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落榜之后 作者:大胖儿子 文案: 一篇旧作。 内容标签: 小门小户 成长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青海、小麦 ┃ 配角:蚂蚱、老歪 ┃ 其它:年代、高考、农村 第1章 青海回到家里,夜色已然深黑。母亲还在张罗晚饭,厨房里忙进忙出,搞得满头大汗。青海望着母亲劳碌的背影,心中不禁涌现出一丝酸楚的感觉。他忽然觉得母亲老了,不中用了,已然青丝变白发,皱纹几乎完全覆盖了脸颊,身板也无意间佝偻了许多。平日里的饭量少了,口里的唠叨却多了。 母亲是个女强人,这一点众所周知。在村子里,乃至乡上镇上,母亲的性情是出了名的。母亲的“倔”脾气可谓威名远播、有口皆碑。“郑吴氏勇斗王乡长”的真实故事就一度成为四邻八乡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传为了美谈的。而父亲生性木讷,一辈子老实巴交,本本分分,很不会“做人”。因此家中的大大小小琐琐碎碎基本上都是由母亲一手打理,父亲从不问津,问也问不周全。 青海一家五口,除去父母之外,大哥青河,小妹青水,他是排行老二,不大不小。今天他从外面返回家里的时候,父亲和大哥都还在工地上做工,都还没有回来。工地远在县城郊区,从家中出发到工地,骑自行车放中速的话,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才能抵达。他不禁有些担心他们了。 母亲看到了青海。母亲没有搭理他,仍旧全身心地投入到做饭的工作中。是的,母亲自打嫁入他们郑家,就把做饭当成了工作,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母亲曾经说过,要一辈子给他们做饭,直到老死为止。母亲是坚强的,善良的,持之以恒的。这一点很令青海感动。青海觉得今日的母亲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还是一样的忙活,一样的乐此不疲。 不过礼数不能丢,招呼是有必要打一下的,这也是青海很长时间养成的习惯了。他说:“我回来了。”语气时仍然带着随意和散漫。母亲听到他的声音,却表现出似乎很生气的样子,不紧不艰慢地回转过头,喉结涩地蠕动了几下,嘴里就吐出这样一句话来:“知道了,怎么不长回记性,还是这么晚回家!” 青海表情木然地回答她:“学校下午大扫除呢,所有的同学都留了下来,我又有什么办法。”母亲再要说什么,青海不等她开口,大踏步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青海把门紧紧地从里面反锁上,仿佛隔开了母亲的世界。事实上,他的确已经听不到卧室以外的任何声响,即使母亲雷霆大怒,他想也是奈何不了他什么的。当他重新审视周围一切的时候,无边的黑暗迅速将他包围、攻占、吞噬。 他一瞬间失去了光明。他觉得他从小就在追求的东西到现在始终不曾得到过。就像光明,总是不经意地弃他而去,却又不走远,总在前方很近的地方张牙舞爪,对他得意洋洋地讥讽嘲笑。 他很是窝火,熟练地摸索到灯具所在的方位,利索地打开了电灯。刺眼的光芒一下子扑面而来,令他感到措手不及。他恨透了黑暗的色彩,他认为黑色是天底下最最不祥的颜色,他一直对之抱有恶感,并且尽可能避而远之。 这是一间面积不足十平米的狭小居室。灯光所及,屋内的摆设便显得杂乱无章。家具和农具混在一起,四周墙壁斑驳不堪,龟裂的白色抹灰摇摇欲坠,微风一吹,脏乱的灰尘就簌簌而落。人置其中,尤如鸟入牢笼,十分的憋闷和不爽。青海却在这里住了将近二十年,深恶痛绝之心,可想而知。不过着实没办法,他家实在是穷,父亲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翻盖这所房子,很多年以来,都不能够。 这里是皖北的一个穷县,穷县中的一个穷镇,穷镇下的一个穷村。解放之前,一穷二白,食不裹腹。解放以后,自力更生,稍有好转。然而六零年的一场全国大/饥/荒,再次导致了青黄不接、路有死骨的局面。人们要感谢伟人邓爷爷。因为改革开放以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轰轰烈烈的开展和普及,他们不再为填不饱肚子发愁了。 政府给解决了温饱,尤其是九十年代以后,村民们靠种植养殖卖猪卖树发财致富,万元户已是屡见不鲜。青海的大伯郑大年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郑大年从前捣鼓老鼠药,不想经年下来,老鼠没有药死多少,倒误伤了不少无辜的人。后来国家政策放宽,有不少农村青年眼明手快,看到做生意有利可图,纷纷甩下锄头涌进了城里卖起了中药材。 这儿的土地盛产白芍、牡丹、枸杞,以及随处可见的桔梗、苦参、地龙,这些都可以卖大钱。不过凡事都没有能够暴然成功的,做生意亦是如此。大多数人浅尝辄止,或是赚了点钱半途而废,或是赚了点钱知难而退。可是郑大年却一意孤行,起早贪黑,不舍昼夜,一心扑在挣钱上。赔进去,赚回来,又赔进去,再赚回来。总算是苦尽甘来,黄天不负有心人,郑大年在三十岁上的时候,狠狠赚了一笔。 不久,郑大年成为古井村第一个在县城里安家落户的人。四邻八舍的目光一时间都聚焦在了他身上。这不仅是郑家人的骄傲,也为本村一百多户村民撑足了脸面。俗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郑大年的成功带动了大批不甘贫困渴望出人头地改头换面的后来者。他们依样葫芦,蜂拥效仿郑富翁,都搞起了药村买卖,但是令人沮丧的是,形式并不见乐观。 他们频繁奔波于城乡之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累了很多个年头之后,却猛然发现,钱,并不是那么容易赚得的。它不光需要勤奋和运气,它还需要智慧和头脑。所以,不具备那种智慧和头脑之人纷纷倒戈,缴枪不杀,垂头丧气,黯然收场。只有寥寥无几的“开拓者”还在商场上拼命挣扎,负隅顽抗,试图找到出口,却始终游离于财富之外。 青海家的境况不好也不坏,这当然是相对而言。在古井村,他家属于不上不下的“中产阶级”。每年的收入也算可观了,但支出也相当厉害,种子、化肥、农药,柴米、油盐、酱醋,打针、吃药、吊水,父亲的眼疾,他和妹妹的学费,都是不小的一项开支。他深感父亲肩上的担子很重、很沉,他很理解和同情他们。 他也在试着独立,尽量给家庭减轻负担。然而收效甚微,仅靠着寒暑假抽时间打些小工,对于庞大的家庭开支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远远不够。但是事情又不总是一成不变的。大哥下学以后,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把农田梳理得井井有条,并且不时进城务工,多少攒了些零碎钱,生活出现了好的兆头。 青海觉得很对不起大哥。大哥大他三岁,五官端正,相貌清秀,也算一表人材,只是皮肤黝黑了点。这是因为长期下地劳作的缘故。大哥脾气很好,待人温和,尤其是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他从不打骂、欺负和管制他们。不像母亲,严厉得好似老虎,动辄头悬梁、锥刺骨,稍有拂逆,便拳脚相加。 青海从小到大自然没少吃过母亲赏赐的苦头。可是罚也罚了,打也打了,他的学习成绩却始终没能好到哪里去。他和大哥同在一所中学读书,每逢考试,他总是不如大哥。也无怪乎母亲怨怼和责备。他也曾下定决心努力过,不过结果总不理想。大哥初中毕业后,没有去读高中,这很让人费解。村人都很困惑,青河成绩那么优秀,为啥不让他继续读下去呢。母亲只好解释道,他弟妹都在上学,俺们家可供养不起三个学生娃啊。村人无语。 下学之后的大哥是非常伤心和不甘的。这一点大家都有目共睹。大哥曾经一度无精打彩,魂不守舍,死尸般蜗居于家,闭门不出,得过且过地打发日头。谁的劝慰都不听,成天憋在卧室内,睡觉,看书,听音乐,有时也会在笔记本上乱画,画的是什么,大家都不得而知。 三天以后,睛空万里,一碧如洗,大哥突然打开了房门,大叫我饿了。大家惊喜交加,相顾愕然。青海想,大哥到底屈服了命运。在青海进城读高中的那一年春节,大哥偕同几位本村青年外出打了工,一年之后荣归故里,手中紧握着软塌塌的五千元钞票,泪流满面。是大哥成全了他,是大哥的放弃成全了他的追求。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 然而他生活得并不快乐和潇洒,大家都把家庭的未来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扛着众人期待的目光,不堪负重。 第2章 一屁股坐在那张年老体弱的木板床上,青海顿感眼皮沉重,有种大睡一场的冲动。他抬腕瞟了一眼电子表,八点三十八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还早着呢,他想,母亲晚饭还没做好呢,不能就这么轻率地躺下。 他睡觉有个坏毛病,打小养成的,那就是只要一躺下,便一觉到天明,死死的沉沉的,任凭你怎么推怎么拽,他都依然我行我素,无动于衷,而且雷打不动。他想他是不能早睡的,他觉得他应该有什么事情要做。然而是什么事情呢?他脑海中一片混沌。翻开书包,打算找本小说来读,捣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在学校里,他的成绩属于中上等,也是不好不坏。并且几年来一直保持着,一直徘徊着。对于自己浇水施肥精耕细作所养育的果实,他感到十分滑稽。滑稽?是的,他就是这种感觉。在班里,他从未进入过去前三强,甚至于连前十名都没沾边过。他那么地坚韧地拼搏,难道老天就回报给他这么点可怜的成绩? 郁闷啊!他常常如此感叹。 忽然间烟瘾上来了,这种心痒难骚的念头搅得他坐立不安。他腾身站起,手脚麻利地一阵翻箱倒柜,还好,他从祖传的那件轻微破损的老式皮柜里找出了半盒“黄山”牌香烟。他心急火燎地抽出一支,一边叼在嘴里,一边去摸火柴。 “噗”,点着了,烟头通红,火势剧烈。随着他的呼出吸进,烟灰加长,一步步向前蔓延,两分钟不到,一支有模有样的香烟便已灰飞烟灭了。青海清醒了许多。他还欲再抽,食指和中指之间已经夹了一支,却转念一想,使不得的,于是又忍痛割爱地放回盒去。他把烟盒小心翼翼掖在了枕头下面,以防被母亲发现,然后重新坐了下来,思谋着将如何应对明天的事情。 明天是一年一度的高招考试。十年寒窗苦读的最终清算,也是人生路上的重中之重,难能可贵的一道风景。青海对自己特别没有信心。不是不相信自己,而是自己眼下的成绩确实不敢恭维。交报名费的时候,他心里就犹豫得不行。参加吧,底子薄,实力弱,担心会名落孙山外;不参加吧,一来无法向父母交待,二来自己又觉可惜。糊里糊涂的硬着头皮把名报了。一转眼,最后期限将至,明天便要血战沙场,和那帮莘莘学子们短兵相接,拼个你死我活。想到这些,他有种身不由己未老先衰的感觉在周身运转。 同学们都在紧张地备战高考吧,他想。不知道周小麦复习得怎么样了?他笑一笑,口中呢喃:她那么优秀,一定考得上名牌大学的。我和她比差远了,简直天差地远啊。我怎么可以和他相比呢,人家是金枝玉叶、千金小姐,我郑青海算是什么东西,其貌不扬,一身俗气! 想到周小麦,青海先是苦笑几声,尔后觉得不过瘾,又狠狠地把自己嘲笑了一通,末了在心底默念:郑青海,你这个自作多情、恬不知耻的家伙,教人讨厌!反复念了十次,方才解气。 青海从小对考试产生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恐慌。如上所述,他的成绩一直处在中上游,尽管他是全力以赴的,但结果总是很难攀高。而且考试完了,事情却并不算完。校方如召开家长会,通知全体家长务必参加,不然怎样怎样,他就害怕这个。母亲是个急性子的人,并且很看重面子,他的那点惨兮兮的分数定然会使母亲在大会上面难堪,出了丑的母亲岂会善罢甘休,如此一来,他便无法安然度日了。 慌报军情的事件的发生也就司空见惯、不足为怪了。班主任是个敬业爱岗体形很胖的中年女人,她原来曾非常看好青海,觉得这个男孩比较扑实。比较爽朗,挺会说话又有上进心,是个可塑之材。没成想,如此条件的一个男孩子竟然会被生活中的一点小挫折打倒,她实在是搞不懂,郑青海怎么为这么脆弱? 高二的时候,他学会了逃课,刚开始,只是好奇,没有原因,没有动机。后来逐渐接触了一些个校园混混、社会渣子,近墨者黑,久而久之又学会了抽烟、酗酒、耍流氓,而且牛刀小试地参与了几场非正式的打架头殴,消沉得一蹋糊涂。人也跟着变得圆滑世故、玩世不恭。与此同时,成绩惨然,每次测验,分数都呈直线下跌。谁也束手无策,回天乏术。 就在今天,高考倒计时的最后一天,他约了一干狐朋狗友在镇上聚会。无非是猜拳喝酒怨天骂地,述说彼此的不如意,一发胸中块垒。我怎么倒霉他怎么幸运;我的前程渺茫他的前程无量;谁谁谁又交了女朋友,该女如何如何迷人;谁谁谁又捡了三百块钱,此人如何如何抠门。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当然少不了要谈论女人。男人嘛,都是这样。不经意地,有人提起了周小麦,话题就围绕周小麦展开来。青海心中一颤,竟不觉眼跳耳热起来。这种感觉着实微妙。他登时缄默下来,眼前全是周小麦活蹦乱跳的身影。 不得不承认,他对周小麦的暗恋业已持续了三年。三年啊,这是何其漫长的煎熬和等待啊。三年来,他始终未曾开口向她表白过,他不具备这份勇气和胆量。他认为自己很失败。有一段时间,他特别瞧不起自己,他对自己说,你真是个懦夫,完完全全全彻彻底底的一个懦夫!你怎么可以如此沉默和蝇营狗苟,你不是自诩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你的旦旦誓言都跑到哪里去啦?! 酒酣耳热之际,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要去见周小麦一面的意念,他觉得今天晚上便是个好时光,他应该去和她说一说知心话儿的。他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正经八百的朋友呢。作为朋友,倾听一下朋友的倾诉,这要求总不算是太过分吧。 好,就这样,事不宜迟,现在便动身。 他奋力支起身子,摇晃着捧起酒杯,面向众人,目光迷离地说:“真是对不起大伙儿啦,我忽然,忽然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得先行一步啦,抱歉,抱歉!” 话音方落,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第3章 他一路踉跄地走在大街上,夏夜的月光倾洒下来,水银一般,煞是皎洁。虫声唧唧,鸟鸣啁啾,夜色真美。他无心留意于大自然赐予的良辰美景,他的心思全给了周小麦。他依稀记得,小麦家住在镇委家属楼的五单元六号,这么晚了,她不会还没有休息吧。其时凉风习习,醉意绵绵,不知不觉间,他的思绪飘了很远。 他不会忘记,刚升入高中的时候,他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意气风发地去学校报到。车子在通往停车棚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啊,那是多么美丽优雅的一个女孩子呀。女孩推着自行车找到一处较为宽敞的所在,然后支起支架,半蹲下来,为其自行车加锁。 望着女孩曼妙的身姿,他感到有些目眩,走神的双眼一片模糊。于是忘记了杀车,车子仿佛离弦之箭,径直冲向了车群,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声响,自行车就麦浪一般卧倒了一大片。女孩显然受到了惊吓,失声尖叫起来。 这一瞬间,他的肠子都要悔青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手和失态,他觉得尴尬死了,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他连忙从乱车堆里爬起,拍拍身上的尘土,故作无辜的样子,一脸的窘迫。 女孩缓过神来,冲他怒目相视,恼羞之情溢于言表。女孩嗔怪道:“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骑车不长眼睛啊?” 他知道自己闯祸了,迭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女孩说:“天知道你是不是有意为之,不过你现在是吓着我了,你说怎么办吧。” 他这时看真切了女孩的面目,瓜子脸,丹凤眼,容貌靓丽,面相摩登。应该属于新新人类一族。他想,这种女孩子最是难招惹的,我今天不得不领教了。言念及此,他就不再低三下四、拖泥带水,干脆摊牌了说:“吓就吓了,你出条件吧,我不怕你的敲诈勒索。”腰杆一挺,英气十足。 女孩倒笑了,说:“喂,你叫什么名子,哪里人氏啊?” 他心想告诉你也无妨,不就是吓了你一下吗,难不成还怕你上门索债,就说:“我姓郑,郑成功的郑,名叫青海,不过我不是青海人,我是本县霜花镇人。” 女孩“啊”了一声,表情夸张地说:“咱们是老乡啊,我也住在霜花镇上哩。真个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呀。幸会,幸会。”随之报以笑脸。 青海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看来这场意外的小风波是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他用力地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以回应对方的亲近之意。他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尽管开口,否则我会良心不安的。” 女孩乐观开朗的个性很快展露无遗,她摇头晃脑,作冥思苦想状,口里说:“教我如何惩罚你呢,呃,呃,要不你不请我吃份肯德□□。”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下来。在这顿突如其来的饭席上,他知道了她的名子是周小麦,和他同岁,并且是霜花镇周镇长的小女儿,今天也是来入学报名的。对于女孩的这些简历他并不感到惊诧,相反,他觉得像她这样表面上盛气凌人其实内心里很渴望与人交流的女孩子都应该属于名门之后、权势人家。 他骨子里其实是同情她们的。因为在大部分人看来,那些个孤傲清高的官宦子女都是乖戾的、冷漠的、自以为是的、睥睨一切的。可是他以为是人们误解了她们。但是你若问他为什么,他肯定回答不上来。 鬼使神差地,他们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就此拉开了历时三年之久的若隐若现的情感之戏。其间的分分合合、起起落落,实是一言难尽,这里暂不赘言。 他晃晃悠悠地来到周小麦所住的镇委家属楼下,他想直接大摇大摆地进入那几乎完全不可能。看门的老李头固然不允许,保安小王自也不会同意。他回想起以前来找小麦的时候的情景,她的家人以及周围的邻居们全拿轻蔑和鄙视的眼光看他。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寒酸、鄙陋,厚着脸皮去了几次,小麦再邀,却不应了。 他脑子里飞速思索着该用哪种方式见到周小麦,不一会儿,他便觉得头晕脑胀,索性不想了,就冲着六号楼高声喊叫。叫声锐利,惊飞了附近几棵梧桐树枝头上数只准备休眠的鸟雀。他的努力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成效。周小麦从一层楼窗里探出头来,挥手相应。那一刻,他兴奋极了,醉意全消,手舞足蹈。 周小麦把他引到了自己家中,端茶,倒水,让座,很是热情。小麦的父母都不在,这让他感到了些许轻松。他用手托着两腮,故作随意地问:“伯父伯母呢,都没回家吗?” 周小麦点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的疑问,信手拿来热毛巾,捂在他的额头上,满心关切地说:“明天就是考试,你不再家里温习功课,却跑出来喝酒,而且还喝了这么多,你这是自甘堕落啊。” 他说:“我不管,我就是想借酒浇愁,反正再如何努力也考不过你,我还复习个屁呀。” 周小麦说:“话不能这样说,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你的成绩没我好,并不代表你的付出比我少,同理,你之前没有考好,并不能说明你以后就考不好。还有,分数不是衡量一个人能力的决定因素,考不上大学也并不意味着你今后的人生之路就会走得比别人差。” 他说:“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对未来依然充满迷茫和敬畏,我甚至不能明确我的奋斗目标是什么,我的理想在哪里。请你告诉我,一个连自己的理想都茫然的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周小麦不言语了,沉默得如同六月的冰凌。时间如书页,快速翻过去,眨眼功夫,他已被周小麦送出了家门,踽踽独行于乡间的羊肠小道上。他记不起自己临走时对小麦所说的话了,他只知道,小麦注视他的眼神是洋溢着期望和爱的。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青海的悠然回忆。该是母亲做好饭了罢。他想,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他再怎么停滞不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要发生。周小麦,不去想她啦!也让高考见鬼去吧!他伸手拍了拍肚皮,别说,真有些饿了呢。 他拉开房门,大哥青河坚毅清朗的面孔映入眼帘。他看到大哥的嘴唇在张合,他听到大哥说:“青海,吃饭啦。”他心里恍然泛起一圈圈歉疚的涟漪,他觉得不管自己如何沉堕,可生活还是那么美好,而且似乎充满希望。 第4章 在这所城市里,葛兰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孤独者。作为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来讲,这份孤独无疑是可怕的,可悲的,可叹的。孤独谁都会有,但是又不尽相同,葛兰的孤独就无孔不入,而且深不见底。 她的童年是不幸的。母亲患有乳腺癌,在葛兰十二岁生日那天便撒手人寰,离她而去。小葛兰哭得呼天抢地,可是母亲已经不可能死而复生,生死由命,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不久父亲娶了后妈,生活一下子改变了许多,天翻地覆般。 面对上帝的频频发难,葛兰选择了沉默。是的,她从小就少言寡语,当别的孩子们嬉戏玩闹的时候,她总是躲得远远的,从不参与他们的活动。她喜欢呆在自己的卧室里,一个人,面向窗外发呆。或是不停地在画本上画来画去,直到筋疲力尽了为止。 尤其是妈妈走后,她更加不爱说话。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她的脚步总是那么地急促,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似乎丝毫没有要停顿的意思。可以说,葛兰打小就是一个性格自闭的人。 葛兰长得不是很漂亮,女孩子都看重这个,可葛兰却不在乎。而且她乐意承认这一点。她说她本来就是一个特别普通的人,她不会曲意地对自己标榜和贴金。她也有自己痤佑铭,那便是,因为平凡,所以伟大。这句看似浅显的格言其实是包含了丰富的哲理的,用葛兰自己的话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看,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子是多么地会豪言壮语啊。 原先,爸爸和妈妈都是普通的小摊小贩,并没有很丰厚的收入,他们过着一种自给自足、怡然自得的生活。可是自从妈妈去世爸爸又娶了新的女人后,那种三口之家的小幸福被无情打破,支离破碎。葛兰的世界开始了一个人的航程。从初中到高中,这六年间,她蜘蛛侠一样独来独往,除了必要的学费生活费之外,她几乎从未开口向父亲多讨要过一分钱,沉默而悲壮地经营着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以为她的生命从此不会再有辉煌和激越,她以为她会默默无闻地生老病死,无人问津。她早已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她把自己武装成了刺猬,任何于自己不利的事物都被她拒之门外,无法近身。再加上本来就相貌平平,不惹人注目,所以几年来,从无男孩向她追求过,表示过好感。她的恋爱史几乎为零。 她也曾遇到过她认为挺幽默或是挺务实的男生,可是她一直在勉强自己不要去爱。一方面她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人家;另一方面,她觉得人家根本看不上自己。因此拼命压抑着心中爱与被爱的欲望,一次次与稍有爱意的异性失之交臂。 事实上,她已经渐渐变得固步自封和不可理喻。她心里也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荒谬和顽固,但是她又苦于找不出什么方法或方式来修正自己、改善自己。她很长时间都生活在焦虑和寂寞里,无法自拔。 不过她还是这城市中的一员,她也拥有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她想她若是能够顺利地考上大学,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大学里谈恋爱、处对象已经蔚然成风,这是不争的事实。她想,读了大学再搞儿女情长并不算晚,亡羊补牢就亡羊补牢好了,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情,自己的事儿用不着外人瞎操心。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应该属于郭靖式的,憨厚、朴实、执着、高大。她一直在暗暗地寻觅和物色着。 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她果真就邂逅和遭遇了那个人,爱情的火花在电光火石之间璀璨燃放,格外耀眼。她永远不会忘却,那个人叫做郑青海。 高考第一天。葛兰起床很早,洗漱之后,就跑到楼下买了一份豆浆和油条,八点钟准时开考,她得赶在八点之前到达考场,她还想在考前扼要地复习一下。解决了早餐的她是一刻也不敢耽搁,蹬上自行车就朝自己所属的考场赶去。不料途中出了点风波。 她骑车撞了人。具体原因已无从考证。当她下意识地感觉到大事不妙的时候,事情的确已经不妙。事主是位体态臃肿的年轻少妇,而且看上去像是身怀六甲的样子。极其难缠的一个主儿。她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特别晦气。 她看到女人泥塑似地躺在地上,嘴里不时传出嗯嗯啊啊地□□,她有些无所措手足,窘极了。老天保佑,但愿不要出什么人命才好!她在心里默默不住地祈祷,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女人腹中的小生命。 看热闹的人们很快围拢过来,幸灾乐祸地袖手旁观、指指点点。受伤女人慢腾腾地直起身体,缓慢而富有节奏地揉着自己的肚子,仇怨的眼睛恨恨地向她扫视着,唯恐她溜掉一般。她的脑袋轰然膨胀起来,一时间乱哄哄的,六神无主。 女人向她发起进攻,刺耳的话语机关枪似的喷射而出。她感到有些招架不住,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这当儿更加笨嘴拙舌,节节败退。她想,面对一个怀孕了的妇人,并且自己确实撞倒了人家,理屈词穷之下,只有人任人宰割的份儿了。于是乎放弃了争辩,任凭女人无休止地冷嘲热讽、吵吵嚷嚷。 女人给她提出了十分苛刻的赔偿条件。女人说:“第一,当众向我鞠躬道歉;第二,立即送我上医院,我要检查身体,医药费由你来付;第三,我腹中的宝宝现在是生死未卜,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你必须全权负责!” 女人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女人的表情是咬牙切齿的,女人的态度是不容置疑的。此时此刻,她为难死了。 郑青海这混小子就是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出现的,非常适时,非常果敢,电影似地很富戏剧性。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英雄救美。其实事情的结局并非她想象中的那样复杂和严重,就是不留神碰到了一个路人,郑青海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给料理了。 他们并肩作战,把女人送到附近的一家社科医院,经过一番冗长的望闻问切,确认并无大碍,胎儿完好无损,只是女人的膝盖和双肘处轻度擦伤,支付了必要的一些医药费之后,二人如释重负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接下来他们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互通了姓名和身份,然后便分道扬镖,各行其是,分别把背影留给了对方。 于是她知道了他叫郑青海,跟她同一学校,同一年级,同时也是在今天参加高考。她心里恍然划过一丝喜悦的光芒,他为什么要帮我呢? 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再一次把记忆拉回她面对怀孕女人一筹莫展时他从天而降的那一刻,她回味着他毅然决然、坚定果敢的处事姿态,以及散发着青春和活力的一言一行,她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久违的笑意,并且胸腔里的那块柔软的东西分明不由自主地跳跃了一下。 这些都是爱情初露的体现,她以为。 坐在宽敞明亮的考场里,她的心儿一直砰砰跳个不停。不是因为紧张,而是缘于亢奋。关于一个男孩儿的亢奋。试卷已然分发下来,然而她的遐想却没有停歇下来。她找到一张大开的白纸,手执钢笔,试着画出他的模样。 四方的脸型,高耸的鼻梁,单眼皮,厚嘴唇,对,还有几根尚未刮净的胡须,再加上微微外凸的下巴,一张有板有眼的人物素描就大功告成了。她面带喜色地欣赏着自己的大作,根本忘记了时间的无情流逝,当听到喇叭器里传出“考试时间只剩下三十分钟,请同学们做好交卷准备”的时候,她才如梦方醒,三下五除二填写了空白处,来不及检查,收卷老师便已来到了她的面前。 之后的几场考试,她没有能够从神情恍惚中走出,接二连三,全都是心不在焉,敷衍了事。每次考完回到家中,也不看书,也不玩耍,埋头就是写日记。她要把自己对那男孩的感受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她固执地觉得自己这样做意义重大。 她思量着再次见到他的日期,再次见到他时自己的表现,要说的话语,着装的打扮,这些平素里毫不在乎的东西,而如今却是显得多么地锱珠必较啊。 第5章 高考结束后,她和全国各地的考生们一样,迎来了痛苦而激动的等待分数下发的时光。没有任何的意外和奇迹,实力决定一切。她的周围已有不少人陆续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名牌的,普通的,省内的,帝都的,只有她依然两手空空。失望是必然的,落榜的人又不只她一个,她想,他呢,他是金榜题名呢还是和我一样名落孙山了呢? 这个时候,她其实是希望她属于后者的。 再过了一个月,夏天的气息已经微弱的近乎于无,秋姑娘就铺天盖地地铿锵而来,气势汹汹的样子。天气转凉了。 这期间,她等到了自己的高考分数,分数低得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大学梦到底是破灭了。她不是一个特别悲观的人,所以她不会做出一些诸如跳楼、割腕、投井、离家出走等等失去理智的行为。她一直期待着郑青海的再次出现。 她使尽浑身解数打听到了青海家的住址和联系电话,虽然她觉得一见衷情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身上着实可笑,不过一天她还是怀着新奇和兴奋的心情拨通了郑家的电话。 好长一段忙音之后,话筒里传来对方礼貌式的问候:“喂,你好,请问你找谁?” 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她用微微颤抖的嗓音回应道:“是古井村郑青海家吧,我找郑青海。” 说完以后觉得欠妥,赶紧又补上一句:“我是他的高中同学,向他探询考试方面的情况的。”方感满意。 对方说:“找我二哥啊,成,您稍等,我马上喊他过来。”电话那边就传来接话女孩高声叫喊二哥的声音。 她禁不住笑了。她想她若是能有个妹妹该多好啊,她想郑青海的妹妹必定和哥哥一样善良正直,可亲可爱。不多时,她终于听到了郑青海浑厚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我是郑青海,你哪位?”音质干净,纯正无瑕。 她的血液倏地沸腾开来,全身上下好像有火在烧,她双手哆嗦,牙齿打颤,口里嗫嚅着说:“我——,我是葛兰,你,你不记得我啦?” 她把郑青海约在了位于本城东关的汤陵公园。见面之后,她首先向他表达了上次援手的感激之情,她说:“我真的是要感谢你,如果不是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女人非狮子大开口讹我一笔不可。” 青海窘促地笑笑,双肩一耸,手掌向外一撇,无所谓的样子。 她说:“当我得知你也没有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心里相当难过,或许是我的事情破坏了你的心情进而影响了你的正常发挥,我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青海听她这么自责,忙出手势打出她的话头,说:“不是,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没能耐考上,怨不得别人的。” 她说:“不管怎样,我都觉得有愧于你,你得允许我做些事情作为补偿才是。”“算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必为我的举手之劳挂怀在心,而且我这人懒散惯了,见不得别人对我好,我看这事就算了吧。”青海笑了笑,这笑真诚得无以复加。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你不会太介意吧。” 她总算表达了自己的真正意图,她心底一阵轻松爽快。 青海说:“哪里,只是我这人不太会说话,比木头还要笨,你如果不嫌烦,我还能断然拒绝吗?” “就这样定了啊,不许反悔啊。” “哪能啊。哎,你叫什么名子来着?” 她手舞足蹈地回到家里,脸上洋溢着欢快的气息,她觉得今天很成功,很有收获感。她居然对着镜子打量起自己来,她认为自己虽说不上什么花容月貌美若天仙,可也算眉清目秀一表人材的。 我是配得上他郑青海的,她想。 她打开了那本封面瓦蓝的记事簿,并且扭开了那盏造型精致的长城台灯,光色橘黄,氛围温馨,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七月二十八日的册页上写道: 今天我见到了心仪已久的男孩郑青海,他善良的品质,腼腆的个性,以及健康的体格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我为之动容。我觉得这个人是值得我用一生去守护、值得我托付终生的。是的,我喜欢他,并且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为了得到他,我可以不惜一切,甚至粉身碎骨,我也绝计不后悔。 *** 有了第一次的约会,第二次第三次也便接踵而至。基本上都是她主动去找青海,因为她不清楚自己在对方心目中到底占据着怎么样的位置,他对她到底有没有那方面的意思。青海的家在农村,来回一趟不是很方便,她深知这一点。 于是她干脆直接去他家,每次都要带上些廉价却显眼的礼品,每次都弄得青海很不好意思。避开青海的家人,她和他漫步于村后、田间,天文地理,世事百态,总是有说有笑,谈笑风声,就渐渐熟络起来。青海还是一如既往地谦和、渊博、有见地,并且时不时夹带个小故事插科打诨,让她觉得风度翩翩,魅力无限。 她本是一个沉静少言的人,在很久以来的生活中,扮演着不善交际、拙于言辞的角色。然而突然有一天爱情的使命降临在了她的头上,为了完成这使命,她努力解除了语言的束缚,她开始变得巧舌如簧起来。 她自己都感到诧异,但是事实就摆在眼前,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他只是面带微笑点头哈腰,仿佛心甘情愿做一个称职的倾听者。她觉得好笑,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场蜕变啊。 不上学了,她的生活一下子冷清好多。除了每周两次的下乡约会,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无事可做。回想成长以来的点点滴滴,她不由得倍觉感伤。小时候的无忧无虑,小时候的天真烂漫,小时候的目空一切,小时候的远大抱负,都如同短暂而闪耀的流星一样,稍纵即逝,最后统统消失不见。 母亲的亡故,父亲的续弦,高考的败北,青海的出现,这些曾经鲜活在生命里的东西犹如水中的倒影一般在她眼前摇晃起来,丝丝缕缕,模糊而清澈。她有一种被命运车裂的灼痛感在心头隐隐悸动。她看到上帝张开了耻笑的大口向人类挥舞示威,她的五脏六腑里到处充斥着荒诞和悲哀的呐喊,她用尽全力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抛开所有的不如意,让生活轻装上阵。既然有些事情想不明白,那就不如不想。她让父亲为自己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大型超市做收银员,八小时的工作制,活儿不累,每月可以收进五百元的工资。尽管不是正儿八经的工薪阶层,她却也开始了朝九晚五的规律生活。至于将来会不会一直这么工作下去,她从不考虑,她说,将来的事情就留给将来去办吧。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当然不愿做个多事的庸人。 她没有断绝与青海的交往。工作之后,虽少见面,但是电话联络是从不曾间断的。青海跟了本镇的一个建筑队在四处做工,她想到工地上的生活一定特别艰苦,私下里为他抹了大把同情的泪水。同事们聚在一块常常讨论服饰、化装品、福利彩票还有最近热门的影视明星,而最多的还是关于男人和未来的畅想。 当她们嬉笑怒骂口沫横飞的时候,她总是静静地立在一旁,眼睑低垂,笑不露齿,很少加入其间的。她并不觉得她们无聊,因为大家都活得比较苦闷和繁琐,工作的间隙发泄一下情绪,也是无可厚非、理所当然的。她慢慢适应了这种在别人的悲欢离合与阴晴圆缺里打发日子的生活。郑青海的形象似乎不自觉地在她的脑海里散淡和模糊开来。 葛兰的长相不出众,因此很少有人注意她,她留给人们的印象是,文静而不张扬。在这部小说里,她却是女主角,不折不扣的女一号。她是普通城市里的普通一员,很多平凡女孩中平凡的一个。 她的人生和爱情也如同众多年轻的女子一样,渴望激情却又平淡无奇。不过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她是付出了别人无法逾越的沉痛代价,值得铭记和深思。 第6章 岁月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翻来覆去,不觉又是一季。父亲提出为她相亲一事的时候,窗外已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男方是一家制衣公司老总的儿子。父亲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仔细地想一想吧。” 她想到了郑青海,那个农民的儿子。她就把她和青海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希望能够征得他的理解和支持。父亲听后却脸色一沉:“绝对不行!这如何使得!我们葛家虽不是特别殷实,但在这小城里还是有头有脸的,他姓郑的不过只是一个乡巴佬,我的女儿怎么可以下嫁给一个乡下人!” 父亲说完,甩甩袖头拧身走开了,只留给她一个愤怒的背影。她很伤心,她觉得如果以后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活着势必会很痛苦,那还不如一死了之呢!她被自己的这个突兀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忽然扬起手臂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刮子,她嘴里说,真懦弱,我是不可以产生这样的念头的! 她勉强同意了父亲的意见,一个休假日,她和父亲来到了一家人声沸腾的“凤凰”酒楼。在二楼的大厅里,她见到了传说中的男人刘大志。父亲告诉她,刘大志,男,二十四岁,中专毕业,能说会道,家财百万,无病无疾。曾追随其父跑遍大江南北、黄河上下,阅历无数,见识颇丰,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手,又善理财,算是个成功人士——她听得脑袋大了一圈,难道这就是我理想中的配偶吗? 刘大志笑容可掬地引领他们来至一间装饰精致华丽的包厢。她把刘大志从头到脚最大限度地打量一遍,甚至不愿放过一根头发和汗毛。长头发,猪腰脸,塌鼻梁,大嘴巴,脑瓜滚圆,前额凸出,眉毛粗黑,眼睛细小。 她在心底读出了八个字:奇丑无比,人神共愤。她思想里埋怨起父亲来,如此丑陋的一个人,怎么能够把女儿亲手托付给他?父亲真是太粗心大意了。 刘大志指着身旁的一位神态倨傲的年轻女人说:“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姐刘娟,她是我们刘氏服装集团策划部的经理。” 说完就吆喝服务生上酒上菜,给她和父亲殷勤让座儿,眼神却一直盯在她的身上。 满桌的飞禽走兽和奇珍异果。看来这大志这回没少放血。她从骨子里讨厌这个男人,她觉得他虽身在豪门,却俗不可耐。她下意识地矜持起来,言谈举止都变得极有分寸,不卑不亢,不温不火,很有教养的样子。 刘大志捧起酒杯,规规矩矩地说:“葛先生,葛小姐,我刘大志喜欢直来直去,既然今儿来这里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也不多卖关子了,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对葛小姐感觉不错,我觉得她就是我一生为之寻觅的另一半,我想娶她为妻,要给她一辈子的幸福。”一杯红酒,一干而尽。 父亲葛先生接茬说:“刘先生的事迹我是早有耳闻,对你的为人也算一目了然,老实讲,我一向是看也你的。小女少不更事,你以后还要多多担待。”满面谀笑,将酒喝下。 她感到无话可说。原来是父亲早有预谋啊。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件物品,可以被人任意地卖来卖去,没有丝毫自主权。 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迅速蔓延周身,她认为自己是被父亲耍弄了。 这时刘大志的姐姐终于开言了,她说:“俺们家大志从小娇生惯,是没受过什么委屈的,我主要是不希望看到以后葛小姐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惹他不高兴。” 父亲:“当然当然,我家兰兰知书达礼,很懂是非的,我相信她日后若能和大志结为连理,他们的将来一定会平安康乐,和和美美!” 刘娟不屑地一笑:“事情就先这样定下来吧,现在不都流行试婚吗,大志也老大不小了,按理说早该娶妻生子啦,既然他相中了你家的闺女,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接下来应该怎么处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这做姐姐的就不管了,管也管不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啊。失赔。”拎起坤包,漠然走了。 刘大志:“我姐说的对,如今特别流行试婚,现在呢我和兰兰先处着,如果说以后我们彼此厌倦了,无法继续下去了,大不了一拍两散,各不相欠嘛!但是我敢保证我刘大志绝不是那种负心薄幸、始乱终弃之人!来来来,不说这些个扫兴的话儿啦,喝酒,吃菜!” 她没有喝多少酒,也没有吃多少菜,她在为自己的命运而悲哀。在自己的婚姻大事面前,她竟然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这场表面喜庆内在悲凉的饭局即将告一段落的时候,她忽然鼓起勇气站了起来,她怒视着父亲和刘大志,眼神幽怨而愤慨。 她用低沉而掷地有声地话语说:“你们太卑鄙太无耻了!你们都是冷血动物!你们从来没有把我当人看!你们理会过我的感受吗?!我讨厌你们!” 当父亲和刘大志还来不及愣神的当口儿,葛兰已经夺门而出,跑得远远的了。 *** 青海正式毕业了。高考之后的第一个月里,他没有收到任何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知道,他是没有希望了。目前摆在眼前的主要任务是就业选择。有人劝他复读,他摇摇头;有人劝他上大专,他仍摇头;还有人劝他学一门技术,说:“身怀一技之长,走到哪里都能吃香。”他听后照旧摇头,不过这一次多少是有些蠢蠢欲动。 其实高考落榜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情,自己的底子如何他比谁都一清二楚,然而等到真的证实自己名落孙山了,他内心深处的失落感还是再一次升腾起来。他对自己说:“郑青海,你他妈真是无能之辈,你不去读书,你还能干什么?我看你今后怎么才能活下去!”心情浮躁,就日复一日地郁郁寡欢,田地里常常出现他拼命挥舞锄头的身影。 一家人围在一块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埋头扒饭,不吭不响;母亲和大哥商量着给猪仔购买饲料的事儿;小妹边吃边看电视,口里不时地嘟嚷着坏人如何诡计多端好人如何蒙在鼓里;只有青海吃得飞快,也不知有没有填饱肚子,一阵风卷残云,五分钟不到便撂下碗筷出门溜达去了。 他通常会来到村子后面的池塘岸边,斜倚在一棵大柳树上,或者闭目沉思,或者极目远眺,眉头褶皱得像一个耄耋老人。村民们都议论说:“青海没能考上大学,是不是想自寻短见啊!” 对于自杀,青海曾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其实人人都有过自杀或寻死的念头。人生失意事常□□,选择死亡来逃避现实以求解脱,亦属正常之举。但是青海却从未这样做过。他恐怕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无。他不是不想死,他是不敢去死。 有一个时期,他处处碰壁,事事不顺,母亲责备他,老师排斥他,同学孤立他,甚至连自己的意中人周小麦都有意无意地冷落他,导致他觉得人生无常前途灰暗,他思前想后犹豫再三,横了心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可是死也是有讲究的,首先方式得比较雅观一点。服毒不行,口吐白沫的难看死了。投河也不行,尸体不见天日还好,万一被打捞上来,八成都鼓胀得大水包似的,肯定引得围观群众指手划脚,丢人死了。 割腕、剖腹更加不行,不仅过程痛苦难捱,而且事后血流成河的,恶心死了。所有能够致死的方法全部分析一遍后,“自缢”这一方案脱颖而出。它只需要一条绳索即可,而且省时省力,可保全尸,流传开来,影响也不会太过恶劣。其次是时间和场地问题。时间宜选在清晨或夜间,理由是相对安静一些,不会惊动他人而影响自杀的效率。地点当然得在户外,田野里到外有枝繁叶茂的树木,不愁吊不死人。 最后得顾虑到死后的反馈。是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是不是生活依然平静、社会依然和谐,是不是周小麦会一抹悲伤的泪水,诸如此类,这些都是他很在乎的。他写了一封所谓“遗书”,耗费了一整个通宵。 他在遗书的结尾处这样写道:“爸,妈,大哥,小妹,我要走了。这次我会走得很远很远,或许以后你们再也看不到我的面容,听不到我的声音了。这个世界没有我的梦想,也没有我可以躲避的地方。我每天都生活在苦闷与矛盾之中,我累了,我想休息了。你们要保重,答应我,必须好好活着。” 本来事情一切进展顺利,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只等着脑袋一耷拉,尘世间的种种烦忧都可以抛之脑后、烟消云散,不料就在脖子伸进绳套圈里的一刹那,他却害怕了,胆怯了,退缩了。他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去做,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结束掉宝贵的生命,否则不但父母亲人们瞧不起他,即使周小麦定然也会嗤笑自己的幼稚和愚昧的。其他人的看法他可以不去在乎,周小麦的看法却不能不在乎。 就这样,一场精心策划的自杀事件由于他一时的“良心发现”,而被他亲手捏碎了。自此而后,他再也没有想过“自杀”这个充满无知和无能和字眼。 青海想不到周小麦也会落榜,做梦也想不到。青海是知道周小麦的高考分数的,他曾打电话询问过她。当时周小麦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五百二十分,不多也不少。”他想,这是高分啊,进入大学绰绰有余啊。 不过实际情况却是,进入一般大学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周小麦报考的是中国科技大——不仅在省内,在全国都是一流的大学。这就不难解释了。周小麦的落败也便情由可原、不足为怪了。只是他很困惑,他明明记得当初周小麦填写的第一志愿和他相同都是省内的一所普通高校啊,为什么她却临终变卦了呢?他把电话打给周小麦,质问她为何非要那么做,是不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周小麦义正词严地答复他:“我愿意报考哪所大学是我自己的事情,考中考不中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够冷静面对,我是没有什么其它的意思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他郑青海只能选择无语。但是他始终固执地认为,周小麦是为了他才故意考不中的。 青海问到她今后的打算,她说:“我听我爸妈的,我这人没有什么优点,就是对长辈特别孝顺。即使他们都不要我了,把我一脚踹到可可西里去,我也会欣然前往的。” 青海心想:“与其把你踢到西藏去,还不如把你踢到青海呢。”这句话一语双关,但他没敢说出口。他说:“伯父伯母什么意思呢,他们不会真的将你弄到天南海北去吧?” 周小麦就笑了,听筒里传出她翠鸟般悦耳的笑声:“咯咯咯——你真是傻得可以,我说傻瓜啊,我假如真的要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去工作,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呀?” 青海从小麦的语气中闻到了强烈的爱情的味道,他顿时感到热血上涌,雪藏心底多年的信念脱口而出:“我愿意!我愿意!陪你走遍天涯海角我都愿意!” 周小麦却莞尔一笑:“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看把你激动得跟什么似的!” 他立刻闻“言”色变,内心有种抽空了一般的感觉,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总爱跟他“开玩笑”。 然而周小麦还是去读大学去了。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那天青海吃罢晚饭,正准备上床睡觉,忽然家里的电话叮铃铃地响了起来,俄顷,他听到妹妹小水在喊他:“二哥,你电话!”他满复狐颖地接过听筒,周小麦清脆的嗓音马上飘荡过来: “是青海吗,哎呀,打你家电话真是困难重重啊,我这都打了三回了——喂,喂,是你吗?你是死是活吱一声啊!” 青海情绪杂乱:“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我听你的声音好象挺兴奋的的,路上捡到钱了吧。” 周小麦:“捡到了钱算个萝卜,我有比捡到钞票更令人高兴的事情要告诉你。我要到上海去读大学啦!你说,这事儿是不是特使人精神百倍?” 青海想,你去上海耕耘梦想去了,你当然精神百倍了,而我却还要孑然一人单枪匹马地闯荡生活,我哪里精神得来啊。青海:“人逢喜事精神爽,祝贺你,圆了自己的大学梦。”然后又说了句违心的话:“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第7章 挂断电话,青海陷入了沉思。他想他是无法阻挡她前进的步伐的,他也没有这个权力,人家想干什么是人家自己的事情,他无权过问。看来她这一走,将是永远离他而去了,他和她是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了。 然后他又想,自己喜欢了人家整整三年,却从未敢向她表白过,也真是太那个什么了。眼看着伊人即将离去,何时归来遥遥无期,他的脑海迅速闪过一个意念,这个意念促使他重新抓起了电话。拨了那串联再熟悉不过的阿拉伯数字。 青海听清了是周小麦的声音,他慌张而激昂地冲着听筒喊:“小麦,我喜欢你!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反正我是喜欢你——”说完,不等周小麦发表意见,便一把将电话挂掉了。哇,紧张死了。 周小麦的事情过后,青海就跟随着父亲和大哥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进城务工生涯。其实在进城务工之前,甚至是在周小麦远走高飞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事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是关于一个名叫葛兰的女孩子。 那天青海闲着无聊,就呆在房间里翻看一本名叫《打工族》的杂志,正看得津津有味物我两忘的时候,忽然听到小妹喊他,说是有人打来电话找他,他疑惑地接下电话,才知道对方是那位曾经被他帮助过的校友——葛兰,其时他心里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葛兰约他在城里的一家公园里会面,他竟然不假思索地满口答应,并且非常守时地如约而至。因为一次小小的助人之举,竟然能够赢得女孩的芳心和青睐,事后回想,他自己也是唏嘘不已。不过他由衷地觉得,这个女孩还不错,各方面的条件也都能说得过去,相貌,身材和气质都是可以打六十分的。缺点是她有心计,城府很深,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葛兰方面,在达成了第一次相会之后,她是一发不可收拾,频频现身于古井村的青海家。青海也感到无奈,不过这无奈里多少夹杂些欣喜的成分,毕竟一个城里姑娘大老远跑到你家找你聊天,对于哪一个农民子弟来说,都无疑是一件另人无比欢欣鼓舞的事情。其实在青海的母亲看来,葛兰就是青海未来媳妇的最佳人选。 众所周知,农民虽有敦厚淳朴的一面,却也有恶俗势利的一面。他们认为,一个地道的农村男子,只要不偷不抢不走歪门邪道,只要是靠着正当的渠道迎娶了城里姑娘,那就算是有本事,有能耐,约定俗成似的,大家都敬佩你、赏识你、抬举你、景仰你,你就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你说的话就显得特别有份量、有厚度。 青海的母亲郑吴氏未能免俗。早在青海进城读书的时候,他便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教唆”青海,她对儿子说:“在城里求学,你必须给我牢记三点:第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其它无所谓,健康最可贵。第二,读好书为了什么啊,还不是为了将来能找着个好媳妇吗?如果遇上了中意的姑娘,尤其是城里姑娘,尽管往家里划拉,为娘的全力支持你。第三,努力做功课,只要你尽力了,哪怕考不上大学,妈也不会埋怨你的。” 郑吴氏眼瞅着就是奔五十的人了,剩余的生命时间已屈指可数,为了早一天抱到孙子,她把她遗传上一代的封建保守思想过继给了儿子们,大哥青河虽然努力贯彻,可是效果了了,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位姑娘入他慧眼,而青海却对母亲的一番“教诲”充耳不闻,城里姑娘虽不乏才貌俱佳者,但大都流俗不堪。 或是清高自恋、盛气凌人,或是心机重重、爱财如命,或是破罐破摔、自甘堕落。自以为很时尚其实很俗气,这是城市女子的共性,很多年代都是如此。青海始终这样认为。起码在青年所接触的城市女子里面,情况的确属实。 葛兰逐渐向青海述说了关于自己的一切。年龄,体重,身高,性格,喜好,习惯,梦想,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当然还包括爱情观。在她声情并茂地向他陈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都是极其认真极其专注地倾听着,很少有插话或者打断。他觉得有女孩子跟他讲自己的一般不足与外人道的隐私,这是一件多么幸福和值得铭记的事情啊。 一次葛兰问了他一个较为敏感的话题,她说:“你理想中的妻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啊?”他有些拘谨地回答说:“贤惠,诚实,孝敬公婆,本本分分。” “标准那么高啊!”她夸张地“哇”了一声,“我看你想要圆满完成任务还是蛮困难的噢!” “也不是那么多啦,其实我觉得你就挺好的。像你这样的城里女孩,以后肯定可以找到非常优秀的另一半的。”他抬手挠挠后脑勺,显得一脸无辜。 “优秀并不是择偶的唯一标准,合适才是。哎,你说我都哪儿挺好的呀?”她面带羞赧地说。 “都,都挺好的啊。我这人笨,丑,又穷,我能有多高的要求,其实对方女孩子只要做到孝顺和本分,我就别无他求了。” 他觉得自己是言为心声的,自己的自卑很少与外人道的。 “我虽然出生在城市里,可是我却喜欢乡村的美丽风光,朴素安详的风土人情,我烦透了城市里的物欲横流和勾心斗角,喧闹嘈杂与流言蜚语,我生活在里面,我感觉特假,特不真实。其实吧我很想嫁到你们农村去,做个平平淡淡的农妇,男耕女织,相夫教子,倒也十分惬意!”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青海望着她写满无限向往和憧憬的面孔,他觉得此刻幸福离自己是那么近,但是理智又迫使他不能伸手去抓,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辛酸和不甘。 她最后说:“我们也都是大人了,对彼此的了解也不少了,男婚女嫁,自古皆然,大家都应该有所想法,你对我到底什么感觉你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吗?”她怀着期待的心情洗耳恭听。 “我是不想太早结婚的啦。我觉得男人应该先有事业后顾家业,等到我事业有成的时候再谈婚论嫁也不迟的。至于你,我觉得我无话可说。”这也是青海的真心话,他无意去辜负一个女孩子的心。 事情就这样被搁浅下来。他们刚刚下学,结婚的事情虽然是早晚的事情,但是对他们来说还为时过早。之后,葛兰返回城里,找了工作,青海依然呆在农村,等待着命运之神的不期然光顾。 每逢周末,葛兰都会打个电话问候一下青海和他的家人,与青海说说工作中的喜怒哀乐,青海也会自觉地嘱咐她注意休息别累坏了身子。言谈中他们是无所顾忌无话不说的,因为他们都已经放开了心怀。这足以说明,青海和葛兰大约的确是恋爱了。 *** 工地上的生活是充实而疲惫的。用不着担心会无事可做,工头的眼睛比猫头鹰还要尖锐和活泛,只消你稍有歇脚和偷赖,便会被他及时发现,接下来就是数不完的劳苦活计等着你去做。青海在这家建筑工地上干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对他而言是极其漫长和难熬的一个时间段,他为此不知洒下了多少隐忍和坚强的汗水。 这家工地位于本城城西郊外的一个刚开发不久的工业园内,降雨的时候道路泥泞不堪,晴朗的日子里空气浑浊、尘土飞扬,简直不是人能呆的地方。然而可以肯定的是,经年之后,这里将脱胎换骨一跃成为全城乃至全省范围内数一数二的繁华商业地带,想象一下,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个壮举啊。 民工们自然功不可没,这一幢幢起起伏伏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都是由民工们一砖一瓦地堆砌而成的!不过话虽如此,可是当人们喜气洋洋地搬迁入住进行商业交易大把捞钱的时候,又有谁能记得民工们的辛勤的劳动和激扬的汗水呢? 工头杨昆仑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乡下男人,生得是肥头大耳、虎背熊腰,平时爱喝点酒,唱唱乡间小调,总体来说还不算太坏蛋。干活的时候他对工人们的要求很严格,不过私底下也能和工人们有说有笑打成一片。他的厉害就在于此。 青海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值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夏季,太阳公公不遗余力地炙烤着万物苍生,不给生物们一丝喘息的机会。大哥青海领着他找到杨昆仑,说:“这是包工头杨先生,以后就管他叫杨大哥。” 青海打量着一脸滚刀肉的杨姓男人,下意识地喊了声“杨大哥好”,并且同时伸出手去,想表示恭敬地握上一握,意思是“初来乍到,多多关照”。但是令人气愤的是,杨昆仑并没有相应地出手相握,他只是将青海大致地上下扫瞄了一遍,然后说:“是块料子。先跟着你哥干着吧,再有什么事儿我会通知你的。” 说完,神情冰冷地扭身走开。 这家工地和周围的一些工地相比之下稍微有点寒酸和不气派,规划的是一个四层商品楼,目前才完成不足一半的工程量。房东姓李,详细姓名已不可考,青海见大家都喊他为老李。 另外听不少民工说,老李可是个大财主,据不完全统计,一百万人民币的家产已不容置疑。他本来只是一介教夫,四十岁以后下海经商,摸爬滚打了十年之久,却一直不见发达。五十二岁上开始捣腾房地产,短短数年间,赢利近百万,不能说是一夜暴富,应该说是财运老来。 老李这人性格直爽,不修边幅,装扮穿着与一般普通民工无异,给人的印象很和蔼、很平易近人。 青海到来的第一天,因为某些施工机械损坏了的原因,工地没有正常开工,大家全在休息。大哥陆续给他介绍了几位比较有“个性”的同行,工头杨昆仑自不必说,其它的像瓦刀工老黄,开机工老马,模板工老八,钢筋工老钱,以及专门负责大家饮食的烧饭工老蔡—— 很奇怪,他们的绰号里面都有一个“老”字。青海对号入座一一紧记于心。当时大伙儿全聚在一间半成品似的大厅里分作几股儿打纸牌,咋咋呼呼,骂骂咧咧,没有人会在意青海的冒然加入。他们都只顾及着自己的兴之所至。不过幸好并没有出现因为输赢几块钱而大打出手的境况。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大家都嚷嚷着肚饿,老蔡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去往临时搭建的一个工棚里生火造饭。晚饭出了锅,青海才发现竟是如此的难以想象。两水桶的清汤面条,三竹篮的白面馒头,旁边还搁着一大盆老蔡自腌的胡萝卜干,这些就是今晚的所有伙食了。 但是更加令人诈舌的是,这十多位农民工竟然无一反感或抱怨此饭,都表现出垂涎三尺的样子,饿虎扑食般蜂拥上去,争先恐后,唯恐落空。青海看得是目瞪口呆,大哥青河就在一旁数落他,青河说:“你傻x啊,再不去抢,一碗汤水你也休想摸着!” 反应过来,立马扑上。 夜里大家不睡工地,老李把他们安置到自己的房子里住。当然不是老李的家,而是老李的另一处闲置的房产。这座上下两层的门面楼由于向阳不好的原因截止目前尚未销售出去,底层暂且作为仓库使用,而二楼就成为民工们的休息场所了。 尽管是标准的两室一厅,但是需要十几个人一起坐拥,想想都令人无法产生豪迈的气慨。而且没水没电,楼房的朝向不佳,整日价背对着太阳公公,一进屋就让人感觉热得受不了。 第8章 青海辗转反侧,一宿未眠。大哥和告诉他,明天便是正常开工的日子,你得好好休息,另外干活的时候你得学机灵点,不能使大力气,不然要累坏身体的。青海点头说我记住了。 其实父亲今天也来了,不过他是来告假的。他跟杨昆仑说家中最近还剩些农事没有忙完,他又犯了哮喘病,咳嗽得厉害,得呆在家里些许时日,并且请求杨昆仑多多照顾自己的两个儿子,然后他就回了。父亲的舐犊情深青海是心知肚明的,他想他是要回报父亲的爱的。而现在只有加倍努力地做活儿,挣出大把大把的钱来,才能让二老安享天伦之乐。 天方熹微,杨昆仑就吵吵着叫大家起床。洗脸刷牙须到三里之外的工地上方可。看守工地的民工老歪看上去很年轻,走起路来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儿,大哥对青海说,老歪这人实在、爽快、心眼好,你有空要多跟他交流交流。 今天老歪像往常一样起的特别早,青海他们来到工地上的时候,他正一手提着木棒一手牵着看门狗四处溜达,看见“大部队”驾临了,慌忙跑回工地,向杨昆仑报告昨夜一切正常,工地上并无任何物料损失。 杨昆仑满意地用言语嘉许他,希望他不负众望,再接再厉,坚决搞好工地守卫工作。然后吆喝大家弄水洗脸。之后杨昆仑一声令下,工程开工。大家各司其职各守其位,一时间人流涌动,噪声四起,一派热火朝天景象。 青海跟着大哥做小工,职务是负责建筑材料的来回运送。这活儿应该说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活儿了,而且工钱也是最低,他问过大哥,大哥说每天十五块,并且还得是全工。他问什么是全工?大哥说:“这儿做工是按工分计算的,一天是十分,早上两分,中午四分,下午四分。一分是一块五毛钱,缺一分扣除一块五,缺两分扣除三块,规定就是如此。” 青海说:“多劳多得,按劳取酬,倒也挺公平合理的啊。” 大哥说:“也不一定。像瓦刀工老黄,他每分可以拿到两块钱,模板工老八每分是三块,钢筋工老钱拿的最多,他每分是三块五。” “他们也不比我们干得多干得重啊,为什么——”青海听得瞠目结舌,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一样的,我给你打你比方,一个农民一年到头在田间忙得死去活来,年终收入撑死也就五六千块,这还不带天灾人祸啥的,可是纵然一个半红不紫的娱乐明星,他或她随便走个穴唱支歌,光出场费就有高达数十万的!一点也不稀奇!身份和地位的不同,造成了贫富差距的越来越深。”大哥表情凝重地给他解释说。 “呃,我明白了。”青海愕然地张大嘴巴,心绪低沉了下去。 第一天做事,他自然没有缺工、误工,他看到晚上放工的时候,杨昆仑用一支铅芯漆黑的2B铅笔在记工簿上他的名子下面郑重地写下了:十分。那一刻,尽管一整天繁重的劳动使他累得有些虚脱,但是他皲裂的嘴角还是分明僵硬地咧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 葛兰辞去了华联超市的收银员工作,是因为刘大志的缘故。葛兰不能忍受他的死皮赖脸和恬不知耻。刘大志求爱不成,屡次三番地和她闹腾,先是家里,后来发展到她每天工作的地方。每次她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从未给他过好脸色。甚至有时候忍无可忍反唇相讥,骂他个狗血喷头。 可刘大志全然不在乎,逮着空子就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她的身后,李莲英侍候老佛爷似的嘘寒问暖、任劳任怨。她把他恨得牙根痒痒,但是又苦于没有任何退敌的灵丹妙药,她郁闷死了。 有次她正在上班,刘大志又嬉皮笑脸地来缠她,没话找话: “今儿是星期几了?这天气真他妈善变啊,早晨还风和日丽的,一到了晌午就变得阴气沉沉的,跟阎王爷的脸似的!哎呀,我发现兰兰你今天漂亮多了,尤其是你穿上工作装的时候,婀娜娉婷,亭亭玉立,简直可以死气张柏芝、羞死莫文蔚啊!呃,我说兰兰啊,待会儿下班之后能否赏个脸去寒舍坐一坐,我给你准备了好多精美的礼物耶!” 葛兰不睬他,自顾自地打理着眼前的琐琐碎碎。刘大志贼心不死,小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葛兰,一刻也不放松。 刘大志:“兰兰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刘大志别的不敢夸口,假如你嫁给了我,就是汽车洋房,我也能给你买,下半生你会生活得滋滋润润、快快活活,我敢打包票!” 葛兰不耐烦了,厉声说:“你烦不烦呐,你不烦我都烦啦!我说过我对你没感觉,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感情上的事情是勉强不来的,我劝你尽早死了那份心吧!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请你尊重和理解一下,马上出去!” 通常这个时候刘大志会很配合地跨步而出,以表示“尊重和理解”。但是不出十分钟,他一准又会风尘仆仆地卷土重来。最终逼得葛兰不得不辞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气咻咻地打道回府,并且好马不吃回头草似地再没回头。 眼下在家中,葛兰是和父亲持敌对态度的。不光是由于刘大志一事。其实在很早以前,至少可以追溯到母亲身患绝症生命垂危的时候,葛兰已经不怎么“喜欢”父亲了。父亲为了节省钱财,所为母亲买来的药品几乎全都是市场上最廉价的,没有足够的质量保障。 这件事情她是从一个出身在医生世家的同学那儿了解到的。当时此同学得知葛兰母亲身患重病却屡治不愈,出于同窗意气,她向葛兰打听了用药上的事情,结果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问题的症结就出现在这里。当时是晚自修,小葛兰领着此同学冒着早退被老师罚站的危险,闪出了学校,来到了她家。 她把母亲平时的用药翻箱倒柜找出了给那同学看,同学看罢,惊惶失措:“天呐,怎么可能!”原来这些药品无一出自正规厂家,如同现在书店里猖獗的盗版书一样,全部是不合格的冒牌货、复制品! 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又一口气跑到此同学家里,终于在小有名气的世代为医的同学父亲口中得到了确切的证实。那一刻,她傻了,整个人僵掉了。她知道父亲是有意为之的,她恨透了父亲。她没有立即向父亲质问,她觉得已经没有质问的必要了。果不其然,七天后,母亲溘然长逝,含恨而去。 母亲走的那一年,葛兰刚满十二岁。 葛兰在家,从来不叫后妈为“妈”,先是什么都不叫,碰头了也是叫“哎”或“喂”之类,后来父亲暴怒,只好折中一下,喊她为“菊姨”。 这位菊姨的性情其实算不上太坏。她是个小学教员,怎么说也是个知识分子,她深知当今中国做后妈的总是受人腹诽,总是给人以不好的形象,好象虐待子女成了她们的强项、专利,非她们莫属似的。她觉得冤枉,她认为是人们误会了她们“后妈一族”。 菊姨中年丧夫,膝下无子,一个人往来穿梭于学校与家居之间,形单影只,孑然一身,虽生活安逸,却内心寂寞。她本想就这样得过且过地苟活下去,度完后半生就算了事,不过与葛兰的父亲葛文龙的一次邂逅,使她毅然改变了守寡终生的初衷。 一天中午她去长江北路购物,转悠了大半条街,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葛文龙经营的“千纸鹤”内衣店。葛文龙热情的服务,粗犷的外表,潇洒的神态以及成熟的气质,都深深地打动了她。他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是:诚恳,稳重,踏实、博爱。她心里的爱情的火焰霍然间被重新点燃,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重温这种情爱的热浪了,这热浪大大润泽了她几近干涸的心田。 之后隔三岔五的,她花枝招展地跑去购衣,目的很显见,她与他搭讪、聊天、谈天说地,以获取精神上的愉悦和快慰。当他们得知彼此皆为单身的时候,互相都暗自兴奋了一把。大家都是成年人,早已褪去了年轻的恋人之间的那层羞涩与遮拦,半个月以后,双方表明心迹,男方向女方求婚,女方一口答应。 不久,二人同居,呼朋唤友,仪式一下,算是完婚了。 葛兰对于父亲葛文龙的婚事向来怀恨在心,是一直唱反调的。她认为后妈菊姨的入主,将要彻底颠覆自己的家庭。后来事实证明,菊姨的确改变了她和父亲的生活习惯和方式,不过是从好的方面来讲的。 原来,父亲在外经营着店铺的生意,很少顾及她和家,可以说,他们是在过着一种邋遢和随意的生活。菊姨一来,地覆天翻,乾坤颠倒。一日三餐从不缺席,室内室外窗明几净,脏衣服、臭袜子销声匿迹,大家具、小家用井然有序,葛兰不是睁眼瞎,她也觉得菊姨这个女人不简单,并且没有她想象中的坏。菊姨的良苦用心和身体力行,让葛兰慢慢修正了以前对她的不良看法。 葛兰的世界仍然是孤独的,她极少主动与父亲交流思想,菊姨也不必说,她一向当她外人的。不过令葛兰意想不到的是,这回关于刘大志的事件菊姨竟然站在了她这一边,公然与父亲叫板。葛兰多少有些感动和不可思议。 菊姨自嫁给父亲以后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唯父亲马首是瞻的。这次她居然支持葛兰和郑青海处,让葛兰觉得以后在这个家里她不再是孤立无援的,还有菊姨作为强有力的后盾,她想她是有资本向父亲宣布独立了。 第9章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新工作,甩开刘大志,葛兰以为。她不屑求助于父亲和他周围的关系网,她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寻求一份称心的工作。 这天她略施脂粉,随身带上必要的身份证、毕业证,就像《苏三起解》里的“玉堂春”苏三一样,“将身来在大街前”。左右环顾了一遍,但见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四下茫然,没了主意。她不由感叹:“华国人民真是多如牛毛啊!” 二十分钟后,葛兰钻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大街。她是急病乱投医,决定从脚下开始挨家挨院地毛遂自荐。 葛兰叩响了第一家名为“头发乱了”的理发店,率先吃了挫败之苦。葛兰上去就说:“你们这里招不招小员工啊?” 一个头发乱成鸡窝的女孩子接口道:“什么小员工大员工的,你会理发吗?” “我学过一点点的,一点点。”葛兰心慌慌地回答。 “正经实践过没有?”女孩问道。 “有啊,我理过很多人的发啊,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我都有理过的。” “既然这样,你跟我来。” 女孩看样子像是这店里的二把手,她冲着正在盘头的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说:“大姐,新来一姑娘,要应聘咱店,说曾学过这门手艺的,我就让她试试,你看行不?” 那大姐说:“成,你在旁边看着点,别笨手笨脚地惹毛了顾客。” 女孩眨眨眼睛:“不消你嘱,我心里有底儿。” 恰好这时候走进来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男人一副政府官员派头,上来便嚷:“小姑娘呢,我要理发!” 女孩赶紧围上去,笑吟吟:“先生这边请,里面有的是雅座儿。”白眼了一下葛兰:“还不快过来!” 葛兰一激灵,跟着女孩陪着客人进入里间工作区。 女孩请客人入座。 女孩搭讪:“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本地人?”男人故作惊讶,“小姐冰雪聪明,真是难得啊!” 女孩咯咯笑道:“听口音啊。听先生口音,先生应该是苏浙一带的人吧?” 男人:“哇,小姐真厉害,我是浙江绍兴人,大文豪鲁迅先生的老乡。” 女孩顿时夸张地瞪圆了眼睛:“怪不得呢,先生一进门来我就感觉到了一种文化人的气息,先生得是大学生吧?” 男人骄傲地说:“我都读到硕士了呢!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在你们这里工作也已近三年了,感受到的风土人情,实是别具一格啊!”忽然一拍脑袋,道:“哎哟,你看我们说了那么多,你还要不要给我理发啦?!” 葛兰立在一旁听他们调笑,心里恶心得不行,终于她听到女孩说:“我店新来了一位理发师,漂亮又温柔,曾为市长理过发呢!今天由她来给你做,保你满意!”女孩给葛兰让出位置,说:“你开始吧。” 葛兰立刻紧张得四肢发颤,她哪有学过理发啊,为了赢得这份工作,她只好硬着头皮拿起了硬邦邦沉甸甸的理发器具。她动作生硬,却故作娴熟,一无所知,却故作无所不知。五分钟后,当葛兰意识到男人之头在她手下快要成为光秃秃的葫芦的时候,那女孩才如梦初醒,就火量三丈,大发雷霆,将她连辱带骂,轰出了“头发乱了”理发店。 葛兰心中一片死灰。不行,得继续前进! 她接着来到了第二家“神行太保”复印打字社。她想,这回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我学生时代是学过一些电脑的。于是攒足了信心大步流星地走进此店。里面一派繁忙景象,七八台电脑前都坐着一位年纪轻轻的男孩或女孩,他们双手不停,噼哩啪啦,屏幕上就相应地现出一排排有棱有角的方块字。 葛兰不禁泄了气。葛兰想,世界真是进入了一个速度时代,速度跟不上,无论在各行各业都有被淘汰出局的危险。和眼前的这些个姑娘小伙们相比,她无疑是相形见绌的。以前学的那些简略皮毛的电脑技能,在这里却显得英雄无用武之地。要知道,就算是用五笔字型,她一分钟最多也只能打出三十来字,与面前这帮运键如飞的少男少女们到底是没法比较啊。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当口儿,一位店员走过来,笑容可掬地问道:“小姐,你是要复印东西吗,还是别的什么?” 她口吃了:“我——我,我没——,我随便看看的。”然后作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灰溜溜地跑掉了。 *** 葛兰整理一下有些褶皱的上衣领口,然后气运丹田,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自我感觉很灿烂的求职笑容,敲响了第三家需要应聘的店门。 这是一家化妆品店,格局不大,经销的产品也不是很多,一老一小两位女主人粘在柜台里面叽叽歪歪,看样子很少有顾客临门,生意较为冷清。 葛兰上前一步自我介绍道:“我叫葛兰,高中毕业,本地人,我想应聘你们店里的员工,不知道你们现在缺不缺乏人手什么的?” 葛兰说完,二人同时抬头起身。大龄女人打量外星人似的打量葛兰,然后操着一口土得掉渣的本土口音:“你方才说你叫啥来着?荷兰?想在我这儿谋差事儿啊,成,你多大啦?有身份证没?俺们店可是持有国家经营执照的正规店,是不招童工的嘞!” 葛兰赶紧报上年龄,掏出等候已久的公民身份证。 大龄女人:“小姑娘挺实诚的,行,明天你就可以来这儿上班啦。莫怪我没告诉你说,这里的工作是很苦很累的,你要做好吃苦受累的准备,免得呀到时候呀,你要埋怨我张姐坑骗小孩子哩!” 葛兰忙摆手:“哪能啊,我家世代穷酸,我什么苦楚都吃过哩。张姐呀,你是这店里的老板吧?” 大龄女人张姐:“说来惭愧,这小店呢,我都开了八年啦。生意忽冷忽热的,就是难见起色啊。”扭头冲身后喊道:“小红,小红,给新来的葛小姐,倒杯茶水去!”那叫小红的女孩答应了一声:“哎,晓得喽!”侍女般乖乖去倒茶水。 “您叫我小兰就行了,以后您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你放一百个心,我会在这里很卖力地工作的。”这句话是葛兰早就预备好了的。 张姐却皮笑肉不笑:“咱们店主要是零售各种女性专用的化妆品,因为同类的店面比较繁多,所以竞争激烈着呢。大家都在想方设法招徕顾客,顾客就是上帝,这话一点不假,我们是得依靠顾客吃饭,多来些顾客,我们就多吃些饭,反之也一样。这些道理你应该都晓得吧?” “晓得,晓得,张姐说的真是至理名言,我心里头佩服得五体投地呢!”葛兰点头如同捣蒜,总算有人施舍了碗饭吃。 葛兰一身轻松地走在大街上,仿佛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想,我终于自己找到了工作,我可以向别人证明我不是光会吃父母饭的人了!哼,爸爸,你到底小瞧了我!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尽快转告给青海和菊姨,我要让他们也分享一下我的快乐! 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不是孤苦伶仃,还有青海和菊姨这两位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不曾离开她的身边,她也觉得活在世上并非完全只是一件痛苦和毫无意义的事情。想到这一点,她立刻加快了步伐,她要向小说中的苏联战士保尔柯察金学习,要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要赶快地生活。 第10章 第二天,葛兰比平常提前了半个小时起床,她荣归故里卸下戎装的花木兰似的对镜贴花黄,精心地为自己打扮起来。俗话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往日里看上去其貌不扬的葛兰,经过一番程序冗长的搽脂抹粉、描绿涂红之后,还真是乌鸡变凤凰,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了呢! 葛兰想,古人说,面由心生,我今天才算领悟了其中蕴涵的丰富哲理,长相不漂亮并不可悲,可悲的是妄自菲薄,自己看不起自己。 葛兰风尘仆仆地赶到店里的时候,张姐好象刚刚睡醒的样子,双眼惺忪,头发蓬乱,从休息室里走出,到处找水喝。昨天那个被张姐喊作小红的女孩子正操着拖把清扫地板,小腰弓得虾米也似。 定了定心神,葛兰故意尖着嗓门干咳了一声,示意自己没有迟到,而且提前到场。张姐看见了葛兰,面无表情:“先歇会儿吧,离上班还早着呢!”就捧起一杯热茶,兀自扭身走了。 葛兰从卫生间里拎出一只盛放垃圾的塑料桶来,要帮小红打扫卫生。小红阻止:“张姐让你歇着,你就先歇着吧,这我做得来,不用麻烦你啦。” “不好意思啊。”葛兰助人为乐不成,略显尴尬地立在当地,无所适从。 小红忙活完手中的活计,又去房间洗漱了一番,这才折回大厅,跟葛兰闲聊了起来。 小红:“妹妹打学校里边刚走出来是吧?” “是啊,我刚毕业不久,红姐怎生知晓?”葛兰道。 “我火眼金睛啊,什么看不出来。对了,以后当着张姐的面儿,可别叫我姐啊什么的,张姐听去了,定然不高兴的。”小红叮嘱她,“什么都可以乱,阶级、辈份不能乱!” “我理会得。店里就你一个人在帮张姐吗?没有其它姐妹了吗?”葛兰瞅了瞅四周,奇怪地问道。 “我一个还嫌了少啊,切!你看这店里空荡荡的,生意冷得不行,有句成语怎么说来着,哦,是了,门可罗雀,咱们店就属于这种情况。”小红脸上凸显出既郁闷无聊又幸灾乐祸的神色。 葛兰沉默了,她在想着是不是刚送走了寂寞又迎来了孤独,而自己的以后的人生也会像小红一样终日锁在郁闷和无聊中无法自拔么? “红姐你一个月能拿多少银子啊,奖金什么的也都有不?”葛兰想,这才是自己真正要关心的问题。 小红欠了欠身子,却从身后的坤包里掏出一包香烟来,抽出一支,随即打着,问葛兰要不要来一口,葛兰摆手说不会,眼神里更是溢满了惊诧。 小红回答她的提问,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唉,别提了,一提到钱我心里就堵得慌。我当初被招来的时候,说好了的每月三百块,提成另算,可实际上呢,我一个满月连二百块都摸不到手!张姐老抱怨生意不好手头紧巴资金周转不开什么的,反正理由是一箩筐,我看纯属胡说八道、信口雌黄!瞅瞅眼下,我上街买包卫生巾都有困难,而张姐她本人呢,使香水都不使自己店的,都跑到中心商场去买,乖乖不得了,那里的商品贵得吓死人哩!” “如此说来,红姐的处境岂非很惨?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容身之地,难道你就没有考虑过跳槽别处混饭去?”葛兰倒有些同情她了。 “难啊,我也想啊,可是张姐拒不放人啊。不说这个了。但愿你加入了之后情况会有所改观。张姐快要过来了,有时间咱们接着聊吧。” “好,谢谢红姐说给了我的这番知心话,教我受益匪浅呢。” “少来!”小红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起身:“别文绉绉了,准备上岗吧!” *** 张姐一脸浓妆艳抹地出现在她俩面前,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一开口便哈欠连天。她简要地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什么服务要热情啊,纪律要严明啊,着装要朴素啊,体态要庄重啊等等,然后叮咛小红:“小兰新来,你得指点着她些,有什么欠妥的地方让着她些。好,店我就交给你们了,我先走了,你们看着吧。” 张姐一走,小红就在背后扮鬼脸,看来她的性格里也有活泼天真的一面。 葛兰小心翼翼地问道:“张姐这要去哪儿啊,我们怎么办啊?” 小红就狡黠一笑:“她呀,八成又跑到胡老六那里鬼混去啦,莫管她。咱们做咱们的,管这些乱七八糟干啥!走,跟我工作去吧!” 小红带着她打车来到一家日用化妆品批发公司,联系了公司销售部门的一位主管经理,订购了一批价格低廉包装花哨的护肤霜,然后找到一处复印社,交给打字员一张红色小广告:“麻烦给我复制二百份,要尽快,我赶时间。” 十分钟后,她们结伴走出,将身来在大街前。小红:“我们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这二百份广告单四处张贴掉,别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这活儿不干还真不成,张姐最喜炒人鱿鱼,你的,明白?” 葛兰不假思索:“是!我的明白!” 行动开始。行动结束。期间出了点小插曲,她们差点儿被派出所的民警同志擒住,要不是小红眼明手快,估计这会儿正在接受人家的现场思想再教育呢。这时候,葛兰才知道,她们的做法是破坏市容的,是违法乱纪的。 上午下班以后,葛兰待要回家,小红一扬眉毛:“妹子,莫回了,午饭姐请了!” 葛兰:“这咋成呢,咱们第一次吃饭,想当然该是做妹妹的请客啊。你说上哪儿吃吧,我付得起账。” 小红也不推辞,笑着把葛兰拉到一家咖啡馆:“可不能反悔啊,我好喜欢吃这里的汉堡包哟!”葛兰也笑着回答:“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的。” 咖啡也喝了,汉堡包也吃了,酒足饭饱之后,二人都放开了自己,聊了起来。小红无不感慨:“妹子,不是红姐我危言耸听吓唬你,这世界就根本不是我们女孩子立足的世界,我感觉我活得好累。” “你倒说说,女孩子怎么样活着才能活出自己,活出价值?”葛兰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封建主义害死人这话一点不假,咱们中国古代奉行男尊女卑,女人家是一点思想的自由都没有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们三妻四妾花天酒地地风流快活,她们的寂寞是深入骨髓的,是无可救药的。 “如今虽然是新社会新时代了,可男尊女卑的这种落后观念却似乎没有多大改进,男性依然占据着社会主导地位,女性依然俯手贴耳唯男性马首是瞻。像我们80年后出生的一代人吧,很不幸地接受了国外时髦文化的洗礼和熏陶,只知道成天跟着潮流走,却一不留神迷失了自己。流动人口的急剧增长,各行各业的兴风作浪,竞争是日趋激烈了,而我们也活得更加疲乏和茫然了。” 小红眼睛有些潮湿,她竟自哀自怜起来了。 “红姐懂得真多,红姐肯定读过很多的书籍吧。”葛兰说。 小红追忆起了自己的似水年华,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沉重、低调: “我念过大学的。不过没有念完,大一读完,就辍学了。之后没有再读过。我家在农村,小从家里就穷,我开始懂事的时候曾经问过爸爸,我问他为什么电视里的人都住高楼开汽车?爸爸告诉我说,因为人家有钱呗。我问他为什么他们会那么有钱?爸爸说,因为人家有知识有文化,脑力劳动啥时候都比体力劳动能挣钱,而且落差一定很大。 “我又问爸爸为什么隔壁的陈铁蛋家都顿顿吃猪肉天天穿新衣,爸爸说因为陈铁蛋的老爹是乡长的干儿子,做官的人能没有钱么。我再问为什么我们家没有很多钱啊,爸爸就装作生气的模样,不肯回答我了。那个时候,我就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有知识,一定要过上好日子。我上学时候的成绩从来都是班里名列前茅的,一直保持到大学里也是。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就在我即将升入大二的那一年,飞来横祸从天而降,爸爸于一次赶集卖瓜的路上给车撞了,没死,却落下了截肢的下场,医药费掏空了全家所有的积蓄,我的大学生活也就此中断了。我回到家里照看了几个月卧床不起的爸爸,然后跑来城里找了这份工作,我虽然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可是爸爸却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现在还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每天望着窗外的天空雨雪阴晴,沉默得如同冰冷的石头。” 葛兰听得竟落下泪来,而小红早已泪流满面,两姐妹就互相依偎着,都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平静下来,葛兰问起了小红今后的打算:“生活尽管不给人以大的希望,但生活总是还得继续吧?” “妹妹能够想通这一点挺好。我也想到过死什么的,其实是我傻。死顶个屁用?!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对于将来我也是想好了的,目前先养活着自己,然后找个有钱有样的男人,把自己嫁了算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年老珠黄青春不在的时候,男人嫌弃你了一脚把你踹了怎么办?男人总是很喜新厌旧的。”葛兰道。 小红叹了口气:“那是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水到船头自然直,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多想无益,打发眼下才是正理啊。” 小红:“妹妹年轻美貌,前途当然无量,姐姐跟你比真是自渐形秽的紧啊。” 小红:“时间也不多了,咱们买单走人吧。” 小红:“有什么不开心不愉快了尽管说给红姐,红姐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第11章 青海在这里做工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吃不饱,睡不安,还要常常忍受寂寞的煎熬,个中滋味,实难言表。他每日的工作就是不停地来回运送石子、沙子、洋灰、砖头、模板、水泥以及大量的建筑废料。劳动强度大,歇息时间少,都云民工痴,谁解其中味? 对于包工头所提出的种种苛刻条件,他和其它的工友们也做过强有力的反驳和抗拒,虽然收效甚微,但是这足以证明了民工们不是傻瓜,不是智障,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喜憎有思想的“正常人”。譬如青海就向老李提出过工人们的用电问题,当时老李是二话没说,答应了下来,并且很快见到成效,大家晚上不必再摸黑睡觉了。 其实有些东西并非你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实现,只要你去试一试、闯一闯,就有可能会收获出乎意料的结果。青海的成功是最具说服力的例子。另外青海还向老李提议为民工们购买了三副烧水用的“热得快”,而从解决了大伙儿一整天喝不到茶水的困扰。 这些事情是微小的不足挂齿,但是若是永远不提,那么就会永远得不到解决。东家老李虽是一个爽快之人,但他做事还是有一定的原则的。比如青海所提的那些个问题,其实应该都是包工头的份内之事,老李只是出于情面,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而已。甚至有时候杨昆仑断了大家的伙食,老李会毫不犹豫地掏出百十块钱来,给大家当作伙食费。 然而有时候老李也很犟,他曾经做过工人,对建筑方面的常识也并不陌生,如果碰到工人们偷工减料的事情也会怒发冲冠火冒三丈,将工头杨昆仑训斥一通不说,而且还得命令大伙儿拆掉重工。老李就是这么个有时胸襟特别宽广有时得理不饶人的人。青海由衷觉得老李是个世间鲜见的“真男人”。 工地上的生活并非人们臆想中的死气沉沉、毫无生气,这里也有新奇有趣充满人性的东西在里面。工人中也不是千人一面毫无个性,像老蔡,为人吝啬而小气,但工作踏实,任劳任怨;像老八,五短身材却自诩姚明二代,都三十大几了,还成天关注着NBA球场赛事;像老歪,看似高大挺拔男人味十足,说起话来却嗡声嗡气,扭捏得像个娘们儿。 青海一想到他们个性鲜明的张张面孔,内心深处就不由得感慨万千,这些对未来寄予厚望却为生活压抑得无路可逃的人们啊。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附近街头有家装修一新的网吧,傍晚收工以后,青海常会跑去泡半个小时网。网络的世界让他觉得无比虚拟和辽阔,他在QQ聊天室里结识了不少未曾谋面的网友,他把自己的身世和经历以及对生活对世事的感想和见解一一吐露给网友们听,这样做,他觉得自己很宽慰。虽说人心隔肚皮,然而大家相互倾诉一下彼此的伤悲彼此的喜悦,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青海还陆续给葛兰发了几封电子邮件,在信里,青海请葛兰丢开自己苦闷的心境,快乐而进取地工作,将来他是会要再来找她的。并且请葛兰放心,他在这里做工很轻松很充实,干嘛嘛顺,吃嘛吃香,身体健康,自由自在。葛兰也回过几封,思念之情跃然纸上,有关刘大志对她穷追不舍软磨硬泡的前后,她也竹筒倒绿豆般毫无保留地讲给了青海,让青海不必挂怀,她自有主张。 这上时候,夏天已不知不觉滑过去,寂寥的秋日早就悄然登临。青海真是感到匪夷所思,他初来工地的时候还是火热的夏季,干活儿的时候常常搞的汗流浃背浑身透湿,可是岁月才走了不过二十来天,气候竟然急转直下,好象突然间就换了一个空间似的,叫人防不胜防,叫人无法捉摸。 青海特地向杨昆仑告了一天的假,回家带了两床母亲新做好的被褥,一床让大哥盖,一床留给自己。临行前,母亲叮嘱他,出工做活的时候不要太死心眼、一根筋,能脱滑时则脱滑,因为除了工头以外,没人会计较你。你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是一天十分,一个人干半个人的活儿仍是一天十分,你年龄小,体质弱,又是何苦自寻劳累呢?青海说我记住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在工地上呆得时间长愈久,青海愈觉得这里也是一个世界,也是一方乐土。白天里干活大家各有分工,谁也不挣,谁也不抢,全凭工头杨昆仑一口择定。杨昆仑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他说出的话每每都是掷地有声、不容改变。 不过他对青海还算客气,从没有发生过故意捉弄青海的事情。后来青海从别的工人嘴里得知,其实杨昆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包工头,真正主宰这帮民工们的生死大全的是他弟弟——杨昆明。换言之,杨昆明才是这里的老板,民工工资掌握和发放者。他杨昆仑只是替他兄弟管理这家工地,实质上说,他也是一个打工的。当然,他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打工者,因为在这里都数他的工资拿得最多,无人能比他多。 有回杨昆明前来工地视察,当着大家伙的面,把亲生哥哥骂了个狗血淋头、无地自容。青海注意到,杨昆明是个小白脸,长得胖乎乎的,鼻梁上人模狗样地架了副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地装扮成知识分子,实在矫情极了。 他在怒斥杨昆仑的时候,拿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民工们,这意思就是杀鸡给猴看,杀一儆百啊。而且看样子哥哥很怕弟弟,连半句话都不敢辩驳,唯恐弟弟龙怒之下摘了耸的乌纱帽,把他撵回老家去耕地种田。 青海心想,杨昆仑不是这里最阴险的人,他兄弟杨昆明才是。青海曾听大哥讲,杨昆明两年以前就在城里购置了一套三室一厅一卫的房产,据说装饰豪华,富丽堂皇。杨昆明麾下损操纵着五支建筑队,四处各地在同时接活儿,他每天都骑着辆钻豹摩托来回溜达,忙得也是眉开眼笑。 青海认为杨昆明的快乐是建立在民工们的痛苦之上的。 *** 平时大家工作以外的娱乐活动主要是打打麻将斗斗地主唱唱梆子剧,偶尔到老李家看看电影,其它的就没有什么值得提说的了。有一阵子附近的乡下办红白喜事,唢呐声传得老远,是老蔡的耳朵好使,第一个给捕捉到了,他就怂恿大伙儿晚上去听戏。 一般而言,唢呐艺人给人办事都得唱戏的,不光唱戏,还要应观众要求,唱歌、跳舞、演小品,逗人们一乐。反正是绝对有看头。老蔡刚把想法说了,大家就一哄而起,吵吵嚷嚷一致同意今晚务必去看的。这回杨昆仑不仅没有反对,还加入了行动者的行列。 晚上一下工,老蔡早将晚饭做好,大家一阵狼吞虎咽,然后洗把脸,胡乱换件干净衣服,精神抖擞,整装待发。杨昆仑却把老歪留下,说:“你看好你的工地,哪里也不要去,少了什么东西回来我拿你是问。” 老歪无奈,只得点头应允。 青海这时站出来:“我也留下,陪老歪看工地,我特讨厌听戏什么的,都是瞎吼吼,没意思的。” 杨昆仑:“可是你自己不愿去的,后悔别怪我啊。” 青海:“你们再不走,戏班要散场了!” 大家即刻作鸟兽散,很快消失在青海的视线里。老歪感激青海:“谢谢老弟了,你能留下来陪我解闷,我心里很是感动。” “快别!我只是觉得他们都很聒噪,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看看夜空,数数星星,也是乐事。”青海怀揣着心事儿,哪还有什么心情去凑热闹。 老歪却把话题延伸了开去:“是啊,年轻人有幻想总是好的,不像我,人慢慢老去,希望慢慢无望,活得粗心又小心,一辈子无所作为,是白在世上走一遭了。” “也不见得。人想望的太多也是不好,理想多了,不堪负重,把人压扁了,多不值!你说人吧,一生轻轻爽爽岂不惬意,追逐那么多金钱名利,不感觉累吗?”顺着老歪的思路,青海也不禁要感慨一番人生了,“人生啊,到底是如梦如幻呢,还是如泣如诉?” 老歪听了这话,竟然喜上眉梢,一挑眉毛:“没有想到老弟的说话这么对我的胃口,咱们今天晚上可得好好聊聊喽!” 青海一哂:“小弟奉陪到底!” 老歪就把那条模样凶巴巴的牧羊犬拴在工地围墙外面的一根柱子上,说这叫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然后从工棚内找出一床草垫来,卷成圆筒状,夹在胳肢窝里:“咱们上楼聊去!” 引着青海爬上了昨天刚刚封顶的三楼楼顶,将草垫铺开,二人背靠背坐下,此时月色华美,繁星满天。老歪开口:“小子,你看我有金多大岁数了,不妨猜上一猜。” “二十五六吧?”青海。 “不对,再猜!”老歪。 “往上还是往下?” “往上。” “最多三十岁,再高也就三十五。” 老歪叹了口气,表情凝重地说:“其实我已经三十八了。” 青海哪里相信:“不会吧,那么大,顶我俩了。老兄,我才十九啊!” “骗你是孙子。我孩子都仨了,老大都读高中了。”老歪苦笑。 “你看上去很年轻,没有想到这么沧桑啊。”青海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老歪哈哈笑道:“这话该是从我嘴里吐出的,你小子倒先故作深沉地抢了去!其实我小时候家里很富足,因为爷爷是富农,是地主。后来我党坐江山了,爷爷被当兵的一刀杀了,扔进东村的河塘里喂了鱼,家道从此中落。 “我记得有一年我特别爱吃爆米花,爷爷宠爱男孩子,那个时候几乎是人手一包啊,我和堂兄弟们都比着吃,谁先吃完谁胜出,胜出者可以陪爷爷去赶城。记忆中我也有胜出过,跟着爷爷进过几次城我是忘了,我只知道到过城里的人回村之后是相当受人羡慕。可是自打爷爷没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爆米花,再也很少赶过城。我的童年是幸福的,同时又是不幸的,是天真烂漫的,同时又是荆棘满山的。” 青海严肃了面容:“你的经历让我联想到了清代的大文学家曹雪芹,他和你一样,打小养尊处优,不知世态炎凉,后来祖父遭人诬陷,皇帝老儿几次三番抄了他的家,他的生活一下子天翻地覆,仿佛从天堂跌入了地狱一般,流落于江湖,靠朋友的接济艰难度日。再后来他可能觉得满腹才华不用实在可惜,于是发愤,花了十年光阴,写出了旷世之作《红楼梦》。” 第12章 “你说的《红楼梦》其实我也有读过的。” 老歪又开始了追忆:“那时候上初中,放着正经的教科书不读,偏偏喜爱读那些个大部头的小说书。我觉得小说里是有很多的东西能够引起我的共鸣和深思,我读了之后都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可是父亲怕我学坏,禁上我读。 “有一阶段吧,我每逢放学回家,他就要反复检查我的书包,但凡课外书一律没收,我是把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可是一点应付的办法都没有。我感到憋屈得慌,常常偷偷跑出家门,我们家屋后有一条水色特别清澈的小溪,我和伙伴们经常在里面洗澡的,我就不假思索地一猛子扎了进去,溪水很深,我直到呛得浑身抽筋才肯上岸,我就这么地惩罚自己,抑或说作贱自己,虽然我一直觉得看小说书没有错,错的应该是冥顽不化、固守陈规的父亲。” “也不能全怪他。那个年代就是那样,是非不分,善恶不辩,好人被打倒,坏人乐逍遥。那个时候已经‘文/革’了吧。”青海道。 老歪嘘了口气,“那场运动已经快要落下帷幕了。父亲这人脑子比蜗牛的触须还要敏感,稍微涉及资产阶级的东西都能被他轻易捕捉到,因为时常被人批/斗。父亲恨及了祖父,他认为是祖父的地主身份害苦了全家。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命运就是这么残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是沧海一栗,力量是何其的渺小和微弱啊!十年运动里,父亲被打成了瘸子,从此走路一瘸一拐,磕磕碰碰,两条腿再也不曾囫囵过。” “怪不得父亲对你的要求那么苛刻,那么严厉,他其实也是为了子女们好,他不想让你们重蹈他的覆辙,他是用心良苦啊。”青海联想到了自己的父母长辈,“你可不能怪罪他!” 老歪却阴沉了脸,握紧拳头朝地上狠狠擂了一记,但随之又缓和了神色:“我小时候确实很怨恨他,甚至曾计划结果了他来着,然而没有成功。幸好没有成功。我相信即使现在的小孩子如果被父母打骂惯的话,同样也是会萌发亲手杀死父母的冲动。不过xx很快过去了,生活环境发生了崭新的变化,父亲乖戾的脾气虽然并未随之改变多少,但是我已经长大了,开始懂事了,十八岁上,我原谅了他的一切作为。” 青海打开了话匣,往深了说去:“什么样的社会环境造就出什么样的人,世间没有什么不可原宥的事情,只怕你不曾用心去体味。哲人说,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时代是向前发展的,所以我说,人不能总是停留在过去,未来的事情才是你要做的事情。只有做好现在的事情,未来的事情才能迎刃而解,变成不是事情的事情。” 老歪干笑一声,“你说的虽然很拗口,但我听得明白。你的意思是,是人总得向前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人生在世活得是否称意,是否畅快,是否无怨无悔,全在于一个人的心态。心态调整好了,消极的东西全没了,放眼望去,一片睛朗。不过可悲的是,并非人人都能达到范仲庵的不以特喜不以己悲的人生境界。人们还是被欲望统治着,疲于奔波,忙着捞钱,这山望着那山高,活得很累。” “是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钱的人变成鬼。生活定律就是如此,任谁也无法摇撼。” 青海直言不讳道,“可叹的是,这世间,鬼多人少啊!” 老歪欠了欠身,从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支烟来,打着,衔在嘴里,吧达吧达抽将起来。而此时的青海似乎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刺耳的唢呐声,不明白那帮人为何把噪音都听成了天籁,就皱了皱眉头,随手捡起一粒石子,朝楼下使劲地掷了去。 老歪继续回忆:“中学下学以后,父亲把我送到了山东省外爷家,我跟着舅舅学了两年零三个月的针灸。自以为学得很精深,一次给患者扎针的时候不留神扎坏了人家的胆囊,结果病人回到家不久就一命呜呼了。病人的家属把这‘人命账’算到了我头上,要我赔偿大笔的‘索命费’,不然就要告到法院对簿公堂。 “在舅舅的建议下,我星夜逃出了山东省,返回了安徽老家,在家足不出户一呆便是三年。这三年里,我一来帮母亲务农,下地劳作;二来跟父亲学手艺,当木匠。那年月,我常常一个人推着架子车赶到集市上兜售自做的小凳子、小椅子,风雨之苦吃了不少,钞票却是没有赚得多少。之后又帮大哥开的砖厂烧了一年青砖,然后跟随姐夫到山西贩卖土豆,期间我很草率地结了婚。” 青海听到最后一句话,猛然“啊”了一声,道:“结婚成亲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而言都是一生中的大事,怎么可以草草了事呢?想必其中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 “也不能这么说。” 老歪娓娓道来,“我年纪也老大不小了。领取结婚证那年,我二十三,她二十五,她是比我整整大上两岁的。当时的媒婆是我二大娘,是个大嘴岔子,说起事儿来,一套套的,全是她的理儿。姑娘是西村的许豆腐家的女儿,模样一般般,不过心底善良,人也瓷实。我妈说这种女人能理家呢!她的名子叫许小慧,挺文静的一个名儿。她家生产的豆腐全乡闻名,人尽皆知,我家逢年过节啥的都还买她家的豆腐哩。 “我记得我们相亲的时候,我和她都来到了二大娘家,我看到二大娘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一阵子,然后转头说,你们娃娃聊吧,大娘我还有点事儿。就迈步走了。当时我显得特别紧张,并且我能感觉得出,她也是特别紧张,二人都耷拉着头不言声,气氛弄得相当尴尬。估计过了有半炷香的时间吧,她是忍不住先开口了。她问我多大年龄,我回答说二十三岁。她说我比你大两岁,你得喊我姐呢。我愕然。 “她问我都学过哪些手艺,我回答说有木工、瓦工、医术。她问我喜不喜欢吃她家做的豆腐,我回答说喜欢,常买。她问我家里有几口人,我回答说有父亲、母亲、大哥、大姐还有我。她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我回答说先跟着姐夫跑生意,赚了钱就翻盖自家的房子,然后娶媳妇,生儿育女,然后继续跑生意,继续赚钱,把日子过滋润。 “她问我娶媳妇要娶什么样儿的,我回答说健康、有力气的,能照顾老小、为人实在的,不打骂公婆、孝顺的。她问我对她怎么看法,我回答说挺好,比我想象中的美好,没我想象中的美丽。她问我能和她处对象吗,我说成,处就处,谁怕谁。于是这事就算订了下来。 “我们处了约莫两个来月,中间约会了二十六次,一起吃了四十顿饭,我付了三十三次钱,她付了七次。赶了五次城,买了一百零九块的衣服、鞋袜。当年的农历十一月一日,我们俩结了婚,置办了二十桌酒席,赔进去八十八块钱。这些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了账册上,一丝一毫都不会出差错。” 青海一拍大腿:“老哥你真是个细心人,这些陈年旧账你也记忆尤新,叫我不佩服你都不行哩!” “唉!别提了!”老歪叹道,“那年头过日子都得掰着手指过啊,我也是穷得发疯呀。把许小慧娶回家里以后,我就跟着姐夫跑去山西日弄生意去了,家里的事情也就没有余暇再顾及。姐夫是个粗人,不是很懂买卖上的事儿。不过他拥有一辆老式的解/放/牌汔车,这车的载货量很大,一次能拉十几吨土豆,因此来回一趟能捞下三百多块钱呢。 “我是给姐夫押车,那时我还不会开。我们在山西和安徽两地之间往返了将近五年,钱是赚了不少,七万多块,可是由于我的一次粗心大意,五年的心血全他妈泡汤了。是的,我开车撞了人。跑车的人最害怕出车祸,可这车祸对于所有司机都是一样,不想发生却难以避免。并且我撞的不是普通的行人,这人是当地的一位副县长的公子。 “跟着姐夫跑车的最后一年,我也耳濡目染学会了开车。我那时候是初生牛犊不所虎,开起车来虎虎生风,毫无顾忌,甚至横冲直闯,信马由缰。结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就给万一了,我撞了人。当我听到汽车呼啸而过、人声凄惨嚎叫的时候,我后怕得连尿都流出来了。我知道这一次将是后患无穷了。 “当时我把车子一口气开出了数百里,以为出了省界就会万事大吉,谁料到我的车牍号竟被一位目击者记下了,结果车子尚未到达目的地,路上就被一辆警车截下,人车都给扣留了。” 青海咂了咂了两下嘴巴:“真个是匪夷所思。这件事情后来怎么处理的?那位副县长不会善罢甘休吧?”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老歪说,“警察把我弄到局子里录口供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家伙并没有给撞死,不过一条腿是没了,送到医院便给锯掉了。副县长说话了,他给我两条路选择,要么赔款二十万块人民币,要么也锯掉一条腿,一腿抵一腿。我没辙了,我欲哭无泪,我求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我不愿意再像我爸那样一辈子靠拐杖活着。可是我又哪里拿得出二十万块钱啊?!甭说二十万,十万我也拿不出来啊! 第13章 “我姐夫给我出了主意,他让我去求那位副县长,低声下气地求,卑躬屈膝地求,尽量减轻些赔偿的金额,我说行,就冒冒失失地去了。我先到医院看望了那被我撞成残废的家伙,我给他买了很多的水果、鸡蛋,我跪在他的面前一个劲儿地掴自己的嘴巴,我承认是我错了,请他宽宏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一个农民的儿子实在拿不出二十万块钱来。” 老歪继续讲述: “那小子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跟我装尸体,不久他那当副县长的老子来了,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昏天黑地稀里哗啦。他说他现在已是残疾人了也不想活了还不如挖个坑儿埋了算了。副县长爱子心切,问我这事儿怎么了结,我说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你们锯我的腿,我一个农民,如果没了腿,以后还怎么下地干活养家糊口啊。 “副县长说那你就准备二十万块的赔款吧。我说你就是把我全家人都卖了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副县长拉下脸来,冷冰冰地说了句,那你就等着翘蹄吧。然后甩甩袖子就走人了。我自然不敢走,走也走不脱,跪了一天一夜,那小子真他妈的铁石心肠啊,自始至终瞅都没瞅我一眼。 “后来我跪到四肢麻木头脑昏沉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我姐夫接回了家里。姐夫告诉我,事情解决了。我问是如何解决的,姐夫说,赔钱了呗。我问赔了多少,姐夫说,七万八千六百三十四块,银行里的存折都被人家拿走了。我一下子就懵了,五年时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现在是一个子儿也不剩了。” 青海脑子里想象着当时情景:“人生真是无常——命运总爱跟人类开玩笑。我觉得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苦难都是有定数的,比如说你那次碰上的车祸,在我心为就是命中注定的,没有把人撞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人总是在磨难中学会成长,变得成熟,走向成功。” “老弟所言甚是!”老歪双掌互击了一下,“我是感同身受啊。那次车祸以后,我是再也不敢开车了,有时候一见到汽车或发生的车祸,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得不行。三十岁上,我联系了几个同村青年,到了广东的深圳打工,在一家码头给人家装卸货物,一干又是三年。之后回乡,做起了猪肉生意,为一家肉联厂提供新鲜猪肉,也没怎么赚到钱。而且这期间不知被质检部门的工作人员查了多少回。他们老是怀疑我的猪肉注水、过期、变质或来路不明,基本上是查一回罚一回款,我没奈何,这生意做了不到半年,便也偃旗息鼓了。” 青海笑道:“老哥也够多灾多难的了,干一行砸一行,叫人不同情都不行。不过好事总是多磨,古人怎么说来着,哦,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绣花针,美好生活的到来总是千回百折,历尽艰辛。但是只要不放弃,希望总还是有的。” 老歪嘴角努力咧了下:“是,你说的在理儿。不过也不尽然。我为我所规划的美好生活苦苦奋斗了那么多年,却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愣是没混出个所以然来,曾经如此,现在如此,八成将来还是如此。我就不禁纳闷了,和我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别人都功成名就发家致富了,为何我还是与财富无缘、穷酸落魄的老样子?是不是我的命不好,命里没有享乐的福份?” “事业的成功,单靠一味地拼搏远远不够,它还需要智慧和机遇的配合。”青海打了个比方,“同样是打拼,有的人穷极一生却颗粒无收,有的人三五时日便满载而归。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或许就是这个道理。” 老歪使劲点了点头:“我懂了。许小慧有事没事常往镇上教堂里跑,我知道她是信了耶稣,她去守礼拜的。我以前老嘲笑她无知没文化,说这世上哪来的神神鬼鬼,但是后来我也信奉了基督教,因为我觉得,人活着有信仰总比没信仰好。最起码我的心里有了盼头儿,是主耶稣赐予了我盼头儿,它说,甘露总在风雨之后。我听信了主的话,我做起事来才有了动力,有了动力我才能隐忍而坚强地活下去。” 青海接着老歪的话,想起了一句名言:“伟大的人为了事业而苟且地活着,卑微的人为了事业而高尚地死去,死亡体现不了一个人的生存价值,只有活着才能找到自己的人生定位,从而为人类为社会创造出更多有意义的价值空间。” 老歪竖起了大拇指:“兄弟说的真好,不过我有我的困惑啊!三十五岁以来,我卖过红薯,办过渔塘,搞过促销,学过缝纫,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多挣些钱,养家糊口。如今我跟着杨昆明四处揽工,也是为了一个钱字。杨家兄弟虽然待我不薄,可我深知,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资本家都是以榨取工人阶级的劳动剩余价值为生存途径的,杨昆明不是资本家却胜过资本家,他的心黑着呢。 “我打算再跟着他干个三年五载,孩子们都大了,正是用钱的时候,我这做爹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娃儿们忍饥挨饿遭人贱看吧。四十岁之后我想在村里办个养鸡场,到时候资金够不够人手齐不齐都是未知数,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青海不能苟同老歪选择的人生方式,又无奈指不出他包括自己今后该走的方向,便感叹道:“人生七十古来稀,除去吃喝拉撒睡,余下的时间真的是少之又少。估计也就一万多天吧。消耗一天就等于向死亡的坟墓靠近一天,想想真是可怕,人生何其苦短啊!” 老歪:“依你的年龄,是不应当有此感慨,你二十岁不到,风华正茂,人生之路还长远着呢!你要想方没法证明给别人看,你是强者,不是懦夫!” “感谢你的勉励,我一直在为我的梦想努力着。” 青海是发自肺腑地言说,其实他应该感谢的又何止老歪一人! 老歪现出了质朴的笑脸:“老哥我祝你早日实现心中的追求,事业有成之时可别忘记了老哥哥啊!” 青海:“哪能啊,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视你为我的知己,知己不以年龄身份论,我觉得能在这里与你认识,真是一件另人无比高兴的事情。” 老歪:“我想我也是。” *** 葛兰第一次从张姐手里领到三百块钱工资。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工资是何等的来之不易啊。一个月来,她跟屁虫似的跟着小红东奔西跑,足迹遍布了一整个县城,不是上门推销产品就是上街张贴广告,把人折腾得七荤八素的,真叫一个不容易啊。 当然,葛兰是一个懂得自强的女孩子,工作过程中,只要小红不先喊累,她是绝对不会第一个叫屈的。小红家在乡下,住在店里,葛兰却要每天蹬上自行车很早就起床,从家中往店里赶。迟到或是早退,张姐都是要罚钱的,庆幸的是,这一个月,她都按时上班,从无一次迟到或早退的现象。 葛兰的勤快和干练,张姐是看在眼里,美在心里的。店里店外,基本上全是小红和葛兰两个人在忙乎,张姐很少过问。张姐是没事儿偷着乐的。 葛兰的家里,爸爸葛文龙觉得女儿很给自己丢面子。葛文龙认为自己虽然不是特别富有,但在这座小城里也算得上是小康之家、家境阔绰的了。他自己经营着一家店铺,每月都能赢利上千块,老婆在政府下属的学校教书,也拿着工资,吃着黄粮。膝下仅此一个女儿,长相并不差,文化也不低,何愁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呢? 他曾自作主张地为女儿介绍了不下于六种以上的工作,可是女儿总是对此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她说她要自己找。好,你自己找,为父的不强求你。然而看看现在你干的这叫什么工作——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瞧人眼色!这是女孩子家应该做的事情吗?! 有天他遇到了一个熟人,客气几句话之后,那熟人却猛然向他暴了个料儿:“你家兰兰昨个儿跑到我家推销化妆品去了,我刚开始愣没认出来,认出来了又没敢相信,我听他叫喊叔叔了,只好掏钱买下她怀里抱着的那些劳什子。你说这孩子,干啥不比干那个出人息啊!” 葛文龙就一脸苦笑,同时窘得不行,觉得自己是在朋友面前丢人现眼了。晚上葛兰下班回来的时候,葛文龙便排山倒海地呵斥她: “你这不是成心给我添堵吗?我给你找的工作,你放着不干,让你出去找自己找,你找得这都是啥工作啊?那是人干的工作吗?那么一点点工资你就那么给人家卖命,你傻子啊你?!你不给自己留点颜面,麻烦你给我留一点颜面好不好?你是我的女儿,你做这种工作让我还怎么在朋友邻居面前抬得起头?明天就把它辞了,你说要做什么,我给你安排!” 葛兰却对父亲连珠泡似的训话装聋作哑,充耳不闻。 关灯睡觉的时候,菊姨通常会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正襟危坐于葛兰的床沿,用温柔慈爱的语言安抚她。葛兰很感动,就一头埋在菊姨的怀里,嘤嘤啜泣。菊姨戏她莫要理会父亲的话,好好努力,无论做什么工作,付出总会得到回报。 葛兰觉得菊姨很母性,很有女人味,菊姨是不敢拂逆父亲,她一直默默地挂心着葛兰的。有一个时刻,葛兰是想脱口而出喊菊姨一声“妈妈”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话一到嘴边,竟然强忍着没让自己喊出口。 第14章 无论如何,葛兰拿到了脱离父亲爱庇护下的第一份工资,葛兰一瞬间觉得自己很骄傲。她请小红陪着跑去了本城最大的中心百货商场,张姐时常前来购物的地方。她让小红帮自己参谋,买下了一套深灰色的休闲服,花费了整整一百二十元。 另外她相中了一双“安踏”牌运动鞋,她觉得青海势必特别合适,瞄了眼标价,九十九块八,咬了咬牙,出钱成交了。之后她和小红吃了顿烧烤,又买了几件便宜的内衣,这个月的薪水也就所剩无几了。 葛兰夜里睡不着觉,台灯拧开又关闭,关闭再拧开,心神恍惚,相思入骨难成眠。她在思念着已经相隔数月不见的男孩子郑青海。她思念着他的脸庞,他的笑容,他和她交谈时的表情。她一骨碌翻身下床,打开房门,竟奔了出去。 秋天的夜色比之夏天要萧瑟许多,沉静许多。她听到菊姨站在阳台上叫喊她的名子的声音,她没有回头,仿佛物体失去了地球吸引力一样,平滑如飞地跑出了很远。她不清楚现在是几点几分了,当她感动疲劳停下脚步的时候,她发现了附近街头的拐角处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网吧,她坚定不移地朝它靠了近去。 她翻开了所有的口袋,总算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两元纸币。她把钱交到了网管的手中,她有气无力地说:“我要上网。” 网管神情诡异为她打开了一台电脑让她坐下,电脑启动完毕后,她命令网管走开,好象这电脑是她自家的一样。她迫不及待地打开自己的电子信箱,谢天谢地,她看到了青海发来的电子邮件。 葛兰一字不漏地读完青海的信件,双眸已然泪水汪汪。那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关切之情令她心旌摇曳,感念万分。她觉得青海的关切是真实的、厚重的、发自肺腑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她觉得这个男孩分明是爱上了自己,爱是多么真情和温暖的一个字眼啊! 她揩干眼角的泪痕然后给男孩儿回信。 她并不是报喜不报忧,她把自己工作和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咸、喜怒哀乐愁一古脑儿倒给了男孩。这封信足足写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菊姨面色焦虑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意犹未尽地匆匆收尾。这个夜晚不再安静。 第二天傍晚下班以后,葛兰终于见到了渴盼已久的男孩郑青海。她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一下子扑进他宽大的怀中,她听到自己心里有小鹿在疯狂地飞奔、跳跃,她大胆直白地述说着对他的深厚思念,脑海里纵横驰骋的全是他的影子。 青海还是青海,还是几个月以前的体质瘦弱牙齿洁白笑起来有些腼腆的那个男孩儿。只是如今更加消瘦、更加黝黑些罢了。她摆出了形形色色的果口让他解馋,她又将那双造型精美质地良好的运动鞋拿出让他试穿,她的殷勤和热情他是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和她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她把他依依不舍地送出了家门。 *** 葛兰并没有完全摆脱刘大志的死缠烂打,刘大志的言辞和做法让她感到恶心,却又无可奈何。一天,葛兰和小红一道上门兜售她们的产品,鬼使神差地叩响了刘大志的家门。那是东城的一个小区,而且是声名远扬的富人区。 葛兰想,有钱人都应该比较容易说话,价格昂贵的化妆品也只有他们的太太或者女儿才用得起。葛兰和小红是一人提着一只牛皮袋子,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所谓美容养颜的化妆品,踏进了这片传说中的富人区。 两个小时下来,她们一共伸手按响了十四户人家的门钤,其中有八户拒绝接见,只是从门洞里看了她们一眼,便扔了一碗闭门羹。其中有三户在不明就里的前提下请了她们进屋喝茶,但是当得知她们的来历和目的以后,就毫不心慈手软地将二人扫地出门。 其中有两户在仔细检验反复对比了产品之后,以价格太贵超出了自己的购买力为由,大摇其头,如数奉还。最后一户的主人更是不可思议,她在仔细检验反复对比了产品之后,却认为价格太贱十有八九是水货。结果是一个客户都没做成。 葛兰不死心,硬拉着小红再作最后一次挣扎,然而却荒唐地敲开了刘大志的家门。当刘大志那张嘴歪眼斜人神共愤的猪腰子脸映入她的眼帘的时候,她是差点没有当场昏厥过去。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天灵盖,她想,我可倒好,这回是不请自来了。 刘大志把脸笑成一朵花,乐呵呵喜滋滋迎接两位小姐进门,惊喜之情溢于言表:“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是想不到哇兰兰,以前我屡次三番去请你你不领情,现在我时隔多日不去,你反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好,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葛兰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刘胡兰,面对敌人坚贞不屈视死如归:“你就臭美吧刘大志!你以为你是谁,是金成武还是谢霆锋?!别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口水就泛滥啊!想要我心甘情愿嫁给你,除非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光光了!” “咦!你看,见外了不是?”刘大志故作大度,“相亲的事情就以后再说吧。今天你不辞劳苦地光临了我家,并且还拎了大包的礼品过来,我觉得非常的高兴和激动!虽然你带了一个护花使者的女同胞来,可是我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既来之则安之,我请你们吃海鲜、喝红酒!” 葛兰朝地下啐了一口唾沫,不客气地说:“呸!猪八戒照镜子——死不要脸!我警告你刘大志,你若再不放我们走,我可要报警了啊。我就告你强抢民女、图谋不轨!你不要以为有钱就可以无法无天,关进牢狱里的□□都是有钱的!为富不仁就是你这种人!” “兰兰——”刘大志放缓了语气,“我哪里有得罪过你啊,纵然你不喜欢我,也用不着那么讨厌我吧?我刘大志也是有皮有脸的人,你老这么针对我让我下不了台,你于心何忍啊!” 呸!”葛兰漠然道,“你刘大志何等样人大家都有目共睹,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也不跟你在这儿废话,我还要工作,闪开!” 一把甩开刘大志伸展开的胳臂,拉着小红向外走去。 门外,一直未曾开口的小红说话了,她对葛兰说:“小兰,咱们这是在工作呢,你耍什么爆脾气啊。东西卖不出去,我们回去如何跟张姐交待?” 葛兰一怔,小红趁热打铁:“卖给谁不是卖,咱这属于正当交易,即使坑骗了他,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心里不能有所想法,机会失去,想找也找不回了。” 葛兰怏怏地点了点头,不得已,转身冲刘大志:“实话讲吧,我今儿是来卖东西的,化妆品你家缺不缺少啊?” 刘大志微微一愣,接着反应过来,笑逐颜开:“缺!缺!缺!非常之缺啊!我虽然用不着,可我妈我姐爱用啊,都有多少,我照单全收!” 全买了葛兰和小红带来的所有化妆品之后的刘大志,却向她们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那就是一块吃顿饭。葛兰想,看来这饭是不吃不行的,不吃的话刘大志一准翻脸,刘大志一翻脸,这生意就算砸了。 葛兰想,罢了,去吃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小红却这样想,不吃白不吃,吃了不白吃,白吃谁不吃,不吃才白痴。刘大志想,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看来往后得加快些步伐了。 据小红后来出版的自传《吃货的一生》里的描述,她和葛兰刘大志吃的这顿午餐是相当津津有味的:“我在这场饭局里注定要扮演一个电灯泡的角色,不过我是抱着一种混饭吃的心理而来的,因此对于刘大志的频献殷勤、葛兰的爱理不理,并不以为然,反倒觉得那天的大闸蟹做得特别清爽可口,假如可以天天得享如此鲜美欲滴的口食,我想我的人生势必会变得更加完美和有滋有味。” 不管怎么说,葛兰以后想要摆脱刘大志的纠缠,已经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刘大志打探到了她所服务的那家化妆品专卖店,并且没有多久时间便和老板娘张姐打得火热,认了张姐作干姐姐。 想想都拍案惊奇,刘大志的社交能力的确不容小觑。葛兰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厌恶和揪心。这个刘大志啊,怎么可以如此没皮没脸呢!我早放言不喜欢他了,为什么他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我不放呢?我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值得他如此劳心费神、不屈不挠地追求?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葛兰不明白,刘大志更不明白。刘大志第一次见到这个比自己小很多岁数的女孩子的时候就在心底认定,这个人就是他所苦苦寻觅的要守护一生的女人。 第15章 刘大志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依仗着父亲的财富和社会地位,从小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打架斗殴成了家常便饭,街头巷尾经常有他挥舞刀具、杀声震天的身影出没。在别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地痞。 父亲曾多次威逼利诱于他:“只要你能安心地在学校读书,不惹事,不生非,不搞破坏,老爸可以为你配备一辆豪华轿车,奔驰、宝马、兰博基尼,随便你跳。但是如果你还是不听我劝成天无所事事没事找事的话,嘿嘿,老子打断你一条腿你信不信?!” 这种话说一次两次尚能生出一点效用,说的多了,刘大志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父亲的训导也便成了耳旁风,刮过去就风流云散了。 刘大志从小志向远大,五岁时的理想是当孙悟空,可以腾云架雾、为所欲为。十岁时的理想是当小王子,可以无忧无虑,遨游太空。十五岁时的理想是当小马哥,可以统领黑帮、所向披靡。二十岁时的理想是当比尔盖茨,可以富甲天下,风光无限。 不过志向归志向,现实是现实,两者是不能够颠倒和混淆的。就好比儿歌里的四十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一样。 现实中的刘大志其实是十分悲观的。父母从未溺爱过他,老师从未偏袒过他,朋友也从未善待过他,事实上,他的世界是一片黑暗和孤独的。这种孤独表现在,一群人里,总是他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口若悬河,好象别人都当他不存在或者都在敷衍他似的。 刘大志自己认为,这是一种天才式的孤独。天才只所以悲哀,是因为他的智能超人一等,无人能够和他志同道合,无人能够和他相提并论。 其实孤独还不是刘天才最大的悲哀,他的最大的悲哀是,他实质上是一个不完整的人——残疾人。这缘于一次一位哥们挑拨离间而起的群殴火拼。这事儿说起来真是难以启齿,甚至让人笑掉大牙的。 他,刘大志,出于哥们义气,积极参与了此次的恶性斗殴,并且顺理成章地英勇负伤。不过这次的负伤却不雷同于以往,这次负伤伤得特别不是地方,它伤着了他的命根——撒尿和繁殖后代的唯一工具。 施暴者太没人性了,太不道德了,太那个什么了。当时并没察觉,只是略感疼痛,毕竟流出了那么多的血。后来拖到医院一查,乖乖不得了,出了大毛病。之后民间传出了两个版本,其一,刘大志的小弟是骨折了,治愈后留下后遗症,至今立起困难。其二,刘大志的小弟割掉了,连根拔起,平坦如镜,成了一位社会主义新时期的“太监人”。 刘大志本人对此两种流言都不予以公开澄清,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大家证明了姓刘的不是“无能”之辈。他开始频繁出入酒店旅馆桑拿按摩房以及一切类似于北京八大胡同之类的地方,寻花问柳,纵欢无度。道上的朋友眼见为实便信以为真,都逐渐修正了自己对刘大志的不良看法。 实际情况呢,刘大志是确实认为自己已经成了残疾人,他在那方面已经真正的力不从心、无能为力了。尽管小弟并没有被医生割下,但是施暴者盲目的一刀结结实实伤及了内里,切中了要害,彻底脱离了荷尔蒙先生的束缚和制约,孤芳自赏地垂垂老去。 我们的大志同学在当着女朋友的面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弟不堪一击的时候,泪水悄悄模糊了双眼,愤慨和绝望同时交织在脸上,真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常使英雄泪满襟! 这一年,刘大志二十一岁。 他把自己的痛苦和心酸遮遮掩掩地告诉了父亲,以企求父亲的怜惜和帮助。父亲听罢爱子的哭诉之后,目瞪口呆了足足有一刻钟,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治!” 言下之意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治好儿子的病,这不仅关系到儿子的一生幸福,而且刘家三代单传就此一子,如若此病不愈的话,刘家就将面临绝后的危险。 治!即使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得治! 先是送到省城医院,大夫:“我们已经尽力了,抱歉,抱歉!” 再是拉到首都医院,大夫:“抱歉,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最后飞向国外,洛杉矶不成,换华盛顿,华盛顿不行,再换芝加哥,美元是扔进去了一大把,不过似乎主治大夫只会说一句话,那就是“I am sorry!”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如此,人奈何之?从此刘大志对女人算是望洋兴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悲哀!真他妈悲哀!刘大志一次次地痛心疾首,遥想当年英雄勇,唉,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不幸沦为残缺一员的刘大志,决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尽管并未怎么“重新”做人,不过他的为人处事较之以前已经大大收敛和改观了许多,平日呆在家里看看球赛玩玩游戏,憋得发闷了跑到公司帮父亲打处一下业务,而那些曾经一起混过的哥们们,有的绝交了,有的生疏了,很少再有联系过。生活规律而随性。 从前那个女朋友早闻风而逃了,从此天涯无处觅芳踪。自己周围的圈子里的朋友已寥寥无几,大家都“怕”了他,这让他无论如何也乐观不起来。姐姐刘娟曾一度为他说合了好几个女孩子,结果都是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搞得不欢而散,叫人沮丧不已。他常常一个人黯然神伤,为自己不性小弟,也为自己不幸的遭遇,多舛的命运。 在外人面前表现得越是乐天,内心深处就越是感到悲凉,刘大志是感同身受。其实知道葛兰并且深深地喜欢上她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葛兰还在读书,是本城建安中学高中部的一名普通学生。而他业已下学很多年头了。 龙哥是个小混混,那一时期手头比较紧巴,就邀上刘大志出入中小学校强行收取“保护费”。当时刘大志也是无聊得要命,便跟着龙哥四处勒索中小学生。这天就溜到了葛兰所在建安中学。 在校门口,看守大门的老头儿比他们还要霸道还要凶,死活不让他们跨进门槛一步。而且还叫嚣着再不滚蛋就喊校警的话。事实上,这时候校警已然闻声赶来。双方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双方实力悬殊,校警惨遭痛扁之后拨打了报警电话,不待援兵到来,龙哥率众逃跑。 然而可悲的是,并没能逃远,中途不幸被抓,并且无有漏网之鱼。派出所里,他们这帮自称为学生们伸张正义的“义士们”在警棍的驱使下连连告饶,哭天抢地,情形凄惨。 刘大志也是厄运难逃,整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酸痛,不过还好,这种情景也不是破天荒第一次遭际了,就好比喝咖啡,初次入口,当然觉得味道很苦很涩,喝得多了,也便无苦涩之感了。拘留的第三天,刘大志和龙哥都被保释了出来,出资保释他们的是刘大志的父亲,刘父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责备他们说: “我儿子就是跟了你们这帮社会渣滓才会学坏的,我也不想追究你们的责任,今天我把你们保了出来,我希望你们以后能够少来挑唆我儿子,最好离开他远远的!” 龙哥们顿首,纷纷表示愿意虚心接受伯父的意见。 *** 事情自然不会轻易完结,一周之后,龙哥发布命令:倾巢出动,围剿建安中学。 刘大志第一时间收到了龙哥的邀请帖,一口答应参加战斗。 战斗在一天深夜拉开序幕。建安中学的校警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打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而那位看门的老头儿如惊弓之鸟般起床拨打110求助的时候,猛然发现,电话线不知何时已被切断。 这一役,校方损失惨重。不仅守卫人员个个遍体鳞伤,几间教室的窗户玻璃也是不幸中弹,摇摇欲坠,失去功能。 翌日,校园里便炸开了锅,黑社会突袭名学校的流言不胫而走,众说纷纭,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谈虎色变,都担心自己会一不小心撞上了那伙目空一切胆大包天的黑社会混混,放学回家都不敢一个人走,都是成群结队地浩荡而行。 龙哥的报复心理并没有很快很充足的平复,他不时地进行拦路抢劫或敲诈,对象主要是校园里的不经世事的学生们。并且每次活动,不是搜尽人家的钱财,就是无故将人家暴打一顿,一解胸中怨气。男同学要拦,女同学更不能幸免。一次就轮到了葛兰的头上。 葛兰对于校园里大肆流传的黑社会一心向恶打劫学生的说话也有所耳闻,然而却从未亲眼目睹过。她不是不相信,而是不关心。 香港的警匪电影她从前看过不少,对片中的打打杀杀的情节亦不陌生,只是她觉得,那些都是假的,都是演员们精彩演绎的结果,她认为现实生活中不会也不可能经常发生这种事情。尽管电视报纸上也时常报道种种流血案件,某某某心理变态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某某某为情所困砍死情敌然后自裁,某某某为泄私欲前后对五个未成年少女先X后杀手段残忍。 但是所有这些都从未在她的身边出现过,她是把它们当作奇闻逸事看待,并且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闲庭信步的姿态来。因此她每天上学放学基本上都是自己一个人往来穿梭,清清爽爽,逍遥自在。 第16章 这次被龙哥们拦劫完全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事情。当时她骑着一辆单车从学校往家的方向行去,在距离校门不足一千米的地方被龙哥拦下,情况发生得相当突兀。龙哥一边用手握住她的单车车把,一边满脸奸邪地说道:“我就是你们传说中的大名鼎鼎的龙哥,你,你听说过我吧?” 葛兰立时心惊肉跳,有关龙哥的种种作恶多端的传言在脑海里纷至沓来,活蹦乱跳,她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双眼呆滞地望向龙哥,一时口中竟不知应该怎么措辞。 “姑娘贵姓?我龙哥混迹江湖二十余载,从来不欺无名无姓之人,快快报上名来罢!” 葛兰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滑稽,同时又感到无奈和心慌。 她润了润嗓子,不卑不亢地说:“我姓葛名兰,家住北城西红柿大街七十三号,你们这帮王八蛋想把我怎么样?” “哟,葛同学挺大义凛然的啊,我刚才是有眼无珠愣没看出来啊!”龙哥话里有话,“可是呢,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的良民、社会主义的新青年,我们当然不能把你怎么样,不过哥几个最近囊中羞涩,就想跟妹子你借俩钱花,妹子是菩萨心肠,施舍点银子吧。” 葛兰威武不能屈:“你就别装蒜啦,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突然甩出手去,扇了龙哥一个响脆脆的巴掌。 龙哥大怒,气急败坏道:“妈的给脸不要脸,兄弟们,给我捉回去,好好整治整治她!” 几个喽罗就闻声而动,凶巴巴地朝葛兰扑来。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不止四手,她又是一个弱女子。不得已,她被一块黑色丝布遮住了眼睛封住了嘴巴,被强行拖到了一处她所不明确的所在。 她想呼喊,可是喊出的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得到。她欲挣脱,可是全身酸软无力气息微弱得可怜。她到底害怕了,怕得四肢乱颤,怕得魂飞魄散,怕得都忘记了为自己祈祷:我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你们千万不要对我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她能感觉得出她所处的地方是间狭小、逼仄的黑洞洞的小屋,而龙哥一行人骂骂咧咧地正在商讨着什么。然后她感到四下里一片死寂,好象龙哥们突然从地面上蒸发掉了似的,之后听到阵阵急促的喘息声,接着有人扑在了她的身体上,她听到了自己的衣服被疯狂撕破的声音。 她知道那件她最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开始发生了,她穷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叫喊、扑打、折腾,她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要拼命捍卫自己的尊严,自己的贞操。她在内心里急切渴盼着奇迹的出现,不多久,奇迹果然就浮出水面了。 龙哥那帮人内讧似地产生了争执,继尔厮打开来,难分难解,混乱不堪。后来忽然又都停手了,有好多人在嘀嘀咕咕,最后是龙哥一声令下,大家一哄而散,黑屋里便又重归宁静。她劫后余生似地嘘了一口气。 不用猜,这次成功帮助葛兰度过难关的其实就是刘大志,龙哥拦下葛兰的那一刻他就在场的,并且在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刘大志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有骨气,很有性格,而且长相也不赖。刘大志原来有个妹妹叫刘兰,九岁的时候却患了白血病,不幸地早逝了。 他觉得葛兰长得酷似小时候的妹妹刘兰,而他是很喜爱这个妹妹的,爱屋及乌,他看到葛兰的第一眼就对她产生子好感、亲近感。他看到龙哥吩咐手下的混混们捉拿葛兰的时候,便忍不住想扑上去救助于她,但他又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后来龙哥们商量着要强/暴葛兰的当头,他是再也忍无可忍,和他们理论了起来。龙哥不同意,强行上去污辱葛兰,他怒不可揭地跟龙哥扭打起来,过程中他答应如果放了葛兰,他愿意赞助一笔丰富的资金充当兄弟们的“生活费”,龙哥方才大度地同意了放葛兰一马。事情地经过就是这个样子。 那时,葛兰尚且不认得刘大志,刘大志还蓄着一撇小胡子,头发留得刘欢长,既便见过面,她也不一定认出他的。所以,知恩图报的事情之于葛兰就无从说起了,况且刘大志自打公开追求她以来,是绝口不提那件事的。 事实上,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的大志同志已经深深迷恋上了一身傲骨冷若冷霜的葛兰同学了。尽管他曾经发誓,不再招惹女孩子了,可是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是伟大的,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生理缺陷远远阻碍不了爱情的脚步,大志同志战胜了自己,他是可爱的,是坚强的,是值得我们鼓励和学习的! 站在作者的立场,其实是比较支持刘大志的。虽然他其貌不扬劣迹斑斑,虽然他不够资格匹配我们的女主角葛兰小姐。但是平凡的人也应该拥有爱与被爱的权利,大志那方面不行了,并不能说明他的今生就不配再赢得爱情。因为命运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公平的,大志舍弃了一些东西,那么他应该相应地得到一些东西! 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没有坏的人,只有不慎偏离轨道的心,只要大家一心向善,幸福自然会降临到每一个人的头上。要始终不渝地坚信,付出是会有回报的,好人是会有好报的! ***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中秋节来临了。 农历八月十四这一天,青海带着大哥的问候回到了家里。是黄昏时分,母亲依然在不停地忙碌着,屋内屋外,窗明几净,称得上是一尘不染、井井有条。 此时青海的心境是疲惫而愉悦的,尽管生活是那么的步履维艰,而且随时随地都有退壁三舍缴械投降的可能,但是阳光总在头顶,黑暗莫敢争锋,只要勇往直前,幸福迟早赢得。 他曾经一度颓废过,消沉过,对生活不抱一丝幻想,可是这也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以前的事情就是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嘛!他现在才懂得,一个人的命运不是一成不变的,生命能够创造出任何不可能的东西,千万不要轻视它。你死了,世界还活着。世界是永远的,而你是短暂的,唯其短暂,更得好好珍惜。 青海告诉母亲,今天还得回工地。 母亲:“天都瞎黑了,你还回个啥子?” 青海:“明天虽然过节,工程却不停滞,仍旧正常开工。” “啊,”母亲听了微感惊讶,“今儿晌午我赶了趟集,买了不少花样各异的月饼,你走的时候莫忘带上些,你跟你哥都解解嘴馋!” “嗯!”青海答应了。 走在月光铺地的进城路上,青海思绪有些飘然。 经过霜花镇上的时候,他想起了周小麦,那个他倾慕多年的女子。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镇委的家属楼仍旧安然地矗立在那里,而此时灯火辉煌,大地一派祥和。他忽然想到自己高中三年以来,不知有多少回来在她家的楼下,忐忑不安地期待她的出现了。虽然每次都是失望大于期望。 周小麦,明眸浩齿,花容月貌,一笑倾城,天生尤物。也不知有多少回,周小麦像天使一样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对他微笑,笑靥如花。他和她在湖光山色之中追逐嬉戏,欢声笑语,快乐极了。不过在现实生活里,青海却很少和周小麦说过多少话,玩过多少闹。 他生性自卑,性格内敛,班级里或学校里举办什么活动他也从不问津,周小麦却不一样,活泼,爱动,性格乐观,经常和其它同学打成一片。他喜欢偷偷地看她,看她和别人说话时的动作和表情,他竟觉得这样也挺好、挺知足。 他曾跟大哥打赌过,说这辈子“非周小麦不娶,我等她到白头。”他想他曾经是多么地幼稚和不成熟啊! 如今好了,周小麦远走他乡,音讯全无,事情早已一目了然,他郑青海是不可能的了。他不可能和周小麦好了,人家周小麦是在校大学生,前程似锦,他郑青海算什么,一个农民而已!充其量是一个读过几年圣贤书的高中生罢了!高中生现如今多了去了,大街上一块广告牌掉下来估计就可能砸死三个。 况且周小麦一直以来只是拿他当作朋友的,而且只是普通朋友,她从来没有向他表示过一丝那方面的意思。想想都觉得自己猥琐、窝囊、不成器!青海想,罢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飘散吧,不去想它啦! 是的,周小麦只是他从前的一个梦,现在人醒了,梦碎了,清清脑子,赶紧应对眼前的生活吧。他回头望了一眼,周小麦家的窗台依然有光芒映出,他叹息一声,然后昂首挺胸走了开去。 青海搭上了一辆通往西城的末班车,他在跨上车门的一刹那,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恍然划过,他不由自主地朝周小麦家的方向又望了一眼。自古人生多磨难啊,他想。 第17章 农历八月十五这天早晨,工地上一片人声鼎沸,工程正在运作,繁杂一如既往。不过令大家略感欣慰的是,一大早杨昆明就从北城工地赶了过来,他身后尾随着一辆农用三轮车,车厢里塞满了香烟、啤酒和菜蔬,看来今天是要改善民工们的生活了。 果然,杨昆明下了他的那辆宝贝摩托,扶了扶他那副金贵眼镜,高声对大家伙说:“兄弟们说,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啊?!” 然后自问自答:“今儿是咱们中国传统的中秋佳节啊!我了解大伙儿平日做工都特别辛苦,不过我也没办法啊,老李整天催着呢!工程早一日完工,大家早一日解脱、早一日舒坦,工钱我也能早一日发放给大家!我今天特意给你们带来了烟酒和食品,就是想犒劳一下大家,大家努力干活吧!” 然后大声吩咐老蔡用心筹备饭菜,不合格他是要惩罚的。之后喊来哥哥声昆仑,兄弟俩就钻进工棚里,叽叽咕咕一番,不知在合计些什么“国家大事”。 青海和老歪在一块儿搬运水泥,是要从货车上卸下然后搬到沙浆搅拌机跟前,活儿不算轻松。其实老歪也属于小工范畴,工钱和一般小工比如青海拿的是同样多,但是他每天都有加班守夜,就是看守工地,这样他可以另外拿到三分的工分,一夜三分,一夜就是四块五毛钱。 现在干的搬运水泥这活儿,通常情况下,老歪一次能背上两袋或三袋,而青海背一袋也感吃力,青海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又脏又累。但是他从不叫脏喊累,衣裳脏了可以再洗,腰杆弯了用力再挺,拈轻怕重、怨天尤人不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活计在眼前显摆着,不干不行,不干没人管你饭吃、管你水喝,所谓劳动创造财富,这话一点不假。青海也觉得是磨难让他成熟了不少。干活的过程中,老歪几次提醒他,让他悠着点儿,伺机歇息会儿,没问题的。青海却故作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干起活儿来像拼命,大家私下里都戏称他为“憨豆儿”或是“土鳖儿”。 中午开饭的时候,东家老李转悠过来了。老李并不是两手空空而来,他把他的桑塔纳私家车停放在了工地的正前方,他叫人从后车厢里抬出一只大箩筐来,他喜滋滋地冲众人说:“今个儿过节,我给大家伙儿每人准备了一只红烧鸡,一人一份,谁也不许赖掉哟!” 大家伙儿就全都笑了。青海心想,有钱人并非都是冷酷无情的,老李不就挺有人情味的吗? 老蔡在那间临时搭建的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一人全揽了所有的活儿,烧水,切菜,蒸馍,打粥,手艺高超,忙而不乱。老歪手痒,上前相帮,竟被老蔡严词拒绝:“老祖宗,你就别瞎搀和了!就你这粗手笨脚惯了的,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老歪不服气,操刀剁肉,却不幸被老蔡言中,是左手无名指遇难,血流了一案板。 下午上工的时候,大家喝得都有些高了,虽然没至于大醉酩酊,可脑袋晕乎乎的大有人在。青海还算清醒,他是要到三楼清除建筑垃圾,他怕到时候晕头转向的会误了工时,因此不敢多喝——完不成任务晚上还得加班加点干,何苦呢! 老歪喝得脸庞红彤彤的,不过还好,你若信手一指,他也能说出个东西南北来。 傍晚收工以后,青海和老歪相伴一道去街上理发。理发店老板看到是两个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民工,眼皮一番,没好气地说:“理发啊?老主顾多,先候着!” 青海笑笑,没当回事,就同老歪一起坐在了靠近店门的一座长椅上,仰头欣赏着墙壁上的各种明星头像。 老歪突然问:“兄弟,你有多久没理过发啦?” 青海怔了怔:“没多久,俩月了吧。” 老歪嘴巴就张成O型:“忒夸张了啊。” 青海会心一笑:“骗你呢!瞧你惊心成啥样啦!给你透露点个人隐私吧,我以前上学的时候,都是平均一个星期洗三次头,两个星期理一次发,三个星期换一套衣服。是不是特别奢侈啊?” “嗯——”老歪咂巴了一下嘴,“真是没想到,你也有那么风光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有我有呢!” “噢,”青海来了兴致,“你倒说说,你认为你这上半辈子最为风光的时候是怎样一副情景?” “牛逼不是吹出来的,市长请我吃过饭哩!”老歪一脸得意。 “猴年马月?如实招来!”青年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个嘛,”老歪说,“我二大爷蹬腿那一年,我想想,大概是九零年左右吧。我二大爷原先在部队工作,退休之后就回到了原籍,在家安度晚年。我也不知道在部队里他究竟做到了多大的官儿,但是在他死的时候,是连市政府的领导都下乡来拜他的,光花圈就摆了好几百米长,一个领导临走的时候还说,二大爷‘三七’的时候,要请家属们都到市里吃饭,说是市长亲自接待,可把我乐坏了。 “到了二大爷三七那天,经大家一致决意,由我和我媳妇许小慧陪同二大娘去市里赴宴。我们娘仨儿个坐公共汽车一路来到了市政府办公大楼前。我一抬头,嚯,那楼盖的,真叫一个气派啊!我从下往上数了数,第一遍是十四层,第二遍是十六层,后来我听了一个秘书机模样的人告诉我说,这楼其实是十七层。靠!我就对那秘书样人说,这哪是人住的啊,这是给各路神仙住的啊! “那秘书就忍俊不禁,抿嘴笑了笑,引着我们来到了市委食堂里的一个单间。我一进去就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在心底预言着这可能是我今生今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如此壮观如此高贵的地方吃饭了,后来这预言还真应验了,直到今天我是再也没有到过那么有权威那么富丽的地方吃过饭,别说吃饭,参观的机会都没有了! “秘书请我们先入座,我们哪敢啊,不久走来了一个气宇轩昂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秘书悄声说,是市长来了。我们赶紧正正衣服,笑容满面地接接他老人家。市长谦逊温和,彬彬有礼地请我们入座,握着我二大娘的双手,是一口一个‘老嫂子’,把我二大娘给感动得热泪盈眶的。然后秘书喊叫酒菜,不大一会儿,桌上摆满了五花八门各种菜肴,虽不奢侈,但够丰盛。酒也上桌了,是茅台大曲,有钱人常喝的那种。 “这时市长大人说话了,他说,安慰和抚恤战斗英雄的亲属,是我们政府的份内之事,老英雄一生为国家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他一朝仙逝,他的家人和后人理应受到人民的尊重,你们今天放心吃喝,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了尽管来找我。 “我们娘仨吃了市长的这番话,心里真是甘甜如蜜,激动得只知道一个劲儿的点头哈腰了,觉得未来的生活定然会美好无边。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多钟头,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和市长依依告别。市长祝福我们生活美满、阖家欢乐,我们祝福市长多福多寿、直上青云,唉,那股亲切劲儿,别提有多热乎啦!” “嘿嘿!”青海听后撇撇嘴,“老歪同志,我真是有些羡慕你了呢!” 老歪笑得不见了眼睛:“英雄不提当年勇,提起反觉空悲切。不说了,不说了,该轮到我们理发了!” 他们都剪成了平头,就是那种短得不能再短再短就成了和尚的所谓“板儿寸”。从理发店出来,倍感舒爽,觉得是从一个世界走到了别一个世界。 青海朗声道:“我认为穷人一生亦有五大享受,其一吃饭;其二睡觉;其三结婚;其四大/便;其五理发。五者缺一不可,缺一便是遗憾。” 老歪扑哧一笑:“你说的这些我都有啊,我怎么没发现其中乐趣呢!而且我觉得这些都很平常呀,不仅我们穷人,富人们也得结婚大便啊。难到搞这些就叫享受么?” “非也非也,”青海摇头,“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男人女人,以上所列五条估计都是具备的。有些人只所以常常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活得没意思,实在是他们不懂得怎样享受生活。都是一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啊!” 老歪竖起了大拇指:“兄弟高见,鄙人自惭形秽、深表钦佩!” 青海笑道:“别给我戴高帽子啦,我这人心理承受能力差,一听吹捧,小辫子就不由翘起来了,哈哈哈……”笑完之后还自鸣得意地哼起了京剧《智取威虎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撒热血写春秋——” 今晚的夜空好静谧,月亮圆盘似地挂在西天,风也不紧,星星零落数点。牛郎、织女星虽光彩熠熠,不过它们不可能会喧宾夺主,今天不关它们的事儿。嫦娥是要奔月呢,青海想,后羿每年此时都不太好过吧。 晚饭上桌后,工棚内立时喧腾一片,好不热闹!老歪和老八的猜拳声好似杀猪一般响亮,几杯酒下肚,个个挣得脸红脖粗,青筋突起。 老钱在这里年岁最长,却喝得最猛,六十多岁了,此刻正和工头杨昆仑在酒桌上杀得难分难解,似乎是要证明自己豪气不减当年。老蔡一边上菜一边叮嘱大家伙吃好喝好夜里别做噩梦只做春梦,明天还得继续干活儿。 青海是人在饭桌心在外,也喝点酒也夹点菜,他在想象着周小麦和葛兰的中秋节是应该怎么度过的。因为杨昆明和老李的临场缺席,大家都觉得心里很放松,没有压力,因此这顿饭也吃得很是尽兴。 第18章 半夜里,青海起床小解,再次躺下,却睡意全无。大哥青河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了弟弟的异常,就睡眼朦胧地问道:“青海你怎么不睡觉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当不当紧,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啊?” 青海恍然一惊,忙笑着回答:“没事,我失眠,睡不着。” 大哥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抬手替他拢拢被子:“瞎寻思些什么呢,是不是思念你的兰兰小姐啦?” 青海耳根一红,被大哥言中心事,害臊地笑了:“我哪有啊,莫乱讲啦。” 大哥也咧嘴笑了:“没有就好,我还以为你是得了相思病了呢!快睡吧,明天可不能误工喽。” 青海:“好,就睡。” 拉起被子蒙住了头,却感觉脑子里嗡来嗡去的,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得不行。有些话儿不吐不快,青海想,我得跟大哥好好说说。就探出头来,声音粗糙:“哥,你,你打算啥时候成亲啊呀?你跟那孙田田处得到底怎么样啦?” 大哥一愣:“你问这干啥,你管好你自己就成了,我的事情我自有主张。” “我看孙田田就挺不错的,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艺,跳舞跳得棒极了,我是亲眼见过的。”青海兴奋地说。 “胡说!”大哥说,“她跳的那也叫‘舞’,我看应该叫‘鸭子扭屁股’才对!” “看看,不好意思了吧!” 青海盘腿坐起来,“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上次回家路过镇上,就顺道儿去了那所聋哑学校溜了溜达,你猜我遇见谁了,孙田田呗!当时她正和一帮学生聚在操场做活动,忽然看到了我,就停了下来,打手势让我过去。她示意学生们自己先练着,然后领着我去了她的办公室。她打了手势表示见到我很高兴,并且问候了咱爸咱妈,接着便打开抽屉拿出了厚厚的一摞信来,她请我代她转交给你,我是喜形于色,我说,非常非常乐意代劳。她的脸上就笑开了花。离开学校的时候,她由于还得教课,目送了我很远很远,方才回身。” “那,那些信呢?”大哥问。 “信啊,”青海嘻嘻一笑,“我替你保管着呢。猴急个什么啊,我这就给你找!” 青海翻出床头背包里的孙田田的信件,然后悉数递给了大哥,“前些天我就想交给你的,但是我看到你一收工就累得跟什么似的,我就没——” 大哥一把夺过那些信件,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封来看,神态专注而激奋,还有一抹掩饰不住的欢喜与紧张。娟秀的字体,小巧的纸张,深切的思恋,可爱的姑娘。她尽管不能够开口说话,但她的心灵是何其的善良与美丽啊! 她越过了生理缺陷,她爱上了小伙青河,爱上了爱情。她的爱是多么的坚强多么的吃力多么的弥足珍贵啊!青河全心阅读着她的深情和思念,眼泪就不觉一颗一颗滴落在信纸上。 青海:“哥,不是我说你,田田姐对你是那么地痴情,你可不能嫌弃人家是个哑巴啊!” 大哥:“哪能啊!我若是嫌弃她,一开始我就不会和她交往的。只是我觉得吧,如果要是结婚的话,双方父母的工作都不大好做。田田的母亲嫌咱家穷,又是种地的农民,将来的日子肯定好不到哪儿。咱妈的脾性你也了解,母老虎似的,她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娶个哑巴为妻吗?不太可能吧?” 青海:“事情也没有你说的这么绝对,我觉得只要你和田田姐是真心相爱,其它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哥你只消点一下头,田田的母亲那儿我给摆平去。至于咱妈嘛,也好说,她也不是那种特别冥顽不化之人,儿子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一个姑娘,她是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棒打鸳鸯!” 大哥垂了头,深呼吸一下,再抬头:“这事吧容我再琢磨琢磨——” “切!”青海打断了他的话,“成不成事全在于你,你不结婚,妈也不会让我结婚啊!你就是替我着想一下,也得把这婚尽快给结了。” “你这小子,竟钻我空子!”大哥破涕为笑。 中秋节短暂的欢庆之后,生活又步入了正常的轨道上来。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他还是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阴雨天除外。人们都在编织着属于自己的世界,用勤劳,用汗水,用智慧。 人们渴望着实现梦想和夙愿的那一天早日降临,人们不遗余力地或是斗志昂扬地打拼着,跋涉着,构筑着,维护着。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 人的力量真是无穷尽呢!青海想。 *** 光阴似箭,青海终于要结束掉工地上的生活了。因为工程即将竣工了,他也感觉疲累,不想再往其它工地跑了。大楼封顶那天,老李为了表示感谢,自费请大家到东城的“上帝乐酒家”大吃一场,李老的态度是极其真诚和热情的。 青海记得,那一晚,民工们全喝醉了,醉得开心,醉得舒畅。青海和大哥也醉了,虽然嘴上都声称自己没醉,都说自己意志最清醒,其实都醉了。 没有人没有理由不醉的。它相当于学生时代的毕业酒,此酒喝过,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谁能不把握和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好好喝一场呢!同事也罢,朋友也好,人生的路上,这一程你陪我走过的,我要感激你。相见时难别亦难,大家各自珍重吧! 第二天杨昆明宣布工程全面完工,工人们都分别领到了自己的工钱,各自心头任凭酸楚无限。青海前后做了五十八天的工,累记工分五百二十六分,以每分一块五毛钱算,他共得七百八十九块钱,杨昆明给了他七百九十块,并让他找了一块。 青海觉得杨昆明真是个吝啬鬼,就骨子里看不起这个人,口袋里翻出一块钱来扔给了他。大哥青海从工程开工那天一直坚持到现在,风吹雨打,不离不弃,除去迫不得已的缺工、误工和请假之外,共计得分一千二百分,拿到了一千八百块钱。 另外青海还留意了一下,老钱拿到了二千五百块,老八是二千一百块,老蔡是一千三百块,老歪最多,是二千九百四十块,杨昆仑的工资当然保密,料想他弟杨昆明自不会亏待于他。 众人准备着分道扬镖的时候,老歪对青海说:“老弟,我曾许诺过你的,拿到工钱的那天我请你撮一顿的,而且还要给你置身像样的衣服。我今天特别高兴,因为我就要兑现我的诺言了!”就扯着青海往外走去。 青海冲大哥说:“哥你先回吧,我和老歪哥到街上逛一会,天黑之前肯定回家!” 大哥笑笑,算是同意了。 麻雀步行街是本城刚开发不久的一条新型商业街,它在本城的繁荣程度相当于北京市的王府井。老歪引关青海现在就光临了这里。他们一路参观一路踯躅,最后总算在一家“贵人鸟”服装专卖店里看中了一套西服。 老歪问:“中不中意?” “差不多。”青海说。再瞅瞅标价,二百六十六元。 老歪:“老板啊,能不能便宜点?” 店主:“一折都不打,本地最低价,买不买随你,卖不卖由我。” 老歪大方地掏钱买下了,面不改色心不跳。 青海:“用不着这么判本吧,我可消受不起这么贵的东西啊!” 老歪:“既然承诺了,我就得兑现它,这是我做人的底线。况且我拿你当兄弟。” 青海一阵感动。街头一家看上去相当古朴的饭馆,名之曰:“山顶洞人”,二人大步走了进去。老歪说:“我倒想知道山顶洞人都吃些什么玩意儿。”找了一个靠窗的座儿,屁股方近椅子,服务生就容光满面迎上来:“二位,吃点什么?” 随手将菜单摊开在两人面前。青海仔细瞧了瞧菜单里列出的各种菜名,瞧了一会,不由得笑出声来。像“乌鸦喝水”,像“金鸡报晓”,像“蚂蚁上树”,像“鹌鹑打嗝”,像“白鹭展翅”,像“鲤鲁出嫁”,像“鹦鹉学舌”,像“黄鼠狼拜年”,像“孝天犬嚼月”,像“两个黄鹂鸣翠柳”,像“只羡鸳鸯不羡仙”。等等,不一而足。 青海觉得这家饭馆的创办者定然是一个满腹才华而又诙谐俏皮之人。菜的名称虽然怪异,价格却不算太离谱,尚在他们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青海让老歪点菜,老歪看了看菜单,也是觉得比较有意思,就信口说了几个,服务生一一用笔记下。 结账的时候,青海要掏钱付账,老歪一把打下他的胳膊:“说好我请客的,你想让我食言啊!”坚决不干,爽爽快快将钱付了。 看看天色还早,青海提议去动物园玩一圈:“我吃了那么多小生灵,良心很是不安,得向它们的家人、族人道声歉去!” 老歪欣然应允。之后又参观了本地的几处名胜古迹,两人合照了几张相片,天空就渐渐阴沉起来,时候已是夕阳落山了。 老歪:“老弟,咱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认识你我感到很快乐,以后结婚的时候莫忘了打电话通知老哥一声,老哥一定前去道喜,喝它个千杯不醉!” “那当然没得说。到时候你把嫂子许小慧和二大娘都叫上,我备好了酒肉等着你们!”青海说完,眼睛里依稀有泪水滑出。 “唉!”老歪叹了口气,“老哥我是个五大三粗之人,不懂得怎么做人和混世,今后呢一辈子也许就这么着了。老弟你呢,还年轻,风华正茂的,我劝你呀能多做点事情就多做点事情,克服一切困难,把人生之路走好,不要等老了没气力了才后悔莫及。千万别学我。” 青海:“我理会得,我也希望老哥你无论是在家里务农还是出外做工,都要活泛点,机智点,这年头,老实人总是爱吃亏。还有就是注意身体,伟人不是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么,身体好比什么都好。大娘、嫂子还有孩子们都代我问声好,我祝愿他们都生活幸福,好人一生平安! 老歪忍不住哭了:“行,我记下了。天也黑了,你快回吧,免得家里人惦记!哥也走了啊——”没走几步,回过头来,“兄弟,哥的真实姓名唤作宋凡平,是宋——凡——平——,你可记好了啊!” 青海张望着老歪的渐行渐远的身影,喃喃自语:“宋凡平,宋凡平,宋凡平……” 第19章 刘大志决心再次向葛兰求婚。 葛兰的父亲葛文龙曾经多次在刘氏制衣公司批发产品,刘大志每每都以最为优惠的价码批给葛文龙,这不能不说明刘家对葛家是有所恩惠的。葛文龙是见钱眼开,觉得与刘家打交道有利可图,便将女儿葛兰许给了刘大志。 当然这是口头协议,能否事成还得取决于当事人葛兰的表态。 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葛兰就表现出了对刘大志的极度反感,严辞拒绝甚至辱骂了父亲和刘大志。之后接二连三的的愤怒与不屑,确实有些让葛文龙看不到希望的所在。他认为女儿和刘大志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结成良缘的了。 他已无心出手这件事儿,他想,就让它自生自灭吧!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刘大志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依然苦口婆心、不依不挠地追求着女儿,而且似乎没有一丝知难而退或半途而废的意思。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在葛文龙看来,刘大志这个人还算是般配自己的女儿的。他比较了一下甲乙双方的条件。论家庭状况,刘大志家财万贯锦衣玉食,自己家有房有车不愁吃穿;论人品长相,刘大志贼眉鼠眼流里流气,兰兰五官端正娇小玲珑;论文化程度,刘大志中专毕业,兰兰是读完了高中。等等。 可以说,除了相貌上差强人意之外,刘大志实在是百里挑一的上上人选。他心里就有了底儿,他对女儿说,父亲也不强求你,父亲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只是别太难为刘大志,人家对你没啥坏心思! 为了赢得葛兰的好感,刘大志使尽了浑身解数。他精心策划了一场足以令葛兰丢掉当前工作的“大阴谋”。 张姐跟前门大街卖狗皮膏药的胡老六有染,这是刘大志早就知道了的。有一天张姐例行公事似的又跑到胡老六那里耍威风去了,刘大志就一个电话打到她的店铺里:“小红吗?啊,对,我是大志,我和张姐在块吃饭呢!呃,张姐说她的一只黄手帕落在店里了,麻烦你通知兰兰一声,让她马上给张姐送过来,张姐急着用的。” 随后交待了具体地点。葛兰果然找到了那只黄手帕,她丝毫没有怀疑刘大志言语中的虚实,以为张姐真的正着急,就匆忙打了辆的士,直奔前门大街。 下车之后她却发现,面前的店门业已关闭,而门的两旁还挂着一副长方形的木招牌,上面写着:祖传秘方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左下角署名:胡老六。她猛然想到了小红嘴里经常提起的那个和张姐一直暧昧不清的男人,心口一怔,但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门并未上锁。经过一条长长的青石板甬道,葛兰来到了这家主人的正屋跟前,门窗依旧关得严丝合缝,时值正午,光天化日,一瞬间她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不过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敲了几下门:“有人吗?有人在吗?张姐!” 毫无回应。葛兰心里有些打鼓。 她定了定紧绷的神经,推开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房间里光线很暗,偶有阳光透过窗棂撒进来,光柱里就一阵尘土飞扬。一步,两步,三步,她中邪似的迈向了主人的卧室,她好象听到了老鼠蟑螂们捣鼓出的悉悉簌簌的声响。这声音又牵引着她的脚步,四步,五步,六步,向前挪进。 她不自觉地又推开了卧室的门,仿佛里面堆放了无尽的宝藏似的。好奇心迫使着她急切地想看一下到底是什么“宝藏”,然而她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只看到了两具闪光的躯体彼此纠结、缠绵、翻滚,忽上忽下,左右摇罢。 “啊!” 她魂飞魄散地大叫了一声,捂住双眼,愣在当地。床上的生物们才停止了动作,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毫无商量的余地,葛兰被张姐解雇了。不仅上半个月的工资分文无取,而且还被张姐狗血淋头地臭骂了一通,真个是羞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小红这时却成了个袖手旁观者,在张姐羞辱葛兰的过程中,她是不置一词,一句劝慰的话儿都懒得说。待张姐发泄完怒火转身走掉的时候,她才幽幽地对葛兰说:“你也须怨怼不得,你看到了不该看到了东西,张姐要辞你,我也没办法。” “这我晓得,我谁也不怨,只怨自己命苦。” “天下之大,好工作遍地开花哪儿都有,你要走了,我真有些舍不得呢!”小红虚情假意地说,“我就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寻到能照顾你一辈子的人吧!” 葛兰苦笑:“谢谢。” 收拾了行头,脱去工作服,换上自己的衣服,拍了拍小红的肩膀,一言不发走开了。 回到家里,环视着周围熟悉而陌生的摆设,葛兰竟觉得自己像是圆规,从起点开始向前奔跑,跑来跑去,跑了半天却发现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生活真是不给人以大的希望,葛兰如是想。还是家好,生与死都在这里进行,诗人说,家是避风巷,家是出门在外的游子们魂牵梦萦的港湾,家总是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此刻的葛兰,此刻的心情却与温暖丝毫不搭界,她觉得一切都是冷冷冰冰的,都是死气沉沉的,都是令人无法产生豪迈气概的。她一个人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椅上,两臂平展,耷拉在椅背上,回想着踏入社会以来的点点滴滴,她是百感交集。 郑青海的若即若离,刘大志的不依不挠,张姐的表里不一,小红趋炎附势,父亲的望女成凤,菊姨的尽职尽责,以及爱情的山雨欲来风满楼,求职的少年初识愁滋味,这些都让她刻骨铭心,没齿难忘。她觉得,她能够不离不弃地坚持到现在挺不容易,她认为她是战胜了生活,战胜了命运,尽管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 *** 不行,还得出去找工作。不能窝在家里,生活虽不给人以大的希望,但总归是有希望的,希望虽小,总是存在。她翻开了当天的本地日报,竭力寻找着她所需要的信息。 求职栏里挤满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豆腐块,各种工作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而且上面基本上都留有甲方的联系地址和通讯方式,工资都是明码标价,五百的,八百的,一千的,甚至一千五、二千的,薪水开得最高的是年薪十万,不过那是招聘法院副院长的,她就免谈了。 她相中了一家美容院,书面开出的工资是每天月六百,她跃跃欲试,决定前去“拜访”一下。这比先前的工资多出一倍呢,她满心欢喜地想到。 吃罢午饭,葛兰把失去工作的事情通通告知了菊姨,并且告诉她,自己马上就要去应聘一个全新的工作。不等菊姨如何反应,她提起挎包一溜烟出了家门。她已经给那家美容院打了电话通了气:“下午如时过来,你们多多担待。” 而对方说:“带上有效证件,做好面试准备。”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她打车直奔目的地。这家“七里香”美容院坐落在南城苹果树大街,开间不大,规模不小,占地面积令人乍舌,葛兰估计着那长龙似的美容院定是由一间间包厢撺掇而成的,想来,这里定然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并且店名亦有取巧之嫌,信手拈来周杰伦的音乐做宣传,这店老板也可谓是有识之士了。 步入店中,稍感拥挤,说明了来意,就有人引她来至一间包厢。敲门。 “请进!”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长条沙发上,手执一只高脚杯,杯里有酒,四周无人,看来他是在自斟自饮。葛兰进去,尚未开口,男人却先自我介绍:“我是高学涯,也是本店的老板。”就不言声了,然后耷拉下头,把玩着掌上的手机。 葛兰:“我就是那个今天中午给你打电话说要来应聘店员的葛小姐,我叫葛兰,十八岁,身高163厘米,体重48公斤,高中毕业,爱岗敬业,家住北城,人品端正,有父有母有户口,平时喜欢健身运动,除偶尔睹物伤怀流流小泪外,并无其它不良嗜好。”说完有些喘不过气来。 高学涯似乎吃惊不小,听完女孩连珠泡似的一通演说后,愕然地抬起了头,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葛兰。 葛兰试探着问:“你看,我,我行吗,我可以胜任这儿的工作吗?” 高学涯收回了视线,重新打量了一番葛兰,然后慢条斯里地说:“条件么,很好,很好,很好——”声音尖细、柔媚、无骨,娘们儿也似。 高学涯问:“以前干过这行没?” 葛兰如实回答:“没。” 高学涯:“没关系,可以学。”侧身朝外喊道,“小春,小春!还来一下!” 须臾,一位长发飘飘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循声跑了过来,恭敬立在高学涯面前,听候差遣。 高学涯:“你领着新来的葛小姐四处走走看看,让她熟悉一下工作环境,然后教授她一些简单的按摩方法和注意事项,最后领她到更衣间换上工作服,就可以了!” “那工资的问题——”葛兰追问。 “噢,”高学涯说,“工资啊,广告上不都说得很清楚吗,每月六百,不包吃住。” 葛兰点头:“知道了。” 第20章 葛兰随着那个被高学涯唤做小春的姑娘一起,走马观花似的一路参观。 小春边指边说,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子做什么职务,那台仪器有什么作用值多少钞票,每天的客流量的高峰期是在什么时刻,员工们的作息时间具体是怎么安排,招待客人的时候应该做到哪些不应该做出哪些,本店员工的处罚制度如何规定,末了说道:“葛小姐目前就先跟着我干吧,我会很耐心地教给你很多你需要学会的东西。” “谢谢春姐!” “叫我小春就可以了,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有啥不懂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这人从来实事求是,乐于助人,高老板把你交给我,算是你的福气了。” “谢谢春姐,我一定好好努力。”葛兰感激涕零。 上班前几天,葛兰几乎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工作,每天只是跟着小春没头苍蝇般地乱跑,为这个姐姐递个水,为那个妹妹倒杯茶,顾客来了问声好,顾客走了道声谢,尽管与本质工作毫不搭边,却也忙得满满当当,没一分空暇。 小春告诉她,可不要小觑了美容这一行业,一般人还真招架不住它。 “据说高学涯老板刚刚创业的时候,”小春讲起了此店的历史,“这店还是一块巴掌大的地盘,员工只有五个人,生意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时阴时晴的。后来高老板认识到了没有过硬的技术是站不住脚的,就停业了三个月坐火车一口气跑去了大都市上海,在那里的一所高级美容师培训班里是虚心求教、不耻下问,终于学成归来,重整旗鼓,重振雄风,凭借着娴熟的手艺和周至的服务,高老板是过关斩将一路走到了今天。金石所至,精诚为开,高老板的成功或许就是这个道理吧!” 葛兰叹道:“真是创业艰难百战多,高老板也挺不容易的啊!” “是啊,”小春说,“在我呆的这几年里,已有不在少数的姐妹自以为学到了通天的能耐,都纷纷跳槽,撂蹄子闪人了!高老板很是生气,骂她们是过河拆桥、雁过拔毛什么的,可他也只是信口骂骂过下嘴瘾而已,人都流失了、不见了,谁也回天乏术!” 葛兰提出质疑:“那现在的情况总是改善多了吧,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大的问题了吧?” 小春:“也不能这么肯定,咱们店看似方兴未艾、蒸蒸日上,其实也隐藏着许多的不知名隐患,像我一样的老员工如今只剩下三个了,而且除了我其它人随时都有甩屁股走人的可能。店里每日的营业额也是不能恒定,摇摆的幅度相当大,比如说今儿个是三千八,明儿个就可能是三百八,谁知道呢!” 葛兰:“高老板的爱人呢,她有没有在店里帮忙啥的?” “不妨告诉你,”小春忽然把嘴巴贴在葛兰耳朵上,“高老板他目前还没结婚呢!” 葛兰表现出十分惊讶和不敢置信的样子:“不是蒙我吧。” “切!”小春不屑地说,“像他那种人,结婚也不会和女人结!咱店原先有好多刚来的女同事都想打高老板的主意,人家人长得帅,又有钱,觉得他真是可以终生托付的男人,可是后来不出三天,又都抽起自己的嘴巴子来,为什么啊,因为她们发现高老板其实是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 葛兰奇道:“怎么不是男人的男人呢?他是没有生理功能还是别的什么?” 小春诡秘地笑了笑:“妹妹你想歪了吧?不是那方面的问题!高老板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男的,怎么可能会那个不行呢?!他是不喜欢女人,他只喜欢男人!” 葛兰几乎脱口而出:“他是同——” 小春“嘘”了一下:“别声张,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都是不可以张扬出去的,尤其是在公共场合。” 葛兰幡然醒悟似地点了点头,左手摊开遮了嘴唇,立马就噤苦寒蝉了。 之后的几天里,小春开始向葛兰传授所谓的技艺了。小春在给客人做各种美容的时候,都让葛兰于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着,记着,有不明白的地方等客人走了以后可以直接向她询问,她都会很耐心地一一给予解答。 不到半个月,葛兰凭着自己的聪明好学,已经能够独自接待客人了。 每天早上高学涯点名的时候,葛兰总会特别留意一下这个不是男人的“男人”的。他头发很短,经常戴着一副宽松墨镜,说话时的语速放的很快,咬字清晰,只是太过尖细,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并且动作扭捏,爱用兰花指,女人味十足。发起火来张牙舞爪,浑身抽风似地打颤,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在葛兰看来,他很“好玩”,挺前卫,挺另类,因此也并不十分讨厌他。 *** 葛兰第一次遭遇客人的调戏是在即将下发工资的前一天。店里走进一个中年男子,醉醺醺的喊着要做按摩,问了种类和价钱之后,小春将他交给了葛兰:“好生伺候啊。” 葛兰应接下来,把男子引到一处按摩房,请男子平躺下来,便开始了工作。过程中,男子一双手掌极不老实,不时在葛兰的背后游来游去,再往下滑时,却被葛兰硬生生地一把甩掉。男子是气不打一处来,吼道:“老子今日就想玩你,你开个价吧!” 葛兰:“先生说笑了,想找乐子的话,附近酒店里年轻漂亮的比比皆是,我这么丑的,您还是省省力气吧。” 男子不依:“妈的贱货!远水解不了近渴,老子现在就要了你!”仗着酒劲儿,翻身将葛兰压下,然后上下其手,嘴唇不住地往葛兰脸上蹭,动作极其三俗。 葛兰高声喊叫,小春众人及时赶到,男子就被推倒在地,两腮上留下了葛兰反抗时划出的杰作,五条鲜红的手指印儿。 小春问:“没事儿吧?” 葛兰心有余悸:“没事儿,没事儿。”嗓音却在抖动。 小春就走上去,抡圆了胳臂煽了男子一记耳光,耳光响脆。小春骂道:“去你个蛮子!耍流氓也不看看地方!瞧你这张民工脸,也配在本店撒野!”伸手从男子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赶紧滚得远远的,老娘瞅着你都觉得反胃!” 此时男子已烂醉如泥,身无缚鸡之力,小春喊来两个保安,将男子抬出了美容院。葛兰惊魂甫定:“谢谢春姐啦,若不是你——” 小春绅士般的一扬手:“谢个啥子,发生这种事情也不新鲜,以后多加注意一些就是了!” 葛兰:“我原来以为所谓美容之类,都是只针对咱们女同胞而言的,不曾想现在的美容都美到各路男人们身上了。” 小春:“男人舍得花钱嘛!不瞒你说,咱店从前也只是对女人开放,后来实践证明,固步自封是毫无前景可言的,思想不解放,谁也富不了。高老板自己也说,想赚大钱,就别在首尊严,尊严和钞票不可兼得。当然,这里的尊严和贞操几乎可以说是同一概念啦。” 葛兰:“这么一来,美容院岂非与青楼无异了?” 小春突然拉下脸皮:“二者不能混为一谈的。不眼你废话了,今后再遇着这事儿,也无须大惊小怪的,自己激灵一点就行了。” 当天晚上,葛兰趴在被窝里无法入睡,她是想了很久,内心矛盾极了。她很想辞去这份没有尊严的工作,却又不忍心舍弃那每月六百块工资的诱惑,而且明天便要领取第一份工资了。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误入歧途的羔羊,不幸闯进了凶恶的狼群里,极想突围却又找不到出口,她为难死了。 她隐隐地感觉到,高学涯就是那只恶狼首领,他随时随地有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自己吞掉。而关于这份工作的事情,她没有通告给父亲,她只是曾对菊姨提说过,自己在一家美容院工作了,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惦挂云云。如此而已。谁又能料到竟然发生了今天这种尴尬的事情呢? 其实她早该留意的到,在她们店里,已经有好多女孩子在做着并将继续做着那种伤风败俗的勾当,她有不止一次的碰到只是当作视而不见。她想,八成她们都有自己的难以言说的苦楚吧。为自己打哈哈。挣钱不容易,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也不能放下尊严去出卖□□以安身立命吧。 她想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踏上这一步的,绝不。 顺当领到了工资,葛兰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整整六百块啊,是上次化妆品店的张姐发给的两倍啊。她思忖着应该如何消费之。她决定依样前回,先请小春吃顿饭,因为毕竟以后还得靠她“罩着”。 然后呢,然后为菊姨买件毛衣吧。天气转凉了,正是需要添置衣服的时节。然后呢,然后给青海买只手表吧。他常说自己做工的时候老记不得时间,总是早起或晚起了很多个钟头。 然后呢,然后为自己买件外套吧。她是很喜欢小春身上的那种款式的外套,觉得很时尚、很性感,小春的是棕色的,她认为不适合自己穿,她决定买副水红的,她想她穿上之后势必会更加的好看和引人注目。 第21章 葛兰立即实施了自己的计划,那天天快露黑的时候,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到了家中。她稍作休息之后,就拨通了青海家的电话。电话是青海的妹妹小水接下的,小水告诉她,二哥正养病在家,此时正在里屋床上翻看漫画书呢!她听了小水的话,心中不由一阵欢喜,她认为青海的生活过得是应该比她要舒适、惬意、有条理。 电话里,葛兰详细询问了青海当下的状况,青海对她说,他已经结束了工地上的生活,目前正蜗居在家打发时光呢。葛兰就问道:“小水说你病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青海笑着说:“哦,是微感风寒,并无大碍。你不要过于担心啦!” 葛兰不信:“我听出你的声音涩涩的,好象口腔里塞着一团棉花似的,你还狡辩是无恙?警告你啊,以后不许再骗我!” 青海表示屈服:“感冒而已,都三天了,却不见好转。” 葛兰:“药拿了没有?是不是没有按照医生嘱咐的用量吃啊?还有,你都病成啥样了竟还有闲情逸致看漫画书啊你?真是服了你了,I服了you!” 青海:“闲着也是闲着嘛。我每天早起来都要绕村子漫步一圈的,然后回家吃饭,然后看一个小时电视节目,然后躺在床上看书、呼音乐、练钢笔字,下午就陪妈妈打扫房间,并监督小水写作业,晚饭以后继续看书、听音乐,往往在悠扬曼妙的歌声中慢慢进入梦乡。我的一天结束了。” 葛兰:“这小日子过得还蛮滋润的嘛,呵呵呵——” 青海:“也是无聊透顶呢,秋收忙完以后,田里就没什么活儿啦,在家我是好吃懒做、悠哉游哉,不像你,拿着老板的工资,幸福地上班下班,把生活打理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真是叫人嫉妒啊!” 葛兰苦笑:“能够得到郑公子的嫉妒,本姑娘感到万分荣幸。唉,实话给你说吧,就那破工作,每天把人搞得半死不活的,不信哪天你也来试试,包你不出三日举手投降,老板不赶你,你自己也会削尖了脑袋往外头钻!” 青海:“不至于那么严重吧,你不是说那家美容院挺好的嘛,工资高,劳动少,老板礼贤下士,顾客宽厚仁慈,同事相敬如宾,环境幽雅干净——” 葛兰打断:“别提了,别提了,我那逗你玩呢,哪有那么完美的地方哟,我是自我安慰来着,当不得真的。” “将来有什么打算没?”青海问。 “能有什么打算,”葛兰神色黯然,“走一步算一步呗!我没想多么远。先抓紧时间攒钱,感觉差不多了,就换成嫁妆,然后把自己嫁了。以后呢,以后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啦,由别人养着,不管了,等老吧,等死吧。” 青海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哇,这么悲观啊!能否透露透露眼下有没有合适的丈夫人选,本公子肯定在你的计划之内吧?” 葛兰也笑了:“嗯,其它人呢都没得说,至于你小子嘛,姑娘我得慎重考虑一下喽。虽然你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零点几,不过也不要太灰心啊,只要你以后对我再温柔一点,体贴一点,牵挂一点,痴情一点,我是可以破例优秀考虑你的。” “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青海打趣,“我一个穷光蛋居然能够得到葛大小姐如此垂青,真是内心不胜惶恐,不胜惶恐啊!” 葛兰严肃下来,平心静气地说:“单说我了,你呢,你一个男子汉不能老窝在家里头吧,打算啥年月走马闯天下啊?” 青海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一个同学请我去他所在的那家酒店当服务生,并且说好了工资每月五百,我就答应了他,因为如果外出的话,我想今天是肯定不行的了,没时间了。我决定明年开春再出发,目标当然是深圳特区,都说那里是块风水宝地,大街上一弯腰都能捡到大把大把的钱来的。” 放下电话,葛兰感触颇深,青海的形象是烙在她的脑海中了。 有时候她在想,青海到底是怎么要的一个人,内向,自闭,纯朴,正直,洒脱,爽朗,坚毅,无邪,沉稳,包容,执拗,不羁,圆滑,玄虚,渊博,无谓,谨慎,谦卑,消极,厌世,诸如此类。 有好有坏,有优点亦有缺点。 在她与青海接触的这么长时间以来,青海的种种优劣在她的面前逐一展现,使她应接不暇,眼花缭乱。只是她觉得,青海总体来说,还不失为一个好男孩,诚实、健康、有上进心,其实只此三点就足够了。就足够令她敞开心扉迎接她的爱情了。刘大志虽非太差劲,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是远远赶不上青海的。 葛兰要倒霉了。一天上班,小春对她说,高老板的朋友想做一个全身按摩,你准备一下,人在第七按摩室。葛兰不假思索就去了。敲开门,就看到一个年轻男人马趴在床,一动不动,跟僵尸似的。于是她柔声说:“先生,你是要做按摩吗?” 男人侧过头来,朝她嘿嘿一笑:“老朋友,好久不见了啊。” 葛兰啊的一声,着是惊慌了一回。 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上次拦截她的那个流氓头目——龙哥。 “嗨!”龙哥说,“小妮子,害怕个雄嘛!我龙哥又不是什么牛头马面、妖魔鬼怪,我能一口吃了你不成!来么,给龙哥活泛活泛筋骨,让龙哥舒服舒服!” 葛兰拍拍胸脯,暗自镇定了一下:“对不起,我有点事情,你另找高明吧。”反身欲走,却被龙哥叫住:“你敢!你们的高老板是我的知心朋友,只消我一句话,你马上就可以卷铺盖回家!” 葛兰被威慑住了,她不愿意失去这份工作,她想暂且忍忍吧,下月一发工资我就开溜,再也不干这个超级窝心的差事了! 葛兰上前,猫腰在龙哥的背部进行了一系列的推拿、揉搓、捶打,龙哥口里一边说:“乖,真舒坦!”一边故意呻/吟出声,“嗯,啊……”地以示舒坦之真切。这时候,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闪了进来,葛兰拿眼看时,却是老板高学涯。 高学涯一脚踢开葛兰,斥道:“臭女人,滚出去!给龙哥做按摩,你也配!” 说罢,躬身伏在龙哥背后,娇滴滴地:“龙哥莫惊心,这小贱人新来的,不懂得规矩,手法也奇差,由她来做,我舍不得咧。”随即又嗔怒道,“你看你,多绝情,啥时候过来的也不吱我一声,我一个老板做的能不比这些个员工舒服吗?真气人,人家好伤心啊。” 龙哥笑笑,笑而不答。 葛兰是彻底被震憾住了,活了也快二十年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么一副男人与男人之间如此亲昵和打情骂俏的情景,莫非这就是一对传说中的同吗?以前也只是听小春说说,老板有这么个“嗜好”,自己只当是她无聊之余的信口胡诌,并未亲眼目睹过的,却不曾想,如今事实就罢在眼前,让她不得不信以为真! 不等高学涯开口撵人,葛兰自己便先夺门而逃。 她在心底一面惊奇一面狠狠骂道:“这个高学涯,真是个死变态!” *** 十二月到了。蚂蚱打来电话说,一年一度的同学会即将临近,他要青海一定如约而往,说:不见不散啊。青海心里就一忽悠,自言自语说,是了,同学会该要到了。 蚂蚱是青海的初中同学,不过他们打小就认识,岂止是认识,简直是“铁”得没处说。都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兄弟。蚂蚱家在霜花镇的红豆村,离青海家不远也不近,也是从前穷苦得一塌胡涂。然而自从蚂蚱下学外出打工之后,家境渐渐好转开来。 初中毕业,蚂蚱主动放弃了参加中考,理由是,他这水平,考也是白考,白花那些冤枉钱干啥?指的是乱七八糟、名目繁多的报名费、体检费、试卷费、乘车费、住宿费、人身安全费之类。于是跟着表哥跑到了广东东莞打了两年工,去年荣归故里的时候,特意提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来看望青海。 其时青海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蚂蚱人高马大,比青海足足高出了一头,模样是更俊朗、更健壮、更有男人味了。只是也比以前更黑、更瘦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有板有眼,见了青海父母“叔叔阿姨”叫得别提多热乎了。 当时蚂蚱告诉青海,自己这两年可没有白混,虽说苦点累点,可总算挣到了不少的钱,手机也用了,电脑也买了,女友也交了,而追忆起这段打工岁月,可谡是有悲有喜,有酸有甜,套句老话说就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 青海十分羡慕地问蚂蚱,明年还打算外出吗?蚂蚱斩钉截铁地说,走,当然得走,憋在家里边,谁给你送钞票?!记住,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天上只会掉陷阱! 不几天,蚂蚱竟联系到了十多个初中同学,并且定下了一个日期——举办“同学会”。地点是设在古井镇上的一帆风顺酒楼。那天大家伙儿全到齐了,故人见面,会外欣喜,诉说着彼此分别以来的摸爬滚打、喜闻乐见,之后自然得痛痛快快喝一场、醉一场。 离散在即,都互相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并且约定,以后的每年今日就是固定的会面时间,又因为地点是在霜花镇,所以也称之为“霜花会”或是“花学会”。 第22章 今年的花学会似乎比去年来的稍微晚了一些,其实只是感觉上晚了一些罢了,日期是死的,人的心情是千变万化的,而且令青海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今年入冬以来好象一粒雪花也没曾飘下,那种雪天对饮的豪爽氛围恐怕是可望而不可及了。 其实如果不是蚂蚱打电话来提醒,青海估计八成猴年马月也想不起古学会这三个汉字,差不多是将它完全忘却了呢。其实除了蚂蚱以外,在青海心里,其它的同学似乎有些微不足道,不过既然都是曾经的同窗,欢聚一堂天南海北的聊聊天、叙叙旧,也未尝不是一件令人身心愉快的事情。 毫无波澜地,古学会如期而至。青海在家也是无所事事。一大早起床沿着村里的河塘慢跑了一圈,吃罢早饭,用凉水洗了个头,将老歪买给他的那件“贵人鸟”西服从衣橱里翻出换上,然后自恋般地照子照了镜子,嗯,不错,帅气十足! 妹妹小水正读初二,学校亦座落在古井镇上,青海说:“小水,你要去上学吗?二哥顺路捎着你!” 待小水收拾好书包,青海便挎上了自行车,磨拳擦掌,整装待发。 小水怀疑地问:“哥你行吗?” “噫!”青海说,“哥的技术超一流的,甭说是你,即便是你和爸妈都坐上,哥也能驾轻就熟、畅通无阻啊!” 小水就哼了下鼻子:“你就牛皮烘烘地吹吧你,翻了车可拿你是问噢!” 青海哈哈一笑:“好,哥就依你,翻了车拿你是问!” 带上小水,猛然骑了开去。路上青海问妹妹:“成绩现在咋样啊,哥是好长时间没有问及你的学习了。” “一般般吧。不是名列前茅,也并非倒数第一!”小水答道。 “你这话也太模棱两可了吧,”青海说,“哥可不是吓唬你,将来考不上高中读不了大学的话,你是要后悔一辈子的啊!” “用不着跟我讲这些大道理,这些我都懂。我是已经尽力了,可分数总提不上去,我着急死了,能有什么办法嘛。”小水有些不乐意了。 青海只好说:“努力就好。在学校里不要和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他们只会害你,拉你下水,这种人我见多了,和他们打交道,一点益处都没有的。” 小水撅嘴:“我晓得啦,要你教!” 青海不得不暂时打住话头,他觉得小水是长大了,已经有自己的独立思考了,已经不喜欢听取别人的拉唠叨了。就说:“好啦,好啦,哥不罗嗦了,以后在学校里有什么委屈记着给哥说,不要一个人藏在心里,会把人憋坏的。” 小水嗯了一声,不再答话了。 自行车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路飞弛,微风习习,麦浪滚滚,花香扑鼻,沁人肺腑。 青海把小水送进学校,看看时间,还早,就蹬上单车四处逛悠。在一处公用电话亭里,青海摸出磁卡给蚂蚱挂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十点钟之前准时到达。青海放心了,瞟了一眼左手手腕的那块葛兰送给他的夜光电子表,时针方才指向八,青海想,我是有足够的时间到周小麦家串串了。 脸上荡漾着兴奋的涟漪,口里哼唱起欢快的音符,青海很快来到了心目中的圣地——镇委家属楼下。还是那两个面容狰狞的门卫,还是那两扇黑不溜秋的铁门,青海把自行车支起,放细了声音对两门卫说:“同志,我是找周镇长的,麻烦你们通融一下,让我进去吧。” 一个门卫似乎有些面熟青海,问:“你就是那个什么,那个周小麦的同学吧?我这人健忘,记不大清楚了。” 青海连忙接口道:“对,对,我叫郑青海,以前常来周家坐客的。” 那门卫就拍了拍自己的脑瓜:“呃,想到了,想到了,是郑青海。成,你进吧,只是脚步得放轻点,莫要扰了民。” 青海从第一层楼开始拾级而上,他一二三四地数着自己脚下的楼梯,直到周小麦家的门前方才停住,而此时已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他歇了好大一会儿,觉得自己不那么紧张和喘息了,就草草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伸手按响了周家的门铃。 开门的是周小麦的妈妈,一位面和心善的妇联主任。她把青海迎进了屋里,倒水,递烟,捧出水果和瓜子。青海很是感动,说:“谢谢伯母了,我还不会抽烟。”便随手抓了把瓜子来嗑。 周妈妈告诉他:“小麦她爸上班去了,我是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休假在家,青海你今天来看我,我非常高兴,以前若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怎么会呢!”青海说,“我跟小麦是同学又是好朋友,她的父母就是我的长辈,长辈们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晚辈们好,晚辈对于长辈怎么会心存芥蒂呢?” 周妈妈长叹一声:“哎,你这孩子真是懂事,小麦能有你一半听话,我就谢天谢地了。青海,你工作了没有啊?” 青海听她问及工作,不由耳根烫热,“正准备着呢。” 周妈妈剖根问底:“什么工作啊,说给伯母听听。” 青海被她逼得紧了,信口开河:“我,我朋友新开了一家酒吧,他,他缺人手,请我去做主管,我看家里也没什么活计了,就一口答应了。” 周妈妈投来赞许的目光:“好好干,多攒些钱,将来要娶个漂亮媳妇!” 青海一阵心酸,他觉得周小麦是离他愈来愈远了,远得甚至看不到,摸不着,仿佛他们均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中间隔着一道厚厚的屏障,他穿不过,也越不了。 周小麦终究只是我的一个梦,而梦是虚幻的,飘渺的,不真实的,是梦都会有苏醒的时候,我只盼望那一天能够迟来一些,再迟来一些。青海想。 *** 周妈妈告诉青海,小麦在上海那边一切都好,吃的好,玩的好,成绩也很好。并且请他以及所有关心小麦的同学、朋友不必担心,小麦下次回来的时候,她一定会让小麦抽空打电话能知他们,大家好好聚一聚。 临走的时候,周妈妈拉着青海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青海啊,你对我们家小麦如何,伯母心里跟明镜似的最清楚不过,只不过万事不能强求,我真心祝愿你能够早日过上想过的生活,然后,然后忘了我们家小麦吧!” 青海的心头像被泼了一瓢凉水,冷冰冰的,浑身不自在。下楼的途中,脚步像是踩在棉花上,沉甸甸、虚飘飘的,在一个楼梯口还趔趄了一下,俯身滚向下一个楼梯口,栽得是东倒西歪,腰酸背痛。 出了镇委家属区,青海强打起精神,驱车来到了一帆风顺大酒楼。此时蚂蚱已提前到来,看见青海,一把抱起,“兄弟,哥哥想死你了!”两人相互摇晃着对方的肩膀,青海:“又是一年啊。” 蚂蚱:“又是一年!” 订好了包间,两个热切地攀谈起来,其它同学也是波浪似地先后一一赶来。钟表上时针停留在“10”的时候,包间里已经笑语喧天、沸腾一片了。 大家纷纷倾吐着一年以来的喜怒哀乐、鸡毛蒜皮,不等酒菜上席,喜庆的气氛早就弥漫开来、处处流动了。当有人问及青海为何额头上青紫一块的时候,青海打趣道,刚才是太激动了,走过门口的时候不留神让墙壁吻了一下,哈哈,哈哈。 酒桌上,蚂蚱俨然主人地冲众人说道:“今日大家能够完好无损精精神神地聚在一块,的确不容易,一年了,同学们,咱们又长了一岁啊!”仰了脖子,一口把酒饮尽。 青海:“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众人:“不醉不归!” 青海问蚂蚱:“一年来你走忙活啥去啦,神龙见首不见尾地!” “瞎折腾呗!”蚂蚱说,“年初的时候跑去了广州的一家电子厂,干了不到两个月,因为和当地的一名职工闹别扭,就打了一架,结果被厂方开除了。开除就开除罢,我自己又找了家制鞋厂,做了三个月,本打算挣足了钱再回家的,不曾想我女朋友跟我吹了,跟别人睡了,我是一怒之下,揍了那男人一顿,打折了他一条胳膊,然后我觉得可能会出事,一个人在那儿没有一丝人身安全保障,就连夜坐火车跑了回来。回来之后,再东城的‘地中海’大酒店当起了服务生,一直做到现在。这个你都知道的了。” “冒昧问一句,现在你每月可以拿到多少工资?” “我已经做到了领班,每月是八百。”蚂蚱说,“你刚去的话,工资肯定要低一些,我跟你说过了,每月五百。” 青海无不忧虑:“我从未干过这个,你以后得多指教点拨啊!” 蚂蚱:“这没得说!咱俩是好兄弟,放一百个心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 接着他们轮番敬酒,给在座的列位老同学。 酒至三巡,大家都有些晕晕乎乎,而所谓的酒后吐真言,马上便要闪亮登场了。青海埋怨自己真是酒量奇差,不几杯下肚,身体开始摇晃起来,青海想,青岛啤酒厂的人就是厉害,几种物质一搀和,竟可以产生一种如此引人入胜又欲罢不能的新东西来。 第23章 “青海,”蚂蚱唠叨了开来,“不瞒你说,这几年我过得也不容易,那都叫个什么日子啊,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你别看我现在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其实我告诉你,我这些全都是他妈的伪装的呀!从前我在厂子上当搬运工,一百多公斤的编织袋,里面塞得全是结结实实的桃子和梨,我从车上往仓库里搬,搬完一车还有一车,饿得紧了,就胡乱泡上两袋方便面,吃完继续搬,这样一天下来我是能够挣到四十块钱工资,可是当我拿到钱想起身走掉的时候,我的后背已经给压得直不起来了。” 青海甩甩头:“我能理解你的苦楚和悲愤,流汗和受累我也有过,然而出门在外,尤其是对于打工者而言,确实是一把辛酸一把泪!” “不仅如此,”蚂蚱一喝酒就话多,“有回我所在的车间的一个拉长声称自己的钱包丢了,说里面装有三千块钱的,那拉长是四川人,仗着自己和厂长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牛尾巴就翘上天了,平日里对大家颐指气使惯了,所以这次他丢了钱包,就更加气焰嚣张得不行。他命令我们原地不动,他要一人人地挨个检查,我感到人格受到了玷污,便坚决了不同意。 “结果他跑到厂长那儿打了我的小报告,厂长把我叫去训斥了一通,我不服气,跟他理论,没想到厂长骂道,妈的跟我谈人格?你们这帮外来打工仔何来人格可言?!并且喊来保安强行搜查了我的全身,不过后来什么也没有搜着,我说,你得赔我精神损失费。厂长说,放屁,不想干的话赶紧卷铺盖走人,打工仔打工妹就如今就像狗屎一样遍地都是,谁稀罕啊! “我听了那厮的话,心里特别不好受,回到宿舍一打听,哥几个全被搜查了,不止身上,被子里、衣柜里、皮箱里,整个寝室狼籍一片,问,他们搜到钱包了没?回答说,没。我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朝大伙说,资本家压根儿就没有把我们当人看呐,谁有种敢陪我一起揍拉长那小子一顿去?大家刚才还叽叽歪歪满腹牢骚呢,一听我的话,竟全都噤若寒蝉了。妈的居然没有一个愿意的!这把我给气的啊……” “哈哈——”青海抿了口酒,“也须怪他们不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是并不十分熟悉的室友、同事呢?不是他们胆小怕事儿,而是他们实在舍不得那份安身立命的工作啊!” 蚂蚱接着说:“出外打工这么多年,我算是弄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人会心疼你,你只有心疼你自己!别奢望老板会有同情心,这帮混蛋,全他妈的是铁石心肠!发放工资的时候,他一个子儿也不会多给你,而且极尽吹毛求疵之能事,最善长鸡蛋里头挑骨头,旷工罚款、早退罚款、迟到罚款,事假病假还要罚款,这还不算,饭食简陋得不像话,价钱却高得吓死人,可以说,他们从来就没有拿我们打工族当人看的!” “不尽然吧?”青海半开玩笑半认真,“不是也有很多在外面打工的人返乡之时腰缠万贯神气十足的吗?他们都有扬言说,外面到处是黄金,只要你肯弯腰,就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还有人说,一个捡垃圾的到了深圳也能一夜暴富,金钱美女随心所欲,难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胡说八道的吗?” 蚂蚱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不排除那些暴然成功之人,但是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陈毅元帅的那句老话,创业艰难百战多啊!” “难不成像我们这样的没能够考上大学的农村青年当真是没有好的出路了吗?当真是注定只能被捆绑在黄土地上了吗?”青海神情激愤地反问道。 “这也许就是命运吧!”蚂蚱暗下脸来,“作为一个农民子弟,土地就是你的衣食父母,把地种好就是你的基本责任,你还要怎么样,当大官、发大财啊?大家不妨都撒泡尿照照自己,扪心自问一下,自己够格吗?” 青海叹息:“看样子小时候的那些个宏图远志是没法儿实现了!” 蚂蚱笑道:“也不用这么悲观嘛!你的理想虽不容易实现,然而我的理想到底是将要成真了!” “怎么讲?” “你想做个发明家,发明出一种可以亩产万斤的杂交小麦,并且发誓要赶超袁隆平100倍,让全世界的贫困农民都种植上,都能够发家致富,都过上小康生活——不是我打击你,你的这个计划恐怕穷尽一生也很难完成!” 蚂蚱来了精神,“我就截然不同了,我的理想是有一所气派的房子,娶一个美丽的妻子,干一份体面的工作,过一种舒心的日子。房子去年已经盖好了;妻子虽然尚没娶,不过也快了;工作早开始做了,薪水不少,还算体面。这种日子是我用智慧和汗水换来的,我自然会觉得实在和舒心。” 青海无话可说。也许蚂昨所追求的那种生活也是他所需追求的,也许他应当以蚂昨伙蓝本为自己绘制一副未来生活规划图来,也许他的理想并不是培育出亩产万斤的优良麦种以实现全民富裕而是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平静地生老病死、地老天荒。 *** 这场“花学会”过后不久,青海接到蚂蚱打来的电话:“你今天可以过来报名了,记住地点是,东城玫瑰路的地中海大酒店。” 青海听后一阵亢奋,回应:“行,行,我马上就出发。” 青海坐车来到地中海大酒店的时候,天已大亮,酒店门前停放着十数辆各色轿车,两名面色腊黄的保安在来回溜达,巡逻似的。青海步入了大堂,走近总台,问道:“我想找吴天亮,麻烦你传一声。” 值班的小姐年轻貌美,声音甜脆:“先生,你稍等。”随手拨了一串号码,然后冲着听筒:“二楼领班,吴天亮,快些下来,有人找。” 吴天亮是蚂蚱的本名,“蚂蚱”则是他们那帮朋友间流传开的一个绰号,这里是公共场合,他自然不能再唤作“蚂蚱”,否则不被同事们笑掉大牙才怪。 不多时,蚂蚱步履匆匆来到大堂,见了青海,笑逐颜开:“这么快就到了!把拖鞋换上,跟我去见马经理。” 蚂蚱引着青海一口气上了五楼,最左侧有间512客房,蚱昨说:“马经理就住这儿。”轻声叩门,里面果然有人应道:“请进!”蚂蚱就和青海一道推门而入。 面前的马经理四十岁上下,身材高瘦,面相温和,披着一件黑色睡袍,方睡醒的样子。蚂蚱简略说明来意,马经理便打量了一眼青海:“交给你按排好了。我也没啥好交待的,懂点规矩,别出什么乱子啊。” 蚂蚱点头:“知道知道,请马经理放心,这是我的结义兄弟,我最了解,人品才学都没得说,我保证他一定不会给你惹什么是非!” 马经理将信将疑:“莫要这么早给我打包票,出了什么事儿我拿你是问!” 马经理一摆手,蚂蚱立马和青海恭身而退。 蚂蚱:“成了,马经理已经同意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在二楼客房部干,有我蚂蚱在,没人敢欺负你!” 一句话把青海感动得心里热乎乎的,好似生了火一般。 在二楼客房部,蚂蚱告诉青海,原来有八个服务生的,现在加上你,一共是九个。当然我是领班,不包括在内的。而且除了你之外,其它八人各有分工,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按部就班,互不干扰。 关于作息时间,蚂蚱:“务必要严格遵守。每天二十四小时班,一天一休,从来如此。” “一日三餐和临夜休息呢?” “无须多虑,到时自知。” “眼下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跟着我来。” 蚂蚱前面带路,青海尾随其后,二人倾刻回到了一楼大堂。靠近大堂,男左女右,皆是浴室,放眼望去,隐约有蒸气缭绕盘旋。 蚂蚱:“走!先洗个淋浴去!” 牵着青海的手,推开了男浴室的门,扑面而来的一束凛冽的水雾,两个都不由打了个寒噤,随之大脑沉闷闷的,有种强烈的要脱去衣服跳入水池游弋一番的冲动。 服务生阿长是个个头高、脑门大、身板薄、年岁小的男孩子,一副清秀的娃娃脸可以媲美林志颖,笑起来酒窝显见,特别好看。他认得蚂蚱,他总爱把蚂蚱喊作“亮哥”的,他说:“亮哥,洗澡啊,我记得你昨晚刚洗过的呀!” “是啊,”蚂蚱说,“可我怎么没有什么记忆啊?” 阿长嘿嘿一笑,“别逗了亮哥,咱店的员工无论哪一个过来洗澡我都有记录的,店里的规定你知道,我是一丝都不敢马虎啊!” “你小子能耐了啊,”蚂蚱随即表示,“我理解你的难处。这不新来一个同事吗,马经理让我拾掇拾掇他,我闻他一身臭汗味,出于维护本店形象起见,领他过来清洗一下身子,这要求也不算太过分吧?阿长,你以为呢。” 阿长迟疑了一会儿,拿眼扫描了一下青海,青海抱之以友好的一笑,阿长说:“成,你们进去吧,我不给你们登记了,不过不要搞太长时间噢!”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心里有数。”蚂蚱扮个鬼脸。 阿长:“服了你了。”打开一个闲置的保险柜,叫蚂蚱和青海脱下的衣服搁了进去,然后上锁锁上,再把钥匙交给蚂蚱:“这个拿好,财物丢失,概不负责啊。” 蚂蚱笑道:“咱俩谁跟谁呀,我还能信不过你?!”尽管口里如此说,右手还是伸了出去,接下那串钥匙。 第24章 洗罢澡后,二人顿感浑身舒泰,飘飘欲仙,倒宁愿一生一世便这样躺下,最好永远也不要醒来。穿好衣服,蚂蚱说:“我是没半点力气了,还好今天我休假,咱们到二楼大厅眯会儿去!”就对阿长讲:“兄弟,打搅了啊,改天请你吃麦当劳,回见!” 拉着青海悠然来至二楼。二楼是以楼梯口处的卫生间为分水岭,左面是入住客房,右面为休息大厅,蚂蚱向正在值勤的下属们打了声招呼,然后找了个床位仰面躺下,“你也来瞌睡会吧。” 青海:“哦。”靠着蚂蚱亦有一张无人床位,俯身躺了下来。 青海前后左右地瞅了瞅这休息大厅,发现它的面积足有一个标准的篮球场那么大,后来青海又仔细数了数,前前后后一共摆有一百零八张床位,青海总算是开了眼界,从小到大也下澡堂洗过不少回澡了,可是却从未见过像今天这般气势的,青海想,自己到底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啊。 再环顾一下室内富丽堂皇的装修,宁静高雅的布置,一尘不染的清洁,再联想一下自己的村庄自己的家庭,心中便不由阵阵纳罕。 瞟了一眼悬挂在吧台上方的高级水晶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早晨九点十一分四十三秒,青海想,它要比葛兰买给我的那块电子表要精确多了,但是千里送鹅毛礼轻人义重,他至今还是非常感念葛兰的那份仁义的。也不知何时再能够与她重逢。 想到葛兰,心中顿生无限惆怅。 旁边的蚂蚱已经鼾声大作了,而此时的大厅人迹寥落,蚂蚱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也应该美美的大睡一觉了。吧台里的两个服务生在玩拖拉机,是他以前也常玩的一种纸牌游戏。青海想,他们也真够胆大的,万一被经理逮个正着,估计八成得挨上一通斥责,然后扣除一部分工资。 掰着指头算算,距离春节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青海想,我至少可以干上一个月,我至少能够挣到五百块,今年过年我是不会再囊中羞涩了。我要自己支配这些钱,给妈妈和小水买些漂亮衣服,对了,还有葛兰,我想她们一定会感到意外的惊喜。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啊,我很爱很爱她们啊! 周小麦?周小麦算不算一个呢? 算了吧,人家跟咱不是一个世界的,多想无益,不想她也罢。 青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间凌晨了。第一感觉是饿,饥肠辘辘,头脑昏胀,而身旁的蚂蚱已浑然不知去向。 大厅门边立着个体型微胖的男服务生,身板挺直,双手相交于腹下,很专业的样子。青海上前问道:“打扰一下,有没有见到蚂蚱去哪儿啦?” 服务生似乎没有听明白,反问了一句:“谁?什么蚂蚱?” 青海醒悟过来,慌忙改口亡羊补牢:“是吴天亮,吴领班!我找他是有急事儿!” “他呀!”服务生伸手朝后一指,“里边拉屎呢!” 青海道了声谢,拐进男厕所,看见蚂蚱一个人坐在马桶上,手中夹着烟,表情却千奇百怪。 青海:“干嘛呢你这是?我寻你半天啦。” 蚂蚱慢条斯理:“排泄很爽,抽烟也爽,一边排泄一边抽烟,就更爽啦。你也来一支吧。” 青海:“上面规定不让抽烟吧。” “不是不让,而是禁止。”蚂蚱纠正说。 青海:“那你还抽?” “这不没有上面的人嘛,就咱俩,抽一支,没事的。” 青海举棋不定地接下了蚂蚱递给的一支阿德门牌香烟,打着火猛吸了一口,感觉很呛,同时有些飘飘然。 蚂蚱过足了烟瘾,就起身提起裤子:“走,带你吃饭去!”开门欲出,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正待口出狂言,发现竟是马经理。随即使眼色给青海,让他丢掉烟头,但是不幸的是,晚了一步。马经理一目了然地看到了青海手中捏着的即将抽完扔掉的烟头,而且一旁的马桶下方几只烟蒂赫然在目,人证物证俱全,他们再作解释,已属多余。 马经理放弃了大便或是小便,面色严峻地虎视着蚂蚱,“郑青海新来的,我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就不追究了。你吴天亮,回头写一份检讨书,准备五十块钱的罚款,一并交上来。” 蚂蚱不敢有丝毫的抗辩和怠慢,迭声道:“好好,我这就去办。”面向青海,“愣着干啥,还不快走!”绕过马经理,领着青海去了。问吧台里要了张废纸,三下五除二,一蹴而就完成了检讨书,然后翻出五十块人民币,找到马经理毕恭毕敬呈交给了他。此事才算完结。 蚂蚱:“真他妈的虚惊一场啊!” 青海感到身受。 三楼的右半部分是客房,左半部分是餐厅,二人就在餐厅精心就餐。酒店对员工的承诺是包吃包住,因此无论你吃多吃少都是免费的,当然也由于这个缘故,伙食的质量便有点差强人意。馒头稀饭,豆角青菜,皆为素食,不沾半点荤腥。 不过青海认为,与民工老蔡做的那些工地饭菜相比,这时算是人间天堂了。 吃了个肚皮鼓账之后,蚂蚱问:“几点啦?” “夜里一点多了吧。”青海也不太清楚。 “是想继续睡觉呢,还是做点别的什么?” “饶了我,我实在是一丝睡意也无,精神百倍啊!” “那么咱就逛逛夜市去,你以为何如?” “正中小弟下怀。” “事不宜迟,马上行动!” “我没带银子呵。” “我今个儿真不走运,吃什么玩什么全包在我身上得了!” 大街上清清冷冷,看来这座城市里不习惯夜生活的人还是占有大多数。街灯鬼魅似的昏黄,偶有一对情侣游荡在视野里,搂搂抱抱,打情骂俏,毫无忌惮。 冬日的夜,荒芜而清冽,流动而静默。 望着四周模糊而步履匆匆的身影,青海也觉得头顶的霓虹灯有些恍惚和迷离。 *** 龙哥没有善罢甘休。龙哥认为葛兰是无论如何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的。上次在郊外的黑屋里没能那啥成葛兰,龙哥是窝了一肚子气的。刘大志这个“半男人”真是可恶,自己的那个不行,却打肿脸充胖子地英雄救美,阻止别人不要那个。如果不是其时手头缺钱,龙哥真想先做了葛兰,然后顺便把碍手碍脚吃里扒外的刘大志也做了。 龙哥虽然觉得自己不是那种睚眦必报之人,可是关于葛兰这档子事儿,他归根到底是咽不下那口气儿。不过龙哥还是比较信守诺言的,拿人钱财,给人消灾,既然刘大志出了大钱,又说了软话,再主动去找葛兰的麻烦便显得有些背信弃义和不丈夫,他龙哥从来说一不二的,他也不愿意做那种受人腹诽的小人。 然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待他欲放弃耍弄葛兰取消复仇计划的当口,葛兰自己却送货上门了。 这事说起来真是无巧不成书。龙哥原来入行混社会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陶醉的女孩子,名子很特别,长相更特别。妖娆得不行,使人一眼看不去就产生一种欲干之而后快的冲动。性感而风骚。龙哥很快就被她迷惑得神魂颠倒、七荤八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所属的帮会的名称叫小刀会,当然与历史上的那支同名帮会天差地远,不可同日而语的。 龙哥当时也不叫龙哥,“哥”这个称呼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叫的。有了一定的身份地位了才可以叫,龙哥当时并不具备相当的身份和地位。 那时的小刀会会长叫做杨天伟,大家都喊他伟哥。而女孩陶醉便是伟哥的人。伟哥的人谁敢动,谁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龙哥当时还是帮会里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罗,老大的马子他自然不敢动手动脚,他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但是龙哥的确已经深深喜欢上了那个扮相入时的女孩,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暗暗发誓:终有一天我要得到她的身心。男人不怕不上进,就怕没有上进的动力。有强劲的原始动力,天下事便如履平地般迎刃而解,无一能够阻挡其前进的步伐,而且后劲十足。 龙哥有了陶醉作为动力,开始了他血战沙场傲视群雄的戎马岁月。几经杀伐,几经血泊,龙哥苦尽甘来扶摇直上,并且后来居上,轰了伟哥取而代之,做了小刀会的第一把交椅。 没有人可以跟他争老大,自然也没有人可以跟他抢陶醉,女孩顺利落入他的怀抱,龙哥的经年夙愿总算如愿以偿。 这一年,龙哥二十二岁。 高学涯的蓦然出现是龙哥意料之外的事情。陶醉经常到高学涯那里做面膜的,有一次她也拉着龙哥去了一趟,龙哥当时想,一个大老爷们儿皮肤粗糙点有什么干系,又做的得哪门子面膜来?! 不过陶醉一撒娇,他便心软了,硬着头皮就陪着去了。途中陶醉告诉他,那家美容院的老板是她的一个好朋友,她在他那儿做一般都是打七折的。 龙哥就顺藤摸瓜,表示心疼:“以后可不能为了省下这三折的钱而委屈了自己啊,龙哥我有的是银子。” 陶醉却笑了,刮了一下龙哥的鼻梁,“净知道吹,你的那点破摊子我是一清二楚的,银子呢,掏出来我过目一下先。” 龙哥当场就掏出一沓明晃晃的纸币来,“这是什么玩意儿呀?瞎子!” 陶醉一把夺过,鲜红的嘴唇迅即贴在了龙哥的舌头上。 第25章 龙哥第一次见到高学涯,便认定了这个男人不寻常,甚至有些神经质。高学涯相貌英俊说话却嗲声嗲气,娘们似的。龙哥觉得很不爽,然而陶醉却对他客客气气的,这让龙哥觉得更不爽。从美容院返回的路上萌发出一种要痛扁高学涯的念头。 后来想想,还是罢了,他毕竟是陶醉的朋友。第二次陪同陶醉来这家美容院,龙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高学涯这次对他是热情得要命,而对陶醉却冷淡得不行。这一度让龙哥觉得匪夷所思。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皆是如此。龙哥想,我与他姓高的非亲非故,他干嘛这般讨好我?想得多了,龙哥也觉得此事有点蹊跷和不可解。 后来陶醉再请他陪往,他是好说歹说也不去了,他需要静观其变。他指派了一个小兄弟跟踪着女友,看看到底是谁在耍花样,高学涯葫芦里卖的到底是啥药。 先几次并无任何结果,可是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小兄弟终探得情报,找到龙哥:“龙哥,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龙哥说。 “陶醉小姐与那个高老板的关系有点鬼祟。”兄弟说。 “噢?怎么鬼祟啦?别卖关子了!”龙哥说。 “是,我今天侥幸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兄弟说。 “都说些什么污里八糟了?”龙哥问。 “是这么个情况,”兄弟开始了长篇累牍,“我所在的那间按摩房与高老板的办公室是邻居,我听到高老板说,陶醉小姐为何老粘着我不放手?陶小姐说,你不给我钱,叫我如何能放手。高老板说,我已经给你不少钱了,你这女人怎么不知足啊。陶小姐说,我现在的男朋友你知道的,他可是黑社会的,他要是知晓了你我不清不楚的关系,你猜他会怎么做? “高老板说,你莫恫吓我,我不是三岁小孩子。陶小姐说,话我是撂这儿了,拿不拿钱悉听尊便!高老板说,不莫要咄咄逼人好不好,我求你了。陶小姐说,没有人会逼迫你,你自己捅的窟窿自己补上。高老板说,最后一次,你要多少吧?陶小姐说,二十万。高老板说,妈的你心也忒黑了,我哪来那么多钱! “陶小姐就不吭声了,好象转身要走的样子,接着可能是高老板拦住了她的去路,二人竟厮扯开来,之后忽然就停止了所有的声响,而此时一位服务小姐恰好敲开了我的房门,我怕她心存怀疑,便连忙收起了耳朵。” “后来呢?”龙哥问。 “后来我觉着也探不出什么所以然了,就收拾一下回来了。”兄弟回答。 “后来呢?”龙哥问。 “后来就回来了。”兄弟回答。 “干得不错!”龙哥,“今天晚上我带你去不夜城泡马子。” 兄弟脸红道:“人家才十七岁,还是未成年人呢。” “呃,”龙哥,“那算了。就请你吃北京烤鸭吧。” 兄弟急了,“不,不,鸭小马大,鸭没马好吃,我还是去吃马吧。况且我都吃了那么多年的鸭了,可是还没有尝过马的味道呢!” 龙哥笑不出来。他决定亲自去探探班。他去找高学涯,高学涯不在,他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事情可能出了问题。他质问店里的员工,都回答说不知道或不清楚。 他觉得事情可能出了大问题。他派人四处寻觅高学涯和陶醉的影子。当天晚上,事情了端倪,一位下手报告说,他隐约看到了陶小姐和高老板驱车进了九月饭店,四星级的。他马上率领一帮黄毛直奔九月饭店,当他询问半小时以前是否有一位身才高大的男子带了一位秀美靓丽的女子入住此店时,大堂小姐委婉地告诉他,有,包下了314房间。 他们火速来到了314,房门关得是密不透风,他先轻声叩了几下继尔高声叫了开来,可是里面仍旧毫无反应。他急了,令兄弟们合力撞开了房门,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幕却令他永世难忘。 高学涯凶神恶煞地勾住陶醉的脖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紧紧箍在陶醉的咽喉上,而且正在一点点地往里收,似乎要置之死地而后快。并且此时的陶醉已经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优雅风度,蓬头垢面,形容枯槁,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看来先前是喝了不少酒,而且打了一场架。龙哥当即一个呼哨,众人恶虎般围扑了上去,高学涯就被打倒在地,四肢乱舞,歇斯底里。陶醉一头栽在地板上,呼吸短促而微弱,不过看样子这一遭阴曹地府到底是没能去成。 龙哥指着高学涯,怒气冲冲地骂道:“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妈的老子的女人也敢碰,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当真是活腻歪了不成?” 这场以强欺弱的围剿并未能持续多久,九月饭店的大堂经理是打了报警电话,警察们招之即来的速度使龙哥们有些措手不及。结果连同当事人高学涯和陶醉在内,都被扭送进了警局作调查。 事件最后的处理结果是,龙哥无条件赔偿了饭店里的所有有形损失,高学涯被治安拘留了十五天,而陶醉作为此案中的唯一受害者,则被送到了官方医院做治疗,不过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她竟在免费住院期间偷偷地跑了出去,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至于出走原因,至今是个迷。 高学涯出来之后,龙哥找他作了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龙哥:“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泡我女人?” 高学涯:“他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才对。” 龙哥:“你们以前认识?” 高学涯:“岂止认识,三年前她就是我女朋友。” 龙哥:“怪不得!那你为什么后来又甩了她了呢?” 高学涯:“应该说是她甩了我才对。主动权是在她的手里。” 龙哥:“为什么?” “我什么都跟你说了吧,”高学涯了回忆道,“我们当时尽管已做了有一年多的恋人,可是我从没有和她那个过,一次都没有。有几次她主动要找我做,都被我严词拒绝了。不是我不想做,是男人都想做那个的,因为我以前做那个的时候老失败,老被对方讥笑和轻蔑,我是怕我会再度失败,所以我一直畏怯那个,远离那个。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吧,我开始对女人渐渐提不起兴致来,并且我越来越喜欢眉清目秀的小白脸男人来,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奶油小生吧,我觉得他们是要比那帮世俗的女孩子更会体贴人。慢慢的,我疏远了陶醉,而她也受不了我的性无能,终于一天,她对我说,分手吧。我说,分就分,没你我照过。于是就分了——可是并未能分彻底,几个月之后她找到我,说她已混得没钱花了,求我救济一下。 “我说行,就掏给了她两千块钱。我以为自此而后会相安无事的,不曾想,一周不到,她竟又跑来了三次,前两次是没找到我,最后一次见着了我,开口就要一万块。我问她你是不是常在外面吊男人啊,怎么花钱跟流水似的?她一个字也不回答我,只是突然把头低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动了恻隐之心,再次解囊给了她所需的钱。 “从此以后,她是一发不可收地跑到我这里来哭穷,而我基本上每次都满足了她。后来我觉得老这样子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的美容院尽管生意红火,但也不是银行、国库,如果无限制地透支下去,早晚会有亏空的那一天。 “我想好了,我得与她彻底划清界限。我对她说,我最后给你一笔钱,咱俩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亏欠,行不行?她说行。我当即甩给了她五万块,她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我如释重负地想,这下好了,她是不会再来缠我啦。 “谁知事情过去了不到半年,她又阴魂不散地找上了门。也就是前段时间吧,她频频出入我的店门,抱怨说没钱花了新任男友太吝啬,这次她问我要二十万,说给了她这个数后她就立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而我是无论如何不肯再相信她了。 “我怒不可遏,我动手打了她,我把她弄到九月饭店,我已经有了亲手杀死她的意念。我将她灌醉,我掐住她的脖子,她就拼命反抗,而我早失去了理智,心中只盘桓着一个念头:杀了她,斩草除根!后来你们就跟过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再赘言了。” 龙哥:“有没有怨恨我夭折了你们的好事?” 高学涯:“没有,从来没有。其实我是喜欢你的,你知道。” 龙哥奇怪:“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啦?” “你哪里都好,”高学涯柔情似水,“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甚至每一根毛发都值得我喜欢。” 龙哥想,完了,这家伙是彻底无可救药了。打他一顿没必要,不过他很有钱,利用一下总没坏处,这个变态狂!龙哥换了另一副颜面,“为了我,你愿意付出一切甚至不惜以生命作代价吗?” 高学涯:“我愿意!” 龙哥就笑了。笑得特诡异。 第26章 龙哥取代了女友陶醉而时常陶醉于高学涯所经营的七里香美容院里。有一天他发现了葛兰。其实葛兰在这儿工作那么长时间,龙哥是一直不曾注意到她的。她太不显眼,不像小春那么地张扬和出风头。 平时大家都穿上了工作装,看上去都千人一面的,除非相貌特别出众不然无人会问津你的。龙哥那天不经意地认出了葛兰,内心一阵窃喜。他想,这个小妮子是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了。 一般情况下,龙哥和高学涯在一起的时候,是尽可能不谈论女人的。他知道,高学涯是非常小鸡肚肠的,他眼里容不下沙子,他常常以女人自居来着。当然,高学涯也有他的聪明和狡猾的一面。他对龙哥说,你可以在外面花天酒地沾花惹草,不过最好不要让我看到,假如被我逮着了,我会先杀了那女的再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龙哥想,人说最毒妇人心,看来高学涯的心不知比妇人们要“毒”出几多倍。当然龙哥是不惮他的,龙哥掌门的小刀会虽已解散经年,但手底下还是有不少兄弟甘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龙哥最最担心的其实是刘大志,他嘴上不提说,心里却很亮堂。 这天龙哥又来到了七里香,并且指名道姓要葛兰为他按摩,葛兰责任在身,不得不去。恰如葛兰所料,过程中龙哥的手脚开始不安分起来。 后来,龙哥索性不再装腔作势、拖泥带水,就猛然翻身跨在了葛兰身上,今天高学涯不在,他想他是“玩”定了葛兰。 葛兰挣扎、扑打,声嘶力竭,可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房门被关闭得严丝合缝,门窗玻璃都是带有良好的隔音功能的,而且今日龙哥喝了点烂酒,酒能壮胆,他是更加的无所顾忌、为所欲为。葛兰渐渐筋疲力尽、口干舌燥,渐渐放弃了抵抗。 当龙哥的武器长驱直入攻破她的最后防线的时候,那一刻,她哭了。哭得很放肆,放肆里更多的是伤心和无奈。她觉得自己对不起生她养她的父母亲,对不起菊姨,对不起青海,甚至对不起刘大志。她为自己悲哀,她作为女孩的第一次竟然葬送在一个地痞流氓手中! 龙哥临走的时候,信手甩给了她几张百元大钞:“真没有想到你她妈的还是处/女之身,以后遇到什么麻烦了尽管来找我,龙哥一律帮你搞掂!哈哈,爽!” 葛兰静静地望着头顶上面的天花板,她的眼睛里不觉都溢满了泪水。她回想着成长中的点点滴滴,父亲的乖戾,母亲的慈祥,菊姨的无私,青海的质朴,以及刘大志的执著,张姐的冷血,小红的世俗,龙哥的奸邪——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眼角泪如雨下。 她不想动弹了,她似乎突然间明白了许多道理,她似乎突然间成熟了许多,她想,人生真是好无奈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春出现在了她的身边,脸上带着歉意,帮她穿好了衣服。她欠起身子想表达点什么,小春却抢先说:“我都知道了。你也不用想不开,我早说过,这种事情不稀罕,尤其是在咱们这一行业。” 葛兰难过地咂了咂嘴,眼泪已经将胸前的衣襟洇湿了一大片,她想再哭一场却怎么也挤不出眼泪了。 小春:“哭泣是没用的,光哭能挽回失去了的贞操吗?女人嘛,都一样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林黛玉不比你漂亮比你金贵么,还不照样哭死了!” 见葛兰不搭话,小春:“不屑瞒你,店里的好多姐妹早就做起皮肉生意了,你看她们成天又是镯子又是项链的攀比,她们哪来的本钱?就那点可怜兮兮的工资能供得起她们?不说别人,我小春也是要偶尔接一下客的,我一没文化二没靠山,在城里怎么混法,只有出卖自己的色相了。作为一个女人,谁不想找个好男人轻轻爽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难啊!” 今夜无月,天气冷得可怕,葛兰淌着夜色回到了家里。姨姨很快张罗了晚饭,喊叫葛兰,葛兰却躲在卧室里不应。相册里夹着一张青海的照片,青海盘腿坐在高高的草垛上,两边是高耸入云的白桦树,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 青海头发被风吹起,凌乱得遮住了一只眼睛,青海伸手去撩,脸上写满了灿烂,相机就按下了快门,这一幕被定格了下来。葛兰细细端详着相片中的青海,她觉得一切都恍如隔世,都不再那么逼真。 葛兰想,青海如果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他会不会一怒之下不爱我了,嫌弃我了,甚至瞧不起我了呢?青海是个农村人,在她的意识里,农村人都很保守的,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作风问题,更是忌讳得要命。 青海能接受我的并非处子之身的现实吗?青海的家人又会如何看待我呢?我要不要向父亲和菊姨倾诉一下自己的不幸呢? 不能想了,不能想了,再想脑袋非爆/炸不可的! 菊姨轻轻启开了她的房门,悄悄地坐在了她的身边。菊姨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和、悠长、有磁性:“兰兰,该吃饭了,鸡汤都为你煲好了。” 葛兰听到如此亲切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妈妈的身旁,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的一声,泪水决堤似地奔流而下。她一下子扑进菊姨温暖、宽厚的怀抱里,她失魂地叫道: “妈妈!妈妈——” 这一夜,葛兰向亲爱的菊姨哭诉了自己的哀痛和悲伤,她渴求着菊姨的谅解和帮助。她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菊姨安慰她:“一切都为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件事情小春未能守口如瓶,不久高学涯和刘大志都分别得知了其中的根根梢梢。龙哥的行为激起了公愤,大家若是同心协力群起而攻之,他就准得玩完了。 先是高学涯,他是在龙哥跟前大闹了一场,他戳着龙哥的鼻梁:“你找女人我不反对,你在我这里找女人却是不行!我对你是百般思、千般爱的,可是你呢,你究竟回报给我什么啦?!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玩弄别的女人,而且这女人竟还是我的员工,你良心叫狗吞了!你以前的旦旦誓言都跑到哪里去啦?你给我的承诺猴年马月能够兑现?你说!” 龙哥无言以对。 龙哥在高学涯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回到了自己的根据地却也未得安宁。刘大志不惜砸锅卖铁,出钱收买了龙哥麾下的所谓亲信们,教他们反戈倒向,纷纷把矛头指向了龙哥。龙哥被当场擒住,龙哥怒了,就破口大骂黄毛们狗咬主人忘恩负义,一个黄毛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有钱我们就仁,你没钱,我们当然就没义!有钱好啊,有钱能使磨推鬼呢。” 刘大志从幕后走向了台前,咬牙切齿:“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碰葛兰,那个女孩我喜欢,可是你偏偏充耳不闻,拿我的话当放屁!古语说的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今日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 左肘微抬,一柄明晃晃的柳叶刀就迅疾插向了龙哥的双腿之间,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叫,龙哥的弟弟便算彻底结束了自己的使命,不幸英年早逝了。 刘大志并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惩罚了万恶的龙哥之后,他负荆请罪来找葛兰,而此时的葛兰已经辞去了七里香美容院的工作,正呆在家中休养身体。菊姨礼貌地把刘大志迎进了门,刘大志嘴甜,左一句阿姨右一句伯母叫得特欢畅。而葛兰却面无表情地观看着刘大志的殷勤和热忱,反而觉得这是一种品格的体现,便有些不怎么讨厌这个男人了。 菊姨为刘大志沏的茶,刘大志借花献佛地捧给了葛兰,葛兰迟疑片刻,却也喝下了。刘大志喜不自禁,口里就对上次的龙哥事件内疚得不行、自责得不行,“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好好保护你的,然而你还是被龙哥伤害了。龙哥那狗日的太可恨,我已替你狠狠教训了他。” 葛兰缄口不语,刘大志是急得满头汗出:“兰兰你怎么不理我啊,有什么气儿你全出在我身上,我刘大志身板硬实,承受得来。兰兰你千万不能想不开啊——” 葛兰缓缓开口了,有气无力:“上回在城郊黑屋,我要被龙哥们侮辱的时候,是不是你及时出手相救的我?” 刘大志却埋了头,似乎想避开这个话题:“都是些陈年旧账了,还提它做甚!” 葛兰心里有数了。她忽然觉得刘大志这个人不但不坏,而且还有点可爱了。 第二天,葛兰早早起了床,再开窗户时,窗外已是白雪皑皑。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姗姗来迟。深呼吸一下,空气清新而凛冽,大地万物像被披上了一层层漂白的外衣,极目望去,一派银装素裹。瑞雪兆丰年,生活似乎又出现了新气象。 第27章 葛兰觉得,自己虽然残缺了一些东西,但还不至于死。如果生命消亡了,那么一切希望也便无从谈起了。她的当务之急是,重新找回自己。 今天是周末,父亲和菊姨都休闲在家。楼下已然聚集了好多孩童在快乐玩耍,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玩得很是不知疲倦、热火朝天。 葛兰想,孩子们的世界是无邪的,纯粹的,天真烂漫的,一如天地间最洁白的雪花。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童年好象并没有出现过如此轻盈,如此透明的雪花,她的童年是被一阵阵汹涌澎湃的黑雨所淹没,记忆里反复堆叠的画面是父亲暴跳如雷踢打母亲的情景——想到这里,她伤感极了。 不过现在好多了,因为一切过去了。父亲没了以前的那般暴燥,菊姨却和以前一样的贤惠慈爱,青海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开心地工作着,就连刘大志也变得沉稳和知书达礼起来,在她感觉生活快要因为龙哥而绝望的时候,她又分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真是造化弄人啊!她这样感叹着。 她想明年吧,明年一定行出去闯闯,看一看外面的花花世界。如果一个人一生都呆在一个地方生、老、病、死,那实在是一件无趣和没有意义的事情。但是如果真的决定外出打工的话,要不要和青海并肩一道呢?这是个问题。 刘大志就不去管他了,随他怎么闹腾吧。自作多情的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还有,自己被污的事情要不要如实告知青海呢?这也是一个问题。不行,得暂时隐瞒着他,不然以后相处准得龃龉不断、后患无穷不可。 正胡思乱想着,菊姨喊叫她的名子:“兰兰,有你电话!” 她猜测着接下听筒,电话那头不是郑青海,也非刘大志,而是她一个遥远的高中女同学。同学确认了是葛兰的声音之后,耸人听闻地说:“葛兰,你还不知道吧,尚小雨死了!” 葛兰吓了一大跳:“什么?尚小雨死了?天方夜谭吧!” 同学一字一顿:“不骗你!尚小雨她真的死了,是被火烧死的!” 葛兰脑海里迅速搜索着有关尚小雨的所有信息。 尚小雨,十七岁,家住南城文竹街,和葛兰同窗三年,一直是很说得来的朋友。相貌娇俏,模样可人,素有“校花”之称。性格开朗,能言善辩,曾在市里举行的演讲比赛中拿过亚军的。而且人缘也特别好,又懂事善良,因此即使像葛兰这样封闭木讷的人,都能与之打成一片。高考败北后,便不明了去向。 她是葛兰在校期间交往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而且是相当亲密的一个。突然之间听到她死了的消息,这让葛兰无论如何不能坦然接受。 葛兰高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是怎么死的?可不敢信口雌黄的,要遭雷劈的!” “吓!”同学说,“我有必要欺哄你吗?况且这又不是什么独家新闻,大街小巷早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的了,就你一人蒙在鼓里了吧。” “到底是怎么个回事嘛!”葛兰都快发火了。 同学这才娓娓道来:“尚小雨毕业之后,就随她姐姐尚小芸去了深圳打工,到达那里以后,二人租了一间简易的民房安顿了下来。她们所在的厂子是家生产半导体收音机的老字号工厂,姐妹俩每人每月可以拿到一千来块工资,除去吃饭、穿衣、交房租,一个月下来还能余下几百块,姐妹俩打小简朴,不会乱花钱,就一点点积攒起来,留作将来置办嫁妆用来着,也可谓用心良苦了。谁料这种稍显安定的环境维持了不足四个月,一个男人的出现打乱了她们原有的生活规则。 “这个男人就是黑龙江。当然黑龙江不是他的名子,而是他的籍贯,只是大家都这样子叫,入乡随俗,小雨和姐姐也便这么叫了。黑龙江和她们在同一个车间,而且不久提拔为了班长,也不知从何时起,黑龙江和姐姐恋爱了。 “黑龙江这人长得壮实、粗糙,又油腔滑调,爱讲笑话,很是招周围的女孩子们喜欢。可是小雨却莫明其妙地厌恶他,认为他圆滑、没谱、靠不住。姐姐和他拍拖,小雨虽然不太支持,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反对,毕竟恋爱是自由的,姐姐也许有她自己的想法。黑龙江开始频繁地幽会姐姐小芸,地点有时在附近公园,有时在男工宿舍,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她们租住的那间民房里。原因无他,公园得交钱,宿舍不方便,黑龙江是个十足的吝啬鬼,他自然不肯出钱请姐姐看电影或是住宾馆的。 “每次他们的幽会,都会给小雨的生活带来诸多不便,这是想当然。黑龙江见到小雨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小雨,你先出去溜达会儿,我跟你姐有点事情要做。小雨明白事理,知道他们要做的什么事情,就一声不响地避了开去。每逢她回来的时候,她都会看到黑龙江和姐姐衣衫不整精神萎靡的模样,甚至有一次她回来的为时过早,推开门之后却发现二人还在嗯嗯啊啊,她是脸羞得通红,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的。而此时的黑龙江却不以为忤,嘿嘿尖笑了几声,然后抽开身体,理直气壮地走掉了。空留下姐妹俩的高度尴尬。 “后来黑龙江越发肆意妄为,有回居然当着小雨的面剥了姐姐的衣裳,这还不算,他喜新厌旧得陇望蜀,竟又打起了小雨的主意。这天趁姐姐小芸不在,黑龙江强行欺负了小雨,小雨人小力薄,又哪里是他的对手?之后小雨想到了自杀,她想以自杀来祭奠自己曾经的清白,然而没能成功,安眠药倒是吃下不少,可是在姐姐的及时发现及时送往医院的抢救下,她奇迹般地好转过来。 “捡回了一条性命,她却从没想过要鼓起勇气好好活着,她千方百计地要报复黑龙江。经过无数次的失手、失身和失败,最终她得逞了。她把一桶汽油浇在了正在熟睡中的黑龙江的被褥上,然而拧开打火机,瞬间火光四起,黑烟弥漫,黑龙江魂飞魄散地醒了来,极欲逃离却被小雨阻下,二人撕缠开来,滚成一团,结果火热加剧,蔓延扩展,二人皆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葛兰惊讶地说不出话。这怎么跟电影或小说中的情节差不离呢?现实生活中难道真有这种悲惨的事情在发生吗?一个美丽的花季小女怎么可以和一条猪狗同归于尽呢?黑龙江太卑鄙、太可恶了。 同学接着说:“这件事情过去以后,姐姐小芸都哭成了泪人儿,不过着实没办法,人死不能复生啊。事情通过人口传播,很快便传到了家乡父母耳朵里,姐姐觉得丢人现眼,没脸见人,就卷铺盖跟了一个四川男人远走高飞了,至今下落不明。小雨的父母几乎是一夜之间痛失了两个女儿,内心悲苦自不必说,更不可思议的是,人们非但没有同情他们、安慰他们,还在背后戳脊梁骨,指指划划,说三道四。二老从此在人前是抬不起头了,也不知他们以后应该如何过活儿。” “流言蜚语害死人呐!然而尚小雨的尸骨又是怎样处理的呢?” “谁知道啊——”同学说,“不过据说埋在当地入土为安了,也有人说是被小雨的母亲带回了家。人都死了,谁还关心这些劳什子呀。” “举办葬礼没?我们同学中有没有前去参加的啊?”葛兰问。 “还葬礼呢!你还嫌这事儿丢人丢得不够大,还要广而告之地再丢人一次啊?!” 葛兰沉默了。 原来尚小雨是多么明媚健康的一个女孩子啊。她想起她的高中时代,她在尚小雨的怂恿下搬进了学校寝室,她和小雨同床共枕,常常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评论着班里的每一个男孩子。葛兰本是一个文静而内向的人,不过在那一阶段,她的言谈明显比往日增加了许多,锋芒毕露了许多。 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尚小雨。是小雨活泼的性格潜移默化了她。小雨和她一样,成绩都不是很好,不过都有在用心地努力,尽管后来两人都在高考中落败了,但都没抱有太多的遗憾。可如今两人分别了不过数月,小雨便已然香消玉陨、撒手人寰了,实在是可怜可悲复可叹,教人如何不伤感。 想着小雨的不幸遭际,再联想一下自己,葛兰的眼泪终于情不自禁地滑落下来。她在心底反复感叹,女孩啊女孩,为何你的命运是如此的短暂而悲凉?你何是才能自由地主宰自己?而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流光飞逝,红颜易老,当你人老珠黄青春不再的时候,又有谁能为你的爱情来买单? 葛兰想,罢了,管好自己的生活吧。破罐破摔总不是医治心病的良方,面对这个缤纷杂乱光怪陆离的世界,脚踏实地、勤劳智慧才是最好的致胜法宝。青海在酒店工作,我还要瞧瞧他去呢!噢,对了,父亲昨日给我置了部手机,摩托罗拉的,哼,看他这回不羡慕死我? 窗外又飘起了一阵细碎的雪花,再深呼吸一下,葛兰也觉得这天地有种纯净的空灵和幽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定认真地对待。 第28章 青海上班的第一天,蚂蚱形式主义地给他宣读了数十条酒店里的规章制度,要青海严格恪守,不得有违,其实也不过是走走场子罢了。领到了工作服,青海俨然已经成为此店的正式员工了。蚂蚱对他说,遇着了苛刻比较难伺候的客人,千万保持镇定,不能慌乱,更不能随便跟客人吵嘴、干仗,否则到时候你可能有理也说不清。 蚂蚱郑重其事地说道:“假如万一和客人闹翻了,无论谁的错,都是你的错;无认谁的对,都是你不对。此乃颠扑不破之真理,你要牢记于心。” 青海点头称是。 名义上的工作,其实并无多少实质性的内容可言。服务生嘛,顾名思义,搞服务的,有什么服务什么,容不得你挑三拣四的。青海一天下来,感觉疲劳极了。 什么也不做,木头似的立在大厅门旁,耗了一整天。偶有客人进来休息,就上前倒上一杯茶水。客人想看电视,就把电视机打开。客人要解手却不知洗手间在哪,就充当一下领路人的角色。客人要做脚部按摩,就跑去里间喊来按摩师。客人要离去了,就道一声先生或小姐走好。二十四小时便这么打发完了。 到了吃饭时间蚂蚱自会先言一声,然后拉上青海直奔三楼餐厅。吃毕之后回来继续站点,也是不紧不慢的。蚂蚱介绍几位同事给青海认识,“这是小李,那是小张,这是小孙,那是小王。” 青海问有没有女同事,蚂蚱:“有啊,客房部的小梅和小芬,都是个顶个的大美女啊。” 蚂蚱的语气夸张,青海觉得好笑,便笑了。 青海平素不太爱讲话,和其它同事相处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闷不吭声,自顾自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会干什么干什么,不耍滑、不偷懒、不挑剔、不抱怨,任劳任怨,乐于助人。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好人,勤恳而务实。并且因为他是高中生,学历上比他们略高一筹,所以大家都比较尊重他。 夜班的时候,蚂蚱说:“客人大都休息了,我们却不能休息,不过可以轮流守夜。上半夜我来守,你先睡吧,下半夜我自然会叫醒你的。”青海打着哈欠受之无愧地睡觉去了。 此时已午夜凌晨,大厅里很是安静,时有鼾声此起彼伏,青海感觉脚脚酸痛,寻了个无人床位,躺下就入眠了。被蚂蚱叫醒的时候,青海觉得困死了,看看时间,四点开外的样子,意犹未尽不得不打起精神交接班了。 蚂蚱:“我就睡下了,有什么事情别忘喊醒我。” 青海穷伸懒腰说知道了,你睡你的吧。轻脚走出进吧台,小王和小李弯曲着身子睡着了,他自倒了杯热水,咕噜喝下,还是觉得困,再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感觉好多了。敞开窗子,一阵冷风扑面吹来,当即打了个寒战,对面街道上已然黑灯瞎火,两旁的路灯明明灭灭,放射出荧火虫似的微量光芒。天和地都在深夜里沉寂了下来。 有客人喊叫服务员,青海循声走了出去,客人是要大便:“快点给我拿包手纸哟,晚了就来不及了!” 青海在柜台里一阵翻找,总算满足了客要的需求。离卫生间不远处也设置了一个柜台,客房部的服务生要站在这里值班,店里有规定,服务生只能站着工作的,因此跑遍楼上楼下,你是找不到一只椅子的。 青海看到小梅和自己一样睁着两只疲惫的眼睛无所事事地立在那里,就走上前去和她搭讪,“梅姐你困不困啊,能支撑得住不?” 小梅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浓眉大眼,头上扎着一个马尾。由于彼此都不太熟的缘故,小梅是没跟青海说过多少话,如今见青海这么关心地问她,她便笑着回答:“没事儿,我习惯了,我经常一个人熬夜的。” “你在这儿工儿有些年头了吧?”青海问。 “实不相瞒,两年了,将近两年半了。” 青海表示佩服:“你真坚强,换了我,早腻歪了!” “坚强个茄子呀,”小梅格格笑道,“如果有打条件的话,我早跳八回槽了!” 青海也笑,换了个话题,“梅姐你男朋友在哪儿发财啊,你们准备啥时候结婚啊?”小梅却不作正面答复:“你叫什么名子来着,吴天亮早上告诉过我,不过很抱歉,现在我忘了。” 青海一本正经:“我姓郑,叫郑青海,十二月二十四那天是我十九岁生日。” “那你喊我为姐,并不算吃亏,我都二十二了。”小梅说。 青海打趣:“你就是一十二岁,我唤你为姐也不吃亏了!” 小梅被逗得捧腹大笑,“青海你可真逗,我男朋友有你一半好,我就谢天谢地啦。” “我认你做姐得了,”青海话里有话,“你看,我又善良又老实,你只管昏天黑地地使换,我定然言听计、绝无怨尤!” “可是你自己说的啊,那好,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兄弟跟着姐混吧,姐是不会亏待你的!”小梅说。 “三生有幸。姐,弟我幸福死了。”青海开怀大笑。 早晨八点是交接班的时间,蚂蚱对青海说:“OK,我们可以轻松一天了。”先解决了早餐,然后来到四楼健身房打了会乒乓球,青海觉得疲乏:“不行,我得休息去,脑袋昏沉沉的,手腕使不出劲儿。” “我也有同感,一道儿吧。”蚂蚱说。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半,醒来后就去填肚子,然后又感到憋闷的慌,青海就提议出去透透气。两人在一楼大堂里换掉了拖鞋,并肩步出了酒店。 街上乱糟糟的,正值上班高峰期,刹车声、鸣笛声、吵闹声、吆喝声、小贩叫卖声、交警责骂声,汇成了一支无人指挥的大合唱。世俗生活由此可见一斑。蚂蚱将青海带到一家电子游戏厅。玩起了惊险刺激的赛车游戏,青海在一旁围观。 蚂蚱让青海也玩,青海:“小孩子才玩的东西,我才没兴趣呢!” “你最想做什么,此时此刻?”蚂蚱问。 “我想唱歌,吼一嗓子!”青海大声说。 “好家伙!”蚂蚱说,“早言语啊,我不唱歌也已经有很长时间!”拉起青海,走进左近的一处ktv,讲好价钱,两人在一间包厢里鬼哭狼嚎了起来。 青海比较喜欢听罗大佑和齐秦,因此今天点唱了不少,而蚂蚱偏爱陈星和郑智化,只听他用那粗糙的嗓门饱含深情地演绎《现在进行式》: 话越说越多,就越来越假 酒越喝越多,就越来越傻 钱越来越少,就越来越怕 社会越来越进步,人就越来越复杂 我的心越来越寒冷,找不到一点点温存 我的梦越来越危险,就像支票不能兑现 当脖子越来越酸疼,我一定是得到了落枕 当神经越来越迟钝,我已玩完了我的青春 我要打败我的命运,我的脚步不能停 就算身体已经不行,也要勇敢的向前进 我要战胜我的命运,我的努力不能停 就算脑筋已经不行,也要勇敢的向前进 …… 青海就在地中海大酒店工作了下来。也渐渐体会到了这里的世态炎凉、人情薄厚,可以说是一言难尽、冷暖自知。在二楼大厅呆了不足一周,便被调到一楼浴室跟着阿长做了一段时间。浴室的活儿要比大厅繁琐一些,尤其是晚上,前来冲澡的客人特别多,杂七杂八的应酬也就特别多。 他们都忙得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理不清个头绪儿。既要看管好客人的衣物,又得提前为客人准备好毛巾、浴液、肥皂、发露、牙刷牙膏以及大量一次性的内裤和浴衣,而且如果有客人买了柜台里的鞋袜和内衣的话,还要及时做好账单交到大堂收银员那儿,以便于统一的给客人结账和清算。 更有的时候,客人存放在柜台里的手机响了,服务生不得不代为接听,然后确定是找哪位,再转交给此客人。尽管麻烦,却是不这么做不可的,不然耽误了客人的大事,谁也负不了责任。 阿长曾向马经理提出浴室人手紧张,要求再添人马,马经理却说:“就你事务条子多!你们两人不也打理得好好的么,不也没出什么大的问题么,况且店里也实在抽不出多余的人力了,你们将就一下吧。”此事便宣告泡汤了。 阿长自我安慰:“没关系,凡事有益有弊,咱们俩悠着来,累是累不死人的。” 青海深以为然。客流高峰也就是介于晚上六点至十点之间,其它时间还是挺悠闲自在的。并且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青海每天都可以在浴池里大洗特洗一番,那感觉,爽极了。而且不再到二楼大厅去睡觉了,桑拿间里温暖如春,青海一觉能够睡到天明也无人打搅。那感觉,爽极了。 美好的东西总是消逝得很快,这种爽极了的感觉也难以幸免,并未能保持多久,便烟消云散了。马经理又把他调到三楼去做服务生,在众“生”的心目中,三楼的活计无疑是整个酒店里最苦最累、最吃力不讨好的。青海呆了不过三天,这种感觉就日益显现出了。 第29章 三楼领班唤作朱想飞,很少见的一个名儿,二十郎当岁,人很富态,个头也高,头发也长,平时说话泼妇似的伶牙俐齿、得力不饶人,毫无男子汉气概。小气鬼,爱算计,做人虚伪透顶,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青海十分讨厌他。 青海在朱想飞手下做事期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受人颐指气使、呼来喝去的种种憋屈、愤懑。与二楼大厅和一楼浴室截然不同,三楼餐厅的工作内容就像一个给饭店打杂的,端盘子、擦杯子、揩桌子、抹椅子,清理饭菜残渣,打扫墙壁地板,为客人点酒点歌,给厨师送水送茶,一天到晚就干这些,个中滋味,实难言表。 朱想飞这人极其不是东西,上班的时候,屁活不干,把事情统统交待给青海和其它几个服务生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躲进客房里不是睡觉就是打牌了。青海奈何不了他,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不过后来青海也长了个心眼,遇到客人刁难,动辄去找朱想飞,口气生硬地说: “你是领班,出了什么事儿经理第一个得整治你!客人在骂街呢,你去是不去吧?” 通常情况下,朱想飞会二话不说,立即飞过去,将事情解决。 万事都有两面性,三楼工作并非过于差强人意,其中有条好处被青海很快挖掘了出来。那就是,一日三餐的鹤立鸡群。 一般员工的饭食仅限于馒头稀饭、番茄豆角——清汤寡水,青海来三楼之前也是吃这些的,然后到了三楼之后,状况就大大改观了。他发现有的同事在为客人叫喊饭菜的时候故意多叫了一份或者更多,然后趁上司和厨师不注意,精心遮藏起来,等到客人完饭以后,再拿出来一阵风卷残云、大快朵颐。 青海在一次小心翼翼慌报菜食顺利成功之后,信心大增,又报了几次,且屡试不爽。因为虽然这里的小吃大部分是免费的,但是即使这所谓免费,也只针对客人而言,所以本店的员工是无法享此殊荣的。青海意外地吃到了只有客人才能吃到的东西,心中欢喜无限。 蚂蚱虽贵为领班,无奈对于每日的饭食却无法领班,和一般员工的吃喝也是大同小异。如果一个人数十天为一日地吃同一样菜、喝同一样粥,实在是想不腻歪都不行的。蚂蚱对此早就深恶痛绝,但是规定如此,谁也不能抗拒。 青海在伙食上尝到了些许甜头后,不忘旧恩,时常雪中送炭蚂蚱一把,将很多原封未动的诸如牛肉面排骨汤鸡蛋饼花心卷之类的只有客人才能免费享用的食物留给了蚂蚱,蚂蚱特别感动:“兄弟真是够义气,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蚂蚱我也算是没有看错人,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确实,能够享此殊荣的人除了客人和餐饮部的几个服务生之外已经寥寥无几了,就连马经理和董事长吃饭也得按价入账的,这是原则问题——待遇还不如普通顾客。 还有小梅,青海曾一时童心大起开口叫了她姐的的女孩,青海也没有忘记她。有很多次开饭的时候,青海都大大方方地请她一块吃,虽然小梅不是那种不经世事的人,不过当她见到了面前摆放了不少可口的小吃也会情不自禁地尖叫出声,惹来众人侧目。 这也不足为奇!只是因为员工们长期的饭食太过简陋,马经理又是那么地悭吝和苛刻,不肯稍微改善一点,才导致了大家犹如三月不知肉味似的个个对美味佳肴垂涎三尺,尽管那些个免费小吃并不见得有多美味,但是相对于平日吃恶心了的食物们,已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人间极品了。 在以后的很多次交谈里,小梅慢慢向青海讲述了有关自己的故事,虽然平谈无奇,却也让青海感触不已。 小梅家住北城,家境并不阔绰,父亲是一个杀狗卖肉的屠夫,母亲则自己打理着一家日用品商店,几乎全是惨淡经营,收入并不见丰厚。初中毕业后,小梅就读了一所中专学校,选择的是会计专业,一学便是三年。 成绩不好不坏,为人亦庄亦谐,性格一半明媚一半忧伤,而理想看似简单实则遥远。她想将来有一个爱自己且自己也爱的丈夫,一份轻松悠闲且能够拿到很多薪水的工作,一个温馨的家庭,一对可爱的宝宝。然而后来她却发现,这个理想并不是很容易实现的。 哥哥小刚,大他五岁,中学肄业后穿上军装当了兵,一开始不太习惯部队生活,可没少吃苦头,不过后来他很争气,靠着自己的不懈努力和拼搏,立功受奖,青云直上,一口气做到了营长的位置,可谓苦尽甘来,非常之不易。 小梅在学校总是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派头,只因她哥是军人。小学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谁是最可爱的人》,答案是,解/放/军。小梅从来认为哥哥小刚是世上最可爱的人,兄妹俩的感情实在是好的没法言说。 哥哥每次从部队归来,总要买上很多的零食和玩具送给小梅,小梅发誓,将来一定得挣好多钱来回报哥哥的爱。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一天忽然从远方传来哥哥因公殉职的消息,举家震惊了。 原来哥哥是死于一次真枪实弹的战略军事演习,他是被己方的一个战友不慎误伤了,结果救治无效,不幸牺牲。英雄弥留之际,十分想念和想见自己的家人,然而当父母和妹妹快马加鞭地赶到部队医院的时候,年轻的生命已然灰飞烟灭,化为尘埃。部队追认他为烈士,遗体经过火化后葬在了一处烈士陵园,小梅和爸爸妈妈一样,目送着哥哥的离去,哭得死去活来,伤心欲绝。 哥哥的撒手西去对小梅的心灵打击很大,致使她一度萎靡不振、失魂落魄,学习成绩直线下滑,老师和同学都劝慰了她很多次,可是毫无用处,她依然故我地心灰意懒,课程是一点都听不进去。 这当口儿,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此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是校园女生们心中的大众情人。他觉得她的忧郁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气质,于是就喜欢上了她,不,应该说是喜欢上了她的气质。两人就交往开来。 他时常常她出去逛街,购物,看电影,很会编织浪漫情调,一次次糖衣炮弹终于攻克了她的最后一道防线,他要了她的初夜。之后她开始表现出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一面来,他对她说:“你已经丧失了你最初吸引我的那种气质,对不起,我得甩了你。” 借口很是直截了当,她无语。 后来觉得不解气,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是最终皆以失败收场。 第一次遭遇失恋的痛苦,小梅真的很痛苦,简直比死了哥哥还要痛苦百倍。最初的爱情幻想已经破灭,她再度伤心了一阵子,就重整旗鼓交了第二个男朋友。 此君姓牛,体壮如牛,座右铭是,横眉冷对千夫指,誓死不做孺子牛。为人处事更是牛得不行。曾苦苦追求校花两月有余,给人家当牛做马了六十多天,结果还是被人甩了。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没能够碰过人家,实在衰得可以。然后追小梅,软磨硬泡地追,死皮赖脸地追,小梅正值失恋,内心极度空虚,此君就趁“虚”而入,千般关切,万种柔情,总算水到渠成,小梅接受了他。 毕业后两人分别有了不同的人生抉择。此群随同父亲到南方跑起了牛肉生意,而小梅执意留在了本城,在一家建筑公司搞起了预算,月薪很低,跳了三次槽,最后花落地中海。因为她的一位同学赵芙蓉是这里董事长的女儿,是赵芙蓉推荐她来这里工作,她就不假思索地过来了。 工作以后,牛君却不放弃藕断丝连的机会,常常打电话给她说些柔情似水的悄悄话,因此她觉得牛君重情重义,就一直没有再交其它男友。致使她错过了很多更加优秀、更加合适的男人的追求,她也觉得十分可惜。 听完了这些,青海问:“有没有和姓牛的继续下去的打算?” “我不知道,”小梅说,“其实我觉得吧我正在进行着一场爱情拉力赛,不过这场赛事并无任何的奖赏可言,也可能跑到终点站的时候会一无所获,或者败得血本无归也有可能,谁知道呢。” “你倒说说,女人对于爱情的态度都如你这般执拗和专一吗?我看,不见得吧。”青海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哼!”小梅冷笑一声,“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返乡了,甚至电话联系也日渐稀少了。我总有一种预感,可能已经另结新欢了,像他那种纨绔子弟,大都生性放浪的,要想让他对爱情忠贞,简直比登天还难哩!” “那你也用不着这么死嗑吧,天下好男人多如牛毛,这个不行,咱再换那个,而且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如此幼齿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吧?” “也许你说的对,也许你说的不对。我是真的很迷茫,对于这份一潭死水的爱情,究竟该不该放手?”说到这里,小梅眉宇间露出了感伤的神色。 青海顿了一顿:“我觉得爱情这东西吧,有时候看上去很实用很有厚重感,比如说当你享受到对方温柔的爱语的时候,你会有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但是有时候又觉得它很虚幻很飘渺,得到也容易失去,失去了还在怀念,自以为已经牢牢抓紧它了的时候,仔细一看却发现空空如也。现在年轻人都在追求着它,而且乐此不疲,似乎没有要停歇下来的迹象,有的人碰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有的人甚至为它付出的宝贵的生命。我真是搞不懂爱情为什么有如此强大的魔力,以至于一代代人为之前仆后继、肝脑涂地?!” 小梅终于道出了众生迷津:“这世上,为情所困的人太多太多,你我都是□□凡胎的凡夫俗子,都在沿着前人的脚印一步步铿锵,不明白的事情也太多太多!管好自己的生活吧,人活着就是为了享受生命,快乐和健康才是我们所孜孜以求的东西啊。” “是,遵命!”青海朗声说。二人都笑了。 第30章 有件事情一直令青海耿耿于怀,这件事情其实在青海刚来地中海的那一天就已经发生。因为他发现酒店的主楼后面是一片居民住宅区,而他清楚地记得,大伯郑大年就住在里面。按理说,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自己工作的地方接近亲人的家,以后受了什么委屈或遇了什么困难也可以跟大伯诉说,然而他却有种敬而远之的感觉在心底滋生,这种感觉其实也由来已久。 青海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啥的,大伯总会衣锦还乡似的带上很多的礼品走家串户、拜年问好,村民们都是迎接父母官一样夹道欢迎他,这着实令青海羡慕,觉得做人做到这地步也不枉此生了,就把大伯视作自己的偶像。不过后来他却慢慢否定了自己的看法。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心智的成熟,再加上报刊、电视、书籍的外在影响,他认为大伯收拢人心的做法实在矫情、假模假式,富人们都是一个德行,自以为有钱就了不起了,有钱就能够藐视一切了,有钱就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了——反正归根结底,他们都是虚伪透顶的一群人。而且很多次青海家生活拮据急需钱财向大伯求助的时候,大伯通常会自倒苦水寻种种理由拒绝他们,一分钱也不曾掏给。 青海甚至有一阵子特别讨厌和敌视大伯。 再长大一些,大伯作为富翁的修养稍稍高了一些,返乡的频率也多了一些,就常常口头邀请青海一家去城里做客,他说会很优越地招待他们。为了不驳大伯的面子,父亲带着他和大哥也登过几次门。青海考上高中之后,到大伯家的次数也更多了,不过却没有给不用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大伯一个闺女三个儿子,是一个赛一个地尖酸刻薄,尤其是大女儿青苔,更是尖刻地没话说。 青海一次到她家玩,方进屋,适逢青菜下班回来,青海就礼貌地叫了声“姐”,青苔却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甩了句:“小弟来了,随便坐吧。”然后惊呼道:“你怎么没换拖鞋啊,呀,你看看,这地毯都被你踩脏了!” 青海一时窘得不行,忙说:“对不起,我忘记了。” 立马脱去自己的回力球鞋,换上鞋柜里的一双毛茸茸的粉色拖鞋,以为没事了,谁料刚起身,青苔又斥道:“哎呀呀,你几天没洗脚了,怎么净闻到臭脚丫子味啦!” 青海更为尴尬,复换回那双即将下岗的回力鞋,道了声:“天不早了,我回家了!”即刻落荒而逃,一气儿奔出了好几里地。 至此而后,青海很少再去大伯家,当然那时地中海大酒店尚未开业,而如今他又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里,几乎是在大伯家的门口了,以后碰面自是在所难免,这让青海格外之郁闷。是福是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越是不想碰见大伯的家人,命运越是安排他碰见大伯的家人,青海终于明白了成语“事与愿违”和“背道而驰”到底是什么含义了。 一次是和阿长去对街的干洗部领取浴衣、浴巾,在穿马路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叫他的名子,回头一看,竟是堂姐青苔,青苔说:“哟,青海是啥时候来的啊,听说你毕业了,怎么到了家门前了不进去喝杯水呢?” 青海只好向她解释自己来地中海工作的始末,之后说:“店里制度很严,我是抽不出时间去啊,改天吧,改天我一定上门跟大伯大娘问声好!” 青苔满脸堆笑:“那我等着!说好了,一定去啊。”就扭着屁股闪人了。 还有一次是青海随着朱想飞到仓库拉运烟酒饮料之类的物品,而仓库就坐落在居民区的最南面,换言之,青海要从酒店到达仓库必然得经横穿居民区,必然得路过大伯家。那次又给撞上了。却不是堂姐青苔,而是堂弟青松。青松迎上来:“这不是青海哥吗,听大姐说你在地中海上班呢,干得还行吧?” 青海只好敷衍:“行,行,我正工作呢,得赶时间,就先回了啊。”扯着朱想飞便往前行,身后轻松喊道:“有空上家来玩啊!”青海回应:“中!中!一定!”回着话,步子已经踏出老远了。 青海有回值班,午夜时分餐厅内是阒然无声,静得吓人。青海一个人坐在吧台里觉得无聊,打开点唱机放了几首流行歌曲来听,听罢觉得更无聊,久违的烟瘾便上来了,而且来得异常强烈。 摸了摸口袋,一支香烟的影子也无。 碎步来到二楼,小王小李在值班,问他们吴天亮在哪儿,回答说拉大便呢,青海纳闷了,这蚂蚱怎么如此热衷于拉大便呢?推开卫生间的门,果然有蚂蚱在。蚂蚱递了支红塔山给青海:“没睡啊?” “值班呢。”青海没好气。 蚂蚱:“值班就不能睡了?你个傻大头!” 青海:“我是怕。” 蚂蚱:“怕哪路鸟啊?” 青海点着烟,狠吸了一口:“我是怕丢了东西。矿泉水、桔子汁什么的也就罢了,若是丢了威士忌、白兰地之类,那我不就挂了。卖了我也赔不起啊!” 蚂蚱:“算你识相!客人里头也是三教九流啥鸟都有,保不准啥时候趁你不注意就顺手牵了你的羊。现在的社会,人心叵测呐!”转了话题,“朱想飞那厮没敢怎么欺负你吧,我早跟他通过话了,说你要是胆敢耍弄我兄弟我跟你没完!青海你说,他待你如何?” 青海不想惹是非,扯了谎:“还不错啊,对我挺尊重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不干什么,他对所有下属都一视同仁的,没有偏袒,也无刁难。” “这我就放心了。不过你以后还得提防着点,那小子鬼着呢!” “不消你说,我自有分寸。”青海说。 返回三楼,顿感大事不妙。陈列在柜台里的物品显然有人动过,几瓶洋酒七倒八歪,账册散落了一地。慌忙对了一下账目,酒倒没少,中华牌香烟却缺了三条,不由大急,这可怎生是好?思前想后,觉得不妥,这事得赶紧向大堂报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电话打到了一楼,马经理很快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青海还未来得及向马经理详细讲述事情的经过,却猛然听到卫生间的侧门吱呀一响,有人自内疾步而出,忙近前观望,一个肥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楼道的尽头。青海赶过去,发现是308客房,青海不会看错,那胖子的确是拐进了这个房间。 马经理一切看在眼里,就对青海说:“不要打草惊蛇,你只要给我看好这间客房里的客人,一个也不能少,其它的事情由我来处理。” “晓得,晓得!”青海哆嗦着,“我谨记经理的指示。” 马经理又拿眼睛四下里扫一遍:“没你的事了,你接着值班吧。” 青海如释重负吐了一口气儿,感觉真是虚惊一场。不然那三条不翼而飞的中华烟就该由他来包赔了。 *** 大雪还在紧锣密鼓地飘舞着,而且似乎没有一丝要停歇的征兆,电视台预报说,近日气流急转直下,气温将在零下十度到二十度之间徘徊,请大家作好入冬御寒准备。 葛兰想,冬天是彻底到了,诗人雪莱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明年春天她便要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现在只希望它快点快点来临。 葛兰出现在地中海大酒店门前的时候,傻小子郑青海正奔波在三楼餐厅为客人上菜斟酒,由于今天光临的客人比较杂多,青海跟着几个同事忙得是团团转,这人要添一份花生米,那个得来一碟豆腐干,顾此不能失彼,还要面面俱到,生怕无意之中开罪了哪位。就连平日里高高在上滑不溜湫的领班朱想飞也不得不加入战斗的行列,呼来喝去,豆汗层出。 吧台里的电话机忽然脆生生地响起,服务员小吴拿起听筒:“喂,您好,这里是地中海大酒店三楼餐饮部。” 对方语气傲慢:“我是总台的马经理,麻烦你把郑青海给我叫下来。” 小吴岂敢怠慢,锐声喊叫青海:“郑青海,马经理让你马上下去一趟!” 青海应道:“晓得咧!我这就啊!” 满腹狐疑地跑下楼去,东张西望,却不见了马经理,再抬头时,葛兰那张写满深情的脸就映入他的眼帘。那一瞬间,青海竟感到悲喜交加,上前一把拥住女孩,口中尽是思念之语。马经理幽灵似的突然闪现而出:“你们好好聊聊吧,只是莫要扰了秩序,搅了客人。” “谢谢马经理,”青海一脸感恩,“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马经理转身走掉了。葛兰依偎在青海怀中,含情脉脉:“青海,我好想你。” “我何尝不是。”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过得还好吧?” “我很好,你呢?” “很不好。” “为什么?” “想你呗。” “傻丫头!” “我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你看,我都瘦了一圈了。”葛兰佯装生气。 “哈,想我的时候并非一点益处没有的,起码能省下一笔减肥钱啊。”青海笑着说。 “瞧你幸灾乐祸的小样!我以前也没有很胖哎,我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苗条的!”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真话假话?” “逗你玩呢,当然是假话。兰兰小姐天使一般的面孔魔鬼一般的身材,在我心中永远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这话我爱听,奖你一个东西。”葛兰说。 “什么古怪?”青海问。 葛兰叭唧一下朝青海脸上亲了一口:“这个!” 第31章 青海引着葛兰上楼,遇见蚂蚱,介绍道:“这是弟妹。”葛兰就挥拳擂了一下青海,蚂蚱大笑:“你们今日好好玩,马经理和朱想飞那里,我帮忙搞掂。”青海拍了拍蚂蚱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到三楼的柜台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青海宣告:“我们出发逛街去也!” 雪下得不是特别紧,两人手牵着手,也没有打雨伞,踏着厚实的落雪,吱嘎吱嘎地走在大道上。公园里依然有星星点点的游人在玩闹、嬉戏,但多半是情侣。青海突然弯腰团了个雪球向葛兰砸去,葛兰躲闪不及,不幸中弹。 葛兰高声:“好小子,敢对本姑娘开炮,看姑娘我怎么以牙还牙!”快速团成了一个雪球,奋力掷向敌方,无奈此时距离已经拉远,此击落空。不过事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遵循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诲,葛兰终于反败为胜,直打得敌人双臂高举大呼投降。葛兰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对青海说:“见识我的厉害了吧,以后可别想着要欺负我啊,我整起人来那可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青海忙迎上笑脸:“了解!今后我归你管还不成吗?” 公园大门左边不远处的长河大剧院,是本城规模最大、声誉最盛的一个剧院,是个看电影的好所在,两人在公园里玩乏了,就滴咕着去看场电影。今天放映的是陈凯歌导演的神幻大片《无极》。场内很静,能够听到许多人的唏嘘声,尽管天气寒冷,场内却看不到一个人搓手跺脚揉耳朵。 这说明大家都在专心和投入地观看电影,很少有人故意喧哗或捣乱。两人对号入座,将电影从头至尾看了个完整,中间很少搭话和议论,甚至连在门口买下的一包巧克力饼干也很少动口,看来这部影片确实引人入胜。 电影散场后,二人去逛超市,葛兰忽然问青海:“你工资还没发吧?” “明知故问。”青海埋头作痛苦状。 “你也可真够那个的,”葛兰说,“人家男女约会逛街啥的,基本上都是男的付钱,女的舒坦。咱可倒好,反其道而行之,若不是本小姐宽容大度,慈悲为怀,你小子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等着吧,以后吃你的喝你的日子还长久着呢!”青海嬉皮笑脸道。 “要我养活你啊,告诉你,没门儿!”葛兰冷不丁甩了这么一句话来。 青海沉着应对,“那么我做你的奴隶得了,不然我还真找不出什么名正言顺的花你钱的理由。” “此话怎讲?”葛兰问。 青海就拾人牙慧、现炒现卖,借用了《无极》里昆仑奴的一句话说:“跟着你,有肉吃!” 葛兰嗔道:“油嘴滑舌!” 拎着大包小包赶回了家,二人都感觉有些疲了。 青海已不是第一次来葛兰家,菊姨对他当然也不陌生,甚至比对刘大志学要好客和热情。葛兰嚷道:“看见了没,看见了没!我姨待你比亲儿子还亲呢!不过可惜她没儿子,你要如何报答她那唯一的女儿啊?” 青海腼腆地笑笑,却不答话。菊姨这时半开玩笑半认真:“不如娶了我的女儿吧,我是举双手加双脚赞成的!” 青海的脸一下子羞得通红,嗫嚅道:“我,我还没有一丝心里准备呢。” “是嫌我家穷呢,还是嫌我女儿丑,你说!”菊姨说。 “不!不!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兰兰,你知道我家的情况的。”青海局促不安。 菊姨扭头冲女儿:“你有嫌青海是农村人吗?” 回答:“没有。” 菊姨:“你是嫌贫爱富的那种女孩吗?” 回答说:“不是。” 菊姨:“你觉得你们俩如果走在一起的话,今后能够获得幸福和美满吗?” 回答:“能够。” 菊姨:“你愿意不索一针一线地嫁给青海吗?” 回答说:“愿意!” 然后菊姨满面红光地望向青海,青海哑然。菊姨下厨做了一桌子色香味俱佳的菜肴,三人围在一块边吃边聊。 青海问及葛兰的父亲时,菊姨:“不知道哪里鬼混去啦,莫管他,咱吃咱的。”并告诉青海,葛文龙原先经营的那家店铺早已关门停业了,又听说古董生意易赚钱,就与人合伙开了家古玩收购店,捣弄起死人的东西了。 对于葛文龙为人处事,青海也不便插嘴什么,他知道葛文龙是一直反感他的,一直不同意他和葛兰交往。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葛兰的父亲,青海对他只有尊敬和孝顺的份儿,因为毕竟他是长辈。 这顿饭是午饭,之后他们又出了门,打车来到了青海家。计程车从一下公路开始颠簸,虽然是乡间土路,可是并不泥泞,路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车子过后,就看到两条车沟儿一路蜿蜒,俯瞰之下,倒仿佛两条长龙在向前爬行,壮观极了。 母亲在家套棉被,青海和葛兰的蓦然出现使她惊喜万分,放下手中的针线,宝贝地将葛兰这个未过门的媳妇迎进正屋。父亲和大哥都不在,都出去串门去了。 母亲说:“青海你去准备晚饭,老婆子要和兰兰姑娘唠会嗑。” 青海:“才是啥时候,我们都刚吃完午饭呢。” 母亲笑笑:“你只管去弄,鸡鸭鱼肉,一样也不能少。” 青海叮嘱:“妈,你说话的时候千万嗓门放细点,可别吓着了兰兰。” 母亲呵斥:“赶紧闭嘴,妈我哪年月嗓门粗过?” 青海:“是,是。”捂了嘴笑着出了门。 母亲询问了葛兰最近的工作和生活,葛兰尽拣好的方面给她说了,有些事情不能讲的,葛兰也没有开口。母亲是个率性的人,不喜欢说话半遮半掩、拖泥带水,很快便问到了正题,母亲问:“兰兰打算啥时候谈婚论嫁啊?” 葛兰也不避讳,灿然一笑:“再过两年吧,我现在还不到法定年龄。” 母亲小心翼翼又饱含期待地问:“有意中的人没?” 葛兰大大咧咧地回答:“有啊。我们两人互相倾慕,彼此珍惜,很是合得来。” 母亲失望:“那男的家里一定很有钱吧。” “是啊,”葛兰说,“他的财产数不胜数,无与伦比。” 母亲无望:“那男的一定很优秀吧。” “是啊,”葛兰说,“他不管相貌和才华,在我心中永远是最棒的!” 母亲绝望:“那男的一定比俺家青海强吧。” “不是啊,”葛兰不再卖关子了,“阿姨,你还不明白吗,他就是你家青海啊!” 母亲欢喜地合不拢嘴,笑容绽放在额头,皱纹一道道凸现出来,好似一阶阶肥沃的梯田。葛兰解释:“青海本身就是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他年轻、上进,有理想,他真诚、坦率、热心肠,在我的眼里心里,他永远是最棒最出色的!” 母亲张大嘴巴:“俺,俺家青海真有你形容的那么好吗,我生养了他这么多年怎么就一点也没发觉呢?” “你得理解他,”葛兰盈盈一笑,“有时候一些事情他不愿意跟你说,因为他害怕说出来会伤了你的心,而他跟我说了,他是在期待我的理解和支持。当然他不是不爱你了,正是由于他太爱你了,他才不想对你说。每个人都不是完美无瑕的,青海也不例外。” “他有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不为我知却为你知呢?”母亲问。 “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葛兰说,“他常常自卑,在人前不爱讲话,郁闷的时候就学会了抽烟、喝酒,尤以抽烟为甚。对很多事情都持无所谓的态度,包括男女间的情爱。看不惯社会上的许多人和事,愤世疾俗。努力想改变自己,却苦于力量薄弱。出人头地不是件轻描淡写的事情,成功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母亲语重心长:“青海这孩子思想不简单呀,我以前经常教导他,男孩子要有大志气、大作为,事业放在第一位,活就要活得磊落、充实、有意义,万万不能学那些放任自流的男孩子,无理想无道德无文化无纪律,简直就是新时期的‘四无新人’。人活着首先要对得起自己。” “青海没有忘记,他一直在努力。”葛兰坚定地说,“我看中的是他的为人,我觉得和他在一起我心里很踏实,不会有波澜。如果你和伯父都不反对的话,我是打算不再等了,今年年末就和青海订亲。” 母亲立刻受宠若惊:“哎呀,不反对,不反对,怎么会反对呢!兰兰姑娘愿意为我做儿媳妇儿,老婆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爹妈虽然也不反对,但是我父亲不是特别喜欢青海,不过我想,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总有一天他会接受并喜欢青海的。其实这事儿我还没对青海说。” 葛兰说到这儿倒有些害羞,颈脖子都红了。 “不怕委屈了兰兰,”母亲正襟危坐,面色凝重,“青海能够娶到你,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份。嫁到农村来受苦,哪个女孩子也不情愿啊!” 葛兰浅浅一笑:“我不觉得苦就行了。我自己的幸福,自己说了算,别人无权干涉。” 第32章 青海跑去镇上置办晚上的酒菜,直接来到了四叔家。四叔是奶奶领养的儿子,家族里,父亲排行老三,大伯是郑大年,二伯饿死于六零年饥荒,然后就是四叔了。四叔要比父亲小上十几岁,只比青海大十岁。 四叔下学后搞养殖,先养鱼,亏本了,又养鸡,亏本了,再养蛙,亏本了,后来养兔子,略见效益,最后养土元,总算发了家。开办了古井镇上第一家土元养殖厂,厂子是越办越红火,而且据说已经在东城买了地皮,准备下一步到城里安营扎寨呢。 小时候四叔特别疼爱青海,放学或赶城回来都会买上很多好玩的东西送给青海,青海一直很感动。早几年青海家里青黄不接的时候,大伯那儿他是很少走动的,他知道去了也是白去,就时常往四叔家里跑。由他开口问四叔借钱,四叔视他如己出,从来是慷慨解囊的。 今天四叔在家,四婶陪儿子上姥姥家去了,四叔一个人在家喝闷酒,见青海来了,眉飞色舞地招他来喝酒,青海推辞不过,便坐下与他对饮起来。四叔不待青海开言,随手从钱夹里分出几张伟人头来,撂在桌子上:“拿去!四叔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个东西最实在,天冷了,你多添几件衣服穿罢!” 青海:“谢谢四叔。”不客气地全装下了。 四叔醉醺醺:“听你哥说,你在南城的一家酒店工作了,有没有这回事儿?” “我是准备明年外出打工的,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就跟了一个朋友在那家酒店干下啦。工作很轻松,就是有点闷。” “打个鸟工啊?!”四叔酒劲儿窜上来了,“明年,明年你跟着叔干,叔给你发最高的工资!外出打工有什么好,又苦又累又没自由,还要处处受人白眼受人歧视,人身安全也没有一丝保障,净给人瞎出力了!” “好男儿志在四方嘛!”青海自我解嘲道,“不出去闯荡闯荡怎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怎知道生活的酸辛与奇趣?况且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难免觉得乏味,总是想换个地方出出气儿的,明年我去深圳,如果觉得受不了的话,我再回来帮您养土元。” “这可是你说的,咱们击掌为誓!”四叔伸出一只右手。 “好嘞!”青海马上伸出一只左手。 买毕了所需的一干肉食和蔬菜,青海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家,此时大雪已住,天地间苍茫一片。街道上行人稀少,从家里至镇上不过四五里路程,青海一个钟头便完成了往返。在路过镇政府的时候,青海禁不住朝家属区的周小麦家望去,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不曾发生任何改变。他伤感地摇摇头,不再过于留恋,兀自抬步走了。 晚上全家人一起吃饭,父亲和大哥都在,妹妹小水也放学归来,并且告诉大家学校已经放假了,她终于解放了。大家都笑。葛兰切实感受到了青海一家的温暖和亲密,他们对自己是好得不能再好,做饭不让她动手,吃饭尽给她夹菜。她不迭地说着感谢的话语,内心如蜜糖一样香甜。 饭毕。葛兰欲打道回府赶回城里,一家人全都不允:“黑灯瞎火、曲里拐弯的,你一个姑娘家,谁能放心得下!”坚决挽留。青海也说:“今晚便留下吧,我还舍不得你走呢。待会儿给菊姨挂个电话,住在我家,她会放一百个心的。” “好吧,麻烦你们了。”葛兰难为情地点头同意了。 腾不出多余的房间和床位,青海在自己的卧室前铺了张干燥硬实的松木板,家里衣柜里备用的被子多的是,随便弄两床,凑合着整理一番,也可以将就着睡了。青海让葛兰睡在自己的房间,殷勤地为她铺床打水。他今夜要做回护花使者。 葛兰目睹心上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忙进忙出的情景,幸福得心跳加速,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后的自己的生活,青海也是这般忙碌和勤快,为她,为他们,为两人同心建立起的家庭。 夜里青海辗转难眠,怎么也睡不着觉。他听到父亲和母亲干脆而浑厚的鼾声此起彼伏,他就有些讨厌这声音,他披衣下床,在院子里呆坐了一些时候。冬天的夜是异常凛冽而空洞的,北风仍在刮,不是白天的那种狂放肆意的呼啸,现在变成了忽紧忽慢的细微而尖锐的扑。没有星,没有月,积雪泛着寒光,天地一片清凉。 青海返回屋里,轻轻推开卧室的门,葛兰似乎是在熟睡,鼻孔一呼一吸,极有节奏。青海走上前,为她拢了拢被子,随后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正待转身离开,却被一把拉下。冷不防,两人拥在了一起,谁也没有多言语,早就心有灵犀,青春的激情掺和着彼此的爱恋,男孩和女孩终于在这一天破茧成蝶,男孩成为了男人,女孩也变作了女人。 这在青海绝对是第一次,整个过程他表现得相当紧张和慌乱,还带有久违了的巨大亢奋。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由男孩到男人的蜕变,他内心是自责不已的,他怪自己无能,没有给予对方理应的快乐。 反倒是葛兰在不断地安慰他,葛兰依偎在他的坚实的胸膛上,细声软语地说着知心地话儿。他却像个犯错误的孩子,深埋着头,不敢拿眼看葛兰。 “青海,我们长大了。”葛兰说。 青海不言声,头埋得更低,鼻腔里透着粗气儿。 “青海,这是早晚的事情,人的一生总要经历这种事情的,无论男女。所以你也不必内疚什么,我既然认定了喜欢你,我是能够把一切都交给你的。你明白我的话吗?”此时的葛兰柔情似水,更显得娇美万分。 青海还是缄口不语,沉默得如同山顶的石头。 葛兰便伸出一只手去,握住了青海的一只手,深情款款:“青海,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你娶了我吧,我很想做你的新娘。” 再凝神看青海时,青海已泪流满面。 翌日,青海送葛兰回城,分手的那一刻,青海细声细语:“好好照顾身体,我会记得你的。”就这一句话,葛兰却哭了。她想未来的路不管多么崎岖和坎坷,她一定会搀扶着青海共同走下去的。现实带给她的酸苦与疼痛,都在青海的一句话里给抵消掉了。 岁月如剪刀,把日子一片片地裁掉,春节过后,新的一年扑面而来,这是否也预示着,青海和葛兰的新的生活也即将开始了呢?没有人知道。 *** 距离春节不过十来天的时候,蚂蚱对青海说,公司可能不会放假,因为越是年尾生意越是火爆,老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你要好好思量一番啊。青海挠挠头皮:“这还真是一个问题,如果不回去过年的话,家里人不知会怎么想。你知道,我爸我妈都挺传统的。他们最注重逢年过节全家团圆啥的。” “不妨告诉你,”蚂蚱一本正经,“春节假期那几天的工资是平日的三倍还多,一天就能拿上百十来块,你好好想一想罢。” “我还真得权衡一下。”青海说。 青海决定不回家过年了。青海想,这年也没啥好过的,虽说三百六十五天才能过上一次,可从小到大也过了十九次了,按说早该过腻了,并且一年比一年的没有新鲜感,似乎每一年都是上一年的复制,无非是走亲串友、你来我往的穷应酬,而真正意义上的亲情或交情不是这样“应”出来的,送礼的多少也并不代表情意的深浅。青海是乏味了。 他回想这一年可真是自己的多事之秋,该发生的都发生了,高考失利、学生时代结束、踏入社会、恋爱、工作,吃了不少苦头,也尝了很多甜头。人是黑瘦了许多,可也成熟了许多。总的来说,这一年还算不虚此行。 一日大哥进城闲逛,玩得累了,就顺路来到地中海酒店看望青海,青海见着是大哥,也很激动,给马经理请了半天假,拉着他下了一家拉面馆。坐定之后,青海陈述了自己的不回家过年的想法,末了:“有我没我你们还不一样是过,今年我不打算回去了。” 大哥表示强烈反对:“不成,绝对不成!若说于咱妈,她不气疯了才怪!这种重要的事情你应该早点和我商量。” 青海有些气急了:“噫!这事儿还消与你商量,你只需把我的话儿传去便是,其它的不用你管。咱妈那儿,以后我会瞅机会给她解释的!” 大哥也生气了,“你这是想干啥呀,你不想回家过年,是因为要多挣一点钱还是别的什么?你给哥说说。” “我一是想多挣些钱,二是想多挣些钱,三是想多挣些钱,我都是为了钱,我这样回答,你满意了吧?”青海像头暴怒的狮子。 “青海你没病吧,你这人怎么变得如此不可理喻?走,现在就跟我回去,我看你是病得不轻了,我找西村的马神仙为你驱驱魔!”大哥探手就要来拉青海。 “大哥!”青海锐叫一声,拿手用力在桌上一拍,“我决定了的事儿,谁也改变不了的!”掏钱把账付了,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青河不能理解弟弟的行为,回到家里是思虑再三,最后自己掴了自己一巴掌,将事情与母亲说了。母亲听了之后,却并不怎样反对:“不回来便不回来罢,郑家缺了他一个,天也不会塌下来。”青河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33章 孙田田在这所咙哑学校执教也快两年多了,她是打心眼里热爱自己的这份工作的,不为别的什么,只为自己也是一名咙哑人。 当然,在她的内心深处,是潜伏着莫大的悲哀和埋怨的,她无法接受父母亲友都是健全人而独她是残疾人这一事实——不过这也是以前的心理了,现在正在渐渐消除它。她时常自卑,为她的耳朵和嘴巴,它们失去了应有的功能。 尽管她是生就了一副天仙般美丽的面孔,尽管她跳舞跳得曼妙多姿。她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当然渴望能够得到一份属于自己的浪漫的爱情,而她从来都是认为,女人是为爱情而活的。她也是,这世上如果不存在了青河,她活着实在是没有多少乐趣和意义可言。 她认识了青河,也是一个必然中的偶然。或许是老天注定的罢,那天她去往学校领取毕业证书,不幸路上堵车了,她蹬着自行车左冲右突,是为了赶时间,却糊里糊涂地闯了红灯,一名交警就登记了她的名姓,并责令交出五十元罚款。 她本没带钱,想向交警说明情况,却咿咿呀呀地讲个不清,若得交警急了,骂道:“你他妈跟我装哑巴是吧?” 这话正戳了她的伤口,她委屈地哭了起来。 正巧青河进城卖瓜,这一幕恰好被他看到,他不能容忍以强欺弱这种事情的,他就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般挺身而出前去解围。替女孩子交了罚款,又和交警理论了一通,直至那交警亲口向女孩道歉才肯罢休。 而过程中女孩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慢民停止了抽泣,立在一旁,睁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静静看着。他问女孩:“你要去哪里啊,我送你一程。” 女孩还是不说话,却两手扬起,反复变化着,做起手势来。 他才知道,这是一个失去了说话的权利的女孩子。他又问她:“你能听懂我说的什么吗?” 女孩使劲地点了点头。 他兴奋极了,他一路护送着女孩到了学校,领取了她的毕业证书。 她就是这样遇着了青河,爱上了青河。 她和青河恋爱了。她知道双方的家长定然反对他们的往来,但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喜欢着青河,甚至甘愿为他献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生命。 母亲是那种爱女儿胜过爱自己的女人,她是不能接受女儿爱上一个贫困清苦的农村青年,进而嫁给这样一个人。因她们毕竟是镇子上的人,有店有房,吃喝不愁。母亲无疑是一个神经质般的人,她想。 她知道青河也在艰苦地做着他父母的工作,她时时为青河祈祷着,她希望事情能够顺顺当当地搞定下来,因为这样,她和他都会为着他们的将来美好生活的可能性而开怀一笑,他们都会有种胜利般地喜悦。 她是打算破釜沉舟的,到时候万一母亲还是那么地固执己见的话,她只能忠孝不能两全、先斩后奏了。她把为情而死的朱丽叶和崔莺莺当作自己的精神偶像,不成功便成仁,她是准备为了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而付出血的代价的。 她和青河已经商定,来年的二月初二是个好日子,他们决心在那一天结为连理。而如今所有的痛苦与煎熬,其实都是为了挣取那一天的幸福。 *** 新年是一天逼近一天,青海心里却有种空荡荡的感觉,总觉得自己亏欠了父母什么,但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是不能悔改的,横了心要呆在酒店过春节。而大哥青河也没再来找,这更给了青海以纵容,不去想家中的事情了,只顾打发眼下的日子。 眼下的日子是极难熬的,有时闲得要死,有时忙得要飞,充实和空虚相间,使青海觉得像是从夏天走到了冬天,又从冬天走回了夏天。对面寂寞长夜,总是孤枕难眠,口中默念着葛兰的名子,思念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想他是离不开葛兰了,自打第一次从葛兰身上尝到了女人的味道,他是有些上瘾了,就像吸毒一样,一旦染上,再戒就难了。 没有葛兰陪伴的日子,很不幸地,他学会了自损。他用自损来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虽然他常为自己的龌龊行为感到可耻,但是没办法,体内的荷尔蒙激素已经统治了他的思想及行动,他无法抗拒之,他只能无条件的接受。并且自损所带给他的短暂的快感,令他回味无穷,他觉得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卑鄙的人。 大年三十这天,地中海大酒店门前炮竹声声,烟花满天,和许多不回乡过年的同事一起,青海顺利度过了二千零五年。这天的客人自然很少,马经理把大家召集起来,说了一番祝大年新年快乐的话,然后请大家吃年夜饭。 饭是好饭,六人一桌,四菜一汤,有荤有素,外加啤酒饮料若干,瓜子果盘若干,并且还发了红包,人手一份,众人无不欢呼雀跃,欣喜万分。 接着马经理请大家唱歌,点唱机已等候多时,只是第一个该由谁为唱总决议不下,那支话筒传来传去最后还是传到了马经理手里,当仁不让,马经理就清清嗓子,操着一口东北话:“本人不才,这里就给大家献丑了!” 说献丑果然献丑,一曲《相思风雨中》被他唱得面目全非,走调走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之后独唱、合唱、清唱、假唱,情歌、民歌、劲歌、摇篮曲、日韩歌都一一登场,一时间噪音四起,群魔乱舞。 青海也唱了,唱了首罗大佑的《恋曲1990》,比和蚂蚱合唱了一首周华健的《朋友》,半醉半醒之间,嗓子都喊哑了。再然后,很多人都嚷嚷着去看春节联欢晚会了,马经理有始有终,踏着猫步走到台上,噗噗吹了两下麦克风:“今天由我给大家演唱最后一支歌曲,也是我最拿手的一支歌,名子叫做《老鼠卖大米》——” 正待嚎叫,却一扑沓坐在地上,鼾声阵阵,是再也起不来了。 青海心情郁闷,酒就喝得很多,说着没醉没醉,起身回房时,却怎么都使不上劲儿。蚂蚱酒量度奇高,连续灌倒了八人,还神清志明,问他帐户密码,依然守口如瓶。最后是他架着青海回房休息的,他随便拧开了一间客房,将青海撂到床上,鞋子也不给脱,信手扯了件被子盖上,就不管了青海,自己转到另个房间打牌去了。 醒来已是黑夜将近熹微,天光似明未明,寒气却扑面袭来,裹了三层衣服,还是觉得冷。大街上终于彻底冷清了,一个鬼影也无,风不紧不慢地刮着,满地都是鞭炮燃放后的碎屑,附着风,四处飘。青海被这寒冷战胜了,刚迈出步子,便落荒而逃。 还是缩在被窝里暖和啊,青海没出息地想。 再闷头眯了会,却睡不着了,去寻蚂蚱,蚂蚱却在另一屋里睡得正香,就不忍扰他,悄悄退出,又回到了自己的小窝。打开电视机,播放的都是喜庆和热闹,拿遥控器挨个换台,仍是大同小异,过新年嘛,都是这样。 翻开一本杂志,映入眼帘的却都是有色文字,努力看了一段,内心便如着了火般难受,腹下胀得厉害,青海就恨透了自己,拿头往墙上撞,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终于平静下来了,四周却又寂静得可怕,冰冷的可怕。 这时候,隔壁房间内忽然传出了吭吭哧哧的声音,很显然是有人在造爱,那欢快的声音更衬托了青海的孤独。青海再也无法忍受,一头冲出了房门,冲出了酒店。 葛兰在家陪父母过年,心情却也并不十分愉快。青海的影子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她切实感受到了骚人墨客们所谓的离别之苦。 她自和青海恋爱以来,确实经历了许多事情,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是无能为力的,有些事情则是心甘情愿的。她不知道爱上青海是她的劫难还是福祉,而面对周围的种种压力,她以后又应该以怎样的一种心态去接受或拒绝,这都是一个值得思虑的问题。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不会后悔的,永远也不会,既然当初选择了,就该为这选择付出代价的,葛兰想,不要再怨怪从前了,只祝福以后能够好些罢。 心有灵犀一点通,她知道青海的新年定然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青海定然在想念着自己,而她所担心的是,刚刚尝到男女欢爱禁果的青海,能否耐得住那扑天盖地般的寂寞? 青海年后是要外出打工的,他早就告诉她,深圳就是他追寻梦想的乐土,他是要在那里做出一番事业的,能够衣锦还乡是他最大的夙愿。她是否要和他一起走南闯北呢? 她想着父亲的宽容、菊姨的慈爱,她想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窗台上被她浇灌了三年的文竹花,她着实犹豫了。 第34章 大年初二,青海闲着无事,便和蚂蚱在大堂聊天。不知何时,门外闪进了一个人,虎背熊腰,大大咧咧,一边哟喝着服务生为他备毛巾,一边拍打着身上星星点点的雪粒,青海抬头看时,却愕然当地,不敢一言。 不错,来者正是大伯郑大年。他当然也看到了青海,他就是为寻青海来的。 郑大年笑呵呵地说:“咋啦,见到我就变哑巴了?我又不是牛头马面,就那么让你害怕?” 青海把头埋低,口齿含糊地叫了声:“大伯!” “啥也别说了,”郑大年面带微笑,“我现在你进去洗澡,你在休息大厅等我吧。”拧身走开了。 青海没有言听计从,内心里面却翻江倒海地很不好受,他想既然郑大年能亲自来找他,肯定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还不是小事情。就候在浴室门前,约莫过了一刻钟时间,大伯方从浴室里出来,浑身湿涔涔的,一圈圈的水汽就氤氲开来。 青海:“洗完啦?” 郑大年:“呃,你是一直守在这里吗,那好,快跟我上楼,我有话要跟你说。” 在二楼大厅,青海手脚敏捷地为郑大年整理好了一个床位,郑大年毫不客气地仰躺在上面,口里含了一颗紫葡萄,神色悠然。 “这里的服务还过得去吧?”青海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凑合吧,”郑大年说,“不过我一般是不到这儿来消费的,一般我都去‘上帝乐’和‘新贵都’,这里是档次低了点儿。主要不是在人,主要是设施不好。” “我原不知道你家就在左近的,假如知道的话,我一定——” 青海故作内疚和不知情。郑大年从容地摆摆手:“没关系,我不介意的。你在这里工作,啊,怎么样,能适应吗?” “刚从学校出来,自然要多吃点苦、受点挫的,不过习惯了,也就好了。” “青海,我是要郑重批评你几句的。我问你,高考你考了多少分?”郑大年变得老持成重起来。 “四百三十五。”青海如实回答。 “考得不错嘛!”郑大年欠了欠身,“当年我考高中的时候才考了二百来分的。当时你为何不通知我,就突然放弃了继续读大学的机会?” 青海吱唔:“我,我是不想麻烦你么。你那么忙——”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郑大年冷不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你,你说是不是?你的分数本不算少,既然再少一点又何妨?只要你想继续把书念下去,只要你想和其它同龄人一样走进大学,成为一名真正的大学生,大伯都可以帮你实现啊!这也没什么困难的嘛,顶多也就是多砸进一些钞票而已。而十万八万的对大伯来说,是不算什么的。” “是我自己讨厌了读书,”青海坦白,“我爸妈当时也极力劝我复读的,他们对我都是抱有希望,都希望郑家能出个大学生的,可是我自己什么根底,我自己再清楚不过——读了十二年的书了,我真的已经读腻了,甚至有时候一见到课本和习题,就有一种要被五马分尸的恐惧感。” “唉——”郑大年表情黯淡,“郑家出不了大学生,是不能怪你的,是祖坟的风水不好,这我请人算过的。那你也不应该偷偷摸摸的找了工作,也不和我言语一声!而且还工作在我的家门口!你这不是丢我郑大年的人嘛。郑大年的亲侄子只配刷刷碟子洗洗碗么?” 青海知道自己理亏,便封住了口舌,一声不吭地盯着大伯看。 郑大年换了温和的语气,“我这次来找你,并不是为你的这些冲动做法,或许你是想早点独立,我也无可厚非的。不过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留在酒店过年,你把家人都忘记了么?可他们并没有忘记你,这不,你爷你叔还有你爹妈都大老远地赶来看你了,现在在我家里等着你呢,你如果还有点良心的话,就过去拜个年罢!” 听了这话,青海傻眼了,就瓷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和母亲竟然来到了城里来看他!不论出于什么缘由,内心里先愧疚了三分。他想,自己这次是罪孽深重了。 随着大伯来到家里,客厅里坐满了人,青海最先看到的是母亲,母亲此时正帮着伯母扯毛线,脸上依然显露着坚毅的笑,青海叫了声:“妈!”母亲蓦然回转头,见到儿子的一瞬间,一向争强好胜的她,眼泪却一股股地流淌下来。 伯母兴奋地说:“呀,是青海来啦,快坐快坐,吃饭了没,我这就跟你弄饭去!”从冰箱里端出了几份冷食,又从电锅里盛了一碗饺子来,青海面前就摆满了饭菜。 青海也看到了父亲,父亲抽着纸烟,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沉默着不说话。 青海叫了声:“爸!” 父亲面色冷峻,双神无神地瞅了他一眼,闷声说:“给你爷爷嗑个头。”声调里却带有不可违背的威严,父亲从来不曾如此威严过的。 祖父虽年过七旬,却满头黑发,精神矍铄,没有一丝衰老的迹象。 青海走到祖父跟前,唤了声“爷”,跪在地上就叩了个头。 祖父说:“好好,青海又长了一岁。”掏给压岁钱,青海一再拒绝,父亲说:“你爷给的你就拿着,别负了你爷的心意。”青海就悉数收下了。 父亲接着说:“给你妈嗑个头。” 青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望着一脸沧桑的母亲,心口就火辣辣地疼。母亲忙摆手:“算了算了,青海你给伯父伯母还有你四叔拜个年吧。” 青海一一拜过,郑大年夫妇没说什么,四叔却嚷嚷开了,四叔:“青海,莫怪四叔嘴长话多,你这小子也太不懂事了吧,大过年的不回家孝顺父母,反倒呆在外面的酒店里头挣那些零用钱,你说你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啊!四没钱花了找你叔啊,四叔还在乎那点打牙祭的钱吗,你个混小子!” 然后排出了几张百元大钞,硬是塞进了青海的口袋里,“四叔赏你的,不要也得要!” 青海觉得对不起任何人,是他的任性和顽固使得大家都在关心着他、担忧着他、记挂着他,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心理变态了。 想想看也是,大过年的,人人都在围着饭桌陪着亲人吃团圆饭、说祝福话,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而瞧瞧自己呢,成了什么样子?自己随心所欲也就罢了,还害得父母亲人为他担心落泪! 郑青海,你个王八蛋,你不是个东西! *** 孙田田的性格里有着非常固执的一面,她既决定了要嫁给郑青河,这决定是再无法改变的,这不,新年刚过,她已经在着手准备出嫁的事宜了。 她向母亲诉说自己对青河的爱恋,她请求母亲能够理解她、同情她,最终答应她,她说:“我是非青河不嫁的。”母亲当然能听懂女儿的哑语:“你对他就那么死心塌地?” 她就做了个刀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如果你不同意的话,她就去死。母亲被吓着了:“你也会威胁妈妈!”摇着头,叹着气,无奈地走开了。 她是不愿意再等待下去了,她对青河说,我们结婚吧,我想尽快嫁给你,这世界太可恶了! 青河:“你已征得你母亲同意了吗?” “是的!是的!”她说,“不要再犹豫了,我无法忍受现在的生活了!” 青河想了想,“那好吧,就二月初二吧,我娶你过门。” 青河将此事与母亲说了,青河再三表示了非田田不娶的立场,“假如您还反对的话,我将从此消失在你的视野里。” 弟弟青海也再一旁为哥哥极力说情,母亲就犯难了,但总算最终点头应允了。青海注意到,母亲的眼里是噙着泪花的。至于父亲那里,是无须多虑的,因为父亲总是以母亲马首是瞻的。不过青河也去交流了一下父亲,因这毕竟是自己的婚姻大事,不讲与父亲,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的。 父亲还是老样子,闷头抽着纸烟,慢条斯理地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自己的婚事自己作主吧,我,我不想再过问,只是你要三思而后行,免得到时候后悔莫及。” “这您放心吧,”青河信心百倍,“娶了自己最心爱的人,我幸福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后悔。” 父亲头也不抬:“办婚礼的钱我都为你预备好了,我都预备了二十多年了,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我这辈子没有别的念想了,只愿你和青海都能娶个好媳妇,过上好日子啊。” 青河听父亲如此说,眼眶不禁失润了,“我和青海是不会令你失望的,也不会令母亲失望的,我们会很努力的!” 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按说,成婚前是应该有个订婚仪式的,不过青河和田田则当另当别论了,他们的言语间的山盟海誓,是比任何的婚介仪式都好上千百倍的。 第35章 二月初二这天很快就到了,青河家一切都准备停当,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乡亲乡里前来祝贺的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青河更是一身西装革覆,头发梳得油光闪亮,一双不知名皮鞋套在脚上,走起路来却也踢踢踏踏、威风八面的。青海和父亲、母亲也都换上了新装,而妹妹小水则穿戴得花枝招展,仿佛自己才是新娘子似的。 迎亲队伍才要出发的时候,大伯郑大年却牵了匹白马过来,说是他特意从公园里租来的,为的就是让青河能够一马当先、马到成功地娶回漂亮媳妇。青河再三至谢大伯,就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马,马儿很是温驯乖觉,马劲上披挂了两朵鲜艳的大红花,由弟弟青海牵着,一路奔向孙田田家来。 田田家此时却显得异常冷清,父母在她四岁的时候便已离异,所以十几年来她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孤苦过活,她也从小听母亲的话,顺从母亲,不让母亲伤心,因她深知,母亲一个人拉扯她长大成为是多么地不易,但是,这次她却违背了母亲,她即将下嫁一个母亲很不喜欢的人,她的内心深处是带有深深的自责的,她怎么不明白,母亲是爱着她的,母亲是希望她幸福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做了很大妥协的。 她坐在镜前梳妆,镜里的自己无疑是美丽的、优雅的、高贵无比的,她本应该感到幸福万分的,然而她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悲伤,这悲伤雾气一般弥漫开来,经久不息。她追忆起了自己的成长历程,她从孩堤时代一路走来,她经历了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她从此就要离开母亲离开这个家了,她的眼泪不自觉地流淌下来。 她想,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我是不能再有泪流的,这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我为什么不高高兴兴呢?就停止了哭泣,第一次特别精心地为自己打扮起来。而此刻的母亲却躲在自己的房间内暗自流泪,为女儿,也为自己。 母亲昨天已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为女儿置办了嫁妆,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她不去爱谁去爱呢?对了,还有那个穷小子郑青河!唉,嫁出去的女儿波出去的水啊,郑青河啊郑青河,你千万不能委屈了田田啊,否则,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找你算账! 琐呐班吹吹打打来到了孙家,青河率先下马,还未张口说些什么,青海却抢先高喊一声: “田田姐,我哥娶你来了!” 接着鞭跑齐鸣,锣鼓喧天,孙田田就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众人面前,披红挂绿,光彩照人。青河笑逐颜开地扶她上马,她打手势说不会骑的,青河:“没关系的,我来帮你!”托着爱人的身子,双双上了马。 琐呐声复又响起,队伍凯旋而归,而马儿还是由青海牵着,马鞍上的哥哥嫂嫂都笑得满面花开。然后是婚礼开始,由村里德高望重的长发爷主持,新婚夫妇先跪拜了高堂二老,各敬酒一杯,再给各位长辈亲邻鞠躬,索要红包,然后二人在众目睽睽下喝交杯酒,一杯不行,要喝三杯,最后才宾主入座,上酒上菜,大吃特吃,当然青河田田夫妻两人是闲不住的,是要轮番敬酒敬烟的。 晚上还没等大家来闹洞房,被幸福包围的青河已醉得不省人事,倒是文静娴淑的田田还在应付着大家的嬉闹,终于当大家作鸟兽散去的时候,田田也累得筋疲力尽,没有半点气力。 然而她却无一丝睡意,她看着青河呼呼在大睡的样子,她的脸上就浮出难得的羞涩和兴奋来,她想,无论如何,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无权忧伤,我只能开心。以后我就是青河的爱人了,我会全心全意地伴随着他,和他一起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 *** 青海在哥哥大婚的日子里也没能闲着,作为弟弟的他是承担了婚礼的很多职务,置酒办菜、接宾待客自不必说,单是牵着驼了大哥去迎亲的白马一路走到新娘家,就累得够呛。不过他并没有抱怨,他在为哥哥感到高兴,哥哥终于娶到了心上人,很快便夫妻双双把家还了。然而再想想自己,却不由自怜起来,自己的幸福何时才能抓的到啊?这是一个问题。 刘大志也来参加了哥哥的婚礼,而且是和葛兰一块来的,这令青海多少有些惊喜和意外。从他个人来讲,他并不敌对刘大志的,刘大志只是与他一样喜欢同一个女孩罢了,又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他有什么理由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况且来者是客,人家又提了那么多贵重的礼品,咱也不能失了礼数,教外人笑话不是? 就拿烟给他,嘱他好好玩着,却把葛兰拽到一边,“谢谢你来参加我哥的婚礼,刘大志是怎么回事?” “刘大志啊,”葛兰回忆,“刘大志那天去我家坐客,我出去买书了,是菊姨接待的他,谈话间,菊姨无心说起了你哥的婚事,刘大志就追问是在哪一天,菊姨也不知道,让他问我,我回家了,他就问我是不是也去乡下参加婚礼,我说当然,难不成你也去么?他说,我为什么不能去,非要打探婚礼是在哪一天举办,我拗不过他,只好说了。然后就一起来了。” 青海笑道:“这个刘大志,真是个神经病!” “你不会怪我把他给带来了吧?” “怎么会!”青海说,“俗话说的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既把我当朋友看,我又怎会肚量狭窄地受人以白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葛兰就笑了,眼睛往刘大志瞅去,那家伙倒会自得其乐,拉上一伙人正玩鸡斗鸡呢! 晚上青海留她不要走,她爽快答应了,而刘大志那厮没人挽留,自己倒先开口说回不了城了,青海问他为什么,他煞有介事:“你看,这日也落了,天也黑了,坏人们也该出动了,假如让我现在回去,我一个人,遇到坏人怎么办?虽说我也练过几下拳脚,可双拳难敌四手啊,何况乡里乡间黑咕隆冬的,万一有个闪失,你们也于以不忍啊!” “那好吧,”青海说,“在乡下多玩几天再走吧,只要你有时间的话。” “有时间,有时间,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 大家忍俊不禁,都笑了。 第三天,天刚放明,青海率着葛兰刘大志出发了,目的地是老河沟。 老河沟是整个霜花镇最大最长的一条沟壑,距离青海家大概有十公里远。时值春季,二月春风似剪刀,风过处,麦浪滚滚,落英纷纷,天地间一片盎然。 顺着老河沟由南向北走,先是干涸的河床,后来就见到了水,水越积越多,便问渔人要了张筏,青海是个好水手,载着刘葛两人,一气儿向里划去,边划边唱—— 天是湖 云是舟 撒下丝网垂金斗 云里游天上走 画中人家笑声流 渔歌当香饵啊 鱼群追着走 水上更比水下美呀 笑声淌进花雨楼花雨楼 水上更比水下美呀 笑声淌进花雨楼 花雨楼 云如船 风如酒 呜喂风如酒 云如船 风如酒扬起丝网长江楼 风送爽 几招手 梦里情话说不够 梦里酒淌香 渔船多富有 啊渔歌似醉又非醉 …… 刘葛二人拍掌道:“唱得好!唱得婉转!再来一首!”青海兴致上来,索性放开了嗓门,卖力唱道—— 爷爷生在石碣村 禀性生来要杀人 先斩何涛巡检首 再杀东京鸟官人 英雄不会读诗书 只在梁山泊里住 虽然生得泼皮身 杀贼原来不杀人 爷爷生在天地间 不怕朝廷不怕官 水泊撒下罗天网 乌龟王八罩里边 爷爷生在天地间 不求富贵不做官 梁山泊里过一世 好吃好喝赛神仙 …… 刘葛二人再次鼓掌:“这歌咋恁地熟悉?”复一想:“哦,是了,《水浒传》里阮氏兄弟的绝唱!” 再行一程,便打住了,青海:“这里水浅,咱们钓龙虾罢!”从筏里取了鱼竿,扯上鱼线,挂上鱼钩,抹上香饵,钓起虾来。 不多时,鱼浮摇摆,青海一用劲,却甩出一头乌贼来。青海把鱼竿儿丢给了刘大志:“你先钓着,我挖些蚯蚓去!”就跳上了岸,寻一铁锄,掘起土来。 半个时辰不到,龙虾是钓了半筐,分了一半给岸上的渔家,剩下的都被束在了一个编织袋里,留着等回家炸来吃。然后青海提议采蘑菇,河堤上到处都是盛开的蘑菇,大的,小的,圆的,扁的,白的,绿的,仿佛这里就是一个蘑菇的王国。 于是大家就采,比赛着谁采的多、采的好,胜出者会享受一定的待遇,落后者就得背着蘑菇回去做,做好了还得让胜出者先吃尝。 第一轮是刘大志赢了,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叫“我赢了,我赢了!”却不慎采歪了几颗喇叭花。 第二轮葛兰胜出,她得意忘形地踩着晃悠的猫步,却差点失足掉进河里去。 第三轮青海又输了,青海请大家吃红薯。就提着采到的蘑菇,引着刘葛来至一块红薯地,警告二人小心点,地是老河村陈四爷家的,莫被发现了拎着菜刀追我们。刘葛都说记着了,行动吧。 第36章 做贼似地匍匐着拐进红薯地里,锁定一颗,伸手挖去,土太厚实,掏不深,就寻一根树枝,或者石块,才算弄出红薯来。青海当然是能手,一刻钟的时间里,便刨出了五个,而扫一眼刘葛,也只是两个红薯蛋蛋而已。就笑出了声:“收兵!”全都住了手,退出了战场。 找一避风的空地,挖了簸箕大的坑,把捡来的枯枝树叶放于坑中,划了火柴,火就燃了,用铁丝串了红薯,悬在火上烤。差不多了,就吃,青海是第一个吃的,剥开了黑炭似的外壳,便露出柔软红嫩的果实,一口啃去,热哄哄的,鲜美极了。 刘大志却吃了个半熟的,才啃了个角,就啃不动了,不得已再次烧烤。葛兰是幸福的,她嫌皮儿黑,脏了手,教青海剥好了给她吃,结果刘大志也不甘示弱,就出现了俩男人一直在剥、一女子始终在吃的画面。 葛兰采了一颗蒲公英,用嘴去吹,蒲公英就飞了起来,有风相送,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至消失不见,葛兰感叹:“啊,真不知道它们会散落在何方,是天涯海角么?” “它们就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它们的命运永远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它们随风飘荡,落在哪里,哪里就是它们的家啦。”青海动情地说。 天边流动了一疙瘩云,一轮红日突然破云而出,云就被染了颜色,红彤彤的,火烧一般。三人促膝交谈,化干戈为玉帛,互相倾诉了自己心中的积郁。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结儿,何况他们三人之间的鸡毛蒜皮呢? “我想好了,”刘大志突然说,“既然兰兰你对青海这么死心塌地,我也不想再干扰你们了。我刘大志是什么货色,没人比我自己更清楚。现在我郑重宣布,我退出!” “其实回想起来,”葛兰笑笑,“我还真有些对不住你大志,你是那么不屈不挠地为我做这做那,而我却一再地对你冷眼相看,我觉得我是有些过分了。” “兰兰你别这么说,大家以后还是朋友啊,朋友与朋友之间,还讲什么对不对得住的!”刘大志真诚地说。 青海也附和:“是啊,以后大家都是好朋友啦,大志,不管将来我和兰兰能否有个幸福的结局,我都希望你能过得快乐,远离那些血腥的打杀、污浊的名利、杂乱的是非,做一个阳光、快乐的人!” “好的,我记住你的话了,咱们共勉之吧。” 黄昏的时候,他们结伴回去了,而夕阳依旧浓浓,映得这世界如在画中般美丽。虽然一天将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明天的阳光会比今天的温暖。 *** 蚂蚱顺利为青海领着了他在地中海工作了一个月零七天的工资,心里便有几分得意,再提了几包礼品,径往青海家来。见着了青海劈头就问:“新娘子呢,快出来见客!” 青海笑道:“嫂嫂由大哥陪着回娘家探亲去了,你今日可来得不是时候呢。” “那日你哥结婚,新媳妇是抬过来了,但大家伙都围着看、围着闹,可怜我身薄力弱,愣是连人家的长得啥样都没瞧见!”蚂蚱气呼呼地说。 “这能怪着谁了,是你自己无能呗!” 蚂蚱就捶了青海一拳,佯装生气不理他了。自个倒了杯茶水,只管喝了,口里问道:“大叔大婶呢?都不在家么?” “串门聊天去了,我也是闲着没事,一个人在家啃小说呢。”青海说。 “哎,跟你说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你那工资我帮你领过来了,怎么感谢我?” “眼见为实,见着钱了再说其它。” 蚂蚱一扬手,“这是什么?”手指缝里就现出几张伟人头像来,倒底是几张,却看不出。青海喜上眉梢,一把扯过钱来,伸出拇指和食指,拈着唾沫点了两遍:“这么多啊,真没想到!” “七百块钱就让你笑歪了嘴,以后若是得着了七千、七万块,还不把你给乐晕了去!”蚂蚱揶揄道。 “少他妈废话,你说个地儿吧,咱撮一顿!” “别怕放血呀,我是不会吝惜的,就看你心不心疼啦。” “哪儿的话,我是爱人/民/币,但我更爱真理!” “去你的吧!” 二人跑去了镇上,恰逢背集儿,人烟稀少,半条大街望不见一个影子。不过也好,倒落个耳根清静,而桂花楼还是老样子,孤立立地座落在街头,似乎连老板娘也未曾改变多少,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好客或假装热情好客,食客也少,就随便捡了个座儿,点菜点酒。 青海问及了地中海酒店那边的情况,蚂蚱说,都没什么,马经理知道了你的突然离职,当然很生气,嚷嚷着一分工资也不给你发来着,不过后来慢慢转变了态度,并且一次当着大家的面儿夸赞你的好处,说你能吃苦耐劳、勤恳务实,说你从不挑肥拣瘦、推三阻四,反正说的尽是些好听的话儿,要大家都向你学习,以人为榜样云云。 “你不是糊弄我的吧,”青海说,“那东北人肯这样夸我?我倒有点纳闷了。” “我骗你干啥,我跟你是有一说一,想想,从你在地中海呆了那么长时间的经验来看,马经理公开夸奖过谁?他那张嘴,金口难开哩!” “我姑且信了你。不过,我这一离开,却又有些怀念那儿了。阿长和梅姐都还好吧?” “啥好不好的,还不都那样!”蚂蚱说,“离了你,地球该怎么转还是怎么转,你以为他们都把你当回事了么,扯淡!你就别管别人了,先考虑考虑你自己眼下怎么办吧。” 酒菜上桌了,菜是好菜,有荤有素,香味扑鼻;酒也是好酒,乡人自酿的古井贡,一杯下肚,顿时气血上涌,浑身来劲儿。蚂蚱: “你执意外出打工,我不拦你,因我也是在广东混了几年后回来的,但你得容我说一句,如果你想寻找真爱和自由的话,你最好别往深圳去。不可否认,深圳是个好地方,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啊,不过你可曾想过,以你的文凭和水平,你能做什么?——答案是,你什么也做不了,你只能打打小工、出出劳力,挣些微薄的血汗钱!” “我知道你说的在理儿,”青海憋了一肚子的气儿,“可是你让我怎么办,我的出路在哪儿,像我现在的情况,不出去打工还能干什么?要一辈子守着爹妈老死在家里头吗?” 说到出路的问题,蚂蚱也沉默了。 他自己已是那样,工作不能算安定,薪水不能算满意,家庭不能算和睦,未来不能算美好,他又怎么能苛求青海如此这般呢?而且他又给他指不出一条康庄大道来,他如今只能祝福这个年轻人一路顺风了。 “那,那——”蚂蚱支支吾吾,“那你在外面就好好闯一番吧,只是要多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男人要是没有个好身体,找女朋友都很困难的!” 青海笑笑:“谢了,我会保重的。你在这边也要珍惜自己,别老破罐子破摔了,找回点自信力,记住主/席/老人家的教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蚂蚱苦笑道:“我是没得救了,这辈子也就这样子,这样子我已经知足了,只是你青海,千万要上进,路是走出来的,而所谓出路,就是你自己走出的路,这诺大的世界,你不想着走出条路来,你只有困死田间的份了。” “我记住你的话了,我会努力的!喝酒!”青海续杯。 蚂蚱干了一杯,问:“何时动身?” “后天。”青海说。 蚂蚱“啊”了一声:“这么着急!” “我是不能再等了,”青海苦笑,“再等,我哥孩子都生出来了。后天我就离开此地,去往深圳!我要到那去寻找并且实现我的理想!” 蚂蚱抬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来,“莫嫌少,就三百,送给你,当路费!本来我是想给你准备一套新衣服的,现在看来恐怕来不及了。” 青海推拒,说这钱不能要,这也是你辛辛苦苦赚来的,说什么也是不能要的。蚂蚱就动了怒,说你还当我是哥们不,若当,马上收了钱去,若不收,从此哥俩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青海深知蚂蚱为人,就不再推辞,将钱收了。 第37章 可以这么说,从小到大,葛兰虽然活了快十八年了,但她很少撒谎的,有些事情做错了,她会选择承认或者沉默,是极少撒谎掩盖的。不过这次,为了自己将来的幸福,她不得不用谎言欺骗了青海,不然的话,她可能真的要后悔一辈子。 她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恶棍龙哥的影子能再次扑闪到眼前,令她心慌意乱、忧心忡忡。她最初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些不适是在三个月的前头,刘大志狠狠地揍了龙哥以后。 她当时正吃着晚饭,却忽然一阵热血上涌,胃里翻江倒海的,有种要大吐一场的冲动,于是就吐了,吐得一片狼籍,恶臭四溢。一家人都觉得奇怪,先是父亲询问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到医院看看,再就是菊姨,菊姨怀疑这可能是生理问题,忙拉了她去卫生间,帮着洗漱一番后,就关切地问道:“上次有没有去医院检查?” “有啊,”葛兰也感到有些蹊跷,“医生说没什么大碍的,一切都正常。” “噢,”菊姨点点头,“那就是食物不洁净了!以后吃饭你也不必跟我们同桌了,你自己想吃什么就自己做,不想做了,去外面买现成的也行。我不会勉强你了。” “谢谢菊姨,我多加注意就是了。”葛兰心里还是有点惴惴不安。 再过了两周,恶心、头痛、失眼的现象开始发生,并且逐渐扩大、愈演愈烈。葛兰坐不住了,完全地告知了菊姨,说实在是受不了了,要菊姨为她拿主意。菊姨此时什么都明白了:“复查了吗?情况如何?” “昨个儿刚去查的,换了家医院。大夫说是怀孕了,有快三个月了。而我却一无所知。” 菊姨恼怒了,骂道:“以前的那个医生真是个混蛋!这怎么能行,都快三个月了,孩子是打掉还是不打掉?!” “我也正为难着呢,”葛兰情绪不安,“这几日来我是日思夜想,都在为这事儿犯愁。按理说,应该打掉,留着个孩子不仅会毁掉我一生的名誉,而且要影响到我以后的生活和爱情。我想青海断然不会接受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做妻子吧?” “那就打掉吧,”菊姨咬咬牙,“否则将来会很麻烦的,甚至将带给你无休止的痛楚!” “不行!”葛兰犯了犹豫,“这虽然是龙哥的孩子,可也是我的骨肉啊!不管我们做了什么,孩子是无辜的!我要做一个好妈妈,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孩子!” “兰兰你太冲动了,你得冷静点!”菊姨苦口婆心,“你听我说,你想想看,你和青海都恋爱到那步田地了,你能安然地离他而去,就为了一个尚未出生的小生命?孩子失去了是可以以后再生的,而青海如果失去了,你想找也是找不回的!你慎重考虑一下罢。” 葛兰缄默了。现在她思想斗争得厉害,越是思虑太多,越是拿不定注意,后来她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去找刘大志,让大志帮她定夺。刘大志听说了她怀了龙哥的孩子之后,吃惊得眼珠子快要蹦出来,“怎么可能?开什么国际玩笑?” 葛兰就郑重起来:“这是真的,我没必要诓你。” 刘大志这才忧心起来。 “也怪我,”刘大志气愤填膺,“当初真该宰了那狗日的!兰兰,你没事吧?” 葛兰顿感委屈,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没事儿,大不了以后带着孩子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我不会想不开的,你别把我想像得太懦弱。” 刘大志急了,“哪能啊。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郑青海,愿意一生一世、生死苦乐都和他在一起么?” 葛兰点了点头:“当然。我是铁了心跟他青海一生一世的。可是如今……” “你什么也别说了,”刘大志扯着她的袖头,“走,跟我去一个地方,马上动身!” 刘大志把她带到了一家私人诊所,招牌上是专业打胎堕胎的,就花了五百块钱,令大夫为他做了次无痛人流。手术是很顺利,而且没有预想中的痛苦,事后葛兰十分感激刘大志:“我亏了你,这钱——我以后肯定会还你的!” “哪里的话!”刘大志拍着胸脯,“我当你是朋友,我帮朋友一把是应该的,你再说甚么感谢的话,我就不高兴了!只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够看到你和青海喜结良缘、鸳鸯好合的那一天,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哟!” 葛兰笑了,她没有想到刘大志会变得这么爽朗和善解人意,看来以前对他的种种误会,是有些武断和不近人情了。 她觉得,能够认识刘大志,真好。而这事始终未对青海说过一言,青海一直都蒙在鼓里,葛兰总是为难着如何面对青海,是不是自己的太过卑劣了?自己还配得上青海不?——且不管它了,又不是自己的错,如果将来青海要怪罪,就怪罪龙哥吧,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龙哥啊! 就不再犹豫了,找到青海,述说了自己愿意跟他一块南下打工的想法。然而青海却不同意,说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的,谁能放心的下,吃苦了怎么办,受累了怎么办,有个三长两短了又怎么办? “不是有你吗,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怕个什么?”葛兰倔强地说。 青海夸张地狂笑了几声:“兰兰你太天真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复杂,我自己的命运尚不可知,而寻个好工作又那么艰难,我是真的不希望到时大家都看到彼此的窘境而无能为力去帮助,那样我会特别伤心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葛兰的心凉了半截,“你走你的吧,莫管我了,是死是活我都用不着你管了。” “兰兰——,”青海知她误会了自己的用意,“你应该理解我,你说这话就是不想让我走了。那好,不走就不走,明天我们去登记,后天就结婚,如你所愿,总可以了吧。” “不要!不要!”葛兰很后悔自己方才的失言,“我说的那都是些气话,你走吧,走的远远的,在外面混出个模样来,我和你的父亲母亲哥哥妹妹都盼望着你能有衣锦还乡的那一天。我知道你的脾性,你就是像匹野马,这儿草场小,是拴不住你的心的!” 青海吻了葛兰一下,柔声细语:“我会常给你写信的,你记住我的话,我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忘了你的。你等我回来吧,你知道的,我也是为了我们以后的生活更幸福。” “嗯。”葛兰委屈地顿顿首,“只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可务必得回来啊,我的身子已经给了你,我就永远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负心薄幸,忘了我对你的情宜啊!” “我可以对天发誓,”青海抬头向天,“我郑青海是爱着葛兰兰的,而且不敢忘记了她的好!我要努力挣钱、早早回家,与兰兰团聚,与兰兰成婚,把她养得白白胖胖!苍天在上,如有违背,我定将遭天打雷劈、生出儿子没/屁/眼……” 葛兰忙打断了他的话:“呸呸呸!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相信你就是了。” 就把头埋在青海的怀里,紧贴着他的身体,谛听着他的心跳,仿佛他的身体便是她的身体,他的心跳便是她的心跳,她只要离开了他就会没了身体、没了心跳似的。 第38章 青海去周小麦家作最后的告别,周妈妈热情地接待了他。周小麦在上海读书,年终放假却并未返家,而是留在了当地过年,说起来也和青海有着同样的遭际。 说明自己的来意后,周妈妈为他做了一顿十分丰盛的晚餐,要他务必接受,她是替女儿小麦给他送行的。青海就没有推辞,爽爽快快地吃了。 饭毕,周妈妈问:“什么时候动身?” “就明天,七点半的火车。”青海如实相告。 “衣服、行礼啥的都准备好了吗,”周妈妈十分关心,“这么急的,也不尽早告诉阿姨一声,阿姨好准备些礼物给你。” “谢谢伯母的好意!不知道小麦在上海那边怎么样了,她生活得还习惯吗?” “还凑合吧,这孩子从小就顽皮,我也懒得去管她。只要别跟人学坏,顺顺当当地活着,我就求之不得了。”周妈妈言辞恳切。 “这您就多虑了,小麦她我还不了解,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光耍嘴皮子上的功夫了,其实心地蛮善良的。你得相信她。” “但愿如你所言啊!”周妈妈面带忧虑,“可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地动荡不安,小麦又是那么疯的性格,这次又闹着坚决不回家过春节,我真是被她给气糊涂了,可又担心着她的安危,怕她有个什么万一。” “小麦她是很懂事的,”青海极力为小麦辩解,“况且她又是在学校里,不会跟你添什么堵的。我就要去往深圳了,以后再相见就困难了,我真有些想念她。” “哦,”周妈妈搔搔后脑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忘了件事儿,小麦前两天寄了封信回来,她在电话里说要把这信交给你的,你等一下,我给你去拿。” 周妈妈起身往卧室去了,客厅里就剩下青海一人。 周围很安静,窗棂上栖着一只猫儿,两只眼睛贼溜溜地睁着,不知道肚子里合计着什么阴谋。青海忽然看到左侧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画,画是油画,带有浓厚的色素味,画中人是基督教里的耶稣,被残忍地钉在十字架上,裸着全身,而眼睛却迷茫地盯向前方,前方是一个三岔口,三条形状不同的路通向远方,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此画的名子不叫“耶稣受难记”,而是叫做“出路”。青海心里一沉,不由想到自身的出路,就叹了口气,把脸别向了一边。 周妈妈手里拿了个信封出来,交给青海:“慢慢看吧。出门在外,可得多保重自己啊!” “我记住了,”青海作告别辞,“天色不早了,伯母休息吧,我回了。” 周妈妈扶扶老花镜:“好,你回吧。”却又说:“你这就要离开家乡去外面打工了,临行之前,伯母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块玉观音是我从小戴到大的,跟了我几十年,也算是精灵之物了,你把他戴上,能保佑你一生平安的。” 青海激动得说不出话,任凭周妈妈亲手为他套在脖子上,眼角的泪水也不自禁地滑落下来。青海想,周妈妈真是个善良的人,她和女儿小麦一样,都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好人。她们会得到祝福的。 晚上,青海在灯下怀着期待又亢奋的心情阅读小麦的来信,而信中却只有短短几句话—— 青海,大学的生活真是枯燥乏味,似乎当初大家都是奔着那张文凭来考入的,我也腻了,无心向学了,每天只是浑浑噩噩地打发着日头,只等着应付会考和毕来到来的那一天。 哦,对了,我交了男朋友了,是个湖北人,长得不帅,但很实在,像你一样。 不过最近我发现他又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我觉得好凄凉。 为什么男人总是喜新厌旧、始乱终弃呢?我想不明白。哈,你也应该谈对象了吧,那我祝你事业有成、早生贵子哟!只是,只是以后忘了我吧。 …… 青海执信的手是颤抖着的,尤其是当他看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双手更是抖动得厉害。他是彻底无望了,对于周小麦,他不敢再怀有任何不切实际的非份之想了,任何的非份之想都是徒劳的,都是自欺的,都是空中楼阁的。都是自己傻瓜、固执、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回事儿。 短暂的失落之后,他倒释然了,既然同周小麦已是不可能,他想,还是放弃了吧,没有缘份的人,就仿佛两条平行线,是无论如何走不到一块儿的。 第二天青海很早便起了床,洗脸刷牙,收拾行礼,着实忙碌了一阵子。车票是大伯郑大年给提前订购的,由堂弟青山为他送了来;另外四叔也为他买了一套新衣新鞋,嫂嫂孙田田还特意连夜给他缝制了一个保暖钱袋,他都特别感动,一一收下了。 出发的时候,父母、哥嫂和小妹都一路送他到车站,候车室里,也看到了蚂蚱的身影,只是没有葛兰,青海有点失望。 是上车的时间了,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着依依惜别的话,青海不迭声地回应着,心里充满了欢快的喜悦。而火车已经缓缓开动,他一直牵挂的那个人还是不曾出现,直到火车开出了几十米远,方看见刘大志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跑来,边跑边喊: “青海!兰兰让我捎给你一句话,你可得好好记着了!她说她生是你郑家的人,死是你郑家的鬼,她这辈子都会等你回来的!” 声音宛若天籁,伴着清风飘荡开来,青海是听到了,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但他并没有探出头去看刘大志,或者说上一句让刘大志也带给葛兰的话语,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低着头去翻看手中的包袱,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深处的那根琴弦分明还是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列车隆隆地开出了,带着青海,带着青海的思念开出了,两旁的景物开始迅速地朝后退,过眼之处,尽是草木,春天里,它们都正在悄悄地萌芽和生长。而在遥远的远方,男孩青海追寻理想的地方,纸醉金迷、物欲横流的南方特区,迎接他的又将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 我们试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