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蜜多 作者: 归齐 简介: 和唐鲤结婚的那一年,丁灿灿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画集《壹佰》。 里面画了100个因家庭教育或学校教育产生过心理问题的少年少女。 17岁的唐鲤,是画集里的第一幅作品。 * 注: ①文名取自佛教用语“般若波罗蜜多”的谐音,通常被译为“到彼岸的智慧”。 ②校园微群像文,故事中出现的高中无现实原型,请不要随意揣测。 ③文中涉及的一些现实问题全国各地都存在,与南方北方无关,与省份无关,请不要地域黑。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丁灿灿,唐鲤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别怕苦,梦想很甜 立意:爱的教育,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 第1章 一则新闻 《菠萝蜜多》 归齐/文 2022.03.22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农历腊月二十一日,T市。 冷雨冲刷着这座位居北方的滨海城市,灰白色的天空下堆积着雨雾和阴霾,海天之间的界限在磅礴的雨幕中模糊不清。 下午五点刚过,雨势渐小,雨丝缠绵,青石长阶上零星落着几枝被暴雨摧折的冬青,T大附中刚刚结束这学期的期末考试,高二宿舍楼前的小广场上挤满了来帮孩子搬行李的家长。 丁灿灿皱着眉,拖着行李箱从宿舍楼出来,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回复着手机上的消息。雨伞夹在胳膊下,暂时顾不上撑。 学校每两个星期才歇一次周末,期末考试前的两个周她都住在学校里,直到今天才知晓——妈妈住院了。 周紫燕住院两个星期,今天出院。她本人没有向丁灿灿透露任何她住院的事儿,上一条消息还是考试前的“女儿加油,放平心态考就好啦”,后面还跟着一个颜文字表情。 今天下午考完理综,丁灿灿一打开手机,界面上挤满了舅舅周骏发来的消息。大意是说,他今天要去接她妈妈出院,不能去学校帮她拿行李了,过一会儿有一个叔叔来接她回家,让她加一下那位叔叔的联系方式。 消息零零碎碎,估计是正在忙着办出院手续之类的,忙里偷闲发了几条。 丁灿灿:我妈妈怎么了?因为什么住院?严不严重? 丁灿灿: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灿灿。”有人叫她。 暂时没有消息回过来,丁灿灿闻言抬头。视线里,周依侬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身后跟着一个帮她搬行李箱的男生。 她一见丁灿灿杵在这儿,当即哼哧哼哧地凑到她跟前。 附中校规严格,要求学生一年四季都要穿校服。有不少学生在期末考试结束回宿舍收拾东西时,就急不可耐地脱下了灰蓝相间的丑丑的冬季校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周依侬也不例外。 此时,她站在丁灿灿面前,身上套着一件拼色羽绒服,一看就是刚从衣柜里拿出来的,上面还有几条明显的褶皱。 “灿灿,我听说你妈妈住院了!”周依侬神色担忧,语气焦急:“我刚刚听我爸妈在电话里说的,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丁灿灿摇头,说:“我也是刚知道的,具体因为什么住的院我也不晓得。” 周依侬下意识地捏了捏脖子上的围巾,“我真挺担心她的,这条围巾还是你妈妈给我织的呢。” 丁灿灿瞥了一眼周依侬的装束——粉蓝色和明黄色的拼色羽绒服,加上一条哈利·波特系列里的斯莱特林银绿色围巾……怎么看怎么违和。 丁灿灿:“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这种潦草的搭配风格,在高贵冷艳的蛇院里会被赶出去?没事,我们狮院大门常打开,随时欢迎你。” 周依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羽绒服和围巾,四种颜色诡异又生硬地被她强搭在一起。稀疏雨丝温柔地包裹下来,将羽绒服染上星星点点的深色。 “我只是不想穿校服了而已,一秒钟都不想多穿,所以就随便从宿舍衣柜里拿了一件……我才不要去你们狮院。啊对了,有人来接你吗?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妈刚下班,她说一会儿就到了。” “不了,有人来接我。” “那好吧,回家再跟你聊。”周依侬朝丁灿灿挥挥手,转头对身后的男生说:“唐鲤,谢谢你帮我搬行李箱。” 身后的男生在她俩方才谈话时一直低着头看手机,听到周依侬道谢,他抬头笑了笑:“不用谢,我可不是自愿的,我是被你抓壮丁抓来的。” 周依侬瞪了他一眼。 男生将手机熄屏揣进校服口袋,“走吧,顺路,我帮你把行李箱拉到校门口。” 两人走远后,丁灿灿手机震了一下。 周骏:没告诉你是因为你妈妈怕耽误你学习和考试。 看到这个回答,丁灿灿有点烦躁。 学习和考试,有那么重要吗?比她妈妈生病住院还要重要? 她想不通他们的逻辑。 来不及和周骏理论,手机上来了新消息,丁灿灿暂时将心里滋生出来的那点烦躁压下去,礼貌地回复。 那位叔叔一个劲儿地在手机上说着“抱歉”,他刚下班从局里出来不久,路上堵车又耽误了些时间,要她再等他十分钟。 高二教学楼前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座白玉石雕琢的孔子像。丁灿灿拖着行李箱从宿舍楼走到教学楼前,那位叔叔刚刚发消息说,让她在孔子像前等等他。 * 颜洛川和周紫燕交往两年了,最近在谈婚事,因为周紫燕住院所以婚事什么的暂时搁置了。周紫燕今天出院,担心没人去接丁灿灿。他说正好要来附中接女儿,顺便一起接着丁灿灿,让她放心。 颜洛川到的时候,大多数学生和家长已经离校了,远远地,他瞧见了站在孔子雕像前的那个身影。但他越走近,越觉得迟疑。 那个站在雕像前的学生剃着寸头,低头用鞋尖在淋湿的冬青叶上画圈,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胳膊下夹着一把伞,看上去漫不经心的。 细雨如雾,隔着雨丝望过去,颜洛川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差错。 乍一瞧,不像个女孩子。 颜洛川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认错人了。他和周紫燕交往两年,都相互看过对方女儿的照片,他见过的那张照片上,丁灿灿是个有着齐刘海的长发女孩。 但孔子像前就站着一个人,颜洛川一边想着“应该没错吧”一边走上前。 “丁灿灿?”他语气迟疑,将伞举到女孩头顶。 面前的女孩抬起头,颜洛川这才把这张脸和照片上的对应起来——剃了寸头让她的五官比照片上的甜美少女更分明更立体了些,长相挺精致秀气,像个精雕细琢的玉雕。 “叔叔好。” 丁灿灿浅淡地一笑,唇角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柔和。颜洛川意识到一直盯着孩子的发型瞅来瞅去不太好,谁说女孩子不能剃寸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个性嘛。他赶忙说:“你好你好,第一次见你本人。” 说着便拉过丁灿灿的行李箱。 丁灿灿知道颜洛川是她未来继父,也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但第一次见面难免有些拘谨。她坐在车的后排,有些手足无措。 车外的绵密细雨又有变大的趋势,暮色夹杂着混沌的雾霾一同弥散在远处的地平线。T市是全国有名的旅游城市,夏季游人如织,海滩上染着炽热的亮色。冬季一到,游客稀少,被扒下网红滤镜的城市在雾霾的笼罩下晦暗不明。 丁灿灿望着车窗外,忽然没来由地想,这几年北方普遍空气质量欠佳,没想到就连依山傍海曾以空气优良著称的T市都被雾霾侵略了。 思绪胡乱发散了一阵,丁灿灿决定没话找话说——这位叔叔看起来老实忠厚,不善言辞,但两个人在车里一句话不说真的好尴尬啊。 “叔叔,我听说您女儿也是我们学校的,她不需要你接吗?” 颜洛川边开车边纠结着,之前周紫燕告诉过他,丁灿灿最喜欢的颜色是粉红色,所以他给她买的见面礼都是粉色的,像什么羊毛衫、连衣裙、自行车之类的,甚至把她的房间也布置得粉粉的。今天他见到丁灿灿,不由忐忑地想:她这个风格的女孩子,剃着寸头,酷酷的,真的喜欢粉色吗? 正当他纠结着粉色不粉色的,后排的丁灿灿突然发问。 颜洛川难免有些尴尬——他女儿跟他关系不好有一阵子了,今天他说要来接她,她却在电话里说不要他接,一考完试就去爷爷奶奶那边了。 “她回她爷爷奶奶家了。” 丁灿灿短暂地沉默一小会,随后又问:“叔叔,我妈妈为什么住院啊?我舅舅没告诉我,我真的挺担心她的。” 颜洛川在极短的时间内脑子转了个弯儿,想起了周紫燕先前叮嘱过他,便将她事先准备好的答案拿来回答丁灿灿的担忧。 “你妈妈肠胃不太舒服,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今天这不是要出院了嘛。” 丁灿灿“噢”了一声,话题便断在这儿了。 好在住的小区离学校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了,丁灿灿没再继续找话题。 颜洛川将行李箱搬下车,丁灿灿跟着他走进新家。 一进门,客厅里放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身是淡粉色的。 “见面礼,喜欢吗?” 丁灿灿眼前一亮,走过去摸了摸车把手,粲然一笑:“谢谢叔叔,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个颜色!” 颜洛川松了口气。 “灿灿喜欢就好。” * 周紫燕出院折腾了很长时间,回家后吃完晚饭已经八点多了。 颜洛川在洗碗,周骏和他在厨房里闲聊。 丁灿灿和周紫燕并排坐在床上,母女俩盖着一床被子。 床单到被罩再到窗帘都是粉色的,丁灿灿刷着微博,问:“我说颜叔叔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原来是你告诉他的呀。” 周紫燕膝盖上放着平板,正在刷剧,顾不上回答,只“嗯”了一声。 “我可从来没反对你谈恋爱,你们都准备结婚了才让我和颜叔叔见第一面,真的很不够意思。而且感觉他不太擅长聊天,我今天坐在他车里可尴尬了。” 周紫燕的视线没离开剧情,“他确实不善于表达,但是人挺好的。” “嗯,确实挺和善的。”丁灿灿又翻了几页微博,觉得没意思,随手打开了热搜,“你住院两个星期,直到要出院了才告诉我,我很担心……” 周紫燕按下暂停键,语气带笑,还有点漫不经心:“哎呀都跟你说好多遍了,我就是吃了块过期的酱牛肉,怎么说呢……有点食物中毒吧。能有什么大事儿?别担心了,你妈妈命硬着呢。” 丁灿灿原本只是随便翻翻热搜,没想到“T大附中”竟然在榜上。看到自己学校竟然上了热搜,她有些诧异,点开看详细内容。 点进去才发现,还有相关联的另一条热搜 ——“T市一女生跳车” 下面还配着一条沿路监控录像拍下来的视频。 丁灿灿点开那段视频,时间是17:20。那个时间段,暮色和雾霾还没有大面积涂抹开,尚能看清。 视频里,一个女孩趁着车减速时飞快地拉开车门,不管不顾地跳下了车。 随后,驾驶座上紧接着下来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跳车少女的袖子。灰色蓝色相间的校服,是T大附中的冬季校服外套。 女孩被扯住袖子,校服外套被拉下来一半,里面还套着一身羽绒服,是一件粉蓝色和明黄色的拼色羽绒服。 面前经过的车辆如湍急水流,女人拉住女孩袖子,一辆大货车刚好擦着女孩过去。如果没被拉住,女孩大概率会被卷进车流,后果不堪设想。 丁灿灿看着视频里冬季校服下的那件羽绒服,看着拼接在一起的粉蓝色和明黄色,脑海里轰然炸开。 她将手机举到周紫燕面前。 “那个跳车的女孩,好像是周依侬。”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时隔三年终于开新文啦。 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故事。 谢谢大家,看文愉快噢~ 以后每晚八点准时更新,有特殊情况会在文案置顶说明。 第2章 破绽百出 三小时前的热搜,但热度居高不下,不降反升。 “女孩跳车”这一件事占了两条热搜。还有一位也占了两条热搜,是某当红女星。一条是狗仔拍到她老公出入暧昧场所疑似两人婚变,第二条是两人同时发文澄清婚变一事,大秀恩爱。 女明星那边一半一半——说什么“别再掩饰了别再自欺欺人”之类的吃瓜路人占据一半,祝福两人幸福美满狂骂狗仔造谣生事的粉丝占据另一半。 对比之下,“女孩跳车”事件这边的评论几乎一边倒,清一色地都在骂那个跳车的女生。 丁灿灿随手一翻,指尖划过的全是谩骂和声讨。 ——“她妈妈有她这样的孩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她想去死就去死好了,别拉着她!” ——“现在的孩子真是被惯得没样儿了,能有什么事值得她一言不合就跳车?妈的,神经病吧!” ——“心疼那位妈妈一秒钟,这么不知感恩一心想死的孩子就成全她好了,死了下辈子不要投胎当人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别来祸祸别人了!” ——“我也是当妈妈的,血压已经上来了,就是惯的!” ——“要我说,那辆货车怎么没把她撞死,死了多好,这种人活着也是浪费空气。” ——“货车司机也够倒霉的,平白无故遇到这么个跳车的傻逼。要是真出了事儿,人家司机可是要留下一辈子阴影的。” 丁灿灿再往下翻,甚至有些辱骂连T大附中一块骂上了。 因为出事儿的路段就在附中刚出门不远,再加上视频里的灰蓝色冬季校服外套,网上的好事之人火速地扒出那个跳车的女孩是T大附中的学生,随后全网激愤,又来了一波口诛笔伐。 ——“T大附中?是我知道的那个T大附中吗?竟然是那里的学生!” ——“T大附中不是号称全国有名的重点高中吗?能比它出名的也就只有衡中那种学校了吧。学习好有什么用?培养出来的全是白眼狼!” ——“附中每年考上清北的考上985、211的不会都是这种货色吧!” ——“这就是传说中的重点高中?全国不敢说,但省内有多少家长盼着自己孩子能考进附中?啊就这?这种垃圾附中是怎么教出来的?” ——“T大附中真的该好好反思反思了,只抓成绩,不管德育,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下三滥的东西?” 无数条谩骂中,只有一条评论显得格格不入:“你们为什么都在声讨那个女孩子?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个妈妈有问题?她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她女儿冒着被车撞死的危险也要跳车?” 然而,这条评论很快被那些骂声淹没了,连一片浪花都没有掀起来。 丁灿灿草草地翻了翻,最后关掉了微博。 监控视频能大致看清女孩穿的衣服,但没有清晰到足以看清楚女人和女孩的脸。 周紫燕方才听说跳车的是周依侬,也翻看了一下微博,不由得担心,问:“灿灿,你确定这是周依侬吗?” 丁灿灿被这么一问,也有些拿不准,“不一定……但那件拼色羽绒服和周依侬今天穿的一模一样。” 她决定直接问问周依侬本人。 周依侬秒回,来了个否认三连。 * 腊月二十三下午,细雪霏霏,窗沿下垂着冰棱,周宁生和周依侬父女俩前来探望。 周依侬进门时肩膀上落着雪,眼眶有些红。 周紫燕见他们父女二人提了好些东西来,有些过意不去:“宁生哥,来就来吧,干嘛拿这么多东西?” 周宁生拂了拂肩上的雪,“是周依侬妈妈的一点心意,她公司忽然有点事情,一会儿过来看看你。” 周宁生和周紫燕是同乡,两人平辈,丁灿灿一直按辈分叫他一声“舅舅”。 “宁生舅舅。”丁灿灿正礼貌地打着招呼,却被周依侬一把薅住胳膊拉过去解释。 “我再说一遍,前天被挂在热搜的那个真的不是我!”周依侬今天穿了件纯白羽绒服,没再穿那件拼色,“警察办案都要有实锤证据,你不能凭借一件衣服就说那是我吧。我前天穿的那件就是在商场里随手买的,又不是专门为我定制的全球只此一件。你不能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我已经知道不是你了,我那不是关心则乱嘛,后来我想想,你妈妈也不开君威。” 视频里的那辆车是别克君威。 周依侬继续说:“而且我有不在场证明!那个视频被监控录下来的时间是五点二十分,你别忘了那天的那个时间段,我正好在宿舍楼前碰见你,还跟你说了几分钟话呢。” 丁灿灿的记忆被调动起来——那天她发消息问周紫燕住院的事儿,信息发过去显示的时间是17:21,随后周依侬就出现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帮她搬行李的男生。 因为是学美术出身,丁灿灿对一些画面比平常人敏感,经周依侬这么一说,那些碎片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拼接出了当时的场景。 “你要是不记得具体是几点,唐鲤可以为我作证!不信你去问他。” 丁灿灿和唐鲤在高二分文理后是同班同学,但同窗半年丁灿灿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两人不熟,也没有必要专门去问他这种问题。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但话说回来,那个跳车的是谁呀?” “不知道,但能确定是咱们学校的。” 两人还在讨论热搜,那边周紫燕和周宁生闲话家常几句,忽然注意到了周依侬红肿的眼睛。 “依侬,这是怎么了?” 周依侬当即告状:“燕子姑姑,今天上午我妈妈去开家长会,嫌我这次考得不好,中午回家就把我狠狠地批了一顿,一会儿她来你要为我做主!” 周紫燕温柔地哄了几句,周依侬很快又乐呵起来,关心道:“姑姑,你可得好好养养,胃炎不是小事儿,虽然出院了,但以后也要重视。” * 之后的几天,“女孩跳车”事件很快被遗忘,也许连互联网浪潮里的一朵小水花都算不上。没有人记得自己在几天前敲着键盘骂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和一所只是听说过的学校,一切好像从来没发生过,太阳东升西落,檐下炊烟袅绕。离开网络,现实中各有各的悲哀与喜乐。 这件事也渐渐淡出了丁灿灿的脑海。 大年三十下午,颜洛川带她们母女二人去自己父母家过年。 丁灿灿自从跟着妈妈来了市里,往年过年只有她们两个。今年特殊,颜洛川和周紫燕马上要结婚了,所以这个年去他父母那边过。 颜洛川为了女儿上学,特意卖掉了之前的房子,在T大附中周围的小区买了一套学区房。附中在近郊,跟T大毗邻。而他父母家则在老城区,开车过去需要一段时间。 路上丁灿灿饿了,颜洛川给她买了锅贴和炉包。她边吃锅贴边想,颜叔叔还挺细心挺会照顾人的,妈妈找了他不亏。 城南有不少德式建筑,丁灿灿吃完锅贴又开始啃炉包,视线移向车窗外,入目是一片片的红色屋顶,建筑是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 这座城市仅有百余岁,很年轻,但已经有了沧桑感,铭记了一段屈辱的历史,像一个满身伤痕的青年人。 开过中山路,车驶入一个有些年代感的小区。丁灿灿又忍不住开始想,不知道年夜饭能不能吃到鲅鱼水饺。 老旧小区的楼道狭窄,每家每户的实木门外都有一道刷了漆的铁门。 铁门锈迹斑驳,做成葡萄藤和飞鸟的样式。木门开了,一对面目慈祥的老夫妇出现,丁灿灿机灵地马上来了句“爷爷奶奶”,老两口挺乐呵:“这就是灿灿吧!帅气小姑娘啊。” 丁灿灿笑得很甜,铁门一开,她跟着颜洛川和周紫燕往里进,谁知一抬头,视线与老两口身后的女孩撞在一起,瞬间,她觉得手里剩下的煎包都不香了。 丁灿灿脊背发麻,短短的头发让她觉得头皮一阵凉。 她内心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颜叔叔知道了她曾经在学校朝他女儿抛媚眼,还不止一次,他会怎么想…… 颜悦穿着居家服,抱着只猫,她一见迎面走来的是颜洛川,神色当即冷了几分。但见到周紫燕,她微微笑了笑,语气礼貌:“周阿姨好。” 周紫燕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明真相地问想隐身的丁灿灿:“颜悦也是附中高二的,你们之前认识嘛?” 丁灿灿垂着眼,试图在地上找到一条缝,她好钻进去。 谁知,颜悦率先说:“嗯,算是认识吧。她是我隔壁班的,我在十三班。” * T市老一辈的人都很会做鱼水饺,是当地特色。鲅鱼、墨鱼、黄花鱼三种馅儿,老两口从上午就开始准备。 年夜饭丁灿灿如愿以偿地吃到了鲅鱼水饺,但丝毫没有缓解她的尴尬。 终于挨到春晚,她向周依侬汇报今晚的事儿。 丁灿灿:我真的没想到,我妈妈结婚对象的女儿竟然是你们班的颜悦。吃年夜饭的时候,爷爷奶奶连我俩谁大谁小都排出来了,我生日比她小,他们说我应该叫她一声“姐姐”。 周依侬:你叫了吗? 周依侬幸灾乐祸:纯纯的活该啊,你见了长得好看的都要上去调戏一下,媚眼抛得比海王还熟练,这能怪谁?再说了,这个姓氏不常见吧,你之前难道没猜到吗,人家是父女关系。 丁灿灿现在很想拍周紫燕和颜洛川一人一巴掌。二婚的海了去了,至于这么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嘛?但凡他们能攒个场子,两家四个人一块吃个饭什么的,她打死也不会在学校朝颜悦抛媚眼。 周依侬:你俩要是有一个是男生,我现在估计已经开始嗑cp了。 周依侬:《流氓弟弟调戏美女竟发现是自己继姐》,或者《沙雕甜妹倒追高冷男神最后才知道是继兄》,啧啧啧伪骨科。 丁灿灿:滚吧你! 颜悦坐在沙发的另一侧,也在低头看手机。 颜老太太见了,嗔怪一句:“现在的年轻人,手机不离手。两个姑娘都是。” 随即,她关切地询问周紫燕的病情。 “胃溃疡要好好重视,我年轻的时候也得过胃溃疡,真受罪。” 原本这句话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直到电视上又演过一出小品,丁灿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颜洛川对她说,她妈妈是因为肠胃问题住院的。 周紫燕对她说,自己吃了块过期牛肉,食物中毒住院了。 周依侬说,姑姑,胃炎不是小事儿。 现在颜老太太说,胃溃疡要好好重视。 除了颜洛川的说法很笼统之外,剩下的三个人说得都不一样。 丁灿灿:周依侬,你听谁说我妈妈是因为胃炎住院的? 周依侬:我听我爸说的,我爸是听你舅舅说的。 看到周依侬的回答,丁灿灿出了一身冷汗。直觉告诉她,这些破绽百出的答案背后隐藏着她不知道的真相。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瞒着她什么。 她回想起先前在网上刷到的,一个高中生因为要高考,全家隐瞒他妈妈癌症的事儿,直到高考后他才知道妈妈已经去世了,崩溃大哭。 偶然间发现的这些蛛丝马迹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在她心上越勒越紧。 丁灿灿指尖不由得有些僵硬,打开了T市人民医院的公众号。 输入周紫燕的身份证号,再在密码那一栏输入自己的生日——她妈妈所有的密码都是她的生日。 页面空白了两秒,随即跳出了一连串的就医记录。 根本没有一条就医记录在消化内科,页面上所有的就诊记录都在临床心理科。 丁灿灿打开最近的一张电子病历查看。 诊疗意见那一栏里的各种药名好多她都没听说过,阿普唑仑、盐酸舍曲林、阿立、疏肝解郁…… 她往上翻了两行,诊断结果那一栏写着“重度抑郁”。 最后,她的视线凝在“建议住院观察两周”那几个字上面。 * 附中正月十四开学,开学两天都在考试,考的内容跟上学期期末差不多,意在检查学生寒假有没有认真学习。 第一天上午语文,下午数学,晚上英语。 英语考试结束,丁灿灿将围巾裹紧,朝楼下走去。今年过年早,现在依然冷得滴水成冰。 半个月来,她一直恍恍惚惚的。准确地说,是束手无措。 她去网上查了些资料,也有不少有经验的网友在线给了些建议。 他们说,如果一个人不想让你知道他(她)患有抑郁症,不要去问,这样会让患者压力很大,最好的做法是假装不知道,然后不动声色地关心。 丁灿灿对于“抑郁”这个概念非常陌生,陌生得只在小说和影视剧里见过。 她心底茫然,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教学楼下。她边向宿舍方向走,边拿出手机看时间。 谁知,上面有七八个未接来电,备注全是“妈妈”。 半小时前打的,五分钟之内打了七八个。 当时她正在考英语,手机关机放在书包里。 丁灿灿慌忙回拨,但没人接。 再拨,还是无人接听。 随后她又试着打颜洛川和周骏的电话,但依然没打通。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脑海里闪过很多不吉利的念头。 教学楼的灯还亮着,丁灿灿三步并做两步冲上楼。 周依侬在走廊窗台上清点刚收好的试卷,因为她是十三班的英语课代表。 “周依侬,快!门禁卡借我一下,我要出学校!” 周依侬正和十四班的英语课代表一起在窗台上数卷子,一抬头就看见脸上泪痕干涸的丁灿灿。 “我妈好像出了什么事!我现在就要出学校!” 周依侬一听也慌了:“我这学期要住校,走读信息今天已经去班主任那里改了,我的卡晚上刷不出去了。” 丁灿灿的大脑随之宕机一秒钟。 和周依侬一起清点试卷的十四班英语课代表唐鲤忽然抬起头。他从校服口袋摸出校园卡,递给丁灿灿。 “拿去用吧。” 作者有话说: 叮,名侦探丁灿灿已送达,请注意查收。 参与破获的案件有:《少女跳车案》《周紫燕住院之谜》 前三章的评论都有红包,感谢宝贝们留言>3< 第3章 虚惊一场 丁灿灿拿着唐鲤的校园卡刷过了门禁,骑着唐鲤的车子一路风驰电掣地飞一样往家赶。 骑到楼下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堆人。 她慌忙跳下车,来不及锁,一边喊着“妈妈”,一边往人堆里扎。 颜洛川家住在一楼,丁灿灿一眼就瞅见厨房的玻璃碎了大半扇,室内室外一片狼藉,触目惊心。玻璃碎片沉入如水夜色,映出无数个月亮,像一只只眼睛,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这场闹剧。 “妈妈!”丁灿灿挤到周紫燕跟前,抓住她的肩膀,心下稍安。 眼前的情况乱成一锅粥,周紫燕惊魂未定,但还不忘拉着颜洛川的胳膊,“行了行了,洛川,别为难孩子。” 颜洛川盛怒,一副要动手的架势。他面前站着颜悦,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哭。 丁灿灿还在状况外,“妈,出了啥事儿啊?” 周紫燕不动声色地轻轻碰了她几下,示意她这个场合先别问这么多,别火上浇油。 丁灿灿第一次见颜洛川发火的样子,平时看着脾气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发起火来简直不像他。 “颜悦你发什么神经?你们年级主任打电话告诉我今天考试你一整天都没出现,你去哪了?” 颜悦依旧默不作声地哭。 “还有,你闲得没事砸玻璃干什么?我在电话里批你两句你还有理了?你发神经给谁看?”颜洛川的怒吼又高了几分。 颜悦这才出声解释,但不是对着颜洛川,而是对周紫燕。 她哭得嗓音沙哑,还带着哽咽声:“周阿姨……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爸今晚在警局值班,我以为站在厨房里的那个是我爸……我想砸的是我爸,不是你……阿姨,真的很对不起。” 砸玻璃的声音惊动了左邻右舍,加上防盗警报响个不停,物业保安也来了几个。一群人围在一起,呜呜泱泱的,说要报警。后来发现被砸的是颜洛川家厨房的玻璃,砸玻璃的还是他女儿颜悦,再加上颜洛川本身就是个民警,最后干脆知会了在局里值班的颜洛川一声,让他赶紧回家处理“家务事儿”。 颜悦一席话,让整件事有了个初步的定性——不是继母和继女的矛盾,是亲生父女的内部矛盾。这话一出,不少名义上关心实则抱着看好戏心态围过来的邻居瞬间觉得无趣。 丁灿灿在极短的时间内判断了一下颜悦说的是否可信。 颜洛川家住一楼,厨房玻璃窗上贴着保护隐私的磨砂贴纸,这点她搬过来不久就注意到了。 那种磨砂贴纸在光的照射下会顺着上面的花纹晕染开一片一片的光斑,很大程度地模糊了窗内人的身高、体型等特征。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人到底是谁,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映在窗上。有次她从外头回来,看见厨房里有人在忙,她以为是周紫燕在做饭,进门后才发现做饭的是颜洛川。 最后她得出的结论是,颜悦所说的,可信度挺高。 “就因为你今天考试没去我管了你一下,你就想砸死我?”颜洛川了解完事情大致的起因后,继续吼道:“想砸死我也就算了,还误伤了你周阿姨。” “妈,你没伤着吧?”丁灿灿小声问。 周紫燕摇头。 一旁站着的物业保安也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里混着胶东腔:“对啊姑娘,恁爸管恁两句,哪来那么大火气?他是为你好嘛!你这样做就不对了,哪有爸爸不为了自己闺女好的嘛!” 颜悦吸了吸鼻子,眼里依然有泪光。她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个保安,说:“你不了解情况可以闭嘴吗!站在道德制高点随便指责别人这么轻松,谁不会啊!” 保安被怼得来了脾气,觉得自己是被狗咬了的吕洞宾,胶东腔里带上了一丝委屈:“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小嫚。” 颜悦没再理会那个保安,冷然的眼尾抬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颜洛川。 “你知不知道,我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做心理咨询已经很多次了?” 颜洛川显然完全在状况外:“你去那里干什么?” “我妈不要我,你呢,你就成天‘局里有事’,从小就把我扔给我爷爷奶奶。你好伟大啊颜警官,你忙着拯救世界呢,那我算什么?” “我做阑尾手术的时候,你说‘局里有事走不开’,是我爷爷奶奶在医院陪床,他们已经七十多岁了……警局里那么忙吗?”颜悦用手掌抹着两颊上的泪渍,“你现在终于想起你还有个女儿了?现在知道‘诈尸’出来管教我了?我告诉你,我最他妈讨厌诈尸式教育!平常对孩子不闻不问的家长哪里来的底气突然‘诈尸’对着他的女儿劈头盖脸一顿骂!” “我今天就是冲你来的,我砸的就是你!”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天这种极端的情绪爆发,也不是一朝一夕堆砌起来的失望与不满能引发的。 颜悦说话间,情绪带动着眼泪不住往外涌,她气急败坏地胡乱用手背擦了擦脸。左手背上有一道被飞溅下来的玻璃碎片划伤的伤口。伤口上的血,随着她擦眼泪的动作抹得满脸都是。 五官明艳的脸上,像是用血画了张脸谱。 之前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受伤了。 人群中挤进来一个人,声音焦急地喊着“姐”。 是周骏。 面前这个烂摊子,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姐,你可吓死我了,打了好几通电话,这是怎么了?” 周紫燕赶忙说:“你帮你姐夫收拾收拾这一片,孩子受伤了,我带她去前面门诊包扎一下。” 颜洛川想跟着,却被周紫燕推回去。 “你回去好好收拾那些玻璃吧,我陪着去就行了。” 她怕一会儿他们父女俩再起什么冲突,现在暂时分开冷静冷静比较好。 * 小区门口有24小时营业的门诊。 颜悦和周紫燕都受伤了。 厨房的窗台是个宽大的飘窗,方便在上面放东西。相应地,外面包裹的三扇玻璃呈梯形向外凸出。这个结构注定外面砸窗户的是吃大亏的一方,玻璃在破碎的刹那因惯性几乎全都向外落,碎片在一瞬间变成刀雨。颜悦伤得比较重,除了手背上的那道伤,还有脸上和额头上数不清的小伤口。 周紫燕事发时正撸着袖子洗碗。她胳膊破皮了,但没出血。护士忙着帮颜悦包扎手上的伤口,她要了碘酒和棉签自行消毒。 “我晚上考完英语,一开机就看见有那么多未接来电。” 周紫燕浑不在意地说:“嗐,我今晚一个人在家,当时在厨房洗碗呢,突然来了那么一下子,我害怕啊,不知道是怎么了,所以给你舅舅还有颜叔叔打电话,打了好几通,但一开始他们没接。我还是害怕得不得了,所以下意识地打给你了。” 丁灿灿眉头微蹙,不自觉地瞥向颜悦。 “这不都是误会嘛,没事儿。早知道我就不给你打了,害你晚上回来一趟。” 周紫燕言语间一直在维护颜悦,不管是在颜洛川面前还是在丁灿灿面前,都试图用漫不经心的语气一笔带过。 丁灿灿内心有些不舒服,但也没再多说,目光从颜悦身上移开,随后漫无目的地落在门外。北方的二月中旬不见半点生机,行道树枝丫干涩,枯枝缭乱地将墨色沉沉的夜空分割得七零八落。 从门诊出来,回家路上,周紫燕一直揽着颜悦的肩膀。颜悦的情绪好像都在刚才被抽干了,此时像个木偶,空荡荡、木呆呆的。 回家时,那片狼藉被颜洛川和周骏收拾得差不多了,厨房玻璃窗咧着个大口子,呼呼往里灌冷风。 丁灿灿洗漱完,回房间把门关严,将冷风隔绝在外。 手机上有几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 “你终于接电话了,吓死我了。我借了我室友的手机一直打。到底出啥事了?”是周依侬的声音。 丁灿灿将今晚发生的事儿大致说了说。 电话那边的周依侬沉默了几秒,而后说:“听你这么描述,其实我挺能理解颜悦今晚为什么那么极端,这种事不是当事人谁也不能感同身受。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我也去过几次……” 不知道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在帮颜悦说话,还是忽然察觉说漏了自己去做过心理咨询的事儿,周依侬猛地停住话头,不自然地咳了两声,“那个……我没有维护颜悦的意思啊,再怎么说,她因为和她爸之间的事儿误伤到你妈妈就是不对!” “你去过心理咨询室?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丁灿灿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未知信息。 周依侬含含糊糊地说:“去过两三次吧……和我妈关系僵硬的时候去过。” 丁灿灿觉得诧异,她一直以为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是个摆设,用来给外校参观的,好以此来展示附中是个多么人性化的学校。今晚却接二连三地知道,颜悦和周依侬都去过那里做心理咨询。 “好啦,我知道你妈妈没事儿就好,真是虚惊一场。我不多说了,宿舍早就熄灯了,我站在走廊上打电话快冻死了。明天见面再聊。” 周依侬匆匆扣了电话,生怕丁灿灿再逮着她问心理咨询的事儿。 通话结束后,丁灿灿微微出神。 手机上进来一条短信——你的手机号我向周依侬要的。阿姨没什么事儿吧?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 也许是意识到没有自报姓名,对面的第二条短信紧随其后——我是唐鲤。 作者有话说: 之前的文案太长了,而且感觉跟本文的立意不搭,所以今天换了一个简短的文案。 原文案上的梗还是会在正文里出现的,男女主人公的人设也没变。 今天的名侦探丁灿灿又上线了,破获了一起《美女杀玻璃案》。 前三章评论都有红包~希望大家多点评论,蟹蟹! 感谢猛吸一口我的cp为我投出的地雷~ 第4章 长夜无眠 丁灿灿回复:我妈妈没事儿。 又补充一句:今天多亏了你的校园卡,还有车子。谢谢。 唐鲤:客气什么。 唐鲤:阿姨没事儿就行,早点睡吧。 两人没再多聊,互道晚安。 丁灿灿挺感激唐鲤,今晚见她那么着急,他当即就把校园卡借给她用,还二话不说带她去车棚里让她骑自己的车子出学校。 而且他很细心,开锁之后又特意将车座调得矮了些,方便她骑。 想到这儿,丁灿灿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当时她光顾着确认周紫燕的安危,随便把车子一停,连锁都没锁。 今晚发生的一系列事儿都始料未及,唐鲤的车子已经被她忘到脑后了。 丁灿灿拉开卧室门,心里七上八下的,都怪自己一时疏忽。她心想,应该不会有人那么缺德趁乱把车子推走据为己有吧。 厨房里,周骏与颜洛川还在打扫细小的玻璃渣。他一见丁灿灿穿着睡衣跑出来,当即问:“你去哪儿啊?” 丁灿灿在玄关处找钥匙,头都来不及抬:“我同学的车子,被我搁门口了,我要推地下储藏室里去。” 周骏:“我早就给你推阳台上去了。” 丁灿灿转身去阳台确认,而后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舅舅。” “长点儿心吧,你同学那车子挺贵的,你就那么大喇喇地放在单元门口,也不上锁,心挺大啊。” 男生上学骑的车子基本上都是山地车,丁灿灿见多了,觉得大同小异。 “很贵吗?” 唐鲤的车子上有一串字母,但连起来她就看不懂了,不像个英文单词。 周骏说了个牌子,丁灿灿没什么概念。 “我们女生都不太懂这些山地车的牌子。” 周骏说得直白了些:“你同学这辆车子是德国原装进口的,少说也要万儿八千。” 丁灿灿有点后怕,要是真被顺手牵羊了,她可没有这么多钱买辆新的。 看着丁灿灿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惊愕,周骏笑了:“所以说你心大嘛,把万儿八千就那么扔在单元门口,连锁都不锁。” “今晚太晚了,现在快十一点了,邻居们都睡了,厨房玻璃明天再找人来装吧。把厨房的推拉门锁好。” 颜洛川顺手锁上推拉门,神色讪讪地说:“今晚是我不对,我和颜悦之间的事儿,到底让燕子受惊吓了。” 周骏摆了摆手,说:“爷爷奶奶再贴心,也取代不了爸爸妈妈,有空多聆听聆听孩子内心咋想的,别上来就动手。我姐也没怪谁,别再追究颜悦了。” 说完,他无意间一回头,发现丁灿灿还杵在阳台门口。 “灿灿,你站那儿瞅啥呢?还不快去睡!明天不是还考试嘛。” 在周骏的催促下,丁灿灿乖乖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我要回家了。”周骏穿好外套,又不放心地补充一句:“你和你妈妈有什么事儿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 丁灿灿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今晚却失眠了。 挣扎几番之后,她索性不睡了,按亮台灯,拿起手机。 打开人民医院的公众号,她又翻了一遍周紫燕的就医记录。 最早的一条临床心理科的就诊记录时间显示是三年前,这三年间周紫燕一直遵医嘱按时复诊。中间有几次诊断能看出康复的迹象,“中度抑郁”和“轻度抑郁”等字样都出现在这几年的诊断结果里。 丁灿灿有些苦恼地想,最近的一次诊断看起来很不好,都到了要住院观察两星期的程度。 公众号上的电子病历简洁明了,只记录了就诊时间、诊疗结果和诊疗意见。信息更详细的病案本周紫燕手上肯定有,但她又不敢直接去向她要来看。 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又浮上来,丁灿灿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她对心理学一点都不了解,除了知道有个著名的心理学家叫弗洛伊德之外,别的什么也说不上来。 除夕那天知道周紫燕为什么住院以后,她立即在网上下单了一本弗洛伊德的《自我与本我》。 这些年抑郁症等精神类疾病好像成为了某种财富密码,不少人凭此来赚取流量。网上卖的很多心理学书籍都充斥着虚假鸡汤和流水账一样没营养的“抗抑日常”,作者就差把“我想赚钱”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丁灿灿在网上选了半天书,分不清哪些真哪些假,最后被迷花了眼也没选到什么,唯一买的一本《自我与本我》也因为春节放假店家一直没发货。 周紫燕像是被困在了一座山里,丁灿灿只知道她身在此山中,但想救她出来,却无从下手。 她思来想去,决定以周骏为突破口。 丁灿灿:舅舅,我想和你聊聊,有关我妈妈的一些事儿。 消息发过去,周骏大概睡着了,没有回复。 * 翌日,早饭过后,颜洛川说要开车送丁灿灿和颜悦去学校。 “不了,叔叔,我昨晚借我同学车子,我今天要给人家骑回去。” 长夜无眠,丁灿灿感觉骨头都泛着乏,整个人晃晃悠悠地像要散架了一样。骑车上路之后,被冷风迎面一吹,这才稍微清醒些。现在尚处在冬季,昼短夜长,天亮得晚,雾霾夹杂着海风的腥咸气息包裹着每一个早出的人。枯枝上零星落着几只鸟,远看像一片片叶子,捎带着即将开春的消息。 附中要求学生早上六点半准时坐在教室里开始上早自习,晚一分钟都不行。 丁灿灿将唐鲤的车子停在车棚原处,确保车子锁好了之后,才迈着虚浮的步伐进了高二教学楼。 教室里还没到几个同学,唐鲤不在,丁灿灿想着等他到了再亲自把校园卡和钥匙还给他。她一边这么想,一边栽倒在自己的课桌上,瞬间入睡。 直到有人拍她肩膀,她才迷迷糊糊地睁眼。 “你站起来。” 是年级主任魏勇。 丁灿灿暗道不妙,听话地起立站好。 “学号。”魏勇的脸色很不好看,丁灿灿有种错觉,感觉他的眼神能在她脸上戳两个窟窿出来。 “1419。”丁灿灿如实报出了自己的学号,一副昏昏欲睡视死如归的样子。 魏勇对她的表现很不满意,皱着眉头打量面前这个剃着寸头、有些中性化的女生。 “丁灿灿是吧,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以美术特长生的身份进我们附中的吧。” 言外之意是,你不靠美术就考不进附中,还好意思早自习打盹儿。 “嗯。” “行了,早自习剩下的时间你站着上吧。明年就高三了,你是怎么睡得着觉的?” 魏勇身材高大壮硕,长相凶悍,放在影视剧里活脱脱一山匪头目,但走路却像会跳掌中舞的赵飞燕一样轻盈,没有半点儿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幽灵在飘。批评完丁灿灿,他“飘”向隔壁班级,继续去抓早自习打盹儿的学生。 早自习结束,丁灿灿因为睡眠不足外加被罚站了四十分钟,腿都软了。 唐鲤瞧见丁灿灿两腿打晃儿地朝他走来,眼下还有黑眼圈,不禁开始怀疑她昨晚说的“我妈妈没事儿”的可信度。 “谢谢你的校园卡,还有钥匙。” 唐鲤习惯性地用右手去接,随后意识到什么,不动声色地将刚刚抬起来的右手藏在丁灿灿视线盲区,换左手将校园卡和钥匙接过来。 “阿姨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不用担心。” “你还好吧?” 丁灿灿的大脑因为缺乏睡眠有点死机,运转了几秒才重启,“我挺好的呀。” 开机了,但还有些卡顿,她的视线落在唐鲤的左手腕上。 上面缠着一串绿檀木念珠。 唐鲤见她一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佛珠,主动伸过去给她看。 丁灿灿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她并没有好奇,只是视线随意落在上面的时候大脑不巧又卡机了。 * 这次综合的题很基础,丁灿灿答完还剩十来分钟。 她刚趴在桌上,又被拍了肩膀。 “站起来。” 还是魏勇的声音,神出鬼没的。 丁灿灿一个头两个大,依言起立。 “又是你,丁灿灿,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啊?这么不在状态!” “老师,我卷子写完了……我昨晚没睡好。” “卷子写完了不会检查检查吗!还是那句话,明年高三了你竟然能睡得着觉!” 丁灿灿十分无语,但不想跟魏勇顶嘴。 她不明白魏勇的脑回路——明年高三的学生难道都不配睡觉吗?什么叫“你竟然能睡得着觉”?大概所有的学生都因为学习和考试而焦虑到失眠他才觉得是正常的吧。 考试剩下的十几分钟,丁灿灿一边被罚站,一边检查卷子。 十一点收卷,丁灿灿活动了一下腿。时间还早,平时正常上课都是十一点四十才下课,今天考试,情况特殊,现在就可以去吃饭了。她走向唐鲤桌前,琢磨着今天中午要请他吃饭感谢一下。 “我要笑死了,魏勇过来看见你没答题,刚想批评你,结果你默默地把右手举起来给他看。他当时那个想批人又没法批人的表情,我能笑一天。”王登科手里拿着一张空白试卷,语气调侃。 “我早上跟班主任说明情况了,她批准我可以不用交卷子。”唐鲤揪过自己的试卷。 “照这么说,你的右手伤成这样,最近连作业都可以不写,我有点羡慕你了。” “羡慕个鬼。” 丁灿灿此时正好挨过来。 “唐鲤,我想请你吃饭,谢谢你昨天……你手怎么了?” 早上她来还校园卡时,他有意把右手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此时,丁灿灿着实被吓了一跳——唐鲤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掌心处还渗着血。 见她忽然冒出来,唐鲤条件反射地将右手背在身后,说:“没什么。” 一旁的王登科嘴巴快,什么都往外抖搂:“他昨晚逞英雄翻墙出学校,就咱们学校挨着隔壁寺庙的那面墙。墙上扎满了玻璃,他摸了一手。” 唐鲤一把将王登科摁住,“闭嘴!” 丁灿灿心情突然变得复杂,内疚地说:“对不起啊……” 昨晚,丁灿灿拿走他的校园卡之前还担心他是走读生,没法出校门。他说自己能翻墙出去,他知道学校的哪面墙没有监控,还说自己已经翻过好几次了。三言两语间,把自己描述地像个飞檐走壁的大侠,今天被王登科全部拆穿,不仅没当成大侠,还搞得很狼狈。 唐鲤解释:“我之前翻过那面墙,那里没监控,也没有玻璃。我也没想到,现在扎了那么多玻璃。” 唐鲤的同桌沈忱刚刚一直低头整理东西,此刻他抬起头说:“你这种情况,最好去打破伤风。” “不用。”唐鲤满脸拒绝:“至于吗?” “怎么不用,你的手被玻璃扎得那么深。T大社区医院就有防疫站,24小时以内打破伤风都是有效的。”王登科说着说着,便扯住唐鲤的胳膊往外拽。 唐鲤不情不愿地被他拽着往教室外走。 丁灿灿小跑两步跟上他们。 “我陪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笑一夏灌溉营养液8瓶、猛吸一口我的cp灌溉营养液18瓶~ 感谢我恨跑步投喂地雷1颗、猛吸一口我的cp投喂地雷1颗~ 非常感谢为我灌溉和投雷的小天使们! 第5章 糖醋鲤鱼 附中的门禁严格,但架不住食堂不给力。全校师生加起来人数几千,食堂就龟缩在一座两层高的小破楼里,一到饭点儿,根本坐不下。最后校方没办法,只得同意中午和傍晚学生可以去校外吃饭,这两个时间点刷校园卡能随意进出学校。 “咱们学校不是一直嚷嚷着说要扩建食堂吗?怎么到现在了也没啥动静。”王登科开始吐槽。 唐鲤:“听说咱们学校要换校长了,不知道新校长来了会不会扩建一下食堂。” 手机铃声打断二人的闲聊,唐鲤按下通话键。 “爸。” 男人的声音没什么温度,查岗一样地询问:“我刚刚收到家校通的短信,一分钟前你刷卡从学校南门出来,你好端端地出学校干什么?今天不是考试吗?你觉得这次考得怎么样?” 连珠炮式地发问,却没有问一句他的伤要不要紧,还疼不疼。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唐鲤忽然觉得某种异样的情绪迅猛地涌上来,眼前出现了类似于幻觉的影像,光怪陆离,张牙舞爪。 他极力让那些幻觉一样的画面从眼前淡出,干巴巴地依次回答那一连串的问题:“我手受伤了,昨晚你也看见了。今天上午的卷子我写不了……我现在出门打破伤风,不远,就在T大社区医院那个防疫站。” 三言两语后,通话结束。 王登科接上刚刚吐槽食堂那茬儿,继续说:“学校就是纯有病,搞什么家校通,弄得咱们一点隐私都没有。” 附中有个家校通系统,绑定着校园卡。学生进出校门、宿舍、食堂,凡是需要打卡的地方,这个系统在检测到信息后,会立即发短信到家长的手机上,让学生的动态随时随地处于家长的监视和掌握中。 唐鲤默默听着王登科的嘴巴闲不下来。 但家长能掌握学生动态是一回事儿,时时刻刻盯着短信随时打电话查岗又是另一回事儿。起码王登科从来没有被“查岗”过,唐鲤抬眼,瞧见丁灿灿已经自顾自地蹦跶到他们俩前头去了,而后在一个卖锅贴的摊位前驻足。看样子,她也没有被“查岗”。 唐鲤心想,算了,家长和家长之间确实很不一样,就当尊重物种多样性了。正套用着阿Q的“精神胜利法”,丁灿灿拎着三份锅贴跑回来,将其中一份举到他面前,“猪肉洋葱馅儿的!” 王登科乐呵道:“还有我的份儿!那我就不客气了。” 丁灿灿已经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侧头对唐鲤说:“我以前跟周依侬吃过几次这家的锅贴,虽然只卖这一种馅儿,但是做得很地道,你尝尝这个烫面,可筋道了。” 三人站在校门口的法桐树下吃锅贴,王登科的嘴还是闲不住:“今天我算不算跟着唐鲤沾光了。” 丁灿灿:“今天先将就着吃点儿,改天我再请你吃大餐。” 这话显然是在跟唐鲤说。 王登科咂了咂嘴:“好嘛,下次的光我就沾不上了。” “下次你也可以一起来呀。” 丁灿灿和王登科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唐鲤忽然开口说:“我吃过你妈妈做的饭。阿姨的手艺很好,我最喜欢吃她做的爆炒腰花和糖醋里脊。” 闻言,丁灿灿的表情变得惊喜。她问他:“你去过蒸蒸日上?” 蒸蒸日上是个小饭馆的名字,周紫燕是老板。 唐鲤摇头,说:“我没去过,但我妈妈的单位在寰海大厦,她每次下了班都会去蒸蒸日上吃饭,寒暑假的时候还给我带了好几次饭。” 蒸蒸日上就开在寰海大厦所在的广场上。 “阿姨做饭真的很好吃,我妈经常说,下班晚了再去的话,啥也吃不着,都被抢光了。她公司的同事都叫你妈妈‘厨神西施’,说她年轻漂亮,而且厨艺很好。” 听着自己的妈妈被夸奖,丁灿灿心花怒放,笑得跟自己的名字一样灿烂。她看向唐鲤的眼神开始放光,眼睛里写着“别停啊你再多夸我妈妈几句”。 “我妈以前还跟我说,周阿姨的女儿在附中上学,也是十四班的,叫丁灿灿。当时我说,我平常跟男生一起玩儿,不怎么和女孩子打交道,跟她不太熟。” 丁灿灿“噗嗤”一笑,久远的记忆被调动起来,“我妈也跟我说过,有个经常去她那儿吃饭的阿姨,儿子叫唐鲤,跟我一个班。我当时跟我妈说的话几乎和你一样,我说,我一般都是和女生待在一起,很少和男生往来,跟他不熟。” 王登科捕捉到了笑点,又开始乐呵:“你俩这个对话挺好玩儿,什么熟不熟的,搞得跟相亲一样。” 丁灿灿被这话闹了个红脸,觑了王登科一眼,说:“去你的。” 王登科忽然蹦出来那么句话,唐鲤也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悄无声息地染上些许微妙的热意,赶紧把话题从“相亲”转移开:“昨天你跑过来找周依侬借门禁卡说你妈妈出了什么事儿,我挺担心的。阿姨可不能有闪失,我还想继续吃她做的饭呢。” 昨晚的事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丁灿灿连忙道:“其实没什么事,是我太敏感了,看见有我妈妈的好几通未接来电就很担心。” 她的心情还停留在妈妈被夸奖的雀跃中,带动着脚下的步伐一蹦一跳的,渐渐地又跑到他俩前头去了。 唐鲤望着丁灿灿的背影,想起自己习惯性地将身边的人和自然作比较。绝大多数人有喜乐也有哀愁,就像自然界中有百花绿树也有冰川雪原。而王登科和丁灿灿属于少数,他们身上好似只有喜没有哀,像广阔丰茂的草原,被熠熠的阳光照射着,没有尽头。 * T大有三个校区,附中毗邻的是其中一个。社区医院就在T大这个校区的正对面,除了学生,很多附近的居民也会来这里看病,平时人挺多。三人进去时恰好是饭点儿,人不算多。 一般的门诊打不了破伤风,得到防疫站才行。唐鲤去缴了费,拿了单子坐在诊室门边等着护士叫名字。 丁灿灿和王登科一左一右地坐在他两边陪着他等。 唐鲤百无聊赖地将缴费单折成纸飞机,问王登科:“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防疫站?” 王登科苦笑了一下,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我高一的时候来这里打了五针狂犬疫苗,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我发现你俩用的都是智能手机,咱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附中严令禁止学生上学用智能机,所以绝大多数人带的都是老年机。丁灿灿今天无意发现,他们三个都不在乖乖听话的行列之内,手里不约而同地拿的都是智能手机。 但像他们这样的,一个班里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添加两人为好友,丁灿灿好奇地进入信息页面。 唐鲤的昵称叫“糖醋鲤鱼”,头像是《小鲤鱼历险记》里的主角泡泡。不管是昵称还是头像都和他的名字挺配。 王登科的头像跟唐鲤一个画风,也是个卡通形象。 “这个小海马是谁?”丁灿灿问。 王登科答:“也是《小鲤鱼历险记》里的,泡泡的好朋友,叫阿酷。” “情侣头像啊。”丁灿灿捕捉到华点。 唐鲤一副极度嫌弃的表情,澄清说:“是我先用的。” 王登科:“什么情侣头像,沈忱也用,他的是双面龟,也是泡泡的好朋友。” 丁灿灿实在不太懂男生之间的幼稚把戏,恰好此时手机上有新消息发过来,她点开看。 是周骏。 昨天半夜她发的消息,到了今天中午他才回,回复的内容十分欲盖弥彰。 周骏:你妈妈挺好的,能有什么事儿? 看着他拒不配合的样子,丁灿灿决定直接摊牌。 丁灿灿:我已经知道我妈妈抑郁症的事儿了,人民医院的电子病历我全都扒拉了一遍。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中”,但很久都没发出消息来,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删了改、改了删。 丁灿灿有点恼火,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从一开始就想瞒着她这件事儿。她是周紫燕的血亲,为什么被列入了被隐瞒的行列? 几个人马马虎虎地找了个“肠胃不适”的借口,最后连口径都没统一好。 “你好,请问打破伤风是在二诊室吗?”走廊尽头传来询问声。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那人说了句“谢谢”。 脚步声渐进,丁灿灿一抬头,发现是颜悦。她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看样子是陪她来的。 丁灿灿本来就因为刚刚的聊天内容攒了一肚子火,现在又和颜悦撞见,她当即面色不善地瞥了她一眼。 但转念一想,昨晚颜悦手背上那道伤口挺吓人的,确实该打破伤风。 颜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见丁灿灿神色不豫,只好放弃了想要解释的念头。 隔着窄窄的一条走廊,六个人分成两批,在诊室门口相对而坐。 丁灿灿和颜悦之间的微表情被王登科察觉,他越过唐鲤,好奇地小声问:“你跟颜美女有过节啊?” 丁灿灿瞪了王登科一眼,示意他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登科意识到自己多管闲事儿了,面色乖巧地将脑袋缩回去。 丁灿灿确实因为昨晚周紫燕受伤的事儿心里还记着仇,但也没打算给颜悦难堪。她有意把视线移开,不再一直盯着颜悦。 北方城市差不多三月中旬停暖,现在还远不到那个时候,再加上是医院,病人多,所以暖气开得很足。 唐鲤、王登科已先后脱下冬季校服外套。 丁灿灿里面穿着一件高领羊毛衫,也觉得热。正当她准备脱下校服外套时,她不经意间注意到陪着颜悦来的那个女生正在脱校服。 校服外套脱下来,里面还有一身羽绒服。 是一件粉蓝色和明黄色的拼色羽绒服。 作者有话说: 正常男主:我老早之前就注意到女主了。 唐鲤(非正常男主):我老早之前就注意到女主妈妈了。 正常男主:女主不能出事儿,出事儿了我跟谁相好! 唐鲤(非正常男主):女主妈妈不能出事儿,出事儿了我就吃不到爆炒腰花和糖醋里脊了! 谢谢所有小天使的留言,你们的留言对我来说很重要!>3< 第6章 糊涂侦探 丁灿灿愣了一下。 那女孩身形极瘦弱,完全看不出穿着两层羽绒服。在两重厚衣服的包裹下才勉强显现出正常人的身量。刚才他们一行人从室外进来,她落座后就一直不停地搓手,看起来是个怕冷的体质。坐了一会儿之后,她觉得被医院过热的暖气烘得受不了,这才脱下了外层的校服。 丁灿灿的视线落在拼色羽绒服上,上面缀着一个玉桂狗的logo。 玉桂狗的联名款式,和周依侬的那件一模一样。 周依侬看过那个视频,极力否认视频里跳车的女生是自己,还罗列了一串“证据”。其中一点是,正常人不会在穿了一件羽绒服的情况下再套上第二件,除非那天天气特别冷,再或者——那个人是个怕冷体质。 丁灿灿回忆起腊月二十一日,虽然雨水覆盖了一整个白天,但那天的温度确实是T市冬季该有的温度,根本算不上极端低温。再加上T市是个海滨城市,跟同纬度的内陆城市比起来冬天更温和一些,很少出现极端天气。 但丁灿灿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这个女孩的名字,对于她的印象也只有她是颜悦的好朋友,经常出现在颜悦左右。颜悦外形出众,一直站在众人视线汇集的焦点处,身边的一切都被带动着有了色彩。这个女孩也不例外,很多人对她的印象,都来自于颜悦。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信息正转着圈,那女孩忽然望过来。她察觉到丁灿灿的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 女孩的眼神怯怯的,充满了戒备,像是在看一个偷窥狂。 很显然,她误会丁灿灿是个男生。一个男生那么不知羞耻地一直盯着人家脱衣服,这不是变态吗。 丁灿灿很尴尬,掩耳盗铃式地干咳两声,侧头准备和唐鲤没话找话说。 然后她这才发现,他们俩的尴尬并不比她少。 王登科属于嘴巴闲不住的那类人,刚才一直和唐鲤扯东扯西,现在两人安静地低着头,视线都在手机上,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丁灿灿一抬头,心道,好家伙。她的注意力方才全然被瘦弱的女孩和她那件拼色羽绒服吸引了,根本没瞧见颜悦和她身边那个男生的动态。 那男生跟他们一般大的年纪,但早就不上学了,终日在周围游荡,呼朋引伴,拉帮结派,是这附近有名的小混混,附中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他。再加上追到了大美女颜悦,一时间更有名了。 也许是因为太“出名”了,丁灿灿一下子就想起他叫什么名字。 江淮左,颜悦的男朋友。 颜悦仗着今天还在考试没有正式上课,下半身没穿校裤。今天她穿着一双及膝的黑色皮靴,光着两条腿,再衬上一条膝盖以上的棉裙。要美丽不要温度的样子,和她身边极为怕冷的女生形成两个极端。 江淮左翘着二郎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眉毛尾梢剃成断眉。他的一只手没入颜悦裙摆中,在她大腿上游走。 唐鲤,包括王登科,俩人从小到大干过最出格的事儿也就是上学带个智能手机,一心只读圣贤书,从来没亲眼见过这么露骨的画面。 从刚才江淮左将手伸进颜悦裙摆中开始,两人的闲聊就中断了,各玩各的手机,不敢再看对面。 丁灿灿视线中,唐鲤的左耳红得厉害,绯色一直爬到耳朵尖上,就像唐僧误入了盘丝洞,一时不能接受自己的眼睛看到了香艳画面,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 坐在唐鲤右手边的王登科情况也差不多,刚才还因为上学带着智能手机觉得自己很酷很桀骜不驯,现在一样连头也不太敢抬。 丁灿灿有点想笑。 与此同时,颜悦有些不耐烦地说:“把你的爪子给我拿开。” 气场全开,像个中世纪的女领主,被带刺的黑玫瑰花簇拥在中间,语气里尽是不容置疑的高傲。 江淮左听话地把手乖乖收好,有些不耐烦地说:“行行行,你受伤了,你心情不好,今天你是大爷。” 他说话间,丁灿灿瞅见他舌尖上有个舌钉。 江淮左百无聊赖地点燃了一支烟,无视了身后“医院重地,禁止吸烟”的牌子。烟雾缭绕间,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危险的野兽。 “唐鲤,谁是唐鲤?轮到你了。”诊室里出来一个护士,看见有人吸烟,她皱了皱眉头提醒说:“这里禁止吸烟。” 丁灿灿有种错觉,护士出来叫名字的一瞬间,唐鲤、王登科好像都松了口气,似乎都恨不得快打完快点离开这个“盘丝洞”。 * 陪着唐鲤打完破伤风,丁灿灿回宿舍美美地睡了一觉,昨晚缺失的睡眠被弥补过来,整个人满血复活,心情大好。 但一拿起手机,好心情就被新消息搅散了。 周骏:你好好学习,好好考试,别的什么也别操心,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让人暴躁的话。 也许是周紫燕早就叮嘱过不要让女儿知道,他似乎铁了心地想把她隔绝在外,让她不要插手。 丁灿灿想,舅舅不配合也就罢了,但她自己得采取行动。 今天正月十五,学校还没正式上课。上午考完综合,下午安排学生上自习。 丁灿灿找了个课间,溜到理科组办公室找班主任。 “老师,这学期我要走读。” 她妈妈这种情况,她实在不能安心地在学校里住下去了。 “家长签字的凭条呢?”沈秀林摘下眼镜,将正在批阅的卷子往旁边一放,按下电脑开关。 “我忘记带了,明天补上行吗?”丁灿灿撒了个谎,她要走读这件事儿还没跟周紫燕说,想来个先斩后奏。 沈秀林很好说话,她打开了学校的信息系统,说:“没事儿,明天带来就行。” “谢谢老师。” “校园卡给我一下。” 丁灿灿从校服口袋摸出校园卡。 沈秀林输入卡号、学生班级和姓名后,又问:“住在哪个小区?” “状元府。” 附近小区都属于学区房,取名都往吉利方向取,先博个好兆头再说。 沈秀林又输入小区名称。 “好了,你校园卡的信息我已经改了,今晚你刷卡就能出校门。” “谢谢。”丁灿灿接过卡。 沈秀林又重新戴上眼镜,笑起来很温和:“你这孩子真客气。” * 下午五点半,下课铃响。 丁灿灿和周依侬汇入去吃晚饭的大部队,在人堆里挤挤挨挨地往下走。 “你说经常和颜悦走在一起的那个女生啊。”周依侬说:“她是七班的蔡雪卿。” “我今天中午看见她穿了一件和你一样的拼色羽绒服。”丁灿灿回忆道:“而且还套在冬季校服外套里面。” 周依侬明白了丁灿灿话里的意思,神情嫌弃地说:“糊涂侦探,你《柯南》看多了吧,看谁都像嫌疑人。这次看样子你又要制造冤假错案了,不就是跟我和视频里那个跳车女生撞衫了吗,这又能说明什么?” 丁灿灿手机响了,她暂时顾不上和周依侬扯皮,接起电话。 打电话来的是周小小。 “喂,灿灿,你没去吃饭吧?” “没呢,我和周依侬正准备去,现在人太多了,我们还没挤出教学楼呢。” “那正好,我现在已经到你们教学楼下了,你妈妈让我给你带了饭。” 周骏在这几年间先后资助了好几个同乡的贫困大学生,周小小是其中一个。她挺感激周骏,所以没课的时候经常去蒸蒸日上帮帮忙,给周紫燕打打下手。 丁灿灿和周依侬出了教学楼,周小小站在孔子像前等着她们。 “你怎么突然来了?” “阿姨收到短信,说你中午肯定是吃腻了学校的饭才去校外吃的,所以让我晚上回学校上课之前顺便给你带饭。” 丁灿灿瞅着袋子里有三份,问:“你也没吃饭吗?” 周小小一边往外拿,一边回答:“我吃过了。你妈妈说,你一份,依侬一份,颜悦一份。” 丁灿灿一听还有颜悦的份儿,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嘀咕道:“昨晚她弄伤了我妈,我妈还巴巴地给她送饭呢。” 周小小将一次性筷子递给丁灿灿,拉起了帆布袋的拉链,说:“我得走了,我今晚还有课呢。” 周依侬接过自己的那一份儿,对丁灿灿道:“可是颜悦从今天上午考完试以后就消失了,她下午根本就没来上自习课。” 丁灿灿本来就因为周紫燕对颜悦格外包容而心里吃味,一听说她下午连来都没来,当即乐了:“她不来就不来吧,我一个人吃两份。” 周依侬:“你吃得下吗……” 丁灿灿实际上连一份都吃不下。 她打开餐盒盖子,发现周紫燕做了一荤一素——糖醋里脊和蒜蓉茼蒿。 丁灿灿阖上餐盒盖,站起身来,“你在这等我一下。” 周依侬问:“诶,你要去哪儿?” 丁灿灿语音上扬,带着笑意说:“我去找唐鲤,今天有他喜欢吃的糖醋里脊。”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各位!!!这章放在存稿箱里忘记定时了!!! 依然感谢每一个小天使的留言!你们的留言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第7章 孔鲤趋庭 丁灿灿进十四班时,还有不少同学坐在位置上埋头学习。放眼望过去,像书山题海里漂着的一尾一尾鱼儿,种类各异,但不约而同地都铆着劲儿,希望来日一跃跃过龙门,修成真龙,蟾宫折桂。 唐鲤倒是悠闲,因为右手受伤,拿不了笔,别人上自习写作业刷题,他随手拿了本散文集读着解闷儿。 王登科和沈忱都觉得此刻去吃饭的人太多了,学校的小破食堂挤不开,干脆晚些再去,现在还在写着作业。唐鲤反正也不急,优哉游哉地翻着散文集等着他俩做完最后一道物理题。 丁灿灿凑到唐鲤桌前,唇边簇拥着一抹神神秘秘的笑。 “唐鲤,走啦,下楼吃饭去,我妈妈今晚托人来给我送饭了。” 坐在唐鲤前面的王登科立即回头,眼神期盼地看向丁灿灿。 丁灿灿读懂了他的眼神戏,不好意思地说:“再多就没有了。” “好嘛,我就说沾了唐鲤的光一次,就沾不上第二次了。”王登科也笑了:“算啦,一会儿我和沈忱去吃食堂吧。” “快一点,有你最喜欢吃的糖醋里脊。”丁灿灿嘴上催促着,迫不及待地来拉唐鲤的校服袖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唐鲤被拉着,两人随着吃饭大部队的尾巴下了楼。 周依侬在孔子像前盘着腿,席地而坐,将长椅当成桌子,已经吃了好几口。 唐鲤刚坐在地上,就闻见了香味儿,掀开盖子一瞧,还真是糖醋里脊。丁灿灿也跟着坐下,打开自己面前餐盒的盖子,掰开筷子,从里面夹了三块糖醋里脊放在唐鲤的餐盒里。 “你多吃点儿。” 周依侬扒了一口米饭,含糊道:“哦豁,你好偏心。” 丁灿灿理直气壮:“他手受伤了。”说着说着,还要再夹一块。 唐鲤慌忙婉拒,丁灿灿递给他一把一次性塑料勺子,“你不方便用筷子,用这个吧。” 唐鲤谢过,好奇地问:“阿姨为什么突然想到要送饭来?” 丁灿灿夹起一块里脊,咬了一口:“今天中午我不是出学校和你一起去了防疫站嘛,我妈收到家校通的短信知道我中午出去了,她以为我吃腻了学校食堂的清汤寡水,所以晚上做了饭叫人捎来的。” “这样啊。”唐鲤了然,说:“真羡慕你。” 丁灿灿以为唐鲤这话只是礼节性地客气一句,所以也没往心里去。 但这其实是真心话。 他享受不到这样不动声色的爱护和关心,他能“享受”到的只是一通又一通的查岗电话和质问似的冰冷态度。电话对面的人就像手机里的siri一样,问出来的话都很程式化。 情绪忽然没来由地像即将烧沸的水,一瞬间有些上涌,眼前又出现了些虚幻的画面,各种妖魔鬼怪冒出来,想将他拽进一个光怪陆离的时空。 唐鲤下意识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左手手腕上的佛珠,定了定神,再抬眼,那些古怪虚妄的影像尽数消散了,眼前所见的,是坐在他对面的丁灿灿。 她五官精巧,坐在黄昏的灯影里,正忙着大口享用美食,嘴角噙着一朵若有若无的幸福笑意。 瞧见这幅画面,唐鲤又联想到了一望无际的丰润草原,蓝天高阔,日光明亮灿烂地照在上面,生机勃勃,馨香绵延。 刹那间,让人生出一种洗心凝神的感觉。 他好似也被她的幸福快乐浸染,不动声色地一笑,低头享用美食。 丁灿灿方才吃得有些急,意识到之后便放慢了筷子,细嚼慢咽起来。一抬眼,发现她对面的唐鲤,正笨拙地用左手拿着勺子。 之前没仔细打量过唐鲤的长相,现在她忽然来了兴致,和他近在咫尺地坐着,悄悄掀起眼帘,目光在他眉眼之间描摹婉转。 唐鲤的五官长得干净俊秀,并不张扬,恰到好处,整个人的气质很温和。丁灿灿用美术生的目光衡量着他的三庭五眼,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骨相很好,适合入画。 她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诶,周依侬,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唐鲤长得挺好看的。” 唐鲤正吃着饭,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脸色泛红。借着暮色和灯影光晕做掩护,他不好意思地说:“普通人的长相而已。” 丁灿灿说:“干嘛要谦虚,那些长得一般般的普信男都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帅,真正的帅哥反倒谦虚起来了,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说好看就是好看!” 周依侬也搭腔:“是吧,放假前他帮我搬行李出学校,我爸妈见了他,也说许久不见,他长开了,越长越好看了。” 丁灿灿问:“我突然好奇,唐鲤以前长什么模样?” 周依侬和唐鲤是初中的同班同学,自然知道:“他那时候十二三岁,脸还带着小时候的婴儿肥,可可爱爱的。” 丁灿灿一听,更来了兴致,露出一副盼着周依侬再多说几句的渴望神色。 唐鲤赶紧清了清嗓子,出言打断丁灿灿对着自己的“黑历史”猛劲儿地挖掘:“别用可爱那个词儿形容我,那对男人来说是侮辱。” 这话适得其反,丁灿灿听了后反而觉得更可爱了,笑着说:“是不是小时候长得可爱点的男孩子,长大后都急于摆脱这个形容词?” 唐鲤也随之笑笑:“不知道,反正这个词儿我是避之不及。” 丁灿灿忽然提起名字:“我觉得你的名字也挺特别的,叫唐鲤,鲤鱼这种鱼就挺灵动,挺可爱的。” 唐鲤敛眸,浅浅一笑,并未答话。 丁灿灿自顾自地碎碎念:“我小时候养过金鱼,也养过鲤鱼。金鱼尾巴像花一样,好看是好看,但是太脆弱了,经常养养就死了。后来我养鲤鱼,就觉得鲤鱼更机灵,生命力也更强。” 说起名字,周依侬开始吐槽:“我妈是结婚度蜜月的时候怀上我的,所以我爸妈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儿,生死相依的‘依’,你侬我侬的‘侬’。他俩用我的名字腻腻歪歪,导致我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都很尴尬。” 丁灿灿:“那相比之下我的名字就很简单啦,是我妈给我取的,她希望我活得光明灿烂,每天都快乐,就是字面意思。” 说完自己的名字,她随口开玩笑似的问唐鲤:“唐鲤,该不会是因为你出生的时候太可爱了,所以你父母给你用同样可爱有灵气的鲤鱼取名吧?” 唐鲤信口胡诌道:“嗯,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电视上正在放动画片《小鲤鱼历险记》,所以我的名字叫唐鲤。” 说完他看向丁灿灿,丁灿灿一脸“我信你个鬼”。 唐鲤顺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开玩笑的。” 周依侬虽然与唐鲤相识多年,但也不晓得他名字的由来,今天偶然提起这个话题,她也免不了好奇地问:“所以说,你为什么会叫唐鲤呢?” 唐鲤看她俩实在好奇,视线瞥向距离长椅不远的白玉孔子雕像。 雕像一半隐没在沉沉夜色中,一半映在教学楼的光亮里,一派庄严肃穆的样子,下面还镌刻着四个字——万世师表。 唐鲤的目光凝在孔子像上,口中喃喃:“因为……孔子的儿子也叫‘鲤’。” 孔鲤,是孔子唯一的儿子。鲁昭公赐孔子一尾鲤鱼,故而得名“鲤”。 “这名字,是我爸给我取的。” 这个答案完全在丁灿灿的猜测之外,她想,看样子唐鲤的爸爸自视甚高,给儿子取名叫“鲤”,是拿自己和孔子相提并论呢。 “《滕王阁序》,咱们初中都学过,里面有句‘他日趋庭,叨陪鲤对’就是用了孔鲤相关的典故。”唐鲤缓缓地将视线收回,耐心讲解道:“王勃用了‘孔鲤趋庭’这个典故,出自《论语》。” 丁灿灿脑子好使,以前背过的诗文还都记得,唐鲤一说,她立马想起来这句怎么翻译:“他日趋庭,叨陪鲤对。来日我也会恭敬地快步从庭前走过,像孔鲤一样听取父亲的教诲……” 越说,声音越低,隐约觉得哪里怪怪的。 唐鲤点头,说:“你翻译得很对,孔鲤趋庭这个典故,指的就是子承父教。” 唐鲤的解释很周全,但丁灿灿后悔和周依侬对着这个问题刨根问底。 一般孩子取名,或像她一样,承载了父母对孩子的祝福;或像周依侬一样,是父母恩爱的见证。 但……唐鲤的爸爸给他取这个名字,跟她想的“可爱灵动”没有分毫关系。是他自比孔子,自视甚高的证明,还要求孩子要像孔子的儿子孔鲤一样,恭敬地听从父亲的教诲…… 丁灿灿忽然形容不出来自己是种什么感觉,这种感觉有点近似于窒息,随着唐鲤渐渐解释清楚自己名字的由来,这种窒息感就越来越清晰。 她一个外人尚且听着窒息,作为拥有这个名字的唐鲤又会是什么感受呢。 丁灿灿只希望能按下快退键,让时间回到五分钟前。 她悄悄观察唐鲤的表情,但见他神色如常,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 周依侬听了,似乎也后悔刚刚刨根究底,语气讪讪地说:“咱俩同学这么多年,我认识你爸也挺久了,只知道他脾气挺有个性,没想到取个名……也这么文绉绉的。” 唐鲤看上去心情很好,并没有如她俩担心的那般失意。他合起餐盒盖,不厌其烦地夸赞道:“阿姨做饭一如既往地好。” 随后又忍不住说:“我是真心羡慕你。” * 第一节 晚自习课间,丁灿灿还留意了一下唐鲤,生怕他因为晚饭时的话题而不高兴。 远远瞧见他照常和王登科插科打诨,她才松了口气。 换位想想,要是自己的父母给自己比着那样的典故取名,她绝对开心不起来,连提都不想提。 第二节 晚自习铃声响了,班长拿着上学期期末考试的名次进了教室。 附中每次月考、期中、期末以后都会换座位,按照成绩先后选座。 班长在黑板上按照教室里的座次画好了格子。 “上课了,大家安静一下,新学期该换座位了。我叫到名字的同学上黑板来写自己的名字。” 在这四面红墙围出的学校里,所有的学生被成绩分成了三六九等。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存在良久,似乎从来都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妥。 “沈忱。”班长叫出了第一个名字。 沈忱走上讲台,在第四排中间的一个方格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是教室里公认的风水宝地,视野最好。 考第二的是班长,沈忱写完后,他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四个叫到的是唐鲤,他将名字写在了沈忱旁边的格子里。 王登科是第十一个,他在唐鲤前面的第三排龙飞凤舞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搞得像个艺术签名。 丁灿灿上学期考了第十七名,属于中等靠前的。她不担心自己会选到很偏僻的座位,只是疲于应付每次的换座。 在这里,大家都只顾着学习和考试,同学之间关系疏离,能有三两个好友已是难得,更何况大多数人都是独来独往。 每次换座都意味着要建立一段不咸不淡的新同桌关系,搞得人心累。 丁灿灿走上讲台,拿起粉笔,看了看剩下的座位,可供她选择的余地还很大。 她看见了王登科还没有同桌,便将名字写在了他旁边。 新的座次表很快就排出来了,一般都需要班长给班主任过目,班主任再微调一下。通常是在同一排之内,将男生和男生换到一桌,女生和女生换到一桌,提防学生借着选座趁机谈恋爱。但沈秀林不管那么多,所以十四班第二节 晚自习课间就依照黑板上的座次表换好了座位。 王登科瞧见丁灿灿背着书包坐到了他旁边的位置,笑呵呵地说:“熟人啊。” 丁灿灿趁着四周在换座,乱哄哄的,凑到王登科面前小声问:“你能不能跟我换换位置?” “我想坐在唐鲤前面。” 作者有话说: 感谢笑一夏灌溉营养液5瓶~ 感谢51657338投喂地雷3颗~ 谢谢每天都来支持的小天使们!谢谢你们的评论>3 第8章 新官上任 王登科非常好说话,当即同意:“成,那咱们换换吧。” “谢啦。”丁灿灿挤到唐鲤前面的位置,和王登科掉了个儿。 她把书包往自己课桌上一甩,转过身去想和唐鲤说话。 和其余所有同学一样,唐鲤课桌上也排了一整排的课本练习册。丁灿灿想和他说话,得使劲儿抻着脖子,在那排书上露出半张脸来。 “你在看什么?” 唐鲤抬眼,笑意温柔,给她看书脊上的书名。 史铁生的散文集《我与地坛》。 丁灿灿觉得有些新奇:“除了语文课本上有的篇目,平常我很少看散文,不管是哪个有名作家写的,我总是读着读着就想睡觉。” 唐鲤回答:“我也一样,一般很少看散文。” 但今天情况特殊,所以他从下午自习开始就一直看,现在读了已有小半本了。 王登科突然插话:“那本散文集是我送给他的。半年前送的,他今天才拆封开始看,你说气不气人!一片真心喂了狗。” 丁灿灿觉得更稀奇了,问:“你送的?” 王登科说:“对啊,我送的。这本是我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大有深意。唐鲤有时候心不静,我让他读来静静心。” “心不静”是个美化之后的委婉说法,唐鲤明白,但丁灿灿全然不知,只当是字面意思,没往别处想。 唐鲤指尖摩挲着手腕上的绿檀木佛珠,心里有些没着落。这段时间通过吃药、调理睡眠,那种幻觉一般的虚浮影像已经很少出现在眼前了,今天又有反复的迹象,仅仅一天就出现了两回。 丁灿灿瞧了一眼,还有三分钟上课,便不再多说,回过头去将课本和练习册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拿出来整理。 王登科跟谁都自来熟,何况今天中午还和丁灿灿一起陪着唐鲤去了防疫站,在他心里丁灿灿已经算是“熟上加熟”。 他在手机相册里翻了一小会儿,找出一张小女孩的可爱照片推到丁灿灿面前,有种炫耀的意思:“给你看我妹!可爱吧!” 唐鲤无奈地笑笑——王登科在每一个新同桌面前都要展示一下他妹妹,丁灿灿也不例外。 丁灿灿忙着整理东西,分出一道目光瞥了一眼。 照片上的小女孩约莫六七岁,一笑缺了门牙,正在换牙期,更添几分娇憨之态。 丁灿灿问:“你叫王登科,你妹妹不会叫王及第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妹叫王乐。” 丁灿灿又看了一眼,随口说:“确实挺可爱的,但没有我妹妹可爱。” 王登科幼稚的好胜心被这句话激起来,跟丁灿灿较上劲儿了:“你手机里有你妹妹照片吗?” 丁灿灿犹豫了三秒钟,而后在手机里找了半天,也找出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照片中的女孩同样是六七岁。 王登科一瞧,瞬间忘记了刚才的好胜心,心直口快地说:“好可爱啊!确实比王乐那个家伙可爱。你妹叫什么?” “丁念念。” 又聊了两句,发现两人的妹妹碰巧是同年生的,今年都是该上初中的年纪了。 王登科更来了精神,继续问道:“你妹在哪个初中上学?搞不好和王乐是同校的同学呢。” 丁灿灿知道王登科不晓实情,并没有怪罪的意思,语气平静地说:“我妹妹已经去世了。” 最后一节晚自习的铃声响了,换座位的喧闹声沉寂下来。 从刚才王登科流程性地“炫妹”开始,唐鲤就没再听见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现在周围静下来,再加上坐得近,那句“我妹妹已经去世了”恰好落进耳中。他的视线也随之凝在字行之间,变得僵硬。 王登科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话匣子一关,瞬间安静。 丁灿灿只记得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究竟过了多少年,她要掰着手指数一数,才能确切地说出。 书和练习册都整整齐齐地码在书立上了,最后她从书包里抽出几本厚重的涂鸦本。 明天才算新学期正式开始,今天的作业并不算多,丁灿灿写了一下午加两节晚自习,已经写完了。她翻开其中一本涂鸦本,找出一支2B铅笔,开始摸鱼。 每本涂鸦本画的内容各不相同,丁灿灿选了专门画美女的那一本,翻到黛玉的那一页。 在画之前,她一般都会用铅笔将原著里的外貌描写抄在左上角,然后再琢磨着怎么画。 这张林黛玉已经画完了大半,只剩眉毛画得一直不满意,所以反复修改。 “罥烟眉”丁灿灿想了很久,但就是描摹不出来。 王登科忽然传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 丁灿灿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 晚上进家门时,周紫燕正嗑着瓜子看电视。她见丁灿灿突然回来,有些吃惊。 丁灿灿将校服外套挂在玄关处,按照计划先斩后奏:“咱们住得离学校这么近,不走读浪费了学区房,我今天已经跟老师打过招呼了,妈,你在凭条上签个字呗。” 颜洛川在整理餐边柜,听见丁灿灿回来了,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进了客厅,顺着她的意对周紫燕说:“燕子,孩子说得挺对。再说了,还是回家睡得安稳,一个人一间屋,不受旁人打扰。” 周紫燕一听,觉得在理:“那好吧。” 这件事儿和丁灿灿预想中的一样顺利,收好周紫燕签字的凭条,她进浴室洗澡。 正当她打着哈欠进自己卧室的时候,屋里斜楞楞地窜出来一只猫。 丁灿灿吓得尖叫一声,睡意被吓没了大半。 猫是颜悦中考之后颜洛川给她买的,寒假时在她爷爷奶奶家,现在被抱回了自己家。 颜悦不想和颜洛川天天打照面,说这学期要住校。她的猫没人逗着玩儿,无聊透顶,在家里四处闲逛,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进了丁灿灿房间。 那是一只斯芬克斯无毛猫,身子细瘦,脑袋很大,两只耳朵像蝙蝠翅膀。 丁灿灿盯着这只奇丑无比的猫,举步不前。 颜洛川听见尖叫,从客厅跑过来将猫抱走。 “它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你屋里去了,吓着你了。” 丁灿灿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那只丑八怪,它充满褶皱的皮肤让她有点膈应。 “没事儿……叔叔。那个……我要睡了。” “明天早上送你吗?” “不用,谢谢叔叔,我骑车子去就行,您不是给我买了辆新的自行车么。” 阖上门,丁灿灿定了定神,在记仇的小本本上默默记了颜悦一笔。 她拿起手机,想定个闹钟,正好弹出来一条物流信息——她买的《自我与本我》今天发货了。 关了灯,丁灿灿像昨晚一样,忍不住开始担心周紫燕。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再这样下去会步入一个恶性循环,赶紧打住。 她打开手机里的一个听书APP,找到一直关注的“江枫渔火”老师。这个老师专门为中考的学生讲政史地三门课,以音频的形式,很方便听。 丁灿灿中考前天天听他的音频,政史地三门都考得很高。上高中选择了理科以后,她也时不时地在睡前和早晨起来听一听。 她随便打开一节地理,音频里的男声沙哑温柔。 丁灿灿听着阿拉斯加暖流、千岛寒流、北太平洋暖流,渐渐有了睡意。 每条音频都很短,七八分钟左右。 “今天地理的知识点就这些。晚安,孩子。”音频结束。 丁灿灿迷迷糊糊地关掉手机,坠入梦境。 * 翌日醒来,手机天气预报显示“轻度污染”,雾霾将整座城市染成了一副水墨画,氤氲开一种病态的诗意。 早饭后,丁灿灿骑上了颜洛川给她买的新自行车,戴上耳机。 “早安,孩子。今天的知识点主要是季风气候……” 丁灿灿先去了一趟理科组办公室,将凭条放在沈秀林办公桌上,进教室时正好六点半。 早自习结束后,班长跑到她跟前通知:“丁灿灿,年级主任下的通知,今天升国旗,你站到前面去。” 丁灿灿一愣,心想不妙,但嘴上答应着:“好的,我知道了。” 每周一上午的课间操是升国旗的时间,对于附中来讲,国旗升上去只是个形式,实际上就是批评大会。 高三学习时间紧张,不参与升国旗,站在操场上的只有高一高二。 每个年级犯了事儿的学生都会在升旗的时候被要求在两个年级的师生面前站成一列,等着国旗升上去以后,高一高二的年级主任挨个点名批评。 丁灿灿之前从来没站在这个位置上,这是头一回。 站在她身边的还有周依侬和颜悦,其他人她便不认识了。 周依侬和颜悦都不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被大家认识,脸上不约而同地摆出“我已经麻了”的表情。 高一年级主任批评学生只是念学号,但魏勇就不一样了,他拿着麦克风站在主席台上,指名道姓地痛批,像是在开办自己的个人脱口秀,说话怎么伤自尊怎么来,生怕话锋剜得不够狠。 丁灿灿有些手足无措,甚至觉得很羞耻,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和面子一起被凌迟着。一抬头就是自己班和隔壁班的同学,她觉得异常丢脸,自己就像个展览品一样站在这里。 底下的队伍里,大家都拿着英语单词或语文古诗词争分夺秒地背诵,不想被升旗仪式浪费学习时间,其实没有什么人在意上面站着的是谁,主任批评了谁。 但丁灿灿还是觉得心里别扭到了极致,尤其是她的名字被点了两遍,上早自习睡觉一遍,考试写完卷子不检查趴桌上一遍。 她一直低着头,垂着眼,不太敢看向自己班的队列。却又感觉周围好像有无数看热闹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让人无地自容。 丁灿灿偷偷抬眼觑了一下,正和唐鲤的目光撞上。 每班的体委和班长都站在班级队列的最前面。 他是体育委员。 “某些同学别给脸不要脸,自己是怎么考进附中的难道心里没点儿熊数吗!知道自己是什么音体美特长生还好意思早自习睡觉!自己是个什么烂水平自己不知道吗!” 魏勇在台上阴阳怪气,说话一句比一句更难听。 丁灿灿属于他说的“给脸不要脸”的那一类,在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泛酸,眼眶发红。 她看着唐鲤的眼睛,对方也看着她。 他的眼神里包含着无言的安慰和鼓励,丁灿灿吸吸鼻子,像是找到了慰藉,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那双干净的眼。 魏勇还在主席台上骂,忽然话筒哑了,他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刺啦”一声刺耳的声音,显然是有人拔了电源。 过了片刻,话筒被重新插好,一个女声传来。 “孩子们上午好,我是T大附中的新校长赵禅香,抱歉今天来得有点晚。” 低头背书的学生纷纷抬起头,出于好奇地看向主席台。 赵校长继续说:“我不知道之前的附中是什么样子,但现在我是校长,我不会允许我的学校里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丁灿灿心想,完蛋了,校长要亲自下场批评他们这些人了。 谁知—— “刚刚的话筒是我拔的。我绝对不会允许我的学校内有老师这么没有师德和良心,不顾学生自尊心,一味辱骂学生。”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从今天起,魏勇老师不必再当年级主任了。升旗仪式结束后,你来校长办公室一趟。” 作者有话说: 感谢51657338投喂地雷一颗~ 谢谢大家的每一条留言! 第9章 菠萝蜜多 附中东侧紧挨着一座般若寺,站在操场上能听到梵音清脆。方才魏勇的污言秽语淹没了远处传来的梵唱,赵校长说话的间隙,丁灿灿又听见了墙头那边熟悉的诵经声,渺渺茫茫,温和慈悲。 她抬起头来,回头看向主席台,但这个角度看不见主席台上的人,只闻其声:“今天只是小惩大诫,希望到场的各位老师也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到底是真心为了学生好,还是享受那种高高在上任意拿捏学生的感觉。这种事情若再有下次,必定严惩。” 魏勇站在一旁,面如土色,践踏学生自尊这件事儿他干了不是一次两次了,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今天轮到了他头上。 赵校长并没有让他下去的意思,就把他晾在主席台上,像是有意展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站成一排的同学们,都回各自班级的队列里去吧。” 丁灿灿低着头,匆匆地挤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她擦着唐鲤的肩膀过去,二人的校服衣袖触碰在一起。 唐鲤瞧见她脸色不佳,像是在极力憋着泪。他随即也跟着去了队尾,站在她身侧。 丁灿灿眼尾红红地瞥了他一眼。 唐鲤摸遍了校服的各个口袋,好歹找出半包纸巾,立即递给丁灿灿。 丁灿灿接过,擤了擤鼻涕,想哭的冲动渐渐平复。 “我那天真的很困,我因为我妈妈生病的事儿一直担心,头天晚上没睡好……我以前从来没在早自习睡过觉……”她小声说。 所以魏勇不问缘由地先是在那天罚她站,又是在今天升旗仪式上当众阴阳她美术特长生的身份,才会让她觉得戳心窝子的委屈。 “你别听魏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每个人都是凭自己本事考进附中的,大家都是平等的,他这样高高在上地给学生贴标签显得他像个智障。”唐鲤低声安慰:“像我这样啥都不会的,就很佩服像你这样有特长的人。” “不管是统招生还是音体美特长生,大家都是各凭本事考进附中的,都是附中发了录取通知书认定的学生。”赵校长此言意在安慰刚才那些被魏勇骂的特长生,和唐鲤说的大同小异。 丁灿灿擤着鼻涕,忍不住一笑:“校长的词儿被你提前说出来了。” 唐鲤见她终于笑了,也跟着一笑:“手握校长剧本。” 丁灿灿心情好了很多,她站在队尾,好奇地抬头向主席台看了一眼。 台上的女人四十出头,盘着头发,长相和语气一样温柔中带着锋芒。 魏勇还被晾在一边当展品展览,唐鲤幸灾乐祸地说:“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校长这三把火看样子全都要烧到魏勇头上了,把他烧成秃鸡。” 丁灿灿“噗嗤”一笑:“没想到,你还挺幽默的。” * 正如唐鲤所言,新校长上任的三把火都烧到了魏勇身上,且火势之迅猛是大家始料未及的。 魏勇被通报批评了。 上午还没过去,批评他的通报已经出来了。不仅如此,通报还分为电子版和纸质版,电子版的在学校网站上,一进去就能看见;纸质版则贴满了校内大大小小的宣传栏。魏勇嚣张了多年,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享受”到以前他给予学生的“待遇”。 他没给学生的自尊心和面子,新校长一样也没有给他。 “这件事儿我能笑一年。”王登科本来笑点就低,当学生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遇上这么新奇的笑料,“魏勇这次丢人丢大发了。” 唐鲤附和说:“就好比古代枭首示众,还被挂在了城墙上。” 王登科点头:“对!就是这么个理儿!你这个比喻绝了。”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沈忱也开口了:“他活该。”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类人,打着“我是为你好”的名号,贬低、打压、辱骂、挖苦,好像从中能获取某种隐秘的快感。魏勇是这类人的典型代表,且附中这种教育环境里从不缺乏这样的老师。 今天的事儿,算是杀鸡儆猴了。 王登科拍拍丁灿灿的肩膀说:“同桌,别生那个傻逼的气了。你看,校长都替你做主了。” 丁灿灿的气早在唐鲤安慰她的时候已经消了,现在心情好得很。她说:“早就不气了,跟傻逼生气,我不也成了傻逼吗。” 周依侬约了她中午一起去校外买水果,她收拾好课桌,去十三班门口等着她。 十三班上午最后一节是班主任的课,下课铃响后还在拖堂。 丁灿灿在等周依侬的过程中,恰好碰见自己班里的同学朱沅芷从教室后门出来。 两人闲聊了几句,朱沅芷听说丁灿灿要去校外买水果,想一起跟着。 十三班终于下课,周依侬出来说了声“抱歉”,三人便一起往校外走。 “苏记水果”开在附中校门外不远处,周围的居民和T大学生也常去那儿买水果。 丁灿灿和周依侬时不时地来,跟老板和老板娘都很熟。 摊前围了几个T大的女大学生,正在挑砂糖橘。印着“苏记水果”的旧灯箱白日里不用,生锈的底架被两块大石头压着,灰扑扑的。苏老板正在结账,瞧见她们来了,笑着招呼说:“灿灿和依侬下课了啊。” 老板娘扯了三个塑料袋,给她们一人一个。 朱沅芷挑了一个苹果,又掰了一根香蕉,递给老板称重。 付钱的时候叮嘱说:“老板,麻烦帮我把那个苹果削皮,再切成小块。” 苏老板接过钱,答应道:“好嘞,没问题。” 丁灿灿和周依侬在挑芦柑,现在两人同时停下手上的动作,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朱沅芷。 朱沅芷被她们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干嘛那么看着我,我是厦门人,在我们福建买水果就是可以一个半个的买,然后要求老板削皮切块。” 买水果也能看出南北方差异,在南方确实如朱沅芷所说,可以只买一个半个,还要求老板削皮,切成小块,装在塑料小碗里插上牙签。在北方,如果在水果摊前只买一个还提这种要求,多半会被老板误以为是挑事儿的,然后轰走。 丁灿灿和周依侬没去过南方,在北方生活久了,第一次听说在南方买水果还可以这样。 朱沅芷说:“我刚随我父母来北方的时候也很不适应这一点,有次我在我家小区门口水果摊买苹果只买一个,老板连称都不称,说直接送我,让我别找事妨碍他做生意。” 丁灿灿笑了:“在北方买菜买水果都是按斤起步。” 朱沅芷接过切好的苹果,说:“所以说后来我买水果只认准‘苏记’。叔叔阿姨接受我只买一个,而且我要求削皮他们也会帮我削。” 苏老板笑容和气:“任何要求都能满足。” 周依侬选好了芦柑,看到摊前支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菠萝蜜多”。 她眼前一亮,问:“阿姨,有菠萝蜜呀!多少钱一斤?” 老板娘赶紧解释说:“没有菠萝蜜,有菠萝。” 说着,她拿起小黑板旁边的一截粉笔头,将上面的逗号描得明显了一些。 菠萝,蜜多。 “这是啥意思啊?”周依侬更看不懂了。 老板娘说:“嗐,就是菠萝很甜的意思,是你苏叔叔写的,搞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堂。” 苏老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不是成天听着那边的般若寺念佛经,什么‘般若波罗蜜多’,所以随手那么一写嘛。这次进的这批菠萝真挺甜的,你们可以尝尝。” 周依侬被说得心动:“来一个尝尝吧。” “好嘞。” 苏老板熟练地削好菠萝,切成块放进塑料盒里。 周依侬要了三根竹签,和丁灿灿、朱沅芷站在摊前一起吃。 “确实挺甜的,我以前不怎么吃菠萝,嫌酸,有些甚至还有点苦味儿。” 苏老板笑着说:“这不就像你们现在嘛,学习的过程中有苦有酸,但坚持到最后总是甜的嘛。” 丁灿灿觉得把学习比喻成吃菠萝很有意思:“叔叔说得还挺有哲理。” “别怕苦,梦想很甜。”老板娘也搭腔:“我读过佛经,波若波罗蜜多被翻译成‘到彼岸的智慧’,再坚持坚持,很快就轮到你们考大学了,也算是到彼岸了。” 朱沅芷听了这个说法,心情也开阔了不少。 “还是叔叔阿姨说话好听,今天升旗,年级主任说了些屁话,快把我气死了。” 朱沅芷是体育特长生,虽然没犯什么错被罚到前面去站着,但魏勇今天的话也让她心情不痛快了一上午。 苏老板说:“你别听你们那个老师放屁,他说的那些话我们在校外也听到了,真的很过分。” 三个人和老板老板娘说说笑笑,菠萝不知不觉吃了大半。 丁灿灿和周依侬去社区医院附近的一家店喝排骨汤,朱沅芷想去吃米线,所以没和她们俩一起。 等菜的空隙,丁灿灿趁机问:“我也想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需要预约吗?” 周依侬奇道:“你也要去?你最近不太高兴吗?” 丁灿灿手上玩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袋,眼睛没有看周依侬。 “我妈妈得了抑郁症,她是因为抑郁症才住院的,我想去咨询咨询关于抑郁症的事儿。” “啊?”周依侬很吃惊:“不会吧,我爸妈说你妈妈是因为肠胃不舒服住院的。” 丁灿灿耸耸肩:“你爸妈可能也知道实情,但是他们都想瞒着我。” * 周依侬说,每周二、周四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对学生开放,可以随时去咨询。 今天周一,丁灿灿只好等明天。 晚自习结束后,她骑车回家。 颜洛川买的这个颜色属实买到她心坎儿里去了,丁灿灿骑着粉粉的自行车,心情大好。 快到校门口,她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丁灿灿刹住车,喊道:“唐鲤。” 唐鲤一个人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并没有骑车。 她立马想起来,他的右手受伤了。 “唐鲤。”丁灿灿拍拍自己的车后座:“上来,我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赵校长是我中学时期的校长,魏勇也是我中学时期的年级主任。 只可惜在现在的教育环境下,赵校长这样的人几乎没有,但魏勇之流一抓一大把。 感谢你们每天都来支持!每一条评论对我来说都是鼓励!蟹蟹! 第10章 江枫渔火 唐鲤没听清丁灿灿说了什么。 丁灿灿又重复一遍:“你快上来,我带你回家。” 唐鲤先前见过男生骑车子带着女生,却从来没见过女生骑车子带着男生,连忙拒绝说:“不用……” 话还没说完,就被丁灿灿的热情打断。 “你是走读生,家肯定住得也不远。你那晚翻墙出去弄伤了手,说到底还是因为把校园卡借给了我,我好说歹说要为你负责,不是吗?” 她左一句“我带你回家”,右一句“要为你负责”,把他弄得不知所措。 见他没有上座的意思,丁灿灿嘴巴一噘。 抛开头发剃成寸头,是个硬朗少年的发型,丁灿灿的脸是张标准的女孩脸,眼角眉梢都带着细微的小心思,她这架势,唐鲤果然慌了:“我上,我上。” 丁灿灿一秒变脸,眼尾都笑得向上翘。 “这还差不多,谢谢你赏脸。” 说着,她把书包放下来,扔到前面的车筐里,又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邀请他坐上来。 丁灿灿的样貌长得很讨喜,各种表情都很鲜活,说话的腔调向来很欢快跳跃,配上她的声音,像一串音律,很有感染力。唐鲤的情绪被她带动着也开始跳跃起来,他意识到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敛了敛眉眼心神,让内心恢复得跟表象一样不动声色。 路灯下,唐鲤看着那个粉粉嫩嫩的后车座,觉得自己怎么坐也不是。 要是侧坐吧,显得他们俩像青春偶像剧里的男女主,更诡异的是,他是女方,她是男方。 权衡了两秒钟,他选择了跨坐在她的后座上。 感受到他坐上来了,丁灿灿这才满意,她侧头说:“你抓好了,我要开始骑了。” 此话一出,唐鲤方才努力恢复正常的心境又开始慌乱。像是一池春水中忽然投进了一颗小石子,池中的鲤鱼慌忙四散着游开,周围的涟漪荡开清波,缱绻柔和。 抓好了…… 抓哪儿? 他现在坐在她的车后座上,无处安放的不仅仅是两条长腿,还有一双手。 丁灿灿没考虑这么多,从方才他坐上来开始,她满心里已经被自己赋予的使命感给填满了——她要把唐鲤送回家。她乐颠颠的,想当然地开始蹬,车子没走出去一米,晃晃悠悠地差点歪倒。 丁灿灿慌忙用脚撑地,保持住平衡。 “抱歉抱歉,我之前骑车子从来没带过人,乍一骑有些不习惯,没吓着你吧?” “没有,是我太沉了。” 丁灿灿问:“你多高?” “182。” 丁灿灿这才意识到,她的车子实在委屈了唐鲤的一双腿。 “今晚我回去看看我这辆车子能不能装火箭筒,这样你以后就有东西可以踩了。” 唐鲤心想:你还想有下次? 丁灿灿又尝试着蹬了蹬。 唐鲤又想,自己虽然不胖,但是身高基数摆在那儿,她一个女孩子带着他怎么也是费劲。这次她若是再失败,正好他可以用这个理由从车子上下去。 谁知,想着想着,丁灿灿已经把车子蹬起来了,一眨眼的功夫就骑到了校门口。 唐鲤忽然头大,看样子这辆车子他是下不去了。 好在他终于找到了放手的地方——她车座的边沿。 “我好久没坐在后座上让人带着了,我小时候,都是我爷爷骑着他那辆老二八带着我。”唐鲤这话似乎在为自己的不自在和不适应找借口,丁灿灿倒没注意到。 说话间,两人过了门禁,丁灿灿已经骑出了校门。 “我也是,小时候我妈骑着自行车带我。诶对了,唐鲤,你家住在哪儿?” “悬旗公馆。” “那离我家很近呀,我家住在状元府,拐个弯儿就到了。” 今晚难得没有雾霾,冷风清冽,空气新鲜,暖黄色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丁灿灿骑过校门口光秃秃的花坛,车子飞快地从梧桐树边掠过去。 她一边骑着,一边和他扯闲话。事无巨细地聊着日常,聊着聊着便说到了中午和周依侬出学校买水果的事儿。 “唐鲤,你说苏老板和老板娘是不是怪有意思的,把咱们现在的学习啊考试啊包括将来考大学啊比喻成吃菠萝。还说什么苦的酸的吃得多了也就能吃到甜的了。” 正说着,车子经过“苏记水果”,旧灯箱亮在澄澈夜色中,老板和老板娘忙着收摊。 “叔叔阿姨,晚安。” 丁灿灿经过的时候飞速地朝夫妻俩挥挥手,唐鲤瞥见了摊前的那块小黑板。 上面如丁灿灿所说,写着——菠萝,蜜多。 唐鲤安静地坐在她身后,冷风夹杂着她的话语往后吹。他能从她雀跃的语气中听出来,她是真心觉得这比喻好玩儿,并且深以为然,为之振奋。总让人有种错觉,再寒冷的风和她的话裹在一起,都能变得不那么砭人肌骨,有种早春降临的温润感。 他只觉得是个寻常的比喻而已,振奋什么的更是谈不上。 那种羡慕她的感觉又滋生出来。 丁灿灿到底和他不是一类人。 她相信山的那边是海,愿意为了看海而去翻山越岭,不辞辛苦。 十六七岁的青春就像一座牢笼,荒草丛生,废墟成片,他困顿其中,却早已不再盼望着出去。因为他知道,山的那边根本没有海,山的那边还是山。 就像杨万里在诗里写的——“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人生就是这样,一山放过,一山拦。 唐鲤忽然在心里自嘲地笑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所谓的未来没有了半分期待,心境老化得简直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 悬旗公馆比状元府更近,七八分钟便到了。 丁灿灿刹住车,“到家啦!” 唐鲤双脚终于落到实处,腿上的酸麻劲儿也跟着爬上来。 “你昨晚是怎么回来的?”丁灿灿瞅见他手上又换了新的纱布,寻思他这伤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 “打了个车。”唐鲤说。 “这么近,打车多浪费呀。以后你也别打车了,你手上的伤好能骑车子之前,我每天带你。”丁灿灿说:“明天早上六点十分,我准时来悬旗公馆门口接你。” “不用。” “用!”丁灿灿语气不容置疑,伸出右手小指说:“快点,和我拉钩,明天早上六点十分在这等着我。” 唐鲤刚才从神情到言语都是在抗拒的,但不知怎么的,丁灿灿伸出手来的一瞬间,他也将手伸过去。像是趋光趋热的本能一样,如同一只飞蛾撞在了一盏温暖的荧灯上,晕头转向。 他右手缠着纱布,伸过去的是左手。 两人的小指勾连在一起。 她方才骑车的时候一直把手缩在校服袖子里,沁出一层汗。 唐鲤感觉到丁灿灿缠上来的手指温暖湿润,而自己的手冷得像石雕一样。 丁灿灿小指勾着唐鲤的手指,嘴里念叨了一通,像是在施法,最后又伸出大拇指。 唐鲤不明所以。 丁灿灿要求他也伸出大拇指,然后使劲摁了一下。 “好啦,勾也拉了,章也盖了,明早六点十分见,不许打车提前跑了。” 唐鲤忍不住笑了,原来刚才是在“盖章”,小把戏还真是多。 他目送丁灿灿骑车的身影拐过街角,这才举步向悬旗公馆里走去。 * 颜洛川今晚在警局值班,颜悦住校,只有周紫燕一人在家。丁灿灿进家门时,她正在熨几件白衬衣。 一见丁灿灿回来,周紫燕忙叫她过去。 “灿灿,帮我选一件吧,我纠结了好一会儿了。” 丁灿灿见她眼角含羞,眉梢带怯,再加上白衬衫,一下子就猜出是什么事。 “你们选好日子领证啦?什么时候?” “正月十九,没几天了。” “好日子。”丁灿灿低头认真参谋了一阵,然后选了其中一件:“这件好,领子的样式好看。” “就听你的。”周紫燕把其余的几件收好,专门挑出了丁灿灿看中的那件。 “看你高兴,我也跟着高兴。”丁灿灿把校服外套挂在玄关衣架上,准备去洗澡。 “人活着嘛,过一天,就要高兴一天。”周紫燕随口说。 丁灿灿把这句话默念了几遍,记在心里。 临睡前,她不放心,又提醒了唐鲤一句。 唐鲤正躺在床上发呆,他的思绪还停留在两人拉钩的时候。 手机提示音响了几声,他拿起来一看,是丁灿灿的消息。 唐鲤莫名心思有些慌,给她回复消息的时候心里忽然多了几分期盼,盼着明天早上快点来。 与此同时,卧室的门把手有响动。 这学期,唐沛枫有好几节晚课,难免回家晚些。他进儿子卧室从来不敲门,他自己习惯了,唐鲤也习惯了。 “还不睡。”唐沛枫的语气一如既往,谈不上温和。 “这就睡。” 唐沛枫戴着一副金丝细边眼镜,在台灯的光晕下,唐鲤看不穿他眼神里的含义。 唐鲤伸手关了台灯。 听到门被阖上的声音,唐鲤按亮手机。 丁灿灿最后回的是一张表情包,一只小熊wink的动图。 唐鲤盯着那只小熊看了良久,直到这幅画面覆盖了方才唐沛枫有些阴翳的神色,他才放下手机,安然入睡。 * 唐鲤六点十分准时站在悬旗公馆门口。 丁灿灿如约而至。她刹住车,单脚撑地,对唐鲤说:“上来吧。” 唐鲤低头一看,发现她真如昨天所说,在车子上装了火箭筒,方便他踩着。甚至还在后座上加了个软软的坐垫,和车子一样是粉色的,布料是小猪佩奇的样式。 “装备升级啦!”丁灿灿神情得意,说话间挑着眉。 唐鲤上去,脚踩在两侧的火箭筒上,再加上有坐垫,比昨晚坐着舒服多了。 “你想得挺周到,难为你了。” 丁灿灿受不了唐鲤老是客客气气的,说:“这有什么。” 好天气像好心情一样,昨晚连着今早。 今天也没有雾霾,早春的天沁出一丝暖意,鸟鸣啁啾。 丁灿灿每晚睡前和早上起来都会听“江枫渔火”老师的音频,眼瞅着不到半年就中考了,好多初三生翻出他当年的音频来听,最近底下的评论也跟着热闹起来。 丁灿灿已经不需要中考了,但她喜欢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平时听着入睡或者解闷。 在一个红灯的间隙,丁灿灿也跟着评论里那些初三学生发了一条“早安,江枫老师”。 唐鲤好奇丁灿灿在听什么歌,他戳了戳她的背。 丁灿灿回头。 唐鲤笑着,想讨她的一只耳机来听听。 丁灿灿当即同意,递给了他一只耳机。 音频播完,自动跳到了下一条。 唐鲤接过,将耳机塞进耳朵,却不曾想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传出来:“早安,孩子。” 作者有话说: 正常女主:男主骑着车子带着我。 丁灿灿(非正常女主):我骑着车子带着男主。 感谢51657338投喂地雷1颗~ 感谢每一条评论~蟹蟹!大家的评论和陪伴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第11章 理科状元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唐鲤似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条件反射地将耳机摘了下来。 “唐鲤,你中考的时候应该也听过江枫老师的音频吧。我文科相对弱一些,政史地多亏了他的音频讲解,帮助背诵,这三门我中考考得都很高呢。” 耳机的另一侧还连着丁灿灿的耳朵,她背对着唐鲤,自然看不见他古怪的反应。 绿灯亮了,丁灿灿继续往前骑,但嘴上依然没闲着,如数家珍地掰扯起来:“他当年16岁就以咱们T市高考理科状元的身份考进了北京大学,现在是T大的教授。以后我要是能考进T大,一定要去见见他。” 听她语气里充满了崇拜之意,唐鲤干咳两声,说:“他本名不叫江枫。” 江枫渔火只是他就着名字里的一个字取的网名,很多听过他音频的中考学生都叫他“江枫老师”,后来网上叫的人多了,都以为是他的真名。 “他本名叫唐沛枫……”唐鲤说:“他是我爸。” 此话一出,丁灿灿差点来了个急刹车,要不是怕早自习迟到,她可能真的会刹住车好好问问唐鲤。 “他的音频,我一次也没听过。”唐鲤的语气有些冷淡,和着初春的晨风,刮进丁灿灿耳中:“因为我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害怕。” 当年他中考,政史地是弱项,唐沛枫录了讲解的音频。之后,唐沛枫在一个听书APP上开通了个人账号,把音频陆续传上去,让他上学放学路上听。但唐鲤一次也没有听过。后来,那些音频在中考生之间火了,“江枫渔火”这个名字也跟着火了,甚至到现在还有很多中考生跟着唐沛枫的音频背诵政史地。 丁灿灿摘了耳机,缠在手腕上。她顾不上接话,心里像一团毛线一样,密匝匝地缠得一团乱。 学美术的出身,让她比旁人多了个小习惯,习惯在心里给人画像。 “江枫老师”帮她在中考前克服了弱势科目,每晚用柔和的声音陪伴她入睡,她在心里画出来的画像自然是个温柔的男人。 但……唐鲤他爸…… 丁灿灿对唐鲤他爸的印象,来源于那天晚上他向她和周依侬解释他名字“鲤”的由来。其结果是,她对这个自视甚高拿自己和孔子作比的自恋男人没什么好印象,还觉得唐鲤真是委屈,自然在心里描摹不出什么正面的形象。 但现在,她要把这两个形象叠加在一起……丁灿灿一瞬间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想考T大去见什么江枫老师了。 唐鲤手里还握着那只耳机,里面的音频依然在播放,他掌心能感受到声音一鼓一鼓的。他看着街景从身侧略过,行道树支棱着灰白色的树枝,不见一点生命的迹象,像一幅还没上色的线稿。 他发着呆,直到丁灿灿的声音传来,才将他从那幅大自然未完成的画作中拉出来。 “唐鲤,你把手伸进我校服口袋里吧。” 唐鲤把手伸进了她左侧的外套口袋。手伸进去,隔着塑料袋,他捏到了一个软软的、热热的东西,像是个包子。 “我口袋里有我妈做的包子,你暖暖手吧。昨晚跟你拉钩,你的手那么凉。” 他以为,她要他帮忙拿什么东西。却不想,是让他暖手。 包子像个小巧的暖水袋,她的口袋隔绝了冷风,他冰冷的掌心和手指渐渐有了知觉,变得温热。 贪恋了片刻温暖,后知后觉脸有些热。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丁灿灿又来了一句:“怎么只伸进来了一只手,右边口袋里还有一个呢。” 被她这么一说,唐鲤心中的那点痒痒的热意愈发明显了,挠得他有些慌。 他说:“我右手有伤,怕把你的包子弄上血腥气。” 丁灿灿背对着他,“咯咯”地笑了两声:“没关系,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两声笑又在他心上挠了几下,唐鲤岔开话题:“你没吃早饭吗?” 丁灿灿的话随风吹过来:“还没呢,早上起来忙着捣鼓火箭筒,又去找了个我妈先前缝的坐垫,这不是为了让你坐我的车子坐得舒服些嘛。” 她以为说的这些话再寻常不过,但她这话一说出口,唐鲤心跳加快,不再搭腔。 他忍不住在心里咀嚼了一番她方才的话。 她是为了让他更舒服一些,所以连早饭都没顾上吃么…… “谢谢你。” 听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感谢的话,丁灿灿被气笑了:“要谢也是我谢你吧,那天把校园卡借给我,解了我燃眉之急。你怎么老是客客气气的……诶对了,你吃早饭了吗?包子是荠菜馅儿的,这个季节的荠菜可好吃了。” “我吃过了。” 丁灿灿闻言又笑了:“那好吧,两个包子都归我了。” 说着说着,车子已经骑到了附中校门口。两人依次刷校园卡,通过了门禁。 丁灿灿将车子停在高二教学楼下的车棚里,锁好。 旁边停着的就是唐鲤的车子,被扔在这里两天了。她又想起他手上的伤,还是觉得有些愧疚。 “你先去教室吧,我在这里吃完包子再上去。”丁灿灿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五分钟,来得及。 唐鲤答应了一声,随着其余同学进了教学楼。 丁灿灿站在车棚里,边啃包子边想,唐鲤方才从车子上下来时看上去呆呆的,不会是因为听见了他爸爸的声音吧……看那个样子,像是吓傻了。都怪她,以后不听了。 唐鲤早上在丁灿灿的耳机里听见他爸唐沛枫的声音,始料未及,确实吓了一大跳。但这种惊吓,也仅限于刚听到的那一小会儿。他后来看起来呆呆的,跟唐沛枫没有一点关系。他纯粹是被丁灿灿关切的言行举止弄得有些羞涩无措。 王登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他一打眼就注意到唐鲤发着呆,嘴角还有一丝浅浅的笑意,怎么看怎么诡异。 王登科将手举到唐鲤的脸前晃了晃,“诶,你脸怎么这么红呀?” 唐鲤猛然回神儿,差点碰倒了自己的书立。 “天气太冷了,冻得。” 王登科很好糊弄,不疑有他。他用手掌搓了搓快被冻面瘫的脸,说:“确实,这鬼天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暖和起来。” * 今天是周二,十四班每周一节的心理健康课就安排在今天。 高二一共30个班,两个心理老师,一个教单数班,一个教双数班。 教双数班的是个女老师,叫钱映霞,长相和脾气都温柔得像是能掐出水来,对学生相当有耐心。 丁灿灿先前以为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是个摆设,外校来参观时显得好看。直到知晓了周依侬和颜悦都去过那儿,她才否定了之前的想法。 附中的心理咨询室还有用武之地,但心理健康课是十足十的摆设。像附中这样的学校,教育局盯得紧,外面的眼睛也盯得紧,所以表面上该开的课程还是要开的,不过学生听不听是另一码事儿了。 绝大多数人都把这种课当成自习,用来写作业或者刷题,根本不关心台上的老师在讲什么。老师也早就习惯了附中这种争分夺秒的学习氛围,所以自顾自地讲,也不管台下有没有在听。 以前丁灿灿也把心理健康课当成自习,甚至还嫌弃老师在讲台上嘚吧嘚影响她做题。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得为了周紫燕好好学习一下心理学。 因此,在一群埋头写作业的学生里,抬头认真听心理健康课的丁灿灿特别显眼。钱映霞早就习惯了上这种课没有人会听,今天突然有一个愿意听的,她觉得有些稀奇。 课后,丁灿灿在走廊上追上钱映霞。 “钱老师,请问去找你咨询,需要预约吗?” 钱映霞一看,是刚刚那个认真听她讲课的学生,当即耐心回答:“需要提前说一声儿,因为排得很满。” 丁灿灿心里有些吃惊,平时看着大家都不声不响的,心理健康课都不屑于听,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偷偷去预约心理咨询,只有她这种大大咧咧的乐天派傻瓜才以为心理咨询室是摆着好看其实没什么用的。 “那……今天还能预约吗?” 钱映霞翻了翻备忘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周二的都满了,上周就约满了。你着急吗?如果着急我帮你去问问谭泯老师,他那里或许还有今天的咨询名额。” 谭泯是教单数班的心理老师,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因为长相帅气很受学校女生喜欢。丁灿灿估摸着,预约谭泯老师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于是摇了摇头。 “我咨询的事儿跟我妈妈有关,所以我还是想找您。” 钱映霞和周紫燕看上去差不多的年纪,丁灿灿觉得找她比找谭泯更合适。 “那要等到周四了……你可以等吗?” 丁灿灿点点头。 “班级、学号、姓名报给我。” “高二十四班,1419号,丁灿灿。” 钱映霞在备忘录里记了一笔,“周四上午课间操,来找我。” “谢谢老师。” * 预约上了心理咨询的事儿,丁灿灿顿时觉得心里有了着落。 周四的时候可以让钱老师推荐几本入门级的书,让她好好了解一下抑郁症,这样就不用在网上那些真真假假的书里选得眼花了。 晚自习前,丁灿灿收到短信,小区自提柜里有快递送达,通知她去拿。 看样子是她买的那本《自我与本我》到货了。 丁灿灿高兴地寻思,今天好多事都向前迈出了一步,她能派上用场的那天指日可待。 心情一好,写作业的效率都高了很多。 晚自习结束,唐鲤收拾着书包,丁灿灿跟他打了声招呼,说她先去车棚推车子,在楼下等他。 丁灿灿出了十四班的门,正好撞见周依侬从十三班出来,整个人蔫头耷脑地没什么精神。 她一见丁灿灿,整个人都无力地挂在丁灿灿背上。 “灿灿啊,数学作业我写了三节晚自习,好难呀,为什么文科数学会学得这么难。我的脑细胞都死光了,现在脑袋空空。” 丁灿灿架着她往楼下走。 周依侬保持着挂在丁灿灿身上的姿势,语气像是在撒娇:“我没有力气了,听说你骑车子走读,能不能驮我到女生宿舍楼下。” “好。”丁灿灿应下了。 周依侬稍微精神点了,没再继续当人体挂件。 丁灿灿将车子推出来,周依侬眼前一亮,笑着说:“灿灿对我真是贴心。你是不是走读之后,就有用车子驮着我回宿舍的打算?诶呦,还专门给我弄了个坐垫,我好喜欢小猪佩奇!” 周依侬说着说着,一屁股坐上去,又发现了惊喜:“你还为我装了火箭筒。” 这两个意外发现,让周依侬认定了丁灿灿是为驮着她做的准备。写了三节晚自习数学作业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心里被丁灿灿的细心和贴心哄得很熨帖。 还没等她高兴多久,唐鲤悄无声息地出现。 他轻轻踢了踢自行车后轮,对周依侬说:“你下去,这是我的专座。” 作者有话说: 周依侬: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 感谢每位每天来留言的宝贝!你们的留言对我来说是陪伴和鼓励!蟹蟹! 第12章 愿者上钩 “你坐的这个位置是我的,你屁股底下的小猪佩奇也是我的。” 唐鲤语气平静,但听得周依侬一愣一愣的。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火箭筒和小猪佩奇坐垫这样的贴心和用心都不属于她。 周依侬用痛心疾首的口吻说:“都怪我,光顾着做数学题,外面改天换日了还被蒙在鼓里。我的好姐妹和我的好兄弟搞在一起了,但我竟然不知道。” 周依侬嘴上说归说,但屁股没有挪下来的意思,铁了心要跟唐鲤较劲儿。 “什么乱七八糟的。”丁灿灿被神经病上身的周依侬整得有些懵,没听出她在开玩笑,甚至认真解释起来:“唐鲤手受伤了,没法骑车子上下学,所以我带他一下。什么叫‘搞在一起了’?” 看着丁灿灿认真解释的样子,周依侬玩性大起,捏着嗓子用夹子音说:“唐鲤名字里有个‘鲤’字,你呢,你姓丁。哦呦,我现在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丁’字长得好像一个鱼钩啊,专门钓鲤鱼。” 丁灿灿是个一根筋的直脑袋,周依侬刚才说的那两句她没往心里去。但唐鲤心思细腻,周依侬的两句玩笑话,又让他乱了阵脚。 丁灿灿觉得自己好像拿到了男主角的剧本,还是那种很受欢迎的男主角,女一女二都在争自己,都想坐在自己的车后座上。脑子里忽然蹦出来这么个有意思的念头,她忍不住自顾自地傻笑起来。 她这么一笑,唐鲤还在状况外,以为她是在笑刚才周依侬说的什么“鱼钩”、“钓鱼”之类的,脑子被一团乱码整死机了。他后悔和周依侬这个小无赖较劲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表面一样波澜不惊:“你送周依侬吧……” 那句“我自己回去就行”还没说出口,丁灿灿说:“那我先去送周依侬,你在这里等我两分钟,我马上回来。” 一直赖在车子上的周依侬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得意地向唐鲤挥挥手。 粉红色的自行车融进夜色,两个姑娘的欢声笑语随之远去。孔子雕像背对着衰草枯杨,面目慈祥地看着一批批学生走出教学楼。 唐鲤杵在原地,冷风如旧,但却让他有种春风拂面的错觉。幻觉般的影像在他眼前浮动,枯瘦的树枝上缀满了花苞。幻影稍一挪动,那些虚浮的花已然吐蕊绽放。 不知怎么的,周依侬方才的调侃让他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歇后语——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垂钓者无心,咬上钩的鱼儿有意。 “我回来了!” 宿舍离教学楼不算远,丁灿灿的声音撕开了唐鲤眼前的幻象。 唐鲤还在原地愣愣的,他时常会有幻觉,心理医生开药后他会按医嘱吃。在药物作用下,幻觉出现的次数在减少,但从前的那些幻觉尽是些负面的,从来没有哪次的幻觉是正向的,今天出现的这次是例外。 “有花开了。”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叫丁灿灿摸不着头脑。 丁灿灿四下看了看,全是光秃秃的树枝,连最早开花的连翘都没有一点动静。 “哪有花?” 忽然有人叫她—— “丁灿灿。” 两人一齐回头,发现叫人的是个男生。 男生见丁灿灿回头,神情忸怩,紧张得说话有些结巴:“刚……刚刚我去你们班找你,你班里的同学说你已经下楼了……” 丁灿灿不认识这个男生,但看着眼熟,应该是同年级的。她有些拿不准地问:“你是?” 男生这才想起自我介绍:“我、我是十九班的孟一驰,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说话间,他瞥了唐鲤一眼。 丁灿灿皱皱眉,说:“有什么事儿就在这说吧。” 孟一驰听了这话后,迟疑了一下,又瞥了唐鲤一眼,然后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灿灿!我喜欢你!上学期运动会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此话一出,唐鲤瞬间明白方才他为什么一直瞥他,搞了半天是来表白的,嫌他碍事呢。 孟一驰边说着,边从身后拿出来一堆东西,像是礼物之类的,包装袋的把手上还缠着蝴蝶结。 丁灿灿手足无措,舌头也跟着系成了一个蝴蝶结。她下意识地回头,想朝着唐鲤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谁知唐鲤早就不仗义地闪到一边去了,腾出了足够的空间专门让这哥们儿表白。 唐鲤挪到了车棚边沿,站在自己的车子边,等着那边完事儿。孟一驰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瞧见丁灿灿慌忙摆手。 唐鲤百无聊赖地抬起头,塑料车棚有些旧了,棚顶蒙上了一层沉重的土黄色,有些地方年久失修,透过缝隙能看到朦朦月色。 “唐鲤。”丁灿灿叫他,语气里有些如释重负。 看样子是完事儿了,唐鲤走过去。 丁灿灿忙乱地跨上车子,示意唐鲤也赶快上来,她好跑路。 唐鲤慢悠悠地,在孟一驰的注目下,超出他认知范围地坐上了小猪佩奇坐垫,踩上了火箭筒。轻车熟路的样子,看上去不是第一次坐在丁灿灿后座。 这让孟一驰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复杂,其中带了些探究的意味。 丁灿灿拒绝了孟一驰的表白,觉得有些残忍,临走前,于心不忍地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喜欢我。” 唐鲤回头,就着丁灿灿的话茬,对孟一驰说:“谢谢啊。” 语气非常郑重其事。 孟一驰的脸色被唐鲤这句莫名其妙的“谢谢”整得不大好看。 但丁灿灿顾不上这么多了,蹬着车子,带着唐鲤飞速跑路了。 车子骑出学校,唐鲤忍不住调侃:“你今晚很受欢迎嘛。” 先是周依侬赖在她车子上不肯下来,又是那个叫孟一驰的男生来向她表白。 丁灿灿的双颊滚烫,语气有些激动:“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男生对我告白呢。” 刚才她对孟一驰避之不及,现在反倒激动起来了,唐鲤跟不上她情绪的跳跃。 “刚刚可没见你这么兴奋啊。” “第一次被男生表白,兴奋是难免的嘛。但是我又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来,万一叫他误会了我也有那个意思,这就不好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兴奋归兴奋,不喜欢归不喜欢,两码事儿。” 唐鲤忍不住笑了,没想到女生的心思这么复杂。 “我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留这个发型了,好多人都误以为我是男生,难得有男孩子喜欢我,只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唐鲤好奇,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身旁有汽车鸣笛,淹没了他的好奇。 丁灿灿还沉浸在第一次被男孩子表白的激动心情里,没留意方才他问了什么。 她虽然背对着他,但他能感受出她雀跃的心情——车子蹬得都格外有劲儿。 过了一个红绿灯路口,丁灿灿忽然问:“诶,唐鲤,你说如果拒绝别人表白,但是把别人的礼物收下了,是不是很不地道啊?” 唐鲤反问:“这话怎么说?” 丁灿灿说:“刚刚他提着一堆东西,教学楼前黑咕隆咚的我没看清具体都有些啥,但是我看见了,最上面那一层是吃的,有菠萝包诶,我想吃……” 她清奇的关注点,把唐鲤逗笑了。 人家紧张又认真地向她表白,她却偷偷瞟人家手里拿着什么好吃的。 “确实不太地道。”他笑着回答:“你满脑子菠萝包,他知道了会气死吧。” 丁灿灿本来就不好意思,被唐鲤一笑,她更加觉得自己莽撞,但不忘替自己辩解说:“我没有经验嘛……幸好我忍住了,没伸手去拿人家东西。你说得对,拒绝人家表白再收人家东西,确实不太地道。” 听见唐鲤还在笑,丁灿灿继续为自己找场子:“我要是为了吃菠萝包答应了他的表白,显得我太掉价了。幸好我没有,也没白要人家东西。那堆东西他怎么提来的……又怎么提回去了。” 两人说笑间,悬旗公馆到了。 丁灿灿提醒道:“明天早上还是六点十分噢。” 唐鲤看得出来,她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被表白的时候。脸色微红的羞赧少女模样,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好,明天见。” * 丁灿灿在小区自提柜里拿了快递。回到家,她忍不住把今天晚上被男生表白这件事儿告诉了周紫燕。 周紫燕来了兴致,问:“然后呢?” 丁灿灿抿了抿嘴,说:“没有然后了,他那种类型的说不出来是个啥感觉,一板一眼的,我不喜欢。” 周紫燕像是没了兴趣,说:“我还当有什么事儿,以为你答应了呢。” 丁灿灿纠正道:“我兴奋不是因为我答应了,是因为第一次有男生跟我表白嘛。” 周紫燕随之轻轻一笑:“我还记得你上初中的时候,有个小女生以为你是男孩子,情人节送玫瑰花给你。” 丁灿灿被提起这段黑历史,只想快点揭过去:“别提了,那个女生知道真相以后,哭得全年级都知道了。” 周紫燕的手机亮了一下,进来一条信息,周小小说明天自己没什么课,早晨去蒸蒸日上帮忙。 丁灿灿瞥见了周紫燕手机的屏保,那张照片是她中考之后去影楼照的。当时,周紫燕特意为她选了一顶假发,所以她在照片里是个有着齐刘海的长发女孩。 周紫燕好似格外钟爱那张照片,和颜洛川谈对象互相给对方看自己女儿的时候,她也是给他看的那张照片。 以至于后来颜洛川第一次见丁灿灿时,还以为认错人了。 “你留这个发型有十年了吧,什么时候考虑蓄一蓄长发?” 丁灿灿摇摇头,“暂时不考虑。十年了,已经习惯了。” 周紫燕一向尊重她,没再多说什么。 丁灿灿洗完澡躺在床上,习惯性地随手打开听书APP,但又马上关掉。一想起那个陪伴她中考的温柔老师是唐鲤的自恋狂老爸,她就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有些郁闷地想,还不如不知道真相。 但也不能怪唐鲤。 丁灿灿拆开那本《自我与本我》,试着读了两页,睡意很快蔓延上来。 她合上书,打着哈欠拿起手机,发了一条消息给唐鲤。 丁灿灿:明天见。 * 丁灿灿到悬旗公馆门口时,唐鲤早就等在那儿了。 “早上好啊,唐鲤。”丁灿灿揉了揉眼睛,有点不精神,“以前我都是听江枫……噢不对,是听着你爸的声音入睡,昨晚没听,真有点不习惯。” 唐鲤笑笑说:“你该听还是听啊。” 说话间,他把什么东西扔进了她的车筐。 丁灿灿好奇地去抓那个袋子。 “这什么呀?” 唐鲤跨上车座,随口回道:“菠萝包。” 作者有话说: 丁灿灿:我们女生帅起来就没有男生什么事儿了。以前追我的人也很多,都是小女生。 感谢七爷灌溉营养液20瓶~ 谢谢每天来留言的各位小天使!蟹蟹! 第13章 默契满分 “你昨晚不是说想吃么?”唐鲤漫不经心地说:“我发现我家刚好有,今早给你拿了几个。” 丁灿灿将手伸进车筐,隔着袋子捏了捏,几个菠萝包还热乎着。她笑了笑,没戳破他的话。 她心想,唐鲤真是有意思,连说谎都不会说。 “谢谢你啦。”丁灿灿顺着他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了句感谢的话。 “你今天按时吃早饭了吗?”唐鲤问。他斟酌了片刻才开口,以一种寻常闲扯的口吻,将关切的意味压了三分下去。 “吃了。”丁灿灿蹬着车子,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他说:“唐鲤,你把手伸进我校服口袋里吧。” 唐鲤不免有些疑惑:“不会又是包子吧,刚才还说吃早饭了。” 丁灿灿笑笑,卖着关子:“你先把手伸进去。” 唐鲤听话地将左手伸进她左侧的外套口袋,一探究竟。这次没抓到包子,抓到的是个手握式的通电暖手宝,形状摸起来像只兔子。出于好奇,他偷偷拿出来一瞧,还真是只粉红色的小兔子。 “你手凉,特意为你准备的。”丁灿灿说:“诶,还有右边呢,你怎么只伸进来了一只手?” 唐鲤又将右手伸进她另一侧的口袋,手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只能用手指去抓。这边的摸起来像只小熊,他拿出来一看,果真是个小熊样式的暖手宝,也是粉红色的。 “都说小猫的好奇心重,没想到鱼的好奇心也这么重呀。”丁灿灿感受到唐鲤依次将那两个暖手宝拿出来看,随口说了句调侃的话:“好奇心重的鱼,会被鱼钩钓走的。” “没有……”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唐鲤又回想起昨晚周依侬说的那些话,什么“钓鱼”啊、“鱼钩”啊之类的,随即乖乖地将暖手宝和手塞回丁灿灿的口袋。 “是不是很可爱?” “嗯?”唐鲤有点儿走神,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自己的暖手宝,赶忙接上话:“可爱。” “我对可爱的东西没有抵抗力。”丁灿灿说。 唐鲤两只手都放在丁灿灿口袋里,握着暖手宝。右手掌心的伤口有愈合结痂的趋势,昨天去校医务室换药,护士提醒他说伤口结痂难免会发痒,让他不要去抓。他现在只觉得心尖儿上的感觉,和手心里即将结痂的伤口一样痒。 “你也挺可爱的。”他耳朵尖儿有些红。 “真的嘛!”丁灿灿跟他不一样,他反感别人夸他“可爱”,但她很喜欢被这么夸奖。方才他那么一说,她听起来很高兴,语气里的雀跃和欣喜随着初春的风吹过他耳侧,随后又轻轻吹起了他额前的头发。 “嗯。” 唐鲤又切实地感受到了丁灿灿的开心——蹬车子蹬得和昨晚一样有劲儿。 * 高一一周两次的体育课,到了高二被砍成了一节。 全年级三十个班,两两一组,一起上体育课。十三班和十四班就像谐音1314一样被捆绑在一块,上午第三节 课课间,两个班的班长和体委组织着排队上课。 丁灿灿有些饿,拿出唐鲤早上给的菠萝包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两个。本来寻思着给周依侬一个,后来又觉得是唐鲤特意给她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将剩下的塞回了书包。 早上拿到手的时候还是热的,估计是刚出炉不久。他谎称是随手从家里带的,丁灿灿心知肚明,肯定是他一大早不知跑到那个烘焙店去买的。六点多开门的店几乎没有,估计费了点周折。 想到唐鲤硬着头皮说着蹩脚的谎话,丁灿灿觉得有点可爱。难为他记得她昨晚说的话,她不由得也起了私心——这份用心她不想跟别人分享。 钱老师的下一节课在十六班上,十三班、十四班门前是必经之地。两个班的人挤在走廊上,她费了半天劲儿才挤过去。 她经过时,丁灿灿的视线忍不住追随着她,直到她进了十六班教室。 钱老师和她预约的心理咨询在明天,丁灿灿心里有点着急,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只盼着明天上午快点来。 附中以前的体育课管得很松,只有少数人真的愿意去操场上运动运动,松泛松泛筋骨;大多数人争分夺秒地在教室里当“学习机器”。后来,教育局有领导来参观,发现了附中体育课名存实亡这件事儿,学校管理层被逮着好一个教训,现在体育课都不允许有学生留在教室,实行点名制。 体育课和心理健康课一样,属于附中在各种目光的凝视监督下不得不开设的课程,被绝大多数学生划归到“浪费时间”的那类课程里,因此大家上体育课积极性很差,很多人磨磨蹭蹭的,脸上明摆着不情愿,手里拿着要背诵的单词、课文或者要做的题。 周依侬手里拿着半页历史材料,站在十三班的队尾。她发现丁灿灿的视线一直在向后看,用胳膊肘捣了捣她问:“诶,你看啥呢?有帅哥啊?” 丁灿灿撤回视线,“我刚刚瞧见钱映霞老师过去。” 两人说话间,队伍不情不愿地向楼下走去,周围很多同学边走边低头背东西。 “我预约了她的心理咨询,明天上午的。”丁灿灿手里也拿着英语单词背诵本,但心思全在心理咨询的事儿上。 “我之前去过几次,也是预约的钱老师。钱老师人很好,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她说。” 丁灿灿有些稀奇地问:“你先前约的也是钱老师?我还以为你预约的是教你们班的谭泯老师。” 周依侬耸耸肩,说:“虽然我很喜欢看帅哥,但我这不是寻思着我心里的不痛快主要是我妈造成的,钱老师感觉就像妈妈一样……要是我妈也像她那样对我那么温柔就好了。” 两个班的队伍出了教学楼。 周依侬忽然想起什么来,凑到丁灿灿耳边小声说:“我之前在心理咨询室碰到过颜悦,她预约的也是钱老师。” 丁灿灿想起了颜悦和颜洛川闹得很凶的那一晚,她边哭边说了很多,其中有一句“我妈不要我”。看来不止一个人在心里偷偷把钱老师当妈妈,周依侬是这种情况,颜悦也是。 “钱老师的年纪确实像咱们的妈妈。” 到了操场,两个班象征性地被体育老师安排着跑了几圈。然后便解散了,让自由活动。学校要求体育课教室必须锁门,省得教育局领导来瞧见了。教室回不去,大家都拿了学习材料和作业出来。 老师一说散,一个两个的立马窜到操场的边缘学习去了。只有几个男生相互招呼着去篮球场打篮球,剩下的都把体育课当室外的自习课。 周依侬和丁灿灿找了一个僻静处,和大多数人一样,坐下便开始背东西。一个背历史,一个背英语。 背了没一会儿,有人坐到了她俩身边。 一道影子遮在两人的背诵材料上,惹得她们齐刷刷地抬头。 是唐鲤。 平时体育课他都会和王登科,还有几个十三班的男生一起去篮球场。但这次因为手受伤了,战斗力大打折扣,最后被王登科嫌弃地撵到一边去了。他百无聊赖地在操场上溜达了一圈,看见丁灿灿和周依侬坐在这儿,便也跟着坐过来了。 他们身后是一片竹林,竹竿过了一个寒冬显现出病恹恹的灰绿色,但却是这个时节难得的一点生机。 两个姑娘身上映着竹叶的细影,让唐鲤联想到了小鸡的爪子,在她们的校服外套上踩出一串串痕迹。 “一会儿临下课还要点名,不让迟到早退,不然我现在就溜去食堂吃饭。”周依侬肚子有些饿,犯起了嘀咕:“我跟我们班体委不熟,也不好意思让他包庇我一下。” 丁灿灿看了唐鲤一眼,开始炫优越感:“那真不巧,我跟我们班体委是好朋友,所以我一会准备早退去吃饭。” 其实她才吃了两个菠萝包,现在一点也不饿。 听着丁灿灿已经把他划归到了“好朋友”的范围内,唐鲤胸口萌生出暖意,随口说:“准了,一会点名空过你去。” 周依侬瞪了他们一眼,朝丁灿灿伸手,问:“你带手机了吗?我才想起夏烨告诉我,他们这学期的体育课也是周三上午最后一节。” 丁灿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拍在她掌心。 周依侬先前有个老年机,但因为上学期期末成绩她妈妈不满意,这学期连老年机都没得用了,想和夏烨联系只能借丁灿灿或者唐鲤的手机。 电话很快接通。 “喂,夏烨。” 王登科打球出了一身汗,他从篮球场上跑下来,将校服外套扔给唐鲤。正巧听见周依侬在打电话,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随口问道:“谁啊?” 丁灿灿和唐鲤异口同声:“她老公。” 周依侬瞬间炸毛,脸涨得通红,打了丁灿灿和唐鲤一人一拳,赶紧澄清说:“是我发小。” 王登科喝了一口矿泉水:“噢,青梅竹马啊。” 青梅竹马这个词儿过于暧昧,周依侬纠正道:“不是!就是发小而已!” 电话那边,有几个男生在起哄:“夏烨,又和你老婆通话呢?” 随后传来一声:“滚!” 王登科笑笑,将矿泉水扔回唐鲤手中,重新跑向篮球场。 “怎么了,又和你妈闹了?” “我昨晚借我室友电话打给我妈,想把我的老年机要回来,觉得联系不方便,被我妈骂了一顿……” 周依侬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打电话的原由都相似。 夏烨有些无奈:“你在T市,我在C市,隔着半个中国呢,难不成我能立刻飞过去帮你把手机抢回来?” 周依侬被这句钢铁直男式的发言激怒了,带着哭腔懊恼地说:“我是这个意思吗?我不就是想让你安慰我两句嘛!” 夏烨告饶,哄了几句,周依侬这才算完,聊起了别的:“你现在都高三下学期了,为什么还有体育课?” 附中高三的课表里没有一节正课以外的课。 夏烨十分不理解:“高三怎么就不能有体育课了?我们每周都有两节课上体育。” “也是,我们省是个高考内卷大省,跟你们那边不一样。”原本无意的一句话,周依侬情绪又变得低沉起来:“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很不公平。” 丁灿灿盘腿坐着,还在背英语。 唐鲤搭腔:“我也觉得,考同样卷子的省份,咱们省的一本线跟吃了激素一样。”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教育资源和教育环境之类的因素也要考虑进去,不过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夏烨说:“我听见唐鲤的声音了。” 周依侬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在面前,“灿灿和唐鲤都在我身边,你和他们也好久没说话了,聊聊吧。” “夏烨。”唐鲤俯身,对着手机说:“悄悄告诉你,周依侬寒假结束从C市她姥姥家回来以后,就天天念叨你,估计是没跟你待够呢。” 说着说着,还不忘向丁灿灿使眼色。 丁灿灿心领神会,马上帮腔:“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把李之仪这首词里的‘长江’换成‘黄河’,就跟你俩的情况一样了。” 听着他俩像说相声一样说起来了,逗哏和捧哏分工明确,周依侬再度炸毛,她抬眼正看见同班的几个女生在踢毽子,赶紧站起来说:“你们胡说什么……我也要去踢毽子了。” 夏烨没像周依侬那样自乱阵脚,甚至还很从容地反将了一军:“你俩听着,默契满分啊。” 唐鲤、周依侬一样,都经不起这种语义暧昧的调侃。 夏烨这话一说,他不出声了。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夏烨也没当回事儿,听见周依侬跑远,他叮嘱说:“唐鲤,周依侬那家伙力气小得很,她要是需要搬行李什么的,还得指望你帮帮她。” “好,没问题。”唐鲤一如既往地答应着。 谁知丁灿灿不乐意了,抓过手机说:“夏烨,你怎么这样?唐鲤手受伤了,不能干重活儿。” 夏烨不知道原由,显然愣了一下。 片刻后—— “抱歉抱歉,我不知道。是怎么伤着的?” “是我害他伤着的,我要为他负责到底,周依侬以后有啥事儿,你别老指使唐鲤,我力气也很大,你来指使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七爷灌溉营养液1瓶~ 夏烨是之前旧文《希声》里男女主角的鹅子,看过的小天使应该还记得他叭! 第14章 故作镇定 丁灿灿快言快语,不觉得自己话里有什么歧义。 夏烨听了唐鲤受伤的来龙去脉,再加上丁灿灿方才所言,开始出馊主意:“唐鲤,你听见了吗?灿灿口说无凭,你快让她白纸黑字写下来,最好再签字画押,别让她抵赖。” 唐鲤澄清说:“我受伤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她的事。” 但夏烨的馊主意一个接一个:“等你伤好了,也别告诉灿灿,这事儿赖她一辈子。” 丁灿灿是个经不住诈的直性子,夏烨这么说,她反倒是跟他杠上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才不会抵赖。签字画押,好啊。” 夏烨语义暧昧,但丁灿灿只理解了表层意思,便开始信誓旦旦。唐鲤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丁灿灿在夏烨的引导下越描越黑,他只好缄口不言,由得他们去。 周依侬方才说要去踢毽子,但刚刚走了没一会儿,看着他们俩还在和夏烨说说笑笑的,又忍不住挪回来,想重新加入他们的聊天。 夏烨听见周依侬去而复返,又出言安慰了一句:“你别为手机的事儿糟心了,等阿姨气过那一阵子,自然就把手机还你了。” 周依侬望了望操场东墙,隔壁便是般若寺,像是自我安慰似地说:“不糟心了。反正我们学校东邻就是一座寺庙,大不了我哪天出家去,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了。” 听了这话,唐鲤忽然没来由地笑起来,于心不忍地斩断了周依侬为自己留的“后路”:“估计不行,上学期我心烦,去般若寺溜达了一圈,也问起了出家的事儿。寺里的师父说,他们那儿出家,是有学历门槛的,最低也得研究生起步。” “啊?真的假的?”周依侬开始干瞪眼。 “当然是真的了。”唐鲤煞有介事地补充:“那位老师父跟我在大雄宝殿前撞见,看见我心事重重的,说想和我结个善缘,就把自己手上的佛珠送给我了。” 说着还抬起了左手手腕,上面缠着一串108子的绿檀木念珠。 “不会吧,原来我连出家都不配么……”周依侬被唐鲤带进了坑里,开始忧愁起来。 夏烨听了唐鲤刚才的胡诌,开始添油加醋:“我觉得寺庙里出家有门槛挺有道理的,不然放你进去白吃白喝吗?周依侬,要不这样吧,我替你问问我们C市这边的青龙寺,说不定人家没有这个门槛呢,到时候你在C市出家,离你姥姥还近些,省得她天天记挂你。” 还有五分钟下课,十三班的体委喊着集合点名,周依侬垂头丧气地进了自己班的队伍。 夏烨那边也快下课了,通话结束,丁灿灿将手机揣进校服口袋,忍不住问唐鲤:“诶,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到底真的假的啊?” 唐鲤小声说:“有真有假。除了跟出家有关的那些话是我编的,其余的都是真的。” 丁灿灿想——也是,佛家向来追求众生平等,不会以成绩和学历当做能不能皈依佛门的门槛儿。 随后,她又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笑着说:“还以为你不会诓人呢,诓起周依侬来一套一套的。” “平时不诓人,但我看周依侬不爽,故意诓她的。” 丁灿灿眼波转了转,轻轻笑起来:“那,早上你给我的……” “我可没诓你……那是我从家里顺手拿的。”唐鲤故作镇定地说:“快下课了,我要去点名了。你要是想早点去吃饭,现在去吧,一会儿我不点你的名。” 唐鲤借着体育委员的职务之便遁了,像极了一尾鲤鱼受到了涟漪波动的惊吓,飞速地游进了荷花深处。丁灿灿想起周依侬之前说他小时候长得很可爱,现在却很忌讳有人说他可爱。她心想,“可爱”可不单单能用来形容长相,还能用来形容言行举止。 * 稀松平常的一天,除了一个小插曲——晚自习结束,孟一驰又不甘心地来找了丁灿灿一次——但也没掀起什么波澜。丁灿灿以一个非常官方且敷衍的借口回了他:我想以学习为重,以后再说吧。 昨晚被表白时的激动心情已然退潮,再加上今天吃到了菠萝包,丁灿灿回孟一驰回复得波澜不惊,不管是内心里还是面子上。 一如前几天那样,丁灿灿和唐鲤在悬旗公馆门口分别,还是约好了第二天早上六点十分见。 唐鲤轻手轻脚地进了家门——今晚妈妈加班,他和唐沛枫两人单独相处时都会格外小心。 唐沛枫坐在沙发上看书,两侧的水晶鱼缸连着墙面,落地灯光线昏暗。听见响动,他抬眼瞧了一下,发现是唐鲤,又重新垂下眼,视线落在书页上。 “你先睡吧,你妈妈加班,晚上太黑她害怕,一会我要去接她。” 唐鲤求之不得,含糊地答应一声便闪身进了浴室,洗漱完后迅速地窝进被子里,算是进了安全地带。 迷迷糊糊的,听见唐沛枫出门的声音。 随后又不知过了多久,夫妻二人的声音一同从玄关处传来。 “你饿吗?我去给你煮汤圆吃吧,对了,还有你最喜欢吃的香酥鸡,我从T大食堂带回来的。” 唐鲤坠于半梦半醒间,听见唐沛枫的声音,那声音温柔且有耐心。他忽然被梦境推离出来,滑到了边缘,随后缓缓睁开眼睛,切切实实地回到了现实。 “汤圆就不用了,大半夜的吃了消化不好。香酥鸡给我热一点吃吧。” “好,都听你的。” “你真是贴心,那我就等着了。欸,对了,唐鲤睡了吧,我瞧着他屋门没关,别打扰到他……” 脚步声渐进,唐鲤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门被关上,客厅的光线和夫妻间的耳鬓细语被隔绝在外。 他们夫妻恩爱多年,相濡以沫,他反倒成了他们吵架的由头。标准严父慈母式的中国式家庭,母亲为了保护孩子不受责骂,往往会和自己的丈夫吵起来。 不过,除了他以外,他们再没有闹别扭的其他可能了。 唐鲤又睁开眼睛,之前无数次冒出的念头现在又冒出来——如果这个家没有他就好了,如果他这个人不存在就好了。 他的存在,就好像这个完美家庭的一个漏洞,从那个洞里望进去,看到的尽是鸡犬不宁。 之前,他问过那位送他佛珠的出家师父一个问题——我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为什么,我这么不幸福? 那位师父并未回答,只是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唐鲤慌忙打住思绪,在黑暗中摸索着从床头柜里拿出阿普唑仑。他吃了一颗下去,重新躺下,手指触摸着那串绿檀木佛珠,心思渐渐宁静。 在药物的作用下,睡意像海水涨潮,覆盖过了沙滩上遗留的纷乱思绪。 明天早上又能见到她了,他闭着眼睛想。 也许是外界加诸在他身上的期望太多了,他背着这些沉重的期望,不再对未来有期望。 她竟然让他这种不再有任何期望的人,心里多了一丝盼望。 想见她,就是一种盼望。 这份盼望,足以让他安然入睡。 * 丁灿灿终于捱到了周四。从钱映霞的心理咨询室出来,怀中抱着几本她借给她的书。 钱映霞不了解周紫燕的具体情况,只是给了丁灿灿一些建议。 其中一点是,建议她联系一下周紫燕的心理咨询师。 周紫燕到了需要住院两周的地步,医生不可能没有让她去做心理咨询。 丁灿灿原本想着第三节 下课给舅舅打电话,但是数学老师拖堂拖到第四节上课,她心里焦急,先给他发了消息。 中午她没顾上和周依侬一起吃饭,一下课就匆匆找了个僻静处打电话给舅舅。 但电话没打通,消息也没回。 丁灿灿心里气急,但拼命让自己冷静。她低头快速将通讯录拉到“Z”开头的那一页,指尖在“周宁生舅舅”的备注上犹豫了一下。 随后想,宁生舅舅估计最多知道她妈妈患有抑郁症,可能不会知道她去找哪个医生咨询,只好暂时打消了联系周宁生的念头。 丁灿灿又划了几下,指尖停在“周小小”三个字上。 正是饭点儿,周紫燕今天中午不在蒸蒸日上,周小小忙得脚不沾地,忽然接到丁灿灿的电话,她只好暂时搁下手里的活,让客人稍等片刻。 “小小姐,你有我妈妈心理咨询师的联系方式吗?” 丁灿灿劈头便这么问,周小小被问愣了,片刻后——“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阿姨跟我们说不要告诉你这件事儿……” 原本不确定周小小是否知情,丁灿灿只是想试试。现在她说这话,是明摆着知情。 丁灿灿心里不免窝火,连周小小都知道,她却像个局外人。 周小小似乎意识到丁灿灿生气了,在围裙上擦擦手,“阿姨是怕这事儿你知道了影响你学习考试……” 同样的说辞,丁灿灿听过无数遍了,她憋着火问:“我只问一句,你知不知道我妈妈心理咨询师的联系方式?” 周小小如实回答:“我只知道她做心理咨询,每周一次,都是周四下午一点半,但我不知道她的心理咨询师是谁。” “姑娘,今天有什么菜啊?”有客人的声音。 “这就来,麻烦稍等。”周小小分身乏术,口头上应付着客人,电话还通着:“你舅舅肯定知道,这个咨询师是他找的。我实在忙不过来了,客人很多。” 扣了电话,周小小忙着给客人盛菜。忽然来了熟人—— “小小呀,今天怎么不见周老板?” 周小小手上忙着,嘴上顺口说:“周阿姨今天去心理咨询师那里了。” 说完才觉得失言,刚刚和丁灿灿在电话里聊的全是这些,这会儿说顺嘴了。原本是周紫燕的私事,她没必要说这么详细。 李迦蓝听了,只是“噢”了一声。 周小小忙说:“今天周四,有爆炒腰花。” 李迦蓝笑了:“我儿子最喜欢吃蒸蒸日上的糖醋里脊和爆炒腰花,只可惜他现在在学校上课呢,等改日他双周歇周末,我再带他来吃吧。” 周小小问:“那阿姨想吃什么?还是老样子么?” 李迦蓝点头:“老样子。” 说话间,她随手拿了一张玻璃餐台上的卡片,“这是谁画的?” 几张卡片上画着不同的小动物,上面用马克笔写着蒸蒸日上四个字和联系方式,看样式像名片。 周小小回答:“周阿姨闲来无事画的。之前她找人设计过名片,但都不满意,所以自己随手画了几张。” 李迦蓝拿了其中一张,塞进手提包里。 “那我拿一张回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笑一夏灌溉营养液5瓶~ 昨天留言的小可爱多了几个,灰常开心!谢谢大家每天都来看灿灿和鲤鱼! 第15章 沉香救母 颜洛川和周紫燕都不在,俩人领完证约好了去看午夜场电影,过二人世界去了。屋里黑黢黢的,丁灿灿顺手打开客厅的灯,脱下校服外套,准备去阳台换鞋。 她从中午开始心情就不太灿烂,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现在。 丁灿灿从鞋架上找出自己的拖鞋,刚弯腰,就闻到一股猫屎味儿。屎堆在猫砂里像一座小碉堡,不断地向她发射攻击。她赶紧捂着鼻子打开阳台窗户通风,笨拙地被迫当了一次“铲屎官”。 丁灿灿从小就怕猫猫狗狗,今晚颜悦的无毛猫用臭臭熏到她了不说,还在她铲完屎以后试图蹭她。这让她不太灿烂的心情里掺杂上了几分害怕。 最终,它成功地用自己油乎乎的身子蹭到了丁灿灿的手背,心满意足地爬到了猫窝里。丁灿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逃跑似的躲回自己卧室,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躺在床上,丁灿灿不甘心地拿起手机,决定出感情牌。 丁灿灿:舅舅。沉香的妈妈被困在华山,他劈山救母,把他妈妈救出来了。 丁灿灿:现在我妈妈也被一座山困住了,我也想救她出来。 丁灿灿:但在“沉香救母”的故事里,他舅舅二郎神是个反派,阻挠他去救妈妈。你不一样,你不是反派,你得帮帮我。 两分钟后—— 周骏:我今天真的忙,没顾上回消息。 欲盖弥彰,丁灿灿看破不说破。但感情牌的确管用,聊了几句后,丁灿灿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联系方式。 周骏:不要让你妈妈知道。 * 还不太到饭点儿,周紫燕坐在玻璃餐台后面,忍不住端详手机里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两张结婚证,昨天刚领的。正当她怎么看怎么高兴时,门帘窸窣响动,有人进来了。 周紫燕熄掉手机屏幕,站起来招呼客人。 “今天下班这么早啊,迦蓝姐。” 李迦蓝像往常一样要了一份盒饭套餐后,忍不住开口:“燕子,我有事儿求你。” 周紫燕低头帮她盛饭,“什么事儿?” 李迦蓝斟酌了几秒钟,继续说:“我想问问,你去找的那个心理咨询老师……你觉得效果怎么样?能把联系方式给我一下吗?” 周紫燕手上的动作一滞,很快明白过来——应该是昨天她不在时,周小小说的。她面色如常,语气也很平静:“我去了很多次,觉得还不错。我现在就把她的电话给你。” 李迦蓝一叠声儿地道谢。 “你本事高,赚钱多,能者多劳嘛,工作压力大很正常。现在去看心理医生的人很多,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放轻松点。”周紫燕见她神情紧绷绷的,安慰了她一句。 李迦蓝接过餐盘,苦笑了一下:“不是我……是我儿子。他已经换了三个心理咨询老师了,每一个都和他不太匹配,心里辅导的效果也不好……我实在不知道再去哪儿找新的老师,所以只好来向你打听。” 周紫燕惊奇地抬眼,随即恰到好处地将眼中的惊讶敛去,宽慰道:“现在的孩子学习紧张,高考竞争激烈,也很正常……韩老师的招牌就是青少年心理问题专家,让孩子去她那儿试试吧。” * 丁灿灿按照电子名片上的联系方式打了电话,是个座机号。她打了很多次,电话一直占线,看样子是个很抢手的心理咨询专家。 晚自习结束后,电话终于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实习助理。 “不好意思,韩老师周末的预约已经满了,最后一个咨询空档五分钟前刚约出去。您看……周一行吗?” “请问晚上可以吗?” “实在抱歉,韩老师的强项领域是青少年心理问题,学生们都是周末有时间,周六周日两天从早到晚都预约得很满。” “我也是学生……周一我没空呀。” “下周六行吗?”实习助理边问着,边翻档案,“下周末也约得很满,周六下午一点行吗?” “好吧,那就下周六吧……谢谢。”丁灿灿只好退而求其次。 通话结束,周依侬一看表情就知道丁灿灿没约上理想中的时间,赶紧拍了拍肩膀安慰她。 “学校的心理咨询室约得爆满,校外的更不用说了,下周的都快满了。可能只有我这种每天傻乐呵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蠢货才以为大家都像我一样乐呵。”丁灿灿被周依侬揽着肩膀往楼梯下走,自我安慰道:“下周也好,正好双周歇周末。不然我明天还要请假,我实在编不出理由让我妈在凭条上签字。” 两人走到教学楼下,丁灿灿问:“我驮你到宿舍楼下?” 周依侬却勤快起来:“不用,你和唐鲤回家吧,我自己走着回宿舍就行。” 丁灿灿还在想着预约心理咨询的事儿,没注意周依侬语气里的戏谑意味。 周依侬前脚刚消失在夜色里,紧接着唐鲤下楼了。 丁灿灿边蹬车子,边算着时间:“明天周六,早自习七点半才开始,这样的话,那我明早七点十分去悬旗公馆门口等你。” 唐鲤校服上的荧光条在昏暗处发亮,他正盯着那点亮光出神。 “不用了……我已经向班主任请假了,明天有点事。” * 附中每两周歇一次周末,单周的周末所有学生无一例外要在学校上自习课,只有双周的周末才能回家休息。有不少住校生的家长趁着单周周末来给孩子送饭,丁灿灿虽然走读,但也收到了周紫燕说要来送饭的短信。 这两天她一直有心事,胃口不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拒绝了。 周紫燕又说上午做了紫薯山药糕,给她送点来。 听到有紫薯山药糕,丁灿灿的食欲被调动起来,回了个“好”。 唐鲤请假,早上车后座上空荡荡的,丁灿灿忽然有些不适应。王登科课间跑得没影儿了,周依侬一直憋在教室里写数学作业,丁灿灿找不到一个说话闲聊的人,心里有点闷。 上午从七点半到十一点半,一共四节自习课。 十一点的铃声一响,周依侬窜过来跟她招呼一声:“灿灿,今天中午我爸妈来给我送饭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丁灿灿摇摇头:“不了,我妈妈也来了。” 周紫燕给她发消息说,她已经在孔子像前面等着了。 “那好吧,那我先去了啊。” 丁灿灿随着人群挤下楼,在教学楼前,远远地就看见了周紫燕。 不仅她来了,颜洛川也来了,颜悦正坐在雕像前的长椅上,手里端着一个餐盒,吃得正香。 丁灿灿一眼就认出,那是蒸蒸日上的餐盒。 颜洛川和颜悦重归于好,父女俩并肩坐着,没有一点嫌隙的样子。 周紫燕坐在颜悦的另一边。颜悦吃着饭,和周紫燕说说笑笑。 这个画面像极了一家三口。 丁灿灿的脚步顿了一下,又马上自嘲般地笑笑,觉得是自己小心眼了。 她走到长椅前,正听见周紫燕关心询问颜悦手背上的那道伤。 “没事了,您看,都结痂了。”颜悦嘴里吃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说:“我先吃完再和您说话,这也太香了。” “慢点儿吃,别噎着了,又没人和你抢。”周紫燕忍俊不禁,朝颜洛川说:“你看看这孩子,像八百年没吃饭了似的。” “妈。”丁灿灿低头瞥了一眼周紫燕的手里提的袋子,她说不吃,果然周紫燕只带了颜悦一个人的份。 “灿灿,我上午在家闲得没事做了紫薯山药糕,你和颜悦一人一盒。” 丁灿灿接过盒子,跟颜洛川和颜悦简单地打了个招呼,而后扯了个谎:“妈,我跟同学约好了吃食堂,我先去了。” 周紫燕很好骗:“那你快去吧。” 丁灿灿混入人群中,感觉心里有点堵,不上不下的。 本来就没胃口,现在更不想吃了。她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圈,最后兜兜转转地绕到了车棚里。 丁灿灿拿出手机,拨通了唐鲤的手机号。 “唐鲤,你现在在家吗?我妈妈做了紫薯山药糕,我给你送点过去。” * 一大早,唐沛枫得知老母亲在家被自家的狗绊倒,一大把年纪摔了一跤。吃完早饭后,他便和妻子李迦蓝急急忙忙地去看望老太太。 唐鲤上午去医院复诊,下午被李迦蓝约了一个新的心理老师。事情都赶到今天来了,所以他干脆请了个假。 上午复诊的结果不错,量表上的数据显示他按时吃药确实有效。医生问他,幻觉出现得还频繁吗,他如实相告。 “盐酸氟西汀之前是4粒,现在可以减量了,每天早饭后吃3粒。” 医生将新的病历单用胶水粘在旧的病历上,“小伙子,你恢复得不错,照这个良好的趋势发展下去,你这个学期就能好了。” 有了医生这话,唐鲤心情大好,问:“还要多久?” 医生对他很有信心:“两个月左右。” 旁边的助理医师接过病历,在上面写了几笔,而后阖上交给唐鲤,“五十天之后,再来复诊。” 还没出医院大门,唐鲤就忍不住给李迦蓝打了个电话,把好消息转告给她,还顺便问了问奶奶的伤势。 李迦蓝听了以后很高兴,告诉他奶奶没什么大事儿让他放心,还叮嘱他中午好好吃饭,别忘了和韩老师下午的预约。 回到悬旗公馆,唐鲤想着随便下碗面吃,下午约了一点半,估计没时间睡午觉了。 面条在锅里咕嘟咕嘟的,唐鲤哼着歌,好心情从医院里出来就没断过。 手机忽然响了,是丁灿灿,说想来他家一趟。 扣了电话,唐鲤暂时将火熄了,飞速地跑回自己卧室。 从医院回来,他随手把病历、量表和几盒药扔在房间的桌子上。 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东西抓起来,塞进了抽屉。 作者有话说: 感谢笑一夏灌溉营养液5瓶~谢谢宝贝! 谢谢大家每天来追更留言!!!么么哒! 第16章 一言为定 悬旗公馆当年修建时周围还没这么热闹,后来T大分了校区,挪了其中一个到这边,连带着把原先的T大附中也从老校区搬到了这里,随后,周边的住宅、医院、超市像是一夜之间从地里长出来的。悬旗公馆也摇身一变,从高档疗养小区变成了学区房,房价借着这股势头飚得更高了。 丁灿灿按照唐鲤的嘱咐,在小区门口保安处做了访客登记,而后便迷路似的,在里面转晕了。 悬旗公馆占地面积有状元府的三四倍之大,住宅楼却只有状元府的一半,剩下的空间大多被树木花草覆盖,与其说是个小区,倒不如说像个园林。修筑风格有别于南方园林的小家碧玉,持有北方园林的大开大合之势,丁灿灿一路走走停停,感觉这里的六幢楼都长得一个模样,加上周围相似绿化带的误导,她更分不清了。 丁灿灿仰着头仔细找楼号,这六幢楼就像六个盲盒,不知道哪个里面能开出唐鲤这款隐藏款。 唐鲤忙着藏那些东西,没顾上说要去门口领着她进来——一般人第一次来悬旗公馆通常会找不到路。 丁灿灿摸索了一阵子,终于找对了地方。 唐鲤开门时,方才的手忙脚乱让他此刻展露出一个做贼心虚的笑容。 丁灿灿当然毫不知情,门开后,她试探性地探了个头进来,问:“叔叔阿姨在家吗?” “不在,他们去我奶奶家了。”唐鲤找出了一双拖鞋,让丁灿灿换上,“你吃饭了吗?” 一听说家里只有唐鲤,丁灿灿当即放松了不少,准备叫“叔叔阿姨”的礼貌架势瞬间垮了,语气懒懒的:“没吃,刚刚心情不太好。” 这话刚说完,她旋即粲然一笑:“不过现在看到你,我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通过这段时间对丁灿灿的了解,唐鲤知晓她脑袋直、心思纯,说这话没有半分暧昧挑逗的意味,所表达的就是表面意思。 但她这么说,他听了还是会觉得高兴。他说:“般若寺里的出家师父也曾经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佛教里的术语是‘欢喜心’。” 那个赠予他佛珠的师父说,小施主,看你的样貌周正,是个有福气的面相,看见你,就不由得叫人生出欢喜心。 “在你这儿学会了一个高级表达,以后我见了谁觉得高兴,也这么说。” 唐鲤问:“你吃得惯面条吗?我正煮着面条。” 丁灿灿听他的意思,是要留她吃午饭,便也没客气:“好啊。谢谢啦。” 唐鲤:“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做饭很难吃。” “难吃到什么程度?” 唐鲤寻思了片刻,打了个比方:“难吃到卖火柴的小女孩饥寒交迫的时候擦亮火柴看到的是我做的饭会立马吹灭火柴躺倒在雪地里等死的程度。” 听了这个骨骼清奇的比方,丁灿灿“嗤”地一声笑出来:“唐鲤,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你这个人还挺幽默的。” “那你在我家先随便玩玩吧,还要等一会儿。” 唐鲤转身进了厨房,重新开火。 丁灿灿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以好奇的目光四处扫视。沙发的两侧是两个连着墙面的巨型水晶鱼缸,她走向靠自己近一些的那个,里面有一条不知名的鱼懒洋洋地趴在缸底。 “唐鲤,这是什么鱼?”丁灿灿朝厨房喊。 “你说哪边的?” “靠近大门这边的,有一点黑的这条。” “那是条鲨鱼,皱唇鲨。” 一听是鲨鱼,丁灿灿悚然一惊,刚刚还摸在鱼缸上的手瞬间撤下来。 “鲨、鲨鱼……鲨鱼能养在家里吗……?” 厨房里,唐鲤听见她被吓出了颤音,解释说:“有些种类的鲨鱼是可以家养的,合法。但有些养在家里就不合法了。皱唇鲨属于合法的。” “这不会是你的癖好吧?”丁灿灿的声音还在颤。 唐鲤一笑:“不是我,是我爸的癖好。那些都是他的心肝宝贝。” 唐鲤点破缸中鱼的种类之后,丁灿灿再看那条懒散的鱼,确实能看出鲨鱼的特征。她敬而远之地挪开脚步,凑到了另一面鱼缸前。这缸是个“集体宿舍”,比只养着一条鲨鱼的那缸热闹多了,丁灿灿在缸前数了很久,才数出那群游来绕去的鱼一共有十二条。 “另外这一缸鱼好漂亮,看着顺眼多了,这是什么鱼?” “那十二条都是鲤鱼。” 丁灿灿小时候只养过从路边摊上一块两块钱买的小鲤鱼,盛在一个小玻璃缸中。面前的这些鲤鱼体积更大,她只认识其中的大正三色锦鲤,价值不菲。由此,她推测出剩下的也都是名贵品种,缸中的布景和灯光称得那些鲤鱼更加金贵,游来游去的,像一堆人民币在她眼前飘。 看完两个缸里的鱼,丁灿灿继续在客厅里来回逛。她一抬头,瞧见了沙发墙上挂着的巨幅十字绣,上面绣着满园春色,还有五个字——家和万事兴。 “唐鲤,这个十字绣是买的还是你妈妈绣的?” “是我姑姑绣的。” 丁灿灿“噢”了一声,视线落在十字绣的装裱玻璃上。那面玻璃显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砸了一下,以被砸碎的地方为花心,四周顺势裂开的缝隙像绽开的花瓣,将上面绣着的牡丹花遮住了。无限春光,变得支离破碎。 “那……这玻璃是怎么回事啊?” 丁灿灿从进门开始就各种好奇,问东问西的。不管她问什么,唐鲤都会耐心回答。但这个问题问出口,唐鲤的声音隔了半晌才从厨房传来。 “是我爸砸的。” “叔叔……是不小心砸的吗……?” “嗯。”唐鲤应付了一声,不置可否。 裂缝一直延伸到“家和万事兴”五个字上,像是在上面加了一笔批注,否定了这个谎言。 客厅里的音箱一直在放歌,丁灿灿不再多问,安静地坐在茶几前的小方凳上,一首英文歌的旋律流淌出来,她有意无意地听了一会儿。 I hope someday I’ll make it out of here. 我希望一日我会逃离此地。 Even if it takes all night or a hundred years. 即便这会耗费整夜或者一百年的辰光。 Need a place to hide, but I can’t find one near. 我需要地方去隐藏,却无处找寻。 Wanna feel alive outside I can’t fight my fear. 想要活着的感受,却无法抗衡恐惧。 Isn’t it lovely? all alone. 一路孤行,不可爱吗? Heart made of glass, my mind of stone. 玻璃铸造的心,石头垒成的思想。 Tear me to pieces, skin to bone. 把我撕成碎片,直到皮肉与骨骼分离。 Hello, welcome home. 你好,欢迎回家。① 歌声有些颓软,但词义里好像又带着些许不甘心的成分。整首歌给人一种方生方死,枯萎又盛开的感觉。 丁灿灿坐在小方凳上,耳畔还缠绕着那首歌的旋律。她的视线从两侧的养着鲨鱼和鲤鱼的鱼缸挪到被砸碎装裱玻璃的“家和万事兴”,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阴寒的感觉。 客厅的落地窗宽大,今天阳光大好,整个客厅都亮堂堂的,但丁灿灿还是没来由地觉得这个家有些阴森。 “饭好了,来吃饭吧。” 丁灿灿洗干净手,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问:“刚刚那首歌是什么歌?” 唐鲤瞧见她身板僵硬地坐在餐桌前,觉得有点好玩儿。他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放在她面前,又折回厨房拿筷子,“我也不知道,那个音箱平时随便放歌,你要是想听,可以去点一首你喜欢的,要是嫌它吵,我就去把它关了。” 丁灿灿接过筷子,双手捧在面碗上,视线落在唐鲤的眉眼间,方才那种阴森恶寒之感被些许暖意冲淡。 唐鲤的长相温和,很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感,难怪般若寺的师父见到他说会生出“欢喜心”。 丁灿灿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秒,掌心上的热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唐鲤错开视线,在她对面坐下。 “快吃吧,看什么呢?” 十二点已过,丁灿灿已经饿了,埋头干掉了半碗面。 “没你说得那么难吃啊,你还挺厉害,会下面条,像我这种啥事都被我妈包揽过去的,什么都不会。” 刚刚吃得有些急,丁灿灿放慢了进食速度,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旁边的玻璃酒架上。 这一看不要紧——酒架的其中一层碎了,碎得跟十字绣装裱玻璃如出一辙。 见丁灿灿看着酒架,唐鲤淡淡地说:“也是我爸砸的。” 丁灿灿这次没再问“叔叔是不小心砸的吗”,没有问的必要了,答案已心知肚明。 她后悔自己眼神不老实到处乱瞄,赶紧把头转回来安心吃面。 但不由得想,唐鲤在家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这个家,似乎有很多小细节,都在吐露曾经在这个空间内发生的事儿。 暴力,破碎,阴森。 丁灿灿快要将脸埋进碗里,握着筷子的掌心有些出汗。 她实在是饿了,最后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你做饭好好吃。”丁灿灿由衷夸奖道。 唐鲤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一下:“谢谢你。但跟你妈妈没法比。” “唐鲤,你怎么老是说谢谢。” 唐鲤垂下眼眸,丁灿灿看向那双眼。那是一双标准的杏仁眼,她很喜欢。 “因为……我从小到大很少听到表扬或者肯定的话,这些对我来说太少听到了,所以很珍贵。” 唐鲤依旧垂着眼,并没有和她对视,“谢谢你表扬我。” “夸奖人还不容易么,以后我天天夸你,这样你以后习惯了,就不会得一句表扬马上说‘谢谢’了。”丁灿灿抽了一张纸巾擦擦嘴,说:“而且你这么好,值得天天被表扬。” 唐鲤忍不住抬眼,只见她笑得狡黠:“我嘴巴可甜了。” 饭后,丁灿灿将紫薯山药糕分了一些给唐鲤,剩下的准备下午和周依侬一起吃。她也没问唐鲤为什么请假,她自己就是个不希望别人问太多的人,所以也不会刻意去问别人。 “诶,唐鲤,你明天还要请假吗?” 唐鲤摇头。 “那太好了,你不在我真不适应。”丁灿灿得到了否定回答,心情更明朗了,“明天七点十分,我在悬旗公馆门口等你。” “嗯,一言为定。” 丁灿灿还像是不放心似的,伸出右手小指,说:“再和我拉一次钩。” 作者有话说: ①节选自Billie Eilish的歌曲《lovely》 第17章 楚河汉界 “昨天你请假,我后座上没人坐,轻飘飘的,突然有点不适应。而且上学放学路上也没有人陪我说话,无聊死了。”车棚里,丁灿灿一边俯身锁车子,一边对唐鲤说。 唐鲤话里有些自我调侃的意味:“想不到我还有点用,能陪你解解闷,不单单是个累赘。” 丁灿灿发现,唐鲤这人吧,说好听了是性子谦虚,说不好听了是习惯性自我贬低。而且不太自信,别人略微夸他一句,他都要客客气气地说一句“谢谢。” 她锁好车子,直起身来说:“昨天说好了,以后天天表扬你。今天丁灿灿要表扬唐鲤,唐鲤是个很守时的人,每天早上我到悬旗公馆的时候,你都已经提前等在那里了。” 唐鲤本来以为她昨天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想是认真的。 “谢……”他习惯性地开口,又立马打住,但还是觉得突然被夸奖很不好意思:“守时不是应该的吗,这有什么值得表扬的?” 丁灿灿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他,说:“守时是个大大的优点,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做到?守时一次很容易,次次守时很难。为什么不值得表扬?” “我以前从来没有因为这种小事被表扬过。” 丁灿灿有些不满:“小事?那你说什么是大事儿?什么才真正值得表扬?” 唐鲤结舌,以唐沛枫的价值观来说,只有成绩让他足够满意,才值得被表扬,除了成绩以外,别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受这种价值观的影响,唐鲤不曾看到自己身上有其他什么优点,方才丁灿灿表扬他守时,他说不值得表扬,反倒惹得她有些不快。 两人一边往楼上走,丁灿灿一边说:“只要是优点,都是值得表扬的,难道优点还有高低贵贱之分么?” 不过她也猜出了几分,唐鲤这样,跟他爸爸有很大关系。 唐鲤摇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丁灿灿的语气又变得欢快起来:“所以啊,下次你不许再说什么值不值得表扬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教室,唐鲤的位置在丁灿灿的正后面,经过她课桌前时,校服的一角不小心把她桌上的涂鸦本碰到了地上。 他蹲下身,捡起那几本厚重的本子。 最上面的一本被摔得翻开了,唐鲤低头看见的那幅画里画着孙悟空。他忽然来了兴致,问丁灿灿:“你的画画本,能借我看看么?” 丁灿灿很大方:“你看吧。” 那几大本涂鸦本分门别类,封皮上分别写着“美女”、“聊斋”、“西游”、“希腊神话”,唐鲤最先翻开了写着“西游”的那一本。 丁灿灿画画有个习惯,喜欢先从原著里把描写外貌的字句用铅笔抄写在每页的右上角,再琢磨着怎么去画。 唐鲤翻着翻着,突然笑了。 丁灿灿听到笑声,回过头来问:“笑啥?” 她垂眼一看,他正翻到“莲池蕴红鲤”那一页,画的是《西游记》里那个家住通天河在唐僧出现之前专门吃童男童女的鲤鱼精灵感大王。 “因为我叫唐鲤,所以他们给我取了个外号叫‘灵感大王’,就是这只鲤鱼精。” “你可别赖我画得丑,《西游记》原著里就是那么写的,漂亮的都是女妖精,好看的男妖精很少。” 唐鲤指了指左下角和右下角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你连童男童女都画出来了。” “那是孙悟空和猪八戒变的。” 七点半,自习的铃声响了,丁灿灿转过身去。 她刚转过去,班长从教室外进来,走到她桌前敲了敲桌角。 “丁灿灿,校长有请。” * 校长办公室在行政楼,离三座教学楼有一段距离。 丁灿灿起初被班长通知时一头雾水,后来半道上看到和她一起被叫的人才明白,他们这些被校长叫去的都是周一升旗时被罚站在前面的。 她心里忽然没底儿,校长周一就把魏勇处分了,但一直没处分他们这些人,不会是今天闲得没事儿突然想起来了吧。 周依侬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听说昨天校长找了高一的……今天就轮到咱们了……我有时候早自习迟到不是故意的,咱们学校作业多,晚上回宿舍我还要点着小台灯写上一阵,周一到周五早上六点半就上早自习……我连觉都睡不够。” 校长办公室在三楼,按照班级的顺序,从一班开始,一个一个地往里进,每个人在里面待不了几分钟便出来了。 颜悦出来,下一个轮到周依侬。周依侬心里没谱,小声问:“颜悦,怎么样?” “没事儿,校长很温和,不是叫咱们来批评的,她问什么,你实话实说就是了。” 周依侬出来时拍拍丁灿灿的肩膀,示意她放轻松:“我在这等着你,咱俩一块回去。” 饶是这样,丁灿灿看着“校长办公室”几个字就腿软。她轻轻在门上叩了三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进去。 赵校长坐在办公桌前,见她进来,笑着问:“高二十四班,1419号,丁灿灿对吧?” 丁灿灿点点头。 “想喝茶还是咖啡?或者是饮料?”赵校长拿起暖壶,从旁边抽了一个新的纸杯出来。 “喝水就行。”丁灿灿小声说:“谢谢校长。” 赵校长笑了笑,眉眼温和,语气也一样:“坐吧。” 丁灿灿依言在她对面坐下,接过她递来的温水,抿了一小口。 “早自习怎么睡着了?是不是学校作业太多了?刚刚听好几个同学反映说,早自习迟到或者不小心睡着,是因为作业实在太多了,要写到半夜。” 校长不光报出了她的学号和名字,还说出了她周一的时候为什么挨批,丁灿灿有些心虚。 “你别紧张,我就是做个小调研。”赵校长一笑起来有几分像周紫燕,丁灿灿心里稍微松快了几分。 “因为……我妈妈生病了,那天晚上我很担心,所以没睡好。” “现在你妈妈的身体怎么样?” “没事了……” 赵校长一笑:“那就好。没别的事儿的话,请下一位同学进来吧。” 丁灿灿握着纸杯,欲言又止。 赵校长看出来她还有话想说,并没有出言催促,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校长……我是以美术特长生的身份进的附中,但考进来以后,我放弃了艺考这条路,决定以统招生的身份参加高考……” 也许是赵校长笑起来时有些像周紫燕,丁灿灿忽然提起一直藏在她心里的隐忧:“高一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很多人都来劝我……只有我妈妈支持我……还有就是,上学期期末,我在班里的排名没变,但在年级的排名退步了……所以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的,但这种担心……我不敢告诉我妈妈。” 在附中这个以成绩为重中之重的畸形环境下,诸如魏勇之类的老师和一些以统招生身份进来的学生都瞧不起特长生,给他们贴标签,明里暗里挤兑。当年她刚进附中,就因为特长生的身份被同班同学冷言冷语地嘲讽、排挤,所以一气之下做了这个决定,想撕下那些贴在她身上的标签。 赵校长听了,宽慰道:“这样的例子附中有很多,你不是第一个。当年我也是附中的学生,有一位比我高一级的学长,中考成绩不太好,是以音乐特长生的身份进来的。后来他也像你一样,放弃了艺考,以统招生的身份参加高考,考上了浙江大学。” “这么厉害吗?”丁灿灿语气有些羡慕。 “所以说,只要你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别想太多。” 丁灿灿心结疏解了不少,笑了笑说:“谢谢校长。” 周依侬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等着,丁灿灿出来后,两人手挽着手一道回去。 “周依侬,你和唐鲤是初中同学,你了解唐鲤爸爸这个人么?”丁灿灿忽然问。 周依侬沉默了一会,说:“就这么告诉你吧,如果我是唐鲤,我可能坚持不了十几年……” 她停顿一下—— “我可能已经自杀了。” * 赵校长是个行动派,新的一周整个学校开始实行新的作息时间,早自习由原先的六点半推迟到了七点。 以前六点半上早自习,五天里至少有一天周依侬会迟到。自从改了时间,她周一到周五都没有再迟到。 相应地,上课昏昏欲睡的学生也少了很多。 这周五歇双周,没有晚自习,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就可以回家过周末了。丁灿灿一如既往地骑车子带着唐鲤,两人聊了一路。 “赵校长不是个简单人,我听王登科说,她下一步要整改高一的走班制度。”唐鲤说。 “确实。”丁灿灿认同:“我还听说,她还要整改作业问题,咱们学校作业实在是太多了,喜欢搞题海战术,有时候很没效率。” 车子骑到悬旗公馆门口,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周一见。”丁灿灿向唐鲤挥挥手。 唐鲤本想告诉她,自己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不用再来带着他了。但话到嘴边,他想起了夏烨说的“伤好了也别告诉她赖她一辈子”,不由得脸上一热,把话咽了下去。 “嗯,周一见。” 回到家时,唐沛枫已经做好了饭。李迦蓝今晚加班,父子俩面对面地吃饭,彼此无话。 明天又是周六了,要继续去韩老师那里做心理辅导。唐鲤想起上周韩老师说的,让他这次和唐沛枫一起去。他试着开口:“爸,有件事儿,想跟你说一下。” “说。” “明天的心理辅导,老师说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唐沛枫皱起眉头:“我为什么要去?” 唐鲤低头吃饭,并不看他,“老师原话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跟你说过无数遍了,你根本就没病!去看什么心理医生?我看你就是闲的!有这个时间好好学习,清华北大都考上了。”唐沛枫语气不善。 唐鲤如鲠在喉,想说的话不上不下地卡住了。 死寂了片刻,他又尝试性地开口:“韩老师说,你去配合,我会好得快一些。” 这话一出,唐沛枫手里的碗砸在餐桌上,碗里的米饭和盘中的菜肴与碎瓷片混在一起,铺得整张餐桌都是。 盘里的汤汁在桌上淌成楚河汉界,将父子俩分隔成对垒的两方。 “我下了班辛辛苦苦做了饭伺候你,你哪来的那些熊毛病?你不想吃就别吃了!” 在他的怒吼中,唐鲤端着的碗也被夺过去砸在地上。 唐沛枫似乎还不解气,狠狠地踹了餐桌一脚,桌上的狼藉滴滴答答淋到唐鲤身上。他怒气冲冲地走向客厅,随手抓起什么便砸,嘴里一如既往地骂着,尽是些带着生.殖.器的脏话。 唐鲤麻木地听着、看着,心里想:幸好家住一楼,不然真是扰民。 客厅的落地灯倒下来,发出剧烈的一声响。 唐鲤忽然觉得很悲哀,他的视线正好能看到客厅里的两面鱼缸。 “爸爸……我有时候会想……我与你养的那些鲤鱼,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唐沛枫抄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狠狠地砸向那缸鲤鱼。 霎时,水晶鱼缸上多了条长长的裂纹。 * 唐沛枫像先前的无数次一样,又骂又摔了一通之后,甩门出去了,留下唐鲤一个人面对着满屋的狼藉和没吃完的晚饭。 他出去以后,屋里重新寂静下来。 唐鲤一个人在餐桌前坐了良久。晚饭才吃了两口就被砸了个稀碎,他去客厅找手机,想点个外卖吃。 手机在沙发上,唐鲤想,幸好手机方才没被砸,不然他连外卖也点不成了。 他在沙发上坐下,无意中看到茶几上有张名片一样的东西。 唐鲤拿过来看了看。 是张手绘名片,上面用马克笔写着“蒸蒸日上”和一个电话,右下角画着一只简笔小老虎。 今天是周五,他记得蒸蒸日上每周四、周五都有爆炒腰花。 唐鲤拨通了那个电话。 “喂,你好。请问,可以外送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笑一夏灌溉营养液5瓶~ 第18章 不期而遇 蒸蒸日上生意很好, 每天去店里吃饭或者打包的客人多得让人忙不过来,所以没有跟任何外卖平台合作,也不提供外送服务。 周紫燕乍一接到电话, 习惯性地说:“抱歉,我们没有外送服务。” 唐鲤说:“不好意思,我看到一张像名片一样的东西,还以为打电话可以外送。” 他这么一说, 周紫燕猛然回想起周四下午她做心理咨询回来时, 发现之前画着玩的手绘名片少了一张, 周小小说是迦蓝阿姨拿走了一张。 “打扰了。”唐鲤想要挂电话。 “等等!”周紫燕猜到了这个给她打电话的少年是李迦蓝的儿子、丁灿灿的同学, 她改口问:“你家住在哪儿?” 唐鲤略微怔了一下,说:“悬旗公馆。” “离我家很近, 一会儿我回家的时候给你送。你家住哪栋楼, 几零几?” “谢谢阿姨……六号楼, 东单元, 102。” “估计要半个小时以后才能送到,你现在饿吗?” 周紫燕关切的话让唐鲤稍感意外,刚才唐沛枫的暴力所带来的置身冰窖中的感觉被这句关心暖过来了几分。 “谢谢阿姨,我还好。”唐鲤又想起丁灿灿第一次到悬旗公馆绕了好久,忙说:“阿姨,您一会走西边外侧的路就行, 六号楼在最西北角。” * 门铃响得比唐鲤预想中的早。 门一开, 周紫燕问:“我没走错吧, 是你打的电话?” 唐鲤接过她手里的袋子, “谢谢阿姨, 辛苦你跑一趟。” 周紫燕笑笑:“没事儿, 我家就住在状元府, 离你家特别近,顺路而已。你这孩子真是客气,电话里说了两遍谢谢,见面又说了一次。” 唐鲤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行啦,阿姨跟你说着玩儿的,有礼貌的孩子谁都喜欢。快进去吃吧。” 悬旗公馆不让外来车辆进入,周紫燕把车停在了院门口。她原路返回,发动了车。 回家的路上,她忍不住回想起刚刚见到的那个少年。在电话里,她听出他的情绪不高,方才见面发现的确如此。少年长得俊秀,身材挺拔,但她一靠近他,却察觉到他身上有股沉沉的死气,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周紫燕对唐鲤的那双眼睛印象深刻。她想,那双眼睛可真好看。 但是眼神麻痹、迟钝、漠然。 虽然一开门他强打起精神,唇角礼貌性地带着一丝笑意,可周紫燕还是捕捉到了他眼神中透露的情绪。 那种眼神,她之前见过一次。 是她照镜子的时候,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眼神。 * 唐鲤进到自己房间,在学习桌上铺了一层纸,把袋子里的东西依次拿出来。 学习桌面朝着窗户、紧靠在窗台边,他推开窗户,风中裹挟着一丝泥土的气息,孕育着新芽。 周紫燕送来的袋子很沉,唐鲤纳闷,盒饭套餐的东西这么多么?连水果和饭后甜品都有。 之前李迦蓝带回来的可没这么多花样。 餐盒盖上贴着一张便利贴,唐鲤撕下来看。 上面画着一只简笔小兔子,还写着几句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① 周紫燕的字说不上多好看,但很工整。 唐鲤随手把它贴在窗户上,而后掀开餐盒盖,随即愣了一下——除了爆炒腰花,和两道清炒时蔬,还有糖醋里脊。 蒸蒸日上周五没有糖醋里脊。 显然,糖醋里脊是周紫燕起锅专门为他做的。 她知道他是谁。 唐鲤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揉了揉眼睛。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冻僵的人泡进了温泉水里,慢慢地被暖过来,四肢逐渐有了知觉。 对面楼上灯火隐耀,枯枝和竹叶的影子映在窗上。他掰开一次性筷子,对着窗前的月色吃起来。 屋里寂静,只有窗外飒飒的风声。唐鲤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摁下爷爷奶奶家的号码,而后又一个一个将那些数字删掉,输入了王登科的号码。他按下免提键,把手机放在桌上。 响了几声后,王登科很快接起来:“我刚刚在给王乐讲题呢,初一的知识我都快忘了。打电话找我有事儿?” 唐鲤答非所问:“我在吃饭。” “这都七点四十了,你才吃饭?” “嗯,原本的晚饭被我爸砸了。” 那边的王登科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其实……我猜到了。不然你也不会闲得没事儿给我打电话。” 唐鲤咬了一口糖醋里脊。 “爸——快来——哄哄唐鲤——”王登科扯着嗓子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来了来了。” 唐鲤低头吃了一口米饭,有些含混地打招呼:“叔叔好。” 王槊嗓音有点哑,他清了清嗓子说:“最近有点咽炎……小鲤鱼,怎么了这是?唐沛枫又发神经了?” 唐鲤“嗯”了一声,把今晚发生的事儿大致说了说。 他知道跟王槊说这些解决不了什么,但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唐沛枫脑子没问题吧?”王槊听了事情的经过,不由得满头问号:“我要是有你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我就烧了高香了,他还不知足?” 王登科在一边喊:“我不乖巧?我不懂事儿?” “你一边儿呆着去!我在跟小鲤鱼说话,没你事儿。”王槊笑着把王登科轰走,随后轻轻叹了口气:“他难道不知道,你现在去看心理医生都是拜他那个烂脾气所赐吗?” “他说我矫情,说了不止一次。还阻止我去看医生,说心理医生都是江湖骗子,骗钱的。”唐鲤又夹了一块糖醋里脊。刚刚他们父子俩之间的互动,让他有些羡慕。他和唐沛枫是不可能像他们那般说说笑笑的。 “你等着,我一会打电话骂他。唐沛枫这家伙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好的孩子他不想要给我好了。” 唐鲤笑了笑:“行啊叔叔,我还盼着给您当儿子呢。” 王槊又叹了口气:“你爸那个脾气,不是一天两天了,估计很难改。他怎么样我不关心,我担心你,你现在还吃着药吗?” “嗯,医生给我减量了。” “减量了好呀,证明你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唐鲤吃光了饭盒里的所有东西,将餐盒盖一扣,拿起手机。 “王叔叔,你和我爸爸是好朋友吧。” “是啊,我们认识快三十年了。”王槊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他和唐沛枫都是T市的高考状元,一个文科,一个理科。 “为什么你们的差别这么大?” 王槊沉默良久,喟叹道:“因为……当年我也去看过心理医生,还因为心理问题休学了两年……所以,我不想让我的孩子跟我一样。” * 唐鲤吃完饭后,洗了个澡,早早地钻进了被窝。 也许是吃得有些撑的缘故,时间尚早,但他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门响动的声音,不知道是唐沛枫还是李迦蓝回来了。 唐沛枫最近带的研究生有论文要开题,估计他刚刚一气之下出去以后,回了趟学校。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又一声响动。 而后,客厅里传来了争吵声。 “唐沛枫,真有你的啊,我加个班不在家你把家给砸了?唐鲤怎么着你了?有你这么作践孩子的吗!” “你还好意思说我,他说去看心理医生你还真由着他?我看他就是闲出病来了!所有的心理问题都是闲出来的!” “唐鲤从小到大没给你丢脸吧?唐沛枫你神经病吧!动不动就砸东西!” “没给我丢脸?这话你真敢说!他上学期期末考了些什么玩意儿!” “是,唐鲤从小不属于特别拔尖儿的孩子,但也不差啊。考了班里第四名,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好个屁!你能不能有点追求!我告诉你,他这么没出息跟你有很大关系!慈母多败儿!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孩子’!” 唐鲤翻身,在黑暗中睁开眼。 如果这个家没有我就好了,如果我从来都不存在就好了。他第无数次冒出这个念头。 前两日夫妻俩的浓情私语好像还在耳畔,今晚却又因为孩子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一副明天就要去民政局离婚的架势。 他是他们争吵的唯一可能。 唐鲤想,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如果没有他,他们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妇。 * 丁灿灿按照地址找到了周紫燕去的心理咨询中心。 在来的路上,她上网查了查韩江雪。 这位韩老师名头很大——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毕业,擅长解决青少年心理问题。两三年前震惊全国的“19岁少年弑父案”在某法制栏目播出时,她以作客专家的身份出现在镜头前。 实习助理领着丁灿灿到了一间咨询室。 咨询室的三面墙壁上挂满了千奇百怪的涂鸦,丁灿灿瞟了一眼。这些涂鸦水平各有高低,应该是来这里做咨询的人画的。剩下的一面墙壁挂着一副装裱好的国画,江山雪飘,渔舟独钓,旁边有题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跟主人的名字很称。 一进门,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向她投来两道视线。 丁灿灿想,那应该就是韩老师了吧。 她被她盯得有点心虚,感觉心理专家的眼睛就像两面照妖镜,什么妖魔鬼怪在他们跟前都能现原形。 丁灿灿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韩老师问:“病历带来了吗?我的助理在电话里应该告诉你了。” 丁灿灿摇摇头,说:“老师,我想来咨询一下有关我妈妈的事儿。” 韩江雪有些意外,问:“你妈妈是谁?” “周紫燕。” 韩江雪“噢”了一声,有些抱歉地说:“怪我助理没在电话里跟你说清楚,我们这里的心理咨询都会保护客人隐私,即使是家属来了也不能透露很多客人向我们倾诉的内容。” 丁灿灿有些失望。 “但我们肯定会给家属提供一些信息,告诉他们怎么帮助客人好起来。” 她不说“病人”,来这里的都叫“客人”。 丁灿灿失望的神色淡了几分,先说自己已经掌握的信息和种种猜测。 “我妹妹去世的事情,对我妈妈打击很大……我猜着她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情抑郁的。” 韩江雪不置可否:“你妈妈来过我这里很多次了,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些事儿她还没向我倾诉。” “为什么没向您倾诉?” “还没到时候,等她想说了自然会说。” 说话间,韩江雪的视线落在丁灿灿剃得很短的头发上。她忽然像是打哑谜地说:“但你记住,你和你妈妈是血脉相连的。有些在你身上能找寻到的痕迹,恰恰可以证明她过去经历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丁灿灿在咨询室里待了大半个小时。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免费的,但校外的肯定要收钱,按小时收费,韩老师这样的一个小时五百块。她不知道大半个小时应该怎么算钱。 韩江雪笑了笑,不在意地摆摆手说:“算啦,不到一个小时,不用啦。” 丁灿灿很不好意思,执意要结账。 “我听你舅舅说,你很会画国画。” 丁灿灿点点头:“我中考就是靠画国画才考进附中的。” 韩江雪笑笑说:“以后有时间给我画一幅国画吧,我很喜欢,就当抵了这半个多小时。” 丁灿灿赶忙道谢。 “回家的路上小心点,你妈妈的事儿你也别过分焦虑。” 丁灿灿一叠声地答应。 这时,门响了三下,实习助理的声音传进来:“韩老师,客人到了。” 韩江雪应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门开了,丁灿灿正好要往外走,一抬头,发现跟在助理后面的是唐鲤。 今天唐鲤早到了十分钟,但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丁灿灿。 丁灿灿没想到会在这里和唐鲤不期而遇,她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 唐鲤大脑空白了一秒,而后下意识地退开一步。他像是被撞破了什么秘密一般,神色惊慌失措。 “唐鲤……” 唐鲤几乎是落荒而逃,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①节选自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第19章 二话不说 唐鲤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丁灿灿追出来时, 那辆车已经开远了。她之前问过周依侬,她自认为和周依侬关系很要好,但为什么她从来没告诉过她, 自己去过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周依侬说,心理问题和身体疾病不一样,更容易让人产生病耻感,所以不想让丁灿灿知道。 丁灿灿想, 唐鲤大概也是这样, 所以才反应那么大。 颜洛川和周紫燕特意挑了丁灿灿和颜悦都在家的周末办婚礼, 颜悦一大早就去婚礼会场帮忙布置了。但丁灿灿和韩老师约好的时间也在今天, 只好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溜出来一阵子。她本想从韩老师这里出来后马上回去,可是眼下, 唐鲤的情况让她放心不下。 丁灿灿试着拨打唐鲤的手机, 打了两通, 一直占线。 她犹豫了一会, 也打了一辆出租。 “你好,我想去悬旗公馆。” * “妈……韩老师是你从哪里打听来的?”唐鲤拨通了李迦蓝的电话。 “蒸蒸日上的周阿姨。”李迦蓝在公司加班,忙里偷闲接了电话:“怎么了?” “没什么……” “诶,稍等,我马上来。”电话那边李迦蓝不知朝谁喊了一句,随后对唐鲤说:“小鲤鱼, 妈妈现在正忙着呢, 先不跟你说了。” 扣了电话后, 出租车司机见唐鲤的情绪不太高, 试探性地问:“小伙子, 我瞧着你是从韩江雪老师的心理咨询中心出来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叔叔开导开导你。” 唐鲤纳闷:“韩老师名气这么大吗?” 司机说:“两年前的‘秦勤弑父案’你知道吧?我当时在电视上看见韩老师了, 所以才知道她的。” 这个案子震惊全国, 加上当事人秦勤名牌大学学生的身份,让这起案子更加受关注。案件的经过网上都说滥了——作案凶器是一把16厘米长的水果刀,死者秦永峰被自己的儿子用这把刀捅了二十多下,当场死亡。 后来,办案的警察经过走访得知,秦永峰在亲戚朋友眼中是个脾气温和的“好好先生”,大家都不明白他儿子秦勤为什么会杀了他,还以那么残忍的方式。随即,网上骂声一片,“杀人犯”、“反社会人格”之类的标签纷纷贴在昔日名校生的身上。但因为案件性质特殊,一直拖到现在还未开庭,当事人的杀人动机依旧成谜。 唐鲤沉默,未置一言。司机又问:“小伙子,不会是失恋了想不开吧?” 唐鲤忽然被逗笑了:“叔叔,你想太多了,我还真没得恋可以失。” “嗨呀,我这不是觉得你年纪轻轻,应该也不会经历别的什么值得想不开的事儿,所以才胡乱猜的嘛。” 唐鲤的视线望向窗外——车正开过T市的第一海水浴场,天气尚冷,游人寥寥。深蓝色的大海与灰蒙蒙的天在远处交接,海浪携卷上来些许破碎的贝壳。 他摁下车窗,微咸冷冽的海风从窗缝里吹进来。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经常跟爷爷奶奶一起去海边捡贝壳、堆沙堡、放风筝。海风年年如旧,大海潮起朝落千年如一日,但早已物是人非。 “我是因为我爷爷去世……”唐鲤看着窗外的汪洋碧波,额发被风吹起来,携卷着细沙的海风让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说的是实话。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是在高一暑假的尾声,原因就是唐宏远与世长辞,他一时难以接受。 司机是个热心肠,一听唐鲤说,是因为亲人去世才去看心理医生的,马上“对症下药”地换了个方向安慰:“人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你爷爷肯定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唐鲤默默听着好心的司机大叔安慰他。 只可惜,外人的安慰不管多么真诚恳切,对当事人来说也只是隔靴搔痒。 更何况,唐鲤清楚,他爷爷唐宏远是他爸爸唯一害怕的人,每次他只要给爷爷打电话,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护着他。现在,他唯一的保护伞没有了,直接暴露在暴力之下。 心善话又多的司机安慰了唐鲤一路,虽然没什么效果,但唐鲤下车的时候还是礼貌地说:“谢谢叔叔开解。” 回到家,唐鲤把手中的病历随便往课桌上一扔,又将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倒在床上,一条手臂懒懒地搭在额头上。 他想,今天都走到咨询室门口了,却放了韩老师鸽子,太没礼貌了,回头给韩老师陪个不是。 丁灿灿今天在心理咨询中心撞见他,让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现在他只觉得疲惫不堪,想一个人静静。 “砰砰砰——” 敲窗户的声音。 声音从拉严实的窗帘和窗纱后传过来。 唐鲤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没太在意,依旧懒懒地躺着。 谁知又来了三下“砰砰砰”。 唐鲤起身,拉开窗帘和窗纱,丁灿灿在窗外笑着向他挥挥手。 刚刚还因为在心理咨询中心无意撞见她,而被心底涌出的病耻之感淹没。现在见她笑着的样子,忽然又觉得像是推开窗户看见了一轮晴明的太阳,心情瞬间开阔了不少。 唐鲤推开窗户,探出头问:“你怎么来了?” 丁灿灿踮起脚,两手扒在窗台上,说:“没什么,就是来找你玩玩。” 唐鲤晓得她没说实话,但也没戳穿。 丁灿灿依旧朝他笑。 她人如其名,好像永远都是开心灿烂的样子。 最后,还是唐鲤率先开口问:“我瞧着你每天都这么高兴,为什么也要去韩老师那里?” “她是我妈妈的心理咨询老师,我是瞒着我妈妈去打听的。”丁灿灿如实相告:“我妈妈因为重度抑郁症,住院了两个星期。” 唐鲤不免吃惊。 他听李迦蓝说,蒸蒸日上几个月前曾歇业了两个多星期,没想到是这样的缘由。 看着唐鲤的表情,丁灿灿解读出了他的内心思想——阿姨可不能有事儿啊,我还想吃阿姨做的饭呢。 “你那是什么不吉利的表情?我妈现在没什么事儿,以后不会少了你的饭吃。” 唐鲤赶快调整出一个吉利的表情,清了清嗓子说:“没有……昨天晚上阿姨还来给我送饭了。” 这回轮到丁灿灿吃惊:“真的假的?蒸蒸日上可是没有外送服务的。” 唐鲤点头,说:“真的。昨天我点了一份盒饭套餐,阿姨送来的东西很多……除了套餐,还有两个柑橘,有瘦肉粥,有绿豆糕……噢,还有糖醋里脊。” 丁灿灿听得满头问号,最后气愤地“哼”了一声:“昨天中午,我妈还说做了绿豆糕晚上带回家给我吃,搞了半天,她送给你了。” 这话印证了唐鲤的猜测,周紫燕果然给他多放了好些东西。 “而且,盒饭套餐里哪有柑橘和瘦肉粥啊?”丁灿灿气鼓鼓的样子让唐鲤联想到了河豚,“糖醋里脊又是哪来的?周五没有这道菜啊。” 之前她气不过颜悦把周紫燕对她的关心分走了一部分,现在才发现——她最大的敌人可能不是颜悦,而是唐鲤。 “这是连我都没有的待遇!”丁灿灿依然气呼呼:“你昨晚说了什么?骗得我妈把我要的绿豆糕都送给你吃了。” 她这个样子,把唐鲤逗笑了。他撕下昨晚粘在窗上的便利贴,给丁灿灿瞧。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诗。她经常用这首诗开解自己、鼓励自己。”丁灿灿一眼就认出了周紫燕的笔迹,“我猜你昨晚在电话里情绪不太好,我妈妈那么细心的人,肯定听出来了,所以给了你那么多额外的好吃的,还写了这首诗开解你。” 唐鲤昨晚并没想太多,也不知道周紫燕为什么写了那几句诗。现在经丁灿灿一说,他才明白她的用意。 “我妈妈人生经历挺坎坷的,丧夫丧女这样的事都轮到了她头上。但她还是能说出‘活一天,就要高兴一天’这样的话来鼓励自己,我觉得她挺了不起的。”丁灿灿说:“虽然我不是你,有些事让你想开点,未免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希望,我妈妈昨天抄写的那两句诗可以鼓励、安慰到你。” 听了这些,唐鲤不免有些感慨。昨晚见到周紫燕,只觉得她和丁灿灿一样,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但没曾想过,她有过那样痛彻心扉的经历。 即使在一片焦土上,她也能种出一簇向日葵。 丁灿灿看见唐鲤桌上随手扔着些东西,于是指了指一个盒子问:“那个可以给我看看嘛?” 唐鲤拿过那个空盒子给她看。 阿普唑仑这几个字丁灿灿在周紫燕的电子病历上见过。她拿着盒子端详了一阵,上面并没有OTC这三个字母,看来不是非处方药,怪不得药店里找不到。 盒子上写着适应症,丁灿灿瞧见了“催眠”、“辅助用药”、“抗惊恐药”、“精神抑郁的病人应慎用”等字眼。 看完后,她把盒子还给唐鲤,“谢啦,我妈妈好像也在吃,我就是想看看适应症,了解一下。” 随后,她的视线又往唐鲤书桌上瞄,想找找有没有其他的盒子,可供她做个了解。 但盒子没找到,却不小心瞄到了唐鲤的病历。 还没待丁灿灿反应过来,唐鲤递到她面前,“这么好奇,拿去看吧。” 丁灿灿百口莫辩:“不是……我不是在窥探你的隐私……我是想了解一些药物……” “没事儿,王登科和沈忱都看过。他们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也没什么不能看的。”他说着说着,把那一摞东西往丁灿灿手里一塞,“我确实病耻感非常重,但我更希望你了解了以后……还愿意继续和我做朋友……” 丁灿灿感觉握在手里的病历挺厚的,她垂眼看到了唐鲤的第一次就诊记录。 现病史:患者自幼遭受父亲言语暴力和精神侮辱,自我认可度低,有自杀倾向,出现幻觉,情绪差,兴趣差,睡眠差,饮食差。 既往史:体健;否认肝炎、结核等传染病史;否认手术史;否认输血史;否认家族疾病史。 精神检查:神志清醒,精神尚可,自知力良好,情绪低落,愉快感差,出现幻觉、强迫性回忆、强迫性怀疑等强迫思维,暂无强迫行为。 诊疗意见:耶鲁布朗强迫量表;宗氏抑郁自评量表;氟西汀20mgqd 初步诊断:1、强迫症2、轻度抑郁症状 丁灿灿看完这些,抬起头来看唐鲤。 唐鲤错开视线并没有看她,但神色有些紧绷,很在意她会怎么看待他。 丁灿灿二话不说便往窗户里爬。 她这个举动在唐鲤意料之外,把他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要扶着她,怕她摔着。 丁灿灿爬窗户爬得姿势很不雅,甚至有点狼狈。 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了,爬进屋里之后,她踮起脚给了唐鲤一个用力的拥抱。 “我嘴很笨,不会安慰人,只能抱抱你。” 唐鲤两只手不敢乱动,生怕碰到她身体的敏感部位,就那么僵直地垂在身体两侧。 “唐鲤,你记住,你去看心理医生也好,有心理问题也好,都不是你的错。”丁灿灿抱着他,使劲地拍着他的背和肩膀安慰他:“我更不可能因为你去看心理医生就不跟你做好朋友了。” 唐鲤脸色发红,但丁灿灿没察觉到他的不好意思,继续安慰道:“唐鲤非常非常好。” 此时此刻,唐鲤的一呼一吸都放得很轻,他万万没想到丁灿灿看了他的病历后会手忙脚乱地爬进来,二话不说就来抱他。 丁灿灿依然拥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她说:“唐鲤,反正你也放了韩老师鸽子。要不,你跟我去参加我妈妈的婚礼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笑一夏灌溉营养液5瓶~ 谢谢大家每天留评支持!蟹蟹! 第20章 众目睽睽 “婚礼?”唐鲤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丁灿灿点点头, 眼睛里盈满了期待的光。 她突如其来的拥抱,让他措手不及,此刻他才注意到, 她今天像是刻意打扮了一番——耳朵上缀着耳坠,嘴唇上抹了唇膏。虽然不施粉黛,却别有一番少女风情。 唐鲤的目光聚焦在丁灿灿的耳坠上,那副耳坠有着细长的金属流苏, 中间点缀着酒红色的石榴石, 称得她的容貌显出几分娇媚。 丁灿灿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笑着晃了晃脑袋, 石榴石和细闪闪的流苏轻轻摇摆起来,触在她脸颊和下颌线上。 “好看吗?我妈妈给我买的。” “之前倒是没注意到, 你打了耳洞。”那副耳坠虽与丁灿灿的发型不相配, 但一晃起来, 晃得唐鲤心思有些乱, 不自然地转移开了视线。 “好多年了,忘了是几岁生日去影楼拍写真的时候打的。平常上学不敢戴耳钉耳坠,所以你没注意到也很正常。” “你先去门外等我两分钟,我想换身衣服……” 唐鲤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羊毛衫,他肤色偏白,丁灿灿瞧着和他很相称, 这么穿着一看就赏心悦目, 带着干净清爽的少年感。她说:“挺好的呀, 干嘛要换?” “以前听我爷爷奶奶说, 中国人对颜色都有讲究, 黑白两色新郎新娘穿倒也罢了, 作为客人, 穿白色不太合适。” 丁灿灿笑了,唐鲤的性子向来谨慎小心,处处为别人考虑得周到。 “那你换吧,我去你房门口等着。” 唐鲤的动作很快,换上了一件深红色的羊毛衫。 丁灿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还真别说,你穿这个颜色更好看了。” 他穿得匆忙,她低头帮他理了理袖口。 “不过那件白的也不错,人好看,披麻袋都好看。” 丁灿灿一向嘴甜,唐鲤不免脸红。但又记起她先前说的,她的夸奖他都不许反驳,也不许说什么“谢谢”之类的话,便没说什么。 “走啦!这个时间去,刚好能赶上接亲!” * 颜洛川和周紫燕虽然都是二婚,但婚礼办得很仔细,排场也挺大,各种讲究更是一样也没落下。 丁灿灿兴冲冲地拉着唐鲤的手腕,脚下小碎步跑着。 她手心里的热意,不知不觉间,让唐鲤难免地紧张。 “这不是周依侬家吗?咱们怎么到这里来了?”周依侬的家,唐鲤很多年前来过一次。但他记性很好,还记得。 “我姥姥和姥爷都已经去世了。周依侬的爸爸和我妈妈是同乡,我按辈分要叫他一声‘舅舅’。这次我妈妈结婚,她父母就算是我妈妈的娘家人了。” 唐鲤了然地“噢”了一声:“怪不得。” 丁灿灿领着唐鲤进屋,周依侬冲过来埋怨说:“你刚刚跑哪儿去了?” 随后一打眼,“呦,唐鲤也来了。” 颜悦此刻不在,她陪在颜洛川身边,跟着新郎的花车队一起来接亲。丁灿灿本应该陪着周紫燕,刚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害周依侬找了一通。 屋里人不少,除了新娘家属,还有几个化妆师和摄影师。 唐鲤先朝周依侬的父母打了招呼:“周叔叔好,常阿姨好。” 周紫燕是今天的主角,穿着一身红喜服坐在床边等新郎。 “妈。你今天真漂亮。”丁灿灿笑嘻嘻地凑到她跟前,话一出口,又立马改口说:“不对,你哪天都漂亮,不光是今天。” 周紫燕刚刚还担心她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现在被她逗乐了:“油嘴滑舌。” “对了妈妈,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唐鲤。” 唐鲤一如既往地礼貌:“阿姨好。” 周紫燕愣了一下,而后亲切地拉过唐鲤的手,拍了拍他手背,关心道:“今天好些了吗?” 她问他心情好些了吗。 唐鲤如实回答:“好多了,尤其是见了阿姨之后,心情非常好。” 周紫燕“啧”了一下:“你听听,你这孩子说话腔调跟灿灿越来越像了,该不会是被她带坏了吧。” 丁灿灿在一边用胳膊肘捅他说:“咱们不是知道一个高级表达嘛。” 唐鲤会意,改口说:“我一见阿姨,不由自主地生出欢喜心。” 周紫燕见他俩一唱一和的,像是打哑谜似的,眼神里含着笑意说:“果然是被灿灿带坏的。” 唐鲤敛眸一笑。 周紫燕但笑不语,瞧着他们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 前几天,丁灿灿去唐鲤家,一万个好奇,问东问西。今天去婚礼会场的路上,换成唐鲤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 “刚刚为什么颜悦也来了?” “因为新郎是她爸爸。” “为什么阿姨看起来那么年轻啊?年轻得都不像你妈妈,看着像姐姐。” “她确实很年轻,今年本命年,才36岁。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好多人都说我们像姐妹俩。” 唐鲤未免有些吃惊,这么算来,周紫燕十九岁的时候就生下了丁灿灿。 他察觉到所问的问题涉及了周紫燕的隐私,也一向晓得言多必失的道理,所以闭口不再乱问。 好在新郎新娘没跟他们坐同一辆车。 到了婚礼会场,周紫燕被带着去换婚纱。 丁灿灿拉着唐鲤,在家属那一桌入座。她走到哪都拉着他的手腕,生怕人多把他弄丢了似的,直到落座后才松开他。 唐鲤手腕上残留着她手心的汗迹,他调整了调整呼吸,装作打量婚礼会场的布置,以此来掩饰坐在她身旁的紧张不安。 会场布置得风格典雅,以淡色装饰为主,但可以看出这场婚礼足够用心。从桌子数量来看,宴请的宾客不少。 正当他打量着,他们对面的椅子被拉开,有人和他们坐在了同一桌。 是颜悦。 她还拉着另一个女生。 丁灿灿一眼就认出,是那个和周依侬撞衫的女孩。她依然非常怕冷的样子,穿着两层羽绒服,但今天没再穿那件拼色。 周依侬跟丁灿灿说过她的名字,但她转头就给忘记了。如果说,颜悦是一幅画上浓墨重彩的那一笔,那她身边的这个女生最多算是画纸上的留白,太容易让人忘记了。 “灿灿。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蔡雪卿。跟咱们是一个年级的。”颜悦率先站起来做介绍。 也许是今天这个热闹喜庆的气氛,让丁灿灿忘记了单方面记了颜悦的那些“仇”,颜悦一说,她很给面子地马上和蔡雪卿打招呼。 “雪宝,这是丁灿灿,是我妹妹。”颜悦这声“妹妹”来得突然,丁灿灿一时没接住。 蔡雪卿也赶快跟丁灿灿打招呼,她的声音很细很低,说话时不敢看人。 “你好……我之前见过你,还以为是个男生呢。” 丁灿灿打了个哈哈,不在意地说:“没关系,很多人都以为我是男生。” “我之前还想,这个男生长得挺帅的……只可惜有点矮。”蔡雪卿说:“但如果是女生的话,就不算矮了。” 丁灿灿身高165,倘若是个男生,倒真是太矮了。 察觉到自己把唐鲤遗忘在一边,丁灿灿也赶紧介绍说:“这是唐鲤,我同班同学,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 她边说着,边笑着看了唐鲤一眼。 周依侬跟她父母坐一辆车,来得比他们迟。 丁灿灿拍拍唐鲤的肩膀说:“你先和周依侬待着吧,一会婚礼上有环节我需要露脸,我要坐到前面去。等结束了我马上回来。” * 丁灿灿所说的需要她露脸的环节,其实就是“改口”。 周紫燕给颜洛川的父母敬茶,改口叫“爸妈”。同样地,颜洛川要给周宁生夫妇敬茶,改口叫“哥哥嫂子”。 因为新郎新娘都是二婚,除了这些,还有孩子们,也要改口。 丁灿灿改口叫颜洛川“爸爸”,叫他父母叫“爷爷奶奶”,得了两个大红包,里面装着改口费。 颜悦改口叫周紫燕“妈妈”,叫周宁生夫妇叫“舅舅舅妈”,也赚了两个红包。 丁灿灿喜滋滋地捏着两个大红包坐回了唐鲤身边,脸上写着“我是财迷”四个大字,恨不得当场钻到桌子下面去偷着数数到底有多少钱。 唐鲤见她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有些忍俊不禁。 丁灿灿凑到他耳边悄悄说:“等一会儿,我还想把宁生舅舅的份子红包一块昧下。” 她的气息湿湿暖暖地敷在他耳侧,弄得唐鲤耳朵根又红又热。他心思早已不在她说了什么上,随口回应说:“这不太地道吧。” 丁灿灿只好作罢:“也是。那算啦。” “你们偷着说什么呢?”周依侬问。 丁灿灿晃了晃脑袋,“就不告诉你。” 周依侬“嘁”了一声。 丁灿灿一摇头,两侧的耳坠子又跟着晃,一言一笑之间,尽是少女的俏皮心思。 唐鲤无意瞥了一眼后,端起面前的饮料抿了一口。 凉凉的可乐在舌尖上慢慢沁开,碗盘里倒映出的灯影让他有些恍神。 婚宴的菜陆陆续续上来,各桌的客人们都开始动筷子,新郎新娘下台去换敬酒服了,一会出来向客人敬酒。 这桌坐的都是新郎新娘的家里人。 除了几个孩子以外,还有周骏、周宁生夫妇和颜悦的爷爷奶奶,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桌。 颜悦右手边坐着蔡雪卿,左手边就是爷爷奶奶。她很孝顺,有什么新菜端上桌,她先转到二位老人家面前,给他们夹菜。 丁灿灿左右两侧坐着的分别是周依侬和唐鲤,她一边吃,一边和他们说话。 这时,传菜的服务员端来一道新菜。 新菜一上桌,丁灿灿眼前一亮。 “唐鲤最喜欢吃爆炒腰花了!” 她边说着,手上的动作也很快,当即把那道菜转到了唐鲤面前。 唐鲤抬起头的一瞬间,顿时发觉桌上其他人的目光也随着那道菜一齐落到了他和丁灿灿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丁灿灿倒是全然没注意到那些视线,眼里像是只剩下他,和那盘爆炒腰花。 “你快吃呀。”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丁灿灿为唐鲤点播了一首歌曲《我的眼里只有你》。 唐鲤:我害怕极了。 谢谢每天来追更留言的宝贝们! 第21章 鼓起勇气 唐鲤悄悄用眼神示意丁灿灿。 丁灿灿循着他的目光抬头一看, 发现同坐一桌的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他俩。 唐鲤向来是个礼数周全的人,平时习惯性地将“谢谢”挂在嘴边,连什么场合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非常讲究, 现在倒被她这个莽撞性格一块拉下水了。 丁灿灿反应极快,又将菜转回二位老人家面前,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了,爷爷奶奶。” 颜老太太把菜重新转到丁灿灿和唐鲤面前, 说:“我和你爷爷跟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平等的, 哪里规定我们年纪大的就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地位高呢。动筷子的先后顺序没那么重要, 我平常在家也是这么告诉颜悦的。” 颜老爷子也搭腔道:“嗨呀, 现在都是新社会了,又不是古时候, 搞什么宗法制。哪有按年龄大小分尊卑先后的理儿呢, 你说是吧。” 丁灿灿嘿嘿一笑, 顺势揭过方才的冒失:“谢谢爷爷奶奶。” 她将那盘爆炒腰花端下来, 用公筷拨了好些到唐鲤盘中。 周依侬瞧见了,酸溜溜地说:“你好偏心。” 周宁生见状笑了:“周依侬吃醋了,灿灿,你快哄哄她。” 丁灿灿又转头给周依侬夹了好几块腰花,然后重新把盘子和公筷放回原处,转到两位老人家面前。 她虽然有时候冒失莽撞, 但也会讨巧卖乖, 倒从来没有人真的责备她是这么个性格。 周依侬很好哄, 她低头咬了一口腰花, 小声对丁灿灿说:“诶, 你看看唐鲤, 被你偏爱了以后, 像是乐傻了,在发呆呢。” 丁灿灿轻轻推了周依侬一把,“你瞎说什么呢。” 然后转头看向唐鲤,发现这家伙确实在发呆。 丁灿灿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唐鲤,示意他快点动筷子。 唐鲤微微出神倒不全是因为丁灿灿时时刻刻记得他喜欢吃什么,还因为颜老夫妇刚刚的一番话。 唐鲤回神,朝丁灿灿笑笑,开始动筷子。 丁灿灿怀疑他那张嘴又要习惯性地说“谢谢”了。 但好在没有。 唐鲤凑近她,低声对她说:“还是第一次有长辈对我说那样的话。” “嗯?” “第一次有长辈对我说,他们跟我们一样是平等的,不会觉得自己年纪大所以在晚辈面前有特权。”唐鲤说。 丁灿灿抬头瞧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老夫妇,说:“爷爷奶奶都是知识分子,思想没那么迂腐。” 她这话唐鲤倒是不太认同——他爸爸唐沛枫不论文化水平还是学历都在颜老夫妇两人之上,但家里搞得还像个宗法社会。作为父亲,他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对他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因为他是他的父亲,所以他好像天经地义高他一等。他必须屈服于他的父权,对他俯首称臣、惟命是从。 颜老夫妇的一番话,对唐鲤来说,非常珍贵。他在家从来没有受到的平等与尊重,却在今天,被一对陌生的老夫妇给予了。 * 婚礼结束后,丁灿灿一直陪着周紫燕卸妆、换衣服,回家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颜悦一大早就跟着去帮忙,早已疲惫不堪。颜洛川和周紫燕没让她待到最后,婚礼一结束就叫她回家休息。 颜悦的房间已经熄灯了。丁灿灿的房间正对着颜悦的房间,她洗漱完毕后轻手轻脚地经过走廊,钻进了自己屋里。 丁灿灿打开台灯,在书桌前坐下,将手机里的录音找出来,戴上耳机。 征得韩老师同意后,她用手机把今天下午的谈话内容录了下来。 丁灿灿根据录音,把关键内容以文字的形式敲进手机的备忘录里。 “你和你妈妈是血脉相连的。有些在你身上能找寻到的痕迹,恰恰可以证明她过去经历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录音接近尾声,韩老师的这句话再次传到丁灿灿耳中。 丁灿灿按下暂停键,指尖有些僵硬,输入的动作也跟着一滞。 整理完韩老师的录音后,丁灿灿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开了新的一页,调动起自己不怎么好的记忆力,拼命回忆今天在唐鲤病历上看到的内容。 她对于文字不敏感,也不容易记住文字形式的东西。 丁灿灿打下了“强迫症”和“轻度抑郁症状”几个字。 随后又回想起一句“强迫性回忆,强迫性怀疑,强迫思维出现频繁,暂无强迫行为”,也赶紧输入进备忘录里。 其他的内容,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丁灿灿输入“强迫症”三个字,按下搜索键。 她细细地浏览着网上的解释——强迫症患者或者出现强迫行为,比如反复检查门有没有锁好、要把物件摆得十分整齐等等;或者出现强迫思维,比如以过高的要求来苛责自己、自惯性自我贬低、表象和内心产生矛盾等等;抑或行为和思维兼有。 丁灿灿返回去看备忘录里记下的内容。唐鲤的情况,属于第二类——出现强迫思维。 以过高的要求苛责自己、习惯性自我贬低。丁灿灿又将强迫思维的那些例子看了一遍,发现唐鲤的确如此。 了解完强迫症,丁灿灿在索引栏里输入“抑郁症状”四个字。 按下搜索键,页面上点击量最多的一个问题首先入了她的眼:抑郁症状和抑郁症是一个概念吗? 下面紧接着有解答和解释。 ——不是一个概念。 有些回答说得太专业,丁灿灿看不懂。翻了几个解释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通俗易懂的。 ——“症”就好比感冒,“症状”就好比打喷嚏。一个人打喷嚏,只能说他有感冒症状,但不等同于他感冒了。 不过,周紫燕的电子病历上明明白白写着“重度抑郁症”。 丁灿灿在备忘录里继续输入——妈妈已经“感冒”了。唐鲤“打喷嚏”了,但还没有“感冒”。 * 唐鲤时常觉得自己很矛盾,有时只想一个人待着,但有时又想扎进人堆里好好热闹一番。昨天被丁灿灿临时拉去参加周紫燕的婚礼,被周围热闹的氛围一感染,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儿抛诸脑后,有种自己从来没生过病的错觉。昨晚没吃阿普唑仑,头一沾上枕头,美美地一觉睡到天亮,半夜也不曾三番五次地惊醒。 上周奶奶摔伤腿他没去探望,这个周是双周,周末不用去学校上自习,于情于理都该去瞧瞧。 奶奶家的电视一如既往地放着《西游记》,唐鲤进门时,正播到孙悟空漂洋过海拜菩提祖师为师。 菩提祖师正在给孙悟空讲解雷、火、风三劫:“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命绝。” 唐鲤目光瞥向电视。 《西游记》他小的时候在爷爷奶奶家看了无数遍,当时光顾着看猴儿了,竟没注意到里面有这样值得细品的台词。 一时间,他倒觉得菩提祖师那话不像是说给孙悟空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 他现在就好比在渡劫,渡不过去,就此命绝。 老太太一见唐鲤,坐在沙发上朝他招手:“小鲤鱼,来,到奶奶这里来。” 唐鲤问了问她的腿伤。 老太太摆摆手说:“不要紧,就是膝盖摔肿了,贴了几天膏药就好了。怪我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使,没看到来福趴在地上睡觉,我走过去,把自己绊倒了,还把来福吓了一跳。” 来福是只边境牧羊犬,从唐鲤记事起,它就养在爷爷奶奶身边。 “怎么没瞧见它?”唐鲤目光在客厅里巡视一圈。 “趴在我房间的地板上睡觉呢。它年纪大了,每天有很长时间都在睡觉。”老太太拉过唐鲤的手,拍了拍他肩膀,叹了口气说:“周五晚上的事儿,我听说了。但是也没办法……你爷爷已经不在了,没人降得住你爸爸。你爸就是那个烂脾气,你躲着他点儿就是了。” 唐鲤一味地答应着。 但这样的话他听过无数遍了,耳朵都快起茧了。其他人和他再亲近也都不是他本人,最多只能说些无济于事的安慰话。暴力就像一种疫病,无孔不入,不是轻描淡写就可以躲过去的。 不过,他也不想让奶奶担心,每次她这么说,他便应着。 在爷爷奶奶家待大半天,唐鲤趴在自己小时候用过的桌子上写作业。远离了自己的家,他内心难得地平静。 他写完作业从屋里出来时,电视上的《西游记》播放到了收八戒的那一集。猪八戒乐颠颠地背着高翠兰,只不过那个高翠兰是孙悟空变的。 正是黄昏时分,外面飘起了雪。 老太太坐在摇椅上,看着窗外的暮色和雪景融为一体,口中喃喃地说:“冬天最后一场雪咯,等雪化了,也就开春了。” “奶奶,我就不留在这儿吃晚饭了,一会儿雪下大了路就不好走了。” 唐鲤收拾好作业,向奶奶挥挥手说:“我有时间还来看你。” 老太太忽然叫住他:“你把来福也一起带走吧。以前都是你爷爷照顾它……我年纪大了,照看自己都照看不过来。” * 雪下了一整夜,丁灿灿早上醒来拉开窗帘,窗外枯枝上缀满了雪,乍一看像开满了梨花。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周紫燕催促她赶快去吃早饭。 “灿灿,昨晚的雪下得很大,你别骑车子上学了,太危险了。今天妈妈开车送你。” 丁灿灿的第一个反应是,那不行,唐鲤怎么办呀。 她正担心着,唐鲤像是和她心有灵犀一般,给她发了条消息。 唐鲤:路滑,你今天上学别骑车子了。我爸说要开车送我,需不需要去状元府捎上你? 丁灿灿马上回复:不麻烦叔叔了,我妈妈也说要开车送我。 回复完这一句,又有新的担心事儿蹦出来。 丁灿灿:早晨不骑车子的话,晚上我就没法用车子带你回来了。 看到她发来的这句话,唐鲤鼓起勇气,打下一行字:我的伤已经好了,我的车子还在学校,晚上我带你回来。 他紧张地检查了一下有没有错别字,随后按下了“发送”。 作者有话说: 我家两只猫咪病得很突然,加上我的存稿被我挥霍完了所以昨天请假了一天,给大家道个歉。 谢谢评论区有小天使关心我的猫,我的猫没事啦,谢谢你的关心~ 另外,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从今天起我又变成一个有存稿的人了! 第22章 怕狗人士 最后一节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 唐鲤的心跳也随着铃声的节奏加快了几拍。 早上他给丁灿灿发消息说,今晚他可以骑着车子带她回家。她当即给他回了一个“好呀”,后面还跟着一串可爱的表情包。 正当他准备和丁灿灿一起下楼, 忽然有人叫住他。 “唐鲤……你能不能给我讲讲物理作业最后这道题。” 叫住唐鲤的人是许翊。 丁灿灿见状,对唐鲤说:“那我先去楼下等你啦。” “下面太冷,我一会儿就讲完了,你在教室里等等我吧。” 丁灿灿摇了摇头:“冷就冷吧, 我急着下去玩雪呢。” 说完便背着书包乐颠颠地跑出教室。 许翊的成绩很“稳定”, 常年稳坐十四班倒数第一。他属于那种天资不够聪慧的学生, 学起习来不比旁人用功少, 但没有哪次的成绩能配得上他的努力。成绩常年吊车尾让他的性格变得自卑内向,不敢去找班里其他人讲题, 怕别人觉得给他这样的人讲题是浪费时间。 整个十四班, 他敢去请教的只有唐鲤一个。一来是唐鲤本人就很温和有耐心, 从来不会觉得他烦;二来是他爸爸和唐鲤的爸爸唐沛枫同是T大的教授, 两人是旧相识,唐鲤看在唐沛枫的面子上也会不厌其烦地给他讲题。 唐鲤讲解完了,但许翊没听懂。 见许翊摇头,唐鲤又讲解了一遍。 许翊依旧没听懂,但不好意思再摇头了,只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谢谢”。 唐鲤下楼时, 没瞧见丁灿灿。 忽然有人在暗处朝他扔了一把雪。 “铛铛铛铛!”丁灿灿躲在冬青丛旁边, 玩心大起地恶作剧。见唐鲤毫无防备地中招了, 她这才猛然跳出来, 想吓他一跳。 唐鲤甩了甩头发上的雪, 丁灿灿忽然递过来一个东西, “送你的。” 唐鲤接过来。 是个仓促捏就的小雪人。 雪人由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将就着拼接起来, 大雪球上还潦草地插着两片冬青叶子。 唐鲤拿着小雪人,问:“这两边的叶子是干嘛的?” 丁灿灿解释说:“是它的手呀。” “有够抽象的。”唐鲤笑了笑:“但挺可爱的。” “走啦,回家啦。我随手捏着玩的,你扔了就行。”丁灿灿说:“雪这种东西又留不住。” 唐鲤倒是忽然有些舍不得放开这个小雪人,好像不管什么东西经了丁灿灿的手以后,都变得意义特殊了。 丁灿灿已经钻进了车棚,他只好就地将雪人一放。 山地车没有后座,但好在唐鲤的车子装了火箭筒。 丁灿灿端详了一阵,说:“你的车子被扔在车棚里两个星期了,还挺干净的。” 唐鲤借着俯身开锁的动作掩饰了脸上不好意思的表情。丁灿灿当然不会知道,他为着今晚能骑车子带她回家,特意在下午课间操结束的时候来擦拭过了。 “我扶你站上去吧。”唐鲤开好锁,对丁灿灿说。他的语气尽量平缓,心中的起伏恰到好处地被掩盖住。 “好呀,谢谢啦,我平衡性不太好,必须要有人扶我一把才能站到火箭筒上。”丁灿灿一如往昔地语气中带着笑意。 唐鲤伸出手,丁灿灿将手搭在他手上,借力踩上火箭筒。 丁灿灿有些重心不稳,吓得抓紧了唐鲤的手。站稳之后,她说:“搞得像皇太子登基一样。” 唐鲤的心思全被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牵扯过去了。 丁灿灿刚刚捏雪人,现在手很凉。唐鲤的手也热乎不到哪儿去,只是现下抓着她的手,掌心因为紧张而生出一股热意,一冷一热的反差,让他指尖有些僵。 丁灿灿站稳后,手上的力道松了。 唐鲤也适时地放开手,没让她察觉到他心里的澎湃热浪。 “唐鲤,给我看看你的手。”刚刚两人掌心一接触,丁灿灿明显地感觉到唐鲤的手心里有一道不平的凸起。 唐鲤伸过完好无损的左手给她看。 丁灿灿笑着拍了一下他左手掌心说:“右手。” 唐鲤听话地换了一只手。 就着车棚里白炽灯的光,丁灿灿仔细看了看唐鲤右手掌心的伤口。 伤口已经结痂了,但能看出当时那一下扎得不轻。 丁灿灿嘀咕道:“今天才发现,你的手很好看,等这层痂掉了肯定要留下一条疤,可惜了。” 唐鲤收回手,跨坐上车子,说:“没事儿。” 丁灿灿张口闭口都是夸奖他的话,好像在她眼里看来他哪里都好。她每天都要找个由头夸他,现在夸奖的话更是随口就来。 连手好看这种事儿都要夸一夸。 这些在他的观念中,或者说在唐沛枫的观念中都是不值一提的,但落在丁灿灿眼里全都是值得夸奖的优点。 她告诉过他,学校和学习只是人生中的一小部分,不是只有成绩好才值得夸奖。 “我要骑了,你扶好了。”唐鲤提醒说。 然后他感受到,丁灿灿两只手都扶在了他肩上。 山地车没有后座,所以被带着的人只能站在火箭筒上,这样势必要扶着前面人的肩膀。这种姿势有种说不出来的暧昧,很多男生都骑着这样的车子带女朋友。 唐鲤的脑袋瓜里又开始想这想那的,车子不知不觉地骑出了校门口。 铲雪车工作了一白天,马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到了两侧,堆在护栏和行道树下。树枝上的雪偶尔簌簌地落下一簇来,夜晚的风因化雪的缘故比前几日更冷了。 丁灿灿忽然松开手,张开双臂,追求刺激。 “你小心点儿,别摔下来。” “没事儿。” 唐鲤笑了笑,说:“我觉得你和王登科是一类人。” “嗯?”丁灿灿依然张着双臂,迎着冷风,风里携卷着积雪和枯草的清冽气息。她好奇地问:“我怎么就和王登科那个二傻子是一类人了?” “我爸是地理科学学院的老师,我初中的时候最喜欢的科目就是地理,所以习惯性地在心里把周围的朋友和自然类比。感觉别人都跟我一样,有高兴的时候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就像地球有白天,有黑夜,有雨林,也有冰川。但你和王登科比较特殊,你们好像只有高兴的时候,没有不高兴的时候,所以我感觉你俩都是水草茂盛的大草原,被阳光照着,金闪闪的。” 听了唐鲤的解释,丁灿灿似乎有点不开心:“哪有这么比喻人的?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么,‘爱上一匹野马,我头顶有呼伦贝尔草原’。草原都是用来暗喻绿帽子的,你竟然用它来形容我和王登科。” 听出丁灿灿语气里的不悦,唐鲤赶紧说:“那我下次换个比喻。” 丁灿灿倒也没真生气,她把手重新扶在唐鲤肩膀上。 “唐鲤,虽然你的伤好了,以后也不用我带了,但我还是想跟你一起上学放学。” 唐鲤本人还没反应过来,但心脏先于他做出反应,在胸腔里欢呼雀跃起来,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现在赵校长把早自习改到七点了,那我明天六点四十在悬旗公馆门口等着你,以后咱们一起骑车子上下学,好不好?” “好。”唐鲤答应着,只觉得冷风也跟着温柔了几分。 车子经过悬旗公馆门口,唐鲤没停,继续向前骑。 他没有注意到悬旗公馆门口蹲着一只狗,正是等着他回家的来福,昨天刚从奶奶家抱回来。 来福一眼认出了唐鲤,但唐鲤的车子经过却没进来,它大为不解,一边吠叫着一边追上去。 丁灿灿天生怕猫怕狗,乍一听到狗叫,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但狗叫并没有随着车子的前进而声音渐小,倒像是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后面。 丁灿灿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真的有狗一边狂叫,一边飞跑着紧追不舍,吓得她魂都丢了。 唐鲤纳闷,这叫声怎么这么像来福? 正当他准备回头看看,谁知资深怕狗人士丁灿灿已经尖叫着扑上来,整个人不顾形象地贴在他背上,紧紧地搂着他,身体不住地发抖。 作者有话说: 今日最佳助攻——来福。 来福:小主人,不用谢我,回家给我加鸡腿就行。 第23章 认知障碍 唐鲤刹住车, 丁灿灿依然吓得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来福终于追上了小主人,也跟着停了脚步,高兴地围着车子摇尾巴。 丁灿灿有些结巴:“唐、唐鲤……你、你……你怎么停下了?” 言外之意是, 拜托你骑快点,骑得越快越好。 “你怕狗?”唐鲤察觉到丁灿灿正以一个极为亲密的姿势从背后抱着自己,虽然是出于对来福的害怕,但已经足以让他乱了方寸。他解释说:“来福是我家的狗。” 这个回答并没有让丁灿灿放松。 来福自动忽略了趴在唐鲤背上抖成筛子的丁灿灿, 欢快地甩着尾巴, 满心满眼里只有唐鲤。它围着车子转了一圈, 又欢快地叫了一声。 唐鲤感觉到, 随着这一声狗吠,他身后的丁灿灿已经吓得慌不择路, 把脸埋在了他右侧肩膀处, 选择当一只鸵鸟。 “来福, 你先回家。”唐鲤端起一副哄劝的口吻:“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来福闻言后不再摇尾巴, 迟疑地冲着唐鲤吠了一声。趴在他背上被吓得半死不活的丁灿灿随着这声吠叫身体又跟着哆嗦了一下。 “听话,回家等我。” 来福没有再跟随着他们,转身往悬旗公馆的方向走。 丁灿灿的脸依旧埋在唐鲤右肩,整个人缩成一团。恍惚间她感觉到车子重新开始走动,耳边传来唐鲤的安慰:“它已经回去了,你别害怕。” 丁灿灿稳了稳心神, 缓缓地松开唐鲤, 又恢复成最初双手扶在他肩上的姿势。 “之前去你家, 怎么没发现你家有狗?” “来福一直跟着我爷爷奶奶, 我爷爷去世以后, 奶奶说她一个人养不了。我昨天从我奶奶家抱回来的。”唐鲤说:“我爷爷奶奶住得离第一海水浴场很近, 我小学也是在那附近上的。以前来福天天在门口等着我放学。” 车子拐过一个弯儿, 到了状元府门口。 丁灿灿惊魂未定地跳下车,借着小区门口的灯光,唐鲤看清了她的眼里有些许泪花,整个人还处于受惊的状态里。 “那么怕吗?”唐鲤单脚撑地,将车身倾斜过一个角度,靠近丁灿灿这一侧。 丁灿灿揉了揉眼睛,刚刚的害怕和恐惧让她的眼角沁出了几朵泪花。她天生怕猫和狗,每天在家里被那只丑八怪猫吓得半死也就算了,没想到唐鲤这边也冒出来了一条狗。 “嗯……”丁灿灿微蹙着眉头,声音里像是包含了无限的委屈:“它以后不会还要接你放学吧?那我可不敢跟你一起了。” 丁灿灿的外貌乍一看是个少年,脾性也像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子,却不想被狗吓得现了原形,寸头少年的外表下遮掩着一个小姑娘。她的语气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唐鲤赶紧说:“不会不会,以后让它好好待在家里,不让它在小区门口等我了。” 有了他这句承诺,丁灿灿展颜如初,露出一个浅笑。 “明天见。” * 从钱映霞老师那里借来的书丁灿灿看完一本还一本,手头上还剩最后一本。 她就着台灯,翻开了这本书,一行字很快进入视线——父母是伟大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是我们文化一直所宣导的,经过两千多年一以贯之的宣导,孩子对父母的孝道就成了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教条。① 这句话让丁灿灿想起唐鲤。 虽然她没有见过唐沛枫本人,但他们家中随处可见的旧痕都在向她讲述唐鲤先前在此遭受过的暴力与折磨,这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丁灿灿原本以躺着的姿势看书,读到这句话后,她从床上坐起来,倚在床头出神。 卧室的门被叩响,周紫燕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灿灿,别学了,快睡吧。” 周紫燕误以为她作业没写完。 丁灿灿下意识地将手头的书飞速阖上,扔进了被子里。她怕周紫燕进来看见她在看心理学有关的书籍,这样以来,她知道她罹患抑郁症的事儿就露馅了。 “我马上就睡。” 好在周紫燕只是敲敲门加以提醒,并没有进屋。 丁灿灿听见走廊上脚步声渐远,随后主卧的门传来一声响动,这才把藏进被子里的书重新拿出来。 但周紫燕方才打断了她的出神,她的思绪从唐鲤那边千丝万缕地缠绕到了周紫燕身上。 唐鲤先前告诉她,去韩老师心理咨询中心的基本上都是些未成年,成年的最多也是大学生研究生,毕竟韩老师的主攻领域是青少年问题。 一个疑问从丁灿灿脑中蹦出来——为什么周紫燕会去找韩老师? 她显然已经不是青少年了。 丁灿灿抱膝坐在床上,忽然被自己脑海中冒出来的问题给问住了。 暗黄的台灯光照在床对面的书架上,她的视线随意地落于其上。她的课外书以推理小说和侦探小说为主,书脊上的烫金字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有细碎的光。 周依侬经常笑话她这样的书看多了,天天幻想自己是个大侦探。 丁灿灿远远地看着书脊上的字——《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她突然感觉周围的人和最近发生的事儿像一个一个的谜团,亟待她去发掘真相。 周紫燕、颜悦、唐鲤、周依侬,还有那个新闻里拼死跳车的女孩,他们好像是一条一条的细流,涓涓流淌着最后汇入了同一片海域,指向了同一个问题。 丁灿灿有些头疼,千头万绪一时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她自己也是个有很多问题没解决的人。 丁灿灿回想起今晚,因为受到惊吓直接抱住唐鲤……从跟唐鲤告别到现在,最多过去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两种背道而驰的想法在她心里产生了剧烈的摩擦。 ——他是个男生,作为女生从后面那么抱上去不太好吧……拥抱还能解释成朋友之间会有的动作,但那个姿势比拥抱暧昧多了。 ——都是男生,不小心抱了一下而已,又不会死。 第一种念头出来时,丁灿灿觉得很不好意思,脸有些热,甚至还想着要不要明天去向唐鲤道歉,澄清一下。 随后第二种念头冒出来,她心里那种紧绷绷的害羞感觉顿时松弛了不少,但却让她有些心惊肉跳。 都是男生……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明明是个女孩子…… 丁灿灿拿起手机,心思烦乱地输入了这两种相悖的感受。 按下“搜索”键,页面上跳出来一行字:性别认知障碍症。 * 唐鲤手上的伤结痂之后,丁灿灿每天和他一起骑车子上学放学。 除了周六。 每个周六下午,唐鲤都会去韩老师的心理咨询中心做心理辅导,若是遇上单周的周末,学校不休息,他就去跟班主任请假。 上次他走到门口却因为碰上丁灿灿而一溜烟地跑没影了,放了韩老师鸽子。事后专门向韩老师赔了不是。 韩老师干这一行快二十年了,什么样的情况都见过。走到她门口突然情绪崩溃说什么也不肯迈进咨询室一步的大有人在,她早已见怪不怪。 周六早晨,丁灿灿洗漱完,周紫燕忽然叫住她。 周紫燕把那对石榴石的耳坠找出来,给丁灿灿戴上。 “妈,你干嘛?我要去学校上自习课,戴这个干什么?” 周紫燕端详了一下戴上耳坠的丁灿灿,满意地笑笑说:“我婚礼那天你戴过一次,挺好看的呀。反正是周末,老师不会管那么严的。女孩子嘛,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该好好打扮。” 丁灿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寸头长了几分,又该去剃了;五官呢,仔细看能看出些妩媚感,但这份妩媚被发型削减了几分。 她看着两侧耳朵上的石榴石耳坠,再看看自己不男不女的样子,觉得有点悲哀——它们在那儿垂着,好像在刻意强调她是个女孩,而不是个男孩。 * 周日一早,两人骑着车子去学校。 丁灿灿问:“韩老师的心理辅导你觉得有效吗?” 唐鲤如实相告:“挺有效的,我每次做完心理疏导,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丁灿灿沉沉地“噢”了一声。 到了学校,王登科转过身,对坐在他身后的唐鲤、沈忱说:“诶,我爸妈带着我妹,今天中午要来给我送饭,到时候你俩一块去吃。” “我还以为你爸妈昨天就来了。”唐鲤落座后说。 “嗨呀,周六来的家长太多了,校门口的车位都难找,所以我爸妈今天来。” 丁灿灿第一次见到王登科的妹妹王乐,也是在这一天。 王乐很有礼貌:“唐鲤哥哥好,沈忱哥哥好。” 丁灿灿正往校外走,被王登科瞧见,一把拽到了王乐面前。 王登科介绍说:“这是我同桌。” 王乐看见丁灿灿,刚准备开口叫“哥哥”,却眼尖地注意到了她的石榴石耳坠。 “姐姐好。” 丁灿灿笑笑:“你好。” 王乐今年十三岁,上初一。 丁灿灿不由得想,如果丁念念还在的话,今年也该上初一了。 唐鲤拼命向王登科使眼色。 无奈王登科记性不好,唐鲤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他才想起之前丁灿灿告诉过她,她妹妹和王乐同年生的,而且已经去世了。 她现在见到王乐,难免会想到一些伤心事。偏偏王登科这个没心没肺的把她拉过来,专程向家人隆重介绍这是他的新同桌。 王登科赶紧转移话题,问:“你要去校外吃饭嘛?” “不是,我想去剃个头发。”丁灿灿说:“我先走了,理发店周末很忙。” 临走前,她又向王乐笑着挥了挥手,“小妹妹再见啦。” 王槊夫妇方才一直在和沈忱说话,丁灿灿走远后,王槊纳闷地问王登科:“你同桌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嘛?我和你妈妈今天带了好多菜,足够你们吃。” 王登科摇摇头。 王槊转头向唐鲤笑了笑,说:“小鲤鱼,一会儿吃完饭,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作者有话说: ①摘自苏珊·福沃德、克雷格·巴克所著《原生家庭-如何修补自己的性格缺陷》推荐序。 第24章 推心置腹 教学楼前的连翘已然开了, 玉兰树挺立在楼测,含苞欲放。饭后,王登科和沈忱带着王乐到学校的沙排场去玩了, 王槊和唐鲤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时不时地聊上几句。 两人走到高二教学楼的小广场,在孔子雕像前的长椅上坐下。 王槊侧头看了一眼斜后方的孔子像,笑笑说:“你的名字, 跟孔子还颇有渊源呢。” 唐鲤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春光正好, 孔老夫子的眉目更显慈祥。 王槊收回视线, 叹了口气:“其实后世人都把孔老先生神格化或者说……妖魔化了。” 一阵风卷过,吹落下星星点点的连翘花瓣, 拂过唐鲤额前。他的视线随着王槊的喟叹, 落在了“万世师表”四个字上。 “孔子能提出‘因材施教’这样人性化的教学理念。但咱们现在的教育都是一刀切, 谁还在意孔子到底有什么教育思想呢……不过是把他老人家的雕像立在这儿, 空成了一副摆设罢了。”王槊的语气有些伤感:“在现在的教育环境下……又有多少孩子能真正快乐起来呢……王登科不快乐,你也不快乐。我今天瞧着沈忱……他也不快乐。” 唐鲤苦笑了一下:“王登科再不快乐,也比我快乐多了。” 王槊侧头看向唐鲤,眼前少年的眉眼让他有种亲切感、熟悉感。好像穿越了三十年的时间,16岁的唐沛枫又重新站在了他面前。 “你和你爸爸那个时候长得真像。” 唐鲤没见过唐沛枫十六七岁的样子,连照片都不曾见过。王槊无意中这么一说, 唐鲤忽然好奇心起, 问:“很像吗?有多像?” “至少有八分像。” 都说儿子随妈妈的会多一些, 但唐鲤的容貌却不像李迦蓝。模样上, 随唐沛枫的地方多。 “我爸爸……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那一年的夏天, 我18岁, 以T市文科状元的身份被邀请到市电视台做采访。我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你爸爸。”王槊陷入回忆中, 嘴角带着缅怀又温和的笑,“你爸爸和我同一年高考,他当年才16岁,是T市的理科状元。” 这些唐鲤早就听了无数遍了,关于他爸爸和王登科的爸爸是怎么认识的。 但王槊接下来说的,唐鲤却是头一回听。 “我在镜头前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王槊笑了,对唐鲤说:“你想啊,我当时就是个书呆子,只会学习考试,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怎么应对这种场合。” 唐鲤也笑笑,说:“那我爸应该也一样吧。” 王槊摇摇头,“你爸在镜头前,很从容。面对记者的问题,他对答如流。” 尽管已经过去快三十年,王槊依然清晰地记着当时的场景——16岁的唐沛枫在镜头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口齿伶俐,神色自若,更加衬托出身侧王槊的忸怩不安与手足无措。王槊看着身边16岁的小少年,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唐沛枫其实很享受这种被人关注的感觉,很喜欢站在众人视线的中央,被夸赞、被追捧,微微上扬的下巴显现出与年龄不符的野心与倨傲。 “我那时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或者说,我已经不开心十几年了。” 唐鲤惊奇:“您那时候,不是才十八岁吗?怎么会‘已经不开心十几年’……” “那时候是七月……大夏天的,非常热。到场的人都穿着夏装,只有我穿着一身长袖,被汗浸透了也不敢脱。”王槊抬起头,看着天际有几只不知名的鸟雀飞过。他沉默了良久才继续说:“小鲤鱼,你以为我文科状元的身份是怎么来的……我从小学开始,但凡成绩不让我父亲满意,他便非打即骂。我以状元的身份去接受采访时,满身都是伤……” 唐鲤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几次欲言又止。王槊的眼中蕴出泪来,但在唐鲤的面前强行忍住才没有失态。 “我在暴力的家庭环境下生长了十几年,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早就不知道快乐是种什么感觉了,那种感觉对我来说太陌生了……什么状元的身份,那都是用我的快乐和心理健康换来的……”王槊用手掌按了按眼角,恢复成惯常的表情,自嘲地笑笑:“你看我,四十多岁的人了,提起那时候的事儿,还是这样……” “叔叔,没有……”唐鲤笨嘴拙舌的,再加上王槊是长辈,他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加以安慰了。 “后来,我和你爸爸成了同学,我们一起进了北京大学。他进了北大的地球与空间科学学院,简称地科院。我喜欢古典文学,当时一心想去北大中文系……但是,我父亲逼着我进了光华管理学院。” 唐鲤知晓王槊是北大光华毕业的,但先前从来没听说他真正想去的是文学院。 “我父亲说,学中文没用……没前途。”王槊又用手掌按压了一下眼角,说:“我大二那一年,因为精神有些失常而去看了心理医生……再后来,我因为心理疾病办理了休学,休学了两年。” 唐鲤两手摁在自己膝盖上,听着王槊絮絮地讲了这么多,手心有些出汗。 “我当年的诊断结果跟你一样,强迫加抑郁。所以我最了解你现在心里的感受……” 王槊拍拍唐鲤的肩膀,温柔地笑了:“突然跟你说这些,吓着你了吧。” “不会的,叔叔……王登科知道您以前的经历吗?” “当然知道呀,我和他无话不谈。”王槊打个哈哈:“王登科这小子的名字,是他爷爷取的,叫什么‘登科’……我很不喜欢。但是现在改名太麻烦了,所以就一直用着。不过我女儿的名字是我亲自取的,叫王乐。快快乐乐的就好啦,能不能考第一、登不登科跟快乐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唐鲤会心一笑。 王槊揽过唐鲤的肩膀,一副要跟他称兄道弟的样子。 “所以说呀,小鲤鱼,你也不用太担心了。你看你叔叔我,当年的坎儿都迈过来了,现在活得很快乐。你也可以的!以后有什么事儿,都跟叔叔说,叔叔罩着你!我长得这么壮实,撂倒几个唐沛枫,不在话下!” 唐鲤哈哈大笑起来。 王槊看着面前的少年笑起来的样子,欣慰地捏了捏他的肩膀,“以后也要天天这么笑。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笑一笑,十年少。” 他很少见唐鲤笑,更别提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他印象中的唐鲤,好像被一副无形的框架束缚着,就算是笑,也只是礼貌性地浅笑。 “唐沛枫这家伙处理事情的方式很不成熟。”王槊提起唐沛枫,又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别看你爸现在跟我一样,四十多岁的人了,但我老觉得,他好像永远被困在16岁似的。” * 很多地方都有讲究,正月里不剪头发,特别是家里有舅舅的,觉得不吉利。现下已经出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之后,每家理发店都爆满。 丁灿灿上次剪头发还是在农历新年之前,到现在已经一个月没剪了,头发像野草一样疯长了不少。 今天是周末,理发店里坐满了排队等着剪头发的人。丁灿灿坐在店员给她搬来的小凳子上,有些后悔——应该先去吃饭再来剪头发。鼻尖萦绕着洗发水和各种护发产品的味道,将她的食欲压制下去了一些,索性坐着等。 叫到她的号码时,时间已经过了一点,她打了个哈欠坐到镜子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丁灿灿是被给她理发的小姐姐拍醒的。 “您看看,满意吗?” 丁灿灿皱起眉头,感觉这位面生的店员下手也太保守了些,她的头发进来时什么样,现在也基本上还是什么样。 “太长了。” 店员自作主张地说:“一个姑娘家,剃那么短不好看。” 老板娘刚好结束手头上的活儿,跑过来补救。 “灿灿啊,小陈是我们这里新来的,不懂你的规矩,还是我来吧。” 丁灿灿打了个哈欠,说:“谢谢阿姨,还是老样子,用推子推。” 理完发出来,已经一点半了,学校的食堂里肯定啥也不剩。丁灿灿看了看时间,下午的自习课两点开始,剩下的半个小时,只够她在校外吃个饭了。 她忽然想吃兰州拉面。 T大社区医院旁有条小巷子,巷子深处有家面馆,老板是西北人,做的牛肉面很地道。到了饭点儿,店里人满为患,根本挤不进去。丁灿灿想,正好这个时间应该没什么人了,便朝着巷子里走去。 天上滚过一声闷雷,像老天爷清了清嗓子。铅色染上云层,孕育着一场雨。丁灿灿加快了脚步。看样子可能有雨,但她今天从学校出来没带伞。 小巷有些破旧,除了有车辆从这里借道抄近路或者专程为了去吃牛肉面,别的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离面馆还有一段距离,丁灿灿听到了一阵呼喝之声。出于害怕,她放轻放缓了脚步。 又走了差不多五十米,她才看清原来是一群人在巷子里打架斗殴。 那些人都是在这附近游荡的混混,穿着奇装异服,头发染得花红柳绿。 丁灿灿一向循规蹈矩,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 她隐约看见不是两方人在互殴,而是一群人在殴打一个人。有负责动手的,有在旁边冷眼瞧着的。 那个被殴的人倒在地上,看不清男女,只见一群人围着踢打。 丁灿灿吓得腿软——她现在离那危险的场面不超过十米。 她大脑有点死机,考虑到自己只是个身高165、长得也不够壮的女生,显然没有见义勇为的资本去“天降正义”让那群小混混住手。 丁灿灿深吸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转了个身,想往巷子外跑。 牛肉面是吃不成了,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从斗殴现场若无其事地经过。她现在只盼着那群人没发觉到她,她好快点跑出巷子报警,让警察来处理。 她刚转过身,还没开始跑,那个被一群人踢打得半死不活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丁灿灿!” 丁灿灿的脚步僵住,四肢百骸也跟着被定格。 那是颜悦的声音。 “救命!” 作者有话说: 感谢猛吸一口我的CP投喂地雷1颗~ 名侦探丁灿灿要被迫拓展新业务了,比如说英雄救美。 啾咪一下每一个天天留言的宝贝! 第25章 大梦初醒 丁灿灿万万没想到那个倒在地上被人围着又踢又打的人是颜悦。 既然是颜悦, 她就不能端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溜之大吉。更何况,随着颜悦的那声呼救, 小混混们纷纷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丁灿灿快速地用手指按下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而后便被一个小混混粗暴地拽了过去。 她慌乱中将手机藏进校服口袋里。 那个拽着她胳膊的小混混将丁灿灿掼在地上,丁灿灿疼得“嘶”了一声。 颜悦倒在她身边,嘴巴和鼻腔里全是血, 视觉和嗅觉的强烈冲击掩盖了她平日里的靓丽美貌。丁灿灿乍一瞧, 心里无比骇然, 血腥味让她本就空空如也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丁灿灿抬头看清了眼前的形势——她和颜悦只是两个女孩子, 面前有六个小混混,且都是男的, 人数和力气上都比她们占优势。 刚刚有四个人围着颜悦, 不管她的死活, 对她拳脚相加, 剩下的两个看好戏似地围观。 在旁边围观的其中一个人,丁灿灿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江淮左。 颜悦不知被他们打了多久,现在躺在地上,已然脱力,长长的头发浸在巷子的脏水洼中, 像一束束枯树枝, 昭示着生命力的流失。 丁灿灿觉得颜悦情况很不妙, 应该赶紧送医。她紧张之余, 说话有些结巴:“你……你不是颜悦的男朋友吗?为什么要……” 话还没说完, 就被一阵尖锐的、此起彼伏的嘲笑声打断。 “这臭娘们儿惹我生气了, 哥儿几个替我出气。”江淮左说话间, 丁灿灿又瞧见了他的舌钉,随着他轻蔑的语气一闪一闪,像毒蛇在吐信。话音刚落,他不解气似地走上前,朝着颜悦的腰腹部又狠狠踢了一脚,颜悦已经没有半点反抗的力气,连惨叫声都比刚才小了些许。 丁灿灿从来不曾与这类社会渣滓扯上关系,更没见过这种血腥暴力的场面,吓得她心惊肉跳。她强自镇定,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在颜悦面前。藏在校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对方应该是接通了。 跟这群败类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丁灿灿只好换条道儿走,希望能震慑住他们:“我刚刚……已经报警了。警察一会儿就来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们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打人。这条巷子离居民区和学校都很近……” 这句话换来了更大声、更夸张的嘲笑。 江淮左俯身,一把拽起丁灿灿的领子,将她从地上提起来。 “法?”他冷笑了一声:“我告诉你,在我的地界上,我江淮左就是法。” 说完他便一撒手,丁灿灿毫无防备地被他重新摔到地上。 “动手吧。”江淮左向后退开几步,整个人懒懒地靠在生锈的铁栏杆上,“她们两个一起,给我往死里打。” 剩下的五人得令,一拥而上。 倒在地上一直呕血的颜悦此刻挣扎着爬起来,试图护着丁灿灿。 “江淮左……”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小混混一脚踹倒,嘴里的血又涌出来许多。 随后,丁灿灿感觉有人一巴掌打在了自己左侧脸颊上,连带着左耳都暂时丧失了听力,又麻又痛。 又一拳落下来,重重地打在她额角。 丁灿灿被这一拳打得头晕眼花,眼前的影像变得重重叠叠。 江淮左嘴角噙着一丝笑,好整以暇地点了支烟观赏着眼前的一切。 他吐出一口烟,轻飘飘地说:“女人都是下贱胚子。” 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拧开了丁灿灿记忆中的一扇门。落在她脸上、身上的拳脚和巴掌让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六个男生在重影中好像变成了当年丁家村的村民。 ——“她丈夫和她小女儿都是被她克死的。” ——“她连生了两个女儿,生不出儿子,肯定是身上阴气重的缘故。阴气重,可不是能克死人嘛。” ——“周紫燕真是个怪胎,明知道自己没有儿子还不继续往下生,咱们这儿的女人啊,哪个不是直到生出儿子来为止呢。” ——“她确实是个怪胎,生了两个丫头片子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欸,周紫燕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下贱胚子。” 下贱胚子…… 这个形容,丁灿灿之前听过无数次,在丁家村村民议论周紫燕时,她曾听过无数次。 他们耻笑她没有儿子,把两个女儿当宝贝。他们劝她继续生三胎,但她说不想再生了,女儿就很好。随后,那些议论的话更难听了。 丁灿灿也记不清当年的自己具体有多少岁,七岁?反正最多不超过八岁。在周紫燕被议论过无数遍之后,她哭着跑到村头的理发店,用自己为数不多的零花钱把一头长发剃成了寸头。 ——“我是男孩!我妈妈有儿子!你们不许说她是怪胎!不许再说她是下贱胚子……” 丁灿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面前踢打她和颜悦的混混们,从地上挣扎着起来。 江淮左对待女性的轻蔑态度和一字不差的“下贱胚子”,让丁灿灿穿过了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蒙昧、落后、重男轻女、人心不堪的村子。 她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在江淮左的鼻梁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那一拳,好像发泄出了她积压在心底数年的恨意。 在那一瞬间,她打的好像不是江淮左,而是曾经议论周紫燕的那些村民。 江淮左始料未及,鼻梁被丁灿灿那一拳打断了。 从丁灿灿拼了命地撞开他们,到江淮左的鼻梁被她一拳打断,前后不超过几秒,那五个围着她和颜悦殴打的小混混们在江淮左一声惨叫后,七手八脚地向丁灿灿扑来。 混乱中,丁灿灿感觉左耳的耳坠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紧接着,她的左耳垂被耳坠的银钩生生豁开。 耳坠掉在地上,血从豁口处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染红了丁灿灿的校服。 * 丁灿灿没来得及报警,她被小混混强行拽过去之前随手按下的是面馆老板的电话。 之前,她和周依侬觉得那里的牛肉面好吃,便留了老板的电话,老板说店里不忙的时候打电话可以提供外送服务。 那通电话接通了,丁灿灿也有意说“这条巷子离居民区和学校都很近”。这话看似在威胁江淮左他们,实际是说给电话那边的面馆老板听的。 开面馆的是兄弟俩,都是西北来的热心汉子。听到电话里的响动,再加上知道出事地点和面馆在同一条巷子里,便出来看情况。 两人都留着络腮胡,身材高大魁梧,那几个小混混加起来也够呛能打过。两人光是在那里一站,对他们来说就是个不小的震慑。 加之附中今天的值班老师谭泯正好开车从小巷经过,他一眼就认出了丁灿灿身上的附中校服,赶紧停车下来查看情况。 三个成年男人让局势瞬间扭转,谭泯老师第一时间报了警。而后,几人就近把丁灿灿和颜悦送进了T大社区医院。 颜悦伤势严重,需要住院。 丁灿灿身上大多都是皮外伤,唯独豁开的耳垂伤得最为厉害,需要缝针。 她已经疼得麻木了,连带着左半边脸都失去了知觉。 医生给她打了麻药,缝了四针。 “警察说,等你们伤好一些了再去做笔录也不迟。”谭泯叹了口气说:“你们都伤得不轻,最好通知一下家长,我是你们的老师,有些事没法做主。” 这话说得在理,但丁灿灿打死也不想让周紫燕瞧见她现在的样子,更不想让周紫燕担心。 最后,丁灿灿拨通了颜洛川的电话。 “叔……”想起婚礼上改口费都收了,丁灿灿赶紧打住旧称谓:“爸。” “灿灿,怎么了?” 丁灿灿眼里含着泪,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因为疼痛还是其他原因,“你能来T大社区医院一趟吗?我和颜悦出了点事儿。” * 颜悦一直昏睡着,丁灿灿也被医生安排在一张床上躺着休息。但却因为耳朵剧痛,怎么躺都别扭。她索性下床,去跟颜洛川招呼一声,打算回学校。 “爸……”这么称呼,丁灿灿还是有些不习惯,但颜洛川听出这个亲切的称谓里包含了乞求的意味。 “爸,今天发生的事情,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诉我妈妈?”丁灿灿吸吸鼻子,额头上的淤青隐隐作痛,“我会先骗她说马上月考了,我想住在学校里,多学一会儿。求你先不要告诉她,好不好……” 颜洛川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灿灿……”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太浓了,我睡不着。我想回我宿舍里睡一会儿……”丁灿灿实在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医院里的气息熏得她头疼。 谭泯站起来,说:“正好,我送你回学校。” * 谭泯一直将丁灿灿送到女生宿舍楼下。 谭泯走后,丁灿灿却没进去。她心里乱得很,刚被缝了四针的左耳一鼓一鼓地疼。 她看了看手机,18:15,再有15分钟晚自习就要开始了。 没想到折腾了这么长时间。 丁灿灿走到男生宿舍楼区和女生宿舍楼区之间的广场上,那里有些运动器械,但平常也没什么人上去玩,早已爬满了铁锈。 手机上有不少消息,唐鲤、王登科的都有。问的问题也差不多,都在问她消失了一下午去哪儿了。 丁灿灿心烦意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身边的运动器械“天梯”。 她坐在天梯上,远远地能看见夕阳逐渐没入教学楼后,云霞拉扯得像彩带。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教学楼的灯在夜色中亮起。 丁灿灿麻木地坐在天梯上,视线里所有的事物都逐渐被黑暗吞没。三月初的风还有些阴冷,带着海滨城市特有的潮湿,吹打在她脸侧。 她不知在高处坐了多久,脑子里不自觉地回放着下午的惊心动魄。她想凑到人堆里去取暖,却又不想被他们看见自己的耳朵成了这样。 十年前,在那个家家户户争着生男孩的小破村子,她为了周紫燕不受议论和羞辱,跑去把长发剃成了寸头。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性地麻痹自己,不断地在心里暗示自己,自己是个男孩。 但隐蔽在内心里的那个爱美的小女孩却如大梦初醒,觉得现在耳朵被撕烂了,好丑,不好看了,不要叫他们看见比较好。 “丁灿灿?” 小广场上没什么灯,来人隐在暗沉中,但传来的声音是熟悉的。 丁灿灿瑟缩在初春带着湿气的冷风中,想把自己消融进夜色里。 “你怎么在那上面?”唐鲤按下手机上的“照明”键,以此来确认有没有认错人,“你去哪儿了?我们找你好久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在咱们国家一些偏远的山区,有很多像丁灿灿这样的女孩子。 性别认知障碍症分为先天和后天,灿灿属于后天,后面会解决的。 第26章 一叶孤舟 一道亮光照过来, 丁灿灿赶紧抬手遮在额前,“把灯关了……” 她现在的形象很狼狈,像只畏光的小虫, 一心想往下水道里钻。 手机的光只是晃了一下,唐鲤看不清坐在天梯上的那个黑乎乎的影子是不是丁灿灿本人,但她一开口,他便知道是她。 唐鲤赶紧将照明熄掉, 语气温柔, 带点哄人的意味:“你别生王登科的气了, 他那人就是那么没心没肺的, 他自己也没想到惹得你生了这么大的气。” 她坐在天梯上,他要仰着头和她说话。 丁灿灿听得一头雾水, 问:“什么乱七八糟的?跟王登科有什么关系啊?” 她这个反应, 让唐鲤也有些懵:“不是王登科惹你生气了吗?” 下午连着三节自习课的课间, 周依侬来十四班找丁灿灿, 都没找到人。她借来唐鲤的手机,给丁灿灿打电话也打不通。而后一打听,得知王登科中午好死不死地把丁灿灿拉到他妹妹王乐面前做介绍。周依侬气炸了,她先是把王登科数落了一通,嫌他没脑子记性不好忘了丁灿灿的妹妹已经去世了;接着脑补出来丁灿灿可能躲在哪个角落生闷气。二话不说,就要翘了接下来的自习课去找人。 丁灿灿听完只觉得离谱, 周依侬这个二傻子和她认识十几年了, 连她的脾性都摸不清吗……她像是那种因为生一个人的气就躲起来偷偷哭的性格吗……那是周依侬自己会干出来的事儿吧, 她也太会“以己度人”了。 周依侬脑补完之后, 开始坐镇瞎指挥——她和唐鲤负责出去找人, 王登科负责在教室里等, 一旦丁灿灿回教室了, 他赶紧通知他们一声。 丁灿灿被周依侬这一套骚操作弄得头疼。她问:“周依侬还在找吗?” 唐鲤如实回答:“没有……就我一个人在找。十三班班主任今天值班,周依侬刚出教室还没下楼,就被她班主任逮住了,现在在教室门口罚站呢。” 想想周依侬“出师未捷身先死”在走廊罚站,再想想王登科被无缘无故安上了一项罪名还等着她回去跟她道歉,丁灿灿就觉得十分无语。 丁灿灿无语良久后,说:“我今天下午失踪,跟王登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挺喜欢王乐的……” 她只要一开口说话,便牵扯着左耳疼。麻药劲儿小,早就压不住那种无孔不入的疼痛。她中午一不小心“英雄救美”,而后便“喜提”了下午的医院半日游。 丁灿灿因为耳朵上的伤,说话不敢太用力,唐鲤没听清她最后的这句话。 “你先下来,有什么事儿下来说。”他想先哄着她从天梯上下来。 这话让丁灿灿很尴尬。她小时候便有不开心就去高处待着向远看的习惯,今天也是习惯使然。但没想到爬上天梯容易,想下去却难了。她在天梯上坐了一个小时,冷风吹得她都僵了,她要是敢跳下去,早就下去了。 “这么高……我不敢往下跳……”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丁灿灿从中午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加之身上有伤又吹了许久的冷风,现在整个人最多算是佝偻在天梯上强撑着。 “没事儿,你尽管跳,我在下面接着你,不会让你摔着的。” 唐鲤作势要接着她,弄得丁灿灿更紧张了,不由得抓紧了天梯的金属杆,“我胆子很小的……” 寸头少年的外表下,住着一个胆小的姑娘。丁灿灿知道自己向来胆小,估计这辈子的胆量都在下午那场惊心动魄中消耗殆尽,以至于她现在连从天梯上跳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要不,我上去把你带下来?” 丁灿灿没明白,唐鲤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在上面先别动,抓紧。” 唐鲤手脚麻利,三两下就爬上了天梯。 但这些运动器械年久失修,随着他爬上来的动作,天梯晃了两下。丁灿灿出于害怕,抓得更紧了,并且开始认真怀疑下午自己是怎么有胆子爬上来的。 “抓住我。”唐鲤说。 丁灿灿不明白是怎么个抓法,“啊?” 唐鲤听出她因为害怕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只好换了个直白的说法:“抱着我,我带你跳下去。” 丁灿灿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 唐鲤抓紧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比这金属杆还冷。 “抱着我。”唐鲤又说了一遍。 丁灿灿抓住了唐鲤的手,心里没那么害怕了。她顺势抱住了他,眼睛紧紧地闭起来。 唐鲤一只手护着丁灿灿的后脑勺。手触摸在她剃得极短的头发上,像是摸到了一地的嫩草芽。他靠近她时,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两人的呼吸短暂地缠绕在一起,一冷一热。 唐鲤落地很稳,丁灿灿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要爬上这种鬼地方了。 她的双脚终于落到了实处,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丁灿灿倚在天梯的栏杆上,饥饿、寒冷、伤痛之下,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顺着栏杆缓缓地坐倒在地。 黑暗中,唐鲤听闻到了一阵极力压抑着的哭泣声。 他在她身旁蹲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唐鲤又闻到了血腥气。 “你受伤了?” 丁灿灿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受伤尚在其次,她之所以不受遏制地哭,是因为那句“下贱胚子”唤醒了一段极为不堪的残旧回忆。 她是为周紫燕哭,也是为自己哭。 韩江雪老师当日那句话说得丁灿灿云里雾里——“你和你妈妈是血脉相连的。有些在你身上能找寻到的痕迹,恰恰可以证明她过去经历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现在谜底揭晓了,丁灿灿只觉得悲哀。 为周紫燕,也为自己。 “唐鲤,你有没有见过那种小山村?就是……那种在很偏很远山区里的。” 丁灿灿的脸还有些肿,虽然下午医生给她冰敷过了,但眼泪流经脸颊时,还是感觉火辣辣地一阵疼。 唐鲤如实回答:“没有。” 丁灿灿忽然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笑完之后续接上的还是哭声。 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他骑着德国原装进口的昂贵山地车,住在房价四五万一平米的高档小区悬旗公馆,他怎么可能见识过那种山区。 颜悦醒来后,有什么委屈可以向颜洛川哭诉。 可是她呢? 去朝着周紫燕哭吗? 去给她看看自己的耳朵还有一身的淤青? 丁灿灿流着泪想,不行,她妈妈患有抑郁症,已经到了住院两星期的地步。周紫燕经受不了这样的事儿了,她得保护她才行。 唐鲤站起来,找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没找到纸巾。 丁灿灿依然坐在地上,啜泣声不止。 唐鲤又重新蹲下,用手掌轻轻地擦着她满脸的眼泪。 “我流了好多鼻涕。”丁灿灿吸了吸鼻子说:“你别……” “没关系。”唐鲤的声音很轻,生怕惊动了她此刻脆弱的情绪似的。 “唐鲤,你有没有觉得,我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丁灿灿说话间,眼泪又涌出来一批。 他用拇指擦拭着她眼下,动作跟语气一样温柔:“没有啊。你虽然头发剃得很短,但长相和内心都是个小姑娘呀。怎么会是不男不女的怪物呢。” 丁灿灿溺在悲伤的情绪中,唐鲤温柔的语气好像一叶孤舟,让她暂时有了渡过这片苦海的依靠。 她轻轻“嗯”了一声,从他的话中得到了鼓励和认可。 唐鲤察觉出丁灿灿的情绪有所松动,赶紧趁热打铁地哄着她说:“地上凉,先站起来吧。” 丁灿灿又“嗯”了一下。 唐鲤扶着她的胳膊,丁灿灿借力从地上起来。 “你想回教室,还是回宿舍?” 丁灿灿乍一听“回教室”三个字,吓得一激灵。她不想让大家看到她的样子,赶紧说:“回……回宿舍吧。” 唐鲤扶着她走了没两步,她腿软得差点又坐倒在地。 丁灿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从中午到现在没吃饭,可能有点低血糖……我有时候会低血糖。” “那我背你回宿舍吧,再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丁灿灿还没来得及拒绝,唐鲤已背对着她蹲在地上了,“上来吧。” 丁灿灿犹豫了片刻,俯身趴在了唐鲤背上。 第二节 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远处教学楼的方向热闹起来。 唐鲤背着丁灿灿,鼻端依旧萦绕着血腥味。方才的小广场太暗了,他只知道她受了伤,但看不清哪里伤着了。 丁灿灿趴在唐鲤背上,疲惫感涌上来,她闭上眼睛。一时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周紫燕背着她,她趴在她背上。 “唐鲤。”她轻声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 丁灿灿闭着眼睛,因为刚哭过,声音里夹杂着嗡嗡的鼻音:“你给我唱首歌听吧,要欢快一点的,不要悲伤的。” 这对唐鲤来说,实在是个“无理要求”。 “我五音不全,唱歌很难听。” 丁灿灿开始使小性子,不高兴地“嗯哼”了一声:“不要嘛,我忽然想听歌。实在不行,你哼个曲子吧。” 她既然退而求其次了,唐鲤只好说:“那好吧。要欢快一点的是吧?” 丁灿灿一听唐鲤松口了,当即高兴地“嗯嗯”两声。 唐鲤背着丁灿灿向高二女生宿舍楼的方向走,脑子里飞速搜刮有什么可以哼的曲子,还必须是欢快的。 忽然一段熟悉的旋律进入他脑海中,唐鲤便想也不想地顺势哼出来了。 起初,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丁灿灿也觉得这段旋律特别熟悉,但想不出到底在哪里听过。 直到唐鲤背着她走到宿舍楼下,她才想起这首曲子是什么。 丁灿灿一瞬间涨红了脸——这是86版《西游记》里猪八戒背着高翠兰时的背景音乐。 作者有话说: 有句话说得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现在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给唐鲤。 周依侬:你们怕不是忘了我还在被罚站??? 感谢笑一夏灌溉营养液7瓶!蟹蟹你! 第27章 路见不平 丁灿灿在唐鲤肩膀上捶了一拳。 唐鲤背着丁灿灿, 哼曲子哼得正投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捶。他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哼什么,根本没细想自己到底哼了个啥。 “怎么了?” 丁灿灿被气笑了, 心想,你还真是个小可爱,不知道自己哼的是什么嘛,还问我怎么了。 86版的《西游记》由于太过经典, 连带着里面的多首配乐也成了经久不衰的名曲。唐鲤正哼着的这曲, 但凡看过《西游记》的, 基本上都晓得对应的是猪八戒背着高翠兰的场景。 唐鲤这副铁憨憨一样的反应, 丁灿灿就知道他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你哼的是猪八戒背高翠兰的bgm,高翠兰是他媳妇儿, 我又不是你媳妇儿。”丁灿灿只觉得肿起来的左侧脸颊格外热。 唐鲤幡然醒悟, 然后便做贼心虚地没声儿了。 86版的《西游记》他从小到大在爷爷奶奶家看过无数遍了, 里面的配乐都耳熟能详, 但不知怎么的,刚刚脑子里旋转的却是猪八戒背媳妇的这曲旋律。这调子很欢快,非常符合丁灿灿方才提的要求,他竟没觉得哪里不妥,便直接哼哼出来了,一直从小广场哼哼到女生宿舍楼下。 唐鲤掩耳盗铃地想, 一定是上周末去奶奶家看望奶奶, 电视里正好播放到这个情节。 对, 一定是这样没错。 好在已经到了高二女生宿舍楼门口, 唐鲤借此机会掩饰尴尬, 开口问道:“校园卡带了吗?” 丁灿灿从校服口袋里摸出来, 伸长胳膊在宿舍楼门禁上刷了一下。 唐鲤背着她进去, 欲盖弥彰地干咳了一声,问:“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买。” 丁灿灿的宿舍就在一楼,她示意唐鲤不用背她到宿舍门口了。唐鲤顺势把她放在了一楼大厅,扶着她坐到了一张塑料凳上。 方才的小广场黑灯瞎火,但宿舍楼的大厅亮堂堂的,丁灿灿脸上的痕迹再也无处隐匿。 唐鲤难免惊讶:“你这是……” 丁灿灿信口瞎扯:“走路没看路,撞门框上了。” 唐鲤不信——若只有额头上的淤青,扯这么个理由也就罢了。耳朵上缝针的痕迹和校服上的血迹怎么解释?还有肿起来的脸颊上的巴掌印又怎么解释? 这明显就是一副和人对殴过的样子。 丁灿灿知道他不信,只好如实相告:“今天中午我去巷子里,想着去吃牛肉面,碰巧看见一群小恶霸欺负一个弱女子,本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后救下了美女。” 她在事实基础上平添了很多杜撰和渲染的成分。 唐鲤顺着她的话说:“然后美女对丁大侠万分感激,哭着闹着要以身相许?” 丁灿灿煞有介事地一点头:“差不多吧。” “来来来,笔给你,金庸和古龙后继有人,下一个武侠小说大师就是你。” 丁灿灿被逗笑了,但一笑又牵扯着耳朵和脸颊生疼,笑容生生变成苦笑。 “好啦,不开玩笑了,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丁灿灿随口说:“中午想吃巷子里的牛肉面,结果没吃成。” “除了牛肉面,还有什么别的想吃的吗?” 见唐鲤答应得认真,丁灿灿赶紧说:“我开玩笑的,现在这个时间正上晚自习呢,校门的门禁出不去。麻烦你帮我去食堂看看还剩什么,随便买点能吃就行。” 唐鲤浑不在意:“门禁不让出,我就不能用别的方式出去吗?之前干过不止一回了。” 丁灿灿不明所以。 唐鲤表情狡黠,“翻墙呗。” * 唐鲤上次翻墙留下的伤还没褪痂,这次又想着用这样的方式出学校。 但他信誓旦旦地向丁灿灿保证,上次吃的大亏让他这次有了经验,晓得哪里的玻璃比较密集,会避开着些。 知道丁灿灿从中午到现在一直饿着肚子,唐鲤腿脚很快,不到十五分钟就提着一份打包的牛肉面回来了,还顺便去T大社区医院里买了两个一次性的医用冰袋。 在这不到十五分钟的空隙,丁灿灿不死心地又登上了Pottermore,重新测试了一下自己在哈利·波特的世界里到底应该进哪个学院。 “吓死我啦!我又测了一遍,我还是格兰芬多学院的!”丁灿灿开心地将手机推到唐鲤眼前展示,“刚刚我胆子小得连天梯都不敢跳,我以为看重勇气的狮院不要我了!” “快吃吧。”看了一眼手机页面上的红底狮子图案后,唐鲤笑了笑。他将打包盒盖子掀开,又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她。 她有心情纠结这个,看来情绪比刚刚好了不少。 丁灿灿饿得眼晕,谢过之后迫不及待地先喝了一口牛肉汤。 “打包的肉这么多吗?”她夹起一块牛肉尝鲜。 “我让老板多加了一份牛肉。”唐鲤手里揉着一个冰袋,冰袋逐渐膨胀变冷。 丁灿灿埋头吸溜着面条,左脸颊突然一凉,肿胀和疼痛被一股冰凉熨帖的感觉压了下去。 她赶紧用左手压住唐鲤贴在她脸上的冰袋,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来就好了。” 唐鲤松开手。 “我今晚要住在学校里,一会你帮我跟周依侬带个话,告诉她我没什么大事儿。噢对了,还有王登科,也帮我告诉他一声,我真没生他的气,那是周依侬瞎寻思的。” “好。” 丁灿灿吃面期间,右耳的耳坠一直碍事,金属流苏几次险些垂进面汤里。最后她索性将仅剩的那一只耳坠摘下来,塞进了校服口袋里。 “耳朵怎么回事儿?” 丁灿灿身上都是皮外伤,唯独被缝了针的耳朵触目惊心。 “当时很乱,耳坠不知道被谁扯到了,然后就这样了。”丁灿灿将冰袋换了一面敷,“那只耳坠找不到了,掉在那条巷子里了。” 她又低头喝了一口牛肉汤,有些惋惜地说:“那是我妈妈买给我的。” 随后又自我安慰式地补充:“算啦,无所谓啦,石榴石不值钱的。” * 唐鲤等到丁灿灿吃饱才离开,临走前还顺便帮她扔了牛肉面的打包盒。今天值班的不是班主任沈秀林,他翘了两节自习课翘得很肆无忌惮。 相比之下,周依侬就惨多了,十三班班主任陈静姝说要请她妈妈来学校一趟。 晚自习结束,周依侬听说丁灿灿受了重伤,一张脸立马哭丧起来,比老师说要请家长时的脸色还要悲伤:“还不如我瞎猜的呢,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又听说丁灿灿今晚住在学校,她作势就要往宿舍冲,想着赶紧去查看一下她的伤势。 最后被唐鲤扯住书包带,“她已经睡了,你别去她宿舍吵醒她。等明天早上起来多关心关心她,我瞧着她情绪不算高。” 经唐鲤一说,周依侬冷静了不少,“那好吧,我明天早上安慰一下她。” 听了唐鲤的转述,王登科也不由得担心起来:“她好端端地,怎么会跟江淮左那帮人扯上关系?他们打架都不管别人死活的。” “她说是‘路见不平,英雄救美’。” 周依侬一听“江淮左”三个字,又开始不冷静了:“什么?!” 王登科:“看样子你也知道江淮左?” 周依侬皱着眉头,语气有些冷:“他弟弟江竹西在咱们学校有多出名,他就在这附近有多出名。” 江竹西和沈忱齐名,一个是文科班第一名,一个是理科班第一名,常年稳居榜首。 周依侬说话间咬牙切齿,脸上的杀气昭示着“你敢弄我闺蜜,我就去生吞活剥了你弟”。 “冷静冷静冷静!”王登科赶紧扯住了周依侬另一侧的书包带,“你可千万别冲动啊,等明天咱们见了丁灿灿再说。” 瞧着周依侬的样子,唐鲤硬是没敢把丁灿灿耳朵缝了四针的事儿说出来,不然他不敢保证周依侬会不会听完以后马上冲到高二一班毒打江竹西一通来出气。 周依侬深吸了几口气,说:“那好吧,等明天见了灿灿,我再决定要不要去揍人。” 唐鲤独自一人骑车出了校门。 丁灿灿为了不让周紫燕知晓自己伤得那么惨,打算先在学校里住一周再说。 之前,她还曾对唐鲤说,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上学放学很无聊,很不习惯。 现在这种不习惯轮到了唐鲤头上。 没有丁灿灿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他觉得回家的路都冷寂了不少。 经过那条小巷,唐鲤刹住车。 丁灿灿嘴上说着“石榴石不值钱”,做出一副丢了也不心疼的样子,但脸上的表情骗不了人。 她也说了,那是她妈妈买给她的。 东西无关贵贱,妈妈买给她的东西她都万分珍惜。 丁灿灿说着那句言不由衷、自欺欺人的话时,眼里分明含着泪。 唐鲤全都瞧在眼里。 小巷的灯很暗,晚上进去有些瘆人,周围鬼影幢幢。 唐鲤单手推着车子,打开手机上的照明,仔细找掉在地上的耳坠。 巷子里的面馆已经打烊了,店里的灯熄着。耳坠小巧,巷子黢黑幽长,他也不清楚白天的打斗具体发生在哪儿,只能一点一点地细致地找。 唐鲤整条巷子来回走了几遍,还是没发现耳坠的踪迹。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手机的亮光照在了路牙石的缝隙中。 里面卡着那枚石榴石耳坠。 * 耳坠上的金属流苏断了两条,但整体上没有太严重的损坏。 回家后,唐鲤拿出酒精棉片,仔细地把耳坠擦拭了一遍。 擦拭完耳坠,他原本想发条消息,知会丁灿灿一声。 但想到她一吃完牛肉面就回宿舍睡觉了,现在怕是已经睡熟了,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唐鲤放下手机。 只过了片刻,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林韵竹”。 他姑姑唐锦萱生了一对龙凤胎,林韵竹是其中的“凤”。 “喂。”唐鲤寻思着,应该是表妹像往常一样要向他请教不会做的数学题,便语气随意地接起电话。 却不想对面的女孩在哭,哭声极为惨烈:“表哥!怎么办……刚刚我妈妈在阳台打林修竹,林修竹他……他从楼上跳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每天来留言的小天使们,比心~ 第28章 教育砖家 在林韵竹打电话的同时, 唐锦萱也哭着给自己的两位哥哥分别打了电话。她老公恰好出差在外,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整个人都懵了, 尖叫着扒在窗沿儿上,跪在儿子跳下去的地方痛哭。 林修竹和林韵竹都在一中上学,一中跟T大和附中离得不远,唐锦萱和丈夫也在附近的茗香书院买了一套学区房。这一片最正规的医院便是T大的社区医院, 林修竹被就近送进了那里的急诊科。 唐鲤一家子急急忙忙赶到T大社区医院的时候, 他大伯唐茂松和伯母已经到了。林修竹被推进去做检查, 唐锦萱和林韵竹母女俩在急诊科外的走廊上哭个不停。林韵竹明显是被哥哥忽然跳楼吓着了, 而唐锦萱的哭声中除了受惊,还包含着一重委屈。 唐茂松夫妻俩一边一个, 安慰着哭声此起彼伏的母女俩。 唐锦萱委屈地抽泣, 对唐茂松说:“大哥, 我真没想到现在的孩子怎么一个两个的心灵都那么脆弱?我一转头他就从楼上跳下去了……咱们那个时候, 不都是这么被打着、被骂着过来的吗?” 唐茂松听了这话,只是不住地叹气,拍着妹妹的肩膀,却并没有搭腔认同她的话。 唐沛枫见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似的。他走上前,蹲在她面前, 温声道:“锦萱, 再怎么说, 打孩子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就从来不打唐鲤, 你看, 唐鲤这不是很听话嘛。” 他的语气, 既有安慰的意思, 还有责怪的意思。但唐鲤能听得出来,还有一分夸耀他自己的意思。 早春的风有些凉,携卷着连翘的花瓣,从医院外吹进走廊,吹得唐鲤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唐锦萱那句“现在的孩子怎么一个两个的心灵都那么脆弱”显然也是把他包含在内的。唐沛枫紧随其后,三言两语间就把自己在妹妹面前包装成了一位“教育专家”,深谙教育孩子之道,顺便展示了一下他爷俩平时多么“父慈子孝”。 听了唐沛枫的责怪,唐锦萱有些不乐意,一边抹眼泪一边为自己找借口开脱:“他们俩要是也像唐鲤那么听话,能考上附中,我至于动手打孩子嘛,我这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么……” 唐沛枫在家里对自己儿子唐鲤万般的不满意,但站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有人夸奖他儿子唐鲤听话、能考上附中的情况下,他的优越感便像喝了激素一样噌噌地往上冒。唐锦萱这话一出,教育“砖家”唐沛枫嘴角露出一抹满意且不动声色的笑,顺带着腰杆挺得更直了。 唐鲤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只觉得想吐。 唐沛枫确实在他记事以后再也没打过他,但唐鲤想,他还不如动手打他呢。也许身体上的疼痛能随着时间痊愈,但精神暴力留下的印记日久弥深。唐沛枫对唐鲤施加的言语暴力和精神暴力在他眼中都不属于“暴力”的范畴,只有真正动手了才是暴力,所以心里非常瞧不上唐锦萱动手打孩子的做派。 唐鲤无语良久——一个对自己的孩子十几年如一日进行着人格贬低、精神侮辱、言语暴力的父亲,哪里来的底气去嘲笑一个喜欢对孩子施加肢体暴力的母亲呢?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唐锦萱家住在二楼,林修竹从二楼跳下去,左臂骨折,还有些皮外的擦伤,其余的大夫检查了,说没什么大碍,建议住院观察一晚,没什么事儿的话明天一早就可以出院了。 林修竹的所有检查做完之后,唐鲤进去瞧了他一眼。 乍一看到林修竹,唐鲤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眼前的林修竹给他的感觉很陌生,总有种很久不见的错觉。 唐鲤的印象中,林修竹是个爱笑爱闹的活泼少年。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样,很有灵气。 但眼前左臂打着石膏的男孩,眼神空洞麻木,脸上根本找不到一丝往昔的笑意,灵气更是谈不上。见到亲人们都围在他床边,关切地看着他,他也只是漠然地看了一圈到场的人,自始至终未置一言。 病房里开着暖气,干燥温暖,但林修竹的眼神却让唐鲤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唐鲤忽然想起丁灿灿的几本涂鸦本,其中写着“聊斋”的那一本里的画皮鬼,让他印象深刻。当时在看那幅画时,他忽然联想到了自己。自己何尝不是一只画皮鬼,画出一张干净少年的皮,画出温柔的眉眼和唇角的笑意,好把这张皮披在身上,掩盖住自己的伤痕和痛楚。 可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唐鲤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在画皮之下露出过那种像林修竹一般麻木又漠然的眼神。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唐茂松让妻子回家休息,今晚他们兄弟俩想在这里陪着唐锦萱。 唐沛枫也让李迦蓝先带着唐鲤、林韵竹回家,明天孩子们还要上学。 唐锦萱要在医院陪着林修竹待一晚,林韵竹被李迦蓝带回家暂住。 林韵竹哭了很久,眼睛肿得有些睁不开,李迦蓝找出一块新毛巾用凉水给她敷眼。 “妈,你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你先去睡吧。韵竹看起来不太高兴,我陪她说说话。” 李迦蓝叮嘱道:“你们俩也别睡晚了,明天是周一,还要上学。” 唐鲤答应着,将毛巾重新浸在冷水中,拧干后敷在林韵竹眼睛上。 林韵竹闭着眼,接过毛巾,“谢谢表哥,我自己弄就好。” 唐鲤松开手,问:“林修竹做错了什么?姑姑打他打得那么凶,逼得他要从楼上跳下去。” 林韵竹将毛巾从眼睛上撤下来,搭在脸盆边缘。她冷笑了一声,说:“你亲姑姑跟你亲爸爸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一天两天知道。” 说话间,红肿不堪的眼睛中又晕开泪水,林韵竹赶忙抽了一张纸巾擦眼,“也没什么大事儿,今天单周晚自习英语课堂小测,林修竹没及格,老师打电话给我妈……” 唐鲤也料到了不会是什么大事儿,但这确实是唐锦萱的作风。 林韵竹将擦过鼻涕的纸巾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随后,在唐鲤眼前撸起了自己羊毛衫的袖子。 少女的手臂白皙匀称,像玉一样好看。但上面布满了淤青,新伤叠着旧伤,让这节美玉尽是瑕疵。 “我妈打的。”林韵竹哭得眼睛血红,语气有些颤抖:“林修竹身上的伤更多,打得更狠。” 唐鲤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自己的姑姑素来喜欢用肢体暴力的方式教育孩子,但林韵竹身上的伤,他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眼见为实,触目惊心。 林韵竹将袖子放下来,遮掩住那些伤。 “表哥,听说你去看心理医生了,贵不贵?我也想去看看……” 唐鲤如实回答:“心理医生那边,做量表一次三四百,拿药一次拿六七百,够吃一个多月。心理咨询的话,我现在的这位咨询老师一个小时五百块钱。” 林韵竹有些惊讶:“怎么这么贵?那还是算了……我妈妈肯定不会给我这么多钱让我去看心理医生的。” 唐鲤默默叹了口气——治疗心理疾病确实价格昂贵,这也是很多人宁愿死撑着一直抑郁,也不愿意去看心理医生好好治病的原因。 “你知道我妈妈私下里怎么说你吗?”林韵竹说:“她说,你去看心理医生,就是不懂事的表现。这话我不止听她跟我姥姥说过一次,说你不懂事……” 唐鲤见怪不怪:“嗯,我爸想法也类似吧,看心理医生就等于不懂事。” * 林韵竹好久没见唐鲤,再加上在唐锦萱的铁腕教育下压抑已久,絮絮地向他说了好多话,其中大部分是哭诉。直到凌晨两点,兄妹俩才各自去睡觉。 唐鲤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中途惊醒过无数次。六点不到,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 不知是昨晚发生的一系列事让他想到了唐沛枫同样暴力的家庭教育,还是没睡好的缘故,唐鲤倚在床头,很久都没稳下心神。 医生曾经拿着他的确诊结果告诉过他,抑郁症状不等同于抑郁症,这个不是大事儿,他最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强迫症。强迫症非常受罪,尤其是有强迫思维的病人,发作起来不比抑郁症好多少。 唐鲤感觉,每次强迫思维涌上来占据大脑,就像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脑中激烈地打架。两股力量像两个小人,一个冰小人,一个火小人,让他在病情发作的时候生不如死。 外面的天还没亮,月亮色泽黯淡地等着下班,冰小人和火小人毫无预兆地打了起来。 冰小人拿着冰刀和冰枪,挥舞着便朝着火小人的要害刺过去。火小人也不是好欺负的,抬手扯出一条火绫,将冰刀冰枪缠绕住。火舌舔舐着冰小人的武器,只片刻,冰刀冰枪便化成了水。 冰小人见自己落于下风,开始下狠手。它伸手凝出一块冰,将其化作凌厉的冰刃。火小人正得意,措手不及地被冰刃劈作碎片,散落成一地火苗。火苗又有聚拢的趋势,冰小人将手中的冰刃碎成冰渣,冰渣将那些火苗盖了个严严实实。 这一次,冰小人赢了,唐鲤瞬间被冰寒刺骨的感觉冻住了,冷气顺着他的脊背迅速地蔓延上来。 唐鲤,你真是个没用的废物,你从来都没有让你爸爸满意过。 冰小人冷笑着对他说。 * 将林韵竹送到一中后,唐鲤骑着车子拐到附中。 昨天中午,整个城市上空乌云密布,像是酝酿着一场丰沛的春雨。但雨一直磨蹭到深夜才下,一早醒来,地上尽是些花瓣与花枝,将早春的T市装点得像个画境。 唐鲤锁好车子,走出车棚没几步,他瞧见地上有一支玉兰花枝。 几朵玉兰花在枝子上,将开未开,带着一丝清醇的香气。 唐鲤弯腰将花枝捡起来。 丁灿灿还没到,她的书立上又摞了一层书,摇摇欲坠。 唐鲤伸手把她的书推到一个安全的位置,而后将玉兰花枝和她昨天遗失的耳坠一同放在了她桌上。 作者有话说: 唐鲤:我静静地看着我爸爸讽刺我姑姑,很想送给他一句话,龟笑鳖无尾。再送给他一个成语,半斤八两。 唐鲤:【看戏.jpg】 第29章 玉兰花枝 昨晚, 丁灿灿吃完唐鲤翻墙打包回来的牛肉面后,便回了宿舍。她给周紫燕发了条信息,撒谎说因为快要月考了, 所以考试前想住在学校里,能多学一会儿习。 五分钟后,周紫燕的一通电话打过来,关心地问:“妈妈收到了家校通的短信, 你怎么不到八点就回宿舍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丁灿灿这才想起还有个天杀的家校通, 每一处门禁打卡都会以短信的方式实时通知家长。 她顺着周紫燕的话, 继续撒谎说:“嗯对, 穿衣服穿少了,有点感冒, 跟老师请假回宿舍休息了。” 恰巧丁灿灿方才哭过, 鼻音很重, 听起来确实像感冒鼻塞, 周紫燕不疑有他:“感冒了就多休息,学习要紧,但身体更要紧。” 丁灿灿应付了几句,便扣了电话。 淤青和脸肿了都好说,一个星期就能好得看不太出来,但耳朵上缝针的地方到时候要怎么解释呢?周紫燕心细如发, 到时候很难做到瞒天过海。 要编一套完美无瑕的说辞太难了。 丁灿灿躺在床上, 脑子里瞎编着各种理由, 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朱沅芷和丁灿灿一样是以特长生的身份考进来的, 两人的学号挨在一起, 宿舍也被分配到了一间。她一回到宿舍, 发现平常晚上没有人的床上睡着一个大活人, 吓了一跳。看清是丁灿灿后,她重新熄了灯,蹑手蹑脚地端着脸盆去洗漱。 一大清早,丁灿灿被朱沅芷和周依侬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到了教室。昨天身上被踢打的那些伤在睡了一晚后更疼了,走路都走不利索。 王登科一见丁灿灿,有点傻眼,“江淮左那帮狗孙子下手这么狠吗……” 昨天的惨烈战况,可见一斑。 丁灿灿抓着朱沅芷的胳膊,费劲儿地坐上自己的位置,不服气地对王登科说:“他也没讨到好处。” 鼻梁都被她砸断了。 王登科和朱沅芷一左一右地开始鼓掌。 周依侬蹙了蹙眉,说:“灿灿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们还有心情鼓掌?” 王登科对丁灿灿说:“昨天周依侬听说你被江淮左的人打了,气得要去一班揍他弟弟江竹西出气。” 丁灿灿满脸问号地看向疑似中二病发作的周依侬,问:“你不会真去了吧?” 周依侬回答地认真:“昨天没去,但今天看到你耳朵成了这样,我特想去!” “你快拉倒吧,一码归一码,跟人家江竹西没半点关系,你可千万别去找茬儿,我的小姑奶奶。” “江竹西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手无缚鸡之力,说不定周依侬真能打过他呢。”朱沅芷在旁边客观评价了一句两人的战力。 丁灿灿及时打住她的话头:“别!你这么说周依侬的中二病更收不住了。” 朱沅芷笑了笑:“好啦好啦,不开玩笑啦,早自习快开始了。” 周依侬又不放心地看了丁灿灿一眼,而后钻出十四班教室,进了自己的班级。 丁灿灿拿起桌上的玉兰花枝,凑到鼻尖闻了闻。她问王登科:“好香呀,是谁放在我桌上的?” “是唐鲤。还有那个小盒子,也是他放的。” 盒子小巧,被花枝压在下面,丁灿灿起初没注意到。她打开看了看,发现里面是另一枚耳坠。 耳坠的金属流苏掉了两条,但能看出被人仔细擦拭过,石榴石泛着深红的光泽,干净如新。 丁灿灿心下一动。 昨晚放学后唐鲤去了那条巷子里,特意为她找丢失的耳坠…… 虽然她嘴上说着不值钱,丢了就丢了吧,但一想起是周紫燕买给她的,还是难免伤心。 没想到唐鲤看穿了她当时的心情,甚至特意去那条黑灯瞎火的小巷子找。 趁着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响,丁灿灿转过身去,抻着脖子,在唐鲤垒满书的书立上探出个头来。 唐鲤低头正默写英语单词,被突然冒出来的一颗脑袋吓了一跳。 “谢谢你帮我找回了耳坠。”丁灿灿咬了咬嘴唇,说:“噢对了,还有……谢谢你送我的花。” “没什么……花是我随手捡的,就在咱们教学楼前。”唐鲤看她的脸没有昨天肿得那么高了,但巴掌印还是若隐若现的,又问:“你身上的伤还疼得厉害吗?” “我还好,至少心情比昨天好多啦。” 丁灿灿笑了笑,花是随手捡的,但耳坠肯定是费了半天劲儿才找到的。 “唐鲤,我好喜欢你的眼睛啊,你的眼睛长得真好看。” 丁灿灿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唐鲤措手不及地问:“这不会又是每天一次的夸奖吧?” 丁灿灿摇了摇头,说:“不算,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感受。” 她语气十分诚恳,坐在唐鲤左侧的沈忱听了这话,悄悄地朝着他们二人看了一眼,笑得意味不明。 唐鲤捕捉到了沈忱的眼神和唇边意味深长的一抹笑,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被沈忱这么一闹,他思绪更乱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回应丁灿灿,只觉得在慌乱中心脏里噼里啪啦地放着烟花,没个消停。 这是她第一次用“喜欢”这个词儿。 虽然说的是他的眼睛,不是他这个人,但足够让他紧张又欣喜。 “唐鲤,我发现,你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垂着眼,不看那个跟你说话的人。”丁灿灿手里拿着玉兰花枝,又将花举到鼻子前闻了闻,“跟我说话的时候这样,跟周依侬说话的时候也这样,不管是谁,你在说话的时候都垂着眼睛。你的眼睛这么标致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垂着眼呢?” 唐鲤的这个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他的自卑,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但习惯成自然,唐鲤先前从来没有注意到,也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丁灿灿是第一个提起来的。 “是吗……” 丁灿灿使劲儿地点点头。 “你观察力挺强的。”唐鲤回想起先前的无数次,他爸爸唐沛枫在家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并且摔砸东西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垂着眼。 归根到底,还是自卑所致。 “既然发现了,那就把这个习惯改改嘛,我说话的时候,你要看着我的眼睛。”丁灿灿也大概猜到了,是唐沛枫畸形扭曲的家庭教育导致唐鲤性格自卑,所以有了这个习惯,“你已经很好了,自信一点嘛。” “好……”唐鲤说话时还是垂着眼睛,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丁灿灿笑了笑:“没事儿,慢慢改。” 早自习的铃声响了,丁灿灿将身子转回去。 唐鲤隔着书立瞧见她找出了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将那支玉兰插在了里面。 * 早自习结束,丁灿灿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水。 王登科坐不住了,挤到丁灿灿的位置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唐鲤的桌子。 “诶,鲤鱼鲤鱼,你是不是看上我同桌了?” 王登科的这句话声音不小,唐鲤一瞬间脸色绯红,热意飞速蔓延到耳朵尖上,像是有一簇小火苗被点燃了,而后便以燎原之势烧了起来。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了?” 王登科“嘁”了一声,说道:“我两只眼睛都看出来了。昨天下午人不见了,你看上去比周依侬还要着急。” 一向沉默寡言、专心埋头学习的沈忱也突然搭腔:“我的两只眼睛也都看出来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唐鲤心虚地朝教室后面看了一眼,丁灿灿还在排队接水。 “你们俩小声点儿。” 王登科“啧啧啧”了几下,脸上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嫌弃表情,“我真是服了你了,女生主动向你表示感谢,结果你说那支花是‘随手捡的’。然后人家又夸你这好看那好看,又说出了你有个小习惯,正常人不都应该顺着说‘没想到你这么关注我啊’,这样才能继续有话题向下说呀。结果你说了些啥,你说‘你观察力挺强的’。” 王登科说完,还极为嫌弃地“嘶”了一声。 沈忱平常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却被王登科的一通“数落”给逗笑了,开始出谋划策:“王登科,你是她同桌,你借着这个地理优势帮咱们鲤鱼问问她喜欢什么类型的呗。” 王登科觉得有道理,拍了拍胸脯说:“还是得靠我,你瞧好吧。” 还没等唐鲤出言阻止,丁灿灿已经接完水回来了。 一见丁灿灿回来,王登科把屁股挪回自己座位,并且十分夸张地清了清嗓子,意思是让唐鲤竖起耳朵听好了。 唐鲤把头埋在书立后,想等这一茬儿过去了把这一摞书拍在王登科和沈忱脑门上。 “丁灿灿。”王登科端起一副漫不经心的闲聊口吻,说道:“女生很少留你这个发型,我发现你的头发比我还短。” 丁灿灿摸了一下自己的寸头,说:“其实寸头有寸头的好处,比如我早上起来洗脸的时候,还能顺便洗个头,可方便了,强烈推荐你也去剃一个这样的发型。” 王登科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开始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朝着关键问题上引导:“我发现你这个发型挺酷的,你女生缘很好。” “对呀,所以强烈推荐嘛。”丁灿灿当然不知道王登科揣着什么鬼心眼,只当是同桌间说闲话,“你剃了我这个发型,女生缘也会很好的。” “不过,我很好奇,像你这种看起来酷酷的女生,会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呀?” 唐鲤依旧将脑袋埋在书立后,前面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不由自主地红了耳朵尖。答案揭晓前,他紧张得心如鼓擂,鼓点敲得越来越密集,丁灿灿忽然笑了一声。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喜欢可爱的男孩子!” 作者有话说: 唐鲤:灿灿,能不能换个类型喜欢...... 小鲤鱼的打脸现场要来了! 第30章 啪啪打脸 丁灿灿此话一出, 王登科“噗嗤”一下笑出来。 沈忱坐在两人后面,听到这个答案,也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丁灿灿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王登科摆了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话没说完, 又开始笑个不停。 唐鲤的心情在听到答案的那一刻变得极为复杂。 他知道王登科和沈忱在笑什么——他小时候长得很可爱,以至于“可爱”这个形容词伴随了他多年,长大后他急于摆脱这个形容词,平时最忌讳别人夸他可爱。 但丁灿灿说, 她喜欢可爱的男孩子。 “我喜欢可爱的男生很奇怪吗?”丁灿灿不理解笑点何在。 王登科忍住笑, 说:“挺好的, 一点也不奇怪。” 沈忱在桌子下面踢了王登科的凳子一脚, 王登科心领神会,继续问丁灿灿:“你说的这个‘可爱’, 是指哪方面?” 丁灿灿想了想说:“长相可爱的我很喜欢, 但最好是性格比较可爱的男生, 这样的我更喜欢。” 王登科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丁灿灿有些纳闷:“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还一直笑。” “没什么, 帮人打听打听。”王登科的语气不怀好意,搞得缩在自己书立后面的唐鲤也想踢他的凳子,但无奈王登科坐在他的斜前方,踢不到。 丁灿灿突然警觉起来,问:“你认识孟一驰?” 她目前有且只有这一个“怀疑对象”。 王登科根本不认识什么叫孟一驰的,但面不改色地把这位不认识的仁兄拉来当做挡箭牌:“对, 我认识他。” 丁灿灿皱了皱眉头, 说:“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上课铃踩着探进窗户的日影敲响, 丁灿灿赌气地加了一句:“无所谓, 反正他完全不属于这个类型, 是装可爱也装不来的那种。” 课间, 周依侬把丁灿灿叫出去。十三班班主任说到做到, 今天真的请了她家长来。 大难临头的周依侬需要丁灿灿当证人,向她妈妈证明她不是无缘无故翘自习课的。 丁灿灿被叫出去负责求情了,王登科和沈忱的目光同时落在唐鲤身上。 唐鲤沉默良久,最后终于憋出一句话:“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夸我可爱。” 王登科和沈忱爆出一阵近似于嘲笑的笑声。 沈忱问:“你之前不是说,被夸可爱,是对男人的一种侮辱吗?” 唐鲤的脸在沈忱明知故问后涨得更红了。 “请你们……尽情侮辱我吧!” 王登科“啧啧”几声:“底线呢?原则呢?” “我宣布,全世界的可爱都被我承包了,你们以后只能夸我一个人可爱。”啪啪打脸后的唐鲤索性破罐破摔,说的话一句比一句羞耻。 王登科点点头,说:“全世界的可爱都被你承包了,所以除了你以外就没有其他可爱的人了,由此可以推出,丁灿灿只能喜欢你了。” “唐鲤最最最可爱。”沈忱按照要求开始猛夸:“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唐鲤更可爱的人了。” 唐鲤一时间不能适应这个被自己嫌弃多年的形容词再度加到自己身上,而且还是超级加倍,觉得有些羞耻。但一想起丁灿灿喜欢这种类型的男生,又感觉沈忱的夸赞还不够猛。 “力度还不够,使劲儿夸……别停下!” * 晚自习结束,唐鲤推开家门,父母正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他将校服外套脱下来挂在玄关,问:“林修竹怎么样了?” “他在医院住了一晚之后,死活不愿意跟着你姑姑回家,最后被你大伯带回去了。”唐沛枫说:“对了,唐鲤,你给林修竹打个电话劝劝他,怎么好端端地闹自杀呢?” 他说话间,将电视的音量调小。 既然唐沛枫都开口了,唐鲤便从校裤口袋里摸出手机。 他无非是想借他之口教育教育林修竹。 电话很快接通,林修竹的声音传来:“喂,表哥,怎么了?” 唐鲤顺势在沙发上坐下,问:“左胳膊还疼吗?” “没什么感觉了。” 唐沛枫在旁边小声说:“问问他愿不愿意来咱们家住,你大伯家远,他上学也不方便。” “修竹,你既然不愿意回家,要不来我家住吧,韵竹最近住在我家。”唐鲤言不由衷地传达着“圣意”。 “我才不去你家呢。我妈是神经病,我二舅也是神经病,他俩有什么本质区别么?他们兄妹仨只有我大舅是正常人。说句实在话,表哥,要不是我姥姥姥爷还有我大舅都很正常,就凭我妈和我二舅那种疯批的样子,我都怀疑咱们家是不是有什么家族遗传病。” 林修竹说出了唐鲤的心声。 “表哥,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二舅要是没有神经病,你根本就不用去看心理医生。他和我妈一样都是疯子,他们自己不去看医生,所以最后逼得你去看医生。” 林修竹此话一出,唐鲤笑着说:“你说得对。” 唐沛枫听不见他们兄弟俩在聊什么,小声问:“他愿意来咱们家住吗?” 唐鲤摇头,接着对林修竹说:“你昨晚是不是有点冲动呀?不管怎么说,自杀这种行为实在不可取。你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事儿,干嘛非要去死呢……” 唐沛枫的意思是,唐鲤身为哥哥,应该教育一下自杀未遂的林修竹。但唐鲤这句话说得自己都反胃,干巴巴又冠冕堂皇。他的病历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有自杀倾向”,一个有过无数次自杀念头的人,现在说着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话去劝表弟不要自杀,太荒谬了。 林修竹的话出乎唐鲤的预料:“表哥,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昨晚跳楼是想自杀吧?” 少年的声音冰冷,说出来的话让唐鲤不寒而栗:“我要是真想自杀,就应该直接爬到顶楼跳下去。昨晚我被暴打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看着窗户想,我从二楼跳下去还能活,但是我不跳我妈那个架势真的能把我活活打死。” 林修竹的话带给唐鲤的感觉,近似于冰小人打赢后把他冰冻的感觉。 “表哥,因为我不想被打死,所以从二楼跳下去了。我想活着,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死。” * 周三,体育课。 唐鲤右手的伤好了,跟着王登科那群男生一起去了篮球场,没再来和丁灿灿、周依侬二人坐着闲聊。 前天,周依侬被班主任请了家长。她妈妈常舒曼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后,母女二人大吵了一架。 被拉去向常舒曼求情说好话的丁灿灿自始至终都没“派上用场”。 常舒曼从附中出来,直接向公司请了年假,坐飞机回了C市。 “完了,我把我妈气回我姥姥家了。”周依侬趁着体育课,向丁灿灿借了手机,给夏烨打电话:“都怪我们班主任,向我妈告黑状,给我加了好多莫须有的罪名。” “你妈妈住在我家呢,没去你姥姥家。”夏烨说。 周依侬赶紧问:“那你看她心情怎么样?” “阿姨心情挺好的呀。”夏烨笑了:“说不定我妈劝劝她哄哄她,等她再回T市,就把你的老年机还给你了。” 周依侬一听还有这种好事,瞬间来了精神。 “灿灿的伤怎么样了?”夏烨关切地问:“我听周依侬说你伤得不轻。” 丁灿灿在一旁回答:“前天腿疼得厉害,但今天感觉松快了很多,身上的青也淡了。” 相比之下,还是颜悦的伤势更严重一些,她现在还在T大社区医院里躺着。丁灿灿打算体育课结束以后,趁着午休的机会去看看她。 颜悦在医院里躺了三天。颜洛川工作忙,只有下班的时候才能来陪床,她爷爷奶奶不知情,这三天一般都是蔡雪卿借着中午和傍晚吃饭的时候过来照顾她。丁灿灿进病房时,蔡雪卿正坐在塑料凳上削苹果。 见丁灿灿来了,颜悦挣扎着想坐起来。 蔡雪卿轻轻摁住她的肩膀,说:“你躺好,别乱动。” 颜悦着急地问:“灿灿,你……还好吗?” 丁灿灿把回答夏烨的话又拿来回答了颜悦。 “那天真的谢谢你……” 丁灿灿用脚勾过另一张塑料凳坐下,不在意地说:“咱们现在算是一家人,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嘛,我那天要是没经过,那帮傻逼下手没轻重真能把你活活打死。而且他们都是未成年,就算把你打死了,也不会判死刑,再统一统一口径,最多算是‘过失杀人’。” 丁灿灿说的是实话,颜悦只觉得后怕。 病室的门又开了,进来的是谭泯。 颜悦万万没想到谭泯老师会专门来看望她,出于礼貌,又要挣扎着坐起来。 “老师……谢谢你……” 蔡雪卿手上的苹果削到一半,在谭泯进门的瞬间,长长的苹果皮啪嗒一声断了。她用近似惊恐的眼神看了谭泯一眼,然后不自在地从塑料凳上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谭泯笑容温和,像是能把人溺进去,“我是你的老师,又是那天的目击者,理应来看看你。你的伤怎么样了?” “谢谢老师,这周就可以出院。” 谭泯顺势扯过蔡雪卿空出的塑料凳坐下,说:“如果这件事让你有心理阴影需要做心理疏导的话,可以来学校的咨询室找我。” 面对如此关切,颜悦又忙不迭地道谢:“谢谢,但我之前一直都是在钱映霞老师那里做咨询,就不麻烦您了。” 病室的门被敲响,随后推门进来的是一对母子。两人手上都提着水果之类的东西,那女人问:“请问,这里住着的是颜悦吗?” 丁灿灿循着声音看向进来的那对母子——那位母亲她只是觉得面熟,但想不起来那张脸在哪里见过。 颜悦也没想到今天来看望她的人这么多。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女人开始向颜悦道歉。 “对不起……怪我没管教好孩子……” 颜悦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 江淮左和几个混混把她打进医院,江竹西跟着母亲来向她道歉。 因为涉事的都是未成年,警察自然要通知监护人,所以难怪江淮左的母亲知情。 江淮左和江竹西是孪生兄弟,两人的脸就像复制粘贴出来的。 颜悦的表情有些惊恐,甚至丁灿灿也是,她们在看到江竹西的脸后,都觉得自己已经被打出了PTSD。 但江竹西没有纹断眉,也没有舌钉,虽然脸和江淮左一模一样,但却是一副好学生的样子,没有半点杀伤力。在他母亲田红药向着颜悦道歉后,他也紧随其后地说“对不起”,态度诚恳,语气真挚。 丁灿灿看着田红药的脸——女人的一只眼睛有些肿,眼周还有些发黑,唇角有淤血,额头上有两块青,明显是被人打的。 就在母子俩不住地朝着颜悦道歉时,丁灿灿终于想起田红药的这张脸究竟在哪见过——是附中食堂打饭阿姨的脸。 颜悦第三次试图挣扎着坐起来,“阿姨……您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作者有话说: 可爱:从前的我唐鲤爱答不理,如今的我唐鲤高攀不起。 唐鲤:求求你们,快夸我可爱!跪下求你们。 第31章 当然算啊 丁灿灿插在矿泉水瓶里的玉兰花开了。原本只是一枝被雨摧折还未来得及开的花, 唐鲤偶然捡起送给她,她找了一个空瓶子加了点水,没想到竟然开花了。 丁灿灿这段时间情绪一直较为低沉, 主要是因为耳朵被缝了四针。她虽然自我麻痹多年,不停地通过心理暗示的方式告诉自己,自己是个男孩,但本身的性别与生俱来地爱美, 让她总是有自己“破相了”、“毁容了”之类的消极想法。她尽量不去想耳朵的事儿, 埋头学习备考, 但脸上的沮丧表情掩饰不住。 唐鲤的位置在丁灿灿的正后方, 他每天无数次地从她座位旁经过,有意无意地总能瞧见她神情怏怏的, 和她桌角上盛放的玉兰花呈现出一枯一荣的状态, 好像她所有的快乐和精气神儿都被那枝花吸走了一般。 他把她从天梯上抱下来, 她倚在天梯的一角啜泣不止的那天开始, 唐鲤就意识到,丁灿灿不是被阳光照耀着的大草原,他和她一样,都是有喜有哀的普通人,不可能一直像小神仙一样快乐。在她流眼泪的那个瞬间,他看到了眼前的草原陷落下去, 万仞高的冰川隆起, 屹立在眼前, 遮蔽了日影和云彩。 似是注意到了唐鲤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丁灿灿忽然抬起头, 随即朝他一笑。 唐鲤落座后, 丁灿灿将身子转了一百八十度, 脚踩在他书桌底部的横杠上,问:“你干嘛那样看我?” 唐鲤下意识地低垂下眼睛,想要回答她的话,却突然想起自己答应了她要纠正这个小习惯,便又重新将眼眸抬起,直视着她的眼睛说:“看你最近不太高兴。” 在说话时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唐鲤一时半会不太习惯,只和丁灿灿对视了片刻,他又下意识地将眼睛低垂下去。 “抬起眼睛来看我。”丁灿灿声音不大,但语气不容置疑。 唐鲤再度抬眸,看向她的双眼。 “你知道以前跟什么人讲话的时候要低垂着眼睛不能直视吗?” 唐鲤摇头。 “皇帝。”丁灿灿说:“但封建制度早就被推翻了,我不是皇帝,你爸爸也不是皇帝,不管是我,还是你爸爸,或者其他人,在人格上跟你一样都是平等的。” 唐鲤笑了笑。 他爸爸唐沛枫在家,至少在他面前,确实觉得自己是皇帝,对他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唐鲤一笑,杏仁眼的尾梢向上翘,眉目之间顿时生出融融暖意,丁灿灿看着不由得有些脸红,她赶忙说:“我最近确实不太开心,但这也很正常呀,就像你说的,‘人有高兴的时候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就像地球有白天,有黑夜,有雨林,也有冰川’。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地球,不是只有阳光和草原的。王登科肯定也一样,不是只有你所看到的开心的时候,就像我似的。” “你们俩聊什么呢,我怎么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王登科将书包扔在桌子上,身体转了九十度看着面对面的二人。 因为今天要月考,昨天晚自习结束后班长就安排着全班将桌子拉成单人单桌,并在教室门上贴上印有“理科第一考场”的A4纸。 这么一拖桌子,王登科和沈忱被剥离出去自成一排,与唐鲤、丁灿灿隔开了一条过道的距离。 唐鲤光看王登科的表情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拼命朝他使眼色让他少说两句,不是他想的那样。 王登科无视了唐鲤,直接问丁灿灿:“诶,同桌,你觉得唐鲤属不属于可爱那一类型的?” 他这么明目张胆地当着他们二人的面问这个问题,唐鲤很想给他一个大比兜。 丁灿灿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认真且光明磊落地做出了正面回答:“当然算啊,唐鲤挺可爱的呀。” 昨晚布置考场,所有人的书立和乱七八糟的书本试卷全都放到走廊的储物柜里了,唐鲤也不例外。现在他和丁灿灿脸对着脸,没有任何遮蔽物可供他把头埋起来当鸵鸟。 丁灿灿甚至还加了个例子佐证:“今天早上我从宿舍走过来,远远地看见唐鲤在教学楼前拜孔子。拜完以后还四下看了看,生怕被别人瞧见他在偷偷拜孔子,飞一样地跑进了教学楼。” 唐鲤呼吸一滞,努力调整出一个正常的表情,极力否认:“你看错了!” 丁灿灿很好骗:“真的吗?那可能确实是隔得比较远的原因吧。” 王登科清了清嗓子,阴阳怪气地说:“诶呀,好可惜啊,原来早上丁灿灿看到的那个考试前偷偷拜孔子的可爱的男生不是唐鲤啊。” 他有意把重音放在了“可爱的”三个字上。 此言一出,唐鲤立马坦白:“好吧……你看到的那个确实是我。” 他早上走到教学楼前,瞅见四下无人,凑到孔子雕像面前飞快地朝他老人家鞠了三个躬,嘴里念叨着“看在我和您儿子都叫‘鲤’的份上,求求您保佑我这次月考”。没想到这一幕被丁灿灿瞅见了。 丁灿灿乐了:“我就说嘛。” 好在这时班主任沈秀林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进了教室,丁灿灿和王登科乖巧地回过身温习功课去了。 唐鲤略微稳了稳心神,翻开了语文背诵材料。 第一场考语文。 * 考试持续了两天,丁灿灿心情不太美丽。 一是因为自己上学期期末虽然班级排名没变,但年级排名退步了,让她直接从“理科第五考场”掉到了“理科第六考场”。二来就是,因为玉兰花不方便放进走廊储物柜,她去考场前把插着玉兰花的瓶子放在了讲台上,想着考试结束后再拿回来,但现在,玉兰花早就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附中高二一共30个班,一到十三班是文科班,十四到三十是理科班。十四班是排在最前面的理科班,自然是“理科第一考场”,能留在自己班考试的只有沈忱和班长两人。 考试结束,周围人忙着对答案或者拖桌椅,沈忱坐在自己位置上,双手虚握着拳,抵在额头上,看起来心情非常不好。 “沈忱,你有没有看到谁把我的花拿走了?就在讲台上。”丁灿灿小心翼翼地问,试图通过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将沈忱从低沉的情绪里拉出来。 王登科也注意到了沈忱的异常,问:“你怎么了?不可能是因为没考好抑郁了吧,学霸。” 唐鲤也刚好从隔壁考场回到班里,问:“沈忱怎么了?” 沈忱半晌才把撑着额头的双手放下来。他眼圈有些红,声音有点哽咽:“我妈妈离家出走了,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王登科一听也跟着慌了:“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晚上。” 沈忱的妈妈给他们送过几次饭,跟王登科和唐鲤都认识。听他这么一说,唐鲤也急了,问:“阿姨为什么离家出走?” “听我爸说,昨天我妈妈出门买菜,在小卖部看好了一张海报,她就买下来了……回家以后我爸看见了,和她大吵了一架,说她是个家庭主妇,一分钱都不挣,还乱花钱……然后我妈妈就走了。” 唐鲤问:“报警了吗?” “报了,但警察说要24小时以上才能以人口失踪案加以受理,但现在还没到24小时。” 王登科气得砸了一下桌子,嘴里骂了一句脏话:“他妈的,你爸有毛病吧。那张海报能顶多少钱?就他妈的和阿姨因为这种事儿吵起来。” “我妈妈喜欢宫崎骏画的龙猫,那张海报……三块五。”沈忱的眼眶还是有些红。 丁灿灿也喜欢龙猫,她的校园卡上就贴着一张龙猫的卡贴,边角有些翘了。沈忱一提起父母吵架的原因是一张龙猫海报,她感觉忿忿不平。女性为家庭的牺牲和贡献太容易被忽略,难道一位妻子、一位母亲这么多年为家庭所做的一切,都不值三块五吗?未免太让人寒心了。 沈忱妈妈现在的处境,让她想起了多年前周紫燕在丁家村里的处境,同样都让人心疼。 沈忱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来,“没事儿,肯定能找到的。” 随后,他又想起方才丁灿灿问他花去哪里了,自己情绪不好没顾上回答,“你的花,咱们班主任监考的时候拿走了。” * 周五晚上唐沛枫有晚课,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 “明天周六,有家长会。”唐鲤提醒说。 “知道了。” 这么多年,唐鲤的每一场家长会都是唐沛枫去开。李迦蓝因为工作忙的原因,在教育孩子这方面属于常年缺席的状态。 “沈忱的妈妈找到了吗?”唐沛枫问。 “找到了,今天上午找到的。” “那就行。” 唐沛枫虽然睡眠质量一般,但很少做梦。特别是他父亲唐宏远去世后,他不曾梦见过他一次。 今晚却成了个例外。 “爸爸,别打了,求求你了……”少年的声音在哀求着。 唐宏远手中的皮带狠狠地抽下来,唐沛枫的脸颊和胳膊上多了两道血痕。 “爸爸,可是我这次还是第一名啊……” 唐宏远的脸被梦境拉扯地有些扭曲,但语气还像当年一样不容置疑:“你他娘的考第一?你他妈了个比的上次也是第一,但这次为什么分数不如上次高?” 说完又是一皮带抽下来,唐沛枫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头和脸,这一下抽得他手指甲盖下血殷殷的。 他哥哥唐茂松已经去上大学了,再也没有人能在挨打的时候护着他和妹妹了。 “别打了?我告诉你们,唐茂松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因为我管教不够严,他变成了一个没出息的人!” 唐宏远所说的没出息,无非是高考只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 他说话间又重重地抽了一下,好像面前被责打的不是小儿子,而是大儿子。他似乎在借着这个机会,发泄着对大儿子的不满。 “爸爸,别打了。”小女孩的哭声充满恐惧:“别打哥哥了。” 随即,皮带抽在小女孩身上,男人怒吼道:“唐锦萱你他妈的先闭嘴!还没轮到你说话!你考成那个狗样一会有你挨打的时候!” 身旁似乎有人在推他,唐沛枫猛然惊醒,像是一脚踩空似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李迦蓝关切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唐沛枫大口呼吸着空气,好像一个刚刚溺水被救上来的人。 “我刚刚,梦见咱爸了。” 他甚至还能回想起,梦中那个场景发生的时候他十四岁,而唐锦萱才上五年级。 那些脏话,那些切肤之痛,借着这个梦,让他重新陷入了少年时代的恐惧中。 李迦蓝在被子下拉住他的手。 唐沛枫只觉得自己僵硬得像一座石雕,指尖更是一点温度都没有。 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对妻子说:“我去客厅喝点水。” “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 唐沛枫坐在沙发上出了很长时间的神,那种异样的近似于恐惧的感觉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很快把他吞噬、淹没。 他极力地从深渊中爬上来,习惯性地自我麻痹:“忘了那些,忘了那些……只要不记得,就可以当做从来都没发生过。” 第32章 昼夜晨昏 丁灿灿一直在学校里住到月考之后, 期间她一边复习备考,一边想着耳朵缝针的事儿要怎么跟周紫燕说。 最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周紫燕坦白。 周五晚上回家, 周紫燕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抚着胸口好半天才找回魂儿来。 “给我看看你的耳朵。” 周紫燕皱着眉头,瞧着女儿被缝了针的耳朵,难免心疼:“这当时得有多疼啊。” 丁灿灿说得云淡风轻:“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颜悦伤势那么重, 也早在月考前就出院了, 更何况她, 她的伤势可比颜悦轻多了。 “等你爸下班回家我要说说他, 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俩都受伤了, 他还瞒着我。” 眼看颜洛川要遭殃, 丁灿灿赶紧说:“不关我爸的事, 是我让他先别告诉你的。” 周紫燕还是有些生气:“我说前一阵他怎么总说局里忙, 到了下班的点儿也不见人影,原来是因为颜悦住院了。不行……明天我得做点好吃的去学校看看颜悦。” “妈,其实这次我耳朵缝针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周紫燕不解地看向丁灿灿。 “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生病了,是怕我担心你……我的心思和你一样,也是怕你担心。” 丁灿灿这话说得含蓄, 但周紫燕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你知道了?” 丁灿灿点点头, 说:“除夕那天就知道了, 我看过你所有的电子病历, 还瞒着你去找过韩老师。” 周紫燕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缓缓地将这口气吐出来。 之前她千方百计地瞒着女儿, 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现在女儿知道了,她反而精神没那么紧张了。 “妈,咱娘俩是血缘上最近的人了,你有什么事儿,瞒着谁也别瞒着我呀……就像我,最后想明白了这个理儿,也没瞒着你呀……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因为你是我妈妈……” 周紫燕鼻尖有些红,眼里氤了一层泪,丁灿灿赶紧揽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拍着。 “妈妈,我打算留长发了,这么多年,我好羡慕那些扎着辫子穿着裙子的女孩……” 听了这话,周紫燕眼里有了期待的光,但眼泪也顺着这一丝期待流淌出来。 “好,留长发好呀,妈妈就喜欢你长头发的样子……你从来都不是个男孩,你一直是个女孩子……” “你到时候要给我买好看的头绳,还有发卡。” 周紫燕擦了擦眼泪,泪光中有了笑意:“一定。” * 月考后的家长会安排在周六。 又是一个单周周末,家长会结束后学生还要继续上自习课,所以丁灿灿早上蹭着颜洛川的车跟着他和周紫燕一起到了学校。 家长的车不能开进学校,只能停在校外。颜洛川让她们母女二人先下车,自己去找车位。周紫燕揽着丁灿灿的肩膀,护着她从车流中通过。 停在路边的一辆车的车门忽然开了,从里面先后出来一对母女。 丁灿灿一眼就认出那个女生是蔡雪卿,刚想上前打个招呼,却不料她妈妈嫌她走得太慢,凭借身高优势拎小鸡一样拎着她快速地走到前头去了。 丁灿灿想,这个妈妈可真强势。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再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黑色的车。 那是一辆别克君威。 同款拼色羽绒服,同款私家车,蔡雪卿和视频里跳车的女孩已经有两点一模一样之处了。 丁灿灿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灿灿,你看什么呢?” 丁灿灿没好意思告诉周紫燕自己在“破案”,她打了个哈哈说:“现在三月中下旬了,玉兰花基本上都开了,我在看花呢。” 她边说着,边拉着周紫燕的手晃来晃去,像小女孩在撒娇一样。 周紫燕很吃这一套,也跟着晃手。昨晚跟女儿开诚布公地聊了很久,她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今天心情大好。 “妈妈,我的位置在第三排,那个放着玉兰花的桌子就是我的桌子。” 丁灿灿没跟周紫燕一起去教室,她想趁着家长会的时间先去宿舍里写会作业。 周紫燕很容易便找到了女儿的座位。瓶中插着的玉兰花开过了风头最盛的那一阵儿,此刻显现出慵懒的颓败感,满是褶皱的花瓣蜷缩着,香气浓郁。 昨天丁灿灿从沈忱那里打听到自己的花被班主任顺手拿走了,二话不说就去办公室要,最后还真把花要回来了。看得王登科连声感叹:“我同桌真勇。” 沈伟强和唐沛枫到得比较早,两人不约而同地皱着眉头看着自家孩子的月考试卷。 王槊开家长会喜欢卡着点来,晃晃悠悠地像是来逛游园会似的。他一坐下,见家长会还没开始,班主任也还没来,当即回头想跟那两个皱着眉头的爸爸聊聊天。 “诶呦,沈忱爸爸呀,好久不见了,一般不都是孩子妈妈来开家长会嘛?今天怎么是你来了?” 王槊这句话精准踩雷,沈伟强很尴尬——他的妻子前几天闹离家出走,虽然人找到了,但是在娘家死活不愿意回家,所以无奈之下只能由他来开这次家长会。 “孩子妈妈有点事情……” “诶呦,唐鲤爸爸呀,咱们也好久不见了。” 唐沛枫瞪了王槊一眼,说:“前不久才见过。” 王槊觉得唐沛枫很没意思,便转过身去,又去跟周紫燕打招呼:“您就是灿灿妈妈吧!” 丁灿灿被王登科拉到家人面前介绍过,所以王槊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周紫燕原本在闻玉兰花,邻座的家长忽然向她打招呼,她礼貌地回应:“您好,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王,幸会幸会。”王槊和周紫燕握了握手,笑得比丁灿灿的名字还要灿烂。 唐沛枫在斜后方看着多年老友依然那么不稳重,像只有多动症的猴子一样,又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班主任沈秀林进了教室。 “各位家长,在本次家长会正式开始之前,校长请各位先填一份问卷。” 昨天下午开了班主任会,沈秀林也搞不懂赵校长的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她依照她的吩咐,将问卷纸发放到了每个家长手中。 周紫燕拿到问卷,上面只有一句话:请给你的孩子打分。 下面有一行小字—— 注:满分100分。 周紫燕从丁灿灿的铅笔盒里拿了一支笔,毫不犹豫地写下了数字100。 旁边的王槊也一样,看到这个问题之后,立马写下了100。写完后,他还瞄了一眼周紫燕写的,嘴巴又开始闲不住,小声说:“校长真有意思,这个还用问嘛,必须是一百分啊,你说是吧,灿灿妈妈。” “那当然啦。”周紫燕笑了笑。 得到周紫燕的肯定后,王槊很满意,又不老实地将身子转了九十度,去看沈伟强的问卷。 只见上面写着80。 王槊十分不解,小声问:“诶,沈忱爸爸,沈忱都考年级第一了,你还有哪儿不满意啊?” 沈伟强本来就被王槊弄得够尴尬了,现在一见他又回过身来,头都大了三圈。 “沈忱这孩子总是不自信,畏畏缩缩的。” 他回答完,只希望王槊快点把身子转回去。 但王槊偏不,还继续扭着身子,没有转回去的意思。 唐沛枫刚写下一个数字,王槊便一招“猴子捞月”伸长胳膊就把问卷抢了去看。 唐沛枫给唐鲤打的分更低,只有60分。 王槊更加不解,皱起眉头说:“诶,不是我说,唐沛枫你这家伙怎么回事儿啊?” 唐沛枫一把将问卷抢回来,有些不耐烦地说:“他目前在我心里只值这个分。” 因为还在开家长会,王槊不好多教育他什么,撂下一句“开完会后咱俩好好聊聊”,便转过身去了。 他一转过身去,被他两次弄得极为尴尬的沈伟强松了口气。 问卷收上去,沈秀林开口了:“有多少家长给自己的孩子打了100分,麻烦举一下手。” 王槊把手举得老高,觉得非常光荣。一边举着手,还一边好奇地向四周看有多少100分。 周紫燕也把手举了起来。 “王登科爸爸,丁灿灿妈妈,还有……许翊爸爸。只有三位家长,谢谢配合,请把手放下吧。” 王槊有点懵,开始碎碎念:“班里50个孩子,怎么只有三个家长打了100分?不应该啊。” 在他的观念里,所有的家长都应该打100分才算正常。他原本以为只有唐沛枫和沈伟强两个“不正常的”家长,但没想到“不正常的”家长数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周紫燕也有些不解:“对啊,不应该啊。” 同样不解的还有唐沛枫,他刚刚看到他的同事许景辉也举手了。 这着实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儿子许翊回回考班里倒数第一,也能值得他打100分? * 家长会九点半散场,学生们十点钟开始上自习课。 丁灿灿在教学楼前刚好遇见唐鲤,两人一起上楼。 昨天丁灿灿去班主任办公室要花一事,已经被王登科添油加醋地在唐鲤跟前说了很多遍。在唐鲤看来,王登科多少有些过分解读了,丁灿灿只是觉得花好看,谁送的并不重要,更何况还是他随手从地上捡来的。 但王登科才不管唐鲤嘴上的说辞,他只顾沉浸式嗑cp,就算没有糖也要硬嗑。 “你今天精神状态很好。”唐鲤说。 丁灿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从前快快乐乐的小神仙又回来了。 “所以说很正常呀。”丁灿灿开始一本正经地分析:“按照你说的,人就像地球。晨昏线把地球分成了昼半球和夜半球。人高兴的时候,就像地球转到了昼半球;不高兴的时候,那就是夜半球啦。我前一阵处在夜半球,经过这段时间的‘自转’和‘公转’,又重新转回昼半球啦!” 唐鲤也跟着一笑。 “对了,等下个周末,我也要去找韩老师做咨询。”丁灿灿忽然提及此事。 “嗯?你也要去找韩老师?” 丁灿灿很坦诚地说:“我有点性别认知障碍,想让她帮我疏导一下。” 看唐鲤露出的表情有些困惑,她又解释说:“我去网上查了一些资料,我属于后天社会性的,做几次心理疏导就能解决。” 两人走到十四班所在的楼层,唐鲤忽然想起来,邀请道:“下周末3月29号是我生日,你愿意来玩吗?” 丁灿灿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好呀。” 唐鲤内心喜滋滋的,至少这段时间内他又有值得期待的事了。 两人进了教室,班长趁着自习课还没开始,在发什么东西。 丁灿灿坐下,看到桌上放着一张问卷。 上面只有一句话:请给你的家长打分。 下面有一行小字—— 注:①满分100分。②仅限于今天参与家长会的家长。 王登科啧啧称奇:“赵校长又想出好玩的花样儿来了。” 说完,他在问卷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100。 丁灿灿从笔盒里拿出一支笔,同样毫不犹豫地写下了100。 作者有话说: 想当年,校长的问卷,我妈给我打100分,我爸给我打60分,想想就要气晕了。 依然感谢每天来留言的小天使~蟹蟹! 第33章 阿喀琉斯 课间操结束, 丁灿灿和周依侬肩并肩地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 “周依侬,后天就是唐鲤的生日了,他往年的生日, 你都送他什么礼物呀?” 这个问题把周依侬问住了,唐鲤的事儿她一向不怎么上心,甚至历年随手送了他些什么她都记不清了。 “我不记得了,诶呀, 他无所谓的, 你不送他都不介意。” 走到十三班门口, 周依侬正打算进去, 却被丁灿灿一把拉住,“你再好好想想。” 周依侬有点头疼, 这个时候教室里有同学喊:“周依侬, 有人找你。” 周依侬喊回去:“在哪儿呢?” “后门。” 周依侬从前门窜到后门, 丁灿灿不依不饶地跟过去。 “请问, 你是周依侬吗?” 周依侬和江竹西素来没有交集,再加上丁灿灿的耳朵是因为江淮左受伤的,周依侬语气不善:“对啊,我就是周依侬,你找我干什么?” 丁灿灿看到那张和江淮左一模一样的脸,下意识地缩在了周依侬身后。 “我打听到你爸爸是个律师, 专门受理离婚案。”江竹西见对方点头认可, 忙问:“请问, 你爸爸有没有经手过丈夫家暴妻子的案件?” 周依侬的头又开始疼了, 今天一个两个来找她问的都是她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我不知道, 我爸的工作我从来不过问。”虽然她爸爸是律师, 但碍不住她是个法盲, 更没有兴趣去问那些他手头上处理过的离婚案,都是些鸡飞狗跳,她懒得知晓。 “可不可以告知一下周律师的联系方式?” 周依侬背了一串电话号码出来,江竹西谢过便走了。 丁灿灿突然回想起在T大社区医院见过的那个去向颜悦道歉的女人,她脸上的伤明显是遭人殴打所致,惨不忍睹。今天江竹西来要联系方式,丁灿灿这才明白,那些伤是她丈夫常年家暴的证据。 见丁灿灿在出神,周依侬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你想什么呢?” 丁灿灿开始打哑谜:“我在破案。” * 这周是双周,学生可以回家歇周末。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不出一个小时,校园很快静下来。斜阳拉长的影子照在行政楼上,校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何秘书敲着键盘,将一个新的数据输入进表格。 赵校长放下手头上正在看的问卷,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她叹了口气,对秘书说:“情况不太乐观,比我想象的还要差。” 上周六的家长会,她针对高一高二年级发放了问卷。几千份问卷,她看了一个星期还没看完。高一年级的数据何秘书正在统计着,她细细看过一遍了,情况不太好;高二才看到一半,情况比高一还差。 “高一的双100起码还有百分之十,我现在瞧着这高二,连百分之十都没有。” 赵校长边说着,边拿出手头上正在看的问卷。 “小何,你看,就像这个班,一个班里,只有三个双100。” 何秘书看了一眼那六张问卷,对应的三个学生叫王登科、丁灿灿、许翊。她拿过校长手里的问卷瞧了瞧,“这种孩子属于比较幸福的,家对他们来说是‘避风港’。” 赵校长又抽出两张问卷,推到何秘书面前说:“你再看看这两张,这爷俩很默契,都给对方打了60分。” 何秘书接过来看了一眼,学生叫唐鲤。她叹了口气:“这种就比较惨了,家对他们来说是‘高压锅’。” 赵校长苦笑了一下:“这种不在少数,甚至说占了一大半。‘避风港’太少了,大多数都是‘高压锅’。小何,你想想,现在的教育环境下,学校教育已经足够压得孩子们喘不过气了,回到家相当于又进了个‘高压锅’,孩子的心理能不出问题吗?钱老师和谭老师的咨询室每周二、四都爆满。反正我瞧着咱们学校的孩子,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朝气都没有,一个个暮气沉沉的。” “所以您费尽周折做这些,就是为了大致了解学生的家庭教育环境?” 赵校长抿了口水,用一声叹息回答了何秘书的疑问。 “发现问题了又有什么用,我现在还想不出能怎么解决。” 校长的话有些灰心,何秘书猜测,大概是前一阵校长想废除高一年级的“走班制度”进行得不顺利,让她对教育环境的改善更不乐观了。 附中就像一棵枯萎欲死的巨树,沉疴已久,许久未照见太阳、长出新叶。想要让它枯木逢春,又谈何容易。 除非连根拔起。 “我听说,‘秦勤弑父案’好像要开庭了?”赵校长随口问道。 “是,就在下个月。” * “秦勤案”开庭在即,韩江雪的心理咨询中心附近这几天围满了记者。 两年前,在法治栏目上,韩江雪将惨案归因于家庭教育。后来,经过办案警察走访得知,在外人眼中,死者秦永峰是个脾气极好的人,从来没有打过孩子。案件真相一时间变得扑朔迷离,杀人动机至今是个谜。 韩江雪当年的发言,更像是一条预言,至于真假,开庭后就能知晓。这两天,不少小媒体闻到了新闻的气息,想借着韩江雪的知名度造势。韩江雪疲于应付,让助理去打发他们,但这些小记者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地粘在门口。 韩江雪的心理咨询中心经常满员,丁灿灿只预约到了周五晚上八点这个时间段的咨询。 周紫燕通常是每周四下午来这里做心理疏导,韩老师让她回家给丁灿灿捎句话,叫丁灿灿周五来之前先画幅画,心里想什么便画什么。 丁灿灿从学校回家就开始画,匆匆忙忙地画好,笔触有些潦草。 周紫燕开车送她过去。 丁灿灿进了咨询室后,周紫燕被助理领到休息室去等。 “你来了。”韩老师笑容亲切,为丁灿灿倒了一杯水,推到她手边。 丁灿灿有些紧张,这次她不是以家属的身份而是以“客人”的身份来的。 韩老师有个不成文的习惯,但凡是头一回来做咨询的,她都会要求在来之前画幅画。她能通过画来看作画者的心理状态。 她接过丁灿灿速成的画,细细地品鉴起来。 画中画了一个男青年,他一手持剑,一手拿着盾牌。乍一看是个勇武善战的英雄,但却穿着一条非常女性化的裙子,整个人看上去很滑稽。 画的右下角写了四个字,点明了画中的人物是谁——阿喀琉斯。 韩江雪笑了笑:“你很聪明,找到了自己的同类。希腊神话中虽然没有明确说过阿喀琉斯有性别认知障碍症,但通过一些文字能看出他确实有过这样的心理困扰,而且和你一样,他的性别认知障碍症不是先天基因性的,而是后天社会性的。” 在预言中,阿喀琉斯会成为英雄。但预言还说,他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他的母亲忒提斯得知这个预言后,将儿子浸入冥河水中,使他全身刀枪不入。尽管如此,他的母亲还是不放心。她把儿子交给斯库罗斯岛的国王,希望他能将阿喀琉斯以女孩子的身份秘密抚养成人。 阿喀琉斯从小便穿着裙子,养在国王的一群女儿中,不知道自己是个男孩子,而非女孩子。 “裙子就是一个符号,是国王用来对阿喀琉斯加以心理暗示的符号。通过这种心理暗示,阿喀琉斯坚信自己是个女孩,跟国王的女儿们没有任何区别,所以他那时根本不可能上战场,也不会走向预言中战死的宿命。灿灿,你也说说你的心理暗示吧。”韩江雪端详着画,自然而然地展开话题,让来访者觉得只是在闲聊,不会特别紧张:“没事儿,畅所欲言,怎么说都可以。” 丁灿灿想了想,说:“可能我的符号是发型吧,就是我现在的这种发型。给我心理暗示的也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韩江雪点点头,说:“对,有符号,有心理暗示,就证明你和神话里的阿喀琉斯一样,性别造成的困扰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人为地加上去的。” “您以前有没有遇见过我这样的情况?”丁灿灿还是有些放不开。 “当然有啊,还不止一个呢。不过我也发现,有先天性性别认知障碍症的一般是男孩子,而像你这样后天性性别认知障碍的绝大多数都是女孩。” “为什么?”丁灿灿觉得好奇。 “重男轻女的余毒,让很多女孩在社会和生活环境的挤压下,开始质疑自己本身的性别,还有些像你一样,出于某种目的,常年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是个男孩子,而非女孩。” 韩江雪说中了她的情况,丁灿灿不自在地咬了咬下唇,幼时不堪的记忆再度盘旋在脑中。 “你别紧张,后天性的远比先天性的更好解决。” “先天性的要怎么解决?” “先天性的性别认知障碍除非做手术改变性别,否则一生都无法跟本身的性别和解。” 丁灿灿听得有些冒冷汗:“可是,这种要承受很大的压力吧……世俗的眼光,还有……家人也未必同意啊。” 韩江雪耸了耸肩,无奈道:“所以说先天性的很难解决。” “韩老师,我很矛盾,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很矛盾……我一边觉得我应该是个男孩,但一边又很爱臭美,特别羡慕那些留长发穿裙子的女孩。我现在长大了,最近也意识到问题在哪了,可是我一边试着接纳自己原本的性别,一边又为身边女性遭遇的不幸而感到害怕,从而畏惧接纳本来的性别。” 沈忱妈妈为什么离家出走,江竹西妈妈脸上又为什么有那么多伤。这些都让丁灿灿感到害怕,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之感涌上心头。 这个世界,对女性很不公平。 “我总觉得,故事里的阿喀琉斯接纳自己原来的性别很容易。”丁灿灿说:“我没有他那么容易。” 希腊神话与荷马史诗都将浓墨重彩放在特洛伊战争上,而非阿喀琉斯之前是如何被抚养的。也许,他也有过类似的挣扎和性别方面的迷茫,但都被一笔带过了。 “阿喀琉斯开始质疑自己不是女性的诱因是什么?”韩江雪提问道。 丁灿灿回答:“阿伽门农为了让他参与作战,兵临城下,逼他出来。当时国王的公主们都吓坏了,只有一位‘公主’,穿着裙子,拿起武器,出门迎战,那位‘公主’就是阿喀琉斯。我觉得应该是阿伽门农的那次挑衅,让阿喀琉斯血液里流淌的战斗因子觉醒了,让他做出了有别于那些公主的决定。不是像她们一样尖叫着逃跑,而是拿起武器去战斗。就像我在画里画的那样。” 韩江雪听了丁灿灿的回答,笑着摇了摇头:“他的性别觉醒还要更早,早在他提着剑去作战之前。” 丁灿灿的神情有些不解。 韩江雪说:“早在这之前,阿喀琉斯就爱上了国王的公主之一,伊达弥亚公主。对异性的喜欢远比血液中的战斗因子更容易激发一个人对虚假性别的怀疑,从而向真实的性别靠拢。” 她怕丁灿灿没明白,干脆问得更直白了些:“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或者,有好感的也行。” 此话一出,丁灿灿的脑中闪过一道亮光,接着那道光像惊雷一样炸开。 那天晚上,她因为被狗吓到,慌乱中从背后抱住唐鲤的时候,她的虚假性别和真实的性别便开始了一场战斗。 真实的性别让她因为以一个暧昧的姿势抱了唐鲤而感到非常害羞。 也许当年阿喀琉斯爱上伊达弥亚公主的时候,两种性别也有过这样的战斗。 这种心理上的战斗,远远早于他持剑去参与真正的战斗。 作者有话说: 唐鲤:谢谢韩老师助攻!咨询费别说一小时500,一小时600......啊不,一小时1000我也愿意给! 第34章 新鲜裂痕 唐鲤一如既往地在周六下午去做心理咨询, 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咨询室墙上新贴的画出自丁灿灿之手。 那幅画有别于周围其他笔法幼稚的画作,一看就是学过绘画之人所画的。他第一次来做咨询的时候,也被要求着画了一幅画, 但和其他来访者画的差不多,画得很抽象。就像他们各自的心理状态,乱糟糟的。 丁灿灿画了一个很具体的神话人物,在一片扭曲歪斜的笔触中很显眼。 唐鲤凑到近前去仔细看了看。 “韩老师, 这幅阿喀琉斯是丁灿灿画的吗?我听她说, 她也要来您这里做咨询。” 韩老师点了点头, 笑道:“她是昨天来的。” 心理咨询结束, 唐鲤临走前,韩老师还特意加以祝福:“今天是你17岁生日吧。生日快乐呀, 以后你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谢谢老师, 借您吉言。” 回到家后, 唐鲤听见书房里传出钢琴的声音。 李迦蓝之前心血来潮学过一阵子钢琴, 后来又因为工作忙而荒废了。那架钢琴一直被扔在书房里,琴盖上落满了细尘。 唐鲤推开书房门,弹琴的是林韵竹。 林韵竹在他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但能看出她在这期间一直担心林修竹,心情欠佳。只有来福凑过来和她玩的时候,才能见到她脸上的笑影。 心理咨询占用了午睡时间, 唐鲤躺在书房的沙发上, 听着林韵竹的琴声, 昏昏欲睡。 他能听出来, 她正弹着的曲子是《Utopia》, 译为“乌托邦”。 唐鲤闭上眼睛, 旋律在耳边跃动。曲子上半阕和下半阕调子完全不同, 上半阕舒缓柔和,像是一座理想国建造的过程,下半阕陡然变调,让人有种乌托邦被解构,万劫不复之感。 唐鲤听着听着睡着了,恍惚间又回到了芦苇湾。芦苇湾是个老旧社区的名字,坐落于T市的旧城区,唐锦萱夫妇结婚时在那里买了一套小房子,唐宏远和妻子住在女儿家,两人帮女儿女婿带孩子。唐鲤的幼儿园在那附近,小时候常住在姑姑姑父家里。 他爷爷唐宏远是个跟他爸爸唐沛枫全然不同的人,沉默寡言,温和慈悲,对他更是偏爱有加。当年李迦蓝在公司还只是个小职员,每月工资不高,他想要一辆很贵的儿童车,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不舍得给他买,但唐宏远二话不说便买了下来,这件事李迦蓝念叨了多年——“你爷爷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连我和你爸都比不过,你将来长大了,可得好好孝敬你爷爷。” 芦苇湾靠近T市老城区的中心商业圈,离纤云街和金风玉路交叉口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他还记着那个十字路口曾经有一座立交桥,叫做“飞星桥”。夏天傍晚,唐宏远会带着他们出去闲逛,他和林修竹、林韵竹在立交桥上疯跑,跑累了就开始玩捉迷藏,回家时还顺便在桥下捉几只蛐蛐放在透明的小罐子里养着。 如今,唐锦萱夫妇早已搬到了大房子里,芦苇湾的老房子租出去吃着廉价的房租。李迦蓝也不再是当年的新人职员,她早已成了年薪7位数的小领导,但她工作越来越忙,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唐鲤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具体在哪个时间点,自己距离印象中的芦苇湾——那个属于他和林修竹、林韵竹的乌托邦越来越远。芦苇湾就像一幅被泡进水里的画,色彩和线条逐渐淡褪,最后连画纸都被水泡软了,用手轻轻一搅,碎入水中。 唐宏远去世后,他的乌托邦被彻底解构了。 “诶,表哥,你怎么还在睡呢?你可是今天的寿星呀。” 唐鲤睁眼,发现推他的人是林修竹。 林修竹在大舅家住了一段时间,昨晚才回自己家,今天特意来二舅家里给唐鲤过生日。 唐鲤躺在书房的沙发上回了回神儿,隐约听见门外有油烟机的声音——应该是唐沛枫在做饭。 每年生日,他请朋友们来家里玩,都是唐沛枫负责下厨。唐沛枫是个脑子很聪明的人,什么都一学即会,他的厨艺很好,但唐鲤时常在吃饭的时候挨批,所以食不知味,渐渐地忽略了唐沛枫做饭很好吃这一事实。 醒过神儿来后,唐鲤瞧见林修竹打着石膏的左臂,问:“你的胳膊还疼不疼?” “没什么感觉了,就是不太方便。”林修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表情和眼神中又带上了昔日的灵气。 “昨晚回家没再和姑姑起冲突吧?” 林修竹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说话温柔地能掐出水来,还给我买了一大堆好吃的。我这周英语小测还是没及格,但她不仅没打我,连骂都没骂我一句。我昨晚写了会作业,她还怕我累着似的,一个劲儿地叫我去休息休息。” 林韵竹在一旁听着,神情很惊奇,“你说的这个人还是她么?是不是被什么人给魂穿了?” 林修竹:“说实话……我觉得很不适应……而且,怪瘆人的……不信今晚你可以回家感受一下。” 三人在书房里光顾着说话,没听见门铃响了。 唐沛枫在厨房里吆喝:“唐鲤,快去开门!” 唐鲤踩上拖鞋,飞奔到玄关。 来的是王登科,他身后跟着王槊。 王槊一进门就问唐鲤:“你爸呢?” “在厨房。” 王槊径直走向厨房。 面对他的不请自来,唐沛枫很嫌弃:“你怎么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欢迎我是咋地?我周末闲得没事儿跟着王登科来蹭个饭不行吗?今天不是小鲤鱼17岁生日嘛。诶呀我真不是来添乱的,你做饭,我给你打下手行了吧!” 看着这只有多动症的猴子不管不顾地挤进厨房,唐沛枫非常担心他能把厨房炸了。 王登科把一个纸袋递给唐鲤,“喏,我妈妈的一点心意,里面还有王乐写给你的贺卡。” 唐鲤接过,说了声谢。 门铃又响了,他去开门。 丁灿灿不擅长掩饰情绪,昨晚韩老师告诉她,要正视自己的好感和喜欢,现在她一想起那些话就紧张。因此,唐鲤开门后,看到的是一张表情古怪的脸。 以为她是因为害怕狗才憋出这么一副表情,唐鲤赶紧说:“来福在我爸妈的卧室里睡觉,关着门,它不会出来的,你放心大胆地进来就行。” 丁灿灿把唐鲤家中有狗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唐鲤这话不仅让她想起了他家里有她害怕的狗,还让她想起了他骑车子带她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朝着唐鲤露出一个心虚的笑容,阿喀琉斯爱上伊达弥亚公主的故事又开始在脑中无限循环。 “我今天看到你画的阿喀琉斯了,跟你涂鸦本上的画风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唐鲤歪打正着地提了这一茬儿,丁灿灿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眼神中的慌乱。 好在这时门铃再次响起,唐鲤忙着去开门,没怎么注意到她掩饰不住的情绪。 周依侬和沈忱在小区门口碰见,两人一块走进来的。 “沈忱,阿姨回家了吗?”王登科还惦记着沈忱妈妈。 沈忱摇摇头,“没有,她还住在我姥姥家,不愿意回来。” 王登科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一打眼又瞅见了林修竹的胳膊,问:“林修竹,你这是怎么搞的?” 林修竹不好意思实话实说,随便编了个理由:“我骑车子不小心摔的。” 唐鲤向丁灿灿介绍:“这是我姑姑家的表弟表妹。” 打过招呼后,丁灿灿拿出她准备的礼物递给唐鲤。 唐鲤拆开,里面是一对彩塑小泥人,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 “虽然泥胎是买的现成的,但是颜色是我自己涂的。”丁灿灿解释:“所以四舍五入也算是我亲手做的礼物。” “有啥寓意吗?”王登科率先发问,想看看这对小泥人有没有可供他“过度解读”的空间。 “唐鲤不是有个外号叫‘灵感大王’嘛,所以送他一对童男童女。”丁灿灿的想法很简单粗暴,王登科暂时找不到可以硬嗑的点,于是偃旗息鼓,溜进厨房去问什么时候才能开饭。 唐沛枫在厨房忙了大半下午,王槊进去帮了一阵倒忙后被他撵出来,直到开饭前才叫他进去端菜。胶东凉拌、红烧大虾、奶汤鲫鱼、黄焖鸡、木须肉、拔丝山药、诗礼银杏、蜜汁梨球、蒸扇贝、葱烧海参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丁灿灿看得眼睛都直了,咽了咽口水。 瞧着丁灿灿面生,唐沛枫便让唐鲤介绍介绍这张新面孔。 唐鲤朝着丁灿灿坏笑了一下,然后对唐沛枫说:“爸,这是我前桌丁灿灿。她是你的忠实粉丝,不光中考的时候听你的音频,现在晚上还听着睡觉呢。” 后半句实属造谣,丁灿灿慌忙用口型说:已经塌房了。 唐沛枫伸出手,“你好。” 看这个架势,是要和自己握手。丁灿灿赶紧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礼貌地打招呼:“叔叔好。” 唐沛枫好似被岁月格外优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举手投足间带着读书人的文雅风范。他笑容温柔,声音听起来比丁灿灿在音频里听到的还要好听。围裙下面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口卷到肘部,再加上一副金边眼镜,丁灿灿瞬间想到了“斯文败类”这个词儿。 因为离得近,丁灿灿还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香水的中后调是沉香木和柏木的气息,就像他本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温柔随和,如同长松落月一般,幽远高阔。 丁灿灿实在无法将面前这个帅气儒雅的男人和唐鲤的变态老爸联系在一起,至少他的外表和声音太具蛊惑性了,根本想象不出这个家里那些破碎的痕迹都是他砸出来的。 王槊也早就嚷着说饿坏了,开始动筷子前,他问了一句:“迦蓝呢?” “她加班呢,让咱们不用等她,先吃着。”唐沛枫指了指酒架上的红酒说:“喝酒吗?咱俩喝两杯?” 王槊摆摆手,“开车来的,我还是跟孩子们一起喝饮料吧。” 唐鲤伸长胳膊,将一个盘子端到丁灿灿面前,“我爸做的诗礼银杏最好吃了,你尝尝。” 诗礼银杏是著名的孔府菜,丁灿灿之前听说过,但从来没吃过。被寿星格外偏袒了,她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夹了一筷子。 王登科的筷子离盛着诗礼银杏的盘子只有几厘米的距离,结果一整盘都被唐鲤端到了丁灿灿面前。他夸张地出了个怪声,唐鲤欲盖弥彰地给他夹了几个放进盘子里,“你以前吃我爸做的饭吃了无数次了,丁灿灿是第一次来。” 王登科不好当着两位大人的面说骚话,摆出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心安理得地指挥唐鲤再帮他夹一筷子拔丝山药。 * 饭后,丁灿灿忽然想起客厅里有鱼,想去看看。 唐沛枫正站在鲨鱼缸前喂鱼。 那条鲨鱼的嘴刁得很,从来不吃鱼食,只吃新鲜的活鱼活虾。 唐沛枫扔进缸里一条小鲫鱼,今天早晨刚从海鲜市场买的。 鲨鱼闻到食物的气息,闪电般地从缸底窜起来,一口衔住了那条鲫鱼,血瞬间从它的齿缝间渗出,在鱼缸里氤氲开。鲫鱼折腾了两下,随后便不动弹了,被鲨鱼一口吞下。 这一幕看得丁灿灿心里发毛。她挪动着脚步,凑到那缸鲤鱼前。 丁灿灿靠近时才发现,鲤鱼缸上多了一条长长的裂痕。 她上次看这缸鱼的时候,明明鱼缸是完好无损的,还没有这条裂痕。 十二条名贵的锦鲤一如既往地优哉游哉,鱼缸的裂痕对它们没有造成丝毫影响,它们依然是唐沛枫的宝贝,吃着最贵的鱼食,享受着最周到的照顾。丁灿灿透过破碎的水晶缸面看过去,里面的布景和鲤鱼被折射得七零八落。 她指尖触摸上那道裂痕,就像触摸到了唐鲤心上的一道新鲜裂痕。 丁灿灿心底陡然发冷,和指尖的触感一样冷。 “你也很喜欢鲤鱼吗?”唐沛枫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丁灿灿回头。 唐沛枫没料到,在餐桌上言笑晏晏的女孩此刻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中有惊惧、有不解、有怨恨、有不容小觑的力量,但就是没有一丝笑意。 作者有话说: 应编辑的要求,明天这篇文要从第18章开始倒v了,前面的章节看过的小天使就不要重复买啦,谢谢大家开坑以来对我的支持! 入v前三天的评论都有红包! 第35章 杀人动机 月考后按照成绩重新换了座位。 沈忱还是第一, 依然选了第四排最中间的位置。唐鲤的名次也没动,轮到他时,他把名字写在了沈忱旁边。 王登科和丁灿灿这次月考的班级排名都进步了, 王登科前进了一名,丁灿灿前进了两名,二人继续做同桌,坐在沈忱和唐鲤前面。 许翊雷打不动地考了班里倒数第一, 每次换座位轮到他, 只剩下第一排或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位置。在以成绩分先后的附中, 许翊这样的学生没有任何选择权。他在最后一个空格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低着头从讲台下去,刻意忽略有些同学正对他行“注目礼”——他们总能从他身上找到优越感。 唐鲤从来没觉得自己成绩好一些就比许翊多一重优越感, 他反倒是很羡慕许翊。许翊的爸爸许景辉永远用欣赏和赞许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儿子, 他爸爸唐沛枫却从来没用那样的目光看待过他。 早自习结束, 全班趁着上课前的十分钟时间换座位。 丁灿灿的位置没动, 继续待在座位上刷题。 “你是不是有病?”沈忱突然骂了一声。 出于愤怒,他的声音不小,即便周围乱哄哄地在换座位,那句骂声还是清晰地传进了王登科和丁灿灿的耳朵。 二人齐齐回头,看向气极的沈忱。 沈忱在和什么人打电话,脸色涨得很难看, “我怎么知道你的衬衣和袜子被放在哪里, 我平常住在学校里。以前什么事情都是我妈替你干, 把你惯成了一个智障, 现在我妈走了, 不愿意回来了, 你连衬衣和袜子在哪儿都要来问我,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你的东西在哪!你找不到,你没衣服穿,你披着麻袋去上班吧!活该!” 电话那边的沈伟强万万没想到一向温顺听话的儿子竟然会对自己飙脏话,怒不可遏地吼道:“沈忱!这是你对我该有的态度吗!” 他这么一吼,沈忱彻底被激怒了,吼得比他还要大声:“你不是经常嫌我畏畏缩缩吗!你不是经常嫌我没有自信吗!我告诉你,我所有的不自信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我妈妈那么辛苦,为家里付出了那么多!你哪次不是对她颐指气使!把她当奴隶一样使唤!从小到大,你在我面前无数次地否定我妈妈!你觉得我能自信吗!我是你儿子,但我也是她生的!你觉得你一直否定一个带给我生命的人,我能自信吗!我对你什么态度,都是你自己赚的!” 不等沈伟强再说什么,沈忱掐断通话,将老年机扔在桌上。 全班在他的怒吼中渐渐安静下来,搬桌子和搬书的同学连手头上的活都忘了似的,纷纷停下来看向沈忱。 老年机摔在桌面上,在寂静的教室里发出“咚”的一声。 一时间,大家都被沈忱吓傻了,他一向谦和有礼、文质彬彬的,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甭说班里其他同学,就连唐鲤、王登科都从来没见过沈忱如此失态。 意识到大家的视线都汇聚在沈忱身上,王登科吆喝道:“没你们的事儿,该干嘛干嘛去!” 王登科一吆喝,大家才继续搬桌子的搬桌子、换座位的换座位,但桌椅板凳的响动之间难免夹杂了一些议论与猜测。 刚刚的怒吼似乎用光了沈忱所有的力气,此刻他像刚跑完一千米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憋得通红。 唐鲤轻轻拍着沈忱的肩膀,等他冷静下来。 王登科也想骂沈伟强几句,但被唐鲤悄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不要火上浇油,让沈忱的情绪先平复一下。 王登科只好先闭嘴。 沈伟强和妻子是同乡,二人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当年结婚前,沈伟强拍着胸脯说“我养你啊”,现在却变成了“是我养的你”。 这么多年来,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妻子的付出,觉得妻子在家干家务、照顾孩子都是“应该的”。等妻子走了他才发现,自己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以前上班之前,妻子早就熨好了衬衫,挂在他床头的衣架上,现在他连自己的衬衣和袜子放在哪里都不知道,已然成了一个巨婴,成了儿子口中所说的“智障”。 当然,他更不可能意识到,自己对妻子的不尊重会造成儿子不自信的性格。 沈忱突然崩溃大吼,绝非一朝一夕的怨恨能引发。 丁灿灿前一阵买了弗洛伊德的《自我与本我》,断断续续地看了一段时间,差不多快看完了。沈忱今天的反应,让她突然想起了弗洛伊德的一个观念,概括一下就是——父母,尤其是母亲,往往被视作一个人的本原。所以,母亲被否定,按照弗洛伊德的观念来讲,是对一个人最高的否定,直接从本原上否定了这个人。 沈忱即使常年考第一,也自信不起来。 王登科叹了一口气,将身子转过去。丁灿灿不放心地看了沈忱一眼,也跟着王登科转回去。 其余同学换好了座位,上课铃响了,教室里重归寂静。 * 每周六唐鲤都去做心理咨询,遇上单周还要向班主任请假。 丁灿灿的情况和唐鲤不一样,韩老师说她不需要每周都去,两周去一次即可。丁灿灿把心理咨询的时间都约在了双周周末,正好省了向班主任请假。 今天是周六,唐鲤请假不在。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丁灿灿和周依侬手挽手向食堂走。 教学楼前站着些来给孩子送饭的家长,丁灿灿瞧见王登科杵在那儿,便拉着周依侬凑到他跟前,问:“王登科,你爸妈今天来吗?” 王登科摇摇头说:“他们嫌周六来的家长太多,校门口停不下车,一般都是周日来。” 丁灿灿有点失望,“好吧,我本来还想找你妹妹玩玩呢。” 王登科知道丁灿灿是想自己的妹妹丁念念了,赶紧说:“明天中午专门让王乐陪你玩!” 丁灿灿发现王登科一直陪一个女人站着,好奇地问:“这位阿姨是?” 王登科介绍说:“这是沈忱的妈妈。阿姨,这是丁灿灿,跟我和沈忱一个班的。” 丁灿灿很礼貌:“阿姨好。” 沈韶华微笑着点了点头,有点着急地问王登科:“沈忱怎么还没下来?” “阿姨,沈忱不知道您今天来给他送饭,您是不是没有提前告诉他呀?”王登科问。 沈韶华点了点头,说:“对……我没跟他说。” “阿姨,他估计还在楼上做题呢,我上楼叫他一声。” “麻烦你了。” 王登科上楼去叫沈忱了,丁灿灿注意到,沈韶华有些手足无措。尤其是站在一群身着最新款式春装的妈妈里,穿着一身旧碎花棉衫的她格外显眼。她的手上有皲裂,手背粗糙,一看便是一双常年劳累的手。她手里提着保温桶,有些不自在地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周围的新款春装,然后敛下眼眸,拉了拉自己皱巴巴的袖子。 丁灿灿虽然和沈韶华谈不上认识,但她无措的眼神、动作和自卑的神情让她心下一恸。 丁灿灿拍拍周依侬的手,说:“你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她重新跑回教学楼前。 丁灿灿一边跑,一边用手指抠着校园卡上的卡贴。 等她跑到沈韶华面前,那张龙猫的卡贴刚好撕下来。 “阿姨。”丁灿灿跑得有点喘:“我听沈忱说,您喜欢宫崎骏的龙猫,我也喜欢。这个送给您!” 她将撕下来的卡贴递给沈韶华。 沈韶华不好意思地接过,说:“谢谢你。” 丁灿灿知道她和丈夫矛盾爆发的导火索是一张三块五的龙猫海报,也知道她常年被丈夫否定,所以眼角眉梢间都带着些怯意。 丁灿灿朝着沈韶华粲然一笑,夸奖道:“阿姨,您的皮肤很好,很白。您打扮起来,肯定很好看。” 沈韶华被夸得脸红了,不自信地问:“真的吗?” 丁灿灿使劲点了点头,说:“真的!” 见王登科拉着沈忱从教学楼出来,丁灿灿挥挥手说:“阿姨,我要去食堂吃饭了,我朋友还在等着我呢。” 沈韶华手里捏着龙猫的旧卡贴,望向丁灿灿跑远的背影,眼圈有点红。 周依侬拉着丁灿灿的手向食堂跑,“快点,我饿死了,再晚点食堂就没饭了。” 丁灿灿拿了一个饭盘,走向自选区。周依侬不想吃炒的菜,去了卖黄焖鸡米饭的窗口。 “阿姨,蒜蓉菠菜来一份,再来一份香酥鸡,一份米饭。”丁灿灿将餐盘递进窗口。 “好的。”里面的女人接过餐盘,按照她说的帮她打饭。 女人的手背上有一道深红色的痕迹,像是被带状物抽打所致。丁灿灿抬头,发现正在给她打饭的阿姨是江淮左和江竹西的母亲,田红药。 她脸上又有了新伤。 丁灿灿不忍再看,接过餐盘说了声“谢谢”便走向一旁刷卡。 等着刷卡的队伍有些长,丁灿灿只能耐心地端着餐盘等。 排在她前面的几个学生议论着田红药脸上的伤。各种猜测都有,但他们的语气里只能听出幸灾乐祸,听不出丝毫同情。 在附中压抑紧张的学习环境中,一个脸上带伤的食堂打饭阿姨,足以成为学生们的谈资。谈论她的痛苦,权当是他们学习之余的一种娱乐方式。 丁灿灿端着餐盘坐到周依侬对面,周依侬夹了一块黄焖鸡给她,“灿灿,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丁灿灿扒拉了一口米饭,“没什么……对了,江竹西的妈妈有没有去律所找宁生舅舅?” “去了,我听我爸说,他们母子俩一起去的。” 丁灿灿夹起周依侬给她的黄焖鸡,咬了一口,“我相信宁生舅舅的水平,一定可以让她顺利离婚的。” “那肯定的,而且我爸爸一定会帮她争取到最大利益的。” 食堂里的电视在同步播放午间新闻。 “快看,秦勤案一审今天上午结束了!”不知是谁朝同伴喊了一声,示意同伴快看电视上的新闻。 丁灿灿和周依侬也闻声看向电视。 一审的审判结果是死刑,且被告不打算上诉。 * “秦勤弑父案”案发距离现在将近两年。 这两年间,只要一提及这起案子,都会引发一波讨论。 随着一审结束,秦勤的杀人动机也被揭晓。 丁灿灿看过几个庭审的视频片段,被告当庭供述时曾数度情绪崩溃。 “我就是一个学习机器,我只会考试,只会做题。从来没有人教我,告诉我,我妈妈去世我很伤心,我该怎么做……” “我从来没有受过系统的性教育和死亡教育。” “我受过的性教育,来自我父亲带着生.殖.器的谩骂;我受过的死亡教育,来自我父亲让我去死的诅咒!” “考不好就不配活着吗?考不好的人只配去死吗?!” “言语暴力,就不算暴力吗?!” “你确实从来没有打过我,但是我在你的言语暴力下生活了十几年啊!” 秦勤在法庭上多次崩溃,声泪俱下,一声一声,像是在质问已经死去的秦永峰。 面对判决结果,他甚至有了一丝笑意。 “我早就不想活了,早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想自杀了。在暴力下生不如死地活着,我早就活够了……” 死刑对他来说,是成全。 这场庭审,揭下了秦永峰“好好先生”的面具。他在外是个脾气和蔼的老好人,却不想竟对儿子施加精神暴力、言语暴力长达十几年。 最后杀死他的,是秦勤手里拿着的刀,也是他自己早年种下的恶果。 庭审结束,网上炸锅了。 一半甚至一半以上的言论开始倒向秦勤,说他应该继续上诉,说秦永峰这样的爸爸死不足惜。 也有理智的发言说秦永峰固然不对,但秦勤解决问题的方式过于极端,他这么做不光结束了他父亲的生命,同样也葬送了自己的后半生。 这次庭审结束后,韩江雪的名字也冲上了新闻热榜。 两年前,她在节目上说是家庭教育的问题。两年后的庭审,证实了她所说的没错。 一时间,“言语暴力”、“精神暴力”、“性教育”、“死亡教育”成了网上讨论的热点话题。 一个没有接受过死亡教育的少年,在母亲病逝后难以接受。但老师只会教他怎么做题、考试,爸爸说考不好的人不配活着应该去死,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接纳亲人的离世。别人只看到了他父亲外在的好脾气,只看到了他考上名牌大学的无限风光,没有人在意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没有人关心他的家庭教育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最终,在忍受了长久的言语暴力和精神摧残后,他举起了刀,向自己的父亲捅了二十多下。 “秦勤案”一审结束很长时间后,网上的讨论依然经久不息。 丁灿灿原本约了周六早上去韩老师那里做心理咨询,但昨晚收到了韩老师助理的电话。助理说,这周末韩老师要去外地学习,所以暂时取消了预约。 既然预约取消了,她便跟着颜悦去了爷爷奶奶家。 颜悦这学期住校,只有双周的周末才能回家。每次从学校回家,她都要来看看爷爷奶奶。 上一个双周,她因为受伤躺在医院里,没能来。颜老爷子和老太太被瞒着自然不知道孙女受伤的事儿,但算起来有一月没见了,他们想得很,早早地准备了一桌好吃的,就等着颜悦和丁灿灿来吃。 吃着吃着饭,几人不知怎地忽然聊到了“秦勤案”。 颜老爷子叹了口气:“庭审的视频片段我在网上看了,挺好的一小伙子,真是可惜了。” 颜老太太也跟着叹气:“他那个爸真是奇葩!白瞎了这么好的孩子!” 丁灿灿也在网上看了庭审视频片段,看完后同样唏嘘不已。 秦勤让她想到了唐鲤。 “奶奶,您做饭真好吃。”丁灿灿吃得头抬不起来,但不忘嘴甜。 颜老太太笑着说:“有些是我做的,有些是你爷爷做的。” 丁灿灿又夸了颜老爷子一句,哄得老人家很高兴。 “这盘爆炒腰花好好吃。”丁灿灿又舀了一勺。 “喜欢吃就捎着回家。”颜老太太说:“做了一大锅呢。” 丁灿灿眯眼一笑,“谢谢奶奶!我有个朋友也喜欢吃爆炒腰花,我能给他也捎一份尝尝吗?” 老两口忽然笑了,心里明镜似的,“该不会是婚礼那天坐你旁边的小帅哥吧?” 颜悦还以为她说的朋友是周依侬,听爷爷奶奶这么一打趣,再看看丁灿灿红扑扑的脸蛋,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丁灿灿用胳膊肘捣了颜悦一下,“笑什么笑。” 颜老太太也跟着笑:“好,没问题,管够!” 丁灿灿乐了:“谢谢爷爷奶奶!我现在告诉他一声,让他提前高兴一会儿。” 她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丁灿灿:唐鲤,韩老师去外地了,今天你应该也不用去心理咨询中心了吧,我一会去趟你家,给你送好吃的。 丁灿灿:算啦,不卖关子了,告诉你吧,是爆炒腰花。 丁灿灿:和我妈妈做的味道不太一样,但是都很好吃! * 唐鲤今天上午去人民医院的临床心理科复诊。 大夫看着他这次的量表,皱起眉头,“小伙子,我看你不如前段时间,有些反复。” 唐鲤有些懵:“我觉得我最近情绪还可以啊。” 大夫摇了摇头说:“没事,有反复也很正常,你别太放在心上。上次你吃的氟西汀减量减成一天三片了,我看还是再恢复以前的用量吧。” 大夫的话让唐鲤的心情沉到了低谷,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大夫的话,精神有些恍惚。看到手机上有几条丁灿灿发来的消息,他心情欠佳,没顾上仔细看,随便回复了一个表情包。 李迦蓝周六依然加班,只有唐沛枫和唐鲤在家。 唐沛枫听见家门有响动,从厨房里出来瞧。一见唐鲤冷脸进了家门,他当即不悦地问:“怎么了?” 唐鲤换上拖鞋,随口说:“我病情有些反复,医生又给我加了药量。” 此话一出,唐沛枫更为不快:“我不是说了,你根本没病!不需要去看医生!你有病也是闲出来的!” 唐鲤懒得和他多说,也不想和他起冲突,倦倦地“噢”了一声,便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谁知唐沛枫不依不饶地跟上来,吼道:“唐鲤!你哭丧着一张脸给谁看!” 他身上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擀面杖,样子有些滑稽。 唐鲤懒得理他。 唐沛枫被他激怒了:“你看看人家王登科,那么快乐,那么阳光。你呢?你摆出一副死人脸给谁看!” 唐鲤原本不想理他,但这句话他实在忍不住不去反驳:“我们从小到大受到的家庭教育是截然不同的,你又凭什么要求我们有全然相同的快乐?” 他这话一说出口,唐沛枫手里的擀面杖便砸了出去。 唐鲤卧室有个装饰性的玻璃置物架,随着擀面杖重重地砸下,置物架多了蛛网状的碎裂花纹,上面的东西也通通摔到了地上。 丁灿灿送给唐鲤的那对彩塑小泥人,从架子上掉下来,摔了个粉碎。 随着破碎的声音,冰小人和火小人打了起来。 这次,冰小人毫无还手之力,大火以燎原之势烧了起来。 火小人狂笑着对唐鲤说:唐鲤,不要再忍了! 唐鲤,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唐鲤,你现在这样,都是拜他所赐! 唐鲤,告诉他实话吧! 唐鲤,难道他不该死吗! 唐鲤,杀了他! 唐鲤缓缓地站起来,看向唐沛枫。 唐沛枫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那个低垂着眼睛的少年,他敢看着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正视他了。 他的眼神中,包含着他从未见过的杀气。 “唐鲤……” “唐沛枫。”唐鲤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中的杀意只多不少,“瞒了你这么多年,我告诉你实话吧。我十五岁的暑假,你因为我中考英语和综合素质两门课是B,没能考全科A,所以用最下流的话骂了我两个月。当时,我很想去厨房拿把菜刀,把你碎尸万段。” 被儿子连名带姓地叫了,唐沛枫的怒气值飚得很高,但他后面的那一席话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寒而栗。 “我想杀你在秦勤之前!在秦勤杀了他爸秦永峰之前,我就有过进厨房拿把菜刀把你碎尸万段的念头!” “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杀了你吗?为什么当时没有打开厨房门进去拿菜刀吗?”唐鲤忽然笑了一声,唐沛枫被他笑得毛骨悚然。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加上他眼神中掩盖不住的杀意,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唐沛枫猛然意识到,唐鲤已然长大了,不再是小鲤鱼了。他已经和他一样高了,他要是真想杀了他,他不一定有还手的余地。 “因为……当时厨房门上贴着我和奶奶剪的窗花。我还记得,我剪好之后,我奶奶夸我了……她说,我剪得真好看。”唐鲤笑着笑着,眼里有了泪意,觉得自己很悲哀:“我从小到大,没怎么听过几句表扬的话……我奶奶表扬我的那句话,对我来说太宝贵了……所以我一直记得……就是因为当时厨房门上贴着我奶奶表扬过的窗花,所以最后,我没有推开那扇门……进去拿刀,杀了你……” 唐沛枫不知不觉间呼吸放轻了几分。 唐鲤依旧在笑,他从来没见过唐沛枫露出过恐惧的表情,今天算是开了眼。 “秦勤杀他爸爸的时候十九岁了,所以被判了死刑。但是你别忘了,我当年想杀你的时候才十五岁。”唐鲤有意顿了顿,唇边的笑更深了,“而且,我直到现在还没成年。我才十七岁,我杀了你,是不用偿命的。” 唐沛枫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跑,快点跑。 “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了。”唐鲤语气依旧平静。 唐沛枫许是被他方才突然的情绪爆发吓傻了,竟然愣了一下。 “滚!快滚!从我的房间滚出去!”唐鲤忽然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滚啊!” 唐沛枫回过神来,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刚出房间门,唐鲤便重重地把门摔上。 而后,唐沛枫听见房间里传出了痛苦的吼叫声,近似于野兽受伤后的嘶吼。 紧接着,门里传来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唐沛枫一边向客厅方向逃,一边拿出手机。 他拨通妻子李迦蓝的电话,但对方因为加班没接。 唐沛枫只好打开通讯录,因为恐惧和慌乱,手机几次三番差点掉在地上。 他按下了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 对方很快接通。 唐沛枫的声音因为害怕有些颤抖:“王槊……王槊……救我!救救我!唐鲤想要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合一! 在评论区发红包噢! 第36章 冰冻三尺 时近五一, 咖啡厅里已经开了冷气,音响里放着节奏舒缓的钢琴曲。来这里过周末的不是小情侣就是好闺蜜,从而显得临窗那一桌的两个中年男人有些格格不入。 王槊中午饭还没来得及吃, 便被一通电话叫了出来。他饥肠辘辘地点了一大堆东西,服务生陆续端上来,摆满了一桌子。王槊拿起一块玉米薯角,咬了一口, 香味浓郁, 他挑了挑眉, 向坐在他对面的唐沛枫说:“好好吃噢, 来一口?” 坐在他对面的人显然没有吃东西的心情——他几乎算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一路慌里慌张的, 连身上的围裙都没来得及摘, 十分狼狈。王槊又拿起了一块披萨, 一边吃一边瞧着他坐在一个少女心满满的粉红色卡座里, 身上的围裙歪到一边,样子怎么看怎么搞笑。 “风水轮流转啊。”王槊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奶油拉花被破坏掉,变成一个滑稽的形状,像他的语气一样,透露着幸灾乐祸。 “你还说风凉话。”唐沛枫没心情管缠在身上的围裙, 他倚在粉红卡座里, 惊魂未定。 “我说的不是风凉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王槊笑了, 放下咖啡杯, “唐沛枫, 我还寻思你多有能耐呢, 小鲤鱼一番话就把你吓成这个怂样儿。你以前的厉害呢?以前的本事呢?” 搞了半天,竟然是个纸老虎。唐鲤一把火烧得他现了原形。 “他是真的想杀了我!不是想吓唬我……”唐沛枫的三魂七魄还没归位,他现在只要一想起儿子两年前就对他起了杀心,语气便控制不住地发抖。更可怕的是,这两年间,他丝毫不知道自己离秦永峰的结局只有一步之遥。 秦永峰到底死得有多惨,全国人民都知道。 “可是小鲤鱼也没杀你啊。”王槊拿起菜单,继续搜罗还有什么好吃的。 唐沛枫被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弄得有些生气,“他确实没杀我,但他起过那份心。” 只要一想起这一点,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王槊阖上菜单,问:“那他说没说,当时为什么没有进厨房拿菜刀?” “他说了……当时是他初三的暑假,我们住在鱼山路的那套房子里,还没搬来悬旗公馆。那套房子的厨房门上贴着他小学时剪的窗花,他奶奶曾经表扬过他剪得好看……” 王槊听了,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道:“唐沛枫,往后余生,记得好好孝敬老母亲。” 唐沛枫神色不解。 王槊解释:“她的一句表扬,无意中救了你的命,也挽救了小鲤鱼的后半生。不然你当年的下场可能比秦永峰还要惨。” 唐沛枫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就是一句表扬的话而已,真像你说的……” 王槊觉得自己多年老友在某些方面可以用“无可救药”四字来形容,“‘而已’?你这句‘而已’说得可真是轻巧。唐沛枫,你总得知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吧,唐鲤从小到大听过你的一句表扬吗?或者换句话说,他从小到大得到过几句肯定和表扬?所以他奶奶无意中的一句表扬,他当做珍宝,在心里记了好多好多年。也正是因为他当时看到了奶奶表扬过的剪纸,冷透了的心里有了一丁点的暖意,所以才没有进厨房拿刀。心已经凉透的人,不需要太多的温暖,一星半点就足以让他放下屠刀。” 唐沛枫出了一身冷汗。 两人相对而坐,默然不语良久。 “王槊……我是不是……这么多年以来……真的做错了?” 他此话一出,王槊冷笑了一声:“你早在十几年前就该意识到了。” 唐沛枫看向王槊,王槊一改昔日的笑眯眯,冷眼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 “唐沛枫,我很为唐鲤感到悲哀。你意识到自己有错,是因为你的生命受到威胁了,而不是你突然自己悟了。” 王槊所言是事实,唐沛枫无话可说。他低垂下眼睛,桌上的意面已经冷了,表面泛起了一层油,让人没有胃口。 王槊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虽然嘴上说着为唐鲤悲哀,但他对这些“中国式家长”的劣根性心知肚明——只有自己的生命或者孩子的生命受到威胁,他们才可能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错,否则他们一辈子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们会打着“为孩子好”的旗号,一点一点地将孩子杀死。他父亲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打死都不认为当年的教育有错,还口口声声说“没有我的鞭策你怎么可能考上北大”。 王槊只觉得那句话很恶心。他能考上北大,是用他的快乐和心理健康换来的。如果重来一次,他情愿要自己的快乐和一个健康的心理。 他放下咖啡杯,对沉默不语的唐沛枫说:“唐沛枫,你有没有发现,你活成了自己最最厌恶的样子?你跟你父亲唐宏远当年有任何区别吗?” 他们都曾深受错误的家庭教育所害,只不过两人做出了全然不同的选择。一个选择将暴力终止在自己身上,让孩子快乐;一个延续了父亲的暴力,将其施加在孩子身上。 唐沛枫很享受站在众人视线的中央,就像他当年考上北大,站在镜头前倨傲又得意地仰着下巴。这份倨傲与得意,让他忽略了背后所承受的暴力。那些让他享受的注目,都是用暴力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 突然提到唐宏远,有那么一瞬间,王槊感觉面前的唐沛枫像是重新变成了那个在父亲暴力下躲避着的无助少年。 唐沛枫憋出一句近乎于狡辩的话:“可是……我爸当年打我们,我从来没有打过唐鲤啊……” 王槊简直要被他这句话气笑了:“唐沛枫,你别跟我说你不上网啊。秦永峰也从来没打过秦勤啊,那他是怎么死的?秦勤无缘无故杀了他?从庭审结束到现在,‘言语暴力’和‘精神暴力’这些话题一直被热议,你别告诉我你没看见。” 言语暴力和精神暴力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们常常被忽略本质。它们的本质是暴力,甚至是比肢体暴力更为可怕的暴力,因为它们能从内而外地击垮一个人。 唐沛枫再度沉默。 王槊向身后的卡座一靠,喟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秦勤是这样,唐鲤也是这样。” 他话锋一转:“秦勤没有被救赎的机会了,但是唐鲤不一样,他还有。” 唐沛枫抬起头,眼里多了一丝希望。他的语气不太自信:“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得及,不过你得明白一个理儿……唐鲤就像是一张被揉皱的纸,无论你怎么用力去抚平,上面的折痕永远都在。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唐沛枫缓缓地将脸埋在手心里,很久都没有把手撤下来。 王槊的语气和缓了一些,不再冷言冷语:“沛枫,其实该去看心理医生的是你。” 唐沛枫的声音有些哽咽,闷闷地从手掌后面传出来:“我不敢去……我害怕在医生面前说自己以前的经历。” 王槊曾对唐鲤说,唐沛枫好像永远被困在16岁。 长大的只是外在的皮囊,而那个16岁的无助少年,一直没有得到解救。 “你害怕看医生,但不能因为这个阻挠小鲤鱼去看医生啊。你说,所有的心理问题都是闲出来的,那我也有过心理问题呀,大学时还休学了两年呢,难道我也是闲的吗?” “对不起……”指缝里传来一声道歉。 王槊笑了笑:“你这声‘对不起’不该对我说,应该对唐鲤说。” 唐沛枫的声音闷闷地应了一声。 王槊从卡座上站起来,走到唐沛枫身边,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心理学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是世界公认的一门科学,不是骗术。心理医生跟其他的医生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治病救人的,不是江湖骗子。沛枫,等你哪天想开了,愿意去看医生了,我很乐意陪着你一起去。” “好……” * 丁灿灿的消息发出去,唐鲤回复了一个表情包。 是个小浣熊点头“嗯嗯”的表情包。 这是丁灿灿第三次进悬旗公馆,正逢四月,各种各样的花都开了。 路过人工湖和假山瀑布,丁灿灿一时贪看住了,随手捡了好几朵芍药和月季。她原本还想挤到牡丹花丛里去看看,但又想起唐鲤在等着她,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那些缀在枝头上大朵大朵的花。 丁灿灿拎着爆炒腰花,在唐鲤的家门口摁了很久门铃,却没有人来开门。 她又打了几通电话,发了几条信息,但依然没得到任何回应。 不得已,她只好穿过绿化带,绕到唐鲤房间的窗户边。 从窗户外向内看,屋里一片狼藉,台灯、书本、摆件被摔了一地,连窗帘都被扯歪了。 丁灿灿心道不妙,试着推了一下窗户。 窗户没有锁,她很容易便推开了。 丁灿灿半个身子探进窗户,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唐鲤,你在吗?” 唐鲤窗帘和窗纱的花样分别印的是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现下被扯得眼瞅着要掉下来,一副山河破碎的景象摇摇欲坠地挂在丁灿灿眼前。 丁灿灿向里爬的时候,差点被窗帘绊倒。 “唐鲤。”她又试着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隔着两道门,丁灿灿听见来福的狂叫声,吓得她不上不下地挂在了窗沿上。犹豫了一小会后,她继续朝里爬。 丁灿灿将手里的爆炒腰花和自己捡的芍药、月季放在唐鲤的书桌上,随后从窗台上蹦下来。 屋里乱得几乎没有可供她落脚的地方。她一落地,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 丁灿灿赶紧捡起来。 长长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最上面有四个大字——遗愿清单。 一共179个愿望,打钩的只有三分之一。 从上到下,字迹从稚嫩到成熟。 丁灿灿粗略地扫了一眼,都是些寻常愿望。比如做义工、春天去海边放风筝、去吃虾仁蒸饺之类的。 她又试着打了一遍唐鲤的电话,铃声从门外传来。 丁灿灿出了唐鲤房间,硬着头皮经过主卧门口,来福在里面叫得更凶了。 她循着铃声,在玄关处的置物架上找到了唐鲤的手机。 可是唐鲤去了哪儿呢? 丁灿灿重新回到唐鲤卧室,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 从“案发现场”来看,唐鲤父子俩之间一定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她皱起眉头,有些担心唐鲤。 他会去哪儿呢? 丁灿灿脑子有些乱,没注意到脚下有根擀面杖——摔在地上的杂物太多,扰了她的视线。 她一脚踩上去,擀面杖一骨碌,把她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丁灿灿疼得抽气,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唐鲤房间的地板上会有根擀面杖。 她被摔得趴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揉一揉摔疼的膝盖,便发现床底下有一个人。 “啊——” 丁灿灿吓得尖叫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最近的唐鲤学会了吓人,吓完爸爸吓老婆。 丁灿灿:唐鲤,你尽管吓我好了,把我吓死了你就没老婆了:) 评论区继续发红包!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37章 有朝一日 《名侦探柯南》里有条不成文的定律:按门铃没人应, 门或窗户又没有锁的情况下,大概率进屋可以直接收获一具被害人尸体。 丁灿灿沉迷于柯学世界多年,一千多集来来回回地看了若干遍, 但头一回遇上床底下有个人的状况,乍一看很像一具被凶手藏起来的尸体。这一幕对她的视觉冲击太大,吓得她魂飞魄散。 看清躺在床底下的人是唐鲤以后,丁灿灿更害怕了, 脑补出了一台侦探剧——唐鲤的爸爸唐沛枫一怒之下激情杀人, 把儿子的尸体藏在床底然后逃之夭夭了, 而她误打误撞地成了尸体的第一发现人。 “唐鲤……”丁灿灿试着叫了一声, 心跳得厉害。她想,唐鲤要是不出声也不动弹, 她就立马报警。 听到丁灿灿的声音近在咫尺, 床底下的唐鲤稍微动了一下。 丁灿灿舒了口气, 刚刚的脑补和幻想统统被推翻。 她趴在床边, 问:“唐鲤,你怎么钻到床下去了?” 唐鲤沉默,丁灿灿觉得现在的这个场景十分诡异——她以一个不雅观的姿势半跪半趴着,床底下还躺着个大活人。 丁灿灿没辙了,只好先从地上爬起来,找出手机, 给韩老师发消息, 向她描述了一下现在房间里的情况和唐鲤本人的状态。 韩江雪在外地学习, 丁灿灿原本不指望她很快回复, 但没想到消息发过去不到一分钟便有了答复。 韩老师:听你的描述, 他应该是强迫症发作了。 韩老师:病情发作时很痛苦, 而且会用光全身的力气。 韩老师:他应该没有力气从床底出来了, 需要你拉一把。 丁灿灿对强迫症的认知只停留在表面,但韩老师已经告诉她该怎么做了,她立马放下手机,继续以半跪半趴的姿势跟唐鲤说话。 “唐鲤,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 床下的人没动。 丁灿灿有点着急:“快点呀,把手给我。” 丁灿灿是唐鲤处在这种情况下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他最丑陋的样子,现在全被她瞧见了。他没仔细看她发的消息,心烦意乱地随便回复了一个表情包,没想到丁灿灿理解成了他让她现在过来的意思。 见唐鲤躲在床底不愿意出来,丁灿灿心一横,干脆也挤进了床底。 两人挨得很近,肩并肩地躺在床底。 唐鲤有些懵,“你怎么……” 丁灿灿颇为无奈:“你不愿意出去,我只好进来啦。你是不是又和你爸爸起冲突了?” 唐鲤答非所问,反问道:“丁灿灿,你是不是很害怕我?我是说……现在的我。” 床底空间逼仄,丁灿灿稍一抬头就能撞到鼻子和额角,她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唐鲤身边,“我害怕的不是你,是任何突然出现在床底的人。换成是周依侬躺在床底,我也能吓个半死。” 她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房间是被我自己砸的……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丁灿灿被他气笑了:“唐鲤,你确实跟孔子的儿子孔鲤同名没错,但没必要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吧。谁还没有生气的时候呀?我生气的时候也喜欢顺手摔门摔东西,这多正常啊。不信你去大街上逮人问问,十个人里有八个都这样,你又不是个例。” “我十五岁的时候差点杀了我爸……就在‘秦勤案’案发一个星期之前,我差点杀了我爸……这样呢,你还是不觉得我很可怕么?”唐鲤索性破罐破摔,干脆把心里最阴暗的一面剖出来给她看。 丁灿灿很平静地听着,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的反应。 “这也很正常啊,我小时候也起过杀人的念头,想杀的也是我爸。当时他和我爷爷奶奶一起逼着我妈继续生三胎,直到生出儿子来为止。我那时候在上小学吧,气得想去找把刀子把他们仨一块干掉,这样我妈妈就解脱了。那你照这么说,我是不是比你更可怕?你想杀一个人,我想杀三个。其实很多人都曾经有过想杀人的念头,但是冲动之下有念头是一回事,真正动手去做了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原因就把你,把我自己,定义成坏人呢?” 丁灿灿搞清楚了唐鲤为什么自闭得钻进床底以后,觉得不可思议,“唐鲤,真的,大家都是一样的,你并没有很特殊,就像我说的,地球有昼半球就有夜半球,每个人都有阴暗面,你有阴暗面,我也有阴暗面,所以没有必要特别在意,刻意去放大自己的阴暗面。如果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阴暗面都被放大,那真的没有什么人是好人了。” 唐鲤沉默,这样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 “你有那种念头的时候,是几岁?”丁灿灿问。 “十五岁……初三暑假的事。” “那现在呢?还想杀了你爸爸吗?” 唐鲤想了想,他今天的确用以前的念头把唐沛枫吓了个半死,但是现在他确实没有那种极端的想法了。 “现在不想了。”唐鲤如实回答。 “那不就得了,有那种极端、不成熟冲动的是十五岁的唐鲤。同样地,有弄死自己亲爸爸、亲爷爷奶奶想法的丁灿灿是小学时候的丁灿灿。人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你不能拿着过去的自己来否定现在的自己呀。犯人经过改造还能重新做人呢,更何况咱俩不是犯人,照你的逻辑来说,咱们俩都因为曾经的冲动而不配重新来过呗。”丁灿灿终于明白强迫症患者的强迫思维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们总是用过高的要求来约束自己,用圣人的标准去审视自己,一旦达不到,便开始往死里否定自己。 连珠炮式地说了一大堆话,丁灿灿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有些懊恼那些心理学书全都白看了——他目前的情况和她妈妈周紫燕一样,都是心理疾病患者,她不应该用正常人的标准去批评他的想法,她应该站在他的角度,试着去理解他现在的心理状态。 她正懊恼自己刚才语气有些冲,唐鲤躺在她身边突然开口:“没想到你安慰起人来挺有一套的。” 他方才怏怏的语气中,此刻带上了一丝笑意,丁灿灿有些脸红,误解成了嘲笑。她说:“我没有刻意安慰你,我说的都是实话。” “谢谢。”唐鲤习惯性地感谢。 “你怎么又说‘谢谢’?这个毛病以后改改。还有,你以后别再觉得自己很可怕或者觉得自己不好了,我认识的唐鲤是个非常好的人。他能记住我想吃菠萝包、会想办法把我从天梯上弄下来、会翻墙出去买我想吃的牛肉面、还会专门跑到小巷子里去帮我找耳坠……”说着说着,丁灿灿觉得哪里不对,又羞又恼:“诶呀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弄得我好像在跟你表白一样。你快点出来,不然我真的不管你了!” 说完,便愤愤地从床底爬了出去。 她将手伸进床底,全然忘了自己刚才的反思,没好气地说:“快点!最后一次机会了!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丁灿灿摆出一副很凶的表情,但脸颊因为自己刚才“疑似表白”的发言而变得绯红。 唐鲤听着她罗列的那些事,原本在想“她说的这个人是我吗”、“我有她说的那么好吗”,却不想被丁灿灿气急败坏的一句“我好像在跟你表白一样”打断了思绪。 一时间,床边趴着的人和床底躺着的人不约而同地开始脸发热。 唐鲤伸出手,丁灿灿拉住了他的手,将他从床底拽出来。 两人坐在木地板上的一片狼藉中,沉默半晌后,丁灿灿瞧见那根害她摔跤的擀面杖,不解气地伸腿踢了一脚。 “你吃饭了吗?我给你带了爆炒腰花。” “还没有。” 丁灿灿侧头看了唐鲤一眼。 他的眼神有些疲惫,还有些空泛。那双灵动的杏仁眼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变得麻木。 唐鲤第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出这样的眼神。 丁灿灿一瞬间有种错觉,感觉这具密不透风的外壳下,关押着一个苍老而空洞的灵魂。它正透过眼眶,直勾勾地看向她。 这让她突然联想到了《聊斋志异》里的画皮鬼。 这种眼神,她曾经见过一次。 是周依侬。 上个学期的一次升旗仪式,她恰巧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前面,看着被罚站在前排的周依侬。魏勇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毫不留情地用有损人格的话骂着那些违规的学生。 丁灿灿记得很清楚,那时周依侬的眼神,跟现在唐鲤的眼神差不多。 空泛、疲惫、麻木、无神。 那是一个常年被学校老师践踏尊严的学生无意中露出过的眼神。 丁灿灿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有朝一日,她要把这一双双眼睛,通通画下来! 她要让更多人看到,错误的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吃人”的一面! 但眼下不是画画的时候,丁灿灿想,唐鲤的情绪还没完全平复,他需要她为他做点什么。 “唐鲤,我去把爆炒腰花热一下,你先乖乖吃饭好不好?” 唐鲤倚在床边,一副“随便吧,毁灭吧”拒不配合的样子。 丁灿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诶呀,我妈妈最近新买了一辆机车。我本来还想着偷我妈妈的机车,要带某人去兜兜风呢,但某人连饭都不吃,我看还是算啦。” 唐鲤嗅到了感兴趣的话题,禁不住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章存稿提前一点放出来啦~因为晚上要带家里的两只猫去医院打疫苗。 明天要上夹子,所以明晚的更新会晚一些,零点之前才更新,明天大家不要等啦! 除了今天和明天特殊一点之外,以后还是每晚20:00更新! 这一章继续发红包!感谢各位订阅、留言!啾咪啾咪! 第38章 海米冬瓜 周紫燕这些年来拓展了很多新爱好, 机车是其中之一。丁灿灿其实对机车完全不了解,唐鲤的问题,比如车型之类的, 她一概回答不上来。 但不难看出他对机车很感兴趣,丁灿灿赶紧说:“你要是想让我带你出去兜风的话,就赶紧从地上起来,我帮你一起把房间收拾一下, 然后你要乖乖吃饭!” 唐鲤靠在床边没动, 懒懒的, 看起来依旧没什么力气。他听着丁灿灿没头没脑地给他画了个大饼, 忽然笑了:“你带我去兜风,你满18岁了吗?有驾驶证吗?” 随后, 丁灿灿懵然的表情告诉他, 他猜得没错——她对机车一窍不通。 “蛤?还要驾驶证?我还以为骑这个跟骑自行车差不多呢……竟然还有专门的驾驶证?” 莽撞地画了个饼, 问题是没画好, 丁灿灿觉得有点丢人,想给自己找回场子来,于是继续画下一个饼:“那好吧,等我一满十八岁,我就去考机车的驾驶证,然后偷我妈妈的机车带你去海边兜风, 这样行了吧!” 唐鲤眼角带笑地看着她, 丁灿灿心虚地补充说:“等我满十八岁, 你还要再等上一年多……” 终于画完这个虚无缥缈的大饼, 但唐鲤好像不太吃“画饼充饥”这一套, 依然微笑着看向丁灿灿, 把丁灿灿看得发毛。 “你干嘛那么看着我?” “和我拉钩, 要说话算话。”唐鲤伸出右手小指。 “嘁,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我那一套,和人拉钩。”丁灿灿也伸出手,手指勾住他的手指,“我说话算话,不会赖账的。” 两人的手指勾在一起,唐鲤伸出大拇指,说:“还要盖章。” 丁灿灿用大拇指使劲摁了一下他的大拇指,“盖章盖章,我就说你是学我吧。” 饼也画了,承诺也许了,钩也拉了,章也盖了,丁灿灿说:“这下可以了吧,我先和你一起收拾一下,然后你要乖乖吃饭!” 唐鲤认理儿地点了点头,随后想起什么,说:“我的童男童女,被我爸摔碎了。” 这语气听着像撒娇。 “这个好说,我再给你画就是了。你就当这对童男童女已经被你吃掉啦,灵感大王不是每年都要吃一对童男女嘛。”丁灿灿一边说,一边拉着唐鲤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两人收拾完房间,丁灿灿把爆炒腰花倒进盘子里。 唐鲤接过盘子,刚张口,就被丁灿灿喝止:“不许说谢谢!再说谢谢就把嘴堵上!” 唐鲤的话头生生被截住,只好笑了笑。 丁灿灿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吃——虽然他看起来还是没太有精神,但最起码现在愿意笑一笑了。 唐鲤刚吃了没两口,忽然冲进厨房,就着洗手池把刚吃下去的腰花吐了个干净。吐完之后,他双手撑在水池边,抑制不住地干呕,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丁灿灿也赶紧跟着冲进厨房,抚着唐鲤的背,语气有些慌:“怎么了?是不好吃吗?” 唐鲤呕得脸色发青,顾不上回答丁灿灿的话,只是虚弱地向她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丁灿灿急得跳脚,但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干瞪眼。 此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按下接通键,周紫燕的声音传来:“灿灿,你去哪儿了?颜悦说你没待在爷爷奶奶家,吃完午饭就回家了。我回家怎么没找到你呀?” “妈妈,我在唐鲤家里,我来给他送爆炒腰花……唐鲤刚刚心情不太好,而且我送来的腰花他吃了全吐出来了。” 周紫燕立马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丁灿灿所说的“心情不好”应该是病情发作。 扣了电话,丁灿灿对唐鲤说:“唐鲤,我妈妈让我带你去我家。” * 悬旗公馆距离状元府很近,步行用不了几分钟,拐个弯儿就到了。 一路上,丁灿灿一直抓着唐鲤的胳膊肘,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他就像面条一样倒在地上。 “唐鲤,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吃饭吃晚了就会低血糖啊?” 因为方才的呕吐,唐鲤头晕目眩的,眼前的幻象像是要把他拽进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中。 这种无力、呕吐的症状在他之前很多次发病时都出现过,丁灿灿不懂心理疾病的发作会引起生理反应,只能干着急。 但周紫燕一听丁灿灿的描述,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以前她也有过无数次类似的情况。 她扣了电话,从冰箱里找出海米和冬瓜。 丁灿灿和唐鲤进门时,海米冬瓜汤已经做好了。 唐鲤缓缓地喝了一小碗汤,那种想吐的感觉才被压下去。 “他这种情况,你怎么能给他吃爆炒腰花那种重油重咸的东西呢?”周紫燕埋怨了丁灿灿一句。 丁灿灿当即噘起嘴:“我从来都不知道心理疾病发作时会引发生理反应,不知者不怪嘛。你怎么这么偏向着他?搞得他像你儿子一样。你可别忘了,我才是你女儿。” 看着丁灿灿气鼓鼓的样子,周紫燕笑着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咱们灿灿脾气可真大。” 唐鲤先前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一般选择什么都不吃。但今天跟丁灿灿拉了钩,便想着给她个面子依她的话多少吃一点,没想到才吃了没几口就吐了个稀里哗啦。周紫燕做的海米冬瓜汤很清淡,海米带点微咸的味道,不至于难以下咽,鸡蛋花拉得很薄,和冬瓜清爽的味道中和在一起,他喝了一碗后感觉胃里很舒服。 “我以前抑郁症发作的时候,也是浑身没劲儿,吃什么吐什么。”周紫燕又给唐鲤舀了一碗汤,语气温柔地宽慰道:“很多人在发作时都有类似的反应,你别太在意了。吃点清淡的东西,缓一缓就好了。” “谢谢阿姨。”唐鲤不好意思地接过第二碗汤,“麻烦您了,还专门起锅为我做饭。” 周紫燕一笑:“没事儿,咱们俩也算是情况相似,所以阿姨很理解你的感觉。” 丁灿灿听到周紫燕提起之前抑郁症发作的事儿,不由得心里一揪,“妈妈,你说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很早之前,我有一阵子吃什么吐什么,以为肠胃出了问题,把我吓坏了。后来,周依侬的妈妈陪着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的肠胃很健康,建议我去临床心理科看一下,可能是心理问题所导致的肠胃不适。”周紫燕抿了抿嘴唇,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再后来,我被确诊有抑郁症。有时病情发作,就会一直吐。渐渐地,我摸索出来,给自己做点清淡的东西吃,会好受很多。” “阿姨,冒昧问您一句……您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去临床心理科就诊的?”唐鲤手边的第二碗汤喝了大半,听周紫燕回忆起早先就诊的经历,禁不住问起来。 “三年前,我还记得是灿灿十四岁的时候。”周紫燕开诚布公,说得很坦然。 这三年来她一直瞒着丁灿灿,去医院复诊也借口说肠胃不舒服,原本瞒得天衣无缝,没想到今年因为住院漏了馅儿。 丁灿灿听得心里难受,隔着餐桌伸过手去,抓住了周紫燕的手。 “阿姨,您这三年间,有没有碰上病情反复的情况?我这次的复诊,医生说我病情有些反复……” “当然有啊,不止一次呢。”周紫燕拍拍唐鲤的手背,说:“你别太心急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何况心理疾病原本就比生理上的疾病更复杂一些,治疗周期长,有反复,都是很正常的。” 医生也说病情有反复很正常,但唐鲤听在耳中总觉着是一句不疼不痒的安慰。不过同样的话从周紫燕口中说出来,倒像是多了一重说服力,唐鲤心中高悬的大石头缓缓地落地。 “谢谢阿姨……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所以有点慌。” 这也是今天他和唐沛枫爆发冲突的原因。 “没关系的,慌也是正常的。我第一次遇到反复的情况,也是很慌乱,很气馁。”周紫燕掏出手机,递到唐鲤跟前,“唐鲤,和阿姨加个联系方式吧。以后这种情况,来找阿姨。” * 饭后,周紫燕为唐鲤找出了一床新的薄被子,让唐鲤歇息一会儿,最好能睡一觉。 状元府的房子都是三居室,除了主卧,剩下的两间是丁灿灿和颜悦的卧室,没有多余的客房。 丁灿灿抱着新被子出来,“只能先委屈你在沙发上将就一下了,我妈妈说你现在肯定还是没什么力气,让你躺一会儿。” 说完,便把被子扔给唐鲤。 “替我跟阿姨说声谢谢。” 丁灿灿蹲在沙发前,不满道:“谢谢谢谢谢谢,你除了‘谢谢’就不会说别的了吗?” 唐鲤无言地笑笑。 “我妈妈只比咱们俩大十九岁,我有时候觉得她不像我妈妈,而是个大姐姐。所以你不用跟她客气,把她当成大姐姐就好啦。今天我确实不知道心理疾病会引起生理不适,所以……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我妈妈请教。她经历的比你多,也比你更早地去就诊、确诊,肯定知道些你不懂的。”丁灿灿把被子展开,“好啦,我不多说了,你躺着休息一下。我妈妈说,晚上留你在我家吃饭。” 丁灿灿家的沙发有些窄,也不算长,唐鲤的身高躺在上面有些伸展不开,但不碍着他睡了很香的一觉。他向来睡眠质量很差,阿普唑仑不离手,却在丁灿灿家睡得很好。 一睁眼,已经日影西斜,厨房里有饭菜的香味儿。 颜悦今天一直待在爷爷奶奶家,颜洛川忙着局里的事儿今晚不回来吃饭,只有他们三个人吃晚饭。周紫燕考虑到唐鲤的情况,炒了莴苣和笋片,熬了清粥,晚饭做得很清淡。 唐鲤一觉睡得很沉,再加上喝了周紫燕中午做的海米冬瓜汤、吃了晚饭,身上的力气回来了大半,想呕吐的感觉也不复存在。 饭后,丁灿灿不放心,特意溜达着去送他,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 唐鲤心情很好,直到他推开门,看到唐茂松、唐沛枫和唐锦萱三人坐在沙发上。 他一进门,三兄妹的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这架势,像是要三堂会审。 作者有话说: 唐鲤:三堂会审我也不怕,我已经是钮祜禄·唐鲤了,头超级铁! 今天这章情况比较特殊,以后还是每晚20:00更新~ 第39章 放下屠刀 唐鲤看清了眼下的形势——李迦蓝还在公司没回来, 家里只有他们四个人,看样子他爸爸是请了救兵想1v3,来给他做思想工作, 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换做以前,他绝对老老实实地听他们唠唠叨叨讲上许久,但今时不同往日, 既然他爸爸唐沛枫纸老虎的真面目已经显形, 那他也没有必要继续做个软柿子被他任意拿捏了。 “呦, 爸爸, 你还请了救兵来呀?”唐鲤忽然笑了,说出来的话也是之前断断不会说的。自从白天挑明了两年前对唐沛枫起过杀意, 他现在头也铁了, 胆儿也肥了。 唐沛枫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也跟着虚虚地一笑:“没有, 你大伯和你姑姑来看看你……” “他们是来看我的,还是来劝我别当杀人犯的?” 唐鲤懒得再理他们,转身去卧室里拿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澡。他可没有心情听那些废话,今天他很乏,现在一心只想快点去躺下。 见浴室里的灯亮起来, 唐沛枫赶紧继续刚才被唐鲤进门打断的话题:“不行, 我得把厨房的门锁起来, 里面有好几把菜刀!还有工具间, 也要锁起来, 里面有铁锤!” 这些都能被当做杀人凶器, 他可不想死得跟秦永峰一样惨。 “你消停着点吧!你把菜刀和铁锤都藏起来, 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唐锦萱旁观者清,“他要是真想杀你,你藏这些东西根本没用。你这么做,像防范着杀人犯一样,只会让孩子心寒。” “他要是真想杀你,把一个杯子砸碎了,用碎片都能割断你的喉咙,你觉得你藏菜刀和铁锤有用吗?再说了,唐鲤这孩子天生心善,有善根,不会干那种事儿的。”唐茂松说:“你有这功夫瞎琢磨怎么锁厨房门、藏菜刀,还不如把这些被你砸碎的东西都换新,你看看这十字绣,再看看那鱼缸,还有那些酒架和玻璃架。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孩子天天看着这些痕迹,他心理状态能好吗?我看着都觉得心里堵!更不用说唐鲤!” 唐沛枫低垂下眼,没有搭腔。 他俩说得都有理,他无可辩驳。 “把唐鲤逼成这样,全都是你的错!你自己算算,你这么多年在孩子身上造的口业,能数得清吗?张嘴闭嘴用最脏的话骂自己的孩子,那么下流的话亏你说的出来!还北大毕业的呢,我都替北大觉得丢人!”一提起这个话题,唐茂松又气又急:“还有你,唐锦萱!你和唐沛枫都有问题!既然自己曾经深受暴力所害,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孩子走上自己的老路?他们是你们的孩子!不是学习的机器!不是没有感情的牲畜!不是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商品!” 唐茂松也是暴力的受害者之一,所以非常痛恨暴力,也一向是个好脾气,很少这么疾言厉色地端起兄长的架势来教训弟弟妹妹。 唐锦萱忽然被点名,心虚地说:“大哥,我已经意识到错了。林修竹跳楼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陪着他,一整晚害怕得都没睡着。我后来想明白了,什么成绩,什么名校,跟我的孩子们比起来,都是虚的。” 唐茂松觉得有些讽刺,“你们俩,一个因为差点失去孩子,一个因为自己差点被弄死,所以才开始反思。不然你们俩估计到死,烧成灰,埋到地里面,都不觉得自己哪儿错了!” 唐茂松说得虽然难听,但都是实话,唐沛枫和唐锦萱都低着头不说话。 “唐沛枫更应该好好反思,仔细琢磨琢磨怎么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藏菜刀,藏铁锤,亏你能想得出来!”唐茂松气不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当唐鲤是十几岁时候的你,你好好想想,那时候的你最希望被自己的父亲怎么对待!” 两人挨批期间,唐鲤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 “你俩在这反思反思,我去跟唐鲤说说话。” 唐鲤擦着头发,唐茂松走过去,蹲在床边,拍着他的膝盖,温声问:“小鲤鱼,我听你爸爸说,医生说你病情反复,又把药量加大了?” 唐鲤点头默认。 唐茂松安慰道:“暴力,是很难被化解的。我很理解你,你也别太着急了,凡事听医生的,总有一天就会好起来的。” 唐鲤擦着头发的手一顿,心里禁不住想,大伯,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爷爷奶奶脾气都那么好,您现在跑来我跟前说能理解我,未免也太假了吧。 唐茂松一向是个温柔的性子,不像唐沛枫和唐锦萱,唐鲤也一直对大伯很礼貌,所以没有出言呛他,他好意来安慰他,他听着便是了。 但又能有多少感同身受呢? 没有经历过的人,站在局外旁观,连安慰人的话说起来都轻飘飘的。 “大伯,我现在没事了,我就白天难受了一阵儿。”唐鲤说:“您不用担心我。我爸好像被我吓坏了,您有空还是去安抚安抚他吧。” 唐鲤摆明下了“逐客令”,唐茂松心领神会:“行,你好好休息吧,你爸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会去说的。” 唐沛枫和唐锦萱两个不合格的家长坐在沙发上沉默良久,最后唐锦萱开口:“二哥,先把这十字绣的装裱玻璃换换吧,你看看被你砸成什么样儿了,也太显眼了。” 唐沛枫低着头应了一声:“明天我就去换。” 唐茂松从唐鲤卧室里出来,唐沛枫赶紧问:“怎么样?他情绪看起来稳定吗?” 唐茂松点点头,说:“现在挺好的。沛枫,你好歹进去跟孩子说句话吧,你们毕竟是亲父子,哪有互相不说话的道理呢?” 唐沛枫有些无措,问:“可是我跟他说什么呢?” 唐茂松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当他是十几岁时的你,你那时想从咱爸嘴里听到什么话,你就去跟唐鲤说什么话。” “去吧去吧。”唐锦萱也推了唐沛枫一把。 唐鲤的房间已经熄了灯,只留下一盏小夜灯。 周紫燕和丁灿灿分别发消息问他心情有没有好一些,身体还不舒服吗,他正忙着一一回复。 “唐鲤……”唐沛枫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唐鲤躺在床上,背朝着他,手上忙着回复那些关切的话。 “我很好,还活着,不劳烦你挂心。”他没有背转过来看向唐沛枫的意思,“我是个不懂事的人,我所有的毛病都是闲出来的,行了吧?” 唐鲤要是先前敢说这种话,唐沛枫肯定要发火。但他牢记唐茂松的叮嘱,要把唐鲤看作是十几岁时的自己,于是耐着性子说:“以前是爸爸不对……你没有不懂事,去看心理医生也不是闲的……是我不对,你已经很好、很听话了。” 唐沛枫说着说着,手不自觉地去拽儿子的被子,帮他把被子向上拉了拉。 但很显然,他不适应他的耐心,更不适应这种刻意营造出来的“父子温情时刻”。他依然背对着他,抬手将自己的被子从他手里拉出来,“没必要。” 唐鲤的声音很冷淡:“你如果是怕我杀了你才来说这些话,那我今天明确告诉你,没这个必要。我以后不会杀你,因为不值得,我还有我的人生,没必要为了你毁了我自己。我非常清醒,所以我不会杀你,你就更加没必要来我面前说些假惺惺的话了。” 唐沛枫碰了一鼻子灰,有限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他几乎下意识地想像之前一样破口大骂,但生生忍住了。 出于酸楚——唐鲤就像十几岁时的他自己。 也出于恐惧——他想杀了他,而他未必有还手的余地。 “你好好休息吧,爸爸就不打扰你了。”唐沛枫的声音很温柔,伸手将唐鲤床头的小夜灯熄灭。 “爸爸。” 黑暗中,唐鲤忽然叫住唐沛枫。 唐沛枫驻足,“怎么了?” 少年的声音掷地有声:“爸爸,如果每个孩子出生前,可以选择自己的父母,像你这样的父亲,应该是不会有孩子的。” “因为根本就没有孩子愿意选你。” * 唐鲤睡前吃了一片阿普唑仑,睡了很沉的一觉。 早上起床,没太有胃口。他洗漱完毕,坐在书桌前写作业——昨天浪费了一整天时间,今天再不抓紧,作业就危险了。 四月邻近尾声,悬旗公馆的芍药和牡丹开得正盛。唐鲤的桌子紧挨着窗台,他特意推开窗户,闻着花香,听着蜜蜂嗡嗡的声音,心情逐渐舒展。 “唐鲤!” 丁灿灿的头突然从窗户外冒出来,她半个身子挂在窗沿上,手里提着一个纸袋。 “噔噔蹬蹬!您的专属外卖员小火山同志已到达,请您用餐!” 唐鲤不曾想忽然有个脑袋探进窗户,把他吓得够呛。 丁灿灿扒在窗沿上,看着被吓得丢了魂儿的唐鲤,幸灾乐祸地说:“活该啊,谁叫你昨天藏在床底下把我吓了个半死,咱俩现在算是扯平了!” “我觉得还是你更吓人一些……”唐鲤惊魂未定。 丁灿灿瞪了他一眼,随后从窗外将纸袋递给他,“我妈妈担心你今天早上吃不下饭去,特意给你做了虾仁蒸饺,榨了黑米花生豆浆,还蒸了枣泥糕。” 唐鲤惊喜地打开纸袋,“谢谢阿姨,阿姨怎么知道我一直盼着吃虾仁蒸饺?” 丁灿灿狡黠地眨了眨眼,说:“是我告诉她的呀,昨天我看到了你的‘遗愿清单’,其中有一个愿望就是吃虾仁蒸饺。” 听到自己的“遗愿清单”被看了,唐鲤瞬间不淡定了,“你你你你你!你看了多少?” 丁灿灿没觉得是什么大事儿,狡辩道:“我没有故意偷看你的隐私,是不小心看到的。怎么了?你那里面难道写了什么很羞耻的愿望吗?” 唐鲤只想把脸埋进纸袋子里。 丁灿灿反倒是来劲儿了,遂将大半个身子都探进窗户,“有什么羞耻的愿望,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实现呢。” 作者有话说: 唐·满脑子黄色废料·羞耻愿望一大堆·鲤:我没有!你胡说!我是正经人! 现在的唐鲤:我爷爷脾气超级好,我大伯没经历过站着说话不腰疼。 以后的唐鲤:塌房了......[哭泣] 第40章 亡羊补牢 根据丁灿灿所说的话, 唐鲤断定她没有看到自己愿望清单上的那些羞耻愿望,稍稍安心。 丁灿灿也没揪着他的隐私继续刨根问底,换了个问题:“诶, 为什么要叫遗愿清单啊?听起来很不吉利。” 唐鲤的思绪还停留在自己的“羞耻愿望”上。 第177个愿望,告诉灿灿我很喜欢她。 丁灿灿看到愿望清单的数字标到了179,大致看了看前面的几十个愿望,剩下的便没留意——当时她急着到处找唐鲤, 没心思读完那179个愿望。 丁灿灿连续问了两遍, 唐鲤终止走神儿, 认真回答道:“我初中的时候, 王槊叔叔带我去看了一出音乐剧,就叫《我的遗愿清单》。看完那场音乐剧之后, 我才写了那个清单。” 丁灿灿耳朵上夹着一朵她在悬旗公馆假山旁边捡来的粉芍药, 芍药有坠落的趋势, 她伸手扶了扶耳边的花, “你是从初中开始,就有自己的遗愿清单了吗?怪不得一开始的那些愿望和你现在的字迹不太一样。” 唐鲤点头默认。 “你别只顾着和我说话,你快吃呀!”丁灿灿从窗户外伸进一条胳膊,去扯纸袋的封口。随后,她小心翼翼地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初中的时候,就动过那种念头了?” 那种念头, 指的是想自杀的念头。丁灿灿说得委婉, 但唐鲤一听便能听懂。 “嗯。”唐鲤承认, 他咬了一口虾仁蒸饺, 随即赞不绝口:“阿姨做什么都好好吃!” T市临海, 向来不缺水产海鲜, 海鲜市场随处可见。但外面卖的虾仁蒸饺要控制成本, 一向小气抠门,很少有整虾,即使有也是很小巧的一只。不过周紫燕做饭向来讲究大方,她包的蒸饺里都是一整尾虾,且都是手掌长度的上品大虾,一口咬下去让人直呼过瘾。 看着丁灿灿微微蹙起眉头,唐鲤赶紧加以解释:“虽然我初中时就有过想去死的念头,但我一直不舍得死。我的清单从最初的三五个愿望,到现在的一大长串,这不就能证明我对这个世界还是很留恋的嘛。” 但另一个事实是,他无数次地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在睡梦中戛然而止,因为这么多年来,日积月累的每一句谩骂都让他对睁开眼睛的清晨没有了任何期待。 丁灿灿的眉头没有因此而舒展开,唐鲤只好和她聊些别的,将话题从生死之事上扯开,“你家那只猫是你妈妈养的嘛?” 丁灿灿嫌弃地努了努嘴,说:“那只无毛猫是颜悦的,我怕都怕死了。” 唐鲤夹起了第二只蒸饺,又尝了一口盛在纸杯里的豆浆,口感香醇,“它叫什么名字呀?” 丁灿灿仔细回忆了一下,颜悦之前跟她说过。 “噢,她那只猫叫赫淮斯托斯。” 希腊神话中的火神与工匠之神。 “怎么取了个这么难记又拗口的名字?”唐鲤不解,“我们家的狗叫来福,又土又好记。” 丁灿灿不喜欢那只长得丑还老爱来蹭她的无毛猫,嫌弃地说:“颜悦说,因为它长得皱巴巴丑丑的,跟赫淮斯托斯一样丑,所以取了这么个名。” “他是天后赫拉的儿子。”唐鲤忽然没来由地说。 丁灿灿点点头,“对,赫淮斯托斯确实是赫拉的儿子。” 唐鲤掰开盛有枣泥糕的一次性餐盒。出自周紫燕之手的小点心一向精巧细致,每一块都由不同的模具印出不同的形状。 唐鲤拿起一块枣泥糕,咬了一小口,“我一直觉得,我和我爸爸的关系,就像赫淮斯托斯与赫拉的关系。” 赫淮斯托斯跛足且奇丑无比,而赫拉是个高傲而强大的女神。她高高在上,语气中透露着嫌弃与无奈:“跛脚的孩子啊,真想不到,你竟然是我的血脉。” 他的父亲唐沛枫就像高居神座的赫拉,而他,则是垂首站立在赫拉身前,一心希望得到赫拉认可的丑陋且跛足的赫淮斯托斯。 丁灿灿有些不屑地说:“赫拉有什么了不起的?赫淮斯托斯最后不也成了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嘛,跟她并尊。同样的道理,你爸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能考上北大看把他牛逼的!我就看不起他那个样子!北大每年有多少毕业生,又有几个像他一样这么神经病!他没有资格贬低你,唐鲤,你要永远记住一点,你和他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你要支棱起来!他再敢犯病,干死他!” 丁灿灿义愤填膺,慷慨陈词,完全忘了两个月前提起“江枫老师”时满脸崇拜地说“他16岁就以咱们T市理科状元的身份考进了北大”、“他现在可是T大的教授呢”、“为了见偶像我也一定要考T大”。 唐鲤吃着枣泥糕,被她气愤难当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看她这样子,不仅塌房了,塌房之后还脱粉回踩,踩得十分用力且凶猛。 丁灿灿恨铁不成钢,伸长了胳膊,作势要打唐鲤,“你还笑!你笑什么笑!听见没有!我这是在替你气不过!支棱起来!和他硬刚!你爸像弹簧,你弱他就强!” 她话还没说完,唐鲤的房间门忽然被推开。 唐沛枫探进个脑袋来,语气和态度还算温和:“唐鲤,早饭做好了,来吃早饭吧。” 唐鲤嘴里嚼着枣泥糕,含糊道:“不用了,我点了外卖,有专属的外卖员配送。你什么时候进我房间之前能敲敲门?” 唐沛枫依然温柔,甚至笑了笑说:“抱歉抱歉,下次一定改。灿灿也在呀?你吃早饭了吗?叔叔早上做了皮蛋瘦肉粥,要不要喝一碗?” 丁灿灿拿不准刚刚那些话被唐沛枫听见了多少,心虚地笑了笑,赶紧打招呼:“叔叔好……我已经吃饱了。” 唐沛枫责怪了唐鲤一句:“有客人来,你怎么不请人进来?” “没有啦,叔叔,我一会儿就回家啦。”丁灿灿刚刚口口声声让唐鲤“支棱起来”,现在自己原地变怂。 唐鲤的书桌邻窗,背对着卧室门,他看不到唐沛枫的表情,只能看到丁灿灿怂唧唧的表情。他笑得幸灾乐祸,用口型说:为了见偶像我也一定要考T大。 丁灿灿瞪了他一眼。 唐沛枫说:“那你们聊着吧,我先去吃饭了。” 说罢,将门虚掩上。 随后他去而复返,叮嘱唐鲤道:“今天我预约了两个装修公司的师傅,要来把咱们家这些碎了的东西都换换。我一会儿去超市买点东西,你记得给人家开门。” “知道啦。”唐鲤答应了一声。 唐沛枫从前固执得很,对于唐茂松、唐锦萱的劝说油盐不进,现在倒是从善如流,手脚也很麻利,今天就联系了工人师傅上门。 此举在唐鲤看来,无异于亡羊补牢,未免有些晚。 但再晚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丁灿灿越想越觉得心里有鬼,对唐鲤说:“我先撤了……那个……我妈妈说,如果你中午还是胃口不好,来我家吃饭,她中午做你爱吃的菜。” “帮我跟阿姨说声谢谢。” 丁灿灿交代完毕,怂啦吧唧地踩着草坪上的小石子路飞快地溜了,耳朵上夹着的芍药一颠一颠的。 唐鲤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又忍不住一笑。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长串的遗愿清单,写了一个新的愿望—— 第180个愿望,希望周阿姨抑郁症痊愈。 * 期中考试结束便是五一假期。 借着五一放假回家的机会,不少住校生搬着被褥离校,想回家晒一晒或换套新的,毕竟住在海边,难免潮湿。 颜悦抱着自己的被褥,步伐笨拙地往校外走。 丁灿灿身前身后各背着一个书包,其中有个是颜悦的。 “谢谢你帮我忙,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搬这么多东西。”颜悦说话间,被子差点拖到地上把她绊倒,丁灿灿眼疾手快地用手拉住。 颜悦抓住滑下去的那一角被子,重新换了个姿势抱着,“也不知道蔡雪卿去哪儿了,以前都是她帮我搬。” 丁灿灿在另一侧帮她扶着摇摇欲坠的被褥,忽然问:“颜悦,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长得漂亮,气质也好,追你的男生一抓一大把,你当时为什么要和江淮左那样的人渣谈恋爱?” 那场惨烈的斗殴之后,颜悦和江淮左之间断了,这段时间都没有人在她面前提及这三个字。丁灿灿乍一提,她条件反射地发抖。 “原因很简单。”颜悦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当时我在巷子里的那家牛肉面馆吃面,没带钱包也没带手机,是他帮我付的钱。” 丁灿灿听到这个答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 颜悦点点头。 丁灿灿未免唏嘘——颜悦从小缺少父母的陪伴,陌生人的一点点温暖就能把她骗走,从而不知不觉地进了一个火坑。 但好在,现在已经从坑底迈出来了。 “是不是很可笑?”颜悦自嘲地笑了笑,“我爸为我付出了很多,但我对他还是颇有怨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给一点小恩小惠,我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 丁灿灿拍拍颜悦的肩膀,说:“其实很多人都这样,对自己的亲人期望值很高,所以要求也很高,他们做不到,便开始埋怨。但陌生人素不相识,一点小事就能感激涕零。因为你对陌生人没有期望值,没有设限,所以就很容易感动。” 这个道理颜悦身在局中时茫然不知,现在从坑里出来,才明白颜洛川才是真正对她好的人。他只是工作太忙了,缺少了陪伴。 两人边聊着,边向学校外走。 颜悦校裤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应该是我爸,灿灿,我两只手都被占用了,你帮我接一下吧。” 丁灿灿从颜悦口袋里掏出她的手机,但来电备注不是颜洛川,而是蔡雪卿。 颜悦纳闷:“雪宝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刚刚我找她到处找不到。灿灿,你帮我摁个免提键吧。” 丁灿灿摁下接通键,又摁下免提键,将手机举到颜悦面前。 “喂,雪宝。” 手机对面的人半天不出声,颜悦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 “会不会是打错了,或者信号不好呀?”丁灿灿说。 “那扣了吧。”颜悦也没太在意。 正当丁灿灿准备掐断通话,手机那边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小乖乖,你身上怎么这么香,这么软呀……” 紧接着,是蔡雪卿近似呜咽的求饶声:“谭泯老师,求求你……不要这样……” 男人的话越说越不堪入耳:“不要怎么样啊?你倒是说清楚呀。” 作者有话说: 丁灿灿:塌房了!我不光要脱粉!还要回踩好几脚! 现在的唐鲤:(幸灾乐祸) 以后的唐鲤:塌房的感觉好痛苦......终究是错付了......[哭泣] 第41章 两性教育 “贱人!” 女人的巴掌狠狠落下, 蔡雪卿的脸上瞬间多了个五指分明的巴掌印。 两个警察赶紧上前拉住正在发疯发怒的蔡茵。 “女士,请您冷静一点!您的女儿是受害者!”一位年轻的女警试图做通蔡茵的思想工作,但却被她一把拂开。 蔡雪卿挨了一巴掌, 布满泪痕的脸被那一巴掌扇得又红又肿。她矮矮瘦瘦的,她母亲蔡茵身材高大且壮实,着实看着不像娘俩。那一巴掌下手没留余力,但她不敢抵抗, 也没敢吭声。 “你干什么!”颜悦见状冲上前, 张开双臂, 挡在蔡雪卿面前, 像母鸡护小鸡一样确保蔡茵的下一巴掌打不到蔡雪卿。 “你滚开!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蔡茵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凶猛老鹰。她猛推了颜悦一把,颜悦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丁灿灿和颜悦以报案人的身份同时来到警局, 但万万没想到蔡茵简直是个女疯子, 她赶紧上前扶住颜悦。 “阿姨, 请您冷静一点, 蔡雪卿是您的女儿,而且她是受害者!”丁灿灿语气不善,皱着眉头看向蔡茵。 看她那个架势,恨不得连她们两个报案人一起打。 “谁允许你们报警的!”蔡茵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这事儿闹大了,以后雪卿怎么做人!” 年轻的女警被这架势弄得有些无措,看向站在一旁的老警察张队。 张警官干这一行快三十年了, 接到的报案少说也有上千起, 世间的妖魔鬼怪基本上都见识过一遍, 但蔡茵这样的他也是头一次见——谭泯已经被拘起来, 正在录口供, 她若是去打那个亵渎她女儿的垃圾男人, 他是可以理解的。但她端着一套“受害者有罪论”, 在警局里公然殴打辱骂自己的女儿,他是绝对无法理解的。 张警官用魁梧的身体挡在蔡雪卿面前,用眼神指挥两个警察赶紧把这疯子拉住。 蔡茵一向强势,跟丈夫离婚后改了女儿的姓氏,女儿的方方面面都在她的把控之下,唯独一点超出了她的把控——她被学校的心理老师猥.亵了。 硬的不行,她只好来软的。 蔡茵拼命尝试着想挣脱开两个警察的束缚,试图来抓蔡雪卿的胳膊,连哄带骗地把她往外拉,“雪卿,听话,跟妈妈回家,这种事很不体面,你留在这里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妈妈不会害你的,你要相信妈妈。你只要乖乖听话,跟着我回家,咱们可以全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好不好?” 蔡雪卿像一具木偶,任她怎么说都不肯回应一句。 这时,门被敲响,一个警察推门进来。 “张队,录音已经从手机中提取出来了。” 张警官点了点头,吩咐说:“立马安排人做技术分析,确认里面的声音是否属于两位当事人。” “录音?什么录音!”蔡茵警觉起来。 而后她立马反应过来,录音一定是颜悦向警方提供的。她当即冲上去,想要掐住颜悦的脖子。 丁灿灿和年轻的女警一左一右地护住颜悦,蔡茵没得逞,随即破口大骂道:“颜悦你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你平常喜欢穿膝盖以上的裙子,大腿露在外面!你最不要脸!一定是你带坏了我女儿,她才会干出这么不体面的事情!” 颜悦在听见电话里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之后,很快做出了正确判断,按下了通话中的录音键——颜洛川是民警,以前他就是这么教她的。 随后,她立即报警,描述了案情,并在到达警局之后将存有录音的手机交给警察。 这些污言秽语超出了颜悦的预料——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好朋友的母亲竟然把她说得如此不堪。 颜悦登时红了眼眶。邻近劳动节假期,天气炎热,今天离校前,她特意换上了一条格子短裙,准备美美地回家过五一。这条裙子在膝盖以上,现在成了她被攻击的理由。 蔡雪卿被蔡茵的那一耳光扇得脸发麻,这些年在母亲的强权下,她已经习惯性地做一只牵线木偶,被蔡茵提着线走。她让她坐下,她不能站着;她让她往东,她绝不能往西。 她的神色像她被打过的脸颊一样麻,她麻木地看着蔡茵先是大吵大闹,而后被警察拉住,随即又不死心地想哄着她回家。她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直到蔡茵开始对颜悦口出恶言,蔡雪卿的记忆被那些似曾相识的恶言唤醒。 两三个月前,她第一次开口,想告诉妈妈,自己被学校心理老师猥.亵了。谭泯一直威胁她说,胆敢把这件事宣扬出去,他就弄死她。她一向胆小,这桩事在心里憋了大半年硬是没敢告诉任何人。 那天,期末考试结束,天上下着细密的雨,蔡茵来帮她搬宿舍里的行李。她在路上试着开口,说得很隐晦:“妈妈,我们学校有个女生,去做心理咨询的时候被男老师……摸了……,后来男老师一直威胁她,要求她定期去他的心理咨询室……你说,这个女生该怎么办呢?” 谁知,蔡茵听了之后,轻蔑地笑了一声,说:“你不用打马虎眼了,你说的这个女生肯定是颜悦吧。你看看她平时那个样子,小小年纪一身骚,穿的裙子哪次不是膝盖以上的,她被摸了不是活该嘛。她能怎么办?赶快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吧,这么不体面的事儿,也别指望着这辈子能抬起头来做人了。我早就说了,你少和她一起玩,跟那种贱货走得近了对你没好处,指不定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你呢。” 蔡茵的这番话,让她感到绝望。下一秒,她推开车门,义无反顾地从车上跳了下去。 在那一瞬间,她希望自己被碾死在车流里。 蔡茵冲下来拽住了她的拼色羽绒服外套,一辆大货车从她面前驶过。 羽绒服被拽下来一半,露出了里面的附中校服。 紧接着,她上了新闻,被全国各地的网友口诛笔伐。 她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眼孔浅显如斯!蔡茵如此,那些素不相识的键盘侠亦如此。 “你闭嘴!”蔡雪卿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吼道:“就像秦勤一样,我从小到大也没受过什么两性教育,我受到的性教育来自你带着生.殖.器的辱骂!” 两性教育,也包括遇到侵害以后该如何正确应对、如何接纳自己。 蔡雪卿没有受过性教育,中国的大多数孩子都没有受过性教育。 就像秦勤说的,他们只会学习和考试。 蔡茵被她吼得愣了一下,随即又要作势来扇她耳光,“你翅膀硬了?还拿自己跟那个杀人犯作比?真有你的啊蔡雪卿!什么性教育不性教育的,你一个女孩子张嘴闭嘴都是这些东西,你要不要点脸!我是你妈妈,我能害你吗!” 牵在木偶身上的丝线纷纷断落。 蔡雪卿的表情变得果决,眼神中带着一丝压抑许久的怒气。 “警察叔叔,我愿意配合你们的调查!”她朝张警官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 周紫燕在校门外等着接丁灿灿和颜悦,等了许久都没等到。 后来丁灿灿给她发消息,说她们遇上了些事情,可能一时半会回不了家,让她先回去,不用担心她们。 颜悦的被褥被她随手扔在了甬道边的绿化带里,丁灿灿身上背着的两个书包也是。 她们从警局出来,回到学校,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 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都走干净了,甬道上亮起了路灯,有小飞虫不停地撞上去,发出一声声轻响。她们跟值班的保安打了声招呼,说是有东西落在了学校里,保证拿到以后马上就出来。 保安大叔开门放她们进去。 颜悦蹲在地上,将散落在绿化带里的被褥重新叠好。黄色格子裙轻轻触在春日萌发的嫩草芽上,沙沙作响。 “灿灿,我是不是做错了?” 丁灿灿能听出来,她在哭。她一前一后地背着自己和颜悦的书包,笨拙地在草丛里蹲下,拍着颜悦的肩膀说:“你没错。不管是穿短裙,还是报警,你都没有错。” 颜悦叠好了被褥,但没有起身的意思,蹲在原地,越哭越大声:“可她也是个女人啊……她怎么能那么说雪卿,那么说我……女性难道不应该理解女性、帮助女性吗?更何况那还是她的亲生女儿啊……为什么……” 颜悦的疑问,丁灿灿不知该如何作答。封建余毒的残留,本就让一些女性深受其害,但更可悲的是,有时候,女性非但没有帮助女性,还在互相伤害。亲生母亲对女儿尚且如此,更遑论陌生人之间。 “可这就是事实……”颜悦呜咽着说:“你和我都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就像性教育……大人们都谈‘性’色变,我们怎么可能有机会接受系统的性教育呢……如果我们真的能接受性教育,会不会雪卿就不会遇上那种事情了……” 丁灿灿扶着颜悦站起来。 “咱们国家的教育……还有这些根深蒂固的垃圾思想,以后会好吗……”颜悦抽泣着,抱着自己的被褥,跟着丁灿灿向学校门外走。 丁灿灿低垂下眼睛,看着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成奇形怪状的样子。 “我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蔡雪卿、蔡茵、谭泯这三个人在我身边真实存在。 正好借此机会给各位女孩子们提个醒,很多心理咨询室(不管是校内的还是校外的)出于保护来访者隐私的目的,都没有设立监控,门一关根本就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所以女孩子们一定要小心,尤其心理咨询老师是男性时,在咨询的时候切记要开着门。他如果要求关门,不要同意!很多侵害都是发生在心理咨询室这样的封闭环境中的!当然,找女老师做咨询会更安全一点,有女老师的情况下最好首选女老师。 另外,如果自己不幸遇到了侵害,一定要及时止损,赶紧报警,或者向身边其他人求助,不要被侵害者唬住而不敢自救。而且千万千万不要怀疑自己,觉得自己脏,永远记住,你没有错!不要听信“受害者有罪论”! 希望所有的小仙女们都平平安安的,顺便请全天下侵害女性的臭男人去死一死! 第42章 流言蜚语 颜悦到家以后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待在房间里闷着不肯出来。 “颜悦,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锡纸花蛤,出来吃点吧?”周紫燕哄劝道。 颜悦坐在自己的书桌前, 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我没太有胃口……” 她已经被蔡茵的无端侮辱给气饱了。 T大这一片不属于颜洛川的辖区,他和张警官曾经在一个派出所里干过,算是熟人。今天老张给他打电话, 大意是孩子在局里受了好大的委屈, 回家一定要好好安抚一下她的情绪。 老张说得委婉, 但颜洛川一听到蔡茵两个字, 当即明白了一切。 蔡雪卿是颜悦最好的朋友,他不可避免地和蔡茵打过几次交道, 对于她的不讲理和口无遮拦心知肚明。能让老张亲自打电话给他, 可见颜悦经历了什么。 颜悦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随手抽了一张书架上放着的纸巾, 擤了擤鼻涕。她气不过,擦完鼻涕后,将纸团往脚下的垃圾篓里狠狠一掷,“爸爸,我不明白,我穿短裙就说明我是个贱货, 是个婊.子?我如果哪天被人侵犯了就是活该, 对吗?” “蔡茵就是这么说话的?”颜洛川肉眼可见地变得愤怒, 看向丁灿灿, 加以求证。 丁灿灿轻声说:“蔡阿姨的原话更难听……她还怪颜悦录音、报警, 说她如果把事情闹大了, 以后蔡雪卿就没法做人了。” “那蔡雪卿是什么态度?”颜洛川只从张警官那里得知了她们到达警局以后发生的事儿, 至于去警局之前的事儿,他暂不可知。 “是蔡雪卿先打电话向颜悦求助的……颜悦接到电话以后按了录音键……后来在警局里,蔡雪卿也说愿意配合警方的调查。”丁灿灿如实相告。 颜洛川大致知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皱起了眉头。他拍了拍颜悦的肩膀,说:“颜悦,你选择报警,而且留下了录音作为证据,协助警方调查,你做得没有错。至于穿短裙……这件事你更加没错,你身上的这件JK格子裙,是爸爸亲自买给你的。如果每个人都要为坏人犯错找理由,那还要我们这些警察做什么呢?” 颜悦正沉浸在愤怒又悲伤的情绪中,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周紫燕轻轻拍了拍颜洛川的肩膀,低声说:“咱俩先出去吧,让灿灿陪着颜悦说说话,孩子们之间更了解彼此的心思。” 颜洛川一向不善言辞,纵使有千言万语想要拿来安慰女儿,话一说出口,总是显得笨嘴拙舌。 “好吧……让灿灿和她待一会吧。灿灿,一会儿哄哄颜悦,让她出来吃点东西。”颜洛川不放心地叮嘱道。 丁灿灿点点头,“放心吧,爸。” 周紫燕和颜洛川从颜悦的房间里出去,丁灿灿没有多说什么,任由颜悦哭,让她先把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再说。 在这期间,赫淮斯托斯蹦上颜悦的床,来回蹭丁灿灿的胳膊。 丁灿灿被吓得毛骨悚然,但为了哄颜悦高兴,她硬着头皮抱起油乎乎的赫淮斯托斯,将它放在颜悦的书桌上,“你看,它可能知道你不开心了,特意来找你玩儿呢。” 赫淮斯托斯似乎听懂了丁灿灿的话,乖乖地趴在颜悦手边,用光秃秃的皱脑袋蹭颜悦的手背。 丁灿灿搓了搓手心,嫌弃地皱起眉头,“颜悦,它今年几岁啊?” 颜悦一边撸着猫,一边如实回答:“快两岁了,相当于人类的青年时期吧。” 丁灿灿伸手从颜悦书桌上抽了一张纸巾,擦擦手,“还不到中年,为什么就已经这么油腻了!” 颜悦被她逗得“噗嗤”一笑,脸上虽然还带着泪痕,但注意力已经全然被丁灿灿和猫吸引了。 “因为现在天气热了呀,无毛猫就是会出油的。以前它每年夏天都喜欢睡在我的枕头上,我的枕巾被它身上的汗和油弄得像涂了一层粉底液似的。” 听了这话,丁灿灿惊恐地看向“油腻大王”赫淮斯托斯,立即说:“夏天它坚决不许进我的房间!不然就凭它这个巨大的出油量,我的床单要一天一换了!” 颜悦低头揉着赫淮斯托斯油光水滑的脑袋,笑着说:“听到了没,你被灿灿嫌弃了。” 赫淮斯托斯鼻腔里发出了“哼哼”两声闷响,随即跳下书桌,一溜烟地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颜悦虽然已经止住了泪,但神色还是难掩不悦。 “我真的难以想象,谭泯竟然是那种人……” 谭泯当时不仅为她报了警,还在她住院期间多次去探望她。 丁灿灿耸了耸肩,说:“人的表象是具有欺骗性的。” 她说这话时,想到了唐鲤的爸爸唐沛枫。要不是她亲眼瞧见唐鲤家中那些被砸碎的地方,她很难想象他儒雅温和的外表下住着一个暴力狂。 颜悦突然想到了什么,觉得不寒而栗,“灿灿,我记得我住院时他曾经去看望过我一次,还说我如果因为这件事有了心理阴影,可以去找他做心理咨询……我当时以我一直在钱老师那里咨询为由,拒绝了……当时你也在场,你记得吗?” 丁灿灿经她这么一说,也觉得心里发毛,“他很有可能把你当成了下一个目标……而且,我怀疑咱们学校的受害女生远远不止蔡雪卿一个人……只是东窗事发是在蔡雪卿这里,其他人也没有胆量把他干过的丑事抖搂出来。” 丁灿灿一分析,颜悦不自觉地有些发抖。 “而且,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一个女人灌输‘女德’思想,连穿短裙都是错,让我瞬间梦回大清朝。为什么大家都在教育女孩子要保守、要自重,却很少有人去教育男孩子要尊重女性呢?” 丁灿灿冷笑了一声,说:“你那是没见识过我老家的那些女人,她们还互相给对方立贞节牌坊呢。像我妈妈这种,不愿意一直生,直到生出儿子来为止的,在她们眼里属于异类。更不用提丈夫没了,又二婚另嫁,那是异类中的异类。虽然按理说,女人应该帮助女人,但现实是,很多女人之间在互相伤害。” 她所说的老家,指的是丁家村。 颜悦叹了口气,说:“幸好你们娘俩从那种鬼地方出来了,不然那种会吃人的地方,最后把你们吃了连骨头都不吐。” 说话间,她肚子“咕噜”了一声。 丁灿灿借此机会拽着颜悦去餐厅,“快点,不提那些奇葩了,我妈妈今晚可是特意为你做了花蛤。” * 五一假期结束,附中校园里多了些流言蜚语。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天谭泯被警察带走时,有些眼睛在校门口瞧见了。 随后,像编故事一样,流传出了各种版本。 丁灿灿将餐盘递进窗口,说:“来一份清炒茼蒿,一份炸杏包菇,再来一份蛋炒饭。” “诶,你听说了吗,谭泯被学校开除了!” “啊?真的假的?因为什么事儿啊?” 旁边两个男生的对话传入丁灿灿耳朵,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最先开口的那个男生故作讳莫如深之态,但脸上的神色难掩兴奋,“听说是在心理咨询室里猥.亵了一个女生,好像是咱们年级七班的。” “你听谁说的?” “我听我同桌说的。不过我猜,可能学校想压这件事儿,不想闹大了,所以把事情往轻处说,依我看啊,应该是强.暴,猥.亵只是个粉饰的好听说法,说出来谁信呢。” “谭泯老师看起来很正的一个人啊,估计是那个女生不检点吧。” 两个男生的语气和表情,都不见半分同情,他们的谈论,让丁灿灿感受到了他们对女性的恶意,叫人不寒而栗。 把别人的苦难和不幸遭遇当做聊天话题,调剂自己枯燥压抑的高中生活,她以前在附中不是没见过——食堂阿姨田红药的伤足以被议论很久,现在他们又找到了新乐子。 人人都说附中好,多少学生挤破头都想考进来,多少家长都以自己的孩子能考上附中为傲。但外界的眼睛看不穿着红墙里的世界,四面红墙围出来的,早已不是个学校,而是个群魔乱舞的“魔窟”。附中这样的环境里,学生早已经不像学生了。他们没有少年该有的朝气与热血,有的都是看客的冷眼。 丁灿灿觉得心里凉了一大截,她忽然想起颜悦的话——我们的教育,还会好吗? 她原本想出言反驳那两个男生的话,但又不想在食堂这种地方将事情闹大,那样只会有更多不堪的议论被加到蔡雪卿头上。于是安慰着自己“清者自清”,端着饭盘,飞快地走开。 丁灿灿脑子里嗡嗡地响,像有无数只聒噪的蜜蜂在乱飞。 她端着餐盘,恍恍惚惚地走到刷卡交钱的队伍尾端。 “你知道嘛,谭泯和蔡雪卿有一腿。”隔着两个人的距离,一个女生的声音响起,“他因为这事儿进了警局。” “诶,我怎么听说,那天去的还有颜悦呢?”另一个女生问。 “我觉得蔡雪卿那种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的垃圾货色,谭泯应该看不上吧。我怎么感觉,被强的应该是颜悦啊,不然她跟着去警局干嘛呢?”第三个女生开始头头是道地分析:“谭泯看上她还有可能,蔡雪卿,嘁,算了吧。” “颜悦的男朋友不是江淮左嘛?就是经常出现在咱们学校附近,那个酷酷的小混混。” “你消息也太滞后了吧,他们早分了,而且江淮左还把颜悦打进了医院,她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呢。” “啊?真的假的?” “这还能有假,而且我还听说,颜悦住院的时候,谭泯还去看过她。绝对没错,被强的肯定是颜悦,蔡雪卿那种扔在人堆里都找不着的女生,谭泯能看上她?” 她们的声音不小,丁灿灿隔着两个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跟那两个男生相似,她们议论起此事来,不曾有过半分同情,甚至还换着花样儿地添油加醋。左一句“我听说”,右一句“我觉得”。 “那天去警局的不止她们俩,好像还有十四班的丁灿灿。” 一听这话,那女生不屑道:“她?你在跟我开什么国际玩笑?她不男不女的,谭泯更看不上了,肯定不是她。” “那她跟着去警局干嘛呢?” “你没发现她这学期和颜悦走得挺近嘛,要我说呀,她肯定是跟着颜悦去的。你瞧瞧她那不男不女的样子,保不齐是个拉拉呢,估计看上颜悦了,上赶着当舔狗呢。” “卧槽,感觉这是一出大戏啊!异性恋、同性恋、多角恋都有啊!” 丁灿灿没想到,五一假期才结束,流言蜚语就已经传得如此离谱。 更让她觉得人心险恶的是,那些女生对于女性受害者的态度。 她回过头。 却不想,有人先一步从身后钳住了其中一个女生的胳膊。 唐鲤拽住那个女生,语气很冷淡:“道歉!” 作者有话说: 希望各位小仙女保护好自己的同时,要坚决地对“受害者有罪论”说“不”! 第43章 象牙高塔 那些不着边际、天马行空的想象, 丁灿灿听了后只觉得离大谱。 但她自认为没有必要向那几个长舌头的八婆解释,说自己这学期和颜悦走得近是因为颜洛川娶了她妈妈成了她的继父,更没必要说明自己的性取向自始至终都是男。 解释的话都是说给人听的, 当她们抱着那样嬉笑的态度谈论同为女性的受害者时,在丁灿灿心目中,已然脱离了“人”的范畴。 直截了当地,把手里的餐盘扣在那个话最多、“想象力”最丰富的女生脸上就好啦。 很快, 她打消了这个简单粗暴的念头。 勤俭节约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以浪费粮食的方式去惩罚一个人大可不必。 丁灿灿回头, 一手端着餐盘, 另一只手已经蓄势待发,准备结结实实地给那个话最多的女生一巴掌。 巴掌还没抡起来, 一声“道歉”打断了她。 唐鲤拉着丁灿灿目标女生的胳膊, 超大声、很认真地说:“道歉。” 丁灿灿准备替天行道的那一巴掌瞬间偃旗息鼓, 她看向因和孔子儿子同名而疑似被沾染上君子“温良恭俭让”美德的唐鲤, 一时间哭笑不得,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N年前的网络流行语——如果道歉有用的话,那还要警察干什么? 她根本没打算让这几个女生道歉,一人赏一巴掌完事儿。 但此时此刻,唐鲤钳住一个女生的胳膊,超大声、很认真地让她道歉。他身后还跟着王登科和沈忱, 和左右护法似的, 一左一右护送着他“伸张正义”。 那个揣测着丁灿灿是不是看上颜悦的女生, 怎么也没想到正主就在前面, 离她只有几步之遥。 现在正主站在她跟前, 她刚刚的眉飞色舞瞬间变成了低眉顺眼, 浑身上下散发着心虚和没底气。 “对不起!”那女生慌忙说。 看这个架势, 丁灿灿反倒不好再动手教训她。 “还有你们两个,也要道歉!”唐鲤暂时没有松开那个女生的胳膊,继而对她身后的两个女生说,依然超大声,超认真。 “对不起……”两个女生也相继跟着道歉。 丁灿灿被唐鲤给整笑了——他和她目前不在一个频道上,她原本可不想做什么君子。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带笑地看了唐鲤一眼,“小可爱,你影响我发挥了。” 冷不丁的一句“小可爱”,唐鲤脸红,随后他松开了女生的胳膊。 丁灿灿语气里虽然带点责怪的意思,但没恼。附中就像一片印满脚印和车辙的雪地,这里的学生早已没有了少年少女的纯白心思,变得泥泞不堪。唐鲤方才超大声、很认真地要求那个女生向丁灿灿道歉,虽然看起来像个铁憨憨,但却让丁灿灿在泥泞中看到了一寸还没有被印脏的新雪,弥足可贵。 她愿意为此放下自己想要打人的手掌。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唐鲤自小是在一个暴力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所以他不愿意用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 同样地,她也不愿意让他目睹暴力,唤起他记忆里相似的感觉。 丁灿灿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新闻评论区里,那些键盘侠是如何由蔡雪卿跳车事件谈论到附中教育的。其中有这么一句——“T大附中真的该好好反思反思了,只抓成绩,不管德育,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下三滥的东西?” 虽然那些键盘侠不明真相,对蔡雪卿的辱骂未免草率,但歪打正着地说准了附中和里面的某些学生。 就比如她眼前的这三个女生,很配网友的那句评价。 下三滥的东西。 刷卡交钱的队伍被中断了,越来越多的人看向这边闹出的动静。 丁灿灿一手端着饭盘,另一只手攥着筷子和校园卡。 她用筷子尾端漫不经心地戳了戳自己左耳的耳垂,上面缝针的痕迹很明显。 “你们想清楚了,我可是跟江淮左干过架的人。他的鼻梁就是被我砸断的,我的耳朵去医院缝了四针。今天我也当一次文明人,当一次君子,不跟你们计较,下一次再让我遇上,不是道歉就能完事儿这么简单了。” 丁灿灿一向循规蹈矩,活到这么大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跟那群混混当街互殴。他们就像一群恶狼,而她,被狼咬伤之后,也变成了一匹恶狼,逮谁咬谁。 “所有人,任何人,如若再让我听见相似的议论,我不敢保证你们的鼻梁完好无损,不敢保证你们只需要缝四针。除非你们有自信,自己的战斗力在江淮左之上,否则最好管住自己的舌头!” 她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不光是说给那三个女生听,也是说给周围每一个人听。 谁又知道有多少长舌头借着食堂里嘈杂吵闹的声音做掩护,不知羞耻、毫无同理心地谈论着别人的不幸,歪曲着事实的真实面目。 事实就是事实,容不得那些不怀好意的油彩给它上一层面目全非的妆,好粉墨登场,拿着受害者的不幸遭遇当剧本,唱一出恬不知耻的烂戏。 “今天你们大可以高高挂起地当看客,但你们最好乞求上天,保佑你们不是下一个受害者!” * 丁灿灿跟着唐鲤、沈忱、王登科三人找了个地方坐下。 几分钟后,周依侬端着一盘咖喱饭坐到丁灿灿身边。 她舀了一勺浓郁的咖喱汤汁,浇在丁灿灿的蛋炒饭上。 丁灿灿被那些议论弄得没了胃口,她忽然理解颜悦从警局回家以后为什么吃不下饭去——气都气饱了,哪儿还有多余的胃口吃饭。 “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看?”卖咖喱的窗口离食堂自选区比较远,刚刚闹出的动静周依侬没听见。 “刚刚丁灿灿可帅了。”王登科插嘴道。 王登科添油加醋地开始向周依侬描述她方才错过了什么,唐鲤就坐在丁灿灿正对面,丁灿灿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行字: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没错。”丁灿灿没等他开口,直截了当地回答:“暴力确实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颜悦从警局出来后,一直在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穿短裙是不是错了?报警是不是也错了? 丁灿灿从颜悦的例子中得出的一个结论——如果一个人没有做错,一定要加以肯定。 “我知道,在暴力环境中长大的人,要么事事想以暴力的方式解决,要么相反,不会用暴力去解决任何问题。我很庆幸,你是第二种。我答应你,以后我也不会通过暴力解决问题。”说着,丁灿灿伸出右手小指,笑着说:“我和你拉钩。” 唐鲤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指。 而后,沈忱、王登科、周依侬的目光都聚焦于他们勾连在一起的手指上。 还没来得及起哄,周依侬的老年机忽然响了。 月考之后,她成功地要回了自己的老年机。不知是夏烨妈妈劝说有效,还是她月考成绩还行,总之她妈妈把手机还给她了。 “喂,夏烨。”食堂环境有些吵,周依侬一手拿勺一手拿筷子,将手机放在桌上,摁下了免提键,“你今天不是要高考查体吗?现在结束了吗?” “结束了,饿死我了,查体不让吃早饭。” 周依侬问:“我听说,高考查体要脱光衣服,检查身上有没有疤痕和胎记之类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我今天上午就脱了。” 夏烨直言不讳,周依侬听得脸红,但不由得有些担心,问:“你后背上,一整个背都纹了纹身,体检的时候老师看到没说你什么吧?再有就是……有纹身不耽误高考吧?” “老师能说什么呀,这是我爸妈同意之后亲自选的纹样我才去纹的。当然不耽误高考了,但是有纹身的不能报军校、警校之类的学校。” 周依侬松了口气。 王登科跟谁都自来熟,此刻好奇地插话问:“诶,小哥哥,你后背上有纹身?牛啊!什么时候纹的?因为什么事儿纹的呀?” 夏烨只作出了选择性的回答:“对啊,去年夏天我十七岁生日当天纹的。花样是我爸妈一起帮着选的。” 王登科突然来了兴趣,追着问:“疼不疼?明年高考之后我也想去整一个。” 王登科和夏烨聊上了纹身的问题。 夏烨知无不答,除了为什么纹身。 周依侬垂下眼睛,低头吃着面前的咖喱饭。 丁灿灿和唐鲤对于夏烨为什么去纹身,心知肚明。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周依侬一眼。 唐鲤不动声色地踹了王登科一脚,想让这个喋喋不休的话匣子关严实。 三年前的六月,刚刚中考结束的夏烨因为从来没见过海,跟着父母到T市玩。 唐鲤、周依侬同窗两年,两人统共没说过几句话,也没什么交集。那天放学,他从学校的后门经过,发现周依侬跪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地上躺着个男生。男生背下压着一地碎玻璃,血在他背后氤开,染红了地面。 唐鲤认出了正在哭的那个女生是同班同学,第一时间打了报警电话、叫了救护车。 后来他以报案人的身份到警局做笔录,这才知晓周依侬是校园欺凌的受害者。 那天夏烨来学校找她玩,撞上了她被欺负的那一幕。 他一个人势单力薄,但气不过,想替周依侬出气。混乱中,不知被谁推到了垃圾桶边的半扇碎玻璃窗上。 那些欺凌者见了满地的血,吓得一哄而散。逃避责任,溜之大吉。 太过触目惊心的缘故,唐鲤时至今日一直对那个场景记忆犹新。 唐鲤事后跟着周依侬去医院看望过夏烨——他整个背上伤得没有一块好皮。 当时,夏烨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很快就要回C市了,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以后,你能不能时时刻刻地跟着周依侬,护着她?” 丁灿灿后来听周依侬说过,唐鲤阴差阳错地成了“天选之子”,免费给她当保镖一直当到现在,他俩之间从没有交集到好朋友,多了夏烨的那么一句请求。 夏烨是个疤痕体质,一旦留下疤就很难恢复如初,他自己倒是没有太在意,一直嚷着说要去纹身把那一整面背的伤疤全都盖住。嚷到十七岁,终于如愿以偿。 夏烨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儿,但周依侬一直心怀愧疚。 “诶,唐鲤,当年多亏了你,周依侬这个家伙只知道哭,我都快疼死了,也不知道给我叫个120,任由我在地上躺着。”电话里,夏烨的语气满不在乎:“为了表示对你的感谢,我正好高考后还想去你们T市看海,到时候给你看看我的纹身,超酷!” “夏烨!”周依侬嚎了一嗓子:“亏你还笑得出来!我今天一直担心你有纹身高考体检不给通过。” “你想太多了,纹身算什么,不会以这种理由不给过的。” 丁灿灿插话:“夏烨,你就别逗周依侬了,今天上午她是真的很担心这件事儿。” “灿灿也在啊,你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像没睡醒似的,这么没精神。” 周依侬听完了王登科添油加醋的描述,说:“还说呢,我们学校奇葩太多,刚刚把灿灿气着了。” 夏烨的笑声中夹杂了一丝感慨:“校园从来不是象牙塔,有奇葩太正常了。灿灿,犯不着跟他们生气啦。” 很多人提起校园都会说,校园是象牙塔。但早在三年前,夏烨无意中撞见周依侬被一群男生女生摁着跪在地上要求她自扇耳光开始,他就清楚地知道,那些把校园比作象牙塔的人,未免想法太单纯了。 有研究数据表明,中国每三个学生中,就有一个曾遭受过校园欺凌。欺凌不限于肢体上的欺凌,还包括精神上的欺凌。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校园也许比高墙外的成人社会要简单一些,但并非纯白如雪。有时候,未成年人的恶意比成年人更直接、更尖锐、更一览无余。 有些大人不能理解孩子的苦恼,往往会说一句:“你除了学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考虑吗?你连唯一需要操心学习都搞不好,真是无用。” 但学校里的考验,远不止试卷上的题目。 “你这句话我赞同。”丁灿灿对夏烨说:“校园从来不是象牙塔。” * 丁灿灿这次的例假拖后了十天。 原本还有继续拖延下去的趋势,但中午被那三个女生一气,气得肚子疼。 这种疼痛一直持续到晚自习。 期中考试后照例换座位,丁灿灿虚弱地趴在桌子上,痛经把她的力气全都封印了。 她气若游丝地对王登科说:“我还跟你同桌,你帮我去写名字吧。” 他们四个的座位依然没变,别的同学晚自习课间换座位,丁灿灿脸色苍白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周依侬和唐鲤去了超市。 周依侬去给丁灿灿买卫生巾,唐鲤不好意思跟着去那个货架前,转身去拿了一包宝宝暖贴。 丁灿灿贴上暖贴后,感觉自己稍稍有了点力气,趴在桌子上对唐鲤说:“唐鲤,我今晚不能和你一起骑车子回家了,我妈妈说好了来接我……” “好。”唐鲤答应着:“到时候我和周依侬一起扶着你出学校。” 丁灿灿一听“扶着”,本觉得夸张,但一动弹又难受地叫唤起来,只好同意。 周依侬是住校生,校园卡刷不出晚上的门禁,她和唐鲤一左一右地扶着丁灿灿两条胳膊,一直把她送到校门口。她不放心地隔着校门叮嘱:“灿灿,回家喝红糖水!” 唐鲤左手推着自己的车子,右手抓着丁灿灿的胳膊。 “你妈妈开什么车?”他问。 丁灿灿虚弱地回答:“一辆黄色的POLO Plus,应该很好找……” 唐鲤扶着她在校门外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她说的车。 忽然—— “灿灿。” 路边停着一辆机车,坐在车上的女人摘下头盔。 是周紫燕。 机车的把手上挂着一把吉他。 她刚下吉他课,听说丁灿灿难受,顺便拐了个弯儿来接她。 “妈?”丁灿灿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黑色皮夹克和黑色牛仔裤、脚蹬皮靴的女人。 周紫燕一摘头盔,一头长发在路灯的灯影下被风吹得风情万种。 丁灿灿隔着几米的距离,闻到了她头发间的香味。 周紫燕单脚撑地,笑得粲然,成熟妩媚的风韵在夜色中摇曳,吸引了不少目光。 “阿姨,您今天真好看。”唐鲤不吝赞美。 周紫燕被夸奖之后心花怒放,“就说你是被灿灿带坏的吧,嘴巴越来越甜。” 丁灿灿捂着肚子,无语地看了周紫燕一眼——有没有搞错,她肚子疼得快晕过去了。 唐鲤偷偷瞧了丁灿灿一眼,神情有些兴奋,眼神在说:你真的没骗我,阿姨有机车! 丁灿灿毫不留情地瞪回去,同样用眼神说:我妈平时很正常,今天是意外。 “这么高……你让我怎么上去?”丁灿灿持续无语。 周紫燕将一个头盔扔给丁灿灿,说:“诶呀,很容易就上来了。” 丁灿灿看了唐鲤一眼,他满脸写着:你不愿意上去的话,我就上了啊! 一个两个的都让她无语! 唐鲤扶着丁灿灿,丁灿灿强忍着腹痛,艰难地爬上机车后座。 “戴好头盔。”周紫燕叮嘱。 丁灿灿无力地扣上头盔,一心只想着快点回家。 越来越多的视线汇聚到这里,她可没心情陪着周紫燕在校门外耍酷。 “诶,对了灿灿,你想听什么歌?” 丁灿灿越过周紫燕的肩膀,看到了把手上别着一个机车专用的蓝牙音箱。 “随便……” 周紫燕按下开关,一首土味情歌音量炸裂天际。 “爱情不是你想卖,想买就能卖——” 听到这首《爱情买卖》,丁灿灿只觉得肚子更疼了。 周紫燕赶紧关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抱歉抱歉,声音大小没控制好。” 丁灿灿浑身没劲儿,戴着头盔,靠在周紫燕背上。 她快被气晕了,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是音量的问题吗……” 刚刚那首《爱情买卖》一放出来,丁灿灿觉得自己以后在附中没法抬头做人了。 唐鲤杵在一旁笑得幸灾乐祸,“阿姨,灿灿应该是不喜欢这首歌,您换一首别的吧。” 周紫燕无辜地扭头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背上的丁灿灿。 “你不喜欢这首啊,那妈妈换一首吧!《醉酒的蝴蝶》,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丁灿灿:唐鲤真是个猪队友,影响我发挥了啊啊啊啊啊!我不需要道歉,我想抡巴掌啊啊啊啊啊!我胳膊都抡起来了,你让她们给我道歉?? 以前的丁·循规蹈矩·灿灿:有小混混在巷子里打架,吓死我了! 现在的丁·见过世面·灿灿:我可是跟江淮左干过架的人!你们要不要来试试! 第44章 社死现场 “不是《醉酒的蝴蝶》, 是《酒醉的蝴蝶》……”丁灿灿没忍住,出言纠正。 纠正完她立马后悔了。 因为这句较真,周紫燕顺理成章地理解成她非常喜欢这首歌, 于是当即用蓝牙音箱放了出来,声音不比刚才的《爱情买卖》小多少。 随后,机车在“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中启动了。 “唐鲤, 拜拜, 灿灿不舒服, 我们先走一步啦。”周紫燕不忘说再见。 丁灿灿隔着头盔挡风面罩看到唐鲤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愈发明显了。 她狠狠地瞪了唐鲤一眼, 但被唐鲤选择性忽视。 “阿姨再见。” 丁灿灿在回家路上,被迫见证了周紫燕的土味歌单里都有什么歌。 包括但不限于《自由飞翔》《小苹果》《野狼Disco》《无法原谅》《最炫民族风》…… 加上刚才差点让她当场晕厥的那两首, 丁灿灿只觉得无比后悔让周紫燕来接她。 周紫燕扶着丁灿灿下车, 丁灿灿忍不住问了一句:“妈妈, 你是不是最近加入了什么中老年妇女的广场舞协会啊?” 周紫燕摘下头盔, 取下车把手的吉他背在身上。 她一手拽着肩上的吉他背带,一手揽着丁灿灿的肩膀,往单元门里进,“我倒是想啊,但是人家不要我。我天生肢体协调能力不好,一跳舞就是活脱脱的人类返祖现场。” 广场舞没跳成, 土味bgm倒是一首都没落下, 全部收录进了歌单里。 丁灿灿感觉自己现在不是肚子疼的问题了, 头也开始跟着疼。 回家以后, 她换了裤子, 喝了一碗红糖姜汤, 又拿出两个暖贴一前一后地贴上, 这才觉得喘过半口气来。 丁灿灿躺在床上,拿出手机,咬牙切齿地发了条消息。 丁灿灿:唐鲤,今晚的事儿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你走着瞧! 大型社会性死亡现场,偏偏被零距离见证了。 周紫燕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吉他。 “灿灿,睡前妈妈给你弹唱一首吧!” 丁灿灿把手机熄屏,向枕边一扔,认命地闭上眼睛,“说吧,你是要给我唱《套马杆》还是《月亮之上》?” “诶呀,都不是啦,你听听就知道了。”周紫燕拉着她的被子一角,语气像是小女孩在撒娇,“都要睡觉了,妈妈肯定不会给你唱那么高亢的歌曲,咱们听个抒情的好不好?” 周紫燕晚上刚去上了吉他课,难免技痒,迫不及待地想展示一下。 丁灿灿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抒情”二字放松下来,但为了照顾周紫燕的面子,她勉为其难地睁开眼说:“你唱吧,我听着。” 被女儿赏了脸,周紫燕蹦蹦跳跳地靠近,在丁灿灿床边坐下,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试音。 随着吉他音,她轻轻唱起来。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 “想当年我离家时她一十八,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① 丁灿灿听出来,这首歌是罗大佑的歌。周紫燕唱得比原曲的节奏更慢一些,更柔和一些。 她以前甚少听周紫燕唱歌——周紫燕是轻微的公鸭嗓,嗓音跟她的外貌不太相称,但唱起歌来却意外地优柔好听。 她心里犯嘀咕:这不是有正常的歌曲嘛,干嘛要放那些土味情歌害她社死? 丁灿灿侧躺着,看着周紫燕坐在自己床前。 台灯的柔光将她的皮肤映得很白,她已经脱了黑色的皮夹克,里面贴身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紧身衣。长长的头发披散着,落在她丰满的胸前,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少女般鲜活的生命力。 丁灿灿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上面缠着一根本命年辟邪红绳。 她今年才三十六岁。 丁灿灿想,如果她当年没有嫁给她爸爸,不知现在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总之,绝对不会是一个十七岁孩子的妈妈,将自己的青春和最好的年华都埋葬在丈夫和孩子身上。 也许她会像所有爱做梦的少女一样,骑着机车,背着吉他,坐在花丛里唱歌,在海边捡贝壳,累了就地一躺,涨落的潮汐冲刷在年轻的身体上,盛开出一朵朵雪白浪花。 只可惜没有如果,没有也许。 丁灿灿自认为自己是个记性不好的人,但时至今日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周紫燕离开丁家村的那天。 那一年,她十一岁,周紫燕三十岁。 下午,周紫燕换上了一件旧的白棉衫和一条劣质的黑色腈纶裤。她在家门口的水池洗了把脸,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她白皙精致的下巴落下来。她弯腰把她直上直下地抱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村口。 ——“妈妈,我们去哪儿?” 周紫燕眼里含着泪,一手摸着丁灿灿为了她而剃短的头发。 ——“咱们去市区玩玩吧。”她尽量让语气轻松一点:“你婶婶在村口等着我们,她说好了要用拖拉机送我们一程,一会妈妈领着灿灿去汽车站坐大巴车好不好?” 丁灿灿从来没做过大巴车,一双眼睛兴奋地滴溜溜转起来。 沈媛在村口等着她们,开着拖拉机将她们娘俩送到了县城里的汽运站。 ——“嫂子,你和灿灿走了以后,就别回来了。”沈媛不舍地拉着丁灿灿的小手,眼里氤了一层泪。 周紫燕吸了吸鼻子,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不回来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她们都心知肚明,周紫燕如果离开这个地方,尚且有一线生机,但如果一直待在这里,早晚有一天她和仅剩的大女儿灿灿会被这个吃人的村子吃掉。 因为她生不出儿子,所以村里人都说她阴气重,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小女儿。 但事实却是,她丈夫喝得烂醉如泥,开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带着小女儿丁念念摔进了沟里。 这一切她本不该负任何责任。 但在丁家村,生不出儿子就是原罪,不愿意继续生更是罪加一等,所以理应承担一切莫须有的罪责。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渔村,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② 一曲歌接近尾声,丁灿灿看着弹着吉他的周紫燕。 罗大佑的歌里,鹿港小镇是他魂牵梦萦之所在,是他的故乡。 但丁灿灿清楚,她和周紫燕早就已经没有所谓的故乡了。 她们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在人间跌跌撞撞地相互搀扶着行走。 * 丁灿灿放话威胁,唐鲤瞧见了以后,笑着回了一句“我保证一个字也不说”。 他放下手机,打开学习桌上的台灯——昨天和今天的语文作业是写一篇命题作文,明天是周五,上午三四节有两节连着的语文课,语文老师想讲作文。 唐鲤最愁写作文,他的作文从没上过50分。 一篇作文憋了两晚上,只憋出一个开头。 原本想回家写,结果回家一看到床就条件反射地犯困,更写不出来了。 最后他索性把笔一扔,想着明天早自习再写,只有紧迫的时间才能逼他写出来。 唐鲤关掉台灯,准备去洗漱,一起身发现自己老爸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自己背后。 唐鲤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 反正他已经不指望他进他房间能学会敲门了。 说好听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不好听了是“狗改不了吃屎”。 “狗改不了吃屎”的唐沛枫摆出一副自认为的和蔼面孔,笑眯眯地问:“这篇作文是今晚的作业吗?” 唐鲤搞不清楚这老混账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他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明天要交吗?” “嗯。” “你不想写了?” “嗯。” 不管他问什么,唐鲤的回答简单粗暴,一副摆明了不想和他多废话的样子。 唐沛枫最近天天被王槊批评教育。 王槊非常瞧不上“虎妈狼爸”式的暴力教育,那是在用孩子的心理健康来换一时的成绩。在他的观点里,棍棒教育是最容易的,打孩子骂孩子谁不会呀,最不要脸的是口口声声说着“打是亲骂是爱”,PUA孩子。 王槊说,有本事就跟孩子成为好朋友,没本事的才打骂孩子。 唐沛枫铭记在心,却不想儿子被他难得一见的温和弄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唐鲤想起了林修竹形容唐锦萱的突然转变时说的话——怪瘆人的。 这句话他现在想借来加以形容唐沛枫。 当然,唐沛枫浑然不知,还自我感觉良好地觉得自己表现很不错。 * 第二天上学前,唐鲤收拾书包时发现,自己昨晚只写了个开头的作文,已经被写完了。 他的字是唐沛枫教的,练字也是唐沛枫逼着练的,所以父子俩的字迹很像。 唐鲤看着被写满的作文纸,只感觉相当无语。 唐沛枫的行为,他想送他几个字——自我感动,剑走偏锋,用力过猛。 他面无表情地将作文塞进书包。 无所谓,反正他最讨厌写作文。 既然唐沛枫写完了,他早自习可以干点别的。 唐沛枫不觉得有什么。他坐在餐桌前,脸上依旧挂着自我感觉良好的笑。 “爸爸想和你成为好朋友,咱们以后也像你王槊叔叔和王登科一样,好不好?” 临出门前,唐鲤还是忍不住跟唐沛枫说了一句:“爸,好朋友之间相互抄过作业很正常,但真没有好朋友替好朋友写作文的。” 丁灿灿昨晚没骑车子回家,今天早上也是周紫燕来送的。 唐鲤一进教室,才坐到座位上,就开始哼歌。 丁灿灿听出来,那曲调分明是《酒醉的蝴蝶》! 他明目张胆地还原着她社死的那一幕。 丁灿灿怒气冲冲地回头,恶狠狠地说:“闭嘴!我怎么感觉自己有什么把柄攥到你手里了。” 唐鲤笑容相当欠揍。 早自习结束,他又在后面哼哼。 丁灿灿气得再次转过身去。 正巧语文课代表来收作文。 等课代表走远,唐鲤小声对丁灿灿说:“那我也给你一个我的把柄好了,这篇作文是我爸替我写的。” 丁灿灿不屑地“嘁”了一声:“这算什么把柄啊,难道我还能像小学生一样跑到语文组办公室去告你状不成!” 显然和她那个重量级的把柄不对等。 但两节课之后,丁灿灿收回了之前自己的话。 陈静姝是十三班班主任,负责教自己班和十四班的语文课。趁着前两节没课,她在办公室里把十四班的作文批了,在第三节 课开始前让语文课代表发下去。 作文从来没上过50分的唐鲤,看着作文纸上那个大大的红色的56,陷入了沉思。 上课铃响了,陈静姝站上讲台。 她开门见山,笑着说:“这次咱们班有位同学的作文写得非常好,我们请他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一下吧。” “唐鲤同学,请你朗读一下你的作文吧。” 在唐鲤心虚地站起来之前,他看见丁灿灿回头朝他笑。 那笑容,相当嚣张,相当幸灾乐祸。 作者有话说: ①②节选自罗大佑的歌曲《鹿港小镇》 唐鲤:爸爸,我谢谢你!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咬牙切齿) 第45章 操之过急 唐鲤告知丁灿灿实情时, 确实如丁灿灿所说的一样——他没觉得这是个什么把柄,不过是说来敷衍她的。 直到这篇作文被陈静姝打了56分的高分,还被要求在全班面前当场朗读……唐鲤无比后悔告诉丁灿灿这件事, 以至于他现在的丢脸程度更甚于她。 唐鲤的字是爸爸唐沛枫手把手教的,加之后来的许多年他逼着他反复练字,父子俩的字虽不说十足十地像,但也至少有九成相似, 陈静姝批作文批得快, 自然不会仔细盯着字迹看。他们父子俩的字, 足以以假乱真。 这篇作文唐鲤压根连看都没看, 根本不知道唐沛枫写了些什么。既然老师点名,他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读。 唐沛枫当学生时, 从不偏科, 每一科都很拔尖。虽然是理科出身, 但写起文章来不亚于文科状元王槊, 文采斐然。唐鲤读着读着,便觉得哪里不对——这篇作文,唐沛枫竟然臭不要脸、文笔华丽地夸着他自己! 小学生写作文写得随意,不拘格式和行文结构。中学生的应试作文就像八股文一样,结构死板,主题单一, 特别是记叙文, 永远绕不开亲情、友情、师生情之类的老掉牙话题。 陈静姝布置的作文没有明确要求只能写议论文, 唐鲤原想着偷懒, 记叙文好写一些, 他便写了记叙文。 他只写了个开头, 定下调子想写亲情, 随便应付应付陈静姝。原本是想写爷爷奶奶的,但万万没想到唐沛枫就着那个开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通篇以儿子唐鲤的角度夸着自己。写得情感真挚,动人情肠。 唐鲤读得磕磕绊绊,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心里只想给写这篇作文的老混账扎个小人儿。 丁灿灿趴在桌子上,快笑疯了。 但无奈全班正在凝神静听唐鲤夸他爸爸,她只好笑得收敛些,万万不能出声。 陈静姝以为唐鲤太过紧张,所以读起来磕磕绊绊,出言加以安慰:“唐鲤,第一次起来朗读自己的作文紧张也是很正常的,放松点。” 在中学,作文被老师表扬了还被要求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那是莫大的荣耀。 只不过对于此时此刻的唐鲤来说,这不是荣耀,简直是公开处刑。 被蒙在鼓里的陈静姝不明所以的安慰话一出口,丁灿灿笑得浑身发抖。 作文刚开始读的时候,王登科不觉得哪儿不对。直到读了快一半,王登科满脸问号地转过头去看唐鲤,不太相信这种极尽拍马屁之语的作文是唐鲤本人写出来的,更不相信他拍的还是唐沛枫的马屁。 第三节 课下课铃一响,陈静姝回办公室稍作休息,王登科急不可耐地转过身子去,一把抓过唐鲤的作文纸。 “没错呀,这就是你的字呀。唐鲤,这篇作文不会是你爸拿刀架着你的脖子,逼着你写出来的吧?” 丁灿灿笑了一整节课,好不容易憋住笑,又被王登科这句疑问逗得哈哈哈个没完。 唐鲤一把扯过作文纸,没好气地说:“这篇作文就是我爸本人写的!” “啊?”王登科大为不解:“你爸?” 唐鲤点头,又瞥了一眼前面笑得像是抖筛子一样的丁灿灿,“我爸说是你爸教的,昨晚和今早,口口声声地说‘爸爸想要和你做朋友’。” “放屁!我爸肯定不是这么教的,绝对是你爸理解得有问题!而且,‘爸爸想要和你做朋友’这句话,听起来好绿茶啊!” 唐鲤无奈地耸了耸肩,说:“我也觉得特别绿茶!” “所以绝对不是我爸教的!是你爸把我爸的话理解偏了!” 唐沛枫那句话,让唐鲤听起来感觉就像影视剧里的恶毒女配掐着嗓子娇滴滴十分无辜地对她伤害过的女主说“我想要和你做朋友”。 呸,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池子里的白莲花成了精。 沈忱十分同情地拍拍唐鲤的肩膀,说:“不光这句话从你爸嘴里说出来听着格外绿茶,连他的行为都好茶啊,我隔着五十公分,都能闻见你作文纸上的茶味儿。” 唐鲤伸手把作文纸团成一团,将纸团狠狠地掷在桌子上。 王登科趁机火上浇油,发言也学着茶里茶气:“诶,你别把作文弄皱了,陈老师可是说想把这篇‘优秀作文’拿到文印室,印来给十三班的同学也看看呢。” 说着,他重新把唐鲤的作文纸展平。 唐鲤头大。 丁灿灿和王登科,一个只顾着笑,一个煽风点火地故意气人,只有沈忱良心未泯地安慰了唐鲤一句:“叔叔可能说的是真心话,只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再就是,方式有些奇葩……” 沈忱说得在理,唐鲤看着那张布满褶皱的作文纸,不再说话。 他太了解唐沛枫的个性了。 唐沛枫太过自信了,他认为他已然意识到错误,他就得马上加以原谅。 但他忽略了,他们父子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条小裂隙,而是隔着一条天长日久形成的巨大的鸿沟。 鸿沟填着的尽是些否定、不认可以及污言秽语。 女娲不可能凭一粒小石子补天,精卫也不可能以一根小树枝填海。 * 午饭时间,李迦蓝撩开蒸蒸日上的帘子。 “今天小小也在呀?” 周小小笑着跟她打招呼:“我今天只有上午前两节有课,再就是晚上有课,所以中午来帮忙啦。迦蓝阿姨今天来得好早呀,您想吃什么?” 李迦蓝笑笑:“还是老样子,我想打包回公司吃,有些活儿还没忙完。” 周紫燕见熟人来了,开门见山地问:“迦蓝姐,你们公司没有没有二十来岁正想着找对象的女孩?” 李迦蓝问:“是有几个年轻姑娘还没对象,怎么了?” “是我弟弟周骏,今年虚岁二十九了,我一直着急给他张罗呢。” 李迦蓝拿过周小小递过来的打包盒和一次性筷子,心下了然,说:“你放心吧,我会给你留意着,肯定给周骏介绍个好姑娘。” “谢谢迦蓝姐。” 李迦蓝一笑,撩开帘子出去了。 李迦蓝前脚刚走,后脚住在这附近的冯老太太进来了。 “紫燕,今天周五,蒸蒸日上有爆炒腰花,我小孙女最喜欢吃,我来打包一份。” 话音刚落,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接上:“阿姨,来一份套餐。” 小女孩说着说着,便挤到了冯老太太前头。 另一个稍大一些的女孩赶紧拉过小女孩,教育道:“云霏,是冯奶奶先来的,你这样插队很不礼貌,快跟奶奶道歉。” 被姐姐教训的小女孩叫季云霏,也是附近的居民,跟冯老太太住一个小区。 她意识到不对,赶紧低头小声说:“冯奶奶对不起,我太饿了……” 冯老太太自然不会跟和自己孙女一般大的小女孩计较,她摸了摸季云霏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语气慈爱:“云笙啊,霏霏还小,干嘛对她那么严呢?” 云笙扎着马尾辫,个子不高,在附近的小学读三年级。 “奶奶,我爸爸妈妈说啦,她已经不小了,都已经上一年级了,要明白大是大非,我作为姐姐,该教育的时候就是要教育。”说话间,颇有个小大人的样子。 冯老太太眼中流露出赞许。 周紫燕打包好了一份盒饭,递给云笙,叮嘱道:“小心烫啊。” 她们姐妹俩是蒸蒸日上的常客,每天中午放了学都来买套餐。姐妹俩年纪都不大,合吃一份就饱了。 季云霏踮起脚,把几张皱巴巴的小额钞票递给周紫燕,甜甜地一笑:“谢谢周阿姨。” 姐妹俩手拉着手出去。 冯老太太接过打包好的爆炒腰花,朝两姐妹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语气里多了几丝艳羡:“还是小季两口子最有福气,俩闺女,两件小棉袄。这福气,求都求不来的。” 冯老太太自然不知道周紫燕先前经历了什么,不过是随口一说。 “以前旧时代的人啊,争破头地生儿子。现在时代变了,才知道还是闺女好,闺女多贴心啊,更别提小季两口子,好事成双,有俩闺女,我看着都羡慕。” 周小小暗道不妙,赶紧把话题岔开说:“爆炒腰花凉了就不好吃了。” 冯老太太这才反应过来,说:“我老伴应该已经去学校把孩子接回来了,就不跟你们唠嗑了。” 冯老太太提着打包盒出门了。 周紫燕略微失神,恍神间像是险些要站不住似的,扶住了一张椅子。 周小小不敢多言,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废话,她只能让周紫燕先静一静。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寰海大厦所处的地段好,附近的办公楼和居民区都不少,街坊邻居闲聊,偶尔触碰到周紫燕的伤心往事,她通常缓一缓就好了。 蒸蒸日上一到饭点很忙,周小小忙着去给新来的客人盛饭。 周紫燕坐在椅子上发呆,直到一通电话打进来,打断了她放空的状态。 “喂。” 自从离开丁家村,周紫燕已许久没有听到沈媛的声音了。 “嫂子。”电话那边的沈媛好像在哭:“村里要建新祠堂,他们要动丁念念的坟!这里没有女人说话的份儿,我真的没有法子了……” 作者有话说: 唐鲤:爸爸,我再给你唱一遍!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第46章 无能为力 晚自习结束, 丁灿灿随着唐鲤、沈忱、王登科三人下楼。 王登科用胳膊肘捣了沈忱一下,问:“沈忱,我怎么看你闷闷不乐的?你是不是在想你妈妈?” “嗯。”沈忱闷闷地承认。 “这都一个多月了, 阿姨还是没回家?” “嗯。” 不管王登科问什么,沈忱都只回答一个“嗯”。 “诶呀,明天又是单周的周六了,说不定阿姨会来给你送饭呢, 打起精神来嘛!” 沈忱终于不再低头只回一个“嗯”字, 他抬眼看向王登科, “她应该不会来了, 我姥姥家和我奶奶家在同一个地方,穷乡僻壤, 路又不好走, 离咱们这里也远……” 说完, 他重新低下头, 声音放轻了几分:“我想她了尚在其次,我是害怕她这一个多月以来,在村子里受议论……人言可畏,我不想让她遭受那些恶意的揣度,但是又没法为她做点什么。” 王登科将胳膊搭在沈忱肩膀上,安慰道:“阿姨肯定过不久就回来了。” 沈忱勉强地微微一笑。王登科自小生在城里, 没有见识过那种流言蜚语足以吞噬掉一个女人的荒僻村落, 自然不知道沈韶华此番回娘家待着要受多少冷眼和非议。 他的安慰虽然出于好意, 但无法感同身受。 两人都是住校生, 出了教学楼, 便一起往宿舍的方向走。 王登科的话匣子敞开, 叽叽喳喳的, 但沈忱一言不发,任由他的话说得再好听,也安慰不到他半分。 好朋友之间尚且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更别提其他人。 丁灿灿倒是理解沈忱的担忧,她和周紫燕也是从穷山恶水中走出来的。 越是闭塞,越是蒙昧的小地方,流言越是能吃人。 她看向沈忱和王登科消失的那片夜色,跨坐上自己的车子。 樱花的花期短,一场春雨过后花瓣凋落了大半,在悬旗公馆门口铺了一地,像一张绒毯。 丁灿灿原本想下车对着满地的缤纷落花拍个照,却不想来福站在小区门口,正等着唐鲤放学。 她一瞬间打消了拍照的念头,脚下蹬车子的节奏更快了。 唐鲤笑着朝她的背影喊道:“明天你去韩老师那里吗?” 丁灿灿头也不回地喊回去:“这周不去,上周去过了。” 来福摇了摇尾巴,冲着丁灿灿的背影欢快地叫了两声。 唐鲤发觉,听到两声狗吠之后,她脚下蹬得更快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转角处。 “走吧,回家吧,来福。”唐鲤俯身揉了揉来福的脑袋,“你别吓她了,她怕狗。” 边境牧羊犬这种狗向来聪明,来福像是听懂了,发出了一声委屈的呜咽。 “我知道你很喜欢她。”唐鲤笑着对来福说,神情狡黠,“我也很喜欢。” 来福听了这话,委屈的呜咽瞬间变成了振奋的吠叫,似乎很高兴自己和小主人喜欢同一个人。 一人一狗进了家门,唐鲤一打眼就瞧见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唐沛枫,瞬间没了好心情。 今天那篇作文闹出了好大的笑话,王登科中午午休时把此事在电话里说给王槊听,哈哈哈地笑个没完。 下午作文印发到了十三班,连周依侬都专程跑来十四班笑了一通。 王槊虽觉得好笑,但不免同情唐鲤,忍不住又教育了唐沛枫一顿:“唐沛枫,你的作风好绿茶啊。” 唐沛枫辩解了两句:“我看他那作文,是要写亲情。他和爷爷奶奶之间的事儿,和他妈妈之间的事儿,我写得不顺手,所以只好勉为其难地写了自己,谁承想老师让他起来朗读。” 王槊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事儿可是没办到小鲤鱼心里去,他能开心得起来吗?” 唐沛枫相当无辜:“那我要怎么做?” 王槊懒得再跟这个茶而不自知的老家伙唠叨:“你自己好好琢磨去吧!” 唐鲤洗漱完,回到卧室吞下一片阿普唑仑,打开听歌软件,开始听睡前必备曲《云宫迅音》。 这是86版《西游记》里最经典的曲目,每次他听,都能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和林修竹、林韵竹一起看电视的日子。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门被叩了三下,唐沛枫进来。 “小鲤鱼,明天周六,爸爸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唐鲤戴着蒸汽眼罩,耳朵里萦绕着《云宫迅音》的旋律,懒得跟唐沛枫说太多,敷衍道:“说吧,你这次是想‘女娲补天’,还是‘精卫填海’?” 唐沛枫很聪明,听懂了唐鲤话里有话,赶紧说:“没什么,就是觉得现在正好五月,天气好,想带你出去玩玩。” 唐鲤眉头微蹙,不想跟他废话,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我只求你别来烦我,也别乱动我的作业!我没空,我明天要写作业,下午还要去韩老师的心理咨询中心。” 唐沛枫知难而退,“那你好好休息吧,原本我想着明天带你去芦苇湾那边玩的。” 一听到“芦苇湾”三个字,唐鲤摘下蒸汽眼罩。 * 丁灿灿进了家门,家里意外地黑着灯。 赫淮斯托斯从黑暗中向她扑过来,想蹭蹭她表示亲密。 丁灿灿尖叫一声,吓得躲开。 她赶忙摁亮客厅的灯,快步走到主卧。拧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今天是周五,颜洛川不该在警局里值班,周紫燕也没有吉他课。她进门时发现黑着灯,以为二人早早睡下了,却不想家里除了一只猫以外,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丁灿灿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赶紧找出手机,翻开通讯录。 原本想打给舅舅周骏或者颜洛川,但脑中的念头飞速转过——他们可能会像以前一样,听了周紫燕的嘱咐瞒着她不说实话。 丁灿灿摁下了周小小的号码。 周小小跟他们不一样,她不经问,也瞒不住。 第一遍没人接,丁灿灿又打了第二遍。 响了许久,周小小才接起来。 “小小姐,你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在学校呢……刚下了三节连堂的晚课,准备回宿舍……”周小小底气不足。 “骗人!”丁灿灿没有拐弯抹角,周紫燕和颜洛川都不在家,很大的可能性是周紫燕出了什么事。母女连心,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我真的在学校……我不跟你说了,再回去晚了,宿舍门禁我就进不去了。” “我妈妈到底怎么了?” 周小小的语气越是心虚,丁灿灿心里的感觉越是不妙。 “你快说!” 电话那头的周小小突然哭起来:“阿姨在医院里……今天中午,她在自己胳膊上砍了好几刀……” 丁灿灿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 “在哪家医院?” “在T大医学院的附属医院……” * 丁灿灿扔下书包,直接飞奔出了小区门,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在路上,她从周小小口中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丁家村从开年到现在,已经连续夭折了两个男孩。村里请人来看风水,风水先生说是旧祠堂的位置不好,惹得先祖不悦,需要在风水好的地方建个新祠堂,此事才可化解。 新祠堂的选址,最后定在了山南的一片墓地那儿。风水先生说,这是块宝地,新祠堂建在这儿最合适。 山南的那片墓地,埋葬的都是不足十岁而不幸夭折的女童。丁家村里男孩是个宝,女孩是根草,女童死了草草埋在那儿,大多数女童的坟墓只是个潦草的小土堆,连墓碑都没有。一年到头少有人去祭奠,坟头各个长满了荒草。 村长和书记说,预备用挖掘机把那些坟头推平,村里人似乎都没什么异议。 在他们眼中,女孩本来就不值钱,更何况是已经死了的。 沈媛站出来反对,说此事伤天害理,万万不可。 丁念念也被埋在那里,她生前叫她一声“婶婶”,死了以后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坟被推平。 沈媛出来反对,被婆婆当众扇了一个耳光。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没有女人说话的份儿!”打完巴掌以后,老太太哭得撕心裂肺:“我大儿子没了,小儿子在医院里躺了六七年到现在还没醒,我一共就这么两个孩子,肯定是那些死了的丫头片子埋在那儿坏了村里的风水,才让我这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她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埋在那里!” “可是念念是您的亲孙女啊!她是大哥的亲骨血!她也被埋在那儿啊!”沈媛跪下求道:“您忍心看着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吗!为什么要同意村里在那里修祠堂?咱们村子不算小,祠堂修在哪里不行,为什么偏偏是那里!” 老太太一边哭着,一边恶狠狠地薅住沈媛的头发,想把她的头往墙上撞。 “我没有孙女!你别提什么孙女!周紫燕那个下贱胚子生不出儿子!你别让我再想起她!” 要不是儿子丁凌护着,抵死不让奶奶伤害妈妈,沈媛估计要被撞得头破血流。 村里的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家的好戏瞧。 老爷子赶紧对看好戏的人群说:“我们家对修新祠堂没有任何意见,都怪那些烂丫头片子,占了好地方,坏了咱们村的风水,不然我那两个苦命的儿子,也不至于如此啊!” 说着说着,也跟着流下泪来。 老两口哭得让人心颤,那两家今年夭折了孩子的也开始跟着哭。 一时间,好不热闹。 沈媛的头差点被薅着撞到墙上,她惊魂未定,偷偷躲到后院儿给周紫燕打电话。 以前她们妯娌间的关系很好,这事儿这么大,她必须知会周紫燕一声。 但她不知道,周紫燕被确诊了抑郁症。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周小小抽泣着说:“今天原本好好的,一开始她还挺开心的,还到处打听着给舅舅找对象呢。后来冯奶奶无心说了那些话,让阿姨听了以后想起了念念。她坐在椅子上发呆……后来客人多了,我忙着给客人盛饭、结账,只注意到了阿姨接了通电话以后就去厨房了。再后来……我进厨房发现,满地都是血,她拿刀在自己的胳膊上砍了好多下。我立马给周骏舅舅打了电话,然后我们去了医院……我连晚课都没敢去上,一直在医院里待着……刚刚才知道,因为他们想动念念的坟……所以才……” 出租车停在了附属医院急诊科门口,丁灿灿结账后匆匆下车。 周紫燕躺在其中一个病室里,胳膊上缠着纱布。 颜洛川坐在床边喂她喝小米粥,她勉强地喝了一小口,随后尽数呕了出来。 周紫燕将小米粥呕出来后,又忍不住干呕了很多下,眼睛都呕得血红。 那个场景,让丁灿灿想起唐鲤那次冲进厨房里呕吐。 唐鲤的那次呕吐,让丁灿灿意识到自己对于心理疾病的了解还不够深入。她后来又查询了一些资料,得知在心理疾病发作时,有的病人会呕吐,还有的会自残或自杀。 周紫燕今天的反应,自残是一项,呕吐又是一项,比唐鲤的情况更糟。 “妈妈!”丁灿灿蹲在床前,泪如雨下,“你的胳膊疼不疼呀……” 但周紫燕此时就像一具木头人,对她的到来和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丁灿灿情愿她像前几天一样,在校门口穿着皮衣和牛仔裤,跨坐在机车上像是在耍帅,音响里放着《爱情买卖》和《酒醉的蝴蝶》让她社会性死亡,也不愿她像现在这副样子,脸和嘴唇毫无血色,手臂不断渗着血,眼睛里没有了愿意继续活下去的神采。 周紫燕没什么反应,颜洛川和周骏倒是很惊讶。 “你怎么来了?” 周骏看了周小小一眼,周小小含着泪把眼神错开。 她去走廊接电话,说是室友打来的。 现在看来,是在说谎。 今天这事儿闹得很大,连颜老爷子和老太太都在。颜洛川原本下班后去父母家看望父母,却不想突然接到周骏的电话。老两口一听,不放心地也跟着来了医院。两人忧心忡忡地看着面前行尸走肉般周紫燕,不住地叹气:“造孽啊。” “我知道我妈妈有抑郁症!但你们都瞒着我!我才是和我妈妈血缘最近的人!你们凭什么事事瞒着我!”丁灿灿情绪有些崩溃,跪坐在地上,两手抓着周紫燕盖在身上的被子。她只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没有用。 “我就算再没用,我也可以陪着我妈妈!”说着说着,她开始嚎啕大哭:“你们凭什么瞒着我……” 周骏蹲下来,搂着丁灿灿的肩膀温声安慰:“灿灿,你妈妈没事儿。” 丁灿灿听不进去他的安慰,挥开他的手,并不领情。 颜洛川把手里盛着小米稀饭的塑料碗一放,拉住周紫燕那条没受伤的胳膊。 “燕子,你听我说。”颜洛川正色道:“趁着那些坟还没有被推平,趁着祠堂还没开始建,明天一早,我去趟丁家村,亲自接念念回家。” 此话一出,周紫燕的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丝活气。她转过脸看向颜洛川,脸上的泪痕层层叠叠地干涸了,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 她嗓音很哑,像一副漏风的破锣:“真……真的吗……” “真的。”颜洛川两只手握在周紫燕手上,郑重承诺道:“我和灿灿,再叫上周家的宁生哥和嫂子,明天我们一起去。去把念念接回来,再也不让你们母女分开。” 周骏说:“那我现在赶紧去联系一下,看看咱们T市这边的陵园有没有合适的墓地。” “舅舅。”周小小担忧道:“我听说买墓地的手续比较繁琐,明天念念回来……来不及了吧。” “不用了。”颜老爷子突然抬手制止了准备打电话连夜联系人的周骏,说:“洛川,我和你妈前年买了一块墓地。” 颜老爷子和老太太活得通透,从来不忌讳谈论生死之事,二人两年前都过了七十大寿,也是在那一年选好了墓地,以防哪天不测,给儿女们添麻烦,弄得手忙脚乱。 那块墓地位置极好,地方也宽敞,不管是夫妻合葬还是一人独葬,都很合适。老两口看中之后,二话不说便掏了十二万买下来了。 “明天念念回来,就住在那儿。那种破村子,念念不待也罢。”颜老爷子皱着眉说:“我和你妈妈选的地方,绝对是个好地方。” 颜老爷子既然发话了,颜老太太自然没什么异议,附和道:“就按你爸说得办,孩子的年纪那么小,走得又早,是该找个好地方正儿八经地安顿。我和你爸的身体都很好,很硬朗,我们有自信十年八年不需要你操心身后事。” 周紫燕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磕头道谢,被七手八脚地摁住。 她泪流满面看向老两口,“谢谢爸……谢谢妈……我会替念念永远记得你们的大恩……” 颜老爷子和老太太两人一边一个,扶住周紫燕的胳膊。 颜老爷子道:“你现在是我们颜家的儿媳妇,跟他们丁家没有半点关系了。颜悦是我们的孙女,灿灿也是。今天,念念这个孙女,我们正式认下了。接孙女回本家安葬,是我们应该做的。” 作者有话说: 唐鲤(刚进家门版):老绿茶,莫挨老子! 唐鲤(躺床上准备睡觉版):你说去芦苇湾玩儿?那我可不困了! 第47章 近乡情怯 “我爷爷的自行车怎么在咱家地下储藏室?” “我昨天去了趟你奶奶那边, 特意要过来的。坐好了吗?我要开始骑了。” 唐鲤“嗯”了一声,有些不解地问:“你确定要骑着车子去芦苇湾?那儿可是在老城区,离悬旗公馆十万八千里。” 不过, 唐沛枫同志倒是信心十足,说:“你不要瞧不起中老年人的体力。” 唐鲤知晓唐沛枫打的是什么算盘——他想带他回忆回忆他小时候和他爷爷一起渡过的时光。 为此,还专门找出了他爷爷的老二八自行车。 但唐沛枫不是唐宏远,现在的唐鲤也不是以前的唐鲤, 所以他坐在后座, 怎么坐怎么别扭, 甚至坐在丁灿灿粉红色的后座上时都没像现在一样觉得如此不适应。 车子骑出去不到两公里, 唐沛枫突然问:“唐鲤,你怎么这么沉啊?爸爸都快带不动你了。” 唐鲤满头问号, 说:“丁灿灿都没嫌我沉, 都没说带不动我。” “啥?你说谁?”唐沛枫背对着唐鲤, 卖力地蹬着车子, 没听清。 “没什么。”唐鲤说:“就你这个速度,咱们什么时候能到芦苇湾?趁现在离家还不远,我劝你趁早放弃,我们还是开车去吧。” 但唐沛枫偏不,铁了心要用唐宏远的老二八驮着她。 又骑了两公里,唐沛枫刹住车, 回头笑着说:“小鲤鱼, 爸爸带不动你了, 要不你带着爸爸, 好不好?” 唐鲤怀疑, 自己又不小心中了这个老绿茶的计。他深吸一口气, 学着他的样子, 也跟着笑了笑说:“爸爸,到底是你带我出来玩?还是我陪你玩?周六早晨我们在家睡到自然醒难道不香吗?” 方才他还口口声声说着“不要瞧不起中老年人的体力”,现在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去去去。”唐鲤嫌弃地把唐沛枫挤到一边,跨坐上车前座,说:“我带你。” 唐沛枫心安理得地坐到了后座。 唐鲤年轻,体力好,车子骑得很快,也没觉得带着唐沛枫多么吃力。不知不觉间,骑到了小鱼山一带。 他们没有搬去悬旗公馆之前,一直住在鱼山路,这里靠近老舍、闻一多和沈从文的故居,人文气息浓厚。 芦苇湾离这里不远,还要再往西走一段。 唐鲤刹住车。 T市是全国有名的海滨城市,从四月份开始,游客逐渐多起来。如今已是五月,路上随处可见背着泡沫箱的当地人。泡沫箱里放着冰袋,箱子里装着雪糕,他们把雪糕卖给路边有着游客装扮的人,也算是旅游季的一份额外收入。 当地人卖的一般都是自制的老冰棍或者绿豆沙雪糕,唐鲤走到一位背着箱子的老爷爷面前,两种雪糕各买了一支。 那么多卖雪糕的人,他却径直走向那位老爷爷。因为他让他想起自己的爷爷,唐宏远。 老头拿了两支雪糕给唐鲤,顺便问:“小伙子,你们是来T市玩的吗?想去海底世界、五四广场或者栈桥玩吗?” 唐鲤笑着摇了摇头。 老头又问:“那……去八大关?或者奥帆中心?我们有专门的大巴接送。再远一点,金沙滩、银沙滩之类的地方你们可以报个一日游的团……还有,崂山那边也可以去。” 唐鲤瞧见泡沫箱上贴着些旅行社或专车的联系方式——这也是当地人在旅游季赚取外快的渠道之一。 “谢谢爷爷,我就是当地人,您说的这些地方,我都去过。” 唐宏远去世以后,他对“爷爷”这个称谓甚至都有些陌生了。 老头神色有些失望,但还是朝着唐鲤笑了笑。 唐鲤看着他走到一边,去向两个戴着宽檐遮阳帽和墨镜的姑娘推销旅行团和专车路线。她们是外地人,摸不清T市的线路,似乎很感兴趣,对于一日游尤其心动。 “你吃哪一种?”唐鲤问。 “你先挑吧。”唐沛枫说。 唐鲤撕开老冰棍的包装,将绿豆味的递给唐沛枫。 老绿茶适合吃带绿的。 站在这里虽然看不到海,但能感受到海风的微咸清凉。 “刚刚那个老爷爷问你想去哪玩儿,他说的那些地方,你没有想去的?”唐沛枫问。 “那些地方我从小到大都玩腻了。”唐鲤踩着行道树抖落下的树荫,语气闷闷的:“我长这么大,几乎没怎么出过T市,更别提出省。每到假期,各种补习班、预习班把时间塞得满满的。我倒挺羡慕周依侬,她起码还有个姥姥家可以回,借着机会出省玩。我呢,我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全部都住在T市,想找借口都找不到。” 周依侬每次假期从C市姥姥家回来,说起那里的好吃的好玩的,唐鲤内心羡慕得要死,嘴上却不屑地说着些风凉话,典型的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心理。 这些都是心里话,以前他从来不敢也断断不会跟唐沛枫说。现在倒是敢说了,却懒得说,因为他觉得他很难理解他内心的真正所想,所以不想多费口舌。 不过此时此刻,离开了家的环境,站在开阔的街道上,望着游人如织,吹着海风清凉,他说得自然而然。 “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在给我们灌输一种思想——高中生不配有假期。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我们不配有假期,不配出去玩,所有的时间都应该用来学习。” 唐沛枫笑了笑,说:“这么想出去玩?” 唐鲤点头,说:“我天天看着我的窗帘和窗纱发呆。” 他的窗帘窗纱上的图样分别是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 “那等你放了暑假,我也正好放暑假,我带你出省玩。” 唐鲤撇了撇嘴角,想了一会儿,最后拒绝了:“算了吧,等我高考以后吧。” 他已经被那种思想影响了很多年,就算玩也玩不痛快,总觉得学习和考试像一张无形的密网,如影随形,时时刻刻地束缚着他。 唐沛枫笑笑,没再说话。 自行车撑在路边,父子俩一前一后地坐于其上望向远处,吃着冰棍儿。 这一幕,让唐鲤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从前的种种经历都是幻象,他们父子间从未有过什么尖锐的冲突,之前的每日似乎都像这个时刻,平静无波。 当然,错觉毕竟是错觉。 一支雪糕很快吃完,唐鲤扭头对唐沛枫说:“走吧。芦苇湾还要走一段。” 唐沛枫说:“你坐到后面来吧,爸爸带着你。” 唐鲤嘲讽地冷笑了一声:“中老年人的体力恢复过来了?” 唐沛枫说来惭愧:“这学期我天天闷在屋里搞课题、写论文,缺乏锻炼了。” 唐鲤嘴上嘲讽着,但还是给了他这个面子,重新坐到后座上。 唐沛枫蹬起车子。 离芦苇湾越来越近,唐鲤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 丁灿灿坐在车的后排。 周骏开着车,颜洛川坐在副驾驶。 周宁生夫妇坐在另一辆车上,跟在他们后面。 前排的两人偶有几句交谈,丁灿灿将头靠在车窗上一言不发。 今天是单周的周六,她原该在学校里上自习课。 车越靠近丁家村,她心里就越慌。 近乡情怯倒是谈不上,因为那里对她来说已经不能算是故乡。 她害怕的是各怀心思的注目和可畏的人言。 她不知道见到爷爷奶奶之后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昔日的好友还有没有在上学读书。 颜老爷子和老太太年纪大了,陪不了床。颜洛川叫颜悦请了一天假,去医院陪周紫燕待着。 车离开了T市的市区,随后驶过近郊与远郊。 县城里偶然会有一段热闹喧嚣的街区,丁灿灿面无表情地看着在某家糕点铺前排得像长龙一样的队伍。 小门店一个连着一个,挤挤挨挨,招牌和店名蒙了一层灰。还有些门前刷着一个大大的油漆字——拆,抑或是拉着破旧的横幅,印着“吉房出租”。 从县城到丁家村,还有两小时的车程。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这里,一条河养着三个村子。 丁、周、沈三姓村民紧靠着河的两岸居住。 这里的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走出去,不是在自己村找对象,便是去邻近的两个村找。结婚、生子,然后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周紫燕和周宁生小时候都住在周家村。后来,周宁生跟着父母去了远在千里之外的C市生活,而周紫燕刚成年就嫁到了邻村丁家村。 周骏没把车开进丁家村,而是停在了村头的理发店门口。他和周宁生昨晚跟这边打了招呼,说今天要来接丁念念的骨灰,让他们先不要把那些女童的坟头推平。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此时村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本村的,邻村的,都有。 先前,周紫燕在这里就是个离经叛道的存在。现在,她要来接女儿的骨灰——这可是个大新闻。 丁灿灿看到乌泱泱的一群人就头疼。 他们是什么德行,她最清楚。 真正关心的人只有极少数,大多是来看好戏的。 丁灿灿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 没有了车门的阻隔,那些议论声像大海涨潮一样,势不可挡地直接向她扑来,瞬间把她打成一只湿淋淋的落汤鸡,狼狈不堪。 “周紫燕呢?周紫燕没来啊!” “那是灿灿吗?都长这么高了!” “她还像小时候一样,不男不女的。诶,她就算留着个小子头,也终归不是个男孩。” 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堆在村口的人群里突然挤出来一个女人。她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人,惊讶地叫了一声:“丁灿灿!” 丁灿灿循声回头。 沈韶华站在她面前。 “灿灿,你是周紫燕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唐鲤:可恶,绿茶就是绿茶! 第48章 将心比心 丁灿灿错愕地看了沈韶华一眼。 “阿姨……” 她突然记起沈忱先前说过的话——“我想她了尚在其次, 我是害怕她这一个多月以来,在村子里受议论。 此时此刻,丁灿灿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沈韶华, 终于明白了沈忱为何担忧。 回这里,可不是要受非议吗…… 他们不会指责男人,只会指责这个躲到娘家不肯回家的女人。 千错万错,都是女人的错。 还未来得及跟沈韶华说什么, 沈媛带着儿子丁凌从人群中挤出来。 “灿灿!”沈媛眼圈泛红, 来拉她的手, “六年多没见了……” “姐姐。”丁凌已经高过了丁灿灿, 十四岁的少年正处于变声期,声音沙哑。 丁灿灿看着婶婶和堂弟, 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轻声问沈媛:“婶婶, 他们呢?” 沈媛知道她问的是爷爷奶奶, 回道:“在家。” 丁灿灿听到这个答案, 舒了一口气。 老两口听说周紫燕今天要回来,觉得丢人,干脆在家闭门不出,省得出来受议论。 不过正合丁灿灿心意——她可不想见他们。 沈媛跟颜洛川、周骏先后打了招呼,而后揽过丁灿灿的肩膀,带她朝村子里面走。 丁念念是那群夭折女童里少数有墓碑的一个。 掘墓丁灿灿不忍心看, 颜洛川和周骏也让她回避这一幕。他俩跟着过去了, 丁灿灿站得远远地, 等着丁念念的骨灰盒被抱出来。 “灿灿。”沈媛陪着她等, 顺便问道:“你的班主任, 是不是叫沈秀林?” 丁灿灿不明白沈媛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她如实回答:“对。” 沈媛垂下视线, 说:“她的太爷爷和我的太爷爷是堂兄弟, 论起来我应该叫她一声‘姐姐’。” 丁灿灿有些吃惊,“沈老师是沈家村的人?” 沈媛点点头,语气变得郑重:“灿灿,无论如何你要记住,知识改变命运,这不是一句空话。你婶婶我就是个小学学历,大概一辈子就烂在这儿了,但是你沈老师不一样,她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从这里走出去了。我文化水平不高,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点,珍惜能学习的机会,好好学习。” 丁灿灿握着沈媛的手,内心五味杂陈。 丁念念的骨灰盒很快被取出来,丁凌亲自捧着走到丁灿灿面前。 非常简陋的木盒,上面嵌着一张灰白色的小照片。 丁凌没说什么,但眼里含着一层泪。 他和丁念念只差一岁,以前经常在一块儿玩。 丁灿灿小心翼翼地捧过。 木盒很轻,沾了一层泥。 周骏和周宁生夫妇去和村长打声招呼。他们不打算多待,取完骨灰盒便返程。 沈媛和颜洛川一左一右地陪着丁灿灿往外走,丁凌一言不发地跟着。 快要走出村子时,忽然有人高喊:“灿灿,等一等!” 丁灿灿驻足回头,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快步走到她跟前,递过来一个布包。 “美香阿姨。”丁灿灿礼貌地打招呼:“好久不见。” 丁美香的大女儿招弟、二女儿若男和丁灿灿是昔日好友,丁灿灿以前常去她们家吃饭。 “灿灿,我才听说你回来了。这是我家鸡下的蛋,你快拿着。都是吃粮食的鸡,从来没喂过饲料,生出来的蛋可香了。” 丁灿灿原本想开口问旧友招弟和若男的近况,但又怕听到她们早已嫁人的消息,索性没有问。 她一直觉得,对女孩子来说,恶意最大的两个名字,无外乎“招弟”和“若男”。 这两个名字是她们的爷爷奶奶取的。 所以,她一直很感激,周紫燕当年力排众议,给她命名为“灿灿”。 在周紫燕眼里,自己的女儿是独一无二的,她希望她像太阳一样灿烂发光,自由快乐。她不是用来“招弟”的,也不是丈夫公婆用来自欺欺人的“若男”。 丁美香已年过四十,丁灿灿的视线无意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方才,她听沈媛提起过昔日好友的妈妈丁美香——这些年,她陆陆续续地生,一共生了五个女儿,其中一个还因为养不起送人了。 现在肚子里揣着的是第六个。 因为她没生出儿子,所以丈夫和公婆便叫她一直生,即便她已经四十岁了。 丁灿灿看着她的孕肚,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丁美香神情殷切,丁灿灿不忍拒绝,但双手捧着骨灰盒腾不出空,便回头看了颜洛川一眼。 颜洛川会意,马上接过装着鲜鸡蛋的布包,微微躬身,温声感谢。 丁美香打量了颜洛川几眼,问:“灿灿,这是?” 丁灿灿介绍说:“阿姨,这是我爸。” 丁美香了然,赞许道:“你妈妈是个明白人。” 周骏和周宁生夫妇从村长那边回来了。 周宁生拍了拍丁灿灿的肩膀,说:“咱们走吧。” 丁灿灿向沈媛、丁凌和丁美香告别。 而后,她注意到,从她到村口开始,沈韶华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神色担忧地看向她这边。 丁灿灿特意多走了几步,走到沈韶华跟前。 “阿姨,借一步说话。” 沈韶华和她走开几步,离人群稍远。丁灿灿开门见山地问:“阿姨,既然曾经好不容易从这里出去了,为什么要回来呢?还有,女人为什么一定要依靠男人呢?” 沈韶华被问住了。 “沈忱很想你,而且他非常担心你。” 担心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丁灿灿言尽于此,跟沈韶华说了声“再见”,便捧着骨灰盒朝着周骏的车走去。 * 飞星桥已被拆除,纤云街和金风玉路也早已更名。老城区的中心商圈于两年前被翻新,在万象城里建起了一条美食街,专坑外地游客。 芦苇湾占地面积很大,社区门口大铁门上的金属字还在,锈迹斑驳。旁边的沙宣发廊已经没了,如今换成了一家连锁药店,泛黄的塑料门帘被挽成一个结儿。 唐锦萱的老房子在一进芦苇湾的右手边第一个小区。 “我记得小区对面原先有家四川菜馆。”唐鲤说:“现在怎么关门了?” 唐沛枫往店里瞧了一眼——桌椅凌乱,光线黯淡。 “倒闭了,咱们这边的人吃不惯川菜,川菜馆在这里没有市场。” 唐鲤缅怀式地看了一眼关门大吉的四川菜馆,而后惊喜地发现,自己小时候喜欢的糕点铺还坚强地开着。 糕点铺和唐锦萱原来的家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在一个简陋的铁皮小屋里。 唐鲤的印象深刻——以前他和林修竹、林韵竹最喜欢吃的是“大风车”和“小雪人”。 唐沛枫两种点心各买了一些,唐鲤拿出一个“小雪人”,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咬了一口。 唐鲤脸上露出不经意的笑,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唐沛枫极少见到唐鲤笑,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孩子天生就不爱笑。 但今天所见的这一幕,让唐沛枫意识到,那种感觉是错觉。 他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儿就笑得如此开心,哪里是不爱笑。 “这里面的奶油,怎么这么腻?”唐鲤微微皱起眉头,“我小时候怎么不觉得腻啊?” 唐沛枫一笑,说:“因为你长大了,吃东西的品位也跟着提升了。”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嘲笑,唐鲤将吃剩下的往唐沛枫手里一塞,说:“赏给你吃。” 说完,便往唐锦萱的旧小区里走。 唐沛枫看着被咬了一口的小雪人,快步追上唐鲤,笑着问:“要不要来个‘大风车’?” 唐鲤摇头。 走进小区,唐鲤瞧见以前的旧锅炉房还在,破旧的平房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他看着这个锅炉房,觉得很亲切——起码它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你还记得你姑姑家住在哪一栋,几零几吗?”唐沛枫在考验唐鲤的记忆力。 “当然记得,锅炉房再往前走,就是我姑姑之前住的单元,我还想着她住在302。” 老旧的小区没有单元门,门洞大敞着,春日里不安分的风呼呼地往里刮。 父子俩轻手轻脚地上到三楼,唐鲤指着302小声说:“就是这里了。” 现如今,里面住着租客。 实木门外的铁门是葡萄藤和飞鸟的花样,刷了层新漆,盖住了锈迹。 唐鲤看着302的门,微微出神,唐沛枫小声说:“看看就得了,别一直杵在这儿,显得咱俩像俩变态。” 他话音刚落,铁门里面的实木门发出一声响,里面的人要出来。 唐沛枫眼疾手快地抓住唐鲤的手腕,两人慌不择路地往四楼跑。 随即,铁门“吱呀”响了一声,里面出来一对母子,是租唐锦萱家房子的租客。 唐沛枫一向是个讲究人,现在却不讲究地直接坐在楼梯上,扒着栏杆悄悄往下看。 待母子俩的声音从楼道里消失,唐沛枫吐槽说:“咱俩就跟偷窥狂似的。” 唐鲤随即坐在唐沛枫身边,矢口否认:“我心里亮堂着呢,你才是偷窥狂。” 老旧小区的楼道里都是水泥楼梯,坐上去凉津津的。 五月室外的天晴暖温和,楼里却阴嗖嗖。 “你为什么突然想着要带我来这里玩?又是王槊叔叔教的?” 这次轮到唐沛枫否认:“胡说,他没教我这么做,他光说要和孩子将心比心,剩下的都是我自己悟的!” 唐鲤拿出一个大风车,撕开包装,“那帮我写作文害我丢人也是你自己悟的?” 唐沛枫立马摇头,说:“这是你王槊叔叔教的,手把手教的!” 唐鲤一听便知道,老绿茶把黑锅推到了王槊身上。他咬了一口大风车,忽然笑了:“爸爸,说实话,我有时候真地挺羡慕你的。” 唐沛枫纳闷:“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唐鲤的膝盖撞了一下唐沛枫的膝盖。 “你比我聪明,比我学习好,你能考上北大,我考不上。” 唐沛枫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而且啊,我爷爷那么好,你当他的儿子,肯定很幸福。” 唐沛枫能听出来,唐鲤这话是在内涵他,意思是,自己做他的儿子不太幸福。 但他没有出言反驳。 “那你有没有想过,爸爸有时候也很羡慕你呢?” 唐鲤的反应和方才唐沛枫的反应一模一样:“我?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你爷爷对你很好。”唐沛枫说的是实话,但只说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是——他从来没有对我那么好过。 但他没说。 唐宏远于唐鲤而言,是精神世界中的一片桃花源,他又何必去破坏。 唐宏远这一生,只表扬过他一次。 在他拿到北大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唐沛枫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地不想在儿子面前失态。 他在心里默念:忘掉那些,全部忘掉,只要不记得,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唐鲤忙着吃大风车,没注意唐沛枫微妙的情绪波动。 唐沛枫不动声色地将情绪调整好,说:“时间不早了,咱们去吃饭吧。你下午不是还要去做心理咨询吗……吃完饭以后,爸爸送你去……” 唐鲤停止咀嚼,看向唐沛枫,“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说我那是闲的吗?还说人家是江湖骗子。” 唐沛枫清了清嗓子,说:“我会一直等着你做完辅导的,因为我还指望着你骑车子带我回家呢,我实在骑不动了。” 唐鲤冲他翻了个白眼。 * 周日早上,唐鲤准时等在悬旗公馆门口。 这个周是单周,周末学校不歇。 来福一直跟着他,将他送到小区门口。 唐鲤哄着它说:“来福,你先回去吧,一会灿灿要来了,她很害怕狗。” 来福犟着不动,朝着唐鲤叫。 丁灿灿骑着车子如约而至。 她两只眼睛肿得老高,两眼空空,蹬车子的动作缓慢而无力。 唐鲤起初没有注意到她哪里不对劲儿,直到他发觉,丁灿灿无视了一向害怕的来福,面无表情地刹住车。 来福见了她,欢快地叫了两声,她也没反应。 以前遇上这种情况,她都是直接蹬着车子跑。 “你怎么了……你还好吧?”唐鲤担心,试探性地问。 谁知,丁灿灿无力地从自行车上歪下来,而后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场面,把唐鲤搞懵了,他赶紧上去扶。丁灿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紧地攥着,边哭边喊:“唐鲤……你不许死……你们都不许死,都给我好好活下去!” 唐鲤不明所以,一心想着先把丁灿灿从地上拽起来。 “就算遗愿清单上的愿望都实现了,你也不许死!我命令你,你活不到一百岁,就不许死!” 作者有话说: 唐鲤:活到一百岁......我合理怀疑灿灿在为难我。 第49章 长命百岁 “你们要是活不到一百岁, 都不许死!我要监督你们!” 唐鲤立马猜到,丁灿灿口中所说的“你们”,指的是他和周紫燕。 来福围着两人叫个不停, 丁灿灿只顾着哭,完全无视了自己一向害怕的狗正在和自己近距离接触。 唐鲤正色问:“是不是阿姨出事儿了?” 他一猜即中,丁灿灿哭着点头说:“我妈妈的抑郁症复发了……她应该去住院,但是她不愿意去……” 周紫燕清醒得很, 她知道, 自己如果住院, 一定会被戴上约束具。 因为她这次有自残行为。 有自残自杀行为的病患都会被戴上约束具。 “阿姨现在在哪儿?”唐鲤问。 “在家……我原本想在家里陪着她, 但她说,我今天如果不乖乖地去学校上自习, 她就不理我了。” 结合丁灿灿方才说的“你们要是活不到一百岁都不许死”和周紫燕死活不愿意去住院的强烈要求, 唐鲤猜测出了几分——周紫燕这次抑郁复发, 很可能有自杀的行为。就算不是自杀, 最轻也是自伤。 所以才引得丁灿灿那么说。 所以她才不愿意去住院。 没有人愿意戴约束具,周紫燕也不例外。 “阿姨想在家待着,也不是不行。不管是住院也好,还是看医生、做心理疏导也好,都是本着病患自愿的原则,哪能强求呢。”唐鲤又问:“阿姨在家应该有人陪着吧?” 丁灿灿哭得嗓子哑了, 只点了点头。 唐鲤知道, 自己的安慰对于现在情绪激动的丁灿灿来说有些苍白, 所以想先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再说。 “你先起来, 咱们去学校。阿姨有人陪着, 她既然想让你去上自习, 你就听她的话, 以她的感受和要求为先。” 唐鲤的声音向来温柔,说出来的话让人愿意听。丁灿灿抓着他的胳膊借力,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 她昨晚几乎没睡,哭了一整晚。头晕脑胀的,站都站不稳。 唐鲤拨通电话,告诉唐沛枫自己的车子被扔在小区门口了,让他帮忙推回家。 他则骑着丁灿灿的小粉车,带着她去学校。 半路上,丁灿灿的脑袋“咚”地一下靠在了唐鲤背上,身体软绵绵地勉强支撑着。 唐鲤知晓她是因为没有力气,加之哭了很久导致头晕,所以才不挑地方,随便找个依靠放脑袋。 但她的头抵在他背上,还是弄得他有些紧张,不免身体僵硬。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正常一些,唐鲤只好开始跟丁灿灿闲扯:“长命百岁在别人嘴里都是美好的祝福,怎么到你这里,反倒是成了命令了?” 丁灿灿刚哭了一通,声音闷闷的。她闭着眼睛,额头抵在唐鲤后背上,带着鼻音说:“就是命令,不光命令你们,我还要监督你们!你们要是谁敢中途想不开,没活到一百岁就死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阿喀琉斯的死穴和唯一弱点在脚踝处,是他的母亲忒提斯抓住他的脚腕将其浸入冥河水时遗留下的。 周紫燕之于丁灿灿而言,是死穴,也是弱点。 她的脑袋抵在唐鲤背上,头晕目眩。她有种冰冷的冥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淹没在其中的错觉。 “你要监督我和阿姨?” “嗯!” “那你要活到一千岁,才能监督我们。” 唐鲤这话,引得丁灿灿轻笑了一声:“你的俏皮话,现在越说越顺溜了。” 唐鲤也随之一笑,说:“跟你学的呀。” 两人进了教室,王登科趁着第一节 自习课的铃声还没响,对着他俩怪叫了一声。 “唐鲤!你怎么把我同桌惹哭了!” 丁灿灿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趴下,将头埋在臂弯里。 唐鲤懒得跟王登科掰扯,一言不发地坐下,没搭理他。 王登科觉得无趣,但又实在好奇,于是去扯丁灿灿的校服,问:“同桌,你怎么了?昨天为什么请假没来呀?刚刚是不是唐鲤把你惹哭了?” 他连珠炮式地问了一串问题,丁灿灿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只回答了最后一个:“不是。” 随后,她反问:“王登科,今天周日,你爸妈是不是要来?” 王登科点点头。 丁灿灿只觉得哭得眼睛疼,“中午的时候,能不能让王乐陪我玩一会儿?” * 蒸蒸日上停止营业,卷帘门紧紧地关着,门口挂着的一串贝壳风铃叮叮当当地在风中响个不停。 云笙和云霏姐妹俩天天去,每次都失望而归。 李迦蓝只听说周紫燕生病了,但不好多问。她原本想去状元府探望探望她,却被唐鲤拦下。 “灿灿说,周阿姨情绪还算稳定,但是不愿意见人,你现在去不合适,等过一阵子再说吧。” 李迦蓝只好暂时作罢。 周紫燕实在不愿意去住院,颜洛川很尊重她的意愿。平日里丁灿灿和颜悦上学,颜洛川上班,家里没人陪着。颜老太太不放心,主动搬过来住。 唐鲤向丁灿灿问起过周紫燕的情绪问题。 丁灿灿说,周紫燕在家待着的这一个星期,心情还算平静,但是不愿意说话,更不愿意见人。一天到晚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床上躺着,最多起来在客厅餐厅走动一下。周四的时候,连韩老师的心理咨询室都没去。 韩老师说,她什么时候想去了,再让她去,心理咨询从来没有强求的。 今天周六,唐沛枫开车送唐鲤去韩老师那里。 电话铃响了,来电显示“王槊”。 唐沛枫循声瞧了一眼。 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按下了接通和免提键。 “有话就说。” 王槊笑嘻嘻地说:“我怎么总感觉咱俩很久没见了呀,今天正好是周六,你应该有空吧。要不,咱俩去信号山公园散步吧?” “散什么步,信号山这个季节肯定挤满了游客,咱们当地人就不必去赶这个热闹了吧。” 王槊被拒绝了,未免有些失望,出言挖苦道:“你骑着车子,连唐鲤都带不动,骑出去没有几公里就撂挑子,还好意思窝在屋里不动弹。” 唐鲤正坐在副驾驶,听到王槊的无情嘲讽,极力忍着没笑,给唐沛枫留点面子。 唐沛枫瞪了唐鲤一眼——不用说他也知道,肯定是唐鲤说给王登科听,王登科又告诉王槊的。 他改口道:“那好吧。” “这还差不多。” “不过你要再等我半小时,我现在在去心理咨询中心的路上。” 王槊纳闷,笑道:“怎么?你终于想开了?肯去看大夫了?” 唐鲤忽然插话:“叔叔,我爸也要去看心理医生吗?为什么呀?” 王槊没料到唐鲤也在车上,随后才反应过来,今天去做心理疏导的应该是唐鲤,唐沛枫只是当司机去送他。他顿了一秒,笑得有些心虚。 “你爸……你爸当然应该去看大夫了,他脾气那么差……你说是吧,小鲤鱼。” 唐沛枫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心里骂着王槊这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从未跟唐鲤提起过自己童年和少年时的经历,王槊一张大嘴巴缺个把门儿的,啥都往外抖搂。 王槊知道唐沛枫不愿让唐鲤知晓一些事情,赶紧转移话题说:“上周日我去学校给王登科送饭,见到小鲤鱼了。我发现,唐鲤和你十六七岁的时候,长得可真像。” “像吗?我都忘了当时我长什么样儿了。” 王槊闲扯了几句,最后定好见面时间,便扣了电话。 唐鲤心底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从王槊刚才的反应来看,他以为要去看大夫的是唐沛枫。 唐沛枫将车停在心理咨询中心门口。 “爸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呀?”临下车前,唐鲤问。 “没有。”唐沛枫立即加以否认,脸上的表情自然而然,看不出任何破绽。 唐鲤心思细腻敏感,他越是波澜不惊,他越觉得有事儿。 “真的?” “真的。”唐沛枫无奈地一笑:“王槊叔叔你又不是一天两天认识,他那个人就喜欢开玩笑。” 唐沛枫说得斩钉截铁,唐鲤心中的疑惑犹存——如果他爸爸真的需要看心理医生,因由何在呢? 在唐鲤眼中,他16岁考上北大,是天之骄子,是他羡慕的对象。 他拥有旁人所羡慕的一切,没有任何理由去看心理医生。 “爸爸。”唐鲤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吧?所以才突然对我那么好……” 所以才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滚!”唐沛枫被气笑了,说:“没见过有人这么诅咒自己老爸的!” 唐鲤笑了笑,打消了脑子里那些猜测。 “记得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唐沛枫嘱咐道。 心理咨询结束后,唐鲤坐在休息室里,等着唐沛枫。 手机震动几下,他以为是唐沛枫到了。 来电显示不是唐沛枫,而是李迦蓝。 唐鲤顺手接起电话。 “喂,妈妈。我还在心理咨询中心呢,我爸说好了来接我。” “唐鲤……来福走了……”李迦蓝的声音有些哽咽。 唐鲤也说不上来,自己是真地没明白“走了”是什么意思;还是明白了,但只是不愿意接受,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 “走了?它是走丢了吗?没事妈妈……来福最聪明了,肯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是走丢了……来福,它刚刚去世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猛吸一口我的cp灌溉营养液6瓶!蟹蟹小可爱~ 第50章 死亡教育 唐鲤到家时, 来福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当晚,来福的遗体就被送去火化了。 唐鲤没去送它最后一程。他早早地洗漱完,装作若无其事地躺上床, 但一整晚翻来覆去地没睡安稳,早晨睁眼时发现眼泪糊了满脸。 这种似曾相识的缺失感和刺痛感,他在爷爷去世时深切地体会过一次。 唐鲤洗漱完毕后清醒了稍许。 他面色有些僵,像个机器人一样拉开椅子在餐桌前坐下。 李迦蓝看出他情绪上有些不太对劲儿, 赶紧开口, 尝试着安慰:“小鲤鱼, 来福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对于狗来说,它已经很老了……它是在睡觉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走的, 没受什么罪……” 唐鲤咬了一口吐司片, 味同嚼蜡。 类似的话, 他在唐宏远去世之后听过无数次。 无非是说, 你爷爷已经年纪大了,这是正常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要看淡点。 唐鲤并没有搭腔,只是机械地咀嚼着食物。 虽然他拉开椅子、坐在桌前的动作像机器人一样,却并不代表他本身像机器人般没有感情, 没有情绪, 对待任何事都无波无澜。一句“看淡点”, 再加上一句“这是正常的”, 就好像父母输入的代码, 他作为一个“机器人”, 在这些代码下应该做出相应的、合理的反应。 他跟中国的绝大多数孩子一样, 从来没有接受过死亡教育。只有在猝不及防地面对亲人的离开以后,父母才会说两句白开水一样的话,根本起不到安慰的作用。 唐鲤忽然觉得很悲哀,为自己,也是为千千万万个和他一样只被教育着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孩子。 但可惜,绝大多数中国父母对于教育的理解太过偏颇与狭隘,根本没将性教育和死亡教育列入其中。 “我吃饱了。”唐鲤放下吃了一半的面包,推开盘子,站起身来。 “才吃这么一点儿?”唐沛枫当即皱起了眉头。 李迦蓝朝丈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多说话,随唐鲤去。 唐鲤回屋,坐在课桌前。眼前是满窗春色,他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实在心烦,他索性扔下笔,将作业阖上,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夹在胳膊下往外走。 “你去哪儿?”唐沛枫问。 “去小区花园里坐坐。”唐鲤语气随意。 * 月季和樱花已经过了花期,花瓣颓靡委顿一地。悬旗公馆里的各类芍药和牡丹从四月底到现在开了一簇又一簇,争奇斗艳,蜂蝶嬉戏。唐鲤躺在草坪上,学着丁灿灿的样子,捡了一朵粉红芍药随意地别在耳后。 虽拿了本读物,却无心看。 他无非是想出来透口气。 悬旗公馆是个高档疗养小区,住的多半是有一定经济实力的老年人,绿化和环境自然是没话说。唐鲤自从搬到这儿来后,每每心情沉郁时,就喜欢一个人闷在群花绿树之间,放空大脑。 芳草清香,绿茵柔软,唐鲤躺在草地上,听着瀑布泻入人工湖的声音。他随手将书拿起来,瞥了一眼封皮。 是王登科送给他的散文集《我与地坛》。 唐鲤漫不经心地翻开这本已经看完的书,机械地读了几页。 这本散文集开篇便是《我与地坛》,整本文集也以此篇散文命名,是史铁生最有名的作品之一。 唐鲤记得在高一语文课本上学过选段,此次不知是第几回看。 他原本看得随意且跳跃,直到读到其中一段——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① 王登科曾经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送唐鲤这本散文集用意很深。 唐鲤并没有往心里去,总觉得是王登科瞎咋呼。 读到这一段,他忽然下意识地一回头。 唐鲤发现,李迦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离得不远不近,以层层花枝为掩护,双眼含泪地看着他的背影。 唐鲤猛地一回头,出乎李迦蓝的预料。而后,她飞快地用手掌擦了擦眼泪,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唐鲤手里拿着书,保持着回头的姿势,呆愣了好久。 心情不好时,在小区花园里或坐或躺地发呆,是他搬到悬旗公馆以后养成的习惯。但他从来不知道,每次李迦蓝都会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躲着偷偷看他。她眼里含着泪,神色异常担忧,好像怕他寻短见转身就跳进人工湖里。 唐鲤从来不曾回头看过一次。 王登科所说的深意,大概在此。 他想让他回头看看,永远有人爱他,永远有人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 史铁生的身体残疾,唐鲤患上了心灵上的感冒。 史铁生的母亲会偷偷跟去地坛,眼含热泪地远远地看着儿子的背影,生怕他寻了短见。 李迦蓝亦如此。 唐鲤缓缓地重新躺倒在草坪上,将《我与地坛》摊开,遮在脸上。 暮春的暖阳被隔绝在外,书页上有了洇湿的痕迹。 男儿有泪不轻弹,唐鲤甚少哭,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流眼泪。也许是李迦蓝的举动勾起了他对亲情的眷恋和依赖,先后想起了已经离开自己的爷爷和爱犬,从而陷入悲伤的情绪中,难以挣脱。 “唐鲤。” 忽然,遮在脸上的书被人拿开,阳光暖融融、软绵绵的触感接触到皮肤上,唐鲤用手遮住眼前的太阳,从地上坐起来。 丁灿灿刚刚瞧见他躺在草坪上,脸上还遮着一本书,耳朵上别着一朵粉红芍药,样子既惬意又搞笑,她万万没想到,书一拿开,唐鲤满脸都是泪痕。 一见来人是丁灿灿,唐鲤慌乱地用衣袖擦了擦脸,问:“你怎么来了?” 丁灿灿举起手里的纸质手提袋晃了晃,说:“现在正好是春天,吃青团的季节。我妈妈今天做了各种口味的青团,让我来给你送一点。刚刚我去你家,你妈妈开的门,她说你不在家,让我去小区花园找找看。” 唐鲤接过纸袋,声音有些嘶哑:“帮我谢谢阿姨,阿姨什么好事都想着我。” 丁灿灿在唐鲤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的眼睛好红啊,怎么了?” 唐鲤揉了揉眼,他半梦半醒地哭了一整晚,现在又被丁灿灿捉住在哭,心里觉得很丢人。 “来福去世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遗体已经火化了。” 丁灿灿拍拍唐鲤的肩膀。 她没有说“这是自然规律”、“你看淡点”之类的话,只是拍着他的肩膀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来安慰他。 唐鲤心情稍微舒畅了些。 “我又想我爷爷了。”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但他并没有看她,说话间又有新的眼泪不自觉地往外涌,他极力忍着,“来福是我姑父的同事送给林修竹和林韵竹的生日礼物,我从记事起它就待在芦苇湾,陪在我们身边。以前通常是我爷爷在照顾它,今年因为我奶奶年纪大照顾不了了,我才把它接到我家的。它就像一个人……像我们的亲人……昨天他去世了,我又想起我爷爷了……” “虽然我很怕狗,但是我觉得它挺聪明的,也挺可爱的。”丁灿灿的手搭在唐鲤肩上,轻轻叹了口气。 “丁灿灿,你有没有接受过死亡教育?”唐鲤忽然问。 丁灿灿摇摇头,如实回答:“没有。” “我也没有。”唐鲤说:“我刚刚在想,如果我从小到大接受过系统的死亡教育,是不是就可以坦然地接受死亡。不管是身边亲人的死亡,还是未来我自己的死亡。” “我不知道,这不好说。但我只知道,现实是咱们国家的绝大多数孩子都没有接受过死亡教育。因为中国的文化环境导致了大人们很忌讳谈论‘死’,所以孩子们很少有机会接受这样的教育。”丁灿灿继续摇头。 性教育缺失的同时,死亡教育也一并缺席了。 正如同秦勤所说的那样。 唐鲤忽然轻笑了一声,眼角带着泪。他说:“丁灿灿,你说怕我寻短见,怕我完成了遗愿清单上所有的愿望以后就不想活了,就会去死。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特别畏惧死亡,不管是周围人的死亡,还是我自己的死亡。有自杀念头是一回事,但真正敢动手的又有多少人呢?” 说完,他还不放心地追问一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怂?” 丁灿灿听了他方才说的,反倒乐了:“一点也不怂!我也很害怕!这种想法很普遍、很正常!你那么说,我就放心了。” 唐鲤笑了笑,眼泪随着这个笑容流下来。他慌忙背过身去,胡乱抹了把脸。 “被你看到我这样,我觉得很丢人。”他声音闷闷的,话语中夹杂着鼻音。 丁灿灿不在意地说:“想哭就哭呗,也没人规定只有女孩子能哭呀,谁还没有个伤心的时候了。我就说嘛,你老是用圣人的标准来约束自己,这样活着多累啊。” 唐鲤出门没带纸巾,无意中一垂眼发现丁灿灿送来的手提纸袋里贴心地放着几张餐巾纸。他赶紧拿出来,狼狈地擦拭眼泪。 餐巾纸上印着小兔子摘萝卜的卡通图样,可爱又精致。唐鲤心想,这肯定是周紫燕的风格。她是个如此努力生活、热爱生命的人,命运本不该对她那么不公。 “对了,阿姨情绪怎么样?”唐鲤问。 “还是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说话,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发呆或者睡觉。今天稍好一点了,起来做了青团,还让我给你送点来尝尝。”丁灿灿说:“今天是爷爷奶奶的金婚纪念日,肯定很热闹,她喜欢热闹,所以我瞧着她早上情绪还行。” “你说的爷爷奶奶,是我在你妈妈婚礼上见到的吗?” “对啊,他们是颜悦的爷爷奶奶。”丁灿灿提到他们老两口,忽然想起来什么,继续道:“我以前听颜悦说,虽然她从小没接受过性教育,但是她接受过死亡教育。她跟我说,她爷爷奶奶都是活得很通透的人,将死亡看得很开,也不忌讳谈论这些,甚至一过七十岁还淡定地把墓地买好了。她受过的死亡教育,来自爷爷奶奶。” 颜老夫妇在唐鲤脑海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们是他见过为数不多能说出“我们和你们这些孩子是平等的”这样话语的长辈。 “挺好,这在我们国家的教育里,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所以说啊,我在某些方面还是很羡慕颜悦的。”丁灿灿屈膝坐着,双手托着腮,不自觉地回想起了自己亲爷爷奶奶的德行,赶紧打住思绪。 唐鲤拭干眼泪,说:“还有一件事,我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情。这种心情应该是,难过吧……” “什么事儿呀?” 唐鲤小声说:“我总觉得我爸好像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 丁灿灿纳闷,问:“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无意中知道,王叔叔希望他去看心理医生。我想了半天,觉得只有这一种可能。再加上……”唐鲤稍微顿了顿,继续说:“他忽然像换了个人一样,怎么说呢,就好像被人魂穿了似的。所以我才这么猜。” 丁灿灿觉得唐鲤的逻辑思维有些清奇,抬了抬眉毛,说:“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很复杂,也许他经历过什么你不知道但是很不好的事情呢。还有你说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也有可能是他觉得自己从前做错了。” “不可能!”唐鲤斩钉截铁地说:“你说的都不可能!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学习好,能考上北大,表扬他的话他肯定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工作和婚姻方面也都很顺心,没有什么不好的经历。还有,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你说他认为自己错了,我觉得更扯!” 丁灿灿耸了耸肩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太了解你爸爸。” 说到自己老爸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唐鲤一下子从方才的难过情绪蹦到了以往的愤怒中。 “而且我觉得我好贱啊!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了一点改变,我竟然觉得很感动,差点忘了这老家伙以前是怎么对我的!”唐鲤为自己的“没出息”而感到羞耻,“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很贱?” “亲子关系,尤其是中国式的亲子关系,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丁灿灿竟然觉得他气鼓鼓的样子有点可爱,“有时候对对方恨之入骨,恨不得弄死对方。但有时候又觉得,哎呀,那是我的父母,那是我的儿子女儿,一下子心肠就软了。” 她边说着,边低头在手机上搜索图片。 丁灿灿曾经出于好奇,问过王登科。为什么他和沈忱的头像是小海马阿酷和双面龟? 王登科说,因为唐鲤不止一次地质疑过他自己,觉得自己各种“不配”。小海马阿酷和双面龟是小鲤鱼泡泡的好朋友。这组头像背后的意思是,他们会像泡泡的好朋友陪着泡泡那样,一直陪着唐鲤。 丁灿灿下载好搜索出来的图片,将头像换新。 换好之后,她将手机举到唐鲤面前。 唐鲤发现,她把头像换成了水母小美美。 小美美也是泡泡的好朋友之一。 丁灿灿笑容粲然,语气欢快:“不管怎么样,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作者有话说: ①节选自史铁生散文《我与地坛》 请假了四天,先向追更的各位道个歉。 追更很辛苦,加上我是个留不住存稿的人,每次有了几章存稿总是挥霍得很快,害得各位久等了。这次事发突然,我因为吃了没煮熟的芸豆食物中毒住进了医院三天,对不起大家!顺便用真实经历给大家科普一下,芸豆一定要煮烂煮熟才能吃,不然很危险!!! 最近我爸妈救助了一只受虐待的猫咪,昨天我回家想抱一下他,但被他咬伤了手腕,于是“二进宫”折回医院去打狂犬疫苗,又多请了一天假,再次说声对不起! 现在我们家有三只猫咪了,新来的这一只因为在原主人家受了一年多的虐待现在有点心理问题。灿灿在故事里救赎有心理问题的唐鲤,没想到我在三次元也背负起了救赎一只抑郁小猫咪的使命。 另外,特别感谢笑一夏为我灌溉营养液9瓶! 呜呜呜我断更了四天还为我灌溉,你真是小天使!蟹蟹你! 以后还是每晚20:00更新! 第51章 绿檀佛珠 说完这句话, 丁灿灿立马觉得哪里不对,慌忙解释说:“你别想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觉得这只小水母是粉色的,我很喜欢粉色,所以才换这个头像的。” 解释来,解释去, 欲盖弥彰。 以前她说类似的话, 从来不觉得有暧昧的歧义, 只是字面意思, 一向坦坦荡荡地说,现在反倒慌乱地解释起来。丁灿灿后悔多嘴了那么一句, 涨红了脸, 烦躁地揉了揉长得稍长一些的头发。她站起身来, 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 “我要回去了, 今天是爷爷奶奶金婚纪念日,他们要来我们家聚一聚,我得回去帮忙做饭。” 唐鲤一愣,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丁灿灿飞快地沿着草坪中的鹅卵石小路跑远了。很快,她的背影没入重重掩映的花枝深处。 唐鲤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心想, 自己也没往那方面想呀, 她这次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方才丁灿灿从换头像开始, 就一直自言自语, 最后却好像把自己说得有些恼怒似的, 踩着风火轮一般跑开了。 唐鲤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随即心虚地想:我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可他什么都没说呀。 不过,丁灿灿这次突然过来,带着周紫燕亲手做的青团,坐在草地上开释了他一会儿,让他的心结纾解了不少。 丁灿灿心里的小九九唐鲤揣摩不透,午饭过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双周的周末只剩半天时间,他的作业还有一大半没写。昨天去心理咨询加上得知来福的消息心情烦躁,到今天中午,作业基本没碰。 吃完午饭,唐鲤忙着赶作业,一直赶到日近西山。而后被李迦蓝和唐沛枫叫出卧室短暂而飞快地吃了晚饭,填饱肚子后,继续哼哧哼哧地赶作业。 晚上九点过后,唐鲤头疼地发现,他可能要奋战到午夜。李迦蓝敲了敲门进来,提醒他明天周一,今晚早睡,唐鲤随口应付了一声。 随后,唐沛枫又进来了一趟。让唐鲤稍感欣慰的是,一向不太在意他感受的老父亲终于养成了进他卧室先敲门的好习惯。 “小鲤鱼,作业没写完呀?”唐沛枫笑着问。 正在奋笔疾书的唐鲤回头瞥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语气中带了三分幸灾乐祸。 “嗯。” 唐鲤心想,这不明摆着吗,没长眼睛吗。 “需不需要爸爸帮你写一点呀?”唐沛枫依旧在笑,语气温和得让唐鲤认定他绝对在发动嘲讽技能。 “不用!”唐鲤一口回绝:“我能写完!” “爸爸这不是怕你累着,怕你睡不够觉嘛。”唐沛枫的发言让唐鲤深切地意识到,面前站着的这位不是人,绝对是某座山上的绿茶成了精。 “真的不用!”唐鲤微微蹙起眉头,不耐烦地推了唐沛枫一把,“你快去睡觉吧!” 他还嫌上次那篇作文坑他坑得不够惨烈吗…… 唐沛枫沉浸在自我感动中,唐鲤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好在唐沛枫没有多待,被拒绝后很快出去了。 唐鲤回头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唐沛枫把卧室的门阖上,随后推开窗户,暮春夜晚的风将窗纱吹得像一张鼓起的帆,上面印着许多他不曾去过的地方。 唐鲤盯着窗纱上印着的中国地图出了一会神儿,而后继续低下头写作业。 课桌上的座钟指向九点半,窗纱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唐鲤循声抬头,扯住窗纱的一角,发现丁灿灿正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笨拙地试图往窗户里爬。 她看上去有些晕晕乎乎的,平时很容易翻过来的窗户,今天怎么也爬不上去。 “丁灿灿,你怎么来了?” 丁灿灿扒着窗沿,还在做着努力蹬腿的动作,似乎并没有听见唐鲤的话。 半分钟后,她反射弧极长地抬起头,目光微微有些涣散,一笑显得傻里傻气。 “我来……给你送好吃的呀。” 唐鲤闻到了淡淡的酒味儿。 “你喝酒了?你应该没成年吧?” 此话一出,丁灿灿停止爬窗,半边身体挂在窗沿上,像一只大大的布偶娃娃。 “今天是……爷爷奶奶的金婚纪念日,这不是大家都高兴嘛。吃饭的时候……我偷偷抿了一口,就一小口。”她软绵绵地挂着,噘着嘴,语气有些不开心:“唐鲤……你活得真没意思……条条框框的规矩那么多。我实话告诉你,我不光没成年,我连十七岁都没到。” 说最后这句话时,唐鲤听出她有几分得意,显得自己敢于挑战规矩。 唐鲤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是从来没喝过酒对酒很好奇,但实际上酒量巨差的那种人。 差不多是一杯倒的酒量。 唐鲤无奈,只好顺着她的话问道:“你又有好吃的送给我呀?” 丁灿灿眼睛闭着,人还挂在窗户上,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短袖,挂在窗沿上的一幕显得有点惊悚,离著名女鬼贞子只差一头长发。 丁灿灿的短发让惊悚感减弱了几分,但唐鲤不确定,李迦蓝或唐沛枫再进来催他早睡,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吓个半死。 唐鲤无奈,只好说:“你等着,我出去。” 丁灿灿的身体软软地滑下去,唐鲤踩着窗台跳了出去。 他跳出去时才发现,丁灿灿两手空空,一身白色T恤在夜色中像是在飘荡。 “好吃的呢?”唐鲤问。 丁灿灿惊觉,“呀”了一声:“完了,我给忘了。” 说完,她不好意思地朝着唐鲤笑了笑,样子还是傻里傻气的。 “诶呀,不重要不重要,我回家帮你把它们吃掉就好啦。”丁灿灿脑子还在晕乎着,却不忘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开脱。 “你这么出来,阿姨能放心吗?”唐鲤轻轻拽住丁灿灿的胳膊,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丁灿灿蹲在窗户下,被唐鲤轻轻一拽,她不乐意地甩手挣开,而后固执地保持着靠窗蹲地的姿势。 “不回去。”她语气怏怏的:“我今天来,不光是来送东西的。我……” 说到一半,她停顿住,片刻后,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才重新开机。 “我今上午回家,越想越不对劲儿,越想心里越是没底儿……我必须向你来讨一个承诺。” 唐鲤极为耐心,也跟着蹲下,问:“什么承诺?” 丁灿灿蹲着,摇头晃脑地,并没马上搭话。 唐鲤瞧她这副样子,禁不住笑了:“你的酒量是有多差啊,你这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嗑了药。” 丁灿灿的反射弧今晚变得格外长,晃了一阵子脑袋后,她忽然凑到唐鲤的脸侧。 暮春的夜晚晚风温柔,窗前的芍药缀在花枝上。唐鲤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酒气——她喝的应该是一种清甜的果酒,味道并不难闻。 而后,他感觉自己左眼一湿。 在同一个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丁灿灿的嘴唇湿湿暖暖的,轻轻地贴在他左眼上。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唐鲤的心剧烈震颤了两下,而后放轻了呼吸,任由她发挥。 她的嘴唇贴着他的眼睛,说话有些模糊:“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的这双眼睛啊。” 说完,她轻轻地抿了抿嘴唇,夹住了他的睫毛。 睫毛刺在嘴唇上,痒痒的,丁灿灿笑了笑。 唐鲤从来没有过跟异性亲密接触的经验,一时间僵硬成了木头人,他的大脑飞速地搜索自己的语言库,最后搜出来一句非常糟糕的——要不我把眼珠子抠出来送你? 这句糟糕的直男式的话在脑海里蹦出来的一瞬间,唐鲤赶紧把它吞进了肚子。 丁灿灿的嘴唇离开了他的眼睛,原地蹲着用一根小树枝画圈圈,大脑似乎又宕机了。 “什么承诺?”唐鲤又问了一遍,用这句疑问代替了那句糟糕的直男式发言,顺便掩饰一下内心的慌乱与不解。 丁灿灿依旧用小树枝低头胡乱画着些什么,但这次她很快接上了话:“我妈妈向我承诺,只要我还活着,她就一定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她说,她知道她对于我而言是个无比重要而且无可替代的存在,她愿意为了我好好活着。” 说完,她侧头看向唐鲤,说:“你对我而言,也是一个无比重要而且无可替代的存在。所以,我也想要一个你的承诺。” 丁灿灿的脸因为偷喝了酒而呈现出酡红色,唐鲤蹲在窗下,借着卧室里的灯光,将她脸上的认真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无非是想让他像周紫燕一样,给她一个可靠的保证。 唐鲤垂下眼睛,看到了自己左手手腕上的绿檀佛珠。 108子的佛珠在他手上缠了三圈。 他一圈一圈地拆开,将那串绿檀木佛珠从手腕上褪下来。 唐鲤抓起丁灿灿的左手,将佛珠在其手腕上连续缠了两圈。 “一愿灿灿千岁,二愿我身常健。”他边往她手腕上缠,边说着。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说完第三愿,最后一圈刚好缠上去。 “这就是我的承诺。” 作者有话说: 唐鲤的三愿改编自冯延巳的《长命女·春日宴》 感谢失陪了范老师我得去造型投喂1个地雷 感谢Phoebe灌溉营养液5瓶 蟹蟹二位小天使!!! 第52章 天竺少女 “送给我啦?”丁灿灿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 笑起来依然像个二傻子。 唐鲤点头说:“对,以后归你了。” “你太狡猾了,我向你讨承诺, 要你像我妈妈一样,保证好好活着,你倒反过来要求我活一千岁……”丁灿灿脸上的神情有着稚纯儿童的天真之气,摇头晃脑, 唠唠叨叨:“不行, 你太狡猾了……” 反反复复, 念叨了很多遍。 唐鲤笑了笑, 说:“你不是说,要监督我和阿姨吗?我们长命百岁, 你可不得活到一千岁, 不然怎么监督?” 丁灿灿低头玩着手腕上的绿檀佛珠, 很容易被说服了:“好, 我要努力,要活一千岁。” 一杯倒的酒量让她依然被困在一个混沌的状态里,他说什么,她便答应着什么,出奇地好说话。 “回家?”唐鲤问,带着些许哄的意思:“这么晚了, 你在外面晃悠, 阿姨肯定担心。” 丁灿灿用力地一点头, 微微眯着眼, 脸颊因酒精染上的绯红与热意并没有消退。 “回家。” 说着, 便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 蹲的时间有点久, 丁灿灿腿有些麻, 再加上头有点晕,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在面前的花丛中。芍药花枝在风中摇曳了几下,香气沾染上了暮春夜晚的暖意。 唐鲤扶住丁灿灿的胳膊肘,稳住了她。 “我送你回去。” 丁灿灿只是点头,但脚步没动。 唐鲤无奈地笑了笑,说:“算了,还是我背你吧。” 酒壮怂人胆,丁灿灿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好意思。晕头转向、如在云端的感觉让她从刚才开始就随心所欲地支配着自己,不管是刚刚亲他的眼睛,还是现在伏在他背上,她都没有半点害羞的情绪。 丁灿灿趴在唐鲤背上,脑袋沉沉地自他肩头耷拉下来,手臂松松地垂着。 “唐鲤……”丁灿灿垂着头,声音近在咫尺,语速缓慢拖沓:“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的眼睛啊,那双眼那么好看,要是长在我脸上就好了……” 唐鲤晓得她意识不太清醒,所以肆无忌惮地说出了刚才没敢说的直男式言论:“你要是真喜欢,我把眼珠子抠出来送你。” 丁灿灿不悦地“嗯哼”了一声:“不要!听起来好疼啊……你以后不许垂着眼睛,要用这双眼,多看一看我……” 她哼唧了一阵后,又开始担忧:“我刚刚朝你耍流氓了……我估计我们的友情要玩完了……你以后,肯定不跟我玩了……” 唐鲤轻轻一笑,加以安慰:“没事,不会的。我如果不喜欢你,你那就算耍流氓。但是我很喜欢你,所以不算耍流氓。” 丁灿灿闻言抬起头,问:“有多喜欢?” 她的气息吹拂在他耳侧,暖暖的,痒痒的。 唐鲤的步伐缓慢,跟她的语速一样慢。悬旗公馆离状元府很近,他却背着她走了很久,像是走了极长的一段路。他想定格这段时间,不舍得放下背上的女孩。她喜欢的只是他的眼睛,但他喜欢的却是她这个人。 她像太阳一样明媚灿烂,而他是一朵阴沉的乌云。 唐鲤几乎是习惯性地,脑袋里蹦出“我不配”的念头。 但她的问题,他回答得认真且恳切:“喜欢到愿意为了你在每天清晨睁开眼睛。” 他曾经无数次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在睡梦中戛然而止,但因为她的存在,他期待每个睁开眼睛的清晨。 丁灿灿摸不着头脑,但她不知道,这对一个有过若干次自杀念头的人来说,是最高规格的喜欢。 她想要他的一个承诺,让他向她保证要好好地活下去。 其实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让他舍不得死。 周紫燕亦是如此。 她本不需要向他们讨承诺。 有她在的一天,他们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丁灿灿没有对唐鲤所说的话追根究底,她的思绪还处于一个乱糟糟的状态中,跳跃得很快。 “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上次他背着她回宿舍,她也是提了这么一个要求。 “都跟你说过啦,我五音不全,唱歌很难听的。” “那你哼歌给我听,我要听猪猪背媳妇儿!” 唐鲤寻思了几秒,才明白什么是“猪猪背媳妇儿”。 就是他上次无意中哼出来的,86版《西游记》里猪八戒背高翠兰的背景乐。 “你不是不让我哼这首曲子嘛?” 丁灿灿上次听到这首熟悉的bgm,气得在他身上捶了一拳。理由是,她又不是他老婆。 “我就要听!”但此刻的丁灿灿不是那时的她,她现在的样子大概明天一早醒来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唐鲤略微清了清嗓子,轻轻哼了起来。 丁灿灿很满意,脑袋再次耷拉在他肩上,眼皮打架,像是要睡着了。 唐鲤轻轻哼了一阵,她脑袋倚在他肩上,勉强地睁开眼,眯成一条缝。 “我也给你唱首歌吧。” 丁灿灿说话间,唐鲤背着她走进了状元府的小区门。 “嗯,好呀。” 丁灿灿没太有力气,声音缓慢,尾音拖得悠长。 唐鲤第一次听她唱歌,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但唱得很好听。 “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 “是那圆圆的明月明月——” “是那潺潺的山泉——” “是那潺潺的山泉——” “是那潺潺的山泉山泉——”① 从歌词和曲调中,唐鲤分辨出来她唱的是老版西游记中的《天竺少女》。 是一首欢快活泼的情歌,此刻被丁灿灿唱得有些苦情。 丁灿灿歌词记不全,只唱了其中的一小段便不唱了。 “唐鲤。”她埋头在他肩上,声音怏怏的。 “嗯?” 唐鲤先前被她领着来过一次,于是边答应着她,边依照记忆走向她家所住的楼。 “我好想快点满十八岁啊……” 唐鲤背着她往其中一栋居民楼走去。他故意逗她,问:“刚刚不是还因为自己连十七岁都不到就敢喝酒,觉得特骄傲吗?怎么现在又迫切地希望自己快点长大?” 在酒精的催化下,丁灿灿的睡意越来越浓。 她的声音渐小:“以前我想快点长大,快点变强,这样我就可以保护妈妈了……现在,我想保护你,让你以后……再也不要受伤了……” * 丁灿灿被手机里固定的周一闹钟吵醒,而后感觉压在身下的胳膊很硌得慌。 迷迷糊糊地抬起手腕来一看,瞬间清醒。 这不是……唐鲤手腕上的佛珠吗…… 佛珠是般若寺的一位出家师父送给唐鲤的,他一直很珍视,现在这串佛珠竟然缠在自己手腕上? 周紫燕还在睡着,颜洛川在厨房里做早饭。颜悦悄悄向厨房里看了一眼,确保颜洛川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她压低声音对坐在餐桌对面的丁灿灿说:“昨天晚上,是唐鲤背着你回来的。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因为他敲门的时候,是我去开的门。” 丁灿灿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惊恐。 昨天是颜老夫妇的金婚纪念日,她比两位当事人还要嗨,偷喝了酒之后就跑出去撒酒疯了。 “你当时趴在人家背上半死不活的。”颜悦脸上的表情相当夸张,硬是挤出了几道抬头纹。 “然后呢……”丁灿灿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然后?你赖在人家身上不肯下来,还一个劲儿地唱《天竺少女》。”颜悦说得眉飞色舞,丁灿灿听了之后唯一的念头就是钻地。 《天竺少女》是首词义直白的情歌,在86版《西游记》里是玉兔精勾搭唐僧时唱的,唱的时候还一边抛着媚眼儿,把唐僧唱得恨不得原地消失。 “啊?”丁灿灿变成了苦瓜脸。 颜悦还不忘火上浇油:“以我曾经谈过几次恋爱的经验看来,昨天晚上你八成趁醉跟人家表白了,就算没表白也估计耍了一通流氓,总之,这串佛珠我绝对可以理解成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 丁灿灿极力否认:“没有的事!说不定这串佛珠是我抢过来的呢!我今天就去还给他!” 颜悦摆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咂了咂嘴。 恰在此时,丁灿灿手机上收到一条消息。 一向守时的唐鲤今天起晚了,他让她先去学校,不必在悬旗公馆门口等他。 唐鲤今天起得晚,无非是因为赶作业赶到凌晨一点。 但消息一发过来,心乱如麻的丁灿灿立刻进行了一番过度解读——唐鲤一向不是个小气的人,她就算看上了他的佛珠抢过来他也不会生气,现在连上学都不愿意跟她一起了,肯定是因为昨晚她说了些什么。或者更糟糕,就如同颜悦所说的,她朝他耍流氓了! 丁灿灿瞬间不淡定了,颜悦在她对面,托着腮,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悠悠然地说:“今天去学校就见分晓了,记得和我分享后续噢。” * 唐鲤卡点进了教室。 丁灿灿敢做不敢当地缩在座位上当乌龟,唐鲤走过她桌边时,她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她早已把手腕上的佛珠摘了下来,放在铅笔盒里,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还给唐鲤。 但怎么开口都觉得尴尬。 这学期的第二次月考结束,今天又该换位置了。早自习铃声一响,班长站上讲台,按照月考名次点名,让大家上去选座位。 沈忱第一个被叫到名字,向讲台走去。 丁灿灿没太在意换座位的事——大概率他们四个的座位依旧不变。 她现在在意的是,怎么向唐鲤开口,旁敲侧击地落实一下昨晚她到底干了些什么好事。 丁灿灿正想着,后背突然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她身体一僵,回过头去,朝着唐鲤露出一个做贼心虚的笑容。 唐鲤示意她凑近一点。 丁灿灿将脖子抻长。 唐鲤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咱们下学期就高三了,高三都是单人单桌,没有同桌。” 丁灿灿摸不着头脑,她还以为他要说昨晚的事儿。 “所以呢?” “所以这次换座是最后一次有同桌的换座。”唐鲤悄悄看了坐在自己斜前方的王登科一眼,继续在丁灿灿耳边道:“这次我想和你做同桌,一会儿选座位,你能不能别选王登科呀?” 作者有话说: ①86版《西游记》插曲《天竺少女》 王登科:在我认真上早自习的时候,有人臭不要脸地想撬走我的同桌??? 王登科:原是我不配,终究是错付了! 第53章 反客为主 王登科这次的排名前进了两名, 早自习开始之前,他和丁灿灿聊了一小会儿。 王登科说,以前他的成绩上下浮动得比较厉害, 这学期头一回在附中这个极度内卷的环境里排名只升不降,所以他在昨晚做出了一个头铁的决定——他要考T大。 T大是省内的唯二两所985之一,但在全国的985里垫底儿,属于末流985, 常常被用来“捡漏”。沈忱那种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学霸自然看不上T大这种学校, 但王登科和丁灿灿这样的学生要使使劲儿才能考上。 “之前你不是说, 你也想考T大。”王登科很激动找到了盟友。 那是猴年马月的想法了, 丁灿灿笑得心虚,她这学期一开始和王登科做同桌, 闲聊时确实提过一句。但当时有这个梦想纯粹是因为“江枫老师”, 她想去见见那个声音温柔陪伴她走过中考艰难备考期的老师。现在早就塌房了, 在得知自己崇拜了多年的偶像本质上是个“教育砖家”加自恋暴力狂以后, 丁灿灿立马打消了之前的念头。 丁灿灿如实相告:“那是以前,人都是善变的。” 虽然拉盟友失败了,但王登科向来心大,也没太在意。早自习铃声一响,他学得前所未有地认真,准备使劲儿奔着目标去。 班长点到唐鲤, 唐鲤上讲台写下自己的名字。 叫到王登科的时候, 他习惯性地想将名字写在沈忱前面的格子里。下笔前, 他猛然发现, 那个格子已经被人占了, 里面嚣张地填充着两个大字——唐鲤。 王登科以老父亲看神经病儿子的眼神站在讲台上看了唐鲤一眼。 莫名其妙地, 抢他座位干什么。老老实实地待在原来的座位上不好嘛, 换来换去的,也不嫌麻烦。 随后,他飞快地明白过来,唐鲤此番的用意是想主动靠近丁灿灿。 王登科立马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儿子,终于出息了。 早自习结束,丁灿灿亲眼看着王登科和唐鲤两人对调了位置,心虚感只增不少。 等唐鲤安顿好,整理着书立的时候,丁灿灿靠近他十几公分,小声问:“我昨晚,没有干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吧……?” 唐鲤手上动作一滞,笑着说:“没有啊。” 丁灿灿还是心虚,继续问:“那你的手钏儿怎么在我这里呢?难不成,我抢你东西了?” 抢东西比耍流氓的罪过小多了,她当然是往小里说。 唐鲤摇头,“没有。” “那……” “是我送给你的。”唐鲤说:“你昨晚要我像阿姨一样,向你保证以后都会好好活着。这是我做出承诺以后送给你的,就当是个凭证。” 丁灿灿一听,心里拨云见日,当即从铅笔盒里扯出那串佛珠,三下五除二地重新戴在左手腕上。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这话一语双关,有两重含义。 一是说,他承诺要好好活着,她很放心;二来是,听他的意思,她昨晚应该没有流氓行径,她很放心。 丁灿灿心里的大石头落到了实处,原来她还在担心,自己如果朝着唐鲤耍流氓了,那他们之间的友谊就玩完了。现在看来,没那回事儿。 心情放松下来之后,丁灿灿开始向自己的新同桌说自己的“大计划”。 “诶,唐鲤,我之前有个构想,我要画一幅画,需要你当我的模特。” 书立上的书本被排得整整齐齐,唐鲤抽出第一节 课要用到的课本。 “我?” “嗯!”丁灿灿点头,继续说:“我目前想到的,一个是你,一个是周依侬,想画你们两个。” “为什么想到我们俩?我跟周依侬那个二愣子有什么共性被你看中了吗?” 唐鲤说到“共性”,丁灿灿停顿了一会儿,随后试探性的开口,怕惹他不高兴。 “我想把因为错误的家庭教育或学校教育而产生过……”丁灿灿努力想着委婉的说法,但实在没找到合适的措辞,只好说:“产生过或轻或重心理问题的青少年,通通画下来。” 她边说着,边观察唐鲤的面部表情。 以前经历的种种暴力自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她希望不要让他因此而不开心。 “我只是初步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将来有机会能出版就更好了。”丁灿灿说完了自己的构想,直勾勾地看着唐鲤,等他的回应。 发觉她又在紧盯着自己的眼睛看,唐鲤忽然笑了,暂时没有回答她的请求,转而说起了自己的眼睛:“昨晚你说很喜欢我的眼睛,让我抠下来送给你。” “啊?”丁灿灿听他这么一说,心情又悬起来,慌忙问:“我真这么说的?” 唐鲤看她这么不经逗,干脆地说:“没有,我骗着你玩儿的。” 丁灿灿气得想捶人。 当然,是捶她自己。 昨晚太丢人了,像个强盗一样,又是抢人佛珠,又是想挖人眼睛。 “我觉得你的这个构想很好。”唐鲤说:“如果你将来真的出版了一本这样主题的画集,说不定能改变一些家长和老师,也算是一份不小的功德。” 得到了唐鲤的认可,丁灿灿很快从羞恼的情绪中跳脱出来,“这么说,你愿意给我当模特了!太好了,课间我要去跟周依侬讲一下,也让她来当模特儿。” “我愿意是愿意,但是……”唐鲤语气有些犹豫:“我之前就很怕照相什么的,在镜头前很僵硬,估计当不好模特儿。” 就像习惯性地不去直视别人的眼睛一样,他在照相时,在镜头前,也习惯性地不抬眼。 丁灿灿征用到了第一个模特儿,心情开阔,当即拍着唐鲤的肩膀宽慰道:“你不用紧张,到时候坐在一个地方不动就行。你放心,我给你画的又不是《泰坦尼克号》里杰克给露丝画的那种画。” 话一出口,丁灿灿想打自己的嘴,她深切怀疑昨天偷喝的那一杯酒让她至今未醒,说话做事儿都像个傻雕。 唐鲤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后来被丁灿灿的快言快语弄得涨红了脸。 在《泰坦尼克号》里,杰克给露丝画画是一段经典剧情。 露丝玉体横陈,全身上下只有一条项链海洋之心,风情撩人,媚眼如丝。 丁灿灿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对你耍流氓的意思!你也了解我这个人,就是嘴欠!” 唐鲤耳根发热。他低垂着眼睛,没去看她,目光落在自己手边摆的课本上。 “你那不算耍流氓。”他鼓起勇气,几乎将昨晚的话又说了一遍:“如果我不喜欢你的话,你那才叫耍流氓。” 此话一出,丁灿灿脑海里轰然炸响,随后噼里啪啦地像是放起了烟花。 上课铃响了。 * 一上午,丁灿灿都没怎么和唐鲤说话。 两人虽然成了同桌,但话说得比先前少了。 丁灿灿低着头,在座位上装鹌鹑。 虽然唐鲤的意思很委婉,但那句话无异于向她告白。 丁灿灿平时大大咧咧的,但她不是真傻,自然明白话里的另一重意思。 唐鲤反客为主,现在她需要给出一个回应。 第四节 课下课铃一响,丁灿灿飞跑出教室,拽着周依侬就往楼下奔。 周依侬心里惦记着一件大事儿,要丁灿灿陪着她去办完再吃饭。 丁灿灿被周依侬拉出学校,二人过了门禁后,丁灿灿忽然开口说:“周依侬,怎么办,唐鲤今天早上跟我告白了……” “哈?”周依侬有点不敢置信,伸手拍了拍丁灿灿的脸。她说这话时,脸又红又烫,像个蒸汽茶壶,里面的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丁灿灿挥开她的手,又羞又气地说:“我在跟你说正事儿呢!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早被颜悦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说得,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当时就预感,我昨晚的一些举动可能让我们的友谊玩完了!” 周依侬跟颜悦一样,好整以暇地端起军师的架子指点江山:“友情玩完了,这不正说明爱情要开始了嘛!” 丁灿灿轻轻推了周依侬一把,重复道:“我在跟你说正事儿!没有跟你开玩笑!” 周依侬被推后,神色正经了几分,像个医生似的询问病患的病症:“那我问你,上次那个叫孟……孟什么来着……噢对,孟一驰跟你告白,你什么感受?” 丁灿灿回想了一下几个月前的事儿,回答道:“我是挺高兴的,但我高兴是因为从来没有男生跟我告白……你也知道……以前跟我告白的都是把我当成男生的女生……不过对他那个人嘛,我真没啥感觉。” 周依侬见“病患”很上道儿,继续“望闻问切”,开始下一个问题:“那唐鲤呢?” 丁灿灿像一壶持续沸腾的水,脸热得像要冒蒸汽。 “唐鲤……唐鲤挺可爱的,我其实挺喜欢他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算那种喜欢……” 她说的“那种喜欢”,指的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之前在韩老师的心理咨询室,韩老师以阿喀琉斯和伊达弥亚公主的例子,让她明白了她对唐鲤很有好感。 但她不确定,这种好感到底能不能被定义成“喜欢”。 周依侬“啧啧”几声,她了解丁灿灿。丁灿灿这么多年一直剃着寸头,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孩子,有些女孩子的事儿,她反倒迟钝了。 “那你对他有没有过那种冲动?比如想抱抱他啦,或者亲亲他啦,再或者……” 周依侬停住话头,拍了三下手,手掌相击,发出清脆的“啪啪啪”声。 丁灿灿羞愤之下捏住了周依侬一侧的脸颊,把她的脸揪成奇怪的形状。 “我没有!我才没有想到那种事!” 丁灿灿否认完,接着心里没底儿地补充一句:“但是我的确想过,想要亲亲他。他的眼睛好好看……我好想亲一亲他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唐鲤:你已经亲过了,谢谢。 唐鲤:传下去,灿灿要给我画《泰坦尼克号》里杰克给露丝画的那种画! 第54章 学位证书 “疼疼疼!”周依侬被丁灿灿拽得龇牙咧嘴, “你先松开我。” 丁灿灿松开手,周依侬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我才不像你一样,满脑子黄色废料, 我可从来没往那方面想。” “诶呀,你这么大反应干嘛,十六七岁有过那种想法和冲动不也很正常嘛。”见丁灿灿作势又要来捏自己的脸,周依侬赶紧告饶:“你没有, 行了吧。” 周依侬所说的正事儿指的是要去庙里一趟, 为即将高考的夏烨上柱香, 替他拜一拜文殊菩萨。她一边扯着丁灿灿往附中隔壁般若寺的方向走, 一边分析:“你刚刚说亲眼睛,可是在我的认知里, 我觉得亲眼睛比亲嘴唇还要暧昧诶。爱情来得太快, 就像龙卷风, 你躲是躲不掉的。” 丁灿灿的脸从方才开始就没褪色, 她反拉住周依侬的胳膊,快步向般若寺的方向走,说话声音很大,想要盖过周依侬的声音似的:“你别说了,寺庙可是清净地,你现在说些七情六欲的, 一会儿菩萨不听你许愿了。” 这话对周依侬果然有威慑力, 她果然不再开口了。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星期, 周依侬不知从那儿听来的讲究, 要提前一个星期开始“作法”。五月的最后一天, 般若寺里满是游人和香客。梵音袅袅, 诵经声阵阵。 般若寺向来免费对外开放, 不收门票钱,常常被T市一些不太正规的小旅行社拿来坑游客,以此来填充半日的行程。丁灿灿和周依侬挤过一群戴遮阳帽和墨镜的游人,来到寺里的香火摊前。 T市的大多数寺庙都被这座旅游城市带动得很商业化,般若寺也不例外,香火贵得很。 周依侬咬咬牙,花了八十八块钱买了一束最贵的香,又花了二十块钱买了一个许愿牌。 对于一个生活费靠父母给的穷学生,这些钱相当于她一周的伙食费,着实有些肉疼。 周依侬付了钱,拿过香,拆开包装,在旁边的香油炉上点燃。 她一边点着香,一边安慰自己说:“等夏烨将来飞黄腾达了,绝对少不了我的好处,高考很重要,这个钱我必须得花,怎么说也得给文殊菩萨他老人家供上一次香火。” 点好香,周依侬直接奔着文殊宝殿去了。 邻近高考,去拜文殊菩萨的学生和家长很多,叩头上香要排队,周依侬这一去花了些时间。 丁灿灿站在香火摊旁边等,最后也忍不住买了一束八十八块钱的香。 她撕开包装纸,将三炷长长的香伸进一旁的香油炉里蘸了蘸油,而后伸到炉子窜起的火苗上点燃。 丁灿灿擎着香,径直走向观音殿。 由于高考将至,最近拜文殊菩萨的人多,倒显得观音菩萨座下有些冷清。 丁灿灿在蒲团上跪下,无奈地想,世人皆有所求,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有三个愿望,万望观音菩萨成全。 希望周紫燕,守得云开见月明。 希望唐鲤,健康顺遂,平安快乐。 希望所求所愿,皆能实现。 * 周依侬上完香后,拿着许愿牌到石桥上,选了一个空隙,将其牢牢地系上。 石桥上的铁索密密麻麻地挂满了许愿牌,有求事业学业的,有求身体健康的,有求爱情姻缘的。各种各样的愿望都有,五花八门的。 丁灿灿瞧见了,周依侬的那块牌子上,一面写了夏烨的名字,一面写了八个大字:金榜题名,步步高升。 这一套流程下来,周依侬略感心安,拉着丁灿灿去校门口吃锅贴。 两人站在梧桐树下吃着锅贴,周依侬打了一通电话给夏烨。 “夏烨,我可是为你花了108块钱,你一定要好好考,听见没有!” 丁灿灿咬了一口锅贴,小声插话说:“你这样给人家压力不太好吧。” 随后被周依侬瞪了一眼,而后她决定不再多言,专心吃锅贴。 夏烨漫不经心地说:“诶呀,你唠叨不唠叨啊,到底是你高考还是我高考,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紧张啊。” 听他这副不在意的口气,周依侬感觉自己那108块钱白花了,气得想跺脚。 “反正我已经跟我爸妈说了,等高考完去你们T市玩玩,看看海什么的。”夏烨忽然想起什么,说:“噢对了,到时候我还想去唐鲤家玩玩。” 夏烨已经在规划高考后要如何如何地浪,周依侬皱起眉头,问:“你去人家唐鲤家干什么?” 当年,唐鲤、夏烨其实只见过两面,其余的接触都是在周依侬通话的时候。但夏烨跟谁都自来熟,已经把唐鲤划归到可以去家里玩的朋友范围内了。 “我这不是听说,唐鲤他爸很牛掰,16岁考上北大。到时候我要去他家见识一下唐叔叔的录取通知书和毕业证什么的,最好能摸几下,沾沾欧气。” 站在一旁吃锅贴的丁灿灿笑出声——其实夏烨和周依侬的脑回路相似,都相信玄学。 她一笑,又被周依侬瞪了一眼。 周依侬没好气地说:“人家唐叔叔是凭实力考上北大的,又不是凭欧气考上的,你去摸人家的录取通知书和毕业证难道不像个神经病吗?” 夏烨笑了笑,说:“清华北大我考不上,我就是去沾个欧气,保佑我到时候能去第一志愿的学校。” 周依侬懒得再和他聊他高考以后的畅想,“你安下心来好好考试,别浪费了我的108块钱。” 说完,便扣了电话。 被夏烨气了个半死,周依侬早就忘了丁灿灿和唐鲤的事儿,匆匆吃完锅贴便气鼓鼓地回宿舍睡午觉了。 丁灿灿躺在宿舍的床上,心里存着事儿,没睡着。 午休结束的铃声一响,她便从床上弹起来,匆匆回了教室。 教室里的人不多,但唐鲤早就到了。 丁灿灿先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而后稳了稳心绪,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唐鲤的胳膊。 唐鲤表面上稳如老狗,其实内心并不比丁灿灿淡定。 “嗯?” “我今天思考了一中午。”丁灿灿不敢看唐鲤,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两手的食指在不停地绕圈,手心里紧张得全是汗,“我想考心理学系,我将来要学心理学……为了我妈妈……也为了你……” 感觉自己这么说,唐鲤不明白话里的意思,丁灿灿绕手指的速度加快了,心跳也随之变得剧烈,“虽然我还没想好考哪所学校,但学心理学这个目标对我而言很重要……明年咱们就高三了……我是6月27号的生日……如果明年的6月27日,我十八岁的时候,你还喜欢我的话……那咱们试着交往一下吧。” 丁灿灿没等唐鲤回应,紧接着继续说:“你给了我你的手钏儿,但是我暂时没有东西可以给你,我……我也不知道我刚刚那么说是不是得体……” 她一股脑地说完这些,终于有勇气侧脸看了唐鲤一眼。 只看了一眼,便慌忙地把脑袋转回来,继续紧张地绕手指。 “那就这么说定了。”唐鲤说。 他没想到丁灿灿会这么说,这份惊喜来得有些突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最合适。 “要拉钩吗?”丁灿灿小声问。 剥开硬朗少年的外皮,她内心里住着的其实是个别扭又慌张的小姑娘。 更何况,她最近两个月没再去剪头发,头发在原来的基础上长了两公分,有些卷曲,逐渐有往下耷拉的趋势,称出她五官的柔和之美。 两人的手指在桌下勾连在一起。 “你之前还答应过我一件事。” 丁灿灿刚伸出大拇指准备“盖章”,唐鲤忽然插了一嘴。 “什么事?” “你说你一满十八岁就要去考机车驾驶证,要偷阿姨的机车带我去兜风。” 丁灿灿汗颜,问:“机车对男孩子来说,是不是吸引力特别大?” 不然他怎么到现在还惦记。 唐鲤老实交代:“机车对我的吸引力确实很大,但你骑着机车带我兜风对我来说吸引力更大。” 丁灿灿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攥了一下校服下摆,以此来缓解紧绷害羞的情绪。 “那好吧,就这么说定了。” * 附中历年都会被当做高考考场。 高考的那几天,学校会给高一高二放假。 6月6号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班里的氛围轻松又热闹。 为着这几天多出来的假期。 沈秀林站在讲台上,和班长、副班长说着布置考场的事情。 她抬起头,无奈地笑笑,朝着同学们说:“你们别放松过头了,别忘了高三的学长学姐走了,明年就轮到你们了。” 此话一出,教室里的哀嚎声、叹息声此起彼伏。 有同学接话道:“老师,你就不能让我们稍微做会儿梦嘛,干嘛这么着急敲醒我们啊。” 沈秀林一手撑着讲台,但笑不语。 回到家后,唐鲤手机响了。 “喂,小鲤鱼,你妈妈今晚加班,就咱俩吃饭。我今天白天课太多了,太累了,晚上不想回家做饭了。你想吃什么,我从T大的食堂买一些带回点去。” 唐鲤随便说了几样想吃的菜,随后突然想起周依侬跟他提过的夏烨的愿望,便对唐沛枫说:“爸爸,我有个朋友高考后要来咱们T市玩,他想看看你的录取通知书和毕业证书之类的,想沾点运气。” “好啊,没问题。”唐沛枫笑了笑说:“那些东西都在我办公室的一个柜子里,我得好好找找,都压箱底了。” 唐鲤好奇心起,说:“爸爸,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要是找到了,先让我看一眼呗。” “行,我先去食堂,然后再回办公室找找。” 唐沛枫在北京大学从本科一直读到博士,这次他拿回家的是本科的录取通知书和学位证书。 唐鲤落座后,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先去看文件夹里的东西。 看到“北京大学”四个字,唐鲤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羡慕之情。 “爸爸,你以前从来没拿出来给我看过。” 唐沛枫忙着拆塑料打包盒,轻轻一笑:“其实也就那样。” 唐鲤“啧”了一下。 他考不上的学校,在他爸爸嘴里“也就那样”。 人比人,气死人。 废渣儿子比优秀的老子,照样气死人。 虽然是二十多年前的东西,但是唐沛枫保存得很好,像新的一样。 唐鲤翻开唐沛枫的学位证书,目光落在照片上。 唐沛枫16岁上大学,本科毕业的那年才20岁。 再加上他生日小,是下半年的生日,细细算来,那时候连20岁都不到。 “爸爸,这是你19岁时候的样子吗?” “嗯,其实再过一阵子就满20了。” “我和你长得可真像。”唐鲤盯着那张照片感叹道:“我很少见你以前的照片,他们都说我长得特别像你,今天一看,还真挺像。” 照片里19岁的唐沛枫和现在17岁的唐鲤,至少有80%的相似度。 “你从小就长得像我,好多人都说咱爷俩儿是一个模子刻的。别的男孩都长得像妈妈,你倒特殊,长得像我。” 录取通知书和学位证书被唐鲤小心翼翼地收进文件夹里。 “我真的好羡慕你啊,爸爸。” 又是这句话,唐沛枫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他把饭菜从打包盒里盛出来,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一下。 “吃饭吧,都是你喜欢吃的。” * 唐鲤睡前习惯性地吃了一片阿普唑仑。 但这一晚却没睡好,中途惊醒过无数次。 每次醒来,他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最后一次惊醒,唐鲤浑身被冷汗浸透。 爸爸说“你从小就长得像我”。 大伯说“暴力,是很难被化解的”、“我很理解你”。 姑姑说“咱们那个时候,不都是这么被打着、被骂着过来的吗”。 奶奶说“你爷爷已经不在了,没人降得住你爸爸”。 王槊叔叔说“沛枫,你终于想开了,肯去看大夫了”。 丁灿灿说“也许你爸爸经历过什么你不知道但是很不好的事情呢”。 唐鲤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以前不经意听到的这些话,好像成了一条一条的线索,它们被编织起来,若有若无地指向了一个真相。 是他从来不曾知晓的真相。 也是从未有人告知他的真相。 最后一条被想起来的线索,是李迦蓝的话——“你爷爷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连我和你爸都比不过,你将来长大了,可得好好孝敬你爷爷。” 唐鲤紧紧地攥住被子,攥到手上的骨节生疼。 也许丁灿灿的猜测是对的。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她曾经笑着跟他说:“名侦探丁灿灿,你不服不行。” 作者有话说: 丁灿灿:名侦探灿灿,你值得信赖。 哈哈哈哈哈哈唐鲤塌房倒计时! (为什么唐鲤塌房我这么高兴?) 第55章 原生家庭 福尔摩斯有句名言——“排除所有不可能的, 剩下的那个即使再不可思议,那也是事实。” 唐鲤倚靠着床头,手里紧紧地攥着被子, 以前种种不在意的细节像火山喷发时的熔浆一样,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他的心上灼烫出大片的伤。 唐宏远有三个儿女,四个孙辈。大伯家的堂哥唐飞鹏长得像伯母多一些;林修竹和林韵竹的容貌父母双方各随了一些, 说不上到底像姑姑还是姑父;只有他, 长得和唐沛枫极像。 他们四个中, 唐宏远最偏爱他。 唐鲤越是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 越觉得内心战栗,难以自抑。 最后, 他脑中蹦出一个疑问:大伯、姑姑和他爸爸以前经历过什么? 或者更精确的问法是, 他爸爸唐沛枫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种种线索, 种种他不曾放在心上的小事儿, 到头来只有一种猜测可以将它们完整且逻辑通畅地串联起来——唐宏远是个失败的父亲。 他曾经得到的所有宠爱和偏向,都是因为他长得太像唐沛枫。 他是他所有孙辈中,长得最像自己孩子的一个。 在唐宏远的眼中,他不是他的孙子唐鲤,而是儿子唐沛枫的一个影子。他对于过去生出的种种悔愧之心,通通以溺爱的方式弥补在了唐鲤身上。 很多人说他长得像唐沛枫, 但他没太放在心上, 觉得孩子长得像爸爸很正常。 大家都说像, 但有多像, 他没什么概念。 唐鲤先前鲜少见唐沛枫年轻时的照片, 直到昨晚, 他亲眼看见, 照片里的那张脸,与自己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脸,重合度极高,他这才觉得之前的一些事儿有迹可循,最后一步一步地逼着他靠近事实真相。 唐鲤的呼吸变得急促,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原本以为自己稳妥的站在岸上,哪怕再绝望、再无助,起码还有一片精神上的桃源可以依傍。而大梦初醒时才发觉,其实自己一直溺在深渊里,从来不曾得救。 他醒得极早,即便是在床上僵坐了一个小时,也才六点钟。 唐鲤花了很长时间才稳住情绪,被单被抓过的地方浸染着手心的汗,皱皱巴巴的。 他感觉四肢僵硬,下床时踉跄了一下。 打开卧室门,再也没有来福摇着尾巴迎上来的身影。主卧的门紧紧地关着,走廊空荡荡的。 唐鲤去了卫生间,先洗了把脸,随后动作机械地刷着牙。 刷牙的过程中,他目光呆滞地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同样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这张脸,多像十几岁时的唐沛枫啊。 唐鲤看着看着,突然刷牙的动作加快,刷得很粗暴。 漱口时,随水吐出一口血——牙龈被方才粗暴的动作刮伤了。 完成了这个自虐式的动作后,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身体缓慢而沉重地顺着洗手台滑落,最后爆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绝望的嘶吼。 手里瓷质的刷牙杯被掷出去,狠狠地砸在镜子上。 瞬间,以杯子的着力点为中心,镜面上开出了一大朵破碎的花。 碎裂的镜子中,又照出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狰狞扭曲的他。 他在看他们,他们也在看他。 每一张脸,都像极了十几岁时的唐沛枫。 * 李迦蓝和唐沛枫原本在熟睡,猝不及防地被吼叫声和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吵醒。 两人掀开被子,急匆匆地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走。 “小鲤鱼!”李迦蓝一瞧见面前的场景就慌了,蹲下身去,想扶着跪坐在地上的唐鲤起来,“有什么事儿先起来再说,爸爸妈妈都在这儿呢。” 唐鲤此刻就像一具木偶,被父母一左一右地拽着胳膊从地上提起来,最后被提到沙发上坐下。 “爸爸。我爷爷,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唐鲤的眼神有些涣散,视线落在烟灰缸上。 这个烟灰缸是搬新家买茶几时赠送的,唐沛枫从来不抽烟,烟灰缸最大的作用就是砸东西。它的“光荣战绩”包括但不限于十字绣装裱玻璃、水晶鱼缸、玻璃酒架和若干个装饰性置物架。 他突然问这个问题,唐沛枫有些意外。 唐沛枫安慰着自己,心想,他这次的情绪爆发估计跟先前一样,是想爷爷了。 “你爷爷最大的特点就是心肠好。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别人都夸他是个大善人……” 唐沛枫的回答欲盖弥彰,唐鲤听闻后心冷了半截。他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是自己神经质了,也许真相不是自己所拼凑出来的那样。但现在就唐沛枫遮遮掩掩的反应来看,真相甚至可能比他能想到的更糟糕。 “我不要听别人怎么评价我爷爷!”唐鲤毫无预兆地吼起来,打断了唐沛枫的回答,“我要听你的回答!在你眼里,我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最后,他几乎是在乞求。 别人的评价没什么意义。秦永峰还是公认的“好好先生”呢,可是在儿子秦勤眼中,他是个对他施加了十几年言语暴力的魔鬼。 唐沛枫沉默了一会儿。他暂时没有做出回答,反问道:“是不是有谁跟你说了些什么?” 唐茂松?唐锦萱? 或者,王槊? 唐鲤扯起嘴角,讽刺地冷笑了一声:“没有人特意说什么,但我也不是个傻子,有些事儿时间长了就能感觉到。” 大伯说“暴力,是很难被化解的”、“我很理解你”。唐鲤那时以为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才知道,那是深有同感之后才说出的话。 姑姑说“咱们那个时候,不都是这么被打着、被骂着过来的吗”。唐鲤那时以为她是在为自己打孩子找借口,现在才知道,她所受过的家庭教育,让她认为那种教育方式就是正确的。 “没有你爷爷,就没有今天的我。”唐沛枫的回答很委婉。 一句话,匆匆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数千个战战兢兢、不愿回首的日子。 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这句话,唐沛枫说的只是表面意思。如果没有唐宏远的严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诸多成就。但唐鲤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没有唐宏远的暴力,就不会有今天同样暴力的唐沛枫。 原来,他曾经也和他一样,在父亲的暴力下东躲西藏,在无数个日夜里活得像只惊弓之鸟。他没有他为他构想出的完美的原生家庭,他的家庭和他一样,充满了暴力与病态。 听了唐沛枫的回答,唐鲤忽然毫无预兆地狂笑起来。 “既然你是从那样的环境里走出来的,为什么还要还原一个相似的环境给我呢?” 唐沛枫在沙发边蹲下,语气带着悔意:“我当时不觉得有错……我觉得像你爷爷一样严厉一些,孩子会有出息……” 唐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唐沛枫赶忙补充说:“爸爸现在知道错了……你大伯和王槊叔叔都批评我了……我试着把你想象成当时的我,站在过去的角度,去理解你的心理……” 唐沛枫的这番话,无意中戳中了唐鲤的痛点。 唐鲤抬起头来,狠狠地看着他,声嘶力竭地质问道:“那我呢!我算个什么东西?” 李迦蓝见唐鲤的情绪再次爆发,赶紧去拉扯丈夫的胳膊,让他少说两句。 “我们四个当中,我爷爷最最喜欢我。”唐鲤眼里含着泪,笑得很悲凉,“他把我当成你的替身,当成另外一个你!他用爱我这种方式,来弥补过去对你的亏欠。你也把我当成过去的你……那我呢……我唐鲤,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中国有句俗话——隔辈亲。 无非是祖辈觉得对孩子们有所亏欠,将孙辈当成自己孩子小时候,用溺爱的方式来弥补当年对于孩子的亏欠。 唐鲤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挥开唐沛枫想要拉他胳膊的手。 他抬头看墙上的巨幅十字绣。 家和万事兴。 唐家,原来从来没有和平过。 从祖辈,到子辈,再到孙辈;从大家,再到一个个小家庭,从来没有“和”过。 十字绣的装裱玻璃已经换了新的,养着十二条鲤鱼的水晶鱼缸也换了,家里曾经被砸碎的地方全都换了。 唐鲤看着装裱玻璃,又看了看旁边的水晶鱼缸。 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唐沛枫说,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他把他当成了曾经那个无助的自己。 他修补的不是自己的错误,而是自己过去的心灵创伤。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唐鲤又哭又笑的,脚步踉跄着往卧室的方向走。 唐沛枫和李迦蓝没敢硬跟上去,夫妻俩各怀心事地看了对方一眼。 而后,一声巨大的摔门声响起。 门后的卧室里,传来狂笑和痛哭的声音。 * 火小人和冰小人交战得激烈,乒乒乓乓,难分胜负。 它们的战斗,耗尽了唐鲤的力气。 最后,冰小人以微小的优势赢了。 唐鲤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终于支撑不住,拽着窗帘缓缓地顺着课桌滑下去,坐在木地板上。 冰小人朝他冷笑,出言讽刺:唐鲤,你以为你最爱的爷爷真的爱你吗?这么多年,你就像个可悲的傻子。你爷爷最爱的,永远是他最优秀的孩子唐沛枫,而你,只不过是一个替身,一个影子,一个用来弥补过错和遗憾的道具。 唐鲤无力地笑了笑。 唐宏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没有之一。 唐宏远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也没有之一。自从他离开以后,他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强忍着锥心刺骨的疼痛,无声地流着眼泪,直到天明。 现在看来,唐宏远对他的偏爱,他对唐宏远的思念,都像是笑话一样。 那个亲手为他建造了一片桃花源的人,又通过自己过去种种对于子女的暴力来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桃花源,一切都是他子虚乌有的幻想,一切都是他的自我感动。 原来,他所羡慕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他羡慕。 他和他一样,拥有一个充满暴力的原生家庭。 唐鲤背靠着书桌,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用手掌撑着地,拖着沉重的身躯,一点一点地挪到床头边。 他拿过自己的手机,打开丁灿灿的对话框。 她的头像是粉红色的水母小美美。 唐鲤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唐鲤: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是真的吗? 作者有话说: 写这一章的时候我真的好难过、好崩溃,其实咱们国家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孙辈被祖辈溺爱,其实是在弥补自己过去对孩子的亏欠,把孙辈当成自己孩子小时候。 丁灿灿:天道好轮回,塌房饶过谁? 唐鲤:心碎了,我现在已经是钮祜禄·鲤了。 第56章 恋爱预支 这条信息乍一看像是在调情, 但丁灿灿了解唐鲤,他问这个问题跟男男女女之间那点事儿没有半分关系,纯粹是没有安全感或者正在emo。 丁灿灿猜测是后者。 唐鲤一向是个不擅长表达的人, 除非是有正在影响着他的一些负面情绪,他才可能直白地展现出来。 丁灿灿看到后,立马给出了回复:今天难得因为高考放假,我和我妈妈要去般若寺逛逛, 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吗? 消息回过去后, 唐鲤那边暂时没有动静。 丁灿灿又补充了一句:出来玩玩吧, 外面天气很好, 再说我妈妈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你了,她也挺关心你最近怎么样了。 三分钟后, 唐鲤发来了一个言简意赅的“好”。 这次周紫燕抑郁发作后拒绝住院, 选择闷在家里每天吃药。这段时间的状态基本上属于“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 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家里的客厅。蒸蒸日上已经很久没有营业了,卷帘门一直拉着。今天清晨一起床,她主动提出想出门,想去般若寺里逛逛,丁灿灿疯狂点头,嘴角上扬。 正巧唐鲤在家emo, 她干脆喊他一起出来, 放松放松心情。 每次冰小人打赢, 唐鲤都会有种自己被原地冻成冰棍的错觉, 浑身僵硬, 而且内心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否定着他。 丁灿灿邀请他和周紫燕一起去般若寺逛逛, 他答应了。与每次强迫症发作后一样, 这次也是浑身无力且吃不下任何东西。他找出一件短袖,换好后出了卧室。 无力感让他有些头重脚轻,一瞬间眼前有点重影,稳了几秒后稍有缓解。 “你去哪儿?”李迦蓝见唐鲤从卧室出来,赶忙问道。 刚刚他们夫妻俩都没敢硬进去打扰。 “出去玩。”唐鲤说:“不远,就在般若寺。” 他进卫生间洗了洗脸,洗掉了脸上的泪痕。 平常,丁灿灿和唐鲤上学都是骑车子,今天周紫燕想走着去般若寺,反正离家也不远,权当是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 八点十五分,唐鲤准时等在悬旗公馆门口,就像以往的每一天,在这里等着丁灿灿。 周紫燕今天穿着一件印着天线宝宝图案的黑色T恤和一条浅色牛仔裤,脚上踩着凉拖,青春靓丽之感扑面而来,不像个有十七岁女儿的妈妈。 “唐鲤。”周紫燕同时挥着两条手臂向唐鲤打招呼。 唐鲤看着朝他笑着挥手的周紫燕,想起了她上次让丁灿灿送来的青团,想起了那几张印着小兔子图案的餐巾纸,早上情绪崩溃时堵在心头的淤泥被逐渐疏通开,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欣慰之感。 一个被生活反复虐待过的人,却一如既往地热爱着生活。他和周紫燕比起来,算是个被生活厚待的人,理应向她学习。 唐鲤微微一笑。这个笑是发自内心的,并非强颜欢笑。 “阿姨好。” 丁灿灿从周紫燕身侧探出头来,噘了噘嘴:“阿姨是挺好,那我呢?” 唐鲤识趣地接上:“你也好。” 丁灿灿满意地点了点头。 三人往般若寺的方向走。 唐鲤无意中看见周紫燕手臂上的三道刀伤,丁灿灿曾提到过,那是她最近一次抑郁发作时自己砍的。 唐鲤错开视线,不想让周紫燕发觉他在看她的刀伤。 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最大的痛苦和最残忍的惩罚,就是失去自己的孩子。 任何安慰的话在这种痛楚面前,都显得苍白且虚浮。 “唐鲤,早上吃饭了吗?”周紫燕的声音温柔亲切。 唐鲤忽然想到了她给他的便利贴,上面写着一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其中一句诗是:“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周紫燕确实如诗中所写的那般,对饮食非常关心,认为没有比一日三餐更重要的了。 “吃了。”唐鲤怕说实话惹得她担心,干脆撒了句谎。他怕周紫燕接着问他吃了什么,于是又主动开口说:“阿姨,我之前听灿灿说,您最喜欢的诗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给我写的那张便利贴我一直贴在窗户上,今天早上情绪不太好的时候还看了看。我觉得我要向你学习,我这个人总是很悲观。其实跟您经历过的事儿比起来,我经历的事儿不值一提,但我内心太脆弱,所以才会这样。” 周紫燕拍拍唐鲤的胳膊,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要记住一点,这个世界上的痛苦,是没有可比性的。我经历的事儿很痛苦,是一种类型的痛苦;你经历的事儿是另外一种痛苦,不能说明我们谁比谁经历得更不幸,所以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得出自己‘太脆弱’这种结论呀。” 唐鲤愣住了。 长辈们总喜欢说:你才多大呀,你经历的那些事儿算什么?我看你这孩子就是闲的,就是脆弱! 但周紫燕却说,痛苦没有可比性。所以也没有谁比谁更痛苦,谁比谁更脆弱而言。 看唐鲤愣愣的样子,丁灿灿便知道他内心里在想什么。 “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醍醐灌顶’。”丁灿灿拍着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妈妈,我之前跟你说,唐鲤老喜欢自我PUA,用圣人的标准时时刻刻地约束着自己,你今天见识了吧。” 唐鲤被说得不好意思,低头挠了挠耳朵,说:“有吗?我自己意识不到。” 周紫燕笑了笑,说:“对自己要求高是好事儿呀,但别太过了,让自己不开心多不划算啊。” 说说笑笑间,三人走到了附中门口。 今天是高考第一天,校门口站着不少家长和老师,还有一些考生正陆陆续续地往里进。 周紫燕朝附中校门口看了一眼,笑着问:“明年就轮到你们俩了,害不害怕?” 丁灿灿轻轻推了她一把,“你真讨厌,今天不是出来玩的嘛,干嘛提这些。” “好吧好吧,不提了。”周紫燕被丁灿灿推着走,“今天就是出来玩的。” 般若寺和附中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一进寺门,周紫燕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块钱的纸币递给丁灿灿。 “你们去喂鱼玩吧,我想去里面上炷香,你们要是不嫌无聊也可以跟着我。” 丁灿灿不客气地接过纸币,说:“那我们还是去喂鱼吧。” 说完,便扯着唐鲤的胳膊去买鱼食。 唐鲤被拽着胳膊肘,还不忘朝周紫燕挥挥手,“阿姨,一会儿见。” 周紫燕一笑,便踩着石桥往里走去。 一进寺门,便是一方占地面积不小的锦鲤池,里面养着各色锦鲤,不少游人买了鱼食围在池边喂鱼。 丁灿灿拿那张十块钱买了两包鱼食,和唐鲤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喂鱼。 丁灿灿向池中撒了一把鱼食,鲤鱼争先恐后地游过来,挤在二人脚下的水中。 她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你今天早上因为什么事儿心情不好?你那句话一问出来,我就知道了。” 丁灿灿又撒了一把鱼食,说:“不过你放心,这个问题以后也不需要再问啦,我一向言出必行,言而有信,说陪着你,就一定会一直陪着你的。” 唐鲤并没有打开手里的鱼食,视线漫无目的地垂着,看着鲤鱼一批一批地挤到二人脚边。 他如实说了今天早晨崩溃的原因。 他说完后,丁灿灿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叹了口气说:“这就是所谓的‘隔代亲’呀。但是放在个人身上而言,确实会很难过,而且很不公平。我不是你,我也不会说些站着不腰疼的屁话让你想开点什么之类的,我只能说,我理解你因为这个而崩溃。” 唐鲤撕扯开鱼食简陋的包装袋,说:“你知道嘛,我今天早上其实闪过一个念头。我之前不是因为瞎猜,以为我爸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嘛,今天知道了他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需要去看心理医生,我竟然因此松了口气,觉得很庆幸。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分裂、特别贱?” 丁灿灿被气笑了,说:“这个问题你之前说过,我也回答过了。中国式的亲子关系本来就很复杂,你有这个庆幸的念头才说明你不是个冷血动物,你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呀。你爸爸纵然教育方式非常错误,但是他肯定干过很多让你记在心里的对你好的事儿,所以你才会有这么矛盾的念头。” 唐鲤听后,望着池中的鲤鱼群,沉默了良久。 丁灿灿问:“你之前跟我提到过一次,说强迫症发作时,就像一个冰小人和一个火小人在打架。具体是什么样的?你能再仔细讲讲吗?” 唐鲤思忖了一会儿,说:“我感觉它们代表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它们打架的时候,和它们打完的时候,都会让我感觉浑身无力,感觉很痛苦。” “它们打完指的是分出胜负吗?” “嗯。” “有没有打平手的情况?” 唐鲤摇头,“没有,它们一定要分出胜负。” “它们谁胜谁负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怎么说呢……如果火小人打赢,它会不断地告诉我,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我,我是受害者,我应该尽情地发泄情绪,去毁灭眼前能看到的一切,去杀了对我施加暴力的父亲。”唐鲤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是冰小人打赢,它会不断地贬低我,告诉我是我对不起全世界,我没用,我该死,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我就像个笑话。” 丁灿灿听了唐鲤的描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其实火小人和冰小人都是你。” “嗯?”唐鲤侧身看着丁灿灿,神色有些惊奇,“是吗?” 丁灿灿点点头说:“我看过的第一本心理学书是弗洛伊德的《自我与本我》,他曾提出过三个概念,分别是‘本我’、‘自我’与‘超我’。” 她耐心地跟他讲解起来:“本我,其实就是你说的火小人,它秉持的是‘快乐原则’,做事儿基于本能,随心所欲。‘超我’,就是冰小人,它秉持的是‘道德原则’,做事儿基于理想。所以不管它们俩谁打赢了,都会让你觉得痛苦。因为你是‘自我’。这个时候的你,或者说‘自我’被完完全全地忽视了。‘自我’做事儿是基于现实原则,既不会随心所欲,也不会要求过高。” 见唐鲤还是有些不懂,丁灿灿干脆举了一个通俗易懂的例子:“就这么说吧,一个人上课时间想要上厕所,‘本我’就会告诉他,干嘛要憋着尿,直接尿在原地就好了,连厕所都不用去,怎么最方便怎么来嘛。” 听了这个讲解,唐鲤“噗嗤”一下笑出来。 丁灿灿有些脸红,说:“不许笑!我知道举的例子有点粗俗,但是确实是这样的。” 唐鲤摆手,依旧笑得停不下来,“没事没事,你继续说。” “‘超我’会告诉他,上课时间去上厕所,会影响老师同学,憋到下课再去吧。但是‘自我’会做出最现实也是最合理的考虑,那就是举手示意老师,然后轻手轻脚地从后门出去上厕所。” 唐鲤这下听懂了:“本我,也就是我说的火小人,会不顾他人的感受,我行我素。超我,也就是我说的冰小人,会过于在乎他人,用超高的标准来约束自己。” 丁灿灿点了点头,说:“对。而你,你本身,是‘自我’,既不会胡作非为,也不会过于苛待自己。所以,这下你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吧,是你自己,是唐鲤本身,不要让火小人和冰小人左右你。你要重新在它们两个之中,找到你的‘自我’。” 唐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下次它们打架的时候,我要试图用我自身约束它们,而不是让它们来左右我?” 丁灿灿用力点头,竖起大拇指,“就是这个意思。” 唐鲤释然地呼了口气,困扰他很久的问题似乎终于有了一个答案。 丁灿灿将手里剩下的鱼食全部投入池中,而后悄无声息地伸手拉住了唐鲤的一只手。 唐鲤还在消化她刚刚说的那番话,冷不防地被牵住手,紧张得手臂一僵。 丁灿灿低头看着池中的鱼,故意不去看他,脸颊被日影染上暖色,语气别扭地说道:“你别想多了,我之前说的话还是作数的。我今天这是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儿上,才给你一个恋爱预支的特权,让你提前预支一点点明年男朋友才有的待遇。” 作者有话说: 嘀嘀嘀,丁灿灿心理小课堂开课了! 第57章 众生皆苦 这次牵手没有持续太久, 最多三五分钟。 丁灿灿主动牵住唐鲤的手,最后又主动放开。 这几分钟内,两人都低头看着池中鱼, 一言不发,无比安静。 耳边是梵音阵阵,水声涟涟。 丁灿灿悄无声息地将脑袋转了个角度,偷偷掀眼看了唐鲤一眼。 唐鲤的手被松开后, 一直重复做着同一个动作——往池中撒鱼食, 好像想以此来掩饰内心的紧张与不安似的。 他的耳朵很红, 丁灿灿确定不是被太阳晒得。 唐鲤每次害羞都会耳朵红。 丁灿灿忽然想起几个月前, 在T大社区医院里,唐鲤无意中看见江淮左和颜悦的某些互动。他当时那个状态, 就像唐僧误入了盘丝洞, 手足无措, 原地打转儿。 丁灿灿忍不住笑起来, 语气里充满了调侃的意思:“唐鲤,是不是牵手对你来说尺度太大了?” 唐鲤听出她在笑话自己,嘴硬道:“我经历过尺度更大的。” 丁灿灿好奇心起,问:“说来听听?” 唐鲤压低声音,说:“其实,你偷喝酒的那天晚上, 亲了我的眼睛。” 丁灿灿闻言后瞳孔地震。 她僵硬地转过身去面对着唐鲤, 眼睛睁得有平常的1.5倍大。 这个表情, 明显是在求证。 唐鲤点头, 神色痛心疾首, 好像在控诉她玷污了他的清白。 丁灿灿很想穿越回去打晕自己。 “你刚刚笑什么?”唐鲤问。 丁灿灿咬了咬嘴唇, 回答道:“我想起了陪你去医院打破伤风的那次经历, 那个时候我就发现你的某些举动、表情都挺可爱的。” 听到“可爱”这个词儿,唐鲤无言地一笑,随后将手中剩下的鱼食尽数投入池中。 丁灿灿小声补充:“我向来对可爱的人事物毫无抵抗力,所以我喜欢可爱的男孩子。” 唐鲤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从小因为长相原因,没少被人夸‘可爱’。以至于,我长大以后,对这个词儿特别排斥。再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是我配不上‘可爱’这个词儿。它包含了一切美好的含义,活泼、阳光、有生命力,但这些,我都不沾边儿。” 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丁灿灿听完后立刻原地炸毛。 她双颊绯红,疯狂地捶他肩膀。 “唐鲤!我今天才发现你是个死直男!你情商好差!是负数!” 她鼓起勇气拐弯抹角地向他表达,她很喜欢他。但他听完以后,竟然发表了一通“我配不上可爱”的言论,根本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王登科说过,唐鲤习惯性地说“我不配”。 “我说配!你就配!”丁灿灿又气又羞,不自觉地声音也跟着抬高了。 周围正在喂鱼的几个游客循着声音看向这边,以为是小情侣在吵架,含笑低眉地瞧了一眼,又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唐鲤告饶:“好好好,我配我配,行了吧,你别生气嘛。” 他显然没有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丁灿灿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叹了口气,噘着嘴,一副不接受他道歉的样子,说:“要我不生气也可以。你大声说三遍‘唐鲤天下第一可爱’,我就消气了。” 唐鲤满脸拒绝。 “你说不说!” “我说,我说。” 周紫燕上完香出来,正瞧见唐鲤站在鲤鱼池边,像被罚站似的,一板一眼地大声说着“唐鲤天下第一可爱”。 丁灿灿站在他身侧,满意地点着头。 周紫燕无奈地笑笑,走上前去,说:“灿灿,你在欺负唐鲤呀?” 唐鲤被逼着说这句话已经感觉够羞耻了,没想到还被周紫燕撞见了,羞耻感加倍。 丁灿灿死不承认:“我没有欺负他。妈妈,你不觉得,这是一句实话嘛,我只是在让他重复一句实话呀。” 丁灿灿永远理儿最多,周紫燕摇着头,笑了笑说:“是,是实话,唐鲤挺可爱的。” 唐鲤不好意思地看了丁灿灿一眼。 虽然刚刚有够羞耻,但被丁灿灿那么一闹,他心情好了不少。 “阿姨,以前我情绪崩溃,总是需要至少一天的时间才能从那种负面情绪中走出来,多的时候甚至要花好几天。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感觉已经好了。按理说,今天让我崩溃的事儿对我来说是件很重要、很大的事儿,我以为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负面情绪中走出来。” 周紫燕听出,他在向她请教。她耐心地回答道:“人啊,都是有求生本能的。” 说着,她垂眼看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的三道刀伤,“就像身体上的伤痕会自动愈合一样,心理上的创伤,也是这样。走出负面情绪所用的时间变短了,这是好事儿呀。” 唐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丁灿灿忽然插嘴说:“唐鲤,找我妈心理咨询也是要收费的。看在我妈不像韩老师那样有心理咨询师证的份儿上,那就便宜点,每小时收三百吧。再看在你是熟人的情况下,那就打个一折吧。你可以不用付给我妈,直接付给我!” 周紫燕轻轻笑了一声,无奈地对唐鲤说:“她就这样儿,有时候很幼稚。但我就指望她这点儿,平常能多笑一笑,不然多没意思啊。” 丁灿灿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德云社在逃公主,丁灿灿。” 说着说着,她又来拉唐鲤的胳膊,拽着他往鱼食售卖处跑。 耳畔有热风吹过,唐鲤跟上她的步伐。 在那一瞬间,他清楚地意识到,不光是周紫燕很需要丁灿灿,他也非常需要。 * 6月8号下午三点,丁灿灿写完作业,准备出门帮周紫燕去拿快递。 颜悦的卧室门开着,她作业还没写完,低头奋笔疾书。 听见响动,她喊了一句“干嘛去”。 “拿快递。”丁灿灿说。 “帮我也拿一下吧,我好像也有个快递。我把取件码发给你。” 丁灿灿同意了。 快递很快拿回来。 丁灿灿根据收件人姓名,将周紫燕的快递放在客厅里,随后将颜悦的快递送进她卧室。 “谢啦。”颜悦接过快递。 最近周紫燕时常窝在床上,闲来无事刷手机,买了不少东西。她买的东西装在一个大大的纸箱子里,相比之下颜悦的快递很轻,薄薄的,像个扁平的文件夹似的。 寄件人姓名那一栏是个英文单词。 颜悦脸色一变,而后用美工刀割开快递的外包装,从里面抖搂出了几张照片。 那几张照片,是快递里的所有内容物。 “Sherry是谁?”丁灿灿瞧见那几张风景照上都用金色的马克笔写着这个英文名,寄件人姓名那一栏填的也是这个名字。 颜悦低头看着那几张照片,声音很轻:“是我妈妈的艺名。她嫌自己的本名难听,嫌太土,就取了个艺名。” 丁灿灿一愣,她几乎没听颜悦提起过她妈妈。 “她是个摄影师,平常全国各地乱窜。”颜悦将那些风景照背过来,想看看有没有写字,那怕是一句问候的话也好。但可惜照片背面光溜溜的,一个字也没有。 丁灿灿抻着脖子看那几张照片,说:“我对摄影一窍不通,但我觉得这几张照片拍得挺好看的。” 她察觉到颜悦情绪不太对劲儿。 颜悦干脆将照片推到丁灿灿面前,声音干巴巴的:“喜欢就送你了。” 丁灿灿一愣,说:“这是你妈妈寄给你的,我收下不太好吧,怎么说也是阿姨亲手拍的,是她对你的心意……” 颜悦笑了一下,但丁灿灿看出她笑得不真,甚至笑容里包含着冷意。 “心意?你不用为她说好话。”颜悦的语气有些冷淡:“她如果真的关心我,一年总该回来看我一眼。现在连快递都寄得少了,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她早当我和我爸死了。” * 丁灿灿最后将那些照片收到了自己的抽屉里,因为颜悦不想要。 颜悦的心情不太好,再加上作业没写完,所以丁灿灿背负起了帮她去买东西的使命。 颜悦的洗面奶用完了,丁灿灿正好想去超市买花露水,顺便帮她买。 丁灿灿骑着车子,很快到了T大社区医院旁边的一家超市。 她从前没听颜悦说过自己的妈妈,今天她絮絮地跟她说了很多。 Sherry是个摄影师,当年摄像机被人当街抢了。颜洛川当时是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小警察,卖力地替她追到了抢东西的人,两人是这么认识的。 “她是个很不负责任的人,她不喜欢囿于一个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不到十岁她就和我爸离婚,撇下我们俩头也不回地走了。从小到大,她都在不停地向我重复,她结婚之后不想生孩子,是因为意外怀孕才生了我。她说我害她腰变粗,害她胸变得下垂。其实站在她的角度,我可以理解她,她爱美,我知道。但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我能决定的,她一遍一遍地那样说,让我觉得,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 丁灿灿将车子停下锁好,脑海中还不自觉回放着颜悦说的话。 “我爸离婚后一直忙着工作,没时间带我,我经常被扔在爷爷奶奶家,我当时才不到十岁,那种被父母抛弃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颜悦说到最后,几乎哽咽得说不下去。 这些话她或许跟蔡雪卿说过,但丁灿灿却是头一次听。 她揭开内心伤痛时,不再是那个有着女王气场的颜悦,而是一个渴望父母关爱的小女孩。 所以她开始不停地谈恋爱,把希望寄托在男朋友身上,为的就是多汲取到一点点关心和爱。但每场恋爱都以遍体鳞伤、血肉模糊而告终。 所以她才会在颜洛川“诈尸”式教育后,用极端的方式将厨房玻璃砸碎,以此来告诉他,她这么多年压抑在心里的痛苦和缺失感。但颜洛川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感受。 丁灿灿叹了口气,想起了一个佛教中的说法——众生皆苦。 周紫燕苦,唐鲤苦,颜悦也苦。 苦楚和痛,没有放过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 拿了一瓶花露水,丁灿灿绕到洗面奶专柜,却发现这个超市没有颜悦想要的那个牌子。 反正天色还早,远不到晚饭时间,丁灿灿付了花露水的钱,骑着车子去更远一些的超市瞧瞧。 远一些的这所超市,是一所大型连锁超市,货品比较齐全,丁灿灿很快找到了颜悦想要的洗面奶。 她拿着洗面奶去结账,特意选了一个没有人排队的收银台。 “灿灿?” 丁灿灿原本低头给颜悦回消息,听到有人忽然叫她的名字,便抬起头来。 收银台后,沈韶华穿着超市统一发放的工作服,惊讶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唐鲤:可恶,在未来丈母娘面前丢人了,给灿灿狠狠地在记仇小本本上记一笔! 我发现,存稿放在存稿箱里我经常会忘记设置发表时间!明天开始我要定闹钟手动发表! 第58章 陈年旧事 丁灿灿递过洗面奶的同时, 打了声招呼:“阿姨好。” 她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沈韶华,不过就这个样子看来,沈韶华应该已经从娘家回家了, 而且找了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干着。 自从在丁家村门口碰见沈韶华,沈韶华还惊讶地问出一句“你是周紫燕的女儿”,丁灿灿就想向她打听点什么。但无奈那次回去的主要任务是去取丁念念的骨灰盒,加上三个村的村民有不少都围过来看热闹, 人多眼杂的, 丁灿灿不方便询问一些事儿。 后来, 丁灿灿旁敲侧击地从王登科那里打听到, 这学期一直是沈忱爸爸来给他开家长会,说明沈韶华还没从娘家回来, 丁灿灿也不好直接向沈忱要他妈妈的联系方式, 所以那个想向沈韶华打听事儿的念头只好一拖再拖。 沈韶华接过丁灿灿手中的洗面奶, “嘀”了一下条形码。丁灿灿一边付钱, 一边开口问:“阿姨,方便聊一聊吗?” 沈韶华愣了一下,而后说:“我这个周是白班,五点下班。” 丁灿灿明白了她的意思。 现在是上班时间,超市里都有监控,她不方便杵在收银台后明目张胆地和顾客大聊特聊。 沈韶华的意思是, 让丁灿灿等等她。 丁灿灿走向收银台对面的一大片餐饮区, 卖奶茶、炸丸子、烤香肠、肉夹馍、糖葫芦的小窗口一个挨着一个。不到饭点儿, 丁灿灿还不饿, 她找到了一张空着的桌子坐下, 打开手机上一个背单词的软件, 一边背着英语单词一边等着沈韶华。 盯着手机屏幕的时间长了难免眼睛有些酸, 丁灿灿时不时抬头看向沈韶华,歇歇眼。 沈韶华站在其中一个收银台后,挺直腰杆儿,帮顾客结账。 周围的收银员大多漫不经心的,身上带着一股懒散劲儿,她比他们都要认真卖力。 丁灿灿知道,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全职太太,这或许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她试图经济独立而做出的改变与努力。 五点十分,沈韶华交班。她换下工作服,穿上自己的衣服,走到丁灿灿身边拍了拍她肩膀。 “灿灿,走吧。” 丁灿灿站起身来,和沈韶华一起往超市外走。 走出超市,沈韶华忽然说:“差不多该吃饭了,灿灿,你想吃什么?阿姨请你吃饭吧。” 丁灿灿不好意思地婉拒:“不用了阿姨,我回家吃就行。” 沈韶华似乎格外坚持,被拒绝后神色焦急而认真,“阿姨现在有工作了,能赚钱了,请你吃顿饭还是能支付得起的。” 这下丁灿灿不好推拒了,沈韶华甚至有些紧张地盯着她,等她的回应。她想以此来证明,自己也是个能赚钱的人了,丁灿灿答应她,对她来说是一种鼓励和肯定。 “那好吧。”丁灿灿顺水推舟,道:“谢谢阿姨啦。” 沈韶华紧张的神情随着丁灿灿的同意而舒展开。 “你想吃什么?”她问。 丁灿灿稍一思考,说:“我想吃烧烤。” 离超市不远,就有一条大排档街,一拐弯就到了。 沈韶华一口答应了,丁灿灿去推车子,二人沿着人行道走。 “阿姨,我想问问您,您认识我妈妈吗?” “我那天在村口见了你,才知道你是周紫燕的女儿。我跟你妈妈算不上认识,或者换句话说,她不一定知道有我这么个人,但我早就听说了她的大名。”沈韶华和丁灿灿肩并肩地走着,开始回答丁灿灿刚才的疑问。 丁灿灿无言一笑,周紫燕不愿意一直生直到生出儿子来为止,在那三个村的村民眼里看来,无异于长了一身反骨。这样的人,自然会出名,但绝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沈韶华心思细腻,察觉到了丁灿灿的情绪波动,忙说:“你妈妈当年在我们那儿很有名,是因为她很漂亮,漂亮得在我们老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话间,二人已拐过街角。 天还未黑,大排档门前的霓虹招牌已经争先恐后地亮起来,塑料棚下摆着颜色各异的塑料凳。 这时的客人还不多,各个店里负责招徕客人的年轻伙计热情地迎上来,都想把客人引到自家摊位上。 丁灿灿和沈韶华就近随便一坐,沈韶华把桌上的菜单推到丁灿灿面前,自己转头问伙计:“你们这儿的啤酒是原浆还是别的?” 伙计笑着说:“那必须是原浆。” 沈韶华说:“来一扎吧。” “好嘞。” T市的啤酒闻名全国,但在其他城市只能喝到罐装的T市啤酒,远没有在T市本地喝到的原浆好喝。 尤其到了夏季,喝上一扎冰镇原浆啤酒,再来几串烤肉串,坐在露天烧烤摊吹着小风,简直完美。 丁灿灿选了几样,将菜单推到沈韶华面前。 啤酒是现成的,比肉串儿先上桌。 沈韶华要了两个玻璃杯,丁灿灿慌忙摆手说:“阿姨,我未成年。” 不光是因为未成年,还因为上次偷喝酒之后做尽了丢人事,丁灿灿现在不管什么酒,一律避之不及。 沈韶华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给忘了,是我自己嘴馋,忘了你和沈忱一样大,都还没满十八呢。” 说完,便抬手招来伙计,让他给丁灿灿来一罐橙汁。 沈韶华倒满了一杯,啤酒冒着泡,沁出凉意,她一饮而尽,随后满足地咂了咂嘴:“上次喝,我都忘了是在几年前了。” 现在自己能赚到钱,想喝就喝。 再也不用买张三块五的海报都要看丈夫脸色。 丁灿灿打开易拉罐,抿了一口橙汁。 “阿姨,您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会嫁给我爸爸吗?” 周紫燕和丁建勋两个人不论相貌、气质、学历、年龄,都很不相配。 就像是被生拉硬凑地拼起来的两个人。 丁灿灿之前似乎问过类似的问题,但周紫燕草草地说了一句“媒人介绍的”,还说大人的事儿小孩不要管太多。 沈韶华有些不解,丁灿灿为什么一直就着周紫燕的过去刨根问底。 丁灿灿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从周骏或周宁生二人那里打听出什么来,他们的回答就像商量好了一般,对一些事讳莫如深,不想让她了解得太清楚。 沈韶华是她目前知道的,唯一可能说真话的知情人。 “我需要了解我妈妈过去真正经历过什么。”丁灿灿语气郑重:“阿姨,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对我妈妈来说也很重要。” 说话间,烧烤上来了,沈韶华拿起一串递给丁灿灿。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说实话,我觉得你爸爸远远配不上你妈妈。” 这个想法跟丁灿灿的想法一模一样。 沈韶华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因为当年,你爸家里愿意出十万块彩礼钱……想娶你妈妈。后来……听说你妈妈不愿意嫁,最后被你外公逼着嫁了。” 丁灿灿听得满头问号,“逼着她?为什么?” “我比你妈妈大三岁,那个时候我和我老公还在沈家村没出去,所以当年的事儿我知道一些。”沈韶华说得委婉,其实当年的事儿闹得非常出名,在三个村之间人尽皆知,“还能因为什么,十万块钱啊,这在我们那种穷乡僻壤是个天文数字。” 沈韶华所吐露的这些陈年旧事,丁灿灿闻所未闻。她听着听着,甚至都忘记了吃烧烤。 “再后来的事儿,我也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你外公为了那十万块彩礼钱,逼着你妈妈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 还没等丁灿灿出生,沈韶华便跟着丈夫离开了沈家村,之后的事儿不得而知。 丁灿灿冷笑了一声,心底的凉意控制不住地涌入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僵硬。 十万块钱,连蒸蒸日上的门头都买不起,却可以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丁灿灿为周紫燕感到悲哀,为无数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女性而悲哀。 他们十万块钱把她“请”回家,把她当成一个漂亮的保姆,当成一个生孩子的机器。 后来的事情沈韶华不说她也知道,周紫燕经历了丧夫、丧女,而后离开那里,到了T市市区里谋生。 丁灿灿脑中忽然蹦出一句老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正当丁灿灿出神儿,沈韶华忽然想起什么来,说:“我还记得,你妈妈当年学习很好,村里都说她有希望成为我们那儿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丁灿灿手里握着橙汁罐子,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问:“那她为什么没上大学?” 沈韶华语气里满是惋惜:“她去参加高考了,但只考了一天,就被人从县里叫回来了。” 丁灿灿咬住下唇,心底生出一丝恨意,“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把她从考场叫回来?” “当时,你外婆快没了,临死前一直叫女儿的名字,然后你外公就让人去叫你妈妈回家。” 丁灿灿一愣,她知道自己姥姥走得早,但却不知道她正好在周紫燕高考的第一天去世。 “我一直不知道,我姥姥是得什么病没的。” 沈韶华递给丁灿灿一串刚端上来的热乎乎的羊肉串,有些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开口。 她虽然揪着一直问,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沈韶华不知该如何委婉地将她想要知晓的真相说出来。 “你姥姥,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沈韶华语速很慢,心里也很乱,甚至有些后悔今天和丁灿灿聊起了这些。有些真相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说,未免残忍。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子,那些对于女性的恶意和不公,她听了不知会有何感想。 “后来听说,她每次怀孕,家里人都悄悄给县医院塞钱打听孩子性别。只要是个女孩……就流掉……她一共流产六七次,最后终于怀上了一个男孩,也就是你舅舅……但是身体底子早就被糟蹋完了。你妈妈高考的那一年,她去世了。正好赶巧,走在了她高考第一天……” 丁灿灿手里握着沈韶华递给她的羊肉串,脑子里轰然炸开。 昨天是6月7号,高考第一天。 是她素未谋面的外婆的忌日。 所以周紫燕才会提出去般若寺。 她想给她上一炷香。 第59章 直面真相 沈韶华不是个喜欢乱嚼舌根的人, 因为她自己身处那个环境中时,能清楚地体会到流言蜚语对人的伤害。丁灿灿说想和她聊聊,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但没料到她想找她聊的是周紫燕的过去。在那三个村子间,谁都没有秘密可言,更何况是周紫燕这样因美貌和成绩而成为焦点的人。 丁灿灿的神情,明显是在消化过大的信息量。沈韶华心情有些复杂, 早知她想和她聊的是这个, 还不如从一开始便找借口说自己忙。 “灿灿……” 丁灿灿回神儿, 从竹签上咬下一块羊肉。再多的调味料在此时此刻也唤不醒她的味觉, 她嚼着那块肉,吃不出任何滋味。 但为了不让沈韶华失望, 一桌烤串儿她吃了大半。 “灿灿, 阿姨多嘴问一句,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你妈妈的过去呢?”沈韶华语气担忧。 她言外之意是, 即使知道了这些,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儿,听了那些陈年旧事,不过是徒增感伤罢了。 丁灿灿说得委婉:“我妈妈病了。” 就像医生需要知道病人是因何而病的一样,她只有知道了妈妈过去经历过的所有不幸,才有可能“对症下药”地去帮助她的心灵痊愈, 否则就像在黑暗里瞎摸索一样, 永远也摸索不到正确的道路。 “阿姨, 你今天说的这些, 对我来说很重要, 真地非常感谢。” 因为除了沈韶华之外, 丁灿灿实在找不出知情且愿意说实话的人了。 沈韶华摇摇头说:“灿灿, 我知道你懂事,心疼妈妈受委屈,但是这些事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你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呀。” 丁灿灿轻轻笑了笑,说:“阿姨,我知道,你和我妈妈的心思一样,希望我们这些当孩子的不要为你们的事儿、为你们受过的委屈操心,你们希望我们把心思放在学习和考试上,明年考上一个好大学才是正事儿。” 沈韶华点点头,“当妈妈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丁灿灿将易拉罐里剩下的橙汁喝尽,“但是阿姨,你知道吗,沈忱那么聪明,有些话只是他没明说而已,你受的委屈,他心知肚明,而且为此难过。你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我也是,有些事,我妈妈不说,并不代表我感知不到。” 沈韶华一愣。 “阿姨,你们也要给我们一个关心你们的机会啊,妈妈和孩子是血脉相连的。只有我妈妈好了,我才能好。同样地,只有你挺直腰杆儿了,沈忱才能变得自信。” 沈韶华垂下眼睛,鼻尖有些红。 丁灿灿将纸巾放在她手边,鼓励道:“阿姨,我今天很高兴能在超市里遇见你,也特别开心你用自己赚到的钱请我吃饭,这说明你已经迈出相当重要的一步了,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沈韶华抬起头。 丁灿灿看清了她眼里含着的泪。 * 沈韶华的家离那家超市很近,她步行回家即可。 丁灿灿推着车子,向相反的方向走。 车筐里装着颜悦想要的洗面奶,塑料袋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刚刚周紫燕给她打电话,问她去哪儿了。 她没说遇见了沈韶华,随口编了个理由,说是逛超市的时候偶遇了初中同学,想一块在外面吃个饭,吃完就回家。 此刻,丁灿灿心里五味杂陈,难以平静。她很想冲回家抱一抱周紫燕,但又怕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而被她察觉到什么,只能慢悠悠地推着车子,努力平复着内心的不平与愤恨。 走到一个红绿灯口,丁灿灿将车子停在绿化带旁边,拨通了周骏的电话。 她姥爷已经去世多年,她自然不能再把他从坟里掘出来骂一顿,现在她能想到的第一个该挨骂的就是周骏。 电话很快接通,丁灿灿声音冷淡,开门见山:“你为什么不阻止?当年我姥爷逼我妈妈嫁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 沈韶华说,当年周紫燕高考只考了一天,随后便因母亲去世被人从县里的考场叫回来。那一年的高考,她只有语文和数学两门课的成绩,自然没有大学可上。但她父亲打死也不同意她复读,一来是家里这些年为了给孩子娘治病已经穷得掉底儿了,二来是有那十万块彩礼的诱惑他说什么也得逼着她嫁了。本来他一想起要供她上大学就头疼,正好免了,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同意她去复读。 当年,他逼迫周紫燕的其中一个理由是“你弟弟打小学习就好,有了那十万块钱,你弟弟这些年的学费就有了”。 后来,这个理由也成了村民对周紫燕精神绑架的绳索。 她不愿意嫁,他们先是轮流帮着劝,而后便是指责——“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不为你弟弟考虑考虑吗?” 在无数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姐姐活得不像个人,不被当人看,她们在父母眼里,在外人眼里,是弟弟的附属品。 周紫燕被他们视作弟弟周骏的附属品。 她不配有自己的梦想,不配有自己的人生,她所有的利用价值,就是为弟弟的人生铺路,用自己的终身幸福换来十万块钱,供弟弟上学。 绿灯亮了,车流不息,丁灿灿站在马路边,又生出一股身为女性的无力与悲哀感。 电话那边的周骏沉默了几秒,显然他没想到丁灿灿知道了过去的那些事。而后,他叹了口气,说:“我当时十岁,啥都不懂。长大以后,我可后悔了。” 丁灿灿的愤怒并没有因周骏这句解释而减少,“你当时十岁,你当时年纪小不懂这些,我可以理解!但是现在呢!我妈妈生病,你瞒着!我知道我妈妈生病以后,想找她的心理老师,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你到底是真的为了让我少操心好好学习,还是怕我一步一步地发现什么!发现你当年在我妈妈被逼迫、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做了一个旁观者!周骏,你这是在逃避!你不敢直视那个十岁的没有替姐姐发声的自己!” 丁灿灿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地称呼过舅舅,这是第一次。 一时间,周骏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我知道,我妈妈不嫁给我爸爸,我就不可能出生。但是她现在因为过去的事儿这么痛苦,我宁愿自己从来不曾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愿意看我妈妈痛苦到这般地步!看她在深渊里出不来,看她把自己的胳膊砍得血肉模糊!” 丁灿灿情绪收不住,几乎算是在怒吼,引得路边行人频频看向她。 说完那些话,她泪流满面,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无力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周骏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非常后悔,我也承认我是个非常怯懦的人,我是在逃避,我不敢正视当年的自己。这么多年,我竭尽所能地弥补姐姐,也竭尽所能地去资助那些像姐姐一样的女孩。” 周骏这话一出口,丁灿灿脑子里有条线索变得清晰起来——他后悔了,他的确后悔了。这些年,他资助了很多像周小小一样的同乡贫困女学生。她们和周紫燕有着同样的命运,但在周骏的援助下,她们得以过上有另一种可能的人生。 丁灿灿哭得有些脱力,还没等周骏再说些什么,她单方面地结束了通话。 她扶着车子,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 刚刚原想着平复一下心情再回家,怕被周紫燕瞧出什么来。这下好了,跟周骏通完话,情绪更差、更激动了。 丁灿灿骑上车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方才确实处于激动的情绪中,有些话说得难免尖锐。但现在想想,如果她是当年年仅十岁的周骏,或许也会一言不发。因为对于那么大的孩子来说,可能真的不理解那些事之于姐姐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丁灿灿蹬车子蹬得很慢,脸上的泪已经干涸了。 车子骑到状元府门口,丁灿灿刹住,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进去。她重新蹬起车子,往悬旗公馆的方向骑。 她现在眼睛一定是肿的。 她想,等眼睛肿得不那么厉害了以后再回家比较好,省得周紫燕担心。 悬旗公馆丁灿灿进出过多次,熟门熟路地做好访客登记后,便朝着六号楼的方向去。 丁灿灿把车子停在楼西侧,锁好,随后猫腰钻进绿化带,穿过一片竹林,沿着小石子路走。 唐鲤房间亮着灯,她踮着脚敲了敲窗户。 窗帘很快拉开,唐鲤的脑袋探出来。 “不用猜我也知道是你,只有你会扒窗户。”唐鲤的语气原本很轻松,一瞧丁灿灿红着一双眼,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丁灿灿吸吸鼻子,说:“你出来。” 唐鲤听话地从窗户跳出去,还顺便从自己课桌上拿了一包抽纸。 丁灿灿不客气地连抽三张,擤了擤鼻涕,声音沉闷又沙哑:“我再也不要当侦探了!” “嗯?”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唐鲤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我小的时候看动漫,电视上放《名侦探柯南》还有《金田一少年事件簿》。长大了识的字多了以后,我迷上了侦探推理小说。什么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松本清张、东野圭吾、江户川乱步之类的,他们的作品我几乎全看过。”丁灿灿擦干净鼻子,将用过的纸巾团在手里,“以前我经常拉着我妹还有我堂弟玩侦探游戏,天天幻想自己是个侦探……现在我才发现,当侦探一点也不好玩……我再也不要当侦探了。” 颜悦为什么砸玻璃,蔡雪卿为什么冒死跳车,唐鲤、沈忱为什么性格自卑,以及周紫燕为什么得了抑郁症,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的真相都让她觉得刺心。 真相从来没有温和的面目,它一直都是血淋淋的、狰狞扭曲的。不知那些从小陪她长大的侦探先生、侦探小姐们,在案件告破直面真相时,是不是也如她此刻这般内心震荡,所有悲伤、愤怒、难过的情绪在身体中找不到一个突破口。 唐鲤知晓了丁灿灿的情绪是从哪儿来的,不免担忧,“是不是阿姨出什么事儿了?” 周紫燕向来很关心他,他心怀感激,也很担心周紫燕的病情。 丁灿灿摇摇头,说:“你别担心,她现在在家里,挺好的。是以前的一些事儿……” 唐鲤又递给她一张纸巾,丁灿灿擦了擦泛红湿润的眼角,“我只是刚刚情绪有些激动,但又不想让我妈看见我这样,所以来你这儿避一避,过会儿再回去。” 丁灿灿坐在草坪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初夏的天色尚明,天空由远及近地染着亮色,花枝竹枝在她身边摇曳,但她无心赏花折竹。 “我以前只以为她最大的不幸是丧夫丧女,但是从来不知道她在丧夫丧女之前还经历过什么……”丁灿灿将两手中握着的纸团塞进一只手中,向唐鲤伸出手。 唐鲤默默地听着她倾诉心中的不平,见她伸出手,以为她想要纸巾,立马抽出一张新的放在她手中。 丁灿灿眼里含着泪,被唐鲤这个憨憨气笑了,将纸巾丢回去。 “我不是想要纸巾。”她的声音逐渐变小:“我是想让你握住我的手。我心情很不好,也知道咱俩都属于那种不太会安慰人的,所以也没指望你说什么话安慰我。我就想提前预支一点明年的待遇,让心情好一些。” 唐鲤一听“预支明年的待遇”,这才明白丁灿灿伸手是什么意思,赶紧将纸巾随手一放,伸过手去,握住了丁灿灿的手。 丁灿灿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从两人交握的手上汲取到了些许力量。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肩并肩地坐在草地上。 “唐鲤,我大学想学心理学专业。”丁灿灿说:“我一定要为你和我妈妈做点什么。不然我真觉得自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只会说‘我会陪着你们’。” 唐鲤手心有些出汗,还是有些不适应男女之间的亲密互动,心脏紧张得跃动节奏变快。 “我了解你的心情,你那天跟我说过。其实我还好,阿姨更严重一些,我也挺担心她的。” “诶对了,唐鲤,你知道哪所大学的心理学最好嘛?” “这个我知道。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全国排名第一。要是单论心理学专业,清华北大都要排在它后面。韩江雪老师就是北师大心理学部毕业的。” 丁灿灿看向唐鲤,眼神忽然变得坚定。 他在她眼中,似乎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决心和勇气。 “那我要像韩老师看齐!我要考北京师范大学的心理学部。”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来晚十五分钟,因为临时删去了这一章的一些情节。 这一章原本5000多字,但被编辑告知现在晋江不允许有高中生恋爱和一些太过暧昧的情节,所以临时删掉了好几百字。 在开这篇文之前,我也不知道晋江或者说现在国家抓得这么严格,小说里已经不允许高中生恋爱了。所以我对大纲做出了一些调整,后面高三的剧情会删减一些,实在抱歉。 第60章 新的愿望 丁灿灿在唐鲤窗前没有待太久, 最多不超过四十分钟。 虽然周紫燕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但还不忘时时刻刻记挂着她,她不敢回家太晚, 不想让她担心。 唐鲤翻了翻课桌抽屉,从里面找出了一包湿纸巾给丁灿灿。丁灿灿擦掉了脸上的泪迹,又特意让唐鲤确认了一番,确保一会儿回家谁也瞧不出她曾经哭过, 她这才放心。 “诶对了, 灿灿。”唐鲤从来没有面对面地省略姓氏地称呼过丁灿灿, 话不经意地一出口, 他自己也察觉到似乎太亲昵了,马上改口道:“丁灿灿……” 丁灿灿哭得眼角还有些红, 手里攥着唐鲤方才给她的湿纸巾, 正有意无意地擦着一只眼, 却被唐鲤飞速地改口给逗笑了。 “我的名字有那么烫嘴吗?” “没有……” 丁灿灿冲他笑了笑, 笑容里包含着几分鼓励的意味。 她知道,他和她都一样,以前从来没有触碰过异性之间的情感。这是人生第一次,一种有别于亲情、友情的感情猝不及防地参与进来。现在的接触,或多或少地,未免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生怕唐突了对方, 她大大咧咧的倒还好, 倒是他, 起初迈出的这几步, 总是格外小心、格外尊重她。 “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继续说呀。”丁灿灿语气轻松, 眼角眉梢的笑意很温柔。 “噢。”唐鲤从小插曲中回神儿, 接着道:“我想说的是,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毕竟,北京师范大学不是个容易的目标。 “而且我希望你能基于自己的爱好,去选择你喜欢的专业。”唐鲤说:“阿姨的想法肯定也和我一样,希望你能选择自己喜欢的,而不是为了我们的需要去做出有悖于自己内心的选择。” 唐鲤的语气认真,落在丁灿灿眼中的目光也格外认真。 丁灿灿被他说得先是一愣,而后眉眼弯弯地朝他笑了笑。唐鲤凡事都为别人考虑得周全,生怕别人为了自己受一点委屈,尤其是和他亲近的人,他在这方面更加在意。 唐沛枫的教育模式,造就了他如此。 她很理解他,但又觉得他这样未免活得太累。 丁灿灿有些无奈,很想说一句“为别人考虑太多,你累不累呀”,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你放心好啦。”丁灿灿拍拍唐鲤的肩膀,拖长腔调说:“我可不像你一样。我就是个凡人,从来没想过要当圣人,我不管多么爱谁多么在意谁,都不会做出有悖于我本心的决定。” 她话里有话,言外之意是,他还没有改掉“当圣人”的毛病。唐鲤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太瞻前顾后了,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但片刻后又抬起眼直视着她的眼睛。因为他之前答应过她,要改掉这个小习惯。 “我这几个月,书看了一些,资料也查了不少,肯定不敢说精通,但最起码对心理学有了入门级的认知。我觉得我挺喜欢这门学科的,我定那个目标也不全是为了你和我妈妈。”丁灿灿说:“好啦,我要回家了。时候不早了,再晚我妈可能又要给我打电话了。” 话音刚落,下一秒,唐鲤忽然做了一个出乎丁灿灿预料的动作——他伸出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揉。 她的发质不算柔软,但新长出的那一截儿触摸上去像是嫩草芽。 “不要不开心啦。”唐鲤微俯着身,声音与他的眼睛一样温和:“我相信,我和阿姨,在将来的某一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唐鲤轻轻地将手指伸进丁灿灿的发丝间。 “发芽啦。” 丁灿灿觉得这个动作可比牵手亲密多了,一时间脸上的颜色无处遁形,顺着她的脖颈和耳朵,毫不遮掩地铺开。 “什么发芽了?” 唐鲤见好就收,将手撤回来,一双杏仁眼中盈满了笑意。 “你的头发呀。以后会长出一个不一样的丁灿灿。” 丁灿灿脸红着生气的样子,又让唐鲤联想到了鼓起来的河豚。 “我真的要回家了!” 暮色遮掩过居民楼,在绿化带里投射出阴翳。她扔下一句气呼呼的话,很快沿着小石子路钻出了竹林和花丛。 唐鲤知晓她没有真生气,朝着她消失的方向望了望,而后轻轻一笑,从窗户爬进自己的卧室。 他打开抽屉,拿出自己的愿望清单。 ——第177个愿望,告诉灿灿我很喜欢她。 唐鲤的唇角带着笑意,在其后打了个对钩。 他往前翻了翻,遗憾地划掉了其中一个愿望。 ——第67个愿望,拍毕业照的时候带着来福,和它至少拍一张毕业照。 唐鲤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翻一次愿望清单,检查一下哪些愿望已经完成,然后划掉再无可能实现的愿望。 确定没有别的愿望需要标记以后,他把清单重新翻回最后一页。 ——第180个愿望,希望周阿姨抑郁症痊愈。 唐鲤笔尖顿了一下,这个愿望暂时还没实现。 随后,他又写下了一个新的愿望——第181个愿望,考上地处北京的大学。 * 丁灿灿从悬旗公馆出来,单手推着车子,另一只手握着手机。 她心里有点乱,正面的、负面的情绪乱糟糟不分彼此地掺和在一起。 唐鲤向来“发乎情,止乎礼”,几乎没有主动做出亲密的举动。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就让她一路上内心难以平静,心里的小鹿乱撞得眼看就要患上脑震荡。但有关周紫燕的一些事儿,也让她此刻的心情乱得很。虽然在唐鲤这儿逗留了一段时间,心情开阔了许多,但并不足以让她心里的愤怒与不平烟消云散。 丁灿灿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拨通了周宁生的电话。 她将车子停在马路边,侧坐在车后座上,皱着眉头,等待电话接通。 “喂,灿灿。你找周依侬吗?” 周依侬的电话有时候静音,丁灿灿打不通她的电话时,一般会打周宁生的电话找她。 “不是,宁生舅舅,我找你。” 周宁生一愣,而后温和地问:“有什么事儿吗?” 丁灿灿刚知道真相时对着周骏发了好大的一通火,现在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她只想问清楚一些事儿,不想再不明不白地当个傻子。 “我妈妈,当年为什么会嫁给我爸爸?”丁灿灿明知故问,想试探试探周宁生,好以此来揣摩能从他这里探知到多少。 周宁生是个聪明人,丁灿灿打电话摆明了说要找他,而且一上来就奔着主题去了,显然已经知道了什么。她问得直接,他回答得也干脆:“因为你爸爸家里当时愿意出十万块彩礼钱。” 和沈韶华说得一模一样。 “为什么你们一直说,是媒人介绍的?” 周宁生的回答和丁灿灿预料的一样:“你妈妈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所以我们也没说。” 丁灿灿沉默了几秒,刚在唐鲤窗前擦干的眼睛再次变得湿润,“她不想让我觉得,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因为一笔十万块钱的交易,是吗?” 周宁生叹了口气,往昔不可追,但孩子是无辜的,周紫燕不想让孩子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为人父母,都是差不多的心思。他也是当父亲的人,所以理解她的心情,这么多年,她说什么,他便和她统一口径。 “是。你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她可以不顾她自己,但她不能不顾你的感受。” 丁灿灿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一会儿就要回家了,她不想让妈妈看到她的眼泪以及红肿的眼。 周宁生十几岁时便随父母离开了老家,之后老家发生的事他不太知晓。直到他准备结婚,带着准新娘回村祭祖,才知道周紫燕结婚了,而且已经怀孕了。她比他整整小了六岁,那一年才十八岁。周宁生还记得当时听闻这个消息时,震惊到无以言表。他本该去恭喜她考上大学,却不想听到的竟是她已结婚怀孕的消息。 事后,他和妻子都觉得无比悔恸。如果他们两个早两三个月回村祭祖,是不是就可以在她最无助、在所有人都逼迫她的时候,站出来护着她。他们不缺那十万块,他们更不缺资助她复读的钱。只可惜,他离开老家太久了,和老家的一切人事物都断了联系。等他回去时,一切都木已成舟。 如果再早两三个月,周紫燕断然不是现在的样子。 丁灿灿死死地咬着嘴唇,硬是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她知道周宁生夫妇一直待她们母女极好,掏心掏肺的好。当年她转户口,在城里插班上小学之类的事儿,都是他们夫妻俩帮忙找关系办的。他们对周紫燕的好,其实包含着一层后悔和愧疚。 至此,当年所有有关周紫燕的事儿,她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么多年,她一直牢牢地护着她,为她保留了一片净土。 她这几个月来,却一直有些怨她,觉得她不告诉她自己生病的事儿,是怕影响她学习考试。 现在她才知晓,她担心的从来不是她的考试,她担心的是她难以接受自己挖掘到的事实。 丁灿灿扣了电话,坐在车后座上愣了一会神儿。 这样也好,有些事情她该替她承担一部分,不能让她一人负重前行。 手机震动两下,唐鲤发来两条消息。 丁灿灿含泪点开看。 是一张图片,里面写着几条愿望。 其中一条是——第180个愿望,希望周阿姨抑郁症痊愈。 唐鲤:我相信,这个愿望在不久的将来会实现的。 丁灿灿看着图片里的愿望,扯出一个笑容。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滴落下来,在手机屏幕上开出一朵一朵小水花。 作者有话说: 虽然感情戏删减了一些,但不影响观看。 谢谢大家的理解。 第61章 阴差阳错 丁灿灿在车后座上坐了良久, 过了八点,周紫燕催她回家的电话打过来。 “灿灿,现在已经八点多了, 你在哪儿吃饭呢?快点回来吧,太晚了路上人少,妈妈不放心。” 周紫燕不是那种控制欲很强的家长,她尽可能给了女儿最大限度的自由与尊重, 不过一旦涉及安全问题, 她每次都有操不完的心。 丁灿灿连声答应着, 说已经到小区门口了。 她用手背擦了擦脸, 没再耽误,蹬上车子往状元府的方向骑。 到家以后, 丁灿灿原想把新买的洗面奶直接给颜悦, 走到她房门口时, 听到紧闭的门后传来时断时续、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赫淮斯托斯被阻隔在门外,急得原地打转儿。 颜悦还沉浸在下午的情绪中,丁灿灿没敢贸然推门,只好将洗面奶放在卫生间的洗手池边,她自己也就着水龙头顺便洗了洗脸,将泪痕洗去, 反复确认脸和眼睛之后, 才走向主卧。 主卧里只亮着一盏台灯, 周紫燕躺在床上, 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里女团跳舞的视频, 手和胳膊没闲着, 跟着视频里有样学样地比划。 床头的衣架上挂着她的吉他, 只不过她因为胳膊受伤已有段时间没弹了,琴套上落了一层细尘。 丁灿灿走到床边蹲下,脸埋在周紫燕肩膀的一侧。 周紫燕将视频暂停,把手机扔到枕边,抬手摸丁灿灿的后脑勺。 “怎么了这是?”周紫燕的声音温和中包含着担心:“不是跟同学出去吃饭了吗,怎么不高兴了?” 丁灿灿保持埋着脸的姿势没动,心里慨叹良多。 学着骑机车、弹吉他、跳女团舞,周紫燕有很多少女般的小心思和小梦想。 如果没有那么多阴差阳错,她会不会也过上了如愿以偿的幸福人生呢? “没有不高兴。”丁灿灿的额头抵在周紫燕的脸侧,随便捡了个初中同学的名字汇报了一番,说得有鼻子有眼:“跟同学出去吃饭当然开心啦。就是好久不见了,聊得有点多,我现在有点累。” 周紫燕轻笑了一声,丁灿灿能感受到她的声音近在耳畔,饱含爱意。 “灿灿,你也别怪我在这方面管得多。你是个女孩,我难免会操心你的安全问题,怕你吃亏,怕你被别人欺负。” “我哪怪你了?” 周紫燕叹了口气,说:“我记得以前,在老家,她们生了女儿都很担心,担心没法向丈夫和公婆交代,担心没完成任务。我生了女儿,我也很担心,我担心的是我的女儿吃亏、被人欺负。” 丁灿灿知道周紫燕所说的“安全问题”、“吃亏”和“被人欺负”是什么意思,她忽然想起了蔡雪卿的遭遇,想起了学校里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丁灿灿蹲得有些腿麻,索性跪坐在木地板上。她伸出一条手臂,紧紧地搂住了躺在床上的周紫燕。 她想起了回丁家村去取丁念念骨灰的那天,三个村都有来看热闹的。他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种感觉让她至今都难以忘怀。当时的场景,让她想起了高一语文课上所学的鲁迅的小说《祝福》。如果那天回去取骨灰的是周紫燕,那些目光,那些议论,足以把她生吞活剥。最后她也会像祥林嫂那样,心比身先死。 她害怕周紫燕成为现实中的祥林嫂,害怕她死于祝福背后的诅咒。 “妈妈,为什么被毁灭、被吞噬的,大多数都是女人呢?”丁灿灿搂着周紫燕,将脸靠在她的肩侧和脸侧,喃喃地问出了一个她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为什么极少有人去指责男人呢? 沈韶华与丈夫闹矛盾后回娘家,被指责的是她而不是她的丈夫。 蔡雪卿被谭泯侵犯,被指责的是她而不是谭泯。 “什么?”丁灿灿说那句话时有点哽咽,周紫燕没听清。 丁灿灿吸了吸鼻子,有些庆幸周紫燕没听清楚,立马换了个话题,说:“没什么……我刚刚说,我想学心理学,而且我一定要去心理学最厉害的学校里学。” 周紫燕抚摸丁灿灿脑袋的手缓缓地滑落到她肩上,随后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膀。 “这么些年,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大学学什么专业关乎到你将来的职业和人生,不用为了我考虑。” 丁灿灿为了她留了近十年的寸头,也放弃了穿小裙子,并且在心里一直暗示自己是个男孩,周紫燕深以为愧。 听着周紫燕和唐鲤说出了差不多的话,丁灿灿心里有些感慨。 他俩属于一类人,即使自己这么多年受尽了委屈,也不愿别人屈就自己。 他们为别人,尤其是为自己在乎的人考虑得太多,难免活得累。 或者换句话说,正是因为他们为别人考虑得太多,自己反而容易受伤。 像她这种大大咧咧甚至有时候没心没肺的,倒让自己活得很舒坦。 “没有,也不全是为了你考虑,是我自己感兴趣,愿意去学。”丁灿灿说着说着,有些难为情地发觉自己的肚子“咕噜”了一声,“我怎么又觉得有点饿呢?” “你晚上吃了什么?没吃饱吗?” 丁灿灿将脑袋从周紫燕的肩侧挪开,跪坐在木地板上揉着肚子说:“晚上吃了烧烤,一大半都是我吃的,我当时觉得吃得撑死了。” 难不成是因为回家前连哭好几场,所以才觉得饿…… 当然,这话丁灿灿没敢说。 周紫燕从床上坐起来,踩上拖鞋,“正好,晚上还剩下些蛋炒饭,我热一热,你叫颜悦出来一起吃吧,她晚上没怎么吃。” 颜洛川今晚在警局值班,颜悦从下午开始就心情糟糕。晚饭丁灿灿没回家吃,周紫燕在饭桌上注意到颜悦情绪低沉,食欲也不好,但被颜悦用“作业太多心情不好”这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我刚刚路过她房间,听到她好像在里面哭,我没敢打扰。”丁灿灿小声说:“她今天下午收到了一个快递,她妈妈寄来的。” “她在哭?”周紫燕皱起眉头,语气里有对自己的责备之意。她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粗心了,颜悦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颜悦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周紫燕在和颜洛川结婚之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丁灿灿今天听了颜悦的吐槽后,也觉得稀奇。她以为全天下的妈妈都像周紫燕一样,时时刻刻地记挂着自己的孩子。现在看来,只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妈妈应该为自己的孩子时刻挂心,是世人对“母亲”这个角色的刻板印象,不负责任的妈妈自然也有不少。 周紫燕进厨房热饭,颜悦被丁灿灿从卧室里叫出来。 周紫燕将热好的蛋炒饭端上桌,问颜悦:“作业写完了吗?” 颜悦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说:“写完了。” 丁灿灿端起其中一碗蛋炒饭,率先埋头扒了一口。她边嚼着饭,边看向坐在她对面的颜悦。 以前看周紫燕格外关心颜悦,颜悦喜欢在周紫燕面前讨巧卖乖,她总是气不过。 现在她倒有些替颜悦难过,像刚才她和周紫燕依偎在一起聊天的母女温情时刻,颜悦大概从未在她妈妈那儿体验过。 她想起颜洛川和周紫燕婚礼的那天,颜悦在蔡雪卿面前介绍说“这是我妹妹,丁灿灿”。 颜悦那时,是真的渴望有个能关心她的妈妈,也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丁灿灿能认可她,那句“妹妹”的称谓中多少带着一些想拉近关系的意味。 但可惜,当时的丁灿灿不见得买账。 后来一起经历了斗殴事件和蔡雪卿事件,再加上今天颜悦无意中向她说了许多心里话,丁灿灿才逐渐对她改观。 她不是个女王,她只是个渴望爱和关切的小姑娘。 颜悦晚饭没吃多少,此刻饥肠辘辘,消灭蛋炒饭的速度不比丁灿灿慢多少。 周紫燕坐在餐桌边,看着她俩不约而同地埋头干饭,忍不住笑了:“你俩吃慢点儿。” 丁灿灿并没有因此放慢进食速度,“诶对了,颜悦,你的洗面奶我给你放洗手台上了。” “谢啦,我一会儿吃完给你钱。” 丁灿灿吃着蛋炒饭,含混地说:“都是一家人了,不用算这么仔细吧。” 上次她说“都是一家人”,是在颜悦住院她去看望她的时候。 颜悦愣了一下,笑了笑说:“那下次换我给你买。” 见她俩吃得差不多了,周紫燕拍了拍颜悦的肩膀,忽然道:“颜悦,有件事儿我一直想和你聊聊。上次都怪你爸,你和灿灿受伤了,那么大的事儿,他竟然瞒着我。” 颜悦不解周紫燕为什么突然提及此事,心里不免紧张,但见她面色温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这才稍稍放心,说:“妈……当时是我和灿灿想让他瞒着你的,也不怪他……他也不想让你担心啊……” 周紫燕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没有怪罪你们仨的意思。其实有些事儿,我早该跟你们俩聊聊的,但一直拖着,正好今天想起来。” 丁灿灿将一碗蛋炒饭吃得见底儿,放下碗好奇地问:“什么事儿啊?” 周紫燕伸出两只手,分别握住了丁灿灿和颜悦的手。 “你们都是女孩,我老早就想提醒你们一句,将来不管是谈恋爱还是步入婚姻,都不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你们都很好,都值得被人爱,不要姿态卑微地去乞求别人的爱。你们爸爸工作忙,再加上他是个男人,难免粗心,顾不上你们的一些感受,但你们还有我呀。我肯定会尽可能地去照顾你们的感受,去爱你们。”周紫燕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知道,有很多在家庭中缺失爱的女孩,都急于在外界寻求爱。会有这种心理很正常,但是你们一定要记住,不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爱不是乞求来的,你们本身都值得被爱。” 作者有话说: 希望现实中少一些祥林嫂那样的悲剧女性。 希望姑娘们在男女关系中不要过于卑微,你本身就值得被爱,爱不是乞求来的。 第62章 旧梦重拾 周紫燕聊起这个话题, 丁灿灿和颜悦俱是一愣。 她们俩,一个属于处在恋爱边缘未来将要开启一段恋爱关系的,一个属于谈过多次恋爱但每段都不得善终的。 丁灿灿垂眼看着手边的空碗, 心里犯起了嘀咕,知子莫若母,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周紫燕的眼睛。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和唐鲤在周紫燕跟前没有过什么很羞耻、很亲密的举动, 这才重新抬起眼, 挺直了腰杆儿理直气壮地看向周紫燕。 周紫燕一看丁灿灿的表情变化, 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但笑不语。 颜悦愣怔片刻后,眼圈有点泛红。以前从来没有人跟她谈过这个话题, 颜洛川本身工作就忙, 再加上他是个男人, 很容易忽略女儿青春期遇到的一些问题。当年她月经初潮, 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治不好的怪病,躲在卫生间里偷偷哭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被颜老太太发现,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她才止住哭。连生理问题都是奶奶发现后她才得以知晓以后面临同样的情况该怎么做,更不用指望有人能在情感问题和心理问题上指点她一二了。 爷爷奶奶再亲, 终究也取代不了爸爸妈妈。 颜悦渴望能得到颜洛川的些许关心, 但他工作太忙, 她一直未能得偿所愿。 周紫燕今天提到的这些, 以前从来没有人跟她正儿八经地谈过。 颜悦还记得, 自己的初恋是在十五岁, 当时开始那段恋爱的初衷很简单, 她太缺乏关爱了。在家庭中缺失的关心和爱,她寄希望于外界。 从那以后,她每段恋爱开始得都很轻率,收尾得都很潦草。往往对方一个小小的举动,她就能感动得稀里哗啦。 周紫燕一席话,让她如梦初醒。这么多年,自己在每一段恋爱关系中都没有把自己摆在和对方相等的位置上。她就像一个乞丐,跪在地上抬头乞求着对方能施舍一点爱,每次但凡尝到一点点甜头,她便感动到无以言表。 丁灿灿问过她,为什么会和江淮左谈恋爱。她给出的答案很简单——因为她吃牛肉面时忘带钱包手机,是他替她付的钱。 丁灿灿听了这个答案后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颜悦也觉得自己有些悲哀,有些可笑。 都说要“富养女儿”,以防女孩被外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用一些小恩小惠骗了去。 其实很多人对“富养”的理解有些狭隘,“富”不仅仅指物质方面,还包括精神方面。 颜洛川在物质方面从来没亏待过颜悦,但忽略了孩子精神方面的需求。 她需要来自父亲的关怀,哪怕只有一点点。 周紫燕轻轻捏了捏颜悦的手,颜悦这才回神儿。 周紫燕并不担心丁灿灿这方面,她一向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将来就算真的与异性开始一段亲密关系,也万万不会把自己摆在一个卑微的位置。 她说这话,只是略微提点丁灿灿一句,最主要还是说给颜悦听的。 颜洛川有时粗枝大叶的,不会关注到颜悦这方面,既然颜洛川办不到,那便只能由她来点醒她。 这也是作为母亲的责任之一。 颜悦眼角的泪摇摇欲坠,她伸手揉了揉眼。 周紫燕所说的话中,包含着一句承诺——她不会忽视她的需求和感受,她会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弥补颜洛川所忽略的那部分。 “妈……”颜悦试探性地开口。她对这个称谓有些陌生,之前不论是称呼周紫燕为“妈妈”还是介绍丁灿灿为“妹妹”,都在不经意间带着一重拉近关系的讨好意味。 今天这一声“妈”,没有拉近关系的目的,是她真心实意叫出来的。 丁灿灿脑中的思绪从刚才开始就非常精彩,完全游离于现实之外,更没注意到颜悦的情绪变化。她想,只要没被周紫燕抓到她和唐鲤的实锤,她就可以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当个“渣女”啥事也不承认,省得周紫燕为这事儿操心,估计又要说什么“妈妈不反对你谈恋爱但是你马上要高三了”之类的话。 丁灿灿正出着神儿,觉得自己是个大聪明,孰不知她心里的小九九周紫燕早就洞察清楚了,只是懒得说而已。 周紫燕“诶”了一声,接受了颜悦忽然叫出来的那声“妈”。 “你吃饱了吗?”周紫燕伸出手去,用手指轻轻擦拭了一下颜悦的眼角。 “饱了。”颜悦的心情比在屋里闷着哭的那一阵儿好了不少。 周紫燕又瞧了丁灿灿一眼,颜悦也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丁灿灿不知在盘算着什么,嘴角衔着一抹得意且幼稚的笑,乍一看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完全没注意到有四只眼睛正同时看着她。 颜悦在这方面很羡慕丁灿灿。周紫燕尽可能地给足了丁灿灿爱与关怀,所以她不需要向外界寻求。 颜悦瞧着丁灿灿,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周紫燕说:“妈……那天你进医院,我听周小小姐姐说,冯奶奶不知道什么情况,无意间说了什么‘有福气’、‘两个女儿’之类的话,惹得你伤心了。” 周紫燕装作不在意地一笑,“没什么,都过去了。再说她确实不知情,不知者不怪嘛。” 颜悦的眼睛因为刚才哭过,现在还有些红。她认真地看向周紫燕的眼睛,缓慢但郑重地说:“妈……你现在,确实有两个女儿。以后你再听到类似的无心之语,你不要再像那天一样……灿灿能为你做的事儿,以后我也能为你做。” * 6月7号、8号因为高考连着歇了两天。两天额外的假期结束后,再回学校,高三教学楼已然变得空荡荡。各科老师的作业只多不少,丁灿灿看着手头上新拿到的一摞摞卷子,颇有些感慨。她还记得两年前因为美术特长考上附中时的激动心情,却不想现在已经成了学校里资历最老的老学姐了。 准高三要等到7月20号才放假,期末考试结束后,还要在学校里上20天的课。 老旧的教学楼没装空调,每间教室全凭三个风扇“咿咿呀呀”地送凉风。凉风在密闭的空间内很快便被瓜分得一干二净,丁灿灿用湿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些纠结要不要去理发店剃个头。 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好不容易留了两个月的头发,前几天还嫌头发长得慢呢,不能因为天气变热就功亏一篑呀,再忍忍吧。 丁灿灿抽了个午休时间,特意去了一趟颜悦的宿舍,在颜悦宿舍的小衣橱里搜刮到了一条新的打底裤。 颜悦爱穿裙子,一到夏季,衣橱里堆满了裙子、打底裤和无袖内衣。 丁灿灿来问她要打底裤,颜悦一下子便明白了是什么事儿,“啧啧”了两声,递给她一个“我看好你”的眼神。 单周周末上自习,学校对于学生衣着管得比平时松,没有特别要求学生在单周的周末必须穿校服,所以有不少同学在上单周自习的时候穿着自己的衣服。 丁灿灿留寸头留了近十年,告别裙子的时间也差不多是十年。 当她骑着车子抵达悬旗公馆门口时,心里感觉有些别扭。 颜洛川从周紫燕口中得知她最喜欢的颜色是粉色后,给她买了一辆粉色的自行车和一条粉色的裙子。自行车丁灿灿上学放学骑着,但那条连衣裙被她挂在衣橱里,一直没穿。 今天是头一回穿。 她留寸头的这么多年,其实很羡慕那些穿小裙子的女生。但真正旧梦重拾,穿上小裙子以后,她一时间只觉得很别扭、很不适应。 面对唐鲤惊奇的目光,丁灿灿心情复杂。 “你别那么看着我,我现在感觉自己像个女装大佬。” “没有没有,挺好的。”唐鲤忍不住一直笑,却又赶紧解释说:“我不是笑你穿裙子,我是笑你脸上的表情。” 颜洛川买的这条裙子偏长,遮过膝盖,有些淑女范儿。丁灿灿的头发尚短,穿着这么淑女的裙子有点违和,但唐鲤瞧着粉色称她的脸正好,有相得益彰的美感。 显然,穿裙子是丁灿灿鼓起勇气所为,她脸上的表情很别扭,但他没吝啬自己的鼓励。 “你本来就是个女孩子呀,穿裙子怎么就算女装大佬了?我觉得这条裙子你穿着挺合适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别扭啊。” 丁灿灿站在车子旁边,腿脚僵硬得像个木头人。 唐鲤上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你转个圈我看看。” 丁灿灿脸红,瞪了唐鲤一眼,而后飞速地蹬上车子骑到了他前面,没有等他的意思。 唐鲤笑了笑,骑着车子跟上她。 初夏的熏风将她的裙摆鼓起来,像一张粉红色的小帆。 * 期末考试安排在六月末,考试的第一天正好是丁灿灿的十七岁生日。 “这是什么东西啊?”丁灿灿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一坨不明物,但唐鲤都说了这是他亲手为她做的生日礼物,甚至还请李迦蓝和唐沛枫帮了一点小忙,所以她不好措辞难听,只能仔细端详,努力地分辨这团极度抽象的玩意儿到底是个啥。 丁灿灿盯着面前这一坨花红柳绿的黏土看的同时,唐鲤也在神色紧张地看着她。 终于,丁灿灿端详出点眉目来了,表情了然道:“我知道了,这是一个秃头小人,坐在一座粉红色的高山上。” 她所说的,和唐鲤实际想捏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唐鲤沉默了片刻,而后公布答案:“这不是秃头小人……这是你……是穿着粉红色裙子的你。” 作者有话说: 高级手艺人·唐鲤:谁还不是凭本事单身呢? 第63章 云宫迅音 唐鲤说出“这是你”之后, 丁灿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震惊。 唐鲤一瞧她这个反应,心想:完了。 三月份他过生日时, 丁灿灿送他的生日礼物出自自己之手,诚意满满。他便有样学样,非得在“诚意”上硬下功夫,结果弄巧成拙, 出力不讨好。 李迦蓝和唐沛枫被他当救兵搬过来略微修整了一下这个泥塑小人, 但事实证明, 他们一家三口合起来都凑不出一双巧手。 因着期末考试的缘故, 昨天晚自习结束后桌子被摆成单人单桌。此刻,丁灿灿与唐鲤之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一大早, 两人刚一落座, 唐鲤神神秘秘地把一个盒子放在了丁灿灿桌上, 而后他歪着身子, 隔着过道紧张地看丁灿灿开盒子。 他那样子显得特别滑稽,但他的注意力全在丁灿灿的反应上,自己全然不觉得。 丁灿灿纵使有千言万语,也被唐鲤无比虔诚的表情和那句“我爸妈帮我弄了一点”弄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尴尬地笑笑,指着面前的小人问:“为什么它的发际线这么高?我乍一看真像个秃子。” 唐鲤赶紧加以解释:“黑色的黏土不够了。” 丁灿灿盯着黏土小人堪忧的发际线, 不好把打击的话说得太直白, 自认为委婉地说:“头发短和秃头还是有一定区别的。你在它后面接上一条辫子, 放在清朝应该能当个贝勒爷。我前一阵儿还嫌天气热, 教室里没空调, 想着去理发店剃头, 今天你送的这个小人让我坚定了留头发的想法。” 说着说着, 她拍拍唐鲤的肩膀,郑重地说:“谢谢。” 丁灿灿这套操作把尴尬转移到了唐鲤这边,再加上坐在丁灿灿正后方的王登科适时地发出夸张的嘲讽笑声,让“高级手艺人”唐鲤的尴尬程度只增不减。 “你底下捏的那个粉不拉几的东西确定是裙子?我怎么看都觉得像座山啊。”王登科抻着脖子看丁灿灿课桌上摆着的泥塑小人,头头是道地开始点评:“还有那两只眼睛,芝麻大小,是认真的吗?我记得你爷爷手特别巧啊,都说隔代遗传,你咋没遗传上呢?” 唐宏远生了一双巧手,比大姑娘还巧,天生的。以前他在世时,年年春节剪窗花,还送过王乐几张,王乐稀罕得不得了,甚至舍不得拿出来贴,所以王登科印象深刻。他也见过唐鲤依葫芦画瓢跟着唐宏远学的剪纸,剪得那叫一个张牙舞爪、惨不忍睹。 现在摆在丁灿灿桌上的泥塑小人,身体比例严重失调,乍一看像个秃子,跟他那些不堪入眼的剪纸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登科不知道前一阵唐鲤因着唐宏远的缘故心态崩塌过一次,但丁灿灿知道,他们聊过这个话题。 唐鲤神色黯淡了三分,几不可察。 丁灿灿转身瞪了王登科一眼,道:“这是唐鲤送我的生日礼物,只有我能发表评论。” 王登科被她这话给整笑了,当即吹了声口哨,“这就护上了?” 丁灿灿语气嫌弃:“你连我生日都不知道,哪好意思说唐鲤手艺差。” 王登科没太放在心上,说:“回头叫王乐给你写张生日贺卡。” 他搬出了万能的王乐来当挡箭牌,丁灿灿努了努嘴,转眼看向唐鲤。 唐鲤的神色只有在王登科提及唐宏远时才有过刹那的黯然,此刻已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对王登科道:“下回你过生日,我也给你亲手整一个。” 王登科赶紧拒绝:“用不着用不着!你把我捏成秃子我会谢谢你全家!” 唐鲤一笑,并没有理会王登科的满脸拒绝,“那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 丁灿灿将穿着粉红裙子的“自己”重新放进盒子里,随后将盒子圈进臂弯中,隔着过道对唐鲤说:“你送我的这个小人,我挺喜欢的。” * 两天的考试结束,学校放一天假。 等老师批完卷子,开完家长会,准高三还要继续回学校上课,一直上到7月20号。 一想到要在没有空调的教学楼里待到七月中下旬,准高三离校的时候远没有高一的学弟学妹的神色开心。 唐鲤、丁灿灿骑着车子一同回家,骑到悬旗公馆门口,丁灿灿挥手向他告别。 唐鲤刹住车,目送着丁灿灿的身影拐过街角,他重新蹬起车子,折返回去,朝T大社区医院旁边的超市骑去。 一进超市,他直奔手工材料区,重新去买黏土,每种颜色都买了足够的量,绝对不会再因为黑色黏土不够而捏个疑似秃头出来。 饭后,唐鲤立马在自己的课桌前坐下,先找了个视频像模像样地学了一番,而后才尝试着开始动手。 他和爷爷唐宏远、爸爸唐沛枫不一样,他从小就是那种天资不够聪颖的,没有他们那种天生的聪慧,学什么都要耗费不少精力。 唐沛枫很容易做到的事,他可能拼尽全力去做都不一定能做到。 窗外滚过一声闷雷,随后一场暴雨以铺天盖地的架势来为六月收尾。 唐鲤房间的窗户开着,夜风携卷着雨雾从窗外吹进来,花枝竹枝在雨中瑟瑟抖动,窸窸窣窣地落满一地花瓣与枝叶。 唐鲤专注地捏着小人的脸,对窗外的动静浑然不觉。 房门原本就是开着的,唐沛枫进来之前又特意敲了两下。 唐鲤短暂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回头看了一眼。 唐沛枫进来,将他房间的窗户关上。 “雨下这么大也不知道关窗,一会儿潲雨窗帘都要湿了。” 他关窗户的同时,瞄了一眼唐鲤。 唐鲤简短地“嗯”了一声,并未把注意力分多少给唐沛枫。 唐沛枫的目光落在唐鲤面前摆着的一张合照上——照片是唐鲤十五岁生日当天照的,坐在他旁边的人是唐宏远。 唐沛枫愣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关好窗户便退出了唐鲤的房间。 唐鲤不算聪明,但他身上有一股韧劲儿,永远都不肯服输。 唐沛枫坐在沙发上,出了一会儿神。 唐鲤刚才的样子和脸上的表情,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他。他一次一次地被他的恶语击倒在地,又一次一次不肯服输地抬起头来。 只可惜,他当时只看到了他不如别人的地方,没看到他那双眼睛里永不服输的坚定。 李迦蓝发现丈夫在发呆,走上前来,坐在他身边。 “你想什么呢?” 唐沛枫将身体向后一靠,语气有些疲惫:“我想起了咱爸之前对我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发现唐鲤不算是个多聪明的小孩,他叫我多看过程,少看结果。” “‘多看过程,少看结果’,咱爸这话没错啊。” 唐沛枫笑得有些嘲讽,目光落在烟灰缸上。 “说得是没错,但是当时他说这话,我全当他在放屁。” 他说着说着,伸手去拿放置在茶几上的烟灰缸。 随着“咚”的一声,烟灰缸落进垃圾桶里。 唐沛枫侧头看着已然换新的水晶鱼缸,又回头看了看十字绣的装裱玻璃。 “咱家没有人抽烟,留着没用,扔了吧。” * 唐鲤认认真真地搞了两个多小时,但各种颜色的黏土组合在一起还是差强人意。 他看着手里的新小人,感觉没比送给丁灿灿的那个强太多,不免有些泄气。 这种挫败感,他这些年不止体会过一次。 从小时候开始尝试着跟唐宏远学剪窗花开始,他就无数次地体会过灰心丧气的感觉。 林修竹和林韵竹一学就会,剪的窗花从幼稚到精致只需要几天时间。 他不一样,甚至到现在,他都没能成功地剪出一张不那么难看的窗花。 所以自己的窗花得到一句奶奶无心的表扬之后,他记了很多年。以至于那句表扬,在无意中改变了他和唐沛枫的命运。 唐鲤轻轻叹了口气,稍作休息,将手中的黏土放下。 他伸手拿过相框,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和爷爷唐宏远。 唐宏远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唐沛枫也没有他所想象出的完美幸福的原生家庭。 距离因唐宏远而情绪崩溃的那次爆发,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现在再回想起爷爷唐宏远,没有那天心态崩塌时尖锐的疼痛感,但也没有之前那样的对其不可抑制的怀念,有的只是胸膛中闷闷的沉郁之感。 代代相传的不止是基因,还有教育模式和为人父母的思维。 孩子是父母的一面镜子,从孩子身上,总能或多或少地窥见其父母是种什么样的家长。 唐沛枫就是唐宏远的镜子,唐鲤早该察觉到这些。 唐鲤将相框摆回原处,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他拿出手机,打开了自己睡前常听的《云宫迅音》。 熟悉的旋律中,承载着他对唐宏远的记忆。 记忆里的唐宏远,永远以他为先,永远会在唐沛枫发火时第一时间冲过来护着他。 旋律还是那个旋律,但他对于唐宏远的印象已不可避免地与记忆中的他偏离了几分。 忽然手机“嘀嗒”了一下,截断了《云宫迅音》的曲调。 有条新消息进来,唐鲤拿起手机瞥了一眼。 是丁灿灿发来的。 丁灿灿:明天我要去给你画画。 唐鲤摸不着头脑,当即回道:什么画? 丁灿灿:你忘了,你答应好的,要给我当第一个模特儿。 作者有话说: 高级手艺人唐鲤,绝不服输。 唐鲤:传下去,明天灿灿要给我画《泰坦尼克号》里杰克给露丝画的那种画! 第64章 火山学姐 一大早, 周紫燕对着镜子往脸上拍水乳,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你这是要去哪儿?”丁灿灿刚起床,头发乱糟糟的, 打着哈欠问道。 “我要去蒸蒸日上。”周紫燕拍完水乳,开始挤粉底液,还不忘在胳膊上挤一些,均匀地涂抹开, 遮住了手臂上的三道疤痕。 弄完粉底液, 周紫燕提醒了一句:“我给你和颜悦蒸了鸡蛋膏, 在蒸锅里, 还加了龙虾尾,你们记得吃。如果觉得淡, 厨房里有酱油和蚝油, 可以加一点。” 丁灿灿有点纳闷:“你今天怎么突然想着要复工啦?” 周紫燕低头在化妆包里找眼影盘, 说:“今天复不了工, 我最多就是去打扫打扫卫生,多久没清理了……你如果乐意跟着我去当苦力,我是不会介意的。” 说话间,丁灿灿又打了一个哈欠,声音懒懒地道:“我不去了……我今天跟唐鲤约好了要去给他画画。” 如果不是昨天跟唐鲤约好了,她也不必早上定个闹钟起来, 大可以趁着期末考试后的这一天假期睡个懒觉。 “你画什么画?”颜悦原本也想睡懒觉, 但被猫扒拉门的声音吵醒, 此刻打哈欠的频率不比丁灿灿低。她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 瞧见丁灿灿站在洗手台前和周紫燕说话, 便也跟着凑过来。 丁灿灿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构想和用意。 “这个想法挺特别的。”颜悦又问:“我爸呢?” 周紫燕对着镜子涂口红, 用指尖轻轻擦了擦不小心越界的一小部分, “你爸吃了早饭就出门了,局里有事儿。十分钟前走的。” 颜悦一听“局里有事儿”几个字,脸习惯性地皱成一团,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习以为常无所谓的样子。 “那我跟你去蒸蒸日上吧,我从来没去过呢。”颜悦忽然说。 周紫燕的视线从镜中的自己转移到颜悦身上,笑了笑问:“跟我去打扫卫生?” 颜悦点了点头,说:“但是你中午要给我做好吃的。” “没问题。”周紫燕一口答应。 丁灿灿以前看不惯颜悦往周紫燕面前凑,觉得她那是在抓尖儿卖乖,现在却很能理解她。 她拍了拍颜悦的肩膀,郑重道:“打扫卫生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颜悦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玩笑意味:“大画家丁灿灿有更艰巨的任务,励志要用自己的画笔敲醒那些不可救药的中国式家长,拯救中国式教育。” 丁灿灿连连否认:“别别别,我真没往这么宏伟的目标去想。” 整个国家的教育怎么可能凭她一己之力改变,她只不过是有一个想让更多人看到错误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害人不浅的想法而已。 丁灿灿抱着素描本朝悬旗公馆走的路上,脑子里还在不停地回放着颜悦所说的话。 颜悦说那话并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开了个玩笑。丁灿灿想得出神,颇有些感慨,凭她一个人当然不可能改变什么,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国家的教育制度和教育思维无疑是蚍蜉撼树。 但当她踮起脚尖敲响唐鲤卧室的窗户,看到唐鲤推开窗子探出脑袋时,她的心情晴朗了几分。 这个构想最初源自她那天机缘巧合地发现他自闭得钻进了床底。 把他从床底下拉出来以后,她看到了那种让她感觉极为陌生的眼神,她想把这双眼睛画下来。 仅此而已。 丁灿灿扒在窗沿上,问:“你爸妈在家吗?我这样回回不走正门感觉不太礼貌诶,我是不是应该去和叔叔阿姨打声招呼?” 唐鲤不在意道:“不用。我妈上班去了,我爸今天上午没课,现在还没醒。” 他抽过丁灿灿手中的素描本看。 素描本是全新的,只在封皮上用马克笔写了四个大字——火山学姐。 唐鲤哑然失笑。 丁灿灿正努力从窗户外往里爬,听见唐鲤笑,她气得一把夺过自己的素描本。 “笑什么笑!” 丁灿灿的每本素描本都有名字,只不过这一本的名字着实有些奇怪。 她解释道:“你现在不光是我的模特儿,还是一个倾诉者。我呢,你要把我想象成一个知心姐姐,向我倾诉你的遭遇。所以我临时给自己编了这么一个名字,怎么样,是不是很有知心大姐姐的感觉?” 她不解释倒还好,谁知一解释,唐鲤的笑声更加夸张,让她火大。 丁灿灿气急败坏地手脚并用,以最快的速度翻过了唐鲤卧室的窗台。 她今天穿了一身明黄色的吊带纱裙,双脚一落地,唐鲤的笑声止住,明显愣了一下。 丁灿灿对于穿裙子还不算太习惯,见唐鲤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她来不及算方才的那笔账,有些手足无措,但不忘了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为自己找场子。 “看什么看!我又不是第一次穿裙子!” 她向来不会掩饰情绪和内心的羞涩,说话间,表情别扭,脸色绯红。 丁灿灿随周紫燕,皮肤偏白。明黄色的裙子称得她多了几分生机,窗外的阳光落在裙子的纱网上,斑驳跳跃。 “这条裙子也很适合你。”唐鲤忽然意识到刚刚光顾着看她,有些失态,赶紧错开目光,将视线从她白皙的手臂上转移到别处,“这个颜色更有夏天的感觉。你上次穿的那条粉色的也很好看……都很好看……” “这是我妈妈给我买的新裙子,我第一次穿。”丁灿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新裙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裙纱,“上次那条你见的时候,也是我第一次穿。” 丁灿灿发觉自己有点语无伦次,女装大佬的羞耻感眼看又要浮上来,她扯过自己的绘画本,开始指挥唐鲤。 “你坐那儿,离我两米远就行。” 看她摆出一副一本正经准备开始画的样子,唐鲤没来由地又“噗嗤”一笑。 丁灿灿从随身携带的笔袋里拿出2B铅笔和橡皮,重新坐在唐鲤的窗台上。还没等她开始琢磨到底要怎么画,思路被唐鲤莫名的笑声打断。 “你不许笑!”丁灿灿面红耳赤,气得蹬腿,“我现在还不太习惯穿裙子,你一笑我就觉得我像个女装大佬!” 唐鲤赶紧摆手加以解释:“我觉得你穿裙子很好看,我笑不是因为你穿裙子……我笑是因为‘火山学姐’。” 这个名字略显中二。 他的话数次因上气不接下气的笑而中断。 丁灿灿高高地坐在窗台上,无奈地抄起手臂看着唐鲤,感觉自己今天来得不是时候。 她想画的是唐鲤当初刚被她从床底下拽出来时的那种状态。 不是现在这样快乐得像个精神病院在逃病患! 但转念一想,唐鲤平时似乎是个极少笑的人。 即使笑,也是浅淡而短暂的笑。 他很少像此时此刻这般开怀大笑。 像个二傻子。 丁灿灿无奈地抿了抿嘴唇,任由他先笑够。 唐鲤一笑起来,杏仁眼弯成月牙,眼睛中带上了灵气。 他只顾着笑她取的名字太中二,全然没发觉她一直在认真地看着他笑。 丁灿灿忽然想,也许每个人在长大的过程中都会遇到难处,各有各的难处。 唐鲤说起自己的爸爸唐沛枫时,她会觉得惊讶,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家长”。 而她向他说起丁家村时,他同样会惊讶,有些难以相信“竟然还有这样的村子存在”。 没有人能一帆风顺地长大,在彼此遇到之前,都走过了一段布满荆棘的路。 这时,卧室的门被敲响。而后穿着居家服的唐沛枫睡眼惺忪地走进来,问:“啥事儿这么高兴啊?笑得这么欢?” 随后,他看清窗台上还明晃晃地坐着一个人。 “呦,灿灿也在啊?”唐沛枫尽管没完全清醒,但一笑起来还是很有亲和力,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跟丁灿灿在音频中听到的温柔男声一模一样。 “叔叔好。”丁灿灿坐在窗台上没挪地儿,大方地朝唐沛枫打了声招呼。 “来找唐鲤玩吗?”唐沛枫笑着问。 丁灿灿点了点头,同样带上一抹笑,如实相告:“来给唐鲤画画。” 唐沛枫似乎来了兴致,又忍不住问了一句:“画画?” 丁灿灿上次发表的“他能考上北大看把他牛逼的!”、“我就看不起他那个样子!”等一系列危险言论不确定唐沛枫听了多少去,但她现在面对唐沛枫一点都不怂,甚至头还有点铁,有什么便说什么:“对呀,唐鲤答应我要给我当第一个模特儿。我要以‘错误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会害死人’为主题,画一个系列。” 这话,明摆着打唐沛枫的脸。大喇喇地向他表示,他是个不合格的家长。 但丁灿灿从头到尾一直看着唐沛枫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她甚至有些期待唐沛枫听了她面对面的讽刺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有些话她在发现水晶鱼缸的新裂痕时就想说了,今天虽然有些拐弯抹角,但起码是当面讽刺。 唐鲤面向丁灿灿坐着,背对着唐沛枫。 他看不见唐沛枫脸上的表情,只抬头注意到了丁灿灿的神色。 她神色认真,直视着唐沛枫,似乎想从他的反应中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唐沛枫沉默了片刻,开口说出一句丁灿灿和唐鲤都意想不到的话:“你招模特儿有年龄限制吗?我觉得我也符合你的条件。” 作者有话说: 老唐试图臭不要脸地挤进专门画青少年的《壹佰》里。 第65章 重获新生 话音刚落, 唐鲤回头看向因没睡醒而疑似语言系统紊乱的唐沛枫。 唐沛枫笑意融融,马上改口说:“我开个玩笑而已。” 丁灿灿原本高高地坐在窗台上,明黄色的裙摆随着窗外的热风鼓荡。她两条腿随意地交叠在一起, 两只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唐沛枫,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反倒显得推门而入的唐沛枫像个客人。 但唐沛枫既没有像丁灿灿预想的那样表情难堪且尴尬, 也没有像唐鲤所想的那般神色不悦, 他从容地笑着说出那句话时, 已然把丁灿灿打败了。 丁灿灿不自在地从窗台上跳下来, 没有了方才用坚定目光质问唐沛枫的气势,鸣金收兵, 偃旗息鼓。 现下, 唐鲤止住了笑, 被唐沛枫臭不要脸的发言搅合得把方才的笑点抛于脑后。 “真的是在开玩笑, 你们俩太不经逗了吧。”唐沛枫见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自己,只好又强调了一遍:“玩笑而已。你们继续玩吧,我饿死了,我要去吃早饭了。” 唐沛枫掩门出去,唐鲤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看向丁灿灿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无奈, 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家父精神病犯了没关好, 见笑了”。 丁灿灿有些愣。 她方才一直看着唐沛枫, 有那么一瞬间, 她捕捉到了他眼睛中的认真。下一秒, 他打了个哈哈说是开玩笑, 便顺理成章地揭过了这一页。 见丁灿灿有些出神, 疑似被唐沛枫的语出惊人和臭不要脸弄懵了,唐鲤开口说:“你别理会他。” 丁灿灿忽然反问:“你觉得叔叔刚才是在开玩笑吗?” 唐鲤结舌。 他知道唐宏远是个过分严厉的父亲,教育方式有些极端,但唐沛枫过去究竟经历过什么,他不得而知。 丁灿灿无从揣摩唐沛枫方才的所思所想,便中断了这个话题,将目光重新定格在唐鲤的眼睛上。 她将他从床底拉出来的那一刻,有了那个初步的构想。 她想把他那一刻的状态画下来。 但实践证明,这不可行。 眼瞅着自己的构想还没开始就要流产,丁灿灿有些失落,对唐鲤道:“看样子我就算想画你,也没法面对面地画,你一看到我就想笑,估计周依侬也是,她笑点更低,肯定没法老老实实地坐在我对面,任由我画。” 唐鲤出言安慰:“其实可供你用的模特儿多了去了,不止我和周依侬。” 丁灿灿暂且想到的模特儿人选只有他们两个,唐鲤忽然说这话,她有些疑惑,问:“什么意思?” “你想展现的主题是‘错误的教育会害人、吃人’,符合你要求的,咱们身边一抓一大把。”唐鲤略加思索,继续道:“就这么说吧,我感觉除了王登科,咱们周围剩下的人都符合你的要求。” 唐鲤直截了当地把王登科排除在外,丁灿灿“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实话啊。王登科这种投胎小能手,当然不符合你的主题了。我爸和王槊叔叔很不一样,他俩一个像承袭皇位一样接过了自己爸爸的老一套,一个做出了深刻反思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重新体验一遍自己当年的经历。” 唐鲤羡慕王登科的同时,还不忘讽刺唐沛枫一句。 “那你呢?”丁灿灿坐在他课桌的一侧,支着下巴望向他,“你将来如果当了爸爸,会怎么样?” 唐鲤毫不犹豫地做出回答:“那我肯定会向王槊叔叔看齐,让暴力和错误的教育终止在自己身上,不让孩子走上自己的老路。” 他说得无比坚定,丁灿灿蓦地脸一红,觉得自己说远了,于是把话题扯回来:“虽然你很不配合我,一直笑,但我还是想画你,把你放在第一页,毕竟我的这份构想是由你而起的。” “我配合,我不笑了。”唐鲤嘴上虽这么说,但一抬眼对上丁灿灿的眼睛,又忍不住开始笑:“要不你的这本涂鸦本换个名儿吧,别叫什么‘火山学姐’了,叫‘大家都有病’吧,反正符合你条件的,或多或少都有点心理问题。” 丁灿灿气得想踹人,“你不觉得你想的这个名字更中二吗?” 唐鲤的视线落于丁灿灿放在膝头的本子上,“要是你真画了很多像我一样的,估计你这本子就相当于一本病历本了,干脆现在就取名叫‘病案本’吧。” 丁灿灿被气笑了,随即说:“那你就是第一个不配合我的病人。” “丁大夫。”唐鲤接上了她的话茬儿,又立马改口道:“火山学姐。我会好好配合你的。” “你别抬头看我,你现在一看我就笑,我没法画。”丁灿灿说:“你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随便找本书看,我负责画你。” 唐鲤乖乖照做。 丁灿灿没再多言,按照自己预想的尝试画了几笔。 她比照着自己眼前的唐鲤,画出他眉眼的轮廓,而后根据自己的记忆还原他当日的眼神。 唐鲤抬起眼偷偷地瞄了一下她所画的内容,好奇道:“为什么先画眼睛?” “喜欢呗。”丁灿灿头也不抬地随口说,而后嘴硬道:“我就是喜欢先画眼睛,这个习惯随了我好多年了。” 唐鲤一笑,重新将视线落于书页上。 丁灿灿一边画着,一边唠起嗑来:“其实我看家的本事还是国画,当初也是靠这个考上附中的。我小时候就爱蘸水在家门口的地上乱画,后来我们村里小学有个会画两笔的老师教过我一阵子,我跟着他学会了画竹子。后来我妹经常攒下自己的零花钱,到小卖部给我买墨水。” 丁灿灿提起丁念念,唇边衔了一抹笑,“我妹可宠我了,每次买的都是小卖部里最贵的‘一得阁’。我还记得有一次日食,我既想看太阳,又不敢直视,最后把半瓶墨水倒进了洗脸盆里。缺了一半的太阳倒是看见了,但把她心疼坏了,三天没理我。” 唐鲤静静听着,并没有出言打断丁灿灿怀缅逝者。 “再后来,我跟着我妈来了市区。她觉得我喜欢画画,也有点小天赋,不能浪费,所以给我找了专业的美术老师。我也学过几年素描,但画得一般。而且我的素描老师一直不喜欢我,我就更不想学了。” “为什么不喜欢你?”唐鲤出于好奇,忍不住问。 “常言道‘画人先画骨’,我偏不,非要依照自己的习惯来,不走寻常路,画人先画眼。老师纠正了我很多次,我就是改不过来。但也没办法,眼睛是五官之首,我看人,总是先注意到眼睛。”丁灿灿抬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但话又说回来,也要看眼睛长在谁脸上。我得先喜欢一个人,才会喜欢他的眼睛。换做是我不喜欢的人,眼睛长得再好看也没用。” 这句话拐弯抹角,翻译过来就是“我很喜欢你,所以才喜欢你的眼睛”。 丁灿灿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不再看唐鲤,一时间只剩下铅笔摩擦在素描纸上的“沙沙”声。 唐鲤的视线凝在书页上,耳根有些热。 他背她回家的那晚,她伏在他肩上,晕头转向间一直在强调喜欢他的眼睛。 他当时以为,她只是喜欢他的眼睛而已。 现在她亲口承认,是因为喜欢他本人,才会喜欢他的眼睛。 窗外风过无痕。 * 6月30号上午开家长会,王槊一如既往地在开会之前闲不住嘴。他先是自言自语了一番:“王登科不是跟灿灿同桌吗?怎么和唐鲤对调了位置?” 而后主动去问周紫燕,上次家长会怎么没来。 周紫燕回身,笑道:“上次因为生病没来。” 王槊连连问候,又上下打量了周紫燕一番,说:“灿灿妈妈多保重身体啊,不过我瞧你现在气色挺好,应该是大好了吧。” 周紫燕笑了笑,说:“现在很好。” 跟周紫燕说完话,王槊又去跟沈韶华搭话:“诶呀,沈忱妈妈,好久不见啊,看你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唐沛枫坐在王槊斜前方,一听他聒噪的声音便头疼。 好在班主任按时进了教室,王槊没有叽叽喳喳太久。 高一的学弟学妹已经陆续拖着行李箱离校,准高三要从今天下午开始继续上课,一直上到七月中下旬才正式放假。 家长会结束后,丁灿灿在教学楼前见到了沈韶华。 沈韶华穿着一身新衣服,上身白色T恤,下身黑色九分裤。虽不是多么贵重的穿着,但大方得体,她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眉毛特意画了几笔,言行举止间多了几分自信。 丁灿灿主动上前打招呼:“阿姨,你今天很漂亮,我就说你皮肤底子好吧,稍微打扮打扮就很好看。” 沈韶华被丁灿灿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转了半圈向她展示,“这是我自己买的。” 丁灿灿一笑,目光在人群中找寻周紫燕。 周紫燕和王槊正聊着天,唐沛枫难得清静,从王槊身后悄然溜过,生怕他拽住他,又啰啰嗦嗦地说一大堆数落他的话。 周依侬站在教学楼南侧的光荣榜前,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名字给唐鲤看。 “我这次上榜了。” 唐鲤看了看周依侬的名字,毫不留情地出言打击道:“上一次榜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跟沈忱和江竹西一样,回回都在榜首。” 周依侬“哼”了一声,作为多年老同学,他们俩经常向对方说风凉话,她没往心里去。 距离他们不远,许翊站在光荣榜前,抬头看着同班同学沈忱的名字位居理科榜首,眼神中流露出羡慕。 许景辉从许翊身后走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你这次进步很大。” 许翊心情低沉,“进步什么,我还是班里倒数第一。” 许景辉笑着摇了摇头说:“干嘛跟别人比,你这次比上次多考了十五分呢。” 唐鲤站在一边,无意中听到他们父子间的谈话,说不羡慕绝对是假的。 许翊羡慕沈忱,他羡慕许翊,似乎每个人都在羡慕自己以外的人。 许翊没再继续说排名和成绩,忽然提及另一个话题:“爸爸,我发现,你和我妈妈这么多年都以我为中心,有点忽视彼此。我小时候,你们还过个结婚纪念日什么的,后来你们把精力都花在我身上……你们越是这样,我压力越大……越觉得如果考不好,就很对不起你们……” 许景辉愣住了。 他和妻子并非感情出了问题,只是和无数中年夫妻一样,孩子越长大,他们投入到孩子身上的精力越多,渐渐地忽视了彼此,每天聊的话题除了孩子还是孩子。他已经忘记上一次过二人世界是什么时候了。 许翊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来不曾对他说过这些。 唐沛枫发现唐鲤、周依侬二人站在光荣榜前,于是走过来用肩膀撞了一下唐鲤,顺便分出一道视线瞥了光荣榜一眼。 “依侬上榜了呀。”唐沛枫鼓励了周依侬两句,随后看到了沈忱的名字,“沈忱还是年级第一啊。” 唐鲤随口道:“你去问问沈忱,愿不愿意当你儿子。” 说完,便自顾自地走开了。 许景辉瞧见唐沛枫来了,招呼了一声:“老唐。” 唐沛枫望着唐鲤的背影,无奈地一笑:“这孩子脾气见长。” 沈韶华和丁灿灿坐在孔子像前的长椅上闲聊,唐鲤走过去,先对沈韶华礼貌地说了声“阿姨好”,而后在丁灿灿身侧坐下。 唐沛枫和许景辉是同事,孩子又是同班同学,见了面免不了聊上几句。 唐鲤并没有打断沈韶华和丁灿灿聊天,而是远远地看向唐沛枫。 王槊曾和他在孔子像前的这张长椅上谈心。 唐鲤无意间想起王槊当时所说的一句话——你别看你爸现在跟我一样,四十多岁的人了,但我老觉得,他好像永远被困在16岁似的。 永远……被困在十六岁吗? 随后,他又想起丁灿灿昨天画画时问他的“你觉得叔叔刚才是在开玩笑吗”。 唐鲤看着正在跟许景辉聊天的唐沛枫,有些恍惚。 唐宏远该弥补的是唐沛枫,而非他。 他被当成了少年时的唐沛枫,接受了本该属于唐沛枫的弥补。 也许,王槊所言是对的。唐沛枫长大、变老的只有外壳,外壳下所居住的那个16岁少年一直没能等到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 丁灿灿的手伸到唐鲤面前,晃了晃。 “你看美女呢?看得这么出神。” 她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视线的终点不是什么美女,而是唐沛枫。 唐鲤移开视线,侧头对丁灿灿说:“也许他没有开玩笑,他也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作者有话说: 本文又名《大家都有病除了王登科》。 开个玩笑。 第66章 难以逾越 夏烨是出了成绩、报完志愿后才来T市的。他来的时候, 正赶上附中准高三在没有空调的教学楼里苦逼兮兮地上课。 周依侬帮夏烨借了唐鲤的长袖校服,让他披着附中校服混进来。正处于暑假期间,学校里只有准高三, 门禁比平时松,夏烨穿着校服很容易就进来了。 夏烨坐了七个半小时的高铁,于昨天下午四点多抵达T市。周依侬是住校生,昨晚下了晚自习直接回了宿舍, 今天早晨夏烨跟着唐鲤、丁灿灿二人从校外混进来之后, 她才见到他。 “你昨天住我家没进我屋, 没乱动我东西吧?”周依侬语气不善, 满脸嫌弃。 “周依侬,你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夏烨嫌热, 把唐鲤的长袖校服外套脱掉, 随意地搭在手臂上。 两人通常话还没说上几句就开始唇枪舌剑, 在电话里也一样, 唐鲤习惯性地夹在中间当和事佬,刚准备开口劝和,夏烨亲切地拽过他的手臂作势不理会周依侬。唐鲤被动地被夏烨拽着往前走,却不忘求生欲旺盛地回头看一眼气呼呼的周依侬。 “好久不见啊哥们儿。”夏烨上次来,一共只和唐鲤见过两面。现在一见,不妨碍他自来熟称兄道弟, “我上次还真没注意到T市火车站一出来就临海, 而且火车站修得挺别致的。” T市的火车站外观是德式的, 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 铭记了一段屈辱的历史。 夏烨说完火车站又说到T市的中山路, 老字号特色饭馆多集中于那里。 “昨晚周叔叔带我中山路玩, 我觉得你们T市的香酥鸡、虾仁蒸饺和松鼠鳜鱼都挺好吃的, 但我真的接受不了有道菜……叫什么来着……噢对,叫九转大肠。是猪大肠诶,那种东西真的可以吃吗……” 唐鲤发现,夏烨和王登科有个共同点——话匣子开了就很难关上。他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听他喋喋不休,现在终于轮到他插上一句话:“每个地方的饮食文化不一样,九转大肠也算是我们省的一道特色菜了。” 夏烨没纠结猪大肠的事儿,思维跳跃到了别处,“还有还有,你们这儿奇怪的吃的还真不少,昨晚我还吃了一道菜,叫爆炒腰花。我一开始吃着挺香,后来得知那其实就是猪腰子,说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听到自己最喜欢吃的菜被“点名批评”了,唐鲤露出一个尴尬但不失礼貌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与跟上来的周依侬完成“会师”,站在了同一阵营。 丁灿灿“噗嗤”一声笑出来,但夏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得罪人的边缘蹦迪。 先得罪了周依侬,又得罪了唐鲤,怪不得他俩肩并肩地站在一块儿像要一致对外似的。 “我们这边还吃煎饼卷大葱呢,你哪来那么多话,我真想往你嘴里塞一卷煎饼卷大葱,把你嘴堵起来。”周依侬没好气地对夏烨说:“诶,说你呢,一会儿我们要上课,你消停点儿别给我惹乱子,随便在校园里转转,等我中午下课,我请你去吃我们学校的小破食堂,那里有的都是你所谓的‘正常菜’,不会把你毒死的。” 几人说话间,走上了十三班和十四班所在的楼层。 夏烨端起一副视察领导的样子,在两个班的走廊上来回走动。 周依侬无比后悔把他带进学校,一心想着下午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周宁生,让他带他玩去。 十四班的走廊上,王登科和沈忱正在忙着整理自己的储物柜。听见动静,王登科把手里的一摞书暂时放下,看向他们。 唐鲤简短地向王登科介绍了一下,王登科眼睛忽然直了,浑身上下散发出和夏烨相吸的磁场。 “小哥哥,我想看你的纹身!”王登科一开口,周依侬脸上的表情变得格外精彩。 完了,两个自来熟碰到一块了。 如果王登科不提这茬儿,夏烨差点忘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纹身。 “走走走,去卫生间。” 周依侬被抛在原地,看着两个只在电话里讲过几句话今天第一次见面的人像是多年旧友那般相熟,直奔男厕去了。 两秒后,唐鲤也好奇地跟过去想看看。 最出乎周依侬预料的是,连沈忱最后也跟过去了。 “中二病是会相互传染吗?”周依侬看着沈忱的衣角消失在走廊尽头,语气里有些不敢置信。 约莫过了一分钟,四人从男厕出来。 王登科一脸兴奋,“好酷啊,有树枝,还有火苗。反正很酷!” 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响,几个人站在走廊上讨论夏烨的纹身。 周依侬垂着眼站在一侧,没有多说什么。 夏烨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她比谁都清楚,提及这个她难免愧疚,收起了刚才对着他剑拔弩张的架势,一言不发地站在窗边。 “什么乱七八糟的土味叫法,那是荆棘和烈焰,不是树枝和火苗,图样是我爸妈选的,寓意是‘披荆斩棘,浴火重生’。”夏烨一本正经地介绍起自己背后的纹身:“其实我一开始的想法特别简单,想直接纹‘逢考必过’四个字。” “然后呢?”丁灿灿忍不住问。 “我爸说low爆了,我要是真纹了‘逢考必过’四个字,他就假装不认识我。”夏烨耸了耸肩,“他说,学校和考试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很多更难的考验在学校以外,而且也不是以卷面的形式出现的。” 铃声响了,夏烨问:“你们是不是该上早自习了?” 随后催着他们进教室,“中午再说,我会一直待在这儿的。你们上课要紧。” 丁灿灿一转头,无意间注意到周依侬看向夏烨的目光中包含着羡慕。 在周依侬看来,十七岁和十八岁之间,好像隔着一道天堑,难以逾越。再没有哪两个相邻的年岁,比十七岁和十八岁差别更大。 十七岁在单调乏味的漆黑隧道里踽踽独行,而十八岁已经走出隧道能接触到更广阔、更精彩的天地。 * 附中的准高三七月中下旬放假,八月十三日开学,再次回到没有空调的教室里上课。 十三日的晚自习轮到语文老师陈静姝值班,见班里有学生昏昏欲睡,她有些不满道:“咱们附中属于市直的学校,教育局盯得紧,就算加课也不敢加太多。下面县市区里的高中,人家准高三生暑假一天没歇,我看你们是回家歇了这些日子懈怠了吧。” 课间,王登科用卷子扇着风,对陈静姝“王八念经”式的发言颇为不满。 “怎么着?高三就不配当人了?她的意思是我们学校因为被教育局盯着所以能歇个二十来天,我们就应该跪在地上感恩戴德?顺便告诉我们别的学校的学生多么多么努力?为什么这些老师张口闭口都是老PUA了?我就搞不明白了。” 盛夏难免火气旺,八月中旬是T市一年到头最热的时候。此时此刻的热,是连临海都拯救不了的那种热。 沈忱同样用卷子扇着风,悠悠地补充一句:“高中生不配有假期,更何况是高三。这么多年,这些话你早该听习惯了吧。” 沈忱这话,让王登科回忆起自己这些年是如何被洗脑式地灌输这种思想的,不由得更暴躁了,扇风的动作也跟着加快了不少。 唐鲤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他内心里暗自珍惜着和丁灿灿同桌的日子。 等九月份一到,正式开始上课,高三要调整成单人单桌,到那时他们就做不成同桌了。 今年的天气好像专门跟他们作对似的,从他们是“准高三”就开始热,一直热到九月他们成为真正的高三生。 赵校长废除了高一的走班制度,从今年新入学的高一开始实施。 早自习结束,王登科疲惫地打了个哈欠,说:“为什么我没晚出生两年,我真羡慕新来的高一,没有走班制。” 丁灿灿听了很纳闷,问:“你竟然还有觉得羡慕的时候?” 她和唐鲤一致觉得,王登科这样的人,只有别人羡慕他的份儿,哪里轮得到他羡慕别人呢。 王登科将身子向后一靠,语气中的疲惫感比方才更重:“高一不是英语实行走班制吗,三个班为一个单位。我当时英语学得不好,被分到‘慢班’里,每次上英语课,我都觉得很不自在,好像比‘快班’的人低了一等似的。” 随后,他发出一声叹息:“谁都有自尊啊。” 丁灿灿沉默。 王登科发觉到她在盯着他看,问:“你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 丁灿灿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从来没想到你也会有‘羡慕’这种情绪,也会有觉得伤自尊的时候。” 闻言,王登科不由得一笑,说:“我也是个有血有肉有脾气的人呀,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高兴得像个傻子似的。” 丁灿灿忽然想起,唐鲤曾经将她和王登科比作一望无际的被灿然阳光照射着的丰茂草原。因为当时他觉得他们俩似乎只有高兴的时候,没有烦恼伤心的时候,有别于周围的所有人。 现在看来,王登科其实和他们一样。 或者说,大家都是被晨昏线划分为昼半球和夜半球的一颗颗小地球。 “我经常安慰自己,鼓励自己,觉得过了这一关就好了。”王登科眼里多了几分向往,“等到十八岁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唐鲤: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我喜欢吃的东西! 大朋友们小朋友们,六一快乐! 第67章 警钟长鸣 和高一“走班制”一起被废除的, 还有每次考试后按成绩选座位、排考场的规定。 座位还是每月一换,改成了抽签制。 排考场是电脑随机打乱了来的,再也没有“第一考场”、“第二考场”这样的说法了。 赵校长废除这些制度和规定, 支持者甚众,但反对的声音也不少。 许多家长觉得,“走班制”是附中的一大特色制度,说废就废未免有点不合适。 经过了半年多的讨论, 终于在新学期伊始尘埃落定。 “你们不觉得咱们的这位校长挺有意思吗?”王登科拿着抽到的签, 目光根据黑板上的标号找对应的新位置, “反正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校长, 小学的校长我压根没见过,初中的校长只关注尖儿上的那些好学生。想让他们为了学生考虑, 去废除什么制度, 不存在的。” “我也没遇到过。”唐鲤说。 “我也是。”丁灿灿点头附和, “反正年级主任在主席台上批人的时候直接上去拔掉麦克风的校长, 我第一次遇到。”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后我们再遇到这样校长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沈忱道。 “沈忱你这话就有点悲观了吧。”王登科“啧啧”两声。 “我说的是实话。”沈忱一本正经道:“你嫌我悲观那你将来也去当校长,也去干票大的。” 王登科闻言眼前一亮,像是找到了什么新的、重大的人生目标似的。 “完了,沈忱。你说的玩笑话他当真了。”唐鲤说:“我能想象出他当校长以后, 学校会是什么画风。” 沈忱神色认真, “我没开玩笑, 敢想敢做、为学生考虑的校长太少了。虽然只凭一个校长改变不了中国的教育制度和教育大环境, 但最起码能让一个学校在这种整体压抑的教育氛围下喘口气吧。” 大家天天喊着口号, 说着“以人为本, 全面发展”。但真正能做到尊重人、以人为本的学校教育, 少之又少。 * 高三没有了体育课和升旗仪式,除了正课就是自习课。十月份的运动会和年底的文艺联欢会更是与高三生一点关系都没有。 日子一旦变得劳累忙碌且千篇一律,就会过得很快。 丁灿灿的最后一次心理辅导约在了12月28日的晚上,她向班主任沈秀林请了晚自习的假。 下午第四节 课结束,丁灿灿往校门外走时,一群不知是高一还是高二的女生从她身边经过。她们穿着有苗族特色的舞蹈服,像是要去排练。 丁灿灿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艺术楼的大门后。 周紫燕在校门口等着接她,送她去韩老师那里。 丁灿灿坐上副驾驶,扯过安全带。 “我也好想去看演出啊。” “什么演出?”周紫燕发动起车。 “我刚刚看到一群小学妹去艺体楼排练,我也想去看今年学校里的元旦晚会。”丁灿灿倾过身去,将脑袋靠在周紫燕右侧的肩膀上。 周紫燕转动方向盘,车驶离了停车位。 “是不是学习学得太累了呀?” 丁灿灿“嗯”了一声。 “妈妈挺羡慕你的。”周紫燕笑了笑,想起了自己高三的时候,“感觉没上大学是我人生中很大的遗憾。人生嘛,说没有遗憾都是假的,人能做的,无非是让遗憾少一点。” 丁灿灿靠在周紫燕的肩上,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新学期开始没多久,她很快适应了高三的学习节奏,忙起来之后就不觉得累了。今晚请假出来,算是偷闲休息,却觉得无比疲乏。她忽然很理解,周依侬为什么会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已经高考结束的夏烨,理解王登科所说的“等到十八岁就好了”。 她也很想从这所四面红墙围出的学校里出去。 她也很期盼十八岁。 她也想在抬起头时,所能看到的天空不再是四四方方的。 * 从韩江雪的心理咨询中心出来之前,丁灿灿反复确认自己以后是不是不用再来了。得到韩老师肯定的答复后,她又笑嘻嘻地握了握她的手,想沾点运气。 “韩老师,我也想去你的母校学心理学。” 韩江雪笑了笑,回握住丁灿灿的手,“那就提前祝愿你心想事成。” 周紫燕的车停在路边。 丁灿灿从心理咨询中心出来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她伸手接了几片,然后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T市今年的初雪来得晚,往年一般在十一月,今年拖到了年底。 雪下得不算太大,却下得够长。 绵绵密密地下了一天两夜。 30号的清晨,风停雪霁,暖阳晴明。 晴朗的天在31号下午再度暗下来,黄昏时分,飘起了盐粒子一样的细雪。 高三元旦假期只歇1月1号一天,31号晚上高三学生要在学校上晚自习。 唐沛枫从T大出来,漫无目的地沿街走着。妻子李迦蓝今夜加班,儿子唐鲤照常在学校上课,晚饭他一个人吃,暂时还没想好吃什么。 冬季昼短夜长,天色很快暗下来,风雪比方才他刚出T大时浓了几分。 唐沛枫无意中注意到街角的一家花店,夜晚给周围的一切涂抹上暗色,花店门口明亮的灯箱竖在雪中。 唐沛枫驻足。 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和一对中年夫妇先后进去,而后分别捧着玫瑰和马蹄莲一前一后地出来。 唐沛枫还是没想好怎么应付今晚这顿饭,但鬼使神差地推开了花店的门,向店员询问道:“有没有白色的花?” * 王槊接到唐沛枫的电话,根据他发来的定位找到了他。 他到达目的地时,唐沛枫正坐在路边,手里拎着几支白玫瑰花。 王槊感觉这个场面说不出地诡异。 今晚是跨年夜,各处都热热闹闹的,唐沛枫形单影只地坐在这儿,手里还拎着跟新年不搭调的白色的花,怎么看怎么别扭。 “诶,下着雪呢,你坐地上干嘛?” “雪又不大。”唐沛枫的回答漫不经心。 王槊看他心情比较低沉,索性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迦蓝今晚加班啊?” 唐沛枫点点头。 王槊心想,怪不得,这家伙看起来这么孤独,这么郁闷。 “小事儿小事儿,走走走,我请你吃饭,行了吧。”王槊边说,边拉唐沛枫的胳膊。 唐沛枫抬头看着簌簌落下的雪粒,忽然没来由地问:“秦勤已经被执行死刑了吧?” 王槊停止了手上拉扯的动作,力道松下来,“执行了,他当时又没上诉,也没被判缓刑。家里其他亲人不愿意原谅他,所以也没有谅解书。这都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吧,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唐沛枫将手中的白花放在路边,出了一会神,而后说:“他妈妈已经去世了,他活着的亲人都不愿意谅解他,老王你说,他死了以后,会有人祭奠他吗?” 王槊愣了一下,明白了唐沛枫今晚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把他叫出来。 “应该会吧……”王槊看向那几支被放在路边的白花,花瓣间很快沾上了细雪。 祭奠逝者一般用黄色或白色的菊花,花店里自然不可能有,唐沛枫退而求其次地买了白色的玫瑰。 “老王,我忽然觉得,秦勤那孩子真可怜。”唐沛枫语气缓慢沉重:“他像唐鲤,也像……也像十几岁时候的我……” 王槊没说话,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与打火机。 “来一根?” 唐沛枫没有拒绝,接过了王槊递过来的烟。 王槊按下打火机,火苗在风中摇摇晃晃地舔舐上来。 “我大学的时候觉得新奇,尝试过吸烟,但我没有吸烟的习惯,家里的烟灰缸是买茶几赠送的,纯摆设。”唐沛枫吸了一口,朝着面前的雪幕呼出一口烟雾,“那烟灰缸我以前用着可顺手了,脾气上来的时候随时拿起来砸东西。” 王槊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不过那个烟灰缸已经被我扔了。”唐沛枫敲了敲烟,一截烟灰抖落下来,混在雪中,“我以后,再也不要用到它了……小鲤鱼告诉我,他曾经想杀了我的时候,我是真的害怕……但我大哥跟我说,那不是唐鲤……那是十几岁时候的我……他那么一说,我渐渐地不害怕了……我后悔啊,我是真后悔……” 王槊出言纠正:“他是唐鲤,他不是你。只不过是你让他走上了自己的老路而已……唐沛枫,你得永远记得这一点,他不是你。” 唐沛枫的声音有一丝哽咽:“我知道。” 王槊呼出一口烟,而后叹气道:“我跟你说过吧,秦勤已经没有被救赎的机会了,但是唐鲤还有。今天我还要补充一句,不光唐鲤还有被救赎的机会,你也有。” “我知道……”唐沛枫重复道。 王槊的目光再次落在白色玫瑰花上。 有无数人都说,秦勤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儿,是个魔鬼,死不足惜。但此时此刻的他和唐沛枫都明白,他不是魔鬼,他只是个没有得到救赎以后也永远没有机会被救赎的孩子。 秦勤和秦永峰的悲剧,像一记长鸣的警钟,给错误的家庭教育打了一个叉。 但一家一户的悲剧,不可能唤醒所有人。 这片国土之上,还有无数个像秦勤一样的孩子。 他们深受错误的教育所害,遍体鳞伤,头破血流,却找不到任何出路与解决办法。 “王槊……”唐沛枫结束了手头上的那根烟,摘下了眼镜,“我很恨我爸……” “我知道。” “可是他去世以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他……”唐沛枫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这样的心理,是不是太奇怪了……” 恨之入骨,却又无时无刻地不在思念他。 “我能理解你。”王槊的手臂搭上唐沛枫的肩膀,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他们一个十八岁,一个十六岁,都是外人眼里的天之骄子。 “王槊……” “嗯?” “陪我去看心理医生吧。” 作者有话说: 我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赵校长那样的校长。 很怀念她。 第68章 揠苗助长 王槊曾问过唐沛枫, 为什么说心理医生都是江湖骗子? 唐沛枫给出的回答是:因为抵触去看心理医生,想用逃避的方式躲开过去的种种经历与回忆。 事实证明,躲是躲不掉的。 问题永远摆在那儿, 不去解决,只可能越来越糟糕,不可能凭空消失。 这些年,唐沛枫一直用着同一套“精神胜利法”来麻痹自己——只要不记得, 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也不知究竟是自己记性太好, 还是那样的暴力对一个少年来说伤害过大, 那些记忆始终伴随着他, 时不时地从缝隙中露出一个片段,面目狰狞, 张牙舞爪。 他害怕这些记忆无意间从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里蹦出来, 更不可能去主动加以回忆。这些事, 他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都甚少提及, 更不愿意在一个陌生的医生面前袒露自己的伤痕。 唐沛枫对于心理医生和心理疏导的抵触情绪,王槊十分理解。 有不少像唐沛枫一样的人,不愿意迈出这一步。 但只要迈出第一步,后面的路总归能顺畅一些。 从唐沛枫开口对王槊提出要他陪他去看心理医生,到他第一次迈进心理咨询室,中间隔了三个多月。 清明节高三只歇一天, 唐鲤跟着爸爸唐沛枫去给爷爷扫墓。 “爷爷……不管你对我的偏爱是不是出于对我爸的愧疚, 是不是出于我长得特别像我爸, 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永远是其他人无法替代的……”唐鲤站在唐宏远的墓碑前, 声音有些哽咽:“希望你保佑我高考顺利……” 他转身看向唐沛枫, 问:“你有什么想对我爷爷说的吗?” 唐沛枫缓缓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唐沛枫去心理咨询室, 唐鲤跟班主任请了半天假, 专程陪着他。 咨询室外的走廊上,王槊和唐鲤并肩坐着,唐鲤一言不发,王槊开口问:“特意请假来陪着你爸爸?” 唐鲤点头,说:“虽然我来好像没啥用,但我总觉得这是件大事儿,我得陪着他。” 王槊叹了口气,笑容里包含着一丝无奈,语气里却有欣慰之意:“他终于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了。” 唐鲤问:“叔叔,你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是什么时候?” 王槊记得很清楚,“是大一下学期。我那时候每天都开心不起来,好像失去了快乐的能力似的。而且我发现,我爸一直在给我灌输错误的思想,他告诉我,如果不是他对我的严格教育,我根本考不上北大。但真正进了北大才知道,周围好多同学的家庭教育都很民主,他们的父母根本不像我爸说的那样儿,但人家也照样能考上北大。” 有不少家长都喜欢用类似的句式——如果不是我对你严格的教育,你根本考不上什么什么学校。 照王登科的话说,老PUA了。 “后来我因为心理问题休学了两年,我大学毕业的那年都二十四岁了。”王槊释然地笑了笑:“但是比别人晚一点也没关系,我的心结打开了,以后再也不用背着包袱走路了。” “叔叔,我觉得你当时很勇敢。” 王槊嘚瑟地一笑:“你这么夸我,我会飘的。” 他笑起来的样子和得意的语气,跟王登科几乎一模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小鲤鱼,你会不会原谅你爸爸?”王槊问道。 唐鲤给出回答:“我没有原谅他,也许这一生都不能原谅他。但是,我已经放下了。” 放下,不等于原谅。 没有原谅,但已经放下了。 * “叔叔昨天去做心理疏导了?”丁灿灿十分震惊。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恰好红灯亮起,两人刹住车。 “嗯,我昨天请了半天假就是为这事儿。”唐鲤说。 “他找的是哪里的心理老师?” “韩老师呗。” 丁灿灿听到这个回答,刚想说“韩老师不是擅长青少年领域”吗,但转念一想,周紫燕也不算是青少年了。 她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周紫燕会去找一个专长是青少年心理问题的老师做心理疏导,现在豁然开朗——她和唐沛枫都一样,需要被拯救的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以前的自己。 需要被救赎的,是十八岁时的周紫燕和十六岁时的唐沛枫。 * 五月底,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星期,周依侬和丁灿灿趁着午休时间,想去般若寺拜一拜文殊菩萨。 两人走到教学楼下,丁灿灿无意中向教学楼南面一瞥,正瞧见田红药站在光荣榜前,仰头看着位于文科榜首的江竹西三个字。 丁灿灿微蹙着眉头,小声问:“对了,江竹西妈妈离婚的进展怎么样?” 丁灿灿一问,周依侬才想起来,说:“我忘了告诉你了,她老公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 听到周依侬这句话,丁灿灿的眉目舒展开。 “灿灿,我前几天跟颜悦聊了聊。”周依侬拉着丁灿灿的手,出了校门后,向东侧走,“我发现我们当初选择钱映霞老师做心理咨询的原因都一样。” “因为钱映霞老师年龄跟你们的妈妈差不多?” 周依侬点了点头,“每次我去她的咨询室,都把她想象成我妈。颜悦说,她和我情况一样。钱老师那么温柔,那么有耐心,能理解我的想法……我以前经常想,要是她是我妈妈就好了。” 两人穿过一群带着太阳帽与墨镜的游人,进入般若寺的正门。 “但是后来我发现,不管怎么样……我妈妈对我而言,是不可替代的。”周依侬揉了揉眼睛,“我这么说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有时候真地觉得她好烦好讨厌,但如果真让别人来给我当妈妈,我还不乐意。” 丁灿灿发现,周依侬的矛盾心理跟唐鲤差不多。 “唐鲤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当时给他的回答是,中国式的亲子关系,本来就很复杂、很矛盾,所以有这种矛盾的感觉是很正常的。” 二人手拉着手向文殊宝殿的方向走。 “我昨晚下晚自习以后,跟我妈妈聊了很久。” “你们聊啥了?”丁灿灿好奇。 “她昨晚跟着我爸去参加一个熟人女儿的婚礼,喝多了,给我打电话,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久。”周依侬说:“有些平常根本不可能跟我说的话,昨晚借着酒劲儿都说出来了。” 丁灿灿更好奇了,继续追问:“所以到底说啥了?” “她说,她觉得自己这十几年在我身上犯了不少错,有些事儿太心急了。”周依侬的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得意,感觉自己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中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但说着说着却红了眼眶,“她说……她也是第一次当妈妈……没有任何经验……很多事过了以后才知道对错……” 丁灿灿捏了捏周依侬的手,“高考之前把心结打开了,这不是挺好的嘛。” 周依侬收住眼泪,使劲点了点头。 亲子之间的战争,谁输谁赢,其实都没意义。最难得的是能把心结纾解开,不至于有遗憾。 * 6月5号下午,高三生正式离校。 赵校长与何秘书站在校门口目送着一批一批学生出去,不时有往外走的高三学生向她们打招呼。 “你好幸运啊,你在咱们自己学校考试。” “你在哪儿?” “我的考场在九中,离我家好远啊。” “我在一中考。” 赵校长站在门边,听着他们讨论自己的高考考场。 “小何。”赵校长有些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去年我来的时候,这一届学生还是高二,转眼就要高考了。” “是啊。”何秘书也慨叹道:“真快呀。” “有时候感觉自己挺没用的。”赵校长忽然有些伤感,语气里尽是无奈:“我去年刚来附中的时候,想法很多,但一年多下来,能做到的太有限了。我让学生和家长相互给对方打分,只发现了问题,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何秘书摇了摇头,说:“很多学校的教育都有问题,附中只是其中一所,您已经尽可能地去修正一些地方。很多孩子的家庭教育也有问题,但是您真地做不到照顾到每一个家庭,去拯救每一个在‘高压锅’式家庭中长大的孩子。这些都是事实呀,也有一些像您一样的老师或者校长,他们都想改变如今的教育,但最后都没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 何秘书说的是事实,赵校长沉默良久。 中国式教育树大根深,几年之内,甚至说十几年之内不可能被连根拔起。有想法的人,发现问题的人,最多修剪修剪枝叶。 *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丁灿灿收到了唐鲤的一条消息。 唐鲤:我爸邀请你明天来我们家吃饭。 丁灿灿回了一句“他还邀请了谁”。 唐鲤:没别人了,这次只邀请了你。 唐沛枫什么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丁灿灿不好空着手去,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画了幅画,傍晚拿去装裱店里,选了个挂轴裱进去。 唐沛枫展开挂轴时,连连夸奖:“你的水墨画还挺专业的。” 丁灿灿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叔叔,我听唐鲤说,你也是六月份过生日,咱俩生日很近。再加上你是老师嘛,像园丁一样,我特意画了这幅‘春耕图’,权当是送你的生日礼物了。” 听着丁灿灿不动声色地拍着马屁,唐鲤悄悄看了她一眼。 丁灿灿回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瞧好吧。 唐沛枫被拍了一通马屁,正高兴着,又忍不住夸道:“这旁边的毛笔字也是你亲自题的吧,你写字很漂亮,练过很长时间啊。” “是的,叔叔,我学的是柳公权的柳体。” 唐沛枫的视线还凝在画上,细细品鉴着,嘴角挂着一抹认可的笑。 直到他从左到右地看到了最右侧,唇边的笑一瞬间变得尴尬。上面也像画卷左侧一样题着字,四个大字明明白白——揠苗助长。 唐沛枫抬起头,正对上丁灿灿无辜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灿灿不是在内涵老唐,就是在内涵老唐的路上。 祝大家端午安康,记得吃粽子噢! 第69章 灵感大王 高考结束后, 高三的30个班分三批回宿舍搬行李。 十四班属于第二批。 王登科拉着行李箱,从高三男生宿舍楼出来。他边往甬道上走,边用胳膊肘戳了戳唐鲤。 “诶, 唐鲤,我要提前预定唐叔叔的录取通知书和学位证书,我要第一个摸!” 唐鲤知晓王登科这话什么意思——去年夏烨来T市之前,就说想摸一摸唐沛枫的北大录取通知书和学位证书, 以求保佑他能去第一志愿的学校。摸完之后, 他如愿以偿地进了第一志愿厦门大学的校门。 唐鲤递给王登科一个不解的眼神, 道:“你去摸你爸的不行吗?同样的东西你爸也有一套啊。” 王登科当即反驳:“那哪能一样!唐叔叔的录取通知书和学位证书, 去年亲测有效,非常灵验。我爸的没被测试过, 万一不灵怎么办!” “你想去摸也行, 但是最近大家好像都信玄学, 周依侬和丁灿灿已经预约了要摸, 你估计当不成第一了,只能排在她俩后面摸。” 王登科只好退而求其次,“无所谓,能摸到就行。” “我也想摸。”沈忱接话道。 “你就不用摸了吧!”王登科用看外星人的目光瞄了沈忱一眼,“国内最牛掰的大学任你挑,你凑这个热闹干嘛。像我这种, 想考T大但不敢说十拿九稳的人, 才需要去搞这一套。” “信玄学还有条件限制吗?”沈忱笑了笑, 看向王登科。 说话间, 课间操的音乐声响起, 几人踏着旋律, 穿过一大群去上操的学弟学妹。 学弟学妹路过他们身侧时, 忍不住回头看两眼,眼神里包含着羡慕。 那是已知的、千篇一律的十七岁,对未知的、天地广阔的十八岁的羡慕。 王登科捕捉到了他们的目光,挺直了腰杆儿,十分不要脸地高喊道:“十八岁,万岁!” 模样非常欠揍,拉满了仇恨值。 把走在他左右两侧的唐鲤、沈忱吓了一跳。 两人默默地放慢脚步,跟王登科拉开一点距离,假装不熟。 但两人显然低估了王登科的不要脸程度,忘记了认识他的这几年来他表现出的是种什么德行。 更让他们感觉不想承认认识王登科的一幕,发生在即将出校门的时候。 赵校长这几天一直站在校门口,像高考前一样,目送着离校的高三学生。 由于高考结束的缘故,搬着行李出校门的高三生神色比前几天轻松不少,跟校长挥手告别都显得很从容,很多女生还上前拥抱校长。 许翊站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一手握在行李箱拉杆上,一手紧张地攥着短袖的下摆。 王登科一瞧是同班同学,当即熟络地拍了一下许翊的肩膀,问:“诶许翊,你杵在这儿干嘛呢?” 许翊被他冷不防地从背后一拍,吓得一哆嗦,而后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跟赵校长说句话……但我不敢……正在犹豫要不要……” 许翊的话还没说完,王登科又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多大点事儿啊,你等着,我示范给你看。” 话音刚落,他把手里的拉杆箱扔给唐鲤,自己大摇大摆地朝着赵校长的方向去了。 唐鲤、沈忱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且同时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丢人丢大发了”。 许翊不熟悉王登科的行事作风,甚至十分认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如何给他做示范。 王登科走到校长面前,二话不说给了她一个拥抱。 “校长,我是高三十四班的王登科。”王登科拥抱完,顺势握住了校长的手,端起一副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架势,非常郑重地说:“特别感谢你。” 赵校长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和感谢弄得有点懵。 王登科不管校长懵不懵,只管自说自话:“感谢你废除了狗日的走班制度,我高一的时候每次走班都非常不开心。虽然很遗憾,我没赶上你的改革,但我还是要替学弟学妹们感谢你。你是一个好校长,好到我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再遇到了。好到我向别人说起你,他们都觉得我在吹牛,说放眼全中国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校长。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 赵校长的眼眶有点红,眼里有泪意,“谢谢你……我觉得我做得还不够……我能做的很有限……” 许翊鼓起勇气,走上前来,学着王登科的开场白说:“校长,我是高三十四班的许翊……我也想感谢你……谢谢您废除了按照成绩选座位、排考场的规定……我在附中三年,考了三年班级倒数第一,没有人在乎我们这些垫底儿学生的自尊心,但是您在乎……我高三一年都过得非常开心,所以……谢谢您……” 赵校长看向面前这个眉眼胆怯,说话缺乏自信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孩子,学习成绩确实能衡量一个时期的你,但不能衡量你一辈子。今天从这个门走出去以后,昂首挺胸地做人,你不比任何人差。” “我的梦想是当老师,我将来想成为和您一样的人。”许翊的语气有些哽咽,但大声地说出了心里话。 赵校长热泪盈眶,倾身过去抱了抱许翊。 在附中当校长的这一年多,她曾无数次地怀疑过自己。却没想到,在今天收到了来自学生的反馈。 她从这群孩子身上,再次看到了教育改革的希望。 * “诶,你们听说了吗?昨天王登科把校长说哭了。” “苏记水果”的旧灯箱立在摊前,朱沅芷跟丁灿灿、周依侬一起选水果时,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听说了。”周依侬正挑着圣女果,搭腔道:“我听沈忱和唐鲤说的,王登科说了一大堆,最后不光校长感动得哭了,连他俩最后都差点听哭。” 丁灿灿“噗嗤”一笑,转头对朱沅芷说:“咱们昨天出校门,只抱了抱校长。咱们也应该说点感谢她的话。” 丁灿灿这么一说,朱沅芷也有点后悔昨天没说点什么,“确实,她对于统招生和特长生能做到一视同仁,光凭这一点咱俩就应该好好跟她说声‘谢谢’。” 周依侬选好了圣女果,拎着袋子去找苏老板结账。 菠萝已经过季了,写着“菠萝蜜多”的那块小黑板后面空空如也。 周依侬付好钱,又看了一眼小黑板上的四个字,问苏老板:“叔叔,我记得你去年给我们讲过,佛经里面的‘般若波罗蜜多’,是什么意思来着?” 苏老板一笑,说:“到智慧的彼岸。” 随后又补充道:“你们十八岁,高考结束了,现在也算是到彼岸了。但是人生啊,没有真正的彼岸,趟过一条河,爬上岸,还有下一条河等着你。” 丁灿灿选好了荔枝,也来结账,“叔叔,我有时候觉得你和阿姨很像哲学家。” 苏老板一笑,说:“还是那句话,有空可以常来这里找叔叔阿姨聊天。水果要付费,但是聊天是免费的。” 三人约好了今天一起去看电影,从“苏记水果”的大遮阳伞下钻出来后,便径直朝T大对面的超市走去,那家超市的5楼有家小型影院。 朱沅芷边走,边剥着丁灿灿分给她的荔枝。 “我在北方就没吃过好吃的荔枝,还是我们福建的荔枝好吃。”朱沅芷有些失望,“北方的荔枝核大肉薄,感觉也不太甜。” “我记得你说过,你老家是厦门的。”周依侬开口道。 朱沅芷点点头,说:“对啊,我们厦门可漂亮了。” 周依侬神色中带上了一丝憧憬,嘴里重复道:“可漂亮了……” “你报厦门大学呗。”朱沅芷在安利自己的家乡的同时不忘提一茬周依侬的事儿:“我听说你的那个青梅竹马不是去那儿了嘛。” C市地处西北,夏烨在北方内陆待够了,高考志愿报的全是南方的学校。 周依侬瞪了朱沅芷一眼,努了努嘴,“再说吧,我的分数不一定够,我想求稳……而且我希望大学能离得我姥姥近一点,福建在东南角,有点远……” 三人只约好了今天要一起看电影,没想好具体看什么。但进了影院之后很快达成一致,看完电影后又一起吃了个下午茶。 电影结束后,连吃了三个雪媚娘,饱腹感满满。丁灿灿从影院出来时,把晚饭排除在了今天的安排之外。她折回家一趟,换了身衣服,冲了个凉,随后踩着拖鞋向悬旗公馆的方向走去。 唐鲤的卧室窗户紧闭,拉着窗纱,将热气隔绝在外。 丁灿灿敲了三下窗户,窗户应声而开,空调的冷风迎面扑在她脸上。 “我来给灵感大王送童男童女。”丁灿灿笑着扬了扬手里提着的袋子。 去年她送唐鲤的生日礼物被唐沛枫无意间摔碎了,她答应过要再给他一对新的。 丁灿灿双臂扒在窗沿上,将袋子递给唐鲤。 这对小人儿比去年的更精致,眉眼间的娇憨之态活灵活现。唐鲤仔细端详着,丁灿灿忽然问起:“对了,我送你爸的那幅画,他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唐鲤抬眼笑了笑,说:“他挂在他办公室里了。” “啊?”丁灿灿奇道:“他竟然没有生气?” 那幅画的左侧,她题的是唐代诗人钱起的诗《南溪春耕》。右侧直接明目张胆地写了“揠苗助长”四个字,暗讽这些年他对于唐鲤的教育大错特错。 “以前有人这么说他,他可能会生气。但他现在已经承认过去自己确实做错了,你说的是实话,他不生气。”唐鲤说:“而且他很欣赏你的画,说你多才多艺,是我高攀了。” 丁灿灿听到“高攀”两个字,双颊绯红,“叔叔说话越来越有意思了。” 唐鲤敛眸一笑,拉开书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泥塑小人,摆在丁灿灿送来的童男童女旁边。 丁灿灿将脸往前凑了凑,发现这个小人和一年前唐鲤送给她的那个极为相似。 像一个秃子,坐在一座粉红色的高山上。摆在精巧的童男童女身边,被衬得极为粗糙,高下立现。 “去年送你的那个太丑,我不服输,又捏了一个,丑得不相上下,所以第二个没好意思拿出来给你。但一想,捏的是你,又不舍得扔了。” 丁灿灿的手指触在小人过分夸张的粉裙子上,忍不住问:“我去年就很好奇,为什么小人的裙子这么夸张,我和王登科当时都以为是座粉红色的山。” 唐鲤的视线落在那坨已然干掉的黏土上,不好意思地一笑:“去年第一次见你穿裙子,当时你穿的是条粉红色的裙子。你骑着车子冲到了我前面,我跟在你身后,看见风把你的裙摆鼓起来,就像小帆一样。但是捏出来就很奇怪,像你看到的这样。” 丁灿灿将小人揽到自己胸前,说:“我一会儿要把它带走。” “已经有一个丑小人了,你确定要再来一个?” 丁灿灿无奈地笑笑,说:“唐鲤,一看你的政治就没学好。马克思主义哲学提出物质是意识的起源,强调客观的重要性。但是也从来没否认主观,否认精神啊。虽然从客观上来说,这个小人的确不好看,但从主观上来说,你在捏它的每一秒脑海里想着的都是我,所以我觉得它很重要,我很珍惜。” 丁灿灿说这话时,一直认真地看着唐鲤的眼睛。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T恤和背带短裤,留了大半年的头发修剪成蘑菇头的样式,从以前的硬朗少年变成了可爱小姑娘。 唐鲤也直视着她的眼睛,而后倾身过去,向她的脸缓慢靠近。 丁灿灿下意识地认为,唐鲤忽然凑过来不是想捏她的脸,就是想揉一把她的头发。因为自从她留了大半年头发,以可爱女生的形象示人后,周依侬和颜悦没少干这两件事儿。 丁灿灿简直被搞怕了。 面对忽然凑过来的唐鲤,她本能地向后缩了缩,“你要干嘛?” 唐鲤的视线从她的鼻尖落到了她的唇角。 还没等丁灿灿反应过来,嘴角蓦然一湿,一种柔软陌生的触感轻轻触在上面。 丁灿灿身体一僵,脑袋呈现出短暂的空白。 唐鲤……亲了她…… 这种接触没有持续太久,唐鲤的轻语在耳畔响起,带着笑意:“灵感大王,要吃童女啊。” 丁灿灿的大脑还没来得及重启,唐鲤的房间门忽然被敲响。 唐沛枫推门进来,问:“小鲤鱼,晚上想吃什么?” 下一秒,他发现了窗外的丁灿灿,旋即一笑,说:“灿灿,那天叔叔不是单独请你来家里吃饭了嘛。都已经被认证过了,还扒窗户不走正门呀?闹着玩翻窗户的都是朋友,光明正大走正门的才是女朋友。” 唐沛枫这话说完,丁灿灿刚准备重启的大脑再度死机。 作者有话说: 唐沛枫:只要我足够厚脸皮,这个世界上就没人能内涵到我! 第70章 天光破晓 七月末, 周紫燕坐在床边,拿着丁灿灿的录取通知书,看着上面的“北京师范大学”六个字, 激动得又哭又笑。 “这个图案,是一座钟吗?”她抚摸着录取通知书上的校徽,问丁灿灿。 “那不是钟,那是木铎。”丁灿灿伸手, 用拇指揩去周紫燕的眼泪。 周紫燕脸上挂着泪, 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妈妈孤陋寡闻了。” 丁灿灿将脑袋轻轻放在周紫燕肩膀上。 周紫燕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以前她的头发极短, 扎在她的手心上, 有轻微的刺痛感。 现在她的头发从脸侧垂下来,摸起来比之前多了几分柔软。 “你婶婶前几天给我打电话了。” “嗯?”丁灿灿将身子直起来, 下意识地认为丁家村那边又作了什么妖。 周紫燕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内心所担忧的事儿, 赶忙说:“没什么, 是你婶婶关心你考大学的事儿, 打电话来问问。” 丁灿灿松了口气。 “她还提起了一件事。”周紫燕继续道:“你叔叔去世了。” 虽然丁灿灿一直认为他的情况不乐观,但听到他去世的消息还是有些吃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一个星期之前。”周紫燕垂下眼,叹了口气:“幸好那天你没跟着去……有你在,好歹给我留了个希望,不然我活着真是一点盼头儿都没了。” 丁灿灿沉默不语, 她知道周紫燕说的是什么。 七年前的那一天, 她爸爸丁建勋和叔叔丁建言去县城里买钢材, 丁念念觉得好玩, 非要跟着去。他们兄弟俩买完东西去县城的一家小饭馆喝了一通酒, 而后才回程。回来的路上, 丁建言因为酒驾, 开着车侧翻进了一条坳沟里,丁建勋和丁念念当场死亡,他自己则成了植物人,在县医院里躺了七年。 丁灿灿还记得自己那天为什么没跟着去。 那天她发烧了。 丁念念来叫她一起跟着去县城里玩的时候,她正因为39度的高烧意识不清。 丁念念有些失望,但告诉她,会给她带好吃的和好玩的回来。 她因为发高烧阴差阳错地躲过一劫。 后来的事她记忆更为深刻,原先劝周紫燕继续生第三个孩子直到生出男孩为止的那批人,转而将这些不幸归因于周紫燕,说她因为生不出儿子阴气重,所以才会克死人。 见丁灿灿沉默,还有些出神,周紫燕开口道:“不提这些了,都过去了,谁也改变不了。我还听你婶婶提起了一件事,是喜事。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朋友丁若男吗?” 丁灿灿回神,“我当然记得啦。” 去年回去,见到丁美香阿姨,她原本很想开口问问幼时玩伴招弟和若男的近况,但最后没问出口。她害怕听到她们早已辍学嫁人的消息,索性不开口。 “若男跟你一年出生,也是今年高考。她考上了咱们市的石油大学,录取通知书已经拿到手了。” 丁灿灿听闻这个消息,又惊又喜,“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 丁灿灿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曾经问过周紫燕,十八岁的女孩子连国家的法定结婚年龄还不到,她当年是怎么结婚的? 周紫燕给出的回答是,很多偏远蒙昧的山区,结婚只认宴席,不认结婚证。只要办了宴席,就算结婚了,结婚证大不了到了年龄再去补。 这种山区里的女孩如果不继续上学,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结婚。 不管到没到法定的结婚年龄。 丁灿灿只希望世界上能少一些这样的女孩,能少一个,算一个。 “对了,妈妈。你考摩托驾驶证花了多长时间呀?” “时间不长,我几天就考出来了,比学开车简单多了。你也想去考?” 丁灿灿笑笑,说:“我答应了唐鲤,要带他去兜风。” * 八月初,周依侬从C市回来。一回来就拉着丁灿灿去T市的血液中心,嚷嚷着要献血,说是自己的十八岁清单里的一项。 她高考一结束就回了姥姥家,丁灿灿纳闷地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听我爸说,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我得回来好好接着,毕竟是这么多年努力换来的。”周依侬说得无比郑重。 周依侬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西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离姥姥家非常近,想去随时都能去。 “夏烨去了东南边,你倒好,跟他对着干似的,去了斜对角。” 周依侬瞥了丁灿灿一眼,嘟了嘟嘴,“我跟他没半点关系,你别造谣。为什么他去哪儿,我非得跟着去哪儿啊?” 丁灿灿但笑不语。 颜悦听说丁灿灿和周依侬要去献血,也跟着一起来了。 丁灿灿奇道:“怎么这么多人的十八岁愿望里都有献血这一项呀?” 颜悦回答:“因为献血的第一个门槛就是要满十八岁,为了证明自己成年了呗,顺便留个纪念。” 但献血的门槛远不止十八岁这一项,颜悦去的时候正赶上经期,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丁灿灿和周依侬献血。 周依侬既想献血,又害怕扎针,表情极度扭曲且恐惧,针扎进去以后吓得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以至于护士以为是有什么人逼着她来的。 “没有没有,我只是单纯害怕而已,我真的是自愿来献血的。”周依侬对着面前的护士小姐姐反复澄清。 从血液中心出来,周依侬盯着手里的献血证书,看了良久。 “等下次见了夏烨,我要把这个送给他。” 丁灿灿听她提到夏烨,刚想开口打趣几句,但见她神色认真,便把开玩笑的话又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 “之前我害他受伤,流了好多血,现在就当他来献血,让他知道他当年的血没白流,能救人的……”周依侬揉了揉眼角,将献血证书放进自己的背包中。 颜悦看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小声对丁灿灿说:“我怎么感觉,早晚有一天,周依侬小同志会后悔自己报了西北大学。” 丁灿灿用口型回应道:“我也觉得。” “对了。”颜悦话锋一转:“我差点给忘了,雪卿让我帮她问问你,你愿不愿意把她画进你那本……叫什么来着……火山学姐的本子。” 丁灿灿一愣。 她已经一年左右没动过那本本子了,只草草地画了唐鲤、周依侬两个人。 他们两个不太配合,一个嘲笑她取的“火山学姐”这个名字,笑得停不下来;一个在画画的时候,一和她对视就想笑。 再加上素描确实不是自己最擅长的,丁灿灿已经基本放弃这个构想了。 没想到蔡雪卿动了想入画的念头,特意叫颜悦来问问。 “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跟她提起过呗。”颜悦拍拍丁灿灿的肩膀,说:“她觉得你的构想特别好,让我来问问你还有没有名额。” 蔡雪卿以为来找丁灿灿画画的很多,多到都不一定有多余的名额。 丁灿灿有些惭愧,“什么名额不名额的,我那个本子只用了两页……” 颜悦挑挑眉,“我们都以为你已经画了不少呢。” “你让她明天来咱们家吧。” * 唐沛枫拿着唐鲤的录取通知书,端详了半天。 李迦蓝转头对唐鲤笑着说:“看把你爸高兴得,都举着看了好久了。” “他那哪里是高兴啊。”唐鲤嘲讽地笑了一声,说:“爸爸,你别看了,你就算看出花来,那也不可能是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妈,我觉得我爸的心理活动应该是‘只要我看得够久,这份录取通知书就能少两个字,变成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李迦蓝笑了笑,说:“你别被你爸洗脑了,搞得好像除了清华北大毕业的都吃不上饭了似的。你妈妈我就是个普通本科毕业,不照样找工作挣钱,啥也没耽着。” 唐沛枫把手中北京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放下,扭头看向妻子和儿子,笑着说:“你们俩别造谣,我可没说过那些话。” 手机响了,唐鲤按下接通键,径直往卧室方向走。 唐沛枫看了唐鲤的背影一眼,而后递给李迦蓝一个“懂得都懂”的眼神。 “喂,唐鲤。”丁灿灿听起来心情甚佳,“我拿到驾驶证了,明天早上我带你去海边看日出吧。” “看日出?”唐鲤忍不住轻笑一声,“你确定?” 夏季的日出早,如果想看日出,得四点多起来才能赶上。 “我确定!”丁灿灿坚决道:“明天我四点钟去接你!” 事实证明,想法很浪漫,但实际执行起来很难。 丁灿灿起晚了大半个小时,等她到达悬旗公馆门口时,已经快五点了。 “装备升级了呀。”唐鲤抬腿跨坐上机车的后座,没提丁灿灿迟到的事儿,免得她尴尬,“这坐着可比自行车舒服多了。” 丁灿灿摘下头盔,晃了晃被头盔弄乱的头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提了一句:“我路上骑慢一点,你在路上看日出,也是一样的……不一定非得到海边呀,你说是不是?” 唐鲤笑笑,没戳穿她。 “你要戴头盔吗?”丁灿灿问。 “不用,太热了。” 丁灿灿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唐鲤不戴,她索性也不戴了,将头盔挂在车把手上。 “坐好了嘛?” “嗯。” 丁灿灿发动了车。 差三分钟到五点,道路空阔,鸟鸣声渐稀。 丁灿灿单手扶着车把,将左手伸向后方。 唐鲤顺势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手指拨弄着她手腕上的绿檀佛珠。 “你的那本‘火山学姐’有没有添新的画?” 丁灿灿的声音顺风飘来:“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还以为你已经把这一茬儿给忘了呢。” “你热吗?”唐鲤没来由地问。 “啊?不热。”丁灿灿如实回答。 唐鲤松开她的手,说:“两只手扶着,不然太危险了。” 丁灿灿背对着唐鲤,气得鼓了鼓腮。 这个人真没意思! 她赌气地将手撤回来,双手搭在车把上。 后背忽然一热,而后右肩一沉。 唐鲤贴在她背上,下巴搁在她右肩,气息吹拂在她脸侧。 丁灿灿马上忘了方才的气鼓鼓,背对着唐鲤,笑得粲然。 原来方才他问她热不热,是这个意思。 “你的想法很好,要坚持下去。”唐鲤的声音近在耳畔:“我从来没忘记,而且会第一个支持你。” “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全当我闹着玩儿呢。”丁灿灿微侧了侧头,“前几天雪卿来找我画画了,那个本子上有第三幅画了。她还建议我开通个相关的微博,说肯定有很多像她一样的愿意来找我画画,这样我能画的人就变多了。” 唐鲤笑了笑,丁灿灿感觉耳侧酥酥痒痒的。 “你的构思很好,坚持下去,说不定将来能出画集呢。” 丁灿灿从来没往出画集的方面想,“就我那画画水平,还出画集呢。” “不在于画工怎么样,重要的是你选的这个主题,如果能出版,让更多的人看到,说不定能改变一些家长、一些老师。” “但是我改变不了所有人呀。” 这也是丁灿灿觉得迷茫,感觉想放弃的一个原因。 “哪怕能改变一个人,也是有价值的。” 丁灿灿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唐鲤这句话,悲观的情绪淡了一些。 她抬起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天际。 “天亮了。”她兀自喃喃地说:“唐鲤,你相信我们的教育也会有‘天亮’的那一刻吗?” 唐鲤也抬头望向天空。 天光破晓,朝霞自远及近地逐渐铺洒开。 片刻后,他给出了答案—— “我相信。”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部分到这里就完结啦!感谢每天来追更的小天使们! 故事中唐鲤的家庭是我按照现实中我的家庭来还原的。优秀强势的父亲,工作忙碌永远在加班的母亲,充满暴力的家庭教育,都是我在现实中所经历、感受过的。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感觉自己不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而是故事里的人,所以有些地方带着个人情绪,没能很好地呈现出来,先向大家说声抱歉。 故事里的其他角色以及他们所遇到的成长中的问题和痛苦,也是我根据身边朋友的经历还原的。可能我想写的人物太多,想表达的内容太多,导致这篇文在有些地方看起来乱糟糟的,也要向大家说声抱歉。 还有一点是考虑到晋江尺度的问题,缩减了一些男女主的感情互动,这也是我觉得有些遗憾的地方。 这篇文是我写的第二篇文,在写作的这条路上,我还处于一个正在摸索的阶段。感谢大家的鼓励,也感谢大家的批评指正。 番外估计有三四篇,过几天开始更。 再次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