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落日熔金 作者:梅雨季 文案: 变态人渣攻x精神失常病弱受 - 被困在雪山别墅三年,方识秋见过从壁炉飞舞而出的蝴蝶、松枝间盛开的玫瑰、雪海里漂浮的鱼。 梁暝死后,他又看见了坠入大海的落日。 - 1.强制爱+破镜 2.会虐,BE 第1章 蝴蝶 雪山的傍晚迎来了一场大雪。 漫天飞舞的雪花抹去了雪山绵延的轮廓,如张大口腔的巨兽般将山峰间西沉的落日吞没。 一间二层高的别墅躲在雪原松林的庇护下,从窗户透出的微弱亮光将雪花落下的轨迹照得一清二楚。 方识秋跪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失神地望着面前的梁暝。 壁炉中的木柴安静地燃烧着,投射在地毯上的橘红色火光悄无声息地逃脱黑色栅栏的禁锢,攀上苍白的脊背,交织着亮光与阴影的蝴蝶从凸起的骨骼中破蛹而出,在跃动的火焰中展翅。 梁暝站在房间的中央,右手轻轻扣着方识秋的后颈。 在他的背后是一整面透明的窗户,灯火下灰暗不清的玻璃上倒映着群山朦胧的影子,风雪刺骨的寒冷被隔绝在荒野。 飘荡的雪花随着风落进方识秋漆黑的瞳孔里,涣散的目光短暂归拢了一瞬。 是冬天吗? 他混沌的脑海中刚浮出一丝奇异的念头,扣在脑后的手就突然用力收紧,粗鲁地揪着他的头发。 头皮传来的刺痛将混乱的想法赶出大脑,方识秋受到刺激的喉咙发出了一声呜咽。 他的唇和眼尾泛着湿润的水光,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没进地毯的绒毛之间。 视线在颠簸跳跃,熟悉的狰狞面容在暖橘色的亮光中模糊,方识秋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大片橘红与灰黑融合的画面。 他闭上眼,温顺地靠在梁暝身上。 * 窗外的风雪肆虐而过,松树纤细的枝干在凛冽寒风中弯折摇晃,夹杂着雪花的寒风拍打着玻璃窗。 壁炉中的火焰在暧昧的气息中熄灭,黑色的木炭上闪烁着几星微弱的火花。 房间唯一散发温暖的光源消失了,在方识秋后背上展翅的蝴蝶失去了光泽,苍白皮肤包裹的肩胛骨微微耸着。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没有焦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梁暝紧紧钳制着方识秋,粗糙的指腹碾过下巴和侧脸,将脸上残留的温热泪痕抹去。 他捏着方识秋的下巴,对着这张漂亮的脸低低笑了起来。 “秋秋真乖。” 头顶传来遥远飘忽的呼唤,方识秋下意识地张开嘴想回应,喉咙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他只能徒劳地仰望面前那个居高临下的男人,向残暴的统治者露出脆弱迷惘的神情。 梁暝被方识秋的神情取悦,松开了钳制,指尖沿着下巴往下滑,又停在被黑色颈圈束缚的喉结上。 他勾着方识秋脖颈间的颈环,将毫无反抗之力的人拖上床。 方识秋倒在床的一侧,被致幻剂反复侵蚀的意识时断时续,整个人如提线木偶般任由梁暝摆弄。 他的手臂上遍布青紫色的痕迹,针头留下的细小伤口不断往外渗着鲜血,在平整铺开的白色床单上晕开星星点点的血渍。 在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意识断裂之前,方识秋感觉到一股滚烫的水流在不停往外涌,随着热液流失的体温在背后那片洁白的床单上蔓延。 梁暝似乎趴在耳旁低声耳语了几句,温热的呼吸扫过锁骨,然而回荡着尖锐鸣叫的耳朵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望着窗外,看着灰白色影子在玻璃后簌簌地落下,一点点蚕食着白雪茫茫的荒野里若隐若现的黑色松叶。 只消片刻,松叶和枝干就被积雪吞噬殆尽,眼前歪斜的画面再次颠倒翻转,景色从窗外落雪变成了黯淡的壁炉。 壁炉不再燃烧,房间里的空气透着寒意,焦黑的炭火里飞出一群黑色的蝴蝶。 蝴蝶扇动闪着火星的翅膀在寒冷的卧室里盘旋飞舞,掠过地毯上的注射器,最后停在方识秋的鼻尖和眼睑上。 他看见蝴蝶的翅膀在翕张,炭火的气息和细碎的闪粉随着翅膀扇动的动作落进他的眼睛,抹去了最后残存的一丝清明。 麻木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和刺激,几乎要融化在床上那片血迹弥漫的猩红泥沼之中,意识像漂浮在松软的云层之间,逐渐溃散崩垮。 * 梁暝在中途便感觉到方识秋的异样,但正在兴头上的他没有就此停手。 温热的呼吸在空气中化成白雾,一直到彻底尽兴,梁暝才松开钳制方识秋的手。 他起身整理好衣服,冷眼俯视着毫无知觉躺在床上的人。 方识秋身上的伤口仍在不停渗血,附着在床单上的半干涸血迹被晕开了边缘,大片刺眼的红褐色痕迹中沾着肮脏的白。 角落里的壁炉冰冷寂静,寒气从窗户细小的缝隙里钻进来,但微弱的风没能吹散密闭的房间飘散的腥甜,甚至将气味扩散到每一个角落里。 “啧。” 梁暝脸上划过一丝不耐,抓着方识秋的肩膀将他从床上扔到了地上。 房间的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方识秋摔在地毯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他依旧昏迷不醒,身体在疼痛的刺激下无意识地蜷缩起,把伤痕累累的手臂藏在身下,将血迹斑驳的后背彻底露了出来。 方识秋模样凄惨,但梁暝没有施舍给他半点同情目光。 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梁暝叼着烟坐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 “咔哒——” 火焰在凝着白霜的玻璃上一闪而过,点燃了裹在烟丝外的纸,半明不灭的火星在褐色的烟丝中游窜,浑浊的雾气从火苗中逸散而出。 梁暝呼出一口烟,手指轻轻一弹,烟灰就顺势飘散到沙发下浅色的地毯上。 半晌,房间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一个手腕上戴着黑色手环的瘦小女人出现在门后。 她低着头不敢看梁暝,眼角的余光窥见倒在地上的方识秋,身体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梁暝没有在意她的恐惧,随意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欣赏荒野的雪景。 房檐上的积雪重重地落在地上,溅起的雪花在窗前炸成白色的烟花。 梁暝看着,嘴角牵起一丝意义不明的笑,而被他无视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蹲在壁炉前。 一阵细微的声响过后,壁炉重新升起了火焰。 梁暝回过头,将燃到一半的烟掐灭,伸出手指虚空点了点躺在地上的方识秋。 “把他收拾干净。” 第2章 日出 黑暗笼罩着旷阔无边的雪原,隐藏在松林间的别墅灯火暗淡。 方识秋睁开眼,最先感知到的,是一片混沌的、像薄膜般覆在瞳孔上的黑与灰。 他眨着眼睛,又抬了抬手指,先前注射进身体的药剂似乎过了药效,被麻痹的感知正在一点点回归。 沉溺在黑暗之中的意识被机械僵硬的动作唤醒,肌肉和神经拉扯纠缠着,持续绵长的疼痛在沉睡的身体里悄声蔓延。 被过分弯折的双腿酸软无力,尾椎下方传来一阵阵灼热的胀痛,如针扎般的刺痛在迟钝的大脑中盘旋,强迫急需休养的身体和意识保持清醒。 疼痛、疲倦、寒冷…… 一切方识秋所能想到的负面感受都争先恐后挤占着他的身体,在骨骼和肌肉间持续游走,如钝刀割肉般碾磨着敏感的神经。 它们像会呼吸的活物,寄生在皮肉和骨骼之间,随着心跳的频率繁衍扩张,与他的意识争夺领地。 方识秋闭着眼躺在床上小声喘息着,干涩的喉咙里压着难以抑制的呻吟,胸口小幅度地上下起伏着,睫毛和搭在薄毯上的手指因疼痛轻轻颤动。 他身下的床单已经重新换过,触手是一片柔软干净,没有干涸血液黏着的不适感。 然而不知是幻觉作祟还是其他地方沾染了血迹,方识秋的鼻腔始终能闻到一股浓郁的、像浸泡在血海里的铁锈味。 血的气味包围着他,无形的手沿着咽喉伸进胃里,攥着脆弱的脏器。 强烈的恶心和不适在那一瞬间压过了疼痛。 他想翻身避开那股令他不适的味道,过度注射药物的手臂绵软得使不上一丝力气,在床单上胡乱蹭着,根本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 动不了。 方识秋脱力地倒回原来的位置,盖在身上的薄毯在挣扎的过程中从胸前滑落,翻卷着堆在腰上,露出了伤痕狼藉的身体。 他的脖颈和胸口上满是梁暝留下的瘀伤,大片青紫中透着骇人的血点。 瘀伤周围的咬痕已经结了痂,凝固的血迹牢牢地烙在伤口上,像古代贵族盖在私有物品上的印章。 雪原的深夜不断下着黑色的雪,从高空轻盈飘落的雪花一点点褪色,最终落在地上,淹没在数米深的积雪之中。 萦绕在山间的灰霾蒙住了悬吊在夜空中的星河,漆黑的月与夜色融为一体。 但方识秋看不见,也无法去看。 他望着天花板,试图从黑暗中分辨出它的边界。 房间早已没有梁暝的身影,也没有壁炉燃烧的火光和木柴炸裂的声音,漆黑的室内静得能听清呼吸时细微的颤音。 壁炉中的火不知熄灭了多久,恒温装置将房间的温度控制在二十四度上下,算不上寒冷,只是单盖着一层薄毯,方识秋依旧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他的身体被梁暝折磨得千疮百孔,应有的感知能力失去了精确度,对温度和疼痛的反馈总是错乱的。 而刚从昏睡中清醒的大脑在挣扎的瞬间接受到了过多的刺激,无法处理如此冗杂的信息,很快又叫嚣着暂停运作。 方识秋看着不断吞噬视野的黑暗,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得快听不清的叹息。 * 雪山的日出到来得比方识秋预计的早。 在他昏昏沉沉睡去又再度醒来时,一轮红日正从绵延不绝的荒野雪山之间升起,缀在高耸的山顶上。 初升的阳光撕开阴霾,烧灭了黎明前的风雪,沿着山脊缓缓向下流淌,越过玻璃落在了方识秋的身上。 他看着侵占房间的黑暗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退去,露出了房间原有的布局。 木色的横梁悬在头顶,经历过数日风雪侵袭的玻璃窗笼着一层白雾,在窗下的沙发和床单上投射出浅浅的光晕。 肆虐的风雪已经停止,惨白的雪镀上金,裸露的岩石烙上暗红,雪山的一切都在阳光下变得温暖。 方识秋抚摸着床单上泛起的涟漪,感受着前胸和锁骨的烧灼。 他喜欢躺在床上仰望雪山的日出,喜欢阳光落在身上的感觉。 每当日出的时候,滚烫的金色光芒沿着他的血肉一寸一寸地啃噬着,从皮肤到骨骼,那些在深夜翻卷露出的腐败烂肉就会在阳光下化为灰烬。 可那只是他的幻想。 方识秋在日出时醒来过许多次,大脑幻想出无数虚构的景象,身体在意识的诱导下感受到了阳光带来的灼热,但幻想和期待中的疼痛从未化作现实。 日出是雪山最温和的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阳光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他的皮肉和脏器仍在,只是在梁暝的折磨下变得脆弱。 方识秋躺在阳光下,隔着玻璃上的白雾望向远处的松林。 向阳的松树脱去了白雪,露出了深绿色的叶片,背阴的粗壮骨架上却开出了暗红色的玫瑰。 边缘泛着黑褐色的花沿着枝干蜿蜒着,一直开到房间的杉木横梁上。 方识秋还没来得及看清它们,紧闭的房门突然发出“咿呀”的宛若恐怖游戏惊悚开场白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看到了主宰整场游戏的魔鬼。 梁暝站在门边,负责照顾自己的哑女端着托盘跟在他的身后。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方识秋看见梁暝脸上扬起了满怀恶意的笑容。 “秋秋醒了。” 魔鬼的低喃落下,松枝上的玫瑰花瞬间凋谢,花瓣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在白雪上化作一滩血水。 * 梁暝坐在床边,指腹压着方识秋手臂上带着血的针眼。 他手里握着一把装着粉红色液体的注射器,细长的针头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银光。 哑女站在一旁的角落,在梁暝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望着方识秋。 “秋秋还疼吗?”梁暝问。 方识秋靠在软枕上,看着慢慢向自己靠近的注射器,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能喊疼,即使疼到发不出任何声音也绝不能在梁暝提问的时候点头,否则会得到更加严厉的责罚。 方识秋听话地回答了问题,梁暝却再次感到乏味。 他捏着方识秋的手腕,注射器冰冷的针头贴着皮肤缓慢刺入青色的血管,将粉红色的药剂推了进去。 颜色诡异的液体流进身体,一股瘆人的寒意从注射的部位笔直地射向方识秋的心脏。 在那一瞬间,他身体里所有活跃的、被刻意压抑的感受都彻底平静了下来,对梁暝的恐惧也紧接着烟消云散。 从被关进这个房间起,梁暝给他注射过很多药剂,抗生素、致幻剂、镇定剂,还有一些被禁止滥用的东西。 方识秋并不排斥注射药物,除了最开始那几次。 第一次注射药物时,他曾经出现过很严重的过敏和排异反应,但熬过了漫长的适应期,身体和精神都非常顺从地接纳了药物。 不知名的药剂阻断身体和大脑之间的连接,扭曲神经传来的反馈,跟随血液地流动传染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感官短暂地退化消失,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失灵,方识秋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忍耐和思考成为过去式,他不需要再忍受疼痛,也不需要再计划逃离,只需要将意识和肉体交由药物掌控,麻木地接受命运,做个听话的玩具。 * 药剂推进身体不到十分钟,方识秋的眼神逐渐涣散,梁暝也心满意足地扔掉了注射剂。 注射器落在金属托盘里,清脆的声音霎时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站在角落里的哑女用力攥紧了衣角。 罪魁祸首却将方识秋搂在怀里。 梁暝抚着方识秋消瘦的后背,吻着他温热的耳垂,低声说:“雪停了。” “秋秋最近很听话,可以下楼走走。” 听话地吃药打针,服从并取悦自己,如今的方识秋身上已经看不到当年的高傲和冷淡。 他被驯养得很温顺,没有再像刚被关进来时那般试图逃跑,梁暝决定赏赐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奖励。 方识秋被半搂半抱着坐起,绵软的身体无力地靠在梁暝身上,神情木讷地望着窗上的白雾。 两个人以一种亲密的姿势温存了片刻,阴晴不定的梁暝再次发作。 他捏着方识秋的下颚骨强迫他抬起头,皱着眉不悦地问:“秋秋的回答呢?” 方识秋正沉浸在药物带来的平静中,突兀被疼痛唤醒,睁大空洞的双眼懵懂地望着梁暝。 半晌,他轻声开口:“……我知道的。” “我会听话的,梁暝。” “我会听梁暝的话。” 方识秋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第3章 雪海 “啪——” 壁炉里的柴火炸出几星火花。 方识秋坐在铺着绒毯的沙发上,怔怔地对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将落未落的太阳隐没在山脊背后,只留下一小半圆润的轮廓,日出时镀上金色的积雪此时已经被染成了烟紫色。 雪山的景色一如过往,终年白雪皑皑,一片死寂。 那块镶嵌在金属框架里的透明玻璃像一台只存储了单一影片的投影仪,日复一日地播放着重复的画面。 方识秋已经记不得自己被梁暝关在这里多少年了。 他对时间的感知很混乱,在没有时钟的情况下只能从窗外飘落的雪花和松林的疏密,或是雪山上岩石裸露的面积判断大致的季节。 这里的春秋不分明,夏季落雪少,只有冬季风雪不止。 但辨认出季节对方识秋而言也无济于事。 他的大脑被化学分子裹挟,总是昏昏沉沉的,偶尔得到片刻清醒的时光也总是在思考自己还能活多久,思考这具破败的身体能苟延残喘到什么地步。 在无解的莫比乌斯环中循环往复了数百个日夜,经历了无数次濒死和窒息,方识秋终于跳出了这个无解的命题。 他想,或许有朝一日自己真的会死在梁暝的手上,死在那张床上。 太阳徐徐沉入山脊,纯白的猫头鹰叼着猎物从山顶盘旋而下,落在了松树上,粗壮的枝干颤巍巍地摇晃着,绵密的积雪窸窸窣窣地向下落。 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的松叶和雪花摩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方识秋瑟缩着抱住膝盖,在沙发上蜷缩起身体。 雪山冬季的日落时常伴着风雪,今天却是少见的晴朗天气,适合滑雪,也适合散步。 所以梁暝告诉他可以下楼。 但方识秋不打算离开房间。 常年被囚系在高海拔的雪原,加上无休止的折磨,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愈发容易发烧昏迷,也变得比过去更加畏寒。 身后的壁炉持续不断散发着温暖的热度,方识秋本能地想离壁炉更近一些,想靠近灼热的火焰,想离刺骨的风雪远一些。 然而梁暝把他抱到了沙发上,意味着他不可以擅自下地走动。 在这座梁暝为自己精心打造的牢笼里,疼痛和化学药剂教导方识秋学会了服从梁暝定下的所有规矩。 他在这里学会的第一个规矩,就是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哪怕是梁暝亲口允诺的。 * 刚刚被关进别墅的时候,方识秋曾经试图逃走。 他砸碎了玻璃窗户,披着单薄的睡衣赤脚跳入积雪,从别墅的后院一直走到了松林的边缘。 松林的边缘是大片崎岖的岩石,隐匿在柔软白雪下的锐利棱角划破了方识秋的脚掌,没过膝盖的雪将他的双腿冻得乌青。 方识秋没能走出那片松林。 他倒在雪地里,过了很久才被姗姗来迟的梁暝抱回别墅。 那一次梁暝没有惩罚方识秋,更没有把高烧不退的他扔给哑女,而是亲自留在别墅里照顾了许久。 方识秋烧得神智不清,有时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来自梁暝的关心,看到对方担忧的神情,恍惚竟有一种自己正在和梁暝交往的错觉。 他在臆想出的幻象中浑浑噩噩度过了半个月,那段时间的梁暝似乎还是大学时那个体贴后辈的学生会主席,不是表白被拒便恼羞成怒的疯子。 但烧退之后,方识秋的脖子上多了一个黑色的颈环。 由特殊材质制成的颈环韧性十足,箍得他的喉咙说不出话,连吞咽都困难。 方识秋试着拉扯过,脖颈上被勒出了红痕,颈环却纹丝未动。 红痕无处遮掩,梁暝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这一次梁暝没有再收敛自己的恶趣味,给他打了大量催情的药剂,拷在床上折磨了整整一天一夜。 在那之后,方识秋再也不敢去碰那个颈环。 无法独自在恶劣环境下生存的方识秋被圈养在别墅里,彻底沦为梁暝的玩物。 房间里那扇曾经用来观景的窗户成了奢侈品店门前展示商品的橱窗,雪山隔着玻璃窥探梁暝的私人藏品,他躲在远离风雪的透明屏障背后,在饲主的庇护下度过了第一个冬天。 春末的时候,房檐下的冰凌在略微升高的气温下滴滴答答,一群野雉出现在别墅门外。 野雉拖着长长的尾羽在雪地里觅食,方识秋被梁暝抱着抵在墙上,视线却追随着窗外野雉觅食的轨迹。 他走神得明显,梁暝很快就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一贯严酷的男人先是皱起眉,顺着方识秋的视线看到那群野雉后,难得好脾气地笑了起来。 他咬着方识秋的耳垂,问:“秋秋想去看吗?” 想的。方识秋在心里说。 他很久没有见到除了梁暝和哑女以外的活物,渴望自由的灵魂叫嚣着,妄图趋势身体奔向那片白色的雪海。 然而在梁暝手上吃过太多苦头,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回答什么才不会触怒对方。 方识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怔怔地看着梁暝,梁暝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径直把他抱回了远离窗户的大床上。 后来梁暝整理好被抓得起皱的衬衣,在离开房间前突然转头叫了方识秋一声。 “可以下楼去看看。”他笑着说,“但不可以出去。” 方识秋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趴在薄毯上,没有看到梁暝脸上嘲弄的笑容。 第二天中午,方识秋睁开眼,发现那群野雉已经不在雪地里了。 它们跃上了松树,褐色的身体与松树的枝干完美融合,只露出一截长长的悬在半空的白色尾羽。 方识秋靠近窗台,想看得更清楚些,手掌贴上了玻璃,却只触到了落在窗棱边的雪花。 掌心的冰冷唤醒了沉睡前的记忆,他想起了前一天睡前梁暝说的话,第一次萌生出了离开房间的念头。 方识秋扶着墙,一点点挪动步子走出房间,踏进了被温柔粉饰的陷阱。 他被梁暝从楼梯上踹了下去,手腕和小腿被生生打断。 触电般的疼痛从骨折的部位传来,在身体里乱窜,方识秋倒在地上时甚至分辨不清那究竟是骨折带来的疼痛,还是电击造成的幻觉。 触电般的疼痛持续了近二十分钟,方识秋的身体仍在痉挛。 他趴在地上小声哭叫,向冷眼旁观的梁暝哀求,但怒火中烧的梁暝直接将他从二楼的窗户扔了下去。 窗下的积雪很深,前一夜新下的雪蓬松柔软,方识秋瞬间淹没在了白雪之中。 他在雪海里泡了整整十分钟,包裹着身体的积雪被体温融化,打湿了单薄的睡衣,刺骨的冷从潮湿的布料渗进皮肤,奇迹般地平息了疼痛。 方识秋偏过头,看见站在窗户旁的梁暝点了一支雪茄。 他吐着烟雾,夹着烟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雪茄末端落下一颗拖着黑烟的火星。 火星向着地面砸来,方识秋眨了眨眼,即将落到眼前的火星忽然消失了,昏暗日光下凭空泛起一阵粼光。 成群的闪着彩色光芒的银鱼在白海中巡游,卷着水珠的飘逸长尾微微摆动着,四散飞溅的微凉水滴落在他的脸上,结出一片片霜花。 诡异的景象和现实交叠在一起,银鱼出现又消失,方识秋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出现了幻觉。 * 梁暝站在二楼的窗台,直到手里的烟燃尽才指挥哑女把方识秋捞出来。 方识秋在积雪里泡了许久,骨折的关节严重冻伤,捞出来不久后又发起了高烧。 他病得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严重,梁暝却没有因此放过他。 那天傍晚,发着高烧的方识秋被按在窗台上,悬在半空的身体摇摇欲坠,只要梁暝一松手就会再次跌入那片白色的雪海里。 他慌乱地抱住梁暝的肩膀,靠在梁暝怀里大口喘气着,透骨寒风从喉咙进入肺部,胸腔传来了尖锐的锥刺般的疼痛。 不同部位的疼痛叠加在一起,方识秋的眼前漆黑一片。 在失去意识前,他看见了梁暝阴沉狰狞的面容。 “你还是学不乖。” “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 “秋秋。” 方识秋从陈旧的回忆中惊醒,梁暝站在沙发前,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梁暝看见他醒来,掐灭了手里的烟,俯身将他抱回了床上。 “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梁暝帮方识秋盖上被子,在他苍白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如愿靠近了壁炉,温暖催生的疲倦翻涌而上,方识秋强忍着困意,目送梁暝向着房间半敞开的门走去。 门轻轻打开又慢慢合上,梁暝隐没在阴影之中的面孔消失在门后,密闭的空间重新回归沉寂。 方识秋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支持不住倒在枕头上,坠入了梦乡。 那天他睡得很早,因而错过了从远处传来的轰隆声,和那染红雪海的冲天火光。 第4章 梦 是梦。 一场漫长却不连贯的跳跃的梦。 像剧情断裂的电影残片,方识秋是坐在观众席的看客,在昏暗的房间里看银幕上快速播放的属于他过去的画面。 虚幻而不真切的光影笼罩着他。 梦的开端是一片广阔的喧闹。 方识秋看见了十八岁的自己,坐在学校新建的万人礼堂中,新上任的学生会主席站在发言台,客套官方地说着欢迎新生的致辞。 他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低沉的嗓音中掺杂着些许劣质扩音产品的杂音,如卷着浪花的潮水,缓慢地上涨,淹没礼堂。 方识秋听见周围人在窃窃私语,在议论学生会主席的容貌,在议论他的学业和工作,议论一切无关欢迎仪式的内容。 嘈杂的声音在耳旁徘徊,又在刻录进大脑前仓皇逃逸,留下无法识别的音轨。 从开始到结束,那场作秀般的欢迎仪式仅仅残存些许浅薄的记忆,方识秋早已记不得其中的细枝末节。 他唯一清晰记得的,只有两个上扬的音节—— “梁暝”。 梦境再次开始跳跃。 一阵持续闪烁的黑之后,方识秋的视野从礼堂中央的高台转到了人头攒动的坐席上。 梁暝站在那个熟悉的位置,照旧进行着枯燥的演讲。 他耐心地回答问题,谦逊地致谢,台下配合地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一切和谐得近乎荒谬。 方识秋站在幕布背后的角落里,曾经骨折过的手腕合着掌声的节奏开始隐隐作痛。 他捂着胀痛不止的关节,环视身旁同样在鼓掌的众人,试图从他们脸上收集有用的讯息,却只看得见一片面容模糊的影子。 周遭清晰的,只有梁暝笔挺的后背。 他转过身,向方识秋露出了张扬的笑容。 心脏从高空重重坠落在地上,方识秋松开了捂着关节的手。 他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加入学生会后第一次参加活动的记忆。 那时的梁暝还没有毕业离开学校,没有组建公司,也没有和自己告白。 他还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亲手操持着学生会大大小小的事务,在各种会议和活动之间奔波。 学生会主席没有端起高高在上的架子,那些经由他手的策划都理所当然地取得了成功。 “精明能干”、“任劳任怨”,是那段时期方识秋最常听见的,他人用来形容梁暝的词语。 台下掌声止息,缓慢播放的梦境按下加速键,色块凝聚成的斑斓光束从方识秋的身侧笔直地射出,向着背后那片没有尽头的白延伸。 耳畔风声呼啸,眼前混乱的画面飞速后撤,偶尔泄露几帧灰色的影像,最后定格在了烟雾缭绕的夜空中。 被风声隔绝的声音逐渐放大,方识秋听见了浮夸的叫喊和玻璃碰撞的脆响,还有烈火炙烤食物时发出的滋滋声。 碳火燃烧的烟气和烧烤的香气包围着他。 方识秋低下头,沾着油渍的手指握着粗糙的廉价酒杯,杯里淡黄色的液体冒着细小的气泡。 “识秋!” 梁暝坐在长桌的另一侧,笑着举杯。 “这两年辛苦你了,这一杯我敬你。” 方识秋想拒绝,身体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他抬手与梁暝碰杯,然后仰起头,将苦涩的啤酒一饮而尽。 咽下啤酒,方识秋的身体变得沉重,像是从悬崖峭壁跌落,强烈的失重感挤压着心脏。 他落在了一片积雪中。 厚重的雪花蒙住了双眼,指尖和关节传来烧灼般的疼痛,包裹着身体的积雪被不断上升的体温融化,雪水浸润的布料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咯吱咯吱——” 橡胶鞋底踩着积雪发出的声音渗进雪花的缝隙间,化作一声无奈的“秋秋”。 方识秋睁开眼,看见比先前更加成熟的梁暝向自己伸出手,把他从雪地里拽了出来。 梁暝抱着他回到房间,放到铺着绒毯的床上,握着他冰冷的手,低声叮嘱他不要再乱跑。 “外面在下雪,会着凉的。” 方识秋靠在温暖的怀抱中,觉得自己正在做一场诡异荒诞的梦。 但这似乎确实是他和梁暝之间仅有的、勉强算得上温情的时候。 * 方识秋发着低烧,睡得不太安稳。 他蜷缩在床的一角,过长的头发被汗浸湿,胡乱地贴在脸上,梁暝离开前掖好的被子在辗转呻吟中凌乱地卷成一团。 忽高忽低的体温和跌宕起伏的梦撕扯着方识秋的肉体和意识,反复发烧的身体酸痛沉重,骨骼关节肿胀疼痛着,被梦境摧残的大脑却近乎停止运转。 他张着嘴趴在枕头上喘息,稀薄的氧气注进肋骨分明的胸腔,连接肺叶的狭长脏器泛起一阵难耐的刺痒。 方识秋埋在被子里小声咳了几下,温热的液体从喉咙里喷溅而出,朦朦胧胧的感官随着腥甜的热液从残破的身体里流出。 他开始发抖,挣扎着想要醒来,半梦半醒间突然有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他。 那只手冰凉而柔软,贴着额头擦过的掌心有成片的薄茧,被湿润发尾缠上的指尖轻微地颤抖着。 她将一颗发苦的糖粒塞进自己的嘴里,又喂了少量温热的水,轻柔地抬起下巴,让水流带着糖粒滑进胃里。 方识秋睁不开眼,看不清那只手的主人。 但他知道不是梁暝。 那个人不会那么温柔地对待他。 那只柔软的手在方识秋的梦境里反复出现了许多次,每一次都带着发苦的糖粒和温水。 在她的照顾和安抚下,方识秋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下降。 高烧引起的肿胀和酸痛逐渐缓解,他的身体不再颤抖,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再次回归平静。 方识秋梦见了自己。 他看见穿着单薄夏衣的方识秋走过开满鲜花的圆弧拱门,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驻足。 落日在明亮透明的玻璃画布上描绘灿烂瑰丽的晚霞,不知名的飞鸟从彩色的云中掠出,落在露台白色的栏杆上。 飞鸟的影子被拉长,越过落地窗的边框,和玻璃折射出的光芒一同停在苍白的脚掌旁。 方识秋伸出手,想要触碰脚边的影子,停歇在栏杆上的鸟突然振翅飞起。 “砰——” 方识秋被巨大的撞击声惊醒。 他睁大双眼,看见了端着水杯站在房间里的哑女,也看见了落在窗台上的野雉。 已经春天了。 原来是哑女。 方识秋恍惚地想着。 第5章 飞鸟 野雉在别墅的窗下散步。 漂亮的雄鸟拖着长长的尾羽,在地上画出深深浅浅的轨迹,雌鸟在松树下觅食,竹枝状的脚印凌乱地交叠在一起。 方识秋靠在沙发的软枕上,看野雉跃上窗台和松树枝头,在雪地里起起落落。 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方识秋记不清了,似乎是从被梁暝打断手腕开始,他就再没有看到过它们的身影。 那些关于野雉的记忆残缺不全,又像堆在搅拌机里的食材,和骨折的痛楚混乱地绞成泥浆,填进心脏空缺的缝隙里。 * 这场突兀来临的春天比寒冬热闹许多。 多年未见的野雉重新到来,深褐色的猫头鹰驱赶着不知名的雀鸟落在了它们觅食的松林之中。 灰的白的雀鸟躲进茂密的枝叶,猫头鹰巨大的影子投在野雉的身上,受惊的雄鸟扬起脖颈,扇动翅膀向入侵者示威。 松林里回荡着一阵阵嘹亮的鸟鸣,盖过了鸟儿坠地的声音。 带血的绒羽像雪花般落下,方识秋想起了曾在梦里驻足过的落地窗。 不论隆冬盛夏,那扇落地窗前总有鸟儿停歇,有时是黑白相间的喜鹊或信鸽,有时是叫声悦耳的鸫鸟和山雀。 那些比野雉更娇小的漂亮鸟儿会落在露台的栏杆上,会在花园中央落满花瓣的水池里戏水。 水流从石膏像怀抱的陶瓶里倾倒而下,色彩艳丽的鸟羽和晶莹的水珠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着耀眼的光,溅起的水雾在空中架起朦胧的彩虹桥。 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方识秋也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很久很久,比野雉出现还要久远的事情了。 窗外的猫头鹰铩羽而去,房间外响起不规律的脚步声。 方识秋回过头,看见了推门而入的哑女。 哑女似乎没料到他会醒,关门的动作稍稍顿了一下才拖着颇足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她端着托盘,左手食指上贴着一圈绷带,伤口似乎还没愈合,受伤的指尖轻轻向上翘起。 哑女来到这座别墅的时间比方识秋要早得多,她是梁暝关在别墅里专门负责照顾方识秋的女人,也是方识秋除了梁暝以外唯一能见到的人。 每当方识秋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时,哑女都会出现。 她会将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以便梁暝下一次来时能畅快取乐。 方识秋对此毫无怨言。 自己是供梁暝取乐的玩物,哑女是照顾玩物的仆从,归根到底都是梁暝圈养的私有物。 可自那一日道别以后,梁暝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再没有来过别墅,没有再给方识秋注射过任何药剂,哑女出现在房间里的次数慢慢变得愈发频繁。 她一如既往送来一日三餐和药品,换下被血污弄脏的床单和睡衣,处理好方识秋身上发炎感染的伤口便径自离去,从不过久停留。 一切看似平静,可别墅的气氛越发古怪起来。 方识秋总是在昏睡,脑海中吊诡的幻觉已经随着梁暝的离去一同消失,迟钝的大脑也察觉到了异样。 他的身体时常疼痛,虚弱得甚至连在房间里走动这样简单的事都无法做到,更别说追究那份古怪的根源。 窗外的红日升起又落下,呼啸的风雪肆虐又消融,松树的枝条折断又新生,方识秋在温暖的牢笼里浑浑噩噩地消磨着不知何时会熄灭的生命。 遗忘或许会更轻松一些。 他这样告诉自己。 * 哑女将清粥放在沙发旁的小桌上,没有马上转身离开。 方识秋透过屋里昏暗的亮光看着她憔悴的侧脸,依稀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试图和她说话时发生的事情。 那时他刚刚拆去固定在手腕和脚踝上的石膏,被梁暝抱到沙发上,那个将他从雪地里捞出来的女人端着炖煮好的食物走进房间。 许久不曾见到除了梁暝以外的人,在女人摆好餐具后,方识秋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还未等到女人回答,一旁的梁暝突然暴怒而起,狠狠揪住了她的头发。 托盘和水杯摔落在地上,瘦弱的女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像即将送入屠宰场的将死的牲畜一般被拖拽下楼。 梁暝愤怒的咆哮和从大敞开的房门传了进来,方识秋浑身颤抖着,抱着手臂蜷缩在沙发上。 一阵木棍抽打肉体的闷响之后,他听见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和自己骨骼断裂时发出的声音如出一辙。 那本该是很疼的,可女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不能说话,无法向任何人呼救哀求,只能沉默地忍耐一切。 楼下殴打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方识秋的耳朵里,面前的晚餐散发着馥郁的香气,粘稠的奶油包裹着炖得软烂的蔬菜,他看着只觉得一阵恶心。 “秋秋不饿吗?” 不知何时上来的梁暝站在门边轻笑着。 他手里抓着哑女的围裙,慢条斯理地擦试着手上的血迹,从指尖到指根,连皮肤细小的纹路都没有漏过。 那块染血的白布最后被扔进了燃烧的壁炉。 火焰吞噬着木柴和布料,壁炉餍足地吐出一个冒着黑烟的饱嗝。 黑烟在空荡的房间里散开,终于回过神的方识秋才惊慌失措地抓起了勺子。 他舀起一大勺白色的黏糊物体,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奶油从无法完全闭合的唇缝里溢出,顺着嘴角向下淌,又在滴下前被擦去。 “慢点。” 梁暝半弯着腰,手里拿着沾了奶油的纸巾。 方识秋强忍着恶心,用力地扬起头,将完完整整的没有嚼碎的土豆咽了下去。 哑女消失了很久,一直到梁暝离开别墅,方识秋才再次见到了她。 她的小腿打着绷带,走得很慢,动作不如之前利索,托盘里的水和食物总会洒出来一些。 液体黏糊糊地挂在外壁上,哑女就用围裙小心翼翼擦去洒出来的液体,动作间不小心露出了手腕上的黑色手环。 熟悉的黑色皮环刺痛了方识秋的眼睛,细微的触电般的痉挛从脖颈向四肢蔓延开来,在刚刚愈合的关节处隐隐作祟。 “谢谢。”他低声对哑女说。 “对不起。” 哑女握着水杯的手晃了晃,洒出的水顺着水杯和手腕向下淌。 她微微侧过了身,没有应答,只是低下头将那双混沌的眼睛藏在阴影之下。 从那天起,方识秋没有再尝试和哑女说话。 他不被允许离开房间,不被允许与梁暝以外的人交流。 不论是单向的言语,还是双向的书写,又或者是眼神上的对视。 他将哑女当作别墅里游荡的孤魂,竭力忽略她的存在。 哑女的过去被埋葬在荒无人烟的雪山中,她的名字,她的身份,来到这座雪山别墅前所有的经历,方识秋一概不知。 他唯一知道的,只有哑女并非先天失声这一件事。 她不会手语,偶尔和梁暝交流时只会胡乱地比划着手势,却又精通急救知识,看得出曾经接受过很好的教育。 方识秋烧得迷糊时曾幻想过哑女站在手术台前沉稳从容的样子。 他猜,或许她曾是某所顶尖大学的医学生,又或是挽救过无数生命的医护人员,才会被梁暝关在这里。 哑女应当是很聪明的,不会手语恐怕是因为致哑的过程粗暴惨烈,没能给她留足学习的时间。 真可怜。 方识秋同情地想。 但他无暇顾及他人悲惨的命运。 * 野雉慢慢走出窗户的边界,方识秋收回飘散的视线和思绪,后知后觉注意到了哑女的存在。 本该离去的女人安静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毫无生气的死物,不知多久前送来的清粥还在冒着热气,放在一旁的陶瓷勺子下压着一张对折起的纸条。 纸条? 方识秋怔了一瞬,猛地抬头看向哑女。 梁暝没有刻意立过规矩,但从那一次骨折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哑女了。 方识秋以为哑女会避开他的视线,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躲闪。 她用一种悲怆的,透着绝望与无奈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别墅的上方传来螺旋桨转动的巨大响声,松林的群鸟被惊起,扑扇着翅膀向树梢飞去,松林再度刮起了风雪。 方识秋拿起压在勺子下的纸条,颤抖的手指在狭窄的纸面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褶皱。 在机械的轰鸣声中,他展开了纸条。 不规整的白色纸条上只写了三个字—— 他走了。 用尖锐物体反复描摹的红褐色字迹散发着微弱的腥气,凝固的血液在纸张粗糙的植物脉络中洇开,潦草的字迹变得狰狞。 方识秋攥紧了纸条,仰头望着天花板的横梁,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直升机在别墅上方短暂盘旋了片刻,最终向着落日的尽头飞去。 轰鸣声逐渐远去,窗外突起的风雪缓缓停止,方识秋闭上了眼。 他明白了。 梁暝厌烦了。 他想杀死他们,想让雪山肆虐的风雪替他毁尸灭迹。 他们都会死。 第6章 狼 初夏,别墅的屋前下着局部小雨。 冰凌融化的水滴答滴答地落着,打湿了屋檐下的枯柴。 方识秋裹着薄毯守着火苗微弱的壁炉,哑女坐在他的对面,将掰成两段的木柴扔进壁炉。 干燥的木柴护着弱小的火苗,将灭未灭的火焰重新燃了起来,夹在壁炉上的铁质水壶汩汩冒着泡。 哑女用烧开的热水冲了一杯感冒药,塞进方识秋的手里,又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 她抱来被雪水浸湿的木柴,靠在壁炉旁烘干,蒸腾而起的水雾弥散在滚烫的空气中,模糊了方识秋的视线。 * 别墅的恒温装置是在春末的某个深夜突然停止运转的,没有任何预兆,房间的温度一夜骤降数十度。 先前为了节约能源,方识秋和哑女一起睡在二楼的房间里。 降温来得突然,房间里没有存放足够的木炭,被冻醒的两人只能裹着同一张毯子,蜷缩在壁炉前相拥取暖。 “咕咕——” 猫头鹰的鸣叫回荡在松林之间。 入夜的雪山漆黑一片,却比白天更加活跃。 曾经停歇过野雉的窗台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零碎的脚步声中夹杂着粗重的喘气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成群结队从雪地里走过。 方识秋紧紧挨着哑女温热的身体,始终不敢闭上眼睛。 那些不明生物已经远去,可只要一闭眼,他的耳旁就会响起它们走动的声音。 方识秋彻夜未眠,大睁着眼熬到了第二天清晨。 远处的天空刚灰蒙蒙亮起,依偎在他身旁的哑女便站起身,拿着防身用的小斧头去了一楼的院子。 她在积雪皑皑的后院徘徊了一会,或许只有几分钟,方识秋却觉得她去了很久,久到他开始担心她会不会遭遇不测。 所幸哑女最终平安回到房间里,手里还抱了一堆木柴。 她将木柴点燃,用烧得焦黑的木炭在地板上写着字,告诉方识秋,别墅的恒温装置被夜里外出觅食的野兽破坏了。 方识秋问:“能修好吗?” 哑女在地上回他:修不好了。 方识秋沮丧地“哦”了一声,说:“算了没关系。” 哑女看着他低垂下的眼睛,写字的手顿了一下,又在地上继续写到:应该是狼。 雪山以前从未出现过狼群,最多只有零星几只落单的猛禽,狼群的出现意味着他们的生存环境更加危险,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我知道的。” 方识秋轻轻抽走哑女手中的木炭,扔进身后的壁炉里,在薄毯上蹭掉指尖的黑灰。 “没关系。” 令人绝望的事情太多,是不是狼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都会死,没关系的。 * 恒温装置停止运转,从后院抱回来的木柴很快就烧完了,哑女去松林捡了木柴,回来时手指和脚踝被积雪冻得通红。 方识秋怕她冻伤,从柜子里翻出换洗的床单,撕成碎布条裹在她的手脚上。 他从未替人包扎过,动作生疏,布条反复缠绕在同一个地方,很快就将哑女的手脚裹成了难看的粽子包。 哑女看着完全活动不开的双手,沉默地拆开了布条,重新缠在手指上。 “对…对不起,我不太会。” 方识秋磕磕绊绊地道歉。 哑女将布条的末端藏进掌心,轻轻摇了摇头。 雪山的夏日比春季稍稍暖和了些许,没有暖气,两个人靠着捡回来的木柴取暖又熬过了小半个月。 方识秋吃得很少,大多数时候是靠营养品维持生命,别墅里库存的药品和食物仍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甚至很可能熬不到秋天。 哑女曾外出寻找过食物,却遇上了小型雪崩,差点命丧荒野。 雪山太高,松林太广阔,当年方识秋身体健康时尚且只能走到松林的边缘,现在拖着这破败的身体,根本走不出这座别墅。 别墅之外的一切都是未知的,雪崩、野兽、乱石滩……任何一丝危险都有可能致他们于死地。 这一年雪山出现了许多过去不曾看到的动物,夏初的月圆夜,松林外又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狼嚎声。 方识秋从睡梦中被惊醒,他靠在哑女的身边,小心翼翼拉住她的衣角。 “不要丢下我。” 哑女听着远处的狼嚎,掰开方识秋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写下一个“好”。 * 狼群频繁在松林里活动,哑女不再外出。 她用废弃的家具顶住房间的门,把防身用的斧头和小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楼和其他房间的家具被她拆得七零八落,棉花和布料缝缝补补勉强做成了暖和的衣服,木质的框架被小斧头劈开,在壁炉里化作温暖的火光。 哑女留在了方识秋的身边,方识秋却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房间,扶着楼梯走下楼,在一楼的监视器下游荡。 他试图激怒监控器背后的梁暝,期盼对方的出现,甚至不惜向不存在的神明祈祷,卑微地许下被梁暝殴打折磨的愿望。 方识秋迫切地希望梁暝能出现。 比起葬身在荒无人烟的雪山,他更希望梁暝没有抛弃他们。 没有人听见方识秋的祈祷。 不知所属的直升机在松林上方盘旋了许多次,像是在搜寻什么似的,停留片刻又匆忙地转移,全然没有注意到这座隐藏在松林里的别墅。 梁暝没有出现在这里,方识秋的愿望没有实现。 * 直升机再一次离去,方识秋紧挨着壁炉坐了下来。 他的肩膀和手臂的皮肤被烤得干裂脱皮,被烫伤的手背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脚背长满了冻疮。 伤口在温度急剧起伏的环境下化脓流血,方识秋开始发烧,眼前反复出现着幻觉。 桎梏在壁炉里的黑色木炭又生出了蝴蝶,那些亮蓝色的精灵扇动翅膀,摇晃着长而卷的触须,越过壁炉的栅栏,在跳跃的火光中飞舞颤动。 在那些纷飞的蝴蝶之后,是大片温暖的光芒。 方识秋想要抓住它们,于是向烈火燃烧的壁炉伸出手。 灼热的火舌从指尖燎过,卷走了皮肤肌理之间的水分,如果不是哑女及时按住了方识秋,他的手此时已经被火焰生生烤成了焦炭。 壁炉的火焰随着柴火的消耗而衰弱,蝴蝶在木炭上化成了灰烬。 方识秋没有抓住它们,蜷缩起的身体突然变得异常滚烫。 他扯掉了披在身上的毯子,在寒气中瑟瑟发抖,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浸湿。 哑女捡起地上的毯子披到方识秋身上,又被他奋力挣扎开。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指和小腿的伤口再度裂开,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泛黄的布条。 血迹在蔓延,方识秋僵在了原地。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捂哑女手上不断渗血的伤口,却被甩开了。 哑女把方识秋按在了地上,用毯子捆了起来。 方识秋倒在地上,滚烫的泪水从眼尾流下,天花板张牙舞爪的影子缓慢消融在潮湿的泡影中。 “怎么办……要怎么办……” “我还不想死……” 方识秋哭着,灰白的脸上满是斑驳的痕迹,断续的抽噎卡在喉咙里,化成绝望的哀鸣。 哑女松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 第7章 赤红 方识秋又梦见了那只手。 他倚在温暖的怀抱里,曾经带来药粒和温水的手抚过突起的脊骨,轻柔地拍打着震颤不止的后背。 那是哑女的手,没有被布条包裹,没有被冰雪割裂,柔弱但完好。 灼烧神经的热度缓缓退去,惶恐不安的心重新回归平静,方识秋想睁开眼看看她,肿胀的眼皮却异常沉重,粘稠着无法睁开。 他睡了很久,再次醒来时,本该靠在自己身旁的哑女不见了。 壁炉的火焰不知熄灭了多久,焦黑的木炭上看不到闪烁的火星,偌大的别墅里听不见任何走动的声音,只有从门缝挤进来的呜呜风声。 哑女不在别墅里,方识秋靠上余温尚存的壁炉,胡乱思索她的去向。 她答应过自己不会离开,或许只是木柴用完,出去寻找而已。 方识秋瑟缩在角落,用薄毯紧紧地包裹住身体,指尖蹭过干涩的绒毛,抠到了一个硬块。 薄毯许久不曾清洗,沾满脓液和鲜血的布料散发着腐败的臭味,绒毛被干涸的混合物粘成一团,干涩结块,完全丧失了保暖的作用。 壁炉的热度一点点散去,从门下缝隙吹进来的寒风在空荡的房间里张狂盘旋,别墅的上空再次传来熟悉的轰鸣声。 螺旋桨刮起的风雪敲得窗户嗡嗡作响,玻璃摇晃震动着,似乎随时都会掉落。 方识秋用薄毯蒙住头,趴在地上蜷成一团。 那直升机的声音听起来和先前的不太一样,却又没有什么分别,总归不是为他们而来的,不会带他们离开这座冰冷荒凉的坟墓。 方识秋死死地捂住耳朵,弓起的身体不断颤抖着。 不要听,不要想。 只要不期待,就不会痛苦。 松林上方盘旋的直升机最终如方识秋所愿,再次高调地离去。 * 荒原重新回归平静,方识秋从薄毯下爬了出来。 直升机盘旋而过的声音嘈杂刺耳,过度充血的耳膜上响着如鼓点的心跳声,占据着他所有的听觉。 听不见房间里的动静,方识秋忽然有些害怕,想下楼去找哑女。 他扶着壁炉站起身,揣着哑女留下的小刀踉跄着走出房间,来到楼梯旁。 相比空荡的房间,别墅的楼梯称得是上一片狼藉。 木质栅栏被粗暴地砍下,缺口处满是尖锐的木刺,从底端向上延伸的扶手几乎悬空,只轻轻一碰就会剧烈地摇晃起来。 方识秋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站立行走,又害怕被摇晃的扶手甩下楼,只能蹲在楼梯上,扶着台阶一阶一阶往下挪。 他的双脚长满冻疮,踩在楼梯上,脚底的伤口被挤压得痛痒难耐,每下几层台阶就要休息一会。 在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不远处的大门突然被撞响。 方识秋被吓了一跳,从台阶上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被身体压在最下面的脚踝发出一声脆响,关节传来一阵刺痛。 但他根本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连滚带爬地躲进楼梯旁的角落,双手紧紧握着那把豁口的小刀。 “砰砰——” 门外的生物用力捶打着大门,脆弱的门板摇摇欲坠。 方识秋躲在角落里,手中的小刀不停颤抖着。 他太害怕了,过度紧张的大脑开始臆想门外未知的生物,那会是凶残饥饿的野兽,会撞破大门扑倒半死不残的猎物,掏出他的五脏六腑,啃噬他肮脏丑陋的身体。 荒谬的幻觉和身体的疼痛揉合在一起,变成了更加难以忍受的痛苦。 方识秋甚至再度向不存在的神明祈祷,祈祷门外的生物不是顽劣的猫科动物,没有喜好折磨猎物的喜好,能干脆利落地咬断他的喉咙,迅速地杀死他。 他受够了,快让他从这场噩梦中解脱吧。 * 撞门的声音持续响了一会,突然又停止了。 门板不再咿咿呀呀地晃动,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类似橡胶和雪地摩擦的奇怪声音。 方识秋扯了扯嘴角,抱着小刀笑了起来。 原来除了幻觉,他又出现幻听了,竟然会听到雪地靴走动的声音,幻想人类的出现。 “有人吗?”门外的生物高声喊到。 方识秋脸上的笑容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凝固,手里的小刀“咣当”落在地上。 那是人类的声音,是一个年轻的男性在说话。 但不是梁暝。 这个人会是来救他的吗? 方识秋分辨不出那声音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呆滞着坐在原地,门外的男人像是觉察到他的想法一般,又一次敲了敲门。 “你好!”他用蹩脚的英文说。 “请问里面有人吗?” 门外的男人不停呼喊,方识秋如梦初醒地回过神,踉跄着爬到门边。 他的双手挂在门把上,用身体的重量压下了门把。 门开了,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失去支撑的方识秋向后倒去。 他做好了摔在地上的准备,可后背落在了一个冰凉的物体上,没有感受到预料之中的疼痛。 被阳光刺出的泪水蒙在眼里,方识秋看不清面前的男人,只看得见一抹的红色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 男人说着方识秋听不懂的陌生语言,温热的手掌握了一下他的脚踝和手腕,又碰了碰他脖颈间的颈环。 特制的韧性颈环箍在方识秋纤细的脖颈上,在一次又一次的咳嗽和呕吐中收紧,早已勒进脆弱的皮肉之中,一点轻微的触碰都会激起疼痛。 方识秋绝望地闭上眼。 男人的手顿了顿,没有再触碰颈环,径直抱起他朝着松林走去。 方识秋靠在男人的怀里,泪水在颠簸中溢出眼眶,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他看着逐渐被抛在身后的别墅,想起了不知所终的哑女。 “等…等一下!” 男人停下脚步,收紧了抱着方识秋的手臂。 方识秋想拜托男人寻找失踪的哑女,却因为长期没有与人交谈,无法描述出哑女的样貌。 “还有……还有一个人和我在一起!” “她…她不会说话,手和脚上裹…裹着布……” 嘶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发出撕裂难听的声音。 男人沉默片刻,问:“和你一样的亚裔女性?” 方识秋眼里升起希冀的光,想要追问哑女的下落,可男人移开了目光。 “她受伤了,已经被送到山下的医院治疗。” 男人没有再停留,抱着方识秋继续朝着松林深处走去。 * 别墅旁的松林茂密广阔,树下的积雪深深浅浅,男人抱着方识秋沿着来时的脚印走了很久,终于在日落前走到了松林的边缘。 夏季的乱石滩露出了大片崎岖不平的岩石,到处都是锐利的棱角,救援直升机难以着陆,只能停在更远一些的宽阔地带。 方识秋趴在男人的肩上,一点一点朝直升机靠近,松林和乱石不再阻挡他离去的脚步,破败的别墅被彻底抛在了身后。 他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方识秋自顾自欣喜着,在走向更开阔的雪原时,余光瞥见了一抹红色。 他回过头,一大片赤红色映入眼帘。 白雪皑皑的平原上被泼上赤红色的液体,四周散落着飞溅的红点,空气里弥漫着微弱的血腥味,像一幅挥毫泼墨的血红色水墨画。 方识秋脸上欢喜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他不敢细想那是什么。 是红色的颜料?是血? 还是他的幻觉? “不要看。” 男人用手捂住方识秋的眼睛。 视线被遮蔽,漆黑一片的视网膜上残留着灼眼的红。 方识秋不知道那是谁的血。 会是梁暝的吗? 还是哑女的? 应该是什么动物留下的吧。 方识秋被扶上直升飞机,披上干燥洁净的保温毯。 他遏制回头的冲动,没有再去看那片赤红色的雪地。 第8章 眼球 呼啸的风卷着尘土的味道从耳边吹过。 方识秋坐在救援直升机上,怔怔地看着远处。 离开了雪山,他眼前的景象不再是终年茫茫的白雪,也不是千篇一律的风雪和枯燥的日升日落。 方识秋看到了久违的城镇和街道,汽车从宽阔的柏油马路驶过,在岔路口灵巧地转弯,消失在高高耸立的建筑背后。 远处青色的天空浮着一团团白色的云团,它们聚拢跳动着,贴着草绿和湛蓝的边界移动。 方识秋以为那是被风吹散的云,等直升机飞过那片青色,他才看清云团的真面目。 一群绵羊在草地里觅食,蹦跳着躲避直升机投下的巨大阴影,趴在山包上的牧羊犬从远处奔来,驱赶四处逃窜的羊群。 空气里飘荡着青草的香气,还有些许牲畜的气味和烟火气,方识秋觉得陌生。 直升机飞过牧场,向着城镇靠近,在经过一座高耸的建筑时,方识秋看见细长的烟囱里升起了一缕薄烟。 灰青色的烟雾在半空弥漫,缓缓下降,笼罩着整座城镇。 城镇的轮廓在雾气中变得模糊,螺旋桨的声音倏地远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透明屏障一般,青草和泥土的气味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方识秋坐在狭窄的机舱里,又闻到了混着腥臭的血腥味。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视野中的画面随着眨眼的动作旋转闪烁着,身体失去控制地向前倒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方识秋看见一张无限放大的焦急的面孔。 * 消毒液、碘酒、双氧水,医院里萦绕着刺鼻的味道。 方识秋躺在手术台上,消瘦凹陷的脸颊罩在氧气面罩下,呼出的气息在面罩上凝出一层白雾。 长时间生活在高海拔的雪山,徒然来到山脚下的平原,方识秋的身体适应不了突变的气压差,还没抵达救援中心就再度陷入休克。 救援人员来不及调查方识秋出现在雪山的原因,只能暂时将他送进最近的医院。 方识秋受困的雪山在半年前还隶属于一家商业公司,从当地政府手中承接过许多保育项目,但在公司创始人意外身亡后,那些项目被迫中止。 项目工作人员撤离雪山基地,大批滑雪爱好者登上了那片无人之地。 山下的医院常年为受伤的滑雪爱好者提供医疗救治,所以最初接到被救援队送来的方识秋时,只将他当作被困的滑雪者进行急救。 但当医生剪开方识秋的衣服,看到那遍体鳞伤的身体,不得不推翻原定的治疗方案。 没有扭伤的红肿,骨折的关节歪斜地接在一起,方识秋身上看不到滑雪受伤的痕迹,却有烫伤的水泡和积雪冻出的冻疮。 他的脖颈被黑色的细环勒得血肉模糊,无法自愈的伤口不断向外渗出脓血和不明液体,每一次撕裂的皮肤都散发着腐臭味。 高烧和感染随时会夺走方识秋的生命,医生来不及细想,立刻将他推进了手术室。 抗生素药剂和血浆注进干涸的血管,双氧水和生理盐水冲走脓液和积血,手术刀割去腐败的烂肉,黑色的细线缝上撕扯翻卷的皮肉,方识秋的伤病得到了妥帖的处理。 他被送进重症病房,在医疗仪器的监控下接受治疗。 * 方识秋不知道自己被送进了医院,只知道自己又睡了很久,又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和过去做的真实的梦境不一样,这一次他梦见了一片海。 一片漫无边际的白海。 方识秋站在白海的中央,直升机在头上不断盘旋着,脚下是没过膝盖的雪,卷着雪花和雨点的风擦着脸颊刮过。 他的面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身后却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悬崖不断向前塌陷着,白色的雪从断裂的峭壁坠下,奔涌的雪花瀑布将方识秋向悬崖的方向拉扯,试图将他拖入深渊。 方识秋被迫朝着白海的深处跑去,赤裸的双脚被海底尖锐的礁石割裂,涌出的鲜血在雪地留下一串斑驳的脚印,追逐着他的身影,又被坍塌的悬崖吞没。 透骨的风刺进胸口,鼻腔和喉咙里弥漫着铁锈的腥气,方识秋分不清是从脚底漫上来的,还是从肺里翻涌而起的。 他徒劳地奔跑着,在即将到达白海深处时被凸起的石块绊住了脚,身体向前倒去的瞬间,那片看不见尽头的白海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识秋跌进了一片血红色的泥沼。 泥沼温热粘稠,汩汩冒着泡,炸开的血色泥点溅落在方识秋的眼里、唇边,粘在皮肤上。 他抹掉脸上的血点,撑着双臂坐起身,看到了泥沼里漂浮流动的肢体。 那些奇形怪状的肢体像是某些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尸体凌乱拼接而成的,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只能残存的羽毛和利爪辨认它们的身份。 野雉,猫头鹰,灰狼……都是方识秋在雪山见过的动物,一具具拼接的遗骸向着未知的远方飘去。 浓烈的血腥味熏得方识秋喘不上气,他跪在泥沼中干呕,吐出的酸水流进血河里,化成更加恶心的混合物。 方识秋想站起来,泡在血河里的手摸到了一个圆滑的物体。 他抬起手,与掌心翻滚的物体相视而望。 那是和哑女眼睛一样颜色的眼球,直勾勾地望着方识秋。 大块属于人类的肢体从远处飘来,最先映入方识秋眼里的,是一双缠绕着布条的手。 “咕噜——” 眼球从方识秋的手中滑落,在血河里上下沉浮,来回碰着他的膝盖。 方识秋想要尖叫,喉咙却卡着什么,叫不出,也咽不下。 他趴在泥沼里用力抠着喉咙,口中呛进了大量腥臭的泥水,什么都没能吐出来。 方识秋无力地倒在血河里,和泡在血液里的眼球对视。 在眼球的注视中,他再次失去意识,坠入黑暗。 那片带着双氧水气味的黑暗淹没了猩红的泥沼,蚕食着白色的悬崖和瀑布,如柔软的云朵般包裹着方识秋的身体。 没有残缺的肢体,没有眼球,也没有血。 方识秋没有再做那些荒唐的噩梦,在那片漆黑之中,他找到了得以喘息的避风港。 第9章 父母 北国的夏季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早秋的气温逐日下降,方识秋的体征慢慢恢复平稳。 住院的第二个月,挖去烂肉的伤口重新愈合,皮肉之间的细线被拆除,难以消散的腐臭味被消毒水的气味掩盖。 方识秋的手指恢复了知觉,针头扎进手背时,受到刺激的指尖会轻微地颤动起来。 尽管眼睛睁不开,但手指恢复知觉后,昏睡中的方识秋又听见了声音。 他听见有人在身旁走动,陌生的异国语言断断续续地落在耳畔。 方识秋想睁开眼看清那些说话人的面孔,深陷在黑暗中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他在清醒和昏睡之间挣扎,每当快要醒来时,饱受噩梦摧残的意识被忽然亮起的光芒灼伤,又胆怯地蜷缩回黑暗之中。 最后一双缠绕着布条的手将方识秋从黑暗中拽了出来。 漆黑的视野倏地亮了起来,方识秋睁开眼,看到了苍白的天花板。 他躺在床上,穿着白衣戴着口罩的人站在床边,嘴唇一开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 方识秋听不见,茫然地眨了眨眼,那些人的脸上又露出了担忧和怜悯的表情。 他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去。 * 方识秋意识到自己被送进医院的时候,距离第一次苏醒已经过去半个月,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没有实感,只觉得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情景。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方识秋躺在干净的病床上,任由他们摆弄自己的身体。 治疗和检查的过程很痛苦,医生反复抬起方识秋的手脚,肌肉牵动引起的疼痛和脊椎关节处异常的酸麻同时蹂躏着脆弱的身体。 方识秋害怕医生会像梁暝那般训*折磨自己,最初只敢小声地哭叫哀求,在得到护士的安抚后,他才开口向医生讨要止痛剂。 医生可以提供的只有非常少量的温和药剂,止痛效果与梁暝曾经用过的那些相差甚远,但方识秋觉得足够了。 在频繁的身体检查中,他从医生和护士的口中知道了一些零碎的信息,比如他脖子上的颈环,比如救援队发现他的经过。 最初发现这座雪山别墅的,是一个迷路的滑雪爱好者。 他在山顶遭遇雪崩,躲避时误打误撞闯进了松林,看见了藏在松林深处的别墅。 那位滑雪爱好者将别墅的讯息带到山下,但救援队是如何找到那片松林,又是如何发现那座别墅,护士没有告诉方识秋任何细节,只是又用一种惋惜的表情看着他。 至于哑女的下落,她的说辞和将他救下雪山的男人如出一辙。 “她在其他医院接受治疗。” 方识秋觉得她在骗自己,但他没有再追问哑女的下落。 * 在得知获救的经过后不久,有一群自称是警察的人来到方识秋的病房。 方识秋想,大概是医院报的警。 梁暝留下的伤痕和针眼被不断撕裂的伤口覆盖,早已辨认不出受伤的原因,但变形的关节和皮肤下清晰分明的骨骼痕迹依旧能看出他曾经被人虐待过。 那些人问了方识秋很多问题: “这是定位监测环,你还记得是谁给你戴上的吗?”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对你做了什么?” “还记得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 方识秋直到自己应该配合,但他记不清事情,有些回答了,有些没有。 那些人没有为难他,仅仅带走了他的颈环。 “我们会想办法联系你的家人,在这之前你安心修养。” 信誓旦旦的保证在耳旁回响,方识秋望着装在透明袋子里的颈环,茫然地点了点头。 在那些人开口前,方识秋一直以为梁暝给他戴的是电击颈环,只要走出那个房间就会遭到电击。 原来不是。 那只是一个定位颈环,却将他生生囚禁在寒冷狭小的房间里。 方识秋想摸摸脖子上的伤口,手指碰了又碰,只摸到了一层粗糙的纱布。 * 在医院住了半年,方识秋又过起了不断吃药打针的生活。 他的手背和手肘内侧满是针眼和淤青,看起来和在别墅时没有什么区别。 但那些医生的动作比梁暝温柔,护士的手温热柔软,不似哑女那般冰冷,那些吞进胃里的药片、注射进血管的液体也更加温和,不再残酷地摧残他的身体。 方识秋适应得很好,只是每天醒来时,总会忘记自己在医院。 他对着病房里白色的装潢和窗外不断落下的冬雪,以为自己还在雪山上,还被困在那座别墅里孤独地等待死亡。 本该陪在身边的哑女不见踪影,每次见到负责换药拔针的护士,方识秋会下意识拉住对方的手。 他害怕一个人待在安静的房间里,害怕再做噩梦,便像挽留哑女那样伸手留住对方。 可每当真正拉住对方的手时,方识秋又会瞬间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松开手,和她们说“对不起”。 护士总是好脾气地笑着,摸摸方识秋的额头。 “没关系,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方识秋说。 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是害怕而已。 但没有人能一直留在病房里,留在方识秋的身边。 独自待在病房的方识秋再次利用漫长的沉睡逃避孤独。 用来逃避的睡眠没有噩梦的侵扰,却总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那人说话的语气似曾相识,不是陌生或是蹩脚的异国语言,柔软又抑扬顿挫的语调令方识秋难以忽略。 与那语调有关的记忆仿佛遗落在角落里的宝物,仓促暴露在空气中,即便曾经占据过很重要的位置,闪耀的画面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斑驳。 方识秋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那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中,有人在低声抽泣,还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和脸。 方识秋想靠近那只温热的手掌,所以他又一次醒了过来。 苍白的病房里,两个有些陌生、像是夫妻的中年人站在他的病床前。 那好像是他的父母,方识秋有些认不出来了。 他很多年没有见过母亲了,好像是从她和父亲离婚,参加完自己的成年礼和升学宴之后就再也没有和见过面了。 他也很久没有仔细看过父亲了,快忘记他是什么样子了。 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很忙,很难空出时间和他说话,在新闻上见到的照片永远比在家里遥遥一望的背影还要清晰。 护士将方识秋扶起,红着眼框的女人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女人趴在他肩头啜泣,男人在一旁偷偷抹泪。 “小秋,小秋——” 他们一声声唤着他的小名,不是梁暝口中的“秋秋”,是多年未曾听过的“小秋”。 方识秋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液从后颈流下,打湿了他的发梢和衣领。 他们为什么要哭? 方识秋不知道,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情绪,胸腔里的脏器却传来闷闷的抽痛,沉重得令他喘不上气。 在女人抽噎啜泣的声音中,他侧过脸,讨好地蹭了一下那个或许是他母亲的女人的脸颊。 第10章 花园 低微的交谈声在空气中缓缓荡开。 父母的出现让安静的单人病房变得热闹。 方识秋清醒的时间依旧很短,但每次睁开眼看见的,终于不再是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的房间了。 他的病床旁摆着一张可以折叠的陪护床,有时父亲会坐在那里办公,在方识秋醒来时陪他说几句话,不过更多时候坐在那里的,是他的母亲。 母亲不像父亲那般公务繁忙,待在病房里的时候会抱着厚厚的外文书发呆,或是握着小刀温吞地切着苹果。 她不擅长做这些,切出的苹果块大小不一,咀嚼时会顶住口腔上颚,蹭破脆弱的表皮,方识秋每一次都吞咽得很困难,却没有和母亲抱怨过。 大抵是看出他的不适,母亲背着他偷偷练习了很久,切出的苹果从形状糟糕的方块变成了竖着红色耳朵的小兔子。 方识秋吃着兔子苹果,清甜的汁水在舌尖蔓延,泛起一阵酸涩,母亲又适时地递上一杯温水。 她装着苹果的盘子,用温热的湿毛巾帮方识秋擦手。 方识秋的身体还很消瘦,掌心没有一点肉感,手背鼓起的血管筋骨紧贴着惨白的皮肤,似乎只要用指甲轻轻一划就会被割开。 母亲握着方识秋的手,低头的姿势让方识秋很轻易地看见了她皱起的眉头。 光线和阴影放大了母亲眼角的细纹,让本该养尊处优的女人变得憔悴苍老。 方识秋想抚平母亲的眉头和皱纹,搭在被子上的手微微抬起,病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小秋。” 父亲站在门边,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 他从纸袋里取出一个有些潮湿的小方盒递给方识秋。 “问过医生了,可以吃一点,小秋要吃吗?” 方识秋捧住父亲递来的盒子,冰凉的触感冻得他蜷缩起手指,盒子在掌心里翻滚了两下,没有落到小桌上。 盒子的包装上印着晦涩的外文,方识秋看不懂,但他在单词旁的图案上辨认出了冰淇凌的样子。 从可以进食开始,方识秋一直在吃医院送来的营养餐,父母也跟着他一起吃那些没有味道的食物。 或许是因为担心他脆弱的精神再次恶化,父亲才会在陌生的异国城镇奔波,为他买回一盒他并不想念的冰淇淋。 方识秋尝不出味道,吃什么都一样,说不出好坏,母亲切好的苹果和父亲买来的冰淇凌都让他手足无措。 幼时关于母亲的记忆所剩无几,和父亲的交流更浅薄得像陌生人,方识秋已经过了向父母撒娇的年纪,但他们小心翼翼哄自己开心的样子让他觉得难受。 好像不管自己说什么,是哭着还是笑着,他的父母都会难过。 方识秋不知道自己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只能笨拙地打开盖子,用勺子舀起快要融化的冰淇凌,囫囵塞进嘴里。 冰淇凌很甜,父亲和母亲的脸上再次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 离开雪山的第二年,方识秋出院了。 他身上的伤口完全愈合拆线了,骨折后畸形的关节重新做过手术,虽然还不能长时间下床走动,但比起最初被送到医院的情况已经好转许多。 医生担心长期待在密闭空间会诱发潜在的精神疾病,在方识秋能下床走动后不久就为他办理出院手续,并建议父亲带他回到熟悉的环境疗养。 方识秋坐在轮椅上,被父亲推上了私人飞机。 私人飞机的内部宽敞明亮,不像大学毕业旅行时坐过的经济客机那般拥挤,没有旅客嘈杂的交谈,也没有伸不开腿的座椅。 父亲和母亲在前排低声交谈,方识秋坐在靠近机尾的座椅上,趴在窗边看远处的天空。 飞机起飞的时间正好是北国的傍晚,落日缀在云层上方,绚烂的光芒将绵密的云染成璀璨的亮金色,缓慢上升的飞机穿过金色的云层,机翼的尖端划开不成形的云雾,灼热的橘红日光从灰白色的机翼上流淌而过。 回家的航程漫长遥远,客舱里回荡着引擎的轰鸣声,方识秋陷在柔软的座椅里,很快又昏沉地睡去。 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漫长飞行,私人飞机最终降落在了南方的机场。 闷热潮湿的风从鼻尖吹过,方识秋坐在轮椅上,恍惚地听前来接应的司机说着语调柔软的方言。 他没有离开很久,却认不出曾经生活近二十年的故乡,听不懂熟悉的家乡方言。 方识秋听着父亲和司机的交谈,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钻进他的耳朵,一股莫名的恐惧在心里疯狂滋生。 从机场回家的那段路上,方识秋预想过许多种到家之后可能出现的情景。 他和父亲的关系冷淡,和方家其他人的关系也不算亲近,除了逢年过节会坐在一起吃饭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可就是这样的父亲,在医院里露出了方识秋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对他说着从来没有听过的话。 他不想那些往日关系平淡的亲人也露出和父母一样的表情,抱着他的肩膀,抚摸着他的头发抽噎着落泪。 方识秋害怕看到那样的画面,害怕面对亲人热切的眼泪,害怕自己无法给予他们足够的回应。 他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照旧用冷淡的态度对待他。 也许是血脉之间的默契,又或者是父亲提前交代过,方识秋到家时只有管家出来迎接。 他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方识秋,浑浊的眼里闪着湿润的泪光。 “小秋回来啦。”管家的声音有些发颤。 方识秋没有说话,慌张地转过头看向父亲。 父亲在轮椅前蹲下,轻轻揉了揉方识秋的头。 “先去看看你的房间,好吗?” 方识秋攥着衣角胡乱点了点头,一旁的管家接过父亲的位置,为他推着轮椅。 他的行李很少,只有几件母亲为他购置的换洗衣服和医院出具的诊断书,装在一个很小的行李箱里。 父亲提着那个小箱子,陪方识秋往他房间的方向走去。 * 方识秋卧室的摆设还是他失踪前的样子。 双人床铺着暖色的床单,床下是相同颜色的毛绒地毯,书架上堆着画完的水彩本,透明的玻璃柜橱里是崭新的没有开封的颜料,白橡木制成的画架和椅子立在落地窗前。 卧室的落地窗比别墅房间里的那扇更加宽阔明亮,玻璃四周镶嵌着浅色的金属边框,如同一张可以随意修改内容的画布。 方识秋还记得春季的时候,这张透明的玻璃画布上会倒映出玫瑰拱门的影子,浅橙色的花影会随着风摇曳,会随着日光游移。 而落地窗外,是开满鲜花的喷泉花园。 四季不败的杜鹃勾勒出花园的形状,浅色的郁金香和风信子簇拥着喷泉,垂丝海棠在石膏像下清澈的池水中沉浮。 方识秋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了。 他被禁锢在荒原雪山多年,他只在雪松粗壮的骨架和房间的杉木横梁上见过蜿蜒盛开的暗红色玫瑰。 如今回来,曾经属于他的景色始终停驻在这片狭窄的花园里。 方识秋一直以为父亲不喜欢华而不实的鲜花,他的花园会因无人打理,在主人失踪的那些年里悄然荒废破败。 可父亲至始至终都认为自己的孩子终有一天会回来,耗费大量精力财力搜寻方识秋的踪迹,而方识秋钟爱的花园还维持着当年的模样。 花园的花株不增不减,依旧是他过去种下的那些。 方识秋坐在落地窗前望着花园,喷泉溅起的水花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垂丝海棠落下的阴影在草地上摇晃。 越过晃动的阴影,他看到了几个陌生的年轻人。 他们借着树荫隐藏自己的存在,被方识秋发现后飞快地躲到垂丝海棠的背后,但很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树后探出头,朝方识秋轻轻挥了挥手。 方识秋认不出她的样子,站在一旁的管家和父亲告诉他,那是他以前几乎没有说过话的弟弟妹妹们。 短短几年,他们都变成方识秋认不出的模样了。 搁置在书架上的没有拆封的陈年旧书落满灰尘,不可避免留下了时间侵蚀的痕迹,半新不旧的扉页泛黄毛糙,仿佛曾无数次翻阅过。 家里的一切都在变,父亲的两鬓长出了白发,关系平淡的弟弟妹妹换了模样,花园的玫瑰年年盛开,却不再是方识秋曾经看到过的那朵。 没有任何人会留在原地等他。 -------------------- 六一快乐。 第11章 风铃 黑色轿车从庄园的大门口扬长而去,方识秋坐在轮椅上目送母亲离开。 母亲和父亲离婚后又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方识秋没有见过她的第二任丈夫,只无意中撞见过她与丈夫的通话。 那时的母亲用方识秋没有听过的轻快语气和丈夫说话,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眉梢眼角之间都透着笑意。 她在父亲面前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轻松愉快的神情,所以他们最终分开了。 母亲与第二任丈夫的感情很好,在方识秋出院后,她终于能够回到爱人的身旁。 她陪护时泪流满面,离开时果断决绝,没有回头。 方识秋觉得她应该是很疲惫的,厌烦了照顾病人,厌烦了面对没有感情的前任丈夫。 但他没有怨言,没有责怪母亲。 母亲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爱人,不需要过多地为关系平淡的孩子落泪伤神。 她为自己做的已经够多了,方识秋不会奢求她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只是偶尔,他还是会忍不住想念她,就像小时候她和父亲刚离婚时那样。 方识秋没有把将自己对母亲的思念告诉父亲,也没有尝试联系母亲。 他想,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的爱人,都不会希望他去打扰母亲平静的生活。 但很快,方识秋接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母亲的来电。 她轻声唤着:“小秋。” 母亲的声音从父亲的手机里传出来,方识秋听得不太真切,贴着听筒愣了很久。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母亲又唤了第二遍。 “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方识秋摸着有些发烫的手机,很轻地应了一声:“有的。” “那就好。”母亲温柔地笑起来。 “在家要好好听爸爸的话,按时吃药吃饭,知道了吗?” 方识秋抬起头看了看坐在床边的父亲,又低下头,沉默地看着自己手背上残留的针眼。 他很听话,一直都很听话,不论梁瞑提的要求有多么过分,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方识秋捧着手机,乖巧地向母亲保证。 “我知道的,我会听爸爸的话。” 他会听梁瞑的话,也会听父亲的话。 听见方识秋懂事的回答,母亲声音里的笑意变得更加清晰,甚至带着几分如释重负。 “妈妈还有别的事情,过几天再给你打电话。” 方识秋说“好”,母亲又叮嘱了几句,然后在父亲催促方识秋休息的声音中结束了通话。 “谢谢爸爸。” 方识秋把结束通话的手机还给父亲。 父亲接过滚烫的手机,看着方识秋通红的脸颊,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确认他没有发烧后才松了一口气。 方识秋感受到贴在额头上的手掌,凑上去蹭了蹭父亲的手心,父亲的脸上却露出了他看不懂的很糟糕的表情。 过了很久,方识秋听到父亲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很晚了,小秋早点睡吧。” * 方识秋的父亲掌管着一整个家族集团,回到家后几乎没有休息就再次投入工作之中,一如方识秋记忆里那般忙碌。 父亲没有太多清闲的时间,但每天早晨出门前都会到方识秋的卧室坐一会,看看熟睡中的儿子,或者陪他说说话,偶尔空闲时也会陪他吃完早饭再离开。 方识秋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父亲又托人请来新的护工,和管家一起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新聘请的护工是个很年轻的女性,不是特别漂亮的长相,但总是对他露出温和的笑容。 方识秋猜不出她的年纪,想要与她打招呼,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护工体贴地向方识秋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和您差不多大,您喊我的名字就好。” 方识秋听话地点头,但陌生的名字像风一般从耳旁拂过,他听了又忘,总是记不住。 他叫不出名字,张着嘴茫然地看着护工,她便小声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在方识秋完整念出自己的名字后,护工的脸上又露出了些许欣慰又同情的笑容。 管家给护工安排的房间紧挨着方识秋的卧室,不过大多数时候护工都待在方识秋的房间里照顾他。 方识秋很少与护工交谈,只在对方递上东西时很轻地说一声“谢谢”。 每当他看着护工忙碌的背影,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和他一起被困在雪山的哑女。 护工最开始叫方识秋“方先生”,后来和家人一起喊他“小秋”,方识秋听着对方熟稔地语气,忽然很想知道如果哑女会说话,她现在会怎么称呼自己。 大概也会叫他小秋吧。 但是和身体健全的护工不一样,哑女再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她的处境比他还要艰难。 梁暝不会支付她照顾自己的费用,会将她当作牲畜一般拖拽殴打,会逼迫她毫无尊严地跪在地上,无法用言语乞求施暴者宽恕的女人只能沉默地忍耐一切。 方识秋每一次在房间里见到哑女时,她的身上永远带着新鲜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方识秋不知道哑女被救下雪山后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是不是也离开医院,去过正常的生活了? 但他早已离开医院,既不知道哑女的下落,又无处可问,只能再次将她抛在脑后。 * 被囚禁在雪山的记忆随着时间渐渐变得模糊,像一场突兀醒来的噩梦,没有起因,也没有结局,在噪声中戛然而止。 方识秋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遇见了久违的夏季。 初夏的热浪被玻璃阻挡,昼夜运转不停的空调吹散房间里的暑气,方识秋穿着长袖睡衣坐在书桌前拆着管家送来的盒子。 午后的阳光越过雕花玻璃落在方识秋的手边,微烫的亮光攀上他的手指,钻进铺着软垫的盒子。 之前仓促见过一面的妹妹送来了一只米白色的毛绒小熊,不大不小,抱在怀里的时候正好可以把头靠在小熊的肩膀上。 方识秋抱着小熊,把脸埋进小熊柔软的颈窝里,细腻蓬松的容貌贴着脸颊蹭过,布料和棉花之间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和阳光的味道。 他嗅着小熊身上好闻的味道,趴在小桌上拆第二个盒子。 精巧的礼盒用浅绿色的和纸和淡粉的丝带包裹着,最上面还打了一个秀气的蝴蝶结,据说是出国游学的表弟托朋友送来的伴手礼。 方识秋小心地拆开包装,看见盒子中央的圆形物件。 一只浅绿的风铃,通透晶亮的玻璃上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朱红色蜻蜓,一根透明的细线自上而下穿过风铃,下端系着一张许愿纸。 他翻过许愿纸,看到了纸上写着的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平安健康。 “好漂亮的风铃。”护工说,“要不要挂起来?” 方识秋摸了摸风铃上的蜻蜓,抱着小熊轻轻点了点头。 蜻蜓风铃很快被挂在露台的檐下,微热的夏风吹起风铃下的许愿纸,系在绳子上的玻璃管碰着风铃,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顺着风从敞开的玻璃推门吹进卧室。 方识秋坐在床边微微侧过头,正好能看见玻璃上的蜻蜓在半空中飞舞。 护工挂好风铃,进屋前顺势瞥了眼露台下的花园,看见了那片被阳光晒成暖烘烘的草地。 “今天天气很好,小秋要不要下去走走?” 方识秋回过头,慢慢收拢双臂抱紧怀里的小熊。 屋檐下的风铃随风叮当响着,无人说话的卧室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 * 方识秋不觉得待在卧室有什么不好。 卧室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很大,书架上有很多书和以前画过的画,他不需要离开房间,坐在落地窗前就可以看到漂亮的花园,不用一直对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发呆。 夜幕降临的时候,只要打开窗户,卷着花香的风就会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他的被子和枕头上。 过去很难见到一面的父亲每天出门前都会过来看他,傍晚的时候母亲会打电话和他说说话,就连以前关系不太亲近的弟弟妹妹偶尔也会送来一些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 护工总是待在视野所及的地方,时时刻刻陪着自己,没有让他一个人待在病房里。 方识秋觉得待在房间里很好,完全没有出去的必要。 第12章 夜雨 盛夏,雨季如期而至。 细密的雨幕蒙在落地窗前,像一层会流动的灰色纱帘,在风中掀起一阵涟漪。 雨季的空气依旧闷热潮湿,裹挟着水汽的风带着湿淋淋的气息,透过窗下细小的缝隙渗进卧室,又顺着气管钻进脆弱的肺里。 方识秋蜷缩在床的一侧,在被子的遮掩中小声咳着。 窗外的雨不停地下着,露台的边缘滴滴答答落着水珠,连绵不止的雨声盖住了微弱痛苦的呻吟。 * 雨季到来以前,方识秋在家里度过了一段还算轻松的日子。 没有刺骨风雪的侵袭和梁暝无休止的折磨,他的身体不再呈现病态的消瘦,新生长的柔软脂肪包裹着脆弱的骨骼和血管,撑起了干枯苍白的皮肤。 曾经肿胀变形的关节不再露出狰狞的面目,被致幻剂扭曲撕裂的感官得到修补,不再向大脑传递错误的讯息。 但方识秋的神经依旧迟钝,难以消化过于复杂的情感和言语。 他没有离开卧室,日复一日坐在落地窗前,倚着白橡木制成的画架怔怔地看着窗下的花园。 花园拥有雪山松林不曾盛开的鲜花,充斥着斑斓的色彩,却同样千篇一律,毫无变化。 从清晨一直到日落,窗外那片天空永远晴朗,晚霞从不缺席,似乎永远不会被乌云笼罩。 方识秋想起暴雨降临时玻璃窗上蜿蜒曲折的水痕、空气里弥漫的潮湿气味,突然迫切地期待着雨季的来临。 方识秋喜欢潮湿的雨天。 在家度过的每一个下着雨的夜晚,他都会坐在落地窗前,对着窗外的细雨放空思绪。 他享受灵感在脑中游窜的感觉,心情好时会拿起画笔,用灰蒙暗淡的颜料在洁白的画布上描绘这片朦胧的景色。 笼罩在夜雨之下的花园不再透出生机盎然的气息,花团失去了明艳的色彩,如一副色块斑驳的油画,在雨水的冲刷中一点点融化。 灰暗的色块凝固在画布上,雨中晕散的灯光在玻璃上照映出屋内影影绰绰的轮廓,雨幕中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昏黄迷幻的光芒。 方识秋曾经很喜欢下雨。 雪山终年无雨,他很难见到下雨的日子,被困在别墅时总期盼着能见到雨,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潮湿气味。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却只能狼狈地趴在床上垂死挣扎。 立在床头的小熊从高高的枕头跌落,紧紧地贴着他的脸颊,干燥细软的绒毛被汗水打湿,潮湿地粘着在一起。 小熊变得和它的主人一样狼狈,曾经陪伴度过无数个雨夜的白橡木画架立在落地窗前,成了遥不可及的妄想。 * 白昼与黑夜的边界在暴雨的冲蚀下变得模糊,方识秋辨认不出天色,视野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流淌的灰白色。 哮喘引起的缺氧让身体变得沉重,意识却轻飘飘地浮起,在过去遇见的每一场暴雨中穿行。 滂沱落下的雨点敲打着耳膜,滴答雨声由近及远,又在一阵机械的广播声中逐渐清晰起来。 “滴滴——” 远处传来货车尖锐的鸣笛,积水漫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涌入下水口,留下一片大大小小的水洼。 方识秋穿过园区的长廊,在去往公司的通道入口前遇到了正在抽烟的梁暝。 他在等人,脚边落了许多已经熄灭的烟头,水洼漂浮着一层烟灰。 方识秋厌恶烟草燃烧的气味,远远地朝梁暝点了点头,绕过一地烟灰准备离开。 “识秋。” 梁暝抬起夹着烟的手拦住他的去路,脸上扬起一贯虚伪的笑容。 方识秋冷淡地望着梁暝,握在手中的雨伞不停滴着水,无声宣读着他的耐心倒计时。 梁暝没有因为他的冷脸而恼怒,只是丢掉手里未燃尽的烟,向着方识秋缓缓走去。 冒着火星的烟头落在小小的水洼之中,火星与积水碰撞,发出的微弱滋滋声消散在空气中,被梁暝低沉的嗓音吞没。 “找你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交往。” 突兀的告白与连绵不止的雨声混杂糅合,谱写成一首不协调的合奏曲。 方识秋的拒绝让这场合奏变得更加糟糕。 “我对男人不感兴趣,抱歉。” 冰凉的唇间吐出毫无温度的话语,低沉的尾音在雨声中消弥。 方识秋不是同性恋,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没有什么特别深爱的人。 他只爱自己,也只能爱自己。 被拒绝的梁暝沉默不语,没有纠缠追问缘由,重新点燃一根烟。 方识秋的耐心告罄,抽离停留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的目光,沿着通道径直离去,伞尖断断续续滴着水珠,在地上留下一道断裂的轨迹。 倘若他稍微回过头看一眼,或许就会看见梁暝满是阴翳的眼神。 后来在梁暝身下挣扎哀求的时候,方识秋总忍不住想,如果那天答应梁暝,现在是不是就不用忍受这些痛苦了。 他不喜欢男人,但和男人谈恋爱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 他可以忍耐,陪梁瞑演一场恩爱情侣的戏码永远比囚禁和虐待轻松。 * 意识被反复不止的回忆拖拽拉扯,方识秋从陈旧的往事中惊醒。 他大张着嘴想要喘息,剧烈起伏的胸腔却传来一阵一阵锥刺般的刺痛,撕扯着肌肉和骨骼,摧残着脆弱的脏器。 喉咙里堵着大量腥臊粘腻的液体,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耳道开始回荡嗡嗡的嘶鸣,断裂的画面不断在眼前闪烁。 方识秋趴在枕头上不断咳着,抽噎咳嗽间吐出的热气带着鲜血的腥甜,每一下都沉重得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座矗立在雪山之中的别墅,像秋日将死的蝉,于盛夏的雨夜倒在棉花和绸缎的坟墓里,发出濒死的哀鸣。 方识秋蜷缩在被子里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意识随着血液和呼吸的流逝涣散。 在意识完全消失前,他看见护工和父亲的脸从眼前闪过,感觉到有人抬起他的下巴,往他的喉咙里灌入大量冰凉的液体。 方识秋仰着头咽下,很快又吐出一大口粘稠的带着胃酸的鲜血。 第13章 小雏菊 方识秋的身体理所应当地溃败着。 每当入夜时分,他的房间总会传出压抑的咳嗽声,有时是带着抽噎的哭腔,有时又像是被扼住咽喉时艰难喘息的嘶鸣。 伴随哮喘而来的,还有持续不退的低烧。 无法消退的低热和胀痛盘踞在大脑中,迟钝的刀刃反复切割着神经系统。 它们不会迅速夺走方识秋的生命,却时时刻刻折磨着他,让他陷在无休止的疼痛之中。 方识秋总是在咳,喉咙和鼻腔不断涌出泛着酸味的深色液体,和黏稠的血液混杂在一起,附着在惨白的睡衣和枕头之上。 柔软温暖的大床一片狼藉,床单上遍布冷汗和黑血晕出的斑驳污渍,立在床头的小熊不再散发薰衣草和阳光的味道,粘结成团的绒毛之间弥漫着难闻的恶臭和潮气。 医生和护工在房间里来来去去,密闭的空间里飘荡着消毒水和碘酒的刺鼻气味,尖锐的咳嗽和绵绵的雨声中依稀夹杂着几声注射器落下的脆响。 这场突兀爆发的疾病伴随了一整个雨季,最后随着雨季的结束而痊愈。 雨后的微风轻轻拂过露台,悬挂在露台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方识秋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 他撑开沉重的眼皮,转动酸涩的眼珠,隐隐约约望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方识秋艰难地眨着眼睛,浑浊的视线吃力地聚集焦距,眼前模糊的身影变成了父亲的面孔。 记忆里总是忙碌的父亲满脸担忧地坐在床边,睁着通红的眼睛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抚摸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 “小秋醒了。” “还难受吗?” 父亲的声音透着无法掩盖的沙哑和疲倦,如同滚着碎石泥沙的流水冲击着知觉迟钝的感官。 方识秋想要回应父亲,但久病未愈的身体酸软疼痛,喉咙残留着腥甜的铁锈味,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 随着方识秋的苏醒,一切又似乎回到了原点,医生频繁地出现在房间里,为他检查身体,注射维持生命的药剂和营养液。 方识秋又过起了和在雪山别墅、在医院时一般无二的生活。 他吃不下东西,胸腔肋骨的痕迹清晰分明,脆弱的肠胃无法消化完整的食物,只能喝一些流动的液体和打成糊状的食物。 尽管食物处理成易于下咽的状态,方识秋依旧吃得很少。 护工舀起一勺粘稠的米糊送到嘴边,他只凑上去抿了一小口就不愿意再碰了。 “不吃了?”管家和护工的脸上再度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方识秋摇了摇头,过长的头发遮住了失焦涣散的眼睛,盖住了后颈嶙峋凸起的脊椎骨,却掩盖不住极速消瘦的身体和日渐颓败的精神状态。 “是…不合胃口吗?” 管家在方识秋的床前踌躇徘徊,随后又匆匆离去。 那天晚上,本该动身去往海外的父亲回到家里,坐在了方识秋的身旁。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段时间吃的有点少,我让医生明天过来看看吧。” 父亲将方识秋搂入怀中,抚摸着被冷汗浸湿的后背。 然而不论他和管家如何安抚问询,方识秋始终沉默着,用摇头回答一切。 方识秋无法告诉父亲,那些糊状物塞进嘴里的触感是多么的恶心。 在雪山的时候,每当梁暝生气,自己为了少吃一点苦头,都会温顺地跪在梁暝面前张着嘴讨好他。 腥臭的物体堵在嘴里,将咽喉蹂躏得肿胀通红,然后把那些肮脏的液体灌进食道,填满干瘪的肚子。 方识秋觉得恶心,却还要露出迷恋沉沦的模样,把那些东西咽下去。 他觉得这样的自己下贱又肮脏,试图忘记那些不堪的记忆,将自己做出这些举动的原因归结于注射致幻剂的结果。 但哮喘发作的夜晚里,混沌的脑海里总会闪过昔日卑微讨好梁暝的画面,疼痛麻木身体甚至还会清晰地告诉他和梁暝做爱时的感受。 在没有病痛折磨的梦境里,曾经被刻意遗忘的记忆更加清晰地刻进方识秋的脑海里,反复提醒着他曾经做过的不堪往事。 过往的一切都难以启齿。 没有人因为突然的失踪和生病责备方识秋,愧疚和难堪却令他抬不起头。 * 第二天清晨,医生来到了方识秋的房间。 方识秋呆滞地靠在软枕上,看着正在与医生轻声交谈的父亲。 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医生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方识秋不愿意看见的表情。 方识秋低下头,狼狈地移开了视线,忽然一阵微弱的铃声响起,打断了远处的交谈。 父亲对医生说了声“抱歉”,握着不停振动的手机走到方识秋身旁。 “爸爸出去接个电话,小秋要听医生的话。” 父亲抚摸着方识秋的头,细细叮嘱着。 方识秋发现父亲额角的白发比起过去又向上蔓延了许多,侵吞着原本属于黑发的领地。 他闭上眼,温顺地蹭了蹭父亲的掌心。 “我知道的。” 他一直很听话,所以梁暝才会夸他。 父亲在房间外接电话,医生接替他的位置坐在了方识秋身旁。 “最近感觉还好吗?” 医生语气温和地问了一些问题,方识秋不太愿意回答,但他答应了父亲,还是忍着不适告诉了医生。 “可以适当出去走动一下,散散心。” 医生温柔地建议着,但方识秋不想离开房间。 “……我想待在这里。” 他不可以出去,梁暝不会同意他离开这里,他会被外面的狼群撕成碎片。 医生为难地皱起眉,又问:“那去露台呢?” “露台下面的花园很漂亮。” “可以的话就去露台走一走,不想走的话坐在那边吹吹风也好。” 方识秋知道露台下面的花园有多漂亮,那是他亲手设计的,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只是比起站在露台俯瞰,比起走进那座花园,他更喜欢坐在落地窗前,越过透明的玻璃遥望它。 * 医生问完问题,很快就离开了房间。 方识秋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茫然地看着落地窗前的画架。 他看见画架下的地砖长出了青草,开出了一片洁白的小雏菊,白色的小花在没有打开窗户的房间里晃动,亲昵地触碰着立在草地中央的白橡木。 那是花园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花朵,可方识秋分明记得,他已经错过了小雏菊盛开的春季。 又是幻觉。 方识秋麻木地收回视线,推门而入的父亲轻声唤着他的小名。 父亲的脸色很糟糕,嘴唇颤动着,张开又合上。 方识秋觉得父亲应该是想告诉自己一些糟糕的消息,但自己的情况让他无从开口,只能露出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爸爸。”方识秋善解人意地开口,“我想睡觉了,你去忙吧。” 他不想让父亲为难,也不在意父亲隐瞒了什么。 没有什么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方识秋没有再留意父亲,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机械地重复着张望。 窗下浅橙的玫瑰已经凋谢,秋日绯色的杜鹃与落日的晚霞辉映,被雨水洗过的玻璃上印着大片洇晕的橘与粉,雾状的云从玻璃边框之外飘来,缓慢地逸散在橘色的海里。 西沉落日的光芒散落在白色的地砖上,沿着微微凸起的血管和筋骨攀上纤细的脚踝,将那一小片苍白的皮肤烘得发烫。 双脚完全浸没在温热的阳光里,方识秋低下头,在那片流淌的碎金中幻想阳光啃噬皮肉的疼痛,想象它嵌在骨骼之间的璀璨模样。 方识秋沉溺在虚无的臆想中,身旁的护工递来盛着药水的玻璃杯,他又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 他的喉咙和颈部多次受到创伤,声带脆弱易损,不过是和父亲说了几句话就嘶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方识秋温吞地喝着没有味道的药水,不知过了多久,玻璃杯中的水位线降下一半,母亲又打来了电话。 护工为方识秋接通电话,母亲温和轻柔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 “小秋好些了吗?” 护工替方识秋回答了,母亲自言自语地絮絮叨叨着,冗长繁杂的话语钻进方识秋的耳朵,又从另一侧溜走,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短暂沉默片刻后,方识秋听见母亲发出了和父亲如出一辙的叹息。 “那个人已经死了,不能伤害你了。” “妈妈会经常来看你,小秋也快点好起来吧。” 被电流扭曲变质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散,玻璃杯中平静的水面掀起涟漪,透明的液体随翻覆的杯口倾倒,溅起一地碎金。 “……谁死了?” 方识秋望着漆黑的屏幕,大睁着的眼睛里亮起颤动的光。 夏日余温未散,他却惊出一身冷汗。 第14章 安乐死 梁瞑死了。 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方识秋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原来梁暝没有厌烦。 他不想杀死他们,也不想让雪山肆虐的风雪替他毁尸灭迹,只是像过去那样暂时地离开,甚至可能还在计划着下一次到来时要如何折磨他们。 方识秋恐惧梁暝的到来,恐惧他的离去,恐惧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 然而梁暝早已死在了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 梁暝乘坐的直升飞机在飞行途中失去动力,从几千米的高空直直坠落在雪山之间,爆炸引起的火焰染红了雪海。 救援人员赶到坠机现场时,被火海吞噬的直升飞机只剩下一具烧焦变形的钢铁骸骨,飞行员倒在嶙峋的乱石滩上,早已没有了呼吸。 但他们没有找到梁暝的任何踪迹,看不见他在雪地上移动的痕迹,搜寻不到他的尸体。 救援直升机日复一日地在雪山搜寻着梁暝的踪迹,那时候方识秋躲在别墅里听见的,就是它盘旋在松林上空发出的轰鸣声。 然而直到方识秋获救,救援人员都没有找到梁暝的遗体。 梁暝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在了茫茫雪山之中,彼时他的公司正处在上市阶段,高层隐瞒了他失踪的消息。 但三天前,搜救队在雪山下的峡谷发现了一具冻僵的男性遗体,经过比对后确认了身份,他们不得不向外界宣告梁暝的死亡。 方识秋曾经恐惧的死亡最终降临在梁暝的身上,他甚至能想象得到梁暝倒在雪地的时候会有多么的绝望。 梁暝会感觉到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地流失,在凛冽刺骨的风雪中感受死亡的到来。 就像曾经被他扔在雪地里的自己。 “听说脊椎都摔断了。” 母亲温柔的声音在耳旁回荡,方识秋麻木地听着,干涩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 一场空难就轻易地夺去了梁瞑的生命。 过去他卑微刻意的讨好变得可笑荒谬,变得毫无意义。 救援直升机不停在雪山的高空盘旋,一遍一遍地搜寻着失踪者的踪迹。 他本可以向他们呼救,可以早些离开那座雪山,却被恐惧桎梏,畏缩在恐惧和寒冷中,将自己折磨得千疮百孔。 如果那时候他没有执意挽留哑女,没有请求她留在别墅里,他们或许早就得救了。 方识秋闭上眼,回想起皑皑白雪中那片灼目的赤红,再度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与无措。 那是哑女的血,不是什么动物的。 “妈妈,那个女人……” 方识秋迫切地想知道哑女的下落,母亲却再次轻声向他道歉。 “对不起小秋,妈妈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没有人告诉他真相。 * 方识秋抱着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神情呆滞地坐在窗前。 摔碎的玻璃杯躺在垃圾桶里,飞溅到脚背和踝骨上的水滴被阳光烘干,擦去积水的地面重新铺上了地毯,被他失手弄乱的房间再次恢复到原样。 “小秋。”护工在背后叫他。 “洗澡了。” 浴缸提前蓄满了温水,氤氲腾起的水汽填满浴室,模糊了视野。 方识秋垂头坐在浴缸里,潮湿的头发不断滴着水,平静的水面漾起浅浅的波纹,愈合的伤疤在水下泡得发白。 他像个毫无生气的傀儡娃娃,任由护工摆弄。 裹挟着泡沫的热水从头顶浇下,充斥着化学成分的微烫水流涌进他的眼睛里,却没能激起任何反应。 “小秋抬头。” 护工将方识秋的头抬起,温热的水流从泛红的眼尾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点浅浅的红痕。 她甩去手臂上的水滴,动作轻柔地抹去方识秋眼角残留的水痕。 落日残存的最后一点亮光穿过雾气朦胧的玻璃照进来,群鸟盘旋的黑色影子从那道照映在墙上的金色光带中一闪而过。 “快看,小鸟飞过去了。” 护工指着白墙上飞掠而过的影子,但方识秋坐在浴缸里,什么也看不见。 他看不见在雪地觅食的野雉和跃上枝头的雀鸟,看不见在花园上空盘旋的鸽群,只望得见一片苍茫无际的雪海。 * 从得知梁暝的死讯那天起,方识秋就像被抽去筋骨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吃不下那些粘稠恶心的食物,没有力气坐起身,也时常听不清身旁的人说了什么。 父亲和医生每天来了又走,但方识秋什么都记不住,只是盲目地追逐着父亲的背影。 医生给他换了新的药,注射进血管的药剂依旧透明,却不再温和。 方识秋开始频繁地做噩梦。 在那些重复循环的梦境里,方识秋遇见了站在白雾中的梁暝,听见他问自己愿不愿意和他交往。 他没来得及回答,又被雪海中的梁暝掐着脖子质问为什么不听话。 “我没有……我没有不听话。” 方识秋一遍遍向梦里的梁暝辩解,却一遍遍被他扼住咽喉,按在冰冷的雪地中折磨。 从深秋到隆冬,死去的梁暝像梦魇一般盘旋笼罩在方识秋的心头。 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梁瞑总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他。 方识秋忽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在父亲离开房间之后,他主动向管家提了一个要求。 “我想去医院。” 话音落下的瞬间,方识秋看到护工和管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紧张和担心的神情。 “是哪里不舒服吗?” 管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很轻很慢地碰了碰他的额头,想要探探他的体温。 那只苍老的手掌落在额头上,方识秋的心忽然跟着一阵阵绞痛起来。 他按着胸口,竭力平缓呼吸。 “有一点不舒服。” 方识秋鲜少诉说自己的不适,管家来不及通知外出的父亲便急急忙忙派车将他送到了医院。 然而见到医生,方识秋又陷入了沉默。 他抿着唇不说话,医生看着站在一旁的管家和护工,察觉到他的想法难以袒露于他人眼前,体贴地劝离了一切无关的人。 “你们先出去,我和小秋单独谈谈。” 杂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随着门锁弹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诊室重新回归宁静。 “他们都出去了。”医生对方识秋笑了笑。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方识秋轻轻点了点头,努力张开发颤的嘴唇。 他想要说话,听见发抖的牙齿相互磕碰的响声,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医生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桌前,耐心地等待他开口。 挂在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转动着,方识秋张了张嘴,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声音。 “我想问问您……”他颤抖着说,“可不可以让我安乐死?” 第15章 湖 短促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敲在心脏上。 密闭的诊室陷入沉寂,医生摘下眼镜,撑着额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 方识秋想要道歉,却被医生抢先了。 “抱歉。”医生说,“你的情况不符合安乐死的条件。” “我也没有权利提供安乐死。” 他宣读着方识秋的无罪判决,音节停顿之间透着无法消融的担忧与惋叹。 “……没关系。”方识秋低声喃喃,“给您添麻烦了。” 不出意料的结果,他没有感到任何意外,只是觉得很难过。 没有摔断脊椎、在冰冷的峡谷中休克而死,也没有被狼群撕碎成碎片、留下一地被染红积雪,只受了一些皮肉苦,方识秋几乎完好地回到家。 同样的,他也想尽可能完好地死去。 方识秋不想让昔日照顾他的人看到他鲜血淋漓死去的样子,不希望给他们留下痛苦的回忆,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不那么难看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方识秋低垂着肩膀和脖颈,细软的长发松弛地落下,遮住了他眼里所有的情绪。 医生摸了摸他的头,将散落在后颈的头发梳理整齐,握住他搭在膝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掌心。 “小秋先到休息室坐一会吧,我联系方先生来接你。” 方识秋顺从地应答,在医生的搀扶下走进诊室旁独立的休息室,坐在空无一人的长椅上。 休息室的窗外是一座人工湖,碧蓝色湖面镶嵌在深绿色的山坡之间,在冬季柔和的日光下泛起粼粼波光,在白色的房间里掀起一阵涟漪。 玻璃和金属窗框上倒映着湖水潋滟的波纹,不规则的浅金色碎光在休息室的地板和墙上流淌,跃进晦暗的瞳孔。 温和的风从湖面吹来,卷着淡淡的水腥气。 像大海一样。方识秋想。 * 半个小时后,父亲赶到了医院。 他抛下了没有开完的会议,丢下所有计划内的工作,只因为医生告诉他,他的孩子正在寻求死亡。 父亲在来的路上反复斟酌措辞,想要与几乎不曾谈心的儿子说说话。 然而等他赶到医院,见到坐在长椅上望着窗外风景的方识秋,早早打好的腹稿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方识秋独自坐在长椅上,出神地看着窗外朦胧不清的湖面,消瘦的侧脸依稀能窥见少年时骄傲冷淡的模样,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如今已被遍布灰霾。 “……小秋。” 父亲站在长椅前低声呼唤,方识秋没有应答,于是他像每天早晨出门前那样伸出手抚摸孩子的发顶。 “跟爸爸回家吧。” 温柔的安抚停留在发梢,方识秋僵硬地抬起头想蹭蹭父亲的掌心,却不小心撞开了父亲的手。 他许久不曾好好看过父亲,没有了遮挡,父亲如今的样貌清晰地落在了他的眼中。 父亲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完全花白,憔悴的脸上布满细细的皱纹,眼里满是藏不住的疲倦,再也不是方识秋记忆里那般风华正茂。 原来父亲衰老得那么迅速,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方识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父亲的面容被涌起的湿意模糊,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他的手背上。 “对不起……” 方识秋哽着喉咙发出变调的呜咽。 “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他的家人,他的医生,带他离开雪山的救援人员,甚至是曾经照顾过他的哑女,所有人都拼尽全力保住他的性命,希望他可以平安活下去。 “我没有想死。” 没有什么苦痛是不可以忍耐的。 是他太自私了,只想着让自己解脱。 * 哽咽的哭声萦绕在休息室中。 父亲将方识秋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他不断颤抖的后背,试图安抚情绪失控的儿子。 “爸爸没有怪小秋,不哭了。” “不哭了好吗?” 方识秋张着嘴用力地呼吸,捂着心脏一边重重地咳着,一边发出令人心碎的哭声。 他哭得浑身发颤,让父亲和闻声赶来的医生都手足无措。 最后医生给方识秋注射了少量的强效镇定剂,借由药物强制让他平静下来。 镇定剂的效果很好,方识秋很快就不再抽噎哭泣,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睡着一般昏昏沉沉地靠在父亲的肩上。 “先观察半个小时,晚些再带他回去。” 医生留下一句简短的叮嘱便退出了休息室,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方识秋和父亲两个人。 父亲握着方识秋的手,几次想要开口,但听着身旁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 在今天以前,父亲从没有见过方识秋掉眼泪。 明明经历了很多屈辱和折磨,重新再见面时他的小秋却没有哭诉抱怨过任何,总是害怕让他们担心,害怕在他们脸上看到不好的东西,所以每次都会露出乖巧听话的样子。 过去的方识秋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脆弱的一面。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在他们这里得到过抱怨和撒娇的权利,过去不会显露出难堪,现在当然也不会和他们哭诉自己遭遇的一切。 方识秋的童年生活并不如方家给予的物质条件那般丰富。 过去他和妻子忙于自己的事业,疲于结束毫无感情的婚姻,而方识秋作为这场不幸婚姻的附赠品,自然没有得到太多的关注。 他们的目光几乎不曾在儿子的身上停留,只在重要的日子短暂又浅薄地表达过微不足道的关心。 在漫长的忽略和等待中,被他们忽略的方识秋学会自己爱自己,学会不再期待别人的感情,学会自己满足自己的理想和愿望。 这个曾经小心翼翼向自己撒娇的孩子眨眼间变成人人夸赞的优等生,父亲曾为这样的儿子感到自豪。 然而现在的方识秋会在自己伸出手时温顺地靠过来,讨好地蹭着他的手心,会在没有人陪伴的时候独自坐在落地窗前发呆,从来不会离开房间半步,像一只被主人调教得很听话的宠物。 每天看着儿子被恶意驯化出来的刻板行为禁锢在密闭的房间里,父亲总忍不住怀念过去关系平淡的安宁生活。 他想,如果方识秋没有被梁暝带走,现在是不是还会像原来那样,在他们迟来的关注中倔强地爱自己。 或许那个时候的方识秋已经创造出精美绝伦的作品,成为声名显赫的艺术家,又或许遇到了毫无保留爱他的人,决定和对方共度余生。 不论哪一种,方识秋都不应该是如今这样,承受无休止的病痛和幻觉,绝望地向医生寻求死亡与解脱。 他本该拥有更好的生活,拥有美好的未来,却被梁暝摧毁了。 梁暝折断了方识秋的双手,他再也无法执笔作画,无法再描绘他所听所见所想的,一切美好的糟糕的、虚幻的现实的画面。 如今他的孩子不再露出骄傲自满的神情,重新回到小时候畏缩胆怯的模样,他们也终于得到了补偿他的机会,变本加厉地填补曾经缺失了近二十七年的关心和疼爱。 但变了就是变了,不论怎么修补都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模样。 方识秋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了。 第16章 落日 从医院回来以后,方识秋变得比过去更沉默,不再与任何人交谈。 那天在医院颤抖哭泣的样子似乎只是父亲和医生臆想出的幻象,短暂出现片刻后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静默的冬季渐入尾声,漂亮的雀鸟和鸽群从远方飞回,重新投入花园的怀抱。 南方的冬季比雪山的夏天更加温暖,玻璃橱窗外展现的不是千篇一律白雪覆盖的景象,在不算漫长的寒冷季节里,花园永远是绿意一片。 纵使花园生机盎然,晴朗的天空缭绕着雀鸟清脆明亮的啼叫,却失去了唯一欣赏它的主人。 方识秋不再坐在窗前凝望花园,终日坐在床边望着那一面空荡荡的白墙发呆,对父亲和医生的到来视若无睹。 有时他会毫无征兆地陷入沮丧,一个人坐在角落或是躺在枕头上安静无声地掉着眼泪,不发出一点声音。 几乎无人察觉方识秋崩然溃败的情绪,直到喂药时看见他通红的眼眶和脸上残留的泪痕才慌慌张张地拥抱他,迟缓地抚摸他瘦骨嶙峋的脊背。 初春的气息攀上垂丝海棠的枝头时,方识秋试图寻求安乐死的消息在家人之间不胫而走,古怪沉闷的气氛如冬日的乌云般笼罩在庄园的每一个角落里。 友善的同龄者不再闯入他的花园,彻夜灯火通明的露天泳池死寂沉沉,长辈和佣人经过门前时都自觉放轻脚步和动作,生怕惊扰他的休息。 管家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换成柔软的硅胶材质,没有锐利的棱角,也不会破碎,无法伤害任何人。 所有人都小心地照顾着方识秋的情绪,竭力不去触碰他心里那根敏感易断的弦。 然而方识秋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痛苦。 他将思绪从大脑中抽离,在白茫茫的墙壁之上游移,如同一只好奇的猫追逐着白墙上深深浅浅的光影。 大脑放空的时候,虚拢的掌心里常常会出现一些奇异的东西。 有时候是温热柔软的手掌,贴着指缝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有时候又是湿漉漉的像是眼球一样的东西,在掌心里来回翻滚。 “秋秋……” 梁暝的声音猝然响起,方识秋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却搜寻不到梁暝的身影。 喘着粗气的动物从他身后走过,拖着漂亮长尾的雀鸟鸣叫着落在露台上,屋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房间的角落又传来木炭燃烧的爆裂声。 无数不同的聒噪声音在空寂的卧室里回荡,方识秋视线所及之处却永远只有一片被泼上赤红色的雪海。 那片雪海只在方识秋的眼中停留了瞬息。 等到漫长的春季开始,漫无边际的雪海在逐渐攀升的气温中消解融化,频繁出现在梦境里的魔鬼也随着血气凝重的赤红泥沼一同灰飞烟灭。 方识秋不再梦见梁暝,不再被他胁迫恐吓。 他像是从一场真实又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所有被凌辱折磨的记忆都缓慢地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层灰白色的薄壳。 * 夏季再次到来时,缄默不语近四个月的方识秋突然开口说话。 “我想去海边。” “想去看海。” 他出生在南方沿海的大都市,却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大海。 他厌倦了绵延不绝的雪山,看腻了繁花不败的花园,开始想念那片不见边际的大海。 方识秋的愿望像一颗坠入水潭的石子,在沉寂如死水的庄园里掀起了浅浅的涟漪。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突然想去看海,也无人询问缘由,但都放下了手上的事情,尽心尽力为他安排去往海边的旅程。 两天后,父亲开车带方识秋前往邻市一座滨海的渔港小镇。 夏日的海岸是人群狂欢的舞台,环绕都市外围的沙滩挤满了游客,攒动的人海一眼望不见尽头。 而相隔数十公里的邻市小镇又是另一幅景象。 僻静的小镇人烟稀少,出海劳作的渔船还未归来,雪白的浪花拍打着礁石和海滩,细软的沙滩上洒满乳白色的贝壳碎片。 没有喧闹的游客,这一整片海滩都属于方识秋。 他站在沙滩与海浪的交界,踩着通透的淡蓝海浪,遥遥望着茫茫无际的大海。 父亲站在几步之外的干燥沙滩上,等胆怯的细碎海浪退去,才走上前将手里的外套披在方识秋的肩上。 “不要走太远。” * 方识秋在白色的海浪中徘徊片刻,很快回到了父亲的身旁。 父亲为他擦去脚踝和指缝间的细沙,又带他驱车沿着环岛公路兜风。 轿车绕过几个缓和的弯道,经过一片贫瘠荒芜的礁石滩,最终来到海岸另一侧的码头。 他们登上一艘停靠在港口的私人游艇,迎着午后灼热的阳光和温热的海风,在潮水翻涌的声浪中驶出港口。 经验老到的船长驾驶游艇在近海航行,方识秋坐在游艇中央半开放的休息区,倚在围栏上看海上的风景。 一望无际的海面浮着浅浅的白浪,在日光下泛起耀眼的粼光,微凉的风卷着咸腥的味道从鼻尖拂过,在皮肤上留下潮湿黏腻的痕迹。 远处海岸边的建筑笼着一层浅浅的群青色薄雾,朦胧虚幻得仿佛凭空降临的海市蜃楼。 私人游艇在小镇周围的岛屿环游了一圈,在日暮降临前沿着来时的航线原路返航。 在海上漂泊了近一个下午,即便没有过多的行走和运动,方识秋依旧感到疲惫。 他困倦地躺在甲板内侧的沙发上,坐在身旁的父亲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小秋快看。” 方识秋抬起头顺着父亲指向的方位看去,大睁着的漆黑瞳孔中清晰地映出远处的天空。 半个小时前还湛蓝晴朗的天空此时已经被绚烂秾丽的暖色淹没,橘色的云向远处流淌而去,锐利的金色光芒划开绵密的云幕,露出那轮灼目的落日。 方识秋不知道怎样去描绘眼前的落日,是该铺陈以大量的灰紫和淡蓝,还是用浓橘和薄红细细勾勒。 浓烈的红烧伤他的神经,让他的大脑沉醉在无尽燃烧的世界里。 他快忘记画画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 游艇向着落日驶去,凛冽的海风擦着脸颊吹过,却追不上夕阳西沉的速度。 弥漫的赤橘从天空向下沉降,幽深的蓝沉淀出浓郁的粉紫,微波荡漾的海面上晕出闪着微光的浅紫色纹路。 不断燃烧的落日坠在半空,持续散发着最后一丝余温的同时一点一点贴近海面,从方识秋的角度看过去,似乎只差几里就会被汪洋大海彻底吞没。 它比雪山的日出更加温暖,仅仅只是远远地望着,方识秋都感受到了那股强烈的灼烧感。 他想要触碰那片温暖的落日。 那些滚烫的金色光芒会驱逐笼罩在身上的阴霾,烧毁根植于心里的梦魇,会剥掉腐败恶臭的皮肉,重塑扭曲变形的筋骨。 他会在那片落日里获得新生。 方识秋向那片落日伸出手,拢在身上的外套被吹得猎猎作响,单薄的身影在海风中摇摇欲坠。 翻涌的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身,在一阵轻微的颠簸中,向前倾倒的身体失去平衡,从高高的船舷坠下,跌入一片冰凉之中。 潮水像漫无边界的丝茧,轻柔妥帖地包裹着方识秋,不留一丝空隙。 海水在耳蜗上蒙了一层薄膜,他听见潮水流动的声音,也听到了来自海面上的断续模糊的呼喊。 “——小秋!” 方识秋睁开眼,看见潮水之上那片正在缓缓向下坠落的破碎落日。 半透明的光带从他手上滑过,坠入大海的落日像投入熔炉的碎玻璃,滚烫的赤金在冰凉的潮水中融化,涌进他的胸膛。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