脱开。 两人撕扯间, 清河王的脖子已经血流如注。 但这血肉模糊的伤口压根比不上他刚刚被敲断的膝盖, 那伤势才叫严重, 若是短时间没办法召来太医的话,那清河王也坚持不了多久。 莫惊春仿佛能够看到森白断裂的骨头。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冰冷发白,手腕上赫然一圈手指印,正逐渐胀红起来。骨头疼得要命,可是最让莫惊春胆颤的,却是持着那把险些掉下来的长剑的人。 正始帝蓦然抬头,偏执地看着莫惊春。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将他捉起来。” 两个士兵准确无误地捕捉了正始帝的意思,将栽倒在地上苦苦呻吟的清河王给拖起来,然后两人架着清河王,一左一右地撑着他。 大片大片的猩红从他的膝盖下喷溅出来,正是刺目的色彩。 莫惊春在看到正始帝动作的时候,便头也不回地往后殿跑。 这里是有门的,但是在门外堵着的人,肯定都是听从正始帝命令的宿卫士兵,如果莫惊春要逃的话,那只能跳窗。 正始帝总不可能把所有的门窗都看守起来。 ……片刻后,莫惊春看着亲自守在窗边的柳长宁,沉默了。 好哇。 在他入宫的时候,莫惊春还在想,到底是出了怎样的架势,才会让整个皇宫如此肃穆,像是被层层包围起来。 敢情被算计的人,便是他自己。 他倒是傻傻跳坑里来了。 莫惊春在发觉门窗都被包围住的这短短时间内,他听到了帝王的脚步。 莫惊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跟陛下交手,如今两人真的争斗起来,又是另外一番场景。莫惊春的胳膊甩中正始帝的时候,便微蹙眉头,猛地矮身避开了正始帝的动作。整个御书房仿佛成了另外一个追逐场,而失败的代价,便是清河王的命。 莫惊春不能说是崩溃,但对正始帝的偏执实在是气得牙狠狠。 即便帝王将他压在地上,拖着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强迫着他将清河王千刀万剐又如何? 正始帝的嘴角挨了一拳,莫惊春捂着小腹后退几步,身后猛地撞上书桌,疼得他的后腰发酸。帝王抓住这个时机扭住莫惊春的一只胳膊,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拧着转了半边,被压着后腰趴在书桌上。 帝王的力气极大,生生将莫惊春的挣扎压了下去。 莫惊春的脸压在桌上,吃力地说道:“陛下,放开——” 他被压在身后的右手被强硬地塞入一把粗粝的剑柄,而后便是冰凉的触感。 他不得不扣住。 因为正始帝的手指,也正握在他的手掌上。 正始帝将莫惊春拖了起来,两人看起来甚是狼狈。 莫惊春要显得更为凌乱,他捉着那把要命的该死的长剑,当真是要被正始帝逼疯了,“陛下,公冶启!您就算让臣杀了清河王,又有何用?!” 他气得直呼其名。 他被正始帝推到清河王面前,那老王爷已经死去又活来,露出一张红肿的脸。许是方才摔下去的时候脸部受创,再加上身上的伤势,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又在看到莫惊春和正始帝的拉扯时逐渐凝聚了焦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河王撕心裂肺地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连血液和唾沫都从他那破了洞的牙齿缝隙飞溅出来,他咳嗽了好几声,连身体都哆嗦着,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这止不住的笑意。 他沙哑着声音说道,话里还漏风,“本王终于知道,算漏的一点究竟是什么了……怨不得皇帝就跟发疯了一眼护着你,原来你当真是祸国殃民的祸根,你和皇帝,居然是如此腌臜的关系……” 莫惊春正在和正始帝较劲,压根没心情听清河王说话,“闭嘴!” 他甚少有这么粗鲁和不耐烦的时候,可如今他一个头两个大,正在为清河王再活一会努力,他就能不能行行好闭个嘴巴?! 骨头断裂的疼痛让清河王几乎要晕过去,如今还撑住他的不过是一股劲儿,还没说完话,他当然不可能闭嘴。 他看着两人纠缠的模样,甚至还要怨毒地说道:“莫惊春,小皇帝今年才二十出头,你勾引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你可是雌伏在一个小了整整十岁的男人身下,脏得让人……” “唔唔唔——” 血光飞过,一条软软的长条啪嗒地掉在地上。 那是小半截舌头。 莫惊春的胳膊微微颤抖,骨头生疼,像是被巨大的力道碾压过一般,一把锋利的长剑,正缓缓从清河王的嘴巴移开。 方才那一瞬,正始帝暴起的力道,抓着莫惊春的手,生生割开了清河王的嘴巴。 那就像是……强硬地给老王爷开了嘴角。 从右侧裂开的弧度,宛如上扬的笑意,却是如此鲜红。 舌根断裂,红血和唾沫从嘴巴淌下来的时候,老王爷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在呜呜作响。可清河王刚才的话仿佛揭开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始帝硬是抓着莫惊春的手,操着那把刚刚割开嘴巴的剑又捅了清河王的肚子,然后就像是在挖什么东西来回搅动,白的肉,红的血,还有在抽出来那瞬间滑出来的肥腻的肠子……即便莫惊春曾杀过人,在看到眼前这场景时,都忍不住想干呕。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的正始帝眼底却是明快起来,燃烧着诡谲的焰火。 帝王的手指冰凉无比,坚硬得仿佛石头,不管莫惊春怎么挣扎都撼动不了他的力道,他的左胳膊因为猛捅了帝王几下,如今正被帝王的左手扣住,死死地压在了身侧。 那暧昧的覆盖的动作,却是为了束缚住莫惊春的挣扎。 “陛下,您疯了!” 莫惊春在看到正始帝用力把着他的手,握着那把剑捅进清河王的眼珠子时,他听着爆浆的声音,更是清楚地看到了那左右把持着老王爷的士兵眼底的颤栗。 他看不到帝王的神色。 可是这两人必然是看得清楚。 他们在畏惧。 恐惧着皇帝的发疯。 杀一个人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如今在场的这些人,除了刘昊或许还未亲自动手,谁没杀过人? 可是必须杀,和眼下的虐杀,却是两回事。 那两个架着清河王的士兵都是历经了无数场战役,从厮杀里挣扎着活出来的将士,从他们的身上感觉不到半点仁慈和妥协,他们已经被战火雕塑成了冷酷无情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他们在对上正始帝的时候,仍然感觉到了颤栗。 若是正始帝在发疯,那倒也没什么。 在军营里见过的疯子可实在是太多了,不管是被压力给逼疯了,还是被杀人给逼疯了,各种各样的疯法都有可能,有的能够撑过去,有的撑不过去……可是眼下,他们看着正始帝,既觉得他是疯子,又觉得帝王是无比的冷静。 ……如果是疯狂之人,他又要如何操控着莫尚书的手,强迫着那位在罪人的心口上再开个洞呢? 正始帝是清醒的。 他们异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享受着杀戮带来的快意,甚至还贴着莫惊春的耳根说道:“夫子,您瞧瞧,即便是清河王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可是剖开他的心,却还是鲜红色,这是不是说明,所谓阴曹地府,报应轮回,本来就是狗屁不通,胡编乱造的虚构之物?” 莫惊春闭着眼,声音却是艰涩地发厉,“就算杀了他,又能如何?” 耳边正是清晰的撕裂声,手指感觉到了障碍的感觉。 剑尖卡在了骨头上。 正始帝:“寡人只是在教夫子,凡事,活着能报的仇,就不必等着死后再报。如果天下当真有厉鬼,那寡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一瞬间,仿佛莫惊春才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学生,而他是恨铁不成钢的师傅。 莫惊春在心里狠狠地说道,看来陛下也知道自己的疯狂! 可如果是公冶启,莫惊春怀疑即便真的有恶鬼在夜半爬出,这位皇帝怕还是会操着剑将人撕得粉碎。 他和帝王僵持的力道猛地松懈下来,任由着那剑尖卡在胸骨上。 清河王已经死了。 他身上的伤势,没有一处不是致命伤。 莫惊春觉得身后的男人仿佛就是一个冰窟窿,而正是这个冰窟窿拥住了他,不断汲取着莫惊春身上的暖意。 公冶启杀死了清河王。 不。 莫惊春闭了闭眼。 是他杀死了清河王。 他看着老王爷身上的惨状,一直残留着最后的力道松懈后,他整个人便压在了正始帝的胸膛上,背脊和胸膛完美地贴合到了一处,他仿佛都能听到帝王的心跳声。 无比的冷静和稳健,一下又一下有力的跳动,就好像这眼前的血红,压根影响不了公冶启。 “陛下,清河王已死。” 站在右边的士兵嘴巴张开了几次,才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如此之近的距离,他们就算不转过头去,也知道身旁架着的这具尸体,已经只剩下纯粹的躯壳。 正始帝维持着那个诡异的姿势。 他既要拢着莫惊春,又要把持着他的胳膊,操控着他在清河王身上肆意地划开一道又一道,就像是在作画。 “拖下去。”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的声线甚至不比寻常低多少,“刘昊,你带着其他人,将地上的脏东西擦一擦。” 帝王的命令一动,整个凝滞的御书房就活了起来。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刘昊猛地迈开步伐,带着宫人进进出出了好几回,将地上的碎肉舌头血红全部收拾了一遍,再换过地毯,来来回回的擦拭不过三遍,便迅速地更换了所有的东西。等到香炉的白烟袅袅升起的时候,这屋内腥臭的血味就猛地被香味驱散,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的局面都拨回到两刻钟前,一切都恢复了静谧。 刘昊轻手轻脚地带人退了出来,在亲手将门给合上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一阵干呕声。 他猛地跳起来,发现干呕的人乃是一个內侍。 刘昊一巴掌甩了过去,将他的脸抽得红肿,推搡着他下了台阶,压低着声音厉声怒骂,“疯了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不快滚!” 他狠狠瞪了一眼德百。 德百立刻让人带着那蠢货下去。 刘昊的神经还在抽搐,就觉得眼睛胀痛,眼角还有点痉挛。他揉着眼角,心里发狠,这刚才要是有人在御书房内吐出来,那死的可就不只是刚才拖出去的那堆烂肉了! ……不过也说不准。 若是陛下当着莫惊春的面再杀人,保不准莫惊春当真要崩溃。 刘昊只觉得眼角抽搐得更厉害,疼得要命。 谁敢去触霉头? 御书房内,莫惊春和公冶启两人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尴尬的姿势。 莫惊春几步倒退,已经站在门前。 可是他却没有出去。 莫惊春心知肚明,即便刚才御书房的大门大开,可若是正始帝不想他出去,即便莫惊春跑到门外那也是没用。 宫外,正有整整一支宿卫在等着他。 莫惊春心累,他倦怠地闭了闭眼,捏着鼻根说道:“如此,陛下便高兴了?”他的声音透着精疲力尽的迟缓,更带着隐隐的愤怒。 正始帝不可能不知道。 莫惊春当然会生气。 他从来不是没脾气的人。 正始帝:“这不就是夫子想说的吗?木已成舟,该放眼当下。清河王已死,再去追思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也是无用。” 帝王这是用莫惊春的逻辑来打败莫惊春。 莫惊春太过冷静,他考虑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讲自己列入第一位。有仇报仇确实是人之常情,可是他在看到清河王的时候,率先考虑的肯定是在朝堂上如何处置,然后再是判刑下狱,有着清河王叛乱的种种罪行和之前帝王兄弟谋反时的先例,要处死清河王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最近这几年,都不知道死掉几个王爷宗亲,也不知道坑杀过多少个倒霉的世家了。 譬如林家的大部分本家族人,就在之前的事情中被一网打尽。 如今人已经被定罪,除了林德喜几个主要的罪犯还未确定刑罚外,但其余诸人已经下了判决。 林氏没了。 即便林氏还有族人在,但是被抄家的那一刻,他的根骨就已经就没了。 依着这思路下去,清河王还是会死。 只是死亡的时间会漫长一些,是遵循司法而死,是因为忤逆犯上而死。 而不是不明不白,就这么被虐杀致死。 同样是会死,莫惊春便是不明白正始帝为何偏生要在此时此刻,要强迫着他亲自动手,将清河王生生磨死! 正始帝的嘴角诡异的勾起来,他的左手根骨满是血红,是刚才和莫惊春搏斗的时候受的伤,而右手却满是粘稠的红血,那些都是清河王的血。他偏头看着莫惊春,俊美的面容上却是露出了天真般有趣生动的神色,“高兴,寡人当然高兴。” 他的靴子不自觉地踩着点,像是愉悦的节拍。 “清河王不配出现在刑场上。” 莫惊春感觉到一股莫大悲哀般的窒息,那沉闷的情感抓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陛下,您不能凭借着一己的喜欢,便将律法踩在脚下。” “你说得没错。”正始帝颔首,莫惊春甚至能够看到欢愉之色在帝王的脸上爬起,那餍足的模样,却是让人的心跌入寒窟,“即便是帝王,若是失去了束缚,也会变成大祸。” 这样的话甚至不必细思,都是心知肚明的事。 正始帝勾起唇瓣,笑意盈盈地说道:“可是只要夫子在,寡人便不会失控。”他说着有些轻飘飘的话,用那湿漉漉的血手印抓住了莫惊春的袖口。 冰冷残暴的眼睛盯着莫惊春,像是要钻进他的心口去。 “只要夫子在。” 他诡谲地重复了一遍。 就像是这句话,有什么值得咀嚼的地方。 … 那一日,莫惊春和正始帝不欢而散。 他气冲冲离开御书房的时候,殿外已经守着大片的侍卫,他们直勾勾地看着莫惊春,可是在莫尚书大步离开时,他们无一人敢动,只是目送着莫惊春登上马车。 卫壹甩着鞭子的速度飞快,拼了命地抽打马匹。 方才这御书房外的动静,几乎吓疯了他。 柳长宁莫名其妙地带着一大片人出现,然后还分别有人守着门窗,而后便是清河王被带了进去。可没过多久,卫壹清楚地看到门口的骚动,然后是殿内的打斗声。 这么大一个御书房,怎可能会有拳脚交缠的声音。 旋即他听到了莫惊春的一声暴喝。 卫壹哆嗦了一下。 完了。 他开始怀念墨痕。 今日墨痕怎么没跟着他一起入宫! 卫壹抽打着马匹,带着马车飞快地在宫道上疾驰,那几乎要甩飞的马鞭看得出来他心里的着急,颠簸的起伏正如同他眼下的心情。 郎君和陛下的关系融洽后,已经多久没发生这种事了? 马车内,莫惊春疲倦地靠在车厢上。 他的手指还在颤栗。 那是用力过度后的虚脱。 帝王每次发疯时,那力气都大得出奇。 早在莫惊春意识到皇帝疯狂时,就清楚他挣脱不了。可是无法挣脱,不代表莫惊春不能反抗。他抓着红肿的手腕,那袖口上满是刺目的鲜红,即便是他身上的云罗香,还是遮盖不住马车内的血腥味。 莫惊春哑着声音说道:“待会先家去,再去吏部。” 他这一身装扮,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出现在吏部。 “是。” 外面卫壹扯着嗓子说道,带着马车冲出了宫门。 疾驰的马车飞奔在天街上,花了比往常更快的时间回到了莫府。莫惊春紧攥着袖口的血红匆匆地下了马车,从阍室入了门。 他脚步匆匆回到莫府换了衣裳,这才重新去了吏部。 最近铨选和考功的事情已经让整个吏部忙活不过来,正是因着这特殊的时间,藏于吏部内的灰色交易正在逐渐浮上表面,莫惊春正捉着线索在查,一时间也分不了身。即便他刚刚在皇宫中遭遇了那事,却还是得一头扎入浩瀚的工作里,直忙到傍晚,才暂时能松一口气。 等莫惊春再回到家中,外院管事便急急来报。 “二郎,正有一位陈姓的女郎在花厅等候,大夫人正在作陪。” 莫惊春微讶,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这是陈文秀。 一般要来登门拜访,需得提前给主人家下拜帖,这才能算是合规合礼,除非是关系极好的友人,不然是不能这么率直上门拜访。至少也得将拜帖递给门房,等待门房转交。 但显然陈文秀是不可能有拜帖的。 她之所以能够让门房打开大门,纯粹是因为之前莫惊春曾给了她一枚印章。 只要凭借着这印章,若是有事,可以来莫家寻求帮助。 陈文秀也是靠着这枚印章入得莫府。 莫惊春到花厅的时候,大夫人徐素梅便笑着起身,“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我去厨房看看。”家里哪里需要她亲自下厨,这不过是个退出的说辞。 不过即便徐素梅离开,这花厅内的门窗也是开着的,外面站着墨痕守着。 陈文秀看着莫惊春,忙起身,矮身行礼,“妾谢过莫尚书的提点。” 莫惊春虚扶一把,笑着说道:“女郎特地登门,难道便是为此而来?” 陈文秀也便笑了,摇着头说道:“道谢乃是顺势而为,妾确实是为了另外一事而来。” 陈文秀这些时日一直都住在女子书院。 她自从接下女子书院的事情后,就带着柳红柳绿一起过去。女子书院已经有了学生和夫子,如何教学倒是已经有了简单的雏形,可是余下的事情才是真的麻烦。如何统筹这么多人的吃喝,睡觉,习惯,还有资金的支出和令人服众……那些后勤的事情几乎让陈文秀头疼得要命。 她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要办成一座学校,不是只有老师和学生,再加上钱就那么简单就办成的事。 陈文秀很忙。 但是她忙得有些快活。 女子书院里面都是小女孩,有的是孤女,有的是出事后沦落至此,大家大抵都是有着自己的苦衷。如今居然有了这样的机会,哪怕要背负着外界异样的眼光,可是在这里吃喝不愁,还能读书,对比着从前,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们异常珍惜这个机会。 或许最开始陈文秀是赶鸭子上架,可是在面对着那样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她的心里不自觉冒出了雄心壮志。 她来到这人间走一遭,总得留下什么痕迹,证明她来过,活过。 ……不过,至少不是用她的命。 陈文秀:“柳红和我说,最近女子书院的旁边多了不少异样的视线,有的应该只是普通书生,但有些有点奇怪,已经派人在查。柳红是陛下的人,这点倒是不必担心。不过,莫尚书,您或许应该担心您自己的安全。” 莫惊春叫墨痕去提点陈文秀,是为了保护陈文秀。 可却是没想到,陈文秀会主动登门,来让莫惊春注意自己的安全。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女郎,如今我的身边确是有人在时刻保护着,照此来说,我应当是比你要安全得多。” 陈文秀摇着头说道:“如今谁都不知道我是生还是死,而且一路从靠近明春封地再到京城来,除非明春王的触角还能还在京城活动,不然短期内,他想要找到我的踪迹,却不是那么简单。可是您不同,如今朝中的局势紧zhang,明春王这个人心思阴狠多变,当初那些图纸在他手里也有一份,如果他真的将上面的东西全部做出来的话,对朝廷兵马来说也是不利。 “可莫广生是个名将,有他在,明春王未必能讨得了好去,只要朝廷能够拖延下去,等到朝廷这边攻破了技术的难关,终有一日会压着明春王再打回去的。如此来说,朝廷要的是拖延,可明春王要的是速战速决。” 莫惊春这才是真正的讶异。 陈文秀说的话切中了要害,也正是如今朝中正在讨论的事情。 她身为两相争夺的关键,比平常人更深入其中,也看得明白。 毕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明春王的性格。 “女郎说得不错,如今最重要的,其实便是时间。” 如今战事看起来是朝廷占据上风,这纯粹是因为莫广生指挥得好。他是个天生的将才,即便是看着危险重重的绝境,可是莫广生总是能够从其中争夺出一线生机。 正是有着莫广生在,才能够在武器压制下依旧取得这样的胜利。 然,士兵的伤损却是厉害得多。 所以时间,对双方来说都异常重要。 莫惊春缓缓说道:“如今兵部,军器监,还有各司都在抓紧时间,但你也知道,有的东西即便你能够复述出来,甚至能够重新再行指点,可是这是需要时间的。” 陈文秀沉重地点头,“所以,明春王那样的人,一定会使偏招!” 莫惊春失笑,陈文秀看起来对明春王的秉性半点信任都没有。 陈文秀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王爷这些年在外的名声那么好,如果不是这一次,谁会知道他的心思呢?天下都认为他是个呆头呆脑的木匠王爷,可是我在他的王府中看到不少各式各样的兵器,那些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东西……这么一个伪装得十足的人,心思实在太过深沉。 “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可行的话,他宁愿派人刺杀莫广生,扰乱军心。但是莫广生的武艺高强,而且身边有不少亲兵,军营内又戒备森严,看着是危险,可也最是安全……如果不能够从近处扰乱,那便索性斩断外勤。” 她看向莫惊春,“有什么比皇帝方寸大乱,更为利害的事情呢?” 莫惊春缓缓说道,那声音透着谨慎和平静,“我相信陛下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陈文秀还要再说,却看到莫惊春露出宽和的微笑,从容不迫地说道:“女郎,这无需关心。”她从莫惊春的语气里觉察出另外的意思,猛地闭嘴。 陈文秀起身,露出完美的八颗牙齿,微笑着说道:“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便先告辞了。”她匆匆行礼,欠身离开的时候,莫惊春让墨痕去送她一程。 待花厅无声时,莫惊春倒退了一步,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有些累。 经历过这漫长的一日,莫惊春精疲力尽。 他的手指抵住太阳穴,正慢慢地揉着穴道,像是想要缓解抽痛的痉挛。 陈文秀的担心是真。 而且她会冒着被正始帝盯上的风险,特地来劝慰莫惊春,可不是为了皇帝着想。 她是记挂莫惊春的安全。 毕竟如果不是莫惊春的话,陈文秀未必活下来。 正是因为她活下来了,所以她才更加清楚明春王会做什么。如今没什么动静,明春王或许会以为她早就在正始帝的暴虐下死去,如果知道她还活着,那莫惊春绝对会更危险。 ……毕竟,如今陛下身边这几个朝臣里,能劝说他改变意见的,还有哪几个? 一个许伯衡,再加上一个莫惊春。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 正是因为陈文秀清楚明春王的性格,所以她才清楚,如果王爷意识到莫惊春对陛下的重要性的话,当真有可能对莫惊春下手。 ……毕竟虚怀王的下场,正历历在目。 这会吓破一些可怜虫的胆子,可是对那些心比天高的人来说,他们更看重皇帝会这么做的原因,而不是结果。 毕竟,在他们的心中,可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虚怀王的地步。 为了莫惊春的安全,陈文秀也得更加庇护自己,让自己还活着的消息能藏得更长久一些。 她匆匆在墨痕的带领下出了莫府,在阍室那昏暗的地方上了柳红驾的马车。她出门的时候,正有一位老大夫和药童被带了进来,他们一路去往大夫人的主院,小心翼翼地诊断起安娘的情况。 “大夫人,小女郎的身体已经大好,这便可停药,莫要再吃了。” “好,好好。”徐素梅抱着可怜巴巴的安娘,给她塞了一小块糕点。 桃娘正站在边上,也露出个欢喜的笑容。安娘的身子弱,这一年大大小小的病可生了好几场,好在总是平平安安地撑下来了。 “大伯娘,赶明儿咱去城外谭庆山拜拜吧?” 秦大夫正收拾着东西,闻言便笑着说道:“若是再过半月,正好是谭庆山上的华光寺开严华会,若是这时候去,最是热闹。” 徐素梅闻言,倒是有些心动。 谭庆山上的华光寺确实是京城外最是闻名的佛寺,而家中这老大小都各有麻烦,到底也是得寻个时间去礼佛拜拜,祈求佛祖赐福平安。 “桃娘和安娘想去走走吗?”她看着两个姑娘。 桃娘的眼前一亮,笑着说道:“大伯娘真的要去吗?” 安娘拍着小胖手,小脸蛋上满是红晕,“顽!” 她重重地用一个字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 两日后,押送清河王上京的士兵遗憾地表达了王爷年迈,在路上水土不服,暴毙身亡的消息。 尽管有人传闻当日清河王入京的时候人还是活着的,可是这没根没据的消息,压根没人会在乎。 郑云秀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在准备着严华会的拜帖。 家中已经决定要去华光寺的严华会,她寻思着要给几个手帕交小姐妹写信相邀,到时候一块热热闹闹的,才更加有趣。 但是在听到这消息时,她忍不住停下笔。 清河王死了? 她两三日前,还在皇宫宫道上看到过清河王的身影,那时候他虽然看着疲惫不堪,可是怎么都不可能够得上暴毙。 郑云秀打了个寒颤,感觉膝盖都凉了。 当日入宫的人都是聪明人,即便他们从这里面觉出微妙,却是无人敢表露出来,只将这事压在心底,不敢外传。 至于其他的朝臣…… 清河王年迈,经过一番波折,在路上出事也不是不可能。 即便他当真是…… 可他终究是要死的人,挣扎这个也毫无意义。 唯独薛青在私下骂了几句,但是面上却半点都不显露。 不过清河王的事情过去后,倒是有另外一桩事,累得朝臣们略略上心。 陛下似乎不高兴了。 说是不高兴,那也有些奇怪……那更像是微妙的不爽利。 这两日的大朝会上,正始帝露面的时候,嘴角那红肿的痕迹可是分明得紧,那赤裸裸是被人揍了一拳! 如此大事,怎能不惹得朝臣吃惊? 莫惊春也是有些吃惊。 陛下连掩饰都不愿意掩饰,就带着那伤势露面。 尽管是臭着一张脸。 其实几日过去,陛下脸上的淤痕不只是红肿,更有淤青。 但已经逐渐淡去,不是那么明显。 可再是不明显,谁敢打皇帝? 许伯衡咳嗽了几声,“陛下,您脸上的伤痕是……” 在陛下不高兴的时候,也唯独这位老大臣敢于迎难而上了。 正始帝冷冷地说道:“寡人自己走在路上,不小心踩到石子摔倒的。” 如此荒唐无理的缘由,皇帝倒也是说得出来! 莫惊春:“……” 这话他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难道陛下那些暗卫回报的时候,会将莫惊春说的每一句话都复述吗? 许伯衡:“既然是石头的锅,那便不谈石头,谈谈百越当地百姓的安置……”他淡定自若地将话题引开,重新提起刚才的事情。 百越当地的百姓骁勇善战,而且对王朝的统治仍有不满。 这短短一二年的时间内,就闹出不少麻烦。 正始帝坐在龙椅上,视线扫过莫惊春,闷闷说道:“不是让当地的百姓迁出来,不再停留在本址了吗?将他们当地的势力全部打散,不许再凝结成一团,等到失去凝聚力时,他们便会认命了。”正始帝既然将百越打下来,就是抱着要地也要人的打算。 两地的融合需要时间,却也需要强迫的手段。 当初抗议正始帝手段的朝臣不敢再说话。 前几年被打下来的那部分百越地盘,如今可比后来那部分其乐融融的多,归根究底,正始帝的措施是没错的。 面上看起来是强硬了些,却是比柔和手段要好得多。 直接将当地的乡绅势力打散,将百姓迁移出去,再将别处的百姓迁移过来,如此重复交叉,再过一二代,便安静祥和了。 莫惊春站在殿中看着正始帝一边说话,一边闷闷不乐缩在龙椅上的模样,莫名觉得陛下可怜又可爱。 陛下当然不高兴。 莫惊春连着数日抗拒他的召见,就连莫府上的暗卫也加紧了巡逻,那拒绝之意流露于表。 正始帝怎么高兴得起来? 正始帝那恹恹的模样看着委屈,可就在此刻,莫惊春的手腕尖锐地刺痛起来。 那上面烙印的指痕在逐渐褪去。 但还是在。 帝王的伤势是在明面上,而莫惊春的伤势却在身体上。 就掩藏在衣裳底下。 莫惊春捏着朝板的手微微下压。 宽大的袖口滑落下去,盖住微露出来的红痕。 他心头微涩。 这不过是最无用的心软。 他所可怜的、心软的这个人,才是最深沉可怕的凶兽。 占有欲和控制欲是那只野兽的肥料,以至于其肆无忌惮的疯狂滋长。 永远没有休止的一日。 第九十七章 刘昊被太后叫过去的时候, 心里正打鼓,不知太后寻他作甚。 往头两年,刘昊和太后几乎势成水火, 他在正始帝面前虽是个得势的,到底不敢跟太后太过别苗头。瞧着陛下和太后发怒的时候雷霆万钧,可要是有谁冲撞了太后,陛下那才真真叫做暴戾如雷,狠下死手。 因着这一二年间,太后和陛下的关系缓和下来, 他这个做奴婢的当然得紧跟着, 这来来回回,他跑太后宫中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多数是被太后叫过去问问陛下的情况,偶尔再是训斥,倒也习以为常。 今日这回,刘昊这脚还没走到太后宫中,就已经将太后娘娘的意思猜得差不离了。 果不其然, 刘昊入得宫门, 就听到太后在问, “前些时日,哀家记得清河王入了宫来, 可是发生了什么?” 要说太后全然不知, 那定不可能。 让刘昊来, 不过是问他嘴里的话, 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昊欠身,看着气定神闲, 实则嘴巴发苦, “陛下强命莫尚书杀了清河王。” 他在太后面前, 是不会多嘴,但也有问必答。 太后已经猜到了清河王是被正始帝所杀,可是没想到刘昊却是给出了另一道说辞,让人大吃一惊。太后紧蹙眉头,一双眼眸盯着刘昊,严厉地说道:“莫惊春克制谨慎,别说是这等践踏律法的事情,便是让他多做点出格的,那也几乎不可能。 “他怎可能杀了清河王?” 太后这言下之意,怕不是在问隐情。 刘昊干巴巴地说道:“陛下强按着莫尚书的手杀了清河王。” 瞧瞧,刘昊只是多添加了几个字,便让整个句子跟之前截然不同。 太后的心头一跳,纤长漂亮的手指掐入手帕里,困惑地说道:“刘昊,你可莫要糊弄哀家,陛下好端端的,让莫惊春做这等恶行是为何?” 好说,这也是刘昊心中困惑。 陛下寻常发疯是发疯不到夫子身上去的,可这一回倒好,将莫惊春气得够呛,两人间莫说是冷战,至少气氛是极其尴尬。而刘昊身为正始帝的“帮凶”,此刻竟是不能跟从前一样和莫惊春说说好话,只能尴尬地徘徊在两者间。 正始帝最近的情绪稍显暴躁,刘昊就是害怕陛下冷不丁一个失控,再来一回,那可真要玩命。 太后见刘昊支支吾吾给不出个说法,登时紧蹙眉头,眼波里透着恼怒,“皇帝寻常便说身旁不要放人,结果现在倒好,跟前就只剩了你一个。哀家问你,你倒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要你何用?” “母后,孩儿身旁也就这么个得用的,您将他叫了过来,岂不是让这身旁连一人都没得可用?”正始帝的声音由远及近,悠然从门外飘了进来。 德百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敢抬头。 太后瞪了眼身披冠冕来宫的正始帝,长长的指甲按在衣襟上,捂着心口说道:“哀家总有一日要给皇帝吓死。”当然气死也是有可能的 正始帝朗声笑道:“母后这话可说不得,孩儿还盼着您能长长久久呢!” 太后被正始帝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到底没再跟之前那样郁郁,叹声说道:“长长久久岂不是要成了老妖婆?该是什么岁数,那就什么岁数得了。皇帝却是来跟我说说,刘昊说的那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再不喜皇帝和莫惊春的厮混,也听得出来此事跟莫惊春没关系。 根源还是出在正始帝身上。 正始帝黑沉的眸子透着笑意,兴味盎然地说道:“母后什么时候对夫子这么感兴趣了?可惜这几日夫子生寡人的气,可是不愿入宫来。” 帝王这话听着是带气,可太后却没从帝王身上看出多少怨怼来。 更像是……一种欢愉喜悦的口吻。 太后险些以为自个儿辨认错,有些奇怪地说道:“哀家瞧着,皇帝可是半点没有不高兴的样子,难不成……” 正始帝:“寡人只是想让夫子亲手报仇罢了。”他干脆地说道。 太后这下,倒是真的有点火气,“那有千百种办法,你何必偏偏用这招?”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便是有千百种办法,寡人便偏生要用这招。”漆黑的眼眸缓缓抬起,深邃异常,仿佛透着幽冥恐怖的暗色,“母后,如果一人身负缺陷,那该如何?” 这前后的对话,异常不同。 太后似有所感,蹙眉说道:“皇帝想说什么?” 正始帝冲着太后摊开一只手,露出根骨分明的手指,苍白的手指透着冷意,看着矜贵骄奢,殊不知这只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掐断骨骼,断绝生机。 “寡人这只手,可以牵住夫子,也可以牵住刘昊,但任是谁,都没有夫子来得契合,母后知道是为什么吗?” 太后何其聪明,在正始帝这句话落下,她的脸色微变,盯着皇帝的手指不说话。 她冷笑一声,“你与他的磨合冲突,可是不少呢。” 正始帝收回手,将大手按在扶手上,漫不经意地说道:“可即便是如此,他乃是最契合的一个。” 再无别人。 太后沉默,她听得出来正始帝的暗喻。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想要与旁的契合,便是其长短对应。 互有缺漏,互有所补。 “皇帝如此强迫,到底是无视了莫惊春的意思,”太后淡淡说道,“早些时候,是皇帝说要让莫惊春活得自在些,可是如今来看,皇帝啊,你才是让他最不自在的人。” “呵呵。” 正始帝轻笑起来,那清冽的笑声中倒是透着一丝诡异的餍足。 “夫子可也叫寡人挠心抓肺,异常可恼。”他的尾音诡谲上扬,仿佛是喜悦,又像是痛恨,奇怪的情绪扭曲在话语里,一时间竟是分辨不出来,“……寡人只想让他多活些时刻。” 这话可真真叫太后不解,她看了眼呆若木鹅的刘昊,紧蹙眉头地说道:“莫惊春可不是活得好好的?” 正始帝懒洋洋地舒展着身体,跟条蛇一般地滑落下来,居然是硬生生挤在太后边上的脚踏,这窄小低矮的地方挤着正始帝这长手长脚,几乎塞不下去。 他赖在太后的脚边,漫无目的地扯着腰带上的软白小球,将其揉搓扁搓,熟悉的触感在手掌炸开,让正始帝的神色变得平和了些。 他将白球生生压在掌心,几乎压扁成一块饼子。 抠在掌心的手指冰冷得出奇。 他没有回答太后的话,只是眉间的冷意越来越浓,直到最后仿佛透着死气。 莫府,外院书房。 莫惊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原本正在画的画作就因为这一哆嗦,毁于一旦。 他叹了口气,停下笔来看着他画的东西。 心不静,不管画多少遍都没有用。 他将画废的画纸揉了起来,一下子泡进了笔洗里面,然后再将毛笔也插了进去,背着手开始在书房溜达起来。 莫惊春心里惦记着事。 【宿主,您的心率过快,请谨慎思考】 莫惊春蓦然被精怪的话说得回过神来,无奈地说道:“你这提醒,可半点都听不懂。”他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对精怪说话。 “陛下如今的身体状况如何?” 精怪依着莫惊春的话,将正始帝的数据调出来。 除了偶尔的数值变动,莫惊春的眼睛还是落在那血红的道德上。片刻后,他移开眼神,长长吐了口气。 莫惊春看起来有点恼怒。 但也有点奇怪。 身处这寂静的书房,莫惊春突然升起一种困顿的感觉,他揉着眉心踱步,自言自语地说道:“陛下让我亲自动手,是想让我体会到什么叫有仇报仇,还是想强迫我跟着陛下的道走?” 这两个看起来蛮有可能。 可是莫惊春却一个都不信。 正始帝不会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去强迫莫惊春做这样的事情,在那日发生的惨状后,莫惊春精疲力尽地想过,那一日的正始帝显然不对劲。 可是莫惊春看着任务十四,却无论如何都琢磨不透正始帝的想法。 他再叹气时,窗外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桃娘抱着安娘笑嘻嘻地说道:“阿耶,您怎么还在这?”她清晨带着安娘过来溜达的时候,就看到莫惊春在这里,没想到已经是午后,阿耶还在这里。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只是在画画。” 桃娘探头,“画呢?” “笔洗里。” 桃娘看了一眼,忍不住笑。 那笔洗里可不止一张画作,怕是还有几张。 她抱着安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奶娘和侍女都站在门外,不敢进来。莫惊春顺手将小安娘给抱了过来,大手抱着她的背脊按住,让她舒舒服服在肩头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歪着,然后才看着桃娘,“你都过来两回,总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桃娘,你想要阿耶作甚?”他语气温和地说道。 从莫惊春的口吻里,半点觉察不出他心里的焦躁。 桃娘知道阿耶敏锐,扭扭捏捏地说道:“再过些时日,便是城外谭庆山的严华会,不知阿耶可有时间,跟家中一起过去?” 谭庆山?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让莫惊春怔愣了片刻。 他摸着安娘已经逐渐留起来,扎着小揪揪的后脑勺,笑着说道:“大嫂要带你们去严华会?” 家中时常会去谭庆山礼佛。 他是知道的。 桃娘点了点头,“听说严华会很热闹。” 莫惊春:“华光寺很出名,他们的严华会,达官贵族的女眷都会往来,去顽一顽也好。”他是不信神佛的,即便是有这个古怪的精怪在身上,莫惊春寻日里也完全没想过这些。 他算计了一下时日,颔首说道:“那一日我送你们过去。”即便没有明着说,但是桃娘脸上当即就露出大大的笑容,高高兴兴地冲着莫惊春矮身行礼,然后就跑了。 ……跑了? 莫惊春低头看着还哼哼唧唧在他身上,试图抓着他的耳朵的小安娘,有些哭笑不得。 安娘的岁数不大,如今快要三岁,但还是个胖乎乎的小墩墩。 她精致可爱得很,就是有点爱睡。 在莫惊春的肩头趴了一会,这小圆球又逐渐闭上眼。 啪嗒,睡着了。 莫惊春稍稍停下来,她就哼哼唧唧地闹着小脾气,无法,他只能抱着这小墩墩在书房走了一圈又一圈。 许是身上压着一份沉甸甸的分量,倒是将莫惊春之前浮躁的情绪全部压了下来,反倒是看得更开阔了些。 莫惊春决定等严华会后,找正始帝好好谈一谈。 不管陛下的欲念为何,都不能再这样野蛮滋长。 “严华会?” 数日后,在莫惊春和袁鹤鸣等人照旧的见面里,袁鹤鸣提起此事的脸色有点奇怪。张千钊劈手夺走袁鹤鸣手里的酒,“严华会怎么了?我夫人那一日也准备带着家中儿女过去。” 严华会是一个佛寺重要的庆典之一,意义重大,如张夫人这样的佛信徒,肯定会在那一日前往谭庆山的。而且华光寺也不是每年都会举办,一般来说五年十年,才得了一次,上一次,是十年前。 袁鹤鸣嘟哝着说道:“我就是觉得不太安全。” 莫惊春吃了两口热酒,斜睨他一眼,“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这模棱两可,倒是让人听还是不听?” 袁鹤鸣一摊手,“我也想知道哇,不过谭庆山那边最近有点复杂。有一伙贼寇闯进了谭庆山深处,你们也知道那谭庆山到底有多大,华光寺那片地方不过是九牛一毛,再深入进去,深山老林的,就得靠着那些老猎人才能勉强找到路。如果只在外围,倒是没什么,到时候别深入便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是没有看着别人,而是勾勾地看着莫惊春。 张千钊大笑起来,“你便是将莫惊春看穿了,那也是没用。这天底下最无法衡量的,不便是所谓的运气吗?” 袁鹤鸣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无奈地说道:“既然子卿要护送家里人过去,就多警惕些,别到时候家人无事,反倒是你翻了车,那才是笑话。” 莫惊春淡定地踹了他一脚,平静地说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袁鹤鸣:“狗嘴里本来就吐不出象牙,罢了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何须担忧明日事?来,干杯。” 他喝得够多了。 莫惊春和张千钊明明都将他的酒坛和酒盏都抢走了,却不知道他究竟从哪里又摸出来一个,还斟满了酒,美滋滋地品尝起来。 “最近朝廷闹得可厉害,”张千钊吃下那口酒,感觉从喉咙烧到胃,“焦氏被弹劾数次,再算上言官那阵仗……怕是要出事。” 袁鹤鸣兴意阑珊地说道:“狗咬狗罢了。” 张千钊一个酒杯砸到袁鹤鸣的脑门上,幽幽说道:“这话在这里提起来便算了,出去可莫要说我与你是一道上的,免得你被文官的唾沫拍死的时候还顺带拉上我。” 袁鹤鸣顺势躺倒在椅背上。 莫惊春:“焦氏之前帮助朝廷一事,怕是惹了人的眼。不少世家本就不满焦氏压在他们头上,如今焦氏的利益与他们站不到一处去,便有了扭曲之态。” 袁鹤鸣:“只要焦氏自己不出问题,这百家之首,又不是靠着谁的声音大,自己嚷嚷着就能够取而代之的。” 这要的是潜移默化,是世家的认同,是百姓的赞许。 这需要时间。 莫惊春:“只怕有些人等不及了。” 气氛猛地凝滞下来,片刻后,张千钊给三人倒酒,低喝了一声,“别想那么多无趣的事情,早些吃了回去睡觉罢!”他的意思是将最后这点酒吃完就走,岂料他低头一看,袁鹤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三坛子。 张千钊:? 袁鹤鸣嘿嘿笑道:“一人一坛,岂不是正好?” 莫惊春:“……” 倒是想将这酒坛砸在袁鹤鸣的脑门上。 等到莫惊春强撑着一口气将这两个损友给送上马车后,墨痕悄无声息地扶住莫惊春,“郎君,您的脸好红。”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今夜吃的倒是还好,可是袁鹤鸣那厮可真不是东西,每一坛子酒都不一样。”混在一起吃下去后,倒是觉得腹中古怪,难受得紧。 墨痕扶着莫惊春上了马车,他看得出来郎君还未彻底吃醉,就是有些迷瞪。莫惊春用冷水帕子捂住脸,将醉意压了下去,闷在手帕里长出了口气。 墨痕轻声细语地说道:“郎君心中不高兴?” 莫惊春:“怎么看出来的?” 墨痕讪笑,轻声说道:“您每次不虞时,呆在书房的时间便长一些。最近这些时日,奴婢就没怎么看您从书房出来过。” 除了每夜回去休息的时候。 莫惊春有些头疼地说道:“公务上的事情……不过,也有些私事。” 马车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滚过的雪痕会在明日来临前变得冻结,然后再在初生的朝阳下软成雪水,最终消失不再。 墨痕:“若是有烦心事,不如说说看,也好让小的分忧。” 他自诩还是有这个分量的。 莫惊春:“你听了可别后悔。” 墨痕愣住,“小的听了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高兴这信任还来不及,为什么会后…… “和陛下有关。” 墨痕:“……” 沉默。 是的,会后悔。 但相较于震惊,墨痕更觉得奇怪,他小心地说道:“夫子怎么会跟陛下置气?”莫惊春的脾气忒好,要惹得他生气发怒可实在是难得。 莫惊春原本想要回答这问题,但是话还未出口,他的牙齿磕到舌头,血味一出,疼得他清醒了一下,便有些没趣味了。 这乃是无解。 即便寻求旁人的意见也是无用,归根究底,莫惊春只是还没想到最关键的点在哪。 … 落雪初下,在晨光微熹时,总算停了,日头爬起,却是个艳丽的好天。暖阳高挂,照得人身子骨暖暖,拂去了少许寒意。 莫惊春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食就往阍室去。 墨痕牵出来一匹骏马,那光鲜亮丽的皮毛和柔顺的鬓发,足以看得出来这是一匹好马。 她的前马蹄蹬了蹬,然后马尾巴抽在莫惊春的腰上,就像是一个有些抱怨的拍打。 这是莫惊春的马。 最近半年来,莫惊春都没什么时间出去,只能苦了她一直出不去马房。偶尔会有马夫牵着她四处溜达,可是她又不愿意其他人骑着她飞奔,就只能如此。 不多时,徐素梅带着两个孩子出来,上了门口等待已久的马车,而莫惊春则是翻身上马,带着他的好姑娘在前头小跑起来。 这一回出门,莫惊春除了以往的人数外,又多带了十个家丁。 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倒是与莫家低调的习惯有些不同。 但这样一列队伍,在今日出城的马车里却是半点都不显张扬,更有其他张扬奢靡的王府出行,将其他人都压了下去。 莫惊春特特看了一眼,今日要去谭庆山的人数可真不少。 寻常有些稀疏的官道上却有不少人影,各类香车,跑马的少年郎,甚至偶尔还能看到一二个骑马飞奔的女郎,那畅快的笑意倒是与今日明媚的时节有些符合。 谭庆山不算近,这一路过去,等到了,大半个早上也便过去了。 等到了谭庆山脚下,这才叫人山人海,几乎都寻不到下脚的地方,到底还有人维持秩序,不算特别凌乱。马车停下来后,马夫和车夫立刻过来牵着马匹,莫惊春将几位女眷接了下来,然后吩咐家丁时刻跟着三位,不可有任何的疏忽。 莫家自然是有资格参与严华会,午后的那场经,徐素梅带着两个孩子进去听。 莫惊春却是没进去。 他吩咐家丁在那处守着,自己倒是牵着马往外走了走。 如今整个谭庆山都笼罩在了佛香中,不管莫惊春走到何处,都几乎能够闻到那缭绕不去的檀香味。他摸了摸好姑娘的鬓毛,埋进马脖子里放空。 他对这异常热闹、世外之物与世俗融合到一处的场合一贯不太提得起神。 好半晌,他听得远处的热闹再起。 一个莫府家丁来寻他,“大夫人和两位女郎跟着师傅们去了后院礼佛,大夫人说,请二郎自便便是,等晚些时候在马车处汇合。” 莫惊春点了点头,让家丁回去。 眼下他的身旁除了他自个儿,一匹马,还有墨痕和卫壹。 他们两个倒是跟着家丁一起过来了。 莫惊春懒洋洋地说道:“华光寺的严华会甚是难得,上一次举办还是在十年前,你们两个若是想去,也可以去看看。” 墨痕摇头说道:“郎君,都是人山人海,有什么可看的?难道是要去看人头吗?” 卫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可真是没趣,正是人山人海,所以那些女眷才觉得热闹。”到底女儿家出门的次数少些,越是热闹,对她们来说便越是难得。 莫惊春牵着马往华光寺下走了走,离开了最是热闹的地方,那些聒噪的声响便逐渐静谧了些。虽然还是能够听到,却仿佛一下子从世俗人间走到了方外之地界,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卫壹没来过谭庆山,看什么都很稀奇。 墨痕一边走,一边在跟他说着谭庆山的传说。 这谭庆山出名,多是因为华光寺。 华光寺所在的地方,也只在外边的山面,却是没有深入到里面去。 每年京兆府都会接到几宗关于谭庆山的失踪案子,可是那里面的地形复杂诡异,除非有人带路,不然非常复杂。就算是老手,也不会在没准备完全下冒然进去。不过也因为这里地形如此复杂,山贼也没怎么听说过,只偶尔会有人看到一二大虫或者熊瞎子,便算得上稀奇事了。 墨痕:“郎君,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一处平坦的地方?” 莫惊春回神,这才留意到,他们不知不觉到了当初那一片他和陛下“对坐吃茶”的地方。那点星的绿意在素白中挣扎,仿若回到了从前。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突闻身旁的好姑娘鼻子抽了抽,然后蹄子有点紧张地刨开地上的雪和土。 莫惊春微蹙眉头,这里有人?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到好姑娘嘶鸣了一声,而后当真从地上懒洋洋地坐起来一个人,只他的衣裳异常素白,倒是险些和地面融为一体。 在他撑起身体,露出真容的那一瞬,莫惊春清晰地听到了墨痕倒抽一口气。 “……夫人?” 莫惊春奇怪地侧过头去,却看到墨痕闭着嘴巴,异常严肃。 ……他听错了吗? 莫惊春半信半疑地回过头,正对上了站起身的公冶启。起来一瞧,便看得出来陛下穿着的衣裳倒不是纯白,只是躺下的时候太过安静,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即便是莫惊春方才曾经扫过那地方,也实在是没认出来。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莫惊春蹙眉说道。 而且还是独自一人在这。 正始帝拍了拍袖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夫子怎么会在这里?” 莫惊春:“臣在休沐,顺便送家里人来礼佛,参加严华会。” 正始帝露出微笑,淡定地说道:“巧了,大皇子听闻宫外有严华会,特别想出来看,寡人便顺手将人给带出来了。” 莫惊春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信就有鬼了。 陛下不嫌大皇子事多想要杀了他就不错了,怎可能是为他出来? 但是陛下既然这么说,不管他出宫的原因是为何,但他肯定是真的带着大皇子出来。 莫惊春:“敢问陛下,大皇子眼下在何处?” 正始帝:“刘昊带着他在听经。” 莫惊春:“……” 刘昊会哭的。 莫惊春有些无奈,他本是想牵着好姑娘往陛下那里走,但是奇怪的是,缰绳一动,原本非常听话的骏马却死死地扎根在那里不肯走了。莫惊春攥着的缰绳不能够将她扯开,反倒是她低下脑袋,一个马嘴咧开猛地咬住莫惊春的袖子,不断将莫惊春往后拖。 莫惊春被她扯得踉跄了几步,手撑在马腹上,奇怪地说道:“怎么……”他停住。 手掌贴着的地方,在微微颤抖。 她在害怕。 莫惊春沉默,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可只要他走出一点,她都会不厌其烦地叼住莫惊春的袖子,然后再将他给扯到后面去。 如是再三,莫惊春的袖口都要被她扯烂了。 ……是正始帝。 好姑娘害怕陛下。 莫惊春觉得好笑,更觉得荒谬。 这匹马是当初莫广生特地给莫惊春跳出来的骏马,虽然是个姑娘,可是丝毫不逊色其他的骏马,而且非常通灵性,乖巧得很。 就是偶尔不能出去跑的时候,会有点焦躁。 家里马厩的挡板都被她踢烂无数遍。 莫惊春轻声说道:“她怕您。” 多奇怪。 一个是人,另一边,是马。 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她居然会害怕陛下。 仿佛再行一步,都是深渊。 正始帝停在不远处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好姑娘,笑意盈盈地说道:“寡人有什么可怕的?你们可是有三人一马,而寡人只有一人。” 莫惊春斜睨他一眼,“陛下只需要一人,就能抵得上前千军万马。” 正始帝:“夫子,还是在生气?” 这其实是清河王之事后,他们两人在私下的第一次碰面。 莫惊春垂下眼皮,淡淡说道:“臣高兴与不高兴,于陛下而言,怕是不重要。”不然那一日,正始帝便不会在莫惊春抗拒的时候,强要他动手。 正始帝轻笑了一声。 莫惊春觉得手底下的皮肤猛地一颤,马蹄刨坑的频率越来越高,好姑娘的情绪也越来越焦躁,他几乎都能感觉到她对陛下的敌意。 如果不是莫惊春一直紧攥着好姑娘的缰绳,而且手指一直在安抚着她,让她勉强平静下来……不然这马怕是要朝着陛下直冲过去。 逃跑可不是她的性格。 “夫子这话却是错了,正是因为寡人在乎夫子,方才要如此行事。”正始帝朝着莫惊春步去,言辞平静,“这是为了夫子好。”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一直强行压下来的平静到底是龟裂,露出底下的薄怒。 “为了臣好?”莫惊春猛地抬头,“陛下,您的好到底是哪一种好!” 分明陛下之前便如此憎恶“为他好”的事,怎落到他身上,他便也如此行事起来? 这让莫惊春情何以堪! 正始帝所谓的“好”,不过是要拉着莫惊春一起疯狂,让他沉沦在无边的炼狱里挣脱不出,就连呼吸都觉得难以承受的痛苦! 他都不知道,原来他的体内还能藏着这么多愤怒。 正始帝扬眉看着莫惊春的模样,死死地捕捉着他鲜活的神色。 从莫惊春的眉眼,到他的鼻子,再到他的嘴巴……帝王细细描绘着莫惊春的五官,像是想要将那样生动鲜活的莫惊春刻画下来,如此心中咆哮的恶念才能够逐渐平息下来,就好像无声的浪潮总算得到祭品,甘愿蛰伏。 莫惊春闭眼,今日,陛下怕不是来此守株待兔的。 待的就是他这只傻兔。 莫惊春身后的墨痕心里吃惊,正始帝看着郎君的眼神就像是几百年没吃过肉的饿狼,恨不得将他直接撕碎咬开,吞下腹中才能安全的偏执阴鸷。 莫名有种恐慌从墨痕的心头爬起,他下意识想要往前一步。拦在莫惊春的身前。 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墨痕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动不了。 动啊。 动啊! 他骂着自己,那脚却扎根在地上,死活都动不了。 墨痕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他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无边的惶恐中,就跟那匹一直在躁动的马,别无二致。 只是好姑娘的反应是明显的,令人吃惊的亢奋。 而他自己却是无声无息的恐惧,直到墨痕清楚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咴咴——” 好姑娘总算是忍不住,即便莫惊春再如何安抚,藏在天性里的敏锐还是让她意识到眼前是个危险的存在,而且那勃然的杀意还在不断攀升。 会死! 好姑娘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莫惊春的反应极快,他几步抢跑翻身上马,骑在马背上死死地牵制住好姑娘的动作。 不然她就要直接冲向手无寸铁的正始帝。 莫惊春上马后,好姑娘的情绪显而易见地冷静下来。 但下一刻,她便朝着山林猛地奔跑过去。 ——主人已经上马,还不快跑? 这是好姑娘简单粗暴的想法。 而正始帝的眼底闪过一丝幽深之色,也不知他是如何动作,就在莫惊春打算撒开手,让好姑娘先跑跑发泄时,他就感觉身后猛地一重,另一个力道压了下来,然后越过莫惊春死死抓住他的手,连带着他的缰绳—— 原本松开的手再度绷紧。 “她很聪明。” 莫惊春听到了正始帝的声音,低沉而暗哑。 带着诡异的扭曲。 “动物往往总是比人要来得敏感,尤其是这种天性敏锐的品种……”正始帝拖长着嗓音,慢吞吞地说道,“其实夫子从前,也是如同她一样敏锐谨慎。” 他还记得,那个异常敏感的莫惊春。 每一次动作,那尖锐的警报都会撕扯着莫惊春,强迫着他远离正始帝。 如今这个钝然的莫惊春,是正始帝一次次尝试靠近,再一点点压抑着莫惊春体内的敏感,逼迫他不得不熟悉公冶启这个危险的存在。 久之,身体便也麻木。 就好像当真将豺狼,当做病猫。 第九十八章 好姑娘很生气。 她感觉到马背上多出了不属于主人的重量, 而且还是那个让她讨厌的人。她下意识颠簸跑动起来,迅速地朝着山林的方向奔跑。 卫壹和墨痕在后面见状,也纷纷上马追赶, 生怕一个错眼, 人就不见了。 可即便好姑娘身上骑着两个人, 拖着这样沉重的力量,她的速度居然远远超过了卫壹和墨痕胯下的马匹, 甚至在冲入山林时,那些马的跳跃和转速都比不上好姑娘。 墨痕咬着牙说道:“卫壹,这样不行!” 他说话都冒着极大的风险。 因为一个不小心,他可能就在颠簸中咬断牙齿。 卫壹清楚墨痕说的话没错。 即便莫惊春的身边跟着暗卫, 可是在骑马的时候,就算那些暗卫的武艺再高强, 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 而且还有陛下…… 正始帝是故意来蹲守郎君的! 陛下的状态摆明了不对劲,如果什么都不做任由着郎君被带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之前在御书房发生的事情,就让卫壹很是担忧, 若是再来一次, 那当如何? 听说马是一种极有灵性的生物,好姑娘会险些袭击陛下,怕也是觉察出了陛下的危险。 卫壹:“追, 不能停。” 他胯下的马匹在猛地跳过障碍物后, 一个不小心磕到舌头,满嘴都是血腥味。 就在他们的追逐中,好姑娘带着两人迅速消失在了他们的眼前, 只留下跑过的痕迹, 不得不细心追逐起来。 … 莫惊春的手指攥紧缰绳, 生怕再继续下去,他们会深入无人之地,直到马匹发泄得差不多了,他方才能强迫着好姑娘停下来。可即便如此,他们已经入了极深处的地方,抬头望,便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几乎望不到天。 莫惊春的呼吸急促,感觉喉咙似有隐约的血腥味,他微蹙眉头,身后传来的温度不断辐射,强有力的存在感让人难以忽视。 正始帝的手还覆盖在莫惊春的手指上。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陛下身边一个人都不带?” 他们眼下身处的地方太危险了,如果遇到什么事,只有他们两人和一匹马,未必能够安全。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夫子想说的只有这个?” “最重要的,当然只有这个。”莫惊春微蹙眉头,手指摩挲了下好姑娘的脖子,安抚着尚且焦躁的马,“若不是陛下肆意妄为,便不会深入至此。” 正始帝义正言辞地说道:“是你的好马儿肆意胡来。” 莫惊春抿唇,“如果陛下没有上马的话,方才臣便能够让她安静下来了。” 帝王倒打一耙的功夫却是了得。 不过莫惊春想到之前好姑娘差点袭击陛下一事,最终还是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仔细观察起周围的情况,试图找到回去的路。 他们身上连武器都没有,都是赤手空拳。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寡人最痛恨的便是夫子这一点。” 痛恨? 莫惊春被这个词抓住耳朵,下意识回过头。 正始帝的手指摩挲着莫惊春的手腕,然后顺着皙白不见天日的地方滑了下去,摩挲着细嫩的皮肉,轻声细语地说道:“或许夫子从来都不知道,每一次看到你如此冷静淡然的模样,寡人都想做点什么……打破它。” “……包括您之前让臣杀了清河王的事?” 正始帝低低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了莫惊春话里的薄怒与不满。 他摇了摇头,声音骤然冷却下来,“是,也不是。” 他不会为了那样愚蠢的理由去打破夫子的信任。 手指总算突破了莫惊春的戒备,插进了莫惊春的指缝,然后两只手紧扣到一处,那力道之大,几乎要碾碎根骨,让骨头都疼痛起来。 “寡人只是想告诉夫子,什么叫做极致的情绪。”那诡谲疯狂的声音就贴着莫惊春的耳朵响起,“如果只有浅薄的欢喜仍是不够,那再加上浓郁的憎恶又如何?这够不够夫子再起炽热的焰火?够不够寡人留住镜花水月中的夫子?” 莫惊春一时间只觉得古怪,又觉得荒谬。 他看不透陛下的想法和猜测,却有一种恐慌之感,仿佛刚才陛下所说的,是一道还未开启的恐怖盒子。 那盒子不过刚刚掀开一角,就足以令人畏惧发疯。 莫惊春深呼一口气,沉静地说道:“陛下,是臣哪些做法,让您产生这样荒谬的想法?” 正始帝喃喃地说道:“夫子,这便错了。” 莫惊春问的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以为这是近期的事情。 可这不是时间能够衡量的麻烦,而是从伊始便诞生的问题,正始帝的心中始终潜藏着无穷的破坏欲,对莫惊春的恶念并非是无端滋生,而是伴随着疯狂的爱欲而逐渐扭曲偏执。 爱与恨总是相伴相生。 两人坐在马背上相拥,远远看去是一道异常和谐的画卷。 可唯独画中人才知道彼此的危险。 正始帝:“寡人只想留住夫子,难道有错吗?” 莫惊春简直要为帝王这胡言乱语气得懊恼,他厉声说道:“陛下,您究竟在说什么胡话?眼下臣不就坐在您的怀中吗?”还有什么留住不留住?如果是在数年前,这个说辞还有些挣扎的余地,可是在眼下,这又算是什么问题 ? 身后男人的语气近乎怨毒,冰冷淡漠的语句贴着耳根发出来,令人忍不住颤栗。 “夫子,半年前,你给予莫广生的书信,是不是曾提过想要离开京城?”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莫惊春怔愣了片刻。 好半晌,他抿唇说道:“臣只是与兄长探讨了各地的情况。”而后或许在其中增添了几句希望亲眼目睹的话。 偶尔莫惊春和父兄的家信中,也不是没有提及到远方的风景。 这样一二句对话,落在浩瀚的书信中压根算不得什么,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若要衡量计较起来,也不单单这份书信。 他觉得陛下提起来,并非是为着担心这个。 正始帝:“寡人知道夫子没有真正离开的念头,只不过借由此事,寡人开始在想,依着夫子的秉性,若是预见什么违背了你理念的事情,会不会挺身而出?会不会为了这些繁琐无谓的事情而伤害自身,又会不会为了那些当死之人,而挥洒无用的善意……”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紧扣着莫惊春手指的力道当真要拗断彼此的骨骼,疼得莫惊春忍不住开始挣扎起来。 两人在马背上的动静惊扰了原本平静下来的好姑娘,她着恼得略略昂起上半身,两人将就着从马背滚落下来,一下子砸入荒凉的山丛中,枯叶残枝拍打着两人的衣物,一道浅浅的红痕出现在公冶启的眼角。 那道红痕艳丽异常,仿佛无形涂抹出来的胭脂,让得那一瞬间的艳红坠入莫惊春的心头。 莫惊春的呼吸猛地一窒。 纯粹的美丽,有时候透着摧枯拉朽的蛊惑。 公冶启慢吞吞地坐起身来,似乎全然无视了方才的摔伤,只一双眼瞧着莫惊春,阴郁地说道:“……夫子,您有时候纯粹到令人可恨。”他的手指抚上莫惊春的头发,将上面的碎屑取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 “寡人无法容忍,夫子会为这种愚蠢的事情失去性命。” 莫惊春紧蹙眉头,没有抗拒帝王的亲昵动作,“陛下,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您的臆想……” “撒谎!” 正始帝怨毒地看着莫惊春。 莫惊春几乎要被帝王眼底的恨意和怨毒所压垮,那纯粹的冷意爆发出来,是长久不安的暴戾,“当初在西街时,为何不让暗卫出手?” 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而且不管是罪魁祸首还是牵连的人全部都处置完毕,莫惊春想不明白为何陛下会在此刻重新提起西街的事情。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旧账。 莫惊春:“当时暗卫已经出手了,而且后续的报告,陛下都已经看到了,臣认为这其中的处置并无什么问题。” 正始帝欺身而上,猛地靠近莫惊春,压着他的肩头重新将他推倒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莫惊春,眼底的孤傲和冷漠透着决然的恶意。 “没有什么问题?”他一边说,冰冷的手指从莫惊春的小腹划到心口,尖锐的指甲就如同一把锋锐的尖刀,几乎要生生剖开莫惊春的五脏六腑,“夫子说没事的时候,为何不想想,当时您分明可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命令暗卫强杀了孔秀……在她对你出手之后,为何不做?” 莫惊春微愣,这个问题…… “不管臣那时候让不让人动手,已经受伤的事实不会发生改变……” 他的话还未说完,正始帝的眼神变得极其阴冷。 “不,夫子是生怕如果有人当街杀了孔秀,到时候为了掩饰您身边的异样和皇室对亲族去世的反应,或许西街的百姓都会受害。” 当时西街的百姓已经围在了马车周边,甚至做出了异常过激的反应。 如果后来不是莫惊春强撑着没晕过去又劝阻了那些百姓,京兆府都未必能够将人平安带出去。 正始帝的手指在莫惊春的心口上变手掌为拳头,狠狠地抵着胸口。 “夫子或许不知道,孔秀被带走的时候,那把弓弩的第二发,已经上了。”帝王的语气慢悠悠,像是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再慢悠上一时三刻,依着这位群主的性格,夫子觉得会发生什么呢?” 莫惊春盯着帝王的神情。 面无表情的面孔上,莫惊春几乎不能从中看出一星半点情绪,仿佛正始帝在说话间就已经将所有的情感都封闭在表皮下,唯独那种恐惧疯狂的感觉原来越明显,从身旁好姑娘的情绪越来越躁动就足以看得出来。 帝王在畏惧。 一贯无畏无惧的皇帝,居然在为了此事而畏惧惶恐。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叹息着说道:“陛下,人之难变,想必您很是清楚。您觉得臣的性格会有更大的麻烦,可臣年长您这么多岁,倒是清楚人之顽劣,难以更改。您想改变臣,想让臣成为更加心狠之人……” 更希望打破莫惊春对世事之平静,想要夫子能够撕开那淡漠冷静的表皮,露出底下鲜活自然的模样,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莫惊春隐约触碰到了正始帝扭曲的想法,却只能露出苦笑。 人之性格的塑造,若是倚靠着一事一人,便能轻易变更的话,那为何还有“头撞南墙不回头”的说法? 莫惊春坦然地看着正始帝,轻声说道:“臣无法。” 正始帝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那种不自然的冰冷触感让莫惊春微蹙眉头,下意识想要扶住帝王的肩膀,却看到他猛地弓下身来,一下子咬住莫惊春的肩膀。 狠厉的力道咬得生疼,几乎撕开皮肉,莫惊春的身体疼得轻颤了一下。 透着衣裳,帝王几乎真的咬开莫惊春的肩膀。 “郎君,陛下——” 远远传来了墨痕和卫壹的叫嚷声。 他们的声音不敢扬得太大声,又怕太小声没办法引起两位主子的注意,只能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喊着,然后沿着刚才好姑娘穿梭留下来的痕迹,然后一点点往前找。 莫惊春听到找人的动静,手指下意识抵在帝王的肩膀上推了推。 他可没有在人面前演绎活春宫的打算。 而且陛下的模样看起来……虽然还未到冷静,但…… 莫惊春迟疑,应该……比之前的失控……要好一点了,吧? 他不确定地想。 他摸着陛下的脑袋,无奈叹息了一声。 盖住了眼底的热意。 … 华光寺中,桃娘正陪着徐素梅和安娘在听经。 安娘年纪小,早就在那不停的讲话中昏睡过去,正靠在徐素梅的话中睡得异常安稳。 待到休息的时候,徐素梅就将一直陪在她身旁的桃娘赶出去,笑着说道:“你不是约了几个手帕交要来此处顽耍吗?且出去走走,莫要再陪在我身旁了。” 桃娘的身旁跟着侍女和好几个家丁,沿着寺中山道往外走。 她虽然约了手帕交,但也只说好要是能遇上再一起顽闹,却是没说要在哪里相聚,毕竟谭庆山也不小,只能有缘再聚了。 在经过一处山道时,桃娘正好看到了几十个僧人正扛着一座巨大的佛像在往山上走。她忍不住驻足观看,在那轻声颂念的佛声里,她忍不住也低头一起肃穆下来。直到那些僧人离去,桃娘才忍不住叹息,如此场景,着实让人震撼。 只是她刚移开眼,却正巧在过道对面,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身影熟悉又陌生,即便是桃娘也是在忍不住揉眼了好几下,这才确定那个人当真是阿正。 阿正的身旁只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冷不丁一瞧,还以为是什么贼人。 不过看着他们守在阿正的身后,桃娘忍不住叹息,原来阿正的出身当真不错,就他身上穿着的这套衣裳,便是几十两拿不下来的昂贵。 见到阿正挺滋润的,桃娘就没有一定要上前打招呼的念头,只是心满意足地看了几眼。 只是她的视线似乎引得那几个原本站在阿正身后的男人关注,他猛地看了过来,那如同鹰般的视线异常敏锐,刺得人生疼。 他蹲下来跟阿正不知说了什么,阿正便也抬头看了过来。 那小脸上稍显冷漠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惊喜起来,那张漂亮的小脸通红,顿时迈开小短腿越过山道,“桃娘。” 桃娘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阿正。” 一大一小在这华光寺意外相遇,高兴之余,桃娘也忍不住埋汰阿正的爹娘,“你年纪这么小,他们怎么可以放着你一个人独自来这里?” 阿正对这个话题很是漠然,“阿娘前些时日去世了,父亲,有事。” 桃娘皱了皱鼻子,即便是有事,怎可以让阿正一个人在这里乱逛呢? 她看了眼那两个跟在阿正身后的侍从,即便是有家丁跟着,也不太安全,至少桃娘这么大了,她身后都跟着一个侍女和五六个家丁呢。 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最容易出事,即便是在佛门脚下也是如此。 所以莫家长辈都觉得给他们带多少个侍从都不嫌多。 阿正平静地说道:“他有事要出来,带着我,只是个幌子。不过这样也好,我自从上次偷跑后,离开的法子已经被找出来了。要再那么顺利出来,不是那么容易。” 桃娘晃了晃阿正的小爪子,“还没说呢,你回去后如何了?” 阿正抿着嘴,微红着小脸说道:“一直都在读书写字。”很无趣的日子。 他有点担心桃娘会不会觉得他无聊。 桃娘笑着说道:“那可真好,我家兄弟就是读不下去,如今正跟大伯祖父他们一般去参军了。只瞧着他眼下这步调,怕是还得好些年才能回来。”她轻叹了口气,若不是有了安娘,大伯娘怕是又要寂寞了。 好端端养大的少年郎,一眨眼又投入那浪潮中,也不知几时能家来。 不断的离去仿佛是莫家的命数,如今桃娘只庆幸阿耶并不是武将,不然她也要面临那样的酸楚和痛苦。 一大一小将整个华光寺走了大半,这对外的部分都是外寺,面积极大,即便是在初冬,也是腊梅张扬肆意,异常艳丽的雪景遍布了整个山头,让人难以移开视线。而唯独内寺却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如同方才那沐后的大佛像要再搬入,便是往内寺去的。 桃娘遇到了好些个相熟的女郎,但可惜的是她身边还带着阿正,就不好带着他与她们接触,只往外走。 不远处,郑云秀正在与几个小姐妹说话,不经意抬眼,却骤然变了脸色。 身旁站着的康雨佳奇怪地说道:“你在看甚?” 一贯冷静自持的郑云秀居然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那可实在是稀奇。 郑云秀干巴巴地说道:“只是看到个熟悉的人影,你瞧,那是不是莫家的莫沅桃?” 康雨佳看了一眼,“确实是她,不过她身旁跟着的这人是……” 她微蹙眉头,瞧着那小孩有点脸熟。 那一日入宫时,唯独郑云秀和康雨佳。 郑云秀低声说道:“你怎就看不出来,那是大皇子!” 康雨佳猛地反应过来,露出震惊的神色,“莫沅桃怎么会跟……那位在一起!” 两人神色一动,撇下那些小姐妹,跟着桃娘的方向而去。 桃娘奇怪地看着这两个拦下她的女郎,“云娘,佳娘,你们两人找我可是有事?”她和这两个小娘子可是一点都不熟悉。 他们的圈子不太相同,尤其是莫家的地位有些特殊,反倒是跟世家走得不太亲近。 世家女也未必看得上莫家的出身门第,甚少交往。 郑云秀看向桃娘牵着的人,露出一抹礼貌的微笑,“这位是?” 桃娘没想那么多,“他是我从前认识的小友,因着一时跟家中走散,眼下正跟我一道。”她心知阿正家里复杂,但到底是他的家事,可不能随便往外说。 大皇子任由着桃娘介绍,也不与她们说话,摆明是要瞒下去。 康雨佳咬了咬唇,漂亮的眼睛看向桃娘,“你这是要带着他去找家里人?” 桃娘心里猛摇头,她可是知道阿正对家中父亲的看法,既然都在外了,当然是能待多久就待多久了,怎可能立刻回去? “不了,方才阿正已经派人去通知过了。” 阿,阿正? 郑云秀险些惊叫起来,谁不知道大皇子的名讳确实是公冶正? 她们两人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身边正带着一丝淡笑的大皇子,后知后觉地跟康雨佳一起矮身行了礼,却没有道破大皇子的身份。即便桃娘说话时异常亲昵,却也看得出来,莫沅桃压根不知道她手里牵着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郑云秀当即说道:“桃娘,既然遇到,便是有缘。不如我们与你一起走走,也可一起欣赏这山寺的美景?” 桃娘可有可无,只担心阿正。 低头一瞧,看到阿正抬头,笑吟吟地说道:“桃娘喜欢便好。” 既如此,倒也无妨。 这略显奇怪的组合走到一处,倒是让一些相熟的姊妹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只是在郑云秀的摇头下,她们并没有靠近。 远处,艳红与白雪交织下,曹刘正在和几个人说话。 瞧着这几个郎君皆是相貌秀丽,高洁出尘的模样,偶尔有人来往,也会忍不住侧过头去,轻轻看上几眼。 曹刘摇着扇子说道:“再拖下去,可是危险。” “再危险,也没有你危险。”站在他右手边的那个俊秀郎君笑着说道,“你可是差点栽了。” 曹刘没好气地说道:“那可是赖我?别再提了。你怎么不说……”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看到一个矮小黑瘦的男子直直朝这里步来,轻声地在右手边一个男人的耳边说了什么,旋即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 “有人看到大皇子了。” “什么?” “大皇子出宫了?” “这怎是可能?” “在何处?” 那个人说道:“他眼下,正和郑云秀等人走到一处。” “云秀?”曹刘微蹙眉。 云秀又怎么会和大皇子在一处?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是这些人之所以会在这山寺里聚头,自然不会无的放矢,只为了来游玩。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却是打乱了他们的步调。 大皇子为何会出现在谭庆山? 是只有他一人,还是…… 他们耸然一惊。 认得大皇子的人不多,但是也不少。 虽然大皇子甚少在宫外露面,可算上宫宴和偶尔有人去太后宫中拜访,多少是能够看到大皇子的相貌。 曹刘咬牙说道:“既然大皇子在此处,那此地怕是引起皇室的注意了。” 他在这些时日中算是清楚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只是小小的差错,都可以引来无数的麻烦,他如今万分谨慎,可不想再跟之前焦家那般一不小心就折进去什么。 “让人盯着!如今大皇子的一举一动,都要在我等的眼皮下!” “是。” 曹刘派出去的人轻而易举地潜入了这热闹的庆典,有个瘦小的男人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娇小的女子,惊得她不小心倒退了几步,如果不是身后柳红扶住了她,她怕是要一头栽倒在身后的雪石上去。 等她站定的时候,那个撞了她的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陈文秀愤怒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着恼地说道:“这到底是什么人呀,这么没素质。如果不是柳红在,我岂不是要脑袋开花?” 柳红:“脑袋不会开花。女郎,那是个练家子。” 陈文秀蹙眉,“练家子?是旁人的雇佣?如果是侍从的话,那为何不在主家身旁,瞎跑什么?” 柳红无奈地说道:“您可别乱走,若是不小心走丢了,婢子只能以死谢罪了。”这些天的相处中,柳红清楚对于陈文秀来说,威胁她未必有用,反倒是拿别人的命来威胁她反倒是比较得当。 就如同现下,柳红的话说完后,虽然陈文秀露出了苦恼的神色,到底没有再跟之前那样乱走。 “我只是来这里找师傅的,岂料这谭庆山的人这么多。” 陈文秀却不是为了严华会来的。 她来谭庆山,只不过是因为她看中的一个人才要来这谭庆山,不然她也不稀得来这人挤人的地方。陈文秀看着人山人海,心生退却,“我看这么多人,就算是我佛慈悲再是有缘,都很难在这里找到他了。” 柳红奇怪地说道:“女郎何必一定要他?” 陈文秀漫不经意地说道:“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战略意识很有趣,特别超前。就算不能留在书院做老师,当个朋友也不错。” 陈文秀为了女子书院,倒是真真投入进去。 为了维持书院的运转,她还带着王妃留下来的班底跑了京城好几个富商化缘,拉来了不少钱财,然后又在书院内要求学生必须吃喝热水,洗手,甚至是其他的习惯改变,桩桩件件都落实下来。 读书教习的事情她插不上手,但其他的她好歹可以帮忙统筹。 而她遇到的这个奇人,是陈文秀在一次意外中撞见的。 那时候,陈文秀正带着几个学生外出,在外头酒家吃食前,刚好小二端上来的水是冷水,陈文秀便下意识让小二去换过热水,再重新端上来。 一个名叫二丫的学生好奇地说道:“院长,您一直要我们吃热水,这是为何呀?” 陈文秀说道:“出门在外,谁也不知道热水里有什么,如果烧开的话再喝下肚,好歹不容易出事。二丫,你之前不是说,你父兄不知在路上染上什么病,最终去了吗?如果能够勤洗手,然后再吃热水,只要做到这简单的两件事,就可以避免很多脏东西入口了。” “呵呵。” 在陈文秀说话时,隔壁桌传来一道清脆的笑声。 那笑声未必是善意,带着几分无奈的嘲弄。 陈文秀瞥了过去,倒是看到一个相貌秀丽的男子,他独自一人坐了一桌,桌上除了一碟花生,就只剩下三两壶酒。 他漫不经意地吃着酒,头也不抬地说道:“简单?光是热水,便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 陈文秀微怔,认真思索片刻后,倒是反应过来自己当真是想当然了。 在她看来,烧开水吃热水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可是对二丫她们从前经历的环境来说,为了能够活下去,他们只能打短工或者是用尽别的手段,几乎不可能去思考如何改善的可能。而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他们地里的田便是养活他们的根基,只有得空的时候才能上山去砍柴火。而这砍下来的柴火也不单单是自己用,还要抬出去卖。 如果要频繁烧火,煮水,这样的花销日积月累下来,便是他们不舍得的开销。 当然,若是落在普通人家,这又不算什么。 可在这些不算什么的人家里,也未必会因为脏东西入口而生病了。 陈文秀想明白这一点后,并没有生气,反而是站起身来,冲着那人矮身行礼,“多谢郎君指教,不知郎君姓氏名谁,可有落脚的地方?” 这突如其来的话,倒是让那郎君吃了一惊。 即便陈文秀不清楚自己的出身来历,可她偶尔的行为还是与当朝的女子别有不同,又露出了几分爽快和自然。譬如这等与陌生郎君说话的淡定从容,半点都没有女儿家的拘束,生生让那郎君当真下意识被带出了话。 他叫林欢。 陈文秀见这林欢谈吐不凡,在交流时,又显露出了几分在外走动才有的博览才学,一时间见猎心喜,忍不住说道:“不知郎君如今可有职务在身,或是另有事要做?若是没有,可愿与妾回去,做一做老师如何?” 林欢被陈文秀的直白吓得落荒而逃。 陈文秀第一次干巴巴的招揽就此失败。 等到二三次后,林欢意识到陈文秀便是最近京城闻名的女子学院的院长后,也忍不住吃了一惊。陈文秀看起来娇小可爱,光是看着面相,顶多十五六岁,这样的年纪,却是承载了这样的分量,着实有些了不起。 怨不得这女郎的谈吐与男子无异,更是比寻常男儿更爽朗些。 只是林欢有事在身,到底还是拒绝了。 柳红也曾问过陈文秀,书院中的老师已是不少,为何独独还要再找林欢。 陈文秀无奈说道:“那些老师虽是尽心尽力,可到底有些疏懒。我知王妃姐姐是想着找那些有才学的人,可是这样的人也容易眼高手低,他们未必会愿意真心沉下来教学。你看咱书院里,除了刘先生外,其他的几个,不都是随便打发的吗?想要继续走下去,还是得再找些好老师才是。 “那林欢看起来便有所不同,主要是他在外面走动多,见识广,信手拈来的例子便是开拓视野的新奇事,这对那些女孩子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看过外面的世界多宽广,才能让她们意识到自己也能如此,不然长此以往下去,这女子书院办了也不过是无用功。 她们自己的意识也定要发生转变才是。 柳红若有所思。 只是眼下这谭庆山如此多人,想必是不可能遇上那人的踪迹,陈文秀摸着脸上稳固的面具,兴冲冲地拉着柳红往前走,“走走走,我可还未看过这朝代热闹的庙会呢,哇,好多人啊——” 柳红:“……” 您也太后知后觉了吧? 她无奈被陈文秀拉入人海中。 这谭庆山的热闹非凡,除开华光寺内的严华会,在谭庆山脚下,也正有一处热闹,前来庙会热闹的人是如此之多,浑然不惧这初冬的严寒,待到午间,天上飘飘落了几片白雪,多少盖住了上午凌乱的脚步。 这雪色丝毫盖不住人群的热闹,而往那深山老林中,也为撕开的热血盖下冷肃的白色。 公冶启将处理好的猎物破开肚子挖出内脏,这才用锋利的小刀一处处割开肉块,然后再插过已经处理好的树枝,然后挨个递给莫惊春。 莫惊春生起火,正在盯着架着的烤肉。 那头猎物是正始帝打下的。 处理的人也是他。 甚至都用不上墨痕和卫壹。 于是他们两人就在外围远远地将那些血污给处理了,免得这浓烈的血腥味引来了无法招架的虎豹。等到他们处理完后,两人面面相觑,登时摸出了放在马背上的馍馍,齐声说道:“小的去远处戒备。” 然后就带着干粮远远躲开,半点都不打算掺和。 莫惊春瞥了一眼那两个憨货,淡淡说道:“陛下吓到他们了。” “缘何是寡人吓到他们?”用冰冷的溪水洗干净了手,正始帝走到莫惊春的身旁坐下,“可不是夫子少有的发火吓到他们?”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臣发火的时候,不会迁怒其他人。” 正始帝若有所思地说道:“也是有理,如夫子这样的秉性,怕是牵连了其他人后,等回过神来,自己都要懊恼不已。” 莫惊春听出了其中的嘲弄,无奈地将烤好的肉递给陛下,“只有盐末,未必好吃。” 赶快吃着堵上您的嘴吧! 帝王接了过来,看着烤肉,片刻后说道:“夫子怎不吃?” 莫惊春取下一块,看着那滋滋作响的油滴下来,跌入火堆时那一瞬,便有火苗卷起,再栖息下去,“怕有毒?” 他咬了一口。 还成。 毕竟只有盐,也不能挑剔什么了。 公冶启:“你可以先吃。” 没必要敬着他。 莫惊春微愣,笑了笑,“有什么先后所谓?您便吃了就是。” 他低头吃东西的时候,正始帝却一直在看着他。 他们两人的对话在墨痕和卫壹追上来后戛然而止,然后就是不紧不慢往外找路的过程。有好姑娘在,要找到出去的路并不难。只是刚才经过一路狂奔,就算是再好的马也得歇息一二,再加上如今好姑娘可是一点都不乐意让公冶启上身,一旦靠近就要撩蹄子,思来想去,只能略作休息后再行考虑。 实在不行,墨痕和卫壹那里还有马。 稍微调换一下顺序,总也出得去。 “陛下,您再看下去,那肉也不会主动跳进你的嘴巴。” 莫惊春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么近的距离,便是瞎子,也能感觉到其中的炽热。 陛下再这么看下去,就算莫惊春想装傻也装傻不了。他将吃完的树枝插到一旁,然后翻转着火堆上的其他烤肉,“墨痕,卫壹,过来拿肉。” “不必了郎君,我等吃饱了。” 卫壹的声音远远传来。 莫惊春微蹙眉头,吐了口气,就听到正始帝冷冰冰的话,“还不滚过来?” 卫壹和墨痕麻溜就滚过来了。 拿走一半的烤肉后又麻溜地滚了。 莫惊春将一根树枝的肉递给正始帝,“陛下,您也没吃多少。” 触手可及的温度,冷得有些冰人。 莫惊春凝眉,将正始帝往火堆的方向推了推,让他烤火。 正始帝看着手里的烤肉,再感觉那暖洋洋的温度,摇头说道:“饿倒是不怎么饿。”他转动着手里滚烫的烤肉,突然笑着说话。 “夫子,你知道吗?人的皮肉撕下来后,那纹理,其实跟这些东西,也无甚差别。” 莫惊春:“……陛下,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些话。” 他看着手里的烤肉,一时间倒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正始帝懒洋洋地笑道:“寡人这可是好心在给夫子讲解,寻常人要让我开口,可是一点都不能。” 莫惊春总算忍不住轻踹了一脚陛下,总觉得陛下就像是个没事找事的熊孩子。 帝王将吃完的树枝丢到一旁,看着最后三四根树枝,“寡人觉得我没错。”火焰的光泽明明灭灭,只可惜如今是在白日,即便这篝火的色调打在身上,却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只隐约闻到了肉香和炭烤的味道。 莫惊春缓缓说道:“陛下恼怒臣之脾性,不够心狠,不够看重自身。或许您的说法是对的,只是……如果臣当真那么容易改变的话,陛下又何苦来哉等了这些年?” 他倦怠地叹了口气。 正始帝的想法偏执到了极致,如果不是费劲心力,莫惊春未必能够猜出这诡异的角度。可即便莫惊春隐隐触及到了其中的症结,却还是茫然。 ……这如何能改? 陛下所流露出来的残暴与霸道,着实太过狠厉。 难道靠着杀人,便能够塑性吗?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想起父兄身边那些冷厉的亲卫,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地将最后那些烤肉分成两半,逼着自己正始帝吃了下去。 然后徐徐吐了口气。 果然,就算猎物的肉再是鲜美,可只有盐末还是有点难吃。 腥臊味挥之不去。 正始帝一脸嫌恶,吃到最后一口幽幽地说道:“寡人怀疑,这是夫子的报复。” 莫惊春:“这是陛下亲手打的猎物。” 帝王瞥了眼莫惊春,看他正在慢条斯理地清理着火堆。 莫惊春刚才处理了他打的猎物,然后又亲手制成肉食送与公冶启吃,这其中的亲密链接,让他的情绪多少是安静下来,获得了某种源自于古老血脉的满足。 仿佛这种外出打猎,回家则由着最亲密之人料理食物的餍足是从古老至于如今,都是残留在血脉里的倒影,涌动着莫名的喜悦。 莫惊春将火堆都浇灭,然后又用东西盖住这里的痕迹,这才拉着公冶启起身。 今日这一回倒也是没白来,好歹是摸到了正始帝的症结在哪里。 虽然莫惊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有了思路,总好过之前没思路那般无头苍蝇乱撞。他看向墨痕和卫壹的方向,却看到原本应该在树下的两人却不见踪影。 莫惊春脸色微变,看向好姑娘。 只见她已经不再低头吃着那些寥寥无几的草根,反而是机敏地四处查看,那长长的眼睫毛闪动了几下,大尾巴甩动起来,马蹄子不太安分地刨着地面,挖出来两个小坑。 莫惊春心下懊恼,他今日出来,早知就要带上兵器。 却看到远处,墨痕和卫壹小跑着归来,两人的脸上都透着不同程度的凝重。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走路的时候也生怕踩到地上的枯枝烂叶,一看就是异常谨慎。 墨痕窜过来,小声说道:“陛下,郎君,我等刚刚在高处往下望,那溪流底下,却是来了一伙人。” 这溪流已是半结不结冰面的模样,只是这两日温度高了起来,便又开始缓缓流动。莫惊春他们停留的地方是在上流,那些水流的痕迹当然是冲到下流去。那群人聚集在下流倒没什么所谓,可他们要往外走,却是必须往下流去的。 那些人恰恰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莫惊春压低了声音,“你确定那些人是意外闯入,而不是追着我们的痕迹过来?” 后至的卫壹皱眉说道:“不确定,但是他们停下来大吃大喝,看起来不像是在追踪的模样。”他抬眸看了眼莫惊春,复看了眼正始帝,小心翼翼地说,“小的倒是觉得,他们那模样,有点像是盗贼。” 至少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莫惊春蓦然想起,在此之前,袁鹤鸣曾经说过,最近的谭庆山不算太平,让他外出的时候要小心行事。 “如果这伙是之前袁鹤鸣说的贼人,那倒是有些倒霉。” 莫惊春这话却是没错,他们几人身上,除了陛下都没携带武器,便是有,也都在马车里,也有两个暗卫跟了过来,只是这些暗卫身上,能带着的也不过小巧的兵器,也算不得大用。 正始帝:“人数有多少?” 卫壹蹙眉,“约莫几十,眼下他们正分散出几人来狩猎。” 这才是他们担忧的点。 若是那些人冲撞进来,那可就麻烦了。 莫惊春听着卫壹的描述微蹙眉头,但在看向陛下时,却感觉到了某种奇怪的诡异。正始帝的脸上看不出焦躁,甚至还透着淡淡的愉悦,他背着手说道:“如果只有几人,那这些倒是可以慢慢解决掉。” 莫惊春听得出来陛下的意思。 他们要离开,就只能往下流突破。 可这些人堵在下流,一时间也看不出他们的意图,但从墨痕和卫壹的描述中,倒是可以听得出来,大抵都是些杀人如麻的货色。能被袁鹤鸣提点一二的贼人,怕不是危险至极。如果在山中猝不及防撞见…… 那是绝对避免不了的。 正始帝想要逐渐分化他们,一点点侵蚀,这好过直接与他们所有人对上。 这本该是个极好的建议。 莫惊春突兀地说道:“陛下,您这次出宫是为何而来?” 正始帝微讶,俊美的面容在看着莫惊春时,露出漂亮明艳的面容,“当然是为你而来。”他背着手站在稀薄的日光下,让得陛下的模样愈发美丽,轻易移不开视线,尤其是那双如墨的眸子,仿若浸满了无数情愫。 可莫惊春的心却忍不住下沉。 陛下如此模样,到底让莫惊春勘透了这其中微妙的荒谬。 正始帝此番出宫,为何要带上大皇子呢?而他孤身前来,就连刘昊和侍从也没带?而他们因着好姑娘的异样冲入山林时,也再没看到其他人的踪影,唯独墨痕和卫壹追了上来?如果墨痕卫壹不是莫惊春的人的话,他都要怀疑连他们两人也都是陛下的谋算。 即便眼下他还未捉到痕迹,心里却是清晰地意识到这其中蹊跷。 莫惊春的脸色有些难看,“陛下,您最好不是故意以身涉险!” 这样的事情,还当真正始帝做得出来。 正始帝扬眉,倒是真真露出个无奈的笑意,他步到莫惊春的身旁,“难道在夫子眼中,寡人便是个如此疯狂的人吗?” 莫惊春直视着公冶启的眼,一字一顿地说道:“疯狂,怕是不够形容陛下。” 他忍下心头的猜测,开始着眼眼下的危机。 陛下的身上带着兵器,但也唯独一柄软剑,而他们几个身上,只除了木棍,倒是别无其他。好姑娘腻歪在莫惊春的身旁磨蹭,只要看到莫惊春和公冶启挨得近了一点,就忍不住拖着他往后走。 顽闹了一会,正始帝挑眉,抬手点了点好姑娘身上披着的布袋,“还在担忧什么兵器,夫子这马,不正带着吗?” 莫惊春挑眉,摸上好姑娘的屁股。 一刻钟后,三个结伴的男人拨开树枝走了过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在骂娘,“这都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要再这里继续待多久?” “再忍忍,总是要等时机的。” “时机时机,有什么时机?要我说,眼下不就是时机吗?” “也不知道那姓林的到底给老大灌了什么迷汤,都到这里来了,怎么还踌躇不前?再忍下去,老子嘴巴都要淡出鸟来了!” “之前不是说,在这谭庆山是最好的时机吗?” 他们几个似乎是笃定这里不会有旁人,就算说话也说得肆无忌惮,只透着冰冷的寒意,“要我说,不过都是孬种……临到头了,养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娘的狗东西,我们可在这里窝了几十天,好容易将这山头都摸清楚了,结果临到头了,又他娘给停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藏在一旁的莫惊春微蹙眉头,有什么谋算在今日被中止了……是因为…… 他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一瞬的灵光,那三人已经发现那三匹马了。 他们反应的速度比想象还要快,下意识一个暴退,正狠狠被从后跳出来的墨痕和卫壹一人用布袋罩住一个,猛地勒紧绳子将他们脖子套紧。 而余下的那一个露出狰狞之色,猛地抽出刀朝着墨痕砍去。 莫惊春早在墨痕和卫壹动作的瞬间就灵活下树,手里的木棍狠狠地敲在他的脑后。 一下犹是不够,莫惊春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然后木棍绕过脖子猛然勒住他的下巴,脚下使劲踩住小腿,毫不犹豫咔嚓一声,腿骨开裂的同时,莫惊春也将这人勒晕了。 他从那人的手里拿走长刀,转过刀背,给那两个被套在布袋里的脑袋一人一下,将他们抽晕过去。 没有兵器,那就去抢。 总是会有的。 莫惊春将他们身上带的兵器全部取走,然后让墨痕和卫壹将他们的嘴巴都堵住,再用腰带捆起来。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慢着。” 他从隐蔽处走来。 帝王刚被莫惊春勒令不得出手。 他盯着莫惊春,“夫子,这些人摆明了不是什么好人,眼下敌在明,我们在暗。若是留下活口,将他们捆起来的话,等其他人不小心看到他们,岂不是麻烦?” 留下活口,便是祸害。 莫惊春沉默,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他抽刀。 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 墨痕和卫壹要做的,就变成了藏尸。 莫惊春慢吞吞地归刀入鞘,这刀具算是不错,落血无痕。 便显得这些人更加可疑。 他心里正思忖着事情,却冷不丁看到帝王抬起的眼眸,炯亮异常。 公冶启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冷淡,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可他的注意力,他的黑眸,只停留在莫惊春的身上。 黑眸眼底深处的炽热,如同烈火燎原。 所谓冷淡,不过伪装,那紧绷到几乎要崩裂的线条,吐出的声音却是万分冷静。 “杀得果断。” 他像是在为莫惊春方才杀人的模样而惊叹,而欢喜。 莫惊春呼吸微窒。 公冶启迎着莫惊春的视线,露出一个克制的浅笑。 杀得好。 一人,两人,三人…… 再多些,更多些才好。 公冶启抬起脚,一步步走向莫惊春。 他隐忍着疯狂的念头,生忍下暴躁的恶意,那暴戾的情感在步步靠近莫惊春的时候化为谨慎的步伐,眼底锋利得像是捕猎的猛兽。 一步,一陷阱。 夫子的心中没有恶兽,有的只是无穷尽的怜悯和温和。 既然生造也是不能,那将公冶启心中的恶兽强塞进去,那会如何呢?那头永远不知餍足的野兽,若是再钻进去,可有得到满足的一日? 他确实是个疯子。 帝王眼波微动,人已经到了莫惊春的跟前。 公冶启冷漠地想,夫子当真是太过倒霉,怎么偏是遇到他这个疯狂的暴君呢? 势在必得的傲慢下,是恶兽低下头颅。 踩碎一切惶恐,荡平所有的阻碍。 没有万一。 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第九十九章 谭庆山下, 桃娘牵着阿正在逛庙会。 她已经打发了人去告知大伯娘。 康雨佳和郑云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倒是不嫌麻烦,偶尔还会跟桃娘说话, 那态度算不上热诚, 却也正常。 不会显得太过急切, 但也有些古怪。 桃娘“可会累着?我抱着阿正如何?” 阿正摇了摇头,腼腆地说道“我自己走便是。不过待会可以在边上的茶摊等一会吗?” 桃娘笑着将阿正抱起来, 那猝不及防的动作惊得阿正小小惊呼了一声,“还说不会累?这不是要去茶摊等着吗?且走着吧。” 边上的郑云秀看得哑口无言,想说什么,又默默停了下来。 桃娘抱着阿正大步走到茶摊上, 那里正好空出了一桌的位置,只容得下他们几个人。那些家丁笑着婉拒了桃娘再加一桌的好意,站在外边戒备。 桃娘叫了一壶茶, 又要了点心。 在外面, 这些东西自然比不得在府上干净, 但是偶尔为之, 也算是趣味。 阿正被放了下来,微红着脸说道“这是在外面。” 他小小声。 桃娘爽朗一笑, “你可还小, 就想着什么男女大防呢?且歇息着吧, 莫要再走。”她以为阿正刚才所说的话,是腿脚不舒服的托词。 阿正抱着茶杯吃了两口,便看到外头有个男人脚步不停地朝着茶楼走了过来, 然后站定在阿正的身后, 复蹲下来, 不知道贴着他的耳根在说着什么。 桃娘微蹙眉头, 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不过细究,也认不出来是谁。 可桃娘认不出来,不代表郑云秀和康雨佳认不出来,此人稍微一变装,就赫然是陛下身边的德百! 德百在这里,大皇子也在这里,那是不是意味着……陛下也在这里! 可是这样的猜测还不能得到确认。 郑云秀在心里打鼓,忍不住握住双手,却不敢说话。 因为德百也可能是为了保护大皇子,这才跟着出宫,这也符合刚才看到的场景。如果是刘昊的话,那才毫无疑问是陛下出宫。 郑云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沉默了好一会。 她有些后悔了。 她心里不期然升起一种诡谲的后怕,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为何而来,难道大皇子真的只是对宫外的严华会感兴趣吗?不是说正始帝并不宠爱殿下,又怎么可能会让大皇子突然出宫? 一时间,郑云秀的心里不知掀起了多少猜测,脸色逐渐苍白。 他们坐在茶摊上吃茶,不知不觉这来往的百姓似乎人数又多了些,隐隐绰绰看不清楚。郑云秀扫了几眼,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道,应当是她想太多了罢…… 那厢,阿正似乎和来人说完了话,微一颔首,就看到那人出去。 桃娘好奇地说道“阿正,那是谁?” 阿正轻声细语地说道“那是我阿耶身旁的人,出来帮着做点事。” 郑云秀和康雨佳都僵在当场,看着阿正朝着她们俩微笑,“不算严重,只是有点超乎预期。我们只要在这里等一会,就好了。” “等一会,就知道结果了吗?”桃娘偏着头说道。 阿正不紧不慢地说道“是的,等一会,就知道结果了。” 德百的脚步不快。 他沿着热闹的集会在走,穿过人群,走过山脚,然后再往上。德百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侍从,合着他的脚步一起在走。 “陛下和莫尚书应当遭遇了贼人,中侍官已经调集了京郊大营的人等候,如今整个谭庆山的所有出入口都在京郊大营的把控下,只要陛下一声令下——” 那两人急促的说话声猛地停住。 德百淡淡说道“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只要得令,便会立刻诛杀谭庆山上的叛党。” 德百在心里叹了口气,踩着坚硬的石道往上,最终在山腰的位置停下,钻进去更深处。不多时,一处开阔的地方露在他们眼前,站在此处,不管是山下的人来往,还是山上的人欲下,都在他们的视野里看得清清楚楚。 “师傅,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徐素梅和莫沅安也被带到安全的地方,莫沅桃正跟大皇子一处。如今大皇子已经沿着谭庆山的热闹处走了一遭,该看到的人,也都看到了。该惊动的人,也都惊动了。” 德百轻声说完后,立在跟前的刘昊叹了口气,“知道了。” 德百小心地站在刘昊的身后。 刘昊看起来,却不像是面上那么冷静。他揣在兜里的手正在不住地转动着珠串,像是在安抚着内心,又像是有些焦躁。 只他的面上却是面无表情,当真一点都看不出来。 片刻后,德百轻声说道“师傅,若是陛下……”他的心性和忍耐毕竟还是不够,忍不住还是有些骚动。 刘昊冷冷说道“陛下洪福在天,自然不会出事。” 德百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讪笑着说道“陛下当然不会出事,奴婢只是担忧,这一出要是……”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果然还是不坚定,不然又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他搓着手,想把刚才的那句话再吃下去就。 刘昊“你想说,陛下的阵仗实在太大了?” 这也容不得德百惊慌,整个谭庆山上,眼下的权贵世家可不知几何,光是京郊大营的调动,就足以引发喧哗。如今他们是还未动,也无人知道。可若是一动,那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刘昊老神在在地说道“这问题,倒是得去问问那些叛臣贼子,问问他们怎么敢呢?”他的眼底露出冰冷的凉意。 别的也就算了,这其中还涉及到了夫子。 那可真真再无回旋的余地。 除非…… 刘昊不期然地想起莫惊春,又猛地将这个念头压下。 … 深山老林中,冰冷的凉意却是比外界还要动人。 被宰掉的三个人并不影响莫惊春隐藏他们的行踪,正如同他们方才交谈的对话,他们已经在这深山老林待了好些天,除了外山的地盘不敢随意乱走,可是内里的山路都已经被他们摸透了。 他们见天的在这里打猎寻吃的,为了藏住这几十个人,必定还携带有其他的干粮,可是偶尔吃喝打打牙祭,也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莫惊春在接下来捕获了两小队,分别是三人和两人。 除开两个是跌入陷阱死的,死在莫惊春的手上,一共有五个。 他蹲下来看着这两人的面孔,手指摸过那把刀具,沉着脸色说道“这些刀具异常精良,而且居然奢侈到每人都有配置,这些人藏在山林中,乃是早有图谋。” 吃的东西从哪里来? 这些刀剑又从哪里来? 这天上没有白掉下来的馅饼,也没有白来的装备,既然有着如此精良的配置,再依着这么多人数,为的,不可能是区区的小事。 从刚才他们说的“几十人”“办事”“谭庆山”来看,他们早就将目标定在这里,为的是华光寺那热闹的严华会。 不管是内寺和外寺,都会对外开放,虽然内寺更为严格些,但也有人进出。而谭庆山下更是热闹,往来的人都不可避免遇到那游龙舞狮的庆典,如此说来,整个谭庆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游客,即便有官府的人在盯着,也不可能分派出多少力量。 他起身,看着墨痕和卫壹将两具死尸搬到掩藏的地方,吐了口气,“约莫七八人的失踪,就算是再不敏锐的人,也该发现问题了。” 生怕再刺激到正始帝的疯性,莫惊春严令陛下不可出手,所以此刻他就跟个小媳妇一般跟在莫惊春的身后好奇地探头,“再发觉不了,怕是要倒大霉了。他们这几十人中,也不是一股绳。” 帝王意有所指地说道。 莫惊春忍不住颔首,从他们击杀的这三队人的交流中,足以看得出来,这内里应当是有两部分人手。为首的人被称之为“老大”,听着一个“姓林”的话,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姓林”的人很是推崇。而另外一小戳人觉得他们掩藏在这山林里鸟不拉屎异常愤慨,更是觉得他们所谋求的事情异常简单,信手捻来。 如此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在抵达京城前,必定是占山为王的货色。 从他们的对话里,杀人掠夺已是常事,更有烧杀掳掠种种灾祸,赫然是穷凶极恶之徒。只在其中,却有另外的问题。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被追杀,又在此地待得心生不愉,便说明他们之前的“生活”还是不错,为何要入京来? 一伙占山为王的穷恶之徒,为何会离开险要的地盘……是受雇而来? 盘踞在谭庆山,所欲何为? ……是杀人。 可是这架势,想要围杀一小支队伍都有够数的,这要杀的是谁? 莫惊春低声说道“得把马藏起来。方才能够顺利杀了那几支队伍,是因为他们人数分散而且毫无顾忌。可一旦意识到有人在蹲守他们,戒备心起,就不可能跟之前一样顺利了。” 他看向身后的好姑娘,几步走到马匹身旁,俯在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旋即就看到她朝着山林深处快活地跑了进去。她动起来的时候,余下的两匹马都迈开腿跟着她跑了,一点都没留念他俩主人。 墨痕和卫壹回来,两人手中已经都拿着刀具,底下还有两把弓和散的箭矢。 莫惊春“先去他们营地看看。” 墨痕蹙眉说道“夫子,这太过危险。如果我们正好跟他们迎面对上,那怎么办?” 莫惊春“方才最后一队的人提起过,他们是分出四队来的。如今我们杀了四分之三,余下那一队去的方向,肯定不在我们已经清扫过的范围。沿着这条路且先过去盯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若是不清楚他们的情况,想要掌握动向出去,那就麻烦了。” 卫壹“但是我们没马的话,便是绕过去,也未必能够逃得开他们的追踪。” 他这话并非是反驳莫惊春之前让马匹离开的动作。 卫壹清楚这些马留下来,非但不能够帮上忙,反而会惹来麻烦。只得让他们藏起来,才更能安全隐秘他们的行踪。 可这也有利有弊,藏起来马匹,他们只靠着两条腿,未必能够躲开他们的搜查。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谁说我们要逃?” 卫壹和墨痕齐齐愣住,听着自家郎君淡漠的语句。 “逃不是办法,只能迎难而上。” 他摩挲着手里的刀具,冷冷地说道“杀。” 十来里外,冬溪下方,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怀里抱着一把半人高的刀具,正闭着眼在养神。这四周唯独他坐着的地方最高,且是最圆滑。溪边生着一堆火,正在啪嗒啪嗒地烤着枯木,传递过来的温暖,让三三两两分散在溪边的壮汉们忍不住舒展拳脚,手里头的家伙式挥舞得更加厉害。 在那些个人高马大的壮汉里,唯独一个瘦削的男子坐在石头边上,正在小口小口地啃着干粮。 他吃食的动作不紧不慢,散发着少许优雅的姿态。 偶尔有人看到他的动作,都不由得升起一种荒谬不喜的感觉,仿佛此人极其格格不入。他像是无视了那些视线,在吃完手里的干粮后,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然后又清洗了手,有点龟毛地将脏了的手帕给折叠塞入怀里,这才看向那一直闭着眼睛的男人,“雷老大,我建议逃吧。” 他这话一出,登时惹起周边四五个人不快。 “姓林的,你说得什么话?” “你他娘的个孬种,都到这时候了,你才来说这话,是不是找死?” “艹他娘的,老大,你让我做了他!” 姓林的瘦弱男子神色不变,只是在听到有人诋毁他娘亲的时候,眼神冷了一些,“楚大头他们不是没回来吗?” 怀抱着大刀的男人慢慢睁开眼,如雷霆般的视线盯着林姓男人,“你觉得他们回不来了?” “大概率是回不来了。”瘦弱男子沉静地说道,“方才他们是分散几个方向出去的,不过楚大头,熊明,柯三这几队,因着关系还不错,大多是往西面去。但是都半个时辰了,贝可都回来了两刻钟,但是往西面去的这三队,却是一个人都没回来。” 说话的这个郎君语气不紧不慢,带着某种环境长久培养出来的优雅。 当真是与其他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先生认为,是谁动的手?” 林先生毫不犹豫地说道“谁都有可能,甚至也有可能是雇主为了自身安全,派人来追杀的。不过这个可能性比较小,因为他们在时间上来不及。动手的人肯定数量较少,以精为主,最多不会超过五个人。” 雷老大看向周围二三十的弟兄,沉声说道“我们几十之数,都没办法将他们击杀?” 他似乎并不怀疑林先生的判断,反而在他说出这话后,当真朝着林先生所说的人数和方向去猜想。如此信任,实在让他手底下的人不满。 最初他们抵达此间,隐忍了这么多时,结果便是这姓林的在将近午后过来,随口一句话便中止了他们还未起的谋算。 而后,又是现在,轻描淡写几句话,就随口昭示了楚大头他们几个的命运,这让他们这些弟兄怎么可能相信? 雷老大一挥手止住了他们的群情愤慨,只盯着林先生。 林先生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这得看他们是谁派来的。有预谋的分点击破,这看得出来他们之中不仅有勇,也有谋。如果他们人数多的话,没必要这么逐步蚕食。他们的人数必定少于我等。 “这四周的地势复杂,要藏人并不难。但从四面来看,唯独西面的上游更为高些,而楚大头他们去的也是西面没回来,所以我推断敌人在西面的可能性比较大。 “如果雷老大你想要给兄弟报仇,也不是不行。但我等此行,是为了赚取那不菲的买凶钱,在不清楚敌人的身份和行踪下冒然出手……” 林先生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雷老大打断了。 “钱,是要赚的,但是仇,也是要报的。” 即便周围这些壮汉对这林先生的话很是瞧不起,可是在他说话时,他们却忍不住被他说服,不自觉开始接受了楚大头他们死亡的可能。 林先生心里叹了口气,见雷老大坚持,只得将他的猜想和计谋逐一说了出来,甚至也推测那些人有可能顺着痕迹追踪上来。 藏在附近。 只是雷老大对自己和兄弟很信任,认定这周边不可能藏着人。 不然他们肯定能够发现。 至少有着二十人的队伍朝着西面出发,手里举着各式的武器捅着枝丫和落雪,像是在翻找痕迹。而这营地就剩下四五个人,这里面还包括了林先生。 雷老大也带着其中一支队伍出发,没有做那种只会指挥不做事的人。 那几个高大男人并不喜林先生,但是他们受命要留下来保护这瘦弱郎君,只得半蹲在火堆旁一边吃酒,一边忍不住指桑骂槐。 林先生像是听不见一般放空自己,直到感觉有人靠近,这才奇怪地看了过去。 他的眉头微蹙,这人看起来不太面熟,在雷老大的队伍中,有他这么瘦削的手下吗? “楚大头他们真的活不下来吗?” 那个陌生的男人操着一口古怪的乡音,蹲在林先生的身边斜睨他,透着一股凶煞之气。 林先生心里的怀疑去了一些,平静地说道“为了万无一失,动手的人最好将他们全部都杀了不留活口,不然就雷老大他们这样地毯式搜索,被找到后,岂不是连自己的相貌和人数也暴露了?” 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 无用的慈悲毫无用处。 “我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奇怪乡音的男人问道。 我们?林先生的心里涌起古怪的感觉,立刻跳起来,想要远离他。 从来都没有什么“我们”,雷老大这些人里,除开雷老大之外,其他人压根没将林先生放在心上,也不会听从他的话。 所以这群人的心中,没有所谓的“我们”,这个人是外来者! 可是在林先生跳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又是怎么靠近他的呢? 他茫然地看向溪边和火堆,方才还围在那里的四五个人全部都倒在地上,看起来像是被偷袭的一击毙命。而在他们身旁,正蹲着一个看起来湿漉漉的男人,再远一点,还有一二人,看起来都是浑身冰冷,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一般。 蹲着的男人慢慢起身,露出他苍白冷峻的面容。 林先生在看到他的那一瞬,眼底的诧异惊恐一下子泄露出他的情绪。 “你认得我。” 莫惊春笃定地说道。 说话间,他已经接过墨痕找到的衣物,借着遮挡快速换过这些贼人携带的衣物,然后将丢下来的衣物抛在溪流里,任由其继续朝着下流飘去。除了卫壹外,就连公冶启也不得不如此更换。 因为除了卫壹之外,其余三人都是潜水过来的。 这溪流足够深,已经不能够简单用溪来形容,这也是因为最近转温,山上雪水融化,导致水量暴涨的缘故。他们藏在溪边过来,着实是难以想象得到的景象,林先生吃惊地看着莫惊春苍白的脸色,喃喃说道“怪不得我让他们清理周围的高树,都找不到你们的行踪。” 依着卫壹的轻功,要藏得住他一人,是为简单。 其实正始帝也差不离。 然莫惊春劝不动他。 他和卫壹都是从暗卫里出来的武艺,论起轻便,只比莫惊春和墨痕强,他们两人是做不到毫无痕迹地靠近,只能走水路。 至于林先生为何没考虑到水路,乃是因为此刻是冬天,要下水实在太冷。 这说明莫惊春从一开始就笃定雷老大等人会派人搜索,甚至认定营地的人数不会太多,才敢于如此冒险,不然只要在水里熬过的时间太久,那当真要命。 莫惊春等人站在尸体旁烤火,而林先生被卫壹薅了过去。 莫惊春扫了一眼正始帝,发现陛下已经换过衣物,看起来没受什么损害后,才下意识回过神来,打量着林先生的模样。 沉吟片刻,他蹙眉说道“你是,林欢?” 虽是疑问的口吻,却已经是笃定的语气。 林欢吃了一惊,抬头看着莫惊春,“您认得我?” 您?莫惊春眨了眨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当初父兄曾来信,说是在边关得了一位年轻郎君相助。只可惜这位郎君在外游历,没办法在边城久待,故在信中吐露了遗憾之意。” 林欢的脸上露出了愧疚之色,喃喃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莫惊春的手指冰凉,借着这火堆,才逐渐恢复了身体的温暖。佩戴在腰间的刀具却仍是冰冷,仿佛还在回味刚才饮血的痛快,摩挲着上面粗粝的纹路,莫惊春的心中升起一个荒谬而可笑的猜想,“你在此,是为了协助雷老大他们……杀一人?” 林欢就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地移开眼。 莫惊春的语气稍显艰涩,却又缓缓道来,“是我。” 林欢僵住,仿佛被人拿着箭矢盯着,脖子都异常僵直,难以动弹。 莫惊春长长呼吸了一口。 如此可笑,兜兜转转,居然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是我的话,那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只为了杀我一人,压根不必有这么多人在谭庆山蹲守,而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参加严华会?罢了,这些都是后话。”莫惊春只盯着林欢,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一贯温和的他流露出了咄咄逼人的姿态。 “当真只有我一人?” 抽丝剥茧的事情向来是莫惊春最擅长的,如此多人,如此严厉的姿态,如此环环相扣,如果只得他一人,那未免太过浪费。 林欢闭了闭眼,快速而低声说道“不止您一人。”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林欢的话显然在他的意料中。 如果只是为了杀他一人,那这样的布局和阵仗,又实在是太大了。 “一伙逃犯贼人闯入谭庆山中,京兆府的人虽然努力追查,可这毕竟需要时间。而这群穷凶极恶之徒在这山林中盘踞了些许时日,在饥饿难耐之下,他们忍不住在华光寺严华会上,对参与百姓出手,呜呼哀哉,不幸中的不幸,受害的死者里,或许还有我莫惊春的身影……”莫惊春不疾不徐地说道,“是以,此事说不得是谁指使,只能说是歹徒恶劣异常,最终全部被击杀,无一活口。” 林欢不由得背后发凉,莫惊春所说的话虽不全中,却已经道尽了七八分,这实在让他背后发凉,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被盯了多久,还是说…… 莫惊春是在刚才短短的时间内猜测出来的? 如果是后者,那林欢莫名猜到了这无端的谋算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浪潮。 莫惊春看向正始帝,冰冷的手指逐渐恢复温度,继而按在了刀柄上。 他冷声说道“此事您可知晓?” 正始帝袖手站在溪边,微微一笑,“如果夫子是问我,知不知道这谭庆山中藏着这一伙贼人,那我会说,知道。至于夫子眼下的猜测,只是猜测。”话虽这么说,可正始帝的笑容当真看不出半点笑意,更透着冰冷的残忍。 他的视线逐渐落在林欢身上,仿佛在看什么彻头彻尾的死物。 莫惊春移开视线,对林欢说道“不管你为着什么原因被困在这伙人身旁,如果是为命,你最好换个立场。不然,你等不到救命的东西,就会死在这里。如果是有家人受困,那也该是如此,因为同上。” 他利索的话让林欢忍不住露出苦笑。 “是与不是,都得死,您何不如这么说?” 莫惊春摇头,“你只要听着我们的话,未必会死。” 林欢的能耐,他曾经听父兄说过,他的好处不在这里,而在战场上。不管他如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必定跟林家,跟世家有关。而他和雷老大这一群一看就是必死的人混在一处,肯定是有受限的理由。 这理由不管是什么,都异常危险。 如果不能强迫林欢改变立场,那林欢再是有用,也必定得留在这里。 片刻后,莫惊春和墨痕他们将这四五个死去的人摆弄换了一个姿势,让他们看起来还像是活着一样,然后又开始的翻检起这些人随身携带的东西。 林欢忍不住说道“莫尚书,您这么轻易就相信了我?” 他在不久前,还站在雷老大的队伍里,为着他们出谋划策。怎么莫惊春眨眼间,就认为林欢的存在可以相信呢? 莫惊春淡淡说道“你会问出这样的话,便说明你足以让人相信。” 停顿了片刻,才听到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信你,信的是我父兄看人的眼光。” 林欢沉默了一瞬,看着他们在摆弄着陷阱,然后再慢慢地看向一动不动的帝王。他当然不知道这个人是皇帝,可是这天下唯独一人会称呼莫惊春为“夫子”,那便是正始帝。 在听到他的称呼时,林欢便猜到这个人是谁。 他的心头忍不住一跳。 正始帝也在看着他。 慢慢地,慢慢地,勾起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 林欢毛骨悚然,只觉得有什么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 会死! 他从没有这么临近死亡的气息,就像是在下一瞬,死亡就会降临在他身上,让他死得微不足道,如同一只卑贱的小虫无声无息地死去。 “林欢。” 莫惊春冷静的声音将他从浑噩中唤醒,他拍着他的肩膀,“你想作甚?” 林欢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转头看着莫惊春,再看向陛下……没人?他想揉眼睛,但还没动作,就听到莫惊春道,“别愣着,你去跟墨痕一起做。” “……好。” 林欢有些恍惚地应了下来,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墨痕的方向走去。 莫惊春在原地站了一会,才看向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的帝王,平静地说道“陛下,不要吓唬林欢。” 正始帝扬眉,淡笑着说道“这话可真是委屈人,我只是看了他一眼。” 莫惊春沉默地摇头,转身也去做事。 正始帝跟在莫惊春的身后,就跟他像是个探头探脑的小媳妇,“夫子,你既然用这样的办法避开了他们,为何不直接离开?” 他们最开始和这些贼人狭路相逢,要离开的道路只有下游这一处,如今透过种种手段避开了,又杀了这营地留守的人,如今趁此时机立刻离开,方才为上策,为什么莫惊春不这么做? 莫惊春淡淡说道“最开始臣曾经想过直接骑着马冲锋离开,这里的地势还算合适。但是墨痕和卫壹的马匹并不是战马,一旦受惊反倒可能摔下,并不合适。而在正面撞上,得知这些人的谋算前,臣也确实想的是能杀几个就是几个,然后趁机离开……”其实在捉住林欢前,莫惊春就已经有五成的把握,那个人会是自己。 别的不说,就看陛下诡异出现在谭庆山,莫惊春想不联想到自己也是难。 只是他低估了人性的念想,尤其是恶上加恶,为了避免暴露自身的痕迹,暴露指向的目的性,便索性大开杀戒,让所有出现在谭庆山的人都有可能在无差别的杀戮中死去……这确实是很妙的一步棋。 死的人够多,就未必能猜得出来,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莫惊春叹息了一声,看着正始帝,“陛下,这些贼人的数量太多,而且这里他们比我们更熟悉。依着林欢的谋算,每隔两刻钟,不管找没找到人,都会有人折返营地,只要他们发现营地的问题,立刻派人跟上的话,即便只有两刻钟的路程,我等唉没有马匹的情况下,也一定会被他们跟上。” 因为他们远比莫惊春这几人更清楚山路要怎么走。 这几十日在深山老林的时日,可不是白活的。 正始帝“可是他们的人数有二三十之多,便是夫子有了兵器,设下陷阱,要怎么捕获这么多的贼人?” 这二三十人可都是练家子,即便莫惊春等人的武艺更高些,可是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要一举将他们全部拿下,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包括这营地的四五人,也全是在无声的偷袭下,方才能那么快毙命。 这便是点对点击破的好处。 可要是正面对上,可实在是太危险了。 莫惊春奇怪地扬眉,“臣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他们正面对上?” 他勒紧手里的绳索,冷冷地说道。 “不是陛下说的吗?逐个击破。” 正始帝贪婪地注视着莫惊春眼底那一抹凌厉冰冷,背在身后的手指无声无息地扣住,根骨分明的指甲几乎陷入肉里去。 就在莫惊春忙活陷阱的时候,他的心里已经对此事有了大致的猜想。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任务十三,阻止京兆焦家的阴谋,应该快完成了。 这个任务要的是阻止焦家的阴谋,其实应当等同于焦世聪的阴谋,再等同于曹刘的阴谋……也几乎等同于今日的阴谋。不管往前谋算多久,在焦世聪几乎要被废掉后,曹刘还能在焦世聪身上榨出来的用处不多。 他很快就会被曹刘所抛弃,或是用在最后的垫脚石上。 而今日之阴谋,不管背后是谁,只要挫败了此事,短时间内便会震慑旁人。 且,这阴谋也被剖析得差不离,剩下这最后的阻止了。 眼瞅着两个任务,总算要完成一个,莫惊春的心下稍安,好歹不会再有乱七八糟的惩罚降临。 只要他能保护自己,莫再受伤。 第一百章 林欢跟着墨痕卫壹挖陷阱, 宁愿远远跟着他们两人,也不愿意再跟着莫惊春了。他弯腰看着地上被各种枯枝遮盖住的痕迹,忍不住说道“就算这些陷阱能够困住人, 但也顶多只能困住最开始来的一二批人。雷老大在经过之前的事情后,肯定会对没有按时返回的人提高警惕, 下一次来的人,就可能是大部队了。” 他跟着雷老大是没办法。 如果有选择的话,林欢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是他的老母在族人的手中,而族人…… 林欢的脸色微沉, 不愿再想。 他不想说族人的坏话, 却也说不出任何一句好话。 墨痕沉稳地说道“听郎君的话便是,如果有事, 总不会让你先去抵债。” 林欢下意识看了眼墨痕,这态度却是跟押送俘虏不太一样。 墨痕没管林欢的态度, 去看了眼卫壹的动作, 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低声嘀咕了什么, 再一齐看向林欢。 林欢? 半刻钟后, 林欢独自坐在火堆边, 正在烤火,而在他的身后, 或是站或是坐着几个人影,看起来和林欢有些接近,但又远离着他, 像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拨开树枝走来的两人看了一眼, 大声抱怨, “我都说了, 就是回来看一两眼能怎么样?这不都是好好的?” “都是林欢瞎扯掰,那些人怎可能绕回来看?” “但是我们找到打斗的痕迹了。” “楚大头估计真的没命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着那几个人走去,“喂,阿星,你来替换我,我要歇会。” 边上的男人一巴掌抽在他的后脑勺上,“你这才走了多久?这就累得慌了?你的脑子里进狗屎了吧?”然后他又踹了人一脚,这才蹙眉看着那几个没有说话,没有转过头来的人,“喂,你们几个是站着睡了吗?” 他的手刚搭在那个人的身上,那个人就猛地摔倒下来,那惊恐的模样吓得他们两人齐齐往后面一跳,却是猛地发出一声惨叫,“啊啊啊啊啊——” 好巧不巧,他们两人正有分别一只腿踩中了陷阱,被猛地合住的夹子卡住脚腕,粗糙的皮肉猛地渗出血来,他们单腿跳的时候,身后已经有人潜行上来,分别一人一个抹脖子,直接送他们上路。 墨痕抽刀,看着死的人,再看着从火堆慢慢站起来的林欢,“你确定他们只有三十几个人?” “一共三十五人。”林欢笃定地说道。 三十五人的话,他们之前杀了八个,在营地又干掉了五个,这里又是两个人,那还剩下二十人。 这个人数,可不算少。 而且他们之前杀掉的那些人多是靠着偷袭,没有正面对上。若是猝不及防和那二十人照面,那危险可想而知。 墨痕看向从后面步来的莫惊春,“郎君,还剩下二十人,就算能够逐个击破,可是在他们起了戒备后,再如此行事实在太难。不如先行出去,再带人回来。” 莫惊春的眼神看着山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他缓缓看向正始帝,“陛下,您今日带着刘昊和大皇子出宫,也带了宿卫一起外出吗?” 说完这话,莫惊春又摇了摇头。 不会是宿卫。 如果是宿卫的话,那就太过声势浩大,即便陛下如何隐瞒,都是瞒不住宿卫调动的痕迹。还未行动,就已经被人知晓动静,这不是正始帝的风格。 宿卫不行的话…… 莫惊春的眼底有了明悟之色。 “是京郊大营。” 他笃定地说道。 也唯独皇帝身边近前的刘昊,带着陛下的诏令过去,能够调得动京郊大营。 正始帝缓缓露出一个近乎嗜血的微笑,“是。” 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莫惊春的脸色有些难看,陛下如此大手笔的威慑,当真只是为了捉住这深山老林这几十个贼人,还是另有威慑的目的…… 就譬如,如今这整个谭庆山。 莫惊春心里的焦躁并没有表现在面上,而是扭过头去,“陛下是如何吩咐刘昊的?” 正始帝缓缓说道“若是得了寡人的信号,那就立刻入山。如果没有信号,就等到山中发生骚动的时候,再有动作。” 山中发生骚动…… 莫惊春的脸色微沉,这话落在他的耳中,却是另外一种味道。 他长长吐息,淡漠地说道“陛下打算怎么做?” 林欢报出来的人数比之前莫惊春预料的要多一点,如果是二十人的话,他们未必能够完整拿下。而刚才整个贼人营地的材料都被他们用得差不多了,雷老大比他们想象中要谨慎点,便是派人过来,也没有太多。 倒是浪费刚才安置的那些陷阱了,两人是不错,但少了点。 莫惊春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里的刀具。 先前莫惊春一定要和贼人硬干的缘由,乃是因为他们并无援军。在背对着他们离开的路上如果被抓住,那实在算不得好的计谋。可如果正始帝早就有后援的话,那又别有不同。 而且除了明面上这五个人外,暗地里还有跟上来的两个暗卫。 七个人,要对付二十人,算是难,但也不太难。 两者都可以的话,那便看人如何抉择。 莫惊春吐息,缓缓看向正始帝。 正始帝朝着莫惊春扬眉,露出一个矜傲的笑容,“夫子不想亲手将他们斩草除根吗?”不然的话,他的首选,何必是留下来。 莫惊春盯着陛下。 只盯着他露出无奈的微笑,“夫子这么看着寡人,难道是觉得寡人哪里不好看?” “好看。”莫惊春毫不犹豫地说道。 然后他看向林欢,淡淡说道“既然刚才那些人是你分派出去的,且来说说,哪几个方向的人最少。” 他用刀背在地上划了几道痕。 正始帝恍惚了一瞬,看着已经低头和林欢投入注意的莫惊春,忽而摇了摇头。 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甚至已经超越了欢愉的色彩。 莫惊春,莫惊春。 正始帝在心里咀嚼着这名词,眼角的嫣红更让人惊艳。 “从这里潜行过去的话,应该有三人。但是这里的两人与这三人相熟,他们应当会在后半段走到一处。这里,和这里,会有交叉路,他们有三路会在这里会和,雷老大在这里应该会猜到没人折返的危险。如果我们脚程快一点的话,可以在这个地方追上。处理得当的话,理应能够悄无声息地杀了这五人。可是这里靠得太近,动静一大的话,就会直接跟大部队对上。” 莫惊春看着林欢画下来的地方,沉稳地说道“如果能先杀了这五人,余下的十五人,倒是勉强有一战之力。” 会受伤,也有危险,但未必不能试一试。 不过正始帝在…… 莫惊春看了眼陛下,倒是有些冒险。 如果皇帝受伤…… 林欢也和莫惊春想到了一处,脸色微变,手指忙换了一个方向,“那从这里,虽然这里的人数较多,有六人,但是他们离得远,先处理了这里的人,再过去的三人,分开击破,时间虽然会长一点。但是九个人,和余下十一个,应当会简单些。” 正始帝淡淡说道“就从这里开始。” 他的软剑尖插在了这上面。 … “娘匹西,哪有什么人?” “林欢这狗东西,老大真不知道被他灌了什么迷汤?” 咻咻—— 短鞭抽打着四周,不断甩下来不少枯枝。 地上的雪痕被他们踩得凌乱,已经是脏污不堪。再踩上去,也看不出他们的脚痕。 “你看这里——” 其中一人猛地矮下身体,趴下来看着地上的草根,那嘴巴都要亲上去了,“你在看什么?” “你没看出来吗?这是刚被马吃过的咬痕。” “真的假的?” 他这话一出,就又有两个人蹲下来看,手指在地上的雪堆碎石拍来拍去,然后拽出两根来看。那矮小褐绿的草根耷脑,看不出半点生气,但是从叶片上咀嚼的痕迹,多少看得出来那应当是被什么生物咬过。 手指从草根的叶片擦过,那鲜嫩的伤口让他们露出诧异的神色,“娘的,这草他的不会真的被林欢说中了吧?” 他们深知这里的危险,寻常人压根不可能会骑马进来。 而且或许是下过雪,反倒是把骑马的痕迹都掩盖了,如果不是从草根发现痕迹,他们根本没发现最近这处居然有人进来。 他们脸色一变,“不好,林欢说那些人数量少和精。老大让我们到点就跟他们聚合,我们走得太远了,要是跟他们不小心撞上,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走走走!” “倒是不笨。” 一道冷冽的声音慢悠悠想起来,不高,也不低。 在他们直起来的身子前,步出一双靴子。 那看起来,应当是昂贵的。 依着他们的肉眼,也判断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出身。即便是他们杀过的最高贵的权贵子弟,也穿不起这样的靴子。 当然,那个可怜虫最后被他们斩断四肢,丢去喂狗了。 为首的男人眯起眼,他也是最快低下去查看草根的人,他缓缓抓住手里的软鞭,冷声说道“看来,林欢说得不错。” 当真是有小虫子混进来了。 一刻钟后,这场小型的交手迅速结束了。 六人对六人,说难也是不难。 就是墨痕和卫壹受了点小伤,莫惊春的胳膊有点擦伤,仅此而已。 两个暗卫也悄然出现。 除开没有插手的林欢外,莫惊春准确地判断出这些人的战斗力。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他们的武艺稍逊于他们。即便他们再是凶残,但这表露在言行上,对普通百姓的威慑比较强,而且多是以人数取胜。 如果是对上身手不凡的练家子,那就不够看了。 莫惊春的心头微动,三十几个人想要在谭庆山掀起一场乱事,见人就砍,那是绝对足够的。毕竟群体的恐慌会让整座山都乱起来,但经过刚才的交手,他又觉得人数稍微少了点。 前来参加的功勋子弟肯定也带着家丁打手,就如同莫府那样…… 莫惊春将这个猜测压下,将这些人身上的武器都藏起来后,并没有再费时间去藏起尸体,毁灭行踪。 “趁着他们还未在下个地点聚合,先把另外三人干掉。” “是。” 相聚一大片山林外,看着地上的皑皑白雪,抱着一把几乎有半人高的兵器的男人突然喝道“停下!” 围在他身边的四五人猛地站住。 他们的素质可比之前的那些人要高出不少,也不说话,纷纷看向老大。 雷老大沉默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不对,先发信号,太安静了。你们听到其他人的动静了吗?” 那四五人面面相觑,露出一个古怪的神色,立刻从腰间掏出来一个小小的器物,等到他用火折子点燃后,那登时散起浓烈的黄色的烟雾。 就如同狼烟一般,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 好半晌,另外,两队人聚集了过来。 雷老大一数,包括自己在内,只有十一人。 而在一个时辰前,算上他派出去的人马,他们一共有三十五人。 “老大,难道楚大头他们真的出事了?”边上有人说道,脸色还有点庆幸,他就是最开始朝着另一面去的,被称之为贝可的人。 如今其他人都没了,他还能活着,这不是幸运是什么? 雷老大阴沉着脸说道“派去营地的人也还没回来。” “可是营地那里,加上林欢,一共有六个人,总不会……”贝可忍不住说道,“难道他们真的潜水过来的?” 不管是雷老大还是贝可,他们在计算人数的时候,都没有把林欢算上。 “林欢提及过这个可能,但是我当时否决了。”雷老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溪水暴涨,如果他们真的不怕死从底下潜行过来的话,留在营地的那几个崽种怕是不记得防范水里的危险。” 等到他们杀了营地的人,然后再行伪装,也便能轻而易举杀了回去的两个人。 “那……其他两对还没回来的人呢?”贝可干巴巴地说道。 总不会也被逐步分点击破了吧? “林欢可信吗?” 贝可忍不住说道“他毕竟也是受制于人,如果他存心骗人的话……”在他的眼底,现在林欢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林欢在营地死掉,不代表他之前的话没用。 毕竟现在遇到的情况,林欢在之前就已经全部都说过了,按着可能性大小排列,是雷老大做出来的最后的选择,也怪不得林欢。 所以他只是有点担心,若是林欢还藏着什么没说,那差距可就大了。 雷老大将怀里巨大的兵器压在地上,冷冷说道“林欢的老母被人扣着,除非他想老母死掉,不然不可能背弃。”他比其他人要知道得多一点,知道林欢曾经愿意为了老母做出来的牺牲,所以对林欢比较信任。 但再是信任,也不过是信任他的智谋,其他的还得是自己弟兄才可信。如今这林欢可能死在营地,那当然得靠自己。 雷老大不可能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林欢身上。 他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 “走。” 雷老大咬牙说道“不能继续留下来,去和徐胜他们汇合。” “是!” … 两刻钟后,莫惊春等人一无所获。 他们既没有找到接下来的十一人,也没有找到他们留下的踪迹。就像是他们悄无声息失踪了一般。 林欢脸色微变,急促说道“不可能,如果他们还按着之前的计划,这里不可能没人。没有比这里更好的聚集地了,除非……” 莫惊春看着林欢,“除非什么?” 林欢的脸色透着惨败,有点像是之前莫惊春他们从水底爬出来的样子,“除非雷老大一直瞒着我。” 莫惊春“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这话本应该在之前就问,可惜那时候时间紧迫,莫惊春在迫使林欢投诚后,就忙着准备陷阱,也没来得及问。 林欢语气艰涩地说道“我族内出事,他们用我病重的母亲威胁,希望我带着一群穷凶极恶之徒来到谭庆山谋图一件大事。”他看了眼莫惊春,“务必在击杀了您的前提下,杀死更多的百姓平民,必要时,可以再扰乱秩序,让这件事情显得越发无序越好。” 他被通知的只有这么多,当然他猜到的更加不止。 莫惊春“或许不止这些人。” 他微眯着眼,看向四周寂静的山林,沉声说道“我想,我们也该撤了。” 如果只有他们在也便罢了,可是正始帝也在这。 这是莫惊春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林欢踌躇地说道“如果还有人的话,那便意味着雷老大还有我不知道的后手,届时……” 莫惊春摇了摇头,只道“外面有援兵。” 林欢立刻住口,不再说话。 莫惊春看了眼一直不说话的正始帝,心中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但也来不及再想,便带着人撤走。 一路上,他们不再掩饰行踪,只为了快速离开。 至于好姑娘,以她的灵性,莫惊春相信她会找到出去的路。 如今召唤他们出来,反倒是更为危险。 等到莫惊春带着众人离开之前的营地,再一路往着之前来时的方向退却时,正始帝却突然说道“有人。” 他的话猝不及防之下,几人险些发出了响声。 莫惊春猛地蹲下来,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拉下来,只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噪音。 这个距离有些遥远,如果不是正始帝突然说话,莫惊春未必能够觉察到那里有人。是因为正始帝过分喜欢安静的缘故? 莫惊春在心里猜测陛下如此敏锐的原因,却是凝神细思看着前面的方向。 就在右手边的滩面上,正或是站着或是蹲着小几十人,他们就像是突然出现一般横在了路面上,山道上几乎都被他们围堵得干净,只留下一条窄道。他们手上都拿着各式的兵器,甚至还有人牵着两条狗。 那看起来更像是训练有素的猎犬,正蹲坐在他们的身旁哈气。 莫惊春微蹙眉头,心道不好。 这可实在不妙啊。 他们有狗的话,那轻微一点的动动静都会惹来他们的关注。 林欢的神色苍白,低声说道“这个数量……雷老大果然没说实话,他这一次是倾巢而动,而不是如他所说的,留了一半在山寨。” 莫惊春“他倒是疯狂。” 敢在这样一次行动中倾巢而出,就不怕出事后,雇主直接将他们都当成祸害斩草除根?他们就那么笃定自己能够活下来? 林欢摇着头说道“他的手中铁定有什么倚仗,不然不敢来此。但如果这里就是雷老大的后手的话,那实在是麻烦。” 他心中纵然有着千百种算计,可是再怎么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顶多算上他一共七个人,这眼前几十个人,再往后算还有十一人,若是一不小心被前后包围的话,那岂不是危险至极? 莫惊春沉吟了片刻,看向帝王,“陛下,您若是要和刘昊联络,可要什么后手?” 正始帝悄无声息地将一个圆筒形的东西塞给莫惊春,淡淡说道“只要拔出上面的引线朝着天上弹射,就会炸开。届时听到动静,刘昊就会带人直接朝着这方向来。” 莫惊春“……” 也就是只有一次机会。 这东西一旦炸开,那差不多也就跟敌人昭示着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怨不得正始帝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动。 莫惊春忍不住说道“陛下就没想过会陷入这样的局面?” 正始帝委屈地说道“难道夫子将寡人当做什么万能的人不成?即便是寡人,也是做不到算无遗漏,面面俱到的。” 莫惊春半信半疑地移开眼。 或许原本莫惊春是相信的,但是最近嘛…… 莫惊春盯着那些人的动向,得先弄死那两条狗,眼下他们还在下风口,那还好,若是风向变了,那可就乐子大了。 可是万没想到,就在莫惊春这么想的下一瞬,还在刮的风向就悄然发生了变化,一瞬间这风口略微变动,就让莫惊春他们失却了先机。 “汪——” “汪汪!” 起初是一条狗在叫,而后身边的那条狗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狂吼起来。就在狗叫声响起来后不到片刻的时间,就猛地从低矮的灌木丛中飞出去两支锋利的箭矢,一前一后异常准确地钉中了狂叫的狗。 两条狗殒命的下一刻,那几十人霍然分散开来,各自找着隐蔽物。 咻咻咻—— 其后弓箭不断,异常精准。 一箭一人,一下子带走三四条性命。 但很快敌人就在射箭的频率和方向觉察出了他们的人数不多,而且所余下的弓箭数量肯定也不够多! 这艹他娘的全部都是他们自己的货! “躲什么躲!”有人厉声说道,“没看到他们才几个人吗?” “这是咱们的东西,他杀了我们的人!” “给我杀!” … 谭庆山的山腰上,刘昊慢吞吞踱步。 间或,再看一眼时辰。 他的脸色平静,像是沉默的古井。 轰—— 此地一直肃穆,在天边猛然炸开的烟雾中,无数人猛地抬起头,露出狰狞之色。 刘昊的脸色一点点冷下来,霍然看向正在周围的守着柳家兄弟,德百,并京郊大营的将领,“来人——” … 谭庆山脚下。 阿正还在吃茶。 这里的茶水肯定比不上他们平常在家中宫内吃的东西,就只是图个新奇,吃起来还有点花香的味道。只不过这里头的苦涩却是更为严重,回甘也不够醇香,带着一种苦而不去的怪味。 不过阿正还是很高兴。 他笑着和桃娘说话,“桃娘喜欢烟花吗?” 桃娘嘀咕着说道“你应该叫我姐姐。”在说完这话后,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是元宵时候放的那个吗?我记得天街的尽头有过那绚烂的色彩,非常好看。”虽然炸开后会有奇怪的味道,但是最吸引人的无疑是那漂亮的颜色,其他的都难以记挂在心里。 阿正笑了笑,“正是那个。” 他站起身来。 才五六岁的孩子,确实是有点矮小了。 他牵着桃娘往外走。 桃娘下意识跟着阿正的牵引,慢慢走到了茶摊外。 正好这里的热闹散开了些,才让茶摊前面的路不至于难走。 桃娘起初不知道阿正要做什么,可是当她抬头的时候,她的脸色就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尤其是在看着天边的猩红烟花时,忍不住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这是……什么?” 阿正“那是烟花。” 桃娘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什么失礼的神情,“可是我刚才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阿正笑了,“不,其实是有的。只是桃娘没有仔细听,所以才以为没有。”他站在桃娘的身旁,仰头看着那逐渐跌落下来的烟雾,露出一副完全不像是小孩的神情。 那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郁和痛快,成熟得仿佛像是大人。 可是在桃娘低头的时候,阿正又恢复了略带懵懂的模样。 “桃娘,我们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要去看看家里人的情况吗?”阿正建议道。 桃娘下意识看了天色,顿时惊了一跳,这都过去这么久了? 阿耶还在外面,大伯娘还在内寺里。 桃娘匆匆地走回茶摊付钱,却是错过了山脚奔腾而来的人,与马。 那些神色严肃的士兵出现在山脚下的瞬间,庙会就如同被按下了休止,那些洋溢着喜悦的神情骤然变作了恐惧和惶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沉默冰冷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了谭庆山里。 谭庆山内,华光寺。 曹刘正急匆匆地往外走,而之前跟着他出入的几个权贵子弟都没了踪影,他的身边就连一个侍从也没有。只见得他拐了个弯,像是想要走入一处偏僻的宅院,却猛地被人拦了下来。 曹刘的脸色骤变,在看清楚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后,这才露出一副惊恐不定的神色,“你来这里作甚?难道……” 她快速打断了曹刘的话,“京郊大营的人过来了。” 曹刘“什么?!” 这个面容姣好漂亮的女子牵着裙角,急匆匆地说道“你到底停下了吗?” “我又不蠢!大皇子都出现了,我怎么可能还继续行动?”曹刘咬着牙说道,“如果要杀的是大皇子那就真的简单了,可惜……京郊大营的人是怎么回事?” 没有陛下的调令,是不可能将京郊大营的人调出来的! 为什么? 曹刘露出茫然的神色,他们分明已经停止了动作,为什么还会惹来京郊大营的人?难道陛下真的早就盯上他们了?不,难道是大皇子……可要是大皇子的话,这么大的阵仗,又不像……如果和他们早就被陛下盯上了的话,为何要拖延到今日才动手,早早就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不是更安全吗? 曹刘心中各种念头浮想联翩,越想越是危险。 “走!” 曹刘咬牙说道“我知道谭庆山有条小路,从那里下山,然后立刻出城!” “出城作甚?” “一直在明面上活动的人是我,不管陛下究竟是被什么引来注意的,最先会查探的人肯定是我。如果我留下来,我肯定有八成把握被牵扯其中,难道你们更想让我尝试一下陛下的拷问手段?”曹刘停也不停地说道,“我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在看到刑具的时候就发疯。” 一男一女匆匆离开,在他们身后,一道暗影一闪而过。 这谭庆山的热闹,终究引起了那些身居内寺的官宦女眷的注意。正在讲解经文的老和尚被小沙弥叫了出去,在房间内听经的人无意识地看向门外,便看到了那几位和尚难以言喻的恐惧。徐素梅抱着安娘,再看向周围的女眷,她们都是在刚才被带进华光寺的内堂,听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和尚讲解经文的。 但是眼下这诡异的气氛倒是让人忍不住提心吊胆。 徐素梅哄着已经醒过来的安娘,看着老和尚再重新进来。 这位老和尚的脸上一点惊恐的神色都没有,依旧还是那么宁静祥和,仿佛外界的骚扰半点都侵扰不了他。只听得他老神在在地说道“诸位还请在屋内安坐,外面有些骚动,但不会危及此地的安宁。” 徐素梅“外面出了何事?” 她忍不住一问。 如果只是她一人也便罢了,可是莫惊春和桃娘都还在外面,容不得她不担心。 老和尚双手合十,淡淡说道“出了点乱子,京郊大营的士兵已经入了谭庆山。”出家人不打诳语,有问必答。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引起了屋内另一番骚动。 老和尚仿佛像是没有看到这屋内其他人惊恐的模样,镇定自若地说道“山下已经有士兵入内保护,山寺也有武僧游走各处。还请诸位居士安心,除非华光寺内的武僧战死至无人,不然不会有任何一个贼人可以闯入华光寺。” 徐素梅抱紧安娘,一边哄着她,一边忍不住看向窗外。 果不其然看见了好些个强壮的武僧站在外面,并有一些匆匆地离开此地,不知去往何处。怕是要去保护其他地方的平安,徐素梅这才恍惚想起来,他们进来的时候,这讲经的地方过去,就是那些武僧平时训练的场所。 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哼哼哈哈”的打闹声音,原来如此。 只是…… 徐素梅忍不住担忧起来,桃娘应该还在华光寺内,她的身边还有五六个家丁在保护,那还算安全。可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入寺的莫惊春…… 他的身边却只有墨痕和卫壹。 这让徐素梅的心沉了沉。 而眼下,莫惊春也确实算不得安全。 他啐了口血沫,嘴角的瘀伤扯得生疼,手里的兵器刚从一人血热的胸口抽出来,那热血洒满了莫惊春的胳膊。 不过这湿腻的感觉,已经习以为常了。 莫惊春冰冷地看向右侧,那个人原本要劈砍过来,只是对上他视线的那一瞬,身子莫名僵硬住,只这一瞬间的差距,就有人自身后活生生劈开了他,断裂的脖子浇了莫惊春一头一脸的热血,腥臭不可闻。 公冶启浑身浴血,正毫不犹豫地将刀尖反转,猛地插入那人的脑袋,戳得那张脸乱七八糟,异常凶残。 不管是公冶启还是莫惊春,他们身上都受了伤。 不算重,最重的是两个暗卫。 他们两人分别为莫惊春和公冶启挡了一次,眼下两人已成重伤,倒是被护在了中间。 莫惊春冷声说道“还有二十三人。” 诚如莫惊春所说,他们对于此地的地势还是比不得那些贼人熟悉,在他们和敌人交手后不久,还没到片刻的时间,身后雷老大等人就已经赶了上来。 这山中到底何处有近道,何处容易行走,他们清楚得很。 即便没有遇到另外一处的人,他们顶多晚一刻钟的时间,还是会被追上。 这便是熟知地势的好处。 胳膊受伤的林欢被护在莫惊春身后,捂着肩膀,脸上却也和那些贼人一般露着惊恐的模样…… 疯了。 七个人,和几十人,即便眼下他们七个人都负伤,而且伤势颇重,但是如今他们都还活着,而那对面的敌人,却只有二十三个还能站着。 其余躺在地上或是死了,或是重伤不得起,不知几何。 疯了…… 雷老大冰冷地注视着躲在莫惊春身后的林欢,但更多的是看着莫惊春。 他自然知道要杀的人到底是谁。 俗话说得好,赤脚的怕不要命的,他们这些人便都是不要命的,不然他们怎么可能会犯下这等烧杀掳掠的行径。要做这样的活计,便得豁出性命不要,不然怎么可能活下来? 所以雷老大压根没将这一次的事情放在心上。 是,他清楚这样的罪行有多大。 但是杀害朝廷命官的事…… 他也不是第一回 做了。 一回生,二回熟嘛。 再做一次又何妨? 给的钱够多,谭庆山又复杂,等做下事情后,就往山中躲上一年半载,就算皇家要围剿,可是他们又能坚持多久?这谭庆山的地势如此复杂,压根不可能派着大军压境,除非不计代价的炮轰和放火烧山,不然,捉不到还是捉不到。 雷老大心里盘算得清楚。 他倒是不怕对方背信弃义,钱已经拿到三分之二了,而且他也清楚跟自己联络的人是谁,如果那人敢背叛的话,那索性一起死。 可是,他唯独算漏了。 他们确实是不怕死。 但对面的人,是疯子。 除开那居然还没死掉,而且还背叛了的林欢外,余下那六人,包括莫惊春的武艺却是高强得过分,尤其不怕死。如果说那个叫墨痕的还偶有疏漏,可那两个冰冷无情的人却是丝毫不畏惧生死,任何一招一式都只冲着夺命去。 他们两人,就几乎杀掉了七八人,才拼下了重伤的代价而已。 而另外一个…… 雷老大的眼神颤了一下。 那是惊恐的味道。 那个和莫惊春并肩而战的男人,是个疯子。 他杀人,却不光是杀人。 他捅开人的喉咙,却欣赏着嗬嗬作响的死亡气息;他挖出人的眼睛,然后顺手丢在脚下踩爆,他撕开人皮,又塞进另外一人的嘴里……各种扭曲阴郁的做法,让他手底下的人压根不敢往他那里走。 这险些造成了那疯子追着人杀的疯癫之态。 雷老大咽了咽口水。 还好。 他阴狠地扫过这些人的模样。 那两个冰冷漠然的人只剩下最后一战之力,林欢就是半个废物,余下的四个人都受了伤,就算再能熬…… 这二十来人,也能活生生熬死他们! 雷老大厉声说道“儿郎们,他们已经到了力竭之时,杀光他们,为兄弟们报仇——” “杀!” “杀杀——” 莫惊春的手指有些痉挛,再厉害的刀刃,在砍杀了些时候后,都有点卷刃了。他顺手将那把刀丢了,然后走了两步,弯腰在地上捡起了另外一把刀,就这么三两步的距离,那围在他们身前七八步的贼人愣是不敢上前。 莫惊春杀人是平平无奇的。 他动作并不华丽。 也没什么值得记忆的地方。 可是他动手的时候,是干脆利落的。 等蓦然回过神,会发现死在他手中的人,也不少。 这个人…… 根本就没有传闻中那么温和!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是你们,我会选择立刻逃入深山,速度越快越好,离开得越远越好。逃入深山老林中,等上一年半载,朝廷总不可能将所有的精力都落在尔等身上。只要能避开一段时日,总能活下来。” 雷老大神色不变,可却心头一跳。 莫惊春的话,却恰恰击中了他心里的想法。 “轮得到你一个死人来教老大做事?”就在雷老大细思的时候,他身边的贝可却忍不住心头的惶恐,尤其是站在莫惊春身旁的那个高大男人疯狂的视线,已经率先射出去一箭,也是最后一箭。 公冶启往前走了两步,一刀劈开了那支箭。 “夫子,”帝王慵懒地说道,“你想着给他们留下后路,可他们巴不得你死呢。” 莫惊春的声音冷了些,“再撑一刻钟。” 他的话,却是透着警告。 公冶启的杀戮太过疯狂,也透着某种不留余地的阴狠。 可他们原本就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援兵,按照时间推算,最多一刻钟,少则半盏茶的功夫,刘昊一定会赶到。 莫惊春相信的不是京郊大营,而是刘昊对正始帝的忠诚。 公冶启眼底的猩红愈发浓郁,漫不经心地说道“是——”他手里的刀狠狠地割开敌人的腰腹,肥腻的脏液流出来,他舔了舔嘴角的破损,露出愈发疯狂的笑意。 “是!” 莫惊春“……” 这不是半点都没听进去吗? 莫惊春实在没有办法,只得跟在陛下的身旁护卫,尤其是因为正始帝的疯狂,围绕在他身侧的敌人可比别人要多得多。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咽下一声痛呼,胳膊挨了一刀,但旋即他夺走了那人的性命。 如果刚才他没盯着,这一刀就是冲着正始帝的背部去了。 公冶启却像是听到了什么般,将手里那具尸体抛开了去,那猛然的力道将围在身边的敌人都吓得往后倒,那惊惧之色残留在脸上,一点都不像是在围攻,仿佛是在和恶鬼交手,畏畏缩缩。 公冶启返身看着莫惊春,脸上的冰冷疯狂又甚,猛地抬头盯着雷老大。 实际上,大部分人都围在莫惊春和公冶启的身边。 莫惊春是最重要的目标,但是焦不离孟,尤其是在公冶启如此疯狂时,两人都被盯着最紧。 莫惊春一旦意识到公冶启的身边空下来,就下意识往后退。 试图将那些人都引了开来。 莫惊春带着那些敌人刚刚退后了几步,公冶启意识到了莫惊春的所作所为,抬手将刀具抛了出去,一下子击中身前背对着他,试图攻击莫惊春的那贼人的背心,冷冰冰地说道“夫子要去哪儿?” 莫惊春握刀的手指发白,拦住两把刀,脚尖踩着地上的一把刀柄,用力挑起后又踢给公冶启,而后矮身饶过两刀,就地一滚,避开了劈下来的几刀。 雷老大阴冷地说道“莫惊春,只要你留下命来,其他的人,我都不会杀他们。尤其是这个疯子,怎么样,这笔买卖划算吧?” 他心里痛得在滴血。 这一出折损了他将近六成的弟兄,如果还要再算上他们逃亡的时间,那想必更加危险。而莫惊春刚才的话其实不错,在他们赶到的时候,正好眼睁睁地看着莫惊春放出了信号,从山外来的速度再慢,可是眼下再多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就肯定能赶过来—— 届时,便是人财两失。 可只要再给他们足足一刻钟的时间,要杀死这些人乃是必然。 可缺少的就是时间! 雷老大只能一边驱使着人追杀莫惊春,一边打心理战,如果能割下莫惊春的脑袋,其他人活着……那便活着罢了! 复仇的事情,留待以后再报! 他清楚地看到莫惊春的动作在听到他的话后,稍微慢上一瞬。 雷老大心中一喜,难道是有戏? 他连忙说道“我们就是求财,只要你一个人的命,能够换得了他们六个人的命,难道不划算吗?你也清楚,以你们这虚弱的体力,就算再能够杀了我们一二人,可在你们的援兵来之前,你们肯定来不及,不如……” “老大!” 贝可猛地扑过来,险而又险地扑开雷老大。 然后他自己抱着头在地上惨叫打滚。 满手血红。 一只耳朵掉下来,躺在已经雪白不再的草根上。 雷老大的脸皮抖动了两下,冰冷地注视着刚才动手的人,那个俊美的疯子将手上的血红涂抹在脸上,信手垂下来的袖口不断地往下渗血,透着一种阴冷恐怖的幽暗疯狂,他冷冷地抬头,盯着雷老大的眼睛万分怨毒。 “尔等的性命,不论去到天涯海角,上九天下黄泉,吾定要尔等毙命。”公冶启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昭然若揭的恶意和阴毒毫不掩饰。 的的确确,不死不休。 雷老大的心沉了下来,他听得出来这个人说的话是真的。 他也的确是有能力能够做到。 ……只要他能活着走出去。 “……一个不留。” 莫惊春眨了眨眼,眼前到底是一片血红,刚才的热血浇入眼底,实在难堪得很。但是他清楚听到了帝王的挑衅,除了一声隐忍下来的叹息,莫惊春的脚步略微踉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 警告,宿主的体温已经跌破警戒值 莫惊春仿佛听到了精怪在耳边嘀嘀咕咕什么,但是来不及去细听。他抽刀架住敌人的刀剑,眼角余光瞥见墨痕已经摔倒在地,身后正有一人要动手。 他想也不想地硬提一口气,将身前的几人给狠狠挥开,然后手里的刀具充当箭矢飞刀猛飞了出去,狠狠地打中那人的手腕。 这一个呼吸,墨痕已经提劲爬起来,翻身夺过那人的武器,将他反手压住。 莫惊春已经无暇他顾,赤手空拳躲开周身三四人的围攻,不可避免地挨了几下,就在他几乎要逃出包围圈时,一直趴在地上的一具尸体猛地弹了起来,狠狠地抓住莫惊春的脚踝,死死拖着他猛地栽倒在地,然后箍住莫惊春的小腿压了下去。 莫惊春被砸得头昏眼花,险些睁不开眼,却已经听到刀剑破空的声音。 要糟! 莫惊春心里闪过这明悟,却听到奇怪的声响。 噗呲噗呲—— 猩红的血滴在莫惊春的脸上,打得他眼皮发颤,猛地睁开时,霍然看到公冶启的脸。只见那张俊美苍白的脸朝着他扬眉笑了笑,然后手上一个使劲,将莫惊春给拉了起来。刚才围攻他们的数人,已经躺倒在地上。而在边上,两个暗卫跪倒在地,那模样看起来也不太妙。 显然刚才是他们三人合力救下了莫惊春。 “陛下,可有……” 莫惊春刚要说话,却看到公冶启按住莫惊春的肩膀,淡淡地说道“来了。” 来了。 什么来了? 那几个狰狞着脸色,刚要提刀砍上来的贼人猛地愣住,旋即,他们也听到了那动静,僵直着看向山下的方向。只见浩浩荡荡的人影在山林中涌动,如同是喧哗的浪潮,那些人看起来异常威猛,身上穿戴的盔甲,手里拿着的盾牌刀具—— 雷老大脸色大变,“跑!” 该死。该死! 这远比他们说的时间还要早! 这余下近二十人转身就跑。 京郊大营的将领暴喝一声,率先冲了出去,“杀!” 在冲锋的士兵里,分流出一小支队伍包围住了莫惊春和公冶启等人,为首的人是刘昊和德百,他们在看到这数人的惨状时,脸色比他们还要苍白。 刘昊的脸色极其难看,像是恨不得活吃人肉,活吞人血。 “还不快取药箱来!” 他们来得匆忙,自然不可能带着太医。 莫惊春闭了闭眼,像是还没缓过劲来,重新睁开时,他缓缓地看过地上躺着的暗卫,半跪在地上的墨痕,还有刚刚被人搀扶起来的卫壹,然后再慢慢地看向站在刘昊身前的公冶启,只见他浑身浴血,压根看不出来这血到底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陛下,您的伤。” 莫惊春缓了缓劲,总算将这句话又问了一遍。 公冶启“都是别人的血。” 他推开刘昊朝着莫惊春走来,低头打量着他的模样,“从没看过夫子这么狼狈的样子。” 莫惊春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刚才陛下杀人浇了他一头一脸的血,那他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他都想象不出来眼下自己是何模样,反正肯定和从前那矜持克制守礼的莫尚书相去甚远。 他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今日先是下了溪水,又连续杀了这么多人,实在是过分煎熬。 莫惊春无奈说道“如果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谭庆山会发生这样的变故,那就不要将援军摆得那么远。” 刘昊苦着脸色说道“太傅,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陛下是从……那些渠道收到的消息,如果大张旗鼓,确实没有证据。原本陛下是打算和太傅见面后,就引得太傅朝山下走,却是没料到……你们居然深入了山林。” 而且正正和这群贼人撞上,被拦住了离开的出口,最终不得不跟他们搏斗。 而在好姑娘带人入山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果。 毕竟陛下的信号太过明显,一旦弹射出来,就会立刻引来这些贼人的注意。 莫惊春敛眉,“确实巧。” 刘昊还在边上努力想要让陛下去上药,可惜的是公冶启压根不看,只顾着上手将莫惊春明面上能摸到的地方都摸了一遍,摸得莫惊春忍不住暴躁地叫了一句,“陛下!” 公冶启这才停手,幽幽地说道“寡人这不是想检查夫子身上的伤势嘛。” 莫惊春咬牙,哪有人检查伤势是这么四处乱摸的? 就在莫惊春也想要去检查公冶启伤势的当口,那些四散开的贼人全部都被抓了回来。尽管他们确实对这片山林异常熟悉,也专门往着刁钻的地方钻,可是他们早就经过莫惊春等人的拉练和消耗,体力都没剩下多少,速度压根就提不起来。 雷老大是最后一个被捉回来的人。 公冶启摆摆手,让人将林欢提过来,“除了你之外,雷老大最信任谁?” 林欢咽了咽口水,脸色惨白地指了指跪在最边上的贝可,“他是雷老大捡回来的,对雷老大忠心耿耿,而且也是雷老大唯一的心腹。其他人不一定知道的事情,此人一定知道。” 公冶启满意地颔首,“将他和隔壁的人都打昏带走。” 他随手点了贝可和身边那两人,其他的全部都留了下来。 帝王背着手走在他们跟前,淅淅沥沥的血红滴落在他们眼前,垂落下来的袖袍上还染着碎末,仿佛眼前这个人刚刚从无边的血海走了出来,透着凶煞疯狂的恶意。 “可带了水银?”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说道。 京郊大营的将领虽是不解,但低声说道“倒是带了一些。” “很好。” 公冶启从他的腰间抽走了一把匕首,“将水银都拿过来。”他走到雷老大的跟前,露出一个肆意张扬的笑容。 “寡人说什么来着?” 第一刀。 “啊啊啊——” “不管上九天,下黄泉,寡人都必要尔等尝一尝,这份痛快。” 公冶启细致地、漂亮地在雷老大的头顶开了个“十”字,而后笑道。 “坑挖好了没?” 他看向身旁的将领。 “回陛下,挖,挖好了。” 公冶启将匕首嫌恶地抛开,“那还等着寡人吩咐吗?” 将领赫然明白了帝王的命令,脸色苍白了一瞬,大声呵责副将,“来人,将此人埋入那坑里,然后……” 他看着端过来的水银,咬牙说道“灌下去。” 莫惊春很累。 他倚靠在身后的树上,尽管听清楚了正始帝的话,却提不起劲头去阻止他。 大抵是因为,雷老大此人着实太过阴狠。 如果此次不是遇到他们,不是出了意外…… 莫惊春闭上眼,耳边是乍然响起的疯狂惨叫。 那整个谭庆山,才真真是炼狱。 不管是雷老大,还是他们身后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刘昊在边上挤着手帕,小心翼翼帮着莫惊春擦拭着脸上的血痕,低声说道“太傅,您身上的伤势也不轻,还是且去歇息吧。” 莫惊春缓缓睁开眼。 雷老大的惨叫不绝于耳,那水银从头顶灌下去后,合着肉体,和土地的摩擦,还需要一段时间。他还活着,但他已经痛苦得恨不得死去。 莫惊春缓缓说道“不必了,最重要的不是我,是陛下。” 公冶启立在那个坑前,背在身后的手指敲击着手腕,像是不紧不慢地在计时。 “马敏。” “卑职在!” 那将领猛地往前一步,双手抱拳行礼。 公冶启平静地说道“但凡他再叫一声,就砍掉一个人的脑袋。” 马敏应诺。 接连三颗人头落地。 即便雷老大痛得发疯的时候,他还是勉强能够听到正始帝的话,他下意识要忍住,可是痛苦让他忍不住惨叫连连,压根就抵不住这肉体深处的煎熬和发疯。 在他一声声惨叫中,那些贼人也一个个人头落地。 到了最后,甚至能看到那最后几个吓破胆的贼人不住磕头求饶,求着雷老大闭嘴。 莫惊春无声冷哼了声,总算攒下点力气,迈开步伐走到公冶启的身后,淡淡说道“陛下,您该去疗伤了。” 公冶启却没有回头看莫惊春。 莫惊春心里觉得奇怪,正要捉住陛下的胳膊询问,但见雷老大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连惨叫声都无的时候,他才听到身前的帝王长长叹了口气。 像是欣慰的喟叹。 莫惊春心里古怪的征兆越来越浓,他下意识捉住公冶启的胳膊,强迫帝王转身,但旋即手底湿润的触感让莫惊春头皮猛地炸开,倏地抬头看向陛下的眼。 帝王的眸色幽深,诡异莫名。 莫惊春松开手,愣愣地看着冰冷的手掌上,温热的红血。 ——“这些都是别人的血。” 莫惊春语气艰涩地说道“如果这些,都是别人的血,那为什么,还是温的?”他想起在此之前,陛下的种种不配合的表现,想起他不自然的躲避,猛地上前一步,毫不避讳众人的视线,一下子抱紧了公冶启。 他的手摸上正始帝宽厚的背脊。 与此同时,也抚上那掩盖在血衣下,无数血迹的狰狞伤口。 帝王扶住莫惊春的肩膀站起来,他慢慢地呕出血,手指却几乎要陷入莫惊春的肉里去。 他抓着的地方,正是他曾经无数次烙印下咬痕的地方。 正是箭矢曾经撕开的皮肉。 正是每一次帝王发疯时忍不住再匍匐下来的慰藉。 公冶启缓缓说道,“马敏,京郊大营,听,莫惊春的吩咐,次之,太后和许伯衡……刘昊,紧急备案……”嘴里说着话,可每说出来的词句,都仿佛用眼神咀嚼着莫惊春。 帝王盯着他的眼神疯狂到令人惊颤,此刻的公冶启就像是一只华丽的野兽,浑身沐浴着屠杀的红血,身上浸满了无数的杀戮疯狂。 仿佛丝毫没有看到自己濒死的危险,却仍在固执地盘踞在他喜爱的猎物前。 拉着他一起沉沦浴血! 潺潺的湿腻红血再度染红了莫惊春的手指,帝王像是再强压不住伤势,整个人软倒下去。 莫惊春一个踉跄,被公冶启带倒得跪在地上。 “陛下。” “陛下!” 马敏,刘昊,德百等人急促地叫了几声。 沉重得、几乎像是整座山的重压,公冶启整个人,几乎都压在了莫惊春的身上。 并着微弱到极致的呼吸。 莫惊春的手指都在发颤,缓缓低头,看着软倒在他怀里的公冶启。 但见这头疯狂美丽的艳兽直到昏厥前一刻,仍然死死地捉着莫惊春的衣裳,那俊美惨白的脸上,徒留一抹奇异的微笑。 莫惊春浑身冰凉,一股从来都不曾知晓的莫大悲恸从四肢贯入他的心口,疼得他恨不得手脚蜷缩,更要昏厥过去,却被顽强地留住清明。 他的心口痛得像是开裂,眼角艳红。 任务十三,失败 精怪清脆一声响。 莫惊春一口热血吐了出来,耳边无数惊呼掠过,都不入心。 身后岌岌可危的发簪跌落,满头墨发垂落下来,盖住了匍匐下来的瘦削腰身。 第一百零一章 谭庆山, 华光寺。 桃娘找到徐素梅的时候,她们正在武僧的保护下。徐素梅看着桃娘平安无事,忍不住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她的身旁尽管跟着侍女, 却是不敢将安娘递给侍女,唯独抱在自己怀中,才深感周全。 好在安娘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尽管意识到了周边的变动, 却始终乖乖地呆在徐素梅的怀里, 没有发出其他的声音。 徐素梅急声“你平安无事便好, 可惜不知子卿去了何处。” 桃娘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但强忍心中的担忧,轻声说道“大伯娘, 阿耶定会没事的。” 徐素梅说话间,还同桃娘身旁的那两个小姐妹说话,只是她身后的那个小孩,却是有点眼熟, 让她不由得微蹙眉头,像是在回忆之前是在哪里见过。 郑云秀紧张地看着徐素梅, 她清楚桃娘没在正式场合见过大皇子, 但是徐素梅却定然是见过,只是隔得远,未必会记得住罢了。 徐素梅却没说什么, 只是看了几眼, 便笑着说道“这位是?” 桃娘轻声说道“这位便是之前那位出了意外,被阿耶送回去的小友。”她含糊不清, 没说得明白。 徐素梅恍然颔首, 朝着他笑了笑。 阿正恭恭敬敬地见礼。 桃娘“眼下外面乱糟糟, 刚才我们从山下来的时候,底下已经有士兵出没,应当是朝廷在稳住局面,大伯娘,我等还是在寺庙中稍作等待,等到外面安全了,再行出去。”虽然她心里已经焦急如焚,恨不得冲出去寻找莫惊春的身影,但她清楚,眼下大伯娘和安娘也需要保护,不能再分散家丁的数量了。 阿正忽而说道“桃娘,我方才已经接到家人的讯息,该去和他们会合了。” 桃娘露出诧异的神色,“可是外面……” 阿正朝着桃娘露出腼腆的微笑,“桃娘信不过我这家丁吗?” 桃娘扫了眼阿正身后那两个人的模样,嘀咕着说道“那还真是有些信不过。”毕竟他家里的情况,可实在是不好说。 但既然阿正都这么说了,桃娘也没有办法,只得细心嘱咐他,这才眼巴巴地看着他一个小孩,带着人翩然离去。 康雨佳看了眼郑云秀,郑云秀却猛地一把抓住了康雨佳,缓缓摇了摇头。 康雨佳只能作罢。 等到莫沅桃和徐素梅站在一处去,正在低声说话后,康雨佳也抓着郑云秀说,“为何不跟上去?我等都跟了一路,在这里作罢,岂不是浪费?” 郑云秀紧蹙眉头,“方才跟着,是想知道莫沅桃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可是如今局面这么乱,我们就带着一个侍女,跟上去……你跟上去要作甚?方才还有莫沅桃做幌子,可以说是跟着小姐妹走动,可如今呢?难道你要说,殿下,我等只是想知道您接下来的举动?”她的声音透着冷漠的嘲讽。 “别开顽笑了,他可是大皇子。你以为皇家里走出来的人,能有谁是简单的?” 今日大皇子出现在这里,肯定有事! 只是郑云秀如今还猜不出来,此事,到底跟眼下的局势有没有关系。 大皇子出了山寺,带着两个家丁一路往山腰去。 他小小年纪,今日走的路程不算短,可是那小短腿却仍然没有停歇,仿佛半点都不将劳累放在心上。 身后的家丁低声说道“殿下,奴婢带着您赶路可好,会快一些。” 大皇子的小身子僵直了一瞬,淡淡说道“可。” 两道身影掠过山林,快速朝着山下飞跃。 等到大皇子堪堪停下时,他正好看到一队人马匆匆撤了出来,呼啦啦的,老太医和御医等人就围了上去,一个个神色肃然,像是面临着异常恐怖的绝境。那奇怪的气氛仿佛也影响了左近,分明那些士兵的模样都甚是干净,没遭遇什么艰难险阻,却一个个都冷漠异常,透着诡谲的死气。 蓦然,大皇子的眼神定住,死死盯着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 他的墨发披肩,像是在乱事中凌乱了束发,显得落拓不羁,身上干涸的血迹足以看得出来方才他们遭遇了怎样的危险。大皇子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莫惊春那张染血的俊秀面容,那一贯温和的面孔上透着难以言喻的沉寂。 一瞬间,大皇子仿若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生机。 倏地,莫惊春像是觉察到了大皇子的注视,猛地朝他的方向看去。 犀利的视线仿若扎破肉体。 大皇子的心砰砰直跳。 不,他看错了。 他刚才以为,那是一具空壳,已然失却了所有的灵气。 可如今来看却是截然相反。 此刻的莫惊春,犹如一把蒙尘许久的剑。 乍然出鞘,几乎刺破人眼。 莫惊春看着大皇子的眼神有些莫名,哑声说道“大皇子,可有受伤?” 大皇子抿唇,“我只是遵从了陛下的吩咐,在这谭庆山上走了一遭。” 莫惊春敛眉,缓缓颔首,“是了,这是有些危险、但也是最好阻止的办法。”他重新看向那聚集着所有御医的方向。 大皇子奇怪地偏头,看着莫惊春,“他快死了,你不担心吗?” 这个“他”究竟是谁,莫惊春和大皇子心知肚明。 尽管大皇子并没有亲眼目睹那个被送过来的人究竟是谁,可是能够调动那么多御医、尤其是为首的人是老太医的人,唯独只有一人。 正始帝。 受伤濒死的人,是正始帝。 莫惊春和陛下的关系暧昧,不管他们究竟是何种关联,但如今陛下即将死去,为何莫惊春还能如此冷静?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即便我歇斯底里,陛下便能恢复过来吗?” 大皇子注视着莫惊春那平静得有些诡异的神情,慢慢摇头。 “那很好,”莫惊春颔首,“殿下已经清楚,冷静处理世事,这才是稳住朝纲的第一要义。” 莫惊春只最后再看了一眼正始帝抢救的方向,而后直起身来,“马敏,柳长宁柳存剑,刘昊,德百……”他一一叫出了如今在场的重要人物,包括了大皇子前去议事。 第一桩事情,便是封锁谭庆山。 马敏的脸色微变,“如果封锁谭庆山的话,届时要如何跟朝臣解释?”这谭庆山上可还有无数勋贵世家,就此封锁的话,那要如何确保他们不起反抗? 莫惊春淡漠说道“为何要解释?” 他的视线冰冷地盯着马敏,“陛下受袭,算不算一个合理的解释?” 马敏从莫惊春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另类的威胁。 他分明是冷静的。 却如同惊涛骇浪的大海,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不过是强硬压抑着暴起的风浪。 一旦觉察到那种险些掀开的浪潮,马敏心头抗拒的想法就稍少了些,理智地说道“依着京郊大营的兵力,想要封锁谭庆山,戒严京城不是问题。但是,莫尚书,即便有着陛下的口谕在,卑职会听从您的命令,可是朝堂百官,文武大臣,却未必会乖乖听话。” 他看了眼坐在边上的刘昊和德百等人,还有这些在陛下跟前伺候的老人。 他们会听从莫惊春的号令吗? 柳长宁欠身说道“陛下曾有令,若是有任何意外,宫中宿卫的指挥权暂时交托到莫尚书的手上。”柳存剑大刀阔斧地坐在他的身旁,没有说话,显然也是相同的态度。 刘昊的眼底有着悲痛,面上却是平静。 “宫中有太后负责,若是莫尚书有令,也无一不从。” 马敏听着这两人的表态,登时一头雾水,有些茫然。这不是疯了吗?危险时刻行危险之事,可为何所有的权力都交托到莫惊春身上,倘若…… 那不是完犊子了吗? 莫惊春的神色不变,眼神死寂,像是刚才的表态都是理所应当,漠然说道“我身上有一枚太祖令,要在陛下清醒前把握住朝廷,再有许伯衡等人协助,应当可行。” “什么!” 马敏脱口而出。 太祖令? … 许伯衡匆匆入宫的时候,朝服上的扣子都没有对准,冠帽有点歪,就连靴子都穿少了一只袜子,这可实在是他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失态。可是当许伯衡赶到长乐宫时,却发现除开他之外,薛成,彭怀远,焦连安等人却一个一个比他还要狼狈。 好歹他是衣冠整齐,薛成却是跑掉了一只鞋,还是刚刚内侍匆匆取来,给他换上的。 长乐宫内,灯火通明。 璀璨的琉璃灯挂在屋角,底下的烛光摇曳,伴着冬日的风雪,一时间摇晃的光亮不定,明明灭灭,拖着诡谲的长影。沉默的内侍女官来往进出,并有十来个御医挤在殿内,那整个殿内充满了人,却鸦雀无声的荒谬感爬升时,任是谁都心中没底。 不多时,一身狼狈的莫惊春从偏殿步来。 他的左胳膊被绷带束缚,如今正挂在脖子上,右手的布条从手腕绑到胳膊,嘴角的伤势刚上了伤,就连脖子也围着两圈,还渗着暗红的血。 这面上能看到的地方都包裹得如此,更别说衣裳底下的伤势更是危险,已经不知上了多少药物,浑身都是草药的味道。 即便许伯衡在来前,便已经被透露过其中的危险,但此时此刻,还是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子卿,这是……” 莫惊春“陛下在谭庆山遇袭,如今还未清醒。我已经让京郊大营的马敏封锁了谭庆山。陛下昏迷前,将一应事务交托到我与内阁手中,还望许阁老助我。”他朝着许伯衡长身一礼,惊得他几步上前,扶住了莫惊春。 莫惊春吐露的话语如同激起千层浪,不论是许伯衡还是内阁,都未必能适应。 可是薛成沉默了片刻,忽而说道“莫尚书腰间所带,可是太祖令。” 莫惊春将那块铁牌顺手摘了下来,手掌托着它,沉稳说道“确实如此。” 许伯衡和薛成面面相觑,便听到许伯衡说道“子卿派人封锁谭庆山,却是为何?难道凶手还藏在谭庆山中?” 莫惊春摇头,“动手行凶的人,已经被马敏抓到,主犯者,在陛下昏迷前,就已经亲手处死。如今还剩下几个残留下来的活口,从他们口中或许可以逼问出事实的真相。不过与他们一处的林氏林欢还活着,他的口供,也有一定效用。” 站在最后面的薛青紧皱眉头,“林氏?” 莫惊春“确是林氏族人。” 莫惊春此话一出,在场的大臣都不是傻子,立刻觉察出了他言下之意。他招了招手,让刘昊上前来,将陛下前些日子的查探和计谋都一一阐述出来,在听到此事有世家掺和时,薛成忍不住拽掉了几根胡子,彭怀远的神色难看,不停地来回踱步。 唯独许伯衡的脸色沉默,听了许久,方才说道“子卿是怀疑,谭庆山上,还有人旁人在指引?” 莫惊春“不是怀疑。” 他迎着许伯衡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大皇子在谭庆山的动作,可以引起林欢他们的骤然中止。那便说明,谭庆山上必定有他们的眼线。” 正此时,门外进来两个一身漆黑的男人,他们看也不看其他人,朝着莫惊春单膝跪下,哑声说道“曹刘试图从谭庆山的小路逃走,在追赶的时候,他一不小心摔落山崖,摔断了一条腿。” 莫惊春的神色冷硬了些,“没死,就将人带进宫来。” 他看了眼薛青,露出个淡淡的微笑。 “正好,大理寺卿也在此处。” “喏!” 那两人退了出去,莫惊春重新看向几位大臣,声音透着坚韧的力道,“不是怀疑。” 在听到“曹刘”两字的时候,焦连安的脸色微动,猛地看向莫惊春,眼底流露出深沉的畏惧,片刻后,他的喉咙动了动,艰涩地说道“若是涉及曹刘的话……我之家弟,焦世聪,或许也涉及其中。” 说出这话时,他的心里像是落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语速变得快了起来。 “之前,他曾和我吐露,和曹刘交往过密。然他却不肯说出为何,但数年前,他之所以能够回到朝中,借用的是曹刘的势力。” 许伯衡的手指揣在袖口里动弹了两下,看着莫惊春缓缓说道,“子卿,将一切有嫌疑的人扣押入天牢,依着太祖令和京郊大营的威慑,可以暂时稳定住朝中局面。你无需……” 他的话还未说完,可是未尽之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莫惊春的确得到了正始帝的允许,甚至将一切的重压都交托到了莫惊春的肩膀上,可是做几分,做到什么程度,都是可以衡量的。如今莫惊春为了力挽狂澜,将一切追根究底并非错事,可若是施展到了极致,那便是逾越。 等到陛下醒来……或者没醒来,这些都或许会给莫惊春带来颠覆的灾难。 莫惊春的神色微动,看向许伯衡。 这位老臣此话,却是真心实意地为莫惊春着想。 正此时,老太医满头大汗地踱步出来,他的手上正是用手帕和清水都擦不去的红,陛下的伤势难以止血,直到入宫的时候伤口都几乎崩出血红,如今是老太医冒险在伤口面积如此之大的情况下,试图为背上的伤口缝合。 搬出去的血水一盆盆,单是看去便触目惊心。 太后已经气急攻心晕厥过去,如今还在偏殿躺着,还没醒来。 老太医背后的汗打湿了好几层衣物,眼睛一眨,酸涩的汗水就掉进他的眼睛里,酸涩得让人不断眨眼。他哑着声音说道“暂时,将血止住了。陛下最要命的伤口在背后那两道砍伤,几乎伤及脏器。再加上其他四处的伤势,险些失血过多。如今缝合后,得再用重药,看能不能把高烧压下去,如果压不下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尽人事知天命的恐惧。 莫惊春闭了闭眼。 其他的朝臣脸上也忍不住涌露出少许畏惧,如今陛下正年轻,膝下却只有大皇子一个子嗣,如果…… 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薛成打量着莫惊春,而陛下在昏厥前将一切的权势都交给莫惊春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个看似温和的官员父兄都是朝中的大将军,而他自己更是掌握着实权,倘若……那可是动摇国本的事情。 莫惊春重新睁开眼,望向许伯衡,平静而从容说道“多谢许首辅好意。” 许伯衡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此话,他猜出了莫惊春的选择。 也罢。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有人愿意力挽狂澜,稳住江山社稷,比什么都强。 已至于深夜,一道道命令快速发布下去。 谭庆山上的排查还在继续。 今日和曹刘见过面的所有人都被逐一登记,也不知今夜,究竟有多少人被大理寺和宿卫强行敲开门,整个大理寺和刑部几乎彻夜未眠。 到了晨光微熹的时分,昏迷的太后方才转醒。 她低低呻吟了一声,守在边上的女官秀林猛地起身,急急走了过来,险些眼圈红了,“太后娘娘,您可算是醒了,奴婢当真要被您吓死了。”她一边扶着太后坐起身来,一边快速说道,“大皇子在边上守了您一夜,直到刚才被奴婢劝着去歇息了一会,若是殿下知道您醒来,该是要高兴坏了。” 太后迷迷糊糊听了秀林这一大串的话,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指猛地抓紧,力气之大,几乎要将秀林的手腕抓住出淤痕,“皇,皇帝的情况怎么样了?”她的声音惊颤,生怕自己昏厥过去的这段时间,皇帝就…… 陛下是昨儿傍晚被送回来的。 众御医在谭庆山处只能勉强稳定陛下的情况,其他的东西都不周全,只能赶忙送回宫中处理。等到太后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便看到一盆盆血水被运出去的模样,那会太后就险些站不住,是硬生生忍了下去,一步步挨到老太医急急出来,说陛下的气息薄弱,需要老人参吊住最后一口气…… 太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撅了过去。 结果送过来的老人参汤刚好分作两份,给太后也灌下去一碗。 女官秀林被太后抓得坐了下来,面露苦涩,轻声说道“陛下的伤势已经处理好了,也不再血崩如注,只是……老太医说了,陛下的伤势太重,只能看,这几日能不能熬过来了。” 太后听了这话,脸色青一片白一片,沉默着坐了许久,才慢慢说道“莫惊春呢?” “莫尚书一宿没睡,如今还在长乐宫偏殿和内阁一起处事。”秀林的声音低了下去,“听说此事,或许和曹刘有关,昨晚审了一晚,就连薛青和宿卫都出动了。” 身为太后的人,秀林想要知道点什么东西,还不算难。 “曹刘?”太后坐起身来,“那个浪荡子,能有什么说道?” 前些日子,她才见过曹刘的母亲。 秀林扶着太后站起身来,紧张地说道“曹刘在外游历的时候,结识了不少世家子弟,他们对陛下长年累月限制世家和宗族的事情不满,密谋着……” 她没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太后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透着几分阴森。 她呵呵笑了一声,“好哇。” 她的手指冰凉无比,按在秀林的手腕上,“好哇!” 太后“去把莫惊春叫来。” … 等到太后重新回到自己宫中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内双眼通红,脸色苍白的妇人,冷冷地说道“秀林,去将荣熙公主,郑家的,康家的,还有……” 太后一一罗列出来。 “全部都带入宫来。” “喏! … 莫惊春直到第二日下午,才记得要去给家里送信报平安,而他也是在那时候接到了家人平安回府的消息。 整个长乐宫乱糟糟,但在陛下的伤情处理完毕后,朝臣议事的地方又换回了贤英殿。 莫惊春真正再意识到时间,是第二日晚上。 在那之前,他就是在不断地争吵和激辩中度过,即便他有着京郊大营和宿卫的撑腰,再加上刘昊和太祖令的出现,要一力压下朝臣的抗议几乎不可能。 光是谭庆山封锁一事,就不知惹出了多少异议。 再得知莫惊春身上揽下的重责,更有言辞激烈的言官剑指莫惊春,直言他是图谋不轨,挟天子令百官,干的是谋朝篡位的事。 当时,莫惊春已经连着十二个时辰一滴水,一滴米都没有下肚,嘴唇苍白得很,任由是谁,看着他都像是一个鬼样,憔悴得很,只一双黑眸却清亮得仿佛在燃烧。 莫惊春冷冷笑了起来,一手抓着太祖令,另一手握着腰间的佩剑,漠然说道“以我现在掌握的兵力和权势,想要在两日内夺下京城和周边的控制并不难,事到如今我还未动手,便是因为我不愿,而不是我不能,懂吗?” 莫惊春非但没有顺着那个言官的意思,急于去辩白和解释,反而赤裸裸地昭示着自己眼下的权威。 “如今我与诸位大臣的目的一致,便是在陛下清醒前稳住朝纲,找出幕后凶手,不至于影响眼下明春叛军和朝廷的作战。目的一致,力气往一处使,到时候有了好结果,大家一并高兴。可若是有人在此时,还急于挑刺,分化诸位的见解,在如此危急的关头仍然要互相怀疑…… “那我不介意先送这些人上路,等陛下醒来后,我再去陛下跟前谢罪!” 莫惊春狠狠地将这两个东西摔在一处,砸在桌上那清脆的响声,还有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凶戾杀气,才猛地让有些人想起来,这一位,其实也出身将门,也是在这一次里活生生杀出来的猛将。 他平日里低调温和,只是不想人前显露。 却不是因为他不能。 莫惊春恶狠狠将人威胁了一遍后,又提着心力和内阁商议了半宿,直到这一夜后半宿,他才勉强有了少许空闲的时间。 还得是刘昊注意到莫惊春不经意一个踉跄,才心口一跳,忙将莫惊春给扶住,呼喊着让准备吃食,然后又强压着莫惊春去沐浴歇息。 莫惊春直到停下来的时候,才发觉他浑身各处的酸痛,不管是伤口还是额头,都在撕着他的意识。身上穿的衣服,还是两日前破破烂烂的那一件,被推去沐浴时,莫惊春要脱下那些衣服,却已经不知简单用脱下来形容,而是生生撕下来。 那些血痂已经和皮肉黏在一处,撕得莫惊春吃痛,浑浑噩噩的精神也清醒了几分。 他在泡进热水的时候,才觉得人活转了过来。 之前四肢冷得冰凉,就连心口都发冷得疼。在身体逐渐恢复温暖后,莫惊春沉寂了许久的肚子总算咕咕作响,疯狂在打鼓。 莫惊春坐在木桶里,怔怔摸着抽搐的胃,倦怠地闭上了眼。 他的喉咙干涩,胃里饥饿,伤口在水里疼得瑟缩,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他,会死吗?” 在忙得几乎连轴转的一天两夜后,莫惊春才缓缓问及了此事。 经检测,公冶启的身体仍处在40°高烧的状态,体内炎症严重,若是能在一定时间内降下体温,将有可能转醒 精怪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莫惊春唯独能听清楚最后那几个字。 “有可能”。 莫惊春闭了闭眼,感觉身体虽然被热水跑得温暖了起来,可是心口却是怎么浸泡都是冰凉至极。 蒸腾的热气逐渐在莫惊春的面容停留凝聚成小小的水珠,从眼角滑落时,便如同一滴晶莹剔透的泪。 他从水里抬起手,扶住额头,滴答落下的水花溅起小小的涟漪。 “任务十三为何会失败?” 他太累了,其实莫惊春已经累到躺在热水桶里就能这么厥过去的地步,可是抽痛的额头还在不断榨取着他的精力,让他不愿意就这么昏睡下去。 莫惊春还活着不是吗? 虽然受伤了,可如果之前席和方的任务可以按百分比来算的话,那莫惊春这次的任务怎么都算不上彻底失败才是。 任务十三所指向的任务对象是宿主与公冶启,打击对象为公冶启,当公冶启受伤濒死时,任务视同失败 莫惊春微蹙眉头,手指按压着太阳穴,沉默了良久。 他长叹一声。 “你这任务,不仅要人自己解析题面,还要考量任务的过程和对象,可当真将‘为难’做到了极致。” 精怪委屈地说道系统设置如此,无法进一步解释 罢了。 莫惊春提不起劲来争吵这些。 在公冶启昏迷不醒的时候,便是这精怪真的给予了惩罚又如何?他猜都猜得出来,精怪那些的惩罚都不可能是莫惊春独自一人能完成的。 起初莫惊春已经觉得这些惩罚已经到了他能熟视无睹的地方,可有时候却不得不承认,人的想象力还是抵不过惩罚那乱七八糟的设想。 可真是挖空了人类的极限。 莫惊春在水里泡的时间长到险些让人以为他在里面晕过去,这才慢吞吞起身。 他擦拭了身体,然后换过衣物,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刘昊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傅,您就吃些东西吧。” 莫惊春饿归饿,却没什么想吃的欲望,看着刘昊可怜巴巴的模样,倒是吃下小半碗清粥,还有两块素饼,就再吃不下去。 宫内早就准备了莫惊春歇息的地方,他一时间也懒得再去想什么叫做合适不合适,累得倒头就睡。 翌日,还没到晨起日头爬升的时候,薛青就匆匆入宫。 被吵醒的莫惊春压着剧痛的额头,坐在他的对面,“你说什么?” 薛青耐心地说道“曹刘已经供认了,他们在谭庆山上确实打算动手。雷老大那一群人,也的确是有人招揽来的。但是这人却不是曹刘,而是林氏主动凑上来的。”他舔了舔嘴巴,神色阴沉。 “林欢也供述,他在三个月前,听从父亲林德明的命令,和雷老大等人会和,然后通过商队潜入谭庆山。在谭庆山中生活了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摸清楚了谭庆山内外的路线。而林氏的老母亲在族人手中,一旦林欢答应为其指挥做事,就能确保母亲往后的治病无忧,所以林欢答应了。” 这件事,之前林欢也同莫惊春讲过。 薛青“雷老大那群人是林氏牵头的,而搭上线的人焦家焦世聪,曹刘是通过焦世聪和雷老大等人联系。那日跟着曹刘一起下山的女子,是康家人,跟着曹刘一起摔下山崖,结果曹刘摔断了腿,那女郎摔死了。” 莫惊春挑眉,“摔死了?” 薛青点头,“尸体送回去的时候,康家人认下了。至于那些在谭庆山和曹刘见面的人,据曹刘所说,那些都是他平日里交往的好友,所以才会闲得没事干在那一日聚集在严华会上,只是为了他们平日的聚会。” 莫惊春“曹刘真这么说?” 薛青露出个隐秘的微笑,“至少眼下,是这么说。”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曹刘区区一个人,操控得了焦世聪,透过他又联系上了林氏,再通过林氏把林欢这个得用的棋子都舍弃,再反手入京城郊外……他这是有胆有谋,一人既做王又称将,如此能耐,怎么连逃亡的时候都是区区一人?就连康家女郎,都不过是偶然和他撞上的。” 薛青正襟危坐,却是露出散漫的语气,“这就得问曹刘了,我看荣熙公主,都未必清楚她儿子居然是如此的能耐。” 莫惊春“不过是仗着荣熙公主的身份,所以刑不上皇族罢了。” 只要曹刘能够顶得住压力,他自然认为自己不会出事。 至于判刑…… 如果正始帝当真驾崩,那未必轮得到他。 莫惊春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同薛青说道“若我这边顶得住压力,你几天内能挖出来曹刘嘴里的东西?” 薛青露出个残忍的微笑,“一天,一天就够了。” 莫惊春盯着薛青缓缓颔首,“好。” 一刻钟后,朝野内外都得知,曹刘便是谋害陛下的罪魁祸首之一,按律当斩。然陛下还未清醒,故,为了警惕旁人,告慰陛下,明日午时,在宫门外将曹刘斩首示众! 荣熙公主还没有出宫,在宫内困了一天一夜,听到女官传达的消息,当即就晕了过去。 不到一刻钟,她被浇了冷水泼脸,缓缓转醒,一抬头看到太后,不顾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猛地跪倒在太后脚下不住磕头,“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这真的是冤枉的呀!曹刘那孩子虽然是有些顽劣,可是他向来是没有那样的能耐,他怎么、他怎么会去谋害陛下呢!” 荣熙公主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任由他死去? “太后娘娘,求您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哀家,可也就陛下这么一个孩子。”太后阴沉着脸说道,那一双手平静地交握在腹部,平静地看着荣熙公主,“而此事,是曹刘亲口承认的。荣熙啊,哀家知道你一时承受不了,也是有的。像是哀家昨日,也就接受不了这个事情,险些就随着先帝去了。可醒来一想,我儿的仇恨还未报,哀家怎可以随随便便合眼,你说对吗?荣熙。” 荣熙公主听得出来太后话里的怨恨,却是一时无法,只能不断磕头。 “太后,就算,这其中或许……可是要判处曹刘的罪名,最起码也得经过大理寺,或者是刑部他们的判决,怎么那莫惊春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能送我儿去死呢!”荣熙公主匆忙中抓住一个漏洞,拼命辩解地说道,“太后,如此践踏律法的行为,难道是对的吗?我不信我儿一人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如果,如果当真是他的话,那肯定还有其他人一同……” 太后对莫惊春的问题避而不谈,倒是对荣熙公主说的后半段颔首,“哀家也觉得,曹刘那样的脾性,也不当是那个挑大梁的人。可是这是薛青说的,说是曹刘一人承认,是他伙同焦家焦世聪并林氏宗子,一起犯下的罪行。” 荣熙听出太后话里的狐疑和松动,立刻顺藤而上,连连说道“太后,太后,求您给荣熙一次机会,就让荣熙去见见曹刘,劝劝他,说不得,说不定另有隐情呢?太后,荣熙这么多年都没求过您一次,就请您……” 她啜泣不成声,跪在太后的跟前垂泪不止。 太后虽然对曹刘痛恨得恨不得吃他血肉,但看着一贯得体优雅的小姑子在跟前哭成这样,到底是摇了摇头,“秀林,你取了哀家的牌子,带着荣熙公主去天牢一趟。荣熙,既然你不死心,那你就亲自去看看罢。” 荣熙忍不住磕头,“谢过太后。” 而后她匆匆忙站起身,一个踉跄险些栽倒,还是秀林上前扶住她,然后撑着荣熙公主往外走。 直到荣熙的身影消失在门前,太后脸上的不忍才缓缓收敛,重新变作冰冷的模样。 “去,告诉莫惊春,他让哀家做的事,哀家已经做了。” “喏。” 太后疲倦闭上眼。 皇帝啊皇帝,你知道那莫惊春…… 眼下,当真像是个冷静的疯子吗? 他的所作所为,可真真是,哪管洪水滔天! 如果皇帝醒不过来,他便是新帝的垫脚石! 而如果醒得过来…… 那他如今的行为,却已经将泰半的问题收拢在手中。 那厢,荣熙公主顾不得跪得酸软的膝盖,一路上走得飞快,都要比秀林的速度再快一些。等到他们赶至天牢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牢头再三检查过女官秀林递过来的牌子后,这才让开来。 阴森肃穆的天牢内,隐约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哀嚎声,让此生都没来过这种恐怖地方的荣熙公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和秀林跟着狱卒往里面走,在不知道走过多少个走廊后,他总算停了下来,用手上的棍子敲了敲左边的牢房,无奈说道“公主,之前上头下了命令,钥匙也都收走了,生怕有人劫狱。您只能隔着牢门和曹刘说话了。” 他的态度虽有些强硬,却很是有礼。 荣熙公主顾不上和他扯掰,猛地扑了过来,正对上闻声看来的曹刘。他正躺在床上,一只脚上似乎带着夹板,是为了固定住他摔断的膝盖。他身上还穿那日离开公主府的衣裳,看得荣熙公主满眼是泪,“我儿,我可算是见到你了。” 曹刘的一只脚受伤了,要下床来也是不易,拖着脚踉跄着摔了过来,捉住栏杆惊慌地说道“娘亲,你怎么会在这?可是出什么事了?” 荣熙公主看着曹刘说话的模样,恨不得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可知你究竟闯下什么祸事!谭庆山的事情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除了你之外,到底还有谁?!” 曹刘的脸一皱巴,刚想说话,就被荣熙公主厉声喝住,“住口!如果想不明白的话,就放在心里好好想,想清楚后,才能说!你可知道,等明日午时,你就要被推到宫门去斩首示众了吗?!” 荣熙公主平日是一个多么优雅的女郎,说话从来都不高低音,可今日她为了曹刘,却是面子里子都没了。甚至如今,她那身衣物都皱巴巴的,平时她怎可能会带着这副模样在外面走动,如今却是半点都顾不上。 曹刘愣住,“明日,什么?” 荣熙公主捉着栏杆,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还未醒来,那该死的莫惊春认为既然从你口中挖不出其他的真相,那就索性将你当做是幕后黑手,直接推出去斩首示众!以此来安抚暴怒的太后娘娘以及前朝官员,如果还有别的隐情,再不说……再不说的话……”荣熙公主总算再忍不住呜咽,落下泪来。 事到如今,她看着曹刘脸上的惶恐和惊愣,如何不明白呢? 曹刘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什么模样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清楚? 如今亲眼和曹刘对上,她方才知道,即便曹刘不是那个真正的幕后之人,可也必定参与其中。 不然,他不会是那般惊慌失措的模样! 或许曹刘是抱着陛下昏迷不醒、即日便可能死去的可能,如果陛下不醒来的话,借助他联络的那些人的力量云云,或许当真可能推翻朝政,来个改天换地。那时候就算曹刘在监狱里受苦一段时日,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等一个翻身他就是下一代的功臣。 可他万万没想到,莫惊春和薛青居然丝毫无视了一切的律法! 曹刘惊慌地说道“可是,可是陛下不醒来的话,无人能够批改处斩的奏折……”这也是他满怀信心的缘故。 荣熙公主“他有太祖令。” 再加上陛下昏迷前的口谕,还有京郊大营和宫中宿卫的支持,就已经足够。 而内阁的态度两极分化,而许伯衡,虽没有表态,却是默许了莫惊春的做法。 如此一来,要稳住朝堂,稳住三天到半个月,压根不成问题。 至于半个月后…… 曹刘压根等不到半个月后! … 长乐宫内,莫惊春捂着嘴干呕了几下,却是忙得太过,身体不适的缘故。 如今,是陛下昏迷后的第六日。 曹刘招了。 在死亡气息的降临下,他也只能招了。 除了他之外,康家,焦家,徐家,林氏,还有几个世家的支脉,都牵扯其中。而卷入此事的,除开这些年轻子弟外,还有两个郡王。 其中之一,自然和明春王有关。 那些叛军的兵器是他们的,为了不留下任何的痕迹,他们甚至不敢给出之前那些奇异的武器。 明春王悄无声息地跟雷老大的人联络,可是却被眼尖的雷老大发现,只做不知继续进行了交易。 雷老大纵横这么多年,如果没有几分眼力的话,早就死了。 他唯一的毛病,就是贪财。 如今,却也死在钱财下。 这个消息,是薛青从贝可的嘴巴里挖出来的。 雷老大的这一批手下,除了贝可和左右两个贼人外,全部都死在了谭庆山。 正正好,谭庆山的人刚筛选了一半,在得了曹刘吐出来的消息后,那些人直接从谭庆山上被带走。其余无辜的民众百姓都被释放归家,而京中的不少高门大户,那一夜又被敲响了门。 这几日,京城上下都人心惶惶,生怕有人夜半敲门,便是要来提审。 这些人压根就不在乎日还是夜,甚至都违反了无数条宵禁法,可是他们有莫惊春特事特办的赦令,行事作风异常利索。 到今日,在莫惊春雷霆手段下,天牢热闹了不少。 曹刘当然还没死。 但他也未必能活着出去。 只是与此同时,朝臣中对莫惊春的不满越来越多,不少弹劾都飞向内阁,如果不是他们不敢在宫内撒野的话,莫惊春或许还会在宫内遇撞见他们。 莫惊春当然不在乎。 他只是每日照例两次去查看陛下的情况。 “太傅,柳存剑和袁鹤鸣求见。” 莫惊春微愣,这两人凑到一起了…… “快让他们进来。” 莫惊春已经连着六日没出宫,袁鹤鸣要见莫惊春,也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两人入宫的时候,神色显然不同。 柳存剑率先说道“陛下受伤的消息泄露了出去,最多不过十日,就会传到战前。”他的唇色苍白,这几日也颠簸得厉害。 袁鹤鸣紧接着说道“最近京城内的异动不断,不管是世家还是权贵都在试探陛下的情况。他们显然不信任放出去的消息,已经在揣测陛下是否危在旦夕。” 莫惊春揉了揉眉心,这两日这里都是皱起来,几乎没有消下去的时候,“你们随我来。”他缓缓说道。 步行至长乐宫的寝殿,那里正有两个侍从守在边上。 这是暗卫做的伪装。 他们日夜不停,轮休盯着这里。 越过床帐朦朦胧胧的姿态,袁鹤鸣看到了陛下的额头搭着一块巾子,两颊正有一坨红晕,粉粉嫩嫩的,呼吸却多少有些急促。 莫惊春“老太医说了,只要这两日体温能降下来的话,或许能够醒来。” 袁鹤鸣忍不住心里一沉,“或许?” 他们入宫,也确实是为了此事而来。 莫惊春摇了摇头“谁也无法担保。” 正始帝最严重的伤势,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在此之前,他身上的诸多伤势,就足够他失血过多了。帝王陷入那癫狂的杀戮时,压根觉察不到自己身上的伤势,乃是不死不休的疯狂,实在是伤人又伤己。 莫惊春和袁鹤鸣、柳存剑聊了几句,就送他们出去。 他清楚袁鹤鸣实际的担忧。 如果陛下醒不过来的话,那…… 如今正牢牢把握着权势的他,将会是接下来最危险的人。 若是有人开始提议请立太子的话,挟大皇子而令天下,那时莫惊春又该如何? 莫惊春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正始帝,给他换下额头已经滚烫的巾子,然后再将冰冷的帕子盖了上去。除了额头,就连陛下的两个手心,也都握着湿冷的帕子,便是为了缓解这高烧不退的热意。 陛下犹然不醒,但其他的事情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譬如,任务十三失败的惩罚,其实已经在两日前抽选完毕了。 惩罚通感 这简单的词语并不难以理解,但是莫惊春没什么心情去问精怪,而且这几日他也毫无感觉,也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公冶启醒不来的话,就算一万个惩罚,大抵也是怪不到莫惊春身上。 他坐在那里看着公冶启昏睡的模样,怔愣地想,从前帝王是个张扬肆意的人,要他躺在床上这六七日,怕是要揉碎了他的骨头也不能够。 那样恣意放纵的脾性,自信矜傲的模样,怎么就算计不到这一出意外呢? 莫惊春在心里想着,手指将被褥往边上盖住。 老太医赶来的时候,正看到莫惊春缓缓起身。 他忙冲着莫惊春行了一礼,“莫尚书。” 莫惊春冲着他颔首,淡笑着说道“老太医,有劳您这些时日的操心了。” 老太医叹息着说道“莫尚书才是兢兢业业,我不过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他看得出来这几日莫惊春的压力极大,眼底还有淡淡的黑痕。 只他却说不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莫惊春淡然行礼,然后匆匆离去。 老太医和几个御医步入寝宫,开始照例的诊断和施针。 老太医在刚才莫惊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心里却已经对正始帝能够清醒过来的事情不抱希望了。 如果陛下能够在三日内醒来的话,那一切都万事大吉。 可是如今都是第六日,老太医都担忧这高烧不退烧坏了陛下的脑子,而且时间拖得更长,想要醒来的可能性就更低,也就会更加的危险。 他的手指搭在正始帝的脉搏上。 咚—— 强有力的跳动。 老太医诧异地看了一眼,像是难以置信,手指又缓缓按在了脖颈处的脉搏。 咚咚! ……确实比之前强劲。 他沉吟了片刻,起身让其他的御医去诊断,自己却是去问寝宫内的侍从,“今日,莫尚书在寝宫内待的时间是不是比以往要长?” 那个冷漠的侍从欠身,“是,莫尚书在寝宫内待了半个时辰。”平日莫惊春每日来两次,就已经是挤着时间过来,今日半个时辰,远比之前要多了不少。 老太医猛地想起一个案例。 一个关乎莫惊春身边那个墨痕的事例。 他心中忽而有了个猜想,急匆匆地拎着药箱赶了上去,追着莫惊春的步伐前去。 也不知道老太医究竟和莫惊春说了什么,往后两三日,莫惊春总是挤出更多的时间在长乐宫内陪着正始帝。 由此引发朝臣的抗议和弹劾远比之前要更甚,莫惊春却毫不在意。 第九日,莫惊春刚从长乐宫出来时,正好撞上大皇子。 大皇子如今在宫中的地位有些微妙。 正始帝并不喜欢大皇子,可如今陛下重伤不醒,膝下只有大皇子一人。 如果……那大皇子就是下一任最有可能的继任者。 如今前朝赶着巴结大皇子的人不在少数,而焦氏本家的门口来人也是络绎不绝,就连牵连其中的焦连安,也是如此。这前朝如此,那后宫多少也有些表露。 只是皇宫还在太后和刘昊的掌控下,一时间还不会如此离谱。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大皇子是特地在这里等臣?” 大皇子欠身说道“还请莫尚书借一步说话。”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沉稳,确实了不得。 莫惊春和大皇子入了偏殿,除了他们两人外,其他的侍从都退到了门外,只留下一大一小独处。 莫惊春“大皇子想和臣下说些什么?” 大皇子的声音有些软,他轻声细语地说道“莫尚书,陛下如今情况未明,若是您再这般下去,往后要如何面对朝臣百官呢?” 他的话有些委婉,却是在劝说莫惊春。 莫惊春“大皇子在担心什么?” 大皇子“我欠你一个人情。” 莫惊春想起之前东府的事情,含笑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大皇子不欠臣什么。至于前朝的事情,若是陛下还活着,臣自当会一力撑着。如果陛下……驾鹤西去,那臣也会拥护大皇子继位,不过到时候辅政大臣,或许就要您自己来选了。” 莫惊春言下之意,让大皇子脸色微变。 “陛下不可能让我继位。” 莫惊春倦怠地说道“老太医已经说了,超过十日,陛下就几乎不可能再醒来。朝中不可一日无君,这是必然的道理。” 大皇子的眼神犀利,“那您呢?如果新皇继位,辅政大臣中,不该有您的位置吗?”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陛下身上最重的伤痕,是为了救臣而伤的。” 大皇子微蹙着小眉头,像是不明白此刻莫惊春提起此事的意义。 莫惊春“这是臣欠陛下的。如果陛下能活着,自然万死难辞其咎,当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所以眼下臣的行为,到底也不算出格。” 大皇子忍不住往前一小步,仰头看着莫惊春,“这还不算出格?如果换做是其他的皇帝,等他醒来的时候,必是杀你之时!” 不管是莫惊春眼下的总览大权,还是他肆意捉捕官宦子弟的行为,即便是事出有因,又有太祖令压身,可到底失却了皇帝的权威,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此刻可以说是事急从权,可等这遭过去,莫惊春必死无疑。 染指皇权,这是哪个皇帝都无法容忍的事情。 莫惊春却是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大皇子的小脑袋,如此逾距的行为,他做出来却是万分顺其自然,“这是臣的命数。” 莫惊春早就做好了准备。 不管是正始帝能醒来,还是不能醒来! 再一日,又是大朝。 莫惊春和内阁出现在殿堂上时,那当真见证了朝臣那唾沫横飞的功底,文有文的说法,武有武的威胁,可谓是各出奇招,各有不同。 “莫惊春,你如此肆意妄为,接连捉捕焦世聪,曹刘,康力许,徐思等人,却是逾越了皇权,实乃大逆不道!” “我等要面见陛下!” “内阁内阁,尔等只会站在莫惊春的身后,和他一同作恶!” “陛下,我们要见陛下!” “薛青,没有陛下的命令,你怎可如此做事!你是不要你的脑袋了吗?!” “京郊大营封锁谭庆山整整两日,如此令人发指的行径,居然是你区区一个文官做出来的,马敏,你到底是公冶皇室的将领,还是他莫惊春的马前卒!” “莫惊春,难道莫家要反了吗!” “……” 莫惊春甚是淡然,他出列的时候,正巧是停歇时,无数双眼睛栓在莫惊春的身上,或是阴狠,或是畏惧,或是痛恨,或是看戏,种种不一而足,实乃人性百态。 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块沉重的铁牌。 “莫惊春,你莫要再扯着太祖令来压着我等!” 远处一个官员忍不住叫道。 莫惊春认得出来,他是焦世聪的好友许冠明。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所以诸位是认,还是不认?”他将那令牌高举,正面朝着文武百官。 此话一出,满朝寂静。 谁也不敢说出第一句话。 许伯衡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朝着那令牌跪拜下去。 有了许伯衡为先,那些异常愤慨的朝臣也不得不按头就拜。 这本来就是看到太祖令后的必须。 他们跪的不是莫惊春,是当朝太祖。 莫惊春淡淡说道“你们不服我,那也是正常。我莫惊春,也与尔等一般,是臣下,是百官之一。这天下,到底还是公冶皇室的天下。你们想见陛下,也不是不行,但有一点,我希望诸位记住,即便陛下驾鹤西去,他的膝下,还有大皇子。” 莫惊春步至宿卫的身旁,“锵”一声抽出了他的佩刀。 离得近的朝臣都忍不住往后一退! 莫惊春却是理也不理,手指灵巧地一转,那锋利的刀口劈开手上朝板,那长条登时碎开两半,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手起刀落,毫不犹豫。 莫惊春神色淡漠“如果有任何人心生异心,就如此朝板。”不少人心生腹诽,到底是他们担心莫惊春犯上作乱,还是莫惊春来操心他们心生谋反之心?! 莫惊春望向那些朝臣,倦怠地移开眼。 这滔滔浪潮下,究竟有几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几多是为了忠心护主,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今日是第十日。 莫惊春闭了闭眼,这已经超过老太医所说的界限。 他的手指冰凉得很,就在莫惊春想要将归刀入鞘时,他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猛地直起身,面色微红,神色却是满是愕然。 有什么诡异、湿腻、古怪非常的触感擦过尖尖,自上而下,就像是毒蛇的鳞片,又就像是被什么柔软又坚韧的物体,诡谲到令人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 他的手指险些要握不住那把刀。 莫惊春生生压下诡异到令人发狂的感觉。 倏地,他猛地看向东方的方向。 长乐宫的方向。 难道,陛下醒了? 等下。 莫惊春心中的狂喜还未涌出来,脸色却变得有些微妙古怪。 所以,随着陛下的清醒…… 那任务十三的惩罚也随着“活”了过来? 所谓的……通感? 第一百零二章 老太医正在给正始帝施针, 在李御医等人的眼中,端得是老神在在。 他的心里却没有面上表露的淡定。 他和莫惊春说的是十日,可其实最佳安全时间,却绝不会有十来天这么漫长。这只是老太医出于时局的判断, 最终做出来的委婉说法。整个太医院内, 除了他之外, 也有几位御医觉察到了老太医话里的含义, 可他们都心照不宣,不敢多说什么。 拖多一日,是一日, 如果怀揣着陛下还能醒来的希冀, 要撑下去就容易得多。 可……老太医沉沉叹了口气。 他收针后,下意识捏着正始帝的手腕。 陛下这些时日的脉搏跳动已经比之前平稳得多, 而且带有稳定的频率。这本该是好消息, 如果不是正始帝迟迟不醒来的话。 “院首, 陛下若是……我等可怎么办?” 李御医面带恐慌地说道。 如果不是有几个重臣在稳住局面,正始帝昏迷的第一日就会陷入动荡不安的状况。拖延至今, 他们已经看得出来, 这朝面上各有心思的人不少,唯独每日准时前来两次的莫惊春, 或许才是那个坚定不移的人。 只是这位阁下异常平静, 平静得过了头。 老太医沉沉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先去将窗户打开, 让屋内通风散气, 然后去准备一盆热水, 再晚些时候, 可以让內侍……”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像是要在外面吩咐人做事。 而躺在床榻上的帝王紧闭双目,看起来还在安逸的睡梦里。 良久,一直安静的面容忽而微微皱起,像是经历了噩梦,又像是在挣扎着什么,平静安放在他身侧的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逐渐用力,一下子抓住了身下的床单,攥得发紧发皱。 正始帝俊美的脸上浮现出痛苦,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在经历又一番沉沦。 终于,像是再忍不住呕吐的欲望,正始帝起身趴在床边,猛地干呕了好几下,一个湿漉漉的东西被他吐了出去,啪叽一声摔落在地毯上。 一双黑沉略带猩红的眼眸猛地睁开,仿佛没有经过那十来日的昏迷,眼底毫无朦胧之色,只是有些怔然地看着他刚刚吐出来的东西。 在外间的脚步声猛地响起、凌乱而快速时,正始帝想也不想地伸手抓住那东西,紧攥在右手,藏在袖口下。然后,他用另外一只手慢慢撑住床沿坐起身来,神色苍白肃穆地看着从外间闯进来的一行人。 他的眼神慢慢地从他们身上擦过。 太后,老太医,德百……还有几个侍卫和宫人。 正始帝用手指按住太阳穴,疼得像是要炸裂般,抵住额头的手指像是要忍耐痉挛的反射。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嘴里像是咀嚼着什么般嘶哑,缓缓说道“第几日了?” 众人皆想不到,正始帝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却是如此冷静。 德百的反应比谁都快,他立刻欠身说道“这是陛下昏迷后的第十日,莫尚书和内阁正在朝廷上商议朝事,京城中略有惊恐和异动,不过在京郊大营的威慑下,暂时还未出现任何大型的反应。焦世聪,曹刘,并与此案有关的所有人都一并下了天牢,还未波及到涉案者的家人……” 他的嘴巴波登波登地开始说话。 刘昊不在。 他去陪着莫惊春上朝。 如今这长乐宫内,便是德百在负责,陛下清醒后要说什么,那一切早在之前就被刘昊都调教好了,德百半点都不敢忘记。 正始帝听完德百的话后,一直按着额头的手才缓缓停了下来,然后看向太后,“母后,这几日,吓着您了。” 太后眼中带泪,忍不住摇头,去看着老太医,“还不快去给陛下诊脉?” 她不敢回头看正始帝,怕眼泪掉下来。 可声音的哽咽和欣喜,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老太医先前一直不敢露头,被太后提及到的时候,才匆匆赶了过去,坐在陛下的床边为他诊脉,同时还说话,“陛下莫要乱动,您能背上的伤势最重,这些时日多是趴在床上歇息,尽管已经缝合,但愈合的情况不是很好,还未拆线,小心别让伤口再度撕裂。”他一边说着,一边蹙眉诊脉。 倏地,老太医眉间的皱痕总算消失,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陛下既是醒来,如今只待好好养伤便是。就是有些气血两亏,还得补补……” 就在老太医絮絮叨叨的时候,正始帝蓦然说道“夫子呢?” 德百舔了舔嘴巴,“莫尚书正在前朝和诸位大臣一起议事。”他小声说道,不敢提醒陛下,自己先前已经说过一回。 正始帝的神色苍白,垂眸看着他的胳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藏在被褥中的右手还不经意地捏了捏,不知在摩挲着什么,手指不经意抚弄到微微凸起的地方,还下意识用指甲拨弄了一下。 正要急急入宫殿的莫惊春一声闷哼,猛地弯下腰来。 他下意识伸出的手不知是要护着哪里,僵持在那里无法动弹。 处在他右手边半步的刘昊连忙搀扶住莫惊春,急急说道“太傅,可是身上还有别处没发现的隐患?” 莫惊春先前左右胳膊都受了伤,甚至还有几天不得不吊着胳膊走动,好在那只是御医为了以防万一,不是真的胳膊断了。但是医者在给莫惊春上药的时候,刘昊正巧是在左右的,如果不是他亲眼目睹,他也看不出来莫惊春身上究竟有着大大小小多少的伤口,实在让人触目惊心。 可是除了之前那几日的胳膊吊起,让人知道莫惊春受伤外,余下这些时日,就再也看不出这些伤势对他的影响。 莫惊春表现得他好像没有受伤一般。 所以刘昊一直担忧,莫太傅不会在私下隐瞒了自己的伤势,为了局面强撑吧? 莫惊春的神色有些古怪,摆了摆手,哑声说道“无碍,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传来的尖锐男声打断。 “莫惊春,朝会还未结束,你却丢下百官,如此行径,岂非失礼?” 莫惊春站在长乐宫的殿前,漠然直起了身。 他看向殿外台阶,那里有着跟随他前来的十来个官员。 就在莫惊春惊觉正始帝有可能恢复后,他一时间不做多想,便急匆匆地丢下正在议事的朝会往长乐宫去。因着莫惊春异样的反应,刘昊自然紧跟上来。 这两位的速度太快,也没有留下什么叮嘱,所以那些宿卫看着朝上百官跟着莫惊春离开时,并没有阻拦,倒是让他们一路顺利跟到了长乐宫。 莫惊春冷冷说道“诸位跟着我一路擅闯皇宫内院,岂非也是失礼?” 为首的官员不依不饶地说道“莫惊春,你同样也为臣下,如今浑然将皇宫内院当做自己的居所,长达十来日不肯出宫。即便你的身上怀有太祖令,岂非也是亵渎!” 莫惊春平静地从袖中掏出另外一个印章,那是陛下还在东宫时惯用的小印。 见此小印,如见太子殿下。 如今莫惊春将其掏出来,面不改色地说道“陛下允诺臣下的这件小物,能让我出入宫廷,无需报备,尔等呢?” 即便不用太祖令,莫惊春要得以进出也不是难事。 许冠明的脸色就跟吃了屎一样难看,莫惊春心中着急,却是不想再跟他继续扯掰下去,转身便要朝殿内去。 只是这一转身,却一头撞上了一道坚硬的肉墙。 不过这肉墙也不怎么僵硬,在被莫惊春这不经意一撞之下,肉墙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旋即一道熟悉到令人发颤的嗓音笑吟吟响了起来,“这么着急,是要往哪去?夫子。” 莫惊春愣在当下,缓缓抬头。 只见神色苍白的正始帝正站在殿内,他的身边,德百正小心翼翼搀扶着他。 那人,那声音,那模样,确实是陛下无疑。 莫惊春虽然通过奇怪的触感得知陛下的清醒,却没有什么比眼见为实更让人确证的了。在意识到陛下清醒这个事实乃是真的后,一直强压在莫惊春体内的虚弱猛地爆发出来,他的膝盖一软,禁不住软了下去。 正始帝的眸子猛地紧缩,一手抓住莫惊春的胳膊,却在意识到触感不对的同时,下意识也卸下了力道,跟着莫惊春一起软了下去。 只是莫惊春的模样稍显狼狈,一手撑着殿前的门槛扶住,而正始帝却是单膝跪在地上,手指摩挲着莫惊春的胳膊,感受着厚实衣裳下那诡异的突起,“伤得这么重?” 无力的虚弱感笼罩了莫惊春的全身,不过陛下这话,却是让莫惊春找回了难得的熟悉感,他无奈笑道“陛下重伤至此,难道臣下便能独善其身?” 他在刘昊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而正始帝却是自己站了起来。 看来陛下这些时日的昏迷和睡卧床榻上,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无力。 不过从刚才正始帝扶不住莫惊春,自己也险些栽倒来看,多少还是有些妨碍的。 正始帝“你最近睡了多少?” 这又是另外一个和眼下的正事毫无关系的问题,莫惊春本来打算斟酌着回答,将话题扯回正事,最起码殿前台阶下,正有十好几个“有幸目睹”了陛下醒来的官员。 只是莫惊春还未说话,刘昊抢着说道“陛下,太傅这些时日,每日约莫只睡得一二个时辰。” 这几乎榨干了莫惊春的体力。 是以刚才在看到正始帝清醒的那一瞬,紧绷的弦骤然松开的瞬间,才会有那样排山倒海的虚弱感压了下来。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外面,莫惊春下意识说道“陛下,正好今日朝会,您在此时醒来,也可以昭告文武百官这个大好消息。不过您的身体还需要足够的恢复时间,暂且还是不要太过劳累才是。” 正始帝缓缓收回视线,看也不看外面跪倒的一群人,转身朝着殿内走去。 站在台阶下的许冠明脸色红一片白一片,到底重新变成了安定。 ——正始帝醒了。 这无疑是一桩好事。 … 正始帝醒来的那个清晨,莫惊春强撑到下午,将历经的事情都交托了一遍后,就压不住翻滚上来的困意,在偏殿歇息了。 帝王刚醒来,也不可能过度用脑,只是将柳家兄弟,马敏,还有许伯衡薛成等老臣都叫进来,草草吩咐了一些要紧的事情。 等到了晚上,老太医盯着公冶启吃下的汤药后,舒了口气,“陛下,再过几日,您身上的伤口就能拆线了。” 正始帝坐在床榻上,膝盖上盖着一层被褥。 他的神色掩藏在烛光的暗影下,倒是有些看不清楚。 老太医在心里嘀咕着殿内的光亮不够多,一边在药箱摸索着什么。 正始帝“莫惊春的伤势如何?“ 老太医小心说道“莫尚书身上的伤势虽多,不过没有什么致命伤。不过他在那日后一直过多压榨自身的精气,没怎么休息,今夜怕是要好好睡上一宿。” 莫惊春已经从下午睡到如今,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正始帝神色倦倦,“你出去吧。” 等刘昊都带着人下去后,殿内就只剩下公冶启自己一人。 他靠坐在床榻上,神色略显古怪地看着他从怀里掏出来的一个东西。 那个东西很小,看起来就只有手指那么大,却是一个精致缩小的人状玩偶。 不,说是玩偶也不像,手指摸上去的时候,帝王似乎能够感觉到那小脸蛋细腻的皮肤感觉,那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 只是被等比缩小了无数倍,甚至能够藏在正始帝的嘴巴里。 他就是被这东西卡得呛醒。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莫惊春。 正始帝将这小小人平放在手上,看起来就像是夫子平躺在他的手心。 他略显好奇地用指腹小心翼翼扯了扯小小人身上的朝服,在指尖掀开袖口的位置时,正始帝看到了胳膊上鲜活的细碎的伤口。 正始帝的脸色微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动作极快,将这件精致的朝服从小小人身上剥离开。 还不止一件。 朝服内,是中衣,再里面的…… 还有一双小巧的靴子和袜子。 正始帝小心翼翼地将小人剥得赤裸后,将他翻过来,又翻过去,仔细检查他身上所有的痕迹,从头发丝到脚底,当真是一点都不肯移开视线,将所有受伤的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记在心底。 清晨,他醒来没多久,德百还没有派人去前面通知莫惊春时,夫子就已经急匆匆地出现在长乐宫前。 莫惊春是怎么知道他醒过来的? 是靠着这无形的联系? 正始帝低头看着躺在他掌心的小小莫惊春,露出一丝诡异奇怪的神色。 他缓缓将手掌上移,抵在嘴边。 尖锐的牙齿轻轻咬住了小小人的肚脐眼。 长乐宫,偏殿内。 原本睡得一塌糊涂的莫惊春正在无助地扭动。 他感觉…… 自己在做梦。 最开始,他梦到自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剥离去了衣服,变得凉飕飕的。然后又是奇怪的粗糙的触感不带任何一丝淫色的检查了他的全身…… 然后,莫惊春猛地弓起身子,一下子抱住了小腹。 奇怪得像是要钻进去的诡异感让他在梦中不住打滚,小小呜咽了几声。 但最终,这梦里的奇怪梦境还是逐渐平息下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莫惊春眉间的蹙起缓缓平了下去,又像是睡着了。 … 月色暗沉,在寂静的宫宇中,大皇子正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依着他这小小年纪,到了子时前后还不睡觉,便是过分苛待身体了。 郑明春站在他的身后,笑了笑,“大皇子,您再不歇息的话,依着您现在的岁数,怕是往后别想长高了。” 大皇子平静地说道“你有什么依据,晚睡会长不高?” 郑明春幽幽地说道“我没有晚睡会长不高的依据,但是我有晚睡会猝死的依据,您要吗?” 大皇子回神看了郑明春一眼,淡淡说道“陛下已经清醒,你便是出宫去也不会惹事,明日就莫要再留在宫内了。” 郑明春的姓为郑,和郑家,郑云秀,当然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同样是从顾柳芳的书院走出来的学生。 虽不是郑家本家的子弟,却同样是出身世家大族。 在郑家牵扯到这桩谋反的大案时,郑明春不可避免也要卷入其中。 如果不是他有着皇子师傅的身份,如果不是他这一年的行踪都有大皇子可以作证的话,那郑明春眼下未必会在这里,而是在天牢了。 只是他暂时不必面对来自于薛青的压力,却得面对来自郑家的压力。 郑明春能够借由教导大皇子的理由躲在宫中,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郑明春无奈摊手“大皇子,您不能用完就丢呀。陛下虽然清醒了,可是他要如何处置,这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大皇子摇头说道“不必担忧,陛下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人的。 “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郑明春扬眉,奇怪地说道“难道大皇子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郑明春此人极鬼,倒还真的没什么他看不透的事情。 大皇子踱步往床榻走去,背对着郑明春摆了摆手,“不要再神出鬼没,郑家的事情是郑家的事情,如果莫惊春在的话,他也不会让陛下滥杀无辜。”他那姿态,就是让郑明春赶紧滚。 至于其他的…… 大皇子立在床榻边,盯着床榻上的厚实被褥沉吟了片刻,猛地踮起脚尖从地上弹射起来,然后面朝下趴在床榻上,再来回滚动两下。 唔唔…… 桃娘说的,在床榻上放两三床厚厚的被褥再滚动一圈,果然异常舒服解压。 大皇子就这么趴着,慢慢蹬掉了自己的靴子,然后蠕动着将自己给埋在了被褥下,只冒着个小脑袋。 呵,外面的阴谋诡计,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不过是个区区五岁的小孩呀! 大皇子美滋滋闭上了眼,很快打起了软软的小呼噜。 这一夜,正始帝清醒的消息传遍了朝野,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总算能够睡个好觉,有的人却是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莫惊春是睡得异常舒适的人。 他直接从那日下午,直接睡到了第二日清晨,直到腹中疯狂打鼓,莫惊春才不得不清醒过来,然后坐在床头发呆。 莫惊春睡得时间太久,所以脑袋有点发蒙。 他听着外面內侍的动静,看到一个叫杜文的內侍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在看到莫惊春清醒的时候惊喜的笑了起来,“莫尚书,您总算醒了。” 莫惊春捂着正在打鼓的肚子,朝着他腼腆笑了笑。 杜文很快端来了洗漱的用具,然后又让人上了膳食。 莫惊春快速解决着早食,等吃过后才问道“陛下呢?” “方才老太医来过,正在和陛下说话。太后娘娘也刚到……”杜文絮絮叨叨地说道。 杜文之前是跟着刘昊的一个内侍,他虽然比不得德百那么得刘昊看重,但能力也是有的,就是性格温和了些,不爱在人前显露。所以在陛下还没那么刻薄,还没那么喜静的时候,他还是经常在莫惊春的跟前晃悠,别的不说,他的细心是无人能比的。 不过后来长乐宫变得越来越冷清,杜文也被安置到了太后宫中去。 不过陛下遇袭,长乐宫遍地都是暗卫保护,太后也再拨了些人回来,负责着各处的侍奉。 莫惊春“多谢。” 他将手中的帕子交给杜文,这才捏了捏眉心。 陛下醒了。 莫惊春在心里慢慢咀嚼着这句话,心里不可谓不放松。 按照以往的习惯,今日不是大朝,不必开朝会,莫惊春应该在一刻钟后起身,才能赶得上吏部的时间。 最近的事务都是在宫中处理,吏部遇到紧急的事情也都会派人往皇宫内送。这一是部内的事情,莫惊春都放权给了左右侍郎去处置,再一个是太过忙碌,实在没有时间回到吏部。 如今一切重回正轨,即便莫惊春清楚接下来对他来说,才是另外一场硬仗要打,但是这都阻止不了莫惊春变得放松。 他想,今夜一定要归家去。 莫惊春自从谭庆山出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莫府。 不管是他如今的处境,还是最近坊间的风言风语,对家里来说都是负担,只是莫惊春来不及抽身,如今事情尘埃落定,他自然不能继续呆在皇宫。 其实昨日莫惊春便想出宫,是陛下强留,莫惊春这才没有再说什么。 如今朝中的事情,除了那些被关押之人的审问,再一个,还有牵连到其中的世家,以及陛下昏迷不醒的消息传递出去,会引发的反应。即便正始帝眼下清醒了,可这是短短一二日内的事情,天下其他地方未必会知道。尤其是战前,消息错综复杂,一个疏漏,或许会影响到将士的气势,需得快马加鞭将真正的消息传递出去……还有,明春王是怎么和雷老大等人联系上的…… 莫惊春将事情思索了一遍后,忍不住叹息了声。 事情还真不少。 他懒洋洋起身,杜文急急走了过来,欠身说道“莫尚书,陛下有请。”这让原本想要离开皇宫的莫惊春顿了顿,还是跟着杜文去面见陛下了。 长乐宫内的气氛可比先前要好上太多。 莫惊春到了正殿时,正好遇上太后从里面缓缓步出。 莫惊春退后几步,欠身行礼。 太后却没有继续走,而是停下脚步看着莫惊春,她的神色莫名,上下打量着莫惊春,良久,才淡淡说道“你很好。” 说完这话后,太后便在秀林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走。 莫惊春有些茫然,不知道太后特特说这话是为了什么。他沉吟了片刻,这才迈开步伐往殿内走去。正巧看到正始帝站在窗户前,手中不知拿捏着什么东西,在听到莫惊春的动静后,这才将东西收起来。 莫惊春微蹙眉头,行走的步伐微顿。 他总觉得在刚才无意间,他又像是擦过了什么一般。 这种身体像是裸露在外,实则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异样感让莫惊春异常着恼,他决定等有空的时候,要跟精怪好生探讨这一次的惩罚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有时无,像是被羽毛撩拨着的感觉,实在是万分诡异。 “陛下,您的身子如何了?” 莫惊春早已习惯在正始帝的跟前不行跪拜礼,只是微微欠身,便打量着帝王的神色,在看到皇帝的脸色比昨日要好上一些时,他的心中不由得高兴了些。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夫子坐。” 他朝着软塌点了点,示意莫惊春坐下说话。 等莫惊春坐下来后,正始帝这才踱步走了过来,黑沉的眼眸打量着莫惊春,那种感觉,就跟刚才在外面被太后衡量的感觉有些熟悉。 莫惊春不得不感慨,太后和陛下果真是一对母子。 正始帝“听说夫子为何压下朝臣的抗议,不得不动用了太祖令?”他的手指把玩着腰间的一个小毛球,眼带笑意地说道。 莫惊春“当初陛下将那东西交到臣手中时,臣却从未想过,居然还有动用的那日。”他的语气里带着无奈的轻叹。 莫惊春清楚,这东西一旦动用,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可是当时为了压住朝臣,单单凭着内阁是不够用的。 莫惊春必须有异于常人之处。 除了兵权加身,内阁帮手,刘昊辅佐,还得再有一桩威慑的东西。 思来想去,没什么比太祖令更得用。 而这东西,在有许伯衡佐证的时候,其真实性压根不会得到怀疑。 毕竟许家也是曾经拥有过太祖令的人。 莫惊春沉沉叹息了一声。 正始帝的手指蹂躏着那颗小小的毛球,像是要将它死死捏在掌心一般压得死紧,然后又缓缓松开,目视着这颗小球弹起来的样子。 莫惊春不经意打量了一眼,这才发现那颗小球,不就是之前莫惊春赠予陛下的那一颗? 他看着陛下蹂躏着那颗小球的姿态,不由得轻轻咽了咽。 下意识别开了头。 正始帝如此肆无忌惮的模样,多少让莫惊春有些心惊肉跳。 但须臾,他又反应过来,他何必如此? 莫惊春“陛下在想什么?” 其实莫惊春是在暗示他该走了。 这时辰过去,铁定是迟到。 正始帝缓缓说道“寡人只是在想,如果昨日寡人没醒来的话,夫子会怎么做?” 莫惊春面沉如水,看了眼正始帝,这才慢慢说道“如果确定陛下真的醒不过来的话,臣会拥护大皇子为太子殿下。” 正始帝颔首,并没有因为莫惊春所表露出来的意思而动怒,反而说道“在寡人出事时,确实是该如此。” 莫惊春总算面露少少的恼怒,“陛下,您既知道自己遇险是如何危险的事情,为何要……”他住了口,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 他是利益既得者,本不该说这种话。 正始帝“所以夫子的意思,是让寡人要眼睁睁看着夫子去死?” 莫惊春深呼吸了一下,沉声说道“臣不是这个意思,但陛下身上牵挂着江山社稷……如今险些颠覆的境地,您也看到清楚。” 正始帝幽幽说道“寡人觉得夫子做得不错。” 莫惊春怔愣,摇了摇头,垂下眼,“陛下,可以做到,和想不想做,是两回事。” 如果莫惊春愿意的话,他当然可以。 这些天,如果不是莫惊春暴然的压力和威慑,京城内做不到如此井井有条。 不是说许伯衡在朝臣中的威望不够,实际上,许伯衡乃是内阁首辅,他在文臣武将中的威望可比莫惊春高多了,也正是因为许伯衡站在莫惊春这边,这才让他控制得住。 可莫惊春有兵权。 一旦他露出狰狞的獠牙,仿佛这些之前被莫惊春的低调安逸所蒙骗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莫惊春这个人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莫家,也代表着莫飞河和莫广生手底下掌握的数十万大军。 而莫惊春此人,又绝不像是他表露出来的那样温和。 正始帝倚靠在软塌上,看到莫惊春微蹙眉头,“陛下,您的腰部还有伤势。”那两道刀伤都是贯穿了背部和腰腹,不然也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势。 正始帝“已经不疼了。” 他敷衍地说道,但双目还在看着莫惊春,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帝王说道“夫子,对于大皇子,你是怎么看的?” 正始帝蓦然问起的这个问题,微妙而突兀。 莫惊春沉吟了片刻,“大皇子过分聪慧,小小年纪就已经表现不凡,而且心中有自己的一杆秤,未必能够蒙骗了去。或许多智,但仍良善,一报还一报,亦是爽快。若是陛下有意让大皇子……他合该是不错的人选。” 大皇子那一日在劝说莫惊春的时候,都不曾表露过自己的看法。 这对五六岁的他来说,何其难得。 所以莫惊春这话,其实也看得出来他的偏向。 正始帝淡淡说道“寡人说过的话,不会更改。” 莫惊春无奈笑了笑。 “陛下,尽管桃娘和大皇子或许是不错的朋友,但是未来如何,尚说不定呢。” 莫惊春肯定不可能让桃娘陷入盲婚哑嫁的境地。 尽管正始帝的心中另有算计,可若是桃娘不愿,莫惊春定然不许。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正如夫子所说,这还有得看头呢,未来如何,尚说不定。” 莫惊春微蹙眉头,沉吟了片刻,忽而说道“陛下突然问起大皇子,难道是怀疑,此事和焦氏本家有关?” “不,不是焦氏。”正始帝摇了摇头,“焦连安此人还算不错,他和焦氏本家的往来过密,是在寡人的授意下的。” 莫惊春了然。 如此说来,焦氏本家的态度,正始帝也看在眼里。 那就是其他的世家? 莫惊春揉了揉眉间的位置,低声说道“最近审问出来的东西,大多有些零碎,他们颇有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做派。唯独曹刘倒是个不错的切入口,但他知道的东西也不是很多。不过从这些拼凑的内容来看,大抵可以推断出他们的计谋。” 正如任务十三在触及陛下重伤濒死时会失败,谭庆山虽然是奔着围猎莫惊春去的,可实际上,不也是为了刺激正始帝吗? 他们想杀莫惊春,乃是觉得无法朝陛下动手。 可他们要杀莫惊春,目的不也正正是为了正始帝吗? 所以殊途同归,都是同一个目的。 倘若按着他们原有的计划,便是在谭庆山闹出一场乱事,佯装成一伙流窜到谭庆山的匪徒闹出来的大乱子! 首要的目的便是要击杀了莫惊春。 而后再是其他的百姓和权贵,闹得越大越好,那剑指莫惊春的目的性便会逐渐降低。 关联越少,想要觉察到幕后黑手的可能性就越低。 如果这两年陛下透露出来的莫惊春的重要性和药引的存在是真的话,那莫惊春的死亡就意味着正始帝失去了最重要的稳定剂,等到正始帝逐渐显露出疯狂之态时,不管是朝中的内务还是对战事的把握都会迅速下降。 从此中,能插手的事情,就实在太多了。 如果陛下真的发疯,不管是明春叛军,还是世家集合起来的势力,都可以举起清君侧的大旗。 甭管正始帝的身旁到底有没有值得清君侧的人,这不过是一个借口。 而后…… 莫惊春闭了闭眼,焦家,焦世聪,曹刘……大皇子。 到底是挟持年幼的大皇子而令天下,还是迎接一个年轻力壮、野心勃勃的明春王入宫呢? 想必,他们心中早有计较。 如果让明春王入住长乐宫的话,对于世家权贵来说,不过是再换了一个天,那到底有什么用? 要不,就索性自己为王? 可这是不可能的。 世家之首为焦氏,而焦氏是不可能与他们一道。 而除了焦氏之外,又有哪个世家权贵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名气? 一旦他们上位,只会徒劳掀起无数的争夺,而后将一个如日中天的王朝迅速分裂成无数小块。 他们是想为自己争取利益,可不是傻子。 那最好走的一步棋,不便是大皇子了吗? 或许大皇子早就猜到了这点,才会在莫惊春说会拥立他为太子的时候强调重复了“陛下不会允许”的说辞。 莫惊春在心里轻叹。 实际上,如果陛下最终真的醒不过来,而必须走上这一步前,莫惊春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等莫惊春离开的时候,正始帝一直还算平和的神色逐渐沉了下来。 “刘昊。”他按着额头,冷冷说道,“去将许伯衡,薛成……” 他缓缓将那些名字念了出来,“让他们入宫。” “喏。” 刘昊还未退出去,看着正始帝有些难看的脸色,低声说道,“陛下,可要将长乐宫内的人都……” 正始帝闭了闭眼,清楚刘昊在说什么。 在正始帝昏迷的这些时日,长乐宫又重新变回了之前的模样,来来往往的内侍可不在少,不过他们多是知道陛下的习惯,一个个走路悄没声音,倒是说不出什么。 正始帝“不必,且先留着。” “喏。” 刘昊退了出去。 正始帝坐在软塌上没动。 他毕竟长睡了那么些天,身子骨都酥软了,尤其是大病一场,从死亡垂危中再回来,身体多少疲软得很,提不起劲头。 按照老太医的说法,他巴不得正始帝能在床榻上躺个十天八天。 可要是正始帝能这么躺下去的话,那前朝可真要炸开了锅。 光是从内阁送来的弹劾的奏章都不知几何,帝王看到的时候还真是气笑了。 他对许伯衡说道“莫惊春所做的事情,除了有寡人的授权,究竟有哪里逾越了这群人的看法?” 许伯衡无奈地说道“陛下,您信任莫惊春不会做出什么事,可是对于文武百官来说,莫惊春的行动着实违背了不少律法准则。若是子卿愿意按部就班,倒也还有回旋的余地,只可惜他为了能够收拢住京城的乱象,确实大刀阔斧地做了不少事情。他们的话未必是真,但触及他们的利益,自然会有应激的反应。” 别的不说,莫惊春下令逮捕的事情,就不知触怒了多少人。 正始帝凉凉地说道“寡人却是不知道,他们居然如此怀念寡人……只可惜,他们要后悔了。” 许伯衡无奈笑了笑。 帝王的神色苍白,在窗外的日光照耀下,还是不显血色。到底这一次还是伤及了身体,需要好生静养。 但是他醒来后的第二日,就已经接连不断地召集朝臣,直到下午,方才休止。 而莫惊春在回到吏部后,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可谓堆积如山。 而且吏部内的氛围也有些不对,但左右侍郎的态度还是正常,并没有因为外界的变化而动摇,这就稳定了吏部内的局面。 至少在陛下醒来的眼下,正始帝还未动作,他们就还不能衡量清楚陛下对莫惊春究竟是什么态度。 莫惊春就像是没有觉察到那些诡异的注视,在吏部忙活了一天后,到点就正常下值,甚至还记得绕道去西街买了桃娘他们喜欢的奶香糕。 他坐在马车内,听到外面“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外侧上。 莫惊春愣了一愣,就听到外面吵闹了起来。 他掀开了车帘,正看到街边有个摊主将一个小孩压倒在地上,正在大声骂着什么。莫惊春听了一会,才意识到方才车厢的震动,是这小孩丢出来的石头砸的。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让墨痕下去问。 一会后,墨痕才小跑了回来,靠在车厢上说话,“夫子,之前您让京城防卫彻查的事情,将不少小偷小摸的贼子都捉到牢狱里去了。虽然是应有之举,不过刚才那小子的姊妹为了替代他被捉了进去,至今还没放出来。” 小偷小摸的贼人被捉了后,正常关押的时间也不久。 赔偿了钱财也可及时放出来。 不过牢狱内的环境毕竟不好,如果是身体弱的人,多少要大病一场,或是有的熬不过去,就这么去了。 莫惊春敛眉,缓声说道“你带着他去走一趟。如果是真的,就让他进去,带那姊妹出来。如果岁数得当的话,先送去善堂安置。” 墨痕领命而去。 卫壹驾车继续往外走,“郎君就是太过心善,这些人就是看准了您心软。” 莫惊春闭着眼轻哼了一声,淡笑着说道“我心软?最近百官可不是这么说我的。”而且他刚才做的,不过是让该罚的人受罚,不该罚的人出来罢了。 而朝廷上,那一个个可都是骂他手黑心脏,更有的质疑他要篡夺皇位,行不轨之举。 什么叫做不轨之举? 和陛下厮混算吗? 如果这算的话,早在好些年前,这事就已经办了。 卫壹龇牙咧嘴,“那群不过是为了自己利益说话的人,郎君相信他们的话作甚?那母猪都能上树了!” 莫惊春没将这事往心里去,懒懒地说道“你和墨痕的伤势这就好了?怎么这么快就来接替,不是让你们要好好休息?” 卫壹笑着说道“这些不过都是皮外伤,但是暗十一和暗十三两人伤得严重一些,大概是需要再躺几天。但都不严重。” 不过就是驾车的活计,哪里值当什么? 莫惊春无奈摇了摇头,到底没说话。 不多时,马车在莫府外停下,阍室的门房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卫壹,惊喜地叫起来,“二郎回来了!” 莫惊春下了马车,提着东西入了府门,一路上撞见的家丁和侍女都露出欣喜之色,还有的匆匆忙回去告知徐素梅。 故而在莫惊春入了垂花门时,桃娘便提着裙角匆匆出现。 她今日穿着一件桃红的衣裙,外面披着厚实的披风,显得异常俏丽。只那一双红通通的眼,却跟小兔子似的,又喜又惊,“阿耶,您可算是回来了!”她急急走到莫惊春的身旁,却不敢跟小时候那样扑上去,只是绕着莫惊春走来走去,透着依赖和担忧。 徐素梅站在院门口,看得好气又好笑,“桃娘,莫要如此。” 大伯娘是最重规矩的人,桃娘被说了后,总算乖乖站定,跟着莫惊春亦步亦趋地走。 相较于还不太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的桃娘,徐素梅知道的事情却远比她要多得多,自然清楚莫惊春如今处在一个多么危险的处境。 她看着莫惊春叹息了一声,“回来就好。” 这简短的一句话,不知透着多少的担忧。 莫惊春“连累大嫂记挂,实在是心中难安。” 徐素梅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话就是见外了,就连安娘都知道惦记自己的小叔叔,难道我这年长些的,就不记得自己的兄弟?” 莫惊春露齿而笑,缓缓跟着她们入了屋内。 桃娘已经长大,不会再跟从前年幼时抱着莫惊春哭,在用眼睛确认了莫惊春的安全后,她乖巧地坐在莫惊春的身旁,听着他和徐素梅说话。 莫惊春慢慢说道“陛下已经清醒,朝中的事务,除了之前稍显过激的争辩外,应当不会再出问题。不过最近些时日,大嫂还是避免参加聚会的好,眼下虎视眈眈的人,怕是不少。” 徐素梅笑着说道“倒也不是第一回 ,当初之美在边关第一次吃败仗的时候,才比现在严重呢。如今的局面,可比从前好上太多,就算那些人有话要说,那能如何?有这能耐,他们也能早早将事情给办好,若是没这等能耐,那就不如闭嘴。” 莫惊春笑了。 徐素梅决定最近一月闭门不出,就连娘家人的探望也是不见。 倒是惠娘的家人曾经来过一回,让莫惊春有些吃惊。 “刘素来过一趟,语焉不详,我瞧着他说不清楚话,也没让他多留。”徐素梅淡淡地说道。 桃娘并没有因为大伯娘如此提及刘家人而生气。 她和刘家并不亲近。 刘家在知道桃娘的情况下,那些年并不怎么和张家联系,她也只晓得在每年生辰时,会被张夫人带着去刘家一趟。年幼的时候,她不知道是为何,如今知道了,却也是没什么感觉。 而刘家因为理亏,这些年除了寥寥几次和莫惊春接触外,就只剩下逢年过节的来往。 莫惊春“刘素的夫人是林氏出身。” 徐素梅蹙眉,“此事,和林氏有关系?” 莫惊春叹了口气,想起还在牢狱里没出来的林欢,颔首说道“最起码,谭庆山那伙人,是他们找来的。而且还搭上了林欢。” 徐素梅脸色微变,显然知道林欢是谁。 莫广生在回来后,曾经与她感慨过林欢这人。 想必在他心中,对林欢还是有些心痒难耐,恨不得将此人收入麾下。却没想到,这样的一个战略人才,在林家的眼中,居然也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棋子。 “那可真是可惜了。” 莫惊春“我已经让人去林家,看能不能及时将他的母亲带出来。不过来去需要时间,希望他们的速度能赶得上流言蜚语的速度。” 徐素梅无奈笑了笑,“或许,就算是流言蜚语比那些人脚程更快,反倒是好事呢?” 莫惊春闻言,也忍不住摇头。 徐素梅这话倒是不错。 假定林家人先行听到了陛下昏迷不醒,危在旦夕的消息,或许反倒是降低了他们的戒备。 徐素梅“我一开始还以为会封锁消息。” 莫惊春“封锁不了,当时陛下昏迷不醒,京郊大营的人在护送的时候过于张扬。即便只有谭庆山上的人看到,可如果要封锁住全部的消息,那就要将他们……”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罢了,如今陛下醒来,就比什么都好。”徐素梅说完这话,突然想起来莫惊春忙活了这些天,连忙赶他回去,“你还是先行回去歇息,莫要再强撑着跟我们说话。我可是知道,你的伤势也是不轻。” 至于还想要跟着莫惊春离开的桃娘,在听到大伯娘说了的话,也便踌躇着停了下来,忧心忡忡地卡着莫惊春。 莫惊春被一大一小盯着,无法,只能起身回去。 倒是把买的糕点留了下来。 桃娘将莫惊春送到门口,再重新回来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嘴里啃着奶香糕,却是忍不住掉眼泪,“阿耶瘦了。” 以前莫惊春就很瘦,但是这短短十来日的时间,那露出来的手腕瘦得像是轻易能拗断一般。 徐素梅轻声说道“桃娘,不许哭。” 桃娘吸了吸鼻子,看着大伯娘。 徐素梅“生在这样的人家,只要还活着,那一切都是胜利。明白吗?只要命还在,那没什么熬不过去。如今陛下醒了,你阿耶这一道坎,便算是过去了。”她摸了摸桃娘的手,温和地说道。 桃娘沉默,而后点头,“我知道了。” 那厢,莫惊春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绕过庭院,出了二道门,却是没有回到自己院子,而是去了外院书房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了院中。 小厨房内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在莫惊春回来的时候,专门隔出来的浴室就已经热气蒸腾,做足了准备。 莫惊春挥退众人,将换洗的衣物放在边上,然后才缓缓褪去身上的衣物。 赤裸裸的身体上刻画着不少将将恢复的粉嫩伤痕。 他将脚泡进木桶里,先是喟叹了一声,然后才缓缓滑入其中。 冬日沐浴,总是能带给人不一般的感觉。 至少莫惊春就感觉自己好像是活转了过来,腿肚子不再抽搐得难受。 他浑身浸泡在水里,有些昏昏欲睡。 在意识到正始帝清醒的那一刻,莫惊春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浑噩,什么都再想不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会高兴。 或者会很难过。 但什么都没有,只有累到极致的虚无,还有一直在四肢身体内蠢蠢欲动的,难以形容的感觉。他没事人一般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只是此时此刻,莫惊春坐在木桶里,却是感觉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只是身体的累,还有精疲力尽的感觉。 他深深叹了口气,双手捂住脸。 也不知道淅淅沥沥落下来的,究竟是热水,还是泪。 好半晌,莫惊春将散落的头发往后撸起,露出微红的面容。 他喃喃说道“再来一回,我怕是要折寿十年。” 还请宿主重视自己的生命 莫惊春“……不是这意思。” 罢了,这精怪听不懂暗喻,直接当做字面意思。 其实莫惊春看得出来,清晨陛下要和他谈的,不是那些大而广的公事,而是……私事。 但他暂时没心力去面对。 他习惯束缚,已经不知道失控是什么感觉。 但是过往那小半月的时间,莫惊春每一次睁开眼,都感觉心口更冷一分。 大皇子正是听懂了他的暗示,才不敢再说下去。 他需要再慢慢将那些几乎外泄的情绪缓缓收回。 莫惊春实在是太累了,只是昨天才堪堪睡足,今天又忙活了一日,几乎转不开身。 一个不小心,他倚着木桶边缘,就险些这么睡过去。 咕噜噜—— 莫惊春仿若听到了水声。 脚踝上有刺痛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啃噬一般,异常诡异。 脚踝……脚踝上有什么?莫惊春迷迷糊糊地想着,那个地方……好像有着一个不能外露的金环? 分明是泡在水里,脚底却又像是被黏黏糊糊的感觉舔舐过,尤其是掌心的位置,瘙痒得莫惊春猛地睁开眼,哗啦啦在水里坐起身来。 莫惊春警惕地盯着四周,却是没人。 别说是有人了,就只有自己。 陛下重伤在床,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跑来莫府。 ……应该,不可能吧。 尽管莫惊春不信,但还是下意识叫了一声,“暗十六?” “在。” 窗外响起一声低沉的嗓音。 “四周除了我和暗卫外,还有其他人吗?” “墨痕守在门外,除此外并无他人。” “……好。” 莫惊春闭了闭眼,再摇了摇头。 他这是……欲求不满? 可是再怎么欲求不满,也不会梦到这奇怪的…… “啊!” 莫惊春急促地叫了一声,声音又快又急,更透着一丝茫然。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神色古怪起来。 刚才好像有人,偷偷拧了他胸前一把,怪疼的。 这总不会是错觉! 莫惊春骤然想起了之前的惩罚,“这通感是跟什么东西通感?”他咬牙切齿地从木桶里爬出来,气狠狠地用大毛巾将自己给包裹住,露出郁闷之色。 您有一个具象化的小人,眼下正在公冶启身旁。所有通过公冶启与小人产生的接触,都会让您产生同等的感觉 莫惊春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黑,阴恻恻地说道“所以,如果他在那边……我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那消失的条件又是什么?” 请宿主自行摸索 精怪无能为力。 莫惊春面无表情,只想将精怪掐死。 不,掐死精怪也无济于事。 他该找的是,分明应该卧病在床,却在顽什么小人的正始帝! … 长乐宫内,本该在歇息的正始帝床头,却燃着一盏灯。 只亮着一处地方。 殿外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摇曳,在风中乱舞。 猩红的烛光拖下长长暗影,显得夜色有些诡谲莫名。 正始帝的腰上垫着极其柔软的枕子,便是为了不触痛他的伤口,让陛下能够好生安歇。他可倒是好,膝盖旁倒扣着几本奏折,还有七八本被丢在地上,凌乱地堆在一起,隐隐约约透着床帐,能看到上面寥寥几行字。 “臣有本奏,莫家……” 多少是和莫惊春有关的事情。 可正始帝眼下的注意力,却不在这,而是炯炯有神地盯着那小小只,正趴在雪白小毛球的“莫惊春”身上。 冰凉苍白的手指抚弄过小人偶的头发,又拨弄着软软的小肚子。 他的神色略有古怪,更显诡异。 正始帝使劲咬着腮帮子,血肉刺激的疼痛,让他露出了疯狂的神色。 若是这人偶当真和莫惊春相连,那岂非他带着走到任何一处,或者咬碎吞下腹中,那他和夫子,便当真永远,不分离了。 正始帝脖颈处的青筋暴起,手指克制地紧握成拳,生生掐烂了掌心,才压抑住这不可控的狂念。 不能吃下去,会疼。 帝王喃喃地想。 但是…… 他低头,却是将那小小的人偶,一口含了进去。 吃不行,这总可以吧? 第一百零三章 墨痕大清早起来, 就发现莫惊春的情绪不太对劲。 不只是今日,昨日也是如此。 他在心里想。 他的大腿受了伤,走路稍显局促, 但并无大碍。 受伤回去的时候, 家中娘子曾默默哭泣, 但旋即清醒地说道:“郎君待你不薄, 如今他在官场中沉浮, 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她一边给墨痕收拾着伤口, 一边细心地将灯火移到近处。 “如果眼下你选择退缩,我想郎君不会说些什么, 但往后家中,也便是这样了。” 墨痕父母杵着,脸色有些难看,“就算是再好的前程,值当墨痕拿命去拼搏?这可已经是第二回 了。” 许凤摇着头说道:“如今咱家在莫府有这样的地位, 纯粹是因为墨痕在郎君的跟前,他要退也不是不行,但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退。不然, 外头的人要怎么看墨痕呢?”她不是不心疼墨痕,只是这事不能这么办。 莫惊春前头在他们结婚的时候送了他们那栋宅子,而后又大手笔包揽了婚假的事宜,甚至自从墨痕结婚后, 守夜和调查的事情大多是交托给了旁人,这足以看得出来莫惊春的优待。 总不能享受了好处,却不愿意承受有可能的负面影响。 墨痕在许凤给他上好药后, 艰难地爬了起来。 这换的药, 还是莫惊春在百忙之中请太医院帮忙制作的, 比外头要好上太多。 刚才许凤和父母的争执,墨痕都听在耳中。 墨痕:“郎君待我不薄,如果不是跟在他的身旁,阿耶阿娘,我怎可能在七八年内攒下这样的身家?做人,确实不能这么办。” 他的语气虽然温和,却看得出来他的主意。 和许凤是一道的。 尽管那一次和父母不欢而散,但墨痕并不后悔。 他只感谢许凤能够支持自己。 许凤却是笑着将他推了出去,“乐什么呢?郎君是个念旧的人,这几年过去,你看他院子里的人可曾换过?你和卫壹自从到了郎君的身旁,得了信任后,这年年的月俸都在涨。外头贴身的侍从,月银顶天了二两银,可你每月都往家里拿个七八两,还有别的不等的赏赐,这样的待遇,上哪儿寻这么好的主家呢?” 至于那些隐秘和麻烦,许凤是猜到了些。 可不是墨痕,也会是其他人。 而且墨痕在莫惊春的身旁这么多年,就算退下来,又能避开什么麻烦? 这还不如呆在莫惊春的身旁,更有威慑力呢! 墨痕迎着晨曦吐了口气,对上刚从拐弯走过来的卫壹。 “小厨房的膳食已经准备好了。” 墨痕点了点头,转身朝屋门步去时,低低说了声,“夫子的心情不是很好。” 卫壹不着痕迹地颔首,然后守在了门外。 谁能想到,半个月前,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至少三四天前,他们还处在带伤办事,神经紧绷到极致的危险状态……而如今,却是有闲散的心情。 至少能够欣赏这清晨的朝霞,透着漂亮的黄晕。 屋内,按着以往习惯,应该早就推门而出,在廊下练习拳脚的莫惊春还未起身。 墨痕屈指敲了敲门,“郎君,到时辰了,您该起了。” 好半晌,屋内才缓缓响起了莫惊春迟缓的回应,“好。” 半刻钟不到,墨痕就看到了穿戴整齐的莫惊春缓步而出,他的神色有些倦怠,又不像是休息不好的苍白,隐约中,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眉头微蹙,有些恼怒,但冥冥之中,又有种无奈的感觉。 这是谁惹了郎君不高兴了? 墨痕在心里揣测,却没有一个合适的答案。 毕竟大早上的,谁能还没见面就惹怒了郎君? 他轻声说道:“郎君,按照您的吩咐,那事,已经办好了。” 莫惊春忍住揉着胸前的动作,缓缓看向墨痕,温和笑了起来,“麻烦了。”他和墨痕说话的态度还是非常平静,丝毫没有因为情绪而影响到他的脾气。 等到莫惊春吃完早食,天边已经透出一点点微光。 莫惊春抱着斗篷,大步穿过了画廊,上了马车的时候,他顺手将马车内备着的暖手炉递给了驾车的卫壹,然后说道:“你们两人倒是可以再挑选个得用的人来负责来往的事宜,不然平日里,倒还是得你们来驾车。” 他看得出来其实卫壹和墨痕身上的伤势都没好全。 不过莫惊春倒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他身上不少痕迹却也是刚刚愈合。 卫壹笑着说道:“郎君不必担心我们,我等的伤势虽是有些严重,但都是皮外伤,倒是墨痕严重些,可是这几日也能行走,不碍事。” 莫惊春自然知道不碍事,不然之前也不会让墨痕去办事。 只是这马车毕竟颠簸,却是容易颠裂伤口。 莫惊春:“说是这么说,多养养也不是坏事。” 卫壹:“郎君,您可莫要小看了这车夫的位置,虽然确实都是些重复性多的事务,可是只要掌握了车夫,就能轻易知道您的来往行踪。我和墨痕将此事揽下,也是希望能稍作掩饰。” 莫惊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再说什么。 卫壹舒了口气,小心翼翼驾驶着马车。 他刚才说的话当然是真的。 可是在这番真话之下,却也不可否认,卫壹还是有些私心的。 他和墨痕如今相处得还算不错。 肉眼可见,莫惊春身边暗卫开始逐步得到他的重用,摆在明面上的卫壹和墨痕看着有用,其实也有别的拖累。 在此时,若是再多加一个车夫来分担,时日渐久,他未必就能够得上格了。 嘿,这人除了做事要有天赋和能力外,要经常在主家面前晃悠,也才是正理啊! 卫壹当然猜得出来郎君看透了他,但郎君这不是没说什么吗! 他美滋滋地驾驶马车,波登波登地朝着皇宫去。 陛下醒来,已有二三日。 这个消息借由许伯衡等人的口中传递出去,再有当日在长乐宫殿前旁观到的那十来个官员作为佐证,到底是尘埃落定,再无人质疑。 而这些天,朝廷重臣频频被召集入宫,这无疑又是另外一个证据。 即便这天下有所谓的人皮面具,这些朝臣都笃定无人能够模仿得了正始帝的三分真谛! 莫惊春入朝的时候,便觉察到了不少视线。 这里头,多是饱含着浓浓的恶意。 经过前头的事情,莫惊春得罪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他目不斜视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 莫惊春来的时间不早不晚,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哼,他那清高的样儿,就好像真的是这般脾气似的!” “这几日陛下频频召见重臣,却是没有他……” “大权在握,逾越皇权,他这是死到临头了。” “晦气!” 这样的窃窃私语在四处流窜,莫惊春却像是听不到,正慢吞吞捋着袖口。 他刚刚匆匆下了马车时,不小心将袖口夹带在车门上,便有些皱褶,这是有些失礼的事情。 苍白温凉的手指捋了捋袖子的痕迹,然后满意地看了两眼。 正此时,有人大步从殿外进来,那速度有些快,笔直地朝着莫惊春走去。那脚步声没有半点掩饰,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原以为是有人要挑事,结果盯紧一看,那人是袁鹤鸣。 登时,就有不少人无趣地移开眼。 谁不知道袁鹤鸣和莫惊春的私交不错? 从前莫惊春都不怎么参与私下的聚会,他在宗正寺那几年的时间,和左右少卿出去的次数寥寥无几,光用五根手指都能数得明白。 可唯独张千钊和袁鹤鸣这两人,却常常是莫惊春的座上宾。 袁鹤鸣在莫惊春的身旁站定,他的眼底还有些黑色的痕迹,昨晚像是熬了个大夜,看得出来满脸的疲倦,“昨夜没睡?” 袁鹤鸣:“刚眯了两刻钟。” 莫惊春了然,那就是没睡。 袁鹤鸣困得要命,不过他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不敢肆意胡来。站在莫惊春的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他说话,顺带提神。 莫惊春看得出来,袁鹤鸣的状态比前几日入宫的时候要好了不少。 看来正始帝的苏醒,不管是对谁来说……至少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好事。 不多时,正始帝就穿戴着冠冕朝服,出现在文武百官的面前。 只见正始帝俊美的脸上比往日苍白了些,可是那含着淡笑的唇角和淡定从容的神情,却是和从前没什么差别。刘昊虽然跟在他的左右,却没有伸手去搀扶,而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帝王,护送着他在龙椅上坐下。 刘昊清了清嗓子,平静地说道:“开朝——” 正始帝坐在龙椅上,嘴角挂着一抹微笑,扫了一圈底下的朝臣,漫不经心地说道:“怎么一个两个都呆若木鸡?难道觉得寡人是假的?” 韦言官高兴地说道:“陛下洪福齐天,臣下们是心中欢喜!” 内阁中,也有阁老笑着说道:“陛下,臣可是喜不胜收,难以形容心中的喜悦。” 正始帝懒懒地摆了摆手,倚靠在龙椅上说道,“这些虚话就不必说了,也不要在送上来的奏折里说这些没用的套话。寡人虽然清醒,不过身体到底虚弱,最近的朝事,多是依赖内阁处置,晚些再将重要的事情交由寡人复核。” 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底下神色各异的朝臣,双手交叉,合十放在小腹上,“至于寡人遇袭一事……” 正始帝故意拖长着声音,慢吞吞说道:“此事,夫子做得不错。” 此话一出,当即就有人忍不住。 户部侍郎许冠明出列说道:“陛下,虽说非常时行非常事,可是莫尚书的所作所为,无不触目惊心,若是置之不理,岂能让其他朝臣安心?” 严御史也忍不住摇头,“陛下,莫尚书这些时日独揽大权,颇有摄政之态,这无疑冒犯了皇威!”他在林御史之后接任了他的位置。 礼部侍郎看了眼黄正合的脸色,只说了两句于礼不合云云。 “还望陛下重重惩罚莫惊春,他操纵着京郊大营的士兵,任由着他们游走在京城中,甚至还破坏了宵禁法条,肆意让人上门询问,这无疑是极大的耻辱。” “陛下!” “陛下……” 马敏就在朝中,听得那叫一个汗津津。 只他头也不回。 这时候,他不管说什么都不合适。 当初他听从莫惊春的命令,是因为正始帝在昏迷前给予的授予,可谁也不清楚陛下醒来后,究竟是怎么想的。 正始帝的手指敲打着扶手,他的额头还冒着薄薄的虚汗,那是身体太虚的缘由,他漫不经心地侧头,让刘昊擦拭额头的薄汗,然后才慢吞吞说道:”都说完了吗?“帝王的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来他的情绪。 见无人敢应,正始帝点了点头,“这是寡人允许的。” “陛下!”严御史扬声。 莫惊春清楚他这个人看着针对莫惊春,可实际上他只不过是针对一切不合礼数规矩,和薛青有点相似。 但比薛青古板倔强得多。 正始帝按着额头,缓缓说道:“当初太祖制作太祖令的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严御史的脸色微变,像是吃了什么酸不溜秋的东西,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干巴巴说道:“见太祖令,如见太祖。” “哎呀,你们这不是都记得吗?”正始帝笑眯眯地说道,“既然记得,那何必要来同寡人要个说法?” 他手里把玩着一样物什,漫不经心地将其上下抛。 坐在前头的许伯衡定眼一看…… 那不是虎符吗? 许冠明的语气阴沉,“陛下,太祖令乃是莫大的恩赐,这最后的一块太祖令,为何会出现在莫惊春的手中?” 他这话虽然直白,却也是合理的质疑。 如果当初不是许伯衡确认这是真的,那莫惊春获得的质疑只会比现在还多。 正始帝坐在皇位上,往下扫射,擦过许冠明的时候,颇有种睥睨天下的矜傲,他的语气傲慢而冷漠,“寡人这条命,难道还不值当一块太祖令?” 正始帝的命? 朝臣们心中不期然闪过各种猜测,尤其是近些年陛下对莫惊春的宠爱和偏信,难道与这有关…… 正始帝冷冰冰地说道:“尔等想要寡人惩处莫惊春,那寡人昏迷的时候,尔等又是在作甚?他莫惊春的作为异常粗暴直接,侵犯了不少人的利益,但也将首恶都抓捕归案,压在天牢审问。他确保了京城的安稳,保证了百姓的日常生活,打压了试图提价的商家,确保了粮食的价格和最近京郊的安全。 “这是他和几位呕心沥血的臣子的功劳,那尔等这些,那时候在做什么呢?” 许冠明一时语塞。 压抑粮价,平衡京城中的价格,确保下一批军粮的安全,这当然也是户部的功劳。 但是光看着彭怀远的眼神,他是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招揽功劳的。 而这话勉强要说,本来也是户部的分内之责。 上头,正始帝却是没在乎底下异样的寂静,将虎符猛地握在手心,淡漠地说道:“昏迷前,寡人将京郊大营和宿卫交给了莫惊春,寡人本以为诸位会齐心协力做事,如今看来,却都是狼心狗肺,各有各的算计。如果不是莫惊春和许伯衡力挽狂澜,等寡人醒来的时候,诸位是想让寡人看看什么叫做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吗?” 正始帝这一场长串话下来,没有之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更显得平和安定,像是要和百官将道理似的。 可陛下越是这般,就越是让人心生惶恐。 那无名的威压让人喘不过气来,像是在半空形成锋利的巨刀,悬挂在诸位的头顶上,更是岌岌可危。 莫惊春叹了口气,出列说道:“陛下,诸位说得也有道理。事急从权,不过臣也多有出格之处,确实该罚。” “呵呵。”正始帝冷笑了一声,“若夫子是错的,那岂不是任命夫子的寡人,也是错的?” 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眸扫射全场。 “寡人不想再看到任何关于莫惊春的弹劾,也不想再看到任何关于此事的议论,听清楚了吗?” 严御史执拗地说道:“陛下,言官畅所欲言,方才能让陛下以正视听,分辨清明。您即便堵住了言官的口舌,也堵不住天下的悠悠之口!” 严御史这话一出,莫惊春便心知要糟。 正始帝这个人,有时候也是吃软不吃硬的。 果不其然,听得正始帝嗤笑了一声,手指攥紧了虎符,黑沉冰冷的眼眸盯着严御史,而后松散地倚靠在背椅上,“严御史这话,倒也是没错。莫惊春的作为,确实是师出无名,这样,不如寡人便授予莫惊春并肩王的封号,尔等说如何?” “陛下!” 这可不只是严御史,顺带着满朝文武,都觉得正始帝在发疯。 这也包括莫惊春。 忍不住叫出声来的,自然也有他。 莫惊春急急思索,捏着朝板欠身说道:“陛下,这万万不可。如今朝中本就打算削弱诸王干涉地方的权势,而明春叛军又是借由此事而起兵,若是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又另封异姓王,只会惹得那些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的宗室再起乱子!” 正始帝会不知道这些吗? 当然不可能。 他将虎符盖住奏章,笑吟吟说道:“严御史不是说,师出无名吗?那寡人不过是给他一个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机会,不是正好?” 严御史汗津津。 别的也便罢了,这莫家可是掌握着兵权的! 这是实打实的权力。 即便是莫飞河在边关打异族,莫广生在关内打明春叛军的时候,都有不少文官建议陛下约束莫家,这怎可能、又怎愿意莫家再出一个异姓王! 这一次早朝,最终到底是在胡乱中落下幕布。 莫惊春走在宫道上,回想起严御史和许冠明跟吃了屎一样的表情,倒是忍不住笑了笑。他虽然清楚他们的目的是为何,可是每每被针对,心中不是没火气。 先前他其实已经将人怼得够呛,不过陛下更是反将一军,让他们自顾不暇罢了。 袁鹤鸣从后面赶了上来,笑着说道:“我可真是太畅快了。” 莫惊春无奈看他一眼,“别表现得这般幸灾乐祸。” 这朝会上只是打嘴仗罢了,还未到真刀实槍的地步。 袁鹤鸣摇头晃脑地说道:“严御史便罢了,许冠明那些人,你却是要小心点。未必会有好事,如今天牢关押的人太多,如果不是你当机立断,未必会这么顺利。但是……你现下得罪的人太多,我都害怕你出去的时候被人套闷棍。” 莫惊春呵呵笑道:“我毕竟是吏部尚书,得罪了,也便得罪了。” 他的声音冷淡下来。 “除了自诩家底深厚的,又有哪个敢在面上下手?” 袁鹤鸣:“你这话却是错了。” 他摇了摇头,叹息着拍着莫惊春的肩膀。 “你以为他们为何那么弹劾你?除了当真觉得你做得过火外,正是因为子卿在往日所表露出来的公正,这才让他们肆无忌惮。” 莫惊春挑眉,淡淡说道:“可我也不是傻子。” “谁都当自己是聪明人,”袁鹤鸣道,“不过他们那些大聪明笃定你不会公报私仇罢了。” 他微眯着眼,眼神中颇有锋芒,说话却还是那懒洋洋的习惯。 “好人难做呀。” 莫惊春和袁鹤鸣分开后,一路往吏部去, 两个侍郎跟在他的身后,嘴里还在说着近期考核的事情。到了年底,吏部或许是最忙的部门之一,和户部算得上是团团转。 莫惊春原本预备着年底要办成的事情,因着陛下昏迷,便暂时搁置不理。 等要再重新拿起来,就已经没了合适的时机,就暂且按下不表。但是今年吏部内的收受往来,碍于莫惊春的态度,却是少了很多。 左侍郎跟着莫惊春进屋,在确定屋内只有莫惊春一人时,这才低声说道:“尚书,右侍郎经手的部分事务,看起来有些不对。” 凡事是由“左”为尊。 本来左侍郎跟着莫惊春平调的时候,按理说右侍郎应该成为左侍郎,然后他再接任右侍郎的位置才是。可是正始帝却没有这么做,他初来乍到时,还有些担心右侍郎不好相处。 可这几个月下来,却是打消了左侍郎的不少念头。 所以此时此刻他要说出的话,对左侍郎来说,还是有些艰难。 莫惊春:“且先盯着,什么都不要做。” 他清楚这些灰色地带,不是说一朝一夕就能解决得了。如今他们虽在吏部,更是坐得高高在上,可相较于那些根深蒂固的官吏和习俗,他们也不过是区区外来者。如今朝中的事务更为要紧,莫惊春打算放长线钓大鱼。 左侍郎心知肚明,这便悄悄退了出去。 莫惊春坐在位置上出神了片刻,将摆在右手边的文书取了过来,下意识打算看的时候,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一种奇怪的异样从莫惊春的脊椎骨慢慢爬了上来。 诡异的瘙痒。 莫惊春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那些分叉刺人的东西刷过莫惊春的背脊……更是从脚底爬升到后脖颈,诡谲得他忍不住弯下腰,趴在桌子上抖了抖。他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攥紧了一张白纸,生生将那昂贵的纸料抓得满是皱褶。 莫惊春无声地张开嘴,忍住任何有可能从嘴里跑出来的呻吟。 这种诡异莫名的感觉…… 陛下,到底又做了什么! 莫惊春恼怒地盯着边上的笔架,盯久了,忽而微蹙眉头,忍着那怪异的感觉伸出手,将悬挂在笔架上的一只狼毫笔抓了过来。 他的手指摸了摸狼毫笔的笔尖,那刺挠的感觉熟悉又陌生。 莫惊春的脸色原本便是微红,如今盯着这只狼毫笔,却是红了又黑,黑了又白,猛地将狼毫笔拍在桌上,凶巴巴地说道:“陛下!” 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个词所代表的人狠狠揍上几拳! 这几日陛下没有召见他。 想必不是不想见他,而是不敢见他罢! … 长乐宫内,稀薄的日光下,软塌处显得有些透亮。 在窗前,不仅有着软塌,还摆着一个小小的架子,如今那上面正搁着一处小小的木屋。 那木屋实在是精致得可爱,仔细一看,却和东府的布局一般无二。 东府那么大的地方,要做成这么小的屋子,那要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人力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也不知道帝王是什么时候让人打造的模样。 而在这精致小巧的宅院中,正摆放着一尊同样精致小巧的人偶。 粗粗看去,几乎和真人一般无二。 刘昊初次看到的时候,都忍不住感慨,陛下当真是爱得疯魔,才会照着莫惊春的样子再打造了一个如此逼真的小人偶。 太过逼真的物什,看过去时,反倒忍不住升起一种诡异害怕的感觉。所以刘昊除了第一天盯着看了几眼外,其余时间压根不敢去看。 而整个长乐宫的人都知道,陛下的东西,最好别去碰,也别去想。 正始帝下了朝回来,就顺手将小人偶安置在这里,而后便去处理薛青的回报,等到他理清楚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情再回来时,太后便过来了。 正始帝受伤后,太后跑长乐宫的次数,可比之前要勤得多。 只是太后刚入长乐宫,再到内殿时,看着那精致小巧的屋舍和逼真的小人偶,陷入了沉默。她忧心忡忡地想,陛下不会真的爱到疯了吧? 这好端端的,怎么弄出这么逼真恐怖的东西? 正始帝迎着太后担忧的眼神,淡定地说道:“母后不觉得可爱吗?” 太后:“……” 她要是觉得可爱,这母子情怕是要完了。 她忍不住摇了摇头,打量着正始帝的模样,颇为无奈地说道:“你醒来才几日,至于这般劳累吗?” 正始帝:“虎视眈眈的人不在少数,太过肆意,反而不美。等处理完了,想休息多久,都不是问题。” 太后是听过老太医的话,清楚公冶启只要能醒来,就没什么大碍。可是看着前几日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如今却是活蹦乱跳地胡来,多少心中担忧。 不过太后也清楚正始帝有自己的主意,劝说了几句后,到底没再继续。 等到太后离开,正始帝才闭了闭眼,缓缓在软塌坐了下来。 刘昊急切地说道:“陛下,可要叫老太医来?” 正始帝摇了摇头,淡声说道:“让他来了何用,他也只会说好生休息罢了。” 刘昊无奈,小心劝道:“可太后娘娘和老太医的说法也是没错。” 正始帝:“眼下盯着寡人一举一动的视线太多,一旦虚软下来,便会有人打着趁虚而入的念头。不管是莫惊春还是母后那处,都给寡人盯紧了,还有,大皇子那边,也注意着些。” “喏。” 刘昊欠身。 而后,正始帝就吩咐刘昊去取来外伤用的药膏,然后挥了挥手,让殿内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刘昊在退出去的时候,还忍不住在心中嘀咕,自言自语地说道:“难道陛下想要自己上药……可是拆线是在明日,有些地方,陛下自己也碰不到……” 他带着这样淡淡的疑惑,退了出去。 而正始帝在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后,这才将立在精致的小宅院里的小人偶给捞了出来,这小小的东西软趴趴地倚靠在他的掌心坐下。 帝王忙忙碌碌地将软塌上的桌子挪了挪位置,使得窗外淡薄的阳光刚好打在桌面上,而后将早就拿来温暖桌面的暖手炉挪开,将小人偶放在那暖烘烘的位置。 一回生二回熟。 他剥过一次小人偶的衣服,要剥开第二次,也不是难事。 倒是之前要传回去,才费了正始帝好一番功夫。 等到将小小的人偶给剥光出来,他这才取过放在边上崭新干净的毛笔,然后打开药膏,用笔尖搅和了一下药膏,然后将趴在桌上的小小人偶刷了一遍。 帝王做事异常仔细,因着小人偶莫惊春实在是太小,为了避免浪费,他索性从光滑的脚板心开始刷起来,然后是光滑的背脊,漂亮的蝴蝶骨,然后是后脖颈……似乎是很喜欢那蝴蝶骨的位置,笔尖在那里徘徊了片刻,涂得药膏那叫一个油光满面。 再给背面上完药,正始帝又将人偶翻过来,这一回是给前面上药。 自然是小心翼翼,万分柔情。 笔尖沾了沾药膏,一点点刷了下去。 正始帝是哪里都没落下,他记得,之前御医说过,这些药物倒是没有刺激性,很是温和。等到正始帝大功告成,给人偶上完药后,他又开始忙忙碌碌给小人偶重新穿戴衣物。 正始帝从前是不会伺候人的。 帝王向来都是被人伺候的那个,哪里会轮到他伺候别人呢? 可自从他招惹了莫惊春后,久而久之,正始帝到底学会了怎么给人换衣裳。在莫惊春昏迷不醒的时候,在他没有丝毫体力的时候……至少,他还不会弄醒莫惊春。 所以,眼下他要给小人偶穿衣服,也是不难。 难的是,这些东西都太小,手指都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将那些布料撕碎。 正始帝在心里盘算着,能不能让绣娘做几身这么小的衣物,起码一天换一件,还能满足他想看到夫子穿戴不同衣服的念想。 帝王的嘴角含着淡笑,将小小的里衣给人偶莫惊春穿戴上,无视了那小小的翘起,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可,不可,如今寡人和夫子都是伤患,老太医说了,需要戒色忍耐。”他的指腹摩挲着那处,带着恶劣的笑。 莫惊春觉得自己能忍下三日,当真是忍成了圣人。 翌日,他入宫的姿势气势冲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入宫寻仇去了。 刘昊急急地长乐宫前将莫惊春给拦住,哭笑不得地说道:“莫太傅,您且等等,太后正在殿内。” 刘昊清楚莫惊春和太后见面总有尴尬,这才及时拦下了他。 莫惊春住了步,看了眼殿内,深呼吸了一口,平静地说道:“陛下这几日如何?”明面上是能见着面,只是私下,莫惊春碍于自己的原因,本来是不打算这么急切和陛下碰面,只可惜他这百忍成钢,实在是快忍不下去了 ! 刘昊不知道莫惊春心底的咬牙切齿,“陛下的伤势有所好转,老太医下午便要来给陛下拆线。不过这几日陛下倒是有了别的爱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莫惊春。 刘昊是看过那小人偶的模样,清楚陛下将那小人偶打造成莫惊春的样子,是因着心中实在欢喜,才会如此。可是莫惊春本人未必会高兴,尤其是这两三日,陛下把玩着那小小的人偶,几乎是舍不得他离开,如此痴迷的姿态,或许在莫太傅看来,是有所冷落呢? 为此,刘昊非常小心地斟酌着字句,“陛下这些时日因着昏迷的事情,累得莫太傅如此煎熬,心中更感欢喜,所以命人打造了一整套东府的模具,然后又造了一个……和太傅有七八成相似的人偶,时时带在身上。” 刘昊眼睁睁地看着莫惊春的脸色逐渐难看。 糟! 这还是没拦住啊。 莫惊春咬牙露出个“微笑”,轻声细语地说道:“是吗?陛下还专门给这小人偶打造了东府?” 他看得出来刘昊或许误会了什么,可是他不想说话。 莫惊春只想打人。 他背着手在殿外来回踱步。 刘昊都可以这样直接说出来的话,那其实整个长乐宫都知道了。 这说明正始帝行为之大胆,之恶劣! 莫惊春在殿外等候的时间并不长,不多时,太后就被帝王亲自送了出来。 那会,莫惊春并不在殿外。 而是在偏殿。 和太后正脸撞上,多少是有些尴尬。 上一回太后说的那话,在莫惊春的心里徘徊了数次,到底是被他给抛到脑后,不打算细思。 刘昊冒出头来,笑着说道:“太傅,陛下有请。” 莫惊春从座椅起身,掀开下摆跟着刘昊走。 只是刚入内殿,莫惊春便有语塞。 他幽幽看着那异常明显的精致木制品,怨不得连刘昊这么谨慎的人,都能将这事挂在嘴边。 正始帝做得如此淡定从容,又如何能赖得了刘昊呢? 莫惊春有些头疼。 正始帝坐在软塌上,手中正握着一卷书,慢悠悠地说道:“夫子可算是来了,寡人可是等候多时了。” 莫惊春僵住的步伐总算是继续迈开,缓缓走到那摆放在架子上的精致小巧的宅院。说是小巧,可实际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东府本来就大,再是等比例缩小,摆在面前,也是异常繁复的摆设品。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让人准备的。 莫惊春定定地看着正穿着月牙常服,坐在庭院中看书的自己。 异常巧妙的是,那小小的书籍,当真可以塞入那小小的人偶手中。 莫惊春伸出手。 与此同时,正始帝从软塌跳了起来。 莫惊春将这小人偶摆正来看,那小巧的书籍掉了下来,被正始帝顺手捞住,委屈地说道:“夫子怎么这么粗鲁?” 莫惊春:“臣拿捏的是自己。” 他的语气冷淡,听不出情绪的好坏。 他仔细打量着这小人偶,却是觉得刘昊的话都是往小了说。 这何止是七八分像? 这活脱脱就是另一个小型的莫惊春。 诚如精怪所说,这本来就是莫惊春的一部分。 不然何以通感? 一想到通感这该死的东西,莫惊春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他斜睨了眼正始帝,微笑地说道:“陛下这几日,折腾得可还算愉快?” 正始帝装傻充愣,疑惑地说道:“夫子说的是什么?难道说的是这小人偶吗?”他露出异常和煦的笑容,抬手握住莫惊春的肩膀。 “那是自然,寡人可是被这小东西给救活了的。” 莫惊春原还有别的要说,但是正始帝这话一出,倒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微蹙眉头,神色古怪地说道:“这小东西还能怎么挽救陛下的性命?”莫惊春之前就问过精怪,可有办法能够救回公冶启,却得到了精怪否定的回答。 据精怪所说,这就相当于一个只有一条命的游戏,只能一命通关。不管是公冶启还是莫惊春,在这其中如果有人失去性命,便是无法挽回的致命灾害。 机会,从来都不会有多次。 莫惊春那时就觉得,精怪所说的这个“一次机会”很是微妙。 按照它当初的说法,精怪是汇聚了怨念和祈求才有了这一次穿梭和选择,这便是那所谓的“机会只有一次”吗?可是精怪所说的口吻,却更像是…… 莫惊春压下那诡异的猜测。 当时也正是因为莫惊春无心去想,所以没有下文。 但精怪除了惩罚外,确实无法太过插手干预现实中的事情,这倒是确切的答案。它所谓的任务发布,其实也是一种引导和指示。 既然按照精怪的说法,它无法救回公冶启,那陛下这说法,又是怎么回事? 只见正始帝信手将莫惊春掌心躺着的小人偶接了过来,“寡人当时尚未清醒,估摸是在半睡半醒间挣扎,觉得喉咙有古怪的异物,边咳嗽着边醒来的。当时嘴里含着的东西,便是它。” 帝王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小小的莫惊春抵到嘴边。 莫惊春神色大变,一把拉住了公冶启的胳膊,露出惊慌之色,“陛下,不可!” 瞧陛下这熟稔的架势,莫惊春总算弄清楚,那一夜那几乎逼疯了他的诡异触感究竟是怎么回事。那诡谲到几乎连眼球都被舔舐到的疯狂,让莫惊春在那一刻钟里都是煎熬,等停下后……眼下看来,是被吐出来后,他虚软地躺着,只想干呕,又觉得遍处都是炙热滚烫,透着难以形容的感觉。 正始帝朝着莫惊春笑了笑,那眼底深沉得很,看不出半点笑意。 他将小人偶虚虚握在掌心,“夫子不如和寡人说清楚,这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此神异,只可能和莫惊春,和精怪有关。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叹气着将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到底是省略下了任务十四的内容。任务十四剑指的是公冶启本身,若是被陛下知道,莫惊春想要解决完成,反倒是困难。 正始帝若有所思,“怪不得那时候,一贯不爱管事的夫子,居然会主动查得那么深入。” 莫惊春无奈说道:“臣也没那么懒罢。” 正始帝:“夫子可不是懒,而是不愿意罢了。最近,夫子不是做得很好吗?”莫惊春见陛下又要谈论这个话题,无奈摇了摇头。 他正想说话,却看着正始帝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难道夫子以为,寡人在朝上说的话,只是顽笑?” 莫惊春抿紧唇,眉头紧蹙。 他没有说话。 当时他之所以会焦急,正是因为看出来了陛下的认真。 正始帝不是在开顽笑。 陛下也甚少开顽笑。 莫惊春:“臣不愿意。” 正始帝的眼底流露出少许柔和的神色,淡笑着说道:“寡人知道夫子不愿意,这不是没有动作嘛?” 莫惊春飞了陛下一眼,“您倒是觉得可乐。”别说是没有行动,便是心动,最好也是不许。 那闹出来的乱子,可就大了。 莫惊春一想到那惊世骇俗的场面,就觉得头疼。 别的不说,到时候剑指莫府的言论,只会比现在更严重。 莫惊春不希望自己父兄为了家国如此艰辛时,他却让他们蒙羞。 正始帝微蹙眉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将小人偶又放回去东府木制品里,而后慢慢摸上了莫惊春眉间的皱痕,“夫子,还要继续躲下去吗?” 莫惊春微怔。 正始帝的声音温柔,动作也是温柔,说出来的话语,更是难得的温柔,“夫子这些天,不正是不想和寡人碰面吗?这数日来的冷静,还不足够吗?” 莫惊春默然。 陛下是猜出了他的躲避,这才借用通感的能耐来逼得莫惊春主动入宫?陛下是如何猜得出来这小人偶与他的联系?是因为那一日他在陛下醒来时的过激反应吗? 莫惊春几乎是在感觉到惩罚显露的那一瞬,就疾步出了殿前。 是因为他到长乐宫的速度太快,所以才被正始帝所发觉? 这不无可能。 莫惊春闭了闭眼,眼前一片黑暗,就仿佛也看不到正始帝的模样。 “臣只是觉得,他们的话,有时候也没错。” “他们,又是谁?”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昨日,今日,明日,那些在弹劾莫惊春的人。 莫惊春缓缓睁开眼,眼底满是沉重的叹息,“臣一直以为,臣多少是个克制从容的人,然在陛下出事后,却是……”他顿了顿,将那些词忍耐下去,“臣也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正始帝的笑容却是愈来愈大,他从身后拥住莫惊春,就像是将莫惊春整个包裹在了怀里,含笑说道:“什么伪君子?我家夫子,本来就是君子。” 莫惊春被他晃得就像是小孩般,鼓了鼓脸,没好气地说道:“臣和陛下,可不是一家。” “哪里不是一家?”正始帝笑眯眯地说道,“夫子与寡人的液体交换,都不知有几回,就连那唾液,也不知吃了……” 莫惊春猛地转身,一把捂住正始帝那不知羞耻的嘴! 他的耳根通红,又羞又恼。 陛下若是不长这嘴就好了! 他在心里气恼,但是转念一想没有嘴巴的陛下的模样,又把自己给逗乐了。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那模样,如何能猜不出来他心里在想着什么,意有所指地说道:“夫子,您的小家伙,可还在寡人手中呢。” 莫惊春和正始帝齐齐望向那身居“东府”的小人偶,陷入了沉默。 他在心里天人交战。 莫惊春自然想要将这小东西给带回去。 落在陛下的手中,可不知道要被顽弄成什么可怜的样子。 就光是这些天的戏弄,都让人遭不住。 可是刚才莫惊春抱住那小人偶的时候,他自己却是半点感觉都没有。他绝望地意识到,这玩意儿到底还是得在正始帝的手中才能发挥功效,不然就永远都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等下,如果除了正始帝之外,其他人触碰到的时候都毫无感觉的话,那莫惊春将这小东西带回去藏起来,岂不也是个办法? 只要找个木匣子将这小东西藏起来,然后锁在永不见天日的地方,让谁都碰不到,这样一来,除了多出来这么个意外的存在,那岂不是也…… 【系统建议宿主及时完成惩罚,该半身源自于宿主,乃是宿主的一部分。若是遭受损伤,也会危及宿主】 莫惊春听了精怪突然冒出来的话,脸色又黑了。 莫惊春原本想要说的话,就这么被正始帝有意无意给带开了。 正始帝可不愿意莫惊春去细思这样的问题。 他巴不得莫惊春越发不受束缚才好。 克制谨慎并非是错,可落在莫惊春身上,却是待自己刻薄得过分。 正始帝的眼底幽暗而诡谲,眉眼微弯时,那露出来的笑意却是让人万分惊悚而恐怖,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绽放,而他便是最耐心、也最是忠贞的守护者。任何破坏之人,都会受到帝王毫不留情的打压。 莫惊春收回盯着小人偶的视线,他生怕自己再盯着看几眼,就会忍不住将这小东西抢回去。 有这么个存在流落在外,总让莫惊春有种光溜溜的恐慌感。 尤其是陛下这人有时候过分疯狂,压根不知他究竟会做出怎样恐怖的事情,如此一来,就没有办法对接下来的事情做出应对。 ……正常人,谁会将要将那东西吞下去啊! 莫惊春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有时候半是惊悚半是好笑地意识到,正始帝怕是公冶皇室中疯狂的结合体,即便陛下是切实生着病,但…… 莫惊春艰难地发觉,如果有朝一日,他有那肉体再生的能耐的话,陛下怕是会忍不住将他都分食了吧? 若是正始帝猜得到莫惊春在想什么的话,他必定要为自己辩解一二。 他再是疯狂,可舍不得让莫惊春疼得死去活来。 这一次入宫,到底是以着莫惊春隐晦劝诫陛下,不可对小人偶太过肆意的劝告下落下幕布。 至于让正始帝完全不乱来,莫惊春绝望地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正始帝断情绝爱! 尚不知道莫惊春希望他断情绝爱的正始帝在目送着莫惊春离开的时候,背在身后的手指忍不住掐住了手腕。 紧绷了一瞬后,帝王的手指缓缓下滑,捏住了那颗蓬松雪白的毛球。 这兔尾巴毛球在过往的岁月下,逐渐成为了正始帝解压的器具。 他偶尔会怀念那兔尾巴的感觉。 尤其是揉搓着兔尾时,那可怜又可爱的莫惊春。 非常可口。 正始帝的眸色幽深,对门外站定的刘昊说道:“去和薛青说,如果那些人还是不肯招认的话,将雷老大的皮挂在他们的牢房前。再有三日,还是没有结果的话,那全部都按照雷老大的下场处置。” 刘昊欠身,“喏。” 他倒退出去的时候,神色不变,却是紧蹙眉头。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出身缘故,且因着这次人数不少,证据也尚不够充分,所以都咬牙在撑着。 可陛下没有那么多耐心再耗在这件事上。 而且,刘昊下意识地看了眼殿内。 这一回,陛下醒来后,刘昊总觉得帝王心里是喜悦的。 那种欢愉难以形容,像是掩藏在了皮肉骨髓下,只是时不时露出少许痕迹,却是轻得难以再寻。 御花园的暖阁中,刚去过长乐宫的太后,正坐在这里欣赏着暖阁后,那一大片鲜艳张扬的怒放红梅。大红的颜色在这素白的天地间,显得如同流动的红血那样艳红,难以移开视线。 太后难得起了兴,正让人煮着酒。 桃花酒煮开的时候,那淡淡的香味传来,让暖阁的人都显得醺浓飘然。 秀林小心翼翼地将酒满上,然后把酒盏推到太后的手边。 太后翘起手指,端着吃了一口。 那香浓的味道滑入喉咙,她注视着怒放的红梅,深深叹了口气。 秀林听得出来太后情绪的低落,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后娘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陛下已然清醒,前朝的事情也逐渐稳定下来,秀林看不出来到底哪里值当太后如此着恼? 太后秀美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愁色,“秀林,你觉得皇帝这一次受伤,可是严重?” 秀林颔首,“那是自然,这看起来只是短短十来日,却是险些闹出了大祸。”即便太后再喜欢大皇子,也决然不希望大皇子在此时继位。 太后:“其实还有一事,许多人都不知。” 她又吃了一口酒。 “陛下,其实是为了救莫惊春,才会受那重伤。” 甚至险些濒死。 秀林微愣,露出震惊之色。 这消息确实无人知道。 莫惊春并没有打算瞒着,可是不管是从刘昊到德百,再从他告知的许伯衡,以及当时的柳家兄弟,都是希望瞒下此事。而正始帝醒来后,更是从来都不曾流露出半点异色。 不过太后到底是知道的。 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她轻声说道:“今儿,哀家去长乐宫探望陛下,便问了他,可曾后悔过。你猜猜,皇帝与我说了什么?” 秀林偏头想了想,想着陛下最近还有闲心做木偶的心力,“大抵是不后悔罢?” 太后笑了笑。 “皇帝何止是不后悔。” 她吃下最后半口酒,那暖手的酒,却暖不了心。 耳边,仿佛还是正始帝笑吟吟,不带半分阴霾的清朗嗓音,“后悔?不,不,母后,寡人不会后悔。寡人活下来了,不是吗?” 他勾起唇,眼底闪烁着阴翳的疯狂。 “这是寡人这辈子,做得最值的买卖。” 太后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怜的,到底是谁呢?” 第一百零四章 曹刘恐惧着审问的到来。 尤其是再看到薛青那张脸, 那怕不是要了他的命。 在他看来,薛青是一个背弃了自己家族,沦为皇帝走狗的刽子手! 薛成乃是内阁阁老, 身兼数职, 举手投足还带着傲气, 可是薛家的荣光并没有延续到薛青这个远方亲戚的身上,反而让他变得极端凶残。 一想到薛青的手段, 曹刘就忍不住打了寒颤。 这不能怪他。 曹刘自言自语,就算是其他人过来,遇到薛青这样的逼问,和生命垂危的威胁,也会和曹刘做出相同的选择。 从他身旁这些囚友的唾骂中, 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对曹刘是多么深恶痛绝。 可是曹刘心里更是痛恨和愤怒。 熊熊燃烧的怒火和畏惧,几乎让他扭曲了自己的脸。 因为自从他的“同谋”也跟着入狱后,曹刘从他们的唾骂里清楚得地知道, 娘亲那一日为何拼了命也要来见他一面,为何会着急劝说他将实情吐露出来,那不是他一个人能扛得住的东西…… 原来,那时候他真的距离死亡只有一步! 曹刘每每想起此事, 都觉得后怕。 他们居然打着如果曹刘死了,一切就会销声匿迹,线索也会就此中断的念头……曹刘在心里打着算盘, 冷冷哼了一声。让他为曹国公和荣熙公主去死,他或许不会多犹豫,但为了利益而亡, 他可没有那么良善。 他是愿意为此做些什么, 也愿意承担可能来的代价, 却不愿意自己是那唯一的垫脚石! 如果那些人抱着曹刘会乖乖去死的念头的话,那可真是错了。 从一开始曹刘能答应,便足以看得出来,他也不是什么良善人。 咬牙不说? 不存在。 之前曹刘之所以不说,乃是因为他以为正始帝再醒不过来,此刻朝廷暂时无力处决,等到动荡不安的局面出现后,曹刘自然有机会被救出来…… 可当这个机会消失后,他怎愿意继续卖命! 曹刘的膝盖摔断后,因着天牢的环境恶劣,并没有好转。 但是在他将能说的事情说出来后,薛青允许荣熙公主和他再碰面,而那一次,荣熙公主为他带来了大夫和上好的膏药。 尽管曹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出去,但对荣熙公主的愧疚却是日夜疯长。 这一次,怕是连累了父母。 曹刘躺在木床上,睁着眼看着昏暗的墙壁,慢慢数着时间。 曹刘是在十岁出头的时候,被曹国公送出去游历。 那会,正是朝廷稍有动荡的时候,也是永宁帝在世最后的几年。 他被曹国公送到顾柳芳名下的书院去。 怀民书院在最近数十年间,成为天下最是出名的书院,曹刘在那里度过了踏实的五六年。除了在怀民书院结交了不少世家权贵的子弟外,他也曾在外游历走动。 曹刘和林欢,其实也是认得的。 顾柳芳的书院中,不只有权贵,更有贫寒子弟。 当然,如林欢这等庶出,不太受宠,但也不至于冷落的尴尬地位者,也有不少。 学生间的事情,老师并不会管,但一切的争执都不能涉及到教学和书院。 而在书院的老师眼中,权贵和贫寒的出身并没有什么不同。 如同林欢。 林欢在怀民书院时,可是颇为出众。 不过林欢有自己的师傅,他在怀民书院读书,相当于借读。 只待了约莫一年半的时间。 林欢是一直在外闯荡的,见识到的天地,可不止于京城那一亩三分地。 他看到的是天下,是万民,是生活。 曹刘的感触没有林欢那么深刻,但也开始追求着与他有一同想法的人,逐渐的,他和怀民书院里……一部分比较激进的学生开始有了联络。 最开始,只是一些激烈的争辩,以及偶尔的外出游历。 紧接着,便是更为深层次的,属于家族层面的结合,但直到这时候,曹刘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群人聚集到一处,会是多大的力量。 会被派到怀民书院的子弟,未必是家族内最核心的子弟。 他们不过是一种试探,一种后手。 因着他们的身份限制,他们多是怀揣着积极进取的野心和欲望。越是不上不下的人,便越想要往高处走。 而曹刘也是在这逐步的试探中,一点点进入了他们的核心。 他到底是如何转变自己的想法,以及回京后的种种做法,已经都告诉了薛青,不必多加赘叙。 最开始,不过是不成念的想法。 可在正始帝继位后,原本可谓亵渎的念头,却逐渐成为了正宗的想法。 新皇是个做事狠厉疯狂的人,一旦下手便毫不留情。 不管是宗室还是世家,都屡屡遭受打击,若是不能另求他路,在这位帝王的统治下,这几十年怕是要难以煎熬过去。 而皇家数次叛乱,以及宗室的起兵,让他们看到了机会。 ……尤其是大皇子年幼! 做不了人上人,难道连把控一个皇子的可能,也做不得吗? 曹刘直瞪着一双眼看着天花板,觉得阴沉冰冷的石块太过压抑,总感觉要掉下来。 就像是猛然压下的巨石,让人惴惴不安。 正如同他现在的处境。 曹刘身为曹国公和荣熙公主的儿子,原本可以不必掺和到这些事情中去。 可他清楚得记得,荣熙公主在许多年前,也曾经感慨过从前的辉煌,这些外放的权势,其实从永宁帝开始就逐步在收缩,为了避免权势被滥用,先帝早就做出了不少限制。而正始帝更是进一步打击,之前针对的只是诸王,紧接着便会是世家,而曹国公本是从开朝就传承下来的权贵,这一批人,如今只剩下多少呢? 帝王的权势在不断扩张,曹刘自觉有心,想要遏制这过程,也算不得愚蠢。 可他错就错在,既参与其中,又过于张扬。 在正始帝的措施越发激进,惹得不少世家权贵不满后,曹刘便不断收到了从前这些“友人”的联络,不仅是联络,他还借此从中窥探到了不少世家的打算。 他们未必是要颠覆王朝。 只是换个天。 而世家做事,向来不可能鸡蛋全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曹刘闭上了眼,沉沉叹息。 不管薛青再怎么挖掘,最多能牵涉到的,便是如今这天牢里的人。他细细一数,都能说得出来是谁……郑家的郑士杰,徐家的徐惠,康家的康海生,恒氏的恒正,焦家的焦世聪……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些人的名讳,他们要么是本家的分支,要么原本就是分家,或者是庶出子弟。 棋子。 曹刘的手指纠缠在一处,都是棋子。 就连他,也不例外。 曹刘借由着他的身份来往于京城各处,传递消息,窃听情报,勾搭女人,并利用她们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收集讯息,这些都是惯用的手段。 因为他们本来就可以合理地出现在任何一处,压根就不会惹来怀疑。 而这一回出事…… 曹刘微蹙眉头,知道根源都出在焦家。 焦世聪,还有死去的焦明香…… 他下意识要翻身,却猛地碰痛了包裹着的膝盖,疼得他瑟缩了起来,却又忍不住喘息,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焦家会被盯上?” 这才是真正的一步错,步步错。 “曹刘,曹刘——” 狱卒从黑沉的走道走了过来,举着木棍敲了敲铁质的栏杆,“大理寺卿要提审你。”刚才还在乱七八糟想着事情的曹刘嘴巴立刻就苦涩起来,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藏在稻草堆下。 他慢慢坐起身来,盯着受伤的膝盖龇牙咧嘴。 曹刘对这个并不陌生。 只他自认为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即便让他过去,那也…… 一步步挪进房间的曹刘愣住,他发现这里头除了他之外,还有好些面熟的人,那一个个投射来愤怒和怨毒的眼神怎么都不可能忘记。 曹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神乱瞄,一下子看到了原本薛青坐着的那个座位。 而远处那些摄人心魄的刑具,他是半点都不敢看。 那是一把宽大的椅子,手边有着堆放东西的架子。而在左手边,原本空着的地方,却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一块如同木桩的东西,挂着一块……皮? 曹刘盯着那东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他的心里冒出惊悚和畏惧的感觉,却忍不住盯着,那是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种令人畏惧,却又熟悉的纹理。 那看起来,为什么那么像是……人皮? 曹刘猛地颤抖起来,下意识想要咬住大拇指。 为什么,那张皮…… 是谁的皮! … “他们不会那么快承认的。” 景阳宫内,正在传道受业解惑的郑明春在听到大皇子的疑问,摇了摇头。 他将手里正在讲的经书放下,背着手在大皇子的面前踱步,似笑非笑地说道“大皇子,您也知道我的出身。不过我的师父收徒,是不看出身门第,只看天分和品性,所以这对我的影响倒是不大。可是,如我师父这样的人实在不多,不管走到何处,多数人都会自然而然分散成小团体。” 大皇子正襟危坐,手里的动作停下,点了点头。 郑明春继续说道“但这也不绝对,因为狡兔三窟,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不管世家做出什么决断,都不可能将全部的力量压上去。我会出现在您的面前,成为您的皇子师傅,这里面虽没有郑家的干预,可我未尝不是他们的后手。” 他毫不在乎地用自己来举例。 “我是象征着忠于皇室的那部分,当然,如果他们成功了的话,我也可以作为操控您的手段。”郑明春耸了耸肩,似乎并不在乎自己说出来的话是多么惊世骇俗,“所以,一个家族里,存在几个声音,那很正常。” “这并不能解释我刚才的问题。”大皇子淡淡地说道。 郑明春撇了撇嘴,大皇子这岁数虽然小,却是猴精猴精的。 郑明春“因为没有实在的证据。” 他手里的教鞭点在桌面上,摇头晃脑地说道,“焦家,焦世聪,曹刘,林欢,还有林氏……这几处,是摆在明面上,板上钉钉,一定会被处置的。而动手那伙恶徒就不用说了,基本都覆灭了。可是郑家的,康家的,还有杂七杂八那几家,眼下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唯一的人证就是曹刘,顶多再算上一个林欢,别的呢?” 这也是莫惊春动手的时候,会让那么多世家权贵震怒的原因。如果都是照着莫惊春这粗鲁的作态,那都直接掀盘子算了! 大皇子“林氏宗子便要被押送入京了,到时候有没有证据……那就值得说道了。” 郑明春笑着说道“说不得,林德明来个宁死不从呢?” 大皇子呵呵“那不是正好?陛下正愁没有人撞上来,让他大开杀戒,好好发泄一番郁闷的情绪。” 郑明春无奈摇了摇头,大皇子这话倒也是没错。 这位皇帝,确实是有那样的心性和手段。 被他们讨论的正始帝,眼下却是懒散地躺在长乐宫内养伤。 长乐宫年内的安神香暂时去除,据说是老太医认为,安神香虽然是用作平息之用,但在帝王养伤的时候,却是另外一种过激的效用。 帝王大手一挥,让人换成了云罗香。 那是和莫惊春惯用的香料。 不是特别昂贵,但味道有些香浓,初闻起来,和莫惊春这个人的感觉有些差别,可混合着莫惊春身上的味道气息,便成为让人食之入髓的味道。 正始帝坐在软塌上,半心半意地批改奏折。 他背上的伤口,在两日前,就已经由老太医亲自动手拆线,那剧烈的刺痛,倒是算不得什么。老太医自身警惕得紧,动手的器物都用热水烫过后再上火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准备什么烧烤的器物。 正始帝的腿上躺着个小人偶。 刘昊进来时,留意到那小人偶的存在,脸色有一瞬的扭曲,然后平静地移开眼。 这只是个小人偶,这不是莫惊春。 他在心里重复,这才削弱了少许诡异的感觉。 ……实在是,太像了。 刘昊在心里吐槽。 陛下究竟是怎么做出来那么相似的人偶的? 这不由得让他想起来,前几日太傅看到陛下随身携带的小人偶时,也露出这种古怪的表情。 太傅是不是也觉得……这东西,可怕到有些吓人? 刘昊收敛心神,欠身说道“陛下,郑夫人和康夫人刚刚入宫。”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母后会处理好她们。” 刘昊欠身,“是。陛下,前方传来消息,莫大将军吃了败仗,退了三十里。据说是因为明春叛军送往前线的一种新式武器,可以直接炮轰城墙。” 这是刚刚送来的军情。 那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士兵,刚送达这消息,就累晕过去。 正始帝扬眉,将小人偶拎起来趴在肩膀上,然后坐正了身,“数量几何?” 刘昊“不多,但胜在出其不意,险些让大将军损失惨重。好在大将军及时从敌军的部署中看出异样,所以早就做好了调整。” 正始帝若有所思,如果连新式大炮都用上了,那确实说明明春王没什么后招了。 他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就起兵,是被正始帝逼得没有办法,而且丢失了陈文秀后,他的倚仗就丢失了小半。如今仓皇起兵,他所预计的武器数量,甚至还没有之前的一半。 自然是要省着点用。 陈文秀说过,就算明春王的速度比朝廷要早上几年,那也是无妨。 明春王也是在不断的失败和摸索中,逐渐才扩大了规模,变得成熟起来。 只再是成熟,技术的制约还是让其不可能快速生产,就连这种新式的大炮,也没办法在最前期的时候说用就用。 而且…… 正始帝瞥了眼刘昊,淡笑着说道“别说到了这时候,何明东还摸不清楚他们的冶炼场所在哪里?” 刘昊赔笑着说道“奴婢以为,他应当已经找到了。” 正始帝并没有将一时的败绩放在心上,他沉吟了片刻,对刘昊说道“我记得军器监的人一直都想要和陈文秀见面?” “是,他们希望陈文秀能够给他们更多的建议。” 正始帝“让陈文秀去军器监。” 刘昊微讶,“那女子学院那边……” 他虽然没有过多关注,可是陈文秀的身份如此重要,时不时还是会有消息传递回来。刘昊自也清楚,女子学院那边也在逐步走上正轨,前些天,那陈文秀还弄出了什么下乡种田的活动,虽然有些粗鄙,但仔细思来,却颇有值得瞩目的地方。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半日去军器监。若是当日军器监无事,也许她自由行走。” “喏。” 就在刘昊出去又回来的功夫,他发觉陛下又开始把顽起那小小的人偶。 从正始帝那小心翼翼的举措中,足以看得出来陛下对这人偶的在乎。 他的手指先是戳了戳小脸蛋,然后稍显粗粝的指腹就揉了揉小肚子,然后捏着小腿,慢吞吞地将裤子往上捋了捋,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脚脖子。 刘昊恍惚看到那一小截脚踝上,似乎还套着一个环。 他默然移开眼。 心想,这不会是陛下将他心里不能为外人道也地念头,都倾注在这小人偶身上了吧? 刘昊还是决定不再看着正始帝的动作。 天晓得,陛下究竟要做什么。 由此,他也避开了正始帝越发淫邪的举动。 正始帝,确实算不得正人君子。 … 吏部。 今日大雪纷飞,皑皑白雪盖住了杂乱的痕迹。 莫惊春的手里抱着个暖手炉。 那手炉的外面套了漂亮的织布袋,除此之外,桃娘还给莫惊春做了一身衣裳。 充当是那错过的生辰礼。 莫惊春的生辰已经过去好些时日,正在最乱的时候,就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如果不是桃娘这两日送来亲手做的衣裳,他都要忘记此事。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莫惊春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慢悠悠地看着文书,顺手将其中不太满意的夹在下面,到时候统一再说。莫惊春在经过这几月的折腾,已经逐渐对吏部的事情上手。这其中最为要紧的,自然是考功和铨选,还有需要入宫述职,这些也需要吏部来安排。 而莫惊春自打回来后,盯着这考功的内容,倒是看得有些头昏眼花。 他心里感慨,这关节如此多,怨不得这其中灰色的地带也算不得少。莫惊春将暖手炉搁在一旁,然后微蹙眉,捡起最后一份。 莫惊春打量着上面的内容,决定待会找左右侍郎一起来商讨。 只他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莫惊春就觉得自己的脸好像被人掐了一下。 莫惊春“……”他连捂脸的动作都没有,木然地想,那小东西在陛下的手中,可真是玩大发了。 唯一还算可以的地方,或许在于…… 陛下好歹记得,他们两个还是病患,有些事情不能做。 莫惊春的脸色突兀扭曲了一下,猛地低头。 当然,不能做,不意味着陛下不会撩拨。 手指在敏感的地方游走,然后面不改色地在紧要关头抽身而去,这样的事情,正始帝也没少做呢! 莫惊春捉紧笔杆子,用力的模样像是要拧断。 好在过了一会,那奇怪的撩拨感就消失了。他松了口气,整个人靠在背椅上,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若是正始帝在紧要的时候乱来,那才真是要命。 莫惊春长出了口气,没继续想下去,而是将左右侍郎给叫了过来。 … 十二月初,京城底下的暗流涌动总算稍显平和。 当然,这也碍于薛青终于从那些囚犯的口中挖出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间接获得不少证据。 在这些确凿的证据之下,就连顾柳芳也受到了牵连。 尽管此事和他没有关系,可是源头就在怀民书院。在此事的证据递交上来后的第三日,顾柳芳请辞,言说自己不堪重用,年老衰败,无以为继。 正始帝却是不许顾柳芳告老还乡。 顾柳芳请辞三次,正始帝推辞三次。 此事就暂且被按下了。 而身处在漩涡边,陈文秀却没有精力去管顾这些暗流涌动的事情,她已经被捉着投身于伟大的冶炼工作中,折腾得她欲死欲仙。 陈文秀空有理论和图纸,其他的事情都要靠着工匠铁匠自己一点点磨砺出来的,她所有的经验,也只在之前明春王的经历,但对于军器监的人来说,却已经是足够。 陈文秀有时候也好奇自己从前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有这种古怪的东西。 但不管是正始帝还是明春王,在知道后似乎都没觉得她是妖怪还是什么的,这多少给了陈文秀一点信心,没再胡乱的东想西想。 这一日,等她拖着疲累的身体从军器监出来时,已经是半下午。 这还是她强烈要求自己要去书院一趟,这才被军器监的人不得不放走的缘故。 军器监里面,也不乏最开始鄙视陈文秀的人,觉得她是女子何以为师? 但陈文秀别的没有,可那嘴皮子却是溜得很。 只要不是遇到正始帝和明春王那样的人,她何尝怕过? 爱来不来。 当然,军器监内更多的还是非常不耻下问的人,他们压根不管陈文秀是男的是女的,是条狗都无所谓,她一进军器监,就险些出不来了。 “可怕。”陈文秀汗津津地说道,“疯狂科学家最可怕。” 柳红跟在她的身后,默默记住了“科学家”这个名字,然后心有余悸地说道“方才,婢子险些以为,要和张老他们动手。”不然,她未必能够带着陈文秀出来。 陈文秀嘟哝着说道“我都与学生们约好了,今日要带她们出去,怎可食言而肥?” 她慢悠悠爬上了马车,坐在里面,看着柳红灵巧地跳了上来,让车夫去书院的方向。陈文秀羡慕地说道“如果我想要和你一样这么灵便,要花多久的时间?” 柳红诚恳地说道“不可能。女郎,婢子是从小就开始练习,您如果现在开始努力的话,五年内,或许能有三成。” 陈文秀恹恹地“哦”了一声,五年,那可真是太久了。 好半晌,陈文秀鼓起劲头,再坐了起来,看着窗外流动的景致,忽而说道,“柳红,你觉得以后,天下的女子,都可以读书吗?” 柳红沉默了片刻,“很难,但未必没有希望。” 她跪坐在陈文秀的身旁,想要给她捏腿,但陈文秀下意识后退,无奈回头看着她,将她给拖了起来,“你就是个好保镖,不要动不动就跪在我身边……呃,如果一定要跪的话,就在外面装装样子就好了,我不太喜欢看到有人跪。” 保镖? 柳红从善如流地坐了起来,记下了这词。 同时,还不忘回答陈文秀之前的问题,“女郎,读书要钱,而且还不是小钱。朝廷多年推行科举制,已经逐步让天下人都知道读书的好处,可是贫寒子弟能读书的人,也在少数。您也清楚,农田耕作比较倚仗男子的体力,而天下又是以农地为根基,故,男子地位为尊。在有限的精力和钱财分配下,若一家中只得一人读书,肯定还是会优先男子。” 陈文秀听了柳红的话,却是面露诧异。柳红的想法,既是实在,又有些超前。 陈文秀蹙眉,超前是什么意思? 她总会冒出自己也不明白的想法和词语。 柳红见陈文秀没有不高兴,就继续说道“婢子侥幸得了主上的恩宠,得以读书写字。而婢子在往后,也教会了不少关系好的人,至少知道自己的名讳怎么写。婢子是这么觉得的,实际的情况暂时无法改变,但可以缓缓影响。 “即便百姓会优先送男娃读书,可要让他们知道女娃也是可以读书的,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而权贵世家的女子,那就更不必担心了。” 她笑了笑。 “听说,孟怀王妃回到封地后,在孟怀也开了一家女子书院,而且将《云生集》捐赠出来,充当是书院的镇院之宝。这是下半年的事情,如今这消息已经广为流传,不少世家蠢蠢欲动。” 《云生集》的号召力确实很强。 陈文秀摇头笑了起来,“你说得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即便我有生之年看不到,但如同朝廷科举那般长久以往推广下去,世世代代,可就别有不同。” 别的不说,正始帝这个皇帝,对于女子读书的事情,并没有抵触。 陈文秀摸了摸下巴,笑了笑。 又或者,压根不是抵触不抵触的问题。 在这位皇帝的眼中,值得在乎的事情,却是不多吧? 在那短暂的几次碰面中,陈文秀多少觉得,这位陛下果真与众不同,异常……的疯。 陈文秀收敛了心神,免得被柳红看出来她的吐槽。 尽管她和柳红相处得不错,但她也清楚柳红是正始帝派来的探子,监视和保护同步进行,有些话,还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等陈文秀回到书院后,那几十个女学生已经在大堂等候。 刘夫子笑着说道“您再不回来,她们可要望眼欲穿了。”自从上次陈文秀带着这些学生外出了一趟,她们就惦记着往外跑。 好在她们足够听话懂事。 刘夫子的眼光在其中几个女学生身上徘徊,尤其是这几个,不管是读书朗诵还是作诗文章,多少都让他有点意外之喜。 她们的敏锐和聪慧,不亚于男子。 陈文秀对刘先生很是敬重。 因他是这些老师中,唯一一个是在认真教习的人,而且还会针对学生的不同进行调整,实在让陈文秀很是喜出望外。 陈文秀笑着对刘先生颔首,说了几句,这才看向学生,扬声说道“这一次,我们去的别院农庄,主家允许我们在那里住一晚上再回来,所以你们且去准备,待会一起过去。” 其实是莫府的别庄。 莫惊春偶然得知陈文秀的需求,便把莫府别庄借了出来。 “是。” 女学生高高兴兴地回去,而另一个中年男子匆匆过来,“女郎,马车已经租借到了。” 陈文秀颔首。 她当然还可以选择牛车,或者一些别的工具。但是考虑到这个女子书院毕竟是孟怀王妃操办的,陈文秀到底是在柳红的建议下不那么不拘一格。 她心里盘算着钱财,决定等开春了,要再去化缘。 嘿,反正这张脸不是她的。 陈文秀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然后开始安排那些准备好了的学生开始上车。等到那几十个女学生进了外面那几辆大马车后,整个女子书院就安静下来。 刘夫子送走了她们,和门房一起关上门,这才朝着后院去。 他们这些夫子,是可以免费留住在书院内的。 但老师落脚的院子,和女学生住的地方,中间是隔开的,也有人看守。 这是陈文秀来了后,做出来的改变。 “刘丰宝,那不过区区一女子,你作甚那么听话?”不远处,刚从自己的落脚处拐出来的陆仁皱了皱眉头,“你可是举人出身了,再过两年下场,说不得就是进士,那些穷酸……” 刘丰宝缓缓说道“陆兄,某便是从那样的穷酸境地里爬出来的,不劳陆兄告知了。”他的语气平静,却是硬邦邦的。 陆仁猛地皱眉,一甩袖,回去了。 刘丰宝松了口气。 他不是那等爱和人生事的,可是也清楚这女子书院内,真的愿意教书的人没有几个。 如果孟怀王妃还在的话,这些人迫于王妃的名头会认真教书。可是如今王妃回去封地,尽管这里面操持的人多是王妃留下来的人手,然天高皇帝远,来回的书信都要几个月的时间,谁又会真的上心? 刘丰宝或许最开始也是看不起这女子书院,认定最终办不下去。 可如今这半年多过去,他却愈发感觉到从前的短视,这些女学生里,有几个的天赋当真让人吃惊。而且她们或许是苦惯了,跟他从前一般无二,碰到机会就疯狂汲取知识,那种如饥似渴的感觉,让刘丰宝忍不住认真起来。 他想,说不得十几年后,他真的能教出来一个女官呢? 刘丰宝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他怕是也被陈文秀给影响了。 这位女院长,可真是颇有行动力。 坐在马车上的刘文秀打了好几个喷嚏,忍不住撩开窗帘,自言自语地说道“谁在背后骂我?” 除了明春王后,她应该没得罪人吧?难道是军器监那几个被她教做人的?不太可能,他们都不知道陈文秀叫什么,不然,是书院里的?唉,书院里除了刘夫子外,她一个都不想留……等下,难道是林欢吗? 说到林欢,陈文秀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陈文秀“柳红,你最近去刘欢的落脚处,可曾看到过他?” 柳红摇了摇头,“他留下来的地点是假的。” 陈文秀挑眉,“他这么神秘?那之前几次的碰面,真是凑巧了。”她也清楚自己这样正如同直钩钓鱼,没什么用处。 思来想去,或许这几日,她要想个办法,将那些不得用的老师给踢出去。那一个个领着钱,却不堪大用,还住着免费宿舍的蛀虫,再留下来岂不是浪费? 陈文秀用帕子捂着鼻子,下了决断。 “哈湫——” 天牢内,林欢重重打了个喷嚏。 如今寒冬腊月,他身上只得一件他进来前,被莫惊春嘱咐送来的棉衣。 林欢不得不将衣服拢得更紧,不然这天牢内的阴冷,实在是让人要撑不下去。他可不是曹刘那些人,还能得到一二次探望,自始至终,他只有自己一个。 林欢搂着棉衣,在心里感谢了一声莫惊春,然后叹息道。 若是他的师傅看到他如今沦落的模样,不知是会嘲讽还是会大笑,只希望他的家中老母,真的如同莫惊春所保证的那样,可以被救出来,不然…… “梆梆梆——” 狱卒走到林欢的跟前,敲了敲他的栏杆。 林欢下意识抬头,却有点奇怪。 他记得,这个时辰,不是送饭,也不是审问。 林欢除了进来前那三日,就再也没被叫去审问了。而他的牢房,也和曹刘他们的不在一处,虽然很简陋阴暗,但好歹不潮湿透风,在最冷的那几天,还给了条破被子。 林欢爬了起来,踱步走到门边。 “狱卒大哥,可是有什么事情?” 狱卒却没有说话,而是将一卷纸条递了过来,然后继续往外巡逻。 林欢微愣,注意到那个狱卒就是那一日给他送破被子的人。他心里这么想的同时,手指已经打开了那纸条。 ——已救出。 短短三个字,林欢险些跪倒在牢门前。 他将这几个字看了又看,又惊又喜,眼前微热,险些掉下泪来。他将这卷纸揉成团,然后塞到喉咙里,嚼也不嚼地往下咽。 林欢的额头抵在地上,冷得让他万分清醒,眼泪却不住往外掉。 他不是没想过要将娘亲带出来。 可是林德明很清楚,他这个妾室,是唯一能够制衡林欢的棋子,怎可能让林欢将人带走呢? 再加上要让母亲温养的珍贵药材,也不是林欢一时间就能凑齐的。 而林欢或许一开始对林氏留有眷念,可在林德明拿娘亲威胁他,险些让他和嫡姐一起交换到清河王的手中时,林欢就彻底抛却了所有的情感。 在林德明、他的父亲眼中,林欢也不过是一枚可用的棋子。 林欢在心里想道,或许他这一回活不下去,但是有了莫惊春的保证…… 至少他的可信度,可比林德明要多上不少。 … 两刻钟前。 莫府,外院书房。 今日是莫惊春休沐,他躺在院中晒太阳的时候,暗十七消无声息地在他的身后出现,低声说道“主人,柳存剑传来消息,说是黄氏已经被救了出来。” 莫惊春愣了愣,这才想起来,黄氏是林欢的娘亲。 “既然能传来消息,那便说明他们要入京了?” “是。” “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将人放在莫府名下的宅院,莫家会派人照顾。” 这是莫惊春从一开始就答应林欢的。 不然有什么能够让一个坚定不移加入贼人的谋士立刻反叛? 他加入,是为母亲;愿意立刻叛出,也是为了母亲。 到底是个纯孝的。 就是倒霉了些。 莫惊春是可惜了林欢的才气。 “黄氏的身体虚弱,长途跋涉后,不宜送去牢狱。”暗十七说道,“人已经暂时送到了隐蔽处。” 莫惊春懒懒地说道“我的承诺依然有效,若是后续林欢……他母亲,就由我照顾罢。还有,让人去通知林欢。” 尽管莫惊春再可惜林欢的能力,但他不是刑官,事关律法的事情,他不能插手。 而且,若是按着正始帝之前的脾气,虽不至于连坐,可是牵扯其中的人,是绝不会放过。如今那天牢内的人,有一个是一个,基本上都逃不了。 尽管冬日日头微薄,但依旧晒得莫惊春暖烘烘。 这是他难得闲暇的日子,一直紧绷的情绪逐步松缓下来,这过于放松的感觉,让莫惊春在廊下险些就这么睡过去。 他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墨痕蹑手蹑脚地给他盖上毯子时,这才惊醒。 不过莫惊春没有睁开眼,而是继续这样懒懒地窝着。 耳边,有墨痕和卫壹细细的交谈。 在寂静中时不时传了过来。 他们两人的声音很低。 若是莫惊春在睡,是绝不可能被吵醒的。 莫惊春半心半意地听着。 “……我就说了,郎君最近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你小声点。” “我没大声,是你心虚。” “我心虚作甚?” 莫惊春懒洋洋地想到,原来这两个也能拌嘴? “难道你不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吗?郎君最近连皇宫都不怎么去了,而且每日回来,都异常疲乏,肯定是……” 莫惊春蹙眉,怎么说到重要关头,这声音就突然变小了? “不可能!” 这是墨痕的声音,“你胡说,郎君和夫人好好的,若是真的起了矛盾,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呵,原来是在说这个。 莫惊春在心里腹诽,夫人?哪门子的夫人?墨痕这是将陛下……好,很好。如此笃定的姿态和胆量,确实少有。 但他什么时候和正始帝吵架? 他怎么不知道? “别大声嚷嚷着夫人了,要是被这院里的人听去,岂不是要误会郎君什时候有了外室,这可就麻烦了!” “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情,毕竟在秀华的眼中,郎君已经是在家居士,再过两年,或许要以为郎君是和尚罢了。” 莫惊春“……” 他们私下,是这么编排他的吗? 莫惊春沉默。 他原本打算起身,这一时间,他抱着毯子下的暖手炉,也不知道是要起身,还是不起身的好。 “你到底是什么说辞,为何在我耳边叭叭郎君和夫人的事情,这往常不是我的喜好吗?”墨痕颇有自知之明地说道。 卫壹“我听宫里的人说,陛下最近痴迷木偶,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就连外出的时候,都要将那东西携带在身上。而且就连宫中,也打造了一栋房屋,要给那木偶住,你说,陛下什么时候对这些东西这么上心?” 墨痕愣住,摸着下巴说道“你是觉得,陛下……移情别恋了?” 卫壹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抽在墨痕的身上,觉得来找他商量真是很不靠谱。 “陛下怎可能移情别恋,然,你不觉得陛下这做法特别古怪?假的东西,怎可能会引起陛下的在乎和关注?呵,我怀疑,那东西有古怪,这才会让陛下冷落了郎君!” 一直被迫偷听的莫惊春“……”你这也很不靠谱啊! 莫惊春忍不住揭被而起,做出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打断了两人天马行空的对话。要是再让他们继续下去,都不知会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说法。 看到莫惊春醒来,这两人纷纷停下说话,立刻凑了过来。 个个嘘寒问暖,倒是跟之前别有不同。 “卫壹,你最近可有看什么书?”莫惊春起身,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卫壹微愣,欠身说道“看了些山野志怪的杂书。” 这是他的偏好。 卫壹虽然识得字,却看不下那些大道理。 莫惊春欲言又止,“你们两人,平时没事的时候,这书房里的书都可拿去看。那些山野志怪的书,就少看为妙。” 不是不能看,但看到卫壹这么脑补的地步,那还不如不看。 莫惊春拎着毯子入了书房。 墨痕原本打算跟着进去,被卫壹一把抓住袖子,沉吟了片刻,幽幽地说道“你觉得,刚才郎君醒着吗?” 这是什么问题? 郎君不醒的话,刚刚又是什么? 转念一想,墨痕反应过来。 然后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要死要死,你让我在郎君面前的形象全无了!”卫壹说的胡话若是被郎君听了去,他可真是不用活了! 卫壹“……你就只想到这个?你在郎君面前有形象吗!” 莫惊春入了屋,将毯子放下来,远远听到墨痕和卫壹两人不知在吵什么,他笑着摇了摇头,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又重新绽放的菊花,垂落下来的花盘盖住了绿叶,仿佛在冬日的暖阳中,也晒得异常舒适。 许是莫惊春这段时日太过紧绷,难得放松下来后,看着一花一草都有着别样的舒心。 至于墨痕和卫壹的对话,他当然没有放在心上。 他确实少去宫中。 这也是为了朝中百官着想。 即便那日正始帝强硬压下了所有的风言风语,更是口出狂言,让言官震惊,不敢胡来。可莫惊春频频入宫,还是会刺激到他们可怜的神经,而眼下大理寺和刑部正在大刀阔斧地处理事务,依着陛下雷厉风行的习惯,估计快要出结果了。 有的事情值当正始帝放长线钓大鱼,可有的事情,陛下可没有这么多耐心。 莫惊春觉得,他和陛下应该心有领会,不必多言。 所以这些时日,他都没有再入宫。 当然,也就不必面临着天人交战的心理,每每总是想把小人偶给带回来。 只是……陛下在宫中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让传闻如此奇怪! 尽管卫壹能知道是因为他自己的门路,可是莫惊春还是忍不住想捂脸,这到底叫什么事儿啊……什么叫痴迷,什么叫爱不释手? 莫惊春心有余悸,越发不想入宫。 他背着手在屋内踱步,信手抽出来一本书。 莫惊春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除了老太医建议的药膳还是得照常吃之外,倒是没再有别的麻烦。一想到那透着浓浓药味的药膳,他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他叹了口气,正想在软塌坐下,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戳了戳他的后腰。 莫惊春抖了抖。 自从那兔尾后,这里就成为他又一处敏感的地方。 莫惊春捞了下后面,捂住后腰,无奈地看着天花板。 陛下啊陛下,您又在做什么…… “唔!” 莫惊春蓦然坐直,而后,手指紧握成拳。 细看,像是隐忍的轻颤。 长乐宫内。 正始帝懒洋洋地侧躺在软塌上。 帝王之所以会让人觉得堕落沉迷,多少也和他最近时常卧榻在床有关。 往往正始帝摊平的时候,他总会带着小人偶。 如此说来,就成了长乐宫心照不宣的事实。 陛下肯定是睹物思人。 有些隐秘能瞒得住前朝,却是瞒不住身旁伺候的人,尤其是当初被刘昊下死手筛查过几遍的长乐宫,更是如此。 那些重回长乐宫的內侍一个个都紧闭嘴巴,只敢在心里念叨。 至于卫壹的门路,却是和暗卫有关。 只是那些暗卫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说话异常简短,这才让卫壹一知半解。 正始帝是不管世俗眼光,让绣娘做的小衣物倒是越来越多。 不过自打知道这小东西和莫惊春息息相关,帝王更重视了些,不会让其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正始帝的确猜到了莫惊春不肯来宫的缘由。 然,帝王可不高兴。 死里逃生,照例来说,不该久旱逢甘霖,或者干柴烈火吗? 偏生夫子可好,倒是沉着冷静得很。 帝王露出森森的微笑。 他看着软软躺在枕头上的小人偶。 山不肯来,就刺激得山来。 这种事,他有经验。 苍白冰冷的手指好奇地摸了摸缝隙。 小小的花瓣,被摸得直直颤。 他的好奇压不了多久,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泛起古怪和偏执的骚动。 正始帝想象着莫惊春会有的模样,会是羞怯,还是懊恼,亦或者咬着牙又气又恨,巴不得揍他呢? 他的脸上浮现出温柔至极的神情,笑眯眯地看着小木偶。 然后,从摆在边上干净的水盆里,捞起一根小小的、光滑的、没有任何木刺的小棍子。 正始帝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应该不难吃下去罢?” 第一百零五章 细腻的, 打磨了许久的小木棍,摸起来异常的光滑,可是总有些硬。 正始帝把弄着小小的棍子, 还是重新丢回去水盆里。 那水盆看着普通, 实则却是药浴。 帝王弯下腰,在其中寻寻觅觅,最终捡出来又一根细小的玉石。在温热的水中泡得有些烫, 指腹摸上去, 毫无粗粝的感觉。 听说,玉石这东西,也养人。 泡过药水, 处在身体内, 多少也不伤人。 捞起边上放着的油膏, 那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 正始帝那小心谨慎的模样, 可谓异常惊悚。 这一年到头来,他怕是还从未使出十分的理智,就只单单为了眼前的事。 正始帝一本正经地想, 他这是好生探索。 以免,日后夫子还不知道自己的极限。 ………… 他将玉石随手丢到水盆里, 而后照料着小人偶好生清洗, 再穿上一身素袍, 系好腰带,又放其在枕头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帝王的错觉, 他总觉得这小东西,变得更柔软了些? 不管是四肢, 更像是…… 他偶尔抱着这小东西, 都有种错觉, 就像是这小人偶,是活着的一般……这种奇怪的错觉,有时候就像是一种诡异的暗示。 就仿佛这存在,当真是半身。 是莫惊春的半身。 正始帝眼眸幽深,手指拨弄着小人偶的手指,不可否认,小人偶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安抚了帝王贪婪不歇的恶念,但…… 得陇望蜀,替代的东西,总归是替代。 帝王的大拇指擦过下唇,稍显粗鲁地将特制的被料盖在小人偶身上,仿佛也盖住诡谲的念想。 不多时,刘昊敲了敲殿门,入内说道:“陛下,何明东回来了。” 正始帝眼前一亮,沉声说道:“宣。” 何明东是个相貌粗犷的男人,长得三大五粗,光是在那一站,就特别有气势。他穿着灰扑扑的衣物,如果不是他腰间的挂牌和依稀辨认出来的模样,刘昊都快要认不出来这人居然是何明东。 早些年,何明东还在正始帝的身旁做武侍读的时候,看起来还是白白净净,颇有些文雅书生的气质,如今却是顶得上两个柳存剑那么壮实了。 何明东在偏殿候着,被刘昊引进来后,当即就跪了下来,“卑职何明东,拜见陛下!” 十来年了,何明东在正始帝登基的时候都没有回来,如今这一拜下,却是连眼睛都红了。 正始帝亲自扶起了何明东,笑着说道:“哭啼啼作甚,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寡人可是好些年都没看到你,如今这么一瞧,你可算是成为你想要的模样。”何明东忍不住憨厚地笑了笑。 这倒是有点从前的样子。 何明东早些年对自己白净的样子特别不满,可是无论他怎么锻炼,许是年纪还小,还没到张开的时候,看起来总是跟文弱书生没两样。但他身手不错,不然也成不了正始帝的武侍读,就是平常总爱在没事的时候往死里锤炼……如今这么一瞧着,却是和从前的模样相差甚大,反倒是得偿所愿。 何明东双手抱拳,长身一礼,“陛下,卑职总算不负所托,找到了叛军的大后方所在,在回来之前,已经修书一封,送往莫大将军处。”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你是如何寻到的?” 何明东:“明春王对此非常小心,从不泄露。但之前莫大将军切断了他们的粮道,断了叛军的粮草。他们为了能够夺得足够的粮食,去骚扰了沿途的城镇,结果引起了恒氏等世家的反应,故,为了遏制这种局面,他们不得不另行开辟粮道,确保粮草的安全。卑职在他们周近潜伏已久,发觉了他们周转的途径,为了能够暂时应付前线的需求,他们另取捷径,走的,确是他们运输军器的道路。尽管只得了一次,但已经足够了。” 何明东顺藤摸瓜,在附近潜伏了许久,又摸着他们行动的脉络,将左近的联系全部给带了出来。 明春王很谨慎。 他的大后方没有放在他的封地附近,反而是在一处极其凶险的山崖下。名为曲靖山下。而且,曲靖山有一处异常凶猛的山贼,来往掠夺谋杀商队,在过去几年前,闯出了赫赫威名。 附近的官府多次试图追捕这伙贼寇,却屡次失败。 故,敢于去曲靖山的商队也逐步变少,除非是不得不从那走,却也得雇佣镖局的人才刚尝试一过。 正始帝若有所思,手指捋着腰间的小毛球,淡淡说道:“刘昊,雷老大那一伙人,出身是哪里?” 刘昊脸色微白,欠身说道:“出身,曲靖山。” 这便对上了。 明春王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给雷老大这群人送兵器呢? 联系他们的是林氏不是吗? 明春王又是从哪个渠道知道的? 或者,从一开始,这些贼人就是明春王的自家人呢? 这不过是左右倒右手的事情。 正始帝玩味笑了起来,“不管是明春王,还是林氏,他们会勾连上,这本就有些问题。曲靖山……依着莫广生现在的兵力,如果要僵持住明春王的炮火,再分头去剿灭曲靖山本来就不容易。” 他看向刚回来的何明东,“累吗?” 何明东微愣,旋即明白过来,露出一个憨厚,又带着煞气的微笑,“卑职,正求之不得!” … 莫惊春在床榻上翻过来。 片刻后,他又翻过去。 正在屋内伺候的墨痕忍不住笑着说道:“郎君,您这模样,可真像是……”他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先被笑意给吞没了。 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像什么?” 墨痕:“像在烙饼。” 铲子往下一铲,然后顺手就将人给翻了过来。 莫惊春:“……”他慢慢坐起来,感觉身子都是松软。 他刚沐浴过,墨发带着淡淡的水汽。 尽管已擦干,但多少带着水润的湿气。 他有点累。 下午那突如其来的欢愉,带着试探,和焦躁。 那种诡异分明的触感,让莫惊春几乎说不出话来,可不管是从哪个层面来说,都让莫惊春精疲力尽。 也在无形间,点燃了莫惊春心里的一把火。 莫惊春倦倦地盖住衣襟,看向墨痕,“去准备马车。” 墨痕微讶,“郎君要去哪里?” 莫惊春磨了磨牙,散漫地说道:“姬府。” 姬府? 墨痕反应过来,是东府。 他不敢再言,退下去准备。 莫惊春默默起身,步到屏风后,取着衣裳在换。手指下意识停留在小腹处,沉默了片刻,他无声无息地按了按,没有感觉,就连……其实也毫无痕迹,就好像,一切都只是莫惊春自己的错觉,才会有那一场极。 他闭了闭眼,看向角落里摆着的铜镜。 片刻后,莫惊春平静地移开眼,让衣裳盖住了自己。 他慢悠悠地出门,给家中留下口信,今夜会友,或许不会回来。然后,莫惊春上了马车,靠在车厢上,慢慢闭眼。 车轮滚动,驽马哒哒。 出了这条安静的街道外,便是稍显喧嚣的坊市,莫惊春闭眼倾听,像是听进了人间烟火气。他的手指搭在膝盖上,慢慢地敲击起来,像是无声无息的节奏。 马车一路往东去,除了车顶外挂着的牌子,几乎看不出来这是莫家的马车。 低调而沉稳,看不出半点奢靡姿态。 在这辆马车过去的时候,街边茶摊上,正坐着好些个大汉。 为首的那人在看着那辆马车上的印记,双手捧着茶,遥遥朝着那远去的马车敬了一杯。他如此动作,却是惹得身旁的弟兄奇怪,“徐兄,你这是为何?” 徐鸣将茶一口闷下,大笑着说道:“那是莫府的马车。” “莫家?”身旁有人说道,“是最近坊间传闻的那个?” “那不然,这天底下,哪里再来第二个莫家?”人高马大的徐鸣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对莫家人尊敬些。” “莫飞河在边关打仗,莫广生在关内抗击叛军,莫惊春在之前陛下遇袭时力挽狂澜,稳定朝纲,都是人中龙凤啊。”另一人叹息,“我听说,那莫家小子,好像也去了水军?” “可我听说,那莫惊春可不是什么良善人,最近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可不正是他引起来的麻烦吗?” 徐鸣正色说道:“我和莫惊春接触不多,可我也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我这命,可以说是他担保下来的,而我也曾亲眼看过他待陛下的忠诚。不论外面的风声如何,在我徐鸣这里,莫惊春便是大大的好人。” 他拍着胸脯说道。 … 东府。 莫惊春下马车的时候,揉了揉鼻子。 他总觉得有些痒痒。 等抬头看着挂着姬府门匾的府邸时,阍室内早有人急急步了出来,欠身行礼。 莫惊春平静说道:“劳烦府中,准备汤泉。” “喏。” 莫惊春缓缓步入东府,稍显寂寥的庭院萧瑟,清扫干净的道上,又有白雪缓缓飘下,盖住了去路。 他踩着那还未沾染痕迹的素白,留下了一连串的印记。 长乐宫内,正始帝微蹙起眉,看向正坐在“东府”内看书的小人偶,缓缓说道:“夫子,在东府?”手指敲了敲桌面,将奏折放了下来。 正始帝看了眼现下的时辰,已经到了下午,再是晚一些,都该是膳食的时辰。 夫子在此时外出,而至于东府,本来便是不合逻辑的事情。 且,不入宫,而在东府,夫子……想试探什么? “准备出宫。” 正始帝慢吞吞说道,不管是为何…… 见一面,总会知道。 第一百零六章 郎君进去的时间有点长。 守在外面的墨痕心道。 即便是在东府, 他们这些身为莫惊春侍从的人,也是不受限制的。 莫惊春的身份特殊,这些知道正始帝和莫惊春关系的人都清楚, 保守秘密,才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尽管墨痕曾经多次在私底下感慨, 依着正始帝的独占欲,是怎么忍受这藏于暗处的关系?但卫壹曾笑话他傻,上位者的想法, 他们怎么猜得透? 但墨痕多少还是猜得出来一点。 这其中, 应当和郎君的意愿有关。 他们这位夫子, 想必是不愿意那么轻易……就成为别人眼中的趣闻。即便是陛下, 又怎么容忍得了其他人对莫惊春的污蔑? 最近在朝上, 关于莫惊春的诽谤,已经几乎消失了。 墨痕清楚, 人若心中有感, 实在难以阻止。 便是用暴戾压制, 高压统治,也不过是暂时的打压。 可正始帝毫不犹豫的姿态, 还是让墨痕有些感慨。 即便帝王无情,可是他们这位“夫人”,对郎君……至少眼下, 多少是有几分真情在的。 这样一来,墨痕就免不了有别的担忧。 墨痕对自家主子郎君的想法, 不说猜到了七八分,到底是心有所感。 莫惊春对于现下的生活, 不至于感到十全十美, 但并没打算做出什么改变, 包括对于子嗣的追求。 墨痕总觉得,郎君在这些事情上总显得漠然,在没有桃娘前,也看不出他多少追求。在有了桃娘后,虽看得出来莫惊春的高兴,但也没见他再有添丁的打算。 所以墨痕担心的是正始帝。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墨痕总觉得身为帝王,陛下带来的压力和危险,却是比他们本身的关系要多上不少。 他心里叹了口气,就如同那药引的事情。 都不知道给莫惊春带来多少杀机。 墨痕每每想到这里,都忍不住为自家郎君担忧。 怎、怎就不见郎君害怕呢? 屋内,莫惊春正慢吞吞爬起来,他将自己里里外外,都洗了个干干净净。这大概花费了莫惊春一半的羞耻心,等到他爬出来的时候,他觉得另外的那一半也要碎得差不多了。 他将侍从准备的衣裳穿上,慢吞吞擦着头发。 一日洗两遍,即便是在冬日,也会觉得有些恼人。 他看着指尖的发皱,摇了摇头。 莫惊春压根就没思考过陛下不来的可能。 他捋着发丝,出神地看着门口,总觉得心里忽略了什么。 是,这一次的冲动吗? 莫惊春自省了内心,并没有从中发觉任何的不妥。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人要发觉自己的问题,实在是太难了些。不管是自己,还是旁人,想要完整地剖开看清,或许需要的不只是时间,还需要日积月累的接触和一闪而过的灵光。 莫惊春缓缓看向门口,看向那道紧闭的门。 正如同现在。 这汤泉因着从不停歇的潺潺流水声,所以很难听得清楚外面的动静。但是隔着若隐若现的声响,莫惊春还是觉察到了正始帝的到来。 和一个人接触久了,彼此的习惯便会无声无息地融入到彼此中。 正如眼下,莫惊春轻而易举就听出来,那是帝王的脚步声。 比平时要稍显沉些,但还算轻快。 看来伤势对正始帝的影响,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 很好。 莫惊春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道,至少,这不会对眼下莫惊春想要做的事情造成影响。只见他将手里湿润的巾子丢下,而后起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在帝王思索着是要敲开门,还是顺其自然等着夫子出来的时候,莫惊春却已经拉开了门,平静地看着门外的来人。 正始帝打量着莫惊春的模样,从他披散的半干头发,再到他随意穿上的衣物,那凌乱不整的模样,全然不像是克制守礼的莫惊春会有的姿态,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 ?豁出去? 莫惊春跨了出来,牵住帝王的胳膊,主动带着正始帝朝着正院去。 “不许跟来。” 他淡淡抛下这句话,止住了刘昊和墨痕等人的追随,只能眼睁睁看着刚到的陛下被莫惊春给带走了。 正始帝的眼神透着诡谲,却没有阻止莫惊春的动作,而是任由着自己被莫惊春带了过去,两人一齐步入正院,那急匆匆的步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做什么去。 莫惊春一路凭着心气,将正始帝拖到了床榻旁。 虽然一路上,他已经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可当他真正实施的时候,心里未免打鼓。 可莫惊春的表情却是半点都没有显露出来,他轻易将帝王推倒在床榻上,而后一扯床帐的带子,将其一并落了下来,盖住了他们的身影。 如今只是近黄昏,还未到燃灯的时刻,这半是昏暗的室内,只残留少少从窗外透进来的夕阳,隐隐绰绰看到那朦胧床帐后的身影。 “夫子,想作甚?” 正始帝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露骨的深沉欲望。 坐在帝王腰腹上的人抓着帝王的衣襟,一点点撕下来。莫惊春将一头乱发后捋到脑后,露出一双清亮的黑眸。只原本合该是温柔平静的眼神却起波澜,透着少许诡秘幽暗,莫惊春眉眼微弯,“陛下既然来了,难道不知道吗?”他似笑非笑,腿上用力,夹住了正始帝精瘦的腰。 正始帝躺着,半点挣扎都无,笑吟吟看着莫惊春的动作,“只是没想过夫子会这么大胆?”他的声音到了最后,尾音上扬,像是蛊惑,又像是有趣。 莫惊春:“那不然,陛下是怎么觉得的?” 这一日的邀请,乃是另有所图? 正始帝:“……或许,是质疑寡人为何要肆意胡来?” “这是其中之一,”莫惊春解开衣裳,微弯眉眼,看着赤裸开的胸膛,“但可以留待之后再说。” 正始帝盯着莫惊春的动作,眼神仿若其中酝酿着风暴。 莫惊春后脖颈有点微热,不必去看,都知道红色逐渐爬到耳根,让人感觉到那异样的热意。 “陛下,臣的生辰已过,您的礼物却还未来,臣主动讨要一个,本来就不过分吧?”他扯开衣襟,露出皙白淡红的皮肤。只见莫惊春垂下头颅,磨蹭着正始帝的脖颈,手指却已经往下。 正始帝的神色微动,像是没料到莫惊春是如此大胆。 莫惊春却已经侧过头去。 唇舌相依的瞬间,他狠狠地咬住对方的舌尖,沁出来的血味,仿若拥入骨髓。 夕阳西下,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也盖住了一起的喧嚣。 …… …… 有笑意,更有浓浓的……难以追寻的情愫混杂其中,隐藏着极其浅薄、却复杂的情绪。 正始帝抬手摸了摸夫子的头发,原本已经干透的墨发,又被汗水给打湿了。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恍惚间还能听得到夹杂在风声里的人声,隐隐约约有些听不清楚。 两人静默地听着外界的风雪声,渐渐的,仿佛也融入到那风声雪声里。 …… …… 正始帝轻轻扯动了莫惊春的头发,近呢喃地说道:“夫子……”这一声呼唤,太轻。 如果不是他们两人靠得这么近,莫惊春也未必能够听得见。 莫惊春蹭了蹭脸,示意自己听到了。 莫惊春从来都是被动的性格,这么主动的时候几乎不曾见过,如果不是正始帝坏心眼折腾,那是甭想看到莫惊春这般模样。 所以,这不是报复。 这其实,是某种程度上的依赖和关切。 莫惊春是在索求着什么。 正始帝的眼眸微动,手指抚摸着莫惊春的墨发,顺着头发,握住了莫惊春的后脖颈,将靠在肩头的头颅压得更紧,仿佛能听到莫惊春吐出来的湿热的气息,“您在害怕。手掌将莫惊春的后脖颈扣得死紧,便是不肯夫子抬头。 哪怕是在这寂静黑暗的屋舍内,正始帝也不愿意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泄露他眼下的模样。 正始帝在笑。 他在疯狂,肆意,张扬地大笑。 那疯狂的笑意从帝王的眉梢流露出来,从他的神情,从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从他无论怎么压抑,都无法容忍的霸道狂肆里,终究会泄露分毫。 如果不是莫惊春在怀,正始帝此刻怕是要寻几个武者对打,才能发泄心中聚集起来的狂喜和疯意。 正始帝可是高兴极了。 夫子,在害怕。 害怕正始帝的死去。 即便经过那么多日的缓冲,可到今日,莫惊春还是压制不住心头的后怕,宁愿用这样的方式和帝王肉体接触,也要感觉到他还活着的气息。 这何尝不是另类的独占? 放在从前,莫惊春又怎可能外露这般的情绪? 莫惊春便是一个撬不开的蚌壳。 这蚌壳实在是太过坚硬,任是公冶启拎着铁锤在外面转悠了多少圈,到底是砸不开。太过用力,那就是一锤子买卖,彻底砸烂了,想要的也永远得不到。可撬开却又是不可能,那蚌壳自闭到了极致,宁愿将自己缩成小小,也不允许泄露出一丝一毫的感触。 正始帝每一次看着那蚌壳,都觉得几乎无法让莫惊春露出掩藏在表皮下的情愫。 可到今日,公冶启看到了蚌壳撬开的曙光。 柔软,可怜,透着颤巍巍的犹豫。 可它还是一点,一点地打开了。 正始帝看到了那一抹鲜红,更是恨不得扯出来直接吞下。 他侧过头去,在莫惊春的耳边说道:“寡人给夫子揉揉?” 正始帝说这话的时候,是正经的,从容的。 只要不看他一双眼,就仿佛还披着人皮,说着人话。 莫惊春躺了一会,其实已经休息得差不多。而且,那迟来的、先前被压抑住的羞耻和后怕,逐渐充满了莫惊春的心里,让他忍不住想要落跑。他慢吞吞坐起来,垂落的墨发盖住了他,就仿佛一件衣裳。 “陛下,臣且先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从床榻撤退。 但问题来了,他要离开,却是不得不跨越正始帝的身躯,再下去。可方才他们肆意的痕迹都还在,一跨过去,岂不就全部……莫惊春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想要从正始帝的脚边绕过去,可他刚转身,左脚金环就被人死死扣住。 正始帝幽幽说道:“夫子想去哪?”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可是莫名透着一种沉闷的力道。 不像是生气,却也绝不是好事。 莫惊春顿了顿,慢吞吞地说道:“沐浴。” 这是异常正直的理由。 正始帝一边颔首,一边扣住莫惊春的脚将人拖了回来,笑吟吟地说道:“方才是夫子服侍寡人,眼下,也该轮到寡人服侍夫子才是。” 不知为何,听着陛下这话,莫惊春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陛下,不必……” “要得。” 正始帝故意拖长着声音,强硬地将莫惊春拥在怀里。 “夫子不会以为,方才那几次,便合算了吧?” 莫惊春僵住,听着陛下不怀好意地说道:“寡人本来以为,在老太医的耳提面命下,有些事,还是要节制的好。可是如今看来,夫子却是比寡人还要想念得很……” “胡言!” 莫惊春忍不住道。 可正始帝却是不依不饶,捉着莫惊春不放,结果墨痕他们在院外,直到一二个时辰后,那屋里才叫了水。 不只是水,还有姗姗来迟的饭食。 起初,确实是莫惊春的欲望难填。 他不是个贪欲的人。 莫惊春只是想借由着这一回,让自己清楚地意识到,正始帝还活着这个事实。 自从正始帝出事以来,那些无形的压力除了朝政带来外,还有帝王当真可能死去的后怕。 莫惊春畏惧着帝王的死亡。 这份畏惧,一开始,只是为了任务,是为了朝政,也是为了天下太平。可时日渐久,却已再说不清楚,那复杂的情感中,究竟混杂着多少东西。不管是爱也好,是恨也罢,莫惊春再也无法将自己独自抽离在外。 或许是从他意识到,自己当真爱上正始帝开始。 他清醒地知道,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不只是正始帝的身份,也因着他的疯狂。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有多少次,莫惊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里唾骂,训斥着自己的愚蠢。 愚蠢。 他倦怠地闭上眼,忍不住叹息。 非常,非常愚蠢。 “夫子在想什么?” 正始帝正坐在他的身后,有点不太熟练地给莫惊春洗头。 他调和着水的温度,慢慢浇湿在莫惊春的头发上,“再胡思乱想,寡人可要不留情了。” 莫惊春下意识颤了颤,“还能,不留情到哪里去?” 他都快要被正始帝逼疯了。 正始帝慢悠悠说道:“夫子这样可不好,是你自己招惹的,怎可半途而废?” 莫惊春:“……”什么叫半途而废? 做到后半夜? 那怕不是得直接死了。 莫惊春闭着眼,让陛下一点点清洗,意识就有些模糊了。 等他猛地醒来,便是出了汤泉,往正院走的时候。莫惊春愣神了一会,挣扎着想要下来,“您身上的伤势……” 刚才来汤泉,好歹是莫惊春自己过来的。 正始帝淡淡说道:“别动。”他的掌心漫不经意地拍在莫惊春的臀上,顺手还掐了掐,“快到了。” 莫惊春羞愤欲死。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倒是让莫惊春清醒了些,到了正院,他还是连忙下来,免得再折腾自己,也折腾陛下。他原本还想着去检查陛下的情况,却见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走到床边,在那挂着的衣物里掏了一会,最后掏出来一只小小人偶。 莫惊春就觉得自己的腰突然被掐了一下。 然后,正始帝就拿着这小人放在莫惊春的怀里,“夫子有觉得,他变得更逼真了吗?” 莫惊春微讶,抬起手打量着这小人,手指慢慢摸上那小脸蛋。 “……好像,有了些温度?” 莫惊春迟疑地说道。 【解锁进度:1/4】 精怪猛地跳出来一个提示,让莫惊春惊讶了一下,“解锁什么?”他打量着这小人偶的模样,难道是要让人偶活过来? 【这半身本就是和宿主息息相关,某种程度上也拥有活性。当您与它的联系完全恢复时,惩罚将结束】 莫惊春蹙眉,完全恢复?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对正始帝说道,“陛下,您再摸摸这小人偶如何?”正始帝瞥了他一眼,在莫惊春的身旁坐下,然后捏了捏小人偶的手。 莫惊春感受了一下,摇头说道:“不够,陛下,您再换一种刺激的方式。” 正始帝:“……” 他慢吞吞地、将手指挪到了小人偶的后脖颈,一下又一下地磨蹭,那动作的幅度不算大,却已经遍及了脖颈处所有的敏感点。莫惊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右手猛地捂住后脖颈,那古怪瘙痒的感觉异常微妙。 但,确实是比之前更密切了些。 具体表现在,莫惊春和这小人偶的共感,或者说通感,更强烈。 莫惊春长出了口气。 找到解决的办法自然是好事,可是这解决的办法也不简单。 ………… 他闭了闭眼,没再想下去。 折腾了这么久,莫惊春早就困了。左不过心里的那些想法不能说出来,而且事关惩罚,若是说的太多,让陛下更上心,事后就更麻烦了。 毕竟那些年的任务惩罚下来,已经足够骇人听闻。 这系统任务让人没有办法,已经逐渐习以为常。 他潦草地扯过这个话题,不愿让陛下知道这其中的关联。借着频频打哈欠这个由头,早早上了床,眼不见为净。 正始帝将小人摸了一遍,再放回去衣裳内,这才踱步上了床,躺在莫惊春的身旁,“睡吧。” 他轻声安抚。 帝王是知道自己本性。 他是铁定睡不着。 正始帝一点点,将莫惊春给哄睡后,侧过头去,睁着一双漆黑幽凉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身旁的人。 如果莫惊春醒来看到的话,他或许会觉得正始帝疯了。 哪有人大半夜不睡觉,夜半深沉地盯着人看? 莫惊春沉稳的呼吸声,落在正始帝的耳中,就像是无声的安抚。 远比什么都好使。 倏地,那张平静森然的面孔,突兀地露出一个微弯的弧度。 那是一个无声无息的笑意。 ——“皇帝,你此番险些丧命,难道便不会后悔?” ——“此番,只要寡人不死,这便是此生做过,最值当的买卖。” 他终究是彻底得到了莫惊春。 夫子此人,太过束缚漠然,想要让他彻底流露情绪,那几乎不可能。然,这另辟蹊径的法门,却是有的。 正始帝救人,乃是心甘情愿。 可这带给他的,是无与伦比的回报。 沉重的,将死的,无法挣扎的愧疚,将会彻底笼罩住莫惊春。不论正始帝将来如何,不管未来天下如何议论,即便莫家不愿愤怒……莫惊春都不会离开。 因为,莫惊春就是这样的人。 莫惊春的心中有着太多太多的人,莫家,张千钊,袁鹤鸣……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尽管不会凌驾于正始帝之上,却也顶多并列。 莫惊春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这个“他们”里,当然也包括正始帝。 可……这也意味着,正始帝在莫惊春的心中,并非特殊。 对于情爱而言,正始帝当然是唯一一人。 可除此之外呢? 他连最重要的都算不上。 正始帝确实动过一些不为人知的念头。 莫惊春的预兆、他的抗拒,从一开始,就没有错。 他早早就预料到了帝王是个怎样的人…… 然帝王到底没做。 这并不是正始帝良心发现,而是因为莫惊春。 不管是哪一个,若是正始帝真的动手,那会给他们两人的关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故。即便莫惊春还留着情爱之欲,却也绝对不会留下来。 正始帝无比清楚这一点。 可再是清楚,对于欲望无止境,贪婪又残暴的恶兽来说,又怎可能止步于这一点呢? 在正始帝的眼中,唯独“家人”是最值得在意的。 从前,是永宁帝和太后,构成这个独特词语下的稳固。而在永宁帝逝去后,这坍塌了一脚的存在,却也是正始帝确凿无比的支架。 莫惊春一脚踩了进来,让帝王意识到,“家人”这个存在,尚且不够。 于是,帝王又给莫惊春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说小,却也在莫惊春出现的那一瞬,便彻底塞满了。 这个角落就只有这么多,也只能容纳下这么多,除了莫惊春之外,就再无别人。 可莫惊春不是如此。 对于贪得无厌的正始帝来说,他终究是个霸道又自私的人。 他一点点做到今日这步,直到他意外险些丧命,直到他醒来,看到莫惊春失控仓皇而来的模样,看着他软倒跪下去,看着眼底赤裸裸的柔软和情感…… 正始帝心头盘踞的凶兽早就乐不可支。 正始帝此人,想要的事情,想要得到的人,便是千疮百孔,挖肉掘骨,也定要勉强为之。 如此,可谓功德圆满。 … 莫惊春骤然惊醒。 他连连喘气,那模样就像是被人梦中追捕一般,活生生吓醒了过来,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一时间居然还有点吓人。 身旁的左侍郎给他吓了一跳,惊骇地说道:“尚书,您这是?”他看着莫惊春额头的薄汗,心里不免担忧。 如今这寒冬腊月的,这屋内虽有地暖,可莫惊春也没用啊!就靠着那膝盖上的暖手炉,能暖和成这样?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莫惊春抬手一抹,满头大汗。 他原本是午后想要歇息一会,但没想到假寐却真的睡着了。 莫惊春从怀里取出帕子,擦拭着额头说道:“无碍,只是做了个梦。你有何事?”说是做梦,或许有些太过牵强。 他压根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梦。 但回想起来,那情绪上的压抑和紧张,却是抹煞不去的。 左侍郎抿唇,轻声说道:“您之前吩咐属下查的东西,已经有了眉目。” 莫惊春挑眉,“这么快?” 左侍郎苦笑着说道:“但唯独一点不好,右侍郎怕是有些觉察。”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会觉察到,也是正常。必要的时候,可以透露出是我的意思。” “是。” 左侍郎又说了几句话,这才悄悄退了下去。 莫惊春按下左侍郎递来的文书,并没有立刻查看。 他凝神细思着自己之前的种种行为,确定没有偏差后,这才随手将左侍郎的文书打开来看,片刻后,莫惊春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将这份文书收了起来,就压在最底下,带锁的匣子里。 等到下了值,莫惊春背着手缓悠悠出去,路上遇到了右侍郎,还跟他说了几句话。 阍室处,马车已经在等着了。 莫惊春上了马车,对卫壹说道:“先去西街转转。” “是。” 卫壹笑着应下,“这西街对您熟悉得不得了。” 这话可是没错。 不是莫惊春熟悉西街,而是西街上的人,都熟悉了莫惊春。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这不是正好?老主顾了,总不会挨宰。”他看着窗外过去的风景,却在路上,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年。 他的身旁,立着一个女郎,看起来身子有些娇弱。 莫惊春想了想,这应该是那一次在西街上,朝着他的马车丢石头的那个少年。当时的场面,莫惊春只在墨痕带着少年离开前,看了一眼,勉强记住了那少年的轮廓。如今这过去的时间不长,他能出来,看来正如莫惊春之前的猜测,犯下的过错并不大。 莫惊春将窗帘放下,并没有放在心上。 马车路过那一对姐弟,那少年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左顾右盼了一下,然后猛地盯着莫府马车不放。等到那辆马车消失在坊市尽头,他才慢慢转回头来,浑身炸开的寒毛平复下来。 少年姐姐敏锐地觉察出少年的状态不对,奇怪地说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方才有人在盯着我们?”她是清楚自家兄弟的敏锐,但这可在京城脚下,不像是他们之前在那些偏僻之地,应该不会再…… 少年幽幽地说道:“刚才看我们的人,应该是过去那辆马车上的人。” 少年姐姐往回看,只看到了空无一马车的街道,“那是谁?” “莫家,莫惊春。”少年抿着嘴,半晌,不情不愿地说道,“赎我出来的钱,是他家奴给的。” 少年姐姐蹙眉,柔弱的模样却透着几分倔强,“你和他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他们一路上为了到京城,确实也曾做了不少擦边的事情。譬如逃难的时候偷了别人家的衣服,为了活下来而小偷小摸,这些都是少年做下的,而过错需要惩罚,所以姐姐替着兄弟进去的时候,心里甚是平静。 毕竟他们是在京城脚下,为了能够坚持下来,他们不得不如此。 他们两人也不是不能找其他的事情挣钱,可是他们半点都不敢露头。即便这里是京城,他们也害怕泄露了往日的本领,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少年听了姐姐的话,嗫嚅地说道:“我那日担心你的身体……气恼之下,去西街蹲守,见着莫家的马车,就砸了石头过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自家姐姐就一个巴掌抽在他的脸上,气恼地说道:“你分明知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你为何还要去做这样的事!”那可是莫惊春!他接连几次受袭,身旁的人必定比之前还要多,明里暗里的视线,再加上少年这突兀的举动…… 她的脸色逐渐苍白,“不,我们要立刻换地方。” 少年捂着脸抬头,诧异地说道:“何须如此?” 她摇了摇头,思忖着他们还剩下多少钱,咬牙说道:“莫惊春是个有章法的人。你无缘无故丢他石头,他却反倒是让人去了解前因后果,还将你我换了出来,又帮着给钱,他确实是个君子。可他是君子,他身旁的人,未必会是。” 而眼下,他们身上的秘密,却是谁也不能得知! 不然,怕是要重演杀身之祸! 这对姐弟匆匆离开,一眨眼,身影便消失在了暗处。 … 莫惊春从西街回来的时候,买了不少奶香糕。顺带,还给安娘买了几个可乐的玩具,现在安娘大了一些,见着他的时候,会笑呵呵地叫着小叔叔。 奶奶的,软软的,就像个小娃娃。 有时候看着安娘,莫惊春都会有些后悔错过了桃娘那些年的童趣。 等他回到莫府的时候,天色已经灰黑下来。 这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如此急促。 莫惊春缓步入了正院,让人将糕点送去女眷处,再将玩具送给徐素梅那里后,这才回了自己屋。 刚进屋,便能看到原本摆在明堂处的架子撤掉了,如今摆在那里的是一面异常恢弘漂亮的屏风。说是屏风,却也不完全,认真细看,那其实是纯粹雕刻出来的工艺,整座屏风,都做成了海浪拍打的模样,远远瞧来,如栩如生,仿若当真如此。 这是正始帝送来的生辰礼。 当初莫惊春在东府“讨要”的礼物,不过是其中之一。 正始帝可没忘记。 譬如莫惊春眼前这块屏风,想要雕刻出这样的模样,花费的时间和功夫,何止小几个月?自然是早早就命人准备的。 而这,也不过是正始帝准备的最不起眼,至少能摆在明面上的东西。 莫惊春想起那一日正始帝的赏赐,就忍不住头疼。 如流水般的东西搬入了莫府,在庭院都摆不开,最后从外头蜿蜒看去,还能看到摆得满满当当的箱笼。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在嫁娶,这样热闹的阵仗,却也是少有。 正始帝明面上说是赏赐,可是在朝臣看来,这无疑是在打他们的脸面。 帝王不许在朝堂上议论先前莫惊春摄政的事情,可是自古以来,越是不允许的事情,在私底下,便越是要说。 正始帝总不可能连他们私下的对话都控制吧? 而在此时,陛下不年不节,毫无缘由,就赏赐了这么一大批东西,好些都是从私库里直接抬出来的珍宝,这如何不将他们气得跳脚? 莫惊春只要稍微一想,都是无奈。 甚至有些时候,莫惊春在怀疑,陛下是故意的。 莫惊春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面海浪屏风,这种新奇的东西未必珍贵,却是图个有趣。至少莫惊春很喜欢,他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痕迹,轻声说道:“那陛下,又想做什么呢?”一切不合逻辑的事情,总归是藏有脉络。 正如莫惊春之前感觉到了陛下跃跃欲试的召唤,却是不去皇宫,而是去了东府。乃是因为皇宫的所在,对莫惊春来说便是一种束缚。 而恰恰那时候,莫惊春想要的是毫无顾忌的发泄。 他借着那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在宣泄着心中的恐慌。那无止境的索求,也让那时候的莫惊春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可这是有迹可循的。 莫惊春一直担忧记挂着陛下的伤情,可在朝政不稳,诸事不平的时候,他根本不可能在面上流露太多,只能深藏心底。然出事至今的压力,又怎可能伴随着陛下醒来就无声无息地消逝? 存在的东西,便难以抹除。 那陛下明知道强压不得,却还是用这样雷霆手段的原因,又是为何呢? 莫惊春垂下眼眸,不再看这屏风,转身入了内屋。 假的东西,到底还是假的。 永远都变不得真。 … “你说什么?” 大晚上的,本该是歇息的时候,可是袁鹤鸣还是睁着一对满是黑眼圈的眼睛,站在一处狭窄的密道,手指不断揉捏着额头的位置,几乎要戳烂了。 “人跑了,那就去查啊!” 什么叫人跑了? 目标长了脚,难道他们这群人就没长脚吗? 袁鹤鸣自从开始栽在正始帝这坑里后,没日没夜都想着能爬出去,他一个疲懒的人,活生生熬成了劳模,这实在是可歌可泣。 “属下怀疑,这两人的身份还有蹊跷。此番前来,是请您准许属下带人离京,去沿途追查他们来京的踪迹。” 要在京城找到他们,确实不难。 袁鹤鸣所负责的这一套人手,本来就是靠这吃饭的。可要抓到人容易,要挖出来他们的情报,可就不是那么简单。 袁鹤鸣摸了摸下巴,没有着急应允,“你将情况说一说。” 那人欠身,也不在乎这狭窄的地方如此逼仄,“他们从入京后,每隔十来天半月,都会换一处地方。而且换的地方特别稀奇,从北到南,从东边到西边,毫无一个固定的地点。如此三个月后,才总算安稳下来。但今日,他们又匆忙换了落脚点。属下原本以为,是有什么额外的变数惹了他们,结果仔细一查,今日唯一一桩可以算得意外的,便是他们撞见了莫尚书的马车。” 听到“莫尚书”这三个字,袁鹤鸣的态度变得严肃了些。 他斜睨了一眼这下属。 当然也不排除这群兔崽子知道他们几个的情谊,特意在这等着他。不过张千钊便罢了,莫惊春……他们还没有这个胆子编排和他有关的东西。 不如说,最开始之所以会盯上这对姐弟,就是因为西街的事情。 “去吧,行事隐蔽些,不要闹出乱子。”袁鹤鸣咬着带子,总算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然后,你们几个,跟着我下去。” 袁鹤鸣一边捂着鼻子咳嗽,一边继续往这石道的深处走。 … 三日后,沉寂了许久的窦氏藏书,又有了新的进展。 而这一回,找出来的藏书数量,居然有全部丢失的窦氏藏书的二分之一。 寻到这批新的窦氏藏书的人,却是一个令谁都想不到的人。 ——袁鹤鸣。 莫惊春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便觉得陛下肯定要打着什么坏主意。 但最可怜的人,却是张千钊。 京兆府非常愉悦地带了人,将那好多车卷宗全部都运到了翰林院。这一批的数量远比之前的还要多上不少,再加上之前《云生集》的事情,窦氏早早就派人过来,生怕再出现这样的祸事。 张千钊在心里大骂袁鹤鸣这崽子坑人,面上却还是得强笑颜欢地将东西送进去。 然后再与京兆府的人一一核对。 原本这核对的数量只是大概,约莫是多少车,多少东西,多少个箱子,再有估计的数量等等,总不会真的一一排查。但有了《云生集》在前,窦氏督促着京兆府的人认真观察细究,花费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勉强在翰林院的帮忙下,将书目清点得差不多。 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这里头确实还有几本可以媲美《云生集》的珍宝。 这消息一出,登时就引起了四方的注意。 即便是之前都将心神都放在朝政不稳上的官员,都有些忍不住分散心神去关注此事。好在不管是翰林院还是窦氏,经过了先前那一波都有了长足的准备,不至于跟先前那样手忙脚乱。 再两日,众人瞩目的皇帝遇袭案,判决总算是下来了。 特事特办,尤其是牵扯到了皇帝陛下,不管是哪个部门的官员都不敢怠慢。陛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刚醒来就频频过问进度,这无疑是想要个答案。而薛青在严苛准守了律法的同时,也确实是从他们的口中挖出来不少东西。 可这些都不能摆在明面上,多少因着他们的谨慎,没有留下太多的证据。 没有证据的东西,就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可这对薛青来说,却已经是足够。曹刘的身份,意味着他的口供,有着十足的可信。而那些供述出自己罪行的世家官宦子弟,也在自己的口供上签字画押,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证据。 而结合贝可等人的口供和证词,也能证明此事不仅是这些年轻子弟的联手,更是和明春叛军有关,两相结合下,即便没有足够的物证,却已经足够定罪。 所有参与其中的犯人,全部都处以死刑。 不管是哪一方的人。 即便是曹刘,也是如此。 荣熙公主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直接就晕了过去。可再醒来的时候,即便她压抑不住嚎啕大哭,却也不得不称赞陛下仁慈。 因为正始帝并没有牵连这些犯人的家族。 当然,该敲打的敲打,该责骂的责骂,但最终被处以死刑的,只有关押在天牢里的人。 正始帝认可了这份判决,便也意味着三日后,这些人全部要送上断头台。 本来犯了死罪的犯人是有着固定的时间处斩,但是看着陛下的意思,是要赶在年前将一切的事情处置完毕,所以这日期,也定在了小年。 一个看着喜庆,却是充满了肃杀之气的日子。 莫惊春在那一日去了菜市场。 但凡是这样的事情,仿佛不摆在最明面上来震慑,就不足以宣扬其中的危害。莫惊春站在人群中,听着百姓的窃窃私语,看着曹刘被害怕地拖出去囚车,然后被压在第一个位置上。 他听到了荣熙公主的哭泣。 他看到了陈文秀伪装后的身影。 他看到了一脸平静跪了下去的林欢。 他看不到任何一个世家子弟出现在这里。 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极其普通的刑罚。 莫惊春驻足看了许久,等到人群都散去的时候,他才带着墨痕不紧不慢地朝外走。陈文秀也没走,她戴着面具,看不出来她的神情如何,但从微蹙的眉头和焦躁的肢体中,多少看得出来她的情绪。 “女郎是在这里特特等我?” 莫惊春请她上了马车,墨痕和柳红都跪坐在马车门口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外面。 陈文秀迟疑地说道:“林欢,真的被杀了?” 莫惊春:“林欢真的死了。”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他心里也对陈文秀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有了判断,看来是为了林欢而来,“女郎与他,是怎么认识的?” 陈文秀和莫惊春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也知道,他说话很是坦诚,即便谨慎,却也不会拐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这给她感觉更加信服。 她将自己之前和林欢的偶然相遇,还有自己的打算一一说了出来。 “……我已经辞掉那些先生,打算再另外找先生了。” 莫惊春颔首,平静地说道:“女郎说得极是。” 陈文秀心里原本惴惴不安,但得了莫惊春这话,便笑了笑,“其实我之前也在犹豫,毕竟这些老师的水准都很不错,但是对于女子书院来说,他们的态度却不配合。如果强留下来,却是浪费了孟怀姐姐的钱财。” 莫惊春:“女郎做得很好,在其位谋其政,若是无心办事,自然是要驱逐。” 陈文秀心里高兴,但想起林欢的遭遇,便又低沉了下来。 她抓了抓头发,毫无半点贵女的姿态。但是莫惊春却从她这散漫的动作中,感觉出她更为自在从容。对比起从前陈文秀强撑着一副贵族女郎的模样,眼下的她更加恣意鲜活。 莫惊春若有所思,陛下一直较真的差别,便在这里? 陈文秀那边,却是将纠结的事情想得差不多,猛地说道:“尚书,我有一事不解,想请尚书解惑。”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女郎请讲。” 陈文秀迟疑地说道:“赑屃这一次处决了这一批人,虽然数量有点多,而且也让人肉痛,但为什么不彻查下去呢?” 莫惊春:“您很敏锐。” 陈文秀连连摆手,摇头说道:“我不是敏锐,我只是觉得,这好像跟陛下平时的行为有些……不太相符。” 莫惊春忍不住眉眼微弯,笑着说道:“那平日里,陛下在女郎的心中,应该是什么模样?” “不说株连九族这种凶残的举动,但是牵连三族,罢官回家,也是该有的事吧?”陈文秀说出这话,绝不是因为自己支持这样的行为。 可是奇怪的地方,毕竟是奇怪。 莫惊春缓缓说道:“女郎猜得不错,这只是陛下和世家权贵的一场心知肚明的交易。” 陈文秀紧蹙眉头,“交易?” 莫惊春颔首:“是交易不假。” 可莫惊春也只能点到为止,不再说下去。 陈文秀下了马车的时候,人还是迷迷糊糊,她看着眼前的匾额,她已经回到了女子书院。她站在门口出神了片刻,看着身边的柳红说道:“我是不是很笨?” 她感觉到莫惊春已经提示了她,可是陈文秀还是猜不出来。 柳红欠身说道:“女郎这话,便是自谦了。只是您甚少经历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一时间觉察不出罢了。尚书的意思是,陛下拿‘不追究’的事情,换取了那些狼子野心的世家安心,彼此相安无事罢了。” 陈文秀眉头微动,忽而说道:“是不是那种……当事情尘埃落定的时候,可总有些大臣从前是跟敌人私相授受的,而皇帝选择了将所有的书信付之一炬,便是摆明了不再追究的意思?而那些原本担惊受怕的朝臣,反倒会因此而感激陛下?” 柳红:“道理是差不多的。您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 这还颇有道理。 陈文秀顿了顿,一时间也没想起来。 就是在听到柳红说的时候,陈文秀蓦然想起了这个典故。 “……但这个故事里,被烧掉的是证据确凿的书信,而现实中被杀的,却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陈文秀叹息着说道。 柳红平静地说道:“他们本就该死。” 参与谋反忤逆的大罪,本就逃脱不了死罪。 陈文秀笑道:“我知道,我只是感慨他们家族的心狠。既然会有这些人参与其中,那必定不可能是他们自己的行为,而是家族的暗示。可一旦出事,他们便是卒子,是棋子,可以随便抛弃。” 说到这里,陈文秀略有好奇地说道:“那,陛下如何相信,这些人不会反咬一口呢?” 柳红微微一笑,“这便是陛下的能耐,婢子怎会知道?” 陈文秀努了努嘴,觉得柳红肯定知道。 她总觉得,柳红所表露出来的才学,未必只是个普通的婢子。 而正始帝…… 陈文秀只要一想到他,就有些胆颤心惊,自然避免了不去想。 朝上的事情,暂且与她无关。 只要此事能销声匿迹,那也便罢了。 不过到底因为林欢出事的消息,陈文秀心中郁郁,有些不甚美丽。等到她回到女子书院中,被一堆学生簇拥到一块,这才逐渐将这件事忘却。 柳红立在不远处,心里松了口气。 朝上这些人如此愤怒,如此敢于指责莫惊春,除了一部分人是真心实意为陛下着想,为朝政着想,又有多少人其实心里更是担惊受怕,表露得异常过激? 他们不止害怕莫惊春,更害怕陛下追查。 看似十拿九稳的事情,从焦家被逐个击破,他们心中如何能安? 而谋反,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们越是将主办的莫惊春骂到泥潭里,就越是表露了自己的心虚。他们为何不去责骂经手的薛青呢? 不正是清楚,骂刀,何不如骂持刀的人。 而这,也正是他们担忧的。 那些抛弃的卒子,于他们而言,是刀。 而他们,也恰恰是持刀者。 柳红垂下头,慢慢露出一丝微笑。 而威胁,恐吓,露出凶残的一面…… 这正是正始帝最擅长的事情。 朝臣们怕是已经许久再想不起当初太子那还算可亲的模样,那记忆中的面容,一点点被如今的正始帝所覆盖。 若是他当真发疯,那也还能有回旋之地。 可偏生正始帝却是疯得有理有据,理智犹在,出格时吓得人半死,老奸巨猾时,却又刮得他们连连求饶。 帝王耗得起,愿意拉着世家一起陪葬,可他们不仅不是光脚的,更是穿鞋的,富贵的,哪个敢和正始帝赌? 这世上的事情便是这般,谁更不舍得,谁更怕死……谁就落了下成。 而那厢和陈文秀分开来的莫惊春,却是没回到吏部,而是一路往皇城去。 再有两日,便是除夕,到时候朝臣休假,有些事情,就容易掩盖了痕迹。他闭着眼叹息,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膝盖,沉默了片刻后,“墨痕。” “在。” 他招呼了墨痕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墨痕颔首,立刻下了马车。 而后,这辆马车才慢悠悠地入了宫门。 … “咔嚓——” 太后正在看着自己修剪的红梅。 这插花,也是一种磨练心性的事,她在这剪了半个时辰,才堪堪剪出了一个模样,却也是心满意足,心里欢喜。 闲来没事的时候,也不得不如此。 毕竟这宫内,能和她说说话的人,也没几个。 之前那几个太妃,要么出事,要么和她本来就有仇,别说见面,想想都觉得晦气,还有的,但是跟着儿子去封地住了,也算是好事。若是从前,她还能和家里人说说话,自从张家犯事后,一干女眷全都在寺庙里过活,太后虽然逢年过节会让人送去东西,每年也会去探望几次老母亲,可到底是有了隔阂。 如今一年到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无怪乎太后会将大皇子看成宝。 “大皇子在作甚?” 太后问道。 秀林欠身说道:“郑师傅正在教导大皇子。” 上午是跟着郑明春学习,下午则是去锻炼武艺。 正始帝在这面上没亏待大皇子。 太后沉吟,“郑家,我记得是出了事吧?” “是,这一次郑家也牵连其中。顾大儒昨儿还跟陛下请辞,却又被陛下拒绝了。”秀林慢慢说来。 太后笑了,“许伯衡都还留着,顾柳芳又怎可能给走?倒是黄正合留不了多久了,他能撑到现在,倒是让哀家吃惊。” 她修剪了下比较多的一边,摇着头,“礼部光鲜亮丽,但插手的事情算不得多。留个黄正合放在那里倚老卖老,倒也还行。”提到黄正合,太后便想起之前的吏部尚书王振明,还有和他有关的林氏…… 林氏的宗子林德明那些人,今儿,怕是已经跟着上路。 这些人在入京前,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为何那些世家会老实,会蛰伏,会毫不犹豫地按下所有的心思……乃是因为,林家已经彻底覆灭了。 一个在十来年前,还是天下皆知的颍川林氏,在正始帝登基的这些年头里,就这么去了……即便在面上是有着各种缘由,可这足以看得出来帝王真要决断时,是从不顾及这些。 林家会衰落,那其他的世家,便不会吗? 而这些人里头,又有多少是真的毫无私心,能够力往一处使的?只要有一个人害怕,只要有一个被分化,这结盟,就再结不起来。 “太后娘娘,魏王求见。” “咔嚓——” 太后听得这话,懊恼地低头,果不其然,这下意识的一剪子,直接将这一枝给剪坏了。她将这一朵给抽了出来,随手放在边上,“让他进来罢。” 唉,太后有些头疼。 魏王来找她,能有什么事? 不外乎那两三件事罢了。 太后被秀林扶着,慢悠悠往外殿走,那脚底下铺着的毯子厚实,走路悄无声息。整个宫殿都通了地暖,让得太后这宫中暖呼呼的,半点都没有外面风吹雪打的冰凉。 魏王刚进来,便鼻头和脸颊都通红,不过这个矮老头倒是硬朗,这两年都活蹦乱跳的。自家封地有长子在看顾,他倒是半点都不上心,连着两年都在京城待着。 魏王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无奈地说道:“魏王不必如此多礼,还不快快坐下。”他的岁数可比太后大多了,这颤巍巍起来的样子,多少有些令人担忧。 魏王得了太后的话,这才落座。 他的双手交握到一处,这个动作一摆出来,太后的眼神微顿,轻笑着说道:“今儿外头风雪萧萧,您可莫要冻坏了。” 魏王摇了摇头,“臣这一次来,是有要事和太后商量。” 太后心里一动,面上不显,“能劳得您如此兴师动众,怕是和皇帝有关?” “正是。” 太后敛眉,美目微动,端起茶盏,“魏王便莫要卖关子了,快说说,究竟是何事?”那保养得当的柔美面孔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魏王沉着脸色,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和莫惊春的私情!” 此话一出,却是掷地有声。 太后沉默,却是没想到魏王特地入宫,居然是为了这事。 这传闻,又是从哪儿来的? 第一百零七章 太后居住的这座宫殿, 从前叫慈宁宫。 后来不知是哪一代的太后不喜这名字,最终改做永寿宫。 这名字所蕴含的意义,倒是有些简单粗暴。 永寿宫内, 魏王落下的话,并没有引起太后的吃惊。 她早就知道此事。 她记挂的是,为何魏王会察觉此事? “魏王是如何得知,皇帝和莫惊春怀有私情?”太后不疾不徐地说道,声音平静, 看起来像是不相信此事,“因为这些年来, 陛下都不愿意充实后宫?” 而莫惊春又恰恰是前朝,他最乐意接近的一人? 魏王:“这是原因之一。”他颔首,不好奇为何太后会不信。 他叹了口气, “本王原本也不信, 可本王看到了证据。” 太后好奇地说道:“什么证据?” 这份情绪是真的。 太后清楚正始帝在此事上的谨慎,宫内在他的多般手段下, 无人敢泄露此事。而宫外……只看莫惊春和陛下的距离和平日里莫惊春的谨慎,倒也猜得出来他们并无太大的交涉。如果不是从平常的诸多事情和偶尔帝王的表态, 其实也难以发觉陛下对莫惊春的宠幸。 正始帝看重莫惊春, 那是由着一个个意外,而逐步揭露出来的事实。 在正始帝这么克制的情况下, 那又是怎么发觉的? 魏王严肃地说道:“陛下在宫外置买了宅院,就在京城东面。而他和莫惊春经常私下在那里碰头, 而且, 那附近的宅院也逐步空置下来, 购买的人, 是一个叫常玉刚的人。他是陛下身旁近奴, 德百的兄弟。” 德百入宫前姓常。 常玉刚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在城东买下那么多宅院。而德百身为他的弟兄,虽然是陛下跟前的近侍,可是那成千上万的银两,他也拿不出来。 德百没有这么多钱,而他又是正始帝的侍从,那这些宅院为谁而买,那就可想而知。 那正始帝又为何要在城东买下那么多的宅院? 那里本来就因着地价昂贵,邻居又多是权贵之家,所以人烟稀少罕见。 太后缓缓说道:“你是怎么查到常玉刚身上去的?” 这么个人能买下城东的宅院,肯定是做了一定的掩饰,不然那些卖主也不可能卖给常玉刚这么个平平无奇的人。他的身份肯定是做了一定的伪装,又或者,常玉刚在面上,看着就像是这么一个人。 这样的伪装,是不可能轻易被人戳穿。 魏王的身份虽然高贵,可他要顺藤摸瓜查到这里,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在正始帝身旁做事,出入隐秘乃是最为紧要。 从如今魏王发觉,是从常玉刚入手,而不是从撞见正始帝和莫惊春碰面来看,便知道,魏王会肯定此事,是先从发觉了常玉刚这个问题,再追着去查,这才捉住正始帝和莫惊春在城东见面的事情。 这种观察不可能一蹴而就……怨不得最近魏王一直没怎么入宫来,原来暗地里一直在查这件事。 只是魏王查探的动作,难道没引起皇帝的怀疑吗? 太后一瞬间闪过种种猜测,只是在面上并没有显露,而是继续听着魏王说话。 据他所说,近来,魏王妃想要重新购买两处宅院,便让管事找了中人在看,只是看了好几处都没有合适的,而看上的,又都有了买家。管事在跟魏王妃汇报的时候,魏王也在。可巧,听到管事在和魏王妃说话。 “……您看中的那几处,据中人说,早就已经有了买家,而且出手异常阔绰,都是当天买下的。所以您看……” 魏王妃蹙眉:“那么大个坊间,就都没了?” 管事欠身说道:“是的,和姬府靠近些的宅院都没有……” “你说什么?”一直在听着老王妃管事,而没有插嘴的魏王突然抬起头,目露奇怪闪烁的神色,“你说,姬府?” 管事老老实实说道:“是的,老王妃看中的那几处宅院,都在姬府附近。但之前看的时候,和眼下已经隔了一段时日,听说已经给人买下了。” 魏王连连摆手,“不不,本王要问的是,那姬府的主人家是谁?” 他似乎对“姬”这个字词异常敏锐。 管事:“姬府的主家似乎很少在这里落脚,从中人和附近的人来看,其主家应当是把姬府当做一处闲暇的落脚处,只偶尔来往。” 魏王凝神思考了片刻,没有说什么。 等回到了书房后,魏王才重新叫来了自己的心腹,让人暗暗去查。 姬府? 太后听着魏王的讲述,倒是明了这引起魏王关注的缘由。 公冶这个姓氏,早些年是和姬有关的。 虽岁月长久,早就不做忌讳,但在魏王这等皇室中人,看到时会引起戒备,也不足为奇。 太后省略了询问魏王怎么查到的过程,因为这不符合她会有的反应,她只是紧蹙眉头,一张姣好柔美的脸上露出沉重的神色,好半晌后,她吐了口气,摇着头说道:“即便魏王顺藤摸瓜,查到姬府是陛下所有,他也偶尔会和莫惊春在此处碰面,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她看向魏王,舒展了眉心,宽厚地说道:“从前先帝在闲来无事的时候,也经常会去许首辅府上拜访,只是如今,皇帝将地方选择在了宫外一处地方罢了。魏王也知道,莫惊春曾是皇帝的老师,他这些年也颇为看重莫惊春,这倒是看不出哪里值得质疑的地方。” 太后的话有理有据,一时间,魏王说不出话来。 他拧着眉头,苍老的脸上透着不解,“太后这么说,倒也有些可能。可是陛下何必要将附近的宅院都购买下来呢?而且,陛下要和莫惊春见面,召他来宫中,或者去莫府不也是相同的事情?” 太后好笑地说道:“如今他们偶尔去东府,都险些闹出传闻来。这要是时常来宫,或者是去莫府,那岂不是有更多的谣传?” 至于购买房屋的事情,那就更好理解了,陛下想要清静隐蔽,这非常正常的。 魏王摸着后脑勺说道,“这要是去莫府,本王可不会有这样的怀疑。”他笑着摇了摇头。 那毕竟是莫府。 一想到莫飞河和莫广生这两个大将军,魏王也实在难以联想到这些。 太后没有在这个事情上纠结,转而说道:“不过魏王会有这样的看法,想必也不是一时的怀疑。难道是皇帝和莫惊春在坊间,已经惹来这样的谣传?” 在魏王看来,太后这个熟知正始帝的人并不认同这份“私情”的存在,那可信度便大打折扣。 但太后这么问起,魏王便也继续顺着说下去,“是有些,您也知道,陛下这一回打击朝臣议论的力度,虽然是为了稳住朝纲,可是想法和念头又怎可能因为陛下的禁止而不再开口呢?不过是不在明面上罢了。 “莫惊春这一次得到陛下的重视太过,而陛下醒来后的反应又太过激,所以会逐渐引起他们的怀疑。” 魏王毫无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在他看来,陛下此举确实有些不妥,虽是在面上阻止了事情的传播,可实际上底下的人却还是有些议论。 咳,这面上的说法,大多是需要顾忌颜面,所以会一再美化。 可是私底下的诋毁,那就未必会口下留德了。 魏王也是在派人查探的过程中,收集到了不少这样的传闻。 不过他既然派人在查莫惊春,自然也在查探的时候,听闻了不少关于莫惊春的事情。 不管是那时常爱去西街的老习惯也好,不管私底下在支撑善堂和女子学院的做法也罢,至少看得出来,莫惊春是个品性不坏的人。 魏王当然不可能凭借太后那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念头,但至少也是减少了几分怀疑。而太后则是表示,她会好生询问,让这件事有个结果。 等打发了魏王,太后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对身旁的女官说道:“秀林,你去长乐宫一趟,如果陛下有空的话,就请他过来。” 秀林欠身应下,迟疑地说道:“太后娘娘,魏王为何会如此记挂此事?” 魏王平时是不管事的。 他比曹国公和荣熙公主更加低调,也不像秦王那样还会广交朋友,是个真正深入简出的老者。 太后沉沉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魏王早些年,和先帝的关系不错,而且皇室的血脉……”她沉默了一瞬,勾唇笑了起来。 “他是觉得,只得一个大皇子,不够放心。” 虽然是有些多管闲事,却是出于好心。 秀林眼见触及到皇家的阴私,便不敢再听,连忙离去。 等到秀林离开后,太后的神色才逐渐阴沉下来,她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那冰冷的感觉半点都没有入侵永寿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干扰。太后沉默地注视着那雪白的树杈,良久,才掐了掐指腹,收敛了心神。 如果刚才太后顺着魏王的话说下去,那轻而易举就能毁掉莫惊春。 她知道莫惊春是怎样的人。 在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的情况下,为了不连累帝王的声名,他甚至有可能做出极端的事情。在陛下遇袭前,太后压根想不到,莫惊春那看起来沉默寡言,从不出挑的脾气,居然会悍然做到这个地步……他骨子里极其坚韧,藏着几不可觉的傲气和坚毅,如果是在两个月前的太后,她会这么做。 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雪白,看了许久。 … 眨眼间,就到了除夕前。 莫惊春隐约听说,太后的寿辰上,陛下甚至还夸赞了几位宗室,这其中,就有魏王。 这骤然闲暇下来的时间,并没有让莫惊春松活多少。 毕竟这往来的亲戚,还是要走一走的。 而且因着这小半年的变故,想要和莫家打交道的人也不在少数。阍室门房总是能接到一些拜帖,都是从前不怎么和莫家往来的人家。 莫惊春不怎么看,但有些还是不得不接纳。 就像是曹国公。 莫惊春没想到这位会亲自登门拜访,甚至还送来了歉礼。 他看着曹国公苍白的头发说不出话来。 他叹了口气。 他对曹刘自然有着恨意和不满,在正始帝险些死去的时候,若不是那恨意和愤怒支撑着莫惊春,他未必会露出刚强的一面。 但莫惊春不会牵连无辜的人。 曹国公和荣熙公主是当真没有参与此事,他们甚至是在曹刘被逮捕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曹刘偶尔的异样居然是来源于此。 这让莫惊春在看到曹国公的时候,有些五味杂陈。 在送走了曹国公后,莫惊春背着手看着这份歉礼单子,只觉得有些沉闷,“墨痕,进来。”外面听到动静的曹刘连忙进来,就看到莫惊春的手里拿着一份单子,对他说道。 “外面那些曹国公送来的礼物,悄悄处理了,换得的钱,一部分送给善堂,一部分就送去女子书院……嗯,我记得陈女郎在做募捐?虽然这是个有趣的名字,这些钱就充当一部分募捐的钱罢。” 墨痕来做这些事情会异常谨慎,至少不会让曹国公察觉到。 他欠身说道:“是。” 等到他要退出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事,又回过头来说,“郎君,之前送去官府的那个贼子出来了。” 莫惊春颔首,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因为他已经在路上撞见那人。 等到墨痕离开后,莫惊春这才起身,打算去外院书房一趟。只是还未到,便在路上撞见了桃娘,只见她提着衣裙下摆,正脚步匆匆地转过来。虽然脚步有些轻快,但算不上小跑,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埋头跟着,走路近乎无声。 莫惊春笑着说道:“这是要往哪儿去?” 桃娘看到莫惊春,眼前一亮,也笑着说,“我正要去找阿耶。”她停下来,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朝着莫惊春摆了摆。 “阿正邀我,明日出去顽,阿耶可好?” 大皇子约你明日出去? 莫惊春的笑容不变,在心里微蹙眉头。 从他们的年龄,和如今桃娘对大皇子的态度来说,这样的邀请算不上逾距,毕竟他们岁数还小,尤其大皇子才五六岁……但是这怎么看都有些奇怪,尤其是他们的身份和男女不同…… 莫惊春没有立刻赞同,或者是反对。 “他有说去哪里吗?” 桃娘偏头想了想,“他约的地方是顼石坊,我记得那里有一片很特别的梅林。不过我看了下阿正说的,其实正好是焦氏的赏花宴他正好要出席,所以问我去不去。” 莫惊春:“那梅林,正是焦氏的宅院。” 桃娘颔首,兴匆匆地说道:“不然,我可不一定会去。”她还从来没有看过。 莫惊春笑了笑。 其实焦氏在这时候的赏花宴是有些奇怪的,毕竟这时间临近除夕,也就没几日的事情,基本上来往的人家很多,尤其是世家出身,将时间定在这前后,多少有些失礼,不太像焦氏会做的事情。 除非,是有什么必须的原因。 想到这里的时候,莫惊春就已经倾向于不让桃娘去。 尤其是大皇子也会出席。 不过他转念一想,桃娘已经大了,不再是跟之前一样年纪小,这样的事情她有着自己的判断。 他道:“若你要去,自当也去得,可是去了之后,若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要参与其中,不要有太多的好奇。” 桃娘奇怪地说道:“这是为何……阿耶是觉得,这赏花宴有点古怪?” 莫惊春叹息了一声,“这时间看起来就有些古怪。” 不过桃娘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去。 只是这一回,她带上了两个侍女。 而莫惊春为了安全着想,私下还让暗卫跟着。 莫惊春的猜想没有错。 等桃娘去过赏花宴回来,听说在宴席上出了事情,一名叫做康雨佳的女郎跌落冰湖,结果给冻死了。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康雨佳,康家…… 莫惊春不觉得焦氏的人会动这样的手脚。 其他的世家不好说,但焦氏本家,至少还值得这样的信赖。 尤其是大皇子也出席的话,焦氏本家更不可能做下这样的事情。 焦遥不会派这么蠢的人入京。 但是除了此事之外,桃娘表现得有些焦躁。 她来来回回走动了片刻,露出奇怪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对莫惊春说道,“阿耶,阿正是不是有着特殊的身份?” 莫惊春按着书卷的动作一顿,扬眉说道:“桃娘听到了什么?” 桃娘小声嘀咕着说道:“阿正说是要出席这一次的宴会,可实际上我是在途中突然被焦氏的下人请过去的。而且他就在最靠近梅林的那处宅院,只有他一人在……这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 她跟着徐素梅这么久,自然清楚这京城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哪家的姊妹哪家的儿女,这些都是基本功。桃娘从来都没听过焦氏本家的人在京城中有过阿正这么个人,因为这不是女儿养在深闺无人知。 可一来是没有听过,二来,阿耶认识阿正,三来,阿正在焦氏里表露出来的奇怪地位,这么几点综合下来,阿正这个人的存在就值得怀疑。 他是真的存在吗? 桃娘的意思是,这个身份是真的吗? 莫惊春忍不住摸了摸桃娘的脑袋,笑着说道:“你到现在才想起要问此事,不觉得已经太迟了?” 他原本以为桃娘会很快发觉,所以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没想到过去这么久,桃娘都没想过要问,甚至和大皇子当真如同友人来往了起来。 莫惊春不想打断这份特殊的情谊,便也暂且没说。 他们的情谊总是真的。 大皇子再是聪慧,总不可能在此事上隐瞒什么。 桃娘有些羞恼,红着小脸说道:“我感觉得到阿正的身份特殊,但是他对家里的事情很抗拒,也不喜欢自己的父亲。我是觉得如过问太多,反倒会伤及他的情感,这才一直忍着没问。” 她知道阿耶清楚阿正的出身,可既然他没有阻止自己和阿正往来,那也说明了阿正的身份没问题。 莫惊春缓缓说道:“如此说来,也是不错。桃娘,你能关切到阿正的隐秘情感,这很好。不过阿正的身份确实很特殊,他和焦氏,也确实存在关联。他是大皇子。” 桃娘的小脸一下子呆住。 “……大皇子?” 霎时间,各种的踪迹浮现出来。 阿正提起自家的事情……他对皇家事情的抗拒……谭庆山上,康雨佳和郑云秀执意要跟着他们……他在焦氏特殊的地位……他是大皇子,也是焦氏所出之子! 莫惊春看着桃娘的脸色有些好笑,“桃娘,可是生气了?” 说是生气却也不像,就是小脸闷闷的。 桃娘鼓着脸说道:“我还以为……算了,他是大皇子的出身,确实值得隐瞒。”虽然这是为了安全,但……也是,对桃娘来说,如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阿正是大皇子的话,未必会和他发展出这样的友情。 因为正始帝。 不过这也解释了阿正对正始帝的排斥。 一想到大皇子曾经经历过的事情,还有他的母亲去世的说法…… 莫惊春就看着桃娘的脸色变来变去,在心里感慨着小孩还真是好懂。 他平静地说道:“我将大皇子的身份告诉桃娘,是觉得友人交往,虽可以藏住无关大雅的小事,但阿正是大皇子的身份,算不得小。而你愿意在觉察到宴席有问题的前提下,还愿意出席,至少说明,桃娘,你很看重阿正。” 这也是莫惊春会在此次说出来的原因。 此时,桃娘和阿正的年纪还很小,不会涉及到过分的事情。 正因为纯粹,所以莫惊春希望能更无暇些。 桃娘默默颔首,飘也似地走了。 再走了两步后,桃娘又猛地回来,看着莫惊春说道:“阿耶,大……阿正能将信送来给我,我能将信送给他吗?” 之前桃娘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莫惊春微怔,然后笑着说道:“能。” 桃娘显而易见快活了起来,长出了口气,笑着说道:“那我回头将书信交给阿耶,就麻烦阿耶帮我转交了。” 她自然不会觉得要和大皇子联系,可以用普通的信件转交,所以特特这么说。 等桃娘离开后,莫惊春才自言自语,“其实要将信送出去,也不是不行。” 而不是用转交的方式。 毕竟莫惊春身边,全天候待着的暗卫…… 莫惊春的眼色一沉。 除了他身边这十个已经给了莫惊春的暗卫,旁的暗卫数量虽不知,但莫惊春也曾问过暗十一,据他所说,尽管每日回报的次数是两次,但实际上,最多的一日,是十七次。 也便是说,如果有任何的意外,都会第一时间传递给陛下。 要让暗卫转交书信,这是何其容易的事情。 莫惊春吐息。 他朝着原本要去的外院书房慢慢走着。 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正始帝这样狂切的霸占欲,莫惊春的身旁就没有不跟着人的时候。即便是眼下这等时候,看着无人的庭院,莫惊春也清楚地知道至少有两个人以上在跟着自己。 这是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莫惊春都没有独自的隐秘。 当然,那些安歇和另外特殊的时间,肯定是不可能有人跟着进出,但这也让莫惊春养成了每日都要泡澡的习惯。 或许这在最开始,是因为惩罚所引起的,可时日渐久,已经成为莫惊春的习惯。 只有在这仅有的几个时候,莫惊春能享受到独自的放松。 他抬手按了按额间,拐弯入了院落。 但是还未等莫惊春真正踏足时,莫惊春定眼一瞧,看到了正僵硬站在院中的卫壹。 墨痕还在外面忙碌曹国公的事情,这两日不在府中。 卫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 莫惊春不经意地想到,沉默了一会,方才说道:“有不走门的来客?” 他打着趣说道。 卫壹眨了眨眼,苦笑着说道:“这一次,是走门的。” 莫惊春扬眉,看向卫壹身后的屋门,“那可真是有趣。” 竟然无人通知他的有趣。 莫惊春往里面走的时候,就看到公冶启踱步而出,站在门槛前,笑吟吟地说道:“夫子不是总希望寡人能走门,这一回走了,怎么又不乐意了?” 莫惊春随口说道:“臣没有不乐意的想法,只是在想,门房怎么没派人来通知?” 公冶启:“那当然是因为寡人没让。” 莫惊春:“……” 他无奈地看着帝王,“那您这一回这么光明正大,难道是故意的?” 故意在气那些大臣? 公冶启摊手说道:“夫子怎将寡人想得这么坏?这不过是魏王的建议罢了。”莫惊春挑眉,魏王和他们刚才的对话出现在一起,还当真是有些古怪。 公冶启:“他察觉到寡人和夫子的关系。” 莫惊春初听到这话,眼神里的笑意便淡了一些,沉寂了片刻后说道:“他是怎么发觉的?”看不出不高兴,但也绝不是愉悦的神色。 公冶启摇着头,将魏王自述的内容讲了一遍。 莫惊春蹙眉,凝神细思了片刻,也跟着摇头,“不,巧合太多了。” 那么巧,管事在和魏王妃报告的时候,魏王正好在;那么巧,那个中人在和管事看宅院的时候,就那么好嘴上没把门;那么巧,王妃看中的地方都是在明照坊;那么巧,魏王妃就顺口提起来姬府的事情……这一桩桩,如果只是单独一二个,确实还算不起眼,可是如此多的巧合,就必不可能是巧合。 莫惊春看向帝王,“陛下让德百去买那些宅院作甚?” 公冶启懒懒地将莫惊春拖进屋子,“只有东府不太合算,寡人想要将附近的宅院都买下来,那样夫子进出的时候,就方便些。” 莫惊春的脸色有些古怪,“哪里方便?” 公冶启:“从坊东进,再从坊西出,虽然都是一处,但岂不是让人摸不到踪迹?” 莫惊春:“……” 他好笑又无奈地摇头。 陛下这想法可真是出人意料。 莫惊春:“可是魏王这一回,不就发觉了吗?” 他平静地说道。 他察觉到,帝王正在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 一下,又一下。 然后才谨慎地说道:“他来找母后,不过已经被母后打消了这个猜测。寡人猜,他的手上并没有证据。” 他刚才那些打量,似乎是在确定莫惊春有没有真的生气。 莫惊春觉得陛下这模样,就像是闯了祸后,正在打量着主人的狸奴,探头探脑。 不,他怎么能这么想。 如果陛下是狸奴的话,那岂不是超大只? 那可不是莫沅泽院子里那些猫猫狗狗能比得上的。 在莫沅泽离开后,那些宠物还是依旧养在他的院子里。徐素梅对于莫沅泽这个不是很男儿气概的偏爱非常放纵,并没有因为他的年纪增长而约束他。 尤其是在他离开后,莫沅泽院子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莫惊春忍住那一瞬间涌动的笑意,强迫自己冷静地说话。 “那眼下要猜的,那便是谁,给魏王递的刀。” 公冶启嘀嘀咕咕地将头颅压在莫惊春的肩膀上,滚来滚去的时候,他看着夫子的肩膀蠢蠢欲动,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怀抱不仅压到了莫惊春,也让他蓦然升起一种被压住胸口的紧迫感。 可陛下分明是在他的背后压住他的? 公冶启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了小人偶。 莫惊春默,原来被压到的人,是它。 小人偶出现在正始帝的手上,都不足一个巴掌大。 莫惊春:“您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 他忍不住问。 公冶启矜持地说道:“这样珍贵之物,自然得随身携带。” 莫惊春:“……您可以将它放在您让人打造的东府里。”他的话音刚落,突然和帝王两人对视了一眼。 “木匠。” 公冶启摸了摸下巴,古怪地说道:“不过,那些都是皇室世袭的工匠,如果是他们的话……除非他们整家都不要命了……” 他招来了暗卫,让他们去查。 莫惊春细心发觉,那个暗卫是陌生的面孔。 他的眼神微动,沉下来,并不足以让人发觉他在想什么。 公冶启把玩着手里的小人偶,那更像是无意识的动作,捏捏小脸,摸摸胳膊,时不时给它换个姿势,然后又摸摸蹭蹭…… 原本莫惊春是想忍耐的。 在他清楚帝王眼下是在出神想着事情的时候,可帝王的手指越来越过分,甚至还往下面摸去的时候,莫惊春的脸色微变,“陛下!” 正始帝回过神来,看到莫惊春有些气恼的神色。 “平日里,臣会感觉到的那种奇诡的撩拨,就是因为您这下意识的举动?” 帝王的手指僵住,眼神在莫惊春和小人偶身上来来回回几次,露出有些隐忍的神情,“夫子,您要知道,这满足了寡人长久以来的一个心愿。” “什……您不必说了。” 莫惊春立刻意识到正始帝要说什么,出声阻止。 可是帝王就像是突然耳聋了,自顾自地说道:“寡人一直想将夫子揣在身上带走,走到哪里,就能带到哪里。这存在相当于夫子的半身,这难道不是另外的一种呈现吗?” 这也是在回答莫惊春之前的问题。 ——为什么不将小人偶放在“东府”。 反正在看到“东府”和小人偶的时候,正始帝在內侍的心里已经有了越发奇怪诡谲的形象。 莫惊春头疼地捂住额,“……罢了,您觉得是好事,那便是吧。” 刘昊曾经怀疑过,莫惊春会不会因为小人偶的出现而感到失落,实际上,莫惊春只感觉到牙疼的痛苦。 小人偶一直带在陛下的身边,这也意味着正始帝会时不时地触碰到。 这种通感的次数一多,莫惊春要处理的反馈就更多。 莫惊春没肯让帝王多待,甚至没能让正始帝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就被莫惊春匆匆“赶走”了。 正始帝委屈:“连留下来吃饭都不可?” 莫惊春露出和善的微笑,“这不是东府。” 这句话,是在报复正始帝大摇大摆地从莫府的门进来,却没让人通报的事情。 帝王被莫惊春“赶”了出去,连带着桃娘要送给大皇子的书信。 正始帝人生头一回成了被使唤的跑腿。 还是大皇子和桃娘的信使。 这让正始帝在坐上马车后,大摇大摆地打开了桃娘的书信,打量了几眼,他阴阳怪气地说道:“看来大皇子倒是进展神速嘛。” 这信即便不是现在拆开,在送出去的时候,也会有一份送往长乐宫。 这是包括莫府所有人的监视。 是为了莫惊春的安全,也是为了…… 帝王的眸色幽深,将收起来的信随手丢给一直停留在马车上的刘昊,“送去给大皇子。” “喏。” 刘昊将书信收起来,又低声说道:“陛下,德百的事情,已经有了一点眉目。不过您此番,也无需自己亲自过来试探,若是让夫子……” “若寡人说,我是故意的呢?” 公冶启的手指抚弄着小人偶,仿佛一双眼珠子只落在这小东西上面,漫不经心地说道。 故意的?什么故意的? 故意来莫府? 还是故意…… 刘昊登时心惊肉跳,猛地低下头去。 帝王嗤笑了一声,“刘昊,你分明不是这么胆小,可是这些年在寡人的面前,却总是表现得如此瑟缩可怜,这是觉得,这样的保护色,可以削弱你自身的存在感,让寡人不会轻易夺了你的命去?” 刘昊的身子猛地僵住。 没敢抬头。 这一回,是真真正正的恐慌。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必如此,如果你是蠢人,那你早就死了。”他嘴角勾起的笑意,全然没有温暖之色。 刘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正始帝怀中的小人偶。 不应该啊…… 他还以为,陛下带着这小东西的时候,总是会更愉悦些。 怎今日来看,却是…… 却是适得其反呢? 殊不知,替代品,永远成不了真。 先是满足,而后是不满,再是压抑,当触碰到真实鲜活的莫惊春,再回头看着这如栩如生的小人偶,蓦然升起的,却是无法止住的虚无和荒谬。 假的,永远是假的。 替代不了真实的存在。 第一百零八章 这个年夜饭, 莫家吃得有些平静。 家里人并没有到全。 这对莫家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 每到年味浓郁时多少会有些感伤,不过除了大人外,桃娘和安娘都还是孩子, 就算桃娘也才十来岁, 还未能体会到那种幽怖。 外头放了焰火炮竹,正炸开了满庭的绚烂。桃娘已经抱着小小的安娘, 去到了莫府最高的地方。登高眺望时, 安娘依赖在二姐的怀里, 小小声说道:“爱姐姐,阿兄怎么不回来?” 安娘记不住莫广生,也记不住莫飞河。 但她还记得那个每天都会来逗她顽闹的半大少年。 桃娘听着安娘略显稚嫩,还说不清楚,表不明白“二”的话, 情绪也有点低落。 不过桃娘没有露出郁闷难过的神情,而是冲着安娘笑了笑, “大兄还在锤炼自身,以备日后能够保护家国,就跟大伯和祖父一样。” 安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很快就被天际炸开的烟火吸引了注意。 两小儿在外顽闹, 徐素梅派了人盯着, 而她和莫惊春倒是坐在正堂内。 说闲聊又有些奇特, 但也算是在拉家常。 本来莫惊春和徐素梅的关系, 应当避嫌,莫要太过亲密才是正理。 可是莫府的处境如此, 负责在外的人是莫惊春, 而对内主管家事的人却是徐素梅, 一来二去,这嫂嫂叔叔的关系,便没再那么恪守。 在徐素梅看来,莫惊春更像是她的兄弟,无话不谈。 她听着外面的动静,身上穿着一件淡粉的窄衣领花绵长袍,脚上穿一双软底鞋,在这喜庆的节日里,倒是打扮得有些素雅,便是连头上,也只有一根玉簪。 不必面对外面的应酬时,徐素梅是不乐意在脸上扑那么多胭脂水粉。 “子卿,桃娘粗粗算来,也已经到了快十五的年纪,”徐素梅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也开始有人家相看,你是怎么想的?” 都是自家人,徐素梅说话,就也没那么委婉。 这样的话,她也不可能说给桃娘知道。 只能先给做父亲的莫惊春说上一说,也好有打算。尽管是徐素梅带着桃娘在外进出,可莫惊春才是她的父亲。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这还有一二年的时间,未免也太早了些。”他叹了口气,“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倒是希望桃娘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 徐素梅想起莫惊春的经历,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 片刻后,“这做父母的,只能帮着看一看,喜不喜欢,肯定得是桃娘喜欢的,这才能作数。眼下岁数是小了点,但提前看看,也是无妨。总归是心里有个底,免得匆匆忙忙……” 她这话,是想起了之前孔秀郡主那会的事情。 京城中适龄的权贵子女都为了此事匆忙嫁娶,也不知结果如何。不过他们能这么快就选中人选,得益于他们从前的准备和相看,这都是相同的道理。 莫惊春:“看一看是无妨,不过最近这些时日,外头的风声,可有……”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徐素梅笑着打断,“你别在意这些,你和莫家是分不开的,别见天想着那些古怪的念头,子卿,如果不是你在,你以为之美和父亲他们两人在外面,能那么安稳?”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 “这朝中也不过三、四位大将,一半是莫家人,你说朝上怎可能不猜忌我等?”徐素梅的眉梢稍显疲倦,“便是你不说,他们不说,难道我就看不出来?” 朝中原本是三位大将,但是长平被请回来训练水师后,便是四位。 莫惊春:“此乃陛下英明。” 徐素梅笑了笑,没有说话。 英明吗? 或许是这样吧。 他在位这短短几年上,穷兵黩武算不上,但也没少战事。宗室的力量被无声无息剥去,而世家……徐素梅想到了林氏,转瞬又想到这一次遇袭的事情。事情解决得很快,很悄无声息,这样快的速度,不像是……之前莫惊春出事的时候,关于虚怀王的事情却是拖了很久,而且是用那样惨淡诡异的下场死去……那是为了警惕其他的皇族……毕竟这次新的刺杀,除了叛军外,并没有其他宗室插手的痕迹…… 徐素梅想到的很多。 在意识到这两次出事,正始帝的处置别有不同后,她就猜到了这一次这么快速落幕,或许暗地里还别有隐情。 正始帝有些行为过于偏执,可大面上还是沉稳老辣,牢牢把着方向。 徐素梅不期然想到了这几年的颍川林氏……就从一个大名鼎鼎的世家,直接破落到了无人可救的地步,这实在是…… 徐素梅缓缓看向莫惊春,他正在看着外面朝着这里走来的桃娘和安娘。 心中一个埋藏已久的担忧再度浮现。 … 过了大年初二,需要忙碌的礼节便不多了。 莫惊春忙里抽空,带着桃娘和安娘去京郊外的别庄转悠了一圈。莫家也不是只有这一处别院,还有几处分散在其他地方,都是良田。 不过这里距离最近,来回较为方便。 对于一直困在府内的两位小姑娘来说,这已经算远。 毕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去谭庆山。 自从上次的事情后,谭庆山的华光寺怕是要少了不少香火,毕竟没过去几日,恐慌还未消散。 桃娘坐在马车上看着外面,安娘正美滋滋地躺在里面睡觉。 乳母和侍女坐在后面那辆小的马车,还带了不少东西。 趴在车窗上的桃娘收回视线,看着睡着的小姑娘沉默了一会,捧着小脸无奈地说道:“这可怎么办呀,阿耶,安娘以后会不会变成小猪崽?” 莫惊春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笑着说道:“为何会这么觉得?” 其实他更想问,桃娘是怎么知道猪崽的? 或许是之前在别庄上看到的? 桃娘兴致勃勃地说道:“安娘总是在睡,我算过了,一天十二个时辰,安娘可以睡上六七个时辰,如果不是秦大夫说这无关紧要,我都觉得大伯娘都要再让秦大夫给安娘开药了。” 莫惊春笑了笑,“她岁数还小,容易累。” 桃娘知道安娘的身体不太好,托腮说道:“如果大伯娘能跟我们一起出来就好了。”眼下,她还太忙了些。 莫惊春摇了摇头,便是有机会,徐素梅也不会的。 这不是去谭庆山这样热闹的地方,为了避嫌,徐素梅和莫惊春甚少会走到一处。 不过这样复杂的关系,他暂时没有说的打算,看了眼因为外出而有些高兴的桃娘,他淡笑着说道:“怎么眼底有些黑青,这是昨夜没睡好?” 桃娘强笑着说道:“只是有点起夜。阿耶,西席教了我一首新的诗,我背给您听……”她快速转移了话题,朗声将这两日刚背下来的长诗背了一遍。 莫惊春时不时颔首,像是在认真听。 “不错,很熟练。”在桃娘停下来后,莫惊春赞许地说道,“昨夜是看到阿正的回信,所以有些睡不着?” 桃娘掐了掐脸,闷闷地说道:“您这不是都猜到了吗?为何还要问我?” 莫惊春;“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变故。” 桃娘相信阿耶没有看过 那封信,她踌躇地说道:“阿正和我道歉了,说是因为知道我……”她小心翼翼看了眼莫惊春,快速说,“不喜欢某个人后,生怕我会因为他的身份也不喜欢他,所以一直都藏着不敢说。” 某个人……这不就明晃晃的正始帝吗? 桃娘未必猜到了他和陛下的关系,可她对正始帝的排斥是显而易见的……莫惊春的眼神暗了暗,桃娘在这些事上还是很敏感的,陛下早些年没藏住的杀意,或多或少都让桃娘感觉到了。 莫惊春:“这不是很好?” 他像是没感觉到桃娘话里的意思,鼓励地说道,“开诚布公是交友的第一条。” 桃娘想了想,逐渐露出小小的微笑。 像是刚才的惊慌已经一扫而过,又开始愉悦地欣赏起外面的景色。 等到他们到了别庄后,桃娘看着另外停着的几架马车,突然想起了之前阿耶说过,如今别庄上还有另外的一些客人。 她看向莫惊春,“阿耶,他们是……” 她看到了别庄上的管事正在走来,远远还能听到活泼的女子声音。 他顿了顿,“院长虽然年纪小小,但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桃娘起初对莫惊春这句“年纪小小”还没有多少感觉,但在看到陈文秀时,却惊讶得微张小口。在她看来,陈文秀比她大不了几岁,却能成为一个书院的院长,这可真是厉害。 两边见过礼后,陈文秀先是对莫惊春说道:“多谢尚书将此地借给我们,但先前您送来的‘募捐’的钱财,呃,有些不合规矩。” 莫惊春看着陈文秀蹙眉为难的样子,好奇地说道:“有什么不可规矩?” 【募捐,需得他们募集到东西,而后由富人买家拍卖下来后,所得到的资金会捐给女子书院,而拍下的东西归于买家。这是一种具备慈善意义的活动,拍下的东西未必有其价值,贵在意义】 精怪适时解释了一番,让莫惊春明了其中的差别。 其实若是能让莫惊春看到这两个字是如何写,望文生义,也未必不能够猜出来那是什么意思。 他听到陈文秀认真严肃地为他讲解了一番,而后露出小小的微笑,“第一次的募捐已经在年前结束,得谢过焦氏的慷慨,这其中不少东西是他们支持的,最终也是他们买下了不少。”她看了眼莫惊春,又看了眼她身旁的桃娘,“那一日,这位小女郎也去了,妾还以为您已经知道了。” 莫惊春恍惚想起之前他曾猜测过焦氏开办赏花宴的缘由,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个…… 他转念一想,决定待会找墨痕过来。 此事是墨痕在负责,却是有些消息滞后了。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既是如此,那就改募为捐,差别也不是很大。” 陈文秀嘀咕着“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一边说道,“您送来的这一笔钱财的数量太多了,回头妾让人将截留下来的部分东西送到莫府去,还请尚书不要推辞。”她的话音刚落,远处便有一个年轻男子匆匆走来。 “陈院长,那头……” 莫惊春和要去做事的陈文秀道了别,领着桃娘和安娘往里走。 看着年纪很小,却非常成熟。 在莫惊春身前,也没有半点怯懦的样子。虽然礼仪和言语是对的,但总给桃娘一种不太习惯的错觉。还有……桃娘摸了摸脸,看向莫惊春。 她总觉得,院长在阿耶的面前,没有那种敬畏的感觉。 这不是摆在面上的行动,而更像是一种无形的错觉。 桃娘想了想,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莫惊春笑着说道:“别庄上分了半亩田地给她们,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陈文秀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的,但莫惊春并不忌惮和她相处。 桃娘的眼前一亮,不多时就带着安娘一起过去。 莫惊春说了不打算约束她们,就当真没打算拦着,而是将墨痕给叫了进来,问起了女子书院和焦氏的事情。 墨痕欠身说道:“郎君,焦氏的事情,小的只是因着女郎要去,这才略略查过,可面上看起来,却是没什么问题。坊间也没有关于此事的传闻,这看起来更像是焦氏和女子书院的默契。” 莫惊春蹙眉,想了想,陈文秀不知用什么法子和焦氏搭上了线,而后借由焦氏的名声搞起了募捐……而募捐有着慈善的名头,听起来像是良善之举,但是为什么会没什么人知道呢?那一日,就连康雨佳出事的消息,都远比此事要流传得广…… 是因为康雨佳出事,若是和第一次募捐扯上关系,会不利于名声? 这也有可能。 但最要紧的是,或许是这些出面的世家还拿捏不好要如何对待这书院。 他们近来被正始帝吓怕了,想要在这些帝王默许的事情上多多使劲,却又害怕太过,反而招惹了陛下不喜,还拿捏不清楚距离的时候,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莫惊春在心里称赞了一句这些世家的谨慎。 不过,这也是之前多次出事换来的。 远离京城,那种静谧和安逸的祥和就浮现出来,让人忍不住懒洋洋的,不想动弹。莫惊春在院中待了半日,等到桃娘和安娘跟个小花猫似地回来,已经快是傍晚的时候了。 莫惊春好笑地说道:“若是让大嫂看到你们如今这模样,怕不是得气得够呛?” 徐素梅对礼节和整洁还是有些强迫的。 安娘奶声奶气地说道:“泥泥,好顽!” 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足以看得出来这瓷娃娃的喜欢。 桃娘轻轻咳嗽了一声,她除了陪着安娘顽泥巴外,自然也做了别的事情。如跟着陈文秀她们观察冬日里的田地,然后照顾麦苗……她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冬日的农田中,也有这么多有趣的东西。 莫惊春他们原本就打算在这里待上两日再回去,桃娘小声说道:“阿耶,我明日可以跟着他们去后山吗?” 莫惊春合上书,想了想:“可以,但是你们要带上几个侍从,一旦有意外就要立刻撤回来。还有,听墨痕的话。”2 他看了墨痕一眼,墨痕微微欠身。 桃娘的眼睛亮了起来,“好!” 翌日,桃娘早早就跟着女子书院的人汇合,然后爬山去了。安娘年纪还小,就算再喜欢,也不可能跟着她们四处跑,桃娘只得将安娘放在莫惊春的身旁。 莫惊春看了眼正坐在身旁安心捏着泥泥的安娘,苦笑着摇头。 要是等回去后,安娘找不到泥泥可顽,若是哭闹起来,那可是…… 他一想到大嫂到时候的模样,一时间有些不寒而栗。 莫惊春随手拦住了安娘要将东西摆弄到嘴里的动作,笑着说道,“这不能吃。” 安娘撅了噘嘴,“这是,安娘做的,糕糕。” 莫惊春看了一眼安娘小手上那惨不忍睹的“泥巴糕糕”,微笑地说道:“安娘,东西做好了后,要送去厨房,等蒸炉蒸过后才能吃,记得吗?” 他不清楚糕点是怎么做出来的,只能随口瞎掰。 安娘非常认真想了想,然后总算把做好的糕点递给奶娘,让她能够将这盘“糕点”送去厨房。 莫惊春面不改色地说 道:“安娘做的是什么?” 安娘的小手正插在水盆里洗手,暖呼呼的,她想了想,“奶香糕。” 她每隔三天才能吃一小块,可馋。 莫惊春笑了笑,“让厨房将奶香糕热了,再送过来。” 奶娘会意地退了下去。 不多时,香浓的糕点被送了上来,原本依在莫惊春身上的小小身子猛地弹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奶娘走了过来。 莫惊春:“这是在外面,所以……” 他拖长着嗓音,看着正焦急看着他的安娘,“可以偷偷再吃一块。” 安娘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 开始数手指。 一根。 再一根。 是两块! 安娘的大眼睛蹭地亮起来。 奶娘给了她一块,另一块放在手帕上,就放在她的身旁。 安娘小口小口地啃着,满足地眯起了眼。 莫惊春信手拿了一块,看着外面的天色,正打算要让人去查看后山的情况,就感觉怕痒的腰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 正吃着东西的莫惊春一顿,沉默而快速地将嘴里的糕点吞了下去。 陛下这是又不耐烦了? 莫惊春想起这几天的沉寂,他原本以为正始帝已经对玩弄小人偶失去了兴趣。 只是无意间的一次触摸,莫惊春再等了等,发现没别的动静,就也没再多想,而是拿起了热茶,打算解解腻。 温热解渴的茶水刚滑下喉咙,莫惊春就猛地咳嗽起来。 呛出来的水浇湿了身前的衣裳,让他狼狈地扯着帕子捂住嘴,而后又是连连咳嗽。侍从,还有伺候安娘的奶娘和侍女纷纷看过来,卫壹走前几步,担忧地说道,“郎君?” 莫惊春摆了摆手,用帕子捂住嘴,沙哑地说道:“就是呛到了,我去换身衣服。”他的衣裳被打湿了,要去再换一件衣裳很正常。 在他缓缓起身的时候,莫惊春的动作微顿,回头看着还在茫然看着他的安娘。 孩童异常纯真纯粹的眼神让莫惊春非常羞耻,但他还是强撑着说道,“卫壹,你和奶娘一起看着安娘,我去去就来。” 卫壹颔首,退回去原来的位置。 在他看来,莫惊春只是去换个衣服,确实没什么危险。 莫惊春走路的速度不快。 甚至非常,非常慢。 如果不是他行走自然,刚才没遇到什么事情的话,卫壹都怀疑他是受伤了。只是等莫惊春走,或者说,磨蹭着出了屋门时,他的脚步这才不稳、踉跄起来。 不连贯,不沉稳的步伐急匆匆响起来。 就像是他现在正撑得不行,这才会扶着腰,摸着肚子的位置,仿佛刚才吃下去的糕点和茶水,已经足够让他胀到顶住了胃,难受得脸色微白。可走动时的踉跄,却又有些不同,仿佛他在畏惧着有什么东西收不住。 就会一泻千里。 莫惊春急匆匆地离开,这一去,却是几乎半个时辰。 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卫壹明显地感觉到郎君那虚脱疲乏的模样,他的脚尖忍不住微动,“郎君?” 莫惊春有气无力地朝着他摆了摆手,“无事,便是去了趟……” 他咬牙,将那个词又忍了回去。 莫惊春长出了口气,看着已经因着没有大人陪伴,而自顾自睡着了的小胖女娃,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等回去后,还是得……” 他的声音轻到有些听不清,而后便让人继续看着安娘歇息。 莫惊春可不敢再和安娘呆在一处。 他自己出丑便罢了,在小小的安娘面前出丑,他怕不是真的要自刎谢罪? 一想到方才那诡异,疯狂,痛苦中夹杂着愉悦的肿胀感,莫惊春就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陛下这是在作甚? 后山。 桃娘正跟在陈文秀等人的身后,非常专注地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在为他们一一讲解野外会遇到的麻烦和危险,然后从后山的地势又逐步告诉他们要如何寻找水源,要怎么依着地势布置陷阱…… 这位是陈文秀特地请来的镖师,他常年在外走动,只要给钱,啥都能干。被陈文秀请来教导这些小姑娘的时候,也不露出半点奇怪的表情。 在外走镖也是干活,在这里教导也是干活。 有钱就行,他从来不管雇主是怎么想的。 在镖师讲完他曾经的一次遇险后,桃娘跟着其她女学生松了口气。而后跟着镖师开始辨别地上的印记和粪便,因为这样能够及时分辨出周围的危险和猎物。 或者,有些时候,大型的猎物,也会变成猎人。 而他们,才是猎物。 桃娘惊叹地跟着陈文秀走,“您怎么会想到,要请人来教导她们这些呢?” 陈文秀叹息着说道,“如今书院还不规范,认真教书的老师只得一个,现在还在招收好的老师,但是这里除了年纪小的女学生外,也有十几岁的,将近十八的。她们未必还能在书院待多久,我想着还是得再教多她们一些,要是将来她们要去种地,要离开京城,总不能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会呀。” 桃娘在心里赞同。 有时候人之所以想不出来办法,未必是因为蠢,而是从来都没有遇到过,没有相关的学识;也是因为,未知的东西才是最恐惧的。 因着桃娘是莫惊春的女儿,所以陈文秀也对她多有照顾,在桃娘疑惑的时候,她爽朗地笑起来,“莫尚书可是救了我一命,如果没有莫尚书,我眼下可就不一定能站在这里了。” 一想到那个恐怖的皇帝,陈文秀都忍不住要抖一抖。 桃娘听着听着,脸色却是有些古怪。 这位院长看起来却是非常仰慕阿耶,而且一谈起莫惊春,就赞不绝口,难道是……她看了眼陈文秀,觉得这位院长的想法很是别具一格,跳脱之余,却也非常谨慎克制,都是为了女学生在着想。 她眼下倒是知道,为何阿耶会欣赏这位陈女郎了。 桃娘喃喃,可惜的是,院长的岁数…… 她偷偷摸摸地说道,“您今年……” 她的声音又低了些。 恍然听到桃娘的话,陈文秀也茫然了一瞬,“啊?”她僵硬地发出一个音节,然后看向柳红。 说起来,陈文秀也不知道自己几岁。 她被明春王带出来的时候,应该是十二三岁,然后过了好几年,眼下应该是十六七,还是十七八? 柳红沉默地看看这陈文秀这看起来不过十五的面孔,“……十九。” 原来我十九岁了。 陈文秀在心里这么想。 桃娘睁大了眼,打量着陈文秀的模样,当真是不愿意相信她已经快二十了。 “好年轻,娃娃脸。”陈文秀捏了捏自己的脸,然后看向桃娘。 这是在无形问她,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桃娘笑着说道:“我原本以为院长只有十四五岁,还想着 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不过如今您这般岁数,却已经肩负起这样的责任,可实在是令人赞叹。”心里想着的事情总不能说出口,桃娘这精明能干的小脑瓜转念一想,就编造出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 陈文秀笑了笑,“在这里,十九已经算是大了。” 桃娘听着陈文秀有些奇怪的语气,缓缓颔首,“十五六订婚是常有的事,十七八结婚,对女郎来说,已经是晚了些。” 陈文秀蹙了蹙眉,“这么早,也是。但是如果这么小就生育,便有些亏损身体。” 桃娘微微张开小口,沉默地想,她还没出阁呢…… 柳红连忙说道:“院长,莫女郎还未出阁。” 陈文秀接收到了柳红的暗示,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说道,“罢了罢了,这话可不能乱说……” 桃娘:“唔,这也是您说的知识的一部分,说一说,也是无妨。”她冷静下来,只是耳根微红,没再看着陈文秀。 陈文秀想了想,“人的身体,在十五六的时候,是还未发育完全的,至少得到十七八九这个年纪,才算是彻底长成。太小了,就容易损害身体,对女子不利。不过……”她想了想如今这朝代整体的寿命,早婚早育也是为了生存。 这不像是以后,可以活到七老八十。 陈文秀一愣,以后,是哪个以后? 陈文秀没停留在这个尴尬的话题上,跟着桃娘,一边走一边顺口跟她科普了不少有趣的知识,等到傍晚大家都累瘫了、互相搀扶着下山的时候,桃娘看着陈文秀的眼睛已经是亮晶晶。 她想起阿耶对陈文秀的赞许,想起了陈文秀在提起莫惊春时的敬仰,如果是这位的话,虽然年龄有些相近,但桃娘应该不会排斥。 她想起那一日,她和阿正在焦氏梅园的碰面。 阿正邀着桃娘去看了一圈红梅林,然后笑吟吟地说道:“不管是看上多少次,我最喜欢的还是梅。” 桃娘笑着说道:“这是为何?” 阿正道:“这是我阿娘最喜欢的花,她觉得这种梅花,有着铮铮傲骨,凌寒而开。而我呢,觉得红艳艳的色彩,洒在白雪上,红白衬托,相得益彰。” 桃娘斜睨了眼阿正,没好气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作甚说得那么阴森森的,你阿娘说的美好意境,可全都给你破坏了。”那听起来,就像是血红泼洒在白色大地上,临近除夕还说这话,非常不吉利。 不过在说完这话后,桃娘又忍不住看了眼阿正。 既然阿正不忌惮提起自家娘亲的问题,那…… “我没有难过。”阿正似乎感觉到了桃娘的担忧,露出个小小的微笑,“我说过,那是阿娘自己的选择,不是吗?她忠于自身的选择,愿意为此赴死。我为她难过,是没有用的。” 他的脚尖碾着红梅,融入雪中,淡淡说道:“而且,我阿耶再娶,也是迟早的事情。” “再娶?” 那时候,桃娘还不知道,阿正指的人是正始帝。 “他虽然好几年没答应,但到底是要答应的。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稳固他的地位,我猜,有很多人都在后悔当初怎么会被他的假象所迷惑。”阿正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我知道他有个很……在意的人,但利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桃娘一直觉得阿正这小小年纪,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这才五六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感想? 原来正始帝荒废后宫这些年,不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但是宫里没有任何新进的妃子,也没有听说过其他的传闻,倒是隐隐约约听说过,或许帝王有断袖的癖好,然,没有人能证明,也只作为无稽之谈。 桃娘拍了拍小脸,将注意力落在阿耶身上。 如今她已经长大,阿耶的身旁却还是空虚一人。 她偶尔会看到,大伯娘坐在院中,遥遥看着天上白云的模样,看着神色平静素雅,仿佛只是在欣赏着好天好景色。 可是莫沅泽在私下偷偷和她说,每一次大伯娘这般时,都是在想念大伯父。 那是长久的,无法剪短的思念。 如果阿耶的身旁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他是不是会,更快活些? 桃娘有时会想,她是不是阿耶的拖累? 如果没有她的话,以莫惊春的身份,想要再娶,总归是一桩简单的事情。 在将桃娘等人送回去后,陈文秀松了口气,清点完女学生的人数没少,也没人受伤,她才带着柳红回到自己的落脚处,一路上叹息着说道,“我总算知道学校老师难做人了,这带学生出去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有哪个出了问题……” “莫女郎似乎有些古怪。”柳红蓦地说道。 陈文秀一顿,“什么古怪?她发觉了我的身份?这不能够吧?保密措施都做到这样了,还能怀疑……”可怜她这面具,连睡觉都不敢摘下来,脸上都开始冒小痘了,真是恼人。 柳红缓缓摇头,迟疑地说道:“……我觉得,她似乎很关注您和,莫尚书的关系?” “咳咳咳咳——” 正在吃水的陈文秀猛地呛了出来,咳得非常狼狈,拼命锤着胸口。 她立刻就明白过来,然后疯狂咳嗽。 柳红连忙赶过来拍着她的后背心,等她缓过来后,就看着陈文秀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黑,露出个要哭不哭的神色,“这,我哪里敢去想莫尚书啊……我顶多对他就是仰慕,仰慕你懂吧!” 她盯着柳红,非常认真地强调。 柳红慢慢点头,“婢子知道。” 陈文秀对莫惊春当然没那个想法,她惜命得很。 陈文秀刚露出劫后逃生的放松,就听到柳红迟疑地说道:“……可是,婢子知道,那个暗卫未必会知道。” 什么! 桃娘的身边,还有暗卫? 陈文秀一想到那个狗屎,阴狠,暴虐的皇帝,就想这么直挺挺倒下去装尸体。半晌,她猛地跳起来,抓着柳红就往外跑,“走走走,让几个车夫准备,咱今日就回去——” 原本她们是准备等到明日再回去。 结果在陈文秀的催促下,她们非常失礼的,甚至还没告知主人家,就狼狈离开,甚至等到莫惊春接到消息的时候,她们人已经上了马车。 莫惊春:“……” 他狐疑地看了眼桃娘。 只见她茫然抬头,轻声说道:“今日还聊得好好的。” 见桃娘不知内情,莫惊春便没有再想,而是对卫壹说道,“派人护她们回去,免得在宵禁前进不去城门。” “喏。” 等卫壹离开后,桃娘才奇怪地说道:“院长怎么就走了?” 莫惊春摇了摇头,看着已经吃好在顽着铃铛的安娘,“或许是想到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他的眼眸幽深。 陈文秀很谨慎,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她不会这么失礼地离开。 唔,等今夜晚些时候,招个暗卫来问问看。 莫惊春这么想着,突然感觉到左手的尾指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第一百零九章 天上星辰密布, 漂亮璀璨。 无月的夜晚,便是星辰的天下,那闪耀多姿的绚烂, 总是让人有种置身其中, 却被吞噬的恐慌感。 桃娘亦步亦趋地跟在莫惊春的身后, 怀里还抱着安娘。 安娘仰着头在顽着莫惊春之前买的铃铛, 仿佛只要听到叮当作响的声音,便会很高兴。 桃娘忍不住笑着说道“她可真好哄。”就这么一点东西,都能顽得高高兴兴, 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在奶娘的怀里,还是躺在阿姐的怀中。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从前, 你对着鲁班锁, 也是这么上心。” 桃娘不好意思地别开脑袋,“那只是,小时觉得有趣。”她现在还是喜欢鲁班锁这些有趣的玩意, 但不再跟少时那么沉迷。 她这下意识的反应,倒是和莫惊春有些相似。 莫惊春“小时纯粹, 大了,未必如此。” 桃娘轻声细语地说道“阿耶,似乎有些感慨?” 莫惊春紧了紧一直被握住的手指,仿佛这样间隔久远,熟悉的触感犹在,“桃娘,越是年少时, 才会越加纯粹, 难以掩饰。越是长大, 通晓世事, 知道的越多,便越容易被困扰。”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然后摇了摇头,“十岁,二十岁,三十岁,在同一件事上,会做出来的抉择,是截然不同的。” 桃娘会因为“阿正”的存在,而接纳大皇子。 可这选择若是换做五年,十年后的她来做,未必会如此干脆纯净。 桃娘若有所思,“是因为大了,看得多了,便容易害怕吗?” 莫惊春笑了笑,“这是原因之一。” 桃娘抱着安娘走了一段,胳膊有些酸累,不得不将胖娃娃交给奶娘抱着,揉着胳膊,“安娘这才几岁,都胖乎乎的。” “不,胖!” 安娘听到桃娘的话,气坏了,“姐,坏!” 她虽然小,但可听得懂“胖”这个词,也知道别人在说“胖”的时候,都在说她。 桃娘故意说道,“可是安娘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不成胖娃娃才怪。” 安娘呆了呆,小口张开半天,气呼呼地转过身去,一个脑袋扎在奶娘的怀里,撅着小屁股对着桃娘。 奶娘在忍笑,桃娘更是笑坏了。 莫惊春往前快走了几步,轻咳了一声,压住上扬的嘴角。 “阿耶,前些时日,阿正与我说,陛下,可能要再娶,这可是真的?” 桃娘心里藏不住事。 或者说,她在莫惊春的面前,也没什么好藏着的。 不过她想要说的话,还是略带试探的意味,所以在说出来之前,还是提及了大皇子说的事情稍作铺垫。至于为何不改称大皇子,一来是在外面,二来,是因为阿正在信里打滚撒泼,不肯让桃娘这么拉开他们的距离。 桃娘心怜大皇子的处境,再加上他岁数小,长得好看,总是轻易被他带过去。 桃娘一边说着大皇子的事情,一边在心里摇头,桃娘啊,那可是个小黑芝麻团儿,可别再随便就心软了。 莫惊春看了眼桃娘,挥手让身后的人带着安娘先行离开。 等到身旁只有墨痕和卫壹在时,莫惊春的手指抚着腰间佩戴的玉饰,淡笑着说道“因着阿正是皇子的身份,桃娘这便开始关心宫内的事情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少许揶揄,让桃娘忍不住轻轻跺脚。 “我可没喜欢……”她将最后那个词吞下来。 不过这么近的距离,莫惊春还是听得清楚“陛下”这个词。 莫惊春像是没听到一般,迈步往前走,缓缓说道“于情于理,后宫多出一位皇后,是最为合适的事情。” 他是在教导桃娘,便也不藏着心里的想法。 “眼下朝廷南征北战,西北有异族,南面有水寇,关内叛军正在和朝廷大军交战,此番战事若是长期拖延,容易起乱子,尤其是这朝中百官,虽然宗室被吓破了胆,基本都蛰伏下去。偏生世家还昂着头,被帝王沉重打击……但陛下也付出了代价,险些出事。从这番种种,若不是帝王还留有子嗣,这一场,会更难熬过去。 “如果陛下的子嗣更多些,宫中又有皇后可以主持中宫,再加上妃嫔联姻,和前朝百官的关系会更为紧密……”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寥寥数字,便让桃娘惊觉之前以为是风波的事,其实更是惊涛骇浪,一朝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所以,才会说正始帝行事极端,不是赢得彻底,便是输得精光。 “那按着阿正的意思,难道是陛下想要再娶?”桃娘不知不觉陷入莫惊春讲述的事情中去,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也有些忘记了自己对陛下的不喜,“可是,这要选谁……” 莫惊春仰头看着星辰,那绚烂的星河倒挂在天际,仿佛一张漂亮的画布,让人难以移开视线,“选谁不重要,除了皇后外,在世家,权贵,高官里再行挑选,匀称分布,既是互相牵扯,也在无形间关系更为紧密,那就合适了。” 再低头时,他却摇了摇头,“不过,桃娘有一事,说错了。” 桃娘疑惑地探头。 莫惊春“阿正的意思,不是说陛下要再娶,恰恰相反,是陛下,不愿意再娶。” 桃娘微愣,突然看向莫惊春,像是不能理解。 莫惊春摸了摸桃娘的额头,无奈笑了起来,“他明明知道你不喜欢正始帝,为何还会和你提起来?” 桃娘皱了皱小脸,“可能是无意间想起……” 莫惊春摇头,“不,阿正其实比你想象得要聪明多了,你想想看皇家那样的地方,他居然能够离家出走,怎么能算是普通呢?”寻常人想要刺杀皇帝入宫,可也不是简单的事。 也是。桃娘想起皇宫的守备森严,大皇子……是怎么离家出走的呢? 那绝不简单容易,可大皇子还是成功了。 桃娘道“他是故意提起?” 莫惊春道“未必是真的要想做什么,大概,是想借着你,给我提个醒。” 桃娘更加茫然,大皇子为什么要提醒阿耶关于后宫的事情? 桃娘奇怪地说道“就算是莫家,除了我之外,也没有适龄的人。我记得从前有过选秀,是十三岁以上的女子都可……但我觉得,陛下不会要我的。”她心里可清楚正始帝对她是什么态度,别说是入宫了…… 说不得,陛下要的不是她,是她的命。 桃娘对正始帝的警惕态度,总好过不谨慎。莫惊春叹息了一声,“又或者,是在告诫另一件事,除了魏王外,可能有人,也留意到了后宫这处境,是另有缘由。不过这些都是我随口一猜,说不准什么也不是。” 桃娘“那阿耶,是怎么看的?” 莫惊春沉默了半晌,他们已经快走到了田庄的尽头,再往前看,说不准,就要走到后山去了。 莫惊春“陛下,不会娶后。” 他的表情在暗色中,古怪扭曲了几下,又恢复了平缓。 右手手指被他强行握住,即便是那似有似无的撩拨,莫惊春都当作不存在。蜷缩紧握的手指,用力到有些发白。 这句话,用尽了莫惊春十分的力气。 与最后一丝信任的余地。 仿佛言出,便为真。 桃娘好奇地说道“为何?这是最得他利益的事情,不是吗?” 莫惊春叹息了一声,那浓郁的情感化作这一声轻叹,五味杂陈到了极致,分辨不出究竟是酸楚,还是甘甜。他的声音轻柔,又像是有着一丝丝颤抖,几乎难以捉住飘忽的痕迹,“年少爱慕,少年意气最是容易炙热过头,一旦烧到极致,纵是谁,都难以再回头。” 悔不得,恨不得。 桃娘微蹙眉头,正觉得莫惊春说的这话,有些过于深沉。 就像是,有些……感同身受?她的心跳不知为何狂躁起来,透着急切和畏惧,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她的心,让桃娘的手指都不知怎么抖了起来。 她舔了舔嘴,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急促地将自己原本的想法和盘托出,“阿耶,我原本,我原本提起阿正的事情,是想……是想问您,有没有想过,要再娶呢?” 桃娘原本不会这么直白,纯粹是被刚才莫惊春的口吻给吓到了。 莫惊春微讶,“桃娘?” 在桃娘回到莫家后,她曾经先后两次提起这件事。 第一次,是因为她刚回到莫家,心中惶恐,生怕他这个做父亲的,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为此,莫惊春曾许诺自己不会这么做。而第二次,则是桃娘的关切,她已经没那么患得患失,更希望阿耶不要独身寂寞,若是有人能陪伴,便不会再有那种疏离的错觉。 可是那会,莫惊春也同样拒绝了。 莫惊春并不希望再娶。 莫惊春“桃娘,阿耶从前与你说过,并没有打算再娶。这话,并不是权宜之计,也不是用来哄骗你的。”他缓缓说道。 桃娘垂下头,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脚尖。 “您,有喜欢的人吗?” 桃娘鼓起勇气说道,“方才那话,是在说您,自己吗?” 方才那话,那肯定不是上一句。 莫惊春明悟,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他的手指缩在袖口里,那样就看不出来那时不时的颤抖和隐忍,他刚想摇头,但在看着桃娘单薄的背影时,还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没错。”莫惊春平静说道,“我有过意中人。” 桃娘猛地抬头。 莫惊春不疾不徐的嗓音温和从容,像是这不过是不起眼的小事,“不过,我与他无法结合,也无法嫁娶。所以,桃娘,不必再记挂此事,我也不会再想起此事。” 意中人? 于莫惊春而言,能用这样几个字描述的人,必定是他真心喜欢的,异常看重的,无法忘怀的人。阿耶也会有那样炙热的时候吗? 桃娘下意识这么想。 但在心里某处,桃娘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不可以嫁娶……那至少说明,阿耶曾想过嫁娶的事情,罢了,阿耶不想要为此事上心,那就遵从阿耶的意思,往后,她也不会再想这些。 … 深夜,看起来静谧的皇城内,正有巡逻的士兵在城根脚下来回巡查。除了更夫,和这些巡逻的官兵,其他人等都不得在街道上走动。 这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 在城东那片非富即贵的地盘上,有一户富贵的宅院落座在街尾,门房正半睡半醒地看着外头,一个不小心就差点睡着了。 他嘟哝着摸了摸脸,自言自语地说道“等回头还是得准备些暖身的东西,不然这实在是太冷了些,手指都要冻掉……”分明到了初春,却是冷得惊人。 他搓着手,无知无觉地看着一墙之隔,完全不知,身后那条道上,有个管事打扮的那男人,正带着一个人匆匆地往里面走去。 后面的那个人看起来极其低矮,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进来的,至少不是从正门。他跟着管事不知道经过几道门,最后走到了这座宅院最深处的地方,然后就看着管事低下倨傲的头颅,轻声细语地说道“郎君,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不多时,这道门被打开,身后跟着那个身高低矮的人立刻就窜了进去,而管家的却没有跟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将门合上,而后就站在那里,像是在戒备其他人的窃听。 即便是在自己宅院,这院落的主人,还是表现得异常谨慎。 “收到什么消息了?” 说话的这个人看起来不太年轻,他的头发有些稀疏。 透着花白的鬓发正梳得整齐,没多少人能看得出来脸上的皱痕,那雍容华贵的气质出现在他身上,倒也看得出来他的身份地位。 他的眉心紧蹙,像是时常摆出这副模样,眉角和眼角更是连一点皱纹都没有,想必平时都不爱笑。 在这样的初春时节,屋内温暖如夏,他却仍旧穿着异常厚实的华贵衣袍,看起来非常怕冷。 这是郑家的主事人,也是郑云秀的父亲。 这进来的低矮的人匆匆看了一眼,便跪下来说话,“主子,魏王说了,此事太后已经否了,往后的事情,他不打算再插手其中。” 郑天河的脸皮抽搐了一下,阴沉沙哑地说道“魏王殿下倒是跑得快,分明已经觉察到了危险,这才想着早早退出吧?”他的声音阴沉沙哑,倒不是因为情绪,更像是身体不适,长期患病导致的郁郁。 郑天河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得到回应,那更像是一种大声的自言自语,那个探子早就知道郑天河的脾气,压根就没打算说话。 等到郑天河将可能的推断盘算完后,他才缓缓颔首,“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从太后那里来看,魏王这一步棋是走不通了。或许,也不能再走。” 如果是真的,那太后这样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 几年前,太后可还是最希望陛下纳妃的人,如今这转变,或许说明,顺其自然才是好事。强求……他一想起正始帝的所作所为,忍不住咳嗽起来。 “还有呢?” 郑天河抽回心神,不紧不慢的说道。 那个人匍匐下来,继续说道“康家还有其他那几家,似乎有些不满……尤其是康家,康雨佳在明照坊意外出事后,他们恨不得要找上焦氏去,不过,暂时都被劝住了……” 郑天河呵呵说道“不满?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能活下来,不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吗?这一个个倒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可不想刚出来,就再被拖回泥潭。” 康雨佳出事,确实让人意外。 和那件事有关的人,不管是在世家内,还是那些在天牢里的人,其实明里暗里都已经被处决。至少在郑家内,郑天河已经确保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此事。 这是为了隐秘,也是为了承诺。 不管正始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接到暗示,各退一步后,勉强算是相安无事。之前挑拨着莫惊春和朝官的行为也暂时停了下来,免得惹得陛下不高兴。 毕竟…… 眼下正始帝不动,是另有打算,却不是真的动不得! 郑天河长长出了口气,感觉手指即便是抱着暖炉,还是非常冰冷。 他的身体自打出生就不太好,尤其是冬天更是得呆在屋内,严重的时候,甚至起不来身,就准备一脚踏入阎罗王殿。 这些年,郑天河能活到现在,除了良医好药温养外,正是因为他能屈能伸,知道命的宝贵。 不然,就跟那林氏…… 想到这里,郑天河的脸色也忍不住阴沉下来。 郑家,其实算不上特别出名的世家。 颍川林氏的名头,更在他们之前。 从前,林御史等人在朝中也算是辉煌。可是不到几年,经过这两次清洗,这林德喜和林德明两兄弟,倒是都前后脚没了。 而且帝王采取的手段和措施非常正当,想要找出破绽,也不容易。 在失去了林德喜林德明后,林家想要再起复,可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 郑天河想了想,“我记得那一日,康雨佳出事后,听闻康家在私下有找人去验尸,呵呵,结果如何?”这不是世家会承认的事,也不文雅,所以康家在明面上,是绝对不会承认此事的。 那人低声说道“结果出来了,确实是被溺死的。” “溺死,而不是冻死?”郑天河蹙眉说道。 “是的。” 那溺死,可就不一定…… 郑天河不是不能理解康家的憋屈。 毕竟康家这一代,就只剩下康雨佳这么个女儿,儿子倒是还有,但都是扶不起的烂泥。 他们原本是打算给康雨佳好好挑选,让她能有个好人家,在以后,多少还能够帮衬到康家。不过,这也是康家家主一人的艰苦,他的兄弟倒是有不少杰出的后辈,正在蠢蠢欲动,欲要谋求家主的位置,也难怪眼下的康家会有些乱。 “焦氏不会插手这些事情,我看不出他干预的可能。而且他顶着压力在那个时间开宴,多少是为了善堂。这倒是焦氏的风格……只是这募捐的东西倒是有趣……康雨佳是意外撞见了什么人?” 郑天河的想法异常跳跃,短短的时间,他就已经联想到了几个可能,不过这些都无法得到验证,尤其是康家的事情,谁也无法保证继续查下去,会不会跟他们自己有关。 所以郑天河并不打算掺和康家的追查,甚至打算和那几个蠢货切割,免得继续被他们拖下水。 “除了这两桩,应该没有别的事情了吧?”郑天河的脸色已经平静下来,那语气像是认定已经没有其他的事了。 那人欠身,“还有一桩,是跟五娘有关。” 郑云秀,就是郑家五娘。 郑天河不自觉改变了一下姿势,沉声说道“什么事?”这个人是被他派出去查相关特定的东西,那他回禀的事情,只可能和这些有关。 可郑云秀,又是怎么跟这些东西扯上关系的? “五娘在康雨佳去世后,表现一直有些奇怪。起初是以为,五娘和康雨佳的关系很好,所以才会心情激荡,情绪低落。但是昨日,却看到五娘偷偷外出,在城外给两人烧纸。” 两人? 郑天河低声说道,“不是只有一个?” 毕竟,只有一个康雨佳。 “除了康雨佳以外,另外一人,是曹刘。” 郑天河沉静地看着那个人,像是在消化他刚刚说的东西,然后不自觉地移开眼神,盯着门口的位置。 “先去外面等着,”郑天河叹了口气,“把管事给我叫进来。” “是。” 这人退出去后,守在外面的管事立刻就走进来,欠身说道,“郎君,有何吩咐?”他身后,那扇门警惕地关上了。 郑天河的脸色沉闷,“将刚才那人杀了,然后,再将五娘叫过来。” 那个管事欠了欠身,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 郑云秀睡眼惺忪地跟在管事身后,几个侍女包围着她,提着灯笼,更是在小心谨慎着路上的情况。虽然白日里都扫过雪了,可是这开春的时节,并没有立刻化雪,晚上还飘落了雪花,将道上遮盖得看不分明。 这大晚上的,也不好叫那些侍从去扫雪,只能踩着厚厚的雪层,一步步往这最中间地正院走去。 郑云秀的侍女扶住她,“五娘,这地上的雪滑,可莫要走了心。” 本来就困顿不已的郑云秀只能勉强提起心神。 她本来就已经睡下了,再被匆匆叫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发蒙的,只能任由着侍女匆匆打扮,然后搀扶着出来。 这些时日,郑云秀总是睡不安稳,侍女时常能够听到女郎在半夜尖叫着醒来的惨叫,不得不在屋内多留了两个人,就是害怕没留神出了事。 等走到了父亲的正院外,郑云秀才算是勉强打起了精神,迈开步伐往里面走。 她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院内的情况,忽而眼神微顿,在灯笼的照耀下,雪地都反射着莹莹的光,可是在这院落里,唯独有一处,却像是深沉的黑,又或者……是暗沉的红,有点像是,有点像是…… 郑云秀刚要再看下去,就听到管事有意无意地说道“五娘,小心这边。”他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扶着郑云秀往边上走,像是要避开太厚的雪层。 只是这么一动,管家就轻而易举地挡住了那诡异的痕迹。 郑云秀的心里有些茫然,在这管事凑上来时,她敏锐地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就像是…… 血味。 郑云秀认得这个管家,他是父亲身边最得信任的人之一。 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有血腥味?为什么刚才雪地上,会有那样奇怪的痕迹,难道,刚才在这里,有人被…… 那父亲为什么要叫她? 郑云秀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点,脸色蓦然发白。 “到了。” 管家适时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请五娘进去罢。” 郑云秀立在那里,手指忍不住要痉挛得颤抖,沉沉呼吸了一下,这才慢慢推开了门,然后对上正大刀阔斧坐在堂内的郑天河。 她的心头一颤,下意识地走了进去。 管家就在后面,缓缓地将门给带上。 半个时辰后,郑云秀苍白着一张小脸走出来,似乎还能够听到父亲刚才的话。 那些话缭绕徘徊在郑云秀的耳边,像是要将她拖进深渊! “等事情告一段落,为父就会将你送进家寺,你就在其中好好忏悔。” 郑天河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一下子毁掉了郑云秀所有的指望。 就在半个时辰前,郑云秀还是那个能够给家里,能够让整个家族抬起头来的贵女,甚至能够面见太后,有可能成为郑家身家最是优越的女子……可是眨眼间,她就一下子从云端跌落泥里,甚至还要面临着极其恐怖的境遇。 家庙…… 这对于郑家女来说,无疑是一个比死还不如的地方。 郑云秀飘魂般走着,眼角余光无意识地看向刚才觉得奇怪的地方……那一处雪地上,已经没有任何痕迹。 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就也什么都不存在。 郑云秀哭也似地扯了扯脸皮,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可能……会什么都不发生?” 康雨佳是第三个。 而她,郑云秀,则是第四个。 她们,都和曹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此之前,她们或许都不晓得,可是在之后,郑云秀怎么可能猜不出来? 在康雨佳出事前,郑云秀一直在自欺欺人,这件事或许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只不过都是意外……可当康雨佳真的因为意外去世后,郑云秀便知道,天下间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巧合。 如果前面那两人是意外,康雨佳也是意外,那么……她也会因为意外死去吗? 不不不,不会的,父亲不是要将她送去家寺吗? 如果在家庙的话,那股意外的势力,未必能够干扰到那里,如此说来,父亲其实是为了保护她? 不,不是的!!! 郑云秀强行扯出来的笑容还未勾起,便忍不住在心里歇斯底里。 如果父亲真的是为她好,想要保护她的话,那就应该在她身边布控更多的人,或者立刻将她送去家庙,如此,才有可能真的保护住她。 可是方才,郑天河说的是什么呢? 在一切都结束后,将她送去家庙。 那就是说…… 郑云秀的心骤然冷了下来。 那就是说,阿耶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将她当做是诱饵。 看看,还会不会再钓上来什么“意外”! … 次日清晨,莫惊春在吃过膳食后,就带着桃娘和安娘回去。 等回到莫府,一直神出鬼没的墨痕猛地从阍室冒出来,就像是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匆匆入城,不知在做些什么。桃娘见到本来该在别庄一起回来,可眼下却比他们更早一步的墨痕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一笑,便带着安娘和伺候的奶娘侍女一起离开。 墨痕眼眸明亮地看着莫惊春,小步小步地跟了上去,同时低声警惕地说道“郎君,已经查出来了,消息都放在书房里。” 卫壹跟在后面调笑了一句,“怎么是放在书房,难道你就不担心被谁偷了吗?” 墨痕好笑地说道“谁敢在莫家偷东西?这是不要命了?” 卫壹摊手,看起来也不相信。 不过是找个法子在逗弄墨痕罢了,“说不得,是有些敢于富贵险中求的家伙……” 墨痕狠狠地说道“那我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敢伸手,就断手!”他比划了比划,那寻思着是要一刀斩断的动作。 正此时,莫惊春刚拉开门,看向书桌。 空无一物。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往左边走了一步,“墨痕,上来。” 墨痕跨了一步,“郎君,怎么?”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莫惊春指的方向看去。 卫壹眉头微动,“不是,真丢了?” 他还没看到,只不过凭借着主仆两人的对话,敏锐地觉察到了。 莫惊春淡淡说道“贼人就在屏风后,墨痕,你不是说,要一刀断了贼人的手吗?快去吧。”墨痕的动作比脑子还快一步,在莫惊春的话音刚落时,就已一脚迈了进去,在踩到里面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屋内空无一人,郎君是怎么猜到,那个贼人是在屏风后的?这满屋子都是郎君的人,包括藏在暗地里的暗卫,如果真的有危险的话,那他们早就第一时间解决了,怎可能还将人留到现在?除非那个人,是他们无法违抗的人,也是可以命令他们的人? 墨痕背对着莫惊春的脸上神色大变,从心地抽回脚,讪笑着说道“小的以为,此事交给暗卫就很合适,小的就不留在这里捣乱了。” 他连忙转身出去,走的时候,还顺手带走了卫壹。 卫壹有点迷茫,但还是被他拖走了。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看向屋内,停顿了片刻,这才抬脚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调侃地说道,“陛下,您再迟来一会,都可以直接和墨痕撞上了。”到时候,也不知墨痕面对着正始帝这么个“贼人”,会不会将他的手斩断? 正始帝半靠半坐在软塌,还未抬头,只看着手里的小东西,笑着说道“他倒是可以试试看,正好练练手,瞧瞧夫子身旁的这些侍从的根脚如何。” 莫惊春“臣身旁这几个,可就只有墨痕和卫壹会武。” 他绕开屏风走进来侧间,看着帝王无奈地摇头。 “这两日宫内不是正好有祭奠大典吗?”莫惊春道,“您怎么在这个时候出来?” 正始帝“数日不见夫子,心中甚是想念。”他笑意盈盈,总算抬头。 身上那缎绣氅衣足以看得出来,帝王也才来没多久。 那恣意洒脱的笑容流露于他面上,褪去几多恐怖压抑的气势时,莫惊春往往才意识到,原来陛下是多么年轻。 年少轻狂。 总容易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莫惊春压下心里隐秘的想法“您要是真这么想的话,为何昨夜不来?”他坦然的话语,令得正始帝挑了挑眉,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想当然的,墨痕交上来的文书,正好放在正始帝的身边。 莫惊春没有继续往里面走,正始帝随身携带着小人偶的行为,也佐证着他的某些看法。 他忍不住开始在考虑,要怎么将那个东西带回来……至少,放在自己的手里,不会再有那样时时刻刻骚动的煎熬。 正始帝慢吞吞,像是喉咙含着砂砾那样,“昨夜寡人若是出宫,陈文秀就没命了。” 陈文秀死就死了,但夫子想必会不高兴。 莫惊春茫然地立在那里,偏头看着帝王。 “陈女郎又在哪里得罪陛下了?”他无奈摇头。 正始帝“夫子很欣赏她?” 他盯着莫惊春的模样有些古怪,既像是有些躁动的愤怒,却又有强忍的兴奋,两种奇怪的、难以形容的极端情绪交织在一起,在边缘左右摇摆着。 诧异和迟疑的神色浮现在莫惊春的脸上,“若是您所说的欣赏,是不带任何欲念……那确实如此。”他缓缓说道,“您不觉得,陈女郎所经历的事情,和眼下在办置的事情,或许看着微小,实则,会掀起极大的变故。” 正始帝懒洋洋地说道“看着声势浩大,实则一拍即散,还未到成形的时候。要持续下去,光靠着一二人,一二代,是没有用的。”他看得出来陈文秀的野心,也看透了孟怀王妃的野望,可这跟他有什么干系? 帝王一双深沉的眸子盯着莫惊春,像是无声无息的话语。 莫惊春抿唇,“陛下说得不错,可是不试试看,谁知道呢?”他并没有否认他猜出来孟怀王妃和陈文秀的野心。 “不过,这跟陈文秀有什么关系?”莫惊春将话题又转回到原点,陈文秀除了去莫府的别庄外,也没有其他的变故吧? “夫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莫惊春别说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连帝王昨夜为何频频骚扰他都不知缘由。 但是从昨夜陈文秀匆匆离开来看,难道是跟他有关? 他蹙眉看向正始帝,却看到帝王的手指微动,莫惊春还未反应过来,就忍不住膝盖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他猛地看向帝王,神色像是隐忍,又像是浅浅的愤怒,他忍下声音里的颤抖,“陛下,您这是作甚?”话都不说明白,这不是帝王的习惯。 正始帝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寡人只是觉得,夫子对于陈文秀和桃娘,到底是有些放纵了。”他慢吞吞起身,手指还抓着那小小的人偶,起身的动作就唬得莫惊春下意识往后一退。 帝王这诡谲的模样,怎么看都不算正常。 “陛下,陈文秀不是臣的下属,也并非是臣的奴仆,她如何做事,臣是管不得。至于桃娘……还请陛下明示。” 莫惊春看着帝王这般模样,何尝不知道这是皇帝愤怒的前兆。 不,或许,不只是前兆。 他深深吸了口气,或许正始帝早就在为此发怒,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强忍到了现在。 “不知夫子,对婚事,有何看法?”正始帝慢悠悠起身,将小人偶拢在掌心,步步朝着莫惊春走去,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微笑,“或者,您来决定,该在哪日置办,可好?”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这是什么奇怪的跳跃? 跟他们刚才的对话有什么关系? 婚事? 谁与谁的婚事? 在对上帝王的眸子时,莫惊春脸色猛地煞白,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婚事…… 哪还有别的可能? 陛下说的,自然是他,和帝王的婚事。 陛下这是疯了吧?! 第一百一十章 正始帝是不是疯了, 这事还没有定论。 但莫惊春属实是被陛下这番话给搞得混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背后,就是那面海浪屏风, 在背部抵住冰凉的屏障后, 莫惊春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沉稳地说道:“陛下, 您是以为,桃娘想要让臣和陈文秀在一起?” 他克制着自己直呼陈文秀的名字,以免皇帝警惕,另一方面,结合昨夜陈文秀的仓皇,桃娘主动提起再娶的事情,还有陛下这一日冒然出京, 刚才对陈文秀毫不阻遏的杀意……这几处结合之下, 莫惊春方有这样的结论。 而在猜出这点时,莫惊春心里却是觉得此事荒谬得可笑。 桃娘不会受限于门当户对的念头,但对陈文秀的考量不可能在一日间就有了定论, 顶多是受到陈文秀的刺激,才有了这样的小小念头。 可只是念头, 未必会成事。 而陈文秀,且不说这是位有野心的女郎, 就看她之前在帝王面前的从心, 也能看得出来, 陈文秀是绝不可能让自己再陷入陷阱。 她不蠢, 至少从几次碰面中, 看得出来帝王对莫惊春的看重。 陈文秀不敢的。 这一个不敢, 一个随意, 只需一想,便能推断清楚。这或许正是正始帝暴怒,却没有真的动作的缘由。 “不是‘以为’,”正始帝和莫惊春的距离只差一个拳头,“是事实。” 莫惊春出言反驳,“桃娘顶多是有这样的念想,但在多番思忖后,她定然会考虑到家世和臣的意愿。陈文秀更是不可能对臣动心,不管是她们两人中的谁,应是无辜。 “陛下何必为此动怒?” 正始帝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里的小人偶,然后莫惊春就能感觉到浑身各处又有那种被捏一捏,掐一掐的感觉。陛下的力道并不重,只是有点像是在骚扰一般逗弄,让人心中不至于有火气,却也有些无奈。 “寡人没杀了她们,不是吗?” 然,他说出的话,可不像是他表露出来的平静。 “夫子,想要为她们辩解?” 莫惊春气笑了,“这不是辩解,实乃实话。”他方才甚至都没有特意掩饰桃娘的想法。 在莫惊春的猜测中,那确实是存在。 正始帝的眼眸发亮,看上去有些令人惊悚,和不自然的疯狂。他凑近,鼻尖微动,像是在嗅闻莫惊春身上的味道。这么近的距离,彼此的动作,就像是互相交颈的白鹤,又或者痴缠的虎兽,黏黏糊糊的接触中,那道高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莫惊春。 莫惊春很久没有感觉到正始帝这种居高临下的胁迫。 他不自觉抬高脖颈,露出白皙细嫩的皮肤。 正始帝的鼻息扑了过来,激得莫惊春忍不住惊颤了几下,像是受惊的鸟雀。 正始帝仿佛沉迷在莫惊春脖颈处的气息,那属于夫子的味道裹挟着云罗香,在温热的体温下,将那味道烘得愈发醺浓暖香。 他下意识想要捉住那些蕴含着味道的气体,不自觉大口呼吸起来。 良久,正始帝才重新站直了身体,仔细端详着莫惊春,眼底带着令人恐怖的欣喜感,仿佛是在衡量着要怎么下口。 怎么分,怎么吃,是最终的路。 毕竟糕点带回来,本来,就是要用来吃的。 莫惊春头皮发麻,他已经许久不曾感觉到这样的颤栗。 危险的感觉从四肢奔腾到心尖,无声无息的尖叫蔓延在身躯内,脚后跟处有种蠢蠢欲动崩逃的欲望。 如果不是被莫惊春强行压下那些念头,或许在下一瞬,莫惊春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他僵硬地舔了舔嘴巴,“陛下?” 正始帝已经有小段时间没说话了。 他只是细细地、认真地打量着莫惊春,黑眸里是涌动的炽热的光芒,几乎要灼烧到令人发烫的温度让人承受不住,像是燃烧其了十足的火焰。 正始帝黏糊地说道:“不论辩解与否,这都说明了一件事,夫子乃和隋之珍,惦记的人不知几何。” 莫惊春好气又好笑,什么和隋之珍? 且谁会惦记他? “陛下,您未免太高看得起臣,没有谁会……” 莫惊春正想用事实来说服正始帝,却见他用特别古怪的,叫人背脊发凉的眼神盯着他,那种一寸寸切割过来,仿若要将人剥开,赤裸裸得可怕的视线,让莫惊春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紧握成拳,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举动。 正始帝缓缓咧开嘴,如同要扑食的恶兽,“没有?” 他毫不犹豫地将小人偶丢进嘴里,整个吞下。 就连莫惊春都只来得及伸手,就像是要阻止,却已经再来不及,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悲惨的尖叫声,就整个人跌倒在地,无法阻止那种粗野、摧枯拉朽的,让人几乎发狂的触感。 除了最开始那一声惨叫外,那软倒下去的人影再没发出什么声音。 当正始帝矮下身,将那可怜缩成团的莫惊春抱起来时,他才发觉夫子正将手指紧握成拳,然后抵住嘴巴。 那仓皇动作下,这异常粗鲁的行为,将呜呜咽咽的声音都被堵了回去。 只剩下沉闷的、粗重的呼吸声。 正始帝用被褥包裹住莫惊春,确保再没漏出来一星半点痕迹后,他抱着这包裹下的莫惊春往外走。 一边走,舌头动了动,像是给嘴巴里的东西翻了个身。 被褥里的东西蠕动了两下,像是某种控制不住的弹跳反射。 正始帝的动作惊动了原本就在院子里的人,只是外院书房的人基本上都被墨痕和卫壹打发了,余下的只有藏在暗处的暗卫,还有守在门外的两人。他们在听到动静后,急匆匆从门外赶来,却只看到正始帝一人。 还有他怀里抱着的那一大团东西……看起来,像是个人。 墨痕的脸色微变,只觉得这种行为疯狂又耻辱,下意识说道:“陛下,您这是作甚?” 卫壹已经脸色发白,汗水不住从额头滑落下来,也不知道这短短一会的功夫,他是怎么将自己弄得如此惊恐。他一伸手拦在墨痕的跟前,卑微地说道:“陛下,此乃莫府,郎君肯定不希望被旁人撞见,还请陛下给小的一点时间,去将出行路上的人清理一下,以免撞上。” 正始帝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古怪,嘴巴里也不知是吃着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咀嚼……还是舔弄,单从粗粗一眼看去,谁也分辨不清楚。 陛下缓缓颔首,没有说话。 卫壹在心里松了口气,强硬地拖着墨痕往外退,然后大步地朝外走,一边去让人将所有人都拦在外出的必经之路上,而他要赶去阍室,将那里的人也暂且调走。毕竟他们看着正始帝进来是不错,可要是看着陛下抱着那一团东西出去,那才容易谣言四起。 本来这事,应该他和墨痕兵分两路去做。 但看着墨痕这模样,卫壹还不如随身携带着他,免得他一个激动,就跑去陛下面前作死。 墨痕急促地说道:“卫壹!你就任由着陛下这么带走郎君?” 卫壹的脚步飞快,还能抽出精力斜睨了一眼墨痕,嗤笑道:“不然呢?你是想要冲到陛下面前拦住他吗?然后等郎君回过神来,就能发现你已经死了!” 墨痕梗着脖子,“那不一样。这么,这样的举动,实在是……” 卫壹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道:“依着郎君的实力,他想要击败陛下那或许不能,可想要相抗一段时日,发出点动静来让我们知道,或许是召唤暗卫进去,那都是可行的。然从刚才,你可感觉到任何一点踪迹?就连陛下大摇大摆出来,也没见郎君出声,或许,这合该是他们两人的……癖好?”说出最后这个词的时候,卫壹的脸色也忍不住扭曲了一下。 旁人也便罢了,可是郎君? 那实在是不相符合。 可是除了这猜测外,卫壹实在不清楚,郎君究竟为何闭口不言? 墨痕勉勉强强被卫壹说服了,将此事的记忆从脑子里抹去。 等到目送着那一队奇怪的车马离开后,卫壹才猛地喘了口气,一下子软倒在阍室,险些就给跪下来。墨痕搀住他,用力将卫壹大半的体重都压在自己的肩膀上,奇怪地说道:“你身体不适?”怎么突然就脚软了? 卫壹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摆着手说道:“不,不是。” 他只是,害怕。 在正始帝从他身旁经过,大步上了马车时,卫壹只感觉到浓重污浊的黑暗。他的喉咙像是被人猛地掐住,吊了起来,恐怖的气势让他两股战战,差点出了大丑。 直到那辆马车远去,直到那些悄无声息的人跟了上去,他才浑身发软地,几乎倒了下来。 墨痕拧着眉看着卫壹,他们之间,已经共处了好几年,早就了解了彼此的性格。卫壹如果不是因为生病,那是为何……他的眼神落在那已经再看不到车马的地方,逐渐变得严肃起来,猛地抓住卫壹的肩膀,“你,你是察觉到了,那位的……”他的声音又快又急,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卫壹软软地点头,无声地说道:“危险。” 只有让他头皮发麻,恨不得干呕的危险。 墨痕气得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如果不是卫壹还压在他身上,他已经要着急得来回踱步,“既是如此危险,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郎君去……” 送死两个字死死压在墨痕的舌根,不敢吐出来。 卫壹苦笑着说道:“哪一次,不是靠着郎君,才能平息?” 他吐了口气,心里有了另外一番猜测,不过看着墨痕,倒是没有说出来,而是摇着头说道:“不必多想,你我该担心的,反而是自己的小命。而郎君……陛下又怎可能伤及郎君?”他缓缓站直了身体,“不过郎君今夜未必能够及时回来,到时候,大夫人那边,还是得有个合适的理由。” 墨痕默不作声地看了眼卫壹,还是忍不住想骂人。 正此时,在街道的尽头,正有一老一少,不紧不慢地走来。走近了,就能看得出来,跟在后面的少年手里还提着个药箱,正是药童。 这是仁善堂的秦大夫和他的药童。 原本要回到府上的墨痕和卫壹在看到秦大夫时,没有急于回去,而是站在那里等他们过来。 “秦大夫,您怎么过来了?” 秦大夫笑着说道:“大夫人让我过来,给府上的几位看看身体,免得这天寒地冻,有些头热脚痛的没及时发觉。” 卫壹在心里点头,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宫里请平安脉,更像是提前防止,而不是得了病后再看病。 两人正好在阍室,就取代了门房的位置,给秦大夫行了个方便,带了他进去。只是在路上的时候,与他说了府上莫尚书不巧正有事外出的消息。 秦大夫也不在意,笑着说下次有空便是。 等到将秦大夫送到正院去,墨痕才收住步,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抹了把脸,匆匆地往刚才大门的方向去。 除了莫惊春先前吩咐的事情外,墨痕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完。 … “陛下又去见了莫惊春?” 等郑天河收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半下午。盯着行踪的人未必敢走得太近,也不敢肆无忌惮地跟莫家、跟陛下对上。他们能做的,只是凭借着遗留下来的痕迹逐步追踪,然后挖掘出他们想要的结果。 “是的,不过马车不是朝着皇宫去的,而是去了城东。”那人低声说道,“不过,还不能肯定莫惊春是不是在马车上,而且,去了城东后,我们的人也不敢跟得太紧,生怕被发现,所以,只大概知道有可能在哪几个坊附近。” 郑天河摇头,“不必再跟,小心出事。” 他吩咐人盯着莫家,可不是要将他们全部送去陪葬。只需要这些大致消息就足够了,免得被正始帝顺藤摸瓜,反倒是连根拔起。 他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书桌,在上面提笔写了寥寥数字,然后招来管家,“将这信,送去焦家。” 焦家,而不是焦氏。 管家欠身,默声往外走。 郑天河在目送着他离开后,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偶尔还能听到他轻轻咳嗽的声音。等到傍晚,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在郑府外停了下来,焦连安缓步下了马车,被等候多时的管事迎了进去。 就在焦连安到了郑府时,郑云秀也收到了消息。 她早就让身旁的侍女寻了几个小丫鬟,去门房和垂花门等几处地方盯着,若是有消息,就直接来报。 在郑天河还未公开表明他的态度前,郑云秀还能指使得动身旁的人。 在收到消息,有人来见父亲时,郑云秀的脸色微变,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那里面若隐若现的自己。尽管还是那一张姣好漂亮的面容,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依稀间,她仿佛看到了康雨佳那张青白交加的脸。 吞了太多水,而有些浮肿的身体,让郑云秀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发抖。 “五娘,您还是吃点吧?” 身旁的侍女劝说道,这好几日,郑云秀都食不下咽,今儿就更明显了,连饭也不肯吃。 郑云秀不耐烦地捂住脸,挡住那些郁闷之气。 她不想去家庙。 家庙的可怕,郑云秀已经在耳濡目染下非常清楚,去了那里,不只是清贫和穷苦,更要忍耐无穷尽的羞辱,负责家庙的无心法师,正好是个心狠手辣的僧尼,也不知道有多少郑家女死在她的手下。 最为可怕的是,这是郑家的默许。 换句话说,这本来就是郑家将人送过去的目的。 只有犯了错,出了变故,被休弃回家的郑家女,会遭受这样的磨难。而她的话……郑云秀相信,父亲是绝对不会容许自己染上这样的污名。所以,他在明面上肯定不会宣布自己的罪名,只会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悄悄地将她送去家庙,然后在郑家内说明她忽然染病暴毙,或者其他的说法…… 郑云秀的脸皱成一团,猛地坐直了身。 她心里闪过一个不可能的念头,猛地从书桌前跳起,来回踱步。郑云秀突然想起了她之前去焦氏的缘由,那一场“募捐”,还是什么……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 郑云秀思索了许久,忽而坐下来,取了笔墨纸砚,然后匆匆忙忙地写了一份书信,再让最信任的侍女将其带出去。 一刻钟后,送走来客的郑天河偏了偏头,“随她去。” 他漫不经心地盖住膝盖上的毯子。 … 郑家外,那辆来时低调,去时也朴素的马车,轻轻而动。 坐在马车内闭眼养神的正是焦连安。 焦连安和郑天河在年少时,算得上是好友。 那时交友虽也在乎出身,可唯独焦连安等几个不会忽视病弱的郑天河,谁也想不到,最终是郑天河掌控了郑家。不过这份友情,也持续到了现在,即便两人因为想法的不同而渐行渐远,甚少再有联系。 可是郑天河相信,只要他去信,焦连安还是有八成的可能会来的。 如今一看,焦连安确实是来了。 坐在马车内的焦连安沉沉叹息了一声,重睁开眼。 他原本黑透的鬓角,已经有些发白,看起来和一年前的精神抖擞全然不同,焦连安此刻看起来有点老气,像是被什么吞噬了精气神,连动作都有些迟缓。 接连失去焦明香和焦世聪,这样的打击,让焦连安也心生沉郁,难以走出。 正是因为焦家牵扯在其中,所以,当焦连安知道斩首的人中,也有郑家人后,他便知道此事,郑家也有份。 如果不是陛下另有所图,未必会是如今的局面。 所以,焦连安尽管亲自来了郑家,却是装作无视了郑天河的暗示。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反应。 焦连安叹了口气,不管皇位上坐的是谁,只要他是皇帝,只要他没有给江山社稷带来颠覆的危机,对他来说,是谁坐,都没有差别。 自然,焦连安也不愿意惹起更多的杀戮。 不过,他知道郑天河没有这样的打算。 一次失败,就足够震慑他们。 他们短时间,五年,十年内,肯定不会再有那样的心思了。 可是眼下郑天河想做的,又是什么呢? 焦连安的心中有些担忧,看来,还是得再盯着些郑家。 … “轰隆隆——” 炮火连天,在新年刚过没两日时,明春王像是发了疯地冲击了一日,直到那天晚上,才堪堪停歇下来。 城墙外都是焦黑的痕迹,处处有些破漏,但这面城墙还是坚挺地屹立着,并没有因为这几日的炮轰而倒下。 莫广生听取着伤亡的人数,缓缓吐息,露出苦笑。 “还好,在预料中。” 副将坐在他的下手,低沉着说道:“将军,这几天,叛军就跟受到了刺激不断轰炸,这看起来不是他们的风格。” 明春王很谨慎。 大炮台这样的武器,对他们来说肯定不是随处可见的武器,之前他们使用的时候都是有限制的,可是这几日却像是不要钱那样挥洒,而且透着一股恶狠狠的势头,这多少让他们有些抓不着头脑。 在叛军炮火的袭击下,朝廷的兵马也受损严重。 不过这毕竟是攻城战,守城一方还是有些薄弱的优势。 莫广生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在行军的时候,他压根没去管这些杂碎的事情,眼下这胡子都变成大胡子,有些毛毛躁躁的。 “还记得吗?之前有人送来的那一份地址。” 莫广生蓦然说道,让其他将士和副将有些茫然,片刻后,才有个幕僚回想起此事,大声说道:“是叛军冶炼武器的场所!” “不错,我们早就掌握了相关的消息,可是叛军在这里拖着我们的脚步,让我军无法及时地进攻,但是,我们动不得,也就相当于叛军的主力,也被我们拖延在了这里。这岂非另一种层面的相持?”莫广生摇头晃脑地说道,“这几日,叛军接连的攻击势头不太对,我估计他们是要跑。” “跑?” 一个幕僚出声说道:“大将军的意思……难道是,叛军打算回缩势力,暂时维持这相持的局面?” 副将皱眉,膝盖上还摆着一柄刀,“难道是有人包抄了他们的后方,叛军是想及时回撤,护住他们的冶炼场所,然后趁此时机摆脱和朝廷兵马僵持的局面,暂时休养生息……” 坐在最靠近莫广生身边的幕僚沉声说道:“当初送给大将军的消息,我们有,朝廷自然也会有。当大将军抽不开人手去处置的时候,自有后来者。叛军最近的动作确实不对,如果放大来看,未尝没有在临走前,将我军打残打伤,让我们失去追赶的实力……如此说来,不能如了他们的愿。” 莫广生冷哼一声,“将计就计又如何?依着我们之前的推断,顶多再有三日,他们的炮火就该哑了。若是叛军趁此时机回撤,咱就点一队奇行兵追上去。” 有个幕僚无奈说道:“将军,您又忘记粮草的问题。” 莫广生笑着摇头,“只做细查,他们大军的速度,都未必比得上我们,若是大有可为,再派人回来便是。”按他的意思,便是轻装上阵,只做刺探,不做交战。 “若是他们只撤走一半呢?”副将蹙眉,“那未必能看得出来。” 莫广生的熊掌拍在副将的肩膀上,好笑地说道:“有什么不能够?我们盯着他们那么久,难道连他们故布疑阵都看不出来?” 另一个幕僚摇了摇头,“大将军,若是三日后,他们不走呢?” 莫广生露出个诡异的微笑,“那就轮到他们倒霉了,我收到的消息,再有三四日,咱们的增援就到了。” 众位将士齐齐一凛,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 会散后,莫广生匆匆回到他住的地方,把已经冷透的饭三两口吞下去,然后才抓着舆图大步往外走。 敌营。 明春王坐在上首,左右两边都是熟悉的心腹。 不过,徐柳却是没了。 他在一次敌袭中,为了救下明春王,自己挡了一箭,当场毙命。 如今明春王身上的铠甲都是沐浴着血色,足以看得出来他们厮杀之惨烈但是这在最近半月有所好转。 在明春王下令不要吝啬炮火后,那接连的轰炸,已经几乎要将整个城池都轰平了。尽管大多数的炮弹都是落在城墙上,但还是有少部分是掉落在城内,炸开的声响和动静,足以看得出这威力。 从这几天,那城墙上轮换的人数变少来看,这确实给城中兵马造成了一定的打击。 可惜啊。杨天和在心中感慨,要是能够再有一二年的时间,造出来更多的炮火的话,他们就不必受限于产量不足,能够大规模地开战了。 小王妃的话却是不错。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有时候,那位小王妃总是能说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话。 可惜啊,他们这匆忙起兵,到底是有些遗憾。 尽管他们确实能用炮火压制了莫广生,可是他在指挥上的天赋极强,在落在下风时,还是能够将他们的主力牢牢拖死在这里,让明春王不能分开心神去处置别的地方。 如今他们打下来的地盘,只能勉强维护,却做不到运转自流。 经过之前恒氏的事情,被他们打下的地盘上的世家,不管大小,宁愿投靠朝廷兵马,又或者是冒险南渡,都不肯留下来。 而另外一桩大事…… 才是这几日,让明春王焦头烂额的事情。 他的大后方出事了。 最近一封送来的情报,上面写得非常清楚,在“老家”的四处,似乎隐隐约约觉察到了试探的敌人,但是他们非常老奸巨猾,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当然,“老家”那边也说了,有可能是太过敏感,所以才产生错觉。 但明春王觉得,这不会是错觉。 如果是错觉的话,他们不会还特特写来这样的书信。 至少在负责“老家”的人看来,这危险已经远远超过了预期,不得不和他回报。 明春王在犹豫了半日后,就下定决心,撤兵。 明春军打算回撤,固守已经打下来的地盘,暂时休养生息,同时赶回大后方,以免后方失火,难以回援。 “王爷,若是能够再给我五日的时间,或许能够打下这座城。” 成风的右手边,有一个看着异常彪悍高大的男人跪坐在软垫上,皱着眉说话。 明春王看了他一眼,淡笑着说道:“马将军,时间,才是最不等人的。孰轻孰重,我想你看得清楚。” 五日? 这炮火,顶多再支持三日。 杨天和说道:“王爷,如今不少世家南渡,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回来。不少城镇的人口有所流失,将来的收成未必会好。”尽管地盘是扩张了,可要是没有人种田的话,那些田地也不过是浪费。 明春王混不在意地说道:“等回去后,就掠夺一些流民,压着他们回去便是。如今别的东西缺,但是流民还缺吗?” 打仗是会死人的,但是莫广生和明春王在之前都很克制。 只除了最近两天的炮轰。 明春王便是要在离开前,将朝廷的兵马彻底打残,免得他们能追赶上来。能拖延个三五日,就已经足够。 “王爷,是不是要留下部分的兵马来故布疑阵,免得他们发觉?”成风蹙眉说道。 杨天和摇了摇头,“不妥,他们和我们交手的时间长了,就算是故布疑阵,他们未必不能看得出来。而且留下这样大批的营帐,也是得不偿失,何不一起带走。” 成风:“若是他们派人追赶,那又如何?” 明春王露出淡淡的笑意,看着那个高大的将军,“如果莫广生以为,我会将全部的大炮都压出来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留在后手威慑的底牌,明春王又怎么可能尽出呢? 杨天和笑着说道:“别的倒是没有,这样的东西,多少还是能留点底的。” 成风也是满脸笑意,只除了担心后方的危险,并不以为意。眼下,在明春王手里掌握的地盘,就已经比之前扩大了两倍。虽是不多,但也是不少,只要能够稳扎稳打,未必不能够成功。 明春王的笑意收敛,看着这营帐内的四五个心腹,吐气说道:“陈文秀找到了。” “什么?” “小王妃?” “她没死!” 这接连三声的追问,足以看得出来他们的诧异。 他们原本以为陈文秀早就死了。 杨天和这个大胖子突然意识到,明春王说的不是王妃,而是陈文秀。他蹙眉说道,“难道王妃背叛了王爷?” 明春王面无表情地说道:“探子是在谭庆山一事中,看到了疑似陈文秀的身影,等进一步追查的时候,他们查到的人,叫陈香,如今正在孟怀王妃置办的女子书院充任院长,和陈文秀的长相虽是不同,但,她出现的时间,正好是在陈文秀失踪后的一段时间。” 随后,他说了几个日期。 杨天和迅速在心里盘算,“这,若是快马赶回京城的话,这个时间,或许有些刚好。” “孟怀王……我记得这位王爷非常谨慎胆小,别说是起兵,他在之前被正始帝带去虚怀王府,估计早就吓破胆了。如果陈香真的是陈文秀的话,那此事应该和他没有关系。” “王爷确定?”杨天和沉稳地说道。 因为从明面上看,女子书院和正始帝没有关系。 而据他们之前的猜测,陈文秀应该是被正始帝的人带走。正是因为正始帝的偏激,所以明春王才笃定,陈文秀肯定没落下活口。 明春王缓缓颔首,“探子跟踪了她一段时间,发现她曾出没在军器监。”为了这个特殊的情报,明春王将京中最后埋藏的桩子都用上了。 如今暗棋基本都废掉,才勉强挖出来这消息。 军器监…… 杨天和的脸色一沉,涉及到这个地方,那陈香是陈文秀的概率,便大幅度上升。 成风一拍桌子,咬牙说道:“要是谭庆山的行动成功便好了。”他们早在去岁年末,就已经知道谭庆山的失败。 雷老大这步暗棋,也是彻底没了。 一想到雷老大,杨天和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明春王执意要回去,如果雷老大在京城中陷落,被抓住审问后,未必会将秘密藏住。 而雷老大所背负的隐秘,却正好和大后方有关! “王爷,是不是要……”成风比划了一下。 明春王摇头,“京城中的暗棋都丢得差不多了,不能再动。而且,颍川林氏的破落,让世家都吓破了胆,暂时是不会有人轻举妄动。而京城在这半年内都不可能放松戒备,再想派人进去,却是不得。” 不管是莫惊春还是陈文秀,他们的身边一定有人在保护,而要从重重保护下突破、射杀…… 明春王摇了摇头,缓声说道:“不必多想,且先回去休息,等到三日后,便让大军开拔。” “是!” 三日后,莫广生在迎来了他所知道的补给外,还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他惊喜地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你怎么会来?” 这是一个莫广生苦求了好几年,甚至以为再得不到的人才。 那人苍白着脸色,像是大病初愈一般咳嗽了几声,笑着说道:“将军难道不放我进去?” “哈哈哈哈哈——”莫广生哈哈大笑,将人迎了进去。 有了他,何愁不如虎添翼啊! … 将时间拨回初四。 雾沉沉的天色,看起来有些昏暗,在往常,太阳应当已经高高挂起,看在这时辰间,却只剩下天边一层薄薄的光亮,粘稠而冷酷的寒雾压抑冰冷,伴随着清晨的鸡鸣声,冻得人忍不住哆嗦起来。 仿若初春这时节,只有名头值得说道,压根没有回暖。 在这样冰冷的天气,姬府早早就亮着灯。 那沉默的、暧昧的灯光透过雾气,散发着蒙蒙亮的温暖。有些捉摸不透的暗色,将整栋宅院都笼罩在内,只隐隐绰绰能看到几处不同的地方,都有人提着灯笼在走动,像是巡逻,也像是在做着晨起的准备。 而落座在中央,最是静谧,无人敢打扰的那处院落…… 那灯火,却是通宵都不曾熄灭。 那本该是最寂静,最平和的一处地方,彻夜响着古怪而挣扎的动静,偶尔呻吟,或是难堪的嘶吼,像极了脆弱的猎物在发出最后的悲鸣。 可是无声无息的姬府内,仿佛没有人能听到那微弱,几乎要断绝的求救。 等到有凉风刮过,将聚拢而来的雾气吹散,露出冰凉清朗的天空时,才听到院里的主人慢悠悠地叫水。 本来去汤泉更好,还能给莫惊春放松下,可是如今坐在边上的正始帝却觉得,要是真的将莫惊春抱过去的话,如今这软绵绵的夫子,怕是要在汤泉内彻底化掉吧? 即便是叫了热水,但对莫惊春来说,还是煎熬。 每一个触碰,都会引起他的反应。 他的眼睛红肿得要命,像是接连不断的哭泣已经染红了的眼角,嘴角有点破皮,手指上密布着恐怖的咬痕……正始帝巡视了一遍,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没有一点好心肠。 正始帝心里没有愧疚。 只有满足的余韵缭绕在心头。 他舔了舔嘴角,吃痛地摇了摇头。 将莫惊春收拾好后,正始帝抱着他上了床,趴在他的身上闻了闻,没有再闻到属于自己的气息,这让帝王有些蠢蠢欲动,还想再烙印下什么痕迹来,可是看着夫子被褥下赤裸身体的红痕 ,那青的红的痕迹,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暴虐的……帝王蹙了蹙眉,还是压下了心头的念想,将被褥的一角塞住,然后打量着莫惊春在睡梦中的模样。 或许是在睡着前,刚经历过一番折磨,莫惊春的鼻头红红的,眼角也是红红的,嘴角更是红得不像话,仿佛刚刚涂抹上大红的胭脂,艳丽非常。 他睡得很沉,不管正始帝在身旁再做什么,都引不起夫子的任何反应。 正始帝知道,他累坏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昨天晚上,夫子刚狠狠地往这里揍了一拳,想必现在已经变得淤青。如今摸着,还有点疼。 他们结结实实打了一架,就像是搏斗的野兽,莫惊春没那么容易屈服,尤其是正始帝还是用那样强迫屈辱的方式将他带离莫府,在帝王将小人偶从嘴里吐出来,然后放入早就已经准备好的水盆时,莫惊春就已经从被褥下挥出毫不犹豫的一拳。 即便因为那诡奇,疯狂的感觉还残留在莫惊春身上,让他的动作显得僵硬而摇晃,但他还是结实地击中了正始帝的腰腹。 用拳头,用脚,用嘴巴,两人滚在地上,打得毫不留情。 最终,正始帝将莫惊春压在地上,狠狠地咬住他,就像是雄兽钉住雌兽那般死死地将莫惊春钉住,咬得他的后脖颈鲜血淋漓。 被压抑过头的恶兽,有时候,在分不清楚食欲和爱火时,也会做得有些过分,难以收手。正始帝手段尽出,邪恶的,疯狂的,毫不留情的举动,再加上小人偶这个把柄,当真是淫邪到了极致,让莫惊春禁不住那样的手腕,几次险些晕厥过去,却又被那疯狂的触感再拖回来。 就像是套在脖子上的缰绳,猛地一拽,就不得不回头。 正始帝起身,捏了捏眼角,刺痛的感觉让他咧咧嘴,像是吃痛,却又是扭曲一个古怪狂热的微笑。 他再看了眼昏睡的莫惊春,迈步往外。 在正始帝打开门的时候,紧闭的屋门,也随之将那些原本牢牢锁在屋内的古怪气息散了出去。混杂着血味,腥膻味,甜腻的浓香……泄露出了少许踪迹。 立在门外的刘昊像是什么都没有觉察到。 在一刻钟前,正院内都是空无一人的,也不知道刘昊究竟是怎么揣摩上意,就那么凑巧,在帝王需要的时候出现在门外。 只是刘昊再是体贴上意,都没有料到他会看到正始帝这带着黑眼圈的模样……不,叫黑眼圈或许有些不太妥当,应该称之为青眼圈。 这和有些时候会出现在帝王嘴角的淤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刘昊不着痕迹地抽了抽鼻子,看来昨夜两位异常激烈。 但从正始帝这脸上的青眼圈,不难看出来,在衣裳遮盖住的地方,怕是还有其他的伤势。 刘昊在心里默默备注,许是要叫老太医过来一趟。 就听正始帝开口说道,“刘昊,去备马车,寡人要回宫一趟。” 他穿着身上那件布满褶皱的长袍,坦坦荡荡地走了出来,大拇指摸了摸唇角,像是摸到了破皮的地方嘶了一声,漫不经意地说道:“还有,在寡人回来前,不许夫子离开姬府。” 回来前?那看来陛下今日还要再来东府。 刘昊神色不变,欠身说道:“是。” … 永寿宫内,太后正在检查大皇子的功课。 即便这年味还未散去,可是大皇子还是异常认真地完成着郑明春布置的功课。今日他来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正巧提起了此事,太后便笑着说道:“哀家可有几日没看到你写的文章了,还不快拿来给哀家瞧瞧?” 大皇子腼腆地笑了笑,然后让身旁的侍从去将功课取来。 永寿宫内燃着淡淡的清香,吸了一口便有些提神醒脑,正是安神香。太后并不喜欢那些佛香的味道,虽然有着小佛堂,但除了去小佛堂祭拜的时候,太后是不爱檀香味道的。 她觉得太过浓郁,也有些老气。 太后认真看了看,笑着说道:“不错,大皇子的笔触虽有些稚嫩,可是这文章却是做得不错。再过些时候,就要赶上哀家了。” 大皇子抿着嘴,“祖母,您才是活到老学到老,孙儿远不及您也。” 太后爽朗地笑了笑,又问起了两个侍读的情况,还有他独自在一宫内生活的感觉如何,絮絮叨叨的话听起来虽然有些琐碎,可是大皇子却听到很认真。 直到永寿宫外,有宫女进来通传,说是陛下快到了的时候,才看到大皇子原本笑意浓浓的小脸猛地僵住,然后换做是一副苍白的面孔。 大皇子时不时看着宫外,那坐立不安的小模样,像是恨不得立刻弹起来。 仿佛如坐针毡。 太后叹了口气。 她原本是想要让大皇子留下来,和正始帝见一面的。可是看着大皇子这个样子,又觉得强留无用,只是徒增烦恼,索性摆了摆手,“你且先去偏殿歇息,不必在这里陪着哀家了。” 大皇子急匆匆地站起来,和太后行了礼后,就往殿外走去。 等到大皇子的身影在眼前消失时,太后才仿若自言自语地说道:“大皇子总是这么害怕陛下,那怎么行呢?” 秀林不敢接话。 在这宫里,不害怕陛下的人才是凤毛麟角。 太后心里也清楚这是什么毛病,除了忍不住自己叹息外,也说不出别的话了。虽说虎毒不食子,可皇帝怕是比不上老虎,对于同类只有排斥的感觉,毫无兼容的大度。 太后让秀林将大皇子的东西收拾下去,正在吩咐的时候,就看到陛下入了宫。只见他穿着一身锦袍,非常简单的服饰套在正始帝的身上,却是异常潇洒俊美,让满堂熠熠生辉,如果不是他的眼睛,嘴角都有着伤痕的话,那会更好。 太后的笑容刚刚勾起,在看到正始帝脸上的伤痕时,便忍不住沉下脸色,“皇帝,你这是怎么了?这是被人所伤?” 正始帝大咧咧地在太后的身旁坐下,换了几个位置,都觉得不舒服,那长手长脚摆弄不开。结果那一双黑眸看来看去,居然盯上了太后身旁的脚蹬,整个人矮了下去,舒展着身体,肩头蹭着太后的膝盖,活脱脱一只正在舒展腰身的狸奴。 可如果是狸奴的话,这可忒是大了点,将太后身旁的位置挤得满满当当的。 “昨日,我找这宫里内外的武师傅打了一场,结果他们都生怕我身上掉一块肉似的,别说和我打,那是被我追着打吧?孩儿觉得没意思,便出宫去找了夫子。”正始帝随口一扯,半真半假地说道。 他的舌头破了皮,在说话时磨蹭到牙齿,都有些吃痛。 不过在觉察到那些若有若无的痛感时,正始帝的眼底涌现的,却是令人惊骇的霸占和难以掩饰的诡异。只不过从太后的角度,正好看不到正始帝微妙的眼神,而正端着茶水进来的秀林,却是直直对上了。 那骇然的情感,让秀林心惊胆战地低下头,几乎无声地将茶水端了过来。 太后听着正始帝的话,好笑又好气地说道:“你想要找你给你陪练,那找谁都行,为何偏生是莫惊春?如果这宫内的武师傅不合适的话,那就换掉再找别的人,哀家记得京郊大营就有几个身手不错的……” 她拍了拍正始帝的肩膀,那长而漂亮的指甲在帝王的耳边起伏,垂下来的阴影,正好盖住了正始帝耳根后的红肿,那像是被人不留情吮吸出来的痕迹,“如皇帝这般频繁去找莫惊春,那岂不是让那坊间的谣传如虎添翼?” 正始帝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去也不成,不去也不成,这些谣言怎么这么难以伺候?” 太后无奈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皇帝,你既然想要这么走下去,那总归要承担一些风言风语。” 不管是正始帝如此,莫惊春也是如此。 正始帝嗤之以鼻,摊手说道:“我倒是不在乎他们提及我,不过,这些污言秽语中,却独独夫子在受难,这未免有些不公。”收回来的手指摩挲了下唇。 帝王的唇,今日也比往日要红一些。 太后疑惑地看了眼正始帝,像是觉得陛下话里有话。 “这不是常理吗?这天下世间本来就没有公平事,不管是男女间如此,上下也是如此。皇帝既然为陛下,更是天下共主,不管什么权势钱财,名义上都是归属于你。如果你只是好色,那在世人看来,也是理所应当。可要是你看中了旁人,更是有了别的念想,那可真是要了命去……陛下,既要离经背道,便要承担相应的坏事。” 只是这一次,太后没再提及莫惊春。 在经过了数年的时间来接纳,太后不得不承认,如果在这桩事上,要找一个受害者的话,那绝不可能是正始帝。尽管在太后的心中,正始帝是千般好,可这缺陷,也并非不存在。 莫惊春是正始帝自己千求万求回来的,会如此上心,也是正常。 太后叹息着说道:“若是在之前,也未必有人会联想到你们的关系。只可惜,皇帝出事后,莫惊春的动作,还有你在出事前的表态,都让莫惊春获得太多太多的权力,别的且不说,许首辅肯定是看明白了。” 他甚至无需魏王那样的刺探,也肯定心知肚明。 正始帝懒洋洋地说道:“许伯衡那老东西要知道早就知道了,也不必等到现在。” 诚如太后所说,这几个月,坊间传言莫惊春和正始帝的关系……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确实喧嚣至上。只不过还未流传广,就纷纷被正始帝给压制住了。只不过这种东西就像是草原上按不住的野火,按住一撮,另一小撮便会冒出来,层出不穷。 太后无奈摇头,看着正始帝总在捏着他腰间佩戴的那个小球,想了想,“皇帝可是有什么心事?” 皇帝昨夜出宫的消息,她是知道的。 陛下出宫去,一整夜都没有回来,然后回来了,除了去换个衣裳,就直奔永寿宫而来,这其中若是无事,那才叫奇怪。 可是陛下从来都是有话直说,如这种犹豫迟疑的姿态,却是少有。 正始帝叹了口气,将脑袋压在太后的膝盖上,慢吞吞地说道:“母后,寡人可真是贪得无厌。” 太后好笑地说道:“皇帝又不是第一日知道自己的本性。” 正始帝恶劣地勾起嘴角,“可是眼下寡人又不满足了。” 他回想起昨夜的夫子。 莫惊春昏睡过去,而正始帝用指腹磨蹭着他的眉眼。 尤其是眉角,微沉的力道一下下,像是执意要给那处染上鲜艳的粉红,仿佛那样,就足够增添更多的艳丽。 他本是想让莫惊春好好休息,但凝神看得久了,终究还是忍不住俯下身去吞噬掠夺了莫惊春的呼吸,压迫着将舌头伸了进去,几乎扫荡了全部的甘甜。 被吮吸走的空气,让得昏迷的莫惊春不是没有抗拒,但那时候已经迷迷糊糊,显然无法阻止帝王的动作。直到莫惊春觉得难受,麻得涎液要滴下来的时候,正始帝才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大拇指抚上夫子的唇角,用力地将那点水光给擦去。 莫惊春那时候已经没有太多的记忆,只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再起不来。 太后捏了捏眉心,然后又捏了捏鼻根。 尽管正始帝是在皇帝的身边长大,可也是和太后勾心斗角……咳,斗争过来的。太后听着正始帝黏黏糊糊,跟只大猫一般的声音,就猜出了皇帝怕是有小心思。 只是这小心思,她怕是有些受不住。 等到太后给自己做足了心理预期后,她才叹了口气,“说吧,皇帝又要折腾什么?” 正始帝嘀嘀咕咕,“这怎能算是折腾?” 太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怎样才不算折腾?皇帝,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莫惊春要不是对你死心塌地,之前也不必那么卖命,如今这人跑也跑不掉,更不可能外调离开,皇帝犹说不满足,这不是折腾,那又算什么呢?” 经过正始帝那几次发疯,太后也逐渐意识到皇帝的边界在哪里。 而在觉察到皇帝的想法后,太后独自一人在殿内坐了一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在意识到莫惊春是正始帝的支柱后,却是没有想到,自己也一直都是正始帝最看重的人,自从永宁帝去世后,一直都是如此。 可正是因为知道了皇帝的想法,太后也清楚正始帝的霸道是多么偏执。 或许,正始帝一直的不满足,是源自于莫惊春在除了皇帝之外,还有其他看重的人。比如,莫家,还有他的女儿……那些都是让莫惊春分神的人之一。 可同样的,在经历了先前的一切,正始帝也该意识到,自己对于莫惊春的重要性。 既是如此,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在太后看来,这已经无法再进一步。 莫惊春甚是看重家人,从前甚至愿意为了莫家而蛰伏,即便正始帝再是不喜,也不可能杀了这些人。 除非他想要和莫惊春彻底决裂。 正始帝挑眉,看着太后,无奈地说道:“难道我在母后的心中,便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邪恶之徒?” 太后淡笑着说道:“那也确实差不多了。” 如果有机会可以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不会走脱任何风声的话,那正始帝会做吗? 太后打量着皇帝俊美的眉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正始帝会做。 “所以呢?”太后主动转移话题,提起了皇帝未尽的话,“皇帝啊,你想说什么?”她信手将边上已经有些温凉的茶水端了起来。 方才和大皇子说话,眼下又和皇帝说话,太后多少是有些口渴,正待吃上两口凉茶解解渴。 正始帝严肃地说道:“寡人要和夫子成婚。” 啪嗒! 那茶盏垂直从太后的手中跌落,猛地砸碎在地毯上。 清脆的声响,仿佛将整个永寿宫都拖入寂静,变得沉默而僵硬。 … 莫惊春猛地惊醒,满头大汗。 他刚刚好像做了噩梦。 在梦里,他不知道是和谁在斗起来。莫惊春甚少有那种使劲浑身解数,也逃脱不了的感觉,就像是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将他牢牢地遮盖住的压迫姿势,无论他怎么挣扎,也不过是蚍蜉撼树。 那种压抑,粘稠,恐怖的感觉,让莫惊春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 他的头有点痛。 莫惊春朦朦胧胧地想,在试图起身的时候,他又修正了自己的话。 他是浑身上下都痛。 莫惊春开始一点点找回自己的记忆,他的脸色变得发红,又有些发白。 藏在被褥下的手指试图蜷缩在一处,有点破皮的指尖反馈回来的刺痛,让莫惊春的神色有些恍惚。 他有点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比现在他的脑子浑浑噩噩,像是刚刚才从迷雾中挣扎出来,看起来懵懂又累得很。 但身上的感觉,多少还是让莫惊春意识到那欢愉和难捱的过程。 在缓了好一会之后,他才慢慢想起发生的事情后,莫惊春的脸猛地爆红。 后知后觉的羞耻和涌起来的红热,让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然后艰难地将被子扯了上来,然后将自己给盖住。 索性将自己给闷死算了。 莫惊春自暴自弃地想,这胡乱的一夜,让他面子里子全都丢光了,别的不说,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像是因为过度哭泣而红肿酸涩。 他有些猜不到正始帝发疯的原因。 这让莫惊春有些诡谲的担忧。 若是猜不出正始帝的意图,那便意味着要面对更加恐怖的事情。 比如,那一夜提起的,婚事。 莫惊春只要一想到这个词都忍不住胆颤心惊,他虽然愿意和正始帝这么走下去,也已经默认落在自己往后的生涯,可是却从来都没想过要和正始帝…… 他是疯了吗? 怎么会想到和一个男人举行婚事?而且婚事……难道,莫惊春要充当女子的身份? 可是莫惊春虽然雌伏于正始帝,却从未将自己当做是女子。 一想到这里,莫惊春的脸色逐渐发白。 他下意识地避开这个想法,转而思索起有什么事情,会刺激到正始帝的霸占欲? ……难道真的只是陈文秀和桃娘? 可莫惊春能感觉到,正始帝虽然为此生气,可绝不到突然如此索求的地步。 莫惊春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清醒,只得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摸了摸脖颈。他总感觉那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束缚一般,结果一动头,那脖颈后的刺痛就让莫惊春忍不住停下动作。 缓了缓,当莫惊春伸手去摸的时候,才发觉脖子上缠着东西。 看上去,像是包扎了起来,只留一圈素白。 估计肉都咬烂了。 他看向屋外,感觉到一片暗色,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手指还落在脖颈处,没收回来。 不过莫惊春也无话可说,他恍惚想起自己好像也咬得正始帝满手是血……他拍了拍自己的脸,不再去想昨夜的事情。 捂着腰,莫惊春想要下床,哐当当的细碎声音,却让他猛地僵住。 莫惊春神色莫测地看向被褥,在厚实的温暖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无形地藏了起来。直到莫惊春的动作大了起来后,这才变得鲜明。 他的手指伸进被褥,在里面摸索了片刻,然后拽出来一根熟悉又陌生的铁链。 它不再冰凉,像是已经被莫惊春的体温所温暖,乖顺、却沉重地躺在莫惊春的掌心,顺着那铁链,莫惊春用力扯了扯,左脚也下意识跟着弹动。 莫惊春抿唇,将铁链攥得死紧。 好半晌,他才将这东西丢到被褥里,摸着喉咙试了好几下,这才哑着声音从门外叫了德百进来。 他一直守在门外。 莫惊春用被褥将自己包裹住,哑声请他帮忙准备一身衣裳,然后再是准备一份便于克化的食物。 德百欠身退下去,然后让人进来点燃烛光时,莫惊春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到了傍晚。 他几乎睡了一日。 合身的衣裳很快就被送了过来,莫惊春非常恼怒地意识到,他的下身……那裈裤,是早就穿好了的。 可偏生裈裤是穿着,那裈衣却是没有,这岂不是正始帝的又一个小心思? 他叹了口气,将就着将衣裳穿上,只是期间忍不住扭曲了几下脸色,让人有些难以忍受。 罢了,总好过他坦坦荡荡,那才是荒诞不羁的恐怖。 莫惊春不期然地想起上一次的经历,幽幽地望了一眼脚上的金环。 正始帝显然不想让莫惊春离开,而那钥匙,也只有正始帝有。 就算是让暗卫过来,也是无用的。 不过…… 莫惊春摸了摸喉咙,叹了口气,他这是在想什么呢? 他捂住脸,像是要揉去那些记忆,沉声叫道:“暗十五?” 莫惊春清了清嗓子,叫了几声。 很快,就有一个低调打扮的男子从外面翻滚进来,然后在莫惊春的跟前跪下,“主人。” 莫惊春坐在床上,尽管脚踝的铁锁已经被长袍下摆给盖住,可实际上这屋内的动静,之前这些看护的暗卫应该已经听得清清楚楚,莫惊春的羞耻心已经被掰碎踩烂,短时间内不能回来了,他木着脸说道,“你回莫府一趟,告诉墨痕和卫壹,我今夜不回去。然后,顺便再换暗十八回来。” “喏。” 暗十五听从了莫惊春的吩咐。 正常来说,暗卫是不能够离开莫惊春的身旁。 这里指的是轮守的暗卫。 不管因着任何的变故,莫惊春的身旁都一定要有人守着。在府上和东府,一般就只有一位,因着这两处都较为安全。 正是因为在姬府,所以暗十五才敢离开。 这明里暗里的守备,让他一直觉得非常警戒,难以放下戒心,这说明其人数众多,不必担忧。 等到暗十五离开后,莫惊春才躺在床榻上,有些无趣地看着手里的书,不过等莫惊春翻开看了两页,却在其中发现了一封熟悉的东西。 他好笑又无奈地将这东西取了出来,这不就是墨痕的字迹吗? 之前他在书房来不及看,被正始帝拿去的消息。 莫惊春摇了摇头,将书籍放下,然后拆出来看。 那上头提及到的人和地方,都被莫惊春默默记了下来。 他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额角,原来一直在跟着他的人,是郑家的人吗? 不,或许不止。 但至少露出来的人,是郑家。 莫惊春进进出出,身边明里暗里都跟着人,怎可能不知道会有人盯着他? 那人做得隐蔽,但墨痕也不是吃干饭的。 这事原本莫惊春并不打算交给墨痕去做,但这是墨痕主动争取来的。 他似乎意识到莫惊春有打算让他退居二线,负责一些较为轻便的事情,便主动用这样的做法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墨痕并不认为自己成婚后就不能再为莫惊春做事,这样一来,卫壹岂不是吃了大亏? 他可是……咳。 莫惊春一边看着,一边想着墨痕的想法,无奈笑了笑,然后反手盖住。 郑云秀…… 他记得这个女郎。 桃娘曾经和他说过在谭庆山的事情,而这个人,也恰好是曹刘接触的那几个女郎之一。她对于某些事情,或许知道得比别人还要深,不过曹刘的这几个红颜知己,除了先后出事的那几个外,康雨佳和郑云秀一开始,他们是没打算动的。 钓鱼,总归是件有趣的事情。 不过这康雨佳后来倒是死得太过干脆。 莫惊春虽不知道康雨佳出事有没有正始帝的手笔 ,但郑云秀会偷偷去城外祭拜,那最起码,她是觉得内中有鬼。 不然,她是不可能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去做这样的事。 怕是备受打击,有些恍惚了。 莫惊春顺手将这份东西放到床头,手指却是触碰到了什么,下意识将枕头给掀开,发现方才触碰到的东西,居然是小人偶。 正始帝没有将小人偶随身携带,而是放在了这里。 而精怪的提示才姗姗来迟。 【解锁进度:2/4】 莫惊春抹了把脸。 正始帝昨夜都将这东西和通感玩出花儿来,这不解锁一下进度,这才叫离谱。不过这任务提示的声音,也让莫惊春不自觉想起了他那个还未完成的任务十四。 【任务十四:寻找公冶启异样的原因】 莫惊春已经猜得出来,陛下异样的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莫惊春太过心软心善。帝王似乎异常愤怒于莫惊春在许多事情上的平静和无所谓。 尤其是“无所谓”,这更是陛下耿耿于怀的地方。 所以,正始帝的异样,和这有关。 莫惊春在帝王醒来后,便已经意识到自己中了陛下的计谋。 不是指的谭庆山帝王险些出事的意外,而是正始帝明明早就觉察到了谭庆山的变故,却还是故意引着莫惊春进了谭庆山! 那一日的事情,莫惊春在事后曾经翻来覆去思忖过,最终却只能得出来一个结论。 除了差点玩脱外,在那之前的种种…… 正始帝是故意的。 他便是要逼得莫惊春动手,尤其是在一场因着自己而起的阴谋中,痛击敌人。 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正始帝差点出事,而莫惊春却直到那个时候,才真正狠下心来,变得有些冷酷过头。 莫惊春捏了捏眉心,沉默了下来。 有时候,莫惊春都觉得有些可怕。 帝王的心计,那应该,真的,只是意外吧? 毕竟,要是死了,那便真的死了。 莫惊春闭眼,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 任务猜测到这里,其实已经可以提交了,可是莫惊春却迟迟无法下手,他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没想到的。 如果单凭异样,那正始帝昨日的焦躁不安,和索求无度,又是怎么回事?他原本以为,在经历那么多事情后,正始帝至少能变得满足些才是…… 莫惊春叹了口气。 他都一把骨头了,真是经不起再折腾。 正始帝那浓烈如火,永不熄灭的情感,当真过于可怖。矛盾的、相悖的、互相撕扯的情感时时刻刻灼烧着,仿佛要焚毁一切的欲火,让人把控不住稳定的船舵,仿佛小船行走在咆哮的海面上,随时都可能倾覆。 莫惊春又叹了口气,抓着那小人偶放在手心,定定看了片刻,然后缓缓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小小人偶的鼻尖,那模样远远看上去,像是在亲吻。尤其是唇瓣还在动作,无声地说着话,更像是在磨蹭。 ——“究竟怎样,才能让陛下能安心?” 莫惊春隐隐约约捉住了核心。 那是浓郁,黑暗的患得患失。 可是这样一幅温馨的画卷落在刚打开门的正始帝眼中,空气却几乎沉静下来。 难以启齿的丑陋黑暗疯狂扭动,他露出一个夸张的,恶劣的微笑,大步地往里面走,身后的门猛地阖上。 嫉妒。 他半点都没有觉察到其中的温馨,反而只有危险可怕的念头。莫惊春对于那半身人偶的所有温柔,只让正始帝觉得碍眼至极,甚至疯狂涌动起充满恶意的妄念。 那剧烈的动静引起莫惊春的回神,抬头看着那大步而来的帝王,与那紧随而来恐怖的话语,“原来,昨夜还不能满足夫子吗?” 莫惊春愕然,手指下意识轻颤了一下,下意识想往床帐里躲。 他都要…… 还怎么可能再承受? 手指捧着的小人偶靠在心口,那亲密的动作,惹得正始帝的眼底泛起深切的、难以满足的,疯狂暴虐的扭曲欲望,他缓缓地看向小人偶,古怪地说道,“还是说,原来,夫子是想要让它尝尝?” 正始帝强硬的、毫不留情地从莫惊春的手里夺过那小人偶,朝着莫惊春勾起唇角,那是阴暗、粘稠的幽怖。 他露出猩红的舌头。 第一百一十一章 微弯的月牙高悬天际, 银白的光芒散落大地,让白日的红瓦绿墙都显得暗淡。 习习冷风卷过寒意,让得树影发出沙沙的摇曳。朦胧暗淡的月光下, 唯独几处宫殿亮起光华。 整个皇宫, 每到夜晚,总是陷入诡谲的宁静。 正始帝的后宫,怕是这么多年来最是安静的一代,除了太后、太妃们, 还有大皇子外, 许多宫殿都一直沉静着,往后数十年, 或许都不会再迎来自己的主人。 永寿宫内, 璀璨的光华流转, 身为太后的尊所,自然不会吝啬烛光。 只是一贯素净整洁的宫殿,今夜却显得有些狼藉。 太后冰冷着脸站在窗前, 背在身后的手藏在袖中,看不出是何动作。 不过从宫殿里的杂乱, 足以看得出来,此刻太后的情绪。 她知道正始帝又离开宫了。 除了去见莫惊春, 太后也不做他想。 秀林等几个女官站在太后的身旁,不敢有任何的动作。在得知正始帝出宫的行为后,太后不知为何突然发怒, 将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下来, 摔碎了一地。 脸上怒不可遏的神情, 让秀林一时间, 也不清楚, 原本还好好的天家母子,怎么又突然闹起了矛盾? 秀林却不想试探。 她能在太后的身边待这么久,就是因为她清楚,如果主子不想她人知道的事情,那就绝不要自己去追查。 那不过是将自己推入险境,无法求生。 懵懵懂懂地度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过在秀林逐渐成为太后的心腹后,还是会触碰到不少要命的事情。 尤其是这皇家的阴私…… 太后看着天上的月牙,沉默了良久。 她隐约觉得白日正始帝所说的话,怕是要掀起惊涛骇浪。 … 正月初五,天光破晓,莫府早早就“活”了起来。 有一辆马车悄悄在府门前停下,阍室门房出来查看,正巧看到莫惊春下来的身影。 门房露出喜悦的微笑,“原来是郎君……”他的话还未说完,就注意到莫惊春身旁跟着的那几个,都不是眼熟的家丁。 其实门房是有些纳闷的。 他们并没有看到郎君出去,难道是从角门或是后门走的?这个门房在心里嘀咕,直看着莫惊春一人缓步上了台阶,而身后的那几个冷漠的侍从只是目送着郎君回来,等到他入了门后,那些冷面人才像是完成了任务,纷纷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转瞬间消失在莫府前。 那快得出奇的动作,一下子就消失不见的踪影…… 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门房心里嘀咕了两声,这才将大门阖上。 莫惊春走路的速度并不快,他缓缓而行,路上撞见他的奴仆都会欠身行礼,再得了莫惊春淡淡的颔首回应。 在他缓步走过后,空气中留下浅浅的淡香。 洒扫的下人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心里有些奇怪。 郎君这是变换了惯用的香料? 不过他没有多想,转身擦洗起石柱来。 … “陛下,您为何要让郎君离开?” 东府,刘昊站在廊下,无奈地看着上头。 公冶启正躺在屋檐上,一袭长袍毫无顾忌地拖在瓦片上。他用手背盖着眼,沐浴在晨光下,另一只手正隔着一层布料,正在把玩着躺在自己身上的小人偶。 他尝试过,只要用这样的办法分隔开,就不会对莫惊春造成影响。 仿佛只有肉体的接触,才会让小人偶起反应。 公冶启懒懒散散地说道“强留两日已是过分,再持续下去,夫子该要生气了。” 刘昊沉默,背在身后的手交握在一处,总觉得陛下的定义有些奇怪。 是什么东西给了陛下错觉,认为莫惊春这一次不生气? 他恍惚回想起清晨,自己亲自将莫惊春送上马车时,太傅可是铁青着脸色,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对莫惊春来说,已然是怒不可遏的表现。 刘昊斟酌着语气,扬声说道“可是您此前不是提过,要……” “夫子不应。” 帝王慢吞吞的说道。 看不出高兴,或者是不高兴。 公冶启的手指摩挲着小人偶的脑袋。 虽然隔了一层,但他知道,那确实是小人偶的头。 这东西落在他的手中,公冶启当然将里里外外都检查过。最开始,这小人偶并不会因为正始帝的动作,而有任何的反应。就好像这东西,只是个纯粹的半身,不管公冶启怎么折腾,那感觉都只会凭空出现在莫惊春身上。 但公冶启发觉,在触碰的时间变长后,这小人偶也逐渐、逐渐会有不同的反应。 比如摸摸腰部时,或许会觉得痒痒,然后动上一动。 搔搔小鼻子,会有无意识的挣扎。 掐住尖尖时,小人偶的月要会猛地弹了一下。 这些缓慢、细微的变化,才是公冶启一直乐此不彼的缘由。 不过他一直没做得太过分。 因为戏弄这小东西,也会同等反应到夫子身上,若是不能亲眼看到,那岂不是吃了大亏? 直到,昨夜。 公冶启的神色肃穆,慢吞吞移开胳膊,目视着那清朗的天色。 湛蓝的天际空无云彩,干净得过分。 这本是个好天气。 公冶启的心神却飘得很远,回到了昨夜他做的事。 他从未尝试过一些极端的做法,生怕会惊扰了夫子,让他难以承受。可是有些时候,公冶启也甚是怀念那到最后有些傻乎乎的莫惊春,说什么,就信什么,等意识到被欺骗后,也乖乖地哭,不挣扎,也挣扎不了……如果他只到那里,就收手的话,那接下来,莫惊春也不会为此动怒。 摩挲着小人偶的手指变得僵硬起来。 冰凉的温度隔着一层白布,像是要穿透那小小的人偶。 可偏生,昨夜的公冶启,着实失控了。 嫉妒如同炙热的焰火,几乎要将人囫囵吞下。公冶启再是有冷静自持的一面,在被无名卑劣的妒忌冲昏头脑时,渴切思慕的疯狂将他彻底吞噬,变作了一头彻头彻尾的恶兽,他不断掠夺,不断侵占,甚至做出了他在清醒状态下,未必会做的事情。 ——公冶启真的将小小的人偶吞了下去。 不过手指大小,软乎乎的,宛若真人的触感的东西。 疯狂的帝王在莫惊春可怜的、哀求的目光中,露出猩红的舌头,在舔舐过每一分、每一寸后,他将小人偶活生生吞了下去。 那一刻,崩溃破碎的莫惊春,吸引了正始帝所有的目光。 他满心满眼渴求的,疯狂压抑的施虐欲疯狂暴涨,畸形刻薄的索求彻底压垮了莫惊春。 将清朗漂亮的夫子折腾得破破烂烂,几乎再拼凑不起来。 公冶启的手指抠住自己的喉咙,毫无顾忌地捅进嗓子眼,将自己迫得连连干呕。 底下的刘昊听得这奇怪的声响急得在底下打转,但是刚才正始帝在上去前,就已经要求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即便侍卫都有几分担忧,可是都不敢违背正始帝的命令,只能守在底下,听着屋檐上怪异的动静。 公冶启清晨并没有吃东西,所以他用那种催吐的手段,让自己吐出来的时候,也只能呕出酸涩的苦水来。 再吐不出任何东西后,公冶启缓缓坐正了身体,嫌恶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那冷漠的眼神,像是身旁要是有一把刀,他都能将这肮脏的手指给砍了。 将小人偶塞入怀里,帝王抽出那条白布,有些不耐烦地擦拭着右手。 喉咙的干涩和痛苦犹在,一想起刚才那种抠动的感觉,公冶启就觉得胃中还有东西想吐出来。 他知道,那纯粹是错觉。 奇怪。 真真是奇怪。 公冶启叹息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种轻飘飘,虚浮在半空的欢愉感,没有消失。 他不轻不重地抽了自己一巴掌,露出个恶劣的,无法阻止的笑容,“你可真是个疯子。” … 莫惊春连着躺了两天,甚至还有点低烧。 “受惊。”秦大夫缓缓收回手,蹙眉说道,“莫尚书,您似乎是原本就身体受寒,而后又惊吓过度,所以才会有如此低烧。” 这屋中,只得秦大夫和莫惊春两人。 秦大夫开始斟酌着要怎么给莫惊春开药。 这病也不难治疗,不过有心病的因素在,还是需要莫惊春自我开解,才更为容易对付。 莫惊春唇色苍白地靠在床头,淡笑着说道“秦大夫这话,可实在让我不知道怎么接。我思来想去,倒也不至于是个胆小懦弱的人。” 秦大夫背对着莫惊春,一边提笔一边调侃地说道“是呀,莫尚书要是胆小怕事的话,那才真是奇了怪了。不过,便是再胆大的人,也会有惊吓过度的可能。” 莫惊春发出一声应和的鼻音,示意自己在听。 秦大夫侃侃而谈,“老朽几年前,曾经被请去城郊,给一位官绅看病。他是乡野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平常也喜好打猎,更是武艺不凡。这样的人,怎么都算不上胆小如鼠,懦弱怕事吧?但我那一回去,一把着他的脉象,就觉得有些不对。等开完了药,老朽让药童去外面抓药的时候,就听到他府上的下仆在闲聊,说是这府上连着半月都在闹鬼。” “闹鬼?”莫惊春偏头。 秦大夫收笔,看着已经写好的药方,乐呵呵地说道“是啊,据说府上的闹鬼,已经吓到不少人。原本这主人家,也是艺高人胆大,根本就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结果起夜出恭时,在茅房撞见了那鬼影,而且是在最惊险的时候突兀冒出来的,他吓得在茅房栽倒,第二天才爬出来。” 这伤寒加上受惊,倒是符合这脉象的反应。 秦大夫扬声叫来药童,看着莫惊春叹息,“您的心思重,可莫要再想些杂事,快快将身体养好才是。” 秦大夫在他家来往多年,能说出这样的话,多少是将莫惊春当做子侄来看待。 莫惊春微微一笑,颔首说道“您说得极是,我记住了。” 他身子骨都要软了,压根不想起身,只得让墨痕代替他将秦大夫送回去,而后就捏着鼻子吃下了一碗苦涩的汤药。 在把药碗放下来的时候,莫惊春顺手摸了摸额头,这低烧累得他有些疲乏,连番的睡眠让他的嘴巴干得很,总想吃点什么酸辣的东西。但是莫惊春的自制力很好,还是强行忍住这不该有的念头,闭着眼养神。 屋内伺候的几人见状,都悄悄退了出去,以免惊扰了莫惊春。 半晌,莫惊春叹了口气,随手将膝盖的被褥拉了拉,感觉到从骨髓里泛起来的倦怠。 他不想去回想之前在东府遇到的事情。 但是迫在眉睫的危机,还有迟迟没完成的任务,却催促着莫惊春,不得不去回想。 那一夜正始帝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突破了莫惊春的承受能力,他的确没有想到帝王真的会将那半身吞了下去。 而在那之后紧随而来的疯狂扭曲的感觉,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的恐怖。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什么器物,又仿佛是扭曲的容器,在翻滚挤压。他记得自己崩溃的大哭,还是喃喃的求饶,或者是压根听不清楚的胡言乱语。 糟糕,透顶。 而且,那吃下去的东西,在第二日,又再复原,由着帝王从嘴里干呕出来。 就像是从前正始帝所说的那样。 这东西,是从他嘴里吐出来。 清晨回来的时候,莫惊春像是是受到惊吓的鸟雀,仓惶着飞出了东府,头也不回地扑入了回程的马车。 他能感觉到公冶启迟迟不肯移开的视线,仿若在等待着他的回头。 可别说是回头,莫惊春根本不想再呆下去。 畏惧和愤怒时不时冲击在一处,扭曲而撕裂,仿佛象征着着莫惊春截然不同的想法。 他既畏惧正始帝的疯狂,却又愤怒于犯下的一切。 莫惊春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那指尖的痕迹已经有些淡去,去却消除不了正始帝留下来的影响。 他揉了揉脸。 这实在是不像正始帝会做的事情,在莫惊春看来,陛下若不是将半身当做是自己的一部分的话,是不会时时刻刻都将小人偶带在身旁的,既然如此,那又为何…… 莫惊春的神色微怔,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僵住。 良久,才见莫惊春露出古怪的表情。 ……正始帝,是在吃小人偶的醋? 这,不应该啊! 他仔细回想着那一日正始帝的反应,他的动作,还有那无声无息的举止……莫惊春感觉自己连手指都在一点,一点地僵硬,像是不知道要做出怎样的回应。 又是怎样奇怪疯狂的人……才会嫉妒上小人偶? 那不也是莫惊春的一部分?正始帝是疯了吗? 莫惊春的心里飞快地闪过几个奇怪的念头,而且没有半点轻松愉悦的情绪。 他应该庆幸,不管是他身边伺候的人,还是刚才来的秦大夫,都没有对莫惊春脖子上那一圈白布有过任何的看法,不然莫惊春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他不肯脱下来的理由。他重重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沉闷地说道“任务十四要怎么提交?” 这话是在问精怪。 任务十四的表现形式和之前有些不同。 之前莫惊春那些任务,都是需要去完成的,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要莫惊春在现实中做出一定的反馈。而任务十四虽然也有相应的要求,但是“寻找”是个很微妙的词语,怎样的寻找算是成功? 要怎么表示出“找到”的迹象? 这没办法摆出来证据,或者依靠着精怪的主动判断。 莫惊春之前尝试过几次,只要他不说出话来,而是在自己心里自言自语,精怪是没办法知道他在想什么的。 可这样一来,要是莫惊春在心里推测出了答案,那又算不算是完成了呢? 您可以将您寻找到的缘由写出来,然后提醒精怪,到时候会判断是否完成 莫惊春沉默,他听了精怪的想法后,又有更多古怪的念头。 正始帝流露出来的异样,或许和任务十四是有所关联的。 这的确说明了精怪任务的指向性。 都是和正始帝有关。 然,寻找到正始帝古怪的理由,又能解决得了什么呢? 为什么精怪不直接发布一个任务,让莫惊春去解决这古怪的缘由? 精怪没有这么做,反而是选择了一个崎岖的做法,是否意味着,致使陛下古怪的理由……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从这个角度出发,莫惊春有了几个恐怖的猜想。 他的手指无意间剐蹭到了唇角,几乎不可见的破皮刺痛,让莫惊春回过神来,下意识舔了舔。但是他的舌头在那之前肿麻得更厉害,却是错上加错,让莫惊春倒抽了一口气。 他揉了揉额头,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回来,想着秦大夫说的话。 受惊…… 他苦笑了一声,任由是谁,怕是都会崩溃。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苦涩的味道难以下咽。 莫惊春这两年来,对正始帝的疯狂……有些疏忽了。 除了偶尔的暴怒外,正始帝在服药融合后,以及……那一次险些流露的张扬外,帝王一直都较为清醒,即便是在逼迫宗室和世家的手段上,都游刃有余,又精明老道外,基本上看不出正始帝那过于扭曲的本性。 它藏在正始帝的皮肉下,虽然蠢蠢欲动,但是不再显露。 不管是对前朝的事务,还是对待军事的处置,都没有半点偏差,仿佛是一个英明神武,有点冷酷的君王。 他看起来,像是控制得很好。 于是,莫惊春也有些淡忘了从前不得不奔波去安抚正始帝,不得不让帝王安静下来的岁月……那是真实存在的。 莫惊春闭上眼,沉沉叹息了一声。 不再显露,却不意味着不存在。 莫惊春的手指有些颤抖地将头发往后撸。 … 新年伊始,第一次大朝会上,即便诸位朝臣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可是这好几次的休假还是麻痹了他们的神经,让他们都表露出懒散的一面。 有的大臣左看右看,偷偷用袖子捂住嘴巴,然后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 张千钊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好气地说道“你这是连着吃了几日的酒,才是这样烂醉的模样?” 站没站相! 那当然是袁鹤鸣。 袁鹤鸣被他吓得左顾右盼,嘘声说道“别乱说,我怎么会乱吃酒呢?只是这几日有些懒散,所以清晨起来,确实有些难熬。”新年在家,谁会紧绷着神经过活,这时不时来几个亲戚,再走走宴席,逢年过节的祭祖和其他的礼节,折腾下来虽然有些劳累,但是也失去了早起的必要。 朝臣要赶来上朝,总是要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开始动身。 越是远的,起得就越早。 袁鹤鸣的宅院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但是赶过来,也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 他不想再在酒这个事情上拉扯,毕竟他这两位好友是绝对看不过眼去的。不过一想到这里,袁鹤鸣就下意识找起来……莫惊春怎么不在? 莫惊春每次来上朝,都是来得不早不晚。 但是今日这时辰,却是有些晚了。 张千钊刚想说话,看到从殿门外走进来的莫惊春,便下意识转过去,和莫惊春说起话来,“……你怎么看起来,像是连着熬了几个大夜?”他奇怪地打量起莫惊春的模样,开始怀疑袁鹤鸣和莫惊春是不是在私底下背着他连着出去吃酒了,不然这两人怎么是一个模样?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前几日低烧,昨儿才有些好转,所以才来迟了些。”他没说的是,他早上险些起不来,还是墨痕进去叫他的。 张千钊关切地慰问了几句,而袁鹤鸣则是挤了过来,看着莫惊春苍白的模样摇了摇头,“你要是实在撑不住,那还不如告假,左不过再养一二天的事情,别为了这点小事,将自己的身体拖累了。”这脸色可真是有些难看。 身边几个大臣听了袁鹤鸣的话,有的暗自点头,也有的摇了摇头,面露不赞成的模样。 刚刚走过边上,想要去找户部右侍郎的许冠明听到这话,却住了脚,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这话倒是奇了怪了,为了朝务,为了公事繁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之举,怎么到了有些人的嘴里,就变了味道呢?” 袁鹤鸣面带微笑转了身,转瞬又变得面无表情,阴冷地看着许冠明,“而有些人,是长了张嘴巴,却不会说话。”他只是普通地看着许冠明,却让许冠明莫名被有种居高临下俯视着的错觉,冰冷的压力迫得他浑身发毛,仿佛被什么可怕的怪物盯上。 他不敢再和袁鹤鸣的眼神对上,脚步加快,一下子远离了他们。 那慌乱的脚步声,却透着虚弱。 莫惊春摇着头说道“你去理他作甚?他就是嘴巴有些难听。” 袁鹤鸣不紧不慢地瞥了眼莫惊春,也学着张千钊的口吻,没好气地说道“我才要问你呢,平时的尖牙利嘴去哪里了?讽刺我的时候,不是很能耐吗?怎么对许冠明这厮这么宽容?” 莫惊春淡淡说道“我为什么要为一只嗡嗡叫的蚊子而动怒?” 袁鹤鸣听了莫惊春的话猛地一愣,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到底是没再动怒。 不多时,朝会一开,各位大臣站回自己的位置,不再跟之前那样乱糟糟。 虽然是大朝,但是因着是开年第一波,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唯独是八百里加紧送来的军报,倒是提及了前线的情况。 叛军在试图回撤的时候,遇到了朝廷兵马的埋伏,损失惨重,如今正缩回之前掠夺下的城镇,却被朝廷的兵马围着打。 这是处境逆转。 莫惊春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之前接到莫广生的来信时,他在信件上提及到了叛军对他们的包围,虽然莫惊春看得出来莫广生的信心,但围困久了,可不是好事。 莫惊春也是有些担忧的。 毕竟攻城之战,守城一方虽然是占据优势,可是时日渐久,他们一直被围困在城中,也会有各式各样麻烦。 光是这一整个城池要怎么维持运转,还有能够支撑得住整座城池的粮食,武器…… 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如果困得时间久了,甚至能活生生困死一座城。 不过,叛军为什么会突然选择回撤? 这些在军报上并没有说。 如今虽是开春,可是冰天雪地,还未迎来温暖的时节。或许是因为太过寒冷,所以叛军才会选择退回去……不,这样的可能性不大,明春王野心勃勃,这样的理由不足以让他们撤回……那还有什么可以动摇明春王的看法? 莫惊春很清楚,正始帝其实也在有意挑起战事,一方面是为了打击世家,另外一方面,是为了能够将那些潜藏在底下的烂虫都挖出来。 可明春王这样的人物,也算得上枭雄。 毕竟能够在莫广生的稳扎稳打下,还是啃下了几块硬骨头的人,怎样都算不上软弱。 如此来看,不管这场战役最开始是为何,但是在眼下这焦灼的时刻,怕还是会打上一段时间。 莫惊春若有所思,如果…… 他的猜测没错的话。 莫惊春认真听着其他朝臣的话,只是一直沉默着。 偶尔点头,或者是摇头。 并没有发表太多的意见,显得非常安静。 等到了下朝时,莫惊春脚步匆匆,异常敏捷。 他走得飞快,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正始帝幽冷地看着莫惊春的背影远去,垂在袖口里的手指克制不住痉挛起来,剧烈的呼吸之下,他的胸口起伏了几次,像是强硬压下了什么。 难以启齿的阴郁黑暗凝聚在正始帝的眼底,最终凝结成恐怖的郁色。 他终究没有叫住人。 不然…… 正始帝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那种沉甸甸的欢愉还压在心头。 再一次失控的疯狂,夫子受不住。 … 莫惊春匆匆上了马车,才松了口气。他不自觉扯了扯衣襟,看着墨痕探进来脑袋, 说道“夫子,之前盯着的那个人,失踪了。” 莫惊春微蹙眉头,“失踪?” “是的,没再看到他的身影,而他姐姐也消失了。” 莫惊春缓缓说道“你觉得,那少年是失踪,而姐姐是感觉到危险,藏起来了?” 他觉察到那两者的不同。 墨痕点了点头。 莫惊春沉默半晌,“谨慎行事,有危险,就撤。” 墨痕咧开嘴笑了笑,“是!” … 破落的宅子透着阴森恐怖的气息,半拉月亮从窗外透了进来,隐约照见这房间倒塌的各种摆件。在最里面还算干净的布料下,半是蜷缩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孩子,看着不到八九岁的年纪。 他正睁着眼,谨慎的模样很像猫儿。 在他身上压着一床棉絮,外头的人瞧不见这孩子。 只会看到一个正佝偻着趴在棉絮上护着的单薄少年。 他半跪着面朝墙壁,背上皮开肉绽。 刚刚遭过一道鞭责,滚落的血水险些滴到底下孩子的脸上。 被抓过来的人,时不时闷哼几声,心里怕得要死,却还是勉强趴在那上面,像是要护住下面的孩子。 他被抓过来的时候,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 就生怕姐姐也遇到了危险。 但是,相较于还未出事的姐姐,如今他自己却是更为危险,险些疼得要晕死过去。 如果莫惊春在这里,他或许会认出来,这个人,就是之前被他们送去京兆府的小贼人。 不过他现在鼻青眼肿,想要认出他,也不容。 背上那大片大片的鞭痕撕下不少皮肉,这剧烈的疼痛,疼得他绷紧了皮,忍不住颤抖起来。 耳边那些骂骂咧咧的声响,也几乎听不清楚。 “你到底将东西藏到哪里去了?!”抽打他的人还在不住逼问,只可惜少年已经几乎听不清楚他的话,只是偶尔在鞭打下,忍不住颤抖几下,“说啊!我记得,你可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姐姐在外面,哈,你是在等着她来救你,对吧?” 他微眯着眼,故意用着难听淫邪的话来刺激少年。 少年几乎要昏死过去的神智猛地被拉了回来,他艰难地抬起头,总算有了反应。拿着鞭子的人以为他想要招认,便凑过来一点,结果迎面对上一口唾沫。 少年啐了他一口,“你永远也找不到她!” 他们习惯了狡兔三窟,可以藏人的地方,不止一处。 在整个京城,他们已经找了好几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只要一处出现问题,就会立刻更换地方。 这些年,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过活的。 只是少年也想不清楚,自己是在哪里暴露的。 当然,他们也没料到,这些人居然敢这么放肆,在京城脚下,都能做出抢人的行为。 少年浑浑噩噩地想,即便是在天子脚下,也会存在着极其黑暗恐怖的事情。 更何况他们这些从一开始,就不起眼的小人物。 “黄口小儿!” 那人显然恼怒,手腕一抽,便是重重一鞭。只是准头有点偏了,一下子抽在他的肩肘下,余下的力道隔着肩膀抽到了破圩棉被上,拍出响亮的回音。 “底下有人。” 少年疼得空白的脑子一清。 没错,底下那孩子是他藏起来的。 先前发现被绑架,屋内除了他还有一个孩子,看着锦衣玉袍却岁数极小。那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他来不及多想就挣扎着用破圩棉被盖住了他。 这孩子是被他连累了? 其实他也有些分辨不清楚,但是剧烈的疼痛已经让他再撑不住,彻底晕厥过去。 那鞭打逼问的人在察觉到少年昏过去后,踱着步走来,蹙眉将他翻了过来,发觉他的呼吸微弱,当真是跟死了一般,急躁地在嘴里唾骂了几声,这才转着步出门去。 依稀间,听见他粗鲁地说道“还没问出来,那小子嘴巴硬得很,再打下去,怕是要没命了。去拿点药……”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过了一会,又慢慢走了回来。 他蹲下来给这个少年上药,那粗鲁的动作刺激得少年呻吟了几声,险些醒过来,但最终意识还是朦胧下去,没有任何的反应。 那上药的人一愣,伸手在这人的鼻息下碰了碰,脸色有些古怪。 这呼吸可是越来越微弱了啊! 当即他也不敢再乱来,匆忙上了药后,就出去找人。 这小子是唯一的线索,可不能让他死了! 等到外面再无半点声音后,才看到那昏迷的少年身下,慢慢爬出来一个小孩。 这可不是八九岁的小孩,少年匆忙下,却是认错了。 这粗粗看起来,顶多是六七岁,看起来粉雕玉琢,有些圆润的可爱。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昏迷过去的少年。 刚才如果不是少年护着他的话,小孩确实有可能被鞭打的人发现,可是…… 小孩的小脸皱了皱,他怎么觉得刚才说话的人,有些熟悉呢? 他慢吞吞站起身来,然后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回头看着这四周。 他一点都不害怕,仿佛只是在玩闹。 寻常的小孩,在六七岁的时候,压根不可能这么沉稳。 小孩摸了摸下巴,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正打算比划的时候,突然从屋顶悄然跳下来一个人,正好和小孩对上眼,猛地吓了一跳。 下一刻,火折子亮了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僵住。 好半晌,墨痕铁青着脸色,咬牙说道“大皇子,您怎么会在这里?” 话语里,却是无尽的后怕! 墨痕怎么想得到,三更半夜,他来救人,却居然会撞见本该在皇宫之中的大皇子! 他是疯了? 还是出现幻觉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初二到初八这六天, 大皇子除了回宫一趟,拜见太后外,其实一直都在明照坊。 明照坊, 乃是焦氏在京城落脚的地方。 这年内入京城的人,名为焦华。 他带着几位族内长者而来, 其实也是正始帝的默许。 大皇子并不排斥和焦氏族人接触,当初在焦氏本家出事时, 焦遥的做法和态度折服了他,让大皇子认可了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舅舅。在那后, 大皇子祭拜外祖父的做法,似乎成为了皇室和焦氏的破冰之旅,大皇子偶尔和焦遥也有书信往来。 明照坊的这些焦家人, 名义上都是大皇子的嫡亲血脉。 但和大皇子相处时非常看重分寸, 既不会过分亲密, 也不会显得淡漠。 待翻年时, 大皇子说想要去明照坊住几日时, 正始帝也允了。 他在明照坊住了几日, 甚至还曾带着侍从外出,将京城几处热闹的地方走了一遍, 预备着等之后和桃娘聊起来时, 不至于聊不上来, 而显得自己无趣。 大皇子已然意识到桃娘的喜好。 不过这一回, 他卷入这场意外, 也着实是意外。 在墨痕将大皇子和少年都救出来后, 他们速速躲进隔壁的荒宅, 而后有一辆马车从那宅子的后门缓缓驶过。三人上了马车, 蹲在车门口驾车的人摸了摸鼻子, 看了眼多出来的大皇子,一言不发地将马车调头。 少年昏迷在车厢内,血腥味扑面而来,充斥在鼻端。 墨痕低叫了一声,“不去原来那地了,去仁春堂,不然这小子没命了。” “好。” 外面驾车的人应了一声,又换了个方向。 虽是宵禁,但有了莫府的牌子,他们畅通无阻地通过了几处巡逻。 墨痕先给少年止住了伤口,这才半蹲在马车内,转头看向从头到尾都不说话的大皇子,刚才那令人吃惊的碰面后,大皇子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快走。”就被墨痕给卷着带走了。 此时此刻,他安静地坐在车门口的位置,淡定从容的小模样,仿佛一点都不担心。 可大皇子不担心,墨痕担心啊! 他分明是去救少年的,怎料到,居然在这里还能碰上大皇子! 这个失踪,怎叫一个惊悚了得? 墨痕小心问道“大皇子,您为何会在这里?” 大皇子清脆的小奶音平静地说道“我外出的时候,只做普通打扮,身后跟了两个小厮。结果在西街时,和他不小心相撞到一处,等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了。”他的语气平淡,听得人却头皮发麻。 “这个人,在发觉我卷入其中后,将我护在破烂棉被中,躲过了一劫。” 墨痕蹙眉,看向那还在低低呻吟的少年,自言自语地说道“若是这般,那为何他会没有发觉?” 他说的“他”,指的是那个刑讯的人。 那人为何会不知道,这屋内多了一个人? 大皇子微微一笑,“抓人的,和刑讯的,不是同一个。” … 荒院内,原本的寂静被骤然打破。 “什么,你还绑了别的人?!” “不过是个普通……” “你且与我说说,那人究竟是什么相貌?”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脚步飞快地朝着深黑庭院赶来。 “约莫六七岁,应当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子弟,不过身边只带了两个小厮,不是什么大户……他们刚从明照坊出来……” “明照坊?!”这声音听起来,像是那个负责刑讯的古怪男子,“那地方出来的,怎可能是什么普通人家?” “噤声!” 那两道声音猛地低了下去。 这第三人,听起来像是个他们队伍中,身份较高的人。 他恶狠狠地瞪了吵闹的两人,然后狠狠地推开了那个关押着少年的房间,却发现除了淅沥的血滴外,这屋内空无一人。 他们愣在当场,下意识抬头。 那霍然洞开的屋顶投下银白漂亮的月光,正砸在他们身上,宛如另类的嘲弄。 … 莫惊春这一夜原本是在等着墨痕的好消息,却没想到这好消息还是一带二,除了少年养在仁春堂外,墨痕还给他带来了大皇子。 娇小精致的大皇子露出腼腆的微笑,轻声细语地说道“打扰莫尚书了。” 他是被墨痕一路护送回来的。 莫惊春有些诧异“臣并未听说您失踪的事情,难道是宫中不知,还是另有缘由,特地隐瞒?”他打量着大皇子,除了衣袖口有些红点外,看起来没有受伤。 大皇子摇头,看起来并不知情。 不管事出为何,然大皇子在莫府的事情,必定要通知陛下。 莫惊春只是叹息了一瞬,便已经收敛心神,让暗卫前去宫内通报,而后才领着乖乖坐在外间的大皇子去更换衣物,顺便沐浴洗刷。 莫惊春捏着眉心,看着身后的墨痕,“说吧,你究竟是怎么发现大皇子的?” 墨痕老实地将今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莫惊春,担忧地说道“郎君,大皇子出现在那里,着实太过巧合。如果依着大皇子所说,他是真的被掳走的话,那为何眼下京城,却没什么动静?” 就算救人不能摆在明面上,但肯定会起波澜。 可眼下,却半点动静皆无。 莫惊春看了眼墨痕,忽而一笑,“如果从一开始,在陛下的眼中,大皇子从来都没有失踪呢?”从始至终,大皇子的动静,都有人把控。 墨痕吃了一惊,紧皱着眉头。 莫惊春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看来是烧坏了脑子,这才第一时间没想起来。大皇子如此淡定,怕是也猜到了。” 他转而去问那少年的情况如何。 墨痕露出苦笑,“那少年的背都被打烂了,瞧着可是严重得很。秦大夫说,还好他底子厚,只要烧退了能醒过来,那就还有活路。” 莫惊春颔首,背着手在屋内踱步。 墨痕会盯着那少年,纯属意外。 自打出了西街的事情后,墨痕一路盯到那少年出来,本就已经是结束。却没想到,一次偶然的照面,他发现原本的落脚点已经是空无一人。依着他们的处境,频繁更换落脚地本就奇怪,墨痕便起了心,和莫惊春报备过后,便开始认真琢磨起来。 而这其中,最为要紧的,当属于找到他们的踪迹。 而这对墨痕这个老手来说,并不难。 在盯上了他们后,墨痕发觉,这对姐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换一次落脚地,而且,这样的地方,他们还布置了好几处。 如此狡兔三窟的成算,着实让人吃惊。 而墨痕在盯梢的时候,总有种也被人盯上的错觉。 他不过转念一想,便有了成算。 除了他之外,还有人在盯着他们。 如此说来…… 墨痕欠身,“之前小的觉察到的人,应当就是这伙贼人,还有陛下的人手了?” 莫惊春沉思了片刻,“不会是暗卫。” 如果是暗卫的话,墨痕不一定能觉察到他们的踪迹。 不多时,已经换上新衣裳的大皇子便在卫壹的带领下走来,他的小脸红通通,看起来像是被热气蒸腾过一遍,显得圆润可爱。 莫惊春不经意瞥了一眼,只觉得多日不见,大皇子似乎胖乎乎了一圈。 不过再胖,那也是瘦的,只是小脸肥嘟嘟,让他想起了安娘。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臣已经让人入宫去告知陛下,不过眼下这时辰,已是宵禁,或许会等到明日再来接您。不如大皇子且先安歇如何?” 都到这时辰,早就该歇息了。 譬如桃娘早就睡下了。 大皇子腼腆地笑了笑,“莫尚书安排便是。”而后他看了眼莫惊春,有些担忧地说道“您的脸色有些发红,可是身体不适?” 莫惊春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慢吞吞地说道,“是有些低烧,不过并不碍事,大皇子不必担忧。” 他这病,说到底是心病,倒是和身体没什么干系。 等莫惊春将大皇子安置好后,他才回到了自己院中,而那时,已有暗卫回来,“主人,陛下说,明日会有人来接大皇子。” 莫惊春颔首,这是在他的预料中。 他让暗卫退下去休息,自己轻呼了口气,坐了下来。屋内并没有燃着太多的烛光,唯独床边那盏灯还在。 莫惊春扯了扯衣襟,蹭到了脖子上还围着的白布。 后脖颈处的伤口其实已经结痂了,只是莫惊春还迟迟不肯将这东西揭下来。 一方面是因为结痂不代表疤痕脱落,摘下来容易被人看到,另一方面,也是莫惊春暂时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他坐了有些时候,正感觉膝盖有点冷,打算将双脚挪到脚蹬上时,一道轻柔微冷的呼吸声扑打在莫惊春的后脖颈处,他吓了一跳,在还没有意识到那究竟是谁的时候,胳膊肘狠狠地往后一捅,但与此同时—— 一只大手牢牢地握住莫惊春的胳膊,在把住的同时,也让莫惊春发觉,自己在颤抖。 他没觉察到是谁的时候,身体的本能就已经反映过来。 他吸着气,感觉僵直的身子,却有些哆哆嗦嗦。 仿佛身体还残留着那种跗骨之蛆的绝望,疯狂暴虐的吞噬和挤压仿佛从莫惊春的内部一点点将自己啃噬殆尽。 莫惊春控制不住身体的发颤。 那是本能的,从骨髓里对于猎食者的畏惧。 他试图清一清嗓子,在花了点时间后,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说道“陛下……”那声音刺耳到让人有些奇怪,“您怎么出宫了?” 刚才,莫惊春丝毫没有觉察到床榻上有人。 他知道,如果他问暗卫的话,暗卫肯定会如实告诉他。 可是在那之前,莫惊春从未有过这个习惯;他也没有料到,有朝一日,这具身体,居然会畏惧起正始帝的触碰。 抓住他胳膊的力道极大,缓缓地拖着莫惊春往床内去。 古怪的视线执拗地黏糊在莫惊春的后背上。 莫惊春兀地动作起来,右手用力挣开,甩开那大手后,头也不回地往房门跑。 即便没有回头,莫惊春都能感觉到骤然暴起的冰冷怒火正在燃烧,黑暗偏执的扭曲像是汇聚成暴戾的怪物,风一般地抓住莫惊春的腰带,而后将仓皇出逃、露出后背弱点的莫惊春压在身下。 脖子被手腕用力按下,莫惊春的侧脸被压在毛毯上,毛茸茸的绒毛扎得他脸有些痒痒的,那只大手冰凉又强硬,抓住脖颈的力道像是要掐断一般,在一个用力后,莫惊春仿若觉得自己要窒息,而后,才又缓缓归于正常。 公冶启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竟然还有些清朗,和眼下扭曲冰凉的画面截然相反,“夫子,您跑什么呢?” 危险! 莫惊春浑身上下都在警告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今夜的正始帝,危险程度不亚于那一日发狂的模样。 莫惊春失却了先手,被强压下来后,除了双脚,竟是无一处能动弹。他闭了闭眼,将那些仓皇无用的情绪压了下来,冷静地说道“那您,又在做些什么?” 公冶启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委屈,“寡人不过是如同往日一般,来寻夫子罢了。”话到最后,那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似乎还有些诡异的喜悦。 莫惊春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是臣不想见陛下。” 他压根无法控制住身体的应激反应,只要看到正始帝,他就会再想起那一夜的失控。 他的半身被正始帝吃了下去—— 那一段漫长,却像是短暂的时间里,莫惊春几乎是发了痴。 他根本、根本不愿意再回想。 “所以,夫子想逃跑吗?” 公冶启像是听不懂莫惊春的话,又或许,那本就是另一种程度的回应。 “寡人给过你机会了,”他喃喃自语,“可您没有抓住。” 莫惊春紧蹙眉头,只觉得离谱,被气笑的他挣扎了起来,即便是被君王勒住脖颈也不管不顾。 而公冶启再是想压制住莫惊春,不可能当真掐死他,只是这轻微的一脱开力气,到底是被莫惊春寻到了机会挣脱出来,用力地将身上的公冶启掀开,而后滚到了桌子底下。 莫惊春冷冰冰地说道,“陛下,您给过臣机会吗?” 公冶启没有追上来,他一只手撑起了身子,在暗淡的烛光下打量着莫惊春,好半晌,他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微笑,半心半意地说道“其实,寡人给过夫子许多机会。”他慢条斯理地解释,“而每一次,只要夫子肯狠下心来,让寡人一命呜呼,此番种种,就不会再发生。” 莫惊春“……” 这是一回事吗? 他沉默地捏了捏眉角,有种自己和帝王的思绪怕是错开无数层,才会得到这南辕北辙的答案。 他说东,陛下却说西。 他说疯狂的失控,陛下却来扯什么生死要事! 仿佛只有死,才能放手。 莫惊春用力吞咽,像是要吞下那堵在喉咙里的奇怪感觉。 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莫惊春的心口,如同一块巨石,怎么都推不动。 他下意识地将左手蜷缩在那处,停顿了许久,这才缓缓说道“陛下,事情要一桩桩来,如果无法找到事情的根源,那只不过是在重复的错事上栽跟头。”他看向正始帝,感觉牙齿在打着寒颤,那种迟缓而挥之不去的恐怖,依旧压在他的肩膀上,“您不喜欢臣与小人偶接触?” 公冶启的呼吸有些沉重。 即便是莫惊春跟他间隔了一段距离,他还是能够听到陛下的呼吸声,就这般距离和以往的表现来看,陛下或许处在情绪较为暴躁的时刻。 公冶启变换了一个姿势,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道“捆住寡人。” 什么?莫惊春茫然地看着陛下,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但是公冶启闭上眼,重复了一遍,“不捆住寡人,夫子不会安心。” 莫惊春被这话击中了心中的隐秘,既羞耻又诡奇。他羞恼于自己害怕畏惧的一面,却也不得不承认,陛下的话确实有一些道理。 他不畏惧和正始帝对抗,却是害怕……那一夜再现。 莫惊春缓缓起身,那轻巧靠近的模样,如同颤巍巍落在花瓣上的蝴蝶,轻巧的翅膀扑闪起来,却让注视的人都有些害怕。 仿佛一个不经意的呼吸,就会吹走那只可怜又纤细的蝴蝶。 而他,再找不到第二只这样漂亮、纯粹的蝴蝶了。 公冶启主动将双手背在身后,任由着莫惊春在背后捣鼓,好半晌,将陛下的双手束缚在身后,如此一来,就算他想要再发疯,也只剩下双脚可以动弹。 莫惊春猛地站起身,有些头晕目眩。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动作的时候,居然是屏住呼吸在做事。 而他的身体,因着连日的低烧,已经有些虚弱,这太过迅猛地起身,也让他有些晕沉沉的。 莫惊春顿了顿,重新坐下来。 他并没有故意让自己远离公冶启,但也没有凑得很近。 刚才莫惊春是用自己的腰带捆住陛下的双手,眼下他的衣裳有些不雅,他只能勉强用手扯住,不至于那么失礼。 他在心里嘲弄了一声,都到这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想失礼不失礼的问题? 这天底下,他莫惊春怕是头一个敢捆住正始帝的人。 “寡人想要夫子。” 冷不丁的,公冶启开口,“如果夫子不捆住我,怕是有些压不住这疯狂。” 莫惊春气闷了片刻,鼓着劲说道“陛下,您还有什么不知足?”这话是逾越了身份,本不该由他来说。 可是莫惊春不想忍。 公冶启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迎着浅浅的灯光抬头,看着莫惊春。 本该势弱的人,锋利的眉眼却怎么都压不住那显而易见的疯狂恣意。他看着莫惊春的眼神,就像是一寸寸舔舐的粘稠阴暗,让人一触便头皮发麻。 说的话,做的事,却是截然相反,仿佛正在撕扯着陛下,让他的言行显得相悖又排斥,极端而不同。 公冶启“夫子,您这话,却是错了。”他总喜欢称呼莫惊春为夫子,在平时的交流中,在朝臣针锋相对时,在床榻缠绵处……每一次呼唤,都像是独特的存在。 子卿,是莫惊春的表字。 可谁都能这么称呼他。 唯独夫子,便有不同。 无人敢于称呼莫惊春为夫子,这天底下,又有哪个,敢于和正始帝并排做学生? 他裂开嘴,“您应该说,为什么,寡人从来都不知足。” ——“从来。” 陛下这么说。 莫惊春的手指下意识轻弹起来。 他说不好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可他不自觉的,还想撕扯着脖子上的白布。 仿佛那一圈圈缠绕起来的庇护,却更像是束缚,无声无息间将莫惊春拖入黑暗的沼泽。 “您还想要什么?”莫惊春平稳地说,心里的冲击和面上的沉静截然不同,“您该知道,臣能给的,就这么多了。” 他倦怠地说道。 正始帝还要什么? 莫惊春还能再给什么? 莫府,家人,还是他亲近的友人……这些都是莫惊春珍贵之物,是决然给不出去的东西。 公冶启“您为何不肯跟寡人完婚?” 莫惊春忍耐着说道“因为那不可能。”婚礼……他从未想过,这会在自己和陛下之间出现,若是当真如此,莫惊春又算是怎样的异类? 公冶启奇怪地偏头,那样的动作,让他竟有了些懵懂的童稚,“您为何要抗拒?这不会带来任何的变化。” 莫惊春的眉头紧蹙,沉默着不说话。 公冶启似乎没等待莫惊春的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寡人清楚,在夫子的心中,除开寡人之外,还看重着许多东西。不管是家人,友人,还是整个莫家的名声,这些都远在你的安全之上。从前,寡人或许是在后并列,但在谭庆山出事后,您因着对寡人的愧疚,已经无法再做到等闲视之,只能不情不愿地放寡人前行几步……” “陛下……”莫惊春即便是情绪压抑,但也忍不住好气又好笑,“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 公冶启“寡人很高兴。”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 粘稠的黑暗,像是沉淀在了他的眼底,看不出他的高兴。 莫惊春叹息了一声,想了想,最终还是往陛下的身边靠了靠,在两人只差了一个拳头的距离时,他发觉陛下的神情已然从深沉的黑暗,一下子跳到了快活的喜悦。 这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模样,可当真实在。 莫惊春在心里嘀咕,却不敢说出来。 公冶启重复了一遍,“寡人很高兴。” 这一回,他的脸上挂着笑意,“因为,夫子永远都不会再离开寡人。”他的两条胳膊都不能动,于是只能用眼神暗示,如果他能动的话,他会将手掌贴在莫惊春的心口,“愧疚,会让夫子失去逃离的想法。” 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就算在那之前,臣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假的东西,永远都是假的。”公冶启摇了摇头,看向昏暗中,无法看清楚的屏风。这座屏风,当然不是公冶启送给莫惊春的那一座,毕竟那在书房,“即便寡人将天下美景都刻画下来,再送给夫子,那也全都是虚幻的,不存在的东西,是取代不了真实的存在。” 莫惊春沉默,没想到正始帝能看透。 公冶启轻笑了声,“您确实不想离开,但那不是自愿的,不是吗?您是不希望在自己离开后,让朝廷有一个失控的君王,也是不希望,让天下的百姓受害,所以,才不得不充当牢头,留下来看守寡人。 “这不是全部,但也是部分的原因。” 莫惊春和公冶启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纯粹。 那充满了肉欲,撕裂,碰撞,和种种阴郁疯狂的霸占,爱恨纠缠的时候,就连自己都难以分辨清楚其中的情绪。 莫惊春再一次意识到陛下对人心的洞察,已然到了恐怖的地步。 他忽而僵住,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巨大的荒谬,他猛地看向公冶启,语气艰涩地说道“您觉得,臣不会离开的原因,有一部分是源自于这因为旁人、旁物的担忧,所以……在得了臣的愧疚后,您的欢喜是因为……这份愧疚,足以取代这个因素……” 他喃喃地说着,神色都显得茫然苍白。 公冶启朗声大笑,看着开朗至极,可任是谁都能感觉到那近乎骇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并没有因为他被缚,没有因为他这开怀的笑容散去。 “您太迟钝了,”他笑吟吟地说道,“这当然是原因之一。” 一种诡异奇怪的冲动,让莫惊春几乎脱口而出。 ——那一场濒死的事故,究竟是意外……还是源自于陛下的算计? 只可惜,莫惊春在看着那满地的黑暗,几乎无法通行的压抑时,还是勉强着自己将那道可怕的门关上。 “然后呢?” 莫惊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没有颤抖,甚至听起来,非常平静,“您既然为此感到高兴,那又为何不能接受小人偶?” 他将话题给扯了回来,远离那危险的存在。 公冶启撇了撇嘴,冷淡地说道“寡人只是觉得,它和您并列在一处的时候,突然有些碍眼。” 莫惊春奇怪地挑眉,之前不还是拿着那小东西玩弄得高兴吗?怎么转瞬又觉得这东西有些碍眼? “一个假货,又怎么能够和夫子并列存在?”公冶启兴意阑珊,两条大长腿试图去勾莫惊春的衣裳下摆,被莫惊春不自觉地挪开了。 公冶启扁扁嘴。 那些凶煞之气散去,只露出一双黑沉的眼睛看着莫惊春,仿佛像是一头凶巴巴、却又可怜兮兮的巨兽,在家门外徘徊了几次而不入,所以捂着脑袋趴下来,只露出个圆滚的大脑袋,正试图挤进去。 莫惊春恍惚地想到,他是疯了? 陛下有哪里值得同情,值得怜爱? 真正值得同情的人,难道不是他自己吗? 尽管通了地暖,但到了春日,莫惊春就已经让人停了下来,如今在这寒春时节,再厚实的地毯,都挡不住源源不断冒上来的冷意。他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迟来地感觉到了脚趾的冰冷。 他疲倦地闭上眼,抱着膝盖坐在那里,“陛下,臣需要些时间,您还是走吧。等再过几日,兴许就没事了。” 莫惊春情知自己在许多事情上,总是容易让步,可是正始帝那一夜的做法,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他不知道…… 再退下去,自己会变得如何? 会彻底堕落下去,破败不堪? 他终归要维持住那做人的最后一点颜面,尽管这身体已经彻底坏掉,就像是个不知羞耻的贪婪玩物,可是那些莫惊春都可以当做是情人间的……戏弄,可有的终究是不能。 公冶启一时无话。 莫惊春也不想动,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昏昏沉沉间,他险些就这么睡过去,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忽而听到一种奇怪的动静,那像是…… 莫惊春猛地睁开眼,正看到大片的黑暗朝着他扑过来。 “夫子,您总是太心软。” 行军打仗的人都知道,如果要捆住你的敌人,在捆住他的双手胳膊后,不仅是要捆住手腕,最好连手指都连根捆住。只是这样一来,时间久了的话,手腕和手指就有可能因为来不及松开而变得肿胀发黑,不得不截肢才能救活。 莫惊春在捆住正始帝的时候,并没有采取这两种,而是用腰带捆住了他的胳膊上臂,将两只胳膊都反剪在背后。尽管莫惊春的腰带足够坚韧,可是这种束缚的法子,只需要给足够的时间……总是可以挣脱的。 莫惊春被迎面而来的黑暗扑到,还来不及后怕畏惧,便听到公冶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透着轻笑,和诡谲的蛊惑,“夫子,您害怕的东西,寡人会逐一为您清除干净的。” 他滑了下去,捏住小腿肚揉了揉。 不多时,莫惊春捂着脸,被古怪的触感刺激得有些哽咽,“您不也是其中之一?”陛下跟疯了似的,那样的地方,也可以……太脏,他呜咽着想说话,真的有些…… 公冶启叹息了一声,感受到夫子的情绪,最终没再动作下去。 而是从下面爬上来,有些水润光泽的脸蹭了蹭莫惊春的肩头,“是呀,您说得没错。” 他想了想,突然又快活地拍着手。 帝王的手指抚弄着莫惊春脖颈处的布条,忽而,莫惊春感觉,有一个沉重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下意识紧握,发现那像是一个……圆圈? 陛下虽然压得莫惊春爬不起来,但侧过头去的力气,总归是有的。 莫惊春看到了那个东西的模样。 说是圆圈,也有些奇怪,那看起来有点像是孩子岁数小的时候,会套在脖子上的金项圈。 但是怎么看,都小得出奇。 就算是小孩,也是需要大大的一圈,才能套在脖子上,垂下来,晃晃悠悠的。 这确实是个项圈。 还是个看起来异常狭小,透着冰冷触感的项圈。 跟之前在东府看到的那些束缚的器具,那些铁链,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摸起来圆润。 如果不是这冰冷的触感,他或许都想象不到这是什么感觉。 莫惊春推了推陛下,表达了想要起来的念头。 陛下看起来,好像比之前更好沟通。 公冶启不情不愿地将莫惊春给拉起来,嘀嘀咕咕地说道“就算是舔也不成?”莫惊春背后惊悚,有种奇怪而诡奇的无奈,陛下总是在让人恐惧的同时,又蓦然觉得荒谬而好笑,“不成!”他先是这么说,然后略显尴尬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因为刚才陛下不仅咬了他的脚,还吃了……所以到底是有点反应的。 “这是什么东西?” 莫惊春看着那个东西,下意识想起之前正始帝下意识的触碰,他是摸了哪里来着? 莫惊春突地惊悚,猛地捂住喉咙!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的眼神黑沉得可怕,仿佛在他的眼底正有一道漩涡。他在莫惊春意识到的瞬间,抓住他的手腕,强迫着往前移。 ……往前? 这是个出乎莫惊春意料的答案。 但莫惊春猛地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更加惊悚的神情,原本已经足够用力的手指变得更加紧绷,更加用力往会拉。 不,这不可能,不应该! 莫惊春的脸色胀红,跟公冶启较起劲来。 疯了!当真是疯了! 陛下在想些什么?! 公冶启朝着莫惊春笑,那笑容如此温和,仿佛他们眼下不是在奇怪地角斗,而是在欣赏着什么有趣的东西。 莫惊春想,或许陛下真的是在欣赏着他这无用的努力? 他绝望地看着陛下一点点,一点点地将那项圈靠近帝王的脖颈,那冰冷的东西在触碰到陛下的脖子后,莫惊春总算意识到,为什么刚才他在摸着那东西的时候,会觉得有一个缺口。 那当然需要一个缺口。 不然要怎么将这个东西戴上去呢? 莫惊春惊悚地想。 他下意识挣扎起来,试图将手抽回来“不,陛下,这不能……” 手指用力到发白,甚至几乎痉挛。 咔哒—— 无声无息的响动,那冰冷的项圈贴合在公冶启的脖颈上,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是如此。 莫惊春“亲手”,给公冶启套上了项圈。 帝王笑了笑,然后朝着莫惊春爬了过来,坐在他的腰腹上,抱住他的头颅吻下去,而就在那一刻,莫惊春已然呆住,只能任由着过公冶启动作,露出有些绝望而恐怖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阻遏的疯狂,将他们两人死死纠缠在一起。 正始帝在唇舌缠绵间,低低笑道“这样不好吗?” 眼底的猩红恐怖而粘稠,如同诡谲的暗影,“现在,寡人只属于您。” 莫惊春怕的不便是彻底的失控,无法掌握自己吗? 那种疯狂的感觉,让他再见到陛下,都会忍不住惊颤,那公冶启便将自己献上,让莫惊春亲手给他戴上这烙印。 公冶启餍足地笑起来,捉着莫惊春的手指,一点点摸了过去。 那冰冷的触感,冷得让人发颤。 ——莫。 ——驚。 ——春。 刻在其上,隐晦的,独属于夫子的印记。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色昏暗, 只得一丝淡薄的光亮,冰冷的清晨,大皇子是被卫壹给叫起的。 他在被褥中翻动了两下, 最终还是慢吞吞爬了起来。 贴身伺候大皇子的人,都是卫壹。 卫壹本来就出身宫廷,尽管已经好几年没做过,但帮着大皇子穿戴衣物,准备杂事时, 还是非常顺手。 大皇子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任由着卫壹动作, 然后就自己迈着小短腿去洗漱,这就不假人手了。 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然后特地用冷水漱口, 打了个寒颤。 “莫尚书可是起了?”大皇子含着笑,“昨夜的事情,若不是莫尚书出手相救,怕是悔之晚矣。昨夜小儿有些莽撞,却是忘了表达心中的谢意,实在是有些对不住。” 卫壹欠身, “大皇子,郎君还在洗漱, 若是您想过去, 小的可为您引路。” 大皇子微微一笑, 便让卫壹走在前头。 莫惊春安置大皇子的地方并不远, 走几步路就到了, 方才大皇子说的那些话,更多是客气。卫壹在心里感慨,即便宫中只得了大皇子一个,可是这说话的能耐,便是比旁人精明了些。 他六七岁的时候在干嘛呢? 反正就算是在暗卫里垂死挣扎,却也是没有这个脑子和心力。 大皇子缓步走在卫壹的身后,看着他若有所思。 这人,应当是宫内出身。 一个太监,又怎么会出现在莫府? 宫内的宫女和女官或许还有可能出宫,可是太监却是得老死在宫内的,除了几个立下大功,晚年可以荣养着的老太监外,从来都没有过外放太监的习惯。 “大皇子,到了。”卫壹停下脚步,行礼说道。 而此时,透过微亮的屋内,可以看到些许走动的人影。墨痕正从屋内出来,一下撞见他们一主一仆,微微一愣,而后欠身说道,“大皇子。” 屋内的莫惊春听到了墨痕说话的声音,扬声说道:“墨痕,是谁来了?” 墨痕:“郎君,是大皇子。” 不多时,大皇子被请了进去,正能看到莫惊春将腰带系上,衣冠整齐,俊秀飘逸的打扮。他还未将冠帽戴上,笑吟吟地看着大皇子,“大皇子,等吃过早食后,宫中会来人接您。”他略微欠身,而大皇子下意识避开来,笑了笑。 “如此甚好。” 大皇子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了一圈屋内的摆设,发觉桌椅的位置不知为何有了一丝挪动,尤其是沉重的圆桌,看起来像是往左边偏移了一些。不过这些观察,只是大皇子平日的喜好,说明不了什么。 他被莫惊春邀请坐下,一同进食。 吃到一半时,晨起的桃娘正来给他请安,一下子撞上了陪同的大皇子。 原本还淡定自若的大皇子,脸上当即就浮现出一丝淡淡粉红。 腼腆羞涩中,还带着点小尴尬,期期艾艾地看着桃娘,像是高兴,又像是担忧。 莫惊春略略一想,便知道,这是因为之前两小儿闹出来的事情。 他一笑,便主动起身,说是有事要办。 等他从里间出来时,两小儿原本的尴尬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正高高兴兴地聊着外头的事情。 可惜没过多久,宫内便来了人。 大皇子依依不舍地被接走了,就连桃娘也有些失落。 “阿耶,阿正怎么又能出宫了?”她道,“他不是皇子皇孙,总是得在宫内生活吗?” 虽然桃娘和阿正见面的次数不多,可是掰着指头数,谭庆山,明照坊,还有这一回家里,这短短时日里,已经见过三回了。对于大皇子的出身来说,这次数算是多的。不然桃娘就得到入宫的时候,才有可能碰见大皇子。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明照坊那是因为焦氏,谭庆山是事出有因,而这一回他之所以出宫,是去明照坊暂住几日。焦氏毕竟是他母家,陛下如今对焦氏的态度,与从前不尽相同。” 桃娘沉思了片刻,转头看向莫惊春,“阿耶,您的这里,可是有些痕迹。”她用尾指碰了碰自己的眼角,神色有些担忧。 她如今身材高挑,站在莫惊春的身旁,已经快到他的胸前,是个大姑娘了。她本就长得秀美,身着一袭藕荷色的花缎织彩百花纹蜀锦衣,再加上这些年养出来的通身气派,正是螓首蛾眉,亭亭玉立。 只见眉间微蹙,便露出一副清愁的模样。 莫惊春:“不过是夜间起来一二次,便有些困乏。无碍。”他笑着安抚了几句,总算打消了桃娘心里的担忧。 桃娘看了眼时辰,不再打扰莫惊春,朝着他欠身行了一礼,飘然离去。 莫惊春的额间突突生疼,正狂跳得紧。 不过面上不显,宛如无事。 他的手指下意识抚上脖颈,有些神经质地再三确认了衣襟熨帖,没有露出半点痕迹。所有的伤痕都被层层包裹在白布下,而后被衣裳盖住。 莫惊春站在铜镜面前,仔细打量着自己,将所有的褶皱都抚平,变得干脆利落后,方才取来冠帽,大步朝着外走。 墨痕疾步跟上,一主一仆朝外走去。 莫惊春:“你不必跟着我,待会去仁春堂看看那少年如何。”他想了想,又吩咐墨痕带几个家丁过去,让人日夜守着。 即便墨痕带人出来,未必不会暴露行踪,让人再找到仁春堂去。 这少年的身份略有古怪,免得再出事端。 至于正始帝在这其中究竟占据怎样的方向,是不是也在查这件事,只要陛下没有表露出来,莫惊春就当做不知道。 他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带着卫壹匆匆上了马车。 墨痕送走莫惊春后,回来点了几个人,跟着他匆匆赶到了仁春堂。岂料秦大夫一看到他,便惊喜地叫道:“昨日你送来的那个少年,已经醒了。墨痕,你可要劝劝他,他这身体可是挪动不得!” 墨痕蹙眉,旋即笑了笑,“秦大夫您放心,我来劝他。” 墨痕让家丁们散在后院守着,自己入了屋门。 那有些窄小的房间坐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正试图将自己撑起来。墨痕看了便笑,“你是不知道自己眼下的伤情如何?就这样子,还想着往外跑?” 听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少年的脸色为止一变,有些谨慎地看着他,“……是你救了我?” 秦大夫在他醒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说了他是被人送过来的,人还没来前,他是不可能让少年走的。少年平白无故受了这恩惠,心里正是惴惴不安,没想到来的却是个老熟人。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变得难看,“你跟踪我们?!” 墨痕嗤笑了一声,“我跟踪你?你倒是将自己看得挺重要的。我要救的可不是你,而是那个被无辜拐走的小孩。”他信口拈来,将事情移花接木到了大皇子身上。左不过这少年和大皇子几乎不可能再有接触,如此说来,也不成问题。 少年微愣,想起那个被他压在身下的孩子,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忍着痛意说道:“他没事?” 提及这里,墨痕的脸色稍显温和。 至少少年这行为,还是有些良善,他上前一步,将少年推着躺了下来,动作强硬,让人无法反抗。少年被压了下去,不自觉说道:“我不要,你让我走——” “走?走去哪里?”墨痕嗤笑地说道,“你现在这身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往外走出不到十里地,就会被人闻风而动,抓了回去。到时候,可就再没有第二个我会来救你了。” 他七分真三分假糊弄着少年。 少年这略一挣扎,身上的伤口就又崩了。 墨痕连忙将秦大夫叫了进来,秦大夫一闻到这屋内浓重的血腥味,脸色拉得老长,一边给少年重新包扎,一边数落墨痕,“我是让你劝说他,可也没让你上手来劝呀!” 墨痕讪笑着说道:“只是一个不小心,不过他已经答应要留下来了。” 趴着上药的少年一个激动,猛地看过去一眼,他什么时候说自己要留下来了? 墨痕用眼神示意秦大夫,暗示没有秦大夫的答应,少年是绝对走不出去的。 少年卸了力气,趴在床上发闷。 等秦大夫重新清理完伤口离开时,少年才闷闷不乐地说道:“那小孩呢?” “送回去了,据说他是在路上和你相撞在一处,而那时候恰巧是那群人想要带走你的时候,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们索性将那小孩也给打晕带走了。而找人和刑讯的人,并不是同一个人,所以你们这种破洞百出的办法,才能真的将小孩给藏起来。”墨痕不吝口舌地将事情讲解了一遍,然后说道,“眼下还不知道那群人到底是谁,你要是贸贸然往外闯,可是要赔上自己的命。” 许是因为少年之前和墨痕打过交道,再加上这一次被救了出来,对墨痕有点信赖。他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不担心我的安全,可是我担心我的姐姐,我这一次会被抓,可能是因为其中一个落脚点出了问题。既然行踪都泄露了出去,那我姐姐也有可能被抓。” “我去的时候,那里只有你们两个。”墨痕暗示他姐姐还没被抓。 不过从少年的神色来看,他半点都没有觉得放松,反而愈发紧绷起来,像是一头暴躁的小兽。可是他清楚自己的伤势不利于行,心里的焦躁更为严重,花了点时间才平复下来。 墨痕:“你们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才会被这么一伙人紧盯着不放?”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好奇。 而这种好奇的感觉,几乎贯穿了少年的过去。 少年哑着声音,摇头说道:“我也不知是为何,自从我记事开始,我们就一直都东躲西藏,真正知道的人,是我阿姐。”墨痕从少年的声音里听不出虚假,从他趴着的角度来看,更是判断不了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不过墨痕没有打断他的话,听着少年在疼痛的呻吟里,断断续续地讲述他们的过去。 据少年所说,他从有记忆开始,家里便只有阿娘,父亲早逝,而他们母子三人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多待上半年,往往总是住没多久,就迅速搬走了。几年前,阿娘病逝,而后躲躲藏藏的就变成了他们姐弟两个。而在这时候,少年才隐约得知,他之所以会一直如此,乃是因为有人在暗地里在追他们,而他们逃跑,是为了活命。 墨痕出声说道:“这种情况下,一般来说,都是你们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或者说,你们祖上留下来什么好东西,足以让人惦记。” 少年沉重着神色摇了摇头,“如果我知道是什么的话,再怎么重要,我都会将那什劳子好东西丢掉。” 墨痕神色微动,没有再说话,而是听着少年絮絮叨叨地说话。 那多数是他们这些年逃难的倒霉遭遇。 话到最后,墨痕总算从少年的口中得知他的名字。 他叫成卫忠。 … 大皇子坐在马车上,跪坐得一丝不苟,袖口垂在膝上,宛如一尊小小的雕塑。 车窗外,是逐渐活跃过来的坊市,偶尔还能听到一二声不得体的吆喝。大皇子知道,这是车夫为了绕开有可能的监视,而特地多绕开路。这一道,应该是往西边去,然后再折返回来皇宫。 他的心情还算不错。 他没想到能撞见墨痕,顺带还去了一趟莫府,见到了桃娘。 大皇子撞见成卫忠的事情确实是意外,但后续被抓过去后还稳如老狗,一点都不担心,乃是因为大皇子知道他的身边还跟着暗卫。这是在他出宫乱跑后,太后特地让正始帝派人在他身边盯着,只一个,就已经够用了。 是大皇子自己主动让人且不要救人。 他意识到了成卫忠这件事里的古怪。 当然,此时此刻,大皇子还不知道那少年叫成卫忠。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陛下怕也是派了人在盯着成卫忠,只是为什么没有出手,直等到墨痕来了才救人……那就只能问陛下了。 大皇子虽有好奇,却不想把这份好奇心浪费在正始帝身上。 马车顺利地回到了皇宫,大皇子在宫墙处下来,抱着桃娘塞给他的暖手炉往里面走。这几日艳阳高照,从前的雪花早就化掉了。这春来的气息,总算有几分展露在人前,但每逢清晨时分,这寒意还是徘徊不去,冻得人发寒,有时候,倒还有些冬日的凌冽。 大皇子沉默地往宫道走,有內侍正在这里等他。 杜文笑了笑,恰如其分地走在大皇子的身前,为其引路。其实何必要一个长乐宫的二等內侍来引路呢?不过是一个示意,一个让大皇子回来后,要先去长乐宫的暗示。 不消说,大皇子抿了抿唇,跟上了杜文。 长乐宫内,角落里,一个鎏金异兽纹铜炉正在飘着淡淡的烟雾,这清幽冷静的安神香燃了多年,这跟前伺候的內侍都熟悉得过分,只觉得今日点的,却是比平时要多了些。这脑子异常清醒,甚至清冷得奇怪。 正始帝在梢间坐着,手里正夹着一份薄薄的文书在看。 大皇子进来的时候,正巧看到那份文书轻飘飘地从帝王的手中落下,不知其中究竟承载了什么内容,大皇子居然从正始帝的脸上窥探出薄怒之色。 陛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严丝合缝的领口,而后看向大皇子,淡淡地说道:“坐。”大皇子行完礼数,刚站起来,便又自顾自地在边上坐了下来。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去莫府了?” 这话,是明知故问。 大皇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是莫尚书的侍从救了孩儿。”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为何不让暗卫提前带你走?” 大皇子抿着唇角,“孩儿以为被抓去的那个人,看起来颇有内情,所以想暂且留下来查看。”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未尝不是一桩冒险之事。 正始帝:“此事,太后已经知道,你待会自己去解释罢。” 大皇子的脸色微变,双手猛地攥紧袖口。 他还以为太后不知内情。 他的神色有些紧张,而后才逐渐放松下来。横竖是躲不过,暂且还是不要放在心上微妙。大皇子屏息凝神,缓了缓,才说道,“陛下,您叫孩儿过来,是有什么要事?”他不想在陛下跟前多待,那种危险可怖的感觉,从来都没有因为正始帝的态度而发生过任何变化。 对于大皇子而言,正始帝从来都是一头危险的巨兽。 他笑着也罢,他怒着也罢,差别仅仅只在于他是非常危险,还是嫉妒危险。 正始帝盯着大皇子的眼神有些赤裸得可怕,眼底像是藏着晦涩难懂的暗色,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拉家常,“往后无事,不要再出现在莫府。”可是吐出来的话,却是赤裸裸的威胁。 一直还算冷静的大皇子在听得这话后,微眯着眼,冒大不讳地主动抬头,总算敢盯着陛下的眉心看,下意识没有和帝王的眼神对上,“陛下,您是觉得,不该和莫家人见面,还是仅仅,不该去莫府?” 大皇子理应应下此事,然后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循规蹈矩地活着。 他一直都是这么做。 可是眼下正始帝这话,却是和之前有些不同。 大皇子潜意识便在抗拒着此事的发生。 正始帝扬唇笑了起来,透着一种矜傲的愉悦感,“你是真心喜欢上桃娘了?” 大皇子紧蹙眉头,将唇抿得发白,“她是孩儿的朋友。” 小孩的声音有点硬邦邦,透着难得的虚弱。 陛下的手指敲击着方才的那一份文书,声音里透着高高在上的傲慢,半心半意地说道:“大皇子,今儿,寡人高兴,便教一教你一个道理。倘若你有什么上心的人或物,在还未有掌握与保护的权势前,最好不要暴露在你的敌人眼中。” 敌人。 耀武扬威,凶残可怕的巨兽宛如在盯着入侵自己领地的幼崽,正在思忖着是要将他当做食物撕开,还是直接抛出去。 大皇子明知道自己的想象异常可笑,却不得不承受那宛如实质的威压。 好半晌,正始帝才慢慢抽回视线,像是在赶人般挥了挥手,“莫府,是禁区。其他地方,你要和桃娘怎么顽闹,是你们的事情。” 大皇子知道这是正始帝赶人的意思,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行礼后走了出去。那速度怕是要比他来时还要快上一倍。等到他总算出了长乐宫,站在殿前喘息了一下,那急促而微弱的动作并没有引来其他內侍的关注,而大皇子身旁的近侍早就在殿外等候,在他出来的时候,便赶忙迎了上来。 大皇子忍住回头的欲望,大步往前走。 他的心里,只觉得今日的陛下,总有些古怪。 可陛下什么时候正常过? 大皇子在心里怨毒的、愤怒的想着。 他的浑身情绪,在正始帝提及桃娘的时候紧张到了极致,直到眼下才缓缓放松。可陛下说得没错,在他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前,冒然将自己看重的东西暴露出来,并不是好事。至少,在正始帝的眼中,桃娘这个朋友,是可以拿来威胁他的器物。 大皇子的小短腿飞快地走着,情绪有些焦躁。 桃娘是他第一个朋友。 可以畅所欲言,不必在乎心中的束缚,不会因为家世而讨好他,也不会因为出身而疏远他,大皇子从未有过这样柔软的感觉,让他像是浸泡在热水中,源源不断的水流环绕着他,而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托举着他的身体,让他不会沉浸水里,无法自拔。 即便这只是个小小的警告…… 大皇子的面色微沉,他都要减少和桃娘的交往。 这是对桃娘最好的保护,不然…… 在大皇子离开后,一直站在正始帝身后的刘昊才像是活过来一样,悄声说道:“陛下,大皇子怕是要被您给吓坏了。” 正始帝无所谓地说道:“被寡人吓坏了,总好过往后在外面栽跟头。他还是活着好些,要是死了,倒是有些麻烦。” 刘昊:“您先前不是想要让大皇子和桃娘……怎如今,又变换了主意?” 正始帝冷漠的眼神冻得刘昊有些发寒,“寡人何时变更了主意?” 那刘昊就闹不明白,陛下这是何意。 正始帝觉得刘昊这几年怕是有些痴呆了,如此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寡人不想让他出现在莫府上,有问题?”他残忍而冷静地说道。 大皇子在莫府上留宿,两次暂住的地方,都在距离莫惊春非常之近的距离。他不可能让大皇子住在客房,那距离他的院子有些远,大皇子的身份又有不同,离得近些,才更加稳妥。 然这登堂入室的做派,可着实引起了正始帝的不喜。 不过这话,陛下是不可能解释给刘昊听,只是用眼刀挖开刘昊的皮肉,直瞪得他不敢抬头,这才收回眼神,“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懒洋洋地说道:“眼下桃娘和大皇子的关系,只不过是简单的朋友,充其量有些特殊。这样的感情看似纯粹,可是经不起外力的打击,说不准那一日就断了。若是有人阻挠他们的友情,让他们生出同仇敌忾之气,再有时间分隔……说不准,这所谓的友情,便会成为更暧昧的情愫。” 刘昊在这里听着正始帝的侃侃而谈,听得一愣一愣的。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陛下的意思。 如今这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有些大,在桃娘的眼中,大皇子终究不过是个孩子。如果他们时时见面,那既定的印象就难以发生改变,他们的关系,怕是要永恒凝固在姐弟朋友之上。 可若是久久不曾见面,只难得见上一面,那种时光飞逝的冲击感,便会击溃那种感觉。再加上一致对外的同仇敌忾,确实会更加情比金坚。 刘昊疑惑地说道:“陛下,可是,谁来充当那个阻挠的人呢?” 正始帝傲慢地说道:“除了寡人,还能是谁?” 刘昊:“……”他怎么觉得陛下乐在其中? 能给大皇子添堵的事情,陛下怕是高兴得很。 刘昊在心里腹诽,面上却是半点都不显,快手快脚地给站起身来,打算宽衣的帝王解这衣襟。只是在动作间,刘昊敏锐地觉察到,在陛下的脖子上,似乎还套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那触碰起来,是硬的。 刘昊心中一颤,在给陛下褪下稍显厚重的外裳时,终究看到了陛下脖颈上的项圈,在白日看来,这道项圈其实是银白色的,看起来甚至有些精致漂亮。如果这东西,不是出现在正始帝的脖子上,刘昊或许还会称赞几句。 可是眼下,他险些站不住脚,身子晃了晃,心中满是骇然。 刘昊当然知道这器物。 这是他得了正始帝的吩咐,特地去打造的。 不管是这造型,还是上面那寻常看不见的刻字,那都是刘昊盯着人做的。 他怎么能不知道? 可是,刘昊以为陛下准备这东西,是给莫惊春准备的。 即便他那时候在心里觉得陛下的行事确实有些极端变态,可他是正始帝的手下,自当是为了陛下着想,虽在心里可怜莫惊春实在是倒霉透顶,才会撞在陛下的手中…… 然他从未想过,这项圈,兜兜转转,居然会出现在正始帝的脖颈上! 这对刘昊来说,不亚于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 正始帝不耐烦地动了动肩膀,将刘昊的手甩下去,斜睨他一眼,冷冷淡淡地说道:“你在发什么癔症?” 刘昊幽幽地说道:“陛下,您可吓坏奴婢了。” 所以昨夜陛下出宫,便是为了这个去了? 他恍惚将昨夜的事情串联在了一起。 正始帝原本并没有打算要去见莫惊春,陛下近来忍耐克制的一面稍显薄弱,似乎还跟莫惊春有了矛盾,这让长乐宫这几日都是狂风骤雨,让人忍不住害怕。 可昨夜临近子时,莫府传来了消息,说是大皇子出现在府上。 陛下在收到暗卫的口讯后,不多时便决意出宫。 如今想来,陛下怕不是被大皇子的出现…… 刺激到了。 对于领地意识非常强烈的君王来说,自己的子嗣才是最需要仇视憎恶的存在。 正始帝压根没有要容纳大皇子的念头…… 刘昊将有些飘忽的心神收了回来,连忙往前一步,帮着陛下系上腰带。 若是这样,那最危险的…… 怕是昨夜陛下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再度和莫惊春产生了冲突。 可是刘昊左看右看,还是不明不白。 这东西,怎么就套在了正始帝的脖子上呢? 那是陛下自愿的。 吏部内,踏入其中的莫惊春咳嗽了几声,用帕子捂住嘴,声音有些沉闷。 小吏给他泡了热茶,担忧地慰问了几句。 莫惊春笑着摇头,吃了几口热茶温暖身体,双手顺势抱住茶盏,眼眸垂落下来,只盯着这澄澈得有些过分的茶液。 刚开朝,事情是有些,但不至于年末那么可怕。 该做的,该处理的事情,多数都赶在年前做完了,如今莫惊春看着身前这三两的文书,心绪不宁。 他昨夜苦熬半宿,想来,是几乎没怎么睡着。 他怎么睡得着呢? 莫惊春只要闭上眼,眼前就会再显那几乎让人胆颤心惊的一幕。 那带着屈辱意味的项圈,生生套在陛下的脖颈上。 而帝王丝毫不以为意,低下头来磨蹭着莫惊春的鼻尖,而后抱着他慢吞吞地、极度温存地做了一次。 那不是为了肉欲的宣泄,更像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安抚。 分明,分明,这项圈是戴在正始帝的脖子上,可是受惊的人,却是莫惊春。 他低下头,恍惚地看着液体中倒映出来的小小的自己,一时间无话。 正始帝在痴缠着他。 用贪婪的视线,得寸进尺的狂暴欲念,永不停歇的进取,还有层出不穷的恶劣手段……如能顺心如意,那就算是再卑劣又如何? 左不过,正始帝从来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一旦看进其中,就巴不得满心满眼地霸占。 莫惊春的手指下意识摸了摸脖颈,停在脖子侧边的手,分明只差了一点便要碰到,可是却仿佛电击一般弹了开来,僵硬地、缓缓地紧握成拳。 昨夜到了最后,陛下并没有要求什么。 他只是将莫惊春用被褥团团包住,然后抱着挨挨蹭蹭。 他说,“不要怕他。” 陛下舔舐着莫惊春的脖颈,将白布扯得乱七八糟,舔着后脖颈愈合结痂的伤口,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不要怕他。 莫惊春如果害怕的话,那许多事情,才有往回的余地。 可他惊恐地意识到一个让人痛苦的事实。 即便正始帝对他做了那些……超过界限的事情,莫惊春对陛下的情绪,也算不上恨。 又或者,其实是有。 可是爱恨纠缠在一处,复杂得像是被狸奴玩坏的毛球,怎么也抓不出那卷起的线球……到底是从哪头起,哪头落。 莫惊春闭了闭眼,仿佛还能想起陛下的动作。 正始帝强迫着莫惊春给自己套上项圈,仿佛送上了束缚的器具。 而他,是如此自得其乐,自在其中 莫惊春的脚腕猛地刺痛起来。 那禁锢住脚腕的冰冷金环像是在昭示着什么。 可是那种刺痛的感觉更像是莫惊春心里长久抹不去的阴影,而到于今日,在冷不丁想起那金环的时候,那隐隐约约的刺痛被无形地抹去,变作是一种……更加平和的态度。 仿佛这东西,只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器物。 它能出现在莫惊春的身上,当然也能出现在正始帝的身上。 既束缚着莫惊春。 也同样束缚着陛下。 莫惊春抱着茶盏的时间有点久,这茶水逐渐冷却了,拿在手里,还有点凉意。他将这茶盏放了下去,意识到,即便他再如何坚持本心,可是在陛下这般摧枯拉朽,几乎魔怔了的情爱纠缠下,他终究是一点、一点地滑入深渊。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局面。 就在莫惊春惊觉这一点的时候,他也无比惊恐地意识到,他竟然在思考着…… 或许,那项圈套在脖子上,有些许太硬了些。 换做是较为柔软的东西,会不会更合适? 莫惊春的手指冷不丁地抽搐了一下。 他有点想吐,手指抓住素白的手帕,却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就像是一座沉默的石雕,逐渐逐渐地冰冷下去。 他早该意识到…… 有些东西,是莫惊春可以坚持,还能继续坚守下去,并且无法为之动摇的信念。那些,也或许是陛下喜爱的存在……可陛下和莫惊春的关系,却是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姿态,逐渐变得扭曲而疯狂。 独属于正始帝的粘稠黑暗,一点、一点地侵蚀着莫惊春,将他活生生拖入阴影里,正如同他当年所想。 公冶启无耻又无赖地侵占莫惊春的周身 ,目视着他的步步后退。 每退一步,便往深渊再进一寸。 他就趴在底下望着。 ——望着莫惊春什么时候跌下来。 如今,确实是快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吏部下午的日头正好, 泼洒下来的阳光落在石板路上,与青绿的墙瓦一处,脆开了一地的灿烂。不知何时, 凌冽的春风变得柔和, 不再刮得人难受。 莫惊春立在廊下, 苍白的神色看起来像是抱病在身, 右侍郎匆匆走来时, 只觉得尚书异常清瘦,下意识略住了住脚。莫惊春已经听到了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笑着说道:“站在那里作甚?” 右侍郎笑着踱步走来, “尚书还是好生歇息,莫要小病拖成大病。” 莫惊春摇了摇头,打趣着说道:“这不是拐弯抹角说我讳病忌医?无碍, 已经请了大夫看过。你来寻我,可是崔鹤的事情处理完了?” 右侍郎欠身,“是, 所有的证据都在,崔鹤也主动认了。您看……” 莫惊春:“此事,后续就交给官府处置罢。” “啊?”右侍郎下意识蹙眉, “您是打算要将此事捅出去吗?” 莫惊春淡笑着看向右侍郎, 意味深远地说道:“此事本就不该, 将不法之事交给朝廷来处理, 不是理所应当吗?怎么叫‘捅出去’?” 右侍郎听出莫惊春话里意有所指, 当即冒汗, 道, “属下只是觉得, 念在他是初犯,此事……未必那么严重。” 莫惊春:“第一次被人发现,所以叫初犯吗?” 他刻薄起来,那话听着,着实阴阳怪气。 右侍郎忙道不敢。 莫惊春斜睨他一眼,看到他额间冒出来的汗,淡淡说道:“崔鹤不过是个小小的小吏,却是能运用自如吏部内的规章与做事习惯,从中谋求里应外合的机会,收受贿赂,为人求得官职不说,还顺势将他们的污点也拿捏在手里。如此一来,他既得了钱财,也得了有利的人脉,而主动送钱者得了官位……那吏部呢?”他转身看向右侍郎,眼神灼灼,“吏部得到了什么?” 右侍郎颤了颤,听着莫惊春话里的薄怒不敢说话。 他不答,莫惊春替他回答。 莫惊春冷着脸,掷地有声,“别个都得了好处,而吏部则得了一只吃里扒外的蛀虫,朝廷收获了不少名不副实的官员,百姓呢,得到了一群只会欺压在他们头上,鱼肉他们的扒皮吸血虫!右侍郎,你说是也不是?” 右侍郎扑通一声跪下来,冷汗滑进眼睛里,酸得不敢去擦,颤巍巍地说道:“尚书说得极是,是,是属下想得不够周到,属下这就去办。” 莫惊春任由着他跪着,微眯着眼看着远处住了脚,不敢走过来的左侍郎。 片刻后,在看到左侍郎机灵地躲开后,他这才冷淡颔首,“去吧。”莫惊春微昂起下巴的时候,一种与他不相符合的矜傲浮现了出来。 右侍郎看得一愣,险些忘记行礼。 等到忙不迭地离开后,立在门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那一瞬,他仿佛觉察到了帝王亲临的威压,心里不住打颤。 左侍郎等到右侍郎消失后,这才慢吞吞踱步出来,那速度慢得像是乌龟爬。 莫惊春立在廊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这速度,难道是怕和他直接撞上?他也不傻。” 左侍郎讪笑着说道:“崔鹤的事情,果然如您所料,他们弃车保卒,将所有的罪证都推到了崔鹤一人身上,并他身旁的几个,其余倒是滑不溜秋,很难下手。” 莫惊春漫不经意地颔首,“这在预料中,也不必追着,那些证据都在我们手中,只消不被销毁,总有一日会再拿出来。” “那崔鹤?” “随他们去。”莫惊春无情地说道,“他本不无辜。” 左侍郎应下,而后挑着几件要紧的事情和莫惊春报备,等到一一商量结束后,这天色已经逐渐暗沉下来。 莫惊春站了一下午,这腿倒是有些酸涩,他回到屋内,走到边上取了个东西,而后才慢悠悠地随着时间下了值。门外的马车早就候着,早上的卫壹换做是墨痕,他正精神奕奕地蹲坐在车厢前,跟隔壁的车夫唠嗑,看到莫惊春的时候便速速跳了下来,麻溜地将他扶着上了马车。 莫惊春在马车走起来后,好笑地说道:“何必搀扶我?我可没那么虚弱。” 墨痕的声音隔着一道车帘传了过来,笑着说道:“那不是因着您这神色发白,着实让人有些担忧嘛?”他絮絮叨叨说完对莫惊春的担忧,然后才小声提起关于成卫忠的事情,因着在外面,墨痕说得不多,只是粗略提了下他的遭遇,但也想得出来其中的悲惨。 莫惊春敛眉细思,许久后摇头说道:“他不可能不知道。” 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守护的是什么秘密,那他总会流露出来什么,或是抱怨,或是怨怼,或是不满,如此种种情绪,落在讲述中,实在是太正常不过。可偏生成卫忠滴水不漏,那才是另外一种怪异。 因着知道,这闭口不谈,所有的可能都堵住,反而显露了端倪。 “找到他姐姐,”莫惊春沉思,而后说道,“她或许是另一个突破口。” 墨痕不解地说道:“您为何会对此事这么上心?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件可能在其中藏着隐秘的事情,虽是怪异……难道是您在他们身上还发现了什么不妥吗?” 莫惊春笑吟吟地说道:“那可不只是一处不妥。” 他敛眉,若有所思。 不管是少年,还是那些追捕他的人,敢于在皇城脚下做这样的事情,是觉得官府的人都在吃干饭,还是笃定少年他们就算遇事,也不敢和官府的人对上?而从这些人会在京城里这么行事,就看得出来他们的胆大妄为。 谁不知道最近京城在戒严? 即便没有莫惊春介入,哪怕陛下的人手作壁上观,可诡异的痕迹多少还是会被追查到。 他们为何要铤而走险? 是他们不怕死?还是说,少年所知道的那个秘密,或是东西,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 莫惊春对此很感兴趣。 回到莫府的时候,莫惊春疲乏至极,昨夜没睡好,身体还在低烧,身上黏糊糊的,即便他想这么睡去,都觉得煎熬。依着秦大夫的意思,这段时日最好暂时少碰水,但莫惊春感受了一番各处的黏糊,还是在入睡前,叫人准备了热水。 他晚上有些昏昏沉沉,泡在水里的时候更是困顿。 手指摸上脖颈处的白布,思忖了片刻,莫惊春还是慢慢将这东西摘了下来,然后伸手摩挲着后脖颈的伤痕,那处基本上已经开始脱落,只剩下少许痕迹。 他长出了口气,认真清洗。 哗啦啦的水声,盖住了一些细小的声音。 等到莫惊春听得那衣裳掉落在地上的动静时,才下意识抬头,身后就已经挤进来好一大只蹭着他的巨兽,坚硬的胸膛抵着莫惊春的后脑勺,将整个原本还算是宽敞的木桶挤得满满当当,大片温热的水被挤了出去,哗啦啦拍打着石面。 莫惊春:“……” 他试图动了动,可是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处木桶,压根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他心累地说道:“陛下,您可以让人再拿一个木桶进来。” 正始帝矜傲淡定地说道:“寡人不要和夫子分开洗。” 莫惊春咬牙切齿,掐着他的胳膊拧了几下,然后悲哀地发现这动作可真是黏黏糊糊,立刻又板起来脸,凶巴巴地说道:“可臣不想要和您在一起洗。” 身后正始帝沉默了片刻,居然真的从木桶里出来,赤裸着身子走到边上拖了原本就在那里的小凳子回来,然后坐在浴室边上那本来就已经预备着加热的几桶热水边,用瓢舀着水,然后开始冲洗起身体。 莫惊春看得有些吃惊,他茫然地看着正始帝的动作,心里回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幕,从陛下的身材到……那些毫无掩饰的地方,尤其是他坦坦荡荡,压根没觉得哪里值得羞耻,来回走动的从容模样,当真让莫惊春叹为观止。 水流顺着雄健而优美的肌肉滑落下去,舔舐着匀称漂亮的皮肤。紧绷的腰身劈砍着狰狞的伤疤,却直让张扬肆意的极致美丽展露无遗,那一静一动,所裸露出来的雄性气息如同进攻的号角,啃噬在莫惊春的耳边。 他猛地移开眼,只觉得脸跟火烧一样红。 莫惊春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将暧昧诡异的感觉活吞了下去,强行装出淡定的模样,“陛下,臣让人进来准备……” 正始帝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莫惊春,毫无遮拦地显露着自己的模样,“您确定?” 莫惊春看着陛下脖颈上的项圈,一下子僵硬在木桶里。 木桶里的水因为被陛下挤掉了不少,现在只剩下到腰身的水量。裸露在空气里的胸膛有些冷冰冰,被冷空气刺激到的皮肤突起一点点红红的小疙瘩,像是被冷到了,又像是被正始帝这幅姿态给刺激到了。 公冶启的俊美充满着极致的进攻力,哪怕他只是坐在那里,毫无顾忌地展现着自己的存在感,那鲜活肉欲的气息都让人轻易移不开眼。 健美匀称的线条紧绷而细致,浑身上下空无一物,却唯独脖颈上套着一个冷冰冰的铁制品,那束缚紧贴着帝王的脖颈。 那种分明凶猛无比,却仿佛只臣服于一人身前的极致反差,让莫惊春为之窒息。 他都意识不知道自己屏住了呼吸,直到那头艳丽的兽踩着轻巧的步伐走来,伸出冰凉的手指捏住他的鼻尖,笑吟吟地说道,“夫子,您若再不呼吸,寡人可要亲你了。” 莫惊春下意识倒抽了一口气,湿热的气息吞入怀。 他的眼神稍显慌乱,四处乱飘,不知该看哪里好,那拘束而羞美的模样,让正始帝欲念大发,却苦于不能动作。 接连数次肆意,着实毁掉了莫惊春和陛下之间的默契,正始帝可不想真的吓跑了他。那时候即便人在身旁,可心就不一定在,空落落得令人生畏。 莫惊春乱飘的眼神为之一顿,还是落在了正始帝的脖颈上。 那冰冷的器具套在陛下的脖子,将近一天一夜,合该是温热的,不复当时的冰冷。可莫惊春在目光触及的同时,也看到了项圈边上的红肿。 他沉默了片刻,拍下正始帝在他鼻子上乱捏的手指,然后将帝王拖了下来。 正始帝猝不及防被莫惊春这么一拉,手掌下意识撑住木桶边,让他们尚且还有相隔一臂的距离,但,那也足够莫惊春看清楚正始帝的伤处。 冰冷的器物再是温和,也是透着寒意和坚硬。 那是无法被皮肤所温润的棱角。 此前,套在莫惊春脚踝上的金环,并不如陛下脖颈上这个,那么紧贴,尚且还有空隙,虽然偶尔有乱转的麻烦,到底没磨蹭出这么大片的红,仔细看来,在紧贴着喉结的下方,已经被擦破了伤痕。这劈头盖脸的热水浇下去,更是刺痛红肿。 莫惊春抿紧嘴角,“陛下,您该将这个摘下来。” 这东西可不算小,除了冕服外,其他的服饰多少是难以掩饰,而且这么紧贴的宽度,压迫着人的喉咙,更加难以呼吸。 莫惊春是为正始帝的身体着想。 然陛下扬眉,慢吞吞地站起身,手指漫不经心地摸上脖子的项圈,“夫子不愿意在寡人的身上留下印记?” 莫惊春一时语塞,下意识别开了脑袋,嘀咕着说道:“这有什么干系?” 正始帝哼笑了一声,轻巧地跨过木桶,如同一只灵敏的兽,重新挤占进着木桶,迫使莫惊春不得不和他面对面,不管是转到哪里,陛下都能轻而易举地对上。 他的手掌摊开,压在莫惊春的心口。 “夫子的心跳声告诉寡人,您并非不喜欢。” 略带嘲弄的笑声响起,他趴俯下来,将耳朵压在莫惊春的心口,像是只摸着还是不能够,还得是亲耳听到,才算是满足。 莫惊春低垂下眼,散落的墨发也跟着他的动作垂下来。 莫惊春很难诚实面对自己的欲念。 那些是需要被礼数所束缚,被世俗的眼光捆绑,与他的君子之礼相悖的存在。 他…… 莫惊春面露挣扎之色,那眼底的情绪波动之大,如同清晨在吏部内意识到自己的丑陋欲望时,露出痛苦的神情。 正始帝抓着莫惊春的手摸上项圈,就像是在他的手中,当真存在一条束缚在陛下脖颈上的绳索,每当他轻轻攥住的时候,也如同攥紧了正始帝的脉搏和呼吸。 一下! 扑通。 另一只手压在正始帝的心口。 两下! 扑通扑通—— 是极其剧烈的跳动声。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摊平在正始帝心口前的手指紧握成拳头,下意识挣脱开来,宛如是被烈火灼烧烫到。 他力求平稳着呼吸说道,“纵然陛下不愿意摘下这东西,那最起码,可以换做是其他的,比较……温和的东西。这铁具压在您的脖颈上,只会让您呼吸不畅。臣可不希望有朝一日,听到老太医说,陛下的死因居然是源自于半夜的窒息。”他说着不好笑的笑话,生硬地嘲讽了正始帝一句。 正始帝笑吟吟任由着莫惊春动作,扬眉说道,“那夫子的意思,是您决定,还要在寡人的身上留下点……关于夫子的东西?”他像是不知道自己存在的诱惑,用那一份极致到摧枯拉朽的美丽故意在莫惊春的跟前晃悠,生怕他看不到似的。 拖长的嗓音透着暧昧和蛊惑的味道,沙哑地在莫惊春的耳边响起,一字字一句句,都淬满了扎向莫惊春心口的蜜箭。 莫惊春似乎挣扎了几下,可是压在正始帝的身下,要说莫惊春能顺利逃走,那也实在是太难了些。 良久,莫惊春幽幽地说道:“陛下,臣本来就发着低烧,您再不让臣起身,怕是要从低烧转至高烧了。” 哗啦啦—— 艳丽的兽不满地抖擞着身上的皮毛,然后将莫惊春给叼了出来。用干燥的巾子上上下下揉搓着莫惊春,然后再给他穿上衣物。 正始帝伺候起人来的动作,居然也是干脆利落,半点都不显得磕巴。 显然是之前被小人偶给折腾得多了。 给小小人穿戴的时候都毫无问题,那帮着莫惊春穿衣,那更是毫无问题。 这本来也是正始帝做惯了。 在莫惊春困顿得无法处理自身的时候,这总是陛下的活计。 正始帝坦荡地抱着莫惊春往正屋走,好悬在浴室内的动静,应该早就吸引了墨痕和卫壹的注意力,在他们出来的时候,那外面的侍从早就被清理干净,只剩下空荡荡的走廊和摇曳的灯笼。 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臣,还在生气。” 他靠在正始帝的胸膛不动。 正始帝附和着说道:“是啊,寡人真不是个东西。” 莫惊春实在是非常克制,方才忍住了翻白眼的欲望。谦谦君子,克制守礼,就总归会在表达情绪的时候,艰难那么一些。 他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您既然知道自己的斑斑劣性,为何还如此放纵自己?” 正始帝仰天长叹,“因为寡人有疾。” 他非常诚恳地说道。 莫惊春怀疑,正始帝就是故意在这里等着他的。 正始帝有疾。 他确实是有着极其难以治疗的大病! 莫惊春慢慢阖上眼,不想和正始帝说话了。他本来就困倦至极,就在走回去这短短的路途中,只是这么一小会没说话,他就已经昏昏欲睡。 正始帝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跨入门槛后,抱着莫惊春往里间走。 等到他将莫惊春放在床榻时,夫子下意识瑟缩的模样,让正始帝伸出去的手指顿了顿。 他半蹲下来,蹲在床沿打量着莫惊春。 在这之前,夫子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反应。 许是潜意识还残留在莫惊春心里的恐怖,在他睡着的时候,下意识流露出了心里的畏惧。正始帝将被褥扯过来给莫惊春盖上,眼底露出张扬的欲望和深沉的爱念。 他冰冷沉默地注视着莫惊春。 可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它贪婪,但异常温柔。 澎湃的海面,也终有归于平静的时候,那种疯狂的不满足,在经历这几次剧烈的冲突后,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蛰伏下来,变得安静了些。 那让正始帝拥有了片刻永恒的宁静。 耳边,不再喧嚣吵杂。 “睡吧,”正始帝起身在莫惊春的床边坐下,像是在安抚小孩般轻轻拍着,“我不会乱来的。” 那声音浅浅的,淡淡的,透着珍惜柔和。 莫惊春被重重梦乡所包裹,不自觉地沉溺其中,仿佛要被黑暗所吞噬,在真正要睡着前听到了正始帝那话,半睡半醒地睁开眼,茫然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含含糊糊地说了半句话,“等我给你换……” 后半句话,莫惊春已经困得压根再醒不过来。 正始帝的手紧握成拳,微蹙眉头看着莫惊春,一种痛苦挣扎的表情也浮现在帝王的路上,像是要强行将狂暴的欲望给藏起来,再收敛到这皮囊底下。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除非是夫子亲手换下的……” 同样没有说完那句话。 暴戾阴郁的皱痕渐渐散去,正始帝的眼底逐渐浮现出异样的光彩。 如果不是眼下不合适,正始帝甚至想唱几句小曲。 他虽然不喜欢,可是太后喜欢。 在宫内无聊的岁月里,太后时常会叫几个戏班子入宫去,正始帝在得空的时候,也不得不陪着太后看了好几次。偶尔还会叫几个歌舞坊的女子过去,让永寿宫能显得热闹些。 因着正始帝并无这方面的需求,所以歌舞坊已经好几年没有什么动静,在得了永寿宫召唤的时候,还有些匆匆忙忙。 正始帝怜悯地叹息了一声,阴影仿佛蛰伏在他的眼睑下。 夫子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即便他现在还在生气,可是只要正始帝伪装得可怜兮兮,夫子总是会被帝王这样的伪装给欺骗过去,再是生气,也总是会稍稍退却几步。 这样不好。 正始帝无奈地摇头。 人性如此贪婪,只懂得得寸进尺,又怎么能够体谅莫惊春呢? 不过…… 正始帝悄然地上了床,在莫惊春的身旁躺下。 总有没那么疯的时候。 … 袁鹤鸣大晚上不睡觉,睁着一双酸涩的眼睛看着围在他身边的这一群人,没好气地说道:“看着我作甚?看着我是能够将人给找出来还是怎么地?你们这一群人盯着一个小姑娘,没将人给拿下来便罢,居然连她经常去的地方也没发现,你们以为你们是为了什么存在的?不就是为了这一类事情吗?如果这样都做不好的话,那你们直接滚去陛下的跟前谢罪得了!” 黑漆漆的夜色下,白惨的烛光照出了袁鹤鸣脸上的郁色。 他在没有身兼数职之前,还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暴躁的时候,可是见识得多了,看过的事情多了,他那以往还有些温吞的性格也一去不复返。 他看着一个个被他喷得狗血淋头的下属,随便叫了一个人上前说话,“柳木,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个叫柳木的人上前一步,认真地说道:“属下觉得,他们两人,不管是成卫忠,还是他的姐姐,他们似乎都非常懂得避开侦查的死角,也清楚如何掩藏自己。成卫忠或许还不够谨慎,可是那小姑娘却是老于此道 。”不然成卫忠失踪后,他们不会寻不到那个姑娘的半点踪迹。 除非是经过训练的人,不然想要避开袁鹤鸣手底下这些人的盯梢,那可不算容易。 “属下觉得,倒是有另外一个可能。”另一个说道,“我等之前的想法都是这个小姑娘跑了,可是以属下这些人的身手,即便因着大意失去了她的踪迹,却也不可能连一丝半点的踪迹都没有找到,除非……她压根就没有留下行踪。” 袁鹤鸣若有所思,声音透着少许奇怪,“你的意思是,她其实就没有离开过。” 柳木恍然大悟,突兀地插口说道,“如果是这般的话,那或许还真的有可能。她顶多比成卫忠年长个几岁,但女子的身量肯定比男子要小得多,依着她表露出来的身材,想要寻一处隐秘的地方藏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她或许还躲在自己那几处设置下来的隐蔽宅院内。” “那明日……” 袁鹤鸣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你们是被惯有的想法束缚了,而那些盯着他们姐弟两人的……难道猜不中他们的想法吗?” 他们为之一顿。 一个人再是足智多谋,可要是日以夜继被人盯梢,被处处追着的话,她的言行和习惯,以及在危险时会做出来的选择,最是容易被敌人看透。要不怎么说,最是明白自己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敌人呢? 袁鹤鸣他们会发现这点,那对姐弟的敌人更会。 “不等了,现在立刻去查,明天清晨,我要看到能够转交给陛下的满意回答,听明白了吗?” “是!” … “咳咳咳咳——” 同样是漆黑的夜里,仁春堂早就关闭了。 仁春堂内,除了秦大夫之外,还有其他的大夫,但是只有秦大夫会住在仁春堂的后院,因为这是他开的。 成卫忠趴在窄小的木板床上,背上疼得要命,又因为重伤发了低烧,正忍不住在咳嗽。秦大夫起夜的时候,听到了这偏屋内的动静,举着一盏小灯笼走了进来,惊得成卫忠下意识往后退。 “是我。” 秦大夫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有些苍老奇怪,“我给你开点药散,等吃了就不咳嗽了。”他吩咐少年要忍着,尽量不要太大力咳嗽,他身上的伤口有些难以愈合,再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崩裂。 等秦大夫出去又回来,才搀扶着少年吞服了药散。 许是那药散真的有用,隔了一段时间,他静坐了一会儿,成卫忠真的觉得自己不再咳嗽了。 那让他从窒息般的咳嗽逃了出来。 他闷闷地说道:“多谢大夫。” 秦大夫乐呵呵地说道:“那可不能谢我,帮你治疗的钱,还有你留宿在这里的费用,那些全部都是莫府早就交好的。你就当做是我在为莫府办事罢了,可不是好心救你的。” 成卫忠沉默,跪坐在床板上不说话。 如果秦大夫救他,不是因为好心的话,那莫府……不,是莫惊春救他,难道就是出于好心吗? 秦大夫并没有在乎成卫忠的沉默,他给成卫忠留下一碗清水,以防他大半夜要起来吃水却找不到地方,然后这才不紧不慢地提着灯笼要往外走。 成卫忠忽而说道:“莫惊春,便是个好心人吗?” 秦大夫回头看着在光暗交界处的少年,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被砂砾滚过,听着有些嘶哑。 这是个饱经风霜的人。 秦大夫忽而有这样的感触。 即便他的年纪还这么小,可是吃过的苦头,或许比不知多少年长的人还要多。这让秦大夫忍不住开口,叹息着说道,“如果这京城中的高官,有谁要比得上莫惊春的善心,我想也是没有几个的。”他笑了下,“除非,你硬要拿许首辅许伯衡来比的话。” 成卫忠尴尬地笑了笑。 从他的反应来看,他知道许伯衡是谁。 秦大夫走了回来,在成卫忠的身旁坐下,借着那灯笼的光芒,这小小的屋内还是足以看得清楚的。秦大夫清了清喉咙,苍老地说道,“我在莫府做了好些年了,从我年轻的时候,就一直为莫府做事,他们府上的病症,多数也是我在治。 “我记得,那是莫尚书才十几岁的时候,莫家现在的这两位大将军已经奔赴边关抵御异族,莫府就剩下莫惊春一个,还有一位已经去世的老夫人和如今莫大将军的妻室,整个莫府的压力都抗在他一人身上。 “莫惊春在这样的压力下,短短三四年,在十八岁的时候,考中了探花。” 秦大夫的眼神有些迷离。 十八岁的少年探花呀,那是多么春风得意。 不管是朝廷内外,文武百官,都认为莫家要再出一个皇帝跟前的近臣红人,可是不到两年,风向旋即一变,与莫惊春一同入了翰林院的状元和榜眼早早就离开外派,唯独莫惊春却一直坐着冷板凳,毫无出头之日。 “小儿啊,你或许觉得,如莫惊春这样的生涯,已经比你不知好上多少,可你要知道,当时莫家两位将军,可不是像现在这样名誉满身,而是有胜有败,甚至那几年还在连连吃大亏的时候,”秦大夫看了眼成卫忠,笑着摇头,“武将的升迁,是要拿命去搏的。一旦失败,就是整个家族跟着陪葬。莫惊春在这样的局面下,撑了将近十年。” 成卫忠心头微动,抿着唇角说道:“那这跟他是个好人,有什么关系?” 这说的,难道不是为着自己门楣吗? 秦大夫笑骂了一句,怎么年纪小小,却是半点耐性都没有。 “你知道京城中的善堂吧?”他随口提了一句,“善堂都是有钱就开,没钱就关,那里面住着的可怜虫,也是饿一顿饱一顿,遇到不得不关门的时候,就得出来碰运气……但我记得,是在永宁三十几年的时候,那善堂就再也没关过。” 秦大夫记得当时莫惊春顺口提起,说是有小儿晕倒在莫府门前,门房告知了他此事,从此善堂年年都有无名的捐赠,而且到了冬日,都会有专门的人在施粥。这样的事情,从开始做,就没有停下。 “还有,我不知道你去没去过西街,他可是西街的老主顾了,西街上几乎没有谁不认识他,只要有谁求到他的面前去,不离谱,不过分的忙,他都会帮,半点架子都没有。”秦大夫呵呵笑,“他看着端庄方正,其实可护短,墨痕,就是那日送你来的人,他给莫尚书做事,曾有一次险些出事,一直安静低调的莫尚书,居然主动挑事,给当时如日中天的林氏添堵。” 成卫忠挑眉,颍川林氏? 这可是个庞然大物。 当然,最近已经几乎死掉了。 秦大夫摸了摸胡子,叹息着说道:“别的且不说,百姓都不是愚钝的人。当日西街的人敢于为他冒险赴死,难道仅仅是因为莫尚书是个常来常往的熟客吗?那这样的熟客来往千千万,怎不见他们一个个去强出头呢?”他看向成卫忠,眼神尤为犀利,竟似乎一把尖锐的弯刀。 “小孩,若莫惊春这样的人,都称不上善人的话,那这世间,到底有谁,可以称之为大善呢?” 点滴的善事也是善,持之以恒又默默无闻地做事,无需外人道也的淡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朝廷上的事情,秦大夫看不懂。 可落在他的眼中,这些细水流长的事情,就已经足够了。 成卫忠呆坐在远处,嘴巴张张合合,片刻后垂下头来。 他的手指下意识紧握成拳。 莫惊春…… 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仿佛是最后的希望。 如果莫惊春当真如老大夫所言,那他们的事情,是不是还有一丝希望? 长久郁闷的心,突然鲜活地跳动起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成虞君躲在木柜和墙壁的缝隙, 抱着一些干粮和预备好的十来个水筒,已经在这处窄小的缝隙藏了五六日。 她每天都只吃最低限度的食物,再到渴得不行的时候, 才会吃下少少的水, 这样是为了避免如厕的冲动。而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成虞君会选择在大中午外出,那是在她判断中比较安全的时间。 不管是谁要来寻找踪迹,本质上都要准循着一定的原则。 除非是官府的人可以大大咧咧在白日进出,不然其余的人等都需要在半夜时分偷摸着做事。 在白日出去, 可以避免成虞君泄露自己的行踪。 成虞君在这五六日内,只出去过两回。 而在好几个深夜, 她都能隐约听到有人在外界搜索的声音。 这印证了成虞君的猜想, 成卫忠的失踪, 确实让人猜中了他们选择的几个落脚点, 只是这些人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个,所以才不得不擦黑来检查。可如果是检查的话,只需要一遍就足够了, 为何还会重复来三两次? 难道是还有不同的人? 成虞君躲在缝隙的最里面,捂着嘴巴, 将所有的呼吸都降低到了最弱的次数。这里灰尘密布,她在躲进来后,每次进出都会仔细检查过附近的灰尘会不会被带过,基本上保留了原来的模样, 除非早就知道这栋房屋的问题, 不然是几乎无法检查到她留下来的痕迹。 不过也因着这里实在太脏, 成虞君每每都忍不住咳嗽。 这些都被她用衣物和手掌给捂得死死, 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今日, 距离上一次的排查,已经过去一天一夜的时间,不管是哪一伙人,或许他们已经放弃了要在这里找到成虞君。 但是成虞君不敢放松戒备。 她预备在这里再躲上四五日,等到外面真的风平浪静的时候,再偷偷溜出去,改头换面,然后直接奔着京兆府去。 之前他们在京城浪荡的这些天,也不是白过的。 他们收集到了不少消息。 据说,曾经有两三人是凭借着去京兆府门前敲鸣冤鼓,才能将自己的诉状递上去。 即便成虞君知道,在经历了先前的几次,京兆府的官员衙役肯定会对这类事情异常上心,或许她还没来得及敲响鸣冤鼓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些人以闹事的名义抓住,压根不会让她碰到鸣冤鼓。 可只要有一线生机,只要有一丝可能,成虞君彻底豁出去的话,敲上那么一两下,还是有办法的。 到时候,只要有哪怕一个路人看到…… 那就足够了。 更何况,京兆府那处,又不是只有这么一个衙门。 闹出来的动静,总会让其他官衙的人也知道。 这是成虞君想出来的,或许有可能救出来成卫忠的办法。不然,依着她一人的话,想要在整个京城找出被抓走的成卫忠,那是在异想天开。 她已经饿了六个时辰,在终于忍不住饥饿的时候,成虞君慢吞吞地伸出手,将手按在身边的干粮,非常小心地掰下来一块,珍惜地含在嘴里。她不怎么吃东西,一方面是为了节省食物,另一方面,是她想减少不得不出去的次数。 虽然在被检查过后,这里的危险性已经不断下跌,可说不准那些人会杀个回马槍,成虞君不想赌这个可能性。 在将那块坚硬的干饼吞下去后,成虞君被噎得没办法,还是摸出了水筒灌了一大口,将噎在喉咙口的食物吞下去。 此刻,机敏的她仿若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将水筒的盖子悄无声息地盖上,然后手指一摸身旁的东西,将一卷漆黑的布料悄无声息地蒙在自己身上。就算是火光照到这地方,有人下意识从这边上走过,眼角余光瞥到的还是黑暗,那会欺骗自己的眼睛,让他们产生此处无人的错觉。 可是这一次却别有不同,在成虞君听来,那些脚步声是没有迟疑、在朝着一个方向走来,而且越来越近。 他们仿佛这伙人笃定在这里有人。 在听到脚步声至于门外,已经非常清楚的时候,成虞君将布料一把掀了下来,丢在那些准备的食物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将身后堵住的石块给掏出来,那赫然是另外一个通往底下的路口。 她跳了下去,却没有时间去堵住那个洞口,手脚并用地往外爬,不顾头发,手指会染上的黑灰,奋力地爬到了这条隐秘通道的另一处。 这个另外的出口,藏在了后院水井的附近。 看起来像是一个不起眼的狗洞,但实际上在杂草丛生的掩映下,那其实有一条通往底下的地道。 只有身材娇小的孩子和女人可以穿行过这个地方。 一个不幸的消息是,这个后院还有人。 另外一个幸运的消息是,只有一个人。 成虞君毫不犹豫地爬了出来,动作极轻巧,而且正此时,前院还传来骚动的声音,这让守在后院中央的男人忍不住去眺望那前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如此激动的时候,成虞君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冲撞了过去,那急促的脚步声刚响起来,那个男人就猛地回头。 她吓了一跳,却没有停下,带着极大的冲劲将这人狠狠地贯出去,一下子跌倒在水井上,这脚下一个失重,摔下的后脑勺就砸在水井的边缘上,磕得头破血流。剧烈的疼痛让腰不自觉往下一弯,人刚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就已经砸落在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在解决掉这个人后,成虞君头也不回地跑到院子角落。 她没有花时间去开门。 后门是被她亲手给锁上的,要打开,则需要同时打开两把锁。一把锁在门上,另外一把锁,在她买来的铁链上。 这样一来,要花费的时间和动静,怎么都会引来那些人。 而且,刚才的动静,估计是前院的人发现她不在,又沿着地道跑了的消息。说不得,那个男人发出来的声音,也早就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前院到后院,也不过须臾间。 成虞君扑到后院角落,那里有一架孤零零放在那里的梯子,看起来有些破烂不堪,像是之前的房主遗留下来的。成虞君在扑过来后,三两下窜了上去,身后门槛追出来第一个人的时候,成虞君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她险些崴了脚,好在及时调整了姿势,在稳住身体站了起来后,就迅速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喊着救命,“走水了,走水了——救命啊——” 如果她喊的是其他的动静,那未必能够将那些早就入睡的街坊邻居给叫起来,可是如果叫的是这个,那当真让人胆颤心惊,一下子就从睡梦中跳起来,一个个推窗看门,探出头来叫嚷着,“谁啊?” “哪儿走水了?” “可没瞧见。” “快别睡了,走水了,走水了!” “盆盆盆——” 这临近城西的两条街道,都几乎被成虞君的放声大叫给吵醒,一下子,这寂静的街道,也随之活了过来。 … 莫惊春晨起,正在看着手里头,错综复杂的文书。 今日算是莫惊春休沐,又算是他请假。 他本该还是有些事情要处理,只是身体的病情似乎没有好转,反而还一直发着低烧,吃着的药换了一换,倒是比之前的还要苦涩得很。 他刚吃过早食,有些困乏的时候,就看到墨痕急匆匆地进来,轻声说道:“郎君,成卫忠想见您。” 莫惊春挑眉,思忖了片刻,起身说道:“去一趟仁春堂。” 墨痕虽是将此事转递给了莫惊春,面上却有些不愿,“郎君,您的身体还未好,不如再等等,或是让小的帮您去?” 莫惊春摇了摇头,让人去取外出的衣裳,“成卫忠过往的经历,让他未必能够对人敞开心扉。虽然不知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可是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说不得晚了些,或者让他的勇气过了头,他又不愿意说了。若是让你去,在成卫忠看来,大抵是不够重视,反而会心生怨怼。” 他既已经下定了主意,就不会更改,带着墨痕和卫壹就出了门。 等到了仁春堂外,那堂内倒是还坐着好几个病人,秦大夫看着门外起身,笑着说道:“您可是特地来复诊的?且先去后院等等,待会我便过去给您看看。” 莫惊春和仁春堂的关系并不隐晦,堂内还有几个看着有点面熟的病人,莫惊春笑着冲他们颔首,而后带着两个侍从匆匆地到后院处。 那个正坐在秦大夫跟前的老者看了眼,压低着声音说道:“这位,可是大官儿啊,他要看病,还得特地来你这老秦头的地盘上看?” 秦大夫淡定地说道:“莫尚书的性格便是如此,别说他亲自来我这地盘上看病,你瞧着刚才,他不也没□□的队,让你让出来,给他先看病,对不?”老者并着他身后等待的几个人下意识点头。 不仗势欺人,多少是让人有好感的。 至于让莫惊春去后院等着,而他们几个只能在前头待着,这在他们几个看来无可厚非。这位大官儿之前都有好几次险些被人袭击的传闻,这坊间可都多着呢!也不知道他怎就这么倒霉,多多警惕,总归是无大碍的。 莫惊春在后院,见到了成卫忠。 秦大夫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五六日的时间,成卫忠就从烧得模模糊糊的状态,变得清醒许多,就是人还是发着烧,身上的伤口血肉模糊,看着有些骇人。因着这背上的伤口刚用药水冲洗过,还能看到细嫩的皮肉。 莫惊春住了脚,缓缓坐了下来,看着要起身的成卫忠摇了摇头,“你还是先躺着吧,等秦大夫进来给你包扎起来后,有什么再说。” 趴在床上的成卫忠别扭地转过头,盯着莫惊春看了几眼,“你就不怕我什么话都还没说出来,就一个不小心没了?”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我既然在这里,就不会让你因意外而死。” 成卫忠的眼珠子一转,忽而说道:“那如果我突然就伤口恶化,一下子就失去意识了呢?” 莫惊春微笑,“那也是我做出来的选择。而我相信,依着秦大夫的医术,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掀开门帘进来,刚好听到这两句话的秦大夫没好气地说道,“虽然老朽的医术算不得顶尖,可也还没到医死人的地步。” 莫惊春:“您怎么这么快进来?” 这外面的病人,虽说人数不多,可是开药方和抓药,总归是需要时间的。 秦大夫笑着说道:“其他两位大夫都过来了,这其中大部分病人都可以让他们接手,而其他的两位,一个刚看完,另一个说改日再来,所以也没别的事了。”他看着莫惊春坐在那里,并没有立刻和成卫忠聊起来的模样,一想就猜到了莫惊春心中所想,上面一步给成卫忠换药。 已经冲洗过一遍的伤口,再重新包扎起来的时候,也比之前要敏感得多。 成卫忠疼得忍不住抽搐,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所以才压下了这剧痛的感觉,至少让自己不至于颤抖哆嗦,留有足够的精力,待会还能再和莫惊春说话。 秦大夫给成卫忠换好药后,就拎着药箱出去,并没有留下来的打算。 成卫忠看着墨痕和卫壹,莫惊春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道:“他们两人,与我有着过命的交情。即便你与我说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我要去办的话,也是吩咐他们两人去做。我可以将我的命交给他们。” 最后加上的那句话,让成卫忠诧异的同时,也让守在门口的墨痕和卫壹面露惊讶之色。比较多情善感的墨痕当即眼圈一红,想说点什么,却被冷静的卫壹给捂住嘴巴。 想说什么可以等到别的时候再说,眼下,可不是让墨痕抒发感想的时候。 可卫壹心里也是有些感慨。 当初他领命出宫的时候,绝对没有想过,眼下他所过的生活,已经比他曾经想象过的还要好上千百倍。 虽有偶尔袭来的危险,可不管是主家还是同僚,都让他十分满意。 尤其是少掉了在皇宫内朝不保夕的危险,他竟然当真找回了几分曾经丢失掉的真情实感,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的话,卫壹说不定也要说上几句陈情表白的话。 仔细想来,居然还有些羞涩。 莫惊春看着他们几个,脸色异常淡定,“所以,你要说什么?”他像是完全不在意他随口说出来的话,反而觉得他们如此诧异,方才是不太正常。 在他表露出这个态度之后,那个少年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只是古怪看了他几眼,然后才不紧不慢说话。 他想要大点声音说话都很难,因为刚才换药的剧痛已经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从我们记事的时候,我们就在一直被人追杀。”成卫忠说起这话,和他之前说出来的内容有些相近,“前面那部分我没有骗你们,当时我们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人追杀,追杀我们的人到底是谁。” 他的神色在说到这里的时候黯淡了下来。 一直带着他们东躲西藏的是他们娘亲,而父亲在一次外出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当时娘亲等到了那天晚上,次日就抓紧时间收拾东西,彻夜离开了那座县城,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逃亡,却知道,每在一处落脚不到半年,就有可能被人查到踪迹,然后追了过来。有时候可能连着几个月都要辗转好几个地方,才能够消除他们留下来的踪迹,以免被人发觉。 “追杀你们的人到底是谁?”莫惊春在少年停下来后问道。 少年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然后铁青着脸色摇头,“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他的神情变得有些痛苦,不知道是在冲着哪个印象中的敌人用力挥了一拳,然后背上的疼痛又压着他趴了下来,不敢再乱动。 在他们的娘亲去世之前,他们总算知道为什么会被追杀。 娘亲把一块东西交给了他们,然后嘱咐他们,就算到死都要好好保护它,不能让这块东西落到贼人的手中。 一直在听的墨痕忍不住摇头,“究竟有什么东西能比得过人命,只要你们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都是连命都丢了,那东西岂不也没了吗?”少年昏迷过去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被检查过,并没有藏着什么东西。 当然在被救回来之前,他早就在那破落宅院里被折磨过好几次,如果那时候他身上就带着那东西的话,早就被贼人所带走了,也就不会经历过什么拷问。 “有些东西,比人命还要重要。” 成卫忠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因为别人不赞成自己的看法而愤怒生气,他知道,这才是大部分人的想法。 “在阿娘去世后,或许是因为那些人并不知道阿娘已经去世,看着以往的痕迹,寻找着我们的下落……那让我们躲过了两三年。” 莫惊春若有所思地颔首,明白了少年的意思。 这对姐弟的岁数还太小,当初他们娘亲带着他们逃离的时候,还做不到要将他们分开来……又或者是,她不舍得这么做,不想要将他们母子分开,所以总是勉力将孩子带在自己身边。这样一来,久而久之,一个病弱女子,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样的组合虽然不少,但在一个城镇内,也绝对不算多。 这样一个个排查过去,只要循着他们的大致方向查,总归是会找到他们的踪迹。 这样一来,他们无论再怎么跑,都始终会被人盯上。 而在娘亲病逝后,他们悄悄趁着这一次还未被抓到,先将娘亲安葬,然后再逃离。这样一来,敌人还未掌握他们的最新变化,仍旧照着一大二小的方向去抓,那就犯下根本的错误,所以也无怪乎会连着好几年都没有再找到人,让这对可怜的姐弟有了逃脱的机会。 但显然,这只是他们逃亡路上的一笔。 如果不是重新被追上,他们也不必面临着眼下的绝境。 成卫忠险些惨死,而阿姐还流落在外,不知所踪。 成卫忠笑了笑,“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在搜查我姐的下落,而且还是在其他地方找?呵呵,那样是绝对找不到的。我姐藏的地方,估计还在原来的那几处,我们租下来的房子,全部都是有这样的疙瘩角落,而且,有一处宅院,居然还有废弃的地道。我觉得,她最有可能藏在那里,如果被发现了的话,那至少还有逃跑的可能。”他眨眼笑起来的模样,异常纯粹干净,像极了清澈的鹿眼。 莫惊春见过那样的眼神。 而不论是怎样的人,如果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后,还能留下这么干净的眼神,那无论如何,这个少年,都不可能是坏人。 他盯着成卫忠,缓缓说道:“你的姓氏,是成,你的先辈,是不是成均?” 成卫忠的脸色微变,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登时变得犀利无比,狠狠地盯着莫惊春,在留意到他的神色并无变化后,微蹙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回答莫惊春的话,但是他的反应,已经是答案。 莫惊春沉吟了片刻,叹息着说道:“如果你的先辈是成均,那我大概猜到,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东西,而被追杀。” 他顿了顿,然后慢慢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然后冲着成卫忠露出来,“是为了这个,对吗?” 成卫忠原本是趴在床上,结果在看到这个东西后,猛地从床上窜起来,不顾被扯动的伤口,厉声说道:“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暴喝声还未说完,少年已然呆住。这短暂的片刻,已经足够成卫忠看清楚那个东西的模样。 即便再是相似,但其实并不是一个东西。 … 淡薄的阳光越过墙壁洒落在这微显得狭窄的宫道上,只听得几人匆忙的脚步声,正踩着晨光微熹的时辰,匆忙忙入宫。 长乐宫内,正始帝刚吃完膳食,准备让人去贤英殿通知一声,晚些时候会过去。 刘昊正在帮着陛下整理衣冠,就看到德百进来,欠身说道:“陛下,袁鹤鸣求见。” 这长乐宫内,在经过陛下重病再醒后,那些原本被遣散到永寿宫的宫人多数是回来了,至少刘昊偶尔穿行在长乐宫里,不会觉得自己是行走在一口逐渐枯萎下去的棺材。 像是在沉闷痛苦的海底爬了出来,获得喘息的机会。 那些暗卫确实是好同僚,可太过冰冷。 偶尔从他们身前经过,都不知道那人还有没有一口热气在。 刘昊总觉得,整个长乐宫内,就好像只有陛下和自己两个活人。这下可好,不管是为什么,就连陛下非常偏爱“静”的毛病也改正了一些,这怎么都算得上是好事。 在刘昊看来,这或许是因为陛下的病情好了些。 这从老太医多次的诊断中看得出来,至少这位太医院院首最近都是笑容满面,不再跟之前那样愁眉苦脸。 至于根治…… 或许从前刘昊有过这样的想法,可眼下,他压根不敢再多想。 能保持现在的情况,就已经是极大的好事。 他一边放任着自己胡思乱想,一边手下不停地给正始帝捋直了衣裳,淡笑着说道:“陛下,已经好了。” 正始帝颔首,“让他进来吧。” “喏!” 德百退出去,让袁鹤鸣进来。 袁鹤鸣一宿没睡,本性又披疲懒,做不到精神奕奕,但他入宫前,肯定曾经用过冷水洗脸,至少正始帝看得出来他鬓发的湿润,估计是在洗脸的时候没注意,直接将那处给打湿了。 呵,夫子的朋友,倒是学不会莫惊春的谨慎。 莫惊春在克制守礼的方面,几乎做到了极致,只要他状态好的时候,基本上不会出现这种纰漏,就连衣裳处的皱褶,都会捋平,不会让自己有一丝半点不得体的行为。 袁鹤鸣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正始帝在想什么,在行了礼数后,“陛下,昨夜我们已经抓住了成卫忠的姐姐,连带着那些追他们的贼人,也一并抓捕回来。” 正始帝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寡人记得,抓人,似乎并不在你的职权范围内?” 袁鹤鸣讪笑着说道:“这不是赶巧了,赶巧了。” 昨夜,袁鹤鸣让人做足了准备,兵分几路,原本是要将人一举带回来。而诚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成卫忠的长姐,也就是成虞君确实还藏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挪窝,只是那地方太过隐蔽,特别难寻。 可是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先他们而去,抢先在其中探索。这和袁鹤鸣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他们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隐藏起自身,盯着那些贼人的动静,把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这群人找到了成虞君藏身的所在。 然,成虞君心思缜密,在被追到了藏身处后,依旧非常果断冷静,从另一处入口跑了出来,袭击了蹲守的落单贼人,然后跳墙而出。 成虞君的计划几乎是完美的,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最终还是被一路盯梢的“黄雀”给抓住了。 正始帝听完,嗤笑了声,“寡人怎么觉得,昨夜的行动,只是全凭运气?如果不是那些贼人先给你们试水的话,你们可未必能够抓住成虞君。” 袁鹤鸣讪笑道:“是有些,不过臣也派人在几个出口盯着,如果昨夜有了这么大的动静,然后还没捉到人的话,那就说明,她还藏在那片区域。那明日,臣就会请京兆府的人帮忙,将那地方逐一排查。” 光明正大的动手,有时候可比藏着掖着要方便得多。 “查出来什么了?”正始帝两根手指敲在桌上,发出“笃笃”的声音,“他们姓成,被连续追杀了这么久,如果不是他们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那就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什么让人垂涎三尺的东西。这样的魅惑,都堪比虎符了。” 他坐在座位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袁鹤鸣,“莫不是太祖令?” 成姓,成姓,足以让正始帝记得的人,并不多。 寥寥之中,那不爱财富,解甲归田的成均,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他自离开太祖后,有生之年,不曾归朝。 只在死前,曾去信一封给予太祖,便再无音讯。 袁鹤鸣掀开下摆,跪了下去。 他从怀里掏出询问得来的消息,双手奉上,“正是。” “成虞君,成卫忠,这两姐弟,乃是开朝大将,成均之后代。当初成均并没有留下来,而是归隐乡田。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只带走了这一枚太祖令。”刘昊从袁鹤鸣的手中取过这东西,听得这位官员继续说道,“而当初,成均在去世前,曾经说过,这东西象征着太祖的情谊,更是国之重器,乃是需要子孙后代豁出性命去庇护的东西。” 他的语气微涩。 “而这,正成为了成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训。” 正始帝随手从刘昊的手中取过那文书,低头看了几眼。 尽管陛下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表露出什么细微的表情。可是刘昊觉得,陛下不高兴了。 “愚蠢,”正始帝冰冷地说道,“为了一个死物要生要死,岂非颠倒其原意?” 太祖令当初被造出来,便是为了庇护这几位友人难得的友情,与一同打拼天下的功劳;可到如今,却是要功臣的后代,为了这死物而牺牲,那究竟是谁,来庇护谁? 正始帝猛地阖上文书,愚不可及! … 成卫忠想不到,自己在和莫惊春说完话的半日内,居然就见到了成虞君。 他无聊地趴在床上,虽然还发着烧,可是半大少年,身体还是茁壮得很,顶着这样的伤势,还能哼哼唧唧吃下不少东西,半点都没有因为自己是个病人而吃不动。 他摊平了身体,正试图舒展着身体,就听到门帘被掀开的动静。 他下意识说道,“秦大夫,您别来看我了,我真的没事。我也没乱动,就是想着躺着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下意识想要活动活动筋骨。而且,我也是刚刚才动的,真的没有乱——”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紧随而来熟悉的脚步声。 成卫忠怎么能不熟悉那声音呢? 他听了十来年,是他生死相依的血脉至亲。 成卫忠猛地就抬起头,盯着疾步走过来的成虞君,她的模样已然发现了巨大的变化。身上穿戴的破旧衣服变得崭新干净,一看就是还没穿过的新衣裳。 一旦从那脏污狼狈的模样变作眼下这秀美漂亮的打扮,成卫忠险些要认不出来了。 成虞君急急走了进来,看着成卫忠背上被包扎得紧的地方,眼当即就红了,扬起的手刚要抽下去,看着成卫忠下意识闭起来的眼,呼吸一窒,反过来,一巴掌就抽在了自己脸上。那清脆用力的动作,惊得闭上眼的成卫忠猛地睁开,看着阿姐脸上的红肿,吓得几乎跳起来,“阿姐,你要是生气打我就好了,我皮糙肉厚的,你打自己作甚?” 成虞君压住他,眼底含泪地说道:“我差点没护住你,我分明知道你莽撞,怎么还派你出去打探消息?是我错了……”成卫忠哭笑不得,不知道阿姐这是在难过,还是在损他。 他慢慢爬起来,看着成虞君的模样,沉默地说道:“阿姐,也被抓了?” 成虞君沉默了一会,轻轻点头,“是啊,我,我好像是被皇帝,不,是陛下的人带走了。” “陛下?” 成卫忠的眼睛猛地瞪大,“你是在什么时候……” 成虞君瞪了他一眼,为着他还要起来的动作,然后才说道:“别的先不说,你先给我好好养伤才是。” 成卫忠倔强地说道:“我不,我年纪不小了,阿姐,也别想瞒着我,你是不是吃苦头了?” 成虞君柔美的脸上透着无奈,打量着自己,“你觉得,我是哪里受苦了?” 他们两人正在说话间,外头忽而传来动静。 两人一并停下,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陛下”“莫尚书”,成虞君的脸色微变,却听到成卫忠急急说道,“阿姐,救了我的人,便是莫惊春,就是莫尚书。” 门外,莫惊春站在门口,进出不得。 他没想到,他来这么一趟,会凑巧遇到正始帝。 也或许,不是凑巧。 毕竟莫惊春的行踪,在陛下的眼里,完全不是秘密。 莫惊春想给正始帝让步,可是陛下却扬眉笑了笑,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礼让,一定要让莫惊春先行进去。 莫惊春无奈,只得跨过了门槛,走到了后院。 这几步犹豫的时间,已经足够莫惊春看得见,陛下的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项圈,这让莫惊春心中打鼓,没想到陛下如此悍然不惧,压根不在乎会被人看见。 莫惊春心头狂跳,手指有些冰冷。 要尽快…… 他抿紧了唇。 屋内的人早就听到了这动静,也不知道成虞君究竟和成卫忠说了什么,这两姐弟居然是一起出来的。莫惊春脸色微变,看向成卫忠,沉声说道:“你的伤势如此严重,岂能随便挪动?” 成卫忠突地和成虞君一起扑通跪下来,那跪姿非常实在,然后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人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那迅猛沉重的力道,让莫惊春幻视了军伍出身的将士。 只有军队出身,才会这么干脆利落。 “成卫忠成虞君,谢过陛下,莫尚书的大恩大德!” 即便是冷情冷性的正始帝,都为之一怔,看着这两个先前被他斥责愚不可及的姐弟,跪俯的身影异常瘦弱,却非常坚韧不拔。 宛如松柏。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成卫忠和成虞君都被正始帝的人带走安置, 有帝王出手,他们能得到最妥善的处理和庇护。 莫惊春看得出来,对于成家这对姐弟的遭遇, 陛下多少是有些触动的。 能让陛下在意的事情, 可是不多。 站在仁春堂的后院,看着已经空下来的偏屋, 莫惊春摇着头说道“若不是凑巧遇上, 他们未必能顺利走到京兆府。”这其中带着太多的侥幸, 若是有个万一, 他们或许在抵达的路上,就已经被人埋伏。 可不管是成卫忠,亦或是成虞君,这两人所表露出来的韧性和坚毅,着实让人惊叹。 成家的家风, 果然不错。 正始帝正在偏屋的门口,打量着这有些破落的房屋,随口说道“夫子可知道, 他们将太祖令藏在了哪里?” 莫惊春望向陛下, 面露诧异。 正始帝微微一笑, “他们在进城的那一天,就摸去了京兆府所在的坊, 将东西埋在了墙根下。” 莫惊春微讶,笑着颔首, “倒是个好想法。” 那块太祖令在挖出来后, 凭借着上面和其他两块一样的印记, 已然确认了是真货, 这也足以证明成虞君所说的事情。在确定成虞君的身份后, 袁鹤鸣后续派出去的人,也都陆陆续续有了消息,从这对姐弟来京城的路线挖掘下去,已经查到了好几处被动手的线索。 只要按图索骥,藏在暗地里的人,未必逃得了。 莫惊春在心里松了口气。 成卫忠和成虞君这对姐弟或许有些小毛病,可是这都是他们在求生路上遗留下来的痕迹,若非如此,他们未必能活着到京城,对于他们身上存在的问题,倒也不必那么苛求。 只要人还在,总有足够的时间能慢慢再磨合改正。 莫惊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两人?”他轻咳了几声,来不及取帕子,便用袖口轻掩嘴巴。 正始帝投向莫惊春的视线异常专注,像是无法移开,“查一查追杀他们的人到底是谁,还有从前成家所在的地方,就连太祖后续也不清楚他这友人隐居的地方,究竟是谁追查到的……这两对姐弟岁数不大,身上的问题还能掰过来,若是想要入仕读书,寡人想,这满朝大儒,怕是都乐意收下他这个弟子,倒是成虞君,太后似乎异常可怜她的处境,想将她收为义女。” 帝王知道,这其实也是太后寂寞了。 偌大个后宫,除了正始帝,大皇子,还有几个太妃算是说得上话,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几个人。 大皇子又是孙子,总不可能说着什么体己话,宫中连一朵好颜色都没有。 这不过是正始帝清晨去见太后时,太后蓦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不过若是太后执意如此,正始帝也不会拒绝。 只要太后高兴些,他何必在乎? 这对成虞君来说,也不是坏事。 只是义女…… 他轻哼了声,这个辈分,是不可能的。 莫惊春敛眉,知道既然正始帝上了心,那总归是好事。 那可能是帝王一闪而过的怜悯,可这对一直都淡漠冷性的陛下而言,有此动容,底下的人做事,自然会更加重视。 莫惊春不再想着成家的事情,转而看了看天上晴朗的天色,状似漫不经意地说道“陛下,这时辰不早了,您怕是要回宫了,臣……” 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陛下好似诧异,扬眉笑道,“寡人什么时候说过,现在要回宫?” 莫惊春的话,像是从喉咙里憋出来般“难道陛下不需要去批改奏折,好生处理朝务吗?”端得是一本正经,好生为陛下着想。 正始帝弹了弹袖子,无所谓地说道“贤英殿的阁老们都在忙,等晚些时候,他们自然会将重要的政务交给寡人。” 莫惊春“……”他想要咳嗽的欲望更强烈了。 他立在庭院内,颇为无奈地看着正始帝。 “陛下,您想要臣作甚?” 莫惊春坦率地问道。 正始帝的眼眸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 西街两侧,房屋鳞次栉比,整齐异常。 来往男女老少,穿行其中,透着鲜活的气息,间杂着零星吆喝的叫卖,此处除非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就不得安静。 莫惊春带着正始帝踏入其中,就接连不断地跟人打招呼。 有不少人特意从门店前探出头来,笑嘻嘻地招呼着莫惊春过去。得了他无奈地摇头,顺带问了几句生意如何。这一路走,一路说话,等到了糕点铺时,他们花费的时间可不算短。 糕点铺的小二挺起胸脯,骄傲地过来迎接。 他便知道,他家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 连莫尚书府上的夫人小姐们,都非常喜欢。 莫惊春熟门熟路地走进来,冲着小二笑着说道“楼上可还有位置?” 小二摆弄着毛巾,冲着他们几位比划着楼上的位置,“谁来都可能会没有,可是您来了,怎么可能会没有呢?快快,赶紧楼上请。” 在他们上楼的时候,领头的小二不经意间听到了一句。 “……还挺受欢迎……” 那听起来,像是那个一直跟在莫尚书身后冷峻的男子说的。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没有入小二的心里,他们一行人被领着到包间去。小二立在里间笑着问道“您是准备着老规矩来就好,还是……” 莫惊春先是看了眼对面还站着看外面街道景色的冷峻男人,迟疑了片刻,对小二说道“照着以往来的习惯就好,内外两份。还有,多准备两匣子,等回头的时候带走。” 莫惊春没有说得非常之明白,但是小二已经清楚他的意思,顺带看了眼那个立在窗前的男人,刚想说话,张开的嘴巴就僵在原地,他奇怪地偏了偏头,然后猛地眨了眨眼,没再说话,悄声退了出去。 小二急急走了出去,站在门外沉默。 刚才,他是不是看到了有什么东西套在那个冷峻男人的脖子上?是……那什么吗?不是吧,难道在他身上,还有什么铁链…… 小二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免得自己胡思乱想。 他匆匆下了楼梯,去后厨吩咐人做事。 一边在自己心里嘟囔,不会的,肯定不会的,是他眼睛看错了。 冷峻男人通身气派,看起来就不像是普通人物,这么强硬冰冷的人,怎么会甘心受辱,戴上那样的东西? 包间内,莫惊春看着小二离去的背影,微微蹙起眉头。 而后再看向陛下,“他看到了。”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扯了扯衣襟,露出恣意洒脱的笑意,“看到了,就看到了。难道夫子,想要将他杀了,来彻底堵嘴吗?” 莫惊春的脸色有些难堪,“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夫子是什么意思?”正始帝咄咄逼人,漫步在莫惊春的对面坐下,如此距离,灼灼的目光盯着莫惊春,根本没有让他逃开的准备,“寡人脖子上的这个项圈,就那么让夫子觉得丢人吗?” 莫惊春抿紧了唇,露出隐忍的神情。 好半晌,这屋内的气氛都显得僵硬尴尬。 莫惊春叹了口气。 他起身,缓步走到正始帝的身旁,陛下却是转过身去,刻意避开莫惊春的视线,不让他看稍显凌乱的衣襟。莫惊春磨了磨牙,从后面环抱住陛下的臂膀,单膝跪在椅子的边缘上,越过正始帝的肩头,为他整理凌乱的衣襟。 莫惊春的动作越过了肩膀,呼吸正扑打在正始帝的耳郭,凝神认真地将所有的乱象给抚平,然后用力地捋过两处,让衣领重新又变得笔挺起来,这才轻出了口气,试图站起身来。 正始帝眼下的恼怒却不是真的生气,只不过是一种、有些可爱的恼人。 如果真的以为陛下生气了,转身就走,或是给他留下自己的空间,那保准陛下会真的生气,就像是一头炸毛的大猫,弓着身从你嘶吼,一爪子一爪子地拍打下去。 其实压根都是用肉垫,也不是真的生气。 是一种肆意妄为地撒娇。 莫惊春的眼神有些茫然,猛地想起身。 不,这只不过是他的幻想。 真正的陛下,可不是这样柔顺的生物。 正始帝在莫惊春动作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巨大的力道压着他的小臂,用的力气,足够将莫惊春重新扯回原来的位置,“所以,夫子不说点什么?”正始帝仰头,磨蹭般地将俊美漂亮的脸压在莫惊春的胳膊上,露出一只黑沉的眼。 看似温和,实则捏在胳膊上的手指非常强硬,宛如要烙下印痕。 莫惊春垂下眼眸,甚少从这么居高临下的地方打量着正始帝的眉眼。盯着那一只黑沉的眼睛,莫惊春总有种自己在不断向下滑动的幽怖。 他呼吸微急促,平静地说道“那不是臣的屈辱,那是陛下的屈辱。” 是了,莫惊春在被正始帝扣上脚环的时候,他心里多少是这么想的。一个人,再是冷静自持,总归是带着些膨胀的技进攻欲望,而项圈脚环这样的器具,烙印在人的身上,仿佛像是被打上所有物的标签。 ……所有物? 莫惊春微怔,从陛下那杂乱无序的做派中,忽而意识到最本质的一点。 难道对陛下而言,这个项圈…… “这不是屈辱。”正始帝混不在意地打断了莫惊春的思索,手指摩挲着衣领下的痕迹,即便勉强被领子所遮盖,那个硬邦邦的存在,并没有被抹除痕迹,“这不应当是一份荣耀功勋吗?” 他笑了起来,看着温和,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一分狰狞的冷厉。 “没有人,会将这东西,当做是……” 莫惊春说不出那么难以启齿的话。 考虑到墨痕和卫壹他们都在外面,这包间隔音的效果又不好,莫惊春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小心谨慎,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可是陛下压根不在乎这些场合,他咬着莫惊春的胳膊,很轻,但是一口,一口顺着小臂往上咬,在咬到里侧的嫩肉时,莫惊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不是人吗?” 正始帝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感受着莫惊春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的身体,多少有点遗憾地松开了他的胳膊,转过身来,看着夫子踉跄几步站直,然后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褶皱的衣裳,露出有些难堪的羞红。 莫惊春看着陛下张开鲜红的嘴唇,淡笑着吐出那句话。 他僵硬着身体在正始帝的对面坐下。 即便他知道陛下的嘴唇是因为刚才的摩擦才会变得越发红润,可是他难以自拔地觉得,那就像是猩红的血液涂抹上的可怖痕迹。 小二端着糕点过来,登时香飘四溢,嘴巴内像是分泌出了垂涎的口水。 即便要经过外间,但小二还是先行将东西端来内间,然后一一放下。在动作的时候,小二状似无意地打量了一眼那个冷峻男人,只瞥了一眼,就快速收了回来,然后将最后一碟奶香糕放了下来,然后端着剩下的一半匆匆往外走。 幸好。 他就说嘛,那怎么可能? 那果然是他的错觉。 小二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此事这么上心,端着剩下的一半糕点出去,然后给墨痕他们也放上,又匆匆下去准备解腻的茶点,再退出去后,便不再有人来打扰。 这过去几年,西街的糕点铺推陈出新,也换过好几种主打的糕点,可是来来去去,奶香糕依旧还是热销常客,好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会亲自来,就让家中的奴仆过来买卖,这让大厨既是高兴,又是挫败。 后来推新出来的作品,都比不过自己巅峰时期的糕点作品,那多少是有些打击。 莫惊春率先动筷,夹了一块栗子糕,然后放在正始帝跟前的白净盘子里,“这是他们后来新出的东西,陛下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看。” 正始帝上一次来,估摸着得五六年前。 正始帝一直很佩服莫惊春的涵养功夫,方才还流露在表面的痕迹,不过这一瞬,就已经悉数收拾干净,任是谁,都看不出暗地里的情绪。 他吃了一口。 陛下吃的速度很慢,就像是在研磨,又或是在细细品尝,吃得极其慢。栗子糕的香味确实浓郁,咬在嘴里,仿佛当真吃得满嘴喷香,异常香浓。 正始帝“这样的大厨,居然还窝在西街,没有被哪个富贵人家挖走?”陛下这话,也是实在。 有多少厨子,就是凭借着一二手独特的手艺,得以站稳脚跟。 贵精不贵多,只要得用,那些权贵压根不在乎花钱养几个糕点师傅,尤其是这西街糕点铺的大厨,又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即便花上再高的价钱,那些人家也是愿意的。 即便糕点铺再是倚重厨子,给了足够多的钱财,可是他们这砸钱,难道还砸得过那些有钱没处花的人吗? 莫惊春笑了笑,“陛下所说确实不错,也有好些人家,曾经派人也挖过她。这西街看起来是不得台面,可是这厨娘的手艺,乃是绝妙,想让她到自家的夫人们,可是不少。”这京城中的人家,要是哪个席面上,没有一处有别于其他人家的独特菜品,那多少是有些丢脸的。 “不过,这家店的掌柜的对她有恩。”莫惊春给自己也夹了一块栗子糕,淡淡说道,“她当年学习手艺的时候,大师傅看她是女子,不仅看轻她,甚至还欲轻薄她,结果,是当时还在做跑堂的掌柜救了她。然后两人就一起被大师傅赶了出来,沦落街头。” 莫惊春咬了一口,香浓的味道,充斥在鼻端,“经过这么些年,他们的感情真挚,如同兄妹。各自成家,也还是住在临近。据臣所知,这糕点铺最开始是张家的门店,张家衰落后,又换了一次主家,可是这么大的轮换,掌柜的却没有换人……您觉得可能吗?”他朝着陛下淡笑了一下。 掌柜的位置一般都是由着主家夫人的陪嫁,或者是看重的奴仆负责,终究不会给到这些外来者。 如果不是大厨一力支持,怎可能不换人? 而既然她都不愿意让掌柜的换人,自己,自然也不会被钱财打动,被其他人挖走。 说到这里,莫惊春笑了笑,“焉能知道,这间店铺的背后,又是不是哪个世家,哪个权贵。如若需要,他们自可让厨娘过去帮忙,也就无需特地带入府中。”这样一来,他们也不容得旁人去挖自己墙角。 莫惊春除了知道掌柜的和厨娘的特殊关系外,并没有特地去查过这间店背后是谁,故也是这么随口一说。 正始帝吃了口茶水,冲淡了嘴里的甜味,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这背后真的没什么人撑腰,她做出来的决定,不正是愚蠢吗?” 莫惊春抱着茶杯,缓缓说道“这世上,总会有人愿意做些愚蠢的事情。譬如成虞君姐弟,还有掌柜的和大厨,皆是如此。” 他微顿,抬眸看向陛下。 良久,他轻声说道“您眼下的作为,不也是如此?” 为情谊,为义气,为友情,为纠缠的情爱,这世间复杂的东西不知几何,无法诉诸于口的东西多而繁复。 总会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无益而试图为此牺牲。 这或许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缘由,有时候这样的激荡,甚至会冲破对生死的畏惧,舍生而取义,乃大善。 正始帝不能理解这种情感。 这在陛下看来,简直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莫惊春心知陛下本就无情无心,于他而言,在乎的人太少太少,压根没有多余的空间去体悟那些无谓的情感。只是,哪怕帝王的情感浅淡得如同天上飘忽而过的白云,却并非不存在。 莫惊春难以自制地想起陛下险些死去那一刻的窒息。 陛下并非不懂。 他只是难以共情,也并不在乎。 如何强求一头疯狂的恶兽去在乎人间真情? 莫惊春也不想提醒陛下。 他事到如今,对正始帝那时的做法都颇感心悸,若是再来一次,莫惊春索性闭过气算了。 在正始帝大肆批判了一通后,他的筷子猝不及防地夹了放在中间的奶香糕。 莫惊春微顿,低头吃茶。 陛下咬开奶香糕的一角,熟悉又陌生的奶香冲入他的唇舌鼻端,仿佛这味道是如此独占,猛地勾起正始帝腹中的馋虫,他的眼睛变得又黑又亮,将余下的那一大半吞了下去。 他吞的动作,微微扬起喉咙,那微闭着眼的模样,仿佛在品尝的是无上的美味。 莫惊春咽了咽口水。 他看着陛下如此……就仿佛在啃着的是自己。 他看着陛下吃得缓慢,却又仔细。 莫惊春“……陛下,您就这么喜欢?”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吃起来,有熟悉的味道。”他不甚得体地砸吧了下嘴巴,勾起个古怪的笑意。 “有点像是,奶味。” 他慢吞吞地舔过唇角,猩红的舌头一闪而过,让莫惊春猛地僵住。 暧昧而诡异的话语,并没有任何的指向,却仿佛在他清瘦的背脊上猛地抽打了一鞭子。 正此时,正始帝却好像是玩够了一般,将筷子丢到一旁,发出清脆的声响,长手长脚舒展了下腰身,如同弓起的虎豹,而后猛地立起身来,笑吟吟地说道“好了,今日寡人也看了不少,就不再劳烦夫子带着,待会家去,且好生歇息。再……” 他的话顿住,缓缓看向莫惊春。 夫子在他起来的时候,抓住了正始帝的胳膊,也跟着站了起来。 莫惊春沉声说道“陛下,让臣看看。” 他方才就一直留意到正始帝的异样,哪怕是在那挑逗的的动作里,也一直存在的,若有若无的僵硬,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 那是…… 正始帝垂下的眼神极其冷漠,与他方才的话语毫无关联和温度,只是在触及莫惊春的视线时,还是带着温和的口吻在说话,“夫子,您若是不想碰寡人,就不必再勉强自己。”他说着虚伪的,冠冕堂皇的话。 莫惊春的呼吸微窒,但拽着陛下的袖口并未松开,他咽了咽口水,坚持地说道“坐下。” 正始帝耸肩,看着无奈地坐了回去。 他坐得随意,两脚分开,宽大的袖袍垂落在身上,被陛下不甚耐烦地卷了起来。莫惊春走了过去,正巧站在中间,摸索着将正始帝原本被他亲自掩好的衣襟扯开,露出冰冷的项圈。 “夫子,您这可是在调戏?”帝王故意用这语气调侃着莫惊春。 莫惊春冷冰冰地说道“您如果不再说话,臣会很感激陛下。”他深呼了口气,发凉的手指循着项圈的位置摸了一圈,然后脸色微变,更加用力地撕开衣领,裸露出大片胸膛,连着两三件衣裳都被莫惊春给扯开,透出底下暗红的血迹。 项圈的位置顶在喉结,吞咽时,说话时,脖子转动时,这细微的摩擦看着毫无所谓,实际上却是每一次都在磨损着皮肉。 如果一开始莫惊春看到的痕迹,只不过是红肿磨损,可眼下,暗红的血却是藏在项圈底下,缓慢地渗透出来。 莫惊春颤声说道“您这是在作甚?” 正始帝盯着莫惊春微颤的眼睫毛,那就像是一只轻颤的蝴蝶,垂下来的阴影打在眼下,宛若随着呼吸而动弹。他忍耐一般地抽了口气,尖锐得宛若破空,而后用力抓紧了莫惊春的腰身,将人拢了过来,埋在了他的小腹处。 莫惊春手指下意识还是往陛下的脖颈摸去,在碰了一圈后,他有些粗鲁地抓住后脖颈处的豁口。 正始帝猛地捏住莫惊春的手腕。 正按在要害处。 莫惊春死死地盯着正始帝,咬着牙说道“除非您现在将臣当场打死,不然,这个东西,臣是一定要取下来的!” 正始帝好笑地摇头,他怎么舍得碰夫子一根手指头? 一想到这里,他索性散了力气,任由着莫惊春动作。夫子站在他的两腿间,俯过身去,手指在正始帝的后脖颈合拢,然后双手一使劲,将那缺口给掰开,硬是扯开了极大的豁口,让这项圈能够从正始帝的身上取出来。 项圈摘下来的瞬间,不知是被压迫的血脉重新恢复了活力,还是因着陛下不小心岔了气,他捂着嘴闷闷咳嗽起来。那咳嗽的声音并不大,可是莫惊春却听到了紧随而来,在停顿的间隙急促的呼吸声。 莫惊春看着摘下项圈后,正始帝脖颈上的伤痕,呼吸忍不住沉了一瞬,面上却是镇定地说道“墨痕,你去马车内,将秦大夫所调制的外伤膏给拿过来。” 话到最后,声音终究是阴沉下来,透着几分狠厉。 那项圈死死压迫在正始帝的脖颈上,怎可能会没有半点危害? 不管是呼吸还是吃喝,便是极大的威胁! 正蹲坐在椅子上,试图听着屋内动静的墨痕为之一愣,猛地窜下来应了声,然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卫壹,小跑着出了门。 他的速度极快,三两下就蹿下了楼梯。 卫壹严肃地起身,走了几步,站在内外交际的地方,“郎君,可需要小的帮忙?” “不必。” 莫惊春清冷地说道,“你且吃着,不必管我们。” 正始帝闻言,嗤笑了声,“夫子倒是真的将卫壹给收拢了。” 莫惊春的手指落在陛下的脖颈处,肿胀发热的伤处让他呼吸微窒,没有立刻回答正始帝的话。 略等待了片刻,他长叹了口气,在听到外头的动静时,抬脚往门外走去。 正始帝没有拦着他。 墨痕和卫壹两人眼巴巴地守在门外,看到莫惊春出来的时候,那两人的眼神上下就开始打量起莫惊春的模样,确认他没有受伤后,卫壹的脸色微变。 不是莫惊春出事,那屋内还有谁?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谁也没有出事,莫要瞎想。” 等郎君进去后,墨痕下意识说道“我没瞎想啊?” 卫壹淡定,“我瞎想,可以了吧?” 他转身朝着自己的位置走去,招呼墨痕过来,“没听到郎君说的吗?别瞎想,快坐下罢。” 墨痕磨磨蹭蹭地走过来,那蹙眉犹豫的模样,让卫壹无奈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都想说,你便是多想也无用。陛下和郎君的事情,已成定局,至少在年内,是不会有什么变动的。” 他巧妙地掩盖了自己也在多想的事实。 墨痕“可是伴君如伴虎,谁能知道未来如何?我等都是小民,出事便出事了,可要是郎君……那我可受不了。” 他闷闷不乐地看了眼卫壹。 卫壹摊手,“我都出宫多少年了,你看我也是无用。” 两人在桌子底下互相踹着对方。 里屋,莫惊春隐忍地听着外面说话的声音,深深叹了口气。 难道无人告诉过他们,这包间的隔音不行,而外间的隔音,更加没做好吗?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说道“寡人可没有欺骗夫子,卫壹这小子贼得很,您收服了他,他就敢为您拼命。”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您送来的那些暗卫,哪个不会为臣拼命?” 他并非是在指责卫壹,只是不太喜欢陛下口中,将卫壹当做物件的语气。只是他也知道,在陛下的眼中,除了寥寥几个,怕都是行走的器具,压根引不起他的反应。 正始帝仰起头,任由着莫惊春动作,那刺痛的感觉传来,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笑着叹息,“那不一样。当初暗卫那么多人,寡人为何独独在这些人中选中了卫壹,一个是他在明处做了两年,伪装起普通的下仆,要比冷冰冰的暗卫合适些,另一个,是这小子的心还没死。” 莫惊春微讶,不过手上的动作没停,只蹙眉观察着陛下的伤痕。 “心没死,不正是好事?” 莫惊春随口说道。 正始帝的眼神微眯,听着夫子顺其自然接上的话,心里有些满足。 他们可是有段时间没有这样随意的问答了,因着之前过分的举动,莫惊春对于正始帝的一切总是万分谨慎,更不愿意主动靠近,“如果暗卫的心还活着,那对被守卫的人来说,不便意味着有可能被收买?” 莫惊春敛眉,轻叹了口气。 那就要将那些暗卫活生生将人,变作是器具。 “呵呵,所以,夫子,您不要以为,寡人派去莫府的那些暗卫,都是可怜虫。对他们来说,这或许便是最好的差事。”帝王看向莫惊春,幽幽地说道,“毕竟您都是给予他们最大的善意。” 莫惊春擦药的动作一用力,换来正始帝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可怜兮兮地说道“夫子,您再按下去,那皮都要烂了。” 莫惊春连忙抬起手,仔细查看着咽喉下的红肿,“您不是在说卫壹吗?扯暗卫做什么?” “卫壹,像卫壹这类的人,要折服他很难,可要是真的收服了,那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所以这样的人,活着,比他死了,更有用。”正始帝勾起唇角,“毕竟一个会灵活思考的人,总比一件死物,要更趁手不是?” “刘昊也可以为您去死。”莫惊春忽而说道,他想起了那个久远到几乎再想不起来的梦,毕竟一想起来,就要再回想那些痛苦的可能,以及莫惊春那还未完成的种种任务,“如果您真的出事的话。” 莫惊春已经绕到正始帝的身后,轻轻压低他的头颅,然后给后脖颈上药,故而也看不清楚陛下的神色,“刘昊呵,如果是他的话,那说不准。若是寡人先死的话,说不得他还会垂死挣扎活着,然后为寡人报仇。” 莫惊春偏头想了想,对于那个刀疤脸的刘昊,还是残留着深刻的印象。 倒也是有可能的。 “那你呢?” 正始帝猝不及防地问,“如果寡人死了,如果之前那一次濒临死亡,太医院那群人救不回寡人,夫子会为寡人报仇吗?” 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不管是莫惊春,还是正始帝,在醒来后,两人都从不曾提及。 莫惊春抚上额头,闷闷咳嗽了两声,“您觉得呢?” “寡人觉得?”正始帝笑吟吟的,声音清朗得不染半点尘埃,“寡人觉得,夫子一旦暴怒,或许会非常可怕。可怕到,就连许伯衡都有些担忧呢。”暧昧不明的话语上扬,透着黏糊亲昵的语气。 莫惊春好笑,“臣又不是什么值得记挂的人。”这么多年来,可没有谁会觉得,他是个坏脾气的。 “是嘛?”正始帝仰起头,手指捏着莫惊春的下巴,然后趁其不备地偷了个吻。 两人的位置一上一下,可坐在椅子上深处下方的帝王却半点都没有落下下方,反而露出一种喜气洋洋的张狂,“可我觉得,夫子舍不得我。” 世间事万万千,总归于一个暧昧的词。 ——舍不得。 舍得,舍得,莫惊春既舍不得,那从一开始,就已经预见到了结果。 莫惊春低着头,正对着陛下仰起头的姿态。 两人四目相对,莫惊春仿佛透着陛下黑沉的眼眸,看到了另一个天翻地覆的可能。 是了,不求来世,只此一生。 若是就此断绝,再无归路,那何不如彻底闹个洪水滔天,让那一切都落个白茫茫的干净,如何? 莫惊春移开眼,往后倒退了一步,低声说道“陛下,都上好药了。”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坐正了身,捏着自己下巴嘀咕着说道“作甚要上药,顺其自然便是,左右又死不了人。” 莫惊春实在忍无可忍地闭了眼,却猛地被勾住衣襟口,拉得人朝着前走了几步。 就见陛下已然起身,这片刻的动作,就已经阻挡不了他灵巧的手指,三两下解开莫惊春的衣领,然后露出那片皙白的脖颈“哈——我就知道,夫子还缠着这个。” 正始帝得意洋洋地看了眼莫惊春,然后勾着手指将围住脖颈的白布给摘下来,落在自己手里,“您不给寡人包扎上吗?” 莫惊春“……” 他的手指僵硬地动了动,垂下眉眼,上前一步扯过正始帝手里的白布,然后微微踮脚给正始帝一圈圈围上。他本来能让陛下蹲低点,可是也不知道莫惊春在较什么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然地动作。 直到最后轻巧地打了个结,“好……” 后面那个字还没吐出来,正始帝倏地低头,狠狠地咬住那条还未收回去的舌头。 柔软的舌尖被咬得出血,入侵的舌头一卷而归,留下一丝猩红的涎液。 “这是定金。”正始帝黑沉阴冷的眼底,寒冰却在逐渐融化,他用手指将莫惊春唇角的水润擦去,“三日后,夫子入宫来吧?” 帝王笑着看他,眼底却像是没有笑意,“摘下了项圈,就要用别的来替代,这是之前,我们说好的。” 莫惊春“……”到底是谁跟您说好了呀! 他在心里怒吼,左一拳右一拳…… 在触及正始帝脖子上的伤势,又僵硬地移开眼,“……臣知道了。” 那鲜艳的猩红刺痛莫惊春的眼。 正始帝却笑得像是刚偷腥了般,开始打理起自己的衣裳,等到恢复从容不迫的模样,只余下脖颈柔软的束缚后,他笑吟吟地与莫惊春道别。 下了楼梯,已经有一辆马车等在外面。 莫惊春目送着正始帝弯腰上了马车,再看着马车逐渐消失…… 他软软坐倒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抵住额头。 交换……原本还有几日思索时间,结果今日被莫惊春自己暴力出奇迹,倒是直接给毁掉。 他头疼又无奈,只觉得自己像是自己送上了砧板。 可真真是自投罗网。 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上,刘昊早就蹲守在车厢角落里,眼瞅着陛下上了马车,手里还拿着一个血淋淋的项圈,当即眼神微愣,猛地看向陛下的脖颈。 愚蠢! 他怎么这么愚蠢! 这东西做得如此贴合,怎么可能会不伤人呢? “陛下,”刘昊担忧地说道,“要不让老太医来看看?” 正始帝摇了摇头,嗤笑了声,勾着那项圈晃荡地说道“这点小伤,何至于此?” 刘昊的声音高昂了些,“可是您这些天吃得都少了,便是因着这个吧?那可不能……”正始帝斜睨了他一眼,让他的声音不得不低了下去。 帝王撑着下颚,漫不经心,语气幽幽地说道“寡人用这东西,换得了夫子的心疼,还有他的一个承诺交易,此乃一石二鸟,有何不可?” 刘昊敛眉,”以莫尚书的敏锐,怕是……“ “他知道。” 正始帝餍足地舔了舔嘴角,“他知道。” 他露出个纯粹欢愉的笑容,欢喜得仿佛干净的稚童。 刘昊猛地哆嗦了一下。 粘稠诡异的疯狂只不过压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下翻滚,只要有足够的机会、或者一丝的可能,就会猛地拍岸而上,将莫惊春吞噬殆尽。 莫惊春,当真是知道的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莫府上, 正院,乃是荣春堂。 不过如今这荣春堂内,却是无人入住。 家中有长辈在, 当初便是老夫人住在荣春堂,等她故去后, 老将军回来, 也不肯搬到荣春堂去住,照旧是住在东边的跨院。 莫广生住的是西跨院。 莫惊春倒是远了些,他的院子, 和前院有些近,但这是他自己选的。 便是为了方便和前头的书房走动。 此刻,徐素梅坐在西跨院看着账本,只听得外面有人进进出出, 半晌, 在她贴身伺候的冬草走了进来,朝着大夫人笑着说道:“方才是墨香院的人来, 取了小库房的钥匙。” 徐素梅扬眉笑道:“都说了小库房的钥匙无需放在我这里,他偏是不听。” 这里说的“他”, 自然指的莫惊春。 小库房里的东西, 全都是之前那几次皇宫赏赐下来的东西,原本还是合在一处放的,时日渐久后, 徐素梅还是让人将其独立放了出去, 还重新打造了钥匙。只是莫惊春从来都少管这些,这小库房的钥匙也并未拿过去, 只是偶尔要取用的时候, 会让人来取钥匙。 冬草笑着说道:“那是二郎敬重您。” 徐素梅将账本掩上, 看着外面的春色,摇着头说道:“该是他的,总归是他的。子卿不在乎是一回事,该不该,又是另一回事。”她管账还是细致,这公中和两家的,她都分得清清楚楚。 冬草迟疑地在徐素梅身旁的脚蹬坐下,取来小木槌轻轻敲击着夫人的膝盖,“二郎看起来,应当是不在乎这个的。且两房又还未分家,这……” 大房和二房到如今都住到一处,两家的关系又算是不错,冬草没想到,徐素梅想得那么远了。 徐素梅笑吟吟地摇了摇头,看着冬草说道:“那可不一样。子卿看着便是不打算再娶,将来他的一身身家,泰半都是要给了桃娘去。而这些公中会出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可不都是他的私房? “这些年,他从来都没说过,可是在新帝还没登基的那几年,子卿那点俸禄,就从来没有存下来的时候。可他不说,我难道不知,除了日常开销外,他那点钱,都舍了善堂,等到了这几年,才好了些。 “可他自己不计较,咱还是得提着心,替着他计较一二。而且,那本就是他的东西,归入公中作甚?” 冬草轻轻捶着,“您说得极是,婢子记得,前几日,那位郑家夫人登门,可也透出几分意思。” 这意思,便是说媒的意思。 桃娘还未十五,可是也过十三了。 这岁数,该逐渐相看人家。 徐素梅旁敲侧击过,桃娘压根就还没开窍,半懂都不懂。 虽然是时候了,可这谈婚论嫁的事情,可是往后一辈子,对于女儿家来说,更是如此。徐素梅是绝对不会轻忽,更是小心谨慎,毕竟这孩子虽不是亲生的,却也在她膝下养了这么多年,徐素梅怎能瞧着她往后不畅? 自然得细细衡量,好生把握。 徐素梅听了冬草的话,面色微沉,摇着头说道:“不可。郑家的意思,估摸着,是想换亲。” 冬草闻言,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有些着恼地说道:“这算是什么事儿?换亲的名头,说出去,那可真不好听。” 换亲,顾名思义,便是要交换。 这说得是,一个嫁出去,一个娶进来。 郑家夫人说得含糊不清,可是徐素梅从她的话里听出了这个意思。郑家家中,正有一二个适龄的女儿,也有正合适的郎君。 可是这要脸面的人家,都少有做这样的事。 说出去,还以为是哪个破落户,在拿着女儿抵买卖呢。 不过,这也只是徐素梅婉拒的其中一个缘由。 另一个原因,只得徐素梅自己一人知道。 这郑家看着风平浪静,可是在早前的动荡中,他家可是损失了一个男丁。虽然说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可是谁不知道…… 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人家,素日里再是高贵,可暂时是没人敢招惹了。 且,郑家的家风是不错,可也不禁止男儿纳妾,光是她听过的,便有好几桩风流韵事。这对男子来说是趣闻的事情,对于女人来说,可是切肤之痛。 徐素梅不愿意桃娘去到这样的大户人家备受蹉跎。 徐素梅和冬草就着此事聊了几句,却也不着急。 可还有几年的时间,慢慢来便是。 … “哈湫——” 陈文秀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差点没把鼻子给揉皱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感冒了。 柳红在边上给她递了热水,陈文秀嘟哝着说道:“你这看起来可真是直男。”然后她接过来喝了两口,随口道了谢。 她一抹嘴巴,踩着木条继续锯东西。 柳红说道:“您可以交给木匠来说。”毕竟陈文秀现在在做的,乃是木工。 有个女学生房间里的柜子门坏掉了,陈文秀正在后院给她做扇新的。 陈文秀摆摆手,“我现在闲着没事干,出入又怕人盯着。做点手工解解乏,而且找木匠不要钱?能省点就省点。”她最近算钱都快算得眼花缭乱,感觉睡觉眼睛一睁一闭,想的全部都是钱。 这段时间,有了焦氏和莫惊春在暗地里的帮助,女子书院总算来了几个比较正常的夫子,整体也开始走上正轨。就是这花钱的地方不少,笔墨纸砚不说,这些女学生和夫子的吃喝也都是问题,尽管现在账面上的钱躺着不少,也不能坐吃山空呀! 愁呀。 第一次募捐,她借由焦氏的名声,取得了不小的进展,但这羊毛也不能可着他们薅,陈文秀最近正在想着折腾钱的办法。 “女郎,郑家那位,又来了。” 柳叶从外面走到后院来,面露无奈之色,“看来,她还是不信您之前的话。” 正弄得灰头土脸的陈文秀发出一声惨叫,无奈地松开锯子,跺了跺脚,“我都与她说过,我没那本事,她到底是要如何?” 这位郑家的,正是郑家的郑云秀。 陈文秀可半点都没有因为他们的名字有一个字相似就与她一见如故,反而是被她烦得有些无奈。 这位郑家女郎,是在小半月前找上门来的。 她当时上门,神色看起来紧张而害怕,甚至还有些神神道道,抓着她的模样像是抓着救命稻草,和陈文秀语焉不详地说了一些事情,这让陈文秀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三言两语就将她给打发了。 陈文秀对郑云秀的印象不深,还是从柳红的提示中,才知道之前她也曾出现在明照坊,她怕是在那里看到过陈文秀,又从父母那里得知了她的身份,不然陈文秀看不出来自己到底有那里值当她找上门的。 郑家出过的变故,柳红在郑云秀第一次离开时,就已经毫不保留地告诉了陈文秀,她可得是疯了才敢参与其中。 柳叶笑着说道:“她估摸是觉得,您既然可以和焦氏搭上线,那其背景不可估量。” 陈文秀嘀咕着,“你究竟是在损我还是在夸我?我哪里有什么背景?如果不是孟怀姐姐,我和焦氏也搭不上线。这可不能胡乱攀关系……”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只得无奈地将锯子放下来,拍拍满是木屑的手,跟着柳红柳叶回去换衣服。 她倒是不想见郑云秀,可是这姑娘可有韧劲儿。 第二次来的时候,陈文秀将她撇在外面两个时辰,她当真硬生生站了两个时辰,这样的韧劲,着实是陈文秀想不到的。 陈文秀苦恼地说道:“我怎么觉得我像是被人追债上门了?” 或者是什么渣男,做了坏事不擦屁股? 她换完衣裳,穿行过几个正在朗朗读书的房间,不自觉露出笑意,到底是将不太明朗的心情去除了几分,然后走到待客的门厅,看到了正等在那里的郑云秀。 她这一次来,是自己来的。 就连身旁的侍女也没有带。 这种古怪,让陈文秀露出奇怪的神色,轻声说道:“这看起来不对劲。” 柳叶在她身后,悄声回应,“是的,女郎,像是郑家女郎这样的身份,在外出的时候,身旁必定是跟着两个贴身侍女。之前来访的那两次,已经有些不合规矩、”那个时候,郑云秀身边还只跟了一个人。 陈文秀跨过门槛,反射性露出营业的微笑,“郑女郎,您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原本还站在厅中的郑云秀几步走了过来,清泪满面,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凄凄切切地说道:“陈院长,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云秀吧。” … 月明星稀,漆黑的天幕只余下几颗残星,正在奄奄一息地眨眼。 袁鹤鸣坐在一处临近江边的酒家,从二楼上摇头晃脑地在欣赏着下面琴娘的伴奏。这种地方都是为了一些自诩清高的官员设置的,只做饮茶吃酒的事情,旁的事情却是一概不许,符合了他们高雅的喜好,又能欣赏美人。 袁鹤鸣一直都觉得这种地方和自己不搭边。 毕竟这里吃酒的还是少数。 奈何这一次邀请的人是张千钊,他不得不舍命陪君子,连续吃了好几口茶后,他觉得嘴巴都要苦涩起来,不由得抱怨说道:“这晚上的还吃什么茶啊?难道你们就不怕今夜睡不着?” 莫惊春镇定自若地说道:“我倒是不怕,你问广林怕不怕?” 张千钊乐呵呵地摇头,“我却是觉得,唯一害怕的人,应该是你吧?”他看着袁鹤鸣,“你这些天是去哪里偷鸡摸狗?这黑眼圈都快描绘不清,不知是多少天没好好休息了。” 袁鹤鸣斜睨了眼张千钊,鄙夷地说道:“粗俗,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 莫惊春笑着摇头,“可最近失约次数最多的人,可是你。” 从过年到现在,袁鹤鸣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每每相邀都几乎没有时间,唯独中间来了一会,还都像是匆匆挤出来的。 居然还没吃酒。 袁鹤鸣不爱吃酒,那可是天大的笑话。 袁鹤鸣看了眼莫惊春,笑着说道:“是在忙一些事情,但也说不好,反正是帮着上司做事。”他没说出来,其他两人也没去问。 张千钊吃了口茶,关切地看着莫惊春,“你这身体如何?我之前留信与你说过,要是身体不适,便不必勉强来赴约。” 莫惊春笑着说道:“若是不好,那今日就不会来了。袁鹤鸣的面子值得多少,哪值得我抱病前来?” 袁鹤鸣换了酒,自娱自乐地吃了两杯,笑嘻嘻地说道:“我这面子,怕是值钱得很,就算是莫惊春,也不得不为我折腰。” 莫惊春的低烧确实是好了些,就是身体还有些虚软,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家中的药还常吃着,虚汗发一发就好了。 张千钊到底是心细,看着莫惊春的神色,虽然看不出什么变化,却总觉得像是有心事在身,便问道:“你若是有什么烦心事,趁着我等都在的时候,不如说上一说,三个臭皮匠,总能想出点什么法子来。” 袁鹤鸣知根知底,连忙找补说道,“当然,如果是什么不方便说的事情的话,那也不用说。我们也都晓得的。” 原本在为难的莫惊春忍不住一笑。 他心里惦记的事情,确实是有一桩。 但为难嘛,也的确是有。 毕竟那不是什么容易启齿的事情。 莫惊春想了想,换了种法子说道:“你们可知道,有什么布料,是最轻软舒适的吗?”这个问题一出来,不管是袁鹤鸣还是张千钊都有些茫然。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袁鹤鸣犹犹豫豫地说道,“我家中连个女眷都没有……除了我娘,这东西,我着实也是不懂。” 张千钊到底还是几个孩子的爹,一下子联想到了桃娘,笑着说道,“你难道是要给桃娘做衣裳?这可不是你擅长的事情……不过我记得之前家中夫人倒是曾经念叨过几种,我与你说说。”他不愧是宠爱孩子的典范,不仅说出了什么较为合适,甚至还和莫惊春点评了一下京中有那几家的绣娘做得较为合适,哪些比较嘴严,哪些慢工出细活……听得莫惊春是一个头两个大,也跟袁鹤鸣一起茫然起来。 “这个纱和那个布,听起来有哪里不同吗?”袁鹤鸣迟疑地说道。 张千钊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一个是夏天用的,一个是冬天用的,这哪里是一样?”袁鹤鸣在心里嘀咕着,这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莫惊春心里却是感激不已。 他今天得空的时候,回了莫府一趟,让人将小库房内的布料清点了一下。 而后他在库房走了一遭,着实对这种事情无从下手。 他一想到这些东西是要用在正始帝的脖颈上,就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而这些布匹又是分属在不同的情况,哪些和哪些是用来做哪里的衣裳,哪些更为柔软,哪些是做窗纱合适的…… 莫惊春在里面走了一遭,出来还是两手空空。 若说之前还有可以拖延的时候,可现在却是不得了。毕竟那一日,陛下在离开前说的话,着实是恼人又无奈。 莫惊春觉察到陛下若有若无的试探,也猜得出来那一日正始帝的表现不一定如面上那么可怜委屈,可一想起那脖颈上的伤口,莫惊春就哪里都不太舒坦,总有些坐不住。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收拾起心情,和两个友人碰了酒盏。 张千钊说道:“窦氏藏书已经收集到了十之八九,我估摸着,这些天,窦氏就会上书请求,将其中还能归还给他们的那一半,先由他们送回去。” 袁鹤鸣挑眉,“他们不觉得,现在将东西放在朝廷这里,可比带回去要安全得多吗?”他可记得,窦氏的本家距离眼下正在交火的地方,可不算远。 张千钊摇了摇头,“不,他们打算带着藏书直接南下。” 莫惊春哽住,半晌,他叹了口气,将酒吞了下去,“这样一来,也是折腾。” 张千钊捋了把头发,无奈地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叛军的粮道被朝廷的兵马砍断,不得已开始掠夺其他地方,这样一来,不管是百姓还是世家,都在不断出逃,为了避免再和战火对上,不少有能为的世家都会选择南渡。这样一来,还能保存大部分家当,毕竟眼下叛军也挪不出手来袭击他们 。” 袁鹤鸣冷静地说道:“其实是胜是负,也快知晓了。” 莫惊春挑眉看向他,思索了片刻,隐约猜到了袁鹤鸣说的是什么。毕竟莫广生是他的兄长,有些事情,他作为弟兄,还是知道一些的。 如果顺利的话,那许是能在今年年中解决。 但这也不好说,毕竟战场上的局面瞬息万变,若是骤然有了新的变化,谁也无法预料。 “昨儿陛下在朝会上公布的事情,那才叫人吃惊。”张千钊看了眼莫惊春的脸色,不欲再继续谈及这事,便转而提起别的,“谁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节骨眼上,冒出成家的事情。 “成家也是倒霉,就剩下这两个宝贝疙瘩,结果颠沛流离了这些年,直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才不得已来投奔朝廷。” 若是早些想到来投奔朝廷,或许就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莫惊春摇了摇头,“或许不是他们想不到,而是他们不能。” 张千钊奇怪地挑眉,就听到袁鹤鸣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们在外面不敢泄露踪迹,就算是去到当地的官府,谁能保证这消息在传递上去之前,究竟是会被圣上所知,还是被圣上知道前,就已经被旁人所截?” 张千钊的脸色微变。 袁鹤鸣是清楚在各地都有着暗线在埋伏,可是这得是预先知道了,还得是他们自己人才能找到。对于成家的境遇,是没有用处的。 莫惊春:“眼下最要紧的是查出来那些人的身份,只可惜,据说那些被派去动手的人过于谨慎,在来前就已经服下了毒药,如果不能及时回去,就会毒发身亡。”及时回去的话,当然就有解药可吃。 这样一来,就不会有落入敌人之手,经受不住拷问泄露了秘密的可能。 袁鹤鸣摸着下巴说道:“我倒是觉得,成家那对姐弟或许知道点什么。”他们年纪小小,居然能够在这样的势力追捕下还逃到了京城,未尝不是在借力打力,又或者是得知了一些为人不知的隐秘,然后借此逃了出来。 莫惊春颔首,“他们年纪小小,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 张千钊蓦然说道,“你们觉得,眼下这枚太祖令,还在不在他们两人的手中?” 莫惊春眉眼微弯,笑吟吟地说道:“我猜,这东西,肯定还在他们的手中。”眼下,这两人,可都是在皇宫之内。 又有谁,敢于在皇宫中,伤及这两人呢? … “咳咳咳——” 稍显清冷的永寿宫内,时不时响起来急促的咳嗽声。眼下晨光微熹,只有天边擦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和光亮,却是非常早。 趴在床榻上的成卫忠已是被咳嗽憋得醒了过来。 他身上盖着的被褥下,是包扎得严密的伤势,不过昨儿太医已经来检查过,那伤口愈合得还算不错,只要再等几日,就不需要再跟之前那样谨慎,微微动弹,也是可以的。 听到殿内那位成家小郎君在咳嗽,守夜的小太监警惕地爬起来,为他准备了漱口器具,等到他将漱口的水吐到盆里后,又殷勤地端来热水,服侍着成卫忠吃了下去。 成卫忠从来都没被人伺候过,这几日在皇宫里,可是哪哪都不自在。 他嘟哝着可以自己来,却被小太监笑着给拒绝了,然后他扶着这位小郎君出去处理了人生三急,这才又回来重新躺下。因为成卫忠只能趴着养伤,所以最近吃的东西都是以流食居多,免得挤压到了肚子,虽然成卫忠无肉不欢,但这时候,也只能苦巴巴地等着吃白粥。 成虞君起身后就来看他了。 太后对这两个经受磨难的小儿都异常宽厚温和,不仅让他们在永寿宫住下,而且待他们的态度非常亲近。 这贵人既然是这般,这底下的宫人自然也是服侍得无微不至,桩桩件件都给安排好。 成卫忠看到阿姐过来,眼睛当即就亮了起来,高兴地说道:“阿姐,您先去拜见太后了吗?” 成卫忠这傻小子眼下可感激太后了。 还有莫惊春和正始帝。 排名不分先后。 成虞君淡笑着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他满是活力的模样,笑着颔首,“已经是去了,不过太后说知我心中记挂你的情况,便让我先往这里来,等午膳时,再陪着太后吃。” 成卫忠趴着嘟哝,“这样便好。” 他不自在地搔了搔脸,像是有话,但憋得难受。 成虞君哪里不知道他的臭毛病,看着他眉头撇在一处,就知道他有话有说。她看了眼站在门外的宫人,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有话就说吧,这个距离,他们是听不到你说话的。” 成卫忠摸了摸鼻子,这种小动作,他是常有的。 这也是他在成虞君面前,才会有的放松反应。 他说:“我就是觉得,在宫里住着,有些不自在。” 成虞君:“哪里不自在?” 她正穿着一袭漂亮的长裙,看起来和从前灰扑扑的模样截然不同。成卫忠知道,他比不得阿姐,阿姐从来在哪个环境下都能适应得很好,就像眼下在皇宫一样,他都看不出来阿姐的害怕担忧。 成卫忠嘀咕着说道,“这总归不是自己家,等我们伤势养好了后,咱们就出去住吧?” 成虞君好笑又无奈,伸手在他的后脑勺拍了一记,“你可真是想太多了,你难道还想在这里长住不成?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不过是因着这事,让朝廷和陛下觉得需要厚待一二,以彰显朝廷对功臣之后的重视罢了。等你的伤势好了,我们自然是要搬出去。到时候,陛下给的赏赐,应该足够我们在京城落脚。” 正始帝在核查了那一枚太祖令的真伪后,就已经将太祖令还给了他们,并没有收回的打算。而这东西,对于成家来说,已经成为了和姓氏一样沉重的物什,他们既感激陛下没有收回去,却又隐隐遗憾。 若是正始帝将这东西收回去的话,他们虽有失落,或许也会觉得安心。 不过这样一来,成虞君就不考虑离开京城的事情。 成家的事已经在昨日前公布出来,该知道的人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而在成虞君的心中,其实是有过几个怀疑的人选,有些是阿娘在去世前告诉她的,也有些是她在这些年的逃亡中自己猜测的,可不管是哪一个,成虞君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她将自己伪装得柔弱无力,什么都没有说。 她担心的还是成卫忠。 毕竟世间对女子的看法总归是低了些,这导致大部分的目光都会停留在成卫忠身上。可偏生这傻小子只有在危急时刻,才会动动脑子。 这旁,两小儿正在嘀咕着思考着自己将来的去路,而那边,永寿宫也迎来了正始帝。 太后之所以支开成虞君,一方面确实是心怜她担忧幼弟的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正始帝要来。 正始帝进来时,那脸上笑吟吟的模样,一看就是心情舒畅,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好事,让他这几日的心情都很是不错。 他坐下的时候,随手还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人偶,就摆放在手边上。 太后瞥了眼,登时就给陛下气笑了,无奈地说道:“你就算是再喜欢莫惊春,可也不能做得如此明目张胆,皇帝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正始帝振振有词,“我只在母后面前如此孟浪。” 太后看着那栩栩如生的小小莫惊春,到底是起了兴趣,之前在长乐宫的时候,太后因着生气,只是粗粗打量了几眼,并没与怎么细看,如今这么一瞅,这东西确实是精致万分,看着和莫惊春几乎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知道这东西铁定不是真的,不然太后的心,可不只是轻轻一跳这么简单了。 太后捂着心口,摇着头说道:“如此逼真的东西,看了还是觉得有些可怕。” “是吗?”正始帝像是疑惑地扬眉,手指搔了搔小人偶的下巴,摇着头说道,“寡人倒是觉得不错,只是这小东西再是逼真,到底是假的。” 太后不想再看这真实到有些可怕的小人偶,便刻意转移了话题,提起了在偏殿住着的成家姐弟,她道,“这两小儿看起来都很是可怜,若是陛下还没想好他们的去路,不如照着哀家的法子?”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是成虞君被您收作义女,那岂不是我的妹妹?” 太后刚想起这茬,没好气地捶了一下正始帝,“知哀家想差了,眼下才来提醒?”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大皇子就要凭空多出来一个姑姑,再加上成卫忠,到底有些不合适。 “那便是孙女,也没什么不好的。” 太后便立刻改口说道。 正始帝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继续摆弄着小人偶。 太后看着陛下那模样,突然灵光一闪,继而在心中好笑,旋即又涌起来淡淡的暖意。正始帝这两日拖着不给个回应,岂非是因为“义女”的说法?太后就生下来正始帝这个一个孩子,倒也还没想过,皇帝都这么大了,居然还有争宠的意识。 咳,或许说不上是争宠,只是对太后的看重。 太后只敢在心里轻笑,可不能露在面上,让陛下得知他那点小心思暴露了。 “母后想要收她做孙女的话,却是没什么问题。反正这后宫也不缺宫殿,到时候给她寻一门好亲事,便也足够。至于成卫忠,等到他伤养好后,寡人会再做安排。”正始帝随手将小人偶身上的一处皱褶给捋平,而后说道,“不过,这个消息暂时不可公布出去,母后可私下和他们说,再过些时候,再来下旨。” 太后挑眉,“皇帝是打算……” “引蛇出洞。”正始帝笑得和煦。 … 从永寿宫出来后,正始帝并没有坐上御驾,而是带着乌泱泱的人沿着宫道在走。他走的速度不紧不慢,仿若是在思忖着什么,身后的这些人不敢靠得太近,免得惊扰了陛下的思路。 正始帝穿过御花园时,这暖春时节,各种鲜艳的色彩逐渐绽放,满是生机活意。在越过假山下的宫道时,一个正在边上洒扫的宫女想要侧身避让,为陛下行礼,结果看起来像是因着一个不小心,便猛地摔倒在正始帝的身前,摔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正始帝好奇地挑眉,停下了动作。 这一顿,就让整支队伍都停了下来,帝王蹲下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宫女的模样。 被吓了一惊,正打算上前将人拖下去的刘昊被正始帝的动静搅得不敢再动,站在半步开外盯着陛下的动作。 宫中的新人五年一换。 自从正始帝登基来,已经是正始六年。 当初元年为了祭奠先帝,便暂时没有更换。而在这六年来,经过几次的清洗,这宫中的人手确实是少了些。 开年的时候,太后就吩咐再进来一些,让这宫中也热闹热闹。 眼下来看,新鲜的气息,也着实是热闹。 正始帝打量完后,对着身后的刘昊说道,“看起来也不像是美若天仙的模样,怎么会觉得这摔倒的姿态会好看?而且宫女用的铅粉有些一般,泪都冲出来两坨,这是抹了一脸吧?”他的语气还是那种古怪又好奇的模样,可说出来的话却是非常阴阳怪气,刺得人满面羞红。 皇帝不想说好听话的时候,那话是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这文武百官,多少是领略过的。 正始帝站起身来,兴意阑珊地说道:“将她拖下去吧,照律……”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摸着下巴沉默了片刻。 “不,”正始帝忽而勾起一个诡谲的笑容,“就将她埋在,假山下吧。” 他愉快地拍手决定了。 那宫女已经彻底呆住,直到刘昊示意两个冷漠的內侍上来拖住她的时候,才下意识要尖叫起来,却被一把捂住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正始帝原本还在等第一波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按捺不住,结果跳出来的居然是最愚蠢的那种,那怎么能够让他高兴? 既然不高兴了,那就要找些让他高兴的法子。 新人不懂事,那多踩踩埋着新鲜血肉的土壤,总该学会懂事了。 正始帝回到长乐宫时,留守在宫内的德百站在殿外守着,在看到正始帝的时候眼睛一亮,欠身说道:“陛下,太傅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 眼底残留的肃杀散去,黑沉的眼眸一眨,变幻成了漂亮清澈的纯粹模样,正始帝笑吟吟地跨入殿内,迎着莫惊春留下来若有若无的气息而去。 不过寥寥数步,正始帝就看到了正在等候的莫惊春。 只见他穿着一身紫色的官袍,稍显拘束地坐在软塌上。手边正摆放着两卷竹简,看起来是打算读书,却是没有读进去。 正始帝的脚步声惊动了正在静坐的莫惊春,惊得他匆匆抬头,露出一双清润的眸子,眼底盛满了柔软和惊慌,仿佛是颤巍巍的水波浅浅荡漾了几分。 正始帝的呼吸微窒,真是…… 夫子可真是,分明是只会咬人的兔子,怎总露出这么柔软的模样? 软得让人总想蹂躏。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正始帝的指尖擦过鼻翼, 宛若尝到莫惊春本身掩盖在云罗香下淡淡的气息,他是循着那味道而来,压根无需宫人指点, 踏足殿里,醺浓暖香的味道逐渐清晰,夹杂着少许苦涩的甘浓, 就像是莫惊春此刻的情绪。 他的手指略动了动,压下了凶暴的性子, 露出一副纯良的模样,“您如约来了。”那听起来不胜欢喜。 莫惊春迎着正始帝刚踏入殿内就投来的眼神, 有些淡淡的后悔。 或许, 他今日不该入宫。 莫惊春硬着头皮说道“陛下, 臣……”他下意识要想辙说些别的, 若是能推得越迟, 那自然是越好。 正始帝却仿佛是洞察了莫惊春的想法,漫步朝着他而去,丝毫没有因着莫惊春不自觉后退一二步的动作而停下。 毕竟,莫惊春本也退无可退。 正始帝挨到身前时, 莫惊春的腿触着软塌,不得不坐倒下来。 嗯? 莫惊春面上看着柔弱, 心里却是在思忖着陛下今日的变化。 他怎么觉得正始帝像是刚从外面咬碎了猎物,眼底还残留着少许肃杀冰凉,尽管在入殿后,就已经褪去不少, 但那些许痕迹还是被莫惊春捕捉到了。 正始帝一眼就看得出来莫惊春的走神, 掐着他的下巴, 迫得他不得不抬头, 埋怨地说道“您这心绪,怎么一会不看,就已经飘到别的地方去了?”陛下每到这个时候,就看起来特别尊师重道,就连说话,都必带着尊称,仿佛这师生的情分,就刻在了骨髓里。 他喜欢看着莫惊春为此羞恼的模样。 尤其是在情事中,正始帝越是在莫惊春的耳边呢喃着那些话语,更会惹得他浑身通红,像是一尾可怜的虾子。 莫惊春不知道陛下一眨眼,就已经想到哪里去。 他坐在软塌上,还是慢吞吞地将一个小小的匣子从袖口掏了出来。 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片刻后,还是打开了匣子。 其实莫惊春到了最后,还是不知道要选哪一种布料更为合适。 这对他来说,便是另外的一种领域,到了最后,莫惊春不得不通过墨痕找了一位绣娘。这位绣娘,就是当初将兔尾巴毛毛都做成小球的那个绣娘。 她的嘴巴严密,经过她手的事情,就没有再往外出去的可能,而她的手艺灵巧,在听到那奇怪的要求时,也没有露出任何奇怪的表情,只是在确认了好几次雇主的需求后,不到一天的时间,她就将那东西做了出来。 对于那个绣娘来说,项圈这种东西她从前没有做过,但也知道这是用在什么方面的器物。 这种东西,不管将材质如何装饰漂亮,它到底是个束缚的器具,充斥着冰冷的用意。 可是这一次的雇主却好生奇怪,不管是用的布头还是柔软的程度,更甚之安全才是重中之重,将项圈这个东西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彻底颠倒。 不过雇主出手大方,绣娘也没有想太多,她在否了挑选布料的想法后,绣娘反其道而行之,选用了皮制品。 原本她是想用狐皮之类的材料,却没想到那个看似普通的小厮在听闻了她的想法后,便让绣娘暂且等等,转身便离去。 不多时,小厮去而复返,送来了两件虎皮。 绣娘看着其中一张白虎皮,磕巴地说道“这、这么好的皮子,您真的要拿来做?若是在虎皮落下痕迹,这其中的价值,怕是不如往昔。”那两张皮子都非常完美,而且早就经过鞣制,只需要稍作裁剪,再经过绣娘的加工,便可以完成雇主的需求。 可是这样完美的白皮子,本身就价值百金。 小厮笑吟吟地说道“您不必多想,只管取用您需要的便是。”即便小厮说话时都透着尊敬的意味,可这话里的意思却让绣娘有些紧张。 两相选择下,她当然选择了白虎皮,那形象难得的色调,本就不常有。 只是民间虽然不禁白色,可素白到底是丧事常用的色彩,便少有人特特穿纯白的衣裳。这时候,绣娘便有了巧思,在最终完成的项圈上缝上了玄色作为点缀,显得神秘而低调。 ……只是再神秘低调,这项圈拿在手中还是烫手。 正始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匣子里的器物,也不取用,只拿一双黑沉的招子看着莫惊春,意有所指地说道,“寡人却是不知道夫子,居然也有那淫邪的趣味。” 淫,什么? 莫惊春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半睁,透着不解的神色,再是低头,看了片刻,这才分辨出陛下话里的意思,着实好笑又可恼,红着一双耳朵气狠狠地说道“那是,那些孔洞,最紧的那一个,也不会压迫着您的……”他到底是说不出口。 虽是良苦用心,但说出来怎一个奇怪了得? 哪里来的淫邪? 难道陛下认为,他会有什么看人窒息的喜好不成?! 他索性不再理会正始帝那千奇百怪的想法,将那匣子猛地关上,递给陛下,“臣这算是如约完成了吧?”他说这话,多少是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约定这个词本是多么严肃的事情,被正始帝掰弄成这般,怎么都觉得好生奇怪 。 正始帝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淡笑,“既是您送出的东西,那当然是需要您亲手戴上。夫子,您说得对吗?” 莫惊春抿紧了唇,忽而伸手将正始帝拉了下来。 他的力气不小,正始帝故意没有提防着莫惊春,被他拉下来时,两人混乱地滚作一团,将软塌的东西都扫落下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殿外的刘昊在听到这若有若无的动静后,下意识示意外面的人更安静些。 殿内,莫惊春用力地掐住陛下的鼻子,将鼻头拧得红红,这才没好气地从他身下爬出来,跪坐在陛下长手长脚的身躯旁,扶着有些凌乱的发冠说道,“您有时候真的特别容易挨揍。” 他发出这样的感慨。 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就将手里不知何时攥住的项圈戴在了正始帝的脖颈上。正始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莫惊春,任由着他动作。 他没有解开陛下的衣襟,那冰凉的皮子项圈只能松松地套在脖子上,那显得有些落拓不羁。 正始帝苍白修长的手指勾住项圈,仰着脖子微一扯动。 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风情,让莫惊春忍不住神色一动,心口被撩拨了几下。他的喉咙有些紧窒,分明那项圈是套在正始帝的脖颈上,却奇怪得好像是套在了莫惊春身上,弄得他十分不自在。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前一步,拨弄开陛下的手指,将袖口扯开,然后把项圈仔细地掩盖在衣襟下,然后慢吞吞地将一端垂落下来的系带捏起,系在另一端的孔洞上。 另一端上的孔洞一共有八个,可以任意使用其中两个来控制项圈的大小,这是绣娘在综合了雇主的想法后,最终绞尽脑汁做出来的东西。 莫惊春在确定项圈仅仅是贴在表层,并没有真的压迫到血脉后,这才轻轻松了口气。而后他眼疾手快地在正始帝要捉住他手腕时,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躲了过去。 正始帝扬眉。 莫惊春严肃着脸说道“臣今日有事。” 正始帝的眼神变得离奇古怪了些,目光在莫惊春的身上逡巡了片刻 ,然后又落在了自己身上。 莫惊春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看了几眼,发觉正始帝的衣裳因着刚才在软塌上的肆意,而变得凌乱不堪,再有脖颈处的衣襟,为了套上项圈也弄得一片乱象,如此淫靡的模样,再对上莫惊春那还算整洁,只在袖口凌乱了些的官袍打扮,却是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可…… 分明他才是那个身穿得整齐,毫无凌乱之色的人,可是在正始帝侵略性极强的目光下,反倒是让莫惊春显得像是那个没穿好衣服的。 正始帝慢吞吞地说道“夫子难不成,就真的是来送这个的?”他的手指摩挲上脖颈处的痕迹,勾着个暧昧古怪的笑意。 莫惊春当下就更显得凌然正直,“当是如此,臣告退。”他竟是毫不犹豫地欠身行礼,然后倒退了几步,转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正始帝玩味地看着夫子稍显仓皇的背影,在他即将离开时,扬声懒洋洋地追了一句,“可小人偶,还在寡人这里呢。” 莫惊春的背影一僵,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正始帝不怒反笑,抚掌欢愉,那笑意从眼底流泻出来,当真是挡不住的真实。他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懒得去管自己这幅看似备受蹂躏的模样,勾着唇笑。 方才莫惊春究竟是因为害怕他动欲,还是夫子自己……这可极难分辨呀! 帝王闻到了那股让他爱之如狂的浓郁气息,本该是平静的味道,在莫惊春为陛下戴上项圈时,醺然欲醉的云罗香裹挟着莫惊春本身的体香,仿佛一瞬间都从皮肉里倾泻出来,倒涌着流动的欲色。 莫惊春终究是会动情。 会生妄念。 也会心生惶恐,惴惴不安。 毕竟从前这样的趣事,多数是正始帝强要的,他向来喜爱肢体的纠缠,更是喜欢在情事中看到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的莫惊春。可对于莫惊春而言,陛下的缠绵,已经足够消耗他的精力,让他几乎从不曾主动想过此事。 而两人这一次因着正始帝的疯狂,而生出了些许间隙,不再那么亲密的时候,本也该跟之前的多次一般,平安过去。 可偏偏,这小人偶,就在正始帝的手中。 那岂不是将自己的把柄往敌人手上送? 经过先前的事情,正始帝不敢做得太过,也不敢当真对小人偶做些什么,但是陛下总会不经意地撩拨着小人偶。或许是在读书时无意识地抚弄着小人偶,或是在他批改奏折的时候,将这小东西带在身边,时不时拨弄两下。 或是摸摸胳膊,或是摆弄摆弄两条腿,这些看似普通寻常的动作,偶尔也会擦过隐秘的部位,但那只是看似不经意的一触而过,就好像是真的不小心一样。 次数一多,在莫惊春想要控制着自己习以为常时,又会猝不及防来个突然袭击。 不过火,但也让人一惊一乍的,像是逐渐处在被撩拨的状态。 欲火还未生起,就已经跌落下去。 若只是一次两次,那也就罢了,可这次数,一日却得有好几次。 莫惊春以为自己隐忍压了下去,可实际上无名的欲念却不会因为束缚而得到满足,只会更加变得烧身炽热…… 这可是正始帝在过往这些年里,亲自总结出来的经验。 正始帝笑吟吟地走到那跌落在软塌上的匣子,弯腰将盖子也捡了起来,将要阖上的时候,却发现那匣子的里面,其实还躺着另外一条项圈。 与刚才的颜色相反,这一条,是纯粹的玄色。 正始帝猛地盖上匣子,有种想要将那刚刚逃离的莫惊春给撕扯回来的冲动。 他用这冰冷的匣子拍了拍自己的脸,心有不甘地叹息了一声,低头看着小鹿乱撞的心口,冷冰冰地说道“人都走了,你跳得这么起劲能作甚?” 狂跳欢喜的心,可是一点都听不进主人的话。 … 疼。 浑身上下,不管是哪里都遍布着一种灼烧的剧烈疼痛,疼得他脑袋仿佛要炸开,他扭曲着伸出手,随着“喀嚓”的声响,朱和猛然地睁开眼睛。 看着熟悉的黄褐色床帐眨了眨眼睛,僵硬地坐起身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他经常会做这样的梦,梦里的自己,就好像掉进那个不断燃烧的小高炉中,成为其燃料的一部分。这里生活的人,包括朱和自己,都或多或少害怕着那几个高大炙热的小高炉,因着操作不当而死在附近的人,也不知道有几个。 翻身下床,他收拾了一下自己,拿着木盆推开了房门。 被他关上门的屋内摆设十分简单,一张床放置在墙角,旁边有个架子,屋子中间放着一张桌子和两张长凳。 简单而又干净。 朱和走到院子中间水井处,把木盆放下,弯下身去打水,清澈冰凉的井水被他倒在水盆里,倒映出了少年的模样。 他高高瘦瘦的,眼睛十分漂亮。 朱和刚蹲下身去,隔壁院子就传来了温和的声响“小朱,你还是这么早。” 慢吞吞地转过身子,他看着蹲在院墙上的男人,“徐大哥,你的衣服都半湿了。”只有清晨才会沾染上这样的露水,徐景和显然已经至少醒了近一个时辰。 徐景和是个很美的男子,但这种美带着更多的英武,丝毫不折损他的男子气概。他爱笑,常年嘴边挂着笑意,“起得最早的可不是我,是清晨起来换班的人。” 他们这里是三班倒,据说是曾经的小王妃提出来的。 “在说我的坏话?”隔壁房间的有人走了出来,看起来黑黑胖胖的男人双手正湿透,像是刚刚才洗漱过。 “哪敢啊,刘头,”徐景和翻身过墙,红色衣裳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他笑着说道“只是想跟小朱说点事情罢了。” 朱和看着两人商谈的样子,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不曾下雨,不曾乌云,明亮如昔,就跟这一排排一列列类同的院子一样,即使真实存在,太过刻意。 这里,是明春王精心打造的一处冶炼场所。 刘头,朱和,徐景和,都是住在这些粗糙院子中的某一个房间,为明春王做事。 他们不过是最底下的杂役,做着最苦最累的活。 徐景和和刘头或许还好些,尤其是徐景和,毕竟他会识字算账,所以他有半日的时间是可以偷得空闲的。 “罢了罢了,我们还是不要挤在这里,待会还有事情要做。”刘头匆匆忙忙地说道,嘱咐了朱和与徐景和待会要去上工,就转身离开。 徐景和叹了口气。 朱和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平日里爱俏丽的好大哥看起来总有哪里不太对劲。他好心提醒了一句,“最近上头的人看起来很是焦躁,据说是外头有人盯上了这里,说不得,这几日就要开始抓拿奸细……” “已经开始了。”徐景和无奈地笑了起来,“边走边说吧。” 他们两人并肩朝着吃早饭的地方去,在越过中间那一块巨大的平地时,他们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那些耸立在湍急河边的小高炉们正在散发着巨大的热量,即便是在有些温凉的春天,在这里生活的百姓也都打着赤膊,工匠们更是裸露上身,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们压根承受不了这么高的温度。 朱和只是看了几眼,就匆匆低下头。 这冶炼地方,自然不可能只有高炉,冷却室,打铁,锻造,还有一系列的工序,那些都被拆分成一块块的简单机械的部分,然后交给不同的人去做。朱和便是其中一个种类的工匠,别看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一把好手了。 吃饭的地方,距离冶炼的地方很远。 他们走得汗流浃背,等到了的时候,里面已经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有的刚下工回来,有的正打算去交接,这人来人往,等待的队伍也很长。 徐景和与朱和拍了许久,终于轮到他们。 徐景和拿了三个包子,让开来让身后的朱和取,他毫不犹豫地拿了五个,又端了一碗白粥,这才挤了出去,在外面找了个空地蹲下来。这是来这里做事的唯一好处,就是饭管饱,不管怎么吃,都不会有人管。 徐景和一口咬掉包子的一半,含糊地说道“何轻没了。” 朱和一顿,看了眼徐景和。 “昨天,他在取铁的时候没注意,太靠近那个……当时胳膊就断了,直接救不回来。”徐景和冰冷地说道。 朱和的神色难看,低下了头。 这对他们来说,或许就是他们的结局。 一开始,明春王还没有那么苛求速度,尽管在这里做事是有些危险,可是再危险,能够吃饱饭,就足够了。 至于有时候缺胳膊少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至少命还活着…… 可是自从去岁,不知道王爷是作甚,突然加大了需求,原本只有两班八个时辰,现在十二个时辰全天候都有人在做事。而晚上夜班的人,是最容易出事的,一旦出事,严重的,就直接掉进炉子去。最近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朱和在私底下也听到了不少传闻,据说…… 明春王,起兵谋反了! 朱和紧张兮兮地说道“别说了,小心被王爷的人手听到。” 徐景和无奈地说道“朱和,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话,你会来这里吗?” 朱和毫不犹豫地点头,“如果不来的话,我就没命活到现在了。”他们现在出也出不得,也不知道外面的家人如何。赚到的钱财,据说管事的会统一交给他们的家人,所以这里的人虽然有些担心,但也还算是安稳。 徐景和若有所思地点头,“那现在呢?” 朱和面露迟疑之色,左右看了看,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悄声说道“我听说,管事的,好像并没有真的把钱都交给我们的家人,而是私吞了!” “你怎么知道?” 徐景和挑眉,像是朱和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朱和奇怪地说道“当然是因为他们说,送出去的东西,会有各自的家人签字画押,然后再送来条子给我们看。可是我并没有指定的人选,因为我家里人都死掉得差不多了,只是这事情,我没跟旁人说,进来的时候,我只说钱可以暂时放在同乡那里。可是我也收到了签字画押的条子……而且上面,写的是我父母。” 要么是管事的记错了 ,要么是……他们觉得这些人终究都会死,钱不钱的压根无所谓,反正最后也没命拿,随意糊弄他们。 会沦落到这里来做事的人,穷苦人家是没有钱去读书的,也不识得字,他们只是傻乎乎地看着那签字画押的条子,就误以为管事真的在给他们家里人送钱,可实际上这钱究竟有没有送回去,只有管事自己心里清楚。 徐景和喃喃自语“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将我们当作是可以消耗的器具,所谓工钱根本就不是用在我们身上的。” 每个月虽然说会发钱,可那钱并不是真的。 钱在到手中之前,就会换作小木板,小木板有几块,就代表着他在营地中能花多少钱。而吃饭只要用一块小木板就可以交换,所以吃东西是不用愁的。 这意味着,小木板所代表的钱,并没有真的经过他们手中,而是直接借着管事的手给了家里人。而实际上到底给没给,谁也不知道。 这两人面面相觑,露出了沉重的神色。 一个青年一个少年蹲在这里,都意识到了他们现在,可谓是身在狼窝。 “我们……” 徐景和的话还没说话,突然响起了剧烈古怪的声响。 “轰隆——” 地面剧烈震动了起来,不管是建筑,还是人,都在这剧烈的响动中不住摇晃。朱和还没吃完的两个包子掉在了地上,心疼得他脸色扭曲。可是他却没来得及弯腰去捡起来,就被徐景和拖了起来,声音尖锐地说道“老天爷啊——”他的声音异常紧绷,就像是拉紧的弓弦。 朱和远远看了过去,脸色大变,拔腿就要往那里跑,可是却被机敏的徐景和猛地拦住了腰,抱了起来,“你疯了吗?你要去作甚?” 就在远处,那依着河流建设起来的小高炉,突然炸了。 爆炸的,只是最边上的一个。 可是这猛然掀起的火花,却一下吞噬掉了身旁的所有存在,散落崩开的火球遍地都是,隔着这么老远,都能感觉到那汹汹的热浪。 “刘头,刘头还在里面呢!” 朱和急得直跺脚。 刘头的本名可不叫刘头,之所以加上头,是因为他是小队长。所以严格来说,他不需要三班倒,而是随时随地有变故发生的时候,都会到场。他在和他们说完话后,转身去巡逻的方向,正是那个已经炸开了的小高炉。 徐景和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就算你过去……不,眼下不对劲,我们快……” 走这个字还没吐出来,管事带着乌泱泱的人手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朱和的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大叫的时候,却被徐景和一下子按住后脑勺,将他强迫着低下头来,躲在了这食堂外的墙根。 朱和悄声说道“为什么?” 徐景和憋着声说道“你难道没看清楚吗?这群人的身上,全部都带着武器!” 正此时,为首的管事环顾了一圈,露出冰冷严肃的神情,快速地下令,“你们,去将这里所有人全部都杀了。这里已经被人发现,不能再留,不管是人,还是东西,都不能留给朝廷,快!” 朱和瞪大了眼,目眦尽裂。 遥遥山涧外,无数丛影中,挨着绿意躲着的何明东听着那轰然的响动,抬手勾了勾,“走——” 副将神色微动,“您不打算再继续……” “宜早不宜迟,他们也不蠢,先下手为强,后下手屁也没有!”何明东之所以多花了这些天,就是为了试探清楚这里守着的人,如今已经有了个大概,就算他们能推出再多的武器又如何,有种就捏着大炮朝着这山轰,到时候要死一起死! 何明东可是个狠性子。 不狠,也入不了正始帝的眼。 “走——” “是!” … “任务十四,我已经有了苗头。” 莫惊春坐在外间书房内,自言自语地说道。 彼时,正是个晴朗的好天,窗外的暖阳遍洒在娇花绿叶上,滋润着这些经过寒冬腊月,才又重新复苏的勃勃春色。只是偶尔刮过的凉风,还是有些冷意,莫惊春还未换上太过轻薄的衣裳,免得将将病好的自己重新又跌回生病的苦坑。 一想到这里,莫惊春便忍不住摇了摇头。 动心忍性这四个字,他还是没做到。 不然,那一日在长乐宫,莫惊春就不会显得慌乱。 他应该意识到,在他身体还没有好全的时候,正始帝再是……也不可能对他出手。而且陛下本来重的就不是欲,而是另外一种扭曲的掌控欲。而莫惊春主动献上去的项圈,其实恰好满足了陛下的野望。 也不知道这项圈究竟束缚的是正始帝,还是莫惊春。 您想要开始填写答案了吗 精怪中规中矩地说道。 莫惊春已经研磨好了墨水,就只差动笔。 他认真回想着之前正始帝的种种言行,提笔在白纸上写下“患得患失”四个大字,但显然还没完,莫惊春提着笔,笔尖吃饱的墨水逐渐滑落下去,在空白的地方发出啪嗒一声的响动,惊得莫惊春回了神。 他看着自己写下来的这四个大字,清楚这不过是其中一部分。 莫惊春给的不够多。 对于正始帝来说,远远不够。 但是另外一方面,正始帝所表露出来的异样,还和陛下自己的疯疾有关。 可是莫惊春暂时说不清楚,正始帝在这其中所表露的,究竟是…… 莫惊春揉皱了纸张,将其丢在边上的纸篓,伸手揉了揉额角,叹息着说道,“人心难测,我总觉得你这个任务,像是在给我埋坑一般。” 精怪委屈地说道系统没有 莫惊春微讶,蹙眉说道“看来,你说你一直都在学习中,这句话,倒是没有骗我。”如果不是这般,刚才精怪的那句话,就不会那么像人,隐约听起来,还真的以为是有人在闹别扭一般。 在早几年,精怪可从来都是冷冰冰的模板,别说是这样的语气,便是要通融,也是不能够的,就像是一块铁疙瘩。 等下,闹别扭? ……这听起来有些熟悉。 精怪重新恢复了一板一眼的冰冷语气。 最近系统从公冶启的身上学习到了关于情绪应用的几种办法,举例说明,“撒娇”“闹别扭”……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莫惊春匆忙忙打断了。 “不必再言,多谢。” 精怪住了口。 莫惊春听着骤然安静下来的耳边,心里松了口气。他揉了揉耳根,将沾染了墨的毛笔插在了笔洗里,然后整个人靠坐在椅背上,长长出了口气。 距离上次入宫,也有好几天了,莫惊春能感觉到时不时戏耍般的玩弄,那似有似乎的动作,多少还是可以忍耐的。他就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偶尔晨起,越来越会有尴尬的反应。 这大概是因为莫惊春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发泄过,他平时并不会在意这个,就是偶尔有了冲动的时候,都会躺在那里任由着其平复下去,说起来,便是自渎,他好像也不怎么做过。 莫惊春苦闷地叹息了一声。 他之所以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便是因为他眼下的处境,也有些糟糕。 莫惊春半是奇怪,半是诧异地看着自己的下半身,然后再慢吞吞地抬头,看着窗外明媚如初的阳光,这样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会平白无故起了这样的冲动? 莫惊春当然不会去做。 他只是闭起眼睛,想着一些严肃正经的事情,譬如吏部眼下内部的自查已经告一段落,正处在自罚三杯的时候。 莫惊春打算在他们以为尘埃落定时,再出手将此事给挑起,只是眼下还不必大动,因着他还需要右侍郎继续给他些证据…… 边关的战事,已经是捷报连连,阿耶和异族动起手来,基本上是不必担忧起朝廷兵马的情况,倒是大哥……明春王那里,不知最后出手的人究竟是谁,或许是那个一直没有回来的何明东,但大哥莫飞河赶过去的可能性也是不小…… 世家最近频频在和朝廷较劲,但要说是反抗,却也还未到那个地步,只是隐约有着别苗头的趋势,看来不少世家在南渡后,已经彻底看清楚了陛下的念想…… 莫惊春冥思苦想了一刻钟,然后再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看似不经意地瞥了眼底下。 呼—— 他轻轻出了一口气,然后起身,拿起放在屏风上的外衫朝外走。 他本来就是在午后歇息时回来一趟,待会还是得回去吏部上值。 等到晚间回来的时候,莫惊春已是比平时要更晚些,他有些疲倦,晚饭吃的东西也不算多,只是匆匆吃下填饱肚子,就拖着疲乏的身子去沐擦洗,连头发都还是半干的时候,就已经昏睡在了床榻上。 墨痕眼见着里面没有熄灯,却已经没了声音,悄悄进来的时候,发觉了郎君睡得浑浑噩噩的模样,到底是招呼了擅长此道的奴仆进来,帮着莫惊春擦干了头发,这才带着他们悄悄退了出去,也熄灭了房间的亮光。 莫惊春隐约觉察到有人进来,但在知道是墨痕等人后,并未提起戒心,缓缓入睡。直到夜半,在清浅银白的月光下,漆黑一片的室内,似有似无地响起了轻微的摩擦声。 那声音并不明显,更像是断断续续的梦呓。 床榻上,偶尔能间或听到些许轻得细碎的声响,含糊不清,更像是奇怪的喟叹,透着暧昧不明的低吟。 躺在床榻上的莫惊春辗转反侧,又像是在梦到了什么,难以自拔地仰起头,嘴巴微张,吐出炙热的气息。 他转动了几下,又挣扎着动弹了起来,可眼眸始终是闭着的。 好半晌,那些食髓知味、涌动在他皮肉下的躁动,总算乖顺了下来。 他做了一场梦。 第一百一十九章 莫惊春惊醒时, 正是一片漆黑,窗外透进来少许光亮,勉强能让他猜出还是晚上。但月色稀薄,仿若被云雾遮盖, 他只能感觉到浓郁的夜色中蔓延的静谧。 他感觉呼吸都是滚烫的, 下意识动弹了下, 又猛地僵住。 莫惊春往下摸去,片刻后, 又呻吟一声, 躺倒了下来。 他怎么…… 湿漉漉的感觉, 让莫惊春非常不适。 他也不敢乱动, 躺了好一会平息那奇怪的燥热, 这才掀开被褥,下了床。 他将就着桌上的冷茶, 吃了几杯下去,缓解了灼烧的热感, 这才抹黑去换下衣裳, 有些头疼地将换下来的衣裳放了起来,预备着晨起拿去收拾。 莫惊春没有燃灯, 外头稀薄的月光,足够他看清楚脚下的路。 缓步走到窗边, 他将半阖上的窗户推开,那细微的动静,惊起了守夜的卫壹注意,他从外间推门而出, 正看到莫惊春, 讶异地说道“郎君, 您怎么起了?”他刚刚打了个瞌睡,如果不是这推窗的动静大了些,他怕是听不着。 卫壹在心里懊恼了一下,他到底是在外这几年,这敏锐的触觉都消退了些,往常莫惊春起来走动,他就该知道了。 莫惊春“只是做了个梦,你回去睡吧。”他淡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没出什么事情。 卫壹揉了把脸,笑着说道“这守夜的时候,怎么能睡觉呢?” 莫惊春“私下还有暗卫在轮守,这面上就不用这么严苛。”他平日就算是起夜,大多还是自己顺手做了,也不用侍从醒着来帮忙。 卫壹“他们都在私底下活动,若是面上都这么疲懒,别说是大夫人要不高兴,这屋内的下人也会生疑。”守夜的事情是艰苦了些,可是大户人家也只会交给自己信任的奴仆来做,毕竟这夜间入睡后,谁也无法提防夜里的事情。 而莫惊春身旁的事情,还比那些杂事要更难应付些。 正始帝因着武艺高强,总会在各种时候神出鬼没,谁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会过来,如果换做是其他人来守夜的话,那猝不及防撞上这样的事情,那该杀,还是不该杀?郎君肯定是不高兴身旁的人因这样的事情出事,可是卫壹是从陛下的身旁出来做事的,他也清楚陛下肯定会在暗地里将人抹脖子。 在莫惊春还不愿意广而告之的时候,正始帝对于他们两人的事情,也多是隐藏行踪,再是疯狂之时,都未曾触碰这个界限。 只是陛下的手段极端了些,为了避免郎君两边为难,卫壹可不敢将守夜的职责拱手让出。原本在墨痕结婚后,莫惊春就已经让他顾着家里,不必管着院里的轮值,但是墨痕在那之后,还是又回来了。 墨痕“这院中知道事情的,也就你和我,总不能让张力那几个陪着你守夜,那岂不是多了泄密的可能?”左不过是交替着来,他们年轻气盛,可都还撑得住。 至于这院中的下人,墨痕已经看中两个小的,嘴巴严,做事也还周密,若是调教得好,就会逐渐接替张力等人的事情。 张力他们跟着莫惊春的时间虽然久,可知道的事情并不多。而从平日里的观察,这院中的人,多数还是普通的家伙式。虽然眼下院子已经被护得滴水不漏,但为了以后的处事,墨痕身为院中的管事,还是要早做打算,免得留下漏洞麻烦。 这些念头在卫壹的心中不过一转,也没花费多少时间。 他转而看向莫惊春,却看到郎君正看着天上朦胧的月色,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显得有几分瘦削。毕竟是低烧了一段时日,莫惊春吃食上也没有太多胃口,这些时日下来,看着便连袖口都空空,清瘦得很。 卫壹“郎君,小的去给您取件衣裳来。” 莫惊春笑了笑,摇着头说道“不麻烦了,我在屋内,你可是在屋外,要是冷了,我自己去拿便是。”他拦住了卫壹的动作,漆黑清润的眸子注视着他,倒是问起了他的事情,“之前的宅院,看着可还喜欢?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与我说说。” 卫壹没忍住,发出了一声笑,抿着唇笑道“郎君,您这话,当真让小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哪有人送了宅院还不够,还想到别的去了?您可别忘了,在那之前,您还赏了小的百两呢。” 莫惊春眼里带笑,“难道我这条命,就不值当这么多吗?” 卫壹叹息了一声,也不是没有宽厚的主子,但是如莫惊春这样,出手异常大方,甚至还担心不够的主家来说,可真是少之又少。 卫壹“您是太大方了,您就不怕得了这么多,小的和墨痕从此以后变得疏懒了,那可怎么办?” 莫惊春认真地说道“我本也没有买下你俩的命。墨痕是家生子,但若他想要出去,以他如今为我,为莫家的功劳,大嫂那边,该是没有阻力的。”奴仆护着主上,看着是理所应当,可是每一次都是生死之际,如此危险,怎能一概而论? 卫壹笑着说道“您就别担心这个了,若是您明日和墨痕说上这个事,他怕是要在您的面前哭死过去。如您这样善心的主子,上哪里找去?”他可是打着要在莫家待到老的成算,而莫家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奴,也都各有归处,倒没有那种用完就丢的狠绝。 莫惊春摇了摇头,见卫壹没说,便也没再坚持。 他在窗边站了许久,直到肩头都有些微微湿冷,方才觉得那股浮躁的热意消退了下去。他颇有些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松了口气。 莫惊春之所以宁愿冷着,也不愿意再休息,便是生怕自己再是欲求不满,又做一些……胡乱的梦。 他哪有梦中那么…… 莫惊春面色微沉,背着手,有种在生闷气的感觉。 在生自己的气。 夜半中天,他如果再继续这么站下去,卫壹怕是会继续守着他。他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说自己要回去睡,让卫壹去歇息了,而他踱步回了屋中。 照旧是没有点灯,醒来已久的他,已经熟悉了这片黑暗,即便是步行在其中,也如同白日一样简单,便是几步走回床榻时,莫惊春的神色微动,下意识往床边摸去,便被一抹冷色捉住,拖入那片漆黑的床帐里。 … 翌日,是墨痕来接替卫壹,看着他一双黑眼圈,正想嘲笑的时候,却听到卫壹嘟哝了一声,“夫人昨儿来了。” 墨痕脸上的笑意僵掉了。 卫壹被墨痕的臭毛病传染了后,偶然在不方便直接提起正始帝时,便会这么称呼陛下。他深知,他们的交流是铁定会传到陛下的耳朵,可是这么多次过去了,也没看到陛下发怒或者是处置他们,这说明正始帝并不在乎……又或许,他是默许了这样的称谓。 上下之分,男女之别,世俗的称谓,在那位的眼中,怕是压根不重要。 在外的东西,任由人说上多少,也左右不了陛下的想法。 墨痕揉了揉脸,低声说道“可收尾干净了?” 卫壹颔首。 多亏了他们两个,再加上暗卫,正始帝和莫惊春的关系,在这墨香院内,也还算是个隐秘。不然这些贴身伺候的东西,要瞒住其他人的眼睛,也着实是难。如今这院中,除了墨痕和卫壹外,其他人已经不得在没有命令下入得主屋。 莫惊春出来的时候,除了神色倦怠,看不出有哪里不同。 他穿着官袍,不紧不慢地朝着外走,冠帽正抱在怀里,对墨痕说道,“今日晚些时候,你去女子书院看看,前头陈女郎寻我,可我却没有抽出空来。虽她那里一直有人盯着,但避免万一,你还是顺道去瞧瞧得好。” “是。” 墨痕欠身。 他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莫惊春正微低下头,在卫壹的服侍下将冠帽戴起,那露出的白皙脖颈底下,在衣领交界之处,正密密麻麻都是交叠的红痕。本该是淫靡的色调,在如此多的数量下,只会莫名升起一种恐怖畏惧的心理。 墨痕即便再喜欢许凤,都做不出来这样的行径。 他打了个哆嗦,迎着莫惊春有些奇怪投来的视线,连忙露出笑来,“郎君,您的早食还未动呢,小的让人取来?” 莫惊春颔首,便转身与卫壹说话。 等到墨痕将莫惊春送去吏部后,便将马车停在吏部专门停放马车的地方,转而悄换了衣裳,稍微整理了自己的模样,这才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们给莫惊春办事的时候,是可以随便取用马车的。 但是墨痕清楚陈文秀的特殊,可不敢给她和郎君招惹来太多的视线,宁愿多花点时间来伪装自己,偷溜出去,都不愿意驾着马车大摇大摆地过去。 女子书院内,陈文秀给女学生做的柜门早就做好,而且都安了上去。 那东西甚是合适,和从前的没什么两样。 女学生高兴得很,尤其是在她们看来,这是院长亲手做的东西,更有着不同的意义。其他好些个学生,偶尔说起此事来,居然还有些羡慕。 这书院中,加上之前还没有走的刘先生外,一共还有三个先生。 原本是两个的,但近些时候,又多了一个。 “当当当——” 这是下课的动静。 门房老海提着锣,走了一圈,这动静便意味着下课休息。 哗啦啦,两三个班的房门都被打开,为首先出的,都是先生。 这尊师重道,可是被这些学生刻入骨髓。 可除了两个男先生外,最北面的那间屋子,出来的,却是一个穿着衣裙的女子。她相貌秀丽漂亮,气质高雅,只除了略显倨傲的神情外,却仍旧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她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两个学生,手中持着书卷,像是在请教问题。 陈文秀头痛地站在通道尽头。 没错,这郑云秀,就是新加进来的先生。 当日,郑云秀跪求到陈文秀面前,便是为了一线生机,据她所说,她的父亲决意要将她送到家庙里去,此生不得外出。这样一来,她怕是要在家庙中备受蹂躏蹉跎,比死还难受。 柳红知道陈文秀对这些很是不懂,便在身后低低与她说道,“权贵世家在处置做了错事,违背家规的女子时,不会如民间浸猪笼那等粗暴绝情,但也多数有着自己的家庙,犯事的女子多是直接送到家庙里去,庙中僧尼严苛,往往活不过半年。” 柳红并并没有为这冰冷的描述而增添别的形容,可光是这里面的内容,就足够陈文秀紧蹙眉头,看向郑云秀,“你究竟是犯了什么错,才会惹来这样的麻烦?”她知道郑云秀在家中很是受宠,而且从她的穿衣打扮,也不逊色别个世家女,据柳叶所说,从前在宫宴上,她们理应还碰面过,这样出身富贵的女郎,又是这般出彩,合该是待价而沽的宝物,再过一二年,便能为郑家带来一桩好亲事,也能笼络一个好亲家。 郑云秀苍白着脸色,清泪不住落下,“我曾与曹刘交往甚密,曾往府外,与他,与好友康雨佳祭拜,却不料被家中得知,觉得我玷污了郑家的声名。” 这些人说话总是暧昧不明,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说辞也是习惯了那种暗示的意味,故而陈文秀还是在柳叶的提示下,方才明白那个所谓的“交往甚密”,该是什么意思。 尽管朝廷对待男女婚嫁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约束,也并不介意寡妇改嫁。 可是男女大防上,还是多有注意。 如这等婚前的交往,若是往后结亲,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遇到了曹刘这样的……那女方的声名,就未必好得起来。 陈文秀蹙眉,“可这事,只有你和你家中知道,只消不外传,应该是不会……” 郑云秀苦笑着打断了陈文秀的话,“曹刘多情,他看似与我交好,实际上,他私下,还有焦明香,康雨佳她们几个……如今他们已死,别的话,我再说也不合适。但是我父亲以为,可以借着我钓出些什么来,而且,在他看来,有过这样的交往,便已经是残花败柳……” “等等,”陈文秀摆了摆手,脸色严肃起来,“你们不是没有……怎说这样的话?” 郑云秀没想到陈文秀在乎的点是这个,登时脸色胀红,结巴地说道“那,那的确,可是这规矩……” 陈文秀最是不喜这个,且她在郑云秀开口前,就已经有些后悔。她知道自己的麻烦事,有时候就是容易心软,还是在一些世人觉得平常,她自己却看不过眼的地方心软。正如她清楚郑云秀的身份,再加上曹刘和焦明香被点出来后,照理说,陈文秀应该清楚这得是多大的麻烦,可是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将郑云秀赶出去。 “完了。” 她飘魂似的从厅中走了出来,往前院飘了过去,“你们两个,怎么不阻止我呀?”她呜呜地说道,有些绝望。 柳红淡定地说道“您才是主子。” 柳叶则是说道“她有所隐瞒,但是刚才说的话,应该是真的。” 陈文秀也清楚。 正是因为她清楚这是真的,所以她才没办法就这么将人推出去,如果明天这人就真的死了,那陈文秀肯定会觉得是被自己害死的。 “啊啊,你怎么这么圣母?” 陈文秀一巴掌将自己拍醒,自言自语地说道。 “罢了罢了,就当学习莫尚书。”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柳红柳叶早就习惯了。 陈文秀的思绪一贯跳脱,有时候能从天南说到地北,而且这些崭新的词汇,对她们来说,也是值得记录的事情。 柳叶笑着说道“您怎么突然想起莫尚书?” 陈文秀倦倦地说道“当初如果不是莫尚书在的话,按着陛下的想法,怕是要直接咔嚓了我,哪会手下留情?等下,郑云秀此事和曹刘有关,又事关郑家,那不如……”她忽而精神过来,想来一招祸水东引……呸,不是,借花献佛……等下,好像不是这么用的,不管了,她蹙眉思索起来,如何和莫尚书搭上线,又不会惹来陛下那醋坛子的注意呢? 今日墨痕的前来,就让陈文秀很满意。 这可刚刚好,又不会挑动正始帝敏感的神经。 她可算是怕极了这个乱吃飞醋的狗皇帝。 得亏这个狗皇帝再怎么狗,他还是能听得进去莫惊春的人话,不然,哪怕是危在旦夕,陈文秀都要冲着莫惊春大喊两个字,“快逃——” 等墨痕了解完事情离开后,陈文秀哼着无名的歌曲往后走,她在穿过后院的时候,遇到了无所事事的郑云秀。 她驻足站在那里,像是在看着后院的假山,又像是在等着陈文秀。 陈文秀扬眉,主动走了过来,“你找我?” 郑云秀看向她,露出个浅浅的微笑,“您没有告诉我,郑家过来的消息。”她看起来比前些时日的状态好了些,但态度也更谦卑。 她和这书院里的其他夫子合不来,先是他们的性别各有不同,再一个,是他们觉察出郑云秀身份的不同。即便他们不知道这柔美倨傲的女子究竟是谁,但也会下意识远离。但奇怪的是,那些女学生,却是和郑云秀相处得不错,不然,陈文秀是不会让她继续教习下去的。 郑云秀能传授给这些女学生的,不同于那些先生,更是身为女子为人处世上的事情。即便这和女子书院的开端有些不同,但陈文秀并不觉得这不合适。 这本就是她们需要面对的艰难,有人提早为她们点出来,再加以克化,提出解决的办法,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不是谁都能被手把手教着为人处世的道理。而郑云秀在读书一事上,也有着自己的见解和造诣,偶尔还能指点那些学生。 陈文秀笑嘻嘻地说道“他们来找的,是郑家的郑云秀,可我们书院,只得一个叫郑先生的夫子,却是没有什么郑云秀的。” 郑云秀微怔,福身行了一礼,略带哽咽地说道“多谢院长。” … “荒谬!” 郑天河将手边的棋盘掀开,不怒自威的脸上,也流露出暴怒的神色。他恶狠狠地盯着跪在底下的奴仆,“偌大个郑家,都看不好一个女子,尔等怎有脸面,还来同我说什么,不在?她若是不在女子书院,那她那几日,见天往那里跑,是在作甚!” 那跪着的人哆嗦了起来,嗫嚅地说道“院长,那女院长,说院中没有这样的人。主子之前提过,那地头不可胡来,所以我等不敢强行进去搜。” 毕竟那可是孟怀王妃离开前留下来的东西,而且后来,又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和焦氏搭上了线,自然不能肆意胡来。 郑天河铁青着脸,说道“她必定是在女子书院,那区区院长,居然会包庇她?”他如鹰般的眼神露出凶戾的神情,“看来,我的好女儿,怕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合盘说了出去。” 郑家发现郑云秀失踪,也没两天的事情。 她的贴身侍女,是到了晚上,才发觉那所谓在屋内休息,其实只是打了个幌子,屋内压根就没有人。郑云秀除了带走几根朱钗首饰外,什么都没有带,就悄无声息地从郑家消失了。 郑天河当即就派人往四处去,而后又在第二日想起了女子书院,着人去调查。 女子书院…… 郑天河的脸皮抽搐了一下,冷硬着脸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孟怀王妃在,也便罢了,如今人不在京城,这底下的阿猫阿狗,也敢跳到郑家面前造次,是觉得我郑家落难了,就谁都可以踩一脚不成?”他低头看着那人,阴冷的声音让人忍不住发颤。 “去,院长不愿意说,那底下的人,总该需要外出采买吧?” 他幽幽地说道,意有所指。 … 正始帝今儿的心情甚好,就算是有几个言官上奏,言辞激烈,语气奚落,但帝王半点都没往心里去,还同刘昊笑话,“如果这些人的文笔,当初便是这样剑走偏锋的话,那指不定考官还会判他们个下下等。” 刘昊“科考前,考生肯定会提前收集过当年考官的喜好,是不敢随意胡来的。”在科举考试中,敢于文笔激烈,言辞偏激的人,还是少数。大多数的考官,还是更加喜欢那些喜欢中庸之道的考生。 正始帝将折子丢到一旁,那态度有些嫌弃,只觉得忒是浪费笔墨。 刘昊中间出去给陛下换过茶水,然后俯身说道,“陛下,太后已经和成虞君提过收养的事情,成女郎欣喜得落泪,已是应了。”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成虞君是个聪明人,不管她之前的想法是什么,但谁敢拒绝呢?”而成虞君究竟喜不喜欢,在不在意,正始帝并不在乎。 只要太后高兴便成。 刘昊满脸堆笑地说道“太后这样仁慈心肠,有谁会拒绝呢?” 正始帝嗤笑,“那可说不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宫里头新进来的这些人,倒是有意思。三天两头地出事,是觉得寡人是太闲了吗?”他的手指弹了弹手上的奏章。 刘昊“陛下,不如奴婢……”他暗示地说道。 正始帝摇了摇头,露出个古怪的神色,“不,就让他们继续闹下去,寡人倒是想看看,会跳出来什么东西。这几年,后宫确实是太安静了些,这样不好,既让他们没了活力,也让太后和寡人失去了看乐子的蠢货,倒是不美。” 刘昊无奈苦笑,知道陛下这是又有了别的成算,便没有再说话。 后宫安静了好些年,除了寥寥几次的意外,任是谁,都没办法往这后面伸手。或许是这般,今年开了小选,让宫女轮换了一波后,露出来的新变化,却是让正始帝起了兴趣。 刘昊不敢再多言,只看着陛下低头批改着奏章。 只是再过了些时候,正始帝像是有些坐不住,停顿了片刻,忽而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精致的人偶,然后摆放在了桌边,看起来异常精致可爱,或许是因为陛下为其新换上的衣物,看起来不像是往日莫惊春会穿戴的衣裳,但是怎么看都透着几分漂亮。 莫惊春并不怎么穿戴鲜艳的衣裳,但是正始帝曾看过夫子红裳的模样,那可真是漂亮异常,难以移开视线。他的手指勾住了袖口小小的布料,自言自语地说道“也不知道这东西,还有多久……”那后面的几个字眼,被正始帝吞了下去。 他清楚,这个小东西的出现,便意味着夫子又一次失败。 而这一次失败,在莫惊春还没有提出来之前,其实正始帝就已经猜得差不多了。 毕竟,他的生与死,都在那些时日。 想要联想到任务的内容,其实并不难。 难的是,要怎么从莫惊春的口中,将任务给挖出来。 即便正始帝已经知道精怪的存在,可是莫惊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主动将任务和盘托出,有的是因为不合适,更多的,是因为莫惊春并不习惯依赖旁人。即便这个人是正始帝,也是如此。又或者是,正是因为这个人是正始帝,所以莫惊春才更加刻意避免如此。 帝王的权势威严,能够做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如果没有任何束缚的话,那依赖成瘾,便不是那么好戒掉。 于情于理,正始帝都应该理解这些微妙的情绪和担忧。 故,他在看着这个小人偶的时候,想起的不是那些美味的处罚,而是有些可气又可恼的疏离。 他戳了戳小小莫惊春的鼻头。 非常不得体的行为。 刘昊默默移开了眼。 然后陛下的指腹又搔了搔莫惊春的后脖颈。 昨夜,正始帝偷溜去莫府,时隔多日,总算将莫惊春抱了满怀。 正如他所料,莫惊春并没有拒绝他。 只是有些无奈,身上压着沉重的力道,就像是一只霸占地盘的大猫,正在使劲地将气息蹭到莫惊春身上。 莫惊春小小抱怨地说道“您可真是重。” 可不是嘛,正始帝都几乎将他一半的身子都压到莫惊春的身上来,那重量可真是实在,让人轻易逃脱不开。 正始帝将头颅埋在莫惊春的脖颈,狠狠吸了口,委屈地说道“寡人可是有好多天没有和夫子这么亲密了。”他一边痴缠着莫惊春,一边用力地舔舐着他的脖颈耳后,像是要将那里给舔下来一般。 莫惊春闷哼了两声,到底没有阻止正始帝的动作。 他知道陛下有些贪恋他身上的气息,尽管为此,莫惊春好几次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遗留下什么奇怪的味道,但可惜的是,不管莫惊春沐浴的次数再如何频繁,陛下都似乎能嗅闻到那气息。 尤其是在情绪激烈的时候,如陛下所说,那味道便会剧烈翻涌,变得愈发醺香浓郁,让人恨不得醉死在这气息中。 正始帝说得淡然,半点都不以为耻,更觉得甚妙。 而莫惊春只想将正始帝的那张嘴给堵上。 体香这个东西,他可不想要。 但昨夜,正始帝却很是满意。 即便只有身体相拥,可莫惊春身上本就醺浓的气息沾染在床榻内……这才是他原本只打算看看,却在那之后,却忍不住将莫惊春拖入床榻的缘由。 正始帝理直气壮。 他回过神来,看着奏章,又玩物丧志地看着小人偶。 直到下午的时候,才磨磨蹭蹭地批改完奏章,漫不经意地说道“去将袁鹤鸣和柳存剑叫来。” “喏!” 刘昊退出去的时候,正巧看到永寿宫的女官秀林站在外面,像是刚刚到来。她见到刘昊,笑着福身,“中侍官,太后娘娘请陛下过去一趟。” 刘昊侧过身去,避开这一礼,笑着说道“我这便进去,女官且在外面等等。” 秀林面带微笑,看着刚出来的刘昊又匆匆进去,垂下的眼底有几分担忧。 太后这一次让秀林来,是因为大皇子。 太后既然将成虞君收为孙女,自然要问过他们的情况。那些事情,都落在纸上,成为收集的情报,都交给太后看过。可是写出来的,和自己说出来的,总归是有些不同。太后也正是因此,才知道成虞君的生辰快到了。 既然刚收为孙女,那这生辰礼,总该是要随的。 只是,这且不是要紧的。 太后从这一事中,想起了大皇子。 因着大皇子娘亲那些荒诞的过去,大皇子每年的生辰都没有大办,只是那一日永寿宫中会小小庆贺一下,旁人倒是一无所知。太后是寻思着如今大皇子也大了,焦氏也去世了,这一年的热孝早就过去,今年倒是想要操持起来。 不过这宫中其实也没几位主子,太后这意思,其实还是想要让大皇子和陛下多亲近亲近。毕竟最近这小半年看起来,陛下似乎不再跟从前那样冷落大皇子。 只是…… 秀林在心里苦笑,别的也就罢了,就算陛下真的应下了,那大皇子真的会高兴吗? 他约莫是要害怕的。 远在景阳宫的大皇子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觉得自己背后发凉,一时间却计较不起什么。 … 这半月,莫惊春忙碌完手头的事情后,总算能和桃娘说上话,甚至还点评了一下她在功课上的毛病。虽然他远离科考多年,但只得有空就会读书,倒是没落下多少。 桃娘在得了莫惊春指点后,露出娇羞怯弱的模样,趴在莫惊春身旁小小声说道,“阿耶,大伯娘是不是,想要为我说亲?”她的声音小得就像是气声一样,莫惊春几乎要听不见。 莫惊春挑眉,含笑说道“你怎么猜到的?” 桃娘“不是我猜出来的,是陈院长告诉我的。”她和陈文秀倒是成为了笔友,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给彼此写信。 这一回,是桃娘在书信中苦恼地提起了大伯娘最近总爱带着她外出走动,偶尔还让她与几位夫人说话。那些夫人,若是带了自家儿子过来,那还得隔着屏风坐着,着实是令人难受。 结果陈文秀却在书信中哈哈大笑,说这是在为桃娘相看人家。 莫惊春“桃娘不喜欢吗?”他认真了些问道。 从前也没怎么提起这个问题,只偶尔略略说过,但也没有深入,今日既然提起,那也可以多说几句。 桃娘嗫嚅地说道“女儿不想那么快嫁出去。” 她确实是还没开窍,也是因为不想离开家,不想嫁出去。 莫惊春认真地说道“既然不想,那就不必去做。” 桃娘讶异,“若是我十五,十九,也是这么觉得呢?” “便是你十五,十九,也是这么觉得,为父也是应的。”莫惊春笑吟吟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才是最要紧的。” 桃娘心满意足地抿着嘴,高高兴兴地抱着作业离开了。 正巧,墨痕从外面回来,为桃娘避开路后,匆匆往墨香院赶去。 他此一来,是为了两件事。 一则,是女子书院出事了。 二则,是为了坊间的传闻。 第一百二十章 天色擦黑, 只得几点昏暗的星光,在天上懒洋洋地挂着,像是刚醒。 莫惊春坐在马车内, 闭着眼回想着墨痕说的话。 这两桩事情, 让他更为上心的, 自然是第一件事,那事关书院的安全。陈文秀送信来,女子书院已经连着消失了几个人,都是在外出的路上失踪的, 就算去报官, 暂时也无果, 不知还有什么后续。 第二桩事,是最近坊间在流传一曲歌谣。 “塞上儿郎千千万, 不如金凤栖皇枝。” 听说这曲歌谣, 最近在平康坊广为流传,不少舞姬以此为曲调,合着琴弦, 倒是引来了不少喝彩。已经不止在平康坊,在附近几处也得了这样的说法,盖因作曲和谱词之人, 都是平康坊内的大家,能被称呼为“大家”的女子, 必定是名列头牌的花魁, 这如何不让那些自诩墨客的清贵沉醉,赫然是京中好风骚的文人追捧的新曲之一。 塞上儿郎, 金凤, 栖皇枝。 这词曲多数人只当做是一听而过的腔调, 唯独有心人会发觉其中的暗喻,也怨不得墨痕在收到消息后,会如此担忧。 莫惊春素日里,只会在张千钊和袁鹤鸣的邀请去过几次平康坊,平日是不爱往那里去,墨痕虽把着外界的消息,却也未曾在最开始就梳理出来。 马车摇晃了片刻,骤然停了下来。 莫惊春睁开眼,弯腰掀开帘子,平静地下了马车。 放在眼前的,该是女子书院的事情。 他在门房处看到了陈文秀,她竟是亲自过来等了。这春日盎然,晚上并不浓热,可她的脸上还有少许薄汗,神情有些焦急。而跟在她身后的女子…… 莫惊春微蹙眉,看着有些眼熟。 那女子比陈文秀要先发觉了莫惊春的来影,忙扶着陈文秀一同起身,“见过莫尚书。”她矮身行了一礼,让莫惊春恍然想起此人的身份。 莫惊春温声说道:“你是郑云秀,郑家的女郎?” 郑云秀低下头去,“正是小女。” 上一回,陈文秀让墨痕转达的便是此事,而事后莫惊春的回复却是无碍,还让人盯着女子书院的动静。不然,墨痕也不会发觉到这近来女子书院的乱象。 陈文秀的神色苍白,娇小的脸上透着坚毅和愤怒,站在大门口说话不合适,虽然她确是在这里等待,但在莫惊春来了后,她还是引着莫惊春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抿紧唇说道:“莫尚书,此事,本来是不想惊动到您的。毕竟走失了的人,合该去告官,而不是越过他们来求您,只是……” 她一边走一边说道,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扭曲。 郑云秀接过她的话头,“失踪的三人,都是书院里的采买,两女一男,失踪的时间分别是在十日前,三日前,还有今天。”她没想到莫惊春居然会真的亲自过来。 陈文秀:“官府的人来查过,说是没在他们失踪的地方附近找到他们挣扎的痕迹,而且,他们还找到了目击证人,证明了其中一人是主动跟着人离开的,所以,官府的意思是,或许他们并不是失踪,而是主动跟着别些个人离开了,只是没有告诉雇主。” “另投他家,并非不可能。”莫惊春在听完她们两人的话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是想要从一人的情况,就推演到其他人身上,那可就未必。” 陈文秀咬牙说道:“如果是旁人,或许还有这个可能。但他们所说的,那个被目击到的女人,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乞丐,后来在厨房帮佣做事。别的人或许会跑,可是她是绝对不可能。” 那位中年女人在这里做了小半年,乐呵呵的模样,早就让整个书院的学生都喜欢她,每次食堂打饭,最爱拥去她那里,打饭的同时还与她说说话。 这样一个人来,换做是书院里的人,也会觉得不可能。 莫惊春敛眉说道:“所以你们猜是谁?” 两位姑娘一起停下,看向莫惊春的动作倒是整齐一致。 莫惊春:“陈院长,若是您没有想法的话,是不会让墨痕将我叫来的。”他说话的时候,虽然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可是郑云秀觉得那多少是带着怒气。 陈文秀叹了口气,知道莫惊春已经看透了她从心的想法。 确实,如果是平时的她,压根不想和莫惊春碰面。 她可太是知道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陈文秀抿唇:“您说的不错,我的心中确实已经有了想法,只是这话说出去未免有些可笑。”她刻意没去看郑云秀。 “我觉得或许和郑家有关。” 郑云秀虽然心中多多少少有了这个念头,却是不敢说出来,毕竟此事是因她而起。如今见陈院长提起了此事,面上不由得露出解脱的神色,然后带上苦笑,“小女也觉得,此事或许与我父亲有关。” 毕竟女子书院虽然有些惹人眼,可毕竟这些学生很是低调,除了偶尔在陈院长的带领下外出,平日里都安安分分,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 就算有人看着这书院不爽,可是也要想想他们背后究竟站着谁,如此一来,就不敢肆意胡闹。 皇室宗亲的身份,还是能耀武扬威的。 所以说如果没有往日的仇怨,那就只能从新近的人去想。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郑家,这是半点都没打算遮掩自己的目的。”他的语气平静,但是在这话说出来后,却给人一种平和的力量。 郑云秀脸上的苦涩更浓,忽而在两人的面前长身一礼,“莫尚书,陈院长。如果郑家只是需要书院内的消息,那只需要抓走一人就足够,压根不需要再有往后的那两桩,这或许是我的父亲,在刻意用这样的手段,来迫使书院将我交出去。那些人,毕竟无辜,不如……” 莫惊春打断了郑云秀的话,平静地说道:“你甘心吗?” 郑云秀一愣。 莫惊春:“他身为你的父亲,却不能够庇护于你,反而加害你身,如今在你将要逃出一线生机的时候,又要让你重回火坑。如此,郑云秀,你当真甘心回去吗?” 郑云秀抿紧了唇,神情难堪得紧,声音破碎地说道:“小女,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是小女再是自私,此事……” “只消你不愿意,那旁的事情就好办了。” 莫惊春朝着她们两人点头,“不论他们是生是死,我会将他们带回来。” 陈文秀朝着莫惊春欠身一礼,“多谢莫尚书。” 莫惊春避开陈文秀的这道礼数,淡笑着说道:“或许,合该是我谢过院长才是。” 陈文秀微怔,这才想起来莫惊春说的是她在军器监的事情,而莫惊春的兄长就在战场上,军器监花费大力气研制出来的东西,都是增益朝廷兵马的武器。这对关切莫广生的莫惊春来说,当然算得上一份大礼。 陈文秀在心里腹诽,莫尚书哪里都好,就是太守礼。 还有,说话的时候,也非常委婉。 如果刚才那句话,陈文秀稍稍呆愣了些,就未必能够猜出来莫惊春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转念一想,陈文秀未尝不是一听,就听出来莫惊春话里的意思呢? 这何尝不是一种潜移默化? 之前陈文秀还非常粗心,这种事情往往需要柳红柳叶提点,才能时不时地意识到自己遗漏的点。 莫惊春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他只是在院中略坐了坐,听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又单独和郑云秀聊了聊,便起身离开了。 送走莫尚书后,郑云秀眼瞅着院长像是莫名松了口气,不免有些诧异。 “莫尚书看起来甚是温和,院长为何会觉得他猛于虎?” 郑云秀不由得说道。 陈文秀:“你许是被我传染了,不然你之前半月说话可不会这么直白。”她先是调侃了一句,然后才说道,“你不知道,危险的不是莫惊春。”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而说道:“此事有了莫尚书插手,应该会有个结局。” 至少不是官府的敷衍。 又或者,那不是敷衍,而是故意的言行? 陈文秀微眯起眼,有些小肚鸡肠地诅咒那几个人掉茅坑。 郑云秀敏锐地留意到陈文秀不愿多说的想法,便没有继续聊着此事,而是说道:“如果真是郑家,那或许,我从一开始的选择便错了。”她立在那里,声音有些忧愁,“离开郑家,倒也没带来什么好事。” “你自己去送死,那就是好事了?”陈文秀没好气地说道,“别的且先不说,你父亲就是刻意用这手段来让你愧疚,你若是真的中了他的计,那岂不是如了你父亲的愿?别的倒还好,我就是有些担心那几个人的命……” 郑云秀摇了摇头,“事情未成,父亲是不会要了他们的命的。但之后,就说不准了。”她低垂着头跟在陈文秀的身后,看着她一蹶不振的模样,陈文秀忽而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莫尚书对女子书院这么上心吗?” 郑云秀抬头,眼底倒是有些好奇。 陈文秀笑嘻嘻地说道:“他可是给咱们书院捐赠了不少善款,而且隔壁那栋宅院,也是他买下来的,等中间的那面墙打通,就可以将读书的地方和住着的地方分开来,不再那么拥挤。” 郑云秀挑眉,倒是没想到这其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因缘。 陈文秀背着手,带着郑云秀往前走。 还有另外两个让莫惊春重视的原因,自然是陈文秀本身。 还有郑云秀。 她们一个代表着还未解开的隐秘,是和战场上的事情息息相关的武器;另一个,则是与之前刺杀陛下的忤逆大案有关。如此至关重要的两人,许是巧合,又许是在什么的驱使下走到一起,莫惊春当然会谨慎处置。 郑家……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对坐在车厢口的墨痕说道:“最近被派去盯梢郑家的人是谁?” 墨痕:“是暗十四,不过他还没有回来。” “等他回来,叫他来见我。”莫惊春先是说了这一句,然后捏着眉心说道,“郑云秀身上还有什么秘密,值当郑家一定要和孟怀王为敌,也要这么试探?” 方才单独说话的时候,郑云秀已经将她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莫惊春,在他看来,这其中或许是有些麻烦事,但并无伤筋动骨的威胁。 那本不该为此做得如此肆无忌惮才是。 墨痕蹙眉说道:“或许,那与郑家女郎究竟犯下什么过错无关,而是与她是不是伤了郑家颜面有关。” 莫惊春颔首,“这确实是其中一个可能。不过此事其实并未外传,虽我确实知道那四人中便有一个是她,可是她们从明面来说,也是被曹刘所利用,并非故意。”在焦明香的事情出来后,莫惊春早就派着暗卫查过这几个女郎。 若不是她们处事还算干净,后来是不会收手的。 在郑云秀的身上,肯定还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不过这就得去过问郑家了。 墨痕奇怪地说道:“郎君,从陈院长所说的事情来看,其实她要说的也并不复杂,其实也可由小的来转述,怎还特地让您过来一趟?”虽然是墨痕自己发觉女子书院的不对劲,但他事前也是来过一趟,不然不会贸然请莫惊春过来。 莫惊春笑着看他一眼,“能感觉到这点,也不算笨。” 陈文秀是特地请他过来的。 这颇有狐假虎威的风范。 莫惊春今日出行,并没有掩饰行踪,且他知道郑家偶尔会在私下盯着他的动作,他去到女子书院的这件事情,肯定会传到郑家,又或者,是别个人耳中去,都是一种威慑和敲打。 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墨痕咋舌,“平时院长看起来憨憨的,没想到其实也是这般有谋略和想法。” 莫惊春无奈看他,如果陈文秀真是这样的人,那正始帝怎可能让她参与军器监的事情?而陈文秀又是怎么从明春王的眼皮子底下跑出来的?她当初分明可以选择留下,可是陈文秀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声音……那个时候,她可还不知道动手的人是陛下派来的,如果是山贼呢? 她的莽和谋,是结合一处的。 墨痕笑着揉了揉脸,听着窗外的动静,又回过头来说道:“郑家的事情,您打算……”他示意了一下。 莫惊春不疾不徐地说道:“此事,陛下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女子书院的事情,肯定还不至于上达天听。且先看看郑家,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如果只是止步于此,那确实不是大事。”他并不着急。 这件事目前所表露出来的状态,比莫惊春预料的要轻些。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郑家的事情像是告一段落,车厢内陷入了平静,好半晌,闭着眼坐着的莫惊春幽幽地说道:“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他都没有睁开眼,但已经感觉到了墨痕的视线和犹豫。 墨痕慢吞吞地说道:“郎君,您难道忘了,除了这第一桩事情,那私底下,可还有另外一桩变故。” 那在墨痕看来,才叫心急如焚。 可是莫惊春怎是这般模样? 莫惊春缓缓叹了口气,睁开眼,在这漆黑的车厢内,只能隐约看得清楚墨痕的轮廓,他平静地说道,“墨痕,这歌谣上,可曾点名了是谁?” 墨痕一怔,摇了摇头。 这歌谣一共一十八句,看起来有问题的,不过其中两句。 没点名道姓,这要如何查? 莫惊春捏了捏眉心,缓声说道:“此事顶多就是去查查那几个作词作曲的大家,不过,你都听到了……”他的声音低沉了些,还未说完,就陷入了沉思。 墨痕收集情报的能耐确实不差,但他毕竟是一人。 而平日里,莫惊春除了必要,也不会让暗卫多做无谓的事情,这当然比不得正始帝遍布京城的眼线。而这些眼线,有一部分,还是在袁鹤鸣的掌控下。 既然墨痕都知道了……那正始帝,会不知道吗? … 天上星光暗淡,正丧气沉沉地挂在天边,偶尔飘来的乌云遮盖了几点残星,时不时还响起少许闷雷。 轰隆隆的声响,听着像是干打雷,不下雨。 但是沉闷的温度,却逐渐蒸腾着人,连行走间,也带着难耐的粘稠。 许是要下暴雨,方才这样来临前的平静。 百姓是期待着下雨的。 毕竟春雨贵如油。 这滴答落下的不是雨水,是他们的命根子。 这沉闷的夜色中,跪在长乐宫外的袁鹤鸣,就显得有些明显。只不独他一人,除他之外,倒也还有别个,在那前头的,便是刘昊。 正始帝暴怒。 而这几人,都是因着劝说陛下,才会被赶出来的。 可是再是知道陛下不喜,该说的话,也还是要说。 事情还要从袁鹤鸣进宫开始。 袁鹤鸣早就在十来日前,就收到了关于坊间歌谣的消息,这还是他的“同僚”特地转给他的,许是因为在这些搞情报的人眼中,秘密压根不成隐秘,他和莫惊春的关系,在这些人的眼中,就像是多了一条命。 虽然袁鹤鸣也不知道正始帝到底手底下有多少在搞这些的人,但至少他们都清楚得很,在莫惊春的事情上,既是机遇,也是倒霉事。 一个不好,就容易出事。 袁鹤鸣在查的时候,也是如此。 歌谣的源头正如墨痕所说的那样,是出自平康坊,而作曲和作词的清倌都是坊内闻名的大家,她们颇受文人骚客的追捧,每天都有大把人试图让自己成为她们的座上宾客,以此显示出自己的优越不同。 那恰是在一次酒席上,凑在一处的才子佳人,并着这些平康坊的“大家”们坐在一处,由着其中一人主持行酒令,输了的人便要被罚。而恰恰是那两轮中,输赢到了最后,便是两位大家,结果她们携手言和,当场一个作曲,一个作词,便在众人的追捧下,将这首最近传唱颇广的歌谣编奏了出来。 袁鹤鸣特地查过,这两个清倌素日里的行踪并不隐秘,就只在平康坊,偶尔会被人请去府上,但这样的次数并不多。 而不管是哪一个清倌,却是查不出来她们身后有人在指使。 袁鹤鸣做这行做久了,地上看见个铜钱都能想出来个三六九五的可能,更别说这一次的结果居然是这样出奇。 普通得出奇。 袁鹤鸣又让另外的人去查了一遍。 本来此事压根不需要袁鹤鸣自己动手,结果他那几日还跑了几趟平康坊,搞得家里以为他是不是看上了哪个平康坊的姑娘,一时间欣喜若狂。 在敷衍了家里的期待后,袁鹤鸣揪着这份普通到简陋的文书,反倒更头疼起来。 如果此事是有人指使,或是有人藏在背后推波助澜,那还好说。 可是这歌谣的源头,却当真是干净的,只是两个清倌在输赢下,所做出来的东西。 那这样一来,便说明了一桩更为严重的事情…… 即便正始帝多次压下坊间的传闻,可实际上这些说辞并不会因为被帝王压下,就当真消失不见。而是藏在人心,藏在言行,平日里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却在无意间又流露出来……正如,这曲歌谣之所以可以传唱,当真是因为这曲调如此美妙好听? 那可未必。 词顶多是朗朗上口,也不押韵。 而曲子只能说是入门,并不难听,可也不是佳作。 能够在短时间有这样的流传度,未必不是人的天性在作祟。 多数人便是喜欢听闻八卦,趣事,更甚至是人间惨事。 越是离奇,便越有讨论的意义,在饭后无事的时候,随口拿出来一谈,若是还有一二个不知道的人,便突生惊喜,抓着来人一顿描绘。 以满足那窃喜的窥私欲。 袁鹤鸣猜到了那许是人性的幽怖,一种说好不好,说坏,也还未到极恶地步的微妙。 毕竟这几年间,正始帝对莫惊春的恩宠,远远不再是那所谓的药引能弥补,而当初正始帝昏迷后,莫惊春的所作所为本就掀了轩然大波。 这些想法,未必在一时表露出来,却已然有了自己的态度。 当然,在这股浪潮将要成形时,铁定是有人在其中推波逐浪,但归根究底,若是要找出个罪魁祸首来,却是极难。 正始帝端坐在宽大的桌子后,一只小小的人偶,正躺在他的右手边。仔细一看,那居然是个漂亮精致的匣子,在那其中布满了珍贵的布料,就是为了将那躺着的地方弄得软和舒适,正好可以躺下小人偶。 在听袁鹤鸣汇报的时候,正始帝都一直在玩弄着小人偶,在袁鹤鸣看来,那更像是某种奇怪地换装小游戏,他看不明白,这么一个精致的小人偶,看起来如此娇小,而且这么点距离,也看不清楚那人偶的模样…… 陛下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乐趣? 袁鹤鸣在心里腹诽,但面上也不敢说。 至少在袁鹤鸣说完话前,正始帝并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征兆,只听得陛下似是叹息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那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阴鸷。 袁鹤鸣心头一跳,就看着正始帝缓缓抬头,露出一张阴沉的面容。俊美的面孔上,如同小山堆起的眉间充斥着暴戾和阴郁。他的手,分明还是那么细致地盖上小人偶身上的衣物,嘴上,却说着嗜血凶残的话,“袁鹤鸣,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哪里是寻不到罪魁祸首?放眼看去,不一个个都是吗?” 袁鹤鸣起先还没意识到正始帝在说什么,待看到站在正始帝身后骤然煞白了脸色的刘昊后,他的心头猛地狂跳起来,浑身瞬间如坠冰窖。 人人都是罪魁祸首,那也便是人人都该死。 袁鹤鸣面上不显,可实际上这湿热的气温,已经让他在这一惊一乍间,整个后背都挤出了汗。他深吸了口气,力求平静地说道:“陛下,此事牵连甚广,若是要将所有人都一网打尽的话,何其难。” 正始帝阴鸷的眼神落在袁鹤鸣的身上,冰冷地说道:“有何难?一人说,那便捉一人,十人说,那便捉十人,百人如此,那便是百人。纵然千百人又如何?”那话里透露出来的狰狞杀气,让正始帝身后的刘昊站不住了。 刘昊欠身说道:“陛下,这歌谣虽然是有些指代,可也没有污言秽语,只是……”他猛地住了口,一个笔洗猛地在他的脚边炸开了碎片,如果换了个人,那正始帝要砸的,就是那个人的脑袋了。 正始帝幽幽地说道:“塞上儿郎千千万,不如金凤栖皇枝。如此词句,是在嘲弄莫家,还是在嘲弄莫惊春?在他们眼中,是觉得莫家有今日的功勋,不是靠着莫家自己的本事,而是靠着莫惊春一路睡上来的?”帝王最后的那句话尤其难听,即便正始帝的语气并没有变得激烈,可是这阖殿的人,却猛地跪了下去。 刘昊的膝盖跪倒在碎片上,得亏腿上的布料得用,这才被扎破衣裳,但也肯定是出血了。他忍着突突的疼痛,连声说道:“陛下,奴婢不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正始帝将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冷冰冰如同毒蛇的视线扫过殿内这群跪下的人,语气压抑中透露出几分难以掩盖的凶暴毒辣,“不是这个意思?袁鹤鸣,你来说,他们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 袁鹤鸣在心里叫苦连天,但也确实…… 要说将这歌谣出去的人,全然没有坏心,那也不可能。多的是随口一说,随便一听的,也少不了那些带着恶意扭曲的想法,故意散播的人。最是恶心的地方,就在于其没有指名道姓,可是如果认真去想,其实一下子便能知道这指代的是谁。 莫惊春是他的朋友,袁鹤鸣清楚得很,他乃是高洁守礼的人。 莫说是那些恶心的想法,便是让他知道这些侮辱莫家声名的词措,莫惊春怕是会默默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袁鹤鸣只要一想到那些肮脏污秽的看法落在他身上,就已然愤怒不已,更何况是陛下呢? 可是这种事情,并不只能靠着简单的堵住来预防。 如果那么简单的话,那从一开始,袁鹤鸣在得知此事就处理,而不是拖到现在。可是按着正始帝的态度,那特定也是不行的。如今传唱着这歌谣的坊间百姓,知道的,不知道的,听说过的,偶然聊过的人何其多,怎么可能一个个抓出来? 而且又要如何分辨他们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只是眼下在面对正始帝的暴怒,袁鹤鸣也不敢将这些事情往外说,只能苦逼地劝说着正始帝,“陛下,此事牵连这么多人,不如还是从长计议,如果……” 他的话还没说完,正始帝便冷漠打断了袁鹤鸣的话,露出一个阴森扭曲的微笑,那像是充斥着无穷尽的黑暗,只是不小心瞥见一眼,都会忍不住全身寒颤,只觉得像是跌入了什么可怕的炼狱。 正始帝:“尔等说得不错,如果只是压下他们的口舌,那只不过是一日,两日的阻止,并不能彻底让这件事结束,也不能让流言不再继续下去。如此,只不过是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罢了。” 帝王的话慢吞吞地说着,听起来冷静非常,可是落在他们的心中,却是带着可怖的偏执。 “在所有的分岔路口,都立起一根石柱。如果有一人说,那就杀了他们,将他们的皮剥下来,挂在上面。一人说,就杀一人。百人说,就杀百人,千人说,那就杀尽千人。”正始帝冰冷的视线诡谲疯狂,“京城是如此,天下更是如此,寡人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寡人杀的人多,还是脖子硬的人更多。” “陛下!” “陛下——” “陛下,不可啊陛下——” 先后几句话,几乎是同时发出来的。 袁鹤鸣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可怜他本来就是个疲懒的性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被正始帝给盯上了,结果就被拖过来做这些凶残的事情。虽然时日渐久,袁鹤鸣也逐渐清楚陛下是个疯子,可再是疯,有些事情还是不能越过线,如果之前正始帝还能勉强算是个好皇帝,在大部分百姓的眼中,还是个爱民的皇帝,可一旦做出如此恶行,那便会彻底冠上暴君的名头! 袁鹤鸣从未知道自己的嘴皮子这么溜,“陛下,在百姓的心中,您一直都是位好皇帝,如果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做事,您可要沦为罗刹恶鬼!眼下朝中还在打仗,这样一来……” “是什么给了尔等,寡人在乎的妄念?” 正始帝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几个,冰冷倨傲的眼神如同雪山风霜,毫无情绪,“寡人要做个好皇帝,只是先帝希望,只是因为夫子喜欢。百姓如何,天下如何,寡人死后,这个朝廷,这个天下会如何,谁人会在乎?” 他露出个疯狂冰冷的狞笑。 “至少,寡人不在乎。” 袁鹤鸣和刘昊等人被赶了出来,可是他们也不敢走开,只得跪在长乐宫外,袁鹤鸣还好些,刘昊倒是有些惨。 他的膝盖本来就受伤了,眼下跪在外面,这动也不敢动,这挺直的腰板,谁都比不得。 他们不敢走开,可也不敢再劝。 正始帝那疯狂暴戾的脾气一旦起来,当真是谁也劝说不得。 陛下在乎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一旦触碰到逆鳞,便是要闹到天翻地覆,也是毫不在乎。 谁人让他痛,让他不喜,他便要人死。 如正始帝所说,那些血淋淋的屠杀后,当然会无人敢言。 敢说,不过是因为有胆说。 那便杀得他们破胆,连想也不敢再想。 可那样与家畜何异? 袁鹤鸣在心里不期然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忍不住苦笑连连。 或许在陛下的心中,这两者其实并没有差别。 陛下不管是看天,看地,看人,还是看着器物,眼神几乎从来都没有变化过。不管是活着的东西,还是死掉的东西,这两者,在陛下的心中,究竟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们不敢动,就意味着连援军也不敢去请。 此时此刻,能够阻止陛下发疯的人,唯独两个。 永寿宫的那位,眼下都还没有赶来的话,那说明陛下已经将消息封锁,就算是想要倚仗太后,此事也是难为。 可是太后都不知道这长乐宫发生的事情,那另外一个,可还是在宫外。 要期待莫惊春入宫,那还不如期待奇迹会发生。 袁鹤鸣只觉大祸临头,事情已经迫在眉睫,箭在弦上,却又无计可施。 他的心中满是畏惧后怕。 忽而听到宫道外一声声奇怪的声响,听起来像是烈马驰跑在宫道上,由远及近,嘶溜溜的嘶鸣声响起,正是骏马猛地顿下的尖锐声。 随后,便是一道略带急促的清朗男声,“臣,莫惊春求见陛下!” 那声音略带焦急,又有些许喘息。 却是振聋发聩,宛如劈开这沉闷的天色,掷地有声。 啪—— 一声古怪的脆响,一直酝酿许久的苦闷总算劈开天际,砸下倾盆的大雨。 跪在这场突如其来大雨中的袁鹤鸣愣住。 他被冰凉的雨水砸得有些发懵。 世间确有奇迹。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瓢泼大雨不止将地上跪着的人浇得湿透, 将急匆匆赶来的莫惊春也打得浑身冰凉,方才骑马而来的热意早就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掉。他抹了把脸,翻身下了马, 好姑娘跟在他的身后疯狂地甩着毛,但这雨势并没有停下的趋势。 这一会的功夫, 已经足够他看清楚这宫门外跪着多少人,那些宫人自不消说, 一眼看过去,刘昊和袁鹤鸣的身影倒是清清楚楚。 莫惊春攥着缰绳, 轻咳了几声。 “臣莫惊春,求见陛下。” 他边说着, 边在袁鹤鸣的身旁跪了下来。 “咴咴——” 好姑娘莫名其妙叫了起来, 低头咬住莫惊春的头冠,然后低下马脖子, 一下子叼住主人的袖子, 莫名其妙地要将他往后拖。这马匹的力气可不小,莫惊春即便在她动作时已经有了防备,但还是被好姑娘拖得往后踉跄了几下, 身影险些不稳。 袁鹤鸣下意识抬手扯住那截缰绳,将好姑娘往边上用力一牵。 他本以为马会松开,却没想到, 这刺激了马姑娘的反应, 她将那半截袖口咬得更紧, 四肢用力! 咯嘣—— 伴随着一声脆响,莫惊春右胳膊的袖子被扯得开裂。 袁鹤鸣:! 莫惊春的衣裳质地不错, 但好姑娘的牙口更好。 砰! 非常剧烈的一声响。 莫惊春和袁鹤鸣都僵住, 他们清楚这声音是从何而来。在激烈的雨声中, 刚才这小小的插曲,就像是一场闹剧。但是他们两人停下,好姑娘可没有停住,她撒开破布,踢着马蹄挤到莫惊春和袁鹤鸣的中间,然后用蹄子推着莫惊春……很难想象一匹马会有这样灵巧的动作,任由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好姑娘是想将莫惊春拖走。 当初他们在谭庆山放走好姑娘,任由着她一路深入山林。 后来莫家人在谭庆山解封后,进去找了半个月,结果第十七日,这匹调皮的小母马波登波登地带着她的小伙伴自己溜达下了山,在中途还救起了一个差点摔落山崖的路人,结果正和莫家人撞上,给带回家了,顺便把那倒霉蛋送去官府。 好姑娘回来时,正是局势较为紧张的时候,莫府的巡逻也增加了不少。结果这匹本该好吃好住被大加褒扬的小母马在外面野惯了,硬是每天都逃离马厩,然后还跑去跟着家丁巡逻。她的脾气很好,没乱来;但她的脾气也很臭,不喜欢别人给她洗澡,还是等一切都结束后,莫惊春拖着身体回家,第二天晕头晕脑爬起来给她洗刷了一遍。 那时候的好姑娘就有点跟现在一样,太久没见,所以一边拱着莫惊春,一边又往他身上蹭,弄得他一身都是水。 但现在大雨滂沱,打得人几乎撑不开眼,马匹的嘶鸣和马蹄踢踏的声响,吵成一团时,莫惊春不得不哭笑不得地伸手将手抹开眼前的水雾,然后从地上爬起来。 显然他这狼狈的姿势,是阻止不了一匹马突发的保护欲。 就在莫惊春摸上好姑娘的腰腹时,他听到正始帝的话。 “你觉得寡人会伤害他?” 陛下这话是对着谁…… 莫惊春微愣,忽而意识到,陛下这话,是对着好姑娘的。 就在这慌乱的时刻,正始帝已然走到台阶上,站在顶端冷冰冰地看着好姑娘,那声音听起来还不算严重……实际上,莫惊春其实也没想到他入宫时,会这么凑巧刚好赶上正始帝发怒的时刻,他原本赶着入宫,是生怕此事已经有了动静,又或者是陛下有了打算…… 这般巧合的事情,堪比莫惊春入宫时撞上瓢泼的大雨。 “陛下,”莫惊春感觉砸进衣服里的雨水冷得人发寒,他抹了把脸,“她只是……” “它,她只是在怀疑寡人。”正始帝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像是真的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一样,如果不是他的手中正拿着一把非常可疑的佩剑的话,“寡人只是有些好奇,她是不是真的能感觉到杀气?” 正始帝露出一个温和到极致的笑容。 可与此相反,好姑娘突然撅起马蹄,那模样像是要踢人。 莫惊春一把攥紧缰绳,伸手安抚着她,与此同时那种如同针扎的刺痛感也随之而来,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正在刺激着莫惊春的周身。 是对危险的极端恐惧。 人是如此,好姑娘当然更明显。 她执拗地挡在莫惊春的身前,就如同当初在谭庆山一样。 莫惊春叹了口气,他又道,“陛下。” 他这一声,可比之前的严肃,又变得温和了许多。 正始帝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您为了一匹马来劝寡人?” 又好像是有点委屈。 莫惊春无奈地捏了捏鼻根,突然说道:“臣有点冷。” 这话南辕北辙,甚至和刚才的话一点都搭不上。 但是莫惊春说的是实话。 他是有点冷。 即便这是在春日,可是莫名其妙浇了一头雨水,现在还持续站在雨中,谁人感觉不到那冰凉的寒意? 莫惊春都觉得他连骨头缝都冷透了。 正始帝偏了偏头,神色微动,下一瞬,他抬抬脚,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陛下,不可!” 刘昊焦急得起身,下意识就要拦在正始帝的身前,毕竟刚才好姑娘多暴躁,他们是看在眼里的。要是正始帝冒然接近这匹马的话,谁能保证不会被马攻击? 只可惜刘昊这膝盖已经受伤,再跪了这一会,起身时险些栽倒在地,还是被正始帝一脸嫌弃地勾住,面无表情地说道,“滚下去上药。”他在救了刘昊后又随便地推开了他,然后走入了这片漆黑的雨幕中,越过好姑娘—— 是的,越过好姑娘。 这匹原本正保护欲高涨的马匹似乎在短短的时刻内就安静了下来,此时此刻正温顺地贴在莫惊春的手臂边,压根没有刚才的狂躁。就好像她先前的过激反应全部都是他们的幻想,而唯一真实的是正始帝伸出手,用没有拿剑的那只手抓住了莫惊春衣袖破裂的那只胳膊,然后拖着他往长乐宫走。 好姑娘没有之前那么激烈的动作,只是莫名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无所事事地甩了甩尾巴。 尽管这时候,湿透的尾巴已经有些甩不起来了。 但莫惊春被正始帝叼进长乐宫前,还来得及再说一句“劳烦照顾一下她……”,但可惜的是,这话还没有说完,那殿宇的门就猛地关上。 这座宫殿的主人显然很不希望任何人在这时候打扰他们。 刘昊皱着眉头打量着殿前跪着的人,半晌叹了口气,“来个人……都愣着作甚,都爬起来,杜文,你带着好姑娘去休息。还有其他人,去准备沐浴热水,还有各类衣裳,吩咐厨房,准备宵夜……”他将一切都吩咐下去,然后才想起自己还伤着的腿。 在还没有想到之前,刘昊都忘记这疼痛,结果一回想起来,就忍不住龇牙咧嘴,疼得倒抽了好几口气。 袁鹤鸣叹了口气,“不如谢谢我,我已让人去请了太医院的太医。” 按理说,宫人是没有资格被太医看诊,只得寻那些普通的医官,不过实际层面上,遵守此事的人并不多。就算是刘昊照着规矩去,太医院轮班的太医也只会忙不迭地过来。 他们两人已经挪到了不会被雨水淋到的地方,两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只是一时间还没有精力去管这件事。刘昊用袖子抹脸,感觉擦得更湿,发出一声恼怒的叹息,“是谁去通知太傅的?”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 袁鹤鸣不是要故意去偷听刘昊的话,但是他们两人站着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他接了一句,“谁也没有去通知。除非你有什么,陛下不知道的手段。” 刘昊嗤笑,“你觉得我会有?” 袁鹤鸣拧着袖口,皱着眉拧下一大把水,摇着头说道:“那就是他们两人心有灵犀,不管是陛下还是子卿。” 刘昊觉得这个可能比之前还不靠谱。 “你觉得,陛下会……”刘昊在说出这话后,猛地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这话不合适。 袁鹤鸣也知道,所以他权当没有听到这半句。 刘昊在心里叹气,如果莫惊春没有在今夜入宫的话,那会发生什么呢?或许在明日天明还未到来的时候,陛下就已经会下令,将查出来的名单罗列出来,将上面的所有人都……刘昊不去想那可能会有的尸山血海,而是沉下心来细思,莫惊春入宫后,该如何抹平那些会有的乱七八糟的谣言? 此时还未到宵禁,莫惊春入宫肯定是急急骑马赶来,知道他入宫的人不在少数。 如果是平时也就罢了,可是眼下正有那歌谣在吊起各方的胃口,那不管此事与此有没有关系,都会惹来非议。而对正始帝而言,这无疑是在帝王的凶暴怒意上添油加醋,保不住就要闹出大事。 他需要去解决。 刘昊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袁鹤鸣感受到刘昊身上勃发的怒意,如果了解他的人,就会知道,刘昊素日里看着很温和,可实际上他确实是个阴狠毒辣的人。如果他没有半点能耐,是不可能站在正始帝的身旁,牢牢把控住这个地位。 尽管正始帝对刘昊的态度与别的宫人有些不同,更为优待一些。可是踩高捧低,将还处在高位的人拖下去,然后取代他的位置,这是皇宫内久久不会更变的规律,没有身处高位的本事,就坐不稳这个位置。刘昊这几年在正始帝的身旁,不仅没有受损,甚至还掌控了更大的权势,这足以说明他自己的能耐,以及正始帝对其的信任。 而对于这信任,刘昊总该有所回报。 袁鹤鸣摸了摸冰冷的下唇,迟疑地说道:“陛下应当……” “那就只能祈祷太傅能劝说陛下了。” 刘昊没有等袁鹤鸣说完。 他也清楚这个时候,袁鹤鸣会说的是什么。 袁鹤鸣心里涌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这个朝廷的危亡就压在了莫惊春一人的身上。可古怪的是,这其实只是一些微不足道……又或者说,一场还可以平息的危机,他又为何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他揉了把脸,这才想起来他们都一身湿漉漉的,“……如果没有莫惊春的话……” 这句话,被袁鹤鸣堵在嗓子眼里。 今夜未尽的话语,实在是太多太多。 … 莫惊春立在长乐宫中,正有些着恼地看着自己一身湿漉的痕迹,已经将宫内铺满的地毯弄得有些凌乱,那些一个个砸下去的小水坑,让他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懊恼。 正始帝瞥了眼莫惊春,知道眼下夫子正陷入他对整洁的癖好中。 他无所谓地踩着地毯,赤脚,然后走到衣柜处。 正始帝的靴子灌入了湿冷的雨水,那看着隔水的材质,想当然地也从内部无法排开那些水痕。 入殿后,他就踢掉了那双冰冷的靴子。 “如果你把靴子脱下来,会更好些。” 正始帝取着衣裳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莫惊春将袖口卷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腕和胳膊,在袖口叠在一处的地方,正有一个看起来蜿蜒的伤痕,是在谭庆山那一次落下来的。在出事后,正始帝曾有一次扒光了莫惊春的衣服,然后在通透明亮的灯火下一点点地检查着莫惊春身上任何新增的伤痕,然后也记住了他们的由来。 莫惊春:“可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正始帝便打断了莫惊春的话,“除非夫子想得风湿,还有,整个长乐宫,难道就找不出一双可以让你穿的鞋子吗?”他有点不耐烦地看着莫惊春身上湿漉漉的衣裳,颇有种要是现在莫惊春不挪动他的脚步去换衣服的话,他就要亲自扒下夫子的衣裳然后为他换衣服。 这本该是有些触犯人的话,可是莫惊春却突然笑了起来。 还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意。 莫惊春嘴角勾起的弧度,让正始帝忍不住贪婪地看了过去,汲取着其中真挚的笑意,“寡人方才的话,有哪里可笑?”帝王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恼怒。 莫惊春抿住嘴角,淡笑着说道:“陛下可以找找镜子。”那种又凶又恼又没半点凶残的怒气,只挠得人心痒痒的。 他将另一只胳膊的袖子也撸了起来,确保不会再有湿水溅落,这才取过正始帝递来的衣裳,踱着步朝屏风后走去,“陛下,我想,您也得给自己换下衣裳,然后,还有鞋。” 正始帝低头,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脚趾。 他觉得有些奇怪。 就在半个时辰前,正始帝还在长乐宫内发火,他暴戾的怒意砸了小半个宫殿,然后又将一群人赶出去宫外,尽管他并不想在宫外看到一群人跪着,烦人得紧。但显然陛下那凶残的恶意让他们压根不敢走开,一个个杵在那里就跟棍子似的。 而他的好夫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了他的暴怒,或许是在那只不知来头的精怪哪里…… 莫惊春赶来了。 好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敏感,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便觉察到了长乐宫的危险,压根不想莫惊春踏入长乐宫内,为此还不断骚扰夫子,以至于他出去的时候,便看到那杂乱的一面。 不可否认,正始帝是故意的。 帝王便是故意散发出自己毫不掩饰的疯狂杀意,故意刺激着那匹敏锐的好马,他知道过度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 然后莫惊春无奈又可怜地叫道,“陛下。” 正始帝心里打了个机灵。 他走入了那片雨幕中。 ——陛下。 莫惊春在叫他,正始帝在心里衡量,一种柔软到几乎不存在的力量包裹住了暴戾疯狂的情绪,将它们一团团包裹在一起,分而划之,然后逐渐侵蚀掉那里面极其负面的情绪…… 这样不公平。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想。 他站在有些狼藉的长乐宫内,冕服湿透,双脚赤裸,冠帽还有些歪倒,但是先前几乎席卷了一切的暴怒在逐渐收归于理智。 他仍然愤怒。 正始帝能够觉察到暴戾凶残的阴郁仍然蛰伏在表皮下,只待着随时便蠢蠢欲动。 可是正始帝不再跟之前那样偏激。 这也是正始帝从好姑娘身旁走过,她却没有任何的反应,甚至还有些兴意阑珊的缘由。 这不公平。 正始帝沉默地重复。 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词语。 就足以打消他几乎滔天的怒火。 “陛下,这是您的衣裳?” 莫惊春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响起来,或许是套在了衣裳里,所以显露出少许含糊不清的柔软。 正始帝听到自己在说,“寡人想要你穿上。” “好吧。” 莫惊春这么小声嘀咕着,柔软的,放弃般叹了口气。 正始帝忽而意识到,莫惊春和他的相处是那么自然,尤其是在他踏入长乐宫内,已然看到了宫内那彻底宣泄、暴露出来的狠厉暴躁,可是莫惊春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 没有畏惧,没有后怕,甚至也不再和以前那样……那种虽然互相喜爱、却仍然保持着彼此距离的守礼克制。 莫惊春接纳了他。 不管是多么凶残发狂的一面。 那日夜不停地喋喋不休好像在这一瞬间停下所有的宣泄,血淋淋的恐怖与尸山血海的画面猛地从正始帝的眼前被挤开,取而代之的是莫惊春从屏风后走来的身影。 他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碎开在地上的碎片,然后抱怨地走向正始帝,“陛下,待会还是得让人来清扫一下。”莫惊春自然地说道。 一边走,还一边在卷着那有些恼人的宽大袖口,因着正始帝比莫惊春要高大些,所以陛下的衣裳整体也比莫惊春要大上一圈,这让莫惊春穿起陛下的衣裳后,莫名有种稚嫩了几岁的模样。 岁月在莫惊春的身上并没有残留多少印记,即便他曾受尽了苦难,可是莫惊春却仍然像是当年正始帝开始注意到他的时候那样纯粹漂亮。 或许在旁人的眼中,莫惊春算不上多么亮眼。 可是在正始帝的眼里,他总是那般独一无二。 莫惊春走到正始帝的跟前,对这已经垂落下去的袖袍实在是没辙,就任由着它滑落下去,然后试探着扶住陛下的侧脸,轻声说道,“陛下,您在想些什么?您怎么屏住呼吸了?”直到这么近的距离,莫惊春才惊恐地发现正始帝的气息一直都是停住的。 从陛下意识到莫惊春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停住了呼吸。 “寡人……我只是,”正始帝沉默了一瞬,词措有些慌乱,“我想我很爱你。” 莫惊春愣在当场。 世人不擅长用赤裸的爱意来描述情感。 他们总倾向于用诗情画意,用场景比喻,用尽一切委婉的词措,来不说爱。 耻于将浓烈的情感诉诸于口。 可是捂住嘴巴,藏住话语,那浓烈到几乎有些残暴的情绪还是会从眼底倾泻而出,也不自觉地从正始帝的嘴巴里偷溜了出来。 正始帝似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他并非第一次对莫惊春倾诉爱意。 在莫惊春拒绝他的每一次之前,正始帝不知用过多少手段,可是他似乎没有这么纯粹,直白,用这般朴素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情绪。 莫惊春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心里原本要劝说陛下的话早就飞了大半,还残留下来的小部分理智还在劝说着他要让正始帝去换衣裳,然后—— 正始帝结结巴巴地说道,“夫子,莫惊春,子卿,我爱你。”他像是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结巴过,那根灵巧的舌头就好像打结了,牙齿在说话的时候磕到了舌头,血腥味充斥着他的口腔,正如同他和莫惊春的关系。 是弥漫着血色与温柔的凶残纠缠。 莫惊春像是一只被惊吓到了的兔子,在正始帝重复第二遍的时候,猛地跳了起来,然后移开了眼神,“我知,知道了。” 他也结巴。 两个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事的男人,此时此刻,就好像刚跌入蜜罐里,滑不溜秋地,四面使劲,却不知从何下手,朝着哪一面撞都是甜滋滋,又不知道要怎么将掉进蜜罐的心给捞出来。 正始帝是亲眼看着莫惊春的脸上飞起红霞。 他晕乎乎地想到。 莫惊春真好看。 正始帝走了过去,湿冷的手强硬地抓住莫惊春的手指,“夫子,我好爱你。”他锲而不舍,充满着坏心眼地继续说着。 他的恶意和偏执又回来了。 他看着莫惊春的脸色越来越红,然后忍不住伸手挡住自己的脸,羞耻地说道,“陛下,您莫要再说了。”他的声音有些破碎,像是有些掩饰不了自己的情绪。 正始帝执意扣住莫惊春的手指,笑嘻嘻地说道:“为何不能说?夫子,夫子,夫子,”他连续不断地叫着莫惊春,而后将他拥进怀里,“您在这里。” 他低低喟叹了一声。 还非常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 莫惊春甚至来不及想到衣服白换了的事情,就隔着湿冷的衣裳听到了正始帝狂乱的心跳。 那心跳的速度如此无序,让人忍不住担忧如此狂躁的心跳声,就仿佛是要扑通出来,投入另一人的怀抱。 正始帝自言自语地说道:“再给寡人当两百年的皇帝也不换。” 莫惊春扑哧一声笑出来,“两百年的皇帝,那陛下岂不是能活两百多岁?” 正始帝嗤之以鼻,半心半意地说道:“两百多年有什么用?这么无聊无趣的事情,寡人怕是要闹得天翻地覆,又有何意义?” 陛下说完此话后,莫惊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入宫是为了什么。 都怪陛下刚才那…… 莫惊春不争气的脸还没有恢复。 他下意识鼓了鼓脸,然后又立刻泄气。这轻微的动作,早已经落在了正始帝的眼中,他心里痒痒得只想戳莫惊春的脸,只可惜夫子紧接着就挣脱开来,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您需要去换衣裳。” 莫惊春用一种严肃刻薄的眼神打量了下正始帝身上湿透的冕服,然后陛下点了点头,拖着莫惊春往同一个方向走,“你也需要。” 莫惊春下意识一挣,但扣住他手腕的力道如此强硬,让人挣脱不开。 他的耳边还在发烫。 为陛下刚才的胡言乱语。 或许语言是真的有力量,至少方才那阴冷的气氛一扫而过,正始帝在叼着人去换衣裳的时候,莫惊春默默打了两个喷嚏,这让原本想要乱来的正始帝立刻就收了神通,扬声叫人送姜汤进来。 说话时,刘昊低眉顺眼地端着两碗姜汤进来。 正始帝蹙眉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不是让你滚下去上药了吗?” 刘昊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那不妨事,只是小伤口,并没有伤及骨头。”他这话可是实话,如果真走动不了的话,刘昊也不会拿自己开玩笑。 正始帝没有说话,将其中一碗姜汤递给莫惊春。 陛下叫人的动作,似乎是打破了这长乐宫内笼罩的恐怖气氛,在莫惊春提到殿内有些凌乱的时候,正始帝随口就吩咐刘昊打扫殿内。 刘昊心里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莫惊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这显然是好事一桩。 刘昊急忙让人进来打扫,然后在这期间,莫惊春盯着陛下将另外的一碗姜汤给吞了下去,那刺激的味道让正始帝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而后莫惊春笑着将一口糕点塞入陛下的嘴里,稍显甜腻的味道冲淡了嘴里的味道,但也勾起了正始帝另外一种不满的情绪。 “夫子总是去西街。” 莫惊春颔首。 “你每次去西街,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去糕点铺买奶香糕。” 莫惊春沉默,在听到奶香糕的时候,还是会有点不自在。 “那为何,夫子去的时候,没想到寡人呢?” 莫惊春:“……”他万万没想到,正始帝在那么多问题里,居然只想到这个? 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 而且,他为什么不这么做的理由,有那么多个,而最明显的一个,难道正始帝不知道吗? 莫惊春咬牙切齿地说道:“您都提到奶香糕了,那还要问臣吗?” 正始帝的眼神落在了莫惊春的胸前。 莫惊春在意识到陛下的眼神去向后,大怒,用软枕挡住正始帝的视线,凶巴巴地说道:“您在看什么?” “看你。”正始帝脱口而出。 还有奶水。 正始帝难得有点心虚地想到,他刚才那一刻,是在怀念当初奶香的味道、尽管那分泌出来的乳液带着奶腥味,可是对正始帝而言,汲取那口奶香甘甜的液体时,着实是另外一种奇怪的躁动。 刘昊半心半意地听着正始帝和莫惊春的吵嘴……或者说是打情骂俏,一时间有些茫然。在不到一刻钟前,这长乐宫殿前还是如此紧绷的状态,可如今外面的瓢泼大雨还没有停歇,可是陛下的模样就像是雪山撞上了春风,一瞬间那冰冻万年的雪峰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边掉,一边还险些砸死人。 刘昊打量着殿内的情况,眼瞅着差不多了,就利索地带着人退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袁鹤鸣在看到刘昊的脸色后,就猛地松了口气。 尘埃落定。 至少今夜,是平安的。 … “他在害怕。” 莫惊春在刘昊退出去后,忽而说道。 那些宫人很是能干,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们就已经将原本被踩湿的地毯全部都换了新的,如今这色调不是暗黄,却是有些浅淡的红。莫惊春坐在软塌上,感觉身体有些懒洋洋,但有些紧绷的神经还是催促着他说出早就该说的话。 “嗯哼,”陛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他怕寡人突然拔出剑冲出去,在路上遇到谁就将谁给砍死了。” 莫惊春轻笑了一声,“您真的想过这么做,对吗?” 正始帝迎着莫惊春的视线点了点头,语气是柔和的,却透着森然的杀意,“此时此刻,也还想这么做。” 莫惊春:“此事,没有一个所谓的罪魁祸首。” 正始帝微眯起眼,凶残的情绪在他的眼底涌现,“谁都是罪魁祸首。” 莫惊春摇了摇头,“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作曲,造词,传颂的那些人,勉强算是其中之一。但是那些认为这不过是一曲歌谣的百姓,或者是其他的那些人,也算不得罪大恶极。” 正始帝紧蹙眉头,“夫子难道不生气?” 莫惊春严肃着脸,点点头,“当然很生气。”事关他也就罢了,但是还牵扯到莫家,往府上泼脏水的事情,谁又会不生气呢? 但正是因为生气,所以莫惊春才不能让愤怒冲昏头脑。 在这其中,有些人确实是该罚,但绝不能是过激的手段。在莫惊春看到刘昊和袁鹤鸣都被赶出来的时候,就知道正始帝已然是暴怒。依着陛下的脾气,怕是要把卷入其中的人都杀了,可是知道的人会晓得这是因为其中恶意的污蔑,可是不知道的人,便会彻底吓破胆,连带着朝政,世事,与普通见闻都不敢议论。 若是真的发展到那地步,以后岂非说话都要细究每一字每一句,时时刻刻都在担忧着会备受牵连陷害? 可莫惊春不认为文字狱是应当的。 所以,该处罚的,当然要处罚,可有些盖子,是永远不能掀开。 一旦掀开,就未必能够再盖回去。 莫惊春摩挲着正始帝的手指,轻声说道:“或许,这也是我过于怯懦的报应。” 正始帝不满地蹙眉,却看着莫惊春摇了摇头,像是要阻止陛下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不知为何感觉喉咙口有些堵得慌,“这么多年,臣不能说,没有憎恨过您。” 正始帝安静下来,看着莫惊春犹豫着、迟疑的模样。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这对一直克制自己的莫惊春来说,极其难得珍贵。 “来来回回这些年,您与臣的纠葛……而臣始终没有承认它的勇气,每一回,都被您牵着走。”莫惊春感觉到那团柔软的棉花在碰着心口,让他还能继续说下去,“只是一人为君,一人为臣,二者又同为男子,总归是有些束缚在身,这迷惑了臣的眼睛,看不透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 今夜正始帝如同毛头小子一样结结巴巴,满脸通红倾诉爱意的时候,莫惊春才真正意识到,其实陛下一直都是如此。 莫惊春眼角微红,轻柔地说道:“臣心悦您,这一桩事,本就没有可耻之处。” 他主动扣紧了正始帝的手。 十指相握。 正始帝的眼突地通红起来,那像是一头受尽委屈的兽,又仿若是无处宣泄的欲火,一下子将莫惊春扑倒在软塌上。 陛下低下头来,用力舔过着他眼角的湿润。 凶残的恶兽咬着兔子的脖颈,可怜兮兮蜷缩在恶兽身下的兔子却没有半点兔入兽口的感觉,甚至还主动往兽口里送。 在这安静的,美好到了极致的瞬间,莫惊春似有似无地听到了一声叮咚声。 那像是精怪的提示,又像是某种奇怪的喟叹。 但那些都与此夜的事情无关了。 窗外风雨大作,长乐宫内,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解锁进度:4/4】 莫惊春醒来的时候, 就听到耳边叮咚一声,然后便是精怪跳出来的声音。 这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在莫惊春头上,一时间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捂着有些发疼的脑袋, 这许是昨夜正始帝胡搅蛮缠得来的报应,现在莫惊春还觉得他的眼睛肿得有些睁不开,他昨夜哭了多久……即便那不是因为疼的,但也怪难受的。 他挣扎了下,身后抱着他的正始帝发出一声难以辨认的呓语, 然后将额头抵住他赤裸的背脊, 试图将莫惊春再拖回来, 塞在肚皮下。 “不,不行。”莫惊春含糊地说道, 他看着外面的天色,呻吟了一声,抬手盖住眼睛,但犹豫了一会,他重新窝回去正始帝的怀里, 决定在今日,在此时,在此刻, 他决定要呆在公冶启的怀里,睡他个昏天暗地。 不管那些世俗束缚,莫惊春想这么做。 等莫惊春再一次睁开眼时, 他听到了正始帝暴怒的声音,可那嗓音又像是被什么克制了一般, 临到要说话的时候, 又猛地压制下来, 透着一股冰凉的窒息,“……尔等是想同寡人说,只不过一夜的时间,它就会自己长脚跑了吗?” 那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如果莫惊春愿意承认的话,其中或许还掺杂着少许凶暴下的畏惧。 这让莫惊春猛地坐起来,还未稳住身形便掀开了床帘。 正始帝正站在床前几步的位置,一脸恼火,还掺杂着暴戾与凶残的气势压迫着身前那一干跪着的人。 那其中,还有刘昊。 莫惊春晃了晃脑袋,这不对。 昨夜正始帝知道刘昊受伤,他倒也不算没良心,除非要紧的事,他不太可能再冲着刘昊乱发脾气。 不。 莫惊春在心里改正。 正始帝从来都不乱发脾气,他只是每一次发脾气都有些……过。 莫惊春勉勉强强地找了个合适的词。 “陛下,”莫惊春下了床榻,赤着脚走到他的身旁,“发生何事?” 正始帝勉勉强强地压下了心头的怒意,看了眼莫惊春,随手将胳膊上搭着的衣裳披上莫惊春的肩膀,“小人偶丢了。”昨夜帝王再暴躁的时候,都没有动小人偶,它本来该是安安分分地躺在木匣子里。 莫惊春蓦然想起清晨依稀听到一声脆响,忽而沉默。 “是你?” 【该惩罚已经结束】 精怪冷冰冰地说道。 莫惊春一顿,这小人偶的出现和消失,都是如此猝不及防。原本他以为这需要他和陛下厮混,可是如今来看,它消失的契机,却未必是如此。 毕竟昨夜的事情,可和它半点关系都没有。 【小人偶消失的代价,是感觉到四份等额的爱意,昨夜您与公冶启互诉衷情,让惩罚的完成度直接抵达百分百】 精怪的话看似是在解释,实则却让莫惊春有些羞耻。 那本该只有他和公冶启知道的事情,碍于精怪的存在,被这样直接说出来,竟有些许手足无措。他压下心头那奇怪柔软的情绪,对陛下说道:“陛下,此事的来龙去脉,臣该是知道一些,您就让他们下去吧。” 正始帝的眼神微眯,打量着莫惊春的时候,他便知道陛下已经猜到了。 他骤然收敛了所有的脾气,硬邦邦地说道:“都起身出去。” “喏!” 待到殿内只有正始帝和莫惊春的时候,陛下挑眉看着他,低沉着嗓音说道:“它从一开始,便是所谓惩罚,那它消失的原因,又是什么?” 莫惊春踌躇地看着正始帝。 此前那么多次惩罚的骤然消失,陛下都甚少有这般态度。 他浑然无所谓这其中或许会夹带的危险,甚至将之当做有趣稀奇的物什。这世上能引起他兴趣的事情少之又少,偶尔能得一二,皆从莫惊春而来。 这也是莫惊春最开始不愿相信陛下钟情于他的缘由。 归根究底,莫惊春是莫惊春,精怪是精怪,若是陛下是因着这些稀奇的东西才看上莫惊春,那不是他的东西,终究无法维持多久。当初正始帝为了掰正夫子这样的态度,可是花费了几年的时间,才逐渐让莫惊春信任了他。 信任,这对皇室,对正始帝而言,是多么脆弱而微薄的物什。 它就像是清晨的朝露,看着美好纯粹,可风一吹,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莫惊春愿意信任,这岂非也在发疯? 信任一位帝王至尊,信他的三分柔情,就像是把脑袋放在砧板上,任由人鱼肉。 多么愚蠢。 莫惊春在心里唾弃着自己。 他抬眼,描绘着公冶启的模样。 他俊美,棱角比年少时硬朗,长得高大俊挺,此时穿着一套大红的衣裳,却朗朗如日月,漂亮而艳丽。 好看。 人为美色而动摇,却不只沉迷在美色里。 莫惊春看不到自己的眼,便也不知道那其中究竟沉浸着多少柔情。 他拉着正始帝的衣襟,将帝王的头颅给拉低下来,笑吟吟地吻住他,在唇舌间,还能听到正始帝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还没洗漱……” 他也没有。 莫惊春在心里想,然后又咬了正始帝一口。 倒也无碍。 他们都不会嫌弃彼此。 莫惊春松开了陛下,动着嫣红的唇色,平静淡定地说道:“因为给了它足够的爱意,所以它消失了。” “爱意?” 正始帝垂落下来的手指,正下意识扣住了莫惊春的手腕。 陛下的身体,总是要比莫惊春要来得冰凉。 莫惊春不喜,微蹙眉头,反过去紧扣住陛下的手指,“您该去多穿一件。”而这取来的薄披风,已经盖在了他的肩头。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不冷。” 他似乎很满意刚才莫惊春的回答,即便陛下对小人偶的失踪,仍然有些下意识的惦记。 莫惊春看向陛下,意有所指地说道:“陛下不是说,假的东西,终究还是假的吗?” 正始帝本是要说话,不知为何突然住了口,然后意味深远地看着莫惊春,颇有种高深莫测之感。 “难道,夫子吃醋了?” 陛下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还执意要对上莫惊春的眼,弄得他非常不自在地别开头,看着窗外如此明朗的天色,喃喃说道,“该是迟了些。”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不自然地转移话题,眼底不由得流露出深沉的笑意,他半心半意地打量着莫惊春,“刘昊已经找了适当的理由,夫子难得一次疏懒,可莫要急匆匆再去。” 莫惊春没好气地看了眼正始帝,“陛下,当然是要去得。” 他半夜入宫的事情已是有些麻烦,若是清晨再不去,那事情都不知道乱成怎样一团糟。最近京城中的热闹就够多了,莫惊春并没有打算让自己再增添一筹。 莫惊春的态度是坚决的,他半点都没有因为昨夜发生的事情而稍有退却,反倒是正始帝拗不过莫惊春,只得将人放了去。 莫惊春骑着好姑娘离开,身上却已是穿着自己的朝服。 待到吏部时,左右侍郎刚好寻他有事,更是来不及思忖那么多,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等到中午歇息时,莫惊春才打起精神,想起昨夜在某个时刻,精怪似乎还发出了别的动静。 莫惊春揉着太阳穴,在心里自言自语,“昨夜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今晨急匆匆从皇宫赶出来,除了不想让流言更加喧嚣至上外,也是因为昨夜的事情,在他再看到陛下的时候,总会不期然地回想起来,莫惊春觉得总该给点自己冷静的空间,这才忙不迭地从皇宫离开。 【您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莫惊春挑眉,手指按在桌面上,好奇地说道:“愿闻其详。” 【公冶启的疯疾无法治疗,无法痊愈,此乃宿疾。而系统的介入插手,确实让历史发生了一定的改变,但与此同时,也让陛下深受影响,更加严重】 莫惊春从其中品尝到些许苦涩的味道,“什么影响?你说的历史?” 【历史的发展有其既定的过程,对其做出的修补和影响,未必能够成功地抵达终点,就会被相同的力量干扰,试图让道路重回既定之路】 精怪说了一堆非常之复杂,对莫惊春来说都近乎是天方夜谭的东西,但他并非不能理解精怪话语中的沉重。 “你的意思是,即便我已经做了这么多的事情,陛下还是有可能会重新走回那条老路?”莫惊春紧蹙着眉头,“你是早就知道了此事,为何不说?而你说的影响,又是什么?” 【公冶启在做梦。他一直持续不断在做梦,他会不断、频繁地梦到曾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亲眼看着自己一次次屠戮皇族,造就无数杀孽,即便他在醒来后,不会记得梦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可是那种残暴的影响,会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 精怪的话,让莫惊春蓦然想起了刘昊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陛下喜静。 已经到某种偏执疯狂的地步。 宫中不能留着外人,因为宫人行走的声音就算再是轻微,都可能惊动了陛下,而招致杀身之祸。正始帝虽然残暴,却也不是随便就喜欢滥杀的人,但疯疾如此,要指责陛下无法控制,却也是无法。长乐宫有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刘昊外,甚至连德百也只能在宫外伺候,只得了刘昊和暗卫在宫内行走。 其他的宫人都被赶到了永寿宫去。 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惊春微蹙眉头,忽而意识到,那些人,是在正始帝险些出事的时候,才从永寿宫回来。而后至今,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们离开的踪影。 而这些时日,除开莫惊春和陛下冷战的那些天,他每次入宫的时候,陛下待那些宫人的态度,却也是正常,没有从前的冷漠疯狂。 这又是什么导致的? 总不能说,陛下濒死了一回,就突然不再做梦了? 精怪似乎意识到了莫惊春的困惑,叮咚叮咚的声音在不断响起。 【疯狂乃是公冶启的本性,他的骨子里便是这样漠然冷酷,历史中乃是先帝对公冶启的期许,与您拼死一搏,这才勉强挽回了公冶启的神智。可已然踏上此道,再不能回头。而在今日,今时中,您还活着,陛下也一直被您拉扯着,从未真正走上疯狂的不归路】 莫惊春在心里苦笑,如果正始帝从前的所作所为,都算不得疯狂残暴的话,那如精怪所说的那片历史中,那位帝王又是怎样的人物? 精怪的话,让莫惊春的情绪有些压抑,讶然之外,还有一种无力回天的疲乏,“所以,昨夜你要与我说的是,让我莫要喜上眉梢,其实前头还有大把艰辛之道在等着我?” 【并非如此】 精怪似乎真的学会了人类的那么一套,它甚至语气都有些温和,【您选择了公冶启,您最终选择包容了公冶启,在昨夜的时候,在你们开始情动之时,经过系统的检测,那些历史渗透的影响,已经在逐渐削弱】 更准确的说,那些无形的影响,在正始帝濒死过一回后,就已经一扫而空。 死亡会带走一切的影响,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影响”的积累,需要一定的时间。 即便有着历史的无形推动,它也做不到一蹴而就。 莫惊春明了精怪的话,半是怀疑,半是好笑地摇着头,他捂着眼,好半晌说道,“这话便是荒谬,按着你的意思,如果我不选择如此,而是选择了另外的道路,又或者,还是保持着从前和陛下的关系,就会,让陛下一直备受影响?” 这话说得,就好像两个大男人的情爱能拯救一切般可笑而荒谬。 莫惊春这一生所教育的所有,都在抵御着这个结论。 因它可笑,又诡奇。 精怪平静地说道。 【系统不通情感,系统目前所模拟出来的所有情绪,都是取决于您和公冶启。系统刚才所说,只是基于您的选择,公冶启的病情,让他需要一根可以支撑的支柱。永宁帝,太后,是他所选择之二,但在永宁帝故去后,太后的性格无法撑起,终会坍塌。而您是在过去那段历史中,曾经真正触动过公冶启的人,所以除了您,不会再有其他人,有可能,或者是有办法,阻止公冶启】 莫惊春微怔,他撒开手,有些出神地看着窗边的碎光。 昨夜狂暴的雨声,阻止不了今日的天光破晓,那赤裸鲜艳的日头悬挂,恣意从容地洒落着所有的光辉,那些清淡的日头和空气中的飞絮混在一处,仿佛人的视线,当真可以穿透那么多细小而微妙的物什。 以至于,仿若也能看到长河漫漫,历史万千。 【您一直认为,系统所讲述的那段历史,是还未发生?但您错了,那些是曾经发生过的,曾经必定会发生的真实历史。不然,这段历史长河,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推动力,在不断试图将历史推回去。而在昨夜,系统已经确认,过去的历史幻影,已经消失了】 “曾经发生过的?” 莫惊春默默重复了一遍,像是有点冷。 好姑娘的身上,还趴着一个包裹,那包裹里面,是正始帝的披风。他分明有那么多件衣裳,但是此时此刻,他异常想要将那件披风披在身上。 【正是如此,恭喜您,您真正改变了历史】 莫惊春一时间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绪,或是想笑,或是想哭,他重复着低头,又抬头的动作,好半晌,他才哑声说道,“所以呢,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还没有】 精怪异常老实地说道,【根据程序,您的任务还未全部完成,或者是失败。而天下还未平定,还未达成您辅助的目的】 莫惊春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松了口气,还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 袁鹤鸣是暗线。 就是说,如非必要,他是不需要去做那些脏活。 他只需要接手情报,分析,然后对症下药。 谁也不会期待一个并非武将出身的人去杀人,也不可能期待那些武人服气他的领导。 毕竟这是分属两边的人。 当时今夜,袁鹤鸣守在外面的时候,他看了眼跟他一起行动的人。 柳存剑就杵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说,就好像此事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他就只需要抱剑站着就行了。但袁鹤鸣可不行,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不然他也不会以着这个出身,然后去结交一堆三教九流的人。 他站在那里,然后莫名其妙地捅了捅柳存剑。 柳存剑没什么动静,但还是下意识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袁鹤鸣没什么问题,他只是憨憨地说了一句,“今天抓了几个人?” 柳存剑没露出那张废话脸,多少是对得住袁鹤鸣了,“二十九个。” 袁鹤鸣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但袁鹤鸣不说话,柳存剑就有点好奇,他用剑柄捅了捅袁鹤鸣,看起来是对刚才他的动作的回报,“你想说什么?” 他是知道袁鹤鸣有时候看着很胡来,可实际上他的脑子转得非常灵活。 只是袁鹤鸣这个人是真的很疲懒,凡事除非是正始帝安排,不然他压根不会主动往上凑,这种陛下还没有来,他却主动开口说话的感觉,多少是有点二愣子。 除非是有什么不得不的行为。 而这,往往是为了莫惊春。 为了这个朋友,袁鹤鸣经常做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行为。 而任何和莫惊春有关的事情,都值得关注。 “陛下的动作,莫惊春不一定知道。” 袁鹤鸣在柳存剑的面前用词精准,莫要暴露出他太多的关心,虽然他会问出这句话,就已经暴露了袁鹤鸣的种种想法,“这样瞒着他,若是以后莫惊春知道此事,那该如何?” 柳存剑笃定地说道:“他不会知道。” 他们两人显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袁鹤鸣更是清楚,他分明是个孱弱的后勤人员,却还是被正始帝提溜过来的缘由。 陛下是在警告他。 袁鹤鸣幽幽地想到,就算如此,那又能怎么办呢? 谁让最开始,他在入了翰林院的时候,交上了莫惊春这个倒霉朋友? 袁鹤鸣坚持地说道:“那他要是一个不小心,就真的知道了呢?” 柳存剑的眼神可疑地落在袁鹤鸣的身上,沉默了半晌,他像是想起了一些过往的事情,眉头紧蹙在一起。实际上,柳存剑想起的是康王……最开始,正始帝杀了康王的时候,莫惊春是不知道的。 但那一夜,他站在东府之上等候着正始帝回去。 所以,他自然也看到了浑身血淋淋的帝王。 柳存剑不知道他和陛下之间,究竟有没有说开此事,但他觉得……莫惊春应该比他们这些外人,更加清楚陛下的脾气。 柳存剑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觉得,陛下是那种可以一忍再忍的人吗?” 袁鹤鸣诚实地摇头,认真地说道:“如果陛下真的学会隐忍的话,那现在他和权贵宗室的关系,就不会那么僵硬,不过……不,陛下在莫惊春的身上,还是有点迹象的。” 柳存剑装作没有听到袁鹤鸣的腹诽,淡定地说道:“堵不如疏,你该明白这个道理。”而且他觉得,莫惊春也是清楚的。 一再让正始帝压抑,可未必会是好事。 一把伤人又伤己的利器,在它还没有出鞘的时候,就已经天下难得的神器,可神器也能堕落成魔具,谁也无法控制。 他们两人还要再说话,也是为了扫走困顿的睡虫,只是还未等他们开口的时候,他们守着的那间院子就突然响起了疯狂的呼救声。 砰砰砰—— 非常剧烈,非常压抑的拍门声。 隔着一道薄薄的木板,像是有人飞扑过来,啜泣着求救,“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知道外面有人的对不对,我都看到了外面的火光,快放我出去——这里,这里有疯子,他娘的是个疯子啊啊啊啊啊——” 是个男声。 求救的话说到一半,不知道是他话里的疯子出现了,还是他自己吓到了自己,这骤然响起来疯狂的惨叫声,隔着木板飞入了袁鹤鸣的耳中。 他的脚尖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柳存剑猛地朝他看过来,眼底是深深地警告。 如果他敢妄动一步,柳存剑的剑便会出鞘。 袁鹤鸣无声无息地张开嘴,“莫惊春不会答应。”他的声音不是气声,甚至只有嘴型,柳存剑只能凭借着这头顶一盏猩红的灯笼,勉强看清楚袁鹤鸣在说什么。 噗嗤—— 他们听到了刀剑切入肉体的声音。 噗嗤——噗嗤——噗嗤—— 机械地,如同发泄般不断捅下去的力道,让人不知道究竟是屠夫在切肉,还是真真切切在杀人。这门外的两人相持着,紧绷的气氛伴随着院内古怪的躁动,在诡异的重复声消失后,柳存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收回了按在剑柄上的力道。 以他敏锐的耳力,自然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到了什么地步。 柳存剑:“你焉能知道,此事,是莫惊春不知道的呢?”他也学着袁鹤鸣直呼其名,不再说那些尊称,将一切都摊开来说,“你是清楚陛下曾经的打算,那一夜的密令,就差点送到我的手中。之所以眼下你没有看到京城血流成河,那是因为在暗卫抵达的时候,陛下就已经派出了第二个暗卫。” 他死死盯着袁鹤鸣的眼,“他只要晚上半盏茶的时间入宫,如今这岌岌可危的局面,就会毁于一旦。” 这个“他”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袁鹤鸣的脸色极其难看。 “袁鹤鸣,你看过的,做过的事情,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不要与我说,你到现在才来犯蠢,才来觉得所谓心慈手软是你要选择的道?”柳存剑残忍地说道,“你不会觉得,莫惊春在每一次劝说陛下让步的时候,无需付出代价吧?” 袁鹤鸣猛地看向柳存剑。 柳存剑叹了口气,把着剑柄摇头,“太蠢了,你居然事到如今都没有看透。陛下喜爱莫惊春的那份忠贞纯粹,但那位这般偏执的性格,如果不能将莫惊春彻底掌控在手中,怎么能够甘愿?而再是洁白纯粹的白纸,在和笔墨接触那么久后,还能干净如初吗?” 正始帝巴不得毁了莫惊春。 那样他才能够彻底地将莫惊春掌控在手里。 濒临破碎的,压抑的,畏缩的莫惊春,透着可怜兮兮的味道,是美味的猎物,是甘之如饴的毒药,是让正始帝左右摇摆,却也一直没有下手的诡奇之物。 柳存剑在正始帝的身旁多少年? 没比刘昊少多少。 他在成为正始帝侍读的时候,也不过几岁的年纪。 这么,这么多年下来,他原本以为正始帝当真会毁掉莫惊春。 可是正始帝没有。 他眼睁睁看着莫惊春的存在无形地压制住了陛下的残暴和疯狂,跌跌撞撞,拉拉扯扯,勉勉强强地走在一条还算是开明君主的道路上。即便手段有些偏激,手法有些残忍,可归根究底,正始帝还没有掀翻棋盘,仍然被莫惊春按在棋手的位置上,老老实实地下棋。 或许有的时候,不是那么的老实,但是最起码,正始帝还在勉力做一个好皇帝。 他改善税赋,他推广新的农具,他在试图让天下百姓都有书可读,他在竭力打压着世家的力量,顺带阻止土地的剥削。他确实掀起了一场战役,但是与此同时,他打破了蠢蠢欲动的野心者的胆子,他在培养水军,他在试图改进印刷术…… 正始帝做的许多事情,都不是他想做。 只因为他在乎的人在乎,所以正始帝便也在乎了些。 莫惊春在乎,所以这潜移默化,改变了陛下走向疯狂的可能。 可既然正始帝能被莫惊春所改变,那莫惊春……又怎么可能不会被正始帝所改变呢? 这本就是相融到一处的扭曲。 若是硬要撕开一半来检查,到那最后,这黑与白的中间,只会是看不透的灰色。 “啊啊啊啊啊啊——” 又一道惨厉的叫声响起来。 刺激得人的头皮发麻,让袁鹤鸣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这些时日接连下雨,到底是让春日的气温下降了许多,这是一桩好事。只是夜间就比平时难熬些,这让袁鹤鸣不自觉地将衣裳扯得更紧,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不希望他会为此痛苦。” 袁鹤鸣有些仓皇,叹息着说道,“他痛苦了太多年,为那些无谓的,无关他的事情而忍受挫折。陛下敬重永宁帝,可先帝待莫惊春却异常刻薄,他已经为那些和他没有任何干系的事情,浪费了将近十年。”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苦涩。 “你说得不错,莫惊春或许改变了一些。”袁鹤鸣摇了摇头,“此事他或许是早就知道,或许是不知道,或许是默许,也或许是因为交换,让陛下不要那般残暴的交换……但这都改变不了,他在清楚此事后的内疚和痛苦。” 袁鹤鸣紧蹙眉头,“他就是这么个蠢货。” 袁鹤鸣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心慈手软而试图去阻止此事,他只是想阻止莫惊春将罪责压在己身的可能。 柳存剑的嘴唇扭曲了几下,表情变得有些阴郁。 好半晌,袁鹤鸣才听到柳存剑喃喃地说道:“和那位走到今日这步,这样的痛苦……”是永远都无法抹除的。 正始帝和莫惊春的情爱,从始至终都笼罩在这层恐怖的压抑下。 只不过在这份扭曲漆黑的疯狂中,唯一可以独善其身的,也只有莫惊春。 至少他一直都在挣扎。 挣扎着不完全跌入陛下那一处永夜般的黑暗。 身后这处偏僻的宅院内,响起了接连不断的痛苦呻吟,仿佛在那其中,有一头恐怖疯狂的恶鬼在追逐这他们。时不时,袁鹤鸣会听到那穿透头皮,让人胆颤心惊的求饶声,只是在最后,都会变作听不清楚的呓语,然后便是销声匿迹。 不知到了几时,袁鹤鸣只能勉强感觉到,可能是过去了一个时辰? 又或者是半个时辰? 身后那道薄薄的木门,忽而“吱呀”一声地被打开。 袁鹤鸣被吓到,猛地跳窜了起来。 而他意识到,柳存剑也猛地往外倒退了一小步。 袁鹤鸣在心里舒服了。 这小子方才说了那么多大话,可实际上这份压抑,不也同样笼罩在他的头上吗? 面上再是淡定,这岂非也是表露在言行中。 袁鹤鸣借着这短短的时间分散着自己的注意,然后这才看向眼前站着的男人。他本该是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淅淅沥沥的血滴不断从袖口滴落,就像是袖袍已经沾饱了血色……不,那不是红色的衣裳。 袁鹤鸣惊恐地发现,那本该是一件素白,或者是浅淡色的长袍,只是接连不断地染上了猩红,所以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红裳。 用血染红的。 红裳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条折叠好的手帕,那手帕也染着斑驳的血痕,但他却视若无物,平静地擦着脸上溅落的红血。他的语气没有任何的情绪,冰冷得像是从雪山拔出来的冰块,脆冷得让人生畏,“去将郑天河带到京兆府。” 柳存剑猛地反应过来,欠身说道:“如果是将他送去京兆府的话,陛下可是要……” 一份用血染红的诉状丢到了他们的身前,尽管这上头血迹斑斑,但还是能看到,那其中间或盖着的血手印。 也不知道红裳男人究竟染上多少层血红,只见手帕已经被猩红污染,可是他眼皮下,仍旧有一处冰凉的血红没有擦去。他也不去管,将手帕一起丢在身后的宅院,踏出步来,滋呀—— 这一回,是靴底发出的古怪声音。 就像是这靴子曾经踩过不知多少层油脂的东西,如今走在地上,总是会发出一声声奇怪的脆响。但是男人依着非一般的身体掌控力,如履平地地行走着。 袁鹤鸣看着陛下勾起一个血腥的微笑,话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见到这份诉状的时候,京兆府尹,会知道该怎么做。” “喏!” 柳存剑立刻领命而去。 在他转身的时候,十来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在他们现身之前,袁鹤鸣压根感觉不到有任何人在周围。 嘎吱—— 无声无息的畏惧,袁鹤鸣似乎感觉到了正始帝的视线正落在他的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冷漠缓缓地扫过他,危险的刺痛几乎让袁鹤鸣要跳起来,可他心里的畏惧,却压得他两股战战。 “你在这等情况下,仍然会为夫子着想,那很好。” 正始帝像是在笑。 可是那道笑意,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要生撕了他。 陛下拍了拍袁鹤鸣的肩膀,留下一个血手印。 袁鹤鸣抖了抖。 正始帝越过袁鹤鸣,留下无比血腥的气息。 那擦肩而过的血红身影,在看到墙角开出的野花时,突然停了下来,看着那脆弱的,娇小的,却茁壮勃发生长的小东西,自言自语地说道:“是春天了。” 不知莫惊春,可会喜欢这样的野趣? 一只血淋淋的手,摘下了那丛生于无人处的野花。 轻轻一晃,发出淡淡的幽香。 第一百二十三章 莫惊春睡不着。 他这几日的睡眠都有些堪忧, 每夜巡逻的家丁,都或多或少有可能在各个地方遇到他。好姑娘都被莫惊春骚扰了几回, 已经从想看到他,变成了不想见到他,每天晚上在马厩看到他的时候,好姑娘就会生气地踹门板。 莫惊春成功意识到自己不受喜欢的现实,只得撸完马就离去。 墨痕有两夜跟在莫惊春的身后,最终还是被他给赶回去了。 “你再跟着我,许凤怕是要着急了。”莫惊春淡笑着说道,“我只是有些睡不着,又不是什么大事。” 墨痕严肃地说道“能够让人睡不着的事情, 可不能算是小事。” 莫惊春无奈,他只是有些奇怪的怅然。 在和精怪相伴这么久后,莫惊春对它的存在不能说是接纳,但多少有些放松了戒备。它的存在给莫惊春带来了许多麻烦和羞耻,倘若它要离开, 莫惊春只会觉得高兴,倒也不会失落。可是那一日它所提及的东西,对于莫惊春而言,太过遥远和茫然。 站在此时此刻,莫惊春所认为的真实,在精怪看来, 却是曾经发生的历史。 而他所屹立的地方,却又不是纯粹的历史。 是他所改变的历史。 这饶舌的如同绕口令的说辞, 让莫惊春不知是感慨改变历史的麻烦, 还是为正始帝曾经在默默忍受的影响而震惊。 陛下所要抗拒的, 不只是他病情的影响, 更有那漫长岁月的变故牵扯,那些陈旧的历史不愿远去,沉沉地悬浮在他的周围,屡次试图将正始帝再拖回去“正轨”。 那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 是曾经发生的一切,还是他们把控的当下? 莫惊春立在屋檐上,眺望着安静的莫府。 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舍,他看向京城之北,在那视野的尽头,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座盘踞着的庞然大物。那正是皇宫这座庞然大物的暗影,正安静地栖息在无声无息的黑夜下。 莫惊春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一道轻飘飘的身影越过莫府,脚尖轻点,便三两下飞过树梢墙头,轻巧地落在屋舍上。他和莫惊春相隔着两栋屋舍,却正巧对上了眼。 黑沉浓郁的暗色对上黑亮清润的眸子,乍然亮起。 不到片刻,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莫惊春先是看到大片晕染开的猩红,从脸颊,从袖口,从衣裳下摆,从这眼前之人的骨髓里,便抹煞不掉这让人惊恐而畏惧的气息。宛如炼狱恶鬼的存在,可他的手中,那只血淋淋的大手,却紧攥着一把漂亮,张扬的不知名花朵。 大抵是在无人知处,随意采下来的野花,却在这样无可抵御的血腥中,仍有淡淡的幽香扑面而来,刺破了翻涌的血腥味。 “好看吗?” 染血的帝王笑吟吟地看着他。 温柔得宛如月下仙人。 一瞬间褪去的凶煞和压抑,就像是无视了通身缭绕的血气。 莫惊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去言说这份极致反差的疯狂,他下意识接过陛下手中那一丛花,“……好看。”他没有违背心里的想法。 确实是好看。 怒放的生机,便是这野花最令人动容的地方。 他无奈地说道“若是陛下不摘下它,那会更好看。” “那是你。” 正始帝笑了笑,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 “如果是夫子看到这一丛漂亮的野花,肯定会觉得,放任它继续生长下去。才是最好的。这是您会做出来的选择。”正始帝带着一种诡奇的餍足,笑着说道,“可若是寡人看到一切喜欢的物什,却是只想将其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那怕是毁掉,也不会让其挣脱离开。” 莫惊春“……” 您还挺乐呵自豪的? “睡不着?”自顾自发表了一番血腥言论的正始帝抬手想要去摸莫惊春的脸,但是在看到指尖的猩红时,却又不满地蹙眉。 莫惊春看着陛下这模样,只得是无奈地摇头,抓住陛下的手指。 “是有些睡不着。”他回着陛下的话,“但比不上您。” 莫惊春毫不在意正始帝那一身血腥,拽着他下了屋檐。 两人的身手都还不错,在轻飘飘下了屋檐后,他们一起避开了家丁的探查,然后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墨香院。 莫惊春还是第一回 在莫府这么偷摸。 入了墨香院后,今夜轮守的人,是卫壹。 他在看到陛下光明正大地跟在莫惊春身后进来时,下意识哽住,默默行了礼,然后悄声去了小厨房。 就在两人入了屋内时,他又麻溜地端来热水和帕子。 正始帝满意地说道“很好。” 莫惊春则是说道“劳烦你再去一趟小厨房,陛下怕是要清洗一下。” “喏。” 卫壹倒退出去,还没离开,就听到正始帝在抱怨,“你说这话的感觉,就仿佛寡人是一件衣裳,一个器物般。” 莫惊春很是无法,只得说道“至少臣不会自己去洗衣裳。” 卫壹在心里悄声说道,郎君是在骗您的。 郎君大半夜起来偷偷洗衣服的次数,可不在少。 但这是主仆间的默契。 他们都装作不知道莫惊春半夜起来了。 而莫惊春也装作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他半夜起来的事实。 莫惊春看着卫壹退出去后,捧着那一丛花,在屋内转悠了一圈,寻到一个干净的玉瓶,将那一丛花小心翼翼地插入瓶口。 在莫惊春捧着玉瓶放在月色下,决定等明天再来修剪的时候,他瞥见正始帝正在安分地搓洗手指。 血色沁入指缝,时间渐久,想要清洗干净可不容易。 然正始帝认真得仿佛这件事,便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半点都不肯分神。 莫惊春觉得有趣,悄声在陛下的身旁坐下,“陛下,您这般认真作甚?”他思量着要去给正始帝寻一件替换的衣裳,可莫要等这身血衣都干透了,要再换下来可是麻烦。 正始帝偏头,黑沉纯粹的眸子瞥了眼莫惊春,“这些恶心透顶的血色,怎能任由脏污触碰你呢?” 莫惊春敛眉“臣又不是什么脆弱的人。” 正始帝的语气平静,“可寡人不喜欢。” 热水逐渐变得暗红,而陛下总算是满意,这才将一双恢复白皙的手落在莫惊春的脸上,然后左右揉搓起来。这有些幼稚的动作,让莫惊春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抓住陛下还想要捏住他鼻子的搞怪动作,“陛下,您这是要作甚?” “您为何不问寡人呢?”正始帝猝不及防地问道,“问寡人,今夜是为何而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暗哑,透着某种危险的意味。 莫惊春淡然地说道“您不是为臣送花来了吗?” 正始帝死死地盯着莫惊春,忽而咧开嘴角,笑得越来越开朗,“不错,夫子说得不错,寡人确实是特意为您送这一丛花。” 莫惊春摇了摇头,没搭理正始帝的话。 他拖着一只血红的恶兽去浴室,期间还能听到正始帝嘟嘟哝哝说话的声音,“夫子,夫子,您生气了?” 莫惊春将正始帝推到木桶边上,弯腰取来可以坐下的小凳子,平静地说道“如果陛下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说,那又为何要来试探臣?”他挑眉看着正始帝,眼神犀利得就像是要挖开陛下的心。 正始帝压根不会和莫惊春提及今夜的事情。 那浑身的血腥,是正始帝昭然若揭的疯狂。偶尔在极度兴奋的时候,他会拖着这样血淋淋的模样,出现在莫惊春的面前。 正始帝笑了起来,“这可不得了,要是夫子随时随地都能够看透寡人的心思,这样一来,寡人岂不是不能在肆意胡来了?”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舀起一瓢水,然后站在小凳子上,从正始帝的头顶浇了下去。 浇得他一头一脸。 哗啦—— 正始帝不情不愿地闭上眼。 莫惊春开始给这头懒洋洋的恶兽洗澡。 坐在木桶中央的正始帝浸染开一木桶血红的水,莫惊春不得不再更换几次水,这才将黏在身上的血衣给撕下来,血淋淋的衣裳堆积在地上,踩在莫惊春赤裸的脚底下,正蜿蜒爬出最后的腥红。 莫惊春蹙眉,给正始帝刷洗了背部,这才将他那头墨发给浇得更湿,然后打上皂角,开始给正始帝洗头。在搓洗头发的时候,陛下总算闭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安静地任由着莫惊春动作。 他坐在一张较高的凳子上,正盯着正始帝脖颈处的一丝红痕。 手上的动作没停下来,但是莫惊春在思忖着。 正始帝只有在发疯的情况下,才会无暇管顾自身的防御。 也即是,陛下只有在几乎失控的时候,才会那般放肆,也才会在如此要害的地方留下小小的伤口。 莫惊春都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他回避不及时的话,这道小小的红痕就会变作多么危险的伤口,割开陛下的血脉,流淌着刺眼鲜红的血液。 正始帝来前,做了什么? 莫惊春没有细想,但如果去猜,也未必猜不到。 莫惊春叹了口气,让陛下的脑袋靠在木桶边缘,然后下了凳子,弯腰舀起放在边上的温水,一下下冲洗着陛下的墨发,“就非得要如此?”他平静地说道,声音里的抗拒和数落之意。并非不明显。 正始帝没有睁开眼,“寡人没有下令。” 这和莫惊春要说的事情,那可是天差地别。 哗啦—— 哗啦—— 难以用肉眼觉察的淡红色融入冲刷下来的水流。 “臣说的是,您亲自动手的事情。” 正始帝“夫子应当清楚,当然得是自己亲自动手,才是真正的报仇雪恨。”他漫不经心地说道,闭着眼的脸上,露出略显凶残的表情。 哗啦—— 他从木桶里坐起来,然后抓着莫惊春的胳膊,将他也扯入了木桶里。 猝不及防之下,莫惊春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只感觉到陛下趴在他的肩膀上,笑嘻嘻地说道,“可我很听话。”他低下头咬住莫惊春的肩膀,含糊不清地说道,“夫子难道不可怜可怜我吗?” 莫惊春未必猜到他做了什么,但肯定猜得出来,陛下这一身血红,肯定不是什么正当的事情。 莫惊春“……”这样都还算听话,那世上就没有人叛逆了。 莫惊春在心里没好气地腹诽,却又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今天晚上,他还没想到那里去,就突然闷哼了一声。 一下子抓住了陛下的手,力求严肃地说道,“陛下,您这是在作甚?”莫惊春的那只手,被陛下的另一只手给扒拉下来,然后顺着水面往下。 “您说呢?” 陛下用力地舔过莫惊春的耳根。 那里已经够红,正始帝巴不得让其更加鲜艳欲滴,恨不得直接咬下来。 莫惊春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到底是默许了正始帝淫邪的动作,只是间或的闷哼声和水波的摇曳,到底是一下下拍打着木桶的边沿,发出难以掩饰的动静。 … “女郎,天大的好事。” 天光破晓,陈文秀正懒散地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时候,柳红的声音就从窗外传来,第二声响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悍然地穿透了木门,然后走到了陈文秀的床边。 陈文秀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慢吞吞地缩回来,“柳红,劳烦你告诉我,你这张死鱼眼上,哪里体现出天大的好事这五个大字?” 柳红面不改色地说道“您这是在攻击婢子,您不能因为婢子的情绪较少,就认为婢子是死鱼。” 陈文秀想说死鱼眼不是那个意思,但是认真一想,她也不知道死鱼眼是什么意思,就习惯性地脱口而出了……大概是真的攻击了? 为了以示歉意,陈文秀慢吞吞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被褥,“所以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柳红“郑天河被抓了。” “不错不错。”陈文秀敷衍地说道,“他总算被抓……他被抓了!” 她大吃一惊。 柳红看着陈文秀吃惊的模样,心满意足地说道“是的,他被抓了。郑家刚传回来的消息。” 陈文秀蹙眉,“郑家刚传回来的消息?咱们什么时候在郑家也有人了?”除了一个倒霉透顶的郑云秀,可是她和她爹正是要生要死的时候,怎么可能还会再私下联系? “郑夫人亲自过来了。” 柳红欠身说道,“她想见郑云秀。” 陈文秀猛地站起身来,吃惊地说道“你怎么不早说!”这最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够放在后面?! 柳红笑着说道“对婢子来说,您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郑夫人要不要见,这取决于您,若是您不想要见她的话,那婢子也会将她回绝。” 陈文秀这才想起来柳红柳叶的出身,他们都是陛下的人。别说是什么郑夫人刘夫人,就算陈文秀想要别的东西,只要是不离谱的东西,纵然她说她要哪个世家权贵的子弟,说不得她们都会给她弄来。 在最开始的时候,陈文秀或许还有些戒备这两人,但是时间久了,她反倒是觉得,反正自己已经选边站了。只要她不背叛正始帝,柳红柳叶对她就没有危害。 而且她也有足够正当的利用价值。 虽然陈文秀不知道从前她是做什么的,但是她偶尔看到许多东西时,心里都会冒出来截然不同的想法。譬如她在莫府别庄上弄出来的新农具,在柳红报备上去后,隔了三天,她捧回来五百两黄金。 五百两! 还是黄金! 就放在一个沉重的小匣子里。 陈文秀最开始拿到的时候,抱着它睡了三个晚上。 果然,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搞钱。 正始帝牢牢抓住了她的命脉,也让陈文秀意识到,如果她对陛下有用的话,那在她的利用价值还没有被榨干之前,陛下估计是不会让她死。 除非她不长眼地去人家的雷点上蹦跶,那就纯粹是自己找死。 陈文秀咳嗽了几声,将自己膨胀的心收回来,一本正经地说道“可做人还是要有礼貌。这样,你让人去通知一声郑云秀,看看她愿不愿意去见,如果她愿意的话,你就先安排她们见面。”至于她自己,那就不要出面了。 陈文秀总觉得,郑夫人这一次上门,是和郑天河出事有关。 郑云秀对娘亲会亲自上门的事情,也深感诧异。 郑夫人是个非常温良的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郑天河就是她的天,所以,当初郑云秀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将此事告诉郑夫人,甚至从未想过要在郑夫人那里获得帮助,而是一心一意自己筹谋着离开。 她不敢保证,郑夫人会不会将她的想法告诉父亲。 那将是毁天灭地的境遇。 不过郑云秀在知道郑天河出事后,挣扎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去见郑夫人。 花厅内,一位漂亮温柔的女子身着一袭品竹色的缎织掐花对襟外裳,正垂头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盏茶,轻轻吃了一口。她的身后,站着一位严肃的嬷嬷,并着另一位俏丽的侍女,看起来年纪不大,甚至还有些活泼。 郑云秀在入内后,看到郑夫人坐在那里,便忍不住眼圈一红,欠身道“女儿见过娘亲。” 郑夫人轻轻看向她,眼底带着少许湿润,却是笑着说道“我还以为,你敢跑出去,已经足够坚韧,怎么见面了,还红着一双眼呢?” 她看了看对面的座位,“坐下吧。” 郑云秀听着郑夫人那说话的口吻,不像是要责备她的模样,当即心下一松,小心翼翼地在她对面坐下。 “你父亲出事了。” 郑夫人平静地说道“昨夜,京兆府的人带了密令上门,还有一份血书,说是官府的人刚从一处血案现场找到的东西,说是与你父亲有关。” 即便郑云秀再恨郑天河,但在听到郑夫人这么说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追问,“此事,与父亲有什么干系?” 血书? 这个词一听就非常危险。 郑夫人看向郑云秀,摇了摇头,“谁也不知道,京兆府的人强行将人给带走了。而今天早上……你怕是在这女子书院,还不够消息灵通。京城发生了一桩大案,在城东,窦氏的一处宅院,昨夜突发大火,是京兆府的人连夜将火给扑灭了,等到他们进去的时候,却发现,那座宅子里,一共有二十九具尸体。” 郑云秀喃喃地说道“他们全部都烧死在里面了?” “又或者,不是被烧死的呢?”郑夫人轻声说道。 郑云秀耸然一惊,连声说道“阿娘,您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被烧死的……您的意思,他们是被杀死的。可您刚才说,父亲是昨夜被京兆府的人带走的……难道,此事,和父亲有关?” “不知道。”郑夫人语气平和,看着郑云秀摇了摇头,“被烧死的人里,一共有五六位窦氏族人,其余的都是世家子弟……当然,还有两位世家女,以及平康坊内,被请过来做客的几位大家。” 这听起来,就像是一场普通的宴席。 可是郑天河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郑云秀不自觉地代入到自己,只觉得其中甚是荒谬。 “阿娘,您可看过那份血书是什么?” 郑夫人平静地说道“看过,那上头的字迹仓促,应当是在非常紧张的情况下写就的,上头控诉,郑天河伙同窦氏几位族人,一起在京城中散播谣言,惹来官府的追查,结果郑天河心狠手辣,为了以除后患,派人杀了他们。”那上头还有赤红的血手印,看起来异常触目惊心。 “这不可能!” 郑云秀忍不住摇头,“父亲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会留下后患的事情,这怎么……”她并非觉得郑天河不会做出这等心狠手辣的事情,而是觉得他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如果是他做的事情,必定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七分真三分假的东西,最是让人容易混淆。”郑夫人摇了摇头,“问题不在于这件事情,是不是你父亲做的问题,在于你父亲曾经真的做过另外一桩事情。” 郑云秀脸色大变。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莫惊春。 …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这天上阴沉的天色总算忍不住耷拉下脸,将那银河之水猛地倾盆倒下,仿佛天上破了个洞,哗啦啦往下着暴雨。 女子学院连书都不上了,正站在廊下看着天上的雨色。 因为接连不断的雷鸣声,太过强烈。夫子站在学堂里说话的时候,后面的女学生都听不到他在讲些什么。 这样的讲课效果不要也罢,陈院长索性让大家都下了课,高高兴兴地玩起水来,只是不许她们闯到雨中,免得受了寒。 “她们都回来了。”陈文秀站在郑云秀的身边,笑意浓浓的说道,“我确实没有想到莫尚书的动作这么快。” 昨夜刚传出去的消息,今日就已经有了结果。 不管郑天河的事情和他有没有关系,可是女子书院丢失的那三个人却的的确确回来了,虽然其中一人是被抬着送了回来,可好歹人还活着。 郑云秀喃喃自语,“虽然是好事,可我心中却有些担忧。” 陈文秀“担心你的父亲?” 郑云秀苦笑着说道“我也不担心他,其实这对我来说,更是好事一桩。可是对郑家,就未必是如此。父亲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郑家有今日的地位,多少是靠着他的筹谋,如果他真的出事……” “靠着你父亲去刺杀陛下的筹谋吗?”陈文秀好奇地说道。 这话忒是直接,一下子撕开所有的遮掩,让郑云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片刻后,她无奈地说道“谁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 那些仅仅只是牺牲了几个子弟的世家们,当真只是这些子弟在筹谋着刺杀的事情吗?那可真真是未必。如果没有家族在背后的默许,如果没有世家的背书,他们未必会有这样胆大包天的胆量。 这群世家是如此,那郑家,也或许是如此。 陈文秀平静地说道“谁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那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意义吗?你父亲既然会入狱,要么,他是个替死鬼,要么,他输了,要么,他触犯了不该触犯的禁忌,以至于庄家不想玩了……这种种考究,你愿意选择哪一个,不都是看你自己吗?”她拍了拍郑云秀的肩膀。 “你父亲既然进去了,那短时间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如今你要是想要回去,那也没关系。你的阿娘不是与你说过,若是你愿意的话,她可以将你送去娘家……就算后面你父亲还能再出来,可是这么遥远的距离,他就算是想对你下手,那也是不能够的。” 郑云秀迟疑地说道“您打算赶我走吗?” 陈文秀诧异地看了几眼郑云秀,淡笑着说道“难道你还在我这苦地方呆习惯了?要知道,这里可都是粗茶淡饭,就算是你出身高贵,在这里也没什么特殊待遇,还得给那些学生上课,怎么想都不划算吧?” 郑云秀摇了摇头,看着屋檐垂落的雨水。 那轰隆隆的雷声特别吵闹,为了听清楚彼此的声音,她们必须靠得很近,这才能够听到对方的声音。她低声说道“我过去自诩聪慧,可是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枚无用的棋子,不管是对郑家,还是对曹刘来说,我那所谓名誉满京城的名声,其实半点用处都没有。我突然觉得我过去那十几年的时间,都过得愚钝而贫乏。” 陈文秀微讶,看向比她高了一头的郑云秀。 “我突然觉得,留在这里做个教书先生也不错。”她笑着说道,“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陈文秀嘀咕着说道“再过几年,你就未必好嫁了。” 她倒是不在乎,可是她也清楚这闺名对女子来说多么重要。 如果只是短暂在女子书院住下,那未必会惹来麻烦。可要是像郑云秀这般,再长久待下去,这里不只有女子,还有教书的男子,如此一来,肯定会有损郑云秀的名誉。 郑云秀笑吟吟地说道“眼下郑家出事,我便是想嫁出去,也没人敢要我呀。”她略带撒娇地看向陈文秀,“难道院长不想我留下吗?” “留留留……” 陈文秀没辙,跟小鸡啄米似地说道。 一个大美人凑在她身旁撒娇,这骨头都酥掉了,不答应也是不可能。 陈文秀抹了把脸,这要不说美人关难过呢! … 郑天河被抓的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莫惊春在下了值,被袁鹤鸣抓去吃酒的时候,张千钊抱着酒坛子大为吃惊。 “郑家一直安安分分,除了之前的事情外,我可从未听说过他们的传闻,这是怎么回事?”他辨认了片刻,发现这不是他要的梨花白,当即就将这坛子女儿红丢向袁鹤鸣。 袁鹤鸣猛地抓住,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要是一个不小心,就砸我脑门上了。” 莫惊春“郑天河此人非常谨慎,如果是他动手的话,那也不会留下这般明显的痕迹。而且,整个院子的人都被烧成灰,为什么这血书会留下?”这看起来处处都是破绽。 袁鹤鸣懒散地说道“那院子没有烧毁,只是在主院附近的建筑全都烧了,但是外院外墙那些还在,就是在那里发现的血痕,才会引起京兆府的在意。” 张千钊知道袁鹤鸣是个人脉贼广的人,也没去怀疑他刚说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屋内的人在发觉有杀手后,在逃离的时候匆匆写下血书,然后塞在了隐蔽的角落……所以才没被烧掉?可真是稀奇,城东那地方,非富即贵,大把人在,可偏偏那一夜,他们聚会的地方,却选在了城东最偏远的一处,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那大喊大叫一番,还能引来其他府门的注意。 莫惊春“如果不是在那般偏远的地方,杀手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上门。” “那也是。”张千钊颔首。 袁鹤鸣已经吃下了半坛子女儿红,笑嘻嘻地说道“不过现在的问题是,郑天河不认。” “那谁能认呢!”张千钊摇头晃脑,“如果随便认下,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可是整整二十九个人。 除了世家子弟和伺候的人外,还包括了平康坊的两个头牌。 “不过,那死者到底是怎么辨认出杀手究竟是谁派来的呢?”张千钊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因为此案关系重大,如今已经交给三司会审,所以后续的事情,他们未必能够在结束前得知一鳞半爪。 袁鹤鸣摸了摸下巴,“其实,郑天河是真的有派人,但是按他所说,他只是派人去吓吓那几人,要他们立刻离开京城罢了。” “什么几个人,那可是十几个世家子弟,这一波该心疼的,可不止是窦氏。”张千钊摆了摆手,“我还是不信这样愚蠢的理由。” 袁鹤鸣慢吞吞地吃下一口。 谁都不相信这样愚蠢的理由。 可偏偏是这样愚蠢的理由,当真将郑天河下了牢狱。 陛下是故意的,偏生这么故意恶心人。 他对上莫惊春的眼。 袁鹤鸣忽而心口一跳,下意识别开了眼。 不到半个时辰,袁鹤鸣吃了烂醉,张千钊微醺,而莫惊春则是半点困顿都没有,淡定地让人去结账,然后让张千钊先走,自己撸起袖子来处理这一坨袁鹤鸣。 袁鹤鸣吃得酒气熏天,半睡半醒,被莫惊春拖着下去的时候,差点直接滚下去。 莫惊春及时拽住他的衣袖,蹙眉看着他。 好半晌,莫惊春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他将袁鹤鸣送上马车,让袁家车夫看着他。 马车滚动的时候,坐在马车内的袁鹤鸣猛地坐起来,扯开车帘探出头去,“你说什么?”他只看得到莫惊春的背影。 只看着莫惊春在月色下遥遥摆手,头也不回。 翌日,正是大朝。 朝会上,最是要紧的,却并非郑天河的事情,而是另外一桩,另外一件大事。 潜伏传回捷报,说是已经将明春叛军的冶炼场所一网打尽,其中捕获了数百位工匠,以及击杀了敌军三千余人。 这可是极大的喜事。 不管先前朝臣想说的是什么,此时此刻,都全变作了赞不绝口的贺喜。 而后,正始帝高坐在殿堂上,双手交错在小腹,笑吟吟地抛出了另外一个重击,“寡人知晓文武百官一直都在担忧皇后之位的事情,正逢这喜事,寡人也将其拿来说道说道。” 莫惊春脸色微变,猛地抬头盯着陛下。 如他这样的动作者,不在少数。 正始帝居高临下地看朝臣,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只要寡人在位一日,就绝无可能。后宫,也不会再进人。” “什么?” “陛下,这万万不可!” “陛下,陛下——” “这不成体统!” 在正始帝此番言论之下,却更是轩然大波。 “再?” 许伯衡心里腹诽,您可是连一个都没有,何来的“再”? “肃静!” 刘昊尖锐地叫了一声。 这才勉强压下了其余的动静。 可下一瞬。 “因为寡人的心慕之人,是位男子。”正始帝像是要一口气把他们都气死一般,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而时隔多年,他依旧拒绝寡人的爱慕之心。所以,为了以明寡人的心意,今年祭拜大典上,寡人已经同列祖列宗发过誓。 “若是有违此事,那列祖列宗在上,寡人必会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此言一出,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一百二十四章 莫惊春的嘴唇嗫嚅了几下, 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 挺直的腰板上不知聚焦了几多人的眼神,或是诧异,或是暴怒, 或是不满, 或是厌恶的视线来而又去, 透着一种荒谬可笑的试探。 笃! 正始帝不耐烦地用一物敲击龙椅扶手,将那些四散的目光重新吸回来,结果待朝臣们细看,陛下手里拿着在敲的东西却是传国玉玺! 薛成捂着心口,几乎气得要厥过去,他颤抖着手指说道, “陛下, 那可是传国玉玺, 是太祖传下来的宝物, 您怎么能将那东西拿来取乐?” 传国玉玺再是珍贵,那也是脆弱之物铸就, 若是真这么敲碎了,那可怎生是好?! 正始帝将传国玉玺抛到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触碰声。 即便是许伯衡,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传国玉玺的贵重不在于它的材质和做工,而在于其代表的意义。从太祖至今,这传国玉玺已经流传了几百年,它其上蕴含着公冶皇室这么多年的历史。 当朝太祖在覆灭了前朝后,并没有选择用前朝传下来的玉玺,即便那个玉玺已经流传了三代, 看起来意义非凡。可是太祖曾说过, 既然是新开创的皇朝, 是他打下来的新天下,那他所要拥有的,自然要拥有新的传国玉玺。 而至于前朝,已然失败的王朝,其流传的玉玺,又有何用? 正始帝屈指,敲击着这枚传国玉玺,笑吟吟地说道:“不过是个死物,碎了就碎了,尔等何必如此记挂?”他另一只手托着下颚,倨傲矜持的模样高高在上,混不在意底下人的反应,“若是碎了,那便换新的。” 如果一开始薛成捂着心口的动作多少有些刻意,但眼下他着实要晕过去了。 许伯衡起身,欠身说道:“陛下,皇后之位,若是陛下不愿,那自然可以搁置不提。可如今陛下膝下只得大皇子一个,是不是不太妥当?” 他说得极其委婉,也顺带将话题给扯了回来。 许伯衡是知道陛下的。 如果朝臣越是要在一件事上纠结,那陛下还真的有可能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许首辅此话,登时引来了其他人的附和。 礼部尚书欠身说道:“陛下,您若是喜欢男子……”他的神色有些扭曲,看起来像是有些崩溃。 这位尚书是在年初新上任的,黄正合已经退了。 这老小子正如同当初先帝所说的那样,要是能力也是有些,就是忒是滑头,能够平安告老归去,已经比预想的结局要好上不少。 只是原来的礼部尚书走了,眼下这位新的,年轻的礼部尚书,脸色也不多好看。正始帝说的此事,于情于理,怎么都能和礼部扯上关系,他就算想躲在一旁,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出来说话。 “……陛下,此举于礼不合,更是违背了祖宗家法……” “慢着。”正始帝打断了他的话,黑沉的眼底透着玩味,“寡人怎么不知道,这祖宗家法里,还写着寡人不能喜欢男子,不能与男子在一起?” 吏部尚书:“……”那祖宗家法也没想到您居然会另辟蹊径啊! 谁能想到这阴阳结合,天地媒妁的事情,居然会变成这般!! 许冠明忍不住出列,摇着头说道:“陛下,您若是喜欢男子,那也不过是个乐趣玩意,难登大雅之堂。您在私下如何玩乐,只要没放在明面上,臣等也无能管顾。可是您怎能为了区区一人,便……” 哐当—— 如果不是许冠明避得及,这砚台就砸在他身上了。 那黑沉的物什飞过殿宇,狠狠地贯在殿门上,发出一声异常沉闷的声响。许冠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感觉脑袋差点就没了。 正始帝阴恻恻地说道,“一个个都只会拿祖宗家法来压寡人,既然如此,年初的大典上,列祖列宗怎么不降下天雷将寡人活活劈死呢? “既然列祖列宗都没有这反应,不便是说明他们也答应了?” 文武百官:“……” 这不是瞎狡辩吗?! 许冠明被刚才陛下的阵仗吓到,可他心中赫然有个人选,且与他有仇多日,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为了陛下分忧,何错之有?! 他心中不是不怕,只是一股怨气撑着他,让他接近疯魔,“陛下,既然您已经为了此人做出这等牺牲,那此人究竟是谁?即便他是男儿身,可要与陛下匹配得上,那至少得有其出众的才华,和令人折服的手腕。总不该是某些只靠着面相和家世一路爬上去的谄媚幸臣,那才是朝廷,是天下之悲!” 许冠明说得那叫一个殷殷切切,甚至跪倒在地,声音怆然。 有些朝臣听得不住点头,倒也觉得许冠明说得不错。 正始帝在此时此刻说出来,赫然不是为了与他们商量,而是一个定局。 可即便是定局,那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明白。 便有言官欠身说道:“陛下,近日京城常有传闻,言语指代,多与皇室有关。此等流言既然喧嚣至上,那或许朝廷也该对此做些什么。” “是啊……” “陛下,如何堵住悠悠之口,这合该是要紧的事情。可您在此时道出此事,莫不是……”莫不是那事,那人,也确为真实? 那几位言官出列说话后,更多人的视线落在莫惊春的身上。 他面色苍白,但神情不变,默然立在那里,仿若情绪无喜无悲,不为外物所动。 陛下如此悍然的举动,到底是…… 莫惊春心中隐约有几个猜测,一时间却仍不能言。 好半晌,莫惊春听到有把苍老的声音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便是轻微的椅子推动声,他看到坐在前头,一直不说话的魏王突然站起身来,苍老的声音带着迟疑和犹豫,“陛下,您既然提及此事,那本王正有一桩疑窦,还请陛下解释一二。” 这位老王爷在朝会上从来都是隐形人,就没见他说话的时候。 他岁数已高,每每来此,那摆在前头的座位,总有一个是留给他的。此刻他突然站起来,不知多少人猛地看向他,眼神犀利,像是要探寻这位老王爷突然出列的缘由。 正始帝偏了偏头,漆黑幽暗的眸子透着诡谲的亮光,“你是想问,寡人仰慕之人,究竟是谁?”他的声音拖长而又暗哑,似乎还能听到其中压抑的情感。 随着陛下开口,他缓缓对上莫惊春的眼。 莫惊春立在下方,佁然不动,却是有些大不敬地抬头,笔直地看着正始帝。 他清俊干净的脸上毫无表情,就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束缚起来,那种了无生机的感觉,颇像是当初正始帝和莫惊春在东宫的初见。 当时还是东宫的公冶启在看到莫惊春入内时,便毫不避讳地和身旁的刘昊埋怨地说道:“父皇怎给我寻了这么多老头子做太傅,好不容易来了个不是老头子的,却比老头子还麻木,简直是一块朽木。” 这就是他和莫惊春的第一次见面。 或者说,私下的第一次见面。 非常不友好。 公冶启当时从莫惊春脸上看到的,也是像现在这种冰封般的神情。 可……还是有不同的。 眼下莫惊春那双清透漆黑的眸子里燃着灼灼光华,正始帝都要怀疑,那其中涌动的怒意是不是能够将他焚烧殆尽。 可那滔天的愤怒和隐忍的鲜活,几乎要让他醉死过去。 他强行压下那种爬遍全身的颤栗。 那种一种古怪的兴奋。 “……是,”魏王还在说话,他的声音苍老而年迈,带着垂垂老矣的气息,“陛下所爱慕之人,究竟是谁?” 这何其荒诞? 本该议论殿堂之事的朝廷,此刻在纠结的却是帝王的情爱之事。 可这是又怨不得他们这么纠缠。 毕竟陛下抛出来的,可谓是沉重的巨石。 冒然就将所有的官员都砸了个昏头,如果他们不应激而纠缠,那才叫奇怪。 莫惊春轻叹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 事已至此,那许多事情,都没甚隐瞒的必要。 他不生气吗? 他当然生气。 莫惊春气得要命,如果这不是在殿堂上,他肯定要揍上几拳。 正始帝会突然在朝堂说出此事,必定不是突发奇想。 陛下肯定在私下已经不知道将此事在心中翻来覆去思考过多少次,却从来都没有一次在莫惊春的面前泄露出痕迹。 陛下是故意的。 他当然是故意的。 莫惊春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力道像是要从肩头卸下。 那种感觉,非常轻飘飘。 事已至此…… 莫惊春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事已至此! “是莫惊春。” 即便如此,这几个字道出来时,莫惊春的背脊如同被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僵直得出奇。 正始帝托着下颚,笑吟吟的,仿若不知这是如何严重。 在轩然大波还未爆发的下一刻,他复道,“寡人仰慕夫子,已有数年。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来,寡人可是煞费苦心,也不得夫子应允,可真真是折腾得寡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莫惊春缓缓蹙眉。 虽然他的眉头本就蹙起,此刻不过皱得更深。 陛下会提及他的名讳,这早在莫惊春的预料中。 不然陛下绕这么大一圈,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突然拿此事来取乐,可是这后面那段话是什么意思? 那种求而不得的愁苦……这,这真的是正始帝吗? 露出奇怪表情的不只是莫惊春。 应当说,露出奇怪表情的人,是满朝文武。 当然他们的缘由大抵是和莫惊春不一样的。 满朝文武的视线都凝聚在莫惊春和正始帝身上,这来回扫射的视线如此迷乱而诧异,莫惊春更听到身后有人在急切地嘀咕着什么,看起来像是要晕过去。 可正始帝却不管那么多,他在随便丢下这么件大事后,就宣布散朝。 文武百官:? 正始帝强行散朝后,便堂而皇之地下了台阶,亲自走到莫惊春的身前,不知是在和他说什么,两人发生了小小的争吵,情势很是僵硬。 然后陛下脸色一变,神情强硬而疯狂,硬是抓着莫惊春的胳膊,将其从朝堂上带走。 有着宿卫拦着,百官自然做不了什么。 袁鹤鸣在文官那一堆里头站着,在看到莫惊春被带走的时候,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面露焦急之色。可比他更着急的却是张千钊,他猛地阖上刚刚大张几乎合不上的嘴巴,急声说道:“陛下为何会突然在朝堂上宣布此事,为何会突然点出莫惊春的名字,既然陛下求而不得,如今告知此事,岂非是奇怪?” 他急得满头大汗,“陛下莫不是在造势?!” 他说得隐晦,却又是直白。 正始帝堪堪宣布了散朝,如今大部分官员都还没有离开,许冠明被陛下连着怼了几次,早就心头不顺,呛声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是想说此事和莫惊春没关系?” “慎言!”袁鹤鸣厉声说道,“你是在指责陛下是苍蝇吗?” 这俚语可不兴乱用。 许冠明对袁鹤鸣此人之前的厉害还是有点印象,悻悻地说道:“我不是这意思。” 户部尚书蓦然说道:“糟糕,那陛下岂非是故意借着满朝文武的造势,当着莫尚书的面,迫得他不得不服从……咳咳咳……”他后面似乎要说出别的什么,但是猛地意识到这场合不对,可不是私下八卦的时候,硬生生将那还没说出来的话呛得喉咙难受,不住咳嗽起来。 袁鹤鸣是知道他俩的真实关系如何,却也扛不住陛下这莫名的自爆。 他都不知道陛下究竟在发什么疯! 如果不是最后那半段话,陛下突然往回找补,说是他自己求而不得的话,那莫惊春铁定是要被文人墨客的唾沫给骂死。 到时候别说是莫家闹出来什么动静,就算是莫广生和莫飞河将功劳摘回来,都会有人说这是裙带关系…… 咳,莫惊春和陛下这干系,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但…… 袁鹤鸣索性抓住一闪而过的灵光,也学着张千钊的模样装得义愤填膺,气愤地说道:“子卿既没有应下,那铁定是陛下强行……刚才在殿上的宣称,便是为了让子卿无法反抗,携悠悠之口的重压,强行要让子卿答应!”他故意装得无脑而狂怒。 有言官反诘,“莫尚书只是没答应,可保不准心里是怎么想的。” “是啊,说不准,陛下这是故意在保莫惊春……” “到底是陛下欺压莫惊春,还是莫惊春勾引陛下,这可还没有定论!” 袁鹤鸣呵呵冷笑,看着那几个大放厥词的人摇了摇头,伸手点着他们几个,冷冰冰地说道:“你们莫不是昏了头?你们以为方才在谈论的人是谁?是陛下,是圣上!尔等居然会觉得,陛下是那种会为了保护谁,而在自己身上泼脏水的人吗?” 袁鹤鸣这话一出,殿内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 “……” “……不错。” “那可是陛下……” 袁鹤鸣简短的几句话,突然将这吵得火热的局面一下子熄灭了。 如果是旁人也就罢了,那可是正始帝! 是个脾气稀烂,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可怕皇帝,不管是之前活生生饿死虚怀王的事情,还是针对世家宗亲的打击,种种手段都算得上残忍偏激。 朝会上,不知有多少大臣是被正始帝怼过,就连许伯衡,也不可避免要和那样难搞的正始帝纠缠,最后败下阵来。 如果按照刚才反诘的言官的设想,那陛下岂非是一个含情脉脉的大情圣? ……呕。 就连袁鹤鸣自己稍稍设想了一下,都觉得有点干呕。 这黏糊糊的形象可真和陛下残暴的言行对不上。 张千钊的脸色随着他们的讨论而逐渐变得压抑起来,忍不住喃喃自语,“糟糕,那子卿,岂不是……” “……该走了。” “是啊,最近正是春耕,工部的事情也不少。” “你们兵部才是严重,不知前方的战事何时……” “……这账面上的钱到底有多少,你们是知道的,给了兵部,那你们就要且等等,还得等陛下……” “刘大人且等等我,我可正有桩要紧事!” 一时间,这满堂的人散的散,走的走,只余下一些走得慢了些,腿脚不便的,或是蠢笨了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的其他人。 袁鹤鸣在心里摇头,只觉得荒诞可笑。 在撇开真假不提,这一旦意识到,若是陛下强迫莫惊春的话……那事情,可比之前要棘手得多。这些朝臣在意识到这点后,别说是攻讦或斥责,怕是一时间都捋不顺自己的想法,一个个只想着明哲保身。 … “陛下!” 莫惊春在长乐宫前猛地住步,甩开了正始帝的手。 他的眼底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气得在殿前来回踱步,而只片刻,莫惊春当真忍不住和正始帝在殿前打了起来。他们两人本就擅武,说是有高下之分,可一时半会打起来,想要结束,也算不得容易。 正始帝挨了两拳,闪开莫惊春的动作,无奈地说道:“夫子,您总得给寡人说话的机会。”就在这句话还未说话间,正始帝已经不得不连着两个翻滚,避开莫惊春的攻击。 莫惊春冷声说道:“陛下,您再退让,臣便真的生气了。” 正始帝:“……” 他难得沉默。 难道夫子这算不得生气吗? 可帝王的神经骨髓里是兴奋的,莫惊春的步步紧逼,迫得他不得不真真出手。 那诡奇的躁动让他出手没轻没重,有些不得章法地抓住莫惊春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掀飞了出去,莫惊春在空中几下灵动的变化,落地的时候就猛地往后仰。 拳脚的破空声在殿前响起,两人是打出了真火气。 如果不是刘昊突然一声急迫的声音,还真打断不了两人的纠缠。 “陛下,莫尚书,永寿宫来人了——” 为了让上头的两人都听到,刘昊几乎要把嗓子给扯破了。 莫惊春是最先撤招的。 他本来都被陛下压在地上,听到刘昊的话时,趁着陛下那一瞬的分神,灵活地从正始帝身下挣脱开来,半跪在地上擦了擦唇角,猩红的血落在他的指间,莫惊春冷声说道,“陛下,既然永寿宫请您过去,您还是早些动身才是。” 正始帝微蹙眉,眼下永寿宫来人,必然是为了之前早朝的事情。 事情闹得这么大,太后会收到消息也正常。 他翻身而起,看着慢腾腾站起来的莫惊春,忽而说道:“封锁整个长乐宫,寡人不回来之前,谁都不得离开长乐宫半步。” 正始帝的眼神死死地落在莫惊春的身上。 “尤其是夫子。” 正始帝挥袖离开,带走了长乐宫乌泱泱的一堆人。 莫惊春轻抽了口气,抿了抿唇角的血腥气。 德百站在莫惊春的身后。 两队宿卫也站在德百的身后。 德百讨好地看着莫惊春,“莫尚书,您还是去里面稍坐坐,奴婢也好让太医来给您清洗伤口。”说到伤口,莫惊春就觉得嘴角有些刺痛。 莫惊春低头,用袖子遮住了嘴角的伤口,摇了摇头,“不必。”他长长吐了口气,对德百说道,“如果不麻烦的话,给我一颗熟鸡蛋,或者冷敷的冰块也成。” 他没有为难德百,在外面略站了一会,便在宿卫的包围下入了长乐宫。 长乐宫这么大的动静,定然惹人眼,尤其是宿卫的调动,更是毫无掩饰。 莫惊春被囚禁在长乐宫了! 这个消息,以非一般的速度传出了宫外。 袁鹤鸣收到这个消息时,手里正在写的文书一个哆嗦,猛地就变成一张废纸。他茫然低头看着自己本来都快要写完,但是因为这飞出去的一道划痕就毁于一旦的纸张,喃喃地说道:“陛下,您究竟要做什么?” 如果没有正始帝的默许,这种消息是不可能传出来的。 应当说,宫中的消息压根就不可能外泄。 ……等下,这难道就是陛下的目的? 袁鹤鸣蓦然想起来,今年宫中入了人后,刘昊好几次都抱怨过,这些新进来的人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许是隔了好几年都没有下手的门路,突然一朝有了新进宫人的机会,这一波里面可都是五花八门的背景。 可刘昊再是抱怨,他都没怎么看到过刘昊清洗和动手。 除了几个倒霉透顶撞到了陛下的手中,被埋在御花园之外,那些人敲打归敲打,却都还活着。 陛下将这些耳目留在后宫是为了什么? 袁鹤鸣突然打了个寒颤,手里不自觉将写废的纸张揉皱,露出少许担忧之色。 陛下此一番算计,算计的不只是自己。 连带算计的人,怕还有莫惊春。 张千钊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陛下要是发起疯来,他压根就不是人! “咳咳咳——” 长乐宫内,在冷冽的安神香气息包裹下,莫惊春只是吃了口茶,就不小心被呛得连连咳嗽,舌头也有点疼。 刚才和陛下交手的时候,莫惊春不小心磕到了舌尖,留下了个小伤口。 德百正拿着熟鸡蛋,小心翼翼地在莫惊春的额角滚着。 莫惊春好笑地说道:“我自己来便成,你这弯腰驼背的,免得将自己的腰给扭到了。” 德百忙不迭地摇头,“莫尚书,您就让奴婢来吧,这个位置,您不照着镜子,也看不清楚这伤势究竟在何处。”滚烫的鸡蛋按在额角滚来滚去,烫得莫惊春微微皱眉,但也不得不承认德百说的话没错。 德百小心看了眼莫惊春,只见他低垂着眉,脸色看起来不算愉悦,但也应该算不上生气。刚才在长乐宫外的暴怒似乎已然消失,褪去了少有的冰冷。 莫惊春:“德百,你可是觉得,我这情绪怎么来得也快,去得也快?”这么近的距离,德百的视线再是小心,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德百讪笑地说道:“莫尚书,奴婢只是担心……” 莫惊春叹了口气,他的眼眸动了动,栖息在眼睫毛下的暗影便也跟着扑簌了两下,起起落落,如同一只蝴蝶。 “陛下是故意将此事说得……有些不堪。”莫惊春露出隐忍的神情,眼底闪过一丝怒气。“你们早就知道陛下有这样的成算了?” 德百连忙摇头,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责任甩给刘昊,“莫尚书,师傅才是陛下最信任的中侍官,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会告诉奴婢呢?师傅或许是知道一些,只是……您也知道,关于您的事情,从来都是最要紧的,陛下肯定不是贸然行事。” 莫惊春抿紧唇。 不管正始帝究竟有什么打算,今日之事,也是疯癫至极! … “皇帝,你疯了!” 永寿宫内,碎开一地的瓷片,昭示了方才太后的暴怒。 而正始帝立在一地的碎片中,卖乖地笑了笑,“母后,您可别再砸了,小心伤手。不如您抽一抽儿臣?” 太后看着皇帝那嬉皮笑脸就来气,一掌猛地拍在桌上。 长长的指甲都被崩得裂开,可太后压根没感觉到疼,满是怒容地看着正始帝,“当初皇帝说非要莫惊春不可,说他对陛下异常重要,说你此生就只要这么一个,不想再纳妃娶妻,哀家也都容你。虽然后宫只有大皇子一个,可好歹也算是膝下有人,不管你在外面要招惹什么,哀家可曾说过半个‘不’字,可你为何偏偏还是要将其捅得天下皆知,非要他们看笑话不成!” “这怎能算是笑话?” 正始帝扬眉,漫不经心地舔了舔上颚,露出夸张的微笑,“他们不要命了?” 看似平静的话,底下却暗藏着汹涌的杀机。 太后却也是不惧的。 正始帝的杀气,又不是冲着她来的。 她怒气冲冲地看着正始帝,冷着声音说道:“你究竟为何非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是莫惊春早早知道,肯定不允你这么做!”太后早就不是当初那嫌弃莫惊春的时候。 在莫惊春做了那么多事情后,太后已经默认了他们两人的关系。 既少了偏见,太后看待莫惊春,便有了些宽厚的态度。 她也清楚皇帝的性格,这么偏激的性子,定然是正始帝故意挑起的事端,不然依着莫惊春循规蹈矩的脾气,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么离经背道的事情。 正始帝扫了一眼自己周围那一圈残破的碎片,慢吞吞地卷着袖口,手腕上有两道擦伤。其实他的脸上也有淤青,尤其是眼皮底下,那大小比划一下,应当是有人恶狠狠地朝着那里来了一拳,那身上就更不用说了。 莫惊春和他动手的时候,就没真的留情,而正始帝最开始那会,倒是避让为主,挨了几下。只是后来也是真的打出了火气。 只是莫惊春的是怒气。 正始帝的……怕是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邪火。 太后看到了正始帝身上的伤势,只是平时会心疼的她,此刻也只觉得该打,她刚想开口说话,就听到正始帝总算回答,“寡人曾经想过,要将京城中所有散布谣言,所有侮辱过他,贬低过他,一边推波助澜,一边口蜜腹剑的人,全都杀了。”他的声音散漫而平常,就仿佛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太后的美目一动,想起之前京中坊间有关正始帝和莫惊春的传言。 其实已经非是一日两日。 连魏王,都是太后阻止过一二回的。 不是今日,就在来日。 终有一日会爆发。 只是端看是陛下自己挑破,还是朝臣提起罢了。 一想到这里,太后就忍不住头疼,摇着头说道:“皇帝,这话可说得小孩子气了,你如何杀得尽这么多人?” 正始帝笑了笑,黑暗扭曲的阴鸷趴在他的眉间,露出一张布满阴郁疯狂的面容,“为何不能?救人难,杀人,可不是简单得多了?” 太后的脸色微变,突然意识到,陛下是真的这么想。 他是真的动了杀机。 “……皇帝为何改了主意?”太后动了动唇,“因为莫惊春?” 正始帝颔首,很是失望地说道:“那些人污蔑他,诽谤他,侮辱他,他却还想着大局为重。” 太后:“……” 那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 她当初是怎么生下这么个疯子? 即便太后再是疼爱正始帝,她终究不得不承认,皇帝生来便是有缺憾的。 “所以,那和皇帝今日的举动有什么干系?”太后冷静地将话题扯回来,不再停留在之前那个危险的话题上。 正始帝阴鸷地笑了笑,“寡人只不过是顺着他们的意。” 他的笑声充满了恶意,带着扭曲的疯狂,“寡人倒是想知道,在知道寡人对夫子求而不得的心思后,那些自诩正义,自诩道德的言官,究竟会怎么做。” 太后直直地望着正始帝,良久,她叹息着说道:“陛下怎么不说最重要的一点?” “嗯?”正始帝挑眉,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太后仿佛在此时才觉察到指甲的疼痛,尤其是那断裂的地方还有些接近手指底部,疼得她微蹙眉头,到处找手帕,好半晌,才从怀里寻到一条手帕,捂住那根可怜的手指。 她没有抬头,似乎是觉得这跟断了指甲的手指,比眼下一切都还要重要,正在细细端详着。 “皇帝之所以要抛出莫惊春的名讳,之所以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之所以要说出那一番话,不便是为了阻止那些泼在莫惊春身上的脏水吗?” 她比划了一下指甲的长度,哀哀叹息了一声,“毕竟,在流言喧嚣至上的今日,想要阻止流言的传播,要么就如同陛下所说,将所有人都杀破胆,杀得他们不敢再说话,杀得他们胆颤心惊;要么就是立刻迎娶妻妾,不管是对皇帝,还是对莫惊春来说,这都是个不错的办法;要么……就将其扭曲成一桩上位者强迫下位者的惨事,到时候就算再有什么奇怪的言论,大多是冲着你去的,就不会再有人去细想,莫惊春在这其中,究竟做了什么,又是处在怎样的位置,对吗?” 太后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幽幽抬头的时候,正始帝一时也分辨不出太后脸上那莫测的神情,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到底是不高兴的罢。 正始帝心里有一处是在这么说着。 他在乎吗? 他多少是在乎的。 毕竟这可是太后的看法。 可正始帝会停下? 他心里阴鸷疯狂的黑暗正在不断地翻滚,变得更加凶残压抑,那种古怪的兴奋颤栗还潜伏在正始帝的血脉骨髓里,压根没有伴随着刚才的打斗而发泄出去,反而是越发膨胀疯狂,变得更为冲动兴奋。 “您说得对。”正始帝舔了舔猩红的唇,“但您也将儿臣想得太好了些。” 他确实有过那般种种的想法,也的确是为了庇护莫惊春。 但追根究底…… 经过这一遭,有谁敢在觊觎莫惊春? 心里的疯子笑得弯了腰。 那更像是恶鬼在盖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夫人, 夫人,不好了!” 冬草急匆匆回来,神色煞白, 像是受到了惊吓。 她一贯稳重, 难得露出这般模样,这让徐素梅有些好奇,遣散了屋内还在等着的管事,蹙眉说道:“你平日里可没有这般急躁过,若是让外头的小丫鬟看到了, 怕不是又要说笑你。” 冬草穿了一身嫩绿的衣裳,看起来比以往还要稚嫩些, 只此刻她站在屋内,却是满头大汗, 苦笑连连, “大夫人,实在是此事……婢子心中实在是惶恐。” 她隐晦地看了眼还没有避让开的桃娘。 徐素梅这段时日一直让桃娘跟着她学习管家的事情,方才那些管事离开后, 她还坐在边上看账本。冬草一贯是稳重,不会胡乱地做出这般反应,徐素梅看了眼桃娘, 淡笑着说道,“桃娘,方才我听到外头在说, 元和似乎已经寄信回来, 你且帮我去拿上一拿, 看看这傻小子在信中说了些什么。” 桃娘笑着起身, 对徐素梅说道:“大伯娘, 您就只会埋汰大哥,他可是努力极了。”她知道大伯娘和冬草这一来二去间,合该是有事要说,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而是带着人往外走。 等到屋内只剩下徐素梅和冬草后,她的神色淡了下来,“冬草,我信你是个稳重的,才会让桃娘出去,你可莫要为了一番小事,就……” 冬草早就心急如焚,叠声说道:“大夫人,外头都在传,说是陛下强迫郎君,将其囚禁在宫中!”她的话一出,徐素梅猛地抬头,满眼诧异。 只是在冬草看来,大夫人震惊归震惊,但眼中却有其他异色,显得有些奇怪。 徐素梅:“此事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冬草苦着脸色说道:“眼下坊间都在传此事,正是今晨的事。” 今晨的早朝? 徐素梅神色微动,露出沉思。 陛下这是打算做什么? 他与子卿,不是早就…… 旁人许是看不出来,可徐素梅如何看不出来这两年,子卿可比早年要恣意快活得多,虽然那内敛的性子是改不得了,可是那肩负重任的压抑不再,人也更鲜活了些。她这做大嫂的,多少清楚那两人怕是真真走上了一条难以想象的道路。 可陛下如此悍然挑破此事,那又是…… “不好。”徐素梅紧蹙眉头,“你说是坊间都在传闻,那桃娘……” “大夫人,大夫人……” 院外传来了二等侍女急促的声音,“二小姐骑着好姑娘,从侧门闯出去了。” 徐素梅扬眉,站起身来,“不过短短片刻,从这里到马厩,这可是得在出了这里,便一路过去,方才来得及。在桃娘离开后,有谁与她说过话?” 二等侍女站在门口,怯怯地说道 :“是厨房大娘的媳妇,她替家里头来给燕子送东西。”燕子是院子里的另一个二等侍女,她是厨房大娘的女儿。 厨房,采买…… 徐素梅厉声说道:“就没有人去追吗?” “许大他们追上去了,但是好姑娘的速度……” 徐素梅头疼地按了按额头,立刻安排家里头的人去找桃娘的行踪,然后命令其他人谨言慎行,不得再交谈外头的言论。整个莫府一下子动了起来,尤其是家丁们,已经点出一支队伍迅速外住,就是为了能够追上桃娘的踪影。 可惜的是,好姑娘是莫惊春的坐骑,平日里只得莫惊春能够靠近,就算是桃娘想要骑着她,也得经过莫惊春的多次安抚,方才能够驾驭。如今她冒然骑着好姑娘跑了,徐素梅都要担忧上火,心急如焚。 … 景阳宫内,大皇子摔了笔洗,愕然地看着郑明春。 郑明春看着大皇子难得的表情,忍不住在心里窃笑。大皇子从前过于稳重深沉,能让他如此失态的事情,着实少有,即便是郑明春,也不由得感觉到快意。 咳,这大抵是某种别扭的想法。 “陛下,是疯了吗?” 大皇子弯腰将笔洗里插着的毛笔给捡了起来,其他的碎片,早就有宫人急匆匆进来清扫,可不敢让大皇子去碰。 郑明春笑了笑,“谁知道呢?” 他坐在椅上,翘着一只二郎腿,看起来坐没坐相。但他一只手盖在脸上,挡住了大半的面容,大皇子瞥了他一眼,晓得郑明春看着淡定,其实这心里也不太平。 大皇子沉声说道:“这和郑天河被抓有关吗?” 郑明春出自郑家,但他和郑家的干系可算不上好,若是郑家落败,郑明春高兴都来不及,更勿论去关切郑天河的事情。前几日郑天河下狱,他喜得不知道跟什么似的,将这件事跟说乐子般,告诉了大皇子。 郑明春撒开手,诚恳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晓得,家主曾经私底下查过几次莫惊春,这其中还掺和了魏王。不管他到底查到了什么,他在接下来的行踪里,必定做了某事触怒了陛下。不然陛下不可能单单挑着他下手。” 大皇子的神色有些肃穆,绷着一张小脸说道,“可你不是说,城东的事情,与他没有关系。” 郑明春坦然地颔首,“我是这么说过,毕竟家主做事一贯严谨,就算真的派人去杀了那些世家子弟,他也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纰漏。想想看,有诉状,有手掌印,而且从墨渍的痕迹来判断,还真的是前一天晚上写的,他的人要是真的那么无能的话,那怎么坏事做尽还活到现在呢?” 大皇子:“此事,是陛下亲自经手。” 他意有所指。 郑明春摊手笑了起来,“所以臣说了,他得罪了陛下。” 大皇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背着手来回踱步,神色一点一点变得沉稳起来,“陛下是打着逼迫莫惊春的主意?以他的秉性和为人,若是出了这等侮辱莫府门楣的事情,却都生怕他要以死谢罪。然,陛下这表态,却也将他们从之前的流言给摘了出来。” 郑明春嗤笑了一声,故意说道:“大皇子看起来对莫惊春很是惦记着,不然外头的传闻,怎会传入您的耳中?” 大皇子身旁的消息,基本是经过挑选的。 如果他没有刻意去收集,又怎可能知道这么多事情? 大皇子没搭理他。 他这皇子师傅是有些古怪,有时身上就跟长满了刺一般,和他多说几句话都费劲。等他发病结束了,人就正常了。郑明春确实有才学在身,这才能让人容他,不然谁又会容忍一个跳脱古怪的人? “您要去哪里?” 郑明春看着大皇子立在殿中沉默了半晌,突然拔腿往外走,诧异地坐起身来。 大皇子淡定地说道:“去长乐宫。” 郑明春的眉头紧皱,奇怪地打量着大皇子,“陛下要是在那里,您这不是自投罗网吗?”陛下可不喜欢大皇子,这上赶着自找麻烦。 大皇子摇了摇头,“不,此事如此严重,永寿宫已经派人请陛下过去,这一来一回,至少是半个时辰。”这时间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郑明春显然没想明白大皇子要冒险的缘故,但眼瞅着那小身影带着几个宫人离开,他捋着胡子微蹙眉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觉得大皇子对莫惊春……” 有些上心过头了。 大皇子沉默地走在宫道上。 他身后跟着的宫人都异常安静,几乎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就在大皇子即将拐进仁德门的时候,就看到有人突然急匆匆地带着几个內侍走出来,大皇子猛地停下动作,看着德百的身影远去。 刘昊跟着陛下去了永寿宫,德百本应该守长乐宫,又怎会突然离开? … “莫尚书,大皇子求见。” 莫惊春蓦然回神,听到了杜文的声音。 德百,不在? 莫惊春觉察到了些许异样,但紧接着便是有些好笑,他如今被拦在长乐宫内,倒有什么可求不求的? 他站起身来,迈步往外走,“是臣该去见大皇子才是。” 杜文苦笑着拦在门前,“莫尚书,您就别为难奴婢了,陛下说了,可不能让您离开长乐宫。便是一步,都是要杀头的。” 莫惊春立在门槛前,听着杜文的话,倒是听出了点别样的意味,他沉默了半晌,还是淡淡点了点头。 大皇子进来了。 他身上穿着皇子的服饰,看起来跟几个月前,莫惊春看到的他没什么差别。大皇子毕竟年纪还小,总得再过几年,才会跟抽条似的长大。 莫惊春:“您不该来这里。”他轻声说道。 至少不是在此时此刻。 眼下盯着长乐宫的人肯定不少,莫惊春在想清楚正始帝想要做什么后,就知道长乐宫肯定会成为风口浪尖,所有人都会盯着这里。 不管是宫里内外,陛下和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 大皇子在此时出现在长乐宫前,只会惹来更多视线。 大皇子平静地说道:“看来,莫尚书并非真如传闻中所说,被囚禁了。” 莫惊春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这话又是怎么……”他停了停,慢吞吞看向大皇子,“臣被囚禁了?”他的声音不可思议地上扬,透着几分怪异。 “大家都这么说。” 莫惊春哽住。 这世上最难分辨的事情莫过于“大家”都如此。 更何况,莫惊春是在长乐宫里,又不是在别的地方,短短不到半个时辰,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莫惊春敛眉,伸手捏住了眉心。 “陛下。” 他喃喃。 除了正始帝,还能有谁? 大皇子仔细端详着莫惊春的神情,半晌,他恍然,“所以,不是囚禁,是两厢情愿。” 莫惊春:“……” 在大皇子面前提及这种事,莫名诡谲的感觉让他不甚自在。 但更要命的是,从大皇子类推到桃娘,他忍不住开始担忧,如果外面的传闻当真如此离谱,那要如何安抚桃娘? 桃娘对陛下的嫌弃,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莫惊春叹了口气,看向大皇子,“大皇子,如果您是担心微臣的安危,那您如今也见到了。若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那不如摊开来说,如何?”依着大皇子的聪明,他们说话没必要绕着弯走。 大皇子沉吟了片刻,盯着莫惊春的眼神有些古怪,半晌,他点了点头,冲着莫惊春说道:“好好活下来。”而后,大皇子毕恭毕敬地冲着莫惊春行了一礼,转身朝着殿外走。 仿佛他特地过来一趟,就是为了这句话。 说完后,大皇子就大步离开长乐宫。 仿佛不愿意在这里停留半步。 莫惊春怔然,看着大皇子离开的背影,正有些好笑时,他蓦地听到了大皇子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声调,“桃娘?你怎么会在这里?等,等等,你别哭啊……”大皇子逐渐无措起来,听着那小嗓子慌乱的模样,如果他话里提及的人不是桃娘的话,莫惊春甚至有闲心笑上几下。 他在听到“桃娘”时,就忍不住几步跨了出去,正看到趴在大皇子肩头啜泣的桃娘,然后身后波登波登跟在桃娘身后的好姑娘,她正叼着自己的缰绳,有着良好的自我管理素养,在看到莫惊春的那瞬间惊喜地咴咴叫了起来,缰绳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德百急忙从一大一小一马的身后绕了过来,欠身说道:“莫尚书,方才宫门口传来消息,说是好姑娘要带着一位女郎硬闯皇宫,给宿卫拿下了。奴婢听到消息,便急匆匆赶过去,没成想还真的是府上女郎,这便给您带过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大皇子还僵硬着小身子站在台阶上,而桃娘则是站在三阶台阶抱着大皇子的肩头,脑袋埋在小孩的肩上,就是不肯抬头。 莫惊春看着大皇子手足无措的可怜模样,轻叹了口气。 “多谢。”他真心实意地朝着德百说道,“若不是德百有心,我儿怕是要犯下大错。”不管桃娘是为何而来,她擅闯皇宫的罪名要是落下,那可是大罪! 若非有德百前去,他怕不是得在桃娘入了天牢后,才知道此事。 德百连声说道不敢。 莫惊春劳烦他带好姑娘去歇息,而后才看向那抱在一起的一大一小。 大皇子显然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时刻,也不晓得要怎么安慰人,好半晌,那两只小胳膊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忒是僵硬。 莫惊春缓步走了过去,平静地说道:“如果你要安慰桃娘的话,就要抱住她的肩膀,然后拍拍她的脑袋和背脊,说些安抚人的话。若是不会说,也无需多言,只要让别人知道,你是她的后盾,那便足够了。”他这话是说给大皇子听,也是说给桃娘听。 在大皇子的小手僵硬地摸上桃娘的脑袋时,桃娘也正巧在这时候抬头。 大皇子正巧一手拿在她的后脑勺上,姿势颇有些诡异。 桃娘的眼睛红通通的,鼻头更是红得可怜。 她有些羞怯地站起身来,哑着声音说道:“阿正,抱歉。” 大皇子摇了摇头。 他从刚才德百和莫惊春的对话,听得出来桃娘在宫门口险些出事,又是第一次入宫来,再加上……她肯定是因为宫外的传闻才会如此冲动,种种叠加之下,猝不及防在宫内看到大皇子这个熟悉的人,情绪才会骤然崩溃。 莫惊春牵着情绪稍稍安定下来的桃娘入了殿门,身后的大皇子犹豫再三,本来打算走的他,脚尖一转,又悄无声息地回去了。 莫惊春看到了,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坐在他身旁的桃娘,平静地说道:“你可知,今日的事情,你犯下了什么过错?” 他虽然宠爱桃娘,却非是溺爱。 桃娘低头坐在边上,闻言瑟缩了一下,小小声说道:“桃娘不该偷偷骑着好姑娘出来。”好姑娘虽被莫惊春驯服,但未必听别人的话,今日是桃娘幸运,这才没闹出乱子来。 要是碰上好姑娘性不好的时候,那可未必如此顺利。 “还有呢?” 莫惊春的声音不紧不慢。 桃娘的头低得更低了些,“……不该擅闯皇宫。” “殿下,您知道擅闯皇宫,若是被宿卫拿下,是何罪过吗?”莫惊春看向大皇子,轻声问道。 大皇子的嘴唇动了动,看着桃娘说道:“会被视同刺客,先是下天牢,然后根据罪行来判。轻则杖责三十,重则脸上刺字,流放。” 桃娘的身子又瑟缩了一下,俏丽的小脸煞白。 “还有呢?” 莫惊春并没有停下,继续问着桃娘。 大皇子有些不忍,插口说道,“莫尚书,桃娘也非是故意……” “是,大皇子,桃娘不是故意的。可如果不是宫中有人记得臣下的坐骑,如果不是德百警觉,那桃娘眼下就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天牢。如此冲动的事情,你想都未想,就冲动行事,眼下看着不严重,是因为有人给你兜住了。若是往后再冲动,旁人兜不住,那又该如何?” 莫惊春前半段话是朝着大皇子说的,后半段话却是对着桃娘。 他清楚桃娘心焦,可是擅闯皇宫这样的冲动事,就连朝臣都没几个有胆如此,桃娘又怎敢?若他真的直到离宫,方才知道桃娘出事,那莫惊春不敢想象他会如何。 桃娘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啜泣地说道:“阿耶,是女儿错了。我带着好姑娘出来,本来,本来是想躲开府中人,但是她一路朝着北走,那方向正是皇城。我突然急昏了头,就放任了她,我没想闯皇宫来的,但是,但是她就一股劲儿冲了进来……”说到这里的时候,桃娘都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就像是把责任推给了好姑娘,她垂头丧气地说道:“阿耶,您罚我吧,我错了。” 莫惊春捏了捏眉心。 要说错,倒也是莫惊春的错。 好姑娘是有灵性的动物,他不过带她来过一次皇宫,她就已经记得路线,也记得那些人的态度。 可是当时这些宿卫之所以没拦着她,是因为莫惊春在。 莫惊春:“回去将之前西席布置的作业抄上五十遍。回头,你大伯娘那里,还要再去领罚。”他的声音看着严肃,但也算是柔和下来。 桃娘可怜兮兮地点头,红着眼。 等回去加上大伯娘的责罚,她怕是半年都不必出门了。 而且刚才好姑娘一股劲儿往宫门冲的时候,桃娘几乎都绝望了。她知道好姑娘性子倔,却没想到会这么疯,她压根控制不住这匹马,这才险些酿成大祸。 莫惊春一码归一码,既然已经罚过了桃娘,就不会再为之前的事情生她的气。 等桃娘平复了心绪后,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桃娘是听了什么,才突然这么冲动,想要入宫来?”他看了眼大皇子,“是关于我与陛下的传闻?” 桃娘吸了吸鼻子,看了眼莫惊春,又看了眼大皇子,略带哭腔地说道:“他们说阿耶深陷宫中,被陛下囚禁,无法离开。还说,还说陛下求而不得,已近乎疯魔,女儿实在担忧,这才……” 莫惊春:“……” 他闭了闭眼,忍住叹气的冲动。 对面坐着的大皇子老实地说道:“下朝还不到一个时辰,朝上和后宫的事情是不可能这么快传出去的,除非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而且听桃娘的意思,她是在府中知道的?那下人们知道,再传回府上,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这么点时间,这流言竟传得满京城都是……”这足以看得出来,这其中肯定是有人要刻意搅浑这一趟水。 桃娘微怔,听出了大皇子的言外之意,“阿正的意思是,我们听到的传闻,其实是假的?”她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辨的希冀。 大皇子软着声音,“这不太可能,陛下确实是当朝这么说的。” 莫惊春算是看出来了,大皇子在桃娘的面前就软得跟汤圆似的,半点戾气都没有,要怎么揉就怎么揉,看着脾气可好了。 但是他们谈及的话题,却又将他们两人的视线引得落在了莫惊春身上。 莫惊春看向桃娘。 她正眼巴巴地看着莫惊春。 莫惊春摸了摸桃娘的小脸,叹息着说道:“抱歉。” 桃娘是他的女儿,这世间的东西,但凡是她要的,莫惊春能给的,他总会毫不犹豫地舍出去。 唯独此事,莫惊春无法让她顺心如意。 他深知自己走在一条多么荒诞可笑的路上,却是无法回头。 轻轻的鼓掌声从殿门响起,殿内的几人看了过去,门外赫然是身穿冕服的正始帝。他的冠冕已经除下,脸上的伤痕就有些明显。一张俊美漂亮的脸上,落着那么明显的淤青伤痕,尤其还是在这高高在上的君王身上,显得诡谲又离奇。 可正始帝脸上却挂着大大的笑容,喜不胜收的模样,让大皇子和桃娘的心中都满是恶寒,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莫惊春起身,蹙眉看向正始帝的袖口。 那小小的痕迹,还是之前没有过的。 正始帝对莫惊春的视线很是敏感,顺着低头一看,手指漫不经心地夹住了袖口,“方才回来的时候,遇到两个不长眼的,便顺手杀了。” 莫惊春呼吸一窒,其余两小儿更是僵住了身体。 正始帝跨进殿内,缓步走来的时候,大皇子和桃娘纷纷行礼,这就让还站着的莫惊春有些出奇。他的心头微动,还未如何,陛下已经走到他的跟前,细细端详着他的眉眼,而后看向站在他身后,正被莫惊春半遮掩住的桃娘。 桃娘的小身子挨着莫惊春,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始帝的视线看着随意,可桃娘却觉得她像是被恶兽给盯上,背后满是寒意。 莫惊春:“陛下。” 他无奈拦住了正始帝的眼神,“您吓她作甚?” 正始帝委屈地说道:“寡人只不过是有些时日没见到桃娘,想好生看看都不成?”他的口吻黏黏糊糊的,像是真受了极大的委屈,抬手想要去摸莫惊春的时候,又嫌恶地咋舌。 就见正始帝从怀里掏出来一条帕子,仔细擦拭起手指。 桃娘鼓起勇气说道:“陛下,您为何要杀了那两个人?” 她明显看到了正始帝手指染到的血红。 正始帝偏头,乖戾地笑了起来,“为何不能呢?” 他将手帕随手一丢,而后猛地攥住莫惊春的胳膊。 “他们总是学不会乖,学不会安静。既然舌头那么长,那索性不要,岂不更好?”陛下的力气可不小,活生生将莫惊春拽到了自己跟前,“夫子为何不高兴?” 前面的语气恐怖异常,最后这句,却又猛地骤转,变得柔和起来。 大皇子抢先一步站在桃娘的身前,背在身后的手急忙冲着桃娘摆了摆,这让才桃娘忍住要将阿耶带回来的冲动。 莫惊春挑眉,淡淡说道:“臣该高兴吗?您算计了百官,算计了臣,也算计了自己,这合该是您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何必在意臣高兴,又或是不高兴?” 正始帝舔了舔牙根,眉角微弯,像极一个倒下来的月牙,“可是夫子又不愿意寡人动手,那只能这么做了。” 他说得极委屈,极可怜,又极理直气壮。 莫惊春:“臣阻止您的事情,是在数日前,而您的布局,可不止在这短短几日。”他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 正始帝抓住莫惊春,认真说道:“夫子,你我之间,若是有话,何必藏着掖着,难道也要学那些怨侣,直到不可挽回的时候,才要说出那些又臭又长的心里话?” 莫惊春好笑又无奈地看着正始帝,陛下这都看得什么杂书? 他迫于陛下的痴缠,更是因为身后两小儿的缘故,可不敢和陛下在这里打嘴仗,说不得陛下一个着恼,那动作大起来,吃苦的人可是莫惊春自个儿。 正始帝没脸没皮的,他压根就不在乎。 可莫惊春在乎。 莫惊春:“臣只是觉得,若是真要走到这一步,您不必……也无需这般自污。”不管陛下还有什么成算,眼下这闹出来的动静,对陛下的声名可都没什么用处,更别说这流传大街小巷,京城南北的谣传,可一点,一点变得离谱起来。 陛下何必如此? 正始帝:“若依着夫子的意思,您是不介意让朝臣知道你与我的关系?”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倏地笑了笑。 “臣活了三十几年,到如今,不说见证多少,却也已经足够了。往前循规蹈矩,活得战战兢兢,若是往后也是如此,那未免有些没趣。”他抬头看向正始帝,双眼明亮,光华灼灼,“更何况,臣做错了什么?” 正始帝的眼底一亮,晦涩幽暗的郁色翻涌起来,瞬间变作扭曲的狂喜。 可他到底还是能控制自己的,尤其是知道莫惊春面子薄,让他说到这般已是极致,若是真的当着大皇子和桃娘的面做什么,莫惊春可真的要恼羞成怒了。 帝王笑吟吟地说道:“寡人便知道夫子与我,是站在一边的。” 他轻拥住莫惊春,下颚抵在夫子的肩膀上,笑望着两小儿,“只是世人多是偏激,若是如夫子那般,他们只会觉得这一切都必定是夫子的错。然这本来便是寡人的偏执,怎可将一切的罪责都推到夫子的身上?”大皇子和桃娘对上那双漆黑扭曲的眼眸,只觉得正始帝的眼神疯狂异常,压根不像是他嘴上说的那么好听。 他们有心要提醒莫惊春,可是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口。 不知是畏惧,还是后怕。 那种奇怪的压力束缚着他们,让他们无法开口,只能焦急地看着正始帝和莫惊春亲昵的动作。 大皇子牢牢地抓住桃娘的胳膊,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力气,让她几乎不能冲出去。 莫惊春到底羞赧,只是和陛下浅浅相拥,就将正始帝给推开,力求语气平静地说道:“您放任那流言广为流传,是为了遮掩之前的说辞。可您要知道,这流言从来都是双刃剑,若是您把握不住人心,只会变得更加……” 正始帝神秘地笑了起来,“猜猜看,流言的始发地,在哪里?” 莫惊春看着陛下的笑容,忽而说道,“……西街?” 帝王意有所指地说道,“若是这京城有哪些地方只知夫子不知寡人的,那或许便是那里了。”他垂下来的手指,在衣袖的遮盖下勾住了莫惊春的手指,亲昵地搔了搔,在夫子的手要躲开时,又理直气壮地抓住尾指,不许人离开。 莫惊春到底是落荒而逃。 带着桃娘离开的时候,莫惊春都顾不上说些什么,只是仓皇地和大皇子说了两句,就急匆匆地离开。 大皇子绷着小脸看着莫惊春离去的背影,低声说道:“陛下就这么让他离开,就不怕流言变了个样子,与您想要的结果不符合?” 正始帝拍了拍大皇子的小脑袋,冰凉的手指摸得公冶正冷不丁颤抖起来,仿佛那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寒冰,冻得人发寒。 他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危险,却不知道是从何而来。 在莫惊春离开前,陛下的心情不是挺好的? 就算桃娘突然出现,也没见陛下有什么反应,只是笑意更浓了些。 可是大皇子只觉得越发危险,就像是喉咙上多了一只无名的手,像是要活活勒死他。大皇子忍不住往边上动了动,像是要避开正始帝的手指。 陛下也不以为意,收回手背在身后,安静地说道:“公冶正,一桩事究竟是黑,还是白,不是从一面看就行了。你的确是聪明,也聪明在正道上,不过,你只看到了表面,却没有看到内在。” 他冲着大皇子勾起个恶意的笑容,“从传闻出现的那一瞬,寡人要的,就已经实现了。” 往后种种,不过是附加。 成如何,不成,又如何? 总会有人比他更怕,更畏惧,更不知所措。 凡怕他,畏他者,便已经落入局中。 … 深夜,魏王府。 老魏王独自一人坐在正院,身边就连几个侍从都没有。 那几个他最是信重的內侍,也都让他赶出去了。 他身旁有几个一直跟着伺候的內侍,是当初跟着老魏王从皇宫出来,又到了封地,然后再从封地,到了京城,这么多年过去,魏王身边的老家伙,也就剩下这么几个。 年前的时候,魏王妃还寻思着要给魏王身旁多安排些得当的人,可魏王还是拒绝了。 魏王是个念旧的人。 他坐在那里,蜡烛的烛光显得有些微弱。 在穿堂风的吹拂下,屋内的光芒也有些晃动起来,隐隐绰绰,有些看不清楚。 魏王揉了揉眼,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突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啪嗒—— 他顿住,猛地抬头看向外面。 “什么人?”他的声音威严,听起来异常沉稳。 只是因着年迈,所以听着有些虚弱。 “皇叔何必这么紧张?” 一道冰冷而低沉的嗓音响起来,却又夹杂着少许似乎被逗笑的趣味。 “只不过是深夜来访,所以显得有些急促,您可莫要责怪侄儿这情急之下的举措。”分明他才是那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却反倒强势掌控了这场对话的开端。 魏王的嘴唇嗫嚅了几下,神色有些溃败。 “陛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魏王坐着。 在一间只有他和陛下的屋子里。 他煎熬得仿佛坐在热锅上, 怎么挪都不利索。 这对于魏王现在的年纪里说,可谓不易。年老了,就奢望过点平静的日子, 就连坐着,都觉得需要花费力气,更勿论这等坐不安稳, 来回挪动的动作? 这花费的精力, 都足够消磨他们泰半的精神。 正始帝浅笑盈盈, 离去前, 竟还欠了欠身,看起来异常礼貌周到,可谓是优雅从容,令人觉察不出半点不妥。 可魏王眼睁睁看着皇帝翩然离去,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却猛地攥紧了布料, 汗津津的手掌打湿了衣裳, 他整个瘫软在位置上,动也不动。 正始帝和先帝不一样。 先帝因着身体孱弱,喜欢隐居幕后, 运筹帷幄。 可正始帝偏生与其截然相反, 赫然是一头凶残暴虐的恶狼,凡是能亲自来的,他绝不假于人手。 那浑然天成的威慑和暴戾,迫得魏王险些以为他就要死在这里。 他用袖子按了按额头, 满是虚汗。 “王爷?” 老王妃的声音由远及近, 正在侍女的搀扶下朝着这里走来。此处并非正院, 而是魏王的一处书房, 偶尔他有事要思忖时, 便会独自一人来此,但是甚少会有到了午夜时分还呆在这里,这未免让老王妃心中担忧。 魏王忙起身,却感觉衣裳湿润,低头一看,那座椅上,赫然印出了两坨屁股印的汗渍。 … 前头连着两日下了暴雨,又接着两三日都是天晴,原以为这清朗的好天会延续下去,结果转瞬又是暴雨滂沱,将院门堵上,都能将鸡鸭鹅放在里头凫水,好一番野趣的顽闹。 可惜的是,这点子虽好,可桃娘却半点都不在心上。 她穿着一袭青蓝色的绣花百蝶裙,正侧坐在游廊的边上,抬手去接外头的雨水,脚上穿一双软底攒珠绣鞋,正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地上的竹竿。 这是方才院内的小厮侍女们拿来顽闹的东西,桃娘也不去约束他们,只懒懒倚坐在边上,露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 贴身侍女东湖守在她的身后,将一件外衫披在了桃娘的肩膀。 桃娘头也不回,看着院中啪嗒落下的雨点,郁郁地说道:“东湖,你说这雨,都要流到哪里去?” 东湖:“流到低矮的地方去。” “那汇聚起来的地方,叫做湖吗?”桃娘调侃地说了一声,只是勉强扬起的声调,其实并不高兴。 东湖在桃娘的面前半跪下来,有些焦虑地说道:“婢子是个愚钝的,若是您心中不高兴,可得说出来,莫要憋坏在心中。”她的双手捉住桃娘搭在膝盖上的小手,微蹙的眉心很是忧虑。 东湖可比桃娘要大好多岁,这院中内外,合该是她一把罩着。 正因为年岁大,她也看得出来桃娘藏在笑容下的焦虑和难过,这让东湖可是揪心。她虽是徐素梅的人,可跟在桃娘身旁这好些年,桃娘待她从来宽厚体贴,给了她十足的体面,东湖怎能看着自家小主子这般忧愁? 桃娘的小脸皱皱,眼睛也红红,趴在东湖的肩膀上不说话。 东湖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肩膀,轻柔地安抚着她。 桃娘感受着东湖亲和的力道,忽而想起那一日在长乐宫前,阿耶对阿正说的话。 ——只要让别人知道,你是她的后盾,那便足够了。 桃娘揉了揉眼,趴在东湖的肩膀上小声说道:“阿耶会出事吗?”东湖蓦地意识到,对于桃娘来说,外面的风雨,都抵不过莫惊春的安全更让她上心。 至于旁的事情,是非黑白,都不过这点。 “二郎不会有事的。” 东湖只能这么说。 可实际上,京城坊间,眼下传得最为热闹的便是关于此事的传闻。尽管莫惊春在那一日的谣言出来时,不到一个时辰就离开了长乐宫,折返吏部。可那传闻并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反而逐渐愈演愈烈,变得分外离谱。 譬如有的说,陛下对莫惊春爱而不得,所以才不愿意再立后宫。 也有人说,正始帝是在从前受过情伤,才会不喜女子,只喜男子。 还有的说,其实皇帝喜欢莫惊春的时间没那么长,只在谭庆山后,那磅礴隐蔽的爱欲才猛地觉醒。 …… ………… 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已经不止是在百姓中流传,就连权贵世家也有所耳闻。 倒是没人敢在莫惊春的面前大放厥词,就连之前最喜欢挑刺的许冠明,也不知为何夹着尾巴做人。但取而代之的,是几乎无处不在的视线,莫惊春几乎是走到哪里,都深感背后灼烧,仿佛所有人都将他当做一件奇珍异宝,又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从头到尾,评头论足,巴不得将其细细解剖,方才能辨认出其中的诡奇之处。 正始帝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这种想法倒是没什么不敬的意思,着实是猜不透陛下的品味罢了。 毕竟这位陛下脾性之暴烈,众所周知。 他们不敢对着陛下使劲,自然是冲着莫惊春来。 莫惊春波澜不惊。 他就像是不知道这件事,如常上值,如常下值,有时候还会去西街转悠,回来的时候,还会顺带去女子学堂一趟。短短几日间,这位尚书的行踪,就被好事者编排了出来,这仔细一瞧,也没见和之前的动作有何不同。 这多少是有些碍人眼了。 毕竟这大家伙都为了此事大吃一惊,怎当事人之一,却表现得毫不在乎,就像是没有此事? 等到下一次早朝,莫惊春不早、也不晚抵达的时候,袁鹤鸣站在殿内,朝着他笑了笑。他身旁围着几个人,瞧着是在和袁鹤鸣说些要紧的话,莫惊春也没在意,慢吞吞地朝着自己的位置走去。 他的手里抓着朝板,神情有些倦怠。 他到底是有些累,紫袍穿在身上,立在前头,那瘦削的背影,落在刚进殿的人眼中,多少有些刺眼。 许冠明刚想动作,就被户部尚书严厉地瞪了一眼。 他冷冰冰地说道,声音含在喉咙里,不算大声,“你是个有能耐的,所以我才会一直力保你。可若你一直这么蠢下去,别说是我,就算是佛祖菩萨,也再没有我这样的耐心。” 许冠明咬了咬牙,到底没再冒头。 这造就了无数人都在偷偷打量着莫惊春,这位舆论中心的人物,却连一人都没敢去惊扰他,直到早朝开始。 又一封加急的军报。 “陛下,莫广生在明春封地外重创了叛军,抓住了明春王的副将。叛军溃散不成军,如今散落成几股小型的队伍,正分散在封地外的城镇。” 正是好事。 先是有何明东找到了明春王的冶炼之所,后有莫广生击溃了叛军的主力,这不论是哪一桩事情,都足以扭转眼下的局面,让朝廷获得歇息的机会。即便王朝在先帝在位的那些年都一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到底连年对外征战,是需要大量的军费。而正始帝登基后,这几年间,异族倒是安分了一些,可又有西南的战役,并有清河王和明春王这接连两起的叛乱,如今得以见到战事结束的末章,这任由是谁,心中都不免高兴万分。 尤其是户部。 这白花花的银子不住往外掏的时候,户部尚书这心可是在滴血。 此事一了,便是有关于成江的事情。 明春王的叛乱不比清河王,他的波及面更广,涉及到的城镇和世家也更多。或许原本只有寥寥几家选择了南渡避难,可在这一二场延续至今的平叛中,如今已经有愈来愈多的时间为了避难而远离北面,度过成江。 这一来二去,也让成江的水患稍显严重。 大将长平已经上折,希望发兵平定成江的贼寇,顺便检阅水军的训练情况。 此事已经交给内阁讨论,再拿出个章程来。 再则…… 数日一次的朝会既开,桩桩都是大事。 朝臣们心中再是有浮想联翩的八卦,都绝不会在此刻分神,待到朝会将要结束,正始帝已然拟定了几处遭灾地盘的赈灾章程,待会便可下发下去。 等到最后一位户部官员说完话后,朝中一时间陷入片刻的冷场。 一般这个时候,便会由着刘昊出列,稍提一提,若是再无人有异议,那便要散朝了。只是今日,刘昊刚站出来,便看到底下有个官员窜出来,那身姿矫健异常,动作迅猛,可着实是将站在顶上的刘昊看得一愣一愣的。 严御史欠身,神情异常严肃,“陛下,您乃一国之主,朝廷之表率,正是端庄守礼,大方优雅之象征。这天下的百姓,都依着您的言行以鉴自身,希冀着您的垂怜,使得百姓安康富足。既如此,凡是出格之事,凡是离经叛道之事,还请陛下三思,再三思,莫要辱没了陛下在天下百姓中的光辉,莫要堕了您英明神武的声誉啊!” 莫惊春抿紧了嘴,险些笑出声来。 严御史人如其名,平日为人肃穆严谨,莫惊春从未想过有那么一日,严御史还能将陛下说得天花乱坠,这字句信手拈来,想来严御史私下的文章也是花团锦簇,异常优美动人。 可这话里头的意思,还是清楚明了。 严御史这是在委婉地规劝正始帝莫要胡来。 今日早朝,陛下都正经得很,没有半点可以称之为“胡来”的地方,这一仔细思索,岂非只有先前的事情? 正始帝的眼眸黑得纯净,望着严御史的眼神倒称得上专注,他勾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不带恶意地说道,“寡人近日来这般安分守己,倒是想不出,究竟有哪一桩,哪一件事,会堕了寡人这英明神武的名誉?”他摩挲着下颚,看起来异常和蔼。 和蔼,这个词出现在正始帝的身上,就哪里都不对劲。 莫惊春从陛下这动作和语气里,觉察到了潜藏在其下的兴奋。 那种兴奋压抑到了极致,仿若浸泡在寒冰中,却仍然如同毒蛇立起身体般,饶有趣味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还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莫惊春早该猜到,对陛下而言,既然搭建了一个这么大的戏台,怎可能不利用殆尽呢? 严御史觉得正始帝在装傻,他微蹙眉头,捏着朝板欠身说道:“陛下,您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朝廷,关乎国体。在您的身上,并无私事。为了皇朝的延续,为了朝廷的安危,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娶妻纳妃,延续国祚才是。” 莫惊春心道不好。 严御史果然是只能隐忍那一二回,这一开口,于陛下而言,便是雷暴。 正始帝随意地倚靠在龙椅上,浑然没个正形,肆意张扬的脸上透着少许嗜血的阴狠,笑的时候,还不如不笑。 “延续国祚?”他信手掂量起一个不大不小的东西,抓在手心上下抛了抛,“若是这王朝毁了,那岂非没有延续的必要了?” 许伯衡摇了摇头,起身说道:“陛下慎言。” 有这位阁老出面,被陛下的话激起不安与愤懑的朝臣,这才勉强压下心中的焦躁。 荣和王不得不在魏王的示意下出列,硬着头皮说道,“这其实是陛下的家事,前朝后宫多嘴也就罢了,但要插手,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些。” 荣和王这话,倒是引起了其他人的侧目。 无他,这位郡王在几日前,可还不是现在的态度。 □□和王也没办法。 他怎么知道,魏王会突然改换了主意。 而且还是那种直接从白的跳反到黑的那面,态度强硬,言辞刚烈,颇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偏执。 这让荣和王说起话来,就跟倒了牙那样难受。 魏王安然坐着,无视了一切看向他的视线。 严御史冷着一张脸,严肃正经地说道:“荣和王,此话差矣,皇家无小事,若是任由陛下一意孤行,毁坏自己声誉不提,难不成,也要毁掉莫家的声名吗?倘若陛下真对莫尚书有情,切不会做出那样的宣称!这无疑是要毁了莫尚书!” 严御史这话头一转,就将众人的目光引到莫惊春的身上。 有言官出列,厉声说道:“陛下,此虽为陛下的私事,可如今京城上下,闹得满城风波。这无疑有损皇家的颜面,有损帝王的威望!还请陛下快快安抚民心,了结此事。” “陛下,您膝下只有大皇子一个,如今勉强算是后继有人。可若是再发生谭庆山的事情,幼子无辜,何其难度,还请陛下莫要纵容自身,以王朝为要。” “……” 这起先说话的几个人都很克制。 不管是提起皇帝,还是提及莫惊春的,都非常有理有据,甚至苦心孤诣,倒也不算刻薄。尤其是对莫惊春的态度,还算是温和。 或许在他们眼中,莫惊春也不过是个被胁迫的可怜虫。 “陛下!”急声高呼者,为窦氏族人,“不知陛下将郑家郑天河下狱,可与此事有关?” 他这骤然的一声断然,将满朝的议论浇得发冷。 正始帝一直在听。 只是分不清楚他这个状态,究竟算得上是高兴,亦或者愤怒。他笑得温柔和含蓄,那优雅从容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俊朗飘逸的郎君,实在好看得不像话,卸下那一身恐怖的威严后,他看起来也是正年轻气壮的年岁。 正始帝头戴冠冕,手指搭在龙椅的扶手上,歪着头笑了笑,“郑天河下狱的事情,不是经由京兆府告知,是与城东的命案有关吗?” 他手里不知把玩着什么器物,随便抛到一旁,又端来刘昊放在手边上的茶盏,啜饮了几下,轻吁了一口气。 他的笑容骤然冷了下来,变得冰冷异常,“寡人是有问必答的狗吗?此事你怎么不下去问问你的族人,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帝王这乍然的暴怒,惊得那人扑通跪了下去。 “陛下,窦朗中只是情急之下,方才如此。郑天河此事,尚未有定论,京兆府和三司刀具还未拿出章程,可莫要拿来搅浑水。” “还望陛下息怒,只是眼下京城纷纷扰扰,妄论朝纲,此皆由陛下先前的言论而起,还望陛下慎重,莫要轻忽了此事,也侮辱了莫家的门楣。” 许冠明忍不住出列,躬身说道:“此事由莫尚书而起,我等在此议论不断,莫尚书却是置身事外,丝毫不加理会,如此未免显得淡薄。莫要让莫尚书一人,连累了莫家的声誉。” “……是啊……” “莫尚书……” “……莫尚书……” 笃! 异常沉闷的一声,但是满朝皆知,这是什么声响。 正始帝曾经在殿堂上发怒,将沉重的桌案整个都掀翻了,险些连累了坐在前头的几位老臣。后来陛下痛定思痛,让刘昊打造了一套极沉重的桌案,替换了之前的木桌,免得将那几个脆弱的老臣给弄死了。 别人便罢了,可是许伯衡还极好用,可不能顺手给误杀了。 正始帝狠踹了一下桌子,摆在边上的茶盏顺势跌落了下去,一下子砸出清脆的声响。旋即一个东西飞了下来,首当其冲的人便是站在底下滔滔不绝的许冠明。他先前能避开陛下随手抛下来的物什,那是因为正始帝看着生气,其实心中倒不至于真的暴怒。那不过是随手一丢,也没什么准头。 可眼下这一回,正始帝眼底凝聚的森然阴郁,却是怎么都隐藏不了。 这一砸,必定是头破血流。 莫惊春本来不打算管。 他不是没脾气的人,许冠明因着私仇,总是在面上阴阳怪气,他能活到现在,纯粹是因为莫惊春懒得搭理。但他自己作死,莫惊春当然不可能去救他。 然他的眼力不错,且莫惊春一直盯着陛下,那东西被抛出来的时候,不仅刘昊脸色大变,莫惊春也神色微动,腰带一解,猛地抢出几步,将身披的官袍甩了下来,手腕一抖,猛地卷住那东西。但那也只是稍带上一带,毕竟衣裳可不是长鞭,卷不得多少。那物什砸在衣物上,顺着力道滚落下来。与此同时,被莫惊春的官袍猛地拍在脸上的许冠明疼得跳了起来,嚷嚷着“莫尚书怎么打人”云云的话。 “住口!” 户部尚书铁青着脸色,在看清楚底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后,他看起来已经是要晕过去了。莫惊春将官袍抖着搭在胳膊上,也没来得及去在乎他衣冠不整的模样,赶忙弯腰将那东西给捡起来。 定睛一看,那不正是传国玉玺吗? 离得近的朝臣倒抽了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正始帝抛出来的东西,居然是传国玉玺! 莫惊春仔细打量了这玉玺的安危,确认过这东西方方面面都没有损伤后,这才猛地松了口气。眉间微蹙的眉头也松开来,无奈地将传国玉玺交到几步跑下来的刘昊手中。 他叹了口气,“陛下,还请允许臣避让到一旁,整理衣冠。” 按理说,莫惊春就当朝整理一下,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方才他猛地将腰带解开的时候,也没见他犹豫过。可那是事急从权,眼下这传国玉玺给救下来了,莫惊春自然不会让自己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 正始帝颔首,看似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德百从门外小步走了进来,引着莫惊春避让到了偏殿去。 他本是要给莫惊春搭把手,却将他动作飞快,看着像是在整理衣裳,可怎么看都像是在逃命……咳,反正那紧张的模样,看得德百也有些担忧。 “莫尚书,莫急莫急,陛下是不会说些什么的。” 莫惊春苦笑着摇了摇头,“陛下是不会在意,可是朝臣们会。方才朝上的局势,你也看到了。言官看着是克制,可说话夹枪带棒,颇有些阴阳怪气。陛下能将传国玉玺给抛下来,那铁定是动了真火。我怕陛下再闹出什么事来,那可真就打不住了。” 毕竟正始帝也不是没冲着言官动过手。 当初他险些当朝打死了一个言官,如果不是莫惊春当时紧急上前,那言官或许还不能活命。 莫惊春顺手捋着袖口,确认没有褶皱后,急急转身离开,脚下飞快,一眨眼便出现在了正殿门口,只听得正始帝残暴无情的语句,“你以为寡人不敢杀你?来人,将许冠明压到殿外,杖毙!” 帝王一声令下,站在殿门口的宿卫轰然而去,如同出闸的虎豹,左右各是一人,紧扣住许冠明的臂膀,而后脚尖用力,将他踢得跪了下去。而后又将其牵制住要肩头,就着他跪下的姿势猛地往后拖,嘎吱嘎吱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莫惊春紧蹙眉头,拦在了他们的去路上。 “陛下,”莫惊春的视线越过骤然起身的许伯衡,落在了高坐殿堂上的正始帝,“许侍郎何罪之有,怎需落得杖毙的下场?”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薛青,只见薛青的脚步也踏出了半步。 正始帝语气森然,勾起的笑容却无半点笑意,“啊,夫子是想给许侍郎求情吗?只可惜许冠明怕是不会领情,巴不得你给焦世聪赔命呢。” 焦世聪这个有点熟悉的名字,让莫惊春神色莫名地看了眼许冠明,只见他的身体哆嗦着,但紧咬着牙,连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说。 倒也还算是个汉子。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陛下,如果许冠明有罪,合该捉拿他下狱,而不是为了发泄一时的怒气,而重责过度。若他当真有罪,自然该罚。可若罪不至死,那也无需这般阵仗。” 正始帝的脸色阴沉下来,眼神阴鸷地盯着莫惊春,“许冠明诋毁寡人,又侮辱寡人的声誉,难道不当死?” 这…… 莫惊春出去的这小段片刻,许冠明究竟说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大动肝火? 德百悄声地从后面靠近莫惊春,压着声音说道,“许冠明在情绪激动之下,提及了谭庆山的谋逆之事,暗指陛下当初之所以没有处置您逾距之事,越权之罪,乃是因为陛下的偏宠。又云从前种种,为着陛下的私心,而连累了无辜之人丧命……”德百这嘴皮子可真是利索,分明是一起离开的人,可是他眨眼间就从站在外头的宿卫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然后悄声给莫惊春总结。 只是德百这一举动,落在朝臣的眼中,也不失为“陛下偏宠莫惊春”的佐证。 不然落在其他的朝臣身上,正始帝身旁的侍从怎可能会上赶着殷勤?即便是几位阁老,怕是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莫惊春看了眼如同死狗的许冠明,双手捧住朝板,立在殿门口欠身说道,“陛下,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从前至今,可还未有过当朝杖毙官员的例子,难道陛下舍得将这第一个名额,舍给了许冠明吗?” 许冠明:? 文武百官:“……” 这…… 莫惊春的话听着像是在劝说陛下,可是怎么听,都觉得怎么别扭。 这是在劝说吗? 可气的是,正始帝在听了莫惊春的话后,居然当真陷入了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颇为赞同地说道:“别个也就罢了,若是这第一的名头,居然给了许冠明这样的蠢物,那当真不甚利索。往后史书记载,岂非要将这个蠢儒计入其中,他要得,寡人可不要得。” 正始帝摆了摆手,兴意阑珊地说道:“拖下去杖责二十。听到莫尚书的话了吗?可被让他死了。”帝王最后阴冷的那句话,乍听之下,险些以为他是在故意说反话。 许冠明被拖下去,就在殿外,那笃笃的木棍声接连不断。 他再是能忍,第二棍的时候就忍不住嚎叫出声,疼得直打哆嗦。就在许冠明的惨叫声中,正始帝甚至还有闲心嘱咐刘昊再换过热茶,然后吃了半盏茶,就仿佛是在听着这声音充当调剂一般,让人不由得心中发寒。 正始帝都发话不让他死了,在许冠明挨过二十棍后,莫惊春就顺其自然地守在偏殿的太医去医治许冠明。帝王微眯着眼,死死地盯着莫惊春看了半晌,这才不紧不慢地吩咐了下去。 薛青的脚尖踩在地上动了动,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莫惊春。 在经过刚才的事情后,正始帝似乎对朝会没了兴趣,懒懒地摆了摆手,示意若是无事的话,就退朝罢。 方才还群情愤慨的朝臣们顿了顿,一时间也无人发话。 刘昊本要开口,却见薛青懒洋洋地从行列中走出来,肃然说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正始帝扬眉,“何事?” 薛青欠身,“方才许侍郎所提之事,臣以为,大理寺所行之举,所判之案,其章程上,证据上,并无半分不妥。若是如许侍郎这般人,面上看着认可,实则是心怀愤恨,那岂非解下私仇?冤家宜解不宜结,臣以为,不如将之前谭庆山谋逆之事重新彻查来过,这一回,当一人人,一个个,都仔细排查,免得再有人认为此乃陛下偏袒莫尚书之所为,如何?” 薛青此话一出,那才真真是要了许多人的命。 原本许冠明的事情,他们不过是在看笑话,眼下涉及到了自身,却就不只是莫惊春的事情。谭庆山的事情,说到底当初这个烂摊子只解决了一半,后续只不过是正始帝懒得追究,和世家们做了个交易,他们一个两个都夹起尾巴做人,这才换来了眼下的风平浪静。 虽说郑天河入狱的事情惹得他们担忧,可眼下这还是与他们没有关系。 可有了许冠明做引子,薛青的话更像是一把刀扎入这些人的心,让原本以为高枕无忧的他们猛地喘息活了过来,心中惴惴不安。 正始帝在吵闹中冷下脸,将此事暂且按下。 但陛下的态度暧昧不明,也没说清楚究竟是查还是不查,这累得不少人提心吊胆,活得战战兢兢。 而于莫惊春来说,他在离开朝堂后,却是忍不住摇了摇头。 袁鹤鸣挤过来,挨着他说道,“你是不是猜到了,陛下今日是要拿许冠明开刀?”莫惊春刚才的应对可真是巧妙。 距离他们两人近的官员没想到他们会在大庭广众下说这些人,一边心里觉得吃惊,一边又忍不住去听。 莫惊春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我若是知道,怎可能让陛下拿着传国玉玺去……那不是要命吗?” 是啊。 在边上听到的官员不住点头。 “至于陛下要拿人开刀的事情,我倒是有所察觉,许冠明这是自己撞上了,赖不得谁。”莫惊春平静地说道。 袁鹤鸣:“要是你不来,他其实也不会死。”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莫惊春顿了顿,其实已经猜到了袁鹤鸣特地要引他在这宫道上说话的原因,只是这对他来说,并无什么不可以说的地方,故而,他只是又摇头,“不,他说不得真的会死。” 莫惊春叹了口气,捏着眉心说道:“陛下其实不在乎。” 杖毙一个许冠明,或者在私下杀了他,这对正始帝来说没有差别。 莫惊春想救下许冠明的命,不过是因为他除了这点之外,其实是个好官。吏部之前纠察中,莫惊春也看到了许冠明的档案,出身是不错,但人品更不错,就是眼光稀烂,看上了焦世聪这个朋友,居然到现在还看不明白。 但他要是再执迷不悟,莫惊春也懒得去救该死的鬼。 … 深夜时分,莫惊春坐在书房,正在慢吞吞地洗手。 他原本是在练字,写着写着,就入了神,一不小心就将袖子搭在边上,染上了墨渍。如果只是这些,也就算了,可是莫惊春在起身打算收拾的时候,更是一巴掌按在砚台上,端得是全然不走心,半拉袖子都是黑色。 无法,他只能换了衣裳,又慢吞吞地搓洗手掌上的痕迹。 他其实是在想任务十四。 拖了这么久,在他和陛下两人都说开了后,莫惊春对这个答案,已经有了八成的把握。但是把握不代表是真正的答案,莫惊春实在不想要再感受那奇怪的惩罚,故而还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完成这个任务。 他在洗干净手后,重新在书桌后坐了下来。 方才桌上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他取出一张白纸,放在桌面上,而后捋着袖子,小心地提起毛笔,沾了少许墨水,而后凝神看着眼前的纸张。 患得患失。 历史幻影的影响。 占有欲。 迟迟没有动笔的最后一个词,莫惊春犹豫了很久,方才写下。 疯疾。 他盯着自己写出来的几个词语,有些疲惫地捏住眉心,好半晌,摆了摆手,示意精怪开始检查答案的正确与否。 耳边精怪的滴滴声开始持续不断。 按照它的说法,它是在运行,只是这连续的声响,多少给人一种紧绷的感觉。 【关键词检测中……】 【类同词语判断……】 【检测到正确答案4/5】 【任务完成度 80%】 莫惊春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失望倒也没有,他只是倦怠地闭上眼,按着太阳穴,平静地说道:“缺失了什么?” 这个任务其实纯粹是靠猜,莫惊春怀疑这个任务本质上就是为了引导莫惊春去面对正始帝的情况,在发觉问题的时候,也是在解决问题。他能发觉到大部分的问题,除了精怪的解释外,更有那些问题已经逐步被他们解决的缘故。 ……当然,疯疾这个是无药可解的。 但缺漏的又是什么? 这对莫惊春来说,很重要。 【公冶启的渴求】 精怪如实回答。 莫惊春:“……” 渴求什么? 渴求……他吗? 可他们如今就差让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干系,这还不够吗? 莫惊春觉得这不完全是在指着他。 那正始帝还能渴求什么? 就在莫惊春思忖的瞬间,精怪的惩罚已经开始在抽取。莫惊春倒是不太担心,毕竟这任务都接近完成,就算是惩罚,应该也不会太严重。 【惩罚:发情期(Alpah特供削弱版)】 莫惊春眉头紧蹙,发情期? 这跟从前兔尾还在的时候,那躁动不安的□□类似?如果是那种的话,倒还可以忍过去……但是Alpah是什么意思? 莫惊春些许茫然无措。 莫名有些恶寒。 第一百二十七章 莫惊春直到入睡前,都还没有纠结清楚Alpah是什么,ABO又是什么,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与他们毫无关联的世界观。 在精怪解释后,莫惊春的感觉就像是天方夜谭。 同为男女,又为何能再分出来三种性别,合在一起就是六种? 这是怎样一种神奇的世界? 不过精怪也解释了削弱后,只会残留少许影响,并不会延续太久。 莫惊春姑且信任三分。 等翌日醒来后,莫惊春感受了一下,身体没有半点不适,而且也没有奇怪的反应,就连前段时间那些让人辗转反侧的燥热也没有出现。 看来这一回,精怪应当没有欺骗他。 莫惊春去吏部的时候,吏部内的官员已然学会克制,不会再用那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莫惊春。在事情过去了好几日,京中开始盛行风靡其各种流言的时候,吏部官员至少学会了做事的时候不往莫惊春那里看去。 那两日,吏部除了有人在此事上犯蠢外,更有人憨直地去问了莫惊春关于此事的首尾,倒也真的得了莫惊春的回应。 尚书的态度温和,虽没有说上太多,但也没否认此事。 这让旁人在底下暗自吃惊的同时,也因为莫惊春的淡然态度,很快就没再面上表露出来,一心一意埋头苦干。 至于莫惊春为何没有多说什么…… 那不可得还是因为正始帝? 陛下可真是恶劣至极,偏是不肯让莫惊春说出实情,他异常享受现在的情况,莫惊春焉能看不出来? 莫惊春只得掩面叹息,就当做不知。 等到半下午,莫惊春正在低头看着手里头的文书时,外头左侍郎匆匆进来,本来开口就要说上几句要紧的事情,却看见莫尚书一只手捉着文书在看,另一只手却是在揉捏着一小块布条,那看起来被翻来覆去的蹂躏,已经呈现皱巴巴的可怜模样。 起初左侍郎只是有些愕然莫尚书的兴趣,并没有多嘴说上什么,在和尚书匆忙处理了要事后,他离去前,发现尚书已经忘却了那布条,只一心一意瞧着手头的奏章,便也没放在心上,转身就出去了。 待到下值时,墨痕来接莫惊春,眼瞅着他神情颇有倦怠,忙扶着他上去。只手指刚碰到莫惊春,就被他下意识拍开了手掌。那快速的反应,就连莫惊春自己都没预料到,愣在了当场。 “可伤着了?”莫惊春没有细想,以为是身体无意识的反应。 墨痕也没放在心上,毕竟这习武之人,谁还没有个特殊的应激癖好呢?如当初卫壹和墨痕要和谐相处下来,可也是花了一二个月的时间,不然要是趁着卫壹在做事的时候从他的背后靠近,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甩飞出去。 墨痕挥了挥手,对这红肿半点都没在意,笑嘻嘻地说道:“郎君是在想些什么,居然这么入神?” 莫惊春仔细查看过,这才松了口气,摇着头说道:“只是在想着今日处理的事情,倒是没留神。”他到底还是有些歉意,嘱咐墨痕回去后要仔细检查。 回到莫府后,莫惊春沿着游廊,刚要去换下衣裳,却看到桃娘带着侍女东湖站在必经之路上,那亭亭玉立的模样,瞧着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但显然是在等他。 莫惊春心里叹了口气。 自从上次去了一趟皇宫后,再回来,桃娘在面对他时,总有些若有若无的闪避。莫惊春也没有刻意找她谈话,只是让她回来后去见了一次徐素梅,最近这些时日,合该是被大嫂禁足了。 桃娘有点紧张。 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衣裳,立在芭蕉树下,双眼微红,两只手正绞着一张帕子,怕是要给拧成麻花了。 莫惊春好笑地说道:“为父能给你吃了不成?” 他伸手去摸了摸桃娘的小脑袋,凑近时,桃娘身上淡淡的胭脂水粉味顺着清风飘了过来。那本该是有些香甜的气息,不知为何,莫惊春的手掌有些痒痒地刺痛,像是落着了什么飞蛾般。 莫惊春下意识收了回来,这略显快速的动作,并没有惹得桃娘怀疑。 毕竟桃娘自己也还紧张着。 她让东湖回去,自个儿跟条小尾巴一般跟在了莫惊春的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到了外院书房后,莫惊春下意识扯了扯衣襟,对她这小模样给乐坏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几句简单的话,至于给我们桃娘憋成这样吗?” 桃娘闷声闷气地说道:“阿耶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不外乎是问我和陛下的关系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陛下有没有胁迫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外界的风波对为父的影响,如果是真的能不能和陛下分开云云,”莫惊春随口列举了几句,然后再看着桃娘的眼,“以及,此事和你,和你娘都没有任何干系,莫要给自己增添莫须有的负罪感。” 桃娘不得不承认,莫惊春眼下说的这些,全都切中了她的心理,这让她不由得小脸微红,低声说道:“阿耶笑话我。”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让桃娘坐了下来,沉声说道:“这些都是近日来,多少人心中的猜想,便是桃娘会有这般想法,也是正常的。” 桃娘抿住唇,轻声说道:“阿耶当真,不会后悔吗?” 莫惊春的手指搔了搔脖颈,站在桃娘的面前沉默了片刻,而后喟叹了一声,“桃娘,不到后悔之前,谁也不知自己究竟会不会后悔。只能说做了,便不要回头。” “可若是……传闻如此难听,再有文人骚客的口诛笔伐,即便在面上看来这都是陛下的强迫,可是落在您的身上,就未免要多上幸臣二字,这对您而言……” 莫惊春在桃娘的身旁坐下,平静地说道:“这些都是我曾有过的担忧,更是束缚得为父不敢妄动一步。只是如今来看,一切自有归处,再是刻薄身后名的事情,可人倘若死去,一切成空,又何必在乎?”他拍了拍桃娘的肩膀,神情淡定。 “只要我还未闭上这双眼,莫府便一直都是安康顺遂的。其余的事情,那就得看你和元和了。”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 桃娘还从未听过莫惊春用这般郑重又平和的语气和他说话,这让桃娘的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阿耶随时都会离去,这让她更加不自在,下意识地抱住了莫惊春的胳膊。 莫惊春微蹙眉头。 他这下意识的反应,险些让他抽出手,像是在抗拒桃娘的亲近。 不对。 莫惊春心中微动,突然从白日里的事情,再一点点思索到了墨痕,再到刚才的刺痛,以及他对桃娘亲近的抗拒…… 这在平日里都不会有的举动,眼下却是一点点反常地表露出来。 这难道和昨夜的事情有关? 莫惊春心里如是想着,暗暗提高了警戒。 他压下了心口对于肢体接触的厌恶,面上平静地说道:“旁的事情,担心这些个做什么?当初他们既杀不得我,如今也未必能用旁事压垮,莫要忘了,这可不是从前了。”他捏了捏桃娘的鼻子,掐得红红的。 桃娘嘟哝了几声,然后哼哧哼哧地说道:“就算阿耶要和那……陛下在一起,若他真的欺负了阿耶,就算他是皇帝,我,我也会和阿正一起私下骂他的。”说到最后,桃娘还有些泄气。 毕竟正始帝是皇帝,这思来想去,她好像真没什么可以对付他的办法。 莫惊春好笑地说道:“你和大皇子私下就在聊这些?” 他们两人虽然不能够时时见面,实际上他们的身份也确实做不到随意见面,毕竟这会引来些许问题,但他们两人的书信来往着实频繁。 桃娘嘀嘀咕咕地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偶尔会提及宫内的事情,所以阿正偶尔就会说上几句,也不是故意的。” 莫惊春眨了眨眼,看着桃娘说话时的亲昵,晓得她是真的对大皇子上心,至少是将他当做是弟弟来看待。 他心中轻叹了一声,陛下,您想要的局面,怕是不得行了。 桃娘认识大皇子的时候,他才是个孩子,且他们两人岁数差距这么大,不管是桃娘和大皇子都想不到此事上头,等到他们将来长成,这时间也足够他们淡却。 莫惊春撸了把桃娘的小脑袋,叮嘱她莫要多想,然后才问起徐素梅的态度。 桃娘耷拉着脑袋,委屈地说道:“大伯娘罚我半年不许出门,最近都要陪着她去小佛堂抄写佛经。”她倒不是觉得被罚了难过,只是在莫惊春面前有些小女儿姿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掩饰,纯粹是想同莫惊春撒娇。 莫惊春笑着安慰了她几句,等到桃娘的情绪恢复,仿若先前困扰她的事情全部都消失了后,看着她高兴离开的背影,莫惊春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 他松开紧扣住的手腕,发觉已经红肿起来。 方才莫惊春为了压制住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将那条被桃娘抱住的胳膊抓得死紧,只是这些动作都掩藏在了袖口下,所以桃娘也不知道莫惊春的克制隐忍。 莫惊春立在屋内,闭着眼喘息了片刻,“卫壹。” 他正守在门外,听到叫声立刻进来。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你现在来碰我试试。” 卫壹面露困惑之色,但没有犹豫,上前来要碰莫惊春的胳膊,结果还没等抓住,莫惊春已经一拳挥了出去。卫壹早有戒备,猛地一个侧身避开了动作,他旋身站在门口,看着郎君正一脸迷惑地看着自己摊开的两只手。 像是在确认刚才的力道,又或者……是在诧异自己刚才的动手? 莫惊春确定,在他让卫壹来碰他的时候,他心里是没有任何攻击的念头的。 但在卫壹靠近的时候,莫惊春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起来,这是为何? “郎君,那东西是?” 卫壹没有提起险些被袭击的事情,而是抬手点了点莫惊春的袖口。 莫惊春低头一看,发现袖袋里垂落下来半截素白的布条。 莫惊春:“……”他将袖袋的东西扯了出来,发现是一条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这是之前被正始帝拿走去束缚脖颈的……后来,莫惊春不得不用另外一条,咳,作为交换,才将这东西给取回来。 拿回来后,莫惊春觉得羞耻,便将这东西团了起来,塞在了衣柜深处。 他是什么时候将这东西拿出来的,还藏在袖袋里? 莫惊春凝神细思,才勉强从记忆里扒拉出今晨他在换衣裳的时候,便已经顺手将这团东西塞在身上,等到了吏部的时候,更是一边在看文书,一边无意识在把玩着这东西! 莫惊春眼底茫然,他怎么会…… 如此顺其自然,如此无意识的动作,如果不是他眼下惊觉问题出现,仔细去思考的话,莫惊春怕是还未曾发现这团东西存在之突兀。 他迎着卫壹的视线,将这团东西胡乱收了起来,塞在了怀里,勉强淡定地说道:“是之前忘记丢掉的东西。无碍,多谢你方才的试探,看来我这身手还是没落下多少。”他后半句看似调侃的话,多少让卫壹心中信服,露出好笑的神色。 “您这身手,若是还要再担心这个,那可真是在嘲讽我们这些护卫的人了。”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你也不是我的护卫,做好你随侍的事情便罢。”他用力地在卫壹的脑门拍了一记,让他退了出去。 卫壹站在门外摸了摸鼻子,知道先前接连几次出事,让郎君更加谨慎,也生怕他们这些个跟在身旁的人出事。 莫惊春并没有在外院书房待多久,片刻后,他便卷着两卷卷宗,回到了自个儿屋中。 他站在屋内巡视了四周,片刻后捏着鼻根坐了下来,有点懊恼地将那布条给抽了出来,仔细看着这条看着本该没有任何异常的东西。这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布条,顶多是从正始帝的脖子上扯回来的,这究竟…… 莫惊春动了动鼻子。 他好像闻到了一股清冷的香味。 很淡,淡到他几乎嗅闻不到,但在莫惊春的仔细追查下,他缓缓低头,看着正躺在他膝上七零八落的素白布条。他的牙齿像是分泌出不少涎液,仿佛饥渴的人闻到了极其美味的食物,下意识想要吮吸,或者是汲取那上头令人安慰喜欢的气息。 莫惊春直到鼻尖触碰到布条的时候,方才发觉自己正在汲取上面的味道。 这东西离开正始帝身上已经好些天,又团放在了衣柜内,纵然有残留下什么气息,那也早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但莫惊春突变得灵异的嗅觉,还是让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这东西带在了身旁。 最近因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正始帝只除了那一夜带着一身血气出现在莫府外,就没再来过,即便床榻上曾留下陛下的气息,但是墨香院伺候的人每隔几天就会换过床单等物品,也没残留下多少。 莫惊春在意识到自己对正始帝气味的追逐沉迷后,颇为冷静地说道:“这就是发情期的一种形式?” 精怪已经给莫惊春科普过,AO之间的联结就是在发情期所奠定的,也同样的,A会追逐着O,O会渴求着A,以及是A标记O等等奇怪的知识。 但是莫惊春从来都没想过,正始帝的气味也会吸引着他? 【经过检测,公冶启的身体并无任何的变化,您对其气息的偏爱,应当是心因性的】 莫惊春又捏了捏鼻根,让精怪解释了心因性是什么意思后,他沉默地坐在靠椅上,思忖了许久,方才迟疑地说道,“你再将那,什么AO间的发情情况,再说上一遍。” 昨夜被科普的时候不甚上心,眼下倒是有些茫然。 … “夫子求见?” 数日后,长乐宫内,正在埋头批改奏章的正始帝霍然抬头,漆黑眸子里倒是有些许诧异。 此前,因着正始帝肆意惹出来的风波,莫惊春就让暗卫送过消息,说是这几日两人还是避开私下的见面,免得刺激到太后和朝臣的心情。 正始帝压根不会在乎朝臣是怎么想的,但是太后…… 思及太后这些时日的怒气,正始帝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但陛下这几日的情绪显然不怎么好,再也没有人敢在宫中偶遇他了,就连御花园,都成了洒扫宫人心中的噩梦。这让正始帝有些失望,毕竟他虽是嗜杀,但要解闷,总得是事出有因,总不能逮着个人就要杀。 刘昊正觉得这日子水深火热。 毕竟陛下折腾不了别人,难道还折腾不了他们身边这几个吗? 陛下自己见不到莫惊春,就看不得自己身旁的人也愉悦快活,这不,柳存剑他夫人昨日就被派出京城去,看起来没个两月是回不来了。 而袁鹤鸣差点就多了一个赐婚的妻子,急得他一蹦三尺高,在正始帝面前说尽了好话,这才没成。 正始帝的恶劣是随心所欲的,刘昊就生怕下一个轮到自个儿,那可真是没活路。 谁成想,莫尚书居然入宫了! 刘昊接到消息的时候,险些敲锣打鼓去迎接莫尚书,那态度可得是端正,热情得很,“太傅,太傅您往这边来,这边近些,还可以欣赏这花园的雨景。” 莫惊春无奈,“中侍官,您和我认识这么些年,倒是不必这般。” 刘昊身上其实已经不止中侍官的职务,兼职了其他的职务也不算少,但刘昊还是喜欢其他人称呼他为中侍官,这代表着正始帝身旁最是信任的侍从。 刘昊笑着说道:“太傅,这可不一般,您眼下对奴婢来说,可是救苦救难的神仙。” 特地从这处小花园走,也是为了避开这滂沱的大雨,此处正有一条修筑的游廊,穿过后,再走过一小段狭窄的宫道,就抵达长乐宫了。 刘昊这些不过是客套话,说来就有些奇怪。 莫惊春转移话题,沉思道:“对了,成虞君姐弟两人,在宫中可还习惯?” “太后甚是喜欢他们。” 在昨日,正始帝已经宣布了太后将成虞君收为孙女的消息,再过段时间,等成虞君生辰那天,宫中会召开宴席,待那时候,会再次正式公布此事。而成卫忠的伤势已经逐渐恢复,到底是年轻身体底子好,再过些时日,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莫惊春颔首,没再说些什么。 在他们一行人的踪影消失在尽头后,另一处拐了出来三个瘦弱的身影。 为首的那个人,正是他们刚才提及的成虞君。 而成虞君的身后,则是跟着两个永寿宫的太监宫女。 “公主,方才其实不必闪开,莫尚书为人甚好,不会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宫女轻声提点,虽然话未说尽,但那意思,若是成虞君去细究的话,也猜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成虞君淡笑着说道:“莫尚书是大忙人,他特特入宫,也该是有事,待日后卫忠身体恢复,我再带他亲自登门拜谢,总好过这眼下匆忙地相见。” 她是个聪明的,更是知道此刻见面的尴尬。 她的身份尴尬,成卫忠在宫中也是尴尬,莫惊春眼下的流言缠身更是尴尬,不管是对她还是对莫惊春来说,再过些时候见面,合该是最适合的。 待莫惊春到长乐宫门前,正始帝已经亲自等在了门口。 莫惊春好笑又无奈,摇着头说道,“陛下,您这是何必,也不过是这一会的时间……”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正始帝拖了进去。 正始帝的动作看着强硬,可其实动作幅度并不大。 莫惊春被他带着入了殿内,一双笑吟吟的眼只盯着陛下看,“陛下瞧着臣作甚?” 正始帝理直气壮地说道:“夫子若是不看着寡人,如何知道寡人在看您呢?” 莫惊春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就感觉陛下突然抠了抠他的掌心,有点痒痒的,让莫惊春的动作不自觉僵硬了一下。 正始帝低头靠近莫惊春,直望尽他的眼睛,嘴角带笑地说道:“夫子特地入宫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莫惊春抿紧了唇。 陛下偏了偏头,没有得到莫惊春的回答,也不着急,带着他往里头走,“夫子难得入宫来,总不会想同寡人说完正事后就离开吧?不如陪寡人下棋,有什么事情,咱们一边下棋一边说……” “其实没事。”莫惊春别开头去,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长乐宫内的摆设布局,“臣只是想见见陛下。” 这下换做是正始帝愣住。 他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被冻住的兽,被莫惊春有些难堪地推到了软塌坐下,直到莫惊春找到了棋盘都摆出来的时候,正始帝才冷不丁地打了个颤,而后攥紧了莫惊春的手腕,眼睛亮得惊人,“夫子,今夜在长乐宫留如何?” “不可。” 莫惊春冷静自持地驳回。 正始帝丝毫不恼,“那寡人去莫府。” “……也不行。” 莫惊春非常艰难地拒绝。 这三个字盘旋在他的舌尖上,莫惊春要说出来的时候,都费劲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他总算是意识到了,这惩罚对他的影响,已经连带动摇了莫惊春的克制和压抑的本性。 他本不该如此冲动。 减少碰面的次数,这件事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可打破的人,也是莫惊春自己。 莫惊春心头有一把火,在那一夜开始就一直躁动不安,让他接受不得任何人的触碰,也厌恶任何一切来自他人的气息,他甚至没办法接受桃娘身上的胭脂水粉,只能每次在见面时疯狂压抑自己暴起的冲动,每次离开的时候,莫惊春都觉得浑身的皮肤都在刺痛,甚至感觉到了放松的愉悦。 基于此,他避免了一切和徐素梅碰面的可能。 毕竟大嫂实在太过机敏,说不得一个照面就会被发现。 但一切尚可控制,除了一点。 莫惊春似乎无法克制住那种奇怪的渴求,每天夜里,他总是不自觉地绕着屋子走,最终从屋里的各个角落里翻出来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陛下留下的汗巾子,忘记带走的荷包,甚至还有几件留在这里替换的里衣……在莫惊春将它们翻出来之前,他都不知道这屋里其实多了这么多属于正始帝的东西。 但最恐怖的是,莫惊春压抑不住将它们堆在床上的冲动! 他已经受够了每天起来,再偷偷摸摸将那堆小东西再塞回去的感觉;又或者是醒来发觉自己将那几件衣裳抱在怀里团得非常皱巴的样子。 莫惊春:“……” 他非常简单粗暴地理解了这个惩罚的意思,然后决定入宫。 莫惊春和正始帝的关系已经比从前和谐许多,就连情事上,顶多就是半推半就,算得上你侬我侬。莫惊春只是耻于去索取,倒不是觉得不喜。 既然这个惩罚和之前的兔尾没什么差别,那顺应这样的思路,要怎么解决,也就有了眉目。 莫惊春不想拖延下去。 不解决这个东西,往后也是个麻烦。 他这次入宫,是有备而来。 所以,当正始帝被莫惊春压在软塌上,陛下还有几分茫然, 正想抬头去看外面的天色,难不成还没有天亮,今天这一整天都是他在做梦? 不然为何会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 …………………… 正始帝半躺在床上,欣赏着莫惊春漂亮的腰脊,“夫子当真不留下?”他有些意犹未止,看着夫子的模样,仿佛还要将他吞噬殆尽。 异常深沉。 今天对陛下来说可谓是大惊喜,这得寸进尺的事情,他做起来忒是顺手,可没半点良心。 今日可当真是他的幸运日,甭管太傅究竟是为什么而来,但享受到好处的人是自个儿,这怎么都说不上坏。 当然,陛下心中也自有较量,多少是有些怀疑。 可面上却是不显,笑吟吟地看着莫惊春的动作,那半倚的模样,可当真是漂亮。 莫惊春哆嗦着手将衣裳给穿戴好,除了微红的眼角外,看起来就像是刚才的事情没发生过。他回过头去,看着衣冠不整,脖颈处露出那佩戴着的项圈的陛下,眼睛宛如被烫到一般猛地移开,紧攥住衣角的莫惊春却不得不承认…… 处在他这失控的状态下,他在看到正始帝佩戴着项圈时,心里不由得涌起莫大的满足。 我的。 莫惊春仿佛听到耳边有人窃窃私语。 莫惊春咽了咽喉咙,哑着声音说道:“不,陛下,臣该走了。还有,方才所说的事情,还请陛下仔细想想,若是……” “骗子!”正始帝委屈地说道,“分明说着惦记寡人才入宫,结果做到了一半,夫子却偷偷说起了正事。” 莫惊春没忍住笑了起来,为着陛下这委屈的小模样。 虽看着是可怜,可是这么一大匹凶残的饿狼盘踞在身旁时,当真怎么都心怜不起来。 他不得不在情事中说点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也是为着这奇怪的发情期,在精怪的讲述中,A是处于进攻的一方,但莫惊春对他们眼下的……并没有太在意,但遵从着本能时,莫惊春总觉得他牙齿痒痒,总想要咬点什么东西。 为了避免这情事变得血腥凶残,莫惊春还是费劲了心思,才压下了这奇怪的冲动。 莫惊春挥一挥手,不带走半点柔情。 正始帝懒洋洋地躺在软塌上,觉得这地方还是窄小了点,不过窄小也有窄小的风趣,就比如刚才这里动作不开,所以夫子不得不坐在他身上…… 不错。 待正始帝起身穿戴衣裳的时候,他才发觉他佩戴在身上的佩饰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帝王也不甚在意,让人又取了个新的过来。 接下来这大半个月,莫惊春断断续续入宫了三四回,有时候只是跟陛下简单的下棋,有时候是真的有要事,其中有两回,莫惊春主动得正始帝心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念想,满心满眼都只得这可恶恼人的莫惊春。 莫惊春做事都是讲究节制,即便是那活,也顶多是一回,便鸣金收兵。 可是正始帝恨不得多吃几口,这就是供给和需求的不匹配。 可是这供给的人只肯给一口,那想多吃的人也没到办法,只得恨恨地看着莫惊春挥一挥手,平静淡定地离开了长乐宫。 更碍于莫惊春这段时日的淡定寻常,既没有因为正始帝先前的“求爱”发言而要死要活,也没有为此疏远皇宫与陛下,更是偶尔入宫几回,这让坊间的传闻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陛下,顾柳芳和郑明春求见。” 刘昊欠身说道。 正始帝头也不抬地说道:“请顾柳芳进来,让郑明春滚回去。” 刘昊应诺。 守在殿外的郑明春听到陛下的意思,无奈地朝着师父顾柳芳耸了耸肩,淡笑着说道:“不是我不想给郑家使劲,实在是陛下也不愿意见我。”他这一回还是蹭的师父顾柳芳顾大儒的声名,但陛下也不肯见,其实也说明了正始帝的态度。 顾柳芳看了他一眼,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嘿,顾柳芳也是个护短的。 当然是徒弟要紧。 待顾柳芳离开后,正始帝皱了皱眉,将手里的奏章丢到一旁,“全都烧了。” 刘昊小心地说道:“也包括之前的那些吗?” 正始帝冷冰冰地说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值得留下来吗?烧了都浪费这宫里的炭火。唔,对,别烧了,刘昊,你去叫德百进来,让他提着朱笔将那一堆全部打叉,再送回去。” 陛下说着这般肆意的事情,刘昊也只是欠了欠身,便去办了。 等到德百将东西搬出去后,刘昊这才回来,站在正始帝的身后,像是为了分散陛下烦躁的情绪,且笑着说话,“陛下,奴婢怀疑这宫中许是出了窃贼,杜文等人清点过,您随身的那些小物件,已经零零散散丢失了不少,这阖宫都寻不着。” 正始帝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淡然地说道:“若是真的有窃贼,那宿卫是干什么吃的?” “是啊,可是奴婢怎么也找不到那些丢失的小物件,难道是在掉在哪处,再寻不到了?”刘昊当然知道这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随口提起来,不过是为了分散陛下的注意,眼下见陛下的语气正好,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正始帝原本只是半心半意地在听着,忽而蹙眉,“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丢的?” 刘昊:“约莫是二十天前。” 帝王的眼神猛地暗下来,露出玩味的神色。 二十天前? … 入了夜,莫府各处都逐渐安静下来。 接连下了半月的雨,总算在今日放晴,夜间天幕星辰密布,宛如棋盘落下,看得人是眼花缭乱,移不开眼。 漆黑的天幕下,墨香院最是静谧。 莫惊春盖上被褥,沉沉叹了口气,他吹灭了床头的烛光,有些良心不安,又有些偷偷摸摸地转了个身,将自己和一堆零碎挨在一处,扯上被褥遮盖住头脸。 深吸一口气。 被窝中残留下的气息浅浅,几乎追寻不到。 莫惊春眷恋又沉迷地在那堆零碎上打了个滚,又趴在边上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行为过于可耻,却又控制不住自己。 他这几次入宫的时候,都偷偷带走过陛下身边的小东西。 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可是那几次……却还是不够。 尽管可以暂时压下莫惊春身体的焦躁,可是他却渴求着更多……沾染着陛下气息的东西堆满他的床榻,最好多到他可以在里头打滚。 这种奇怪的行为,精怪说,是Alpha的筑巢本能。 需要更多的东西才可以满足本能,眼下莫惊春还能控制,不过是因为惩罚被削弱了,不然的话……莫惊春一想到那彻底失控的模样,就连这小堆东西都不香了,沉默地趴了下去。 然后吸了吸鼻子。 些许清幽的冷香扑入莫惊春的鼻息。 莫惊春有些奇怪地蹙眉,气息不是快要散去了吗?怎么会突然变得更为浓郁了?但是一时吸吸上头的莫惊春冲昏了头脑,还未反应过来。他恨不得要在那堆东西打滚,将其堆成小小的窝,再让自己整个都埋进去。 但这点可怜的小东西是满足不了莫惊春的欲望,只能满脸烦躁地磨蹭着。 直到有些憋不住,他这才慢吞吞地挪了出去。 刚冒头,倏地! 一把近在咫尺的清冷嗓幽幽响了起来,“您偷偷摸摸地在做些什么呢?” 如同雷霆乍响,莫惊春整个人僵住,红得就像是只弓起的虾子。 羞耻得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今夜可以跻身莫惊春过往岁月里最是尴尬的一回。 他的手抓在被褥上, 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往上扯遮住自己的头脸,还是要彻底掀开, 暴露他藏在被褥下的那一堆零碎的小破玩意。 不不不, 莫惊春灵活的记忆一下子提醒起他。 之前莫惊春从正始帝的身旁顺走了荷包一个, 吊坠一个,甚至还有两条手帕,以及一根他常用的毛笔。这仔细数来,莫惊春顿然有种自己罪不可赦的负罪感。 他居然不知不觉中, 偷偷带走这么多东西! 正始帝无视了莫惊春僵直的手指,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莫惊春现下的模样。 莫惊春躲在被子下,一双黑眸透着羞耻, 正紧紧把住被子不肯让陛下掀开, 可是方才正始帝早已经抵达, 见证了莫惊春在被窝里翻滚厮磨的模样,怎可能愿意让他就这么避开过去。他机敏地窜上床榻,如同一只矫健的虎豹。 莫惊春拦住陛下的冲势, 但帝王摆明了是故意的。 他的力气在上了床后一松懈, 整个软倒在莫惊春的身上。那沉重的身躯压得莫惊春低叫了一声,旋即公冶启的手往下一摸,碰到了一件软软的……里衣? 正始帝神色古怪地将衣裳抽出来。 仔细一看, 这丝滑的布面, 怎这般熟悉? 他低头看着这件熟悉的衣裳,又慢吞吞地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已经被自己的羞耻心折腾到不想再睁开眼, 恨不得床上有个洞能让他钻进去。他眼瞅着陛下已经发现了床上的东西, 慢慢蠕动着将自己塞在了被子底下, 整个摊平, 呈现出一种要死不活的绝望气息。 正始帝对于这个状态的莫惊春异常感兴趣,但他对莫惊春执意要藏起来的东西更是上心,既然都扒开来了,当然要看个彻底。 陛下兴趣盎然,执意扯出莫惊春压在身下的另外半截被子。 哦豁! 正始帝的眼眸亮得惊人,衣裳,荷包,手帕,佩饰,居然还有一小支毛笔,这些全都是他的东西,即便帝王从不上心这些随手取用的东西,可是惯用的东西一瞥,还是能辨认出来这是谁的。 正始帝戳戳莫惊春的肩膀。 莫惊春装死。 正始帝又戳戳莫惊春的腰。 痒痒得莫惊春动了动。 莫惊春闷闷地说道:“臣不想说话。” 正始帝盘膝坐在莫惊春的身后,却是在床里侧,扒拉着正拱成一团的莫惊春,执意要他露出脸来,只听得他笑嘻嘻地说道:“夫子,夫子,夫子夫子夫子……”他痴缠的功夫倒是有一套,硬生生是将莫惊春通红的脸给挖了出来。 可是莫惊春还未从那羞耻的情绪中离开,手掌盖住了眼,死活都不肯睁开。 他的脸,他的眼,他的耳根,再到他的脖颈都是粉嫩的红,羞愧的神色让莫惊春几乎不敢看向陛下,手指微弓,似是有些痉挛。 正始帝直接用被子将莫惊春给抱住,然后合力抱住,笑着趴在卷成一条的莫惊春身上,执意要去看莫惊春的眼,甚至还故意趴在他的耳边说话,“夫子如果再不看寡人的话,待会若是寡人肆意起来,可就怪不得寡人了?” 那意有所指的暗喻,迫得莫惊春不得不松懈了力道,这细微的反应登时就被正始帝所发觉,猛地将他的手掰了下来,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容。莫惊春羞耻地放弃了所有的抵抗,气若游魂地说道:“陛下,臣……” 一根手指压在莫惊春的唇上。 正始帝笑嘻嘻地说道:“您且别说,寡人来猜猜看,这些里衣,应该是从前落下的,那些手帕与边上的荷包,也尽可以这般解释。但是这毛笔……”那根毛笔在正始帝的指间转悠来去,“总不会是寡人忘在这里的吧?” 帝王将毛笔竖在两人眼前,细细打量了片刻,神情还有些失望。 莫惊春:“……”这有什么可失望的? 失望他没有拿这东西做些什么吗? 果不其然,正始帝的嘴巴骚里骚气,正埋怨地说道:“亏得寡人还以为夫子这般耻于露面,是藏在底下做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事情,正想着这样的大好事,怎能不与寡人一起共享……结果就这?”他将毛笔随手丢到了床尾,猛地压在莫惊春的身上。 “您就是私藏了些关于小东西,这癖好可爱得紧,有什么值当羞耻的?” 正始帝痛心疾首,表现得异常夸张。 莫惊春干巴巴地说道:“不是私藏。” 帝王挑眉看他。 莫惊春再次干巴巴地重复,“不是私藏,那是……” 他忍了忍。 “偷。” 正始帝扬眉,奇怪地说道:“偷?夫子偷了什么?偷了寡人的心吗?这倒确实。” 莫惊春无可奈何地坐了起来,撸着毛毛躁躁的头发,感觉那大半的羞容都被陛下这故意捣乱的话语击溃得差不多,只剩下点良心不安仍在躁动。 莫惊春:“这些东西,有的是从前陛下遗留在府中,被臣寻的;有些……是最近在宫中见面时,臣……”他最后那几个词含糊地带过,几乎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正始帝做出一副刑讯的姿态,咄咄逼人地靠近莫惊春,“所以呢?夫子还是没有说,您为何要这么做。” 莫惊春别开头,耳根的炽热还未退下。 好半晌,莫惊春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是那什么……惩罚,最近臣总有些奇怪的感觉,总想收集陛下的东西。”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说出发情期这个问题,含糊带过的字句虽然还不完全,但已经耗费了莫惊春全身上下所有的羞耻心。 正始帝的眼睛亮得惊人。 那非常、非常尖锐。 正始帝:“夫子是想收集关于寡人的东西?” 莫惊春已然自暴自弃,点头说道:“最好是您贴身的东西。” 正始帝摸了摸下巴,饶有趣味地说道:“既然如此,您为何不直接来同寡人索求呢?夫子想要的东西,难不成寡人还会不给?” 莫惊春匪夷所思地看了眼正始帝,又看了眼。 帝王觉得,莫惊春那眼神的意思,大概是在鄙夷这世间怎会有这样厚脸皮的人?但正始帝觉得,人生来便是得掠夺,占有,强硬,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为了自己看中的物什,用尽怎样的手段,那都算不上愚昧,甚至这本就是世间该有之本。 但是这样的话,和夫子是说不通的。 莫惊春所信奉的是另外一种道理,他温润,诚恳,谦谦君子,所作所为,都符合道义。 故而,在莫惊春看来,他的作为,已然侵犯了陛下。 不然夫子是绝不会这般羞耻于见人。 可要看到这样羞红的莫惊春,也实在难得。 在早几年的时候,莫惊春和正始帝的关系还没到现在这般和谐,总归是掺杂着各种暴戾和强硬的手段,莫惊春看似退让,实则异常坚韧。可这世间便是这般,好人总是容易吃亏,而身为坏人的正始帝,总是能够得寸进尺,逼得莫惊春露出羞耻痛苦的一面……那是在长久的过去,才会有的事情了。 如今正始帝和莫惊春情浓意浓,大多的事情,都称得上两厢情愿。 陛下再想看到这般羞耻得满脸通红的莫惊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幽深可怖,凝视着莫惊春的眉眼,就仿佛是昂起上半身的毒蛇,正在无意识地吐着舌头,像是要判断着从哪里下口,注入毒液一般。 莫惊春被正始帝盯得浑身不自在,想要背过身去,却被正始帝紧随而来的动作固定住身体,只听得帝王喃喃地说道:“寡人已经在此,夫子想要什么,难道还不能够畅所欲言吗?”他的声音低柔,仿佛道尽了一切暧昧之色。 莫惊春沉闷了片刻,抹了把脸,叹气着说道:“臣就是……想要将沾染您气息的东西收集起来。” 如果正始帝听过精怪的解释,就清楚莫惊春这回答,其实也颇为避重就轻。 但这也没有绕开最核心的东西。 至少正始帝非常清楚,莫惊春想要的是“他”的东西,最好是越贴身,越是能够让他觉得满足。 这怎能不让正始帝高兴呢? 陛下的眼前一亮,“长乐宫岂不是能满足夫子的需求?” 莫惊春磨了磨牙,忽而使劲挣脱开包裹着他的被子,然后伸出两条胳膊抱住了陛下的脑袋,将他拖了下来,而后翻身压在他的身上,按着他的脖子说道:“您就使坏去吧。” 正始帝抱着莫惊春朗声大笑,“这不该吗?那可是寡人长住的地方。” 门窗外,原本听到了屋内有着奇怪动静的墨痕止住了脚步,幽幽地停留在了门外,至少这把声音,他是听出来这谁了。 屋内,莫惊春正在和陛下斗智斗勇,两人纠缠在一处,也看不清楚究竟是在打架,还是在“打架”,许是因为这所谓的Alpha的发情期,让莫惊春莫名有种昂扬的斗争性。这让他不喜欢受控于人,更不喜欢被压在身下,即便是……他也要身居上方,骑在陛下的身上。 吱呀—— 仿佛是小船在晃动。 像是澎湃的浪花,正拍打着岸边。 这折腾,让第二日清晨,莫惊春爬起来的时候,有些艰难。 他感受着那种奇怪的酸涩,自言自语地说道:“这都是第几回了,为何还是没有完成?” 既然是发情期,那岂非是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后,就能够结束了? 这惩罚从开始到现在,怎么算也得过了将近一个月了,就算是再神奇、再是天方夜谭的世界,人也不可能整整发情一个月吧? 既然惩罚没有结束,那便说明,在这其中还有别的条件,是莫惊春还没有达成的。 是什么? 莫惊春磨了磨牙,看着散乱在他床上的衣裳。 那显然不是莫惊春的身量。 正始帝在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将昨夜胡闹时的衣裳带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是换了哪来的衣服? 难道是他困顿的时候,暗卫拿来的? 莫惊春心里有着好几个猜想,但都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慢吞吞地穿着衣裳,决定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将这堆小破烂全部都扫走! 莫惊春挺直着腰板,慢腾腾地离开了莫府。 墨香院内,张力原本是要进去屋内,被墨痕给拦住,不经意地说道:“郎君不是说过了吗?最近除非他命令,旁人就莫要去了。” 张力这才想起来,着急忙慌地道歉。 墨痕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等到卫壹来换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廊下看着院中养的花草。原本这只不过是普通不过的一个清晨,只是,在卫壹刚到时,门房那里就突然来人了。墨痕本就熬了个大夜,还没有困意,就跟着卫壹一起过去。 门房那边说是有人送来了东西,而且拿着郎君的印章,所以他们没有拒绝,只是那东西有些沉,所以希望他们来检查检查,确认无误后再送进来。 墨痕和卫壹只觉得奇怪,将郎君的几个友人算了一遍,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是谁。 等到了阍室,墨痕原本微眯的眼睛猛地瞪大,看着摆在地上的箱子沉思,“这看起来……似乎是……”他吞吞吐吐地看向卫壹。 卫壹默默点头。 这确实是宫内的造物。 而且这大箱子摆在这里……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默契地决定不能打开。 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要是陛下一时心血来潮,这里面放了什么他们不能看的东西,那看完后到底要不要自戳双眼? 这可实在是一件麻烦事。 墨痕和卫壹将这箱子给扛回去,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情,就没有让门房的人搭手。等到将东西放在屋内,两人再悄然出来时,墨痕抹了把额头,对卫壹说道:“这屋内看着点,最近郎君有些暴躁,许是这外头的流言,还是影响到了郎君的情绪,怕是……”他压低声音说了几个字。 莫惊春掩饰得再好,对于身旁伺候的人来说,这微妙的变化还是异常容易辨认。 只不过他们都以为,是最近朝上坊间的事情闹得郎君不痛快,这才有了这古怪变化的情绪。任由他们再是敏锐清楚,也是不可能知道莫惊春眼下的真实情况。 卫壹看了眼墨痕,懒洋洋地说道:“行了,别瞎操心了,郎君这般稳重的人,难道还需要你来说道吗?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免得下午起不得身,我便不等你了。” 墨痕摆了摆手,急忙忙地去补眠。 卫壹今日可没什么事情,本该是他和墨痕中的一个跟着郎君去伺候,但是最近墨痕提拔了几个小厮跑腿的,其中一两个比较稳重的,已经开始尝试着跟车,顺带着跟着莫惊春跑上跑下,至于他们两个人,墨痕还管着外头的事务,而卫壹则负责着和宫里、以及一些私下的活计。 不过人总不可能每日都要忙忙碌碌,今日这难得的空闲,卫壹寻思了片刻,溜达去了隔壁的小院。 这小院的位置有些偏僻,若不是常来的人,都不知道这里头已经不复从前荒废的模样。 卫壹沿着一条稍显阴森的小道走了进去,在两侧都是树丛的尽头,他敲开了这小院的门。他进去的时候,小院内安安静静,看起来像是半个人影都没有。但是地上的灰尘被扫得干干净净,么有半点杂乱的痕迹。 卫壹也懒得去找人,就站在院子里叫喊,“暗十一,暗十一!” 躺在屋内横梁上的人睁开了眼,隔壁横梁上的人丢过来一颗板栗,被他给随手接住,“喏,找你的。”冰凉凉的声音响起来,分不出来究竟是哪个“暗”字开头的。 其实有时候,就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能够立刻分辨出来,究竟谁是谁。 毕竟他们本身,就是最擅长掩饰的个体。 可是奇怪的是,莫惊春从来都没有认错过。 他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让他们一个一个去打了照面,从此往后,他就记住了这些人的特征,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暗十一今日并没有轮到去保护,他翻身滚下了横梁,利索地在地上站定,几步推开了门。 外面的阳光看起来有点刺眼,他抬手挡了挡,看到卫壹踱步走了过来,清秀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尽管暗十一依旧是面无表情,但他很显然地往后倒退了一步,重新踩回去门槛内。 卫壹:“别这幅死人样好吗?我是有要紧事。” 暗十一沉默地想,每一次卫壹带着这样的表情过来,都没有好事。 卫壹抱着胳膊,说道,“你不是没事吗?我想请你帮个忙,去查一查,最近这京城中的传闻,究竟是怎样一个说法。” 暗十一沉闷地看向卫壹,“你有权调动暗部的卷宗。” 卫壹利索地点了点头,“是,暗部那里的消息,肯定比我们自己去收集要快一点,但是暗部如果只得袁鹤鸣一个头头的话,那我这么做也没什么。但除了袁鹤鸣之外,暗部也不是只有一个主事,我的调动是瞒不过其他人的眼睛。” 暗十一看向卫壹,漠然地说道:“你想要瞒过陛下?” 不然为何独独提起袁鹤鸣? 袁鹤鸣是莫惊春的友人,为了莫惊春,有时候他甚至会抗旨不遵。 陛下多少是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谓是爱屋及乌了。 不然早就砍了他。 卫壹搔了搔脸,摇头说道:“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但谁知道呢?我们看到的东西,就一定是真的吗?说不定,也是陛下故意想让别人知道的呢?” 暗十一沉默。 卫壹的说法并没有错。 陛下整个人要是狠厉起来,就连自己也能算计,在他的眼中,压根没有什么是不能当做筹码的,只除了他看中的东西外,这世间在陛下的手中,应当只不过是一盘有趣的棋局,如果不能够让他满意的话,那随时随地掀开棋盘,那也是可为之事。 他根本就不在乎。 从暗十一那里回来后,卫壹无所事事地磨蹭到了下午,等墨痕醒来后,他们两人这才改头换面,然后一起出去。 待到晚间,他们才跟着莫惊春的车马回来。 莫惊春穿着紫色官袍,大步迈开的步伐,足以看得出来仍然带着淡淡的薄怒。临到离开的时候,吏部官员最后送上来的要务,却正好有个无法容忍的过错,莫惊春难得冷了脸色,将人训得胆颤心惊。 那乍然震慑的气势,迫得人战战兢兢,不敢再放肆。 莫惊春外露的气势并没有随着离开而散去,反而越来越压抑,他暴躁地扯了扯衣襟,然后蹙眉对跟在身后的人说道:“全都不要跟过来。”他大步流星地闯进了屋中,烦躁地脱掉外面的衣裳,只觉得哪里都不舒服。 他的皮肤有些瘙痒,脖子似乎有种刺痛的烧红。 心口就像是被挖开了一个坑,莫名饥渴的感觉无法填饱腹中的饥饿,莫惊春中午进食的时候,已经吃进了比往常要多的东西,但还是满足不了这饥渴的自己。 莫惊春虽一眼看中了屋中的箱子,但还是站在窗前深呼吸,平息了自己有些外露的情绪,勉强将那些全部都收束在身体内,这才去看那箱子究竟是什么。 这宫内的造物,多少还是留着痕迹。 莫惊春认真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陛下送来的东西。 不过墨痕他们怎没与他说? 莫惊春抵着额头想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许是他刚才的情绪太过激烈,他们都不敢插嘴说话了。他苦笑,摇着头想了想,还是得尽快解决这个麻烦,他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逐渐不受控制,变得更加有攻击性。 现在只是不能容忍旁人的靠近,以及对他人的情绪太过敏感。 尤其是任何具备攻击性的情绪都会刺激到莫惊春,他还从未想过自己能这般激烈,这许得是在他年少轻狂的时候,才会有这般不稳重的时刻。 莫惊春一边想着,一边撸起袖子,将这箱子给打开。 结果…… 莫惊春茫然地立在原地,有些奇怪地偏了偏头。 鼻子动了动。 不可否认,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登时让莫惊春的眼神不自觉地红了红,这沉重的箱子里,塞满了陛下的衣裳,还有一些贴身的小摆件,比如…… 莫惊春默然地看着摆在正中央的小毛球。 这颗东西摆得如此明显,又是如此居中,莫惊春不相信这其中没有陛下的手笔。 他都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将自己衣柜中常穿换的衣裳都送了过来……莫惊春扶额,毕竟陛下也不是个贪图享乐的,平常除了必须的衣裳外,四季的常服他都不怎么上心,对于服饰和色彩也没有偏好,都是宫中的常制,但也会有有些方便的常服。 能将半人高的箱子塞满,这其中已然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 莫惊春的心都在颤抖,他不敢想象陛下究竟是怎么吩咐刘昊,而刘昊又是带着怎样奇怪的心情去收集这么些东西…… 他掩面叹息。 但,更加难以遏制的,是莫惊春忍耐不住的冲动。 他的手指紧扣在箱子上,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但即便莫惊春用力到手指发白,都难以克制自己想要在上面打滚的欲望。他的喉咙发出一声低低压抑的嘶吼,然后胡乱地、颤抖地将这些折叠好的衣裳胡乱地扯出来,然后立刻低头埋了下去,生生地吸了口气。 即便这些都是已经清洗过的衣裳,但毕竟是日积月累,属于正始帝贴身的衣物,仍旧能够让莫惊春感觉到那若有若无的气息。只得一二件当然是不够,但如果是整个箱子那么多…… 莫惊春一边在心里呢喃着道歉,一边控制不住自己埋入了箱子里。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身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莫惊春已经整个缩在了箱子里。原本整洁干净的衣裳都被他的动作胡乱地堆到一旁去,硬生生挤开一个可以容纳他的空间。他的手里……像是抓着什么毛绒绒的东西? 莫惊春有些混乱的脑子醒悟过来,看着这颗兔尾毛球。 他低下头,蜷缩成一团,鼻尖蹭了蹭毛球,发觉这是陛下残留气息最浓重的地方。 毕竟衣裳都是要洗换的,而这颗毛球在陛下的揉搓下日积月累,早就沉浸满了陛下的气息。莫惊春难以克制地在箱子……他的窝……他有些意识不清,但那种长久以来不得满足的冲动一瞬间被无形的大手抚平,整个人变得迷乱起来。 他的牙齿有点痒。 莫惊春咬住手腕,忍住奇怪的闷哼。 箱子半开着,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可能,不管这箱子里究竟闹出怎样奇怪的动静,都不会因着撞击翻滚而阖上,过了许久,那奇怪的声音才逐渐停了下来。 一种浓郁的气息……有点苦涩,又有点甘甜,如果正始帝在的话,怕是会忍不住醉迷在这气息里,那味道逐渐变得浓郁,伴随着莫惊春偷偷摸摸爬出来的动作…… 他便是这浓郁香味的主人。 莫惊春的耳根红得要命,眼角有点湿润,手里正团着两件衣裳,尴尬地简直要冒烟。 他的衣裳凌乱得可以,非常、非常不得体,胸前的衣襟皱成一团,不知是怎么扭成那德性的,衣裳下摆就更不用说,上头好像是被什么液体打湿了一个小角落,正沉重地垂落下来,随着莫惊春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莫惊春在屋内找到个盆,然后将笔洗和茶壶里的水给淘换出来,非常愧疚地浇在那两件皱巴巴的衣裳上,等彻底打湿后,莫惊春恶狠狠地揉了揉自己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发髻,沉痛地说道:“这发情期就不能正常一些吗?往往总会觉得脑袋一热,就做出一些奇怪羞耻的事情!” 就像是刚才猛地扑进箱子里,还有在衣服堆里翻滚,再则是用…… 这些都是莫惊春猛地回过神来后,才发觉自己已经付诸行动了。 非常、非常的冲动。 莫惊春在心里恶狠狠地唾弃自己。 【AO的发情期便是这般不讲道理,眼下只是第一阶段,如果您不能在完全阶段出现前,就遏制住的话,那会让您失去理智】 莫惊春:“……” 他捏了捏眉心,“你不是说,这东西已经是削弱版本了?” 【是的,如果是完全版本的话,那Alpah现在已经在寻找O的过程中,而且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任何阻止A的行为,都会让A变得更加狂躁,最后无差别的伤人。如果A无法在发情期标记O的话,也会变得像是失控的兽,同时伴随着哭泣,筑巢,过度自渎等种种行为】 莫惊春:“……AO真可怕。” 这听起来不太像是人,更像是人和兽的结合体。 他应该庆幸现在只有筑巢的反应比较剧烈吗? 即便莫惊春刚刚经过那样的宣泄,但眼下他还是不能自控地抬头去看那一箱被他折腾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他有点想…… 莫惊春的眼神有些迷离。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疯狂地将衣服堆满了他的床榻,就连他自己的被子和枕头都被挤到了边上,他的周围全部都是陛下的衣裳,乱七八糟,皱巴巴,被胡乱地堆砌起来,中间则是个窄小的空隙,勉强能够容纳下一个人……不,应该还有一个人的空位。 莫惊春理智上觉得自己应该嫌弃,毕竟这堆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但情感上,他已然蠢蠢欲动,更有种无法自控的餍足感,在他将整个人都埋入自己的窝里里时,那种舒适的、轻柔的安抚爬遍了莫惊春的全身,让他更深地蜷缩成一团。 很,舒服,这是他为伴侣和自己打造的窝。 ……但是,伴侣呢? 莫惊春茫然地抬头。 但很快,他恢复了清醒,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 想什么呢! 但想象是一种无法靠自己阻止的神奇的能力,莫惊春一个没留神就开始思考起他要怎么将公冶启叼回来藏在窝里的……等下,他为什么是要用叼? 他叼得动吗?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又来了一下。 他觉得这不行,这不可。 这发情期再继续下去,他都要变成笨蛋了吧? … 成虞君的生辰是在三月底。 宫中为她举办了宴席,邀请了宗亲和几位王爷与重臣,而后在这小小的宴会上,太后正式宣布了将成虞君收为孙女的消息。 当日,成卫忠也出席了。 彼时莫惊春坐在下方,看着他们姐弟两人的模样,轻叹了口气。 这对他们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毕竟太后对他们也是当真上心,虽然只得收养了成虞君一个,但这显然代表了皇家的态度,任是谁都不敢再欺辱他们。 莫惊春低头吃了两口清水,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桌上的菜肴。 他是一口都吃不得。 因着这舌头不知为何对各种调料异常敏感,只得吃下那些最是清淡的菜,莫惊春估摸着这也和惩罚有关,只能索性不理会。既然连吃菜都成为了问题,那酒水自然不消说,这吃清水算是最简单的。 只是他自己能不喝,但是旁人来给他敬酒,莫惊春却不得不吃。 这宴席上的宗亲说是和莫惊春没关系,但当初他在宗正寺的时候,可同这里面不少人打过交道。这一回陛下在朝上宣布的事情,他们未必参与其中,可是与莫惊春还算面熟的好些人,却都趁着这时候来同莫惊春打招呼。 这一个两个算得上皇室的人,莫惊春也不好婉拒,只得吃下一杯杯酒水。 舌头的辛辣刺激得莫惊春的眼底湿润,微微一眨,像是泛起波澜。他刚与一人寒暄完,一转身,就看到成虞君带着成卫忠站在他的面前,那姐弟两人朝着他盈盈一礼,端得是正经异常。 莫惊春忙上前扶住他们。 他虽吃得有些多,但也还没醉,便是有些微醺,也影响不了他。 他忍耐着成虞君身上淡淡的香气,感觉到那种下意识的嫌恶和不喜,但理智猛地压下那奇怪的冲动,与他们说起话来。 成家姐弟都是非常聪明的人,在清楚太后要收养他们后,他们就已经想好了以后的去路,对未来的规划也非常明晰,这让莫惊春忍不住笑了笑。 他们两人对莫惊春的感谢也是真的,尤其是成虞君。 她自己倒好,但是她那傻弟弟如果不是莫惊春出手相救,怕是当真回不来了。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只是提点了他们几句,便悄然退了开去。 他脑袋有点晕。 莫惊春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略站了站,缓解了刚才那种身体的奇怪紧绷,等到情绪平定了后,他这才要转身,却一下子撞上了坚硬的臂膀。 这疼得莫惊春的鼻子酸涩,忍不住弯了弯腰。 一股冷幽的清香在男人伸手扶住他时,也跟着一起飘了过来。 莫惊春茫然抬头,顺着被玄色衣裳覆盖的胳膊看过去,高大的帝王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说道:“夫子可让寡人好找,今夜,您可是位大忙人。” 莫惊春仿佛没有听到正始帝的话,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陛下挑眉,古怪地笑了笑,“夫子?” 咕咚—— 喉结缓慢、却似是快速地滑动了一下,发出饥渴难耐的欲望。 莫惊春尴尬地捂住喉咙,猛地看向他处。 公冶启的笑意越发古怪,抬手捏住莫惊春的下颚,强迫着他再看回来。 一双浓黑的眸子里满是诡谲的幽暗,笑声里,更是透着浓浓的恶意与趣味,“夫子,您这是,想吃了我?” 第一百二十九章 莫惊春醉了。 或许说, 他觉得自己醉了。 不然,他怎么会在宫宴上随着正始帝离开? 莫惊春在这么质问自己的时候,他已经身处长乐宫。这让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按理来说, 站在这里,对他本身也是一种慰藉。毕竟莫惊春现在对一切属于公冶启的气息都渴求无比,但迫切的渴求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冲动之下做出来的选择, 有多么的不靠谱。 首先,场合不对。 其次, 时间也不对。 最后,他今晚要是没从长乐宫出去,这事就算没完了。 而公冶启在着急忙慌地将人带回来之后, 又被太后给叫走了。 再回想起陛下那一刻绝望的眼神时, 即便是如此严肃的时候, 莫惊春也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太后当然会叫走他。 今夜可是成虞君的主场,即便太后收养她多少也为了皇家的表态,可从刘昊的态度里, 也能觉察出太后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姑娘, 那太后定然不允许陛下在这场合做出更加……不得体的事情。 这句话, 莫惊春也是在对自己讲。 最好, 不要做出, 任何不得体的事情。 他在心里重复。 ——抗拒着龙床对他的吸引。 莫惊春暴躁地绕着殿内走了两圈,用力地拍上了殿门, “德百!” 守在外面的德百猛地吓了一跳, 转过身来颤巍巍地说道“莫尚书?” 莫惊春闭了闭眼, “让我出去。”陛下在离开的时候, 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让德百守在殿外,这无疑示意着什么。 德百苦哈哈地说道“若是奴婢让您离开,事后陛下追责下来,奴婢怕是要没命了。” 即便他是正始帝身旁除了刘昊外,第二得用的宫人,但是有时候,莫惊春也分辨不清楚,他说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毕竟这恐惧是如此真实。 莫惊春还是打开了殿门。 关上殿门的话,他会更自在,毕竟这隔绝了彼此的气息流动;但是如果要谈话的话,莫惊春还是觉得这样更为有礼些。 他请德百进来,然后说道“陛下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莫惊春含含糊糊地说,但德百也不是听不懂。 他或许不如刘昊那么清楚,但是正如莫惊春身旁的墨痕和卫壹不可能不知道莫惊春的情况,那同理,长乐宫这几个贴身伺候的內侍,要说他们毫不知情陛下的情况,那也肯定是谎言。 德百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但还是嗫嚅地说道“陛下比平时还要高兴些,宫内也没再……出现旁的事情。除了魏王进宫那两次,陛下的情绪并不是太高。” 莫惊春看了德百一眼,突然说道“如我这般要你提点陛下身旁的情况,是否看起来便是在窥探帝踪?” 德百抿着嘴,轻笑了声,“若是旁人,奴婢自然打死都不说,可是莫尚书的话,奴婢觉得,陛下只会觉得高兴。”他放松了些,那笑意看起来很真实。 莫惊春“如果你在我身旁不自在的话,不必勉强自己。”他叹了口气,显然感觉到德百比起前头那几年,更加约束了许多。 尤其是在这几个月,莫惊春总觉得德百在他面前甚是怯懦。 这种紧绷的感觉,他并不喜欢。 尤其是莫惊春现在这状况,对身边人的情绪异常敏感。 德百站在他身前,那种感觉就像是一颗瑟缩起来的毛球,还打着颤。 “不,并非如此。”德百几乎是脱口而出,神色变了又变,像是有点抓耳挠腮,最后不得不摇着手说道,“奴婢是有些胆小,但不是因为您。您且切莫这么想。” 他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说道“其实,是有些旁的缘由。” 长乐宫是没有宫女的,但有四位负责着帝王方方面面的女官。 女官的手底下都是些清秀的小太监,都是帮着跑腿和做事,寻常也不能入内殿来。 “您也知道,这宫中的宫女到了二十五岁才可出宫,而女官则是得看主子的意愿。但內侍基本上除了得宠的可以归家外,基本上就是在宫里到死了。所以久而久之,这里头也就有了些别的暧昧。上头是不怎么管这些,只要别惑乱宫闱便成,但是谁成想,有那不长眼的家伙,眼高手低不说,还胆大包天……”德百的话虽然说得极其隐晦,但也猜得出来这是何意。 是在说他。 莫惊春微蹙眉头,倒是从来都不知道这回事。 “然后呢?”莫惊春道。 但看着德百这般瑟缩,莫惊春也未必猜不到结局。 “他若是只藏在心中便罢,但偏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将此事说了出去,被师傅知道了……”尽管莫惊春所认识的刘昊是个不错的人,但与此同时,也得承认他有时候就像是一条鬣狗,会咬死所有敢于针对正始帝的人,阴狠至极。 莫惊春抬手止住了德百的话,“除此之外,他有做出什么不得体的行为吗?” 德百的声音低了下去,“当然,他们在私下非议您,就像是……一些不中听的话。” 莫惊春想了想,还是可以想起偶尔去平康坊的时候,那些看着光鲜亮丽的人是如何看待平康坊的那些清倌的? 他们评头论足,小眼珠子里全部都是欲色,带着各种各样下流的念头……他有点想吐。 莫惊春压下心头的狂躁,尤其是那莫名暴起的怒意,摇了摇头,“这不应该,已经第六七年了,他们不会学不到教训。” 德百虚弱地冲着莫惊春笑了笑,“您知道的,年初的时候,宫中补充了一批新人。绝大部分都是宫女,但是也有少部分內侍。长乐宫本来不会进新人,但是,因着之前的事情,太后娘娘觉得长乐宫的人手太少了些,所以做主分配过来八个小太监。”都是已经调教好的,至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但是很显然,教导他们的管事太监,只记得教导他们要学会在宫中敬畏每一个主子,却忘记了告诉他们,还要惦记着陛下最看重的人究竟是谁。对这些小内侍来说,不过是在饭后杂谈的随便一句话,可传进刘昊的耳中,却就不那么简单了。 德百没说那几个下场是怎么样……毕竟不单单只有那个小内侍,在场的其他人……基本上也是没留下活口。 “陛下大发雷霆,长乐宫的人都吓坏了。” 德百这话已经是美化了几十遍,毕竟那个当口,陛下和莫惊春两人还且在闹别扭,正始帝的脾气本就不怎么好,这直接就点爆了正始帝的炸药。 殿前伺候的人都生怕掉了脑袋。 便是德百,在那小十来日,也隐约觉察到了死亡的气息。 莫惊春“怨不得只有刘昊的态度还算正常些……不过杜文倒是比你实在点,至少他不会这般反常。”他平静地说道,和德百说话的态度甚是温和,并没有因着他们两人的身份不同而有所不同。 德百苦笑了一声,“您可是高看了他一眼,他就是个憨的。到现在都不知道陛下是为何发火,但是知情的都有些……” “不敢靠近我?” 莫惊春笑了笑,勾着手指扯了扯衣襟,做出一副淡然的模样。 这是陛下的欲望。 莫惊春如何猜不出来? 但陛下这想法显然有些不讲道理。 既要这些人不许对他不敬,又因着过往的事情而火冒三丈,不肯他们过度亲近,这怎么瞧都像是强人所难? 德百这些可比不得刘昊身经百战,这拿捏的方寸虽然还算妥当,但也瞒不住莫惊春。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做得到的事情,那尚且可说,既要你们在我眼前晃悠着,说是伺候我,偏生又要保持合适的距离,陛下是觉得,我是什么香饽饽不成?谁都会稀罕上我?” 德百的眼神有些诧异,不自觉地看了两眼莫惊春。 莫惊春挑眉,“怎么?” 德百笑了笑,姿势有点放松,“您以前不会这般轻松地说笑。” 莫惊春顿了顿,旋即也笑了。 “是,都习惯绷着。”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情况被人所察觉,反而是对德百说道,“不必理会陛下的话,照旧便是,太过刻意,总归是有些奇怪。” 然后莫惊春又加上一句,“陛下那里,我会与他说。” 德百松了口气,这才朝着莫惊春欠身,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莫惊春屈指敲了敲脑袋,绕着长乐宫又走了一圈。 他的理智和情感还是两相割裂,情感一直催促着莫惊春去龙床上打滚,而理智却使得他紧绷住任何的动作,不敢肆意胡来。 莫惊春还是打着今夜能离开的主意。 但,德百刚才所说的话,却让莫惊春有些怅然。 即便德百没有说,但莫惊春也清楚,那几个小太监怕是命都没了。主犯且不说,那些不过是听到一二句话的倒霉虫,倒是可怜。 莫惊春捏了捏眉心,任由情绪在晦涩中煎熬了片刻,即使正始帝竭力不在他的面前流露出那一面,但陛下终究是个疯狂偏激的人。 “有些时候……” 莫惊春的呼吸有点炽热,他觉得皮肤开始刺痛起来,像是涌动的热潮在身体内部盘旋。 “我在想,我改变了什么?” 他喃喃自语。 他所改变的历史,当真是好事吗? 系统不知道 精怪诚实地回答。 但根据统计,这一次死亡的人数大幅下跌,系统判断,这是一桩好事。毕竟,即便是眼下和明春王的战役,一开始也是公冶启的算计,尚在合理的范围内 莫惊春揉了把脸,“还真是冷冰冰的计算。” 对于精怪来说,只要死亡的人数没有过去那么多,那就算是成功了。 至于细节,它无从考量。 系统本就是冷冰冰的造物 莫惊春嗤笑了声,默然说道“那可未必。” 如今这回答的语气,这惩罚一个接着一个的火热,倒是看不出来到底多么冰冷。 莫惊春沉浸在思绪里,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再下一个醒悟过来的时候,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策……不妥,他居然走神了! 果不其然,在莫惊春愣神回来后,他已经赤裸裸地躺在正始帝的龙床上……为什么是赤裸的?他有些迷惑,但最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狸奴,或者一只可怜的幼兽般在枕头上磨蹭着侧脸,冰凉凉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舒服,他甚至还在龙床上打滚? 打滚!莫惊春瞪眼,非常凶残地意识到他已经将整张龙床弄得不成样子,尤其是被褥正被他无意识地弄出一个堡垒的掩护,而他的潜意识还在不满意这张龙床的空荡荡……是的,他非常、非常不满意,甚至想去拖拽更多属于公冶启的衣裳,将其堆满在床榻上,那样可以尽情地将他和伴侣包裹起来。 那会是一个非常,非常舒适的巢穴。 莫惊春的眼睛非常亮。 但他在行动之前,猛地扑到床脚,然后胡乱地摸索了起来,最终手指拍到边上,当真按出来一个稀奇古怪的暗格。 这个暗格非常奇怪,他的里部是空的。 也就是说,盛放在底部的铁链堆积在一处,它的一头正耷拉在边上,而另一头,则是从暗格里部的空当地方延伸出来的。 这个暗格,严格说起来更像是一个伪装。 一个,可以放下这条铁链的一个完美的伪装。 莫惊春的心里闪过诸如“果不其然”“哈,真在这里”“陛下果然是个疯子”种种的念头,但是在他取过那条铁链的同时,莫惊春想。 有时候,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跟着一起沉沦下去,还是…… 他闭上了眼。 … 为了摆脱太后的训斥,正始帝花费了比往常更多的时间。 毕竟他没有料到,她身旁的女官刚好在那么凑巧的时间来请他过去,正巧目击了他和莫惊春溜走的动作。 正始帝耐心地挨了一会,在宴席上皮笑肉不笑地坐着。 对一切追问莫惊春的无论宗亲还是大臣,都报以不耐烦的态度,最终用一句“他吃醉了所以回去歇息”来告终。 正始帝挂着一张臭脸,任何人都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暴躁的怨气,所以在最后的一刻钟内,只要还留着一口喘气的人都尽可能地避开了陛下,远离了这个雷暴区。 毕竟谁都不想随随便便触犯陛下的雷点。 在太后带着成虞君离开的时候,正始帝都由衷感谢上天,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这底下的官员宗亲们看着那上头的两座大山都离开了,这宫宴自然也就散了,只是留下三两闲谈,但也因着正始帝隐隐流露的暴躁而无人敢言,只在心里摇头叹息。 正始帝之所以不甚耐烦,但还是得耐着性子听话,也是因着前些日子的事情气坏了太后,老太医都被叫去了两三回,事关太后的身体安康,由不得正始帝不上心。 好不容易回到了长乐宫,这殿门紧闭,甚是安静,屋内的灯火基本都熄灭了,听不到半点动静。 正始帝怀疑莫惊春已然歇息了。 毕竟他今夜吃了不少酒,依着他往日的习惯,吃酒后肯定是早早歇下。 方才帝王在前头耗费的时间有点久,这也难免。 正始帝并没有觉得不高兴,甚至觉得床榻上有人在等自己,这种微妙的心情难以形容。 其实是愉悦的。 正始帝示意刘昊不必跟着自己进去,而后推开了殿门。 殿内的确只亮着几处必要的灯火,隐隐绰绰的烛光中,足够正始帝走到内殿,绕过屏风,看到硕大的龙床上鼓起一处小包。 正始帝挑眉,只觉得有些奇怪。 毕竟,平日里莫惊春的睡姿良好,躺下去基本就不动弹。 寻常爱乱动的人,一贯是正始帝自己。 莫惊春绝对是睡下去是怎个模样,醒来也是那般模样。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要睡死过去。 正始帝的手搭上床帐,还未掀开,一只赤裸皙白的胳膊就从龙床上伸了出来,一下子紧扣住陛下的手腕,然后将他用力地拖了进去。 非常、非常不得章法的索求。 正始帝整个栽倒了柔软咸湿的梦乡里。 他听到了动作间清脆的铁锁声。 他睁开眼。 他看到了让他血脉贲张的一瞬。 再不会有什么画面,比得上此时此刻,龙床上所描绘出来的美色。他几乎要凝固在那里,就仿佛他是一头不会呼吸,不会说话的蠢物,但在莫惊春磨蹭着,痛苦地发出第一声呻吟的时候,公冶启又活了过来。 他凶猛地像是在扑食,一下子栽倒进那个窝。 那是窝吗? 莫惊春凌乱地瘫软在各色各样的布与绸缎中,胡乱堆砌成的窝柔软舒适。没有什么能形容他此刻的艳丽,帝王的呼吸与莫惊春融为一处,仿佛醉死在此间。 然,莫惊春所流露出来的柔软,也不过是在一刻。 下一瞬,他抬起的眼,也犹是捕食的猎人。 正始帝仿佛看透了莫惊春那迫不及待的欲望,他想要……莫惊春的嘴角扬起,露出一个侵略的笑意,帝王甚至觉得那一刻的莫惊春都有些失去理智。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啃噬……他的脖子? 在即将被咬住脖颈的那一瞬,正始帝也搂住他翻滚了一下,埋进了“柔软”之中。 … 咔哒—— 像是马车安静地走在宫道上的声音。 咔哒——咔哒—— 已经岁月悠久的皇城,有时候,确实有那么几处地方,是不太平稳的。 躺倒在马车底部,像是一条死鱼,或者一只不会再蹦跶的鹿,什么都好,莫惊春觉得他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他累到要命,感觉哪里都疼。 非常要命的是,他也记起来,他对公冶启,对陛下做了什么。 他还将自己锁在了床上! 他不想活了! 莫惊春艰难地用舌头舔了舔自个儿锋利的牙齿,舌根的酸胀让他甚至都不想说话。 他们非常凶残地做了一回。 更像是两只兽在床榻上厮混打斗,莫惊春隐隐约约记得,他好像差点真的掰断了正始帝的手指,而陛下按着他的脖子,将他死死地压在床榻上,就像是只雌伏的母兽……一想起那些事情,莫惊春都尴尬到想要这么死掉。 他完全控制不了暴躁的自己。 不受控,不愿意身居下位,甚至多次挑衅陛下,不断地啃咬陛下的脖子。 他的牙齿多次和帝王脖颈上的项圈打交道,好几次见了红,就发觉陛下的动作更加凶狠,他们两人就像是在角斗,到了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作甚……这使劲了莫惊春的浑身解数,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累。 莫惊春有气无力地说道“到底惩罚结束的标准是什么?” 他已经回过味来。 昨夜他一直试图在陛下的脖子上落下咬痕,这应该就是精怪所说的ao的标记,他控制不住想要将伴侣标记的冲动,所以情绪才会越来越暴躁。 但是如果这么一说,那他的标记,理所应当就该完成惩罚了! 莫惊春在心里痛恨地想,然后因为再一次马车的颠簸,而低低呻吟了一声,抬手盖住了脸,衷心地希望陈文秀说的那个关于马车减震的弹簧最终能做出来。他已经连这细微的颠簸都觉得难受了……好吧,那也不咋细微。 莫惊春已然自暴自弃,绷不住温文尔雅的模样。 在这样下去,这古怪的发情期,怕是要毁掉莫惊春过往所有的礼数。 昨夜您险些就成功了 “标记?” 莫惊春睁开眼,看着顶上摇摇晃晃的车顶。 标记没有错的话……那是他标记错地方了? 莫惊春费劲地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脖子,然后意识到,正始帝的脖颈上是戴着那个项圈的,所以昨夜不管莫惊春怎么努力,他的齿痕多数是落在项圈之外,也就是说…… 他非常用力地回想着精怪之前科普的内容。 标记是要咬在哪里来着? ——后脖颈。 莫惊春“……” 而且要深深见血,不然不足标记 莫惊春“…………” 为什么咬住后脖颈,就能够标记一个人? 莫惊春非常不能理解abo的世界,就算是咬破人的后脖颈,那也只能让唾液和血液相融……罢了,他让自己不要去思考那些不能理解的东西,哑着声音说道“你确定,只需要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不用再有别的……” 例如a还要去上o这样的行为。 不必,因为这一次惩罚只在您身,是无法影响到其他人的身上。实际上,您并没有一个可以与您匹配的o,您对公冶启所做出来的种种追逐,都是心因性。也有着系统小小的扭曲改造,不会致使您因为追逐不到o而失去控制 莫惊春“……” 他现在这样子,难道还不算失去控制吗? 莫惊春尝试过用那样的眼神去看正始帝,但这些年,他也习惯了这样的体位,倒不是说他便甘于身居下位,但只消没有痛苦,那也不是什么折磨,莫惊春并没有太过在意。而实际上……对于正始帝而言,他更在乎的也不是情事,而是用尽种种手段将莫惊春逼迫到了极致,让他露出彻底放纵荡浪的一面,那才是正始帝锲而不舍的追求。 这也导致,有时候莫惊春已经被折腾地软乎乎地躺在床上,而陛下才草草地解决一次,甚至压根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舒服。 有些时候,这总让莫惊春有种奇怪的躁动。 正始帝更在乎他,而不是在乎自己得到愉悦的这件事,让他在意识到的时候,忍不住连手指都有些许麻痹。 太过可笑的是,莫惊春都这把年纪了,在想到那些事情,都会羞耻到红了脸。 罢了。 莫惊春捂住脸,他和陛下都没有打算互换,这破惩罚没有强求此事便太好了。 不然,他可当真没法想象要对陛下…… 莫惊春闭上眼,决定不去想这么为难的事情。 马车一路经过莫府,并没有拐进去,而是笔直地朝着城外去。 今日乃是莫惊春休沐的时间,而昨夜“莫惊春”已经回到莫府,所以至少这一架从宫里出来的马车,可不能就这么直接回去。等到城外绕了一圈,再换了个车夫和马车顶部后,马车又晃晃悠悠回去了。 莫惊春在马车上险些睡着了,他着实是累得可以。 等入了莫府,莫惊春刚想回去补眠,就听到墨痕来报,说是莫广生的家书已经送回,其中给大夫人的已经送了过去,而给莫惊春的,则是放在书房。 莫惊春犹豫了一下,还是蹒跚去了书房。 待看完书信后,莫惊春忍不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按照莫广生的意思,在年中的时候,或许明春叛军的事情就可以解决了。其实早在半月前,关于前线的战事就已经频频传回到了京城中,朝臣们大多是有了了解和希冀,总觉得此事能够在七月前结束。 但从莫广生与莫惊春的书信中,倒是可以将这个时间再往前提。 说不定,五月就可以彻底收尾了。 毕竟明春王在失去了武器的根本后,其实兵力上还是不能和莫广生所抗衡。在叛军失去了补给和后勤时,莫广生异常大胆地冒着风险扑进,果不其然,在前几次强有力的压制后,叛军压根无法再形成之前那样齐发的轰炸,这说明他们的弹药补给也不足够,经过最难熬的前几轮后,就已经轮到了朝廷身居上风,开始包抄叛军。 两次遭遇战后,叛军溃不成兵,分散成几股小队,已经流窜到了周边四处。 莫广生眼下就是在追捕明春王的过程。 其他的残兵都可以慢慢收割,唯独明春王是个祸害。 如果还留着他,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再闹出什么动静麻烦来,而且这接连一年的战役,朝廷和百姓也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莫惊春叹了口气,看着莫广生这意气风发的字句,看来大嫂送过去的书信,他还没来得及看。 又或者,那封信,他的回信,还在路上。 这京城中发生的变故,徐素梅是肯定会告知莫广生的,尤其是关于莫惊春的事情……他只要一想,都觉得大哥在知道陛下的所作所为后,怕是会暴跳如雷。 他摇了摇头,将书信给阖上,决定等他精神头再好一些的时候,再来决定给莫广生的书信要写什么。 莫惊春回去躺着,暂时得到满足的冲动蛰伏下来,让他享受到这短暂且难得的安逸。 在朦朦胧胧间,他略动了动牙。 锋利的牙齿,仿佛还能感觉到昨夜咬下皮肉的触感,那让他……无比快意。 … 女子书院。 郑云秀立在门口,瞪大了眼看着站在门外的人。 他笑了笑,“不请我进去吗?”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是郑云秀不可能认不出来这个人。 按照族中的排行,其实她应该要叫他一声小叔叔。 “您,您怎么会过来?” 郑云秀的手指搭在门板上,有些用力,“您也是来劝说我回去的吗?” 郑明春眼看着郑云秀没有邀请他进去的意思,便自动自发地跨了进来,笑吟吟地说道“你想的可忒是多,我作甚要你回去,平白无故的,难道郑家是会给我发钱吗?” 郑云秀松了口气。 郑家里,她第一怕的人是郑天河,第二嘛,自然是郑明春。 郑云秀让门房大叔回去歇息,领着郑明春往里面走,“那小叔叔这一次过来,是有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她看起来还是有点紧张。 郑明春混不在意地说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招收夫子?” 郑云秀点了点头。 郑明春笑眯眯地拍了拍手,“那感情好,我是被一个友人所托,在他回来前,会暂时在这里替他当夫子。” “什么?” “什么!” 这两句话,是出自不同人之口。 郑云秀瞠目结舌,刚从后院绕过来的陈文秀也是一脸茫然。 什么? 突然有人自顾自找上门来要当夫子,那她这个做院长的怎么不知道? 还是“替”? 她可从来都没有邀请过旁…… 陈文秀的脸色微变,立在树荫下打量着郑明春,好半晌,才听得她沉沉地问了一声,“你是林欢什么人?” 她只邀请过一人。 郑明春朝着陈文秀咧开嘴笑了笑,“果然,如他所说,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他盯着在陈文秀身后走过来的几个女学生,“也非常有野心。” 所有人,或者说,绝大部分人,都将这个女子书院当做是一个笑话,但是很显然,眼前的这个小院长,是别有目的。 或是说,怀揣着极其远大,会争夺着顶端利益的想法。 陈文秀淡淡地说道“你以为世间只得你第一个聪明人吗?” 要她说,莫惊春才是。 她怀疑,莫尚书当初让陛下答应送她来这里的原因,除了要她活命之外,是不是也在那短短的交谈中看透了她这个人。 如果不是她自己愿意的,那陈文秀何必这么卖命地干活? 郑明春吊儿郎当地耸肩,摊手说道“我每个月只有七天的时间可以上课,还希望院长将我的时间安排一下,到时候让我的小侄女通知我吧。”他说完这话,就摆摆手往外走。 陈文秀微眯起眼,“你另外的学生是谁?” “只有七天”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这里是他的兼职。 而他只是为了应付林欢的请求,才不得不来。 “大皇子。” 郑明春这声音响起来的下一瞬,人就已经在门外。 陈文秀看向郑云秀寻求肯定,“他之前是在顾柳芳大儒的那间书院读书?” 郑云秀点了点头,苦笑着说道“是,而且他还是顾大儒的弟子。当初家中因为他太过放诞不羁,而且还执意要离开家的这件事而疏远了他。”所以,教导大皇子的事情,也是真的。 陈文秀当即让人拿课表来。 聪明人总归有桀骜不羁之处,如果他真的有真才实学,她也不是不能容忍这样的出格。毕竟她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总喜欢这样特异独行的老师,但要是他半点能力都没有……陈文秀露出阴森森的笑容。 那也怪不得她想咔嚓掉他了。 垂下头的时候,陈文秀的眼神微沉,露出些许担忧。 ……难道,林欢其实没死? … 郑明春坐上毛驴的时候,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恶寒。 就像是有人在盘算着他。 他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想要他得罪的仇家也不少。郑明春任由着毛驴慢吞吞地往前走,而他眼睛一闭,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是会跌倒在地,还是毛驴前有没有别的人。反正毛驴的速度这么慢,一般人,怎么都不可能撞上。 他在想着郑天河的事情。 当然,当然,窦氏那一桩灭门惨案,他事后去查过。 一点痕迹都没有。 看起来,就当真是明面上这么回事。 但没有痕迹,某种时候,也恰恰是最大的,最明显的痕迹。 尤其是在帝皇的手段下。 郑天河锒铛入狱,或许和流言有关,但这不是最根本的原因,顶多这算是一个附带的因素。他就说,正始帝虽然爱得疯魔,但不至于彻底发疯,为了莫惊春就随意将个世家的家主抓起来。 但是…… 如果流言的事情只是火上浇油的话……那其根本的缘由,又是什么? 最近京城中的大事,可是不少。 愈演愈烈的流言,成家兄弟,窦氏,明春叛军……太祖令? 郑天河猛地睁开眼,自言自语地说道“不会吧,郑天河不应该这么蠢呀?”他的嘴巴虽然是这么说,可是眼底已经浮现出了洋洋得意的喜悦。 “不是吧,不是吧,郑天河,你真蠢到这个地步……这可真是,自寻死路啊!” … 阴森恐怖的牢狱中,只得几声沉闷的压抑声。 听起来,像是鞭子在抽打肉体的声音,又像是铁棍,或者其他什么都好,听起来,应当是在拷问。 可如果是拷问的话,那不应该让犯人说话吗? 怎么却是堵住了人的嘴巴,像是嫌恶于听到任何的痛苦叫喊声? 玄色靴子踩上瘫软在地上那男人的脸,用力碾了几下,而后靴尖踢了踢他青肿的下巴,饶有趣味地说道“都说你是个短命鬼,但寡人觉得,你能活到现在,可真是老天不开眼。刘昊,你觉得呢?” 刘昊笑嘻嘻地说道“陛下,这样逃开地府牛头马面的短命鬼,合该是您将其收服了。” 正始帝懒洋洋地摇了摇头,“寡人可没那么多闲心,如果不是他惹了夫子,容他再活两年也没什么。”他猛地压低了身,拽着那人的头发硬生生地拖起来,笑得狰狞,乍然像是头恶鬼,“说说看,寡人分明已经让你们夹着尾巴做人了,怎么一个两个,还是这么不听话呀?” 啪!啪! 匕首清脆地拍在血肉模糊的男人脸上,又割开一道划痕。 第一百三十章 刘昊从公冶启的身后递过来一份被血染红的诉状, 恭敬地双手奉上。 帝王懒洋洋地站直了身,弹手抖了抖诉状,漫不经心地看向上头的字据, “窦远,窦何唯之子, 参与了谭庆山之事,侥幸逃脱。他聪明狡诈,预备在下一届科考的时候下场考试, 又与眼下新的窦氏宗子沾亲带故,还与你, 郑天河, 更是忘年交……瞧瞧这身份,是不是充满了各种有趣的组合?” 正始帝脸上挂着笑, 还不如不笑。 笑得可是渗人。 “他亲手写的诉状, 你看到的时候, 是什么感觉呢?”他嘻嘻笑,踩上郑天河的胳膊,碾压下去, “是觉得有趣, 还是在预料之中?” 他像是极其高兴那样, 笑弯了腰。 “还是觉得, 当真如你所料,莫惊春与寡人,可真是藕断丝连?” 最后四个字, 正始帝每吐出一个字眼, 都愈发用力, 直至最后, 几乎踩断了郑天河的胳膊。郑天河疼得几乎要满地打滚,可惜的是,他偏是无法动弹,毕竟他的脚板正被铁钉扎穿在地上,两只脚任由是怎么挣扎,都只将伤口撕扯得更开。 郑天河清楚陛下脾气暴虐,却从未想过,掩藏在其表皮底下,更是个无法无天的疯子。 如果是正常人,怎么可能会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生生捏造一个罪名,将他给抓入牢狱中?再是愚蠢的人,也应该看得出来此事存在的矛盾吧? 更不用说,如果有心人去查探,难道他们会查不出来莫惊春和此事的干系吗?窦氏死伤了几个嫡系血脉,他们难道不会为此疯狂?整栋宅子里烧死了将近三十来人,除开那些贱命一条的奴仆,余下的那些,一个接着一个,可都是世家出身! 陛下究竟又有什么倚仗? 难道就不怕他们…… “咳咳咳……” 郑天河被靴子踢中心口,疼得直打哆嗦,差点没厥过去。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啊,好教你知道,经过你的刺激,眼下朝廷内外,皆知道,寡人对夫子求而不得,爱而不舍,为了一个男人,疯得彻彻底底。”靴子不安分地动了动,像是某种有趣的反应,“而这一切,都有赖于你之前的推波助澜,这才让朝臣百姓的心里,接受得更快。哎呀呀,这么说来,寡人岂不是,还要感谢郑大家主才是?”帝王故意拖长着嗓音,含着字词说道。 那暧昧有趣的模样,仿若他当真是这么想的。 郑天河竭力抬头,呼哧出来的热气拍打在地上,挣扎着,蠕动着,像是要说些什么。正始帝嫌恶地摆了摆手,让刘昊上前,将堵在他喉咙嗓子眼里的破烂布团给抽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 他咳嗽得眼泪和血沫都要飞出来。 “陛下……”郑天河的声音里尽是怨怼和愤怒,“您如此折辱臣,这是在视世家于无物吗?” “啊。”正始帝自顾自感慨了一声,摇着头对刘昊说道,“就总有这么一些人,回望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了祖上光荣,便想着这般荣耀等身,可以流传百年千年,却是从来都没有想过,面子里子,是靠自己挣的,而不是靠着先辈的荣光蹭的。” 谁人都是焦氏吗? 焦氏能活,是因为他们知道变通,知道什么是能为之事,什么是不可为之事。但是这群已经享受了这般多利益的、且自持甚高的世家子们,当真会知道吗? 吃进去的东西,他们怎甘愿吐出来? “那些都是先辈留下来的荣光,我等更是苦心孤诣,方才维持住这等门楣,落在陛下的嘴中,怎么便成了贪图之事?若是有朝一日,连这皇室都是天下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难道陛下便认为,需要拱手将自己的血肉奉献出去吗?” 郑天河叫得撕心裂肺,怒目圆睁。 正始帝瞧着他都奄奄一息了,怎还有这么多的力气说话,着实是有些好奇,不知道拆开他的胸骨,是不是能看到一颗和康王一样的心?至少,之前秦王的内脏,是看得正始帝有些嫌弃,只觉得人废了,这心肝便也黑透了。 “那和寡人有什么干系?”正始帝接过刘昊递过来的手帕,开始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指上的血痕,但可惜的是,这越擦,就变得越发脏污,这让陛下瞪了眼刘昊,随手将这手帕再丢了回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舒展着身体,将妨碍他动作的冕服脱了下来,抛在了架子上。 正始帝在笑。 “百姓不需要皇帝的时候,自然也是皇室需要消弭的时刻,尔等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他抓住郑天河的头发,像是拖着一条死狗,将他拖动了一点距离,“世事总会变迁啊!” “啊啊啊啊啊啊——” 郑天河惨叫起来,他的脚,他的脚他的脚他的脚…… 他痛得脑子里似乎只剩下这几个字在盘旋,整个身体都在抽搐,眼泪鼻涕都掉了下来。 “哎呀,”正始帝头疼地停了下来,露出个饱含歉意的微笑,“对不住了,刚刚动手的时候,居然忘记了此事,不好不好,可别连脚都废了。” 他非常虚伪地让刘昊去拔出钉子,然后这才将郑天河拖到铁架子上。 ……其实这些都可以让狱卒来做。 可是正始帝从来都是更喜欢亲力亲为。 他看着耷拉着脑袋,身体还在一抖一抖地抽搐的郑天河,屈起两根手指晃了晃,身后的刘昊赶忙上前一步,欠身:“陛下。” 正始帝:“那个什么来着,之前追杀成家的那批人,情报不都调出来了吗?” “正是。” 刘昊毕恭毕敬地说道:“先前,魏王已经肯定过这份名单。” “咳咳咳……” 郑天河闷闷地咳嗽起来,缓缓地看向正始帝。 帝王朝着他偏头一笑,下一瞬抓住他的脑袋狠狠地往铁架子上一贯,笑吟吟地说道:“是不是在猜,为什么寡人用这样荒谬的理由将你抓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一贯嫉恶如仇的薛青居然会同意此事,正在想着,为何偏偏,正是天牢?为什么,从一开始,你自诩什么都没有泄露,却还是落得这个下场?” 正始帝嗜血地狞笑起来。 当然是有人,早早就将其供了出来。 … 魏王被人搀扶着,急匆匆地回到了王府。 他的动作看着有些疲软,即便是身边有着得用的侍从,但还是显得吃力。魏王妃听到消息的时候,正也被侍女扶了过来,急切地说道:“王爷,您不是决定要在京城定居,为何突然要离开京城,回去封地?” 对他们这把老骨头来说,住在哪里,早就没有差别。 他们数年前因着先帝驾崩,回到京城后,便已经打算在京城落脚,封地上的事情,则是交给子嗣在处理。他们已经年老,手上又没有兵权,之前在朝廷削弱宗室权势的时候,魏王他们正是第一批主动倚靠皇室的宗亲,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他们都不可能与皇室为敌……顶多,顶多是加上之前魏王一直锲而不舍,希望陛下再娶。 然此事,也只算作是魏王多管闲事,怎么都不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可是如果不是大事,魏王怎么会这么行色匆匆? 魏王妃和魏王这么多年夫妻过来,从他这仓促的言行中看出了极大的不妥。 “王妃,你便莫要多言,听本王的劝,今夜落锁前,必须要离开京城。” 魏王的态度坚定,甚至可以说得上狼狈。 这可怎生得了? 一个偌大的王府,就算是将底下的奴仆卖了命地使唤,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拾完行囊离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主事不知杂务多,老王妃即便是要听魏王的劝,也在他这荒谬的言论下摇了摇头,再三与其争辩,才将时间拖延了三日。 入了夜,魏王府还是灯火通明,各色的奴仆穿行其中,正在打理着各处的行囊。 而正院,却是安静得离谱。 屋内,只得魏王和王妃两个人。 王妃冷着脸看他,优雅大方的脸上透着淡淡的怒气,“王爷,今儿您不将事情说个清楚,咱们便谁也别想走。” 魏王叹息着看了眼老王妃,一起生活的老妻早就看出他的不妥,不过因着他今日的举动,才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但在魏王心中,还是有些犹豫。 好半晌,他伸出两个手指捏住了太阳穴,用力揉了揉,阴沉地说道:“追杀成家那两小儿的人中,也有公冶一绪的一份。” 公冶绪,王妃的脸色变了变,一下子想起来这是谁。 她当然清楚不过,这名字…… 是她的小儿子。 难道说…… 魏王妃猛地抬头,“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当初王爷冒然说要搬到京城,其实压根就不是为了你话里所说的那些,那些换个地方落脚的说辞,而是为了在东窗事发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安抚住陛下?” 不然,他们在封地的日子更为自在,为何要巴巴到京城来! “是,也不是。” 魏王感觉就像是老了十岁,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徒然地说道:“当初,本王在觉察到他的所作所为后,就派了侍卫去阻止他。本王并不知道那辆姐弟究竟是谁,是在将三儿抓回来后,才隐约知道了前因后果。” 适时,不管是魏王还是公冶一绪,都没有想过那会是成家人。 因为当时这两姐弟用的都是化名,而按照公冶一绪所说,他是用另外一种手段,得知了他们身上有着太祖令这样的东西。 太祖令……那可是太祖令。 即便是魏王,在知道此事时,都曾下意识闪过一些不甚美好的念头。但是最终全部都被压了下来,魏王让人悄然送走了那姐弟两个…… “三儿说他不知道,但他真的不知道吗?至少若是愿意去查,他们两个不过是普通人,三儿又怎么查不出来他们的身份?”魏王叹息了一声,不过是心中怀有贪念,便说服着自己无视了疑窦,就好像这样一来,自己也当真是无辜,“总之,成家这桩事情,魏王府到底是插手了。” 就算魏王最开始不知道,后续的插手,也是干涉。 在处理好首尾后,魏王顺便也将他们的痕迹都抹去了。 可是那一夜…… 魏王打了个寒颤。 就是正始帝亲自莅临魏王府,而他那些蠢笨如猪狗的护卫却一点都不知道的那个夜晚,正始帝取出了更多的证据……关于公冶一绪针对成家后人的事情,以及他在被魏王警告后,还是曾试图去追查过成家人的下落。 这便是魏王所不知道的事情了。 魏王很失望。 不知道是对看着聪明,却据不听话的三子,还是对这个眼线布满天下的帝皇。 他总觉得,陛下和先帝,有些不太一样。 老王妃脸上的惊讶已经逐渐淡去,变得更近漠然,她开口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王爷在京城落脚后,跟郑家走得那么近的原因……也是因为三儿吧?” 公冶绪和郑天河,本是友人。 不然魏王府和郑家没有别的交集,为何魏王要去与郑天河商议陛下后宫、以及莫惊春和陛下暧昧的关系? 魏王又不是那么闲得无聊。 是郑天河,在魏王入京后,借着公冶一绪的关系,结交了魏王。 更是在数年间的来往,而逐渐变得亲近起来。 这件事部分,或者说绝大部分,都有赖于郑家在坊间的捕风捉影。 老王妃压低着声音气闷地说道:“妾身当年就与你说过,莫要插手去管那么多闲事!管他莫惊春和陛下的关系再是如何,难道对我们还能有什么影响?即便他们爱得死去活来也好,他们下一刻便恨得对方去死也罢,您为何偏是要干涉陛下后宫的事情?”她用手抵住额头,只觉得满胸腔里都藏着火气。 这对老王妃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刺激? 她总是不得不担心,这一次魏王入宫去了,会不会差点就回不来?太后就算再支持,可是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 当年张家借着太后的名头胡乱作乱的时候,可曾看到陛下容忍过? 康王,秦王,虚怀王…… 这些王爷的死 ,都和京城有关,这在老王妃的眼中,已然象征着京城是个不祥之地。 魏王叹了口气,他只是因着从前先帝的缘故,多少有些照料罢了。 他不想再提陛下的事,转而说起了别的,“这坊间的歌谣传闻,要说和郑家有关系,那就太低看郑天河了,此事和他没关系。但要说他没再其中推波助澜,那也必定不可能。城东出事,那一把火烧死了二三十人,全部都是当夜,那一首暗指莫惊春的歌谣诞生时,在场的所有人。” 王妃倒抽了一口气。 正如袁鹤鸣所追查的那样,这些人,这首歌谣,从一开始诞生,便是没有任何人操控的前提下,出于某些人的恶意,或者说根据京城的传闻信手拈来,这才融合在歌词中,逐渐被人传唱了出去。而后来为何会有那么广的流传,也恰恰是平康坊的独特性,以及世人对于捕风捉影的八卦异常热衷的缘故。 若是没有祸根,那便从源头连根带起。 而后,这其中推波助澜过的人,正始帝自然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之所以深夜来访,是碍于老魏王当真是一无所知。也是因着魏王的作为,起因是因着他与先帝的情面,所以才希望正始帝能够传宗接代…… 陛下虽然疯癫,但也不是是非不分。 但是,魏王没事。 可是公冶一绪呢? 为了公冶绪能活命,魏王只得牺牲掉郑天河。 或者说,更多的人。 他的良心难免不安,毕竟成家的事情已经闹得满朝皆知,要是公冶一绪被供出来,那必定是大办特办。而当初魏王查到的消息里,可不单单只有公冶一绪一个人…… 毕竟,公冶一绪有野心是一回事,但他又是怎么注意到那成家姐弟? 成家隐居的地方离魏王的封地可远得很,成家姐弟在此之前逃窜过来,意味着早就出事,那是谁动的手? 总该有个由来。 郑天河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是还有更多。 当初魏王抹除掉的证据,可不只是公冶一绪和成家姐弟的线索。 他顺手隐瞒的,还有整个世家,整个宗亲的颜面。 王妃沉默了许久,“你倒是将此事瞒了这么久。” 魏王捂着脑袋,苦笑着说道:“当初本王只来得及将成家姐弟送走,顺手还将他们失去娘亲的消息也给抹除掉,其他的事情,也就顾不上了。谁能想到,那些人……”若非魏王的插手,若是照着成家姐弟所说,只是因着失去了母亲,便能离开敌人的追踪眼线,那未免有些瞧不起这些人了。 乃是因为魏王的插手,成家姐弟才有了那几年安闲的机会,这让他们有了喘息和学习的时间,这才是他们最终能活得抵达京城的缘故。 也是看在这事上,正始帝高看了魏王一眼。 “此事既了,又何必这么着急离开?” 王妃在说出此话后,突然住了口,神色变又变,露出一副愁容,“是了,是我荒谬了,正是因为此事到了这般地步,才需要迅速离开。” 再过不久,整个京城,就会变得愈发疯魔。 不走,便也来不及。 即便是魏王,也无法独善其身。 一个漆黑的夜晚,或者说,天还未擦亮的清晨,有大批车马从城东使了出来,低调地抵达了城门口。这本不符合宵禁的时间,但是守城的兵马只看了他们一眼,便漠然移开了眼。 待到时辰已到,刚打开城门的时候,卫兵就已经搜查好整支队伍的情况,默然放了行。顶着擦黑的天色出摊的摊贩,只能有些好奇地支开窗,看着车马离开。 “谁啊?” “不知。” “这半年里头,可再没见到有谁这么赶早地离开。” “嘿嘿,便是连离开的人也少吧。” “是啊……” “这里,可是京城。” … “是吗?” 莫惊春在起身的时候,就收到了魏王离开的消息。他站在铜镜前整理着衣裳,淡淡地说道:“卫壹,你怎知道得这么快?” 卫壹的脑袋从窗门冒了出来,“郎君,暗十一刚从外头回来。” 莫惊春挑眉,“歇息的时候,他也去办事?” 这几日,可不是暗十一轮值的时候。 卫壹摇了摇头说道:“郎君,小的拜托暗十一去查坊间的传闻,所以这几日,他有些早出晚归。不过,听说,最近民间,似乎不再那么热衷于说起您和陛下的事情了。” 莫惊春有些神经质地扯着领口,刻板得要求它熨帖下来,这才移开眼。 “怎可能一直在说我俩的事情。”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来来往往,一直都只有这件事可以说嘴,那岂不是无聊得很?” 从前闲暇的时候,莫惊春也不是没去过西街走走,对于普通的百姓交往闲谈时的习惯,多少也了解一些。 一件事再有爆点和奇怪之处,可总不能照着一日三餐的量给吃。 除非还有更深可以挖掘的事情,不然久而久之,也就平息了些。当然,这只是在京城附近,至于各地的传闻,那只得说是在逐步扩散出去,许是在半年后,偏远的地方才将将知道此事,又将此事当做是趣闻或者厌恶之事来谈,也是说不准的。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之所以这么快速消退下去,主要还是京城中接连爆出来大大小小的事情。” 莫惊春的眼神有些茫然,“最近京城里,还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倒是有些好奇。 对上郎君那双清亮的眼,卫壹本来兴致勃勃的八卦心一下子就浇灭了,不敢表现得那么兴奋。 他讪笑地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那都是些后院里的事情,比如说,王侍郎他的家里,正娶了第十八房小妾,结果这小妾嚣张得砸破了正妻的脑袋,被正妻拖去了祠堂给活活打死了;比如,平康坊有两位花魁在争夺头牌的声名,结果有一夜,她们两人正在庭院中对弈,不知怎的,居然变成蝴蝶飞走了;还有,听说静明湖里,有水怪,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拖下去水,险些救不回来……”他的记忆力倒是不错,吧嗒吧嗒地将之前听过的饭后杂谈全都说了一遍。 这些事情,平时若是爆出来,京城中都会热议一段时间,结果在这短短一二月间,这样的事情,居然接连出现了十几起。 如此之频率,如此之诡事,只能力压了之前皇帝与他情人的绯闻…… 皇帝喜欢男人怎么了? 公冶皇室这么些年下来,也不是没有好男色的皇帝。 而且眼下这皇帝怂得很,追了好几年,这情人都还没追到手,还不如吃吃静明湖的水怪那个趣谈,那可真是恐怖得很哟,听说隔壁那条街道上的张三,就是死里逃生求得一条性命,不然都要被水怪活生生扼杀在湖底。 哎呀呀…… 莫惊春默然。 他立在铜镜前,从卫壹的讲述中,品尝到了一种极其强烈的,“被安排”的味道。 那个人,可还将这舆论,把弄在了掌心。 莫惊春垂眸,将腰带环上,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卫壹,你做得很好。不过此事不必再追查下去了,毕竟……诸事,都逃不开陛下的眼。” 卫壹微愣,紧接着蹙眉。 旋即,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变,然后冲着莫惊春点了点头,悄然离开。 莫惊春叹了口气。 看来,郑天河是不可能活着出来了。 … “砰砰砰——” 一块定型的木块飞了出去,险些削过席和方的发髻,害得他惊愣在了当场,还得是墨痕扶了他一把,才让他勉强回过神来。 莫惊春浑身湿汗淋漓,袖口微微撸起,正用力地把住木桩,喘着气看向席和方,“没伤着吧?”他刚才没收住力气,居然将练习的木头打飞了出去。 “没事,只是差点。”席和方愣愣地说道,“莫尚书,您好像比以前……”他站在灯火通明的武场里,看着穿着便于行动的短衬、露出犀利与锋锐一面的莫惊春,总觉得他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在莫惊春身旁的人,许是因着日积月累的缘故,并且他们身在其中,也未必能看得明白。 而对于席和方这种,多少清楚莫惊春的秉性,但又不是时时都能见面的人来说,莫惊春的变化,那可真是太大了。 就像是一瞬间从 “静”到了“动”。 莫惊春喘了口气,心知那是因为发情期的影响,他的性格逐渐外露,而且在面对各种事情时,更加独断专行,透露出几分暴躁和凶狠的意味。 他也清楚自己的变化,但暂时还无法遏制住。 至少,目前莫惊春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 但,倒霉的是,正好在这些天,正始帝都忙得有些脚不沾地。 不管是前朝接连而来的军务,还是大将长平提及的水军剿匪的事,再加上有几处在闹灾,这一来二去,虽然说不是什么焦头烂额的坏事,但也未必能够轻松得下来。 莫惊春忍了忍,再是怎么急切,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打断正始帝。 他的本性可还没被侵蚀至此,做不出这么猴急且不顾大局的事来。 所以,莫惊春竭力将多余的精力发泄在了武场。 席和方看着逐渐松缓下来,正微笑地看着他的莫惊春,再察觉不出什么分别来,便也将心中的感觉当做是的奇怪的错觉,立在树下和莫惊春说话。 这树顶上,正挂着两盏灯笼,勉强照亮了他们站着的地方。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让我来猜猜看,你这一次过来,是和窦氏有关?” 席和方清秀的脸上满是笑意,“您说得极是,窦氏确实派人来找过我们。”他看起来像是很高兴,但是莫惊春从他的话里,其实也听不出多少高兴的意味。 “他们主动来找你们,应该是为了之前城东的事情。不过此事与你们没有任何干系,找上你们……是因为嫡系血脉,基本上都……” 莫惊春微蹙眉头,一边说,一边思忖着。 席和方点了点头,“其实之前窦何唯他们锒铛入狱的时候,窦氏就已经损失惨重。毕竟失却了风骨,失去了名声,其实远远比失去那些藏书,还要来得痛苦。窦氏藏书的事情拖了好几年了,京城中留在这里的,本来只是几个分家的人,便是为了及时知道情况罢了,但是年前的时候,这批藏书的数量,不是已经找得七七八八吗?所以窦氏就派了好些个本家的人来接手此事,谁成想……” 嫡系的人,居然大部分都葬身在火海里。 “嫡系的人都死光了?” 席和方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有一个,但他被吓疯了,最近别说是离开房间,就是连床也不肯离开。和翰林院,恒氏,官府交接的时间近在眼前,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主事者,分家的人不敢自作主张,所以就找到了窦原头上。” 窦原的血脉纯正,是窦何明之子。 而当初如果窦何明没有出事的话,他就是铁板的下任宗子。尽管窦原因为窦何童和窦何唯的事情,已经和本家几乎没有了联系,但是……他的名字,可还在族谱上。 莫惊春不知道,窦原在看到窦氏族人来寻他的时候,会不会有滑天下之大稽的感觉,但此时此刻,他倒是也觉得有些荒谬。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那你来寻我,是希望我帮忙将那些骚扰的人拒之门外,还是……”而且,为何窦原不亲自过来? 此事,本来和席和方,该是没有关系的。 席和方沉默了片刻,无奈地笑了笑,有些落寞地说道:“其实,窦原不会有别的选择。” 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一日,他对窦氏还是留有眷念。 他不比席和方。 在窦何唯的事情被揭露前,窦氏在窦原看来,都是一个异常温暖的避风港。只是谁成想,一夕之间,就被敲破了所有的温情,一切都覆灭了。 莫惊春微蹙眉头,也不是不能理解窦原。 但是。 “他今夜没来,是因为窦氏,便是在今夜上门的。而他,已经跟着窦氏的人一起回去,正在商议如何解决。”莫惊春淡淡说道,“他肯定邀请了你。” 席和方坚定地说道:“我不会再回去了。不过兄长说,他回去,也不是为了讨好族中那些人而回去,他回去,是带着要回到顶端的念想回去。”说到这里,席和方释然地笑了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我也觉得,如果是他来做宗子的话,那窦氏往后,或许会更好些。只是我大抵还是有些舍不得,所以……” 所以,才忍不住为了这小小的事端,莽撞地登门拜访。 许是因为,当初席和方就是在莫惊春的力挽狂澜下,才没得出事。 这使得他对莫惊春,多少有些雏鸟般的依赖。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他也做出了决定,就不必再犹豫了。”他将擦汗的巾子放到一边,对席和方说道,“来都来了,可要与我手谈一局,试试我的棋艺可有进步?” 席和方眼前一亮,自是答应了。 莫惊春回去换了衣裳,已然能够坦然地将陛下的里衣贴身穿着。 这能安抚莫惊春那麻烦的本能。 虽然随着几次清洗,那上面的味道已经有些微乎其微……但是嘛,莫惊春别的没有,眼下,正始帝的衣裳,难道还怕没有吗? 莫惊春那屋,眼下可是连墨痕和卫壹都不得进去。 暗卫都得在屋檐上趴着。 不然,莫惊春那突破天际的嗅觉,就连横梁上躲着个人都能闻得清楚,继而开始暴躁起来。 ——他做的窝,进了第三个人! 那种狂怒的感觉,莫惊春不想再体会第二回 了。 … 啪嗒—— 棋子落下。 莫惊春的棋艺其实尚可,但他也不怎么喜欢下棋。不过席和方的技巧却是精妙,许是有些天赋在上头,每每总能突出奇兵,让人讶异。 接连下了三盘,倒是有来有回。 不过莫惊春还是输居多。 席和方笑着说道:“您比起从前,可是大有进步。” 这话由着席和方来说,似乎有些逾越本分,但是从他们两人的棋艺来说,倒也勉强可以说得上不错。 墨痕悄悄地给他们送来宵夜,却也说明了眼下这时辰不早。 他们两人这才惊觉时光的流逝,毕竟下棋的时候,一旦开始钻研其中的精巧,便会不知不觉地忘记时间,而且这来了三盘,自然是晚。 莫惊春:“不如便留下,明日我让人早些唤你起身。” 明日可不是席和方的休沐。 席和方连忙说道:“这怎么能行呢?我这便离开,免得打扰了您安歇的时辰。”他是真的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忙弹了起来。 两人正在客套着说话时,门窗外,复响起了不紧不慢的敲击声。 笃—— 笃笃—— “在说什么呢?竟说得如此忘乎所以,不如教寡人也听听如何?” 清越的嗓音透着浓浓的笑意,穿透了这逐渐开始燥热的空气,径直地砸入了莫惊春的耳中。 旋即,一颗脑袋从窗外探了进来,那袭大红的衣裳亮得人烟,衬得陛下面如冠玉,玉质金相。他笑吟吟地倚在窗台上,眼波微动,在莫惊春和席和方的身上打了个转,又幽幽地停留在了席和方身上。 不知怎地,席和方的心里浮现出了大大的两个字。 悚然的寒意更是爬上了他的背脊。 ——捉奸。 席和方:“……” 吾命休矣! 第一百三十一章 席和方离开的时候, 正是愁容满面,深有大祸临头之感。 莫惊春着人送他离开,好笑又无奈地看着陛下, “您吓唬他作甚?分明可以走正门,偏偏要跳窗,难道您不觉得这有些不符您的身份?”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什么身份?皇帝的身份吗?” 他笑嘻嘻地跳入书房内,那畅快得意的笑容,和任何一个年轻有为的少年郎没什么差别。陛下如今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年纪, 却仍然有着这般肆意洒脱的自由, 这无疑是因着他的身份。 可是他站在莫惊春的跟前, 眼里的笑意未散, 得意的神色却转瞬即逝, 变得可怜巴巴,还带着几分委屈地说道, “难道夫子还不知道吗?这整个京城,都已经知道寡人对您爱而不得的传闻。既然是这样可怜失落的人,会因爱生恨,做出一些得寸进尺,让人不敢细想的事情,那也是正常的吧?” 正始帝自顾自地说话,完全没给莫惊春辩驳的机会,便一下子软倒在莫惊春的身上, 哎哎呀呀地说道:“脚软了,要夫子抱。” 莫惊春:“……”您几岁? 他心里蓦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他怎么感觉陛下一下子变得“童趣”了起来。 这显然不是一个褒义词。 但, 莫惊春在沉默了片刻后, 当真弯腰将公冶启抱了起来。 公冶启比他高, 当然也比他重。 但对于经常习武的人来说, 这样的斤两,并非多重的压力。 只是当莫惊春抱着公冶启出门的时候,墨痕和卫壹脸上几乎是惊天骇地的震撼,让莫惊春心里蓦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有趣。 以及,难以掩饰的满足。 我的。 莫惊春有某一处,正在如此挣扎着,试图将这样的欲念倾吐出来。 他非常艰难地压下这样的狂躁,强装漠然地抱着公冶启回去。 墨痕就跟飘魂似地跟在莫惊春的身后,而卫壹早早就离开,去前面清道,免得有谁这么倒霉刚好撞上,那可真是…… 莫惊春走了几步,前方传来了稍显吵闹的动静。 他的理智似乎是在提醒着什么,但是莫惊春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注意力都停留在了公冶启身上,因为这是他的……心里逐渐满足下来。 直到一声尖叫—— 莫惊春蓦然回神,猛地留意到,就在走廊的尽头,卫壹正焦头烂额地拦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身影看起来是如此熟悉,那是…… 桃娘。 莫惊春瞪大了眼,抱着公冶启的胳膊下意识一松,旋即又一紧。 公冶启原本两条胳膊不过是随意地搭在莫惊春的肩膀上,他漫不经心地回眸看了一眼,正站在卫壹的身后,那张扭曲的小脸,看起来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但是……哈,那合该是妒忌。 公冶启用力地抓住莫惊春的衣襟,将他看着那处的视线猛地拽了回来,然后抬头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嘴唇,恣意撕咬吮吸了片刻,而后才充满恶意地撒开手,朝着桃娘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然后,公冶启在莫惊春的怀中缩了缩,委屈巴巴地说道:“不是吧?夫子,难道您就想将我摔下去吗?”他刻意没有提及“寡人”,也没有提及他这高大的身材,反而竭力地试图将自己缩小在莫惊春的身上,死活赖着不下去。 那不应该说是赖着,更是理直气壮。 桃娘用力地推开了卫壹,而卫壹不敢伤到她,却又急得要命。 偏生陛下还在火上浇油,这不是找事吗? 卫壹在心里哀嚎了几下,却只能斗胆跟上去,试图在桃娘惹出麻烦前拦住她。 毕竟,毕竟……那可是陛下! 桃娘脚步匆匆地走到他们两人的面前,看着正始帝,再看着莫惊春,左右来回看了好几眼,她才咬着下唇说道,“阿耶,您,您为何不将他放下说话?” 这不合规矩。 对于莫惊春来说,任何不合规矩的事情,都会让他觉得不太适应。 即便是莫惊春再与陛下爱得浓烈,也是绝无这样的可能。不然他何必在莫府上都要瞒住他和陛下来往过密的事情? 桃娘是莫惊春的女儿,虽然未必清楚他的一切事情,可到底对他的脾气还是有点了解的。 公冶启可以让莫惊春为难。 他甚至可以让桃娘更为难堪。 莫惊春眼下的状态,并不正常。 这是只有正始帝才能感觉得到的异样,他的体温正在不断上升,瞳孔有些扩大,呼吸越发的急促,抱着他的胳膊先是用力,而后又是松开,如此循环好几次后,莫惊春的手指力气猛地攥紧,几乎要掐入正始帝的肉里去。 如此奇怪的感觉,如此不得体的行为,莫惊春或许会在私下做,但绝无可能会坦然地表露在桃娘的面前。 莫惊春可是要面子的。 罢了。 公冶启在心里轻哼了一声,淡漠地斜了一眼桃娘,脸上却挂着不相符合的微笑,懒洋洋地说道:“寡人方才不小心崴伤了脚,你阿耶这是要带着寡人回屋去疗伤,所以,桃娘,接下来,便是寡人与他的事情。” 他的话语看着平静,却已经是赤裸裸的驱逐。 桃娘的脸色胀红,硬邦邦地说道:“我也一起去。” 正始帝笑得更浓,脸上仿若是凝固了冰冷的微笑,“桃娘,寡人劝你,还是不要太过理所当然。”他的手指绕过莫惊春的脖颈,用力地紧箍住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究竟是莫惊春抱着公冶启,还是在他身上的帝王正牢牢禁锢住莫惊春,“他是你的阿耶,却也不独独是你的。” 桃娘神色微变,垂落在身旁的双手紧握成拳,干巴巴地说道:“陛下,您觉得,这般就是为了阿耶好吗?在您无所顾忌的时候,阿耶却是需要承担那些骂名,而您高高在上,无所畏惧。这些事情对您来说,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小事,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若是您突然抽身,也不会有人骂您,只会说您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而阿耶呢?”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只会落得被人唾弃的名声!” 这些话,藏在桃娘的心里已经许久。 莫惊春闭了闭眼。 和正始帝的接触,让他长久压抑下来的燥热一下子迸发出来,但他也不是完全被热意冲昏了头脑。桃娘的话,或者她的言行,还是短暂地帮着他找回了理智。 莫惊春正想着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正始帝轻佻的口吻,“所以呢?” 他舒服地倚靠在莫惊春的怀中,笑得像是个纯然的恶人,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冷漠的恶意,勾勒着冰冷的怨毒,“你生来为他子嗣,这得天独厚的干系,让你无需付出任何的代价,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得莫惊春的关切,而寡人偏是得苦心孤诣,步步算计,花费这么多心思,方才与他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别说是声名,纵然他死,寡人都绝不会撒手。让开!” 正始帝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透着暴戾和疯狂。 “寡人只说一次。” 卫壹再忍不得,猛地从身后扑了出来,一下子捂住桃娘的嘴巴,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急忙忙地敲晕了桃娘,而后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免得她磕到了哪里。 莫惊春感觉自己撕开成了两半,一半的他想要急急地去查看桃娘的安全,另一半的他却被固定在了原地上,什么都没有办法让他松开手,仿佛此时此刻落在他怀里的,便是他的珍宝,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拱手让出的东西。 莫惊春的喉咙炽热得难受,牙齿紧扣住,几乎要咬出血来。 “墨痕,卫壹,带桃娘下去休息。”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和冰冷,旋即,莫惊春抱着公冶启大步离开。他一路畅通无阻,寻常会有奴仆来往的地方,也正是空无一人,不知是被卫壹先前的动作给引开了,还是暗卫在背地里的活计,但是莫惊春只晓得他心中欲火和怒火交织在一处,情绪变得极其高昂,像是要将公冶启活活碾碎在怀中,又恨不得将他给掐死。 墨香院内,空无一人。 莫惊春大步踢开了漆黑的正屋,在将正始帝愤怒地丢到床榻上后,他转而要离开,却被猛地抓住了衣裳,只听得身后男人懒洋洋地说道,“要去做什么?夫子,莫要告诉寡人,您现在这个状态,还要去查看桃娘的情况?” 陛下意有所指地往下瞥了一眼,即便这屋中漆黑,也没谁能看到彼此的动作,但是莫惊春还是像被烫到了一般猛地窜了起来,然后猛地离开,三两步走到了桌案边,干巴巴地说道:“臣要去点灯。” 片刻后,这漆黑一片的屋内,总算燃起了小小的灯火。 莫惊春端着那盏灯座回来,却看到陛下已然舒适地在床榻上打了个滚,懒洋洋地与一堆衣裳与各色各样的物什纠缠在一起,笑吟吟地说道:“夫子,您这个地方,做得可当真是有趣,寡人怎么瞧着,这像是……” 他迎着莫惊春的眼,故意露出艳丽漂亮的面孔,“窝。” 猩红的舌头吐出惑人的语句,莫惊春几乎能感觉到那疯狂的冲动从血脉骨髓里涌了出来,几乎强迫着莫惊春要去做些什么。 他颤抖地用舌头抵住了牙齿,几乎咬伤了舌尖的楚痛,让莫惊春猛地抓住那一瞬的清明,然后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用劲过大,一下子将头给抽歪了过去,五根手指分明的印痕旋即浮现了出来。 正始帝原本似笑非笑的模样当即冷了下来,面色阴森得可怕,“您在作甚?” 莫惊春揉着脸,可真是疼。 嘴巴里似乎有着血腥味,挥之不去,却更加刺激着他。 莫惊春苦笑着说道:“您别再诱惑我了。”他有些倦怠,又有些无奈,不敢去仔细看着陛下躺在床榻上的模样。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毛头小子,压根就压抑不住那种狂躁的冲动。 他明明…… 他分明应该去查看桃娘的身体,好好安置她,再是安抚她。 可是眼下,他却还是坐在这里。 舍不得。 身体的本能在咆哮。 他舍不得。 莫惊春隐忍地说道:“您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要与桃娘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您也不是不知道您以前给她留下什么印象,她都差点以为是您胁迫臣……” “那我胁迫夫子了吗?” 公冶启骤然问道。 莫惊春揉着侧脸。 疼,疼痛中,还带着一种苦涩的味道。 他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您在惧怕些什么?” 莫惊春终于抬头,认真看着眼下正躺在他精心打造的小窝里的陛下,他的发髻有些凌乱,许是因为刚才莫惊春那随意的一抛开,但更显然是陛下随手取下了固定发髻的冠帽,那散漫肆意的姿态,流露出来的自得和舒适,让莫惊春蠢蠢欲动的本能得到了满足。 ——他的伴侣喜欢这里。 正始帝支撑起身体,“莫家人,对夫子来说,永远是最重要的。不管是这莫府中的谁人,都可以轻易地让你为之牺牲,尤其是莫沅桃。莫惊春啊莫惊春,你觉得,这些人,在寡人的眼中,又算是什么呢?” 是莫惊春的家人,是朝堂重臣,是障碍,是眼中钉,肉中刺。 莫惊春沉默。 他的呼吸依旧急促,炽热得难受。 额角青筋暴起,更有难忍的热流在体内流窜。 忽而,莫惊春笑了。 他的笑意却与眼下这诡谲的画面截然不同,更是平静得可怕,又透着少许打趣的意味,“陛下,您错了。”莫惊春真心实意地叹道。 正始帝挑眉,“错哪里?” 而您,又在笑什么? 莫惊春像是清楚明正始帝那未尽的话语,从那阴暗的角落里站起身,几步走到床榻边坐下,那稍显慌乱急促的脚步,仿佛这张床上的人对他有着什么极致的吸引力,他欢愉地褪去了鞋袜爬上床,双手捧住正始帝的脸。 “臣笑话您,只知道他们是臣的家人,而您,又何尝不是臣的家人呢?” 莫惊手指一勾,挑开了被紧扣住的锁。 啪嗒—— 项圈被挑开的瞬间,正始帝也被猛然的外力按到在了床榻上。 “臣倒是没有想到,您到现在,都不知道。” ..................... ..................... ..................... 莫惊春咬住了正始帝的后脖颈。 这是本能的标记。 【1/1】 无情的叮咚声起。 精怪的提醒也随之响起。 夜色深沉,寂静的墨香院内,就连一个守卫也没有,唯独有着几乎没有声息的暗卫藏在各处,悄无声息地庇护着此间。 暗十一站在庭院阴暗处的死角。 他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得到任何接近墨香院的异动。 一道灰扑扑的身影急急地从外院掠了过来,然后悄然地翻过墙头,一下子落在暗十一的面前。卫壹这些年的功夫倒是没有落下来,这身手还算不错。 暗十一看了他一眼,蓦然没有说话。 卫壹压低声音说道:“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我去小院的时候没找到你。”自从郎君吩咐说不要再查下去后,卫壹本来是要和暗十一转达此事,却没想到一连去了几日,小院里谁都在,但是偏偏暗十一不在。 暗十一:“去做事。” 卫壹翻了个白眼,觉得暗十一在说废话。 “我是说,你去哪里做事了?郎君吩咐说,之前我拜托你的事情,暂时不要再查下去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看到暗十一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神情。 这对于一直面瘫脸的暗十一来说,可实在是难得。 卫壹自己也有过那个状态,也知道面具戴在面上久了,就难以摘下来。但是,暗十一这张冰冷的面具戴久了,卫壹却没想到还有情绪波动这么大的时候。他不由得说道:“还是说,你查到了什么劲爆的内容?” 暗十一沉默地说道:“既然主人都说了不要再查下去,那便无事。” 卫壹的眼前一亮,暗十一这说法,那就铁定是有事。 “嗯啊……” 就在他想要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正屋内隐约传来的声音,让卫壹整个僵住,恨不得就这么直接死掉过去。 这下换做是暗十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这有什么?” 他们做暗卫的深入简出,总是藏在常人所不知道的地方,而且做的事情又是保护的职责,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情,该听的不该听的声音,其实基本上都知道得差不多。 卫壹幽幽地说道:“我只是在想,陛下是不是故意的?” 郎君要是知道外面有人,肯定不会出声。 可是陛下…… 卫壹不期然想起今天晚上的席和方,他全须全尾离开的时候,即便是卫壹,也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地为他感慨。 甚好。 还能在陛下那死亡的视线下离开。 毕竟那一幕浓浓的捉奸感,实在是让这底下伺候的人也忍不住开始浮想联翩,总感觉陛下时时刻刻都要暴起。 但是万万没想到…… 暴起的人居然是郎君。 卫壹已经不愿再去回想陛下小鸟依人靠在莫惊春怀里的模样。 他觉得胃有点痛。 也可能是眼睛瞎掉了。 怎样都好,那一刻,他是非常能够共情家里的二娘在想什么。 毕竟…… 陛下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可太是气人了! … 脑子一热做出来的事情,往往是会让人后悔的。 眼下,莫惊春就有些后悔。 他挣扎地看着外头已经高升的日头,几次试图爬起来而不得,他的腰上横着一条胳膊,牢牢地将他禁锢在怀抱里。 莫惊春捂着头,最后还是用上了一点劲道,这才挣扎着爬下了床。 他的膝盖有点软,险些栽倒在地上。 这怪不得他。 莫惊春想,昨夜陷入疯狂的人也不只是他一个,如果没有正始帝的纵容,莫惊春是无法做到这一步的,毕竟他几乎榨干了陛下,还将他的脖子咬成那模样。 他悄悄回头,正对上陛下懒洋洋抬起的眼。 莫惊春僵住。 帝王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密密麻麻都是或深或浅的咬痕,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遇到了什么袭击,可是这袭击也实在是恐怖了一些,那些重叠出来的视觉冲突,即便是莫惊春这个缔造者,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在经过一夜的沉淀后,陛下身上的痕迹显得更为严重。 莫惊春都顾不上去穿戴衣裳,忍不住说道:“陛下,臣去给您取药。”那种狂热的躁动如潮水褪去,像是昨夜的冲动一下子消失无踪,眼下的莫惊春,又是纯然冷静自持的他。 只是那把声音还是沙哑得难受,还足以听得出来昨夜的热闹。 莫惊春回想着精怪的科普,猛地打了个哆嗦。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ABO真可怕。 莫惊春默然地想着,感觉喉咙的灼烧,异常口渴。 他有点渴水。 感觉自己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喝过水了。 他勉强走到桌边,就着冰冷的茶水,先灌了几口,才算是止住了那种难捱的感觉。 正始帝从床榻上爬起来,看着混乱不堪的床铺,旋即扯过一条汗巾随手缠绕在脖颈上,得意洋洋地说道:“为何要上药?” 他可不在乎。 不仅是不在乎,还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莫惊春。 陛下那肆意快活的姿态,可全然看不出昨夜嫉妒暴躁的模样,相反,他还非常好心地提示莫惊春,“您今日可不是休沐的时候,如果不快点过去的话,说不得又要传出更加离谱的传闻哦。”他的尾音诡奇地上扬,似乎相比较劝说,其实他更期待那个局面。 莫惊春听了这话,身体一僵,匆忙忙地整理起来。 皙白的身体被衣裳所掩盖,然后就看得莫惊春急匆匆地出去,然后再进来。时间确实有些来不及,莫惊春甚至只来得及洗漱和换衣服,然后就不得不离开了。早食还得是墨痕小跑着送上马车,紧着在路上可以垫垫肚子。 不过在即将离开的时候,莫惊春还是犹豫地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陛下。 “您,不打算……” 他意有所指。 正始帝正慢吞吞地站在那个箱子前端详着那杂乱无章的模样,摆摆手说道:“不必担忧,等吃完早食,寡人会回宫处理政务的。” 即使有些羞赧那个大箱子的乱象被陛下看到,但是莫惊春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着急这个,转身便离开了。而陛下摸着下巴,在里头翻找了片刻,从压在箱子的底部扯出一件还不算皱巴巴的长袍,而后他的鼻子古怪地动了动,缓缓地低头,将整张脸都埋在了柔软的布料上。 哈。 俊美的面容笑得几乎要扭曲起来。 原来,夫子在这里,做过这样的事情? … 桃娘倦倦地爬起来,吃早食的时候,人都有些疲懒不堪,那情绪比之前还要不堪,看起来像是可怜得缩成一小团。 东湖担心地在边上团团转,难得不太稳重。 桃娘好笑地说道:“东湖,你再转下去,我可是要头晕了。” 东湖叹息着说道:“可是您什么都不说,婢子怎能安心?” 桃娘沉默了片刻,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还是让东湖出去了。 她看着东湖特地为了让她高兴,做得比平时还要多的早食,却觉得肚子里顶得慌,一点都吃不下去。 “没胃口?” 非常轻柔的声音,温柔得仿佛能掐出一把水来,却让桃娘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 她抱着小小的粥碗,抬头看着光明正大从门口走进来的帝王,喉咙仿佛被堵住,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你……您对他们做了什么?” 这里的他们,显而易见说的是桃娘院子里的下人。 他们是不可能没看到这么个大活人进来,却没有任何的告知。 正始帝笑了笑,摆了摆手,“寡人又不是那么嗜杀的人。”他坦荡荡地在桃娘的对面坐了下来,那淡定自若的模样,就好像他才是坐在这里的主人。 桌上本来就备有空余的碗筷,陛下取过筷子,夹起一块软糯的糕点,“大早上可不好吃这个。” 他这么说着,然后一口吞了。 桃娘看着他这么淡定的姿态,心里蓦然涌起一股怨气,再加上昨夜的事情,让她忍不住心口的怒火,“陛下,小女不想见您。”她硬邦邦地说道。 正始帝肆意地挑眉,混不在意地说道:“谁在乎你的看法?” 桃娘的呼吸一窒。 帝王随手将筷子丢在一旁,还是觉得夫子亲手带来的奶香糕比较好吃,他弯了弯眉眼,“如果你不是莫惊春的女儿,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吗?”他偏了偏脑袋,露出乖戾的微笑,“寡人虽然大度能容人,但也不是什么好性的。你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寡人,不就是觉得,若是惹怒了寡人,夫子必定能看清这皇帝凶残嗜血的一面云云……” 他拖长着嗓音说道,颇为无趣地摇了摇头。 桃娘宛如一尊沉默的泥塑,不说话,也不辩解,只是盯着正始帝。 “桃娘,可你是不是忘记一桩事情,”正始帝并不在乎桃娘的反应 ,自顾自地调整着衣领,不经意间露出脖颈处驳杂的咬痕,“莫惊春或许比你知道得更多,也知道得更早呢?” ……桃娘盯着正始帝脖颈上的伤口,几乎移不开眼。 她张开嘴,沉闷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阿耶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肯定想清楚了得失,也坦然接受了会有的代价。”桃娘吐了口气,垂下头。 可莫惊春不在意,她会在意啊! 这怨不得桃娘想多。 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并不多见,可是仔细想想便能知道,眼下正始帝是肆意妄为,可是下一任皇帝肯定会看不过眼这等行为。当然,正始帝的年纪尚轻,或许在帝王逝去前,莫惊春就已经先走一步……但是,只要正始帝不再,莫惊春会面临的下场,或许比死还难受。 糊涂的人活得自在,聪明的人,有时候就会变得更加痛苦。 正始帝挑眉,倒是没想到桃娘已经想到了那么深远的时刻。 他的神情微动,突然收敛了几乎蓬勃而出的恶意,将其收敛得彻底,仿佛当真是一个为桃娘提建议的大好人,大善人般,“可桃娘莫要忘记了,寡人已经在列祖列宗的面前发过誓言,是不会再有子嗣。当然,你也可以将其当做是一桩谎言,但是……大皇子还在。” 帝王歪着脑袋,露出纯善乖巧的模样,“桃娘和大皇子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桃娘警惕地看着正始帝,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怀疑,“陛下想要对阿正做些什么?” 阿正? 正始帝抵着牙齿,温柔地笑了起来,“如果寡人要杀了他,他一开始就不能活下来。眼下他活得如此顺畅,不正是因着寡人的善意吗?” 自吹自擂,说得大义凛然,可当真是陛下能做得出来的行径。 桃娘对正始帝是报以十二万分的戒备。 但是陛下的话,某种程度上却也戳中了她的心。 她和大皇子的交往没有半点利益干系,两人非常投缘,这才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成为好朋友。即便后来桃娘知道了大皇子掩饰的身份,在经过短暂的犹豫后,还是没有拒绝阿正的好意。 桃娘异常敏锐。 她厌恶正始帝,是因为正始帝也厌恶着她。 更是曾流露出勃然的杀气。 她喜欢阿正,也正是因为阿正是全心全意地待她好。 但是陛下方才的暗示…… 不便是要桃娘和大皇子走近的意思? 正始帝没有其他的孩子。 大皇子就是他唯一的子嗣,不管陛下将来要不要让大皇子继位,但皇位肯定会和大皇子有关,如此说来,和大皇子保持良好的关系,那岂非也是一个办法? 桃娘猛地昂起小脑袋,“小女和阿正的交往,并没有您想得那么龌龊。” 正始帝摆了摆手,并不在意地起身,笑吟吟地说道:“不管是出自于本意也好,掺杂着利益也罢,那是你们的事情。至于夫子……” 凶残漆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桃娘。 “他一直都很担心桃娘,”他裂开温柔的外表,露出压抑阴鸷的内在,“最好,不要叫他失望。” 桃娘眼睁睁地看着正始帝离开,心口的狂跳几乎要蹦出来。 不到片刻,东湖跟没事人一般地逛了进来,在看到桃娘苍白的脸色时吓了一跳,紧张地跑了过来,蹲在桃娘的面前急声说道,“女郎,女郎,您这是怎么了?可要婢子去叫大夫?” 桃娘虚弱地靠在东湖的身上,喃喃地说道:“东湖,你刚才去哪里了?” 女孩的声音带着小小的哭腔。 东湖着急地说道:“婢子方才被厨房的人叫了过去。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婢子现在就去将他们骂一顿。” 桃娘听着东湖语无伦次的话,抿着嘴摇了摇头,吸着鼻子说道,“东湖,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个温柔体贴的夫君,就像阿正那样的好脾气,绝对不要找一个坏脾气,阴阳怪气,还特别小肚鸡肠,恐吓小孩的臭男人。”她趴在东湖的肩膀上,咬得小小声。 但,其实桃娘也知道,自己是在使脾气。 阿耶要选择谁,那也当是阿耶的事情。她昨夜和今日的行为,何尝不是只顾着自己,她是在担心,但是否也带着“她所认为的好意”在强求阿耶呢? 这样只会使得阿耶在她和陛下之间左右为难。 尤其是…… 陛下那话。 她何尝不是仗着阿耶和陛下的关系,才敢于在正始帝的面前发脾气? 谁敢在帝王面前使小脾气? 不过是正始帝爱屋及乌,这才没有计较罢了。 但即便桃娘清楚这点,还是有些难过。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抹着眼睛坐了起来,“东湖,桃娘是不是个坏孩子?”为什么她不能高兴地祝福阿耶呢? 东湖像是明白她心事一般,摸着桃娘的小脸说道,“您只是过于担忧尚书罢了,您一直都甚是敬爱他,这才会对尚书的事情如此上心,生怕他在流言里受伤而已。” 桃娘想了想,也回过劲来。 她其实一直都是在自找苦吃,这种两相纠结的心思,不过是她的小女儿姿态,其实也是对阿耶的强求和过分的为难。 桃娘虽然是莫惊春的女儿,却也不能独占着他。 对她来说,一直只属于自己的阿耶被抢走了,她当然会难过。 桃娘眷恋着,依赖着莫惊春,当她清楚地意识到,其实阿耶还有那样在乎,依赖的人时,才会有那样仓皇和难受的反应。 桃娘摸了摸微肿的眼角,抿着嘴笑了笑,“其实阿耶有个可以依赖的人,也不错,对不对?” 东湖有些茫然地点头,“……对?” 桃娘小大人般叹了口气,好吧。 如果那个人,那个张扬肆意的帝王当真能够让阿耶更快乐,高兴,有个可以依赖放松的地方。 她会学着接受的,只要阿耶能高兴快活。 毕竟…… 昨夜之时,桃娘还是看得出来,阿耶对于陛下,并非只是纯粹的敬畏,至少那样的举动,肯定已经是亲密至极,才会有那样的抱法。 ……但是陛下阴阳怪气,小肚鸡肠,还以大欺小这一点,她是绝对不会改变看法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青年抱着花狸猫躲在屋檐下, 细雨敲打着窗棂,带来鲜花的清香。 他左腰横跨着一把剑, 奇异的是,这把剑并没有剑鞘,从外表的形状看来,它只是被简单地用布条包裹住,随意得简直不像剑客该有的样子。 “喵~” 雨渐渐停了,青年怀里的花狸猫撒娇般地蹭了蹭青年,然后毫不留念地跃入小巷, 消失在拐弯处。 猫的体温还残留在身上,青年淡然一笑,握剑洒然地迈步而行, 来到一家刚开的包子铺。 “老板, 来两个素包子。” 青年温和的声音伴随着放到老板桌面的三文钱而响起。 老板笑着应道“公子又来了,这就给您装好。”最近这段时间,这位青年壮士成为他的老主顾之一, 每日大概这个时候都会来买两个素包子,老板早已习惯。 只是偶尔还是会好奇, 这么俊朗的少年郎,每日只要两个素包子, 难道就够了? 自然是不够的。 青年的早食是素包子,晚膳自然是素斋了。 五香坊的素斋可是江南第一绝, 任谁说起来不得竖起个大拇指。 但再好吃的东西,连着吃上一个月也要腻味了。 五香坊的掌柜的眉开眼笑, 站在柜台后点算着今日的收益。 后面那个小院子有人连着租了一个月, 也连着点了一个月的素斋, 这两者加起来让他赚得盆满。 “老板, 请帮我送一份素斋到房间里。”正想着,门口便传来已然熟悉的声音,掌柜的连忙笑着应承,“好好,客官,已经让人在做了,现在就送过去。” 这是最近的另一个客人。 青年浅笑点头,漫步入后院。 他进到房间,放下手中的剑,随手解开那外面的布条。 藏在里头的剑,赫然是一把无锋之剑! 何明东淡定地看着窗外的明亮,开始擦拭这把剑。 他孤身一人,来到江南,当然不是为了享受这格外的清闲,到底是身上还有责任在身,迫得他不得不如此。 他擦拭完手里的剑,漫不经意地往边上走了几步,侧耳倾听的姿态,像是在聆听着隔壁的动静。 他听到,那后院,有些骚乱。 何明东笑了笑,对他弄出来的乱事,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他半心半意地打量着眼下的天光,好半晌,他才伸出手,待隔壁安静下来的时候,如同一条潜行的蛇,一下子躲在窗边。 在隔壁的动静愈演愈烈的时候,何明东猛地跳出了窗口,凶狠的一剑劈向了猝不及防的来人。 一把同样迅猛的刀挡住了何明东的动作。 一个看起来格外俊秀的男人站在护卫的后面咬牙,阴狠地说道“何明东!” 何明东朝着他笑了笑,“好久不见,明春王殿下。” 他的姿态散漫自然,一下子逼近了明春王,即便在他身前还有好几个侍从,可是对比何明东这样的悍将压根就不够用。他疯狂地撕开那几个人的包围圈,强行将危机带到了明春王的面前。 谁也不会想到,大名鼎鼎的明春王,其实压根就不在叛军所在的位置,而是在溃败的前一夜就已经离开,迅速地逃离。 在所有人都以为,明春王就在那些分散的溃败军队中的时候,他早就已经飘然从这其中脱身,巧妙地出现在了更远的地方。 明春王自以为这是妙计。 谁都不会想到,他早就已经离开。 虽然叛乱之势已经被镇压,但只要人还在,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明春王的脑子里还存着大把大把的资料,只要他还活着,就不怕再建不起来第二个“老家”,只可恨的是,何明东这厮太过阴狠,居然摸到了“老家”的地方,这才让明春王失去了最重要的地盘。 而莫广生又是那种死咬着不放的疯子,虽然他已经是过分能耐,可是打头那半年多,也还未到如此运筹帷幄的地步。 原本战事输赢还是有来有回,莫广生是因着战略意识才勉强和叛军的强大火力相抗,却没想到这最近几月,莫广生就跟如虎添翼般,把把都算中了明春王的心思。 莫广生的麾下,必定是来了奇人。 明春王在遁逃到了江南后,并没有立刻扎根下来,而是迅速换了好几次地址,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直到确定安全了后,他们才将人数都分散开来,其中,以明春王为主的这一部分人,当然是数量最多,也是最该隐秘的人。 生怕他们这一次逃亡会显露踪迹,他们不敢租赁院子,也没有在客栈落脚,而是专门寻那些三教九流,流动性更大的地方,如同这五香坊,这里的人鱼龙混杂,想要发现他们暂时住在这里,要花费的心思可比从前要大得多。 只是没想到的是,何明东居然追到了这里。 他不止追到了这里,还对他们的吃食动了手脚! 明春王恶狠狠地说道“何明东,枉费你居然还是朝廷的将军,居然就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吗?”他身边的人接连被打倒,很快就只剩下两个人还站着。 后院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五香坊的人肯定是来看了一眼,而后就被刀光剑影吓得又缩了回去。 何明东忍不住笑了。 他硬生生地被明春王给乐坏了,“王爷啊王爷,您对卑职来说,可是敌人。谁又会对敌人手下留情呢?” 他非常麻利地一剑一个,然后逼近了明春王。 明春王在看到何明东靠近的那瞬间,脸上那看似悲愤的神情猛地一收,然后就地一滚,一只吹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嘴巴上,含着朝着何明东的方向一吹。 何明东的浓眉紧蹙,紧急地扭开方向,从腰间抽出来一条软鞭。 啪—— 明春王避之不及,脸上浮现一条红肿。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露出狰狞的神色。 … “好消息。” 燥热的夏日,整个宫中,就连蝉鸣也没有。 自从有一年,正始帝说他不喜蝉鸣后,每年就会有人专门将这些蝉都给捕捉走,以免惊扰了陛下。但这炎炎夏日,并非去过了蝉鸣,就能缓解这炽热带来的烦闷,宫中的下人急促地沿着宫道小跑,跪倒在御书房的前面,双手奉上一份奏章。 他的额头,满是大汗淋漓,想必这一通路途,对他来说,燥热非常。 “陛下,是莫广生传回来的好消息。” 正在和内阁说话的正始帝挑眉,让刘昊将军报给送进来。 许伯衡坐在正始帝的右手边,捋着胡子说道,“看来,合该是让我等老臣期待已久的事情了。” 正始帝懒散地说道“若是不是,那该怎么说?”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许伯衡,状似威胁。 许伯衡笑着摇了摇头,“那自然是自打嘴巴,什么都不说了。”他那说笑的模样,显然是不将陛下的威胁放在心上。 正始帝斜睨了他一眼,然后打开奏章看了几眼,脸上多少是露出了好笑的神色,玩味地说道“他居然跑到江南去了?” “明春王?” 许伯衡非常敏锐地问了一句。 正始帝颔首,“确实如此,何明东是在江南抓住他的,若非如此,他都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真是有趣,从他的行踪来看,他是打算渡江南下吗?” 江南已经是够南,他还要继续往哪里去? 去到岭南之地吗? 正始帝将奏章倒扣在桌面上,昂首笑着说道“何明东已经抓住了明春王,不日就会派人要送他入京。等到莫广生将各地的叛军清理干净后,寡人想,这一桩闹剧,就该落下幕布了。” 薛成笑着说道“陛下,这可是大好事。” “之前还以为,或许是要拖延到秋日,才能再迎来结束。没想到,这刚入夏没多久,就听到了这样的大好消息。” “再则,边关也听说,异族害怕莫老将军,已经再一次提出了议和。” “今年可真是接二连三的好消息……” “再打下去,也未必是好事,这国库中的银两虽然充足,却也不是这样消耗下去的。不管是粮草还是军费,这些可都是大把大把的钱,总不能将所有的筹码都压上去。” “呵呵,行了,户部尚书,谁都知道您这压力大了些,但这该打的战事还是得打,总不能让百姓们平白受苦。” “经过这一回之事,臣等倒是觉得,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许伯衡笑呵呵地听着内阁其他阁老的说话,不由地看向一直沉默的正始帝,捋着花白的胡子说道,“陛下,您打算怎么处置明春王?” 他这话,可不是在担心明春王的安全。 但,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询问着另外一桩事。 对明春王处置的手段,将会接连影响到其他朝臣的态度和看法,那些作壁上观,或者隐在暗处的宗亲,也会视同陛下的态度,来推测他的看法。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说道“寡人能有什么看法?” 他歪了脑袋。 “当然是格杀勿论。” 许伯衡对这个答案当然没有任何的惊讶,他只是平静地说道“陛下,明春王所牵扯的人,怕是还有许多。” 正始帝的手指敲击在桌面上,笑嘻嘻地说道“这和寡人所说的话,有什么冲突吗?所有和此事有关的人等,一切,都格杀勿论。寡人要将明春王府夷为平地,这样说,尔等可算明白?” 他就像是看着一群蠢笨不堪的笨蛋,苦恼地揉了揉额头。 却吐出极其凶残乖戾的血腥话语,脸上的笑意,纯良得有些不像话。 … 等内阁散去后,许伯衡是落在最后面的。 正始帝懒洋洋地叫住他,拄着下颚说道,“许首辅,您是怎么回事?今儿可是看着寡人,没有十次,也有七八次吧,难不成是时隔多年,总算觉得寡人这张脸好看得很?可惜的是,寡人不喜欢您这一口。”许伯衡是做不到跟陛下这样,将自己的私人事情拿出来开玩笑。 当然,陛下会这么说,也是因着这两年,两人的关系还算融洽。 许伯衡看不过眼陛下有些言行,但不论如何,陛下直到今日,都还算得上是一个贤明的君主,那……那些隐藏在表皮底下的晦涩,就没人会主动去揭开了。 许伯衡说到底,只是个良臣。 却也不是个非黑即白的。 许伯衡不咸不淡地看了陛下一眼,“您来问老臣这话,不觉得有些厚脸皮吗?”这般直接的话语,让得正始帝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皮,淡笑着说道,“这个就不劳首辅费心了,寡人这脸皮再是怎样,都是实在的。” 许伯衡无奈摇了摇头,挥袖离开。 一点都不想理会这个浑身散发着某种令人退避三丈气息的陛下。 最近这大半个月来,正始帝一直都是这般高昂的情绪。 他们原本还在猜想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大好事,能让这脾气阴晴古怪,喜怒不定的陛下保持着这般好的心态,可今儿,这明眼人多少是看得出来。 正始帝有些好奇地搔了搔脖子,但下一瞬,他的动作有些僵住。 陛下打了个响指,点名道姓要刘昊给他送来了一面镜子。 他歪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在冕服的遮掩下,那一圈或是狰狞或是红肿的咬痕已经逐渐地消退了下去,但是与此同时,这本该掩盖在衣裳下的痕迹,却莫名拥有了裸露在外的自由。 正始帝沉默地看着侧面的痕迹,那即便有些消退,却还是非常明显的咬痕,任由是谁,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将那个地方当做是蚊子咬的。 谁家的蚊子这么大只啊! 那可能是正始帝家养的蚊子吧。 许伯衡不带恶意地嘲弄着。 那位帝王,显然已经拿下了他想要拥有之物。 而这距离莫惊春知道,还有两个时辰。 正始帝坐在御书房内沉默着,自言自语地,奇怪地说道“难道出来前,刘昊你没给寡人整理衣裳吗?” 刘昊立刻非常认真地给自己澄清,“陛下,奴婢是亲手将任何一处都收拾得非常利索熨帖,这才跟着您一起出来的。” 面对刘昊的话,正始帝也觉得,他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了,也不至于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 他漫不经心地将毛笔丢在了桌上,染开一大片黑色,“这就不好办了。” 对帝王来说,少有意外的事情。 这世上,震撼他的第一个意外,或许是爱上莫惊春。 正始帝从前的规划里,可从来都没有爱人这样的选项,有时候他也憎恶永远都无法满足的存在,就像是一头丑陋的怪物。但是这怪物寄居在他的身上心里,这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与此同时,生活里偶然间的其他意外,倒也不失为一种有趣。 正始帝双手合十,笑吟吟地说道“这只是个意外,既如此,那夫子……也怪不得我吧?” 刘昊看着陛下的微笑打了个寒颤。 这笑容可真是渗人。 远在吏部的莫惊春不知为何,也打了个寒颤。他奇怪地看着外面的日头,只觉得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这天色还如此明亮燥热,为何他居然会觉得阴寒? 就像是被人盯上一般。 莫惊春摸了摸鼻子,只是在近期,敢盯着他的人,怕是也没有几个才是。 除非他们不要命了。 正始帝近期表露出来的姿态,可完全不像是会听劝的人。 毕竟,许冠明到现在都还不能起身。 莫惊春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看着手头的事务开始沉思。 还未到下值的时候,莫惊春就知道了明春王被抓的这个好消息,他怔愣了片刻,笑了笑,对特地来传话的卫壹说道,“待会劳烦你顺便去一趟女子书院,我想这个好消息,也合该让那位知道。” 卫壹笑着说道“得嘞。” 陈文秀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和那个该死的郑明春斗智斗勇,这个人确实是个有大才的人,但他的人品还有其他的方面可真是劣迹斑斑,陈文秀压根不敢让他单独给学生上课,不得不让郑云秀时刻盯着他。 陈文秀拍了拍身上做木工留下来的木屑,歉意对卫壹说道,“抱歉,刚才我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你说的事情,你是说前头怎么了?” 卫壹拱手说道“院长,明春王已经被抓了。” 陈文秀的诧异只在一瞬,下一刻,她突然蹦跶了起来,抱着身后的柳红猛地转悠了一圈,那猛然的力道,就连柳红也吓了一跳,平时看着冷静的声音也染上了好笑和无奈,“您还是快快将婢子放下来吧。” 陈文秀将柳红给放了下来,拍了拍手掌,大声说道“今晚加菜!” 这厢的欢闹,和莫惊春下值离开吏部的怔然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反差。 莫惊春站在马车前,沉默着没有上车。 他站在那里奇怪的姿势,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好奇,但莫惊春盯着马车突然长出来的人,只觉得头疼得要命。 莫惊春压根没想到,正始帝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马车里。 他是怎么长出来的? 会武的人真是了不起。 莫惊春痛苦地想,只得顶着背后的视线,僵硬地爬上了马车。他在上车前,幽幽地看了眼墨痕,但是墨痕只能尴尬地移开视线。 毕竟那什么……陛下突然冒出来的时候,他也很是吃惊。 但是,谁能够在陛下那冰冷的注视下离开呢? 尤其是,正始帝还特别兴致勃勃地问了一句,“听说,你觉得寡人是莫惊春的夫人?” 听到这短短的一句话时,墨痕就已经觉得自己死掉又活过来了。 要命! 这听说,到底是听谁说! 卫壹吗?! 墨痕的心里徒然涌现出一股蓬勃之力,怒从胆边起,特别想将卫壹给做掉! 莫惊春坐在马车内,和陛下分而坐之。 两人靠着车厢面对面,空气中都弥漫着尴尬二字。 其实从上一次,那什么之后,他们两人就没再见过面。 一则是,两人都很忙。 二则是,莫惊春总有些奇怪的尴尬。 冲动之下做出来的事情,主动搞出来的行为,莫惊春当然没有失忆,但是他只要稍稍回想起那一夜的所作所为……不,或许不应该只有那一夜,还有之前那一段时间,被困在发情期内的长期行为,他都觉得异常可耻。 他那些行为,勉强来说,就,压根是变态! 莫惊春绝望地想。 正始帝非常体贴,应该说,体贴过头了。 他不仅留给了莫惊春处理和桃娘关系的时间,也没有步步紧逼,更没有利用那段时间莫惊春的失控去要挟什么……他只是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陛下觉得,既然一切已经结束了,那么他送过来的那一大箱子衣裳,应该可以要回去了吧? 这是一个非常勤俭节约的好想法。 也是一个非常微小的意见。 但莫惊春还是断然拒绝了。 他都不敢想,他偷偷用那些衣服到底做过了什么……他在衣服堆里打滚,肆意妄为,还曾埋在里面睡觉,将其当做是另外一个备用的窝……当然,那个时候,莫惊春的尊严让他坚持地认为,只有他的床铺才是最好的,伴侣应该在那里长出来……不是,睡在那里才是!但这些都无法抹煞掉莫惊春曾经犯下的恶行,他都想过要偷偷去将这一箱子衣服给毁尸灭迹,但是陛下都提出来了…… 那莫惊春只能梗着脖子,匆匆写信,在信中表露出对这一份礼物的“念念不舍”,然后麻烦人将那一大箱子衣服浆洗了又浆洗,最后深深埋藏在了库房的最深处,永不见天日。 从那一日开始,除了上朝后,莫惊春和陛下私下没有见面。 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便那惩罚已经结束,但是莫惊春偶尔瞥过陛下时,总是无法自制地去窥探着陛下的脖颈…… 陛下离开的那一日,那项圈也从床榻上消失了。 那应该是被正始帝带走了。 皙白的皮肤禁锢着冰冷的项圈,被包裹住的皮肤下,其实分布着各色的咬痕,尤其是在后脖颈…… 莫惊春闭了闭眼。 忍住那牙痒痒的感觉。 这是为何? 莫惊春仓皇地想,这些感觉不是应该消失了吗? 为何他还是觉得陛下那穿戴着高贵矜持的冕服的模样……如此吸引他的眼睛,尤其是潜藏在他衣襟下,那是属于他的…… “好看吗?” 正始帝蓦然说道。 莫惊春惊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陛下看了很久。他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僵硬地移开视线,干巴巴地说道“臣,臣……” 正始帝笑得非常温柔,温柔得可怕,“没事,夫子,您想看上多久都没有关系。”他伸出手去,抓住莫惊春的手腕,像是在抚弄摩挲,又像是想感受莫惊春的温度。 “只是,寡人也有一桩事情,要与夫子商量。” 莫惊春一颤,被陛下的话吸引去了注意力。 正始帝的笑意更浓,浓烈得好像在那一瞬变了质,极其的扭曲恶意流露出来,又透着几分可怜和惋惜地说道,“他们好像已经猜到了,寡人和夫子真正的关系。” 莫惊春“……”他深呼吸。 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很重。 莫惊春看似淡定地说道“他、他们是谁?” 就是不小心磕巴了一下。 第一百三十三章 莫惊春直到莫府门前, 都没有说话。 在跳下马车后,他回身看着坐在车内的正始帝,沉默了片刻, 突然伸出手, “陛下, 不下来吗?” 原本打算再赖赖, 等到夫子说话之后, 就打算离开的皇帝, 突然愣在当场。 他看着莫惊春的模样,就仿佛不可思议的奇迹, 又像是经年不开的花朵, 突然绽放了第一朵娇嫩的红蕊。 正始帝久久不说话。 这让莫惊春有些狐疑,仿佛他刚才所说的话, 哪里出了问题。 可他依旧站在那里。 那坦然镇定的模样,仿佛是在告诉陛下, 您方才所听到的那句话,没有一个偏差, 那确确实实就是莫惊春所说的话。 正始帝蓦然笑了。 他的眼底仿若有一团光火,“您知道,此刻邀请寡人跟着您一起下车, 会给您带来什么麻杆吗?” 莫惊春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有少许轻颤, 可实际上,却有简单而平静,“臣想在自己家中邀请谁, 难道还需要旁人同意吗?” 正始帝弯腰下了车, 身上还穿着冕服, 只是冠冕换做了普通的冠帽, 显得低调了些。可他本身,便是不可能甘于平淡的存在,只消看上公冶启一眼,便知道,他天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正始帝堂而皇之地入了莫府。 徐素梅收到消息的时候,跟在她身旁看账本的桃娘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几句。徐素梅坐得近,即便桃娘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勉强听了个清楚,差点忍不住笑了起来。 桃娘说:“撒娇精。” 也不知道是在说哪个? 徐素梅想了想,虽然出于礼节,陛下莅临莫府,他们阖府上下,本该去叩拜才是。可是前院到现在都还没有传回来消息,如果这是莫惊春的看法,那徐素梅也不想冒然去叨扰他们两人。 她吩咐厨房要好生准备,而桃娘攥紧了账本,也是一动不动。 在想法转变过来后,桃娘当然不想去掺和阿耶和正始帝的事情,她还是有些害怕正始帝,尤其是那一日的谈话结束后。 而墨香院,其他的下人多是已经被遣散出去,只留了几个老人在院子内。 正始帝袖手站在院子中,借着夕阳西下的昏暗光芒,看着那些摆放在窗台外的植株,笑着说道:“没想到夫子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他每次来墨香院都是来去匆匆,多在半夜,即便有在白日离开的时候,可基本上都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庭院中的景物。说起来,这么多年过去,独独这一回,怕是莫惊春心情甘愿地邀请帝王入莫府。 莫惊春笑道:“名义上说着是臣在侍弄,其实多亏了花匠,臣倒是没什么功劳。”他弯腰抚弄着植株娇嫩的花瓣,忽而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浓。 “还没说,多亏了陛下当年送来的那一堆小动物,如今可是单独开辟了个园子,将它们都放了进去。”莫惊春无奈叹息了声,当初陛下送来的小动物实在是多,不管是多稀罕可爱的小东西,再数量变多了后,单靠着一二个人,当然是无法饲养的。偏偏莫沅泽特别喜欢这些软绵绵的小生物,最终徐素梅还是依了他,特特拿了个偏远些的园子,将那些猫猫狗狗,小兔子或者乌龟王八都放了进去。 正始帝背着手看着莫惊春淡笑的模样,忽而说道:“阿雪还活着吗?” 莫惊春的手指颤了一下。 阿雪。 虽然有过那么多只兔子,但是莫沅泽最在乎的,当然还是他得到的第一只可爱的小动物。那就是阿雪。 莫惊春抿着唇,“阿雪当然还活着。” 他直起身,“陛下想去看看?” 正始帝扬眉,笑着说道:“为何不去?” 莫惊春好笑地摇了摇头,还是亲自带着陛下过去。两人并肩而走,穿行过庭院时,不少还不知道这事的下人看了和自家主人并肩而行的男人,惊讶地嘴巴都合不上。他们未必知道这个人是谁,可是他们知道玄色是皇室的色彩,那华贵奢靡的服饰穿戴在那矜贵倨傲的男子身上,便愈发显得冷傲高贵。 他们不自觉地想要退让开,不敢直视那位。 莫惊春缓步而走,带着正始帝拐入了一处偏远的园子,隔得老远,就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但走得近了,就又变得安静了起来。 莫惊春对陛下说道:“刚才叫的是射日,他非常警惕,对陌生人都非常反感,方才他想必是听出了脚步的不熟悉。”这里生活的各色生物,其实大多数都是当初正始帝送来的,但东西是他送的,可未必是他挑选的,故而莫惊春也就多解释了几句。 正始帝却笑,“他是认出了寡人,才不叫的。” 莫惊春闻言,惊讶地抬头看着正始帝。 为着陛下的言下之意。 正始帝缓缓说道:“怎么?难道在夫子的心中,寡人会亲自给您挑选礼物,是什么值得好奇的事情吗?” 莫惊春抿住嘴,沉默了半晌,方才说道:“如果是现在,臣自然不会怀疑您的心意。只是……当年,”他说得有些迟缓,“我们的关系,其实不太好。” 如果用“不太好”来形容他们当时的关系,那可真是太美化了。 正始帝知道莫惊春就是这样的人,笑吟吟地撕破了伪装的表象,摇着头说道:“您应当说,寡人当初就是一个令人憎恶,强硬又无法断然回绝的恶人。”他坦然地摊开手,“因我便是这样的恶劣。” 莫惊春捏了捏眉心,无奈地说道:“既知道如此,您就旧事勿重提。”他再是好性,却也没有在回想起从前的悲惨遭遇时,还会坦然接受。 时至今日,莫惊春依旧觉得,他对正始帝的情感异常复杂,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爱憎纠缠在一处,再也无法分开。 “汪汪汪——” “汪呜——” 截然不同的两种叫声。 正始帝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这只就是贪月了吧?” 莫惊春神色古怪地看向正始帝,“您不会连这种消息都收集吧?”射日和贪月,这两个名字都是到了莫府后,莫沅泽给取的。 小小年纪,就有伟大的愿景。 可是这样的小事,莫惊春原本以为,不至于传到正始帝的耳中。 正始帝:“在夫子身旁,没有一桩事情是小事。”他的手指冰凉,缓慢地勾住了莫惊春温热的尾指,不着痕迹地晃了晃,“您接连几次出事时,难道身旁就无人戒备吗?可即便如此,总有荒诞事,对不?” 总会有意外。 被庇护得水泄不通,仍然还是会有意外。 没有任何一点是可以疏忽的。 莫惊春的嘴唇颤抖了几下,缓缓移开了视线,看着园子门口,“您不是想看阿雪吗?还是快些去吧,待会天色晚了些,想要将他们辨认出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他匆匆往前走。 却没有收回那只被勾住的手。 于是,两人的衣袖勾勾缠缠到了一处,挨得紧密,没有半点可以分离的地方。 侍弄园子的人,是一个叫董悦的中年人,他猝不及防看着莫惊春带着一个看着就不会涉足此地的男人过来,吓得从板凳上跳了起来,搓着手说道:“您,您这么亲自过来了?这位是?” 莫惊春淡淡说道:“这是陛下。” 扑通—— 董悦膝盖一软,猛地就给跪下了。 莫惊春一顿,这虽是合理之事,但也让他想起了刚才一路过来,许是有些紧张,居然都忘记了要让家中下人跪下行礼的事情。他下意识看了眼正始帝,却看到陛下正好奇地看着一只悄无声息扑过来的狗,他通身雪白,看着就像是一团雪白的大棉花,正好奇地绕着正始帝跑了几圈,“汪呜——” 叫得甜腻的就是他。 另外一只正纹丝不动地坐在刚才董悦跳起来的地方,昂首挺胸,看着异常凶猛,却是纯黑的大姑娘。 正始帝将董悦叫了起来,指了指黑狗,“她在守着什么?” 董悦嗫嚅地说道:“昨儿,蚕花生下了一窝小崽子,她正替着蚕花在守着崽崽。” 莫惊春知道,蚕花是一只狸奴。 蚕花性子娇懒,时常会趴在射日的背上睡觉,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这个地步,生产后的母兽,居然会容许射日替她守护幼崽,就连董悦坐着的地方,都离着搭建的窝有着一段距离。 正始帝逗弄了几下贪月,看来这条聪明的狗,怕还是记得他。 不过陛下来这里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看狗的,莫惊春看着陛下执意要看阿雪,只得带着他往里面走。再近一些,被隔开了猫狗的位置,正有一处被精心修缮过的草地,在上面散乱堆着好几团白棉花,定睛一看,一只只都是兔子。 颜色或许有些不一,但动动嘴巴,慢吞吞啃着草的样子,却是一般无二。 莫惊春看了片刻,跨过被竖起来的围栏,从其中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一只雪白的兔子,她可比别的兔子大了一圈,正显露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似乎压根不在乎自己被抱起来,三瓣嘴儿还在不断地动弹,像是以吃为天。 正始帝神色奇怪地盯着这只趴在莫惊春怀里的兔子,伸手去戳阿雪的兔尾巴。 兔子一点反应都没有。 又戳了下。 雪白的兔尾巴颤了颤,然后不耐烦地甩了甩。 正始帝索性上手,将这一小团看着短小的尾巴给拖了出来,盯着看了一会,然后才慢吞吞地撒开手。 捂着嘴巴,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经过陛下刚才的骚扰,阿雪看起来有些躁动,不复刚才的安定。 莫惊春见陛下不打算再看,就打算放开阿雪,让她自行活动,可惜的是,陛下阻止了他的动作,突然跨步走到莫惊春的跟前,炯炯有神地盯着莫惊春,“夫子,再来一次。” 莫惊春茫然地看着正始帝,不知他在说什么。 再来什么? 正始帝严肃正经地说道:“兔尾巴。” 莫惊春:“……” 他非常大不敬地翻了个白眼。 这对他来说,可是非常失礼的事情啦。 莫惊春抱着阿雪干巴巴地说道:“如果您很想念兔尾巴的话,那臣觉得,阿雪的尾巴也很好。” 正始帝大声地说道:“几年前,寡人就说过,阿雪的手感,可完全比不上您……”他的话还没说完,莫惊春急得几步上前,抬手捂住陛下的嘴巴。 又因着他的动作急促,阿雪趁机从莫惊春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完美地蹦跶到了草地上,然后恢复了从容镇定的模样,甚至开始洗耳朵。 莫惊春悚然地发现陛下的眼神往下一看,定住了,然后又慢吞吞地移了回来,很显然的,在莫惊春的头顶徘徊了片刻。 莫惊春心一狠,咬牙说道:“您别想了,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正始帝的嘴巴说不了话,但是用眼神非常明显地表露出失望的神色。 湿腻的触感,惊得莫惊春抽回了手。 “陛下!” 莫惊春羞恼地说道。 怎么就只会这一招? 正始帝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虽然只是这么一招,但是只要对夫子惯用,那寡人只用会这一招,便可以了。” 莫惊春转身朝门外急急走去,“……反正不成,便是不成。” 莫惊春说这话的时候,在心里还不自觉地跟精怪说话。 “你可不许坑我。” 【系统最近没有发布任务】 眼下之意,就是这事怪不到精怪的头上。 莫惊春在心里轻哼了一声,这精怪本来就是和陛下一伙的,这任务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陛下。走到今日这一步,如果没有精怪的任务,还有陛下的强势,他们可不会变成今时今日的关系。 莫惊春看着面有怒气地离开,可实际上,他也并不生气。 他只是有些……不愿去回想。 最后的几次惩罚,对莫惊春和陛下来说,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情趣,当然,小人偶还是要除外。 这东西给莫惊春带来的疯狂,可比之前还要骇人。 然最初那几次的羞耻和绝望,如今再回想起来,也多少是难堪极了。 正始帝从后面追上莫惊春,与他并肩而走。 “夫子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模样,在寡人心中,都是好看极了。” 帝王突兀地说出此话。 莫惊春的脚步虽放缓,但还是没有说话。 正始帝自顾自地说道:“您是人也罢,是精怪也罢,就算是天上神仙,底下野鬼,不管是哪个都好,都不许再离开。” 莫惊春骤然停了下来,好笑地说道:“臣身上,有哪些地方值当陛下这么猜想?” 正始帝蓦然看向莫惊春,眼底流露出来的渴望和疯狂是无法满足的,他低低笑了起来,“夫子,您说这话,就有些刻意了。” 莫惊春刚想说话,突然想起他身上的精怪。 ……是这东西? 莫惊春猛地想起他失败了的任务十四。 也不能算是失败,但最起码,说明莫惊春还未找到最后的一个症结。 当初说的是陛下的渴求,可是走到今日,他们已经几乎公开,便是惊涛骇浪,莫惊春已然决意要和陛下一起闯过,那这其中,又有什么会让陛下觉得,无法满足? 莫惊春忽而说道:“陛下,您在想什么?” 正始帝扬眉,“夫子又在为什么?”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臣是在问,眼下臣与您在一起,朝中内外,京城传闻,已然将我等都束缚在了一处。到了这般地步,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这本不该变成一种质问。 但在莫惊春冲动的语气下,又有些刻意。 正始帝不自觉地磨牙,夕阳的残红拖得长长,让得一半的血红倒映在帝王的脸上,另一半,却又掩盖在暗色中,如同俊美出尘的神明,又像是恐怖诡谲的恶鬼,难以形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是如何融为一体的。 正始帝:“夫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羞愧的是,这其实不是莫惊春发现的。 陛下掩饰得很好。 如果不是任务的失败,莫惊春本以为…… 莫惊春咬住下唇,片刻后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因为,您不是刚享受过上次的惩罚了吗?” 正始帝的眉峰上挑,语气古怪,“寡人以为,上一回的事情,享受到的人,合该是夫子吧?” 莫惊春羞耻得想叫正始帝住口。 的确,更为慌乱的人是他。 更为冲动的人,也是他。 正始帝:“所以,那任务是什么?” 他上前一步,双手掐住了莫惊春的腰,将他拖得更加靠近自己,他低下头,两人的呼吸凑得极其近,让莫惊春的手指不自觉发麻。 莫惊春不知道,自己咽了咽口水,方才轻声说道:“发觉您身上的问题。” 这其实不必任务来公布,也是莫惊春自己会去探寻的。 在精怪出现的早期和中期,莫惊春的态度是消极和抗拒,如果不是为了惩罚,他压根不可能会去做那些任务,因着他本来也没打算和皇室走得太近,但是在后期,即便精怪没有发布任务,莫惊春也会主动去关心那些残留的痕迹,生怕帝王为此而出事。 从陛下越来越喜静时,莫惊春就已经留意到了。 正始帝:“那您还落下了什么?” “……您的渴求。” 莫惊春顿了顿,还是没有隐瞒。 这也是莫惊春的疑窦。 正始帝:“夫子,看人容易,看己难,这道理,您应该比寡人更清楚。”他掐在莫惊春腰上的手指不怀好意地动了动,痒痒得莫惊春扭动了下身体,想要挪开。 暮色逐渐沉了下去,这速度快得惊人。 也就是在几句话间,这骤然暗下去,几乎只得亲密距离,方才能看见彼此的面容。 莫惊春笑了,“如是旁人,或许还有些道理。可若是陛下……那臣觉得,您看自己,也如同看他人一样,是看得再清楚不过。” 他一边笑,一边扣住腰间的手指。 “旁人看不清自己,那是因为,他们在乎自己。可是您呢?” 莫惊春偏了偏脑袋,“有些时候,您连自己,也不在乎。” 正始帝的眼眸闪过一丝异色,古怪地看着莫惊春,而后流露出更为鲜明的阴郁与温柔的谴责,“这不能怪寡人。”他笑,“是您一再纵容我,方才有这样的恶果。” 他低下头,在莫惊春的耳边喃喃说,“您可不能培育出一株坏果后,又嫌弃得想要将其抛开。” 那阴鸷偏激的口吻,几乎都要扎穿空气里的寂静。 莫惊春:“陛下说笑了,是好是坏,都是臣自己甘之如饴的,您想得太多了。” 他淡定自若拍上正始帝的额头,将其推开来。 “您还没有回答臣的问题。” 刚才的对话还没有结束。 正始帝懒洋洋地说道:“寡人确实是有些渴望,但是一时间,您要这么问,寡人怎能想到是哪个?” 莫惊春抿住唇角,“比方说,能够让您想方设法,也要做到的事情?一些,时至今日,您也还做不到的事情?” 他的话音刚落,挺直的背脊蓦然窜过一串寒意。 就像是他刚才的话语,解开了什么可怕的束缚。 正始帝低低笑了。 “寡人,不是与夫子说过吗?”他松开掐住腰的手,复缠绵地,暧昧地抓住莫惊春的手指,十指紧扣在一处,紧得几乎不可分离,而后另外一只手,抚上了莫惊春的小腹。 莫惊春惊得一颤,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瑟缩。 他竟有些不想再听下去。 正始帝扎人视线仿佛要剖开那块肉,眼神诡谲得可怕,眼底只一片翻滚的暗红。阴鸷的,疯狂地的口吻让人发狂,“我想要一个,我与你的孩子。” 莫惊春猛地要挣开,呼吸急促了几分,“不可能。” 帝王猩红的眼动也不动地瞧着他,执拗得诡异。 不知不觉间,这夏日的傍晚,竟然也是这般冷意,凉得人忍不住直打哆嗦。 也不知道究竟是陛下那骇人的寒意,还是当真,天气如此。 莫惊春喃喃说道:“不可能。” 他从未想过,陛下的执念渴求,居然会是这个。 莫惊春几乎是颤抖地看着他,眼露出少许哀求,“陛下,别的都,可是唯独这个,是绝对不可能。”能被精怪标记出来的问题,绝不可能是小事,可唯独此事……莫惊春是绝对无法做到。 宽大的袖袍挡在小腹上,莫惊春被这几句话逼得狼狈。 正始帝慢吞吞地笑,笑里尽是冷漠和诡奇的残忍,又轻轻安抚其莫惊春,“嘘,莫怕……寡人知道。” 怪物当然知道。 公冶启慢慢地抱紧莫惊春。 渴望灼烧着他的喉咙。 只是愈发不可得,便越发偏执,世上任何一人诞下他的子嗣,都会令公冶启憎恶无比,可如果是莫惊春…… 如果是莫惊春。 阴鸷疯狂的视线被眼皮盖住,任何一切都可以是假,唯独那一次…… 若是真的,该多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莫府的厨房火热非常, 厨娘和帮厨进进出出,墨香院的下人来催促了几次,让他们不敢有任何懈怠, 使出了十八般武艺, 弄出了八冷八热,送过去的时候,莫惊春都吃惊了。 他扶额看着这般盛大的场面,颇为无奈地说道“谁叫你们如此……罢了,应当是大嫂。” 莫惊春带着陛下回来时,就特特没让人去通知大夫人。 这本是不合规矩,但他想, 大嫂应当会明白他的暗示, 但没想到,大夫人明白得透透的, 还顺带送了份大礼。 正始帝立在莫惊春的身后, 饶有趣味地说道“府上这般盛情, 寡人真是受宠若惊。” 莫惊春不着痕迹地往前走了一步,避开陛下,“您还是去换身衣裳。”他看了眼正始帝身上那套冕服,露出有些难以形容的神色。 正始帝坦然地说道“夫子将衣服都藏到哪里去了?” 莫惊春干巴巴地说道“只是都收起来了。”他让卫壹进来, 带着陛下去换衣裳, 这短暂的空隙,让莫惊春的膝盖有点软,慢慢地坐了下来。 他的心口还在狂跳。 正始帝贪婪肆意的口吻犹在耳边,让莫惊春惊骇的同时, 也忍不住和精怪一一确认过, 确定真不会, 也不可能有那样的……境遇,这才紧握拳头,松了力气靠坐下来。 莫惊春扶着额头,在心里自言自语,“我本以为,那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陛下应该早就忘记了,却没想到……”如果真的忘记了的话,那就不会再有这样刻薄的贪求。 莫惊春忍不住抚摸着小腹,却是知道,陛下想要的东西,是他无论如何都给予不了的。别说是现实受限,莫惊春也不堪忍受这样的屈辱。 他当然觉得女子产子甚是伟大,可……他毕竟是男儿身。 从未有过的方向,从未有过的念头,几乎让莫惊春胆颤心惊,生怕陛下再抛出来什么可怕的想法。 您无需担心,以现在的医学发展,无法做到男子产子这样的事情 莫惊春苦笑了声,“这不是想着不担心,就能真的不担心的事……陛下,此事如果真的是他的心结,那无论如何,也需要解开。” 精怪沉默。 毕竟这也是身为系统的它所做出来的判断。 正始帝很快就回来了,他换过一件大红的衣裳,那长袍让莫惊春一见,就忍不住红了眼角,尴尬得坐立不安,巴不得在地上挖个洞。 这件衣服…… 这不是他之前用来…… 陛下怎么这么精准,在那么多件衣服里,偏偏选择了这一件? 帝王还好奇地看着他,“方才不是觉得冷?眼下又觉得热了?”他就跟个主人般淡定地吩咐墨痕和卫壹他们去打开窗户。 正始帝就像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样。 莫惊春虚弱地说道“没什么,陛下,还是快些吃了吧。” 他们毕竟是两个人,怎么都不可能吃下八冷八热,莫惊春最终做主将其中六道菜撤走,送给底下侍奉的人吃,又将茶水换做度数低的酒,就着下酒配菜,多少是能吃多些。 正始帝好笑地说道“旁人吃个宴席,想的是能不能吃得舒适,偏生是你,为了不浪费,倒是另辟蹊径。”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您还是快些吃吧,若不是您来了,家中可没再这么奢侈的。” 公冶启的情绪稍显亢奋,看起来比往常要高兴得多,不过片刻,他手边的酒就已经吃下了许多。让得莫惊春不得不蹙眉阻止他的动作,“陛下,莫要贪多。”他上酒是为了多吃些菜,可不是为了让陛下吃醉的。 正始帝懒洋洋地说道“寡人高兴。” 莫惊春抿唇,“有什么好高兴的。” 正始帝单手撑着下颚,“夫子第一次邀请我来府上,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莫惊春好笑地摇头,“可您不问而来,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这梁上君子做得那是信手,何必为了这样的小事而高兴?” 正始帝“那可不一样。”他看着杯中酒,笑吟吟地摇头,然后一饮而尽。 “自己送上门来的,和被请进来的,那可大有不同。” 他意味深远地看了眼莫惊春。 莫惊春默默吃了口菜。 正始帝长出了口气,捏着鼻梁说道,“其实夫子不必害怕。” 莫惊春的筷子尖不小心敲在碗边,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他皱了皱眉看着自己的动作,然后又看向陛下,平静地说道“陛下想说什么?” 正始帝“寡人希望与夫子有个孩子。” 莫惊春的面色微沉,但他听得出来,陛下这一遍是为了解释。 “其实,半年前,老太医的师兄已经入京了。” 莫惊春“……”嗯? 这和上面那句话,有什么关联吗? 但莫惊春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这可事关陛下的安全,莫惊春怎么可能不在意? 正始帝“没有办法。” 他甚至朝着莫惊春举杯,笑得可真是好看。 莫惊春气得牙狠狠,捏着酒盏说道,“为何不说?” “寡人从来都没有抱着希望。”正始帝的眼神迷蒙,像是吃多了酒,而变得有些晦涩难懂,“是太后和老太医……”以及莫惊春,才怀有不切实际的妄念。 老太医的师兄是个游医,在入了皇宫后,住了几天就不自在。 但他还是尽心尽力地给正始帝诊断过,结果是脱口而出地惊讶,“您怎么还能做皇帝的?这不得给自己弄疯了?” 老太医当即就一巴掌抽在了他的师兄脑门后。 可真是不会说话。 正始帝觉得有趣,笑着说道“为何就不能做皇帝了?” 他不仅做了,而且做得还算不错。 老太医师兄,也就是李勋章苦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陛下这病,需要精心养护,且不可多思多虑,尤其是皇帝这样的事情……管理一个天下,那岂不是会不断受到刺激?而且,您坐在这个位置上,所享有的权力也是天下第一,一旦奢靡堕落,那就直接无可挽回。不管是从哪个方向来说,您都不适合做皇帝。” 老太医闭嘴了。 得,看来他这师兄在外面游历这十几年没被人打死,不是因为他说话的功夫总算渐长了,而是他逃跑的功夫又开始精进了吧? 他找李勋章入宫是来给陛下看病的,不是给他师兄送命的啊! 正始帝对老太医说道,“寡人知道,为何你说他在某方面的医术比你还要精进,却没有让他入宫做官的原因了。” 老太医只能尬笑。 李勋章嗫嗫地站在边上,挠着头,开始给陛下开药方。 但其中有一味药引,要去深山老林里才能够取来,而皇宫的储备没有新鲜的,之前正始帝已经派人护送着李勋章外出,暂时还没有赶回来。 莫惊春“无法抑制,但可缓解?”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夫子,寡人生来就有宿疾在身,若是期待着后天就能将这麻烦的病症去除,多少是有些得陇望蜀了。可有缓解,难道不也是好事?” 莫惊春“从前老太医也是这么说。” 然后正始帝就变作了现在的模样。 从冷静时是个温文尔雅,虽然有些高傲,但确实是个正常少年的公冶启,变作了这个疯时亦是冷静,冷静皮下却又潜藏着凶兽的正始帝,一时间,也说不出,究竟是哪种更好,是哪种更坏。 正始帝“难道夫子更怀念从前的那个我?”他觉得有趣,朝着莫惊春眨了眨眼,抬手和莫惊春碰杯。 莫惊春“……臣没有那么想。” 不管是哪一个,到底还是陛下。 正始帝“所以,寡人趁着他还没有离开的时候,问了他一个问题。寡人问,这世间可有令男子怀孕的办法,李勋章遗憾地说道,‘我从前也这么想过,但是没想到,这怎么都是不成的。毕竟男子的体内,应该没有和女子一样配套的肝脏和器官,这样一来,孩子就没有了落脚的地方。’他如此遗憾,想必也是曾作出过尝试。既然老太医和李勋章都说不可能,那此事基本也是无法。故而,这也不过是寡人的胡言乱语,夫子切莫要将其放在心上。” 莫惊春“……” 他很难得听到陛下说了这么长一段话。 可陛下越是这么说,莫惊春就越发觉得胆颤心惊。 如果不是因为在乎,陛下怎么可能会去过问这么多? 莫惊春无奈,疲倦地说道“陛下,这本从一开始,您就应该意识到的问题,如今这么想……到底又是为何?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当初那所谓假孕给您留下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正始帝吃下一杯酒,笑着摇头,“莫惊春,我的心里,始终是空的。” 他的手指点上左侧心口,屈指敲了敲。 “但有时候,里面也住着一只疯魔怪物,它贪婪,永远也无法满足。暴戾的念头冲击不断……有时是会有些疏漏,但是,您总是会满足它。”正始帝说这话时,让莫惊春感觉非常不自在,就像是……陛下,说出这话,非常……没有那么些文绉绉的字句,纯粹朴素的言语,不太像是陛下的习惯。 他难以形容那种尴尬,又麻麻的感觉。 正始帝“可唯独有一桩事情,是您无法满足的。” 他笑了。 莫惊春微蹙眉头,下意识说道“什么?” 正始帝抬起脑袋看他,拖长着嗓音,慢悠悠地说道“它想吃了你。” 莫惊春抿住嘴角,毛骨悚然的畏惧从后背爬起来。 陛下不是在开玩笑。 他难以自制地想起当初小人偶的遭遇。 正始帝“瞧,这便是无解,它想吃了您,将您的血肉与自己混在一处,巴不得分不出个差别,烂在一锅里才是。可莫惊春只得一个,那又该怎么办呢?”他的视线停留在手中的酒杯,看得愈发出神。 嗜血残暴的笑容在俊美的脸上点亮,然后紧接着,又蜕变成温柔的神色,“那次之,再次之的选择,不正是拥有一个……混合着夫子与我的血肉,血脉紧密相连在一处的孩子……那会更好?”他呓语着,仿若吃醉了。 莫惊春只觉得头皮发麻,喉咙堵塞着硬块。 好半晌,才听到他的话,“……陛下,您想要的,到底是要这样一个子嗣存在下来……亦或是说,生下来后,您要……” 吃了吗? 这是另外一个疯狂的领域,更是违背了莫惊春的所有约束,他的神色苍白得可怕,甚至有点想吐。 正始帝久久地凝视着莫惊春。 然后荡开一个灿然的微笑,“怎么可能,对吧?” … 正始帝醉了。 莫惊春艰难地将他扶上床,然后坐在边上给他脱鞋。他没怎么看过陛下吃醉的模样,因为他的酒量总是比莫惊春要好上太多,但也可能是因为陛下所说的那样……今天他实在是太高兴了,所以也吃下了不少酒水,显得越发地昏沉。 莫惊春将被褥盖在他的身上,看着帝王脸上两坨红晕,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的呼吸间也有酒气,昏昏沉沉的感觉让他不想动弹。 莫惊春既不想躺在床上,和陛下一起休息,但也不想起身,只是懒懒地倚靠在床头,浑浑噩噩的脑袋开始在不住回想着陛下的话。 那些疯狂的,暴戾的,嗜血的,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的念头…… 莫惊春不是不清楚,但也未必猜得到陛下如此凶残。 他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心口,听得扑通扑通的心声,低低叹了口气,当初太后和先帝究竟是怎么生下来陛下这么个疯狂的大宝贝? 您不怕吗? 莫惊春已然微醺,半心半意地说道“怕什么?怕他吗?” 是 “该怕的事情,早在前几年,你和陛下的折腾下都怕光了,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 ……系统的本意并非是要伤害您 莫惊春笑了下,“你真的是……感觉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如果是最开始的精怪,别说是和莫惊春闲聊,或者是安慰他,那只会是纯然的冷漠,毫无情绪。 系统不懂 “你不用懂,做人也没什么好的。”莫惊春的神经足够坚韧,才会在这么多年的折腾下,依旧没有变得偏激,“陛下这病情,也不是他的问题,这是本来……天然就存在的,我便是怕了能如何?那能改变现下陛下的情况吗?既是不能,那自当需去面对。” 至少,保持了太后和他的安全外,陛下已经不是那么容易发疯了。 只不过,现在那些刺激到陛下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和莫惊春有关。 太后深居宫中,想要谋害太后,那能使出来的办法,可真是太少了些。可要针对莫惊春,虽然身旁各种保护,但只要是人,就可能会有意外,如此也无甚办法。 莫惊春叹息着扯了扯袖口,“怨不得……他会对大皇子这么手下留情。” 原本焦氏出事的时候,他都生怕正始帝要弄死大皇子,结果,如今来看……陛下每一次说的话,都不是假话。 他是真的殷殷切切,希望大皇子和桃娘结合。 您不喜欢? “只要桃娘喜欢,我没什么喜欢,或者不喜欢的。”莫惊春头疼地说道,“更应该担心的,不是桃娘和大皇子会发生什么,是陛下会做些什么。” 帝王的不择手段,莫惊春已经体会得透透的。 他可不希望这样的手段,用在桃娘身上。 … “哈湫——”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站在殿堂上,用袖口挡住不雅的声音。 靠坐在床头不小心睡着的麻烦,就是他险些得了伤寒,说是险些,是因为在路上,莫惊春已经狠狠灌了两碗姜汤,辣得他嗓子眼难受的同时,他的鼻子总算是通气了。 就是时不时会打个喷嚏。 朝中,大臣们已经得知了明春王被抓住的好消息。 与此同时,还有边关送回来的邸报。 整个朝上大喜,文臣武将,都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一时间,也没谁敢于在这个时候泼冷水,只是薛青出列,禀报了关于之前成家姐弟被追杀一事的纠察,从薛青的口中,得到了几个难以想象得到的名字。 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两位闻名的大家。 群臣激动的时候,薛青平静地交出来了证据。 最重要的便是魏王的指控。 ……魏王? 直到这个时候,朝臣们才想起来这个一直沉寂在角落里,并没有什么大动作的老王爷,不知不觉,他离开京城的事情,甚至没几个人察觉得到。毕竟魏王也可以选择不上朝,这是皇室的特例。 “那郑家的郑天河……” 有人试探着问了。 薛青冷冰冰地说道“郑天河涉及追杀成家姐弟,谋杀窦氏族人,目前还不能放出来。” 有了薛青的定调,关于郑家一事的呼声,就逐渐小了下来。 另一桩惹人眼球的事情,却是关于窦氏的。 谁都知道,窦氏这一回出事,还在京城的嫡系几乎全部丧命,而官府,恒氏和窦氏的交涉才刚刚开始,谁都以为,这一次窦氏或许要落在下风,却没想到,一个已经消失在旁人眼中的窦原,却在此事中挑头,扛起了窦家的旗子。 不少人笑看窦家的麻烦,这一错眼,就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窦原颇为了得,身为一个刚刚出仕,京中并无多少势力的初生牛犊,他居然力压了恒氏那一批人的嚣张气焰,为窦氏争取了尽可能多的利益。而在这个期间,窦家也陆续再派人进京,顺利地将此事给办妥了。 窦原跟着窦家人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席和方去送行。 两兄弟即将天各一方,眼中含着热泪,到底是各自怀着信念,还不算太难受。等到窦氏离开京城后,何明东就压着明春王入京了。 这三月间,朝廷大军在各地平定明春叛军惹出来的乱子。 原本何明东是会比大军更早一步,但在路上,明春王还是有几个心腹,屡次为了救他出来骚扰何明东的队伍,最终何明东果断回撤,和大军交汇,等到莫广生腾出手来,点了一支队伍随行护送。 这五百护送的人马,安安生生将明春王送到京城。 而大军,也会在半月后回归。 这对京师来说,无疑是一桩好事。 可是对明春王来说,那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他就像是被耍猴一般送进了京城,原本他以为,至少他还能得到些许尊严,可是,那该死的何明东在将他送进京城的前一夜,就将他塞进了一个冰冷的囚车里,笑着说道“卑职想,或许这京城中的百姓,也想看看这闻名天下的明春王究竟是什么模样,明日,希望王爷不要太过介意。” 明春王靠在囚车的栏杆上,眼睛闭起来,连话都不想说。 他耳边还能听到那些贱民说话的声音。 “原来这个就是王爷?” “看起来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差别嘛。” “我觉得隔壁的屠户长得比他还好看。” “我听说,明春王的王妃也不喜欢他,最后被王爷给气跑了。” “哈哈哈哈……” 明春王气得睁开了眼。 有了侍卫在两边,也没什么人敢乱丢东西。他们看着明春王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个有趣的物件,或者是逗弄的玩意,各种感觉,让明春王越发暴躁,险些要弄出动静来。 只是在他将要压不住暴躁的脾气时,明春王蓦然瞪大了眼。 他的胳膊冷不丁一挣。 原本一直不动的王爷突然有了动静,不仅引来了其他侍卫的关注,也让围观的百姓好奇地叫起来。 “动,动了动了!” “他睁开眼了。” “他在看什么东西?” “哇,他好像在生气?” 明春王猛地扑到栏杆上,双目难以接受地看着那个人。 那个站在街尾,正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的女人。 那个人,是陈文秀! 她怎么会在这里? 嗬嗬—— 可惜的是,何明东有先见之明地将他的嘴巴堵住,他要说的话,压根传不出去,更别说,让站得远远的陈文秀给听到了。 陈文秀看着囚车和护卫从她的眼前走了过去,淡笑着说道“没想到,他这狼狈的模样,会看得人心里实在是舒服。”她笑嘻嘻地和柳红说话,那平静的样子,看起来应该是将从前的事情真的都放下了。 陈文秀压根就不在乎那个人究竟会怎么样,只要再也威胁不得她,那就万事大吉。 想要转身的时候,她却突然愣住。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骑在马背上跟着军队的那个人是…… 是林欢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林欢骑着马, 感觉腰酸背痛。 他下来的时候,感觉大腿都不是自己的,险些软了下去。扶着马背站了好一会, 这才缓了过来。何明东大步朝着他走来,笑着拍打着他的肩膀,“你这可不行, 这都几个月了?” 林欢苦笑着说道:“您可别拿你们来同我比较,那可真真是比较不起。” 他虽然习武, 可本质上还是文弱书生,这一路骑马跟着何明东他们赶回京城, 按理说, 这也勉强能适应。但也耐不住时间太长, 久而久之, 还是有些难以为继。 何明东笑着与他说了几句, 神色便严肃起来。 林欢和何明东一起看向前方,宫门口, 刘昊正等在那里,笑意盈盈。 … 明春王被押送回京, 第一时间就下了天牢。 他抵达京城后, 没过多久, 大军也回来了, 那一日, 是礼部尚书亲自带人去迎接的。回来的时候,整条天街都挤满了人, 百姓自发地迎接大将军回来, 那人挤人的模样, 足以看得出来百姓心中对莫广生的崇拜。 礼部侍郎看在眼底, 心中感慨的同时,也忍不住有些忧愁。 这可是…… 莫家。 如果莫家是普通的武将,又或者是莫惊春没和陛下有那……那什么都好说。可是眼下来看,这两者结合在一处,可未必会出现什么好事。 莫广生还未入皇宫,就已经听到了关于莫惊春的传闻。 说话的人,还是特意炫到莫广生的面前,言辞间,还有些不干不净。当时,骑在马背上的莫广生笑了笑,如同虎豹般跳了下去,一拳就将人打倒在地,两腿就给人踢断了肋骨。 他下手贼狠,打完人后,还笑嘻嘻地说道:“如果还有旁人想要在我眼前侮辱我的家人,那我即便是追杀到天涯海角,却也是不会放过的。”他看了眼被他打的人,转身吩咐亲卫将他送到官府去,说是等回完了陛下,就去官府领罚。 接到消息的官府…… 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样烫手山芋,也要推到他们头上吗? 这本来打也就打完了,谁敢在这个当口上去找莫广生的麻烦?那些人不过看准了这个时机,特地在莫家光辉的时候来恶心人罢了,左不过莫广生再是恼怒,也不可能乱来。可谁能想到,莫广生是个年少时就想着上战场的人,本来就虎了吧唧的,直接亲身上去干架,干完了还将人给送到官府去。 官府杀人的心都有了。 而那边,莫广生拍拍屁股,和其他将领一起入宫了。 莫惊春收到消息的时候,一个咳嗽,差点没将咽下去的茶水给吐出来。他尴尬地用帕子捂住嘴角,擦了擦,无奈地说道:“这是……大哥这也太冲动了。” 墨痕笑着说道:“眼下大郎打了胜仗,谁敢在这个时候指责他呢?” 莫惊春捂着额头,“话不是这么说。现在,不管是陛下,还是大部分朝臣,当然会觉得兄长这是血性十足,是为了保护家人,无人会指责他什么。可等风头过去,再过些年,要是兄长惹人嫌弃了,那就只会变作是好大喜功,蔑视皇威,没有敬畏之心云云,这口诛笔伐,刀刀都会要人命。” 墨痕的脸色一肃,“郎君,可要小的去……” 莫惊春摇了摇头,对墨痕说道:“大哥未必不知道,罢了,等晚间回去再说。” 即便是再想念的家人,隔了一二年没见了,可是这个时候,肯定还是要先入宫去回报,再等到晚些时候,才可以回家。 莫广生归心似箭。 他的夫人,他的小女,这可是过去了整一年多。 他都要急死了。 可是眼下入宫,除了述职外,可还有别的事情。 正始帝坐在宽大的座椅上,斜睨了眼莫广生,懒洋洋地说道:“你不是说你归心似箭吗?这事情都交接完了,你怎么还不滚?” 莫广生屹立不动,“卑职还有一桩要事,还请陛下指点。” 正始帝:“寡人是不会将人还给你的。” 莫广生:“……”哈?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帝王的意思。 拳头硬了。 莫广生:“陛下,小弟性格温柔内敛,还请陛下不要过多欺负他才是。”拳头捏紧,虎威顿起。 正始帝:“你这话就有些不要脸了,寡人和莫惊春两人情浓意浓,哪里需要你这个大舅子来说话,再不滚,寡人就留你在宫中彻夜长谈,抵足而眠。到时候,不知道外面是说莫大将军忒得皇帝信重,还是会觉得你是在爬床?” 莫广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如果陛下不介意让臣弟也听到这样的流言,卑职倒是不介意。” 正始帝不耐烦了,拿笔筒丢他。 “滚滚滚,看着就心烦。” 两人相看两厌。 莫广生含恨出宫,翻身上马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等回到莫府,他便看到阍室处,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的手里牵着半大不小的姑娘,脚边还站着个小小的女郎,正费力地扯着他的衣角,试图抱住他的小腿。莫惊春一边为难,一边又好笑,松开手,弯腰将安娘给抱起来。 好家伙。 可真是瓷实。 莫惊春刚抬头,就感觉一阵风飘到了眼前,晒黑了的莫广生一把抱住莫惊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兄弟。” 莫广生的力气极大,他和莫惊春之间还夹着个安娘,这猝不及防窒之下,莫惊春倒是没感觉,安娘被这么莫名其妙一压,吓得哇哇大哭。这惊得莫广生弹跳了起来,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茫然无措地看着莫惊春和安娘。 桃娘扑哧一声笑出来,“大伯,您怎么这么莽撞?安娘可不认得您了,这吓坏她了。” 莫惊春抱着变成小喷壶的安娘哄了好一会,也有些焦头烂额。 不过好在安娘还是记得莫惊春的气息,又是个乖孩子,被哄了一会后,就乖乖靠在莫惊春的肩头不说话,就是偶尔有点小啜泣。但是她被莫广生这一吓,对他有了点阴影,只要莫广生打算靠近,她一下就变成小喷壶,这可给莫广生急坏了。 莫惊春哭笑不得。 这本该是期待已久的见面,因着这小插曲,反而放松了下来。 兄弟两个带着各自的女儿回了屋中,徐素梅亲自下厨,已经准备了一桌宴席。只是实在想不到,丈夫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把安娘给弄哭了,以至于刚回来,安娘就要赖她身上,就连奶娘过来,也不肯跟着她离开。 莫广生痛苦,“她就这么一小点,怎么这么记仇?” 安娘虽然很瓷实,可是她就这点重量,在莫广生看来,也还是小小点。根本就是没长大。 徐素梅抱着安娘,没好气地说道:“那也没想到你能这么虎,直接就抱上来。你离家这么久,她不记得你,那也是正常的。” 莫广生垮了脸。 但心里更多的是高兴。 家里人都坐在一处吃饭,对一直在外面风餐露宿的莫广生而言,可是他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事情。以至于他在桌面上没吃几口酒,就已经有些醉意,还没撑到下桌,就回去歇息了。 莫惊春:“他怕是累坏了。” 谁说那些在外奔波打仗的将士不会累呢? 刚回到最是熟悉,也最是安全的地方,这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懈下来,强行压下的疲倦如同排山倒海地涌上来,很快就会将人吞没。 徐素梅也是清楚,心里很是怜惜。 这一夜过去,莫广生狠狠地睡上十六个时辰,等起来的时候,肚中都在打鼓。 他半睡半醒间,感觉他的手边有人,警惕心让他下意识就要抬起手来,还没打上去,手指就碰到了软乎乎的东西,吓得他猛地睁开眼。 一瞧,躺在他胳膊边的,是胖乎乎的安娘。 她正睡得四仰八叉,小手就压在他的胳膊上。 软乎乎,胖嘟嘟的小人,睡得小肚子一下一下,让莫广生什么情绪都飞走了,痴痴地看着她好久,等到徐素梅进来的时候,才笑着说道:“我觉得将来,安娘要嫁出去的时候,他的丈夫要是在我手底下走不过百招,就别想娶她。” 徐素梅:“……安娘还不到三岁,你在乱想些什么?” 莫广生振振有词,“当然要在一切都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将事情都想得妥当周全,不然谁能保证将来不出乱子?” 徐素梅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不要在她睡觉的时候说话,跟我出去。” 莫广生讪讪地收拾了自己,跟着徐素梅出去了。 睡得这么久,他早就腹中打鼓,徐素梅吩咐人去厨房将早就备好的膳食取来,然后看了眼莫广生,“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吧。” 莫广生一口一个,吃了三个后有吃了半壶茶。 “子卿还没有回来?”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徐素梅:“还没有,他最近有些忙碌。你提起子卿,是有事要说?” 莫广生笑了,“你不要这么敏锐,可好?” 徐素梅幽幽地说道:“不敏锐可不行,你可别做出什么,去袭击陛下的蠢事,那样的话,你有再大的功劳,都是兜不住你的。” 莫广生摊手,“我在你的心中,便是这样倒霉的傻蛋?” 徐素梅意有所指地说道:“傻蛋与不傻蛋倒是不晓得,冲动倒是实在的。你今天睡了一天,官府来人了,说是你昨日闯出来的事情,那家人不想惹上麻烦,说是私了。” 莫广生一僵,这才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个事。 他睡得有些糊涂了,差点没反应过来。 莫广生挠着头说道:“当初你写信给我的时候,都多少是有点猜想,但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敢于这么放肆。” 徐素梅笑了笑,“这是看准了子卿的心软。若是得罪了陛下,那就是直接送命。但如果是因着子卿的事情……除非是大事,不然,陛下多少还是能听听子卿的看法。”这里说的大事,当然是伤及莫惊春性命的事情。 那些事情,可就不容得任何人放肆。 就连莫惊春自己也不晓得,正始帝究竟在私下做了多少事情。 有些事情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 虽然莫惊春只要问,陛下自然无所不言。可前提是,莫惊春得知道……才能问呀。 徐素梅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虽看不出来,但子卿多少是介意此事,生怕辱没了莫家的门楣。桃娘那边,我也与她聊过,说是……陛下曾与她谈过。虽只是小事,但陛下连这样的事情都会注意到,那多少说明,他当是真心的。” 莫广生笑着摇头,“就连恩客去平康坊,他说的每一句话,多少也是真心的。可是真心的,便是好的?人心易变,陛下和子卿要是能长长久久,当然是好事。若是真出事,那就是子卿万劫不复。但……我相信这些大道理,子卿已经听过不少人在说。他如今沉默,怕是已经默许了陛下的疯狂。” 徐素梅叹息着说道:“陛下那样的脾性,纵然是子卿,也未必压得住。” 莫广生沉吟,忽而慢慢摇头,“也说不准,如果是子卿的话……我觉得,若他当真不愿,定然是有法子摆脱这个局面。” 徐素梅:“你对子卿,倒是信任得很。” 莫广生咧开嘴,“那可是,他可比我能耐多了。我就是一介武夫,他从前要周旋的事情,可比我多多了。说起来,元和那臭小子如何了?” 五月中,水师就已经开拔前往成河。 京城消息灵通,但在外打仗的莫广生,可就未必能够及时收到消息。 徐素梅笑着,“之前送回来的消息,说是已经升职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但这一回派去成河的,就有他。”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尝试,消耗的兵力粮草并不多。 同时,也是检阅长平能力的一次试验,若得不出个好结果,水师就未必还能得到朝廷的支持。 毕竟朝中还是不希望接连作战,在经过了清河王和明春王叛乱的平定后,大部分朝臣还是希望能给百姓修生养息的时间,充盈国库。这些都是需要时间来恢复,不可一蹴而就。 莫广生闻言,笑着说道:“这几年内,肯定是打不起来的。除非陛下想要打出去,不然,眼下还不够成气候。我想长平老将军也是知道此事,所以这一回,朝中倒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就在夫妻俩说话时,屋中突然传来动静,像是沉闷的一声响。 两人对视了一眼,大吃了一惊,连忙入了屋中,却发现,是安娘在睡觉的时候,不小心将枕头给推了下去。 这沉重的一声响,却将她自己给吓坏了,正趴着啜泣。 莫广生的脚步更快,几步走到床边,将瓷实娃娃给抄了起来,抱在怀中左右摇,还低声哄着,那似模似样的动作,多少是现学现卖,将昨日莫惊春的动作给抄了过来。但很好用,安娘蜷缩着小拳头,靠在莫广生的怀里哼哼唧唧,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抱着她的那个人是陌生人。 小安娘愣住,握着小拳头,呆呆地看着莫广生,那犹豫着,瘪着小嘴巴的模样,也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要哇哇哭出来,看得莫广生那叫一个胆颤心惊。 好半天,安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乎决定了不闹腾。 那小脑袋又慢慢低了下去。 她靠着莫广生睡着了。 … 莫惊春回来的时候,披星戴月,正是华灯初上,沿街的道上,都挂着灯笼。 夏末再是燥热,可到了晚上,还是有席席凉意。 不多时,就要入秋了。 莫惊春的心情还算是不错。 毕竟莫广生回来了,边关的战事也暂时无碍,这对莫惊春而言,便是两位亲人都是平安,这如何能不高兴呢? 卫壹驾着马车,捏着鞭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也是在观察着两边。 眼下,已经没有人敢不长眼来冒犯莫惊春了,如果不能保证将陛下也一起给杀了,即将面临的更是狂风暴雨。可是对比起袭击莫惊春所得到的利益,却是微乎其微。毕竟不是谁都想着要谋反,趁着在起事前,要将安定陛下情绪的莫惊春给杀了……而对于朝中的政敌,还有文人骚客,他们看不惯莫惊春归看不惯,可笔墨纸砚才是他们的武器,可不是来真刀实槍。 流言蜚语,莫惊春是不再怕的。 莫惊春坐在马车内,有点迷瞪。 他有些累。 靠在车壁上,他差点就睡了过去。 如果不是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或许莫惊春当真就沉在梦想。他睁开眼,抬手抹了抹脸,淡淡地说道:“卫壹?” 卫壹苦笑着说道:“前头有马车出了事,看着像是马匹失控,撞上了墙壁,眼下正将路拦住了。” 莫惊春撩开车帘看了一会,也听到了些许声音。 待确认过前头的人可以应付后,莫惊春也没插手,而是打了个哈欠,对卫壹说道:“绕路吧,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若是回去晚了,家里也是要担心的。” 卫壹颔首,甩着缰绳。 既然已经清醒过来,莫惊春可不想睡去。 那迷瞪的状态,等再醒来,可是要容易头疼。他靠在车门口,懒散地说道:“你这几日一直往外跑,墨痕都与我说,你再是这样下去,他可要跟踪你出门,看你在做什么了。” 卫壹好笑地说道:“郎君,要是我不知道您的脾气,肯定因为您是在故意套小的的话。”毕竟莫惊春刚才这句话,听起来就特别像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莫惊春笑了,“你可不会那么傻。” 他看不出卫壹背叛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卫壹说道:“您还记得,几个月前,暗十一曾经去查过京城的流言蜚语吗?” 莫惊春颔首,他记得此事。 只是当时,莫惊春察觉到其中有陛下的推手,尤其是京城中其他更为离谱的传闻,更是如此……也不知道经过陛下的摧残,有哪几个大臣的后院又失火了。尽管莫惊春从未去关注,却也听了好几场八卦。 卫壹:“其实……后来,暗十一和我又陆续查过几次。坊间的传闻,早就没有之前那样严苛过分。但是……除了陛下关于那些奇怪传闻的干涉外,暗十一查出来……早在歌谣事情发生前,坊间那些似是而非,捕风捉影的说法,有好些,应当和陛下有关。” 莫惊春闭着眼笑了笑,“你是想说,陛下贼喊捉贼吗?” 卫壹连声说道:“小的不敢。” 莫惊春叹了口气,“此事,我倒是不知道。可如果陛下在这其中插手……倒也不觉得奇怪。” 正始帝从一开始就在铺路。 他不想要暧昧的关系,却不可能在莫惊春还不能接受的时候,就捅破此事。但前期的准备,谁又能说得出来……陛下究竟做了多少呢? 正始帝当然不能容忍旁人对莫惊春的污蔑和攻击,可如果是放些捕风捉影的暧昧字句,也不过是在潜移默化地加深这个印象罢了。最开始的时候,谁不将此事当做个笑话,当做个乐子?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正始帝居然会冒天下之大不讳,堂而皇之地在朝堂上说出此事? 私下腹诽陛下的,肯定是不少。 莫惊春:“我知你们担心,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此事不要再查了,陛下肯定是知道你们的动静,而你们查了三个月,能查到的东西只有这么多的话,便也说明,他所允许你们知道的,也就这些了。”他懒懒地说道。 卫壹沉默了会,“陛下既知道,那为何要让我等知道呢?” 将其瞒得更深,岂不是更好? 暗十一和卫壹等人知道了,岂非是变相地等同于莫惊春也终究会知道? 莫惊春笑了。 他半心半意地把玩着手指,看着淡白纤长的根骨按住手腕的血脉,淡笑着说道:“说不准,他本就希望我知道呢?” 卫壹不懂。 哪有人将自己悄悄做的恶行……咳,不是,就是偷摸做的坏事,也要端到旁人面前来,特特让莫惊春知道的道理? 莫惊春也想说,何必呢? 陛下偶尔是不疯一把,不试探一把,就不舒服吗? 不过,这也已经成为了两人的默契。 那逐一献上来的,又岂不是正始帝的把柄? 又是一颗颗毫不顾忌,剖开来的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 明春王坐在森冷的牢狱内, 冰冷着脸。 除开薛青外,几位大臣刚才都被明春王给气得半死, 这位王爷从前在朝堂的印象,多是不爱说话,平静安于做事的,岂料这一遭,弄得人那叫一个暴躁,只想将他的嘴巴给缝上。 薛青看着其他人铩羽而归,挑眉看向明春王:“王爷, 您觉得在这时候逞口舌之快,真的能为您争取得到什么好的待遇吗?” 明春王冷冰冰地说道:“即便本王什么也不说, 尔等还是会判得严重。既如此, 有何差别?”他这态度,是在暗指朝廷不公。 薛青的笑容更深了, 可他笑的时候,其他人都忍不住要打哆嗦。 薛青是不爱笑的。 他笑的时候,往往是一肚子坏水。 “王爷这态度却是错了, 如何判处您,这是依据您的罪行而定, 而不依您的口供。人证物证俱在,王爷就算什么都不说, 也不会改变您所犯下的大错。” “大错?”明春王哈哈大笑, 露出狰狞的神情,“到底是谁犯下大错, 本王行此举, 不过是在挽救王朝危亡, 不败坏在皇帝的手中罢了!” 薛青的神色微动, 摇了摇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您不过是为了自身利益,自私到了极致,却妄自用这样的口吻来说服自己。王爷怎么不睁开眼看看,究竟有多少人在支持您的暴行?” 明春王猛地挣动了枷锁,笑意骤然收敛,恶狠狠地说道:“别来本王面前大放厥词,孰是孰非,小皇帝的心里自然清楚。”他的脸上满是恶意,充满着扭曲的阴郁。因着暴动的情绪而狰狞恐怖的脸,完全扭曲了先前所谓憨厚的外表。 … 明春王不肯招认。 除非是见到陈文秀。 薛青:非常离谱。 陈文秀是哪个? 薛青只觉得这些皇室中人多少都有点毛病。 当初老秦王是这样,现在明春王也是这样。而且说白了,他们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自视甚高罢了。如果明春王知道秦王和郑天河的下场,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摆着这般姿态? 薛青凶恶得很,踩着冰冷的步伐入宫。 彼时,莫惊春也在。 薛青并非是在长乐宫或者是御书房看到他们的,而是在演武场看到了正缠斗在一处的……莫广生和陛下? 莫广生正将陛下逼得步步后退,可一个错眼,就看到陛下反杀回来,连续几拳将莫广生的脸上揍出红痕。两人都有些兴味上头,打得那叫一个难舍难分,而且都斗出了真火气,赫然下了死手。 莫惊春站在边上,微蹙眉头。 似乎是在斟酌着是不是要插手。 薛青踱步走了过来,站在莫惊春的身旁,“令兄是在给尚书出气?”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我更以为,他们两人不过是找了个由头罢了。”莫广生和正始帝不对味,又不是一天两天的,就算没有他,保不准也能打起来。 这可是他俩以前的相处模式。 如果说有人能在这样的斗架中打出真情的话,那莫广生和陛下绝对是特例,他们两人是越打越发相看两厌,全然没有半点战友情。 薛青笑,“陛下可没有留手。” 他武艺还是不错,只是平日不怎么显露。 莫惊春叹了口气。 正始帝和莫广生两人的武艺都过分高强,真要这么继续斗,只会是两败俱伤。莫惊春心念一动,抬手抓住了架子上的长槍,拎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就朝着场中狠狠地抛甩过去。 破空声起,场中两人皆朝着边上一看,下意识就让开身。 那避让的姿势一起,莫惊春又接连射出三箭,皆是扎在他们的正中间。 “陛下,兄长,该歇息了。” 薛青:“……” 他难得露出一副被噎到的表情。 莫惊春放下弓箭,头也不回地说道:“若是你来见识下他们头一回的模样,便会知道,如不是这般,压根无法阻止他们。” 他心有戚戚地摇头。 上一回…… 罢了,可别提上一回了。 这陛下和莫广生两人的伤势,可才刚好没多久。 如果被朝廷的大臣知道了,怕不是得告莫广生一个袭君之罪。 正始帝抢先莫广生几步走来,看了眼薛青,又看向莫惊春,“夫子,您下一回,不如直接朝着之美多射几箭,依着寡人看,他这般上头,还是得多多打击,才能压下他的气焰。”莫广生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只觉得陛下这是仗势欺人,胡说八道,颠倒黑白! 刚才是谁一直在下黑手的? 阴险毒辣得很! 莫惊春幽幽地说道:“臣倒是觉得,下次两位想要再来一场的话,劳烦请选在臣不知道的时候。” 薛青只觉得这场对话异常普通。 普通得温馨,温馨得过头,这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格格不入。 莫惊春立刻留意到薛青的反应,以为他是想要和陛下说正事,忙说道:“陛下,大理寺卿急忙前来,定是有要事在身,您还是快些去和大理寺卿商议才是。” 正始帝如同一只慵懒的虎豹趴在山石上懒洋洋地甩着尾巴,才不经意地看了眼薛青,让人带着他去边上的亭子。 在陛下和薛青两人说话时,莫广生的脖子上搭着一条巾子走过来,面色微红。 刚才和陛下的打斗,虽然算得上险象环生,可对莫广生的体力消耗,却是几乎没有。他只是故作姿态地擦了擦汗渍,然后对莫惊春说道:“子卿,太后可曾为难你?”他这话说得低低的,像是怕被人听了去。 今日,太后在莫惊春入宫的时候,特特叫他过去了一趟。 这是莫惊春第二次去永寿宫。 本该是一回生二回熟,可是莫惊春第二回 却反倒是比第一回还尴尬些,因着太后这一次找他过去,是另有缘由。 事关陛下,莫惊春也不好说太多,只是摇了摇头,“太后娘娘脾性高尚,怎可能会为难我?” 莫广生嗤笑了声,也不说话,看了眼陛下和薛青,眼神又挪了回来。 莫惊春:“兄长,陛下待莫府宽厚,可是您还是莫要太过肆意。先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断了小官的肋骨,眼下又是和陛下没轻没重,若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莫广生就用力地揉了把头发,好笑地说道:“那个小官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棋子,故意使我生气罢了。可是旁人让我不痛快,我为何要让他们痛快?至于陛下……”莫广生又看了眼正始帝,“有你在,陛下怕是舍不得杀我。” 莫惊春:“……”他重重一脚踩在了莫广生的脚尖,巴不得将他的脚板给踩烂。 虽知道莫广生是故意说话来逗趣,但莫惊春并不喜欢这种假设。 大将在外,肆意惯了。 而莫广生早就接受他和陛下的关系,虽然偶尔有点酸溜溜,到底没什么偏见。但也碍于此,人也容易膨胀起来。 莫惊春决不许莫家也变得张家那般。 不论是行径,还是下场! … “你可以不去。” 陈文秀站在天牢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站在她身旁的人,赫然是莫惊春。 陈文秀笑了笑,“不了,其实我很感谢您来特地告诉我这件事,如果错过这个机会的话,我可能永远都找不到我的来历。虽然,我已经不在乎明春王究竟会落得什么下场,但最起码,我的记忆,还是值得我来走这一场的。” 正始帝本不打算让明春王和陈文秀见面。 帝王觉得他不配提要求。 ……眼下明春王的意见并没有那么重要。 可是莫惊春听到薛青在据理力争,“明春王的命不重要,可是他手底所掌握的那些东西很重要。如果能在他活着挖出来,那未尝不是好事。” 薛青暗示的,其实便是明春王所拥有的那些武器。 莫惊春由此想到了陈文秀的来历。 只有他,陛下,和明春王,才完全清楚这一切,其实并不是明春王的创造,而是陈文秀所带来的奇迹。可陈文秀压根不记得自己的过去,而莫惊春也透过精怪,得知陈文秀的奇特来历。旁人或许会不在意,但莫惊春以为,陈文秀对于自己丢失的那些记忆,多少是上心的。 陈文秀看起来与世俗的女子有些不同。不是说她显得更为阳刚或者怎的,就是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干劲。在她的身上,莫惊春偶尔能窥探到后世的惊鸿一瞥。那样的世代若是当真存在,那定然,是比现在更好的世代。 莫惊春,将此事告知了陈文秀。 而如莫惊春所料,陈文秀确实是想知道自己的来历,是不是当真如同明春王对外宣布的那样……毕竟她其实对于自己在山村里的记忆都是记不太分明。那断断续续的记忆,有时候如同镜花水月,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是莫惊春不知道第几次来天牢。 薛青:“是否有种熟悉的感觉?” 莫惊春:“没有您熟悉。” 薛青:“哈哈。” 跟在身后的陈文秀默默打了个寒颤。 这位薛青大人是不是没有意识到,他笑起来的时候是多么干巴恐怖呀? 明春王被关押的地方,有些熟悉。 莫惊春看了眼左右的位置,这不是老熟人,秦王曾经住过的地方吗? 他们的脚步声吸引了正徒然坐在草堆上,不知在盯着些什么东西的明春王。只看他身上穿着囚衣,双手和脑袋都被同一块枷锁给拷上,就连双脚上,也有着铁链的束缚,这让莫惊春不由得挑眉。 这待遇可比之前要隆重得多。 薛青面不改色,“他值得。” 而陈文秀在停顿了片刻后,就提着裙角朝着牢狱走了过去。今日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长裙,又没有戴上面具,整张清纯可爱的小脸便露了出来。陈文秀是娃娃脸,她每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都觉得自己长不大了,又没什么气势。可是当她总算能用自己的真实面貌站在明春王的面前时,她突然又觉得没什么。 这样也挺好。 至少这脸,还是自己的脸。 “王爷,听说您想见我,所以我来了。” 靠坐在墙壁上的明春王嗤笑了声,“就连个谦辞都懒得称呼了?” 陈文秀:“我与王爷已经没有了婚约的关系,那当然懒得给自己身上套上枷锁。”她都没有料到,自己居然还是这么一个口齿伶俐的人。 这场婚约本来也就是个骗局,明春王也不放在心上。 相较于那些,他更在乎陈文秀刚才说话的口吻。 明春王微蹙眉头,“你……恢复记忆了?” “……没有。”陈文秀看向明春王,“所以,您确实知道点什么。” 明春王昂起脑袋,冷冰冰地说道:“如果没有本王,你早就死了。” 陈文秀偏头,“如果您不将我带出来的话,我在那个偏远的山庄,也可以安老到死,不用历经这些恐怖的事情。” “恐怖?”明春王冷不丁嘲弄起来,“这便是恐怖?那你当初给本王带来的,又何止是一星半点的可怖?” 陈文秀从明春王的话里听出了少许怨毒,更是不解起来。 在她的记忆里,她就是在乡野城镇里做了点东西,然后被路过那里的明春王给发现,然后就给带走了。直到后来一步步落入明春王的把控中,看似温柔实则是傀儡,半点自由都无,变成被操控的木偶。 可是如果这般的话,明春王要怨恨她,顶多是怪她当初逃跑……为何提起来的,却恰恰是陈文秀最在意的东西。 莫惊春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抽搐了一下,然后紧握成拳。 他的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你还真以为,当初的你,就如你记忆中那样简单通透吗?”明春王恶毒地看着陈文秀,“不,陈文秀,最开始的你,就是个疯婆娘!” 【警告】 【警告】 【任务十五:阻止明春王的讲述,阻止陈文秀想起她的记忆,阻止历史外泄】 莫惊春来不及多想精怪的意思,当即就打断了他们两人的对话。 “王爷,不管您当初是为何带走陈女郎,您会有现在这样的成就,这里面泰半的功劳,都要倚仗陈女郎。您不觉得,在自视自己功勋的同时,这里面大部分的名声,本该是属于陈文秀的吗?” 明春王当然看到了莫惊春。 他只是懒得搭理他。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明春王冰冷地说道:“一个以色侍君的宠臣,就连和本王说话都不配。” 薛青的脸色有点难看,陈文秀更是气急,“你又是什么东西?眼下不过是个阶下囚,谁都可以踩你一脚。反正你也死定了,就算现在弄你又如何,难道你死了后还能爬回来找我报仇不成?” 她觉得自己体内一定有什么东西觉醒了,别说是害怕明春王,她就连皇权都不怕! ……不过正始帝还是要怕的。 莫惊春倒是没有生气,他只是从明春王刚才的口吻中,捕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他的眼神落在了陈文秀身上,然后又慢慢地看向明春王,“您是觉得,看到了一点所谓危险的征兆,便自认为,自身是挽救朝廷危亡的人,而陈女郎,又恰恰是那个独一无二,不止知道更详细的消息,还带着大量武器的常识……这对您来说,就像是天上砸下来的馅饼,不吃下去,都得是笨蛋。对吗?”他不紧不慢地说话,那话里的暗喻,几乎在下一瞬,就让明春王乌黑的眼珠子猛地扎根在他身上。 那种几乎要将人给扎透的眼神,让薛青和陈文秀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明春王点名道姓的人是陈文秀,莫惊春不过是生怕她出事,这才陪着过来的。可是为何……这一瞬,有种明春王更看重的人,是莫惊春才是? 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您难道没有想过吗?为什么看起来默默无闻的我,居然会一步步,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为什么,莫家会是如日中天,为什么,陛下直到今日仍旧是正常得可怕,整个朝廷上下,压根就没有任何的波涛……您至今都不肯承认的是,您的确是做错了。” “这不可能!” 明春王咬牙,凶残的眼神在莫惊春和陈文秀的身上来回摆动,狠厉地说道:“你和陈文秀之间……,难道你也是陈文秀那样的……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陈文秀只得一个,怎么会有……” 陈文秀当然只有一个。 莫惊春在心里松了口气,对薛青和陈文秀笑了笑,“看起来,明春王有话想要单独对我说,不知两位可否暂时避让?” 薛青:“……” 他两只眼睛都没看出来明春王这意思。 只看到明春王被莫惊春三言两语弄得有些混乱。 岂料,明春王听了莫惊春的话,收敛了脸上的神情,干巴巴地说道:“……他说得没错,本王要和他私下说些话。” 薛青斟酌了片刻,眼神不知道是看向了哪里。 但他的动静异常谨慎,别说是明春王,就算是离他最近的莫惊春也没有看到薛青细微的动作。 陈文秀沉默了片刻,“莫尚书,我……” 莫惊春宽慰地说道:“陈女郎,其实昨夜这话,我已经与您说过。但今日,我还是要再劝您一句,您身上所肩负的东西,远超乎王朝本该有的界限。不管是异族,还是百越,其他诸国,我敢保证,都绝不会有这样的东西。您确定您打算探知的,是您想知道的吗?” 他看了眼不说话的明春王,“如果到了最后,女郎还是想知道的话,可以来问我。”莫惊春笑了笑,“不是所有的秘密,都当真是秘密。” 本来这场对话,应该是陈文秀和明春王。 甚至,这还是莫惊春亲手促成的。 可是精怪横插了一手,再加上明春王所知道的事情出乎意料,莫惊春不得不如此。 陈文秀认真打量了眼莫惊春的模样,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才跟着薛青离开。 等到他们走出了范围外,明春王几乎是扑了过来,那哗啦啦的声响吵得要命,通红的眼底布满血丝,疯狂急促地说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那些,那些东西的?” 莫惊春回过头来看着明春王,“您方才说,陈女郎记忆中的事情,未必是真的。而最开始您遇到女郎的时候,她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这么说来,您从那时候的女郎口中,得到了些许,本不该被知道的事情吧?” 明春王倒抽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因为莫惊春所说的话切中了他的心,还是因为莫惊春这毫无掩饰的明指。 “……看来你当真是知道。” 明春王松开手,刚才那所有的狂躁流露又一瞬间消失,他站直了身,脸上毫无表情,就好像刚才的狂暴和急躁全部都是假的。他的语气充满寒意,“既你已经知晓公冶启的疯狂,你为何不杀了他,一了百了!” 莫惊春:“明春王这话却是说笑了,好端端的,臣怎么会去弑君呢?” “为何不能!”明春王阴冷地说道,“当初,你不就是这么做了吗?” 莫惊春:“……”2 他大概猜到了,为何明春王对他的态度甚是不满。 还刻意指责他是以色侍君。 明春王是不满意他在那所谓的第一世中,可以做那个为了王朝挺身而出的人,而如今却是沦落到了为了权势财富以色侍君的“蠢儒”,如此差距,在明春王的心中,显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任何人都无需为还没犯下的罪行负责。” 明春王:“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歇斯底里。 “公冶启的疯是救不回来的,轻易的刺激就能发狂,这样的皇帝,就算再有治国的本领,那又如何?他压根就不可能坐稳那个位置,只要……” “这些,发生过吗?” 莫惊春稍显粗鲁地打断了明春王的话。 他甚至还笑了笑,“颠覆天下,外族入侵,弑杀手足,推翻帝位,疯疾未愈,惑乱朝纲……而臣于殿前试图弑君……这些事情,这种种,都发生过吗?” 明春王语塞。 莫惊春的语气冷了下来,“王爷,您犯下最大的过错,便是在事情截然不同时,却看不到那些改变,却只一心一意臆想您那所谓的暴君……可您来告诉臣,这掀起天下大乱,闹得百姓民不聊生的人,究竟是谁?!” 究竟是正始帝,还是明春王? 明春王在遇到陈文秀的那一天起,自认为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却从未想过,世事皆在变化。而他却是冥顽不灵,不肯睁开眼看看这番新天地,究竟是个如何乾坤! 咔哒—— 极其细微的声响。 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将莫惊春和明春王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坐着。 双手交叉在一处,抵着下颚。 他堪堪闭上眼,试图收敛心中暴戾的情绪。 好半晌,公冶启自言自语。 “看来,这梦,本也不是梦。” 所以,那一刻的莫惊春,当真是,死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明春王会出现在这牢房中, 是有原因的。 这其中内有乾坤。 莫惊春在觉得熟悉的同时,也万万没想到,正始帝其实就在隔壁听着。 他只是感到可笑又荒谬。 “陈文秀的失忆, 是有了你的配合, 才会将该记得的,和不记得的事情, 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吧。”莫惊春淡淡地说道。 明春王哈哈大笑, “莫惊春,如果有这样的药物, 本王为何不冲着正始帝动手,而要用在陈文秀这女人身上?” “陈文秀又如何?”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在臣看来, 您可配不上她。” 明春王的眼底怒色一闪而过, 但他只是狠狠地看了眼莫惊春, 嗤笑着说道, “你难道是瞧上陈文秀了?偏她也处处给你说话, 你们两人另有猫腻?” 莫惊春:“世上的事情,并非都可以用儿女私情来解释。” 他看了眼明春王,“当然, 臣猜您不懂。” 莫惊春接连几次阴阳怪气, 给明春王整得烦了, 不由得说道:“多说无用。小皇帝始终是个祸害,留着他, 只不过是危害国家, 危害百姓, 危害天下!本王没错!” 莫惊春见过多少死不悔改的人, 但明春王的确是其中翘楚。 他摇了摇头, “如果只是单凭陈文秀的话,您都觉得她是个疯婆娘,又怎么会将她说的话放在心上?” 明春王笑了笑,“莫惊春,如果有人突然对你说,他知道几百上千年的历史,你会觉得她是在发疯,还是会觉得……这是个机会?” 莫惊春:“臣只会觉得,这是个玩笑。” “无趣。” 明春王摆了摆手,兴意阑珊地坐了下去。 他可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莫惊春。 这世上,怎么会有莫惊春这样无趣无味的人? 正始帝不会觉得他特别干巴吗? 莫惊春只觉得明春王执迷不悟,而且荒诞可笑。他居然因为陈文秀在错乱时的胡言乱语,就将正始帝当做是眼中钉肉中刺,只觉得自己会是下一个继任者……是因为陈文秀所携带的那些知识,让明春王如获至宝,以为自己铁定是被选中的人吗…… 【中二】 精怪突然地出声。 莫惊春没理解精怪的意思,只是记下了精怪的话。 经过莫惊春刚才的试探,他大概理清楚这其中的经过。当初精怪说,它在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也有个人跟着一起过来,那个倒霉催的人,就是现在丢失了大多数记忆的陈文秀。而陈文秀在早期刚出现的时候,那些记忆还断断续续暂存,因着是两个时代的问题,她变得有些疯疯癫癫……而恰是在这时候,陈文秀遇到了明春王。 明春王是个善于把握机会的人,显然,陈文秀所讲述的东西,和她所表露出来的能耐,都足够让明春王升起觊觎的心思。 而在精怪处理完所有的错漏时,陈文秀已经遗忘了大部分的记忆,并且只记得其中一小部分的内容。而这是明春王所需要的,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是将错就错,借着陈文秀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将其囚禁在自己身旁。 看着是为她好,可实际上,是为了自己将来铺路。 这世代,女子若是嫁人为妻,夫君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掌握她的所有。 除非是世家女子,才多少挣得一些话语权。 不然,若是遇到明春王这样的豺狼,就会被得分毫不剩。 莫惊春和明春王不欢而散。 他沿着冰冷寂静的囚房走到了尽头,看到站在那里的陈文秀。 莫惊春一点,一点地将他的猜测,和明春王所表露出来的意思说了出来,当然没有提到精怪的存在,只是暗示了陈文秀的记忆会消失,和她所记得的那些知识有关。 陈文秀站在那里沉默了半晌,笑着说道:“我总觉得,这样的局面,似乎在从前看过很多次。”像是在看杂书,或者是小说那样……那些东西带来的熟悉感,仿佛都成为一种经典的套路。 可当这套路,套中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时候,陈文秀还是有些古怪的感觉在心头。 莫惊春:“如果女郎还在纠结自己的来历,那或许不妨再往外思考些,一切不可为之事,或许便是真的呢?” 陈文秀仓皇地看着莫惊春,像是自己心中的猜想被猜中那样荒谬可怕。 好半晌,她才嗫嚅地移开脑袋,“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压得低低,像是一只害怕的麋鹿。 莫惊春笑了笑,轻声说道:“女郎莫怕,这世间奇迹的事情少有,但不是不能有。谁也不能保证,什么时候就会遇到,不是吗?”他温和的声音,让陈文秀不再那么瑟缩,下意识看向莫惊春。 “莫尚书,您刚才所说……” 她还没说完,突然收住声音。 陈文秀叹了口气,复笑了起来,“您说得没错,其实纠结这个东西,也没有用。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眼下我在这里,我站在这里,这就已经是我的时代。您说得对吗?” 在听到“时代”两个字的时候,莫惊春便知道,陈文秀已经有所感觉。 他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陈文秀福身,朝着莫惊春恭敬地拜倒了下去。 这或许是她在此间,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行礼。莫惊春紧蹙眉头,双手虚虚扶着她,但还是不得不看着陈文秀拜倒了下去。 陈文秀笑:“这并非是行礼,我只是谢过您。若非是您,从一开始,我或许也不能活下来。直到现在,您仍然助我良多,莫尚书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莫惊春摇了摇头,还是上前一步,将她给搀扶起来,“我曾说过,是我该谢女郎,而不是女郎来谢我。” 薛青不耐烦地从左边走了过来,“你们谢来谢去的,难道就不觉得客套生硬?”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倒是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显得生硬。 “啊啊啊——” 莫惊春和薛青同时看向深处。 一声若有若无的惨叫声起,听不清楚,但不管是莫惊春和薛青,都忍不住紧蹙眉头,而陈文秀的听力不比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也蹙着眉头说道,“这是……” 薛青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是其他人在审问犯人。”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该不会这么凑巧,也是王爷吧?” 薛青:“说笑了,王爷可是宗亲。这刑罚不上皇亲国戚,您也是知道的。”他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看起来对这件事很不满意。 莫惊春再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他将陈文秀送回了女子学院,待她回去后,这才在坐在马车内沉思,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沉郁,片刻后,吩咐车夫回去莫府。 陈文秀经此一事,对明春王的兴趣大打折扣。 但也因着明春王被关押,而且几乎不可能出来这一个前提,陈文秀无需再掩饰她的身份。 柳红也曾劝说过,“虽然明春王的事情已算是结束,他既入了天牢,就不可能活着离开。但是,您在外的身份,谁也不知道您到底是谁。可要是您露出了真实的相貌,那些还记得您的人,势必是要攻击您的。” 陈文秀却是不在意,“我不是官员,也不是什么出众的人物。就算我走在大街上,遇到一二个熟悉的人,只要我不肯承认,难道他们还能逼着我承认不成?这世上既然没有这样的道理,那我想要坐回我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日,陈文秀从房间里爬出来的时候,正是睡眼惺忪,困顿不已。 从她门口经过,正端着水盆要去打水的学生吃惊地停住动作,不断地打量着这个奇奇怪怪,从院长的房间里走出来的娇小女子。只见她穿着院长的衣服,看起来极其年轻娇小,那巴掌脸看起来就没有二十岁,总归是稚嫩的模样。 “你……” 学生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蜂拥而来的学生急匆匆的,“徐娘,你再不快点,我们就不等你啦。” “三娘,小心前头。” “那是谁?” 十来个人小步走了过来,毕竟院长的房间,是她们要经过的必经之路。 她们十来个人围着,站在走廊的中间,茫然无措地看着陈文秀。 陈文秀在二十来只眼睛的注视下逐渐清醒,“你们等在这里干嘛?还不快点去梳洗?” “是院长的声音?” “院长?” “不会吧,院长看起来都没有我大。” “是院长?” 外面吵闹的声音,将昨夜晚睡的郑云秀给折腾起来。她懒洋洋地推开窗,倚在窗台上,半睡半醒地说道:“你们几个小的聚在此处作甚?难道是忘记张夫子还在前头等着你们吗?”郑云秀本就长得貌美,那慵懒漂亮的模样,看得其中有几个女学生忍不住红了脸。 “郑夫子,院长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终于,最开始走来的那个学生嗫嚅着说道,抬手指了指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的徐文秀。 不对劲? 郑云秀和陈文秀的房间是对门,那些学生刚好挡在她们两人的中间,所以郑云秀第一时间也看不到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挑眉,在那些学生中辨认了一下,最终落在一张熟悉又娇小的脸庞上。 郑云秀微微睁大了眼。 ……她,这,这不是明春王妃? 没错,郑云秀是绝对不可能认错的。 毕竟当初明春王娶妻,而且还是先斩后奏的消息,几乎传遍了京城。 处理此事的人,还是当时身为宗正卿的莫惊春。 原来,陈院长,就是明春王妃吗? 就在此时,从屋顶上传来一把懒洋洋的声音,“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不过是带了面具,又不是人皮的,也不是换了头。这么好奇作甚?要不要上来陪我吃酒?” 陈文秀正听着学生们好奇的叽叽喳喳,就听到了屋檐上的话。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郑明春,郑大夫子,您是学不会走正门吗?还是说,这进来的几步路,会累死你?” 听到院长和夫子在吵架,那些学生赶忙就溜走了。 她们很喜欢孺慕陈院长,但也蛮喜欢郑夫子……不管是哪一位,所以,还是不掺和了。当然,若是郑夫子欺负陈院长,她们这些学生,当然是站在院长这一边的。 待学生们离开,这庭院才算是安静下来。 郑明春不情不愿地给家丁拽下来,手里还捏着酒壶。陈文秀的脸色难看,几乎要破口大骂,“不要在学生面前吃酒!”她生平最恨醉酒的人。 “所以,我这不是躺在屋檐上了吗?”郑明春笑嘻嘻地说道,“我可是有一桩好消息……不,应该是两桩。”他神秘兮兮地比划着手指。 “郑天河死了。” 郑明春骤然说道。 郑云秀愣住。 郑明春前些天已经定下了罪名,正是要流放的刑罚。郑云秀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去送信,就乍然听到这个消息。 “……是,怎么回事?” “暴毙。” 郑明春的手指捏着酒袋子,欢呼似地绕了一个圈,然后停在陈文秀的身前。 那一身酒气,让陈文秀不喜地避开了些。 “第二桩嘛……” “你是想说,林欢回来了。” 郑明春定定地看着陈文秀,忽而咧嘴一笑,“看来,明春王回京的那一天,你也在场。” 陈文秀在心里嗤笑,那样算是“回京”吗? 那怕是明春王这一辈子里最是狼狈的时候。 即便是在他身边的时候,陈文秀其实多少是能感觉到明春王那种居高临下的冷漠。他看着温和内敛,是天下闻名的木匠王爷,是没什么人会关注的普通郡王……可也同样是他,利用陈文秀,怀揣着远大的希冀,带着颠覆王朝的愿望,还真真付之行动,造成了百姓颠沛流离的痛苦……会有那样的欲望,明春王就算再怎么伪装,也是无法假装得了那狰狞的一面。 “林欢……他还好吗?” 陈文秀道。 “他想见你。” 郑明春没再装神弄鬼,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然后递给了陈文秀。 … 正始帝站在月下。 清辉的月光散落在树梢,在庭院,就如同水铺开一层淡淡的银白。帝王身上的杀气逐渐收敛下来,抬手摸了摸脖颈,歪了歪脖子,“刘昊,准备得怎么样了?” 刘昊欠身说道:“陛下,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全都在妥善进行中。” 他顿了顿。 “您不打算将此事告知莫尚书吗?” 他试探着问。 正始帝笑了笑,“你觉得夫子会答应吗?” 这…… 莫惊春那性格,刘昊怎么想,都觉得,莫尚书大抵是会拒绝的。 正始帝看着刘昊无话,便笑着说道:“如果他会答应的话,寡人就不必等到今日。” 刘昊有些不理解陛下的意思。 正始帝却没有解释。 他背着手,站在御花园中欣赏着这难得的美景。这本该是后宫人赏景的好去处,可如今却是变得无人问津。正始帝看着那几株长得非常妖艳的话,忽而露出一个诡奇的微笑,“看来,就连这些花花草草,也是清楚,这人之精华,才是最好的肥料。” 刘昊:“……”陛下这话听起来,特别有种恐怖恶鬼的感觉。 他自己瞎捉摸了一会,突然灵光一闪。 陛下这个念想,已经不是一年一月,而是间隔了许久,思忖了许久,一直都没有忘却。可太傅是不会答应的,至少从前的太傅,肯定是不会答应陛下做这样荒唐可笑的事情。 但是…… 似乎在谭庆山的事情后,莫惊春对陛下的容忍和退让,比之前更甚之。 不管是陛下公开了他与莫惊春的干系,还是后来莫惊春默许了陛下的动作,更是亲自将陛下迎入了莫府…… 此番种种,可谓是默许,更是一种主动的表态。 谭庆山之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唯独陛下和莫惊春清楚内情,即便是当时跟在身边的卫壹和墨痕,都知道得不多。 这是属于陛下和莫惊春的秘密。 也正是这个秘密,造就了莫惊春如今待陛下的宽容。 ……是,刘昊甚至觉得,如果不用上“宽容”或者是“容忍”这样的词句,当真无法形容陛下的胡闹。 ”刘昊,你觉得,如果莫惊春死去的话,寡人会做些什么呢?“ 这突如其来的问句,让刘昊一愣。 这是什么…… 他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陛下,太傅在您的保护下,是不会出事的。”刘昊谨慎地说道。 在还未清楚陛下是什么意思时,他是不敢表露太多。 “实话实话,你在这呆个什么劲儿呢?”正始帝不耐烦地看了眼刘昊,那架势颇像是想要将刘昊拿来练手。 刘昊苦笑着说道:“哎呀,陛下,您这不是让奴婢去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那奴婢一时间怎么想得出来?只是……如果太傅出事的话,陛下肯定会让那些人伏诛,更有那些掺和其中的罪魁祸首,一个都不会放过。”他尽量用更为柔和的语句,去形容陛下会做出来的事情。 刘昊所描绘的字句,不过是陛下有可能做出来的十分之一,甚至还比不上。 但更多的,刘昊可不会说。 毕竟,那样岂非是指着陛下的鼻子,指名道姓地责骂陛下?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刘昊,“滑头。” 刘昊讪笑着说道:“您这也得给奴婢留点余地,毕竟,奴婢可是从来都是希望莫尚书可以平平安安,健康长寿的。” 正始帝脸上的神色稍稍收敛,叹息了一声,“是啊。” 他的眼神落在庭院中如流水的月光,淡淡地重复道。 “是啊。” 刘昊不由得皱眉。 陛下这表露出来的态度,多少有些…… 他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却猛地住了口,也一并看向如流水的庭院。 到了晚间,长乐宫逐渐安静下来。 守夜的太监换做是德百,但其实也无需入殿,甚至还可以有个休息的小间。真正需要熬个通宵的人,是那些二等太监。不过就算是德百,其实也不敢睡得踏实。 这夜间无事则矣,若是有事,可是惊天辟地,让人担忧。 正始帝最近都少有夜半前往莫府的举动,盖因莫广生那个烦人的蠢物,不知是打哪里意识到了莫惊春偶尔夜半会和他相见,最近默默加强了莫府的守卫不说,还见天没事找事地守在墨香院外。 在莫广生第七次遇到陛下的时候,两人忍不住干架。 然后半夜闹出来的动静,差点让阖府的人都知道,惹得赶来的莫惊春大发雷霆,将陛下和兄长全都轰了出去。 正始帝:“你死定了。” 莫广生跳脚:“我他娘的才要叫屈好吗?”他可是有家都不得回! 正始帝这么一想也是,愉悦地回去了。 留下莫广生在夜半深沉时,独自一人孤独寂寥。 莫广生:? 是人吗您? 正始帝躺下来前,还在想着今日的事情,许是因为刚见了血,所以情绪还是有些焦躁暴戾,只是刚才散去的杀气,不过是面上的事情。至于根骨里的郁色,那是半点都没有改变。 窗外,殿外,风声清脆。 帝王听了许久,逐渐地沉睡入梦。 梦。 … 公冶启睁开眼。 他有些困乏。 像是大梦初醒,像是一直笼罩在他眼前的朦胧布条被猛地抽去,耳边只余下一把聒噪的声音,如何也听不清楚。 累极,倦极。 “吵死了。” 公冶启凶恶地叫嚷着。 心中暴戾之气乍然而起,他恨不得要杀些什么人,又或是将什么东西在眼前彻底毁掉,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公冶启心头这诡奇而疯狂的怒气。 这……有些不对劲。 公冶启缓缓睁开眼。 破晓的天光,扎入他的眼。 刺疼得很。 他什么时候,那么畏惧日光了? 在撕开一切的静默后,一把急促,带着哭腔的声音,焦急地在公冶启的耳边回荡着,“陛下,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您且将手松开,莫太傅,莫太傅他已经死了。” 莫……太傅? 公冶启的意识有过一瞬间短暂地明悟。 他记得这个人。 他记得这个,低调而无趣的人。 是他的夫子,是莫家的人,是腐朽愚昧的朝臣,是…… 公冶启低头。 他看清楚那个人的脸色,血污遮盖住他的面孔,却仍然挡不住那青白的神情,那正是被剥夺了鲜活之气的模样,那正是死气布满的迹象,那……他死了。 公冶启怔愣地看着怀中人。 一个,在他记忆中,几乎想不起来的人。 叫……莫,惊春。 惊春。 非常惊艳的名字。 却落在他的身上,公冶启曾想,这十分地不匹配。 “……孤,睡了多久?” 脸上有疤痕的刘昊愣住,他眼角的那点泪水本来是憋出来的。在疯狂的帝王面前,将自己伪装得非常孱弱,在和陛下足够熟悉的前提下,那正是能让陛下稍稍留情的可能……但那也说不准。 十有二三的可能。 刘昊虽然恨极了莫惊春的冲动,却也深感悲哀。 陛下陷入长久的疯狂,这是谁也不想见的。 而历经如此艰辛,重新站在长乐宫前,刘昊却不容许任何人动摇陛下的帝位。即便是莫惊春,勉强算得上他昔日友人的人,也不例外。 ……可这不意味着刘昊不会动容。 居然是莫惊春。 怎么会是莫惊春? 他心里也忍不住回荡着这个想法。 可是陛下刚才说话了! 非常沙哑,但还是勉强说出来的话,不是刚才在殿前那乍然而过的短暂,而是彻底的清醒。刘昊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就连说话都是颤抖的,“陛,陛下……如今,已经过去,四年了。” “是吗?” 公冶启的手指用力,“母后呢?” 他的喉咙似乎是磨着砂砾,生疼得很。 公冶启上一份记忆,就是方才在殿前短暂的清醒。 再上一份…… 则是永宁帝的死。 刘昊的声音愈发颤抖起来,猛地跪倒下去,“太后,太后娘娘为了庇护陛下,将叛军拦在了凤鸾殿,被公冶清,公冶常的叛军乱刀砍死。”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听到陛下的声音。 刘昊不敢抬头,甚至连动作都不敢有,只是双手抵住额头,久久也不愿抬起。 陛下醒来了。 这无疑是好事。 可眼下的陛下,似乎并没有从前那些疯狂的记忆,也忘却了…… 太后的惨死。 太后是为了救陛下而死的。 当初刘昊为了护着半疯的公冶启离开京城,就已经自顾不暇。更别说是要去给太后收尸,最终太后是被当时登基的皇帝给一把火烧成灰,丢在湖中,再也找不回半点痕迹。 陛下空落落一身,已无一亲人。 公冶启在作甚? 他在描绘着莫惊春的模样。 阴鸷暴戾的疯狂逐渐扭曲成团,压抑在公冶启的心头,他恨不得要将肉眼所及的一切全部都毁得一干二净,可是低头看着这张青白的,还显得温和的脸庞,又一种奇怪的冷静蔓了上来。 公冶启再抬头,原来,他正站在殿前。 身后的殿内,跪倒了无数的朝臣,血淋淋的味道从殿内,从他的身上,从死去的莫惊春身上扑面而来,熏得公冶启想吐。他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然后终于忍不住弯腰干呕。 他的力气极大,几乎要将莫惊春碾碎压进身体。 眼角的血红滑落下来,也不知道究竟是血水还是泪水,只是滚烫得有些吓人。 公冶启缓缓地站直了身体,冷漠地说道:“让所有人都滚回去。三日后,再开大朝。” 话罢,身着玄色冕服的帝王抱着莫惊春大步离去。 刘昊着急地跟了上去。 可是旋即,公冶启将自己和莫惊春的尸体关在一处,再也没有出现。 刘昊挨了两日,第三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跪倒在长乐宫门前,哀求着陛下开门吃点东西,可是殿内却像是陷入一片死寂,没有半点动静。 倏地,刘昊抬头看着天上,那冲天的火雾,惊得他都差点要带人闯进去。 “任何人擅闯——” 一门之隔,公冶启疯狂阴鸷的语气阴恻恻地响起,“就地格杀勿论!” 刘昊差点以头抢地。 帝王,公冶启,仍然穿着那身玄色冠冕,深沉血浓得可怖。 他的手里捏着一把小刀,正在指尖把玩着,然后随着步伐,一点,一点,踩着浓烈的日头,走到了长乐宫的后殿。 在后殿外的庭院,此地,便是烟雾冲天的所在。 整个庭院七零八落,唯独那在火光中燃烧的身躯,是真实的。 公冶启怔然,却冷漠地注视着那焚烧一切的烈火将所有的痕迹都吞噬,直到最后,一切都化成一缕烟,化成粉末,消散于天地间。 靴子踩上赤黑的土壤,弯腰拾起一小把骨灰。 地上灰的,白的,黑的,红的,刺目的色彩染成一团,杂乱得无序。 公冶启看着掌心轻飘飘的灰白舔舐了上去,将那一小撮骨灰吞入腹中。 嘴巴边染着可疑的猩红,衣襟,心口,更是有着大片大片的红,低垂着头颅的帝王慢慢抬头,血红阴冷的眼眸恐怖异常。 他先是轻笑了两声。 “哈哈哈哈哈哈——” 而后便是肆意疯狂的大笑,笑得恣意张狂,笑得清醒不再。这醒过来的,究竟是公冶启,是帝王,还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恶兽? … 寂静漆黑的长乐宫内,正始帝霍然睁开了黑沉的眼。 第一百三十八章 德百半夜爬起来, 感觉憋得慌。 他其实没有睡得很熟,外头的风声吹得他感觉更急,恨不得立刻就躲到角落里去解决。他将外裳披在身上, 感觉有点冷过头。 德百走过窗边, 冷不丁被窗外的人影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 定睛一看,这人可不正是陛下? 德百这尿意直接给憋回去了, 扒拉着窗口,“陛下……” 他的话刚刚叫出来,正始帝冰冷地回眸, 那漠然却压抑着疯狂的眼神,惊得他失手倒退了几步, 但想想不妥当, 他又立刻靠上前去, 却追不了陛下的步伐, 眨眼间,人就不见了。 德百立刻转身, 跑到门口,推门出来的时候, 这才发现道上都歪七扭八着好些人。 甭管是侍卫还是宫人, 全都歪倒下。 德百蹲下来, 并指在杜文的鼻子下探了探,心下稍安,至少这呼吸还是平稳的。他掀开下摆, 大步地朝着刚才陛下消失的方向追去, 这下头的人都昏迷了, 不靠着自己的两只脚,还能如何? 不过跑出长乐宫的前殿后,便能再看到宿卫。 德百急促地说道“陛下呢?” 为首的宿卫怔愣了一下,摇着头说道“我等未曾看过陛下。” 德百转念一想,立刻叫人去通知刘昊和太后,且先绕着整个长乐宫找上一遍,然后再是皇宫。而他转身跑回长乐宫,欲要去查探陛下的寝宫。 至于莫府…… 其实莫府本该是德百最先想起来的地方,可是如果正始帝去了莫府的话,这才是最不需要他担心。 等德百跑回来寝宫,这才看到殿门本就被胡乱推开,微凉的风卷了进去,站在门口的人透心凉。本来夜半本就狂风大作,卷起的窗帘在殿内飘摇,在稀薄的月光下,足以看得到殿内究竟是怎样的一副乱象,横竖是被肆虐过一番的景象,就连底下躺着的桌椅残骸,都已经算是破碎。 他为何一点都没听到动静? 德百已经许久不曾看过这般画面,盖因陛下能保持理智后,再是怎样怒意上头,都少有彻底发泄疯狂的时候。 大多数时候,倒霉的都是人。 德百被这穿堂风刮得心中哇凉,不自觉痛苦地皱着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 … “你和陛下又在置气什么?” 莫惊春紧蹙眉头,坐在月下庭院,吃着清淡的花酒,并不喜欢莫广生和陛下近日来的纠缠。 莫广生是故意的。 莫广生优哉游哉地吃了一口酒,散漫地说道“你就是太过迁就陛下,不然以你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同意那等大告天下的事情?我猜,这定然是陛下一意孤行,才会打了你一个措手不及。” 莫惊春默认。 这的确是事实。 莫广生就奇了怪了,“子卿,即便他是陛下,可你也无需这么忍让包容,陛下向来肆意,这样于你,可没有半点好处。” 莫惊春的喉咙动了动,轻笑道“怎么没有好处?你瞧瞧这满朝文武,谁又敢得罪于我?” 莫广生斜睨他,没好气地说道“这算是什么好处?你平日里是吏部尚书,他们巴结你还来不及,这可好,一个两个,估摸着都在私下讨论你和陛下的事情,这对你的声名,可没有半点好。” 兄长话里话外的提点,莫惊春当然清楚。 但……莫惊春疲倦地揉了把脸,“这些我都晓得,可,兄长,当初陛下险些为我而死,这份情谊,我回报不得。” 那并非只是普通的爱恨,还掺杂了更多复杂的事情。 “谭庆山……” 莫广生的脸色微变,正始帝险些出事,对于前方将士的影响也甚是广大。 莫广生当然知道这件事。 只他却是不知道,除了莫惊春后来力挽狂澜,与不少朝臣结下梁子外,这其中还有什么变故。等到后来,事情尘埃落定后,莫惊春也曾写信告知莫广生,可那些都是寥寥数语就带过的事情,怎么都比不得眼下莫惊春的讲述。 “陛下,救了你?” 莫惊春的手肘搁在桌面上,撑着按住了眼,叹息着说道“不只是救了我,当时……从一开始,谭庆山的事情,就是冲着我来的。” “什么?” 这确实是出乎莫广生的预料。 不管是从朝臣的态度,还是后来正始帝醒来后的说法,全都是声称此事是弑君之罪,却无人提及此事,从一开始要祸害的人,压根不是正始帝。话也不可以这么说,毕竟,要袭击莫惊春的缘由,到底也是为了打击陛下,为了打击朝政,不然事中,就不会有明春王的手笔……可事关莫惊春,或者是陛下,那将是截然相反的态度。 一时间,就连莫广生,也说不出话来。 正始帝遇袭,和正始帝为了救下莫惊春而险些出事,这两者可是天差地别。 莫惊春“当初陛下还没有醒来的时候,人和罪证都是我交给薛青去处置的,虽我面上的手腕强硬了些,可是不该我处置的律法铁案,我其实并未触及。”他到底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 公冶启已然变作了他的私心,这让莫惊春无可救药地发疯。 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陛下濒死,还留有理智? 他巴不得让那些人全部去死。 即便是他,也会有疯魔之时,不过牢牢压制住罢了。 正因为莫惊春清楚自己会有怎样可怖的心态,所以他压根没打算让自己插手,而在薛青还未得出罪名之时,正始帝已经醒了过来。 那些逾距的权势,莫惊春自然在那时候就一并交了回去,不再涉足。 碍于此,后续的事情,莫惊春一直都不甚清楚。 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莫惊春才有些恍然,陛下在接过了那些人与罪犯时,又或者在他昏迷之前,他事先做好的一切安排,已经足够将莫惊春给排斥在外。 犯人是那些世家子弟,是明春王,是贼人,是罪无可赦的弑君者。 却不会是莫惊春。 莫惊春闭了闭眼。 而这一切的起因,却偏生是莫惊春。 莫广生怔愣了片刻,忽而打起精神,反驳了莫惊春的话。 “可是,那些人之所以会盯上子卿,不恰恰也是因为陛下吗?”他振振有词,“他们只是觉得你是陛下的薄弱处,将你真真当做是药引。可实际上,如果没有当初陛下放出来的这些传闻,明春王和那些贼人,也不会盯上你。毕竟,他们盯上你的缘故,是为了打击陛下……而袭击陛下,不也正是他们的目的?” 莫广生差点被莫惊春的话给绕进去了。 即便是照着莫惊春的想法,那问题也不是出现在他的身上,而是在于人之无止境的欲望,是在于皇位的争夺,是在于世家和皇权的矛盾。 并非在于莫惊春。 莫惊春笑,“大哥,我不至于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 他摇了摇头。 “可这无法抹杀陛下为了救我,差点死去的代价。” 一码归一码,莫惊春不会将他们遭受袭击的事情归罪在己身。 可陛下救他,这是两码事。 莫广生见劝不动,也没再劝。 毕竟如果是他,也不可能将救命之恩随便抛下。 “只是,如果你一直这般退让,这对你们的关系,也并非好事。”莫广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造了这么孽,这辈子还要来担心自己弟弟的……那种关系,但是可惜摊上正始帝,那可真的什么都不能叫事。 而莫惊春本来和陛下的身份就有差距。 如果一再退让,只会让这段本就畸形的关系变得更加奇怪。 莫惊春笑了笑,“如果陛下真的没有……罢了,那他怎么会真的离开呢?”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兄长,“你以为,陛下当真是那么听话的人?” 莫广生想起那一夜的悲惨遭遇,可不单单只有正始帝一个。 莫广生后半夜悄咪咪入了家中,没成想,徐素梅压根没有睡着,正披着衣裳幽幽地坐在大堂内,莫广生一回去直接就撞上了,讨了好一顿骂。 这让莫广生耳根忍不住发红。 这,在对伴侣退让这一事上,莫广生也好不了多少。 他可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 “罢了,你……”他的话还未说完,就看到两条黑影猛地从树梢飘落下来,而后,又从屋顶上跳下来一个人。三人战在一处,那树梢上的两人狠狠地拦住那突兀的外人,“止步!” 沙哑低沉的声音喝道。 莫惊春听出来,这是暗十一的声音。 那屋檐上的人往后倒退了一大步,然后朝着莫惊春的方向跪下。那干脆的模样,让莫惊春忍不住蹙眉,缓缓站起。 那人的身着打扮,和暗十一从前来时,一般无二。 那是宫中暗卫。 在看到他的模样那一瞬,莫惊春的心中不知道闪过多少的猜测,旋即露出些许忧色,“陛下离开皇宫了?” 莫广生奇怪地看向莫惊春。 只是单凭这暗卫出现一事,莫惊春就能猜测到这个? 他心里不由得思忖起来,看起来陛下和莫惊春的关系,远比他之前想象得还要深,若非如此,为什么会直接脱口而出?这岂非是得对陛下知之甚详,甚至还对宫中的一应事务非常了解,才能如此? 那暗卫沙哑地说道“陛下在三刻钟前,于长乐宫后殿离开,不知所踪。中侍官和德公公两人已经查过长乐宫,并通知了太后。但眼下,宫中的暗查并无果。” 莫惊春脸色微变,看向暗十一,“墨香院?” 暗十一立在一旁,摇了摇头,“墨香院没有动静。” 正始帝并没有来莫府。 莫惊春长长出了口气。这还是头一回。 他看向那暗卫,“东府呢?” “东府在一炷香前,已经回禀,陛下并不在那。” 得,这下可好。 一个失踪的陛下,这上哪里找去? 莫惊春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片刻后,他忽而抬头,“长乐宫内,可有任何的损坏?” 那暗卫依旧漠然,那声调毫无起伏,仿佛就像是个木人,“长乐宫殿内,已经损毁大半,陛下似乎大发雷霆。” 莫惊春的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突地看向莫广生,声音坚定地说道“去天牢。” 莫广生本是在边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听得莫惊春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脸上闪过明悟,“你是说,明春王?” 莫惊春抿住了唇,说话间,已经大步往外走。 “陛下甚少失控,除非是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了他。太后安好地在宫中,我也在莫府平安无事,那还有什么可以让陛下如此上心?”他脚步匆匆地朝着马厩赶去,“既然长乐宫都成了陛下怒火下的发泄,那明春王这么一个现成的靶子,岂非也是危险?” 莫广生“……” 莫惊春知不知道,他刚才那句话究竟泄露了什么? 是正始帝对其之偏执。 而且,莫广生完全不知道莫惊春是究竟怎么从前面那句话推断到了后面那句话。 这在他看来,就像是突然说天上下雨了,然后水缸就破了一样离谱。这天上下雨,和水缸破了,究竟有什么联系? 如果莫惊春知道他兄长的疑窦,定会慷慨回答。 这就是和陛下走近后,不得不去习惯陛下那千奇百怪的想法,就连刘昊,这么多年了,都未必能够搭上陛下的那根筋。 大半夜,本该是宵禁的时候,莫惊春骑着好姑娘在街道上飞驰。 莫广生带着人跟在他的身后,巡逻的府兵撞见这一队人,差点都要心梗,险些以为这两位是要去……好悬看清楚他们去的方向,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违反了宵禁,府兵们自然是要追上去。 不过,他们也清楚这不过是无用功。 更何况…… 他们去的方向,更加意味深远。 莫惊春纵马飞驰,抵达天牢大门前,守着的狱卒还要拦他,却见莫尚书随手将一块令牌丢在他的怀里,旋即抽出他的佩刀,用刀背狠狠地敲击在铁链上,只要三长两短,这奇怪的动静后,内里的大门突然一颤,然后,却是有人从内部打开了这道大门。 这是天牢内的规矩和暗号。 在紧急情况下可以使用,莫惊春会知道,自然是有赖于薛青。 当这扇门被推开,莫惊春大步进去的时候,身后,那个接住令牌的人,借着那天牢大门内投射过来的昏暗光芒,总算看清楚那是什么,当即吓得天色大变,险些将这东西给丢出去。 那岂不是之前让莫惊春惹来非议的太祖令?! 而莫惊春的身影,早就消失在门后。 莫广生在身后忍不住笑,子卿这果断利落的模样,可依稀有几分当年的模样。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牢戒备森严, 莫惊春是怎么一路抵达大门前,才堪堪被人拦了下来?莫广生跟在莫惊春的身后,心有怀疑的同时, 莫惊春的身影已经在尽头消失,没入了一片黑暗中。 莫惊春手持佩刀, 遇到巡逻的狱卒,面色沉着,“牢内可有任何异动?” 这本不该莫惊春来问。 那些狱卒也大可不回答莫惊春的话。 可为首的那个人却面露犹豫,尽管那只在一刹那的闪烁,却已经足够莫惊春看得一清二楚。他沉默了一瞬, 便径直丢下他们,抬脚往里头走去。狱卒们忙拦在莫惊春的跟前, 苦笑着说道:“莫尚书,您不可以再进去了。” “陛下进得,我进不得?” 莫惊春冷冷地说道。 那狱卒险些给莫惊春跪下了, 正是因为陛下进得,其他人才万万进不得。 莫惊春啧了一声,“暗十一, 暗十二, 拦住他们。”他不想和这些狱卒们牵扯, 直接将暗卫给叫了出来, 趁着他们一片混乱的时候, 他闪身入了牢狱内。阴冷潮湿的狱中,两侧的油灯摇曳晃动, 几乎看不清楚暗影, 莫惊春刚入其中, 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腥臭腐烂,令人作呕。 莫惊春的脸上露出狐疑之色,原本是打算朝着关押明春王的地方去,靴尖却换了个方向,径直地看着另一侧深处。 没有犹豫,莫惊春飞窜入了阴暗中。 越是往这里走,那味道更大,冲得莫惊春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他忍不住用袖子捂住口鼻,踩着…… 嘎吱! 湿腻的触感从鞋底传来,莫惊春一顿。 他将奇怪的感觉抛开,径直朝着内里走。 很快,那漆黑的暗色消失不再,莫惊春眼前一亮,就像是突然从黑夜到了白日,而浓重的气味也在那一刻,径直冲入了莫惊春的鼻子,即便是被袖子所挡住了大半,依旧让人忍不住干呕。 眼前…… 是血腥一片。 很难想象,人的身躯如何能流淌出这么多的血液,那凶残暴戾的痕迹遍布在每一处,墙壁上,地板上,床板下,还有…… 架子上被押着,串着,几乎没有人形的明春王。 如果不是莫惊春还能看到他的胸膛……那是胸膛吗?血肉模糊的一大片,还在微微起伏的话,莫惊春都没想过人还能活着,醒着忍受这样疯狂的折磨。 明春王还活着。 但想必,他更巴不得自己登时死去。 而陛下…… 莫惊春的视线在牢狱内逡巡了片刻,终于在窄小的窗口下,发现了沐浴在月光中的正始帝。甚是奇怪,这牢狱面积比平常的牢房要大上一些,而左侧点燃的光亮只堪堪能看得清楚方寸的位置,但也比外头昏暗的油灯要好上太多。而右侧……泰半还是压抑在阴郁的暗色里,唯独那个开在墙壁上的窗口,斜斜打下来一小块银白的月色,很是浅淡,很是稀薄,如果不是步入这一片,或许也有些琢磨不到。 莫惊春的呼吸极轻,脚步缓慢地淌过地上粘稠的血红。 “……陛下。” 正始帝慢慢回头,在他的身上,袖口,衣襟下摆,靴子,无数不是被血色染红的迹象,那张脸……莫惊春的手指微颤,阴鸷疯狂的神色在帝王的眼底闪烁,俊美的脸上扭曲着残暴血腥的杀气。毫无掩饰的暴戾冲天而来,让人几乎招架不住这磅礴凌冽的气势。 除开正始帝之外,这屋内,其实还有人。 莫惊春是在他们急促的喘息声中,才隐约辨认出,在阴暗的角落里,还藏着,簇拥着,畏惧着躲着好几个人。莫惊春的眼角余光瞥上一眼,依稀辨认出来他们身上的服饰,这看起来像是……负责天牢的官员。 薛青可不负责管这个,他虽然知之甚详,可是天牢还是有着自己独立之处,其内里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或者是危及到皇室的人,要么,就本身是宗亲之家,才会被押送到天牢。 这些个官员,应该是在大半夜接到陛下出现的消息,这才急忙赶来,却没想到亲眼目睹了陛下的暴行,直接被吓破了胆子。 只是看着他们的模样,合该也是跪倒在那处,久久不敢抬头。 莫惊春只不过短暂分神去查看他们的情况,眼神刚挪回来,便感觉到大片血腥气味扑面而来。陛下……陛下就站在他的眼前,猩红残暴的双眼正眼不错地打量着他,这近在咫尺,甚至连呼吸都险些纠缠在一处的距离,让角落里的几人倒抽了一口气。 莫惊春听在耳中,很是无奈。 如果有选择的话,莫惊春肯定是想要他们几个闭上嘴巴,最好不要再吸引陛下的关注。 “陛下。” 莫惊春及时地在陛下的注意力偏转之前,叫住了正始帝。 “陛下,您之前不是说,明春王的事情兹事体大,要给他留一条命吗?”莫惊春平静地说道,仿佛没有感觉到这扑面而来的恐怖,“眼下将他折腾成这样,您虽是发泄了一口气,可是这司法公正上,薛青怕是要唠叨您了。” 正始帝没有说话。 他只是打量着莫惊春,那偏执的眼神,让人有些恐慌而茫然。 有点熟悉。 莫惊春在心里想,陛下的这个状态,看起来可真是有点熟悉,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的问题,可总让莫惊春莫名想起当初,想起最开始,正始帝还没有成为皇帝之前,那一次在长乐宫前的发疯……陛下便是有点像是现在这般…… 莫惊春的念头还没有思忖完毕,就看到正始帝猛地冲了过来。 那沉重湿腻的身体压在莫惊春的身上,他脚底用力,这才勉强卸掉了冲击的力道,没将两人都摔倒在地。饶是如此,莫惊春还是踉跄了几下,才站定了步伐。那湿腻腻的血腥味沉沉地压在莫惊春的衣袖上,浓重得让他忍不住闭住口鼻,就看到压在他身上的正始帝缓缓地低下头,冰冷的鼻子蹭了蹭莫惊春的脖颈。 湿凉的,痒痒的感觉。 咕咚—— 莫惊春仿佛听到了正始帝沉重的呼吸声,像是在侵吞着莫惊春的气息,又像是在辨别、嗅闻着什么,好半晌,陛下又蹭了蹭莫惊春的脖颈。 这敏感的感觉,让莫惊春忍住抖动了一下,声音复低了低,“陛下?” 正始帝没有反应。 糟糕。 这不对劲。 莫惊春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正始帝已经开始得寸进尺。 他并不满意莫惊春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衣裳遮盖住了他的气息,已经开始上手撕开莫惊春的衣袖,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莫惊春的外衫已经被撕得七零八碎,让他猝不及防,差点就当真被剥了开来。 莫惊春反手握住陛下的手腕,大惊失色,“陛下!” “陛下——” 莫广生的声音恰在此时响了起来,从道路的尽头传来。 莫惊春的心中一突,总觉得有些不妙。 但他也来不及多思,莫广生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他看到牢房这凌乱不堪的画面,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一双视线往边上扫去,在留意到莫惊春和正始帝那“难舍难分”的模样后,他立刻转身喝止住了那些还在身后的人,不许他们再跟上来。 别的不说,光是莫惊春和正始帝眼下的模样,就会不适合更多的人看到。 而这牢房内的狼藉和危险画面,不管是谁,都要胆颤心惊备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在战场上见多了血肉模糊的场面,饶是如此,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更别说是这些人了。 莫惊春听到莫广生在阻止的动静,双手搀扶住陛下,逐渐将他扶了起来,小声说道:“陛下,您还好吗?”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要去摸正始帝的额头,但陛下往后仰头,避开了莫惊春的动作。 但他也不肯远离,就是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莫惊春。 在莫广生踏足这牢房的时候,正始帝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下子冲了过去,那疯狂阴鸷的模样,像是不允许任何踏足此间。莫广生猝不及防和陛下交手,愣神之下,被连踢打了好几下,只觉得胸口沉闷,差点要吐了口气。 莫惊春见状不妙,也跟着拦在了两人的中间。 正始帝阴冷地看着莫广生,那阴鸷幽冷的眼神,像是要撕裂了敌人一般。 莫惊春顾不得那么多,抬手去抓住正始帝的胳膊,而后是肩膀,然后他的手掌盖住了公冶启的眼,声音冷静,但仔细听来像是有少许的轻颤,“陛下,陛下,您醒一醒,臣在这里,您可不是在那些恼人的梦里。”他顿了顿,然后声音更低沉了些,“到底是梦,和眼下,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莫惊春主动地抓住陛下的另一只手,然后将他的手指抵在自己的脖颈旁,那鲜活跳动的气息,可是作伪不得。 莫广生原是挨了打,还没回击的时候,就被莫惊春给拦了下来,眼下又要看着陛下和莫惊春的亲密互动,这眼神一时间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只能在心里幽幽地吐槽,怨不得莫惊春都不想在旁人面前和陛下接触,这……未免也太过亲密了些。 他又看了看,莫名耳根有点红。 那岂非是在私下才可以耳根厮磨的亲密? 莫惊春却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陛下是陷入从前的那种疯狂,那只能尽快将正始帝从那种状态给拉出来,不然,接下来还会再发生什么,那可就不可而知。 至少明春王这条命,怕是保不下来了。 正始帝在双眼被莫惊春盖住后,又陷入了安静。 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暴起,都是他们的错觉。 手指起初是轻柔地按在莫惊春的脖颈处,紧接着便是重重地压下去,似乎是在贪婪地感受着那其中的不同。而后,莫惊春感觉手掌下的人沉重地喘息了起来,仿佛是在经历一场无望的噩梦,那紧绷的杀气,刺激得莫广生浑身鸡皮疙瘩都忍不住冒了出来,不住地打量着那站在一处的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兵器。 这种疯狂的暴戾残忍,有时候甚至不逊那些久经战场的将军。 莫广生恍惚仿佛自己已经回到了在边关大漠,在被群狼包围时,那为首的头狼便是如此残忍而疯狂地盯着他们。那些失去了理智,在冬日没有食物的群狼,便是怀揣着这样残酷的暴戾。那种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气,只会让人忍不住操起兵器,心中惴惴不安。 正始帝长长吐了一口气。 “莫惊春。” 他沙哑地说道。 这三个字一吐出来,莫惊春心中就忍不住松了口气,可是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反而更进一步,“陛下?” “夫子。” 还是正始帝的声音。 有点疲倦,又有点好笑,“寡人能连您都认不出来吗?” 莫惊春:“陛下刚才不就是认不出来吗?” 他可没有给陛下掩饰的余地。 正始帝沉默了一瞬,顶着那双被莫惊春所遮挡的眼睛,“寡人不过是做了个梦。”他笑了笑,但是这笑声听起来,却是有些难听。 “梦是假的。”莫惊春的声音软了下来。 他有些猜到,陛下有可能做了哪些梦,但因为可供猜测的实在是太多,一时间,又无法确认究竟是哪处引起的问题。 正始帝呵呵,“说不得,这也可能是真的呢?” 莫惊春沉默,然后松开手,看着陛下 依旧猩红阴沉的眼,平静地说道:“就算是真的,那能真过现在吗?” 正始帝的手指仍然按在莫惊春的脉搏上,那突突跳动的血脉,才是最鲜明的存在。 正始帝用力了一瞬,仿佛是想要将莫惊春往怀里拽,但只在这一刻,下一瞬,他就松开手,冷冰冰地扫射这牢房内的其他人,包括莫广生,都只得了正始帝冰冷的一眼,而后,他才终于看向那还在架子上苟延残喘的……人。 陛下的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他怎么还没死?” 莫惊春:“……” 他正要说话,就听到那宛如血人的明春王嗬嗬笑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忒是古怪,“公冶启,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所爱之人皆死,我诅咒你所坐之位坍塌,我诅咒你遗臭万年,我诅咒你,我诅咒你被钉在无字碑上,千年万年,受人唾弃!!”他嘶哑的,痛苦的,疯狂地发出这般呓语。 莫广生微微皱眉,只觉得明春王这诅咒好生没道理。 这岂不是将莫惊春也给卷进去了? 锵—— 只来得及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 而后,便是破空声。 一把佩刀贯穿了明春王的心腹,狠狠地扎穿了其后的木架,甚至还能看得出来莫惊春的力气多大,这才让长刀在贯穿了心脏后,钉在木架上仍然微微晃动。 明春王甚至来不及再说些什么,直接一命呜呼。 莫惊春收了手,冷漠地看着死去的明春王,不紧不慢捋了捋袖子,平静地说道:“臣以为,明春王所言,实乃虚妄,陛下还是勿听为妙。” 莫广生:“……” 他看了眼明春王的尸体,又看了眼莫惊春,只觉得一言难尽。 这可和他之前所说的话不太符合吧? 子卿,你上一刻,不是还在劝说陛下,要给明春王留下一命吗? 怎么动手得这么突然,让人无话可说。 正始帝慢吞吞地打量着莫惊春,那眼神看起来有几分怪异。但很快,还没等莫惊春看清楚那是怎样的神色,就听到陛下说,“夫子,之美,你们两人暂且出去。”他回头看着明春王的尸体,“寡人还有事情要做。” 莫惊春一言不发地率先离开。 莫广生稍后了一步,只是盯着莫惊春离开的背影,然后对正始帝说,“陛下,子卿从前一直都是个快意恩仇的脾气,但是,这般模样,卑职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还望陛下包涵。”他丢下这话,立刻就跟着莫惊春离开。 正始帝微蹙眉,总觉得不爽。 他的眼底猩红一片,浓黑的情绪越发涌动。 莫惊春的好与不好,他当然知道,何须莫之美在这里多言? … 莫广生在牢房外面道路的尽头找到了莫惊春,只见他虚虚倚靠在墙壁上,暧昧昏黄的烛光打了下来,明明灭灭,看不清楚彼此的神情。 但莫广生还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可是有好久没有看到你那么冲动的样子了。” 莫惊春闷声闷气地说道:“我没有冲动。” 莫广生哈哈大笑,“你还说你没有,当初,是谁在自己十岁的时候,就将十来岁的地痞流氓打破了头,当时跟过去的家丁都吓了一跳,都拦不住你这暴起的小脾气。” 莫惊春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莫广生笑吟吟地说道:“和家里不分家就是这样的倒霉事,家里兄弟都是知根知底的,就算是过了二十年,我还是可以脱口而出,说出你当时的英勇……” 莫惊春总算是被他揶揄得不耐烦,“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得了,何必这样扭扭捏捏,拐弯抹角?”再说下去,莫惊春都生怕自己直接一记老拳直接过去。 莫广生轻咳了一声,严肃着脸色说道:“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是见惯了死人,可是方才牢房内的施虐,还是超出了莫广生的预料。仿佛陛下陷入了疯魔的状态,不然,那些个官员不会吓破了胆,哆嗦成那个德行。仿佛正始帝变成了恶鬼。 莫惊春敛眉,“陛下有时候脾气会暴躁些。” 莫广生奇怪地说道:“那可不只是用暴躁来形容的。” 莫惊春无奈,看向他,“你都知道我不会说,为何还要问我?” 都是自家兄弟,哪里不知道彼此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哪里不会知道,什么情况下莫惊春会说,什么情况下,莫惊春只会一言不发? 但莫惊春也清楚,莫广生会好奇也是正常。 毕竟刚才莫广生已经看到了全部的事情,他不可能会漏过那些端倪。不然,他刚才何必要阻止其他人?不便是在看到屋内中的第一反应,便是要拦下更多的知情人吗? 莫惊春叹了口气,“外头怎么样了?” 莫广生:“我刚才进来前,就隐约听到了动静,可能宫内来人了吧。”他的话音刚落下,就听到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在摇曳暗淡的烛光下,他们两人勉强才看得清楚,那小跑在前头的人,赫然是刘昊。 只见他的神色焦急,但在看到莫惊春平安无事地站在此处时,他忽而一松,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正经地说道:“莫尚书,莫大将军。” 莫惊春:“陛下正在审问明春王,中侍官还是在这里且等等才好。” 刘昊的身后还跟着好些人,倒是不只有他自己。 在场的人都知道莫惊春在睁着眼说瞎话,谁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来天牢审问明春王,可是谁也没有去戳穿这谎言,甚至于刘昊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着说道:“原来是这样,诶,得亏是您在,不然我等可是要着急坏了。” 借着那隐约的灯光,刘昊勉强能看清楚,莫惊春的衣裳下摆应当都是少许的血迹,只是那实在太过不分明,但也无法确定。而站在此地,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谁人也无法忽视,只不过一个个都在当着真眼瞎。 莫广生打破了寂静,“明日该怎么办?” 他说的是明日早朝。 毕竟,明春王本来在明日早朝是要被押解去朝廷的,眼下这人都没了,这上哪里去找一个明春王? 刘昊笑着说道:“能去的,当然是可以去。不能去的,自然得是安歇。莫大将军就不必担忧此事。” 莫广生饶有趣味地打量了眼刘昊,只觉得从前倒是忽视了陛下身旁的这些个人,就光凭是刘昊,就忒是有趣。 这话说得实在暧昧。 不多时,正始帝的身影出现在牢房外。 他出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几个佝偻着腰的官员,帝王倒是面无表情,在看到刘昊出现时,也没有露出别的神色,只是淡淡吩咐了下去,“刘昊,你着人去清扫,让明春王‘舒坦’一些,还有,今夜的事情,除了那些嘴巴严实的,其他的也都注意下。” 正始帝只是随意地嘱咐了几句,莫广生就留意到刘昊的神色微变,但转瞬就消失,平静地沉下腰去,“喏。” 旋即,正始帝一手拢住了莫惊春的胳膊,拖着他大步往外走。 莫广生猝不及防没捞住莫惊春,几步跟着上去,“陛下,事情既然处理完了,那子卿合该跟着卑职回去,您这是作甚?” 正始帝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之美,你是不长眼还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的夫人没告诉你,这种恶意打扰的事情最是可恶,是该被活活打死的吗?” 莫广生毫不收敛,“陛下,此事原本也和子卿不相干,如果不是您的暗卫急匆匆去了莫府,子卿本该是卑职不醉不归,可不会掺和上这么严重的事情。眼下已经过了子时,明日还有大朝,您不如还是让子卿与卑职回去,不然子卿这文弱书生样,哪里还有时间能好生休养?”他压根就是在胡说八道。 莫广生原本说的那一大堆套话,正始帝听了只想将他给狂揍一顿,倒是半点都听不进去 。但是后半句话,但是有些许入了帝王的耳,他看着自身血淋淋抓着莫惊春的手指,一时间眉头微微蹙起,露出少许憎恶之色。 好半晌,正始帝这才松开手来,而后当真莫广生的面捧住莫惊春的脸,凶巴巴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而后才大步朝着前走,“回宫!” 刘昊身后的一大半人跟着陛下离开,唯独还有几个沉默站着。 倒是和莫广生一样沉默。 莫广生的手指都在打颤,“陛下是不是故意的?” 刘昊幽幽地说道:“您还是早点走吧。” 莫惊春恶狠狠地看了眼莫广生,又凶巴巴地看了眼刘昊,也大步地离开。 那飞卷起的衣角,倒是看得出他的匆忙。 刘昊慢吞吞地看了眼身后幽深的道路,又看向哆嗦站在边上的几个天牢官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奴婢觉得,几位方才,应该什么也没看到吧?” 那几个抖得像是发病似的,仓皇地摇头。 … 翌日,天光微亮,莫惊春的马车正在天街缓缓行驶,预备着检查后入宫。 他坐在马车内,只觉得身体酸痛,换了几个姿势都不太舒服。 昨夜,在带着好姑娘回到莫府后,莫惊春和莫广生在武场狠狠干了一架。尽管莫惊春确实很感激莫广生对他的爱护之心,可若是没有引发正始帝后续的报复心理那就更好了。 莫惊春从来,从来都没有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过大脸! 只要一想起当时在场到底有多少人,莫惊春就巴不得自己那时候就厥过去。 莫广生一边单方面挨揍一边嘀咕着,“你为何不生陛下的气,却来生我的气?” 莫惊春能如何,去朝着陛下发火吗? 陛下是身体有……疯疾在身,难道莫广生也有吗? 而且,昨夜正始帝离开的时候,莫惊春还是能够感觉到那种强忍压抑的残暴在身上,那淡淡褪去的痕迹并不明显,莫惊春也不知道在他们离开牢房后,陛下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那几个牢房里瘫软的官员爬了起来,但是肉眼可见,这几个人只会比之前还要害怕。 和病人不能计较,那当然只能和莫广生计较! 待到了殿中,早就到了的袁鹤鸣凑了过来,站在莫惊春的边上,咬着牙小声说道:“你没事吧?” 莫惊春摇了摇头,知道袁鹤鸣的消息总是很快,“没事。” 袁鹤鸣只得了这句话,就没有再问。 待到早朝开始,朝上并无人提起昨夜的事情,仿佛昨夜莫家人突然冲到街上的事情压根没有发生过,至于那些消息灵通的世家官员,也无人说起一字,风平浪静得很。 在朝中诸事都逐渐被讨论过后,总算开始有官员提起明春王的事情,坐在皇位上的正始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颔首,“既然如此,那就让明春王压上来吧。” 莫惊春的心口一跳,和远处的莫广生对视了一眼,然后又转移了开来。 明春王昨夜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很快,在刘昊的示意下,有两个宿卫压着一个男人出现在殿前,只见他的相貌看起来有些灰白,更是面无表情,可是光从身高和相貌上来判断,这个人当真和明春王一般无二。看起来没什么茶杯,就连态度和神情,都惟妙惟肖,仿佛就是本人走了出来。 莫惊春微蹙眉,看着宿卫压着“明春王”跪了下来。 不管是谁人与他说话,即便是正始帝,也压根得不到“明春王”的半点反应。原本审问的官员态度还算柔和,很快就被“明春王”这拒不配合的态度给气得前俯后仰。薛青幽幽地说道:“明春王这些时日的态度一直都是如此,因而,我等实在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明春王”猛地挣脱开左右的压制,就着枷锁和铁链,朝着正始帝的方向冲了过去,坐在前头的几个老臣都被吓了一跳,薛成已经站了起来。身后的宿卫见状不妙,抬手就将手里的短刀抛了出去,一下子命中“明春王”的后背心。 “明春王”连一句话都没说,就直接栽倒了下去。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看向朝臣四周。 “没想到明春王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贼心不死……” “差点给我吓坏了,他居然还想要袭击陛下。” “死了也是好……” “明春王何至如此冲动?” “想必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 朝臣众说纷纭,什么说法都有。 但是明春王试图袭击陛下,这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得见的。 不管这究竟是不是明春王,可他背负着明春王的名头而死去,在朝臣,在大众的心里,那明春王就是为此而死。 明春王虽死去,可是他的党羽,他的家人,那些叛军,需要处置的人实在是太多。而鉴于刚才明春王冥顽不灵的表现,绝大部分朝臣都对陛下想要重惩的手段没有异议,只除了许伯衡的神色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之外,但他最终也什么都没说,默许了此事。 下朝后,莫惊春正打算离开,就看到德百已经站在门外等候,笑着说道:“还请尚书随着奴婢去御书房。”莫惊春能感觉到几道奇怪的视线看了过来,然后很快又移开去。 仿佛是错觉。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是。" 可实际上,德百却不是带着莫惊春去御书房,而是径直带着他往东宫的方向去。走了一段,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难道是在劝学殿?” 德百笑着说道;“陛下命奴婢请您过去劝学殿。” 劝学殿…… 莫惊春已经许久不曾踏足过这里。 这座低调平静的宫殿内,还是保留着从前的模样。莫惊春入内后,见陛下还没有过来,便径直去了偏殿,在那无数的书架里徘徊,不知不觉中,他反倒是沉迷在手里头的书籍,一时间忘却了外头的动静。 直到一双手在他的眼前,将手里的书籍给取走的时候,莫惊春才猛地反应过来,抬头看着站在眼前的人。 正始帝已经换过常服,正好奇地看着莫惊春刚才在看的书籍。 然后微微蹙眉。 “看这些枯燥无味的书籍作甚?” 他毫不在意地将手里头的书往书架上一丢,然后抓着莫惊春的手腕往外走。 莫惊春转头记住了那本书是什么名字,然后无奈地跟着正始帝走了几步,“陛下,书中自有黄金屋。” “便是有上百个黄金屋,寡人也不要夫子重新变得跟从前一样古板,那寡人可真是得气死。” 公冶启的手指冰冷。 抓在莫惊春的手腕上,就如同水鬼。 莫惊春顿了顿,故意说道:“臣倒是觉得,像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可。” 正始帝停下动作,骤然转身,双手撑在他的边上,将他压得抵住了书架,“那些所谓忠君之道,那些愚昧无知的蠢物,那些荒谬可笑的劝诫,莫惊春,夫子,寡人……我请求你,一个字都不要往心里去。”他的声音说得轻柔,可是这压着莫惊春的姿势却显得另类强硬。 然,看着再是触手可及,可正始帝这个看似拥抱,却又不像是拥抱的怀抱,却始终空着薄薄的一层。 莫惊春微蹙眉,往前走了一步,便闯入了正始帝的怀中。 “陛下,您究竟在说什么?” 莫惊春是不解的。 陛下如此卑微,甚至是哀求的语气,虽然只潜藏在话语里,可是一闪而过的疯狂和压抑,莫惊春如何又感觉不到呢?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陛下这样凌乱的问话? 正始帝闭了闭眼,而后便是从前那凌然的姿态,他注视着莫惊春的眼,一字一顿地说道:“夫子,与我成亲可好?” 莫惊春哽住。 有时候,即便是他,也想不清楚陛下究竟是怎么跳到这个上面的。 可陛下的压抑是真,疯狂也是真,眼底的阴郁和偏执更是真,尤其是昨夜的事情……陛下都多久没有出现过那副模样,难道与眼下的患得患失有所关联吗? 即便莫惊春还是排斥着这个念头,但是他蓦然想起正始帝对于子嗣的偏执。 如果…… 如果,只是成亲的话,如果…… 莫惊春的心里有无数个念头在徘徊,但在他还没来得及思忖清楚的时候,莫惊春就听到自己沙哑冲动的声音。 “好。” 那便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 正始帝蓦然醒了过来。 又是一个深夜。 他看着躺在自己身侧的莫惊春,今夜靠着他的死缠烂打,莫惊春不得不答应了深夜留宿的事情,但是莫惊春面子薄,肯定是不愿意在宫中光明正大留下来,于是,便只能在东府。 但是在东府也没什么差别。 正始帝像是上了瘾,又像是在发什么癫狂,抱着莫惊春又啃又是咬,仿佛是什么甜滋滋的存在,又像是什么吸引人的珍宝,直到将其溺死在怀中都不肯撒手的程度,让莫惊春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睛红通通,可怜又可爱地云睡过去,如果不是正始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莫惊春已经没有动静了,他可能还会继续…… 正始帝往后捋着自己的头发,看着莫惊春眼角的微红,沉默了片刻。 他确实做得过分了些。 帝王随手将莫惊春身上的被褥盖得更严实了些,然后赤着脚下了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咕噜咕噜的水声很细微,但困顿至极、躺在床上的人还是惊觉,挣扎着睁开眼。 眼睛肿了。 这是莫惊春的第一反应。 然后,他羞耻地意识到,在他昏迷过后,陛下已经将他的内外都整理干净了。 莫惊春真的很想掩面叹息 。 陛下……今夜就跟疯了一样,折腾得莫惊春死去活来,分明已经不可能再进一步,却还是紧紧相逼,让莫惊春的尊严都险些碎了一地。 他又是羞恼,又是意识到正始帝不在床上。 莫惊春艰难地翻了个身,看到一道人影沉默地坐在桌边。 莫惊春喃喃地说道:“您起来作甚?” 那人笑了笑,“做了个梦。” 梦。 莫惊春的意识更清醒了些,他眨了眨眼,挣扎着坐起身来,卷着被褥,坐在床上看着陛下。在更换姿势的时候,那些酸痛的感觉让得莫惊春不由在心里将公冶启小人戳了几下,面上还是镇定地说道:“陛下,您究竟做了什么梦?”他的声音沙哑却是轻柔,听起来非常温和。 公冶启犹豫了片刻,清冷的男声才再响起来,“我梦到,我将夫子吃了下去。” 莫惊春微顿。 而公冶启既然打开了话匣子,却也没有停下来的可能,“我梦到,夫子的尸体躺在我的怀中,我的心中恨极又累极,想要将碍眼的满朝文武都杀了,却又记得你说,为时未晚,我将您抱去长乐宫,却没压住疯狂的本性,一点,一点地将夫子给吞食了,然后……” 那残乱的尸骸,被烧作了一捧灰。 公冶启这才清楚地看见,其实人体在最终湮灭成灰烬时,其实也是一个坛子能装得下的。 他一点,一点地将骨灰盛放在坛子里,然后…… 帝王没有意识到,他的双眼仿佛回归了先前的暴烈残忍。 莫惊春下了床,仍旧是抱着那一床被褥,他懒得再去找衣物,拖着那长长的被褥下来,缓缓地走到正始帝的跟前,然后在陛下的前面蹲了下来,抬头看着陛下的一双眼,“陛下不是说,那只是梦吗?” 正始帝蓦然看着莫惊春,“那当真是梦吗?” 莫惊春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是梦。” 甭管是前世还是其他,可是没有发生的事情,或者是再也不能发生的事情,那当然是虚幻的,不存在的东西,即是梦。 至于合理,或者不合理…… 莫惊春这些年来经历的种种事情,已经非常之不合理,他已经懒得再去想那些事情了。 正始帝低低笑了起来,“看来,夫子其实知道寡人在说什么。” 莫惊春:“陛下说笑了,臣可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哪里会知道您到底做了什么梦。只是臣觉得,不管您到底是梦到了什么,难道明春王那狗屁的诅咒,您就会放在心上吗?如若您将明春王的诅咒,将这所谓的梦境放在心上的话,那臣才会真正瞧不起您。” 正始帝的手指掐住了莫惊春的脸,“夫子,您可是说了不得体的话。”什么“狗屁”,这可不是寻常莫惊春会说的话。 莫惊春含糊不清地说道:“臣说得没错。” 公冶启叹了口气,难得露出了苦闷的神情,“即便那是梦,但是醒来的时候,终究会有无法满足的感觉……”就仿佛梦里的那个公冶启,也附着在了他的身上。 让正始帝再度感受到那种不理智的,残酷的,暴戾的疯狂。 醒来的失控,再到在天牢的醒来,期间的事情,几乎是回想不起来的,仔细沉思,只残留下一片血红。 那如此熟悉的杀意,正停留在正始帝的心尖。 那种遗憾的痛苦,也同样让帝王久久不能忘怀。 公冶启其实非常不满意今日在劝学殿的说辞。 在他看来,这非常不得体,而且也不够完美。 帝王筹谋了这么久,要让莫惊春答应,定然是要算计好一切,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莫惊春不答应,那自然还会有后招,可先前的事情,让正始帝的行事都失了些法度,居然在劝学殿的时候,就毛毛躁躁地提出了请求。 谁成想,之前一直百般拒绝他的莫惊春,在犹豫了片刻后,居然答应了! 这在正始帝在狂喜后,心里浮现出来淡淡的不满足。 他为此所做好的种种计划全部都被推倒了,一个都用不上。 莫惊春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 见陛下多少被劝慰住了,莫惊春这才裹着被褥站了起来,伸出来一条赤裸的胳膊,想要去讨水喝。 他当然也口渴,尤其是喉咙,焦灼得很。 正始帝看着那截胳膊,下意识伸手摩挲了两下。 莫惊春被他闹得痒痒的,差点将倒好的茶杯丢在地上。 “陛下。”他无奈地说道。 正始帝忽而说道:“夫子,您说,如果真的有前世的话,寡人还会坐上皇位吗?” 莫惊春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扯着被褥,有点艰难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叹息了声,“陛下难道会在意自己是不是皇帝?您从前不是一直说,其实您并不在意这皇位上,是不是您。” 正始帝坦然地说道:“寡人确实不在意谁是皇帝,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皇帝。但是,寡人不要,和被赶下来,是两码事。”他看向莫惊春,似笑非笑,“而且依着寡人的脾性,最是不喜有人压在寡人的头顶上。如果不做皇帝,那我肯定也不会留在这里。” 莫惊春:“臣倒是觉得,如果有所谓的前生今世的话,您肯定还是皇帝。毕竟先帝那么宠爱您,如果皇位不留给您的话,怕是他死后也不安心。” 正始帝淡淡地说道:“父皇是宠爱我,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天下朝纲。” 莫惊春笑,“可您不也很重要?不然,依着您这情况,先帝选择其他人,岂非是更好?” 帝王拄着下颚,沉吟了片刻,“其实也还有个原因。” 莫惊春挑眉。 正始帝:“寡人一直都不希望夫子过分内敛压抑,可偏生这一手促成的人是父皇,不管是为了寡人,还是为了平衡莫家的势力,都过分苛待您了。”他的语气淡淡,从此中,也分辨不出帝王的情绪,可是能说出这番话,好歹是说明,正始帝是在乎的。 莫惊春:“……这些都过去了。” 正始帝摇头:“是过去了,可寡人的心里有些过不去罢了。但,也并非说,寡人便恨上了先帝。只不过是有种,觉得他也从神坛走了下来,也不过是个人。”先帝和陛下的关系太过紧密,正始帝也非常敬重先皇,即便他从来都不曾流露,可是孩子怎么会不仰慕亲近的长辈? 莫惊春沉默了良久,这才打破了寂静,淡笑着说道:“臣的父亲曾经说过,孩童的长大,便是在击碎心中对于长辈的憧憬和仰慕中,一步步走过来的。臣是如此,您也是如此。” 长辈当然还是要亲近,在乎。 只是未必他们的话都是正确,也未必走的路就是对的。 莫惊春并不想聊这个沉重的话题,转而提起刚才还未说完的话,“如果有前世,臣相信,您还是一个好皇帝。”他缓缓地说道。 正始帝朗声大笑,“那可没有什么可能。”他看着莫惊春,却更像是在看着他身后那片浓重的郁色,“寡人必会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他摸了摸下颚,总觉得是不是需要开始留胡子了。 像是先帝那样的飘逸胡须,也是不错。 但正始帝又想起莫惊春很喜欢在事后窝在他的怀里,然后迷迷糊糊的各种乱蹭,如果真的留了胡子的话,那肯定会在莫惊春的皮肤留下磨蹭的痕迹。 那还是算了。 正始帝想到这里的时候,又有点手痒。 他起身,走到莫惊春的跟前坐了下来,然后将脑袋靠在莫惊春的膝盖上,项圈的位置咯到莫惊春的皮肉,但那种感觉不再是那么刺痛。 莫惊春逐渐熟悉了正始帝脖颈上的项圈。 尽管那道束缚,看起来总是有些别样的奇怪,可是终究还是会习惯的。 他的手指摩挲着那处,然后揉着陛下的头发。 丝毫没有自己在撩拨老虎须的感觉。 正始帝隐忍地说道:“夫子抚摸的手法,很像是在撸着什么动物。” 莫惊春:“臣可没有养什么奇奇怪怪的小动物。”家里那么多的宠物,名义上,至少全部都是归属于莫沅泽的。 正始帝:“那以后,夫子要是养什么小动物,那寡人就将它们都拆了。” 莫惊春:“……”他自然知道陛下所说的话,就是如同字面上那样。 “……好姑娘算吗?” “她可实在不该叫好姑娘,而是该叫坏姑娘。” 正始帝恼怒。 莫惊春好笑地说道:“那可不能怪她,谁让陛下总是肆无忌惮地乱飚杀气?偏生好姑娘对这些最是敏感。” 不然怎么算得上是好马? 寻常的马匹在感觉到杀意和危险的时候就会四散跑开,可是好姑娘却是不进反退,叼着莫惊春的袖子不肯离开,直接挡在他身前的也有。 正始帝很使劲地哼了一声。 这让莫惊春脸上的笑意难以掩饰,忍不住笑得更加开怀。 莫惊春的手指还在正始帝的墨发间穿行,很快就看到陛下的脑袋动了动,然后钻到了被褥里去,直接肉和肉相贴。 莫惊春在被褥下是赤裸裸的,没有穿衣裳的。 被正始帝这个动作吓得险些跳了起来,特别是大腿上滑溜溜的感觉,尴尬得脸色都要爆红。 莫惊春想走,可是正始帝却牢牢地抱住莫惊春的双腿。 他闷闷地说道:“夫子,寡人很高兴。” 正始帝说话的吐息是扑打在莫惊春细腻的皮肉上,痒得微颤起来,他抿唇说道,“陛下,您起……” 正始帝懒洋洋地磨蹭了几下,这才钻了出来,露出一双漆黑的眼,“您能答应与寡人成婚,寡人真的很高兴。” 陛下难得真情流露,还说着这么朴素的话。 莫惊春一边忍着尴尬,一边又有些动容,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正始帝兴致勃勃地说道:“夫子,你说,邀请许伯衡如何?气死他最好。” 莫惊春的笑意还没起来,就直接垮下去,“绝无可能!” 他掷地有声。 这不是要气死许伯衡,这是要气死他吧?! 一想到许伯衡等朝廷重臣会来参加,莫惊春只觉两眼一黑,只想晕死过去。 第一百四十章 大皇子急急地走到宫道上, 在拐弯的时候,突然又停了下来。 他紧蹙眉头,身后的小太监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有点焦躁, 但从他的脸上, 却看不出分毫。 大皇子如今的身量, 已经长高了些, 比起从前,不再是那么瘦弱,至少脸上看得出有肉。他在七岁的时候, 就开始跟着武师傅开始锻炼, 这身子骨当然要比之前好上太多, 但抽条的身子, 似乎并没有锻炼出大皇子的胆量。 特指, 在面对桃娘时的胆量。 他本是在景阳宫读书, 听闻桃娘入宫的消息,几乎是吓得从景阳宫飞跑了出来。但在临近永寿宫时,又莫名有种胆怯之感,不敢肆意入内。 不过人已经走到永寿宫门外,大皇子到底还是昂首挺胸地入内。 门口的宫女看到大皇子, 笑吟吟地往内通传。 这般平和的态度,那宫内,理应不会出现问题。 大皇子在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又有些纳闷。 桃娘是第一次入宫。 在前几年,正始帝和莫惊春的传闻闹得纷纷扰扰的时候, 也没见太后在宫中召见桃娘, 如今这般,却是为何? 这才是大皇子着急的缘故。 今年, 已是正始八年秋。 秋高气爽,凉风阵阵,一路快步走来,大皇子的背上居然还透出少许薄汗,只是在几层衣裳的遮挡下,却看不清楚,倒稳住了他一贯平静温和的外表。 众所周知,大皇子素来不爱生事,更是个温和有礼,大方得体的好皇子。 便是有些怕正始帝,总归像是老鼠见到狸奴那般绕着走。 永寿宫内,秀林亲自出来,将大皇子给迎了进去。 大皇子直到入了宫内,这才看清楚,除了太后,桃娘之外,就连莫府上的大夫人徐素梅也在。太后和徐素梅显然相谈甚欢,看过来的眼神也带着浓浓的笑意,至于坐在一旁的桃娘,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呆若木鸡,随着外面通传的话,这才慢吞吞地看了过来。 大皇子忍不住想笑,面上却是镇定地朝着太后行了礼。 太后淡笑着说道:“大皇子,这才刚刚下课,怎不多歇息一会,这般急着赶来。” 徐素梅看了眼大皇子,又对着太后笑道:“太后娘娘,大皇子定然是着急来看您,这才如此,这可是大皇子的一片孝心呀。”太后看着神色淡淡,可实际上,怎会不高兴有人在称赞大皇子呢? 故而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快快让大皇子坐了下来。 大皇子落座的时候,正在桃娘的右手边,也正是太后的左下方。 桃娘在大皇子坐下来的时候,偷偷朝着他笑了笑。 十七六岁的大姑娘,看起来明媚漂亮极了,轻轻一笑时,便灿若桃李。 大皇子只觉得心口奇怪地动了动,这种古怪的感觉,一时间,他也分辨不出来这是为何,只是安静地听着太后和徐素梅说话。 太后:“陛下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但此事兹事体大,他既然向哀家透了口风,自然是要做得正派些,免得留下遗憾。” 徐素梅轻笑着说道:“只是,这到底是有些不好办,毕竟陛下和子卿的身份……” 大皇子微蹙眉,只觉得太后和徐素梅说的话有些不对劲。 大皇子虽然面无表情,可桃娘看得出来他的困惑,便低着头,偷偷摸摸地说道:“太后说,陛下欲与我阿耶成亲。” 大皇子的眼睛猛地就瞪圆了,什么?! 成亲? 此时,已经是正始八年。 不管是朝廷内外,各处的乱事都平息下来,百姓们安居乐业,之前被战火波及的地区,也逐渐平稳,连着两年风调雨顺,让户部尚书走路都在带风。 外头安定无战事,朝中也是平平安安,自从正始帝大刀阔斧处理了明春王的党羽后,陛下雷霆手段威慑了蠢蠢欲动的人,毕竟株连的手段,正始帝即便在面对皇亲国戚时也不肯善罢甘休,硬生生将所有涉及到的人全部下牢狱,甚至比谭庆山的事情做得还要果断绝情,那些时日,京城的菜市场都弥漫着血腥味,难以散去。 以杀止杀虽是不妥,却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只是,大皇子没想到在安生了两年后,陛下居然会无端升起这样的念头。也不知道,这位又在瞎折腾什么。 那厢,长乐宫内。 正始帝莫名其妙打了两个喷嚏,然后紧蹙眉头,看着刘昊。 “徐大夫人和桃娘,眼下都在永寿宫?” 刘昊:“正是,这两位是在半个时辰前入宫的。”那会,陛下还在御书房和朝臣们商议朝事。 正始帝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敲击在桌面上,好半晌,“母后该不会是将寡人之前的……以为是要交给她去操办吧?”他自言自语,狐疑地说道。 正始帝虽与莫惊春求亲过,可是临到头了,偏生是他自己开始挑剔起来。 自从帝王有了这个心思,他已经花费了一年的时间去准备,可正始帝犹然不满足眼下的筹谋,只觉得还能精益求精,将此事做得更完美极致。这几乎逼疯了正始帝手下这一票人,尤其是以刘昊德百为首的內侍,在这三年的时间,已经几乎将婚礼的流程倒背如流,甚至到了再回忆就想吐的地步。 就连莫惊春也没想到,陛下居然会纠结到这个地步,居然连着两年都在打磨此事,让莫惊春从最开始的担忧,到今日的淡定,已经是毫不在意,甚至认定已无此事。 毕竟,正始帝那雷厉风行的脾气,如果真的要做,当然是立马就做了,怎会折腾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动静呢。 他却不料,正始帝这面上端正,那劲头尽都在私下出呢! 今年,先帝忌日时,正始帝特地抽了一天去陪太后。 太后没露出什么伤感的神情,只是那天多吃了几杯酒,道了些许伤春悲秋的话,到底是心中有些悲恸。正始帝见太后如此,也去劝慰太后,但没什么效用,正此时,帝王想起这件纠结许久的事情,便将此事告知母后。 本是做分心宽神之用。 这效用自然大为不同,太后吃惊得不行,将之前的情绪都抛开了去,接连追问了起来。 待到今日,正始帝见太后将徐素梅等人请进宫来,多少也猜测到了太后的主意。 刘昊赔笑着说道:“如果真是如此,那夫子那边……” 正始帝沉默了一瞬,幽幽地说道:“若夫子能同意,那才叫奇了怪了。”他摇了摇头,却也说不了什么,毕竟这话是自己说出去的,而太后上心,显然也是为了正始帝着想,不然,她不会将这两年避嫌的莫家人给叫进宫内。 太后对莫家没什么恶感,常年不联系,不过是为了平息前朝的风声。 有些事情,即便是皇室,也不可过分嚣张。 但若是陛下有意,这私下自己弄一弄,也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 那可是太后期待了许久的婚事,便是和男子,也无甚大碍了。 好歹莫惊春,还能收一收陛下胡来的神通。 而这个消息,到了夜间,就传入了莫惊春的耳中。 无他,徐素梅回家后,便着人在垂花门等着,一听着二郎回来,就直接将人往里面请。 莫惊春:“……” 他当然记得正始帝的话。 可是距离陛下的求亲,已经过去两年,莫惊春从刘昊处得知,陛下的偏执和完美癖好,已经逼疯了好几个裁缝和內侍,那私下的折腾还多得是呢。 这让莫惊春不寒而栗,不敢再问。 咳,颇有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感觉。 而且两年过去,此事在莫惊春记忆中已经淡化,只以为陛下是打算在口头上说一说。 不得不承认,莫惊春在思忖到这点时,是曾悄悄松了口气的。 只是莫惊春万万没想到,原来此事还能在这里埋伏着,冷不丁炸他一波。莫惊春从院里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脑袋都是嗡嗡的。 他可不敢再回想徐素梅那温柔表情下的胁迫,尤其是莫惊春居然没将此事告知她,反而是拖延到今日被太后叫去宫中才知道,且这其中,还有桃娘和大皇子……莫惊春想想都有些窒息。 【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冷不丁的,精怪突然在莫惊春的耳边出声。 精怪已经许久没有发布过任务,也基本不出声了,但是这两年来,它还是偶尔会和莫惊春说话,尤其是正始帝越来越平静,也几乎不再暴躁和流露出凶煞一面时,莫惊春已经感觉离精怪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过,就是两年。 莫惊春回到墨香院,抹了把脸,只觉得上值都没有刚才在徐素梅院子里那短暂的一刻钟劳累。 “夫子。” 角落里,有人幽幽地出声。 莫惊春坐在桌边吃茶,也幽幽地说道:“陛下,您不觉得,您应该解释点什么吗?” 公冶启踱步在莫惊春的身旁坐下,脸上难得有些忐忑,又有些好笑,他捂着脸,无奈地将之前和太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尽管是因缘巧合,但莫惊春也觉得,太后会误解再正常不过。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换做是谁,在听了您长达两年都没有动作的话,都会误以为您是想要寻求帮忙,或者是……”他的话还没说完,正始帝就一抬手,将莫惊春给搂了过来,两人的椅子间本来是有所间隔,结果被这生生一拖,莫惊春险些栽倒在地上。即便他打算稳住自己,但帝王是故意如此,莫惊春在意识到正始帝的意图后,好笑又无奈地泄去力气。 莫惊春稳稳地靠在正始帝的臂膀上,嘲弄地说道:“陛下,您若是想要臣做出小鸟依人的姿态,却也不是不行。只是提前知会一声,可莫要如此专断。”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君王,岂非这世上最是专断的人?” 莫惊春隐晦地摇了摇头,被正始帝捕捉到这小小的动作,硬是要在他的脸上留下个咬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除。莫惊春和正始帝过了几招,这才得以坐了回去,顶着脸上的牙印,平静地说道:“陛下,臣是不会参加公开的婚事。” 正始帝委屈地说道:“可是夫子已经答应过寡人了。” 莫惊春的额头似乎要爆出青筋,隐忍地说道:“臣确实是在两年前曾经答应过您,可那是两年前!而且,如果照着太后的意思,难道陛下想要让诸王都参与进来吗?” 徐素梅与他所说的,自然是太后的初步打算。 尽管太后也没想大办特办,可是小半个在京城的皇室总归是有的。 而莫惊春绝对不会出席这样的婚事。 正始帝沉默,稍微一想,也不由得流露出杀意。 莫惊春按住。 杀意就不必了。 莫惊春抹了把脸,叹息着说道:“陛下,既然您其实……还是有着这个心思的,为何花费了两年之久,臣还以为,您已经放下这个打算了。” 正始帝先是说了一句“绝无可能”,然后才慢吞吞地说道:“寡人总归是对您不住,至少在这婚事上,总想着再完美些,再得体些,让您高兴才好。” 而这世上,哪有真的绝对完美的事情呢? 即便正始帝是皇帝,可他也无法苛求到十全十美。 刚决定好的事情,下一刻又觉得不够美好,前一日觉得已经是尽善尽美,可是过了两日,帝王又觉得不满意。 正始帝想一出是一出,底下的人这两年其实已经折腾得半死。 【婚前恐慌症】 精怪冷不丁地说道。 莫惊春的眼神茫然了一瞬,这是什么? 【有些人在结婚之前,就会有类似的症状,具体表现为突然悔婚,心律不齐,恐慌焦虑,更严重的会得抑郁症,公冶启的表象极其符合】 莫惊春:“……”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 但说到正始帝的恐慌…… 不管是从求亲,还是到这婚事的准备,完全看不出来公冶启的余裕。 仿佛对正始帝来说,这世间一切的事情都尽在把握中,可唯独莫惊春的事情,仍然会牵引他的心神动摇,甚至如同每一个普通人,寻常人一般会有担忧,困惑。只是身为公冶启,他的应激,他的反应,会比其他人表现得更为离谱些。 就连莫惊春也没想到,正始帝居然是因为这般的缘故,所以才等待了足足两年的时间。 亏他还以为…… 莫惊春笑了笑,“陛下,您觉得,臣会在乎这些表面的功夫吗?” 正始帝:“夫子确实不在乎,可这世上的人,看的,不就是这些表面的功夫吗?”他的语气淡淡,却是实在。 莫惊春扑哧一声,笑得更是开怀,他叹息着说道,“陛下啊陛下,您是想要一个为了旁人的眼光而去装扮的婚事,还是想要一个,只有我们两人,只有彼此才知道的婚事?难道这所谓婚事,是为了别人而举办的吗?臣要的,只是您罢了。” 正始帝微顿,看着主动依偎过来的莫惊春。 夫子的手指摩挲着帝王脖颈上的项圈,似笑非笑地说道:“您,不也是属于臣的吗?”公冶启脸上的漠然被一点点敲碎,剥落出底下的狂热和偏执,他将莫惊春拦腰抱了起来,一并滚上床榻。 他压在莫惊春的身上,露出兽性的一面。 “这可是您说的。” 公冶启狠狠地咬住身下人的肩头,在重重叠叠的痕迹上,再烙下印痕。 一道,又是一道。 … 姬府上,正是一副张灯结彩的模样。 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屋檐,就连大门口的石像都被扫得泛光,两盏大大的红灯笼高挂着,随着秋风摇动,喜庆得很。 整座姬府,或者说东府,像是洗净了铅华,别有不同。 从几个月前,东府就一点点在装点修饰,直到如今脱胎换骨。 就连一株花骨朵儿,连一片嫩叶,都是不落半点灰尘。 穿行其中的宫人寂静无声,训练有素地预备着最后的事情,刘昊德百等人忙得脚不沾地,在来往间还念念有词,像是生怕自己落下哪个章程。 莫惊春坐在屋中,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他只身着单薄的里衣,那件厚重繁华的玄红喜袍,还挂在架子上。光是上面的暗纹,就需要十来个绣娘接连几个月的赶工,莫惊春在看到这套完整的服饰被送过来的时候,就忍不住在心里摇头。 刘昊所言非虚。 陛下为此所准备的时日,又何止是两年? 怕是从前在心中,就已经筹谋许久。 思及此处,莫惊春心中的忐忑散去了些,只余下些许好笑。 梆梆梆—— 外头的声音轻微响了起来,而后是德百的声音,“莫尚书,时辰快到了,就让奴婢们伺候您穿衣吧。” 莫惊春此前已经沐浴过,只是这身喜袍并非一人所能穿上的。 在得了莫惊春的应肯后,外头的宫人才涌了进来,包括德百在内的三个內侍小心翼翼地扶起喜袍,将其披在莫惊春的肩头,然后服侍着他穿上。 这套衣裳,可谓是价值连城。 容不得他们轻忽。 莫惊春在这份沉甸甸的分量压上来时,忍不住笑了笑,“陛下就没想过,这重得有些过分吗?” 德百一边小心地将莫惊春的墨发给捋出来,一边笑着说道:“其实陛下从前还做过一版,其上坠着九十九颗夜明珠,送来的时候,陛下掂量了那份重量,又嫌弃得让人给拆了,送去给太后养颜。” 莫惊春闻言哭笑不得。 九十九颗夜明珠,也亏得陛下想得出来,那岂不是走路都熠熠生辉。 字面意义上的,生辉。 那模样可真是不忍直视。 莫惊春长出了一口气,看到有女官取着小刷子上前来,吓了一跳,“这是……” 那女官轻笑着说道:“莫尚书,只是轻微上妆,毕竟婚礼是在晚间举行,怕是看不清楚。”莫惊春还从未接触过这些胭脂水粉,有些僵直地坐正了。 不过如同女官所说,其实忙活的时间不算长,最后只是取来块小红纸让他抿了抿,就算是结束了。直到此时,莫惊春已经有些累了,毕竟从早晨到现在,已经折腾了大半日的时间,碍于王朝的婚事一贯是在晚上举行,所以这时辰还未到。 窗外日暮,昏暗血红的夕阳打下浅浅的影子。 莫惊春看到德百送来的冠冕时,忍不住微微蹙眉。 关于婚礼的所有事情,莫惊春一应没有插手,全部都是交给陛下来处置。正始帝乐得如此……可是莫惊春没想到,德百送来的冠冕,却是与正始帝的一般无二。 “德百,可是送错了?” 莫惊春明知道这几乎不可能,还是下意识这么问。 德百欠身:“莫尚书,这是新造的。” 莫惊春沉默,那些垂落下来的珠串相互碰撞,却也丝毫掩盖不了,这是帝王在皇室大典上,方才会穿戴的冠冕。而此时,莫惊春再回想起身上穿戴的喜袍,和冕服的差别,却也没有多少。 德百的双手还捧着冠冕。 人也还弯着腰,没有起身,像是在沉默地等待着莫惊春的接受。 过了良久,那冠冕上,才又伸出来一只扶住的手。 残阳西下,逐渐变得暗沉。 … 公冶启站在走廊的尽头,通身玄红交织的喜袍,与莫惊春的一般无二。帝王之威,天子之气,落在他的肩上,却丝毫平复不了帝王心中的狂热。 那就像是一堆永不熄灭的篝火,永远炽热地燃烧。 刘昊深吸了一口气,欠身说道:“陛下,时辰到了。” 公冶启低头看他。 “是不是没想到,寡人还能有今日?” 他迈开步。 刘昊亦步亦趋地跟在公冶启的身后,轻笑着说道:“您说得是,奴婢从前还以为,陛下怕是寻不到一个知心人了。” “总是临到头了,才敢说真话,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胆小,还是胆大。” 刘昊嘿嘿笑,“奴婢确实是有些怕死,但该说的话,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十步。 公冶启看着前方的路。 两侧摇曳的红灯笼,许是太过晃眼,正落着赤红的光芒。 将昏暗的长廊照耀得过分鲜红。 公冶启:“到底是谁出的主意,将时间定在晚上。” 刘昊镇定地说道:“陛下,一贯如是。” 大家都是如此。 二十步。 公冶启冷哼了声,冠冕的珠串微微晃动,刘昊连忙说道:“陛下,您可要高兴些,这是您的大喜之日。” 大喜之日。 这四个字一出,公冶启的气势显而易见柔和了下来。 三十步。 公冶启已经能够看到莫惊春。 他正在德百的搀扶下,慢慢地朝着这边走来。 两个男子成亲,这样的事情从所未有。那些世俗婚礼的规矩,都无法套在他们的身上。别说是去迎亲,就算是从长乐宫,或者是莫府出发,对于他们而言,都是无法做到的事情。从一开始,这地点就选在了姬府。 姬府的位置特殊,在正始帝和莫惊春的心中,也算是特殊。 毕竟这里,也是莫惊春和陛下说开的地方。 只是,如何让婚礼显得自然,就花费了刘昊不少力气,最终是正始帝拍板,就不弄那些乱七八糟的礼仪,直接在姬府上开始,至于那些不可见面的规矩…… 公冶启生来就是为了打破规矩的,在他的眼中,就没有任何的规矩。 他看着莫惊春。 莫惊春也看着他。 公冶启笑了起来,俊美的脸上宛若透着红,眼底浓郁的笑意,让得莫惊春不太敢直视。他上前一步,扶住了莫惊春的胳膊。 “太重?” 刘昊也不敢提示,其实在进行仪式前,两人是不可说话的。 莫惊春笑,“您也知道。” 他低低说道。 公冶启扶着莫惊春入了屋门,那上头的桌椅,是空着的。 其实两人都有长辈在世,按理说,合该要请他们过来才是。可不管是正始帝还是莫惊春,都只希望有一场不被旁人所打扰的婚事。 整个大堂的模样焕然一新,莫惊春都险些要认不出来了。 刘昊站在边上看着时辰,高声说道:“一拜天地——” 两人一齐朝着天地拜下。 “二拜高堂——” 公冶启和莫惊春看向空无一人的座位,心中一齐闪过某种不妙的猜想,等结束后,怕是要面对太后和家中人的声讨。 他们拜下。 “双人对拜——” 莫惊春看着陛下,却发现公冶启的眼角微红。 他微顿,抿住了嘴角。 两人虔诚地拜下。 “礼成——” 刘昊叫得比谁都高兴,外头猛地响起敲锣的声音。 梆梆梆—— 梆梆梆—— 梆梆梆—— 这是亲事上特殊的礼节,乃是象征着“九九”之数。 礼成。 莫惊春想,他和公冶启,当真成了一家人。 他的眼微热,垂头不自然地抓着袖口,忽而被公冶启拦腰抱了起来,大步地朝着后院走去。莫惊春的双手抱住帝王的脖子,因着匆忙,险些叫了起来,“陛下,您这般着急,可要让刘昊他们笑话。”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公冶启:“那便让他们笑话去。” 他大笑着朝前走。 “我可是急着吃交杯酒呢!” 莫惊春抱住陛下的脖子,忍不住也随之大笑起来。 他关于那一夜的记忆,并不十分清楚。 仿佛眼底所见,只剩下炽热的红。 滚烫的吐息和或高或低的呻吟,贯穿了那一夜的后半段。 他们两人直接睡到了那日下午,才被得知消息的太后和莫家人赶到了姬府上捉住,险些丢了大脸。但是白日里的姬府,却是漂亮得紧,就在那一夜,冬日里的初雪落下,银装素雪洋洋洒洒地落满了整个府邸,与那鲜艳的大红交织在一处,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只觉得这大抵是京城中最美的一处。 在莫惊春彻底清醒的时候,精怪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恭喜宿主,已经完成全部任务。系统007将会在1分钟后,从宿主的身上脱离,系统将多余攒下来的能量,全部都赠予公冶启与莫惊春二位,祝福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莫惊春:“……” 他在心中无力地说道:“我不会生。” 【抱歉,这祝福语,是系统刚刚搜索来的】 倒计时的声音一直在响。 而莫惊春还躺在公冶启的怀中,懒得起来。 他道:“谢谢。” 他恨过,但也应当庆幸,有过精怪的出现。 才不会让一切都踏入无法挽回的局面。 【谢谢】 精怪也这么说道。 直到归零。 … 正始十二年,大皇子十三岁。 这一年,恰好是桃娘订婚的一年。 莫家给她选择了一个杰出的才俊,虽不是世家出身,却也是前几年的榜眼,家底还算是不错,本人也甚是有才学。 大皇子得知消息的那一夜,在景阳宫枯坐了一宿,第二日,祝贺的信送去了莫府。 桃娘收到的时候,甚是高兴。 不出半年,就在婚事前夕,那男人出了意外,在冬夜失足摔入湖中,被救起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苦熬了三月,就去了。 桃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莫家自然不会让自家的姑娘受了委屈,这桩婚事当然就此解除。 次年,由着太后亲自牵线,桃娘这次定亲的人家,乃是宗亲,却是根底不错。 虽然不出仕,可是往上两代都没有纳妾的习惯,那家里头也许诺,即便无子也不纳妾,这对桃娘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可是这人在接下来的秋猎里摔下马,被自己的坐骑活活踩死。 倘若说,之前的那一桩事情,只是让桃娘受了点影响,可是接连两个未婚夫都出事,还是让京城中的人家感觉过于奇怪。甚至在私底下,开始有了桃娘克夫的说法。一时间,原本媒婆几乎踏破了莫家的门槛,到了后来,却是无人敢登门。 而这时候,桃娘已经快二十岁。 这对姑娘家来说,已经是有些大的年纪。 桃娘不甚在意,平日里还是照旧生活,只是偶尔在和大皇子阿正的书信来往中,才稍稍透出了自己的郁闷。 她写:也不知是他们倒霉,还是我才是真真祸事。 阿正云:勿要多思。 桃娘不忿:阿正当安慰才是。 阿正上书:好。 桃娘二丈摸不着头脑,只觉得阿正这两封信稀奇古怪。 殊不知,在第二封简短的书信送出的当天,大皇子已经亲去长乐宫。 这大抵是这么些年来,大皇子第一次主动去寻正始帝。 正始帝坐在龙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地上,腰板挺直的公冶正,“这朝上总说你温文尔雅,颇得顾氏真传。寡人倒是觉得,你这份狠厉阴毒,让寡人瞧着更加不爽利。” 大皇子恭恭敬敬地说道:“还请陛下恩准儿臣的一厢情愿,儿臣可以远离京城,从此不再踏入半步。” 正始帝的脾气并没有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变好,他阴阳怪气地说道:“你想要离开,那也得桃娘答应才是。啊,怕还是不止,最起码,也得她答应婚事才行。”他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 “有夫子在,他可决不允许你耍小聪明。” 大皇子笑了笑,“多谢陛下。” 只需要正始帝不阻他,那一切就都安然无事。 毕竟,陛下这半年毫无动静,甚至都不曾追查什么……足以看得出来帝王的态度。 大皇子来,不过是为确保万无一失罢了。 半年后,大皇子得偿所愿,在十五岁的成人礼上,他终于得到了桃娘的应许。 婚事,将会在三年后举行。 实际上,大皇子对于这个时间还是颇有微词的。 可是桃娘却是不肯改。 她殷殷切切,万分担忧地说道:“我知你是为了我好,可是连累你来娶我,确实是不该。若是你后悔了,你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可切切不要不好意思说呀。” 大皇子:“……” 这只黑心团在心里咬牙切齿,难得露出狰狞之色。 他哪里像是被迫的样子? 可惜的是前十来年装得太像好人,在桃娘的心中,大皇子便是一株脆弱的小白花,是需要精心去呵护,良善得过头的存在。 有此误解,实属正常。 莫惊春在得知此事后,与正始帝两人在私下笑得开怀。 却是有些坏心眼,没有帮着去解开这个误会,只作壁上观,看着两小儿折腾。 因着桃娘和皇家定了亲,那规格自然与从前不同。 该学习的规矩,也需要再变个样子。 桃娘每过三天就会入宫,跟着太后和教习嬷嬷学习,在永寿宫的时候,她也常常能够看到大皇子,两人逐渐在适应着身份的转变。 这日,桃娘已经学得坐不住,教习嬷嬷见好就收,也没有过分相逼。 她的阿耶是莫惊春,是如今整个王朝都知道的存在,即便是这皇宫,也是出入于无物,正始帝捧在心尖上的人。而桃娘又是将来的大皇子妃,就算教习嬷嬷再是刻薄,都绝不敢苛责莫沅桃。 永寿宫的女官菏泽便笑着说道:“您不如去御花园走走?太后眼下正在小佛堂,怕是还得再过些时候才出来。” 桃娘也知道,太后这几年越发信佛,每日总会在小佛堂待一段时间。 她便笑着说道:“御花园离着永寿宫也是有些远,便在左近走走便是了。”菏泽笑着起身,亲自在前头带路。 菏泽同样是永寿宫里的女官,只是相较于得宠的秀林,她是这几年才被提拔上来的。 桃娘得了松活的时间,还有些高兴,正背着手慢吞吞地走着,仔细打量着皇宫的模样。每次来,都是来去匆匆,倒也没有时间仔细打量着这些景物的模样,如今认真看去,整座宫城都沉浸着古朴的气息,仿若一砖一瓦都布满历史。 她们行过一处小园,桃娘正在思索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 一墙之隔,便听得有人在说话。 “听说……莫……” “莫惊春可真是……” 桃娘微蹙眉。 她的耳朵敏锐地听到了莫惊春的字眼。 这人就不由得驻足停下,走近了些。 这微末的距离,就让那声音更为清楚了些。 “听说当年谭庆山的事情,可是莫惊春造的孽。” “这话怎么说?” “那伙子贼人,压根就不是冲着陛下去的,他们本意,可还是莫惊春!” “什么?” “是啊……” “这是疯了吧?陛下当时,可是险些出事,你们……” 桃娘瞪大了眼,为着自己听到的内容。 她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然后更觉得不对,为什么这么巧合? 皇宫之内,怎么会有人敢于冒陛下的皇威,来说这些话? 这难道不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吗? 偏偏是在此处,偏偏是在她来的路上? 桃娘下意识地看向女官菏泽,只见她也是神色苍白,惊恐万分。 “桃娘。” 一道低沉略显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仿佛撕破了这份凝滞,让桃娘仓皇地抬起头,看到了正沉着脸色走来的大皇子。在他的身后,赫然跟着刘昊等人。 大皇子在桃娘的身后站定,一扫菏泽,她扑通就跪了下来。 刘昊朝着桃娘欠了欠身,然后就带着人径直入了园子。 那小园中骤起尖叫声,桃娘只听得一二句,就被拖着离开。 菏泽惨声叫道:“女郎——” 桃娘欲要回头,却被大皇子牢牢地把住胳膊,朝着她摇了摇头,“你来此地,并非意外。” 桃娘也猜到这个,却忍不住黯然。 她入宫这些时日,菏泽一直对她很是照顾,她万万没想到,这份算计,居然是她带来的。 直到他们远离了那处,站在光华门外,大皇子严肃的脸色才逐渐恢复,叹了口气,“此事事关莫尚书,刘昊私下早就在查,只是没想到还是到了你的面前来。陛下只要事关莫尚书的事情,都会做得果决,如果你非莫尚书之女,眼下,也是离不开那里的。” 桃娘想笑,却是笑不出来。 好半晌,她才说道:“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大皇子定定看了眼桃娘,没有说话,带着她继续往景阳宫走,直到抵达景阳宫,推着她坐下,然后又亲自给她端来热茶,捧到她的面前来。 “是。” 大皇子嘶哑着声音说道。 他近来正在变声,所以其实不是很喜欢说话。 大皇子在桃娘的边上坐下,叹息着说道:“谭庆山的事情,外头自有公论。但其实此事,从一开始,确实是冲着莫尚书去的。如果说,陛下是替莫尚书挡槍,某个角度来说,也是对的。” 可旋即他盯着桃娘的眼,“之后的话,我只说这一次,桃娘听了,决不能让陛下知道,你清楚此事。” 桃娘茫然,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大皇子如此谨慎。 大皇子吸了口气,“当初你在谭庆山看到我,并非偶然。我在谭庆山现身,会吸引更多人的注意,也会搅浑这趟水。实际上,陛下早就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依着他备下的力量,陛下绝不可能会出事。” 桃娘微怔,陛下绝不会出事? 绝不会出事的陛下,却偏偏出事了。 这是为何? 桃娘的心里有无数的念头挤压到一块,话到了嘴边,最后变成喃喃的一句,“……他在算计,谁?” 这句话轻飘飘说出来的时候,桃娘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猛地看向大皇子。 “陛下算计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些贼人,更不是谭庆山,也不是满朝文武。他算计的人,是我阿耶!” 电光雷火间,桃娘将大皇子说的话出串联了起来,身体却哆嗦得更厉害。 到底是谁疯了? 陛下? 还是他们? 怎么会有人,怎么会有人…… 桃娘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她却仿若无所闻,直接跑出了景阳宫。大皇子一惊,也急忙追了出去,可是桃娘出身莫家,虽然没有特别锤炼过,可是在轻功上特别有天赋,三两下就消失在眼前,尽管大皇子知道她去往了何处,却更是焦急。 那正是御书房。 莫惊春眼下在那里。 可是正始帝更在那里! 桃娘知道她不该如此冲动,可是一时间,她的心里乱糟糟的,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想见到阿耶! 也不知道她的祈求真的得到上天的回应,还是真的如此巧合,在桃娘重新回到光华门的时候,她正撞见了从那里出来的莫惊春。 莫惊春的身后跟着德百,显然是要送他出去。 桃娘急忙停下来,急声说道:“阿耶,女儿有话要同你说。” 莫惊春微蹙眉,留意到桃娘只身一人。 但他什么都没说,请德百在边上稍作等候,就跟着桃娘走到远些的地方去,这才轻声细语地问道:“你身旁怎么没跟着永寿宫的人?” 桃娘抿唇,想起菏泽的事情,仍然心情不好,她道:“阿耶,此事不重要,我有一事,想要与你说 。” 在开口前,桃娘莫名觉得嘴巴里的舌头像是千斤重。 可她终究还是张开了嘴。 “阿耶,当初陛下在谭庆山出事,或许并不是意外 。” “这本就不是意外。”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 桃娘着急起来,“阿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她心一狠。 “我是说,此事或许,从头到尾,都是陛下自己的算计。他从一开始带去谭庆山的人马,就不可能出事。陛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谭庆山有埋伏!” 莫惊春沉默。 “陛下为何要故意让自己在谭庆山出事?谭庆山的事情,本来是冲着您来的,如果陛下为了此事而受伤,甚至为了此事而险些死去,对您来说,岂非是无法回报的恩情?”桃娘越说,脸色越是苍白,只觉得这世上怎会有人疯魔至此,疯狂如此! 正始帝就不怕自己真的死了吗? 莫惊春叹了口气,“我知道。” “您不知道!”桃娘都要急疯了。 莫惊春拍了拍桃娘的肩膀,轻笑着说道:“相信阿耶,我是真的知道。” 桃娘愣住,茫然地看着莫惊春,“您……真的知道?” 她就像是只可怜的小狸奴,被狂风暴雨浇湿了,无措得很。 莫惊春本想安慰她,却见大皇子已经焦急赶来,紧张地将桃娘护在了自己身后。那小心谨慎的模样,透出了少许难以掩饰的保护欲。 莫惊春没有上前,只是对着大皇子点了点头。 就给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 莫惊春想了想,没有立刻出宫,而是带着德百,又原路回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的正始帝得了通传,高兴地抬头,笑吟吟地看着重新回来的莫惊春,“是什么风,将夫子有给带回来了?”他刚才让莫惊春留下,夫子可是千不肯,万不肯。分明他们已是一家人,可莫惊春对外界的眼光多少有些在意,在宫中留宿的时间还是少,姬府几乎成为他们第二个家。 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是一阵打西边来的桃风,让臣想起了一桩久远的事情。”正始帝挑眉看向莫惊春,手头的毛笔丢到一边,自座位走了下来,抱住莫惊春。 “到底是何事,如此神神秘秘的?” 莫惊春忽而主动抱住正始帝,抬手摸上他的腰腹,淡淡说道:“此处,可还疼?”手掌按着的地方,正是当年帝王所受的几道致命伤。 正始帝缓缓抬头,撞入莫惊春的视线。 良久,帝王咧开嘴,餍足而快意地说道:“当然,不疼。” 他就像是一只华美艳丽的巨兽,正趾高气扬地站在他的财富堆上,露出的狰狞牙齿还带着嗜杀之气,疯狂地流露出霸占和疯狂的野望。 莫惊春颔首。 他收回手,后退一步。 正始帝的神色微沉,仿若鲜活的神像一下子变得肃穆而冷漠。 莫惊春扬眉一笑,“以防陛下不记得,臣还有个项圈寄放在您那里吧?”正始帝凶煞之气未成,就已经被莫惊春这轻飘飘的话给打散。 帝王身上自然还佩戴着莫惊春从前送的项圈。 只是那项圈已经有些磨损,毕竟过去数年,总归是逐渐破旧。 莫惊春不等陛下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臣已经私下请人做了十来条,预备着往后为陛下更换,所以……”他的话还没说完,正始帝已经抓住莫惊春的胳膊,狠狠地咬住他的下唇。 这一下可真是凶狠,生生咬出血来。 血色与唾液纠缠在一处,正始帝几乎要生吞了莫惊春。 正始帝那与生俱来畸变疯狂的怪物还未醒来,就被莫惊春三言两语再度安抚下,简直是将帝王的心拿捏在手中,肆意玩弄,偏生他还甘之如饴,巴不得莫惊春也生出那样疯狂的欲望,渴望吞噬他才好。 他终于…… 公冶启在笑。 他终于彻底安心了。 要完完全全地得到莫惊春,终归是要付出代价,即便是他自己的命,拿去赌,也是应当的。 死,不会满盘皆输。 莫惊春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他。 而活下来…… 此即是终焉。 他永远属于莫惊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