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落菩提 作者:莲鹤夫人 无责任剧透】 青丘九尾多子多孙,向来为世间吉兆。青丘的大王子却单方面喜欢上了那个心有所属的应龙神,还被人家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又搂又抱,实在亏大!但在捅破这层窗户纸后,他却得到了世上最狠心绝情的拒绝。 苏雪禅:OK,对不起,打扰了。 应龙神恶迹累累,残忍嗜杀,关押千年后出狱,却发现世界都变了个样,还有一只不知死活的小狐狸在一旁蠢蠢欲动,挥挥尾巴赶跑他之后,他看着小狐狸留下的熊孩子,这才知道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买的。 黎渊:阿禅,你在哪?! 前冷漠无心后粘人深情龙神攻X温和敦厚痴心不改狐狸受 *狗血正剧 *先虐受再虐攻 *虽然有生子,但篇幅很少 *山海经背景,但实际私设多如狗,不可将文中剧情当真 最后感谢我滴坑为我制作的封面!超美丽! 内容标签: 生子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洪荒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雪禅,黎渊 ┃ 配角:家属们,反派们 ┃ 其它:日更,HE ================== 第1章 一. 春雨绵绵,柳叶新碧。 苏雪禅踩着厚如落雪的桃花,专心致志地在桃树枝上摸索着什么。 “哥哥!雪禅哥哥!”身后传来女童清脆悠远的呼唤声,“你在哪儿呢?” 苏雪禅叹息了一声,转身从桃树繁茂的枝叶花丛中探出头来,扬声回道:“慢点跑,哥哥在这!” 片刻功夫,那林间空地上就如闪电般窜来了一只皮毛柔软雪白的小狐狸,搅在漫天满地的落花里,一时间竟分不清谁的颜色更亮眼鲜活。小狐狸见苏雪禅站在大桃树上,脚步也不由慢了几分,它一边用胖爪子拨拉着地上的花瓣,一边乖巧地仰起那张小小的狐狸面,看苏雪禅掩映在满树繁花里的身影。 凡是青丘狐族,无论是游历在外的族人,还是深居简出的元老,或多或少都听说过苏雪禅这个大王子的名字。 为狐者天性便狡诈多疑,伶俐机敏,是最工于心计不过的种族,其中又以青丘狐最为甚。但苏雪禅却是不折不扣的异类一个,也许是随了早逝先王妃的性子,他待人处事都是一等一的温柔敦厚,就连偶然露出的狡黠灵慧,都透出一股人畜无害的柔和。 小狐狸抖了抖尾巴,又羡慕地望了望苏雪禅薄青色衣衫下探出的四条雪白狐尾,“哥哥,你在做什么呢?” 苏雪禅闻言,不由从花间低头看了它一眼,他肤色白皙,眉毛和眼睫都是凝墨样的黑,配上琥珀色的清澈瞳孔,自有温润光华内敛其中,他微微一笑:“哥哥在找桃胶呢,小五的泥人不是坏了吗,地气生木,用桃胶一补就好了。” 小狐狸不高兴地打了个哈欠,露出四只尖尖的小犬牙来,撇嘴嘀咕道:“哥哥偏心小五……” 苏雪禅眼中含着笑意,也不说话,任由小狐狸垂头丧气地在地上画圈圈,过了一会,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忽然从树上掉下来,“咚”一下砸在它头上,又咕噜噜地滚出好远。 小狐狸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色如碧玉的桃子,它惊喜地叫了一声,扑上去团团抱住那只桃子,喜滋滋地在花瓣堆里揉来揉去,苏雪禅等它乐够了,方笑道:“好了,找哥哥有什么事?” 小狐狸气喘吁吁地从地上抬起脑袋,“好像……好像是阿娘找哥哥?我……我也忘了……” 苏雪禅哭笑不得,急忙从桃树上一跃而下,捞起小狐狸就往远处掠去。 “小傻子,既然是母亲找我,那你怎么不早说?” 小狐狸滋儿哇乱叫的声音从风中传来:“……人家忘了嘛,又不是故意的……” 苏雪禅抱着怀里的苏纤纤一路拔足狂奔,终于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了青丘山中的狐族王宫。 青丘多产金玉,狐族王宫也是用青白二色的玉石搭建而成的,白玉剔透,青玉翠绿,飞檐碧瓦,玉骨金肤,和着缭绕流连的云雾端坐在山脉之中,好似从大地上凝出的山的精粹。 苏雪禅从王宫侧殿进去,又一跃至重重阶梯之上的院廊,在玲珑青玉的地砖上,早已立着一个一尘不染的身影。 苏雪禅拍了拍衣袍上的浮灰,敛气凝神,躬身道:“母亲。” 怀里的苏纤纤也怯怯地喊了句:“阿娘……” 苏斓姬抬眼看了看暮色四合的天空,又拢了拢身上如烟似雾的雪色外袍,略有责备道:“怎的这么晚,是不是你又忘了跟哥哥说?” 这话就是在问他怀里的苏纤纤了。 苏雪禅忙道:“母亲,没有的事,是孩儿法术不精,所以才回得晚了,和纤纤没什么关系。” 苏斓姬似乎是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总是这么护着他们,他们性子又顽劣,迟早要被你惯坏的。” 说着,她又冲苏雪禅招了招手,身边的侍女不疾不徐地替他们打开寝宫的大门,“来罢,母亲有事要与你交待。” 苏斓姬比起狐王苏晟的年纪还要小上许多,又是在苏雪禅生母逝世后被族老提名上来的王妃,她是先王妃的堂妹,若她不带这顶玉胜,苏雪禅还要唤她一声姨母。 先王妃天生体弱多病,在生下苏雪禅不久后就去了,也许是隔着这层关系,苏斓姬待他倒是十分宽厚,与其说是继母,不如说像某个亲近的长辈。 苏雪禅闻言,便放下苏纤纤,垂手跟在苏斓姬身后,看她雪玉银绣的外袍在青玉的地面上摇曳生光。 狐族多美人,这话不假。苏斓姬在狐族中或许不是样貌最出色的那一个,但她肌肤莹白,唇如点朱,眼尾细长上翘,不动声色地望着你时,活像一尊风姿绰约的玉雕神女像。有一次在家宴上,她也曾对苏雪禅说,她的眼睛和她姐姐最是相像…… 正出神间,苏斓姬已经穿过重重门廊,在内室停下了脚步。她吩咐苏雪禅坐下,自己则倚在一张紫木的美人榻里,将薄如蝉翼的衣料覆在深色的靠背上,让上面的银花随着她的呼吸一闪一闪。 狐族向来不拘礼节,讲究万法随心,苏斓姬靠在椅背上,又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目光却不经意地瞥过正襟危坐的苏雪禅,她沉吟了一会,还是道:“再过不久,就是西王母寿诞了,我青丘狐族也函上有名,今年又恰逢玉醴泉涌,这寿宴肯定是要大办一番的,只是……” “母亲可是在为寿礼之事烦心?”苏雪禅道。 苏斓姬微微一笑:“正是。此去瑶池,各方来客必定都争相示好,其他仙君暂且不论,光是赴宴的各族精怪妖仙,就得挖空心思寻探宝物,本来我也一筹莫展,好在昔日你父王曾对我说过,昆仑山巅那副山河棋局图,自大劫后到现在还没有补完,而此隔千里,恰巧有一座龙首之山,善产嶀琈美玉,你可带两个弟弟前去收采,能有一块可用者,寿礼之事就算成了一半了。” 苏雪禅细思一下,不由蹙眉道:“此去龙首山,路途虽然并不险远,但最近异兽频出,天时有变,若带两个弟弟同去,孩儿担心会出什么事。” 苏斓姬抬头道:“……也罢,最近的状况的确不太对,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如此,你可带上青丘山图以防万一,权当护身之技。” 苏雪禅应道:“是,孩儿知道。” 苏斓姬又道:“这件事,族内虽已派出许多杰出子弟前往探寻,但你既身为大王子,少不得要比旁人更费心些,这里有一只照宝镜,你将它带上,定能事半功倍。” 苏雪禅起身道:“孩儿明白,多谢母亲。” 他刚从苏斓姬的寝殿内出来,从暗处里就蹦出了两个胖绒绒的白团子,扑过来扒在他的衣襟上。 “哥哥!” “哥哥阿娘和你说了什么?” 苏雪禅一手托住一个,也不管那沾着泥巴的几只小爪子将他竹青色的衣服踩得如何脏,他只是温声道:“哥哥过两天要出去办事,你们在族里,记得要乖乖的啊。” 这时候,两个半大的少年也走过来,向苏雪禅行礼道:“兄长,母亲可有什么要交待我们的吗?” 苏雪禅笑道:“并无,此次我一人独去,你们在家里,可要好好看着妹妹。” 稍大点的少年惊讶道:“兄长独去?” “是,”苏雪禅颔首道,“你们也知道,最近异变颇多,若要带上你们,只怕会出什么事。” 说着,他用一只手托起两个肥嘟嘟的毛团,另一只手费力从怀里拽出一个小锦囊,“给,惜惜,这是给你的桃胶,等会哥哥再去给你补泥人。” 苏惜惜开心的咧开嘴巴,露出四只尖尖的小白牙,但还不等它说话,另一边的苏纤纤就猛地回头叼住了它的耳朵:“你笑什么,我也要!” 苏惜惜尖叫一声,两只小狐狸就着苏雪禅的臂弯打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半空中细碎白浮毛飞舞不休,逼地苏雪禅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面还要手忙脚乱地把两个隔开,一旁站着的苏寒波和苏星摇急忙上前帮着把两个抱走。苏纤纤是个性子泼辣爱娇的,平日里也是有一说一,快言快语;苏惜惜却是个性子柔媚狡猾的,它又生得娇小,有时候被玩伴欺负了也不说,等到家中长辈们知道,已让它用尽手段将人收拾得有苦说不出了。 这样个性迥异的两个小狐狸,偏偏是一胞里头出生的姐妹,就连严端肃穆的苏晟,见了她们起矛盾也要退避三舍,更别提两个小哥哥了。 此时苏寒波的袖口已经被扯出了数十个小洞,苏星摇的脸上也被挖了好几道红印,苏纤纤呲出尖牙:“虚伪!不要脸!一天到晚就知道缠着哥哥!” 苏惜惜嗤笑一声:“野蛮!男人婆!你想缠着哥哥,还缠不到呢!” 苏纤纤四爪乱挣,想要从苏寒波手上下去,“你这个……我要吃了你,扒了你的狐狸皮!” 苏惜惜冷笑,不紧不慢地舔了舔肉垫上的利甲:“来啊,你以为我怕你这个不长脑子的蠢货?” 眼见事态愈演愈烈,苏雪禅理了理凌乱的衣袍,轻喝道:“纤纤,不许胡说,还有你,惜惜,怎么能这样和姐姐说话?” 见两只小狐狸都气鼓鼓地不吭声,他走到苏惜惜身边,把那只小锦囊放到它怀里,“好了,别生气,这个桃胶香香的呢,只要抹一抹,你的小泥人就能修好了。” 见苏惜惜眉开眼笑,他又走到苏纤纤身边,沉声道:“妹妹的泥人是你摔坏的吧,现在怎么又打妹妹?” 苏纤纤耳朵一耷拉,垂头丧气地不说话了。 “打坏了妹妹的泥人,你和妹妹道歉了吗?”苏雪禅继续问道。 苏纤纤声若蚊呐:“没有……” “那还不快道歉?” 苏纤纤原本鼓着一口气,现在就像是忽然泄掉了,反而涨着将眼泪逼了出来,它过了半晌,才极不情愿地小声道:“……对不起。” 它尾巴都沮丧地垂了下去,绒毛下的小肚子也微微颤抖着,看着马上就要抽抽嗒嗒地哭出来了,抱着它的苏寒波于心不忍,正要为它说几句话,就见苏雪禅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碧玉色的清香四溢的大桃子,笑着在它面前晃了晃,“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看,这是什么?” 苏纤纤抬眼一看,不由惊喜地大叫道:“是我的桃子!” 两只小狐狸都有了可攀比之物,那点不愉快转瞬间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接一个地打着滚四处撒欢,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苏星摇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还是兄长有办法。” 苏雪禅摇了摇头:“你们出去玩也就罢了,怎么能只给一个妹妹带礼物?要学会一碗水端平啊。” 苏寒波道:“是……是我们思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夜色漫荡,云蔽月出,高处的玲珑楼台上却亮起了无数朦胧柔和的光晕,透过莹莹的玉质建筑,将整座山脉照耀的有如仙境。 苏斓姬站在高处,若有所思道:“你这个儿子……确实不太像我狐族中人。” 在她身后,立着一个身形高大,姿容俊雅的男人。 苏晟望着兄弟三人并肩离开的背影,低声道:“各有缘法,此乃天定。” 第2章 二. “……吾为苍天……所负……今……灭神人万世……疯魔不悔……” 黑云压城,雷声轰鸣,苍茫天地间暗沉一片,唯有这个吞吐雷云,如上古神袛般伫立在世间的巨声滚滚回荡,将万物搅动成一团混沌。 一切都像是模糊的幻境,苏雪禅仿佛旁观者,又似局中人。他惊惧地望着那道庞大的身影摇憾着大地之上的风雨云波,状若疯狂地大声咆哮。 这究竟是…… 他在恐惧之余,竟不由生出了十分的好奇心,他想要再向前一步,看清那与天地抗争的生物究竟是什么。 ——两道如海金光猛然倒灌而下! 苏雪禅抓着被褥的手剧烈一颤,浑身汗液津津地从睡梦中惊醒。 又是这个梦…… 他惊魂未定,全身冰凉,倚在瓷枕上微微地喘着气。 房外天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听见门口传来小爪子抓挠的声音,是那两只小狐狸。 “哥哥,你醒了吗?” 苏雪禅喘了口气,强行将心头涌上的不适感压下,他回道:“哥哥醒了,你们等一等。” 有了他这句话,先前被苏纤纤和苏惜惜压着不让进来的侍女皆鱼贯而入,替他勾起床边垂拂的帐幔,一边坠下一枚小小的银香球。那两个小毛球也跟着跑进来,跳到他床上。 “哥哥,你收拾好东西了吗?是不是今天就要走啦?” 苏雪禅的指尖依然冰凉,但他还是笑着捏了捏它们的毛耳朵,“是,此事非同小可,自然是越快办完越好了。” 苏惜惜望着他,苏纤纤抬起后腿挠了挠自己的耳根,歪头道:“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苏雪禅哑然,他仔细想了一会,“运气好的话,几天就回来了,运气坏的话……那就说不准了。” 苏惜惜抱着自己的大尾巴道:“那我把好运气都给哥哥,这样你就能快点回来啦!” “别胡说,”苏雪禅吓了一跳,他笑着点了一下小狐狸湿润的小鼻头,“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快收回去。” 两只小白狐从床榻上跳下来,看苏雪禅披上竹青色的外袍,系好芥子袋,又伸手召来他的佩剑,不禁难过道:“哥哥走了,我们又要无聊了……” “那就彼此间好好相处啊,”苏雪禅道,“或者去找寒波和星摇,他们一定会陪你们玩的。” “他们都忙着修炼呐,哪有时间陪我们玩啊。”苏纤纤撇嘴。 “就是,”苏惜惜接口道,“他们现在都忙着长第三条尾巴了,可我们连第二条尾巴都还没长出来呢。” 苏雪禅笑道:“他们的年龄比你们大了两百载还有余,修炼进度自然也要快你们许多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出第二条尾巴呀?”苏纤纤扒住苏雪禅的小腿,眼巴巴地问道。 “这个嘛……”苏雪禅故意沉思了一会,才煞有其事道:“天机不可泄露,哥哥要是告诉你们了,可是会被天生异象警告的哦。” 苏惜惜的注意力立即被“天生异象”的内容吸引了,她赶紧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异象呢?” 苏雪禅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这个就多了,比如夏生秋景,春生冬景,比如半空中会忽然有雷鸣之声,比如阿娘院子里的那株天青玉兰忽然枯死,又或者山后的桃树都不开花了……总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抱起两只小狐狸,一边悄悄地和它们说着话,一边向门外走去。 他拖延的时间已经足够长,是时候该出发了。 风声呼啸,苏雪禅飞驰在云端之上,看着天边细腻如浮沫般透出瑰丽粉金的霞云,和万千流云之下的苍翠大地。 他飞过赤色如焰的令丘山,在沉睡的龙身人面的山神脊梁下掠过天虞和南禺山系,看见盘旋在千仞太华山之上的带翼肥遗和竹山山谷中青玉的柔和光芒,草木不出的时山上有雄浑逐水的源头,又在奔流过千里之后注入渭水…… 转瞬间,他已按照山河图谱的路径辗转腾挪出数座巍峨山系,直奔向更远以外的龙首山。 只是越往前走,他心头上萦绕的不安之意就越浓。 梦境为人世流连之倒影,自他记事起,那个黑暗沉苦的梦总是要时不时地令他惊惧一下,只是他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年的梦,回忆起来都像是隔着一层砂纸一样模糊不清,像昨晚那么清晰真实的,还是头一遭。 一想起那两道金海般轰然灌下的视线,他神魂深处就不由地一颤。 那感觉似恐惧又不单是恐惧,似心悸又不纯是心悸,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含着讶异与雀跃的震撼。 正出神间,纠缠在鼻尖上,逐渐湿润浓郁起来的水汽却打断了他的思绪,苏雪禅抬眼一看,只见远处浓云布结,天光昏暗,将璀璨晨光密不透风地围拢在云层之上,明显是雷雨将至的前兆。 他急忙按下云头,四束硕长洁白的狐尾和着流霞一同猎猎飞舞,将他整个人裹在一团云气之中,既然必经路上天色有变,那还是贴着山峰前进比较保险一点。 忽然,苏雪禅只觉后背寒毛竖起,但见一星雪亮锋芒向他疾速刺来,他心下一凛,但却不敢冒然接下这一试探,唯有将身体扭转,狐尾散开,眼看着那点锋芒无声没入山林,不见踪影。 前方有人! 他不动声色地暗自屏息,隐匿身形,神识如雾气在微风中淡淡化开,紧贴山林向前方探查,又过了一会,只见几点指肚大小的蜂子嘤嘤飞来,绕着苏雪禅刚刚停驻过的地方嗡了几圈,又原路返回了。 那蜂飞行速度不慢,但还是被苏雪禅一眼看见背上生的六只翼翅和毛绒肚腹上的黄黑花纹。 这是钦原的属蜂? 向来是看守昆仑山的妖族,此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右手捏出一个法诀,将自己的气息完全匿藏,又往前靠近了一段距离,果然在一片溪流与山林围成的空地间看见了数道身影。 为首一人容颜昳丽,面色阴沉,他披着一袭五色斑斓的华衣,将乌鸦鸦的长发挽起,上簪两枚长如翎羽的琥珀色发饰,尾端还坠着两粒亮闪闪的滴露宝石,更显得流丽飘摇。苏雪禅却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正是钦原一族的小王子,钦琛。 钦原此鸟,世代居住于昆仑山谷,生下来就大如鸳鸯,羽毛灿烂。后西王母迁居昆仑,此族日夜沉浸于五刑残杀之气中,逐渐也生出类蜂的蛰刺,鸟兽草木,沾之即死,于是便替西王母看管昆仑的奇花仙草。若是与他们在这里起冲突,那必定是占不了好处去的,只是,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呢,难道也是为了寻找寿诞贺礼? 思量间,钦琛已经伸出手去,接住了那几只玉蜂,他身边一个额生独角的高大男子嗤笑道:“你也未免太过小心翼翼了。” 食人土蝼……苏雪禅的目光几度变化,心中揣测还是偏向于寿礼,毕竟昆仑境内异兽繁多,但两支部族一起行动的,还是头一回。 钦琛冷笑道:“此事非同小可,何况方才我明明感应到有不速之客前来,现在怎的又没有声息了?定是他见势不对,躲在哪里暗中探查,不找出此人,我心下难安。” 土蝼笑了笑,赤红的妖瞳在暮色中闪着恶意的光芒,“小王子做事谨慎,将来定能超过大王子,成为族中支柱,王室栋梁的。” 钦琛长眉一挑,苏雪禅见势不对,右手法诀再度变换,暗暗将自己在阴影中藏得更深,他却若无其事地向溪水的方向走了两步,做出要掬水的样子来。 土蝼见自己的挑衅没有被对方放在眼里,不由颇感无趣地笑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异变徒生! 一声尖锐鸟鸣长啸在这狭窄空地中,将周遭空气都震地嗡鸣作响,只见钦琛以一个奇诡流畅的姿势飞速掠起,露出华衣之下如蝎尾弯刀般的锋利毒刺,直指土蝼裸|露在外的脖颈! 土蝼虽棋差一着,但却并未落在下风,他额上独角暴涨数丈,将一双肉掌化作狰狞兽爪,竟然毫不畏惧钦原之毒,徒手就要抓住斜将里捅来的螯刺。一时间,饱含毒气和腥意的妖力四下鼓荡,将整片山林都腐蚀的枯黄焦悴,寸草不生,其间更多白骨累累,皆是一些来不及逃跑的野鹿狼熊。 苏雪禅面色冷凝,他只是屏住呼吸,嘴唇微动,就将一枚圆润灵丹压在了舌面之下,安然无恙地避过了剧毒腥气,继续藏匿在古木的阴影中。 钦琛和土蝼对峙的身影僵滞一瞬,竟迅速分开了。 “可以确定了吗,小王子?”土蝼收回长角,将双手回复原样,分毫不见刚才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戾气,“反正我是没发现那个人躲在哪。” 钦琛的华衣重新覆盖住他的下身,从外表上看,根本就察觉不出他精致繁美的外袍下暗藏着一个令人恐惧的噩梦,他又环顾了一圈四周,才回过头道:“不管怎么说,小心为妙。” 苏雪禅望着焦暗土地上横流四溢的黑血白骨,不由在心底为这些生灵叹息,但同时,他也推翻了先前自己的推断。 他们这样谨慎小心,步步为营,绝不是为了瑶池寿诞的贺礼,必定有什么更重要的任务等待他们去执行。 果不其然,土蝼的下一句话就是:“那么,等拿到成果之后,我们该怎么分享呢?” 来了,这才是他要探听的重点。 钦琛沉声道:“消息由我族提供,自然是你三我七。” 土蝼皱了皱眉:“再多让一成。你也知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 钦琛笑了笑:“是……他毕竟是上古应帝……半成,再不能多了。” 苏雪禅如遭雷劈,险些乱了气息,他急忙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们要算计……上古应帝?! 他犹在震惊之中,那边的谈论还在继续,土蝼道:“那便暂定半成,届时若有有什么变故,我们再行商议。” 钦琛看他一眼,复又皱眉告诫道:“切忌贪心,应帝在刑杀之狱中受千年磋磨,今朝出世,一定不会是全肤完骨,龙血自然应有尽有。只是我们动作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灭族之祸患,所以……” “所以拿了就快跑,是不是?”土蝼咧嘴笑了笑,“小王子大可放心,那等贪得无厌之心,我族早就改了。” 钦琛眉梢一跳,似有厌惮之色从眸光中一晃而过。 苏雪禅面色复杂地听着他们在这里窃窃谋划,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是为了龙血而来的。 这其中涉及的辛密太多,现在的他只能稍微听懂一星半点,但这不妨碍他跟紧这一队人马。 他知道,当务之急是前往龙首之山,尽快寻来族内所需之物,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急急迫切地催促着他,鼓动着他的心房,要他随着他们前行。 他望着腾空离去的一行人,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扶在古木上的手,轻轻提气,也紧随其后,藏在翻滚变换的云霞之中。 在苏雪禅离去后,一片柔腻的青苔,几株翠碧的草叶,都悄悄从方才手掌下的阴影中探出头来,被微风吹拂的左右摇晃,尽力躲避着空气中尚残留的毒息。 ——但它们毕竟是保住了性命。 第3章 三. 苏雪禅远远地赶在钦琛和土蝼的身后,却惊讶地发现,按照他们前行的方向来看,竟然也是冲着龙首山去的。 难道这只是个巧合吗? 他想要用神识探查一番山河图谱,然而在进入龙首山附近的女床山和鹿台山之后,体内的妖力就如同被什么外力压住了一样,逼得他呼吸都有点困难了,更别说在云层上神行,前方的一行人更是难耐,钦琛和土蝼早就被打下云头,被迫步行在大地上。 钦琛还能勉强保住人形,土蝼干脆显出羊身人面,用额上四角来抵御山系附近的巨大压力。 他一边走,喉间就不自觉地显出一道淋漓的伤口,随着他身体的颠簸淅淅沥沥地渗出乌红色的血液来,钦琛向一旁看了一眼,忍不住道:“这就是……那个巫咒?” 土蝼勉强笑道:“是,所以我才说,我族早就改了那个毛病了。” 苏雪禅跟在他们身后,一半是了然,一半是疑惑。 按理来说,他与钦琛土蝼的修为相差无几,可自己行走起来,就未曾承受像他们一般巨大的压力,更不用显出原形来。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明显是自己更为轻松一点,这其中又有什么说法? 他又往青苔遍覆的湿润地面上望了一眼,土蝼的鲜血滴流在其上,就如同浇了一泼带磷火的毒丨药,焠得地面一片焦黑。 关于土蝼的伤口和钦琛口中提到的巫咒,他自小在族内,也听苏斓姬为他说了不少。昔年大劫之后,妖族各部凋零敝落,就是昆仑一支也未曾逃脱被神人屠戮的命运,但土蝼一族却气数未尽,在逃亡途中,竟被一个名叫据比的天神给救了。 土蝼一族伏低做小,百般纠缠,终于得到了据比的一个承诺,他会在昆仑山中保护他们一个雨季的时间,然而土蝼又提出要求——他们想喝天神的一口血,以此来休养生息。 据比虽身为天神,可却未曾看清土蝼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的本性,他答应了这个要求,同意土蝼在他的手腕上饮一口血。 得到了天神允许的土蝼不满足于仅仅啜饮神血,竟开始撕咬起天神的血肉,察觉到异样的据比挥舞着双手,想要将土蝼甩开,却被更多的土蝼扑倒在大地上,咬开了他的咽喉,扯断了他的脊椎,无餍地轮流在据比的身体上痛饮。他徒劳地挣扎着,但天神束发的玉环还是摔断在尘土中,一只手臂亦被土蝼撕扯吞咽进肚腹里—— ——天神据比被自己庇护的部族杀死了。 但他毕竟是天神,在临死前,他怀着痛苦和悔恨,对土蝼下了一个巫咒,只要他们还用这个丑陋的躯壳行走在大地上,只要他们还有后代繁衍,那他的鲜血必将从他们裂开的咽喉中源源不断的流出,万年无疆,永世不绝。 苏雪禅摇了摇头,即便同为昆仑一脉,但他还是不明白钦原为什么要与这种卑下低劣的族群合作筹划这件事。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过了平原,进了女床山郁郁葱葱的丛林中,苏雪禅掐着法诀的手就没有放下来过,前方的土蝼喘了口气,忽然问道:“小王子,你确定只有我们两族知道应帝出狱的这件事吗?” 钦琛气息不稳道:“不确定。我们只能把知道的人数降到最低,但不能保证在妖类中只有我们两族知晓这件事。” 土蝼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毕竟是这么大的好处。” 他们在这里肆无忌惮地探讨分配龙血之事,苏雪禅心底却忽地冒上一股无名火。 应帝乃上古龙神,在他们口中,倒像是置在俎上的鱼肉,一块可以随意取用的无脚沃油,可别说直面龙威了,就是应帝还未出世的时候,这些痴心妄想的妖族踏入他历劫的山系都如此吃力,还说什么分配龙血…… 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不好,”走在最前方的钦琛面色一变,“快噤声!” 身后一股柔和神力从天际划过,伴随着一路环佩叮当,仙乐阵阵,苏雪禅抬头一看,方才发现是几支鸾凤开道,异兽牵索的香车宝辇,从头顶施施然游曳而来。 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自它之后,又陆陆续续地跟来了无数乘鹤骑鹿,紫气纷落的仙家大能,更不乏许多华盖垂璎珞,金莲翻粉蝶的佛陀菩萨,苏雪禅甚至看见在更远西方的天空中,还滚动着不尽阴云血气,万里金戈朔风。 端坐在青鸾上的美妇高冠峨带,广袖流云,她轻轻向下看了一眼,柔声道:“应帝出世,果乃天下之重举,值得四方来贺啊。” 她身边一个盘腿坐在白鹿上的老道捋了捋胡子,但只是叹了口气,没接话。 美妇显出不依不饶的样子来,她继续对老道轻笑:“您觉得呢?” 老道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玉簪来,混不吝地搔了搔脑门,“是福是祸还说不准呢,老朽现在只想先走一步。” 美妇也慢慢收敛了笑容,喃喃道:“烛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从睡梦中清醒,想来,这世间也只有一位应帝独大了。” “倘若当时,上面的那几位大老爷能出手相助,保下那位的性命,局面也不会闹僵成现在这个样子,”老道不紧不慢地吹了吹胡子,“现在好喽……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人。” “您又忘了,”美妇也叹息一声,“圣意可是不能妄加揣测的啊。” 正在说话间,只听更高的云层之上传来阵阵虎豹的咆哮之声,美妇和老道面色都是一肃,再不言语。唯见烟霞散彩,日月摇光,云上却扑簌簌地洒下一场粼粼大雨,如天边坠落明珠,江海倒悬滚浪,染得山岩一色青,击落瑶池千丈玉。 苏雪禅听不见仙人之间的对话,也不明白上面发生了什么事,这场雨一下,他只觉身体一轻,竟再也感受不到周围山系压下来的巨大迫力了。 遥遥望去,他只能隐约在云端看见一个华服玉胜的身影,高坐在一头似虎非虎,似豹非豹的异兽身上。还要再细看时,双目却蓦地一阵刺痛,他连忙收回视线,心底已经隐约猜出了来者的身份。 ——玉山之主,昆仑至尊,西王母。 苏雪禅尽力将身体缩在树木高大的阴影里,在这浩荡苍茫的神威中,他一动也不敢动。 “你说什么?!”苏斓姬瞪着一双美目,“应帝出世,地点就在龙首山!” 苏晟点点头,低声道:“现在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 “那阿禅……” “各有缘法,”苏晟又重复了一遍,眸光中思绪复杂,“此乃天定。” “我们不能就这样干坐着。”苏斓姬轻声道。 “各路仙家联手封锁消息,西王母玉驾已至,就是代表妖族前去的,”苏晟道,“现在妖族式微,被各方都打压的厉害,应帝虽为龙神,但在洪荒大劫中也算作妖族部属,受娲皇金幡册封……此番出世,不知后果如何,但有西王母在,雪禅一定会没事的。” 苏斓姬长出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大千世界,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热闹过了,”西王母的声音伴随阵阵龙吟虎啸,悠长传遍整片天空,“众卿都是为应帝而来吗?” 美妇和老者的嘴唇动了动,但终究还是没有出声应答,与他们一同站在前列的数仙亦闭口不言,佛陀沉默,西方雷云闷闷轰鸣,那些站在身后的各部小仙见此情形,也都不敢开口说话。良久,才有一部受封玉册,掌云布雨的淮江龙王出列道:“应帝出世,之前纵有千般纠缠因果,受此千年刑杀磨砺,也该一笔揭过,无损其龙神尊荣……” 他一开口,诸天神佛都像是打开了什么话匣子一般嗡嗡讨论不休,老者嘴唇微动,两绺鹅毛长眉沉沉皱起:“……到底还是年轻。” 另旁一位乘三眼白牛,但一直未开口说话的仙姬轻笑一声,她肌肤如雪,杏眼桃腮,嘴唇点作四瓣艳绯桃花,眉间一粒小巧红痣莹莹生光,更显风姿卓然,不染尘世。此姬笑道:“淮江龙王受封不过千年,自然难以知晓上古辛密。只是不知两位欲作何打算?” 美妇沉思片刻,才摇摇头:“退路已定,尽力而为。” “英雄所见略同。”仙姬微微一笑。 正谈话间,忽闻一声惊雷轰鸣,天地间黑风四起,穹顶之上渐生无数火兽电光,在凝云密雾间烁烁肆虐,咆哮蔓延。 ——威压徒起! 老者目光如电,一扫先前惫懒疲态,他立在狂风骤雨中大声厉喝:“来了!且祭法宝!” 他话音未落,身后便现出无数仙乐飘渺,宝光阵阵,一玉甲神人持金锏骨刀浮现在阴沉天幕下,双臂掌天,又生出双臂支地,目中射出无尽白浪寒星,竟生生将那漫天雷云撑住一角! “东海神尸……”美妇喃喃细语,“你倒是舍得下本钱。” 她说话的功夫,身边仙姬也拍手唤出一张古旧画卷,似玉十指掐出繁复印痕,待那锈迹斑斑的画卷徐徐展开,从中放射而出的却是浩瀚无垠的万千星光,透出无数宇宙变幻,日月如梭的奥秘。 “瀚海图也放出来了,”仙姬笑道,“同僚可不能偷懒啊!” 美妇好笑地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面小巧羽扇,迎风一晃,那扇自风中显出七彩斑斓,宝光璀璨的原型。轻摇慢摆间,美妇身后流现通天霞彩,万古芬芳,百鸟鸣叫声声不绝。 除此之外,更有无数仙家法宝,佛祖经传,在震动天地间绽出祥瑞吉光。璎珞纷落,金莲喷涌,紫气席卷等不必细说。那些不知前事的后辈小仙都是空手而来,一时间只觉茫然无措,被西王母挥手送出千里。 “众卿皆有备而来,很好,”西王母抬头看着天空如漩涡漏斗般的轰隆雷云,“应龙神关押千年,神智恐怕一时还难以恢复。万年修习,金身不易,还望众卿……” 她的话被猝然打断了,只听荒茫大地之下,一声亘古龙吟咆哮而起,震慑天地! 苏雪禅已经再无力前行一步,漫天仙器与上古龙威相抗时产生的震荡几乎要撕裂一切。当那声龙吟响起后,他的脑海里只剩一片嗡鸣——他什么都不记得,亦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第4章 四. 响彻云霄的雷鸣落耳不绝,西王母抚摸座下虎豹的长毛,心中长叹一声,已经能察觉到从地缝中逸出的丝丝缕缕的厉刑之意。 纵是集齐天下五刑杀伐之气,也仅能抵住千年而已吗…… 大地上又是一阵巨响,一道淌着血光和黑焰的闪电划过天幕,带着炽热流火劈开广袤无垠的地表,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摇晃颤动,从那千丈深,千丈宽的裂缝中,缓缓攀上一只巨大的,鲜血淋漓而又皮肉碎裂的龙爪,它牢牢攀住大地,亦将诸多山系一把握在掌中! 随后,是飘扬如海藻,但又残缺不全的金色龙须,隆起如山的鼻端,寒如千仞雪峰的森森龙牙,血流成河的龙首上生着一双金光似海的龙目,一对昂扬华美的锐角…… 它沿着天幕徐徐而上,蜿蜒好像万里江海的龙身遍布深可见骨的伤口,甚至连身后垂下的翼翅都折开畸形地拖在两边,随它的动作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头的磋磨声。苏雪禅呆呆地望着那倾泄而下的赤红龙血,只能隐约从中看出它玄黄如玉的本貌。 这就是……应龙…… 在满目混沌迷乱中,拂过脸庞的风忽地转为凉寒。 他茫然地用指头抹了一下侧脸,这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自己居然哭了。 “千年刑期已过,”西王母的声音传遍天际,“请应龙神重回金幡吧!” 九天之上,众千仙家佛陀,西方修罗大魔,下方无数芸芸生灵都低首道:“恭迎应龙神重回金幡——!” 应龙悬在空中,龙血如雨簌簌而下,对这般宏大恭敬的迎接,它似乎并不在意,也不想多做理会,它只是缓缓展开身后残破羽翼,一寸寸地伸展那些被一一折断的翅骨,将断裂的龙尾慢慢接起。 “千年了?”它沙哑地笑了起来,“还真是弹指一瞬啊……” 集齐天下刑杀之气的牢狱,寻常仙人待不足百年便要被摧折得皮销骨碎,神魂无存了,而应帝开口第一句就是“千年弹指一瞬”……老者面色肃然,紧盯着它的一举一动。 应帝巨大的龙首微微转动,龙睛中放出金光也随之探看了一圈,它打量着眼前景象,目光里有一种野兽般的,近乎冰冷的,毫无理智的好奇。 察觉到这种好奇,西王母捏着法诀的手指不由更紧一分,她微微摇首,头上高冠玉胜也随之琳琅叮咛,“千年磋磨,还望应龙神回金銮宝殿再册金幡,重拾昔日光辉威名。” “还望应龙神随吾等回金銮宝殿,再册金幡,重拾昔日光辉威名——!” 应龙笑了。 那狰狞而硕大的龙首上贯穿着一道巨大伤痕,理应是看不出个笑模样来的,但苏雪禅一听它喉间拉风箱般的呼哧声响,便本能觉得它是在笑。它盘桓蜿蜒在天幕上的龙躯巍然不动,龙爪却迅如闪电,狠狠抓向天边西王母的玉驾,狂哮震彻天地! 西王母手诀骤放,口中仅来得及吐出两字玉言:“搬山!” 搬山——无论是随处可见的黄巾力士、金甲神人,还是神通贯天彻地的大罗金仙、无量道者,搬山对他们来说都是最基础不过的能力,以西王母的手段,这等低级法术自然也如眨眼呼吸一样轻而易举。可这样一个低等法术,究竟能不能抵挡住应帝的雷霆一击? 所有仙人都严阵以待,屏息凝神地盯着前方天际的状况。 烟云散去,日月放光,应帝力可劈天的龙爪竟然凝滞在了半空中,再也不能寸进半分! ——搬山虽是低等法术,搬来的山却有大小之分。而西王母搬来的山,正是那万山之主,昆仑至尊! “起阵!”云间鸾凤尖啸一声,昆仑山巅粲然闪出万丈华光,直刺应帝龙睛,应龙痛啸出声,龙尾高扬下落之际,天边已奔流涌出一条涛浪大江,滚滚向大地冲去。 老者厉喝道:“速去截水断流!” 东海神尸双臂张开,一臂持锏,一臂执刀,竟生生将万吨落水击偏方向,使其向着渭河奔涌而去;仙姬将瀚海图高高祭起,放出万千星光覆住应龙全身,又按周天规律遥遥运转;美妇亦挥扇降下霞彩千道,与星辰氤氲生辉,遥相呼应。其余诸仙皆放出各自法器安在瀚海图上,一边搅动风云变幻,一边各放神通,更有金莲如泉涌,佛诵声声号……短短数息时间,应帝周身已隐约出现一轮天道循环之数,犹如一个小小的世界,将它完全禁锢在其中! 苏雪禅看着,内心却不由自主地为应帝捏一把汗,这样看的话,他们确实是有备而来…… 他心头跳得厉害,眉心也越蹙越紧,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担忧也不知从何而来,但就是令他无比挂心眼前的战况,以及……以及应龙的安危。 “是你,狐族的小子!” 苏雪禅被骤然打断思绪,他这才发现,因为自己看得太过入神,竟都忘了身旁还有两个凶星虎视眈眈。 “不错,”他扶着桂木,冷静转身道,“是我。” “你这宵小,竟然不声不响地跟了我们一路……狐族果真都是一群让人讨厌的畜牲!”钦琛怒气勃发,眼瞳几度变幻颜色。 钦原天生长于昆仑,又有刑杀之气傍身,照理来说,是要比其他妖族更多几分脸面的,可惜九尾狐自古就与先圣渊源颇多,堂下往来多神异奇兽,并不与寻常妖类相仿,更别说认钦原一族为大了。苏雪禅又天资异禀,时常被各族拿来与自家儿女相较,钦琛如此自傲,又怎能忍受有人处处压自己一头?因此及其厌恶青丘狐族。 苏雪禅冷笑道:“说这话之前不妨先掏出山河图看看,这是你家的地?你能走得,别人走不得?” 土蝼目光闪动,对钦琛道:“不要贪图口舌之快,先办正事要紧。你去拿应龙血,我来对付他。” 话虽这样说,但那些龙血一沾地,此时都化为条条赤红有鳞,头生鹿角的巨蟒,睁着一双金睛,四处引水作乱,凶猛异常。钦琛就算正在气头上,也不得不专心对付这些赤蟒,力求快快取血,以免应帝挣脱桎梏,转头像拍蚊子一样把他们拍死。 苏雪禅面色冷冷,将平时的温敦皆化作十二万分的肃杀,腰间佩剑锵然出鞘! 土蝼仍是那副人面羊身的样子,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持剑而立的苏雪禅,抬起虎爪比划了一下刀锋。 “拿剑的妖怪,真是奇特,”他摇晃了一下头上四角,“它有名字吗?” “此剑名为‘流照君’,”苏雪禅道,“请赐教。” 土蝼笑了起来,嘴角沿着微笑的弧度一路裂开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森白锋锐的尖牙,“赐教不敢当,我是不想得罪青丘狐族的,不过事出紧急……得罪了,大王子。” 话音刚落,迎接他的就是一道雪厉剑光! 土蝼虽然是羊身,但他身上的毛发却不是柔软蓬松的羊毛,而是坚实细密的鳞甲,饶是如此,他也不敢托大贸然接下这一招。他高高跃起,在半空中重新化作人形,利爪如钢刀弹出,重重向苏雪禅天顶削下! 土蝼天性凶戾残暴,嘴上虽说不愿得罪,可招招皆冲苏雪禅命门攻去。苏雪禅左右闪避,终于一剑破开对方攻势,接着横剑于身,有如月光清泓的刀锋映照漫天流霞星光,瞬间将土蝼笼罩在一片月色朦胧之中。 此剑是他尚在年幼时,一蓬莱仙客路过所赠,宽约半掌,长约三尺七寸,剑身雪白无暇,材质似钢非玉,挥舞起来时,恰如一束飞散的月光,带着相思哀婉的缕缕哀愁,以及九天之上清冷浩大的恢宏杀气!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苏雪禅就势跃起,剑锋如星落雨,流照君犹如一面月光挥洒而成的镜面,倒映着瀚海图的万千斑斓以及流禽羽扇的霞彩辉照,波光流转间,犹如一道璀璨银河,向土蝼重重击去! 这条银河美丽至极,但任是谁也不会生出掬水捞星的念头,因为它是由致命的杀机与锋芒组成的,哪怕只是接近一丝剑气,身上的皮肉都会崩不住地炸裂开来。 土蝼暗暗在心里叫苦,青丘狐族修炼大道开拓可怕之处,他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只怕这次要吃个大亏,才能勉力从此剑阵之下逃脱出去。 正当他狼狈躲闪时,钦琛拖着一条蛇尸从远处遥遥奔来,大声喝道:“我来助你!” 他华美的衣袍此时已经变得血迹斑驳,肩颈处也被撕扯的血迹斑斑,但他身为一族王子,身上到底还是有点保命的法宝,此时见土蝼就要命陨当场,心中虽然嫌他无能,可还是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再加之嫉恨苏雪禅,忍不住硬撑着一口气也要来对付他。 苏雪禅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暗暗不安。他借两件仙家法宝的光华困住土蝼,自身却也吃力无比,能挥动流照君便已是尽最大努力的成果了,这时再加上一个钦琛…… 他心下焦急,剑招也不由轮得又快又狠,体内妖力剧烈消耗,急欲置土蝼于死地,钦琛尖啸一声,衣衫覆盖下的毒螯如闪电甩出,正正冲着苏雪禅的后心口刺去! 苏雪禅虽然及时抽身,但那乌黑发亮的粗长毒针还是狠狠向他的皮肉上扎去,眼见他就要硬挨这一下,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震天龙啸,声波鼓荡,将三人狠狠撞击在岩壁之上。 原来就在这边缠斗间,应龙背后双翼已经寸寸张开,众仙竭力难支,瀚海图也在仙姬身后颤抖不休,苏雪禅直觉不妙,当即就要翻身躲进鹿台山中,却不防被一物缠住脚踝,被其从天边一拽而下! “多尾巴的小畜生,你就乖乖死在这吧!” ——爆裂之声炸响天地! 苏雪禅被无数仙家法器炸毁时的余波重重击落云头,五脏六腑都是一阵剧痛,他猝然咳出一口混着碎肉的鲜血,竭力想要驭流照君逃出此地,但他一运气,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好似要粉碎般痛苦难耐,只能伴随天际纷纷四散的流火碎石坠落大地。 恍惚中,他只来得及看清钦琛和土蝼面露惊恐的容色,下一秒,他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第5章 五. 河溪淙淙,鸟鸣涧头。 苏雪禅浑身是血地躺在铺满细沙鹅卵石的河岸上,疲惫地轻轻喘着气。 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勉强支撑着断裂的手肘坐起,想要去够远处埋在溪水中的流照君,但他稍微一用力,全身的筋骨就是一阵钻心剧痛。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额上不住沁出细密的汗珠。勉强运了运气,稍微治疗了一下皮肉伤,他就忍着难耐疼痛缓缓拖行到溪边,将流照君一点点地从泥沙中拔|出来。 他原本充沛的妖力现在已是所剩无几,青丘山图也不知在大爆炸中飞去了哪里,现在他身上除了一直牢牢抓着的流照君,就只剩下一个芥子袋了。 他回头,看向龙首山和女床山的方向,现在那里已经是一片不存于世的荒芜之地了,哪怕他在数百里开外,也能看见断裂倾塌的诸多山系在火炎中熊熊燃烧,天幕都像是裂开了一般生着不散的黑云……想必那些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方圆内世代生活在那里的诸多生灵,现在都再也看不到了吧。 他叹了口气,温润的眉眼间带着一丝怜惜之意,费力支起身体,一瘸一拐地向水源尽头走去了。 虽然不知道这是哪条河,但水源处必定生长着一些可以滋补身体的灵物。 他一抬头,忽然看见从上流的溪水中缓缓飘下一个人形。 “那是……”苏雪禅凝神一看,只见那人面朝下地浮在水中,露出的手肘和脖颈上都带着被水泡得发白浮肿的纵横伤口,连一丝血都流不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来不及细想,急忙用流照君勾住那人的宽大衣袍,使力将他拽上岸来。男人的乌发如蛇,被水打湿后一股股蜿蜒在他的背后凌乱纠缠。苏雪禅勉强将他翻过身来,动作时又不小心牵扯到自己的伤,疼得他不住皱眉。 他喘着气,好奇地看着男人被头发掩住的面容,犹豫半晌,还是伸出手,拨开了那些带着点起伏波浪的乌黑长发。 他的本意只是想看一看落水者的样貌,他出身青丘王室,见过的得道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倘若他见过这个男人,说不定能认出他的身份,可当他看见此人样貌的时候,却忽然愣住了。 男人的脸上斜着划过一道从额角到唇边的长长伤口,深可见骨,边缘翻卷,看上去又狰狞又可怕,可若要忽略这伤,仍能看出他轮廓深邃,剑眉飞扬,嘴唇削薄,肌肤还微微泛出古铜色,有种锋利而英俊的气概,加上那打着卷的乌发,倒有几分像异族中人。 苏雪禅的芥子袋里装着伤药,他看这人恐怕也是被余波所伤的受害者,便心生不忍,拿出丹药来,想要用水化开喂给他喝。 不料他刚伸出手,男人便猝然一下睁开眼睛,狠狠捏住了他手腕上的命脉! “啊!”苏雪禅重伤未愈,此时不由痛地大叫一声,男人的眼瞳中金光流转,他沉声道:“你是何人?” 他的声音低沉,语调奇特,发音中还带点含糊的停顿,然而苏雪禅看着这双眼睛,脑海里便蓦地如遭雷击,嗡鸣一片,心头也狂跳不止,血如火烧。 “说话。”男人见他不言语,手上劲头更重。 “我说!我是青丘狐一族,来这里寻找西王母寿宴贺礼,谁知会被无端波及……”苏雪禅艰难道,“敢问道友出处?” 男人沉默半晌,方才放开苏雪禅的手腕。 苏雪禅犹豫:“道友可需要伤药?” 男人面色漠然,金色的眼瞳里倒映着整片天空,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向上游走去。 苏雪禅无法,只得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他身后。 从背后看,此人的身形极其高大,除了几个以体格见长的部族,苏雪禅还从未见过他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莫不是海外来客,亦或是体内有上古血统? 正胡思乱想间,男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冷冷道:“别跟着我。” 苏雪禅轻声道:“其实我也要去水源上流。” 见男人又不言语,他不由接着问道:“你需要伤药吗?你身上的伤很重。” 身前的人深吸一口气,停下了脚步。 苏雪禅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男人对他来说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他看着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便忍不住猜测他在震荡中受过怎样的苦楚;看见那双淬金的瞳孔,更是不由地浑身发热,想要靠近去摸一摸。 不正常……这太不正常。 男人声音冰冷:“我确实需要伤药,但寻常伤药却对我无效。你这样喋喋不休,莫非身上带着什么疗愈圣品?既然如此,呈上来,若是无端浪费了我的时间,我就杀了你。” 苏雪禅心下一惊,但男人已经将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将目光搭在他身上。 他是认真的。 此人……竟是个凶星? 他对生死似乎漠视至极,看待活物的眼神与看待一颗石头无异……苏雪禅咬咬牙,掏出芥子袋里的丹药,捏碎了就要往他手上洒去。 男人眼中划过一丝嘲意。 眼前狐妖身负重伤,手指上还带着斑斑血痕,那药也不见什么奇异妙相,如何能治的了他的伤口?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今天怕是要…… ——男人的瞳孔忽然一缩。 他手上的伤口竟渐渐痊愈了! 他在五刑残杀之气中浸泡千年,龙骨龙筋碎了又愈,愈了又裂,伤势早已深入骨髓,血肉里更是还残存游走着无数细小利刃,一时半会哪能轻易痊愈? 苏雪禅却不知其中内情,他见伤药有效,在放心之余,更加认定这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索性把剩下的药一股脑都给他用上,硬是治好了他两条臂膀上的伤口。 “药不够了,”他解释道,“不过族里还有……” 黎渊惊疑不定,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皮肉完好的双手道:“不用了,你的药有效,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说着,便转身向水源处走去。 苏雪禅实在拿他这个性子没办法,但又不放心他孤身一人,于是照旧跟在后头,一面走,一面偷偷看他宽厚有力的后背,挺直如松的脊梁。 两人的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渐渐消失在河床升起的腾腾雾气中。 王宫内室,苏斓姬拿着青丘主图,不停感应着子图的位置。 “应帝重回世间,神志迷茫混沌,恶战本是在所难免,”苏晟严肃道,“但波及怎的如此之大……” “雪禅这孩子性情良善,我就怕他遭遇什么不测……不行,”苏斓姬泄气道,“根本看不到雪禅在哪里。” 她复又冷笑道:“几千仙家非死即伤,九霄之上的那位陛下能将此事轻轻揭过?” “他就算生气,又能怎么样?”苏晟摇摇头,“斩杀蚩尤,画地为江,平定天下——这样的功德,就算犯下大错,在刑杀之狱关押千年也就顶天了,再加上那件事……” 他自知失语,蓦地打住话头,室内陷入一片沉默的寂静里。 良久,苏斓姬开口道:“西方阿修罗族,有一面能照出世间因果牵连的玉镜,我可去求来……” “不可!”苏晟厉声喝道,“万万不可!” 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他不由缓声唤苏斓姬的小名:“臻臻,我知你聪慧过人,你姐姐在走之前又对你说过许多,但你要记住,因果牵连何其纷乱,自有天定。你若冒然插手其间,不但不能帮忙,反而会适得其反,引来祸端。” 苏斓姬垂眼看着青丘山图,低声道:“是,我知晓了。” 苏晟替她轻轻合上地图,“我已派侍卫去四周寻找,放心,不会有事的。” 此时的苏雪禅还在沿溪流上行,路途无聊,他又不敢向男人随意搭话,只好从芥子袋里掏出照宝镜左右乱看。 也不知面前男子是什么来头,照宝镜每次一划过他所在的位置,镜面就放出一阵强光,如此几次之后,吓得他不敢再看,只好老老实实地把镜子塞进怀中,专心致志地跟在他身后踩脚印。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山洞,苏雪禅斜觑着男人的反应,小心翼翼地靠着岩壁坐下。 怀里的照宝镜忽然发出一道亮光,直直照向山洞深处。 “咦?” 他急忙捂住镜面,以为它的目标还是坐在一边闭目养神的男人,但是又不太像…… 黎渊心下怠倦,但居然奇异地提不起什么火气,“里面有个东西,你可以去拿了。” 他一路寡言少语,此时忽然开口,苏雪禅微微一怔,竟生出一股乍然涌上的欣喜,当即不疑有他,轻手轻脚地向山洞深处走去。 越往深入,空气里的湿气越重,脚下的泥土也越软滑,苏雪禅一边探路,一边思索男人的身份,眼见前面被山石堵死,他左右查看间,又在一小窟中发现几丝幽幽亮光。 他心下疑惑,伸出手去扒开淤堵的碎石,这才发现,里面竟别有一番洞天。 只见那小小的洞窟中垂着数不清的雪白钟乳石,皆莹莹如玉,温润光滑。自上而下的星星水滴不停下坠,在地面上汇聚成道道小溪,围绕正中央的一颗剔透玉髓滴溜溜打转。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高兴之余,连忙抛出衣带将那玉髓轻轻提出,玉髓一离地,那汇聚环绕的溪流就尽皆散去了。他又从芥子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玉匣,将它装入其中。只是玉匣甫一落袋,他便听见其后山系中一阵鸟雀惊哗声。 苏雪禅容色微变,他知道,凡是天材地宝,四周总会有什么异兽在侧守护。观眼下情形,他将芥子袋收入怀中,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流照君的剑鞘。 ——后山尖啸四起! 第6章 六. 听见这阵不寻常的喧哗,苏雪禅立即长剑在握,待他跃出山洞一看,方才发现,从后山中飞出的,竟是一群食人的罗罗鸟。 此鸟叫声嘲咋难听,作“啰啰”之声。虽神智未开,但力大无穷,身长三丈有余,能轻松将一个成年男子拖到千尺峭壁上摔死食肉,且都是成群结队出现。若是平时,它们自然不足为惧,但现在他有伤在身,这群畜牲就显得格外棘手了。 为首一只愤怒大叫,张开利爪向他狠狠扑去,他深深呼气,手中流照君锵然出鞘,在黯寂黑夜中生生泼出一弧弯月! 黎渊站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 也许是持剑的原因,眼前的狐族青年非但没有寻常妖类的鬼魅之意,反而多了几分疏朗清正的煞气,不过到底是有伤在身,转圜腾挪间还带着些吃力。 黎渊静静看着,见他连劈数只巨鸟,已明显现出力竭难支之态,心中不由哂笑一声,淡淡道:“让开。” 苏雪禅讶异:“什么……可是你的伤还没好!” 黎渊再不多费口舌,他长如波浪的乌发似蛇扭动,黑金衣袍翻滚如枭鹰翼翅,仅凭跃起的一个瞬间,他就徒手撕开了数十只巨鸟的身体! 硕大鸟羽和血肉残躯漫天飞扬,而他就站在这一地狼藉之间,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滚。”他冷道。 鸟群发出惊恐的嘶鸣声,就像一群被老鹰追赶的小小雀鸟,瞬间就在天际尽头消散得无影无踪。 苏雪禅呆住了,他不可置信道:“你、你的伤好了?” 黎渊不言,又转身返回山洞,只留给他一个沉寂如夜色的背影。 苏雪禅怔怔望着,方才那一下,他竟看不清男人的动作,凶戾荒暴的杀气仅在瞬间溢满整个天空,如煌煌雷火霹雳一刹,而后寂静的余韵都是死亡产生的回音。 他勉强压下心头震颤的惧意,又追上去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你受的伤比我还重,怎的就擅自出来……” 黎渊听他在一旁叽叽呱呱,碍于先前人情,又不能把他一爪子按死,只得将淬金龙目不耐一闪:“你究竟想做什么?” 苏雪禅看着他,那双流光璀璨的眼瞳再一次将他的神志灼烧殆尽,尽管男人的脸孔上还残存着一道狰狞伤口,但他的姿态、举止、如刀锋般不屈不折的脊梁都好似在苏雪禅的心间点下的烫热酥油,令他浑身战栗,欲罢不能。 他结结巴巴道:“我……我心悦你。” 青丘狐族风气开朗,讲求随心而动,哪怕欲登大道,也不在情爱上束缚自己,子民皆无拘无束,自在烂漫,苏雪禅虽然性情温敦,但也不免要沾些狐族习气。 “我心悦你,”他复道,“你……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黎渊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啼笑皆非的滋味了,他茫然地想了一会道:“说的甚么胡话。” 苏雪禅认真道:“我没开玩笑,我被瀚海图破裂时溢出的仙气击落到这里,至此也只遇到过道友一个……这不是缘法是什么?” 说着,他又蹙眉道:“何况我……我是否在哪里见过你?我观道友眉目,似乎眼熟至极,但又想不出……” “乱七八糟,”黎渊嘲道,他曲起一膝,将手臂搭在上面,垂下的袖口上绣着数褶捻金的古朴海浪纹,他坐在那里,黑袍如沉寂浩大的海水,其下都是翻复不定的波澜壮阔,“我能救你一次,就已经算你上辈子烧高香了。” 苏雪禅眷恋地盯着他英气勃发的侧脸,哪怕他脸上带着可怖的疤痕,他亦觉得眼前人就像只高傲漂亮的虎豹。 龙目能破世间一切迷雾碍障,黑暗对黎渊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回头看见苏雪禅温润清澈的眸光,兼之肌肤白皙,眉目间充斥着一派清朗无邪的少年意气,心中不禁生出几分逗弄之意。 “你想知道我是谁?” 苏雪禅未料到他会忽然开口,忙不迭地点头:“想啊。” 黎渊沉吟了一下,“你就当我是刚出狱的犯人罢。” “刚出狱?”苏雪禅茫然,“什么狱?” 黎渊挑眉:“自然是五刑残杀之狱了。” 苏雪禅不由惊诧:“你、你竟然是……” 黎渊心中难得起兴,就等着这小子接下来哭天喊地地跪在地上,说不定还要让他庇佑自己的部族,或者是另有所求…… “你竟然是随应帝一同逃出来的重犯?!”苏雪禅失声道。 黎渊面色一僵。 “你为什么不直接猜我是他本人呢?”他吸了口气,缓声问道。 苏雪禅道:“我看应帝当时神志混沌不明,与野兽无异,而你还清醒着……你身上的伤就是刑杀之气所致?你究竟在里面待了多久?” 黎渊不想再和这二傻子计较,只勉强含糊道:“没多久,睡一觉就出来了。” “那也得有一二百年了……”苏雪禅唏嘘,“你真厉害,能在那里撑这么久。” 黎渊彻底没脾气了,索性将眼睛一闭,靠在冰冷石壁上养神。 纵还有许多问题,但看到他不欲多说,苏雪禅也只好将疑问吞进肚子里,跟着沉入梦乡。 一路奔波劳累,兼之又经历一场大战,他这一觉睡得极熟,等他醒来时,阳光已经灿然洒进山洞一角,身边亦无一人。 那个男人走了。 他怅然若失地坐起来,迷茫地左右四顾,几乎以为自己昨天的所见所闻都是一场虚构的梦境,唯有芥子袋里的玉髓莹莹生光,在心口处温热地跳动着。 还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呢…… 思量间,洞外忽然传来几道术法波动的涟漪,他忙撑起身体去看,只见几个拖曳着狐尾的身影越过重重万山,向他这里奔来。 ——是族人。 他松了口气,将一星灵气凝聚指尖,往天上炸了簇小小的烟火。 狐族侍卫一一降落在他面前,为首一人跪地道:“大王子殿下,请恕属下来迟之罪。”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苏雪禅疑惑道。 侍卫长道:“一个时辰前,这里有人点燃信火,属下不知是谁,但为保险起见,还是打算过来一探……” “……是他。”苏雪禅喃喃道。 “殿下?”侍卫长疑惑道。 苏雪禅回过神来,“没事了,走吧。” 一行人走走停停,苏雪禅被瀚海图打伤心脉,速度大不如以往,足足用了七八天才回到青丘山系。 “哥哥,哥哥!”他还未落地,苏纤纤和苏惜惜就在下面不停流连打转,“你终于回来啦!” 苏斓姬望着苍白的苏雪禅,眼中忧色渐深,她沉声道:“你们莫要打搅哥哥,先去玩吧。” “母亲,孩儿幸不辱命,于泾水边寻到一山精玉髓,”苏雪禅几步上前,语气中难掩轻松,“想必做寿诞之礼足矣。” 苏斓姬摇摇头:“先不管这个,你且随我来。” 苏雪禅莫名跟着苏斓姬进了内室,甫一落座,苏斓姬就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苏雪禅道:“好了大半,剩下用药石慢慢调理即可。” 见苏斓姬若有所思,轻轻点头,他又道:“母亲,只是孩儿此去,恐与两族结怨……” 接着,就将钦琛和土蝼一事皆告知苏斓姬,末了道:“孩儿本不欲与他们起争执,但钦琛却不依不饶,最后更是暗算孩儿,将我拉下山崖,为瀚海图所伤……” 苏斓姬冷笑:“他们且等着!无知鼠辈,当真见识短浅。应帝此来气势汹汹,九重天上又是一场动荡,但无论如何,他终究都是最不能招惹的那个。还偷取龙血……土蝼是妄图破除天神咒术,钦原一族跟着凑什么热闹?以为有西王母做靠山,他们就能高枕无虞了?” 见识过应龙对西王母毫不留情的出手动作,苏雪禅亦心有余悸,他道:“只是不知钦原要龙血何用?” “不必理会,”苏斓姬道,“此去瑶池玉宴,我自有话对王母说。” 沉默了一会,她又道:“你此行龙首山,有没有遇见什么不一般的人?” 苏雪禅眼神一亮,想也不想地道:“遇到了!那人也不知是妖是仙,但气势非同寻常,虽重伤在身,可出手迅如雷霆,就是话少,不和人交流,我给他用伤药治好了胳膊,他还说欠我一个情……” 苏斓姬又详细问了问样貌衣着,越听越不安,不由问道:“他可说自身来历渊源?” 苏雪禅想起他说自己是从五刑残杀之狱中逃出的要犯,又如何敢对苏斓姬挑明?唯有支支吾吾道:“他性情疏离冷漠,虽救我一命,但我亦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 苏斓姬看他眉目柔软,说话颠三倒四,心已凉了半截,此时听得他为那人遮掩,更是觉得不妙,但此时珠帘哗啦一响,狐王苏晟进来了。 “父亲。”苏雪禅急忙起身。 苏晟将手背在身后,朝苏斓姬微微一摆,“无事,你受伤未愈,后几日便是瑶池寿诞,中间的空闲日子,你好好休息就是。” 苏雪禅一躬身,依言退下了。 室内又陷入无言的寂静中。 半晌,苏晟方叹气道:“臻臻……” “他是璃姬的儿子,”苏斓姬冷冷道,“我做不到。” “他也是我的儿子!”苏晟压住脾气,额角青筋跳动,“你当我不想……” “为了大局,是罢?”苏斓姬的面容如雪似玉,眸光清澈沉静,“万法随心,夫君,妾身看你是忘了本了。” 苏晟哑口无言,吃了这记闷怼,但碍于情面,又不敢对着老婆发火,只好一声不吭地杵在原地当柱子。 “顺应天意,不是让你随波逐流,”苏斓姬轻声道,“能提点他一句也是好的……” 苏晟闷声道:“随你罢,注意分寸便是了。” 苏斓姬摸着衣袍上螺银的绣花,终于露出了一个忧虑的,弧度浅薄的微笑。 第7章 七. 是日,碧空万里,一望无云,狐族驾辇浩浩荡荡,向昆仑进发。 苏纤纤和苏惜惜坐在苏斓姬膝头,难掩兴奋地叽叽喳喳个不停。 “到了那里,可不许顽劣调皮,”苏斓姬轻声道,“瑶池寿宴上,各路仙家都大有来头,若是闯祸,那就再没人替你们担着了。” “知道啦——”两只小狐狸异口同声地拖长了声音。 “这次寿宴……神人国还会派人前来吗?”苏雪禅犹豫道,“应帝出世,想必他们应该会收敛一点了吧?” “不知道应帝会来与否,但是那几个神人国必然不会缺席,”苏晟接口道,“他们虽然惧怕应帝,但是这么久过去,他们早就忘记因何而畏惧他了。” “看好弟弟妹妹,”苏晟道,“寿宴一结束,我们立即就走。” 苏雪禅能从长辈们的态度中察觉出稍许暗涌不安的气氛,但他没有多问,只是点头。 越是临近昆仑,苏雪禅越能察觉到空气中涌动奔流的灵气仙意,两侧车驾也一队队地从流云萦雾中显出身形,鹤鸣嘹亮,白鹿呦呦,光华宛转,瑞气千条。 门前仙童的报唱声遥遥传彻云霄,苏晟和苏斓姬看见昆仑玉殿上空飞翔着的璀璨金乌,略一思量,令苏雪禅在这里等待,他们则捧着玉匣由接引神官入殿。 “大兄,”苏星摇低声道,“父亲怎得不像往年一样,带我们一同进去了?” 苏雪禅看了一眼金乌,嘴唇微动:“约莫是东边那位帝君来了。” ——东皇正炁,太乙明神。 苏星摇恍然大悟,他们正小声说着话时,又听道童一声报唱:“西不死国、无首国、林氏国等携礼来贺——!” 苏雪禅脸色一变,暗道不好。昆仑山上是不可能带族中侍卫上来的,他唯有按住腰间的流照君,将抱着苏纤纤和苏惜惜的两个弟弟划在剑鞘的范围里,四周其他部族的王室成员也也急忙挡在女眷身前,戒备地看着从万阶玉梯上走来的寥寥数十神人。 不死国民遍体漆黑,肌肤皲裂焦淬,浑身如流岩浆,虽然尚属神人,但其性情残暴诡异,蛮横嗜杀,且不死不灭,极难对付。此国人肤发流火,繁衍艰难,曾经一度以劫掠蹂|躏弱小妖族为乐,后被西王母派座下执教天女惩治百年。而青丘九尾身具多子多孙的吉兆,宜后代旺盛,亦被此国求亲过。 余下跟随他们的诸国神人,皆是高傲自大,以驭驶轻贱异兽,呼喝奴役妖仙为乐之徒,他们甫一站上玉阶,周遭的气氛便不由为之一滞。 “王兄,我可以跟你一起进去吗?”在一片警惕的寂静中,不死国王女纹娥开口道。 她虽然身材娇小,披挂绫罗,但肌肤依然漆黑到看不清楚五官,说起话来只能看到熔岩一样的口舌一张一合,声音也如老鸹喑哑刺耳,以至于她话音未落,周遭鸟雀就阵阵婉转长啼,好似要洗刷干净她遗留在空气中的颤音。 苏纤纤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周遭寂寂无声,针落可闻,它这声笑简直如点燃了油面的火苗,经它之后,众部族王眷皆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间或小声交谈,指点讥讽纹娥与其后不死国民的衣着举止。 被自己向来轻贱蔑视的对象讥讽至此,纹娥不由气得双目通红,她紧紧抓住胸口衣襟,狠命跺脚尖叫道:“你们……你们这群教化未开的畜牲,怎么有资格嘲笑我!王兄,快杀了他们!” 各部族王眷闻言,面色皆变。 不死国王子纹川急忙回头斥道:“不得无礼!”接着上前几步,反倒对着苏雪禅略一躬身:“青丘大王子,许久未见了。” 不等苏雪禅回应,他又继续道:“其后可是两位青丘王女?舍弟自数年前得见一面,已经魂牵梦萦已久……” “大王子说笑了,”苏雪禅打断道,“舍妹年幼,不知世事,方才冒犯之处,还望纹娥王女海涵。” 纹娥怒意未消地撇了撇嘴,上来盯着苏纤纤和苏惜惜看了许久,忽然伸手越过苏雪禅的剑鞘,张开五指就要去揪身后苏惜惜的颈上皮毛! 苏惜惜“吱”一声惊叫,苏星摇急忙闪身后退,苏雪禅亦横剑于身,沉声喝道:“王女,且勿妄动!” 纹川呵呵笑道:“大王子何必紧张?舍妹贪玩,不死国草木匮乏,也没见过这样会说话的白狐狸……大王子何不将王女放下,说不定王女就与舍妹一见如故,愿意到我不死国内做客,去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了。” 苏氏姐妹背毛炸起,呲出森白尖牙,苏雪禅强压怒火,语气冷淡道:“不必了,舍妹还小,连婚配年龄都未到,担不起二王子的厚爱。” 纹川笑道:“大王子实在多虑,外头的野狐狸长上一两年就能寻到公狐狸配种,王女修炼百年,总不会连崽子都生不了罢?我不死国民可是翘首以待两位王女已久……” ——话音未落,流照君就已锐吟出鞘! 苏雪禅气得浑身发抖,劈头厉喝道:“人头畜鸣,不知所言!我青丘随圣人追寻大道,纵有人间情爱,也是发自内心,出乎自然,这等纯为生衍的猪狗行径当真下贱至极!” 这一道剑光犀亮似雪,剑气如风霜四溢,围观诸部已有人按捺不住,大叫一声“好!” 纹川一跃而起,避开这一剑,冷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听说青丘狐族的肚皮都极争气,就是元阳未泄的男童都可生上一两个,这等得天独厚的体质,合该为我……” ——然他其后几字还未出口,天边便有倏然一箭爆射而来! 这一箭霹雳如电光,尖啸如枭鸟,将纹川一下击出百米,铮然钉在昆仑仙人驭九龙的玉壁之上! 纹娥尖叫道:“王兄!” 殿外号角长鸣,紧闭的玉殿大门轰然开启! 数百仙娥天女挟落花飞散而出,玉阶前报唱的两个仙童连滚带爬地跑上来,拖长声音大声喝道:“顺天佑畿辅时应龙神,携万斛明珠,千斗美珏,百柄南海珊瑚来贺——!” 殿内一声轻笑,西王母玉言飘渺,伴随仙乐琳琅:“如何,木公?我说了,今日会有稀客。” 另一个男声紧跟其后:“应龙神,许久未见了。” 天边霞光失色,雷云落雨,一个高大身影站立云端,声色低沉:“前日冒犯,失仪御前,还望金母不记失智之过。” “龙神多虑了,”西王母道,“只是那千年牢狱,终究伤了些元气吧。” 应龙挑起嘴角,讥讽一笑,抬腿就往云端下走去。他黑衣宽袍拂过蒸腾的流云水雾,将上面蜜金色的曲水海浪纹拖曳得栩栩如生,行动间风雷有声,暗潮涌动。 纹娥和身后的神人国民面色惊惶,在应帝龙威下步步后退,抖如筛糠。 他们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惧怕如斯,但他们身体中流淌的神人血脉却已经替他们做出了抉择。 纹娥声音嘶哑,勉力嗫嚅道:“你……你把王兄……” 她想竭力发出质问,但除了她自己,周遭没有一个人能回应她。 首座上的西王母携东王公笑吟吟地等待着应帝落座;席间的仙客道者,部族首领皆态度恭敬,不发一言;殿外眷族也垂首侍立两侧,而她到现在才发现,在一众妖仙异兽里,竟只有以不死民为首的数国神人前来! 瑶池玉宴一般都要大办几月有余,这期间众仙纷纭,车水马龙,奇兽衔花,百鸟噙玉,众神人更是往来络绎不绝……现下怎会仅有这寥寥可数的几位? “应帝为何关押千年,不死国王女难道不记得了?” “忘性忒大,归西也罢。” “蠢碌……” “胆子倒不小……” 周遭闲言碎语,窃窃密密,纹娥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钉在兄长心头的利箭倏忽化水,整个人“扑通”一声摔坠在地,伏在血泊中不住抽搐,复又被一拥而上的金甲护卫拖走。 应龙的衣摆簌簌拂过晶莹光润的地面,身后三百伏地行走的蟠龙负宝箱玉匣,姿态威严,吐息沉重。他淬金的瞳孔在那一霎那堪称阴鸷,看向纹川的眼神更是冷厉如刀,透出丝丝痴癫的疯狂。 “王母寿诞,暂且饶你一命,”他低声道,“不死国的神人。” 此时苏雪禅已经呆住了。 无论是声音,还是姿态,举止,苏雪禅都万分眼熟,如遭雷击。 他,他分明是……! 是了,他当日分明说自己是出狱的重犯,又问自己为何不猜他就是应帝…… 苏雪禅震惊地看着应帝迎面向他走来,雾气浮动间,他看不清他的样貌,却能明显感受到他漠视万物的神情。他以为他会转头看自己一眼,可惜没有,应帝连视线都未曾施予他一个,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淹没在了阵阵飞花金粉中。 苏纤纤叼住苏雪禅的袖子,于衣衫的间隙中看见纹娥含着泪水的怨毒目光。 “哥哥,”她压低声音,“那丑八怪脸色不对。” 苏雪禅神思恍惚,只顾凝望着应帝的背影出神。 “兄长,”苏寒波亦道,“不死国不敢找应龙神的麻烦,但与我们的梁子却算是结下了,怎么办?” “此事……”他艰难道,“此由事父亲定夺,回去之后再议。” “哥哥?”苏惜惜轻轻扒拉一下他的衣摆,“你怎么了?” 他定定心神,勉强笑道:“纹川出言不逊,他就是不找青丘的麻烦,我们也不会轻易放过,别担心。” 苏星摇忧虑道:“不死国人人好武,蛮横嗜斗,纹川受了应龙神这一箭,少不得要把帐全都算在我们头上……这可如何是好?” “此次确是我冲动了……”苏雪禅正郁郁间,脑海中却忽然涌上一个念头,好似有个小灯泡“叮”地一声亮起。 他心头一松,忍不住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露出洁白牙齿:“此事你们无需挂心,我自有办法。” 第8章 八. 眼见最后一位客人也到了,丝竹弦乐之声齐奏,翩然如蝶的天女在席间穿梭不休,将鲜花的香气飞散四溢。 部族王眷和四海散仙只能坐在次席,苏雪禅将一片如玉交梨夹到苏纤纤的盘子里,颇有食不知味之感。 “阿禅,”耳边忽然传来苏斓姬唤他乳名的声音,“你们可还好?” 苏雪禅精神一振,知是母亲传音入密,不由也低声道:“母亲放心,我们无碍。” 苏斓姬道:“神人蔑视妖族,蛮横无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次遭应帝重伤,他们断不敢再来啰唣,你们无需担心,一切有我们在。” “母亲可还记得孩儿先前说过的异人?”苏雪禅的语气中难掩惊异,“孩儿方才知道,那就是应龙神!他说欠我一个人情,孩儿完全可以……” “不妥!”苏斓姬轻声斥道,“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他是高高在上的上古龙神,与五方帝君平起平坐,芸芸妖仙皆要恭敬一声应帝,而你只是青丘狐族的一个王裔罢了,如何保证他能记得这个无足轻重的承诺?” 苏雪禅被斥责一番,却不心灰意冷,只是缓声道:“母亲,应帝金口玉言,怎能不记得他自己说过的话?既然有如此外援,又何必让您与父亲一力承受神人国的压力?我想,瑶池宴毕,孩儿便能去找他说道此事。” “这……”苏斓姬气急,却不防被苏晟在桌案下轻轻按住了手。 “狐王与狐王妃感情亲厚,真是羡煞旁人啊。”一旁有仙捻须笑道。 苏斓姬还未开口回话,侧座钦原王便不阴不阳道:“两位不仅感情亲厚,几位子女亦是良才美玉,确实令人艳羡。” 黎渊轻击玉案的指尖微微一顿。 苏晟不动声色:“说起儿女……今日怎么不见钦琛王子?” 钦原王扯了扯嘴角,钦原王妃忙道:“小孩子调皮,一不小心就磕着碰着了,让他在家休养休养也好。” 苏斓姬莞尔一笑:“这倒是,小孩子有时不知克制,确实容易磕碰着。” 那边席上机锋打个不停,这边苏家兄妹也在私下议论纷纷。苏寒波和苏星摇都是少年脾气,苏纤纤和苏惜惜更是家中一对掌上明珠,因此对刚才纹川所说恶言仍心有不甘,忿忿不平。 “兀那鼠辈,说的着实不是什么人话,”苏寒波小心替苏纤纤擦去毛发上沾染的果汁,“活该让应帝一箭穿心。” 苏星摇亦冷笑:“只可惜死不了,平白受罪罢了。” 座下斟酒的鹤童吐吐舌头,悄声插话道:“各位金枝玉叶可是不知道罢,不死国民虽有神异本领,可偏偏惧水。自应帝出世以来,天下雨露润泽,唯他一国愤恨至极,旁的都还好,就是于子嗣上……” “凡天下众生,长生须得靠修习大道,参悟心音,此国人偏生注重子嗣繁衍,当真奇怪。”苏寒波不由皱眉。 “这不奇怪,”苏雪禅摇头,“不死国民得天独厚,无需修习也能与长生无异,自然看重子孙后代。” 小童道:“殿下说得很是,所以此次不死国才要顶风而上,就是为了来……来见两位王女一面。” “见我们?”苏纤纤不屑将一枚枣核吐在案上,“想让我们过去干嘛,给他们生崽?” “纤纤!”苏雪禅哭笑不得,“小孩子怎能说这种话?” “不过,那纹娥竟然敢直呼应龙神……” “近百年来,神人国士气骄狂,早已不将一些上古辛密放在眼里了,”苏雪禅苦笑道,“纹娥乃不知者无畏,可以理解。” 说话间,金乌西沉,云霞漫天,已有几位仙人自宴席中告退,另一群来客自云海处遥遥飞来,苏雪禅见云中蟠龙纷纷引颈吐气,便猜是应帝要于此时离席。 他翘首以待,果然于不多时后见到了缓步踏出的黎渊,仙人无拘无束,其间并没有凡人那些引来送往的规矩,所以应帝的离去固然引人注目,但也没有什么人敢如何议论。 苏雪禅心头一紧,急忙站起来道:“应龙神!” 诺大的流水宴席,一时间鸦雀无声,四下寂静。 他的举动无疑是逾越冒犯至极,苏寒波等眼珠子都瞪圆了,但眼看应帝要走,他也顾不得许多,只能一撩衣袍,从席间跨出追赶。 黎渊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着这只冲他一路跑来的小狐狸,浓黑眉梢一挑,在云雾缭绕间显出自己的真容。 那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已经不见了,他的容貌于英俊中带着一丝邪肆的杀意,深邃眉宇下的眼瞳犹如两汪金泉,他淡漠道:“何事?” 殿内仙人神色各异,苏斓姬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举杯欲饮的西王母微微叹息,将杯子里的酒随手泼在了地上。 “既是宴饮,那便让凡间也沾沾这喜气吧。” 而这边的苏雪禅无知无觉,依旧痴痴望着他完好无损的脸庞,脑子里早就混成了一团浆糊,连事先想好的说辞都抛到了爪哇国,良久才磕绊道:“不知,不知应龙神是否还记得当时答允我的……” 黎渊点头:“寿诞结束后,你可至东荒海来寻我,报上名字,自有龙仆接引。” 苏雪禅看着他,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慌乱道:“谢谢您,再……再见。” 黎渊漠然转身,三百蟠龙腾云驾雾,自云间拉起应帝的车辇,向着东方呼啸而去。 “你太冒失了!”回到青丘王宫,苏斓姬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知不知道应帝是……” 苏晟在一旁轻咳。 苏雪禅低头:“孩儿只是见他要走……” 苏斓姬狠狠瞪了一眼苏晟,复又转头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在结束后去东荒海找他,”苏雪禅道,“他记得的。” 苏晟在一旁道:“应帝喜怒无常,向来视天下生灵于蝼蚁尘埃……我知你忧心青丘,但阿禅,你这样实在太过冒险。” “可他既然已经开口,那你现在就去一趟吧,”苏晟叹气,“近来以不死国为首的神人确实动作频发,能有个倚仗,也不是什么坏事。” 苏斓姬静默着,半晌才起身道:“备避水兽,去东荒海。” 东荒海与北海南海等不同,乃是陆上海泽,原为一片荒漠,自应龙临降,曳尾划江,把此处生生化作泽国,又布下大雾,上浮龙宫,寻常人等难以进入。此时,苏晟便带苏雪禅携侍卫乘避水金睛兽前往东荒海,去兑现应龙的承诺。 自进入东荒境内,目力所及之处皆为白茫腾雾,风吹水响声不绝于耳,苏雪禅一眼望去,竟看不到水天相接的尽头。 “应帝脾气古怪,阿禅,你千万小心,切记不可惹恼了他。”苏晟谆谆教诲。 “是,父亲,”苏雪禅一点头,“孩儿知道。” 避水兽一路疾行,一行人很快便能看见巍峨龙宫隐在朦胧雾气中的轮廓,苏雪禅从两人高的巨兽身上一跃而下,前方已有身着玄黑甲衣的龙卫持戟而来,升起千米宽阔的海石路面,拉开重重数人高的沉重宫门。 眼角有扇鳞纹路的龙女鱼贯而出,都是姿容艳美,袅娜婆娑之辈。为首一人对苏晟和苏雪禅行礼道:“青丘贵客,龙君恭候多时了。” 苏晟将手轻搭在苏雪禅的肩头,“去吧。” 苏雪禅跟着龙女踏过玄金与黑玉相交的光滑砖石,穿过一重又一重门廊,在漫天琉璃色的鲛绡垂帘里行走,好似陷在黑夜与云霞的间隙之中。 “奴名辛珂,”前方目不斜视的龙女轻声道,“龙君这几日旧伤复发,心绪难宁,还望贵客千万担待则个。” “不敢当,”苏雪禅回道,“敢问辛姑娘,龙君的伤势如何了?” 辛珂摇头:“都是陈年旧伤了,奴也不甚清楚。” 说着,她示意前方持着金罗扇的侍女拂开层叠幔帐,将凝脂如云的玉屏一一推开,自己则侍立一旁,再不言语。 苏雪禅轻吸一口气,略微汗湿的手指在身侧绦环上使力捻过,只是略微停顿了一瞬,就缓步踏入了眼前的房间。 ——房间空旷而简朴,同殿外的大气堂皇的富丽摆设形成鲜明对比,黎渊就倚在一张宽大玉座上,对着面前的棋盘愣怔出神。 他的面容冷峻深邃,浓长的睫毛遮掩着流金的瞳孔,身上半披着一袭黑色外袍,露出一片伤痕密布的结实胸膛,波浪般起伏的乌发用螺金锦带束起。他漫不经心又冷漠不语的样子活像一只高傲的猛兽,雍容卧在锋冽的冰雪中。 苏雪禅的目光难掩欣赏和爱恋,一颗心也囫囵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咽了咽嗓子,低声唤道:“龙君。” 黎渊漠然:“坐,说说你的要求。” 苏雪禅酝酿了一下措辞,方鼓起勇气道:“我恳请龙君,希望您能出手威慑不死国,让其知难而退。” “哦?”黎渊抬起眼睛,虽然还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听起来,青丘倒是与此国神人渊源颇多。” “是,”苏雪禅苦笑,“不死国人丁凋零,垂涎我青丘子嗣许久……龙君此次出手解围,雪禅感激不尽,但神人素来蛮横无理,他们奈何不了您,怎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所以……你这是在向我问责?”黎渊两指一松,将一枚雪白棋子清脆摔在棋盘中间。 他微眯着双眼,语气喜怒不定,苏雪禅浑身一凛,不知道自己哪里触怒了这头浑身逆鳞的龙神。 “在下岂敢!”他急忙站起,对黎渊躬身道,“只是……只是希望您能……” 殿内的空气缓慢流动,好似在一瞬间化成了什么凝滞粘稠的液体,苏雪禅汗如雨下,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恰当的措辞。 黎渊冷冷地盯着他。 “……只是希望您能出手相助,”半晌,他终于泄气,“神人势力日益庞大,不断有妖族属地被点滴蚕食,沦为其奴役下部……在这个当口,就是青丘也要避其锋芒,自敛羽翼……” 黎渊讥笑一声:“仅过千年,昔日在逐鹿大地上争雄的妖族就已经懦弱畏缩成了这个样子……” 苏雪禅如刺在背,他想要辩解,但最终只是沉默。 良久,他方听见面前的男人道:“也罢,我伤势未愈,妄动元气也不是明智之举,你可以住在这里,期间神人若是有动作,你随时可向我转述你族的消息。” 苏雪禅心下一松,知道这便是及其宽厚的条件了,他如释重负,带着点隐秘细微的欣喜道:“多谢龙君恩泽。” 第9章 九. 是夜,繁星如雨,万里无云。 苏斓姬手中拈着一柱紫檀香,背对苏雪禅站在窗前,窗外就是那树几人合抱的天青玉兰,馥郁芬芳,繁茂似雪。 “不知母亲深夜唤孩儿前来,所为何事?”苏雪禅好奇问道。 “母亲在占问鬼神,”苏斓姬转过身来,将轻烟袅袅的檀香放在他手心,“明日,你就要去东荒海了,现在去给你生母上柱香吧。” 苏雪禅虽感意外,但还是走到内室,撩袍跪下,认真将线香植在小巧古朴的香炉中。 “世事真如沧海桑田一样变幻难料啊,”苏斓姬倚着窗棂,望着繁星苦笑,“若是千年之前的浩劫不曾出现,妖族不至于落败,神人不至于嚣张至此,你也不必离开青丘,住到水族的龙宫中去。” 苏雪禅不禁抬头看着她:“母亲此话何解?” 苏斓姬定定看着他,好似在透过他在看一个别的什么人,“大劫的真相,现在已经鲜有人知晓……” ——天际发出一声遥远的轰鸣,浓云渐渐在其上拢聚。 她目光一沉,挑起的眉梢如刀锋利,眉宇间亦凝起一股倔犟的狠劲,她缓了缓,继续开口道:“当年应帝为何入狱千年?圣人在背,一时强盛的妖族为何现在大多流离失所,作他人婢?神人何以逃脱寿命束缚,高高在上,以万物生灵主宰之面貌同|修道者一般攀登天梯?” ——闷雷砉然炸响! 苏雪禅难掩内心的恐惧,大喊道:“母亲!” 苏斓姬额上青筋跳动,她猛地转身,在狂乱无序的大风中,她背后隐约现出九尾朦胧飞舞的影子,尖牙亦暴怒呲出:“我为什么不能说!我只是想让她唯一的儿……!” ——九天之上的雷光将整片青丘映照的有如白昼,金蛇狂舞,吐火施鞭,列缺一声霹雳! 苏雪禅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臻臻!”苏晟破门而入,在咆哮中化为巨大的原型,纷乱九尾张开如扇,全然拢住了天雷下的两人! 少顷,雷声方歇,苏晟的狐尾亦渐渐松开。苏雪禅茫然四顾,宫室摆设乃至地砖草木皆无一损坏,唯有苏斓姬院落里繁茂的天青玉兰在瞬间枯死成了一树朽木,纷扬花瓣摇曳着燃烧的雷火,都在残风中瑟瑟发抖。 苏斓姬鬓发蓬乱,靠在苏晟的狐尾上捂住了脸。 “母亲……” “母亲没事。”她深深地,断断续续地吐息,认命一般道,“是母亲太过冲动,连累了你……” 苏雪禅急忙道:“没有的事!您不过是……” “好了,”苏晟保持狐身,口吐人言道,“你且去歇息吧,明天不是还要去见应龙神?” 苏雪禅还有些放心不下,他见苏晟用雪白柔软的狐尾包裹住苏斓姬,低声同她说着话,于是也不好再问什么,只得满腹疑惑,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寝殿。 行走在应龙宫中,苏雪禅脑海里依旧回响着苏晟告诫他的话:“无需担心,你母亲只是思虑太过。” 但现在想想,自从他前往龙首山见过应帝之后,母亲的反应好像就一直不对劲…… 辛珂在一旁柔声道:“殿下,您的寝宫在此处,请您随奴来。” 他回过神来,急忙对辛珂道谢。 他在此处的居所分外开阔,还带着一片空旷的露台,正对着水天一色的东荒海面,站上去就能看见广袤无垠的如雾白浪,滚滚波涛,令人心神都为之一振,明显是一处练剑的好地方。 “这,这未免……” 辛珂道:“此处是龙君亲自为您挑选的,殿下可还满意?” 苏雪禅摇头:“受之有愧。” 说着,他又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咬牙问道:“辛姑娘,不知……不知龙君住处离此多远?” 辛珂先是错愕,继而了然道:“龙君寝宫离此处不远,殿下从这里出发,只需半刻,便能看见龙君宫前的白玉菩提树了。” “多谢,”苏雪禅耳根通红,“有劳辛珂姑娘了。” 辛珂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之色,但她只是微笑,也不言语。 转眼间,金乌西沉,夜色四照,明月从平坦浩瀚的深邃海面下缓缓升起,将无边粼粼似水的华晕挥洒到万千大地之上,海面上摇曳起伏的跌宕浮浪,都是它映照在人间的波光。 苏雪禅身侧放着几只酒瓶,就坐在露台上看着这浩大明月。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应龙,他也在看月亮吗?在过去千年苦寒的牢狱之灾中,他是不是也时常思念天际这轮通透无暇的桂魄? 他呼出一口气,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仅是借着似醉非醉的酒意,一腔微微振奋的欣喜,就敢心血来潮地晃荡着瓶子跑去找应龙搭话了。 他按照辛珂指点他的方向一路小跑,在踏过一条圆润玉石铺就的小道后,但见眼前峰回路转,于曲径通幽处豁然开朗,现出无数妍丽花木,芬芳檀樟,都在温柔月色下四溢灵气,影影绰绰中,远处一树巨大的白玉菩提枝叶琳琅,无风自动。 他心中不由一颤,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令他不由拨开两旁的繁茂植株,想要走到跟前去一探究竟。 “……谁?”黎渊低声道。 苏雪禅惊了一跳,他这才发现,应龙就半卧在树下的石凳上,脚边还躺着几只酒瓶。 他华贵的袍服微微散开,露出线条分明的结实胸膛,往日锐利冷漠的金瞳似乎也在月夜中多了几分朦胧的温柔。千百如雪落叶纷扬叮咛,苏雪禅心头亦是情难自已,不由轻声笑道:“龙君,今夜月光……甚美。” 但应龙却没有回应。 黎渊抓着酒盏的手指颤抖不已,眼前也已出现了点点乱窜金星,他根本就没听见苏雪禅在说什么。不知为何,体内肆虐的刑杀之气在今夜似乎发作得格外厉害,残缺神魂亦使他头疼欲裂,无数前尘旧梦混合着千百年来的彻骨寒痛,令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方才能不被纷杳往事灭顶湮没。 苏雪禅隐约察觉到不对,他上前一步,疑惑道:“……龙君?” 黎渊手中酒盏落地,与玉石地砖相击,发出清脆的破裂之声。 “龙君!”苏雪禅心下一惊,远看不显,近看后他才发现,这株菩提并非无风自动,而是靠着它的应龙一直在剧烈发抖! ——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似玉白叶。 他急忙抛开手中瓷瓶,跑去扶起靠在菩提树上的应龙,他的手掌甫一触到外袍,就觉掌心一片湿腻,借着月光,还能看见微微的赤红色。 汗液带血……他心乱如麻,但这四下旷野无人,想必应龙早已屏退侍女奴仆,他想要去殿外叫人,一时间又放不下怀里苦熬的龙神。 “龙君,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去——” 应龙张开瞳孔已然撑成菱形的龙睛,仰天痛啸一声! 他额上鲜血淋漓,两只锐角不受控制地从皮肉下强行破出,伤痕遍布的胸膛和裸|露在外的脸颊也浮现出层叠龙鳞,指骨狰狞化作龙爪……苏雪禅知道,他正在逐渐失去理智。 龙威如海,他勉力脱下沾满龙血的外袍,毅然转身向殿外跑去。他不知道如何抑制这状况,但龙宫中应该是有人知道的。 谁知他刚一转身,就被神志尽失的应龙扑在了地上! “龙君!”他惊慌不已。 炽热的龙血一滴一滴打在他的脸上,给他带去近乎迷幻的轻微痛楚,应龙目犹如两颗璀璨耀阳,盯着他不住细瞧。 他被压在一地白琉璃样的碎叶中,肌肤在月色下莹莹生光,青年的身形颀长匀称,被坚硬龙爪按住的臂膀亦显出几分柔软的怯意,他的眼神虽然带着些许无措,但依然是明净澄澈的。 “……我叫黎渊。”黎渊第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他声音嘶哑,语气恍惚,如果不是被龙爪按住的肩膀还微微生疼,苏雪禅几乎要将这一切误认为是他醉酒后的一场幻觉。 他不由自主地小声重复:“……黎渊。” 他这是笑了吗?苏雪禅不敢肯定,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龙神怎么会因为他一声呼喊而露出微笑?可他灿然的眼瞳中分明流动着脉脉温情,唇边也泛出近乎欣喜的笑容。 他已经完全混乱了,为什么黎渊会在神志完全混沌的情况下对他如此亲厚?他又试着唤道:“黎、黎渊?” 黎渊龙鳞隐隐的面容此时英俊得近乎邪气,但他的瞳孔中却犹如蕴藏了两汪缱绻灼热的春泉,流动着爱恋的波光。他没有用言语回应,但他牢牢抱住苏雪禅的身体,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嘴唇。 苏雪禅:“!” 这一下猝不及防,他身上的血腥气混着广如大海的淼淼水意,就像是呼啸而过的凛冽长风,全然淹没了他。黎渊的嘴唇柔软而有力,缠|绵交缠中,苏雪禅眼前浑如炸开了一片灿烂烟火,他完全想不到推拒,也想不到挣脱,他明知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温存,但情感还是战胜了理智,他一边回抱住黎渊的脖颈,一边断断续续地,幸福地呜咽着。 黎渊吮|吸着他的舌尖,用似蛇的长舌摩挲他的上颚,活像要把他吞下去一般急迫热烈。他双眼眩晕,鼻尖都是龙神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过电样的酥|麻流遍全身,就连抱着黎渊的手臂都在发软。 “我很想你……”在一片混乱的纠缠中,他听见黎渊饱含渴望的,急切得几乎有些发抖的声音,“我……我等你太久太久了……” 苏雪禅欣喜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他亦语无伦次地回应着,向他喃喃倾诉着爱语,说他对他是如何一见钟情……他们在雪似落叶中交颈而卧,将一地菩提叶碾作千万片细碎晶尘。黎渊的嘴唇在他唇边迷恋地流连,他的身体热得像火,使苏雪禅在他怀里皮消骨碎,几乎要永世不得超生。 他从黎渊情深如海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无解的劫数。 哪怕是假的也好,就算是一场梦也罢…… 黎渊锐利的龙爪深深埋进他墨黑的长发中,将他埋在自己怀里的面颊捧起,神情癫狂得几欲落泪。 “你这个狠心的小东西,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他恶狠狠地咬牙,几次想要扼住身下人的咽喉,但终究是舍不得下手,眼瞳里的金光如碎波一般流动着,皆化作一滴滴炽热如血的泪水,落在怀中人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你离开得太久了……我很想你,菩提……” 苏雪禅的脑海骤然空白,他浑似被一把锋利的尖刀横着拉出满腹热血和一腔真心,甚至痛得令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方才他还在想,哪怕这是一场梦,他也认了,可等到他心中所想成了事实,他又如同在寒冬腊月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刺骨寒凉的冰水,全身都控制不住的哆嗦了起来。 他嘶哑道:“菩提……菩提是谁?” 第10章 十. “菩提是你……”黎渊双目混沌,透过苏雪禅惊惶的神色,将款款深情尽数赠予那个他臆想中的角色,“你就是我一直等待的人。” 此时夜色无边,月光如水,但苏雪禅却再也无心欣赏这一切,黎渊的怀抱犹如天底下最严酷坚固的囚笼,将他牢牢禁锢在双臂之间。他的全身的鳞片依旧在向外渗血,但他面上的神情却像是吸食了什么迷幻的毒|品一般欣喜若狂,疼痛刺激了他龙血中偏执的凶戾之气,使他双眼中的光恍惚而狂热。黎渊将苏雪禅发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语气觳觫:“我已经疯了……我疯了太多年了!圣人责罚算什么,千年牢狱算什么!只要你能回来,我可以一直等着你……” 苏雪禅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第一次见,黎渊对他而言还是重伤在身的逃犯,可他的目光冷漠无情,脊梁如刀锋坚直,略微下垂的眸光好似料峭寒峰,将自己隔绝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中。现如今他怎么变成了这样?是谁导致的?他口中的那个“菩提”吗? 这时候,他只觉身下纷扬如雪的菩提叶都化作了千万柄刺骨利刃,一刀一刀剜着他的心头血,他痛得浑身哆嗦起来,少年原本红润的面颊亦变得惨白,他挣脱龙爪,拼尽全身力气也要推开抱着他的黎渊,“你看清楚!我不是什么‘菩提’,我是苏雪禅,是另一个爱着你的人!” 神志混沌不清的黎渊在刹那间怒不可遏,他咬紧利齿,喉间爆发出滚动如雷的咆哮声:“你想走?你又要去哪,你又能去哪!” 纷争纠缠中,黎渊狠狠撕|开他的衣襟,手掌擦进去,贴着滚热肌肤毫无隔阂地将他一把搂紧,长舌重重舔过他的脸侧,半是威胁半是恳求道:“你难道忘了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日子?我们在不周山,在东荒海,我带你去看扶桑和建木……你是我的命,是我的半身……”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苏雪禅竭力挣扎,难堪的泪水一滴滴打在凌乱衣衫的阴影中,“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许是见他挣扎得太厉害,黎渊耐心耗尽,竟一把揪住他脖颈后的皮肉,强迫他抬起头来:“那你是谁?!你不是他?再不会有别人同他一样了!” 但凡兽类,后颈处都算的上是致命死穴,母兽携幼兽时要叼那里,同类相争时亦是以强者撕咬弱者颈上皮毛定下胜负。他虽然是修成人形的妖族,但弱点依旧未改,黎渊此时说话都已经混乱不清,颠三倒四,手上又哪里还有个轻重?苏雪禅被他狠狠钳住后颈,只觉剧痛难耐,眼前昏暗一片,耳边嗡嗡作响,忍不住仰首惨叫了一声。 就在他四肢无力,浑身发抖的时候,他又听见两声刺耳的裂帛之音,随即腰侧和胸膛就传来阵阵夜风的凉意,少年柔韧的腰肢和白皙如美玉的胸膛统统不着寸缕地暴|露在苍白月光下,双腿亦被强制性地拉开分在腰侧。黎渊低沉地喘息着,钳住后颈的龙爪还未松开,他就俯身到苏雪禅耳边:“菩提,你乖……我们还能同以前一样的……我爱你……” 苏雪禅全身冰凉,他睁大了眼睛,竭尽全力想要看清面前黎渊的脸庞,但他能看到的,只有他身后双翼在月光下笼罩出的巨大阴影。 正当他筋疲力尽,心如死灰之际,远处忽有一道白芒贯月,如流星般砰然一声溅落在黎渊双翼间的脊梁上,恰似鲸吞吸海,苍茫云海中的万里长风和广袤月光都如银河般随着这一点流星从九天倾泻,猛力向黎渊笼罩而下! 在一片耀目的白光中,浩如烟海的月阴之气如蚕蛹将黎渊层层笼罩,向他体内灌注源源不绝的寒意,黎渊痛啸一声,压制苏雪禅的双臂亦颤抖着松开,他颓然向后,重重倒在满地积雪般的落叶中,龙翼还轻微翕动着。 “……殿下。”辛珂从前方花木中的暗处里慢慢走出,手中拿着一张光华流转的弓。 苏雪禅狼狈喘息着从地上仓皇坐起,胡乱掩着身上破碎的衣衫,他想抓住揉在地上的外袍披在身上,可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冰冷的掌心也全是滑腻的汗液,以至于他试了两三次,都没能将那件外袍从地上拾起来。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站在那多久了?她都看到了吗,自己的卑微,低下和可笑的错爱? 辛珂停在不远处,她微躬着身体,语气恭敬,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奴来迟一步,请殿下恕罪。但现下天色已晚,请您先回去歇息吧。” 苏雪禅看着一旁昏迷不醒的黎渊,恍惚着仓皇点头。辛珂上前两步,抖开一件华美外袍,重新披在他被血渍和碎叶汁脏污沾染的凌乱衣饰上,“奴使龙仆送殿下回宫吧?” 苏雪禅就像被电打了一般哆嗦了一下,他沙哑道:“不!不用了……” 他犹如一隙踽踽独行的幽魂,回到卧房后,就将自己裹在被褥中,蜷在床榻上沉沉睡了一觉。 ——他睡了足足两天两夜。 黎渊躺在榻上,轻晃了一下手腕上玄色如墨的粗厚镣铐,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我又发作了?” 一旁医师小心翼翼地将一丸似玉莹润的香球从熏炉中夹出,辛珂躬身道:“是的,龙君。” 神魂损伤已经让黎渊的识海无时无刻不在忍受撕裂剧痛,更兼千年牢狱磋磨,难以削减的刑杀之气在血肉下钻动游走不休,是以他每行一步,每说一个字,肉身和精神都在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伤势拖得越长久,他受的苦就越深重,失去理智的次数也会跟着越来越频繁。 “这次我是在哪发的疯?”他低声问道。 “回禀龙君,奴是在菩提树下发现您的。” 黎渊睁开眼睛,眉头皱起:“当时可还有其他人?” 辛珂淡淡道:“回禀龙君,并无。” 苏雪禅终于从混沌无光的梦境中醒来,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再也没有梦到那个古怪的场景了。 在门外侍立已久的婢女柔声唤道:“殿下,奴们可以进来了吗?” 苏雪禅还处在长久昏睡后的怔愣中,静默了一会才开口道:“请进。”声音已是嘶哑了。 婢女们鱼贯而入,阵阵和煦温甜的香气如春风盈满室内,为首一个穿着裁剪精巧的锦裙,走动时裙襕还泛出一丝木槿紫的霞色,身份明显高于其他人。她走上前来,将绡纱帐幔用金坠钩挂起,见苏雪禅看她,连忙缓声道:“奴名辛融。” 苏雪禅点点头:“多谢辛融姑娘。” 辛融莞尔一笑,从身后婢女手捧玉盘中双手持起一爵琼浆,端至苏雪禅面前:“殿下大睡两天两夜,想必口中已是干渴至极,此浆柔润清甜,喝下后满口生津,殿下何不尝尝?” 她笑容柔美,态度也温柔妥帖,苏雪禅只得强打精神,端起酒盏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辛融所言不虚,也不知这龙宫中的吃穿度用都是何等奇珍,这玉液甫一入喉,便如清润雨露流转周身,更兼滋味甘美,一尝之下,令人有种说不出的爽快感。 见他喝完,辛融正要笑着伸手接过空杯,忽然瞥见苏雪禅堆叠衣领下有一片紫黑淤青,顺着脊梁绵延扩散,不像是修习所致,反倒像是被什么人大力捏出的痕迹,手臂顿时便是一僵,面上的笑容虽然还能挂住,但眼中却不由闪动狐疑之色。 她稳住心神,对苏雪禅道:“殿下请随奴梳洗罢,今日龙君有事宣殿下去呢。” 苏雪禅心神一颤。 “龙君……龙君唤在下何事?” 辛融笑着道:“龙君心里所想,哪能是我们这些下仆能猜到的?殿下还是快起身更衣罢,莫要让龙君久等了。” 他只好起身,换上辛融为他准备好的衣袍,随她一起去见黎渊。 “来了?”黎渊坐在临海的水榭中,语气依然散漫冷淡,“坐。” 苏雪禅一听到他的声音,颈后还未完全痊愈的肌肤就是一阵钻心的疼,但更令苏雪禅心寒的,是他同以往别无二致的态度。 ——就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吧,他的身份,也只是一个有求于人的过客罢了。 他心中不由苦涩难言,坐下时也仅是低声道:“多谢龙君。” 黎渊看也未看他,目光追逐着临海雪白的浪花,“我久未出世,天上地下盯着我的眼睛太多,你不妨对我直说,现在你们妖族的境况究竟如何,以至于曾与人间圣贤结为姻亲的青丘白狐也要落得寻人庇护的地步。” 见他有心谈论正事,苏雪禅也不禁打起精神,在心中斟酌了一番措辞。 “不用拘谨,”黎渊打了一个手势,“想到哪说哪。” “是,”苏雪禅应道,“据我族所知的记载,当年洪荒大地,两位圣人定主中原,人族从此为尊,寻常禽鸟百兽渐失灵智,沦为仆役。妖族不堪失败,与人族开战,但是气运旁落,难敌人族……” 黎渊冷笑一声。 苏雪禅犹豫了一会,才接着道:“……东夷旧部率洪荒诸国讨伐逆反妖族,顺应天道,有平定天下之功德……” 他低下头,渐渐说不下去了。 “——得以长生,福泽子孙。”黎渊嘴角噙着轻笑,接话下去,“又有龙神应,忤逆圣人,屠戮神人十国,罪孽深重……是不是?” 苏雪禅点点头。 “你们这一千年来的境遇,到底如何?”黎渊冷冷看着他,那冰冷讥讽的目光好似要透过他,投射在八荒六合千万个流离失所,苟延残喘的鸟兽精魅身上。 苏雪禅疲惫地笑了。 到底如何? 同为一族王室,一个不死国中受宠的王女都能将青丘唯二两个金枝玉叶当做山野里的罕见玩物,其国王子更是把它们看做囊中之物,于言语上肆意轻慢羞辱。曾为天地灵瑞化身,瑶池宴上有名的青丘狐族都是如此,那其他不知名的小妖精怪,又是什么样的境遇?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寥寥千年,只待惘惘。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与君相拥,地久天长。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子家室,乃都攸昌。 ——那个诸圣耀耀,生机繁茂的洪荒大地,终究化为了时间长河中的尘埃。 一切都过去了。 第11章 十一. 从苏雪禅记事开始,再到他能完全驾驭流照君的这段时光里,苏晟和苏斓姬就从未允许他踏出过青丘半步,对之后相继出生的苏星摇等亦是如此。一百多年的朝朝暮暮,陪伴他的只有面容有愧,待他极好的双亲,以及剑锋雪白,剑鞘冰冷的流照君。 “阿禅,不是母亲不让你出去,”苏斓姬的眉间暗藏忧虑,“只是外面太过危险,在你没有自保能力之前,母亲如何能放心让你去历练?” 年幼的他总是不甚理解。 危险?能有多危险呢?他对外界的唯一认知是从书本上得来的,那些古旧斑驳的竹简书页上还纂刻着圣人的遗训,翻开来看,里面都是纯朴蛮荒的民风人情,以及神异古怪,在大地上腾云驾雾的异兽仙客。 在对外界的极度好奇和渴望中,在枯燥乏味日复一日的修行中,他终于有所成就,达到了苏晟给他制定的严苛目标,他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临行前,苏斓姬将能够瞬行千里的青丘山图挂在他颈间,又把无数保命的法宝装在他的芥子袋里,细心叮嘱他莫出风头惹人注意的话说了一千遍一万遍,到最后,还是不得不看着他驾上流云,离开青丘山系的安全范围。 苏雪禅看着琳琅山图,眨眼间就将苏斓姬的苦心叮嘱抛到了脑后。他一时间不知去往何方,到最后只得随意选择了一处偏僻山系长长见识。 哪个少年人心里没有冒险的梦想?比起繁华的各国都城,他更愿意到荒野中体验一下探险的快乐。 于是,在那个叫阳山的地方,他第一次看到除了青丘狐以外的妖族。他们名为领胡,妖型状如黄牛,马尾如火赤红,化成人形后,脖子下还生着一个肉瘤。 和富裕的青丘不同,他们皆住在低矮的泥屋里,族民数目堪堪过百,仅有数十位成年男子作为族中支柱,其余都是老弱妇孺。 苏雪禅静悄悄地观察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近了扬声问道:“你们好,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借宿一晚吗?” 为首的魁梧男子立即拿起武器站起来,其他人也都聚拢上前,用戒备的目光看着他。 苏雪禅生得漂亮,身上所穿也不是凡物,见他们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他急忙举起手:“我是外出历练的青丘族人,见天色已晚,又不想露宿山林,你们能让我在这里借宿一夜吗?” 说着,便幻化出雪白狐尾,对他们摇晃示意。 为首男子面容质朴,倒也不疑有他,连忙放下武器笑道:“原来是青丘来的客人!”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瓦解,那些躲在房内的老人和孩童纷纷出来围着苏雪禅小心打量,妇人们则忙着为他收拾出一间干净房屋。青丘狐多为机敏灵活之辈,苏雪禅少见这样忠厚老实外族,一时间不由觉得新鲜无比。 “客人不妨在这里多留几天呐,”身着麻衣的妇人有着奇特的柔和口音,“这几天可是要下大雨的,住下来还是要保险一些呐。” 苏雪禅连忙道:“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们?” “不麻烦呐!”旁边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清脆笑着,发间别一束赤红的小花,“留下来多住几天吧,我叫领瑶!” 领胡一族热情好客,苏雪禅也不是擅长推拒之人,只得答应下来。 次日,果然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下了大雨,苏雪禅拗不过热情的领胡族人,也抗拒不了他们真挚淳朴的笑容,只得答应在此处多居住几天。他和年迈的老人在一起,学会了如何轻巧地搓细麻绳,编制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他看到了领胡族的男人是如何打制钢铁红铜的箭镞和矛,女人是如何烧制陶罐,也看到了孩童如何用泥捏的拐骨做游戏,用竖起的蓍草占卜…… “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呐,”老人含糊不清地张着没牙的嘴开怀大笑,“什么都好,就是族人太少呐!” 苏雪禅点点头,“是,这确实不太方便。” 老人笑咪咪的:“可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人少就少吧,人少也清净呐!” 苏雪禅也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他从未在青丘感受如此亲昵又淳朴的人情,他的父母端持恩爱,弟妹也都温尔有礼,亲人间的互动无疑是温馨美好的。可此处的氛围更像是平原上吹拂而来的热腾腾的夏风,火力洋溢,毫无遮拦,扑面将人抱个满怀,有一种坦诚而热烈的悸动。 他将一缕草叶穿过编好的缝隙中,给手里的蒲席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下次再来的时候,可以禀告母亲,给他们带一些好种子和布匹钱币……他这样想着,就摸了摸一旁孩子的小脑袋,将自己腰间坠着的玉珠解下来递给他玩。 变故发生在雨停的几天之后。 苏雪禅已经决定于明日离开此地了,为了报答领胡族人这些天的悉心照料,他顺着玲瑶的指点,带着流照君去阳山深处捕获猎物。领胡不食荤腥,他想送给他们一点过冬的御寒之物。 他在阳山深处寻找了一个白天,终于猎到两张熊皮和三张虎皮,他兴高采烈地下山时,还想着把这些东西都堆在那个总是昏昏欲睡的老人脚边,等她醒来后,一定会抱着这些厚厚的毛皮,笑得合不拢嘴。 ——但是没有以后了,浓烟滚滚,他的眼中倒映着熊熊火光,鼻端萦绕着浓浓腥气。 “什么都没有!一群又穷又丑的畜牲!” 叫骂声混合着女人的尖叫和男人悲愤欲绝的咆哮哀嚎,在泼天的血光中,首领的头颅被插在削尖的木桩上,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到死都没有瞑目。 他再也不会爽朗地笑着,向他展示自己亲手打制的锋利箭簇了。 浑身赤|裸,破腹开膛的女人横躺一地,求饶哭泣的女孩们被狠狠撕开布衣,压在尘土里肆意侵犯,少年在凄厉的大骂声中被利刃贯穿身体,砍下首级,如皮球般被一脚踢到盛放粮食的竹筐中,涓涓血流濡湿了打翻在地的粮食,那是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决定用于新年耕种的珍贵麦种。 苏雪禅背着沉重的兽皮,在那个瞬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哥哥……”被长戟钉在地上的孩童无力地哭泣着,为首的神人抬头望向前方,一把将长戟拔出,在幼童逐渐冰冷的身体上擦了擦鲜热血迹。 “你又是何人?” 苏雪禅颤抖着嘴唇,腰间流照君如狂龙怒啸! ——“老子是你爹!我操|你们妈的!” 天下再无比剑此更凶悍如刀的磅礴杀意! 流照君如长虹贯日,在那一刹那连穿十人胸膛,连斩十人首级! 持剑者杀!持刀者杀!手染罪业者杀,残暴行凶者杀! 那一道剑光纵横百里,于是那泼洒而出的鲜血也飞溅百里,无人能从此剑下生还! 他竹青色的衣衫上已经遍布斑驳血迹,他整个人都像是被血染过的。 苏雪禅提着剑,面容扭曲如修罗恶鬼,剑锋在黑红色的土地上划过一道蜿蜒曲折的裂口,他一步步向领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神人走去。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他喃喃道,“他们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伤害他们……” 持戟神人妄图在方才与流照君的剑气相抗,双臂早就被齐齐斩断,此时只得像一只扭曲长虫在地上恐惧地乱滚乱躲,“它们是妖!我们是尊贵的神人,寿命与天齐平!妖族天生就是被我们奴役驱使的东西……你不能杀我,我是厌火国的……!” ——厌火国的尊贵神人被流照君一剑腰斩,肠肚肺腑如同天底下最恶心廉价的垃圾一样溅得满地都是。 他浑身是血,在遍横的尸体中找到了领瑶。少女赤|裸纤细的身体犹如洁白的羔羊,上面遍布的都是污渍斑斑的伤口。她的腕骨呈现出被恶意摧折后的畸形,但她的手里还抓着一把红铜匕首,至死都不曾松开过。 那束赤红色的娇嫩花朵,终究还是零落到泥土中去了。 他拔下老人心口插着的尖刀,她再也不会张开眼睛,对苏雪禅露出慈祥开怀的笑容了;他为年少的孩子擦干净小脸上混着鲜血的泥渍,他们昨天还缠着他,要他讲讲青丘的故事;他为嗓音柔和的妇人穿好衣衫,她凌乱的鬓发间还纠缠着一枝朴素的木簪,那是她的丈夫花了两天亲手为她做的,他到现在还能记起妇人提起它时候的神情语气—— ——“连朵花都没有呐,这个男人呀!” 他咬着牙,含着一腔悲怮与怨恨,不停把苦涩的泪水往肚子里吞。 领胡一族的骨殖皆由苏雪禅亲手一具具收敛。 他籍由火焰燃烧尽他们遭受的所有屈辱和不甘,又将那些珍贵的灰烬用兽皮包好,合葬在阳山下的一棵巨木前,因为他还记着老人对他说的话,他们是一家人。 而后,他又用狐族秘术将那十几个神人的魂魄拘禁在阳山之中。 “与天同寿?”他冷冷地笑了,“那你们就永远在这里为他们守灵吧,直到你们神魂消散,永世不得超生为止。” 他对那座高大的新坟拜了又拜,最后还是满身是血地回到了青丘,回到了他的避风港。 ——他终于明白苏斓姬话里的意思了。 在侍女和仆从的惊叫声中,他从青丘山图的传送阵里一头栽下,精疲力尽地昏了过去。 苏雪禅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从一个天真意气的孩子,逐渐长成了日后那个温和稳重的少年。 “我到现在仍然恨我自己,”他面色苍白,“倘若那天我没有离开,哪怕稍微靠近一些……” 黎渊看着他,挺直的脊梁如山岳沉稳,“那不是你的错,相反,是你为他们报了仇,你做得很好。” 苏雪禅勉力一笑。 “这就是……妖族现在的境况了……” 黎渊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奇异的火光。 那是由不甘和期冀,隐忍和愤怒交织而成的火。 鬼使神差的,他竟忍耐住识海颠簸的剧痛,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毋需忧心。” 苏雪禅浑身一颤,黎渊的掌心炽热,语言里的温度亦是炽热,他心头微微发抖,竟于困苦残忍的回忆和痴情不得的酸涩中涌出一股朦胧喜悦的甜蜜。 哪怕被他那样伤害过,哪怕他心有所属……但只要他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乃至一句话,他的心神仍然会为他所牵制,不受理智的影响。 黎渊的手很快便收回去了,他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这样就好。 第12章 十二. 苏雪禅刚一从水榭中出来,就在不远处看到了等待着他的辛珂。 “辛姑娘。” 辛珂躬身:“殿下,奴冒昧,不知殿下可有空闲时间?” 苏雪禅已经隐约猜到她要同自己说什么了。 “辛珂姑娘请。” 穿过重重叠叠的花木垂廊,辛珂柔声道:“奴先前晚来一步,令殿下受惊,奴有罪。” 苏雪禅苦涩一笑:“都过去了,不碍事。” 辛珂沉默了一会,方才继续笑道:“殿下确实有所不知……龙君此疾,积年累月,不知看了多少仙医大能,就连句芒神君都束手无策……” “龙君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苏雪禅疑惑道。 辛珂低头道:“元神撕裂,神魂受损。” 苏雪禅大吃一惊。 无论是刚步入修习大道的小妖精魅,还是身具神通的金仙道者,元神都是修行的重中之重,怎么…… “一切外界手段都没有作用,龙君只得自己将伤势按捺下来,”辛珂摇头,“但这毕竟不是小伤,神魂受损的痛苦谁都无法想象,一旦抑制不住,发作起来,龙君重则化为原型,颠覆江海;轻则龙鳞覆身,状似凶兽,唯有用极寒月魄才能抑制一二……就算清醒过来,发作的那段时间做了什么,龙君却是记不得了。” 苏雪禅心中一松,随即又涌上一股疼惜之意,“怎得如此严重……” “那龙君是为何受伤,辛珂姑娘可知道?” 辛珂叹道:“龙君在少年之时,曾有一位海誓山盟,许定生世的爱侣……后来他因故身亡,龙君也识海重创,至今未愈。” 苏雪禅一怔,面上柔和的笑意渐消,眼中的神光也慢慢黯淡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 难怪他对自己的爱意视若无睹,在庭中栽植那样珍贵繁盛的白玉菩提,哪怕神志不清,头疼欲裂,口口声声喊的也是“菩提”的名字…… 那个人的身影在他心中常驻了千年,有可能还会继续深深扎根下去…… 身边花木的香气萦绕在鼻尖,甜得有些让人头脑昏滞。 “但长久下去……奴斗胆猜测,怕是极寒月精也抑制不住龙君的伤势了,”辛珂忧虑地垂下头,“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件事,想必龙君心中早有思量,轮不到奴来担心。” 苏雪禅吁出一口气:“那除了极寒月魄,难道就没有其他奇珍异宝有效?洪荒之大,找找总会有的啊。” 辛珂道:“话虽是这样说,可极阴之物,除了月魄最为温和,也就只有那些吞月而生的奇妖异兽的丹血,可龙君又不愿用……现在就连句芒神君也不敢冒然开药,唯恐加重龙君的伤情……” 苏雪禅愣了一下。 吞月而生?自古妖狐便钟爱月阴伟力,于月下结丹更是有事半功倍之效,其中又以青丘九尾为佼佼者,这么说,自己的血岂不是也可以…… 想到这里,他心头不由一阵扑扑狂跳,辛珂见他面色有异,急忙柔声道:“奴知晓殿下对龙君情深意厚,奴告诉殿下的这些陈年旧事,也希望殿下不要……” “我明白,”苏雪禅勉力笑道,“我会保守秘密的,辛珂姑娘放心。” 辛珂手中捏着一株苏雪禅从未看到过的雪青色花苞,她感激道:“多谢殿下。” 苏斓姬坐在室内,仔细读着手中摊开的帛书。 “阿娘!”苏纤纤一跃跳上桌案,四只小爪子在光洁滑腻的青玉桌面上踩下一路细细碎碎的梅花印,“是哥哥来信了吗?” 苏斓姬将它抱在怀里,轻声叹道:“是啊。” “龙宫是什么样的?好玩吗?哥哥在那里住得开不开心呀?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面对它一连串的问题,苏斓姬唯有摇头不语。 开心?爱而不得,弃而不舍,如何能开心呢? 应帝的重返世间就像开启命运轮|盘的信号,过往那些涌动的暗流与无声惨烈的交锋虽然一时归于沉寂,可若是再次爆发,一定会更加不可收场。 而在天道后冷眼旁观的圣人们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她微笑着摸摸苏纤纤的小脑袋,“族中已经派人去不死国交涉了,等到他们平安回来,就说明一场战事已经幸免,你哥哥也就该回来了。” 说是交涉,但其实更像是给不死国赔罪,毕竟神人国中独以不死国为大,单凭现在的青丘,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苏纤纤圆圆的小眉毛簇在一块,不住动来动去,过了好一会才闷闷不乐地答应了一声。 西南陬地,不死国。 “兄长,青丘来人了,”纹娥赤|裸上身,腰间围着一条流光溢彩的柔滑纱缎,衬得她肌肤更黑,皲裂处更粗糙不平,“你当真要让父王接见他们吗?” 纹川的胸前依旧裹着用来疗伤的麻布,他冷冷道:“不是我要让父王接见,是国师要让父王接见!难道你想忤逆国师?” “知道了知道了!”纹娥双目一竖,不耐烦地往猱皮靠褥上一躺,眼中神色又恨又怕,“凶什么呀……自从应龙一住到那个东荒海,水里那群丑东西就再也不肯给我们进贡鲛绡了,你看看我现在身上穿的都是什么破烂!” 想到这里,她又讥笑道:“不过是一群畜牲罢了,全身捂得那么严实,装得倒像个人样。等那两个青丘王女来了,我偏要剃光它们的毛,拿铁链栓住脖子,让它们只能爬着当狗!” 纹川连眼皮都懒得撩一下,显然对妹妹的顽劣暴虐已经习以为常。他伸腿踹了一脚身下跪着的婢女,“这就是纹华给你抓的那个黄鸟族人?会唱歌吗,让她唱上几句。” 纹娥嘻嘻笑道:“抓回来那天,我还没听她唱几句呢,就让那群小子给借走了,再还回来的时候,嗓子眼里都往外咕嘟冒血,翅膀也撕得乱七八糟,不知道他们怎么玩的,只听说是反抗得太厉害。没办法,只能当个废人养着了,好在身姿轻盈,看起来也不算太丑。” 纹川无奈摇头:“好好的一个凤系后裔,被你们搞成这样……黄鸟族来要人了吗?” “来了啊,”纹娥百无聊赖地捏着坑坑洼洼的焦黑色指甲,“看样子还是个地位不低的贵女……宝石美玉抬了好几箱子,不过纹华只推说死了,东西收了,人全赶出去了。” 地下跪着的婢女闻言,浑身颤颤发抖,眼泪一滴滴从蓬乱发间砸到地毯上,逐渐洇开了一片。 “你哭什么丧!”纹娥尖叫起来,就手抄起一旁的铁鞭就往婢女瘦弱的身体上抽,“这是我最喜欢的毯子,脏了弄不干净你全族都得死!贱货,滚出去!” 婢女被抽得浑身血迹斑斑,皮开肉绽,却再也不敢往那块华贵的毯子上沾,只得一边啊啊哭叫着一边在冷硬如冰的玉石地砖上滚动挣扎,擦出一道道模糊血印。 “滚!”纹娥气喘吁吁,将鞭子狠狠摔在地上,“这样都打不死,真是一条贱命。” 婢女的身上血光四溢,蓬乱长发掩住了她的脸庞,她隐忍地痛喘着,眼眸深处却不见泪光。 她的泪水都被如焚深重的恨意烧干了。 “凤族涅槃重生的血脉,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纹川看了悠悠道,“别气了,去看看国师会如何为难青丘族人吧。” “可青丘不是有应龙撑腰……” “国师总会有办法的,再说了,难道你想让王兄白受罪?” “那当然不会了!” 两兄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婢女跪在地上蜷成一团,用手指狠命抠挖着锁在脖颈上的厚重颈圈,直到指甲崩裂,指缝淌血,她终于放弃了,她狠狠捶打着沾满自己鲜血的地面,发出语不成调的,喑哑含糊的嚎哭声。 东荒海,应龙宫。 黎渊坐在桌案旁,不动声色地翻看着各部海族递上来的卷宗。 海上仙山颇多,幻洲频出,更兼四方海神犹在,不廷胡余等势力庞大,独立于九天之下,因此未曾受神人国束厄,唯有临海鲛人一族被迫向不死国进贡鲛绡百年,深受其压榨之苦。 黎渊头脑昏胀,额角突突发疼,但还是面上不显,一本接一本的向下翻看。 “龙君,”辛珂在一旁奉上茶盏,“歇息一会吧。” 她的领间别着一朵半开未开的浅紫色花朵,甫一靠近,黎渊就闻到了一阵奇异甜香。 他挑起眉梢,冷冷看向辛珂。 辛珂浑身一颤,慌忙跪倒在地。 自她服侍应龙起,这位君主的脾气就一直喜怒不定,暴虐恣睢,看着他的眼睛,你不一定能知道他什么时候高兴或是生气,但你一定能知道自己的死期! “我说过了,这里不许有其它味道。”黎渊嘴角挂着冰冷的微笑,金瞳中掠过一丝杀意,“你衣领上别的是什么?” 辛珂吓得瑟瑟发抖,伏在地上道:“是奴听说此花具有安神宁心之效,所以特地托人带回……谁知奴愚钝至此,竟一时忘了龙君的叮嘱!龙君恕罪,饶奴婢一命吧!” “托人带回……”黎渊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神色阴晴不定,“托谁带回来的?说来听听。” “这是,这是……”正当辛珂哆哆嗦嗦,不知何言时,却听殿外一声通报,一名侍卫进殿躬身道:“启禀龙君,青丘部族突遭不死国暗袭,大王子殿下已经牵着避水兽赶回去了!” 黎渊瞳孔竖起,瞬间转向前来通报的侍卫,喉间亦吐出森冷的龙息:“你是说……不死国?” “是……是的!”侍卫咽了咽唾沫,“不死国罔顾龙君威严,确实派出军队暗潜进青丘山了!” 在震天的咆哮声中,辛珂尖叫一声,被龙威重重扫到殿中的墙壁上,撞地生生咳出一口血。 庞大龙身如九曲江海,应帝腾空而起,双翼遮天蔽日,于刹那间凝结起无数涛涛云霞,滚滚雾霭,在青天之上掀起苍茫混沌的万里巨浪,向西陬处的不死国沉沉镇压而去! 大地也随之翻覆震颤,在无尽的狂风暴雨中飘摇不定。娲皇金幡,九天玉册,千年后骄奢淫逸,肆意横行的洪荒先民早就忘记了,在开天圣人和四极大帝之下,还有曾经翻云覆雨,权倾一时的龙君应帝,狂吞十国神人,杀孽似海深重,哪怕天下苍生也要对他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不死国的宽广领土在一望无际的天野下渺小得仅如一粒粟米,不死国国君抖得像一片飒飒秋风中将落的枯叶,他连滚带爬跑到内室,踢开无数跪倒在地的奴仆,扯住一个人的衣角,“国师!国师!怎么会这样,怎么办!” 掩在暗处的青年微微一笑,在一片如梦迷离的幽香中,他将手中的米粮小心喂给笼中鸟雀,不疾不徐道:“王上何必惊慌?上天是不会允许应帝残害不死国民的,请您站起来说话吧,不要平白损失了一国君主的尊严。” 不死国国君将信将疑:“可是……” 青年慢悠悠地笑道:“没有什么可是,不死国气数未尽。不过,应帝此次被阻,气焰难平,王上派出到青丘的暗探和精锐,可能就再也回不来啦。” 不死国国君一边肉疼,一边欣慰:“国师此言若是当真,那孤就安心了。” 笼中鸟雀忽然在此时凄厉长嘶了一声,又扑腾蹦跳了几下,便浑身僵硬地摔了下去,再也不动了。 青年惊讶道:“哎呦,怎么回事啊?落魂花的熏香和不死国的米粮搭在一处,原来还有这等奇效吗?” 他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一样,对着冰冷的鸟尸低低笑个不停。 ——青霄之上,雷云渐渐聚拢,就挡在不死国上方。 第13章 十三. “别阻拦我,”黎渊道,“你们昏聩得太久,是时候打个响雷,把你们从那个位置上震动一下了。” 冥冥中有一个声音传到他的耳边,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如同无数黎民众生的低语汇聚到一处:“还不到时候,应龙,还不到时候……” 黎渊沉默片刻,颔下龙珠闪动着隐忍的光,良久,他怒啸一声,龙尾从天际一划而过,将一条涛浪大江从九霄云外轰然灌进不死国,也不管底下的国民是如何惊恐万状,转身便拥着漫天云海向青丘飞去了。 还不到时候?一千年了,还不到时候? 他怒火中烧,带着万千雷云降落在青丘上空,此时青丘的护山阵法早已开启,苏雪禅在鏖战中看到天边庞大呼啸的阴影,忍不住狂喜道:“是龙君!打开结界,把这些人扔出去!” 苏斓姬站在高处,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不死国能在数百神人国中占据首席,靠的就是“不死”,刀剑砍之即合,斧铖斩之即生,水火不侵,风雷难入,哪怕来的只有区区千人,青丘部族一时间还是被打得措手不及,难以抵挡。 苏晟咆哮一声,在强光中现出九尾原型,与护山大阵遥相呼应,猛地将不死国民震出结界之外。黎渊盘旋的身影擎掌天幕,在那一瞬间张开巨口,将数千不死国民生生在尖利如万仞山峰的雪白龙齿上撕磨得粉身碎骨! ——血如雨下,骨如雪洒,霎时泼红了护山结界的上空。 苏雪禅重重喘息着,持剑的手还微微发着抖。 黎渊自云间化作人形,降落在苏雪禅身边。 “死了多少?”这话却是对苏晟问的。 苏晟道:“他们杀害了先前送去交涉的族人,又伪装成族人的样子带军队过来突袭……伤亡大约在数百左右,若不是您出手相助,想必损失还要大些。”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苏雪禅不可置信道,“难道和谈还不够吗?” “他们想做什么,旁人又如何能知道呢?”苏斓姬走过来,对黎渊行了一礼,“不知应龙神可否继续收容小儿几日?来日若有要事,我青丘必将为龙神肝胆涂地,万死不辞。” 苏雪禅叫道:“母亲!” 黎渊心中已经猜到他们要做什么了,当下也只是冷淡颔首,而后便纵起一道云光,向东荒海飞逝而去了。 苏斓姬为苏雪禅理了理衣襟,“随应龙神一块回去吧,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有我们。” “不死国既然已经对青丘下手,那我们便不能再躲躲闪闪,”苏晟走过来道,“不死国不足为惧,但他们的国师却是一个十足棘手的人物,此处已经不安全了,我不能让你们继续待在这。星摇他们已经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在应龙宫多待几天吧,不用挂心。” 苏雪禅握紧流照君的剑柄,只是抿着嘴唇,也不说话。 苏斓姬怜爱地摸着他的发顶,就像儿时那样温和道:“阿禅,有些事,你现在还不懂,等你再大一点,就该明白了。” “去吧,”苏晟道,“照顾好自己。” 待他回到应龙宫时,已是夜阑更深,苏雪禅眼见宫室内外皆黑,平日里仆役如云的外廊此时也是静悄悄的,一丝人气也无,脚步就不禁一顿。 这是怎么了? 他心中疑窦顿生,莫非是黎渊下的令? 他一路行至自己所在的宫室,一抬眼,却在桌案上看到了一张罗纹便笺,其上泼墨淋漓,铁画银钩,字迹极为苍劲有力。 ——“来中殿寻我,有要事。”没有落款。 苏雪禅的心砰砰直跳,这个字迹是黎渊的……他寻自己有何要事? 他把便笺仔细收好,将一切烦心事都抛之脑后,像一个赴心上人约的少年情郎,转身就向目的地匆匆赶去。 中殿里,低沉的喘息和闷哼喑不可闻。 黎渊靠在榻上,全身大汗淋漓,额角青筋绽起。他古铜色的肌肤在敞亮月色下泛着细密的水光,在敞开的衣襟下,还能隐隐看见腹肌健硕的腰腹,汗湿的乌黑发梢贴在那张轮廓深邃,眉目紧蹙的英俊面孔上,龙涎香的气味浓郁到近乎于层层浪涌的水波——他在忍受痛苦的同时,也在抑制强烈的欲望。 他元神震颤,令人难以忍受的滚烫热流顺着四肢百骸蔓延,识海深处亦跟着爆发出阵阵剧烈闷痛,浑身的骨头都像是生出了无穷的尖刺,磋磨着血肉经脉,他咬紧牙关,但痛苦的喘息还是止不住地从唇齿间流泄出来。 苏雪禅甫一踏入宫室,便隐约察觉到不对,在吹动的夜风中,他缓步拂开飘扬的纱帘,一眼便望见了宽榻上苦苦挣扎的黎渊,不由震惊道:“龙君,你……!” 黎渊在理智与疯狂的边缘沉浮颠簸,他睁着混沌龙目,已经完全看不清眼前是谁了,只得竭力转头道:“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过来的……走……快点走!别留在这里!” 事到如今,黎渊就是再神志错乱,也该察觉到自己被人算计了。他压抑千年的情|欲被人为地从骨髓深处唤起,与衣物相触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干渴。他渴望那个人,想他想到发疯魔怔,想他想到甘愿忍受上千年的痛苦折磨,想他想到要杀了自己。若是能与他再相见一次,他愿意用毕生的修为,地位,他所能拥有的一切来换。 ……菩提,他的菩提。 苏雪禅愣怔地瞧着他,心中瞬间转回无数个纷杂念头。 便笺是谁写给他的?黎渊的病症是有周期的,距离上一次才过去短短数周,怎么会现在又发作起来?他的嘴唇都泛出青紫了,双臂上的龙鳞也被自己挖得血迹斑斑……要留下来吗?要像上次那样留下来吗? ——他口中喃喃自语,又是在喊着谁的名字呢? 苏雪禅一想到这个,心中就不禁大痛,仓皇之下,转身便要逃离此处,却听见身后再一次失去理智的黎渊声音嘶哑道:“别走……求你别走……求你别这么狠心……” 苏雪禅脚步一顿,竟真的再也迈不开腿。 他在人前从不求饶,亦从不低头,永远高高在上,永远王冠承顶;可在夜深月白时,他的疯癫病症却会让他痛苦落泪,神魂颠倒,对着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放下一切尊严和高傲。 他把他看做菩提,假如他现在让他跪下来求自己,他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毫无怨言地照做? 苏雪禅苦涩一笑,转头看着他。 黎渊身覆鳞甲,额生龙角,背后双翼狰狞扭曲,双目如雾混沌,他看着苏雪禅,犹如在看一个今生再也无缘拥有的美梦;苏雪禅看着他,好似在看一程自己永远也跨不过去的万水千山。 狐族自在逍遥,以情入道,万法随心。 他抬手,褪下身上衣袍,如一尾活鱼,自水中轻轻依偎到黎渊怀中。 “是,”他说,“我是菩提,我不走。” 黎渊喜极落泪。 他吻住黎渊的嘴唇,生涩地与他相连,黎渊深深地回吻住他,一面吮吸着他的舌尖,一面抚弄着他赤|裸的肌肤,用好似要把他揉碎的力道拥抱着他。 “菩提……我的……我的……”他磕磕绊绊地亲着他,贪婪地吸咬着他的嘴唇,汲取他口中每一丝急促的喘息,怀中人仅剩的小衫很快就被撕开了,他就像一段皎洁无暇的月光,从九霄上垂下的一束缱绻情丝……颤抖,坦然,不着寸缕地铺陈在他怀里。 ……菩提。 眼前的所有景色都化作颠倒混沌的一切,在仿佛天地初开的迷蒙雾气中,万千道流火的光华蓦然撞破了昏暗不明的沉沉暮色,将整个世界鞭挞得战栗,在煎熬中摧折。 热,岩浆一般的炙热。 “你是我的命……”黎渊俯下身,狎昵炽热的吐息尽数喷在他耳边,急躁迫切地几乎要把他一口吞下去,“别离开我……” 苏雪禅只觉支撑着身体的脊骨都快化开了,滴滴流下的汗珠在满床铺陈的锦绣鲛绡上溅落,他竭力抓住黎渊健壮的臂膀,好像这样就能牢牢握紧他偷来的宠爱和一晌贪欢。感觉到抵在身后的炽热,他不禁胆怯地弓起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即将到来的完全侵略,“不可以……不要……” 黎渊一口咬住他柔软的耳垂,不容他犹豫也不容他躲闪,挺起精壮的腰腹就是重重一送,“菩提……菩提!” 苏雪禅大叫一声,在那个瞬间浑身打战,瑟瑟发抖。 ——心疼和身痛,一时间也不知哪个更甚。 冷月无声,波光心动。 海面上不知何时已经飘摇洒下了一场细细微雨,夜风也随之晃曳,吹拂的帐幔如海藻轻轻游动。 殿外风微浪稳,碧波幽荡,殿内却是在方寸之地翻覆起了一场瓢泼大雨。那张可供数人横卧的大榻此时被顶撞得嘎吱作响,带着帐上坠下的香囊一摇一晃,那浓郁的甜香也跟着一波波溅出来,溢得四处都是。 低沉云层间,狂浪雨水将海上的一叶小舟打得左右不定,几乎要在这样的急风骤雨中被掀翻出去,雨滴密密匝匝,重时如鼓槌,轻时似滴露,一波挨着一波,一浪覆着一浪,那船也跟着身不由己,看上去分外可怜。 “我爱你,菩提,我好想你……”黎渊胡乱亲吻着苏雪禅的脸颊脖颈,激动得浑身发抖,手臂,双腿和龙尾都紧紧纠缠着他的四肢,好似要与他密不可分地长在一处,“别走……别走……” 苏雪禅的眼前一片流火璨星般的茫然,他反手抱住黎渊的肩膀,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是……我是菩提,我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我不走……我也爱你……” 雨势更急。 许是那雨见用尽手段也没能将小舟颠覆在海面中央,此刻不由下得更大,风声更凶。天地间泼洒的雨幕几乎要化作无数道重重蛟龙,将瓢泼雨水侵入到船内的每一处缝隙之间,白浪如电,天际雷声暗沉。 “菩提……菩提……”黎渊声声唤着这个烙印在神魂深处,再也忘不掉的名字,近乎癫狂地在另一个无关的人身上发泄自己压抑千年的欲望,“你说我狠心……可你的心倒比我狠千万倍还不止!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苏雪禅在欲海中惘然地沉浮放诞,他漆黑如墨的长发流泄下来,和黎渊波浪般乌黑的发相互纠缠,衬着他汗津津的白腻肌肤,倒像是数不清的如丝墨渍沾染在润泽美玉上。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现在这张床上却躺了三个人,他又该怪谁呢? 怪自己吧,怪自己卑劣无耻,用欺骗的方式得到一夜与心上人亲近的机会;怪自己生不逢时,还未来得及将一颗真心奉上,就让它飘零枯萎在了风中,再也没有第二次盛开的可能;怪自己卑微,怪自己低贱,怪自己是求不得的痴人,痛饮这一盏颠倒梦境中的情毒。 他一面流泪,一面化出锋利的尖甲,颤抖着摸索在自己的心口间。此时天光早已混乱不堪,可怖如末日景象,无数金蛇霹雳一同在大地上狂舞,滔天巨浪在天幕上劈盖,在一万个沉雷炸裂的巨响中,白光迸射如星火,世界熊熊燃烧! 苏雪禅抱住肚子,被灌入身体的热度烫得浑身哆嗦,在迷幻绚烂的高|潮中完全迷失了神智,他喘息呻|吟着,按在心口的手指颤了又颤,可看见黎渊身上累累叠加的伤口,干涸恍惚的眼瞳……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将指尖寸寸没入胸膛,把一捧心头血溢出如赤丽的热泉。 “我爱你……”黎渊低语的声音微不可闻。 苏雪禅却没有在此时回应他,他满脸汗泪,努力压抑着口唇间痛苦的哀叫声。 他卸下一身护体妖光,用劈金断玉的锐甲撕开了自己的胸口,捧出一泓赤诚至热的心血——但是真疼啊,生生剜出血肉的感觉,真疼啊…… 黎渊的混沌龙瞳中迷茫一片,他紧紧抱着苏雪禅的身体,等到短暂的狂热过去,被一时忽略的痛苦便又会如附骨之蛆般缠上来,他嗅着空气里蒸腾而起的腥气,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干渴,他茫然道:“这是……哪里来的血气?” 苏雪禅满脸的泪和汗都混在一起,整个人水淋淋的,像是从河中捞起来的,他的身前是血,手上是血,衣襟上亦是血,他艰涩地微笑道:“没有极寒月魄了,用我的血也是一样的……我没有受伤,这是给你的药。” 他打着寒颤,将沾染着鲜血的手指按在黎渊的薄唇上,“快喝吧……” 野兽的本能瞬间占据了上风,黎渊情不自禁地舔舐干净他手指上的血,又伏在他的心口啜饮起那些汩汩涌出的温热液体。苏雪禅面色惨白,湿漉漉的黑发黏在他的脸侧,剧痛和过度失血令他浑身的妖力都在飞速流逝,然而,他却在这时缓缓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容。 从此刻起,你的身体里就有了我的血,我可以暂时忘记自己只是平凡普通的狐子,而你是遥不可攀的龙君,倘若我的血肉能为你痊愈一点心魂上的伤痕,就算我痴修了万年的擦肩路,船头渡,至此终于苦尽甘来,死而无憾。 苏雪禅的身体逐渐冰冷,但他却流着热泪,对毫无知觉的黎渊胆怯道:“我……我也爱你……” ——流云蔽月,风声乍起。 天地间风雨欲来。 黎渊自无边的黑暗中醒来,只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他梦到曾经的爱侣在月光下穿过重重飘渺帐幔依偎到他身边,在那个漫长而火热的夜晚,他们交颈而卧,彻夜缠绵……而他枯槁衰败的识海元神,竟也真的有了些许复苏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 他撑着手肘坐起,身上衣袍虽然被自己在失智时撕裂,但依然是干干净净的,满床锦褥虽然凌乱,可也依旧没有什么粘腻汗渍,看上去一切异样状况都无,似乎那真的只是一个虚无的梦。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若有所思地挑起眉头。 檐上玉铎轻轻作响,他褪下破碎衣衫,描金黑袍如流水覆上全身,沉声道:“进来。” 辛融带领两列侍女悄无声息地缓步进来,被龙君责罚的辛珂现在还在卧榻养伤,她们又如何敢在此时引起龙君的注意?唯有战战兢兢。 “昨晚可有人偷溜出下舍?”黎渊按着额头低声问道。 辛融惶恐俯身道:“绝无,昨晚奴细细清点过三遍,龙宫内杂役仆从,婢女小侍,无一人敢违背龙君金口玉令,擅自夜出。” 黎渊皱起眉头,忽然想起那只青丘的小狐狸。 他叫什么名字? 第一次见,他浑身泥沙,狼狈不堪,看着他的眼神却含着一星羞涩的欣喜;第二次见,他拔剑直指不死国神人,目光如电,气焰如火;乃至第三次第四次见……黎渊这才发觉,无论有意无意,他们之间的接触,竟已如此之多。 “苏雪禅呢?” 辛融一愣,随即叩首道:“大王子殿下一夜未归,方才回来,此刻还在寝宫中安置用具。” 黎渊略微颔首,也不再多言,当下便化作一阵风雾,向着无边大海飞卷而去了。 苏雪禅坐在桌案边,仔细端详着手中的便笺。 他的身体还残存着整夜欢爱和失血过多的酸痛无力感,虽然容色苍白,眼角眉梢却依旧浸染着桃花般的颓艳春|色,犹如刹那间的回光返照,叫人仔细一看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正襟危坐,宽大衣袍整整齐齐地扣在修长脖颈上,将能露出的肌肤都遮掩得不露半分。 龙君的寝殿内悬挂着能褪世间一切污秽的水精,他只需要用法术抹去那些血迹和凌乱残局就好。昨夜,他硬是强撑着伤势未愈的身体在云间吹了半夜的寒风让自己好好清醒清醒,直到天明时才掩住疲意回到应龙宫。 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可这张便笺,又是谁写给他的? 他看过黎渊批阅卷宗时的笔迹,和这个分毫不差,一样得银钩虿尾,笔锋力透纸背,他根本就分辨不出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 这究竟是…… 他按捺心神,缓声叫来一个当值侍女:“前两日,这间内室中可有人来过?” 侍女道:“回殿下,并无。内室中悬挂水精,无需打扫也能日日明净,再者龙君有令,奴等也不得随意靠近主人卧榻之前,违者必罚。” 苏雪禅合上便笺,对着手腕上一点绯红印痕愣怔出神。 他能感觉到,远处暗流汹涌,不知名的敌人为鬼为蜮,都在不知名处蠢蠢欲动。 青丘王宫,苏晟端坐于庭上,其下数十位狐族元老,皆你一言我一句地交换意见。 “人间圣贤与青丘仍有姻亲联系,且先断了下界不死国神人的牲醴香火,看其还如何不劳而获,撒手逍遥!” “能供奉这等凶国,其信男信女必定也是蛮荒未开之人,人间帝王未必能伸手到那些地方……” “洪荒与我青丘交好诸族,其都对不死国及下属国神人怨恨深重,但还要被迫为其驭驶上贡,即便有贸易往来,也与白送无异……可否从此处下手?” “善,正面交锋必会引起仙家插手其中,那神人诸国愚钝如猪,且看他们如何反击!” 苏晟沉声道:“不死国被应帝尾划长江灌顶,周边粮田皆毁,国内屋舍坍塌过半,此时正是回击的大好时机,无论是人间牲醴,还是各部粮帛贸易,统统都不能放过,务必牢牢抓在我族手中!” 狐族元老皆躬身应道:“诺!” 第14章 十四. “滚——!”纹娥抄起鞭子,狠狠抽在婢女削瘦纤弱的脊梁上,“贱货,端来的都是什么猪食!父王呢,王兄又在哪?!” 婢女被打得一个踉跄,后背皮开肉绽,血花四溅,手中的银托盘也随之“铛啷”一声摔在地上,她强忍痛意,跪在地上,削瘦手指不住摸索收拢满地的雪白米粒。 另一个婢女颤颤巍巍道:“回殿下,王上与大王子殿下仍在殿前同国师大人商议要事,殿下几天未用水米了……” “啰嗦死了!”纹娥不耐地一甩铁鞭,鞭子末梢如蛇嘶嘶游走,瞬间便在回话婢女的脸上划了一道深深血口,“等王兄回来,告诉他我在找!” 婢女强压下喉咙中的痛呼,也不敢捂住血流涓涓的脸庞,只是俯下身恭敬道:“奴婢遵命。” 纹川此时却是焦头烂额。 殿前数百王公大臣纷纷嚷嚷,将平日的庄重正殿吵得像粗鄙闹市,纹华年纪尚轻,父王又不甚有主见,国师也只坐在一旁闭口不言,对付这些人的重担完全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不得不一一好言道:“慢慢说,请诸位大人慢慢说!” 一神人声音嘶哑道:“国内田地受损,仓廪存货不足,那群该死的畜牲偏偏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然在这个时候提升粮米价钱!” “——说什么百年都未提价,这时候再不提价,就要请执教玄女下昆仑讨教公道!” “人间小国的牲醴供奉也被正道帝王下令喝止,今年牛羊一头没有,酒水粟米也滴颗未见,仅凭周边神人国进奉米粮,如何能让全境子民吃饱饭!” 纹川头疼道:“那便备好足数黄金,先按照它们的说法提价购进粮帛……” 为首神人面色焦黑,双目赤红,挥舞着手臂嘶哑大叫道:“我们是尊贵的神人,怎么可能听从那些卑贱畜牲的无礼要求!出兵,出兵!狠狠给它们点教训!” “出兵吧!” “请王上出兵!” 不死国君王左右为难,无措地看着两边,“这、这……” 纹川勃然大怒:“请诸位大人不要再说了!当初执教天女的百年管束还不够让你们知道教训吗!应龙此来不知惊动多少仙家,在这个关头如何出兵!” “那王上当初为何要决定进兵青丘?!”为首神人亦怒目而视,“引来那个凶神,折损了那多精锐战士,又是谁的错!” 这时候,隐没在暗处的年轻男人终于笑出了声。 他的声音清澈悦耳,说话的语气亦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虚心求教的后辈:“听这位大人的意思,此事皆是在下的过错了?” 神人嗤笑一声:“整日在内室装神弄鬼,谁知道你又给王上灌了什么迷魂汤?” “不得胡说!”不死国君王容色惊变,“国师料事如神,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为我国民贡献颇多,如何能对国师出言不逊!” 青年笑呵呵道:“不妨事,不妨事。” 但那神人依旧不依不饶:“那国师不如挑明,你成日看那破烂地图,又能从中看出什么名堂来?更别说供奉一个早就死了的……” “纹扈!”不死国君王厉喝道,“退下,不得再说了!” 青年唇边的弧度渐渐沉了下去。 ——殿前忽然刮起了一阵风。 自古以来,风便同山川青空河流一样,是天生便留存于世的东西。 春日和煦,夏日酷烈,秋日萧索,冬日严寒,天地万物息吹不休,于是潇潇风声也鸣动不止。从天地初开到万物混沌,从四季轮回到日月变迁,从生到死,从有到无……纯稚婴儿呼出的第一口气和耄耋老人送出的最后一口气,都是风。 但此时殿前挂起的这阵风,既不是时令之风,也不是息吹之风。 神人丝毫未觉,犹自忿忿道:“我为何要退下?!王上,您真是被……” ——庭中异变徒生! 殿前缠绕的微风在刹那间化为狂啸的万千毒蛇,自神人天顶轰然灌下,这风浑如自然伟力扭成的一把无形尖刃,从头到脚将他一下贯穿,打得骨骼粉碎,浑身血肉崩裂,只听“哗啦”一声,生生在瞬间把一个活人击碎成了一摊粘稠四溅的肉饼! 不死国民刀枪不入,雷火不侵,但是被打成一摊碎肉时,还能不能被称作“不死”呢? 纹川浑身一颤,目光像被火星烫了一般闪躲至一旁,其余众人早已惊栗哗然,双股战战地在庭下抱成一团。 “唉哟!”在一片空白的寂静中,青年忽然勾起唇角,哈哈一笑,“这阵风是从何处来的,我竟察觉不出!果然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啊。” 不死国君王颤声道:“国师,你……” 年轻的国师略微收敛了笑意,转头对不死国君王道:“也罢,这件事因我而起,就交予我来处理罢,王上不必再忧心了。” 不死国君王一愣,随即便喜笑颜开:“既然如此,此事便劳烦国师上心了!” 海面波涛翻涌,风啸雨浪。 天际落下无边雷云闪电,在如林霹雳白光中,一条浩瀚黄龙从中一晃而过,双翼遮天蔽日,尾过大江倾斜,海浪覆没。 “应帝!”另一道大浪翻天覆地,自海面来势汹汹,向天空扑去,“纵使旧友来访,你闹的动静未免也太大了!” 黄龙长啸一声,自云间化作人形,向广袤大海一跃而下,顷刻间风平浪静,万里雷云消散无形,露出一方碧蓝青天。 “不廷胡余,”黎渊如夜黑袍在风浪中猎猎飞舞,“千年未见,你还是那副样子。” 海面向两旁哗然分开,一身着青袍的高大男子从中踏浪而出,手上缠绕两条赤鳞红蛇,耳边悬坠两条青鳞小蛇,眼珠亦是青天样的碧色,面容于俊美中带着三分邪气。 “应帝,”不廷胡余微微一笑,“你倒是变得多了。” 说着,他手上两条赤蛇,耳边两条青蛇皆咝咝吐信,蛇身在空中摇来晃去,上下打量着黎渊,“怎么,身体里流窜如此之多的刑杀之气而不拔除……你是打算代替昆仑金母之位呢,还是想生生剜死自己啊?” 黎渊冷冷看着他:“你太多嘴了。” 不廷胡余哈哈一笑,手分大浪,从中现出一座金碧辉煌的水晶宫:“也罢,千年未见,不妨进寒舍一叙?” 上古海神不廷胡余,耳目遍布大海,最喜享乐奢华。 黎渊随他坐下,身边貌美如花的蚌女手捧水晶杯分列两行,不廷胡余举杯道:“如何,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又去找神人国的麻烦了?” “你久居深海,听说的东西倒是不少,”黎渊单刀直入,“蚩尤旧部,你还记得几个?” 不廷胡余唇边的笑容渐渐凝滞。 “这个名字……还真是久违了。” 黎渊抬眼看他。 “风伯雨师不知所踪,九黎各部零散天涯,东夷遗民倒成了现在横行洪荒的神人诸国……”不廷胡余微微一笑,“昔日逐鹿战场皆已烟消云散,唯有你,还苦苦沉溺往事,不愿放过自己。” “不廷胡余,”黎渊警告地抬起璨金龙目,“多余的话少说。” “脾气越发暴躁,”不廷胡余好笑地摇摇头,忽然伸出两指捏住黎渊手腕,“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千年牢狱把你给……” 话未说完,脸色已变。 “你疯了吗?!”他猛地松手,“你的元神识海是怎么回事,别和我说你这些年都是这样过的!” “他就是我的命,”黎渊面上的表情仍然是淡漠的,不见任何波动,但他越是这样,不廷胡余越是能看出埋藏在他内心中的近乎偏执的疯狂,“你应该是知道的。” 不廷胡余搓了搓手指,无奈地摇头叹息:“前些年,我倒是听说过风伯雨师的消息,但没有用心打听。你也知道,雨师这女人最善变化,就连圣人都敢欺瞒,能露出一隙消息到我的耳朵里,已经算是天大的疏忽了。” “什么消息?” “他们在找一张山图。” 黎渊皱起眉头,“山图……什么样的山图?” 不廷胡余沉吟片刻,随意拿起手边一枚精巧汤匙,往一旁悬挂数百金铃,宝光流转的水晶树上清脆一敲,声若玉磬。 “别小瞧这些蚌妖,”他笑道,“虽说比不上你宫中的那些蟠龙女,但个个记忆力惊人,怀中所藏宝珠,能记录一人历经三个轮回看见的所有事。” 过不了一会,黎渊只听金玉地砖下泠泠响动,浑如碾碎了千万片薄脆水晶,面前碧玉屏风亦轻轻向两侧划开,香雾拂动间,好似被柔和神力拂开的大浪,重重手持沉檀宝扇、如意雉尾的娇艳侍婢裙摆婉转飞扬,从尽头现出一个姿容妍丽,仪态端雅的少女。 黎渊眉头一挑,指尖在贴金描翠的杯盏上缓缓敲了两下。 那少女落落大方,翩然上前,对不廷胡余和黎朔分行一礼,竟也不惧两个海上霸主沉暗可怖的神威,口齿清晰道:“回主上、龙君,奴不知道那两人所寻山图有何用,只听见他们要找的山图上须得河流大江,山川起伏,茂密树木,还能在东西山脉上看见升起下落的日月。恕奴愚钝,只能听见、记得这些。” 不廷胡余得意一笑,顺手捞起桌上一颗黄玉样的交梨扔给侍女,“如何,这个线索可够清楚?” 黎渊薄唇微动,慢慢重复着那些条件,似是要将蚌女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去,半晌方冷笑一声。 不廷胡余饶有兴趣:“怎么,你有头绪了?” 黎渊避而不答,只是站起来道:“此次多亏旧友,答谢改日奉上,事出紧急,我得先走了。” 不廷胡余眉头一挑,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行事风格,“老规矩,老价钱。” 黎渊对他微一颔首,即刻间便化为风中狂卷的水雾,向着远方一路去了。 不廷胡余摸着手腕上鳞甲光润的赤蛇,目光复杂地望向桌上那杯热气未散的碧绿清茶。 体内压抑着数不尽的五刑残杀之气,元神上还要承受每时每刻都不得缓解的撕裂之苦,在这个世上也是孑然一身,支撑着他的唯有一腔死抓住往事不放的恨意…… 昔日那个镇杀九黎,伏诛蚩尤,令天下也为之避让锋芒的男人,在痛失所爱的千年之后,终究还是疯魔了。 第15章 十五 . 苏雪禅坐在临海的楼台之上,细细擦拭着流照君的剑锋,又一根根弹好剑鞘上紧绑的腊绳。 这是他自练剑起就养成的习惯。 辛融手持一叶果盘款款从远处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捧杯的侍女,她对苏雪禅笑道:“殿下,请用些时令鲜果吧。” 那果盘盛放得五彩缤纷,瓜果甜香扑鼻,每一颗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表面像是抛光了一般发亮。 苏雪禅忙道:“多谢辛姑娘。” 这时候,另一个年幼侍女从辛融身后拐出来,想要将酒爵放于桌上,却不慎踩到什么,手臂一歪,那一泼酒液便从杯中倾洒而出,幸得苏雪禅眼疾手快,将一摊家伙事猛地移开了,但剑穗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几点。 辛融脸都吓白了,急忙回手一下扇在小侍女脸上,苏雪禅“唉”了一声,但小侍女如剥壳鸡蛋一样细嫩的脸上还是立即浮起了四个红指印。 “不用打她,”苏雪禅伸手劝阻道,“只是一个剑穗罢了,怎么就要打孩子?” 辛融回身道:“殿下心地仁慈,但殿下却是不知,这若是龙君,她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奴打她是为了让她长记性,省得日后做事总是这样毛手毛脚。” 苏雪禅道:“那也不必如此……”见小侍女眼角含泪,便又从果盘里挑又大又好的鲜亮果子塞进她手里。 辛融复又躬身赔罪:“殿下的穗子可是污了?交予奴,让奴为殿下清洁干净吧。” 苏雪禅转念一想,依言解下剑穗,“那便劳烦辛融姑娘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在不死国境内,纹川正在内室外焦急等候。 他淬黑皲裂的胸膛上嵌着一块红如磷火的伤疤,那是应龙在瑶池玉宴上给予他的伤口,虽然内里已经痊愈,但这个伤痕却再也去不掉了,远远看着,就像是一条赤红的蛭。 内室里只有两个人。 青年随意坐在地上,他挽起华贵的衣袍,拿着朱笔在面前的破旧地图上点划着什么,他身前的女子穿着深浅不一,流光溢彩的紫裙,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犹如闪动的河泽。 “东西拿到了?”他停下笔,端详着图上的某一个空白地点。 女子点点头:“拿到了。” 青年呵呵一笑:“你出手,我自然是放心的。” “那钦原一族可是找你许久了,”女子声音柔和,“你就不打算给他们点什么?” 青年笑容微敛:“区区一点龙血,这帮蠢碌还想要我许诺给他们的报酬?” “你自己掂量着吧,”女子轻叹一声,“但愿你说的东西能有用。” 青年面色沉沉:“那你不必怀疑,此次必定会成功。” 女子沉默了一会,方才轻声道:“也罢,我且去了。” 青年也不回答,只顾眯着眼睛,撮起指甲小心拔朱笔尖的浮毛,拽了三四次,那根横生出的浮毛非但没有被拔去,反而沾了一手的朱墨。青年呼吸骤乱,猛地甩手狠狠将笔砸在一旁的墙壁上,直摔得笔杆碎裂,墨滴四溅。 他余怒未消,一把拉开内室的门,将怀中锦囊重重掷给站在门口的纹川,“把这个给青丘,此事就算完了!滚吧,再不要来打搅我!” 纹川碰了一鼻子的气,但也不敢打开锦囊看看其中内容,只是依言让人将锦囊连夜送往青丘。 ——果不其然,青丘对不死国的封锁,第二日就逐渐消解了。 不死国君王得意非常,他站在庭中前些日子纹扈惨死的地方,兴高采烈地对所有人大声赞叹:“国师果然是神通广大啊!” 春生碧树,桃花千尺。 苏斓姬坐在青丘宫最高的玲珑塔上,手中握着那个打开的锦囊。 里面剑穗雪白,流苏珠玉莹莹生光,旁边还盘着一朵半开的天青玉兰。 苏晟站在她身边,沉默看着远方连绵青山。 “一转眼间,阿禅好像就长大了。”苏斓姬喃喃道,“三百年的时光,真是弹指即逝……” 苏晟道:“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在应龙宫中安插棋子。” 苏斓姬白玉般的脸庞上泛起一丝嘲意,“昆仑西王母闭门不出,九天之上置若罔闻,我原以为,应帝那里会是最安全的地方……但他们是怎么找到阿禅那里,还拿走了他的贴身旧物的?” “非常有效的威胁,”她的声音低哑得近乎呓语,“他们拿她唯一的儿子威胁我,我确实害怕了……” 千年前的时光,她们一同手植下的那株天青玉兰,雪衣如竹的少女掠过漫天散落的绯色霞光,眉目温柔,如玉指尖轻轻理过她的鬓发,为她簪一枝盛发桃花。 “臻臻。” ——“……阿姐。”她在陷在深深的回忆中,不禁也出神回道。 后来,阿姐被族中指婚,嫁与年轻的狐王,那样颜色似火的嫁衣都压不住她眉宇间如玉的光华,而她只得站在一旁,任由阿姐松开自己的手,走向未知茫然的远方。 再后来……再后来,阿姐在生产中遇到不测,生下孩子后缠绵病榻三日就去了,而自己尚在千里之外为她求药,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等自己匆匆赶回族中时,只能看见抱着襁褓幼儿,身受重伤的苏晟,还有一树孤独绽放,孤独凋零的玉兰花。 “我没能保护好她,不能连她的孩子也保护不好。”苏斓姬道,“夫君,你会怪我一意孤行吗?” 苏晟深深叹了口气,温柔回道:“不会,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苏斓姬的笑容掺杂了几分忧郁:“我看不透天机,也猜不透圣人心中所想……如果劫难真得将至,那我还能把阿禅藏到哪里呢?” “这要看是谁的劫难,”苏晟将手按在她的肩头,“臻臻别怕,事态未必就糟糕到那种地步了。” 苏斓姬垂下双目,看着掌中的剑穗,“但愿如此吧。” “殿下!殿下!”辛融一头撞进苏雪禅的练剑的临水露台,急得脸颊煞白,“您的剑穗……” 没了剑穗压在后面,这几日他只得另系一个权当代替品,此时见辛融焦急神色,苏雪禅收拢剑锋,回头看她,“怎么了?不用着急,慢慢说。” “您的剑穗可是被您自己拿回去了?我方才就放在屋中,谁成想却不见了!”辛融眼眶通 红,“奴……奴罪该万死……” 苏雪禅愣了一下。 那剑穗是他生母尚在世间时为他编的,在他练剑有所小成时,苏斓姬将他唤到室内,从锦匣中珍而重之地取出系在他剑鞘上,将每一缕坠下的流苏都理得整整齐齐,对他晏晏笑道:“剑乃锋锐之物,若不小心,则有伤人害己之患。此物系在你剑鞘之后,是为了时时刻刻警醒你,凡事留存一线,落剑时亦要坠着一分。” 如此重要之物,现下竟然不见了……他心下焦急,但终究不能为身外物责怪眼前人,只是温言道:“无妨,一会我再去找找,只是一个穗子罢了,别急。” 一想到辛珂现在还负伤卧榻,他不禁问道:“辛珂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辛融低声道:“劳烦殿下挂心,姐姐就快好了。” 苏雪禅正再要宽慰她几句,但见远处海面风卷残浪,水雾如霜雪弥散,自中央现出黎渊的身影。 “龙君!”他的心中除了惊喜,更有一腔幽微难言的秘事,“您……” 黎渊看也不看他,扬手便扔来一物,苏雪禅急忙伸手捞住,却是自己丢失的剑穗! “自己的东西自己看好,”黎渊盯着辛融簪环颤颤的发顶,“没有下一次。” 这时候,辛融早已面色惨白地跪在了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一下。 黎渊淬金龙目中厉芒闪动,压着隐隐的暴戾煞气扫过辛融的身体,黑袍如波浪涌,转瞬间便消失在了重重水榭之后。 辛融抖如筛糠,汗如雨下,一时间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快起来吧,”苏雪禅见黎渊走远,急忙俯身将辛融拉起,“已经没事了。” 见辛融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苏雪禅不由道:“你们就这么怕他?” 辛融苦笑道:“殿下确实有所不知,龙君光是脾气不好,手段雷霆也就罢了,奴刚到龙宫的那段时候,他日日将自己锁在千丈海渊之下,东荒海翻覆了整整三月有余,龙啸声大得像打雷一样,路过临水楼阁,都能看见血水碎肉从海渊下面一团一团地涌上来……句芒神君亲自前来,说要替龙君拔除体内旧疾,龙君也只是让他滚开……” 辛融嗓音干涩,“龙君这样折磨自己,连性命都可以不顾了,奴这样的小人物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怕有的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触怒了龙君。奴……奴也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啊……” 苏雪禅也沉默了。 春光融融,白浪如花,可少年的心却在这样和暖的日光下苦涩地缩成了一团,梗地喉咙发紧,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龙君在少年之时,曾有一位海誓山盟,许定生世的爱侣……后来他因故身亡,龙君也识海重创,至今未愈。” ——“你难道忘了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日子?我们在不周山,在东荒海,我带你去看扶桑和建木……你是我的命,是我的半身…… ——“……句芒神君亲自前来,说要替龙君拔除体内旧疾,龙君也只是让他滚开……龙君这样折磨自己,连性命都可以不顾……” ——“我爱你,菩提……别走……” 他松开了扶着辛融的手,每一次漫长的呼吸,都像是把混合着酸涩和妒忌的苦水咽进腹中。 “不用怕,”他听见自己对辛融轻声道,“龙君……也只是个为情所困的痴人罢了。” 第16章 十六. 不死国王宫,阍犬舍中喧哗阵阵。 黄鸟族的婢女卧在粗糙枯乱的茅草铺上,身前拥着仅仅只能用来勉强挡风的麻布被褥。 她的手以一个畸形的姿势摊开在脏褐色的被面上,指甲缝中塞满血污泥渍,虽然大体看上去还是干净的,但那被扭曲折断的腕骨,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纤细手指,远远看上去,就像暗室内摆放的一尊诡异的白珊瑚雕。 她听着屋外的喧闹声,枯瘦如柴的脸孔上泛不起一丝波澜,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臆想和痛苦回忆里。 曾经拈花簪玉的细腻手掌要用来端放粗重的木桶,滚烫的铜壶;曾经婉转如金铃叮咛,族人争相细心呵护的悦耳嗓音,却被数十个神人生生逼唱三天三夜,等到再也发不出声后又以炭火塞口;曾经鸦黑如墨,光可鉴人的长发,现在可以随意被人抓踩践踏;曾经……曾经…… 曾经锦衣玉食,万千宠爱在身的金枝玉叶,现在成了最卑贱低等的阶下囚。 倘若那天她没有一时兴起,决定抛下侍女私自出去游玩,她现在是否还是被父母捧在掌上的珍稀明珠,被兄弟宠爱疼惜的天真幼妹? 无数个午夜梦回之际,她看到的都是一张张在辉煌灯火下扭曲可怖的嚣张面孔,焦黑嶙峋,肆意狂笑。 “唱,再唱,接着唱!” “我……我的嗓子要哑了……求求你们……”她跪伏在地上,声音嘶哑地痛哭哀求着。那清冷悦耳,能传到九霄之上的歌声现在已经有气无力,犹如一只再也飞不起来的濒临垂死的鸟儿,“我不能再唱了……求求你们……” 三天如流水的筵席,衣着不同,肤发皆是淬黑的不死国神人来了又去,犹如观赏什么稀有的动物一般对她发出赞叹的哄笑,而她被关在最中央的铁笼里一刻不断地唱了三天三夜。她唱到喉咙沙哑,眼前一片昏黄;她唱到手脚冰冷,四肢如泥瘫倒在地;她唱到绝望,唱到心焦……唱到这辈子都再没有能说话的机会。 意识模糊中,她听见不远处铁器拖曳在地上的哗啦声。 那些人拿来了鞭子。 “人还没走完,哪怕不能唱了,总要让她发出点声音!” “打!拿鞭子打她,让她叫!” ——被关在笼中的美丽鸟雀发出了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华贵的裙袍碎裂了,衣衫下白皙光滑的裸|露肌肤也很快添上了深可见骨的血腥伤口,她哭叫着在笼中翻滚,新生的羽翅亦围罩在身上,用以抵抗外界残忍无情的鞭打。可她妖力尽封,神通不再,很快,残羽混合着血水漫天飞扬,支撑她飞上九天的轻灵翅骨也被生生抽断,而她肝胆俱裂的哀嚎几乎能传遍不死国的王都。 “再叫!大声点!再大声点!”不死国的王裔兴奋至极,鲜血和美丽少女被折辱的惨象令他们血脉沸腾,几乎狂欢一样的大喊大笑起来,世界都是颠倒混乱的,在最后杂沓紊乱成一片扭曲景色的视线中,她被抓出铁笼,狠狠摔在一堆灼热的炭火前—— ——“叫都不会叫了,留你还有何用!” ——“纹娥不是最讨厌那些声音尖细的婢子?做点好事,卖个人情给她!” 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而她的泪水似乎也被那摊炙热的炭火烧干了,除了恨意支撑着她踉跄行走,痛苦支撑着她苟活于世……她对外界的反应就仅剩下那条如毒蛇一样摇曳在地,窸窣作响的玄铁长鞭。 还能说话,还能感觉到痛……多好啊…… 外面的喧哗还在继续,那群人的声音也跟着由远及近,似乎很快就要到她的屋外。 不死国等级森严,本国王公贵族为尊,其下子民簇拥,其他神人国的来客也能在此地说的上话,唯有妖族走兽最为低贱,人人皆可作践踏之,统一住在王宫后的阍犬舍内。她若不是被送给纹娥的战利品,也不能一人独住一间屋子。 虽然这件独屋也是破败至极。 她轻轻扭动头颅,将空洞无神的目光投向屋内唯一一个可以射进亮光的小窗。 外面似乎是一个人在与一群人起争执。 她听见少年的声音蓬勃而有朝气,像一串小炮仗噼里啪啦地砸进她的窗口,“为什么我要和几个病痨鬼住在一起!我不住!” 同为妖族的掌事气得浑身哆嗦:“你不要命了!你以为这是在哪里,这还是你家吗?这是在不死国的王宫,你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地方!” 少年不管不顾道:“我要换屋子,我要换那边的屋子!” 她知道,掌事也是诸怀妖族的族人,在战败后被人俘虏到不死国,一路摸爬滚打才到了这个位置。除他以外,还有数十个同为妖族的掌事,数十个不死神人的总管和大总管,妖族掌事们平日里对这些无辜落难的后辈都很宽容,不会随意就责罚他们。 “那边是王女殿下的婢女住的屋子,你是疯了才想住到那边去吧!” 少年却一下跳得老高,拔腿就向屋内跑去,“我不管,我就要住一间干净屋子,我不要和病鬼住一块!” 猝不及防地,她的屋门被人一下撞开了——虽然那本身也不是什么结实的造物。少年裹挟一身热力,向她咋咋呼呼地奔过来:“什么啊,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 管事气得跳脚:“快去追!把那个小子抓回来!” 在蓬乱如杂草的发隙间,她看见少年的眼睛像火,在一片昏暗的室内灼灼燃烧,几乎要烫伤她的视线。 “姐姐,你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啊?”他扑上前来,拽住她的被褥,“你这里这么干净,让我和你一起住吧!” 一群人紧接着破门而入,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少年四肢,“赶紧出去!你小子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 “拖出去拖出去!别让大管事知道!” “赶紧赏他两嘴巴子!看他下次还敢不敢这么胆大妄为,不知道规矩!” 喧闹声和着少年的大喊大闹声渐行渐远,她的屋舍又重新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滚落一地的碎木稻草,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她望着门口怔怔发呆,手指在被褥上缓缓颤抖,慢慢摊开一张皱皱巴巴,遍布墨迹的锦帛。 ——“心系佳人,擅约今夜子时三刻,于阍犬舍外垂廊面见,区区叩叩,望卿垂怜。” 正午烈阳穿过那个狭小的窗口,不偏不倚地映射在雪白帛布之上,刺得她眼睛发疼。 月上柳梢,无风无云。 整个阍犬舍都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除了夜间巡逻的灯火煌煌而过,只有些许呢喃细语飞窜在寂寂夜色下,转瞬无息。 婢女枯瘦的身影在建筑物巨大的黑影下就如同一抹游荡的孤魂,轻巧在夜风中一闪而过。 垂廊旁边,已然立着一道人影,正是白日闯进来的少年。 他看着婢女,目光澄澈:“既然时间紧迫,那我们就长话短说吧。” “姐姐,你想报仇吗?” 他笑着,话语中充满致命的诱惑。 婢女猛地抬眼看着他,目光炽热如星。 “今日国师外出,我方能潜进不死国王宫来见你,”少年低声道,同时将一个小巧圆润的玉瓶塞进她掌中,“你听懂了就点头,若不同意我的要求,这瓶毒|药仍送给你防身……姐姐若是想离开此处,我也能带你走。” 婢女连迟疑的时间都没有,便连连点头。 “我乃应龙神亲卫军内下属,”少年咧嘴一笑,在月光下晃晃脑袋,露出额上龙角,“我要姐姐设法混进国师内室,观看他藏在里面的一副山海图。” 婢女一怔,露出不可置信的茫然神色。 应龙神,应帝…… 远在上古蛮荒时期的传说,屠戮十国神人的煞星,在他被囚禁关押的数千年里,关于他的故事一直未曾停止被人争相流转,他的名字也一直未停止被人压抑销灭。 洪荒诸部的妖族走兽,一直在等他回来。 而你是他的……下属亲卫? 少年朝她调皮一笑,露出一侧虎牙,又塞给她一颗龙眼大的珍珠,“这是蚌女珠,能记载它所感应到的一切外界事物,如果姐姐答应我,我就把它送给姐姐,让姐姐能够事半功倍。” 婢女轻轻拿起那颗光润晶莹的珍珠,对着月光细细端详着,半晌后,又将它塞回了少年手中。 少年不解:“姐姐……难道你不愿意吗?” 她摇了摇头,拉过少年的手,在他掌心一字一句地划着什么,每一个字都划的格外认真,格外细致。 她微张着嘴唇,眼睛里的光柔韧如世上最不屈的蒲草,刚毅如世上最牢固的磐石,她用心写着,似乎唯恐少年不能理解,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仿佛把毕生的决心都凝结在了这段话上。 少年的神情已经完全变了。 他收敛了笑容,在心中默默念着那些轻如烟尘,却又含泪带血的字迹,终于珍而重之地用力点头道:“好,我答应姐姐。” 婢女松了口气,对他莞尔一笑。 “姐姐叫什么名字?”少年复又问道。 婢女抬起他的手掌,在上面划了两个字。 “好,我记住你的名字了,闻语姐姐。”少年眉开眼笑,“我叫逐夷。明日我就要出宫了,姐姐一人在这,千万记得保重自己。” 闻语轻轻点头,眼见逐夷在夜色中化为一蓬朦胧水雾,飘飘逝向了未知的远方。 第二日,她便听掌事说,昨日那个不守宫规的奴隶,今日便被那些神人总管打死甩出去了。 闻语攥紧了手中的瓷瓶,嘴唇无声翕动着,望向遥远的北方。 父亲,母亲,兄长,弟弟……她早晚有一天会回家的,但绝不是现在。 她理了理枯乱鬓发,推开房门,跟随如洪流般众多的熙攘宫仆向主殿走去。 在那里,为她套上枷环的人还甩着鞭子,不耐烦地等着数不清的仆从婢子跪叩服侍,等着数不尽的华服珠宝从千层玉阶下件件呈上。 请您一定要等着我,不死国尊贵的王女……还有不死国尊贵的各位皇裔。 远处旭日东升,烈日放下万缕耀眼光芒,映照着世间行走的每一个人。 ——无尽的长夏就要到了,这是不死国民最喜欢的季节,北岳的鲜果,南岭的山泉,堇理山的野味黄金,攻离山的鸟兽美酒,还有四海间的鲛绡海味,珍珠珊瑚……皆要源源不断地送往不死国的王都,供此地的主人享用。 闻语抬眼看着前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第17章 十七. 纹娥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摧枯拉朽,纹娥头一天晚上喊完头晕,第二日便一睡不起,神志模糊得只剩下喘息眨眼的份儿。 国师仅赶来看了一眼,就捂着鼻子说屋内血腥气太重,让纹川把里面的东西烧掉他再过来。没奈何,心急如焚的纹川只得吩咐奴仆将妹妹屋内的奢华摆设都拉出去另放。毛发丰滑的白虎皮抱了数十卷,挂在墙上的熊罴狼豹统统清出,那张她最喜欢的流光锦的宽幅地毯也着四人拖了出去,清理到最后,所有干活的仆役后脊都是阵阵发寒,那镶金画玉的深黎色地板上也不知死了多少无辜冤魂,赤金和白玉都渗进了丝丝如焚血色,在黑大理石的砖面上形成了一大片诡谲的纹路。 “让你妹妹少造点杀业,”国师一撩青袍,随意坐在纹娥的床榻边,“再这样下去,当心孽力反噬。” 纹川连连答应,却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人难道会因为宰杀牲畜而受罚吗?那些修成人形的走兽再怎么像人,也终究不是人,它们所谓的喜怒哀乐与七情六欲只是模仿人得来的罢了,生来低等的东西天然就是任人宰割摆布的弱者,如何能将过错算在纹娥等不死族裔的头上? 国师掀开纹娥的眼皮,仔细看了看她涣散的瞳孔,又用银针沾了些许唾液,放在阳光下仔细观察了片刻,面色变了又变。 “她昨天都吃了什么?” 纹川一抬手,两边侍卫立即疾步上前,揪来一个哭哭啼啼的侍女,“说,王女昨天都吃了什么?” 侍女面色煞白,哽咽着一阵阵地打着哭嗝:“回大王子殿下,昨日下边进了不少新鲜鹿肉和谯明山的好果酒,殿下贪那鹿肉鲜美,吃了觉得口干,又一气灌下许多凉酒……殿下难得有胃口,奴婢们也不敢扰了殿下的兴致……” “她就吃了这些?”国师皱了皱眉。 婢女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咽了咽喉咙:“是……是的,殿下就吃了这些。” 国师将手中银针弹指射在地上,发出嘤咛一声清响。 “桂竹,酒中酿有桂竹。” ——云山有桂竹,甚毒,伤之必死,药石罔顾。 纹川的神情瞬间惊惶不已。 他暴跳起来,一把扯过侍女的衣领:“她喝了多少?!” 侍女瑟瑟发抖,带着哭腔道:“殿下喝了……喝了半斛!” 半斛……这意味着纹娥就算因体质而吊着一条命,以后也会被毒素永远拖垮身体,再也不能正常的直立行走,只能这样昏昏沉沉地瘫在床上,靠汤药维持每一天的清醒。 “桂竹存世稀少,云山自洪灾后便被相柳夷为平地,更别说拿它来酿酒了,还是半斛的量……”国师喃喃自语,眉头紧蹙,“取这批酒水来,让我仔细瞧瞧。” 此时接到消息的国君和亲眷也匆匆赶来,急着探看中毒昏迷的纹娥。 纹娥和纹川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这在人丁凋敝的不死国是极其罕见的,只是王后在生下他们后就带着满腔怨恨撒手人寰,连看都没有看这两个孩子一眼,因为她也是被强行掠夺至此地的奴隶。 是以不死国到现在为止虽然后位空悬,但是却有无数妃子滕妾,美貌王侍。此时国君领着这群莺莺燕燕乍一赶到纹娥的寝宫,就令纹川厌恶至极,连面上一贯的笑容也差点维持不下去。 “纹川啊,”国君颤颤叫道,“王儿如何了?” “回父王,纹娥中了桂竹之毒……”纹川低头道,“国师还在鉴别诊断。” 国师站在庭下,一一拔开酒瓮的塞子,又很快一一将其合上。 “奇了,”他若有所思,“真是奇了。” 纹川握着纹娥的手,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国师年轻的面容。 国师捻了捻手指,从一旁的侍从手上接过锦帕,“此批酒水是何地所贡?瓶瓶皆有桂竹之毒,其中又以纹娥王女所喝最多。若说巧合,可又太过离奇;若说阴谋,可又太过刻意……” 三王子纹华大声道:“是青丘!绝对是青丘干的!” 国师虽然憎恶妖族,却也对纹华这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自视甚高的王裔无甚好感,他嗤笑道:“青丘若有这多桂竹,那急着求娶青丘王女的三王子殿下还不是首当其冲,第一个就要被毒死?” 被国师近乎羞辱般地回呛了这么一句,纹华也只得敢怒不敢言地闭上嘴,躬身退到国君身后。 “要么靠汤药吊着命,要么寻得天地灵物为她拔毒,”眼见天色已晚,国师耐心耗尽,亦不愿陪着一个自己不在乎的王女浪费时间,“查出下属贡地,把这批含了桂竹的酒送到我那去,这东西你们就别沾了。” 纹川焦急万分,猛地站起来道:“国师!” 但国师连头都没回一下,只是摆摆手,就在风中消散成一片流离雾气,再也探不见踪影。 纹川咬紧牙关,握住纹娥的手不住发着抖,国君叹道:“国师就是这个脾气,父王也没办法强逼他做什么事……” 纹川猛地拔高了声音,对着下方侍卫吼道:“还不快去库里找能解毒的天地灵物!找不到你们这群蠢物统统都得死!” 纹娥平日里嚣张跋扈,看不惯她素日所作所为的妃嫔们此时互看一眼,就有一位林氏国的妃子皱着眉头道:“这都是口腹之欲惹出来的祸事啊,殿下宫里的人也该整治整治了,若是能劝谏一句,事态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地步。” 旁边轻轻一声嘻笑,也不知是谁小声接话道:“奴仆们也要惜命的么!毕竟殿下手持铁鞭,英姿飒爽的样子实在是吓煞人了!” 纹川额上青筋跳动,双目红得滴血,熔岩样的火光自皲裂肌肤下阵阵搏动。他的嘴角拧起一道似笑非笑的狰厉弧度,猝然暴起拔刀,向跪在阶下的侍女砍去! 刀光与泼天赤色交织在一处,侍女连惨呼的功夫都没有,就被一刀当胸斩断身体,断裂臂膀同上半身“喀喇”一下飞出,脏腑血泥溅了满地。 腥臭血味如同打翻瓶罐一般弥漫倾泻,整座宫室都静悄悄的,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凝滞,连呼吸都停止,唯有纹川掌中的刀刃还在沥沥滴血,侍女扑在血泊中的手指还在神经质的微微抽搐。 “诸位夫人说得没错,”嗅着浓郁腥气,纹川不由咧嘴一笑,“这群狗奴才,是该好好整治了。” 见势头不妙,国君急忙出来打哈哈:“好!这群刁仆确实该死!纹川啊,我国库中的东西随你挑拣,只要能把王儿的病治好,花费再多代价都没关系!” 纹川沉默片刻,随即收刀俯身:“儿臣多谢父王体恤。” 国君见状,不由再出言宽慰了他几句,赐下灵药仙丹若干,上好药材千斤,便又像来时那样,领着一群妃嫔王侍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纹川看着父亲在一团锦绣拥簇下离开的背影,眼中杀意更甚,他将手中长刀狠狠摔在地上,砸得金玉砖石迸射起一片细碎晶尘。 “将那天纹娥宫中所有当值奴仆全部提来!我要挨个剥了他们的皮!” 纹娥的眼皮微颤,声如蚊蚋地叫道:“王兄……” 纹川急急上前,握住她的手,“别担心,王兄替你出气了,你的病会没事的……” 纹娥张了张口,带着哭腔艰难道:“我……我的头好痛……我看不见东西了……王兄……救救我……” 纹川心如刀绞,只盼国库中能找到什么足以缓解桂竹之毒的药物。而此时殿前已经密密麻麻地跪了五六排面色惊惶的仆役,纹娥身中剧毒的消息还未传开,他们仍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不死国的侍卫身着玄衣黑甲,手持刀戟利刃,分列两旁。 纹川语气森冷:“前日纹娥殿中当值的可是你们?她痛饮冷酒至半斛之多,你们为何不出言劝阻她?” 庭下寂静,过了良久,才有一个胆大仆役鼓起勇气道:“殿下平日说一不二,殿下要做的事,奴们怎敢……怎敢……” 纹川目光平和,手指轻抬,沉重斧钺从上空毫不留情地重重劈下,将说话仆役瞬间身首分离! “下一个。” 下一个紧挨着死尸的仆役手掌上还沾着弥漫开来的温热鲜血,但他却顾不得许多,急赤白脸地嚷道:“求大王子殿下饶命!殿下前几日胃口不好,那天却难 得吃了许多鹿肉,奴们心想……” ——血光喷溅,他余下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下一个。” 在场仆从心如死灰,他们已经看出来了,纹川根本不是要听他们的理由,他只是要杀他们泄愤而已! 因此下一个穿着明显过宽的粗布短裳,还是个半大孩子的的年轻仆从在命陨之际只是低着头轻道:“我……我很想回家……” 哀凄的哭声低低四起。 家?哪里还有家呢? 闻语掩在殿柱后的削瘦身体不停战栗,十指深深陷在坚硬玉石上,她目眦欲裂,眼眶中泛起血色的微红。 对不起,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在心中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毒得好!” 就在斧钺落下如裂帛的的声响中,一个少女的声音忽然响起。 四下皆寂,闻语吃惊地抬眼望着前方。 “……你说什么?”纹川如毒蛇阴冷的目光缓缓转向她,“你再说一遍?” 少女的面色如雪苍白,细嫩肌肤上横着一道深褐色的狰狞疤痕,纤弱的脖颈间亦戴着一封沉重囚枷。闻语知道,那是为修为有成,族中地位颇高的妖族所打制的枷锁,她在失去自由和尊严以前,也一定是一位高贵的女性。 她舌绽春雷,猝然暴起道:“我说毒得好!她早就该死了,这个心地狠毒的蠢妇,一无是处的废物!” 纹川瞳孔骤缩。 “你在乎你兄弟姐妹的性命,却不知道我们也是别人的兄弟姐妹;你知道要为你她出气讨回公道,却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你们以神人的身份为傲,甚至认为自己能随意处决其他族群的生死——那真是太可惜了!”少女放声大笑,“黑如淬碳,遍体流炎,你们丑陋得连自己最看不起的走兽都不如!” 她咬牙切齿,嘴唇间滚动着低沉的咆哮:“被困在笼中的囚鸟注定不会放弃曾经拥有过的天空,拔去爪牙的野兽也永远不会忘记仇恨的滋味……你们迟早会灭亡在自己轻贱蔑视的妖族手中,不死国民,就算不是现在,也在不久后的将来!” “杀了她!将她碎尸万段!”纹川暴跳如雷,额上青筋绷起。 少女的眸光犹如一捧熊熊燃烧的火,在暮色沉沉的天空下放射着无匹的光与热,她放声狂笑,好似扑向烈焰的飞蛾,将全身被抑制的妖力猛然灌注进脖颈上的沉重囚枷—— ——滔天热浪轰然炸响! 闻语被迫在一片刺目的强光中闭上双眼,而在纹川气急败坏的怒吼声中,她分明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微微颤动着飞溅于她的面颊上,又连串滚下冰冷坚硬的地面。 就像泪。 第18章 十八. 东荒海,应龙宫。 黎渊坐在临海楼台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潮汐涨落的大海,他面前的玉台上摆着一张松木棋盘,上面空空荡荡,无一落子。 在他心神不稳,时刻忍受剜骨锥心之痛的情况下,繁杂棋局只会令他的心情更加烦躁,头脑更加混乱。 苏雪禅与他相对而坐,目光温软地望着他的侧脸,“听龙君此言,我身边岂不就有一个神人国的内鬼?” 黎渊淡淡道:“唔,所以你的父母既不敢让你回青丘,也不放心你在这里的安危。” 因为内鬼的威胁,青丘不得不放松对不死国的牵制,将族内老幼分散至禁地密处妥善安置,只余青壮留在原地以应对不死国的反扑。而应龙宫虽然有些许不安全的因素,可应帝在此坐镇,总比随时会开战的青丘好得多。 苏雪禅低下头,心中既有连累家园的愧疚感,也有一股寄人篱下吃白饭的不安感,他难为情道:“这段时日,着实打扰龙君了……” 黎渊微微皱眉道:“光凭你一人,还吃不垮龙宫的家底,不必胡思乱想。” 苏雪禅一怔,他没想到黎渊也会用这种近乎温和的口吻和他说话,心头不禁骤然泛起一股柔蜜的甜意,他想了想,又道:“我听说,不死国的王女身中剧毒,纹川已然方寸大乱,不死国国君是个昏庸无能的统治者,国师又少理朝政,在这个关头,能引出那个内鬼吗?” 黎渊轻敲围栏,漫不经心道:“此事我自有安排,给青丘那边写信吧,他们暂且能够休整一段时间了。” 他的面容深邃英俊,轮廓分明的侧脸在融融日光中浑如镀金,飞扬锋锐的剑眉之下,却生着那样浓密似墨雾的长睫,将他金灿灿的眸光过滤得碎萤般梦幻。 苏雪禅魂不守舍地望着他,心中充盈温柔爱意,不由开口道:“龙君实力强横,手下亲卫又忠心耿耿,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耗费心神去应付不死国的神人,到底还是我族的琐事令您费心了。” 他目光澄净,面色坦然,话语里还暗含着倾慕与敬仰的叹息之情,就算是恭维,也完全听不出阿谀奉承之意,倒让黎渊微愣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着面前这个对他而言过于青涩的狐族青年,想了一想,竟认真开口道:“你是青丘王裔,日后亦是要承担作为一个君主的责任,替全族挑起大梁的,那我就在今天告诫你一个道理。” “为君为王者,最忌轻视对手,无论你面前的敌人是强是弱,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你都要用尽平生所能去思索该如何击溃他们。强大的对手并不可怕,双方之间差距悬殊的实力也不足为惧,唯有傲慢,才是你最大的绊脚石。” “你可以懦弱,可以愚钝,可以在战争中失去先机,可你若是轻视对手……此仗无需敌方先行,你已溃不成军,败如山倒。” “——一个统帅、君王、上位者最基本的素养,就是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轻视对手。” 苏雪禅已经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也许是因为忍受剧痛的缘故,黎渊虽然吐字清晰,但语速却不快,苏雪禅还能看见他额角的筋脉随着呼吸埋在皮肤下不停颤动,可他说话时的神情认真而坚毅,依稀透着一股别样的温柔。 原来爱恋真的是能让人神志昏愦的东西。 他情潮难己,扑面而来的暖浪吞没了他的混沌思绪,连心口都在微微颤动着发烫。他轻轻探身,竭力想要再靠近对面一分,但又被仅剩的理智牵扯着,犹豫着摇摆不定。 “你……您真是太好了,”他努力抑制着自己,清澈的眼瞳中波光流转,“谢谢您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 黎渊唇角微挑,但这丝温暖的弧度就像水面上蜻蜓点出的印痕,在涟漪一瞬之后,很快便复于无波不兴。他淡淡道:“今晚记得待在房中,不得外出,无论你听见什么动静。” 苏雪禅贪恋地看着他唇边转瞬即逝的笑意,心下了然,“是,我知道了。” 长夜无风,星子黯然。 苏雪禅关上了露台的门,对着远方重重叠叠的花海出神。 此时这座高起在广袤大海上的雍容龙宫四下皆黑,就连主殿上方悬挂的斗大夜明珠都蒙上了一层罩纱,平日里往来如织的侍女奴仆也一个不见。他明白,每当黎渊失去理智发病之时,就是龙宫宵禁之日。 只是不知他这次要如何熬过去…… 他一面忧心黎渊的安危,一面暗暗唾弃自己的卑下。 前方花木扶疏间,忽然闪过一道簌簌人影。 他蓦地一惊,不由凝神望着那处,手掌慢慢按在一旁的酒盏之上。 那人的身影在草丛中腾挪,缓缓逼近他所在的宫室,苏雪禅身体轻俯,手臂肌肉发力贲张,不妨一星白茫从树林中飞速射出,他眼疾手快,将酒盏以手指相扣弹出,两物在空中砰然相击,徒然炸出一蓬甜香雾气,纷纷笼罩在苏雪禅身上! 他躲闪不及,连呛几口,心中猛地冒出一股无名之火,纵身提气便飞掠向草丛之中,不料那人左闪右躲,如紫貂般灵活,苏雪禅追着那人一路疾行,穿过层层门廊宫落,只见他身似游鱼,在漫漫夜色中一晃而过,竟再也望不见了。 他站在殿前的开阔地面上,夜风寒凉,吹得他浑身一激灵,终于如梦方醒。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是怎么走到此处的? 方才被那白雾当头罩下,他头脑发热,心中除了恼怒再无其余想法,只想一心抓住那人,却没想到他已经跑出了自己熟知的范围。 他四下张望,想要看出回去的路径,却猛然听见身后空旷大殿中重重锁链撞响的回音。 苏雪禅的脊梁蓦地僵直了。 他慢慢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倚在洞开的宫门上,静悄悄地看着他,虽然他的面容有大半都被掩在黑暗中,但那垂地的双翼,两枚犹如黑夜中升起耀阳的金色龙瞳……苏雪禅又如何认不出他是谁? 他向前缓缓俯身,将自己从浓稠的黑暗中脱出,手腕腰间缠绕的粗重铁链也随之哗啦作响。他好奇地打量着苏雪禅僵硬的身体,忽然咧开薄唇,露出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脸和里面森森雪白的尖齿。 “菩提……?你是菩提吗?” 跑……快跑! 苏雪禅再不敢多看一眼那双野兽般毫无理智的龙瞳,他猛地转身拔足狂奔,乘着夜风飞掠向遥遥的远方! ——身后传来一声亢奋的咆哮,数百条玄铁锁链被失控的黎渊一条条挣力崩断,在寂静夜晚发出接连不断的轰然巨响! 究竟是谁引我来此地的?是那个内鬼吗?他到底有何居心? 数不尽的问题从他脑海里一一流窜,但他现在已经无暇思索这些了,追上来的黎渊双翼扬起,掀起的风浪有好几次都差点把他掀翻在地,他凄厉疾呼着菩提的名字,话语间扭曲可怖的戾气简直令人浑身发颤。 白日那个冷漠疏离的龙神已经不见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在爱恨中颠倒挣扎的疯子而已。 他一路狂奔,连头都不敢回一下,但两人间的距离还是不可避免地越离越近。眼看前方就是主殿,苏雪禅来不及细思,在呼啸风声中化为一只玲珑白狐,瞬间被黎渊险险抓过长尾,他扭身一闪,从紧闭殿门旁的狭小窗口一跃而入,滚落到冰冷的地砖上。 门外的撞击声震天动地! 龙神一边愤怒咆哮,一边狠命冲撞着栓紧的红铜殿门,苏雪禅不敢在此地多留,急忙翻身向更深处跑去,就在他刚一绕进殿后内室时,殿门便被失去理智的黎渊徒手破进撕开一人高的缺口,拖曳残损锁链嗅寻着爬进主殿。 如果没有语调起伏,他呼唤苏雪禅的声音几乎与一只野兽的嚎叫无异。 “菩提!你在哪里……不要走,别离开我!” 苏雪禅慌不择路,一头扎进黎渊平时在此地批阅卷宗的书房,蜷在宽大桌案下不敢动弹。 那桌案虽是坚硬玉石所制,却不是四面封闭的庇护所,苏雪禅已经能听见他坚硬龙甲摩挲地面的声响,以及他渐渐逼近的粗重无章的喘息声。 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变小,向着大殿另一侧渐行渐远,正当苏雪禅松了一口气时,锁链拖行在地上的哗啦声似乎很疑惑地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又一路向着他的方位走来。 他心跳如擂鼓,顿时侧头将鼻子埋在柔软毛皮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别发现我,别发现我…… 他能感觉到,今夜的黎渊较之以往似乎更加不可理喻,令人胆寒。他毕竟不是黎渊真正的爱侣……面对这个格外疯狂的应龙,他怎么能有十足把握从他手中全须全尾地逃出来? 海泽的气味混合着龙涎香沉沉压来,黎渊的脚步停在了书房外。 “你在躲着我?”他语调幽幽,在空旷无人的宫室内不住回荡,“别怕,我会找到你的。到时候,你就再也跑不了了……” 苏雪禅寒毛倒立,他虽然憋着一口气,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在胸腔中猛跳,他眼睁睁地看着黎渊走进房中,硕长龙尾在地面上一晃而过,划出粼粼细浅的波纹。 书房虽大,但摆放的杂物却不多,苏雪禅听他脚步,却是在房中缓缓逡巡一圈,最后竟停到了书桌前! “你是躲在这里吗?快出来吧。”他轻声呢喃道。 苏雪禅眼前一黑,几乎背过气去。 要怎么办?是要直接求饶,还是要窜出去继续逃命?这么近的距离,他能否保证不被黎渊抓住?更何况他走过的地面都是一片波光闪动的水泽,自己踏在上面无异于羊入虎口,对控水修为至深的应龙而言,无非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怎么办? 他六神无主,浑身血液就像被浸入冰雪中一般凉透,只等黎渊失去耐心,一掌掀开桌案将他擒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犹如被架在火上煎熬,连牙关都开始打战,就在这时,黎渊身体一动,居然又不声不响地走出了书房! 苏雪禅如临大赦,这才惊觉过来,他没有发现自己,刚才那句只是用来诈他的! 听着黎渊逐远去的步伐和呼唤声,他紧绷的肌肉尽数放松,忍不住支起身体向外探看了一眼,又脱力向后一倒。 ——喀喇喀喇的机关声猛地响起,在寂寂夜晚简直大如惊雷! 苏雪禅:“!” 远处传来应龙受骗恼怒的咆哮声,他惊叫一声,向徒然陷下空落的黝黑洞口坠去! 第19章 十九. 顶上地板轰然合拢,苏雪禅于下坠中化作人形,沿着数百层大理石阶梯一路狼狈滚下,沿途磷火无风自燃,纷纷点亮黑暗无光的地道。 他就像个被鞭子狠抽后的皮球,一路骨碌碌转着扑通扑通往下摔,最终径直滚进终点的密室内,重重撞在半开的门框上。 苏雪禅:“……” 他挣扎着站起来,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今晚的自己。 这点小打小摔他还不放在眼里,不过,这又是什么地方? 密室的门也是光滑细腻的云纹大理石,而且是半开着的,可见这里的主人很放心此处的保密性,只是没料到会被他今天误打误撞进来。 地底深邃,他完全听不见上面的动静,索性钻到里面,又将门虚虚掩上。 环顾四周,只见室内的装潢简洁朴素,唯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但悬在天顶上照亮的,却是四颗呈对角分散状的斗大夜明珠,其上还覆着一层朦胧白纱,将光线过滤得柔和无比,恍若春色明媚的白天。 “这里也挂着水精……”苏雪禅暗自嘀咕,“难道是龙君的密室?” 他走到柜前,发现那里满满当当摆的都是无封书帛,册册书页残损,而且样式并不统一,有薄有厚,有大有小,看上去乱七八糟的,还散发出一股腐朽陈旧的味道……莫非这就是黎渊的藏书库? 他思前想后,终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伸手在最上排轻轻抽出一本,打开。 扉页无名,但那凌乱墨渍却力透纸背,字迹亦甚是粗疏,一撇一捺横折竖钩全看不出笔锋,也不知书写的墨是什么制成的,洇开的毛边竟带着隐隐血色,一本沉甸甸地拿在手中,似乎还能嗅到那扑鼻而来的腥气。 【……第三百五十九日,剜鳞一千六百零三枚。 地底不知日月,我很想你,但这里流窜太多厉刑兵刃,我只有继续将你藏在怀中,你不会怪我罢?】——他一下子愣住了。 再急急翻开一页。 【……第四百二十日,剜鳞两千三百七十八枚,龙骨击碎两次。 此地厉刑之气攻势太重,我昨日不察,撞在万仞刀山上,尾骨碎了几节,好在你还安全无恙。 这里太黑了,但鳞甲随风碎裂的样子就像长夜中的点点星光,很美,你能看见吗?】【……第六百五十二日,剜鳞三千五百八十一枚,今日筋脉不慎崩断,伤势还算严重。 我现在已经能摸到一点规律了,吃的苦头也少了许多。等我出去之后,说不定连金母的杀手锏都不能再拿我如何。到时候,我领你去看昆仑的桃花。 狱中除了风啸声和四处游荡的尸体外什么都没有,我实在想念我们在外面的日子。】苏雪禅的指尖微微颤抖,他塞回那本,又抽出另一册。 【……第一千三百日,剜鳞四千五百三十三枚,龙骨击碎十五次。 这里的风越来越大,可我还有不知多少年岁才能出去,究竟能否保护好你,我已经不确定了。 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日,剜鳞……我数岔了数,大概是四千五百九十二枚罢。 我想到办法了,但可能会有点委屈你。我可以让厉刑之气剖开腹部,然后再将你放进去,这样就不用担心了。我活着,你就永远是安全的,我若是死在里面,那我的尸首依然能将你护着。 别怕。】 【……第一千四百零七日,剜鳞五千三百五十二枚。 原来剖开肚腹的滋味当真不好受,现在手有点抖。 你若是看见,又要哭了。】 苏雪禅的喉头梗着一团又烫又辣的热意,烧得他眼眶通红,心头苦痛难耐。 ……黎渊用他的血,记录了千年牢狱中的每一天,那这些书册是从哪里来的? 他踮起脚尖,从最上面拿下第一册 ,也是最破旧的一册。 【第一日。 其实这不是第一日,但权当它是吧,总归是从这天开始记的。 我在刑杀之狱中发现了一片尸山,这里死的人实在是多。 厉刑之气能穿透我的结界,我现在浑身是伤,不过,我居然在下面找到了不少零碎的小东西。菩提,我能和你说说话了。 圣人裁定的剜鳞割肉之刑着实刻毒,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在睡前数着它们睡觉,算了,这次我帮你数着,你心疼也好,怪我也罢,只要能再和我说句话就行。】这本可能是年头太久的缘故,帛页薄脆发黄得近乎透明,后面的书页有好几处都黏在了一起,苏雪禅也不敢妄动,只好将它妥善放回。他又犹豫了一会,忍不住蹲下身体,拿出稍微靠后的一册。 里面已经没有天数计时了。 【……我已经不知道该写什么了,但对你的思念却与日俱增,毫无损减。 我擅自做了一个决定,你若是不同意,就亲自来对我说好了。只要你能回来,我什么都能放弃,什么都能答应你。】【……菩提,这里面真是黑啊,我已经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我数不下去了。 疼痛不能让人发疯,但是寂寞能。 数万个日夜,想必你早就溶进了我的骨血中,这样也好,我说的每句话,你就算不能回应,也都能听见了。】其后的字迹越发潦草凌乱,他一本一本地看下去,到最后,纸面上已然写不出什么具体事件和成句的段落了,一张张一页页一面面,统统都是血凝出的“菩提”二字,期间还掺杂着数不尽的,看不出模样的大片墨团。 最后一面。 【菩提,我们要回家了。】 他的双手发着抖,将最后一本放回原处后的很长时间里,他的脑海深处仍然是一片空白。泪水顺着鼻尖一滴滴颓落在柔软衣袍与坚硬地面交杂出的阴影间,就像甫见天日便会被蒸发殆尽的小小荷泽。 这哪里是黎渊的密室,黎渊的藏书库?这分明是他凝固了千年的寂寂桃花,挚爱了终生的心头红线,这是他的命,是他千生万世求不得的朝朝暮暮。 他神志清醒时,待人如万仞孤寒的雪,薄唇浑似一抹永远不会弯折的刀锋;他疯癫入魔时,炽热如百里连绵的火,连性命都忘却了,还依然刻骨铭心地记着那个名字。 他的喜怒哀乐给了别人,爱恨痴狂也给了别人,相比起来,自己那浅薄的倾慕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万念俱灰,心如刀绞,四颗明珠煌煌似日天照,几乎要将他的眼睛刺瞎了。 他还幻想着……他还妄想着…… 冥冥之中,天地间一声琴音铮动,恍惚现出苏斓姬怀抱长琴,站在满树繁茂天青玉兰下的身影。 她喃喃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其中又以求不得最苦。阿禅,母亲现在已经明白了,你又能在什么时候了悟?” 苏雪禅以双手覆面,终于嚎啕大哭。 身后沉沉作响,双翼垂地的黎渊一掌推开石门,望着跪坐在地上的苏雪禅。 “菩提,”他龙瞳混沌,目光深处亦是一片茫然,“我……我找到你了吗?” 苏雪禅浑身一颤,这句问语无异于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他流着泪站起来,与黎渊无措的神情对视许久,终于闭着眼睛狠心道:“是,你找到我了。对不起,我让你等了那么久。” 黎渊的目光中闪动着纯然的狂喜,他猛地扑上去,重重抱住了苏雪禅的身体。 “你还会走吗?”他小心翼翼道,“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苏雪禅苦涩又幸福地看着他欣喜若狂的神情,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庞道:“我不走了……也不会再离开你了。” 黎渊小声呜咽着,热泪一颗颗滴落在他的面颊上,又渗进他的脖颈处的衣料里,苏雪禅来不及揩去那些带着热意的水珠,只是亲吻在他的薄唇上。 “别怕,”他摸着黎渊的眉梢,眼神中涌动着悲伤的爱意,“我不走,别怕。” 他们接了一个漫长的吻,一人痴入膏肓,怀抱虚妄的幸福与泪水;一人行走刀尖,用偷来的身份在情海中苟且偷生。 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们在欲海中沉浮跌宕,他搂着黎渊的脖颈,枕在他拢起的双翼上放诞地流着热泪与汗,假借一个不属于他的名字承受着黎渊的暴雨般的亲吻。 哪怕他想要拥有的不是我的心,这吻也落在我的面上。 世界都为之翻转颠倒了,神志尽失的黎渊如同一头不知克制的野兽,他想要伸手将臆想中的爱侣牢牢握在掌中,却只能把锋利的獠爪嵌进身下人象牙般细腻的脊背上,剜出数道鲜艳的血痕。苏雪禅痛得浑身发抖,他看着上方的天顶,浑如看到了四个摇晃在黑夜中的惨烈太阳。它们彼此追逐,穿梭在冰雪寒凉的黑夜里,将没有一丝热度的白光团团洒下贫瘠人间,没有暖意的爱抚,没有新生的希望,它们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毫不留情地照出无数真实狼藉的悲恸。 近千年来,浑噩的龙神行走光阴,在失去伴侣的痛苦中为自己封锁层层叠叠的沉重铁链。他拖着这些禁锢的枷锁,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荒原平野,游荡在熙熙攘攘又孤寂荒芜的人间,固守着最后一丝仅剩的温情,不肯俯身相就,也不肯原谅世人。 而现在,他尽数挣断桎梏,抛开一切高傲的尊严和冷漠外壳,将漫长压抑的怒火流炎肆意挥霍,他是暴君,是铁骑践踏的统领,在白润柔韧的大地上拼命无度索取,施予厉刑。抑制不住的惨叫从苏雪禅喉间迸发而出,他开始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痛哭求饶,亦像被逼到极点,在扭曲了一切的苛虐中喃喃吐露爱语。他是一只在暴雨中瑟瑟发抖的蝶,是一只摔在祭台上洁白温驯的羊,被折碎翅膀,剖开心膛——他是被掏空剥夺了一切的人,除了满腔无人问津的爱意,他什么都没有。 黎渊倾身吻住了他的嘴唇——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那是比撕咬稍微温和一点的烙印,逼得他发了疯一样的惨呼哀嚎起来,他的面容惨白如纸,唯有颧骨上还残存着一丝不肯褪去的潮红,像是对谁固执的佐证,妄图丛这场酷刑中品出一点甘之若饴和心满意足的甜蜜。 他的脸孔如死水无波,就连一点疼痛的余韵都露不出来,而黎渊精疲力竭的喘息还一声声响在他耳边,恰似什么无声的催促。 ……给他吧,自己还剩下什么呢,都给他吧。 苏雪禅颤抖着偏过头,竭力摸索上自己的心口,那里还残存着上一次未愈的伤疤,就像几道纵横零落的褐红倦鸟。 旧伤叠着新伤,陈腐的旧红和鲜艳的新血交融在一处,犹如一泼深深浅浅的花,根植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上。 他的脊梁颤抖,手掌颤抖,嘴唇亦在颤抖,他全身都冒着冰凉的冷汗,可却只是麻木地半睁着眼瞳,让指尖再寸进血肉半分。 疼到极致,也就不疼了。 黎渊不停吞咽着那些温热的液体,它们流得细微缓慢,不复上次的丰盈充沛,但这毕竟是有效果的,他干涸皲裂的神魂很快就被滋润得有了回转的余地,像被浇了热油的生锈齿轮,虽然还不能完好运作,但已经不像以往那样艰难沉滞。 水精缓缓散发柔和光芒,在细微的波动中将室内重新洗刷明净,所有混沌与劫难都覆盖得不留痕迹,苏雪禅慢慢撑着手肘,从失去知觉的黎渊怀中脱出,满袖凌乱赤血,浑身遍体狼藉,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最后挣扎着亲吻了一下黎渊的唇角,替他拢好散乱衣袍,就扶着墙壁,勉力一步步走出了这间暗室。 千重阶梯,层层燃烧的磷火一路亮起,一路覆灭。 第20章 二十. 西陬地,不死国。 金殿上人声鼎沸,叮叮咚咚的罄钟笙竽声不绝于耳,热闹至极。 不死国国君坐在大殿正上方,志得意满地昂首大笑,旁边簇拥一群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年轻的国师坐在左侧,右侧纹川的位置却是空的。 纹圭高兴非常,他举着金杯,手指上数个宝光灿灿的戒指在灯火下煌煌一闪,“诸位国君!我们今日欢聚此刻,着实是有振奋人心的大好事!” 下侧分列而坐的厌火国国君、讙头国国君、林氏国国君等皆以不死国为尊,此时都纷纷凑趣地笑了起来,等着纹圭说出下文。 纹圭拉长了声音:“那青丘贱民,被国师以一锦囊妙计制之,再也不敢伸手到我不死国势力范围内;而青丘周边的数个小国,又被我儿纹华尽数收入囊中,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呐!” 殿上哄笑成一团,方才被遏令喝止的宫廷乐师又重整丝竹,管弦齐鸣,纹圭双掌一拍,从金阶下又纷纷涌来数十个美貌娇媚,轻纱蔽体的舞女,如群玉软浪,在贴着描金繁花的玉石地面上翩翩起舞,飞起一片香粉浮雾。 国师端坐高处,面无表情,只是细细端详着手中精工细制的浮雕银杯,将它一圈一圈地转着看。 纹圭眯着眼打量着殿下舞女,口中不住喝彩叫好,一转眼见国师不言不语,不由凑近前去关切道:“如何,国师可是困乏了?” 青年好笑地摇摇头,“纹川何在?” 纹圭一愣。 纹娥因为体内剧毒,现已缠绵病榻数日,纹川日日不离,细心照料,就连盟国来贺的宴席都推说不来,只是顾着纹娥的身体。现在国师猛地这么一问,言下之意倒像是在指责自己这个父亲不够尽责……他讪讪一笑,坐回原位道:“他自然是在纹娥那了,这孩子就是重情重义……” 下首纹华目中冷光微动,忍不住开口道:“大哥也忒不识大体了点,这么重要的场合都能推脱胡来,哪里还有一个大王子的样子!纹娥那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她宫里侍婢又那么多,难道还能缺了这一时半会的功夫?” 国师眉梢一挑,转眼看着他。 不死国子嗣难得,人丁稀少,就算是妻妾成群,王侍如云的帝王之家里,也仅只有二子二女罢了。长子纹川老持稳重,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选;二女纹娥与纹川羁绊密切,但同时也蛮横嗜杀,宫中对她颇有微词;三子纹华虽有武力,却好大喜功,头脑简单,极易被人唆使蛊惑;至于四女纹英,尚且年幼,不在为君为王的考量范围内。 就这区区四子,还要相互倾轧,暗中作梗……国师轻叹一声:“三王子平日里也要多读一些圣人遗训,不要老是往后宫中跑,那些见识短浅的妇人又能教你什么呢?” 纹华张口结舌,讷讷不知何言,纹圭又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边是神通广大的国师,一边是他认为言之有理的三子,就在此时,厌火国国君顿下酒爵,大声笑道:“这软绵绵的舞,实在配不上我杯中烈酒啊!” 纹华在国师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早已坐立难安,此时听见厌火国国君愿意出言解围,急忙感激道:“有!前些日子纹华想出了一个新点子,就是为了今日给诸位国君助兴的!” 纹圭也跟着哈哈一笑,抚掌道:“那便快快呈上来!” 纹华一挥手,登时庭下便有两名侍卫强押着一个上身赤|裸,不住扭动挣扎的青年走进来。 那青年姿容秀丽,身姿柔韧,脊背上还有绵延至腋下的青绿色羽纹,更衬得肌肤白皙,但他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坐在庭上的不死国王裔,张口想要怒吼,双唇间的舌头却连根断裂,只能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处,连一声都发不出了! 国师面色微变,将手中银杯掷在桌上,皱眉道:“比翼鸟?” 纹华恭维道:“国师真是见多识广,此物正是比翼鸟!” 国师拧眉不语,心中已有隐隐预感。 纹华得意:“比翼鸟远居世外,又成双入对,一去千里,向来难抓,此次进兵青丘周围,这就是最大的意外之喜!” 林氏、讙头国的君主看那青年雪白肌肤,秀美姿容,口中不由啧啧有声,眼睛也直了。 厌火国国君却不管这些,他兴致勃勃地大声道:“难道仅仅只是这样了吗?” 纹华一笑,又一拍手,就有数十个侍卫抬着铁质巨笼进殿。那铁笼漆黑,里面关着一个以钢链锁过琵琶骨的高大男人,他浑身是血,双目被剜,口中不住发出尖锐怒啸,挣动得笼中巨震,连铁栏都要为之扭曲。 青年眼眶挣裂,他拼命挣扎着向铁笼的方向啊啊大叫,只是他声带被毁,喉舌割下,竟一丝声音都说不出口,只能发出无力微弱的“嗬嗬”声。 数十个侍卫齐声呐喊,出刀劈断男子颈上钢链,猛地将他推出铁笼,滚落到地上。 庭上一片寂静,众王皆默不作声,兴致盎然地看着面前即将发生的荒诞闹剧。 纹华一扬手,“铛锒”一声,将一柄短剑摔在青年面前,同时侍卫眼疾手快,也将一柄短剑塞进男人手中。 眼见男人就要暴起挥剑,纹华身侧谋士大喝一声:“且慢!现如今你插翅难逃,你弟弟还在我们手里……你想抛下他不管吗?” 男人喉间滚动着低沉的咆哮,他背生赤红羽纹,披头散发,浑如煞气满身的野兽,但他最要命的弱点已经被残忍狡诈的猎人掌握,他不得不屈服。 青年无声痛哭,绝望地看着被剜去双眼的兄长。 “现在,殿下要你与一个奴隶相互争斗,你若是在此战中胜出,殿下便将你弟弟还给你,放你们回归山林,”谋士诡谲一笑,“这是一个不算公平,但却很划算的交易,你意见如何?” 纹华不耐烦道:“啰唣那多做甚!不按我说的做,你和那个小畜生都得死!” 男子浑身戾气,咆哮一声就凭直觉向前方冲去,押着青年的侍卫急急撒手抽身,青年张惶失措,眼见短剑无眼,兜头便朝他劈下,只得抄起手边兵器抵挡一记,短兵相接,火星迸溅的刹那,他浑身一颤,张口就想喊出那个平日里念了千万遍的熟悉称呼,但他现在只能徒劳地开合嘴唇,任由唇舌剧痛入骨,却连一个字都叫不出来。 “好!好!”纹圭拍掌大笑,“精彩之极!” 青年急得快要呕血,男人一击未得手,他也不敢在此地多留,唯有与他刀刃错开,狼狈地滚到一边,恨得用手指狠狠抠挖自己的嗓子! 他那清朗明越,穿透力极强的嗓音再也发不出来了,而兄长那目穷千里,如鹰犀亮的眼眸也再也不能视物了! 他一边泪流满面,嗓中雪雪喘息,一边艰难在兄长的剑锋下逃得一线生机,男人几次不中,不由怒而尖啸,喉间音波震荡,生生将青年打得飞跌出去! “比翼鸟中的雄鸟,好生凶悍啊!”席间有人啧啧感叹,又有人小声道:“那雌鸟却是不行,看样子是要手足相残咯!” “什么手足相残……我看是兄弟相|奸还差不多!” 席间爆发出一阵彼此间心照不宣的淫邪哄笑,林氏、贯胸等国国君都只笑而不语,唯恐泄露风声,坐在其上的纹圭纹华等亦是兴奋之状溢于言表,唯有国师面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幕,额上青筋随着他的呼吸缓缓一起一伏。 别打了,哥哥,求求你别打了! 青年洁白的肩颈处已被划过一道淋漓伤口,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失明的兄长挥刀相向,只得在宽阔大殿内左躲右闪,狼狈地四处翻爬。见时间拖延太长,纹华面上亦有了不耐烦的神色,那谋士心念转动,急忙俯身到他耳边说了几句。 “善哉!”纹华快意大笑,不多时,就见其手下侍卫拿来数驾弓|弩,正对着下方突突十箭连发,男人直觉到不对,但还是被四箭贯穿脊背,打出数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青年目眦尽裂,忿入骨髓,只急着不能上去替兄长受之,他泪流满面,以手中短剑狠狠击打着地面,眼中流露出怨毒的恨意。 “每拖延半刻,就有十发利箭朝你射去,”纹华摇头叹息,“当然,总是罚你一个也太腻味了,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十箭就朝你那个宝贝弟弟身上射了,你自己掂量着看吧。” 男人冲纹华的方向怒吼一声,太阳穴旁道道青筋拧起,就连插在背肌上的四根精钢箭镞也被体内气力冲地飞溅出去,纹华被吓了一跳,又随之勃然大怒,不禁重重拍案,抄起旁边弓|弩就是一箭,“区区一个阶下囚,横什么!” 青年见状,慌忙扔下手中兵器,身形疾闪间就向兄长身后扑护而去,男人听见风声,以为敌方趁不备来袭,手中短剑在那一霎那锵然递出,短剑与箭镞齐齐贯胸,前后将青年柔韧身躯穿透! 热血泼出,如绚丽长虹洒在男人身前。 庭下皆哗然。 血腥扑鼻,男人心头却也随之剧痛,忍不住接了一下青年颓落下来的身体,纵双目不能视物,但他伸出的双手却触到了自己曾经抚摸过千万遍的熟悉羽纹—— ——青年浑身打战,勉强拉过他在瞬间冰冷如死亡的手掌,轻覆在自己满溢鲜血的唇上。 男人如遭雷殛,于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一切! 厌火国国君终于按耐不住,爆发出一阵快乐的大笑声:“一个瞎子,一个哑巴,倒是给我们演了这出好戏,当真妙极!来人啊,赏那个活下来的雄鸟!” “为了让雌鸟能占上风,我还特地着人使计剜去雄鸟双目……”纹华亦啧啧慨叹,“没想到,还是抵不过兄弟情深,夫妻一体啊。” 男人低垂着头,死死抱住怀中的口鼻溢血的弟弟,沾染着血迹的头发遮掩住了他的神情,那健硕脊背上的妖异赤纹亦咯吱作响,浑如要破肉而出的活物,而席上众人已经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点评起他二人方才的表现,还有好事阿谀之人拿起桌旁盛水金勺,打算上前再撩拨一下此刻静默如石像的雄鸟—— ——就在那个瞬间,妖力如狂雷铺天盖地爆射而出!比翼雄鸟的啸声锐如垂死巨鹰,怒如九天霹雳,天地间阴云滚滚,一只左翼赤红,右翼青碧的华美巨鸟瞬间强横撞破王宫天顶,裹挟风霜烈焰,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向所有人狠狠击下! 纹华面色巨变,他没想到,比翼鸟在接触到对方后的临死反扑也会有如此浩大的声势,而殿中修为稍低一些的侍卫已经口鼻出血,倒地难支,更不用说霎时暴毙而亡的侍婢奴仆。余下众王妃嫔皆面色惊惶,起身呼唤护卫,祭起法宝。男人抱着怀中呼吸渐弱的身体,终于发出一声凄厉慑人的泣血哭嚎! “父王!”匆匆赶来的纹川见状大惊,“王卫何在!还不速速前来护驾!” “你们这些枉为人子,集万世劣骨于一身的孽裔!”男人嘶声厉喝,血泪长流,“你们的死期就算不在今天,也在不久的将来!” 万千煌煌落雷疯狂劈下,于耀如大日的光亮中顷刻间将王宫炸作一片废墟,在场神人忽地反应过来,在所有软肋和弱点都失去牵制作用后,比翼鸟就要以耗尽生命作为代价与他们誓死相搏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国师神情微动,在听见“孽裔”这两个字之后,眉头间更是多了一丝隐隐戾气。那巨鸟长啸一声,带着万钧攻势自天际悍然撞下,国师深吸一口气,亦于霎时间暴起拍出一掌声势浩大的如澜风暴,怒喝道:“够了!” 狂风如长龙,与巨鸟滔天相撞,万千尖刀利刃般的风声疯狂旋转着切割巨鸟的身体,在它不甘愤怒的哀嚎声中飞散如吸血群蛭,接二连三地击碎了男人伤痕累累的胸膛! ——赤色血光四溅,天地间哗然作响,纠结密布的阴霾浓云于瞬间分浪拂花般缓缓散开在九霄之上,现出万里无云的青空。 男人怀抱着青年的尸体从青天重重坠下,又于高处开始慢慢羽化裂解,散作千万片碧蓝赤红的发光羽绒,打着旋飞向一望无际的天幕。 到最后,仅有一小片青红交织的残羽轻轻跌落在遍地狼藉,焦黑凌乱的地面上。 纹华勉强撑着废墟站起来,他脚下就躺着谋士皮肤焦烂,七窍淌血的尸体。他虽然在纹华身边,但却并无什么法宝护体,纹华在紧急关头也想不到身边还有一个手无寸铁的部下,因此在九天惊雷下落之际,他便让雷光贯穿了身体,又被随之降落的天火活活烧死了。 国师站在满地残骸间,面色难看地四顾端详着这一切。 “遣返诸国国君,”他低声道,“所有不死国的王裔,随我去密室商议要事——包括病重的纹娥。” 第21章 二十一. 宫室寂静,唯滴漏声声倾泻。 纹川关切地看着纹娥,她体内的盎然生机此时已经完全黯淡了下去,龟裂肌肤下涌动炽热的流光也逐渐趋于灰白,她就像一捧被强行点燃的火,虽然还能缓慢燃烧,但内里已经完全被潮湿的梅雨浸透了,稍有不慎,马上就会不支熄灭。 桂竹之毒,最能灼烧心脉,中毒者就算没有在前期被耗尽心力而死,也会在接下来的短暂时日中灯枯油尽,蒸发干身体中的每一丝活血。幸而不死国神人火力旺盛,能暂且与桂竹之毒相抵,但长久下去,恐怕状况就不甚乐观了。 遥远前殿幽幽传来一阵钟鼓之声,隐约还能听见众人欢声笑语,纹娥轻阖的眼皮微颤了几下,忽然勉力道:“大兄……我听见了……前殿是否宴饮正盛?” 纹川急忙道:“且不管那些,你专心养病就是。” 纹娥昏昏沉沉,连一个笑模样都做不出来,她气若游丝:“那大兄……怎地不去呢?” 纹川心头苦涩,轻声道:“大兄不去,等你好了,大兄带你去。” 纹娥勉强睁开眼睛,只觉眼前火星直冒,再想睁得大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后背已是冷汗直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唯有唇齿间嗫嚅作声,嘘嘘直响。 纹川看着妹妹变成这样,心头实在有苦说不出。娥媌靡曼,妖好也——这是母后对纹娥所抱的最大期望,她虽然恨着神人国,恨着夺去她一生幸福的父王,但她毕竟还是一个母亲,一个唯独会对亲生骨肉软下心肠的女人。 他的妹妹没有别族王女那样的雪肤花颜,鹂啼娇音,可她在自己心里永远是那个高傲尊贵的小公主,他要妥善保护的血亲。 然而现在,她病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人下了毒……纹川深深攥起拳头,目光中溢出慑人的杀意。 “兄长……”纹娥感觉到纹川的情绪起伏,不由缓缓开口,“你别管我了,去宴会上面见父王吧……” “我听着……那里热闹得很呢……”她的面上浮起一个虚幻的微笑,可随即又咬紧了牙关,“父王真是……一点都不在乎我啊……” 纹川拿过一旁湿布,动作轻柔地擦了擦她额上的汗珠,“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养病吧。” 纹娥摇摇头,吃力道:“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纹华……你不管他,谁知道他又会闯出什么祸来……” 纹川哭笑不得,“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兄长一天到晚地看着他。” “他确实不是小孩子……”纹娥嘴唇蠕动,眼中流露出讥讽刻毒的光,“但他那个见识短浅的母妃,倒是一点都不肯安分……” “好了好了,”纹川见她又要拗着性子犟,只得哄劝道,“那大兄就派人去前殿看一看,好不好?” 纹娥闭目不语,心中却是难安。她虽然中毒在榻,但毕竟余威犹在,兄长手下的耳目也能任她驱使,自然对后宫里私下进行的小手段心知肚明。她被人暗害之后,兄长的心思就再难放到朝政上,能在这时见缝插针算计人的,也只有纹华那个不甘寂寞的母妃了。 她绝不会让任何人阻拦在兄长坐上王位的道路前,哪怕是再小再不起眼的障碍,她都要亲手粉碎才肯安心。 “兄长……”想到这里,她心潮难己,也顾不得身体不适,就要挣扎着伸手抓住纹川身侧垂下的袖角,“你不会忘了答应我的事吧……” “别乱动!”纹川急忙将她的手按下,他看着纹娥哀求期盼的神情,继而郑重道:“兄长既然答应了你,那就必然会兑现承诺。” 得到了他的肯定,纹娥这才安心闭起眼睛,纹川盯着她放松的神色,斟酌着愧疚道:“但是大兄……大兄还未能惩治下毒的凶手,洪荒毕竟还不是不死国的一言堂,谯明山众得知消息,竟早早逃进其他山系躲避,仅有数百腿脚不便的老弱伏诛……” “是刻意为之,”纹娥虚弱道,“还是巧合?” “谯明山确有少量桂竹存世,”纹川眉心紧蹙,“但上贡珍品,不可能不率先试毒;入宫的关卡检验,也不能让这等毒物轻易进来,更不用说呈到王女的案前。” 纹娥近乎哀叹道:“这么说,是内忧外患,里外都出问题了?” “涉及太多太广,大兄也不能一下将与此事有关的奴隶尽数杀光,”纹川摇头,“国库中拿来的仙草紫芝等也无甚大用……大兄一定会找到办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正说话间,传到纹娥宫室中的隐隐哄笑喧哗声却一阵更比一阵强,其中依稀还掺杂着什么鸟兽的模糊啼鸣。不死国王宫重重开阔,面积极大,前殿离纹娥的寝宫间还隔着两进亭台楼阙,其间更是有无数花圃泉林,纵使神人气力深厚,气贯长云,也不能如此…… 纹川忧虑地向外看了一眼,纹娥轻声道:“兄长,你先去看一眼吧,我这里不妨事的。” 纹川摸了摸她的鬓发,起身便走向室外。 “纹华究竟在做什么,”他一边步履匆匆,一边问身边下属,“怎的阵仗如此之大?” “回禀主上,听说三王子殿下的谋士想了一个新奇点子,现在正在同诸国国君玩笑赏乐。” 纹川眉头深深皱起,他不再说话,只是加快脚步,径直向前殿赶去。 总觉得……不太妙。 他想了一想,又开口道:“纹华想了个什么点子,你可……” ——话未说完,前方便传来一声惊天怒啸,妖力在瞬间如沸海翻腾,以前殿为圆心,海啸一般向四周震荡而去! 纹华身侧神人一时不察,被那股力道当胸打得横飞出去,重重掼在云石路面上。 “都退下!”纹川一声怒喝,祭起防身法器就向前殿掠去,眼见一只斑斓巨鸟冲破天顶,于阴云密布的苍穹展开硕大双翼,他心中更是焦急:“王卫何在!还不速速前来护驾!” 那飞在苍穹中的奴隶上身人形,满面是血,下身与巨鸟相连,怀中依稀抱着一个人形,他凄厉长啸:“你们这些枉为人子,集万世劣骨于一身的孽裔!你们的死期就算不在今天,也在不久的将来!” 纹川倏然怔愣。 面色苍白的少女于昏暗暮色下放声狂笑,声如春雷,目似火烧,她在临死前的孤注一掷就像冥冥中轮回的预言,同今日奇异地重叠在了一处。 ——“你们迟早会灭亡在自己轻贱蔑视的妖族手中,就算不是现在,也在不久后的将来!” 他心头一滞,手上的动作竟在刹那间凝固在了半空中,在这个紧要关头,国师厉喝一声,出手就是一招极其浩大的如龙狂风! 风声厉似雪刃,仅仅一个照面,就以势如破竹之力将那只巨鸟生生贯穿,血泼天际! 纹川瞠目结舌,他看着赤血如霞,驱散滚滚阴翳,将如海天光倾泻在一片废墟样的宫室残垣上,而年轻的国师袖袍飞扬,站在其间,仰首看那丝轻羽幽然靡落在地面。 他忽然想起瑶池宴饮上仅见过一面的应龙。 “遣返诸国国君,所有不死国的王裔,随我去密室商议要事——”国师转过身来,冰寒似雪的目光掠过一旁站立的纹川,“——包括病重的纹娥。” 黎渊在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地砖上仰躺了半晌,面无表情地望着天顶上四颗硕大明珠,过了许久,他才伸手按住额角跳动不停的太阳穴,从地上勉力坐起,凝神望着半开的石门。 这么说,是自己又挣断了铁索,并且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跑到了这里? 他撑着手臂,缓慢从地面上站起,半睁着金瞳端详那一人多高的落地大柜。 厉刑之狱仅分上下两层,上层是无尽的虚空与黑暗,唯一的光亮是往来呼啸如饿虎群狼的五刑残杀之风,上面闪动的皆是天下锋刃的似雪寒芒;下层是堆积如山,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尸山血海,尽是古往今来覆没在此处的凶徒恶煞。但凡有活物在下层待足超过十息的时间,就有涌泉阴火漫天扑上,将仙骨成灰,九窍俱融,化成无边朔风中的一抔黄土。 他每日用来消磨时光的书册都是从刑狱下层中寻来的,在抹去字迹之前,它们都是珍贵的口诀奥秘、不出世的仙山图谱……但那些对黎渊而言,基本同垃圾无异。 现在,这一本本破旧枯黄的帛页,都是他横在心间不可愈的伤口,是他蘸着自己的血书写而成的剖白。他重返尘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年弹指一瞬”,其实不是的,这一千年是他活过最漫长的一千年,可他一想起自己今后就要在失去爱侣的世界度过十个千年,百个千年,乃至万个千年,这近似一瞬的痛苦磨难,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摸着胸腔下方一点狭窄的疤痕,唇边艰涩的笑意转瞬即逝,他伸手抚上面前册册凹凸不平的薄脆书脊,黑玉长柜上顿时溢出星星点点如水波一般的光晕。 黎渊的神情忽然一顿。 ——有人动过其上禁制。 他神情危险地眯起眼睛,用修长有力的十指一寸寸检索过书柜的边缘,而后深深吸气,将龙瞳中闪烁的戾光掩藏在一片熔金之后,心中隐藏最深秘密被窥看的怒火几乎要在那一刹那烧断他的理智,他在伸手抓向禁制的瞬间,蓦地从余光中瞥见自己的指甲缝。 里面夹杂着一缕雪白狐毛。 第22章 二十二. 是夜,无风无月,万籁俱寂。 苏纤纤从睡梦中醒来,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望着帐幔外黑黝黝的天色。 今夜要是有月亮就好了……有月亮,它就能从月亮上看见家人的影子了,但是没有月亮也好,满月会照得人心里发慌,心一慌,它就要哭啦。 越想越堵,它不由甩甩尾巴,叹了口气。 “大晚上不睡觉,瞎叹什么气呢?”旁边传来苏惜惜幽幽的问话声。 苏纤纤反唇相讥:“你不是也没睡吗?” 但意外的,苏惜惜居然没有和她争论起来,只是轻声道:“我想家了。” 苏纤纤也不说话了。 青丘与不死国积怨已久,这次的祸事亦不算突然,可为何要被长辈们送到这个偏僻山系躲避,这就让两只小狐狸分外不解了。 苏纤纤道:“你说,这次母亲为什么要把我们送出青丘呢?大哥在应龙神那里,二哥三哥去了哪里我们还不知道,现在青丘就只有父亲和母亲坐镇……” 苏惜惜道:“母亲心里藏了很多事,但就是不告诉我们。” 苏纤纤撇嘴:“我们连化形都做不到呢,告诉我们又有什么用。” 苏惜惜抱着尾巴,充满憧憬道:“等修炼出第二尾,我们就可以变成人形啦!到时候我要游历大川,至于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神人,我见一个吃一个!” “你也不怕吃坏肚子,”苏纤纤没好气,“看到那天的不死国神人了吗,长得就像一摊没烧完的垃圾,这样你也能下嘴,可厉害死你了!” 苏惜惜冷哼一声,继而笑嘻嘻道:“哎呀,你可没看到那天那个纹娥,被我们嘲笑一声,肚子都快气炸了吧?只可惜我们青丘狐天生貌美,等我化形了,我偏要到她跟前去晃上十圈八圈,气死她这个人丑心也丑的丑八怪!” 苏纤纤哈哈大笑,乐地在床上直翻跟头:“对对对!修为强不强也就是一个法宝的事,好不好看可是一辈子的事啊!还有他那个嘴脸恶毒的兄长,都和她是一路货色,丑八怪!满国丑八怪!” 它们虽然已过百岁,但按照妖族的年龄来算,依然只是两个年幼的稚童,因此,它们也并不了解纹川那天话里暗示的意思有多辱人下流,只知道他“大约说的是下崽子的事”,待它们再大一些,有能力一些,回想起纹川当日所说,那就可要恼翻天了。 两个白绒绒的胖团儿正在床上笑闹打滚之际,苏惜惜忽然抬头,两只毛耳朵抖了抖,低声道:“纤纤,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苏纤纤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它知道苏惜惜素日细心,因此也不拿这个当玩笑话,仔细听了一阵,它惊奇道:“咦!真的有隐隐约约的铃铛声!怎么往常从未听到过?” 此话一出,两只小狐狸都振奋了精神。 “往日你倒头就睡,哪里能听见外界动静?只是这无主荒山竟有铃声……着实蹊跷!” 当日苏斓姬千挑万选,才为两只无甚自保能力的小狐狸和其余老幼妇孺挑了这座山系,此山虽然无主,但却有上百个灵气互通的关窍,在其上纂刻传送法阵,无论身处何处,都能在遇到危机状况后第一时间逃出。 狐族别的没有,但保命的手段,却是一等一得多。 二狐对视一眼:“嘿嘿。” 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山老林中,忽然窜出两缕雪白光晕,在参天巨木间轻灵一晃,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有火光。”苏纤纤停下脚步道。 “那便慢慢摸过去。”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两只小巧玲珑的白狐偷偷从灌木丛里探出脑袋,凝神望着下方的景象。 此处似乎是一个天然的凹地,中间燃着数十捧熊熊篝火,粗略一数,里面或坐或站,最起码有上百人! 苏纤纤吓了一跳,它正要回去通报消息,就让苏惜惜一口咬住了耳朵尖:“且先看看!” 这时,只见下方正中间坐着的人从篝火旁缓缓站起,他身材高大,但胸口当中却缺了一块碗大的血肉,火光交映间,甚至能透过他胸前的空洞看见身后的景色。 “是贯胸国的神人……”苏纤纤缓缓呲出尖牙,“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苏惜惜眼神凝重,忽地祭出一面幽光闪烁的罗帕,覆在它和苏纤纤上方。 此物唤名九幽乾坤帕,是苏斓姬交给苏惜惜的护身法宝,上以幽冥云气绣成八卦之像,最能收罗法宝,隐秘身形,还能唤出黄巾力士,虽说苏惜惜还不能完全驾驭,但用来护身已是足够了。 “你看。”它道。 苏纤纤往下一望,就见那神人自胸口掏出一枚龙眼大的铜铃,周边数十个神人也都团团围在外圈,齐祭铃铛震响。那铃音声声入耳,蛊惑心神,犹如水波层层覆开,在空中相互激荡,一里传十里,十里传百里,不一会,就听旁边草叶簌簌,其间一只只走出来的,都是目光呆滞、大小不一的走兽,天空中更是落下无数琳琅飞鸟。 震铃神人动作不停,但最外侧站着的神人却一拥而上,小心翼翼地将一面黑鼓拿在手中,随着第一声沉闷鼓响,苏纤纤和苏惜惜分明看见,那鼓面上霎时涌出无数浓郁血雾和缠绕在一处的黑气,它们扭曲嘶叫着,劈头向此刻毫无知觉的妖兽七窍中钻去,血腥黑气纵横交错,几乎在半空中结成一面奇诡大网。 被黑气侵入口鼻的飞禽走兽明显痛苦非常,它们眼珠翻白,眼角淌血,喉间亦“嗬嗬”有声,可就是动不了一下,也做不出任何反抗逃跑的举措。 苏纤纤和苏惜惜第一次见这种可怖恶毒的景象,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冻结了,它们眼睁睁看着第二声鼓响,血腥黑气倏而散开,四射向无边天际,向沿途整片山岭绵延挥洒。而那些被蛊惑而来的妖兽此时已是浑身血煞之光,目露怨毒恨意,扭头消失在连片灌木中。 “他们究竟在做什么?”眼见中间的神人不言不语,又继续坐回原地闭目养神,苏惜惜不由问道,“这肯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难道想把这座山系所有的鸟兽都变成那个鬼样子吗?” 苏纤纤突然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把他们抓来问一问。” 说着,它从灵台中祭出一枚精巧连环锁,九个玉制圆环上分别牵着九枚金玲,环环相扣,最中央又浮着一个大铃,它使法力微一摇首,那圆环就尽数分开,散作九星伴月状。 这亦是苏斓姬交予苏纤纤的护身法宝,此法宝摇晃起来叮当作响,可令闻者四肢酥软,百骸无力,顿失招架之能,因此得名四肢酥【注】。 苏惜惜顿时领悟,它叼起圆环,每隔二十步就将一环挂在树梢上,小狐狸身姿轻盈灵巧,是以九环挂完,底下神人还浑然不觉。 苏纤纤咧开白牙,将当中大铃高高祭起,口中喝到:“给我倒!” ——四野间茫茫一啼清响,声遏行云! 数百神人猛地中招,竟无一人来得及反抗,当即便筋骨酥软,如一摊烂泥颓然倒地,为首神人心知不好,连忙挣扎着想要从怀中掏出通讯玉简,却被苏纤纤又一声振铃,此时所有神人连头发丝到指甲根都是瘫软无力,别说掏东西,就连眨眼睛也做不到了。 苏惜惜又环绕着探看了一圈,见再无神人落网,它们便都跳下凹地,跑到为首神人身旁。 “喂!”苏纤纤泼辣胆大,率先解除了他的口舌禁制,并不惧其凶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贯胸国神人不曾料到,自己竟会跌在这样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手里,因此只是目露凶光地狠狠盯着它们,并不打算开口说话。 苏惜惜莞尔一笑,那双上挑的狐狸眼又狡诈又妩媚,它口中呼哨一声,九幽乾坤帕嗡然生光,一个金甲覆面的黄巾力士从半空中显出身形,伸手便悍然折断了他的小臂! 神人痛得浑身颤抖,然而在四肢酥的控制下骨软筋颤,连下意识蜷起身体都做不到,苏惜惜咯咯笑道:“你看我们年幼,所以轻视我们,可就算是孩子,我们也是狐狸的孩子。你要是不想再吃苦头,那就乖乖地说实话,你们残害此处生灵,究竟是为了什么?” 神人咬紧牙关,声音喑哑:“只是两个低贱的妖族罢了,居然妄想以下犯上……” 两位青丘王女都愣住了,它们自小长在青丘,父母纵容,兄长疼爱,在别人眼里,那是从锦绣堆金玉山中滚出来的两个宝贝疙瘩,如今倒被一个不知名的神人说成以下犯上的下贱妖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还击才能解心头那股又气恼又愤懑的怒意。 苏惜惜眼珠子转了转,冷笑着祭起罗帕,将那些黑色小鼓尽数收拢进去,苏纤纤亦毫不客气地从他怀中搜出铜铃,一口咬了个粉碎,“哼,那我可告诉你,我们这法宝是有时限的,超出时间,你那些破鼓可就都化成一摊齑粉了,你要是识相,就快些老实交代!” 神人额角冒汗,沉沉喘息,嘴角却微微扬起,苏惜惜察觉到不对,急忙上前撕开他的衣襟,却见那传讯玉简幽幽发亮,也不知开了多久了! 神人到底老谋深算,苏纤纤刚叫得一声“快走”,就见四周猝然大放光亮,黑影幢幢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向这里赶来,苏惜惜气得尖声大叫,使黄巾力士劈头盖脸地狠扇了那神人一耳光,生生把他打得脊椎断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眼见四面八方皆有人,苏纤纤急忙振起四肢酥,率先抵挡了一波敌人,正待要溜之大吉时,只听身后有人笑道:“哦?这不是送上门来的两个小美人吗?” 话音未落,一道神光便轰然劈下,苏惜惜硬是使九幽乾坤帕挡下了这一击,但它毕竟年幼,纵有厉害法宝,也依然被那强横力道重击全身,咬着牙咳出一口血来,身后那人又略带惊讶地笑道:“九幽乾坤帕?好东西啊。” 眼见那神光要再次落下,苏惜惜勉力轻笑,自帕中放出先前黑鼓注力一敲,顿时血煞之气弥漫四周,所经之处,神人无不慌忙躲闪,就连身后那个悠哉悠哉的声音都急道:“快躲开!” 见他们果然怕这个,苏惜惜便一路跑一路放鼓来敲,敲过的就掷在地上,苏纤纤亦不停振铃,身后神人虽被远远落下,但仍有流矢不断射来,如此窜出千米,眼前便是一通传送灵窍,苏惜惜咬牙低声道:“不能引他们去密地,走传送阵!” 苏纤纤点头,仰首叼住苏惜惜的颈上皮毛,一跃而起,在千百簇飞逝利箭中化为一道白色流光,倏而消失在半空中,仅余水波般的灵气在原地四溢。 神人扑了个空。 践踏落叶的脚步声徐徐靠近,走在最前面的男人面容邪肆,手中松松拍着一把宝光熠熠的长扇,他挑起眉梢,冷冷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身侧神人上前探看了一番,回道:“启禀殿下,此阵限制神人,因此并不能查到那两个妖狐逃往何处。” 男人笑出了声:“白狐双生子,手中还拿着贵重法器……看来我们青丘的小公主,也不是特别聪明嘛。” 后方传来贯胸国神人惶恐的告罪声:“殿下,属下该死、属下有罪!求殿下饶……” 男人不耐烦地轻啧一声,挥手出扇成刀,血光过处,神人已是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知道自己该死,还要跑到我跟前啰唣……”他嘟嘟哝哝,复又拔高了声音:“那两个贱畜不可能是单独行动,必有其他青丘族人在此,统统找出来,我要给不死国送个大人情!” 第23章 二十三. 且不论万里外的未知山系发生何事,不死国王宫中的氛围却是凝滞沉重。 明珠灿灿,映照得满室辉煌,年轻的国师一袭青袍,站在一面巨大的水晶落地镜前。 与其说那是一面镜子,倒不如说那是整块水晶打制的墙面,其莹润透明,如水明澈,透过它,能将国都王城一望进眼,甚至能隐约看见千里之外连绵起伏的山川大江。 “好看吗?”他轻声问道,“这就是你们世代累积扩展的江山。” 纹川紧靠纹娥倚着的软榻,不知这话该如何回答。 国师微微一笑,转过身来:“我原以为,你们都是他的子裔,就算天资再怎么愚钝不明,为君成王的本能,应该还是刻进骨血里的吧。” “但事实证明,我想错了,”他的声音骤然寒冷,使室内的不死神人在瞬间感受到从暖春跌进严冬的威慑力,“你们果真愚蠢,果真蛮未开化,果真是不折不扣的一窝野人!” 不死国的君主纹圭浑身一颤,居然立即跪在了地上,他身后的儿女及数个亲近眷族见状,也只得跟着乌压压跪倒一片。 “我自不死神人还未建国之际,就选择了你们,”他漫不经心地缓缓踱步,“你们的祖先又贪婪又残忍,可他们的贪婪和残忍非但没有为他们带来灭顶之灾,反而成就了他们——这种性格,若是能再婉转一些,再学会遮掩一些,再富有技巧性一些……你们就真可谓是天然的上位者、统治者了。” 他话锋一转:“只可惜你们不行,你们的聪明才智竟只能止步于你们先祖在荒原上捕获猎物的水准,驭下和君主的均衡慈悲之心你们没有;宽裕一线,做事留有余地的王者风度你们也没有,你们有什么呢?靠杀戮来制造恐惧,压抑愤怒;挖空心思想法子来给自己取乐;呼喝奴婢,以摧残杀业来彰显自己的不凡……” “可妖族在千年以前就是神人的手下败将了!”纹华不服气道,“弱肉强食……实乃天经地义。” 国师神情一顿,继而勾唇笑道:“不错呀,三王子殿下,我还没找你的麻烦,你倒先送上门来了?捉住一对比翼鸟,使计弄瞎雄鸟的眼睛,强行割掉雌鸟的舌头,然后放上场令它们自相残杀……真是巧妙极了、有趣极了,是不是?” 纹华讪讪道:“那都是谋士的点子……” 话音未落,他就被国师当胸一击,重重砸在身后的殿柱上! “蠢货!”国师怒不可遏,又是一击狠抽在纹华后背,生生在地上溅出一道血痕,“比翼鸟生世夫妻,女娲金幡题名!如今你用这种手段将其反目就是有伤天和,供众人取笑玩乐就是荒谬淫邪,你这辈子的好运算是到头了!而且你为什么不给雄鸟带上困妖索?你是算准了它不会反扑,还是以为没有雌鸟做威胁你就能制住它了?三王子殿下不妨解说一下,让我这个凡人也开开眼界?” 眼见纹华口吐鲜血,倒地难起,纹圭不由求情道:“国师,这孩子只是不懂事,神人国中比他做得还要过分的也不是没有,再说了,那妖族……” “人间、洪荒大地、九霄之上,”国师转过头看他,“人间姑且不论,您知道洪荒上下有多少妖族,又有多少神人吗?想把妖族都杀光?还没当上王,就要把四境之内的多半子民杀光,国君又是怎么想的,不妨也同我解说一下?” 见纹圭讷讷无言,他环绕这些不知错在何处,满面茫然的神人族裔,忽然觉得心头疲累,不由叹道:“就算他失败了,我却依然指望他的后裔入主洪荒……罢了,罢了!我吩咐你做的事都如何了?” 纹圭急忙站起来道:“已经临近收尾了,八十一条山系都已安排人手,除了我不死国,还有讙头国、贯胸国、三首国、厌火国、枭阳国等十余国参与,此次定能达成国师的心愿!” “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国师眼神冷肃,“应龙不除,神人诸国都有灭顶之灾,此计一石二鸟,虽然算不上什么灵策妙方,却也绰绰有余了。” 说着,他正欲屏退众人,但一转眼看见面色恹恹的纹娥,想了想,还是对纹川道:“既然先天灵物无用,还可以试试有复生之效的鸟兽精血。” 纹川忙道:“多谢国师挂心。” 待他们回到寝宫,纹娥才开口道:“兄长,你觉得……” “嘘,”纹川伸手牵出一面光幕,“凡往来之风,皆为国师耳目,稍等片刻。” 纹娥等那光幕覆盖了房间,才缓缓开口道:“兄长,你是否觉得……纹华所作所为令国师心软,使他开始偏向那些妖族了?” 在说到“妖族”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目光纵使黯淡无神,也依然浮现出了些许轻贱蔑视之色。 纹川笑着摇了摇头,替她掖了掖被褥,“你觉得,国师惩罚了纹华,所以就是对妖族心软了?” “虽说神人诸国目前将妖族视作敌人,但还能将它们放在一个相对平衡的对立面上,反观国师就不一样了……” “他早已将妖族视作囊中之物,所以他才会责怪纹华,因为纹华擅自动了他的东西。”纹川叹道,“我们将妖族看作奴仆,那好歹还是个活物,国师则将妖族看作自己的物件,连活物都算不上,那还叫什么心软呢。” 纹娥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好啦,不说这个了,”纹川苦笑着收起光幕,伸手唤侍婢进来,“国师所说的有复生之效的精血,兄长还有的找呢。” “劳烦兄长挂心了……”纹娥感激一笑,“慢慢来,我不急的。” 这时候,一位捧着汤药的侍婢听了他们的对话,却忽然放下药碗,直愣愣地跪在了纹娥榻前,无声无息地看着他们。 “嗯?”纹川大感意外,不由看了这个侍婢一眼,他隐约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纹娥亦皱了皱眉,“这不就是那个黄鸟族的……” 闻语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用手指着自己的心尖,口中“啊啊”作声,就是说不出话。 纹川沉吟片刻:“你想说什么,可以用手比划出来。” 闻语殷切地直起身体,脸上带着即将被赏识重用的亢奋神色,她两只手在半空中写写画画,纹川也耐心地眯起眼睛,一字一句的念出来:“你……身体……你身体里有……你身体里有凰血?!” 病重无力的纹娥也猝然一惊,勉力支起身体看着那个身形削瘦,面色苍白的婢女。 “对,复生……凤凰有涅槃伟力,用凤凰血实在再恰当不过……”纹川喜极,兴奋地从原地站起,“好!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只要你的血有用!” 闻语笑着摇摇头,伸手指向纹川的腰间。 “你……你不愿意?”纹川迟疑地看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柄用以装饰,镶金嵌玉的锋利匕首,“你想要什么,你想要这个?” 闻语纤细的手指依然固执指向匕首。 纹川毫不犹豫,他解下匕首扔到闻语膝前,“好,给你!你还要什么,都可以说!” 纹娥亦屏息看着闻语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拔出雪雪利刃,走到烛火旁灼烧半晌,又端起纹娥未喝的药碗,放在自己身前。 她要做什么?纹川兄妹都疑惑又好奇地看着她。 说时迟那时快,唯见半空中白光一闪,闻语手起刀落,竟在刹那间剔出了自己的右眼!那滚圆眼珠牵连着血丝红肉,“扑通”一声滚落在药碗里,将药汁和着喷流而出的赤血溅出了星星点点的一圈,慢慢融在华美精工的地毯上。 纹娥倒吸一口凉气,纹川也不由惊呆了。 闻语手中尖刀“铛锒”一下砸在地上,她捂住眼睛,浑身痉挛着弓起腰腹,血还在不断从血肉模糊的空洞眼眶中喷涌而出,将她的手指手腕衣襟都染得腥红一片,纹娥勉强叫道:“快、快给她止血!” 闻语纤瘦的脊梁颤抖不停,两侧凸出的骨头亦游移不定,好似即将有什么翻滚抽搐的活物要从其下破皮而出,但她面上却凝出了一个极其艰难扭曲的笑容,对着蜂拥而上的婢女连连摆手。 她缓缓放下了手臂,右脸遍布蜿蜒曲折的汩汩血痕,左脸遍布因为剧烈疼痛而抑制不住的透明泪水,她半面红,半面白,但依旧坚持用不住抖动的手端起药碗,呈到纹娥身前。 ——在门窗外灿烂到近乎冰冷的阳光里,她缓缓对纹娥露出了一个讨好的、欣慰到近乎于谄媚的笑容。 此时此刻,远在东荒海的苏雪禅尚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和族人身陷危机,青丘的附属国近来连续遭受神人袭击,他替父母加固完周边阵法,又处理好相应事务,才匆匆忙忙赶回应龙宫。 此时的应龙宫人人皆忙,都在为接下来的流水宴席做准备,应帝千年后出世,昔日旧友同四海仙客都翘首以盼,观察着应龙宫的动作。 久久不见的辛珂从远处迎上来,对着苏雪禅焦急道:“殿下!龙君已经在书房中等着您了!” “辛珂?”苏雪禅颇感意外,“你的伤好了吗?” 辛珂一边随苏雪禅快步行走,一边道:“勉强算是痊愈了,龙君恩惠,又准许奴继续在宫中当差……殿下快去金匮阁找龙君吧!奴觉得龙君心情不佳呢!” 苏雪禅脚步一顿,略带心虚道:“龙君……心情不佳?” 辛珂点点头。 苏雪禅抿了抿唇,咬牙赶向目的地。 其实他不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事情做了就一定会败露,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是意外也好,刻意也罢,他终究是欺骗了黎渊……为了自己满足自己片刻的苦恋与相思。 如果他发现了,如果他真地发现了……他把心一横,毅然拂开龙宫重随处可见的鲛绡帐幔,踏进空旷的书房。 他一恍神,忽然想起那晚,自己就是在这里发现龙君的密室,同时也看到了他过往千年的血泪。 黎渊就坐在宽桌后的座椅上,神思不属地望着眼前的地面。 “龙君……?”苏雪禅小心翼翼地站定,试探性地呼喊了一声,“您……您找我吗?” 黎渊抬起璨金眼瞳,定定望着他的脸庞,轻声道:“……菩提?” 苏雪禅蓦地愣住了。 龙君怎么会在白天说出这个名字?他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由再一次唤道:“龙君?您还好吗?” 黎渊的容颜不辨喜怒,他目光沉沉,语气平静道:“你是菩提吗?” 他真的在白天发作了!苏雪禅在心中暗暗叫苦,只得一面胡乱答应着,一面往门口移动,打算立马叫人。 黎渊微微一笑,冲他招了招手:“你若真是我的菩提,就靠过来。” 苏雪禅细细观察了一番,总觉得纵使发作,今日的黎渊也不似前些日子那样难伺候,他思量了一下,还是慢慢挪步到桌前,低声道:“龙君。” 黎渊再次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再靠近一点。 苏雪禅无法,只得向前倾斜身体,只见眼前一暗,黎渊亦从座上站起,俯身轻轻拈住了他鬓边垂落下来的乌黑发梢,那削薄的嘴唇就堪堪挨在他的耳侧。 “你前几次被我压在身下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苏雪禅刹那间惨白的容色,“也是这么回答我的吗?” 苏雪禅在瞬间重重打了个寒颤,他眼前漆黑一片,浑身上下的血液好似淤塞的沙砾,一寸寸艰难地流过他的口鼻、耳目、咽喉,流过他冰冷僵硬的嘴唇,目力所及的一切亦砉然褪色了,而他就站在荒芜苍凉的朔风里,动也不动地遥望长夜星光被滚滚翻涌的阴翳吞没。 万物凋零,春天亦凋零了。 他自以为藏在最深、最暗角落的秘密被人一把掀开遮拦,统统暴露在了刺目烈日下。 第24章 二十四. “龙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喑哑,带着一股恐惧的颤抖,一股难堪的哀求,“我……我不是……” 黎渊面色冷静,他眉锋挑起,龙瞳也化作了一道尖锐竖线,他思索了一会,轻道:“那是什么呢?你说你心悦我,但你的年龄对我而言只能算一个刚出生的幼崽,我权当这是你的一时冲动,但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让我匪夷所思到这个地步。” 他仔细端详着苏雪禅面无血色的侧脸,目光中的恶意几乎要让青年的身体承受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明知道我心有所属,你也不惜要借他的身份,披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皮招摇撞骗……这就是你的喜欢,你的爱?” 苏雪禅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他想说“对不起”,也想说“我没有”,但喜欢和爱就是这样不受控制的东西,哪怕知道他心里有一个忘不掉的人,哪怕知道他不喜欢他,但他脑海中还是有一个声音不断劝诫着,催促着他。 靠近一些吧,再靠近一些吧,被烧灼得面目全非又怎么样,被炽烫得体无完肤又怎么样,不抓住这次机会,你只怕再难依偎在他怀里度过一夜了! 所以假借别人的身份,所以不惜划开命脉为他放干心血,所以冒着会被揭穿的风险,也要环抱住他的脖颈,咬牙承认“是,我是你的菩提”。 “我确实撒谎了,我也知道我不是那个人……”他压抑住哽咽,“但是,我更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让我和你挨得那样近……” 黎渊冷冷地看着他。 “我爱你,”苏雪禅抬起头,目光炽热,含着哀求垂怜的期盼,“我……即便我的爱会让你感到厌恶,对不起……” 黎渊松开手指,让那绺乌黑的发丝跌落下肩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苏雪禅,语气无波无澜:“下贱。” 苏雪禅的咽喉和心室好像都被这两个字打穿了,他浑身发抖,僵立原地,恍惚间听见黎渊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如果你所谓的爱就是脱光衣服,像一个来者不拒,连自己都忘了是谁的妓|女一样热衷于被人压在身下取乐,那你确实很让人恶心——青丘的大王子殿下。” 苏雪禅纵是再温柔敦厚的如水性格,也要被这一番话生生捅得血肉模糊,千疮百孔了,他强忍痛意对黎渊哭道:“——可他已经死了,这是你亲口说的!” “……你说什么?”黎渊本来已不欲和他多言,不料却被这句话在心上猛锥了一刀,他猝然转身,龙睛死死盯着苏雪禅,杀意如海磅礴,“你再说一遍?” “我说他已经死了!”苏雪禅热泪长流,神情里几近含了死志,“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你说你要带他去看昆仑的桃花,看蓬莱的紫瑶,你要带他走遍名川大山,可是他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不能放下他!” 他放声哭泣:“你爱我吧……求求你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多喜欢我一分一毫,求求你爱我吧!” 黎渊勃然大怒! 他一把攥住眼前人纤细的颈子,目光如两捧熊熊燃烧的烈焰,里面的厌恶若能化作实体,恐怕早就将苏雪禅烧死了!伴侣的离去对黎渊来说是禁忌,他充盈温柔爱意的幻想也只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为他濒临崩溃的日日夜夜带来一点虚幻的温度,现在听得苏雪禅说什么“昆仑桃花”“蓬莱紫瑶”,心中就是一阵作呕,他怒不可遏,将狐族青年狠狠掼在坚硬的玉案上,“住嘴!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说这些!挖空心思攀附权贵的低贱狐子竟然也敢对我放肆妄言……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的手如铁钳般无情有力,苏雪禅接连两次为他放干精血,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如何能挣得开?窒息的痛苦令他眼前发黑,甚至看见了濒死的幻觉。 “你喜欢这样吗?”黎渊一把撕开他的衣襟,将束腰的素帛和贴身的小衫扯下来远远扔出房门,摔在书阁外的黑玉地砖上,蔽膝上的璎珞玉珠亦散落一地,发出颤抖的连串清响,“你很喜欢脱光,很喜欢被男人干,是吗?” 苏雪禅无力挣扎,只能被压在冰凉玉案上断断续续地,绝望地呜咽着。 “你今天就给我光着滚出应龙宫去,”黎渊面露杀意,目光狞厉地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既然这么喜欢被人奸,那我麾下数千精锐龙卫都可以满足你!轮着来一遍,那么多龙族精炁,想必对大王子的修为也颇有进益吧?” “不要这么对我……”苏雪禅伤心欲绝地痛哭着,他竭力勾住黎渊的手腕,“求求你……不要这么对我……” 此时殿外已经站了一片窃窃私语的奴仆,他们看着不断被甩出来的锦带衣料,一地滴溜溜滚出来的珠玉,又隐约听见黎渊暴怒的呵斥和苏雪禅的哀求怮哭,不由议论纷纷,心中更是对暂住在这里的青丘王裔升起几丝异样的鄙夷。 “龙君生气了……” “出什么事了,怎么把殿下的衣服扔出来了?” “殿下在哭……” “都住口!”身后一声厉喝,辛珂和辛融神情严厉地站在殿外,“主人的事可不是下仆能随意议论的,我看你们是想死了!” “都去干活吧,”辛融低声道,“要是有谁敢把今日的事情声张出去,我就割了那人的舌头!” 黎渊嫌恶地松开手,将苏雪禅重重摔于桌案,他衣衫不整,面色胀紫,脖颈处还有一圈淤黑指痕,他一边流泪,一边狼狈地喘息着,胸前伤口亦从滑落的衣襟下显露出来。 黎渊目光冷凝,今日一番动怒,已使他神魂识海翻覆不休,剧痛入骨,但他在看见苏雪禅胸口伤痕时,却蓦地一顿,仿佛有什么极其琐碎的片段从脑海中掠过,待他要去细思时,却听见殿外辛珂的通传声:“启禀龙君,北海禺疆神君求见!” 黎渊眼神沉沉,阴鸷暴戾的杀意在苏雪禅周身刮过一遍,刺得他遍体生寒,肌肤战栗,那个瞬间,苏雪禅几乎以为他会动手杀了自己。 但黎渊只是抽过一旁的锦帛仔细擦拭了一下手掌,就从他身边大步跨过了。 辛珂和辛融跪在地上,等到黎渊起伏如浪的黑袍消失在拐角处,她们就立即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拾起地上的腰带和外衫,唯有那些零零碎碎的珠玉实在不知滚落到了哪里,仅能找到几颗。 “殿下,殿下!”辛珂冲进室内,就见苏雪禅蜷在宽大的黑色玉案上一动不动,他衣袍尽开,露出其中苍白得吓人的身体,那桌面又如深海一般黝黑无光,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呈摆在祭坛上的羔羊,被万千尖刀凌迟得只剩一具雪白骨架。 “殿下!”辛融急忙上前,为他整理好被撕开的衣饰,苏雪禅任由她们动作,他乌黑如墨的乱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桌上亦洇开了一片透明水渍。 “殿下,您没事吧?”辛珂急急为他缠好腰带,“快起来吧,这里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苏雪禅咳了几声,却无力支起身体。他在心力耗尽之际遇上这么大的打击,这时候只觉得神魂都空荡荡地飘在天际,眼前亦是灰蒙蒙一片,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辛融道:“我们背着殿下出去!” 辛珂和辛融毕竟是修为小成的龙女,她们一人撑起苏雪禅,一人在旁边搀扶,硬是瞒着黎渊将苏雪禅送回了自己的宫室。 “今晚各族皆至,还有数不清的古神金仙,佛陀大能。青丘无人,您就是代表青丘前来的使节,”辛珂一边替他擦洗身体,一边道,“龙君就算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当着各族的面给您脸色看,今夜一过,您就能离开龙宫,回到青丘了。” 辛融亦道:“没错,届时前殿车水马龙,仙客如云,龙君哪还能找得到您?您再躲回青丘,等过个一两百年,龙君说不定就忘了呢!” 也许是“忘了”这个词触动到他的神经,苏雪禅蓦地长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咳了出来。 “他不要我……我把心给他,但是他不愿意要……”他声如蚊蚋,哭得喉咙嘶哑,肝肠寸断,“他恨我借了他最爱的人身份,在他神志不清时接近他……他恨我……” “殿下……”辛珂哀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有几个时辰,晚宴就要开始了,青丘若是无人前来,岂不是给了旁人嚼口舌的机会?请您洗漱更衣吧!” 辛融鼻子一酸,眼眶忍不住也红了,她扶起苏雪禅,为他擦了擦泪水,“是,奴们为您安排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天一亮,您就从东荒海离开。” 苏雪禅轻声道:“我不想听,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静一静吧……求你们了……” 辛珂和辛融无法,她们互看了一眼,只得依言退下,为苏雪禅轻轻带上房门。 转眼间,月上中天,龙宫顶上那颗夜明珠也在夜晚大放光辉,竟与天上明月的光芒不相上下,海面粼粼波动,从远处看,竟像是人间跌落了两轮璀璨桂魄。 往来仙人络绎不绝,香车宝辇肩摩毂击,硬生生将漆黑夜空染成了紫红相间的漫天霞色,其中又有无数飞逝如星子的白鹿鸾鹤,凤鸣悠悠。 应帝重回世间的第一次邀约,说是寻得旧友庆祝,但看这样子,倒像是要大办一场了。 苏雪禅坐在前殿靠后的角落,轻轻拨弄着酒爵里旋转的一枚落花,这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肩颈处还披着一圈蓬松雪白的毛领用于遮蔽淤青的指痕,但饶是这样,也仍然难掩他苍白疲惫的面色。 席上众人皆已落座,他明知道黎渊就坐在主位上,可就是不敢向他那里看去,他怕黎渊再次注意到他,他怕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赶出应龙宫,从此再也见不到他。 他目光黯然地盯着清澈的酒液,耳旁相互客套的交谈声接连不断,就在此时,只听殿下一声通报,四野海面上传来一阵开阔悠扬的琴声,他只觉鼻端扑来丝丝缕缕的异香,整个人都不由为之一振。 庭下似有金玲声声震响,一个声音乘着春日融融的清风传遍整个大殿:“好久不见,龙神大人,你这里可真热闹呀!” ——从未听过如此柔美多情,又如金玉击澈的声音! 苏雪禅前半生所听那些玄女天娥,妍丽妖仙的嗓音与这个比起来,有的就嫌太尖,有的就嫌太粗,有的就嫌太厚,有的就嫌太薄。它浑如倾注进玉壶的一把泠泠泉水,又似树上鹂鸟在舌尖点了蜜后的婉转清啼,此声一出,满殿皆哗然作响,人人都迫不及待地探头伸脑,想要一看来者的究竟。 就连黎渊也不由为之一怔,抬起眼来看着前方。 “是那位公主来了吗?”不延胡余笑道,“这么久过去了还记着,龙神大人真是艳福不浅啊!” 两道身影徐徐踩上贴金镙玉的地面,无数羽织飘渺,香雾萦绕的飞天反弹琵琶,将漫天落花一圈圈洒下。 为了描述女子的美貌,诸世间所赠予这些上天造物的措辞从来不曾匮乏。诗人吟咏诗篇,将一枝桃花簪在美人雾鬓风鬟的发梢;画师沾染彩墨,把万千星辉加诸于美人的脸庞;无数熙熙攘攘的凡人来了又去,他们有的终其一生都没能见识过真正的美人,有的幸而看过一眼,就在其中沉沦了百年——他们歌颂,膜拜,也避让,恐惧。 人的面上生了一双眼睛,却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美;人的面上生了两片嘴唇,却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叙述这样的美。 她的脸庞洁白,如玉无暇,嘴唇似天国盛开的花朵,泛着赤霞一般的艳色,那高簪的云髻是暮色时群飞的漆黑鸾鹭,睇眄流光的眼睛是夜空恒古旋转的万千星尘,她的神情既天真无邪,又自在妩媚,身上披挂着滴滴璀璨的珠宝,颗颗剔透的水晶,那些精工打制的黄金流苏顺着她颀长白润的躯体一路倾泻,都如落在人间多情的雨露。 她每走一步,浑身珠玉都在琳琅作响,像是大地为她而发出的轻声叹息,而她站在满庭纷纷的落花下,光辉灿烂的眉宇间蕴含着太阳般浩大的,令仙人也要堕落成魔的丰盛圆满。 ——“那就是西方阿修罗王毗摩智多罗和乾闼婆女的孩子,阿修罗族唯一的公主,舍脂。”不知何时,辛珂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那就是,传说中的……” ——传说中的,令佛陀也要生一念爱欲的造物,世上最美的女人。 苏雪禅深深呼吸,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他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避开。 辛珂又若有若无道:“其实这位公主……也倾慕龙君很久了。” 苏雪禅张了张口,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忽然涌上无限的疲惫,最后还是低下头笑道:“……是吗,龙君确实很好,喜欢他……喜欢他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舍脂身旁的高大男子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低下头对她说了几句话。 “那是阿修罗族下任的继承人,毗摩智多罗王的养子……他叫罗梵,”辛珂道,“舍脂公主无心王位,所以乾闼婆女就收养了他,将他培养成继承人。” 苏雪禅不由点点头,就在这时,他听见席间一声琴响,却是随阿修罗族而来的飞天在殿中翩翩起舞,落花逐月,美不胜收。 舍脂已经坐在了黎渊的下侧,她用光润纤长的手指,为那个帝王样的男人斟了一杯酒。 苏雪禅心中酸涩不堪,悄然抽身离开酒席,向外走去。 他身后的辛珂站在阴影处,亦沉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第25章 二十五. 花圃草木清芳,苏雪禅坐在一株桂木下,对着明月怔怔出神。 如此,就要像个被人驱逐出去的流浪者一样回到青丘了吗?那还不如偷偷离开,去洪荒大地上游历一番算了。然而,现在青丘虽然无恙,但青丘周边的小国却日日遭受不死国民和其他神人国的骚扰,他们不动青丘,青丘就没有籍口与他们正面交锋,而黎渊帮了他们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永远帮下去么?不过他本就对神人国恨之入骨,有他在,神人国还能收敛一些…… 不过现在,只怕黎渊更厌恶他吧。 他苦笑一声,心中闪过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明白不死国想要什么,他们不敢招惹黎渊,却又不甘永远避让着他,他们只想让族群更加强大,而对于一个国民不老不死的国家来说,什么才能让他们变得更强?无非就是繁衍,他们的人口就是力量,生得越多,他们的国力就越是强盛。所以他们才会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粘住青丘,纹川那日在瑶池宴上说的话未必不是出自真心,但也很明显是有备而来,就是为了激怒青丘族人,使其与之冲突起来,他们才好创造事端理由。 可恨他太过冲动,还是着了不死神人的道,就是不知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们如何了…… 他正沉思间,只听前方幽径深处一声铃响,来人身姿袅娜婆娑,不是那艳冠天下的舍脂公主又是哪个? 苏雪禅急忙起身避让,对方既然是女孩子,那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是谁?”舍脂似有所感,她的声音中还带着缕缕怒意,倒像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受了委屈一般,“出来,不许走!” 苏雪禅虽然愕然她的怒气从何而来,但无法,还是从扶疏花木中现出身形,对面前的美丽公主行一礼:“舍脂公主。” 眼前的青年身姿修长,面容俊秀,目光清澈温润,腰间还挂着以示身份的玉珏,一看就不是平凡之辈,舍脂一愣,急忙也回了一礼。 “在下……在下乃青丘使节,不知舍脂公主在此,实在多有冒犯,”苏雪禅道,“在下先行告退,还望舍脂公主宽恕则个。” 见苏雪禅抽身就走,竟然是毫不留恋,舍脂不由错愕至极,她咬牙道:“你……你回来!” 苏雪禅在郁卒中忽然生出几分哭笑不得来,他转身站定,却不敢直视这位天魔般的真容,只得避让道:“公主还有何事?” 舍脂拿尖尖玉指抵在下颔上,“我知道你,你是青丘的大王子吧?最近青丘被那些神人找了麻烦,你就住在黎渊这里,是不是?” 苏雪禅听得她能直呼黎渊的名字,心中的苦意如潮,一刻都不曾退下去过,他低头道:“公主说的不错。” “那你就不用叫我公主了,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呀!”舍脂扬起光彩照人的脸庞,那笑容连明月都要羞愧地躲进云层中去,“我也叫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苏雪禅颇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舍脂能于一音之中出千种音,大毗婆沙论卷六十一则载,舍脂发谄媚之音时,令洲胤仙人生爱欲,而退失胜定,螺髻随之堕落——她的容貌到了到了这个地步,简直一颦一笑间就能颠覆整个天下,是真正的如魔如佛,善恶一念,就连释尊都要在她的笑靥下闭目不语,而她又是西方阿修罗族唯一的掌上明珠,只要她想,世间一切都能在她的指掌之中,这个女人可以高傲,可以孤僻,可以刁钻古怪,可以野心勃勃,但他唯独想不到,她会这么的……这么的随意。 “我叫苏雪禅,”他说,“你好,舍脂。” 舍脂粲然一笑,她腰肢摇曳,如同迎风盛放的莲花,“你刚才为什么要走?难道现在的男人都不看重我的样貌了?” 苏雪禅听得她说一个“都”,就猜到她是在黎渊那吃了个不痛快,不由笑道:“不,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天底下没有人会不看重你的样貌。龙君待你冷淡,是因为他心有所属罢了。” 舍脂吃惊不已:“你们青丘九尾果然名不虚传,真得很聪明!那你又是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多待一会呢?” “我……”苏雪禅轻吁一口气,“那自然是因为,我也心有所属了。” “这不可能呀!”舍脂嚷道,“世界上有他一个怪人就够了,难道你是那第二个怪人么!” 她绕着苏雪禅观察了一圈,那神情就像天真好奇的少女,真是灵动可爱到极点,“我活了那么久,遇到的人没有一个不为我倾倒的,哪怕口口声声说自己有了白头偕老的爱侣,但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也要把所有前尘往事都抛个干净,转眼就把自己海誓山盟过的情人丢到一边……但黎渊不是这样,你怎么也不是呢?” 苏雪禅摇头,心说你这是天地造物,几乎美成了一种法则,一种值得参悟的道,怎么能和普天下的凡夫俗子计较?但他还是好言:“凡事总有例外,也不能太过肯定。” “你不会骗我罢?”舍脂一脸怀疑,“你要是想像以前有些人那样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力才这么说,那我可不能饶你!” 苏雪禅不禁笑了起来,他道:“那你为什么会喜欢龙君呢?” 舍脂顿了一下,“他帮我报了仇,他是我族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 “你这个……只能算是感激之情吧?”苏雪禅奇道,“离喜爱之情还差得远啊。” 舍脂皱眉:“算感激吗?我的兄长也对我这样说过,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我感觉不到,也没经历过。” “那挺好的,”苏雪禅轻轻一笑,“感觉不到,也就不会受苦了。” 他们这边聊得火热,宴席间的气氛却是古怪至极。 主人不开口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手中的酒爵,剩下几位身份尊贵的客人也陪着主人打哑迷,席间仅有侍女来来回回,流水一样地奉上各类菜品。 虽然知道应帝脾气古怪,可古怪也不是这么个古怪法啊……刚才还态度冷淡,气走了舍脂公主,旁边阿修罗王子的脸都青了,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庭下众人心中咕哝个不住,但就是不敢说,就在这时,坐在应帝下方的男子微微一笑,对着黎渊道:“应龙神这里的待客之道……似乎不太好啊。” 丝竹之声一顿,殿内顷刻间鸦雀无声。 众人惊骇地望着那男子,真是个铁胆铮铮的汉子,竟敢直接出言和那个煞神叫板! 黎渊勾起嘴角,“你待如何?” 男子爽朗一笑:“那些美貌的龙女来了又去,我杯中却偏偏无人斟酒,那边的姑娘,你站在偏僻地方已经够久了,何不来为我斟一杯酒呢?” 黎渊皱起眉头,冷声道:“辛珂。”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聚集在大殿的角落里。 辛珂身着一身紫裙,从阴影中慢慢走出,她捧起盛放酒觥的金盘,步履娉婷,秀美眉目间自有一番雅致气韵,她徐徐走至男子桌前,为他的杯中斟满了酒。 殿上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望着这边,包括黎渊。 “姑娘甚美。”男子笑道,“眉目低垂,颇有一番风姿。” “大人过誉了,”辛珂低眉道,“有舍脂公主在,奴不过是米粒之光罢了。” 男子高声笑道:“不不不,姑娘的美不在皮相,而在内里。” 辛珂缓缓眨眼,唇角弯起,手指扣在金盘的边缘。 “尤其是姑娘的眼睛……”男子低声诡谲,“与常人都不同,异常朦胧,就像永远下着雨的天空……” 话音未落,他重瞳骤现强光,蓦然笼罩住了辛珂纤弱的身影! 黎渊掌拍桌案,四方海神齐齐掠起,大殿一片惊哗!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说时迟那时快,之前被光幕笼罩的辛珂周身大放光华,犹如当空悬挂的一轮耀目烈阳,黎渊伸手一掌,将万千悬浪如刀锋拍出,天地一声震响,无垠山河幻图自殿内延伸而去,将当中的辛珂陷在一片墨色淋漓中! 黄龙的幻影如环绕世界的长虹,将整个水墨江山头尾相衔,龙身之间,滔天白浪自四方倾覆,从中现出四位上古神祗的身形。 “自逐鹿一别,已有上千年未见了——”黎渊高站天渊,低沉声音响彻云霄道,“——雨师。” 此时的应龙宫早已乱成一团,在听见“雨师”那两个字后,从阵图中抽身离去的开明兽微微一笑,重瞳自现神光,无数仙人纷纷祭出法宝坐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唯恐夹在几尊大神间被当了无辜的炮灰。风起云涌,海面亦泛出极其灰暗的深黎色,在沉沉聚拢的低厚云层间,隐隐有雷光闪动。 望着那广袤延伸至天边的幻境和四散奔逃的人群,苏雪禅一时间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舍脂已经当机立断,立即拉着他道:“走,快离开这!” 伴随呼啸风声,舍脂臂弯间倏然现出一条环绕周身的纷扬丝绦,宽如玉树,色若云霞,宝光烂漫,其上刺绣灿烂的星尘明月。舍脂就如那些壁画上的飞天,仅凭一条紫气萦绕的披帛彩带,就领着苏雪禅飞上了雷声沉响的云空! “紫绶云光带?!”苏雪禅不禁失声,这件传说中的顶级法衣,脱胎自释尊布道时诞生的第一缕紫气,后被善匠在其上纂绣漫天三千星辰,织以天河之水,哪怕是没有丝毫灵气的凡人,在披上它的瞬间都能飞升至云层之上,没想到却是在舍脂手里! “雨师竟然在这里!”舍脂咬牙,“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雨师是谁?”苏雪禅大声问道,此时天际已经落下了无数道闷雷,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和舍脂说话。 舍脂道:“雨师就是兵主蚩尤的旧部!这个女人最善伪装掩藏,没想到她居然敢藏在应龙宫里!” 苏雪禅张了张口,在呼啸的狂风里,他只觉脑海中一声轰鸣,有无数纷扬如雪片的东西飞掠而过,但又随之转瞬即逝了,他想要伸手抓住,但只捞到了几丝不着痕迹的絮羽。 舍脂忽然在此时停下了步伐,带着他遥遥浮在高空上,而他们四周尽是奔向四边天际如流星的云气车辇,白鹤青鹿。 “怎么了,怎么突然……”苏雪禅凝神向前方望去,却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滞留在半空中,就堵在他们前方。 苏雪禅登时睁大了眼睛。 “……辛融?” “雨师!”舍脂厉喝一声,如玉双臂张开,自怀中祭出一把七宝琉璃琴,持双手反弹之势,紫纱如飘渺翻卷的云雾,一路飞扬到雷鸣之上! 苏雪禅瞳孔紧缩:“你、你说什么?她是雨师?!可龙君那里……辛融怎么可能是雨师!” “雨师为天地雨泽所化,无骨无血,无形无象,”舍脂摇身一晃,竟将琉璃琴劈作三个,于天光中化出三头六臂,三口齐张,“能变耄耋老人,能变垂髫小儿,亦能于瞬间分出万千雨泽身,黎渊那里的是雨师,站在你面前的,也是雨师!” “辛融”的脸忽然现出一阵诡异的涟漪,如落雨击湖产生的波纹,她微微一笑:“殿下,不是要由奴为您安排离开应龙宫,回到青丘吗?殿下为何要先行一步呢?” 苏雪禅浑身如坠冰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雨师,腰间流照君却在刹那锵然出鞘! “待在紫绶云光带的范围里!”舍脂一头喝道,“雨师乃蚩尤旧部,亦是历劫万年的大能,你不是她的对手!” 苏雪禅牙关咯吱发颤,于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一切! 雨师亲自潜伏在应龙宫内,是她引他到失去理智的黎渊那里,也是她拿走了他的剑穗,转手就将其交给不死国,使双亲担忧他在应龙宫内的安危而解除对神人的胁迫,甘愿忍气吞声地蛰伏,就连那张便笺,说不定也是她写的! ——变成黎渊的模样,写一张字迹相同的便笺,对她而言又算是什么难事?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她竟然骗了他那么久…… “殿下何必怪奴?”雨师莞尔,“奴不是给了殿下想要的吗,您不是如愿与龙君度过了一夜又一夜的春宵……” “住口!”苏雪禅勃然变色,“无耻之徒……真是无耻之徒!” 此刻他只恨自己识人不清,错信了一头装成绵羊的豺狼! 舍脂也愣住了,她看着雨师,又看着苏雪禅。 “舍脂公主,您又何必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强出头呢?更何况,他还是您的情敌,”雨师柔声道,“请您离开此处吧,日后雨师必有重谢,阿修罗族亦会有莫大的好处。” 舍脂一声冷笑。 “你在指使我么?”她一身持琴,一身反抱,一身指按琴弦,彩带飘逸,云气缭绕,“我这辈子最恨有人对我指手画脚,第二恨的就是连带神人诸国在内的蚩尤一支,很可惜,你两样全占。” 雨师缓缓点头:“确实……这太可惜了。” ——天地风雨骤来! 无尽雨丝细密如万千钢针,自云间浩然游荡,丝丝银亮,密密匝匝,在海天交界的上空扭成无数粗壮巨蛇,轰然向舍脂砸下! 舍脂美目圆睁,一扫琴弦,刹那间高山击雪,长河崩散,浑如十万铁骑伴随万里朔风隆然践踏在广袤云空,那琴声一音散作七音,七音又化千种音,舍脂仅仅拨弄了一下,就奏出了三千诸世中的重重人间,百年浮屠! 音波扫荡六合,打得大雨四下溃败,皆哗然解落于翻滚咆哮的海面之中! 苏雪禅完全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这是他第二次亲眼目睹这种级别的仙人对战,若不是周身有紫绶云光带替他护法,他只怕早就如上次那样被余波击落大海了。 雨师身形岿然不动,她一扬手,天地间继续风云变幻,落雨自海面滴滴升起,又重新聚在空中,她笑道:“舍脂公主的琴音真乃天下一绝,就是不知道,您能在这样的天时里和我僵持多久?倒不如将你身后的青丘狐交予我,让我们彼此间都省点力气罢。” 舍脂冷冷一笑,三双光润如雪的玉手齐齐按在透明琴弦上:“那就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好了,自大劫一别,我想要蚩尤一脉部族的命……已经想了很久了。” 第26章 二十六. 而在应龙宫上空,黎渊和四方海神仍然在同“辛珂”对峙。 “竟当真是雨师……”禺疆面色惊异,手中托着一尊漆黑番印,“逐鹿之战已成定局,你和风伯还想要做什么?” “没了主人的狗还学不会老老实实地当一条丧家犬?”弇兹容颜妖异,樱唇刻薄,“不要妄想着翻盘了,大局已定,你是脱不出天道的手掌心的!” 光茧静静地散发着金芒,空气里涟漪起一阵安逸的波动,只见无数柔软细密的雨露从光幕中丝丝缕缕地融出,慢慢自外部汇成“辛珂”的头颅、五官、四肢、躯干…… “能破天下任何迷障,看清一切真实之物的重瞳开明兽,四方掌控天下水泽的海神,还有一位权倾八荒水部的应帝……”她缓缓睁眼,竟丝毫不费力气,就从开明兽的束缚中脱出身来,“为了使我不起疑心,特地大摆筵席,让开明兽混在宾客之间,真是煞费苦心了,龙君。” “雨师虽不善谋略,但是最能隐没躲藏,”黎渊面无表情,“我也没想到,你的胆子会那么大,就潜伏在我身侧。” 雨师微微一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龙君英明神武如斯,还是免不要灯下黑吗?” “闲话少说吧,”不延胡余抖开法器,“蚩尤余孽,还不快快伏法!” 雨师容色一肃,她生自天地,呼风唤雨,扭转天时等全然不在话下,可今日来的却是洪荒全境汪洋大海的支配者,更别说还有一个统御水族,尾划大江的应帝,面对眼下境况,无疑是走为上策。 她的宽袍骤然散开,蓦地在半空中化为无穷细碎水珠,如训练有素的蜂群向幻境边际飞逝而去,瞬间四方海神齐动身形,波涛巨浪翻天覆地! “外面还有一个雨师,”黎渊沉声喝道,“她想赶过去汇合,拦住她!” 此时汹涌海面上,舍脂一拨琴弦,三头六臂上璎珞披挂,香雾翻飞,张口三朵金莲浮于天顶,抬手七道清泉流泄人间,刹那便自琴音中现出苍穹之上的神圣佛国,妙音善地! “你有无穷变化,我亦有三千幻身,”舍脂代表“修罗”和“天神”的两面此刻已是双目紧闭,唯有剩下一面还睁着眼睛,叫苏雪禅看不出究竟。那张脸还是美得让人无法直视,可一半温驯良善如菩萨,一半却狰狞桀骜如魔罗,“且试试看吧!” 雨师袖袍水波粼粼,她慢慢收敛了笑意,“看来舍脂公主是铁了心地要同我来一场殊死恶战了?就连三化身都放了出来……若您也陨落在此处,王妃想必会哭得比上一次还要伤心吧?” 舍脂额上青筋绽起,三双手臂齐拨琴弦! 恰如玉山将崩,万海狂澜在霎时间吞没整个世界,舍脂五指纷飞,四弦一扫,天地俱暗,唯有佛国中千万片似刃金莲伴随梵乐飞射而出,在灰暗低沉的天色下拉成一道极其恢宏壮丽的光箭! 雨师早已闭上了眼睛,她宽大的衣袖于狂风中飞扬出千里之长,搅动了整片大海,无数水龙卷好像扭动在海面上的狂乱巨蛇,仰首迎击上那一道厉光! ——天地嗡然一声,炸响似流星相撞!纵有紫绶云光带护卫周身,苏雪禅还是在那一瞬间眼前发黑,被来回漫荡的余波震得口鼻溢血。 舍脂紧接着奏响第三声琴音,浑如催发出了万里原野上的猛鬼嚎哭,白骨尖叫,佛国瞬间隐没在迅速聚拢的血色黑云间,随之现出的是冤魂不尽的淋漓地狱!数万古尸阴兵身骑骷髅战马,手持磷火刀戟冲出洞开的炼狱之门,在高旷苍穹汇成一道火与血组成的洪流,在刹那间咆哮轰向孤身立在空中的雨师! 雨师的面上却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心!”苏雪禅急忙喊道,“当心她留了后手!” 说时迟那时快,雨师猝然收袖,而后又如露水流散,在空中分出三个真身,八袖铺如雪白长虹,在当中团团围出一面巨大无比的玉镜,正正映照着那万千嘶吼的骷髅阴兵! 舍脂瞳孔一缩,催弦似狂风骤雨,又从身后炼狱中放出无尽熊熊火鸦,环绕着大军,呈螺旋状疾射向那面光润圆滑的宝镜,苏雪禅看着那面镜子,心中却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避开,快避开!”他运足妖力,冲舍脂大喊,“那不是普通的镜子,舍脂,快躲开!” 雨师低低轻笑:“晚了!” ——那镜猝然放出无比强盛,犹如烈日的耀目光辉,它吞没了世间一切色彩,亦剥夺了世间一切声响,万物都好像被浸在粘稠的胶水里一般放缓了动作,苏雪禅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漫长阴兵连番撞进镜面,如被八溟湮盖的万千星火,不留一点声息,便尽数熄灭在了永恒寂静的深渊之中! “不……”苏雪禅喃喃道。 ——足以毁灭诸世的爆裂声震彻天地! 雨师尽力一抖长袖,八袖如白龙轰然抽打镜身,将它自后向前鞭挞地崩然碎裂,在不可用言语描述的壮丽破碎中,万千阴兵自射如流星四溅的碎片中砉然跃出,火鸦环绕,磷火燃烧,裹挟不可阻挡的伟力咆哮喷涌向舍脂! 形势完全颠倒,岩浆与火的暴戾践踏只在一瞬,而此时舍脂唯一护身的顶级法器紫绶云光带还在苏雪禅手中,苏雪禅一把抓起那薄如云纱的织物,在霎时间朝里灌注全身的妖力,将其纵横成一道无匹剑光,飙射进无边的火海流炎中,与此同时,本该被炽浪击穿的红莲炼狱却乍然爆发出万丈厉芒,犹如在浓云翻涌之下,波涛狂澜之上,又有一轮太阳怒而勃发,重现昏聩人间! 万千阴兵发出濒死的惨叫,火鸦在这样的光与热中瞬间蒸发殆尽,摧枯拉朽地颠覆出千里长空! “雨师,”一个阴冷的男声响彻天地,杀意磅礴如海,怒意似日燃烧,“你敢动她,你找死!” 苏雪禅定睛看去。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浑身覆着如魔狰狞流淌的刺青,他右手持戟,左手拿着方才被苏雪禅掷出的紫绶云光带,怀中抱着舍脂的身体。他面容俊美,眼瞳似血,额间还佩着象征阿修罗族无上王权的冠冕,正是阿修罗族未来的继承者,大王子罗梵! 舍脂的三化身已然力竭卸去,心口还贯穿着一道淋漓血口,她虚弱道:“哥哥……” 罗梵薄如刀锋的嘴唇轻轻吻在舍脂脸侧,他柔声道:“不怕,哥哥来了。” 雨师只是惋惜地看着高空中纷纷扬扬洒落于大海的碎镜,她莞尔道:“观世镜,沧海镜,浮生镜……舍脂公主真是好本事,居然让我不得不碎其中一面来应对三化身的琴音……看来这千年间,舍脂公主也没有荒废了技艺啊。” 与此同时,应龙宫上方的巨大幻图亦爆发出一阵极强的气浪,无数鎏金箭矢追逐着天际飞散的密麻雨滴,将它们尽数击碎在云霄之下,溃散出连片朦胧的雾。 雨师容色一寒,她虽能化出千万分|身,可那些都是实打实的本源力量,她本想让那个化身赶来与她汇合,不料却遇到五尊大佛坐镇,竟连手段都未使出来,就这样被生生抹消…… 要加快速度了。 五道金光如枭鸟厉啸,砰然降落在雨师对面,为首黎渊目光冷肃,沉声道:“千年不见,你保命的手段倒是更多了。” 舍脂看向苏雪禅,目光中饱含担忧。 “六对一,纵是兵主在世,也要好好掂量掂量这个局势吧,”不廷胡余笑吟吟道,“你埋伏在应龙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 雨师笑了起来。 她在此前的神情一直懒散而傲慢,哪怕面对的是舍脂的绝世容颜和幻身魔音,她也从未紧张过半分,一直游刃有余,坦然自若。可此时,她却一扫先前那种漫不经心的高傲,目光灼灼发烫,眉宇间也凝聚起了近乎于狂热的期盼。 “主上是不可能一直沉睡的,”她高声道,“这天下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君临和践踏,帝位仍然空悬,而我等手捧冠冕,已经做好迎接他的准备了!” 黎渊睁大双眼,龙瞳中流露残忍的恶意,他缓缓道:“可是他已经死了,他的心脏是被我用右手一把捏碎的,身躯也消逝在了洪荒大地上……难道这一切不是你亲眼所见吗,雨师?” 他这话问得太狠,也太毒,雨师的脸孔骤然扭曲,她捂住心口,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在场所有人尚来不及反应,她就已经化作一道霹雳白光,倏地向一旁站立着的苏雪禅伸手抓去! “住手!住手!” 在一片哗然中,苏雪禅只能听见舍脂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他看着面前雨师从凶狠徒然转变为不可置信的神情,胸口间却蓦地传来一阵奇异凉意。 他愣怔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后一退,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数百年间无波无澜的时光,青丘山中遍谷桃夭,东荒海面明月东升,如雪菩提落满宫廷的飞檐,似玉繁花覆尽昆仑的山巅…… 他摇晃着酒瓶,踏在一地月光上,将一腔心事诉与那个再也不会醒来的人,如飞蛾扑火样可悲可笑。 一把漆黑如夜的长刀,从后洞穿了他的右胸,正正钉在他身前雨师的心口中。 “心绪不宁,你的动作就容易被人看穿,”黎渊低沉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犯下如此大忌,当真愚钝不堪。” 雨师喉间咯咯作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黎渊,唇边咳出一口浅淡的血色,她艰难道:“怎么会……你怎么会……” 黎渊冷漠地挑起唇角:“你以为我会有多在乎他,多在乎一个寡廉鲜耻,不知天高地厚的狐子?千年过去,你越来越蠢了,雨师。” 剧痛入骨。 苏雪禅呵出一口寒气,口鼻里溢下的鲜血一滴滴打在衣襟上,落在无尽摇晃的大海中。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缓缓呼吸,压抑皮肉骨血被一刀撕开的痛苦,他清澈温润的眼睛倒映着整个阴沉昏暗的苍穹,在如大雪纷扬飞逝的过往中,他的灵魂被这一刀狠狠击碎,心与爱也都尽碎了。 雨师的脸孔剧烈颤抖,她浑身痉挛,四肢都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皮肤亦呈现出透明的羽解裂纹,鲜血堵在她的喉间,可她仍然面容狰狞地笑出了声:“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应龙……你……生来就是……痛失所爱的……命运……” 犹如琉璃破裂时发出的轻响,雨师在刹那间分解成千万片随风飘逝的光点,一路盘旋到阴云洞开的青空之上。 黎渊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就手拔出捅在苏雪禅右胸的刀锋,任由他踉跄跌坐在云端,赤血喷涌而出,濡湿竹青色的衣衫。 “龙君……”苏雪禅艰难地捂着伤处,泪水顺着脸颊长流,“你……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把一颗鲜活炽热的心双手捧送给你,你为何要把它厌掷于地,还用刀尖摧折? 我爱你……我说我爱你啊……你当真对我没有一点怜悯之情吗? 黎渊漠然道:“前事既往不咎,尽皆由此刀了结。” “别再让我看到你。” 苏雪禅面如金纸,双目阵阵发黑。黎渊的的长刀乃上古遗物昆吾雀,雀取“龙雀”之名,刀刃纵横四海神州,戾气遮蔽九霄乾坤,施展起来,就如子夜降临人世,昔日的兵主蚩尤就是被此刀剜心,如今哪怕它收敛了恶煞之气,那刀锋的力度也不是苏雪禅一个未修炼出九尾的狐妖能承受的,他只觉永无止境的冰冷和剧痛从伤处蔓延而上,贪婪吞吃着他心头所剩无几的热度,令他全身上下都开始觳觫发抖,视线所及的地方都是模糊不清的,唯有血液在脑海里轰涌流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也太狠心了!”舍脂不知所措,“他……他不是喜欢你吗,难道喜欢也有错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见黎渊将寒如刀意的目光递过来,罗梵将手轻轻按在舍脂的肩头,毫不畏惧地回看过去。 “公主多虑了,”黎渊冷冷道,“狐族是最惜命奸滑不过的种族,这位大王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你要为他忧心,那才叫多余。” 舍脂张口结舌,不廷胡余皱着眉头,唯有寡言少语的禺虢在此时沉声开口道:“雨师虽身受重创,但此事恐怕一时难以善了。” 弇兹道:“也不知道九霄之上那群酒囊饭袋对此事了解多少,昆仑金母又闭关不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敌暗我明,也只能如此了!” 眼见黎渊就要转身离开,苏雪禅的骨髓都在昆吾雀的寒刃之下瑟缩发颤,伤处也不住流血,但他还是不管不顾道:“龙君……黎渊!” 黎渊的脚步一顿,四方海神和舍脂都不由看着他,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痴心妄想的狐子。 “恬不知耻。”黎渊冷声,连一个厌恶的眼神都懒得吝予,就化作一道流光飞逝向了天边。 苏雪禅惨然一笑,心头的那根弦终于才刹那间崩断,方才一再苦苦压抑的刀气终于按捺不住,猝然破体而出,血如溅虹! 舍脂一声惊叫,他攥住衣襟的手无力松落,从云端颓然坠下。 第27章 二十七. 清冽的山风,混合着浓烈的血气,腥热彻骨,令人心悸。 这里本来不应该有这种味道的,这里甚至不应该有温度。 昆仑玉山,万年寒凉。 一道人影立在凛冽的风中,如君临世间一切的顶点,他的袖袍飞扬,交织在鬓发中的飘逸玉带亦猎猎翻舞,他看着天空中璀璨夺目的星河,轻轻叹了口气。 “何苦呢?”他轻声道,“你们与我达成交易,本来就是违背了金母的意愿——只是千年一劫的小五衰在即,她无暇顾及你们这些蝼蚁罢了。你们对她阳奉阴违,又转过来对我遮遮掩掩……” 他微微一笑:“真是找死啊。” 他的面前已然横躺了满地的尸体,一片蔓延到无边的尽头,简直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那些尸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都姿容昳丽,样貌不凡,脊背上生着流畅华美的轻薄翼翅,下身毒螯狰狞,只是那些尸首的面容虽然都完好无损,可是身上却残缺不全,犹如被什么繁多锋利的刀刃剜过血肉,零碎了满地的断臂残骸,有的还在微弱喘息,颤颤蠕动,看起来和人间炼狱没有区别。 为首顶戴羽冠的男子撑着一口气,神情扭曲如恶鬼罗刹:“是你……毁约在先……你为我们提供了错误的方法……残害我族中血脉……你这个……恶毒小人……” 男子哈地一声轻笑,似是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我说我能给你们提纯血脉,助你们再上一层楼……没错啊,这个方法确实有效,放在别处,是人人都要争抢的好法子。” “可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忽然变得戏谑,“我有说,这个方法适合妖族吗?” “以血换血,再加上一点隐秘的配方,足以令任何一个东夷部落人丁强大。不过,那和你们妖族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显然是非常愉悦的样子,看着男人的眼神也充满了笑意,“现在你最好老实交待,剩下那部分龙血究竟在哪里?” 男人怆然大笑起来,直笑得声嘶力竭,口鼻溢血:“可怜我钦原……与虎谋皮……可怜我钦惑,识人不清!我竟妄图与这么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讲什么道义……什么情理!” “你为什么不去找应龙亲自讨要呢?”笑毕,男人目露恨意地看着他,“封北猎,你这个蚩尤余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封北猎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容,但眼神已经冰冷了,他手指轻弹,一道风刃迅疾洞穿了钦惑的臂膀,在四溅的血光中将他牢牢钉在地面上,“千年过去了,你们这些妖族还是如此愚钝麻木,不识大局,无怪乎要在那时候选择当一条见风使舵的好狗……真是天生就适合被强权压制的下贱东西!” 钦琛浑身是血,意识模糊地倒在被血污脏湿的泥地里,身上覆着族姐温热未凉的尸体。 世界都成了一团混乱的浆糊,他在濒临死亡的黑暗里,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只记得那个男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潜进昆仑,又向父王和长老讨要他上次带回来的龙血,近来族中有资质的小辈一个接一个的在修炼中离奇身亡,父王也越发焦虑急躁,他们起了冲突,他听见那个男人笑着说:“我没有耐心再陪你们耗下去了。”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父王愤怒的咆哮,母后惊恐的尖叫,男人挥手间构起一道巨大结界,空气中灵力顿失,他轻而易举就能将无数前仆后继的军队护卫斩落半空,肆虐的狂风翻卷着数不尽的雪亮钢刀,男人、女人,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的老人,连跑都跑不远的孩子…… 天地间的伟力残忍至极,它只是瞬间呼啸而过,就无情剥夺了那么多族人的性命…… 眼见法术无法施展,情急之中,族姐拼死扑来把他和另一个小辈护在身下,裹挟着万千利刃的罡风从她柔软的身体上毫不留情地碾过,几乎是瞬间就将她的脊背内脏削成了一团飞溅的肉泥,而另一个后辈就没能像他这般走运了,他半个身体都被打成了碎沫,手指此时还在神经性地微微痉挛。 这一切都是梦吧。 梦醒了,他就能继续见到严厉偏心的父王,没有主见的母亲,事事压他一头的大哥,不苟言笑的列位长老,还有无数鲜活的族人……想必这一切都是梦,是无中生有的梦,是他修行路上的心魔,是不存在的虚妄。 “好好……活下去……” 族姐微弱的低语仿佛还萦绕耳畔,擦不尽的热血粘住了他的眼皮,将他的睫毛压得沉沉,他勉力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半空中溅开飞散的无数血花,头颅的影子跌落在满地赤泊之中,玲珑羽冠摔碎的声音清澈刺骨。 “万年昆仑,钦原为卫……”封北猎笑得浑身发抖,终于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金母,这么多年过去了,门下鹰犬也该换一批了吧!顺手帮你这次,不用客气了!” 风声呼啸,男人的身形淹没在一片纯白中,倏而不见了踪影。 昆仑的天空似乎又开始落起大雪。 钦琛茫然地轻声呼唤:“父王……母后……兄长,哥哥?” “我……我好冷……”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你们、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啊……我不要睡了,我想醒过来……我不要睡了……” 浓郁血腥被寒风流连四卷,远处渐渐有喧嚣阵阵,无数阵法的金光灿然亮起,英招拍打翅膀的声音从天边传来…… 全昆仑的目光皆惊诧骇异地聚集在钦原的属地上,钦琛拖着断腿,竭力向钦惑碎裂一地的羽冠伸出手去。 钦原一族的的冠冕,象征至高无上的荣光,决不能任由它这样零落在血污狼藉中……决不能…… 在一片天旋地转的晕眩中,他似乎又听见了父王饱含期盼的声音。 ——“钦原一族复兴在即,我们必会带领妖族看到一个更广阔,也更光明的未来!” 他将羽冠硌手的棱角牢牢握在掌中,终于撕心裂肺地嚎哭了起来。 天空雷鸣低沉,映出远方连绵重岩叠嶂,亦映出两个小小的身影。 苏纤纤叼着苏惜惜一路狂奔,在暴雨中拉出一道折射白光,硕大雨滴如梨花飞落人间,但浮在它们上方的九幽乾坤帕就像一方四散无形的云雾幕布,替它们挡起一方天地。 苏惜惜的心脉受了伤,它抽泣着,无措地带着哭腔道:“我们闯祸了!” 苏纤纤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也不敢停顿,唯恐身后有神人追赶上来,只是硬撑着继续向前逃窜。 “我们把那些神人引到了族人所在的密地里,我们闯祸了!”它哭着,“而且这是在哪啊……我想回家了……” 高旷苍穹上飞逝无数霹雳金蛇,大地亦是黝黑无光的,仿佛在暗影里有无数盯着它们看的邪恶眼瞳,稍有不慎,那些伏在不知名处的怪物就要扑过来将它们撕个粉碎。 苏纤纤拼着全身的力气,纵身跃入密林深处,终于寻到一处安全的树洞,将苏惜惜叼进去放下。 也许因为是老幺的原因,苏惜惜从小就体弱,苏星摇常笑它“吃了那么多饭,尽长了心眼”,而在外面被别的身体强壮的幼崽欺负了,也都是苏纤纤率先冲上去替它撕咬报仇,此刻它身体受伤,还被迫流落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岭,吃了那么多从未受过的苦头,早就委屈难耐了。苏纤纤将大尾巴覆在它身上,安慰道:“没关系的,我们青丘狐从不在计谋上吃亏,想必族人们早就逃出去了,才不会让那些神人抓住呢。” 苏惜惜哭道:“可是我想阿娘了,也想哥哥……我想回家……” 苏纤纤在黑暗里扭头看着它,“你不是一直嫌弃阿娘不让你出来玩吗,现在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身上带着芥子袋,我们的法宝也都还在,不如就这样冒险回家好了!” 苏惜惜止住泪水,狐疑地望着它,“但我们连这是哪都不知道……” “明天我去看看哪里有人烟,就这样一边走一边问路好啦,”苏纤纤用牙尖替它理了理凌乱的毛发,“说不定还能找到有能力开传送阵的城镇什么的,那样就能赶紧回青丘报信了!” 苏惜惜想了想,忧虑地点点头:“嗯……也只能如此了……就是不知道族人们怎么样了……” “放心吧,山中的传送阵起码有上百个,哪里都能逃出去的,”苏纤纤心中虽然也很担心,可却不能在此时说出来,这种时候,总要有一个人做开朗的乐天派,“族人没有那么傻,我们先前弄的动静已经够大了,他们不会察觉不到的。” 苏惜惜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直到后半夜,悉悉索索的雨声才慢慢停歇,苏惜惜将罗帕掩在洞口,两只白绒绒的毛团蜷在里面,睡了狐生中第一个没有锦缎绸被、暖室香风的觉。 第二天一早,苏惜惜就拿鼻子把苏纤纤拱起来,催促它快点上路问人,苏纤纤只得随苏惜惜坐上九幽乾坤帕,一路飞在云端寻找人烟。 下过雨之后的空气清新动人,天色湛蓝,云层雪白,被树木丛林覆盖的山脉青翠欲滴,透着一股辛辣的草木香气,但两只小狐狸却无心欣赏,它们沿着几座山飞了一圈,都没有看到什么成规模的居住地,遥望方圆百里,也都荒无人烟,行人稀少。 “这到底是哪啊……”苏纤纤纳罕至极,“阿娘这是把传送阵刻在了哪里呀,怎么一点活人气都闻不见?” “再找找呢,”苏惜惜四处张望,“实在不行,我们就跑远点看看!” 正说话间,苏纤纤眼尖,猛地自云端看见一团飞速掠向远方的紫气,不由欣喜道:“咦!有人来了!” 苏惜惜亦高兴道:“观其云色,也不是什么邪祟,咱们可以找他问问路啦!” 身随心动,一有了这个念头,两只小狐狸急忙驾起罗帕,冲那团紫气追逐而去,一边追,一边还大声喊道:“别走呀!等等我们!” 那紫气里的人似乎也听见了身后急切的呼喊,只听远处云层砰然震动,流云缭绕间,一声低沉牛哞嗡然响起,传来女子飘渺如仙的轻笑声。 “哦?这又是谁家的小狐仙啊?” 苏纤纤定睛一看,此时的天空是纯净清澈的孔雀蓝,云层细腻浩大如九天之上的重重宫阙,而面前的女子坐在一头三眼白牛身上,流帛如丝,身披霞色,肌肤润如雪光,额间红痣莹莹,鬓簪玉草生香,嘴唇上的胭脂恰似四瓣殷赤桃花,端得是素雅清正,不染尘世。 苏惜惜眼珠子一转,已经“哇”地一声惊叫出来:“神仙姐姐!” 女子莞尔一笑,伸出一双完美如玉雕就的手,沖它们轻轻一招,两只小狐狸就被一股无形柔力送至女子面前。 苏纤纤也不害怕,只是甜甜叫道:“姐姐,你是谁呀?” 女子将它们两个抱在自己怀中,柔声逗哄道:“怎么,你们的长辈没有和你们提起我吗?” 苏惜惜一愣,继而恍然道:“骑着白牛,又这么好看……姐姐你是瑶姬殿下吗?” ——赤帝之季女也,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巫山之台,精魂依草,寔为茎之,媚而服焉,则与期。 瑶姬笑得花枝乱颤:“唉哟,真是嘴甜!那你们告诉姐姐,你们不好好待在青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纤纤和苏惜惜连忙你一言我一句的将前因后果说了,末了,苏纤纤又补充道:“姐姐能不能告诉我们这里是哪里呀?我们想回青丘,我们想家了……” 瑶姬的面色已然渐渐严肃了起来,她摸着两只小狐狸的脑袋,摇头道:“这里是中山山系的姑瑶山,也是我住的地方。此地离南方青丘起码相隔万里,就是走传送阵法起码也要辗转三四处才能到得了,光凭你们现在的能力,想要回到青丘……那真是难啊。” “那怎么办呢!”苏惜惜急道,它们就像扒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都在瑶姬怀里扭动着绒乎乎的身体,将大尾巴在她手上蹭来钻去,“帮帮我们吧,姐姐,求求你了!” 瑶姬叹息一声,这两只小狐狸身上缠绕的因果之力足以将任何一个掺进去的仙人拖下九天,可她心中已经动念,它们遇到自己就是结了一场善缘,这个忙,她不得不帮。 “你们的母亲还真是算得厉害啊,给我找了一个不小的麻烦……”她低下头,哼笑着捏了捏它们湿漉漉的小鼻头,“瀚海图也是被日后那个跟你们大有联系的可恶黄龙搞坏的,真是小冤家!罢了罢了。” 说着,她摊开白玉样的掌心,里面正正躺着两枚色如琥珀,异香扑鼻的杏果,她正色道:“你们要走的路,我无法帮你们走;你们选择的道,我也无法替你们承受劫难。此果为瑶草之实,且在此助你们一臂之力,记住,踏上这条路之后,你们可就再也回不了头啦。” 苏纤纤和苏惜惜都是满目迷茫,但实在眼馋那果实香甜,不由连连高兴地甩动尾巴,道了好几声“谢谢姐姐”,这才“嗷呜”一口将果子嚼在嘴里。 瑶姬看得好笑,趁它们吃果子的功夫,又叮嘱道:“前路艰险,你们且珍重吧!我只能送你们倒最近的城镇,余下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苏纤纤和苏惜惜刚把果子咽进肚,还未来得及道谢,就觉下腹中一阵火烧火燎,犹如吞下去一颗小小的太阳,从里照得绒绒肚皮一片金红,浑身的毛发都在向外不停渗汗。瑶姬掩唇一笑,张口就是一阵香风呼出,将两只小狐狸连带着九幽乾坤帕皆送往不知名的远方,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连绵的云层之间。 第28章 二十八. 百里长街,游人不绝。 空桑是东山山系中最大的一座城,其占地纵横数千里,甚至能与西陬不死国的王都相媲美,东西南北来往交通,皆由此汇合相融,周边还有数百个小型城镇分散连结,星罗棋布,如大地上落下的一张广袤棋盘。 但即便是如此大的城落,其统治权依旧还是把持在神人手中,城中走动的妖族,除了生杀不由己的众多奴隶,就再无其他了。 大车的木轮骨碌碌转动,上面堆着高耸的稻草和松枝,驾车的神人一脸凶戾,不耐烦地将牛皮鞭在掌中敲来敲去,时不时冲着拉车的赤尾黄牛厉声呵骂,再狠狠抽上一鞭子,直打得黄牛皮开肉绽,雪雪喘息,脊背上的毛皮都在一下下地痉挛抽搐,那清澈温厚的大眼睛蓄满人性化的泪水,竟皆是已开灵智的妖族所化! 两个身着雪白裙袍的半大少女窝在满车草堆中,只是忍着满心的愤懑不平,按捺着想要出手的冲动。 不一会,她们只觉身下大车微一颠簸,车前神人的喝骂也暂时停歇了,外面隐隐约约的人声、脚步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其中还掺杂着熟悉的呵斥声、惨呼求饶声,食物的香气,皮革和锋利兵刀的气味混着泥土中的血腥扑鼻而来…… 空桑——这座神人统治下的巨城,终于将它神秘的全貌自指缝透出一隙,展示给了两位初来乍到的年幼王女。 苏纤纤低声道:“我们到了。” 苏惜惜眼瞳中精光一闪,亦轻声附和道:“是啊,我们已经到了。” 要追溯源头,此事还要从数周之前说起。 当日,苏纤纤和苏惜惜吃了瑶山神女赠予的瑶实,又被一口香风吹拂出百里之外,飘飘荡荡地落在了一处偏僻村落旁,待她们从难耐灼热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具双手双足,毛皮尽褪,双眼灵动而有神光……瑶山神女用两枚千年一结的神异仙果替她们化出人身,又使她们增长了百年修为,就连第三尾都隐隐有了几分雏形。 苏纤纤惊喜地尖叫一声:“惜惜!我们修成人形了!” 苏惜惜尚在迷糊之中,就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了个正着,她看着自己白皙如玉的手掌,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什、什么?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苏纤纤抱着自己第二条新鲜出炉的大尾巴,笑得见牙不见眼,“神女姐姐真是好人呀!我们回去的路更好走啦!” 两人正欣喜笑闹间,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几个人正在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人一边走,还一边用手中的棍棒拨开草叶,“哪里来的声音,你们听见了吗?” 苏惜惜急忙将罗帕祭起,使她和苏纤纤的身形隐没不见。 “那么尖细的声音,一准是鸟,不用看啦!” “说不定又是山野间那些畜牲……” 半人多高的苇草被一下拨开,三五个身材高壮的神人探出头来,满脸横肉,戾气纵生,“这不是什么都没有?我早说了是鸟!” 苏惜惜按住苏纤纤的手,半大女童的身体轻盈柔软,就如一阵微风,眨眼间便从几个神人身侧掠了出去。 “这是哪儿啊……”苏纤纤和苏惜惜坐在树上小声嘀咕,“怎么人那么少……” 苏惜惜凝神望着底下的村落,只觉得新奇极了,“他们住的房子……实在奇怪,怎么不是黄金,也不是玉石,连点像样的檀樟都没有?” 苏纤纤冲她一呲牙:“你以为这是哪,青丘的王宫?民生多艰,他们能住得起这种茅草屋就不错了!” 苏惜惜吐了吐舌头:“不过看起来,此地的原住民倒都是妖族的模样……那些神人在做什么?” 这个村落无名无姓,就像天底下无数个由四方流浪者聚集起来的地方一样,屋舍破败,小路泥泞,村民勉强衣能蔽体,被风霜吹得蜡黄的脸上除了深深的褶皱沟壑,还有一腔不知从何而来的,根植在大地之下的坚忍不拔。 与之相反,那些神人却个个穿得体面干净,他们的手上亦有需要辛劳工作才能磨出的老茧,身上衣料也入不了苏纤纤和苏惜惜的眼,可那股盛气凌人的粗暴却好似浑然天成地刻在他们的骨子里,他们大声呼喝着,颇为不耐地着指使妖族将一袋袋米粮干肉放在牛车上。有个看上去还在长身体的半大孩子一边扛着沉重粗糙的米袋,一边看着那些散发着香气的干肉咽口水,却不慎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跤,他手中的米袋飞摔了出去,在地上蹭出一道豁口,白花花的精米如亮银流泄了满地,神人暴跳如雷,也不管那只是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冲上来挥起手中的牛皮鞭就往他身上狠狠抽去! 鞭梢在空气中扎得清脆响亮,苏惜惜和苏惜惜都是浑身一颤,眼睁睁地看着血痕从粗布麻衣下溅出,神人将那个少年抽打地在地上胡乱翻滚,可至始至终他都咬紧了牙关,除了凌乱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闷哼,一声都没有发出来。 神人破口大骂,其间还夹杂着她们听不懂的本国土话,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从一旁冲出来,抱住少年的身体哀哀哭求,替他挡了好几鞭子,又拿出一张新的口袋,跪在地上将那些雪白精米一捧捧一粒粒的捡起,神人这才冷眼唾了一口,又继续回树荫下站着乘凉。 苏纤纤不可置信道:“他们……他们怎么这样对待那些手无寸铁的村民!” “奇怪,那些白米……”苏惜惜若有所思,“他们看上去,倒像是在给那些神人上贡?” “找人问问,”苏纤纤道,“实在不行,拖那些神人出来也是一样的。” 两人纵起一道云光,自树上轻灵降落在地面,苏惜惜眼尖,一下子看见不远处的车边卧着一只颔生肉瘤,马尾赤红的黄牛,若是苏雪禅在此,定能认出,这便是昔日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领胡族人。 “那是个妖族吧?”苏惜惜道,“看上去又是被神人驱使的……如果问它,应该能问出不少东西。” 两人走近领胡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体,苏纤纤小声唤道:“喂!你能听见吗?” 此时她们的身侧还覆着九幽乾坤帕,黄牛的脊背猛地一颤,它狐疑地抬起头来,左右看着四周。 “是谁在说话?”它口吐人言,眼神警觉。 苏惜惜轻声道:“我们是青丘的……青丘的狐子,因缘际会流落到了这里,请问这究竟是哪里,这些神人又在做什么,你能同我们说说吗?” 领胡族人警惕道:“青丘?青丘与此地相隔万里,青丘的狐子又怎么可能流落到神人的领地?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呀!”苏纤纤自罗帕下露出自己的尾巴,对着领胡族人甩了甩,“至于我们为什么会到这里……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们只是想要回家……” 见领胡族人不言不语,只是沉默,她又恳求道:“告诉我们吧,我们不会骗你的……” 领胡族人轻叹一声,低声道:“告诉你们也无妨……你们来到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东方山系现在在神人把持之下,这里的妖族就是任人宰割的奴隶。你们也看到了刚才的场景吧,”黄牛抬起头颅,“神人把稻种和牲畜交给此地的村民,让其种植喂养,随时产出谷物和干肉供来往于空桑的神人车队无偿享用,每年还有沉重的赋税,他们却得不到丝毫的好处,反而还动辄被这些神人羞辱打骂……” 苏惜惜吃惊道:“那你们怎么不反抗呢?妖族生于天地,从懵懵懂懂的飞鸟走兽到修成人形享千年元寿,我们同那些修道者一样,向来都是与天争命的族群啊!你们难道不向往自由吗,你们难道甘心忍受这样被套住绳索的生活吗?” 黄牛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尊贵的王姬啊……”它的话语里带着悲哀的笑意和隐隐的讥讽,“何不食肉糜呢?从千年以前,我们就是被神人奴役的仆从了,什么与天争命,什么向往自由……最底层的蝼蚁,光是活在世上就已经要用尽全力了,还说什么反抗?我们只是想活着罢了。” 苏纤纤讷讷:“那你……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的?” 领胡族人吃了一惊,它只觉得眼前两个小姑娘手持贵重法器,在族中身份定是不低,称呼“王姬”也仅是为了表示嘲意而已,不料却听见了这样一句身份自曝!它急忙左右看了看神人有无注意到这边,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你们当真是青丘的王女?!” 见面前的空气微微波动,就是无人回话,领胡族人恍然道:“莫非真的是你们!你……您怎么还敢到空桑周边的村落里来!现在神人统治的地盘上到处贴满了您二位的画像,我还奇怪空桑为何要通缉远在万里之外的青丘族人……原来是这样!” 苏惜惜一惊,“什么,你是说神人在通缉我们?那你可还知道,空桑城中有无其余我族人?” 领胡族人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车马役而已,若不是有一天无意抬头,在城中看见您二位的挂像,也不能得知这个消息。” 苏纤纤凝重道:“这该如何是好……” “莫要乱了分寸,”苏惜惜道,“如今我们已化人形,难道他们还能一眼看出我们的原型吗,当务之急是族人是否被擒,再考虑如何通过空桑回到青丘。” 领胡族人又道:“虽然空桑城里的传送阵畅行无阻,就算想要回到青丘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两位王女将空桑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说着,它用蹄子在泥土上轻擦出一道浅痕,又划出几面环绕的大山。 空桑原本只是一座无主山峰,但它北临食水,东望沮吴,南眺沙陵,西看湣泽,四通八达,连结周边,因此被神人强占此地,劈山填水,屠光山中鸟兽,将其夷为平地后又起高城,作为东方山系的重要交通枢纽,四周又陆续建起零星小城,一路堆积资源发展,直至今日的庞大规模,成为神人国统治疆域中最大贸易往来的核心。 “空桑分为三层,我们现在在最外侧的小村落中,而这样的村落起码有数千个,都是为神人各国提供沿途补给;中层就是分散在外的小型城镇,里面既有妖族,也有神人,这样的城起码有数百;而最中央的,就是空桑主城。” 它叹了口气:“只有身为奴隶的妖族,才能进入空桑主城,如果没有这个——” 它抬起脖颈,示意她们看那一道红铜篆书的封锁,“——如果没有这个,你们立即就会被空桑主城的结界弹出,在瞬间被上千个护卫包围。那些护卫个个修为不凡,您二位可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苏惜惜挑眉一笑:“这铜封可还有其他禁制?” “有倒是有……”领胡族人迟疑道,“一旦带上这道枷锁,就不能再动用妖力,直到死亡为止……因此很少有人会想要冒充妖族混进空桑……” 苏惜惜自帕下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柔软小手,仔细摸了摸领胡族人颔下的颈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别担心,”她说,“九尾狐擅长逃命,也擅长纂刻逃命的阵法……区区一个铜封罢了,难不倒我们。” “你们要不要在空桑第二层歇息?”苏惜惜问,“若你们要在那里停留,必然也会有其余从空桑主城出来的神人,他们不可能不随身携带奴仆。” 领胡族人的目光充满惊奇,它点点头,“自然是要的。” 苏纤纤和苏惜惜相视一笑。 她们偷偷钻进神人押运货物的车队,藏身于茅草松枝中,忍耐了数十日的颠簸摇晃,待到神人停下休整时,她们便轻灵跃出,自驿站中抓住了一行刚好从空桑主城中出来的数十个神人。 瑶姬赠予她们修为使她们对法宝的运用更加得心应手,苏纤纤振起四肢酥,神人在浑身瘫软的瞬间,就被黄巾力士扭断了脖子,尸首亦被传送至千里之外。 他们部下的妖族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只顾跪在地上仓皇求饶,被苏惜惜一把抓起,伸手摸索到颔下的铜封上。 “怎么样?”苏纤纤问道。 苏惜惜为难地皱起眉头。 看样子,铜封都是可以随着奴仆主人的意愿来随意打造的,而他们的主人似乎又格外钟情于折磨妖族奴隶,他们不光身上伤痕累累,就连戴着的铜封内侧也铸出了两对粗钉,牢牢镶嵌在奴隶的血肉中,稍微一动便向外渗着发黄的脓水。 “试试看……”她轻声道,“不保证能完好无损地取下来。” 她手一挥,自月色下掀去了九幽乾坤帕,跪在地上的奴隶登时都睁大了眼睛。 面前的少女身着雪白裙袍,肌肤在月色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幽幽散发出玉石般的寒气,她们眼尾上翘,美目澄澈,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站在月光下,就如两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玉雕,唯有瞳仁里的光华活泼流转。 苏惜惜手腕翻转,已经自芥子袋中掏出了一把精致刻刀。 “禁锢的阵法……”苏惜惜动作不停,“阿娘说过,这种阵法要么反刻回去,要么再做一个与它相抵消……现在时间紧迫,只有反解回去了。” 苏纤纤目不转睛地看着妹妹的动作。 在青丘狐族中,唯有苏惜惜一人,似乎是天生为阵法所生的,空气中灵气四溢的关窍,迷雾中重重掩映的要害——自小,苏斓姬就不让她靠近修习中的狐子们,因为她一下就能看见妖力运转时的枢纽之处,接下来就会因为好奇而去触碰捣乱…… 待到修为高出他人数个境界时,才能感应出他们内力运转的症结所在,但苏惜惜与所有人都不同,她仅凭单纯的肉眼,就能看见那个小小的天地之气汇聚的漩涡,修道之人的罩门所在。 不过,这样资质稀有的天纵奇才,苏斓姬却仿佛一点都不意外,也从未对苏惜惜有再多的叮嘱,因此苏惜惜现在都不明白,她的本事究竟能为自己带来什么。 苏惜惜长吸一口气,一刀卡在铜封上,精准无比地点在禁制开端的沟槽中!那铜封虽厚,却仅有一寸来宽,苏惜惜就如拿利刃顺势刮在嫩豆腐上一般自然而然、游刃有余,虽然只是在狭窄的方寸之地,却在大开大合间破出了一种庖丁解牛般的流畅感! 最后一下挑刀,铜封登时裂解四散,哗啦一声尽数掉在地上,苏惜惜皱着眉头,替奴隶缓缓拔出深埋在嶙峋骨肉中的铜钉,低声道:“你自由了,快走罢!” “解成这样,还能用吗?”苏纤纤拾起一块碎片,“要是拼不起来就麻烦了。” 苏惜惜熟稔地在掌心蹭干净刀锋上的铁屑和灰沫,伸手拽过第二个奴隶,“怕什么,有我在,保证能还原一个全新的出来。” 第29章 二十九. 次日, 苏纤纤和苏惜惜又重新溜回车队内潜藏,同时也带回了两个与其他奴隶铜封别无一二的颈圈。 苏纤纤坐在茅草堆里,百无聊赖地将手上圆环扔来扔去,而苏惜惜则仔细打量着被她改动过的铜封。 那铜封的内里此时已经被打磨得光滑,苏惜惜一边转动着端详上面铭刻的阵法,一边皱起眉头,“咦?” “怎么了?”苏纤纤道。 苏惜惜指着道:“你看这个, 斜过去看。” 苏纤纤依言将手中铜环倾斜出一个角度,顺着外面明亮的阳光,之前那些密密麻麻, 极有规律的铭文间,依稀印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是……”她的洞察力不若苏惜惜那样敏锐,但左右转动,倒也发现了些许端倪。 ——一个漆黑的印记, 巧妙纂在重叠的禁制中,中间是一只呲出獠牙的牛首, 两边是展翅高飞的鹫鸟。 “牛,鸟……”苏惜惜凝神细思,“这是什么,是图腾吗?” “好眼熟的图腾!”苏纤纤道, “阿娘一定有同我们说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苏惜惜也想了一会,突然伸出手,自罗帕中掏出一面黑色的小鼓。 “这是……”苏纤纤睁大眼睛。 苏惜惜点点头:“那天自神人手中收缴的小鼓, 我还留了一面。” 说着,她们小心翼翼地将鼓槌放至一边,将小鼓翻了个过来。 牛首狰狞,鸟翼纠缠,同样的图案,也出现在了鼓上。 “我就说怎么觉得眼熟……”苏惜惜喃喃道,“这是贯胸国神人拿来的东西,铜封又是从别国神人手上抢来的,难道这是神人之间通用的标识吗?” “不会的,”苏纤纤一口否认,“神人国中各有图腾,怎么可能通用?更何况,这鼓的效用我们现在还不了解,也不知道那股黑气究竟是什么作用……” 苏惜惜皱眉看了半晌,只觉一股幽深的愤怨之气扑面而来,带着无匹的血煞杀意,她不由骇了一跳,再定睛去看时,却又消弥无形了。 她道:“算了,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就是不知这个铜封还能不能用。” “对自己有点信心,”苏纤纤笑道,“区区一个禁制罢了,还能把你难倒吗?” 两人一路随意讨论,仗着有九幽乾坤帕作底子,一点都不惧会被神人发现,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到了空桑主城。 铜封焕发光晕,在接近结界的瞬间,犹如没入了什么粘腻的水波,一圈铭文挨个明明灭灭地亮起,而后又归于沉寂。 两人凝神屏息地看着手中铜封,苏惜惜默默数着秒数,忽然开口:“好了,通过了。” 苏纤纤笑道:“我就知道……” 她话音未落,只听远方大路上一阵马蹄疾行,轰隆声震荡大地,似乎有一支军队正向这里践踏过来。 “是狼骑军!”苏纤纤听到周围有神人叫嚷道,“去他娘的,快让开!” 大车猛地剧烈颠簸,苏纤纤和苏惜惜都是身材纤细的半大少女,不由被这一下颠得左摇右晃,连忙扒住车内坚实的松枝。 大地仿佛都被那洪流的铁骑尽数踏碎,数百个身着玄甲,身骑黑马的骑兵自远方奔涌而来,不闻鞭打呼喝声,只能听见一片连绵的嘶鸣混在马蹄与青石路面相撞的巨响中,就连躲在大车中的两人都感到了那股呼啸而过的厉风。 “这是什么,狼骑军……?”苏纤纤狐疑道,“我先前竟从未听说过。” “嘘,”苏惜惜道,“小声些,我总觉得,这些不是易与之辈。” 就在这时,只听领头的高大黑马一声长嘶,尖锐哨声传彻天空,整支队伍立即放缓了前行速度,两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听前后两下重击,似乎是有人纵马跃出了队伍,向城门口赶来。 马蹄声停在了离大车不远的地方,苏纤纤和苏惜惜都屏住了呼吸。 “这些……都是运往城中的货物?” 男人的声音自高处响起,沙哑得像是吞下过一把钢砾,冰冷得又像是刀尖上滴水成冰的寒芒。 ——一个阴鸷如狼的男人,苏惜惜想。 但叫人意外,领头神人的声音似乎是非常不耐烦的:“骑尉大人,这些都是送给王宫里的贵人们的火灵碳,还有各地收拢上来的上好白茅草、褐松枝,耽误一会都是要误了时辰的,还望大人高抬贵手吧!”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嫌恶与鄙夷,还有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避讳,倒让两个青丘王女意外非常。 “统帅着这样一支规模不小、训练有素的军队,怎么连一个押运货物的神人小吏都敢这样出言不逊?”苏纤纤不解,“还是个骑尉呢……” “只怕大人们押运的,不光只有这些吧,”男人抽了抽鼻子,“怎么还有一股……狐狸味?” 两人登时大惊失色,苏惜惜这才反应过来,九幽乾坤帕虽然能掩盖身形,却掩盖不了自身的气息,这一路所见神人皆是修为低下之辈,是以她们也从未想过要遮掩一下自己还未化去的味道,不料却被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察觉了出来! “他是狗吗……”苏惜惜不可置信,“这都能闻出来?!” 男人的面上也覆着厚重粗犷的玄铁面具,遮盖了他的上半张脸,此时,那薄薄的嘴唇骤然拧出一个狰狞的弧度,霹雳一瞬,腰间弯刀出鞘! ——大车轰然炸碎,两道白光如电游窜! 苏纤纤一个呼哨,四肢酥嗡然长鸣,刹那神人纷纷倒地,战马亦四蹄发软,歪倒一片! “走!”苏惜惜厉喝。 男人使劲晃了晃脑袋,如被群飞惊鹊扰乱心神的头狼,扑棱着高高束起的粗硬乌发,“来了还想走?” 苏惜惜勾唇一笑,却在掠过他的瞬间,猛地伸出一只柔软小手,劈头盖脸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呸!我最讨厌狗!” 那巴掌一半拍在粗犷铜面,一半贴肉打在男人脸上,力道不算太重,却将对门面毫无防备的男人打得偏过头去,于愕然间听见那声娇纵蛮横的说话声。 “城门处有妖族混入!” “来人!捉拿妖孽!” “来人!” 待男人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那两道白光的影子?唯有率领卫队的神人骑在凶恶虎豹上,怒气冲冲向他踏步而来的身影。 “郎卿!”那厌火国的神人遍体漆黑,满眼喷火,“那畜牲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如何还能让它们逃了?!真是不折不扣的废物一个!” 郎卿忍气吞声,急忙低头:“回禀卫尉大人,那妖狡猾至极……” “行了吧,”卫尉旁边的枭阳国神人阴阳怪气地开口,“大约是校尉大人睹物思情,看到那些妖孽,就想起家中亲眷了吧!如此,手下留情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厌火国神人愤怒更甚,指着郎卿的鼻子,直将他全家上下都用“贱民”、“孽畜”、“丢光了脸”之类的词形容了个遍,郎卿也不言语,只是将手掩在袖口中,垂首受着。 又过了一会,听神人骂声稍缓,郎卿又趁机斟酌着道:“大人,依眼下的情形,属下还是建议先搜查全城……” “搜查全城?”枭阳国神人又嘿嘿一笑,“校尉大人说得轻巧啊,只是这空桑主城中,除了那些会走路的物件,就是身份尊贵的各位贵人,你怎么搜?领着你这群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搜?” 厌火国神人不耐道:“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你建议?一个杂种也妄言什么建议,我看你最好还能记住自己是谁,别失了分寸!” 郎卿沉默了片刻,方低声道:“是,属下明白。” 厌火国神人拉着身下坐骑的缰绳,又在原地焦躁地盘旋了几圈,不过依然和郎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传令下去,现在潜进城中的妖族不辨样貌,亦不知原型,先让他们加强防范,一有异动,立即向我禀报!” “是!” 苏纤纤拉着苏惜惜一路狂奔,在九幽乾坤帕的掩护下飞窜进一处幽暗巷中,只听由远及近的阵阵喧哗和急促脚步声从巷口纷杳而过,其间还夹杂着数不清的喝骂催促。 “好险!”苏纤纤瘫坐在地上,长出一口气,“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如此,如此……” 苏惜惜喘口气道:“大约是狗变的吧。” 苏纤纤:“你刚才干什么了,我好像看见你伸手了?” “哦,”苏惜惜满不在乎,“我打了他一个耳光,谁让他是神人的部下?” 苏纤纤又是好笑又是吃惊:“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在那种情况下还想着要使坏?你就不怕他日后打击报复……” “等他抓住我再说吧,”苏惜惜翻了一个白眼,“神人的狗。” “走,”她将铜封套上脖颈,“注意那些高等级的神人,我们且先大致探探城中虚实。” 苏纤纤探头看了一下,方才还未细看,只见空桑城内街道整齐宽阔,地上铺着青白色的云纹大理石,边缘漆以黑色染料,两旁商铺鳞次栉比,神人奴隶往来不绝,熙熙攘攘,端得热闹非凡,烟火气十足。 她皱了皱眉,绕过街边三五守卫,转眼挑了一圈,化作一道微风,伏在一个高瘦神人耳旁呵出一口香雾。 “跟我来。”她轻声道。 神人浑身一颤,双目瞳孔放大,当即也不言语,放下手中牙梳就跟了过去,他身后跟着的奴隶也不明所以,急忙追随在他身后。 苏纤纤带着他在街市上七绕八绕,见再没有修为高过她们的神人护卫,又操纵着他拐进一个堆放杂物的暗巷,那奴隶于间隙中瞥见苏惜惜的一身白袍,心中已察觉不对,刚要转身呼逃,就被苏惜惜张袖收入帕中,那神人亦被苏纤纤一掌打翻过去,揉把揉把塞进一堆破箩烂筐中。 “林氏国的神人……”苏纤纤哼笑一声,摇身变作那高瘦神人的模样,又把那些从他身上搜来的小东西尽数带好,半晌又觉得不对,伸手扒出神人的脸,几个耳刮子拍醒。 “兄弟,说句话我听听。” 神人悠悠转醒:“什么……” 苏纤纤狠扇一掌,劈头盖脸地将其掀翻在垃圾堆中,揉了揉自己的喉骨处,再说话时,竟已是那神人的声音了,“好啦,让我看看……哟,还是个掌事呢?” 此时的苏惜惜已经变成了奴隶的模样,赤|裸半身,身材削瘦,脖颈上还带着铜封,“是空桑城内的管事,还是林氏国的管事?” “谁知道呢,”苏纤纤随意将手中黑檀色的腰牌转了转,“总归是个小角色,不用理会,能带我们打听到消息就好。” 她们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意思。 “阿娘说,买东西要去商行……” “——买奴隶,要去驵会。” 第30章 三十. 暮色微合, 天边已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在此之前,两个自小养在深宫,家人疼宠,族人尊敬的王姬从未像今天一般,看见过这么多的鲜血、伤痕、蹂|躏的暴行和死亡。 ……还有泪水。 “恒管事,这边走,”驵会的向导点头哈腰, 喊着苏纤纤所扮神人的名字,“这边有好货!” 苏纤纤不说话,跟在她身后的苏惜惜也不说话。 她的目光凝聚在远处众人围聚的高台, 上面吊着一个半人半鱼,分辨不出男女的鲛人,他的双臂分开,紧缚在黑红相间的铜架上, 下身鱼尾残缺不全,血肉模糊, 几乎都能看见里面雪白干裂的鱼骨。他犹如一个被强行掰碎,暴晒在烈日下的贝壳,洁白、纤细……插翅难飞。 “大家都来看看!今天刚到的好货,西海鲛人!”站在他身边的神人大声吆喝, “手指没断,还能纺纱,身上也没有太多伤痕,堪称完美!” 说着, 他就手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从那鱼尾的伤口处狠狠一撕,生生撕下一条半透明的血肉,鲛人上半身一阵痉挛,连惨叫声都是微弱的。 神人嚼着肉,嘿嘿笑道:“味道也好得很,押送的下人忍不住,活啃了好几口,硬是啃成这样了……但是也不耽误什么,你们看,还活着,命硬着呢!” 出入驵会的神人雇主,基本都要在口鼻覆一层过滤气味的白纱,苏纤纤捂着纱,愣愣望着那里,轻声重复道:“是啊……他还活着呢……” 他还活着呢,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他不是物件,不是没有知觉、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流泪的死物,他还活着,他也有家,也有等着他回家的亲人,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他,这么对他们啊? 向导以为这位管事是对鲛人感兴趣了,忍不住向前吹嘘道:“恒管事,您别看前些日子这鲛人随处可见,但自从……嗨,您也知道,自从那个应龙重回洪荒,我们的好日子可就算到头喽!现在谁还敢把手往海里伸,那些海上巡游的,您怕是还不知道吧——都是些凶猛异常的蟠龙!现在也就空桑还敢时不时送点鲛人蚌女过来,旁的地方,谁有那个能耐!” 苏纤纤喃喃重复着他的话:“好日子……到头了?” 这样就叫“到头了”,那以前呢,又是什么光景? 向导以为他也在为这事惋惜,不由叹气道:“唉,现在说这话都是晚了,也不知道上面那些大人是怎么商议的,我们总不能一直叫那龙压一头吧,长此以往可怎么过啊?” 苏纤纤张了张口,目光从这个高台,移到那个高台,从这个铁笼,移到那个铁笼…… 空桑是横穿了东、西、中三山系的最大的物资中转城,最大的商贸交易中心;而空桑的驵会……自然也是最大的驵会。 无尽赤|裸地放弃了尊严的肉体,无尽被欺压戕害的灵魂。无数个铁笼关押着曾经自由奔跑在大地上,呼啸在山林间的精怪走兽,无数个高台剖示着曾经飞翔在苍穹下,摇曳在深海中的飞鸟游鱼…… 苏纤纤天旋地转,几乎连化形的力气都没有了,泪水仅在眼眶中打转了一瞬,就被深重的哀恸和怒火吞没殆尽。 “恒管事,恒管事?”向导慌了神,急忙搀住苏纤纤的手臂,苏惜惜不得不及时调整好情绪,哑着嗓子道:“主人他从未踏足过这种地方,对此处的气味也不甚适应,还望大人见谅。” 苏纤纤一摆手,低声道:“好了,还是直接带我去……不,你先跟我说清楚,此处到底有没有白狐狸变的女奴?不要让我在寿宴上拿不出手!” 向导唉哟一声:“您要白狐狸……白狐狸的女奴?!这可难办、难办啊!” 苏纤纤眉头一皱:“还能短了你的酬劳不成?” 向导急急拉过她,压低声音道:“您要问空桑城里有没有白狐,那我能打包票,有;可您要说买……唉哟,那您可就找错地方了!” 苏纤纤道:“此话何解?” “前些日子,贯胸国确实运来了一批白狐女,但那是要给城主享用的,常人可是难见一面!” 苏纤纤和苏惜惜一路旁敲侧击,已经对空桑的基本情况了解到大概了。空桑城中的卫队并非只有一支,城主自然也并非只有一个,而是由势力庞大的三个神人国入主空桑,担任城主,掌握统治权。 “城主?”苏纤纤道,“想必是给那位不死国的城主送的吧?” 向导一乐:“您真是通透!” 苏纤纤没好气地扔给他几个充作货币的金花生,“行了,算我白来一趟罢了!” 向导眼睛一亮,想了一想,又道:“您这样出手阔绰的大人可是少见呐!这样吧,您留一下住处的地址,暂且等等,一有消息,我立即派人和您联系!” 苏纤纤深深吸气:“不用了,我自会寻门路,用不着你了,你退下吧。” 向导连连点头哈腰,将她们送出驵会后,又原路退回门后,继续等待下一个进门的客人。 苏纤纤扯掉覆面的白纱,把手搭在苏惜惜身上,嘴唇微动。 “惜惜。” 苏惜惜的面上还维持着奴隶惶恐的表情,但她立即低声回道:“我明白。”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只是一路沉默着回到神人所住的客舍,递上腰牌。 “哟,恒管事,”客舍主人急忙殷勤地迎上来,“您的房间已经都替您收拾好了,就等您来了。” “多谢,”苏纤纤含糊道,忽然伸指朝柜台上弹了个银锞,“这东西今天办差办得好,赏他一间空屋子吧。” 客舍主人颇觉意外:“您真是善心人,对这些东西都能如此宽厚,可算是它们上辈子积攒了福气了!” 苏惜惜急忙扑通一下跪下地上,对着苏纤纤叩头就拜,苏纤纤状似疲累地一摆手,“行了,赶紧滚罢。” 苏惜惜依言随侍从到了自己的屋子,门一关上,她就装作对什么都新奇的模样,在整间不大的屋子里摸了个遍。 很好……看来是没有什么用于监听窥探的东西了。 她直起腰肢,在变回原身的瞬间加固了一道封锁,确保外面不会听见里面的动静,然后一抖左袖,自里面抖落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人形,正是那个林氏国的“恒管事”。 她冷着脸,从九幽乾坤帕中召出黄巾力士,将恒管事吊起在半空中。 因为不知道神人国会有什么手段来确认这些神人的性命是否无恙,所以她们也不能随意决定这个神人的生死,但既然要将身份借用得久一些,有些事,最好还是问清楚比较保险。 苏惜惜一口香雾呼出,恒管事登时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左右环顾。 “我……我这是……” 苏惜惜立即一指点在他的眉心,光晕如水波粼粼荡漾,那神人的眼珠子彻底翻了上去,嘴唇也不自觉地哆嗦了起来。 “姓名。” “林……林恒……” “来空桑做什么?” “与贯胸国的神人交易香料和奴隶……” 苏惜惜挑眉一笑:“怎么,你是林氏国王室的管事吗?” “我是……专为王宫采办香料的管事……” 苏惜惜思索片刻,还要再问,忽然听见窗口一声呼哨,惊得她浑身一颤,急忙抖袖将林恒收回。 “谁?!” 这间客房面积不大,但却在二楼的拐角,也许寻常人根本就看不到,也不会住进来,可就是这样,窗口处却蹲着一个男人的身影,轻佻地冲着苏惜惜打招呼。 “你好啊,小狐狸。” ——正是白日被苏惜惜打过巴掌的郎卿! 苏惜惜面色一变,九幽乾坤帕于瞬间抖开,三个黄巾力士浮在身后,掌中隐隐现出山影。 郎卿又道:“或者说,我应该叫你……王女殿下?” 结界的光华如水波流转,在刹那间覆盖了整个房间,黄巾力士悍然出拳,与郎卿的刀锋撞在一处! 郎卿的刀锋十足奇诡毒烈,他紧接着将身体一转,竟在瞬间擦过黄巾力士的包围,刀气如蛇,一下子挑断了苏惜惜胸口的衣带! “多有冒犯,王女殿下!”那轻浮的笑意回荡狭窄内室,几乎要将苏惜惜气疯,她纵身跃起,祭起罗帕,牢牢收拢住郎卿的刀锋,身侧三个黄巾力士亦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在中央,郎卿正欲松手放刀,另换兵器,却不妨一阵厉风呼啸,苏惜惜左手张开,掀翻他半张铜面,右手也毫不客气,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上他的侧脸! 短短一天之内,郎骑尉连着被同一个人打了两次脸。都说骂人不骂娘,打人不打脸,也不知这小冤家是出了什么毛病,就喜欢照着他脸上忽悠! 苏惜惜身形疾闪,手上还拿着那半张铜面,“我说了,我最讨厌……” 她蓦地看见了郎卿的脸,那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郎卿的面容轮廓深邃,双眼狭长,鼻带鹰钩,非常有异族人的风情。这本应是极英俊邪肆的样貌,但他眼下却不知被谁烫了一个异常丑陋狰狞的疤痕,层层叠叠,犹如堆积的赤褐色淤泥,连上面的字迹都看不清了。 但这还不是最让苏惜惜震惊的,脱下厚重的铜面,她这才发现,郎卿的眼睛居然是罕见的异色瞳,一黑一红,妖异非常,再加上头顶狼耳,敏锐嗅觉…… “你……”她迟疑道,“你是……犭也狼族人?” 郎卿目光阴郁,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半晌方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 “行啊,王女殿下果真是见多识广。” 苏惜惜不可置信道:“你是妖族?!既然你是妖族,那为何还要替神人卖命!” 说着,她又“哈”地一声笑出来:“你看到了吗?空桑的驵会,那些带着铜封的奴隶,失去了自由的飞禽走兽,你难道对这些一无所知?你难道不明白唇亡齿寒是什么滋味?你为什么要在神人手下,为什么要做他们的走狗?!” 郎卿双手抱臂,颇带新鲜感的望着苏惜惜:“义愤填膺的王女殿下……我还是第一次见,有趣。” 苏惜惜睁大眼睛:“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妖啊,你是神人鄙夷轻贱的对象,你怎么……” “我如果不顾及同族情谊,想到你我同为妖族,”郎卿咧嘴笑道,“你和你的姐姐,此时早就被上千个全副武装的护卫包围了。” 见苏惜惜看着他,郎卿不由伸手摸了摸脸上红印,“嘶,要不是想着你这里不引人注目,我也不至于大半夜跑到这来吃巴掌……脾气真爆。” “实话和你说吧,我自小在空桑长大,深知此地防卫有多严密,不说那几个城主,就是客卿的实力都异常强横,岂能让你们几个小小狐妖在空桑横着走?”郎卿自嘲一笑,“趁着上头那些人还没注意到你们,快走吧,看好你们的小命。” “不可能,”苏惜惜断然拒绝,“我们的族人因我们而被抓进空桑,我们不可能放下不管。” 郎卿不耐地用舌头弹着上颚,“到底年少,还不知道要认命。这样一意孤行……你们的长辈没教你们要量力而为?” 说着,他惋惜地摇摇头,对苏惜惜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还给我吧,面具。” 苏惜惜盯着他,眼眶拧着一抹血色。 “我问你,你究竟看见没有?”她一字一句地轻声问道,“那些失去自由和尊严的同胞,那些在监牢中挣扎的同胞,他们的苦难成为别人得以取乐的玩笑,他们的血泪滴在大地上能染红整片河流……你究竟看见没有?” 郎卿舔了舔嘴唇,手依旧停留在半空中:“……别对我说教,王女殿下。” “你不是问我,我的长辈有没有教我什么叫认命,什么叫量力而为吗?”苏惜惜目光如火,几乎要燃烧起无边寒凉的夜,“那我现在告诉你,我的长辈自小就教导我,我们活在世上,从来都不是为了顺从所谓命运的旨意的!” “我们百年修习,千年渡劫,万年证道,吃旁人所不能吃之苦,独劈天梯,独踏云头,我们与天争命,不是为了到头来让别人把我们关在笼子里,让那些天然就是万物灵长的的人无视我们的生死!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我们也会哭,也会笑,熙熙攘攘,芸芸众生,我们亦是其中一员!” “弱肉强食,无可厚非,”她呲出锋利的白牙,恶狠狠地将那些话逐字逐句炸向面前的郎卿,“可我们除了生存,不曾滥杀猎物的性命;为了慈心,不曾折辱猎物的尊严……你告诉我,究竟谁是人,谁是兽?!” 满室俱寂,唯有郎卿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苏惜惜的粗重喘息。 “你滚吧,”她扬起精巧的下巴,将手中铜面扔给郎卿,高傲得仿佛不是站在昏暗狭小的陋室,而是端坐在恢宏华美的殿堂,对着她的臣民下达一个放逐的命令,“带上你的面具,你不是那个不自由毋宁死的犭也狼族人,你就是……就是神人的一条狗而已。” 郎卿捏着面具,背光的阴影中,苏惜惜无从看清他的表情,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缄默地戴上沉重的铜面。 那个瞬间,苏惜惜心中恍惚生出一个想法。 颈圈禁锢了奴隶的自由,而那个粗犷厚重的面具,就是囚禁了他的枷锁。 “再见了,”呼啸夜风中,她听见郎卿低沉沙哑的声音,“青丘的王女殿下。” 第31章 三十一. 华灯初上, 万里绵延,如飞散的萤火。 苏雪禅猛地睁开眼睛,从无边的黑暗中挣脱,用力抓住身下柔软的织物。 他怔怔望着天顶,脑海中仿佛依旧混混沌沌地旋转着,想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境况。 这是……这是在哪? 浅金色的飘渺纱帐一下子挤进了他的视野,上面用繁复的针法刺绣出大片盛放的淡粉莲花、雪白流云;底下层层叠叠的柔软床褥亦是浅金色的, 上面尽是成双入对的赤尾白鹤,褐金色的花边流泄下去,轻柔盖在猩红地毯上…… 他的目光全然被这样浓郁绮丽的颜色占满了, 耳边也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琴乐声,以至于他在一瞬间完全是放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醒了?”开阔的圆形拱门处靠了一个人影, 声音犹如淙淙流动在玉石上的泉水,“你已经睡了好多天啦!” 苏雪禅恍然道:“舍脂?” 他一转脸, 感觉自己又被雷劈了一下,急忙转过头来,“呃……你先把衣服穿好……” 舍脂灵活扭动着纤细腰肢,不解地低头看了看, 她披挂着满身的璀璨珠宝,上身只束着一件仅能包住胸前的小衣,一串剔透美钻吊着流苏倾泻下来,在那白润如玉的肌肤上摇摇欲坠, 下身也只是在腰间围了一条洒金生光的宽裙,走动间,还能看见里面若隐若现的雪白大腿。 “怎么了?”她不解道,“这不是很正常吗?” 苏雪禅哭笑不得,他叹了口气,正打算捏个法诀,让自己眼不见为净,孰料舍脂一拍双手,又从外面团团涌进数十个衣着暴露的美貌侍女,纷纷娇笑着向他簇拥而来。 苏雪禅:“!!!” “等等……!不劳烦……不用了!” “等……不是!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苏雪禅手忙脚乱,那些侍女左擦一下,右抹一下,连他的外衫都在不察中被轻巧脱去,甚至还有人趁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眼前都是白花花的肉色,念非礼勿视都没用,只能崩溃地徒劳抵抗一下。 鸡飞狗跳,乱七八糟,苏雪禅全身都被香粉飞雾浸了个遍,嘴角抽搐,坐在床沿。 舍脂强忍笑意道:“好啦,这不是精神多了!” 苏雪禅无奈:“我在这睡了多久了?” 舍脂收敛笑意,斟酌道:“那天……你受了很重的伤,我就和哥哥一块把你带回国中了,这里是欲界天,是天人和阿修罗族一同居住的地方。” 苏雪禅轻轻摸上胸口,眼中的光芒亦随之黯淡了下去。 舍脂皱眉道:“黎渊的脾气真是越发恶劣了……” “不,”苏雪禅摇头,“是我的错。” 舍脂意外地看着他。 “我救他一次,他帮我一次——我们的缘分本来到这里就应该了结了,是我贪心不足,是我着了魔一样地迷恋他,想要将他的爱据为己有,哪怕只是虚幻片刻,”苏雪禅喃喃道,“我……我对不起他。” “倘若我没有动念,我没有做出让他愤怒失望的事,也许千百年后,我们会是点头之交的朋友,说不定还能在偶然相遇后小酌一杯酒……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我一看到他,就好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贪婪,痴狂,不顾一切的人。” 说着,苏雪禅忽然反应过来,愧疚道:“抱歉,我忘了,你是不是也喜欢……” “没事,”舍脂比了个手势,“你比我更喜欢他,你可以说。” 舍脂的目光坦然清澈,两人对视一眼,都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舍脂又道:“是不是雨师用了什么手段,让你……” 苏雪禅悲哀地摇摇头。 “不是,”他说,“这才是最让我绝望的。第一次见到他,他的面上还留着一道伤口,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身份,可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我觉得我似乎认得那双眼睛,也许在我生命中的某一刻,它也曾用心地注视过我……” 舍脂皱了皱眉:“你等等。” 苏雪禅不明所以,眼见舍脂转身扑入漫天飞散的流云落花中,再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面古朴素雅的玉镜。 “这个,是能照出世间万千因果的镜,它没有名字,我们叫起它,都是用‘那面镜子’来代替的,”舍脂将镜面对准他,“我的修为如果再高深一些……起码要达到我父王,或者是黎渊那样的水平,我就能照出牵连在你身上的诸多因果了,但是我还不够格,所以只能为你照看一下姻缘红线。” 还不等苏雪禅反应过来,舍脂手中的镜面就猝然大方光华,如水波般吞没了对面的苏雪禅! 苏雪禅愕然看着那些温暖的白光穿透了自己的身体,而后又倏然褪去,收回玉镜之中,舍脂双目紧锁镜面,焦急等待着结果。 “其实也没必要……”苏雪禅讷讷。 舍脂一摆手:“不,很有必要。” 说着,她一边摆弄手中的镜子,一边头也不抬道:“如果能照出你命定的姻缘,你就不必在黎渊这一棵树上吊死……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她吃惊地盯着雪白混沌的镜面,复又抬起头来看向苏雪禅:“你、你以前用过它吗?这上面怎么看不到你?” 苏雪禅也是一愣,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男声自门前传来:“舍脂,不能胡闹!” 舍脂肩膀一抖,急忙把镜子藏在手后,他一转头,只见罗梵自门口处进来,眉头紧缩,身上刺青如火缭绕,“说过多少遍了,镜子是不能乱用的,怎么就是不听?” 舍脂讪讪笑了笑,罗梵叹了口气,身侧侍女立即上前,对苏雪禅呈上一个金托盘,里面盛着他的芥子袋、玉佩,还有完好无损的流照君。 “物归原主,”罗梵道,“谢谢你救了舍脂。” 苏雪禅一怔,这才想起他将紫绶云光带投掷进那片火海中的场景。 “您太客气了!”他欣喜地伸手拿起芥子袋,“我原以为这个已经掉进海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芥子袋里装着青丘特制的传令信帛,上面用符水绘制着一半阵法,只要在绘制另一半阵法的信帛上书写文字,就能立即浮现在与之对应的信帛上。这是非常重要的联络方式,现在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想必苏斓姬早就与他传过口信…… 他急急拿出那卷信帛,果不其然,上面的泥封都在一闪一闪的发着光,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三下五除二地破开泥封,展开帛书,苏斓姬的字迹跃然纸上。 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越看脸色就越凝重。 母亲在信里提到,雨师潜在应龙宫里的事,她已经知道了,现在基本可以确定,雨师就是不死国背后的中坚力量,但是风伯是否也潜藏在不死国,依然还待考量。 最后,也是最让他揪心的一点。 ——苏纤纤和苏惜惜在密地被贯胸国神人发现行踪,所幸剩余族人平安无恙,但具阵法推测,她们此时已在距青丘万里之外的姑瑶山,性命无虞,尚不知贯胸国神人动向。 纤纤、惜惜…… 他毅然抓起流照君,对罗梵和舍脂道:“抱歉,家中事出紧急,可能就要在此别过了。” 舍脂愣道:“可是、可是你的伤还没好……” 苏雪禅低头道:“我先前沉溺□□,对族中,对家里,我都未尽到应尽的责任,现在家人出事,我已经不能再这样浑噩下去了……谢谢你,舍脂。” 罗梵沉吟片刻道:“如此,请你再等候一晚吧。欲界天不好进,更不好出,等到明日,我们会为你准备好路上所需,再派人送你出去。” “是啊,”舍脂亦帮腔道,“欲界天里不分日夜,但外面肯定已经是月上中天了,你现在出去,也不方便赶路,不如再等一晚吧。” 苏雪禅思索片刻,攥住信帛,感激道:“那便麻烦你们了。” 青丘山,青丘王宫。 青丘山位于南方山系,气候温暖宜人,风雨湿润,四季如春,向来是集天地灵秀于一身的宝地,可此时,青丘王宫的结界外却呼啸着万里不散的狂风,裹挟严冬的厉寒,甚至将青丘山周边的山脉都染成了一片玉城雪岭。 漫谷桃花,尽数凋落;馥郁兰草,化作雪泥。 “你猜,”苏斓姬坐在玲珑高台,“他想把我们困在这里多久?” 苏晟道:“——直到他达成目的为止。” “没错,”苏斓姬笑了,她手中端着一个白玉的温润酒杯,里面漾着微烫的酒液,泛出琥珀的色泽,“他觉得,把我们困在这里,就能安然无事地完成他的计划……” 她皱了皱眉,忽然将手中的酒盏往下一泼,空中顿时纷扬起一场淅淅沥沥的,带着浓郁酒香的小雨。 “天下要乱了,”苏晟叹息道,“仅凭两人之力,就能搅动起整个洪荒的腥风血雨……” 苏斓姬放下酒杯,又替自己斟满,“呼风唤雨——这都是他们的老本行了,在现在这个仙人小五衰将近的时刻,他们做起来岂不是愈发得心应手?” “别担心,”她握住苏晟的手,“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 苏晟看着她,目光温柔道:“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族里最有主意,也最有本事的臻臻。” 苏斓姬一怔,随即肩膀直颤,笑出了声。 千里之外,北风呼啸,白雪皑皑。 一只脱离了母亲怀抱的小鹿跌跌撞撞,倒在半人多高的雪地里。 这样酷寒恶劣的天气,若是没有什么助力,它孱弱的生命很快就会被外界夺走。 四周已经响起了群狼低低的呜鸣声。 但几乎是一瞬间,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什么雷云闪电,一场温暖异常,带着隐隐酒香的大雨倾盆覆下! 小鹿在这样的暴雨中昏昏欲醉,皮毛上亦燃起了火一般的热度,它敏锐地一跃而起,好似忽然间生出了无穷的力气,它使劲晃了晃脑袋,就一溜烟地跑进了深山中,沿着滚落下来的轨迹,一路跑去寻找它的母亲了。 大雪接着雨水纷扬落下,很快就遮盖了那两行脚印,仿佛一切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32章 三十二. 次日, 苏雪禅便别过欲界天的阿修罗国,孤身一人踏上了传送阵法。 舍脂依依不舍,拉住他的手不肯放开:“我将联络用的玉珏放在你的行囊里了,等你找到你妹妹了,我会去找你玩的!” 他二人也算是同历劫难过一次了,苏雪禅虽然有时候还不能直视舍脂的容貌,但比起她之前遇到的那些人, 却已经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因此,舍脂分外珍惜这个不会被她迷惑的朋友。 “好,”苏雪禅道, “到时候,也欢迎你来青丘做客。” 舍脂重重点头:“嗯!” 苏雪禅的余光扫过一旁沉默不语的罗梵,总觉得他脸色不太好看,但现在找人要紧, 他也没心情啰唣许多,只是再对他们点了点头, 就毅然进入了光晕闪动的传送阵。 他没有直接前往姑瑶山,姑瑶完全是瑶姬的地盘,这位传说中的神女同神话里的性格别无一二,朝云暮雨, 喜怒无常;她所统辖的姑瑶山亦是飘渺不定,难觅踪迹。若不是那两只小毛团运气好,恰巧跑到那附近的传送阵法中,又见到了白天重化山峰的姑瑶, 只怕此时还不知道在哪里苦兮兮地流浪呢。 这种情况下,他唯有另想办法。 依照他对苏纤纤和苏惜惜的了解,这两个古灵精怪的小东西是决计不肯待在原地待命的,她们要么寻出各种各样的点子跑回青丘,要么顺势在整个中山山系祸害一圈……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那座传说中四通八达的空桑巨城中看看。一来,那里的传送阵法几乎覆盖了整个洪荒,若是要回家,也只能从那里想办法;二来,大名鼎鼎的空桑,怎么能不吸引这两个惹祸精前去打探一番? 他合上地图,唇边带着无奈的笑意。 由于距离过远,传送阵还不能一次送到,苏雪禅只有在半中央的岐山转折一次。待他从阵中走出时,远方天空已是暮色苍茫,晚归倦鸟鸣叫着飞进山林,那绵延万里的山脉轮廓温柔,起伏的弧度带着朦胧的柔软,好似无边漫荡的纱雾披拂在原野之上。 苏雪禅轻轻抚过流照君上的剑穗,嗅了嗅夜晚流动的风声。 好像……有人? 他的神识散开,随着夜风一路弥散。自从他将心头血喂给黎渊后,修为境界就增长得格外缓慢,稍有不慎,就会面临妖力枯竭的状况,好在神识不损,还能保持全盛时期的探查范围。 他抬眼看了看幽暗的密林,伸手拨开婆娑枝叶,向深处走去。 根据方才探查,再进入数百米,就已能察觉到熙攘的人群气息,外面却分毫不露声息,显然有异。 他踩在柔软青苔和腐化落叶上,就如踩在厚绒地毯上那样无声无息,穿梭于林间的晚风拂过,带来一阵淡淡的腥气。 苏雪禅不动声色,右手缓搭在流照君的剑柄上,他能感觉到面前传来的细微波动——有人在这里设下了结界。 结界对于青丘族人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有效的屏蔽手段。 他自芥子袋中掏出一个阵盘,将它轻按在结界下方,空气中顿时荡起一阵细微涟漪,他将身形隐匿,从容踏了进去,浓郁血腥登时扑鼻而来,再向前几步,就能看见地上随处散落的带血白骨,零碎皮毛。 ——神人的营地。 前方隐隐传来说话声。 “还有多久才能算完……” “……快点吧,其他队布置的任务都弄完了,就差我们负责的岐山,再这样下去,上头是要生气的。” “附近畜牲太多,牵连山脉也广,什么时候才能算到头啊……” 苏雪禅眉心一皱,凝神望着前方神人的举动。 “来了来了!快做好准备!” 一阵喧哗,上百神人迅速排阵,就如前次苏纤纤和苏惜惜看到的那样振起铜铃,捶击鼓面,引来无数飞禽走兽,又让它们带着那不祥的血煞之气奔入山林,再也不见踪影。 苏雪禅吃惊不已,但他毕竟不是冲动的苏家姊妹,神人连续这般两次后,天色已是深更半夜,他等着他们就地扎营安眠,随后从最外围处挨个融开结界潜入,一个个地抹了脖子,复又将血味密不透风地拢在营帐之中。 最里面的扎营的神人是唯一一个修为略高的领队者,苏雪禅悄无声息地处理完外围一圈,直接吹了一口狐毒进帐,待到那神人转醒,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吊起在大营中,苏雪禅就坐在椅子上,来回端详着他们用于传信的玉简。 “醒了?”俊秀的狐族青年在昏黄灯火下和煦地笑着,身侧剑锋雪雪生光,“睡得够沉的。” 神人惊怒睁大双眼:“你是何人,竟敢潜进这里?!来人!来人!” 苏雪禅一弹指头,坚硬玉简“嗖”一声飞窜出去,重重击在神人颧骨上,直把他打得痛叫一声,那玉简又绕了个圈,重新回到苏雪禅手中。 “喊了也不顶用,”他道,“倒不如老实说,你们这样做,究竟居心何在。” 神人侧脸青紫,但他只是恨恨瞪着苏雪禅,咬紧牙关,坚持不开口。 苏雪禅点了点头,又自手边抽出一张羊皮山图,上面详细绘制了从西到东,由南向北的个个山系,甚至连境外海泽都有所涉及。这样一张山图,哪怕只是缩略了画,其面积也是不可小觑的,但这张山图却十足奇异,虽然上面的字迹小如蚊蚁,可若要盯着一处凝神细看,眼前就会详细浮现出周边具体种种,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此时,上面已经有数条山脉被黑墨涂抹,他此刻所在的岐山又以朱笔涂红,他把那张山图远看近看,终于沉吟道:“若不是我心血来潮,想到要进来探查一下,倒还不能发现你们的勾当。这些涂黑的山脉组合在一起,就像一条……卧龙?是吗?” 那神人面色一变,但依然强撑着不说话。 苏雪禅一笑:“何必这么紧张?让我猜猜,龙……你们要对付谁?黎渊,应龙?” 提起这个名字,他的心口就是一阵刺痛,他勉力笑了笑,观察着神人的脸色:“看来我猜错了。” 神人冷笑道:“你杀了我吧。” “这么忠心?”苏雪禅颇觉意外,“你是枭阳国的神人,而这上面足足有九九八十一条山系,按照你这里的布置规模,起码也要上万人才能达成图上的目标……枭阳国最近有什么大的变动吗?没有吧。” “——如此说来,就是其他神人国也参与了其中,以不死国为首的那数十个,应该都在里面吧?” 神人的眼角轻微抽搐。 “再向下推论,”他观察着山图,“神人国之间虽有盟约,可也不完全是一条心,国与国间,唯有利益才是最真挚的纽带。你对此事这般守口如瓶,定是高层态度谨慎,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你们正在筹划的这件事,对所有参与进来的神人国都有好处?” “你……!”神人惊骇万分,不住挣扎扭动着身体,“住口!住口!” 苏雪禅叹息道:“看来我猜对了。一件值得数十个势力庞大的神人国参与,并且于其都有益处的事……还牵扯到龙……” 神人怒吼一声,牙关用力后挫,苏雪禅直觉不妙,正要出手制止时,只见那神人喉咙咯咯抽搐,嘴角流沫,眼白上翻,竟是于瞬间吞毒而亡了! 苏雪禅心中一惊,他望着神人尸首,心中不住揣测,但一旁的玉简忽然闪动光芒,显然是有人察觉到了这个神人的异动。 他一手捏碎了玉简,又将山图塞进芥子袋中,毫不犹豫地奔向无边夜色,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而另一边的苏纤纤和苏惜惜尚不知道哥哥就要来提溜她们回去,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在这个遍地神人的老巢中,她们不仅不怕,甚至还摸到了空桑的城主府中去了! 这件事还要从几天前说起。 苏纤纤所扮的神人是专为林氏国王宫采办香料的管事,而他来到空桑,正是为了和贯胸国的神人交易香料和奴隶,趁着这个机会,苏纤纤借机向贯胸国神人提出,能否一睹他们向不死国城主进献的白狐女奴。 苏纤纤搓着手,满脸为难:“唉……你也知道,王宫里那些贵人,什么东西没见过啊,我呢,这么些年在王宫里当差,也见识过不少好东西,就是没见过白狐狸的女奴,不说弄上几个,就是能看一眼也好啊……” 贯胸国神人看着她,猝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恒管事啊,那你可就想多啦!只有青丘才出白狐,可是青丘的白狐,又哪里是那么好弄的?也就是我家的殿下,天生的气运旺盛!这才无意间遇到这些白狐,把它们搞到手。哎,不过你要说看一眼,倒也不是不行……” 说着,目光不住斜觑着苏纤纤。 苏纤纤又恨又气,恨这些神人不知是如何摧残自己的同族,气自己和惜惜为逞一时之快,却将族人推进火坑,一时间唯有端起茶杯,佯装喝水,才把眼神中的杀意勉强按捺下去。 “好说!”她深吸一口气,从桌下推过去一袋金花生,“只要您能全了我的好奇心,开了我的眼界……我们一切好说。” 贯胸国神人揉按着袋子里的金花生,脸上的笑褶也跟着越堆越深,“好!恒管事真是豪爽大气!这样吧,明日便是不死国城主邀请我家殿下赴宴的日子,届时,那几个白狐奴隶自然也会作为胜利品展览出来,您就跟着我,我自然会把您带进去。” 苏纤纤感激道:“如此,就多谢阳管事了!” 说着,她又状似无意道:“对了,到时候,我这个奴仆,还能跟着我一块进去吗?” 阳管事疑惑道:“怎么?” “用顺手了,再换别人,我反而不习惯,所以想着索性一块带进去。” 阳管事的目光在她和跪坐在地上的苏惜惜身上绕了一圈,继而哈哈笑道:“这个无所谓,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奴隶罢了,带着也就带着了。” 苏纤纤一拱手:“阳管事,真是够意思!” 阳管事摆手道:“哪里哪里!生意上的事,还要仰仗恒管事多多照料啊。” 席间杯盏交错,欢声笑语不休,苏纤纤在谈笑的间隙给苏惜惜递了一个眼神,苏惜惜若无其事地俯身,弧度轻微,将一个用于传音监听的法印弹指打在阳管事的袍角。 当天晚上,她们便通过法印打探到了城主府中的大致状况,又在恒管事的芥子袋里翻翻捡捡,挑了一件合适而不起眼的拜礼。 第二日,她们坐上贯胸国神人的车驾,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发向城主府。 城主府占地广博,气势恢宏,朱檐碧瓦,黑玉铺地,端得富丽非常,令人见之心颤,其中又以不死国城主的府邸为甚。苏纤纤和苏惜惜一路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进了空桑城中守卫最为缜密,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 “你说,我们一会儿会露馅吗?”苏纤纤轻声给苏惜惜传音道。 第33章 三十三. “不知道城主府中有无高人, ”苏惜惜道,“但只要我们小心行事,不轻举妄动,应当可以平安渡过。” 苏纤纤微微点头。 按照她们原先的计划,苏纤纤找门路进府,待看到族人后,苏惜惜再趁守卫不备, 暗地探到关押族人的地方,至于之后的援救计划,都是可以慢慢商榷的部分了。 车辇上坠下的流苏摇曳, 周身八个做工精美的銮铃叮当,苏纤纤用余光盯着车外绵延漫长的车马,轻轻叹了口气。 奴隶是没有资格同主人坐在一处的,不说坐在舆中, 就连坐在车轸上随行的权利都没有,只能行走跟上主人的进程, 远远看去,那跟随在车边行走的奴隶就像是两排纤细的脆木,摇晃滚动着支撑起身上的庞然大物……千百年的逆来顺受,千百年的忍气吞声。 “恒管事在忧心何事啊?”一旁的阳管事有意无意道。 苏纤纤回过神来, 从容不迫地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那城主是何脾气……” “唉,”阳管事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还没死心呐!” “好东西谁不想要啊,”苏纤纤压低了声音, “不过……贵国的殿下若是知道此事,不会计较小人的过错吧?” 阳管事哈哈一笑:“您放心,我家殿下日理万机的,哪有闲功夫管下人们的事啊,不会有差错的。” “那就好,那就好。” 一路闲谈间,最先打头的车辇已经停下,这城主府虽然还挂着一个“府”名,可规模就连一些小国的王宫都要自惭形秽,为首的高大建筑气吞九霄,云雾缭绕,上通天象,九龙捧顶,下接四时,有五色华光。 苏纤纤吃了一惊,方才察觉出,此地居住的神人简直狂妄至极。 但她仅是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回,继续颔首低眉地跟在阳管事身后。 终于到了,空桑的中心。 “此次虽说是我家殿下与城主的私人宴会,但规模也不小了,除了另外二位城主,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这些天滞留在空桑未曾离开的各国使臣都在,不用我多说,您也要……” “我明白,我明白,”苏纤纤道,“谨言慎行,是不是?” 前方的阳管事点点头,就再也不言语了。 一路顺顺当当地到了殿内,苏纤纤挑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阳管事只当她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因此也不出声劝阻,而是自己寻了贯胸国的席位坐下。 苏惜惜向苏纤纤使了一个眼色,苏纤纤当即了然,带着她站起来,询问一个神人侍婢道:“请问净手处在哪里?” 侍婢脸颊微红,领着她们绕至殿后走廊,为她们指明了一个方向。 苏纤纤道:“多谢。” 凡事都要做两手准备,倘若到时候来不及细思计划,要当堂就将族人救走,还是熟悉一下这四周的布置比较好。 眼见四周还零星分布着几个侍卫,苏纤纤不得不冷声道:“你且自行解决去吧!” 说着,就一面抬腿走向长廊尽头,一面散开神识勘查。 正当她走至拐角处时,冷不防视线里出现一片绣金线的衣角,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嗯?你是何人?” 苏纤纤下意识抬头一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几乎要惊得心惊肉跳了! 来人的面容英俊而有邪气,唇边带笑,手中轻拍着一把宝光熠熠的长扇……不是那天在山中遇见的贯胸国王子又是哪个! 苏纤纤的大脑一片空白。 男人挑眉道:“怎么,难道我也邀请你了吗?” 她回过神来,慌忙躬身道:“小人不知殿下在此,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她小心翼翼:“殿下没有邀请小人,小人也没有那个殊荣,让殿下亲自邀请……只是小人实在好奇,所以才请一个和小人相熟的管事带小人进来长长见识……求殿下饶小人一命吧!” 苏纤纤一边诚惶诚恐,语无伦次地辩解,一边在心中将这个贯胸国的王子剥皮抽筋了上百遍,若不是他,若不是他们干的那些诡异勾当,她们怎么会流落空桑,族人又怎么会被她们牵连! ……此人当真该死。 观暮不言语,他身边的侍从却开口道:“殿下,这个人仆下认得,乃是林氏国的管事,要将他带出去吗?” 观暮哼笑道:“算了,来了就来了,我也没闲心管这档子破事。不过……” 他话锋一转,手中折扇一拍:“你抬起头来,我怎么总觉得……我在哪见过你?” 苏纤纤如遭雷殛,后背冷汗直流。 她的眼眸在那一瞬间变得混沌不堪,不复先前得清澈见底,她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来,只敢盯着观暮颈上坠下的一块玉珏猛瞧。 一时间,四周寂静无声。 苏纤纤那边遇到了拦路虎,苏惜惜这边也不顺利,刚走出几步,就碰到了挡路石。 郎卿一身黑衣玄甲,仍然带着那个厚重铜面,近乎惊骇地看着这个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奴隶。 先前苏惜惜对他说的一番话,已经让他觉得哑口无言,心中惴惴,然而今天,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场合看见一个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时,他才知道,她们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你们青丘……”他喃喃道,“都他妈的是疯子吧……” 苏惜惜淡定地从地下爬起来,又对郎卿躬了一身,头也不回地就要从他身边走过。 郎卿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不许走!你是不是没听懂我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敢,你们怎么敢……” 苏惜惜无奈地叹息一声。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进来了,郎骑尉,”她轻声道,“说了不放弃,我们就一定会做到的。” “万一是个圈套呢?万一他们早就认出你了呢?!”郎卿不可置信,“你们好歹也是一国的王女,这么就天真愚蠢成了这样!” 苏惜惜只觉得好笑:“圈套?空桑每日来来往往几十万人,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显眼?这是不可不冒的险,哪怕他们早就认出了我们……那也没办法。” “你……!”郎卿气极反笑,“好、好……世上竟有这样不知死活,也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好,我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 苏惜惜挑起眉梢,正正看进郎卿遮在铜面后的狭长双目:“——可是,那又跟您有什么关系呢,郎骑尉?” 郎卿猛地一愣,登时哑口无言。 是啊,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只听殿中一声磬响,宴席开始了。 苏惜惜见郎卿还是愣愣地抓着她的臂膀,忍不住用力将他甩开,暗骂一句碍事,转身就向大殿内跑去。 “怎么样?”她一边悄无声息地伏在苏纤纤的桌案下,学着场上奴隶的样子,为主人捧起盛水的银盆,“打探好了吗?” 苏纤纤面色沉沉,将手指象征性地浸在水中,“我碰到了那个贯胸国的王子,他叫住我了。” 苏惜惜也是一惊,但她知道,若是苏纤纤露出破绽,定不会像现在一般平静。 苏纤纤幅度轻微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露出破绽,我看不透这个人,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能尽自己的力量去伪装。” “没关系,”苏惜惜安慰道,“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如果狐族还不善于掩饰……那就再没有其余族群擅长了。” 苏纤纤勉力一笑:“但愿吧。” 宴前的准备已经全部做好,击磬声第二次响彻大殿,数列美貌侍女涌入,手中都齐眉举着着黄金的托盘,如天女散花般行至每个桌案前。 食物是精心烹调过的,无论是里面蕴含的灵气,还是它本身的味道,都无可挑剔,完美至极,再加上玉爵里摇晃的清澈美酒,想必就是最惯于享受的王公贵族都挑不出一丝错来,可苏纤纤却是食不知味,如同嚼蜡。 她们都在等宴会上的重头戏。 许是上天也听到了她们焦急的心音,不多时,贯胸国的王子观暮就站起来道:“诸位贵客,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此次两国邦交,我为纹泱城主准备了一批薄礼,唯独其中一样,纹泱城主慷慨豪爽,不肯独享,而是要当庭展出,供在座各位赏光。” 席上议论纷纷,夹杂隐隐笑意,而苏纤纤面无表情,将一枚金勺在掌心里碾成一团。 观暮兴致勃勃地一拍双手,只听地下一声沉闷响动,原本开阔的大殿中央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向两侧层层排开,当中又起高台,从下方徐徐托出一个围着幕布的宽大铁笼,里面不住传出撕咬声,尖啸声,当中甚至还有一丝苏纤纤和苏惜惜颇为熟悉的灵力波动! “忍住!”苏惜惜一把按住苏纤纤的大腿,“切勿轻举妄动!” 不死国城主纹泱的身体完全掩在王座的一片黑暗中,叫人看不清分明,但他却在此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妙啊,妙啊!” 观暮得意道:“这青丘白狐,什么都好,就是野性难训,不通人情。嗯……说来惭愧,我的侍卫已经在它们手下折损了好几个了,不知哪位大人能贡献一下自己的家仆,让其掀开这幕帘,让各位大人一睹白狐真容啊?” 观暮话音未落,大殿中央已经被推搡摔进了数十个赤足奴隶,主人们的呼喝声不绝于耳。 “你去!” “去掀帘子!” “笨手笨脚的,快点!” 观暮微微一笑:“其实也用不了这多,一个便够了。” 说着,他便状似无意地朝角落里一指:“就那个奴隶了,你上来!若是能掀开帘子,我重重有赏!” 大殿一时无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霎时间聚集到了一处。 察觉到周围异动,苏惜惜缓缓抬起头来,一眼就对上了观暮遥遥指向自己的手指。 “……我?” 不知为何,郎卿急促的声音在这一刻猛然回荡在她的脑海里。 ——“万一是个圈套呢?万一他们早就认出你了呢?!” 她低头站起,佯装缩手缩脚,战战兢兢地向最中央走去。 苏纤纤紧张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干咳。 ——就算是圈套,此时也不得不踩了。 郎卿握紧了手中的银箸,双目紧盯着那个奴隶走在最中央的,瘦弱的身影,片刻都不曾放松。 第34章 三十四 . 这时候, 两旁的神人已经对苏惜惜畏畏缩缩的样子有所不耐。 “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快去啊!” 观暮眼含笑意,盯着下方那个胆怯的身影。 “快来吧,”他说,“不要辜负了在座各位贵客的期待啊。” 瘦弱的奴隶状似是鼓起了一点勇气的样子,纠缠在一起的手指松开了,迈的步子亦大了一些,他赤足踩在猩红的长毯上, 就像站在流动不休的血河中,抬腿落脚都要小心万分。 奴隶瑟缩地走向高台中撼动不停的铁笼,穹顶上的灯火灿烂煌煌, 给蒙在其上的丝绒幕布也覆过一层颤抖摇曳的水光。 “慢着。”坐在高处的纹泱忽然开口。 观暮不解:“城主?” 纹泱沉声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配担任这个差事。予我的赠礼既是天下难寻,那揭开它的人,自然也不能太劣。” 观暮拱手:“那您的意思是……” “这个奴隶的主人何在?”纹泱高喝一声, “上来揭布!” 众人目光再一次齐齐转动,郎卿泄气地叹息一声, 蓦然松开捏着银箸的手。 苏纤纤平静地抬起眼睛,从席间站起,对高位的纹泱和观暮行了一礼。 “小人遵命。” 她缓步走向铁笼,如果说在刚才, 她的内心还被熊熊的怒火灼烧,使她差点失去理智,忘记思考;那么现在,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 萦绕在心头的不祥预兆即将成真——她们被怀疑了,并且正一步步走近致命的陷阱。 哪里出了差错?是身份,还是言行举止,亦或是她们不了解的神人手段暴露了她们? “滚到一边去!”她恶狠狠地呵斥僵立在高台下的奴隶,“真是个丢脸的东西!” 奴隶浑身一颤,肩膀又畏惧地向后收去,眼看他的主人昂首阔步,迈向高处了,他才像想起来什么似地急忙赶上,缩头缩脑地跟在主人身后。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相继站上高台。 观暮微微一笑:“请。” 苏纤纤也笑了,她站在铁笼不远处,试探性地伸手揪住丝绒幕布,然后猛地向下一拉—— ——尖啸声震耳欲聋,四周强光大作,带着灼灼热浪扑面滚来! 笼内空无一物,四面大敞! ……当真是圈套。 “躲开!”事到临头,苏惜惜也顾不得什么伪装了,眼看观暮祭起宝扇,她扑上去就将苏纤纤撞到一边,“跑!快跑!” 神光如巨锤,狠狠砸在她的后背上,只听笼壁一声巨响,那神光硬是把她击出数十米,重重撞进大开的铁笼中! 她喷出一口鲜血,浑身光晕波动,在猛烈的白光中现出少女狼狈纤细的身形。 “第一只礼物!”观暮抚掌大笑起来。 庭下一片哗然,神人纷纷站起,皆是一头雾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惜惜!”苏纤纤怒啸一声,身后两尾重现乱影,刹那间震响的四肢酥犹如万千戾鸟合声鸣啼,音波激荡整座宽广大殿,“我杀了你——!” 猝然崩发的音爆狂乱如裹挟着钢刀的飓风,瞬间便碾碎了场上无数毫无防备的神人奴隶的全身骨骼! 观暮面色一变,哗啦一下展开折扇,以扇上七宝抵御了一次四肢酥的音波,“急什么!今天你们统统跑不掉!” 苏惜惜强撑着一口气,眼见笼门即将自动落下,她的身侧霎时浮现出三个黄巾力士,于咆哮中重重出拳,将玄铁笼门击打得断裂崩散,在巨震中飞溅得满地! 观暮一手持扇,一手防卫,眉头紧锁,仅是数月不见,她们的修为怎得提升如此之快?莫非青丘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法?他正待开口,却见苏惜惜从地下支起身体,手捏法诀,她身边三个黄巾力士也随之掐诀,掌中竟隐隐闪出三座大山的斑斓光影! “不好!”他直觉不妙,“快拦住她!” 话音刚落,从暗中便窜出数十个一直埋伏在此处的护卫,大殿外又涌入上百全副武装的神人,苏惜惜丝毫不惧,怒喝一声:“搬山!” ——以神兵之能,借三山伟力! 泰山瞬空! 竹山瞬空! 曹夕之山瞬空! 空桑城旁三座朝夕比邻的巨山瞬间拔地而起,在混沌天地间消失了踪影! 大殿里狂风怒号,滚滚黑气疯狂喷涌,似是要将此处化为方寸间的永恒黑夜,苏惜惜纵身跃起,在半空扭转身躯,化作闪闪发亮的二尾白狐,肃然仰天长啸:“山来——!” 黄巾力士亦缓缓张口,声音低沉雄浑:“山来——” 观暮怒喝一声,手中扇光如长虹,砉然飙射向空中白狐,苏纤纤瞬化狐身,仰头喷出一道月华,生生将扇光打偏过去,钉在侧面的墙壁上。城主府上空雷云聚动,暗潮汹涌,庞大山崖从上方隆然砸下,以力压千钧之势碾向拱顶九龙! 山威如狱,扑上的数百神人护卫于瞬间皮开肉绽,连衣甲一块压成了一摊碎末! 殿内一片动荡,苏纤纤正待趁乱叼走妖力耗尽、瘫软在地的苏惜惜时,只听高台上一声冷哼,满室嗡然作响,犹如在瞬间没入了粘稠的胶水,将一切都放缓了动作—— ——“小小狐妖,倒还真有几分本事。” 苏纤纤暗道不好,那一直未曾出手的不死国城主纹泱,终于将他的实力展露冰山一角。顶上三山还在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坠向宫殿,但纹泱只是一手托顶,就将三个黄巾力士重重击出,连同山峰一起震飞了出去! 苏惜惜浑身颤抖,再次喷出一口赤血! 苏纤纤被禁锢在半空中,只能焦急大喊道:“惜惜!” 一阵衣袍拖曳的声音,纹泱从高座上站起,手中现出铮亮刀光,“这般修为小成的妖狐,两个都杀了却是可惜。一个杀了,把皮扒了送回青丘;另一个就留在身边享用……嗯,这样倒还不错。” 在一片黑暗中,苏纤纤看不清他的样貌,但那刀光举起,刀尖正对的分明是此刻气息奄奄的苏惜惜! “你敢?!”她嘶声咆哮。 纹泱笑了两声,语气乏味道:“……小小狐妖。” ——雪雪刀光挥斩! 就在此时,远方一道无匹剑意飞逝而来,近处一道漆黑刀气横加阻挡,两两相叠,将纹泱攻势转瞬击碎! “宵小之徒,还不住手!” “来者何人?!” 遥遥厉喝同纹泱惊怒的问话重叠在一处,郎卿扭身跃起,落地时已化成一匹乌黑巨狼,冲上去就将苏惜惜衔在口中,而那道剑光在击碎刀气后还不缓其戾气,如一星雪白寒芒,飞射向纹泱的面门! 苏雪禅竹青衣袍在狂风中猎猎飞舞,苏纤纤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惊喜叫嚷起来:“哥哥!” “走!”苏雪禅挥袖将苏纤纤收入怀中,泼面撒出一阵狐毒,他虽然还不知道郎卿是谁,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掌按狼背,身上阵盘光芒转动,空气中灵力四溢,一行人倏然便消失在了原地。 纹泱怒吼一声,重重挥拳轰在天顶,直将顶上九龙打得粉碎,那如海山威方才散去,殿外僵持不下的卫队急急涌入,为首一人道:“城主,恕属下来……” 话未说完,他就被纹泱一掌打下坐骑,“滚去找!我要在今天之内要看见那几个狐妖和郎卿那个叛徒的首级!快去!” 厌火国的神人完全懵了,他捂着脸,结结巴巴道:“郎卿、郎卿叛变了?!” 纹泱怒不可遏:“一个杂种,竟敢背叛收留他这么多年的空桑!不,不要首级,我要活捉他,我要亲手撕下他的皮,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厌火国神人咽了咽唾沫,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急忙连滚带爬地跑出大殿:“全军集结——!集结——!捉拿逃犯和叛徒郎卿,不得延误!” 空桑的天空都变了颜色,呈半圆状覆盖了整个巨城的结界涌现水波般的纹路,在瞬间化作一片斑斓五彩,周围数千个攻击阵法亦旋转亮起,追踪着城内的不速之客! 无数卫队从三座城主府中迅速调出,如洪流般顷刻占据了大街小巷,而苏雪禅则带着他们猛地出现在一处废弃的神人商铺内。 “这里是空桑城的角落,虽然此处离传送阵最远,但是好歹还算安全,”苏雪禅将苏纤纤揣在衣襟里,从芥子袋中掏出一枚丹药,“且在此处休整一下,下一步就该离开空桑了!” 漆黑巨狼眯着异色双瞳,将苏惜惜放在柔软茅草上,又轻轻舔了舔它的脊背,躬身化作人形,看苏雪禅喂它吃药,“你们先走吧,我不能走。” 苏雪禅颇觉意外,他虽然不认识郎卿,但听得城主怒吼,也知道他这就算是背叛空桑了,他道:“多谢这位仁兄出手相助,但你何不跟我们一起走呢?我看你的原型是犭也狼族人,既为妖族,何必还要留在神人的城?而且方才还被下了通缉……” 郎卿笑了笑:“不错,你们还都挺见多识广的。我是空桑的叛徒没错,但就因为这样,我更不能一人离开此处,这里还有我的下属,我的兄弟……我一走,他们定会被城主迁怒,下场也不会比我好多少,索性留在这里,是杀是剐,都随他们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们?”苏雪禅吃惊道。 郎卿自嘲一笑,随手挑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含糊道:“谁知道呢,大约是失心疯了吧。” 这时候,苏惜惜勉力抬头道:“你帮了我一次,我也回报你一次。你可以带上你的下属,和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他们脖子上都带了铜枷,一日为奴,终生为奴,没有神人的允许,他们又能干什么?”郎卿摇摇头,“他们只能被困在这里,像我一样。” 苏惜惜看着他:“如果我说,我能替他们除掉呢?” “什么?”郎卿难以置信地站起来,“你能?!” 苏雪禅心疼地抚摸着它的小脑袋:“好了,你先休息一会,剩下的事就交给哥哥吧。” 苏纤纤许久未见苏雪禅,此时早就伏在他怀里幸福地呜咽了好一会了,苏雪禅又摸摸它的脑袋,想要开口说话,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事。 他皱着眉头,又将目光转到苏惜惜身上,来回观察了好一会,忽然瞪大了眼睛。 “你们……你们怎么长出第二条尾巴了?!” 苏纤纤和苏惜惜讪讪地抬起狐狸面,冲苏雪禅呲牙一笑。 第35章 三十五 . 苏纤纤目光游移:“总之……就这样辣样、辣样这样……” “咕噜咕噜, 啵唧啵唧……”苏惜惜鼓起腮帮子。 两只胖狐狸同时张开爪爪比划:“——我们就长出第二条尾巴啦!” 苏雪禅听得头晕脑胀,一头雾水:“什么……什么咕噜啵唧……?” 两只胖狐狸转转眼珠子,无辜地看着他,摆明了一副天机不可泄露,再不愿意开口的样子。 苏雪禅哭笑不得:“回去再收拾你们!” 郎卿在一旁看得好笑,但对苏惜惜的提议还心有疑惑,因此只是默不作声。 这时候, 苏雪禅俯腰将苏纤纤放下,起身对郎卿道:“不知这位仁兄如何称呼?” “郎卿。” 苏雪禅点点头:“那么,据郎兄方才所说, 此时你的部下们应该都已经被严加看管起来了吧?” 郎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现在全城搜捕,城门戒严,通往空桑城外的传送阵也会被一一关闭……”苏雪禅沉吟不语, “奴隶禁制,倒还不算什么大问题。” 郎卿意外地看着他。 苏雪禅笑道:“别惊讶, 放在狼骑军身上的奴隶禁制绝不会比不死国王宫中的禁制复杂到哪里去,准确来说,应当是非常好破解的。” “你们怎么……”郎卿面色复杂,他因为身份特殊, 所以不必穿骨戴枷,但他那些朝夕相处的部下却人人皆要将那铜枷穿过琵琶骨,负累一辈子的桎梏和卑贱。但现在,竟有人对他说“非常好破解”…… “为君为王者, 最忌轻视对手,”苏雪禅轻声道,“强大的对手并不可怕,双方之间差距悬殊的实力也不足为惧,唯有傲慢,才是最大的绊脚石。” “你可以懦弱,可以愚钝,可以在战争中失去先机,可你若是轻视对手……此仗无需敌方先行,你已溃不成军,败如山倒。” 他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在郎卿眼里,似乎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就像陷入了某种遥不可及的回忆:“但他们有正眼瞧过我们吗?没有吧,妖族作为战败者,早就被他们看轻了千百年了。” 苏纤纤拍着尾巴道:“哥哥好厉害!” 苏雪禅摇摇头:“厉害的不是哥哥。” 说着,他转过头去,对郎卿道:“我这里还有一个传送刻印,它能完全隐匿气息身形,但是却有时限,你若是对你的下属有信心,那便带我找到他们,我能为他们除去禁制,还给他们自由之身……但作为代价,他们要在离开时掩护我们。” 郎卿皱眉道:“狼骑军加上替补,足足有八百人之多,就算你能在短时间内解除铜枷,他们也过不去空桑的传送阵。” “那就分散开,”苏雪禅微微一笑,“只要布置得当,一切都不是问题。” 临走之前,他将一个阵盘递给苏纤纤:“这里很快也会被神人的卫队搜查到,听见他们的声音了,不要躲藏,也不要想着声东击西将他们引开,他们手里有厉害东西。你们只需要迅速传送到下一个地点就好,哥哥知道你们在哪。” 苏纤纤和苏惜惜愣愣地看着手中阵盘,她们来到空桑这么多天,只想到要假借神人身份打探消息,混进城主府,苏雪禅却如此准备充分,不仅能悄无声息地摸进城主府救她们,在短时间内对空桑了如指掌,弄清空桑卫队的配备,还有时间在两个隐蔽处刻下逃跑的传送阵法! 苏雪禅笑着挨个揉了揉狐狸脑袋,就随郎卿消失在了破败屋内。 在他们逃窜的这段时间内,厌火国的神人卫尉却是烦躁至极,郎卿是他的直隶下属,如今郎卿不知脑子里搭错了什么筋,竟敢因为区区几个卑贱狐妖而忤逆城主,他这个上司要是不能弥补郎卿的造成过失,那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通报,一个护卫飞奔进来道:“禀卫尉大人,狼骑军副骑尉求见!” 厌火国神人正值火大之际,闻言顿时一拍桌子道:“好!来得好!狼骑军副骑尉……叫他滚进来!” 不一会,就见狼骑军的副骑尉从外头连滚带爬地跪进来道:“卫尉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 副骑尉名为胡言策,能坐到副骑尉的位置,也是倚仗自己和郎卿有点挨不上边的亲缘关系。其人虽然有点小聪明,但素日都是流里流气的,据外人传,有好几次,都能碰见郎卿在院中恨铁不成钢的训斥他。 此时他这么丧里丧气的一叫,倒把卫尉要骂的话堵了回去,厌火国神人双眼一瞪,将腰间佩刀狠狠摔在桌案上:“行,你说,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今天就别想站着走出这里!” 胡言策浑身一抖,跪在地上道:“卫尉大人,属下绝无半句虚言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爬起来,鬼鬼祟祟地凑近道:“大人,您知道那个叛徒郎卿,他为什么要对城主以下犯上吗?” 厌火国神人转眼看他。 “因为啊,他喜欢上那个潜进空桑的青丘妖狐了!”胡言策的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啪”地拍在桌案上,“简直是大逆不道啊他!” 厌火国神人狐疑道:“……你说的是真的?” “属下哪里还敢说假话!”胡言策道,“现在那个妖狐已经被城主大人出手重伤,空桑城内又无法医治,郎卿这会早就急得团团转了,可要从城门走,那必然是来不及的!” 厌火国神人眉头紧锁,连连颔首:“不错,若真是这样,那郎卿这个忤逆的贱种是该着急了……按照你的意思,他会在传送阵上下功夫?” 胡言策拱手道:“大人英明!依属下拙见,现在应该主防城中央的传送阵法,而且属下愿意带着全体狼骑军捉拿叛徒郎卿,洗刷我们的名誉!” 厌火国神人冷笑道:“可是,你们应该也知道,现在城主大人已经对你们产生质疑了。” “正是如此,”胡言策谄媚道:“属下愿意将狼骑军打散,令他们两两分散在传送阵法旁,一来,是为大人减轻负担,二来,大人手下的人马也可以对其严加管束。大人觉得如何?” 见厌火国神人沉吟不语,胡言策急忙下跪哀求道:“求大人给狼骑军一个洗清自己的机会吧!” 厌火国神人道:“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胡言策从地下抬起头来,目光渴望道:“属下被郎卿压制得够久了!属下想代替叛徒郎卿,成为狼骑军的新统领,望大人成全!” 厌火国神人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欲望。 他放心地大笑几声,将胡言策从地上扶起,“好!若你能捉到这个叛徒,你就是新的狼骑军统领,我答应你!” 苏雪禅怀中的阵盘散发光亮,他掏出看了看:“她们去下一个地点了。” 郎卿:“唔。” “话说回来,”苏雪禅若有所思地挑起眉梢,“你刚才说的理由,是真心的吗?” 郎卿张了张嘴,最后无奈地指着脸道:“她第一次见我,就无缘无故地打了我一巴掌,第二次更狠,摘了我面具打的。” 苏雪禅笑出了声:“惜惜自小就不喜欢犬妖一族,这孩子又娇惯……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算了,打都打了。”郎卿没好气地摇摇头。 空气中一阵涟漪,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时近黄昏,天边霞云火烧,一路铺开千里,如天孙怀抱的大束绚烂织锦。 海面水雾蔓延,波光粼粼。 黎渊站在无边无际的浪头,深邃眉宇下的龙瞳璀璨。 “布置的如何了?”他轻声道。 一旁身着甲衣的高大男子跪地道:“回禀龙君,一切都按您的吩咐走,无一遗漏。” 黎渊漫不经心地伸手拈住一片飞逝浪花,“切忌打草惊蛇,不要引起那两个人的注意。” “是,属下明白。” “神人国那边呢?” 另一个做常服打扮的男子笑道:“回禀龙君,逐夷这个孩子十分机灵,他做事,属下向来是放心的。” 黎渊略有意外地看向自己的老部下:“哦?倒是难得见你夸一次人。” 男子笑道:“说起来,这孩子还想向您求一个恩典……” 黎渊挑眉。 “他说,等到一切都结束了,龙君可否饶恕神人国内的妖族奴隶,给他们放还自由?”男子急忙笑了笑,“这孩子,某些方面就是有点傻气。” 是挺傻的,黎渊摇了摇头:“难道他以为我会不留他们的性命?” “那神人国中的狼豹野狐、飞鸟走兽,可要将您当做再生父母了!”男子笑道。 黎渊听到这话,却缓缓收敛了笑容。 明明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字眼,但在他耳朵里,却于瞬间被放大到难以忽略的地步,他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个身影,逼得他一阵心烦意燥,识海撕裂闷痛更甚。 他最近做了许多梦。 梦境为尘间流连之倒影——对于他这种修为的龙神来说,梦多便意味着某件即将发生的事的预兆。在这个反复出现的梦中,四周都是一片灰暗,而他背靠一株半是繁荣,半是枯萎的菩提树,怀中坐着一只扬起脸来看着他的,默不作声的小小白狐。 雨师的重伤濒死前的话语犹如某种固执的诅咒,日日夜夜回荡在这里:“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应龙,你生来就是痛失所爱的命运……” 小狐狸琥珀色的大眼睛温润澄澈,它看着他,好像在渴望他能抬手摸摸它的脑袋,哪怕说句话都好。梦中的他似乎被这样一双眼睛蛊惑了,正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时,小狐狸却忽然“吱”地一声痛叫,泪水亦盈满眼眶,就好似他手上握了什么锋利冰冷的刀刃,马上就要刺穿它的身体了。 它立即伤心地大哭了起来,直哭得他喘不过气,哭得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哭得他甚至想将它牢牢搂在怀里,低声下气地问一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那只小小的白狐狸立即就从他身上跌落到满地铅灰色的死寂中,紧接着,便一瘸一拐地逃进了远方无边的迷雾。 梦境中的他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是觉得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就要离他而去了,他想要伸手,想要起身抓住它不让它离开,可心头随即便传来一阵剧烈痉挛的颤抖,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用力抓住身边的一切事物抵御这股痛苦。 一次挨着一次,一夜接着一夜,而且这并不是一个循序渐进、水到渠成的和缓过程,这个梦猛烈得就像一阵飓风,在你还毫无防备的时候就扑上来占据了你的心神,连抵抗都是徒劳的。 见黎渊又烦躁地按住太阳穴,男子不由关切道:“龙君?您还好吗?” 黎渊额角青筋崩动,只是沉沉喘息。 “是不是上次雨师给您……” 他抬起手,目光中带着孤煞的戾气:“……住口。” 男子立马闭嘴止住话头。 “如果他们以为,光凭这种手段就能扰乱我的心神,那他们确实想错了,”黎渊神情冰冷,盯着那一点快要隐没在海平面之下的血红夕阳,“加快进度,我要让他们知道惹怒我的代价!” “是!” 漫天暮色下,浩瀚黄龙愤怒地咆哮一声,纵身扑入广袤苍穹,扰乱无数丝絮般的流云,向着昆仑玉山的方向去了。 而这时候,远在空桑的苏雪禅还对此一无所知,正与郎卿商议着如何离开的对策。 第36章 三十六 . “铜枷虽已破开, 但我们却不能保证,监控着禁制的神人会在何时发现,”苏雪禅道,“现在只能靠赌。” 郎卿嘲讽一笑:“这个就不用担心了。城主府后有一座小塔,里面放的全都是能控制奴隶禁制的玉简,狼骑军的就在第三层。而那里的守塔人足有五十众之多,日夜轮班, 现在正轮到值夜班的神人上岗,你猜他们还有多久才能从酒坛子里清醒过来?” 苏雪禅意外地抬起眼睛。 郎卿摇头:“原先只看空桑守备森严,高手众多, 但现在细细想来,却是破绽百出,漏洞无数……” “你会在意家中豢养牲畜的想法吗?”苏雪禅反问道,“不会的, 你只会想,我给它吃住的地方就已经足够了, 何必戒备它,在乎它的想法和喜怒哀乐?” “空桑行令禁止、赏罚严明、守备森严……也许吧,但最底层匍匐的那些奴隶若是敢大着胆子,拼死向上瞧一眼, 说不定还能看见某些大人遮掩不住的底裤呢。” 说话间,苏纤纤已经从藏身处跑了出来:“哥哥,那些人发现我们了,他们来得好快啊!” 苏雪禅俯身抱起它:“他们能在城主府中认出你们, 给你们下套,自然是有他们的办法的。” 苏纤纤着急地咬住他的袖子:“啊!那怎么办呢!” “就按我们商议好的办罢,”郎卿叹了口气,“无论好坏,都是它了。” 傍晚时分,除了城中大街小巷巡逻走动的卫队,空桑城中央的传送阵群已经布置了上千个披坚执锐的士兵,将通往城外的传送阵围得水泄不通,如铁桶般牢固。 “怎么还不来?”厌火国神人站在高台上,不耐烦地按着腰间佩刀,“城中已经搜寻一天,皆一无所获,这里要是也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会的,卫尉大人,”胡言策谄媚地凑近,“您再等等,属下和那叛徒日日相对,难道您还不相信属下的消息来源吗?” 厌火国神人烦躁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复又站定道:“若是等到城主亲自前来擒拿逃犯,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届时城中卫队,无论对此事是否知情,都要统统受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胡言策看着他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口中只是不住念叨“大人再等等”、“大人消消气”。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厌火国神人的眉头一皱,眯着眼睛向前望去,只见远处遥遥奔来一人,手中还举着一个钢铸牢笼,里面依稀透出几缕白色。他一路不管不顾地拨开阻拦的护卫,大喊大嚷道:“卫尉大人!妖狐已经让前锋部队抓到了,叛徒郎卿还在前锋处负隅顽抗!我要见卫尉大人!” 镇守的卫兵都是一阵哗然,纷纷转过头来看着那个挤进来的无名小兵,厌火国神人大惊道:“什么?!快快给我呈上来!” 士兵速度不减,近乎是狂奔着跑向卫尉所站高台的方向,此时胡言策却忽然面色一变:“不好!大人当心有诈!” 厌火国神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士兵蓦然爆喝一声,一拳将铜铸牢笼打得向上飞起,重重向着他的面门砸去! 厌火国神人方知被骗,他怒吼一声:“捉拿逆党!”手中长刀已于瞬间出鞘,将那沉重如流星迅猛扑来的铜笼劈得粉碎。 半空中烟雾飞扬,万千箭矢纷飞,士兵就地一滚,身上现出涟漪,竟于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什……!”四周烟尘霾霾,伸手不见五指,厌火国的神人正欲怒吼出声,心口却忽地一凉,他举刀的动作一僵,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唯见心口被一柄涂着青蓝剧毒的小刀狠狠贯穿,又在伤处毫不留情地剜剐了一圈! “卫尉大人!卫尉大人!”他听见身后胡言策悲痛欲绝的大喊,“卫尉大人被逆党暗算了!来人啊!” 他浑身发冷,嘴唇亦现出死亡的乌青,就连手中长刀都“咣啷”一声坠在地上,他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但他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最后听见的,是胡言策带着哭腔的喊声:“卫尉大人——” 他在迷雾中,被胡言策拔出心口毒刀,一脚踹下了高台。 “卫尉遇刺身亡——” “卫尉大人被敌人偷袭,现已殉身!” “卫尉……” 传言纷纷,数千士军人人惊骇,急急一拥而上,想要收敛厌火国神人的尸骨。场上一时间群龙无首,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动,然而就在此刻,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尖锐哨响,传彻天空、震彻耳畔,如同某种冲锋的号角。传送阵紧接着光芒大作,两两分散开的狼骑军倏然挥刀两旁,在众军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斩落数个人头,同时纵马向传送阵冲去! “——那是狼骑军的号令!”有人一下子回想起来。 “中计了!我们中计了!” “抓住他们!” 高台之上,还未消散的迷雾中猝然窜出一匹身姿瘦长的胡狼,犹如一阵呼啸狂风,瞬间便扑进传送阵法中不见了踪影。 空桑作为安放在东西南北间的枢纽,场中传送阵法何止千百,而狼骑军又两人成队,分散太开,短短数息时间,这边亮起那边灭,满场军心涣散的士兵如无头苍蝇般乱窜,待到最后一个法阵完全黯淡下去后,他们才发现,除了当时趁乱拽下的一片肩甲、满地狼藉、一个死不瞑目的卫尉,他们不仅什么都没有抓住,反而除了逃窜的狐妖和叛徒郎卿,又放跑了全部的狼骑军! 场上人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等候着自己的会是怎样严苛的刑罚,唯见充作搜捕前锋的枭阳国卫尉和讙头国卫尉驾着身下猛虎,领着大批兵马匆匆赶到,面色煞白地命人押来看守禁制的守塔人。 浑身醉意熏熏,喝得云里雾里的守塔人一跪在地上就差点吓得尿裤子,他哆哆嗦嗦,带着哭腔道:“奴什么都不知道……奴只是喝醉了……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余下两个卫尉在一地杂乱中相看一眼,彼此脸上都印着两个字。 ——完了。 城外,苏雪禅落地就化作一只四尾白狐,郎卿亦化一匹漆黑巨狼,背上带着变回原型的苏纤纤和苏惜惜,于狂奔中仰头长啸! 狼嗥散如水纹,在空气中发出一阵奇异的波动,犹如收到了什么冥冥中的指示,遥远处一声叠着一声,一浪挨着一浪,茂密山林里,仿佛尽是数不尽的狼嗥! “知道他们的方位了!”巨狼口吐人言,“现在往哪走?” 苏雪禅四尾如雪白流云,在半空中散而复聚,他道:“岐山有神人看守,那边的传送阵不能走,现在唯有向西方逃……但关键是,我不知道那边的传送阵法去往何方!” “那就赌一把!”郎卿纵身跃起,跳过一面横断的山崖,仰首又是一声狼嗥。 苏惜惜纠缠在巨狼脊背上的长毛里,闷闷不乐地用小尖牙撕咬嘴下的皮毛:“真是吵死了……” 苏纤纤好奇地看着它,巨狼“嘶”了一声,于奔逃中回头叫苦道:“轻点,小祖宗!” 漫天清寂月光下,群狼如铺天盖地的黑色鸦群,从茂密山林中一跃而出,天地皆开阔,疾风吹劲草,郎卿看着一望无际的苍穹与其下广袤无垠的大地,忽然有点明白,苏惜惜曾经说过的“自由”是什么了。 “就在前方!”苏雪禅运足妖力,一声大喊,“跑!不要停下!运转你们全身的妖力,一口气冲过去!” 而这时候,他们身后威压滚滚,已经隐约传来了雷云闷沉的咆哮声。 “是城主来亲自抓我们回去了……”郎卿沉声道,“后面跟上!不要掉队!” 苏雪禅于半空跃起,一声狐啸,狼群身后蓦然刮起一阵狂风,好似要掀着它们的脚底板,助力它们离开此地。 苏雪禅道:“乘着这阵风快跑!他追不上我们的!” 第二处传送阵法已经近在眼前,郎卿脚步不停,一头扑入其中,余下群狼也如江鲫入海,几乎是抱着死志,猛然接二连三地撞进阵里。苍穹中伟力搅动,一只巨大无匹的手掌从云间伸下,狠狠抓向殿后的苏雪禅! 传送阵法光晕波动,长尾如流云白雾飞散,倏然消弥在了巨手的掌心之间,复又聚拢在白狐身后。 ——最后一下,也抓了个空。 阵法波动不休,夜色下空无一物,除了飞散的灵力光点,仿佛什么都没有来过,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云间雷声咆哮,巨手愤怒成拳,重重砸向传送阵法,直将平坦地面砸得凹陷开裂,碎石飞溅。 “青丘白狐、蛇山犭也狼!空桑城记住你们了,神人国也记住你们了!你们逃不掉的——!” 一片混沌,狼群纷纷砸在地面,精疲力竭地喘息着。 苏雪禅和郎卿跃至地面,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郎卿放下背上的两只小狐狸,化作人形,将一旁瘫倒的胡言策拉起来。 “干得不错。” 胡言策勉力变回人形,呲牙咧嘴地将脖颈间充作伪装的铜枷拔下来,戴得久了,穿过琵琶骨的部分早就和血肉连在了一起,但他却仿佛不知疼痛,面上反而带着欣喜的笑容。 “只要能把这个鬼东西取下来,就是我最大的回报了。”他摇摇头,“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后面力竭的狼群也纷纷化人,迫不及待地着手去除这个禁锢了他们数十年的封锁。 苏纤纤跑到苏雪禅身边,好奇道:“哥哥,这里是哪里呀?” 苏雪禅摇头道:“现在看不到什么人烟,只能先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明日再去问了。” 这时,胡言策走上前来,对着苏雪禅郑重躬身:“多谢大王子殿下此次出手相助,使我等终于脱出神人掌控,得以自由!” 那八百狼骑军纵然有伤在身,但还是随着胡言策翻身便拜:“多谢大王子殿下此次出手相助,使我等终于脱出神人掌控,得以自由!” 苏雪禅笑道:“我帮你们去除禁制,你们掩护我们趁乱逃出空桑,说什么出手相助,只是个平等的交易罢了,都快起来吧。” 说着,他正欲转身,腹部却忽然传来一阵痉挛绞痛,逼得他于瞬间脸色煞白,喉间欲呕。 “哥哥!”苏纤纤和苏惜惜大惊失色,急忙扑上来,“你怎么了?!” 第37章 三十七. “没……”苏雪禅艰难地捂住肚腹, 额上冷汗涔涔,“没事……哥哥只是一时消耗过大……” 苏纤纤从芥子袋里翻出丹药,苏惜惜扶住苏雪禅,将药喂到他的嘴边,那丹馨香扑鼻,浑圆透亮,是产自青丘的上好灵药, 可苏雪禅甫一闻见那股气味,心口就是一阵恶寒,下意识地推开了苏惜惜的手。 “哥哥没事, 不用吃它,”他勉强笑道,“就是到了瓶颈期而已。” 苏惜惜担忧地看着他,一旁郎卿也上前道:“修为的瓶颈期少见这种反应, 苏兄可不要是被空桑城中的什么手段给算计了。” “是啊,”苏纤纤也忧虑地附和道, “哥哥还是吃点药吧,神人的手段还是挺多的呢,我和惜惜就是不知道被他们用什么法子给识破了……” 苏雪禅直起身体,咽了咽喉咙, 看上去已经缓和了不少,他回头道:“青丘秘术确实能让你们在最大程度上伪装成另一个人,但我猜,他们能识破你们, 不一定就代表他们手中有克制青丘的法宝。” 郎卿忽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对,我也觉得奇怪,你们当时到底是从哪打探到贯胸国给纹泱进献了白狐奴隶的确切消息的?贯胸国的大王子到空桑数周,将礼物的事传得满城风雨,可临到近日才透出里面有被抓住的青丘族人,我一直纳闷,怎么就这么巧,消息前脚才传开,你们后脚就到了空桑?” 苏惜惜喃喃道:“莫非我们在驵会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一想到这里,她和苏纤纤都是一阵后怕,背后汗毛倒竖。若真是这样,她们的行踪岂非一直在那些神人的眼皮子底下?从假扮管事,到贿赂贯胸国神人,再到她们偷潜进城主府……这简直就是一个等着她们走到跟前往下跳的大陷阱!亏她们还自以为隐蔽聪明,在那些神人眼里,怕只是两个演技拙劣的跳梁小丑罢了! 苏雪禅叹道:“母亲前些日子才给我送来一封书信,说族人都平安无恙,等我一去空桑,打探到消息,就明白其中必然有诈。但是,那些神人既然没有发现我的行踪,足以说明青丘秘术仍然有效,他们是从别的渠道发现你们的。” 眼看她们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伤心得小脸都要皱起来了,苏雪禅急忙宽慰道:“没关系的,你们毕竟还小,外出历练经验不足也是常事。你们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在神人手上,让他们可以追查到你们的影迹?” 苏纤纤仔细思索了一会,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恍然大悟道:“是不是上次惜惜被那个贯胸国的什么王子用扇子打伤了……” 苏惜惜也一下回想起来:“是了!我和纤纤还未修出第二尾的时候,在无主荒山遇到了那些神人,然后我们就被他们发现了,九幽乾坤帕挡不住那个人的扇光,我吐了一口血……” “那便说得通了。”苏雪禅点点头,见两个小东西还是一副懊悔万分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非常有勇气,没给青丘丢脸。” 苏纤纤还想借方才的话头给兄长说一下她们那天看见的神人的诡异举动,但瞧着苏雪禅眼下的淡淡乌青,就知道兄长这些天一直在为她们的事奔波劳碌,刚才还出现了那样不适的症状…… 她撒娇道:“哥哥,已经不早了,我想休息啦。” “好,”苏雪禅宠溺地揉揉她的脑袋,“那就先在这里凑合一晚上,明天哥哥再想办法。” 夜幕幽凉如水,星河璀璨,犹如倒映在深邃海面的万家灯火,隔着一面缥缈朦胧的轻纱。 这几天的提心吊胆,连日辗转,到了安稳地方,苏惜惜反而一时半会睡不着了,她从纱帐里爬起来,看见身旁的苏纤纤还卧着,就放轻了动作,悄无声息地从帐中摸了出去。 夜风吹拂得人清爽无比,仿佛要一扫这些天的紧迫阴霾,她嗅着空气中的青草芳香,忍不住化作狐形,甩着两条长尾巴四处捉那飞散的流萤。 扑了一阵,它将爪子里抓到的萤火虫都放了,鼻尖却突然被风带过一丝水汽。 它好奇心起,两条白尾巴就像人的手掌,替它拨开了那些足有半人多高的茂密草丛,只见眼前豁然开朗,平滑如镜的湖水在繁星下粼粼生光,岸上坐着一匹漆黑如夜的巨狼,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湖。 是郎卿? 它正打算偷偷过去,给它一个突袭,巨狼头也不回,语气却稍显无奈:“惜惜?” 苏惜惜一下子泄了气,它不依不饶地扑上去,扒住巨狼长着顺滑长毛的脊背,完全将郎卿当成一座小山来爬:“你怎么叫我的名字了?” 巨狼的身体岿然不动,只是甩了甩铺在地上的长尾,将其护在苏惜惜身下,“我听见你哥哥是这么叫你的。” “可那是我哥哥呀!”苏惜惜揪住巨狼肩颈处的毛发,巨狼也只是好脾气地躬下身体,任由那小小的白狐坐在自己的脖子上,两束雪白的尾巴在它背上娇纵地打来打去。 “你也睡不着觉吗?”苏惜惜道,“你为什么变成妖形了?” 巨狼喉间发出一阵含糊的笑意:“妖形怎么了?” “我以为你会习惯人形呢。” 犭也狼的妖形高大,瞳孔一黑一红,狼耳细长似狐,于危险中平添几分阴狠,但郎卿此刻凝视着湖水的目光却近乎温柔,它道:“在空桑城,我很少变成妖身,因为那些神人不允许。” 苏惜惜好奇道:“对了,我很早之前就想问了,你为什么可以不用戴那个禁制啊?而且还能在神人城中当上骑尉,你是立了什么大功吗?” 巨狼沉默了。 “不能说吗?”苏惜惜将下巴搁在巨狼的头顶。 郎卿笑了:“不,没什么不能说的。只不过因为我是神人和妖族的后代罢了。” 苏惜惜吃惊地张大狐目。 “我的生父是上一任的厌火国城主,至于我的母亲……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只知道她被厌火国处死了,是犭也狼族人。” 苏惜惜讪讪道:“对不起啊,我不该问的……” “这有什么,”郎卿漫不经心地晃晃耳朵,“空桑中随便一打听就知道的事情。” 它凝望着被夜风吹皱的湖水:“在我有能力化成人形之前,被一个曾经在我母亲有身孕时看护过她的女仆照顾着,她是神人,但对我还算不错,总归能让我吃饱饭。后来,我被这一任的厌火国城主发现后,她就叫人暗害了,我保不住她的命,再后来,就有人教我神人的武技,教我怎么杀人,怎么不被人杀……” 它的目光悠远,仿佛陷在某种遥远的回忆里:“……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我浑浑噩噩地活了很多年,不知道自己在乎什么,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许我就是天生被神人驱使的狗,也许我就应该做一把无知无觉的刀,在血污里来了又去,最后折断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 “然而我又隐约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有时候他们骂我是下贱的杂种,他们看不起我身体中犭也狼的血脉,说我母亲害死了我的生父,可我心里却觉得,我确实是下贱的杂种——但真正下贱的,是我体内厌火国神人的血脉。” “嗯……我们的确会有某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感,”苏惜惜拍了拍巨狼的耳朵,“或者说,修道者都会有这种骄傲感,无论是人类的修道者,还是妖族的修道者。” 巨狼咧开嘴,露出里面锋利雪亮的犬齿:“为什么,因为我们是与天争命的群体?” “是啊!”苏惜惜理直气壮,“我们从天道手中夺取寿命和气运,我们脚踏大地,仰望的却是头顶无垠的苍穹,那些生来就有不尽寿数的,不思进取的神人怎么能明白这一点?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们啊,我们的一切都靠自己争取,比只会干坐着吃白食的家伙强多了!” 巨狼笑道:“可是神人也会修炼啊,你看纹泱,不是比你我都强多了?” 苏惜惜不服气地嚷道:“那也不能看不起妖族,更不能作践、糟蹋他们!” 说着,它举起小爪子,一下一下挠着耳后根,“……也不知道当时娲祖造人,有没有料到有朝一日,神人会变成这个样子。” “可不能妄议圣人,”郎卿道,“大胆的小东西。” 苏惜惜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忽然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诶……我还有一个问题。” 郎卿:“说。” “这么多年了,你想过要去找犭也狼族吗?”苏惜惜道,“我觉得,那边应该还会有你的亲人。” 郎卿的目光带着几分茫然:“可我不知道犭也狼族的具体状况,我的母亲纵然妖力全失,被我生父逼迫掠夺,也依然可以靠自己血脉中的力量将他生生咒杀,这种所过之处必有灾祸的体质,我都不明白他们究竟是独来独往,还是像寻常妖族那样聚集在一处生活,就算我想找,谈何容易呢。” 苏惜惜趴在他身上,也跟着发愁地叹了一口气。 当夜,不死国王宫的上空无星无月,室内烛火跳动,将映在墙上的纤细影子也照得一摇一晃。 闻语面无表情,沉默着将灯芯挑亮,对着一面铜镜,将手指伸进自己的眼眶。 若要环顾四周,这间屋子比起先前阍犬舍的那间已是精致干净了不少,不仅桌椅柜床一应俱全,纱帐雪白,地面光洁,床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带铜镜的梳妆台。 她现在已经是纹娥身旁得宠的红人了,而且,只要她不犯什么大错,这份恩宠将会一直伴随着她,她在王宫里的日子,将会比其他妖族奴隶好过许多。 摇曳红烛下,她的神情无端含着几分阴郁,她手指稍微用力,右眼的眼眶顿时发出一阵不堪承受的咯吱声,最后,她的脊背轻轻一抖,从那本应空无一物的眼眶中摘出一颗滚圆剔透的珍珠。 她细细地用仅剩的左眼打量着它,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这是纹娥赏给她的新“眼睛”。 准确说,是她向纹娥求来的新“眼睛”。 自从她剜下自己的眼睛,用其中蕴含的凰血治好纹娥后,纹娥就将她视作心腹,甚至破例带她出入各种妖族没有资格参与的场合,一时间,所有不死国的王公大臣、侍卫宫奴都知道,一个黄鸟族的婢女,不惜亲手剜眼眼睛治愈主人的伤病,真是个何等忠心耿耿、一片赤诚的好仆人啊。 那段时日,纹娥走起路来都是得意万分,面上有光,而她也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忠仆的角色,一举一动都对纹娥谦恭至极,她就像一个思维和身体完全分开的死人,灵魂脱胎而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下方一切;肉体跪倒尘埃,低微卑贱地做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纹娥一直苦恼于不能赏赐给这个好仆人一些宝贝,因为不管她说什么,这个婢女都会摆出一脸诚惶诚恐的微笑,对她跪地谢恩,百般推拒。 终于有一天,临海的城邦为她进献了一盒珍珠。 那些珍珠个个圆润硕大,宝光氤氲,放在外面,颗颗都是不出世的奇珍,不过对于纹娥而言,都是自小就司空见惯的东西罢了。 她正欲将珍珠甩到一旁,却于不经意间瞥见闻语渴望的眼神。 “怎么,你想要?”她扬起手中的锦匣。 闻语啊啊比划着,指指珍珠,又撩开额前刘海,指指自己空荡荡的眼眶。 纹娥恍然大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想用这个当眼睛?!你这个奴才,还真是会异想天开啊!” 但闻语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着,用殷切谄媚的目光看着她。 “行行行,”纹娥将锦匣撂在桌上,“总归你也没要什么赏赐,自己挑吧!” 闻语小心翼翼地靠近锦匣,伸出两根手指,慎重地从最上方捏起一颗较小的珍珠,放在掌心中看了又看,然后冲纹娥傻笑了起来。 纹娥摇摇头:“到底是个见识短浅的婢子……行了,拿走吧,赏给你了!” 自那天起,闻语就有了一颗崭新的眼珠。 ——一颗崭新的,价值连城的眼珠。 世人皆言不死国王宫守卫森严,那么,究竟能不能将一颗多了些功能的珍珠,混进普通珍珠中送进不死国,呈给里面尊贵的王女过目呢? 这很难说,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毕竟,上一次潜进宫中的,还是掺了桂竹之毒的果酒。 看着手中的蚌珠,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的喜悦之情,咧着嘴无声大笑了起来。 第38章 三十八 . 次日, 闻语侍立在纹娥身旁,听她同纹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纹娥手中甩着一个华丽斑斓的羽扇,慵懒道:“大兄,最近你可是许久不来看我了啊。” 纹川摇摇头:“兄长事情多,你就担待着些吧,加上国师最近脾气越发古怪,父王也不知如何应付, 只能让我从中周旋了。” “国师又怎么了?”纹娥嫌恶地撇嘴,“我们一天对他言听计从的,难道这还不够吗?!” 纹川一下子急眼了, 连着急急“嘘”了好几声:“说了让你不要妄议国师!我被他呼来喝去的还没说什么,你少瞎咋呼!” 纹娥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靠在垫子上再不言语,纹川见她那副样子, 叹了口气,又说了几句话, 起身就匆匆离去了。 闻语眨了眨眼睛,看着纹川远去的背影,为纹娥慢慢打着手里的扇子。 自从盛夏临近,空气中就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燥郁。不死国民固然喜欢这样热力旺盛的季节, 也难免要多出几分急躁的火气。 到了下午,纹娥仿佛就忘了早晨同兄长发生的小小龃龉,又兴致勃勃地指使闻语去寻纹川。 闻语默不作声,向着主殿的方向径直走去, 一路上,有无数妖族的奴仆冲她弯腰行礼,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等级低微的神人奴仆,她的周身似乎都被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烫到了,急忙提起裙摆,匆匆踏出长廊。 转身时,她听见有人低声啐道:“呸,真是该死的走狗!” 旋即就被身边的同族劝住:“好了,你小声点!” 她浑身一抖,后背犹如被什么尖锐的箭镞射中了,穿透了,但她不能回答,也无法向他们辩解,只能装作自己是个无知无觉的聋子,继续向前踏步。 纹川正在殿内同人商讨要务,闻语一路走来,也没有人敢拦她。她默默在殿外站了一会,看了看日头,忽然见到两个身材纤弱的侍女,畏畏缩缩地端着杯盏向殿后走去。 那是国师平日里办公的方向,但现在,他应当在在大殿中,听纹川他们议事。 她轻轻跟了过去,遥遥缀在那两个侍女身后,一个说:“待会你去将汤碗放在国师桌子上,我看着。” 另一个立即争辩道:“为什么不是你去?!我脸上的红印子可还没消下去呢!” 先前那个急道:“你不就被打了一下脸?我被掐了脖子,又和谁说去!” 两个人零零碎碎的吵着嘴,闻语从她们的对话中也大致听明白了,国师每天下午都要喝一碗膳房特制的汤药做辅食,但他行踪鬼魅不定,又极其厌恶自己的书房被外人踏足,因此那些侍女不管是不是听他吩咐前来送汤的,最后都免不了要遭点皮肉之苦。 眼见那两个侍女到了门口,还在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丝毫不曾发现还有人尾随在她们身后,闻语便指间轻拈了一枚碎石,“扑”一声远远打在其中一个人的脖子上。 “唉哟!”侍女瞪直了眼睛,狠掐了一把对方,“你、你还敢打我!” “你脑子不清醒了吧,谁打你了!”另一个不甘示弱,也要伸长了脖子拿肩膀回撞,但她气急之下,却忘了看护手中举着的沉重托盘,一不小心,那汤碗便被惯性飞滑在地上,发出一声玉器破碎的清响,汤汤水水亦溅了一地。 两个侍女顿时脸色煞白,咬着嘴唇不知所措,先前那个恶狠狠道:“你……你居然打碎了汤碗!你等死吧!” “别忘了,你是和我一起当差的,我要死,你也跑不掉!” 眼看她们又要向方才那样打成一团,闻语不由靠得近了些,脚下故意发出了一些声音。 “谁?!”那两个侍女惊骇回头,见是一目乌黑,一目雪白的闻语,表情顿时惴惴。 闻语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快去重新做一碗端来。 许是见她神情温和,不像是要告密的样子,其中一个鼓起勇气道:“可是,就算我们重新端来,那时间也太长了……万一国师大人中途回来,我们……” 闻语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口。 “啊,您是说,您可以替我们看守在这里吗!”两个侍女欣喜若狂,“您真是太好了,您救了我们的命啊!” 闻语笑着摇摇头,做了个催促的手势,示意她们快走。 两个侍女急急忙忙地冲闻语行了一礼,紧接着就火急火燎地朝着膳房的方向跑过去了。 闻语收敛笑意,看向身后紧闭的雕花木门。 大殿里,一直闭目不语的封北猎忽然眉头皱起,座下的大臣立即止住话头,他睁眼笑道:“无事,您可以继续说。” 闻语穿过重重耳室,站在这间宽阔华丽的书房内,仔细环顾着四周。 四壁悬挂琴剑却又与墙壁齐平,贮书处的立柜漆黑光润,设鼎处簪着数枝白玉的荷花,镂雕的屏风贴金描翠,镶嵌着碧玉的苍翠劲松,一列曲折排开,将后面朦胧荡漾的纱帐藏在一片若隐若现中,地上还铺着厚重浓密的织锦地毯,空气中亦燃烧着缕缕甜蜜的馨香,令人心旷神怡,飘飘不知何方……这般富丽与雅致相结合的摆设,就是在最惯于享乐的纹娥的宫殿里都看不到。 所以,那件最要紧的东西会在哪呢? 她心知自己不能在这里待得太久,一切都要速战速决。她努力回想着逐夷告诉她的信息,一张山图,很大,破旧,而且还要经常用朱笔勾描…… 破旧而大,证明它不能翻复折叠,只能摊开;要经常用朱笔勾描,那便只能将其放在离自己尽量靠近的地方,不能挪动太远…… 她的目光汇聚在脚下的地毯上。 她趴在地上,用手掌轻轻叩击着地面,听不出什么异常的响动,她又在屋内转悠了一圈,最终看见了笔架上摆放的小小朱笔。 笔的尖端还是湿润的,其下的檀木被朱色晕染开了深深的一圈,她看着笔,试探性地伸手将它拿了起来。 地上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晃动,她心脏一松,又随之快而猛烈地在胸膛中敲击起来,她紧紧盯着那块翻转起来的地面,手中的笔随时打算搁下。 封北猎蓦然抬头,化作一阵狂风向殿外卷去! “国师?”纹川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急忙撂下手中卷宗赶上去,“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室内狂风大作! 封北猎自风中现出身形,一眼便看见了侍立在桌旁,不知所措、满脸无辜的闻语。 “你是谁?”他目光阴鸷,紧盯闻语胆怯的脸庞,“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闻语慌忙摆手,又“啊啊”直叫,指着自己的嗓子,又指指外面,手忙脚乱地冲封北猎比划着。 封北猎面色冷肃,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脖颈:“怎么,还是个哑巴?我问你,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你动了什么,又看见了什么?” 闻语被他扼得呼吸困难,面色涨紫,连眼球都要突出去了,更显得那雪白的珠眼诡异至极,封北猎眼神一厉,当即就要伸手摘出那个眼球! “国师,等等!”身后纹川跑得气喘吁吁,“等等,手下留情!” 封北猎的指尖停滞在距离眼球不过半寸的地方。 “国师,她是纹娥的贴身侍女,就是用自己的眼睛治好了纹娥的那个,”纹川急急解释,“您别生气,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哦?”封北猎仔细端详着瑟瑟发抖的闻语,“这么说,你就是那个黄鸟族的婢女?” 见他还盯着闻语的右眼,纹川不由苦笑:“那是纹娥胡来,这个侍女没了一只眼睛,她就赏了她一枚珍珠,让她将这个当做自己的眼睛……您别生气,让我问问她吧。” 封北猎猝然松手,让闻语无力地跌落在地上,“黄鸟族……哼,黄鸟族最喜自由,无拘无束,是毋宁死都不愿意受人折辱摆布的种族。她能治好纹娥,说明她血统纯正,在族内的地位怕是也不低吧?怎么就肯心甘情愿做一个婢子?” 闻语只是伏在地上发抖,也不敢抬头。 就在这时,那两个侍女去而复返,急匆匆地进来跪下道:“国师大人,奴们护送汤药来迟,求国师大人饶奴们一命!” 封北猎狐疑地回头:“你们又是怎么回事?” 国师平生最恨有人对他撒谎,因此纵然恐惧,但那两个侍女还是如实磕头道:“奴们笨手笨脚,不甚打碎了汤碗,又怕大人责罚,正巧闻语姐姐路过此地,愿意帮奴们守留在此……大人饶命,奴们不是故意的!” 封北猎面色阴沉,他盯着地上那两个侍女,伸手将碗中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一饮而尽:“没有下次,滚吧!” 那两个侍女千恩万谢地退下了,纹川道:“国师,那我妹妹的这个……” 封北猎细细环顾四周,未发现有什么乱动过的痕迹,他又一低头,闻语本来在偷偷看他,冷不丁和他对视了一眼,登时发出一声恐惧的沙哑喊叫,身体狠狠往后一缩,不慎侧头撞上了桌腿,直将额头磕得鲜血直冒,但她仿佛不知道疼痛,只是用手挡着自己的脸,口中啊啊直嚷。 封北猎耐心全无,厌烦挥手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赶紧给我带走!” 眼见那血已经滴滴答答的渗进地毯,纹川也不敢再让闻语在这里待,急忙喝道:“还不快起来!” 闻语急忙爬起,缩手缩脚地跟在纹川后面,随他一同出了这间书房。 从慢慢紧闭的缝隙中,她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桌角下那滴被血色遮掩掉的朱墨。 ——这颗能记载任何所见之物的蚌女珠,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第39章 三十九. 磅礴云海, 万里月光苍茫。 黄龙展开遮天蔽日的双翼,从天与海的相接处腾飞而过,周身长风猎猎,逐渐卷了细小的飞雪。 它进入了昆仑的领空。 此时的昆仑依然漫天飞散着万年不化的大雪,目力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混沌如潮汐的素色,大地是纯白的, 山与云的间隙却仿佛拍打着无尽滚滚的冰寒大浪,与狂风一同呜咽生动。 黎渊化作高大人形,从空中一跃而下。 他知道, 这不正常的酷寒正说明了昆仑的主人正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以至于她竟再无力摆布昆仑的天时。 仙乐不鸣,天光诸灭,肌染污垢, 不舍尘间,身虚眼瞬……仙人的小五衰劫, 纵然是西王母这样拥有天地至伟之力的昆仑主宰,也不能逃脱它降临的日期。 “是应龙神来了吗……” 黎渊低下头,以示敬意:“金母。” 昆仑玉殿的大门轰然开启,那掌管五刑残杀之气的女神就高坐在黑金的王座上, 身下两头漆黑的雄壮虎豹正雪雪喘息,疲惫地用硕大头颅蹭着女主人的手掌心。 西王母披着宽大华丽的玄袍,一层层一叠叠的铺陈下去,犹如坐在盛开的黑色莲花之上, 她弯起朱色的丰润嘴唇,声音喑哑道:“应龙神,为何今日有空到我这里来拜访了?” 黎渊并无什么客套话,事实上,以他的身份,也不用同任何人客套:“发生在昆仑山下的事,您都看见了吗?” 西王母叹了口气:“我虽然小五衰在即,但还没瞎,也没聋呢。” “风伯的山图,我很快就能拿到手中;雨师重伤之后的藏身之地,我也一直了如指掌,”他沉声道,“我现在就想知道,圣人的意向,究竟如何?” 西王母摇了摇头,发间玲珑玉胜琳琅纷披,她的语气中暗藏忧虑:“应龙神,你的目光放得太远了……为什么不就近看看自己的脚下呢?” 黎渊挑起眉梢。 “圣人的意思,我也无法揣摩一二,可你要是能就近看看,一定会发现许多自己以前忽略的东西……你太骄傲了,甚至不肯直面自己的失败……” 黎渊眼神一厉:“您说什么?” 西王母叹息道:“你在害怕什么?你总是这样,妄想一力承担所有,却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护不住……看看你体内流窜的刑杀之气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黎渊不为所动,只是冷笑道:“劫难将至,莫非您果真舍不下这尘世了吗?” “尘世?”西王母目光混沌,“尘世很好啊,有爱,有恨,还有他……你不是也在尘世中一直难以自拔吗?怎么现在反过来嘲笑我贪恋尘世种种了?” 说着,她又睁开眼睛,仔细看了看黎渊的身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神魂虽然受损得很严重,但没有人敢在上面暗做手脚,你大可放心这一点。” 黎渊皱眉道:“没有问题?可是……” “梦境为人世流连之倒影……”西王母喃喃道,“你不肯相信其他人,还不肯相信自己的心吗?” 黎渊的面色骤然阴沉,他冷冷道:“不可能。” 西王母垂下眼睛:“你要小心,他们的动作很快,并且倚仗我的虚弱,下手也越发得狠毒。我座下钦原,已经被风伯潜入昆仑后屠戮殆尽了。” “钦原?” “是,”西王母道,“他们偷取了你的血,与风伯做了一个交易……很可惜,最后谈判破裂了。” “血债血还?”黎渊笑了,“他们还真是一刻也不肯放下他们的幻想啊,到现在还想着复活蚩尤,替他达成那所谓的伟业?” 西王母道:“仙人相继陷入小五衰劫,九天之上的寒冬到了,应龙神。而我身具神格,掌世间厉刑、兵刀杀意,亦难逃此劫。唯有你,你在刑杀之狱中关押千年,时光静止于千年以前,千年后才是你的劫数所在……” “我的劫数?我的劫数很久之前就掏走了我的心,”黎渊唇边扬起的笑意苦涩,“我现在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不,”西王母忽然笑了,“你的心正流落异乡,此刻还鲜活地跳动着呢。” 黎渊抬头看她,但西王母已经疲乏地闭上了眼睛,挥手逐客了:“走罢!我已经累了。” 他虽然还想再问些什么,但看见金母的状态,想想还是作罢。 他向西王母微微颔首,随即就出了昆仑玉宫,转身向朔风飞雪中去了。 此时,苏雪禅正观察着眼前的地貌。 也不知他们是到了哪里,只见眼前一片开阔平坦,四野茫茫,半人多高的劲草被风吹起翻涌的道道白浪,天高云淡,艳阳高照,遥远处的湖水波光粼粼,犹如一块镶嵌在纯净碧玉上的湛蓝琉璃。 “这是……草原吗?”苏纤纤已经惊呆了。 郎卿揪下一片草叶叼在嘴里,他和狼骑军的身上还穿着空桑的玄铁衣甲,瞧着分外肃杀,“是草原,我们怎么被送到这里来了?” 苏雪禅摇摇头:“先找人吧,这里有湖,不至于没有人烟。” 于是一行人由重新变成妖形,狂奔向远处那片湖水。 “好大的湖啊……”苏惜惜感慨道,远远看上去还好,凑近了看,那片湖水基本上和陆上海泽没有什么区别,昨夜她和郎卿看到的“湖”,不过是那片湖周围蔓延出来的小小溪流罢了。 苏雪禅嫌这样跑着太慢,忍不住打了一声呼哨,瞬时四爪驾云,向湖周边飞去,郎卿见状,也低头叼住苏惜惜的脖颈皮毛,随在苏雪禅身后腾云而起。 苏纤纤:“?”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下子只剩它一个了? 它皱起圆圆的小眉毛,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差点委屈地吱哇大叫起来。 苏雪禅变回人形,落在湖边,一回头:“大家都……咦,纤纤?怎么了?” 见苏纤纤瘪嘴不说话,他只好俯身,将毛狐狸抱起来:“好了好了,哥哥抱你,好不好?” 苏纤纤在他怀里扭捏了一会,气鼓鼓地抬起头道:“哥哥,我昨天有件事忘了和你说了!” 苏雪禅抱着它道:“好,你说,哥哥听着。” 苏惜惜听见这边的动静,也挣扎着扭下郎卿的脊背,跳到苏雪禅怀里道:“我也有事!” 苏纤纤一面将它们在无主荒山遇到的事同苏雪禅说了,苏惜惜一面从九幽乾坤帕中掏出去掉鼓槌的黑鼓。 “就是这个,”它道,“我看见那些神人一敲鼓,里面就涌出好多黑气,然后他们再引来那些飞禽走兽……” “——将它们污染,是不是?”苏雪禅看着苏惜惜拿上来的鼓面,眉头紧锁,“哥哥在岐山也看见了。” “鼓上还有图案呢,”苏纤纤道,“和空桑城里奴隶铜封上面的图案一模一样!” 苏雪禅弯腰放下两只小狐狸,仔细端详着鼓上的图案,郎卿也踱步到一旁,好奇地看着。 蛮牛,鸷鸟…… 他的眉头紧锁,一个遥远的名字缓缓浮现在他脑海中。 “……蚩尤?” 郎卿抬眼看他:“你说谁?” “没错,蛮牛,鸷鸟……是上古蚩尤部落的图腾!” 说着,他又从芥子袋中掏出自岐山收缴的山图,打开摊在地上。 “这是岐山,还未被用黑笔涂抹……” 苏惜惜拍在上面:“啊,这不是阿娘送我们去的无主荒山?这个已经涂黑了诶!” 苏雪禅心乱如麻,他看着那些贯穿了整片洪荒大陆,又被黑笔标记出来的山脉,不知为何,心中只是惴惴不安。 “像一条卧着的龙。”郎卿下结论道,“龙首是哪里?” 苏雪禅摇摇头:“不清楚……唯独龙首靠近龙睛的地方没有标出名字,我也摸不准。” 郎卿道:“先找人吧,说不定能借到一张完整的地图。” 苏雪禅只能点点头,起身将山图收好。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草叶被拨开的簌簌声。 郎卿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八百狼骑立即压低呼吸,俯身匿于草丛中。 苏雪禅的手轻轻抚上流照君的剑柄。 走动声越来越大。 苏家姊妹亦睁大了眼睛,好奇凝视前方。 哗啦一声,一个瞳孔黑红的少年低头拨开草叶,右手还牵着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羊,他猛一抬头,一下子看见身前站着的人,不由大叫一声,提溜着拴羊绳就向后逃去。 “妈呀——来外人了!我看见外人了!” 苏雪禅:“……” 苏惜惜:“他眼睛的颜色……怎么和郎卿一样?” 过了一会,苏雪禅可以明显感觉到远处传来的法力波动。 “前面有结界?看来这里是有人居住了。” 少年的声音再次遥遥响起:“就是那里!我看见外人了!” 不一会,就见数个身着皮袍的男子拨开草叶而来,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侧站着先前逃跑的少年。 耳朵尖长,眼睛一黑一红。 两边都愣住了,胡言策凑到郎卿身边道:“大哥,你们这是……攀上亲戚了?” 老者睁大眼睛,满脸疑惑道:“你是……你是外出游历归家的族人吗?” 郎卿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讷讷摇头。 老者身侧的男人道:“那就是寻亲上门了!你们几个都过来吧!我带你们去见老首领!” 胡言策从身后探出头来:“管饭吗?兄弟们这一路都还没吃一顿饱饭呐!” 男人豪爽地大笑:“管!尽管放开肚皮吃,我们不缺这点饭!” 胡言策嘿嘿一笑,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哨子:“没事了兄弟们!都出来吧!” 八百头半人多高的壮实大狼从草地里呼啦一下站起,双眼冒光,吐着舌头哼哧呼哧。 几个汉子满脸热情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第40章 四十 . 傍晚时分, 篝火在帐篷前熊熊燃烧,将几人的脸庞映照在一片彤彤火光下,四周吆喝声不绝于耳,汉子们爽朗的笑声传彻草原。 苏雪禅一眼望去,洁白的毡房犹如片片降落在大地上的云朵,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草原上,也不知有多少, 只觉得团团簇簇,一时间竟是数不清楚。 此刻,除了那些狼骑, 周围更多了不少好奇的犭也狼族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围拢过来, 好奇地冲着他们嘀嘀咕咕,小声议论。 郎卿结结巴巴道:“我以为……我以为你们会在蛇山, 我还想着要去蛇山……” 老者一摆手,沟壑道道的枯瘦脸庞在火光下无端多了几分沧桑,但那双眼睛还是有神的,他叹息道:“早就搬出蛇山了!神人在洪荒四处作乱, 哪都不安全,索性举族迁到这里,倒也图个清静自在!” “蛇山也有神人吗?”苏雪禅好奇道。 老人嚼着烟叶,目光慈爱地看了一眼正哼哧哈哧啃羊腿的两只毛狐狸, “青丘这样的地方尚且不能幸免,更何况是区区一个蛇山呢?” 想起现在为止还音信全无的苏寒波、苏星摇,被困青丘的父母族人,苏雪禅不由苦笑了一声,伸手揩了揩两只小狐狸嘴边的油渍,“您说得是。” “那蛇山……”郎卿茫然,“现在是什么状况?” 老者沉默了一会,顺手往火堆里撂了两块干柴:“只要山不平,家就仍然在,族中还有这么多老幼,首领不可能冒这个险去同那些神人相抗。” 说着,他又转头看了一眼那些围在篝火旁大声谈笑的汉子们,疑惑道:“这么多都是你的手下,你们是从哪来的?” 郎卿道:“空桑,我们从神人的城来。” 老者的眉心猝然一跳。 “空桑……”他缓缓咀嚼着这个词,似乎要将它完全拆碎在唇齿间,“你们是从空桑来的?” 郎卿道:“是,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但是我从小就在空桑生活,前两天才逃出来。” “明天随我去见老首领,”老人道,“你们已经跑了好几天了,先休息吧。” 苏雪禅急忙站起来:“多谢您的收留。” 老人道:“你们要睡里面,帐篷管够;你们要乐意在外面睡,那也随你们。” 郎卿便去询问狼骑军的意见,不料他们都愿意化作狼形睡在外面,于是他也回来一耸肩膀:“其实我也挺想睡在外面的。” 苏雪禅:“?” “空桑可不会让我们随意变成妖形啊,”郎卿感叹道,“长时间靠两条腿走路,都快忘了变成狼是什么滋味了。” “那我们和哥哥睡帐子里,”苏惜惜舔舔小嘴巴,抱着吃得溜圆的肚子和苏纤纤窝在苏雪禅怀里,“终于能睡个好觉啦!” 郎卿看胖狐狸的目光蓦然变得无比炽热,他温柔地笑道:“好啊,我就在外面守着你。” 苏雪禅:“……” 苏纤纤翻了个白眼。 苏惜惜依旧无知无觉:“你守着我们干什么,哥哥可比你厉害多啦!” “嗯,好,哥哥守着你们,”苏雪禅抱住两只毛团往毡房里走,他掀起帘子,对郎卿笑道:“明天见,郎兄。” 帘子毫不留情地哗啦摔下,身后路过的胡言策“啧啧啧”几声,化作瘦长胡狼一溜烟跑过。 郎卿低咳,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毡房内整洁干净,身下铺着柔软的羊皮,两只小狐狸睡得直打呼噜,苏雪禅却久久不能入眠。 他在想那张山图。 神人的足迹几乎遍布了整个洪荒,那些基本用墨水涂黑的八十一条山脉就是见证,除了寥寥几条标红,只怕其余的都被他们以那种手段污染过了。 他又想起那些鼓面上刻着蚩尤象征的黑鼓,以及黑鼓中被放出的无尽血怨之气……如果不是纤纤和惜惜在无意中撞破,他心血来潮,要去岐山中探查一番,只怕他到现在还窥看不出这阴谋的冰山一角。 以不死国为首的神人国究竟想做什么?还有山图上蜿蜒曲折的龙形,他们又想达成什么目的? 线索太少了,他也无能为力。 如果这时候有长辈在身边就好了……或者有那个人在…… 他心口骤然涌上一阵闷痛,逼得他不得不中断思绪,在黑暗里端详曾经剜过自己胸口的双手。 越是疼,就越是在意,越是想念,越是百般牵挂,难以放下。 黎为众生百象,渊为瀚海深邃。 神明口吐沧海桑田的箴言,而他将一树菩提根植心间,从此再也不肯将悲喜展露人前。 腹部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正当他想起身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时,忽然感到脚下传来一阵奇异的震撼。 那震动遥远而有力,似乎是从地心深处一路颠簸而来的,他皱起眉头,见苏纤纤和苏惜惜还睡着,不由伸手就要掀帘子,出去看个究竟。 ——猛然传来的巨震翻覆天地! 整个草原似乎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强震下瑟瑟发抖,苏雪禅一个脚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毡房外隐约哗然,明亮火光紧急挨个亮起,犹如一片被突然点亮的星河,狼嚎似层层传递的烽烟,在寂静中撞成一片波荡的涟漪。 苏雪禅冲出去,抬头一看天空,只见本应是漆黑无光的夜晚,此时却自北方燃起一片红黑色的云霞,最亮处有一颗赤芒凌厉的大星耀耀,犹如半干未干的浓郁血色,从遥远的天边一路拖沓晕染到头顶的星空,将整个天幕笼罩之下的大地映照出不祥的红。 震荡还在继续,苏雪禅甚至能感受出脚下大地发出的不堪承受的哀鸣声,群狼骚动不已,郎卿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苏雪禅摇摇头,忧虑地纂住流照君的剑柄,苏纤纤和苏惜惜也从睡梦中惊醒,跑出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地动了!” ——一声恒古龙吟紧接着传彻整片洪荒大地! 它穿越了无数河流溪水,大江海泽;波荡过不尽的山川陆地,城池密林,随着那漫天流窜的血云声闻四方,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夜晚,飞遍了万万个洪荒生灵的耳畔! 苏雪禅在此之前也近距离听过应龙的怒啸声,但这个声音比应龙的声音还要古朴威严,犹如亿万年前响彻碧落和黄泉的号角。它沉寂时便是永眠,响起时便是不尽纷乱和战争的开端! “是龙!”苏纤纤大叫起来,“是那位应龙神吗?” 苏雪禅面色煞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先前的老者已经带领犭也狼族人纷纷围了上来,他神情严肃道:“能传出这样动静的,恐怕只能是那位传说中的应帝了。” “不,”苏雪禅手指颤抖,“不是他……” “什么?”老者意外道。 “不是他!”苏雪禅难掩内心的恐惧,“这条龙……这条龙比他还要强大!” 他浑身发抖,从芥子袋里翻出神人的山图,在漫天红如血光的云霞下匆匆摊开,将他一直看不出是何处的龙首正对那颗赤色星子。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这是烛龙!”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绝望的觳觫:“他们……放出了钟山烛神!”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烛龙。 黎渊从纠缠不清的梦境中猛地脱身而出,他体内的龙血沸腾不休,神魂识海亦发了疯一样的翻搅剧痛,璨金龙瞳此刻几乎能滴出血来,他骤然化作蜿蜒如万里江海的龙身,一跃飞至九霄之上,冲北方流淌的血色霞云发出一声愤怒的震天咆哮! 深海狂澜滔天拍空,与倾斜了整片苍穹的血云呈分庭抗礼之势,好似要旋转着吞没整个世界! 青丘王宫,苏斓姬和苏晟逝如流光,凌空立在狂风之上,变幻出九尾煌煌的真身,冲北方天空发出一声连绵不绝的狐啸! 舍脂急拨琉璃琴,罗梵戟击欲界天,毗摩智多罗王手握权杖,命无数天人吟唱刀兵奏响的仙乐,诸界修罗披挂出征的战甲。 昆仑玉山钟磬声声,四海巨兽仰天长嗥,九霄天宫震响战鼓,扶桑巨木火凤厉啼,洪荒大地上所有生灵于一夜之间惊醒,冲那蔓延过整片太虚的不祥云光和古老龙吟发出不屈的回应! 封北猎站在云端,身旁立着面色苍白的雨师,他看着脚下光景,终于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 “洪荒,逐鹿!我们回来了!” 狂浪的飓风怒号于青苍中,而他就站在这仿佛要推翻世界的巨变里张开双臂,拥抱一切灾难与不幸的祸患。 “几千年了,兰桑!几千年了!”他张狂的笑意还未完全消散下去,眼里就已经凝固了无匹的熊熊恨意,他咬牙切齿,狂热的泪水喷涌而出,“几千年了……太久了啊,实在是太久了啊!我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羽兰桑的脸上依旧带着重伤未愈的惨白,她的表现也不似封北猎那般动情忘我,可她瞳孔中凝聚跳跃的火光,比之封北猎也不遑多让:“是啊,我也没想到,原来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吾王的降生将践踏过万千黎民的鲜血,而他的王冠,将由白骨累成的高台盛放!”封北猎厉声怒啸,“蚩尤——!这天下,一直在等候你的归来!” 云端雷鸣电闪,火光轰鸣! 封北猎笑得声嘶力竭:“来啊!我就是大逆不道、罪孽深重,天劫,你来劈死我啊!” 世界都陷在一片混沌不堪的朦胧中,苏雪禅头晕目眩,肚腹里面也犹如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又一下,令他几欲作呕,只是勉力支着流照君。 烛龙左目为日,右目为月,呼为夏,吸为冬,它和应龙是洪荒中为数不多的两个来历渊远,被人尊以神称的上古龙神,只是烛龙因为天生掌握四时,早于逐鹿之战以前就陷入了沉睡,将日月与四季都放回天道循环中,任由它们自行运转……可是现在,那些神人究竟是如何将它唤醒,还将其变得如此阴翳暴怒的? “哥哥!”苏纤纤和苏惜惜变回人形,扑上来扶住他,“你怎么样了!” “哥哥……”苏雪禅喉咙抽搐,一阵干呕,“哥哥没事……就是太晕了……” 这倒是实话,此刻日月已经突破了时间的桎梏,一同出现在天空的两侧,太阳耀目,明月皎洁,左边是阳光明媚的白天,右边是星空绚烂的子夜。然而它们已经不复昔日那般无拘无束的感觉,叫人只觉得那是两颗硕大的眼球,正高悬于天际,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世上的一举一动。 “也别管什么白天晚上了,”老者咬牙,“现在就随我去见老首领吧!你们的问题,也许他能回答一二。” 无可奈何,苏雪禅一行人唯有随着老者的指引,尽量不去看天上混乱的光彩,低头匆匆走进最中央的大帐。 叫人意外的,里面竟然只有寥寥数人侍立在那个最中央的老人身旁,苏雪禅看得出来,他已经很老了,如果变成狼形,估计连羊肉都咬不动,可这种衰老是不正常的,他同样也是能吸收天地灵气的妖兽,无论如何都不该落到这种地步。 老者的目光看向正中央的郎卿,终于亮起了一点堪称雪亮的光芒。 “你们都出去吧,”他对那些侍女道,“你,你坐到我身边来!” 郎卿虽然意外,但还是依言坐了过去。老者吃力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口中喃喃道:“好,真的回来了……好……” 郎卿不明所以:“您说什么?” 老首领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长得很像你妈妈?” 郎卿一怔,他身后的几个人也愣住了。 “你告诉我,”老首领看着他问道,“你们说,你们是从空桑的传送阵逃到这里来的,那个传送阵,是否就刻在空桑城外的西边?” 郎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苏雪禅,点头道:“是,在西边。” 老首领又问:“那你的父亲是谁?” “是……厌火国的上一任城主。”郎卿虽然犹豫,但还是如实告知。 “他死了吗?” “死了。” “那你的母亲呢?”老首领声音颤抖,“她也……” 郎卿道:“是,她也被神人处死了。” 老首领深深闭上眼睛,两颗混浊的泪珠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滴在他身上的华贵袍服上。 “我的女儿……”他哀哀哭泣,“是阿爸对不起你啊!” 郎卿面色骤变,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悲痛欲绝的老人。 “你就是我的祖父?!” 第41章 四十一 . 苏纤纤愣怔道:“哇……王子啊……” 苏雪禅轻声呵斥:“纤纤。” 苏纤纤急忙不说话了, 那边,郎卿的脑袋却阵阵发晕。 谁的童年缺乏过双亲的照拂?年幼时,他也希望自己能生在平凡人家,有一对爱护他的父母。 彼时的小小狼崽,在母亲怀里还没待几天,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只会睁着眼睛四处乱看的年龄, 母亲就被大批神人军队抓走,而他有幸被一个神人侍女暗中救下,勉强得一口米粥吊命。 从他睁开眼睛, 到能下地走路的全部时光,都是在一间暗无天日的狭小房间内度过的,阳光从破旧的小小窗口里射入,被细碎的窗纸过滤成毫无温度的惨白色。桌上带着毛边的陶碗, 永远有一股奇怪气味的凉水,桌角下斜钉着一颗歪掉的钉子, 床头垂下的洗得发白的帐幔上打着半圈补丁……这些都在日复一日的成长中深深纂刻进他的记忆深处,以至于他现在闭上眼睛,都能回想起陶碗刺手的边缘,侍女曾经用它来轻轻磨过自己的指甲。 再大一点, 他已经能化出人形了,只是耳朵和尾巴依然无法化去,而侍女总是以一种带着叹息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住在城主府内最破旧的下人房内,但是那里却又离府外很近, 于是他时常于那个狗洞里钻来钻去,偷偷跑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当然,他偶尔也会被那些神人发现,好一点,就满脸厌恶地啐一口,差一点,就随手掏出什么硬物向他的头脸砸去,丝毫不会因为他只是个孩子就对他手下留情。 那段时间,他学会了夹着尾巴,像一条狗一样行走。 侍女看着他身上的伤,也不去阻止他,只是拿过蘸水的麻布,给他小心地擦。 “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狼,高墙怎么能关得住你呢?”她轻声细语,这是她对他说的为数不多的话之一,以至于他竟能十年如一日地牢牢记着,“你以后有能力了,就离开这里吧。” “那我会把你也带走的。” 侍女只是摇头,也不说话。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春熬过冬,秋盖过夏,他的身体如雨后翠木般层层拔节,终于能收拢自己的尾巴和耳朵,也终于被城主府中的其他人发现了。 他被带到新一任厌火国的城主面前,破旧草鞋下踩的是光洁如玉的砖石,呼吸的是带着隐隐馨香的空气,看见的是富丽堂皇,几乎要晃花眼睛的装潢摆设,他笨拙地跪在庭下,身侧的神人护卫手持刀戟,目光冰冷。 男人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那时只是个懵懂天真的少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等到他浑浑噩噩地出了那间华丽房间,重新站在阳光下时,他却被几个神人强行带走了。 他反抗,挣扎,不服输,狰狞的异色眼瞳中带着年轻的火气,但他毕竟还是年少,不明白精于这方面的神人会有多少方法来折磨他,他们用侍女的命吊着他,告诉他学会多少东西之后就能回去见她一面,而他无可奈何,只能压抑着拼命学。 他学习忍耐的限度,学习杀人的技巧,学习那些神人的武技,与他在一起上课的还有其他神人少年。平日里,他们各自拉帮结派,但是只要他一出现,他们立即就能将矛头调转向他,他们肆意嘲笑他是贱种,母亲是天生的灾星,他是没用的废物,而他是不能与他们起争执的,因为只要他露出一个反抗的眼神,老师的教鞭马上就要挥到他的背上,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于是他不光学会了夹着尾巴,他还学会了在任何情况下都带着足够温和的笑容。 他终归是狼的儿子,无论是技巧还是力量,他都进步得很快,当再一次艰难的考核过去,他小心翼翼地向老师提出要求,想见侍女一面。 “好啊,”他听见老师毫不犹豫地答应他,“那你就去见吧。” 他欣喜若狂,在老师的监视下重新回到了那间他住了许多年的破旧房屋,但当他呼喊着侍女的名字,急不可待地推开房门后,他却愣住了。 侍女孱弱的身体倒在地上,嘴唇干裂,泛出不正常的乌青,她浑浊的双眼半合,犹如一尾瘫在岸上的白鱼,空气中亦弥漫着一股腐臭的腥味。 她已经死了很久了,甚至没有一个人来给她收尸。 “你要做主人手里的一把刀,”老师冷漠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而刀是不能有任何倚仗的。” 他只是沉默,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替侍女整理好遗容,看着她的尸体被侍卫拖走。他变得寡言而决然,将满腔狠毒压在不动声色的外表之下,甚至那些神人少年让他跪在地下学狗叫,他也依言照做,只是在站起来时云淡风轻地拍拍裤子上的尘土。他越发勤勉好学,那些以往觉得残忍而不使用的杀人手法,他也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他不过是一个眼角眉梢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青年,手上却已经沾染了无数擦不干净的血渍。 他为厌火国的城主抹消政敌,为空桑城中的贵族捕猎妖兽,为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清理不听话的奴隶,他什么都杀,什么都做,空桑城内带妖族血统的奴隶都要在身上烙一个象征卑贱的印记,唯有他让城主犹豫了片刻,最后亲手将他招来,询问他的意见。 “就烙在属下的脸上吧,”他微笑着,“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属下是什么身份了。” 城主大笑三声,连连夸赞他的忠诚。 一个烙印就此烫在他的眼下,每年加深一次,成了他脸上一朵丑陋盛开的花。 后来一次任务,他们负责进入山林,为空桑的贵客驱赶野兽以供其打猎玩乐,不料那次却出了不小的意外,连同老师在内的上百个学成的神人暗卫全部死在了深山中,躯干脸庞都不知被什么猛兽噬咬得残缺不全、金仙难救,唯有他一人捂着伤口从其中逃出,捡回了一条命。 三个城主皆是惊怒,命人将他轮番拷打数个日夜,他也只是咬牙轻笑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山中确实有强大的妖兽出没,而自己一直在外围当值,因此逃过一劫。 最后是他体内的神人血脉救了他,下令行刑的人总还能想起他是上一任厌火国城主的儿子,不好就这样搞死,只得把他放回。他回去后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再出现在厌火国城主面前时,他已经戴上了沉重的铜面,直言自己要代替他的老师,重新替城主培养一批手下。 于是他挑出那些混着神人血统的狼族奴隶,建立了狼骑军,成为空桑城中神人轻蔑,奴隶仇视的臭名昭著的爪牙。 上百年的漫长时光,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母亲可以依靠。他的父亲掠夺强迫了他的母亲,他以为她本该是恨着她的孩子的。 “那个传送阵……是你母亲留给你最后的礼物,也是她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老首领泪流不止,自怀中掏出一颗碎裂的狼牙,“她告诉我她会从西方回家,不要让族人去找她……我一直在等她……” 老首领将狼牙捂在心口,终于嚎啕痛哭起来:“郎云儿啊……我的白云朵啊!你骗阿爸骗得好苦……你骗阿爸骗得好苦……” 郎卿咬紧牙关,指甲陷入血肉,他不肯向下看,也不肯偏过头去,那一滴泪水便从热气蓄积的眼眶里固执下坠,淌过可怖扭曲的疤痕,一路坠落到脚下黝黑的暗影中去了。 苏雪禅轻声道:“我们先出去吧。” 苏惜惜在转身之前,看了一眼郎卿凝如磐石的脊背。 “怎么办呢,”她道,“郎卿也是可怜人呀。” 苏纤纤气哼哼道:“呸呸呸!郎卿郎卿,天天都是郎卿!” 眼见两个小东西又要像小时候那样掐起来,苏雪禅不由叹息道:“好了,别吵架,等他出来后,让我们看看下一步怎么走吧。” “要回青丘吗?”苏惜惜立即扒住苏雪禅的袖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还不行呢,”苏雪禅摸摸她的头,“母亲特意叮嘱我,现在不能带你们回青丘。” 苏纤纤道:“坏人还在吗?” 苏雪禅点点头。 “可是现在外面也有坏人啊,”她一指天空,“而且还是个最大的坏人呢。” 苏雪禅急忙按住她:“嘘!烛神只是被人蛊惑了,它会恢复过来的,可不能乱说。” 正谈论间,只听毡房的帘子一声响动,郎卿垂着头从里面出来了,看情绪还是波动不小的样子。 他一抬头,就看见苏惜惜揪着苏雪禅的袖子,扭身忧虑望向他的目光。 他的眼眶虽然还是通红的,却不禁对她绽开了一个笑容,英俊的面容上盈满溺爱的温柔。 苏雪禅面无表情地轻咳一声,将苏惜惜往身边带了带,“郎兄若是无事,那我们便来讨论讨论下一步的走向吧。” 眼见他们转身向毡房走去,郎卿不由笑了起来。 本来他是该如同一把刀那样,在不尽的杀伐中被磨损折断的,可在城门口遇见的两个狐族少女,却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发现她们的行踪之后,他不关心她们被神人抓住之后的境遇会是如何,也不在乎她们冒死闯进空桑的目的是什么,他只想抓住她们。他报了仇,倾泻了自己的怒气,他不过想保住一些和自己一样的人,然后再活下去就好。 直到其中一个少女化作微风滑过他的耳畔,不轻不重的打了他一巴掌。 “呸!我最讨厌狗!” 在这之前,他被很多个人打过耳光。 羞辱他的神人,肆意指使他的贵族,极端蔑视妖族的上司……他是刀山火海上滚过来的,早就不在乎这点皮肉之苦了,可是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这样生机勃勃的,盛气凌人的,带着一点娇纵的傲慢的声音。 放走了妖族逃犯,他被上司大骂一通,他表面维持着一贯的恭敬温顺,内心却还在反复回放那句话。 直到他走在城中,无意间抬头看见一张通缉令,两只一模一样的白狐眼眸灵动,底下写着它们的身份。 他意外之余,唇边却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笑意。 原来是两位身份尊贵的金枝玉叶啊。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不忍,于是寻着气味,一路找到她们的住处,想要劝谏她们离开这里。 挨第二个巴掌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他看着少女亮如星火的眼睛,听见了此生从未听过的一番话。 ——“我们活在世上,从来都不是为了顺从所谓命运的旨意的!” ——“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狼,高墙怎么能关得住你呢?” 这一句话与记忆中的声音奇异重合在一处,比无数记耳光还要让他发懵,他忘记了替自己争辩,也忘记了自己是来让她们离开此处的,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戴上面具,犹如给自己戴上一个耻辱的见证,逃一般地自窗口扑入寒凉夜风。 年少气盛时,他也以为高墙是关不住他的,但是今夜他才惊觉过来,是自己想错了。 这堵高墙不仅关住了他,还让他像一条狗那样夹着尾巴活了无数年! 他惊栗震颤,为之辗转反侧了许多个夜晚,在纹泱挥刀斩向那只重伤的白狐时,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勃发的愤怒与野心,将刀光贯穿成一道横过夜色,却比子夜还要漆黑的霹雳,向他视线里的高墙轰然击去! 这是他真正脱离空桑的控制,开始得到自由的一刻。 “你在发什么呆!快过来呀!” 郎卿回过神来,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也是他真正认清心意,有了独属于自己的软肋的一刻。 “好,”他说,“我这就来了。” 第42章 四十二 . “现在的当务之急, 就是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苏雪禅道,“是前往钟山一探究竟,还是……” “去钟山!”苏纤纤嚷道。 苏惜惜也附和道:“对,去钟山!” 这次不等苏雪禅开口,郎卿已经抢先道:“不许胡闹!你们现在如何去得钟山?” 苏雪禅点点头:“谁也不知道钟山现在是什么状况,烛龙已醒,不光是四时, 这天下都要随之大乱,依你们现在的修为,还是太过冒险了。” 苏纤纤不服气:“可是我们现在也不能回青丘呀!那我们能去哪里呢?” “而且, 我们也不可能让哥哥一个人去的,”苏惜惜冷静道,“哥哥你身体未愈,这几天消耗又多, 就是刚才的地动都能让你站不稳,我们放心不下。” 苏雪禅叹了口气。 他先转头对郎卿道:“郎兄, 虽然我不知你意下如何,但是我建议你留在这里。我观你所学的神人武技,虽然杀意满盈,可却太过刚强易折, 不是长久正统之道。既然你已经和亲人相认,倒不如就此居住下来,好好调养身体,将修炼道路扳上正轨, 更上一层楼。” 郎卿只是沉吟不语。 他又转头对苏纤纤和苏惜惜道:“至于你们……这样好了,我们先去找老首领,向他询问一下蚩尤鼓的事情,你们再看情况决定,如何?” 两个小东西闻言都是一声欢呼,郎卿急道:“可这……” “你以为不让她们做,她们就会乖乖地听话了?”苏雪禅无奈地笑了,“管是管不住的,不如让她们仔细思索一下,认真做个决定。” 大帐内,老首领面色凝重地盯着手中的小鼓。他将鼓轻轻放在枯如树皮的手掌上,疲惫地长出了口气。 郎卿看着他,到底还是喊不出那声“祖父”,只是道:“您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山图给我看看。”老首领一伸手。 苏雪禅急忙从芥子袋里掏出山图,展开了铺在老首领面前,老首领一边眯着眼睛看,一边听他们叙说事情经过和苏雪禅的推测,时不时轻轻点头。 “你们没猜错,”他道,“这个,确实是蚩尤鼓。” “昔年,帝鸿氏与蚩尤大战,蚩尤击鼓以提升士气,帝鸿氏也用夔牛皮做了一面鼓与蚩尤相抗。后来,蚩尤战败,被应龙一爪剜心,身躯亦消散在洪荒大地上,将逐鹿的土地都全部浸染成了赤红色……” “这面鼓,就是用他的血染成的。” 苏雪禅悚然,他震惊道:“什么,这鼓上竟然有兵主蚩尤的血?!” “这是蚩尤对胜利的渴望,他每一次击鼓,都将这其上的执念更加深一分……”老首领疲惫地闭上眼睛,“可后来他败了,死败涂地,连个全尸都不曾留下,他的血中自然也沾上了他的怨恨与杀念……” 苏雪禅还是不能相信:“可是……这么多鼓,风伯雨师又如何找到那么多的血呢?” 老首领“嗬嗬”地笑了起来:“蚩尤……蚩尤变化神身时,顶天立地,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刀枪不入,你现在去天神看守的逐鹿原野上瞧瞧,还能闻到空气里飘着的血味……万年不化,万年不消啊。” “这么说……”苏雪禅恍然大悟,“他们派遣神人,用蚩尤怨气污染了烛龙沉睡的所有山系,也污染了烛龙,使它变得暴戾而危险……” 老首领轻轻点头:“聪明,你们青丘狐,是一脉相承的通透聪明。” “可是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苏雪禅皱起眉头,“搅乱洪荒,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老首领也摇摇头:“蚩尤为世间兵主,战争和纷乱都是他所喜欢的……娃娃,我劝你别管这件事了,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圣人为何偏偏让那应龙在这时候出来?不就是要让他将功赎罪,镇压这场叛乱?” 苏雪禅张了张口,心头骤然纷乱如麻。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放不下…… 老首领眯着眼睛,有意无意道:“娃娃,有功夫了也仔细瞅瞅自己的身体吧,不要自己不方便,还想着到处乱跑。” 苏雪禅怔了一下,他虽然不明白老首领的意思,但还是点头道:“我明白,您费心了。” 等到几人出了大帐,苏纤纤还记着老首领刚才的话,她对苏雪禅忧虑道:“哥哥,老人家刚才说得对,你这几天是不是都没有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了?我总觉得你的脸色又变差了。” “是啊,”苏惜惜道,“修炼出了瓶颈,也不该是这样的状况,哥哥去好好瞧瞧吧。” 苏雪禅拗不过她们,只好答应道:“好好好,哥哥这就去检查一下,别担心,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当他在帐内盘膝而坐,静心凝神,抱元守一时,心中还是多了几分不明不白的紧张。他将心一横,神识入体,随着丹田缓缓流转周身—— ——他蓦地愣住了。 他的下腹处怎么多了一个东西! 苏雪禅如遭雷殛,险些心神动荡,就此走火入魔。他勉力把持住识海,神识缓缓凑近,打着圈地观察着那团东西。 它被完全团在一湖波光闪烁的液体里,安逸地随着波澜慢慢摇晃着,再凑近一点,已经能看清它蜿蜒如蛇的身体,蜷起的小爪子里隐约握着一颗珠子,头似驼,角似鹿,背后还生着一双稚嫩羽翼…… 苏雪禅从入定中猛然脱出,如溺水过后的人一般大口喘息。 这分明是……这分明是! 他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呆滞,大脑完全空白。 “青丘九尾,多子多福,就是精炁不散的男儿,都可以为他人生育后代,”苏斓姬的声音忽然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不过,你知道就好了,倒也不用觉得太过惊讶。” ……黎渊是他爱上的第一个人。 如此说来,这个孩子岂不是……是…… 他不可置信地捂住小腹,独自坐在令人崩溃的黑暗中一动不动。 这太可笑了…… “也许你应该让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对着一片虚无喃喃自语。 可是他一定不会允许你生下来。 “他是孩子的父亲,他应该知道。” 这是你欺骗了他的产物。 “我觉得我应该去找他。” 他恨你。 “……可我爱他。” 这个孩子健康,强壮,就在前两天,还精力旺盛地踢过他的肚子,一有时间就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自己的存在。但黎渊又是那样一个将喜怒生死置之度外的男人,他什么都不在乎了,难道还会在乎一个不在自己期望内诞生的孩子? 苏雪禅捂住脸,将一片泪意压在掌心之下。 ——无论如何,黎渊一定会在钟山,烛龙醒来,他不会放下这件事不管的。就去钟山找他吧,他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至于到时候,他又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他苦涩地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 “哥哥?”帘外传来苏惜惜的声音,“你怎么样了?” 他用尽全力,才若无其事地提高声音回道:“哥哥没事……就是太累了。” 帘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讨论声,但他已经无暇去顾及了,过了一会,苏纤纤道:“那哥哥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来找你讨论事情!” 他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双眼。 接连数日不眠不休的赶路,空桑城中费心费力的布置,再加上体内胎儿还在源源不绝地攫取他身体中的养分,他真得很累了,他什么都不想思考,也什么都不想顾虑,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他就这样靠在榻前,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与梦境之中。 “醒来吧,白狐之子……” 冥冥之中,是谁在呼唤他? “快醒来吧,你这纠缠了生世的苦修人……”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漂浮在一片茫茫的白云浮浪中,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波涛,头顶是无垠广袤的太虚,而他面前,则悬挂着一对硕大无朋的眼睛。 它们比日广大,比月圆满,高悬于苍穹之上,就如同两个监视着世界的巨大镜面,倒映出恒古至今的万千浮世。 他猛地惊醒过来,骇然环顾四周:“我这是在哪里?你又是谁?” 那两只眼睛看着他,空中不知从何出传来的声音浩大飘渺:“也许有人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但今天过后,他们就都会想起来了。” “您是烛神?!”苏雪禅一下子醒悟过来,被震惊得语无伦次,“我……您怎么……” “我在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你了。”烛龙的声音从天宇上传彻四方,犹如威严而不可抵抗的神谕,“当你还根植土壤,无知无觉,不明白命运在你身上加诸了什么样的重量的时候,我就已经用这两只眼睛看着你了。” 苏雪禅已经完全糊涂了:“我……根植土壤?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烛龙却不理会他的困惑,只是自顾自道:“如今洪荒大劫又至,我亦被人唤醒。蚩尤怨气强盛霸道,我未曾防备,正中某些人的下怀,现下只能勉强维持一点清醒。” 苏雪禅也只好跟着问道:“那您呼唤我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烛龙道:“这一战,我与应龙避无可避,九天金仙五衰在即,若没有应龙,这世间无人能阻挡住我。可此战之后,蚩尤便会降世,是我为他拖延出了足够的时间……” “届时,应龙重伤未愈,仙人相继沉睡,纵是帝鸿氏重新下界也无法力挽狂澜,唯有任由蚩尤在此肆虐。” 苏雪禅听得事态紧急,但就是不明白烛龙叫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明白它先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远方的长风裹挟无边流云奔涌不休,他站在天地间的风起云涌之中,仰头看着烛龙的日月双目。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烛龙道:“也罢,你历尽转世,心头又蒙着蚩尤兵刀烙印,忘记前尘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我现在要支撑着不受怨气影响,无法将全部的记忆还给你,若想知道所有,来钟山寻我!” 说着,只听青苍一声龙吟:“前尘如梦,今朝幡然,痴儿,化作此蝶去罢!” 一只飘摇白蝶从日与月之间的风浪中飞来,轻叩在苏雪禅的额上,瞬间光晕如水波蔓延,天地一声清响—— 他的身体骤然向后踉跄跌去,眼前雪片翻飞,无数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如走马灯徐徐转过—— 山间鸟雀衔籽,将一粒种子不慎落在山崖边。 风吹日晒,雨淋雪飘,幼苗从崖边悄悄探出头来,在阳光中轻轻施展自己枝头的稚嫩绿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崖边云雾夜聚昼散,绵密如流动的雪;此间天光炽热温暖,盎然似拂过的风。小树渐渐开始撑开躯干,生出细密的枝桠,它呼吸着天地间浓郁的灵气,为过往的飞鸟提供短暂的歇脚处。它越长越高,越长越壮,在无数个飞逝的日夜里,它随风摇曳,晃开一树的勃勃生机。 ——直到征战与死亡的降临。 飞奔的鸟雀带来不祥的讯息,风中也不再有花果馥郁的芬芳,灾难的羽翼覆盖大地,血腥与烽烟四下蔓延,将整片天空染成令人心悸的暗红。 这棵树无知无觉地伫立悬崖,沉默遥望着远方的辽阔平原。 喊杀震天。 两股颜色不同的洪流裹挟无匹杀意撞向对方,巨兽嘶吼着践踏大地,风云暗沉,雷鸣滚滚,那是足以令天下毁灭的乱象。一方放出无边咆哮的风雨,一边将大地干涸,寸草不生,令洪荒的生灵哀鸣,天空悲叹。在最后一次颠倒了昼夜的战争中,接天踵地的巨人拔节而起,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手持长刀,刀意通天,劈开了巨人的胸膛,随后又化作狂龙向巨人扑去。巨人挥兵,狂龙怒啸,那一道无匹戾气破开龙身,将它的心头血飞溅出千里,而那龙也一爪剜出巨人的心脏,血如暴雨纷扬! 苏雪禅浑浑噩噩,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忽见那战场中飞来一道挟着血色的厉光,倏然向他射来! 他双腿紧紧扎根大地,双臂生为纷披枝叶,他根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致命的光迅如雷霆,于瞬间劈开他的身体。 第43章 四十三 . 那道光纵横了千里的滔天杀伐, 周身环绕不尽如火似焚的龙血,一下贯穿了树木笔直的躯干,随后那泼至纯至热的红便猝然洒在伤口中,顺着裂痕一路烧进了树心。 破后方立,死而复生。 蚩尤临死前的反扑浩瀚如崩山摧峦,根本就不是一株懵懂的树所能承受的,但其后浇灌在伤口上的龙心血却救了它一命, 在极端的毁灭之后带来炽热无匹的新生,亦令它在短短一瞬凝出了自己的神魂! 白蝶不支溃散,苏雪禅大叫一声, 从幻境中猛地脱身出来。一切都是那样真实,只是数息时间,他好像真的在悬崖边度过无数岁月,目睹了数千年前毁天灭地的战争, 蚩尤的刀刃刺穿过他的心口,黎渊的血又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他全身不停发抖, 太过纷杂繁多的讯息令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盯着远方水天相接的交界愣愣出神。 “我现在的能力,只能让你看见这些……”烛龙疲惫地声音从天宇传来,“来找我吧, 转世的白狐之子,你的宿命,不该了结在千年之前。” 烛龙似乎沉吟了片刻,苏雪禅只觉有一星滚烫的东西隔着衣袍烙印在他的肚腹上, 他怔怔低头,那是一个闪着微光的烙印,呈日月同升之态,“你身怀应龙后裔,路途遥遥,行走艰难,此印就暂且予你防备小人,速来钟山!” 天地俱暗。 苏雪禅全身冷汗涔涔,一下睁开眼睛,双目发直,盯着眼前熟悉的摆设。 繁盛菩提,震天刀意,摇撼了整片洪荒大地的战争…… 他究竟是谁? 烛龙说他是转世的苦修人,那他的前世又是谁? 为什么他一见到黎渊就会失魂落魄,像变了一个人般痴缠苦恋不休?为什么甘愿剖出自己的心头血来救他,为什么不惜一切,放下所有尊严和坚持,也要扑入他的怀抱,宁可被所爱之人认作替身? 再换个问法,神志尽失的黎渊又为何偏偏将他认作是菩提?难道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吗? 苏雪禅轻轻抬手,在黑暗中凝视着上面纷杂的掌纹。 黎渊的血书,黎渊的泪水,黎渊哀求愤恨的爱语和悉数卸下的高傲,他每时每刻沉沦痛苦,不得救赎…… ——“你难道忘了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日子?我们在不周山,在东荒海,我带你去看扶桑和建木……你是我的命,是我的半身……” ——“到时候,我领你去看昆仑的桃花。” ——“你还会走吗?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掌心里忽然落下灼热的水滴。 苏雪禅泣不成声,在那一刻恨极了所谓的命运。 他死了一千多年,黎渊就在世间疯癫了一千多年,他活吞十国神人,被圣人打下极刑炼狱,每天数着自己被剜下打碎的鳞片龙骨度日,在心里构想出一个又一个虚幻幸福的未来,甚至于神魂撕裂,发病时不人不鬼,口中还呼唤着菩提的名字。 而自己呢?转世成青丘的白狐,于渭水河畔遇见千年之后破出残杀之狱的黎渊,自此魂牵梦萦,日夜难忘,拼着一口气也要放血救他,就算披着别人的皮和他共度夤夜也心甘情愿,最后被他厌恶至极,一刀两断,只落得遍体鳞伤的下场…… 兜兜转转,到了最后,他才醒悟过来,原来这一切都是错过,他忘记前尘往事是错过,黎渊认不出今世的他是错过,爱是错过,恨亦是错过。 这个浑噩迷茫的瞬间,他不知如何是好,唯有瘫坐在地上,对着虚空怔怔流泪。 门外忽然传来轻敲声,苏惜惜柔声道:“哥哥,你醒了吗?你已经睡了一天啦。” 苏雪禅下意识地抹干净脸上的水渍,深吸一口气,勉力支起身体走到门前,一把掀开门帘。 “哥哥,你……”苏惜惜愣住了,“你脸色好差!” 猛然看见高空悬挂的两轮日月,苏雪禅便又是一阵眩晕,他弯了弯苍白的嘴唇:“哥哥就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没关系,休养几天就好了。” 苏纤纤急道:“可你昨天就是这么说的呀!” 苏雪禅叹了口气,凝视她的眼睛道:“怎么了,难道你还不相信哥哥吗?” 这时候,郎卿也走过来,苏雪禅顺势转移话题:“郎兄,你考虑的如何了?” “我想好了,”郎卿微微一笑,“我会留在这里,跟……跟首领学习如何提升修为。” “也好,”苏雪禅点点头,“大道之事不容耽误,现在重新拾起来也为时不晚。” 郎卿摸了摸鼻子,忽然低声道:“苏兄,能否让我和惜惜单独说几句话?” 苏雪禅哑然。 若是平日,他指不定就皮笑肉不笑地拨回去了,苏惜惜还小,就算有了机缘,长出第二条尾巴,现在仍然只是个整天乐呵呵的小孩子,他是不想让她过早接触这些的,可……可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难道等她到年纪了,一下子就能学会如何爱人,如何被人爱吗?总归还是顺其自然罢,就算他是惜惜的哥哥,也没有权利替她定夺感情方面的事。 他最后还是点点头,默许了郎卿的请求。 郎卿一脸欣喜,走到苏惜惜身边半蹲下身体,他姿态挺拔,个子又高,蹲下时竟也能和坐着的苏惜惜平视。他轻声道:“惜惜,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苏惜惜目光澄澈地看着他:“自然是和哥哥一起走了。” 郎卿道:“那么……我可能就要留在这里了。” 苏惜惜一怔,心中居然涌上一股莫名的不舍来,她不说话,只是眨着睫毛长密的大眼睛望着郎卿。 “我会留在这里,和我的长辈学习族中的修炼之术。在这之前,你是青丘的王女,我只是一个神人城里倍受蔑视的杂种,现在就算我多了一层身份,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远……就算我要追求你,也要等到我拥有足够和你相配的一切之后。” 苏惜惜愣住了:“什么……?” 郎卿笑了起来,深邃眉目浸在一片纯然的温柔中,他掏出一颗狼牙,放在苏惜惜的掌心:“这是我的牙齿,犭也狼族只会把它送给自己最亲密的人,有了它,你可以随时呼唤我、使用我,我将会是你的盾,也是你的矛。” 苏惜惜的脸胀红一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急忙把狼牙推还给郎卿,结结巴巴道:“不不不,我不用……你……” “听我说,你听我说,”郎卿温和而坚定地将狼牙放回她细嫩的掌心,“我明白,对‘喜欢’这件事,你可能还是懵懂茫然的,但你那么美,那么可爱,就像明月上的一捧白雪……将来一定会有无数个人追求你,就像我现在对你做的一样,我不会放心的。犭也狼是贪婪的种族,若要我放开你的手,那才是最不可能的事。” 他的面容英俊邪肆,薄唇带笑,说话时的神情即满含爱意,又隐隐藏着几分侵略性的危险,就是素来机敏娇纵的苏惜惜,也不由被他镇住了。 “我、我……” 郎卿执起她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那洁白如玉的指尖。 “我去为你们准备路上需要的东西,你可以慢慢想,我不着急。” 苏惜惜目瞪口呆,耳朵通红地看着郎卿离去的高大背影,手里还握着一枚狼牙。身后苏纤纤提着东西路过,面无表情:“怎么样,我就说吧,你应该再打他一个巴掌的。” 万里之外,此时的钟山却已经完全变了个样。 按理来说,钟山已是不出世的高山险峰,其山顶流雾缭绕,耸入云霄,寻常鸟兽难以攀登。可现在,却有一条巨大无比的赤龙环绕在上面。 说是环绕,其实也不太准确,那龙只有一半身体攀在其上,剩下一半仍是埋在大地之中,它高倨山峰,龙目煌煌放光,牵连起空中日月,爪握数座大山,方圆千里内的天时都在随着它的呼吸不断变化,它吸气时,冰霜蔓延,风雪载途,它呼气时,暖意盎然,河流解冻…… ——钟山烛龙。 只是此刻,它的面前却站着两个人影。 “何必紧张呢,烛神?”封北猎笑意盈盈,身边被风托举起一面黑红色的古朴巨鼓,“我们只是想来与您做个交易。” “交易?”烛龙沉沉吐息,灼热炽风瞬间鼓荡整个天际,将热流强势吹拂过万千冰封山脉,吹出无数条淙淙溪流,“你们想干什么,我都知道,风伯雨师。” 封北猎哈哈大笑:“好!明人不说暗话,除去应龙,我们可以帮你重归自由。” 烛龙面无表情,语气冷淡:“应龙顺天辅时,我为何要除去应龙?更何况,我的沉睡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又谈何不自由?你们冒然唤醒我,用蚩尤怨气将我控制,我就算不想选择,你们也未必会让吧。” 封北猎不言语,他身边的羽兰桑却手持鼓槌,重重将其在鼓面上一擂! 烛龙仰天怒啸,周身猛地荡起一圈泛着黑气的波纹,千里江河沸腾不休,百里高山崩散裂解,在这悍然如海的声波下,一切都仿佛荡然无存,横扫出诸世的寂静! “风伯!雨师!”烛龙口鼻黑气四溢,就连日月双目都要被血腥浸染透彻,“你们竟敢……!” “昔日,主上就是这么击鼓以提士气的吧,”封北猎慢悠悠地笑着,他站在一片由狂风拢起的结界里,面对烛龙震彻天地的啸声,竟也能无动于衷,“届时应龙前来,我们便也这般效仿主上,为烛神大人激励战场好了。” 羽兰桑面不改色地站在封北猎身后,“只是主上气吞山河的豪迈气魄,我们可是学不来。” 他二人说说笑笑,那边被苦苦压制的烛龙却恼火至极,正拼着失控也要将他们一爪按死时,封北猎怀中的玉简却忽然亮起。 “不死国传来的讯息,”封北猎道,“问我何时出发才好。” 羽兰桑抬头看着他。 封北猎漫不经心地一笑:“既然钟山烛龙已经出世,那底下的动作也要加快才对。待到主上回来,我要让他看见,他的后裔依然繁盛在洪荒大地中,不仅将那时背叛的妖族踩在脚下,而且同他一样,都是统治洪荒的主人!” “你让神人军队出兵妖族领地了?”羽兰桑道,“万一他们遇到青丘那样的修炼大族……” 封北猎笑容更深:“有奴隶禁制在,只要往脖子上一套,就是再有本事的妖族,还不是只能乖乖地做个阶下囚?” 他大笑出声,同羽兰桑一道化作流光,带着那面大鼓从烛龙压下的巨爪缝隙间窜向天际,只留下愤怒的烛龙,冲他们离去的方向不屈咆哮,声震九霄。 第44章 四十四 . “龙君, 烛神又有动静了。” 云端之上,一名身着战甲的男子对前方停下脚步的黎渊道。 九霄长风凛冽,但黎渊的衣袍却丝毫不乱,他漆如乌木的黑发束以镙金锦带,腰间佩着古朴素净的昆吾雀,目如寒星,深邃眉宇下笼罩着一片冷漠的阴影。 “我听见了, ”他道,“继续前进。” 男子犹豫地张了张口。 洪荒汪洋四通八达,几个面积辽阔的大泽当中都有河流连结相通, 此时,他们就正通过水路,前往赤水之北的钟山。而其下茫茫海波,尽是吐息如林, 獠牙雪亮的蟠龙恶蛟,一眼望不到尽头, 也不知有多少! 昔年帝鸿氏大战蚩尤,蚩尤不仅身具神通,手下九黎部族更是兵强将猛,能人颇多, 帝鸿氏唯有请得九天玄女传授秘法,又有应龙女魃等掠阵相助,方才将其伏诛在逐鹿平野上。应龙主掌天下水部,在逐鹿之战前便与四方海神平起平坐, 镇杀蚩尤后更有功德,洪荒妖族皆以应帝称之,海中蟠蛟虬螭等更是任他指使,逐渐以金字塔之势组成四部精锐龙卫,只是黎渊自出狱后就一直状态不稳,时常发病,那四部龙卫也随他蛰伏在东荒海中,今时今日才得以启用。 “怎么,莫非太久不动筋骨,还把你们养得娇贵了不成?”黎渊头也不回,云间却骤然涌起一股寒气。 男子急忙道:“龙君,非是属下渎职倦怠,而是您……您应该休息一下了。” 剩下三部统领互看一眼,又有一个男子站出来道:“是啊,龙君,您领军行进这么多天……身体不要吃不消才好啊。” 黎渊垂眼,看着下方停滞于海面的庞大军队。 他是上古龙神,天生便有移山填海,颠覆天时的伟力,不靠修炼便能长生逍遥于天地,数千年的时光对他而言都是弹指一挥间,如何赶了几天路,就能让身体吃不消? 他们这是在隐晦而恭敬地提醒他罢了,他前些日子才刚刚发作完一回,若是再有这么一次,那便不用再费心前往钟山了,只怕烛龙光靠吐气都能将他打翻在地。 上一次发作,正是在梦醒之后。 钟山在北海之北,距东荒相隔万里,就算是训练有素的龙群走便捷水路,也要月余方到。在中途休整军队时,虬龙部的统领见他不眠不休数日,忍不住劝谏:“龙君,现在休整行军,您也小憩一番吧。” 虬龙部的统领名为白释,素有谋略,做事可靠,黎渊平日亦很信任他,既然现在无事,他便微一颔首,放出先前收拢于须弥间的东荒龙宫,想要暂且休憩一下。 但那个许久未见的梦,又于此时潜入了他的心神,并且比以往更加狡猾,更加逼真,更加不留痕迹。 他梦见他站在龙宫外面,正抬腿向里走。 他的心情十分急切,仿佛里面有什么他一直等待在的人,或者物。龙宫是一个礼盒,外面四处飘浮的鲛绡幔帐是蒙在礼盒上烦人心神的罩衣,而他是迫切想要打开这个礼盒的旅人,行走沙漠,又饥又渴,马上就要被烈日晒成一堆干裂白骨,急需一泓救命的清泉。 龙宫里就有他的清泉。 他大步走着,以往那些软如云朵,流如霞雾的珍贵鲛绡都变成了扰人前进的阻碍,他一边走,一边心烦意乱地撕开它们;以往气派恢宏的宫室现在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他恨不得自己是住在山野间的闲散农夫,这样好歹一推门就能看见…… 黎渊站在门口,忽然恍惚了一下。 ……就能看见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房间里有个很重要的东西,也许是一块被人剜走又失而复得的心头肉,也许是他的半条命,又或者是他要生世交融进骨血的什么软肋。 他的龙目熔金如火,心脏亦在一下下地鼓动胸腔,可他手上的动作却冷静到了极点。他轻轻推开房门,又缓缓将其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卧房中央白纱荡漾的拔步大床。 里面躺着一个人,半张脸都掩在松软的床褥间,露出侧面细腻的颈子。 黎渊就像着了魔般,伸手顺着他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一路上攀,他的手掌炽热滚烫,一寸寸贪恋地摩挲过那微凉温软的皮肤,波浪样起伏的乌发和宽大黑袍亦如海渊覆盖其上。黎渊盯着他微微翕动的鼻翼,忽然嫉妒起被他枕在头下的软枕,垫在身下的锦被,他既心乱如麻,又喜不自禁,似乎只要握住他的手,他就能这样一直看到天荒地老。 此时他的手已经环住青年肌理柔韧的腰肢,呈一种完全占有的姿态将他抱在怀中,他张了张口,想要呼唤青年的名字,或者是随便叫一个亲密的昵称,可他的嘴唇一贴近青年的耳畔,嗅到他肌肤下氤氲清新如草木的香气,他的心就在胸膛中乱跳起来,直砸的他意乱情迷,眼前炸开一片金灿灿的烟火,连血流震动耳膜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颤抖着,自喉间迸发出一声柔软痴缠的龙吟。 那几乎是不含任何意义,也没有什么具体代指的对象,它是情之所至时渗出的一滴浓蜜,是深爱到极致后颠倒错乱的喃喃梦呓,它不知所措,在龙神的喉间抖动不休,想要酝酿出一个能包含住心中所有溺爱的词汇,却最终只能崩溃的败下阵来,化作一声泄气的、不甘的、如火在烧的叹息。 青年的身体一颤,似乎是要醒了。 他迷糊地问:“黎渊?你回来了吗?” 黎渊低声道:“是,我回来了。” 青年笑了起来,他的瞳仁清澈,是令人心动的琥珀色,他自黎渊怀里支起身体,黎渊不肯将他放开太松,依旧牢牢搂着他的腰。 “那你还会走吗?”青年转过身体,索性就坐在他的腿上,用双臂环绕过他的脖颈,“上一次……你离开得太久了。” 黎渊痴痴凝视着他的眼瞳,璨金龙目中荡漾着苦涩的笑意。 “我不会走的,”他声音嘶哑,“离开太久的人是你啊。” 青年仿佛忽然间不好意思起来,他小声道:“那我要是回来了,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不等黎渊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两侧的鬓发垂落下去,头顶却忽然生出了一对毛茸茸的长耳,黎渊只觉腿上一沉,几根柔软的尾巴也从青年身后甩了出来,他愣怔无言,听到青年说:“这样呢?你还能认出我吗?” 黎渊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心头时刻煎熬的痛意和爱恋之情,他摁住青年的身体,猛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猛兽捕猎时的撕咬,然而又下不了口,只能虚虚地咬住一下,再将青年柔软的嘴唇擒在自己锋锐的尖牙间依依不舍地摩挲。他喘息着,用灼热的手掌撩起小衣,顺着下摆滑至青年赤|裸的脊背,他狠狠吮吸着那左右闪躲的舌尖,不知如何才能将他完全融化在自己怀里,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那把火也顺着他们相触的地方大烧特烧,他听见青年的惊喘,就像听见可以征伐的号角,黎渊用滚烫的嘴唇灼烧他的脸颊,蹭他的额头,仿佛能一直这样纠缠到世界尽头。 “我好好和你说话……你怎么又这样!”青年开始又羞又气又笑的挣扎,“你等我和你说完……” 黎渊张口含住他毛茸茸的耳朵,炙热手掌包着他的尾椎骨重重一揉,青年顿时打着颤哀叫了一声,他低声道:“我要是吃了你,把你一口吞下肚子,那你想说什么话……我就都能知道了。” 青年不依不饶道:“但你已经喝了我好多心头血了,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什么?” 黎渊愣住了。 他停住动作,缓缓低下头,目光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我喝了……你的心头血?” 青年看着他,慢慢收敛了笑容,面上也逐渐浮现出一层畏缩的胆怯神色。 “是啊,”他小心翼翼道,“因为你生病了,我的血可以治病,所以我就取了我血喂给你喝……你的病现在好了吗?” 黎渊的嘴唇颤抖,脸上的血色也于一瞬间消弥下去,他慌乱地解开青年小衣上的扣子,那片被利甲剜剐得伤痕累累的肌肤乍一映入他的眼帘,就令他一下子呼吸困难,心头剧痛。 “你……你怎么能?!”他的眼眶骤然通红,险些在那一刹那说不出话来,“你怎么能这么对你自己,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额角青筋爆起,犹如一只被人撕开了旧伤的野兽,他痛不欲生地亲吻着他胸口的伤痕,疼得语无伦次,几乎要落下泪来:“我们用最好的药,我给你治伤,就算你让我现在放干全身的血都没关系,可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自己……” 青年愣怔道:“因为我爱你啊。” 黎渊浑身都在痛苦地痉挛发抖,他咬牙切齿,声音发寒:“你要是爱我就别这么做!你……你这是要了我的命了!” “对不起……”青年抱住他,温柔地吻了吻他的眼角,又忧虑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我下次再也不会了,可是时间到了,我现在已经该走了。” 黎渊下意识的紧紧抱住他,厉声喝道:“你要去哪?!” “只要你醒过来,就能很快见到我啦,”青年又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离开你太久的。” 青年的身体逐渐透明,如同被阳光照射到的雾气,马上就会消散在他的怀抱里。 “雪……!” 他猝然睁开双眼,就像被什么人推了一把,一下子便从这个奇异古怪的梦境中惊醒了。 ——然后,就是一段神志尽失,疯癫错乱的发病。 待下属取来月魄后,比以往几次都要疯狂的他几乎要化成龙身,搅动整片海域来寻找他怀中失去的那个人,这次治疗用的月魄更是以往的两倍不止,到最后,他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一头撞进深海暗渊,过了数日才从下面精疲力竭地浮上来。 白释无言地将一颗蚌女珠递给他,这是他要求白释记录的东西,他要看看自己发病时究竟是怎样六亲不认的状态。 实话说,这还是黎渊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个状态下的自己。 他看着自己化出半人半龙的身体,跌跌撞撞地从寝宫中奔出,口中还凄厉呼唤着什么人的名字——就算让他现在来听,他都听不出那两个音节到底是什么。他四处冲撞,嚎叫得就像一只失去理智的猛兽,四处仓皇地探看找寻,不停问“在哪”。黎渊凝神看着蚌女珠中记录下来的画面,等到他控制不住地扑入深海,在海渊下撞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后,一切都归于平静了。 他摸着嘴唇,似乎还能回想起那个亲吻的热度和悸动,但此时的他早已无暇细思梦中的种种可疑细节,通过周围人的反应,黎渊能敏锐地察觉出来,他的病一次比一次更严重,也一次比一次更无药可救,前段时间的隐而不发似乎都是在为后面的疯狂做积蓄,如果不能快点赶到钟山,以他现在的状态,只怕情况堪忧。 黎渊冷声道:“走吧,继续前进。” 下属吃惊道:“龙君……” “我说,”他漠然道,“继续前进。” 身后四个统领一咬牙,命传令官吹响号令,在无尽的长风与广袤海面间,翻涌着一片杀意四溅的雪白浪花,向北方悍然卷去。 与此同时,苏雪禅亦打点好行囊,带着苏纤纤和苏惜惜挥别郎卿以及犭也狼族人,匆匆赶向钟山的传送阵。 第45章 四十五 . “一路顺风, ”郎卿站在传送阵法外,对苏雪禅他们轻轻挥手,“再见,惜惜。” 苏惜惜的心口坠着一枚雪白狼牙,她看了郎卿一眼,也小声回道:“再见……郎卿。” 苏雪禅和苏纤纤频率同步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他对前来送行的犭也狼族人和狼骑军挥手告别:“这些日子, 多谢各位的关照了。若是战事平息,想必我们还有重逢的时刻。” “您永远是狼骑军的恩人。”胡言策握拳于胸,对苏雪禅躬下身体, 他身后数百狼骑军也沉默着将拳头按在心口,对苏雪禅行礼。 传送阵光晕波动,他们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狼群,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扑入一片柔和的光芒中。 分别越是短暂, 其后相聚的时间就越是长久。 周遭景色逝如流火,犹如将兄妹三人完全包裹在光怪陆离的万花筒中, 苏雪禅却丝毫不受影响,也不觉得眩晕,自从有了烛龙的刻印,他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状态日益稳固, 就像被镇纸压住的书帛,就算再怎么被风吹拂,也不会如以往那样散乱了。他从怀中掏出山图,在心中盘算着路线。 “哥哥,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啊?” 他将地图指给两个少女看:“这是我们出发的地点,这是我们的目的地。从这到那一共有上百个传送阵法,但我们只需要其中三个做转折就够了,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中曲之山?”苏纤纤好奇地端详着,“好耳熟啊……” 苏惜惜道:“是异兽驳族的地盘吧?” “是,”苏雪禅笑道,“驳族不兴刀兵,性情刚毅,很有是非观念,我们若是去中曲山借个道,想必他们也不会太过在意。” 通道划过流光,苏雪禅收起地图,伸手抱住两个少女,脚下一用力,便如羁鸟还巢般飞向通道打开的出口。 眼前光芒大亮。 苏纤纤和苏惜惜纵然经历过多次,可仍然不能适应这种感觉,苏雪禅给她们揉揉眼睛,一边一个牵着她们的手走出传送阵的范围。 “到了,此处便是中曲之山。” 苏纤纤疑道:“是我听错了吗?怎么总觉得哪里有声音?” 苏雪禅望着远方天空数道飘摇升起的烽火,目光中带上了一星冷意。 “你没听错,中曲山只怕有些麻烦了。” 就算在整个西方山系里,中曲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庞大山脉,南北绵延纵横千里,妖国数不胜数,部落如星子分散四周,其中又以驳族为大。此山阳面多玉,阴面多雄黄、白玉及金,资源富庶,地势险要,驳族又凭借地利修建城池,高垒巨墙,因此就连神人也难以踏足此处,是西方山系中为数不多的妖族群聚地。 只是现下,苏雪禅就算站在偏僻无人的深山中,都能听见从四面八方隐隐传来的声响,那是由重物砸击、房屋塌陷、遍野喊杀、千里哭嚎组成的声音,哪怕经过林间风啸的层层过滤,也难掩里面扑鼻的血腥味。 “去上面看看。”他道。 苏惜惜祭起九幽乾坤帕,三人乘着白光拔地而起,立在云端遥遥探看远方山下的情形,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苏雪禅等简直是大吃一惊! 驳族的城池高墙林立,背后靠山,围拢出一片广袤的领地,里面除了主城,就是星罗棋布分散开来的城镇和村落,站在天空下看,就像一面大湖周围拢着星星点点的水泽。只是此刻,下方却是烽烟缭绕,四处是火,大军如黑云沉沉压境,原野上两股颜色不同的军队厮杀在一处,大军阵后还放着一列纂刻法阵的投石机,其上光芒每转动一次,就有数十颗硕大巨石裹挟熊熊烈火砸向城墙,有的甚至砸进城墙内的村落中,四处都是如乱蚁般微小跑动的人流,虽然城墙未破,但里面已是乱了。 “我们站得太远了,什么都看不清楚!”苏雪禅在九霄凛风中喊道,“往下一点!” 苏惜惜降下云光:“我们要下去帮忙吗!”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沉闷鼓响,主城大门轰然放下绞门的铁索,一支完全由驳族组成的军队悍然冲出,形如白马,后生黑尾,额有独角,爪似虎豹,它们仰天怒啸,声音如恒古洪亮的战鼓,在刹那间震荡整个战场! 它们冲入混战一片的平原,就像恶狼冲入咩咩直叫的羊群,头上独角锐似刀锋,于瞬间撕开了对面军队的防线,将敌人开肠破肚,挑得尸体四下乱飞! “好凶啊!”苏纤纤忍不住感叹。 苏雪禅却皱紧了眉头。 驳军势如破竹,四爪生风,几乎是以一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姿态刺向敌军的阵前,它们虽是马身,却凶悍得像是无可匹敌的虎狼,杀气烈烈,不死不休,在暴起的瞬间就要掏向对手的心口,等待的就是一击毙命的时刻! 远方大军似乎早有准备,随着一声号令,当头士兵立即蹲身,把厚重盾牌重重垒于地面,第二排紧接跟上,将盾错在间隙中,几乎在顷刻间便严丝合缝地组建起一道坚固防护,身后弓手利箭飞射,漫天飙向狂奔而来的驳军,驳军丝毫不惧,又是一声大吼! 那是拉长的鼓点,是齐声响彻战场的雷鸣,苏雪禅几乎能看见半空中化成实质的动荡波纹,那些锋利箭镞还未触到驳军的皮毛,就被音波震地偏离了轨迹方向。 “惜惜,再靠近一点!”苏雪禅喝道,左手已经按在了久未出鞘的流照君上,“从侧面过去!” 苏惜惜立即调转云光,从两支军队即将相接的一线飞掠而去。眼见敌人就在面前,所有驳马都是一甩头颅,将顶上独角再增数寸,眼中饱含孤注一掷的煞气! 后方军帐中,数个神人却在此时笑了起来。 “用几条人命,换来这些孽畜的主力……不亏,不亏!” 那神人遍体焦黑,皲如流火,正是那不死国的三王子,纹华。 他身边除了谋士,还环绕着几个锦衣华服的各异神人,看起来地位亦是不低,其中一个道:“就是不知……国师大人制作的禁制究竟有多少用处。” 纹华素来不喜封北猎,觉得他平日里眼高于顶,行踪神秘,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主子看,只是父王对其言听计从,他唯有百般忍让,但现在,他既然知道封北猎的真实身份,又看见他是如何摆布那条传说中的钟山烛龙的,顿时就将对他的厌恨转变为了十二万分的恐惧,此时一听别国神人质疑封北猎的手段,他便恹恹挥手道:“别怀疑这个,你不懂。” 那个神人被纹华噎了一下,但碍于身份,也不敢同纹华呛声,只是虚虚地笑道:“好啊,那我们便在此静候佳音罢!” 战场上,眼看驳军就要和神人军队短兵相接,甫一踏入百米之内,地上却猝然亮起了一阵金光! “有埋伏——!”领头驳马口吐人言,声如洪钟,“变阵,散开后撤——!” 但为时已晚! 先前持长矛冲锋陷阵的神人军队双手一变,竟将长矛自中央一分为二,当中牵连绳索,使力向陷进金光中的驳军抛去! 苏雪禅目及千里,他看得分明,那绳索根本不是普通的绳索,其上隐隐现出不祥灵光,定是什么禁锢的铭文。 绳子两端连结重物,顿时打着旋飞射出去,在半空中齐齐交织出一片大网,两侧又有神人涌上,挥刀便向驳马下盘斩去! “一。” 苏雪禅嘴唇微动,忘却外物,目凝半空。 “二……” 无数驳马凄厉痛叫,血如雨洒,额上独角四处乱甩,想要将周身神人尽数诛杀。 “三!” ——流照君砉然出鞘,纵横千里无匹月光,一剑挑起风波,一剑挥出狂澜! “给我破!” 纂刻铭文的禁制发出不堪承受的悲鸣,在当空抛起的瞬间,被那道从天而降的月华当中劈断! 两军大乱! 苏惜惜当空厉喝:“搬山——!” 身后黄巾力士掌中顿现山影,百里之外,英鞮瞬空,化作其掌中盘旋不休的山影! 趁此机会,数千驳马纷纷掉头狂奔,而苍穹顿现雄浑山峦,向数万神人军队重重压下! 搬山只是请神借力,以苏惜惜现在的修为,能撑过一刻已是勉强,一刻过后,这座大山就要物归原主。苏雪禅当即化作一人多高的白狐身,将她们往背上一丢,乘风往中曲山城内遁去。 “哥哥,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苏纤纤大声道。 “去中曲城,里面有转折第二次的传送阵,”苏雪禅道,“我们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苏纤纤替脸色苍白的苏惜惜擦了擦额上汗滴,苏雪禅的身影迅如疾风,转眼间就跃上城墙,消失在了弥漫烽烟中。 失去黄巾力士的控制,英鞮山山威渐消,重新化作山影,飞逝进青苍之上的云层,而在一片尸首狼藉的飞灰里,纹华掌放光芒,笼罩住了整支军队,亦撑住了方才巨山的攻势! “刚才那是什么!”纹华大发雷霆,“不是说除了那个城主一家,城中再没有什么可以修道的孽畜了吗?!” 一旁谋士急道:“殿下,根据我们的线报看确实如此,只是不知道方才从哪里来……” “前线斥候呢?!”纹华暴怒地一把将他推开,“若不是有国师赐下法宝,我早就被山压死了!叫斥候上来!我要知道来碍事的是什么下贱东西!” 不一会,便从帐外连滚带爬进来一个瘦小神人,纹华身侧谋士争先恐后,纷纷呵斥道:“快说!殿下要知道方才逆党长什么样子!” 斥候急忙跪在地上道:“启禀殿下,小人只隐约在天上看见三个人影,一男二女,不知道年龄。方才劈坏绳索的是男人,搬来大山的是女人,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纹华神色阴晴不定。 “然后,那男子就化成一只多尾白狐,背着那两个女子离开了!” 纹华吃了一惊,四周神人也都议论不休,林氏国神人惊异道:“莫非是青丘白狐?” 纹华兴奋地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揪住斥候的衣领:“那两个女子长什么样?是不是一对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斥候惶恐道:“他们离得太远了,小人也看不清楚!不过就小人的直觉……那两个女子……好像是有点像……” 纹华喜不自禁,抚掌大笑道:“天助我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身边神人也纷纷凑趣讨好道:“不知殿下在为何事欣喜?” “你们是不知道,我国中为求青丘姻亲,来来回回不知送了多少东西到青丘,那对白狐双生子,本应与我是有了婚约的!”纹华一声冷哼,“谁知那青丘太不知好歹,迟迟不肯将它们送回国内,大哥去瑶池宴会上讨要,还被那应龙重伤了心口……今日可算是落在我手里了!” 周围神人啧啧称奇:“殿下有福啊!谁不知道那青丘狐多子多孙,姿色又好,殿下这还是一对姐妹花,坐享齐人之福,左拥右抱,岂不快哉!” 纹华哈哈大笑,刚才的气恼惊惧已经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扬手道:“好说!你们好好伺候我,要是我开心了,说不定还能从指头缝儿里漏点……” 话的余音结尾在一片心知肚明的哄笑声中,纹华志得意满,正打算再下令让投石机攻城,帐外传来一声通报,一个神人士兵进帐跪地道:“启禀殿下,投石机被方才大山压顶,其上法阵运转不得,损坏过半,特来请殿下定夺此事!” 纹华怒跳起来:“什么?难道国师法宝的防护范围还盖不到投石机那里吗?!快让人去修!我马上就要用!” “回禀殿下,可这个最快也要三日才能修好啊!” 纹华在原地焦灼地转悠了两圈,心烦意燥道:“那就三天!三天后我要再发起一次进攻,让他们三天内给我修好!” 他冷笑道:“不过现在四下皆乱,到处都是神人攻占下来的领地,你们就算要跑,我看你们又能往哪跑?” 第46章 四十六 . 城墙内的区域已是一片火海。 苏雪禅目力所及, 到处是哭嚎的百姓和化成原型拖家带口逃窜向深山的妖兽,不是所有生灵都适合踏上大道,习得移山填海之术,纵是化作人身,他们在神人强横的进攻下也只能沦为手无寸铁的弱者。而昔日繁华富庶的都城此时已在硝烟中动荡不堪,被战争摧残得满目狼藉。 四下都是散乱一地的残屋断瓦,碎木折梁, 零星几个还在冒着火星燃烧,苏雪禅驾起云雾,绕过数个被巨石砸塌的民舍, 底下隐约探出不知多少焦黑的手掌,无力瘫软在满地残垣中。随地尸首横躺,赤血烫过跳动的火焰和淬黑的残骸,在地砖和缝隙的草木间缓慢游走, 仿佛它们的生机还未完全冰凉下去,仍然是鲜活脉动在骨肉中的热河。 “怎么会这样……”苏纤纤喃喃环顾, “神人为何要突然领兵袭击中曲?明明以前还是好好的……” 苏雪禅沉吟:“我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们最好快点离开这里。” 前方脚步匆匆,一行身着甲衣的士兵向苏雪禅他们赶来,为首一人大声感激道:“方才在城外, 多谢高人出手相助,使我同胞得以安然无恙!敢问高人从何而来?” 苏雪禅目光平静:“多说无益,烦请引见城主,在下有一事相求。” 他虽然仍是狐身, 但四尾如绵密雪云,狐目清澈明朗,衬着周围乱象,竟隐隐生出叫人不得小觑的雍容贵气,军官不敢怠慢,加之状况紧急,当下也顾及不到什么礼数了,急忙道:“请高人随我来!” 中曲城的城主名为伯容屿,是族中少有的修道者,只是在敌军大举进攻前,就被潜进城中的神人探子以阴招暗害,使其难以动用体内妖力。待攻城后,伯容屿一时情急,想要强行冲开禁制,启动城中结界,不料却遭妖力反噬,重伤心脉,此时还被迫在城内修养,不得外出。 “禁制……”苏雪禅皱眉,“又听见这个东西了,真是巧啊。” 苏惜惜道:“和空桑城内的是一个东西吗?” “八九不离十了,”苏雪禅道,“总归都是神人搞出来的东西。” 主城内的王宫大门缓缓开启,苏雪禅也无心欣赏里面的装饰摆设,为表敬意,他将苏纤纤和苏惜惜放下,重新化作人身,跟随带路的军官一同向里走去。 中曲城的城主伯容屿已经在正殿等候着他们了。 驳族性情坚毅,样貌气度也是十足的端正严肃,伯容屿虽然面色苍白,眼中神光黯淡,但苏雪禅还是能一下看出其不凡来,他对着伯容屿行了一礼:“城主大人。” “青丘狐?”伯容屿声音沙哑,“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苏雪禅看着他的眼睛,直白告知:“因为我们要去钟山。” 伯容屿面色一变,只是摇头。 青丘白狐曾与人间至圣结为姻亲,受大道眷顾,他们知道的,一定也比旁人多,但是现在前往钟山…… 他低声道:“听着,我很感谢你们救了我的同族,所以我在这里给你们一个忠告,不管你们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现在都最好放弃。” 苏纤纤惊诧道:“为什么?” “钟山烛龙出世蹊跷,在这之后,神人国就纠结起大批军队,在五个山系内掠夺领土,屠杀试图反抗的妖族,他们手中又有那个该死的禁制,现在整个洪荒都乱,烛龙出世,未必没有他们的手段,”伯容屿冷声道,“我这里是西山山系中妖族最大的聚集地,三国神人合兵进攻,领头的还是不死国的王裔,趁不备暗害于我……” 说着,他重重咳了两声,“你们现在去钟山,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请您把禁制给我们看看,”苏雪禅上前道,“青丘族人,最擅阵法铭文,说不定我们能替您解开。” 伯容屿看了他们一眼,锐利双眸中无波无澜,倒是站起来干脆利落地褪去了外袍。 驳族不喜奢华享乐,一切以实用为主,伯容屿的衣饰就极尽简约,甚至连袖口都被磨损的有些发毛了,他将外袍搭在座椅上,又脱下了紧贴在身体上的里衣。 “唉?”苏纤纤愣了一下。 没有什么锁链囚枷,灼伤烙印,只见伯容屿的心口盘桓着一道锁链样的刺青,似乎是个活物的样子,顺着他的肌理不停缓缓游走,时不时还扭动一下,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禁制……换样子了?”苏惜惜靠近几步,仔细打量着那赤|裸肌肤上的纹路,先前在空桑中看见的还是铜枷,怎么到中曲就变成了这样? 她好奇心起,忍不住就想用手指触碰一下,谁知她刚一伸手过去,那一圈铭文就像感知到猎物的毒蛇,从伯容屿皮肤上剥落下来,迅如闪电,狠狠“咬”向苏惜惜的指尖! 苏纤纤急道:“惜惜!” 苏惜惜心头大跳,反应极快地凝力于指,劈头就冲禁制削去,恰似半空四散一朵落花,铭文瞬间就被她裂解得纷飞出去,一路直劈到伯容屿的胸前,苏惜惜方才惊魂未定地撤手:“好诡异的咒术!” 伯容屿吃了一惊,他正眼道:“你们在青丘究竟是何身份,居然有这等本事?” 苏雪禅道:“我们是什么身份,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究竟有没有渠道前往钟山?” 伯容屿双目紧盯着苏惜惜的指尖,半晌才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你们是从什么地方赶来中曲山的,但是前往钟山的传送阵法,此时应当已被神人统统捣毁……无一幸存。” “什么?!”苏雪禅一下站起,“全部捣毁了?!” 伯容屿道:“是,所以我劝你们别去钟山了,回青丘吧。青丘虽然毗邻不死国,但是以青丘的地位,想必他们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不行,我们必须去钟山,”苏雪禅坚定道,“那里会是一切的起始,我要知道真相……也要去见一个人。” 伯容屿沉默了。 苏惜惜叹气道:“你不要排斥我的妖力,我替你解除这个禁制,然后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你多保重吧。” 但她的手刚一抬起来,就被伯容屿拨开了。 苏惜惜疑惑地看着他。 “作为一城之主,我建议你们,”伯容屿的声音竟然在轻轻发抖,“走吧,回你们的青丘,开启护山大阵,潜心修炼。等到数百年之后再出来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妖族的境况到底如何吧。” 苏雪禅皱眉道:“什么意思?” 伯容屿笑了笑,道:“妖族要完了,看不出来吗?” 苏纤纤变色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神人有能力唤醒烛神,搅乱洪荒的风雨,手中还有克制妖族的禁制,而妖族已经被打压磋磨了千年,零落在洪荒各地,和一盘散沙没什么区别,如何挡得住神人的军队?”他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天空中,“就算要反抗,又有多少部族有能力,有心力去反抗?西山山系多少妖国都是将领土双手奉上,甘愿卑躬屈膝,你们当我心里不清楚?” “很快,这里也会沦陷了。”他轻声道,“——就算再坚固高大的城墙,也抵不过恐惧和溃散的人心。” “我能解,青丘族人自小修习咒术铭文,他们也能解!”苏惜惜道,“别那么悲观好不好!” “青丘有多少人?你能解决多少,你的族人又能解决多少?”伯容屿连连发问,“整个洪荒都要落到神人的手中了,妖族一败再败,等到真正退无可退的时候,你猜我们又会如何?” 苏雪禅站起来道:“可是还有应龙!” 是的,还有黎渊,还有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会像一座大山那样压在神人心头,给他们带去无与伦比的威慑和恫吓,他不会允许…… “应龙?”伯容屿笑了起来,“他能镇压烛神,就已经要用尽全力了吧?即使他有心阻止这一切,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像以前那样吞十国神人,再被圣人打下极狱一次?” 苏纤纤在此时冷笑道:“那你呢?你光说了这么多,是不是也打算将中曲城双手奉上,归降神人……”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伯容屿道,“城亡我亡,没什么好怕的。” 这时候,一旁的偏厅里忽然跑过来一个额有独角,还未完全化出人形的幼童,哇哇大哭着跑过来抱住伯容屿的腿:“爹!你不要走!你不要离开我和娘亲……你不要走!” 这孩子满脸的泪痕,想必早就偷偷在一边听大人说话了,只是此时见伯容屿说城亡人亡的话,就再也忍不住害怕,想要跑过来抱住自己的父亲。 “谁让他过来的!”伯容屿却大发雷霆,“赶紧把他给我抱走!谁再敢让他偷听大人说话,我剥了他的皮!” 幼童哭得更加伤心,苏氏兄妹心中也不知如何开口,过了片刻,苏雪禅拱手道:“这样好了,神人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想必是攻城的投石机遭到损坏,您且留我三人在这里借住一晚,让小妹给您把这个禁制去了,其余的,就让我们暂时商议一下吧。” 伯容屿摇头道:“那就请诸位自便好了。” 堂上即刻就有仆从接引他们前往客房,伯容屿看着兄妹三人离去的背影,目光复杂难言。 苏纤纤低声道:“哥哥,怎么办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苏雪禅神情坚毅,“总会有办法的,不急。” 第47章 四十七 . 天色昏暗, 整座城都陷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 苏惜惜推开门,看着坐在房内的两人。 “禁制已经除去了,”苏惜惜轻声道,“很艰难。” 苏雪禅抬起头:“怎么?” “我不知道怎么说,它好像是有生命的样子……”苏惜惜沉吟着,“对我来说,任何咒术都是有中心的, 有了这个中心,术师才能用灵力沿着那个点编制下去……但是这个,我很难看清它的中心。” “它在伯容屿的血肉里钻来钻去, 一遇到外来的力量就往里躲,后来我费了点力气,只能先钉住它的‘尾巴’再从头解决。”苏惜惜低下头,“说实话, 很费力,如果神人套给妖族的都是这种禁制, 我……可能我也做不到……” 苏纤纤摸摸她的头发:“别灰心,你已经很棒了。” 苏雪禅写完最后一笔,叠起信纸,说:“前几日奔波繁忙, 都没有时间给家里写信,说不定父亲和母亲知道这个该怎么解决。” 苏纤纤眼睛一亮:“家里还好吗?族人怎么样了,都还平安吧?” 苏雪禅隐瞒了双亲被困青丘的事情,只是微笑道:“都无碍, 不用担心。” 苏惜惜幽幽道:“哥哥,你有心事。” 苏雪禅意外抬头:“哥哥能有什么心事?” 苏纤纤虽然不像苏惜惜那样心细如发,但也能从苏雪禅的一举一动中察觉出端倪来,她挑亮烛火:“哥哥还说?从空桑中出来的时候,我们就想问了。” “你瞒了我们很多事吧,不光是族里的事情,你说的黎渊又是谁,是那位应龙神吗?” 苏惜惜的目光清澈雪亮:“而且,哥哥的剑锋虽然还像以前那样犀利,可其中蕴含的灵光却干涸涣散……哥哥你修为倒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就连一个地动都能让你站立不稳,你究竟怎么了?” 她们的问题一个比一个要命,一个比一个能切中要害,苏雪禅捏着笔杆,居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才离开我们几个月,可再见到时,我们已经觉得你好陌生了……”苏纤纤面色忧虑,“有什么事是不能给我们说的吗?” 说什么,怎么说? 说她们的哥哥是转世的菩提树,在千年前受过龙血浇灌,因此今生就对黎渊一见钟情,无可救药地纠缠上了他?还是说她们的哥哥放尽心血,以男子之身孕育龙胎,还被前世的伴侣深恶痛绝,穿胸一刀? 妹妹的敏锐令苏雪禅只想苦笑,他轻道:“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总有一天,你们……” “不要再拿我们当小孩子了!”苏纤纤厉声道,“我们现在只想知道你到底怎么了,我们很怕你出事啊!” “哥哥,算我们求求你了,”苏惜惜眼中闪动泪光,“不要让我们担心好吗……” 苏雪禅沉默不语,眉间带着一抹隐忍的温柔,正当房内气氛凝滞时,他手中信笺却忽然闪动亮光。 苏斓姬很快就给他回了信。 苏纤纤深吸一口气,见兄长有意回避这个问题,一时半会也下不了狠心逼迫他说出实情,只得打圆场道:“先看看阿娘怎么说吧。” 苏雪禅松了口气,低头打开信笺。 “凡禁制铭文,皆是沟通天地精炁,以内力编纂轨迹达成其目的,其中必有首尾相连,关窍薄弱之处……”苏雪禅缓缓念道,“……观此禁制,乃是仿照游蛇所作,一举一动皆有精魂……” 苏惜惜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按照苏斓姬所说,伯容屿身体上的咒术铭文是仿照毒蛇所创造的,因此它的某些习性也与真正的蛇别无一二,会躲避外界危险,也会感应到靠近的活人,将此咒以注入毒液的方式传染开来。虽然精妙,但在抓住关键后,便也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 “七寸,”苏纤纤笑道,“越是接近真实,弱点也就越明显,对吗?” 苏惜惜皱眉:“我没想到,居然还能从这里下手!” 她双目放光,在屋子里团团转,“是了,七寸……我还一直在想,要如何从头到尾将它解开,还不能伤到它寄宿的主体?原来是这样……我一直……” “可是,方法是找到了,我们该如何告诉那些已经被神人控制的妖族呢?”她忽然停了下来,“我们没办法传音到整个洪荒啊。” 苏雪禅道:“这倒不用太过担心,洪荒之大,神异怪兽无数,他们总会有保命的手段,不会甘愿受神人宰割的。”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如何从这里出去……”他低下头,看着掌中玉珏,下定决心道,“再找方法前往钟山。” 在这个烈日炎炎的夏季,无数飞禽走兽,妖魅精怪或是逃离他们世代为生的家乡,或是在无谓的抵抗中化作血与火的灰烬,或是被迫套上绳索,在心口植入毒蛇盘旋的印记,失去自由和尊严,沦为神人可以肆意喝骂羞辱的奴仆。炽热夏风混合着万千生灵怒吼哀嚎的血腥飞掠过洪荒大地,城池灭亡,村落摧毁,有备而来的神人大军浩浩荡荡,将战火燃遍八荒六合,但九天之上的仙人却于此时不得不接连陷入漫长沉睡的严冬,在小五衰中耗尽所有心神。 蚩尤的战鼓响彻中原,郁葱青山埋进千里白骨,沃土浩野流淌万里嚎哭,赤色不祥的日月一同高悬苍穹,焦土横贯东西,牵连南北,滚滚而来的烽烟和鲜血吞没了昔日湛蓝的天空。在不尽的死亡与灾难中,烛龙愈发暴戾的咆哮震荡世界,声声不休。 而面对已经到来的战乱,凤凰盘桓于扶桑梧桐,对天下羽族发出朝圣的号令;玉山陆吾卸下腰间兵符,率领昆仑恪守万年的金甲护卫离开西王母的宫殿;曾经沉睡在时光深处的凶兽古神也尽皆睁开双眼,凝视着妖族千年后的动荡浩劫。 黎渊从云端遥望大地上纷纷燃起,直冲云霄的黑烟,双目中隐隐闪过痛苦。 白释犹豫道:“龙君……” “西王母曾经提醒过我,她说我的目光看得太远,未曾注意脚下,”他声音嘶哑,“她是对的。” “我太骄傲了,我只看见蚩尤,却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风伯雨师,还有逐渐被怨气浸染的钟山烛龙。” 白释道:“龙君,这不是您的错,就是圣人也有疏忽的时候,您不用把所有都担在自己身上。” 黎渊喃喃道:“这是他生长的的地方,这世界亦有他存在过的痕迹……我不能让他们毁了这里。” 说着,他冲身后打了一个手势,他已经很疲惫了,疼痛和幻觉没日没夜的折磨着他的神经,就连一个眨眼的瞬间,都能让他的眼皮前迸出连片金星。看到那个手势,身后四部统领立即停下脚步,让号角传遍其下海面。 “传我的口谕,”他冷声道,“虬龙部和螭龙部分散两岸追击神人军队,其余随我继续前进!” 两部统领躬身一礼,号角悠长轰鸣,只见下方井然有序地分出两片白浪,随着领头前锋向东西两岸飞速掠去,大浪滔天间,隐隐现出数不尽的狰狞趾爪,雪亮獠牙。 神人营中,纹华看着传令玉简,面上闪过大喜之色。 “好!”他重重一拍桌案,“厌火国的军队已经提前完成任务,现在就向这边支援过来了!” 他率领的大军乃是几国军队汇成,其中又以不死国为尊。只是眼下中曲城墙固若金汤,攻城的投石机又在先前损坏,就是每日出兵叫阵辱骂,对方也只缩在里面无动于衷,对纹华这样莽撞暴躁的性子而言,简直就是拳头打在棉花上,直让他全身上下都不痛快。 厌火国的军队统领道:“想必就是我国中的二王子殿下了!殿下平日行事就是雷厉风行,打起仗来亦不含糊,有了殿下相助,中曲城的城墙再怎么厚,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纹华向来讨厌有人抢他的功劳,此时一听厌火国统领直言不讳,心中的喜悦就不由垮下去一半,又听得他盛赞厌火国二王子的本事如何如何大,另一半欢喜就也化成了不屑的惫懒,当下只是恹恹道:“是吗?那我就在此恭候贵国殿下早日赏光了。” 厌火国谋士见状不妙,急忙上前补救道:“殿下先莫要为战事忧心,小人已经叫人整理出了一个女眷专用的营帐,就等殿下带人过去享用了!” “嗯?”纹华疑惑,“什么女眷?” 谋士“唉哟”了一声,凑到纹华耳边:“殿下那天不是说,要有一对白狐双生子……” 纹华恍然大悟:“有心了,有心了!” 谋士笑嘻嘻道:“小人就在这里恭祝殿下早生贵子了!” 纹华被哄得心花怒放,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先前的些许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见左右无事,急忙就要随人出去探看一番。 厌火国谋士拉过统领,恨铁不成钢道:“我说了让你小心点说话,难道你还看不出来纹华殿下的脾气?要是殿下来了,他们一山不容二虎又该怎么办?!” “殿下不会的,”统领道,“除了杀人,你什么时候见过他有其它乐趣?殿下是不可能做那种争权夺利的事的。” 与此同时,距中曲城不到千里的村落内正经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尖叫声,哭喊声,惨呼声不绝于耳,到处是倒塌的屋舍和烧焦的房梁,无数被火烤成焦炭,化成原型的妖族还在痛苦呻|吟,凭借顽强的生命力吊着一口气,鲜血沿着砖石缝隙弥漫开来,周遭皆是喷溅的赤色。 厌火国士兵将一串妖族幼童用绳子粗暴地栓成一串,其余士兵则押着他们的不停挣扎大哭的双亲。这些孩子都还未完全变出人身,有的长着兽耳,有的指甲尖锐,有的皮肤上还带着兽纹,此时全部被粗绳一个挨一个地绑在一处,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坐在马上的神人看着他们,手中握着一柄长槊,他一抬手指,神人士兵立即一脚踹在那些孩子身上,让他们快点跑,受了惊吓的幼童不知所措,唯有本能地哭着跑向他们的父母。 身披甲衣的厌火国神人轻笑一声,手中长槊如雷,轰然一下贯穿过来,竟然在那些孩子即将踉跄扑向父母的瞬间,将他们一串掼死在了地上! 长槊打着旋戳刺过幼童稚嫩的身躯,连穿数个还丝毫不减势头,最终狠狠钉在一堵破败土墙上,发出沉重巨响! 妖族父母撕心裂肺地哭嚎惨叫起来,为首神人却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在转眼看着满地鲜血的时候,眼神里才流露出几分近乎于快乐的神色。 “我累了,不想自己动手了。”他轻声道,“一个不留,完了就立即前往中曲城吧。” 第48章 四十八 . 洪荒岁月混沌, 不知历年,在昏暝无光的天时中,苏雪禅骤然睁开双目,看着顶上花纹素净的帐幔。 这几日神人毫无动静,苏纤纤和苏惜惜急着将对应封锁禁制的方法教授给驳族军队,他亦要时刻防备,就连晚上休息时也仅是脱去外袍, 和衣卧在榻上,随时准备翻身而起。 他从床上下来,快速穿好外袍, 几步跨到窗前观看外面的天色。因为烛龙已经醒来,所以天空要么是日月齐升的大亮,要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纯黑,光和暗的界限混沌颠倒, 就连四季轮回都隐约受到了影响,但此时的天空却沉沉压着一片黑云, 犹如苍穹之上滚滚而来的烽烟。 “哥哥,怎么了?”苏惜惜爬起来,“出什么事了?” 苏雪禅面色凝重:“他们来了。” 苏纤纤急忙套好衣服:“谁来了?那些神人的军队?” “不止,”苏雪禅凝视着远方的天色, “好像是新的支援……伯容屿呢?!” 他拉开房门,飞速掠往主殿,沿途皆是为化作原型的驳族士兵,数人围拢上前, 纷纷为它们披上玄铁的骑甲,磨光额前锐角,伯容屿就在主殿,周围一圈谋士将领。 苏雪禅张了张口,不知道该不该在此时说出神人又添支援这种容易动摇军心的消息,伯容屿抬头道:“怎么了?” 他的目光平静至极,无悲无喜,犹如冰封下的湖面,透出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超然,苏雪禅顿了一下,最终还是道:“……神人的后备军队来了。” 连同伯容屿在内的所有驳族军士都转头看着他,他们没有笑,更没有哭,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他们就像是一群在即将崩塌的雪山下逃得精疲力竭的旅人,无论如何也跑不出死亡大山的阴影,到最后唯有摊手而坐,喘息着看向未知的前方。 大不了就是一死,至于死之前还要再被命运加码多少磨难和坎坷,他们此时已经无所畏惧了。 伯容屿道:“这样,我给你一把密匙,你现在去偏殿,拉开正中假山的一道小门,进去后再用钥匙,就能看见一条直通城外的小路,顺着这条路,你们可以很轻松地离开这里……” “我不是要说这个!”苏雪禅哭笑不得,“你们要不要军队的支援?” 伯容屿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能干什么,撒豆成兵?” 苏雪禅刚要开口,只听远处一声巨响,大地猛地摇撼起来,就连头顶房梁都扑簌簌震落一层石灰,哗啦洒在伯容屿面前的地图上,城墙处号角嘹亮,狼烟四起,惊哗声层层递送—— “神人攻城了——!” “投石机!他们又开始用投石机了!” 伯容屿修为已然恢复大半,此时听见外面动静,转瞬就向城墙的方向赶去,苏雪禅也紧随其后,但神人动用的不仅仅是投石机,跟随在巨石身后的,还有粗如悬梁,长有数十丈的涂油火箭,以及一落地碰物就砰然炸响燃烧的燧石火罐! 伯容屿深吸一口气,摇身化成白毛黑尾,四爪狰狞,额有利角的驳马原型,他飞跃而起,声嘶如洪钟,在整座中曲城内鼓荡开来。 苏雪禅只觉脚下土地嗡然一声长鸣,犹如遥远的地脉涟漪起一阵有力的波动,整座城市像是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了,它有了生命和呼吸,血脉心脏开始蓬勃跳动,空气中亦弥漫着金光闪烁的灵气—— ——伯容屿以城主的身份,开启了护城大阵! 整座城市波光粼粼,连带城墙一起被完全笼罩在一个半圆形的结界中,巨石利箭以及火罐虽然还能砸进,但它们在飞进结界的瞬间就被强行熄灭了火光和凌厉攻势,只能如同断翅的飞鸟一般颓然砸落在城墙外的空地上。 纹华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怎么可能?!那个城主不是已经被禁制封印了力量吗,为什么还有能力开启这个该死的结界?!” 厌火国的二王子面无表情,站在他稍后一点的地方。 厌火国同不死国一样,都是拥有淬黑皮肤,如血眼瞳的外貌标识的族群,但不死国肌肤皲裂,缝隙流淌炎火,比起厌火国又特殊许多。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两国的盟约在数十个神人国间都是极其罕见的牢固,不光是两国的人民,就连王室间都是极其熟稔,可对这个厌火国的二王子,纹华却不甚了解。 彦昭。 “禁制被人解除了,”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喑哑,“准备迎战吧。” 纹华一口回绝:“这不可能……” 他的声音蓦地停住了,面上也阴晴不定地扭曲起来。 因为他这才想起,青丘族人最擅长阵盘铭文等咒术之道,若那几个青丘王裔真的在中曲城里,那中曲城主的恢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贱人,”他从牙缝间迸出两个字,“等抓到她们,看我不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子……” 越想越是火冒三丈,纹华目光狰狞,立在阵前怒吼道:“前锋部队,上攻城槌!” “给我冲锋——!” 数千黑甲神人一声呐喊,长矛挺出,身后十排弓箭手齐齐蹲下,手里已经捏了雪白箭羽! 伯容屿眼见神人军队前推出五辆沉重槌车,也立在城头大喊:“驳族儿郎——!” “守住城池,不得后退一步——!” “弓箭手准备——!” 绞索转盘咯吱咯吱狂转,轰然放下的城门在地上溅出巨大烟尘,数千驳马甩出额上长达数丈的锋锐长角,怒吼着冲出城门,一跃而至焦土遍野的战场! 双方军队排山倒海般撞向对方,交界处犹如撞出一个旋转着切割血肉的风眼,伯容屿化身驳马,仰天怒啸一声,底下数千披挂银甲的驳军也随之怒吼,霎时间,仿若在战场上炸响了一个千万叠重合的巨雷,将打头冲锋的神人士兵生生以音波掀飞出数十米! 苏雪禅全身汗毛竖起,在这无匹的锐利杀意和不畏死之心前生出了近乎于钦佩的敬意,而场下神人阵脚一乱,登时就被几千驳马以长角挑得开膛破肚,血肉横飞,撕开一道豁口! 纹华目瞪口呆,正要气急败坏地拍桌怒骂,就听身边彦昭冷静道:“弓箭手出击。” 厌火国统领急忙大吼:“弓箭手出击——!” 流火箭矢如雨纷纷而下! 彦昭继续道:“攻城槌,直接碾过去。” “攻城槌出击——!” 苏雪禅手按流照君,紧张地看着底下战局。 两边都开始用远程攻势,只是神人那边有投石机和流火罐,不断有驳马被巨石火焰砸中烧伤,然后被蜂拥而上的神人以乱枪捅死……驳军近乎是以命不停地填进战场,硬是用尸体垒出一道血肉城墙来! 驳军虽然强势,但奈何双方数量差距太大,唯有越战越少,可神人大军阵后却依然是黑压压一片,简直如同一望无际的,令人绝望的阴暗血云,沉甸甸地压在中曲城所有妖族的心头。 “投石机在神人阵后,”苏惜惜嘴唇颤抖,“我去搬山!” 苏雪禅一把按住她,“等等!你用搬山毁坏了一次,神人难道会毫无防备地等着你毁第二次?” 苏纤纤道:“可是……!” 与此同时,火石亦不断向结界处砸来,可以看出来,结界的光晕已经在神人接连不断的攻势下黯淡了太多,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城主大人!”一个士兵跑上城头,“城内的民众已经安排疏散了,还有什么吩咐,请您示下!” 伯容屿只是不发一言,掉头就向城门口走去。 “等等,你要去哪!”苏雪禅拽住他,“还有办法,别去找死!” “你们快走吧!”伯容屿终于怒吼出来,“城破人亡,这就是驳族的宿命了!” 苏纤纤一声尖叫:“等等!等等!神人后退了!” 苏雪禅和伯容屿都是一愣,急忙转身望去,只见战场上代表神人军队的黑色确实在缓缓后撤,如褪去的暗海潮水,仅留下了底端的折戟断刀和满地的鲜血残骸,驳军不知所措,却也不敢冒然追击过去,只有扯回死去同伴的尸体,等着顶上伯容屿的命令。 “这是……国师大人赐下的小玩意,应该能让你们听清楚我说的话吧?” 战场上忽然传彻一个人的声音! 那个声音实在算不上好听,嘶哑刺耳,如粗糙沙砾摩擦在光滑的玻璃上,语气里也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可它却响起在每个人的耳畔,亦令苏雪禅等人愣住了。 “我乃不死国王裔,三王子纹华,”那个声音继续道,“虽然你们这群自不量力的贱畜浪费了我的时间,让我十分恼火,但我还是决定,给你们一条生路。” 纹华的眼神中含着压抑不住的亢奋和喜悦,他身边的彦昭意兴阑珊地瞥了他一眼。 “——把我的姬妾原封不动地押还给我,我就饶你们不死,怎么样?” 中曲城内的民众军队皆是一片哗然。 苏纤纤和苏惜惜满脸茫然,苏雪禅却瞳孔骤缩,心头涌上不祥的预感。 很久之前,在瑶池宴上遇到的不死国大王子纹川,他是怎么说的? ——“其后可是两位青丘王女?舍弟自数年前得见一面,已经魂牵梦萦已久……” 他的胸口一阵狂跳,目眦欲裂地盯着远处遥遥一点,神人军队的后方,流照君在掌中啸出一声杀气满溢的剑吟。 纹华哈哈一笑:“青丘国中的两位公主!你们未来的主人,已经等候你们很久啦!” 伯容屿震惊地看向那两个面容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你们竟然是……!” 苏纤纤和苏惜惜的脑海中都是一片空白,被周遭猛然看过来的视线刺得心中恐慌不已,她们毕竟只是还未经历太多世事的少女,苏纤纤下意识惊惶道:“哥哥!” 苏惜惜手足无措地握住胸前狼牙,咬着嘴唇,惴惴看向苏雪禅。 他是青丘的大王子,性情温和敦厚,不喜与人争端,在几百年的时光中,他真正生气的次数,就连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第一次,是他外出游历,遇到惨遭神人杀戮的领胡族人。 第二次,是在瑶池宴上,遇到对家人出言不逊的不死国王裔纹川。 第三次,是遭受欺骗,遇到老谋深算的雨师,利用他来钳制青丘,算计黎渊。 第四次,就是现在。 为了家人,他必须挥刀,他必须出剑。 苏雪禅眼中燃烧蓬勃杀意,流照君锵然出鞘,一面映照日华,一面映照月华,集天地阴阳之气,汇日月轮转之力—— ——漫天的阴云中忽然洒下了泼天的光。 那光照向遍野征人的尸骨,于是也染上了悲哀苍凉的血色;那光照向折断四射的刀甲乱箭,于是亦抹上了凛冽锋利的寒芒。 在那一刹那,他是关山飞渡的孤雁,是玉门风吹的残云,是大日轮回中不屈不化的万万飞雪,是朗月当空里呼啸千年的长风猎猎——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何方宵小!竟敢口出蔑言!” 这一剑贯穿千里,这句话也随着剑光长啸千里! 那浩瀚无尽的剑气交织在横躺蔓延的尸山血海中,于嗡然长逝间吞没了所有的生机与希望,它是明亮的光,是灿然的雪,也是无尽的夜,是恒古的愤怒与不死不休的恨意! 纹华恐惧地发抖,在这样庞大巍峨的杀机之下,他甚至想不到要开启掌心中的防御法器,还是彦昭飞速扑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起一面金光闪烁的盾牌。但一切都是徒劳,剑光与杀意牢牢锁定住了纹华所在的方位,在洞穿了沿途数千神人士兵的身体后摧枯拉朽地覆灭出百里死寂,砉然撕裂了防护屏障,撕裂了彦昭的身体,哪怕遭遇了如此之多的阻拦缓冲,也仍然生生斩飞了纹华的一条手臂,将血光泼溅遍野! 万籁俱寂中,纹华嘶声惨叫! 苏雪禅遍体痉挛,全身的力量都被这一剑抽干,身后城墙亦被剑意的余波打出一片裂壁颓垣! 整个战场悄然无声,伯容屿等人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苏纤纤喃喃道:“哥、哥哥……” 苏雪禅力竭跪地,以流照君支撑着身体,再也控制不住喉头的腥意,一下咳出一口血来! 若他还是那个是未出青丘山,没有见识过诸仙大战,围剿雨师的大王子,他就算感受到这种愤怒,也一定挥不出这一剑。 “哥哥!”苏惜惜急忙冲上来扶住他,“你……你怎么……” “哥哥没事……”苏雪禅抹去嘴唇上的血,自怀中掏出一枚玉珏,“只是这一下,还是没能杀掉那个卑贱小人。” 伯容屿脸上又惊又怕,既有对这一剑的震惊,也有对苏雪禅的惧怕,他上前一步,对苏雪禅急急道:“趁此机会,你们快点离开这里吧!等到神人回过劲来,他们肯定是不能放过你们的!” 苏雪禅摇摇头。 “不行,”他的目光坚定,眼神中还带着固执的,不肯消散的杀意,“纹华必须死,他要是不死,就会一直惦记着纤纤和惜惜,妄想着他连看一眼都不配的人。” 他捏碎了那枚玉珏。 天际缓缓传来一声轰鸣,仿若在云层之上,又洞开了什么古老沉穆的大门。 第49章 四十九 . “我的手!”纹华歇斯底里地惨叫, “我要杀了你们……啊啊啊!我的手!把我的手还给我!” 彦昭终于一改对外物漠不关心的态度,他被一剑击出,在地面上重重擦出一道血痕,周围士兵依然心有余悸,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敢来扶他,他用手捂住破开肚腹上流出的肠子,口中咳出的血液都带着模糊的碎肉。方才那道天罚一般的剑光犹如犀利飓风, 将神人排开的数百营帐几近掀翻过半,其中死伤更是不计其数,他挣扎着嘶声道:“前锋继续进攻, 长毅车骑作为主力,弓箭手投石机掩护!攻城!快点去攻城——!” 他已经后悔了! 他刚才就不应该放任纹华这个蠢货去口无遮拦地激怒青丘王裔,而是应该保持优势,一鼓作气地消耗光中曲城驳军, 这样,攻破结界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可如今军中两个主帅, 一个身受重伤,一个鲁勇无谋、不识大体,现在只盼望着再不要出什么岔子,让这块就在嘴边的肥肉长腿跑了就好! 重新响起的号角声吹彻平野, 数千战车刺出密麻刀剑,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撞向战场中央的驳军,弓箭火石又开始飞射在黑烟弥漫的天空,苏雪禅那一剑只给神人的军队带来短暂的混乱, 听得主帅一声号令,他们便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征战中无往不利的杀人机器! 就在这时,恰如嶙峋乱石中悄无声息地转过一缕清泉,天空中忽然飘来了一阵琴音。 苏雪禅轻声道:“让你的军队后退。” 伯容屿愣怔道:“可是……” 那乐声叮叮咚咚,泠泠悦耳,伴随琵琶玲珑、箜篌玉音、法螺呜咽,在整片原野的天顶中响起,仿若在充斥着硝烟鲜血的焦土上骤然绽放了大朵的璨金莲花,白孔雀圣洁如雪的尾羽柔和拂过天地,在瑰丽细腻的玫瑰金色的层叠柔云中,璎珞琳琅、宝冠灿灿,八珍的光辉放射四方,飞天吟唱的妙音悠悠流淌。 ——一个盛大降临于中曲城的上空的佛国! 然而在那神圣高洁的佛谒之下,又透出浓郁如海的泛滥血色、阴风怒号,电光与黑红的火炎交织燃烧,无数白骨手臂淋漓在其间挣扎哀嚎,起伏于无边的孽海! 此时中曲城的上空一半是光明浩大的佛国,一半是血腥深重的炼狱,飞天飘渺的羽织同赤海飞溅的火云相互纠缠,梵乐无暇的琴声与恶鬼凄厉的哀嚎彼此融汇,神人士兵也忘记了冲锋陷阵,只顾呆呆地仰望苍穹中的奇景。 苏雪禅轻轻一笑:“来了。” 伯容屿回过神来,急忙吼道:“撤退!撤回城中!” “那是什么!”纹华浑身是血,面色狰狞,“那群孽畜又搞出来了什么鬼东西?!” 厌火国的统领已经给彦昭喂了无数灵丹妙药,以助他快点恢复痊愈,彦昭勉力道:“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 纹华双目滴血般通红,苏雪禅斩断的是他握着防御法器的左手,他一把推开捧着那只断臂的士兵,用右手从冰冷僵硬的掌心里抠出法器,金幕轰然笼罩在整个神人营地上! “给我进攻!快点打,快点杀了他们!不要管他们又弄出什么鬼把戏,我要屠城!屠城!” 彦昭却在此时起了疑心,他吼道:“等等,再观察一下!” 但神人诸国都以不死国为首,纹华作为不死国的王裔,在军中的地位自然也是最高的,他话音刚落,急行军令的号角就再次一个接着一个的传递下去,于平原中如水波漫荡! 驳军此时已经掉头跑向城内,身后上万神人军队如乌黑沉重的大浪,咆哮着向中曲城翻卷拍去! 苏雪禅用尽全力,仰天长啸! “舍脂——!” 琉璃琴音爆如惊雷,狂乱炸响整片天域! 没有军队与神人组成的大浪相抗,但佛国与地狱的大门洞开,其中却涌出了不尽浩瀚咆哮的血海! 那一道无垠血江从半空中倾泻而下,飞越过逃回城内的驳军的头顶,与洪流一般的神人军队悍然撞在一处! 伯容屿语无伦次,结结巴巴道:“这是、这是……” 苏雪禅咽回嗓子眼里涌上的腥味,开口道:“阿修罗。” 血海蒸腾,在广袤平原上放肆翻涌,波澜壮阔之间,将神人军队冲得零散混乱,直直冲金光笼罩的大本营当头卷下! 血海乃欲界天之孽,若非净体无垢的佛陀,功德圆满的金仙,寻常人等诸身带罪,沾之既会融化在其中,沦为血海水泽,就连灵魂亦要被拖入炼狱审判。而神人一路走一路杀,等到了中曲城,刀下早不知丧命了多少亡魂,如何能全须全尾地从里面脱身出来? 唯有一死。 赤色汪洋上已然漂浮起了密密麻麻的空铠甲和无数失去了主人掌握的刀戟盾牌。 纹华目眦欲裂,眼见那恢宏血浪就要狠狠打上防御屏障,他掌中却忽然光芒大作,从脚下盘旋出一个复杂法阵的影子,天地间忽起狂风,顶上亦是浓云密布,从中还能隐约听见声声低沉雷鸣。 他满目仓皇,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但此时手中法器产生的异变却令他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国师!国师给我的法宝有用!它会救我们的!” 他不明白事态何以至此,他身边的彦昭却是一清二楚。 青丘王裔不知为何来到中曲山,在他赶来之前就破坏了营地后方的投石机和攻城槌,使神人军队对中曲城的厚重城墙束手无策,唯有等待修缮完毕,而后的攻城之战,纹华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得意忘形,不管不顾地要求中曲城交出青丘双生子,他口中所说的什么“姬妾”“主人”,引得青丘王裔大怒,一剑重伤他和纹华,又招来血海,将局面完全翻转…… 这是妖族吗? 他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近乎恐惧的忌惮之色。 妖族是什么?是修成人形的飞禽走兽,就算有了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本质上也是模仿万物灵长才能走到今天。它们心智粗笨,不懂计谋,外形又千奇百怪,彦昭对它们的普遍印象,就是眼神畏惧,面黄肌瘦地缩在泥胚土瓦的简陋村落内的老人幼童,以及稍微见过一点世面,穿上整洁衣物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那股胆怯卑贱气质的成年奴隶。 他从未见过妖族的修道者。 洪荒内有实力名望的妖族大多深居简出,只有在一些隆重的场合才能看见它们,比如瑶池玉宴,比如诸仙布道……但神人不用修炼也能长生不死,因此极少去那些地方,国中也少有踏上大道的人,唯用繁衍生息,让族群壮大就够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青丘王裔,直面妖族中修为小成的后起之秀。 ——他从那一道剑光中,隐约窥见了天意一隙。 他浑身战栗,几乎劈开身体的巨大伤口也剧痛不已,但他却不明白,自己的反应究竟是因为惧怕,还是因为隐隐的兴奋。 “走,”他嘶哑道,“带领军队现在后撤,还有翻盘的机会!” 纹华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让我对这群贱畜认输逃跑?你知不知道我朝中国师是谁,你没看见他给我的法器?” 彦昭几乎要被纹华的自以为是和愚蠢气笑了,正当他打算再说什么时,只听一声巨响,却是他们头顶的雷云在轰鸣声中打下万千霹雳,冲血海中狠狠击去! 纹华大喜:“好!打得好!” 金蛇狂舞,列缺崩峦,厉厉电光转瞬即逝,劈向波涛翻涌的赤潮,可就在这时,血海却哗啦一下自中间分开,梵乐飞扬,天女吟唱,一个身高数十丈的巨大法身从血海中立起,身披纷扬璀璨的璎珞,臂佩环绕飘渺的丝绦,手持七宝琉璃琴,姿态曼妙,容颜倾城。法身一扫琴弦,无上佛国中登时再次大开,就如苏雪禅上次所见那样飞出千万片似刃金莲,与青苍上的雷光对轰在一处! 正是舍脂。 纹华震惊道:“什么,这……” 他的话蓦地断在了喉咙间,因为他看见了低下头来的,舍脂的容貌。 天人不敢看我,唯恐堕念缠身。 ——碧落黄泉,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舍脂的法身微微一笑,于是那昏暗无光的天空也像是落下了一场纷扬如雪的落花,她弹起琉璃琴,白鹿就要踏过天国的星河,走进所有人的心间。她是美的具象化,是艳色行走在人间的投影,是远在大道之上的另一种信仰,是漫天神佛闭目不语的一声叹息。 纹华已经忘记了一切,眼中只有那个绝世无双的女子,倘若她现在叫他跳下血海,他也会听从她的命令的,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而彦昭在舍脂低下头的一刹那,就立即闭上了眼睛。 他野兽般的直觉救了他。 “纹华!你冷静点!”他闭眼怒吼,“快点走!离开这里!” 法身放下了琉璃琴,那些足以毁灭高山的雷霆不但没有伤到她半分,反而为她的荣光增添了十分的威严,她站在血海中间,朝神人的军队轻轻招了招手。 “闭上眼睛,别看她。”苏雪禅立马道。 苏纤纤和苏惜惜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宏大场面惊呆了,苏惜惜情不自禁地问道:“哥哥,她是谁啊?” 苏雪禅微微一笑,拇指摩挲着流照君的剑柄,“她是舍脂,是阿修罗族的公主……世界上最美的人。” 神人的士兵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战争,忘记了命令,忘记了所有,他们的眼里只能看见那伫立在天地间的法身,他们手中的刀尖脱落了,盾牌也咔嚓一声插在地上,他们仿若朝圣,向着那片致命的血海摇摇晃晃地走去。 纹华也站起来,失魂落魄地想要上前,被死不肯睁眼的彦昭听声辨位,强撑着扑上去给了他一拳:“你是不是找死?!” “别拦我!我要去见她!”纹华挣扎起来,但下一刻,他就被彦昭一手刀斩在脖颈上,他闭着眼睛摸索着,终于从纹华手中挖出了那个防御的法器。 他虽然不是踏上大道,足以御剑飞行的修道者,但是毁灭区区一个防护用具,带着人逃出这里还是做得到的! 他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将那个状如纽扣的小玩意飙射向半空中的巨大化身,同时怀中阵盘放射光芒,马上就要带着数百营帐内的谋士将领逃离此地! 苏雪禅目光一凛,吞下一枚丹药,在瞬间强行提气,向着神人的营地飞掠而去,可与此同时,半空中却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响动,是封北猎赐予纹华防身自保的法器被彦昭强行炸裂,用于拖延他们逃跑的时间。苏雪禅已经挥不出第二道剑光了,情急之下,他唯有掷出数枚染着狐毒的飞镖,将其闪电般送往那一片烟尘里! 血海波涛汹涌,哗然聚起高大水墙,挡在舍脂的法身面前,在替她消弥了大半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后又重重砸向神人营地,将剩下还未来得及转移逃走的士兵尽数吞没在一片汪洋中。 天地俱寂,除了海浪不断相互拍击的声音,就只有过往流连的风息。 ——再要追赶,已经是来不及了。 苏雪禅立在半空中,唯有握紧剑柄,心中暗自悔恨。 如果他能恢复的再快一些,说不定现在早就将纹华项上人头提在手中了,何必只能来得及扔出几枚镖子? 脚下的血海已然起了变化,舍脂巨大的化身也逐渐缓缓缩小。 苏雪禅看得分明,底下血海中正凝出一个个身材高大,手持刀戟的阿修罗族人,直至最后一滴也浮于空中,落在一个阿修罗的鬓发间,他才恍然想起,此族生于血河,那这吞没天地的狂澜,自然也是由阿修罗族人族汇聚而成的。 舍脂就站在最中央,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象。 “舍脂!”苏雪禅感激地奔过去,“谢谢你!” 舍脂身上的装束又换了一身,依然是极尽奢华靡丽的打扮,她大笑着和苏雪禅拥抱在一处:“我说了,我会找你来玩的!” 苏纤纤和苏惜惜站在城门上,相互忧虑地嚼耳朵。 “她……她好美啊……” “哥哥不会喜欢她吧?要是哥哥喜欢她的话,那个黎渊又和哥哥是什么关系呢?” 伯容屿神情复杂地看着城下浩浩荡荡,浑身凶煞之气的阿修罗族,心中竟然生出一种“在梦中”的错乱感。 第50章 五十 . 数周前, 神人大军压境,使阴毒手段封印他体内妖力,使结界无法开启,城中民众被投石火焰所伤,屋舍坍塌,流离失所,军队损失过半……当时, 他原以为,自己和中曲城的生命,即将就要了结在此地了。 不料眼前这个青丘的大王子先是以剑光一路劈出百里, 又召出和洪荒中原相距甚远的西方阿修罗族,用血海硬生生地扭转了战场局势,一下便消灭了上万神人军队! 他站在一旁,犹自不可置信地看着苏雪禅, 舍脂那边却已经拍了拍手,命令阿修罗的军队重新回到天上欲界天的投影中去了。 “前天晚上我与你说时, 还没料到你会来得那么快,”苏雪禅的脸上还带着脱力的苍白,但眼神中已经没有面对攻城战的紧迫感了,“我以为还要再等几天的。” 舍脂摇了摇头, “烛龙出世,天下众生皆不能幸免,父王当时就已经纠结起大军,只是在等待时机, 一直观察中原局势。” 苏雪禅笑道:“所以……我这个也算得上一个时机,对吗?” 舍脂的容貌太有震慑力,远处,苏纤纤和苏惜惜还试探着不敢上前,周围人等更是像被什么外力凝固了时间一样,只顾呆呆凝望舍脂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苏雪禅正要回头唤那两个小的,就见两道白光窜上他的肩头,两只毛狐狸拿大尾巴晕晕乎乎地挡着脸,从缝隙中近距离地偷看舍脂。 “呀——”舍脂惊喜地尖叫起来,“这是什么!” 苏雪禅直觉不妙:“这是我两个妹妹……呃,你以前没见过狐狸吗?” 舍脂大叫:“也太可爱了叭——!”说着冲上前将苏雪禅挤到一边,把两个毛团抢下来抱在怀里,狂撸狐狸毛茸茸的尾巴和大耳朵。 苏雪禅:“……” “我那里都是白象和孔雀!”舍脂愤怒道,“白象没毛,孔雀就知道叼我!” 苏雪禅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还是不要在舍脂面前现出原形比较好。 “罗梵呢?”他忽然想起来,“我怎么没看见他,他还在欲界天吗?” 舍脂撸狐狸的动作一僵,脸上也显出些许不自在的神情,她低声道:“谁管他,他自己爱干嘛干嘛去。” 苏雪禅颇为意外。在欲界天那几日,就是他一个外人都能看得出来,罗梵对舍脂简直是有求必应,凡事亲力亲为,舍脂性子惫懒,而罗梵就像是一个身无正务的专职总管,一直无微不至地照看着她,就算是有两个亲妹妹的苏雪禅,自问也做不到这种程度,现在是怎么了,闹矛盾了? 但看见舍脂明显不愿意多说的样子,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只好道:“那你接下来是要……” 舍脂头也不抬:“总之,我不想回欲界天。” 苏雪禅道:“那你要去哪里,随我一同前往钟山吗?” “钟山?”舍脂一怔,继而漫不经心道,“好啊,那就去罢。” 这时候,伯容屿在旁边轻咳一声,走到他们身边,避开舍脂的容貌不看,硬着头皮道:“在下中曲城城主伯容屿,多谢两位愿意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铭记一生!” 说着,纳头便拜。 苏雪禅对这个严肃端穆的男人很有好感,如今见他对舍脂尴尬的样子,好笑之余不免有点感慨,五方山系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城池,他能救得了一个,却顾不得其他。 他急忙道:“城主大人客气了,大家本为同族,唇寒齿亡的道理谁都懂,举手之劳而已。” 伯容屿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这支军队乃是进犯西山山系的主力,你将它击退,剩下的无非就是些散兵游勇……西山山系的妖族,就算是保全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周围一片铁甲刀兵卸地之声,城墙上驻守的官兵将领、谋士客卿,还保持着原型的带伤驳马等此刻都扔下手中武器,朝着苏雪禅和舍脂的方向跪下了。 伯容屿拂开苏雪禅的手,坚持着对他们行了一个大礼。 “救一人容易,救万人难,”他轻声道,“救得万万人,难上加难。” “中曲城的命,是你们给的。” 苏雪禅张口无言,苏纤纤和苏惜惜也从舍脂怀里探出头来,看着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唯有舍脂不为所动,面上表情依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苏雪禅温和地把他扶起来:“不必如此,遭到侵害,做出反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举措了,就算今天不是中曲城,我也会这么做的。” 他正要松手,伯容屿却反手拉住了他,烟灰色的眼瞳中蓦地闪过一道光。 周围人声熙攘,伯容屿压低的声音却清晰可辨地传进他的耳朵中,他的声音在一刹那变得极为嘈杂,仿佛无数男女老少,万千黎民组合在一起的细微呢喃。 “若是这样,”他盯着苏雪禅道,“你会舍命救这天下吗,白狐之子?” 苏雪禅惊愕:“伯兄?!” 伯容屿的身体猛地一颤,犹如被人从沉思中惊醒了般,他一下子松开了手,茫然地后退几步:“啊,我……我刚才……” 苏雪禅怀疑地看着他,低声道:“……没事,你可能太累了,还是好好休息吧。” 伯容屿不解地晃晃脑袋,冲苏雪禅抱歉地拱手道:“但现在可不能休息啊,城内事务繁忙,需要重建的东西实在太多,恕在下怠慢之罪,请诸位恩人自便吧!” 说完,他就急匆匆地领着人向城下赶去,身上的外袍还带着战争的硝烟风尘。 是夜,苏雪禅看着掌中被打磨得光滑的号角,目光怔忡。 “怎么了?”舍脂看着他,此时中曲城上空那片佛国已经尽数隐没在了云层中,舍脂身具阿修罗和天神的双重血脉,随时都能召出这样一个惊天大杀器,因此也不去管它,只是出于好奇,想要和苏雪禅他们一块住一住普通的民舍。 苏雪禅回过神来,对舍脂笑了一笑:“没事,就是……有点不习惯。” 伯容屿白天时的异变和话语还回荡在他的耳畔,令他心中无比在意。 “不习惯做焦点吗?”舍脂慵懒的交叠起双腿,“你以后就会习惯了。” 苏雪禅将手中伯容屿赠给他的驳马角收起来,这个和郎卿送给苏惜惜的狼牙一样,都是能随时随地联络呼唤的信物,他随口笑道:“想必你早就已经当惯了焦点吧,我可没这个机会啦。” “不,”舍脂坚定道,“你的成就,可不仅仅只会是这么一点。” 苏雪禅惊讶地回看她。 “相信我的直觉,”她微微一笑,整间烛光跳动的昏暗屋舍似乎都在瞬间光彩辉耀起来,如琉璃星尘般璀璨的瞳孔亦闪闪发亮,“你的胸口,有替众生受苦的印痕。” 他一时间愣住了。 舍脂是一个迷一样的女人。她有时候就像一个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有时候又像一尊历尽沧桑、坐看苦难的冰冷神像。他们虽然是朋友,但有时候,苏雪禅总会从她身上感受到无可名状的隔阂,仿佛岁月在她身上划了一道长河,将她与其他人隔开在一个只可远观的孤屿上。 “哥哥,舍脂姐姐,我们回来啦!”苏纤纤和苏惜惜抱着一堆东西进门。 她们此时已经化成了人形了,也许是狐狸天生就有魅惑的本事,因此在习惯了之后,也能对舍脂的样貌产生一点抵抗力。 舍脂非常喜欢她们,她接过她们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忧虑地叹了口气。 “我如果能收你们当妹妹就好啦,”她道,“我只有个哥哥,还没有妹妹呢。” 苏纤纤道:“那姐姐呢?” 舍脂轻点桌面的手指僵滞在半空中,她笑道:“……也没有姐姐。” 苏惜惜沉吟了一会:“嗯……可是我们的哥哥也够多了,再多一个姐姐也不错啊,为什么不行呢?” 苏雪禅笑着说:“因为年龄差得太多了吧。” 舍脂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是啊,我只比黎渊稍微小那么一点点呢,就比他低一个辈分,正式收你们当妹妹是不可能的啦。” 第二次听见那个名字,却是在舍脂口中,苏纤纤和苏惜惜都不说话了,暗自对了一个眼神,打算抓住时机去和舍脂软磨硬泡一下,打探打探这个人的消息。 苏雪禅哭笑不得,佯装没有看见妹妹们的小动作。 此时,江海连绵哗啦巨响,无数身姿矫健,行动敏捷的巨兽一跃而至岸上,为首龙兽高大健壮,一额上有角的青虬四下环顾,身侧有龙口吐人言道:“统领,前面有血味。” 正是被黎渊派出救援西山山系的虬龙部。 白释低吼一声,率先化作人形,身后数千虬龙也随之化成人身,跟随白释湿淋淋地跋涉到陆地上。 他们前几日就到了西山系,听闻西山第一大城中曲正在被神人主力进攻,本来是想去支援一番的,不料行进到跟前,就看见苏雪禅那一道剑光凌厉,随后又招来血海阿修罗以及舍脂法身,见此状况,白释急忙命令全军止步。 他们不像中曲城中无知无觉的百姓,都是跟随黎渊从逐鹿战场上一路厮杀过来的,自然知晓舍脂的底细,也对苏雪禅这个前些日子住在应龙宫中的青丘大王子有所耳闻,看见中曲城已经有了如此强力的外援,白释心知肚明,这里已经用不到他们了。 “中曲城也是走了大运了……”身边的副统领嘀咕道,“竟然有能力请动这尊大佛……” 白释皱眉道:“是青丘的大王子叫来的吧,只是没听说过青丘与阿修罗族有来往啊。” 身边副统领素来喜欢打听小道消息,他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道:“就那天,青丘大王子做了回诱饵,龙君连着他和雨师一刀穿心,然后不就是被阿修罗那边捡回去了嘛。” “龙君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白释皱起眉头,继续观察着前方战场上的局势,“青丘和我们也无仇无怨的……” 副统领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还不是感情上的那档子事……” 白释无语道:“……你从哪知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副统领嘿嘿一笑,白释不由警告道:“无论如何,龙君的事你少打听,我看你小子也是不想要你这身皮了!” 又看了一会,他冲身后打了一个手势,“看样子搞定了,这没我们的事了,撤!”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在西山山系中大致巡逻了一圈,免得还有成规模的神人军队分散此处,给元气大伤的西山系再造成什么麻烦。 晚间夜风吹拂,向他们送来了浓郁血腥和隐隐约约的喧哗声。 白释按住刀柄,“别发出声音,走。” 军队前行至一半,白释忽然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滑腻粘稠的东西,他低头一看,龙目现出绿光,只见是一片黑红色的浅湖,再环顾一圈,四下也到处是被火烧过的痕迹,林中掩的尸体数不胜数。他们脚下的是血,也不是血,准确来说,是尸堆中流淌成河的鲜血浇熄那些燃烧的树木屋舍,然后又与灰烬和在一起产生的淤泥。 那场景惨烈至极,看着那些惨死的妖族平民,饶是征战无数的龙骑也不由深深吸气,努力压下心中愤怒。 “还没走远,”白释从唇齿间迸出几个字,“追!” 来不及收敛那些遍地横躺的尸首,几千龙骑高高跃起于林间,朝那数行紫黑色的血脚印追击而去。 “还有多久才能走出去?”神人军官揉了揉手腕,“再这么杀下去,那些妖族的军队就要发现我们了。” 另一个和他同级的神人面色阴沉,往篝火里撂了两块焦黑的东西,看其形状,竟是一根折断的腿骨,“急什么,西山系这么大,什么地方不能躲了。更何况,主帅已经说了,我们是靠人头积攒功勋的,多杀几个好宰的平民,集点功劳,回去也好升迁。” 他拍了拍腰间零零碎碎的装饰,跳跃篝火下,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珠玉宝石,而是一串血淋淋的各异耳朵! 场上数百神人都哄笑了起来,他们皆是浑身染血,扔在火堆旁的兵器亦像是被血泥涂过的,他们的腰间除了耳朵,还有被折断的鹿角、带着血丝的尖牙、明显是从头颅上撕下的皮毛…… “统领,”副统领的声音如刀尖冰冷,“动手吗?” 白释道:“等斥候,看看他们抓了什么要救的活物没有。” 不一会,就听见林间老鸹嘶哑的叫声,连续响了三下。 掩在暗处的虬龙再不忍耐,在一声上古龙兽的咆哮中,数千化成龙形的巨大猛兽从黑暗中猛地冲出,向毫无防备的神人重重扑去! “敌……!”剩下的“袭”字还卡在喉咙里,负责警戒的神人就被狂龙呲出的锋利獠牙连腰斩成两段! 一边倒的杀戮仅在瞬间就覆没了神人的残余部队,他们连抄起武器的机会都没有,包围上来的巨兽如同惊天动地的海潮,在霎时间便将他们的身体绞得粉碎! 最后一个神人破碎的尸体也凉透了,虬龙们晃晃脑袋,纷纷变回人形站起来,副统领咧着嘴狠狠擦了擦唇齿间的血迹,又啐了一口在地上。 “呸!真他妈难吃……”他连续吐了好几口,“头儿,排查了一圈了,这都宰得差不多了吧,什么时候回去和大部队汇合啊。” 白释在指尖凝出泉水,咽在嘴里漱了漱口,“那就休整一下,马上出发。钟山还有大仗要打,越快越好。” 第51章 五十一 . 苏雪禅等人要离开中曲城了。 前往钟山的法阵尽毁, 他和舍脂商量了一下,要么御剑飞过去,花上个十来天就能赶到;要么坐中曲城内仅有的两头驺吾过去,也能日行千里。 “驺吾很好啊,”舍脂兴致勃勃的,“我还没坐过驺吾呢。” 驺吾大似猛虎,身上长着五彩斑斓的花纹, 尾长如身,极能行走,是林氏国境内的珍兽, 就是不知中曲城是怎么搞到的。 苏雪禅沉吟道:“现在外面太乱,就算骑着驺吾到钟山,只怕它们回来也会遭遇危险……” “你们先骑着它们出西山系吧,”伯容屿道, “御剑是耗费气力的事,如今大战在即, 能省力一点是一点。” 苏雪禅不好拂了他的好意,于是道:“那就多谢您了。” 他又转头问舍脂:“你的军队要怎么处理?” “我让他们先回欲界天了,”舍脂道,“等有情况了再叫他们出来吧。” 苏雪禅点点头, 回身正欲告别,就见城门处渐渐聚拢起许多衣衫破败,眼神中带着惊惶之色的百姓。 连绵数月的战争和杀戮已经让他们像惊弓之鸟一般开始畏惧生活中的任何细小波澜,先前逃往深山中的一部分民众见战事平息, 于是又顺着城外密道回城重建家园,而有的就此杳无音信,再也没有从山林里出现过。 “恩人……别走了……” “留下来吧……” 哀哀的恳求声响起,回荡在城外空旷的山野上。 苏雪禅向前看去,前日大战留下来的遍野尸体还未来得及收敛,到处都是斜插在地上的断裂刀剑,破损盾牌,还有零零碎碎散落一地的甲衣铁鳞,残缺不全的旌旗在风中萧索飘荡,脚下的土地依然带着粘腻的血色……而他回过头,就只能看见一个个努力喘息着,在乱世中拼命挣扎苟活的无数黎民。 他们命如苇草,是芸芸洪荒中再常见不过的身份低微之人,可他们何错之有? 他心下酸涩,但却无法停下脚步,回应他们的渴望和心愿。 苏氏姊妹接过伯容屿手中的缰绳,拉着两头高大驺吾走向苏雪禅和舍脂。 “哥哥,我们该走了。” 苏雪禅深吸一口气,示意舍脂先坐上一头驺吾,他则转过身去,对伯容屿和他身后的将士百姓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大家……就此别过吧。” 伯容屿一抱拳:“路上千万小心珍重,再见。” 他翻身骑上驺吾,苏纤纤和苏惜惜变身白狐,跃到他的臂弯中。驺吾长鸣一声,猛地跳起,它们奔跑在呼啸狂风里,转眼间就将中曲城远远甩在了后面,待苏雪禅再去看时,只能望见飞速后退的景色在视线里模糊出一片棕褐,将那些细密的人影颠簸成摇晃不定的粼粼波纹。 “走吧。”纵然风声凛冽,但舍脂的声音还是清晰可辨地传进他的耳朵,“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逐渐凝聚成点的中曲城,毅然骑着驺吾消失在了茫茫山林间。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黎渊等人,却被阻拦在了北海的入口,共工台处。 往日波澜壮阔的海泽此时尽数淤堵百里绵延不化的厚厚冰层,两岸冰封雪盖,寒意侵肌,江流入海处的渎渠上更是堆起一座冰山,把汹涌河海完全挡在一侧。 大江泛滥,高涨的水位将陆地淹没在一片汪洋中,所幸北海荒芜,此地并无多少生灵居住,又有两侧高山作屏,因此造成损伤不多。 “龙君,”蛟龙部统领申洛水上前道,“北海怎的忽然多了这些冰山?依属下看,定是逆党所为。” 黎渊站在云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那厚重雪白的冰山,右侧蟠龙部统领柳巡又上前道:“龙君,属下愿请命领兵,不出一时三刻,就能将此山凿开,重新使大江涌流。” “退后。”黎渊道。 两个统领一愣,互看一眼后,唯有依言道:“是!” 黎渊向来寡言少语,不喜多话,千年前就是这样漠然的性子,千年后更甚,众人就算心有不解,也只得听从他的命令,不敢违抗分毫。 上万龙兽鼻喷寒气,齐齐朝来路后退了千米。 黎渊自云端蓦然化作应龙原型,黄龙浩瀚,羽翼遮天,它长啸一声,裹挟无匹的龙威向冰川的最厚处撞去! 饶是两位统领随黎渊征战多年,此时也不由被他骤然释放的威压逼迫得呼吸困难,柳巡艰难道:“龙君……为何要在此地浪费力气……” 申洛水勉力支起身体,在惊天动地的摇撼中遥望碎冰浮雪的漫天炸裂:“龙君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雪雾弥漫,晶尘四溅,那宽坝般的冰山被黎渊一撞之下,已经迸出千万道或粗或细的裂痕,黄龙目色璨金,趾爪狞厉,牢牢盯着冰川之下的阴影,龙尾缓缓游移盘旋。 “冰下……有东西?”申洛水迟疑道。 柳巡心道不好,急忙下意识大吼:“警戒——!” ——冰川爆然轰碎! 滚滚黑烟骤然从冰雪洁白的海渊下蒸腾而起,将天空瞬间染成一片不祥的暗色,黑气弥漫,其中又夹杂着无数阴惨绿色,明显是含有剧毒。 “应龙神……应帝大人!”猛然响起的疯狂笑声在海渊下不住回荡,“好久不见,我真是没想到,原来您还能记得我呀!” 黄龙羽翼生光,黎渊化成龙形的声音低沉而喑哑:“相繇……风伯雨师真是下力气了,连你都能唤醒?” ——共工之臣曰相繇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繇之所抵,厥为泽溪。 这上古凶神,水神共工的部下,曾经被人间圣人禹斩去九首,镇压在共工台之下,只是不知封北猎和羽兰桑用了什么手段,把它从共工台下放出,又命它埋伏在这里等候应龙。 江海波涛暴涨,一个巨大的蛇头从冰川的破碎处缓缓探出,阴冷地盯着九霄之上居高临下的黎渊。 它直起身体,那无形的大江犹如托举它的宝座,将它送上水面。 “相繇……”柳巡不可置信地看着它,“它竟然还活着……” 申洛水朝后方打了个手势,警戒地看着前方,“再怎么说,它也是挂了神位的,自然不会那么容易消散天地……不要妨碍龙君,清场吧。” 相繇盘起粗硕蛇身,冲黎渊吐出青绿色的蛇信,它身长足有数百丈,腰身宽如河溪,虽然仅有一首,但靠近蛇颈的两边还残存着数道千年不愈的狰狞伤口,此时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打落墨绿色的腐血,其腥气扑鼻,剧毒难言,甫一滴进江海,就染出了一大片苦腥黑水,顺着江流四溢,晴朗天际亦于刹那聚拢起满天的沉沉暗云,天光一派混沌。 “这么久不见,您还是如以往一般尊贵高傲啊,”它咝咝地笑着,大灯样的蛇目莹莹发绿,“我虽然身居神职,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化龙呢……” 它挺起上半身,紧盯着黎渊的瞳孔阴毒刻骨,隐隐透出嫉恨,它轻声道:“您贵为龙神,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生出龙角,飞翔于天空?” 黎渊竟然笑了。 应龙的声音无比冷淡,笑出声时也是一等一的嘲意十足,它毫不留情道:“以你的天资和你造下的杀业,哪怕万世轮回,你都只能做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卑贱爬虫……永远也不会有飞向苍穹的那一天。” 相繇再也忍耐不住,它气得浑身发抖,在那一霎那怒到极致。它仰天狂啸一声,如闪电般弹起蛇身,毒雾如雷火,向黎渊轰然喷吐,身下海泽亦发出不堪承受的爆响,而它则紧跟漫天毒云,朝青苍狠狠扑去! “我要撕碎你的翼翅,折断你的龙骨,再剜出你的心!”它疯了一般地咆哮,“你不过是仗着天生血脉,如何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黎渊丝毫不惧,尾划万里长河向弥天黑云冲刷而去,面对毒牙狰狞的相繇,它亦发出震天龙啸,悍然与其相撞! “即便有人能剜出我的心,”它低声道,“那也不会是你。” 龙威如狱,冲相繇重重压下,共工台仿佛炸开了一个光芒万丈的烈阳。黎渊是龙神,但它却在霎时间燃起了滔天烈炎,天地间明光似海,波涛浩大,砉然吞没了相繇的身体! 两个上古神祗以原形猛地对轰在一处,骤然掀起惊天狂澜! ——只是狭路相逢,总要有更勇者胜出。 相繇嘶声惨叫,就连血液中流淌的毒液都要在这强光中被蒸发殆尽,应龙紧接着一爪破开它的皮肉,漫天黑血狂洒! “你想飞吗?”应龙隐含暴戾的龙息低沉响起,“那我就替你实现这个心愿好了。” 那龙爪利如刀锋,在势如破竹地撕开长蛇血肉后又生生拽住体内蛇骨,竟就这样拉着相繇飞上了万里云霄! 相繇痛得大声狂吼,拼命恐惧地在应龙爪中挣扎,只是它被牢牢擒住脊梁,若要从应龙手中逃脱,只怕要将全身断成三截方能做到。黎渊破开漫天黑云,将相繇甩在半空,万里长江从天际隆然落下,狠狠砸在相繇身上,如同从天而降的巨锤,把它瞬间打下天空,向地面重重坠去! 大地发出沉重的轰鸣,相繇浑身骨骼粉碎,仿若一摊烂泥,被接连不断的江水倒灌进共工台的深渊之中,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就让黎渊以神力合拢地面,再次将其封印在共工台之下。 数不尽的黑血从窄小缝隙间缓慢涌出,而压倒性的胜利,只需一个照面。 应龙化作人身,降落在临海的山石上。 上万龙骑已不必多说,柳巡和申洛水的身体皆在轻微颤抖,在目睹了这样一场大战后,他们竟有些不敢抬头直视黎渊的真容。 千年后,除了龙首山那一仗,黎渊很少亲自动手,这是他们自出狱后第一次看见黎渊在战场上的样子。他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果决,也更加残忍了,他甚至开始用以往他所不屑的手段去折磨敌人。 是什么令龙君产生了这种变化? 他们心中疑问翻腾,但丝毫不敢在面上显露出来。 “处理掉相繇的毒血,”黎渊按捺住识海剧痛,将发抖的手掩进袖口,面不改色道,“继续前进。” 与此同时,龙骑后方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黎渊抬头看去,只见水中自远处浩浩荡荡赶来一支军队,正是他先前派往西山山系的虬龙部。 “咦?”柳巡惊讶,“白释这小子,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申洛水猜测:“莫非是西山系出事了?” 黎渊皱起眉头,按住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盯着朝他快步赶来的白释 “怎么回事?” 白释道:“回禀龙君,西山系内的神人军队,已经尽数剿灭,即便有余下的漏网之鱼,也不足为患了。” 黎渊意外道:“这么快?” 白释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是有人抢在属下之前支援了西山系中曲城,属下只是占了个便宜。” 黎渊见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就宽慰他道:“你可以直说。” “那人是……是青丘的大王子,他和舍脂公主将神人……” 白释话未说完,黎渊神情已是大变! “他们现在还在中曲城?”黎渊目光狠戾,紧紧盯着白释,心头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火,一路烧得他难以遏制。 苏雪禅…… 这个刻意遗忘的名字,还是被人为地从脑海深处挖掘出来,连着那些梦境在他胸口滋滋燃烧,直让他坐立难安,分不清这究竟是愤怒还是其它。 白释吓了一跳,急忙跪地道:“属下观其动向,他们应该不会在中曲城久待!” 黎渊缓缓点头:“好,好……” 他早晚有一天,会抓住这个不知死活的狐狸。就算扒皮剜骨,也要从他口中挖出真相。 他做的梦,梦中隐晦的征兆,还有他说的那些话……他爱的人已经死了,他无数次前往黄泉尽头,前往死人的国去寻找他的踪影,他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一直找到连自己都生出死志,几乎绝望。 可现在竟然又出了这种事…… 第52章 五十二 . 狐尾雪白的青年温柔地环抱住他, 琥珀色的瞳孔温润澄净。 ——“这样呢?我变成这样,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你想说什么,你想暗示什么? 千年前的菩提,笑容明朗,眉目如墨,遥望远方的神情总带着若有若无的忧愁; 千年后的狐子,温敦柔毅, 面容俊秀,看向他的目光中流动着一汪爱慕心折参半的春泉。 就算是转世,他们也是神魂交缠, 连结生世红线的爱侣,他怎么会认不出他来? 这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 ……除了他们的眼睛。 若不是这样,他当初也不会答应苏雪禅的请求,让他住进应龙宫。 他浑身不住发抖, 除了剧痛干涸的识海,就连流遍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带上了刺骨锋利的寒刃, 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鲜血还在血管中炽热流淌,他就要一直承受这千刀万剐的痛苦,而方才变化成原身的战斗, 更是加剧了这种刑罚的苦楚。 “龙君?”白释疑惑地轻声问道。 黎渊面无表情,浓黑如鹰羽锋利的眉梢纹丝不动,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喉咙里发颤的喘息。 “……休整十二个时辰, ”他道,“再过三日,就要到钟山了,做好准备。” 四位统领齐齐躬身:“是!” 这时,苏雪禅还领着舍脂飞驰在山林间。 舍脂还是第一次“用肉身踏在洪荒大地上”,悠闲得就像是来郊游的,招猫逗狗一个不落,手里还打着一把扇子。 “慢点跑!”她扯着嗓子,“它们追不上了!” 苏雪禅差点被她气笑了:“你还敢说?!谁叫你招惹它们的!” 苏纤纤和苏惜惜:“啊啊啊啊太刺激了——!” 身后一群牛尾虎身的彘兽咆哮声声,张着血盆大口,翻山越岭地追在他们身后! “跟了快两天了,什么时候算个头!”苏雪禅几乎崩溃,“它们不会累的吗!” 此时他们早就已经出了西山系,正往北海钟山赶去,只是舍脂昨天见到一群正在捕猎的彘兽,好奇之下忍不住砸了个果核过去,正中领头彘兽的脑门。 苏雪禅:“……你在干嘛?” 舍脂盘腿坐在驺吾背上,咬开第二个野果,口齿不清道:“不知道,就没地方扔,想砸一下它们。” 彘兽首领正撕开一个鲜血淋漓的羊腿,冷不防被一个指肚大的东西砸在额头中央,它下意识抬头一看,就与舍脂掩在树影婆娑中的容颜对个正着。 暮霭沉沉楚天阔,天雷勾动地火! 宿命的相遇,千年轮回中的一见倾心! 舍脂:“?” 妖族向来随心所欲,彘兽虽然还未修成人形,但也算开了灵智的妖兽,此时看见舍脂容貌,简直神魂颠倒,忍不住站起来就想靠近。不妨那凶兽气息猛然惊扰到身下两头驺吾,苏雪禅回头一瞧,就见上百头彘兽都停下动作,抬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连忙叫苦不迭道:“不好,快跑!” 驺吾长鸣,乘风狂奔! 彘兽一见美人要走,不由也急了,狂吼之下,一大群状如猛虎的野兽从山林间铺天盖地地覆过来,朝舍脂扑去。 “不就砸了一下吗——”舍脂气急败坏,抓起包里果实就冲身后赶来的彘兽打去,“那么小气干什么,砸不得了?!” 美人掷果,不光是彘兽头领,余下被砸中的彘兽也是幸福得快要昏过去,认定美人对它们有情的同时追得也更加卖力,一时间,凶兽亢奋的吼声响彻山野,牢牢缀在两头驺吾身后,竟是丝毫不肯放松。 苏雪禅抓狂:“别扔了!” 苏纤纤急忙祭出四肢酥,四野一声清响,为首数十头彘兽躲避不及,登时骨酥腿软,从洪流中颓然滚落出去。 “等等!”感受到身下驺吾也颠簸了一下,苏雪禅急忙道,“先别用这个,驺吾撑不住!” 苏惜惜道:“那怎么办!” 苏雪禅一咬牙:“不管了,先跑吧!” 按照现在的情况,他们是决不能节外生枝,再与彘兽相争的,唯有省时省力,马不停蹄地向钟山跑去。 然而这一跑,就跑了整整两天。 “它们——也太——执着了——叭——”苏纤纤拉长嗓子,被颠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舍脂忍了又忍,忍了一天一夜,此时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放缓驺吾的速度,从怀中祭出琉璃琴,双手握住琴柄,回身就要给领头的彘兽脸上结结实实地来上一下! 苏雪禅本想让她别冲动,但被不眠不休的追了两天,就算是佛陀也要发火了,索性也就不去阻拦她,只等她把首领彘兽打出去再说。 但是还不等舍脂下手,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却忽然雷鸣滚滚,于顷刻间凝聚出一片翻腾不休的血云。 苏雪禅疑惑回头:“怎么回事?” 舍脂面色一变,彘兽也不收拾了,慌忙把琉璃琴往怀里匆匆一揣,拿起鞭子就往驺吾身上急急抽了两下:“快跑!” 苏雪禅看她这副样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正值此刻,云间却倏然打下一道粗硕雷火,直直劈在他们身后,将那些还在追赶的彘兽劈得皮毛焦黑,痛吼着滚落山林! 苏雪禅吃了一惊,只见那血云连击数下,硬生生把上百只彘兽打得七零八落,浑身电光缭绕,竟是不敢再追。 “那是谁?”苏惜惜大声道。 舍脂没好气:“谁管他是谁!跑就行了!” 苏雪禅蓦地领悟:“是罗梵吗?” 舍脂嘴唇紧抿,不肯多说一个字。 血云不紧不慢地赶在他们身后,漫天红光中,隐约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舍脂,”罗梵低沉的声音响彻天际,“你要去哪,还不回家吗?” 舍脂不发一言,只是急催身下驺吾。 苏纤纤窝在苏雪禅怀里,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那是谁啊?” 苏雪禅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回道:“他是……他是舍脂的哥哥。” 舍脂额上青筋绽起,蓦地狂吼道:“他不是我哥哥!我没有这样的哥哥!” 罗梵沉默半晌,叹息一声。 “别闹了,”他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沮丧,“和我回家,好不好?” 舍脂面带嘲意,厉声回道:“给我滚!” 苏雪禅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因此也不能冒然以朋友的身份劝他们有话好好说,唯有大声道:“罗梵,舍脂在我这里很好,你大可不用担心她!” 罗梵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从云间传来:“你们要去哪,那个烛龙出世的钟山?那里危不危险你自己心里清楚,舍脂帮了你一次就够了,你还打算让她……” “少来管我!”舍脂暴怒之下,几乎是在歇斯底里的尖叫,“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你以为你是谁?!” 苏雪禅屏住呼吸,苏纤纤和苏惜惜也不敢吱声,只是缩在哥哥怀里一动不动。血云间沉默良久,罗梵才继续道:“舍脂,是哥哥错了,哥哥给你赔罪,只要你肯回来,你让哥哥做什么都行,钟山真得很危险……” 他的语气卑微,几乎是在低声下气地对舍脂哀求,苏雪禅忽然想起他平日里对舍脂的态度,举动,还有那些无微不至,近乎暧昧的动作,再联想舍脂这完全被激怒的反应……他心中猛地升起一个不妙的想法。 罗梵对舍脂……会吗?他们可是兄妹啊! 可他又想起罗梵是毗摩智多罗王收养的儿子,他与舍脂没有亲缘关系,于是心中的猜测又游移起来。 “滚吧,”舍脂冷声道,“我没你这个哥哥。” 苏雪禅的余光看见血云猛地抽搐了一下,就像是被什么利刃捅了一刀后发出的痛苦痉挛。 正当苏雪禅以为他就要这样离开时,天际却骤然一暗,赤色搅动如漫天海潮,从中伸出了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 “既然你不愿意,”罗梵轻声道,“我也没有办法。” 舍脂怒吼:“你敢!” 两头驺吾惊恐嘶鸣,被不可阻挡的伟力瞬间提到半空,舍脂一把抓出琉璃琴,爆音如雷鸣,同漫天赤霞轰然对撞! “舍脂!”苏雪禅大喊,“跳下来,我带你御剑!” “你这是在害她!”苍穹中现出一名巨人的半身,冲苏雪禅咆哮,“你以为你能挡住钟山烛龙?!” “那我也不会让她跟你走!”苏雪禅毫不畏惧,流照君锵然出鞘,在半空中泼出一抹清月宏辉,“舍脂,拉住我的手!” 巨人伸掌,挥出惊天狂澜,血海生波,冲半空中的剑光悍然吞没而去,舍脂怒不可遏,也竭力奏响四弦,与滔天海潮暴烈对轰,登时打出一片漫天血雨! “想让我和你走吗?”舍脂银铃般动人冰冷的笑声回响在天地间,“那你就带我的尸体回去好了!” 巨人发出痛苦的低鸣,犹如一只被陷阱撕裂了皮肉的野兽,苏雪禅趁机调转剑光,向北海的方向飙射,可罗梵显然不会就这样放弃,巨人再次汇集起弥天血海,仿佛半空呼啸的坚固绳索,朝他们猛卷过来,一下缠住了舍脂的身体! “舍脂!”苏雪禅拽住舍脂的手,眼见血海要卷下第二道,他下意识地驭驶流照君的剑光,同那怒啸的波涛撞在一处! “住手!”舍脂大声尖叫起来,苏雪禅腹部的印记却倏然大放光华,在他即将遭受重击的那一瞬间亮起,代替他和万千血海对轰,日月争辉,天地齐明! 舍脂使紫绶云光带猛力挣脱血海桎梏,向苏雪禅扑去,而他则被两股巨力相击时的冲击波震荡得口吐鲜血,如流星般坠落向遥远北方! “哥哥!”两只小狐狸死命拽住苏雪禅的衣袍,舍脂只来得及抱住他的腰腹,紧接着就随那股巨大冲力一同飞了出去。 苏雪禅浑身剧痛,在那一刹那失去了意识。 第53章 五十三 . 朦朦胧胧中, 苏雪禅似乎听见有谁在说话。 “哥哥……怎么样……” “那个印……肚子上……” “竟然……傻……” 最后,是烛龙浑厚如晨钟暮鼓的声音。 “烛龙印只能使用三次,还有两次,白狐之子,”烛龙闭着月目,睁开日目,“速来钟山!” 铺天盖地的白光溃散, 苏雪禅大叫一声,从黑沉梦境中猝然脱身。 周围如坠冰窖,阴冷的寒气从泥屋四角渗进, 他躺在麻布褥上,身上盖着一床质地粗糙的被子,左右看看,入眼都是简陋的民居摆设。他见桌上有水, 就想伸手去够,孰料稍一动作, 浑身上下的肌肉皆是一阵难耐酸痛,他不由呻|吟一声,复又躺了回去。 门帘哗啦一响,舍脂进来道:“醒了?” 苏雪禅不明所以:“这是……我们现在在哪?” “平丘, 我们借了一家无人的房子,”舍脂将他扶起,给他喂了些水,“再往北走一段路, 就要到钟山了。” 苏雪禅刚醒,脑子还有点迷糊,他皱着眉头四下看了一圈,不解道:“平丘……我们被打到平丘来了?可平丘擅产果树,本应是瓜果飘香,四季如春的地方,现在怎么如此荒凉?” 话未说完,就见苏纤纤和苏惜惜抱着几捆东西进来,苏雪禅定睛一敲,都是一些绒毯茅草之类的御寒物,苏纤纤道:“哥哥醒啦!” 苏惜惜跟着道:“哥哥快进被子,马上要来了!” “什么要来了?”苏雪禅稀里糊涂,看着她们牢牢关上门,用碎绒毯和茅草将窗户和墙壁屋角的缝隙仓促填好,又在炉灶里燃起彤彤火光,舍脂则伸手放出紫绶云光带,在整间狭小屋内环绕了一圈。 他正懵懂之际,只听遥远北方传来一阵浩大的风息,犹如缓慢推进的滚滚波涛,裹挟无匹刺骨寒意从天边席卷,大地发出冻结冰裂的脆响,那天光也逐渐变得阴沉黯淡,仿佛有什么不可阻拦的暴雪一点一滴浸染了九霄太虚,要把世界涂抹成一片苍茫浑白。 “那是……” 万马奔腾,天地恍若混沌初开,洪荒的雪云倒卷岁月长河中的浮光掠影,尘世沧海,以遥遥北方的一点为中心,朝苏雪禅他们所在的小屋铺天盖地般收拢而来。即便有顶级防御法器紫绶云光带保护,他们脚下涂泥的地砖还是从室外蔓延进一片皲裂的雪白冰霜,沿着地砖的缝隙咯吱作响,晶尘簌簌弥漫。 苏雪禅猝然醒悟过来,这是烛龙的呼吸造成的景象! 烛龙呼为夏,吸为冬,它虽然还没有有完全影响洪荒四时的能力,但已经对整个海外北疆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害。 这近乎压倒性的自然伟力,就是烛龙…… 他盖在被子下的手轻轻发抖,心头也涌上一阵畏惧的冰凉,冷得他胸口惴惴。 黎渊真得能做到吗?更何况,在镇压烛龙后,还有一个即将复活的兵主蚩尤在等着他…… 整个洪荒的安危、新生与毁灭就像一座大山般压在他的肩头,无人可以替他承担,他能扛得住吗? “也不知还有多少仙人不用经历小五衰劫……”他喃喃道。 舍脂看了他一眼,似乎丝毫不为他的问题感到意外:“没有。凡是玉册在封的仙人,都免不了这一劫,没有人能帮他。” 苏雪禅深吸一口气:“那他为什么……” “我猜,是因为黎渊被关在厉刑之狱中长达千年吧,”舍脂轻轻抚摸着紫绶云光带,旁边苏纤纤和苏惜惜好奇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时光流逝,厉刑之狱却无日无月,永远被凝固在那一瞬间……黎渊的小五衰劫,就这样被推迟了千年。” 苏雪禅默不作声,脑海中却纷扬掠过许多片段。 母亲掷地有声的问询,始终隐瞒着什么的态度,雨师不怀好意的接近和欺骗,烛龙的注视,那个残全不全的梦境,伯容屿突如其来的异变,还有他低声问出的话,以及舍脂说,“你的胸口,有替众生受苦的印痕”,再加上黎渊被推迟了千年的小五衰劫…… 他隐约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拨动着这一切,拨动着洪荒的风云变幻。 是夜,寒风依然呼啸不休,苏雪禅睁开眼,却没有看见舍脂的身影,只有紫绶云光带依然在屋内环绕生光。旁边两只小的熟睡正酣,他也不敢冒然吵醒她们,只是轻手轻脚地下地,化作光影闪出门外。 日月不出,天地一片黑暗,仅有一盏小灯在夜色中飘摇不定,映照着无边无际的风雪苍茫。 舍脂站在灯下,背对小屋,遥望远方隐隐透出红光的钟山。 雪下得很大,但是随即又被朔风永不停歇地卷向天际,空中扑着无数鹅毛飞絮般密密匝匝的雪片,苏雪禅放出护体妖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舍脂。 “怎么不歇一会?” 舍脂站在风雪中,那些细小刀刃一般的冰雪也不忍心就这样擦过她的脸庞,只是缠绕着她的长发猎猎飞舞,她凝神看了一会,才回头冲苏雪禅笑道:“真安静啊。” 北风凛冽,风声如吼,苍穹下一片毫无生机的雪白,何来安静可言?但苏雪禅与她一同站在这里,就忽然感觉到了不可言说的宁静。 ——仿佛世界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这一盏如舟的昏黄灯光是真实存在的,它是颠簸大浪中唯一坚实的小小陆地,其余皆是深渊注视在人间的回响。 在这样的宁静下,先前难以启齿的问题,这时好像也能自然而然地问出来了。苏雪禅轻声道:“你和罗梵……是闹矛盾了吗?” 舍脂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才伸手挟住一絮雪花,垂眸看着它道:“先前小东西问我,我有没有姐姐。” “我说没有,但我曾经是有的,”她的笑容无忧无虑,美得就像坠落在大地上的又一轮月亮,“我曾经有很多很多姐姐,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多,就像地上的江河那样多……但是她们后来都走了。” 苏雪禅转头望着她。 舍脂摇摇头:“走了,不见了,没有了……就像雪花,消融在这世间。” “很奇怪,仿佛一夜之间,我就只能和父母,还有哥哥相依为命了。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是阿修罗族唯一的公主,一切都轻而易举,一切都唾手可得……”她吹起那朵雪片,“可是我只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哥哥。” 苏雪禅道:“他是不是……” “他是我的哥哥,可他竟然说爱我,想要和我成为夫妻,”舍脂的笑容在那一瞬间掺进了比飞雪还要冰冷的嘲意,“喜欢?爱?从我睁开眼睛那一刻起,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我说过这个字。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仙人和妖魔不能幸免,就连佛陀也要对我闭上全知全能的双眼……情爱在我心里,就是世界上最廉价,最不可靠的东西,而他竟然说爱我……” 舍脂恹恹地看向远方,一字一句道:“他让我感到恶心。” 苏雪禅一时不知要怎么说。 对舍脂而言,爱似乎是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家人的羁绊才是最重要的,现在罗梵对她表明爱意,反而令她觉得难以接受。 不过也是,这么多年都以兄长对待的人忽然说爱……是个人都会接受不了吧。 他叹了口气:“所以,你就跑出来了?” “是。”舍脂点点头,“不过也不用说我了……你又是怎么回事?” 不等苏雪禅回答,舍脂就盯住他的眼睛:“你……你怀了他的孩子,是不是?” 舍脂一记直球,打得他退无可退,连掩饰都做不到。 “你也太傻了!”看见他的反应,舍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恨恨跺了一下脚,“黎渊他……你既然知道他心有所属,就不该去招惹他的!你有没有想过他在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会怎么对你?!” 苏雪禅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不好对舍脂说明,他唯有低声道:“舍脂,走到这一步,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情难自禁,但还有更深的真相,等我见过烛龙后才能知道。” “那这个印记,也是烛九阴给你的?”舍脂问。 苏雪禅说:“是。” 舍脂皱眉道:“算罢,虽说天上不会白掉馅饼,但它既然愿意给你这个保障,总归也不是什么坏事……” “还有几个时辰,就要出发了,”苏雪禅道,“也不知道钟山情况如何。” “我们一定会看见数十万的神人大军,”舍脂道,“也许风伯雨师也会在,还有一个濒临发狂的烛龙……还会有什么?” 苏雪禅苦笑:“这就够多了,别再有什么意外了。” 说着,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龙裔的事情,你没有告诉纤纤和惜惜吧?” “她们还不知道,”舍脂摇头,“你打算瞒她们多久?” 苏雪禅沉吟道:“我不清楚,但起码也要等这件事结束了。” 彼时落雪无边,原野苍莽,万里雪原铺开,没有月亮,也没有漫天星子生辉,只有一片没有边界的死寂,连结起仿佛永远冰冻在此处的时光。 舍脂叹息一声:“随你。” 翌日,一行人便从平丘出发,御剑前往钟山。 “说起来,”苏雪禅对舍脂道,“还要谢谢罗梵,要不是他,我们也不能一下缩短这么多脚程。” 他本想说“你哥哥”的,但是一想到他俩之间的矛盾,还是把那个称呼咽回去了。 舍脂轻哼一声,紫绶云光带在臂弯处缠绕纷飞。 他们一路越过无数长山平原,越往北走,天气就越是寒冷,等到距离钟山仅余千里时的无启国时,烛龙庞大的身躯和高耸入云的钟山已经可以自云端远远望见,底下的大地几乎已经变成看不到边际的冰川,尽是坚硬冷酷的纯白。 “我……看见了……”苏纤纤喃喃道,“那些都是神人的军队吗?” 纯白的底色在靠近钟山边缘时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洪流般盘旋在四周的黑色铁骑,成千上万的兵马整整齐齐排布在钟山脚下,犹如压在烛龙身躯上的一块镇石,散发着无匹肃杀的寒意。 “有多少人?”苏惜惜道,“起码上十万了吧……” “四十二万。”苏雪禅忽然道,“如果神人诸国的主力全部出动,应该就是这么多了。” 舍脂道:“若是除去他们前往各个山系的兵力……” 苏雪禅道:“那也起码有二十多万了。” 风中传来轻微的骚动。 封北猎伸手拂过半空,微笑着道:“已经有客人来了。” 羽兰桑看了他一眼。 “这一战,必须要赢,”他斩钉截铁,势在必得地看着缓缓睁开双眼的烛龙,身边立着一面厚重大鼓,“应龙就算不死,也要重伤。这样,他应该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孩子是如何作为祭品……他转世的爱人又是被如何开膛破肚,惨死在逐鹿中原上的了。” “还不到时候,”羽兰桑低声道,“应龙胎尚未成型,起码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封北猎转头看着她:“怎么,你心软了吗?” 羽兰桑冷笑一声:“与其管我,倒不如看看你引以为傲的不死国王裔,东山山系丢了,西山山系也没能打下来,反倒丢了一只手,这不太好吧?” 封北猎面色冰冷,继而微微一笑。 “千年转瞬即逝,应龙倒是越发妇人之仁了,”他盯着疲惫不堪的烛龙,身侧数千旌旗猎猎飞扬,一路排开千里,“看他变成这样……我真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苏雪禅腹部的烛龙印蓦然散发光芒,与烛龙双目遥遥呼应。 烛龙似有所感,从钟山山巅微地抬起硕大沉重的龙首,朝苏雪禅所在的方位看去。 “嗯?”封北猎眉梢一挑,颇有些意外地望向烛龙。 “我得去那里,”苏雪禅下定决心,迎着天地间即将绽放的璀璨明光,“烛龙在呼唤我,我感觉到了。” 舍脂道:“你现在过去,马上就会变成风伯雨师的靶子,你要是被他们抓住……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有什么后果吧?” 苏惜惜问道:“哥哥,九幽乾坤帕有用吗?” 苏雪禅犹豫地摇摇头。 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烛龙却忽然勉力直起庞大如山的龙身,再度吸了一口气! 天地登时色变,以烛龙为中心,仿佛转出了一个盘旋的黑洞漩涡,一股不受控制的巨力吸附着世间万物,猛力向钟山飞速奔涌! 舍脂喝道:“快!抓住机会!” 苏雪禅急忙纵起剑光,借力蹿成一道霹雳电光,冲钟山飙射而去! 第54章 五十四 . 封北猎蓦然色变, 不等羽兰桑出手,他的身形已如闪电般迅捷,一下抄起鼓槌,重重擂向向身边巨鼓! “咚——” 沉闷鼓响震荡四海,犹如大地肋骨下的剧烈心跳,一瞬间传遍了整个雪原!顿时滚滚黑煞之气蒸腾九霄,携带蚩尤万年不化的深暗怨恨冲烛龙喷涌而上, 四野间犹如迸发了千万铁骑冲撞厮杀的金戈交错之声,紧随在他其后的,是上千面规格稍小的鼓阵, 恍若惊雷投水,震声错落间,已是紧锣密鼓地将不尽怨气扑向正中央的烛龙! 烛龙放声咆哮,口鼻处霎时溢出长河般的黑血, 就连缓缓睁开的双目上都蒙了一层幽暗血光,但它仍然断断续续地吸着气, 眼见那一道细微亮光就要飞射到烛龙面前,封北猎冷笑一声,左手长风扑朔,凝聚起一张半透明的大弓, 右手指尖生光,拉出一道无形无象的风刃,回身似大枭展翼、满月在怀,拉弓, 放箭,箭尖直指苏雪禅所在的位置! 箭锋尖啸! 舍脂目似雷火,紫绶云光带在瞬间拉长为一柄紫气缭绕的长槊,冲那一点无色利箭悍然撞去,苍穹茫茫一声佛谒,释尊的虚影于天幕降临人间,在千万片纷飞白莲,金花散落中崩出轰然巨响,造成气浪险些将苏雪禅御起的剑光掀翻! “舍脂。”羽兰桑的唇间迸出两个简短的音节,这种级别,已经是需要她和封北猎亲自出手对付的人物了。高台上猝然飞出两道人影,出手就是声势极其浩大的狂暴风雨,联合向天空席卷吞没! “走!”舍脂一把将苏雪禅推向烛龙,自己则祭出七宝琉璃琴,摇身化出三个法身,对上洪荒上古时期的两个大能,竟也能毫不畏惧! 暴风狂乱,冰雨如刃,天魔琴音霹雳,就在三股力量即将对撞在一起的刹那,烛龙却再次抬起龙首,将日月交叠,将呼吸流散—— ——“昼夜不舍,逝者如斯……” 宏大的叹息如悲风拂过天地,日月灿然跃起在高旷苍穹,和着覆向四极大地的炽热暖流一起散发出无匹的光与热,在那道滚滚而来的鼻息里,含着春日淙淙解冻的河水,绵如柳丝的柔雨,含着夏日绿意盎然的山林,遍谷繁花的盛景……世界也为之颤动,一滴露水打在坚若磐石的冰原上,就此永远镶嵌进了一个冬天的严寒。 一切都凝固了。 时空停止在一瞬间的复苏与新生中,就连臂弯里的两只毛狐狸都静止在睁大眼睛的那一刻,舍脂的法身凌厉,琴音在空中震出暴躁的动荡,封北猎手中狂风千束,锋利似旋转切割的刀刃,羽兰桑身畔落雨如针,扭成一条择人欲噬的巨蟒。 下方浩浩荡荡的大军旌旗胶着在烈风中,击鼓人的动作僵滞,后方驾着坐骑的将领的手还按在腰间剑柄上,数十万人呼出的茫茫白汽在空中缓缓氤氲成浅薄的云…… 苏雪禅浑如置身于一枚万古琥珀中,他吃惊地望着面前的烛龙,它的眼角正淌下两行血水,蜿蜒曲折,犹如两条混浊的溪流。 “你终于来了,白狐之子。”烛龙道。 烛龙掌握四季轮回,日升月落,自然也有扭转乾坤,控制时间的能力,只是它被冒然唤醒后又遭怨气浸染吞噬,不光原本的力量大打折扣,连神智也濒临昏聩的边缘,稍一撩拨就会发狂。此时能在领域内制住二十多万大军和三个相争的大能,已经是勉强至极了。 苏雪禅不由道:“是,我来了。” 烛龙沉沉喘息,低声艰难道:“那就来看看你的命运,和命运加诸在你身上的枷锁罢!” 天地一声回响,仿佛经轮一转! 霎时间的光影走马灯般回旋盘绕起来,纷纷杳杳,顺着日晷与月晷的方向收拢,苏雪禅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就连流照君的光芒都被这股力量拉扯得丝丝缕缕,如雾气四散流淌。 第二声回响,那些凌乱的片段都在混沌中发出万千细碎的金光,逐渐沉淀了下来,仿若河流中平息的金沙,而苏雪禅就站在这条万年奔流的大江岸边,凝视水面上的变幻莫测的倒影。 烛龙的声音响彻耳畔:“去看罢!你所追寻的,你应当知晓的真相!” 他看着这条鎏金溶光的江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拨开了河水中纷扬的沙雾。 天旋地转,他猛地跌落进一片黑暗中,在长久的寂静里,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外界终于传来些许动静。 “……此树受蚩尤临终反扑而死,又承上古龙神心血而生……与你颇有渊源……”雄浑嗓音隐隐约约地空旷回荡,“但心血若不取回,你的伤势只怕难以痊愈……” “它还活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紧接响起,让苏雪禅如坠梦中,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 那是黎渊,但比之现在的他,这个声音还带着几分清冷之意,仿佛是他还在青年时说话的语气。 “它还活着,且你和它心血交缠,”又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这便是结百世红线了啊,应龙神。” 苏雪禅心头一紧,随即便感觉到,有数道视线凝聚在他身上,带着惊疑和哑然,直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心知肚明,这就是前世记忆中的景象了。 良久,他才听见黎渊轻哼一声。 “如果我现在取出来,它会怎么样?” “会死。”女子斩钉截铁道,“蚩尤怨气烙印在它的心头,没有龙血,它只会在瞬间变成一堆齑粉。” 黎渊沉默了片刻。 苏雪禅在黑暗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虽然知道最后的结果,黎渊是一定会把他留下来的,可对其中的过程还不甚了解,黎渊会怎么说,怎么做,他依然一无所知。 衣袍曳地的扑簌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男人不赞同道:“应龙,你重伤在身……” 有什么东西轻轻抚上了他的躯干,冰凉如雪。 苏雪禅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那是黎渊的手指。 “原来是一株菩提树……”他听见黎渊轻声道,“怎么,莫非已经开了神智了?” 水波弥散,四周又陷入一片沉寂,他的眼前似乎有了光亮。 他试探着道:“黎渊……?” 没有反应。 他一下睁开眼睛,面前场景变化,而自己正躺在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上。 苏雪禅惊诧地坐起来,看着自己身下的树干,繁盛纷披的叶影。他躺的树应当就是他的本体,可他这又是在哪里?应龙宫吗? 他好奇地跳下树,打量着他所处的环境,脚下的地砖是隐隐泛光的黑玉色,没有分割开的砖石纹路,仿佛整个地基都是完好无损,晶莹光润的一整块,他轻轻的踏在上面,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袜。 不过树木化人,不惧凉寒,况且那绚烂日光洒在黑色地砖上,照得各处都是暖融融的,他索性也不去管鞋子的事,只顾好奇地四下探望。这里宫殿的构造与千年后的应龙宫极为相似,但比千年后更多了一分华美温柔。就近看,他的树身旁边环绕着蜿蜒清澈如水晶的曲水,里面还种着莲花和散发着香气的白菖蒲;望远处,重重叠叠的雕梁画栋颜色沉穆,上面都以金粉描绘着古朴素净的花纹,黑玉为底,镶朱叠翠,于宏大中透出精巧别致…… 更远处亭台隐隐,高悬的幻色鲛绡随风漫荡,犹如在应龙宫上空铺开的无数颓艳云朵,万千堆锦霞光。 真美啊。 他一边在心中赞叹,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候,他的余光隐约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地下一晃而过,不一会,又有一大片白光在下面摇曳,待苏雪禅仔细观察了一阵后,他才恍然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黑玉地砖,而是一块巨大无比的,就悬浮在磅礴海面上的透明水晶! 它映照深海,所以透出黑色,其下游鱼不尽,所以搅动波涛,泛出粼粼银白光晕……千年前应龙宫的奢侈富丽,简直要超出他的想象范围了!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再不管龙宫的摆设是如何华奢阔绰,而是打算进宫殿去看一看,孰料在他踏上台阶的时候,腰带不慎勾住了左侧一个一人多高,簪着玲珑碧玉树的纯素大金瓶。不知是天生还是怎样,他化形出的衣袍极为飘逸,素淡竹青衬着雪白佩带,在身后系出两道拖曳在地上的轻柔飞雾,但这样一件出尘脱俗的衣服,在勾住什么东西后,就变得非常麻烦了。 他还无知无觉地走在前面,那金瓶却被带得倾斜出去,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磨蹭声,满树碧玉叶子也泠泠作响,撞得叮叮当当。他回头一看,急忙大惊失色地扑上去扶住,但以金坠钩挂在树上的几片碧玉已经摇摇晃晃,接二连三地摔在了地上,击出数声清脆得近乎刺耳的破碎声。 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他挽救不及,地上尽是飞溅一片的晶莹剔透的碎片粉尘。 苏雪禅:“……” 他惨不忍睹地闭上眼,急急将腰带扯下来,把金瓶推回原处,自己则当做没看见,继续做贼心虚地往宫殿里跑。 说来也奇怪,他在大殿跟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龙宫中居然没有一个仆人出来一探究竟,依旧是静悄悄的。他心中疑惑之余,也不免多了十二万分的好奇,忍不住探头探脑地往殿内看。 纱帐层叠,这里应该是什么人的寝宫,但看里面的摆设又极尽简朴……他进入内室,掀开纱帘,忽然就望见了里面侧卧在榻上的人。 苏雪禅心如擂鼓,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那是……青年时期的黎渊。 没有千年后的阴郁和沉寂,千年前的黎渊五官深邃俊美,他仿若一把锐光四射的名刀,一泓清澈凌厉的烈酒,他闭着眼睛,可那锋利而危险的气质还是如雾气般笼罩了他,半分不错地凝聚在他的眼角眉梢。 他削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还有浓黑如墨的剑眉,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苏雪禅身体里澎湃的血液“哗啦”一下涌到心口,又“哗啦”一下涌到脸上,逼得他呼吸困难,面如火烧,第一次见到黎渊时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咽了咽喉咙,感觉自己就像……就像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但是他也太帅了吧…… 苏雪禅心脏狂跳,满脸通红,近乎是迷茫地瞅着睡梦中的黎渊,他张了张口,想小声地叫他的名字,可又怕黎渊一睁开眼睛就是千年后的状态,神情厌恶地叫他滚开…… 一想到这里,他顿生一股转身就走的冲动,但心脏处仿佛与面前的黎渊连着一道线,不停强迫着把他拉回原地。 他的脑海里忽然响起先前那个女子笑吟吟的声音。 “这便是结百世红线了啊,应龙神。” 莫非这就是红线的效果吗? 他不住望着黎渊的容颜,他身上披的黑色王袍,他略显苍白的神色,越是想转开视线,就越是情难自禁……原来他千年前就喜欢穿黑色了,怎么不换一身?他的头发也好黑,还带一点卷,像绵长的水波…… 苏雪禅根本刹不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到最后,他决心破罐子破摔,伸手偷摸一下黎渊的脸就跑。 就……就摸一下…… 他咬住嘴唇,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颤抖着向黎渊伸去。 眼见他的指尖即将触到,不料黎渊却在这时骤然睁开眼睛,目光犀亮似电光,一把擒住了他的手! 苏雪禅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身体也被那一带之下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到了黎渊的胸前。 完了。 他咬住牙关,紧紧闭上眼睛,却感觉黎渊浑身一颤,一下子卸了那股差点捏碎他骨头的劲道,只是松松捏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也迟疑着搂住他的腰,不让他滑落下去。 “你……你化成人形了?” 苏雪禅一愣,他睁开眼睛,抬头望去,看见黎渊惊异神色的同时,亦在他璨金色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而他的手就正正按在黎渊的胸膛前。 仙人有心,也无心,只是此时,他可以感觉到,两人之间像是被连起了什么丝丝缕缕的勾心线,模模糊糊,懵懵懂懂,不光是心,苏雪禅甚至能在那灵犀乍现的瞬间瞥见眼前人的一点念想。 黎渊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苍白的面上泛起红晕,不自然地咳嗽一声,金瞳专注地盯着苏雪禅道:“你会说话吗?” 他居然脸红了! 看见苏雪禅不可置信的呆愣表情,黎渊还以为他听不懂自己说的话,于是踌躇了一下,沉吟道:“你体内有我的血,不至于听不懂罢……” 说着,竟要低下头来凑近苏雪禅的嘴唇! 他的本意是想再喂一口龙血给苏雪禅,好让他能听懂他说的话,但不管先前有无接触,红线的牵连就已经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无比亲密,因此他一时间也没想到有什么不对,便要唇对唇地再哺血过去。 苏雪禅下意识地大叫一声,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挣扎下来,卷起衣袍就往外面跑去。 黎渊:“?” 苏雪禅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抓狂大喊。 这个人是黎渊?!原来他是这种一见面就要亲别人的人吗?! 第55章 五十五 . 苏雪禅心里几乎是崩溃的, 然而他甫一跑出寝宫的大门,便又猝不及防地一脚踏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被环境的巨变这么一冲,他脸上的热度也稍微缓解了些许,他在黑暗中走了几步,左右寻找着出路。 方才见到的黎渊还在他脑海里不住回想,他的眉目,他在那一瞬间惊诧的神色, 他掌心的温度,还有他的心跳和脸红的样子…… 这一切,都和千年后冰冷仿佛雪山之巅的黎渊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隐约令苏雪禅明白了一件事。 黎渊此时的鲜活和柔软都给了一个人,他的时光凝固在千年以前,自从那个人走了之后,就再没有流逝过。 他还活着, 但是他的心已经死了很久了。 眼前蓦地大放光明,刺得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再次睁开时,发现自己正站在另一处宫殿的内室中。 珠帘外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 “……龙君,您现在将宫殿内的仆役全部遣走,可您总要有人照料吧?”年轻男子低叹, “您的伤太重了……” 黎渊冷声道:“那我要怎么做,像个废人一样被人扛来抬去?你以为我是什么?” 男子被怼了一下,但也不想放弃,只好支支吾吾地再含糊劝几句。 苏雪禅明白, 黎渊被蚩尤临死前的厉兵穿心,至纯至精的一点龙血还被自己吸收了,一时气血难支,四肢无力也是常有的,恢复的时间怕是只会长不会短,而且他的骄傲也不能允许他将自己虚弱的一面呈现在外人眼里,所以上一次见时,龙宫里才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他心下焦急,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想要拨开珠帘,好好看看黎渊的身体状况,却被那男子听见了室内动静。黎渊这里已经将能散的人都散了,自然不会有什么小侍在内室杂扫,便以为是什么刺客一类的人物,手中冰刃一闪,就要向帘后射去:“谁在那里?!” “放下你的手!”侧卧于榻上的黎渊面色巨变,暴起厉喝一声,霎时间的龙威如海波荡,直压得那男子手中冰刀溃散成一片晶尘,整个人呼吸困难,跪倒在地,“谁允许你在我这里擅用法术?!” 男子脸色煞白,伏在地上惶恐不已道:“求龙君恕罪!属下只是……只是一时……” 黎渊余怒未消:“下次再这样冲动,打断的就不只是你手里的刀了,给我退下!” 男子满面冷汗,急忙叩首,躬身退出了室内。 苏雪禅被吓了一跳,从冰刀锋芒一闪,再到黎渊暴怒,男子告罪,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珠帘外就仅剩下黎渊疲惫的轻声喘息。 他急忙掀开珠帘,赶出去查看黎渊的情况,昏暗暮色下,黎渊的面容简直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就连嘴唇也擦着一层霜白,他又是吃惊又是心疼:“怎么变成这样了!” 黎渊倚在榻上,一转眼看见他,那眉目间的肃杀之气就像是雪入滚水、酥油热浇,一溜烟得如胶似漆地融化下来,滚落到他璨金色的龙瞳里,几乎成了两汪腻腻的春泉:“你……快过来拉我一把。” 他赶紧上去,想要伸手拉住黎渊的手臂,不料黎渊反手握住他的腕子,一下把他拽地蹒跚跌在那张宽榻上,黎渊一手拉住他,一手环在他的腰后,顿时就将他抱了个满怀。 “你……!”苏雪禅瞪大眼睛,就听黎渊在他耳边低声道:“因为我的心跑了,所以我才变成这样的。现在我的手都是冰的,不信你摸。” 语气绵绵,衬着他的声音,活像是一摊流淌在碎冰下的温蜜,从高旷雪山顶蜿蜒曲折,一路流下了尘世间,落在他滚烫的耳根上。 黎渊身上的气息清冷如雪渊,广袤如大海,苏雪禅被他这样一抱,只觉得心又要跳到嗓子眼了,他虽然还能强装镇定,可脑子早就混沌成一团不能思索的浆糊。他听了这句话,也只好糊里糊涂地往黎渊的手上一摸,分明还是温热的,他道:“明明还是热的……你快放开,要压着你的伤口了。” 黎渊笑道:“是热的?那就是他又回来了,只要他不走,我就一直是好好的,就算有伤也没事。” 苏雪禅口干舌燥,他落在他的怀里,像是两个不全的图案拼在一处,刹时间拼出了一轮天心月圆,清辉满照,堕落或者高飞都是无所谓的一生,他们心挨着心,脸贴着脸,呼吸溶溶交缠,就连彼此的眼神也挂在对方面上…… 言语是没有办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的,黎渊神魂颠倒,在白驹过隙的片刻中忘了一切,方才还说过自己没事,可他现在又带着微微的痴意轻声道:“我这好像还有些疼呢,你帮我看看吧?” 他的声音又低又小,仿佛是把苏雪禅耳朵含在嘴唇间,不甚熟练,但同时却是心怀荡漾地撒着娇,犹如一头高傲雍容的猛兽蹲下身子,用华美的皮毛去矜持地蹭怀里人的小腿,直让苏雪禅的心口酥麻一片,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刚说得一个“好”字,马上就被黎渊吻住了嘴唇。 巨大的幸福和眩晕吞没了他,然而在唇与唇胶着于一起的瞬间,他的眼前就连绵波动开一派黑色——黎渊和周遭的一切都如水纹般消散,他再一次跌进了浩瀚的黑暗中。 他摸着嘴唇,只顾怔怔地站在原地出神,直到四下里又传来隐隐绰绰的说话声,他才勉强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去听一耳朵。 “……自从逐鹿之战后,您就再没有回到过九霄之上了……” 黎渊漫不经心的声音低沉响起:“我伤势未愈,冒然回到天宫也无甚益处,女魃不是也没有回去?” “女魃殿下和您的状况不可同论,您既然已经有了结姻缘红线的伴侣,那完全可以带着那位殿下一同回到天宫……” “免了,”黎渊的语气中带上了不耐烦,“他刚脱离原身没多久,别来打扰我们。” 另一边沉默良久,方才低声道:“陛下——您虽然已经是金幡玉册的顺天佑畿辅时应龙神,但恕属下斗胆,再称呼您一次陛下。您想退隐,想过隐居世外的的生活,但天意未必能让您这样做……” 苏雪禅已经完全被他们对话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他屏住呼吸,想再仔细听下去,四周却嘈杂起来,似乎又换了一个场景。 眼前终于亮了起来。 黎渊的声音从大殿里传出:“前方战报如何?” 底下有人回道:“启禀龙君,自从九黎遗民卷土重来,连并东夷部落一起大肆进攻后,还未从逐鹿之战里恢复元气的妖族便节节败退……” “神鸟毕方身陨,凶兽穷奇等十不存一,狰、胜遇、狡等部族首当其冲,现已难觅幸存……” 苏雪禅心中一惊,他现在听见的这些,都是卷宗有载,在千年前的反叛战乱中遭受镇压的妖族,现在怎么反倒像是这些部族被九黎东夷等突袭而灭亡? 还有千年前就销声匿迹的神鸟毕方…… 还未等他琢磨出什么,黎渊便继续发问道:“毕方是怎么死的?” 另一个男子颤声道:“被西陬不死国所杀!且死后尸首不存,被不死国民生吞活剥,尽数吃尽了!” 黎渊半晌没有说话。 底下诸人趁机七嘴八舌,有的说要黎渊亲征,有的说此等大乱征兆,自会有圣人出手阻拦,水族何须淌这趟浑水,有的左右摇摆不定,只是两边劝阻,直至黎渊冷冷道一句“噤声”,他们这才平息下去。 苏雪禅可以感觉到,他所一直疑惑的那层纱幕就在眼前,只要他稍一伸手,就能拨开云雾见青天了。他大步跑向殿前,也不顾其他,张口便要唤黎渊的名字—— ——嗡然一声回响,他一脚踏入了铺天盖地的黑夜里。 真相被一下阻隔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在原地急地团团转,连声大喊道:“黎渊!黎渊你在哪?!” 没有回应。 他跑了起来,在这片仿佛无边无际的黑里四处寻找着出路,他不知道跑了多久,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呼唤着黎渊的名字,直跑得精疲力尽,满目迷茫,这时候,他的鼻端却嗅到了一股味道。 那是血腥,似乎又比血腥厚重,恍若焦土和燃烧的大地混合,铁器和冰冷的暮色融汇,在金戈交错,黑鸦万里的原野上,连同一切浇下去一捧赤红的鲜血所诞生的气息。 战争的味道。 最开始说话的男人又出现了,与上次的平易近人不同,他现在的声音充满威严,犹如广袤太虚上传下的神谕,在一片无光的寂静里,那尊武的王者之气显得尤为更甚。 “蚩尤余孽一日不死,蚩尤便永远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应龙,你我都清楚,兵主不会就那么容易真正死亡,他向来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敌人。” 黎渊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我能杀他一次,为何不能杀他二次?” 久久寂静。 “不,你做不到第二次,天下没有人能做到第二次。” “擒住余孽,召出蚩尤残魂。”男人长叹一声,“应龙,从何处来的,就让他归还何处罢。” “不可能!”黎渊厉声咆哮,“除非我死,帝鸿氏!” “可他的心头有蚩尤遗恨!”男人被他顽固不化的态度所激,也怒吼道,“那是蚩尤最后一击反扑,含着天下无往不胜的戾气和足以切断一切的锋芒,若要再次杀了他,就只能这样做!” 黎渊轻声道:“你杀了我吧,陛下。” “你杀了我,我就让你动他。” 周围如浪波动,重回安静阒然。 苏雪禅愣住了。 帝鸿氏声如洪钟,他的话也犹如万千道雷鸣,蓦地炸响在他的耳畔,直把他炸得魂飞魄散,就连简单的思索都做不到。 ——“你的心头,有替众生受苦的印痕。” 舍脂声似呢喃,贴着他的耳廓,余音像是飞扬的柳絮。 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长风悍然灌入,将他一下击飞出去,重重跌落在无数颓艳如血的霞云中。 他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自己正扑倒在云端中。 苏雪禅茫然地四下环顾,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随即远方兴起波澜,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开如波涛般的云海,一往无前地向他这边冲来。 龙啸震天! 第56章 五十六 . 苏雪禅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玄黄巨龙从云间一跃而出, 双翼划开浩荡白澜,裹挟无比强盛的飓风向他冲来,而他一时躲避不及,唯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接下来的悍然撞击。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唯有呼啸扑朔的风声从耳边猎猎长啸。 ——黄龙毫无阻碍地从他身体当中穿过,仿佛他仅是没有实体的透明云雾, 而它背上还隐隐伏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什么……”苏雪禅话未说完,就被一股外力牵引得高飞起来,不远不近的缀在黄龙身边, 好似有一道无形的丝线拉扯着他,而他则是被牵绊住的风筝,身不由己地随着黄龙一路向前狂奔。 这是黎渊?那龙背上的那个又是谁? 他正震惊之时,就听见龙背上的那个人大声道:“你放我下来!” 苏雪禅一下愣住了, 无他,这个人正是他自己, 准确的说,正是前世的菩提。 他这是……被弹出这具身体了吗? 他就像一个旁观者,远远看着这一切。 菩提大声道:“黎渊你听见没有……你放我下来!底下还有好多人等着你去救,他们……” “我救不了, ”黄龙的声音沉闷如雷,“已成定局,我无能为力。” 在狂风怒号中,菩提怔了好一会。 “你怎么会做不到?你是应龙啊!” 眼见黄龙只是闷头朝前方飞去, 菩提低头看着大地间的景象,就在这时,苏雪禅忽然依稀听见了一个模糊的声音,好似从什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哭嚎,菩提大叫一声:“我看见舍脂了!” 苏雪禅心下一惊,舍脂?她也在这里?! 他急忙向下方望去,但站在他的角度,看见的仅是一片白茫茫的厚重云层,菩提双手揪住龙髯,他双目圆睁,声音凄厉,活像被捅穿了胸口一般撕心裂肺:“舍脂!舍脂——!” “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啊!”他扑在黄龙背上,嚎啕大哭,“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你救救她!” “我求你……我求求你……”他一面双手发抖地掰着双腿上的束缚,一面歇斯底里地流着眼泪,“你去下面看看,他们这是在屠杀!在屠杀啊!” “别挣了,你脱不出去的,”应龙轻声道,“我救不了天下,我只能救你一个。” 菩提泪水长流,发疯一般地冲黎渊怒吼:“我不要你救!就算我活下来了,我也不会为此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我只会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 “害死他们的不是你!”应龙也咬牙怒道,“所有的罪孽和债业都由我来背,就算是洪荒毁灭,九天崩塌,我只要你活着就够了!” 黄龙挥动双翼,所向披靡,冲无尽青苍悍然飞去,苏雪禅被那道线拉扯着,猛地朝苍茫虚空飞逝过去,眼前白光大盛,天空猝然碎裂成千万片迸散的流星! 苏雪禅犹如站在飞速旋转的万花筒中,黎渊不见了,他的前世也不见了,纷扬泼洒的碎片几乎将他淹没。战争,血腥,烽烟,交错的兵器,相撞的洪流,角落里飘渺悲凉的哭声,天顶高悬的赤色烈阳…… 他头疼欲裂,忍不住踉跄着捂住脸,可那些破碎不全的场景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脑海,他站在高山之巅,大地血流如墨迹淋漓,无数狂乱的神人军队,以及他肋下生风,如飞鸟般浑身是血地坠下危崖,陨落进天海倒悬的交界处…… 最后,是如雷火降临尘世间的黑云,仿若毁灭终焉的万劫,在刹那间笼罩了一切,它吞没了死亡和黑夜,亦吞没了白昼与新生。 “吾为苍天所负,今灭神人万世,疯魔不悔,身堕永劫——!” “吾爱——!” 巨龙痛不欲生的咆哮震彻天地,它几乎是疯了,就连喉咙间的怒啸也像是五内俱焚的惨叫,浩大的洪水淹没尘世,皆是它心头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泪—— ——世界都陷在永恒混沌的怒海狂澜里,它在这沦丧的失乐园中现出自己足以环绕大地的真身,张开血盆巨口,吞下高山,吞下湖泽,吞下目力所及之处熙熙攘攘的生灵,在细小而旷远的无数哀嚎中,活活吞下了十国数以千万计的黎民! “黎渊——!”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他忘了这是回溯时光的幻境,忘了这是不可改变的历史,情不自禁地冲那狂龙大声叫道,“快停下!我没有死,我在这里,快停下——!” 太虚之上黑云滚滚,雷光烁烁,恍若分开万年的天与地都要重新被这肆虐恢宏的大水填满合拢,但就在这令天下都为之瑟瑟战栗的灾难中,一束金光却倏然破开沉重崔巍的暗云,哗然洒落在哀鸿遍野的神州,一个威严而抵抗不得的声音从膏壤之下,云汉之上传遍方與,回响在所有生灵的耳畔。 “龙神应,住手吧!” 这个声音盛大而渺小,洪亮而嘈杂,好似不尽生灵汇聚在一起发出的谕令。苏雪禅反应过来,那是鸿蒙伊始,两仪初开,比洪荒还要来历渊源的圣人,对黎渊发出的第一声警告。 “把他还给我……”巨龙沉沉喘息,全身上下的鳞片都在觳觫颤抖,“把他还给我!” “死亡乃是不可逆转的终结。”圣人低声回道,“这便是他最后的宿命了,龙神应。” 应龙嘶声道:“我不信命,我只相信我自己!我相信他没有死,他一定还能回来!” “冥顽不化,芸芸众生何辜?” “我不管众生,众生与我无用,”应龙目光狰狞,“我只要他,把他还给我!” 苏雪禅脚下的空间承受不住一般裂开无数细碎的纹路,在模糊纷乱的光影中不停变幻,待到再度稳定下来的时候,狂风已息,暴雨渐止,圣人无所不至的叹息传遍大地:“龙神应,愎狠无礼,不思顺受,暴戾无亲,知过不改,屠戮神人十国,更兼忤逆圣人,篡夺天意,又有深重罪孽——” 波涛万里,金光灿然,无边神威冲黎渊当头笼罩下去,直将海渊击出一声巨响。 “——于厉刑之狱中押解千年,直至其悔过为止!” 一切都崩然溃散。 苏雪禅满脸泪水,站在一片纯白的梦境中,远方凤鸟婉转,孔雀清啼,浑厚华美的羽翼温柔拂过霞光,拂过满目疮痍的四极,向悠悠苍天飞翔。 烛龙低声道:“痴儿,可曾看透?” 苏雪禅痛苦地,断断续续地流着泪,喉咙间哽咽不休,剜心之痛莫过如此:“我……黎渊……” “醒来罢!”烛龙长叹一声,“人死如灯灭,前尘尽作古。彼世蝶梦,此世庄周,又有谁能道明这其中混沌翻转的奥秘?” “痴儿,看你的心口!” 苏雪禅仍在茫然若失中,听见烛龙的话,他下意识地拉开衣襟,看向自己的胸口,发现那里竟出现了一个可怖的烙印,犹如一道赤红鲜活的烧痕,贯穿了他的前胸后背。 “蚩尤……”他喃喃道。 “这是蚩尤的刀痕,它象征毁灭和无尽的战乱,可同时也是神州大地的新生与希望,”烛龙看着他,“白狐之子,妙树菩提,何必纠结于身份?你自有该完成的使命。” 苏雪禅摇摇头:“我做不到……我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 “你退无可退。”烛龙道,“蚩尤不会给你逃避的机会,也不会给青丘逃避的机会……不要忘了他是谁。” 接二连三的巨变已经令苏雪禅身心俱疲,千年前的过往,就像是把一个甜蜜美好,世间仅存其一的幻梦狠狠击碎在他面前,他嘴唇惨白,哆嗦着笑了起来:“我只有一个人,就算有这个丑陋的疤痕又能如何?我做不到的,我无能为力……” “你还有洪荒。”烛龙目露深意,“它渴望和平,已经渴望了千万年了。” 苏雪禅一怔,不由抬起头来,去看那高旷无垠的天幕。 “我……”他的目光从迷惘中渐渐攫取到一点神光,“我不明白……” 烛龙闭目不语,天地沉浸在一片安宁的寂静中。 在这样厚重的黑暗里,苏雪禅想到了很多。 困苦不堪的黎民,忍受了千年压迫的飞禽走兽,在不尽的死亡与折辱中失去了一切的妖族,以及接连不断燃烧的战火,鲜血和漆黑的枷锁一样多,泪水和高铸的铁笼一样多…… 他的脑海中忽然响起多年以前,那个领胡族妇人的声音。 “等到春天不忙了,我还要让他给我的簪子上再雕一朵花……这个男人,死心眼得很呐!” “我想要……”苏雪禅颤抖着,“我想要我的声音,我们的声音被碧落至黄泉的所有生灵听见……可以吗?” 烛龙蓦地睁开眼睛,霎时间,日月争辉,星子灿烂。 “我要他们站起来,我要他们不再被铁索缠身,我要他们自由,我要他们能有尊严的活着……我要他们抛弃所谓的命运,学会不顺从,学会如何挺直脊梁,学会如何与天争命——” 一滴泪水直直坠下云层,坠下茫茫的大地。 “——我要他们……能看见花。” 时间又开始流动。 舍脂琴音同狂风骤雨轰然炸裂在一处,但她终究不敌两个大能的联手出击,被那巨力打得重重喷出一口血来,鼓阵的声音在停滞过一次后也愈发急促。与此同时,天边的佛国和血海悍然降临,凤凰挥动羽翼,浩浩荡荡的金甲神人从昆仑玉山的方向席卷而至,更远的北方波涛汹涌,上万精锐龙骑乘着风浪,气势汹汹,朝这里一往无前地吞没过来。 “虽然那群废物睡着了,可他们的狗还有力气,”封北猎面带笑意,神情阴冷,“真叫人遗憾。” 烛龙不顾翻覆似海的蚩尤怨气,猛然仰天长啸一声! 这一声犹如它在数月前甫一醒来后发出的震响,它穿越高山,穿越湖海,穿越数不尽的都城古国,穿越阴暗的沼泽和不见天日的洞穴深渊……它是洪荒初开时的一声晨钟暮鼓,是天地浑溟时分开清浊、震断虚实的分割,不可阻挡,无以匹敌。 ——但能被所有人听见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自从千年以前,我们便在黑暗里踽踽独行……” 这个声音乘着万里长风,温柔扑没春日的飞花和溪水,扑在每个人的耳畔。 青丘山巅,苏晟和苏斓姬蓦然抬头,看向风雪扑朔的天空。 “阿禅……” “是阿禅吗?!” 远在千里以外的苏寒波和苏星摇也不由惊诧大叫起来。 “是大兄!这是大兄的声音啊!” 昆仑玉宫,西王母的容颜枯老,往日如烈阳般璀璨的荣光也消弥不见,但她却轻轻抬起手臂,露出模糊而欣慰的微笑。 苏纤纤和苏惜惜呆愣,舍脂转头看向烛龙的方向,数十万大军困惑不解地左右探看,封北猎眉头拧起,羽兰桑低声道:“烛龙在做什么?” 空桑城中万人仰首,北方草原群狼望月,西山中曲,伯容屿放下手中的卷宗,不死国王宫,闻语目光清澈,凝视着她永生永世也到不了的遥遥远方。 黎渊的指尖轻微颤抖,在那一瞬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第57章 五十七 . “……在过去的无数年里, 我们被迫放自己的家园,流浪在洪荒的角落……” 四海境内,无数或为人身,或为兽形的妖族抬起头颅,看那天空湛蓝广远,一望无际。 “……有多少同胞戴上象征奴隶的枷锁,终生无缘登上大道……” 背负沉沉石块的劳役, 将千斤重担压在肩头的奴隶,血汗滴滴落在泥土中,脊背上还残存着鞭痕的仆从都垂下眼睛, 望那大江涛浪无垠,千古奔流。 “……有多少同胞烙上沦亡的印痕,跪在地上,用身体支撑起神人的都城……” 这个温和而坚毅的声音一开始还是断断续续, 不甚流畅,但越到后面, 他话语里的悲伤就越是沉重。 他颤抖着发出一声哽咽的吐息,于是广袤大地上,就渐渐升腾起了抽泣的余音。 封北猎面色骤变,他怒吼道:“阻止他, 让他闭嘴——!” “别做梦了!”舍脂降下无匹巨大的法身,“该闭嘴的人是你!” 血海万顷沸腾,咆哮着冲向大地,封北猎手中厉芒闪动, 羽兰桑脚下冰雨万千,就在他即将要同舍脂对撞在一处的时候,长空锵然一声,一柄长戟从天际飙射降下,打着旋擦过他的侧脸! “你的对手是我。”血海中升起一尊如天神般高大健美的人形,罗梵的肩头刺着魔火般诡异华美的淋漓墨痕,目光阴沉,“别找错人了。” 舍脂微不可闻的轻哼一声。 “……捏碎毒蛇的七寸,就能打破神人的禁制;顺着咒术的纹路反刻回去,就能从此破坏囚枷,将性命重新握在掌中……” 苏雪禅的声音不受任何力量的阻止和约束,依然如春风般吹拂过饱受折磨创伤的坤舆。闻语深深注视着庭下飞过的一瓣桃花,仿佛它就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的化身,她犹豫着,将手指搭在脖颈处的铜铸囚枷上。 从神人的王都,再到不知名的小小村落;从华丽奢靡的宫殿,再到驵会遍布污秽的牢笼;从歌舞升平,繁华似锦的长街盛会,再到肮脏破败的寒窑陋洞……不知有多少人都将手指轻轻摸索在禁制之上,黯淡眼眸中闪过一丝期盼的亮光。 封北猎目眦欲裂,终于知道他错在何处了! 他为了强占五方山系中的妖族领地,已经指挥各国派遣出了各自的前锋军队,而为了同应龙在钟山一战,又使数十神人国精锐倾巢而出,现下神人境内兵力匮乏,可妖族又偏偏在这时得到了能够解除禁制的办法…… 不,不可能的,像狗一样在地上讨食吃的卑贱东西,为了免除一点刑罚,甘愿出卖同族,出卖尊严的下贱东西……就算解除了禁制,被压迫洗脑了千年,骨子里的奴性也是根深蒂固,不会就这样…… “……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起来?套上枷锁,拴上绳子,忘了我们曾经也飞翔在九天之上,忘了我们曾经也奔跑在山林之中……在过去的千百年里,自由是不被允许的,尊严是不被允许的,大声说话是不被允许的,开怀欢笑是不被允许的,就连爱也是不被允许的!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 “站起来,站起来啊!” “我们过去也是能与天空和大地拼搏的族群!我们过去也能征服高山,征服狂风,征服闪电和海洋,昔日我们也能与大道相争,在天劫下不屈长生或者成为陨落的星辰,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春风勾动苍穹之上的滚滚铅云,在闷热潮湿的混沌中酝酿出第一声震破惊蛰的雷鸣! 天地间风雨欲来,但这风雨已经不是封北猎和羽兰桑所能掌控的风雨了,它在人潮中暗流汹涌,在芸芸众生的心间波荡起澎湃的火焰! ——狂风骤雨过后,便是碧空如洗,万里辉照。 “远在他乡,就回到自己的国;国都尽丧,就重建一个家乡!” 苏雪禅已经抑制不住地痛哭了起来:“春天……春天开的桃花多么美,你们就不想去看看吗?” 厌火国的破旧草屋,男人抱着自己刚刚满月的孩子,孩子的脖颈还是一片稚嫩的光洁,没有枷锁,也没有铜钉打下的丑陋烙印,身后,他的妻子正挣扎着从冰冷的床上坐起来。 “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希望了……”她悄声说道,“但是囡囡该看看花,她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这里,走我们的老路……” 男人将熟睡的孩子轻柔放在女人怀里,手中握着一把粗糙的刻刀。 “好,”他说,“我领你回诼明山。” “我们去看看春天的桃花。” 林氏国,年迈的老人躺在蓬乱的茅草堆中,身上盖着一席破旧的草毯,身边围着一圈半大的孩子。 这里是都城中最角落的地方,也是苍老衰弱的奴隶等死的地方,没有身份尊贵的神人会来。 他喘了一口气,用枯瘦如柴的手掌,从充当枕头的枯叶草枝中颤颤巍巍地摸索着。 “我要死了……”他咧开嘴巴,从喉咙中发出风箱一般粗重的喘息声,“但你们……终究还是可以等到这一天的……” “爷爷……”衣衫褴褛的少年们咬牙流泪着,他们不敢哭得太大声,唯恐招致神人的注意,“你……你别走……” 老人从“枕头”底下,艰难地摸出了一把没有刀柄的刀刃。 “解开……照他说的方法,解开……快……” “横竖都是一死……逃出城去吧,就是死在回家的路上……也比被压榨一辈子,末了死在这里得好……” 他拼命挣扎着,把刀刃用尽全力塞进一个少年的掌心里。 “快……等到神人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 他太老了,即便是妖兽化形,他的寿命也不足以支撑他到看见曙光的那一刻。在少年们悲痛欲绝的呜咽声中,老人的喘息声渐渐停止了,但那眯成一条缝的浑浊双目依然望着天空,放射出快活的,希冀着未来的光芒。 枭阳国王都,富丽堂皇的王公府邸内珠贝宝石无数,在重重院落之内,还有一个专门用来贮藏珍宝的阁楼。 此时,里面正安放着一个纯金的高大鸟笼,上面镶嵌彩宝,雕刻花纹,供奉着一对翅翼金黄,容貌精致美丽,不辨雌雄的双生子。他们上身赤|裸,仅在腰间围了一块轻纱,手臂脚踝都栓着黄金的锁链,就连脖颈上的囚枷也是黄金打制。 府邸上的人心知肚明,这是一对本应拥有尊贵身份和强大力量的凤鸟后裔,却被枭阳国的贵族趁凤鸟族人不备时掳来,强行打上奴隶的烙印,禁锢他们的妖力,关在笼中,沦为日日只能被人观赏亵玩的宠物。 春风流淌,他们齐齐抬起头来,看着漫荡飞纱外的天空。 “哥哥,”容貌稍幼的那个笑道,“他们有好久都没有给我打磨过指甲了。” 他的兄长回头看了他一眼,艳丽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微笑。 两个美丽的少年交颈相拥,在接连不断的破裂声中,黄金的枷锁零落满地,镶进锁骨的钉子也被一根根拔出,叮叮当当地坠落在玉砖上。前来送水的神人侍女甫一进门,就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尖叫起来,手中金盆亦“咣当”一声脱手摔出,溅湿了华贵厚重的地毯。她想出去呼唤侍卫,却被一根燃烧的翎羽穿过心口,在血光泼洒中被钉死在身后的朱漆大柱上! “就这样杀出去吧。” “直到火焰烧尽我们所受的耻辱为止!” 凤鸣九霄,天火如罚! 洪流一般的烽烟在刹那间燃遍了大地,但这不是由神人挑起的战火,而是为了自由摇曳起的猎猎旌旗,它是干枯丛生的茅草,只需要一点炽热的赤星,就能在一瞬跳跃起熊熊燎原的烈火! 平原上大军惊哗不已,神人各国的统治者,往日身份高贵的将领,督军的王子王孙都倍觉好笑荒谬,大声叫嚷起来:“天生就是要为别人驱使的东西,竟然还妄想着什么尊严?!” “不过是一群野兽罢了,我们收留你们在都城里容身不够,还想翻身做主人不成?” “世代为奴,身体里流遍下贱的血液,什么建国建乡,不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但天地间一派寂静,没有人反驳他们的讥讽的话语,就连那个声音亦沉默在风中。 苏雪禅浑身发抖,站在烛龙的双目间,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吗?”烛龙问道。 苏雪禅点点头:“是,这些就是我想说的话。” 烛龙低声笑了。 “很年轻,很天真……也很有勇气和力量。”它看着苏雪禅道,“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道’,继续向前走吧。” “白狐之子,铭记你的使命,也许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我还将凝视着你,凝视着洪荒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可我再也不能像这样提点你,同你交流了。” 苏雪禅心中一惊,只见烛龙原本就血流不止的双目痛苦颤抖,瞳孔中也断断续续地溢出无数如蛇游走缠绕的黑气。 ——他明白,蚩尤怨气侵蚀得太严重,烛龙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接下来,已经到了我迎接自己命运的时候了。” 烛龙费力地撑起庞大无比的身躯,仰天发出一声悠长鸣啸! “就让应龙战胜我,然后将我沉入永恒黑暗的大地之下吧!” 第58章 五十八 . 黎渊站在大浪的巅峰, 不发一语,望着远处冰雪消融的钟山。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柳巡不由低声唤道:“龙君……” 黎渊目光幽暗,犹如在瞳孔里烧出了两捧隐忍不发的火。 就在出发前往钟山之前,他又去找了一次四海神祗。 四海古神虽不受九天之上指使,但同样是金封玉册的神明,他们不同于与天地同寿的烛龙, 也不是小五衰劫被推迟了千年的自己,在围堵雨师时,不廷胡余就明说过, 只怕这是他们百年间最后一次出手了。 不廷胡余的宫殿乃是四海内最为富丽堂皇的,哪怕就是宫室内随意摆放休憩的小榻,上面拥的也是翠羽叠着金丝绒的靡丽丝衾,旁边搭着也是水光圆润的如意玉枕。但黎渊这次再去拜访时, 不廷胡余的寝宫内却素净得好似雪洞冰府,往日那些精巧华美的摆设机关统统不见了, 仅在靠窗的桌案上摆放了一盆香气扑鼻的兰草,一人多高的玉瓶里簪着一束赤红的凤凰翎。 仙乐不鸣,天光诸灭,肌染污垢, 不舍尘间,身虚眼瞬……不廷胡余墨青色的发间已经掺杂了些许白色,耳边环绕的小蛇也沉沉陷入了长久的睡眠,他望着黎渊, 纵然面色枯槁,还是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又要去拯救世界了,老朋友?” 黎渊开门见山:“我是来要四海密令的。” 有了四海密令,行走汪洋便能畅通无阻,不会遭遇海上凶兽的劫掠,也不会碰上反复无常的极端天气。大战在即,就算黎渊是应龙,也只得想方设法的为自己节省一点力气。 不廷胡余点点头,复又吃力道:“此去钟山……你只怕凶多吉少。” 神明或多或少都有些许窥探天机的秘法,尤其是不廷胡余这样古老的神明。但听了他的言语,黎渊却依然不为所动,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环顾了一圈殿内。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小五衰劫会让人转性。” 不廷胡余“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就是觉得……以往那些,太吵了,”他闭上眼睛,声音呢喃,“金鹧鸪、斑斓衾、翡翠树、珍珠屏……太吵了,我只想安静一点。” 黎渊拿起四海密令,“等到劫数过去,恐怕你会后悔今天做的决定。” 不廷胡余笑容古怪:“仙人居住的蓬莱就很好么?我不过是想念兰花的香气罢了。” 不舍尘世。 黎渊心下明了,也再不想打搅这个喜怒无常的旧友,正欲转身出去时,却听不廷胡余在他背后轻声问道:“应龙,神祗逍遥天地,不死不灭……但凡事皆有因果,你觉得,小五衰劫的因是什么?” 黎渊停下了脚步。 “我知道,你一向话少,”不廷胡余道,“我们在小五衰劫中经历的一切,都是凡人一生所无法摆脱的痛苦……若是没有小五衰劫,我们永远也无法感知轮回的力量,我们会在漫长的岁月中忘记爱恨,忘记悲喜,忘记脚下大地上,还有无数熙攘更迭的生灵……到了那一步,仙人也只是生活在九天之上的魔而已。” “我还是想念那个像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的你,”不廷胡余笑道,“‘菩提,把鞋子穿上’,‘菩提,把腰带系好,不要踩着滑倒了’,菩提、菩提……永远都是菩提……” 黎渊打断他的话,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应龙,你就要成魔了。”不廷胡余收起笑容。 “你没有心……这世上对你而言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事物。你去钟山,去和烛龙对抗,也只是为了他压在你肩上的责任而已……” 不廷胡余摇摇头:“你能感受到愤怒,感受到恨……那你告诉我,你还能感受到喜悦和爱吗?你重回世间的这些时日,你笑过吗?” 黎渊一时语塞。 他没有回头:“就算是成魔又能怎么样?洪荒只需要我的力量,我是什么身份,早就不重要了。” 至于其他…… 他现在唯一能想起的,自己曾经有的轻松的时刻,竟然是那个重见天日第一晚的阴冷山洞。 年轻的狐子红着脸,眼睛像星子一般明亮。 “我……我心悦你。”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啼笑皆非的无奈从心头涌起,他转头看着天边繁星点点,银汉灿烂,眼中带出久违的细微笑意。 是因为那漫天漫野,千年未见的星星,还是因为眼前人羞涩又无畏的勇气? 他回过神来,四海密令的棱角早已深深硌进掌心,他近乎逃避一般匆匆道:“你保重,我先走了。” 不廷胡余说得没错,如今他能感受到的负面情绪越来越多,相较之下,那些曾经拂动如桃花春风般的柔软情绪,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但就在方才,他听见经由烛龙传遍八荒六合的声音,心里居然又生出了滚热的痛意。 若他真的是…… ……不,不可能的。 若真的是,他和菩提血脉相连,他一定第一面就能认出他来,何至于冷漠相待,何至于四散东西如此之长的时间? 白释握紧刀柄,对黎渊道:“龙君?” 黎渊一言不发,只是打了个手势,纵身飞往四方云集的宏大战场。 ……无论之前,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过往,现在都要暂时放下了。 苏雪禅已经做了他该做的,接下来,就是他的事了。 此时钟山平原上,滚滚不尽的血海已经同数十万神人大军狠狠撞在了一处! 血海咆哮生涛,神人喊杀震天,霎时间轰然相击,溅出通天彻地的人海狂浪! 天空中,舍脂还在同雨师对峙。 舍脂乃是修罗与天人的后代,她既能变出狰狞魔罗的化身,亦能化为飞天高大芬芳的法相。此时她怀抱七宝琉璃琴,紫绶云光带雪雪环绕,重新变出三头六臂之身,那张双生面一半是慈祥的微笑,一半是狞恶的瞪视,她望着雨师,立在金光恢宏的佛国之前。 “上一次我还有所顾虑,不过这一次,只怕不能再后退了。”她轻拨琴弦,剔透璀璨的琉璃琴登时发出一连串如清泉落玉般泠泠流畅的乐声,“来罢,蚩尤余孽。” 羽兰桑微微一笑:“那真是……太可惜了。” 话音未落,天地间风云色变,就连烛龙持续不断的暖息都不曾吹散那片滚滚阴云,无数细密如针的雨丝扭如长龙,从云间悍然一头扎下,冲向半空中的舍脂! “喝破!”舍脂舌绽春雷,一扫琴弦,万千法|轮金光如海盘旋,将那声惊雷般的琴音刹那间放大了数百倍,天地间炸响万丈,音波暴击,雨龙哀嚎一声,被那一声琴音炸成无数细密雨丝,从半空中纷纷落下! 舍脂一击得手,但却不急着拨动琴弦去追击羽兰桑,而是怀抱琉璃琴,紫绶云光带缭绕生光,瞬间换了一面,璎珞琳琅,血雾弥漫,以修罗面正对雨师,妩媚地轻轻发笑。 天地间都回荡着这妖娆魔魅的笑声,羽兰桑落雨在手,凝结成厉光闪烁的冰刃,身后亦浮起不尽锋利冰雨,可就在这时,一串琴音悄无声息地自她耳畔响起,犹如情人温柔诱惑的低语,轻轻撩动了她的心弦。 羽兰桑一怔,再抬头看时,面前的舍脂已经化作数个翩跹起舞的天魔,彩带萦绕,姿态万千,她的肌肤泛青,嘴唇却是娇艳欲滴的玫瑰色,上扬的眼角艳丽高傲,她手腕圆润,臂膀柔美,腰肢和修长的双腿交叠碰撞世间最美妙的梦。她莞尔一笑,睇眄流光的眼瞳是天国的星子,可唇边雪白的獠牙又是那么危险而蛊惑……她是疯魔的绮丽幻境,是颠倒错乱的碧落与黄泉。 法相曼妙,供奉天魔! 羽兰桑视野中的战场不见了,佛国不见了,血海不见了,就连舍脂也不见了。 她在恍惚中又回到了那个太古的时代,八十一个部落的战士刚健鲁勇,他们整日整夜在大地上燃起永不凋落的篝火,大笑,饮酒,载歌载舞,将拳头碰在一起,高声唱出永不背叛的誓言…… 而他们的王,就坐在钢铁铸就的王座上,身下垫着熊罴长毛与蛟兽鳞片交织的长毯,他笑得最大声,眼睛也最亮,大巫与强壮的武士围绕着他,就像星星簇拥在散发无匹光热的烈阳身边,这时候,她往往站在最角落的位置,好奇地拨弄着火堆上空蒸腾出的热辣酒气…… “我看见了……”舍脂如魔似魅的声音回响在她耳边,“你内心最大的渴望,你遥不可及的梦想……” 高大健壮的男人哈哈大笑,冲她一招手:“兰桑!来!” “王上……”她喃喃道,眼中充盈着模糊的泪光,“是您……是您在以尊贵的声音呼唤我名吗……” 男人身上刺着漆黑的蛮牛和鸷鸟,像一副诡谲暴戾的画,流淌在他钢铁般雄健的胸膛上,她被他一把搂过,他埋在肌肉下的心脏咚咚震响,就如地脉搏动时发出的浑厚有力的声音。男人环抱着羽兰桑,高声道:“从今往后,这就是东夷部落的雨师了——!” 她被巨大的幸福击中了,她在无边的云彩中坠落,就像是一只死而无憾的鸟儿,在漫天的霞光中忘记了自救。四下轰然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和叫好声,男人女人都在善意地大笑起哄,渐渐的,不知道有谁带头喊了一声“东夷雨师”,于是所有人都大声叫道:“东夷雨师!东夷雨师!” 那声音如同汇聚的洪流,将她盘旋着带起来,高高举起到无边的天空,她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是泪流满面。 一片混乱,一片眩晕的色彩,就在这时,男人低下头,他鬓边粗硬的头发似乎都鲁莽而亲昵地蹭到她的脸庞了,他低声道:“怎么样,兰桑,我说了,要让你被所有人都记住的。” “无形无相又怎么样,千人千面又怎么样,我说到做到,不光是东夷,我还要让整个天下,都记住你的名字!” 羽兰桑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唇,颤抖地唤道:“王上……我不要天下人都记住我的名字……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活着……” 封北猎避过罗梵的攻势,大声怒吼道:“兰桑——!” 与此同时,舍脂也站在羽兰桑的回忆里,修罗法身露出甜蜜而恶毒的微笑,她握紧琉璃琴,臂弯中飞散着无数飞花般的血雾,紫绶云光带几乎变成了全然的黑色,她犹如入梦而来的神女——只是这神女浑身裹挟不祥的黑暗——飞至羽兰桑的身边,在她耳边曼声轻语。 “你想让他好好活着?可是他早就已经死了啊!” ——琴音爆裂如雷鼓! 犹如上古展开的画卷,羽兰桑惊恐的眼瞳中倒映出顶天立地的巨人被飞逝的刀光砉然穿胸,又被随之而来的巨龙生生掏心的景象! 羽兰桑濒临崩溃,发出近乎死亡的尖叫声:“啊啊啊——!王上、王上——!” “王上啊——!” 苍穹下骤然爆发出浩大癫狂的风暴,龙卷狂风带着洪水一般的暴雨轰然席卷,舍脂躲避不及,登时被打得飞跌出去,重重摔在身后的万千佛国中,猛然咳出一大口血来! “舍脂!”罗梵怒极,长戟如雷,向风暴中心疯狂错乱的雨师悍然掷去,雨师披头散发,被舍脂的修罗法身勾出了千百年来最深处的心魔。蚩尤的死是她终生所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她外表是恬静沉寂的女子,可在她心里,她始终恨着一切,她恨应龙,恨洪荒生灵,恨九天之上的神明,恨背叛了蚩尤的妖族,也恨着自己的无能,这样的恨意藏了千年,迟早有一天要将她埋葬进地狱。 舍脂看破了她的恨意,于是她跳起能够迷惑佛陀的天魔舞,侵入了雨师的内心。她要她自我了断,要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困境,要她折磨自己,直至死亡为止。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恨吗?”她咧开嘴,伸手抹去吐出的鲜血,“就等着你这一次了……去死吧。” 风龙咆哮九霄,在风眼中探出半透明的身体,与罗梵掷出的雷殛蛮横冲撞在一处! ——爆炸声震耳欲聋! 苏雪禅仍然立于烛龙面前,背对着下方汪洋一片的杀戮与战争,怀中苏纤纤和苏惜惜急得大声尖叫,被烛龙一口气吹拂过去,将他一下送出千米之远。 凤凰的翎羽拂过天际逐渐聚拢的雷云,英招与陆吾万里狂奔,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金甲神人。 远方白浪滔天,即将与血海汇集在一起! 黎渊化身应龙,双翼遮天蔽日! “来罢,”它道,“这一战,终究避无可避。” “风伯、雨师——” 第59章 五十九 . 封北猎狂吼一声:“鼓阵——!” 滚滚黑云拔地而起, 围绕高地上的数千面大鼓翻涌尖啸,玄甲凌厉的神人手持沉重鼓槌,每一下重击,都在漆黑鼓面上捶出一片波荡的涟漪,蛮牛低沉的吼声和鸷鸟尖锐的长啸交织在一处,天空中魔云沸腾,浓厚笼罩在烛龙硕大的龙首之上! 那鼓声一阵轻, 一阵重,一阵缓,一阵急, 仿若某种带有古朴诡谲韵律的乐声,而在钟山更后的遥遥山巅处,又有冲天的火光燃起,数百个婆娑披挂, 面戴雪白兽骨的祭祀双臂抱天,口中发出沙哑悠长的呐唱。 血光弥漫! 这光不是与浩荡神人军队拼杀在一处的血海光芒, 也不是天际佛国之下的地狱发出的赤红火色,它是烛龙双目溢出的不尽血光。它牵连日月,浸染天时,星子亦隐没了, 除了漫天滚动嘶吼的乌黑霾云,光秃秃的天空就仅有两轮赤色的日月,向整个洪荒散发着不祥的血腥杀意! “是击鼓进军!”白释瞳孔紧缩,“烛龙开始失控了!” “从阿修罗的军队两侧包抄过去, 不惜一切代价,拖住神人的军队,摧毁鼓阵!”应龙厉声道。 “是!” 四部统领一声长啸,在半空中化作脚踏大浪的四头狂龙,向汪洋血海两侧飞掠过去,身后咆哮不尽,都是变回原型,獠牙狰狞的凶恶龙兽! 与此同时,癫狂的羽兰桑还在天空上方搅动滔滔风雨,天魔的魅惑之力已经完全勾起了她压抑千年的心魔,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就连眼前的钟山也变成了千年前逐鹿战场的重现,所有人都是她的敌人,所有人都是杀害了蚩尤的凶手,无数冰雨如同在太虚上疯狂作乱的雪龙,不断把锋利如刀的光柱轰然喷向四方,封北猎怒道:“兰桑!醒来!” 风龙之力轰然出击! 羽兰桑被环绕在周身的狂风高高卷起,捆缚住了手脚,封北猎以外力强行破开她灵台重的心魔,迫使她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你明明知道她身怀心魔,可还是毫不留情地让蚩尤鼓阵运转了……”舍脂的修罗面笑容妖娆,紫绶云光带为她阻挡了一切飞溅的细碎冰刃,“这样看来,你好像也不是很在乎她啊?” 封北猎举起双臂,两头巨大的风龙从他两边探出凶恶的头颅,他冷冷道:“贱人。” 舍脂的修罗面哈哈大笑,眼瞳中放出恶意的光芒:“千年的养尊处优已经让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了!昔日东夷部落一个籍籍无名的奴隶罢了,时时刻刻把这个字挂在嘴边,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忘初心吗?” 舍脂的天人面随之哗然转动,正对封北猎,带过徐徐香风,飞花金雾,天人面慈祥笑道:“一切有情众生皆在六道中轮回,佛陀亦是人数,何来尊卑贵贱之说?还望檀主学会放下。” 封北猎面色阴沉,两侧风龙雪雪喘息,但罗梵随即便从血海中浮现至舍脂身后,赤|裸着健美上身,遍体刺青黑火缭绕,手中紧握一柄漆黑长戟。 “来罢,”封北猎喘了口气,阴冷笑道,“既然你们要搅这趟混水,那我就遂你们的心意!” 天空中,两股巨力悍然爆裂! 下方,苏纤纤和苏惜惜将苏雪禅拖至九幽云光帕上,焦急地拍打着苏雪禅的脸颊。 “哥哥!” “快醒醒!哥哥!” 此时,底下的数十万大军喊杀震天,与无尽血海撞在一起,金戈交错,铁蹄轰鸣,惨叫和无畏的怒吼融汇,冲锋和践踏的死亡相聚,双方都在拿命狠填,而军队与血海互搏的交锋处几乎在广袤平原上搅动起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里面沉沉浮浮,全是黑红错杂的铠甲刀剑,残尸死骑! 大地都在这场战争的脚下颤抖起来,空气中已经闻不到其他味道了,除了浓郁血腥,就是刺鼻的烽烟。更远处还有吟唱不休的数百祭祀,传令指挥的将领统帅,响遏行云的鼓声隆隆……苏纤纤和苏惜惜何曾见过这种血流漂橹,伏尸百万的场面?她们只能将自己藏在可以隐没身形的九幽云光帕上,拼命呼唤苏雪禅的名字,期盼他快点醒来。 “哥哥!”他们低空擦过下方征战不休的人海,几乎要挨到士兵们高举的刀尖了。苏惜惜不敢飞得太高,天空中不仅飞溅着巨大的火石,更上方还有风雨组成的长龙咆哮、冰刃四射,她们终究只是刚修炼出二尾的狐子,怎敢与那些历劫万年的大能相抗? “快醒醒!”苏纤纤声嘶力竭地大叫,“有危险了!” 苏雪禅眼前依旧是扑散纷飞的白蝶,他在烛龙的记忆里陷得太深,苏纤纤和苏惜惜只得先带着他暂时寻找一处安全的地方。 同一时间,在半空中与阿修罗王裔奋力鏖战的封北猎抽身化作千万道无形微风,让舍脂琴音和罗梵雷戟都落了个空,他抓紧时机,再次于云端厉啸一声,一名黑衣祭祀冲上鼓阵最中央,用尽全力狠狠捶击下去,就在鼓槌触到鼓面的那一瞬间,他狂吼不已,浑身上下的血肉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消融下去,黑鼓发出无以伦比的震撼音波,而祭祀却整个被那鼓吸成了一具枯碎干尸! 烛龙浑身颤抖,口鼻溢出滚滚而下的黑气,仰天长啸一声! 大地撼动,青苍破碎,在足以掀翻整个洪荒的巨变中,钟山平原从中硬生生地霹雳裂开一道千丈深,百丈宽的天堑!血海与人潮躲避不急,霎时间死伤无数,纷纷跌落进深不见底的暗渊之中! ——那是烛龙压抑不住痛苦,翻动了深埋于大地之下的身体。 舍脂和罗梵于风暴中紧急抽身,对血海中的阿修罗军队发出指令,一尊尊高大健壮的人形顿时从赤水中站起,手持长戟,凶恶如魔,跳跃着避开平原上纵横千里,状如闪电的沟壑,向神人军队排山倒海地屠戮过去。阿修罗族的血海净孽,原本对神人军队就能达到一边倒的压制效果,然而就在此时,鼓阵中却源源不断地涌上数百个悍不畏死的黑衣祭祀,硬是将那面传承万年,从逐鹿到钟山,自太古到现今,世间仅有一面的蚩尤鼓擂响了一下又一下! 白热化的斗阵! 万千黑云从天际如流星坠落,好似从上古魂归天际的战死怨灵此时又重回尘世,那些煞气附身于海潮般喷涌的神人军队,竟也能让他们一时间与阿修罗族打成平手! 螭龙部统领陆瀚霆怒吼:“先锋军队随我支援阿修罗,其余都给我去毁了那个该死的破鼓!” 征战多年的默契令统领们在第一时间做出了相辅相成的决定,只见四支涛浪大江从天顶倒灌向鼓阵,其余皆汇进阿修罗族所代表的血红色,与被蚩尤怨气加持过的神人军队狠狠撞击,发出惊涛拍岸的巨大声响! 龙威如海。 上万精锐的龙骑化作原型,悍然扑入血与火染成的沙场,浩瀚的威严登时如高山汪洋压在所有神人心头。虽说尘寰高山,人间水泽俯仰皆是,然而就在高山水泽之上,还有更加遥不可及、君临于天下的昆仑东海! 应龙便是这山中昆仑,泽中东海。 它挥动双翼,那遮天蔽日的阴霾黑云都要为之畏惧后退,它摆动长尾,万吨大江就要自九霄滚滚而下,汇聚成连结天地的浮梯。 而在遥远南方,更有闪烁华美之光的神鸟凤凰和无数金甲神人朝钟山赶来。 封北猎眸光暗沉,他身形一闪,疾速迎上罗梵的凌厉攻势,竟是丝毫不避,任凭那锋利长戟洞穿他的肚腹,也要向远处波动雷鸣琴音的舍脂扑去,登时,浅青色的血液洒满风中。罗梵不料他会猝然做出这等近乎于自杀的举措,然而封北猎的速度又太快,情急之下,他手中长戟再次如电光般掷出,与舍脂隆然爆发的音波一起前后夹击,将中间的封北猎打成了四分五裂的碎散血块! 舍脂与罗梵都是一惊,如此狡猾诡诈的风伯,怎么会这么容易地死在他们手上?舍脂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猛地一回头,发现困在半空中的羽兰桑也跟着不见了踪影,方才反应过来:“中计了!” 长风猎猎,他们击碎的只是一个封北猎的化身,此时他已经带着昏迷的羽兰桑扑向鼓阵,目标就是那面蚩尤鼓! 自从逐鹿之战后,人人只知帝鸿氏的夔牛鼓,而蚩尤鼓早就在战争中毁得差不多了,仅存的这一面也是他们当初费尽心思才保留下来的。比起当年大巫制作的蚩尤鼓,他们现在用来算计烛龙的,仅仅只能算是一个粗制滥造的仿制品罢了。 然而,就是这世间仅剩一面的上古法器,其威力也是不可小觑的。 应龙自高空投射下来的阴影近在眼前,从天而降的气旋将旁边的所有祭祀都吹得飞摔出去,封北猎拾起缠绕着夔牛皮和昆吾钢的鼓槌,竭尽所能,冲鼓面狠狠一擂,口中呼喊道:“荡荡幽魂,何处留存——” 那鼓声极具穿透力,裹挟着他的呼喊直达上苍,感应天听! 那是恒古的咒语,是时光残存在历史深处的记忆。它不是洪荒现存的任何有据可考的文字,它是巫的语言,是曾经风云变幻在大地上,为了与神灵沟通而创造的文明,纵横阴阳,贯通古今。 天地在那一瞬间寂静了下来。 喊杀声和兵刀交错声都远去了,高旷天际上的雷云不再轰鸣,风声也不再扑朔,在那个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带着无匹的威严降临在了人间。 高耸入云的钟山之后,隐约现出一个巨人的虚影。 血阳和血月的黯淡光辉照耀着世界,烛龙睁着双目,徒劳地喘息挣扎着,数不清的血煞黑气在它身上盘旋缠绕,犹如鲜红的蛭,不断蚕食着它所剩无几的神志,它虽然被迫受制于人,可它毕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烛神。但当那个巨人的虚影出现在它身后时,它却蓦地发出了一声恐惧的龙啸! “蚩尤——” “今为吾之臣属——!” “蚩尤!” 烛龙恐惧的喘息,蚩尤虚影降临在世间的第一句话和黎渊的怒啸交织在一处,霎时间,天地中浑如炸开了一个万丈的火雷之光,烛龙仰天咆哮,虚影的手掌穿透了它的身躯,一下按在了它的心脏上! 坤舆震颤,滚滚魔气似海,猛然向烛龙灌去,烛龙浑身的赤色鳞片都在隐隐发黑,它断断续续地尖啸着,周身散发的冲击波扫荡了整个尸山血海的平原战场,将数十万大军横扫出一片血腥的空白,方圆万里,滚滚气浪翻涌蒸腾! 舍脂如遭重击,再度重重咳出一口血来,罗梵咬紧牙关,扑上去抱住她,一个翻转,把自己垫在她身后,代替她如流星般撞上身后层叠万千的佛国中,浑身骨骼碎裂! 应龙发出惊天怒吼,与这不可阻挡的伟力相抗,但其下四部海族已经被击飞出去,连滚着一叠翻在一处,其余阿修罗和神人诸国军队更是不必说,也不知被烛龙这一下吹飞多少性命。 苏纤纤和苏惜惜在这样的浩劫中紧紧抓住苏雪禅的手臂,害怕地放声大叫:“啊啊啊——!” 就在此时,在一片混沌阴霾中,却有一叶金光粲然绽放,缓缓波荡在其间,恍若在大浪中安然无恙,轻轻摇晃的小舟。 “啊啊啊——!啊!啊……啊?”耳边寂静无声,苏惜惜叫着叫着,忽然感觉到不对,他们怎么还没被掀翻出去? 她试探地睁开眼睛,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苏雪禅紧闭双目,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中,墨发飞扬,浑身散发出保护屏障一般的金光,将烛龙发出的冲击波尽数挡在外面,就像是风浪中悄然诞生的,小小的避风港湾。 日月印痕。 烛龙赐予的……日月印痕。 苏纤纤震惊地望着兄长,下意识问道:“那是什么?” 苏雪禅的腹部烙着日与月的双印,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金色华光,而就在其下,一个蜿蜒婉转的影子顺着印痕环绕游曳,就像是在欢快嬉戏的样子。 苏惜惜迟疑了,好奇心令她们暂时忘记了外界的危机,她犹豫着,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兄长衣衫下的皮肤。 那个影子活泼地一动,似乎是尾巴的部分调皮地打在苏惜惜的手指尖上。 苏纤纤:“……” 苏惜惜:“……啥?” 第60章 六十 . 天地一派宁静, 苏雪禅沉浸在识海深处,忽然听见了隐隐的龙吟声。 那声音如同由远及近的钟声,层层在他耳畔漫荡开来,越来越洪亮,越来越清晰。 “痴儿,烛龙神力来自轮回中的众生,而众生之力, 则来自苍穹高悬的日升月落,星辰万千。” “闭上我的眼睛,我便将再次归还四时, 重新沉入大地之下。” “——还不醒来!” 当头棒喝,他蓦然睁开双眼,迎上天空滚滚四射的霾云! “哥哥!”苏纤纤和苏惜惜也顾不得研究他腹部究竟是什么东西了,急忙扑到他身上, “你终于醒了!” 苏雪禅从九幽云光帕上撑起身体,费力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是……” 此时, 四周狂飙的气浪已经渐渐平息了下去,巨人的虚影亦不见了,四分五裂的大地上,除了遍野密密匝匝的尸首残骸, 就是勉强从尸山中爬出,在烛龙发狂时存活下来的士兵。而在高旷天空中,应龙拖曳双翼,与双目血红, 黑气四溢的烛龙遥遥相对。 苏雪禅震惊道:“发生了什么?!” 苏纤纤道:“一开始,是阿修罗族同神人的军队开战,那个不死国的国师——我听见舍脂姐姐叫他风伯,他敲响了一面鼓,又喊了一句什么,然后天上就降下来了一个巨人的虚像……” “烛龙叫那个巨人为蚩尤,”苏惜惜接着道,“再然后,烛龙就变成这样了,一下子杀了好多人。” 苏雪禅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再看着腹部仅剩下一个轮廓的日月印痕,他明白,烛龙在理智尚存时做的决定又救了他们一命。 “哥哥,现在我们怎么办?” 苏雪禅左右望了一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舍脂呢?” “舍脂姐姐她……”苏惜惜下意识往天空中一指,方才看到,那金碧辉煌的佛国已经在撞击中化作一片混沌不明的废墟,粉雾飞云缓缓逸散,“舍脂姐姐?!” 苏雪禅扭身,不由大惊:“怎么变成这样了!” 在他的印象里,他只睡了一小会,可外界的情况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翻身跃下九幽云光帕,抱住两个小的,纵起一道剑光就向天边飞去。此时舍脂三面法身已卸,正跌坐在金色云端,怀中抱着吐血不止的罗梵。 “舍脂!”苏雪禅急急赶来,“你们还好吗!” 舍脂面色复杂,纤白如玉的手指掩在罗梵的嘴唇上,她低声道:“他……他伤得很重。” “怎么搞的?”苏雪禅蹲下身体,他担心阿修罗族的构造与寻常妖族不一样,因此也不敢冒然掏出灵药来,“可以治吗?” “血海是阿修罗族人的根基,”舍脂道,“我是天人的混血,所以与他们不一样,但高阶的阿修罗族人,都是身具血海之力,才能从幽冥中召出不竭的军队。刚才的地裂已经让他元气大伤,加上烛龙这一下……” 罗梵轻轻动了动手指,沙哑道:“舍脂……” “闭嘴吧,”舍脂毫不客气,“你现在最好给我省点力气。” 苏雪禅正欲接话,却见到天空中霞光万顷,冲这边摇曳而来,披着瑰丽火光的凤凰展开象征诸世之华美的的羽翼,带领万千飞鸟,身后是一片叠锦堆脂的火云,下方英招陆吾狂奔,镇守昆仑万年的金甲神军声势赫赫。 凤凰清啼一声,从云间化作人形,瞬间站在了舍脂面前。 ——五色而赤,六象九苞,曰凤凰。 这洪荒中独一无二的神鸟,就算化作人形,也是君临天下的尊贵霸道。她赤目红发,金色王袍上绣着八十一支绮丽浮华的流淌尾翎,容颜亦如火焰般美艳灼人,毫无瑕疵,仿佛要刺伤众生的眼睛。 苏雪禅仅在百年之前的瑶池宴上见过这位传言中喜怒无常的苍穹主君,他不好盯着人家瞧,怀中的苏纤纤和苏惜惜还在敬畏而好奇的望着那王袍上垂下的绶带。 舍脂抬起头来,轻声唤道:“凤君。” 凤凰的眉宇间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高傲,她轻轻垂手,自指尖上凝出一道金红的河流,缓缓滴在罗梵的眉心,罗梵灰败的容色顿时便有了起色。 她微笑道:“战况如何?应龙死了吗?” 她一笑,恰如春江东流,繁花万千,但那语气又是十足冰冷的,她遥望战场那端对峙的烛龙和应龙,“哦……看起来还没死啊。” 苏雪禅回头去看两只巨龙盘旋的战场,他忧虑道:“他能赢吗?” 凤凰自上而下地瞥了他一眼,竟然罕见地回答了他的话:“不好说,有可能会赢,有可能会输。” “要是他输了呢?”舍脂问道。 凤凰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舍脂的问题。 “我虽然没有小五衰劫,可我有千年一次的涅槃。指望别人是不行了,还是指望他自己多多保重吧。”凤凰道,“这里马上就要沦为他们厮杀的炼狱了,你们最好快些离开。” 凤凰话音刚落,苍穹中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浓黑如墨的邪云遮住了,天地一片黑暗,恍若混沌初开,在远方若隐若现的迷雾中,仅有烛龙两轮散发血光的眼眸,和应龙周身发出的浅金色光点。 但就在这样的黑暗里,天顶上却忽然传来了丝丝缕缕的光明。 那是血染一般的日月,此时皆从漫天黑云中露出真容,犹如镶嵌在深渊中的两枚恒古的血肉之心,将妖异而不祥的红光洒下神州。 “吾为……蚩尤之……臣属……” “吾王……功在千秋……” 烛龙模糊不清的低沉喘息传遍整个战场,苏雪禅抓住衣袖的手指一紧,又颓然松开了。 烛龙…… 一直在等待着什么的应龙也终于冷冷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便战罢!” 凤凰瞳孔收缩,身后翎羽拂开,瞬间形成一个闪烁金光的保护罩,在天空中迎了一记惊天动地的攻势! 应龙双翼覆上刀锋般锐利的光芒,那羽翅向天际无垠蔓延,仿佛要撑开整个苍穹,它的身躯也在咆哮中暴涨,天河之水倒灌,绕着它飞旋环绕。它的龙角是天之剑,双目为世之轮,龙珠犹如降临在人间的另一枚璀璨耀阳,在它盘旋的龙身间放射华彩。寰宇间威压雄浑,它咆哮一声,裹挟万吨大江向烛龙悍然撞去! 上古龙神之力轰然爆发,世界都在这一撞之下惊惧发抖! 没有眼花缭乱的法术互搏,没有玄妙莫测的大道奥秘,只有最粗暴,最原始的进攻本能,太古的巨兽怒吼于黑暗血光中,将龙角相击,将利爪碎甲,烛龙喷发日月之力,应龙迸裂沧海之力,大地之上一片汪洋,太虚之下日月血腥,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创世之初,那个诸世混沌,众神懵懂的时刻! 就在这时,苏雪禅却听见一阵鼓声隐隐,随着烛龙心脏跳动的频率应和。 凤凰勃然大怒:“蚩尤余孽,未免太过嚣张了!” 她金红的王袍在黑夜中流光溢彩,随着一声长啸,天空中的万千飞鸟统统开始向烛龙身后,封北猎先前退隐的地方攻去,随之赶来的金甲神人也开始同海族追击神人的残余部队,苏雪禅看着远方的古龙之战,指甲都深深攥入了掌心里。 “日与月……”苏雪禅喃喃道,“如何才能闭上烛龙的眼睛?” 凤凰冷声道:“先毁了那面蚩尤鼓再说吧!” 说着,她厉啼一声,周身烈火流炎,抖开华美如丝的翼翅,竟是毫不畏惧,就朝那双龙僵持的战场飞去。 “凤君大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苏惜惜紧张而焦急地从苏雪禅怀里探出头来,“听她的语气,也不怎么关心应龙神啊。” 舍脂道:“她确实不怎么关心其它,几次出现在外界,都是为了与凰君相关的传闻而来……但她现在愿意出手相助,也是好的。” 苏雪禅抬头望去,只见凤凰身披绚烂霞光,如流星一般坠入混乱的战场中,轰然炸开无数四溅飞火。 而另一边,烛龙盘桓钟山,虽然有一半身躯埋在大地之下,但其实力仍然不可小觑,它放声大吼,虬结锋利的龙角狠狠挑向应龙肚腹,被应龙利爪掰住,将它重重砸向地面! “应龙——!”烛龙嘶哑大笑,“我看见了,你心中的执念——!” “一个快要堕下神位,沦为天魔的龙,居然还妄想着阻止我,拯救这天下!” “愚蠢!愚不可及啊!” 雷霆万钧,恍若临世浩劫,应龙在雷光中低沉道:“入魔的是你,烛龙!” 烛龙戾气十足,狂妄咆哮:“在厉刑之狱中关押了千年的爬虫还有力气反抗吗?!下一个千年,再来挑战比你强大的对手吧!” 黑云压城,日月大放光芒! 在霎那间的光华流转中,洪荒仿佛又经历了一个轮回的四季。先前烛龙呼出的暖流已经使坤舆回春,但在它的力量下,时光飞速消逝,树木拔节,草木生香,秋叶零落,尘间再次回到了寒风凛冽,万物吹雪的的冬季! 烛龙深吸一口气,大地上肆虐的汪洋顿时凝结起一片静止不动的冰雪,将应龙禁锢在千丈不化的寒冰中,它再吹一口气,先前那些曾经附身于神人士兵的滚滚邪气便再次从天际坠落,向应龙双翼之间飙射! 应龙迸发出抑制不住的痛吼,烛龙趁机挣脱它的桎梏,口中爆发无匹的日月之力,竭力向应龙胸口轰去,天地一声巨响,碎冰溅射四方,烛龙这一下生生将它击飞出去,在层叠如浪的冰面上擦出一道鲜艳血痕! 苏雪禅如遭雷殛,嘶吼道:“黎渊——!” “你的力量果然变弱了,应龙。”烛龙缓缓直起身体,雪亮獠牙间再次凝聚起隐隐光柱的雏形,“也许我该感谢做出这个决定的圣人。现在,你要么臣服,要么死吧!” 应龙沉沉喘息,拖曳着双翼从冰面上支起身躯,眼中放射愤怒的神光,烛龙嗤笑一声,眼见第二道光柱也要向应龙喷去,天际却猝然降落万千流火,隆然朝烛龙飞射! “现在还不到时候!”凤凰折返回来,对烛龙尖啸,“清醒点!” 应龙亦放声咆哮,再度向烛龙冲去! 看着黎渊和凤凰都竭尽全力牵制住烛龙,苏雪禅按住流照君的剑柄,低声道:“我要去毁了那面蚩尤鼓。” 舍脂瞪大眼睛:“你疯了吗!那是风伯和雨师!” “我没疯,”他果决道,“只要蚩尤鼓在,天地间的蚩尤怨气就能无穷无尽地涌入烛龙身躯……他们迟早会撑不住的,不如赌一把。” “哥!”苏纤纤急忙拽住他的袖子,苏惜惜也着急道:“不要去!你没把握的!” 苏雪禅微微一笑,握住她们的手:“没事,再不济,哥哥还有烛龙送给哥哥的日月印,不用为我担心。” 话音刚落,流照君便已锵然出鞘,犹如一道至纯月光,朝烛龙后方划去! “哥——!”苏纤纤阻挡不及,她和苏惜惜正要去追时,眼前却忽然环上了一道紫色的光带。 “他不是莽撞的人,既然他已经做好了决定,那就让他去吧!”舍脂面色忧虑,“待在这里,我不会让你们跟着他去冒险的。” 苏雪禅腾空而起,冲烛龙后方飞去,在漫天的流火中避开源源不断的煞气。方才凤凰欲在混战中杀了封北猎和羽兰桑,蚩尤鼓也在双方的争抢中破损过半。他们一个被阿修罗王裔消耗太多气力,一个被心魔侵蚀,到现在还没有缓过劲来,本是无力对抗这杀气腾腾的苍穹主君的,但眼见应龙处境艰难,凤凰不得不抽身前去支援,倒让他们得了一线喘息之力。 苏雪禅远远缀在他们身后,手持长剑,御风而立,望着天边的血色日月,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曾经借瀚海图的光芒困住土蝼,现在的他早已是今非昔比,能否借到天空中烛龙双目的力量? ——一试便知。 天地苍茫,白雪和星火纷飞,纯洁无瑕的冰与寰宇污浊阴霾的夜交杂,封北猎看着牵制住烛龙的两只上古神兽,不甘心地喘了口气,重新将蚩尤鼓放在身前。 “走吧!”羽兰桑拉住他,面颊依旧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就让烛龙对付他们,我们该去逐鹿平原了!” 封北猎面色狰狞:“不行!蚩尤鼓一定要发挥它最大的作用……我要让应龙死在这里!” 就在那一瞬间,一道血色华光由远及近,仿若一道诡谲幽怨的曲折闪电,尖啸着一闪而逝! 它纷披血月的暗光,凝聚红日的锋芒,折射出此时苍穹之上的天时之力,苏雪禅借被污染的烛龙神力经由全身,他的双手如被火焰灼烧,全身经脉就像流遍了剧烈的毒火,在刹那间痛得他大叫出声,不住抽搐! 但那一剑毕竟是挥出去了,它转瞬即逝,爆裂如雷,顺着蚩尤鼓的边缘正中鼓心,炸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天空中传来一声遥远而沉闷的轰鸣,仿佛在其上滚动了一团沸腾雷火。蚩尤鼓面破碎,夔牛皮亦烧出一道焦黑的边缘,已然是不能再用了。 羽兰桑惊愕,封北猎在这一刻简直不可置信到极点,他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破坏蚩尤鼓,他暴跳如雷,咆哮道:“谁!是谁?!” 苏雪禅一击得手,自然不会再在原地坐以待毙,他强忍痛意,驾驭起流照君,就要将他们往烛龙身边引,封北猎抬头一见是他,不由面色阴冷道:“我不去找你,你反而自己找上门来……也好,我现在就剖开你的肚子,取出龙血胎到逐鹿去祭祀王上!” 半空狂风大作! 第61章 六十一 . 羽兰桑喝道:“北猎!” 封北猎一怒之下脱口而出的这句话, 令苏雪禅在电光火石中猝然明白了什么,他猛地回过头,双目杀意凛冽,深深看了一眼底下的风伯雨师,但只有一眼,仅仅只有一眼,他就继续毅然驾起剑光, 向烛龙狂飙过去! 雨师为什么要在应龙宫中接近他,为什么要接连两次将他引至发病的黎渊身边,为什么要在身份暴露之后妄图带他离开……以往他想不明白的事情, 现在一下都有了头绪。 他身体里的这个孩子……莫非就是复活蚩尤的关键? “……真是两个疯子!”他咬紧牙关,可一股被摆布觊觎的恶寒还是顺着他的脊梁向上攀爬。一想到他们的目标是自己腹中孕育的这个孩子,苏雪禅内心的愤怒便止不住地喷薄,“你以为我会让你们得逞吗?!” 流照君犹如半空中划过的一道贯日白虹, 疾速飞往大战的方向,身后长风破云, 紧追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天空猩红日月高悬,巨龙震天动地的怒吼响彻云霄,此时此刻,天上地下, 整个洪荒的目光都凝聚在钟山之上,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凤凰鸣叫一声,哗然打开飘扬绚烂的尾羽,犹如纷披在昏暗天际的八十一道虹色流光, 为苏雪禅拂开了一个霞光万千的通道,亦将封北猎追过来的步伐挡在了他身后! “还敢来撒野!”凤凰神情狠戾,翎羽波动如海,犹如万斤巨锤砉然砸在封北猎胸口,将他砸得生生喷出一口血来,狼狈坠向地面。 竹青衣衫,剑光似月,苏雪禅恍若一枚落入太古巨兽之间的小小星子,懵懂地发着白光,与巍然屹立的应龙四目相对。 黎渊眼瞳颤抖,心口蓦然剧痛。 “离开这里!”他咆哮道,双翼铮然,利爪狞烈,轰然对上前方獠牙雪亮的烛龙,“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是来找方法的!”苏雪禅喊得上气不接下气,“蚩尤鼓已毁,但还要闭上他的眼睛才行!” 黎渊再不回答,凤凰道:“那便让日月落下就是了!” 苏雪禅失魂落魄,腹部隐隐作痛,他喃喃道:“然后我……我这还有你的孩子……现在是不是不太适合说这些?” 黎渊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但前方烛龙的口中再次凝起飓风,应龙一时不察,被那轰击波打得怒吼一声,就连苏雪禅也被那一下掀翻出去,他就像浩渺大海上的一叶小舟,在空中连连滚了好几下才稳住身形,他艰难趴在流照君上,喘着气抬起头来,去看空中的日与月。 此刻日月同时高升,距离彼此不过半个轮回的距离。 太阳……和月亮。 这一左一右的巨大天体,怎样才能使它们同时失去光亮? “我……我想到办法了……”他猛地起身,翻身化作一只四尾白狐,凌空站在云端,“我想到办法了!” 凤凰转头看他,黎渊则专心与烛龙周旋对抗。 白狐仰天长啸一声,四条雪色狐尾恍若飞舞的流云,天空中顿时引下两道日月流华,洒向无边大地! 呼日之术,呼月之术! 自古以来,妖族皆以吞食日月精华为修炼根本。然而,只有待到日月饱满,挂于天心中央时,才是妖族修习的最佳时刻,为此,将太阳和月亮呼唤到天空中心的“呼日”和“呼月”乃是妖族从天地初开时就纂刻在血脉之中的本能。可如今日月一左一右,尽在苍穹,又该将哪一个唤至天心? 凤凰蓦然顿悟,它挥动双翼,也仰首向天空发出一声嘹亮悠长的鸣叫,紧接着,天空中追击烛龙的无数鸟雀也随之发出洪流般的呼喊,它们在呼喊太阳,也在呼喊月亮,而在这股忽然爆发的巨力之下,太虚上的日月悄然发生了偏移,一同朝天顶中心高升过去! “哥哥在做什么?”苏纤纤疑惑道。 舍脂皱起眉头,仰首望着两枚恒古光轮,这时候,苏惜惜却忽然反应过来:“这样,太阳和月亮就会一块移到天空中心,它们会因此重叠……” “重叠之后……”舍脂一惊,“就等于闭上了烛龙的眼睛!” 正在此时,凤凰又是一阵长鸣,与其说这是鸣叫,不如说这是来自血脉的号召,漫长的音波随着苍穹主君的命令一同传遍天下羽族的心口,在这里,在那里,在林间,在高山,在云端,在村庄,在城镇……所有或逃亡或反叛的禽鸟,全部都在刹那间向云海发出不约而同的呼唤! 坤舆四海,骤然卷起风暴一般磅礴浩大的愿力,这是远古流传的契约,是大地上的生灵与他们可能一生也无法踏足的青苍做下的约定,即便是烛龙,也不能对此违抗! 苏惜惜一把抓住胸前的狼牙,苏纤纤从芥子袋中握住驳马的角,苏惜惜鼓起勇气,将狼牙狠狠嵌进掌心,血流如注,她大喊道:“郎卿!” 穿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郎卿的声音温柔传递到她耳边:“惜惜,我在。” “请带领你的族人,呼唤太阳和月亮!”苏惜惜声音颤抖,“让它们重叠在一起,再次闭上烛龙的眼睛!” 辽阔草原,头狼蓦然嗥叫,音波层层迭荡,苍茫高原和深林里的狼群也跟着这一声仰天长啸;西山中曲,驳马声如洪钟,将召唤的鼓声传遍大山,仿若递下的烽火,无数忘记了这一传承的妖兽也自血液深处拾起他们的先祖曾经奔走在原野上的本能,一同朝天空怒吼。 从西山到中山,再自中山向东南北三座山系辐射;大海上的鲛人浮出水面,向月光唱响天籁般的低吟;刚出生的孩童发出第一声呼喊样的啼哭;青丘白狐舞动,悠然长鸣;幻洲彩蝶翩翩,蚌女高亢歌咏…… 闻语坐在不死国的王宫,徒劳地张着嘴唇,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日月同时升上天空的中心,边缘相触,交叠,重合! 世界再一次陷入无边的黑暗,烛龙散发红光的双目黯淡,周身鳞片的光辉也为之殆尽,日与月的力量猝然消解,在前所未有的衰弱中,烛龙竭力支起身体,口中爆发最后一击的光波! “啊啊啊——”烛龙放声怒吼,“蝼蚁……你们竟敢……你们竟敢!” “一切都结束了!”应龙咆哮,抖擞鳞甲,利爪狰狞,再次冲烛龙撞去,“继续沉眠在深渊中吧!” ——惊天动地的爆响! 应龙张开獠牙雪亮的巨口,一下咬住龙颈,血溅如江河,烛龙大声痛吼,上古龙神之力移山倒海,烛龙枉然地翻动挣扎,在黑暗中失去了所有力量,膏壤摇晃震撼,它哀嚎着,终于无力松开自己缠绕着的钟山,颓然向大地坠落下去! 没有了蚩尤鼓,天空中日月重叠,也不再洒下血色光芒,阴霾翻涌的浓郁黑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寡淡稀薄,封北猎口吐鲜血,不甘狂吼道:“还没结束,一切都为时尚早!” 烛龙在巨响中沉重倒地,溅起滚滚如海潮一般的烟尘,它口鼻流淌黑火,亦艰难道:“我……我还没输,我乃是日月轮回的主宰……我没有输……” 应龙冷冷道:“认命吧,你本来也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苏雪禅变回人形,精疲力竭地半跪在流照君上。 凤凰身前凝聚光晕,应龙身上大江环绕,但就在这时,封北猎却猝然跃上烛龙的头颅,向身侧的空间中深深一划,在漆黑的缝隙中拉出一个人形来。 “看看这是谁!”封北猎疯狂大笑,“我说了,还没有结束!应龙,睁开眼睛看看这是谁——!” 苏雪禅一怔,他抬头看去,只见封北猎自半空中拽出一个身着竹青衣袍,无知无觉的人影,他心中忽然生出不妙的预感,急忙御剑靠近了些。 待到站近看清后,他如遭五雷轰顶,当场愣在了原地。 封北猎拽出的人形不是别的,正是他“自己”——准确的说,那张同他现在没有一处相似的脸,正是他前世的“自己”! 菩提! 应龙瞳孔骤缩,在那一瞬间张开了全身的鳞甲,暴怒吼道:“风伯——!” “站住!”封北猎厉喝一声,一把拽住手中菩提的衣襟,两指成刀,抵在他的脖颈上,“你也不想让我这样做吧?” 凤凰沉声道:“应龙,切忌意气用事!” 苏雪禅不可置信地看着下方被封北猎挟持的那个人,无论是面貌还是气息,他都与前世的自己别无一二,完全看不出差别,但这根本就不可能!菩提在前世已经死了,这是他经历的第二世,怎么可能…… 他双手成拳,被冒充、被复制的怒火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大吼道:“这不可能是真的!” 封北猎得意一笑,黎渊紧紧盯着他手中闭着眼睛,毫无知觉的菩提,终于开口道:“这是他的一截真身。” 封北猎傲然道:“不错,这确实只是菩提树的一截树枝罢了,但是被我养了这么久,倒也能长得跟你以前那个别无一二。如何,想要回去吗?” 羽兰桑从后面缓缓走上前来,站定在他的身侧。 “你想要什么?”良久,黎渊道。 苏雪禅近乎绝望:“黎渊,不要答应他!” 黎渊目不斜视,只是继续看着那个紧闭双眼的“菩提”。 他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在现实世界看见菩提的面容了,仅有的几次,尽是在虚无缥缈的梦中。苏雪禅虽然也入过他的梦,也热烈而不顾一切地爱着他,可他在心底还是不愿相信苏雪禅就是菩提转世的事实,因为他的心头血曾经溶于那株菩提树心,他们曾经心有灵犀,曾经是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哪怕他转世投胎,这烙印也在他的心头,他怎么会认不出来他? 苏雪禅哀求道:“黎渊……别答应他,他说的不是真的!” 黎渊低声道:“他说的真假与否,我自会判断。” 封北猎的嘴角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在他脚下,烛龙还在虚弱喘息。 “我要你——”他嘴角笑容扩大,“——站在原地别动。” 应龙一怔,但封北猎下一秒就将手中的“菩提”朝天际一抛,朝着苏雪禅的方向甩去! 苏雪禅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菩提”紧闭的双目便猝然睁开,眼中射出茫茫白光,冲苏雪禅当头笼下! 第62章 六十二. 凤凰不知其中渊源, 但却明白谁是该杀的,它鸣叫一声,双翼烈火熊熊,俯身就要向封北猎和羽兰桑扑去,黎渊也目光犀亮,转头,扬翅。 封北猎张开双臂, 长啸道:“烛九阴!” 烛龙竭力喘息,巨大眼瞳中勉强显出一线红光,奇异的波动再次覆没了天空, 凤凰砸下的如火流星犹如在粘稠的胶水中艰难滚动,应龙的动作也在霎时间慢了下来,时光滴下连绵不断的透明松脂,将一切都包裹在其中—— ——烛龙的控时之术! 苏雪禅避无可避, 被白光兜头罩下,他拔剑的手势凝滞, 但令他意外的,那并不是什么足以致命的攻击手段,在一阵眩晕之后,他又一次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幻境中! 漫天桃花翻卷, 犹如波荡而至的浅红淡粉的温柔飞雪,迎面盛开了一个浩大的梦境。 他还保持着那个正欲拔剑的动作,茫然而狼狈地自天空坠下云端,重重跌落在草地上, 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他迷茫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细碎草叶,震惊地四下环顾。 绿草如茵,天高云淡,遍谷桃花一望无际,如万年不化的云腴霏霜…… 青丘。 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再次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纵然这是虚假的幻境,也足够让他不知所措了。 “为什么……”他伸手,轻轻捏住飞过面前的一瓣飞花,“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里?” “快来追我啊!” “你都已经长出第七条尾巴了,还让我追你,你不讲道理!” 身后遥遥传来清泠悦耳的笑声,他回头望去,只见从桃花间奔出两个正值华年的少女,前面的那个雪衣如竹,雍容温柔,后面那个白袍生光,风姿绰约,她们高声大笑着,一前一后朝着他的方向跑来,犹如无物般接连穿透了他的身体,身后摇曳着流云洁白的狐尾。 苏雪禅猛地回过头,瞳孔颤抖,竟于一时说不出话来。 “灼儿!” “臻臻,不许耍赖!” 灼灼其华,其叶蓁蓁。 他拔腿就跑,狠命向前追赶着,声嘶力竭地大喊:“母亲!娘——!” “别走!你们别走——” ——那是照顾了他数百年之久的苏斓姬,和他的亲生母亲,苏璃。 他想要赶上她们,认真看一看她们曾经年轻的容颜,可她们的身影出奇迅速,很快便化作两道流虹般的白光,消散在了天地间。 一切都如惊鸿一瞥,转眼就化作了如梦似幻的泡沫,他追得精疲力尽,最后跪倒在地,满脸泪水,望着漫天飞花无力而虚弱的喘息。 “娘……” “我在这里。” “娘!”他一下子转过头去,发现四周桃花鲜艳的颜色已经在瞬间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天边沉寂灿烂的夕烧,犹如天孙织就的浮金暗锦,连绵笼罩在广袤无垠的坤舆。 苏璃坐在一个从参天巨木的枝干处垂下的秋千上,裙袍柔软缠绵地堆叠于地,望着远方露出笑容。 她不是在回答他。 他心中失落不已,但还是缓缓走过去,在她面前单膝跪地,蹲下身体。 苏璃和苏斓姬是完全不同的人,她面容如玉,在暮色的照映下微微生光,眉目间恍若蕴藏着一整个温柔的云霞海曙,琥珀色的眼瞳润泽清澈……看着她,苏雪禅忽然就想起苏斓姬以前对他说过的话。 “你的眼睛和她很像,”她捏着碧玉色的酒杯,面上泛出恍惚的笑容,“性格也像。” 他眷恋地看着苏璃唇边的笑容,轻声道:“娘,我是你的儿子。” 但苏璃只是莞尔看着前方。 “姐姐!”苏斓姬从云端一跃而下,扑进苏璃姬的怀抱,“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她微笑着摸摸苏斓姬的鬓发,“在外面有遇到危险吗?” 苏斓姬平日里素如冰雪的容色此时如春水般缱绻,“没有,都很安全。” 望着苏璃的脸庞,苏斓姬眼中的神光忽然黯淡了下去。 “姐姐,”她低声道,“你……我回来时听大家都在说,你就要嫁给别人了,是么?” 苏璃颇感意外,她道:“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我以为……”苏斓姬表情大变,蓦地抽身站起,眼中竟然隐隐含着泪光,“我以为你会……你要丢下我了吗?” 苏雪禅愣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苏璃,但她只是轻声道:“臻臻,你知道的,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事情,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懂事了。” 苏斓姬怔怔望向她无悲无喜的双眼:“明明就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族中还有谁能逼迫你呢?是你不要我了,是你想离开我!我听见他们的议论,我还笑他们痴人说梦,没想到你真的是这样打算的!我……” “臻臻!”苏璃厉声喝道,“我很早之前就说过了,万物更迭,天地轮回,众生自有其归宿,这是我不得不还的债,也是我命中注定要应的劫,不会因为外物改变的!” “我非你良人,”她沉声道,“臻臻,你何时才能看破这迷障?” 晴空一道霹雳!苏雪禅震悚地看着苏璃,又看向苏斓姬,苏斓姬嘴唇颤抖,泪水顺着她的面颊一滴滴落在地上,她愤而推开苏璃,怒道:“既然如此,那我去杀了他!” “臻臻!”苏璃急忙站起,但苏璃已经化作一只长尾纷乱的白狐,呼啸着冲往天际。 苏璃的身影紧接着如水墨流散,骤然消失在了原地,四下又恢复寂静,唯独苏雪禅一人愣愣出神,还没从刚才的冲击中缓过来。 ……她们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离开,什么良人?她们以前究竟是什么关系啊?怎么……难道不是单纯的姊妹之情? 不可能……不可能吧?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苏雪禅往日清明的思绪此时就像陷进一团浆糊般混乱,他瞠目结舌,猛然目睹这样一场长辈之间的感情纠葛,受到的冲击不亚于蚩尤再次降世。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封北猎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这个? 苏斓姬从他记事起就告诉过他,他还有一个生母,她身体不好,生产令她元气大伤,因此没能撑过去,很快就走了。可按现在看,苏璃分明已经是一只快要修成九尾天狐的大妖了,怎么会因为生产就伤了元气,还因此而丧命? 难道另有隐情…… 他正思量间,天时再变,从夕阳西下变为大雨滂沱的阴天,而他就站在青丘的王宫里,一旁是端坐在青玉桌案两侧的苏斓姬与苏璃。 苏璃带着王族的玉胜,宽大衣袍下的肚腹隐隐隆起,苏斓姬看着她,目光苦涩。 苏雪禅一望便知,她怀孕了。 怀孕了……就会变成这样吗?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龙精力充沛,却又是个很乖的孩子,这几月不停奔波,它闹得也少了,除了会在晚上轻轻动一动,其他时候都很安分,而且他的腹部也没有明显的胀感……难道龙胎都是这样特殊? 他这边胡思乱想个不停,那边的苏璃已经率先开口道:“臻臻,姐姐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苏斓姬道,“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愿意答应你。” 苏璃抬起头,苏雪禅惊讶地发现,她此时的瞳孔已经不是清澈的琥珀色了,而是混沌流转的银白,犹如寰宇万千流转的星尘,在方寸间轮回不休。 “我一生下来,便能看见诸世间与我有关的因果根源,”她轻声道,“这双幻世瞳纵然为我带来了很多麻烦,可也让我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弯路。” “臻臻,这个孩子,我会将他取名为雪禅。” “我希望你无论如何,也要替我照顾好他。” 苏斓姬皱眉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不能亲自照看,莫非你要闭关修习?” 苏璃只是摇摇头:“臻臻,可不能忘记我今天说的话啊。” 苏雪禅看着母亲略带疲惫的容色,心中惊疑不定。 他原以为自己是菩提转世的事情,除了烛龙就再没有几个人知道,但现在看来,他的生母分明是最早知道这一切的人。 苏斓姬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接下来,他就再没有看见苏斓姬的身影了,他看着苏璃坐在那株繁盛的天青玉兰树下,神态温柔地对还未降生人世的他轻声哼歌,看见自己年轻的父亲从门外走进来,他们相拥,亲吻,平淡而幸福的生活日复一日,仿佛永远都不会有波澜。 他出神地看着母亲的脸庞,仔细听着她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关于未来的设想,她柔软的手指穿梭在银白的丝线中,捻起一颗颗圆润如月的玉石,为他编织了一串精巧的剑穗。 “剑乃双面开刃的利器,稍有不慎,便会伤人害己,用剑如做人,凡事留有余地,方能长久。”她绕过最后一缕流苏,面上的笑容恬静慈爱,“阿禅,要记住。” 苏雪禅望着她,眼中热意氤氲,他将流照君上坠下的剑穗握在手中,不由自主地回道:“是,孩儿必定铭记于心。” 身后衣袍簌簌,苏雪禅转头一看,瞧见苏斓姬转身离去的背影。 大雾弥漫,眼前又是一片闪烁不定的光影,苏雪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漆黑无光的室内,苏璃睡在里面的床上,面朝门的方向,手搭在玉枕旁,她肚腹高高隆起,明显是快要生产了的样子。 苏雪禅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就在此时,半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法力波动的涟漪,一个人影凌空出现,衣袍飞扬。 苏雪禅疾速闪在苏璃床前,纵使他知道,这对幻境中的人不会奏效,但他还是本能地做出了这个举动。 窗外月光皎洁,来人无声无息地踩在地毯上,缓步接近苏璃的床榻,慢慢将脸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苏雪禅浑身一颤,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将他送到这里,被封北猎培养而成的“菩提”! “你想干什么?!”他慌乱地护住身后的苏璃,“滚开!” “菩提”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他忽然反应过来,这也是当时的重现,这个“菩提”早在数百年以前就接近过苏璃了! “是谁?”苏璃睁开眼睛,一下子就望见了站在床前不远的“菩提”,她睁大了眼睛:“你……是你?!” “菩提”并不言语,但手中已经凝聚出了锋利的剑光,苏璃面色一变,幻世瞳疯狂流转,室内地砖上猝然旋转起一个重叠的金色法阵,将“菩提”牢牢困在其中! 门窗倏然洞开,苏璃护住腹部,一跃而至庭院,月华荡漾,在其上形成一层奇异的光晕,苏璃右手提剑,就朝那结界上悍然刺去! 狂风大作,“菩提”的身体犹如裂开的蛹壳,从中露出封北猎的脸来! 苏雪禅魂飞魄散,他想扑过去抱住母亲的后背,但只能徒劳地从中一次次穿过。 “娘——!快躲开!快躲开啊——!” 八尾虚影在苏璃身后一闪而过,那剑锋浩瀚如海,猝然破开了笼罩在宫室上方的结界,可身后随之厉风呼啸,苏璃躲闪不及,当时便被那风刃穿胸而过,血光泼洒! “娘——!”苏雪禅发狂大喊,流照君疯狂冲封北猎斩去,泪水长流,“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苏璃咳出一口鲜血,勉力转过头去,封北猎不言不语,出手却是最为致命的杀招,他五指成刀,一下向苏璃的腹部剖去! “灼儿!”苏晟在前殿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天狐张开铺天盖地的长尾,口中凝聚雷光,怒吼着冲封北猎轰去,封北猎面上凝出一抹冷笑,化爪为掌,一掌就将那恢宏雷光劈个粉碎! “风伯……”苏璃颤抖着捂住腹部,“你……” “娘!”苏雪禅嚎啕大哭,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摸着她的脸,“你不要走……我是你的儿子,你看我一眼,你看我一眼啊!” 苏晟咆哮着与封北猎战在一处,但风伯毕竟是上古时期的蚩尤旧部,即便他已经修成九尾,在怒意攻心下也不得不落于下风,被无尽气刃割开身上皮毛,血流如注。就在此时,天际却砉然大亮,无数金光从夜空纷披降落,鸾凤长鸣,瑞气四散,一个恒古威严的声音降临人间,犹如大山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蚩尤余孽!” ——是西王母的声音。 神威浩荡,那金光似羽毛拂过苏晟的身体,如巨锤轰然砸在封北猎的胸口上,将他生生砸得吐血,另一道雨幕却在此时悄然席卷上来,迎上西王母紧接而来的第二道攻势,同时将封北猎全然笼罩在其中,哗然溃散于半空! 苏晟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跪在苏璃身边,“灼儿!” 苏璃艰难地握住他的手掌,一边说,一边从口中不住溢血:“孩子……我……” 目睹母亲身受重伤,倒在自己面前,苏雪禅近乎崩溃,他死死抓住苏璃的手,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娘……娘……” 一切都扭曲晃动起来,地面不见了,宫室不见了,玉兰树不见了,苏晟不见了,就连苏璃,也逐渐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中。 他的手一下抓空了。 他茫然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左右探看,蹒跚走在仿若永恒的黑夜中。 “娘……你在哪?” 眼前渐渐散发出纷乱的光点,苏斓姬背着行囊,风尘仆仆地站在他面前。 他松了口气,犹如在沙漠中看到了水源的旅人,正欲跑上前去,就看见苏斓姬怔怔望着前方,脸庞上滴落一坠泪水。 他看着苏斓姬,忍不住跟着回头看去。 大朵盛开的天青玉兰恍若永不凋零的梦境,苏晟站在树下,穿着一身死寂的白色孝衫,怀中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儿。 他身边没有人。 第63章 六十三. “她走之前, 让我保护好这个孩子。” “她以为她能撑到你回来,最后再见你一面的……” 苏斓姬面上是一片枯槁的空白,她僵硬着迈出一步,浑身的骨头擦出濒死的呻|吟。 “把她……还给我……” 苏晟抬头看她。 苏斓姬的指甲在瞬间生长出尖锐锋利的弧度,闪烁致命的光芒。 ——“我让你把她还给我!” 苏晟不躲不避,任由妖力的漩涡厉啸而至,这时候, 他怀中的婴孩忽然“哇”得大哭起来,苏斓姬目眦欲裂,满脸泪水, 指尖蓦地停顿在苏晟的眼睫前方。 苏晟的眼瞳犹如一波毫无起伏的死水,哪怕是苏斓姬如此过激的举动,都不曾令他变幻容色,只有在接触到怀中的孩子时, 他的目光才会露出一星活气。他将孩子抱着,递给苏斓姬:“你……看看他吧。” 苏斓姬凝视着婴儿难受皱起的小脸, 她想转身就走,想就此离开青丘,但眼前这个小生命却犹如一根无形的丝线,悄然栓住了她的步伐, 让她的心一重一重,深深向下坠。 苏雪禅一动不动地站在不远处,掌心紧紧攥着那枚剑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几乎想不到其他东西。 在此之前,他从未这么恨过一个人! 四周再次粼粼生波,天地褪色,他猛然睁开眼睛,眼角泪痕蜿蜒,这次不是幻境的延续,他立在云端,青苍阴沉,膏壤血色弥漫,面前是“菩提”微微笑着的脸……时空的变幻令他在一瞬间生出了颠倒迷惘的错觉,只能踉跄着捂住心口,疯狂喘息。 “你……你们……” 此时,烛龙之术还在牢牢控制着这一片区域,那“菩提”却后退了几步,看着他冷笑道:“你就是冒充了我身份的那个狐妖?我的伴侣乃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应龙神,岂是你这低微卑贱的狐妖所能觊觎的,你……” 苏雪禅双目血红,暴起狂吼,流照君恰似夜空中飞掠的寒芒闪烁的星光,在茫茫天地间挥出怒涛杀机!那一剑用尽了他的全力,“菩提”不料他会猝然出手,挑衅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砉然而至的剑光尖啸破体,如一具碎裂的脆弱陶俑,面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封北猎露出一个正中下怀的笑容,黎渊瞳孔一缩,但苏雪禅剑势未收,而是继续一往无前地向烛龙首上站着的封北猎扑去:“我杀了你——!” 封北猎面色如常,狂风呼啸成盾,与流照君的剑锋狠狠撞在一处,他哈哈大笑道:“应龙神,你心心念念的爱人竟然被这狐妖给重伤了,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说着,他又压低声音,目光中饱含不怀好意的阴毒:“不过话说回来,这具菩提木的身体天生地养,无声无息,借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什么私密场所,那真是再便利不过了……我虽然没能在当时就把你带走,可也不算全无收获,是不是还应该谢谢前世的你?” 苏雪禅怒火攻心,咆哮道:“畜牲!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牲!” 封北猎虽然元气大伤,但是对付他依然是轻而易举,他若有所思:“你肚子里的龙胎也成形了吧?如果让它的生父亲自动手,效果会不会更好一点?” 苏雪禅狂吼一声,那剑尖距离封北猎的脸庞近在咫尺,却只能被风盾牢牢抵住,不得寸进,在无数飞逸的白光中,双方法力同时爆裂出宏大气浪,苏雪禅被一下掀翻出去,封北猎则厉喝道:“烛龙——!” ——静止的时间在那一瞬间恢复了流动! 凤凰降下万千流火,应龙飙射无匹锋芒,本应都是朝着下方的封北猎而去的攻势,但苏雪禅被甩出去的方向,却正正对着黎渊! 一切都如覆水般难以回收。 黎渊心头一缩,竟然在刹那间生出了一丝近乎恐惧的觳觫,不由脱口而出:“不——!” 苏雪禅浑身一颤,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肚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掌中的流照君却清鸣一声,猝然脱手! 他瞪大眼睛,眼前所有飞逝的事物都像是被放慢了动作,流照君的剑身雪白,剑穗亦是雪白,它恍若一道凌空降落的温柔月光,与劈头打来的厉光轰然撞击! “不要!” ——破碎之声如玉,苏雪禅眼睁睁地看着剑上骤然迸出一道皲裂的纹路,他撕心裂肺地大喊出声,可颓势已无可挽回,在溃散的不尽华光中,苏雪禅如遭重创,口中鲜血狂喷,纷纷落在半空裂解的无数碎片上! 在那个瞬间,他眼前色彩消逝,全然是一片死寂的黑白。 黎渊从未料到,自己居然会被当做借刀杀人中的那把刀!但眼见苏雪禅面如死灰,吐血不住,他不知为何,亦跟着心慌无比,正打算扑过去时,苏雪禅的腹部却缓缓亮起一个印记的光芒,在天空上投射出日月的影子。 “昼夜不舍……”他泪水长流,模糊了双眼,口中仍在断断续续地从齿缝间喷溅出赤血,“逝者……如斯……” 金光大盛! 他犹如被丝丝缕缕的光芒包裹住的蝉蛹,封北猎唇边的笑容凝固,因为他能明显感觉到,脚下的烛龙起了异变! “还给你……” 烛龙双目溢血,滚滚黑气喷出,它摇晃着身体,骤然狂吼出声! “最后一个……印痕……” 日月纯净的光芒轰然灌入它勉力睁开的双目,净化了残存在它血脉鳞片中的蚩尤怨气,苏雪禅悬浮天际,左手握着太阳,右手握着月亮,仿若君临尘间的创世神祗,对烛龙发出最后的审判! “你……自由了……” ——日月齐升,星尘万古闪耀,寂灭与新生在沧海桑田中潮涨潮落,世界熄灭了所有光亮,只有它的眼眸是永恒不灭的火,恒古不熄的烛。 龙啸震荡天地! 烛龙砉然化作漫天弥散的光雾,化作神州大地的烈日当空,明月高悬,它足以环绕世界的身体在霎时间消弥不见,它是吹拂的风,是纷纷的雪,是流离的雨,是遍野的花。在足以燃尽一切的明光中,万物皆要闭上眼目! 寰宇寂静,苏雪禅漂浮太虚,无力得就像是初生的婴儿,透明的泪水和猩红的血液和在一处,不停往下流淌。 一个男人的身影自半空中缓缓出现,他身披赤袍,面容如雾模糊。 “痴儿,”他长叹一声,“何至于此!” 苏雪禅勉强睁眼:“烛……龙……” 流照君近乎是他的踏上大道的另一个根基,是与他自幼相伴的本命法器,是以流照君甫一被毁,他的道心和元气也大受创伤,只怕再难恢复。 “我……我做到了吗……” 烛龙看着他血泪合流的模样,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我于此劫中逃脱,全靠你一人之力。”他轻声道,“何必为眼前的缺憾而心灰意冷?须知世间万物皆如水月镜花,失去的,还能再来;分开的,亦能再聚。” 他双掌平推,苏雪禅周身的伤口便悄然收拢、愈合,他再一收手,他身边就围拢上一个透明的屏障,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去罢,迎接你最后的宿命!” 碧落黄泉中凝聚的光芒猛然压缩,又在刹那间爆发出声势浩大的轰鸣,世界在此毁灭,也在此降生! 光海铺天盖地,覆没人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封北猎尚未从黎渊亲手重伤苏雪禅的快意中反应过来,烛龙就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消失在了原地! 苏雪禅衣衫破碎,无知无觉地浮在半空,胸口赤红生光的烙印如蔓延的血,被封北猎和羽兰桑一望入眼,如遭雷殛,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所有。 “那是……!” “抓住他……快抓住他!” 以风伯雨师二人精心布置千年的心力和城府,如何会认不出苏雪禅胸口的烙印是什么!他们只是想不到,千防万防,阻止蚩尤复活的最大障碍,竟然是这个菩提转世的小小狐妖! 封北猎先前激怒苏雪禅,令他看见幻境中尘封的往事,纯属是为了利用“菩提”令他与黎渊反目,好让黎渊在知晓真相后悔恨万分,失去斗志,一如他在千年前做的那样。可这一诛心之举在他看到苏雪禅胸前印记后,尽皆变成了搬起来砸自己脚的石头。 他们最该除去的,不是黎渊,而是苏雪禅! “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的!”封北猎悔不当初,然而为时已晚,烛龙脱困时爆发的光波充斥天地,在他出手的瞬间轰然贯穿苍穹,产生的震荡击飞了一切,也让他扑了个空。 太虚之下,飘渺如雪的光晕万千荡漾,浑如落下尘世,不染因果的润泽春雨;膏壤之上,无数细碎光芒流淌如云雾,自山林城镇、平原大河间蒸腾滚滚,翻涌向苍穹。 阴云哗然溶解、消散,一轮明月自黑暗中高高升起,照亮了整个天空的璀璨星光。 烛龙重回大地长眠,它归还了四时和日月,现在正是无风无云的夜晚。 烛龙既然已经离开,黎渊也没有必要保持龙形了,巨龙化作人形,昆吾雀长刀出鞘,他一把扼住封北猎的咽喉,一刀狠狠捅进他的肚腹,将他钉在大地之上! 羽兰桑早已不知所踪,封北猎口中狂喷鲜血,他的目光先是刻毒至极,而后又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黎渊深邃的眉宇间尽是杀气腾腾的暴戾:“将死之人,还敢笑?” 封北猎慢条斯理地咽下喉咙里的腥意,他柔声道:“我笑陛下……只怕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吧?” 黎渊眉锋一挑,昆吾雀缓缓在封北猎体内剜剐了一整圈:“那你倒是来听听,我究竟失去了什么。” 封北猎额上青筋直冒,他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嘿嘿笑道:“那个狐妖……不就是你……深爱的那位菩提吗……怎么……你还没感觉出来?” 第64章 六十四 . 黎渊的眼眸好似燃起了两捧幽暗烈火:“……你说什么?” “固执的、多疑的陛下啊……”封北猎喉间呼哧作响, 他一边笑,一边睁大了眼睛,“你只肯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吗?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的判断有误呢?” 黎渊张了张口,识海翻涌着干涸的裂痛,他头疼欲裂,在那一瞬间握紧了昆吾雀的刀柄:“不可能。” 他断然否认,回绝的速度之快, 让人简直分不清楚,他究竟是因为有足够的信心,还是为了下意识的躲避着什么。 封北猎看出了他要躲避的东西。 “不要自欺欺人了, 应龙……你以为你与他结百世红线,心意相通……你就一定能认出转世投胎的他吗?”封北猎咧开嘴唇,饱含恶意地看着他,齿缝间都是四溢流淌的鲜血, “你是不是忘了……吾王临终前在他身上刻下的烙印了?” “那是吾王最后的遗志,即便是转世将他重铸, 也不能将其消磨殆尽……有了这个蒙在他身上,别说是区区一根红线,你就是把全身的血都灌给他……你也……认不出来他……” 黎渊如梦初醒,先前所有模糊不清的关窍犹如乍破薄纸, 于其中透出令人魂飞魄散的亮光,他神魂俱碎,心脏剧痛,竟于刹那间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蚩尤!居然如此—— 他想嘶吼出声, 可淤堵上来的热血却先他一步漫上喉头,连着那段破碎的音节一同迸散出去,挫得他连牙关都咯咯发颤。 龙血炙烫如岩浆,封北猎看着他惊惧的目光,霎时惨白到极点的容色,只觉快意至极,就连昆吾雀寒意侵天的刀刃剖在身体里,一时间也不觉得有多疼了,他嘶声狂笑:“现在后悔了?现在心疼了?你活该!你活该啊应龙!” “当时你神志尽失,是他喂给你心头血,你嫌他是爱你的身份和地位,趁他身体虚弱之时百般羞辱……”封北猎笑得浑身发抖,死死盯住黎渊,“我好像记得……你还捅了他一刀,是吗?” 千年前的战败,被狂龙撕开身体的巨人,九黎部落四分五裂,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女人和孩子悲切的哭声一路颠簸,一路飘摇…… 毒蛇深深藏起复仇的獠牙,在暗无天日的角落等了又等,筹划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在今日,攫取到了它想要的胜利果实。 黎渊五内俱焚,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栗栗痉挛,他自苏雪禅离去后就开始接连不断地做梦,可那时有雨师设计在先,风伯作乱在后,再加上他对自己与菩提之间的羁绊太过自信,纵然半信半疑,但他也不愿笃定,苏雪禅就是那个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然而他不曾想到……他不曾想到…… 黎渊的脑海一片空白,封北猎还要再说些什么,不防从昆吾雀上猝然爆发出万古不化的严寒,黎渊狂吼一声,昆吾雀猛地抽出、横劈而下! 封北猎瞳孔一缩,瞬间便被那一刀砍成了两段骤然分离的肉块,只听“哗啦”声响,他的残躯又化作透明的雨泽,沿着草叶和刀刃的交接处四处流淌。 一直沉默,在旁边观望不语的凤凰道:“是雨师化身……他逃了。” 黎渊置若罔闻,甫一大喊出声,他削薄的嘴唇间就断断续续地涌上许多腥热赤血,须得强撑着一口气,才能将其压下。他虚弱地喘着气,缓缓向前蹒跚几步,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个踉跄就半跪在了地上。 ——“我心悦你,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爱你,对不起……即便我的爱会让你感到厌恶……” ——“你爱我吧……求求你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多喜欢我一分一毫,求求你爱我吧!” “不……不是……”他的嘴唇颤抖,靠着昆吾雀撑住身体,近乎软弱的哆嗦起来,“我没有……” 他想说什么呢? 我没有厌恶你,我没有不要你,不爱你……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我的命,是我继续苟活于世的唯一一点希望…… 可他说不出口。 从东荒海出来之后,他发病的频率就大大减少,除去几次因为太频繁的梦而丧失理智外,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能安然无恙地一路到达钟山。 原来是这样。 他究竟在什么时候……喝了他的心头血? 他颤抖着呵出一股寒气,因为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他的识海就是一阵绞痛,他强迫自己在其中苦苦搜寻,自虐般探究其中深埋的真相—— ——记忆的洪流涛浪而过,他跪在河床上的碎石沙砾中,痛苦地捧出了一泓碧血。 他第一次发作,在那株繁盛的菩提树下,狐族青年的眼瞳明净清澈,他提着一个小小的酒盅,摇摇晃晃,踩着满地的菩提叶,满怀期待地冲他跑过来。 他对他说,今晚的月亮真美。 他那时已经快要失去神志,身体里流窜的刑杀之气也难以抑制,于血肉骨髓中疯狂流窜,他看见狐族青年变了容色,惊慌失措地过来扶起他,然而就在他们肌肤相触的瞬间,分明有什么汹涌澎湃的东西从中涌上来,击晕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他双目金红,发了疯的龙是很可怕的,他不住对他诉说爱语,然后又将另一个不属于他的身份强行安给了他。年轻的狐子流着痛苦的泪水,这是他第一次尝到情爱的滋味,第一次,就被人完全伤透了心。 狐子想要逃跑,但他立即就被撕开了衣服,狠狠钳住了后颈——他痛得嘶叫出声,黎渊也跟着浑身发抖,他想扑过去抱住他,想杀了那个回忆里无知无觉,全然陷在残忍快乐里的自己,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停地把苦涩的血泪咽进肚子,堵在喉间。 紧接着,是坠如流星的极寒月魄,狐子目光涣散,满身是伤,恍若一隙单薄的幽魂,踉跄走向寂寂无边的夜色。 他第二次发作,是被风伯算计之后。他狼狈地伏在床榻上,全身痛热,神魂撕裂,马上就要昏死过去,狐子却在此时拂开纱帐,惊讶地望着他。 “不……”他下意识喃喃道,“不,快走,快走啊……” 回忆中的他也跟着怒吼,命令狐子赶紧离开,可随即他就承受不住这样的苦痛了,他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恳求狐子不要走,留下来陪他。 失去理智的人总是更卑劣一些,而卑劣的人,总是更容易获得最终的胜利。 在月光下,青年的身体白得像一块微凉无暇的羊脂玉石,他面上带笑,眼中含泪,抱住了自己痴恋的那个人。 他浑如一头饿到快死的狼,獠牙与利爪齐用,牢牢镶住怀里这具羔羊般的身体,永无止境地在其上饕食;又像是渴得冒火的旅人,叼住了一片水分充足的草叶,就在唇齿间毫不留情地咀嚼研磨着它的每一丝生命力。 狐子予求予取,他不停流泪,因为疼痛而破碎呻|吟,但他始终不曾逃离,也不曾推开他。待到一切都平息下来,他终于能伸出手,颤抖着划向自己的心口。 血流如注,皮肉绽开的样子,犹如一朵盛放的花。 第三次,他挣脱锁链,像追逐猎物般追逐仓皇逃离的狐子,那副疯魔的样子,连最贪食血肉的豺狼都不如。狐子奔向大殿,他就撕开宫殿的门,他不慎撞进了密室,于是他也凭借直觉打开入口,一路紧追不舍地跟下去。 “菩提,”回忆中的他茫然发问,“我……我找到你了吗?” 黎渊愤怒地低喘着,几乎快要破口大骂,他怎么敢问他这么残忍的问题,怎么敢这样狠下心来伤害他?!然而,狐子的眼中虽然滴落下泪水,可他还是温顺地回答道:“是啊,你找到我了,我再也不会走了。” 接下来,又是一场惨无人道的暴行。 他就像一头野兽,一头受了伤,闻不得血味,但又饥肠辘辘的野兽。狐子的身体柔韧而包容,他忍耐着,宽容了他的一切肆意践踏,他对这场索取无度的苛虐痛哭出声,偶尔会忍不住对他求饶,可那也很快就被断断续续的惨叫淹没了。他浑身是伤,在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汗水和泪水沾湿了身下的地面。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黎渊近乎死过去一次,他以为这就是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了,直到狐子勉强支起身体,再次剜开伤痕累累的心头。 “你……杀了我吧……”黎渊流着泪,心脏的绞痛一刻不曾停过,他用力捂住自己的脸孔,眼前发黑,竟在一时间看不见任何东西,“你杀了我吧……” 他不敢再看下去了,也没必要再看下去了。 因为接下来的事,都是他在神志清醒时参与的。 他发现了他留下的痕迹,他羞辱他,伤害他,然后自以为能够一笔勾销、宽宏大量地……一刀捅穿了他。 他痛苦得喘不过气来,就连嚎叫的声音也时断时续,压抑如悲恸欲绝的咆哮,他跪在地上,鲜血如潮涌,不住从口鼻中喷溢出来,根本就无法靠外力止住。他勉力向前伸出手,仿佛要在至狂至乱的混沌中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双目甚至在短暂的失明后出现了幻觉——他隐约看见苏雪禅的衣摆从面前一晃而过,又令他扑了个空。 黎渊终于从淋漓鲜血中咳出了那个名字。 “雪……雪禅……” 别走……你别走…… 向来冷静自持的凤凰也被这变故惊呆了,她高声叫道:“应龙!你冷静一点!” “龙君!”四部统领浑身是血,从远处遥遥相互搀扶着过来,不知所措地看着情难自抑的黎渊,“这究竟是……” 凤凰遽然色变,猝然出手,一把将昆吾雀拍飞了出去! “你要干什么?!”她厉声喝道,“他为了救这洪荒,放弃了那么多,难道你想让这一切都前功尽弃,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吗?!” 黎渊手掌颤抖,他本就在与烛龙对抗的时候受伤颇多,现在又被风伯一招诛心,整个人早已是强弩之末,他气息奄奄,泪水混合着血水一同滴流下来:“我可以……让我替他受苦……这一切……本就是我应得的……” 凤凰皱紧眉头,还未等她再说些什么,黎渊再难支撑,一下倒在了地上。 “龙君——!”白释等惊惶不已,连忙扑上前去。 远处雷云渐聚,仿佛是大地叹出的疲惫不堪的一口气,笼罩于东方既白的天空。 第65章 六十五 . 昏暗林间, 雨师肩头一颤,脸颊处翻涌上不正常的血色,更衬得她肌肤白如霜雪,毫无一丝活气。 “他动手了?” 眼前空旷地面微风渐起,从中卷出一个身形修长的人影来。 封北猎的面色也不甚好看,但总归不算太糟,他阴沉着脸, 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是,动手了。” 羽兰桑道:“你的话太多了,就连我们的计划也透露出去不少, 应龙可不是易于之辈,你也不怕他猜到什么。” 封北猎的唇角勾出讥讽的弧度:“我不跟他说清楚,怎么能令他痛彻心扉呢?现在他知道那个狐妖是菩提木的转世了,也明白自己做了多少蠢事……我就等着看, 他还会不会像千年前那样,一心只想带着他的心上人远走高飞。” “你想让应龙亲手去阻止苏雪禅去逐鹿?”羽兰桑眉头一皱, “亏你想的出来!那狐妖身负王上临终前的戾气兵痕,这可不是能随意开玩笑的,若是应龙答应让他以身殉道,那我们的千年谋划可就要毁于一旦了!” 封北猎眼中厉光一闪:“赌!现在只能靠赌一把了!应龙爱他爱得要死要活, 千年前就百般阻挠的事情,我不信他在千年后就能看开!他在牢狱中关押近一个轮回,无论是狐妖还是菩提木,都已经沦为他的心魔和劫难。如今百密一疏, 我唯有将赌注押在应龙身上,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羽兰桑道:“我现在去就去抓住苏雪禅……” “你抓不住的,”封北猎断然道,“计划一旦开始执行,就再无缓和回转的余地,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便是前往逐鹿,布置好一切后等待吾王的回归。狐妖身边有阿修罗王裔,说不定还有烛龙布置下的什么手段,更不用说,现在应龙也在疯狂找他,你去,无异于送死。” 羽兰桑不服气道:“可他终究是个隐患!还有,难道你不要他肚子里那个龙血胎了?血债血还,没有祭品,你怎么敢保证王上一定能感应你的传召?!” 封北猎蓦地转头看她,目光中拧起一股狠戾的煞气:“没有龙血胎也罢!他身上带着那个鬼东西,我现在只恨不得他离王上越远越好,等到王上再次睁开眼睛,那就是尘埃落定,无论他们怎样负隅顽抗都无用了!” 羽兰桑气急,但面对固执的同伴,她亦无可奈何,就在这时,只听封北猎继续低声道:“带上神人国的军队,他们也要随我们一同去逐鹿。” 羽兰桑抬头看他。 除去先前派往五大山系的军队,现在钟山上幸存下来的人数可谓是削减过半。先是与阿修罗和龙族对上,又被烛龙接二连三的巨变吹飞许多,整整二十万大军,目前存留下来的,也不过堪堪上十万而已。 “好。”她容色变了变,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一拍双掌,放出数十只传令用的雨雀,叽叽喳喳地绕着她飞了两圈,自下方掠去了。 与此同时,包括苏雪禅在内的一行人还在艰难地行走在山林中。 大战时,除了就在烛龙身边的黎渊等人,是舍脂最先察觉到烛龙快要脱困时的异状,她不顾罗梵心急如焚的呼唤,先是一把将他塞进前往欲界天的传送阵内,又将两个小的用紫绶云光带一包,罗梵急得声音都在发抖,不住喊她的名字,舍脂咬牙道:“你……你先走罢!我若是走了,那他们怎么办?” 若是在佛国完好无损时,他们自然可以一块去往欲界天,但现在佛国也损毁过半,能送进去一人就已经是勉强至极了,哪里还能指望将所有人都全须全尾的带出去?舍脂刚不管不顾地将罗梵送走,那边的烛龙就是一声惊天长啸,紧接着,就是足以翻复整个世界的光海生波。 ——苏纤纤和苏惜惜身上裹着紫绶云光带,舍脂则直接被那轰开万物的光波震飞了出去,待到她清醒过来时,已然是第二日的傍晚了。 她一下坐起来,发现身边躺的就是失去知觉的苏雪禅,篝火熊熊燃烧,不远处溪水淙淙,一个人坐在溪边,背对着他们。 舍脂急忙扑了上去,伸手去探他气息,又在他肚腹上小心地摸了摸。 “他昏了一天一夜了,还没醒过来。”坐在溪边的那个人施施然站起,转头看向这边,“你们闹的动静,挺大的。” 舍脂眯起眼睛,朝着来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火光跳跃,映出那人修长挺拔的身姿,再往上,是昳丽却带着几分阴沉的容颜,两枚飘摇流丽的宝石坠下,滴落在他的发间。 舍脂缓缓站起,她虽然失了紫绶云光带,但身上穿的,脚下踩的依然不是凡俗之物,她向前走了几步,天人的身体不染尘垢,顿时在火焰下显出她近乎生光的倾世容颜。 她挡在苏雪禅身前,低声道:“这里是哪?你又是在哪里发现我们的?” 青年的呼吸一窒,他愣怔地望着舍脂,不由自主道:“这里是……这里是北极天柜山,当时钟山发生大爆炸,我看见有流星坠落,于是去找……我在距此两百里的地方发现了他,又在向东百里的地方发现了你……” 舍脂一怔,皱眉道:“北极天柜……” 北极天柜山距离逐鹿已经很近了,但周围神人国众多……她若有所思,又重新将容貌隐没在阴影中,坐到苏雪禅的身边,“行,我知道了。” 青年一怔,这才如梦方醒地反应过来,他气急道:“你……你居然对我使用迷魂术?!” 舍脂不屑道:“迷魂术是什么东西,我还需要用它?看在你救了他的份上,我仅是在你面前晃 眼一下罢了,要真想对你做什么,你现在只怕早就死了。” 青年张了张口,良久才冷笑一声,低语道:“这个青丘狐子,倒是一直运气很好,无论走到哪,都有人愿意护着他……” 舍脂虽然听出他话里的嫉妒之意,但也不想在这里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起争执,她只是再次担忧地探了探苏雪禅腹中的情况,又为他擦去脸上残存的血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钟山声势浩大,各方灵力激荡的这一仗,苏雪禅肚腹此时已经有点显怀了。舍脂虽然不了解龙胎的情况,可心里也知道,这样的环境定是万分凶险的,她看着苏雪禅昏睡过去的面容,不由为他担忧地叹了口气。 而这时候的苏雪禅,还在一片白茫茫的梦境中徜徉不休。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他在满目柔絮般的雾气中四下探看,想要张口叫人,却又想不起来自己该叫谁。 身后忽然传来些许轻微的响动,他还来不及回头去看,就听得一声轻轻的,带着颤抖的呼唤。 “雪……雪禅。” 那声音又低又软,就算拂过飘摇的雪花,也不会使它下落的轨迹发生一点变化——那样小心翼翼的,不知所措地唤着他的名字。 雪禅。 苏雪禅茫然地转过身体,正正对上一双璨金的龙瞳。 他一下愣住了。 黎渊低声道:“这是……这是梦,是么?” 苏雪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正要说“我不知道”,就见黎渊的眼框缓缓发红,从里头徒然涌出两行泪水,吓得他下意识张口道:“是,这是梦。你不要哭……” 黎渊只是定定看着他,那目光竟让他说不出话来,唯有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从未在黎渊身上看过这样的眼神,贪婪而卑微,炽热而柔软,含着造化弄人的悲哀和一隙至死方休的热烈……他看着他,就像守财的巨龙无措地捧着一个小小的,脆弱的月亮,愿意剖开胸腹,将他放进身体最深处来珍重保护。 那目光让他隐约觉得,黎渊是想来将他牢牢抱紧在怀中的,可是他不敢。 “你……你怎么啦?”苏雪禅讷讷地望着他,“是受伤了吗?” 黎渊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青年,他的脑海全然混乱,无数零碎的措辞短句翻涌,他头一次感受到,原来言语是如此无力的东西。 要说什么呢,说自己因为固执害了他,因为高傲自大而不愿意相信他就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人,因为无所谓的尊严损耗了他的心血,让他在求不得的痛苦中生生挣扎…… 每一幕都是他的罪,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他的疏忽和过错。 他还能说些什么? 苏雪禅忽然明白了,他恍然道:“你……是不是你知道了,我就是……” 他一时想不到该怎么说,黎渊却已经点了点头,掩在袖内的双手不住发抖。 “这样啊。”苏雪禅叹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会,仿佛做了什么郑重的决定似的,忽然开口道,“黎渊,其实我不怪你。” 黎渊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 苏雪禅笑了起来,他试探性地伸出手,看黎渊没有反对,就轻轻地顺着长袖下方探进去,温柔拉住了他冰冷的手指,这才发现一向不将外物放下眼里的龙神,此时的双手居然在不自觉的颤抖。他吃了一惊,但黎渊已经低下头来看他,眼中含着不知所措的泪意,那模样活像一个犯了大错,正忐忑等待大人批评的孩子。 “别这样,”苏雪禅道,他也不明白这究竟是自己梦境的投影,还是黎渊真实的神魂就站在自己面前,他索性豁出去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不过这件事,我也不能完全摘出去,我也是有错的。我……我对你死缠烂打,还因为私心向你隐瞒了许多事情,我知道你那时候不喜欢我,你心里想着别人——虽然那个别人也是我,可是情爱这回事,确实身不由己……我、是我对不起你在先。” 他看黎渊还是凝望着着他,一副不发一语的样子,他先前去握他的手时,两人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他不得不稍微躬下腰去够,现在见黎渊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他也有点惴惴,不由直起身体,想要放开。这时候,黎渊却反手一把牢牢握住他的手掌,将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带了一步,差点扑在黎渊怀里。 黎渊已经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千年的牢狱之灾几乎磨损了爱侣曾经在他心中的印象,但现在他又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温柔敦厚,眸光清澈,纵然经历了如此之多,也依旧像一个从未遭遇磨难和挫折,也从未见过世事艰辛、红尘险恶的小王子,笑着对他说,我原谅你,因为我也有错。 他的掌中痣,他的心头肉。 ……他永生永世,甘愿匍匐在地受罚的劫难。 第66章 六十六 . 黎渊的泪水炽热滚烫如岩浆。 它固执地熔开眼眶, 带着死后方生的决然颓然坠落在他的脸上,又顺着他的面颊和嘴角曲折滚过一道痕迹,那不像是泪水,倒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滴星,从他的眼中诞生,又从他的面上走完一生,同时替两个人诉说了满腔幽微难言的心事。 “别……”苏雪禅张开嘴唇, 就感觉到了从唇边渗进来的轻微的苦涩之意,“你别难过,我还有事要和你说呢。” 黎渊沉默地凝视着他, 苏雪禅想了一会,又觉得这样说不太方便,于是轻轻挣了挣右手,摸到自己的衣襟处, 连着里衣一起拉开了大半。 这段时间,他削瘦得厉害, 那个鲜红到近乎刺目的痕迹烙印在他略微凸起的骨头和雪白肌肤上,犹如一片肆意蔓延开的野火,更显得惊心动魄。黎渊怔怔望着,情不自禁松开了手掌, 转而轻握住了他的腰侧,目中也显出茫然的痛意。 “我知道,你上一次想带我避开战争,”苏雪禅温和地看着他, “但你看,这种事……不是我们想走,就能走的了的。” 黎渊下意识地摇摇头,他伸长了手臂,怀抱住苏雪禅,他的身体还在不自觉地发着抖,衣料摩擦时发出微不可闻的簌簌声,就像是他偏执而低微的拒绝。 “……不行。”他低声道,“我可以替你承受这一切,这是我的使命,我的重任……” “这也是我的使命,我的重任。”苏雪禅认真地看着他,“就算要我这条命也无所谓了,这一路走过来,我已经看了太多。如果说这枷锁必须要有人来斩断……那就让我做第一把刀吧。” 黎渊心头狂跳,他睁大眼睛,视线里的赤红疤痕几乎要化作剧毒的蛇,狠狠一下叼在他的瞳孔上,他咬牙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傻!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还不为自己的家人考虑?你还有父母,还有兄弟姐妹,你难道就能这么轻易地一走了之?你……” 他说到这里,只觉得一口凉气梗在喉间,快要将他逼得喘不过气来。他瞧着苏雪禅的眼睛,这样一双琥珀色的温润眼瞳,它是天下最多情柔软,也是天下最无情冷硬,它明明可以流露出喜悦的爱意和心碎的泪水,却偏偏要在现在这般清明悲悯地对着他,对着这个世界,对着芸芸世人。 千年前如此,千年后,竟然还是如此。 “为什么?”黎渊面色惨白,“哪怕你不爱我也好,哪怕你要离开我,离我离得远远的也好,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我求求你别这么残忍,别这样对我……你让他们去看春天的桃花,你说那有多美,可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 “你已经给了毫不相关的人那么多希望了,为什么不能再给自己留一点?!” 黎渊嘴唇颤抖,他心如刀割,暴跳如雷的愤怒和急躁简直要烧穿全身,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他早就把眼前的人一口吞下去了!他只恨不得让他好端端地和自己待在一块,哪都不能去,也好过这样活活受罪,到最后不得善终。 苏雪禅面上的笑容慢慢消褪了,他沉声道:“就是因为这样,因为我还有家人,我还有朋友,我还有你,所以我才更不能就这样溜之大吉了!你让我退到哪里呢?我的希望就是你们,我一个人可以走,但是你们走不了!” “我爱你们,我爱你!硬要说起来,这天下与我何干?我的心就算剜出来,剁碎了摊开来看也只有巴掌那么大,装不下整个洪荒的。可如果真要救你们……那就必须得救将你们涵括在内的芸芸众生。” 他眼中噙着泪水,拉过黎渊的手,轻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你想保住我的命,可我……我也想保住你的命啊。” 黎渊心头剧痛,浑身如坠冰窖般发抖,他手底下盖的仿佛不是苏雪禅微凉的肌肤,也不是所谓救世关键的蚩尤刀痕,而是一把利器,一泓可以杀了他、完全击碎他的雷霆。他的左边是爱人的性命,右边是爱人诚挚向死的真心,恍若火焰与海水将他撕裂成两半,在极度的眩晕与模糊中,他的耳边恍然响起雨师的声音,那是笃定的谶语,亦是恶毒的诅咒。 ——“应龙……你……生来就是……痛失所爱的命运……” 原来是这样,他恍惚地想着,他这一生高高在上,天然便是身份尊贵的应龙,掌握寻常人一辈子也够不到丝毫的滔天权势。他不在乎脚下生灵,也不把九天皇权放在眼中,洪荒四海,他特立独行千万年之久,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异类。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他的劫难才来得格外残忍,格外冷酷?所以他们将他夺走一次还不够,甚至要夺走第二次,乃至第三次? “我……生来就是……痛失所爱的命运……”他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苏雪禅察觉到他全身冷得厉害,就连抱着自己的手都要撑不住了,急忙伸手摸着他的脸道:“黎渊,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千年之前我离开过,但现在我不是又回来了?我答应你,无论我是谁,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再次回来找你的……我发誓。” 黎渊回望着他的眼睛,哑声道:“那么,这便是你最后的决定了吗?”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是。” 黎渊的龙瞳沉淀着两轮暗金色的漩涡,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时间。 四周雾气涌动,围绕着他们盘旋不休,黎渊的脑海中也同这雾一样,搅动得混沌一片,就连苏雪禅也不知道,他在这时究竟想了多少东西。 “我会去逐鹿,我会亲手阻止风伯雨师复活蚩尤……”良久,他才断断续续地艰难道,“同样,我也不会拦你,我接受你做出的一切选择和决定。只是我会用尽全力,哪怕拼上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不过是拯救世界而已,”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苏雪禅的面颊,“你想这样做……那就去做吧。” 苏雪禅心头一松,可旋即又涌上一股沉重的涩意,他本应露出一个笑来的,可看着面前的黎渊,他只觉心痛。 身边雾气渐浓,黎渊低声道:“待一切都尘埃落定,我欠你的,亦会好好偿还……” 苏雪禅睁大眼睛,但黎渊的面容已经被雾气缓缓掩盖了,就连熨贴在他腰侧的温度都冰冷了下去,他惊道:“黎渊,黎渊?!” “黎渊!” 他正惶然无措,连声叫着黎渊的名字时,耳边有个声音道:“雪禅!快醒醒!” 那个声音就像是有魔力,将他自梦境的深渊中一把拉起,升向日光普照的大地,他的肉身重重一颤,仿佛魂归来兮,意识也渐渐复苏清醒,他勉力睁了睁眼,立即就有一个柔软的东西覆在他的眼皮上,他听见舍脂道:“你昏过去的时间长了,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适应了好一会,才将湿布从脸上拿下来,浑身的关节都僵滞不已,他强撑着慢慢坐起,这才发现,他和舍脂正在一处山洞中。 “这是……”他清了清嗓子,“这是在哪?” 舍脂道:“我们正在往北极天柜山外走。” “北极天柜?”他吃力地想了一会,“那离逐鹿……也不远了。” 舍脂点点头,这时候,从外面又进来一个人,苏雪禅看着他,这人的样貌本应是极眼熟的,可他现在才从大梦一场中脱身,整个人都有些迟钝,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他。 舍脂瞥了那人一眼,对苏雪禅道:“既然是旧识,那你们说一会话吧。” 语毕,便站起来,径自走到篝火旁坐下了。 那人徐徐走近了,低声道:“好久不见,青丘的大王子。” 声音也耳熟,苏雪禅犹疑地看着他,犹如闪电猛地破开混沌云层,于猝然间想起来这人的身份,不由失声道:“钦琛?!” 昆仑钦原一族,先前与苏雪禅在龙首山有过争执的小王子,钦琛。 他震惊地看着钦琛,现在想起来,龙首山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眼前的人好像也带着恍若隔世的陌生感,时空割裂一般乍然出现在他面前。 但苏雪禅不会忘记,昔日这个骄傲的小王子是如何嫉恨着他,甚至还要害死他的。 “你……”嗓子太过干涩,他忍不住咽了咽唾沫,“你怎么离开昆仑了?现在外面这般凶险,你的父母竟然也放心让你出来?” 钦琛的嘴角露出一个宛如抽搐的笑,他盯着地面,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黑,他慢吞吞道:“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好运么?有朋友,有家人,有那么多人愿意护着你……” 苏雪禅皱了皱眉,隐约从他的话语里嗅出了不祥的意味,因此他也不说话,只是听着。 钦琛继续道:“昆仑已经没有我的家了,我自然要出来闯荡,不然还能如何,继续死赖在上面?” 苏雪禅还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钦原也是妖族内数一数二的大族,又护卫昆仑千年,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又想起钦琛曾经与土蝼一起合谋应龙血的事情,便猜测道:“是西王母娘娘赶你们下山了吗?” “没了,死光了,只剩我一个了,”钦琛含糊地笑着,“听不懂?我还以为你们青丘狐很聪明的。” 苏雪禅差点惊得跳起来,他万万想不到,自瑶池宴后,他再一次听见钦原一族的消息,竟会是如此惨烈的死讯!他急急道:“没了?!怎么会……怎么会没了?” “被一个人杀光了,”钦琛恍惚地看着他,“那个人,你应该认识吧?” 苏雪禅下意识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自己认识的人,唯一有动机,有实力的,他也只能想到一个黎渊,可黎渊怎么会做这种事? 然而黎渊发起病来六亲不认……也说不准…… 一想到这,他脸上止不住得青一阵白一阵,但钦琛紧接着道:“当时我被族姐所救,侥幸在他手上捡来一条命,昆仑上下,都被我打探了个遍,放才知道那人就是昔日逐鹿之战时逃脱的风伯。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探到他或许姓风,是么?” 苏雪禅一听见他说风伯,心中便松了一口气,若是黎渊做了这事,自己也少不得再要替他担待着些了,但一想到钦原一族灭于封北猎之手,他又不忍起来,“是,他叫封北猎,与他在一起的雨师叫羽兰桑。” 钦琛怔怔:“你果然知道……”又翻来覆去地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了数遍,面上透出刻骨阴毒的杀意,眼中也泛了隐隐的泪光。 “究竟是怎么回事?”苏雪禅问道,“和当时的龙血有关系吗?” 钦琛的嘴唇紧抿,苏雪禅等了一会,也不见他说话,只当自己的问题触及到他的伤心处了,于是也不再追问,正要劝他去休息一下时,就听见钦琛嘶哑道:“是我父王太过相信封北猎的话,不料却遭至全族的祸端……” 他断断续续地说,苏雪禅默不作声地听,末了,钦琛冷笑道:“……到最后,父王一心要与族中那些被毁了修为根基的孩子讨个公道,谁知他耐心尽了,扬手间便刮起风来……” 他牙关打颤,浑身上下都不受控制地栗栗发抖:“真是好大的风……好大的风啊……” 苏雪禅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也能想象出,那必定是极惨不忍看的一幕。 “所以你……” “我要报仇,”钦琛喃喃道,“我要用毒螯贯穿他的骨髓,哪怕自己立刻就会死去,我不能放过他……” 苏雪禅想起自己被折断的流照君,心头也笼上一股淬血的怒火,他明白,以钦琛的修为,只怕还未接近封北猎的身体,就要被狂风万箭穿心了,但他没有说话,他了解这股要燃尽一切的愤怒,旁人的劝阻只会是火上浇油,他道:“现在你想和我们一起走,是吗?” “是,”钦琛决然道,“带我去逐鹿吧。” 一直没有说话的舍脂偏头看了他一眼,终于开了金口:“既然要一块去逐鹿,那天一亮就出发吧,现在让他休息,别说话了。” 第67章 六十七 . 深山密林间, 一行三个身影正缓缓前行在大地连绵起伏的脊梁上。 舍脂一边走,一边冷笑:“我算是明白,风伯打的是什么好主意了。” 此时正是天光略微泛出鱼肚白的清晨,林里本应一派薄雾冥冥的景致,但目力所及、鼻端所嗅,皆是灰暗衰枯的一片。若要从云端上往下俯瞰,就会发现, 整个洪荒就像被粗暴揭开纱幕的征人,只能毫无遮掩地将满目疮痍的伤痕显露在外。 膏壤的灵脉干涸,从钟山向外辐射皲裂的纹路贯穿神州, 空气中飘溢稀薄的白气,走兽不出,飞鸟不鸣。 “烛九阴深眠大地,即便将它唤醒, 它的身躯也有一大半是埋在地下的,”舍脂伸手拉了一把苏雪禅, “使蚩尤怨气将它污染,便能最大程度地消耗应龙凤凰等人的元气,即便将其击溃,它最后也能对大地下的灵脉造成影响……” “让我们用不了灵气, 不能飞行,难以疗伤自保。”钦琛道,“他们真是……太可怕了。” “千年谋划,当然要有点内容, ”苏雪禅笑道,也许是烛龙在临走前给他加了一个保护屏障的缘故,他倒是没有什么妖力不足的困扰,相反,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腹部正徐徐盘绕着一团浓郁的灵气旋,“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逐鹿……” 舍脂担忧地看了一眼他,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些天,她总觉得龙胎在以惊人的速度发育生长,拖累的苏雪禅也越发虚弱,她道:“要是着急的话,我们也可以骑着什么东西过去,不过你现在还能受颠簸吗?” 苏雪禅说:“没关系,不碍事的。” 舍脂点点头:“那好。” 说罢,她纵身跃进茂密树林,只听林间簌簌摇晃了一阵声响,一头生着昂扬鹿角的高大雄鹿挑开树枝,哒哒哒走到小路上,身后还跟着两头,舍脂微笑着抚摸它们的眼睛,示意苏雪禅和钦琛坐上来。 “不能御云了,乘这个也聊胜于无吧。” 她一说御云,苏雪禅就想起她的紫绶云光带来了,他担忧道:“说起来,你的防御法器是不是还在纤纤和惜惜那?不要紧吗?” “没事,”舍脂道,“我可以随时收回来,但她们还小,保命的手段也不多,就让她们拿着吧,关键时候也能起点作用。” 看苏雪禅依旧一脸忧心,她又宽慰道:“从我感应到的情况,紫绶云光带还没有被使用过,她们的处境应该是安全的,再说了,她们运气好,主意也多,你就不用担心了。” 苏雪禅想了一阵,唯有叹息一声。 钦琛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他原本就是半路上加进来的,对苏雪禅等原先的情况也不甚了解,因此并不冒然插话,只是等他们说完了才拍拍雄鹿的脖颈道:“走吧。” 鹿蹄敲击地面的声音连串远去,而这时候,苏纤纤睁了睁眼睛,从昏昏沉沉的晕眩中撑着头坐起来,看见旁边还在睡着的苏惜惜。 她们躺在质地粗糙的床褥上,空气中灵力稀薄枯槁,直逼得人胸腔发闷,喘不过气来。 她警觉地环顾四周,发现她们与舍脂分散时,她绕在她们身上的紫绶云光带还在,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她伸手推了推苏惜惜,低声叫道:“惜惜,惜惜!快醒醒,看看我们现在是在哪!” 此时木门嘎吱一响,一个头裹布巾,身材稍胖的少女双手端着水盆,从外面推门进来,一眼便看见床上一睡一坐的两人,她惊叫一声,急急把盆往门上一堵,跑出去大叫道:“阿母,阿母!那两个姑娘醒哩!阿母!” 苏纤纤惊愕,苏惜惜迷迷糊糊,勉强把眼睛睁开一隙,正要问“出什么事了”,就见从门外哗啦啦涌进一堆身着布衣的村民,个个身材敦实,样貌忠厚,连目光也不肯错地填满了狭小的室内,挤挤挨挨地望着她们,苏家姊妹简直目瞪口呆,这时候,后面又气喘吁吁地钻进来一个臃肿老妇,声音洪亮:“看什么?!没来过客人是不是!少在老婆子家里凑热闹,还不赶紧去干自己的活!” 她似乎是这里极有威严的角色,她一开口,那些或好奇或诧异的村民便纷纷一言不发地闷头钻了出去,真当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苏纤纤和苏惜惜两个还如坠梦中,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们互看了一眼,苏纤纤伸手将紫绶云光带抓在手中,或许是因为它与舍脂心意相通的缘故,倒不怎么排斥她的力量,而是乖顺地化作游雾,从二人身上流至手中,盘成一团。苏纤纤扶着苏惜惜从床上下来,对那老妇人微一躬身道:“婆婆,是你救了我们吗?” 她二人乃是两只九尾天狐的后代,天生便通魅惑变化之术,虽然年纪还小,但此时微微一笑,当真是容颜如月,照得这昏暗室内都仿佛生了光,将老妇连同身后的小姑娘都看得愣住了。老妇愣怔了一会,才连忙道:“不,是我们村里的后生,看见那日天上有流星四落……上山一瞧,才发现了你们哩。” 苏惜惜皱眉:“敢问婆婆,我们睡了多久了?” 老妇笑道:“不多,不多!也就一天的时日!” 苏惜惜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苏纤纤道:“如此看来,现在赶往逐鹿倒也还来得及。” 苏纤纤却是又惊又疑:“不对,怎么我能感受到的灵力如此薄弱,和往日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这里究竟是哪?” 老妇听得她们话里隐隐带着不可思议的责怪之意,急忙摆手道:“这可不关老婆子这里的事哩!自从钟山那天发生了大爆炸,平日里好好的气候就变得不对劲了,你们现在要到别出去看也是一样的,怎么能说是老婆子这里不好呢?” “暂且别急,”苏惜惜安抚她道,转头对老妇人开口,“那么请问一下,这里是?” 老妇还未说话,她身后的女孩就怯生生地道:“这里是东山山系和北山山系的交界处,钦山,我们是当康一族的分……” “东山?!”苏纤纤和苏惜惜面色惊变,异口同声地惨叫出声,近乎抓狂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怎么回事!怎么一下子到了东山了!我们还要去逐鹿啊啊啊——!” 一阵鸡飞狗跳,兵荒马乱,苏纤纤和苏惜惜目光涣散地坐在粗糙的木椅子上,忍着心头的崩溃之意消化这个事实。 当时烛龙爆发出几乎波及到整个洪荒,波荡全然覆盖了五大山系和海外三山,而她二人就恰巧在爆炸中心,一下子就被那股浩大冲击吹出遥遥数千里,若不是舍脂有先见之明,替她们捆上紫绶云光带,她们现在只怕早就被这股罡风生生吹垮浑身的修为了。 苏惜惜长出一口气,将脸埋在手掌之间,心中充斥着对兄长的担忧之情,苏纤纤轻声道:“也不知道舍脂姐姐在不在哥哥身边看着……” 苏惜惜闷声摇头:“现在怎么办?灵脉断裂,我们连法器都用不了几次,怎么去得了逐鹿平原?” 少女和老妇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她们,老妇道:“两位客人要去哪里?实在不行,我这里还有一驾牛车……” 两人啼笑皆非,赶忙道:“不用了婆婆,你能收留我们,就已经很感激了。” 苏惜惜环顾四周,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她看着面前的老妇和少女,诧异问道:“对了,婆婆,你们刚才说,你们是当康一族?” “是啊,”苏纤纤也反应过来,“当康一族不是吉兽吗?你们怎么住在如此破旧的屋舍内?” ——当康大穰,声转义近,盖岁将丰稔,兹兽先出以鸣瑞。这本应是象征天下丰收的吉兽,怎么也会落得如此地步? 老妇叹了口气,少女的笑容一时间也有些勉强,但还是强打精神,对苏纤纤和苏惜惜道:“好叫两位客人知道,我们原本也是无忧无虑,衣食不愁的……” 老妇断断续续地说,她们也就渐渐听完了来龙去脉。 当康|生活在东山系,自身虽为丰穰吉兆,却没有什么修行的天赋,所幸寻常妖兽也不会来找他们的麻烦,因此也就在这里一代代地住了下去。他们虽然不能像其他大族一般修建宫殿,开凿护山大阵,倒也是其乐融融,自由自在。但就在几十年前,有一神人国的商队途径此处,见当康有令田地丰收的能力,于是便在回国后禀告其君主,君主一声令下,浩荡大军当即出动,把个好端端的当康一族抓的抓,杀的杀,直将家园捣毁得七零八落。抓回国后,还要给他们带上奴隶铜枷,再命令他们变回原型,强制在田间耕作,而这一奴役,就是数十年。 “……直到前些日子,神人国内的军队被调走大半,然后我们又听见天上有声音,趁着奴隶动乱,我们才拆掉枷锁,赶紧逃跑的哩……”老妇悲哀地叹气,“可就算逃出来,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继续回到这里躲藏……也不知道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啊。” 少女安慰她道:“阿母,会好起来的,我在神人国里,早就听说各个国家的妖族奴隶都暴|乱起来了,他们的军队又失了许多,镇压都镇压不住,禁制也没有用了,现在那些该死的神人也是叫苦连天哩!” 老妇脸上带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她道:“但愿如此,但愿我们能摆脱这样的困境吧!只可惜族内少有适合修炼的人才,不然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苏纤纤和苏惜惜对看一眼,心中的骄傲之情简直溢于言表,可她们又不好直说“你们听见的声音就是我哥哥的”,唯有矜持地轻咳一声,将它当做一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就在此时,距离东山山系百里之远的地方,有两道剑光拔地而起,朝当康所在的村落穿梭过 去。 大江湍急,数十个神人士兵手脚并用,将一个浑身湿透,身着将领甲衣的男人自江中拽起来,男人狼狈不堪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一边袖子空荡荡地在江水中飘扬,他怒吼一声,一把推开拽着自己的士兵:“滚!我还没废,不需要你们这样拉拉扯扯的!” 那江水滔滔不绝,大浪翻涌,下面也隐约起伏着无数暗色的东西,仔细一看,却尽是密密匝匝的人体,也不知是死是活,正从上游源源不绝地冲刷下来! 纹华嘴唇青紫,坐在江边不住发抖。不死国国民遍体流炎,本是极其畏惧水源的,此时被大江连续冲了一路,那些士兵不知有多少都是活活冻死在江水里。 “还不快……”他上气不接下气道,“……快点捞人!难道还等着我亲自动手吗?!” 士兵们无法,只得继续下水去够,然而到底人手有限,从上游最起码淌下数百人,他们一探鼻息,还有气的就拖到岸上,没气的就撒手不管,但用尽全力,受着纹华愤怒的辱骂,也只救上来几十个,其余只能听天由命,随江水去了。 纹华哆嗦道:“就这样……这样还要去那个什么见鬼的逐鹿……死都死在外边了,还去什么逐鹿!” 一旁士兵人人军心涣散,也不说话,只是消沉地救治着昏迷不醒的同伴,一人勉力走到纹华身边:“启禀三王子殿下,实在不行,我们先找一个略有人烟的村落歇息休整一下,然后再做打算罢,弟兄们实在是又累又乏……” 纹华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不耐烦道:“等他们醒过来再说!就算现在我想走,他们不醒,我也没办法!” 此时暮色四合,天光苍茫,纹华握紧了拳头,目光中显出狠绝的恶意,但他随即四顾这些死的死,残的残的士兵,又忽然泄了气,恨恨用手掌锤击了一下地面,只是咬着牙,不甘地望着滚滚东流的江河。 第68章 六十八 . 是夜, 苏纤纤坐在木桌旁,挑亮一盏火光幽幽跳跃的油灯。 “逐鹿也去不了,家也不能回,这可怎么办呢?”她一手托腮,忧愁地叹了口气。 苏惜惜坐在床榻边道:“急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急也没有用啊。” 苏纤纤斜睨了她一眼, 烛火燎燎,少女细长上挑的眼睛也显出妩媚狡黠的光来,她看了苏惜惜一会, 忽然趁她不备,一下子扑了上去,两人顿时在床褥间滚作一团。苏纤纤一面伸手挠她的胳肢窝,一面笑骂道:“哼!你当我没长眼睛, 看不出你和那个姓郎的卿卿我我……” “胡说什么!”苏惜惜哈哈直笑,被姐姐弄得面红耳赤, “谁……哎呀!谁和他卿卿我我了!少来!” “你没和他?嗯?”苏纤纤眯起眼睛,“定情信物都收了,还说没有!” 两人在屋里又笑又闹,正打得鬓发蓬乱, 不可开交之际,苏惜惜突然警觉地从凌乱被子中一头钻出来,一把按住苏纤纤的胳膊,低声道:“嘘!” 苏纤纤动作一停, 她知道苏惜惜耳朵灵敏,此时见她眼中神光戒备,于是也支起身体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你听见了吗?”苏惜惜神情严肃,“有……很多人的脚步声,还有盔甲碰撞的声音……” 苏纤纤吃了一惊,她也急忙作侧耳倾听状,但除了窗外微微的风声,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又下床穿好鞋子,走到门前,缓缓将门推开一条缝。 细碎的震颤从地面下连绵传来,她凝神细看,灵力在眼窝处汇聚成团,竟真看到山林间曲折一线的火光,朝这里徐徐前进。 “真有你的!”她咋舌道,“可现在来这里的会是谁呢?我看这人数,好像也不少了。” 苏惜惜理了理头发,跟着站到门边,“会不会是神人国的人?” “不可能吧,”苏纤纤下意识否决,“神人来这里做什么,他们不是应该去逐鹿吗?” “说不定和我们一样,都是被烛龙吹过来的呢,”苏惜惜一皱眉,“先把灯吹了,我们去告诉婆婆。” 老妇人听了她们的话,眼睛在夜色中闪过黯淡的光,但却没有一点意外受惊的样子。 “老婆子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哩……”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只要神人国还在一天,我们就不得安生一天,哪里是那么容易躲过的呢?” 苏惜惜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都是有福的吉兽,自然也受上天庇佑,肯定不会出事的。” 老妇人愁苦着一张脸,和女儿一块持着烛火,在村内挨家挨户地敲门,嘱咐他们做好准备,不一会,就见满村的火光透过窗纸朦胧亮起,犹如一个接一个无声而沉重的叹息。 “要帮他们吗?”苏纤纤道,“若是以往,那还好说,可现在洪荒灵力微薄,我们连御云都做不到,更别提使用法器了……” “见机行事吧,”苏惜惜拉着她回到屋内,“能帮就帮,若真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转身离开啊。” 苏纤纤点点头,那一行火光看着离得远,实际上很快便从下面赶了上来,风中传来的人声越来越嘈杂,甲胄零碎铿锵的撞击声也渐渐清晰可闻起来。村中的当康族人纷纷推开房门,面上的神色忐忑不安,没有人吭声,也没有人说话,村落在寂寂的夜晚睁开眼睛,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即将降临在自己头上的命运。 “他妈的,果然是有人的!” “跟上跟上!快点,后面的赶紧跟上!” 男人扯开嗓子喊叫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尤为粗鲁,他的语气里尽是掩盖不住的放松和快乐——但在苏家姊妹和当康族人的耳朵里,那快乐却带着某种十分残忍无谓的东西。 “听这个,太熟悉了,”苏纤纤和苏惜惜将身体掩在屋舍间的阴影中,“是神人没错。” 苏惜惜烦躁地抖着肩膀:“这种感觉……真叫人恶心。” 那一行人逐渐走近了,彤彤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庞和衣甲,为首一人左边的袖子空空荡荡,在夜风中微微地飘扬,苏惜惜看了,忽然就皱了皱眉头,只觉一股熟悉的焦虑感涌上心间,逼得她浑身不舒服。 老妇人端着一盏油灯,鼓起勇气道:“你们……你们都是什么人?” 纹华的目光中带上了疲惫和不耐烦的戾气,他领着手下的士兵一路找寻,才在山上发现了些许人烟,他在外漂泊好几天了,急需热水和食物填饱肚子。 他不说话,他身后的士兵却已经骂骂咧咧地开口道:“老子们是你的祖宗!还不赶紧过来伺候,傻站在那等着掉脑袋吗?!” 村人哗然一片,老妇也被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凶神恶煞的士兵吓了一跳,险些端不住手里的灯。纹华顿了顿,挥手制止了身后欲拔刀的神人,竟罕见地用还算平和的语气对那老妇问道:“你们是什么族?” 老妇声音颤抖,可又不敢不回,只好道:“当……当康。” 纹华道:“哦,当康……那不是隶属三首国的奴隶吗?算了,我今日也不想与你们计较,去给我准备热水和车辇吧,明日我要看见十头猪、十头羊和十头牛在车辇后面,这是我要带在路上的。” 他说得轻轻松松,可是一张口就要走了一村落人豢养过半的家畜,老妇僵立在原地,照做也不是,反抗也不是,那一盏火苗腾腾地在手心里晃动,被夜风吹得不熄反盛了起来。 她不动作,她身后的村人也跟着站在那一动不动,神人惊诧地扬起眉梢,高声道:“干什么,主人的话也敢不听,难道真要造反吗!” 一片寂静,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少年小声的咕哝:“我们本来……本来也不是你们的奴隶。” 少年身后的女人倒吸一口凉气,急忙一把将他拽在身后,牢牢抓住他的手臂,她再一抬眼,只见面前一片黑暗,村人们的身体微微摇晃倾斜,便将神人们所持的火光挡在了人墙之外。 纹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停下了向前走动的步伐,迟疑道:“……他说什么?” 老妇张了张口,她原本应该在这时匆匆分辩几句的,这些神人腰间佩刀,身着甲胄,领头那个更是带着一股颐气指使惯了得高高在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可不知为何,那些道歉求饶的话就梗在喉咙间,她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和女儿——还有身后族人的脖颈间依旧残存着铜钉摧残过的疤痕,只怕到死都难以消除干净。他们本来是自由之身,可以无拘无束地快乐欢笑在山野间,为土地带去富足的丰饶,是谁破坏了他们的家园,让他们流离失所数十年,为奴为婢,吃尽苦头,失去一切? 惧怕和愤懑的恨意交织在一处,夜风拂过,双方对峙的灯火煌煌,竟在她脸上映了个隐隐的冷笑出来。 纹华先是不可置信,继而勃然大怒:“贱畜!” 随着他一声嘶吼,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在微弱的星光下连串成一片肃杀的冷色! 苏纤纤和苏惜惜面色一变,舌尖绽出“住手”两字,声未至,连绵紫光已经笼罩了天空,茫茫一声佛谒,所有神人的兵器被瞬间一下弹出三丈远! 北极天柜山,舍脂目若雷火,蓦然望向身后的天空。 苏雪禅勒住鹿颈,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舍脂转头,瞧见他苍白削瘦的面容和这几日越发臃肿的身体,不由低声道:“……不,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钦琛看着他们,目光又在苏雪禅的腹部上打了个转,到底还是把疑惑吞回了肚子,继续放手让雄鹿奔跑在山林间。 紫绶云光带本身就是顶级的防御法器,纵然它的主人暂时将它交予出去,使用它所需的力量也是极为可怖的。方才苏纤纤的手就一直按在腰上,眼看刀尖就要挨上村人不肯后退的身体了,情急之下,她一下扔出紫绶云光带,逼退了所有持刀的神人,也一下耗光了身体内贮存的所有灵力。 “谁?!”纹华霎时色变,他虽然不了解舍脂,但她标志性的武器还是见过两面的。第一次见,他就险些死在了血海中,而第二次见,她凭借一己之力抗住风伯雨师的实力更是令他惊惧不堪,若那个阿修罗族的公主当真在这里,那他这次恐怕再难逃过一劫了。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从暗处走出的,居然是两个一模一样,宛如玉人的少女。 苏惜惜暗中扶住苏纤纤,面上依然是不动声色的样子:“你想动手,是吧?” 纹华一看不是那倾国倾城的魔女,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但看见面前这两个面容相似的双生子,他就想起了自己曾经求亲过的青丘白狐。他甫一有心占两句嘴上便宜,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翻上一道惊天剑光,左边手臂断裂的伤处亦开始模糊作痛,逼得他不得不收敛了笑容,咬牙开口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敢来拦我?” 不死国虽然毗邻青丘,但纹华却是没有见过青丘的王裔的,更不用说化成人形后的苏纤纤和苏惜惜,他的话刚一问出口,苏纤纤这个脾气火爆的就忍不住呛声道:“你管我们是谁,来这里撒野,我劝你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吧!” 纹华面色一沉,那紫色丝绦还在苏纤纤身边盘旋不休,两个少女的周身亦带着一种超脱凡俗的修道者气质。现在他流落异乡,已经不是那个在军中一呼百应的纹华王子了,自然也不好与这样的敌人对上,看着那些村人都在少女的示意下缓缓退到后方,他就算心里气得呕血,也不敢冒然上前一步,只好切齿道:“行、行……今时不同往日,算你们好运。我们走!” 苏纤纤和苏惜惜眼睁睁地看着他带领那些神人士兵转身离开,这才缓缓放松下一口气,苏纤纤的嘴唇已经呈现出遮掩不住的苍白,老妇急忙走到她们身边,感激地躬身道:“多谢两位出手相助之恩!我们……” 她话还未说完,苏纤纤的脚下就是一软,险些倒在苏惜惜身上,苏惜惜正要搀扶住她,就听前方传来气急败坏的阴冷笑声:“好哇,原来你们也只是半吊子的水准,两个中看不中用的贱人,竟然还敢骗我!” 苏惜惜抬头一看,却是去而复返的纹华,手中正拿着尖锐长刀,身后士兵如狼似虎,都不怀好意地簇拥在他身边,她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眼见纹华目光狰狞凶恶,重重将长刀向这里飞掷过来,她想也不想,纵身就扑在苏纤纤身前:“快走!” 刀光飚射如流星,与此同时,天际骤然降下两道白虹,朝这里疾速飞来。 “纤纤!” “惜惜!” “叮——”的一声,那刀锋猝然撞上苏惜惜衣襟里甩出的狼牙,在清脆的破裂声中,仿佛一切都在刹那间放慢了动作,男人的声音带着沉闷如滚雷的杀意,低低响起在苏惜惜耳边:“是谁要动我的小姑娘?我现在就活撕了他的皮——” 刀刃四散,男人高大的身影伴随白光出现在苏惜惜身后,徒手一把捏碎了破空而至的凛冽杀器! 苏惜惜睁大了眼睛,苏纤纤惊叫一声:“郎卿?!” 灵脉断裂,阵法捣毁,但那枚狼牙却依旧忠诚地行使着它作为媒介的使命,将郎卿在最关键的时刻送到了苏惜惜身边! 这时,从两道白虹般的飞剑上跃下两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一边向这里跑来,一边扯着嗓子唤道:“纤纤、惜惜!” 两个离家时日长久,在洪荒大地上颠沛流离了数万里的青丘公主如坠梦中,浑身战栗,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的一场幻觉。她们转过头去,于广袤无垠的黑夜和一点微末光芒中望见了苏寒波和苏星摇熟悉的眉目。 她们的……哥哥。 苏纤纤不顾身体的虚弱,苏惜惜一把推开还未来得及与自己说上一句话的郎卿,眼含泪水,朝阔别许久的亲人飞奔而去。 “哥——!” 郎卿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乍然空荡荡的双臂,他叹了口气,忽视周围当康族人探究讶异的眼神,转身对上面容突变的纹华,缓缓抽出腰间黑如子夜的弯刀,目光中一点一滴地沉淀下冰冷狠戾的笑意。 “所以,就是你要伤她,是吗?” 第69章 六十九 . 纹华神色阴沉, 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面前的男人虽然不似修道者那般不染尘世,可同时也更凶悍,更锐利,他便以为他是苏惜惜叫出来的侍卫一类的人物,于是不甘示弱道:“你又是从哪跑出来的狗,敢来碍我的事!” 郎卿虽然气度不凡, 可终究只有一人,而他身后还站着近百位士兵,一想到这里, 纹华心头又多了几分底气,扬手喝道:“杀了他!” 那些神人的士兵虽然被烛龙一口气弹飞进万里大江,辗转奔流了数日,但到底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杀人机器, 又在蚩尤怨气下浸染了那么多天,因此纹华一下令, 冰冷血腥的肃杀之气就立即充盈了村庄前的小小空地。郎卿看着冲上来的一队人,唇边泛出微微的笑,弯刀如月,在黑夜中划出平滑而刺目的一道亮光! 刹那间的杀机与锋芒贯穿寒夜惊翅的鸦群, 郎卿犹如扑入羊群的一头恶狼,手中的刀刃就是他雪雪生光的利爪与獠牙,连串的血光四溅,连串的刀气厉啸, 他身着黑衣,手持乌刃,于是死亡也像绵延铺开的夜色,尽数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最后一滴飞出的鲜血如轻花飘落地面,四下一片寂静,郎卿伸手,抹去脸上沾染到的赤色。 “还要来吗?” 纹华脸色惨白,他瞪着郎卿,活像在大白天看见了一个鬼。 郎卿的脸上始终带着弧度不变的笑容,仿佛他一出生就是会笑的,即便在刚才动如雷霆的杀戮中,他的表情亦未变化过分毫,他笑道:“我虽然是狗,可也是你们惹不起的狗,现在既然知道了,还不快点滚?” 听了这话,纹华简直气得浑身哆嗦,自从出了不死国,他就没有顺顺当当地做成什么事过,不仅丢了东西山系,还没了一只手,让国师和兄长不知用失望的眼神看了他多少遍,逐鹿战场上更是与大部队离散,只能流落在这荒山野岭里,饶是这样,居然还要被几个来路不明的人欺辱至此! 难道真如国师所说,他的气运就只能止步于残杀比翼鸟之后吗? 他又累又饿,又被一股热血冲得脑子发昏,情急之下,竟对着郎卿脱口而出:“你是谁家的狗?我是不死国的三王子纹华,你若是跟了我,将我安全护送到都城,我包管你能做人上人!” 身边下属急急低声道:“殿下,眼下还不知此人底细,你这般冒然……” “不用你们这群废物说教!”纹华怒气冲冲,继而带着三分期盼,看向郎卿,“你意下如何?” 郎卿正欲转身就走,然而听了他的话,倒当真停下了步伐。 “你说你是……”他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一黑一红的瞳孔倒映出纹华的身影,“不死国的三王子,纹华?” 昔日,在他将狼牙交给苏惜惜,与苏雪禅一行人分离的晚上,族中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宴,替他们送行。 苏纤纤和苏惜惜都是爱玩闹的性子,看见有热闹的歌舞,都跑上去和犭也狼族人们又唱又跳,只留他和苏雪禅坐在原地。 他举起酒壶:“苏兄。” 苏雪禅正欲伸手去接,却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一般,抱歉地冲他摇摇头:“我现在可能还不方便喝酒,失陪了。” “没事。”他微微一笑,抬手将壶凑近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流连在远处的苏惜惜身上,“惜惜她……” 苏雪禅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只是笑道:“青丘狐对待情爱的态度向来开放,只要她觉得好,长辈也不会横加干涉。” 郎卿挑眉道:“那对待聘礼,总是要有点要求的吧?” 苏雪禅哈哈大笑,他看郎卿是诚心发问,于是摇头道:“挺不巧,金银珠贝,奇珍异宝,青丘都不缺。不过,唯独有一样……” “哪一样?” 苏雪禅沉吟片刻:“纤纤和惜惜自小就天真无虑,我们也不想让她们卷入太过复杂的斗争里。只是在她们百岁时,不死国的使臣忽然来访,扬言有人给不死国的三王子纹华进献了一幅画卷,上面画着纤纤和惜惜的小像,从此他便茶不思饭不想……” “放屁,”郎卿蓦地冷下了眼神,他自小在神人的城里长大,又曾经替空桑高层处理过无数辛密之事,自然对不死国人的花花肠子清楚得很,“真是一群人厌狗憎的东西。” 苏雪禅苦笑:“之后,其国就一直死缠不放,甚至在瑶池宴上都要设计制造争端,我们几个被迫流落在外,可以说有相当一部分是不死国和国师的手笔了。” 郎卿道:“那你这是要……”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过不死国的王裔,”苏雪禅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他们的项上人头不取,我心难安。所以金玉还在其次,如果你能带他们其中一人的首级——尤其是纹华的,来拜访我青丘,想必就连父王都不会对你有什么异议了。” 而在此时的稀疏星子下,纹华昂首挺胸,毫不遮掩道:“不错,正是我!” 郎卿叹了一口气,从回忆中脱身出来,喃喃自语:“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纹华皱眉道:“你说什么?” “我说,”郎卿咧出森森的獠牙,“来得正好,就等你了。” 另一边,苏寒波道:“那边的人是谁?是你们认识的朋友吗?” 苏纤纤揶揄地看了苏惜惜一眼,苏惜惜脸红着道:“算是吧……他一路上也帮了我们很多了。” “既然如此,”苏星摇道,“我且去助他一臂之力。” 远方掠来的剑光清亮,眼前的男人又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纹华的属下眼看事态不好,也顾不得埋怨上司的鲁莽了,他一把将纹华推至身后,低吼道:“殿下,情况不对,你先走,我们断后!” 纹华被他一把推了个踉跄,但他还未来得及发怒,就见郎卿的刀光转瞬即逝,在半空中挑出一片刺目的血色,正正冲着他扑来! 他吓得大叫,急忙在几个亲卫的掩护下转身逃往黑黝黝的山林,郎卿对苏星摇一拱手:“劳烦仁兄。” 苏星摇略一颔首,郎卿当即化作一只皮毛漆黑的巨狼,咆哮一声,循着纹华逃跑的步伐跃入林间。 纹华连滚带爬地跑在前面,愤怒吼道:“我是不死国的王子,你要是敢动我一根寒毛,当心我的国家把你全族杀光!” 巨狼喷吐热气,只是不言语,那树林间黑暗无光,地面还嶙峋不平,其上分布着许多纵横交错的枝干,纹华身后的士兵不慎绊倒在地,紧接着就被扑上来的恶狼撕开了咽喉,将腥热的血喷了满地。 他……它是真的想杀了自己的!意识到这个事实,纹华跑得更加拼命,他一边拨开树上垂下的蔓藤,一边不管不顾地在树林间寻找着出路,又一个士兵失足跌倒,手下意识地扯住纹华的衣角,纹华登时发狂地叫嚷道:“滚!”旋即就一脚把他踢开,令其命丧狼口。 身后的惨叫声接连响起,纹华作为领导者的恐惧心也传染给了那些从战场上浴血搏杀出来的下属,让他们连反抗都忘记了,只顾在深林里无头苍蝇一般乱跑乱撞。渐渐的,身后跟随的人越来越少,但猛兽喘息的呼哧声依然不曾远去。纹华不敢回头,唯有不停向前跑,他一把挑开面前碍事的枝叶,却忽然踏了个空! “啊!”他大叫一声,摔在斜坡上,一路狼狈地滚了下去,待到他衣衫不整地停下落势后,那只浑身染血的黑狼再度从繁茂丛林中跃出,眼中含着戏谑的嘲意,缓步向他走去。 他张了张口,手掌撑着地面向后退去,“我、我是不死国的……你不能杀我……我……” “我知道,”巨狼似乎是在笑,“然后呢?” 纹华咽了一口唾沫,他再想后退时,却猛地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眼睛盯着巨狼,手往身后胡乱探了探,这才发现自己身后居然已经空了! “这是个小断崖,你可以扭头再确认一下。”巨狼道,“现在你还能逃到哪呢?不如乖乖束手就擒,让我把你的脑袋带回去吧。” 纹华咬牙道:“你……你要我的脑袋有什么用?你放了我,我会给你金子,给你很多很多金子……你要女人也行,我可以给你十个,给你二十个!只要你能放过我……” 巨狼顿了一下,再站起来时,它浑身的毛发尽褪,在瞬间变回了人形。 郎卿吐掉嘴里的血沫,对着纹华笑道:“不死国……好像整个洪荒都知道吧,你们豢养的妖族奴隶是最多的,多到连王宫都放不下,要给他们另建一个阍犬舍,在边境圈设奴隶国。怎么,现在学会给妖族求饶了?” 纹华张口结舌,他身上的法宝都在大江的冲刷中随水而逝,自己也在连日奔波中耗去了大半精力,能与郎卿周旋这么长时间,已经是托他不死体质的福了,现在郎卿这样讽刺挖苦,他心中虽然恨得要死,可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郎卿叹气道:“算了,我也不要十个二十个,要那么多又不能吃。我只要唯一的一个,我想,这点小要求,三王子殿下还是能替我实现的吧?” 纹华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急忙大喜道:“可以!完全可以!” 郎卿一笑,手中弯刀再次猝然出鞘,一刀劈向纹华脖颈! 纹华骇得狂叫,下意识直起身体后退,竟让郎卿那一刀劈了个空,只砍开了他的胸膛,让他一下失了平衡,翻身摔下断崖。郎卿不料他会反应得这么快,连他的衣襟都来不及去抓,不由懊丧地拧起眉头,快步走上前,看他到底摔在了哪里。 此处不是千丈深渊,以郎卿的眼力,也能一下透过薄薄云雾,隐约看到下方闪着光的崖底。但纹华居然没有摔下去,而是在半中腰扒住了一棵横生出来的小树,虽然此时还悬在空中摇摇欲坠,可毕竟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啧。”郎卿心中后悔,早知道他就不与这厮说那么多了,先一刀杀了,也比现在这样上不上下不下得强。 纹华大难不死,一时间如获新生,竟挂在树上放声狂笑起来,他高声道:“我就知道我不会这么容易死!我是不死国的王裔,将来还要统治全洪荒的妖族,你们这群下贱的畜牲,等着吧!” 说着,他也知道郎卿一时半会拿他无法,一面嘿嘿直笑,一面嘴里嘀嘀咕咕,歇斯底里地骂着。郎卿心头火起,正比划要砍在哪才能把他一下摔死的时候,纹华身后却隐约出现了一只大鸟的影子。 狼目在黑暗中亦能视物,他狐疑地眯起眼睛,若要说是鸟影,可那身躯也太过宽大了些,倒像是两个人拥在一处,肋下各生出一翼,共同挥动的模样。纹华身后怎么会跟上这个影子,难道是他先前未用的什么法器? 他欲戒备,那影子反而遽然一动,双翼挥如刀刃,一半是青碧的蓝,一半是赤霞的红,在刹那间爆发出华美无比的光晕,生生劈断了那颗碗口大的树! 纹华睁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就听见身下的树干咔嚓一声,随即断得彻彻底底。他的思维一片空白,惨叫声骤然划破寂寂长夜,在拉长到最底端的时候戛然而止,没了动静。 郎卿吃了一惊,然而那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仅在最后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便消失在了朦胧雾气中。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化成巨狼从崖边跳下,借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几下跃至地面。 断崖下的地面并不平坦,钦山盛产水晶,这下面就生着一片在星子下微微闪光的晶簇,满地滚落的都是还未经过打磨的半透明晶体,光是郎卿能看见的地方,就有不少拔地而起的水晶柱。 纹华虚弱的呻|吟声自前方传来。 他摔下来的地点十分不凑巧,正好在一处茂密的水晶丛中,高大尖锐的柱体直指天空,犹如一个天然的狩猎陷阱,周围已经散落了一堆雪白的骨头,想必都是平日不慎跌落在这里的倒霉动物。 现在的倒霉动物,轮到了纹华。 他的肚腹破裂,整个人被牢牢钉在血迹斑驳的尖柱上,顶端挂着在巨大的冲击力中被剖出来的淋漓内脏,泥泞血肉蹭得到处都是——饶是不死国民拥有何等得天独厚的体质,在这里,他的结局也注定只能有一个,就是慢慢等死,在痛苦中慢慢等死。 他的目光涣散,鲜血不住从七窍中冒出来,但他的右手还在竭力颤抖,仿佛要在半空中徒劳地抓取什么东西。 郎卿微微一笑,露出唇间森白的犬齿:“怎么了,三王子殿下,您是还有遗言要交代吗?” 纹华口中嗬嗬作响,可就是吐不出一个完好的字,郎卿皱起眉头,费力地听着:“批……必……什么?” 他看了半天,才从纹华的口型上分辨出来他想说什么。 “算了,”他无趣地拔出弯刀,“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下辈子再想着和谁比翼双飞吧……不过造了这么多孽,你有没有下辈子还是个问题呢。” 流云遮蔽星光,刀气恰似曲折的蛇,自弥漫的雾气中一闪而过。 不死国国都,供奉于大殿上的第四枚玉珏哗然破裂,在半空中四散成一堆飘扬的晶尘。 纹圭冲进殿门,慌张无措地抓着随风四散的粉末,仿佛这样就能挽回儿子的性命:“纹华,吾儿啊!你要去哪儿啊——!” 在营帐中和别国将领商议行军事宜的纹川亦蓦地停下了动作,在那一刻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不知发生了何事。 “怎么了,大殿下?” 纹川勉强一笑:“不……就是有点心悸,不碍事。” 封北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第70章 七十 . 若要对神人诸国追根溯源, 就会发现,他们与那上古反叛凶暴的兵主蚩尤有着不可断绝、千丝万缕的关系。 蚩尤部族共有八十一个,名为九黎,其后人亦在逐鹿之战前就分散在洪荒大地之上,继承九黎的种种奇异血脉,被称为东夷。 神人国的前身,就是东夷。 因此风伯和雨师才要投身在神人国内潜伏, 并且选择辅佐神人国中天赋最为强大的不死国作为领头羊,好为日后的大战铺垫。 现在神人诸国的兵力倾巢而出,一时间组成了一个短暂的联盟, 皆为了在钟山围追堵截应龙,但让封北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半路居然会杀出一个有阿修罗族撑腰的苏雪禅,通过烛龙教会妖族解除奴隶禁制的方法, 又挑动起他们反叛之心。如今神人国内既没有足够的军队压制混乱,也没有足够的劳力维持都城内的日常建设, 雪片一样的帛书不断从各国飞递至战场,都是为了找联盟的统领者,不死国讨要说法。 封北猎将手中的酒杯轻轻顿在桌上,四周嗡嗡的议论声顿时停了一瞬。 纹川硬着头皮道:“国师, 国内的信件催得越发急了……” 封北猎笑道:“哦,那可怎么办呢?如今逐鹿近在咫尺,我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一下将十万大军送回你们的国都内啊。” 他这话一出, 四下都为他无所谓的态度惊哗一片,底下有早已沉不住气的将领站起来道:“国师大人,你未免太不讲道理了!你说要出兵,我们出了;你说要来钟山,我们来了;你说要打应龙,我们打了。你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可现在,我们又得到了什么?” “我们的军队在敌人手下损失一部分,在烛龙手下损失一部分,跋涉万里,现在还剩下多少人?我们诸国倾其所有,就是为了你口中所说的‘一统霸业’,但要是连自己的家乡都保护不了,还说什么宏图,说什么天下?” 站起来讲话的是厌火国的将领,在他身前,正坐着不动声色的彦昭。 这些话似乎很得周围人的认可,他一说完,四下里便又升起噪杂细碎的讨论声,不少人频频点头,面上也现出义愤填膺之态。封北猎身后站着的雨师眉头一皱,立即冷声喝道:“肃静!” 座下都是神人各国位高权重,平日里说一不二的人物,然而雨师虽为女子,却是个昔日跟随蚩尤四方征战,历劫万年的大能,她的话语里自然也含着一股不可阻挡的威严,这两个字犹如初绽春雷,将整个大营炸得一片寂静,亦令那些神人统帅闭上了嘴。 封北猎四顾一圈,这才朗声笑道:“不错,这几日我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你们在外漂泊,家乡却纷扰不断,你们忧心亲眷也是人之常情,我想了一下,虽然我不能将十万大军送回,但是开辟一个通道,将你们的家人送至逐鹿,让你们阖家团聚,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什么?!”他话音未落,底下就似炸开了锅一般,纹川便遽然色变,“国师大人,这万万不可!” 封北猎好奇道:“有何不可?” 纹川道:“国师大人明鉴,战场上刀枪无眼,如何能让亲眷来此?更何况,在场诸位大人的亲眷或为金枝玉叶,或身居要职,国中本就无人,他们再要离开,那更是群龙无首,要天下大乱了!” 封北猎若有所思:“唔,有道理,然后呢?” “然、然后?”纹川张口结舌,“什么然后……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封北猎笑了。 他轻声道:“我记得,你们各国的王位,都是世袭的吧?不管那一代出了如何英明神武的旁支,王族的子嗣又是如何不堪重用,你们的血脉还是在冠冕下闪闪发亮,一个轮回接一个轮回地传承下来了……是这样吧?” 纹川虽不明白封北猎为何要将话题忽然转到这个上面,但还是勉强答道:“是的,这是祖辈的规矩。” “所以你们看,”封北猎压低了声音,“我难道不是一直都让他的后裔站在权力的最顶端吗?我维护你们的优越性,我把你们当做天选之人来培养,我将权杖放在你们的左手,将屠刀放在你们的右手——我给你们无上的荣光,让你们能够一直凌驾在妖族头上,享受被人捧起来的待遇……”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的声音徒然阴冷,“你们不知道吗?” 无匹的威压如山岳沉沉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令他们呼吸困难,就连血液似乎都在身体中沸腾翻滚,仿佛感召到了远古的先祖就站在时光深处遥望着现在,目光冥冥奥秘,不可言说。 “因为你们是他的后人,”封北猎道,“因为你们是他仅存的血脉。他渴望成为天下的王,但是他失败了,所以就算是为了他的遗愿,我也要让他的后裔站上洪荒的顶端!你们这群比猪狗还要蠢笨的东西,究竟能不能明白这一点?!” “现在我们的计划就要成功了,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能重新睁开眼睛,再度君临坤舆了,可你们作为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结,居然还在想着什么故土,什么家眷?!将所有王族召来逐鹿,我不会允许他君临的仪式有一丝一毫的瑕疵!所有拥有东夷血统的神人都要在场,但凡有一个没来……都会被认为是叛族的死罪。” 他一字一句,目光狠戾地盯着下方瑟瑟颤抖的神人:“你们都明白了吗?去传信吧,两日后我会开辟通道,将诸国王族统统送过来的。” “——现在,还不快点去!” 狂风咆哮,将营帐内的所有神人于刹那间轰飞一片,封北猎喘着气,望着满地的桌椅狼藉,神情冰冷而阴鸷。 “你当真要这样做?”羽兰桑沉声道,“王上不会高兴的。” 封北猎喃喃道:“没了龙胎,用后裔的血脉也是一样的。王上要是知晓我们一片拳拳之心,嘉奖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为了一点血脉怪罪我等?” 羽兰桑沉默片刻,道:“……但愿如此罢。” 傍晚时分,黎渊站在钟山顶上,疲惫地遥望远处大片如血颓艳的霞光,凤凰站在他身边,容光比霞色更艳。 “应龙,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她道,“但是别犯傻……你知道现在千钧一发,你就立在悬崖边上,进则生,退则死,没有回圜的余地。” 黎渊的面色仿佛冰雪苍白,夕烧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就像是浅薄的光照在冻结深渊的冰面,没有温暖,也没有生机。 “你还没找到凰吗?”良久,他轻声问道,“下一个涅槃快来了,若是还没有找到,你们就要错过一整个轮回了。” 凤凰的鬓边垂下一束金红的翎羽,她顿了一下,方道:“我……我寻遍了所有的羽族,只要她的凰血还在体内,还能鸣叫飞翔,我就一定可以感应到她……” 她摇摇头,这一刻,她不再是高傲无情的苍穹君主,她只是一个仓皇无措,为情痛苦的凡人而已:“她明明没有死,但我就是找不到她……” 凤凰乃是世间双生一体的百鸟之王,凤为雄,凰为雌,在千年一次的涅槃中,他们不停变幻着性别和容貌。有时他们同为男性,有时她们同为女性,有时他们则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遍的异性夫妻。凤性情刚硬,心肠铁血,凰性情温和,柔软慈悲,他们于无数轮回里共同组成天地间的阴阳混沌,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除了比翼鸟外另一种纂刻在姻缘玉册上的神鸟。 但就在上一个千年,凰在逐鹿后的妖族大劫中身受重伤,还未等到涅槃就重伤消散在天地间,而凤则一直在苦苦寻找,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难做,然而你没得选,你先手失利于风伯雨师,导致现在洪荒灵脉断裂,要对抗蚩尤,无疑要更加艰难。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可有些事……就算你是应龙,也逃避不了。” “先手失利?”黎渊的唇边微微扬起笑意的弧度,虽然他的眼神冷漠如昔,“无非是一半一半罢了,接下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晚风吹荡着他黑色的王袍,黎渊遥望远方,喃喃道:“你们大可放心,只要是他的愿望,只要是他所期盼的……无论我有多么不愿,我都会拼命为他实现——哪怕他想为这天下而死。” “他爱我,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带着笑的,我……我现在再想,我那时是如何看他的,却想不起来了。他对所有人都是那样,又温柔,又坚韧,他心里是有爱的,我的心里,却全都是恨……和杀意。”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得甚至像是无意义的呓语:“我没有资格阻拦他。我想保住他的命,因为我爱他,他想去赴死,因为他也爱我……我们彼|此相|爱,却阴差阳错地分开这么长的时间,皆是我的偏执造成的过错,我伤了他……是以哪怕我不甘至极,也只能在他面前低下头。” 凤凰叹了口气,道:“你当时就应该杀了风伯和雨师。” “冥冥中……自有天意,”黎渊按住腰间的昆吾雀,眼中闪着恍惚的,痛苦的波光,“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他这边记挂惦念着苏雪禅,然而就在千里之外,舍脂等人也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不为其他,这几日,苏雪禅的肚子就像是吸足了水的海绵,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起来,过去几个月都没有显怀的孕相,此刻却爆发得如此突如其来。舍脂已经不敢让他骑鹿了,她让苏雪禅平躺在树荫下,慌张地抱着他,替他擦去额头上不停溢出的汗珠,旁边的钦琛已经惊呆了,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呆呆道:“我前两天就想问了,他……他究竟生了什么怪病?” 舍脂回头怒吼:“还不快点取水来!没见过怀孕的是不是?!” 钦琛大惊失色,他的嘴张了又张,在原地团团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转身一头扎进林间,想必是去寻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舍脂叫苦不迭,“怎么突然……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这怎么就……!” 苏雪禅浑身是汗,乌黑的乱发黏在雪白面颊上,连呼吸都有些费力,他勉力道:“我没事……别、别担心……” 舍脂气得眼睛倒竖,嗓子都尖了:“这叫没事?你……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珍惜身体啊?!” 她用手贴着苏雪禅滚热的面颊,嘴里不停抢天呼地地乱骂,风伯雨师被她骂了个遍,又来抢白黎渊:“黎渊呢?他既然知道你的身体是这种情况,就该先来找你,而不是去逐鹿!真的我跟你讲,男人都是狗!” 苏雪禅哭笑不得,他喘息着道:“我……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你没说?”舍脂愣住了,“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还没说这件事,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劝他不要拦我,若要让他再知道这个……”他摇摇头,“那就更不得了了……” 舍脂懊丧地重重叹气,正不知道说什么好时,钦琛也满身乱树叶子地从林间钻出来,手里捧着一个装满水的木碗,舍脂急忙将手巾浸湿了,拧干敷在他的额头上,“这洪荒究竟哪里好了,要让你这么舍命去救?!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顶着啊,你这又是何苦……” “天下……天下不值得……”苏雪禅笑了,“可你们……你们值得啊……” 听了这话,舍脂几欲落泪,而钦琛依旧呆滞不已,他在一旁观看了好一会,还是按捺不住疑惑,犹豫着问舍脂:“他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你……不会是你的……” 舍脂如遭雷殛,瞬间大怒,一下子就从先前伤春悲秋的氛围中脱身出来,还未等钦琛把话问完,就厉声咆哮道:“给老娘滚——!” 第71章 七十一 . 钦琛骇了一跳, 往日冷冰冰的脸上也浮现出些许不好意思的薄红,他结巴道:“我、我知道青丘狐可以以男子之身孕育子嗣,可他是青丘的大王子啊,谁能让他……”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苏雪禅也没有什么好瞒的了,他喘着气,脸上尽是涔涔的细密汗珠:“这个孩子的父亲……你原也是见过的……” 钦琛皱眉道:“你莫要唬我, 我认识的妖族各部首领皆有妻儿,子嗣也大多不成气候,难道青丘白狐也会下嫁不成?” “你不是……还偷过他的血吗……”苏雪禅无奈一笑, “这个总该记得吧?” 钦琛一愣,道:“我何时偷过……” 他话未说完,脑海中瞬间电光霹雳,脸色已是煞白一片:“你……你竟然怀了应帝的……!” 往事纷杳, 但对钦琛而言,却好似已然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父亲在密室中对他殷切的嘱咐, 母亲忧虑的目光,龙首山中众仙战龙的宏大场面……以及族人最后的接连覆没,这些都是因为一个人的谋划,而应帝只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他的神情变了又变, 最后只是目光复杂地低声道:“……原来是他,我记得的。” 想了一阵,他又忍不住道:“可你怀的是龙,还不是普通的龙, 是应龙。那胎儿所需的灵力供给必定需要巨量,按照现在的坏境……” 后面的话,他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现在的洪荒,即便是寻常修道者想要吸取灵力都不容易,更还怀着子嗣的苏雪禅了,再看胎儿这两日的生长情况……他恐怕凶多吉少。 舍脂抬头喝道:“就你话多!” 钦琛讪讪道:“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就在这时,他们的前方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咳嗽声。 舍脂警惕地抬头看去,只见小路上站着一个身着赤袍,头生羊角的老人,手持藤杖,挎着竹筐,正望向这边。 舍脂不甚了解洪荒的神系,但钦琛却一下猜出了面前老人的身份,他起身道:“敢问阁下,可是附近山脉的山神?” 老人眼眶深陷,满脸都是衰老的沟壑,他默默注视着苏雪禅,将手中的竹筐放在脚下,低声道:“老朽这里还有些灵药,贵人用得上就用吧。” 语毕,他微一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钦琛急忙叫住他,他看老人停下了脚步,于是道:“您既然是这里的神明,那能否帮他看一下身体?他……他现在很不好……” 老人转过身体,先是对舍脂道:“公主身具阿修罗的血煞之气,老朽不能靠近,还望公主见谅。” 舍脂茫然:“怎么了,需要我退后一点吗?” “不用,”老人摇摇头,“这样就好了。” 说着,他顺手摘下一根藤萝,放在手心中,那藤萝顿时生长起来,如丝线般朝苏雪禅蔓延过去,轻搭在他的肚腹上。 半晌过去,老人道:“贵人的身体无恙,他身体里的胎儿也无恙。” “那他的肚子怎么会在这几日忽然胀大了?”舍脂急道,“里面的胎儿是不是在吸收他本体的……” “非也,”老人收回手中藤萝,“贵人体内的灵力非但不匮乏,反而相当富裕充沛,形成盘旋轮转的气旋状……老朽大胆猜测,灵脉是自钟山开始断裂的,而其中逸散出的灵气,应当已经尽被贵人体内的龙胎攫取了。” 舍脂和钦琛皆被镇住了,舍脂不可置信道:“他……那他岂不是很快就要……” 老人缓缓点头:“正是,事出紧急,贵人的生产期,只怕就在这两日了。” 说话间,苏雪禅肚腹疼痛更甚,但他还是咬牙抬头,艰难道:“在下多谢……老人家了……” 钦琛嘴角抽搐,欲哭无泪道:“不是吧!这荒郊野岭的,我们怎么给他……给他弄这个啊!请您好人做到底,再帮帮我们,搭把援手!” 但老人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贵人是要替洪荒应劫的,他身上缠绕的因果之力,就连九天之上的金仙都不敢冒然沾染,更不用说老朽了,”四周雾气冉冉,逐渐淹没了老人的身影,“从这里到逐鹿的数座山脉,诸位皆可随意穿行,老朽……这便退下了。” “唉!”舍脂只来得及唤出一声,年迈的山神就像他来时那般匆匆离去,只留下了那个装满草药的竹筐。 钦琛拿起草药筐,在里面拨拉了两下,“的确都是上好的灵药。” 苏雪禅这时候已经恢复一点元气了,他勉力笑道:“无碍,这孩子很乖,到现在都没有给我捣什么乱……” 钦琛虽然先前与他发生过龃龉,但依着眼下的状况,也不由道:“青丘白狐向来都是吉兆……你且放宽心吧。” “先不说这个了,”舍脂叹息,“你,过来搭把手,今天我们不赶路了,找个山洞歇息一晚再说。” 黑夜中,青丘王宫灯火通明,将金玉宝殿映照得晶莹剔透,光华流转,在十万大山间熠熠生辉。 此时洪荒灵力稀薄,青丘外呼啸的北风,仿若万年不停的飞雪都已经止住了,在无星无月的黑暗中,诸山万籁俱寂,只有草叶破土,树木拔节的轻微声响回荡在天地间,充满了一种长夜前尽力积蓄的希望。 “时间……就快要到了。”苏斓姬低声道。 苏晟将披风替她轻轻系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夫君,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苏斓姬忽然问道,“几百年前,你失去了妻子,如今又要在几百年后失去她的儿子……” 苏斓姬转过头:“你……你一定暗暗地埋怨我,对不对?我知道你的脾气,你就算对我生气了,也只是憋在心里不说,我要是不问你,你就打定主意当个闷葫芦了。” 苏晟沉默片刻,方才道:“没有。” “没有就是有了,”苏斓姬笃定道,“你回答的这么快,肯定是为了掩饰。” 苏晟无奈地叹了口气,就在苏斓姬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徐徐道:“臻臻,我知道你和你姐姐都是有本事,有造化的人。你们知道许多事情,但是碍于天机,你们什么都不能说,我都可以理解,因为我相信你们。” 苏斓姬动容道:“夫君……” 苏晟伸手摸着她的鬓发,神情中有一种坚定的温柔:“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的臻臻不会当坏人的。” 苏斓姬眼眶湿润,展颜一笑:“……好。” 一股刺痛骤然沿着苏晟的脊梁蔓延,他眼前发黑,竟于瞬间失去了意识,膝盖一软,就要向前扑去。 苏斓姬一把接住他的身体,将一个吻轻轻按在苏晟的面上:“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寂寂长夜,一道金光拔地而起,犹如飞逝的流星,朝着北方转瞬即逝,速度之快,几乎可以超越雷光与霹雳的闪电! 要在一月以前,这样的事还不算太稀奇,可现在膏壤灵气不足,九天神明不出,这一道金光就显得尤为不可思议了。 纹娥站在纹圭身后,于高台上望见这一幕,不由张口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父王,您快看!”她扯住纹圭的袖子,“那是从青丘的方向飞出去的光吗?” 纹圭眯起眼睛,心烦意燥地道:“国师不是说了吗,现在洪荒没有灵力,青丘要是有这么大的本事,当时就不会被我们打压得连门都不敢出了!” 他胳膊一动,不露痕迹地从纹娥手中扯回袖子,面容阴郁道:“好了,多余的话少说,现在走吧。” 纹圭身后还跟着不少不死国的王室成员,他们正对着眼前狂风疾卷的通道,脸上的神情都是一模一样得不情愿。 就在两日前,纹华王子丧命在外,就算不死国各地动荡不堪,纹圭还是命令举国上下身披缟素,随后又接到纹川的回信,恳求他以大局为重,听从国师的命令,安排好国内事务,带领王族们前往逐鹿。 乍然丧子,身为一国君主又要被迫受制于人,纹圭的心情自然无比抑郁怨愤,素日里跋扈的纹娥也不敢在此时因为多说一句话而惹他不快,只是站在闻语的身前小声嘀咕了几句。 眼见大家已经一一走进通道中,她不经意地一转头,就看见低头站立,眼睛少了一边的闻语。 自从烛龙将苏雪禅的声音传遍坤舆以来,光是不死国的王都就已经发生了数次暴|乱,那段时间,不仅是城内,就是王宫里也四处充斥着挣脱了禁制的奴隶向往自由的嘶吼,好在不死国建国数百年,宫中不乏预防紧急事变的措施,封北猎和羽兰桑临走前更是留下了不少好东西,是以阍犬舍中的奴隶虽然逃出去了不少,但叛乱的大多数都是被当场诛杀了的。 闻语的另一只眼睛,就是在暴乱中不慎掉落,自此再也不见踪影——只是因为她是王宫中少有的真正效忠于王裔的奴仆,奴隶们都将她视作懦夫和叛徒。 “等回来了,我再给你找一个眼睛,”纹娥突然道,“别……别难过了。” 她身为高高在上的公主,向来是不必安慰别人,也不必对别人软语相向的,能说一句“别难过了”,就已经是她善待闻语的极限了。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这句话,也许因为闻语是唯一一个自告奋勇要跟随她一同前去逐鹿的仆从,也许因为闻语已经不能说话了,所以有些话对她才能说的出来。 闻语闻言,颇有几分惊讶地抬头看了纹娥一眼,她对着纹娥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夜色下竟然带着几分神秘莫测的诡谲,令纹娥心头莫名一颤。 然而她前面的人已经走完了,下一个就是她。 纹娥将心中的悸动抛到脑后,深吸一口气,踏入了空洞黑暗的甬道。 风声呼啸,她蓦然陷在一片黑暗中,再也望不见任何东西。 第72章 七十二 . 时年九月廿六, 秋意侵山,天高地远,四极气候凉薄,到处都是萧索作响的秋风,漫山遍野的枫林如火如荼,燃烧得比春花还要热烈。 烛龙已沉眠于大地,坤舆间的四季自然也随之恢复常态, 封北猎和羽兰桑站在高处,遥望膏壤如血的逐鹿平原。 空气里的血味浓郁似云,他环顾四周, 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道:“就是这里……我们终于又回来了……” 身后数千身具王室血脉的神人面色惊惶,一声不吭。紧紧拽住母亲衣摆的幼童看着地面,好奇地用脚尖去够那土壤中蜿蜒下渗的金红色细流, 却立即便被母亲急急拽到身后,同时抬起眼睛, 畏惧地看了一眼站在最前方的两个人。 他们脚下的,不是巨石,不是山坡,也不是什么高地, 而是由一直看守在这里的金甲护卫的尸体砌成的小山。在场的神人只怕永远都忘不了当时的景象,飓风和冰雨犹如呼啸而过的刀刃漩涡,仅用了一瞬,就将那些扑上来的守卫绞杀成了一堆无意识的肉块, 刀剑摧折了,精金打制的铠甲亦粉碎了,只有满地横流的鲜血,是他们上一刻还存活于世的证明。 羽兰桑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准备吧。” 封北猎微微一笑,深青色的宽袍在风中猎猎飞扬,羽兰桑一挥袖,天空中顿时聚集起了密布阴云,雷声隐隐从中碾过,闪出煌煌发亮的电光。 “雨来——!”她厉喝一声,自尸堆上高高跃起,长袖拂如白龙,在半空中奔流环绕似江,风起,云聚,天空中霎时飘洒细细小雨,而后越下越大,仅仅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那雨就已经成了瓢泼之势,随着雨师长袖扭成天地间狂乱舞动的巨蛇。 封北猎立于原地不动,双掌平推,狂风倏卷,裹挟着那扭在一处的雨蛇凛然盘旋,轰然砸在一望无际的逐鹿平原上。风吹雨冲,赤红色的土壤翻出,犹如画笔被无形的力量牵扯,绕着逐鹿的边界画了一个首尾相衔、完美无缺的圆! 其后的神人王族目瞪口呆,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他们的手中掌握天地至强的伟力,仿佛灵力匮乏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逐鹿平原就像一张空白的纸,任由他们一笔接一笔地勾勒出上古玄奥的密语。 人们常常认为,在足够宽阔的地面上写下足够大的字,再燃起香火,供奉祭品,就能让他们的心愿为上天所感知——此时的封北猎和羽兰桑也在做这种事,可他们却不是为了与九天之上的神明沟通,而是为了与幽冥黄泉的亡者相连。 封北猎的声音幽咽旷远,如漫长哭诉的鬼嚎,游荡在整片逐鹿平原:“脉脉幽魂,九渊留存——” 大巫的咒言再一次回响于坤仪之间,雨蛇哗然溃散,尽数洒在逐鹿的中央,刻画出的深奥铭文亦遽然从泥土中发出不祥血红的光,膏壤摇震不止,在一片天旋地转的巨响中,铭文的中心缓缓凹陷,逐渐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类似于洞穴一般的黑暗深渊。 此时天空中浓云翻滚,四下里萧瑟枫叶被吹得漫天飞扬,犹如逸散的点点血光,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两种颜色,一种是被战火和血泪浸染千年的红,一种是霾色低沉、阴翳逼仄的灰。 红愈艳,灰愈暗,两厢对比,自有一番尖锐杀意涌动其中,叫人难以喘息。 封北猎手中亮起青光,羽兰桑手中亮起紫光,他们从天空中轻盈飞下,一左一右地立在符文开口的两侧。 “一切都准备好了,”封北猎气息未平,“接下来,就是你们的事了。” 羽兰桑接着道:“请吧,诸位。” 各国神人王族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纹娥站在纹圭和纹华身后,忍不住鼓起勇气道:“什么……是让我们进去吗?” 封北猎笑道:“是的。你们是王上的后裔,沿着这符文走到最中央,你们身上的九黎血脉自然会唤醒王上沉睡多时的意志。” “光是进去就好了吗?”纹娥不安地环顾四周,“再不用做别的了?” 封北猎眼中神光闪烁,然而他依旧道:“当然了,你们可是他的后人,我们一心效忠王上,又怎么会做对他的后人不利的事?放心去吧。” 纹娥犹豫道:“可是……” “王儿!”纹圭生怕她问题太多,惹面前这两个煞神不快,连忙喝止了她的话,“国师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别问那些有的没的!” 神人们对看一眼,但眼下既然来了逐鹿,四野皆是蚩尤和上古九黎的痕迹,他们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已然自动替他们做出了臣服的决定,在这里,无论他们先前在国内有多么地位显赫、举足轻重,此时都要对面前的风伯雨师低下高傲的头颅。 林氏国的神人走进了阵法,枭阳国的神人走进了阵法,接着是厌火国,讙头国,三首国……身着华贵衣饰的男女老少皆排成一列,沿着符文的方向朝着中心走去。 就快要完成了,他们的宏愿,他们苦心孤诣,筹谋了千年的计划,他们的信仰与等待了无数个日夜的焦灼…… 思及此处,望着下方踽踽如蚁行走的众人,封北猎和羽兰桑竟浑身发抖,亢奋不能言说。 不死国排在最后,纹川在踏上阵法前,无意间向上瞥了一眼,看见封北猎的嘴角正轻微抽搐,连带着他脸上的肌肉都在一跳一跳。 这是怎么…… 他心中虽然疑窦顿生,可也不敢多看,唯有依序向前走去。 逐鹿平原广袤无垠,但他们脚下所踩的铭文却像是能够缩短路程一样,中点看似遥不可及,但在走了一段时间后,纹川再回头看,他们来时所站的地方已经在视线内缩小成芝麻大了,而那个深渊一般的洞口也仿佛近得触手可及。 “围着它站好吧,”封北猎轻声道,“祭祀的仪式就要开始了。” 神人们互看一眼,依言绕着那个巨大下陷的洞口站了一圈,这与其说是洞口,不如说那是一个巨大无比、边缘平滑的天坑,上千神人一个挨着一个,居然才堪堪将它围拢。 羽兰桑对着封北猎一点头,他凌空而立,双手高举上天空,在呼啸的风中高声吟唱古老粗犷的歌谣,他的声音很大,可发出的音节却又是模糊不清,难以辨明的含混。铭文的纹路在他的歌声中发出一阵刺目的血光,所有神人脚下的地面都在轻微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鼓动,很快就会破土而出一般。蓦地,纹娥尖叫一声,惊恐地望着自己身后,在那里,赤色土壤中骤然伸出一只白骨嶙峋的手掌,它缓缓扒住地面,五根尖锐的指骨深深嵌入泥土,好似要凭借这一下将整个埋葬了千年的身体全部带起。 不光是她身后,所有神人的身后都出现了一具具爬出地面的白骨骷髅! “不要惊慌,”羽兰桑柔声道,“它们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只要站在原地就好。” 这些骷髅纵然在地下长眠已久,但头上居然还带着破旧不堪的兽骨羽冠,那羽毛泛着腐朽的暗色,零零碎碎地凋落在他们的肋骨前,仅凭数根金丝顽强地吊着,身上所穿的衣物也破碎得像是随风飘逝的灰烬,只能依稀看出是黑色。 骷髅们从站定后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地,空洞的眼眶中熊熊跳跃鲜红的磷火,居然也能让人看出端穆的庄重与古拙来。 封北猎语调一转,先前低下来的声音又重转高昂,他一边歌咏,一边伸手打着节拍。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拍子也打得犹如狂风骤雨,到了最后,那几乎不像是歌曲的调子,更像是疯癫诗人的呓语,他口中吐出的每个未知莫名的词汇都好似一个踩着一个迸出的惊雷,在苍穹中疯狂炸响,连绵如崩断的霹雳。他声嘶力竭,手舞足蹈,那歌声也如哭如笑,似神似魔,恍若咆哮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在风浪中尽情颠倒错乱,不死不休! 所有神人都在这样的歌声中迷失了神志,在最后一个禁忌的音节爆发之际,祭祀的骷髅从喉骨间徐徐呼出一口气,婉转的风声在它们的骨骼间震啸颤响,那绝不是偶然,而是一种有节奏的呐喊,好像洪流般汇聚在一处,对幽冥黄泉的入口发出千年以前的呼唤! “就是现在!”羽兰桑长啸一声,“可以准备祭品了!” 封北猎面色苍白,额上全都是力竭的细密汗珠,但他还是猝然伸手,将一个讙头国的神人使狂风一下提起,拎至深渊中央,羽兰桑紧接着凝出冰刃,飙射着捅进他的脖颈,神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徒劳地惨叫挣扎,霎时鲜血狂喷! 那血液喷流进黑暗的入口,犹如石沉大海,称锤落井,引不起半点变化,但底下的神人听见这断断续续的哀嚎,皆从迷乱中清醒了过来。他们一下望见眼前这一幕,纷纷骇得大叫,瞬间反应过来封北猎和羽兰桑的真实意图,转身就想逃跑,可那些铭文早就在外侧形成了一重重无形高墙,把他们尽数堵在最里面,正惊慌无措之际,封北猎和羽兰桑却紧盯着黄泉入口,连眼珠子都不肯错一下。 良久,那深渊终于传出一声巨大的震声,仿若有一颗沉睡已久巨人之心,从黑暗的永夜中醒来,迟缓地发出第一声搏动! “有用!”羽兰桑欣喜若狂,“这是有用的!王上,王上他还没走!他没走!” 封北猎毫不迟疑地放干了那名神人的血,随后就像甩垃圾一样将他随手一扔,他强压下心中的喜悦,缓缓转过身体,打量着地面上一群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神人。 “——接下来,”他咧开嘴一笑,“该轮到谁了?” 第73章 七十三 . “你……你疯了吗?!”纹圭心胆俱碎, 又惊又怕,“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就是为了杀我们?我们和你难道不是一伙的?!” 被杀的那个讙头国神人乃是国君的王叔,此时他的一干家眷都绝望地嚎哭起来,一个劲地往墙的边缘贴,唯恐被这两个冷冷注视着地面的煞星盯上,讙头国国君更是心痛难耐, 暴跳如雷地大吼道:“他做错什么了,他什么都没有做!难道他只是听从了你的吩咐而已,你就要因为这个杀他吗?!” “这一个千年来, 我们给你们扩张国土,给你们打压妖族,给你们荣耀和地位,莫非你们以为, 这一切都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封北猎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 颇有几分不可思议地望着下方仓皇躲闪的人群,“现在就是你们偿还债业的时候了!作为他的后裔,这是你们与生俱来的职责,是你们血液里携带的重任!” 羽兰桑从他身边漂浮过来, 接着他的话柔声道:“——但你们大可放心,你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等到王上归来,你们的子民仍然会拥有洪荒中最高贵的身份, 你们的名字也会被纂刻在光辉的石碑上,任由后人传唱,永垂不朽。” 她身为雨师,声音自然也会犹如春雨般润物无声,温柔可亲,可她的手上还沾着淋漓的赤血,浅紫的裙袍上亦斑斑点点地染开一片,两厢对比之下,更让人觉得疯癫可怖。 “别……别说了!”纹圭双腿颤颤,厉声道,“我们若无意外,天然就是能够长生不老的种族,根本不需要什么刻在石碑上永垂不朽,这不是我们想要的!” 封北猎的面色冷淡了下来,他立在云端,仔细观察着下方神人的表情,恐惧、惊忿、避让,目光中全然是对求生的渴望……唯独没有他和羽兰桑所期盼的狂热与忠爱,奋不顾身与前仆后继。 他们丝毫不关心这个即将重新降临在世间的王者是如何伟大,也不在乎曾经和他的渊源,更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凭借什么获得了这一切,享受了千年的风光得意。 “九黎部落的刚健古朴,忠心虔诚……这种种美好的品质,已经尽数被他们抛弃了,”羽兰桑面无表情,嗓音低哑,“我看见的,只是一群|奸滑、狡诈、残忍、无所不用其极的豺狼。” 封北猎道:“千年前用王上临终前的怨气浸染先天元胎时,我们不就已经预料到这一幕了吗?你应该早做好准备的,总之,结局不可更改。” 羽兰桑脸上的神色冰冷,她道:“不能再耽误时机了,动手吧!” 封北猎喉间发出啸音,地面上静止不动的祭祀骷髅齐齐抬起白骨手臂,一下一下地拍击自己的胸骨,就像某种急促的鼓点,在整齐划一的击打声中,血光接连划过,尽数泼洒在黄泉的入口! 心脏的跳动声震耳欲聋,以逐鹿为中心,缓缓的波荡再次向外一圈圈扩张,那是虚空泛出的涟漪,它一次比一次深邃,触及的范围也一次比一次广博。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它们翻涌着咆哮的雷声,遮盖了日月繁星,遮蔽了所有发出光芒的源头!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任何声音。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欢笑或是哭泣,没有人歌唱,没有人诵诗,熙攘的生灵在那个瞬间全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唇,鸟兽不鸣,山风不吹,一种奇异的、夹杂着恐惧的悲哀沉沉笼罩在大地之上。 这是一种对抗时空,贯穿了天地的震慑,在他还未完全染指大地时,所有活着的生命便要为他的降临三缄其口,用沉默来昭示对他的战栗! “遮住了天意的眼睛……你又能做什么呢?” 昆仑玉宫,西王母疲惫地靠在王座上,她的身体此时干瘪得就像枯老百年的松枝,甚至就快要撑不起她那一身华美繁复的衣袍,“蚩尤……该来的还是会来,我们要迎接的宿命……你也难以逃脱啊……” 在一片凝滞的寂静中,苏雪禅胀大的肚腹忽然弹动了一下,那是抑制不住的龙胎正从里拂动尾巴,但就是这样一下,却让苏雪禅在霎时感受到了剧烈无比的痛苦,他咬紧牙关,但痛苦的哀叫还是止不住地从喉间迸发出来。 他已经胎动了一个白天了。 “啊——!”他汗如雨下,几乎打湿了身下垫着的衣衫,整张脸都是雪一样的惨白,可也是这一声,将舍脂与钦琛从禁忌的缄默里瞬间解救出来。舍脂一下扑在他跟前,大口喘着气,钦琛也面色难看,急忙过来检查他的情况。 “他是不是要生……”钦琛用手撑在他腰侧的茅草上,却摸到一手湿漉漉的东西,他虽然没有见过生产时的景象,却也明白这是极其不好的预兆,“完了!这是不是羊水破……怎么都是血?!” 舍脂气得半死:“刚才那种动静,定是蚩尤快要降世了,这个小讨命鬼现在来做什么!” 苏雪禅的眼前尽是一片金星与模糊不清的眩晕,他痛得连呼吸都是断断续续的,肚腹快要撕裂的剧烈疼痛甚至开始让他的喉咙一阵又一阵的作呕,他使劲咬着牙齿,直咬得满嘴血腥,终于抑制不住,爆发出一声近乎于兽类的嚎叫。 那声音撕心裂肺,苦不堪言,舍脂和钦琛都是两个完全没有经验的门外汉,此时简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舍脂满身是汗,哀嚎道:“男人都能生,九尾狐怎么这样啊——” “不然你以为不死国为什么一直纠缠青丘?”钦琛急急撕下衣袍上一块干净的里布,垫进苏雪禅口中,怕他在头昏脑胀之际咬到自己的舌头,“不就是因为他们多子多孙的体质?” 苏雪禅粗喘不止,惨叫被一段一段地闷在喉咙里,压抑成了痛哭般的虚弱咆哮,舍脂几乎快要哭了,她握住苏雪禅的手,“怎么办……怎么办……” “还不到……时候……”苏雪禅嘴唇颤抖,拼命一字一句道,“再等等……它……出不来……” “药汤、药汤……”钦琛六神无主,他们先前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将山神送来的灵药捡那些有利于气血恢复的熬了药汤,早晚都让苏雪禅服一碗。发现还有些许,他连忙用妖力烫热,端过来让苏雪禅喝,可这时哪里能喝得下,还没等咽,就被涌上来的痛苦喘息呛了出去。 舍脂道:“我看那里面还有好几支紫灵芝玉人参,莫管那么多了,让他先含在嘴里!” 钦琛手指哆嗦地将其切成片,让他含住,此时,苏雪禅不光浑身流汗,下身更是洇开一片腥腻血迹,龙胎在他体内翻涌不休,让他薄薄的肚皮也呈现出阵阵波浪样的骇人状态。 舍脂欲哭无泪地抱住他,在心里痛骂蚩尤,痛骂风伯雨师,连带着神人也诅咒了一遍,末了实在忍不住,捶胸顿足地怒道:“黎渊……你这个混账,你这个狗东西!你算什么男人,算什么应帝!” 苏雪禅陷在烈焰冰刀般的苦楚中难以自拔,但朦朦胧胧地听见了舍脂的声音,他居然十分想笑。 “好……”他艰难说,“等下次遇见他了……我一定……好好收拾他……” 山洞内寂静了一瞬,舍脂张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钦琛捏着参片的动作亦僵滞了,他们心知肚明,下一次再见到黎渊是什么时候?只能在逐鹿战场,在那个他们注定要奔赴最后归宿的地方。 “你……你要好好养身体……”舍脂吸吸鼻子,“就让黎渊去当英雄吧,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这时,天空中由远及近地碾来一片轰隆雷声,大块阴影如降世之灾,笼罩在数座大山之上,原本就昏暗的天光一时间更加阴沉晦暗,就在舍脂和钦琛疑惑时,只听遥远的苍穹上传来一声恒古旷远的龙啸,它传遍天际,裹挟霹雳与奔流不息的江海,一往无前,径直冲逐鹿扑去。 舍脂目瞪口呆,她震惊道:“刚刚过去的那个是……是黎渊?!” 钦琛虽然仅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应龙一面,却对他的印象却无比深刻,他讷讷点头:“好像……是的。” “黎渊——!”舍脂破口大骂,“我打爆你的狗头了!妻儿都在这,你不会下来看一眼再走?!” 苏雪禅又是痛,又想笑:“他……他不知道……” 舍脂忿忿喘着气,半晌又坐下来,继续给苏雪禅擦汗:“不过他居然打算就这样一路横冲直撞到逐鹿,正面硬抗蚩尤……行,我算他是条汉子。” 夜幕逐渐笼罩四极,蓦地,从逐鹿的方向再度传来一阵震荡的波纹,此刻天地间没有明月,没有星光,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浓稠的黑暗中,黎渊化身的应龙周身虽然能够散发金光,可这光丝毫不能穿透茫茫黑夜,它犹如身处海渊,只能尽力照亮四周的方寸之地。 ——光明在这一天被剥夺了它原有的能力,长夜漫漫,自此降临! 舍脂手中急放灵光,可平日能够映亮旷野的灯火,在此时只是一团有颜色的雾而已,要挨得极近才能看见一点东西,他们被吞没在无形的深海中,所有都是虚无,所有都是枉然! “这不可能……”舍脂咬牙道,“这不可能!除非蚩尤吞吃了日月星辰,否则他凭什么剥夺光明!”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这个能力?”钦琛低声道,“他本来就是掌管杀伐纷乱的兵主,昔日陛下也是倾尽所有才将他击溃的……” 巨狼停下脚步,苏惜惜牢牢抱住它的脖颈,苏寒波和苏星摇亦无措地环顾四周,他们被全然困在深不见底的黑夜中,连看清前路都做不到。 “怎么办?”苏纤纤道,“这里黑得好蹊跷!” “只怕不光是这里,”巨狼道,“洪荒有大麻烦了。” 苏纤纤的怀里忽然隐隐发亮,她低头一看,却是舍脂的紫绶云光带还在缓缓生辉,透出神圣的佛光。 它从苏纤纤怀中游曳而出,如一道紫色的流云,徐徐向前探去,苏纤纤欣喜道:“好!那我们就跟着它走吧,一定能找到哥哥的!” 应龙陷在一团不可突破的漆黑中,完全迷失了前行的方向,但它能感应到,蚩尤心脏跳动的强度一次比一次更大,很快,他就会从九幽黄泉中爬出,再一次于坤舆间掀起无尽的腥风血雨……同时,也会再一次带走它的心魂,它的挚爱与生命。 它盘旋在天空中,愤怒地仰天咆哮,声震九州! 西王母微微一笑,她伸出双臂,慢慢睁开眼睛,于是应龙头顶的青苍便骤然亮起两颗明亮璀璨的星子! “尽我所能,祝君……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九天之上的神祗于睡梦中惊醒,沉眠在四方的上古海神亦在无光的黑里沉沉叹息,过去与未来的神皆为因果而衰老虚弱,又为因果睁开双目,凝视着尘寰里唯一一个逃脱了小五衰劫的君主,顺天佑畿辅时应龙神。 “众生万物,皆有灭亡之时。” “太虚广阔,坤舆广阔,星河银汉广阔,大道之境广阔,唯熙攘生灵瞬似昙花,不可言说。” 天上地下,所有的神明异口同声:“然天道无常,金仙亦有溃散轮回、寂灭诸世之日,但长夜既在,薪火便不能休止!” “如今就以无垢之身映此业障,目为明星,魂作长灯——祝君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不尽的星光在混沌黑暗中乍然熠熠,太古的天体于千年一次的轮回中转向世间,重新在颠倒世界的劫难里创造昼夜,创造光明,创造燃如明灯般的希望! 应龙骤然长啸,双翼铺天盖地,跟着漫天银河指引的方向飞往逐鹿,飞往一切的起始与终焉! 繁星烂漫,亦映照出苏雪禅苍白无力的脸庞。 在他浅薄虚幻的梦境中,有长龙飞掠天涯,温柔衔来一支灼灼盛放的桃花,花瓣绯红,洒落如雨。 第74章 七十四 . 逐鹿平原, 万古黑暗寂静无声,但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逐鹿中央的洞口却透出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的不祥光芒,封北猎手里捏着一个厌火国神人的脖颈,毫不留情地压榨着他身体里的最后一滴鲜血! 他们大可以将这些神人一下杀光,然而他们不能这么做,召唤蚩尤的灵魂需要一个持续长久的过程, 他们只能尽量延长每一个神人的使用时间,以便这些血液能准确无误地为蚩尤引领一条回到尘世间的道路。 目前活着的神人,已经不足一半。 又一具放干了血的尸体被心无旁骛的封北猎随手丢开了, 底下的神人早已在一次次的躲闪中精疲力竭,他们甚至不再感到兔死狐悲的哀伤,只是盼望着被风伯雨师抓到的神人能撑得久一些,好让他们死亡的期限也可以随之推后。 狂风紧接着卷向瘫倒在地的纹娥, 她面目狰狞,不甘地大喊一声, 竟然揪住自己身边欲要逃跑的人,使力将他推向那阵旋风! “纹娥!”被拽出去的纹圭目眦欲裂,歇斯底里的咆哮,“你这逆子!你这孽障——!” 但狂风无情, 不会因为目标的变更而迟疑半分,纹圭的身体被高高抛上天空,他精美华丽的袍服散开,头戴的冠冕也摔落在地上, 于瞬间猝不及防地迎上扑面而来的万千刀锋! “国君,”封北猎面无表情,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我来送你上路了。” “啊啊啊——!”纹圭嘶声惨叫,在半空中被先后两道冰刃砉然洞穿,血如溅虹,猛地喷洒进黄泉入口! “父王!”纹川挽救不及,顿时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纹娥,狠狠一掌扇在纹娥面上,直将她打得嘴角溢血,鬓发散乱,“你这个……你这个畜牲!” 纹娥不管不顾,只是捂着脸庞尖叫:“我不想死!你愿意替代他,那你就去啊!” 纹川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纹圭,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恐惧之色。 纹圭的惨嚎还在继续,他既然身为不死国的君主,自然拥有顽强的生命力,于是放血对他而言变成了凌迟一般的酷刑,然而他的血液却是所有神人中最有效的,深渊下传来的沉闷响动越来越大,羽兰桑面露喜色,手掌一扬,一道冰刃再次从下方刺上,再次生生捅穿了纹圭的腰腹! 血喷更甚,纹圭口鼻溢血,喉间发出无力的嗬嗬声,然而他再生的能力根本抵不过生命流逝的速度,痛苦的死亡也只是几个呼吸间的事了。 就在此时,逐鹿远方龙啸漫天,应龙裹挟万里大江,冲这里咆哮而来! 封北猎目露凶光,恶狠狠道:“碍事的东西又来了!” 羽兰桑皱眉道:“怎么办,现在就开始为王上准备复生的肉体吗?” 封北猎眼中神光一厉:“那就现在开始罢!” 羽兰桑深吸一口气,自怀中祭出一张破旧不堪的山海图,那图纸昏黄旧脆,迎风便涨,到了最后,几乎变成一面能够遮蔽天空的巨幕。上面用模糊不清的笔触点画着山川河流,日升月落,隐约可以看出朦胧的人形。 应龙放声怒吼,轰然撞在铭文刻画的结界上,发出一声大地摇撼的巨响! 羽兰桑咬紧牙关,厉喝道:“起——!” 山海图蓦然发出剧烈的强光! 洪荒大地,无数山脉轰隆作响,犹如被不可阻挡的伟力抓住摇晃,搅动得大地一片颠簸混乱,同一时间,从九幽黄泉的入口猛然伸出一只半透明的血红巨手,伴随一声犹如猛兽嚎叫般的狂笑,隆然砸在逐鹿大地上! 封北猎浑身战栗,嗓音尖锐得几乎不像人声:“王上!是王上啊!您终于回来了吗!” 羽兰桑面色惨白,她喜悦地咬住嘴唇,迸发出一声力竭的嘶叫,地图上接连亮起数条山脉的印记,与此同时,黎渊也一头撞开摇摇欲坠的结界,浑身披挂刀锋般的厉芒,龙目璀璨如熔金,龙爪狰狞如利刃,它怒吼一声,终于在千年后又一次直面这命中注定的宿敌,兵主蚩尤! 接天踵地的血红色巨人从黄泉的入口攀爬回活人的世界,口中发出犹如雷鸣般的怒吼:“给我力量!我要力量——!” 羽兰桑全身发抖,亢奋厉啸道:“王上!兰桑愿意将所有一切都献给王上!” 山图上亮起的地标闪闪发光,在膏壤间一阵接一阵的撼动中,数座山脉终于被那巨力连根拔起,穿过万里的距离飞射向逐鹿。山脉的树木连着鸟兽纷纷坠下大地,土壤沙砾洒落天际,山石解体,磐岩碎裂,最后露出最里面的金玉矿脉,仿若数十根曲折狭长,宝光熠熠的硕大骨骼,朝蚩尤虚无缥缈的灵体飞去! 黎渊心头一震,但他知道,这只是为蚩尤塑造肉身的第一步,先是金玉为骨髓,而后是道路为筋络,田土为肌肉,身躯为大山,双目为东升西落的日月,最后再以江河作为血液,将这一切连结在一起。 昔日的始祖盘古就是这样塑造了整个世界,现如今,他们也要以这样的方式重新为蚩尤打造新的身体,让他既具创世的神性,又为掌管杀伐纷争的兵主! 金玉矿脉的骨骼已经尽数没入巨人半透明的身体,蚩尤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吼,双目熊熊燃烧凶煞的火光:“洪荒,我回来了!” 应龙亦发出巨大无比的咆哮声,龙目放射磅礴金光,毫不犹豫,也毫不退缩地冲蚩尤悍然撞去! ——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战争! 昏暗山洞中,苏雪禅痛得大声喘息,在神州接连不断的强烈地震中,他的胎动也愈发频繁,下身不知是血还是汗,已经洇开了一大片,将茅草都浸染得湿漉漉。 舍脂看着从逐鹿传来的轰鸣和血光,漫天繁星灿烂映照,更有一番决绝的残忍。她面露不忍,低声道:“已经……开始了。” 钦琛喘着气,眼神中流露出茫然的惧意:“应帝会怎么样,会赢吗?” 舍脂望着苏雪禅满是汗水的脸庞,轻声道:“有可能。但他要倾尽所有,甚至拼上性命,才能有那么一点赢的可能性。” 苏雪禅的喉间发出时断时续的,压抑的嚎叫,舍脂急忙握住他的手,连声道:“参片!赶紧喂给他!” 一声拔高的大喊,苏雪禅上半身高高弓起,用尽全力嘶叫:“快、快……啊啊啊——!” “快?快什么?”舍脂慌乱道,“是快生了吗!” 钦琛望着他动静越来越大的肚子,手足无措道:“好像是的……” 舍脂抓狂:“那要从哪儿生啊?!” 这时,外面又是一阵猛烈的摇撼和巨响,山洞顶上纷纷落下无数碎石,皆被舍脂撑开的结界挡在外面,可就算是这样,不稳定的地基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苏雪禅挣扎着抓住舍脂的手,苍白嘴唇中发出的声音近乎喑哑的呢喃:“用刀……剖开……肚子……” 舍脂瞳孔骤缩:“……什么?” “我以……男子之身……孕育子嗣……虽为体质特殊……却是逆天……而行……”苏雪禅的呼吸声断断续续,“这是……必不可少的……一难……” 舍脂瞠目结舌,她转头看着苏雪禅的肚腹,此刻那雪白的肌肤上遍布青筋血丝,几乎薄得像纸一样,如何能下得去手?她把头摇作拨浪鼓一般:“我不!我做不了这个!” “快……快啊!”苏雪禅咬牙催促,“只可惜……我的流照君……不在了……不然……” 他大声喘息,眼中含着泪光,“给我个……痛快吧……” 钦琛在一旁犹豫道:“我族体内天生带毒,有一种毒,只要把握好量,就能让猎物既感受不到疼痛,又浑身无力。我觉得,可以现在试试……” 舍脂转头看他:“你能保证不出任何意外?” 钦琛道:“赌一把吧,现在还能怎么样呢?” 舍脂看着苏雪禅哀求的目光,比雪还要苍白的面色,终于下定决心,闭眼道:“那你来罢!” 钦琛靠近了些许,伸出一根指甲淬黑的食指,低声道:“你记住,你还要带我去找封北猎,不能死在这里。” 随即甲尖轻点,一触即离。 眼看苏雪禅的皮肤上霎时间染开一片淡淡的紫色,痛苦的喘息声也逐渐消停了下去,就连瞳孔也恍惚散开些许,钦琛急道:“趁现在!” 舍脂手中早已拿出了一把薄如金纸,削金错玉的小刀,她身份尊贵,所用的东西自然也是最好的,然而她的手却反常发抖,望着这具气息奄奄的身体和那翻滚不休的肚皮,她的脑海中尽是空白,完全无法下刀。 “快啊!”钦琛焦急不已,“再不动手,这个龙胎就要撑破他的肚子了,到时候他岂不是更加危险!” 舍脂嘴唇颤抖:“我……我不……” 身前是血腥,抉择,新生命的诞生与死亡的阴影;身后则是恒古烂漫,恒古生辉的万千星辰,在这个昏暗狭窄的山洞内,阿修罗的公主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般感受到命运的造化无常,天意的如梦似幻。 她闭上眼睛,三法身于瞬间现出,飞花金粉和鬼火磷磷扑没山洞。天人面慈悲如佛,修罗面狰狞似魔,剩下中间那一面,则是尘世间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芸芸众生活着的样貌。 她的面容上有光。 天人相转过头颅:“你放刀,可欲成佛?” 修罗相转过头颅:“你持刀,可欲成魔?” 最中央的人间相沉沉喘气,声音呢喃:“我手中持刀,心中放刀……” “……我欲造浮屠。” ——刀光一闪,仿佛天心洞开,完美划过生与死的边界! 苏雪禅浑身一颤,血腥之气泼面而来,伴随他喉间迸发出的一声呐喊,响亮却稚嫩的龙吟骤然响起,幼小的龙崽双目紧闭,浑身湿漉,羽翼紧紧蜷缩在脊梁两侧,它猛地向上窜起,连指甲都没有发育出来的粉白龙爪间却抱着一颗金光四射的小小龙珠,仿佛在刹那间为多灾多难的洪荒带来了纯净的光明和新生的希望! 长夜星光辉照大地,鏖战中的应龙全身一颤,犹如被细小电流游遍上下,蚩尤怒吼一声,一拳将巨龙击飞出去,但万吨江水随即便从苍穹坠落,冲蚩尤重重砸下! 应龙厉声咆哮:“不会让你前进一步的,蚩尤!” “挡我者死——!” 世界翻转,两股巨力再次撞击到一处,四野冲击震荡! 第75章 七十五 . 蚩尤凶悍无比地站在逐鹿中央, 巨人之躯顶天立地,他紧紧盯着双翼凛冽,沉沉喘息的应龙,同祭山图的风伯雨师还在竭尽全力调动肉身所需的一切材料。 兵主蚩尤目光暴戾,通身血煞之气,他看着应龙,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说了, 我还会回来的。”他的声音恍若云间隆隆的雷鸣,“千年过去了,为何只有你只身前来逐鹿?女魃呢, 西王母呢,帝鸿氏呢?他们都去哪了?” 封北猎难掩兴奋,高声道:“回禀王上,现在正到了仙人的小五衰劫, 属下特地挑选这个时机,就是为了更加顺利地迎接您的归来!” 蚩尤狞厉如凶鬼的神情也柔和了一瞬, 他点点头:“不错,两军对敌之际,就是要抢占这样的机会,方能处处占据上风, 最终获取胜利。 “你们做得很好!” 封北猎和羽兰桑掩在袖中的手臂都在轻微颤抖,巨大的幸福令他们眼前晕眩,甚至差点呜咽起来。 应龙挥动双翼,龙目散射金光:“你不该回来的, 蚩尤。成王败寇,你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 “我会让你明白,谁才是最适合洪荒的主宰!”蚩尤狂吼,“这个位置只能是我的,就连圣人也无法阻挡!” 应龙发出低沉的咆哮,昆吾雀从虚空中抖开刀鞘,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刀气纵横天地寰宇,刀刃漆黑如子夜,团团环绕于应龙周身! 蚩尤看见这把刀,面上居然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忌惮之色。 “那便战罢!” 龙啸九天,黄龙的身体再次与巨人狠狠撞击在一处!龙口喷射出熊熊烈火,将昆吾雀的刀刃烫成一片金红,流星般冲着蚩尤飙射而去,蚩尤则赤手空拳同狰狞龙爪相抗,电光火石之间,应龙身躯弓起,剩下双爪发力突破蚩尤灵体,一把锁住他的两根肋骨,在那个瞬间生生掰断了两根金玉矿脉作就的骨骼! 蚩尤放声痛吼,双手力大无比地挣开钳制,一拳重擂在应龙身上,直将它打得口中鲜血狂喷,被一下击出数十里! “修道之人,最是无用!”蚩尤猖狂大笑,“没有你们赖以为生的灵气,你们就只能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我压着打,有什么资格同我争夺王位!” “王之道……”应龙艰难支起身躯,“不在强武……” 蚩尤嘲讽地看着它:“怎么,昔日那个让九黎闻风丧胆的应龙去哪了?你还真是让人扫兴啊!” “我说了……不会让你前进一步的……”应龙万仞森白的利齿间尽是横流的鲜血,“想要这天下,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罢!” 蚩尤勃然大怒:“愚蠢!愚不可及!” 他大步向应龙跑去,地面在他的脚下发出被践踏的巨响,应龙丝毫不惧,迎面划落闪烁着万钧雷霆的涛浪大江,同蚩尤狠狠对轰。然而此刻,封北猎和羽兰桑再度从山图上召唤起大片平原沃野,充作覆在骨骼上的肌肉,蚩尤的力量登时更为强大,他挥拳,怒吼,强大无比的气浪顿时把江海击打得崩溃四散! 电光缭绕在蚩尤身上,他现在已经不是半透明的状态了,肌肉经络已生,若接着有十万大山的精魂为他塑造形体,人间江河作奔流血液,那世上就再无人可以阻挡他! 远方火云漫天,凤凰的清啼穿越云霄:“应龙,我来助你!” 蚩尤暴怒嘶吼,无数火雨铺天盖地,冲他扑没而去! 山洞中,舍脂的三化身飘然消逝,整个人不支倒地:“快……给他止血的草药!这个小崽子……总算是生了……” 钦琛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白布,将小龙崽子往里一包,再往舍脂怀里一塞,急忙就开始为苏雪禅处理伤口。小崽子浑身都是湿黏黏的,类似羊水一样的玩意,但没有脐带,也没有胎膜,颜色犹如白玉般幼嫩,唯有龙脊上带着一抹温润的黄,像羊脂玉外头裹的浅淡糖色。 舍脂满头是汗,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小崽子,不自觉地嘀咕道:“真是奇妙……这居然是黎渊的孩子……” 那边,钦琛道:“好了,血止住了!” “药都用上了吗?”舍脂抱着小崽子问。 钦琛点头:“草药都用了,青丘的灵丹我也用水化开给他喝了,但我估计他的元气实在伤得有些厉害,只怕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 舍脂叹道:“那能有什么办法呢。” 灵丹入口,解开了先前钦琛传给他的轻微毒性,苏雪禅咳嗽几声,刚疲惫无力地睁开眼睛,就感觉到强烈的痛意以肚腹那一片为中心朝着全身蔓延,被冰冷刀锋割开肌肉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正逐渐愈合的伤口中,让他周身一阵热痛,一阵发寒,不住地打哆嗦。 “你醒了!”舍脂惊喜道,“快来看看,这是你……” 她话音未落,远方又传来一波连续不断的轰隆巨震,连着他们所处的山脉都在摇晃不停,舍脂稳住身体,将包在白布中,闭着眼睛一个劲猛吧唧嘴巴的小奶龙仔细放进他怀中,“快看看,小家伙还挺有精神的。” 苏雪禅还未来得及询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怀中的龙崽子吸走了所有注意力,舍脂讪讪道:“你……你给他擦擦吧,我怕我控制不住力道。” 苏雪禅惊讶地凝视着手中这个沉甸甸的小生命,眼神中充盈着温柔的爱意,也许是察觉到血亲的气息,小崽子竭力仰头,紧紧闭上的眼睛也睁开了一条缝,它抱着龙珠,口中发出稚嫩的叫声,使劲往苏雪禅身上蹭,就连身后的翅膀也不自觉地打开了一些。 海潮般起伏的温情在他心中荡漾,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龙崽头上半透明的小小龙角。 “你的名字我还没想好,先给你取个小名好了,”他柔柔擦去龙崽子身上的湿痕,“声音像小鹿一样……那就叫你呦呦吧。” 崽子张开牙还没长出来的小嘴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稍微展开了一点的羽翼在身后扑棱着。 “你能确定它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吗?”舍脂好奇地看着崽子,“我看不出来。” 苏雪禅面色苍白,笑道:“是女孩子,我能感觉到。” 说着,他正了正神情,低声问道:“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舍脂听着外面几乎能颠覆世界的动静叹了口气,钦琛道:“应帝现在在逐鹿,已经和蚩尤打了一天一夜了。” “什么!”苏雪禅急忙支起身体,却立即疼得喘息不住,“他……他已经来了?” 舍脂道:“你最好抱着呦呦躺下,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起码要修养一下才能去逐鹿,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能让你很快离开这里。” 长夜仍未过去,逐鹿此刻仍然是一片狼藉,凤凰厉啼一声:“我去阻止风伯雨师,毁了那张地图!” 黎渊道:“那是上古遗物山河社稷图的残页,与地脉相连,除非毁了其中描绘的山川河流,否则你根本就奈何不得他们!” 凤凰大为诧异:“这般要命的法宝,他们是从哪里寻来的?!” 蚩尤不躲不闪,用肉身硬抗下那阵火雨,全身上下皆被灼烧得通红一片,他狂啸道:“区区蝼蚁,自不量力!” 他紧接着仰天怒吼,以蚩尤为中心的气浪倏然爆裂炸开,万千飞石飙射四方,重重砸向大地之上的生灵! 幸存下来的神人惊惶失措,像一群被大雨倒灌了家园的蚂蚁般在逐鹿上四处乱跑,纹娥尖叫一声,拼命推搡前来寻她的闻语:“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 但闻语却完全失了神,她充耳不闻,只是怔怔地盯着天上挥舞华美双翼的凤凰,眼眸中竟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 她张着口,情不自禁地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哪怕仅是一点也好,然而她能发出的,只是虚弱无声的喘气声。 “你在做什么,都快死了还不跑?!”纹娥依旧在她耳边大喊,闻语心头一阵恶火熊熊,终于按捺不住,将她一把推开,朝着凤凰的方向拼命奔去。 纹娥未曾料到,一向千依百顺的闻语居然会反抗她,她睁大眼睛,可眼见天空中飞射的巨大乱石,只能恶狠狠地朝地面上猛啐一口,骂一句“不知好歹的贱婢”后转身就逃。 闻语发足狂奔,眼睛牢牢盯着天空中的凤凰,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失控至此,她只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吸引力,让她神魂颠倒,脑海里再也想不到其他事情。 凤凰飞翔在高旷苍穹中,避开了迎面飞来的巨石,但它似乎突然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向下一瞥,只见那承受流石坠落的大地上,一个小小的影子正奋不顾身地朝它跑来,而下方落石无眼,很快就要朝那人砸去,凤凰流金的瞳孔骤缩,身体的反应居然快于意识,在它还未反应过来时,它已经扑向了那个在飞石中艰难躲避的身影,瞬间挡在了她面前! 烈火万丈,光耀长夜! 闻语面前飞散着无数飘逸的金火流光,在黑暗中散发着无匹的热度,她的目光茫然失措,脸上的神情亦是恍惚的。巨石轰然砸在凤凰的脊背上,金血喷溅,凤凰闷哼一声,化作人形伸手将闻语抱住,接着抖开双翼,疾速飞上天空! 而另一边,黎渊仍然在与蚩尤对抗,但与其说是对抗,不如说是一边倒的暴打。黎渊本于刑杀之狱中关押千年,又经历了钟山烛龙那一场仗,在洪荒灵气稀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之际又要面对强敌蚩尤,自然一时间难以抗衡。 蚩尤左手制住龙角,右手成拳,一拳捣在应龙胸前,将它打得鲜血喷出,紧接着又张指成爪,在咆哮声中一把抓住应龙羽翅,发狂般地狠狠一撕! 应龙放声痛啸,浑身痉挛,一口扯开蚩尤左臂,被他又是一拳,再次击飞出去,倒在地上狂喷赤血! “你还要拿什么阻拦我,应龙?”蚩尤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千年后的你,不过是一只稍微厉害一点的爬虫而已!” 黎渊强撑着身体,一边的羽翼耷拉在地上,呈现出畸形的弯曲状,竟是被蚩尤生生掰断了! 它伏在地上,断断续续的喘息:“我还剩下……这条命……” 蚩尤大为光火,他狞笑道:“应龙,你身后的天下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和我拼死相搏?莫非你还在指望那虚无缥缈的功德,虚无缥缈的道义,指望帝鸿氏再给你册封些什么?” “没有……天下……”应龙口鼻溢血,就连龙目也在出血。 蚩尤疑惑道:“什么?” “我身后……没有天下……”万里大江环绕,支撑起它伤痕累累的身躯,“我身后……只有……一个人……” “那你就等着欢迎最终的灭亡罢!”蚩尤失去了耐心,冷冷道,“风伯、雨师!立即为我召唤十万大山的精魂!” 霎时间风云变幻,大地的颤抖摇晃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在数不尽的飞沙走石中,无数青嶂叠巘的虚影从膏壤间拔地而起,冲逐鹿的方向飞逝而来! 一重又一重的山魂没入蚩尤的躯体,在他的肌肉表面覆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光芒,他的肉身愈来愈完善,除了体内干涸,关节的回圜活动还有几分僵滞外,他已经无限趋近于创世的神祗! “来吧,最后一次!”蚩尤张开双臂,在狂风暴雨中哈哈大笑,“再给我灌下血液,我便会成为统治天上地下的至高无上者!来吧——!” 第76章 七十六 . 封北猎和羽兰桑眼中尽是狂热的光, 他们异口同声道:“是,王上!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浑身是伤的应龙忽然笑了。 金红的鲜血流淌在它森白的齿缝间,它看着蚩尤高大的身躯,低声道:“我说了,蚩尤。” “王之道,不在强武。” ——异变徒生! 应龙拖拽着一边折断的羽翼飞上天空,在浩大的飓风中, 犹如君临尘寰的神祗,对整个世界发出不屈的怒吼! “别忘了,你是兵主, 我也是天下水泽的帝王——!” 神威如海,咆哮吞没人间! 那不单是应龙的威严,也不是九天任何一个神明能够发出的箴言,它更古老, 更肃穆,也更冷血无情, 更刚正不阿。自鸿蒙初开,人类降生之际,它就在他们当中行使着自己朴素的使命,如天道无形的铁碑, 不朽矗立世间! 蚩尤的面上竟然闪过一丝惊惧,他不可置信道:“……西王母?” 没有回答,只有不尽狂啸的刑杀之气,从应龙体内源源不绝地爆发而出, 将万物都笼罩在一片等待审判的畏惧中! 西王母司天之厉及五残,她所掌管的五刑残杀之狱,乃是庇护众生、赏善惩恶的天道正气所在。黎渊在狱中千年,同时也在身体内吸纳了千年的五刑之意。 无论是句芒也好,还是不廷胡余也好,或者是任何一位在千年后见到他神灵也好,看见他的第一眼,都会认为他已经疯了。 刑杀之气剜骨剔髓,本是天底下至锋至利的东西,一向只能用来惩罚罪大恶极的囚徒,而黎渊竟敢以血肉之躯将其禁锢在体内,甘愿在出狱后还日日忍受千刀万剐的痛苦,这种行为,不单是一个“疯”字能解释清楚的。 “千年前,我失去了一切,被关在牢狱中,直到心灰意冷,万念俱消。”应龙道,“这原本是我用来了断自我的后路,现在,就让你也感受一下——我这一千年来的怨恨、疯狂和痛苦!” 五刑之意犹如无数狂欢的透明刀锋,呼啸着飞向四极,喷涌向山河社稷图上画出的涛涛江河,万道曲水! 封北猎和羽兰桑不料会忽然生此异变,面容在瞬间煞白无比,封北猎吼道:“这不可能……快停下!快停下!” 然而为时已晚! 千里江河裹挟无数刑杀之气向蚩尤当头倒灌,轰然冲刷着他的身躯,无孔不入地从他的七窍骨缝中钻进体内。而蚩尤身为兵主,昔日带领九黎征战何止千年,手中染血不尽,刀下亡魂数不胜数,更有颠覆洪荒之心,通身罪孽恶果,岂能经得起刑杀之气的剜剐? “啊啊啊——!”蚩尤大声狂吼,浑如霎时间被密密匝匝的雪亮刀尖刺穿血肉,痛得不住用双手在身上胡乱抓打,“你竟敢……你竟敢!” 封北猎悲痛大喊:“王上!” “他是如何得知图上的具体地点的?!”羽兰桑面容扭曲,“封北猎,你就是这样保管重宝的吗!” 他们茹苦含辛,才找到一张合心的山河社稷图的残页,因为上面须得有山川河流,茂密树木,还能在东西山脉上看见升起下落的日月,方能为蚩尤塑造肌骨血液,灼灼双目。这般重要的东西,封北猎一向是小心放在不死国的密室中的,怎么会被应龙知道地点?他慌乱望着此时被千刀万剐的蚩尤,脑海中倏地划过一道闪电,一下想到了那个陌生的黄鸟族婢女! “是她!”他的眼神悔恨而狰狞,“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婢女,对不对?我早该杀了她的!” 蚩尤疯狂喘息,只听大地一声巨响,却是他已经忍受不住痛意,单膝重重跪在了逐鹿平原上! 羽兰桑咬牙切齿,恨得双手发抖:“应龙,你去死吧——!” 冰雨如龙,朝黎渊重重砸去!黎渊正欲张口喷发雷光,与冰龙相抗,就在这时,天边骤然划来一道金光,在逐鹿上空坠如流火,与漫天繁星交相辉映,一个声音响彻云霄:“风伯、雨师,你们横行洪荒多年,真当无人能敌了,是不是?” 那声音清冷如雪,在天空中回荡不休,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不明白它的主人究竟是谁,封北猎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何方鼠辈,藏头露尾!” 金光炸裂,熊熊辉照,冰龙瞬间就被那无匹的热力融化成一摊水液。有人从光芒中走出,遥遥站在最前方,一袭白袍,容颜似玉,赫然便是青丘王妃苏斓姬! 封北猎瞳孔一缩,他在不死国中做了数百年国师,自然知道苏斓姬是何等身份,他惊疑道:“怎么会是你?!” 忽然出现在逐鹿战场上的苏斓姬却不回答他的话,只是低声对后面的人道:“女魃,这就是我的要求,你欠的人情,现在就请你兑现它吧。” 光芒散去,从苏斓姬身后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甫一走向风伯雨师,他们就感受到了面对烈日般的滚滚热浪与令人窒息的干涸。 “魃?”应龙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站着的男人,沉沉喘气道,“我以为……你已经不再过问洪荒上的事了……” 男人回头看了他一样,英武的面容在夜色星光中投射深邃的影子,他的眼眸红如鸽血,却穿着一身飘荡的青袍,他冲黎渊点了点头,权当对老友打了招呼:“人情债,不得不还。” 面对着他的风伯雨师齐齐后退一步,眼中第一次显现出恐惧的神色。 “女魃……”羽兰桑嗓音干涩,“你居然没有小五衰劫?” 女魃冷硬的面容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他抬起一只干枯嶙峋的手臂:“虽然已经开始了,但对付你们,绰绰有余。” 蚩尤抬起头颅,硬撑着刑杀之气的折磨,勉强道:“大罗金仙……我以为九天之下已经不会再有这种东西了……” 苏斓姬沉声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 而在他们身后,怀中抱着呦呦的苏雪禅藏在巨石堆中,面色苍白,如遭雷殛。 先前一切已经让他觉得消化不及,如今居然又来了一个带着女魃的苏斓姬!蚩尤还称呼她为大罗金仙,就连女魃亦欠着她的人情……这一刻,苏斓姬的身影在他眼中骤然陌生,他以为他知道了一切,但她的背影却告诉他,你了解得还不够多。 “别轻举妄动,”舍脂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苏雪禅回过神来,对她轻轻一笑:“谢谢你,舍脂。谢谢你愿意答应我的要求。” 一旁的钦琛眼中放射仇恨的厉芒,他缓缓抬手,掌心里已经攒着一枚漆黑发蓝的小小毒螯。 “你也给我按捺住,”舍脂警告道,“现在逐鹿中全是大能,你只怕还没踏上去,就被狂风撕成碎片了!” 与此同时,羽兰桑正在逐鹿中央与女魃对峙,她厉声道:“封北猎,你去看着王上,待他将那些东西逐出体外,就再为王上召唤一次大江水泽!” 封北猎深深看了她一眼,自成一股狂风,遁去山河社稷图下了。 “你以为你有胜算?”女魃冷冷一笑,“天地灵气稀薄,你们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羽兰桑不甘示弱:“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 女魃大笑一声,双目燃烧熊熊火炎,脚下被血浸透的油润膏壤顿时干枯皲裂,呈放射状地朝着四方蔓延,他高高跃起,还未被小五衰劫影响到的左手散发无匹热力,冲羽兰桑重重砸去! 羽兰桑身化雨水,哗啦一声于天地间消散,继而分出万千锋利冰针,拧成一股扭曲的巨大荆棘,犹如毒蝎的螯尾,恶毒而疾速地冲着女魃后心狠刺。女魃一击不中,浑身亦散开成金光般的雾气,青袍倏而鼓动,一瞬间便从背对换成了正面,他一下伸手抓住冰棘,稍微使力,就炙烤出了刺耳的蒸汽声! “雨师,你非我对手,”他低声道,“千年前不是,千年后,也不会是!” 羽兰桑被旱魃之力牢牢抓在掌中,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惨叫,但她却依然不肯放弃,双手凝出冰刃,继续狠狠插进女魃的胸膛! “何必负隅顽抗?”女魃目光冷凝,被羽兰桑捅出的伤口迸发熔炉样的红光,融化着骤然进入到体内的冰刃,“你会为错误的信仰付出代价。” 羽兰桑脸庞狰狞,几乎挣出了一圈又一圈波动的涟漪,她尖叫一声,重新化作溃散雨水,以丢弃一部分|身体为代价,悍然逃脱了女魃的钳制! “王上……就是我的命!”她的目光仿佛黑夜中跳跃的星火,那样的光芒与热度,就算比起女魃这个旱神也不遑多让,“你这个被全天下抛弃憎恶的异端懂什么……你没有心,也没有爱恨,你懂什么?!” 女魃沉默了一会,忽然笑道:“那你最好赶紧杀了我,或者与我同归于尽。不然你败在我手上之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应帝联手,再一次打败你的那个王上。” 羽兰桑的身体在半空中延伸,分流,裂作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外化身。自从进入逐鹿以来,她的力量耗损得十分严重,昔日她在同舍脂对敌时,尚能一下就分出四个雨泽身,现在仅能分出两个,便已是勉强至极。两个雨师异口同声道:“不用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白袖拂如长龙,一下自虚空中团团捧出两面素如雪,冷如冰的玉镜! “观世,沧海,浮生……”女魃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们手中的镜面,“怎么只剩下两面了?” “轮不到你管。”羽兰桑的面色徒然阴寒,“受死吧!” 天地苍茫色变,两面玉镜猝然放射出无比强烈的涛涛白光,沧海镜中汹涌万里怒涛,浮生镜中升起万丈高山,砰然一声巨响,瀚海与巍山皆自镜中喷涌而出,冲凌空战立的女魃呼啸吞去! 一切犹如回到了混沌之初的创世纪,天空黑暗,大地殷红,高山和汪洋搅动在一处,形成滚滚浩大的漩涡,飞速盘旋着万物造化,因果轮回! 女魃吸一口气,对着这诸世混乱的景象张开双臂,他深深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他的双目恍若融化的岩浆,流动璀璨刺目的金芒,他放声咆哮道:“畏见逐也!向水位也!神无欲北行!” ——一片混茫无序的山海翻腾中遽然爆射出万丈光芒,犹如一轮太阳坠下苍穹,从宇宙尘寰的中央重新勃发新生与死亡的威慑! 世界都淹没在蒸发视线的白光中,那光摧枯拉朽,无可匹敌。 在这样的光芒里,羽兰桑忽然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数千年前,她还只是九黎部落的一个无名小卒,连面貌都不能固定下来。天地奇观,她是最不起眼的一滴落雨,谁会在涛涛云海和灿烂夕烧中注意到微不足道的雨水呢? 直到那个君王样的男人在祭典上一眼发现了她。 “你的脸是怎么了?”威严英武的王盯着她,面上是纯然的好奇,“过来,让我看看。” 她那时只是个身材瘦弱,最不起眼的小小侍婢,她根本就想不到,高高在上的王会突然向她搭话。 “别怕。”男人粗砺的指腹擦过她的面颊,引起一阵轻微的波荡,“这是你的能力吗?真是特殊啊。” 她蓦然羞红了脸,颇有几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从出生起,就是无形无相的水泽身,有她在的地方,就连雨水都会下得格外大一些。她没有面孔,没有具体形象,她认为自己身材瘦小,应当是个女孩子,所以她就变成了女孩子。她虽然是异类,可她从未被人夸赞过“特殊”。 “来我身边吧。”王对她下达了霸道的命令,“你的能力,还能有更大的发挥余地!” 于是,她从一个籍籍无名的侍婢,一跃至九黎尊王的亲信。 ——这可真是梦一般、梦一般的美好时光啊。 在那几百年里,她能够近距离地痴痴看着英明神武的君主,看他对部落下达的每一个正确决策,看他饮酒,看他大笑,看他生气时皱起的浓黑眉头,看他对她露出的欣赏目光……她是如此爱他,以至于到了卑微的地步,甚至在祭祀问她,要不要成为王的妃子时,她也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祭祀的提议,因为她只是个天生地养的异类,她配不上他。 再后来,她在君王身边看见了封北猎,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都是一类人,怀着同样的痴心,同样热烈的爱意,以及同样黯然的自卑。他们共同辅佐九黎,辅佐他们的王,彼此间团结而相互爱护,她是他们的姐妹,他们是她的兄弟…… 真是梦一般……梦一般的美好时光啊…… 泪水悄然,她对着虚空,缓缓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 “王上……” ——光海爆如雷霆,与山海剧烈碰撞! 第77章 七十七 . 天空中下起了连绵不绝的大雨。 山海蒸腾, 玉镜崩溃,在烈日迸射的白光中,羽兰桑的身体被轰然贯穿,碎裂在阴霾暗沉的苍穹下! 落雨拂动山风,吹过云层,吹过大地,吹过无知无觉的落花, 吹过她一生都爱着的那个男人,她的情之所钟,她的永世劫难。 “兰桑……”封北猎的瞳孔剧烈跳动, “你……你!”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滔天大雨中,蚩尤血脉里游走的刑杀之气被尽数冲刷,化作汩汩流淌的雨水, 飞翔着裹挟到无边天际,又化四散如雾的水珠, 在青苍上形成一层朦胧的屏障。 “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羽兰桑的声音带着解脱般释然的笑意,蚩尤蓦然爆发惊天动地的怒吼,重新恢复了行动能力,在长空下厉声咆哮道:“迎接你们的死期罢——!” 苏雪禅瞳孔紧缩, 怀中的呦呦亦蜷紧翅膀,害怕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泣音,他大喊:“不要——!” 灭世的暗光被蚩尤一手攥在掌心,向大地重重砸下, 就在此时,应龙用尽全力抬起头颅,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正面撞向蚩尤,发出惊涛拍岸的巨响。蚩尤一击未中,手中凝聚的力量登时偏离了方向,他勃然大怒,一拳轰向黎渊的身躯,鲜血喷溅,刹那将蜿蜒龙身打出一个巨大无比的血窟窿! 龙神发出濒死的哀吟,重重向后飞去,在逐鹿平原上擦出一道浩大赤痕! 苏雪禅心痛得无法呼吸,热泪滚滚而下,仿佛魂魄都要被蚩尤那一下击得粉碎,此时,舍脂冷静道:“钦原族的小子,你的机会到了,去吧!” 眼见封北猎已经要在山河社稷图上召唤第二次水泽大江,钦琛咬牙,身后衣袍化作斑斓四翅,疾速朝着站在蚩尤身后的封北猎飞去。苏雪禅也下定决心,他看着怀中的呦呦,轻轻吻了吻它的小鼻子,就将呦呦毅然交给舍脂,旋身化作一只玲珑白狐,尽力向战场中央奔跑! 舍脂大惊:“你要干什么?!快回来!” 而蚩尤已经再次于掌中凝聚暗光,天地陷在一片浓稠漆黑中,就连九天神明的星目都在这样的力量下丧失了光芒,他厉喝一声,一拳捣向坤舆大地! “一切都结束了!” “——为时尚早!” 通天彻日的白光挥洒神州,抵住了蚩尤的拳头! “什么?”巨人不可置信地抬头,硕大的眼瞳映出苏斓姬沉着冷毅的脸庞,逐鹿平原上的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场景无异于以蝼蚁之身接住象蹄践踏般荒谬无比,然而它确实发生了,就在他们的眼前! 在瞬间的寂静中,苏斓姬沉沉喝道:“天道昭昭,金封玉撰!” 蚩尤恍然怒道:“居然……居然是一个还未受封的大罗金仙!” 所有人骤然醒悟,明白了苏斓姬在做什么。 她用受封金仙,天道降临的那一刻,挡住了蚩尤竭尽全力的灭世一击! 仙乐飘渺,玉玲叮当,神圣的金光在霎时间温柔覆盖大地,令天地万物久违地看到了温暖的明光。 在被金光照拂到的瞬间,苏雪禅忽然望见苏斓姬含着笑意的眼睛,她握着他的手,教他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望见盛夏的夜晚,他躺在繁茂如雪的天青玉兰树下,听苏斓姬为他指点夜空中横贯的璨璨银河;望见她忧心忡忡的面庞,她透过他,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几百年里,她隐瞒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在这一刻用它挡住了蚩尤的致命一击,她究竟在想什么?她又是如何决策这一切的? 金色如海,旋转盛大似不灭的火光,在这样的光芒里,苏雪禅的耳畔倏而响起一个声音。 “阿禅。” 他睁大眼睛,迟疑道:“母亲……?” 苏斓姬的身影聚似万千萤火,她在金光中显出身形,温柔凝视着他:“是我。” 苏雪禅泪流满面,仿佛所有委屈都在这一刻有了宣泄的理由,他哽咽着问道:“为什么,母亲?为什么?” 苏斓姬认真地看着他。 周遭寂然无声,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的身边没有蚩尤,没有战争,没有毁灭世界的灾难,也没有生灵涂炭、白骨千里的惨象。 “你的生母,拥有世间独一无二的幻世双瞳,”她缓声道,“她在千年前欠了你的债业,亦看见了千年后的一切——她为你应劫,而你,则要为众生应劫。” “我别无选择,唯有这么做。” 苏雪禅低声说:“可我不想为众生应劫……我只想救自己爱的人。” “母亲,请您告诉我……”他仰望苏斓姬的面容,恳求道,“我到底该怎么做?” 苏斓姬轻声道:“在这世上,妖族是最偏执不过的种族。如不偏执,我们也不能自懵懂中吸日月精粹,炼喉间横骨,口吐人言;如不偏执,也不能从兽性中挖掘一点天然灵光,脱毛胎凡体,化作人身……但偏执仅让我们踏入大道,真正要走得更远,还要学会‘放下’。” “放下?”苏雪禅愣怔。 苏斓姬在金光中亲切地看着他,露出一个虚幻的微笑:“百年之前,我爱着你的生母,爱着我的姐姐。我贪恋她的温柔,深爱她在云间的轻盈身姿,但她嫁给了别人,我纵有一腔不甘,也只得转身离去;百年之后,为了照料你,我不得不再与你的父亲结为夫妻,他亦是温厚的好人,我竟再也无法恨他没有保护好你的母亲……我是浮世间颠倒放浪的狐妖,贪心,荒唐,同时爱着两个人。我的心拿起两次,也放下两次。” “我爱上你的母亲,又放下对她的执念;我爱上你的父亲,又放下对他的仇怨——我问心无愧,自对镜台,以情入道。可万千众生,又有哪个不是沧海一粟米,红尘一浮砺?” “学会拿起,”她执起苏雪禅的手,直视他的双眼,“学会放下。” “我……”苏雪禅不解地回望她,“可我不知道要拿起什么,要放下什么……” 苏斓姬笑了。 “拿起你的剑,拿起你的勇气和你无畏的锋芒,”她绕至苏雪禅身后,目视前方,抬起他的手臂,按在血迹斑驳的,纂刻着一道赤痕的心口,“放下你的恐惧,放下你对未来的惶恐,放下你所有的杂念和顾虑——” “——后路已尽数覆没,向前走,别回头!” 沉闷巨响贯穿天地! 金光消散,小五衰劫迅速降临在苏斓姬受封玉册的瞬间,令 她诸身黯淡,容颜于刹那苍老,就连鬓角也染上了点点斑白。 而悬浮在半空中的苏雪禅则面对蚩尤变回了人形,他的衣襟敞开,胸口赤红的烙印犹如活物般鼓动不休,隐放光华! 封北猎大吼道:“王上,我来助你!” 山河社稷图震荡不停,与此同时,钦琛飞行的痕迹在逐鹿上划出一道平滑圆弧,复仇的时刻在即,他反而冷静到了可怕的程度,毒物的苦腥气息仅在风中飘逸了数秒,那枚集钦原全族之毒性的鳌刺就已飞射而出,牢牢嵌进了封北猎的后颈! 封北猎痛吼一声,靛蓝的剧毒闪电般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发狂地分化自己的身体,一掌将钦琛击飞出去,打得吐血,但那毒太烈太多,竟然令他一时间难以维持自己的形体。 蚩尤盯着苏雪禅胸口的烙痕,暴怒咆哮:“别想用这个来威胁我,你这卑微的狐妖!” 苏雪禅的衣袍在风中猎猎飞舞,他挡在朋友、亲人,以及伤痕累累的黎渊身前,挡在整个天下的身前,他乌黑的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颜色,变得如雪干枯素白,他毅然睁开双目,喝道:“我看见了!” “蚩尤,你的破绽,你的恐惧——!我看见了——!” 应龙疯狂喘息,心口恍若被无数尖刀狠狠刺穿,它口鼻溢血,竭力道:“不……不!” 璀璨光芒点亮长夜,数千年的因果,终于在今日画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圆。数千年前,帝鸿氏与蚩尤大战逐鹿,蚩尤将最后一点怨恨遗愿贯穿应龙心口,烙印于一株无知无觉的菩提木;数千年后,他被复活在逐鹿平原,面对他的,依旧是那道贯穿了时空轮回的烙痕! 四野茫茫,奔雷一瞬! 青丘遍谷桃花,昆仑漫天飞雪,钟山苍月照耀大地,草原长风吹拂碧浪,繁星璀璨的天河荡漾整个洪荒,亲眷与族人在流萤下的欢声笑语,天南地北,结交的好友在明月下共饮一杯醇酒…… 刚踏出家门那年,于极致愤怒中挥出的一剑; 瑶池玉殿,西王母和东王公站在高处,苍穹飞翔不灭的金乌; 龙宫宴饮,姿容绝世的舍脂踏着满地金粉飞花,视旁人若无物,扶着鸦髻莞尔一笑; 不竭的黎民伏拜天地,不竭的薪火代代传承,岁月流转,时光更迭,那个站在满树白玉菩提下的男人王袍乌黑,渊渟岳峙,英俊深邃的面容上带着万古不化的冰冷。 ——“黎渊。” 全力以赴的一刀,只为守护身后他所珍视的一切! 意识支离破碎,身躯支离破碎,魂魄亦支离破碎,天地间只剩下这一道破体而出的赤芒,摧枯拉朽地覆灭出千里茫茫,万里死寂,飙射进蚩尤的胸膛! “还给你!这世界,与你再无瓜葛了!” 坤舆充斥刺目的红光,巨龙痛苦的惨嚎传遍大地,双目流出滚滚血泪! 在一片赤芒中,苏雪禅浑身散发虚幻的白光,赤|裸如初生的婴儿,缓缓抱住应龙硕大的龙首,在它的鼻端轻轻一吻,“不要……哭……” “不要哭……” 眼前一切景象都哗然褪去,黎渊化成人形,浑身是伤地躺在菩提树下,王袍上尽是淋漓的鲜血,苏雪禅温柔环抱住他,抚摸着他染血的面颊。 “我输了,是吗……”黎渊不住喘息,热泪和着金红的血液一同滴落下午,“我没能挡住蚩尤,我没能战胜他……也……没能抓住你的手……” “不。”苏雪禅轻声道,“蚩尤已经被我们打败了,你没有输。” 他俯下身,吻住黎渊沾染着血迹的嘴唇,低声道:“你看,这件事情,无非就是谁要保护谁的问题,你击退蚩尤,就是你保护我;我击退蚩尤,就是我保护你。事实上,我真得很高兴,我们是相互爱着彼此的,我也能为你做一些事情啦。” 黎渊只是颤声道:“别走……别离开我……” 苏雪禅紧紧挨着他,与他呼吸交融:“我也不想走……但世事如此,不可更改。分离只是暂时的,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的。” “而且,”他忽然笑着叹了口气,“为了让你不能伤害自己,我还留了一个礼物给你……你会感到惊喜的。” 黎渊怔忪道:“是什么?” 苏雪禅摇摇头:“是一个秘密,我现在才不告诉你呢。” 在遮天蔽日的光影中,他们彼此相拥。黎渊道:“你答应过我的……等到一切结束,无论是轮回还是宿命都不能再将我们分开,我会抱着你……一直抱着你,我带你去看昆仑的桃花,带你去看蓬莱的紫瑶——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会爱你一天。” ——菩提叶随风翻卷,浩大淹没整个世间! 第78章 七十八 . 起风了。 那风温暖无比, 流连在满目疮痍的大地,如春意般温柔敦厚,蚩尤的身躯轰然倒在广袤无垠的逐鹿平原,化作山,化作水,化作树木,化作起伏的波澜。暖风过处, 草木回青,繁花似锦。 阴沉的云层中,万千光点自蚩尤倒下的地方升腾而起, 仿佛连绵雾气,为残破不堪的坤舆覆上了一层朦胧纱幕。苏斓姬望着天空,痛苦而黯然地低声道:“一切有为法……” 舍脂怀里的呦呦抱着龙珠,四处遍寻不到血亲的气息, 忍不住闭着眼睛,委屈地抽噎起来, 舍脂怔怔望着天空中无数飞雪玉花般的蒸腾光雾,泪水不住长流,喉头一团热气哽咽,竟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结束了。 洪荒的劫难, 众生的劫难,终于以白狐之子的殉道而做了个了断,有的人失去了他们的儿子,有的人失去了他们的兄长, 有的人失去了朋友,有的人则失去了爱人。 ……她怀里的呦呦,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她抬眼望着这浩大的天地,忍不住就替怀里不停哭泣的呦呦和远处满身是血、瘫倒在地的黎渊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孤独。 他们要怎么办呢?修行无年月,在这失去挚爱的,近乎漫长到无止境的时光里,他们要怎么办呢? 女魃从地上站起,缓缓走到苏斓姬面前,右手成拳放在胸前,对她行了一个礼,沉声道:“请您保重。” 微风扬起苏斓姬斑白的长发,就好像那个她教导陪伴了几百年的孩子还在身边,她的嘴唇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女魃继续向前走去,他每走一步,脚下的土壤就焦黑皲裂一处,他走过血泪长流,遍体鳞伤的应龙,同样低声用上古神明的语言说了一句:“你也保重……我的兄弟。” 舍脂擦去脸上的泪水,她抱着哟哟,走向站立不动的苏斓姬,就在呦呦接近她的那一刻,她似有所感,惊讶地转过身体,看着阿修罗公主怀中所抱的小龙。 “这是……” “这是苏雪禅和黎渊的孩子,”舍脂轻声道,“也是您的孙女,它叫呦呦,您看一看它吧。” 苏斓姬从她手上接过呦呦,压抑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的手掌干枯瘦弱,脸颊上也尽是衰老的皱纹,看上去更让人觉得心酸,她抱了一会,忽然将呦呦重新还给舍脂,胡乱地挥着手道:“把呦呦给那个男人吧,不要再让我看到它了,它不该在我这里。走吧,带着它走吧!” 舍脂大吃一惊,但看着苏斓姬此时心如死灰的面容,她似乎也察觉出了什么,她不说话了,只是带着呦呦转身离开这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 远处,黎渊已经力竭难支地变回了人形,他浑身是血,目光空洞茫然地看着苍穹飞舞的不尽光雨,昆吾雀插在一旁的乱石中,舍脂看着他现在的状态,竟有些不太敢接近他。 “黎渊!”她大着胆子,轻声唤道,“这是苏雪禅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你不看看吗?” 听见这个名字,黎渊的手下意识的弹动了一下,他的眼神缓缓聚焦,将毫无温度的目光投向舍脂。他简直不像个活物了,倒更像是一具仅会动的尸体。 舍脂心中对他的怜悯更甚,她不忍心道:“这是你们的孩子,过来看看啊!它是一条小龙,苏雪禅给它取名叫呦呦……它是你的女儿!” 黎渊金色的龙瞳逐渐凝聚出神采,他勉力道:“什么……?” 舍脂疾步走近,将包在白布中的呦呦往他怀里一放,黎渊身上血味太重,然而对呦呦来说,又是极为亲近的气息,它不由张开没长牙的小嘴巴,低低叫了一声。黎渊猝不及防,被一下塞了这么一个稚嫩的小生命,急忙姿势笨拙地抱住呦呦,无措至极地望着怀中的小龙,他和苏雪禅血脉的延续。 “他……他竟然……”黎渊心中酸苦更甚,“我不知道……他……” 舍脂抑制住心头叹息之意:“好好活着吧,他也不想看到你是这副样子的。” 热泪混合着鲜血,一点一滴地打在呦呦的襁褓上,染出刺目的斑斑点点,黎渊伸出手指,小心挨近呦呦,他的全身都在因为痛苦和悲伤而不自觉的发着抖,就在接近呦呦的那一瞬间,它忽然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浅金色的瞳孔上水光流转,它不哭了,只是抓着龙珠,好奇地用小小的鼻尖去顶黎渊的手指,然后被血味呛地打了一个喷嚏。 黎渊的心软成一片,就在这时,他听见远处的风伯还在繁花遍地的平野上疯狂咆哮,身体分化出的毒雾四下溢散,犹如发了狂的蜂群。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舍脂道。 黎渊看着封北猎,他面对呦呦时的柔软目光尽数褪去,转成无匹的冰冷杀意。这一千年来,封北猎和羽兰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不可原谅的,他们扶持不死国,制造禁制奴役压迫妖族,设计伤害苏雪禅,妄想复活蚩尤……他知道的不知道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足以死一万次的罪过。黎渊右手抱着呦呦,左手捂着腹部站起,他被蚩尤打穿的伤口仍未愈合,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他冷声道:“我不会就这么杀了他的。” “那你……”舍脂不解地看着他,却见黎渊一手拔出昆吾雀,拖曳着走向状若疯狂,凄厉大喊着“王上”的封北猎。 “你会死,但你不会很快就死,”黎渊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后裔是何等下场,看着你一手为他打造好的帝国是何等下场……你要一直看着,直到认清现实,不再痴心妄想为止。” “到那个时候,我再亲手把你关进刑杀之狱,让你体会一下那是什么滋味。”黎渊一字一句道,“做好准备。” 封北猎在湛蓝剧毒中勉强保持住身形,尖啸道:“王上是不会就这么走了的!他会回来的,我也会一直等着他回来的!到时候他就把你们这些僭越的奴仆全杀了!全杀了!” 黎渊懒得跟他废话,昆吾雀嗡然长鸣,刀尖迸发一道子夜的黑光,他一刀横劈下去,硬生生将封北猎就这样封印进了昆吾雀的刀刃! 天边一声清啼,却是凤凰自天边降落,怀中抱着一个削瘦的人影,她挥动双翼,霎时从半空滚落下上百个在大战中幸存下来的神人王裔,黎渊看了她一眼,未曾说话,舍脂观她面色,猜测着问道:“凤君,您找到凰君了吗?” 凤凰的面色缓和了下来,她深深看了一眼怀中昏睡不醒的闻语,轻声道:“是啊……应龙,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 前面是回答舍脂,后面的话,就是在问黎渊了。 黎渊把昆吾雀插进刀鞘,沉声道:“随你。” 凤凰道:“那好,不死国要交予我。” 不死国与青丘龃龉颇多,黎渊本不欲假手他人,是打算亲自料理剩下那些的,但当他抬眼看见凤凰怀中的闻语时,他又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微一颔首,权当回应。 这时候,从逐鹿另一边远远赶来一队人马,舍脂蓦然抬头,吃惊道:“是我的紫绶云光带!怎么……” 苏惜惜骑在黑色巨狼的身上,跑在最前面,她老远就看见了站着的舍脂,她冲着舍脂遥遥大喊道:“舍脂姐姐,你们都还好吗!” 舍脂无措地看着她,苏惜惜一靠近这里,也不等郎卿停下,就连滚带爬地从狼背上翻身下来,郎卿急喊小心她也不管,只是扑上来抓住舍脂的手道:“舍脂姐姐,我的心先前跳得好快,又看见这边爆发了一阵好大的光,隔着几座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还怕你们出了什么事……幸好你在这里,哥哥呢,哥哥去哪里了?” 舍脂张了张嘴,不知如何是好,黎渊让呦呦紧紧挨着自己的心口,黯然地沉默着,苏纤纤也从后面赶上来,一溜烟地向舍脂询问自己的哥哥在哪,剩下的苏星摇和苏寒波与舍脂并不相熟,也不敢直视舍脂的容貌,但他们能从妹妹的言行中得知,面前这个绝世的女子或许知道兄长的下落,于是脸颊上也不可遮掩地流露出一丝期盼来。 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苏雪禅了,他们很想他。 舍脂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难以应对的情况,她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口,或者说,在开口之前,她的眼眶就不受控制地红了。 “我……”她的声音发颤,“我真的……” 苏惜惜疑惑地看着她:“舍脂姐姐,你怎么啦?” 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纤纤,惜惜,你们过来。” 正是苏斓姬。 苏纤纤和苏惜惜听见这个声音,不由吓了一跳,身后的苏家兄弟也诧异至极,苏纤纤不可置信道:“阿娘!你怎么在这?!” 她们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苏寒波和苏星摇亦跟在后面,然而,当他们看到苏斓姬现在的模样时,他们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苏斓姬面容衰老,泪痕宛然,就连长发都夹杂着缕缕银白,姊妹俩如遭雷殛,大哭道:“娘!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繁花满地,春风流连,但就在这样的美景中,却难以掩饰地露出一丝不祥的哀恸之意,苏惜惜泪流满面,轻声道:“阿娘……哥哥呢?” 苏斓姬摇了摇头,想要伸手抱住她们:“我们走吧,你哥哥会回来的……” “我不!我不!!”苏惜惜在刹那间发狂般的嘶叫起来,“哥哥呢,哥哥去哪了!我要我哥哥——!” 苏纤纤浑身颤抖,她咬着嘴唇,近乎哀求般地凝望着苏斓姬,渴望她对他们说出一个幸运的好消息,可他们都失望了,苏斓姬的眼眶中缓缓坠下一滴泪水,她的手还僵滞在半空中,犹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走了。”她说,“他……已经回家了。” 一片混沌,苏雪禅就站在其间。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白狐之子,来这里!” 这声音细若蚊呐,但又恢宏无比,仿若天下黎民汇聚在一处时发出的响动,苏雪禅骤然想起,昔日在中曲山时,伯容屿也曾用过这样的声音同他说话! “来罢,别犹豫,也别迟疑!” 这声音像是有魔力,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不拘方向,全凭直觉,过了不知多久,走了不知多长,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闪壮丽盛大的宫门。 “进来吧!” 宫门隆然开启,他茫然地抬腿,不知道宫殿的主人是谁。 “宫殿的主人就是我。”一个女声笑意盈盈地回荡在空旷大殿内,长影在雕花金壁上一晃而过,苏雪禅骤然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身影高大宛若巨人,人面蛇身,长发披散,容颜陷在一片朦胧白光中…… 正是创世神明,至圣娲皇! “您……您……”苏雪禅已经完全惊呆了,直面圣人的震撼令他一时间忘却了一切,直到娲皇笑道:“我这里已经许久不曾来客人了,你且先坐下吧。” “您……为什么要见我?”坐下后,他忍不住问道。 娲皇笑吟吟道:“你救了天下人,这个理由,还不值得让我见你吗?” 苏雪禅脸上的神情黯淡了下去,他低声道:“圣人明鉴,我想救的,其实不是天下人。” “我知道,”娲皇轻松道,“情难自禁,一往而深啊。你为了救那条孽龙,也算是煞费苦心啦。” 苏雪禅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 娲皇道:“从钟山到逐鹿,你一直在寻找真相,你身世的真相,千年前的真相……如今劫难过去,作为奖励,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苏雪禅猛地抬起头:“真的吗?!” 娲皇微微一笑,轻声道:“——所有的源头,皆来自于逐鹿之战,和我的疏忽。” “彼时蚩尤战败,他手下的九黎部落也被迫离散家乡,就在此时,风伯雨师借用兵主临终前的一腔不甘怨恨,侵染了九黎以及其后裔东夷,不料阴差阳错,竟等同于玷污了造人时的先天元胎。” 苏雪禅一愣。 娲皇笑道:“是的,你现在所知道的神人国,早在千年前就已经失去原来的本心了。我在昔日造人时,将洪荒四极分为一层,寻常人间分为一层,洪荒大地上的人族,与那红尘俗世中的人族实质上同出一脉,先天元胎自然也是一体,风伯雨师污染了一边,另一边也迟早要受难,我只能抛弃一边,选择另一边。” 苏雪禅懵懂道:“可这是千年前发生的事了,为何您要放任风伯雨师这么久?” 娲皇的面上泛起一丝神秘的笑容。 “一匹被墨染黑的白布,无论你怎么洗,都不可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她摇摇头,“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先天元胎的污染已不可逆转,蚩尤的复活亦成定局,哪怕是我出手阻挠,也只能最大程度上的拖延他复活的时间,不能改变因果的结局。” “所以……您在等一个时机?” 娲皇点点头:“是的。所以我在千年前将应龙送进刑杀之狱,任由神人诸国在洪荒之上横行放肆,这样骄奢淫逸,残暴弑杀,集万世劣骨于一身的族群,我的管束反倒是救了他们,不如就让他们自取灭亡罢。” 她说得云淡风轻,苏雪禅的后背却止不住地生出一股凉意。 “那……那妖族呢?那些被杀害,被奴役的妖族呢?”他问道。 娲皇顿了顿,道:“一切都是最顺其自然的选择,我无需干涉,也不必干涉。” 苏雪禅望着她,忽然就明白了。圣人是不会在意过程有多么坎坷曲折的,某一个时间段内行走在苍天下的众生黎民不在圣人眼里,也不在天道眼里,他们看的,只是亿万年后的因果,诸世里轮回的终结。 “怎么了,狐子?”娲皇柔声问道,“你在感叹圣人不公吗?” 苏雪禅怔忪无言,半晌,他缓缓摇头,低声道:“我叹圣人太公。” 娲皇笑了。 “你有救世之功德,无论这是否出自于你的本心,我都会奖励你,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机遇。” 苏雪禅不解地看着她:“您是说,我还能回去吗?” “不止,我能给你的,将会超出你的想象,”娲皇笑着道,“现在转身,不要回头,踏出那扇门罢!” 苏雪禅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富丽堂皇的宫门?面前立着的,只有一扇朴素古拙的木门。 他疑惑地走过去,伸手轻轻将其推开,忽然听见娲皇的笑声,得意得就像是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女孩。 他心中一惊,脚下猝然踏空! 第79章 七十九 . 白云苍茫, 长风呼啸,坤舆间的灵力充沛得几乎像是可以化为实体的雾气,苏雪禅从万里云层一脚踩空,大叫着摔落云端。 “这算哪门子见鬼的奖励啊啊啊——!” 苍穹流星划过,“叮”一声在天边闪闪发亮,几个小妖忍不住将手搭在眼睛上,好奇地驻足探望。 “奇了, 这动静,又是哪边的大能来了?” “你管人家是哪来的呢……”另一个嘟哝道,“四位陛下的宴席, 到场的大人物多了去了,还能被你知道了身份?” “好了好了,快走吧,”领头的不耐烦道, “去晚一会,分发给我们这些小妖怪的仙雾琼浆可就要被人抢光了, 到时候可有你们哭的!” 膏壤仿若一块巨大无比的磁石,牢牢吸附着苏雪禅的身体,在即将坠地的那一刻,他急中生智, 双手掐诀,于半空中轻喝一声,纵身化作一只四尾白狐,足踏流云, 飞跃而起! 他不住喘息,站在山峰顶端,无措而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天空中时有来往飞翔的车辇和白鸟灵鹿,大地上高山绵延,无数异兽妖族往来如织,浑厚的灵力充盈在洪荒四极……他看着面前的景象,仿佛误入了另一个时空,另一个生机盎然的,不可思议的时空。 “这究竟是……”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他的肉身在与蚩尤对抗时就化成了随风而逝的齑粉,到现在为止,他还保持着虚幻的魂魄状态,“简直太不正常了……不行,我得回家,我要去找黎渊和呦呦……”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闷头往山下跑,灵体无拘无束,瞬间便穿越无数茂密树林,掠往山下的小径,这时候,他看到从另一头遥遥走来几个身影,于是连忙呼唤道:“各位!各位!劳烦问一下!” 那几位停下脚步,却是三五个皮毛尖牙还未完全褪去的妖族,苏雪禅一看到他们,就像吃了个定心丸一般,冲他们展颜笑道:“敢问各位,此地距离青丘有多远?” 那几个小妖形态各异,以苏雪禅的眼力,竟然看不出来他们的来历,其中一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疑惑道:“奇怪,你一个鬼灵,去青丘做什么?” 苏雪禅苦笑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还望各位千万告知,在下先行谢过了。” “好吧,其实我们也不知道青丘的具体地点,但是你沿着这条路下山,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一群驺吾,将你要去的地点报上就行了。”小妖挠了挠头发,“还有什么事吗?” 苏雪禅又道:“是这样的,先前我在山中睡了几日,出来时就有点分不清楚时间……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距离逐鹿发生变动的日子过去多久了?” 那些小妖满脸问号,相互对看了一眼,像观察一个未知物品般上下端详着苏雪禅,“你这人……都做鬼了怎么还疯言疯语的?什么逐鹿变动?逐鹿变动什么了?” “?”苏雪禅也满脸问号,“逐鹿……你们没感应到逐鹿的动静?可是蚩尤他……” “你要死啦!”小妖大喊起来,“那些大能耳朵灵得不得了,只要有人叫,他们无论在哪都能听见,你冒然喊九黎部落的首领的真名做什么,想要他过来打杀你吗?!” 苏雪禅完全愣住了。 “九黎部落的……首领?”他一字一句,双目发直,“首领?” 妖怪们齐齐后退了一步,像提防一个随时会发病的癫痫患者一样提防着他,苏雪禅慌乱道:“不是,那黎渊、黎渊……应龙呢?!” 妖怪们倒吸一口冷气,再次不可置信道:“你居然还敢直接称呼应帝陛下的跟脚!你真是疯得不清了!” 苏雪禅完全抓狂:“我管他跟脚不跟脚的,我只想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帝鸿氏陛下正在与九黎部落商谈的时候,”一个比较冷静的小妖回答道,“洪荒不知岁月,也没有统一的纪年,所以我只能这么告诉你。” 苏雪禅浑身汗毛竖起,在那一瞬间缩紧了瞳孔。 帝鸿氏与蚩尤商谈……那就是说,他所处的这个时空,逐鹿之战尚未开始,一切都在最初的原点,妖族依然在大地上自由自在的繁衍生息,诸天神佛也仍然多如繁星…… ——女娲一扇门将他送回了数千年前,送回了甚至连前世的他都未曾与黎渊相遇的时候点! 他欲哭无泪地环顾四周,恨不得仰天大喊一声娲皇,问问她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把他送到这种鬼地方来,他想回家啊! 就在他崩溃的这阵子,那些小妖也忍不住对着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苏雪禅的灵体乃是纯净无暇的白色,且不惧日光,在太阳底下一照,真是分外显眼,一小妖低声道:“你们说,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另一个道:“不清楚,不过他身为鬼灵,竟然能不畏阳气,白天就大摇大摆地出来晃……我觉得他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而且他的魂魄怎么是纯白色的?”为首的小妖嘀咕道,“据说生前有大功德的鬼灵,死后才会在头顶显出一丝白光,他这一身纯白,怕是连救世的圣人都不能及了……” 旁边嗤之以鼻:“救世圣人?就他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你快别摆弄你那点道听途说来的见识了,趁早赶路才是正事!” 说着,他们也不打算再管苏雪禅,而是打断从他身边绕过,苏雪禅回过神来,喘着气道:“等等!你们要去哪里!” 先前回答他的小妖不耐烦说:“去四位海神陛下的宴席,怎么?” “带上我吧,”苏雪禅恳求说,“让我……让我也去看看。” 那几个小妖面面相觑,但上古民风纯朴,他们出门在外,一向是不太善于拒绝外人的请求的,看苏雪禅孤身一人,也蛮可怜,只好道:“那你就跟我们走吧!但是先说好,路上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是概不负责的。” 就这样,苏雪禅在回到数千年前的洪荒的第一天,就跟着几个小妖怪,跑去了四位海神的宴会。 按照他的设想,上古四海神与黎渊交好,去见一见他们,就算遇不到黎渊,也能向他们打探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但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无他,因为排在龙宫外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各类妖兽异族,禽鸟海鱼,将座悬在半空中的龙宫堵得水泄不通,好在龙宫前的浮场上还刻着巨大的法阵,让这些单纯过来蹭饭的妖怪们不至于掉下去。 这座宫殿也与苏雪禅以往看到的任何建筑物都不同。它的形状犹如荡漾在天河繁星中的一艘巨大宝船,而他们此时就站在宝船的甲板上。龙宫通身都是以剔透溢彩的琉璃打制而成,光是一眼向上看去,就不知有多少层飞檐流瓦的屋脊,边缘皆坠着数丈长的,结着金珠的殷红流苏,于繁丽中更见精巧,长风吹拂,流云飘渺时,更显其曼妙多情,恍若蓬莱仙客。 “那鬼灵,你且跟紧一点!”小妖扯着嗓子喊道,“仙雾琼浆就要来了,你多少也接着些,这可是对修习大有用处的好东西!” 周围人声鼎沸,时不时还夹杂着一些低沉兽吼,嘹亮鸟鸣,大家说话都需要尽量拔高声音,苏雪禅很感激他的好心,但他的目的不在这个,因此也只是冲他点了点头,接着就将身体压成一页薄影,从挨挨蹭蹭的拥挤人群中挤出去了。 他在想,到底要怎么见到上古四海神其中的一位。 先前他在路上询问妖怪们,宴会举办的初衷是什么,可那些小妖只知道有仙雾琼浆可以得,其余一概不管,对洪荒现在的局势更是一问三不知,他也唯有放弃套话的念头。 他这边正四下张望,却忽然看见天空中香车朦胧,宝马嘶鸣,一队隐隐绰绰的白影从上面走下来,踩在长空虹桥上,向宝殿第二层摇曳过去。他想也不想,连忙纵起云光,悄悄跟在那些人后面,原来是一列捧着金盏酒爵的侍女,他在心中暗道一声得罪,赶在最后一位出来时眼疾手快地轻劈在她的后颈上,无声无息地拿起她手里满载香果的金盘,将那侍女原推进车辇中,自己则摇身变作女孩子的模样,学着前面人的姿态,跟着一扭一扭地走在后头。 他做得丝毫不露痕迹,打晕接盘将人推进车内的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待到前面的人疑心自己听见了什么动静时,他已经变成了那个侍女的样子,稳稳托住了手上的三叠香果。 进了龙宫第二层,苏雪禅方见识到里面是何等的豪奢富丽,还未等他多看几眼,他前面的侍女就沿着长廊上柔软的金丝地毯向左转去,他们绕过一重回廊,又顺水幕盘旋过一圈又一圈的台阶,就在苏雪禅几乎要被这复杂的路线搞得晕头转向时,他们终于停下了。 室内传出一个充满了威严的女声。 “一个一个地送进来罢。” 苏雪禅屏息凝神,渐渐的,他前面的侍女越来越少,马上就要轮到他了,然而,就在他刚上前一步的瞬间,那个女声忽然发问道:“兀那婢子,你手里端的是什么东西?” 苏雪禅心中一惊,他很快镇静下来,捏着嗓子道:“回禀大人,奴婢端的是香果。” 女声不说话了,就在苏雪禅怀疑自己是否露出了马脚的时候,里面突然又传出了一个慵懒的女声。 “这等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也只有不廷胡余会喜欢,拿到我这来做什么?” 苏雪禅眉梢一跳,他认出来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西海神明,弇兹。 看来他是来对了。 第80章 八十 . 房间内寂静了一刻, 不一会,就有一个侍女从旁边转出来,将一枚淬金的玉牌小心搭在整齐圆润的香果上,对苏雪禅低声道:“随我来。” 苏雪禅不想自己连弇兹一面都未见到,无法,也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那侍女身后。他们又向上两层,那侍女将他引至一处布置奢华靡丽的宽阔室内, 命他将香果放在玉案上后就躬身退去了,徒留苏雪禅一人待在这里。 “谁让你过来的?”男人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遽然响起,他回头一望, 只见一身青袍的不廷胡余站在珠帘后,鬓边青蛇轻轻嘶叫,他急忙躬身,还不等他说话, 不廷胡余就已经伸手按住了那枚玉牌。 黄金璀璨,白玉温润, 海神湛青色的尖甲“咔哒”一声轻击在上面,莫名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感觉。 “弇兹?” 苏雪禅还低着头,也看不清他的神情,“是的, 但……” 他刚想说“但我其实是有事找您”,不廷胡余已是眸光冷凝,狠狠一掌劈向面前“侍女”的天顶,然而还未等掌风挨近, 苏雪禅身上就骤然现出一圈柔和白光,猛地将这一下弹回,一声肉体相撞的脆响,不廷胡余躲避不及,被反弹回来的一拳捣得自己鼻血长流,狼狈地连连后退好几步,差点倒在地上。 不廷胡余:“……” 苏雪禅听见动静,疑惑地抬头一看,就见面前的不廷胡余不可置信地捂着鼻子,滴滴答答的鲜血顺着指缝直往下流,耳边两条小蛇惊慌地咝咝乱叫。 苏雪禅:“?” “陛下?”他疑惑地直起身体,“您这是……” 不廷胡余一甩手,冷着脸道:“不对……你绝不是一般修道者,刚才那一下,我在你身上既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波动,也察觉不出法器的气息……你究竟是谁?现出你的真身来!” 苏雪禅叹了口气,抬手卸去了周身的伪装。 不廷胡余的瞳孔骤然紧缩。 在他的视线里,面前的人是没有脸的,他的灵体是令人惊骇的纯白,面庞则淹没在一片朦胧雾气中,叫人难以一观他的真容。那绝不是什么手段法宝能造成的效果,而是一种更高级的、更奥秘的东西,牢牢隔阂在他与世界之间,就连神明也无权窥伺! “身具救世功德之人……”他低声道,“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苏雪禅的眼神总是忍不住地朝他挂着两条血迹的鼻子上瞄去,他轻声道:“我是——” ——娲皇的声音在此时穿越时空,神谕般降临在他的耳畔。 “白狐之子,你想探知过往,想看到真相,我能满足你在这方面的所有要求,但身处其中,你只是一个旁观者,你不可说出自己的身份,也不能透露任何一丝关于后世的消息,否则,这份泄露天机的罪名,就要尽数加诸于那条孽龙身上了!” 他浑身一颤,而对面无知无觉的不廷胡余还在犹疑地看着他。 “我是……来找黎渊的。”他道,“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黎渊。”不廷胡余皱起眉头,“你是为找应帝而来?” “是的。” “他数月前去往北海之极捕杀作乱妖龙,今日这场宴会,就是为迎他凯旋而设的,”不廷胡余漫不经心道,“你既然为寻他而来,那我便在上座为你预留一个位置……” 苏雪禅忙不迭地推拒:“不不不不,不用了。他现在还不认得我呢……您能找一个位置,让我看他一眼吗?看一眼就好了。” 他是很想和千年前的黎渊说说话的,但娲皇那一番话,又令他打消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不廷胡余看了他许久,这时,百层龙宫顶上的水晶钟磬锵然震响,声如珠玉,水波般层层迭荡在流云霞光间,海神沉声道:“你虽然身负救世功德,但却无形无体,天底下倾慕应帝的妖仙何其之多,你要想追求他,起码要有一具属于自己的身体吧。” 苏雪禅顿时失落,心道我是倾慕他啊,可他也倾慕我嘞,就是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而已,他道:“那就是说,不行吗?” 他流落在完全陌生的时空,没有家人和朋友,第一件事只能想到来找黎渊,倒还没有考虑过不廷胡余说的找身体的事,不廷胡余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但你能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天机决断的安排,这样,你继续伪装成那个侍女的样子,随我来罢。” 他依言化出伪装,不廷胡余领着他出了房门,他们所过之处,侍婢仆从皆跪倒在地,不敢多看一眼。 好大的排场,他忍不住在心中忖度。 出了重重回廊,一名美艳龙女盛装华服,冲不廷胡余款款而来:“陛下——” 余音未落,目光已是诧异地在苏雪禅身上转悠了一圈。 不廷胡余皱眉:“说。” 龙女急忙道:“陛下,号角已经吹过三遍了,其余三位陛下也皆已入宴,就等您了。” 不廷胡余淡淡应了一声,再度踏出曲折回廊时,身后已经跟了数百众身着彩衣霞缎的姣丽蚌女,一列手持幡幢,一列手捧如意,金碧交织的羽扇在其后璀璨生光,苏雪禅假扮的侍女仅穿着一身白衣,处在这一团花堆锦簇中,实在分外显眼。 “看见了吗,”不廷胡余的余光瞥见苏雪禅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逗弄之意,“那些盛装打扮的龙女?” 苏雪禅不解地转头望他,就在这时,他们到了一处波光粼粼,晶雾纷飞的水幕前,两旁站着同样美貌的蚌女,手中发出灵光,替他们徐徐拉开这晶莹剔透的幕布—— ——不廷胡余带着笑意说:“往下瞧。” 苏雪禅眼前猝然爆发出无以伦比的灿然金光,犹如万千破碎的浮世绘卷,飞花溢彩在他面前流散飘逸。 太美了,他在千年之后的洪荒,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盛宴! 仿佛铺开了人世繁华的一场大梦,白鹤与青鸾飞翔在高旷描彩的天顶上,盘旋着洒下纷杳的玉屑金尘,半空中飘扬无风自动的婆娑鲛绡,数千尊金炉喷吐瑞霭,上万盏银烛闪耀辉煌,仙人们的衣袍上绣着东升西落的日月,手指莲花,口吐道言,席间则穿梭着无数裙裾摇曳的龙女。 一般化成人形的妖修都是会尽力遮掩他们非人的特征的,那些龙女却毫不在乎地现出自己昂扬如鹿的龙角,在其上纷披轻柔飘渺的羽织,点缀璀璨夺目的珠宝,犹如戴着一顶尊贵的冠冕,高傲地注目着人世间。 “太美了,”他情不自禁地喃喃道,“真是太美了……” “排场真是越来越大,”不廷胡余摇头,“你知道她们都是为谁来的?她们的目的,和你一样。” 苏雪禅一愣,这时,端坐在主位上的三个海神也看见了他们,弇兹一眼望见不廷胡余身后的苏雪禅,不禁颇觉意外。 “快要到了吧,”禺疆说,“号角都吹过三遍了。” 弇兹笑道:“谁知道呢,你们又不是第一次见识他的性子,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惫懒劲……” 是时,只听下方女妖女仙齐齐一声亢奋尖叫,刹那间仙乐齐鸣,笙箫同奏,庭上飞花几乎如雪般飞旋起来,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踩着满地金粉,缓步踏入宴席。 他漆黑的王袍暗如海渊,恍若一柄名贵的神兵,砉然用冰冷锋利的剑刃将这绚烂梦境一分为二,那俊美深邃的眉目间虽然还带着些许青涩的意味,可也更加锋芒外露,更加咄咄逼人,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一瓣落花飞上他的衣襟。 庭下所有人都在大声喝彩,上古民风开放,顷刻间,无数香包和彩带,甚至还有贴身的轻薄衣物都猛地朝黎渊身上抛去,苏雪禅在后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不由倍感好笑,他刚要怕黎渊为此生气时,就见一枚玉珏越过层层阻碍,正砸向黎渊脑门,被他反手一把抓住,目光冷漠地瞥向扔来玉珏的女仙。 女仙双手捧心,幸福大叫:“陛下!陛下看我了——!” 霎时又是一阵沉重的玉佩雨,黎渊被砸得分外辛苦,身后四位年轻的统领也早被被打得嗷一声抱头鼠窜,到最后,黎渊忍无可忍,将黑衣展开,裹挟一股带着血腥气的厉风落荒而逃,径直飞掠向四海神所在的高台,他那王袍的衣袖本是极宽大的,此时一走上来,从里面就不住往下抖索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就连头发上都斜插着一枝不知是谁甩上去的桃花。 苏雪禅忍笑忍得快疯了,肩膀都在不自然地抖,四海神更是狂笑不止,黎渊寒声道:“每次整我这么一下,你们就高兴了?” 此时底下还在兴奋地议论不休,不廷胡余憋笑道:“怎么,你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到了宴席上,还不允许姑娘们朝你表达一下爱意,那可就太没意思了啊。” 禺虢也笑道:“如何,此次去北海,可有遇上心仪之人?” “什么心仪之人,”黎渊嗤笑一声,乌黑剑眉恍若一抹刀锋,飞扬在他深邃的面容上,“无趣至极。” “修真岁月万年长呀,”弇兹柔声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寂寞的滋味吧,年轻的应帝?能找到一根属于自己的姻缘红线,那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你现在不屑一顾,到时候就知道厉害啦!” 黎渊沉声道:“这种东西,我不要也罢。你们请我赴宴,不会就是为了看我被人砸一回吧。” 不廷胡余大笑道:“哪能呢!虽然应帝狼狈的样子万年难见,不过,这海市蜃楼的幻术,也是值得一看的!” 语毕,他一拍双手,就见无数彩带飞扬的蚌女涌入席间,抬手间蜃气飘渺,琵琶与箜篌的乐声响起,那蜃气在半空中如梦似幻地盈满天顶,一朵飞花就是一个起舞的天女,一抹金粉就是一条晶莹的星河,春夏秋冬的美景在幻术里同时显现,随着乐声变幻无穷。 苏雪禅惊叹不已,不住发出赞扬声,这场景只能用美轮美奂来形容,甚至都不是人间能见到的景色了。不过,其他侍女都是一副娴雅沉静的模样,就他一人将眼睛瞪得大大的,还不停说些“真美啊”“太美了”之类的感概,不廷胡余忍不住低声道:“你……你绷着点,别搞得那么明显好不好?” 苏雪禅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咳,没办法,我们那……小地方,没这样的排场。” 黎渊乍听见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心头一动,不由转过头来向后看了一眼,却只见一个白衣侍女,身上还能看出法术遮掩的痕迹,便想是不廷胡余带上来的人,不料那侍女目光一转,竟正正与他对上了。 苏雪禅的眸光清澈见底,恍若一泓水晶,他见黎渊转头看他,又想起底下有那么多女妖女仙狂热的喜欢他,忽然就想逗弄一下。 他眨眨眼睛,对着黎渊调皮地做了一个口型。 “负心汉。” 黎渊眉梢一挑:“?” 苏雪禅几乎快要笑出声来,他放慢了动作,对他缓缓道:“我说,你,负——心——汉——” 黎渊:“……什么?” 第81章 八十一 . 苏雪禅看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 忽然就觉得手指头痒痒。千年后的黎渊受了太多苦——或者说他们都受了太多苦,令他的眉宇间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之气,而现在的黎渊就像一把东西纵横,锐意凌人的宝刀,怕他的人会不敢直视他璨金的龙瞳,可苏雪禅只想使劲搓揉一下他那张冷冰冰的脸,看看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但是现在不行。 娲皇的警告言犹在耳, 而他并不知道泄露天机的判断标准是什么,他既不能同黎渊有进一步的交谈,也不能引起他太过的注意, 他已经见过他了,是时候该去找一具属于自己的躯体了。 “没什么……”他笑意展颜,“这样美的景色,请您再多看一会吧。” 不廷胡余抬眼看他, 苏雪禅亦对海神微一躬身:“我的要求已经满足了,谢谢您。” 黎渊皱眉道:“等等, 你……” 但还未等他把话说完,面前的“侍女”便遽然化作一阵四散纷飞的白瓣,从五位海族至尊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不露一点痕迹。 唯有一绒冰凉如玉的雪絮, 悄然拂过黎渊的嘴唇。 席间一片寂静。 下方金庭赴宴的众人依旧无知无觉,大声喝彩,上方的气氛却是凝滞,禺疆开口道:“怎么回事, 不廷胡余?” 弇兹道:“先前我就察觉出有问题,不过又摸不准他的来头,因此才交予你处理,没想到你居然把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带上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廷胡余端起酒爵,忽略其余三位同僚的眼神,兴致盎然地正正看向黎渊,“只不过是某人惹下的风流债罢了。” 此时,苏雪禅的灵体正对虚空,正对着娲皇那双映照世界的眼睛。 “准备好了吗,白狐之子?”娲皇的声音轻松而愉悦,“见完了自己想见的人,命运的轮回就要开始前进了,你只要一点头,这一切,再无停下来的可能性。”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颔首应道:“……好。” 虚空中,娲皇笑声清脆,声音却如恒古雄浑的号角:“魂兮归去!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嗡然一声震响,天地间经轮转动,苏雪禅犹如投身于奔流不息的长河,呼啸而过的长风,他身不由己,被无数涛浪翻滚的东西裹挟着不停向前。光影的零碎片段仿佛飞窜的雪花,在他眼前融汇成现在、过去与未来所有的缩影,他于一望无际的苍穹向下望去,看到了那宿命的起始与终焉之地——逐鹿。 无尽时光在他的瞳孔中流淌旋转。 喊杀声、刀兵相撞声如洪流轰然席卷大地,他被娲皇的一击之力再次投入那株繁茂的菩提树中,看着洪荒中的风云变幻,朝夕变迁,直至九黎蚩尤与帝鸿氏征战逐鹿,他看见坤舆间风雨飘摇,随后又大旱千里;看见顶天立地的巨人于大地上发出愤怒的咆哮,看见黄龙展开恢宏双翼,漆黑刀光铺天盖地;他看见蚩尤的临死一击,看见九黎子民发出悲恸欲绝的哭嚎,看见血光伴随蚩尤最后含恨的遗愿飞溅入自己的身体…… 那一刀破开了菩提木的树心,那一捧龙心血则重塑了菩提木的形体。 他在沉沉的黑暗中,陷入了近乎永恒的睡眠。 良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 他感觉自己扎根的土壤正被什么外力撬动着,而后又是一阵轻微的颠簸,他似乎悬浮在了半空中,被人以法术托运往什么地方。 变成了一株不能动弹,也看不到外界事物的树,对苏雪禅来说,还是颇有些适应不能的。 现在就要将他送去应龙宫了吗? 他胸前被龙血浇灌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下震动,他终于被放到了地上。 身下的土壤灵力充沛,他忍不住悄悄地舒展枝叶,再向下扎根得深了些。 前方传来男人雄浑有力的声音。 “就是这颗树了,应龙,你来看看。” 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抵抗的威严,事实上,苏雪禅也曾经在烛龙向他展示出的回忆中听过。 天下君主,帝鸿氏。 “此树受蚩尤临终反扑而死,又承上古龙神心血而生,与你颇有渊源……但心血若不取回,你的伤势只怕难以痊愈,只能这么硬抗下去。” 四下沉寂片刻,黎渊的声音遥遥响起:“它还活着?” “它当然还活着,且你和它心血交缠,”女子含笑道,“这便是结百世红线了啊,应龙神。” 果然与当时所经历得一样,他在心中思忖。 良久,黎渊冷哼道:“如果我现在取出来,它会怎么样?” “会死。”女子斩钉截铁,“蚩尤怨气烙印在它的心头,没有龙血,它只会在瞬间变成一堆齑粉。” 黎渊沉默了片刻。 苏雪禅在心中默默数着秒数。 一,二,三…… 衣袍曳地的扑簌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帝鸿氏皱眉道:“应龙,你有伤在身……” 黎渊的手指冰凉,轻轻抚摸在菩提木的树身上。纵然早有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刻,苏雪禅的心还是剧烈跳动起来。 “原来是一株菩提树……”黎渊若有所思,“怎么,莫非已经开了神智了?” “你可要取出龙血?”帝鸿氏再次发问道。 一旁女子亦说:“但取了血,你就要少一根姻缘红线啦。” 不知为何,黎渊忽然想起数百年前,弇兹在一场不知名的宴席上对他说过的话。 ——修真岁月万年长。 ……就放着罢。 区区一颗树而已,哪怕修成了人身,也当是自己施舍给它的捷径了。 “不必了。”他低声道,“就让它在我这里吧。” 帝鸿氏叹了口气:“随你。” 就这样,苏雪禅住在了黎渊的寝殿前,被迫与他日夜相对。 黎渊在逐鹿中身受重伤,心头血又被苏雪禅攫取,是以恢复缓慢,行动艰难,但他又是个高傲的性子,不肯让太多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因此遣散了大部分在龙宫内服侍的奴仆,只留下寥寥数人,还不许他们接近自己所在的寝殿。 事情真多啊,苏雪禅在心里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头顶灿烂的日光,惬意地摇了摇满树的繁茂枝叶。 他体内的龙血对修为大有裨益,因此,他现在也能通过树身看见外界的情况了。黎渊虽然行动不便,但还是时常过来看看他,有时手里还提着一坛酒,就坐在树下,面无表情地喝酒望月亮,一坐就是一整夜。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在一起生活后,苏雪禅反而总想欺负黎渊,他一见他就牙痒痒,恨不得天天给他制造点小麻烦。因为他们血脉交缠,所以黎渊一靠近他,他的情绪也能被苏雪禅感应到,他对他是生不起来气的——这感觉就像逗弄一头懒洋洋的,又有着异常包容心的猛兽,它只会撩起眼皮,对你可有可无地呲一下獠牙,却又不会真的伤害你。 这片海域是黎渊的领地,水晶龙宫悬浮在上面,既像一座孤岛,又像一顶昭示身份的冠冕,在他的领域内,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天时阴晴,都按黎渊的心情变幻,不过,自从苏雪禅来了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除了晴天以外的天气,就连夜晚,也是万里无云,明月朗照。 黎渊又来看月亮了。 他没有穿那身王袍,而是一袭便服,束袖敞襟,下摆曳开,更显得肩宽腿长,猿臂蜂腰,再一手叩着酒盅,微微打着卷的乌黑长发还拿金带束起,于俊朗中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浪荡之气,叫苏雪禅看了,简直移不开眼睛。 ……更想欺负他了。 夜晚海风习习,满树枝叶婆娑,苏雪禅趁着这个机会,装模作样地摇晃两下,抖落了两片小叶子,掉进黎渊的酒盏里打旋。 黎渊的动作顿了一下,伸手将叶片摘出来,继续喝。 又一阵风吹过,苏雪禅再次佯装不经意地探下一根树枝,轻轻挑住黎渊的发带,就钩在那打结的部分。 黎渊端着酒盏的手一滞,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赏月,也不说话。 嗯?苏雪禅纳闷了,今天怎么这么好脾气? 风吹得更大了,夜空中明月皎洁,苏雪禅一挑眉梢,随着树叶摇晃的轻响,猛地拽松了黎渊束发的金带,任其松松垮垮地吊在树杈上。 “啧。”黎渊终于无奈地放下酒盏,伸手探到背后,一下拿住那根不安分的枝条,“闹够了?” 满树叶片无辜地哗啦作响,仿佛他背后靠的真的只是一株无知无觉的菩提木。 “装什么?”他转过身来,明明看的是树身,苏雪禅却蓦然一惊,直觉他看的是自己,“天天没事就砸点叶子在我这里,你真当我不知道是你在使坏?” 他虽然重伤未愈,嘴唇都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可那俊美眉眼间的邪气却依旧存在感十足,直让苏雪禅瞧得心头狂跳。 “你到底想干什么?”黎渊看着面前的菩提树,眼眸深处含着一股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出的笑意,“是有求于我,还是说你有些无聊了,想找点事情做?” 苏雪禅凝视他犹带着几分青涩的容颜,心里那股蔫坏的恶作剧之意更甚,他想了一会,忽然开口道:“我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想欺负你。” 菩提木的声音是清澈的少年音,黎渊乍一听他说话,就不由愣住了。 “欺负……我?”他愣怔道,“为什么?” 他自降生以来,就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应龙,呼风唤雨,尾划大江,还从来没有人敢说想欺负他的,如今倒被一个小小的树妖开了先例了,当真新鲜! “因为我喜欢你啊。”苏雪禅忍笑道,“喜欢你,自然就会想要欺负你啦!” 黎渊几乎要被他逗乐了:“这是什么歪理?那我要是喜欢你,是不是也能欺负你了?” 说着,他的手就已经威胁般地捏在了一片大叶子上。 “不行!”苏雪禅装出生气的样子,“我可以欺负你,但你不能欺负我!” 黎渊挑眉道:“这可奇了,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你能做的事,别人怎么就做不得?” 苏雪禅咬住嘴唇,拼命把想要狂笑的欲望压下去,他又道:“总之,我欺负你,就说明我喜欢你,但你要欺负我呢,我就不喜欢你了!” 黎渊一听到这句“不喜欢”,不知为何,心头竟在刹那间涌上了一股极其不悦的怒意来,连手指头都颤了一下,本就是开玩笑才做出的举动,这时候也觉得掐不下去了。他犹疑地皱起眉头,向后退了两步:“既然如此,那就随你罢。” 说完,转身便走,也不顾地下一摊还未喝完的酒盅酒盏。 这不对劲,他在心中喃喃自语,区区一根姻缘红线,难道就能牵动他的心神到这种地步吗?仅是因为菩提木的一句话,就令他郁气横生,烦躁不堪,有一瞬间甚至生出了勒令菩提木以后再也不许说出那种话的念头,这究竟是…… 黎渊在那边怀疑人生,苏雪禅看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也愣住了。 是自己说得太过,导致他生气了吗? 第82章 八十二 . 第二日, 黎渊没有来。 第三日也没有。 第四日,第五日…… 孤屿般的龙宫在海面上稳稳波荡,宫阙重叠,长桥如虹,寂静得几乎没有一丝人烟,苏雪禅拉长声音,喊道:“无聊死了——!” 喊完, 复又盯着变幻莫测的流云和湛蓝天空怔怔出神。 这就生气了? 也是,他本来就是傲气的性子,惯不会低头的人, 加上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把龙宫内的仆从皆都遣散了,每天还要强撑着来看自己,自己却一个劲地捉弄他…… 好像是挺过分的。 他心中犹豫起来, 满树的叶片也随之轻轻摇晃,他想了想, 将一枝树根悄然探出土壤,向着寝殿的方向游去。 绕过宽阔的空地,拐个弯,从蜿蜒曲水中爬上爬下, 再费劲地攀上云桥,一路上不知磕磕碰碰地绊到多少东西,终于到达目的地。 黎渊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帛, 漫不经心的目光从上面一扫而过,忽然听见朱漆雕花的窗楞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笃笃”声,似乎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唤他的名字。 他转头一看,水晶窗格隐隐绰绰,只映出朦胧的影子,他手指一抬,那精致的朱窗也随着开启,上翻。 “你好多天都没来找我了,你身体好些了没有?” 细细小小的声音,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打颤,那树根也是纤细的,上面却生着一枚颜色碧绿如玉的大叶子,愣愣地在顶端直晃,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承受不住地掉下来。 黎渊一下攥紧了手中的书帛,心尖猛地一颤。 “我……嗯……我很担心你,所以想来看看你,前些天说要欺负你,其实是我开玩笑的,你不要生气啦。” 苏雪禅费力地通过树根观察黎渊的神情,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目光似乎是有些震惊的样子,又叹了口气,继续柔声纵容道:“那这片叶子给你捏,就当是赔礼了,你会高兴一点吗?” 黎渊看着那枚迎风招展的叶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些天其实一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将龙血收体内。 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不需要姻缘红线的,沧海桑田,世间风云变幻,而他天生就是站在最顶端的那个人,风月情劫对他来说就是无用的累赘,在过去的无数岁月里,他见惯了旁人对他的狂热喜爱,无论男女,无论目的,统统都是痴缠的神情,供奉他犹如供奉神明,可那些山盟海誓、矢志不渝对他而言又有什么用?除了令他烦躁之外,没有丝毫可取之处。 世间情爱,多是纷扰。 他一边被红线牵动心神,一边排斥红线对自己的影响,就像弇兹所说的,他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惫懒劲”,他性情冷漠,也确实什么都不用在乎,就连答应帝鸿氏征战蚩尤,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只是蚩尤的野心太过咄咄逼人,可能会妨碍到他而已。 可乍然从天光中望见一枝明媚盎然的绿意,他的心跳却猛地漏了一拍。 这感觉十分奇妙,就像他遗失在外面的一部分血肉,一半剖开的心,纵然离开了他的身体,但当它靠近时,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种天然的吸引力,想要将他们密不可分地连在一起。 要收回……龙血吗? 黎渊一动身体,身上披着的黑羽鹤氅便从肩头滑落下去,露出缠着麻纱的胸口,上面还渗着金红的血痕,此时他一动,伤口中沥出的血又将纱布上的痕迹扩大了些许。 “唉!”苏雪禅急忙唤道,“你先别下来了,身体要紧!” 黎渊抬眼,看着面前头顶大叶子的纤细树根,浓密的眼睫如墨黑的雾气,笼在他黄金般璀璨的眼瞳上,将他的眼神也遮掩得像一潭幽深莫名的泉水。 他没有管苏雪禅说了什么,只是撑着身体,缓缓走到桌案旁坐下,距离窗边不过一臂的距离,他轻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因为我担心你啊!”苏雪禅快言快语,他看了一圈四周,“你不该把侍从们都遣走的,你受了重伤,应该有人来照顾你。” 黎渊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感觉不像是幸福,更不像是甜蜜,望着那片颤颤巍巍的绿叶,他只觉自己的心尖上也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一阵阵酥酥发麻。 “蠢,”他嗤笑一声,不轻不重地伸指一弹,把面前的纤细树根打得一个趔趄,“蚩尤虽死,他那些忠诚的部下却不是能安分守己的性子,我若是继续留那么多人在这里,自己又负伤在身,迟早要被人摸进来,到时候连你也要遭难,不明白吗?” 苏雪禅狐疑地盯着他:“嗯?你确定不是因为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这副样子,要保持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 黎渊眉头一跳,伸手就要揪住面前这片水灵灵、碧绿绿的欠揍叶子,“真是个欠收拾的小东西……” 苏雪禅本来还在笑,冷不防被抓住要害,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怕的,那笑堵在喉咙里,咕噜着“唉哟”了一声:“疼!” 黎渊本来也就是做做样子,并不打算真的要收拾他,一听他带着哭腔嚷疼,指头就像被火星燎了一下,急忙放开了,松手后还不放心,又轻按在叶梗与树根的交接处,低声道:“很疼吗?抱歉,我不是……” 因为失血的缘故,他皮肤的温度还带着些许凉意,但对于植物来说,已经是近乎于岩浆般炽热的高温,苏雪禅被这一下烫得心悸不已,他若是人身,只怕此刻早就是满脸通红了。 “没,我……也不是特别疼……”他意乱情迷,黎渊关切的目光近在咫尺,令他犹如置身在一锅咕嘟嘟滚开的沸水里,好悬没煮得他神志尽失,“你……你好好休息,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黎渊按着他的动作一僵,稍微用了点力,就让欲缩回去的树根动弹不得,“那我晚上再去看你?” “不用了!”苏雪禅急忙拒绝,“你养伤吧,等我……等我变成人身了,我就来照顾你!” 黎渊愕然,手上力道也不由松了些许,苏雪禅抖了抖头上的大叶子,趁机溜之大吉。 ……总觉得再待下去,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就这样,苏雪禅终于不无聊了。 在黎渊的默许下,他尽情放纵自己的根系在宫内到处乱跑,还时不时捡点自己认为的稀奇小东西带到龙宫的主人那去献宝。也许是因为重新投身为树妖的缘故,他的心性也跟着幼态了许多,在青丘宫中,他是温敦仁厚的大王子,是众多弟妹的兄长,但在黎渊这里,他仿佛又变回了昔日那个在桃花林中撒野打滚的小狐狸,就算尽情捣乱,都没有人会来教导他不许做这做那,顶多是黎渊会皱着眉头弹一下他的叶子,还不敢多用力。 “黎渊!”他操纵着树根,举着一颗圆圆的珍珠跑到寝殿窗前,兴高采烈地大喊,“我在水池里发现了一颗这个!” 黎渊坐在玉案后翻过一页,案旁则摆着一个荷叶纹的七彩琉璃大盏,里面全都是各种零碎古怪的玩意儿,一枝半开的花,几片泛着光泽的鳞,一串润泽玉铃,还有数枚看不出形状的金饼,从簪环上掉下来的琐碎宝石……林林总总,几乎堆成了小山。黎渊无奈地抬头一看,伸手接过那枚指肚大小的珍珠。 “应该是铺在金簋池里给鲤鱼玩的,结果被曲水冲到了你那里吧。”黎渊道,“你要是喜欢,改天我叫人给你那也铺一层,比这个还大,还好看,行吗?” 苏雪禅吃惊道:“可是我在阳光下看这个有七彩的颜色啊,不可能只是普通的珍珠吧?” 应龙神叹了口气,将珍珠在手里滚了一圈,“龙宫里的珍珠,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你找到的这枚,应当是西海边的蚌妖所产,西海明月正悬,那里的蚌妖跟随吸收月华,因此产下来的珍珠也能在日光下放射七彩微芒……就这样。” “这样啊……”苏雪禅微微失望,“我还以为找到了鲛人珠呢……” 黎渊捏着鼻梁,头疼地叹息道:“内室百宝阁,正数第三层,倒数第二个箱子。” 苏雪禅:“啊?” “里面有一枚密匙,你拿着它去最西边的玲珑塔,打开以后,你想拿多少鲛人珠就拿多少鲛人珠,在里面打滚都没问题,送给你了,去吧。” 苏雪禅将顶头叶子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要!那样就没有找东西的乐趣了!” 说完,继续乐此不疲地在龙宫里到处跑,留下黎渊像个留守老人一样,天天看着手边的琉璃盏又多堆出些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将手里的珍珠放进盏中,卡在没有穗子的玉佩和几颗挤在一处的玉珠上面。 过了一会,没想到苏雪禅去而复返,用树根顶上的叶子轻轻拍着黎渊的手臂,让他低头看他。 黎渊:“?” “我问你啊,”苏雪禅道,“我这样到处乱跑,你却哪里也不能去,你会不会心里不高兴?” 黎渊:“……” “你现在到处乱跑的地方,是我的龙宫,”黎渊慢吞吞道,“所以我有什么必要嫉妒你可以到处乱跑?” “也是。”苏雪禅点点头,刚打算再离开,就听黎渊用一把金石般的嗓子沉声道:“不过,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你。” 苏雪禅回过头,就见他认真盯着手中的帛书,复又看向他道:“你觉得……什么是夫妻?” 苏雪禅只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书上的问题吗?你这几天一直看书,不会就在看这个吧?” 黎渊忽然发现,他在三界内一向是以难以捉摸,喜怒不定的恶名行走招摇的,然而自从心头血落到了面前这个欠收拾的小东西身上,他就总能通过一个刁钻的角度对自己一击即中,他深吸一口气,忍耐道:“快说。” 苏雪禅瞧着他好像快生气了,急忙想了想,道:“我听……我听老人说,夫妻就和女娲造人时的泥像差不多吧。” 这个其实是苏斓姬在他小时候说的,但在这个时空,他只是一株天生地养的菩提木罢了,哪里来的爹娘?于是只得改口。 黎渊疑惑:“泥像?” “啊,是啊。”他甩甩叶子,“女娲造人的时候,大家都是泥地里的土,但是总有泥加多的时候,捏出来的人像就比其他都要高大,女娲就会将这个泥像打碎,再从它身上重新捏出两个人,这就是夫妻了吧。” “总结一下,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的。” 黎渊不说话了,只是用幽潭般深邃的眼神盯着他看,苏雪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也不敢多待,撂下一句“我先走了”,就头也不回地赶紧跑了。 黎渊凝视着那枚在视线内一晃一晃的绿意,半晌,将书帛往玉案上一扔,低声笑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好,很好。” 第83章 八十三 . 是夜, 月上中天,清辉玉寒。 苏雪禅窝在树心里,仰头看着夜幕中高悬的明月,满树菩提叶沙沙作响。 他想家了。 在千年后无数个月圆的夜晚,全家人会坐在那树永不凋零的天青玉兰下,大瓣白如玉的花朵犹如纷落在人间的雪,而月光仿若纱幕, 温柔笼在大地上。 花月掩映,家人们就在一起说很多亲热的话,苏晟指点他们修习上的瓶颈处, 苏斓姬则边听边笑,教苏纤纤和苏惜惜一些有趣的小法术。有一次,她们将所有落下的玉兰花瓣都变成了翩翩振翅的雪白蝴蝶,蝴蝶挥洒着梦幻般的光粉, 飞向夜空,飞向旷野, 飞向清光满溢的月桂蟾宫…… 而现在,花没了,就连天上这轮月亮,也不是同一轮月亮了。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 回到青丘? “怎么了?”黎渊的声音响起在树下,“心情不好?” 他低头一看,就见黎渊披着外袍,目光中依稀带着温柔, 他急忙道:“你还带着伤,就别出来走动了,小心再扯到伤口。” “我只是受伤了,没废。”黎渊往树下一坐,“为什么不高兴?” “你在寝殿里,怎么知道我不高兴了?”苏雪禅问道。 黎渊微微一笑:“有红线在,你就是去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感觉到。” “其实也没事,”苏雪禅抱着膝盖,咕哝道,“就是想家了……而已。” 黎渊颇觉意外:“想家了?”他以为苏雪禅是想念原先在悬崖边的日子了,不由沉默了一会,低声道:“也是,你以前待的地方,天高地远,自由无虑,比起现在身处飘无定所的汪洋,确实要好上不少。” 此时一片乌云自天空飘来,不仅遮蔽了满月光辉,也将黎渊的神情遮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分明。苏雪禅正欲说他想岔了,不过转念思量,又想逗他一下,于是便酝酿语气,装出恳求的样子道:“那你能送我回去看一眼吗?” 夜风郁郁吹过,乌云更浓,光线愈暗,黎渊的声音在黑暗中不辨喜怒:“送你回去,然后呢,你打算在那待多久才回来?” 没反应?苏雪禅偷觑着他,决心下点猛料,悄声说:“我也不知道……实际上,我其实是不太想住……” 话音未落,黎渊瞳孔骤缩,水龙之力怒如波涛,一把攥住了菩提木的树身! 苏雪禅几乎在一瞬间就被他先前压抑的怒火和妒意淹没了,黎渊心头如烈火燃烧,从红线那一头扑过来,连着将这头的苏雪禅逼迫得呼吸不得,他的目光犹如一只被人伤狠了的野兽,咬牙切齿道:“你要说什么?你其实是不想待在这里,不想和我在一起的,是吗?!” 千般滋味涌上心头,那一刻,黎渊甚至感受到了被背叛的痛意,毕竟他曾经对自己说过喜欢,说过要变成人身照顾自己,但他现在却要食言了! 苏雪禅吓了一跳,他原本只是想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顺便再试探一下黎渊,不料竟遭到他如此剧烈的怒意,他忍着心头灼烧,大声喊道:“别生气!我就是说着玩的!真的,你冷静一下!” 黎渊一手按住胸口的伤处,喘息声疯狂而急促,水龙之力哗然散去,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等等!”苏雪禅心脏狂跳,他回过神来,急忙伸出枝条,拉住他的衣摆,“你别走!” 黎渊猛地回头,金瞳犹如两捧烈焰,他怒吼道:“很好玩吗?!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不是……”苏雪禅手足无措,百口莫辩,“我……对不起……” 这副样子实在难把话说开,他叹了口气,灵体钻出树身,游到黎渊身前,张开双臂虚虚环抱住了他。 “对不起。”他柔声道,“我就是想开个玩笑,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你怎么了,别这样……” 他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在黎渊的侧脸亲了一下又一下,“亲一亲就不生气啦,好不好?” 黎渊偏过头去,只是不停喘息,也不说话。 苏雪禅看他似乎平息了一点,于是拉着他在菩提树前坐下。他小声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说的那些话发火?这完全不像平日里的你,你怎么啦?” 半晌,黎渊方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黎渊按着额头,终于将心情完全平复下来,他低声道:“刚才的情绪好像根本不受我的控制,我听见你说要走,要离开这里,我一边觉得害怕,一边觉得暴怒……” “是红线影响了你吗?”苏雪禅不敢放开他,仍然将他抱着。 黎渊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半一半吧,既有红线的原因……也有我自己的原因。” 苏雪禅望着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无论是命中注定,还是机缘巧合,他们的红线已经是生生世世都拆不开的了,黎渊先前没有爱过别人,也不知道怎么去爱,于实力来说,他呼风唤雨,是站在洪荒顶端的强者,可对于情爱而言,他只是一个笨拙摸索的新手,鲁莽稚嫩,在坎坷不平的荒野上跌跌撞撞。 ——可越是这样,苏雪禅就越是担心。 他只是说了几句话,黎渊的反应就这么大了,然而他现在还没有受过情伤,不知道自己这一世是注定要离开他的,他现在的情绪越是激烈,之后对他的伤害就会越深。 他抱着他,一时间怔怔不知何言。 黎渊凝视着前方的地面,也不看他,过了一会,忽然含糊道:“我还在生气。” 苏雪禅:“啊?” 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现在还是灵体,你能感觉到我在亲你吗?” 黎渊轻哼一声,不说话。 苏雪禅犹豫了一会,轻声道:“你实话告诉我,你以前喜欢过别人吗?” 黎渊一挑眉梢:“没有。” “一次都没有?”他犹不死心,“这不可能吧,三界上下喜欢你的人那么多……” “怎么,你这是在质疑我?”黎渊冷声道,“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喜欢的人,少自作多情。” 苏雪禅一下子忍不住了,哈哈大笑道:“你又在别扭什么啦!” “你还能笑得出来?!”黎渊怒道,“别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好啦……那说正经的。”苏雪禅用灵体搂着黎渊的脖颈,郑重道,“以后再遇到事情,镇静些,行吗?我知道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捉弄你,可倘若说红线的存在会对你造成这么严重的影响……那我宁愿你把龙血拿回去,让我现在就化成一堆齑粉好了。” 黎渊猛地转头看他,“你……!” “我这句不是开玩笑,我很认真。”苏雪禅正言厉色,“我不要你用不理智和伤害自己来彰显对我的爱,因为我爱你,所以你伤害自己,就等于间接让我心痛。 “——如果你也爱我,那就行行好,不要做会让我伤心的事吧。” 海风轻轻荡漾,连绵迁徙过夜幕的云彩从丝絮般的流烟后显露出玉轮的真容,月光在无垠大海上飘渺游荡,犹如一层乳白色的雾气。 黎渊安静片刻,才很勉强地应道:“……没爱你,说了不要自作多情。” 苏雪禅笑着,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总之……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先冷静下来,别激动,好吗?你看,伤口又在向外渗血了……” 黎渊垂下浓长的睫毛,低声道:“……嗯。” 第二日,寂静龙宫中忽然难得地来了客人。 象征勃勃生机的白光掠过天际,雪鹤纷飞,白鹿轻盈,一行声势浩大的香车宝辇自云雾中朝着龙宫缓缓驶来,半空中仙乐琳琅,金花开落不绝,将湛蓝的青苍都染出了一片霞色。 苏雪禅正在树心中酣眠,冷不防被这阵动静惊醒,不由爬在树冠上巴巴望着,车驾降落在龙宫前方,只见华盖重重,宝扇亦层层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绿衣的身影,来人扬声笑道:“老友这里为何如此冷清,连迎接的侍从都不见一个了?” 他的声音润泽而温柔,令人听过一遍后就绝不会忘记,这时,黎渊的声音也从寝宫中遥遥传出:“句芒,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雪禅恍然大悟,他就说来人的嗓音为何听起来耳熟,原来他就是千年前的春神句芒! 他在后世也是见过句芒神君的,那时黎渊神魂受损,因此句芒作为医者前来给他看过两次,但那只是远远瞧一眼,不能像现在这般近距离仔细观察。 句芒手持碧绿如玉的柳鞭,容颜亦如春日般俊美温和,眼角眉梢甚至带了点令人沉醉的风流之意。他屏退左右仙婢,展颜笑着向黎渊走去,他甫一走菩提木的真身,苏雪禅便感觉到了一股暖洋洋的热意扑面而来,仿佛惬意的春风,叫他忍不住舒展了一下身体。 句芒似有所感,笑着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对黎渊拱手道:“听说应龙神最近桃花满面,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道某人没有骗我啊!” “所以,你今日来访,是为何事?”黎渊问道。 句芒拿着柳鞭盈盈一晃:“怎么,百年一次的狩猎日都不记得了,还要人来特意提醒你?” 黎渊看了一眼苏雪禅所在的方向,头疼道:“去里面说吧。” 咦?苏雪禅支起耳朵,刚要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就见两人一前一后地冲着殿内走去,他轻笑一声,树根熟门熟路地钻出土壤,悄无声息,跟着他们的脚步向前游走。 “好奇心很强啊。”句芒小声说。 黎渊神情漠然,目光中却隐含笑意:“不管他。” 苏雪禅操纵着那枝细细的树根,费力贴在水晶窗格上,偷听里面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就听见句芒的声音从来里面模糊传出:“……伤势怎么样了?” 黎渊坐在榻上,倒也不对他隐瞒病情,“蚩尤刀气造成的伤口药石无医,捱着吧,总能好的。” “你的龙心血还在外面那棵小树苗身上,”句芒身为春神,说起苏雪禅的真身,语气中难免带着一点长辈对小辈的溺爱,“看样子,红线也连上了?” “唔。”黎渊点头,“不说这个,说说你的事吧。狩猎日怎么又开了?” 句芒端着茶盏,笑道:“蚩尤这一仗动乱了数百年,蛮荒之地的凶兽们也跟着休养生息了数百年,如今蚩尤一死,自然就要轮到料理他们,这可耽搁不得呀。” “九黎部落早已分崩离析,今年有什么好比的?”黎渊漫不经心道,“往年明争暗斗,抢得热火朝天,如今帝鸿氏都一家独大了,还有这个必要吗?” “没有九黎,还有这些年新出头的东夷,”句芒悠悠笑道,“好歹是圣人造物,先天元胎中出来的东西,天道不会太亏待他们的。” 黎渊不耐烦道:“需要我出面?” 句芒挑眉:“不需要你出面吗?” 黎渊明白,句芒亲自赶来应龙宫,未必就是他自己的意思,是帝鸿氏在他杀了蚩尤后,还想拿他这把刀的锋芒去震慑九黎部落的后裔罢了。 “别急,还有一段时间的,”句芒温言道,“你也可以带着你的红线去长长见识,孩子呢,都是喜欢热闹的,去玩一玩,也没什么不好。” 黎渊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行,我知道了。” “好了,”句芒拂一拂衣袍,放下茶盏站起,“意思传达到,我也不多待了。” “不多坐一会?” 句芒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算了吧!这么清冷的龙宫,坐着怪心酸的。” “而且,”他压低了声音,“两个人的世界,我总归不好打扰太久,告辞!” 黎渊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我伤势未愈,就不送了,见谅。” 句芒潇洒地一挥手,晃悠着柳鞭向外走去,临走时,他在苏雪禅的树身旁停下脚步,轻吹了一口气,送至菩提树上。 “匆匆前来,没什么好送的,就送你一口春生之气吧,祝你们永寿偕老啦!” 暖流顺着树木的每一根枝条,每一缕叶脉游走周身,苏雪禅还未来得及道谢,就见句芒身化白光,飞窜进玲珑香车里,漫天仙乐再鸣,白鹤展翅,瑞鹿呦呦,如来时那般离开了龙宫。 光晕流转中,他的灵体第一次有了近乎于脚踏实地的感觉。 第84章 八十四 . 苏雪禅瞧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 虽然还能透过肌肤看见下方地砖的波纹,可比起之前完全透明的状态,已经是好了不少了。 他兴高采烈地从树上蹦下来,飞快掠向黎渊所在的宫殿,大喊道:“黎渊!你看看我,我马上就能变成人身了!” 他就这么风风火火地从外面扑进来,黎渊冷不防被他扑了个满怀, 压到了胸前的伤,登时倒吸一口冷气。 “嘶……”他眉头一跳,手臂还是下意识地牢牢揽住了苏雪禅的腰肢, “小心点,一天到晚就知道皮!” “你看我的手,再看我的脸!”苏雪禅心花怒放,掐着自己的脸颊给黎渊展示, “已经能摸到了!” 菩提树才开神智,就得到龙神心血重塑身体, 修为也一日千里,但事实上,他的年龄实在算不上大,因此即便化成人身, 也是青涩的少年模样。黎渊望着他,只见怀中少年眉目如画,唇边还带着一个小小的笑涡,顾盼流波间神采飞扬, 清澈无比,犹如一个跌进尘世的小王子,令人见之难忘。 黎渊喃喃道:“原来,你长这副样子……” 苏雪禅信誓旦旦道:“你再等几个月,我就能化形了!” “化形?”黎渊觉得好笑,他伸手,轻轻摸着苏雪禅乌黑的头发,“你急着化形做什么?” 苏雪禅搂着他的脖颈,不解地看着他:“我化形照顾你呀!你行动不便,伤也没有好全,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就带着你去哪里,这不是很好吗?” 黎渊一下子笑出了声,他低声道:“好,那你来照顾我。” 苏雪禅待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问道:“啊,对了,刚才句芒神君过来,他和你讲什么了?” “讲的什么,你刚才不是都听见了吗,”黎渊一挑眉梢,“现在何必问我?” 苏雪禅没好气地用手指掐黎渊的脸颊,“快说!” 黎渊只是笑,也不阻止他的行为,他道:“其实也不是大事,区区一个神狩日而已,没什么的。” 他将苏雪禅抱在怀里,耐心给他解释了一番。 洪荒广袤无垠,其上生出的能人异士、神异妖兽数不胜数,各色族群更是如天上繁星一般多。然而,有了神明和大地上繁衍生息的熙攘生灵,自然也有与其对立的反面存在。 坤舆众生,只要天资聪颖,都能踏上修习大道,但有些天生地养的凶兽却不必如此,仅靠吞吃其他族群的修炼成果,便能寻求长生,因此早在数千年前,就被各族联合起来,一同将其驱逐到了荒凉偏僻的极地。 “凶兽天性嗜杀,掠夺之心极强,又难消灭,过不了百十年,就要从极地卷土重来一次。”黎渊道,“先前,我们抗争得很艰难,但后来,帝鸿氏提出了建议,与其这样被动等待它们的攻势,不如主动出击,设立一个时间固定的狩猎日,既能让各族展示实力,最终的获胜者,也能拥有一笔丰厚的奖赏。” 苏雪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这样说,岂不是一个洪荒上下都要参与的大活动?” “是。”黎渊道,“句芒此次唤我,也是帝鸿氏的意思。往年有九黎部落同我们相争,双方倒也能形成一个对抗的局面,如今九黎衰落,也不知这一次的神狩日会如何收场了。” 苏雪禅嘀咕道:“这么大的盛典,我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他在千年后虽贵为青丘王子,可也无缘得见那些记载着上古辛密的书籍,无他,都在大劫中被毁坏了而已。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了,”黎渊伸长手臂,从一边的玉案上拿过一枚甜果,剥了皮递给苏雪禅,看着他吃,“帝鸿氏与蚩尤大战,一打就是百年不止,神狩日也不得不随之推迟,今年还是战后的第一次。” 苏雪禅虽为灵体,不过还是可以吃一点灵气盎然的花果,他咬着甜蜜蜜的果肉,口齿不清道:“那怎么办,你要去吗?可是你的伤还没好呢!” 黎渊用拇指轻轻揩去他嘴角沾染的汁水,轻声道:“帝鸿氏现在已为天帝,他说的话,就连我也不好违背。没事,我们就去一趟,权当看热闹了,好不好?” 苏雪禅吃完了果子,刚要把黏糊糊的果核捏在手里,黎渊就自然而然地探出手,苏雪禅一怔,望着他璨金的龙瞳,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唇,将果核吐在他的掌心。 “行、行啊……”他的脸有点红,“那就去看看吧……” 月余后,就到了他们出发的日子。 黎渊虽然遣散了宫内的仆从,可他毕竟是天下水族之主,他将菩提木的真身以龙宫灵脉层层包裹,确保万无一失后,带着已经快要修成人身的苏雪禅踏在翻涌的大浪上。 “我们不会就这样走过去吧?”苏雪禅好奇道,“不坐车驾吗?” 黎渊身着漆黑的王袍,闻言不由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只听遥远的海渊下传来一阵沉闷回响,整片大海都在暗流汹涌中搅动不休,那声音越来越大,海水中透出地黑影也越来越清晰,一声巨震,一个庞然大物哗然破水而出,在阳光下飞溅起无数彩色长虹! 苏雪禅定睛一瞧,方才看清,这分明是一驾由四头海龙拉着的巨型车辇。其华盖灿灿,漫荡鲛绡如云,下方则云雾缭绕,其间不住闪烁雷光。随大车一同跃出水面的,还有无数形态各异的海中生灵,此时一出海,便都化成身形相仿的小童,各个手捧如意宝幡,恭恭敬敬地分立两侧。 “就这样罢,”黎渊沉吟道,“逐鹿之战后的第一次神狩日,既不能太轻慢,也不能太招摇。” 他回过头,对苏雪禅说:“你觉得怎么样?” 苏雪禅张了张口,也转头看他:“……别问我,我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什么大排场。” 黎渊:“?” 苏雪禅这句本来是自嘲,但等他真的看见了车辇内的布置,才知道自己是真没见识。 ……区区一架车而已,里面的空间怎么会这么大!还有床! “这是芥子术吗……”他不可思议道,“在一整驾车上刻芥子印,未免也太……太费力了吧?” 黎渊望着他面上的诧异神色,毫不留情地怼他道:“知道你是小地方来的了,以后长见识的机会还有很多,别着急。” 苏雪禅在差点气成河豚之余,也深刻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逐鹿之战后的妖族大劫,确实对后世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以至于许多法术都失传在这个时空,亦令许多人都无缘得见。 如果能更改这个结局,避免妖族的劫难,阻止风伯雨师的计谋,哪怕只改一点,哪怕只稍微提醒黎渊一下…… 然而,娲皇的话语言犹在耳,清晰无比——他作为这个时空的异客,是不能透露任何一丝关于后世的消息的,否则,这份泄露天机的罪名,就会尽数加诸于黎渊身上。 他的手中本来拿着一枚黎渊剥好塞过来的朱果,此时也味同嚼蜡,吃不下去了。 “嗯?”黎渊看着他,“不喜欢?” 他勉强笑了一下,黎渊已经接过他手里吃了一半的果实,丝毫不嫌地几口咽下,又来拿布给他擦手,“不喜欢就不吃了,没事。” 苏雪禅忽然说:“黎渊,你知道风伯雨师吗?” 黎渊的动作停了一下,继而漫不经心地道:“是蚩尤那两个赤胆忠心的心腹?能力确实棘手,逐鹿之战的老对头了……怎么了?” “他们……”苏雪禅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天道的底线,“都死了吗?” 黎渊给他擦完手,顺便将丝绢叠了两叠,放在桌案上,“没有。蚩尤在神魂消散的最后一刻,用他作为兵主的神格,赦免了风伯雨师‘过去’和‘现在’所有的罪业,将他们不知送到了哪里,帝鸿氏一直在派人追捕他们,但一直都没有结果。” 这倒是苏雪禅第一次听说的事情,他不禁疑惑道:“赦免?蚩尤还有这样的本事?” “天下兵主,实为天下之最强者,他能做到的,远比你想象得更多。”黎渊道,“他把逐鹿之战的因果一力承担在自己身上,而风伯雨师只要还有命活着,天道的惩罚就永远落不到他们头上,因为他们既是过去的无罪人,也是现在的无罪人。” 苏雪禅被震惊了:“竟然还可以这样!我就说……” “就说什么?”黎渊转脸看他,“为何突然想要问这个问题?” “没什么……”苏雪禅讪讪说,“就一下子想到了,有点好奇而已。” 黎渊叹了口气,沉声道:“菩提。” 苏雪禅愣住了,他和黎渊插科打诨地闹了那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唤自己这世的名字,他情不自禁地绷直了身体,回应说:“唉、唉……” “你前些日子和我说,要我不能冲动,也不能为了你的事伤害自己,我答应你了。”黎渊面色冷肃,深邃俊美的眉宇间恍若笼罩着沉寂的锋芒,“现在,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苏雪禅咽了咽唾沫,紧张道:“行……你讲。” “——别去管关于蚩尤的任何事。”黎渊一字一句道,“听清楚了吗,任何事。我不许你插手其间,也不许你因为自己的好奇心或者其他什么缘由掺和进来。离这个名字远远的,越远越好,就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 苏雪禅不吭声了,心道你已经说晚了,该管的不该管的我全管了,还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这不是才来投奔千年前的你么……然而这话他不敢说,也不能说,唯有低眉顺眼地答道:“嗯,我明白的。” 说话间,只听车辇外的四头海龙齐齐长鸣,车身亦传来一阵轻微的颠荡,苏雪禅当即转移话题道:“这是到地方了吗?” 黎渊眉头一皱,门外小童声音清脆:“启禀陛下、殿下,婆娑宝殿已到。” “婆娑宝殿?”苏雪禅立马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怪的名字啊。” 黎渊对他伸出手,说:“来吧,下来看看就知道了。” 苏雪禅踩在锦凳上,将身体探出车辇,刚站定的一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瞠目结舌。 无他,实在是太震撼了! 与其说那是宝殿,倒不如说是悬浮在不尽苍穹上的一座玉雪巨山,宫殿群落重重叠叠,不知其千峦万嶂,尽是清澈透明的水晶所凿建,上面珠楼锦绣,雕梁画栋,即便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纤毫毕现得呈展出来;周围起伏的小殿晶莹明澈如水,那颜色便层层渐变,到了中间的主殿,已经变成了温润的乳白色,犹如一点珍贵的玉心,映衬着四周昏暗的天光。至此也就罢了,可偏偏无数宫阙间不知种植了什么世上罕见的巨木,满树花冠似燃,随风飘扬万里的茫茫光点,远远看去,仿佛数千盏摇曳生光的长明灯,漫天荡漾着如梦如幻的星火。 极地天时昏茫,少见阳光,婆娑宝殿便如青苍上的另一轮光明大日,辉煌万千,美不可言说。 苏雪禅满目灿烂,脑海里一片空白,连话都说不出了,冷不防被黎渊在鼻尖上轻刮了一下:“小地方来的,回神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依旧愣愣地望着黎渊,黎渊啼笑皆非:“你现在好歹也是应龙宫的小殿下了,能不能矜持点,就算装装样子也行啊。” 与此同时,天空中亦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仙人的车驾坐骑,也有的声势浩大地拉着一座行宫前来,但在经历了婆娑宝殿的洗礼后,苏雪禅的观赏水准已经被大幅提高,一时间都只觉得平平无奇,他白了黎渊一眼:“你都说我是小地方来的了,那我还装什么郢中白雪,索性就没见识到底好了!” 黎渊刚要笑,就听前方传来男人调侃的声音:“唉哟,瞧瞧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四海第一冷心无情的应龙神吗?” 苏雪禅往前一望,发现来了个老熟人。 ——准确说,是一堆老熟人。 第85章 八十五 . 不廷胡余一袭青袍, 手腕两条赤蛇,耳畔两条青蛇,此时都扬起身体,冲着黎渊和苏雪禅咝咝吐信。他身旁除了另外三位海神外,还有一位身着金衣,手持黄钺的英武男子,笑咪咪地望着这边。 苏雪禅下意识地揪住了黎渊的袖子。上古海神身份高贵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另一个男子,他虽然还没有开口说话,可那金衣黄钺, 指似钩爪的特征,已经那能令苏雪禅猜出他的身份——白帝少昊之子,秋神蓐收。 这一圈人可以与黎渊平起平坐,但对他而言, 就有些麻烦了。论阅历,他连他们一根头发的年岁都没有;论辈分, 他现在只是黎渊的姻缘红线,是应龙宫的小殿下;不过,要说起功德,他倒是能妥妥压他们一头, 可这件事又是不能拿出来说的…… 他现在感觉很尴尬,因为他不知道要怎么和他们打招呼。 不料秋神蓐收率先开口:“应龙神身边这位,就是小殿下了吗?” 一下被点到名字,苏雪禅不得不从黎渊身后走出来, 少年穿着颜色温柔的素色竹衣,雪白的飘带恍若流云,容颜亦清澈明净如溪水,蓐收看着眼前这名仿佛小王子般的少年,握着金钺的手掌不由紧了紧。 “您就是蓐收大人吧?”他微笑着,刚想行一个礼,未想蓐收竟然一下将身体侧过,不肯受他的礼。 苏雪禅愣住了,黎渊龙瞳一暗,四海古神也不由疑惑地望向秋神蓐收,却听蓐收带着几分近乎于谦卑的歉意道:“小殿下若要向我行礼,那便是要折我的德行了,这个礼,我实在受不得啊。” 苏雪禅心头顿时漏跳一拍,他唯恐被黎渊听出什么端倪,急忙补救道:“您大可不必这样的,这太客气了!” 不廷胡余眼瞅着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道:“好了,见也见过了,我们进去再叙旧吧,就不要杵在这里妨碍别人啦!” 苏雪禅也跟着拽住黎渊的袖子,“那我们走吧?” 黎渊低头看了他一眼,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他见不廷胡余等又返回了各自的车驾,口中打了个呼哨,命令海龙拉着车辇扈从身后,他则拉起苏雪禅的手,王袍拂动如海,领着他向婆娑宝殿的主殿飞去。 “哎?”呼啸风声扑朔,苏雪禅睁大了眼睛,“怎么……” 黎渊轻笑一声,低声在他耳畔道:“留神看,小地方来的。” 苏雪禅正想回击,黎渊几个飞跃,带他踏过流云和白雾,接近了婆娑宝殿的真容,苏雪禅顿时也没心情反击了,而是全然被眼前的美景夺去了心神。 他不知道这景象究竟还能不能用“美”来形容,因为它实在已经超脱了美的范畴,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只能想起一个词。 浪漫。 迎面扑来的,是漫天飞雪般纷纷杳杳的花瓣,它们从数千恍若燃烧的参天古木上朝人间飘摇,将无数雪白仙宫映得宛如晨曦辉耀,亦将细腻如浮沫的霞云照出瑰丽的金光。那白鹤悠悠鸣叫,青鸾展翅飞翔,一瓣花朵就是一个幻梦,一阵风吹就是一条天河,它们波荡向尘世,尘世便有了永不落幕的三千梦境,它们翻涌向天空,天空便有了永不熄灭的烂漫星河。 苏雪禅如坠梦中,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摘下一片翻飞的独瓣,才发现它不是柔软的,那质地好似白琉璃雕刻而成,摊开在掌心上,洁白精巧,光润可爱。此时他再仔细倾听,适才发现,半空中一直隐约传来的满天钟磬乐声并非人力,而是面前万千片落花相击发出的清响。 这景色,简直浪漫至极,是任何诗歌都描摹不出的盛意。 “怎么样,”黎渊与他十指相扣,“是不是很好看?” 苏雪禅张了张口,竟在那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它们……会一直在吗?”他轻声问黎渊,“它们不会消失在世上吧?” 黎渊笑了:“婆娑宝殿本就是为了神狩日而建立的,如果哪一天,极地不再有凶兽作乱,或许它也就不在了。” “这太可惜了。”苏雪禅摇摇头,“虽然没有凶兽是很好,不过……” 黎渊道:“不用觉得可惜,天下好看的风景多了去了,过段日子,我再领你看昆仑的桃花,蓬莱的紫瑶树也很美,我都带你去。” 他的声音如金石般低沉悦耳,唇齿间就像含着不尽脉脉的情意,苏雪禅的心尖颤抖,一时间不敢抬头看他。 “好……”他胡乱应道,“昆仑桃花,蓬莱紫瑶……我们会去看的,一定会去看的。” 黎渊只当他是不好意思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穿过微漾纷飞的花海,掠向婆娑宝殿的盛宴,海龙在他们身后拉着车辇,驶向更高旷的天空。 宴会上,黎渊的席位靠前,他们一路走来,不知引得多少仙家大能、神君天人侧目。席间金光闪耀,瑞气千条自不消多说,苏雪禅光是一眼扫去,就在上座发现了不少后世的熟面孔,西王母一身玄衣,旁边坐着白发如雪的东王公,四极仙君姿态各异,瑶姬身侧卧着闭目假寐的三眼白牛,上古海神面色揶揄……而最上方的,则是天下至尊,仪统九州的君主,帝鸿氏。 阶下数百金童层层传唱:“顺天佑畿辅时应龙神携菩提殿下,恭请上座——” “老友,你来迟了,”不廷胡余笑道,“这可真是千年难见啊!” 黎渊除了对苏雪禅能有温柔颜色,对其余人,就算是至交好友也是一副习惯性的冷脸,闻言,他沉声道:“神狩宴还未开始,只怕迟到的人不是我。” 他话音刚落,就听九天玉阶下传来一声充满威严的清啼,苏雪禅急忙转头,只见天边霞云如火,朝婆娑宝殿的方向席卷而来,华美羽翼亦自云间婉转拂过,苏雪禅登时惊叹。 “那是凤凰吗?”他回头问黎渊道。 黎渊面对他,眉宇间一下便柔软了下来,他说:“是凤和凰没错。” 苏雪禅只在千年后听舍脂顺嘴说了几句凰和凤离散的事,他没有想到千年前还能看见团聚在一处的凤凰,不由心生期待。 阶下烈焰灿烂,从中缓缓走出两道身影。 凤身量高大,披着一袭华贵的赤金王袍,容颜亦俊美而锐利;凰的体型就要削瘦一些,样貌也没有凤那般具有侵略性。两人同时穿着刺绣八十一支翎羽的华服,从莹润玉阶上款款而来,简直要灼伤旁观者的眼睛。 苏雪禅却有点傻眼,他拽了拽黎渊的袖子,黎渊便不动声色地低头侧耳,他小声问道:“他们怎么是……怎么都是男的?” 黎渊忍不住笑了,他同样压低声音道:“凤凰不死不灭,却要千年一涅槃,同凡人的轮回别无一二。涅槃后无论性别,皆为伴侣,他们上一个千年,还是一男一女的夫妻。” “原来是这样……”他恍然点头,就在这时,凤凰二人正好行至他们的席位前,凤没有言语,凰则微一转头,莞尔看了苏雪禅一眼。 苏雪禅顿时有点脸热,背后议论别人,还被当事人发现了,这总归是有些尴尬的,黎渊倒没什么反应,只是将自己跟前的蟠桃剥皮去核,放在苏雪禅手边的银盘里,“快吃吧。” “客人都来齐了?”他看着天边,“这么宽阔的大殿,怎么还有位置空着?” 黎渊瞥向天边,眉梢轻轻一挑,瑶姬抚摸白牛的动作顿了一下,不廷胡余放下酒杯,句芒和蓐收也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西王母道:“怎么,陛下还邀请了西方的客人?” 帝鸿氏终于开口,声如洪钟:“是几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罢了。” 极地苍穹阵法旋转,从里面砉然涌出无数血色漫荡,接着先前凤凰燃烧出的火云,朝婆娑宝殿遥遥飞来,那血色极为眼熟,苏雪禅不禁脱口而出道:“是阿修罗?!” 大殿寂静,他这一下当真十足显眼,蓐收哈哈笑道:“小殿下见多识广,血海漫天,确实是西方阿修罗。” 秋神蓐收开了口,底下顿时议论纷纷,此时,但见那涛浪血海中混沌一片,从中却隐隐可见彩带翻飞,簪环熠熠。 一声女子柔美的轻笑自其间传来,毗摩智多罗王带着乾闼婆女自血海中飞下玉阶,身后犹如群芳开宴,百花盛绽,披挂璀璨珠宝,臂挽鎏金绮罗的阿修罗公主们咯咯娇笑,竟然足有七十二数! 刚才还议声沸嚷的金殿顿时寂静无声,苏雪禅也完全惊呆了,他想起舍脂曾经对他说过自己有很多姐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像地上的河流一样多,他那时还不甚理解,以为她是夸大了,但是今日一见,方知舍脂所言不虚——这可是整整七十一个姊妹啊! 明明是从血海中擅自前来的不速之客,但此时的殿上却刮起了一阵沁人心脾的香风。洪荒仙人历尽大道,皮相早已是无用之物,因此无论美丑,面上都自带一股出尘脱俗的淡然,可面前的阿修罗族却完全不是这样,恍然便是诱惑的化身,他们的容貌是有瑕疵的,然而就是这点完美中的瑕疵,更令他们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鲜活。 寻道之路何等漫漫,就连神明都会觉得寂寞无比,可为了长生,一些世俗情感又是不得不被抛弃的东西,即便像黎渊和苏雪禅这样结生世红线的伴侣,在九天上下都觉稀少。阿修罗族亦可长生,然而他们更像是长生的凡人,有醉生梦死的欢笑,有雷霆万钧的愤怒,甚至还有浓烈堪饮的爱恨情仇。 ——无怪乎修道者更习惯称呼他们为“天魔”。 苏雪禅怔怔看着其中一位顾盼生辉的公主,他看不出她在姊妹间排行第几,但她的眼睛无疑是很美的,那上扬的眼尾弯如蝎螯,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凤目杏眼都不同,带着一股古怪而危险的魅意,叫人移不开目光。他又看向另一位头戴宝冠的公主,她在漆黑如镜的长发间编制颗颗圆润的明珠,就像夜幕中洒落的烂漫星辰,她的眉毛也特别黑,眼瞳仿佛天底下最珍贵的乌木……他还想再看下去,身边的黎渊端着酒盏,只觉得自己每一口咽下去的酒都变成了醋。 “好看吗?”黎渊放下酒杯,璨金色的龙瞳紧盯着苏雪禅,“特别美,是不是?” “好看啊!”苏雪禅几乎神魂颠倒,那神情简直就像第一次看见星星的稚童,“真好看!我听说她们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叫舍脂,是全天下最美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黎渊用一根手指按住了嘴唇。 黎渊身上的气息清冷如雪,无垠似海,朝他沉沉包裹过去,带着妒意十足的侵略性,他回过神,才发现黎渊一手撑在他身前的桌案上,王袍几乎把他全身都遮蔽住了。 迟钝的狐狸这才发觉出危险将近。 “嗯、唉……那什么……”他一手抵在黎渊厚实的胸膛上,慌乱地想要侧头躲避,却一下被黎渊捏住了下巴,“我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黎渊将他抱着,灼热的呼吸轻而慢地烫着苏雪禅的肌肤,他挨得极近,嘴唇亦若有若无地拂过怀中人的脸颊,“说来听听?” 苏雪禅差点要烧起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道:“有人!有人在看!” 所幸黎渊并不打算在外面就对他怎样,他用拇指轻轻揉按着苏雪禅的下唇,低声道:“你还未化作人身,所以我现在不与你计较,等你脱离灵体了……” 最后一点意味深长的余音,结束在他似笑非笑的眼神里。 苏雪禅惊恐地看着他,好悬没喊一声登徒子,这时,毗摩智多罗王已经领着那些如花似玉的阿修罗公主站在了金殿中央。 舍脂呢?是被她的姐姐们挡住了吗?他想探头张望,可一想倒黎渊方才那股滔天的醋意,又不敢探视得太过明显,上方的帝鸿氏开金口道:“如此繁花锦簇,当真令敝地蓬荜生辉啊!” 毗摩智多罗王扬声笑道:“陛下过奖了!此次前来,实是因为小女皆已成年,因此斗胆借神狩日,带她们出来见见世面,还望陛下施恩!” “来者皆是贵客,”帝鸿氏笑道,“不过,上一次见舍脂公主,她尚在襁褓之中,想来真是世如流水,光阴难觅。” 哦哦哦,来了,千年前的舍脂!苏雪禅顿时精神一振,等着看舍脂现身。 锦绣掩映,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自阿修罗公主们的簇拥中走出,黎渊心头更是醋海生波,不爽地看向前方。 第86章 八十六 . 天上地下, 佛陀一声叹息。 原来这就是……年少时的舍脂。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举杯,时光在她的美中凝滞,像恒古松木上滴落如泪的树胶,将一切都缓缓包裹在望见她容颜的那一刻。 她未施粉黛,也没有穿戴华丽夸张的珠宝,她只是穿着一身朴素可爱的白裙, 将柔润漆黑的长发挽起,露出一截如玉的纤细脖颈。她向前看,倾倒的是满天神佛, 她向后看,便将天河溺毙在自己的眼波——她是一朵未及盛放,就已倾国的花,羞涩地拽住身边长姐的衣袖, 藏在她们身后悄悄观察这个世界。 纵是心中妒意盎然的黎渊,此刻也不由怔了一下。 苏雪禅在后世同舍脂相处久了, 因此见到现在的她时,也没有太过惊艳的情绪,他拉拉黎渊的袖子,悄声道:“怎么样, 确实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吧?” 黎渊下意识地一回头,发现苏雪禅目光清澈依旧,丝毫没有被舍脂的容貌迷惑心神,倒是镇静了许多, 他道:“是很美,不过我心有所属,倒也不影响什么。” 苏雪禅冷不防被一击直球打中,他脸颊微红,小声道:“老牛吃嫩草。” 黎渊:“?” 是时,阶下玉钟已响过三遍,正式开宴后,大殿上没有舞女助兴,只有一群作女官打扮的乐师吹奏箜篌琴笙,那乐声泠泠,如春泉漱玉,听起来也分外悦耳。 “菩提。”黎渊面色如常,忽然发问,“想听歌吗?” 苏雪禅道:“什么歌?” 黎渊自嘲般地笑了笑,侧头朝他摊开掌心:“想听歌,须得有点报酬。” 苏雪禅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着实一头雾水,说:“什么……报酬?” 他又摸了摸身上,他的原身自从被搬到应龙宫后,吃穿度用一律都不是自己操心,金钱方面也无需顾虑,向来是用夜明珠打弹子,玉玲珑垒沙塔的,现在出门在外,乍然被黎渊讨要平日里就不上心的事物,一时间如何能拿的出来? 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阵,黎渊也不着急,就那么一直张着手等,半晌,他才从衣袖里摸出一片先前飞进来的琉璃花瓣,拿在手里,恰似一枚精巧可爱的钱币,他犹豫了一下,继而理直气壮地往黎渊掌心里一放:“就这个,再多也没了!” “小穷鬼。”黎渊嗤笑道,倒也不嫌弃,手掌一合,将那枚花瓣以食指和中指夹起,“这么点钱,怕是只能听一首吧。” 说着,他两指一弹,那枚花瓣顿时如流星般射出,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宽阔大殿和下方无数仙客的头顶,“叮”一声击落在乐师们身后的编钟上,音波震荡如水,所有靡靡乐声皆是一顿,金宴登时寂静无比。 上座身份尊贵的几位仙君都是了然一笑,西王母莞尔道:“到底是老了,没有年轻时的心力了啊。” 哇!苏雪禅暗暗在心里叫苦,完了,这不是闯祸了吗!你把人家的节奏都打乱了啊! 为首的乐师头戴花冠,回头细瞧,再转头时,面上已经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也不说话,只是一拍双手,先前两排手持笙箫的乐师便齐放乐器,再一拍手,就有重新奏响的乐声响起。 这乐曲既不庄重,也不靡艳,那琴声清澈流淌,带着纯朴而动人的温柔,这时,一名乐师檀口微张,唱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庭下一片哗然,苏雪禅亦惊地差点打翻杯盏,他万万想不到,这般肃穆宏大的场合,黎渊居然会让乐师们弹唱一首情歌! 数位乐师目光婉转,眼风似笑非笑地掠过他们的席位,齐齐和声,唱道:“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苏雪禅脸颊通红,完全不知道作何回应,黎渊一手撑头,一手轻轻敲击着玉爵,凝视他眼神的温柔无比,竟全然不管底下众仙望着他的惊诧目光,此时,乐师们柔声唱起第二段:“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黎渊打着拍子,亦低声唱道:“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他的声音低沉而柔缓,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冰冷漠然、杀伐决断的应帝,苏雪禅面上则露出抑制不住的笑意,他终是忍不住,“咕噜”一声笑了出来,直笑得眼中盈动泪光,直笑得眉宇间盛满恍惚的怅惘,又是一轮笙琴响动,乐师们已经不开口了,仅是随歌声哼着小调,婆娑宝殿,万重辉煌,只剩下黎渊的声音,清晰可闻,爱意脉脉:“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琴声和磬音汇如江泉,在盛宴间倾泻长流,最后的和声宏大恍若晨曦辉照,乐师们低低的吟唱犹如沙哑的春风,黎渊缓声唱道:“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春城飞花,万里月光,淮渭苍茫涛浪的大江皆从时光尽头滚滚东流,在苏雪禅眼中化作无尽无垠的大雪,卷起灵魂深处的爱恋与温柔,卷向浮华烂漫的三千尘世,卷向轮回中永不歇止的勃勃生机。 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黎渊笑了笑,轻轻拉住他的手,手掌相贴,手指稍微一错,便缓缓扣住了。 “一首歌。”他道,“给的钱太少了,只能唱一首。” 苏雪禅深深吸气,方不至于落下泪来,他笑道:“明明……是半首歌,她们第一句唱了,你都没唱。” 黎渊摇了摇头:“原先不会唱这首,只能先听下第一段,现学现卖而已。” 寂静一片的盛宴上轰然爆发出洪流般的喝彩,不廷胡余一边难掩惊讶地抚掌,一边大笑道:“好啊!应龙神金殿献艺,着实千年难见,这次真是托了小殿下的福了!” 笑声和惊叹声嘈杂成一片,阿修罗的公主们都在一个劲地鼓掌,打呼哨,就连帝鸿氏亦呵呵笑道:“情之一字,妙啊,妙不可言!” 面对外人,黎渊还是那副漠然样子,只是道:“承让,承让了。” 就在众人欢腾之时,底下忽然传出一声冷哼。 那声音不算太大,但是夹杂在周遭的欢声笑语里,就显得分外明显了。黎渊目光一寒,冷冷向下方看去。 发出不屑嗤笑声的来客是个样貌老成的中年男人,他坐在下首,身边数列皆是兽皮为衣,兽牙作饰的健壮男子,统统眉眼蛮横,自有一股凶恶煞气。帝鸿氏见黎渊目露杀意,担心他们在宴会上就要大打出手,不由问道:“东夷部落,可有话要说?” 苏雪禅眼皮一跳,原来这就是神人国的前身?!他急忙眼珠不错地盯着下方,看那些人的反应,只听东夷部落的另一个人直起身体,不屑道:“不是说神狩日是为捕杀凶兽,彰显各族实力而设?我们可不想干坐在这里,听这种软绵绵的东西!” 东夷本身的能力并不在一众仙人里出彩,其族更为蚩尤九黎的后人,在洪荒内行走,可谓倍受白眼。但他们偏偏还属于娲皇造物的范畴,作为在大地上繁衍生息的人族,是独受天道庇佑的,因此面对黎渊,他们也敢出言不逊,就是倚仗这个。 黎渊璨金色的龙瞳一缩,大殿内的温度顿时冰寒无比,苏雪禅急忙按住他的手,低声道:“你的伤!” 黎渊还未说话,对面的凰君手中转着一个玉杯,扬声笑道:“东夷来的贵客,此言差矣。就是你们不喜听这‘软绵绵的东西’,你们盘中佳肴未净,盏中美酒未干,同样等不到开猎,何必戾气如此之深呢?请尝尝这琼浆玉液吧!” 旁边一位阿修罗的公主也用不甚熟练的官话高声道:“人家唱得好听,自然有人愿意听,你们不愿意听,那自去寻愿意听的东西好了,干嘛要在这找不痛快?” 她一说完,剩下七十一位公主纷纷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东夷连着被人一软一硬的怼了两次,面上也顿时不好看起来,为首那人冷笑道:“哦?既然如此,那东夷全族就等着看应龙神届时的英姿了!” 东海海神禺虢急忙打了个哈哈:“好了好了,大家身处五湖四海,平日里想要聚在一起都不容易,如今这难得的日子……” 不料,他话还未说完,东夷部落的阵营里就已有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什么应帝,难道就会躲在女人身后装聋作哑吗?” ——骤然一声狂啸,冰锥万千如雨,灭顶般朝东夷部落飙射而去! 青袍、绿衫与白衣瞬间在半空中交错翻飞,不廷胡余、句芒和禺疆同时出手,将那漫天冰雨堪堪拦下,但饶是这样,依然有数支脱出,钉在东夷人的身躯上,眼看见血,西王母不由皱眉道:“快住手!这样成何体统!” “激怒我,对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好处?”黎渊的面上带着冰冷的笑意,“说来听听?” 龙威如海,沉沉压在东夷部落之上,一直冷眼旁观的帝鸿氏此时道:“好了,既然大家都这么心急,那现在就做好准备罢!应龙神,你也不要太过急躁了,把这份力气用在开猎上,岂不是更好?” 他这话的意思就算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东夷部落面对满座不善侧目的仙人,也只得忍气吞声,暗自给受伤的族人包扎。苏雪禅拉着黎渊的手,担忧道:“你的伤怎么样了?现在就能用法术吗?” 黎渊低头道:“放心吧,我没事。” 玉座上的帝鸿氏一挥手,婆娑宝殿顿时一阵震动,玉阶层层叠叠,皆向两边浮去,苏雪禅这才发现,在赴宴至极,婆娑宝殿就像一艘宝船,载着他们在天空中一路飞行,现在,他已经能从巨大的平台下看到一望无际的茫茫汪洋,听到遥遥传来的无数暴戾吼叫。 黎渊脱下王袍,露出里面一身飒爽劲装,他将漆黑王袍披在苏雪禅身上,那宽大厚重的外衣便缓缓变化,逐渐贴合苏雪禅的身形,他道:“捕猎凶兽是个危险的活计,恐怕不能带你一起走,你可以在周边看看,但是千万不能踏入海域,知道了?” 苏雪禅道:“那我要是执意和你一起去呢?” 黎渊唇角微扬,他道:“你可以试试,看你能不能跑到海里面去。” 说完,苏雪禅身上的黑色外袍登时锁出一圈金光,他怒瞪黎渊,但他速度极快地在苏雪禅额头上一亲,随即几步飞掠了出去,随万千飞花一跃至重重流云中! 第87章 八十七 . “唉!”苏雪禅叫嚷不及, 黎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茫茫云海中,不廷胡余等人的身姿矫健如豹,从他身边依次掠过,留下一句带笑揶揄的话:“放心,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黎渊虽然伤势未愈,但还有这群好友,苏雪禅想到这里, 心里也略微安定,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披着黎渊的王袍向前走了几步,探头去看下面的状况。 只见那黯蓝色的沧海烟波浩渺, 大浪连天,不知翻腾着多少破云而来的咆哮巨兽,正往岸上攀爬,而婆娑宝殿就似一尊不可翻越的巨山, 护卫在陆地的上空。 “你也被留在这里了吗?”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如仙乐般完美悦耳, 他不由转过头去,看到舍脂好奇的目光。 “舍脂公主?”他意外道,“您怎么……?” 舍脂挽起的长发漆黑光润,宛如鸦羽, 上面簪着一朵盛放的雪白昙花,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颤,周围所有人都在看她,而她只是专注地望着苏雪禅。 “姐姐们都下去了, ”她的官话讲得非常流利,“就留我一个在这里。” 苏雪禅点点头,说:“她们也只是担心你。” 他在后世同舍脂相处久了,说起话来自然带着一股熟稔,他自己还恍然未觉,小舍脂犹豫了一会,开口问道:“你以前见过我吗?” 苏雪禅一惊,他转头道:“在下怎么会见过舍脂公主?” 小舍脂疑惑道:“那你为什么不像那些人一样看我?难道我不美吗?” 苏雪禅哑然失笑,全天下也只有舍脂能把这句话问得如此理直气壮,名正言顺了,他看着舍脂,突然想到千年后他们第一次正式交谈的夜晚,舍脂也是如这般质问他的。 “不,公主是天底下最美的人,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笑道,“只是我心有所属罢了。” 舍脂道:“我不信,你这句话已经有很多人说过了,可他们见了我之后,连眼珠子都不肯再错一下,哪里还记得先前海誓山盟过的情人?你不会在骗我罢?” 苏雪禅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此情此景,同千年后何等相像,莫非世上真有宿命这一说,方才能将众生团团玩弄于股掌之间? 舍脂不解地望着他,苏雪禅深吸一口气,笑了。 “走!”他拉起舍脂,“他们不让我们去,我们偏要下去看看!” 舍脂猛地被他拉着跑出去,心中竟奇异地没有产生什么被冒犯的不悦感,她一下子大笑出声,将发间的昙花扬手扔出到漫天云雾里,昙花旋转变大,每一片狭长花瓣都放出如玉的光华,恰似一叶悠悠的小舟,她喊道:“那就坐我的花儿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跃上花舟,旁边侍立的婢女仆从皆是惊慌不已,这两个,一个是阿修罗族的掌上明珠,一个是应帝的心肝宝贝,无论哪个伤了,都是不得了的大事,可碍于身份,他们又不好出言劝阻,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又笑又闹地飞下云端。 东王公摇摇头,缓声道:“到底还是小孩子……” 西王母笑着摆了摆手:“叫人看着点吧,要是磕着碰着了,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昙花船在飞花间徐徐盘旋,舍脂看着底下大浪滔天,磅礴法术相击的光芒震撼天地,不禁有几分犹豫道:“我们还是不要离海边太近吧,在岸上看一看就好。” “行,”苏雪禅道,“那我们就在岸上看看,要有漏网之鱼,我们也能试试上手。” 陆地将近,两人皆飘飘跳下,听得远方巨响不绝,苏雪禅一眼便望见舍脂的三个姐姐英姿飒爽,手持叉戟,合起来围攻一头海兽,舍脂看了一眼,忙道:“快走!可不能被她们发现!” 两人就像做贼一般悄悄溜向身后的丛林,舍脂忽然道:“奇怪,我怎么听见前方也有人声?” 苏雪禅说:“许是一些下来捕猎的客人?” 他们说着,就往林间深处探寻,待苏雪禅拨开重重灌丛后,两人看见一个身穿兽皮,头戴兽骨的男孩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做什么,身边站着几个护卫一样的人物,其中一个的手里还提着铜笼,倒像是用来关押猎物的。 男孩在地上捣鼓了半晌,方才站起来,转身对侍卫说道:“打开笼子。” 苏雪禅看到他手上敷着一片幽绿色的泥,地上则倒着几株残缺的植物,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听侍卫为难道:“殿下,这个畜牲狡猾得很,大殿下不知废了多少功夫才抓到它的,属下打开笼子,它要是跑了……” 男孩皱眉道:“你们不会抓着它的皮毛?大兄已经把它送给我了,难道作为主人,我还不能给它治治伤口吗?” 舍脂轻轻拉了拉苏雪禅的衣襟,小声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苏雪禅却直觉不妙,他道:“再等等,让我看看笼子里是什么。” 侍卫无法忤逆男孩的命令,只得勉强将铜笼打开一条缝,然后揪着里面事物的皮毛将其拽出来,苏雪禅只见一大团白色像揉破布般被扯来扯去,隐约还能看见淋漓的血色,但就是见不到真容。这时,那男孩侧着身子,抓起猎物的一条腿就往上面糊药泥,苏雪禅方才看清,那竟然是一条多尾白狐! 他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攥住了舍脂的袖子,舍脂吓了一跳,急忙道:“怎么了?你认识那只白狐狸吗?” 苏雪禅喉头干涩:“我、我不知道,可我总觉得熟悉……” 林风吹拂,徐徐带过两人的气息,白狐若有所感,挣扎着从侍卫铁钳般有力的手掌中抬起头来,向苏雪禅的方向看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几乎使苏雪禅惊得魂飞魄散! 白狐的眼瞳是一片混沌的银白色,犹如方寸间流转变幻的星辰,一整个盘旋的天河。 ——居然是苏璃!居然是他一千年后的亲生母亲苏璃! “住手!”他失声大喊,喉咙里仿佛哽咽着什么滚烫的炭火,逼得他差点喘不过气,“你们……你们快放开她!” 男孩乍然听见这声,手一抖,下意识就要将白狐重新塞回笼子,苏雪禅看着那没轻没重的动作,一时间只觉心如刀割,急忙拨开树枝,从隐蔽处匆匆跑出,“这明明是青丘狐族,你们竟敢这样对她!” 几个侍卫已是戒备地围了上来,但看到苏雪禅身上穿的王袍,知道这来者的身份不一般,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男孩从人墙的缝隙中瞄了苏雪禅一眼,不屑道:“什么青丘红丘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大兄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是独属于我的东西,你少来乱管闲事!” 苏雪禅气得发疯,就差涵养全失的破口大骂了,他强行静了静心神,颤声道:“这是我的……我的朋友,我认得她的,既然你说这是兄长送你的生辰礼物,那你想要什么,我全都可以和你换!你想要什么?” 男孩连理睬都懒得理睬他一眼,提着笼子就转身欲走,几个侍卫亦呼喝道:“快滚吧!殿下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就不要得寸进尺了!” 也许是感觉到生机渺茫,白狐忍不住在笼子里吱吱乱叫起来,被男孩不耐烦地一脚踹出,踢得笼子巨响一声,苏雪禅浑身发抖,目眦欲裂,只恨手中没了流照君,不能将这些人一剑劈死!他怒吼道:“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男孩轻蔑地笑了起来,倒真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他:“我就是剥了它的皮,把它做成一条围脖,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苏雪禅双目通红,死死地盯着他,右手已经凝聚出一道剑光,只等着他再说一句话,便要立即扑上去置他于死地。 极地汪洋,黎渊一拳将一头巨兽重重锤翻,正欲再补一刀,却猝然顿住了,他目光冷肃,蓦地朝陆地方向望去。 “够了吧?”舍脂看不下去了,从苏雪禅身后走上来,冷冷地看着那少年,“你所谓的生辰礼物可是一只开了灵智,可以变成人形的妖族,本质上和你并无区别,你有什么资格将她擅自作为礼物?她本人愿意吗?她的族人知晓吗?青丘知晓吗?” 她美目冰寒,容颜倾世,荣光犹如不可阻挡的天地法则,蛮横降临在这逼仄阴暗的丛林里,登时让面前几个人看直了眼睛。少年咽了咽口水,态度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你又是何人?” 舍脂冷笑一声:“你管我是谁!你要是识相,就快点放了手里那只白狐,少给别人找不痛快了!” 见还有机会,苏雪禅立即道:“而且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就能给你什么礼物……只要你把她还给我,我什么都能给你,真的。” 他这话确实所言不虚。世人皆知,天下奇珍尽在龙宫,而龙宫中,又以应龙宫最为底蕴深厚,富埒坤舆。黎渊素来是不看重这些东西的,就算苏雪禅一夜之间把珍宝阁搬空了,他也不会因此皱一下眉头。是以他许起承诺来,当真是底气十足。 然而对面的男孩却不吃苏雪禅这一套,他见有人这么在乎他手上提的笼子,于是便嘻笑着将其抱在胸前,双目放射出垂涎的光芒,看着舍脂道:“那行啊,我要的东西其实也不多,就是——” 听着他刻意拉长的尾音,令人厌恶的目光,舍脂霎时心头火起,她知道自己的容颜超脱常理,但在她之上,还有七十一位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的姐姐,旁人就算觊觎,也不敢对她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敬来,今日这一遭,倒是头一次遇见,她压着火问道:“就是什么?” “就是我失了宠物,总要再有个替代的东西吧?”他轻佻道,“不然可就说不过去咯!” 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往舍脂身上转了一圈,其目的简直昭然若揭,舍脂气急道:“你!” “不行啊?”男孩露出流里流气的笑容,伸手进铜笼里狠掐了一把,直将白狐掐得痛叫出声,“不行就算了!” 苏雪禅目露杀意,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了,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男孩嗤笑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想走,苏雪禅不怒反笑,身形动如厉风,手中剑意如雪,狠狠朝他一剑挥去! ——血光泼溅! 挡在男孩身前的侍卫咬紧牙关,捂着肚腹上的伤口大吼:“敌袭!保护殿下——!” 男孩回头见血,急忙骇地狂叫,连滚带爬地跑向丛林深处,一面跑,一面喊道:“大兄!有人要杀我!大兄快来救我!” 舍脂目光骤变,喝道:“小心!”手中已现出一条紫气缭绕的宝带,倏而击向半空,挡住了一阵纷扬如雨的弓箭,苏雪禅将心一横,正要追上去硬抢铜笼,一个真气浑厚的声音就从林间传出:“何人敢在东夷造次!” 苏雪禅脚步一顿,便听见前方丛林里人声熙攘,那声音似是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一般,舍脂手中急晃紫绶云光带,将她和苏雪禅团团护在中央,顷刻间,一个身形高大,眉目戾气十足的男子从林中走出,头上亦戴着兽骨。 苏雪禅右手凝剑,左手拨着舍脂,把她挡在身后,那男子目光鄙夷地打量着他,过不了一会,先前那男孩也钻出来,冷笑着抱着笼子道:“就是他们!他们不仅打伤了我的侍卫,还想杀我!大兄,你帮我教训他们!”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半晌,缓缓开口道:“就是你们,想要伤害我弟弟?” 苏雪禅亦冷笑道:“伤害他?我还想杀了他呢!你要是有种,就来对付我!” 第88章 八十八 . 男人浓眉一拧, 男孩更是抱着笼子跳脚,口中叽里咕噜,不知道在用东夷话骂些什么。 舍脂丝毫不惧,她推开苏雪禅挡着他的手,也站出来用阿修罗语指着对面的东夷人的鼻子大骂。男人顿时吓了一跳,男孩在席上的位置靠后,看不到舍脂的样貌, 但他是实打实地望到了舍脂的,这样不可思议的造物,无论是谁, 在见过一眼后都再也不能忘记。他惊疑道:“舍脂……公主?” 舍脂余怒未消,她拿手指点着笼子,厉声道:“你既然认得我,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你弟弟已经冒犯到我了,作为补偿, 他须得把那只狐狸赔给我,不然我就告诉我的姐姐,让她们来出面处理这件事!” 阿修罗族作为曾经与天人对立的种族,性情中自然带着残暴吊诡的成分, 其中三十六位公主更是作为曾经的女武神,追随毗摩智多罗王四处征战欲界天,舍脂既然搬出了她的姐姐们,那就意味着这场冲突很可能会以两方兵戎相见作为结局。 九黎部落支离破碎, 东夷的靠山也不复存在,在这样的关窍,他们自然不能因为一只白狐与阿修罗族起争执。 男人咬咬牙,对着男孩低声喝道:“听见舍脂公主说的话了?还不快把这个孽障送给公主!” “你说话注意点!”苏雪禅额上青筋直跳,“她有名有姓,根本就不是什么‘孽障’!” 男孩不甘不愿地红了眼眶,嚷道:“那个小子伤了我的护卫,难道就这么算了?!起码要罚过他再说!” 舍脂恼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可未等她说完,男人已经点了点头:“公主,我弟弟虽然顽劣,但他这话说得确实没错,您的同伴打伤了我东夷族人,这个是不是也要清算一下?” 听了这话,苏雪禅倒冷静下来了。 “你待如何?”他道,“按照东夷的律法,你想怎么处置我?” 男人面对他时,眼神中已带上了冰冷的杀意。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沉声道,“你用剑刺伤了我弟弟的侍卫,那么,就该由他来把这一剑还回去。” 苏雪禅笑了起来,他忽然问道:“这只白狐是你抓的?” 男人一愣,在他心里,面前这个身份不明的人是不配询问他什么问题的,然而看在舍脂的份上,他还是勉强回答道:“是我。” “怎么抓的?”苏雪禅继续追问说,“这只白狐已有四尾,既可以化成人身,也有法术防身,你是如何抓到她的?” 男人瞪着他,苏雪禅冷下了脸,他穿着描金黑袍,容色冷肃的样子,竟隐隐与黎渊有几分相像,他挑眉道:“怎么了,说啊。” 男人心下一凛,不由自主道:“我遇到它时,它已经不知被什么东西伤了后腿,我派人追堵了几天几夜,才将它抓住。” “哦,是这样啊……”苏雪禅心中怒意更甚,“可她身为青丘族人,与你无冤无仇,更不是能让人肆意关在笼中把玩的物件,你凭什么抓她,还把她擅自送给你弟弟?” “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颠扑不破的法则罢了!”男人笑了一声,活像是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身为弱者,又有什么资格向强者叫屈?” 苏雪禅缓缓点头:“不错,你说得很好,弱者确实没什么资格向强者叫屈。那你这个技不如人的侍卫,是不是也没什么资格同我要求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舍脂哈哈大笑,男人面色一变:“你!” 他静了静心神,复又冷笑道:“徒会摆弄口舌之快的竖子而已!要照你的说法,他是不能追究你的责任,那我呢?一个比你强许多的人,总能替他追究你的责任了吧?” 说话间,腰侧长刀已然出鞘。 苏雪禅轻声道:“天可怜见,我活到这么大,素来都是有一说一,从没有仗势欺人过,今天是你东夷不走运,惹怒了我,恰巧撞在了这个枪口上,可怨不得别人。” 海风搅动着浓郁腥气,徐徐送往林间,吹拂得两旁树梢哗啦作响,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阴影中探出身体。 男人直觉不对,正要再喝问些什么,就听密林中传来几声骨骼碎裂的脆响,黎渊身着束身武袍,双手染红,武袍的下摆亦滴落着淋漓鲜血,宛如一只择人欲噬的虎豹,从苏雪禅身后缓步走来。 “责任?”他低笑一声,“他有什么责任,轮得到你来追究?” 男人浑身汗毛竖起,他弓起腰身,慢慢向后退去:“应龙神……” 男孩抱着铁笼,一时间也惊呆了。 苏雪禅唤道:“黎渊。” “出什么事了?”黎渊转头看他,“刚才你生气了。” 苏雪禅看着他的双眼,说:“笼子里关的……关的是我朋友,我以前见过她的,但她却被东夷人抓住了,说她是送给别人的生辰礼物,我想把她换回来,可他们不肯。” 黎渊点点头,转身看向头戴兽骨的男人,冷声道:“神狩日期间,我不想计较你对他出言不逊的错误,把笼子拿来,你弟弟想要什么,龙宫中应有尽有。” 男人沉沉喘息,不甘道:“龙神这是打算强买强卖了?” 黎渊捻了捻手指间的血,不耐烦道:“你在捕猎之前,难道就问过猎物的意见么?快点吧,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在场所有东夷的族人都明白,若说舍脂还能对他们留有一丝余地,那面前这个浑身染血的男人就是灭世的杀星,他若是发作起来,不要说在场几个人,就是参加宴席的座上宾,少不得也要吃苦头。 男人静默了片刻,面色狰狞地同男孩吼道:“还不快把笼子送给人家!区区一只白狐罢了,回去大兄可以给你抓千百只,何必就巴着这个不放了,又不是什么宝贝!” 男孩吓得浑身一抖,先前面对苏雪禅的嚣张和面对舍脂的轻佻全然不见了,他勉强向前走了几步,那手如灌铅般,抬得困难十足,苏雪禅心急如焚,唯恐再出什么变故,忍不住快步上前,伸手便将沉重铜笼扯到了自己怀里。 “……谢了。”他低声道。 怀中的铜笼传来轻微的抓挠声,他急忙蹲下身体,将笼门打开,小心翼翼地把苏璃抱出来。苏璃的后腿似是被什么猛兽所伤,再加上未得到治疗,又被关在阻隔灵力的牢笼里数日,现在已经有点腐坏的迹象了。舍脂收了紫绶云光带,也跟着蹲在一旁观看,见白狐伤得十分惨烈,于是自告奋勇道:“我这里有上好的灵露,可以给她治疗伤口!” 说着,自芥子袋里掏出一瓶晶莹玉润的宝瓶,毫不吝啬地将里面芬芳扑鼻的液体倾倒在伤处,为苏璃洗净伤口,这期间,苏璃就一直仰着头,用混沌银白的瞳孔看着他们。 东夷人已经丧气离去,黎渊低头望着苏雪禅,他正撕下一截帛布,为白狐包裹住伤处。白狐虽然被关了这些时日,但好在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除了毛发凌乱,腿上伤口未愈,其他地方都还好好的。 舍脂的灵露确实是少见珍品,甫一浇下,便让伤口上的脓血消散,露出底下渐渐生长的嫩肉,苏雪禅再把伤处包扎完好,就看不出什么残缺了。 “试试看,”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苏璃,她毕竟是自己的生母,这样抱着,总令他有点不自在,“能不能走了?” 白狐闻言,试探着跑了几步,一开始,她的步伐还有些踉跄,但在习惯了之后,她就能靠三条腿支撑着身体了。 苏雪禅松了口气,面上也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总算好啦!您……你可以回家了!” 白狐跑出几步,又转头凝视着他。 “怎么了?”舍脂好奇道,“是舍不得你吗?” 苏雪禅疑惑地看着苏璃,就在这时,苏璃忽然扑到他的怀里,在他手腕上重重咬了一口! “啊!”他不由大叫一声,按理来说,他身为灵体,本是感觉不到痛意的,可苏璃那一口却好似连着心魂,他能明显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伤处流出,被她所汲取进体内。这一下太快,就连舍脂和站在一旁的黎渊都不曾反应过来,苏璃便乘着一阵狂风,从苏雪禅怀里逃之夭夭,再也不见了踪影。 黎渊勃然大怒,在他眼中,这行为与恩将仇报何异?他又想抓住那胆大包天的白狐,又忧心苏雪禅的伤势,两相权衡之下,他唯有心疼地抓住苏雪禅的手腕细细查看,然而上面却没有什么鲜明的伤痕,只有两个红色的小点,犹如两枚用作印记的痣,纂刻在苏雪禅的皮肤上。 苏雪禅心头狂跳,回忆如翻飞的书页,被过往的风连绵掀起,停驻在最关键的那一页。 ——“这是我不得不还的债。” ——“我一生下来,便能看见诸世间与我有关的因果根源。这双幻世瞳纵然为我带来了很多麻烦,可也让我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弯路。” ——“这个孩子,我会给他取名为雪禅。” 他双目混茫,在那一瞬间看见了万千繁杂轮回中的一根线,牵连起他,牵连起苏璃,牵连起千年后风云变幻的世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在灭顶般浩大的宿命里,他忽然浑身发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89章 八十九 . “菩提、菩提!”黎渊心急如焚地捏着他的手腕, “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 舍脂也坐在旁边,无措地看着他。 黎渊将他肩头一握,只觉怀中人黑袍下的单薄骨肉都在一刻不停的觳觫哆嗦,眼神更是空茫,不由又惊又怕,一叠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苏雪禅于恍惚中望见他灿烂淬金的眼瞳,几乎想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一场。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反手抱住黎渊,也不管他衣襟上沾染的兽血是如何粘腻, 他抱得那么紧,恍若要将他融进身体里,从此再也不能分离,“什么因果、什么轮回——” 黎渊慌乱道:“菩提, 你……?” 苏雪禅全身颤抖,近于痉挛, 他若是肉身,只怕现在早就自喉间喷出赤血三尺了!人们往往会忧惧于不可知的未来,然而他现在才发现,已知的未来更令人毛骨悚然。一条狭窄隧道, 一张巨兽大口,而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只能束手无策,一直下坠,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渐渐逼近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昔日,苏斓姬曾为他冲着天雷怒吼,劈碎一树天青玉兰,他那时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只当母亲是忧思过度,为往事耿耿不平而已,然而他现在终于明白苏斓姬当时的心情,这种终其一生都在同命运斗争,终其一生都在蛛网上垂死挣扎,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附骨之蛆,无法保护深爱之人的痛苦—— ——天空雷云聚拢,沉沉压在膏壤上方。 “你来啊!”他咬紧牙关,冲太虚发出不屈的怒吼,“你来劈死我啊——!” “世间生灵何止亿万,凭什么偏偏是我们受苦,凭什么要让这一切踩在我们的脊梁上!”他双目通红,但却没有泪水,“洪荒与我们何干,众生与我们何干!” 雷声大爆!黎渊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还是从那话语中感到了不祥的衰意,他抱住苏雪禅,在漫天雷光中吼道:“别说了,菩提!别说了!” 苏雪禅哽咽不已,身体颤如风中萧瑟的落叶,他疯狂喘息着,语气间已经有了哀求的意味:“就算要受苦,那就让我来承担吧,让我一个人承担就够了!不关他的事,也不关他们的事!要殉道也好,要粉身碎骨也好,我只求你不要伤害他……” “白狐之子!”苍穹上骤然炸响一个霹雳,震声如万万人汇聚起来的咆哮,“我警告过你的事情,你都忘了吗?!” “那你干脆现在就杀了风伯雨师,阻止蚩……!” “尤”字还未脱口,他心头便遽然遭受重击,仿佛被巨锤狠擂一下,连神魂都要被生生砸碎了。 青苍之上,娲皇怒喝道:“无知小儿,且随我来!” ——时间在那一刹那停止了。 钟山烛龙掌握日月四时,尚只能使区区一个平原的时间暂停不前,但娲皇这一声喝出后,整个世界都为之一滞,时光的长河被人为冻结在原地,每一滴飞溅的水珠都清晰可辨,默然无声。 苏雪禅的灵体再次脱出,他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身后的黎渊,便被微风送往高旷无垠的四极。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娲皇宫。 女娲的身躯盘旋如龙,她端坐在高位上,将苏雪禅的灵体打量了半晌。 “白狐之子。”她摇了摇头,“你当真是胆大包天啊。” 没有了可依靠的外物,他的魂魄重重跌落在地面上,颤抖着蜷缩在一起,他嘶哑道:“敢问陛下……何为宿命?” 娲皇目光沉沉:“哦?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了。” “为什么?”他似乎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抬头看着娲皇,就像继往开来,万万年时光中在大地上世代开拓的黎民,仰望支配着自己短暂一生的苍茫天宇,“为什么要给我们挣扎的余地,却又将出路堵死?为什么?” “我们能够修炼,能够长生,能够从日月星辰里攫取不竭的力量,我们与天劫对抗,与规则对抗……我们能移山倒海,翻天覆地,我以为我们可以的……”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眼中已经有了闪烁的泪光,“我以为我们可以改变命运的……为什么?” 从他开始修习,踏上大道的那一天起,苏斓姬就将他叫进族中传承的密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阿禅,”她说,“你信命吗?” 他那时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稚童,闻言,就算思索了好一会,也只能回答道:“孩儿……大概是信的吧,万事万物,不都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苏斓姬莞尔一笑,说:“可我们本身就是一等一不受天命的妖族啊!如果顺应天意,那我们还是山野间的无知白狐,为食物和繁衍奔波不休,寿命仅有短短数十年,如何能求得长生,化作人形,又如何能与鬼神抗衡,在天地间保住一丝生机?” 苏雪禅以前从未想过这些,一时间不由怔住了。 “我们活在世上,从来不是为了顺从什么命运的旨意的。”苏斓姬轻叹一声,摸了摸他的发顶,“一个人这辈子是没办法随波逐流到底的,你总得为自己争取点儿什么。无论是因为肚饿而摘一颗桃,还是因为不甘而寻求长生,其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反抗了天命。” “阿禅,”她最后唤道,“命中注定,就一定是完全正确的吗?” 苏斓姬这番话,在数百年后方被他牢记于心,他知道命运是何等宏大而不可阻挡的东西,需要挖空心思,殚精竭虑,方能从它手中发掘一线希望。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一直不曾灰心丧气,因为他知道,哪怕最后只是海底捞月的一场空梦,也好过毫无作为,庸碌一生。 所以他可以殉道,可以为了保护身后的人与蚩尤同归于尽,然而就在苏璃用幻世瞳望向他的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无尽的疲惫与悲凉。 他的抗争是无效的,诸世万千,他怎敢妄图用蝼蚁之力扳正宿命的巨大轮|盘?他知晓一切,拯救一切,却终究还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小小白狐,万般无奈地面对坤舆无垠,天地茫茫。 女娲凝视着他,缓缓叹息出声。 “白狐之子,你应当知道,修炼也好,长生也罢,你们改变的从来不是命,只是运。” 她招手:“你随我来。” 苏雪禅的身体一轻,他抬眼看去,娲皇的身躯蜿蜒游走,领着他到了一处波澜旋转的水池旁。 那水是奇妙的银白色,水池上荡漾着不尽流转的波光,却连池边的人影都映照不出来。 “此乃南柯海,”娲皇轻声道,“它是牵连起诸世的媒介,今天我就破例为你使用一次,你须得看好了。” 说着,娲皇一挥手,南柯海波涛翻涌,从中冒出无数咕嘟嘟的气泡白雾,继而渐渐平息,凝成一面光润圆滑的银镜。 苏雪禅在镜面里看到一座繁华似锦,车马如织的凡人王城。 娲皇指尖轻点,镜中景象飞速旋转、放大,映出王城最中央的宏伟宫落,最后定格在一处阴暗的角落里。 有一群人正在痛殴一个半大的瘦弱少年,地上肮脏不堪,满地碎瓷片中溅着看不出颜色的残羹冷炙。 少年浑身青紫,口鼻淌血,很快就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他快死了,你要救他吗?”娲皇的声音在虚空中飘渺,“你说救,他便能活下来;你说不救,那他今日就会被人打死在那里。” 苏雪禅吃了一惊,他打量着眼前的景象,谨慎问道:“他……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吗?怎么那些人下手如此之狠?” “谁知道呢,”娲皇漫不经心地耸耸肩,“也许是因为太饿了,所以偷吃了贵人的一碗肉羹吧。” 苏雪禅皱眉道:“因为一碗肉羹杀人,这未免也太……他罪不至死,我愿意救他。” 娲皇微微一笑:“落子无悔,记住了。” 南柯海面光晕波动,再看时,那少年已经躺在了破旧的床褥上,虽然遍体鳞伤,可毕竟保住了一条性命。 “你已经做出选择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结果罢。”娲皇再一扬手,南柯海上却乍然烧起了熊熊大火! 苏雪禅急忙定睛一看,只见先前那座繁华都城此时已经沦为一片火海,铁蹄践踏的声音同孩童的啼哭掺杂在一起,还有无数平民的哀嚎惨叫…… 他手脚冰凉,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先前那个孩子……可我明明救了他的命啊!” 这时,从火海中缓缓踏出一匹神俊黑马,骑在马背上的男人面容生戾,眉目间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儿时的影子,正是苏雪禅方才救下的人。 “你救的人,是另一个国家的质子。”娲皇开口道,“他的国家战败了,在割地赔款的同时,也要将一个皇嗣作为人质,关押在战胜国。他在国内不受宠,在这个国更是受尽磨难,连吃一碗肉羹都要被人毒打至此,所以他发誓,只要他能活着回去,就一定会灭亡这个曾经带给他无尽耻辱的国家。” “你救了他,但这个国也因此而陨落了。” 苏雪禅张口结舌,他茫然地盯着南柯海,颤声道:“这里面发生的事……是真实的吗?” 女娲点点头:“千真万确。” 也就是说,他仅仅因为一念之差,便令一个国家覆没殆尽了! 他沉沉喘息,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娲皇就再次点亮了南柯海,这次出现在镜面上的,则是茫茫一片风雪。 雪中有个人,正背着一捆又重又沉的柴,艰难行走在道路一侧,走了一会,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缓缓蹲下身体,将一个物件从雪中捧出,小心放在行人踩不到的地方。 苏雪禅眼尖,看出那是一只冻死在路边的鸟尸。 过了许久,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大宅,他立在雪中,疲累地站着歇息了一会,又慢慢走到大宅后的院落,打开门,将木柴堆在墙角。 此时墙边已有一排小山般的柴禾。 他回到房中,用脏污的麻布勉强擦了擦汗,过不了一会,又有一个作管事打扮的男子从内院门处踱步进来,很是悠闲地揣着手,穿的也是暖暖和和的,他在院子中晃悠了一圈,看到那堆木柴,半是挑剔,半是勉强满意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男子听见这声,连忙从屋内出来,一边冲管事点头哈腰,一边不停冲管事打手势,口中“啊啊”作声。 原来竟是个哑巴,苏雪禅心道。 那管事勃然大怒,一下伸腿将那哑巴踹了出去,口中骂骂咧咧道:“怎么,老爷让你做点活计,就把你累得了不得了?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钱,钱钱钱,要了等着买棺材板啊!” 哑巴身形瘦弱,被他一下踹翻在地,一时间只在地上苦苦挣扎,还站不起来,管事看到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又啐了他一口,转身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哑巴倒在雪地里不住呜咽,他望着管事的背影,目光在那一刻恨毒到了极致。 苏雪禅还未从先前国破家亡的悲剧中脱身出来,因此见了这一幕也不说话,只是看着。 夜幕降临,哑巴房屋中忽然亮起火光。过了一会,就见他怀揣着什么东西,掀开门帘走出,他蹒跚行走在雪地上,穿过院门,避开几个夜巡的家丁,偷偷向着主屋走去,南柯海的画面也随着他一路转换视角。 “他要……”苏雪禅忍不住开口。 “他要行凶了。”娲皇悠悠道。 果不其然,那哑巴怀揣着什么长物件,跨上主屋外的院墙,不料在快要翻过去的时候,他脚下一滑,居然猛地摔了下去,一声骨骼碎裂的响声传来,不仅他本人重重砸在地上,怀中磨亮的柴刀也跟着飞出衣襟,可他偏偏是个哑巴,连痛呼都发不出来,就生生晕了过去。 一切都静止在这一刻。 娲皇道:“如何,现在再看看,你还要救他吗?” 苏雪禅沉默了,他默默看着那个晕倒的哑巴,他用来行凶的刀具就横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已经被飘扬的小雪覆盖了些许锋芒。 “你救,他会活下来,”娲皇说,“你不救,他就在这里一直躺到天亮,直至被冻死在墙下。快点做决定吧。” 苏雪禅安静地看着哑巴,开口道:“我救。” “为什么?”娲皇饶有兴致地问,“他可是要去杀人的。” 苏雪禅坚持着重复了一遍:“我救。” 娲皇于是不再问,她看向南柯海,就有一捧沉重的雪从不堪重负的树枝上哗啦砸下,尽数泼在哑巴身上。 “啊!”哑巴蓦然发出了嘶哑的叫声,他顶着满头满身的雪,忽然茫然愣怔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在极度的寒冷与惊吓中,他又能发出声音了——他不再是那个人人轻视,人人欺辱的哑巴了! 他欣喜若狂支撑着断腿站起,忽然望见了地上的柴刀。 他犹豫了一会,上前将柴刀提在手中,刀锋的光芒映照着他的眼神,仿佛一泓清亮的泉,猛地在寒冬腊月浇在他的头上。 他手一抖,将刀扔了出去,毅然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无边风雪。 “还要看结局吗?”娲皇道。 苏雪禅深吸一口气:“不用了,只要他自己问心无愧,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那还要再继续下去吗?”娲皇问道。 苏雪禅说:“也不用了,我没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 娲皇莞尔一笑。 “所以,你现在来告诉我,对于他们来说,什么是命数,什么是气运?” 第90章 九十 . “这……”苏雪禅犹豫了一下, “我不明白。” 娲皇叹息道:“还不明白吗?痴儿啊,命数天生注定,气运飘渺无常,难道还不能使你开悟?” 苏雪禅张了张口,喃喃道:“死亡是他们的命数……遇到我,则是他们的……气运。” 娲皇点点头,欣慰道:“不错, 你总算明白过来了。” “顺其自然是命数,茫然未知是气运。在南柯海中,你从亿万生灵中恰巧看见了他们, 并且做出决定,要扭转他们即将面临死亡的前路——这就是运改变命的例子。可你原就自结局而来,又如何改变已成事实的宿命?” “当一切都是未知的时候,你会因为各异抉择而走上不同的道路, 踏向不同的未来,可若是结局注定, 纵然汇集再多的运,也无法变革你前进的方向。” 苏雪禅急迫道:“可是如果我现在去杀了风伯雨师,阻止他们在千年后复活蚩尤,搅乱洪荒, 那岂不是可以……” “孽龙应该早就与你说过了,”娲皇温和道,“蚩尤身为兵主,在临死前一力抗下逐鹿之战的过错因果, 赦免了风伯雨师‘过去’和‘现在’的所有罪责,只要他们活着一天,天劫的惩罚就永远落不到他们头上,连我也不能冒然逾越,你要怎么杀呢?” 苏雪禅蓦然抬头,目似雷光道:“我可以!蚩尤只赦宥了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的孽果,他绝不会想到,我会在千年后与他同归于尽,又被您送回这里!” 娲皇不由动容:“你是说……” “我可以制裁风伯雨师‘未来’的罪业。”苏雪禅一字一句道,“因为我经历所有,知晓所有,我知道他们会在千年后做什么,而这也是既定发生的事实,不会被扭曲,也不会被篡改!” 在此之前,娲皇一直是直起身体站立的,她的蛇身绵延如江山河海,站起来时也分外高大,犹如太古的巨兽,但现在,她却首次弯下了腰身,直视着苏雪禅的双眸。 苏璃的眼瞳中有无数流转的星尘,娲皇的眼瞳里则空茫一片,万物皆有,万物皆无。 “不行啊,白狐之子。”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不行啊。” 苏雪禅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急忙追问道:“为什么?!难道我没有这个资格吗?” “不,你当然有了。”娲皇为难道,“若说世上还有谁能做到,那个人非你莫属,但是……” 她的肌肤冰冷如柔软的大理石,她执起苏雪禅的手,用他的指尖轻点在南柯海上。 苏雪禅一愣,此时,海面上已经翻腾起了纷扬的气泡流雾。 他向下看去,只见镜中画面波光荡漾,竟在当中显出他自己的身影! 那画面就好像在演绎他的另一个人生,在那里,他向黎渊说明了一切,也成功用未来的罪责审判了重伤未愈的风伯雨师,妖族大劫未至,东夷亦没有演变成后来的神人国。他和黎渊日夜相对,耳鬓厮磨,是洪荒人人称赞的神仙眷侣,似乎所有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他心头逐渐淤出的赤红刀痕。 一开始,他还不以为意,然而蚩尤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印记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显眼,他的行为举止也表现出异常的迹象,他开始变得无情而冷血,黎渊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但镜中的自己却不允许黎渊为他想办法消除这个隐患。 苏雪禅在镜子那头暗自心惊,他凝视着这一切,恍惚间已经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岁月更迭,愈是靠近千年后蚩尤出世的时间,菩提就愈是暴戾恣睢,他已经不像原来的他了,那带着些许恶意的目光,几乎像极了那个苏雪禅仅见过一面的天下兵主,蚩尤! 他被蚩尤怨气感染了,可若是要除去怨气,就必须要以菩提的死亡作为代价。 黎渊将他封印在了万年飞雪的昆仑,乌木般漆黑的长发亦在一夜间变得灰白斑驳。权倾四海的应帝离开了他的王座,甘愿永驻在酷寒冷寂的雪宫,做一个沉默不语的守山人。 娲皇缓缓伸手,让那滴滴坠落的苦涩水珠砸在自己掌心。 “别哭。”她轻声道,“南柯海受不起你的泪水。”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他的预感没错,在那之后,九天仙人的小五衰劫相继到来,而黎渊并未因愤怒和绝望吞吃十国神人,也就没有被关在刑杀之狱中千年,小五衰劫不可避免地降临在了他的身上,他日渐苍老,直到他再也没有能力封住雪宫的那一天,蚩尤终究是借着菩提的身体重回了洪荒…… ……再后来,南柯海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没了……”他嘴唇颤抖,“这就没了?” 娲皇道:“是的,因为后来的事情,就连南柯海都无法预测到,所以没了。”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不行了吗?”娲皇叹了口气,“很难啊,真是很难啊。” 苏雪禅知道娲皇说的“很难”是什么意思。 直面恐惧和已知的宿命难,决心离开挚爱的恋人难,一步步走向死亡,更难。 而他能想到的,改变未来的唯一一条路,也被天意毅然堵死。 苏雪禅缄默了良久,终于笑了。 他面对虚空的黑暗,像是面对一个不可战胜的,顶天立地的巨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喃喃自语,“算了,已经死了一次了,到头来,也用不怕这第二次。” 娲皇摸了摸他的发顶,就像一个忧心的长辈,她道:“你回去之后,他们不会记得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但是距离你们分离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苏雪禅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就像来时那样,被微风吹拂出了娲皇宫。 娲皇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一时只是寂然。 在她身后,一个同样巨大的蛇影从暗处缓缓游走,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如何?” “我原以为,将这个重担放在一个狐子身上,到底还是勉强了。”娲皇低声道,“但是他没有让我失望,这个孩子,终究还是赤子之心啊。” 苏雪禅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黎渊的车辇中,身上则盖着柔软的锦被,黎渊一手将他抱着,一手拿着一卷帛书,正在翻看。 哗啦啦的雨声从外面传来,细密如蚕群啃食桑叶,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困倦感。 “醒了?”黎渊看也不看他,冷冷道。 苏雪禅十分摸不着头脑,只能暂且将那些沉重的东西抛到脑后,打起精神来对付黎渊,他小心翼翼道:“我……我睡着了吗?” 黎渊闻言,伸手放下帛书,隐忍地呼气,吸气,低下头看他。 他的神情不辨喜怒,金色龙瞳犹如两轮冰冷的月亮,映照着波涛汹涌的海面。 “说了不让你到处乱跑,你还和别人擅自跑到下面去?”黎渊寒声说道,“这次也就是遇上了一头重伤的凶兽,要是遇上偷跑出去的,你们早就成了它的盘中餐了!” 苏雪禅松了口气,心道娲皇原来找了这么个理由,也好,然而他抬眼看到黎渊生气的面孔,只得装出一副可怜相,小声问:“我受伤……晕倒了?” 黎渊望着一旁,也不说话,抱着他的手也不肯放开,苏雪禅就知道他还是狠不下心来真的发火。他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黎渊的胸膛:“别生气,说说嘛。” 黎渊被他戳中,额上青筋不由跳了一下,他怒道:“你!” 只是看到苏雪禅笑咪咪的脸,那火又从七窍尽数散去了,他恨恨看了苏雪禅好一会,终于勉力道:“晕倒了,请句芒来看,他说你快化成人形了。” 苏雪禅正欲惊喜,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他问道:“那神狩日就算结束了吗?” 黎渊冷笑道:“是啊,那不然呢?” 他看着苏雪禅的震惊容色,又充满恶意地补充道:“在你睡过去这段时间,西王母座下的八十八个九天玄女手持羽扇和环佩,踩在天上的飞花上跳了一曲《九代》,还有阿修罗族带来的飞天,武神持盾戈弓矢演练的战争和祭祀场面……” 他越说,苏雪禅的脸哭丧得就越厉害,到最后,他恨不得抱着黎渊的脖颈汪地一声大哭出来:“我没看到!我都没看到!我好想看啊啊啊啊!” 黎渊毫不留情道:“不是想出去玩吗?不是好奇吗?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啧,少把鼻涕往我衣服上抹!” 苏雪禅闹了一阵,忽然嗅见一股血腥气,他不由停下动作,狐疑地看着黎渊道:“哪里来的血味?你流血了吗?” 黎渊这时反倒不说话了,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 “真的没有?”苏雪禅怀疑地直起身体,猛地想到他胸前的伤口,连忙道:“我看看你的伤。” 黎渊这时候已经换掉了那身沾满兽血的武袍,他穿着一件里衣,外面松松披着漆黑王袍,他不着痕迹地掩了掩衣襟,坦然自若道:“说了没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苏雪禅眼睛一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黎渊身上,伸手就要扒开他的衣服:“我不信!” 黎渊猝不及防,被他骤然脱了个正着,露出宽阔有力的肩膀,王袍也一下褪到腰间,活像个在花楼里被登徒子非礼的舞娘,黎渊嘴角不住抽搐,但苏雪禅已经一眼看到了他胸前缠的白布,上面血痕斑斑,透出金红色,明显是一直在向外渗出的新血。 “这怎么……!”苏雪禅一下急眼了,“你不是说快好了吗!这怎么更严重了?!” 黎渊想抬手把衣服穿好,但碍于伤口疼痛,手又被苏雪禅压着,使不出大力,也只好任由胸腹这么袒露在外,他无奈道:“别人倒还好说,要是我的猎物数目比东夷那群人少,帝鸿氏可就要大大丢脸了。” 苏雪禅又气又急,恨不得狠狠咬黎渊一口,他磨了磨牙,翻身从黎渊身上下来,没好气道:“那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后背一热,海渊般的气息笼罩上来,却是黎渊连衣服都未穿好,就将他从身后抱住了,他低低笑道:“变成人身也不管我吗?” 苏雪禅虽然有点脸红,但还是坚持嘴硬道:“不管了!” 水晶窗外,雨声依旧淋漓,他看着外面万千雨丝,窗面上隐约倒影出他和黎渊拥抱在一起,犹如融为一体的身影,他脸上的神情渐渐恍惚,将光滑窗面上的脸庞带出一片模糊的怅惘。 时间还剩下多少? 第91章 【番外】梦里不知身是客 窗外又在下雨。 那雨水就像永不止息的泪, 滑落过一望无垠的天幕,海面波涛起伏,从浩大烟波中隐隐传出鲛人悲伤的无字歌谣。 年幼的小女儿趴在窗边,出神遥望着远方雾雨朦胧的天空。 “娘,那里的雨到底下了多久了?”她轻声细语地问道,“我醒了,它在下, 我睡了,它还在下,就没有停的一天吗?” 摆弄着花朵的年轻妇人头也不抬, 莞尔道:“下雨啊,那是天上的神仙在哭呢!” “那、那哭得也太久了!”小姑娘嘴巴一撅,颇有几分不服气,“蘋儿的玉连环丢了, 稍微哭一下都要被哥哥嘲笑是小哭包,原来神仙也是哭包呀!还是大哭包呢!” 欢声笑语从窗楞中连串婉转飞出, 春风如许,吹拂过战火灼烧后的大地。 东荒海面,苦雨连绵。 呦呦的小爪子里牢牢抱着一颗龙珠,它躺在黎渊怀中, 双翼就像两个叠在一块的小枕头,绵绵地垫在脑袋下面,黎渊坐在玉阶上,静静望着烟雨中的白玉菩提树。 远方传来鲛人模糊的歌声。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黎渊轻声道:“天上的是云, 落下来的是雨,吹过来的是风,庭中生长的,则是花。” 他说一句,呦呦就跟着叫一声,那漫天雨滴如幕,却丝毫沾不上他们的身体,呦呦高兴地甩着小尾巴,想要探出头去够空中飘落的水点,可无论如何也穿不透结界,它正急的哼唧,黎渊眼中露出一丝微茫的笑意,他抬起手指,半空中便飞旋出一朵晶莹剔透的雨花,轻盈地穿过屏障,飞落在呦呦鼻子上。 呦呦尽力将目光聚焦在自己的鼻头上,连眼珠子都快对在一起了,它喜那雨花精巧可爱,很想拿爪爪去拨拉拨拉,但又放不下一直紧攥的龙珠,情急之下,它深吸一口气,不料将不少雨水吸进了自己的鼻子,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半空中顿时纷纷扬扬地下起一场小雨。 “?”它的目光充满茫然,懵懂地看向那些飘洒的水珠,它毕竟还小,还不明白自己的血脉中深藏着怎样可怕的力量,现在,它只是觉得这一幕很神奇而已。 它叫了一声,旁人也许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黎渊身为它的血亲,自然能领会它的意思,他温柔地摸了摸呦呦的脑袋,低声道:“对,这也是雨。” 得到了父亲的肯定,呦呦忍不住咧开一嘴小尖牙,开心地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在另一个父亲身上汲取到了足够多能量的缘故,它长得很快,黎渊有好几次在半夜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起来看时,都是它在熟睡中无意识地咬着床头磨牙。 它转着眼睛,又好奇地观望了一圈四周,每当它的目光在某一处停留,黎渊就会抱着它走到那里,教它再认一些东西。 “怎么了?”黎渊问道,“想去哪?” 呦呦却不回答,它听了一会从海面上传来的歌谣,忽然用尾巴拍了拍黎渊的胸膛,咿呀地叫了几声。 “你问这歌……是什么意思?”关于它的问题,黎渊颇为意外。那些鲛人日日浮出海面,唱的都是不同的歌,有的是从来往旅人那学来的,有的则是全无意义的哼唱,呦呦怎么忽然在今天想到要问这个了? 他闭口不言,沉默地倾听了一会,呦呦则期盼地凝望着他,过了一会,他才缓缓道:“他们唱的意思是,桂木做的船棹啊,兰木做的船桨,船桨拍打着空明波光啊,顺着月色浮动的水面逆流而上……” 呦呦睁大了眼睛,口中发出高兴的叫声,等着父亲再往下说,然而当它看到父亲的神情时,却蓦地愣住了。 “我的情思啊……悠远苍茫……”黎渊嘴唇颤抖,滚烫的水珠连串摔落进衣袍堆叠的阴影里,他一字一句,舌尖上凝出的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像是心上沥出的血,“心中日日夜夜……殷切盼望的美人啊……在天边……在天边遥不可及的地方……” 巨大的,难以匹敌的哀伤席卷上呦呦的心头,它再也不笑了,而是抱着龙珠,难过地咕噜了一声,将头钻进黎渊的怀抱里,伏在里面呜呜地哭着。 黎渊低下头,将手掌覆在它纤长脆弱的身躯上,鬓边的长发也垂下一绺,飘然落在他的王袍上。若要在平时,他的长发漆如乌木,哪怕与昆吾雀的子夜般的刀刃并在一处,都会叫人一时间分辨不出来,可现在,那缕颜色斑白的发丝恍若干枯衰竭的灰烬,映衬着那一片深沉的黑,简直触目惊心。 若是单看背影,人们只会认为这是一个年近高寿的老人,哪里还能想到,这会是曾经锋利如神兵名剑的应帝?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昔日睥睨一世,于坤舆间傲视天下的四海君主,早已在痛失所爱后沉寂在时间深处了。 呦呦虽然年幼,但它心里很清楚,它和父亲思念的,都是同一个人。 那个深爱着他们,又不得不为了他们慷慨赴死的人。 它将头埋在父亲宽厚有力的胸膛里,仿佛天地无垠,仅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不过,它到底只是个孩子,哭累了就想睡觉,在梦中,它总能一次次地回忆起与另一个至亲相处的短暂时光,这多少能给它带去一点安慰。 它呜呜叫着,想让黎渊哄着它入睡。 黎渊抱着它,将万千雨幕留在身后,他走进室内,把呦呦放在小床上,呦呦抽抽噎噎,用后爪抓住他的手指,就是不让他离开。 黎渊平复了一下心情,勉强笑着刮了一下它的小鼻子:“怎么,这么大了,还要人陪着睡吗?” 呦呦依然不依不饶地紧紧握着他手指,小翅膀在身后呼扇呼扇。黎渊转念一想,索性撩袍坐在它的床边,用另一只手给它掖了掖软如云朵的枕头。 自从呦呦被他带进龙宫后,吃穿度用便皆为黎渊一手操办。千斛明珠不换一丈的锦霞鲛绡,触手温热,似在云端,被黎渊堆叠在地上,铺遍宫室的每一个角落,让呦呦可以随意在上面扑腾打滚;万两黄金难求一尺的琼枝木,清澈如水,击之琳琅,被黎渊命善匠制成半人多高的小榻,上垂玲珑玉铎,轻轻撞击时,声如春泉淙淙……除此之外,还有种种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多如牛毛,皆从四海内源源不断地运往应龙宫中。 黎渊熄灭了殿内所有的光源,仅在哟哟床边放着一枚温润明珠,朦朦胧胧散发着柔和光晕。 “那给你讲个故事?”他揉了揉呦呦的小小尖角,“想听吗?” 呦呦摇摇头,咿咿呀呀地冲黎渊叫唤,黎渊的神情也变得略有些无措起来,他为难道:“唱歌?可是为父不会唱歌啊。” 呦呦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就连思念至亲的悲伤之意也被冲淡了不少,在它心里,父亲一向以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可连鲛人都能做到的事,父亲现在却说自己不会了! 望着呦呦不可置信,好似深受打击的眼神,黎渊真是哭笑不得,他仔细想了想,叹了口气:“也罢,为父这一辈子,也就唱过这一首歌……” 他又想起往日,苍穹中辉煌璀璨的婆娑宝殿,爱人至纯炽热的目光,他从漫天如雪的飞花中撷下一瓣,放在自己的掌心中…… 那样梦一般的……梦一般的时光,仿佛一切都还未远去,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呦呦心满意足,听着父亲断断续续地唱完一首不知名的歌谣,小榻摇摇晃晃,托着它进入沉沉的梦乡。 黎渊望着女儿熟睡的模样,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 他身伤未愈,又添心伤。洪荒劫难已消,他眼睁睁地看着苏雪禅在他面前消散于天地间,他孑然一身,没有心,也没了牵绊,本该是就这么随爱人去了的,可苏雪禅毕竟是一只狡黠多谋的狐狸,他了解他,正如他了解自己一样——他留下了呦呦,亦令他再也生不出死志。 后来,待他处理完那些繁琐事务,回到龙宫后,他仅是睡了一觉,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是一夜之间白了头。 舍脂从欲界天赶来看望呦呦,见了他如今的样子,连话都不敢与他多说几句,放下送给呦呦的礼物,就强忍着泪水离开了,更不用说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和结交多年的老友是如何悲恸惋惜。然而他却觉得无所谓,只要呦呦能平安长大,他就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坚持下去的。 夤夜如水,黎渊伸出手笼住了那枚明珠的光芒,让宫室陷在一片黑暗里,四周皆寂,唯有天边落雨喧闹。 无数个日月,在他教导呦呦,悉心呵护它的同时,他也在不停反思自己的错误。千年前,他用尽全力爱了一场,那红线就像伏在他心头的一只蛭,他曾无数次想过,假如菩提没有那么好,他还会不会因为红线的影响而爱上他? 没有答案。 菩提真是个矛盾的存在,有时候,他天真得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稚童,但有时候,他又会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深沉与悲悯。黎渊第一次见到他时,哪怕他只是以灵体的方式存在,哪怕他上一刻还在笑嘻嘻地捉弄他,可黎渊看着他的眼睛,只能从中感受到异样的怜惜与珍爱。 他是站在洪荒最顶端的强者,以前从未被人这样看过,他以为自己会大发雷霆的,可是他没有。在这样的目光中,他只感受到了近乎于被温柔亲吻的暖意,犹如春风般拂过他的脸庞,比他喝过的任何美酒都要醉人。 他从此一头栽了进去,甘愿在其中溺毙千年,长醉不醒。 苏雪禅则是另一种模样。 他就像月光一样包容,就像大海一样包容,他望着自己的眼睛像天上的星子般明亮,他的心头覆着蚩尤刀痕,连自己都感受不到红线的吸引力,固执认为他只是一个攀附上位的狐子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爱着他,爱着他们。 为什么? 舍脂说:“我知道你在牢狱中受了很多苦,他也知道。” “其实他不是不怨你,被人那样伤害过,任是谁都会怨的。可是他一想到你受过的苦……也就不想再让你难过了。” “他……就是个傻子。” 舍脂走了,东荒海自此开始下起绵延不绝的大雨,彻夜不休,永世无穷。 “黎渊。”恍惚中,他骤然听见青年的呼唤声,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 他张开眼睛,怔然望着前方。 春日的飞花烂漫翩跹,扑面而来,恰似万千溶溶韶光,淹没了他视线所及的一切。 一切都恍若初见。 “雪……禅?”他颤声道。 青年朝他走去,每向前一步,黑暗的空间就在他带来的光与热面前退缩一步,如茵绿草覆盖了脚下华贵精美的鲛绡玉砖,在那个瞬间,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和煦春日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俊秀的容颜。 “黎渊!”他听见青年笑着说,“快走啊,昆仑的桃花开了,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吗?” 黎渊一时难以分辨,这究竟只是一个不存于世的梦境,还是他朝思暮想,向漫天神佛求来的宽恕。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已经完全呆滞了,他喃喃重复道:“昆仑的……桃花?” “是啊!”眼前的人穿着一袭颜色温柔的竹青色衣袍,他走过来,拉住黎渊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你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可没有一次是遵守约定的,今天你别想再抵赖过去,你这个骗……” 但他话还未说完,就被黎渊一把抱住了身体,随之而来的吻炽热如岩浆,狠狠烙印在他的嘴唇上! 飞花漫卷,他们双双坠落进无边无际的月光中,黎渊的嘴唇滚烫,相触时的肌肤滚烫,泪水亦是滚烫的,这与其说是一个拥抱与一个吻,倒不如说是一场足以持续到世界末日的纠缠。黎渊恨不得就这样将他吞到肚子里去,只有在喘息交互的间隙,才能听见他喉咙间压抑的哽咽。 “雪禅,是你吗……你真地回来了吗?”他不住地流着泪,“这不会只是一场梦吧……” “我快要活不下去了,这就是我的报应……报应……” 他差不多已经要疯了,他浑身发抖,恨不得将怀中的人摁进自己身体,将两人并作一个,“是我偏执成性、冥顽不化……我以为我可以认出你的,我以为我可以……” 他的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哀嚎,语无伦次到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在这些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抑制那些洪流般的悔恨和痛苦,他既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愚蠢过错,也无法原谅自己曾经对苏雪禅造成的伤害——这是他的掌中珠,他的心头肉,可他却亲手在上面劈了一刀,还将他遍体鳞伤地赶离了自己身边! 苏雪禅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茫然的悲伤,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黎渊流着热泪的眼睛,他低声道:“不要哭,我说过的,我不会离开你太久,我们终究会重聚……” ——不尽流光飞逝! 怀中紧紧抱着的狐子蓦然化作无数消散的渺茫光点,盘旋着飞往高旷久远的太虚,竟然就这样不见了踪影! 黎渊目眦欲裂,发狂般的咆哮起来,他全身发冷,从亘古的黑暗中遽然惊醒,靠在榻边大口喘气,怀中亦是空的,活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肉。 雪禅呢?他爱的那个人呢?! 霎时间,他居然难以分辨梦与现实的分界点,只是在宫室内跌跌撞撞地寻找呼嚎,乃至于一头撞进浩大寒凉的月光中。他一下子站住了,怔怔看着庭中寂静无声的白玉菩提,惘然四顾,仅摸到一脸冰冷如雪的泪。 真的……只是一个梦。 上千个漫漫长夜里,他总能梦到类似的场景。在梦的开头,他可以获得新生般的狂喜与希望,然而很快的,这点浅薄的喜悦便会如同水中幻沫,镜中虚月一样无情消散,只留下他一个人拥抱这近乎于永恒的寒凉孤寂。 再后来,时光荏苒,岁月刹那。 春过了夏,秋白了冬,呦呦也化成了人形,是洪荒四海的掌上明珠,在她化出人身的那一天,苏斓姬终于离开青丘,只身一人来到应龙宫。 小五衰劫的影响还没有过去,她仍然是一个样貌垂垂老矣的妇人。她看着呦呦,轻声道:“你打算给呦呦取什么名字?” 黎渊沉默了片刻,方低声道:“苏子粲。” 他给呦呦取名为苏子粲。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此时,距当时的逐鹿大劫,已经过去有百年之久。 第92章 九十二 . 阳光灿烂, 映照得满树菩提叶也闪闪发光,又是应龙宫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苏雪禅感受着暖融融的日光,不由懒散地打了一个哈欠,又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抻个懒腰,不料他这么一伸手,竟然一下从树冠上“脱”了出去! 没错,是“脱”了出去。 他就像一个被菩提树吐出去的蛋, 或者被什么外力忽然剥离出的外物,他的本意只是想活动一下身体,没想到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 他已经愕然地坐在了树枝上,震惊而茫然地瞪着自己化成实体的手掌。 熟悉的沉重感重新回到他的体内,自从来到千年前的世界,他就再也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过流连微风和温暖阳光了。 仅仅只是睡了一觉, 他居然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化出人身了?! 他捋了捋袖子,又摸了摸身上, 尝试着跳下地,赤脚踩在光滑的水晶地砖上,打量了一圈四周。 地面被日光照耀得暖热,与裸|露肌肤相触的感觉惬意无比, 他提起飘逸的衣摆,撒腿就朝黎渊的寝宫跑去。这几日,黎渊担心他化形在即,于是都让他乖乖待在树身里, 自己也不知道在窝在寝宫内干什么,如今他变成了人身,自然第一时间就想到要去找黎渊。 他跑向寝殿,两条雪白飘带如流云摇曳,就在他踏上白玉桥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苏雪禅下意识回头一瞧,就见那一人多高的纯素金瓶被腰带勾得摇摇晃晃,上面吊着的碧玉叶子亦岌岌可危得叮当乱响,把他吓了一跳,方才想起有这么一出。 “唉!”他急忙扑上去扶住时,又想到会掉下几片碧玉叶子,于是早早伸手接在下面,就怕它们砸下来,闹出什么不得了的动静。 当他把瓶子摆好后,那数十片叶子虽然还在不停摇晃,但好歹没有什么松动的迹象。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想要让它们晃动的频率小一点,谁知他的指尖刚一触到,那坠着的金钩就是一松,噼里啪啦,如雪样砸下去一片! 晶尘四溅,空旷大殿前就像炸开了一连串的小小炮仗,响得人脑门发懵。 苏雪禅:“……” 他做贼心虚地左右看看,好悬龙宫里寥寥数个杂扫的仆役都被命令不许接近寝殿四周,这才没有人看见他闯祸的场面。 他叹了口气,继续往里跑。当他绕过重重回廊和四处漫荡的鲛绡帐幔时,如同上次在回忆中那样,看见了静静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的黎渊。 他心头砰砰狂跳,血液好似澎湃的潮汐,在身体中来回荡漾,一时间竟然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尚为灵体时,他就知道黎渊对自己的影响力有多大,他就像一个贪恋花丛的小小蜂子,甘愿一整天都伏在黎渊怀里,听他的心跳,感受他说话时胸膛的震颤。待到他现在凝出了肉身,黎渊对他的吸引力已经从“花对蜜蜂”进化成了“肉骨头对小狗”,光是看着他,他就恨不得扑上去咬两口。 无形的线透过时空将他们牵连在一起,那不单单只是姻缘,还有他们的骨血和灵魂。 他们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世爱侣。 苏雪禅难以控制地探出手,想要轻轻摸一下黎渊的脸庞。然而就在即将靠近的瞬间,他的手被一把抓住了,黎渊的目光锋利雪亮,直直朝他刺去。 “谁?!” 他被拽得脚步踉跄,一下跌在了黎渊胸前,两人的距离也猝然挨得极近,他望着黎渊,黎渊也怔怔凝视着他,眼瞳中倒映着彼此的身影。 黎渊的身体不自觉地一颤,立即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他迟疑着,也不顾还未完全恢复的伤口,就轻轻环住苏雪禅的腰,任由他压在自己身上。 “你……你变成人形了?” 他的手就按在黎渊胸前,盛如海渊般清冷的气息亦包围着他,他忽然有一种错觉,穿过外袍,穿过其下这两层轻薄的织物,在他们在肌肤相亲的刹那,便能完全交融在一起,从此再也不会经历苦楚与分离。 看着他,黎渊苍白的面颊上居然泛起一丝红晕,额上也沁出不自在的细密汗珠,他低声道:“怎么不说话?” 此时,苏雪禅脑子里只剩下一摊浆糊,他茫然地张了张口,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 “不会听不懂罢……”黎渊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上下打量他,“难道连话都不会说了?” 说着,就要将唇凑过去,咬破舌尖为他渡一口龙血。 苏雪禅看着他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忽然下意识觉得不妙,急忙大叫一声,推开黎渊环着自己的手,撒腿就往外面跑。是灵体时,他还察觉不出什么,可一旦凝出肉身,能闻见气味,感知温度,有了触觉之后,黎渊的危险性和侵略性便一下子对他暴露无遗,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头生着森白锋利的獠牙,随时随地都想舔自己一口尝尝味道的猛兽。 他一边被他吸引,一边觉得后背寒毛倒立,难受得恨不得现在就跑进菩提树里躲起来。不想他刚一踏出寝殿的大门,就觉得腰间一紧,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捉住了,紧接着,他又眼前一花,骤然倒进一双强健的臂膀中,黎渊捏着他的腕子,翻身就将他压在身下,切断了他的所有退路! “跑什么,嗯?”波浪般打着卷的黑发倾泻而下,与宽大漆黑的王袍一起,将苏雪禅目力所及的地方隔断出一个狭小空间。在阴影中,黎渊璨金色的眼瞳简直亮得吓人,“小骗子,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我……”看着他的眼神,苏雪禅只觉得呼吸困难,“呃,你、你先放开……” 黎渊面上似笑非笑,他将嘴唇挨近身下人的侧脸,极其亲密道:“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苏雪禅心中一惊,只恨被他压着,不能将四肢像陵鲤那样蜷在一块,他又想起在婆娑盛宴上,黎渊说他还是灵体,因此不与他计较,等他变成人身了…… 哇啊啊啊啊啊! 苏雪禅心中叫苦不迭,不明白自己干嘛要这样自投罗网,他哆哆嗦嗦,说:“其实我就是……嗯,变成人形了,然后过来给你看看……” “看看,然后呢?”黎渊气定神闲地盯着他,嘴唇与赤|裸肌肤若即若离、要亲不亲的感觉实在叫人头皮发麻,神晕目眩,“然后还想做什么?” “然后……呃……”苏雪禅晕晕乎乎的,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然后你先放开……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说……” “不跑?” 他定定心神,赶紧点头:“嗯,不跑!” 不跑才有鬼。 黎渊顿了一下,方松开手掌,起身将他抱起来,苏雪禅理了理腰间两束垂下去的飘带,眼神忽然放空游离:“等等,后面是什么东西?” 狐族狡猾至极,最擅欺瞒旁人,纵然他现在不是狐身了,可本能还在。他这样一演,黎渊当真信了他的邪,立即便要回头去看——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他嗖地飞窜出去,却听身后一声了然的轻笑,满室漫荡的鲛绡如水母般柔软翩跹,眨眼就堵住了殿门,将他纠缠在里面,一双有力的手掌也随即牢牢按住他的腰腹,他的眼前是一片七彩变幻的色泽,好似在顷刻间坠入了深远瑰丽的海洋。黎渊的嘴唇重重压上,挑开了苏雪禅的齿列,贪婪吮吸着他的舌尖,用仿佛要将他整个吸进肚子的力道吻着他,灼热手掌也沿着光滑的衣料游走进去,抚摸着烫在他赤|裸的肌肤上。 在那个刹那,苏雪禅眼冒金星,浑身发抖,用尽全力忍住了喉间即将脱口而出的呻|吟。 他没有猜错,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他们对彼此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没有了衣物的阻隔,他连脊椎都差点化在黎渊手上,整个人就像一滩水一样软弱无力。黎渊则喘着粗气,嘴唇两侧已经出现了抑制不住的雪白獠牙,他低下头,在苏雪禅的脖颈上磨了磨,恨不得一口将他吞进肚子。 “等……等等!”苏雪禅挣扎着叫道,“等一下!” 黎渊的王袍已经褪到了腰间,底下苏雪禅也是衣衫不整,只差没被扒光了。眼见黎渊跪在他腿间,低头就要搂住腰腹,一路舔下去,他好悬没被吓得魂飞魄散,大喊道:“黎渊!黎渊你怎么回事,我说等一下……你这个……!” 黎渊宽厚的胸膛起伏不定,上面的包扎好的白布又开始隐隐渗血,苏雪禅拼命叫道:“你伤还没好,又在发什么疯!” 但苏雪禅不让他往下亲,他就往上亲,他一边含住苏雪禅的嘴唇,一边模糊道:“这点小伤有什么要紧的,我只想和你……” 苏雪禅被他黏黏糊糊的呓语上几句,连头皮都快炸了,但他还是坚持道:“你给我松开……我让你松……” 推拒了几次,眼见黎渊还不肯收敛,他索性把手一摊,没好气道:“行,你做吧!你看你做完这一次我以后还理不理你!” 黎渊的动作停了一下,混沌不堪的金瞳总算是清明了一点,他不情不愿地继续亲着怀中人的嘴唇,低声道:“可我们早就是结成红线的……” 上古时期民风开放,就连“衣冠”的概念也是经圣人指点后才诞生的,大家皆是无拘无束,今天看中了谁,幕天席地,一首情歌,当晚就能睡在一块,不满意大不了一拍两散。爱的时候热烈灿烂,分开时也绝不含糊,朝夕间的欢愉都恍若露水般烂漫直白了,更何况是结了生世红线的伴侣? 苏雪禅狠下心来,大声道:“你!往后退!” 黎渊喘了口气,勉强直起身体,手还环在苏雪禅腰间,眼神居然带着点委屈。 “你……不愿意吗?” 苏雪禅张了张口,实在不好意思说,他真是怕了黎渊在某些方面的疯劲了。在外人眼里,应帝实在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冷漠无情,手腕强横;于朋友眼中,这个男人亦是端持高傲,不苟言笑的。然而有些东西,只有与他日夜相对的苏雪禅才能感觉出来。 比如现在。 他头疼不已,将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我不是……不愿意……就是你的伤……嗯,等伤好了,行吧?” 黎渊咬牙道:“它早就快好了,只是我……!” 他话还未说完,苏雪禅便一下拍向他胸前,直拍得他额角青筋乱跳,苏雪禅没好气道:“你快算了吧!这叫快好了?” 见黎渊不说话,只是不甘心地盯着自己,他不由叹了口气,也不顾自己的衣服被眼前这位龙君弄得乱七八糟,伸手为他穿好外袍,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也不是要跑……也不是……唉,我该怎么说……” 黎渊的眼神于生气中带着憋屈,正当他要开口说话时,寝殿的上空忽然传来一声极为嘹亮的鸟鸣声。 苏雪禅掩了掩衣襟,闻得此声,忽然精神一振,急忙转移话题道:“快出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找你了?” 黎渊慢吞吞道:“传信的鹰犬罢了,还需要我亲自出去?” 他虽然不甘心就这么放过这块就在嘴边的肥肉,但信鹰向来是他与几位亲信传令时使用的,现在投递过来,明显是有要事禀报,哪怕他不情愿,可还是出手,在空中轻轻一握。 只听一声轻响,一卷被银漆封好的卷帛顿时浮现在他的手掌中,黎渊几下拆开,才看了几眼,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就产生了变化。 “怎么了?”苏雪禅心中好奇,他虽然很想凑过去看,不过又害怕黎渊出尔反尔,不由踌躇了一下。黎渊瞥他一眼,伸长手臂,将他提溜到自己怀中坐好,抱着与他一同看那书信。苏雪禅一看信上写极北之地的凶兽不知被何人尽数剿灭,所剩无几,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凶兽被……剿灭了?”苏雪禅不可置信道,“神狩日开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话不是这么说的。”黎渊摇摇头,耐心道,“自从诸神时代到来,凶兽的实力就大不如前,神狩日只是为了控制它们的数量,不是为了彻底消灭它们。” 苏雪禅若有所思,说:“也对,虽然它没什么好处,但万物循环,自有其道理,冒然缺失一处,只会产生什么祸端。” 黎渊赞同地亲了亲他的脸颊,又犹疑道:“帝鸿氏已经在派人追查此事,恐怕另有隐情,并不简单。” “对了,”苏雪禅忽然想起什么,“你先前说过,凶兽的能力是吞噬别族的修为来壮大自身,是么?” “是,”黎渊点头道,“不光是修为,就连天赋、血脉都能吸取一二,所以在它们泛滥成灾的时期,即使仙人都要对其退避三舍,可若要说有谁会费心费力地消灭它们……” 他陷入沉思,然而苏雪禅却从这番话中嗅到了些许不妙的气息。 会是风伯和雨师吗? 可他们杀这些凶兽,又能有什么用呢? 第93章 九十三 . 黎渊凝神细思了一会, 忽然抱着他站了起来,朝书案走去。他身形高大,苏雪禅却只是刚化形的树妖,远远一看,就像抱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似的。 “嗳嗳!”他不安分地乱动起来,“松手,松手……我自己走!” 黎渊不为所动, 往玉案后头一坐,拉着苏雪禅的腰带就和自己的衣带打了个结,面不改色道:“不松。” 苏雪禅差点没拿墨泼他脸上, 但黎渊已经提笔在书帛上写着什么了,他只好低头解开绑在一块的带子,谁知黎渊竟心狠手辣地打了个牢牢的死结,他摸索来摸索去, 都没找到头在哪。 他解得满头是汗,就差拿牙咬了, 那厢,黎渊则慢悠悠地放下笔,将墨迹淋漓的书信一抖,书帛霎时便化作一只振翅白鸟, 从窗外飞走了。 “别解了,”黎渊轻搂住他的腰,将他抱起,转个身正对自己, “就这么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苏雪禅没好气地摇摇头:“嗯,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口是心非。”黎渊低低地笑了一声,挨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既然化成人身了,晚上要去泡温泉吗?” “干什么?”苏雪禅警惕地看着他,“龙宫里有温泉吗?” 黎渊扬眉道:“自然有了。龙宫玉醴,可是天下闻名。” 苏雪禅虽然没有泡过传说中金池玉液的醴泉,可也曾经在古籍中看到过这一奇珍的美妙之处,谁想居然会在应龙宫里!他不由心痒难耐,犹豫地瞄了黎渊一眼。 黎渊仿佛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继续蛊惑道:“隆冬盛雪,寒梅白桃酿造的忘忧醪,埋在琼枝玉树之下,今年已经是第二百个年头,刚好到了启坛的时候;你虽然吃不了太多荤腥,可那用山泉冰着的鲜嫩鱼片,丰腴蟹膏,刚出汤池就能凉凉地吃上两块……真的不想吗?” 苏雪禅用尽全力维护着自己最后的坚持:“可你的伤口……怕是不能沾水吧?” 黎渊一怔,不禁哑然失笑,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受伤了又如何,你见过不能下水的龙吗?” 苏雪禅一咬牙,终于难敌这致命诱惑:“泡!谁不泡谁傻!” 玉醴金池,万年炽热。 原先在青丘的时候,他也同家人一起泡过温泉,深山雅静,鸟鸣空灵,咕噜咕噜的热泉清澈无比,旁边的石壁上还生着幽绿可爱的青苔,大家一同自由自在地聊天谈笑,纤纤和惜惜就兴奋地在里面跳上跳下,又笑又闹,将皮毛上的水珠四处乱甩…… 他叹了口气,穿着轻薄的丝袍,提着竹篮,踩着木鞋走出去,还未等他伸手拉门,雕花的木门便向两边自动分开,向他展示出玉醴泉的真容。 他瞪大眼睛,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景象犹如仙境,即便是真正的九天瑶池,也比不上它半分飘渺绮丽。那玉色的泉水自高处的龙首倾泻进下方的金池里,烟雾缭绕,如同飞瀑,热气直熏得人眼睛湿润,金池中则游离着群群鳞片光辉灿烂,宛如美玉的锦鲤,两侧花树繁盛,满树的落花都被飞溅而出的水珠打得颤巍纷扬,漫卷在半空。 水飞千丈玉,波浪万条银,光是看着这一幕,就已经令人心旷神怡,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玉泉金屑。”黎渊低沉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那些是金屑鲤,生来就长在玉醴泉中,若是凡人吃上一口它们的肉,顷刻间便能延寿千年……” 他从后环住苏雪禅的身体,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嘴唇已经贴到了怀中人的耳畔上,带过一阵细微酥麻的电流。 苏雪禅脚下一滑,差点没摔到池子里去。 他深吸一口气,毅然转身道:“衣服脱一下。” 黎渊挑起眉梢,眼神中充满意外的喜色。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苏雪禅提着篮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做工精美,瓶塞上还镶着宝石的琉璃瓶,“露出上半身就行了,我之前去翻了一下,找出一瓶这个……” “灵乳?”黎渊问道。 苏雪禅点点头:“对。我知道蚩尤造成的伤口药石无医,但灵乳好歹能稍微温养一下你的伤,把袍子褪到……” 他刚想说“把袍子褪到腰间”,黎渊就利落地抽掉腰带,把整件丝袍掀下,揉成一团扔到旁边,自己则赤身裸体,毫不遮掩地正对苏雪禅。 苏雪禅:“……” 黎渊宽肩长腿,猿臂蜂腰,从锁骨到结实胸肌的线条又流畅又漂亮,细碎的水珠凝在他的长睫上,亦令他的面容于俊美中带着几分深邃的性感,除了包着白布的伤口,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他就像一只拥有华美皮毛的虎豹,无所顾忌地向心仪之人展示着自己的所有。 苏雪禅咽了咽喉咙,不知道是热气蒸的,还是因为其他,就连眼眶都带上了一抹微红,他艰涩道:“没让你……全脱。” “哦。”黎渊漠然道,“还满意你所看见的吗?” 苏雪禅简直要骂人了。 “块转过去吧,”他头疼地按着眉心,“我要把布解开了。” 黎渊也不啰嗦,只是在依言转身的时候,他胯下那玩意也跟着一晃悠,苏雪禅又挨得近,好悬没蹭到他大腿上。 他嘴角抽搐,虽然手上的动作轻柔无比,可心里却无语地想,跟个驴似的…… 他拨开黎渊的长发,小心翼翼地掀起纱布,手臂绕过他的胸膛,一层一层地将其剥离下来。越是靠近伤口,布料就黏连得越厉害,到最后,他几乎能听见纱布和血肉分离的粘稠水声,直让人牙酸。 那道伤口贯穿了黎渊的前胸后背,即便过去如此之长的时日,它依然淋漓地附着在龙神身上,犹如一个残忍可怖的诅咒。 “疼么?”苏雪禅轻声问道。 黎渊摇摇头,道:“不疼。” 苏雪禅示意他转过来,他将浅金色的灵乳倒进掌心,轻轻贴在黎渊翻起的伤口上,黎渊额角一跳,眼睫颤了颤。 “疼就说,”他将灵乳仔细涂满那狰狞的伤处,“别忍着。” 黎渊没说话,只是垂眼望着他,苏雪禅忽然觉得蹊跷,他下意识低头一看,黎渊下面的东西竟然翘了起来,硬梆梆地支在大腿上。 苏雪禅:“…………” 黎渊道:“这不能怪我,你要明白……” “好了好了我知道,”苏雪禅已然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大家都是男人,我懂!” “你才多大,还男人?”黎渊不留情面地嗤笑一声,让苏雪禅瞬间大为光火,差点把瓶子插到他的伤口里。 “怎么,你什么意思?” 黎渊的脊梁挺拔如松竹,俊美的容颜亦让人难以逼视。他垂下眼睛,对苏雪禅正儿八经道:“你把衣服脱了给我看看,我就知道你是不是男人了。” 苏雪禅咬牙切齿,这时候,黎渊还在一声接一声道:“我都脱了,你有什么脱不得的,不是说大家都是男人吗?” 他把最后一点灵乳往黎渊后背上一拍,忽然笑道:“药效吸收了才能下水,等半刻钟,嗯?” 黎渊莫名看着他,应道:“唔。” 苏雪禅猝然伸手,在他下|身重重揉了一把,而后便迅如闪电,扑通一下跳进玉醴泉,像一尾灵活自如的鱼般飞速游走了! “嘶!”黎渊倒吸一口冷气,一瞬间被撩拨得差点红了眼睛,但事实确实如他先前所说,要等完全吸收后才能下水,不然经由醴泉一稀释,先前做的便是无用功。他磨了磨牙,低声道:“小东西……” 欺负了黎渊,苏雪禅心情愉悦,差点泡在热泉里大声唱起歌来。此时,他身上还穿着轻薄的丝袍,下摆都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他嫌这个碍事,于是在水中解了衣带,将它搭在岸边,自去找金屑鲤玩了。 也许是从小长在玉醴池中的原因,这些金鲤也不怕外人,苏雪禅伸手下去,它们就好奇地啄一啄他的指尖,在他身体周围来去穿梭。这玉醴泉天然高温,里面却生着成群结队的珍稀金鲤,当真是一大奇观。 他正逗弄着鱼群,那金鲤却齐齐将身体觳觫一抖,如同惊弓之鸟般迅疾游走了,倒好像遇到了什么天敌一般,他觉得莫名,刚“哎”了一声,远处的池面便生出一阵荡漾的涟漪,哗然间,一头玄黄如玉的长龙破水而出,一下圈住了他的身体! “哇啊!”他吓得大叫出声,但随即就被两只龙爪按住了肩膀,应龙俯下身体,用璨金色的眼瞳的凝视着他,喷出一口热气。 是黎渊的原身。 准确来说,是黎渊缩小了的原身。 他在逐鹿之战中看过应龙的原形,蜿蜒如万里大江,双翼挥动间遮天蔽日,足以掩盖太阳的光辉,自然不是一个玉醴泉能盛下的。 应龙身体游走转动,全身的鳞片犹如美玉般熠熠生辉,它在水下环住苏雪禅的身体,仅在水面上露出一截,就像一把天然恒温的活椅,舒适地垫在他的肩颈后。 “舒服吗?”在变成龙身后,黎渊的声音更是低沉如同金石,“我看你和它们玩得很开心啊。” 苏雪禅撇了撇嘴,笑道:“奇怪,池子里怎么有一股醋味?” 应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呼噜声,它用头顶着苏雪禅,用鼻端摩挲他的脸颊,苏雪禅被他弄地直笑,不禁伸手搂住它的头颅,抚摸它狮子般的金鬃。 他看着应龙胸前的伤口,心中很不是滋味,这时候,应龙的身体却蓦地向后退开了些许,还未等苏雪禅反应过来,应龙的上半身便骤然发出光芒,从龙化成了人形。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忍不住道:“怎么,你还可以……” 黎渊自腰腹向上是人身,腰腹以下是蜿蜒的龙形,他贴近苏雪禅,在他耳边道:“刚才那样不好抱你。” 自从他凝出肉身后,黎渊就异常黏他,时时刻刻都想把他抱着。苏雪禅在水中转了个身,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处,见醴泉不会对它造成什么影响后,他又开始好奇地摸索黎渊的下半身,他一片片地摸过那紧密排列在一起的鳞片,就像在摸一尊柔软精致的玉雕。 他的指尖颤了颤,忽然想起千年之后,黎渊曾满满一墙的书帛里,详细描述他所受过的刑罚。 他将剜下的,击碎的,剥落的鳞片一枚枚数清,权当牢狱里为数不多的消遣。 从见到自己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面对无尽的伤痛与折磨——无论是身,还是心。 “怎么了?”黎渊察觉有异,不想苏雪禅却回身拥住了他的腰腹,在他的伤口上轻轻吻了一下。 黎渊心头狂跳,就听苏雪禅低声道:“倘若你当时把龙血收回去就好了。” 黎渊眉头一皱,喝道:“别胡说。” “就为了这个,”苏雪禅叹了口气,接着道,“即便你以后……嗯,即便你以后会打骂我,我也不与你计较了。” 黎渊无语,说:“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我以后会打骂你……” 苏雪禅却不依不饶,继续道:“不会吗?以后你会很凶的,把我打得哇哇大哭,说不定还要拿刀捅我……” 听了这话,黎渊突然觉得坐立难安。菩提就是他心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明知自己是不会伤害他的,可听了怀中人说的话,他竟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那言语描述的场景,仿佛那真的是将来会发生的事一样。 “菩提。”他沉声道,“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 苏雪禅抬头,与他目光相接,黎渊的眼眸中犹如含着一整片波涛汹涌的汪洋。 “你就是我的命。”他说,“你记着。” 苏雪禅的肌肤白皙,泡在玉色的泉水里,几乎像快要化开一般,但偏偏在胸前印刻着一点红痕,犹如朱墨溅上去的颜色。 蚩尤刀痕与龙心血的印记。 他再次叹了口气,目光透过黎渊,仿佛投射在某处不知名的遥遥远方,他轻声道:“不论如何……我都会原谅你。” 第94章 九十四 . 黎渊沉声道:“说什么原谅不原谅……不许再说这种话了!” 苏雪禅摸着他的腰, 避过伤口,将下巴搭在他的肩头,四周热泉荡漾,雾气蒸腾,爱人的怀抱宽厚有力,他轻阖上眼皮,只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一片寂静中, 只有高处流泄的水声隆隆,回响在空旷的山谷。 “如果有哪一天——”黎渊忽然开口道,“我是说如果, 我伤害了你。” 苏雪禅躺在他怀里,半寐半醒地睁眼看他。 黎渊接着道:“你别原谅我,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就怎么对我行了。” 水波摇曳, 如置身摇篮般令人惬意,苏雪禅含糊地笑道:“那岂不是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我才不会这样做。” “不是很喜欢欺负我吗?”黎渊无奈道,“我不信你会放弃这个机会。” 苏雪禅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睛道:“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当然舍不得那样对你了。” 黎渊点点头, 面无表情道:“嗯,我也爱你。” 说完这句,俩人相对无言,同时陷在尴尬的安静里, 只是大眼瞪小眼地互看。 蓦地,苏雪禅“噗嗤”一声,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他伸手拿泉水泼向黎渊,“你也太好笑了吧!哪有人在说喜欢的时候还是一副冷脸的!” 黎渊被他泼了一脸水,倒也不生气,他望着苏雪禅,挑眉道:“想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不冷着脸吗?” “不不不!”苏雪禅蓦然警觉,“不用了,不想知道!” 黎渊一头扎入水中,苏雪禅见势不妙,急忙转身欲逃,可他在岸上都逃不出黎渊的手掌心,更何况是这里?他的脚腕被一把握住,让热浪推至一旁的池壁上。苏雪禅浑身赤|裸,不着寸缕,唯一一件丝袍还在远处孤零零地搭着,连个遮掩的东西都没有,就被黎渊在水下分开了大腿。 “黎渊!我说你……啊!”尾音淹没在脱口而出的呻|吟里,他猝然扬起头颅,近乎眩晕,腰腹则在瞬间软成了一摊水。 “你这个……” 黎渊漆黑的长发在水下蜿蜒四散,如同觅食的群蛇,能看出微微起伏的动静,他双目涣散,全身过电般传来阵阵无力的酥麻,只能攀在滚烫的金壁上不住喘息,觉得自己的神志都要被那个在下面作乱的人吸走了。 明珠的光芒犹如数个灿烂的太阳,在他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泽,淹没了天地,淹没了时间,淹没了日月。 ——也淹没了他。 是夜,寝殿。 苏雪禅窝在被子里,一声不吭。 黎渊披着外袍,裸|露着轮廓分明的胸肌和腹肌,坐在那张足以容纳数人的大床上。 “怎么了?”他试探着问道,“还在生气?” 苏雪禅背对他蜷成一个球,继续不说话。 其实他也不是生气,在温泉里,黎渊既没有违背他的要求,也不算是占他的便宜,严格来说,还是他占了黎渊的便宜。好处也受了,爽也爽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因为他刚才实在是爽过头了啊! 他没想到这头龙疯起来会那么失控,他以为一次两次再加上亲亲抱抱也就完事了,没想到最后他嗓子叫哑,出的次数太多,连下面都在隐隐发疼了,黎渊还揉着他的腰不肯撒手! 干什么,采阳补阳吗?! 他现在一喘气,就觉得下腹空空的,好像连风都能灌进去一样…… 黎渊继续赔不是:“我知道这次有点过了,下次再也不会……” “再没有下次!”他一把掀开被子怒吼,不想起来得太猛,腰腹处登时疼得一呲牙,他瞪着黎渊不知所措的眼神,好半天憋出一句话:“你……你也不嫌脏!” 黎渊挑起眉梢,若有所思地用舌尖在下唇上绕了一圈,“脏?可我又没让飘到水里……”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苏雪禅恨不得以头抢地,“好了别说了!我要睡了!” “哦。”黎渊点点头,把外袍脱了,跟着就要上床抱住苏雪禅。 苏雪禅震惊道:“干什么?我不要和你一块睡!” 黎渊泰然自若:“这是我的床。” 苏雪禅一愣,这时候,黎渊已经揭开被子,用有力的手臂搂住了他,“而且,你是不是砸了桥前面的一棵碧玉宝树?” 还未来得及推拒,就被人一下揭了老底,苏雪禅的动作当即僵在原地,他心虚地斜睨着黎渊,小声道:“没有,不是我。”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就敢赶我下床了?”黎渊嗤笑一声,将他按进自己怀里,“睡觉!” 窗外,夜风拂过房檐,将玉铎撞击的清脆作响,如落花纷扬。 秋去冬来,很快又是一个春天。 其实季节的变化对应龙宫中并无什么太大的影响,但不知为何,仿佛春天就是有种异样的魔力,能让人变得懒洋洋的,只想拥抱着彼此,在繁花烂漫的草地上躺着晒晒太阳。 黎渊的伤口也在缓慢愈合了,在这个春天,无数雪片一样的信笺自四海传来,仿佛先前的悠闲时光只是一个短暂的假期,假期一过,黎渊便又要承担起他肩头上的重任。他事务繁忙,唯独怕苏雪禅会觉得无聊,于是从海中重新召回了一部分仆从侍女,想让他们把龙宫变得热闹一点。 这一日,不廷胡余恰巧来访。 黎渊坐在桌案后面,正拿着两封卷宗对比查看,听见远处海兽嘶鸣,也没有起身迎接的打算,龙宫内的仆从都知道这位海神是常客,亦不来打扰,任由不廷胡余径直走向黎渊所在的宫殿。 “别来无恙啊,老友!”甫一进门,不廷胡余便高声笑道,“听闻你前段时间很是逍遥自在啊!” 黎渊抬头,看了他一眼,“托你的福,坐。” 不廷胡余手边的青蛇咝咝吐信,将脑袋扎进一旁的茶杯里喝水,他本人则摇着一把折扇,对黎渊道:“四海的信都看了?” 黎渊点点头:“看了。” “有何想法?”不廷胡余渐渐收敛了笑容,“不断有陆上妖族被东夷部落袭击,甚至连沿海地区的水族都被其侵扰过。仗着自己是被天道庇护的人族,就敢罔顾帝鸿氏的警告……你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黎渊避而不答,转而问道:“风伯雨师,找到了吗?” 不廷胡余一怔,摇头笑道:“到底是聪明,能一下联系到那两个蚩尤余孽……没有,虽然这样说会显得九天神明都是一群无用的酒囊饭袋,但我还是得说,一点线索都没有。” “要是你们去找,也会一样没有收获,”黎渊瞥他一眼,“何必嫌弃帝鸿氏的下属?” 不廷胡余漫不经心道:“我们找不到是我们的事,又不妨碍我骂他们为酒囊饭袋。” 说着,他又戏谑笑道:“若是洪荒再次大乱,你可还愿意像上次那样挺身而出,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你觉得呢。”黎渊冷哼一声,“洪荒若乱,你们也讨不了好去,还想置身事外?做梦吧。” 不廷胡余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区区一个东夷,就算他们身后有风雨二人指点,没了蚩尤的兵主之力,他们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你太高看他们了。” “是你太小瞧他们了。”黎渊撂下手中的卷宗,颇有几分头疼地捏着鼻梁,“风伯雨师绝不仅是简单的左右手,蚩尤能重用他们,还用他们的能力在逐鹿中制造大麻烦,你要是轻视他们,那才叫糊涂。” 不廷胡余挑眉道:“确实,他们够狡猾的了,天上地下,所有人都在通缉追捕他们,他们竟然还能不露半分消息,当真好手段。” 正说话间,苏雪禅急匆匆地捧着一个玉制花盆,赤足从外头跑进来,边跑边嚷:“黎渊!” 黎渊眉头一皱,喝道:“你给我把鞋子穿上!光着脚往哪跑?!” “这是不是天青玉兰的种子?”他迫切问道,“是吗?” 黎渊连人带盆,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掂着他道:“鞋呢?” 初春时节,日光和煦,苏雪禅在花圃里跑了许久,脑门上都挂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他讪讪道:“鞋……脱了。” “和你说了多少次要穿鞋?”黎渊皱着眉头,应龙宫的水晶地砖乃是晶莹的黑色,日光一照,暖洋洋的,苏雪禅最喜欢赤脚在上头跑,无论黎渊说过多少次,他转头就能忘,“还跑到园子里……生怕脚底不被石头划破是不是?” 苏雪禅丝毫不怕他生气,只是讨饶道:“好了,我一会就穿!你看看这个,是不是天青玉兰的种子?” “我怎么知道?”黎渊没好气,“我又不是句芒。” 这时候,一直忍笑围观的不廷胡余轻咳一声,引得苏雪禅转头一看,连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您好!”他说,“我是……打扰到你们了吗?” 不廷胡余微微一笑:“小殿下手里拿的可是天青玉兰?我知道弇兹那里种了不少这种花,小殿下若是喜欢,我可命人即日送来。” 苏雪禅赶忙拒绝:“您太费心了,不用不用。” “你喜欢这花?”黎渊问道。 苏雪禅笑了开来,目光中充满怀念的温柔,他低声道:“这花开的时候很美的,花朵又多又大又好看,就像雪一样……我很喜欢。” 黎渊轻点着桌子的手指顿了顿,道:“问看管花圃的人要种子,随你去种吧。” 苏雪禅欢呼一声,从黎渊身上蹦哒下来,撒腿跑远了。 黎渊大怒:“没穿鞋子还跑那么快?把鞋给我穿好!” 第95章 九十五 . 春日寂静, 鸟鸣不绝。 茂盛树林间,数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通往一片繁华的小城。 男人站在食肆边上,肩头搭着一条白毛巾,纳闷地看着仅有寥寥数人行走的街头。 此城虽小,却是连接两座山脉之间的要处,平常贸易往来, 游览观光,皆要经过这里,即便到了子夜, 都是灯火通明,彻夜不眠的,今日怎得如此寂静冷清? 他挠了挠头上的翎羽,旁边女子出来倒了一趟水, 望着他叫道:“徐二哥,看什么呐?” 徐二伸长脖子, 又往城门的方向眺望了一番,只见这条街上的商户都是一副无所事事的状态,在门口或蹲或坐,相互谈天。 “奇怪, 今天咋没啥人啊?”徐二道,“前两天虽然人少,但好歹还能算是热闹,这会我这铺里的高汤都吊过三遍了, 咋能一个人都没有?” 这时候,旁边躺在木椅上的矮胖老头接口道:“哪还有那些闲汉肯出来到处乱跑?如今天下也不太平,到处都在乱,也不知道还能安稳几天……” “这才安稳几天啊!”徐二瞪着眼睛重复道,“要再打,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可真耗不起了!” 女人连忙打圆场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呢?连垂髫小儿都能念叨几句,什么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类的,既然已经合过一次了,哪能那么快就分?” “不一定,不一定……”老头摸摸胡子,长久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候,只听前方传来一阵骚乱,女人探头张望,只见前方挤挤挨挨,人群熙攘,不知发生了何事。 “咋啦?”徐二拿下毛巾,胡乱擦了擦手,“有人来了吗?” 喧闹声逐渐逼近了,围过去看热闹的人群就像两边分开的大浪,看着从中走出来的人议论纷纷,却又不敢冒然上前。 徐二定睛一看,心头不由扑通扑通地狂跳两下,不为其他,这群不速之客皆是眉目带煞,高大健壮的男子,胸膛上纹着漆黑的刺青,这一伙人足有数十个,杀气腾腾地向这里走来。 ——东夷族民。 妖族虽然在逐鹿时与九黎为敌,但与其后代东夷却没有发生过什么龃龉,只是近一段时间,东夷与妖族之间的关系越发紧张,有的部族间甚至开始相互残杀,如今,居然有这么多东夷人来这里…… 他心里焦虑,忍不住戒备地盯着那群人,留神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不想从中走出一个身着青袍的男子,样貌清俊,眉眼含笑,在那群东夷人的簇拥下环顾了一圈,似乎是在挑选着什么。 徐二心中暗自嘀咕,这个一身青衣的男子明显不是东夷族人,他领着这样一群凶悍的异族,来妖的城镇里做什么? 他正心里打鼓,就看那男子一转头,将目光锁定到了他的食肆上。 “就在这里吧,”男子踱步过来,微微笑道,“出来条件简陋,随便找点东西吃,歇息一下也便罢了。” 一群人哗啦一下全挤进食肆里,将个狭小店铺塞得水泄不通,拥挤无比。徐二咽了咽唾沫,虽然心里暗暗叫苦,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恭敬道:“您要吃点什么?小店里的面点可是街中一绝,您要是不嫌弃,不如尝尝?” 男子也不管食肆外的妖族们是如何上下打量他们的,就近捡了一张桌子坐下,态度倒是随和:“挑拿手得随意做吧,我无妨。” 说完,他又转过身去,对那群东夷人道:“你们可也要尝尝?” 东夷人看了一眼徐二,令徐二感到奇怪的是,这群东夷人的目光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模样,仿佛在看一个不值正视的弱者一般,令人心头窝火不已。为首一人低声道:“大人请自便,属下不习惯吃畜牲所做的东西。”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沉,可一点也不遮掩那言语间的轻蔑之意,亦能令围观的一群妖族都清楚听见,他这话一出,四下皆是一片惊诧暴怒的哗然,徐二更是攥紧了手中的毛巾,强压怒火道:“大人,他这话的意思是?” 男子不悦地皱起眉头,狠狠瞪了一眼先前说话的男人,轻喝道:“出门在外,口无遮拦,就知道给人惹麻烦!” 见那男人垂首不语,他又转过身,对徐二好脾气地笑道:“对不住,店家,我这部下就是缺乏管教,对不住。” 看他态度端正,语气谦和,徐二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勉强打了个千,便进到后厨为这名男子张罗饭食。 方才徐二说他家的面乃街中一绝,也并不是夸下海口。他家数代钻研这做面的方子,已经传了几百年了,精米白面中按比例掺入黄澄澄的杂粮,拉出来的面筋道无比、顺滑爽口,出锅时,撒上肉茸、鸡丝,配一把碧绿鲜亮的青菜,最后再浇上一勺浓郁鲜美,以鸽血炖出来的高汤。若要凡人吃,可能会觉得味道太过厚重,但对于洪荒民众而言,就显得尤为过瘾了。 那名男子刚尝得一口,便连连叫好,赞不绝口,索性店中只有他一个客人,徐二也就陪着笑脸,站在一旁同男子边吃边谈。 男子吃了一筷子面,又喝了一口汤,他看着徐二脑袋上的翎羽,忽然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当是……数斯一族?” 徐二从未遮掩过自己原身的特征,因此也不避讳有人直言出自己的跟脚,他哈哈一笑,道:“是,大人好眼力,小的是数斯族人!” “哦……”男子夹着软滑肉茸,若有所思,“数斯……在逐鹿之战的时候出力不少,功臣啊。” 徐二顿了一下,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知为何,面对男子的夸奖,他竟然有点犹豫:“您……您说笑了,那时候,大家都是有力出力,哪来的什么功臣呢?” 男子唇边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是么。”他用木筷缓缓搅动碗里剩余的汤面,“好,有力出力,这话说得好。” 徐二讷讷地看着面前这位喜怒无常的客人,正不知该说什么时,就听他轻声道:“数斯,你有多久没回家看过了?” 徐二一愣,下意识道:“没多长时间,前两日,小人还刚与家中通了书信……” “回家看看。”男子打断他的话,将筷子横放在碗上,自怀中掏出一枚小金锭,“昨日,数斯族与东夷一部不慎发生冲突,两边打得不可开交……现在应该已经不剩什么人了吧?” 最后一句,却是问他身后的东夷人的。 为首的男人点点头,继续用低沉的声音道:“一个不剩。” “哦,那我还记得宽裕了些。”男子摇头笑了笑,颇有几分无奈。他转身看着面色骤然煞白的徐二,“不用找钱了,保重。” 徐二木愣愣地瞪着男子,仿佛他说的是什么晦涩难懂的天书,他下意识重复道:“什么……一个不剩了?” 但青衣男子已经不打算回答他的话了,而是转身便要离开这家小小的食肆。 “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徐二目眦欲裂,厉声咆哮,冲上去就要抓住男子的衣领,“我前日还与他们通过书信!他们告诉我一切都好,怎么会不剩下什么人了!你说话啊——!” 但他的动作随即便被东夷人用粗暴的手段拦下了,他被人重重一拳打在肚腹上,那力道几乎不像是一个人类能拥有的,直打得他轰然撞在身后的墙壁上,眼冒金星地喷出一口血来! 城镇内的居民就像一锅炸开了的沸水,纷纷义愤填膺地想要为同伴讨回公道,远处亦有阵阵马蹄声朝这里逼近,明显是守城的卫队来维护秩序了。男子在东夷人的包围下,冷眼环顾四周,纵使大伙都愤怒非常,可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与他的目光对视。 墙边的矮胖老儿缩了缩脖子,尽力将自己缩减到没有任何存在感。 “走。”他最后冷声道,“别在无谓的地方浪费时间。” “是!”那些凶悍无比的东夷人皆是齐声应答,他们就像乘着一阵风一般,自众多居民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快速离开了,众人恨恨瞪着他们的背影,然而在见识到这些东夷人出手狠毒的程度后,他们也不敢冒然追上去,只得七手八脚,扶起瘫在地上,面如金纸的徐二。 然而,就在他们消失在视线中的一瞬间,老头分明看见,微风吹起一位站在队伍末端的东夷人的衣摆,其下挂着一串明显是新拔下来的翎羽,上面还带着鲜亮的血迹。 ——那颜色,与徐二身上长的一模一样。 他惊骇地长大了嘴,连滚带爬,扑进了自己的屋舍,“砰”一声关上了门。 应龙宫内,苏雪禅坐在桌旁,手中捏着一卷泛黄的帛。 “背叛?!”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黎渊应了一声,他站在两人多高的巨大书柜旁,脚边则堆着小山一样,被人拿出来就再放不回去的书。 “是背叛。”他按着顺序,一本一本地把书填进柜子的空隙,没好气道,“下次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少祸害我的书。” 苏雪禅依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他喃喃道:“怎么会是背叛……” “怎么不会是背叛?”黎渊冷笑一声,“成王败寇,良禽择木而栖……妖族只是做出了明智的决定而已。” 苏雪禅瞠目结舌:“可、可是……” 他原先设想过无数个理由,以此来思考风伯雨师为何对妖族抱有如此之大的恶意,以至于要将他们奴役践踏千年,可他偏偏没有想到,原来是妖族率先背叛了蚩尤,转而投向帝鸿氏,并且在长达百年的战争中为蚩尤的军队造成了第一次重创! 内情太过匪夷所思,令他一时间完全愣住了。 “干嘛那副样子?”黎渊纳罕道,“吓到了?” 他放下手中的书,走过来将苏雪禅抱进怀中,轻轻捏了捏他的下巴:“怎么了?” 苏雪禅脑中惊涛骇浪,不知从何说起。 他没头没脑地问道:“为什么?” 黎渊叹了口气,道:“当时双方僵持不下,已经有近百年之久。最开始,蚩尤利用地势之便拉拢妖族,帝鸿氏久居中原,先失了周边民心,打得分外艰难,让蚩尤一时占据上风。那时,他只要一鼓作气,就能将帝鸿氏人头斩下,入主洪荒,因此难免傲气毕露,言行也有些许不妥。” “上行下效,他既然自认天下第一,他的下属也跟着狂妄行事,颇为轻蔑非其同类的妖族,时间久了,自然会生出种种矛盾。而帝鸿氏去昆仑找西王母,来东荒海请我出山,又有夔牛鼓和旱魃助阵,总算扳回一局。” 苏雪禅听懂了:“那妖族……” 黎渊点点头:“帝鸿氏很有分寸,做事也不似蚩尤刚烈暴戾。当时,九黎部落的作风十分强硬,但凡被擒的族人,全都将舌头咬断,一个字的敌情也不肯透露,妖族没有这个传统,于是被放回去后,往往要经受九黎部落的质疑拷打,蚩尤也不对手下多加管束,两边渐渐就有了龃龉。” “原来是这样……”苏雪禅皱眉道,“妖族当时后悔了吗?” 黎渊说:“是,他们后悔了。蚩尤的政治理念太过苛暴,只是他们结盟太早,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这件事被西王母所知,于是她派玄女去提点帝鸿氏,后来,妖族果然在帝鸿氏的劝诱下反水了,他们说出了九黎军队的布置方式,令蚩尤怒火攻心,连连失误,也让僵持的战局有了一丝松动。” 苏雪禅不由扼腕叹息:“这种事,该说谁对谁错呢。” “谁的对错都不必追究。”黎渊伸指,弹在苏雪禅的脑门上,“世上能有多少非黑即白的事?就连太极亦有相间的混沌之处,凡事分成黑白两面看待的,不是笨,就是懒。” “要按这个说法,你最后一句话还不是分黑白了?”苏雪禅不服气道。 黎渊悠哉道:“哦,那再加一个坏好了。” 他不在意,苏雪禅却是心烦意乱,心道你不追究,那侥幸逃脱的风伯雨师可是恨死妖族了,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开始下手,盘算着怎么掀起大乱呢……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报唱,一个身着劲装的斥候脚步匆匆,自外面走进,跪呈一封密信。 “念。”黎渊道。 “启禀龙君,属下分散于四海的线人来报,称有地仙在皋涂山与黄山的交界处,看到一队东夷士兵,为首一人身着青袍,来去如风,行踪诡秘,疑似、疑似……” 在他说“身着青袍,来去如风”的时候,苏雪禅的心脏便一阵擂鼓,此时见斥候迟疑,不由接话道:“疑似风伯,是不是?” “菩提!”黎渊骤然攥紧他的手腕,眼神中又惊又怒,“这件事你不许再问了,知道吗?”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底下的斥候继续颤巍巍道:“卑下再禀龙君,皋涂数斯一族……与东夷一部乍起争执,已经被尽数剿灭了。” 苏雪禅瞳孔一缩,失声道:“什么?!” 第96章 九十六 . “先等等。”黎渊神色一肃, 反倒冷静了下来,他一把按住苏雪禅,盯着那斥候道,“说清楚,‘乍起争执’总要有个先后,是谁先挑衅谁的?” 斥候道:“回禀龙君,据线人来报, 是数斯……先激怒东夷的。” 苏雪禅愣住了,黎渊若有所思,往后靠了靠, 倚在矮榻上,望着桌上苏雪禅先前摊开的几本书籍。 斥候悄无声息地退下了,苏雪禅扭头望着他,半晌, 黎渊道:“我需要出一趟东荒海,去西山系看一看。” 苏雪禅诧异道:“你要亲自去……” 他转念一想, 又明白风伯现身这件事非同小可,于是转口:“那我也去!” “好好在这呆着吧。”黎渊嗤笑一声,伸手给他整整衣襟,“别忘记我和你说过的, 和蚩尤有关的任何事,你都不许插手。” 最后一句却是压低声音,俯身在他耳畔说的,苏雪禅被喷到肌肤上的热气刺激得一个激灵, 黎渊已经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垂。 一股暖流顺着耳后不住盘旋,苏雪禅还在茫然之际,就听黎渊低声道:“有了此印,我便能随时感应到你在何处,如果被我发现,你偷偷跑出出去……你会知道后果的。” 苏雪禅一摸耳后,虽然摸不出什么,但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与黎渊之间除了红线之外,又建立起了另一个更为清晰的联系。 “喂!”他瞪大眼睛,然而黎渊随即俯身,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下去。 唇分,苏雪禅不住喘息,差点在他怀里瘫作一堆,黎渊也动情至极,他吁出一口滚烫的气,用拇指缓缓揩去苏雪禅唇边的水光,低声道:“旁的事,就是一千件一万件也依你,唯独这件事不行。乖乖等我回来,听话。” 当夜,黎渊安排完宫中一切事宜,便化作应龙原身,呼啸着朝天空飞去了。 龙宫仆役众多,四面海中巡游的都是对应帝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龙骑,有什么事务好安排的?无非就是为了变相看住他,不让他跑出去罢了。 一想到这里,苏雪禅不禁心不甘情不愿地瞥着外面,自己则胡乱翻着黎渊案上留下的卷宗权当发泄,翻过一页,再翻过一页时,他的目光却被无意间瞄到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 这种卷宗皆是由分布于各地的线人收集编写,为保将重要消息毫无遗漏地呈到上面,平日里除了黎渊,谁都没有看过。他逐字逐句地读着,皱着眉头,急急将书页来回翻阅。 太奇怪了。 上面记录的,正是这几月以来,东夷和妖族所发生的大小争执之事,可若要仔细揣摩总结,就会发现,所有——几乎是所有的冲突事件,都是妖族最先起头挑衅,然后东夷反击,再以妖族损失惨重为结局的模式。 妖族有什么理由这么做?明知双方实力差距悬殊,他们为什么还要屡屡率先寻衅滋事,引得东夷还手? 在这场战争里,他不想偏袒任何一方,可这样的状况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令他不得不产生怀疑,这其中有风伯雨师插手的效果。 他又想起娲皇曾经说过的事,风伯雨师在千年前就利用蚩尤怨气沾染东夷极其后代,逼迫他们生出不甘怨怼的叛乱之心,眼下各地不平,是否也可以说明,风伯雨师已然将代表东夷一族的先天元胎玷污? 越想越心惊,他跳下桌案,正欲跑出门去,就被两个龙女拦住了去路。 “小殿下想去哪里?” “春日融融,小殿下可想尝一尝龙君前几日命奴们开坛的忘忧酿?” 忘了这一茬。 望着面前两个笑靥如花的龙女,他拂了拂衣袍,佯装若无其事道:“不用了,我现在要去一趟藏书室。” 藏书室同书房一样,都是只有他和黎渊才能进的地方,两位龙女互看一眼,面上就有了为难之色。 “没事,你们在外面等我就好了,”他道,“我在里面不会待太久的。” 进到藏书室中,他眼看四下无人,急忙伸手,轻轻将耳垂一捻。 那股暖意仍在,于耳后盘旋成一个小小漩涡,他取来两面漆银镙金的镜子,一面垫后,一面照前,于光润圆滑的镜面中,看到一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颜色微红的印记。 青丘狐族最擅长纂刻阵法铭文,普天之下无有敌手,应龙神设下的这个小小圈套,他能不能试着破除一下呢? 苏雪禅皱起眉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耳后,他要是在印记上动手脚,只会引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黎渊的怀疑,可要是不打这个主意…… 他眼珠子一转,忽然笑了。 在阶下等待许久的龙女眼看天光逐渐黯淡下去,心中也不禁有些着急,左边的看了看右边的,低声怀疑道:“小殿下在里面做什么呢,不会走了吧?” 右边连忙道:“你少议论小殿下,叫龙君知道了,当心你的皮!” 这时,藏书阁的大门徐徐开启,苏雪禅打了个哈欠,面上带着一点疲惫,他笑着道:“久等了,看书用的时间长了些。” 两位龙女忙道不碍事,但心中皆暗暗松了口气。苏雪禅一边在前面走,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走在左边的龙女:“对了,姑娘叫什么名字?” 被点到的龙女心中一惊,小心道:“回殿下,奴名梓戎。” “哦,梓戎。”苏雪禅点点头,“好名字。” 两位龙女悄悄互看一眼,不明白苏雪禅想要干什么。 苏雪禅又问道:“那梓戎,平日在宫里,你都要做什么呢?” 梓戎更懵了,她想了一想,斟酌着答道:“回殿下,奴平日在宫中当值,原是侍奉在瑶乾宫殿前的女官……” 苏雪禅听懂了,侍奉殿前的女官,那不就是门面? “这样……”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伸出手,摘下了梓戎肩头的一瓣落花。 “沾上了。”他笑道,同时呼出一口气,将那朵花吹走,“我们回寝殿吧。” 这时候,他耳后微红的印记已然消失殆尽,只余一片光洁。 他来到千年前,就是为了探寻自己想知道的真相,黎渊不让他跟,他就能乖乖在这待着了? 他轻哼一声,目光中充满狡黠的笑意。 数日后,西山系翠城。 苏雪禅一袭布衣,手中捧着一个做工粗糙的茶杯,正坐着呼噜呼噜地喝茶,边上还摆着一个小布包,一顶斗笠,十足的旅人打扮。 早在三日前,他就告诉龙宫内的侍女仆从,自己要在原身里修习一阵子,直到黎渊回来为止,在这期间,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搅,他们也丝毫不怀疑。再加上他将黎渊的印重新做了一个,放在梓戎身上,制造出他从未离开的假象,又把自己耳后的用法术屏蔽住,两头欺瞒,可谓是天衣无缝,只要等黎渊回去之前赶到应龙宫,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想到这,他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悠闲地四下打量这座民居。 妖族同东夷摩擦不断,城镇内的商户也冷清了许多,就算是大白天,街上也看不到几个行走的路人,来到翠城后,他也是挨家挨户地敲过来,才寻到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老伯,”他捧着茶杯,问面前的老人,“你知道数斯族吗?” 手持木凿的老人一愣,继而叹了口气。 “知道哇!怎么不知道?”他眯起眼睛,望着手中的作品,“惨啊!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惹那么一个煞星,连点香火苗都没剩下,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 苏雪禅眉心一跳,不由问道:“那敢问老伯,您知道数斯为什么要去挑衅东夷吗?” 老人磨了磨手中的器具,用指甲将它轻轻弹着:“这个,老儿就不甚了解了。但这段时日,愿意作死的妖族可是不少,一个个就像扑火的蛾子一样自取灭亡,跟丢了魂儿一样……” 苏雪禅听到这个“丢了魂”,心头便没来由地一动。他先前一直以为,风伯是靠计谋唆使妖族,达成自己的目的,但现在看来,会不会他是借用了一些外力手段? 他思索了一会,又问道:“老伯,妖族与东夷起争执的那几日,你们可曾看出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老人摇摇头,“老儿哪有闲工夫去关注这个。” 苏雪禅不气馁,他想了想,换了一个问答:“那与东夷生出龃龉的部族,有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呢?” “老儿怎么会知晓?”老人一脸的莫名其妙,“客人你留宿便留宿,怎的话恁多?” 苏雪禅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老人已经做好了手里的木雕,打算起身离开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大声问道:“老伯,受难的几个部族,可否是周边没有江川湖泊等天然水源,皆要自己挖掘水井的地方?” 老伯正起身欲走,听了他的话,倒是一下愣住了,他点头道:“客人这话倒是问对了,老儿仔细一想,的确如此。” 苏雪禅揉了揉鼻子,不说话了。 看来他没猜错。 西山系有赤水、涂水、汉水等百余条河流大江,但却不是每一条都会流经有人烟的地方,恰恰相反,在远离河流的位置,那里的居民还要依靠自身力量掘井取水,独立且封闭的水源,便是那些部族显而易见的弱点。 ——用来投毒下药,真是再好不过的渠道。 第97章 九十七 . 看来, 他需要再去那些部族的属地看一眼了。 虽然这样,他所需的时间会大大增加,再加上他并不知道黎渊现在在哪,也不敢冒然动用红线去感知他,万一遇上了…… 他端着茶杯,拒绝去想这个结果。 此时,那老人放下手中的活计后, 复又端来一盘热腾腾的烙饼,一碗浓汤并几样小菜,放到苏雪禅跟前, 低声道:“客人请用罢。” 苏雪禅急忙起身,道:“您不用准备这些,这样太客气了。” 老人叹道:“如今局势不行,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日子, 又要开始乱了,留着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吃吧, 都吃了吧!” 苏雪禅无法,只得拿起一个烙饼,又喝了一口汤。老人见他吃了,面上也不由带了点笑, 他问道:“客人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在下很想去那些妖族的属地去看一看,嗯……权当缅怀故人了吧。” 老人吓了一跳,道:“客人你莫要吓小老儿, 那里现在都是东夷的士兵,凡行人路过,皆要被他们羞辱戏弄一番,更有甚者,还会有性命之危,你真想好了吗?” 苏雪禅笑道:“哪里就那么吓人了?我只是一个无关的过路人,难道那些东夷人还会专门刁难我不成?” “年轻人,就是不懂事。”老人叹息一声,“如果说以往的东夷,联合起来还是一群狼,那现在的东夷,同一群卑劣无耻的豺狗也没什么分别了!打了几场胜仗,就自诩高人一等,不把妖族放在眼里,可他们也不想想,逐鹿那时候,又是谁宰了他们的祖宗,赢得那场大战,换得天下一时太平的?!” 老人吹胡子瞪眼,话语间充满不甘的愤恨,“东夷,实在是欺人太甚!” 苏雪禅沉默不语,心却一直在往下沉。 他从前问过娲皇,先天元胎被玷污之后,用它所创造的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 娲皇道:“先天元胎乃天地初开时的混沌之气,它的本体即是变幻无穷的无序,因此,才能从中生出无限种可能。用人来举例子,每个婴孩降生的那一刻,便是一种混沌无序的状态,不分美丑,不辨善恶,需要父母与周边环境的不断教导,才能将他塑造出各式各样的天资性格。” “但是被玷污的先天元胎,只会发展出一种可能性,也是唯一的可能性,那就是毫无良知的恶。” 娲皇支起身体,目光里带着痛惜之色:“枉为人子,集万世劣骨于一身的孽裔——若不是蚩尤,天道岂能容忍他们这般失去尊严和脊梁,浑浑噩噩地活在世上千年?” 太迟了,他心道,已经太迟了。 东夷的身体里,已经生长出了日后神人国的种子,如果先天元胎的污染是不可逆转的,那他们的结局,早就在此刻成为定局。 他抬起眼睛,对饱含忧虑的老人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不要紧的,老人家,我去去就回,不会在那里待太久。” 见劝阻无效,老人也只得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挑亮桌边的一盏油灯。 次日,他便挥别老人,按照地图,朝着那几个妖族属地的方向走去。 或许是最近不甚太平的缘故,他所过之处,皆是寂静荒凉,人烟稀少,偶有几个路过的行人,见了他也是一副戒备十足的模样,他刚想上去问路,他们便头都不肯回地匆匆跑远了,苏雪禅无法,只有各走各的,再不打搅他人。 如此行走了两日,他终于挨近了数斯一族所在的皋涂山。 他走进山中的羊肠小道,不知是错觉还是其它,在这里,他总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林间也听不到什么鸟兽行走的动静,除了郁郁葱葱的树木,此地宛如一座毫无生机的荒山,叫行走其间的人心里直发毛。 苏雪禅暗自嘀咕,他本是草木化人,在这样的地方天然便有优势,他把手按在身边的一株树木上,闭上眼睛,将神识顺着深埋于地下的根系蔓延,瞬间便感知到了方圆百里的所有细微状况! “在那里!”他猛地睁开眼睛,纵身向丛林深处跃去,在方才那一刹那,他一下就看到了数位手持兵器的高大男子,围着一名看不出男女的行人。 会是数斯族的幸存者吗? 他的身姿轻盈矫捷,在林间纵横的样子就犹如一只淡青色的大鸟,身后摇曳两道雪白的流云,听见前面不远处传来的阵阵喧哗,他一个跳起,悄无声息地攀上树冠,屏息凝神,仔细盯着下方。 下面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想必这是数斯族修建,用以同山下联络的通道,但在灭族之后,东夷族民便霸占了这里,不仅增设关卡,还有十余名精锐的东夷士兵把守。此时,他们正团团围着一个人,口中不停发出轻佻的戏弄声。 苏雪禅定睛一看,下方被缠住的人也不知是男是女,唯见其身形修长无比,脱俗出尘,穿着一袭冰雪素净的白衣,站在正中央,四周都是围拢上前的东夷士兵。 他感到一丝遗憾,看来,这人不是数斯族的幸存者了。 “请问,在下可以离开了吗?”任由士兵用下流肆意的眼神扫视许久,那人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清泠如金玉相击,语气亦是平和淡然,听不出任何气恼之意,竟是个男子! 苏雪禅吃了一惊,同时心中也不由升起了几分好奇。这名男子是背对着他的,因此苏雪禅也看不到他的相貌如何,可观那些东夷士兵的反应,却各个皆是眼中快要喷出火的样子,有的还忍不住在拿泼皮话撩拨他……想必,这应该是一位风姿出色的人物吧? 他一边好奇,一边替男子现在的处境担心,双目紧紧盯着下方的一举一动,不肯放过丝毫。 听了他这句话,士兵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指着男子,与同伴用东夷话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什么,苏雪禅虽然听不懂,可他看那些人面上的猥亵神情,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他们在一阵交谈后,其中一个手持长戟的士兵用不甚熟练的官话道:“你!走可以!但是你走一步,就要脱一件衣服!” 苏雪禅眼神肃冷,他看着东夷人,又看着底下男子,想知道他要怎么处理。 男子点了点头,语气中居然还没什么被羞辱的怒意,只是平静道:“我若是不依言照做,你们又该如何处置我?” 修养真好……苏雪禅暗暗咋舌,转头看另一边如何回应。 底下的东夷人见他不为所动,也没有如他们期望的那样露出什么羞恼神情,不禁颇觉无趣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喝道:“扭扭捏捏,没有一点男子气概!” “我先前早说了,这个一看就是女人打扮的男人!” “脱个衣服而已,犹豫什么!” 那些东夷人的眼神,用极尽低俗来形容也分毫不为过了,眼看气氛越来越躁动不妙,当中一个东夷士兵居然一声大笑,将手中长刀掷在泥地里,一把掀开胯间的兽皮,就将硬起的那|话儿赤|裸裸对着男子,在空气中下流地顶弄了好几下! 苏雪禅如遭雷殛,眼睛差点没给辣瞎,那种不加掩饰的欲望与渴求侵略的丑态,就连他一个未受圣人启蒙的妖族都觉得作呕不已,他面色复杂,而底下的东夷士兵还在不住发出淫邪的哄笑声。那士兵把兽皮一撕——他们本就有展示上身刺青的习俗,脱了腰间兽皮,他全身上下近乎于一丝|不挂,就这么甩着那玩意大步走向中央的男子,口中还狎亵道:“是不是男人,让我们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苏雪禅深吸一口气,劈手砍下一根树枝,厉喝道:“住手!” 他舌绽春雷,这一声,犹如在宽阔山林间平地打了一个霹雳,惊得下方数人都是一激灵。 流照君已经在钟山被毁,就算它还完好无损,也不能带来千年前,因此他便随意拎着一截树枝,权当武器使用。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那些东夷士兵,越是靠近,他就越觉得荒谬可怖,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线,将他们与正常人隔绝在世界另一边,他低声道:“放开他。” 男子略侧过头,似乎是有些意外的样子。 东夷士兵不耐烦道:“你又是从哪跑出来的碍事东西?!” 他们上下打量着苏雪禅,见他年纪尚小,又生着一副俊秀清澈的模样,手中也无甚兵器,便不将他放在眼里,而是嘲笑道:“哪里来的小杂种,连毛都没长齐,就敢来管闲事?等我们办完这个,再……” 苏雪禅面有厉色,眼神中涌动着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杀意,还未等那人将话说完,他一抖手中的树枝,喉咙中蓦然发出一声荡气回肠的长啸! 男子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他,但苏雪禅已经高高跃起于半空,身后剑影万千,恰如五岳将倾,千山断月,那根本就不是区区一根树枝所能发出的凛冽气势,让人觉得,即便面对的是千军万马,有这一剑,亦足矣! ——月华流照,狂歌剑来! 泼天红光喷溅,而生与死的定论,只需一瞬间! 东夷士兵捂住胸膛,眼神中充满不可置信的恐惧,他缓缓向后踉跄了几步,紧接着,就睁着眼睛倒在了地上。 血泊弥漫,在地面上逐渐晕染开一片赤色。 “还有谁?”苏雪禅振了振树枝上并不存在的血珠,“一块上罢。” 短暂的交锋过后,满地狼藉,横七竖八地倒着一地东夷人的尸体,苏雪禅站在中间,喘着气扔开那根树枝,理了理身上的衣袍。 他又想起之前险些遭难的男子,急忙转过身,关切地看着他道:“你没事……” 话未说完,他已是惊诧地失了声。 在他见过的人中,若说舍脂容貌无人能及、天下第一,那么此时站在他面前的男子,就是他一生中见过的第二好看的人。 他的容颜清隽俊美,白衣似雪灿然,就像一个坠落在人间的月亮,眉目亦是一尘不染,宛如温润凝霜的美玉。当他看着你时,仿佛时间都在你和他的交错的视线中放缓了流速,天地一片寂静,唯有花落的声音清晰可辨,温柔纷纷。 “你、您是……”他情不自禁地改了口,“您是谁?” 男子也看着他,神情里满盈笑意和一丝恍然,他轻轻松开捻在一处的手指,苏雪禅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动作,他道:“我叫望舒。你好,小殿下。” 苏雪禅震惊了,他心中悚然,瞪着眼睛道:“望舒……望舒?!您就是月神望舒?!” 望舒微微一笑,即便是日光灿烂的白天,他的笑容也皎洁明亮,几乎能与太阳争辉,他摇首道:“头衔皆是虚名,小殿下何必惊讶至此?称呼我为望舒就好。” 苏雪禅望着他的姿容,忽然想叹息一声。 他就说那些东夷士兵怎么会对这个男人如此穷追不舍,这可是月亮啊!平日需要仰望才能看到的月亮,如今就活生生地站在他们跟前,即便他们现在已经是被污染的人族,可心中追逐“美”的本能仍然还在,只是…… 他看了一眼望舒方才松开的手指,面上颇有些羞愧之色,他将手背到身后,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您就是……先前真是献丑了!” 望舒虽居月宫,可在九天之上,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强力武神,一缕月光便为一缕剑气,待到月上中天之时,他的一道剑光就能横跨九州,纵横万里,哪怕在千年之后,九天神明大多隐没,他的传说仍然流传在洪荒中,令每一个人口耳相传。 面对这样一位前辈,苏雪禅难免要生出自惭形秽之感,他正绞尽脑汁,不知该说什么好时,望舒缓声道:“小殿下何必妄自菲薄?我身负玉册神格,自然不能对凡人大动干戈,若不是小殿下前来解围,我今日就要犯下罪业了。” “更何况,小殿下方才那一剑,其意境凛冽,锋芒无畏之处,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此天纵奇才,无需自轻。” 得了望舒这一句夸赞,苏雪禅顿时高兴起来,他看着望舒,忽然想到一件事:“等等,您认得我吗?” “那是自然。”望舒点点头,“婆娑宝殿,在下曾见过小殿下一面,再者说,应龙神的心头肉……又怎么会有人不认得呢?” 一听望舒用揶揄的语气提起黎渊,苏雪禅就心虚无比,他讷讷无言,然而望舒已经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出了些许端倪,他疑惑道:“是了,现在外面这么乱,你阅历尚浅,应龙神不会就这样让你一个人出来罢?” 苏雪禅本想扯个谎,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可对着望舒,他就像对着一轮光润明澈的月亮,所有心眼都被照射得一览无遗,半天也没想出一个理由来,只好讪讪道:“他没让我一个人……嗯,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望舒的神情登时变了,他轻喝道:“胡闹!” 第98章 九十八 . 苏雪禅把手背到身后, 睁着眼睛,就这么看着望舒。 望舒吁出一口气,无奈地看着这位还是少年的,胆大包天的小殿下,最终只是道:“若要让应龙神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苏雪禅急忙截断望舒的话头,冲他嘿嘿一笑,“我会在他回去之前赶到龙宫。” 望舒方才知道, 他竟然是趁着黎渊不在时偷溜出来的,他摇了摇头,对苏雪禅道:“现在外面何等混乱凶险, 更何况,以你的身份和处境……你不该离开应龙神。” 苏雪禅听得他话里有话,似乎是知道什么的样子,刚想出言询问, 就听望舒又道:“所以小殿下一个人偷跑出来,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为何, 这位皎洁的月神对苏雪禅似乎有一股天然的亲切感,让他直觉望舒是可以信任的对象,他斟酌了一会,还是开口道:“我来这些被东夷占领的妖族属地看看, 因为我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哦?”望舒不动声色,抬腿向他走去,凡他所过的地方,乳白色的月光皆如水波荡漾, 将大地上的尸首与血渍消融得干干净净,仿佛一切都是从未发生过的样子,“什么蹊跷?” “两边的冲突,发生得太过蹊跷。”苏雪禅坚定道,“东夷绝没有看上去那么无辜。” 望舒沉默了一会,道:“听起来,你对他们很了解。” 苏雪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嗯……其实是我猜的。” “小殿下天资聪颖,又心存慈悲,”望舒凝视着他的眼眸,那目光中竟带着若有若无的悯然,恍若照拂大地的月华,“但是这样的人,注定也要承受更多,失去更多。” 苏雪禅心头一跳,在那个瞬间,他觉得望舒似乎已经察觉出了什么,可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是与他一同并肩走着。 苏雪禅回头看他,忍不住问道:“那望舒来这里做什么呢?” 望舒看他一眼,笑道:“我来找一个有缘人。” “有缘人?”苏雪禅不解。 “是的。”望舒看着远方黛青色的连绵山峦,“早在百年之前,我得天道感召,于三十三天广寒宫中取得一把宝剑,过了百年,还没有找到主人。” 苏雪禅似懂非懂:“那你这次下来,就是为了替它寻找主人吗?” 看着望舒颔首,他不由心下恻然,情不自禁地将手按在腰间,他又想起流照君,那把陪伴了他数百年之久的长剑,却被封北猎毁于钟山…… “真好啊……”他勉强笑道,“我以前……嗯,我是说,我也很想要一把属于自己的剑呢。” 望舒笑道:“应龙宫所藏的天下至宝,就连九天金殿都望尘莫及,小殿下想要什么剑,还不是唾手可得,轻轻松松?” “哎,也不能这样说。”苏雪禅的语气轻快,却难掩其中的失落之意,“我只想要唯一的那一把,其他我不要的。” 望舒的腰侧忽然微微一动,他眉梢一挑,望向身边的苏雪禅。 “那么,小殿下接下来要去哪里?” 苏雪禅听见他问,不由颇为惊讶:“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望舒笑了起来,道:“得了一剑之恩,总不好把恩人就这样放在半路吧。” 两人说说笑笑,便朝深山中的数斯领地赶去。到了那里,苏雪禅探头一看,只见底下尽是四处巡逻的东夷守卫,不过状态都是懒散,也不十分戒备。开阔的空地中央还架着一大捧篝火,上面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鼎,里面咕嘟咕嘟,也不知在煮什么,整片广场上都是香气诡异的肉汤味,一群东夷人排着队,正一碗一碗地舀那汤喝。 苏雪禅闻着那味道,下意识便呕了一下,一旁望舒倒是面色如常,只是微地拧起眉头。 “那是什么东西……”苏雪禅的脸都快皱在一起了,“怎么闻着那么恶心?” 望舒道:“别看了。” 苏雪禅懊丧地吐出一口气,不甘心地在上方来回转悠,“我想去数斯的取水地看一眼,但是闻着这味道……我实在过不去,太让人作呕了。” “这里没有修为高深的东夷人,”望舒道,“你可以从上方飞过去,在天空中寻找水源。” 苏雪禅眼睛一亮,他想飞到半空中,但是又随即犹豫地看着下方,半晌,他忽然问道:“望舒,你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别人看不见自己的法术?” 望舒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按在他身上,一阵雪白的光晕流转,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走罢,”望舒道,“想知道,就下去看看。” 两人跃下山岗,被望舒的手这么一拂,那股萦绕在鼻端的怪异肉香也削减了不少,两人脚不沾地,如同两阵轻盈的风,从那些东夷守卫的身侧不着痕迹地掠过,吹往广场中间。 身旁传来两个东夷妇人的谈话声。 苏雪禅不由放缓了脚步,扭头听她们说的内容。 两个妇人皆是身材高壮,皮肤黝黑,仅在胸前和腰间围了两块鞣制的兽皮,其中一个女人端着陶碗,正稀里呼噜地喝那颜色淡红的肉汤,另一个也不用筷子,就那么用手湿淋淋地捞出碗里看不出形状的肉块,放进嘴里大嚼。 如此狼藉的吃相,让苏雪禅看得无语至极,这时,他听一个喝汤的女人不耐烦说:“天天就让我们吃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吃了能有多大用处!” 她们虽然是东夷人,不过交流时的用语还是官话,倒让苏雪禅松了口气。 “好了,”另一个百无聊赖地嚼着嘴里的肉,“你又不用上战场,吃那些畜牲的肉有什么用?不如让男人们吃了,也能有点自保的能力。” 喝汤的女人不情不愿地蹲在地上,用手颠着碗,恶狠狠道:“轮到我们就是这些破烂!吃了不长瘤子有什么用,他们吃了那些畜牲,可是能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哩!” 苏雪禅的瞳孔骤然一缩,四周人声蒸腾,东夷人来来往往,可他却什么都听不到了,连被望舒按着的肩头都在一阵阵地轻微发抖。 他想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结果,但是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 妇人嚼着口中的肉块,不知咬到了什么,她眉头一横,就从舌尖将那个东西狠狠一口啐在了地上,不满道:“煮的时候也不知道弄干净点!” 那东西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叮当一声砸在地上,又弹起来两下,一路滚到了苏雪禅脚边。 苏雪禅下意识低头,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地面的景象。 ——那是一枚小小的戒指。 望舒一把按住他的身体,低声喝道:“冷静点!” 苏雪禅浑身发抖,心痛得不能呼吸,差点就在那个瞬间大喊出声,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这两个失去了人性的女人,强迫自己不去看这些堕落成人间至恶的东夷族民,可等他转过头去时,他才发现,在那口巨大的铜鼎下面,堆的尽是数斯一族死去多时的尸首,有他们化成原形的样子,也有尚在人身的样子。那些冰冷的肢体纠缠交错,连血都凝成了脏污的赤黑色,东夷人就将这些扭曲僵硬的东西接连不断地扔到大鼎中烹煮,再一碗一碗地盛出,贪婪地咀嚼吞吃。 “走!”望舒一改先前淡然,强行扳着苏雪禅的肩膀,逼迫他离开这里,“你不能再看下去了,小心道心不稳,日后走火入魔!” 他也不管苏雪禅愿不愿意,当下便化成一阵狂风,卷着他离开了被东夷人占据的广场,降落在建筑群落后的空地上。 “他们……他们在吞噬妖族的天赋能力!”甫一落地,苏雪禅就发出了急促的,近乎于喘不上气的怒吼,“极地凶兽就是风伯雨师杀光的!现在东夷人就和凶兽没什么区别,他们……” 望舒上前一步,手指猝然点在他的嘴唇上。 “嘘!”他的目光冷静悠远,如同一盆冷水,哗啦浇在苏雪禅发热的脑门上。 “慎言,小殿下。”他缓声道,“有些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 苏雪禅不住喘息,神情中带着疲惫的痛苦,他后退了两步,低声道:“对不起,望舒,我……” 望舒道:“你不需要道歉,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恰恰相反,你承受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苏雪禅咽了咽喉咙,只是沉默着,也不说话。 望舒叹了口气,走到苏雪禅身前,就像个亲切年长的哥哥一样揽着他的肩膀,将他带着往前走。 “你不是说要看看他们的水源地吗?”望舒道,“打起精神来,我能感觉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了。” 但不管苏雪禅怎么自我调整,先前的景象都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在千年前,他见过血流成河的屠杀场面,见过白骨千里,伏尸百万的悲惨战争,也见过妖族是如何被奴役迫害,沉默千年,可没有一个像今天这般,令他在作呕的恶心里感到无以名状的惊惧。 望舒带着他,说:“也许应该让应龙神陪你来。” 此时听见黎渊的名字,就如同在苏雪禅的心里乍然吹进一阵凛冽清新的海风,他舒了口气,虽然面色还是苍白,也勉力笑道:“他才不会答应让我来这种地方呢,他只会把我拘在宫里,哪都不许我去。” 望舒笑道:“他也是担心你。你看,就像刚才,如果我不拦住你,你不是要打草惊蛇了吗?” 说话间,望舒已经领着他到了一处水渠附近,旁边还有一口宽阔的深井。 “这里就是数斯一族平日用来浇灌田地的沟渠吧,一旁还有取水用的水井。”望舒道,“方圆十里,就属这里水气最为浓郁。” 苏雪禅跑过去,扒在深井边看了看,他见那井中水波粼粼,于是用法术引了一星上来,接在掌中,仔细闻了闻,接着又到水渠旁依样画葫芦,也这般观察了一番。 “怎么,”望舒问道,“你来看这个做什么?” 苏雪禅头也不回,道:“我怀疑幕后有人给他们的水源中下了毒,才能让他们做出如此不理智的行为,跑去挑衅东夷。” 听他这么一说,望舒也来了些兴趣,他走到苏雪禅身边,问道:“那你可曾发现什么线索?” 苏雪禅闻了闻手中的井水,又问了问水渠中的水,犹疑道:“这个……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这水有一股香气……” 望舒也俯身,轻轻嗅了嗅,一探之下,他立即起身,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 “落魂花。”他沉声道,“水里有落魂花的味道。” 第99章 九十九 . “落魂花……”苏雪禅茫然, “落魂花是什么?” 望舒左右看了看,沿着水渠挖掘的方向,朝杂草丛生的幽静处走去,一阵衣袍摩挲的簌簌声过后,他去而复返,手中捏着一朵新摘下来的花苞。 “看看这个。”他将花苞举到苏雪禅面前,“闭着点气, 别闻太多。” 苏雪禅还未准备好,当即被那花的味道熏得晕头转向,呛得连打数个喷嚏, 那花苞的颜色明明是极为素美的雪青色,怎的气味如此不堪艳俗? 望舒忙拿远了些:“抱歉。” “没事没事。”他连连摆手,总觉得这花似曾相识,他抬眼看着望舒, 只见他将落魂花举在胸前,那动作和熟悉的姿态, 似乎之前也有这样一个人,手中也拈着一朵这般颜色的花,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是谁呢? 头顶上的阳光灿烂,微风拂过, 将遍地半人多高的水草吹得唰啦唰啦。仿佛陷进一潭粘稠的湖水中,望舒在耳畔响起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他头疼欲裂, 瞳孔亦慢慢涣散,于恍惚中听见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奴知晓殿下对龙君情深意厚,奴告诉殿下的这些陈年旧事,也希望殿下不要说出去……” 满园春|色,繁花似锦,他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蓦地看到了辛珂温婉微笑的脸庞! “雨师!”恍若闪电霹雳,一道白光哗然劈开灵台,照亮他混乱无序的思绪,“就是他们!风伯雨师!” 望舒放下手中的花苞,吃惊地注视着苏雪禅,道:“小殿下何以见得?” 苏雪禅却不回答,而是咬牙道:“原来这叫落魂花……它有什么用处?” “落魂花珍稀罕有,”望舒看着他,慢慢道,“原是生长在九黎部落的植株,世上少有人见。此花香气惑人,能与多种辅药结合,产生不同的效用,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落魂。” “落魂?”苏雪禅不由自主地重复道。 望舒点点头:“落魂夺魄,使人如坠梦中,身不由己。” 苏雪禅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那些妖族会冒然挑衅东夷……” 望舒手指一松,任由那朵打蔫的花苞坠入水渠,随流水缓缓飘逝,他道:“小殿下又是如何一口咬定,此事便是风伯雨师的手笔?”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对望舒隐瞒了一部分实情:“他们以前也用过这种手段,我……我听黎渊说过。” 望舒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我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苏雪禅头疼道,“风伯雨师屠尽极地凶兽,又将它们的能力赋予东夷,使他们也能吞噬别族的天赋修为……可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折,还要用落魂花造成栽赃妖族的假象?” 望舒微微一笑:“不明白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风伯雨师是被赦免的无罪人,可东夷族民却不是,自然要师出有名,以免被天道追责。” “只是不知道……”他垂下眼眸,目光逐渐忧虑,“天意和圣人究竟是怎么考量的,还打算让东夷存世多久。” 苏雪禅没有吭声,但他知道,圣人心意已决,注定要让这件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了。 他站起来,拍拍衣袍上的细微尘土,对望舒道:“我还想去下一个地方再看看。” “嗯?”望舒抬头看他,“你不打算回应龙宫吗?” 苏雪禅用玉瓶盛了些被污染的水,起身道:“我想了想,只看过一个地方就断言幕后真凶,似乎有些证据不足,不如去下一个地方再看看,也能安心一点。”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佛笼罩着一层织金的纱雾,将阴影覆盖在中央的建筑群落,犹如在其中蛰伏着一只蠢蠢欲动、择人欲噬的怪物。 远方传来阵阵喧哗,望舒道:“想必他们已经发现那些士兵的尸体了。” 苏雪禅当机立断:“那我们也该走了!” 望舒微微一笑,平地里又无端刮起一阵大风,卷着他们升上天际。 “下一个地点在鹿台山,是凫徯一族,”苏雪禅道,语气中难掩担心,“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我们最好赶在天色完全黑下去之前到那里……” “天就算黑了,又能怎么样呢?”望舒莞尔道。 苏雪禅道:“天黑了,自然会看不清路……” 他的话头蓦地打住了,反而“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我差点忘了,你就是月亮啊!”他又兴奋又好奇,实在想看看望舒在黑夜里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你会发光的,对不对?” 望舒低低地笑:“是,我会发光。” 苏雪禅骤然想起他是住在月宫上的仙人,一时间不由对那传说中清光照雪,玉容生辉的广寒三十三天神往不已,他期盼道:“早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去月亮上看看了,但是一直都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上去……” 此时,他们已经飞到了千里高空,身旁流云缱绻,映照着漫天昏黄的暮色,颇有一种颓艳的美感,而更远处的天际,云海生涛,白浪翻涌,当中掩着一抹明亮柔和的金红,仿佛世界缓缓闭上的一只眼睛。 太阳要落下了。 望舒笑道:“等有时间了,我带你坐着月车去广寒看一看,到时候,你就知道那上面有多美了。” 说话间,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了下去,望舒雪白的衣袍在苍穹中灿然生光,他们又向前飞行了一段路程,天空已经完全黑了,前路一片迷茫,只余逐渐点亮的漫天繁星在银河中闪耀光辉。 “那么,好像就没有办法了。”望舒轻叹一声,夜空万籁俱寂,唯有过往流连的风发出悠长的呼啸。他停驻在苍穹之上,凌空而立,墨发与雪衣一同飘渺飞扬,苏雪禅早已看得呆了,只见望舒轻轻抬起双臂,浑如在虚空中抱起一段柔软的风。 他缓声道:“当有月来。” ——无限柔美的明光霎时便从厚重云层下丝丝淅出,射向无垠的天顶! 苏雪禅惊得目瞪口呆,他眼睁睁地看着一轮巨大明月从漫天烟霞中破云而出,砉然将万顷波光流转向太虚膏壤,月光近乎实体,恍若从玉盘中涌出的滔滔不绝的剔透江海,轰然淹没了浩大人间。那月近得触手可及,又远得遥不可攀,所谓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苏雪禅一时间竟分不清哪里是月光,哪里是流云,亦或这一切尽是海天倒悬的奇景,实际他们都行走在银白如玉的的浪头上。 “走罢。”望舒笑着拉起他的衣带,“这下可不怕黑了?” 苏雪禅一边被他拉着走,一边不住抬头,去望夜空中升起的盛大明月。他在千年前的跟脚就是青丘白狐,以吞月为修炼根本,如今虽然投身菩提木,可那贪恋月色的本能还在,无论望舒如何笑他,他都难以移开目光。 这般再走一段,望舒便道:“看看地图,是不是快要到了?” 苏雪禅恋恋不舍地扭过头,从芥子袋里掏出地图打开,仔细对比了一番后,他点头道:“是,就在下面,马上到了。” 望舒便带着他按下云头,自去寻凫徯族的领地不提,而黎渊那边,却是遇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自从苏雪禅化成人形,又与他心意相通后,两人便从未分离过如此之长的时间,黎渊自认不是一个为儿女情长所拖累的人,可他一想到那个小东西现在正在应龙宫眼巴巴地等他,他就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倒像把自己的一半丢在了外面。 他又想起龙宫中的夜晚,他抱着他窝在床上,柔软的被褥就像一个舒适而安全的爱巢,似乎可以让他们在里面依偎到地老天荒。菩提虽然总忍不住想要亲近他,可好像又有些害怕那些太过亲密的举动,因此他只得忍着,就像一块肥肉,吞又舍不得吞,吐也舍不得吐,唯有含在嘴里宠着也就罢了。 “龙君……龙君?”虬龙部统领白释手中拿着一卷情报,唤了黎渊几次也不见回应,只好加大声音,再叫了一声,“龙君!” 黎渊回过神来,看到几名部下都以揶揄的神情看着自己,这几个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了,说起话来自然也更随心一点,柳巡叹道:“龙君又在想念小殿下啦!” 白释忍笑道:“哎,只可怜我们几个孤家寡人,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啊!” 黎渊抬起眼睛,漠然道:“装什么在室纯情?四海那些龙女蚌精,也没见你们少勾勾搭搭。” 被上司毫不留情地掀了老底,几个统领脸上的神情都是一噎,黎渊将手中的案卷匆匆翻了几下,正要出言下令,面色却遽然一变,猛地攥住了手中的纸页。 就在那一刹那,他忽然感到了一股遥远的心悸,混合着痛苦与惊惧,朦胧传递到他的灵台间,亦让他一下呼吸急促,警觉地按住了心脏。 菩提! 自己怎么会感应到他的这种情绪?黎渊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他在龙宫中受了伤害或者惊吓…… 不,他随即就推翻了自己的设想,龙宫中的仆役早就被他下了死命令,没有人敢动他,至于惊吓,菩提的胆子一向很大,龙宫中能有什么会吓到他? 他又闭上眼睛,仔细感应着印记的位置,也依然在宫里,没有移动分毫……莫非是做噩梦了? 这几日,他都有仔细探查菩提的行踪,看这个不听话的小东西是不是还在龙宫里待着,好在每次都可以感应到固定的地点,倒让他安心了不少…… 他的神情突然沉了下去。 等等,不对劲。 为什么会是固定的地点? 难道以菩提的性子,会甘愿整天都待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吗? 他急忙将神识倾注于刻印之上,应龙宫里的确有一个鲜明跳动的标记,可若要再向下深究一点,就会发现另一个踪迹隐蔽的印痕,与龙宫相隔十万八千里! 他陡然起身,目光中跳跃着不可置信的怒火,于喉间发出一声愤怒如滚雷的低沉咆哮。 好,很好。 菩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沉寂数日的应龙宫骤然炸起雷霆万钧的巨响,黄龙盘旋的身影从云层上方探出,轰然降落在空旷宽广的迎客台上,溅起一片纷扬的晶尘! “龙君!是龙君回来了!” “小殿下不是还在闭关?” “别说了,快去觐见龙君!” 宫殿内的侍女奴仆匆匆放下手中的活计,赶着去迎接宫殿真正的主人。 黎渊面寒如冰,王袍在翻滚间发出凛冽的,抽打空气的响声,他径直走向寝殿前方栽植的菩提木,在经过梓戎身旁的时候,他蓦地停下了步伐,阴冷地转头俯视她。 “你就是调去服侍菩提的女官?” 梓戎在黎渊的目光下瑟瑟发抖,语不成句,她颤声道:“启禀龙君,是的……奴就是服侍小殿下的女官,奴名……” 但她话未说完,黎渊就伸出手,在她肩头上,用食指微微用力抹了抹。 他的指尖是一片掉色的微红,同菩提耳后印记的颜色一模一样。 “他是怎么跟你们说的?”黎渊的声音刺骨如隆冬寒风,“如实告知。” “启禀龙君!”感觉到黎渊似乎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什么东西,梓戎几乎快要被吓哭了,她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绞尽脑汁地回忆,唯恐落下一点,“小殿下……小殿下说,他要潜心修炼,闭关数日,让奴们都不要去打搅他,等到您回来了,他也就出来了!” 黎渊缓缓颔首,竟是被气笑了。 “好,两头都打了遮掩,叫人看不出什么破绽,好啊!” 若不是他忽然通过红线察觉到菩提的情绪不对,若不是他多留意了一下,那么他是不是真要被一直蒙在鼓里,毫无知觉?黎渊在那一瞬间简直气得快要发疯了,他气得恨不得现在就抓住那个胆子大得不要命的小东西,把他好好收拾一顿,让他记住这个教训,但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到他的行踪,确保他万无一失才行。 黎渊璨金色的龙瞳翻涌着阴鸷可怖的风暴,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一如来时那样匆匆离去了。 第100章 一百 . 苏雪禅尚不知自己已是大难临头, 还在与望舒在山林间窸窸窣窣地拨开草叶,朝着凫徯族的领地涉足而去,月光如水银倾泻在起伏的群山上,将下方的道路照耀得纤毫毕现,比白天还要看得清晰。苏雪禅道:“看起来下方没有守卫的东夷士兵了,我们可以去路上。” 望舒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等等,我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苏雪禅扭头看他, 复又凝神细思,“是了,这山林间, 总归是太过安静……” 而安静太过的地方,往往暗藏危机。 不知何时,山林间已经起了迷蒙的霰雾,盛起漫天流转月华, 将大地渲染得空茫混幻,犹如天上醉仙失手打翻的梦盏。 苏雪禅蹙起眉头, 往前踏了一步,拨开郁郁葱葱的枝叶,回头道:“望舒,你看这……” 话未说完, 剩下的部分已是噎在喉头,化成惊惶的一句呼唤。 “望舒?!” 只见他身侧后方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望舒的影子! 他急急转悠了几圈,想要大喊, 却又怕引起不知藏在何处的东夷人的注意,此时银镜玉盘似的孤月还在太虚高挂,可底下那个人却不见了。 望舒会去哪里?他不可能一声不吭就扔下自己独自离开的,他又转眼凝视着那雾气,莫非是此雾有鬼,在当中作怪? 他不能在原地坐以待毙,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苏雪禅一咬牙,披着一身莹白淋漓的浓纱,就这样顺着大路窜向凫徯族的领地。 他的身影轻盈,就像一只在雾雨中翩跹而过都不会沾上分毫水珠的鬼魅,气息亦与周围宏大山林毫无隔阂地融在一处。越过重重建筑,苏雪禅终于在前方隐隐绰绰中的流雾中望见几个团团围守巡逻的东夷士兵,但他脚步未停,而是从他们身旁倏然一晃,悍然直冲敌阵中心! 那几名东夷士兵尚无知无觉,只感到一阵微风裹挟草木的清香流连拂过,待到他们抬头看时,眼前唯有一摊被搅乱的白雾,在空中袅袅摇曳。 苏雪禅已经在愈来愈浓的雾气中看到了一处小楼的轮廓,此时,檐下铜铎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的清脆撞击声也在稠密了时间与空间的水云中变得含糊起来,无端多了几分温柔沉闷的意味。他不愿打草惊蛇,只是伏在小楼对面的屋顶,将灵力凝聚于双眸,一双招子金亮如夜间潜行的老猫,灼灼盯着下方。 在这里,他看不到凫徯族的尸首,也望不见如在数斯族处那般肮脏狼藉的地狱景象,方才一路粗略看过,唯见脚下的青石地砖干干净净,上面还沾着些许苍翠绒绒的苔痕,过往的东夷族民也是轻声细语,竭力掩着粗鄙之象,做出一副近乎于知书达礼的可笑模样来,就连面前这座小楼—— 他在千年后的洪荒长了一圈见识,既见过天宫宝船的精巧别致,也见过婆娑盛殿的辉煌华美,更在集各方大成的应龙宫中跑了个遍,不消说昆仑玉城雪,梧桐凤双啼,哪怕散仙清修的所在,都是一等一的洞天别景,蓬莱阆苑。是以他一眼便能看出,这座小楼的拙劣用力之处。 凫徯生长山林,不欲大兴土木,修建豪奢宫舍,因此苏雪禅在高处一览,四下皆是朴实可爱的青瓦木屋,蔓藤垂廊,倒也颇有一番闲情逸趣。唯有他正对着的新建楼宇,处处都透着一股粗糙的模仿之意,昆仑金顶恢宏大气,仙门玉檐曲折幽静,瀛洲美苑的雕梁栩栩如生,天川江畔的画壁古拙素净……这一切单拆开来看都是令人十足赏心悦目的,可若是要强行融合在一起,就分外古怪俗滥了。 仿佛是设计者没什么美感上的追求,看到什么东西好,就力求把它堆上去一样。不过区区一座小楼,能集齐那么多仙宫天阙的特长之处,倒也挺厉害的…… 他正心中纳罕,不知是谁住在其间时,就看摇摆不定的铜铎下走出两个身着白裙的侍女,手中提着糊纱描红的宫灯,款款走到廊前—— 苏雪禅喷了! 这不是东夷族的女人吗?怎么一副仙宫女子的打扮,还挽着头发,顶着满头朱翠簪环?! 平心而论,东夷族人因为血统缘故,皆是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之辈,无论男女,全要在赤|裸肌肤上刺着张狂狰狞的纹路,兽皮一披,虎骨狼牙一戴,残忍嗜杀的野性自然扑面而来,如今底下这几个…… 他嘴角抽搐,就听下面的东夷侍女捏着嗓子,尖声细气道:“主人的汤药到了!” ……真是惨不忍睹。 不过,一听她们说“主人”,苏雪禅立即竖起耳朵,留神关注着下方的一举一动,他有预感,这个所谓的主人,说不定就是关键人物之一。 “……端进来罢。” 一个声音自门内传出,经了木雕与纱帘的过滤,沉沉的,恍若是有些失真的样子,可却让苏雪禅一下缩紧了瞳仁,如遭一记晴天霹雳! 他绝不会忘记这个声音!这个筹划千年,残杀妖族,谋害了苏璃性命,导致流照君剑身陨落的罪魁祸首—— 封北猎!他居然就在这里,居然就堂而皇之地驻扎在他们眼皮底下! 雨师呢,雨师又在哪?! 他的双目氤氲出刺目血色,青筋绽起的手掌亦寸寸陷进撑着的琉璃瓦中,爆出细小连绵的崩裂声,这个为了一念爱恨就置万万人于死地的始作俑者,背负着整个洪荒的血海深仇的刽子手,他竟还敢…… 这时候,眼见两名侍女打起纱帘,一名侍女就要把冒着热气的汤盅端进室内,苏雪禅脑海中忽地灵光一现,他体内有龙心血,自然也有了黎渊的控水能力,虽然还达不到他那种可怖的程度,可对付几个东夷侍女,已然是绰绰有余。他眸光一闪,廊前一株梅树上的鸟雀登时受了雨露侵袭,惊地叫将起来,把满翅水珠噗噜噜地胡乱扇飞出去,如一阵飞扬的暗器,有几滴立即便溅进了端药侍女的眼睛里。 “唉哟!”侍女下意识出声,“该死的……” 骂人的话嚷了一半,又想起主人的忌讳,只得忍气吞声地按捺下去。 “怎么了?”里间马上有人出来,还是一名身着白裙的侍女,只不过身形更削瘦一些,想必是因为这个,才能去靠近封北猎的地方侍奉,“出什么事了?” 外间的婢子道:“无事,就是一只畜……一只鸟罢了,平白把水撒了我一脸。” 里间的侍女不耐烦道:“行了,就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不把东西送来!” 看着那盅加了料的汤药被人平稳呈进室内,苏雪禅的眼神也跟着幽深了下去,他沉默地伏在屋脊上,将自己的身体与流雾月光融为一体,等着看封北猎究竟会不会喝下。 他在汤药中把方才从数斯一族那里得到的落魂花水尽数投了进去,然而他心里也明白,这点料对封北猎是远远不够的,他这个举动也是愤怒到极致下的冲动产物,不求结果,只为先小出一口气,泄泄愤罢了。 他伏在砖瓦上,满天凉雾像流动稀薄的水,一阵一阵地敷在他滚烫的肌肤上,浑如一泼又一泼的凉水,将苏雪禅的心情也浇得冷静了些许。 小楼内的灯火熄灭了,封北猎似乎很不习惯有人在他卧榻之侧久待,不一会,就见楼内的侍从陆陆续续地从里面出来,被领头一个侍女带着,不知去往了何方。 他在屋脊上轻轻直起腰,掌下的瓦片霎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声,他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想去小楼内一探究竟。 ……总归自己现在是不会死的,就算封北猎要对自己出手,想必娲皇也不会袖手旁观。 思量到这一层,溶溶月色下,即刻便有一叶微渺的影子飞速掠过高空,被夜风吹着,打了个旋,飘往门户的缝隙。 小楼内部的装饰倒是颜色浅淡,透出一股素净的泊然来,不过,苏雪禅现在已经无心观赏旁的一切了,他正立在封北猎的榻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洪荒中久负盛名,恶贯满盈的风伯。 此时,封北猎正毫无知觉地倒在榻上,呼吸绵长,面容平静,明显是陷进了一场悠远的深眠中,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到来,甚至开始让苏雪禅怀疑,这一切是否依然是他的伪装。 区区一瓶落魂花水,就能让他失去神智,放下所有戒备和警惕之心,睡得如此安详吗? 苏雪禅看着他的脸庞,他从未如此之近,如此之认真地打量过封北猎。千年后,此人惯穿一身青衣,风起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他总是穿着青袍,甚至让这无害温和的颜色都沾染上了不祥的意味。可实际上,他的容貌却是可以称之为“清俊”的。 苏雪禅怔怔望着他,掌中已是情不自禁地凝出了迫人的灵光。 只要一刀。 只要一刀,他可以的,他能定夺他的罪业,他知晓他们会犯下的一切不堪罪污名,只要一刀,洪荒即将面临的劫难就会瓦解大半…… 可他的命被娲皇和天道保护,封北猎的命,又何尝不是被既定的未来保护着? 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不甘,一时间简直踌躇到了极点,然而就在此时,本应在沉眠中封北猎却倏而开口:“够了吧?” 他醒着! 苏雪禅浑身寒毛倒立,从脊梁到喉咙,每一寸肌肉都在疾速地痉挛抽搐,冷汗亦哗然涌出,打湿了他后背的衣物,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犹豫,犹豫就意味着失了这万分之一的先机,而失去先机,就意味着比死亡还要可怕的落败! 灵光如泼墨而出的弯月,悍然斩向封北猎的头颅! ——然而,他的攻势随即就被挡住了。 犹如陷进了一片软绵绵的松胶中,苏雪禅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不住被吸附着往下陷,就像面前遽然打开了一个异世界的入口,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封北猎的眼瞳并未睁开,可他的眉心却不住散发出四溢飞散的光点,犹如黑洞般旋转放大,一阵剧烈的晕眩感像海水般吞没而来,霎时便湮灭了他的意识,麻痹了他的感官。 他骤然向前倒去,看到了一片灼烧如焚的红。 他就像站在一叶小舟上,随波浪摇摇晃晃,驶向记忆的坚实小岛。 ……第一次,他在烛龙的帮助下入得幻境,第二次,他在封北猎的设计下看见“菩提”的记忆,算上这次,他已经是第三次,看到梦中过往的真相了。 只是这一次,他入的是封北猎的梦。 为什么,是因为落魂花的功效吗? 他面色复杂地看着周遭的景色,也不知这是哪里,漫山遍野的枫林红艳如血,繁茂似生长在大地上的海潮。它们簇拥着,堆叠着,如贵女翻溅在镜边的鲜艳口脂,残阳将坠时华美无匹的锦云,苏雪禅拨开几叶随风坠地的枫叶,朝深处走去。 他听见了前不远处的说话声。 他站在满处皆红的山头向下一望,看见了底下一个破败的小村落,就局促地坐落在山洼低地上,衬着纷扬如雨的血枫,颇有一种凋零的美感。 下面有人正在说话。 苏雪禅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他只知道,如果这个场景在封北猎的记忆中出现,那必然是对他而言印象极为深刻的地方。 他顺着山间小路向下走,往来诸人的衣衫破败,穿戴兽皮都是少见且奢侈的装饰了,不过,苏雪禅却看不清他们的容貌,皆像掩在一片云雾中般模糊不清。 最里间的土坯茅屋内,一个半大的孩童正捧着一张荷叶,将上面的水珠喂给老人喝。 那实在是一个很高寿的老者,连一头花白银发都纤细脆弱得像是风一吹就会断裂的稀疏蛛丝,露出下面皱核桃一样的头皮,他目光混浊,牙也掉光了,口涎从闭合不上的嘴角缓缓淌下,全被少年细心地用麻布擦去了。 他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少年说话,声音微茫低哑得就像梦呓,可少年还是听得认真无比,时不时或点头或摇头。 苏雪禅心中已有预感,这或许就是幼年时的封北猎了。 亦或者,他现在的名字,还不叫封北猎? 老人缓缓叫道:“风娃啊……” 少年急忙道:“阿公,风娃在的。” 苏雪禅面色古怪,他能听出来,眼前这两个人说的都是极为古老的方言,甚至连东夷话都不是,估摸着,应当是传说中九黎部落的语言,然而他却能毫无隔阂得听懂,也不知是什么原理。 老人继续道:“那天……族里的人……族里的人……” 他已经很老了,老到接下来要说什么话都能忘记,说完一句,只是来回徒劳地重复上一句,也不知将思绪涣散到了哪里,少年立即耐心道:“族里的人挑选我去外面。” “对,对……”老人连连点头,“族里的人……选你去修道……你想想,想想呢……” 少年将手中的荷叶放至一旁,皱眉道:“阿公,风娃不去。” 老人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唬地少年赶紧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又是扇风,又是为他垫高身后的破旧絮枕,仿佛被少年这一番话气狠了,老人混浊的眼睛也多了几分凝聚的光,依稀可以看见年轻时的神采,他盖在被褥下的身体重重一颤:“胡闹啊!这么大了,都不懂得抓住先机啊!” 少年急道:“阿公你莫要激动,慢慢说,不急的!” 老人的气喘吁吁,满头银丝乱抖:“那丰美的猎物,也不是平白跑到狮子的嘴里,飞翔苍天的雄鹰,也不是住在可以长出肥肉的树上!这大好的机会,你……你啊……” “我放不下阿公!”少年也发了狠,“就算要走,我也要带你一起走!再说了,修道有什么好的?我们九黎还不是铜皮铁骨,不惧……” 他还未说完,老人已是勉力伸出手臂,在他膝头上不轻不重地擂了一下。 少年不说话了,他明白,这对于老人来说,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力道,他已经很生气了。 老人用尽全力,喘了几口气,望着窗外道:“风娃,你看那天空。” 少年于是依言探过头,望那一览无遗的湛蓝青空。 “美吗?” 少年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美。” “想去吗?” 少年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奇异的恍惚与向往,他没有说话,只是犹豫着,点点头。 老人咳嗽了几声,低声叹道:“风娃,你……你本应是属于那里的,你为什么不回自己真正的家呢……” 第101章 一百零一 . “但我是九黎的人!”少年蓦地从属于青空的美丽中惊醒, “我是属于九黎的,不是其他不相干的地方!” “愚钝!”老人沉沉咳出一口气,“愚钝!” 他颤颤巍巍地抓住少年的手,一字一句,都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天上的仙人,延年长寿,来去万里自如, 一朝一夕就能踏遍洪荒的每一个角落!……九黎能吗?你能吗?” “天下之大,天下之大……有的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完分厘毫米,但有的人, 却能看遍那大好河山、海上仙洲,这……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啊!” “阿公!”少年唯恐老人一时太过激动,弄坏了身体,连连在他干瘪枯瘦的胸口上抚着, “慢慢讲,不要急!” “阿公年轻时……也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了!”老人喉头“咯咯”作响, 就像卡着一口不上不下的痰,“你没有见过,那天上,那云里, 成百上千的仙人御剑飞行,成百上千的仙人骑着黑翅白鸟和虎鹿,从遥远的天际浩浩荡荡地飞过去……漫天的霞光啊,他们的衣带都飞扬到云彩上了, 还有一阵一阵的花香,我形容不出来的乐声……那、那真是……” 老人似乎完全陷在了令人神往的回忆里,他大张着没牙的嘴,也不顾颤抖流淌的口涎打湿胸前的衣襟,少年也被他的狂热感染,不禁喃喃道:“阿公……” “那样的气度……是我们九黎,茹毛饮血,在地上摸爬滚打的人能比的吗?”老人急促地吸气,喘息,“可风娃,你不一样!你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少年缓缓停下了擦拭的动作,神情也渐渐沉寂了下去,目光中颇有几分隐晦的难堪,他道:“我知道,阿公,我知道自己和大家不一样……” 老人摇了摇头,继续道:“你……你少听那些人的屁话!你阿姆生你之前,本是在室的处子,不慎跌落在狂风中,就有了你……你是受上天感孕的孩子,天生就应该在天上俯视人间,而不是……” 他忽然剧烈地重咳起来,蓬乱胡须上都挂了黏连的血丝,少年面色巨变,咬紧牙关,从腰间匆匆翻出一个粗糙布包,手指颤抖地挖出里面几颗仅剩的药丸,就要朝老人口中送去。 “别给我……我不吃……!”老人的眼神中遽然放射迫人雪光,仿佛刹那间被洗练铅华的宝刀,他一把按住少年纤瘦的手腕,喘着粗气道,“看看阿公现在的样子!你是要九黎区区三百年的寿命,末了和我一样……还是去做那千年证道,万年逍遥的仙客?”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老人,他实在是太老了,就算吃再多的灵乳仙药,也只能苟延残喘地吊着命而已,可他却用最后这一把枯瘦如柴的骨头,仿佛风中残烛的寿命,在少年的眼睛里点亮了一束熊熊燃烧的火光! “……好。”少年缓缓颔首,“我去,我去修道,我去寻求长生……可是阿公你……” 老人终于欣慰地笑了。 他气喘如牛,虚弱地颓然后倒,眼中的神采也逐渐熄灭了下去,他用微弱的声音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终究是要死的,但如果能有一个人,可以把阿公记上一千年,一万年……那阿公就算死……也值了……” 苏雪禅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这对祖孙俩的争论场面。 少年忍住夺眶而出的热泪,颤声道:“是!我一定会做到的,阿公你要等我!” 洪荒灵力充沛,奇花异果俯仰皆是,绕是如此,也只能将九黎族人的寿命延长到三百年左右——虽然下界与九黎出于同源的人族,其寿命仅有百年之数,但对比其他妖仙和修道者,足以称得上是短寿了。 一切的起点,原来在这里。 老人终究还是去了。 他活过的年头不算太长,可年轻时跋山涉水受过的伤却极大程度地拖累了他的身体,他没有等到少年的承诺,就依照村庄的传统,随漫天红叶送进了大山深处。 苏雪禅只是缄默。 他注目着那个一身麻孝,扶灵流泪的少年,长期吃不饱饭的饥饿令他身材瘦弱,过大的袍子亦孤零零地挂在身上咣当摇晃,他垂下头颅时,脊骨上移动浮现的凸起仿佛随时会破皮而出。这样一个纤细得近乎嶙峋的男孩,任是谁也不能看出,整个洪荒的祸端会在千年后端端悬于他的肩胛。他将扛着一海灭世的洪水,将坤舆掩埋,将星火断葬。 他和村中几个“有慧根”的孩子都被非九黎的修道者挑选走了,洪荒之大,除了九黎诸部常被人称之为蛮夷,剩下皆是以帝鸿氏所率领的人族以及妖仙异兽为主。苏雪禅看着道人衣料挺括的素袍在风中飘扬,与他挑走的几个少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中总有些许不妙的预感。 老人想的太简单了。 九黎部族是被“区区三百年”的寿命限制着,可中原一方的人族,又何尝不艳羡他们天生比凡人多出数倍的寿数? 要知道,不是谁都能有这个天赋得以踏上大道,求证长生的。青苍仙客众多,难道其下熙攘平凡的众生就不多了?更何况,修道者也并非全是高风亮节之辈,大家都是踩着尸骨浴血往上爬的人,自立山头,修宗建派,用些邪魔外道的手段也是常见。此等乱象,还是帝鸿氏飞升九天,颁下金撰玉册后才得以暂时根治,早在蚩尤未出,众神混沌的时代,苏雪禅根本不敢想象,这几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可能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 ……而且这个道人的脸,在封北猎的记忆中非常清晰。 假使他们遇上一个负责的师长,一个正规的接引人,他有必要将此人身形的每一个细节都勾勒得清清楚楚,毫发毕现吗? 苏雪禅一边冷眼旁观,一边忍不住细细查看他们的一举一动。 道人领着他们出了村口,在满村目光殷切,期期守望的村人面前伸出一只手臂,扔下一只纸扎的飞鹤,伴随波动的光晕,那栩栩如生的飞鹤顿时暴涨数百倍不止,宽大的脊背亦赊出足以容纳十人左右的空间,它飞翔在半空,不住扇动自己修长的翼翅。 村民皆是一片哗然,神情中难掩激动与惊羡,道人却见惯了这些反应,仅是从鼻腔中冷冷哼出一声:“走罢!” 其余少年依言陆续踏上纸鹤,唯有封北猎面色如常,甚至还带着一点失望的困惑。 纸鹤飞翔在天空,在一种即将迎来新世界的亢奋和面对传说中的仙人的紧张感中,少年们连转头对家人挥手道别都做不到,只是最后低头,看了一眼愈来愈远的故土,和那漫山遍野的红枫林。 “你怎么了?”越往高处走,身旁吹过的风雾流云就越是寒凉刺骨,一个少年凑到封北猎身边,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兴奋,他的牙关不停咯咯打战,“为什么不高兴?” 封北猎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踌躇什么,半晌,他还是压低声音,在那少年耳畔低语道:“这就是仙人的能力吗?可我……我明明很早以前就能做到了……” 他的语气中难掩失落和一星暗含的炫耀,叫少年马上想起眼前这人的不平凡之处来,方才那点因为离家而对同乡生出的亲近感也随着冷风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撇了撇嘴,立即坐正身体,不屑地一翻白眼:“显摆什么呀,小怪物……” 少年说话的声音有点大,来不及计较他言语间对自己的侮辱,封北猎先是紧张地瞄了一眼前方凌风而行的道人,见其无甚反应,又松了一口气,转而落寞地窝在纸鹤的一角,低头不声不响地玩自己的手指。 苏雪禅跟在他们身侧,眼神一瞟前方的道人,就知道封北猎放心得太早了,但凡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是耳聪目明之辈?轻则方圆十里鸟啼入耳,重则千里之外螽鸣闻声,修炼到那等大能地步——譬如他刚来到千年后的洪荒,被小妖警告的一样,只要叫一声名字,哪怕相隔万里,被叫到的对象也能霎时间洞听心音,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少年们自以为压低声音就能万事无虞,实际上,只怕早已被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听了去,并且记在心里了罢? 他又回首望向封北猎,他在风中自然是感受不到寒冷的,因此也不像其他少年一样被冻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将指尖掩在过大的袖子里——这件衣服是从老人留给他的箱箧中找到的,据说里面掺了结实的天苎麻,哪怕穿上十年也不会破损。现在,他就把手藏在里面,出神地凝视自己的手指,盯着它消散成风,又变化出各式各样的形状。 苏雪禅冷冷凝视着他。 此等天赋……真是祸患。 然而他在这边玩得入神,那些少年也不是瞎子,当即就有一个眼尖的人大声道:“真恶心!离我们远点,你这个怪胎!” 封北猎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也触电般地迅速缩回袖内,他的眼神下意识地飘向道人的背影,急忙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辩护道:“我不是怪物,你们、你们不要乱讲!” “不是怪物是什么?!”看他还敢顶嘴,被十来个男孩簇拥在当中的少年狠啐一口,用手指抠了鞋底的泥巴就往封北猎脸上砸,“怪胎,真不知道仙长选你干嘛,现在就掉下去摔死吧你!” 被臭烘烘的污泥溅了一脸,封北猎也不敢用袖子去挡,唯恐脏了这件珍贵的遗物,他用手胡乱擦拭着脸颊,抿着嘴唇不说话,眼眶却已经是悄悄地红了。就像乍然发现了一个长途旅行的好消遣一样,那十几个男孩纷纷笑嘻嘻地如法炮制,把一阵泥巴雨劈头盖脸地往他蜷缩的角落里甩,封北猎躲避不及,左袖挡右袖,前胸遮后背,左支右绌,已是满身的星星点点,用一种快要喘不上来气地声音叫道:“别砸了!这是阿公留给我的……别砸了……求求你们……” 苏雪禅眉梢一挑,又去看那道人的反应,看了之后,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一沉。 正规修道门派,怎会纵容门下待选的弟子相互倾轧欺辱?然而,那名道人的面上甚至泛起了一丝轻飘飘的笑意,直至封北猎最后无助地痛哭起来,他才不耐烦地喝道:“行了,都给我安静点!” 凶多吉少,苏雪禅按着自己的指节,不愿再去看那个揩着袖袍,不停抽噎流泪的懦弱少年。 第102章 一百零二 . 他们降落在一座山头。 飞檐斗拱, 画壁雕梁,云山雾罩间蒙蒙笼着连绵的宫阙,倒也能看出一副恢宏的做派,其上赤霞流火,映着漫天夕烧,颇有一端香绮紫氛氲的烂漫,就在他们身后, 还不远不近地缀着数十只同样的纸鹤,想必都是本门道者从各地招揽来的待选弟子。 苏雪禅从未见过逐鹿之战以前的人族道修,此时一见到这么多, 心中也不由好奇至极,就着封北猎的记忆四下探看,可惜到底是记忆,很多地方都模糊不清, 在细节还出现了些许扭曲的痕迹。 一头戴缥色荷叶巾,身着同色飘逸纱氅的道人一见纸鹤, 便连忙笑意盈盈地翩然过来,迎面打个稽首,叫道:“师弟叫我好等!却是不知,这一批成色如何?” 先前的道人一改面对村人时的冷若冰霜, 急忙笑容可掬道:“叫师兄见笑,只怕这一批还是作了素鸡,不堪重用啊!” 余下少年虽然不知何为“素鸡”,却听得懂那句“不堪重用”, 纷纷都白了脸色,紧张地攥住了衣摆。 “仙长们……不会叫我们去做杂扫的活计吧?”一个少年苦着脸,声若蚊蚋地问道。 杂扫?苏雪禅默不作声,不知是否该为这些孩子的天真嗟叹。应龙宫中藏书万千,其中不乏各类神怪杂谈,偏地志异,黎渊处理事务时怕他无聊,就会精挑细选一些搬去,任他随意消遣。而“素鸡”这个称呼,他只在邪路修者的记载中见过,皆是用以形容无甚天赋用处的凡人。 先前那道人捋须的动作一僵,蹙眉道:“师弟,你这可就叫师兄难办了,老师已经发了许多次火,都是因为找不到好苗子,你这次……”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往后面一转,忽地道:“这群孩子,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听得他问起这个,道人眉飞色舞,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得:“九黎!都是从九黎带出来的!” 眼看纱氅道人目光一厉,就要开口呵斥,他又急忙补充道:“师兄且听我说,这些都是师弟冒充名门正派,从偏远村落搜罗而来的,同主部并不牵扯,都是自愿。更何况,九黎现下也在内讧,哪有功夫管这个……” “话虽如此,”纱氅道人低声斥道,“九黎那群蛮夷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若是闹将起来,牵涉了师门,不说老师,我都第一个饶不了你!” “应当的,应当的。”道人点头如捣蒜,连连应允,“请师兄分配吧!” 发过一通脾气,纱氅道人再次转眼看向这群少年时,神色里也多了几分贪婪的笑意,他一伸手,身旁便有小童侍奉笔墨,捧上一个锦册。 “九黎……”他一边添墨下笔,一边喃喃道,“早就听闻九黎铜皮铁骨,就是不知,拿来试药效果如何?” 道人谄媚笑道:“那就要等师兄一一尝试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像是罩在一层无形的屏障里,叫人听不分明,但一感觉到他们的眼神,封北猎的后背就不由自主地缓缓蔓延上一股寒意,他忍不住向后退了退,将身体瑟缩在其余少年后方,那道人瞟他一眼,转头朝纱氅道人讪笑道:“就是……师弟能否讨个商量?” “说。”纱氅道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道人便笑:“师兄,我这上上下下,也不知跑了多少次,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能不能……在其中分一个给我?” “哦?”纱氅道人笔锋一顿,“还没做成实事,就知道叫苦了?” 道人局促地搓着手道:“师兄,我知道您天赋聪颖,是老师最看中的接班人,您也知道,师弟向来对师兄马首是瞻,凡事都要多多倚仗您……” 一顿马屁拍下来,纱氅道人眼角细微的褶皱都盈满了满意而轻傲的笑意,他道:“行了行了,说吧,要哪个?” 道人口中感恩戴德,千恩万谢,末了,指着封北猎躲在人群后面的身影道:“我那刚好缺一个侍药的丹童,不如就让他跟了我罢。” 封北猎虽然面容清秀,身量纤长,可看着显单薄,那过大的衣袍往身上一穿,活像一个空空荡荡的麻布口袋,更兼眼神闪躲,姿态畏缩,委实算不上是好苗子。 纱氅道人索性大笔一挥,做成了这个人情,“算罢,你我同师门一场,也不好在这等小事上折你的面子。” 看着两人在寥寥数语间就定夺了这群少年的命运,苏雪禅不知是该转身离去,还是继续看下去。千年后的封北猎罪不容诛、死有余辜,可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半大孩子,就算目睹他身陷恶门,隐约能窥见他日后一隙悲惨的光景,可那又能如何?即便知道封北猎拥有多么不幸的过去,他也不会让心中手中时刻悬着的利剑下降一分一毫的锋芒,看见这些,也只是平白浪费时间罢了。 他垂眸凝视自己的指尖,然而就在这时,前方却蓦然传来一阵喧哗,他抬眼一看,是封北猎趁两个道人及四周行走的门徒不备,拔腿便向山门的悬崖处疾速跑去! 此门拱卫高山之间,仅在边缘处以阵法虚虚当着往来呼啸的山风,行走出入的又都是修道者,因此也不惧悬崖陡峭,断壁险峻,只要他的手能穿过交界处,只要他的皮肤能碰到一缕天地自在的风—— 道人冷笑一声,一道乌黑厉光自袖间挥出,顿时奔如流星,尖啸着向封北猎的后背狠狠袭去,他就算再怎么天赋异禀,现在也只是凡人之躯,如何能跑得过蕴含灵炁的法宝?当即被一下重击在脊椎骨上,只听一声脆裂的断响传来,少年还处在变声期的嗓音犹如振翅的黑鸦,凄厉惨叫了一声后,就踉跄跌倒在坚硬的青石砖面,将额头磕出了一片模糊的血色。 那法器也“当啷”作响,随之砸到地上,滴溜溜地转悠了几圈后,居然还不肯停下,而是化成一道盘旋的锁链,重重勒在少年纤细的颈子,把他扼得两眼翻白,喉咙间“嗬嗬”有声,十指不断抠挖着坚硬光滑的锁链,在地上痉挛着抽搐翻滚。直至他面色绀紫,十片指甲足有半数连根翻起之时,那锁链才化成一弯厚重漆黑的枷锁,箍在他青红交错的肿胀肌肤上。 苏雪禅注目着那道乌黑咒枷,忽然觉得眼熟,他按下云头,凝神一瞧,只觉一股寒意刺骨,海浪般冲着他的脑门翻卷上来! 无论是形状、颜色、大小,亦或是上面蜿蜒诡谲的咒术纹路,都与千年后封北猎套在妖族身上的纹路别无一二! 这是什么意思? 他脑海里一片乱糟糟的,想也想不分明,这时被人族修者套在他脖颈上的咒枷,如何会在后世被封北猎如法炮制,重新禁锢在妖族身上? 他正心中恍惚,这时,底下的少年们已经为这一场变故惊得脸色煞白,纱氅道人眉头微皱,他身旁的师弟狞笑一声,道:“师兄,那么我就先带这个不听话的东西下去了。” 纱氅道人看着他大步走去,一把抓住男孩的头发,像拖一只破布口袋一样拽着他离开了这里,于是转而将目光投向剩下十来双忐忑不安的眼睛。 “仙……仙长……”一个少年鼓起勇气,颤声叫道,“我们不会被那个怪……那个人连累吧?” 纱氅道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忽地笑了一笑:“这样看来,他倒是比你们聪明得多。” 苏雪禅看着封北猎被拖拽前行的身影,来不及细思,就急忙跟了上去,但是在他随着道人正式踏入山门的一刹那,周遭的景色亦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夕烧不见了,云霞褪去了,恢宏高洁的气度亦如见阳消散的雾珠,融化在迎面扑来的浓郁腥气里,苏雪禅一脚踩上了被血色渍得黢黑的地砖,就被眼前阴森嶙峋的景象震得不禁悚然。 这绝非是为了达到震慑效果而故意建造成这般模样的,这分明是不折不扣的魔门邪道,而外面则是为了迷惑他人的伪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苏雪禅看见眼下这一幕,心中还是不由生出了几许近乎于恻然的情绪。 回廊,庭院,层层叠叠的楼阁,苏雪禅一路跟着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封北猎记忆中的阵法与屏障,越是往下走,他就越是不知说什么好。 与山门外可以称得上仓促模糊的外壳相比,这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清晰得刺人双眼。苏雪禅尾随他们走过院门,廊下的人骨铎上雕琢着流云抱山的纹路;苏雪禅陪从他们跃过翻滚黑水上的桥梁,桥柱上的白狮脚踩沉沉无光的铜珠;等到道人在一处独立的院落旁停住脚步时,苏雪禅几乎已能数清脚下砖石上的纹路,纵横沟壑如老者枯衰的前额。 两个身着黑衣,木木愣愣的小童迎上来,还不等招呼,道人就闭紧院门,手掐法诀,将来往流连的风声禁锢在这方小小的院落中。 “快!”他喜气洋洋地高声叫道,“把老爷的药炉点起来!我现在就要试试这个小怪物究竟有多怪!” 封北猎被他抓着头发拖拽了一路,此时早已是头皮充血肿胀,满身磕碰得青紫,他听了这话,勉力挣着想要化成风息,喉间的咒枷却蓦地闪过一阵滚烫的电光,劈的他又是一声惨嚎,连四周的皮肤都发出了一阵刺鼻的焦糊味。 道人将他搡至地上,狠狠赏了他一记耳光,直将他打得口鼻溅血,门牙松动,他冷笑道:“进了炼血宗的门,还想全须全尾地逃出去?” 他又蹲下身体,猛地扯住封北猎的额发,将那张狼藉不堪的脸揪起来正对他,压低声音道:“叫什么名字?” 封北猎勉强撑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皮,那目光却又犟又狠,他缓缓梗起脖子,一口污血啐上道人髯须整洁的面庞! “我是……”他含糊不清地咬着牙关,用尽全力道,“九黎人……” 苏雪禅的眼睫一颤,那名道人却不怒反笑,缓缓抬手,擦去面上的血渍,点头道:“好!真是个有气节的孩子,只可惜老爷我就喜欢看有气节的孩子是如何低头的……我叫丹灵子,以后你会记住这个名字的,一直记到死为止!” 说罢,他将双掌一拍,厉声喝道:“上虎拶,让老爷先取这小贱种的血研究研究!” 他话音刚落,封北猎便被数股无形的绳索拉扯着吊起,于半空中动弹不得。那两个宛若木偶泥塑的童子便抱着两驾造型笨拙的铁黑刑具上来,前端呈现虎口咆哮之态。苏雪禅明白,这丹字打头的道人,想必走的也是丹修的路子,若真要取血探研,有的是省时省力的方法,如今上这一看就绝非善类的刑具,无疑只是为了折磨这个被无知骗来,又落到他手里的人而已。 少年细瘦的手臂犹如两截苍白的芦苇,两名童子不声不响,已是毫不留情地将其牢牢嵌进虎口中,封北猎浑身战栗,刚脱口而出一句带颤的“不要”,童子就双手一拽,狠狠拉开了虎拶上的机括! 霎时间发出的咀嚼骨肉的榨汁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封北猎眼球凸起,大张到极致的口唇中暴露着血丝横流的后槽牙,他的喉头“咯咯”作响,随着童子再度绞尽机关,那一声非人的嚎叫终于从声带中破出,凄厉回荡在狭小的丹室内! 苏雪禅一下闭上了眼睛。 年少的封北猎断断续续地尖叫、嘶吼,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酷烈的刑罚中痉挛瑟缩,雪雪抽搐,然而他越是挣扎,脖颈间四溢的电光就越是剧烈,血腥同皮肉烧焦的糊味阵阵萦绕在人的鼻端,丹灵子却在这样的惨象中快活至极,他一面哈哈大笑,一面使劲拍掌道:“好!好啊!使劲点,再用点力气!” 苏雪禅转过身去,在心中默默数着秒数。 当他数到六百多下,封北猎的气息也变得微弱急促,仅能下意识地发出不间断的、无意义的弹动时,虎拶之刑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两条臂膀骨肉尽碎,交融着软软垂下去,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东西了,只有粘腻的肉沫混着碎骨不住顺着衣袖往下流淌,掉落在地面上。那些榨出的腥血则被童子尽数接到洗净的铜盆里,余下就打开虎拶,用小刷子细心扫到下面。 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熟练,苏雪禅几乎分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活人,还是炼就的行尸走肉。眼看封北猎已经奄奄一息,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丹灵子于是随意地摆手道:“将他扔到地牢里,同那些东西一块关着。” 说罢,他就急匆匆地抱着血盆,走进了自己钻研丹药的密室去了。 苏雪禅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随封北猎走好,还是去看丹灵子究竟能折腾出什么名堂好。 但他心知肚明,如果封北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九黎族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有那样特殊的血统,那样不同寻常的天赋,眼下的磨难,恐怕只是个开始。 事实证明,他猜得不错。 丹灵子又不是蠢人,自然能看出封北猎的特殊之处,用他的血制成的丹药,对风属的道修而言,和强力的阿芙蓉没什么区别。除此之外,他近乎于不死之身,无论是虎拶、刷洗,还是刺骨剜肉、拔舌挖眼,只要将他装进灵力铸就的牢笼,在山风呼啸的地方挂上一晚——就像悬挂风干的腊肉那样挂上一晚,他就会渐渐恢复如初,仿佛他整个人就是由无形风息组成的一样。 丹灵子的身份在炼血宗内水涨船高,不消多长时间,就连他曾经需要伏低做小来讨好的师兄亦要开始仰仗他的脸色行事,他在门内风光无限,只有苏雪禅知道,他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什么东西身上的。 他封北猎时而混沌、时而扭曲、时而炳若观火的记忆里不知站了多久,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拔节,阴鸷沉默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封北猎虽然是不死之身,可丹灵子唯恐自己的摇钱树不能长久,倒也给他喂了不少灵丹妙药,好歹让他瘦弱得不是那么可怕。 处在这样一个不正常的环境下,他逐渐学会了许多阴狠毒辣的手段,高明精妙的伪装,他居然还没有被长时间的酷刑磨去神智,沦为肉脔,而是在心中埋起了一片比海还深的恨意,渐渐的,越来越多的眼睛注意到了丹灵子那个神秘的炼丹室——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封北猎的存在,还是被炼血宗的长老发现了。 他很快就被带走呈给了宗主,离开了囚禁折磨他数个年头的密室。彼时,炼血宗上下风靡依靠鼎炉修炼的方式,宗主看见这个拥有强韧生机、不凡天赋的丹奴,当即两眼发光,命人将其洗濯干净,是夜就将他摁在了床上—— 这么多年过去,封北猎早就忘记了如何与人正常交流,就连铭刻在血液中的九黎语言都已经被他遗忘得七七八八,在他过去数十年的生命里,“发出声音”就意味着惨叫和求饶,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值得记住的。 然而那一晚,苏雪禅站在窗外,听他用九黎语,将“救救我”和“我要杀了你”喊了整一夜。 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他只能看见黑暗,在封北猎的记忆里,在这个夜晚,他站在廊下,连一丝光亮都不见。 第103章 一百零三 . “姓名?”宗主把玩着青年干枯的长发, 眼中含着一星兴味盎然的笑意。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人,明明积年累月的折辱令他的身躯干瘪得仅像一具披着薄薄一层血肉的骸骨了,他的头发却还是蓬松的一大把,轻飘如烟,恰似一阵盘旋倾泻的风雾。仿佛他的躯壳受了非人的禁锢与限制,所有妄想和挣扎的欲望就皆往上扎根在了他的发间,郁勃旺盛, 不肯停歇生长的势头。 青年纯黑的眼瞳中藏着一点针尖大小的湛青色,他跪坐在宗主脚下,茫然地看着前方, 口唇张张合合,最终也只是嘶哑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犹如在砂纸上艰涩擦过的砺石:“……风……” 宗主哈哈一笑:“封?正好,你是本座收下的第七个小侍, 以后就叫封七,如何?” 虽问“如何”, 但他的语气却并不是在与封北猎打商量,话音刚落,青年身前就传来了一阵皮肉炙烤的“滋滋”声。 此门中的内侍为了与寻常弟子区分开来,所穿的衣袍都是未曾着色的素白, 伶仃孤单地挂在身上,前襟大敞,内里不着寸缕,周身也无甚装饰, 仿佛随时可以做了一层冰冷的裹尸布,掀覆在死人逐渐冰冷的脸庞上,随它们的主人一同葬身黄泉。 封北猎身上也穿的是这种袍子,此时,他袒露的胸前极缓慢地凭空烫出了一个“封”字,好像半空中有人拿着一支淬得红亮的铁笔,以他苍白嶙峋的胸膛作纸,一笔一划地在其上耐心书写。一般人受了这等阴虐的酷刑,早就要哭嚎着满地打滚了,可封北猎的神情却一直未变,任由空气中泛起腾腾灼烧的糊气,任由血肉翻卷的边缘焦黑,他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有皲皱一下,神情也是一如既往得空茫迷蒙,仿佛被时间遗忘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望着他的脸,苏雪禅站在殿内的阴暗处,忽然想起千年后的钟山,千年后的逐鹿。封北猎穿着一身缥缈翻卷的青衣,玉冠束发,飘带与袖袍相互缠连,在风中如流水波荡,身边站着紫袍星点的羽兰桑,仅凭两人之力,就搅动了一整个洪荒的腥风血雨,让妖族在神人国的统治下停滞不前,被生生压抑百代的时光…… 是梦耶,非梦耶?他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能看到他这副模样。 苏雪禅张了张口,忽然道:“封……” 然而,刚叫出一个字,封北猎就抬起惘然的眸光,朝他站立的方向瞟去! 苏雪禅悚然一惊,那个名字也断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哽得他舌根发凉,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封北猎已经发现他了,但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撩起眼皮,轻轻一扫,复又缓缓垂下了头颅。 岁月模糊,在他寻觅如何走出这记忆的池沼的方法时,封北猎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他没有受过正统的教育,也没有在成年后接触过一个正常人,他看见的、听到的、经历的,只有血腥与死亡,尔虞我诈与勾心斗角,暴戾的折辱与不堪的迫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凡魔宗,权力更迭的速度和姿态总要更加快速,也更加具有颠覆性。洪荒本就是强者为尊,若说正派还能有个光明正大的约束,到了这里,对顶端和实力的渴望早已无需遮掩。封北猎作为常伴宗主左右的内侍,自然也少不了旁人的注视和另一些人的迫害,饭食加料,衣物淬毒都是司空见惯的手段了,可他始终是一副懦弱慎微的样子,倒让人十足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究竟是运气好,还是宗主因为独宠他一人,给了他不少保命的法宝。 但只有始终跟着他的苏雪禅才能看出来,炼血宗内知道他是不死之身的人寥寥无几,为了不引起外门的注意,在他身上得了好处的人自然要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那些致命的毒|药,足以令常人死无数回的阴狠伎俩,全都被他尽数吞下,禁锢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他被封印得太久了,能抓在手里的资源也太少了,因此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肯放过。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毒物的熔炉,到了后期,他甚至开始与一些野心家达成交易,有了固定的药源,通过每日一次,或者是每日数次的接触,将那些被他血液稀释过的东西从容渡进宗主的体内,直至他毫无防备地在床上拖垮了身体,被毒素浸润了身体的每一寸肌理。 炼血宗发生暴|乱的那天,封北猎终于找到了机会,他从修士混战的宫殿里逃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一地断肢赤泥,任由漫天砍杀声在自己身旁交错铿锵,时不时溅下的法器血光穿透自己的身躯。他仅在手臂上卷着一件血迹斑驳的破旧麻袍,也不怕自己脖子上的咒枷会再次放出电光来威慑他,按照心中描摹了千百遍的地图一路奔逃,终于撞开了山门外微薄的结界,在自由呼啸的狂风中一跃而下。 巨声大作! 他的身体砰然炸响成狂躁的风暴,可一抹乌黑的暗光还在其间不住若隐若现。他断断续续地尖啸,从喉咙中发出沙哑粗砺的吼叫,记忆的领土充斥着颠倒错乱的混沌,无数闪电与烈火从黑暗的缝隙中劈裂天地,将一切都撕扯燃烧得四分五裂,在这个独属于封北猎的世界里,他的咆哮浑如万万人齐声震响的雷霆。这一刻,苏雪禅无从得知他究竟做了什么,也不甚明了他此刻心中的想法,唯在所有风波都平息下去之后,看到了封北猎赤身裸体,躺在一地咒枷崩碎的残片中,旁边瘫着一堆破损的麻色外袍。 那是他刚踏出村落时穿的衣服,也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唯一一个可以用来挂念的旧故。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衣物的边缘,笨拙地穿上了那件麻衣。这些年里,他虽然忍受了许多不堪的待遇,经历了无数非人的折磨,可他毕竟还是长高了。这件衣服,小时候穿着显宽大,如今再披,下摆只到他的小腿,更兼毛糙腥腻,上面还沾着洗不净的陈年血,他却没什么好嫌弃的,在穿好后继续赤脚走在满地的鹅卵石上,踉跄着缓慢前行。 封北猎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苏雪禅就更不知道了,他原以为,在方才那场巨变里,他是可以找到途径,走出封北猎的记忆的,可任凭他用尽各种手段,就是没有一点看到现实世界的迹象,眼看封北猎已经不知道要走到哪了,他也只得跟上去,无奈而焦虑地打量四周。 ……他这一走,就是足足三天。 天空中的日轮和月轮交替下落,将或灼热或清灵的光晕布满大地,他漫无目的地摆着双腿,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属于何方,只有天地间的风声呜咽幽怨,不住回荡在他的身侧,荡起他破碎褴褛的衣摆,好似在为他牵引方向。 既然这样,那就跟着风走吧。 第四日的清晨,苏雪禅终于跟着封北猎,在圆日东升的地平线上看见了些许人烟,此时,他已经赤脚在坚硬崎岖的大地上不眠不休地走了三天三夜,脚底的肉磨破流血,伤处成痂,痂落结茧,茧再被漫长的路程磋磨得见血……等他走到这里,支撑着身体的与其说是皮肉,倒不如说是两只血丝黏连的白骨。他总算在这里停了下来,望着远处连绵成一片的炊烟怔怔出神。 “站住!”前方蓦地传来一阵金戈鳞甲的碰撞声,从地平线的那边遥遥出现数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旭日初升,四野明光灿烂,封北猎不得不仰起头颅,眯着眼睛向前看去。 苏雪禅心头狂跳,迎面走来的几个人身形高大,全都在胸膛上刺着漆黑如炎的鸷鸟与蛮牛,顺着他们健硕隆起的肌肉一路流淌,恍若跳跃在他们周身的凶恶鬼魂。为首一人高鼻深目,轮廓深邃刚硬,眼瞳恰似两泉赤红的岩浆,熊熊侵略炽烫着目力所及的一切—— ——天下兵主,九黎之王,蚩尤。 乍一见到这命中注定的宿敌,即便知道自己此时置身于记忆,苏雪禅还是不可避免地绷直了身体,胸口的烙印也若有若无地隐隐作痛。这时,蚩尤站定于封北猎的对面,皱着眉头,打量着面前这名瘦弱的青年。 “你是何人?”他用九黎语问道,声音犹如原野上滚过的低沉闷雷,震响着众人的耳廓,“为何站在九黎的领土上?” 封北猎站在一条干枯衰竭的血河中,徒劳地张了张口。 四周的九黎士兵都在以疑惑戒备的眼神上下观察他,其中不乏一丝暗含的震惊。眼前的男人衣不蔽体,浑身是血,露出的手肘、脖颈上布满狰狞的伤痕,连脚掌下都隐约露出令人牙酸的骨白色,这样一个人,在大日初升,崭新的一天刚开始时站在九黎门前,总有种不祥的哀意扑面而来。 封北猎愣怔地凝视着这名天神般的男子,亦用九黎话小声说了一句。 蚩尤略一侧头,目带疑问:“你说什么?” “……救救我。” 他的身躯终于颓然倒地,在一片黑暗里与大地发出沉闷的相撞声。 苏雪禅的视野也跟着陷在连绵的阴晦中,只能听见零星片语自封北猎的耳畔不断传来,嘈嘈杂杂,模糊得就像是暮色中晕开的云彩,最后,是蚩尤的声音穿透一切,响彻在整个世界:“治好他的伤,必要时,可以用我的血。”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醒来,苏雪禅的视线也跟着明亮不少。看到封北猎睁眼看他,蚩尤望向他的神情居然包含了一丝无措。 “你……”他清了清嗓子,才重新开口,“你感觉好些了吗?” 他没有等到回答,因为封北猎早就不会说话了,除了“救救我”和“我要杀了你”是他内心最深重的渴望以外,其余早就在肉体一次又一次的复原重生中被洗刷去了。 望见他这副样子,蚩尤的面色忽然沉了一沉。 “你不会说话?!”他一下暴躁起来,“你……他们到底是怎么对你的?” 看封北猎还是低头不语,只顾玩着缠绕在手指间的一缕微风,蚩尤遽然起身,一把拽起了他的胳膊。 “我教你。”他毅然说,“这是九黎欠你的,我来还。” 从那天起,九黎之主的身边就多了一个瘦弱伶仃的青年,蚩尤看到他皮肉上烙印的“封”字,于是对他道:“我明白,也许这个姓对你而言意味着残忍的过去,但我不打算抹去它,给你一个新的身份。这是耻辱,我不允许你将它忘记,恰恰相反,你要用一生来将它洗刷干净。” 他又看着门外,看向封北猎那天涉足而来的方向,转头对他沉声道:“——而你正好是从北方来的,想必你的仇敌也在北方。你记好,从今天起,你就叫北猎,封北猎,是我蚩尤的人!” 苏雪禅蹙眉盯着下方的两个人,心中充满了不解。 同为君主,帝鸿氏、蚩尤、甚至是黎渊,都是不同性格的人。帝鸿氏宽仁沉厚,善得民心;蚩尤勇猛善战,霸道好武;而黎渊则更倾向于太上忘情,冷漠肃淡得就像一座冰雕,更不用说四海洪荒间的各方领主大能,都是治下手段各异的强人。然而,按照这时封北猎记忆里的呈现,蚩尤根本就不是什么暴戾恣睢的霸主,他的每一个决断都不乏理智的考量,哪有千年后重新出世的凶残癫狂和后世记载的屡征杀伐? 莫非和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一样,这也是经过了美化的? 他这边不住思索,下方的世界也是一日百年,蚩尤既像严厉的师长,又像一个亲切的哥哥,他教导封北猎如何使用他的能力,教他说话,教他学习,教他怎样写自己的名字……两人之间那股隐隐约约的暧昧仿佛撩拨春原的野火,于暗地里酝酿着炽热的灾祸。有一日,当蚩尤离开他,独自处理九黎事务时,封北猎在林间发现了一口山泉,于是毫无防备地褪去衣衫,准备下水去濯荡一番,就在这时,苏雪禅却忽然在昏暗天光中瞥到了他的心间,那里横着一道隐没在肌肤内的红,正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缓缓发亮。 他登时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姻缘红线。 这是他和谁的姻缘红线?和蚩尤的吗?可蚩尤的心口除了刺青之外什么都没有,那这道线是连在谁身上的? 他的面前缓缓浮出一个又一个的谜团,犹如徜徉在看不到前方的雾霭中。他来到千年前,本就是为了看到真实发生的过往,经历他和黎渊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可现在,旧题未解,新题又出,他只怪自己为什么要一时冲动,给封北猎的汤药里下落魂花,平白又添更多烦恼。 彼时的中原一支,无论正邪,皆以帝鸿氏为尊,九黎则独立荒野,成为另一股与之相抗衡的力量,天地间仍由古神行走人间,代圣人维护秩序,相互之间并不十分牵扯,不过,唯有一个,是从古流传,众生皆要瞩目万分的盛会。 瑶池宴饮。 这一日就像是大赦天下的例外,无论你是普渡天下的善神,还是罪孽深重的恶鬼,都能在宴上寻到一席之地。西王母虽然掌管五刑残杀,可在这八百年一度的盛会上,她也会放下昆仑玉山上高悬的天下之剑,为洪荒生灵宽容这一次。 这次的瑶池盛宴,蚩尤就带着封北猎一同前往,路上,他不住指着过来过去的宾客,为封北猎介绍解说,好让他到了之后不至于太过拘谨,这时候,云间还隐隐划过一条黄龙的影子,蚩尤看了,便立即道:“哦,那就是东荒应龙,大约也是天生的好命,一成年就要封神的……” 苏雪禅凝神注目着那道玄黄如玉的龙影,眼神中不禁盛满了温情的爱意,而封北猎没有见过龙,一时间倒也颇为好奇,他轻声道:“龙……它也能变成人身吗?” “可以啊。”蚩尤随意地屈起一膝,“我见过,小脸白白净净,眼睛还是个金的……” 说着,他不由嗤笑,从口中吐出一个字:“娘。” 苏雪禅勃然变色,他猛地回头,怒目瞪着蚩尤。 是,你不娘,你他妈吐下口水都能立地变成七尺大汉还是怎么着?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这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罢了,何须为他在这里置气? 然而,此地需要理智的,似乎不止他一个。如果封北猎没有在席间看到炼血宗的旧部,那么一切都应该会很平和,然而世事如此,不会给人如果的可能性。 那绵延不绝的红莲碧荷,玉台楼阁间,忽然就起了一阵阴沉沉、暗滚滚的风。 西王母端起手中的杯盏,神情不由一顿。 “北猎!”蚩尤发觉不对,急忙回身按住他的手,“怎么了!” 封北猎浑身上下都在咯吱雪颤,犹如坠进了刺骨的冰窟,他瞪着一双眼睛,瞳仁当中一点湛青好似两枚跳动滚烫的火苗,随时可以暴起叼在人的血肉上。 “我要……杀了你……!”最后一个字节被狠狠咬在舌尖和牙关的交接处,万千风刃咆哮如雷,烈火般焚烧世间! 蚩尤瞳孔一缩,健硕双臂将其狠狠一夹,也不顾案上错手打翻的杯盏是如何狼藉,便将箭在弦上的封北猎重重按在了自己怀里,他身为九黎之主,席间的位置自然靠前,封北猎又坐在他身边,这一下动静,已经令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此处,西王母低声道:“九黎主君,今日可是瑶池宴。” 蚩尤现在还无法忤逆这位古老的女神,只得点头应是,他强行将封北猎拖至满池的荷花后,任由对方的牙齿在自己的臂膀上撕出深深的血口,他沉声喝道:“封北猎,我是怎么教你的?!你从我这里学的东西都他妈被獠牙原的野狗叼走了是吧?!” 第104章 一百零四 . “我要……杀了你!”他被禁锢在蚩尤坚实有力的怀抱中, 眼珠子被炎火一般的刺青烧得通红,一种快要喘不上来气的声音从他的痉挛的舌根哆嗦着抖出来,一阵叠着一阵,如浪潮不肯停歇,“杀了……杀……!” 蚩尤以一臂强横地搂着他,另一只手掰过他的脸,封北猎太瘦了, 而蚩尤的身形又太过高壮,是以那手掌也如蒲扇一般,可以完全盖住怀中人的面颊。四周飞溅着浓郁的水雾碎珠、沆砀白汽, 群荷的馥郁芬芳氤氲扑鼻,萦绕在苏雪禅的鼻端,在这仙境样的场景中,他听见蚩尤压低了声音, 从牙关中一字一句道:“是谁,你告诉我, 我帮你将他抓来!” “你要杀要剐,还是要将自己承受的如数奉还,我都依你,但是现在不行, 你得给我冷静下来!” 封北猎在蚩尤的臂弯中竭力负隅顽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扭得咯吱颤响,就像一条骨瘦如柴的蛇,拼了命地想要顶开冬眠的巢穴, 去到那凛冽刺骨的寒冬中闯一闯。泪水顺着他的面颊不停流淌,明明是烙铁一样生红的眼眶,滴下来的泪珠却冰凉得像是雨水——落下三千重的苍穹,落下九万里的长风的雨水,将每一丝活气热气都冻得死在了云层上面,坠下来时,只能听见毫无温度的“啪嗒”一声,便粉碎成了一百瓣、一千瓣。 蚩尤面色不虞,九黎的一名分部族长在他们身后几步站定,犹豫道:“王上,席间……” “退下,让他们等着!”蚩尤直截了当,头也不回地呵斥道。他用灼热粗糙的手掌胡乱抹了抹封北猎脸上的泪,开口又换了另一副态度,“你说,你说给我听,我都记着,不会忘的!只要你说!” 封北猎喉间拉风箱一样吭哧作响,他挣扎道:“炼血、炼血……” “炼血?”蚩尤皱起眉头。 “炼血……宗……” 蚩尤将他重新摁到怀中,下巴挨着他的发顶,沉声道:“好,炼血宗,我知道了。不哭,男子汉大丈夫,不哭!” 封北猎满嘴的苦味血腥,既有蚩尤臂膀上的血,也有晕开到唇角的涩泪,他埋在蚩尤怀中放声大喊,那声音如哭似笑,呜咽难言,周身狂风将袖袍鼓动得仿佛癫狂,但这些全部都被蚩尤的双臂圈在方寸之地,他替封北猎将窥探的目光全然挡在外面,亦不让泪水和他的嚎哭外泄分毫。 “好了、好了……”恍若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他的语气难得温和一回,在封北猎耳畔哑声道,“平静一下,不怕他们,我们不怕,好不好?” 在他的安抚下,封北猎剧烈的喘息声终于渐次缓和,不再像先前那样把喉咙撕扯得死去活来,他在蚩尤怀中梦呓般呢喃、瘫伏了一阵,好容易才将心情平复了下去。 然而,等到他们回到宴席上时,炼血宗等魔门弟子已经悄然离席,不见了踪影,封北猎低声道:“他们肯定认出我来了。” 蚩尤伸手,狠狠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在他耳边道:“不急,回家了再说。” 在这个瑶池宴上,苏雪禅也想找到黎渊的身影,好好看一看这时候的他,只可惜,记忆终究只是记忆,不是真实的世界,一切都以封北猎的行动为主,他仅在最后离席的时刻,看见黎渊挺拔如松的,尚带着些许少年气息的背影,那金光粼粼的袖袍从云水间一晃而过,就遁远在了苍茫绵延的海天倒影中。 蚩尤说要让封北猎自己报仇,但不知为何,在看了封北猎瑶池发作的模样后,他却时常背着封北猎做出个懊丧又恼火的样子,终于有一日,他仿佛下定决心,对封北猎问道:“他们在哪?” 封北猎端着牛乳茶的手颤了一颤。 “谁?”他抬眼望着蚩尤,将那个纂入骨髓的名字从舌尖平滑地吐出,“炼血宗?” 蚩尤粗砺的手指略有躁动地搓着一根草叶,答道:“是。” “你不是要让我自己报仇……” 蚩尤长吸一口气,乌黑粗硬的长发结辫,狂野扫在他鼓动的胸前,“可我也说过,我要替你将他们抓来。” 封北猎摇摇头,苍白瘦弱的面颊上晕出了一抹不安的潮红,他虽然是九黎人,可九黎的特征没有在他身上显露分毫,因此做出这等姿态,也更显得清弱文静,他道:“我不想让你去。” 蚩尤愣住了:“为什么?” “我在那里待了将近十年。”封北猎幽幽道,“他们是怎么样的畜生,我比你清楚太多,如今他们看到了我,知道我还活着,更不会放过他们,又怎能不对我多加提防?那种鬼蜮伎俩,阴毒手段,我不想让你应对。” 蚩尤眉梢一挑,赤红眸光中透着睥睨凡尘的桀骜,他用那根被自己搓得尖细如针的草刺剔了剔牙,又呸一下将其吐掉,冷笑道:“手段技俩?那些玩意在强者的拳头面前算个屁!什么所谓魔门,需要用邪门歪道来提升实力的废物罢了,孤还需要忌惮他们?” 往日,他在封北猎面前都以“我”自称,这是苏雪禅第一次听见他称“孤”,宛如在眉宇间绽放了一轮大日,将满室都辉映得煌煌耀目。 在封北猎此刻的回忆里,就连天上的太阳,海里的明月,都不及这人半分光华照人,恢宏磅礴。 苏雪禅望着蚩尤,竟无端生出许多心结来。 千年后的逐鹿,在蚩尤被召唤出的一瞬间,他就对风伯雨师筹谋长久,手段狠辣的计划表达了赞赏,吞吐坤舆的野心与恶意简直令人膝盖发软,浑身惧怕……可此时的蚩尤,为何与那时迥然不同? 并且,此时有帝鸿氏统领中原人族,西王母主掌天下厉刑,黎渊身盘大海,蚩尤率部驭驰荒原,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四时仙君,诸天神佛……洪荒中的王者纵然各不相同,但都一肩抗下膏壤间的责任与负担,共同撑起这个熙攘繁闹的尘间,怎么就变成了后世那样? 生机盎然的四野不再,千日不散的狂宴,众仙在云端泼洒美酒、高歌剑行的景色帧帧隐没,婆娑宝殿与神狩日褪色在岁月深处,关于千年前的种种记载大部分失落不见,九天灿烂道者万千的盛景也无法重现,反而一切都干枯荒芜,就像是皲裂纵横的沙漠……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北猎出神地凝视着他,提到炼血宗时的仇恨也在他眼中暂时褪去了,他的瞳孔中流转着温软的光晕,像含着两汪小小的月亮,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实力虽然重要,但计谋也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啊。再等一等,让我自己动手吧。” 蚩尤豁然站起,望着他的眼睛道:“你不说,我自会去查。” 封北猎面色一变,低声叫道:“王上!” “我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蚩尤略带傲慢地仰起头颅,“我会将他们亲手押送到你面前的。” 封北猎已是白了一张清瘦的脸,他站起来,对蚩尤沉声道:“那么,我会去獠牙原的边塞守牧,您就算想送,也不会找到送的人在哪。” 蚩尤赤红的眼瞳如岩浆灼灼发烫,他气急道:“你!” 屋外的天光如雾气雪白烂漫,透过毡毯粗糙的毛边,朦朦胧胧地拂在室内的家具摆设上,封北猎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向外面走去,他本是风息化人,有心避开某处时,更是瞬间就飘摇到了数十米开外,将蚩尤下意识挽留的手掌遥遥撇在后边。 看着两人不欢而散的场面,苏雪禅心中却隐隐有了计较。在他看来,九黎的许多古老习俗与妖族兽类也无甚区别,九黎男子在面对喜欢的女子时,便会投身山林,捕猎拥有华美皮毛和雪白獠牙的野兽,或者是另一些拥有特殊意义的猎物,将其堆放在心仪之人的面前。蚩尤方才的行径,与一个贪求封北猎青眼的寻常男子也无甚区别,只是两人因为意见不合,对彼此都颇有微词,一时间察觉不到而已。 看来,封北猎心口的红线,应当属于蚩尤的了? 可蚩尤的胸前明明什么痕迹都没有…… 他一面思索,一面看封北猎的青袍蓬然消散,在风中化成一道盘旋的青雾,飞向荒野的边际,为九黎豢养的大片牛羊守牧去了。 蚩尤咬紧了一口略显锋利的白牙,气闷无比地盯着封北猎离去的方向,活像一头耷拉着耳朵,龇牙咧嘴的斑斓巨虎。 苏雪禅看着短暂分离的两人,不知道该跟着哪边好。 九黎子民尽是直爽之人,有一说一,从无二话,见平日里形影不离的两人如今也闹了别扭,不由议论颇多,加上蚩尤往日是一位手腕严厉强硬至极的君主,大家都十分敬怕他,出了这事,倒觉得亲切了不少,也不怎么担心蚩尤会因为调侃而惩罚他们,于是起哄得越发来劲。封北猎赶着一群四角牡羊,都有两三结伴的少女从他身边嘻嘻哈哈地跑跳而过,把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羊羔塞进他的怀里,拍着手大声唱道:“清清的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北方来的小鸿雁啊,为何不愿留在心上人的家乡?” 少女的歌声清澈而坦荡,犹如不管不顾卷过的汩汩山泉,沁凉得人心窝直颤。封北猎窘迫得要死,连白如敷粉的脸颊上都泛起了一层绛霞般的薄红,怀中的小羊羔咩咩叫个不住,使劲用长着软绵绵小角的头颅顶他,一路顶得他脚步难停,急匆匆赶着羊群朝人群外面跑,连房门都不敢进。 而屋里的老虎守床待羊,硬生生地睁着眼睛等了半宿,也没把羊等来,倒把眼眶熬出了一片淡淡乌青,唯有瞪着帐帘干生气。 苏雪禅看着这样的恬淡安然的场景,心情复杂万分,最后也只是叹息一声。 但是,平静的日子并不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变故终究还是发生了。 帝鸿氏虽为人皇,可同样也是修者,自然也需要时常闭关。这些年里,魔门以炼血宗为首,暗地里掀起了一阵诱骗异族的风潮,除了九黎,一些身负异能的妖兽也是他们盯上的目标,封北猎若是不趁乱逃出,只怕日后面对的压榨迫害只多不少。炼血宗那些人原以为他已经死了,可他不仅没死,还回到九黎,变成了九黎君主的身旁亲信,一旦追究起来,他们进行了多年的勾当岂能被轻轻放过?因此极为忌惮他的存在,免不了要想方设法地先行除去封北猎。 一时间,坐落在四方的偏僻村落,小型部族,全都遭受了不知名的劫掠,在九黎主部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尽皆全空。蚩尤勃然大怒,在传令应对之前,起码已经遗失了数百族人,全都是下落未知,生死不明。 他这次遇上的敌人确实十分棘手,他们既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也没有显露什么线索,那几百个族民仿佛见光蒸发的露珠,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把这个消息对封北猎瞒下了,因为他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最终一定会牵扯到他。 数日后,从遥远北方的云间飞来一只信鸢。这只善于长途跋涉的鸟儿爪带钩锁,其下牢牢拴着一个小小锦盒,它在九黎部落的上空盘旋片刻,一个扎猛,便坠向下方一间风息最为浓郁的屋舍。 它的眼瞳闪烁着无机质的暗光,双翼肌肉牵连起的动作亦是僵硬凝滞,它绕着那座风气浓郁的屋舍缓缓围绕了两圈,刚要降落在窗前,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迅如光电地擒住了脖颈! 蚩尤高大的身形从阴影中缓缓探出,两点猩红的火光在暗处跳动燃烧,他注视着这只暗青色的信鸢,缓缓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狰狞神情。 他握紧的虎口稍微发力,就用贲起的肌肉夹碎了其下的鸟骨,将鸟头一下抿断在拇指和食指的交界处,他瞥了一眼断颈上的横截面,没有血,里面的东西也不能称之为肉,顶多算是紧凑一点的黑红色棉絮而已。 蚩尤一把捋下冰冷鸟爪上系着的附属品,甩手扔飞鸟尸,丝毫没有意识到私拆寄给封北猎的信件有什么不对。他本想先打开信封,可一见上面用考究的金粉墨端正写着“封七”二字,倒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指在兽皮上胡乱擦了擦,接着才撕破了封皮,以两指携出柔韧帛页。 果不其然,最近发生的这些事,的确全是冲着封北猎来的。 他在炼血宗待得太久,又太过接近当时的权力核心,难保他不会与蚩尤说些什么,将魔门一网打尽,因此数宗联合,在蚩尤反应过来前掠走了数百九黎族人,为的就是威胁封北猎,试图让他只身前往约定的地点,用他一人,换九黎百人,不然就将他泄密的事情揭发给蚩尤。 蚩尤看着信封,目光晦暗难言,可苏雪禅却心中门清。早年封北猎受尽丹灵子的折磨,于神志不清间透露了不少九黎的秘密,其中不乏一些他知晓的村落地点,这次魔门能够一击得手,靠的应当也是封北猎的泄露的情报。他们派出感应气息的信鸢,为的便是趁蚩尤不在时将这份胁迫的信函不动声色地送至封北猎手中,不想两人的关系比魔门中人想象得还要亲密,好死不死地被蚩尤抓了个正着。 九黎君主面色阴鸷,盯着墨迹淋漓的信帛不发一语,良久,他才将目光转向闲置在一旁的锦盒,伸手抓过来,捏住一错,扭开了上面精巧的机括。 只听“咔哒”一声清响,锦盒缓缓开启,蚩尤漫不经心的眼神也跟着盒盖角度的增大而不住变化,在黑金丝绒作底的内衬上,分明搁着一枚浮肿胀大的眼球,一看就是干瘪了不知多久,又将它临时放入水中泡开的。它正正粘在绒布当中,犹如一颗诡谲怪异的奇石。 ……那失了原本颜色的灰黑瞳孔里,凝着一粒针尖大小的湛青。 第105章 一百零五 . 谁也不知道, 就连封北猎自己也数不清,他在那近十年里究竟重生了多少次。 他的手指曾被一根根斫下,臂骨曾被一截截掰断,喉管曾被一次次割开,全身上下的血液榨了又榨,全身上下的皮肉剜了又剜……他不知被打毁搅碎了多少回,又重塑生长了多少回, 倘若不是一个烈火般熊熊燃烧的男子轰然闯入他的世界与心门,只怕他究其一生都要在不尽的仇恨与痛苦中沉沦哀陷,无法自拔。 九黎尚巫, 自古有一个传统,在人死之后,他的亲朋好友需得收敛他的骸骨,再根据逝者的心意将其埋葬在相应的地点, 不拘天空海洋或是深林,但是, 逝者的遗骨一点一丁都不能失落在未知的地方,不然,荒野间游荡的孤魂野鬼就要借此占据他在阴间的身份,返回现世去欺骗他的亲人。 封北猎在回到九黎后, 听了这个风俗,也只能发呆一样地将目光定格在某个点上,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他的遗骨。 他的身躯在那十年里早就被无数次拆解得零零碎碎,随那些炼血宗独有的丹药补食一起进了无数人的肚子。就像一个稀有而低贱的, 为人所豢养的家畜,他的骨殖,早就没有资格叫亲眷尽数收拢,更没有资格被人珍而重之地挂念着了。 然而,就是这枚眼球,令蚩尤于刹那间滔天大怒,瞳仁里烧出一片磅礴火海! 若封北猎真得再次落入彀中,又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魔门中人送来这枚枯死已久的眼球,又是为了威胁他,还是为了激怒他? 这一瞬间得怒不可遏,令他狂吼一声:“驾车!孤要去亲自见见帝鸿氏,看宵小要如何给孤一个交待!” 此刻封北猎还在草野与牛羊为伴,未能及时察觉到这里的异变。兵主蚩尤要驾车,那这车就不会是一般的鹿车马车,只见大地摇撼,泥土翻涌,从其下咆哮着挣出数头缰绳虬结,鞍络沉重的青铜巨兽,其凶猛狰狞,威武粗犷之像不可逼视,周身皆铸造流淌的奔雷火云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火彩煌然,身后则拉着一驾巨大的青铜战车,仿佛连带着大地的骨髓与筋脉,轰然冲出膏壤的束缚,降临于九黎的领土之上! 大巫们从屋舍植株的阴影中凝出身形,面色肃然,纷纷叫道:“王上!” “看好封北猎,不许他踏出九黎一步。”蚩尤神情狞烈,手握出征的缰绳,“孤要去亲自会见帝鸿氏!” 待到封北猎感应到这边的动乱,抛下正在照料的牛羊匆匆赶来时,蚩尤的车驾已经伴随轰鸣雷声消逝在了天际,仅留下漫天硝烟般的残余火光。 “王上?!”他仓皇地睁大了眼睛,在看到战车背影的那一刹那,他竟然生出了浓厚的不妙预感,逼得他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亦将一把嗓子挤得又尖又利,“他干什么去了?!” 大巫们沉沉盯着他,黑袍下的目光阴冷得无一丝温度,微风股股涤荡,把他们流水般郁郁的衣袍吹得蜿蜒流连,仿佛那其下掩的的不是人身,而是一条条立起身体,微微摇晃的巨蟒。 封北猎在这样的眼神中感到了刺骨的凉意,他定了定心神,又开口道:“王上他……他究竟去做什么了?” “……王上去面见帝鸿氏了。”少顷,才有一个巫者缓缓开口道。 封北猎却从他们的回答中直觉感到了敌意和不祥的隐喻。 他咽了咽喉咙,声音中带着一点微不可闻的轻颤:“我要去找他。” 然而他话音刚落,团团十二数的大巫便齐齐垂下袖子,当中显出霹雳闪耀的电光。 封北猎不可置信地缩紧了眼瞳,另一个巫者已经厉声道:“王上临行有令,不许你踏出九黎一步!” 封北猎已经被心头的预感搅得情烦意乱,恨不得立即就到蚩尤身边,眼下看九黎十二巫还敢阻拦在他身前,登时将回到九黎来显露出的温文清弱尽化作了孤戾血煞的杀意,他面上浮起狰狞的青痕,眼瞳里亦燃起了两蓬绿幽灼烫的火光,他发狠吼道:“滚开!别拦我!” “——孽子尔敢!” 两股巨力的撞击轰动大地! 电光如龙,风声万厉,蚩尤将兵主的武技与能力倾囊相授,在他的悉心教导下,封北猎早就不是昔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封七了,加之天生神力,一时竟然能与九黎十二巫打得不相上下,难解难分。大巫鬼火般的异色眼瞳中蓦然闪过忌惮的光芒,封北猎大喊道:“我现在能感觉到他有危险,你们究竟明不明白!” 为首大巫沉声道:“就算王上有危险,他身边还带着族中三百铁卫,区区一个稚子,你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封北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咬紧牙关,长啸一声,就要强行破出十二巫的封锁,然而情急之下,他的动作终究还是出现了破绽,被其中一巫扬臂打落尘埃,三巫齐出锁链,四巫召出咒术环绕的牢笼,剩下四巫拍掌于他周身大穴,将他如断线纸鸢般一下击飞,重重砸进那半透明的囚牢。 封北猎的脊背隆然撞在那恍若无物,却比钢铁青铜还要坚硬的笼壁上,登时“哇”地一声泼出一口血来,复又素面朝下,颓然摔落到牢笼中央,身躯上扭动着哗然作响的锁链,牢牢将他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放我……放我出去!”封北猎再次咳出一嘴的血沫,断断续续地大喊着,“我要去找蚩尤!” 十二巫凌空而立,望着他的神情也是齐刷刷得冷漠鄙夷,其中一个寒声道:“王上优待你,重视你,那是王上宽厚仁明,胸怀百姓。但你身为一个身份不明,在外流浪了十余年的奴隶,又有什么资格直呼王上的姓名,与王上同寝同食?!” 封北猎张口欲喊,可望着大巫们鄙薄的眼神,他却仿佛舌头打结,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伏在地上,攥着拳头大口喘气,与那坚不可摧的锁链暗自较劲。 苏雪禅在一旁看得亦是紧张无比,他有预感,这一日便是蚩尤转折的根本点,是九黎转折的根本点,也是洪荒转折的根本点! 夜幕沉沉,天空中无星无月,只有阴霾万里的浓云,深重压在苍穹之下,坤舆之上。封北猎与十二巫放出的锁链纠缠许久,再一次贲起全身的肌肉,狠命挣了一阵后,便遽然泄气,软倒在牢笼中央,那锁链也跟着哗哗发响,汗珠顺着他的喘息的幅度,自眉梢津津滴落,犹如扑簌而下的咸涩雨露,他抬眼看着远方的天际,神情晦暗难明。 他的嘴唇动了动,从中模糊地泄出一个字节的碎片,但就在此时,恍若雷霆怒殛,猝然劈在心头的剧痛令他一下弓起身体,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 闻声,苏雪禅立即猛地抬眼看去,只见封北猎于顷刻间已是面容扭曲,捂着胸口,在地上与半透明的锁链滚作一堆。他手指抽搐,浑身痉挛,勉力仰躺在地面上,颤抖着撕开了胸口的衣衫,埋在他肌肉间的红线在此时狞恶如蛭,伏在他苍白的肌肤上鼓鼓跳动,颜色亦不复鲜活闪亮,而是在霎时间变成了腐朽不堪的黑红。 这究竟是……! “蚩尤……蚩尤!”封北猎断断续续地,发疯般地大叫,“你等着我!我去找你了……我去找你了!” 他再也不顾身上重重交缠的锁链,而是青袍鼓动,将身体化作飞散的风雾,硬是以抛弃一部分血肉为代价,生生把自己剥离了十二巫的囚禁! 封北猎满身是血,连深青的衣袍都被染成了血肉模糊的灰赤色。他疾速飙往蚩尤离去的方向,苏雪禅则如牵着线的风筝,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青年近乎疯狂地在天空咆哮着蚩尤的名字,按照体内红线朦胧的指引寻觅蚩尤的踪迹。但苏雪禅知道,这种单方面的红线并不像他和黎渊那般心意相通,费点力气便能找到彼此的踪迹,封北猎在这时只能依靠那一点恍惚的灵犀不住探寻,只比无头苍蝇好上那么一点而已。 “王上啊——”他在云间放声哭喊,犹如一个失了心肝魂魄的野鬼,渺茫无助地徘徊在尘世,妄图摸索最后一点足以牵绊自己的念想,“蚩尤——!” 洪荒之大,他又不知道帝鸿氏的所在,按照这样的找法,要找到什么时候去呢? 苏雪禅不知道,也想不出来。 他唯有看着封北猎在浩大苍茫的天地间拖着一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四处游走,像要把皮囊的内里全都翻涌出去一般呼嚎不休,在这苍穹俱寂的时刻,他忽然失神地想到黎渊,在痛失了另一半红线的千百年里,他也是靠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寻觅苦苦强撑下来的吗?那得到后又失去的痛苦,是否比方今的封北猎更甚? 东方已经依稀透出迷蒙的鱼肚白,远处曙色乍破,投下漫天苍白如雪的光芒,苏雪禅明白,洪荒的日出无疑是很美、很壮观的,只因为封北猎的眼前万物失色,于是连旭日东升的辉煌也成了飞散万顷的雪沫,冰冷浮在人间的上空。 日升中天,封北猎终归找到了蚩尤的些许踪迹,他在一片茫茫的荒原上,看见了蚩尤的车驾和三百铁卫的身影。 世界在那一瞬间骤然放射出无匹的华光,恰似卷过春城漫天的飞花,一切都重新有了斑斓的色彩,他欣喜若狂,什么都不顾了,急忙从云间扑到大地,恍若扑向情人宽阔的胸膛。那三百铁卫见了他浑身是血地奔跑过来,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封北猎已经心花怒放地扬手抓住了前方一人的铠领,连声问道:“蚩尤呢?你们、你们的王上呢?他在哪?” 说着,还不等那人回话,他又蓦地松了手,提着血痕斑斑的青衣,急不可耐地跑向蚩尤的车驾,一边跑,一边高声喊他的名字,但是他团团绕了几圈,都未看见蚩尤的影子,又不禁急得发疯,转头瞪着那几百铁卫,嘶声道:“蚩尤在哪?他去哪里了?!” 他头发蓬乱,一身是血,露出的手臂、脖颈上都是残缺的伤痕,加之瞪人时眼球凸起,简直癫狂到了极点,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只怕这数百铁卫早就要将他当成疯子处死了。看他问的又疯又急,铁卫们静默了许久,才有一个人站出来,犹豫着道明了原委。 蚩尤的确去找帝鸿氏了,只是在前往中原的途中,就被人拦住了车驾。 九黎君主的御驾,当今何人敢拦?唯有不知者无畏,拦住他的是看守在此处的魔门子弟。 也许这就是上天作弄,机缘巧合,蚩尤去往中原的必经之路,中途有一点,恰好靠近魔门中人约谈封北猎的地方,他们唯恐封北猎的能力可以助他从重重包围中突破出去,于是在方圆百里间都安插了人手,蚩尤行进的声势何等浩荡,正巧就被最外围的几个小弟子看到了。 可惜毕竟是外门子弟,见识浅薄,他们既不知道那青铜古兽与奔雷火云纹非九黎主君所不能用,也不知道拦下蚩尤的御驾会有怎么样的后果,他们只猜想眼前的车马是从九黎的方向来的,那上面必定坐的是前来赴约的封北猎,于是邀功心切,急忙叫两个弟子去内圈喊人,剩下的则在空中点燃了烟花信火,刚好炸在蚩尤车驾的前方。 古兽长吼一声,齐齐停下了奔跑的步伐,当中缓缓站出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眯着眼睛打量下方。 按照他的身份,即便与中原人族的所有魔门出手,那也是失了身份,会在道义上让九天众神不齿,他最初的设想,仅是打算轰开人皇宫殿的大门,强逼帝鸿氏亲自解决他座下这群鬼蜮杂碎罢了,然而眼下却是自己撞上门来的,不做白不做的买卖,他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望着从远处遥遥赶来的,蚂蚁一般又多又密的人群,他不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尖牙,向下方纵身一跃,轰然砸在寸草不生,空气中血腥弥漫的荒原上。 封北猎听到这里,简直目眦欲裂,眼珠子都要飙出血来,他狠狠拽住说话铁卫的衣领,暴跳如雷地一掌劈在那人脸上,狂吼道:“你们可是他的侍卫,竟然就让他一个人去了!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为什么要任由他一个人去!” 见他已是疯魔至极,一副恨不得杀了所有人的样子,身旁铁卫急忙一拥而上,将他拉开至一旁,那被他打了一掌的铁卫亦是不服气地大声道:“这不光是王上的谕令,也是九黎的传统,我们当然不能违背!” 封北猎的眼珠子仿佛凝固了,他道:“……传统?什么传统?” 他的思维僵滞,立于半空的苏雪禅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求爱的传统。 蚩尤一定是将那些联合起来的魔门中人当做了可以献给封北猎的战利品,在九黎部落,唯有这个传统,是只能由男子单枪匹马完成的任务。他们需要向心爱之人证明自己的能力,于是哪怕面对的是九天神明,也要为心中燃烧的爱焰做一次扑火的飞蛾。 封北猎怔怔地看着那些铁卫的脸,忽然疯狂地喘息起来,他没头没脑地问道:“这里是哪里?” 只是出了先前这一遭,四周已经没人敢回答他的问题了,他见众人踌躇,便再次问道:“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标志性的东西?” 还是没有人说话。 他发狂地怒吼了一声,继续将身体化作荒野上呼啸的风,吹往无边无际的远方。 他们究竟将蚩尤引去了哪里! 风声扑朔,蔓延百里,苏雪禅逐渐跟着封北猎的步伐,看到了陆陆续续出现在大地上的尸体。 空气中的血腥气已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浓郁,这味道已经不光是血气了,还有另一股隐隐约约的秽意掺杂其间,叫人不禁想要掩鼻离去。 苏雪禅从未在千年后的洪荒见过这里,他这一生见过的血腥最多的场面,还是在数十万大军同阿修罗和龙族对战的钟山,其后的逐鹿则仿佛被血泡过一般,他本以为那就是他能承受的极限了,可他尾随在封北猎身后,却用近乎惊骇的眼神望着下方的土壤。 真是何等污秽的地方! 下方几乎是不能用言语来描述的腥腻,愈往里走,大地上堆叠的尸首就愈多,空气中腐烂恶臭的气息也愈浓厚。与其说这是土壤,还不如说是腻腻的沼泽,粘稠的猩红泥浆不住从底下咕噜滚动,将上面泡成了一片令人作呕的柔软质感。 ……蚩尤就只身一人闯进了这里? 即便他是天下兵主,人间至强,苏雪禅也不由为他捏了一把汗,而封北猎却缓缓停下了脚步,他愣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色,忽然梦呓样呢喃道:“盘古脐……” 苏雪禅一愣,不禁猛然打了个激灵,凉意顺着脊椎一路弥漫,冷得他阵阵觳觫。 盘古脐?这里便是传说中的盘古脐?! 创世盘古开天辟地,身化万物,唯有肚脐是人间至秽之地,汇聚了天下的负恶,而蚩尤居然…… 封北猎面色惨白,立于漫天血气上方,他终于望见了那篇翻涌不休的血海,赤红的岸边全是匍匐一地的尸体。 这原本是魔门为他准备的陷阱。 他的生母于狂风中感孕,生下了他这个风的儿子,他是不死之身,万物以息相吹成风,只要万物不灭,他便仍有一线生机,唯有人间至秽之地吞噬一切,污染一切,凡掉落其中者,无有生还。 ——可这原本是魔门为他准备的陷阱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苏雪禅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封北猎体内爆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他在刹那间炸响成万千狂乱的飓风,咆哮于肮脏恶浊的秽地之间,轰然砸进了那不肯平息风浪的血海之中! 浪打天门石壁开,涛似连山喷血来! 苏雪禅也在霎时间被拉进了无边粘腻腥臭的赤红中,为了抵抗这股近乎能污浊灵台神识的恶意,他不得不封闭五感,抱元守一,竭力阻御滔天淹没尘世的恶意—— 哪怕这仅是封北猎的记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些许影响。 不知过去了多久,就连时间也在这稠密的血洋中放缓了流速,苏雪禅终于觉得身体一轻,他试探着放开听觉,就闻耳旁哗啦巨响,封北猎还是抱着蚩尤的身体飞出了盘古脐当中的血海!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就连一直跟随着他的苏雪禅也无法言明。 魔门中人本想除去封北猎,不料来的却是蚩尤这个不折不扣的煞星,那压倒性的实力差距在一瞬间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然而,如果能在临死前拉上这位赫赫有名的九黎君主,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蚩尤终究大意了,他万年一次的疏忽害了他,也让事态的发展遽然扭转向另一条令人难以置信的轨道上。 即便他没有死,他的体内也充斥倒灌了数不尽的诸世之恶,洗不清的尘世尽秽,谁能拍着胸脯保证,他在醒来后还会是那个豪烈肆意,霸道不改的九黎君王? 苏雪禅张口结舌,心惊胆寒,已经完全丧失了言语表达的能力。 尘寰因果纷杂如许,谁罪业深重,谁过错弥天,又有谁披挂沉海血泪,谁自问无垢无暇? 他凝望着苍穹流离失所的妄念舍断,世间无依无靠的爱恨嗔痴,只感到脸上的触觉有异,待他抬手一摸,才发现掌心淌的全是透明温热的水泽。 他在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泪流满面。 封北猎手臂发抖,拼命摸着着蚩尤被染成猩红一片的脸庞,坐在四野苍茫的血色间嘶嚎大哭,连苏雪禅都不知道他在哭喊的间隙吼了些什么,他在哭完后,又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才一件件地褪去自己的,褪去蚩尤的被血海浸得烂腻的衣物。 ……他要用交合的方式,为蚩尤续上性命。 天地寂静如死,唯有苏雪禅一个旁观者,为他们见证了这场奇异诡烈的姻缘相连。 日月升落,星辰东西,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他们在烧尽了一切的绝望和泪水中狠狠拥抱着彼此,媾合了七天六夜。 封北猎失去了他的不死之身,而蚩尤被腐蚀得坑坑洼洼、血痕交错的胸口,终于出现了一道赤黎色的红线。 ……百世姻缘。 一场注定无法百世的姻缘。 第106章 一百零六 . 无数个日夜, 苏雪禅都在思索一个问题。 黎渊曾用一种亲昵嘲笑的语气问他,世上有多少非黑即白之事,他嘴上不说,可心里依然固执地认为,纵然黑白的界限也许会因为种种缘由而模糊,可两头终点的大是大非依旧是无法置换改变的。 ……是他想错了吗? 封北猎为中原一脉的人族折辱摧残十余年,由他开始, 与道门相争的魔门意识到了异族血脉可能拥有的巨大价值与潜力,逐渐将目光投向非人的群体。而人皇帝鸿氏也不知出于何等原因,从未过问过这种事情, 任由其下部属放肆。再后来,就是这些为了杀人灭口的魔门联手,不慎引来九黎君主蚩尤,又在临死前怀着一腔不甘怨怼, 将他引至盘古脐,仅用区区几条人命, 就将整个洪荒的命运带到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上…… 从蚩尤跌落人间至秽之地的那一刻起始,命运镶嵌在世界身躯上的轮|盘终于发出一声濒死的呻|吟,用万物众生的血和泪作了浸润齿轮的热油,转动着驶向毁灭的终结。 天空熊熊燃烧无边的火光, 地上交颈缠绵一对亡命的鸳鸯,膏壤震动,苍穹不平,盘古脐发出颤抖的咆哮, 一切都在颠倒,一切都是混乱。这一刻,苏雪禅不明白,那些高高在上,注视着九天之下的神明究竟有没有意识到劫难将至,战火欲焚的危机,他只在瞳孔的倒影中望见了宿命的力量,铺天盖地,无人能挡。 他感觉自己正在看一出荒诞可悲的闹剧,可偏偏自己也是闹剧中的重要角色之一。他来到这个时空,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要看到真相,还是要与黎渊厮守过最后一段恬静安然的时光,亦或是在被娲皇百般劝阻后,他的心底仍然残存着一线希望,认为自己能打破这怪圈一般的轮回之力,使所有人都能得到最终的,澄阔开明的安宁? 这一切的节点究竟在哪,要如何改变,怎么才能抓住掀起风暴的那片蝴蝶翅膀,妥帖保护好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 ……他想牵住那双手,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封北猎拖着面目全非的蚩尤,在荒原上走了一天一夜,终于碰上了寻觅他们许久的三百铁卫。 九黎上下为之震悚,十二巫拼尽全力,加上封北猎渡给蚩尤的复生之力,终是没有让蚩尤变成一个被烧坏头脑的傻子。望着他昏迷不醒的侧脸,封北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的发梢,指尖凝结的湛青冷如冰霜,仿佛是害怕自己现在的温度凉到他一样,连再进一步的接触都不敢有。事实上,他现在和一个湿淋淋的水鬼也没什么区别了,那惨白的肤色,略带乌青的眼下和嘴唇,还有凝如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球——从盘古脐里挣扎逃出,又凭一口气为蚩尤渡了性命,强弩之末便是用来形容方今的他的。 复仇的恶火在他心口灼烫沸腾,封北猎连夜赶往十二巫所居住的山巅高塔,望着他们,开门见山道:“我要那张弓。” 十二巫默然片刻,在蚩尤遇袭这件事上,他们确实于心有愧,需要承担一部分责任,是他们未曾顾及封北猎的警告,才使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但饶是如此,十二巫仍旧保持着他们仿佛与生俱来的古板与高傲,他们互看一眼,当中站出来一个人,沉声道:“此弓乃王之利器,非王上允许,无法将其取出,呈与一个外人。” 封北猎正正凝视着十二巫的身影,须臾,他轻抬手臂,用指甲在胸口的衣衫上轻轻一划,丝绢布料顿时层层裂解,绽出最下方的赤|裸肌肤。 一道赤黑色的红线盘踞于他的心口,随着他呼吸起伏的弧度闪动光芒。 “如何?”他轻声问道,“现在,我既是王后,也是九黎的另一个王了。” 苏雪禅眼看他随十二巫走进黑塔,再出来时,背上已经多了一张金红如火,两头纂墨的古朴豪弓。 一巫低声道:“此弓……干为扶桑之木,角为未丰之角,筋为夔牛之筋,胶为白犀之胶,丝漆则取天河银水、万里血霞,当中又配三枚昆吾箭镞。制成之日,天下杀厉之气齐聚,弓箭合用,力可弑神,因此得名太杀矢。” 另一巫道:“太杀矢为吾王本命之器,所配三枚昆吾箭镞上设鸣镝,发时尖啸破空,万箭随之齐出,非征战不能使用,因此不能交予你。” “我不用箭镞,”封北猎一声冷笑,“也能达成我的目的。” 苏雪禅皱着眉头,注目着封北猎背上的那张大弓,他从未在千年后见过,听说过这张神弓的模样和名字,可看着封北猎拨弄弓弦的双手,他的胸前又涌起一阵熟悉的闷痛,仿佛刀痕又在撕裂他的身体。 ……太杀矢?他只听说蚩尤善使刀戟,就连临终前的最后一击,也是锐不可当的刀意,何来弓矢? 然而下方的封北猎已经手持太杀矢,率领蚩尤亲卫,沿着九黎前往中原的道路走去。他纵然失了不死之身,可得到蚩尤教导的武技和在盘古脐中爆发出来的神力犹存。他是狂风,他的周身亦同时燃烧澎湃着熊熊的烈火霹雳,他一路狂奔过高山平原,沼泽江海,那弓弦震响如雷,万千箭光也随之呼啸奔腾,如铁骑践踏大地,悍然炸响漫天血光! 一箭西去,勘破劫云;一箭南下,击穿浪海;一箭东刺,劈断险川;最后一箭北猎洪荒,轰碎不尽魔门魍魉! ——四箭名动天下,四箭震醒坤舆上下的众生! 他握着大弓,浑如握着心爱之人的手掌,就像那个盛气豪宕的帝王还在他的身旁。 他后悔了,他实在悔不当初! 为什么要固守无所谓的坚持,为何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力量亲手复仇,甚至令蚩尤也为此受害?现在他手握神弓,身后是隆隆奔腾的战马,又有谁能在此刻拦住他?! 太杀矢的力量确实无人能及,更不用说那些追随蚩尤征战多年,宛如半神之躯的亲卫。封北猎踏平了无数匿于山林的魔道,他将炼血宗全门上下悬于风中,先将道果碾碎,再挨个剜尽身上血肉,连肠肚肺腑都活活削成了滴落的肉泥。飓风过处,无数惨白带血的骸骨当啷如铃,与铺天盖地的惨叫哀嚎混杂一处,悬崖峭壁亦被涂成一片猩红,直至破晓方才停歇。 他每走一步,必然伴随着数不尽的红与扑不尽的火。自从回到九黎以来,他就一直压抑着被折磨十余年的血海毒怨,如今蚩尤遇害未醒,世上唯一一根能控制住他的缰绳也猝然崩断,到了最后,他竟立在太岳狂澜万卷的山巅再度拉开太杀矢,一箭崩上了帝鸿氏的乾坤人皇殿! 弓开秋月行天,箭去流星坠地,那一箭凝长风、断山河,居然没有一个结界可以阻拦它前进的锋芒,犹如一只飙射过九万里天堑沟壑的枭鹰,将殿前悬挂的乾坤匾轰然贯穿,爆得飞溅粉碎! 全洪荒震惊的目光都汇聚在太杀矢的弓弦,汇聚在封北猎戾气狰狞、杀意凛冽的脸庞,亦汇聚在帝鸿氏闭关不出的宫殿上。中原一脉的魔道几乎在数日内便被封北猎以势如破竹之力屠戮殆尽,正道虽与魔门相抗多年,在面对这样一个狂癫如斯的对手时,不禁也生出了些许唇亡齿寒的心惊来。 在封北猎的记忆里,苏雪禅即便可以看到事态的发展,也无法以一个相对全面的角度纵观全局。这一刻,他无从得知其余大能的反应,他只能跟随封北猎的脚步,从他狂风中翻卷流连的青袍间看到中原恢宏雄伟的皇城一隙。 眼前的封北猎,终于与千年后他熟知的风伯有了相似的重合之处。 “帝鸿氏!”他厉声咆哮,喊着无人敢于直呼的人皇姓名,“你给我滚出来——!” 此时皇城已被无数修者团团围护,又有数十道身影御剑从中央高悬的乾坤殿中飞出,冲封北猎遥遥喝道:“九黎族人,为何声势如此浩大,于乾坤殿前叫嚣!” 封北猎早已杀红了眼,看乾坤殿寂静一片,无人应答,他于是第二次举起太杀矢,手中亦凝出尖端雪亮的风刃,嗡然正对乾坤殿的正门! “第二箭,”那怒绷的弓弦抵着他的嘴唇,亦令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无比,“你最好不要等到我松手,帝鸿氏。” 宫殿里终于响起一声沉沉的叹息。 “有客远到,怎敢失礼?”帝鸿氏浑厚的声音传彻天空,带着一点疲惫的倦意,“请进来吧!” 身后亲卫急道:“大人!” 封北猎虽然与蚩尤结成红线,手中亦持王器太杀矢,但他在九黎中的身份还是暧昧不清的,不过,他现在没有心力去追究称呼的问题了,他锋利如刀的目光一瞥,低声道:“在这里等着,我替蚩尤去见一见帝鸿氏!” 说着,他便将太杀矢甩到背上,纵身飞向了乾坤殿的正门。 这不是苏雪禅第一次看见帝鸿氏,却是距离他最近的一次。早在刚到应龙宫时,他就听过他的声音,婆娑宝殿上,也见过他端坐金殿的身影,但在封北猎的回忆里,他似乎显得格外……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别扭的感觉,但观其双目清明,神情坚毅,面容周正,又颇具帝王之风。帝鸿氏身着玄衣朱裳,唯见佩绶工整,蔽膝曳地,看到大步走来,踏过一地残碎金匾的封北猎,不由向前走了两步,垂头看着这名身形瘦弱的青年。 “帝鸿氏!”封北猎双眼冒火,率先劈头喝道,“你有何解释要说?!” 受了这样一句当头喝问,帝鸿氏却静默片刻,方才问道:“不知小友此话怎讲?” 他在明知故问,苏雪禅心中闪电般亮过了这个念头。 帝鸿氏与蚩尤分为两方不同阵营的首领,不说对彼此了若指掌,那也是需要时刻掌握对方的动向的,即便帝鸿氏因为修为之事闭关不出,难道他麾下就没有探子斥候为他传递九黎的消息了? 他一个局外人尚能想到这一点,更不用说封北猎,他看了帝鸿氏的反应,不由冷冷大笑,继而寒声道:“到了这个地步,你为何还要与我打机锋绕圈子?我且问你,你为何要纵容座下部属劫掠无辜平民,残害非你人族的百姓?你作为中原人皇,难道当真不知道他们做下的那些肮脏勾当?!” “他们害了九黎的君主,”他双目喷火,一字一句道,“你不要说你对此一无所知,全无所闻!” 帝鸿氏还未说话,他身侧那些披着道衣的修者已是纷纷肃了容色,议论不休,当中站出一人,沉声道:“先不论对错得失,你身为九黎族民,岂能对陛下无礼至此!” 封北猎发狠抿唇,他不说话,只是一抖手中的太杀矢,殿上登时炸起一声血肉爆裂的低响,说话的道人闷哼一声,半边的臂膀已被轰得血肉模糊,金红的血液不住顺着鹤氅袖袍往下滴滴答答。 帝鸿氏立即扬起手,将一干修者义愤填膺的声讨堵在喉咙里。 “都退下。”他低声道,“没有传召,不得进殿。” 少顷,待殿上的人群陆续退下,他方缓声道:“自古以来,正邪就是争斗不停的两派,有时邪不胜正,有时正不压邪,彼此间就像太极图上黑白两方,相互追逐,相互转化……孤、我即便作为人皇,亦无法擅自决定两方的胜负去留,唯有制衡,乃是为君之道。” 封北猎冷冷看着他。 “我很抱歉。”他说,“蚩尤与我结交多年,我们既是对手,也是朋友,他因疏忽中计而陷入盘古脐……我感到遗憾。” “你知道他被魔门设计陷入盘古脐。”封北猎用一种下定论样的语气说,“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可你就是不闻不问,是吗?” 他的声音逐渐带上了疯癫的痴狂:“可是我!我被他们折磨了十余年,被你们中原一脉的人族折磨了十余年!他们光是折磨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来害我爱的人!他们,你们,已经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为什么不能给我留一个,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啊!” “我问你,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插手去管,为什么要视而不见?!” 帝鸿氏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近于无情的冷漠,他道:“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修道之人,修的是千年道心,求的是万年道果,区区十余年的时光,不在我们眼里,更不在天意的眼里。” 苏雪禅心头一跳,眼下帝鸿氏这番说辞,同当日娲皇第一次召见他时说的何其相像!可真的是这样吗?娲皇可以说出这番话,因为她是天意至圣,创世神明,然而帝鸿氏不仅是修道者,他和蚩尤一样,都是统领一方,肩头扛着治世责任的君王啊! 他犹疑地蹙起眉头,略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下方帝鸿氏的神情。 很显然,他的说法并不能令封北猎感到满意,他向前两步,颤声道:“就……只有这样?你的理由,只是这个?” 帝鸿氏侧过身体,将一半面容都掩在晦暗不明的阴影里,他道:“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苏雪禅一时竟然愣住了。 封北猎睁大了眼睛,继而用一种狂乱的,差点喘不上气的声音嘶吼道:“什么问心无愧、清者自清——你就不是问心无愧!你根本、你根本就是……!” ……他根本就是怀着私心。 苏雪禅望着下方歇斯底里的封北猎,自发替他补充上了这句话。 就算是再宽厚仁明的君主,也会怀有私心。 帝鸿氏那番冠冕堂皇的话没有唬过在场的旁听者,蚩尤与他相抗多年,盘踞蛮荒的九黎始终是横在中原一脉的喉间刺,就算魔道逐渐把黑手偷摸伸向九黎,骗害九黎的稚童又能如何?无论手段残不残忍,脏不脏,都是在消耗九黎的新生力量。任是他心中转过多少连绵曲折的犹豫,瞻前顾后的思虑,终究是选择了撒手不管。 可惜天意无常,怕是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此事的帝鸿氏都没有想到,魔门居然会直接牵扯到蚩尤的身边人,再牵扯到九黎君主本身,酿成这次大祸。 站在苏雪禅的角度,以一个简单粗暴的说法总结,就是帝鸿氏这次玩脱了。 而且这一脱,就把洪荒千年的安宁给脱出去了。 苏雪禅深深闭上了眼睛,用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站在封北猎和蚩尤的立场,此事毫无回圜余地,全是中原人族之过;站在帝鸿氏的立场,此事虽为座下魔门的过失,可大头不在他,中原道门依然清白无虞,他仅是间接纵容了这一行径;而站在苏雪禅这个旁观者的立场…… 蚩尤无辜是真,其后性情大变、暴戾恣睢,妄图用残暴手腕一统天下亦是真;封北猎历尽磨难、痛失所爱是真,迫害妖族千年,陷众生于水火之中亦是真,又要如何评判,还能如何评判? “黎渊、黎渊……”他抱着头颅,忍不住声声低唤起来。这一刻,他多么渴望那个气息清冷如海渊,怀抱又炽烫如沸火的男人就在身边,他可以将自己藏在他的怀中,把这一切都说与他听,而他也一定会把自己抱起来,语气里带一点纵容的讥笑,叹息着溺爱地喊他小穷鬼…… 哪怕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情,黎渊在苏雪禅心中依然是无所不能的龙君应帝,带着他一如既往得傲然与凛冽,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挡在他与这个纷杂世界的身前—— ——“我接受你做出的一切选择和决定。我会用尽全力,哪怕拼上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如果是他,在遇到这种事之后,又该怎么做? 第107章 一百零七 . 其后的岁月, 都如陷在旋转的漩涡中一般奔流起来,封北猎败走九黎蛮荒,即便手持太杀矢,他还是无法战胜现在的帝鸿氏,不得不带着满身的血腥和伤痕退回九黎,守在蚩尤榻边。 蚩尤的状况慢慢好转,一开始, 他只能偶尔睁开眼睛,虚弱无力地看一看身旁的封北猎,渐渐的,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九黎君主的神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一如从前那样,可以说话, 可以豪爽的大笑,皱起眉头的样子足以令靠近他的任何人胆战心惊, 然而,封北猎和十二巫的心里都一清二楚,他已经变了。 这种变化并非一蹴而就,他赤红的瞳孔慢慢沾染上了不祥的黑色, 说话的语气和姿态也越发阴鸷暴躁,犹如一滴坠入水中,徐徐萦绕开来的墨滴,令人胆寒的野心和吞噬一切的恶意不可逆转地污染了他, 封北猎记忆世界里的色彩也在一天天沉淀灰暗下去。 身为九黎意志的化身,蚩尤的变化亦使下方的子民受到了影响,苏雪禅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东夷和神人国的前身。后来,蚩尤发现了与封北猎能力相仿的羽兰桑,八十一个部落的首领也随之汇聚在他青铜王座的两侧,攻占中原、统领天下的计划就这么水到渠成地提上了九黎的议程,紧接着,就是打响长达百年的战争…… 战火和死亡,苏雪禅已经看得太多,但从未有哪一次,令他为其中一方劫数难逃的堕落而感到如此得痛惜与怅然。 恍若飞速翻动的书页,封北猎的回忆飞速向前,不复先前那般详细殷实。很快,那些眼熟的生疏的,在乱世中信手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而无数妖族走兽咆哮于无垠的战场,却在最重要的关头背叛了九黎和蚩尤,向帝鸿氏一方泄露了机密。 蚩尤于怒火攻心间失了分寸,原本占据上风的局势也被帝鸿氏一步步反攻逼退,在最后的逐鹿平原上,又是苏雪禅再熟悉不过场景,黎渊破开了蚩尤的心脏,而蚩尤则…… ……他骤然缩紧了瞳孔。 蚩尤掷出的却是太杀矢上的昆吾箭镞,悍然破穿了巨龙的胸口! 怎么会是箭矢?! 不是刀吗? 无论是烛龙让他看到的梦境,还是娲皇将他送回千年前的场景,他都很清楚的看到,是蚩尤抛出了手中的长刀,一下钉过黎渊的身体…… 但在封北猎这里怎么会是箭簇? 难道是他篡改了自己的记忆……不,对于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而言,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罢了,封北猎篡改这里又有什么用? 冥冥中,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逐步拐到了另一个他无法预知的地步。 苏雪禅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就在此刻,他眼前的景象却恍若水波般摇晃起来,整个世界都在不住撼荡、扭曲,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落魂花的效用正在渐渐消失,这个世界的主人就快要醒了! 天地一声嗡然清响,恍惚中,他似乎又看见了娲皇盘旋世间、奥秘如斯的身影,她以太古混茫的眼瞳,意味深长地看了苏雪禅一眼! 苏雪禅心头一震,但他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到头顶传来封北猎不辨喜怒的声音:“看够了?” 面前一阵飓风席卷,苏雪禅格挡不及,被那一击打出封北猎的梦境,重重撞在坚硬的墙壁上! 乍然回到现实世界,苏雪禅竟一时头晕眼花,站立不稳。他喘着粗气,撑着手臂站起来,戒备地看着面前的封北猎。 望见了他跌宕流离,坎坷不平的上半生,此时猛地看到封北猎一身青袍,负手而立的样子,倒令苏雪禅不由愣了一下。 檐外玉铎嘤咛,窗内烛火幽暗,封北猎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苏雪禅的面容,忽然滞住了。 苏雪禅不明所以,从地上缓缓站起来,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呈格挡之势。 良久,封北猎方才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点阴冷得沙哑:“你就是那个……应龙宫的小殿下?百闻不如一见,委实胆大啊……” 苏雪禅留神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没有见识过他梦境中的往事,也许他现在便能理直气壮地朝他质问,怒斥他的狼子野心和非人手段,谴责他为何要设计令东夷族民残杀吞噬妖族的天赋,但他已经知道了他曾经承受的一切,早已在心底酝酿好了的追诘就也堵在了喉间,上不去下不来。 “不仅擅自潜入我这里,还给我的汤药里下了落魂花……”封北猎的目光如蛇,冷冷端详着苏雪禅的神情,“你都看到了什么,小殿下?不妨说与我听听?” 他知道以苏雪禅现在的实力,还无法从他眼皮子底下逃出去,因此到也不着急说如何处置他,只是在他面前缓缓踱步,犹如一只逗弄彀中雀鸟的狡猫。 “所有。”苏雪禅道。 封北猎停下了脚步,转头危险地注目着他,重复道:“……所有。” “所有,一切。”苏雪禅道,“从你……从你还是一个少年,刚出九黎的那一刻开始。” 封北猎死死盯住他的脸庞,但少年的眼眸清澈如水,又深邃得像是一泓海洋,带着仿佛是与生俱来得温柔与坦诚,毫不遮掩地凝视着他。 封北猎忽然笑了,他说:“那你想表达什么?可怜我,还是想要感化我,就像你感化那条该死的龙一样?” “我没有感化黎渊,”苏雪禅道,“他也不需要我感化。” 封北猎的面色骤然阴鸷起来,他浑如看到了一个不算太好笑的笑话一样,在脸上露出了一个勉强而刻毒的笑容,他咬牙切齿道:“怎么,难道你以为应龙就是什么好东西?帝鸿氏伪善权诈,应龙无情狠辣,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阴毒之人!你还想替他们辩解什么?!” 但苏雪禅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目光中隐隐露出一丝怜悯之意,封北猎不由更为忿恨,他看着苏雪禅,蓦然笑道:“或者说,你是想劝诫我,好让我现在回头是岸?” “不。”苏雪禅低声道,“我劝不了你,也没有资格评判你和蚩尤、蚩尤和帝鸿氏之间谁对谁错,你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封北猎的青袍在跳跃的烛光里漫卷如云烟,又似一个空空荡荡的鬼魅,他不笑了,他望着苏雪禅的脸,语气离充满不善的恶意:“如此天真的说辞……看来,应龙把你保护得很好。” 苏雪禅暗自绷直了身体,下意识地提防着他的一言一行,只听面前的封北猎缓声道:“但既然是送上门来的买卖,我若不好好利用一番,又怎么对得起小殿下深夜闯入的一片苦心呢?” 苏雪禅心中警铃大作,然而,他依然保持镇静,脑海中飞速运作,企图找到一线逃脱的时机。他不动声色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封北猎眉梢轻挑。 “你这座新建的小楼杂糅了多种道门建筑的风格,但又融合得不是特别高明,加上外面行走的那些东夷侍女……我以为你会很恨和帝鸿氏有关的一切,哪怕只是天宫的建筑。” 听了他这番话,封北猎的面上隐隐闪过一丝不自然的阴沉,他道:“你倒是敏锐。” “为什么?”苏雪禅问道,“明明不喜欢道门的东西,为何还要在自己的驻地修建这样一座小楼,把那些东夷女子打扮成那样?莫非是你是因为自……” 他一个“卑”字还未出口,封北猎已是勃然大怒,厉声道:“谁给你的胆子枉然揣测于我?!” 风刃如万千纷扬雪片,轰然朝苏雪禅倒灌而下! 望着苏雪禅在狭小室内狼狈逃窜的身影,封北猎冷冷笑道:“如果你想拖延时间,等到应龙来救你,那可就打错算盘了。四周全是专门遮掩道术气息的阵法,哪怕是天上那群酒囊饭袋下来,一时半会也摸不到出路,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说着,他的眸光中充斥着杀意,大笑道:“应龙让我的心爱之人剜心而死,如今,我也把他的心爱之人千刀万剐,倒也是一报还一报,很公平的交易了!” 眼看那锋利的刀刃就要旋到自己面前,苏雪禅身侧倏然一声爆响,封北猎浑身一凛,不由抬眼望着前方,只见千万道似雪月光如瀑飞溅,宛若实体,悍然挑飞了楼侧大半面墙壁,毫不畏惧地与风刃对撞在一起! “望舒!”苏雪禅又惊又喜,不由叫道。 望舒雪白的衣袍在月色下凛然无比,恰似翻卷的波荡清光,他一把拽起苏雪禅,拉至自己身后,厉声道:“快走!” 苏雪禅知道现在不是推脱的时候,可留望舒一人对抗风伯,他还是忍不住替他捏一把汗。而封北猎一听见苏雪禅叫出眼前青年的名字,面色不禁也是一肃。 “望舒……”他在唇齿间缓慢碾过这个名字,“广寒武神,月宫魁首?” 望舒伸手自漫天流泄的月光中拉出一把通体雪白的宝剑,沉声道:“正是在下。” 封北猎的神情就像一只狡诈无比的毒蛇,冲那个月光下清俊无伦的男子咝咝吐信,他摊开双手,无辜地微笑道:“月神望舒大人竟然也寻到了我这鄙陋的居所,实在让我受宠若惊啊……可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平民罢了,不知道九天上的月神大人,要如何用手中的剑惩治我呢?” 苏雪禅暗叫不妙,急忙在其后喊道:“望舒,他是被蚩尤赦免过的无罪人,你不要冒然对他动手,会染上恶业因果的!” 封北猎微微一笑,语气里带着一点诡秘的快乐,他轻声道:“是了,我才想起来,小殿下的原身是菩提化人吧?树木畏火,小殿下可要随时记得小心避让啊。” “什么……”苏雪禅刚说出两个字,眼前就是一花,只听望舒在他身前厉声喝道:“风伯,你敢?!” ——在那个瞬间,封北猎的身形快得就像是随风飙出的箭矢,几乎在所有人眼前凝出了撕裂空间的残影,苏雪禅还未来得及闪躲,就被他一掌拍在心口,一股如焚的毒火霎时间便顺着那一掌的力道蔓延遍全身,令苏雪禅痛叫一声,断线风筝一般向后飞摔而去! 望舒月剑长啸,漫天雪光如策山海,裹挟九天之上的清净浩然之气,辟天裂地,朝封北猎一下贯去,水月如涛,白浪倾覆,封北猎敏捷侧身,终是敌不过望舒一剑之威,将半边臂膀搠出一道血光喷溅,牢牢钉在了大地之上! 望舒长剑一晃,急忙奔去查看苏雪禅的情况,封北猎那一掌凝聚了蚩尤的赤焰之力,偏偏苏雪禅又是树木化形,顷刻间就将胸口的皮肉烧出了一圈焦灼的黑色,肌肤就像煮熟的虾子一样滚烫发红,仿佛随时都会把浑身的血肉烧得沸腾起来,任凭望舒如何往他身上灌注月华之力,也只能起一时的缓解作用。 “殿下,还好吗!”望舒焦急地按着他不住翻滚的身体,当下也不顾不得许多了,上手就撕开了他的外袍和内衫,“火精之力须得水阴之力缓解,可……” 漫天月光的清辉中,逐渐隆隆碾来半天的沉沉阴云,滚滚浓烟。 苏雪禅双眼发红,几乎能从里面喷出滚热的脓血来,他将惨呼勉力压在喉间,用尽全力,断断续续地叫道:“黎渊、黎渊……!” 望舒一愣:“应龙神?” 这时,他忽然想起钉在一旁的封北猎,急忙回头看时,地上却只空余一摊四溅的赤血,和一把立插的宝剑,人却不知逃去哪里了。 云间雷声大作,当中传来一声近乎狂怒的巨兽咆哮,宛如齐齐震响一万人的大吼! 黎渊四处寻找走失的苏雪禅,已经快要找疯了,偏偏苏雪禅先入封北猎设下阵法的区域,后坠梦境之中,待到望舒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剑破开法阵,才令黎渊感应到了一缕红线的灼烫气息,急忙赶来这里。 然而,他一眼看见衣衫破碎,被望舒抱在怀中的苏雪禅时,那阴沉的面色不由更狰狞了几分,他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就手扯开了暗如海渊的王袍,露出其下闪着一线红光的健硕胸膛,刺骨的水气扑面而来,令望舒都不由向后退了几分。 苏雪禅早已烧得神志不清,痛吟不止,黎渊急急将他一把按在自己的胸前,外袍犹如一海淋漓的寒水,将他尽数包裹在里面,苏雪禅立即本能般地使劲往里钻,将炽热的面颊贴在黎渊沁凉的肌肤上,一面发抖,一面哆哆嗦嗦地小声呜咽。 就似心头肉被割了一刀,掌中珠被刺了一剑,黎渊气他擅自跑出应龙宫之余,更多的则是连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择人欲噬的狂戾杀意。 “多久了?”他沉沉问道。 苏雪禅本就像个还未长大的少年,如今被黎渊毫无回圜余地的搂在怀里,只露出个黑发润泽,不住打颤的头顶,就像他怀里窝了一只刚从猛虎口中逃出来,还在使劲颤颤的小羊羔。望舒瞧着,知道有司水应龙在,这点火毒自然不在话下,于是也放心了,道:“不到一刻钟,只是这毒发作凶猛,只怕还是尽早医治为妙。” 黎渊起身道:“蚩尤火毒……你们遇到了风伯,是吗?” “是,”望舒点点头,“他在附近设下了专门克制道门的阵法,小殿下先与他对上,我其后赶到时,不慎让殿下为他所伤……” 黎渊又想起方才那一幕,知道苏雪禅的衣衫可能是被望舒撕开的,凶兽本就占有欲强烈,更不用说本体是应龙的黎渊,纵然再怎么明白望舒这是在救人,可还是一时间冷下了容色,低声道:“这次先多谢月神大人施以援手,但是,没有下次了。” 望舒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攻击性,不由一愣,但他看到黎渊急着赶回应龙宫,心中倒也理解,于是一拱手道:“解毒要紧,就不送应龙神了。” 望着黎渊飞逝在云海间的身影,望舒摇了摇头,手掌轻按腰间未曾出鞘的宝剑。 “只怕下一次还是无法避免……”他低声叹道,“毕竟,这可是拥有一剑之恩的有缘人啊。” 第108章 一百零八 . “黎渊、黎渊……”苏雪禅满身滚热, 毛孔中渗出的每一滴汗水都像是流淌的火炎,他呼着热气,不停蹭着自己身上挂着的衣袍,把裸|露在外的肌肤往黎渊此时寒气逼人的胸膛上贴,口中还声声吁着黎渊的名字,恨不得长在他身上一般,“我……我疼……” 黎渊被他蹭得不上不下, 面无表情的冷峻面庞上也染出一片不自然的潮红,他一手揽着苏雪禅的身体,另一只手把他从自己怀里挖出来, 就在水云雾漫,寒珠碎结的星云上接了一个炎烫与冰冷纠结缠绕的深吻。 “嘶……”唇分之际,黎渊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而怀里的苏雪禅眼里全是散漫的水光, 还在朦朦胧胧地不住喘着热息。方才的苏雪禅和一个抢食的猫崽子没什么区别,那力道就差把他的舌头吞到肚子里去了。 黎渊真恨不得举起巴掌, 狠狠揍他几下,但看到他这副抓心挠肝、呜呜咽咽的可怜样子,又着实下不去手,只好咬牙切齿地骂道:“小骗子, 小混账!下次还敢不敢偷跑出去?!” 说到这,他又想起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东西方才对上的是谁——那可是逐鹿之战中杀人无数、血孽滔天,又在败逃后蠢蠢欲动策划着什么的风伯,是连他都要觉得棘手的角色, 要不是他身边恰好跟着月神望舒,只怕是要被活活烧死在那里了! 他一时间又气又恨又怕,哪还有在常人面前冰霜般冷情冷性的模样,心里百转千回的全是把怀中人活吃到肚子里,长进血肉里,免得以后再为他担惊受怕的念头。 苏雪禅却不管他在这边如何纠结后怕,封北猎这一掌毫不留情,狠辣非凡,除了想烧死苏雪禅,让黎渊追悔莫及之外,还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毕竟苏雪禅看见的辛密太多,那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情报,可也是封北猎前半生不愿意为人所知的伤疤,自然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下手时也用了双倍的力气。那岩浆般的火毒此刻沿着苏雪禅的周身吞噬游走,外面又笼着黎渊的水阴之力,很快就将苏雪禅的皮肉压迫出了大片肿胀的青紫淤红,像是被人痛殴过一样。 “我……我看不见了……”窝在黎渊宽阔厚实的怀抱里,仿佛任何一点轻微的疼痛都是不能忍受的了,苏雪禅很想大哭一场,可身体里所有的水份都被烫得翻滚不停,连眼眶都是干涩的疼,“疼……全身都疼……” 黎渊急急喘了几口气,心口好像也被一揪一揪得难受,他狠拧着眉,色厉内茬道:“我看你以后再不听我的话!” 说着,也来不及寻找什么软衾锦裘、拔步大榻,便倾身俯就在漫天的云霭簇拥、碎雾丝缕中,黑金王袍与海浪般微卷的乌发遮泄,恍若深深垂下的夜幕,将周遭好奇波荡的月光挡在他怀中的小小世界之外。 黎渊此时把一身的神力尽化作寒凉彻骨的水阴之气,冰冷粗糙的手掌顺着苏雪禅衣衫的下摆撩进去,在那滚烫如火的肌肤上重重摩挲了几下。他常年握刀,掌心中生着一层薄薄的茧,一触之下,登时令苏雪禅后腰不住哆嗦,手脚也发起抖来,只顾赤红着眼睛,张着口唇喘息。 “别……别在这……”他艰难道,“下面……会有人……”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管什么人不人的?黎渊衔着他的耳垂,猛兽一样雪白尖利的獠牙在薄唇中呲出一隙。闻言,他一手的动作不停,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夜空清朗,万里月光的苍穹上顿时凭空炸了一片震响天地的隆隆雷光,滚动着碾过云层,轰然落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映得四野满顾空旷! “现在没了!”他发狠地咬着嘴唇间含着的烫热灼人的肌肤,但又不敢真地下重口,到像是在拧着和自己较劲,“好好给我记着……我是怎么罚你这一回的。” 龙神周身弥漫着沆砀雪白的冰息,一条健壮有力的玄黄色龙尾也卷着、钩缠着从铺下去一半的黑袍里甩出来,裹在身下人的小腿上,额上亦控制不住地生出了昂扬如鹿的龙角。苏雪禅很快就说不出来话了,他被整个牢牢笼在翻覆汹涌的浪潮里,顺着那沁凉入骨的波涛无助翻复,那海水甚至以不可阻挡的势头侵入了他的身体里,逼地他惊叫起来,不过,那叫声也很快就被一浪又一浪的哽咽堵在喉间,蒸腾成了火辣辣的水汽,被迫从眼眶里涌出来。 春雷滚滚,雨声潺潺。低垂翻涌的流云间荡漾着一泓清水般的月光,云层激烈地摇曳,那月光也随着凶猛的颠簸幅度一泼一捧地溅落下去,化作群山中潮热缠绵的靡靡霖露,在连缀起伏的绒绒青岗上纷纷杳杳。惹地山中生灵尽皆在迟来了许久的暮春中探出头来,感应到风中流连的融融暖意,全都变得懒洋洋、眼饧饧,抖了抖身上油光水滑的皮毛,复又蜷进了温暖的小窝中酣眠去了。 那雨时断时续,忽盛忽竭地下了整整三天,到了第三天傍晚,夕烧卷日,玉映霞明,黎渊终于抱着苏雪禅靠坐在云端,一面意犹未尽地亲吻着他的脖颈,一面以微微发热的手掌黏在他的后腰轻揉。他璨金色的龙瞳半开半合,犹如氤着一汪缱绻的春泉,舌尖在低语的间隙划过獠牙,像极了饥饿许久,又在一顿狼吞虎咽的盛宴后餍足了欲望的猛兽,意慵心懒地拥着怀里的爱人。 苏雪禅的呼吸带着滚烫的余韵,双腿连合拢都有些困难,腿根还在不住痉挛地抽搐,半死不活地喘道:“不行了,实在……实在吃不住了。” 黎渊道:“这次可尝到苦头了?还敢不敢随便跑出去?” 苏雪禅忙不迭地求饶:“不敢了不敢了!” 黎渊将手掌按在他的后背,精纯的水阴之力再次顺着经脉游走了一圈,确定火毒已经被完全稀释驱逐出去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就听苏雪禅低声道:“这次……我看到他的记忆了。” 他说得含糊,黎渊却能一下明白他的意思,他停下动作,抬头不悦道:“谁,风伯?” “是。”苏雪禅点点头,“就是封北……风伯的记忆。” 黎渊的呼吸一下下沉默拂在苏雪禅光裸的后颈,见黎渊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又接着道:“我在他的记忆里……看见了很多东西。” 他的声音平缓而温和,语气也平铺直叙,偏偏黎渊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一丝奇异的悲悯。 “你在可怜他。”黎渊单刀直入,“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靠在黎渊的胸膛上,彼此温暖的肌肤相触,有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惬意,他不禁恍惚了一下,方才道,“我看到他的过去,他和蚩尤,还有……还有帝鸿氏犯下的错误。” 黎渊用手掌缓缓摩挲着他的黑发,将其理顺后又拨拢到一边,他在苏雪禅看不到的地方微一颔首,道:“确实,帝鸿氏曾经犯下许多错误,不过,为君为王者,不可于微小处判断功过,因此知晓那段过往的人,不是现在还云游山野,做一介逍遥散仙,就是继续在九天金銮辅政,对他忠心耿耿……” 他的声音如金石低沉悦耳,漫不经心解说的样子非常吸引人,苏雪禅明知这是在说正事,可还是忍不住转过身体,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帮他?” 黎渊璨金色的眼瞳恍若扑面吹来的熏风,化开一片温柔的溺爱,他轻轻地回吻,接着低声道:“覆水难收。” “我明白,”苏雪禅点点头,“覆水难收,这确实是……”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在有了更近一步的接触后,他们似乎对彼此的心意感知得更加准确,一个人说出上半句,另一个就能随即接上下半句,就连心口的红线也如泡在水中一般鲜活生光。黎渊沉吟道:“一个被诸世之恶浸染的君主,无论他是不是被波及的无辜,都不适合再在那个位置上坐着了,除了徒增无谓的心魔和贪婪之外别无其他,都是祸端。” “但承受这一切的不该是蚩尤,”苏雪禅情不自禁道,“也不该是……封北猎。” “造化弄人。”黎渊道,“结果是无法更改的,你没有办法改变一个既定发生的事实。” 苏雪禅惊诧地看着他,不由问道:“你……你们怎的都是一个说法?” 南柯海前,娲皇曾望着他的眼睛,满含无奈的说了这句话,而现在黎渊又出此言,他忽然生出了一股垂头丧气之感,懊恼道:“如果我非要改呢?难道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黎渊眉梢一挑,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你问这个干什么,嗯?” 苏雪禅半是颓丧,半是不服地盯着他,被惯出来的娇纵脾气登时发作起来,他推搡着黎渊的胸膛,道:“我就是要问,你说不说?” 黎渊无奈地握住他的手,哪怕现在苏雪禅想摸他脖子底下那块逆鳞,他也只能没脾气地凑过去任由他摸,一丝火气都发不出来。他做了个手势,道:“三个条件。” “是什么?”苏雪禅双眼冒光,迫不及待地问道。 “第一,”黎渊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要改变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你就要穿过时间与空间,回到一切都还未发生的时刻,并且,不能脱离你最开始的节点。” 苏雪禅皱眉道:“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就是你不可以穿梭到你诞生的日期以前。并且,假如要干涉过去的时空,你必须是完整的一个人,肉身与魂魄缺一不可,为了让天道不至于发现你,你也不得夺舍,只能以你自己的身体作为媒介。” “懂了。”苏雪禅道,“就是假如我要回到过去,最多也就是退回婴儿的样子,再也不能往后了,是吗?” 说到这里,他心中骤然咯噔一下,要按这个说法,他第一个条件岂不是已经满足了? 黎渊颔首:“也可以这么理解。” “第二,”他揉揉苏雪禅的耳垂,“这个人须得是身负大功德之人。或是成佛,或是至圣,或是治百代人,或是泽千世民……非大功德者,不得成事。” 苏雪禅说:“这又是为什么?” “三千诸世彼此相连,非区区一个洪荒就可囊括,哪怕只改变一件小事,也极有可能变更另一个世界的走向,无论最终的结果是好是坏,这都是篡改天意的大罪。若没有功德相护,只怕早就被天雷劈死三万次了,哪里还能让你活到那时候?” 苏雪禅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里带上了微不可闻的颤抖:“那……救世之功呢?算大功德吗?” 黎渊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问:“如何救世?” “舍身……”苏雪禅的嗓子干涩无比,让他不由咽了咽,“舍身救世。” “算。”黎渊笑了一声,“当然算。” 苏雪禅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死死盯着黎渊,等着他说出第三个条件。 他的神情当真古怪到极点,黎渊担忧地拂过他的面颊,本不欲再说下去,然而看到苏雪禅渴望的目光,他还是摇了摇头,接着道:“第三个条件,也是最难的一个条件。” “先前那个已经发生的结果,还需要在天道无所察觉的情况下,被另一个关键人物知晓。” “什、什么?” 黎渊笑了笑,把自己外袍裹在苏雪禅身上,“不可说。” 苏雪禅一愣,就像在梦中被人用一泼冷水浇醒了,他蓦地回过神来,不依不饶地叫道:“怎么可以说一半就不说了?我好想知道的!” “知道这个做什么,”黎渊沉下脸,佯装生气地呲了呲牙,“难道你还想篡改因果不成?” “我……”那一刹那涌上的冲动,令苏雪禅差点脱口而出“我就是想篡改因果”,可到底还尚存一丝理智,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眼前的情人。 ……这件事上,他确实很想得到黎渊的帮助,可他心知肚明,自己不能再将他牵扯进来了,索性他身具救世功德,就把这篡改诸世的罪业背在身上又如何? 黎渊看着他包在宽大衣袍里的模样,好笑地揉了揉他的发顶,将苏雪禅抱起来道:“傻乎乎的。” 真是要护好了,不然一刻也不能让人放心。 苏雪禅抬头看着黎渊,他浓密的睫羽在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打下深邃的阴影,把其下淬金的眸光过滤得星点细碎,他毫不留情地回嘴:“你才傻乎乎的。” ……想用尽全力保护好他,他的爱人本应是四海风光无限的君王,任何伤心难过的情绪,都是不应发生在他身上的啊。 晴空万里,无风无云,一道霰霞般的云光破开漫天清晕晕的暖阳,惊乱飞鸟,长风避让,朝着东方径直飞去了。 此时,东夷驻地却是阴风惨淡,愁云不散。 封北猎自从那天自望舒剑下竭力逃出,回到用以藏匿的东夷主营后,便昏迷不醒,人事不知,任由东夷的巫医如何诊治,也束手无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自从九黎陷落,剩下无甚血脉天赋,也没有什么威胁能力的子嗣遗民被帝鸿氏允许重组东夷后,九黎的传承基本上等于完全废了。无论是沟通鬼神,与天地交流的巫术,还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的武技,统统失去了能够学习它们的人群。昔日十二巫仅一把草药就能开启黄泉与现世的入口,现在所谓的东夷巫医,连皮毛都没有学到,如何能治好封北猎的不醒之症? 唯有干看着罢了。 月神望舒已经将风伯可能潜藏在东夷部落内的消息禀明九天玉殿,现在到处都是封锁道路,四下翻找的金甲神人。东夷作为人族,受天道庇护,他们与妖族的纷争,仙人也没有权力插手其中,可一旦有了正当的理由,他们的日子便骤然难熬了起来,只得想尽办法将封北猎藏起来。 为了保存实力,羽兰桑也不敢现在与封北猎冒然碰头,引起九天之上的注意。他们手里的火种,起码要留一个人传递下去,若是尽皆断绝在此处,那九黎就真得再无复生的可能性了! 如此,整整数日,封北猎都好似陷进一个诡谲怪异的梦境中,他肩头地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可他的神情却在梦中不由自主地变化不停,时而愤懑,时而阴沉,时而恼火,时而癫狂……看守他的东夷侍女换了一批又一批,都受不了这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不敢看他在烛光掩映下的身影。 第四日的清晨,金甲神人的搜寻范围已经逐渐缩小到了附近,他们又要带着封北猎前行到下一个隐匿的地点了,就在这时,原本无意识沉睡的封北猎居然在霎那间面目狰狞,猛地发出了一声怒喝! 看守他的侍女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唯恐被金甲神人听见,急忙飞扑上去,一个牢牢按住手脚,一个死死捂住口鼻,也不顾什么大不敬的问题了,在金甲神人逡巡上空的这段时间里,她们一直按着封北猎的身躯,直到半空中传来的甲胄擦响逐渐远去。 封北猎被她们连手脚带脸庞堵得死死,连一丝缝隙都不肯留,在金甲神人离去之后,那两个惊魂未定的侍女才察觉到自己做出了什么足以叫她们死一百次的行径,赶忙触电般的松开了手。可就是这窒息过后的骤然放松,令床上的封北猎蓦地倒吸一口长气,猝然睁开了双目! 他怔怔盯着崎岖不平的山洞顶端,大张着嘴,胸膛不住剧烈起伏,像得了哮喘一般嗬嗬作声,浑身亦抖个不住。那两名侍女早就被这一巨变吓得魂不守舍,只是龟缩在角落不敢说话。良久,封北猎才一顿一顿地转过头,用呆滞无神的眼神找到了室内仅有的两个活人。 “这里……是哪里?”他梦呓般问道。 “这里……这里是藏匿大人的地点,外面有神兵在……在找您……”侍女鼓起勇气,哆哆嗦嗦地回道,“他们刚刚过去……” 封北猎面色僵滞,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足以颠覆他认知的东西一般,盯着虚空中莫名的一点,忽然,他仿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中了,那闪电打亮了他混沌一片的思绪,也让他一下子从床褥间暴跳起来,伸手扯过侍女的衣襟,近乎咆哮着怒吼道:“为什么不让我继续睡下去,为什么要叫醒我?!你们这群、你们这群蠢笨如猪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等侍女跪地求饶,他的手中便凝出利如钢刀的风刃,在四溅的血光与碎肉中狠狠击穿了两个侍女的身躯! 满地血腥,横躺着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他怔怔坐在血泊中,也不顾这样会弄脏自己的衣袍,浑如得了癔症一样,不停地喃喃自语。 “刑杀之狱……”他上下两片干涩的嘴唇几乎要粘在一起,好像用尽全力才能将其撕开,继续说出下面的话,“神人……钟山、逐鹿……” 他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先前还时断时续,不甚明显,随着他眼中逐渐露出的喜悦神光,那笑声也跟着逐渐放大,到了最后,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放声大笑,躺在满地猩红里,活像个失了神智的疯子。 “天意、天意啊!”他吼叫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出欣喜若狂的层层回音,“这就是天意啊——!” 第109章 一百零九 . 蟾宫月桂, 馥郁清芳。 这万年寂静的所在,如今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只听一声枭鸟的长啸,半空中犹如爆发了一轮蓬勃烈日,一驾纯金打造的车辇伴随熊熊烈火,猝然从空无一物的月光中显出身形。唯见金乌开道,火鸦托轮,两侧则拱卫着数十英武不凡、手持金戟的武士, 当中站着一位荣光威赫的神明,头顶大日光晕,脚踏阳炎真火, 正是与望舒职阶相对的女神,传说中的日母羲和。 望舒从月宫主殿中缓步走出,头上同样显着一轮满月的光辉,他冲羲和微微一笑:“长姐。” 羲和一抖雍容华贵的裙袍, 从驾日金车上徐徐走下,先环顾了一圈四周, 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望舒道:“许久不来,你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得清净啊。” 广寒三十三天的景致,绝非凡尘人寰可比。从一轮天体广袤的光弧层层向上, 但见满眼素雪云瑕,连一丝或热烈或深沉的颜色都看不到,重重宫阙如雪砌玉雕,其下一望无际的月桂则如淡金的波涛, 连枝干都是冒着蒸腾寒气的乳白色。来往的仙娥臂挽花篮,腰缠纨素,宛如衣临洛水,吴带当风,在这玉宇中娴静行走,裙袂拂过空中缕缕甜蜜的香气,恍若一个令人不忍惊动的梦境。 但羲和心知肚明,广寒宫里这些状似弱不禁风的侍女,同她朱曦殿里的武士一样,都是日月的精粹化人,实乃九天之上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而望舒作为武道魁首,这些娇滴滴的宫娥也随了他的性子,平日里闷声不响,当真发作起来,万柄月剑顷刻齐发,非寻常大罗金仙可以阻挡。 “长姐说笑了。”望舒侧身,让羲和率先进入殿内,“今日长姐怎的有空过来?” 羲和身后的垂下的四彩黄绶拖于地面,随着她的脚步从容地摇曳蜿蜒,望舒微微一笑,亲自俯下身去,为姐姐提起了裙摆。 “今日朔月,你又不用驾着月车出去,姐姐过来看看你又怎么了?”羲和道,“就是你这里太安静了,那些女孩子连话都不说一声,真是……” 说到这,她似乎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哈”地一笑:“算了,安静也有安静的好处,你看看帝鸿氏宫里那群女人,都封神了,还要演凡人那些姐姐妹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戏码,看着真叫人恶心!” 她一转身,忽然看到望舒微弯着腰,手中提着自己的裙摆,登时没好气地往手里一扯,嗔怪道:“少做这些有的没的,我这裙子还能拖脏了不成,要你亲自做这等事?” “不碍事,”望舒眉眼带笑,面如清月,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他生气,“索性是为了长姐。” 羲和一摇头,低声叹道:“你呀。” 两人并排走进宫殿,待到落座,羲和端起洁白如玉的薄脆茶盏,赤红鎏金的长甲轻轻敲在上面,击声如磬。她啜了一口,方才看着望舒问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下界去了。” 望舒略带诧异地笑道:“长姐明明亲自看见了,为何还带一句‘听说’?” “你这孩子,”羲和一瞪眼睛,“我还不能拐弯抹角一下了?老实交代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望舒收敛了笑意,只是缓缓转动着手中的杯盏,他低垂着头,眉宇间就无端带上了几分忧虑之意。 “长姐还记得那株月桂吗?”他轻声道,“就是那株我和你一起植下,距今已有甲子有余的桂木。” 羲和一怔,顿时反应过来,望舒说的是什么了。 朱曦不比广寒,是个寸草不生,目力所及之处皆为流火飞炎的地方,自然没有什么郁草花香。又一年,羲和来到望舒这里看他,见主殿后还空旷着一处,于是打趣说,要效仿凡人,在那里同种一株树,不料望舒竟认真应承下来,自去掰下桂木的枝桠,与羲和一道植在那里。 久而久之,那树承接了太阴与太阳之力,开出的花也与旁的分外不同,金红色的大捧花团像是漫天燃遍的火焰,生在望舒素净的阙宇中,犹如月宫里四射的骄阳。 思及往事,羲和张扬的眉目也不禁柔和了下来,她笑道:“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是我同弟弟一起手植的呀。” 望舒却叹了口气。 “请长姐随我来。”他道。 羲和不明所以,只好起身,随着望舒一同向殿后走去,两旁的宫娥为他们打开殿门,羲和一望之下,不由睁大了眼睛,惊地倒吸一口冷气。 往日繁盛如斯,金花开落的桂木,此时却枯萎成了一树残破赘絮、落叶瑟缩,象征生命力的金红色泽亦消褪得无影无踪。羲和不禁愤怒而困惑地拧起眉头,急急向前踏了几步。 “怎会如此?!汇聚了太阳与太阴之力的的生命,绝不会在月宫中凋零的!” 看着气急败坏的羲和,望舒静静开口道:“长姐,此树荒芜,绝非人力可为。” 羲和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早在下界之前,我就在梦中看到了娲皇的身影。”望舒道。 羲和瞳孔一缩,犹疑道:“……娲皇。” “她一手指天,于是天上的星辰就尽数隐没;”望舒淡淡道,“她一手垂地,于是太虚中日光黯淡,月华陨落……” “而待我从树下转醒,这株月桂便尽数凋谢,枯死在了月宫的土地上。” 羲和面色凝重,急急道:“这等大事,为何不早与我说!” “长姐天行于空,光芒长耀大地,可曾看到什么异变骚乱之处?”望舒问道,“天意的警示,终究还是落到了我们头上。” “可就算逐鹿之战的余波不息,那也是洪荒下界的事情,我们只负责逡巡苍穹,如何能牵扯到我们?!”羲和急赤白脸,不管不顾地抓住望舒的衣袖,“我们是永世不死的日与月,哪怕九天金銮崩塌,洪荒大地溃散,日与月都不会有什么异变……” “不是这样的,长姐。”望舒温和而坚定地把衣物从羲和手中抽出,“不是这样的。” “自从烛神自愿沉眠于大地,将日月四时归还坤舆开始,我们便诞生于此,成为掌日和掌月的神明。” “——换句话说,长姐。”望舒沉声到,“永世不死的不是我们,只是诞生我们的这两个天体而已。烛神若在,它们就依随烛神;烛神沉眠,我们便从中出世,继续驭驶日月光辉……” 羲和望着弟弟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眉眼,苦涩道:“所以……你就私自下界,去寻找应劫的方法了?” “我有预感,长姐。”望舒道,“百年前帝鸿氏纵容部下做了什么,你我作为天巡者,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如今成王败寇,哪怕他做了九天洪荒的帝王,这件事也不会过去,因果报应更不会白白地放过他,放过九天众仙。” 羲和思绪混乱,喃喃道:“那你……” “一线生机,须得从源头找寻。”望舒伸出双手,从半空中凝出一把剑锋雪白,恍若月华的宝剑,“而破劫的方法,非一人所不可得。” “若我于此劫中身陨,还望长姐切忌冲动……记得将这把剑,交还给它的主人。” 羲和望着他清俊如雪的面容,喉头犹如堵着一海炽烫的铁水,连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闷雷沉滚,落雨成河。 伴随轰隆碾过连绵群山上方的响雷,洪荒夏季绵长的雨季也随之拉开序幕,天与地之间的距离被厚重的云层和蚕丝般不绝如缕的大雨拉得无限接近,雨声滂沱间,唯有一袭袅娜朦胧的影子在当中缓缓行走,踏向恢宏巍峨的十万大山。 这当真是一个极奇怪的女子,她既不惧凉寒,也不怕豪雨打湿她娇柔淡雅的衣裙。她的面目在模糊了万物的大雨中亦是隐约混沌的,连偶尔在雨水里露出的雪白手腕也带着一阵波动的涟漪,仿若被雨滴击打的湖面。 她终于在一处巨石旁站定。山中的景色幽密寂静,唯有雨水打在茂盛的树叶,又顺着枝干叶脉滴落下来的声音啪嗒作响。她轻轻抚摸顺着巨石纹路生出的绒绒青苔,手指划过的地方,登时便多了一道淋漓的水痕。 “眼下形势如此严峻,为何还要用密信唤我前来?”女子抬起脸庞,恰似涟漪波动,那张空无一物,仿佛白纸一面的脸颊上逐渐微漾出了眼睛、口鼻、弯弯的蛾眉……正是九黎余部,雨师羽兰桑。 她环顾一圈四周,又皱眉道:“更何况,你藏在这里,也不算太明智。” 微风拂过,封北猎的身影逐渐自前方显现。 第一眼看见他现在的状态,羽兰桑便惊诧万分。 无他,只因为封北猎此时的面目简直诡异古怪到了极点,憔悴嶙峋尚且不说,眼中的两点磷青浑如狂躁跳动的鬼火,悬在他的眼眶里凶狠燃烧。 ……又疯狂,又颠乱,又可怖,又枯瘠。 青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就像一个过大的麻袋,在他骨瘦如柴的躯壳间来回颠荡。 “你……!”羽兰桑睁大双眸,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究竟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封北猎幽幽地注目着她,缓声道:“我明白了。” 羽兰桑一头雾水,她向前走了几步,丁香浅紫的纱裙晃过潮湿泥泞的地面,在青苔上擦出一片浅淡的痕迹,她狐疑道:“明白……什么了?” “和我赌一把吧,兰桑。”封北猎嗓音喑哑,粗糙如剐砂石,“若赢了,我们便能得到千年喘息的时机,在千年后迎回吾王的归来;就算输了……也不过抛去这具皮囊和性命,重回天地怀抱罢了。” 羽兰桑不禁悚然,她定了定心神,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封北猎,从他凌乱纠缠的发梢,再到他褐黑淤结、脏乱不堪的袍角,她将眼前的人无所遗漏地观察了一遍,方才不可思议道:“你知道了什么?” 封北猎闻言,嘴角顿时勾起了一个诡秘的弧度,他伸出双臂,恍若在怀抱上方被层层枝叶遮住的天空,嘶声道:“我看见了……未来。” “……我们的未来,东夷的未来,洪荒的未来。” 羽兰桑瞳孔一缩,但是她并不说话,只是警觉地与他始终保持距离。 “虽然我没有看完,就被两个该死的东西打扰惊醒,可是已经够了!将我们的计划提前千年,把时间的指针前拨一个轮回……从此,我们再也不必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命,环顾前路何方;我们的族人亦将坐上洪荒顶端的宝座,重铸九黎的辉煌时代!” 羽兰桑依旧怀疑地看着他,疑心他是被君王的死打击得发了疯、失了智,在压抑了很长一段时日后,终于抑制不住地爆发了,她谨慎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不,我不能告诉你。”封北猎断然拒绝,“上面那个……不会让我有机会开口的。” “那我要如何相信你?”羽兰桑道,“我不明白你要提前千年的计划是什么,我们蛰伏千年,也照样能得到喘息的时机,还能最大程度上保留九黎的传承……” “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封北猎遽然暴躁起来,“我知道我们计划的关键节点在哪里,我也看到了如何打破僵局的方法。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费劲心力,才能为族人夺取一点妖族的天赋,如此积攒实力,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羽兰桑不说话了,在昏暗的天光和唰唰雨声中,她轻浅的呼吸就像一缕青烟,或是一团云雾。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轻声开口道:“按照王上临终前的嘱托,我和你的身份别无一二,都是背负着九黎遗恨,血海深仇的幸存者,是东夷在暗处的首领,你没有资格指使我,向我发号施令……” 封北猎的脸庞如涂水泥,又被火烤,将面上所有的动作和神情都凝固得紧绷绷的,仿佛一尊不会说话的泥塑,只有眼珠子还在极其轻微地突突颤抖。 “……但是。”羽兰桑话锋一转。“但是。” 她抬头,望向一动不动的封北猎,这个被浓烈爱恨蹉跎得形销骨立、鸠态鹄面的男人,九黎君主的此生挚爱,复又垂首,语气轻而苦:“你是他的最爱的人,也是……也是九黎的另一个王。” “他那时候早就不清不醒,脑海里除了杀戮,就是战争,可他居然还能对你笑出来,能为你……为你摘一朵花。” 泥封的外壳骤然破裂,封北猎浑身一颤,活像在霎时间被又快又亮的刀子搠了个透心凉。 被世间至恶倒灌过的生灵,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知道,因为在他和蚩尤之前,那些人都死了,连尸首都化成了盘古脐中的污秽血泥,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一星,他和蚩尤,是唯二从里面逃出来的人。 他的不死之身救了他,可却没能再救蚩尤一次,仅是将他从生死边缘拉回,就已然竭尽了全力。 在逐鹿之战的后期,因为妖族难以忍受九黎严苛残暴的连坐刑罚,亦对九黎轻蔑鄙夷的态度怨叹纷纷,最后,在帝鸿氏和九天玄女的教唆下,居然叛逃了蚩尤,给九黎的军队造成重创。蚩尤于大怒之中,性情也越发乖张暴戾,甚至连羽兰桑和十二巫都不敢冒然与他对话,唯有处理完族中事务的封北猎回到他身旁时,蚩尤的状态才会放松一些,此刻,若是下属的哪一位族长向他禀报失利的战事,也不至于惨遭杀身之祸。 那时候,没有人胆敢靠近蚩尤,唯恐被这团血光蓬勃的火焰灼烧得遍体鳞伤,除了封北猎,他命定的红线,今生魂牵梦萦的挚爱。 有一天,当封北猎走进主帐中时,发现羽兰桑竟难得地站在一旁,脸上带着些许为难之色,座上的蚩尤摊着掌心,也不知再看什么东西。 他以为蚩尤是又发火了,急忙走上前去,对羽兰桑在背后打了个手势,羽兰桑如临大赦,赶紧飞速跑出营帐,他则缓步上前,拉住蚩尤的手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蚩尤清了清嗓子,神情中居然有一丝罕见的不自然,封北猎不由好奇至极,他垂眼一望,唯见蚩尤的掌心里放着一朵花一样的东西,枯黑得就像是已经摘下来数日的样子,唯有边缘能看到一抹素净的青,上面还残留着些许莹莹雨露。 “这是……” “……花。”蚩尤低声道,“早上……在一处断崖边看到了,就想着摘下来给你看看……” 封北猎在那一刻完全怔住了。 蚩尤的身心已经被污染如斯,连八十一个附属部落都要为之受到影响,何况只是一朵小小的花儿?他将羽兰桑唤来此处,想必也是为了尽量延长一点花的寿命,让它不至于枯萎得太难看吧。 “喜欢吗?”蚩尤继续问道,隐约带着一点期盼的讨好,“它的颜色是青色的……和你的眼睛很像……” 有谁会喜欢一朵焦黑凋落的花呢? 一股热气袭上眼眶,他轻轻应了一声,将花朵捧在手心,就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稀世珍宝。 “……喜欢。”他含着眼泪,“好看,我喜欢,我很喜欢。” 事到如今,断崖上的花丛依然开落如昔,只是那个愿意为他摘花的男人,已经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长眠在了大地之下。 ……偶尔孤山合复散,我如流水子如云。 “他将逐鹿之战的因果扛在身上,不是为了九黎,不是为了东夷,更不是为了我。”羽兰桑道,“而是为了救你。” “他要救你,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是为了救你。” 响声滂沱,落雨决堤。他们顶上的枝叶被打得一摇一晃,重重叶片上也汇聚了承接不住的连绵雨水,一片一片地打下来,又沉又重,浑如泼天。 封北猎的脸上也溅落了这样的雨水,从眼睑处成串滴流,滑到下巴上,攒着不住坠下去。 “我这条命,是你连带着捎回来的。”羽兰桑眼神沉寂,神情亦是淡漠,“所以哪怕你疯了也好,痴傻了也罢,你就是九黎唯余的王,我会听从你的号令。” “现在,你需要我做什么?” 天地一派寂静,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 良久,封北猎方嘶哑道:“我要你……写一封信。” “写一封信。”羽兰桑重复道。 “我这里有菩提木的一缕头发,”封北猎说,“变成他的样子,伪造他的气息。” “——我要你以应龙宫菩提木的身份,给月神望舒写一封信。” 第110章 一百一十 . 是夜, 夜风疏朗,拂过馥郁芬芳的花木,将澈爽的气息扑得四处都是,好像在暗色沉沉的夜里都能染出团团清丽的颜色来。 苏雪禅坐在窗边,嘴里咬着一枝笔,皱眉望着桌上铺开的一面书帛。 原本雪白的素净帛面,此时已经被他画得墨迹淋漓, 乱七八糟,上面全是鬼画符一般的横撇竖捺,还有一个又一个圈在一块的箭头。应龙宫里作纸的是素缬丝缎, 作笔的是沧江水玉、锥利紫豪,作墨的则是松烟清墨。这几样加在一起,哪怕是摊开一张鬼画符,也能让人平白看出几分云烟蒸腾, 雾迹迷蒙的仙气。 他拿着笔,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从那堆无从下手的墨迹中点画涂抹, 到最后,索性丧气地一甩手,发狠在上面胡乱划了一遭,最后丧气地往桌上一趴, 盯着不知名处怔怔出神。 他在思考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娲皇为什么要将他送来千年以前? 他是菩提木,也是青丘狐。千年前,他被娲皇投来,自龙心血和蚩尤恨中诞生, 又在妖族大劫中被东夷人害死,使黎渊在悲痛中吞下十国神人,打入刑杀之狱,受万刃穿心之苦;千年后,因为苏璃在他手腕上做下的印记,他随之转世成青丘的大王子,又在逐鹿平原上舍身救世,回到千年前,成为菩提身……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死循环,哪里有丝毫改变的可能性?! “啊啊啊——!”他抓狂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崩溃大喊了一声,又颓丧地瘫倒在桌上不动了。 如果娲皇不讲自己送来这里呢? 他魂不守舍地搓揉着自己的衣角,注视着桌上狼藉一片的墨痕。 他的肉身毁了,连魂魄都几乎消散于无,若不是有一身救世的功德,只怕连娲皇都难以将他从湮灭的边缘拉回来……那娲皇将他送来这里,莫非只是单纯想给他一具肉身? ……不对,这说不通。 于他而言,他的内心的确很想知道,自己尚为菩提木的时候是如何与黎渊相处的,他曾经被伤得太苦,也太深了,是以明知自己千年的结局依旧是无法扭转的死亡,他也想竭尽全力地够一够这甜蜜的爱与往事,娲皇曾说要奖励他……这就是奖励? 也说不通啊。 一盅落魂花,就能让他进入封北猎的梦境,全盘看到他前半生的遭遇,栩栩如生,似临其境,更不用说烛龙当时是直接让他看到自己的记忆的,就算要让他看到真相和过往,最省时省力的办法,难道不是直接创造一个梦境吗?娲皇又怎么会没有这个本事? 然而,这个死循环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苏雪禅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他一时半会想不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答案一样,他也没办法解释这么多漏洞与疑惑,唯有重重按住额头,妄图缓解一点紧绷的神经。 在漫长的思考与沉默中,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目标产生了迷惘。 他究竟是想要改变这诅咒般的宿命,还是要将他和黎渊从泥潭一样的轮回中拉出? 想来想去,也不甚明了,他刚想把桌子上的帛书揉把揉把扔了的时候,就听衣袍摇曳的轻响从身后传来,黎渊从身后将他抱了个满怀,嘴唇挨着他的发丝,低声问道:“怎么了,在作画吗?” “是啊,”苏雪禅丧气地一偏头,心不在焉道,“在画画。” 黎渊瞧着那圈圈点点,抹得乱七八糟的画面,喉间不由噎了一下,无语道:“那你说说,这画的是什么?” “你。”苏雪禅理直气壮,煞有其事地拿墨渍斑斑的手指头在上面指指点点,“喏,龙角、爪子,还有鳞呢……画多好。” 黎渊:“……这就我啊。” “没错。”苏雪禅兴致勃勃地又拾起一旁的笔,在勉强能看出一点空白的地方补了俩黑点,“看看,这龙眼珠子……活脱脱一副《画龙点睛图》!” 黎渊被他生生气笑了,嘴唇衔着他的耳朵尖道:“小东西,三天不收拾就上房揭瓦……” “哎哎!”苏雪禅这才慌了神,忙不迭地叫了一连串,“我那天还没好,后腰疼,不是……别别别!” 苏雪禅被黎渊压在宽大的桌案上,背后就抵着那张“画龙点睛图”,还不等他再开口,黎渊就俯下身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此时已是入夏,即便是夜色沉沉的晚上,空气中也仍然弥漫着一股将至未至的热意,然而檐上凝出的露水却依然不肯消停片刻,从玉铎下坠着的铃舌上滴滴涓流,将廊下的花木沾湿一片,犹如一场四季不歇的春霖,连绵落在一对爱侣的窗棂外。 与此同时,东夷属地。 无论外界如何风平浪静,鸟语花香,似乎都不能影响到十万大山中分毫,一个竹青色的身影正站在其间,从后看去,唯见其身姿清疏,两条雪白飘带无风自动,垂在腰后。 不远处,封北猎垂手站在高处,指尖萦绕着缕缕环绕的微风,将下方的人团团围拢,仿佛一个人造的隔离区域。 底下的人抬起头来,一手持笔,一手捏笺,那清润乌黑的眉眼,俊秀如许的面容,正是苏雪禅于此世间的模样! ——东夷雨师,天然雨泽之身,能于一面中化三千面,非至圣所不能识破。 “你当真要这样做?”他缓缓开口,连语气和悦耳温缓的嗓音都与苏雪禅别无一二,“在我看来,这个计划着实瑕疵颇多,难堪大用。” 封北猎低声笑道:“不,他一定会上当的,你大可放心。” “为什么?”羽兰桑反问道,顶着菩提木的容颜,就连不甘的质疑似乎都可以变得温和柔韧起来,“在此之前,我们从未与月神打过交道,他和日神也从未插手过下界的战争,你这般冒然,不免太过招惹是非。” “更何况,他本身亦是月宫魁首,只怕你我二人加起来也难敌其手,若他半途发觉,你我又待如何?” 封北猎微微一笑,眼神中充满一种势在必得的光芒,他凝视着不知名的虚空,犹如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 “我说了,他一定会来的。”他缓缓重复,“因为我已经知晓了他的结局——或者说,是他和日神的结局。既然要闹,为什么不闹得大一点呢?他是最好的人选,毋需再犹豫了。” 羽兰桑定定看着他,道:“还有一点。” “什么?” “应龙宫的印玺,可不是那么好伪造的,就连我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唯有尽力一试。” 封北猎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些许嘲讽之意:“尽人事,听天命吧。” 良久,羽兰桑终于将手中的笔高高抛起,在信笺上落下了第一道刺目的墨痕。 天边忽起一阵波澜。 风乍起,云乍还,苍穹浓云如滚,乌风四啸,顷刻间便将盛日的阳光挡在了层层阻霭之后,恰似一个黑云压城,长夜将至的景象,沉沉笼在坤舆上方。 风雨欲来。 广寒三十三天,此刻,望舒已经驾着月车逡巡于九天之上,月宫中清寂无比,花落无声。 一名衣袂翻飞的仙娥从漫天繁盛的金桂中翩翩而来,手中平举着一封书信,降落至一群女侍之间。 “云笺这丫头,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一名仙娥眼尖,率先看到云笺纤细飘渺的身影,“莫不是又向女官偷了懒,跑回来纳凉来了?” 望舒虽为月宫之主,可性子温柔矜善,与羲和雍容威严的风格尤为不同,因此月宫中的侍女们也格外亲厚,不若其他仙宫那般等级森严。 云笺闻言,不由蹙起淡如扫烟的蛾眉,轻啐了那女娥一口,眉心一粒秀气的红痣也像生气一般闪着微光,“谁偷懒了,是有人给大人送信,女官姐姐叫我送回来而已,谁又与你们一样了?” 被她这样对待的宫娥也不生气,反而伸出玉葱样的手指头,指着云笺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瞧瞧这丫头,平时偷懒得还少,今儿被我一说,反倒正儿八经地拿起乔来了,谁和我们一样,那天谁在树下睡得被花盖一身,谁就和我们一样!” 云笺气急:“你!” 又见其他宫娥也纷纷掩口而笑,喁喁打趣,她一张小脸也涨得通红,不由恨恨地一跺脚,就要跑到殿里去。 “哎!”另一个急忙叫住她,“傻丫头,回来!你还没说是哪送来的信呢,怎么能就这样直接送到大人那里!” 云笺不情不愿地转身,抬手看了一眼,瓮声道:“应龙宫!” 闻言,一仙娥疑惑道:“应龙宫?怎么会是应龙宫,那位龙神素日不与其他神祗来往的,今日为何冒然来信?” “我还没说完呢!”云笺瞪着一双潋滟妙目,“是应龙宫那位……小殿下。” 她说得含糊,可在场的仙娥在愣过一刹后,皆纷纷反应过来,惊讶不已地相互对视。 “那位小殿下……”一人难掩诧异道,“不是应龙神的红线情缘吗?传言应龙神将他看得忒紧,半步都不肯放松的,他为何会给大人写信?” 另一人紧接着道:“可别了!应龙神那个冷情傲慢的性子,整个洪荒谁人不知,你倒把他说得情圣一般模样,也不知是听谁传的。” 先前那仙娥顿时不服气道:“我听谁传的?我听羲和大人亲口与大人说的!婆娑盛宴上,应龙神可是唱了一曲《绸缪》给那位小殿下当众示爱,依我看,龙神冷心傲慢也罢,总归他只对一个人深情,比其他那些三妻四妾的男子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好了,别争了。”一女子忧虑道,“既然是应龙宫来信,我们也不好多嘴,云笺,你将信交予我,待我验过印玺后,就将它放进大人的书房罢。” 云笺依言上前,将手中的信递予说话的女子,女子摸了摸光润封皮,扬眉道:“咦,怎得没有印玺加盖?” “是不是印在里面了?”一人道,“那位殿下初来乍到,怕是不太了解九天书信往来的规矩罢。” 女子踌躇了一下,到底不敢私拆寄给望舒的信件,不禁犹豫道:“这可如何是好?” 望舒素日宽和,即便有宫娥犯了错处,也不会施以什么严苛的刑罚,因此,一位宫娥轻声道:“不如就打开看一眼,想必望舒大人也不会多加责怪。” 女子进退两难,既不好玩忽职守,将一封未经验明的书信放进望舒的书房,也不敢擅自退回这封据说是来自应龙宫的信,最后索性咬牙道:“算罢,就看一眼,大人就算责怪,我也无话可说了!” 谁知她刚一上手拆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妖风打着她的耳畔擦过,她一个不稳,那墨迹斑斑的帛页便呼啦一下翻进了桥下的溪水里,逐渐洇开了一片。 “天要亡我!”那女子叫苦不迭,众人亦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广寒三十三天的水乃极寒弱水,自然与凡水不同,待她们七手八脚地跳下小溪,将书信捞出来之后,旁的都还好说,依然能看清字迹,唯有印玺处被墨痕浸得模糊不清,就算吹干,只怕也难以复原了。 仙娥们互看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苦兮兮的神情。 清晨,望舒驾驭月车,一回到主殿,就见殿前侍候了一群低头不语的宫娥,为首一人看到他回来,急忙奔到眼前,如实向他说明了书信的事。 “小殿下私自给我寄来的信?”望舒疑惑地抬眼,“湿得严重吗?” “回禀大人,不严重的,就是应龙宫的印玺被墨染了一半……婢子们……” “拿给我看看。”望舒道。 信件很快就被呈上来了,他展开帛页,上面传来几许微不可闻的草木气息,清澈明润,一如那个温和的少年。 是他没错。 望舒微微一笑,见那些侍女还胆战心惊地立在一旁,于是挥了挥手,道:“好了,都下去吧,打湿了一点,不碍事。” 侍女们心里是如何松一口气的,他现在已经无暇在乎了,他望着信纸上的内容,目光已经产生了些许变化。 “……前日一别,观君面相有恙,唯恐不祥之兆……”他眼皮一跳,“……今夜约见?” 望舒皱起眉头,转脸看着远方纯明无暇,空净澄澈的苍穹,眼神中涌动着旁人难以揣摩的深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其下汹涌澎湃的阴云惨雾,尽是一群蠢蠢欲动劫难,不安好心的祸殃。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 黎渊拿到帝鸿氏传召的旨意时, 苏雪禅还在书房里翻阅古籍,全神贯注地做着批注。 不知是出于对苏雪禅处境的顾虑,还是黎渊野兽一样的直觉感应到了什么,他始终不愿意告诉苏雪禅第三个条件的具体状况,任由苏雪禅百般软磨硬泡,猜测套话,黎渊依旧岿然不动。苏雪禅也不敢将话里的企图显露得太过, 唯恐黎渊起疑,只有把自己泡在书堆里,期望那些古老的典籍能给自己指点一下迷津。 唯独一点, 黎渊本来就与他寸步不离,在出了他被封北猎暗算这一事件后,如今更是黏得紧。稍微分开一会,便要进来瞧瞧他在做什么, 后来,苏雪禅委实不堪其扰, 唯有和他约法三章,让他只能一个时辰找自己一次,黎渊虽然不甚情愿,看到苏雪禅侃然正色的神情后, 还是勉强答应了。 苏雪禅手中拿着一卷金石镂刻的竹简,正艰苦地阅读着上面生涩的文字,一旁还摊着一本对照古籍语言的辞典,黎渊走进来时, 他额头上已经微微见汗,丝毫没有听到衣袍拂地的声音,还是黎渊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恍然惊醒,受惊了一般扭头看他。 “怎……”嗓子干涩,他忍不住咳了一声,“怎么了?不是说一个时辰……” 黎渊举起手中玄锦作底,金线刺绣的旨书,目光沉沉,甚至隐约带着一丝不悦的怒火。 “帝鸿氏传召。” 苏雪禅一怔,不禁重复道:“帝鸿氏传召?他召你做什么?” “不是召见我,”黎渊道,“是召见我们。” 苏雪禅更懵了。 他瞅着黎渊,活像是还没从书本中回过神来一样,这些天以来的困惑终于在今日达到了顶峰,他转过身去,将竹简妥善安放回原处。 帝鸿氏何时传召过他?在前世的记忆里,他从未与帝鸿氏正面交流过,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指名召见过自己。他这些天一直在细细回想,无论是娲皇在南柯海旁劝阻他的话语,还是封北猎出现了偏差的梦境,亦或是黎渊对他言明的三个条件,现在帝鸿氏突如其来的召见……无一不充斥着异样的剥离感。 娲皇说已经发生的结果不可更改,可她展示给自己看的前世记忆却与现在发生了微妙的偏差;黎渊说已经发生的结果不可更改,但他却立即就告诉自己改变的三个条件…… 他遍寻古籍,无从寻找时间的奥秘与突破轮回的关窍,然而他心中清楚,两条并行轨道上前进的马车,有一辆,已然驶离了原定的规划。 “黎渊。”他轻声唤道,“……我问你一件事。” 他站在高大的落地书柜间,雪白的面容上落了一线从层层阻碍中流泄出的阳光,犹如洒落的一道金线,点亮了他原本就澄净清澈的眼瞳,黑檀雕就的魁梧立柜就像重重山峦,围住了他这泓不知所措的泉水。 在那一刻,黎渊忽然觉得他变小了,就像一把钥匙,一个行走在苍茫原野上的旅人,在漫长的踽踽独行中追寻着终焉大门的锁孔,永恒时间的答案。 “你是……怎么知道那三个条件的?”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祈求地望着黎渊,“告诉我吧。” 黎渊没办法拒绝他用这种眼神说出的请求。 他望着莫名固执的爱侣,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低声道:“为何要对此事坚持至此?” 他叹了口气,道:“这只是一个猜想。” 苏雪禅吞了吞沙哑刺痛的喉咙,闷不做声地伏在黎渊怀里,嗅着他身上清沉深邃的气息。 “早年圣人论道,众仙旁摩。有一位圣人看见下方尘世中的纷扰,于是提出了一个几近天方夜谭的问题。” “他说,‘一啄一饮,絮果兰因,众生皆因不可圜转的抉择而陷烦恼喧阗,若有一道,能回溯时光,改换起始,能否令众生如意,解脱孽障?’ ” 苏雪禅立即下意识道:“这不可能。” 且不说人这一生做出的抉择有多少,就说“如意”二字,又能有多少人可以从永不满足的欲壑中脱身? 黎渊一下笑了,他轻轻揉着苏雪禅乌黑光润的长发,点头应道:“是,所以才说这是天方夜谭。但时值洪荒众生刚接触修道的概念,如果可以如他所说,找到回溯时光的方法,斩断红尘俗世的业障,相当于建立了一个立地登仙的捷径,因此,在当时也引起了一阵广泛讨论。” “这三个条件,就是当时做出的设想吗?” “没错。”黎渊点点头,“只是第一个条件,需要一位圣人为你保驾护航;第二个条件,大功德又不是街上叫卖的白菜,随随便便就能捡上一颗;第三个条件更是无稽之谈,什么才算关键人物,让他知道了又能有什么用处?当中曲折荒谬,好似镜花水月,倒不如老老实实修习大道来得踏实,因此现在已经没有人提起了。” 苏雪禅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了。 钥匙断在了错误的门锁里,旅人望见的终点也只是无谓的海市蜃楼,他还需继续跋涉。 他闷闷道:“好吧,我知道了。” 他仰头看着黎渊温柔的璨金色眼瞳,强打精神道:“那我们现在就走吗?” 听了他的问话,黎渊的神情却蓦地沉了下去,他的目光如一线锋利的寒刃,不动声色,瞥过被他置于一旁的玄锦帛书。 “不,你不去,就待在家里。” 苏雪禅意外抬眼:“为什么?” 但黎渊不愿再说下去,他的眸光如海暗沉,翻涌着一腔郁郁的杀意,挨着他的胸口,除了平稳的心跳,苏雪禅还可以隐约听见昆吾雀在刀鞘中突突跳动的锋错声,金戈喑哑,危机起伏。 苏雪禅一下子反应过来,帝鸿氏召见他们是为什么事了。 “他知道封北猎藏身东夷,”苏雪禅道,“那他召见我们,就是为了我身体里的蚩……” “嘘。”黎渊伸出长指,按在苏雪禅的唇珠上,也将他尚未出口的话压在了舌尖,“别说,也不要提一个字。” 苏雪禅可以看出来,他正忍耐着满腔的怒意,但那怒意不是对着他的,而是对着帝鸿氏,对着九天之上的众仙,甚至是对着他自己。 苏雪禅胸口以龙心血封住的东西,稍微了解一点逐鹿之战的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许多人心照不宣的底牌——哪怕这张阻止蚩尤复活的底牌前盘桓护卫着黎渊这头择人欲噬的恶龙,可当真动乱四起,黎渊又能抵挡以帝鸿氏为首的力量多久? 在烛九阴让他看到的记忆里,黎渊强行将他带上不周山,想要他远离这场需要自己陨落才能结束的劫难……他曾经以为这单是黎渊的私心,可现在看来,未必没有帝鸿氏暗中的推波助澜。 一个因为纵容部下而导致战争爆发的帝王,一个急于弥补自己过失的君主……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又岂是旁人能够揣测到的? 想到这里,他反手拽住黎渊的衣袖,坚持道:“带我一起去吧。” 黎渊正欲断言拒绝,就听苏雪禅接着道:“我明白帝鸿氏想要什么,可这不是逃避就能躲过去的事情。若能伏诛风伯雨师,那便是皆大欢喜,但如果不能呢?隐患一直都在,对我而言的危险也会一直在,与其这样,不如带上我,让我和你一起走。” 黎渊的瞳孔里颤过一丝波光,很快便消弥无形了,他低声道:“……你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苏雪禅莞尔一笑,心中却是苦涩至极,因为他明白,风伯雨师是不会现在就结束他们的使命的,自己终究要在这一世离开他,投向死亡的怀抱,“我又不傻。” 见黎渊的面色依旧僵滞不虞,他忍不住搂上黎渊的脖颈,像什么都未发生那般笑嘻嘻道:“好嘛,带我去吧!也让我上九天金銮长长见识,行吗?” 他握着黎渊关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面还留着常年持刀的薄茧,他的手掌不如黎渊的大,却能与他十指相缠,密不可分地将肌肤与热度融在一起。他握着这双手,一下一下,都像捏在黎渊的心尖上,“行吗?” 黎渊瞪了他许久,极地巨兽,逐鹿千军,他都能丝毫不惧地横扫践踏而过,但一望见眼前人笑起来时唇边露出的小小漩涡,他便心颤手软,唯有丢盔卸甲,败走春城。 每当他露出这种无可奈何的眼神时,苏雪禅就知道自己胜利了,他哈哈大笑,黎渊则抄起桌上的玄锦帛书,一手将他抱起来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忿忿地骂:“小冤家,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他们再一次盛着从海底升起的巨辇,朝着天空飞去,只是这一次,四周不再有海妖化形的小童,而是杀气腾腾的东荒龙骑;他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歌舞升平的婆娑宝殿,而是危机四伏的九天金銮。 只是,青霄之上的景色是何等飘渺幻丽,苏雪禅已经无暇自己观赏了。他和黎渊刚一踩在厚实绵软的云头上,前方便有侍官分立两侧,殷切迎来,将他们带往前方金碧辉煌的主殿。 但凡商讨大事,总是在酒肉宴席上开场才好做人,这一点,无论是黎渊还是苏雪禅,心里都异常清楚。是以苏雪禅一看到金殿上众仙漫天,其中甚至不乏一些熟面孔,就知道今天帝鸿氏这关只怕难过。 一眼扫去,蓐收句芒等神灵的面容皆掩在紫气翻涌、金光漫卷中,就是没有看到几位海神的身影,想必不廷胡余等人身为上古神明,也不必强受帝鸿氏的约束吧。 他坐在黎渊身侧,一边食不知味地拨拉着玉盘中的仙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众仙议论纷纷,讨论九黎余孽究竟意图如何,下一步又要如何下手。他听了一阵,不觉大为失望,在苏雪禅的设想里,这样的场合不说周密筹划,在场诸人的讨论也会言之有物,然而他听来听去,却尽是些无意义的打机锋,绕圈子。 在黎渊面前,他们唯有相互推诿,不敢将真实意图宣之于口。 黎渊桌案下的手掌炽热,与他的肌肤贴在一处,有种令人安心的温暖。 席间的谈论终于告一段落,仙宫佳娥踏着悠扬乐声滑入层叠的云雾间,就在这时,苏雪禅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应龙神,随孤来。” 苏雪禅心下一凛,低垂的眼睫也不由颤了颤,他正欲转头,就见黎渊泰然自若地放下酒盏,在他耳旁轻声道:“我出去一下,你就在这里坐着,等我。” 苏雪禅一愣,但黎渊亲了一下他的唇角,便起身朝殿后走去,黑袍拂过桌案旁纷落的花瓣,簌簌有声。 帝鸿氏这是做什么?他明明只叫了黎渊,为何还要让他听见? 他顾虑之余,又担心帝鸿氏会对黎渊说些什么,令他怒意上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眼瞧着宴席上云雾迷蒙,仙娥的纱衣在乐声中飘扬纷飞,应该无人能注意到他,于是便悄悄猫下腰,一溜烟地顺着黎渊先前的方向跟了过去。 黎渊嘱咐完他待在原地,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不老实地离了座,一点都不怕黎渊会为此生气。 “气着气着,也就习惯了嘛……”他一边嘟囔,一边顺手抄起桌上玉瓶簪着的一簇雪白茶花挡住自己的脸,掩耳盗铃一样地溜出了筵席。 甫一走出金殿,就是一片繁花似锦,满园春色的景象,令人不由豁然开朗,苏雪禅手中握着一把雪白茶花,正不知从何处寻路时,就见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自前方一晃而过,他急忙赶过去,对那作侍女打扮的女子笑道:“请问这位姑娘,你方才看到有人过去了吗?一身黑衣,身量很高……” 眼前的少年面容俊秀,眼瞳清澈,笑容温润而柔软,手上还捧着一束花瓣颀白的山茶,让侍女不禁愣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连忙笑道:“您就是菩提殿下吗?应龙神往偏殿的方向去了,请殿下随婢子来吧。” 苏雪禅松了口气:“如此,就多谢姑娘了。” 他跟随侍女,在芬芳扑鼻的花海香径中穿梭曲折,绕了好几圈后,终于看到了那座不远处的精致建筑,侍女回身道:“请允许婢子为殿下通传……” “不不不,”苏雪禅急忙制止,本来就是偷偷跑过来的,哪能通传,“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他就好,多谢姑娘带我过来。” 侍女微一躬身,轻笑道:“殿下太客气了。” 苏雪禅也没什么东西可送,唯有手上这一把莹润山茶,于是便笑着举到侍女面前,道:“对不起,没有什么好谢的,聊赠一束玉茗,谢谢这位姑娘了。” 香风融融,芳瓣翻飞,少年的肩头发梢犹如披戴一袭疏星朗月,侍女捧着茶花,望着他挺拔如竹的背影,竟一时怔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苏雪禅静悄悄地站在小筑窗外,留神听着里面传出的说话声,他本就是树木化人,这里花草繁茂,更是利于他将气息轻而易举地融在其中,叫人难以察觉。 隐隐约约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应龙神,蚩尤余孽一日不死,他便永远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你我都清楚,兵主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敌人,更不用说被赦免了罪业的风伯雨师……” ——是帝鸿氏。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 . 苏雪禅心中一紧。 “……蚩尤余孽拥有何等力量, 在逐鹿中曾与他们对敌的你想必非常清楚,无论是他们,还是有可能重回洪荒的蚩尤,都会给众生酿成大祸,带来不可阻挡的……” 黎渊的声音不辨喜怒,从雕花垂玉的门廊里冷冷传出:“那敢问陛下,这一切又是怎么造成的?” 寂静良久, 没有回音。 “……我承认我的错误。”帝鸿氏低声道,“这是我的疏忽,我御下不严, 导致当时的魔门暗害蚩尤。然而天下众生何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蚩尤堕落人间至恶还任由他夺取天下,我只能与他相争,这一战,我避无可避。” “恕臣直言, 陛下。”黎渊金石般的声音带着些许冰冷的笑意,苏雪禅就算闭上眼睛, 都能想象出这个男人明明自称臣子却睥睨冷傲的模样,“到了这个地步,众生与我何干,与菩提何干?这是陛下自己犯下的罪业, 还是自己一力扛着罢!” 帝鸿氏哑口无言,继而大怒道:“应龙神,你着实不顾大局!若蚩尤当真死而复生,你和你的百世红线又能逃到哪去?!” “我能杀他一次, 为何杀不了他第二次?!”黎渊的喉间亦滚动着闷雷一般的沉沉咆哮,“我绝不会让菩提因为一个假大空的所谓荣誉去牺牲自己,除非我死!” 帝鸿氏气息一窒,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喘着粗气,疲惫的吐息在他的唇齿中不住拂动穿梭,良久,他才轻声道:“不,你做不到第二次。天下没有人能做到第二次。” 黎渊冷冷注目着他,审视着这个心有余悸的帝王,金瞳如海,杀意波澜,他漠然道:“是啊,因为你背着他的债,因为洪荒众生的君主身上背负着他的债。你害怕他去而复返,害怕天道的意志会不站在你这边。你想保住头上这顶旒冠,所以想要我的菩提为你清除前路上的阻碍……” “应龙,我看你真是被俗世情爱迷晕神志了!”帝鸿氏怒喝一声,“昔日那个杀伐决断的你去哪了?!现在根本就不是牺牲谁的问题,菩提木心头封着世上最后一枚昆吾箭镞,只要配合被封印的太杀矢,足以彻底将蚩尤抹杀……” 来了,又一个与后世发生偏差的地方! 苏雪禅心中洞若观火,两条平行的线索穿越时空的限制,在他脑海中拼出一对相互照应的白线。 ——“可他的心头有蚩尤遗恨,那是蚩尤最后一击的反扑,含着天下无往不胜的戾气和足以切断一切的锋芒,若要再次杀了他,就只能这样做!” ——“菩提木心头封着世上最后一枚昆吾箭镞,只要配合被封印的太杀矢,足以彻底将蚩尤抹杀,还四海升平,天下安康!” 太杀矢,这个传说中力可弑神,无人能挡的九黎利器,他在千年后从没有听说过的蚩尤神兵,自封北猎的记忆起始,它便是最明显的分歧点了! ……区区一张弓、一枝箭,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这边百思不得其解,而里间的争执仍在继续。 “我向来就不是什么顾全大局的人,帝鸿氏。”黎渊龙瞳如冰,嘴唇下隐约闪过一丝獠牙的雪白寒光,“我能为了东荒海的安宁答应你出山对抗蚩尤,你觉得,我现在能不能因为菩提而抛下这个洪荒?” 即便苏雪禅正在为太杀矢的事情而苦恼,听见黎渊这句话,心中也忍不住地轻颤了一下。 应龙孕育天地云雨之间,瀚海伟麓尽头,虽是天生神力的骄子,却难以对众生共情,行事只看自己喜恶,如果没有这道红线,或许他依然是四海中冷如寒雪,傲慢无心的君王,无所顾忌,亦不必被痛苦束缚。 千年后,若不是自己因救世而死,想必黎渊也不会将此尘寰作为担在肩头的沉重责任,用尽全力去阻止风伯雨师的计划吧。 门开了。 黎渊一眼看见站在门外,神情怔忪的苏雪禅,面色骤然巨变,他快步上前,一把攥住苏雪禅的手腕,急急低喝道:“我不是叫你……你站在这多久了?!” 语罢,他忽地反应过来,璨金眸光霹雳电闪,刀锋般刺向身后徐步走出的帝鸿氏:“你与我私自传音,却将他故意引来此地!” 滚雷般的怒响余音未散,黎渊腰间长刀便震出足以扭曲空间的暗色波纹,但不等昆吾龙雀出鞘,帝鸿氏就缓声道:“应龙,你就算瞒着他,又能隐瞒多久?宿命难违,覆巢之难,岂能容下一个完卵?” “您说得对。”苏雪禅一手按住昆吾雀的刀柄,神情冷静道,“宿命难违,以我一人之力,难以改变命运的走向,可是因果报应,只怕也是循环不爽罢。” 帝鸿氏听见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的暗讽,下意识不悦而疑惑地拧紧了浓眉,但还不等他开口,金銮殿的方向就传来一声巨响,满园玉枝琼叶都被震得簌簌乱摇,飞落一片逐红。苏雪禅急忙回头看去,却见远方云海翻腾,天浪生涛处,一轮巨大的满月在朦胧云雾中显露轮廓,腾起在九天之上! “望舒?!”乍见婵娟,他又惊又喜,连与帝鸿氏对敌的紧张感也被冲淡了不少,情难自禁地脱口而出。 帝鸿氏亦皱眉犹疑道:“月神怎的……” 金銮沸腾,无数道飞散的流光从中划出,仙人们凌空而立,在青苍之上观察着这轮不同寻常的太阴天体。日与月虽然需要在十二时辰之内逡巡三界,可从未越过银河之水,飞到金銮玉殿的上方,今天这是怎么了? 冰盘般的满月是那样庞大,明明远在天边,却仿佛近得伸手就能摸到上面连绵起伏的金桂玉宫,苏雪禅竭力凝望那轮空空茫茫的月亮,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曾经见过望舒唤月,那月晶莹剔透,有如美钻熠熠生辉,但如今这轮满月倒像个混浊僵滞的鱼眼珠子,木愣愣地盯着坤舆膏墟,让人无端多出几分胆战心惊的惧怕。 他瞧着瞧着,心里见到故人的喜悦也如潮水缓缓褪去,他张了张嘴唇,声音里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茫然。 他轻声道:“……望舒?” ——砉然一声清响,玻璃碎裂般的纹路豁然从那轮明月的中心沁出,带着些许薄脆细微的血色。 仿佛这满月是贴在窗前的纸花,远看美丽无暇,近看方知脆弱无比,只要它依托的外物损毁,它也会跟着湮灭在薄暮冥冥的蔚蓝苍穹中。 苏雪禅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的一点,风声凝滞,落花浮空,唯有黎渊攥住他的手掌是世上唯一炽热真实的东西,它牵着他,就像牵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风筝。 四下皆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他不敢说话了,连吐息都变得如柳絮一样幽微,明知那月亮高悬天际,他仍然害怕从自己唇齿间吐出的气息会汇聚成蛮横冲撞的狂风,把此时看起来犹如冰花般脆弱的天体吹碎。 远方传来金乌尖利的长啸,另一轮巨大灼烫的金阳勘破万里云雾,朝这里无可匹敌地碾压而来! 他颤声道:“望舒……” ——舒字的尾音犹在空中如烟飘渺,月亮中心便发出了恍若一万个星辰炸裂的爆响!无数飞扬的残片如流星四溅,飙射向乾坤大地,陨落进高山河流,玉宫坍塌,金桂崩碎,这个自太古诞生至今的天体在此时发出濒死的呻|吟,它剧烈颤抖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内里狂暴翻涌,要将所有明滑如釉的外壳都抖碎、抖裂。恰似在太虚之上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花,每一粒火星都是一片沉重的断壁残垣,向目睹了这场惊天霹雳的芸芸众生砸去! 苏雪禅眼前一黑,漫天乱星穿空中,半面硕大的玉壁裹挟流火碎石自空中扑面而来,带起一阵狠戾呼啸的风声。黎渊龙睛乍出一线寒光,昆吾雀刹那出鞘,便将坠向花圃的巨石尽皆一分为二,护住了苏雪禅的周全。 只是现在苏雪禅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了,他不知所措地向前踉跄数步,神情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凄然的惶恐,他扯着嗓子喊道:“望舒!望舒——!” 除了四面大作的巨响,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帝鸿氏在短暂惊骇后也很快便反应过来,掌中浮现一方金印,与金銮顶上放光的明珠遥遥呼照,天地清波漫荡,弧形的半透明结界上激起万千星火,令碎裂的残月尽数凝滞在了半空中,再也不能寸进分毫! 这一刻,苏雪禅唯见一轮破败荒芜的球体吊在天际孤零零地盘旋,皲裂无数,坑洼坎坷,只能勉强保留原本的形状,那纵横月身的裂纹简直触目惊心,仿佛一个突然冲破了现实与虚幻界限的噩梦。 ……月亮碎了。 “望舒!”他骤然发狠大喊,竭力想要甩开黎渊抱着他的手臂,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呼唤着那个皎华如梦的青年,渴望得到他的一点回应,“望舒——!出什么事了,你在哪,你说话啊!!” 他遍寻自己所能回想的一切记忆,竟不知道在千年之前,月亮曾经破碎过一次! 烛龙作为日月的看护者没有告诉他,娲皇作为大道至圣者也没有告诉他,究竟是两个时空错开的轨道终于歪曲到了一个无法挽回的程度,还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确确实实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他不知道。 向日,他只是对这一世终究要走向死亡的命运而感到愁苦和哀叹而已,可事到如今,这份愁苦上更是压下了十分繁重的未知迷雾,直叫他眼眶炽烫,喉如吞刀。 黎渊牢牢锢着他的腰身,在他耳边急切道:“菩提,你冷静点!月碎事发突然,当中恐有巨变,听话,先随我回东荒……” 帝鸿氏一言不发,面上涌动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神色,他急急驭风而行,越过黎渊和苏雪禅的身影,朝天上那枚苟延残喘的桂魄飞去。 另一道火光几乎在此时照亮了整个天空! 羲和连金车都来不及驶出,仅是骑着一只放声悲啼的金乌,任由太阳在天空中停滞不前,就这样扑向了九天之上,扑向了她弟弟的居所,那个畴昔清美如梦,如今尽化废墟的月宫。 “望舒——!”那一声哀嚎声如啼血,凄厉不堪,几乎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羲和一头撞进满月的残辉中,众仙唯见一线火光在其中狂暴翻腾,就像一条垂死挣扎、欲噬绝望的蛇,“你在哪,不要吓姐姐,姐姐求求你!你快出来吧……不要吓我了……” 乍遭巨变,即便是历练老成如帝鸿氏,一时半会也难以平复心情,月宫猝毁,作为天巡者之一的月神望舒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死是活,此时,他们面前还有一个悲痛欲绝,癫狂如母狮的羲和…… 大地逐渐出现了被过度灼烧之后的干涸,太阳停在它不该停留的位置,已经滞留了太久了。 蓐收看了一眼夏神祝融,急对帝鸿氏道:“陛下,如今大日僵持半空,观此情形,只怕日神羲和一时难以从中恢复……臣与祝融掌金火二气,不如暂且代替日神,勉力驱赶太阳前行,再拖延下去,受苦的只会是黎民众生!” 事到临头,帝鸿氏一时半会也难以拿出什么更有力量的决断,只得道:“那便依你所说!” 蓐收与祝融领命飞逝,那边,羲和四处遍寻不到望舒的身影,月宫中的成群侍女亦杳无消息,不由疯得眼珠充血,目眦欲裂,眼看祝融和蓐收要去驱赶大日,立即发狂般咆哮了一声:“日月同属,我看你们这群鼠辈谁敢上前一步!!” 羲和生于太阳之力,天然就是梭巡八荒六合的监察者,即便夏秋二神是为四时古神,于神格资历上,也依旧难以同她匹敌。如今羲和暴跳如雷,怒火攻心,就算心系生灵,祝融和蓐收的动作也不由在空中滞住了一下。 狂风大作,但却没有雨云之声。在羲和大日的光与热中,没有一丝浅薄的流云敢于靠前,没有一滴澹淡的雨露敢于滴落。她立在啸风里,望着满目疮痍,漫天目不忍视的众仙,心头忽然剧痛无比,一口金血长溅如虹,猝然喷薄而出! 就在前些日子,望舒还在与她温言谈论此事,他说桂木凋落,梦境不祥,日月大劫恐近在眼前,她虽然心中疑虑,可也觉得这是望舒杞人忧天。每天驾着金车飞过海天相交的尽头后,她便急忙奔赴月宫,前去陪伴望舒。但日月注定是不能久久挨靠在一处的,太阳与太阴身为宇宙洪荒的混沌之力,无论分合都会引起一定程度上的天地异变,长此以往,望舒也规劝过她,灾祸不是靠随时警醒就能避免的事物,不如顺其自然,还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望舒虽然是幼辈,然而其明知灼见、沉静远虑之处,绝非一般参透了生死的仙人可比,见他这样说,羲和纵有一腔不安,也只得暂且回到朱曦殿,改日寻机会见他也不迟。 谁知她这几日神思浑噩、精神恍惚,仿佛是有人拿无形的纱幕遮挡在了她的眼睛跟前,令她难以思考旁的事情。每日遍巡三界后,就会像被耗光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只顾倒头在朱曦殿中昏昏大睡,直到几个时辰前,她自梦中感到心头猝然剧痛,犹如被重锤猛击,喉头亦涌上大股腥甜,这才勉力从榻上翻落下来,慌慌张张地胡乱套上车驾,直觉赶往望舒所在的地点。 ……然后,就看到了广寒倒塌,太阴崩摧的那一幕。 直至现在,她立于满眼赤地凋敝、千疮百孔中,适才觉得眼前那块无形纱幕被豁然撕去,世界清晰得可怕,废墟清晰得可怕,漫天金仙悲悯的眼神清晰得可怕……失去血亲、失去弟弟、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的痛苦,更是清晰得可怕。 她捂住脸孔,深吸一口气,喉咙间亦发出咯咯的颤响,黎渊目视千里,登时暗道不好,就在他伸手捂住苏雪禅耳窍的那一瞬间,羲和厉啸一声,令九天上下都燃起了熊熊炽热的烈火! 她在咆哮,她在尖叫,她在哭嚎,甚至是疯了一样的大笑,那声音近乎是死亡降临在人间的实体一样的阴影,令听见它的所有人脸色煞白,险些崩碎灵台,击溃神魂!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羲和簪环零落,鬓发蓬乱,活像个欲生欲死的疯子,在广寒三十三宫的残骸里又哭又笑,颠倒狂魔,“日月永世不熄,望舒又怎么会无缘无故遭受陨落劫难!我不服,我不服啊——!” 不等蓐收和祝融反应过来,羲和便化作长啸青空的火龙,冲向了停于太虚的驾日金车! “糟了,快制止羲和!”苏雪禅心急如焚,“她一定是要去寻找望舒了!” 但苍穹中的烈阳轰然爆发出一阵足以湮灭世间的强光,随后就如碾压过万物的磨盘一般飞驰下界,一往无前,犹如不可阻挡的铁蹄,践踏向世间茫然恐惧的万千生灵! 帝鸿氏于情急之下,再次祭出手中金印,沉声喝道:“不能让日神靠近大地,阻止她!” 金仙四散如萤光,纷纷朝大日前进的方向飙射过去,带起漫天破云的尖啸之声! 苏雪禅面色惨白,任他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事情为何变成了现在这样。 一个画面忽然在他混乱至极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旋转溶解的世界,逐渐出现在他眼前的封北猎,脱出梦境的眩晕感,在无数残破光影掠过的瞬间,他曾经看到…… ……是了,在脱出封北猎记忆的那一刹那,他看到娲皇通天彻底的身影,看到了她饱含奥秘的眼睛…… 无形的巨手搅动坤舆风云,将时间的指针掰回数十个时辰以前。 月升中天,清光四照。 望舒手持缰绳,身前天马如披霜雪,拉着月车在星河的轨迹中奔驰。他皎洁的衣袍在风中猎猎拂动,发出冰雪相击的冷响,束发的玉带亦在流云间飘扬。待到明月即将西沉的那一刻,他却按下绳索,将璀璨生光的圆月停在十万大山的上空,自己则跳下月车,另纵起了一道云光。 “大人?”侍奉两旁的女官十分不解,“出什么事了,为何要将月车停在此处?” 望舒将修长无暇的手指轻按在腰间的长剑上,他冲几位女官微微一笑,道:“我要去赴一位故人的约,你们暂且在这里等候片刻,我去去就回。” 数位女官皆从座上站起,为难地瞧着望舒离去的背影,其中一人道:“大人,月车岂能在尘寰停留过长时间?按照以往来看,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例子呀!” 望舒莞尔一笑:“只是去见一个人而已,用不了一刻钟的时间,你们怕什么?” 说着,转身便向十万大山的深处飞去。 其余诸人还想劝阻,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望舒却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一样,蓦然又调转云头,侧身看着她们。 女官们的眼中燃起期冀的光芒。 “对了,”望舒面带笑意,语气温和,“山中多虫豸虎狼,要是遇到什么事,点燃信火,我会来。” 女官们无可奈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望舒皎然灿烂的身影似雪月翩飞,逐渐没入山脉的深处。那光也跟着一路蜿蜒曲折,照亮沿途诸多草木,最终再也不见了踪影。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 . 其实对于苏雪禅将见面地点约定在十万大山这里, 他也不是没有生出过疑虑,此地不光远离东荒海,在出了被风伯暗算这件事后,就是应龙也未必肯让他再单独跑出来。只是信笺上的气息的的确确独属菩提木,再加上他所认识的菩提又是个跳脱不拘的性子,所以对此事信了大半,依言来此地赴约。 他拂开交错纷披的枝叶, 手腕指尖上凝出的清辉照亮了水迹斑驳的叶片,他用余光轻轻一扫,接着便踏向眼前宽阔的空地。 “小殿下?”他出声问道, 清澈如月光的嗓音在古木间淙淙流淌,“菩提?” “我来了,你在哪里?” 树林阴翳,山风过处, 连绵不绝的枝叶皆摇晃作响,宛如无数人在黑夜中发出的窃窃私语。一道竹青色的身影从对面缓缓走出, 这里实在太过黑暗,以至于那衣衫的颜色也像是一抹浅淡的水息,自墨色浓郁之处轻飘飘地渗出来。 “我在这里,”望舒听见少年的声音, 一如既往得温和柔雅,“望舒。” 夜风拂面,望舒的眉梢轻颤,他盯着对面, 莞尔笑道:“我来了,你怎么还离那么远?有什么事,现在就与我说了罢。” 少年纤长的身形,雪白的面孔逐渐暴露在林梢遗漏下来的点滴月光中,不规则的光点从他身上跳跃着掠过,快速而模糊地映照出他眼角眉梢的细节,两条霜色飘带流曳于身后,在松软的青苔上蜿蜒出蛇一般的痕迹。 他在距离望舒不远的地方站定,仰起脸来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望舒微微一笑,手指摩挲着腰间剑柄上悬下的一枚明珠,他摇头道:“既然是小殿下亲自写信唤我,望舒又岂敢不从?” 苏雪禅点了点头,赞许道:“不错,我叫望舒来这里,确实是有要事商讨……” “不过,”望舒出言打断了他的话,他转眼环顾四周,对苏雪禅疑惑道,“应龙神怎么会让小殿下擅自出来?上次你遭到风伯暗袭……身上的伤势都好了吗?” 苏雪禅一愣,继而笑道:“早就好得差不多啦,我才不管他会怎么说呢。” “更何况……”望舒沉吟片刻,转身在原地踱了几步,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此处远离东荒海,小殿下又是怎么过来的?” 苏雪禅面上的笑意微敛,他凝视着望舒,疑惑道:“怎么了?你、你不相信我吗?” 望舒徐徐漫步,侧身捏着一株水泽淋漓的叶片仔细观察,将大半个后背毫无防备的暴露在苏雪禅眼前,他含糊道:“在下岂敢不相信小殿下?有什么事,请小殿下还是快快说罢。” 苏雪禅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快步走向望舒,一面笑,一面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信我,要怪我选了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见你。其实是帝鸿氏近来宴请九天众仙,所以我只好背着黎渊偷偷跑下来……” 望舒漫不经心地一偏头,就在此时,苏雪禅袖中乌光一闪,恰如毒蛇吐信、雷光破云,一柄黑锋沉沉的匕首裹挟熏人腥气势如破竹地朝望舒后心刺去! 他的嘴角已然勾起了势在必得的微笑。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并未按照他所设想的那般发展,空气中既没有血腥传出的气味,也没有刀锋裂帛的脆响,唯有一轮泼月般的剑意在电光火石间飞鞘脱出,同匕首狠狠撞击在一处! “何方妖邪,竟敢冒充他人蒙骗于我?!”望舒袖袍翻卷不休,长剑灿然生光,如白月凛冽刺目。 剑气逼人,方才那一下,他的剑意与匕首相击,溅出的劲气四下迸散,将“苏雪禅”的衣袍肌肤都割出了许多细小狭长的刀口,但奇异的是,那些伤口居然都不见血,仿佛破开的是一个水做的玻璃人,只能穿透无形透明的涟漪,连一点多余的起伏都没有。 望舒瞳孔一缩,修长十指轮弹,已然押了一枚剔透的玉球在指缝间。 “……九黎雨师。” “苏雪禅”的脸孔终于荡开层层叠叠的波纹,犹如滴水落湖,随着每一次迭荡抹开了他的五官,化去了他的神情,待到平复下来后,眼前的人虽然还维持着菩提木的身形和衣冠,可面孔已经是空白一片,好似未着丝墨的宣纸,诡异得令人心惊。 “真不愧是月神大人。”声音却还没有换回来,依然是一把温润如玉的嗓子,“连圣人都不能一眼认出我的伪装,月神大人却能察觉其中破绽……当真令我心惊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望舒凌空肃立,一抖手中的长剑,眼神中含着清光凛凛的杀意。 “气息,你的气息。” “气息?”雨师奇异道,从掌中排出一绺乌黑如烟的长发,“我按照菩提木的发丝伪造出他的气息,本应是天衣无缝,让人分不出有何瑕疵的。不过听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愿闻其详了。” 望舒冷冷一笑:“这想必是风伯交给你的了?他暗袭菩提殿下,趁机从其身上抢夺一绺头发,本应是个周全的计划,只可惜我方才忽地想起,他那一掌的火毒太过霸道,要解毒,非应龙神的水阴之力不可。你既然假扮菩提殿下,现下身上怎会没有龙气?” 雨师恍然点头,语气里居然带上了些许笑意:“原来如此,倒是我们百密一疏了。” 望舒复又冷道:“如何,现在又想借机暗算?你和风伯确实是实力强劲的对手,只可惜遇上了我,你们绝无胜算。” 说话间,夜空逐渐阴翳逼仄起来,流云打着漩涡,渐渐堆簇在夜空高悬的明月旁侧,雨师身边风声微澜,从虚空中氤氲出一个削瘦高挑的人形。 深青大氅,玉冠束发,瞳仁一点鬼火般的幽绿,正是封北猎。 “望舒大人未免太过自信,”封北猎眼神死寂,嘴角含着一丝似嘲讽,似无奈的笑容,“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呢?” 望舒看着封北猎,面上竟在霎时间出现了些许波动,他低声道:“风伯,你与九黎、与蚩尤的遭遇,我和长姐作为天巡者,尽皆明了。我知你苦不堪言,亦知帝鸿氏在这件事上私德有亏……” 封北猎的面容猝然暴起痉挛跳动的青筋,他眼角挣裂,嗓音嘶哑地咆哮道:“住口!住口!你们九天的金仙,有什么资格同我提起这些事!这是你们欠我们的,这是你们永生永世都还不清的债业,如今报应就要到了,首当其冲就是你们这群明明知晓一切,却依然麻木不仁的所谓上仙!” “风伯,你冷静点!”望舒清俊的面容上隐有不忍,他握着长剑,神情悲悯道,“苦海无边,何时才有回头上岸的机会?你在仇恨中陷得太深,早晚会毁了你自己,也毁了蚩尤留下的东夷!” 封北猎不再说话了,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间挛缩,发出如同拉风箱一般的嗬嗬声,犹如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人拿烫白的烙铁捅在了心上。而一旁的羽兰桑漠然站立,空白一片的容颜无悲无喜,也无爱无恨。 良久,封北猎才低低地笑出声来:“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了……月神大人。” “……那便无需再说了。”望舒的目光彻底沉了下去,他一抖手中寒光清濯的宝剑,将七分的肃然与三分的哀矜尽化作十二万分的杀意,一剑勘破静夜,一剑震响寒潭,月华肆意泼溅,与势不可挡的剑锋并在一处,浑如在黑暗中打了一个惊天霹雳! 封北猎双手掐诀,瞬间将身形转出千万纷飞残像,霎时开出一个笼罩四野的阵法,在剑气炸裂的刹那将所有动静无声无息地笼在其中,而后起手便是万千厉啸的风刀雪刃,冲半中跃起的望舒当头切去! 望舒丝毫不惧,剑身腾挪转圜间,漫天花雨般的清光朝着四面八方飙射而出,与铺天盖地的寒刃重重相撞。狂风呼嚎,剑气长啸,两方相击之下,终究是望舒略胜一筹,漫天月华摧枯拉朽,爆出千里白光,轰然回转卷碎了封北猎倾力砸下的无尽风声! 在此刹那,唯见雪练滔天,月逐沧浪,狂风倒卷寒江,白夜皆杀冷阳。望舒的唇齿间发出剑啸般的清吟,在手中长剑挥出的这一刻,他是太清仙人落寞的羽裳,是万里金桂绵延的霞光,追赶着坤舆上磅礴浩渺的天机,于生死中参悟大道的奥秘—— ——多情若见离人镜,徘徊孤月照白头。 这样的月光,纵使不能代替时光飞逝,使人白头,但却有千万道霜色清波,足以将世间一切映照出大雪洁白的纷茫! 封北猎不敌望舒,被重击胸口,打得长喷一口赤血,生生犁着地面飞跌出数十米,狠撞在其后的巨大青石上! 望舒长剑一晃,眉目微敛,他立在半空,皎洁的素袍如流云舒卷漫荡,容颜上含着清润的华光,他轻声道:“我说了,你们绝无胜算。” 封北猎周身颤抖,他强撑着伸出手臂,将自己从地上支起,也不顾唇边不住滴落下去的血液,那双燃烧着磷磷青火的眼瞳犹如毒蛇,好似随时都能顺着他的视线窜出眼眶,逮着谁就往死里咬,他笑意阴冷道:“不一定吧,望舒大人?你是不是忘了另一个人了?” 望舒瞳仁一缩,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回应,就听身后风声乍起,他急忙抽身挥剑格挡,只见面目不清的羽兰桑手持乌黑匕首,趁望舒被封北猎吸引去注意力的那一刻,竟再次潜伏上来,妄图暗害望舒! 望舒目光暗沉,在回身的瞬间就弹开了羽兰桑的攻势,半空中冷声锵然,火星四溅,望舒开口道:“金仙神体,凡兵不能伤其分毫,你们身居九黎高位许久,怎的连这个……” 他刚想说“怎的连这个都不知晓”时,就见自己手持宝剑上传来一阵轻微颤栗,他目光下移,方见其上与那匕首短兵相接的地方,不知何时,竟染开了一片污秽暗色,在清凌凌的剑身上,显得分外夺目刺眼。 “这究竟是……”他深深蹙起了眉头,不等细究,又闻耳后一阵风声,这次,望舒却是避之不及,被一下牢牢捅进肩头,在裂帛削肉,金血四射中,猝然将闷哼堵在咬紧的牙关后,转手一剑,勉力格挡开了第二下挥出的刀锋! 望舒捂住伤处,踉跄而惊异地回望过去,就见身后居然飘过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雨师,身形姿态都与先前那个不差分毫。他下颔紧绷,只觉伤口处立即传来一阵阵皮肉被侵蚀腐烂的剧痛,仅这一下,就令他冷汗满身,视线也开始隐隐涣散。 “九黎雨师不仅能化作千人万象,更有三千雨泽之身,望舒大人,你不会是忘了吧?”两个一模一样的雨师笑道,“身为全知的天巡者,可不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啊!” “你们……在匕首上……”望舒浑身发抖,汗如出浆,连嘴唇亦开始泛出乌青,“究竟涂了什么……” 封北猎笑了。 “没涂什么,月神大人。”他从地上摇晃着站起,好整以暇地道,“只是稍稍借用了一点盘古脐里的东西罢了,月神大人博闻强识,不会不认得盘古脐是什么罢?” 盘古脐! 望舒瞳仁剧颤,他发狠地嘶吼了一声,想要以手中长剑削去背后那块被污染的皮肉,却只觉整只右臂都像是被麻痹了一般抬不起来,不断涌出的血液濡湿了衣料,又顺着手臂蜿蜒涓流,在滴下指尖的那一刻,已然由浅金变成了混着黑色的深褐。 “你们……居然动用盘古脐……”他断断续续地喘息着,甚至连嘴唇上都渗着一抹骇人的乌青,“昔日蚩尤……因盘古脐而死……事到如今……你们却……” 封北猎的面上滚过一丝阴霾之色,他看着场上急转直下的形势,不禁冷冷笑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不是很公平吗?昔日他承受的一切,如今都要由你们来偿还了!” 说着,他看望舒摇摇欲坠的样子,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被世间至秽玷污的滋味怎么样,纯净无暇的月神大人?” 见望舒只是捂伤喘息,也不说话,封北猎又道:“当然,只要月神大人肯配合我们,将这一切推诿给妖族和应龙宫中那个真正的菩提,或许我们还可以坐下来好好商议一番,也不至于搞得这么僵硬,大人意下如何?” 望舒勉强道:“你……想如何推诿?” “伤了你的人是妖族大能,他们觊觎天神的力量,因此利用盘古脐暗害于你;将你引来此地的是应龙宫菩提树,因为早与妖族有染,所以借机将你引至此处……怎么样?” 望舒粗重地喘着气,松开颤抖不已的右手,将宝剑砸在地上,用左手另从惨淡月光中拉出另一把长剑,寒声道:“不怎么样……你这番说辞,漏洞百出……无法让人信服……” 封北猎目光冰冷地端详他的动作,脸上笑容不变道:“这有什么呢?说辞可以日后慢慢修补,理由可以日后慢慢思索,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大人与我们合作的诚心吗?” 望舒嘶哑着笑了一声,他拧起长眉,纵然嘴角还凝留着脏秽的血沫,依旧放声厉喝道:“少做梦了!”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就如泼面而来的月弧,冲封北猎飙射而去! 封北猎面色未改,他身形一晃,再半空中拉出无数模糊残影,任由犀利不减的剑光割开他的袖袍,穿透他的肌肤,在血色四溅中,唯听见又一下利器破肉的刺耳声响! ——望舒面如金纸,砉然喷出一大口带乌色的鲜血! 他的肚腹上已然插进了一把漆黑的短剑,源头正牢牢握在封北猎的手中。 封北猎缓慢而坚定地转动着剑柄,于是望舒的身体中也传出了血肉被剜剐的,令人牙酸的搅动之声。 封北猎伸出另一只手,从望舒的指缝中挖出那枚剔透玲珑的玉珠,望舒于剧烈的痛苦中痉挛发抖,连一丝动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喉间咯咯作响,唯有眼睁睁地看着他拿走那枚玉珠。 “这就是召唤月侍的信火吧?”封北猎若有所思,“我听说,月侍的力量来自于月神,如果我现在打开结界,捏碎信火,引得她们前来……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 黝黑一片地密林中,正隐约起伏着无数手持刀剑的人影。 望舒眼前发黑,至秽之力在他原本无垢清莹的筋脉中不住奔流肆染,令他浑身如坠冰窖,如坠火海,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了。 封北猎看着他痛苦抽搐的面容,忽地轻轻一笑。 “——那不如让我们试试看罢。”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 . 望舒唇齿间迸出断断续续的污血, 他目光狠戾,咬牙将身体向前送去,也不顾那漆黑寒刃会捅得更深,蓦地长剑脱手,擦着封北猎的头皮和指尖,一下挑飞了他手中的玲珑信火! 此时薄暮微熹,东方的天空已经亮起了些许带着血光的浅白, 然而高处停滞的那轮孤月却显出一片被乌云浸染般的霾影。望舒心知肚明,他的力量现在被至秽之力压制得厉害,倘若现在将月侍招来, 也只是白白牺牲罢了,唯有尽量拖延时间,等到羲和金车破出东方的那一刻,长姐一定会看到他现在身处的困境, 不顾一切地赶来救他! “别拉……无辜的人下水……”他面色青白,下颔上染出的污血犹如泼在脆弱明月上的粘稠灰烬, 淅淅沥沥地顺着他原本如玉的肌肤滴落到皎洁清素的白衣上,“想做什么……冲我一个人……来……” 封北猎眼瞳轻颤,两点晕开的幽幽青色也如鬼火跳跃不休,他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日日夜夜,仇恨与愤怒都在他的眉目间纂刻奔流,乃至于将他每一次蹙眉眨眼都烙印上了戾气深重的细纹。 “无辜之人……?”他睁大双目,神情茫然地看着面色艰难的望舒, “九天之上,还有无辜之人吗?” “——在我心里,每一个旁观者都是纵容造孽的恶人!你们的手掌不沾血腥,可是心有罪业,无法消解!” 短剑骤然拔出,漫天飞血如霰,喷洒封北猎一身! 失了这枚钉在体内的锋利残忍的楔子,望舒再难支撑,最终重重从半空中跌落尘埃,摔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 ……无暇孤高的明月终究堕落在一片肮脏污秽中,痛苦呻|吟、挣扎辗转,再无起身的机会。 “尽快解决。”一直未曾说话的雨师开口,“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封北猎伸手一招,先前那枚被望舒击飞的玲珑信火登时被旋风卷起,飞落到他的手中。 “打开结界,”他道,“放那些蝴蝶进来吧。” 他看着按住伤口,苦苦抑制的望舒,复又笑道:“用盘古脐中的污秽之物打制的刀剑,对望舒大人这般神体清净的仙人确实有奇效啊,只是不知道……望舒大人又能压制多久?” 他一拍双手,在羽兰桑将结界打开的瞬间,密林里隐隐绰绰、挤挤挨挨,金戈沉闷的声响不绝于耳,竟然又从其中走出不知多少手持乌黑铁刃,身材魁梧的东夷族民! 他们远远地围着望舒,就像凶戾丑恶的豺狼对跌落神坛的仙人饱以贪婪恶意的窥视,只等着封北猎一下令,便要去撕咬他们平日连看一眼都觉高攀的神灵,封北猎轻轻一笑,在望舒带着浓郁血气的厉喝声中毫不留情地捏碎了手中信火! “杀了他!”封北猎居高临下地道,“你们要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学会如何弑神!” 与此同时,高悬苍穹的月宫猝然爆发清啸万千,不尽锋利光剑自月宫如海倾泻人间,其中夹杂着无数女子怒火焚心的尖啸! “放开望舒大人——!” 望舒竭力挣扎着起身,用尽全力嘶喊道:“走!走!不要下来……不……!” 话未说完,已然被一柄粗糙乌黑的长槊一下贯穿后腰,逼得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月宫侍从虽然众多,可日月混沌之力向来此消彼长,就像朱曦金卫会在明月当空的夜晚神力尽褪一般,眼下东方既白,也会对月侍的力量造成不可避免的损害削弱,现在下来,只会是无谓的送死! 但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千百柄刀戟长剑就像残忍的千煌雷劫,接连不断地洞穿了他的身躯,人间至秽之力如海沸腾,顺着他身上千疮百孔的血洞肆意倒灌,甚至于将他的眼瞳在刹那间膨胀成了全然的漆黑。月宫玉顶哀鸣,金桂枯死不计其数,甚至连奔涌而出的仙娥心口都渗出了类似淤青般的黑痕! “不计一切代价救望舒大人!”为首女官忍痛怒吼,“哪怕用命去填!” 血与火的泪水在空中崩散,随望舒驾月的女官早已在结界打开的瞬间就纵身扑入了东夷族民组成的人墙,提剑杀出一片赤色红光! 东夷人发疯一样地嚣张大笑,每一次下落又高举的兵刃上都带着飞溅的浅金色血花,第一批坠落的月宫侍女仿佛洪流俯冲下起伏的黑色海洋,硬生生用月光组成的纤弱身躯顶开了森冷锋利的刀剑丛林! 望舒七窍溅血,剧痛和苦楚的痉挛已经令他双目完全失明,耳边也尽是爆裂的巨响,但他可以感觉到,加诸于自己身上的刺骨尖刀一下减缓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数不尽的凄厉惨嚎和温热鲜血,暴雨般洒落在他原本莹白缱绻,如今却似血泥涂就的破碎衣袍上。 填,拿命去填! 望舒自月中生出的本源之力被至秽之物污染严重,更不用说此刻是日夜相交的时刻,混沌转换中,月侍们的力量在这一刻被削弱到了极致,但她们依然无所畏惧,眼中燃烧着必死的决心,替望舒抵挡住狠狠戕下的刀戟,用身躯清出了一条血污遍布的道路! 望舒喉头堵着一团团喷涌而出的毒辣污血,哪怕一个字、一个气音都发不出来了,可他依然挣命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把自己从刀锋下拖出一尺多远,不管不顾,竭力将一具——也是他仅能够到的一具余温尚存的躯体护在身下! 走啊……快……走啊…… 封北猎同羽兰桑隐没于暗处,他指尖拈着数块玲珑信火的碎片,凝神注目着下方惨烈至极的拼杀。那些娇弱美丽的少女就像猝然闯进恶兽嗜血沙场的名花,有的甚至连挥剑的机会都没有,就在瞬间被乌黑的利器绞断手脚,劈碎胸膛,碾落在肮脏的泥地中。 月宫上还在源源不断地冲出手持长剑的宫娥,羽兰桑低声道:“最好尽快解决,在羲和日车赶来之前就将这一切做好,免得节外生枝!” 封北猎捻了捻手指,将那些细碎晶莹的碎片尽揉成琐屑零星的透明流沙,随风扬起到林梢叶尖,附着在不尽飞起的腥腻泥浆上。他眼瞳微眯,袖袍一抖,苍穹之上便猝然破出一片尖锐厉啸,同时炸开一片纷扬细小的血花! “可惜手中没有太杀矢。”他轻声道,语气中含着淡淡的遗憾,“不然做起来会方便很多。” “早晚会拿回来的。”羽兰桑道,“加快速度吧,我们的人要死完了。” 封北猎轻轻一笑,幽绿的瞳仁映照着下方惨不忍睹的地狱景象,他道:“用区区三个部族的人数,换取月神的性命和一个人间大乱的机会……恐怕,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值的交易了。” 他的神情既恍惚又悠然,仿佛面对的不是血火飞扬、嘶嚎四起的战场,而仅是一场杏花微雨,一夜月光朦胧。 “——只可惜,以后怕是见不到明月当空的美景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便似飓风般高高卷起,咆哮着自暗处冲向专心对敌,毫无防备的万千月侍。旋风如龙,风眼处飞转着密密麻麻的透明利刃,好像猛兽择人欲噬的大口,轰然绞向所有鲜活柔嫩的生命! 望舒目眦欲裂,终于从粘腻淤堵的黑血中迸发出最后一声非人凄厉的泣血哀嚎!那些睁着眼睛的,死不瞑目的,曾经像花朵一样温柔娇美的女孩……那些曾经穿梭在纷纷杳杳的金色落花中,笑着织开广寒终年不散的云霞的……月亮的女儿…… 他灵台巨震,最后一丝固守的清明也被污烂秽意吞没得溃不成军,彻底陷在神识崩碎的黑暗中! 金血作豪雨,从半空中淅沥砸下,封北猎正要开口说话,可就在这时,东方终于传出一声金鸡报唱的清啼,万千道蓬勃红光从山海尽头喷涌而出,射向薄光微曦的天空! ——羲和驾日。 封北猎面色微变,他本欲在夤夜未散的时刻就将这一切都布置妥当,谁知望舒即便身中千百秽刃刺穿,也能苦苦坚持到这一刻,更兼手下月侍忠心耿耿,以至于耗费时长太久,硬是拖延到了羲和醒来的这一刻。不过大局既定,伪造的书信也能在接下来的好戏里发挥作用,唯独此事还未栽赃到妖族头上…… 他还在凝神细思,羽兰桑已是急不可耐地将他笼进了一片隔绝气息的结界中,低声怒道:“你不要命了!没看见羲和已经过来了?!她一定会发现停留在此地的月车,要是让她看见你,那这一切就算白来!” 封北猎盯着天空久久不散的乌云,低声道:“急什么?再观察一番也不迟。” 温暖的日光仿佛天孙织锦,拂过深林,拂过溪流,拂过山川,也拂过这里满坑满谷、尸横遍地的惨象。察觉到长姐手掌一样的热度,望舒痉挛般地抽搐着,抱紧了身下一直护住的人形,他艰难抬头,只觉脖颈处的关节都在相互挤压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姐……姐……” 封北猎和羽兰桑一同凝神屏息地等待着,他们将浑身的神经紧绷成弦,打算一有异动,便迅速寻路撤离。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温柔和暖的日光在望舒血流如注的脏污面容上流连涤荡,一无所知地照过他被染成全然漆黑的眼瞳,照过他绝望凄沧的神情,连一点犹豫的停留都没有。好像所有都是风平浪静的湖面倒影,羲和全知的双眼也不曾看见血亲被残害暗算至此的惨境一样,望舒一直维持着竭力仰起头颅的姿势,不停嘶哑地哀叫着羲和的名字,祈求她能看自己一眼,能救自己一把……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圆月孤寂,月宫空旷,羲和的金车自苍穹无知无觉地掠过,头也不回地奔向了天与海的交界处,不仅把将烬星火一般的暮色远远抛在了身后,亦将濒临死亡的望舒远远抛在了身后。 封北猎和羽兰桑在不可置信的惊讶中,豁然生出一股天助我也的狂喜来。虽然不知羲和为什么会对下界的一切视而不见,但无论如何,这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从天光灿烂,到薄暮冥冥,望舒眼中仅存的稀薄光彩终于一点一滴地黯淡了下去,在太阳西沉下遥远的海平面,收拢起最后一丝光线的同时,他也流干了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 ……到死,他都没有放下怀中始终保护着的人。 万里金桂瞬枯,千年玉宫崩摧,广寒深处的核心发出一声终焉的哀叹,继而悄无声息地破碎湮灭,消逝在了无尽黑暗的虚空。 巨大的孤月失去了它的主人,也失去了自它身上诞下的娇艳生灵。在望舒神魂消散的那个瞬间,它就像一只猝然断线的纸鸢,遥遥飞上太虚,飞上星光黯淡的天河。 封北猎和羽兰桑终于踩着满地粘腻厚重的血泥,自阴暗处缓缓走出。 “……结束了。”羽兰桑忍不住轻声道。 “不,”封北猎面色漠然,凝视着望舒至死也依旧仰望着天河的身影,“这只是开始。” 羽兰桑还保持着苏雪禅的外表和体型,她看着望舒,忽然蹙眉道:“奇怪,那里是不是还留着一个月宫的活口?” 封北猎手指一抬,就要使风力将那个人自望舒怀里拽出,然而他抱得太紧,也太牢固,竟让封北猎没有一下得逞。 封北猎的眉梢一挑,再度发力一拽,一阵衣衫撕裂的轻微声响,那个气息奄奄的侍女一下子从望舒怀中被扯出一截,半死不活地歪在地上。羽兰桑用雨露抹去她脸上干涸凝固的暗褐色血污,方才显出一张仙灵秀美的洁白面容,眉心还氤着一点朱砂般的红痣,处在满地断肢残骸、鲜血淋漓中,就像乍然开了一朵不合时宜的琼花,残忍得触目惊心。 “要解决掉吗?”羽兰桑道,“她知道得太多了。” 封北猎笑道:“为何要杀?虽然羲和今天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连她弟弟的死都发现不了,可她早晚有一天会发现的。做点手脚,这个活口有大用处。” 羽兰桑道:“那我们现在……” 封北猎手掌平抬,望舒破败不堪的身躯顿时被狂风抬起至半空,指尖和发梢还在不住往下滴落被玷污的金血。 “走吧。”封北猎笑道,“我已经选好了,有几个妖族大能,确实是极其适合的人选。” 最后,他垂下头,就像看路边飞下的一片无足轻重的草叶般看了一眼望舒的尸身,用仅自己可闻的低微声音道:“别怪我,月神大人。” “在我看到的未来里,既没有羲和,也没有望舒……你们是终究要被时间淘汰的神祗,我这样做,不过是加快了一点进程而已。” 余音似雾,袅袅消散在夜晚笼罩的黑暗里。 那风声凝滞,亦将血流漂橹,蝇虫腥风的景象淹没在一派死寂中,再也不闻其余声响。 月神望舒,薨于日朔之时。 …… 坤舆大地,此时已尽成一片焦土,四野茫茫,皆为火星迸溅;膏壤宽广,全是热浪滔天。 除了日升日落,月升月落的片刻,太阳和太阴的天体都是不能太过靠近洪荒大地的。太阳的灼烧之力会使树木焚烧,江海枯竭,而太阴的晦暗之力亦能引起潮汐涨退,制造洪水灾祸。 然而这一次,却是羲和擅自把金车驾驭下界,还任其奔腾在极度靠近地面的上空,所过之处,无不是焦土一片,皲裂千里! “羲和!快停下!”羲和焚天在前,众仙布雨在后,然而这如何能救地回来?唯有指望羲和神志清醒,尽快停止这一场闹剧般的灾祸,“再不停下,洪荒就恐有大祸酿成了!” 然而此时的羲和早已疯魔不堪,大日金车奔驰在苍茫荒野上,除了流星滚火一般的浓烟,就是她凄厉旷远的哀嚎,声声呼唤着望舒的姓名,祈求她仅有的血亲,自诞生起便相依为命的弟弟能给她一点回应,哪怕只有一点。 “望舒,望舒啊——!”日神的泪水也灼热如同岩浆,顺着金车留下的轨迹一路四散,“求求你说句话吧……姐姐求求你说句话吧……不要吓我了,望舒!” “羲和,再不停下,仔细刀枪无眼了!”身后有仙厉声威胁,“身为统御大日的神明,怎可置天下众生于水火而不顾?!” 然而羲和仍旧置若罔闻,只顾四处探寻望舒的身影,活像要把整个洪荒都翻复过来一样肆意践踏。凡金车所过之处,都是漫天燃遍的大火,熊熊更甚天边的晚霞。 天地倒转,苏雪禅站在金銮玉殿的上空,近乎惊骇地看着下方的火海。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先是望舒生死未卜,月宫坍塌,后是羲和疯魔,四处寻找望舒的下落,他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似乎局势就已经开始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混乱变化,让他手忙脚乱,难以招架。 “为何会这样……”他困苦道,“他们能拦住羲和吗?” 黎渊一边抱着他,一边为他缓缓顺着气,他低声道:“拦不住的,羲和疯起来,没有人能拦得住。” “那怎么办?” 黎渊看着他不知所措的眼神,不由叹了口气,轻轻吻了吻他颤动不休的眼睫。 “等她找到月神的踪迹,这一切就能消停了。只是……” 黎渊难得沉吟一次,苏雪禅望着他深邃英挺的眉目,忍不住道:“只是?” “只是观方才的月相,月神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不可能。”苏雪禅断然道,“望舒很厉害的,我听他们说,望舒可是月宫魁首呢,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凝视着他清澈温润的眼瞳,黎渊也仅是轻轻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了。 如此翻天覆地了一日之后,羲和终于找到了望舒。 ——准确来说,是找到了望舒的尸体。 一具被撕咬得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是昔日那个姿容绝世的月神的尸体。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 . 没有一个人敢于直视羲和此时的神情。 虽然早在月碎的那一刻, 众仙就从中嗅出了不祥的征兆,可面对月神遍体鳞伤,鲜血狼藉的遗体,他们还是从心底里感受到了剧烈的震悚。 羲和的面色如雪般惨白,瞳孔涣散成了朦胧的一片,她抱着望舒冰冷的身体,跪坐在满地惨烈至极的尸首中央。她只是怔怔望着远方, 将视线凝聚在一点烟灰色的山岚顶端,她甚至不敢把目光往下稍微移动一点,看一看怀里这个气息全无, 冰冷如石的人。 她姿容绝世,皎如盈月的弟弟去哪里了?她记得他常穿一身雪玉长袍,笑起来的样子像云霞一样灿然生光,他待人温柔, 从不生气,是最谦和、最敦厚不过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怎么会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怎么会被人害成这个样子,怎么会轻得像一截失去所有水份的枯木,仿佛被人轻轻一折就会整个垮掉一样?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羲和目光死滞,茫然失措地盯着虚空中不知名的一点, 泪水顺着她无知无觉的脸颊流淌,划过她干裂的嘴唇,连串落在血泥之上,“你们这样打他, 他会疼的……你们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她呜呜地哀哭了起来,她是统御大日的神明,是世间光明的缔造者,可这一刻,她跪在血腥满原的荒野,无助地面对天人永隔的死亡时,她的身影却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悲凉。羲和热泪长流,已然痴了,她死死抱着望舒,冲着自己假想中的对象胡乱呓语,不住癫狂哭求:“你们不要伤害他……不要……求求你们不要……你们来杀我吧……来杀我吧!杀我啊……” “他要哭的……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头……冲我来啊!你们不要打他……不要打他了……” 羲和的鬓发散乱,在嚎啕大作的哭声中,她甚至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弯下脊梁,砰砰磕头,任由脏秽污血溅上她的肌肤,染上她的衣袍,似乎这样就能让她想象中的敌人生出怜悯之心,不再伤害她早已停止呼吸的弟弟。 她已经被极度的黑暗和痛苦完全攫住了心魂,什么高傲的尊严,什么暴烈的愤怒,什么钢铁般的不屈意志,统统都在灭世的死亡中屈膝跪伏,化成了无边的惶恐悲恸。她愿意抛开所有,就算扔掉神明的冠冕也没关系,就算失去永生的机会也没关系,只要能让望舒重新睁开眼睛,她什么都愿意放弃,什么都愿意去做! 烈火在无边的原野上熊熊燃烧,舔舐得万物噼啵作响,浑如千里连缀的呜咽,可面临这场生灵涂炭的灾祸,众仙也唯有沉默,他们不敢再对羲和劝阻一句话了,这个时候冒然开口,迎接他们的,只会是羲和倾尽一切的绝望和盛怒。 大地上的火海沸腾了三天三夜,苏雪禅和黎渊也在金銮殿上等待了三天三夜,当连帝鸿氏都要耐心尽失,亲自下界去擒拿羲和时,她终于踩着岩浆与烈炎组成的阶梯,一步一步地踏上了九天苍穹。 除了她怀里抱着的望舒,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面色惨白,眉心点红的少女。 苏雪禅惊骇地瞪大了双目,难以置信地僵视着望舒——不、不,那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人不可能是望舒,望舒绝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看到羲和的瞬间停止了流动,那个名字堵在他的喉咙间,连叫都叫不出来。 黎渊抱住了他,略微粗糙的手掌轻按在他的眼睛上,他本就是极高大的人,手也比旁人大上许多,他将苏雪禅的视线尽数挡在一片令人可以安心逃避的黑暗之后,在他耳边低声道:“不哭,乖乖,不哭。” 肌肤濡湿的触觉从脸颊和掌心相触的地方传来,苏雪禅后知后觉,适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是泪水潸然。 金銮玉殿寂静如死,帝鸿氏急急向前几步,哑口无言地望着羲和,又看向她怀中的望舒,一瞬间心念百转,喉头涌动了数十句安慰的话语,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月神猝死,其后果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自盘古开天,太阴和太阳便代替清浊二气掌管混沌,如今太阴神明乍薨,月轮虽不至于就此毁坏,但也元气大伤,崩摧得连完整形状都保持不住。如果短时间内找不到解决方法,天地间混沌失衡,依靠日月之力修炼的生灵统统都会道心大损,即便金仙也难逃一劫。 “羲和……”他双手摊开,用一个极其恳切的姿势对着那个面容神情若厉鬼的女神,低声唤道,“月神忽遭此劫,众仙骇愕,悲痛难陈,实是孤失职之过。现下……” “……没错。”羲和从凌乱的鬓发间抬起赤红滴血的眼瞳,幽幽看着帝鸿氏,“这难道不是是陛下的失职的罪过吗?” 帝鸿氏话头一噎,就听羲和接着问道:“夜游神呢?观天星宿呢?你巡查下界的守卫呢?他们都去哪里了?” 金殿银烛袅袅,明珠生光,羲和抱着望舒鲜血淋漓的身体,站在一片金碧辉煌中环顾四周,复又轻声问道:“你们都去哪里了?” “为什么看不见我的望舒在受苦,为什么看不见我的望舒被人暗害,你们是不是瞎了眼,是不是盲了心?!” 羲和嗓音嘶哑,在浩瀚大殿中歇斯底里地放声大骂:“是谁害了我的望舒!我要将他扒皮抽筋,永生永世都在烈焰火浆里惨叫挣扎!接下来就是你们这群无能的废物,空享寿禄的酒囊饭袋——!” “羲和!”帝鸿氏豁然前倾身体,厉声喝道,“慎言!” “慎言?!”羲和厉声大笑,“还有你——帝鸿氏!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曾经做过的那些鬼蜮勾当!纵容部下造的孽,如今都还完了吗?!” 金殿哗然,众仙相互对视,不由议论纷纷,苏雪禅握住黎渊的手,不顾帝鸿氏骤然难堪的脸色,站出来坚定道:“诸位都冷静一下吧,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望舒到底是怎么……究竟是谁害了他?” 听见他的声音,羲和身后一直垂头流泪的侍女忽地一震,抬眸向前方瞪去。 句芒从众仙中一步踏出,面色悲戚,低声道:“若羲和女神不嫌,句芒愿意为月神验身……找出真凶。” 望舒虽为月神,身份特殊,与一般金仙并不相同,但为人温厚和善,在九天之上亦有不少密友,如今见他遇难,仙人们除了沉痛之意,更多则隐隐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灾祸前兆,各自默默掐指暗算,皆希冀窥得一线天机。 苏雪禅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留神注目着句芒的一举一动。先前,他虽然正面对着阶下,可黎渊的王袍如海,将他身形大半都覆在下面,如今他甫一向前,就将竹青衣衫和雪白飘逸的衣带暴露在了光线之中。 侍女的眼瞳倏然缩紧。 句芒以手中碧绿的柳枝轻抚过望舒身上的伤痕,他不敢靠得太近,因为羲和的目光就像一条择人欲噬的毒蛇,紧盯着外界有可能会威胁到望舒的一切事物。 柳枝发出细微而琐碎的光点,在仿佛水滴沸锅的呲啦声中,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柳叶尖端骤然染上了一层阴霾晦暗的焦黑,快速无比地朝着根茎处蔓延! 句芒迅速抽回了手,心有余悸地打量着柳叶的尖端,毫不犹豫地将其一下拔掉,掷在晶莹光润的玉砖上,然而那乌黑的秽气仍然不减势头,将莹白的地面都烙出了一叶狭长的暗痕。 “盘古脐!”句芒骇然道。 殿上惊哗四起,苏雪禅也不由惊疑道:“盘古脐……为何又是盘古脐?” 在一片喧沸中,黎渊沉声道:“自逐鹿事变起,盘古脐一直为结界所笼罩,四周更是有金甲神人看守,何人能穿透金仙设下的结界,用至秽之力暗害神明?” 句芒看着脚下那片细长的柳叶状烙印,复又犹豫道:“虽然还不明白凶手是如何以至秽之力……戕害月神,但观其伤口,查其遗息……却似有妖气。” 苏雪禅倒吸一口冷气,与此同时,羲和也遽然抬头,面目扭曲狰狞,嘶声道:“此话当真?!” 苏雪禅听得此言,登时焦急万分。他后世是青丘狐子,今生是菩提化人,无论哪一世,都与妖族有莫大的干系,他知道羲和现在几近失去理智,如果再扯到妖族,十有八九会在洪荒中掀起第二场不亚于逐鹿的巨型战争,可看着望舒无知无觉的冰冷身体,他又心如刀割,痛得滴血,一句劝阻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羲和身后的侍女却忽然扬声道:“那位是菩提殿下吧?殿下想说什么,不妨现在直说,婢子也很想听听殿下的高见呢!” 她的嗓音既尖且利,浑如吊着的琴弦,每一个音节都嘶哑得像是马上就会劈开,掩于脏污长袖下的双手亦紧紧攥在一处,连她猩红的眼眶都像是在满目疮痍中点燃的一团火,熊熊燎着目力所及的一切。 苏雪禅一怔,他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那个侍女对他是有恶意的……不,不光是恶意,她在羲和身后望着自己的眼神,活像是遇到了什么恨毒至极的东西,盯得他后心发麻,浑身不自在。 是时,金銮玉殿上围拢的都是九天之上有名有姓的仙人,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女,竟敢这种气氛凝视的关头冒然开口,还直接点明的是苏雪禅的名字……立即,所有人的目光皆绕着她绷得紧紧的面孔,并在苏雪禅的身上一同转了一圈。 黎渊龙瞳现出冷光,即便封神,龙族在骨子里仍然是护短到极致的族群。不管什么原因,苏雪禅被一个侍女质问若此,比他遭受了这般对待还要难以忍受,当下便将苏雪禅护在一侧,寒声道:“滚!” 龙威如海,那侍女登时被压得面色煞白,衬着眉心一点血一样的红痣,不像个仙人,反倒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羲和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狠戾地同黎渊对视,尖声道:“让她说!我看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阳神之力与水龙之力轰然对撞,在大殿上掀起了一片炽热扑面的潮气!苏雪禅唯恐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便急忙拉住黎渊,抢在他前面对那名侍女道:“没关系,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那侍女喘了口气,却没有为苏雪禅的温和态度而缓和一丝恨意,她又瞧着苏雪禅的脸孔看了一会,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纂刻进自己的瞳孔深处,方才慢慢道:“婢子名为云笺……月宫已毁,亲人尽殁……我就是被望舒大人救下来的,最后一个月侍了。” 殿上阒然无声,所有人的眼神都投注在云笺身上,但云笺只看着苏雪禅一人,就像她所有的话尽是对着苏雪禅说的一般。 不知为何,苏雪禅的心中缓缓腾起了一股不妙的预感。 “……当时望舒大人遽然遇袭,婢子们虽然有所感应,但却找不到大人在哪,也不知道大人将月车驾去了何方……等我们找到大人的时候,他已经身负重伤,月心之力也被污染得厉害,我们根本使不出平日十分之一的力量,只能拿命为大人换一点喘息的余地……” 她的神情麻木,太阳穴被绷地突突跳动,眼瞳则像两潭干涸的枯泉,死死瞪着苏雪禅,继续道:“我们不知道敌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大人下手。正值昼夜交界,无论是大人,还是我们,都没有办法在那个时候与他们相对抗……最后,大人只能将我一个护在身下……其他的姐妹……都在那时候死了。” “……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除了我,一个都没有留下,都死了。” 苏雪禅顿口无言,眼眶酸涩,这时候,黎渊的手掌自身后轻轻覆在他的肩上,他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质问于他?” 一派肃静中,只听云笺凄厉的诘问回荡于一片空旷里:“可你——你为什么要给大人发去信函,让他外出赴约?!为什么要让大人在明知力量会被削弱的情况下停靠月车,为什么?!如果没有你,大人不会死,他不会死——!” 羲和豁然抬首,眼风如刀,朝苏雪禅狠狠钉去! “什么……”苏雪禅惊得瞠目结舌,万万料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霎时间被人扣上一锅莫须有的脏水!他惊愕万分:“我什么时候给望舒发去信函……” “难道不是你吗?!”云笺歇斯底里,发疯一样地咆哮,“你这身衣服,这张脸,这个声音——就算把我挫骨扬灰,我都不会忘记!是你,一切都是你!甚至在望舒大人死后,你还与那些畜牲联合商议,要如何利用望舒大人的死——你敢说你没有做过这些?!” 可笑到近乎荒谬的污蔑劈头盖脸地冲他一股脑打下来,苏雪禅喉头一腥,差点气得吐出一口血来。实话实说,望舒与他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久,可细究起来,他们都是心性纯善温和的人,又有一还一报的交情在里面,很快便一见如故,视对方为莫逆之交,如今被云笺一说,倒像是他当真做了什么事了! 苏雪禅浑身发抖,黎渊的怒火已经快要压抑不住,神情阴鸷道:“月神救你一命,反而让你这婢子学会了架词诬控的本事,不如我现在送你下去陪他,倒也全了你一桩心愿。” 此时,眼见金阙即将乱成一锅糊粥,一直不知思量着什么的帝鸿氏终于开了口。 “兀那婢子,”他道,“你这番控诉非同小可,可有切实证据?” 话音刚落,黎渊刀锋般凛冽的龙瞳就横目向了帝鸿氏。 云笺一脸视死如归的漠然,她冷笑一声,从怀里劈手掏出一张皱皱巴巴、沾满血污的洒金素笺,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信笺擦着光滑的地面,打着旋转了几圈,正好转到句芒脚下。 “这就是证据。”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你这杀人不沾血的刽子手,我看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句芒看着脚下的信封,这一刻,苏雪禅看着他,黎渊看着他,怀抱望舒的羲和看着他……无数愕然的、震怒的、阴冷的、探究的目光,全都看着他。 他躬下腰,干净修长的指尖轻触到褶皱不平的封皮,犹豫了一下,方才捡起来,小心地拆开了。 “望舒大人遽遭此难,我们都觉得悲痛难言,”他一面拆,一面轻声道,“然而菩提殿下的心性品格,根本不像是……” 他蓦地噎了一下,面上的神情也由先前的犹疑叹息逐渐转为了不可思议。 纵然信纸已经被血色污了大半,上面的淋漓墨迹也有些模糊,可依旧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上面的字迹清隽秀雅,萦绕着一股温和柔润的气息。 句芒再顾不得说话了,他来回看了几遍,又匆匆将信纸翻过去,一眼就瞧见了上面的印玺图样。 ……翼龙翻飞,雷云隐隐,正是东荒应龙的纹章。 怎么会……怎么会? 这位应龙宫的小殿下,难道当真会是背后的推手吗? 他瞪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猛看,羲和刻毒地看着他,嘶声道:“拿来给我!” 一股大力朝着句芒的手腕翻卷,句芒猝不及防,当即就被羲和夺走了信笺,神情阴仄地看了许久,然后轻轻一松手,任由它跌落到地面上。 “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说来听听?”羲和轻声问道。 紧接着,帝鸿氏伸手一抓,也将作为关键证据的信纸看了一遍,看完后,他面色沉沉,只是将它传给了身侧一直旁观此事的瑶姬,待到众仙传阅完一遍,那封信最后才到了黎渊和苏雪禅的手上。 苏雪禅周身冰冷,连视线都在刹那间模糊了。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敢用性命担保,敢用人格担保,他从未写过这样一封信,也从没有做过这样卑鄙恶毒的事! “这不是我写的!”他急迫不堪,几乎是哀求般地环顾四周,“我发誓我没有……我若是想要约谈望舒,大可将他光明正大地请来应龙宫,又何必偷偷摸摸的写这样一封意义不明的信呢!而且说我要暗害望舒,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我有什么理由需要暗害他?” 黎渊亦是脸色阴沉,他抽出苏雪禅手中的信笺,道:“他这几日都与我寸步不离地待在一处,从未远离过我的视线,如何写得这样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哪怕诸君心有疑虑,也不要被幕后主使当了借刀杀人的兵器!” 羲和的眼神已然带上了暴戾的杀意,然而在场唯一有资格评断是非的帝鸿氏只是沉默不语。 “您与这个杀人凶手倒是伉俪情深,肯用名誉为他担保,”云笺冷语带刺地讥讽了一句,“只可惜,我也愿意用我的性命为我说过的话做担保。” “搜我的魂吧。”她仰起头颅,恍惚中,似乎又看见了那个高洁皎然的月神,在无尽虚空对她露出温柔的笑靥,“——我愿意用神志尽愦的代价,来揭露这个刽子手的真面目!” 此言一出,金阙顿时震言纷纷。 如果说方才那番还能解释成误会或者污蔑,那这次,这个侍女愿意用神魂受损的代价自愿请求搜魂,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真的……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 . 苏雪禅的心头燃烧着一团火, 却将他的面色烫成了冰冷僵硬的惨白,连嘴唇在微不可见地颤抖。 “好。”他点了点头,“你既愿意为你的指控做出这种承诺,那便搜魂罢,我不会在这件事上阻拦你。” “虽是如此。”帝鸿氏身侧,一直未曾开口的瑶姬轻叹一声,“——虽是如此, 这也是月宫最后一位幸存者了,如果因为搜魂而陷入疯癫狂乱,那这结果也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说着, 她自掌中托出一束枝叶曼妙,霞色生晕的香草,柔声道:“此乃巫山瑶草,佩戴在身上, 可保人心神安宁,灵台清净, 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那草自她白皙的手掌飞至云笺的胸前,做完这一切,她便继续隐没在暗处, 不再说话了。 句芒不由轻叹,他身为春神,所持神力也较为温和,进行搜魂时也不至于对神魂损伤太多, 因此,他上前一步,将灵光凝于食中二指,按在云笺眉心印堂,低声道:“得罪。” 猝然大放的光华里,唯余一声女子喑哑的痛呼,数道流光灿然飞出,在金殿上空交织成了一副模糊变幻的画卷。 众仙凝神细看,羲和低下头,伸手为望舒擦去面上残存的血色泥渍,又将他腥腻残破的外袍轻褪至一旁,裹上自己织金绣锦的长袍。 画中隐隐传出声音。先前还是人影绰绰,往来无序的混乱场面,过一会,就见光幕朦胧波动,现出无数个宫娥的玉白色身影。 亲眼看着万千月侍在力量衰竭之际扑下月宫的悲壮之感,远比听人口述的冲击力要强许多。那些眉目如画的美人手持长剑,奋不顾身地拿命堵住了交错的利爪尖牙,黝黑深暗的密林中四起非人的嗥叫,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后,云笺的视线很快就被一袭染成猩红的白衣罩住了,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死死抓着一把泥泞,强撑在一旁…… ……那是望舒的手掌。 观此情形,唯有惨不忍睹一词可以描述,正当苏雪禅眼眶通红,想要将头偏至一旁,避过这个令人窒息的场面时,就听其中又传出了依稀谈论的声音。 喊杀撼天,女子凄厉的呼嚎不绝,然而,就在这样使人震悚的背景音中,却徐徐传出一个温和清澈的声音,对比眼前惨象,所造成的反差简直令人感到浑身难受。 “最好尽快解决,在羲和日车赶来之前就将这一切做好,免得节外生枝!”那声音似乎还带着隐隐的斥责之意,在一片血光喷溅里居高临下地指挥道,“我们的人就快死完了。” ——金銮玉殿倏然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面色惨白的苏雪禅身上,唯有黎渊勃然色变,闪身挡在苏雪禅的面前! 光幕上的对话还在继续。 另一个明显苍老浑厚的声音道:“我听说,月神与你素有交情?殿下倒当真狠的下心。” “若我记得不错,从混沌初开至今,妖族就一直居于人族之下吧。”环顾四周遍地杀伐,先前那个声音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另开话题道,“现下东夷作乱,风伯雨师也不甚安分,不趁现在混水摸鱼,一步登天,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届时再来个栽赃嫁祸……总归他们身上扣的罪过够多了,也不差这一个。” “殿下深谋远虑,实在非吾等所不能及……” 其后,外界再说什么,再做什么,苏雪禅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这怎么会是他说出来的话! 然而当光幕粼粼波动的最后,那袭竹青衣袍与俊秀容颜暴露在清晰天光的那一刻,在场诸神看着他的眼神彻底发生了变化。 从可疑的信笺,到最后一个幸存者信誓旦旦的指控,再到搜魂后展示出来的种种画面…… 一个巧合是不虞之隙,两个巧合是栽赃陷害,那三个巧合呢?又算是什么? 苏雪禅的唇瓣剧烈颤抖,从口中呵出的气息一丝温度也无,冰得人心脉挛缩。 他只能肯定一点,就是他被人算计了,而且是被人以最阴毒卑劣的手段算计了! 那光幕徐徐蜷缩、凋落,很快便化为了空气中袅袅离散的一缕柔软青烟,可殿上的气氛却紧绷得就像一根随时都会断裂的弦。句芒虽然有心缓和一二,但就在他刚刚踏出一步,想要好言相劝的瞬间,羲和猝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炽热若岩浆的大日神力轰动如雷,朝苏雪禅悍然贯穿过去! 黎渊王袍倏而翻卷,后背展开的双翼铺天盖地,海渊之力亦如龙嘶嚎,同羲和神力重重对撞在一处! “下贱竖子,我杀了你——!” “我看谁敢伤他!” 羲和丧失理智的尖叫与黎渊不可抗拒的怒喝交叠,金殿热力崩散,摧枯拉朽,滚出一片强大气浪!在这个紧急当口,帝鸿氏掌中金印骤放华光,声如雷霆:“切莫妄动!” 金光如海,嗡然波荡,帝鸿氏沉声道:“事出突然,当中必有蹊跷,诸卿都冷静点罢!” 羲和搂着望舒的身躯,披头散发,歇斯底里地哀嚎道:“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喝骂犹在耳畔回响,羲和金红绚丽的袖袍中已如流星般飙射出一道雪白流光,朝苏雪禅狠狠钉去,立即被黎渊腰间昆吾雀锵然一声格挡开来,打着旋没入旁侧玉壁,霜色剑柄还在不住嗡鸣。 苏雪禅浑浑噩噩,下意识转眼看去,唯见玉壁中露出的剑锋皎白,剑脊韧长,刃如雪光,菱花纹路交缠于剑格之上…… 何等眼熟,何等心惊!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那剑居然是……! “望舒曾言……破劫的方法非一人所不可得,若他于此劫中身陨,让我记得将这把剑,交还给它的主人……”羲和泪水长流,用恨毒至极的目光死死瞪着苏雪禅,“可惜他想错了!你不是应劫之人,你就是他的劫难!” 这一声简直如同万钧雷霆,猝然劈断了苏雪禅混沌茫然的思绪,他端详着震颤不休的流照君,已然痴了。他是望舒的劫难吗?这一切当真因他而起吗?可伤害望舒的人明明不是他啊! 金銮无声,唯剩羲和余音震荡,绕梁不休,帝鸿氏双目幽光一闪,抓住了羲和话语中的关键字:“破劫?你是说……” “现在的重点是追查幕后真凶!”黎渊双翼延展,将苏雪禅的身影护得密不透风,“这件事绝非菩提所为,就算要追查,也不应该降罪在他身上!” 羲和攥着望舒冰冷的手掌,哮喘般疯狂吐息,听黎渊金石般坚不可摧的声音低沉响起,犹如四野间的青铜磬,震响在整个大殿内:“其一,他有何理由为妖族谋划这一切?他既不是大族要员,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难道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他就敢与不知何类的妖族勾结,暗害月神吗?” 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就如寒冰乍入滚水,瞬间便令愈扬愈沸的局面稳定了下去。 “其二,从出事再到月碎之时,他都与我待在一起。若说我愿一力为此事担保,难免有偏袒之嫌,然而他来到金銮玉殿,身上有无妖气血腥,我闻不出来,诸位难道还闻不出来?” 他环顾四周,再次道:“其三,如果要猜测栽赃陷害的主使和原因……我想,在座一些人心里比我更清楚,就不用我直接点明了罢。” 安静片刻,蓐收开口,打破沉默道:“此言不虚,确实有理。” 他能看见苏雪禅的灵魂,那是足以令任何人惊惧避让的一片纯白,可就在这一刻,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他——阻止一位神明将这个事实宣之于口,于是他也明白了,他只能在黎渊之后接一个无足轻重的首肯,将更重要的事实吞进自己的喉咙深处。 望舒的死亡……难道真得仅是人力设计,而无天意允诺吗? 握着黎渊炽热的手掌,苏雪禅觳觫不停的身躯总算感到了一丝平和之意,就在此时,座上良久不曾说话的帝鸿氏终于道:“两方皆是疑窦多生,既然如此,孤有话要问菩提木。” 苏雪禅蓦地抬头,看向高坐主位的帝鸿氏。 帝鸿氏掌中金印骤放光华,竟在刹那分开了苏雪禅和黎渊相握的手掌,苏雪禅猝不及防,当下惊叫一声,被隔绝在一片薄薄金光后! 身后护着的人被一下抢走,黎渊回身怒道:“帝鸿氏!” “稍安勿躁。”帝鸿氏并不对黎渊在众目昭彰下的无礼而感到介怀,他的面色依旧平静如昔,“只是此事非同小可,须得严肃以待,想必诸位金仙也会赞同孤的做法,莫要违背众意啊,应龙神。” 黎渊双拳紧握,但前有心怀叵测的帝鸿氏,后有疯癫如魔的羲和,更不用说满天金仙注目,他就算再怎么肆意放纵,也只得在没有万全把握的情况下强行按捺住自己。 看无人有异议,帝鸿氏对苏雪禅道:“菩提木,孤且问你,这信笺上的气息,你可承认是你自己的?” 苏雪禅心下咯噔一声,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望舒的死亡就像一记致命闷棍,直将他打得措手不及,剧痛入髓。而在经历了信笺与光幕上匪夷所思的陷害,害羲和对他的刻骨恨意以及乍然看见望舒嘱咐要交给他的流照君之后,他已经是身心俱疲、手脚冰冷,好不容易恢复一星,又被帝鸿氏高高阻隔在金殿之中,被迫接受众仙或狐疑或审视的目光……他头目森然,嘴唇干裂,一时间只觉满眼昏花,竟半天想不出来要如何回答帝鸿氏的这个问题。 见他昏昏噩噩,帝鸿氏皱着眉头,又道:“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此阵与孤心念相连,是真是假一探便知,你若是撒谎,那可就再难说清了。到底是,还是不是?” 连续被逼问两遍,又处在完全听不见外界响动的狭小空间里,苏雪禅无措至极,他与黎渊四目相接,望着黎渊焦急万分的璨金色龙瞳,下意识点头道:“……是,那是我的气息,但是……” 菩提木茫然的声音响遍金銮玉殿,帝鸿氏点了点头,也不顾他转折词后面的辩解,继续问道:“那好,既然你承认这个,那我再问你,你是否知晓盘古脐的来历和作用?” 苏雪禅措手不及,还沉浸在上一个问题中,他的思绪已经完全凌乱了,只能隐约感觉到,方才自己似乎还回答得哪里欠妥,于是慌乱道:“上一个……上一个问题我还没说……” “不需要再补充了,我只需要你说是或者不是!”帝鸿氏双目放射厉光,声如洪钟地喝责道,“现在,回答这个问题,你是否知晓盘古脐曾经的来历和作用?” “让他把话说完!”眼看着苏雪禅犹如一只笼中困顿的小兽般六神无主、彷徨失色,黎渊终是忍无可忍,淬金的龙瞳烧出一抹刺目血色,腰间的昆吾龙雀亦在杀意凛冽地不住震荡,“如此咄咄逼人,你想说什么?!” “我……”苏雪禅晕头转向,除了帝鸿氏不停回荡的诘问,他根本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只能看到黎渊杀机毕露,与帝鸿氏对峙的模样。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他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要如何回答,又能怎么回答? 要说不知道,可他的确在封北猎的记忆中看过盘古脐是如何污染蚩尤,使其逐渐滑向暗不见底的深渊的;但如果说知道,很可能又是帝鸿氏挖的一个言语陷阱…… 他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 难道自己先前意有所指的话让帝鸿氏起了疑心,此刻就来试探自己了? “我……”他浑身是汗,冰凉的湿意顺着后背衣料蔓延,晕开了粘腻的一片,“……我知道。” 黎渊遽然转身,目若雷火地望着他,众仙也随之哗然纷纷。帝鸿氏这两个不看过程,只要结果的问题紧接连在一处,登时便令苏雪禅的嫌疑直线上升,亦叫羲和连连冷笑,手中再次燃起如焚烈火! “但这都是有原因的!”苏雪禅反应不及,急忙补救,“气息可以伪造,定是有人拿了我的什么贴身物件,所以才能……” “可应龙神先前不是说,你与他寸步不离,丝毫没有分开过片刻吗?”帝鸿氏立即反问道,“怎么,难道世上真有人拥有这样的实力,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拿走你的贴身信物?” 苏雪禅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就在这时,一道灵光忽然劈开他茫然无序的脑海,让他蓦地抬头道:“是风伯和雨师……没错,很可能就是他们!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风伯那时打伤了我……而雨师,她不是能化千人千面,连至圣也无法察觉吗?他们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啊!” 然而,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殿上金仙却纷纷变了颜色,皆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着他。 一派宁静中,帝鸿氏轻声道:“在逐鹿之战后,出于安稳的需求,孤便命人封锁了一切关于九黎的讯息,应龙神心中亦有自己的考量,想必也不会告诉你太多关于蚩尤的事……但是,你好像很了解风伯雨师?”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要嫁祸给他们,所以通过一些别的渠道,提前想好了理由吗?” 苏雪禅听得此言,简直浑身发抖,张口结舌,帝鸿氏已然轻轻一挥手,撤去了隔绝在苏雪禅周身的屏障。 “——此子疑点太多,不堪信任。”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 . 在那一刻, 苏雪禅忽地心念电转,他看着帝鸿氏端肃的容色,直觉感到他深藏在一派肃穆神光下的恐惧。 ……是的,他在恐惧。 望舒的死令他感到了惧怕,他是统治太虚上下的帝王,可望舒亦是掌管混沌中阴之力的神祗,望舒既然身死, 下一个又会轮到谁?有朝一日,命运碾过万物的轮|盘是否也会彻底清算在他身上? 再者说,风伯雨师与他相抗多年, 难道帝鸿氏当真猜不出筹划这一切的人是谁?他为何还要如此针对自己,用这种极具导向性的问题逼问于他? 混水摸鱼的人,难道仅有一对下界兴风作浪的风伯雨师吗? 短暂的浑噩与慌乱后,他终于强迫自己从望舒的离去中找回了一丝冷静, 可已经太迟了,他和黎渊尽失先机, 被帝鸿氏在混乱中结结实实地摆了一道! 身后火龙狂啸,羲和一言不发,以千钧不敌之力暴起,竟是拼尽全力, 也要将苏雪禅斩杀在此处! 但苏雪禅的身前站着黎渊。 羲和是御日的神明,黎渊亦是统治云海沧浪的帝王,刹那间,磅礴光海轰然爆发, 在九天之上颠覆出百里的波澜,几乎要逆转整个海天相交的界限! “帝鸿氏——!”在一切暴动的中心,苏雪禅蓦然回首,声嘶力竭地怒吼,“你这畏惧因果轮回的小人,须知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八个字犹如锥心利箭,猝然射中了帝鸿氏心中最深的忌惮之处,看着不远处打得翻天覆地,彼此都不惜为了自己珍爱之人抵上性命的二人,他深吸一口气,掌中奉天神印高高浮起,发出如海浩瀚的金光! “顺天佑畿辅时应龙神!”他口中高喝黎渊神号,在苍穹之上犹如打了一个万万人齐声震响的霹雳,“且看此印!” 凡金仙证道,皆要在金封玉册上留刻印记,再以奉天神印封正,是以帝鸿氏呼喝一声,黎渊便要不受控制地回头看去—— ——天道之力犹如巍峨压下的大山,帝鸿氏起手一招,就令大地开裂,露出其下万丈不见底的漆黑深渊,万劫黄泉! “黎渊!”苏雪禅魂飞魄散,大喊一声,“走,别看他!” 然而为时已晚。 奉天金印亘古光华一闪,便在其上现出黎渊的神号,帝鸿氏手起印落,便将神号深深拓进了万丈黄泉之下! 风云突变,诸位作壁上观的金仙皆是惊疑不定,唯见应龙在刹时间怒吼一声,先是被羲和火龙重重击在心口,又被纠缠在地底逸出的万千道蚕丝般的金光中现出原形,那光如细密渔网,将它狠狠拉下九天玉京,朝大地上开裂的巨大伤口里堕去! “黎渊!”苏雪禅情急之下,向旁侧一张手,千年后与他心意相通,如臂指使的流照君发出一声嗡鸣,电光般飞逝到他的掌中,“给我破!” 剑锋似雪,激起漫天杀伐之气,然而终究不能破开巨龙周身的束缚,黎渊愤怒咆哮着,巨大龙瞳倒映出苏雪禅渺小似一星旋转落雪的影子,狰狞龙爪深深陷在金銮玉殿之中。它拼力想要爬上爱人的身边,碎金玉屑迸溅飞扬,甚至在宫殿上犁出了数十道宛如雷霆的裂痕,然而它的神号已经被印在了距离苍穹万里之远的地狱黄泉,哪怕它用尽手段,也只得在不甘的狂啸声中堕下九天,堕进深不见底的,帝鸿氏为他准备的陷阱。 “菩提!”怒啸惊天动地,在黄泉之力的拖拽下,黎渊来不及抓住他的一丝衣角,双翼就在无数道细如蛛网的光芒中扭曲收缩,每一寸翅骨都发出难以承受的爆响,滋出金血如虹,泼染漫天云霞! 苏雪禅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叫,心口红线亦仿若被扯断一样痛苦,他正想要随黎渊一同跳下九天时,却被另一股大力牢牢攫住身体,只听后方传来帝鸿氏恢宏太虚的声音:“月神遇害,此事非同小可。然而应龙神太过专横独断,更兼有红线之故,只怕会对结果的真实性产生影响……” “你这个……!”苏雪禅怒不可遏,眼看挣脱不得,他索性跟着那股力道豁然回身,手中长剑顺势晃出,在刹那间破出势不可挡的杀机凛冽,刺向洪荒之间的至高君主,九州帝鸿! 千秋何堪此剑,万古尽化云烟! 帝鸿氏错身躲避不及,腰间佩绶上绣的珠玉登时崩碎溅落,飞散一地。 “竖子无状!”帝鸿氏勃然大怒间,又见羲和犹如在后黄雀,裹挟无匹杀意,冲菩提木一掌抓去,不由心生思量,在苏雪禅不顾身后致命攻势,再度刺来第二剑时,帝鸿氏手掐法诀,于剑光煌然的霎时间抹出一张浩瀚无垠的山图,将其连人带剑地封进了图之中! “……是山河社稷图!”立即有仙骇然道。 火龙在空中扭曲一瞬,立即化作滚滚热息,消逝在帝鸿氏面上的神光之前。 “看样子,陛下这是打算包庇他了?”羲和以金红的瞳孔冷冷盯着帝鸿氏,神情里依然带着岩浆般沸腾涌动的暴戾怒意,仿佛随时都会从皮肉下喷薄而出,择人欲噬。 帝鸿氏将山河社稷图高高抛起,让其浮于金殿的上空卷成一圈,宛如一个首尾相接的牢笼。 “非也。”他道,“望舒之死,此子虽有嫌疑,可也不能就此武断说他就是杀害望舒的凶手……” “他不是,那凶手还会是谁呢?”羲和轻声细语,目光如蛇,紧盯着帝鸿氏的一举一动,“不如陛下给我指名一个方向,也好让我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帝鸿氏顿了一下,方才道:“羲和,孤已经将应龙神关押下界,菩提木亦囚禁于此,暂且放下仇恨吧,望舒的魂灵还等着你为他安置。” 他只给羲和留下了这么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羲和看了他半晌,终于凄厉大笑了三声,抱着望舒的身体,带着昏迷不醒的云笺,离开了坍毁过半的金銮玉殿。 此时,那轮残破的孤月仍旧在太虚上孤独地缓缓旋转,犹如一枚巨大的,失去了所有生机的奇怪眼球,隆隆作响的大地也合上了最后一道缝隙,将东荒海的主人牢牢封印在了其中。 蓐收看着天空中徐徐盘旋的山河社稷图,低声对帝鸿氏道:“陛下,依臣看,小殿下未必是幕后真凶,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 帝鸿氏一手疲惫地按住眉心,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就将蓐收的话噎断在了喉间。 “不这样做,羲和能善罢甘休吗?”他道,“黎渊能及时收手吗?现在唯有派遣开明兽去事发的妖族属地一探究竟,追查真凶,否则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蓐收又道:“那小殿下……” 帝鸿氏抬眼道:“孤自有决断。” 苏雪禅被困在山河社稷图中,虽然他还能看见外界的事物,也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可他试着用红线感应黎渊时,却只觉胸口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 他咬紧牙关,急得眼眶都憋出了一圈赤红。山河社稷图乃上古神器,若是黎渊在他身边,他们还能尝试着破图,可眼下他孤身一人,手边只有一把流照君,想要从这里强行逃跑,无异于天方夜谭。他观察了一会,看诸多金仙皆一一离开了这场混乱的宴席,不由忿恨至极地跌坐在一片墨色流连的山头,低声道:“你将我关在这里,就以为自己可以逃脱一劫了?”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极低,与呢喃自语并无什么区别,可帝鸿氏发间的冕旒清冷一响,便听他于空无一人的下方回应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苏雪禅目光一厉,见他已经听见了,索性不再遮掩,直截了当道:“是,我确实什么都知道,所以呢?你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 此时,他连“陛下”这个最基本的客套称呼也不打算用了,而是直接以“你”直呼,帝鸿氏倒也不计较他这个微小的失礼之处,而是道:“那么,你不妨告诉孤,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一切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苏雪禅不会告诉他全部的事实,仅是说:“我从封北猎的梦境中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事实,可惜,你打断我的话倒是打断得很及时,再加上望舒……” 说到他心头痛处,苏雪禅不禁深吸了几口气,将面上讥讽的笑意掩去大半,才继续道:“你听见羲和说我是破劫的关键之人,于是就要想方设法地把我抓在手中,殊不知一啄一饮,皆是天定……中原一脉的魔道害了蚩尤,现在已经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你作为纵容他们的君主,又能在这个位置上多坐几天?” “不错,你确实是极聪明的人。”听了他这番话,帝鸿氏居然笑了,“若不是望舒之死令你心魂大乱,今日你也不能为孤所擒。黎渊本来也是像你一样的聪明人,可惜他动情太深,见你有难,便自动做了那个奋不顾身的痴心人,倒让孤拿了先机,真叫人笑掉大牙啊。” 苏雪禅眉间怒意闪动,正欲开口,便听帝鸿氏接着道:“不过与天争命,本就是吾辈最为擅长之事,现在孤有了你这个破劫之人,不说如虎添翼,那也是事半功倍,何愁因果轮回的枷锁?” “那你打算如何用我破劫?”苏雪禅冷笑连连,“愿闻陛下详解。” 帝鸿氏向山河社稷图的方向踏出几步,踩得满地碎石乱屑咯吱作响,他看着上方被困的苏雪禅,嘴角扯出一个笑容,道:“现在告诉你又有何妨?既然你从风伯的梦境中知晓了一切,那想必也知道,何为太杀矢了罢?” 苏雪禅一怔,注视着下方的帝鸿氏:“太杀矢……那不是蚩尤的……” “三枚昆吾箭镞,一枚用以镇压自元祖盘古体内诞生的太古巨人;一枚流离失所,不知所踪;而最后一枚……”他的目光在空中转了转,落在了苏雪禅的胸口,“……用以射杀逐鹿之战中的四海应龙,结果却穿过了他的身体,到了你的这里。” 苏雪禅盯着他,道:“原来如此……太杀矢配合昆吾箭镞,力可弑神,是吗?” 说着,不等帝鸿氏回答,他又接着道:“你手中有太杀矢,若是风伯雨师真的复活蚩尤,你就用它,和我身体里的昆吾箭镞……” “聪明。”帝鸿氏微微一笑,“望舒生前说你是关键之人,说得确实不错。” 话既至此,苏雪禅心知,已经毫无回圜余地,看帝鸿氏欲离去的身影,他沉声道:“等等!” 帝鸿氏没有转身,仅是在银烛袅袅的灯火下稍微侧了侧头。 苏雪禅顿了顿,方道:“黎渊……在哪?” 帝鸿氏沉默片刻,道:“孤会很快放他出来的。” “我问你他在哪?!”苏雪禅猝然躁郁不已,眉间亦是戾气横生,手中剑气在山河社稷图内轰然炸起一声爆响,“这里感应不到他,我起码要知道他在哪!” 半晌,帝鸿氏道:“黄泉之下。” 闻言,苏雪禅心头不住巨颤,手脚就像浸在冰水中,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瞪着帝鸿氏的背影,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提起一口气,道:“你……你居然将他……” “别紧张。”帝鸿氏的声音里带上了三分笑意,“关他在那里,对孤而言才是最保险的,毕竟他是第一个杀了蚩尤的男人,不是足够坚固的牢笼,孤怎敢送他进去?” 苏雪禅嗓音喑哑,他看着帝鸿氏,纵然心如火烧,但还是强迫自己压下满腔怒意,隐忍道:“那就让我……让我看看他罢,红线已经感应不到他了,让我看他一眼……哪怕是看到他所在的地方也好……” 冕旒晃动,碎金珠玉折射着殿上明光,帝鸿氏回身,手掌轻抬,山河社稷图顿时在满眼水墨丹青间晕染开一片空间,当中显示出的,正是下界的景象。 “就是洪荒上的任意一处,孤也能让你看全,单一个应龙所在又有什么难?”帝鸿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灯火通明的远处,“权当孤给你的最后一个恩典了。” 苏雪禅攥紧了流照君的剑柄,只是不言不语地盯着山河社稷图中露出的人间景色,看着那合拢后犹有痕迹,还在微微颤动的山峦大地,他仿佛能听见黎渊在其下发出的怒吼,听见他呼唤自己名字的回响。 ……现在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用? 他会想办法出去的。 …… 望舒的葬仪举行在数日后。 月宫崩毁,月侍陨落,唯一一个幸存者现在还昏睡不醒,而羲和不允许任何神祗参加这场奇异的哀悼,即便苏雪禅用山河社稷图偷偷观看,也只能望见漫天金乌无声地拉着破碎圆月飞过一望无际的苍穹,飞过白昼与黑夜的交界;望见羲和卸去一身华美高贵的衣饰,身披麻衣,手持荆条,素袍上斑斑驳驳,全是泪水的遗痕。 他握住流照君,凝视着漫天飞舞的干枯金桂,在难以抑制的悲痛之余,心中还有一丝疑虑未消。 望舒身死的那一日,羲和作为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怎么会感应不到,反而要等到月碎的瞬间,才慌里慌张地跑来九天金銮,在其后大闹这一场? 他注视着长夜上如蜿蜒如光河的绵延金乌,缄默得就像一座雕塑,几乎与周身流连的墨色融为一体。 十万大山中,封北猎立在山巅,任由山风流离转徙于他的衣角袍边,让他的长发与束发飘带一同纠缠飞扬,在风中犹如上下翻飞的蝶。 羽兰桑站在他的身侧,与他一同观看天空中的盛景,不光是他们,此刻,洪荒上下,坤舆众生,所有活着的生灵都在遥望星空中燃烧万里的似血霞云,当中浮着一轮微弱生光的透白色的月亮,仿佛是火河里趟过的一枚脆弱小船,无知无觉地映照着神州众生,繁华兴灭。 她看着天空,又看向身旁的封北猎,他的侧脸在漫天霞色之下,被晕上了一层无害温柔的光芒,那光甚至模糊了他瞳孔里两点锐利的幽青色,令他此时无悲无喜的面容也透出了几分茫然的稚气,宛如那个无所不能的君王还在他身边。 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对他说些什么,无论是谈论九黎的过往也好,还是谈论以前他们一同度过的时光也好…… “混沌之力已缺其一……”她犹豫片刻,轻声开口,说出的话终究与自己的心意相差甚远,“洪荒乱象亦初现端倪,你打算怎么办?” 封北猎低头不语,只是笑了一下。 看着封北猎的面容,羽兰桑又忍不住道:“应龙当真被帝鸿氏设计暗算,关在了地下,那菩提木想必也被他牢牢抓在手里了吧?我原以为月神之死不堪大用,漏洞百出,不想居然真得成功了……”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封北猎含糊地笑了一声,“帝鸿氏怕我们怕得要死,却偏偏抓不住我们,他自以为成王败寇,便能不惧业债报应……” 他低低笑了,眉目间盈满苍穹似锦的霞光,“他做梦。” “混沌之力颠倒,若是日神也随之薨殁,那我们……” 封北猎打了一个手势:“日神绝不能现在就死,她仍然能在我们的布置中发挥大作用。与其想这个,不如好好想一想,我们接下来要怎么走。” 羽兰桑抬头看他:“帝鸿氏既然畏惧王上重回世间,把菩提木死死控制在手中,那他就断不肯承认菩提木说的提议,令九天之上的那群酒囊饭袋把重点投在我们身上……下一步,他只怕要明面上装模作样地派人前往妖族勘查,暗地里派遣手下搜寻我们的踪迹了罢。” “很好。”封北猎赞许道,“将计就计……我手里这唯一一枚昆吾箭镞,也是时候和太杀矢重逢了。” 夜风呼啸,两道一前一后的影子从千丈高崖上一跃而下,很快便遁入黑暗,不见踪迹。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 . 地底深暗, 万丈黄泉,金光自其下不绝如缕,伴随足以撼动大地的轰鸣怒吼持续放出断断续续的明光,几乎要完全惊醒下方的死人之国,将黄泉和碧落彻底翻覆。 黎渊双翼延展,化作原身,被全须全尾地禁锢在帝鸿氏拓至此地的神号上, 任凭它如何挣扎,也无法飞出这里。 更重要的是,它已经无法根据红线感应到那头的苏雪禅究竟是否安然无恙, 观此情形,如何不令它心急如焚、雷霆震怒? 它再度发出一声长啸,龙首轰然撞击在不知何处的岩壁上,龙尾亦翻腾如大浪惊涛, 直震得四下摇撼,巨声大作, 连带坤舆之上的山峦都在晃动崩裂,可身下被奉天神印打进地底深处的神号依旧在无知无觉地发着光,金芒丝丝缕缕,似茧缠绕, 把它黏连得难动分毫,唯有心头怒火熊熊,足以燎原千里。 菩提……菩提! 黎渊双目凝血,恨不得将帝鸿氏碾磨在锋刃交错的利齿间活活撕碎, 它没有想过,帝鸿氏居然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把它打下九天,让菩提置于孤立无援的险境中! 它低低喘息了一声,利爪深陷在坚固的岩石里,只觉心头闷痛难耐,似乎连呼气和吸气都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一阵光晕波动,黄龙的身形逐渐缩小,最终化成高大人身,手脚缠缚金光,艰难站立在一片金光当中。 黎渊在强迫自己冷静。 为龙身时,虽然力量可以发挥到最大限度,可兽性也随之占据上风,使他难以仔细思考;变回人形时,虽然力量有所限制,但亦能令他以最快速度镇定下来,权衡最妥当的利弊。 就在这时,一个暗含威严的声音穿透重重幽冥,倏然降临在他的耳侧。 “应龙神,终于冷静下来了?” 黎渊抬眸,金红色的瞳孔变幻几番,终于将其中杀意按捺下去。 这个声音绝不陌生,恰恰相反,它耳熟至极,明显出自一个他认识很久的人。 “……西王母。”半晌,他方唤出来人的姓名,“现在前来,是为了充当帝鸿氏的说客吗?” 虚空之中,黄泉之上,西王母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掌管天下刑杀的女神久居昆仑玉山,就连笑起来时,嗓音亦带着雪山万年不化的严寒之气,犹如在半空中扑簌簌地落了一场清灵雪花,奇异地平息了黎渊的些许怒火。 “应龙神,看看你的脚下,你能看见什么?” 黎渊低头看去,在万丈深渊下,唯见一片水火交融、森罗万象的黄泉酆都,其中鬼魂哀嚎,阴影幢幢,又有白骨巨人身披锁链,凄惨厉鬼手持斧钺,绵延不知几城几国,难以细数;上下占据多少年岁,无法言说。 “黄泉,死人的居所。”他漠然道,“怎么?” “既然是死人的居所,那么,你能看见蚩尤吗?”西王母又问。 黎渊一挑眉梢,纵然他现在为苏雪禅的安危倍感焦心,也不由对西王母的问题生出些许意外。 逐鹿之战结束后,他便从未细思过蚩尤魂灵的去向,现在听得西王母询问,于是猜测了一下,低声道:“或许,他就在这幽冥之中。” 西王母沉寂片刻,道:“不错,他确实在黄泉下,但是,又不独在黄泉下。” 不等黎渊开口,她的声音就紧接着从不知名处传来:“世人皆知蚩尤为你掏心而死,魂魄亦飞散在逐鹿平原里,以至于那里的土壤都染上了恒古不化的猩红——就连帝鸿氏,在胜利伊始时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很遗憾,想象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西王母的声音带了几许冷漠,“九黎大巫仅凭凡人之躯就能与天地间的鬼神沟通,极擅长魂灵上的巫术,更何况,蚩尤变故的缘由,想必你也清楚,天道断不会就这么让他消散。” 黎渊目光一闪:“他在何处?” “在一个只有黑暗的地方。”西王母道,“那个地方,足以遮蔽他的眼睛,闭塞他的口舌,封锁他的感官,使他无知无觉,永远沉眠。” 黎渊皱了皱眉,沉声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西王母又笑了几声,但这笑与适才戏谑的笑声不同,反而饱含忧虑与哀愁。 “应龙神呀,”她说,“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而和聪明人说话,是不需要费心的……” “召唤蚩尤魂魄的条件是什么?”黎渊忽然问道。 虚空倏然一片寂静。 黎渊耐心等待着西王母的回答,良久,才听见回答声。 “战火和鲜血。”她长长叹了口气,“那火焰要燃遍坤舆的每一个角落,鲜血则要像海洋一样深,直到能够渗透大地,滴落黄泉,为蚩尤引出一条道路。等到蚩尤回归活人的世界,那么,诛杀他的方法,只剩下唯一一种。” 寂然片刻,黎渊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所以,你还是来充当说客的。” “我是说客,但却不是帝鸿氏的说客。”西王母道,“应龙神,你的那个菩提木,只怕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他知晓的事实,比你,比我,比帝鸿氏,比九霄上下任何一个人都多,他……” “滚!”黎渊勃然大怒,猛地打断了西王母的话,“我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将他从我这里抢走,哪怕是他自己也不行!” “那你有没有看过他魂魄的颜色?”西王母却一改常态,不肯善罢甘休,“你看过吗?我告诉你,他魂魄的颜色是一片纯白!十世行善,眉心方能生出一点玉色灵光,他做了什么,才会让自己的魂魄变成完完全全的白色?好好想想罢,应龙神!” “那就去阻止可以将蚩尤带回人间的战争,而不是将他当做最后一道保命的防线!”黎渊厉声道,“别以为有了他,你们就能心安理得地缩在他身后,菩提不欠任何一个人的,洪荒生灵的死活又与他何干?!” “——那么,你的死活,与他有没有关系呢,应龙神?” 黎渊蓦然抬眼,一下怔住了。 “劫难不可避免,在此时空齐聚的三把钥匙已经打开了轮回的大门……”西王母喃喃道,“无论如何谋算,帝鸿氏都会为他在一念之间做出的愚蠢决定付出代价,众仙也会为他们在逐鹿之战中做出的抉择付出代价……待到蚩尤重回人间,和你清算旧账的时候,又与菩提木有没有关系呢?” 黎渊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颤动了起来,西王母在空旷之中的回音如水波粼粼荡开,又尽数收拢回一点,似鼓声,似钟磬,一下一下地敲响在黎渊耳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是要做阻止他救世的那个最大障碍;还是要如他所愿,做助他一臂之力的云梯?” “风伯雨师,仅凭区区两人……”黎渊的龙瞳燃起锐利火光,“难道就能做成这一切了?” “早在月神陨落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西王母漠然道,“应龙神。” “但是现在看来,只怕不止他们两人,还有一个更高,权柄更大的……” 西王母话未说完,大地之上就是一阵剧烈震颤,穿透过万丈深渊,甚至能影响到黎渊现在所站的位置! 西王母猝然收声,转而低声喝道:“时日不多了,早作准备罢,应龙神!” ——余音袅袅,那股裹挟着厉刑杀意的冰雪气息便消失在了原地,只是,也不知西王母口中的时日不多,指的究竟是他,还是帝鸿氏,亦或是整个坤舆洪荒。 此时,地面已经尽成一片火海,焚裂苍穹的天火自大日中如流星坠落,却是羲和驾驭金车,再次自太虚冲下尘寰世间,冲向四野奔逃的诸多妖族,用近乎碾压般的屠杀为膏壤覆上了一层深浅不一的血色。 ……如果不是开明兽在数个妖族的都城中嗅到了望舒遗骨和血肉的气味,羲和本不必如此大开杀戒的,可惜就可惜在,自从望舒身死,明月崩散,天地间阴静和缓的太阴之力已然弥散大半,阴阳失和,唯剩太阳之力独大,羲和原本就难以抑制的爆裂脾性一下失了能够牵制它的砝码,加上至亲以那样惨烈至极的姿态横死,遗失在外的骨血还在原本就有嫌疑的妖族属地被开明兽发现……内因外患齐聚,是以羲和一言不发,未等妖族诸兽如何解释,紧绷心弦先断,出手就是致死杀招,从东山山系一路烧到中山山系,所到之处焦枯千里,寸草不生,摧枯拉朽的屠杀只要一瞬,就将死亡永远地拓印在了连绵起伏的群山中。 开明兽还未来得及出言劝阻,就被羲和疯狂的举动惊得瞠目结舌,九天众仙亦反应不及,昔日驶过平滑天空的金车下方已经遍布火焰和在火焰重挣扎的万物。 只是妖族在大地盘踞繁衍多年,各族之间即便有龃龉摩擦,更多则是相近族群为了发展壮大而交互联姻,犹如一张盘根错节的蛛网,分布在广阔的五个山系。此时羲和理智尽失,一路手段暴戾地杀将过去,早不知牵连了多少无辜,惊动了多少沉眠于深山幽涧里的上古大妖。羲和虽是御日神明,然而另一方也是人多势众,仅在转瞬之间,两边就猝然积起了不可调和的血海深仇! 看着山河社稷图中显示出的场景,苏雪禅早已是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羲和在痛失至亲后得了失心疯,他的理智却是清醒的。此时距逐鹿之战不过百年,妖仙神灵的界限也未曾如后世一般泾渭分明,四野间仍有神明居住,闲散的仙人也会选择幽静的山林清修,羲和杀的是妖族,但座下金车却能焚烬万物,一时间,就连九天在册的山神散仙也难免受到这场无妄之灾的波及,从天空俯瞰这一切,简直混乱颠倒到了极点! 他做梦也没想到,第二次堪比逐鹿之战的纷争,居然以望舒的离去作为导|火|索,而后被羲和挑起!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与后世他所知道的一切已经差得太多了! 苏雪禅心神巨颤,他跌坐在山河社稷图中,四周墨色流连,然而其心绪不宁之处,比纠缠蜿蜒的水墨更难以理清。在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完全肯定,此世的现实已经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完全扭曲到了一个陌生的轨道上,他失去了自己先天占据的优势,也全然失去了先机。 ……为什么? 究竟出了什么纰漏,他究竟哪里做得不对,哪里遗失了什么关键信息? 他的额上已经沁出了一片细密汗珠,焦虑的燥热亦攀上他的后背,然而,他的思绪却在飞速盘旋,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晰明了,仿佛被一把明晃晃的快刀子骤然剖成两半,露出每一个细微狭小,不易被人发现之处。 要改变一个已经发生的结局,需要什么条件? 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一个身具大功德的来客,与另一个知晓一切的关键之人。 他被娲皇送回了这个时代,重新以菩提木的身躯活过一次,并且身具救世功德,天劫动不得他分毫……那剩下的的,就是另一个知晓一切的关键之人了? 他的瞳仁遽然缩小,浑身上下如坠冰窖,连牙关都在轻轻打颤。 ……他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但他不愿说,也不敢说。 可如果真是这样,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封北猎先是近身袭击,取得了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而后联合羽兰桑,伪造一封信函引出望舒,又使盘古脐中的至秽之物将他杀害,更是在其后栽赃嫁祸给自己以及妖族,利用帝鸿氏的私心,使黎渊被关在万丈黄泉,难以在其后发生的纷争里出面…… 他早该想到的……他早该想到的!封北猎体内流着蚩尤的血,掀起战乱,挑拨争端,不正是他最擅长不过的东西吗?! 现在,他们埋在妖族那里的暗线约莫也发挥了它的作用,令羲和勃然大怒,神志尽失,以至于生灵涂炭,战火四起…… 他们所有的布局终于将一个趋于完整的轮廓浮现在了苏雪禅的面前。 ……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所有人似乎都被封北猎一人玩弄股掌之中,可他到底是如何知道后世所发生的一切的? 一片寂静的空白,苏雪禅的脑海里却忽然飞过一朵雪青色的花苞,它划过尘世纷扰,血腥火海,划过漫天流云,遍地飞星,悄然落在苏雪禅的鼻端,散发出一丝甜腻惑人的香气。 ……落魂花。 通过落魂花,苏雪禅在封北猎的梦境中看见了所有他过往的记忆,那么反过来说,封北猎为何不能看见所有他未来的记忆? 苏雪禅的嘴唇颤抖,喉头痉挛,齿间雪雪喘气,却连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娲皇骗了他。 她说已知的结果是无法更改的……但是她却骗了他!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 . 一口腥血噎在嗓子眼里, 梗得苏雪禅刚欲开口,就自喉间迸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剧烈咳嗽,闷得他眼前发黑,连前方还在不停变幻的景象都看不分明。 ……他要出去,他一定要出去。 事情发展的走向早就已经脱出了他的想象,他猜不到封北猎接下来会做什么,也不知道帝鸿氏接下来会如何应对这个棘手的敌人, 但倘若他不能脱出这个牢笼,找到黎渊,那一切就都是白费。 该如何逃脱这里? 就在他心念电转的这几刻钟内, 眼前帝鸿氏为他打开的窗口又发生了新变化。 此时,下界的东、中、西山系尽皆沦为哀鸿遍野的火海,大日被羲和金车牵制,已然无限趋近于连绵起伏的山峦江海, 将四野的水泽蒸发出足以淹没五大山系的沆砀热雾,笼罩在熊熊金火与遍流赤血上, 犹如战争的岩浆上滚出的硫磺白汽,可怖荒诞,仿佛地狱重现人间。 九天金仙倾巢而出,诸多法宝的灵光在天与地的间隙缓缓绽开, 恰似一朵孕育世界,绝色无双的莲花,飞旋着挡在继续坠向膏壤的金阳下方。 “羲和——”雄浑仙乐吟唱,在烈焰舔舐万物的嘶叫声中传彻天际, “你因情杀生,与入魔何异?苦海无涯,尽早回头罢!” 四时变幻一瞬,以洪荒坤舆为纸,不尽飞溅流光为笔,春之湘缥,夏之朱槿,秋之彤金,冬之雪霁,皆在血火遍布的大地上一一盛放,宛若在死国盛宴上开出的倾世名花,它阻挡了羲和践踏的铁蹄,也让五座山系中的生灵得了一线喘息生机。 无数萤火虫样的光点也从风中蒸腾而起,飞向茫茫太虚。苏雪禅看得分明,只怕那些都是在羲和阳炎下幸存的散仙地神,与羲和相抗不得,疾速逃往金銮玉殿避难来了。 这时,帝鸿氏奉天神印再次脱手,轰然撞在沸腾炽热,散发万丈金光的大日上,那一下蕴含天道之力,生生将巨目般的火轮朝上击飞了数千里之远,亦令熔炉一样的温度为之一降,帝鸿氏厉声喝道:“御日羲和,若现在悔改,孤便从轻发落你犯下的过错!” “我有什么错!”羲和歇斯底里,尖声大叫,漫天火鸦金乌熯天炽地,托起厉芒四射的大车,“我错就错在当初太过心软,没有彻底把伤害望舒的所有人都烧死!” 与此同时,天空中的赤晷猝然大放光辉,每一缕从上方射下的阳光,都在落地时化作手持金戟的高大神人,日光不尽,于是那神人也如没有尽头的海洋,顷刻间就淹没了苏雪禅目力所及之处的地面。天上地下,一切尽化杀气腾腾的光辉,刺目的金光遮天蔽日,几乎变成了燃烧到极致的白色,灼烫着每一个活灵的双目。 没有人敢于在此时抬头看一看高旷无垠的青苍,但凡在这一刻睁开眼睛的人,余生都只能看着这片炽热的白,再也无法看到其他。 “要用从混沌中生出的力量对抗混沌本身吗?!”羲和高高张开双臂,扬起翻卷的厚重衣袍上刺绣着三千只被血色染成猩红的灿烂金乌,“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 语毕,她一手指向下方漫山遍野逃窜的妖族走兽,鎏金赤红的长甲浑如战争中的令旗,嘶声咆哮道:“杀了它们——!” “还不住手!区区御日神明,未免太过狂妄!”帝鸿氏怒发冲冠,在苍穹中脚踏七星,掌转乾坤,奉天神印的虚影在他身后磅礴巍峨好似泰山,向拼杀在膏壤上的日侍重重压下! 然而苏雪禅心知肚明,羲和说得没错。 自盘古开天,将一对眼珠化成璀璨日月,使太阳行于白昼,太阴行于星夜,就把混沌的力量分得浊泾清渭,唯有清晨与黄昏,是一天内混沌之力最为强盛的时刻。现在望舒身死,此消彼长的日月之力不再相互牵制,羲和的力量在短短数日内便膨胀到了一个可怖的程度,她仍然是御日的神明,但除了这个身份,如今她还是主掌混沌的女神,只要她想,黑夜便永远没有降临的时刻,尘寰会迎来万世不竭的白天! 天道赋予帝鸿氏的权柄又能有多大,能让他与现在的羲和一较高下吗? 苏雪禅不知道,也推测不出来。 人间仿佛被无形巨力搅拌的混乱熔炉混乱,所幸那战火暂且还未波及到九天玉京,仍有成百上千的金甲神人巡逻守卫,警惕这时会出现的变故。就在此时,千层玉阶下忽然徐来清风,缓步踏上一个身影,纱雾般的衣袍在长风中飞扬,连着翩翩缱绻的束发玉带,竟是一名样貌俊秀,在此时还能气定神闲的仙人。 来客不慌不忙的拾阶而上,身后的随风流连的霞云映照下界死亡的火光,犹如满天夕烧在他身后开出的大片深浅不一的靡艳花朵,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的腕上坠着一块淡青色的玉壁,其下流苏摇曳倾泻,亦是素雅的青缥色。 “来者何人?!”刀戟交错之时的鸣声清越,数十个金甲神人皆警觉地看着面前这名男子,却见他一晃手中玉牌,朗声道:“在下乃山中清修的无名散仙,遽遭此祸端,幸得陛下佑护,愿意让我等上玉京避难,在下着实感激不尽,还望诸位大人能行个方便。” 为首一个金甲神人上前一步,接过他手中的玉壁细细查看,转过一面时,那神人见淡青玉色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金血,忍不住用拇指使力揩了一下,男子展颜笑道:“在下修为低微,不慎受了点伤,倒叫大人见笑了。” 神人闻言,掩在厚重金面下的目光顿时在男子身上绕了一圈。 此人面色虽显苍白,可神色却是淡然自若,衣衫下摆虽燎了一圈焦黑,可风姿依旧绰约凌人。那舒展眉目间还含着一丝隐隐的笑意,丝毫不像是刚从焚身烈火中逃出来的。 不过,玉壁上的神力又是货真价实的…… 思及此处,神人道:“此处乃陛下的寝殿,闲杂人等不得擅自进入,阁下若来避难,且随侍卫前往正殿罢。” 那年轻的仙人一撩袖袍,垂眸笑道:“有劳了。” 再抬首时,金甲神人恍惚间似乎在他眸中看到两星幽绿光点,仔细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不由暗道自己多心。 仙人随另一名金甲神人施施然步入天门,见脚下踩着的玉砖晶莹光润,似月华流转,远方玉阙金顶辉煌灿烂,又有白鹿呦呦,仙鹤长鸣,鸾凤飞舞,金鳖探首等奇观妙象,无法一一细数。两旁雪白云雾如泉水汩汩环绕,衬着重重叠叠的回廊虹桥,雕梁画栋,当真是连梦里都想象不出来的场景。 他一下子怔住了。 原来这就是……真正仙宫的模样啊…… “仙长……仙长?”金甲神人唤了数声,才把他的神思喊回来,“请这边走。” 仙人不好意思地笑道:“在下以前从未来过玉京,今日得见……方知名不虚传。” 神人听得他语气感慨,其中仿佛还暗含着另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只当他是真心赞美,倒也不多话,这时,男子又喃喃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光凭模仿是得不来的,不属于你,就是不属于你……” 听他越说越古怪,神人不由回过身去,疑惑道:“仙长……?” 他挡在黄金护面下的嘴唇轻微一颤,忽然觉得胸口很冷。 “那天上的仙人,延年长寿,来去万里自如,一朝一夕就能踏遍洪荒的每一个角落……”男子纯黑的眼瞳尽数碎裂,露出其下两点鬼火般燃烧的瞳仁,“而天下之大,有的人,却转瞬能看遍那大好河山……” 他笑了起来,右手猝然从那金甲神人的胸口抽出,溅起一道泼天金虹! “阿公,你曾经问我,”青年用九黎的语言轻声自语,转身朝帝鸿氏的寝宫走去,正面迎上朝他怒吼着大步跑来的神人卫队,“你问我,我是要九黎区区三百年的寿命,还是当千年证道,万年逍遥的仙客……” 风声如龙,在霎那间旋出万千雪刃冰刀,将纯白无暇的玉京染出一片哀嚎四起的鲜红! “想象自然是无比美好的,只是我去了道门仙宗,我去求了长生……”他每踏出一步,必然伴随着飙射喷溅的血光,四散纷飞的落花,“……可后来,我又遍体鳞伤地从里面爬了出来……” 他踩上通往寝殿大门的阶梯,两旁涌出的金甲神人如同汹涌澎湃的怒浪。 “于是我回到了九黎,遇见了注定要相爱一生的君主……”封北猎手中呼啸风声,下摆仿佛蘸墨松毫,在玉色莹然的地面上拖曳出一道赤艳的划痕,“……可后来,我又失去了他,也失去了家乡……” 他终于站定,看着缓缓开启的大门,有一线灿烂生辉的金光从两扇精雕细琢的玉门后洒落下来,自眉心到嘴唇,将他的面容分割成了两半。 空旷的大殿上方,缓缓旋转着首尾相衔的山河社稷图。 封北猎低声道:“对不起,阿公。” “我没能如你的愿,变成九天之上的仙人。” 先前,苏雪禅一直在专心致志地观察下界的景象,骤然听见下方传来人声,不由一愣,隔着山河社稷图朝下望去,待看清来人的容貌时,他一下缩紧了瞳孔,惊得浑身发冷。 ……封北猎。 他居然敢在这种时候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帝鸿氏的宫殿里! 他目眦欲裂,一想到望舒的死,这震悚便化作了十二万分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的暴怒,逼得他忍不住怒吼道:“封北猎,你这卑劣小人,居然还敢到这里来!” 封北猎乍然听见这恨意十足的喝骂,手臂下意识一抬,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但当他看见半空盘旋不休的山河社稷图后,不由松了一口气,歪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应龙宫的菩提殿下啊……小殿下怎么被关在这里?” 苏雪禅怒意上涌,几乎将眼瞳都染出了暴戾的血色,他咬牙道:“是你……你害了望舒,是不是?昔日蚩尤毁于盘古脐,你本来深受其害,却依旧用至秽之力害了望舒,我现在倒当真相信有一报还一报这回事了!” 封北猎眸光一沉,嘴角上扬,依然勾出了一个笑意盈盈的神情,道:“小殿下还是管好自己罢,待吾王归来,玉京改头换面之日,少不得也要让应龙也尝尝剜心而死的苦楚罢了!” 现在和他争辩这个又有什么用?苏雪禅一把抓住山河社稷图上的结界,不顾那带有攻击性的神力将自己的手掌灼烧得赤红一片,单刀直入道:“你知道多少?” 封北猎眉梢轻挑,抬眼看他。 “我问你知道多少?!”苏雪禅怒吼道,“这会还有什么可遮掩的?你让羽兰桑假扮成我的样子,引得望舒前去,然后杀害了他,栽赃嫁祸给我和妖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猜不出来吗?你究竟,知道多少关于后世的事情?!” 封北猎的面上似有意外之色闪过,他看着苏雪禅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的脸孔,歪头笑了一下,颔首道:“不错,不错,小殿下当真是很聪明的人,知道一点,就能从前因后果里推测出大概的事实,只可惜,你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在空旷的寝殿中踱步几圈,抬头凝望着苏雪禅道:“说起来,这还要托小殿下的福。如果不是你,我也做不成这番事业,更不能未卜先知,准确预测到每个人的反应……” 封北猎的手腕上坠着一枚浅青色的玉壁,他轻抬手指,拨弄着上面垂下的细密流苏,苏雪禅只觉心口绞痛,愤怒的热浪近乎化为实质,把他的眼眶烧成一片通红,在他还未意识到的时候,泪水就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墨色缠绕中,他的手掌颤抖,身体也在颤抖:“为什么……为什么是望舒?他与你们无冤无仇,他完全是无辜的!他是一个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封北猎笑了。 他这种人,似乎天生就对他人的痛苦乐见其成,见苏雪禅恨得就差把五脏六腑呕出来了,他才不慌不忙地道:“这种事情,难道小殿下想不到吗?” “——千年后的时空,根本就没有望舒与羲和的存在啊,否则,烛龙怎么会那么快地夺回日月的控制权呢?” 苏雪禅如遭雷殛,双目空茫地死死盯着他,明明仇恨就快要将他烧毁、烧垮、烧成一摊灰烬了,他浑身上下还是坠入冰河一般的寒冷,甚至冷得他打起哆嗦,手脚痉挛。 “好了,现在我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呢?”封北猎看见他现在的样子,一时间倒提不起什么撩拨逗弄的兴致,而是拿着玉壁,朝寝殿后方走去,“帝鸿氏将你牢牢抓在手里,无非是觉得你身体里有一枚昆吾箭镞,可以为他所用罢了……当真愚蠢至极。” “你……”苏雪禅哑声道,“你要做什么?” 封北猎轻轻一笑,头也不回道:“自然是趁着帝鸿氏被牵绊住的时候取回太杀矢啊!这场闹剧到了现在,也是时候告一段落啦。” 苏雪禅愣愣看着他的背影,胸膛剧烈起伏,攥着流照君剑柄的手掌甚至生生硌出了绛紫的血痕。他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无能,如此没用,被困在山河社稷图里,连出去和他拼命都做不到…… 他蓦地顿了一下,忽然直觉有哪里不对。 ……是了,从封北猎走进宫室的那一刻,就有一股违和感隐隐约约地纠缠在他身上,他忽略了什么? 这时,只见封北猎手中的玉壁发出断断续续、时强时弱的灵光,在灵光放射到最强烈的那一刻,他轻笑一声:“找到了!” 语毕,喉间清啸如剑吟,掌中变化风龙万千,朝其下狠狠轰去! 烟尘弥漫,无匹威压在那一瞬间穿透九霄,这把力可弑神的大弓居然能发出类似猛兽的滚滚吐息,宛如一条活龙,在封北猎手中大放光华! “如何?”封北猎轻笑道,“好好看着罢,太杀射日——” 在这个电光火石的刹那,苏雪禅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态度,封北猎对他的态度不对。 倘若他真地完全看透自己的记忆,看到自己舍身诛杀蚩尤的画面,又岂能容忍自己活到现在,还对自己做出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他提到钟山,提到烛龙,可紧接着钟山之后,就是他衣衫破碎,露出心口烙印的场景,光凭这一幕,封北猎就要好好思索该如何尽快除掉自己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没有看全! 没错,就应该是这样,封北猎虽然看见后世发生的事,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完全看完,所以他不知道千年后那个蚩尤的结局,也不知道因为轮回的因果,蚩尤注定要死在自己手中的…… 这么说来,还有一线希望! 他紧绷的心弦好不容易放松了些许,就听下方的封北猎从颈间挂着的吊坠上拽下一枚乌黑无光的箭镞,低低笑道:“好好看着罢,这射日的场面,可不是轻易就能见到的——!” 第120章 一百二十 . 与此同时, 天野高旷,羲和立于一轮饱满大日前,被鲜血染成猩红的华贵长袍在滚滚热浪中涌动翻飞,四彩黄绶仅剩一色朱槿,犹如飞天飘带,猎猎环绕于羲和身后。 “从现在开始,我既是盘古双目, 也是混沌的神灵!”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瞳亦放出金光,“要妄图与我相抗吗?!” 随着她的话音刚落, 坤舆太虚间倏然浮起了一阵黯淡朦胧的雾气,它不知自何处而来,也不知往何处而去,万物的轮廓都在它流连的痕迹里模糊了轮廓, 浑如一笔蘸水的墨色,将黑白分明的界限涂抹篡改, 这混混沌沌的雾气配合火轮当空的炽热难耐,使人不由如坠幻梦,仿佛漂浮在一海炽热的沸水中。 众仙皆是惊惧,羲和的眼角却悄然落下一滴火闪的星光, 不知是漫天烈炎迸溅出的残余,还是灼烫到极点的泪。 “我知道是谁蒙住了我的眼睛,让我看不到他的死亡……”她嘶声道,“待复仇的火焰烧遍大地之后, 我会用混沌之力重塑望舒的神魂,而你们——” 她的眼角吊起,缓慢而坚定地一字一句道:“——挡我者死!” 帝鸿氏的冕旒在呼啸的热息中纷乱晃动,珠玉撞击得泠泠作响,也将他的神情搅乱得依稀隐晦,使人看不分明。瑶姬座下白牛蹄踏流霞,按落云头,降落在帝鸿氏身侧。 “她说得不错,”她低声道,“四时变迁,花开叶落,雨雪风云——无不是日月的力量所致,就是历经天劫的仙人,又有哪个不是从日月星辰中参悟大道,成就仙体的?陛下,这个时候,就不要与羲和女神硬碰硬了!” 四野间的金仙听见瑶姬的话,目中都不由露出犹疑之色,句芒一挥柳枝,再次为其下山川拂去一片熊熊火云,回身焦急道:“可是陛下,洪荒众生何辜,妖族何辜?羲和女神失了理智,诸卿却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啊!更何况,等妖族受完这等不白之冤、无妄之灾,她就要为月神重塑神魂,逆天改命了!难道这也是能轻易妥协的吗?!” 帝鸿氏沉默片刻,蓦地环顾四周,沉声问道:“西王母何在?” “这……”瑶姬一时语塞,迟疑了一会,道,“金母……固守昆仑,尚未出山……” “这种时候居然还固守昆仑?!”帝鸿氏眉心一拧,勃然大怒,“她在搞什么名堂!” 昆仑玉宫,西王母端坐高位,面无表情地凝视远方火海燎原的景象,就像在脚下点了一片永恒燃烧的烟花,每一束绽放的光芒,都饱含鲜血与死亡的余辉。 她的手掌凝聚着一团柔和而坚实的灵光,宛如一座小小的山峦,面上的神色却带着一丝恍惚,仿佛正在思虑什么事情,还未完全下定决心。 帝鸿氏接着喝道:“现在传召西王母,让她动用刑杀之狱,孤不信判不了羲和的罪果!” 就在这时,太杀矢的戾气在苍穹中宛如万世一降的千煌雷劫,轰然炸响于尘寰上空,那远非山河社稷图的玄妙无穷,也不是奉天神印的威严恢宏,更不及其余神器风格各异,但那古朴荒蛮的,仿佛从苍茫原野和十万大山中奔逃出的浩大戾气,却在霎时间就笼罩了整片天空,无人不为其俯首称臣,无人不为其惊惧战栗! “太杀矢!”帝鸿氏猝然回首,心血来潮间,已经感应到自玉京的方向传来的活物一般的风息,带着令他心头震颤的熟悉感,“是谁……动用了太杀矢?!” 那个名字就在他的唇齿间蠢蠢欲动,但他却失了喊出它的勇气,连重压在下界的奉天神印也顾不得取,急忙抽身向九天金銮的方向赶去。然而,封北猎手中的乌黑的箭头已在刹那间不断拉长、延展,如初生的雄鹰,拔节的鹿角,逐渐长出流畅锋锐的利喙,长而极细的箭杆,最后,则是纷披颤颤的箭羽——却也是漆黑仿若幽冥的钢铁颜色。那箭镞分作四棱,上面还钻着轻灵的孔洞,他拈着这支箭,活像拈着美人修长的胫骨,要以她美如鸦羽的眼睛,为前方永世不熄的烈日送去一个轻吻。 苏雪禅在那一刻肝胆俱裂,大喊道:“不要——!” ——封北猎一抖太杀大弓,如抱满月,如揽天星,昆吾箭镞在乍起狂风中发出一声战栗天下的尖啸,嗡然飙射而去! 锋镝长鸣,仿佛一只带起黑夜,淹没天空的枭鸟,在它之前,是万世长存的光明,在它之后,是吞噬苍穹的永夜。它是战争的号角,是死亡在人间的绝唱,在那一刻,蚩尤高大的身影似乎亦在封北猎身后浮现了,他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吾爱…… “……吾心与你同在。” 于是天空中飞翔的昆吾箭镞也发出响彻坤舆的长啸,鸣镝过处,万箭随之齐发! ——它飞过人间帝王的国都,于是这些国的刀戟箭矢通通发出渴望鲜血的鸣叫,跟随它飞上九霄;它飞过十万大山的上空,于是这些山的白骨魂灵通通从大地里翻复起来,跟随它飞上云层;它飞过大海,飞过苍茫的原野,飞过仙人沉眠的蓬莱,飞过八千万只白马奔驰的梦境,飞过滚滚东流、色如黄金,其中流淌着无数亡国者的眼泪和躯体的大江……于是这些海的怒浪,这些原野埋葬的锈蚀刀剑,这些蓬莱仙人的法宝,这些梦境白马的铁蹄,这些大江中沉沉浮浮的仇恨与罪恶,都一同随它飞上太虚,飞向孕育万物,此刻也要毁灭万物的太阳! 这是象征干戈的太杀矢,这是掀起祸乱的昆吾箭镞。 ……当两者合二为一时,力可弑神。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锋芒和攻势下存活,即便是神明,也不被允许! 帝鸿氏措手不及,其余金仙更是无能为力,那一轮大日就像立在尘寰中的一个巨大靶子,羲和一手放出真阳之力,一手放出混沌之力,与天下兵刃轰然对撞在一处! 坤舆震动,洪荒也随之剧烈颤抖,可就在这一切的巨变中,唯有一枝细长锋利的乌黑长箭,自混沌与火炎中轻巧破出,倏然穿透了羲和的胸膛,带起一簇金色的血花,射向她身后的金乌巨轮! 羲和怔怔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前,有一片浅淡的颜色正从她的衣袍下快速洇开,顺着织物缓缓涓流。 “望……舒……” ——混沌火炎尽数瓦解崩散,在天空扑下一场盛大豪雨,羲和发出一声濒死的惨呼,随即就被洪流般的利器兵刃接连不断地贯穿了身躯,满天火鸦尖叫,金乌哀嚎,太阳的中心猝然迸出一道裂痕,喷出大量的混沌之气! 瑶姬脸色煞白,急喝道:“羲和不能死!快救她!” 射出这一箭,封北猎已然是力竭难支,他半跪在地上,用手中犹自颤动的太杀矢撑住身体,望着远方,勉力笑道:“月神死于万刃穿心,羲和死于寰宇刀兵……如此同生共死,不错,当真不错……” 苏雪禅目眦欲裂,冲下方放声咆哮:“疯子!你这个疯子!” 不料封北猎喘息了一阵,竟摇晃着从地上站起,调转身体,将手中太杀矢蓦然对准了苏雪禅首级的方向! 纵然被困在山河社稷图中,苏雪禅还是感觉到了那股神佛皆杀的暴戾之意,但他丝毫不惧,这纯炽的愤怒几乎能把一切都撕得粉碎,甚至能与太杀矢相抗! 封北猎眼神里的戏谑退减了,他半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苏雪禅,许久,方将太杀矢放下,固定于后背,喘着气道:“是山河社稷图救了你。后会有期罢,小殿下。” “你现在不杀我,我怕你以后会后悔。”苏雪禅咬紧牙关,阴戾地盯着封北猎施施然离去的背影。 封北猎头也不回,大笑一声:“为何要杀你?待吾王归来,把那应龙剜心而死,岂不是比杀了你还要令你痛苦百倍?” 苏雪禅的胸膛激烈起伏,他下意识地回望山河社稷图打开的窗口,观察战场上的局势,游目一看,他的心便是一沉。 天空中除了纷乱火雨,就是成片坠落死亡的火鸦,大地上与妖族交战的日侍也纷纷化作虚无金光,溃散在扭曲的空气里。羲和遭昆吾箭镞穿胸而过,又遭洪荒内所有被赋予了兵刃意义的武器进攻,若不是众仙惯用的法器皆是生出灵智的本命法宝,只怕此时也要脱手出去,做了刺向金阳的一把刀。可绕是如此,依然难以解救羲和,阻挡那铺天盖地,还在源源不断飞来的利刃。 太杀弑神,羲和若也身死道消,那天地间的混沌之力将会彻底失衡,届时会发生什么后果,是任何人都不愿意去设想的。 就在这时,端坐昆仑山巅西王母终于睁开紧闭的双目,她望着的顶上高旷无垠的青苍,宛如在一瞬间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骤然爆发出一声长啸,将手中灵光飞掷向战场中央的羲和:“——搬山!” ——搬昆仑之山,横阻六合兵戈! 这尘寰中的山君,以势不可挡之姿,阻拦在奄奄一息的羲和身前,与滔天的刀戟巨浪相撞,昆仑护山大阵霎时亮起、盘旋在山巅上方,以极其疯狂的速度被消耗着灵力,而西王母宽大华贵的玄衣在风中飘摇如盛开的莲花,厉声道:“纵使天道无常,吾今日也要逆天而行一次!” 帝鸿氏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还未来得及细思西王母话语里的真意,就看太虚忽得风起云涌,在刺目白昼上搅动起一片阴影,其雷声阵阵,威严浩瀚,雷光仿若亿万年的灿烂星河,狠劈在昆仑玉山的顶端,劈在西王母身上! 一众金仙惊骇大叫,望着这极度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西王母主掌人间厉刑,向来只有惩治他人,怎么可能被降下天劫刑罚,还是在拯救羲和之时?!然而事情已经发生,雷光似龙,劈得昆仑自山巅开始崩摧坍毁,西王母亦仰天喷出一口金血,重重摔在地上,难以起身。 很快,那万年洁白的山壁就淅淅沥沥地晕开一片金红,在西王母身下蔓延游走。 “金母!”瑶姬眼含泪光,大呼了一声,却不敢擅自上前,抵御那洪水般倾泻的利刃,帝鸿氏使奉天神印,一下一下地轰然撞在剑海上面,又如何能拦截得完? 不知过了多久,那枚通体漆黑的箭镞终于冲出太阳内部,在乍遇空气的瞬间化成齑粉,消散在磅礴烈焰中,金阳剧烈颤抖,在天空中爆发出一声巨响,摧枯拉朽地溃败出千里火海,万里热浪! 但攻击它的刀剑毕竟有大半为昆仑所挡,羲和虽然命若悬丝,可到底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那轮曾经灿烂的大日苟延残喘地悬在半空,奄奄垂绝,轻轻摇晃旋转,到处都是泄出的混沌之气,将明亮的白天模糊得宛如暮色将至、清晨破晓。祝融、蓐收等人尚来不及处理残局,就急忙赶去查看羲和的状况,剩下诸仙全部扑向仍旧悬挂在苍穹之上的昆仑,西王母的身侧。 帝鸿氏收了奉天神印,快步踏向伏在地上的西王母,她华贵的裙袍破碎,顶上玉胜亦碎了一地,沾在满地的金血和白雪中乱滚。帝鸿氏顾不得避嫌,将她一把搂起,隔着她蓬乱的长发,为她治疗身上被雷电贯穿的伤口。 “金母!”瑶姬跨下三眼白牛,飞奔过来,握住她的腕子,把一束开花的瑶草放在她的胸前,“您怎么样了?!” 西王母勉强睁开眼睛,缓慢地伸出手掌,攥紧帝鸿氏的衣襟,咬牙道:“快放了……菩提木……” 这昔日古老威严而美丽的女神,此刻已是衣袍碎裂,满嘴是血,皮开肉绽的肌肤上还隐隐露出豹皮的纹路,就像一个濒死的疯子,是以帝鸿氏第一遍竟然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什么?”他皱紧眉头,“不用着急,慢慢说!” 她断断续续地喘息,努力将喉间涌上的血腥咽下去,竭尽全力道:“放了……菩提木……然后……快跑……!” 西王母的眼神饱含不甘的怨怼,她望着天空,口中鲜血终是抑制不住,随着话语从唇齿间狂喷出来:“天道……当真无情啊……无情啊……!” “别说了!”帝鸿氏额上见汗,心慌意乱,忍不住怒喝道,“你知道了什么?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西王母嘴唇挛缩,浑身颤抖,双臂不受控制地在半空中挥舞,好几次险些擦过冕旒,打到帝鸿氏的脸上。句芒观此异状,赶紧前来按住她的手臂,用柔和的春神之力为她疗伤,“金母,冷静一下,到底发生何事了!” “我看到了……死亡……天国的黄昏到了……到了!”她拼命挣扎,仿佛在与看不见的束缚做无谓地抗争,而后又倏然暴起,将句芒推至一旁,那力道简直不是一个重伤的人能拥有的,甚至连帝鸿氏都差点被她掀翻在地,“逃……逃啊!” 众神惊骇地望着眼前状若疯癫的西王母,听见她话里明显的不祥之意,皆十指掐算,想要一窥天机,可与此同时,身后的大日却轰然爆发出十万个雷霆炸开的巨响,光海翻复,淹没人间,亦淹没了尘寰因果,天意奥秘! ……太阳破碎,太阴既死,混沌之力吞并一切,掩盖一切。 即便是仙人,也看不清未来的道路究竟变得如何了。 “死亡不是尽头……”西王母声音嘶哑,恰似昆仑万年不化的飞霜碎雪,“如滴水入瀚海,吹息入狂风……” “这世间,本就是有死有生,有生有死……” 她的力气似乎是耗尽了,连眼球上都蒙了一层黯淡无光的阴翳,她慢慢转过头,虚睁着双目,犹如落进了一湾永远没有尽头的迷梦。 句芒忽然感到,他掌中握住的手臂开始逐渐变得冰冷、僵硬。 “……金母?”他迟疑道,“您……” “吾……即将死去……”她的瞳孔空茫,遥望晦暗不明的太虚,那上面还残存着丝丝闪动在云间的电光,“这便是……最后的……轮回……” 天空飘落的风雪逐渐止住,她的呼吸吹拂起一片雪花,随后便再也感应不到任何动静了。 ——她死了,这掌管天下厉刑,昆仑山君的女神,居然就这么死了。 帝鸿氏愣怔地搂着她的身躯,他似乎觉得那仍在不断流淌金血的伤口还残存着一点热力,于是恍惚地伸手去堵,但就是这一堵之下,西王母苍白到近乎半透明的脸孔骤然裂开一道细小的纹路,如羽毛般延展至脖颈、手臂、腰腹……最终砉然化作纷纷杳杳,活像花海般的碎雪,顺着衣袍的领口和袖子飞扬上无边无际的苍穹,而后又飘摇洒落,仿佛一场坠下的光雨—— 这是昆仑的最后一场落雪。 也是人间的最后一场落雪。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 地面上的动静, 就连万丈深渊之下都感到了剧烈的震撼,黄泉之国的大门几乎完全洞开,不尽的鬼魂波涛汹涌,如倾一海,自上界喷薄至冥间,就连黄泉一时间也无法承受如此之多的惨死魂灵,甚至还有许多从中溢出, 在地底世界四处游荡,想要借机遁逃人间。 “滚!”黎渊拧起眉头,暴戾龙吟响彻四方, 顿时把若干鬼魂压得烟消云散,哀嚎着重生回黄泉之国。 那些鬼魂的形状千奇百怪,大多是还未修出人身的妖族,观其死亡的数目, 虽然还不及逐鹿,但也十分可怕了。 黎渊暴躁地呼出一口气, 随即便感应到天地间到处逸散的混沌之息,又有依稀雷鸣从岩石土壤的缝隙间层层渗入,传遍死人的国度——很明显,羲和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失去了对太阳的控制。 他眼前的道路一片晦暗,浓雾重重,任何一丝透光的地方都被牢牢遮掩住,不叫外人窥得一丝生机。 黎渊狠狠一拽束缚他的金光, 自黑沉的地面上坐起,另一只手拉过腰侧的昆吾雀,使锋若寒潭的刀刃出鞘半截,在自己的掌心上剌了一道两寸多长的伤口,登时,闪着金光的赤血就从掌心汩汩流淌,黎渊反手将昆吾雀拍进刀鞘,挤着很快就会愈合的伤处,在地上泼了一条星色斑斓、光晕流转的星河。 仙人的问卜之术,除了卜筮八卦、参悟心音、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以外,就是利用肉身,与大道相沟通。现在他身处黄泉,既无龟甲蓍草,也看不见银汉灿烂,唯有割开手掌,用鲜血一探未知的远方。 黎渊薄唇微动,于心中推演因果,血河中的金色星子也仿佛生出了自己的意识,随着圆润回转轨迹缓缓融合、碰撞,而后又分离、游移,驶去不同的方向。 河中的星光起起伏伏,在黑暗中逐渐蔓延出了一株枝繁叶茂的巨木,黎渊的额上已经微微见了汗,掐指演算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然而,就在那些生长的金色光点即将汇聚在最顶端的时候,黎渊闪电般松开手指,将身体往后一避,唯见满地金血猛地爆燃,在空地上烧出了一片灼热的火星。 ……他的问卜被无形的外力强行中断了。 黎渊目光沉沉,盯着面前很快就被燃烧殆尽的星图,这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瓣晶莹冰凉的雪花,在残焰稀薄的光线中上下翻飞,掠过黎渊的脸侧,无声无息地消融在黑暗里。 “……西王母?”他似有所感,抬眼看向前方。 但不再有人给他回答,他能听见的,只有半空声如奔雷,激湍翻腾的魂灵,络绎不绝地冲入硫火与浓雾之中。 他现在唯一焦心的,就是菩提的安危…… 混沌失衡,上界还会发生何事,一切都是不详,他怎么敢让菩提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能让他独自面对这一切? 黎渊的神情坚如磐石,他缓缓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现出额上昂扬锋锐的龙角,龙瞳流转如世上最炽烫的岩浆! 而此时,身陷囹圄的苏雪禅还不知道黎渊在黄泉下做出了什么惊人的决定,他盯着那个半人多高的窗口,嘴唇颤抖,就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羲和被一箭穿心,西王母则用昆仑力保太阳,但却被天雷降下刑罚,身死道消……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也迷茫了。如今大地满目疮痍,战火遍野,妖族死伤不计其数,造成这一切的羲和虽然未死,但也是重伤难治,把一切搅和破坏成这样,难道就能如封北猎的意了吗?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的瑶池绮宴,苏雪禅都不止一次地看见西王母。无论何时,这位至高的女神皆是端坐高位,用苍白修长的手掌轻轻摩挲座下一头虎豹的皮毛,眼神高旷万里,看的是无垠天下。这样一位神明,怎么会因为阻止金乌陨落,就死在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时刻? “我知道啦……”苏雪禅不再愤怒了,视线里接连不断的死亡几乎浇灭了他、击垮了他,现在,他的心中除了悲哀,还生出一丝恐惧的茫然,呆呆地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他闭上眼睛,疲惫地点点了头,“我终于知道啦……” 他又轻又缓地叹了口气,一滴泪水猝不及防地顺着他的叹息坠落眼眶,在微张的嘴角渗开一片,甚至令他隐约尝到了咸涩的苦味,“你……你骗了我……什么南柯海,什么因果轮回,什么已经发生的事实不可更改……你只不过是不想我按照自己的心意改变它罢了……” 他说着,忽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水墨荡漾中拄着流照君,向前踉跄着走了数步,最终扑通一声,跪在了帝鸿氏为他打开的窗口之前。 “蒙住羲和的双眼,让她看不到望舒死亡的人,是您吗,陛下?” 若是殿外还留有残余的金甲神人,定会认为苏雪禅这句自言自语的问话是在质询帝鸿氏,然而,唯有他和那位无处不在、无事不知的圣人明白,他这句话是在问谁。 “愤怒烧干了她的理智,也让她忽略了危险……您的意思既是天意,天让羲和死,她怎么能活?可西王母却逆天而行,为羲和挡下了致命一击,所以死的人就变成了西王母……是吗?” 苏雪禅笑了起来,四周万籁俱寂,唯有眼前的窗口还在映照着下界的纷乱景象、熙攘人声,“帝鸿氏的私心,羲和的软肋,望舒的良善……甚至是封北猎的工于心计、毒辣狠戾,黎渊的爱,我的宿命……全部在您的指掌设计之中,可怜封北猎,还以为他是蝉后螳螂,却不知那树梢上的黄雀,站得比他更高,看得比他更远……” 被封北猎破坏过的金殿空空荡荡,连余音的回响都显得空旷寂寥,他不笑了,只是定定看着下界的画面,低声道:“……那就来罢,陛下。看看我这枚棋子的命,黎渊的命,究竟能不能为你所肆意摆布!” 下界,围绕昆仑的漫天金仙齐齐垂目,为西王母的离去哀悼片刻,句芒神情低沉,见帝鸿氏还只是呆呆地攥着西王母袍服的一只袖子,只当他是在乎同僚之谊,不由道:“陛下,生死大道,就是仙人也无法避免……” “芒神所言甚是。”一旁银发白衣的冬神玄冥亦道,这一春一冬,暗含四时轮回变化的真意,也是他们担忧帝鸿氏会陷入心魔,因如此说,“滴水入瀚海,吹息入狂风——由生中来,由死中去……不过是一段结局注定的旅途。” 帝鸿氏的手掌微微发抖,他抬头看着远方灰云滚滚的天空,不发一语,终于放开了手中洇着血迹的厚重衣料。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重建大地,抚恤妖族……” “——你们现在的当务之急,真的不是自保吗?” 苏雪禅蓦地抬眼,众仙惊诧回身,不为其他,只是那个声音实在太过耳熟,甚至耳熟到了令人憎恶的程度! 封北猎双手揣袖,衣袍飞扬,背后背着一把杀意古朴的大弓,羽兰桑一袭紫衣,面无表情地立在他的身侧。 在逐鹿之战后,这还是第一次,风伯雨师能一同站出,明目张胆地面对九天金仙! 星火燎原的大地上,已经陆陆续续地走出许多小如蚊蚋,密密麻麻的东夷族人。 帝鸿氏手中奉天神印疾速运转,诸仙法宝也都高高祭起,对准了那面色如常,坦然自若的两人,“战败贼子,居然敢堂而皇之地来孤面前送死!” “果真如此吗?”封北猎的脸上笑意晏晏,即便漫天霞色熠熠、紫气萦绕的法宝威力足以碾碎他和身边的羽兰桑上百次,也看不出他丝毫的惧意,在交织如网的灵光中,他轻抬双目,看了一眼太虚上惨淡晦暗的太阳。 “月神离世,日神重伤……”他的唇角弯起一丝柔和的弧度,“两个掌握混沌之力的天巡者连番失利,我为什么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你们当真想不清楚?” “就算混沌失衡,你们又能拿什么与天意相抗?”祝融手中燃烧烈火,横眉冷目,盯着下方的二人,“果然,月神之死和你们有关!” 封北猎百无聊赖地点了点头,道:“可怜啊,到现在还不得清醒。你不如问问站在你身后的那位陛下,既然知道月神之死与我们有关,为何还要囚禁应龙,将菩提木关在自己的山河社稷图里?” “闲话少说!”帝鸿氏猝然暴喝,奉天神印重如泰山,自封北猎项上压去,“事到如今,还想挑拨离间,出言狡辩!” 风雨飘摇,化作两股离散的气旋,帝鸿氏那一下非但没有伤及封北猎和羽兰桑半根寒毛,反而将地上的东夷族民压死不少,赤痕之上又添新血,把原野抹得一片淋漓。 “若你们只是普通的修道者,那也便罢了。只可惜……”羽兰桑周身化水,在半空游离摇曳,面色漠然地开口,“你们皆是得证金仙,力量来源于自然万物的仙人。” “——从天地中取得的力量,自然也要依据坤舆的兴亡而此消彼长,”封北猎四肢化风,接着笑道,“陛下,你以为能把菩提木抓在手里,就能助你躲过一劫,阻止吾王的回归吗?看看你现在,是不是就连运转神力,都觉得有些费力了?” “血债血偿的罪业,我们是万万不会忘记的!” 齐齐一声长啸,恰似四野炸响雷霆,万道奔驰火光。天地间的混沌之力在这一刻疯狂旋转,犹如苍穹盘出的漩涡,自九霄引至人间! “什……”帝鸿氏不可置信的诘问尚未出口,就见一个巨大的阵法从坤舆下绽放光芒,飘扬的光带仿佛地底渗出的极光,以悬浮的昆仑玉山作为中心,放肆生长、连结,仿若万海倒灌,星河坍塌,到处都是茫茫的光晕,到处都是荡遍四野的吟唱,唯见大地开裂,飞出十二道漆黑的身影! “羲和造成的这一点小小纷争,完全不够惊醒吾王,不过,唤醒昔日九黎的十二位巫者,倒是绰绰有余……” 苏雪禅睁大了双眼,盯着那十二个看不清面目的,干枯瘦长的人形。 ……十二巫,居然是在逐鹿中为了挽救九黎血脉而献祭身死的十二巫! 这时,只见那十二位身披黑袍的大巫高举双臂,在阵法中央呈均匀的分散状,将数百位仙人团团围在正中。光海斑斓,清楚地照出他们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面繁复古老的刺青就像流淌狰狞的魔炎,在被重新传召回大地的那一刻,他们似乎就已经知晓了自己的使命,不需要吩咐,也不需要指引,这些短暂现世的亡灵便自发为召唤他们的人铺出了一条道路。 曾经九黎的十二位大巫,是整个洪荒都广为流传的一段传说,哪怕肉体凡胎,他们依然能与虚无缥缈的鬼神交流沟通,一把草药,就能开启人间与黄泉之间的大门——现在,封北猎将十二巫召回尘寰,又能让他们做什么? 十二巫缓缓张口,发出的歌声嘈杂无比,宛如此刻,有无数个黎民在这片光海下行走、谈话,可那歌声同时又是整齐有致的,每一个音调都严丝合缝地扣在一处,它是一块浑圆的铸铁,同时也是一枚少女握在手中的牛铃,轻轻摇晃,便能在毫无阻拦的山川河流间传出不竭流动的震响。 九黎的巫者坚信,语言和文字是表达灵魂的方式,而韵律则是将语言与文字串联在一起,能够与未知神佛沟通的有效手段。这样的歌声,苏雪禅只在前世听过一次,那时还只有封北猎一个人唱,但眼下,却是足足十二位巫术的集大成者…… 正当苏雪禅忧虑不已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脚下的山河社稷图竟然在微微颤动。 ……不,不只是山河社稷图,整座宫殿,宫殿外的不尽云海,甚至整个玉京,都在不受控制地颤动不休! 发生什么事了? 他再扑到窗口去看时,却只能听见从里面传出的吟唱,其余都被一片茫茫白光淹没,看不见分毫事物。 蓦地,一声巨响自整个玉京上空炸开,吓得苏雪禅大叫一声,他的手掌刚下意识抓紧流照君的剑柄,一阵翻天覆地的颠倒感就从脚下传来,宫殿不住下陷、坠落,在天空中疯狂翻转,苏雪禅在山河社稷图中,也跟着四下乱滚乱飞,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狠顶了一下肚腹,差点连胆汁都呕出来了。 “怎么回……怎么回事!”苏雪禅断断续续地大叫,也顾不得没有人回答自己了,“究竟为什么……!” 说话间,又被不少山石撞在前胸后背,手臂额角,山河社稷图虽是水墨所幻化,可这毕竟是一件来头不小的神器,其中的景物也全都是可触碰的实体,一下砸得苏雪禅头晕眼花,躲避不及,在几个旋转翻滚的间隙中,他透过帝鸿氏寝宫两扇撞来撞去的大门,看见外面的场景不住飞速变化,门廊桥柱也在不停塌陷、崩裂。曾经金碧辉煌的玉京就像一个被巨掌抓在手中抛来抛去的劣质玩具,不知要下坠到何时才算尽头。 巨大的爆响和玉石黄金撞击在一起的迸溅声简直震耳欲聋,比一千个雷霆怒击的声音加起来还要令人恐惧,可饶是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苏雪禅的耳边依然能听见那若有若无的颂唱声,神秘莫测、至死方休。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百年,或许只有一瞬,这足以令山海颠倒的动静终于停止了。 苏雪禅头痛欲裂,全身被撞得斑斑青紫,瘫在一堆破碎的水墨山石中。此刻,就连山河社稷图里都是一副江河断裂,山川倾塌的惨象,更不用说外界。 先前宛如附骨之蛆一样的吟唱声已经听不到了。 他勉力支起身体,在乱石中四处摸了摸,终于摸到了里面斜埋着的流照君,将其拔出后,便让它做了一个暂时的拐杖,拄着站了起来。 远处,那个打开的窗口仍然在尽职尽责的闪着光晕,苏雪禅见状,急忙一瘸一拐地跑过去,一路不知踢开多少零碎石头,绕过多少河流分溪,终于走到了跟前,能够一探外界的究竟。 不看还好,一瞧之下,苏雪禅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是的,他在做一场荒诞无稽的梦,若不是梦中,他怎么能看到这副天地不分的景象! 洪荒几乎变成了一个扭曲庞杂的熔炉,大地则变成了什么柔软的,可推动的东西,与其说那是坚实的地面,倒不如说那只是一块可以随意被人塑造成各种形状的厚重地毯,眼下,它就被一双无形巨手推得倾斜陡峭,活像要直插天空;而那紧挨膏壤,本应是山川湖海的地方,却藕断丝连地扯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云海与长风,他自己所在的九天玉京,就倒着悬在那些云层的上方! ……这就是真正的,能够颠倒混沌的力量吗? 等等,苏雪禅忽然反应过来,若是混沌颠倒,那帝鸿氏呢,那些仙人明们又去哪了?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 . 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十分令人不适, 苏雪禅适应了许久,勉强吐出一口气,吊在窗边,仔细在其中寻找着。 江海湖泊、峦岗平野、沼泽深林……曾经那些他熟悉的不熟悉的地点坐标,都被这只无形巨手搅成一团浆糊,随意堆叠在扭曲的地势上。不光是这里,苏雪禅拉高视野, 唯见五座庞大的山系仿佛是搅动过程中凝固的漩涡,而在更远的远方,还有四下崩散溃流的瀚海汪洋, 只剩娲皇于上古时期擎住苍天的神鳌四足仍旧苦苦支撑在天与地的四极,勉强分开一线清浊。 ……太可怕了,十二巫的力量,竟可以在日月溃败后发挥出如斯可怖的程度, 乃至于颠倒混沌,令山海相融! 现在还有谁在?帝鸿氏、句芒、瑶姬、蓐收, 甚至是不廷胡余,还有谁在? 他在窗口中极力搜寻,但是大地上陆陆续续站起来的,居然是那些先前为十二巫掠阵的东夷族民。 从上往下看, 他们的身躯极其渺小,就像是在一片混乱中蹒跚四探的蚁群,可这些蚁群很快就有了不一样的动作,苏雪禅定睛一看, 不由现出疑惑之色。 他们在……挖地? 那些东夷人三两成群,似乎是在地面上搜寻着什么,这场足以翻复世界的灾难不但没有给他们带去灭族之祸,反而为他们提供了无限的机会与一笔深埋大地的丰厚财宝。很快,就有人在地下挖出了东西——一具看不出族群,被压得血肉模糊的尸体。 东夷人发出了惊喜的,状似野兽的嚎叫,接着,他们便开始分食抢夺那具妖族的遗骨,满脸狂热地撕咬连筋带血的皮肉,吮吸砸碎骨头中腥腻的髓液,在这失去所有理智的狂欢中,他们的身体也在不停发生异变,渐渐生出不属于人类的羽翅和獠牙……苏雪禅立即就明白了,封北猎和羽兰桑曾经赋予他们极地凶兽的天赋,使他们能够通过进食的方式掠夺其他种族的天赋和能力,如今的洪荒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片亟待丰收的麦田,果实累累的宝地。 所以,他们现在还想干什么,把众神也从地下挖出来吃掉吗? 阵阵阴风惨淡,苏雪禅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在这场大灾变的短暂静默后,终于有几个仙人的身影自地面下蹒跚爬出,四顾坤舆的满目疮痍。 “金母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大难临头了……” “事不宜迟,应速寻陛下前来主持大局,重铸洪荒!” “想必还有不少仙家同僚被困在地下,待我……” 他们这边讨论得急切,自然也吸引了四周零零散散的数十位东夷族民的注意,在饥饿和亢奋的癫狂中,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松开手中腐臭的残肢,朝那三位仙人缓缓围了过去。 “孽畜,想干什么!”其中一个仙人厉声呵斥,“先前有天道相护,不与你们计较也便罢了,如今的洪荒错乱,皆是蚩尤余孽的罪过,还指望众仙会对尔等留情吗?还不速速退下!” 然而,这些东夷族民却不能在此时听见他的呵斥,他们的本能告诉他们,他们饿了,他们极度渴望饱含力量的血肉,哪怕面对的是来自九天之上的神灵。 第一个东夷人嚎叫着扑了上去,仙人勃然大怒,正欲掐指捏诀,使天雷将这些胆大包天的蝼蚁劈死时,他方才愕然发现,自己的身躯中空空荡荡,如干涸水洼,居然连一丝神力都牵引不起来! 眼见东夷人满口利齿,向他贪婪噬来,仙人下意识伸手格挡,獠牙破肤时溅出的赤血炽热鲜活,瞬间便染红了诸多东夷人的眼睛。 苏雪禅一把攥紧了拳头,骇然望着下方场景。 怎么可能,金仙的躯体汇聚天地灵气的精华,是世间至坚至刚之物,刀兵不伤,风霜难侵,怎么会被区区一个东夷人咬伤? 他的视线凝聚在仙人的手臂上,汩汩流出的赤血就像一条鲜艳红练,蜿蜒在泥泞的地面…… 等等,红色的血液?仙人的血液分明是灿烂辉煌的金红,眼下,这异样的赤红色血液,反倒像从凡人体内流出来的一样…… 苏雪禅心念电转,蓦地想到了一个极其惊悚的可能性! 既然天地颠倒,混沌失衡,那处在阵法中央,首当其冲的众多仙人,又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在遭受这股翻转一切的力量后,他们又会变成什么? ——“凡人之躯!我们被禁锢在凡人的身躯中了!” 苏雪禅一拳擂在窗口,将其砸出一圈波动不定的涟漪,声嘶力竭地大喊道:“跑,快跑啊!” 为时已晚,数百围拢上前的东夷族民犹如觊觎鲜嫩麦田的蝗虫,尖啸着冲当中扑了上去,在碎裂的衣衫和骨肉撕裂咀嚼的淋漓脆响中,仙人的哀嚎响彻遍野,很快就被闷在了咕噜滚血的喉间,再也发不出一丝挣扎的声音。 循着血味赶来的东夷人还在不断增加,从上往下看,那些扎堆的身影,虬结的肢体,胡乱挥舞的手臂,仿佛是从土地深处开出的一朵蠕动丑恶的花。不住有略微瘦弱的东夷人被同伴从抢夺仙人残躯的争斗中扔出圈外,饶是如此,他们的下巴和唇齿间依旧沾染了一片黏连的血红,痉挛的指缝里也扯着几丝血迹斑驳的衣料。 实在挤不到中心,去往那开肠破肚的盛宴里分一杯羹的,还能匍匐在地上,舔舐尘土里涓涓涌流的血流。他们一边舔,一边发出狂喜的尖叫,与此同时,他们的身躯亦在发生奇异的变化,仙人的骨血比徒有天赋能力的妖族强出何止千倍,很快,这些东夷人的皮肤就泛出一层肮脏的、泛着赤色的金光。 那是曾经属于仙人的力量。 苏雪禅撑在身前的手臂发抖,从心底炸开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成灰烬,他蓦地松开了手,又是一拳,狠击在山河社稷图中的结界上! “放我出去!”他环顾四下,看着这座□□他的牢笼,无论帝鸿氏是否被打落进凡人的躯壳,山河社稷图都忠实履行着主人的意志——将他关在这里,牢牢关在这里! 现在的东夷族民就是化成实体行走世间的极恶,贪婪、暴戾、自私、仇恨……封北猎在赋予他们掠夺能力的同时,又用极端的手段将其污染,如果他猜得没错,羲和引起的暴|乱只是为他召出了十二巫,现在的东夷人,才是他真正用来引出蚩尤的手段! 血债血偿,用足以淹没大地的血与火,为蚩尤在黑暗幽冥中指出一条道路…… 东夷族民作为九黎的后裔,没有谁,比他们更适合“复仇”这件事! 下方聚拢的人群终于逐渐散开了,唯见褐红色的泥土中散着一地血肉模糊的白骨,零落碎裂,不成人形。 苏雪禅那一拳打得极重,关节处的皮肉被结界灼烧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失去了所有知觉,只顾怔怔看着下方变幻莫测的光影,连眼珠都不肯错开一下。 第一日,沐浴在腐血里的东夷族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挖光了大地下埋葬的尸首,犹如蝗虫过境,将所有能看见的活物吃得精光。他们的精神恍惚,神态狂热,行动时手舞足蹈,颈间悬挂的兽牙兽骨相互敲击,就像退回了那个混茫癫乱的上古时代,在永世不醒的祭祀里,用遍地的鲜血,对他们虚无缥缈的信仰做出虔诚献祭。 第二日,他们转而寻找新的食物,地势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突变,但是其上的部分山林好歹还能维持原貌,护住一部分奔逃进去的生灵,于是他们手持燧石,将一切有可能藏匿活人的地方烧成了火海。到处都是哀鸣,到处都是生生撕开血肉的声音,到处都是兴奋的嚎叫,到处都是火焰与死亡。 第三日、第四日,大地黎庶涂炭,遍体鳞伤,终于有仙人从各处陆续站出,组织四野逃窜的妖族与东夷人相抗。可同一时间,消失许久的封北猎随羽兰桑也出现在了洪荒上空。即便失去了力量,仙人的智慧也是此刻与野兽无异的东夷族民所不能相比的,因此封北猎手持太杀矢,开始在苍穹之上猎杀肉体凡胎的金仙。 第五日,蓐收被从天而降的太杀之气一箭穿心,他的金袍颓落在泥土中,右手食指的权戒在一个东夷人的口中翻搅了几下,吐在了一摊碎骨中间。 玄冥与祝融且战且退,然而,在奔往渭水河畔时,祝融被一箭射下跌宕如瀑布飞泉的渭水;玄冥肚腹破开,让随后追捕而来,手持尖锐石块的东夷人嚎叫着捅穿眼眶、砸碎头骨,摔进了干裂的河床。 句芒即便堕入凡胎,也依然保留着些许春神的复生之力。他于逃亡的途中匆忙救下一窝雏鸟,紧接着就被逡巡太虚的风息发现,五缕太杀之气分别穿透了他的咽喉和手足关节,把他钉在了坚硬的山石上。 ……这个昔日俊美而温柔的神灵在东夷人的手中挣扎了很久,才终于袒露着空无一物的眼眶断气了。 第六日,大地上的战争——与其说那是战争,不如说是一边倒的屠杀——很快便全面爆发,被大灾惊醒的远古巨兽纷纷加入战场。黎渊虽然关押于万丈深渊,消息不明,可四海内的龙兽依然抖擞翻腾,自浪花中挺起脊梁;而凤凰作为天生地养的神鸟,自带混沌之息,得以躲过这场灾祸。此时,凤率领众多飞禽,和封北猎在天空交锋,凰则与座下几只神鸟守护残余的生灵,向极北之地撤去。 坤舆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只有滔天的血光覆盖所有,也淹没所有。 在吞噬了春神的血肉后,那些东夷人似乎也继承了草木生生不息的力量,死亡同样会降临在他们身上,可每倒下一具东夷族民的身躯,就有更多的东夷人从死去的尸骸上生长、站起。为了保护手无寸铁的黎民,凰鸟幻化出巨大而华美的真身,每一片羽毛上都托着数十位幸存者,神鸟们放弃与东夷人作战,只是一往无前地冲着极地飞去。 苏雪禅僵滞的瞳孔轻轻颤抖,那上面干涩欲裂,布满猩红的血丝。他站在窗口面前,已经有六天五夜没有合过眼睛了,连思绪都迟缓得像是生满锈迹的齿轮,一下一下,发出的都是近乎于濒死呻|吟的摩擦声。 但是,他知道凰鸟想做什么。 极北之地,有为神狩日而建立起的婆娑宝殿,那里的结界最起码能保护十余次凶兽的冲击,是安置幸存者的最佳场所。 可是,前往婆娑宝殿的路途,并没有那么轻松。 凤在天空拖住了封北猎,那些浩浩荡荡的东夷人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凰身上载着洪荒为数不多的活灵,在早已失去理智的东夷人眼中,无疑是一块散发香气的巨大肥肉,其余同行的神鸟身上也无混沌之力,只能勉强保护凰不为疯狂的东夷人侵扰,很快就带了伤,雨点一样的血洒落大地,引得下方又是一阵亢奋贪婪的骚乱。 东夷人已经吞吃了如此之多的活物,其中甚至不乏从九霄陨落的神明,凡人的身体纵然一时半会还无法容纳这股庞大的神力,却可以将它井喷般地爆发出来,用以狙击飞翔在天空中的飞鸟。在漫长的跋涉中,毕方为了替凰君抵挡住下方的攻击,燃烧着烈焰的羽翼早已是伤痕累累,最终第一个被击落下青苍,在响彻天地的哀鸣里散落漫天带血的羽毛。 “毕方——!”凰鸟痛苦不堪,不敢停下前进的速度,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啸,却是毕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燃烧的羽翼将洪流般的东夷族民抵挡住了一瞬! ……但是这冲天的火炎也很快便熄灭了,毕方瑰丽灿烂的神光颓然倒地,迅速被密密麻麻的黑影掩盖住,一部分东夷人选择留下来,吞吃它余息尚存的身躯,大部分东夷人依旧遵循本能,向拉开了一段距离的凰追去。 重明鸟从天空坠落了,丹雀从天空坠落了,青鸾白鹤亦从天空坠落了,最后,只有凰鸟孤身只影,仍旧坚持赶往婆娑宝殿的方向。 ……它决定燃烧自己的鲜血,将身上托载的生灵送去那个暂时安全的地方。 这是洪荒的最后一线生机,决不能就这样断在此处! 它凄厉地高鸣一声,昔日引动百鸟霞夕的嗓音已是声如啼血、喑哑嘲哳,然而它没有任何犹豫,便燃烧了体内的真凰精血充作动力,悍然提速,一头跌进极北之地的结界中,犹如流星划过,狠狠轰上了万山晶莹的婆娑宝殿,在其中滑行了数百米,不知撞碎多少宫殿,终于勉强停住,奄奄一息地瘫在废墟中央。 “凰君!”这时,在沸水翻腾一样的惊哗喧嚣里,苏雪禅乍然听见一声极为曼妙,又饱含担忧的叫嚷,接着,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凰鸟黯淡无光的羽毛下钻出,忧心忡忡地扑到凰的鸟喙前。 “舍脂!”在那道身影背后,立即有一个女子出来,想要拉住那人的手,“太危险了,不要乱跑!” 连日的打击,已经让苏雪禅的心疼得不会再疼,伤得不能再伤,然而,乍一听见这两声叫嚷,他还是如遭雷殛,骤然缩紧了瞳孔! ……舍脂,怎么会是舍脂?! 他以为她已经回到欲界天,这里的一切残酷纷争都可以与她无关了!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众人纷纷从凰羽下钻出来,惊惶无措地打量四周,舍脂的七十一个姐姐跳下地面,跑到舍脂身边,将她团团围绕在正中。 “凰君大人……会死吗?”舍脂牵住一位公主的衣角,眼角含泪,怯怯地问道。 阿修罗的公主不知该作何回答,就在这时,凰却疲惫地缓缓睁开眼睛,从喉间呵出一口灼热的白汽。 “死亡……不是吾等最终的归宿……”它嘶声道,“只要黎民仍在,洪荒坤舆,就能万世不竭、永远留存……” 望着它流转如万千星辰的硕大凤目,舍脂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间竟忘记了哭泣。 “对不起……”凰竭力抬起头颅,似乎要以眼中衰弱的神光,看一眼千里之外漫天燃烧的火云,和云海中那个英武不凡的身影,“吾爱……” “千年一次的轮回……只怕是……要失约了……” 在轰然爆起的惊呼和悲泣中,凰鸟华美蜿蜒的羽翼骤然化作不尽离散的金光,盘旋着飞向混茫阴霾的青苍。 苏雪禅非常想哭,眼瞳里积蓄起的热气已然把他的眼眶熏成一片猩红,可不知为何,他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海潮般磅礴翻涌的愤怒与悲恸堵住了他的口舌,几乎要变成血液,饱满地淤堵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 凤凰一体,凰力竭身亡,凤自然亦是难以支撑,被封北猎和羽兰桑抓住破绽,一抖太杀大矢,将凤鸟的胸口炸出铺天血花,坠向无边无际的瀚海! “死的人还不够。”羽兰桑面色苍白,道,“婆娑宝殿那里,还有人。” 封北猎呼吸急促,自从布局开始,他就不断处于透支身体的状态下,方才与凤君的战斗更是将他的体力消耗得所剩无几,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正欲开口,面上的神情就是一变。 羽兰桑察觉有异,抬首道:“怎么了?” 封北猎笑了。 他无谓地咧开嘴角,眼中的光芒恍惚而渺茫,仿佛透过万里阴沉的灰云,望见了某段遥不可及的过往。 “……不急。”他说,“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一笔账,要和这位老朋友好好算一算。”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 . 连绵起伏的云雾之下, 倒悬着昔日三界仙宫之首的玉京;而在还未完全损毁,依旧保持着原貌的重重宫阙中,盘旋着可以化生万物,自成一界的至宝,山河社稷图。 菩提木就被关在其中。 在苏雪禅也看不见的角落,一个渺如粟米的身影正艰难攀在直插天空的陡峭高山上,观其缓慢前行的方向, 目的地正是那座倒悬的天宫。 他后悔了……眼下洪荒大劫既至,他却被困在一具凡躯中,连御云飞行的能力都被剥夺, 如此看来,当时的西王母必定是看见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才会对他说出那样一番话的。 放出菩提木……洪荒就当真有救了吗? 背后风声凌厉, 激起一片倒立寒毛,即便被困在脆弱的肉身里, 他仍然倾身一跃,挂在崖壁,凭借覆面极广的神识躲开了这一击! “要去哪里啊,陛下?”封北猎凌空而立, 手中紧握着一张古朴大弓,身旁则是袖袍波荡的羽兰桑,两人一左一右,分别切断了帝鸿氏的去路, 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来,就算设计将您打落凡体,您也仍然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呢。” “风伯!”帝鸿氏咬牙切齿,从唇齿间挤出两个字,“你这禽兽难及的小人,背负如此血海深仇,还要妄想将蚩尤召回人间吗?!” 封北猎的眸光冷凝,帝鸿氏只觉一阵极快、极尖锐的风声呼啸,面上就被劈了一记狠辣非常的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口唇开裂,牙缝里都是横流的血腥味。 这时候,他的冠冕已落,佩绶遗失,只有身上的法袍还保持着光辉灿烂的表象,但凡人的身体支撑不起那厚重的外袍,所以他将它脱去一旁,只剩下一件玄黑如墨的里衣,此刻被封北猎一掌劈在脸上,着实狼狈不堪,任是谁也看不出来,这会是昔日那个高高在上的洪荒君主,三界至尊。 “不准你叫他的名字!”封北猎一字一句,神情阴鸷,“我身上背负血海深仇,那您又算什么呢,陛下?这一切的源头从何而来,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帝鸿氏两只手臂挂在悬崖,他费劲地偏过头去,冲底下层层叠叠的云海吐了一口血沫,沉声道:“我是没有料到他会被人暗算,掉下盘古脐,可绕是如此,即便他逃过这一劫,我和他也注定会有一场斗争……” “但他不会因此而丧命!”封北猎眼中的幽绿青光如火熊熊,“他也不会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会被应龙剜心而死,不会成为一个注定要被正道垫在脚下的踏板,在后世的口耳相传里成全你的光明正大、磊落堂皇!” 帝鸿氏沉默地喘息着,顷刻,羽兰桑语气冷静道:“不要忘记了正事。” 封北猎深吸一口气,烧灼瞳孔的火光逐渐熄灭了,他盯着帝鸿氏的脸孔,又回头望向不远处倒悬云海的玉京仙阙,这才恍然一笑,道:“陛下这是想家了吗,这么急着回去?” “还是说,那里有什么亟待处理的政务,正等着陛下……” 话未说完,帝鸿氏左手使力,蓦然松开右手,掌中一片磅礴金光,冲封北猎和羽兰桑二人当头笼下! 封北猎躲避不及,顿时被这一下击飞数十米,而帝鸿氏已经松开了另一只手,朝下方波涛起伏的浓云一跃而下。 奉天神印! 封北猎不料他还留有后手,当即怒不可遏,一抖手中太杀矢,就要冲帝鸿氏追击而去,羽兰桑一言不发,已是撒开长袖,拂散漫天云彩。 “不能让他跑了!” 风雨瓢泼,待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后,帝鸿氏的身形闪动,却是从坚硬的岩石后面闪身出来,继续手脚并用地朝玉京攀爬。 他此时只是一个法力尽失的凡人,自然不能动用奉天神印,但制造一个幻象后将其抛出,用作一次性的消耗道具——虽然可惜,但还是可以办到的。 就不知道能够拖延多久…… “明明只是一介凡人了,居然还敢耍这种愚蠢的小把戏!” 一声巨响,轰然回荡在高山之巅! 苏雪禅浑身一震,方才的响动并不是从窗口处传来的,反而离得很近,当他把视野范围自婆娑宝殿处移开,转来搜寻周边时,就见封北猎在距离玉京百里的地方同羽兰桑驭风而立,团团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那是谁? 他疑窦顿生,缓缓凑上前一望,骤然看见帝鸿氏眼熟非常的五官,心下便是一惊。 帝鸿氏,他也被抓住了吗? 对于这个复杂的君主,他内心的看法亦是矛盾。一方面,他恨帝鸿氏为了求胜纵容属下的恶行,间接导致这场灾难,又为私心将黎渊禁锢黄泉,把自己关押在这里;可另一方面,他同时也是个有谋略的统治者,一个合格的帝王,在他的治理下,洪荒四海升平,八方宁靖……要让他现在葬身于封北猎等人之手,苏雪禅于理智上明白是报应,然而内心仍夹杂着一丝犹豫,不愿见他死时的惨象。 正在他思虑的片刻,封北猎又是一箭,从帝鸿氏的胸腔处豁然穿透,一下将胸骨炸得粉碎,爆出一蓬细密的血雾! 苏雪禅下意识地倒吸冷气,而帝鸿氏终是支撑不住,一口赤血喷溅,五道半透明的风息幽幽扭曲空气,钉在他的四肢和胸前,将血液引得到处都是,远远望去,犹如在崎岖不平的峭壁上淌出的一张鬼画符。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封北猎道,“菩提木还被你关在山河社稷图里吧?你想放他出来,是为了用他身体里唯一的一枚太杀矢对付吾王吗?” 帝鸿氏的四肢已经尽数折断,此刻,他看着封北猎,却忽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羽兰桑冷冷道,“是为了即将被献祭给吾王而感到高兴吗?” 帝鸿氏笑得浑身发抖,喉间亦发出脓血滚动的“嗬嗬”声,他盯着封北猎的眼睛,嘶声道:“我笑你们是愚钝的螳螂……看不到……自己身后……还站着一只黄雀……” 封北猎眉梢一挑,饶有兴味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帝鸿氏并不理会他的质询,只是自顾自地接着说:“就像……螳螂在捕猎到蝉后就会丧命一样……蚩尤……也永远不可能……复活……” 封北猎瞳孔一缩,在刹那间的极怒中暴喝道:“找死!” 漫天鲜红四溅! 帝鸿氏瞬间尸首分离,在半空中飞裂成两截,封北猎一手攥住他被鲜血濡湿的长发,将那颗至死也没有闭上双目的首级拎起,漠然凝视着那具失去支撑的无头尸体跌落高崖,一路挟着碎石翻滚着撞下去,直至再也看不见。 帝鸿氏……死了? 洪荒的君主……居然就这么死了? 苏雪禅努力抑制住周身的颤栗,便听羽兰桑道:“这也算为吾王报仇了。” “……还有最后一点,”良久,封北猎才转开注目首级的眼神,哑声道,“那只碍事的鸟将他们送去了哪里?” 羽兰桑说:“婆娑宝殿。那里有结界,我们的人进不去。” “那就去婆娑宝殿。”封北猎道,“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那个能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人。” 婆娑宝殿! 苏雪禅急忙看向极北之地,在凰鸟消散天际后,原地只剩下上万茫然无措的幸存者。婆娑宝殿的花树依然仿若燃烧般美丽辉煌,纷纷杳杳的花雨犹如倾天的飞雪,在苍穹之下翻飞波荡,映衬着殿中形容凄惨,家破人亡的众人,更显得对比强烈,有种做梦一样的不实感。 “别担心。”一位阿修罗公主抱着舍脂,为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用阿修罗语说道,“等到欲界天的大门打开,我们就能回家了。” 在遍地衣衫褴褛的逃难者中,这七十二位衣饰华丽的阿修罗公主就显得格外惹人注目了,另一个忧虑道:“事出突然,谁知道欲界天会不会也受到这里的牵连?” “父王和母后会有办法的。”一位公主摩挲着手中的武器,“我们被困在洪荒的时间不短,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同一时间,婆娑宝殿的结界之外,已经密密麻麻地围拢淤积了数万失去理智的东夷族民,四面八方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敌人,狂乱的呼啸铺天盖地,朝结界挤压拍打。他们渴望这个透明屏障中包裹的新鲜血肉,等到此地也被鲜血和死亡染遍,他们一直等待的目的,献上全天下也在所不惜的盛大祭典便达成了! 封北猎和羽兰桑站在云端,望着这洪荒最后的一道防线。而更远处,还有一轮残破不全的太阳于苍穹迟缓盘旋,仿若一枚巨大的瞎眼,麻木地看着烽烟万里,血流成河的大地。 封北猎面无表情,俯视着下方笼起整个婆娑宝殿的透明结界,他一手取下背后的大弓,另一只手则拎着帝鸿氏惨白凝血的头颅,将其往天空一抛,而后遽然回身、开弓! “不!”苏雪禅大喊一声,但那一道锋利无匹的箭气已经在高空爆发出十万只枭鸟的尖啸,在炸碎了帝鸿氏的头颅后,朝婆娑宝殿的结界飙射而去,泡沫般的穹顶猝然破裂,飞溅出无数细小透明的碎片! 尖叫四起,幸存下来的人们在婆娑宝殿中四下逃窜,七十一位阿修罗公主攥紧了手中的武器,紧盯着地面上宛若洪流咆哮,从豁口处翻涌进来的东夷人。 “现在还能往哪里跑?!”四下尽是惊恐万状的尖叫声,她们不得不大声怒吼,才能让声音清晰可辨地传进同伴的耳朵,“婆娑宝殿的结界也被人破坏了!” “感应不到欲界天的大门,连血河都没有办法召唤出来……”抱着舍脂的公主勉强笑了一下,“不会真的要死在这里吧?” 最年长的公主面色冷肃,握着寒光闪烁的兵器道:“再等等,婆娑宝殿是浮在空中的,他们想要攻打上来,一时半会还做不到……”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地面就传来接连不断的“咄咄”声,仿佛鸟喙击木,一下紧挨着一下,伴随着下方隐约传来的兴奋嚎叫,令在场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出什么事了?”有人赶紧跑下玉阶,探看下面的情况,只见宝殿的底端已经被人钉上了几百条漆黑粗硕的锁链,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很明显,那些东夷人是想凭蛮力将婆娑宝殿生拉硬拽下去! “我下去切断它们!”一名阿修罗公主厉喝一声,手中的长刀闪烁流光,眼见她一脚踏上玉槛,另一个人急忙将她拉住,怒吼道:“你不要命了!现在我们召不出血海,也没有欲界天的佛国防身,那么多铜链,你要砍到几时?” “那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又有一个公主站出来,一把扯掉了大辫子上编结的明珠,任由其叮叮当当地洒落一地,“刚才明显有人破坏了宫殿的结界,就说明对方是一个比我们更加强大的对手。那么与其缩在这里,不如上去拼一把!” “可这不是我们的主场!”一位阿修罗王裔幻化出青面獠牙的本相,冲另一方怒喝道,“军队不在,你拿什么和敌人相抗,还不是去白白送死!就算等在这里伺机而动,也比冒然出击要好得多!” 面对争执不休的姐姐们,舍脂只有攥住自己的衣摆,双眼含泪,怯怯地左右互看。 她还记得,上次来婆娑宝殿时,是她头一回跟随父母和姐姐离开家园,前往一个陌生的世界。她看到许多强大的仙人,许多美好的景色,看到传说中冷心冷情的龙神也会在盛大的筵席上为心爱之人唱一首情歌,还认识了新朋友…… 她没有想到,等自己第二次来到这里时,一切都变了样子。 第一次和朋友跳下玉阶,他们尚为即将到来的新鲜冒险而兴奋不已,这一次,她再从玉阶上看下去,只能看到无数择人欲噬的怪兽,期待杀戮,时刻准备饱食活人的鲜血。 “够了。”最年长的公主终于开口,她俯身抱起舍脂,低声道,“你们吓着舍脂了。” 七十一位公主互看一眼,逐渐冷静了下来,等着长姐的命令。 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和地动山摇的撼动里,长公主高声喝道:“我们随凰君退到这里,不是为了战胜敌人,而是为了保住性命,护住舍脂的平安!给我往后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谁都不许轻举妄动!” 数万东夷族民齐声怒吼,手握铁索,将群山般的婆娑宝殿生生从天空拉下数十丈的距离,漫天花雨摇曳出凌乱惊惶的纹路,纷纷扬扬,坠落一地,重重叠叠的仙宫亦发出挤压摩擦的脆响,殿内的陈设摆饰统统倾斜位移,朝着殿门外滑去。 “我们就要被拉下去了!” “会死的,一定会死的!” 到处都是绝望无措的哀鸣,苏雪禅看着窗口中的混乱景象,脑海中的信息犹如飞速盘旋的漩涡,他在强迫自己压榨所有的脑力,从已知的信息中寻找对策——他究竟怎么做,才能逃出这副山河社稷图? 从之前的情形上判断,帝鸿氏想要返回玉京,应当是生出了悔恨之心,想要把他放出来的,只是封北猎却不能白白放过他,这样一来,他明面上的最后一条路就也被堵死了。就连山河社稷图的主人都身亡陨落,此刻,他等于被关在一个钥匙被折断的牢笼里,想要以常规方法出去,已是不可能了。 还有什么方法? 黎渊现在亦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倒生出了几分庆幸,黎渊和他又成了唯二两个无意间逃过一劫的人。即便红线感应不到他的气息和具体位置,总归没有断裂,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变,证明他还是安全无恙的……这对苏雪禅来说,就像是最后一根吊着命的稻草,溺水之人仅剩的浮标。靠着胸口这根依然微微生光的红线,他才能从连日不断的愤怒、悲恸和痛苦中得到一线喘息的机会,不至于被山海一般沉重的死亡打击得麻木崩溃。 他还能怎么做,才可以从这里脱身出去,找到黎渊,帮助舍脂逃离眼下这种危险万分的境地? 就在他怔怔出神,苦苦思索的这一小段时间内,窗口处骤然传来一声巨响,下界的情形再次起了异变! ……雪玉雕就,琉璃作骨的婆娑宝殿轰然坠落,于膏壤之上开出了一朵恢宏到令人心碎的烟火,那些如燃的花树,那些晶莹剔透的宫阙,那些美似幻梦的花海斑斓,此刻尽在无边清脆的破裂声中化作泡影,飞溅向大地的四极。 ——一边倒的屠杀全面打响! 苏雪禅喉头痉挛,几乎要将牙关咬出血来,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这残忍至极的场景,脑海中乱流翻飞,掠过的都是一些琐碎仓皇的片段;他想要转移视线,将场景随便移到什么不相干的地方也好,可不知为何,仿佛有一股力量胁迫着他,攫住了他的精神,令他一面愤怒无助得发疯,一面仍然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黑色的洪流在一瞬间淹没了大地,滚滚魔气四下翻涌,将极北之地炸出一片血腥的动荡,坠毁于地面上的婆娑宝殿更是浸染在一泊被赤血打湿的泥泞间,枯死的花朵漫天遍野,统统在成股涓流的血液间摇晃旋转,宛如不尽小舟,游荡在衰亡的河流上。 一滴发着红光的鲜血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照亮沿途嶙峋的岩壁。 一缕温热的溪流淌在坚硬磐石的缝隙,缓缓湿润干涸阴冷的空隙。 一条腥腻的河流潺落进无边鬼魂的尖叫,在硫磺和岩浆的热力中蒸发出绛色的水汽。 ——随后血海倾天,自人间浩然翻复,冲下无边黄泉,冲向更在黄泉之下的深渊! 八荒六合,巨人从地心深处发出一声被惊醒的恒古咆哮,气浪翻涌蒸腾,坤舆也为之战栗颤抖! “姐姐——!”舍脂的哭叫在苍茫的战场上显得如此纤细而脆弱,她穿着小小的白裙,站在一片尚未被血液浸透的地面上,身边围绕着七十一个英武的阿修罗公主,她们曾经骁勇善战,是随毗摩智多罗王征服欲界天的战神,头戴花冠,身披璎珞,身后跟随着孔雀和白象,但现在,她们却身陷囹圄,被困在混沌颠倒的洪荒,不得不与数量庞大的敌人作战。 “舍脂。”在四周一派喧嚣震天的厮杀声中,最年长的公主抱着舍脂,忽然轻声唤了她的名字。 她的战甲已经遍布血与火的淤痕,手中的长刀赤迹斑斑,连握刀的手都带着微不可闻的痉挛。她们杀了太多敌人了,多到连她们自己都数不清,但即便如此,那些疯魔的东夷人依旧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朝她们扑过去,战场已经越缩越小,这说明有能力反抗的人也越来越少,等到负隅顽抗的人仅剩她们时,舍脂还能不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她们最小的妹妹,阿修罗族的珍宝…… “姐姐……”舍脂哭得抽抽噎噎,但又不敢大声悲泣,即便在这般惨烈的战争中,她的面容依然倾国倾城,美得像一朵永恒璀璨的名花,“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不要哭,舍脂,”长公主的喉头颤抖,昔时美丽的容颜此刻溅满象征杀伐的血腥,但她还是笑了,她回身挥刀,再次劈断一个东夷人的首级后,侧过脸在自己的肩甲上揩去下巴沾染的血迹,随即亲了亲舍脂的发顶,“不要哭,你知道,姐姐……姐姐们都是爱你的……” 舍脂终于再难抑制,撕心裂肺地痛哭了起来,她喊道:“不行、不行!我不许你们走,我不让……我不让!” “成功的战争就是要在最大程度上避免可能发生的损失!”另一位公主怒吼一声,长戟如龙翻腾,顷刻间便穿透了数位东夷族民的肚腹,一头乌木般的长发早已在战斗中被她削成利落的短发,“你就是我们要避免的最大损失,所以,不要哭!” “没有一同跟随父王和母后回欲界天,而是让你留在这里,是我们这辈子做出的,最愚蠢的决定。”长公主喘了口气,“所以,姐姐们将你带来,也一定要把你平安无事地带回去!” 舍脂大哭道:“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要留在这里的,是我要你们留下来陪我的……都是我的错……所以不要留我一个人,求求你们不要丢下我!” “血海能消诸世罪恶,他们杀人如麻,罪孽滔天,如果我们能从欲界天里召出血海,那就一定能扭转战局,转败为胜……”手持双刀的公主咬紧牙关,“只可惜,一切都只能是设想。所以不要怪姐姐们,哪怕战死在这里,我们也不能让这群孽畜靠近你一步!” ——不断缩小的战场中骤然爆发出无尽滔天的血光,自密密麻麻的人海咆哮翻涌,几乎可以吞没世间,吞没一切! “那是……”封北猎的面色遽然变化,盯着那一点刺目红光。 羽兰桑沉声道:“那是阿修罗族的血海!让他们远离那里!” 东夷族民哀嚎不休,在沾染到血河的瞬间,他们就被皮消骨碎地溶解在了那条奔流环绕的河水中! 苏雪禅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昔日舍脂对他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那星星一样多,河流一样多的姐姐,为什么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们为了保护舍脂,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化作汹涌奔流的血河。 舍脂对蚩尤的恨,对风伯雨师的恨,对神人国的恨……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舍脂抱着长姐仅剩的衣物,狼狈躺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肝肠寸断地嚎啕大哭。 在她身边,无知无觉的血河仍旧环绕不休,忠实执行着主人最后的遗愿。 ——保护她,至死也要保护她。 “不用管这一个人了!”封北猎当机立断,遥遥怒喝道,“离开那里,退回到边缘去,黄泉的入口马上就要开启了!” 他话音刚落,大地便是一阵激烈的摇晃,仿佛大海生波,雷霆震怒,第二声咆哮也从其下遥遥传来,几乎要将坤舆再次翻复一遍! “来了!”这一刻,饶是一直沉静淡漠的羽兰桑也不由激动无比,“终于来了……终于回来了!” 封北猎张开双臂,宛如在呼呼厉啸的狂风中拥抱整个洪荒的死亡与凋零,他嚼穿龈血,眼瞳燃烧熊熊的青光,大声狂喊道:“你看到了吗?!我替你报仇了,我做到了!我真地做到了——!” 天地间风云突变,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缓缓搅动在肝髓流野的膏壤上,就像一个逐渐打开的入口,从其中放射出象征战争与火焰的赤色光芒。 黄泉的入口。 这一刻,苏雪禅反而无比冷静。 他的双目滴血般通红,满脸都是半干未干的泪痕,几乎把他的脸颊紧绷成了一张冷漠麻木的面具,他手中紧握着流照君,在这场颠覆尘寰,毁灭世界的浩劫中,忽然笑了一下。 “我是……”他的嗓音喑哑干涩,犹如刀刮,“我是来自千年之后的白狐之子。” 他自顾自地说着,眼瞳混茫无序,好似盯着遥远未知的前方。 “我的母亲身具能看清因果的幻世瞳,我在千年前,以菩提木的身份救了她一命,因此,她为了还我的一命之恩,令我转世成青丘的狐子。”他缓缓摩挲着手腕上的两点红痕,继续说道。 空无一物,连云彩都被颠倒在高山之下的天空,忽然聚起了一片灰霾不清的阴云。 还未完全干涸的冰冷泪水陆续从苏雪禅的下颔滴落,打在褶皱凌乱的衣袍和横置于膝头的流照君上,他毫无温度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接着道:“我前世是生长在逐鹿战场上的一株菩提木,受蚩尤临终前的反扑而死,又被应龙的龙心血救活。我不光与应龙结成百世姻缘,亦在心头烙印了兵主最后的遗恨……我就是那个注定要杀死蚩尤的人。” 太虚的阴云越聚越多,甚至隐有雷光在其中闪动,发出沉闷而威严的轰鸣。 极北之地,封北猎纵然一心扑在即将返回人间的蚩尤身上,也不由为遥远天际发生的异变回首一瞥。 苏雪禅道:“千年后,风伯雨师操纵九黎后裔组成神人国,压迫摧残妖族千年之久,同时暗自筹谋复活蚩尤的计划。他们利用千年一次的小五衰劫唤醒烛龙,使其牵制应龙,破坏洪荒灵脉;又用山河社稷图为蚩尤重塑躯体,令其重回尘寰……” 苍穹雷霆遽然炸响,仿佛一个无言的警告! 苏雪禅手持长剑,豁然起身,袖袍在水墨流连的山风中猎猎飞扬,他怒吼道:“而我!则用粉身碎骨的代价,以蚩尤遗恨将其诛灭,我就是无数轮回里注定要杀死蚩尤的那个人,我就是他的宿敌,是他要一生提防和恐惧的噩梦!” “——你来劈死我啊!来啊!” “紧接着,我就被娲皇送回千年之前,投身菩提化形,我想改变这个永恒循环的结局,但是娲皇却告诉我,既定的事实是不可更改的!她骗了我!” “封北猎看见了我记忆中的未来,她反而蒙住了羲和的眼睛,让望舒身死,羲和重伤,让日月不出、混沌颠倒,让天下众生死伤大半,让九天金仙惨死下界!” 苏雪禅厉声大喝:“不错,我是泄露了天机,你能奈我何?你来劈死我啊!” 那天空滚滚翻涌的黑云似乎再也无法忍耐,一道万丈雷霆一下穿透玉京,狠狠劈在盘旋不休的山河社稷图上! 激烈的撼动和巨响里,苏雪禅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我可是完完全全地把你的老底掀了个干净,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是么?我等着,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与此同时,远在万丈深渊中,一声龙啸震彻天地,通过黄泉的入口传来,黎渊化成浩瀚如江川河海的原型,在不尽似渔网蛛丝的金光中直起身体,任由那坚韧无比的细线绷进龙鳞的缝隙,溅出雾气般的金血,它厉啸一声,用昂扬华美的龙角一下挑穿厚重地基,重重撞在先前帝鸿氏打下来的神号上! “既然此物缚我,那我便抛弃神灵的名字,哪怕堕入魔道,又有何惧!” 在崩断黄泉的怒吼中,一只龙角砉然断裂,将拓印此地的神号撞成千万片粉碎的光点,束缚龙身的金线亦寸寸飞散,那个固守东荒海的应龙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百年前吞吐风云,睥睨洪荒的应帝! 巨龙张开双翼,口中爆发烈焰和江海环绕的洪流,摧枯拉朽地破开万丈深渊,自暗不见底的地心一飞冲天,掠向无边无际的青苍。 九九八十一道接连不断的天雷,即便是上古神器,此时也力竭难支,后继无力,山河社稷图的上空已经被绞得破败不堪,很快就能令困住苏雪禅数日的结界消弥于无形了,就在这时,他心头的红线却豁然一跳,令他在短暂的愣怔后,生出无尽的狂喜。 黎渊!一定是黎渊出来了! 怒龙的咆哮传彻四极,由远及近,向玉京飞速奔来。在苏雪禅尚未反应过来时,天空中还没有完全散去的劫云就被一口龙息吹得荡然无存,应龙遮天蔽日的双翼一把拂开玉京的废墟,随后,那狰狞硕大的龙爪就撕碎了苏雪禅头顶的结界,一枚因为愤怒而发红的璨金色龙瞳在破碎结界的间隙一晃而过,焦急寻找着被关在里面的苏雪禅。 龙的眼瞳真得很大,大到可以一眼扫过山河社稷图的全貌;但同时也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人的身影。 苏雪禅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成一片抖动的河流,他紧握流照君,在藕断丝连的墨色中一跃而起,冲他一心眷恋的爱侣奔去。 “黎渊,我在这!” 他被一下送上龙首,坐在应龙坚硬光华的鳞片上,恨不得将它完全抱住,任凭天南地北,从此再也不分开。 “我……我找了你很久……”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伏在黎渊身上道,“红线都感应不到你……” “我知道,别哭。”一个温暖柔软的的屏障从应龙身上浮起,将苏雪禅牢牢包裹在其中,即便化作狂傲不羁的龙形,他对苏雪禅说话的语气依然温柔而爱意充盈,仿佛害怕一不小心就伤害到他,“我也找了你很久。” 苏雪禅这才看见他一边折断的龙角,大惊之下,简直一时心痛得不能呼吸。有黎渊保护,他并不害怕会在万里长风中掉落下去,因此急忙爬过去,在那支断角的缺口处抚摸了好一会,才哽咽道:“为什么折断了一支角?疼不疼?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你怎么……” “我没事,”应龙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无奈的安抚,“帝鸿氏用神号将我束缚在黄泉,我索性舍弃神号,才从底下回来了……别摸,我不疼,小心划着手。” 说到帝鸿氏,苏雪禅方才还喜忧参半的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他说:“帝鸿氏……已经死了。” 长空风声呼啸,黎渊却静默了一瞬。 “句芒、蓐收、西王母、瑶姬……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苏雪禅强忍泪水,“还有凤凰、毕方、舍脂的姐姐,洪荒的万千黎民……死了,都死了……” 黎渊轻声道:“嘘、嘘——不哭,不哭,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死亡并非终结,只是轮回的刹那。众生于轮回中,犹如奔向一条不会回头的河流,生命的亡故不过是他们休憩的一个驿站,他们在那里短暂歇脚,而后就要继续踏上前进的道路……” “死亡仅是他们在漫长跋涉中停下脚步,做的一个转瞬即逝的梦罢了。” 屏障上的金光浑如实体,为苏雪禅轻柔擦去满脸的泪,苏雪禅恍惚着想,除了黎渊,他还在哪里听过这种类似的说法呢? 是西王母,是那些曾经死去的仙人,亦或是千年后第一次离开黎渊的自己? 他们陷进了一场不约而同的沉默,片刻后,苏雪禅将自己微微发热的脸颊贴在黎渊光滑冰凉的鳞片上,低声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黎渊哼笑一声,又叹了口气,道:“是啊,小骗子。你瞒我瞒得可真是紧啊。”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苏雪禅舒舒服服地躺在应龙身上,身上盖着一层暖和的保护层,好像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担心,黎渊就会挡在他身前,为他解决掉一切麻烦——虽然他心知肚明,这美好的时光短暂而虚幻,恰似一个随时都会破碎的泡沫,但谁还能管得了那么多呢?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世间最昂贵的消耗品,是他倾家荡产也难换回的赌|注。 “只是有人告诉我,我要是说了,泄露天机的罪过就要加在你头上了。”他也叹了口气,“我那么爱你,怎么舍得让你受苦呢……” 黎渊好久没有说话,良久,他才涩着声道:“小骗子、小混账,嘴倒是抹了蜜一样甜……难道你让我受的苦还少吗?” 苏雪禅难过地将头埋在手臂里,不让黎渊发现他满脸横流的泪水:“那怎么办……这一次,我恐怕又要走了,可我多想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你说要带我去看昆仑的桃花,其实就算不看桃花,每天晚上,你能抱着我看星星,我也是很高兴的……” 他再也忍不住了,喃喃哭道:“星星……我只是想看星星,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我却没有办法实现……” “那我们就去看星星,”黎渊道,“你想看多久,我们就看多久。” 苏雪禅听见耳侧的风声停了,应龙不再朝着极北之地的方向飞行,它停在高空,仿佛是在原地评估,去哪里才能看见心上人想看的斑斓星河。 “……不行啊,”苏雪禅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吸着鼻子道,“这里已经没有星星可看了。更何况,比起看星星,我更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 . 天地浩大, 只剩下两颗心并在一起跳动的声音。 良久,黎渊道:“……我们最开始遇见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苏雪禅恍惚了片刻。 初遇?哪一世的初遇,何时何地的初遇? 当他还是白狐之子时,他遭钦琛暗算,在不知名的江畔……捡到了黎渊,他那时在刑杀之狱中饱受折磨, 面容亦毁了,可自己仍在灵光乍动的瞬间,感受到了足以毁天灭地的一见钟情。 当他变成菩提木时, 他们则在逐鹿战场上相遇,似乎所有轰轰烈烈的爱,也要有一个轰轰烈烈的开头,以蚩尤的死亡为起始, 以蚩尤的死亡为终结,他们的红线纠缠千年, 在纷杂翻复的宿命中下坠了一生。 “好像……”他喃喃道,“都算不上美好。” “对。”黎渊道,“但却整个改变了我,让我变得不再像我自己。” 苏雪禅摸着应龙的鳞片, 眼中显出迷茫之色。 “我一生下来,就是独一无二的应龙,兴云布雨,盘踞汪洋, 我不需要有心,也不需要有情,我是天然的造物,理应也与天地融为一体,”应龙重新拍打双翼,向未知的远方飞去,“众生的爱戴与我无关,众生的畏惮亦与我无关,可看到你的那一瞬间……” “……好像有一根绳子,忽然牵住了我的心,把我从云上拉到了人间。” 苏雪禅淌着泪水,忍不住笑道:“那时候,我可还是一棵树呢。” “是人是树,又有什么分别?”黎渊轻声道,“我的世界被你点亮了,就像浑噩迷雾中射来的一道光。” 苏雪禅蓦然怔住。 黎渊……以前的黎渊是什么样子的? 苏雪禅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可和自己在一起时,他和全天下陷入热恋的男人并无区别,苏雪禅至今记得,在玉醴热泉的那一晚,他环住自己的胸膛炽热,手臂坚实,浑如拥抱着一个软肋,又生出了更加牢不可破的铠甲来守护它。 包括他满含爱意,每一次呼唤自己姓名的时候;在婆娑宝殿上为自己低唱绸缪的时候;以天地作榻,和自己缠绵云雨之间的时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深邃含情的目光,指尖抚摸过脸庞的悸动。 “应龙感孕天地而生,但黎渊却是为你才活过来的。”巨龙的瞳孔灼金流炎,如同翻涌的岩浆,“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答应你,哪怕你要离开我……同时带走我的性命。” 苏雪禅嘴唇颤抖,终于控制不住,伏在应龙顶上大哭了起来。 “看。”黎渊忽然道。 一片火光温柔的涌动,在苏雪禅面前汇聚成一条闪烁的河流。他勉强抬起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望向前方,才发现,那条金光淙淙的河流里,漂浮着一瓣颜色洁白,精巧可爱的琉璃花。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情不自禁道:“这不是……” “这是你给我的报酬,小穷鬼。”黎渊的声音带着些许恍惚的笑意,“现在婆娑宝殿已毁,它就是世上最后一片琳琅玉树的花瓣了,价值当然也不能与先前相提并论,所以,把眼泪擦干,你可以再和我提一个要求。” 苏雪禅深深呼吸,凝视着面前丝丝缕缕的温柔河水。 ——他用一瓣花朵,换来了一条龙的承诺。 “那么……就让我们毁灭擎天的四极好了。”他俯下身体,对黎渊沉声道,“……毁灭擎天四极,让天空破碎,将万事万物淹没在灭世的洪水里——” “——既然要闹,就闹得大一点!” 黄龙长啸一声,驾起万里长风,朝极北之地轰然掠去! 此刻,极北之地上的入口已经越扩越大,其下传出的巨震也愈来愈接近地面,除了那令人胆战心惊的脚步声,就是滔天喷涌出来的死魂亡灵,纷纷尖叫着逃向人间,犹如一海搅动的沸雪,把原本就晦暗不明的天光遮盖得更加阴霾。 封北猎厉喝道:“守住黄泉的入口,不能让应龙靠近一步!” 但他却想错了,应龙铺天盖地的双翼仅是在上空停滞了一瞬,随后便向更北方飞去,速度之快,近乎掀翻了半个极北之地的人潮人海! 羽兰桑道:“怎么……” “封北猎!”苏雪禅衣衫手持长剑,自龙身一跃而下,正对着风伯雨师所坐镇的整个辽阔的极北之地,弯似残月的剑光奔逝雷霆,砉然向二人斩去,“你在往哪里看?!” 封北猎一惊,但他们头顶的巨龙在天空飙过巨大的风声之后就朝着北方继续飞翔,眼下,他们的面前只站着苏雪禅一个人。 虽然疑惑于应龙怎么会丢下菩提木一人,不过,封北猎还是错身旋开了那道厉厉剑气,不欲在这个紧要关头与苏雪禅纠缠太多,他侧头对羽兰桑道:“杀了他,不必等吾王归来后决断了。” 羽兰桑的长袖振如雪色流云,转瞬便移至苏雪禅身前,她和封北猎同为逐鹿中侥幸逃脱的大能,自然不会把一个小小的树妖放在眼里,纵然苏雪禅身份特殊,可现在应龙不知所踪,想要刷什么花样,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徒劳。 苏雪禅的鼻端萦绕着数不尽的焦枯血腥之气,犹如浸泡在一缸无形的血泉里,每呼吸一次,心头的窒息粘腻感就更深一分。他的双目燃烧愤怒的业火,脸上还残留着半干的泪痕,他低声道:“封北猎,我为何要来这里,你当真一无所知吗?” 封北猎的耳尖略微一抖,头未回,亦不回答。在他面前,黄泉的入口扩张得愈来愈庞大,下方已经有部分逃避不及的东夷人掉落进去,还有的想要扒住那光滑的边缘,吊挂在岩浆沸腾的蒸汽中,从上而下俯瞰,就像蠕动的蚁海妄图逃脱搅动漩涡的江流。 羽兰桑长袖凛冽,带起一阵刺骨风声,他却毫不在意,继续道:“我是如何逃脱山河社稷图的,你也一点都不好奇吗?” 封北猎的眉梢轻轻一颤,似乎在霎时间露出了一丝极其讽刺的、奚落的笑意来,他道:“现在不管你和应龙说什么,做什么,都已是无力回天,我又何必听你啰唣?” 苏雪禅道:“你于我记忆中还没有看完的未来,在你眼里,也不重要么?” 封北猎的神情一僵,羽兰桑的白袖凝结冰雪,端端滞在苏雪禅面前。 “什么意思?”封北猎缓缓转头。 流照君在风中倏然变大,犹如一叶轻灵而坚硬的羽毛,载着苏雪禅飞向更高的天空,他张开嘴唇,发出的声音低沉而模糊,然而却能清晰可辨地传进封北猎和羽兰桑的耳畔。 “你看见了千年后妖族被神人国压制的情形;看见了九天众仙避世不出,在沉默中等待自己的小五衰劫;看见了钟山,看见了烛龙……那你有没有看见,千年后的逐鹿,蚩尤是怎么死的?” 封北猎瞳孔骤缩,此时,膏壤下方的沉重脚步声已经离地面越来越近,大地在接连不断的震颤中,发出声声不堪承受的哀鸣。 长风呼啸,苏雪禅衣襟翻飞,露出胸前鲜红似血的印痕! “——千年一轮回的世界,是时候该为此做个了结了,蚩尤!” 与此同时,黎渊自擎天的鳖足下环绕攀爬,双翼环绕飓风,口中喷涌烈火,它的身躯好似绵延万里的巨江,自鳌足所在的深海翻腾而起,搅动着一海的波涛。 那鳌足原是娲皇补天时镇压四极,撑开天地的神物,但在日月溃败、混沌颠倒后,又连番遭十二巫覆灭天地的大咒,苦苦支撑之下,巍峨高山般的表面早已崩出无数道细微的裂纹。黎渊发狂地怒吼一声,四海君王的权能瞬间遍布整个大海,怒涛波涌的白浪全都向它的身躯收拢、汇聚,而后又以胜过先前千百倍的威能喷发,在这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每一片湖泊都在震颤,每一条河流都在激荡,每一道暗涧都在山川里摇撼岩壁,天下的汪洋亦为之战栗了,极南、极东、极西处的三只鳌足下,深海波涛分列,随着黎渊的号令同时踏出三条龙须缭绕、明珠生光的水龙! 昔日共工怒触不周山,令天柱摧折,地维倾绝,太虚流火齐发,膏墟洪水泛滥,幸得娲皇补天,才避免一场灭世的灾难。如今,黎渊若要撞毁擎天四足,造成后果的严重程度只会更甚共工百倍。 寰宇在盘古的胸膛上获得新生,又用了一瓣花朵落下的时间迎来它的终焉。 ——天上地下,狂龙一声咆哮!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封北猎终于骇然了,他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吼道:“你居然敢让他毁灭擎天四足!” “你颠倒混沌,屠杀众生,又能比我好到哪去?!”苏雪禅回以怒喝,“此刻就是最后的轮回了,还要多亏你千辛万苦地唤醒蚩尤,将他引到黄泉的入口!” “什……”封北猎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他手中的太杀矢就已发出尖锐的嗡鸣,那不像是面对杀戮时的兴奋,反倒更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惧。 苏雪禅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犹如燃烧到颓败的火焰,转眼便在边缘力竭难支,淬出枯槁的雪白,他周身的衣物皆化作了焦黑的飞灰,就连赤|裸的身躯也逐渐在狂风烈焰中模糊逸散,应龙双目滚下血泪,发出痛不欲生的哀嚎! 这一刻,苏雪禅可以感到身体中的昆吾箭镞自血肉中破出,等待着他的命令和决心。没有太杀矢,他就是那张跋涉过千年的弓与弦,在射出箭镞的刹那,自己便会化作漫天的飞灰,消逝在万丈黄泉。 但他却并不为此而觉得惧怕,此时,只有无边无际、苍茫旷远的悲伤充斥着他的心魂。 一朵如玉皎洁的飞花自天际悠悠翻落,飘过他紧闭的双目。 “死亡不是尽头,恰如滴水入瀚海,吹息入狂风……这世间,本就是有死有生,有生有死……” “众生在轮回中,就像奔向一条不会回头的河流。” “然金仙亦有溃散轮回、寂灭诸世之日,但长夜既在,薪火便不能休止!” “——后路已尽数覆没,向前走,别回头!” 擎天四足齐齐断裂,苍穹坍塌,坤舆崩摧,尘寰犹如一枚混浊脆弱的水晶球,在失去了最终的支柱后轰然破碎,化作一海搅动的熔岩,沸腾的怒江! 苏雪禅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胸膛白光爆射如同耀阳,上古的真言响彻人间,诸世皆黑,诸世皆暗,唯有这一点白芒,凝聚着日月星辰的精魂,万世不竭的光辉! 第一枚昆吾箭镞用以射杀混沌生出的太古巨人;第二枚昆吾箭镞用以击落创造昼夜的紫金毕逋;而第三枚昆吾箭镞,则被苏雪禅用以崩碎黄泉,埋葬蚩尤。 “住手、住手——!” 人间的国消亡,阴间的国亦消亡,封北猎和羽兰桑发出不可置信的怒吼,竭尽全力,朝苏雪禅掀起狂如暴风的反攻。可这皆是徒劳,在宿命即将终结的威能中,他们的动作仿佛被禁锢在即将凝结的树脂里,缓慢得令人心焦,而后便是奔雷刹那,强光照彻坤舆洪荒! 光海震荡,万里云烟滚滚,碧落与黄泉只寂静如死了一瞬,随即就发出淹没所有、颠覆所有的爆响! 应龙砸落鼎沸深海,风伯雨师被昆吾箭镞的威力近距离蒸发殆尽了全身的血肉,死人的国度和活人的国度统统爆炸坍塌,在宇宙中化作混茫无序的星尘,苏雪禅则飘浮于一切的起点与终点,眉发枯槁似雪,胸前破开一个大洞的肉身飞速腐朽飞散。 ……要结束了吗,他改变这一世、这生世的结局了吗? 所有人、所有物,尽在这灭世的浩劫中逝去了,他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在最后拉住他的手…… 意识趋近湮灭的刹那,不断瓦解的世间遽然传来一声悠长遥远的清响,浩大恢宏的叹息回荡于他的耳畔。 ——“痴儿!” 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崭新的生机与活力,苏雪禅深吸一口气,猛地睁眼,竟于太虚之上看见了娲皇的身影! 那太古的巨蛇环绕世界、吞噬世界、创造世界,同时也毁灭世界。娲皇的身躯巨大无比,她将寰宇用自己的蛇尾收紧,以奥秘不尽的双目注视着混乱中心的苏雪禅,右臂怀抱一面如镜平滑银白的海水,又以左臂支撑,将其高高倾泻,恍若吞天的星河,轰然灌注进这个千疮百孔、残破不堪的尘间。 “南柯……海……”他喃喃地道。 云梦蒸腾,从太虚倒灌的海水犹如千里烟波,滚滚而来,为苟延残喘的世界蒙上一层缓和光润的外表,亦制止了尘寰摧枯拉朽的崩塌,渐渐包围了苏雪禅目力所及的全部。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上,正对着娲皇俯瞰着他的双目。 “……痴儿。”她再次轻叹一声,呼出的气息吹拂在苏雪禅身上,立即便令他产生了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他的肉身停止消散,转而缓缓凝聚,在缭绕的流云中,逐渐汇出原型。 苏雪禅木然而悲哀地看着她,看着这位创世的神明,造成了这一切悲剧的神明。 “众仙……为你而死……”他嘶哑开口,“世界,也因你而亡……” “死亡不是结束,只是另一个崭新的开始。”娲皇望向他的眼神,浑如看着一个自己宠爱的,但却又懵懂天真的小孩子,“恭喜你,白狐之子,你做到了。” 猝不及防的,苏雪禅的眼角坠下一滴泪珠,滴落进浑厚波荡的海水中,“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什么?我改变了结局吗?我逃脱了注定要永世循环的轮回吗?” “……可我却一点都不开心,这又是为什么?” 娲皇凝视他许久,最终叹息一声。 仿佛画卷延展,盘旋荡漾的南柯海银浪排空,升起、徐徐张开在苏雪禅的面前。 “无数个千年,我都在轮回中寻找生机。”娲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与此同时,南柯海上忽然泛起了一丝光澜。 那是逐鹿之战的场景。 对于这场战争,苏雪禅没看过十遍,也有八遍,早已熟烂于心,对接下来的走向熟悉无比,然而,令他感到诧异的是,这次的走向与结局居然与他之前看见的所有都不同。 画面里,蚩尤被打飞手中的太杀矢,只得徒手掷出一枚昆吾箭镞,应龙挥动双翼抵挡,还是被那枚坚不可摧的箭簇猝然穿投了血肉,投入了心口。 ……但那枚箭镞没有破体而出,也没有落在菩提树的身上。 黎渊生生承受了这一击,剜出了蚩尤的心脏,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南柯海中显示的逐鹿战场,居然没有他的出现! 娲皇轻声道:“这便是一切的起始了。” 苏雪禅怔怔盯着画面,大脑一片空白。 南柯海中的情形还在继续推演,黎渊杀了蚩尤,在四海君王的基础上加封龙神,一时间权倾天下,八方礼让,可他的神色,却是苏雪禅从未见过的冷漠无情。 好像他是一尊没有心的石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众生在他的眼里,就如烟云掠过磐石,不会为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影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蚩尤残留在他体内的怨气还是浸染了他,使他的性情逐渐发生了变化。和苏雪禅之前在南柯海里看到的结局别无一二——最后,黎渊也不能逃脱这宿命,他几乎成了第二个野心勃勃,妄图统治洪荒的蚩尤,并且无人能够阻挡他前进的步伐,在帝鸿氏选择与他同归于尽当做终结后,南柯海陷入了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接下来发生的情形。 无数次的倒带重回,无数次的从头开始,苏雪禅亦跟着看到了数不尽的如果。有时是蚩尤战胜了中原人族,带领万物众生朝灭亡走去;有时是黎渊在逐鹿平原上被昆吾箭镞射杀,身躯自苍穹坠落大地;但更多的时候,世界还是在不停重复他第一次看见的过程:黎渊战胜蚩尤,遭受怨气浸染,结局则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最初的世界和时间线,其实是没有你的,”娲皇低声道,“在这个世界里,诸世的劫难也并非是兵主蚩尤,而是应龙。” “应龙是天然的造物,他学不会爱,也没有恨,这样的心境,正是蚩尤怨气浸染他的直接原因。可这个结局,我却无法更改,只得在一次次的轮回里尝试,尝试该如何挽回因我的纰漏而犯下的过错。” “当我已经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娲皇低下头颅,看着飘浮在光海之上的苏雪禅,“如果能有一个人,一个更纯善、更仁爱的灵魂,替他承受这个注定要令众生毁灭的结局,会不会一切都有所不同?” “而你,白狐之子,你的生母身具幻世瞳,能看到三千诸世里的因果变幻,你作为她的孩子,说不定能脱出这循环往复的,诅咒般的命运。”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 . “这是……什么意思……”苏雪禅颤声道。 娲皇张开双臂, 长发缭绕,绶带飘飘,犹如一尊巨大无比的,活着的神像,对她的信徒传道布教。 “应龙为天下应劫,而你,则为他应劫。”娲皇道, “但是,当我穿过时空的桎梏,选择你来到千年时, 又有了了一个新的麻烦。” “——我没有想到,你竟和他生出了心头红线,百世姻缘。” “你为了他,甘愿舍身救世, 射杀蚩尤;他为了你,不惜毁灭尘寰, 抛弃神位。你们的命运紧紧相连,使世界在毁灭与新生中轮回了无数个千年,你是身死的白狐之子,亦是重生后又注定要湮灭的菩提木……” 海面波涛翻腾, 应龙的身影在其上一晃而过,于摇摇欲坠的破碎人间中守护着一棵枝叶纷披的菩提树。 “……这个死循环,是时候该打破了。” 苏雪禅迷茫地望着她,喃喃道:“可逐鹿之战并不是开端……为什么偏偏是我……” 娲皇道:“我明白你要问什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救风伯,不救跌落盘古脐的蚩尤,不告诫帝鸿氏,让他收敛自己的私欲,不去惩治中原一脉的魔道……对吗?” “我救了风伯,救了蚩尤,将帝鸿氏调|教成一个圣德贤明的君主,难道就能打消蚩尤和帝鸿氏争夺天下的决心了吗?”娲皇面无表情地冲他反问。 苏雪禅挣着一口气,咬牙道:“那望舒呢,羲和呢?那些死在大劫中的仙人,那些死在大劫中的黎民呢?他们同样是无辜的,怎能将他们也牵连进这场灾难里?!” “光阴粗数红尘如水,死亡对千万年的时光而言又有何妨?终究会像流云消散,海潮退还,天道为何要为区区千年,埋葬洪荒众生的未来?” “——可我们即是洪荒众生!” “你们是,但不全是。”娲皇厉声道,“就像你在南柯海中的选择一样,我也只选择了你!” 苍穹在刹那间浑如引爆了十万个震撼的雷霆,炸得南柯海一片惊涛四溅,沉寂片刻后,娲皇缓和了些许语气,继续道:“不破不立,你打破了因果,亦凌驾于自身的宿命之上……你做的很好。” 高旷太虚,烟波浩渺,苏雪禅骤然捂住了脸孔,失声痛哭。 “不……我不能原谅你,我不会原谅你!”他愤怒地流着热泪,“你是圣人也好,天道也罢,我将永远记得,所有这一切恶果,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娲皇竟笑了。 她缓缓俯下身体,唇角微微上翘,双目旋转着混茫冰冷的星光,仿若两枚比日月还要庞大的天体,囊括不尽的大道无穷、宇宙奥秘,她道:“你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我的双眼始终一望过去,一望未来,我的身躯始终盘桓天空,占据现在——我是天道圣人,我背负着诸世的爱与恨,生和死……” “就像这一千年来的芸芸众生不在我的考量范围内一样,你的爱恨,也只能像一滴落入大海的水滴,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世界的承受力是有极限的,倘若你没有打破这个死循环,将洪荒从注定要毁灭的结局里解救出来……”娲皇止住话头,只给苏雪禅留了一个意有所指的省略,“但你可以牢牢记住我犯下的恶事,你甚至可以向天下人宣扬我的所作所为,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以小博大,我终究换回了整个洪荒的未来。” 苏雪禅咬紧牙关,泪水顺着他的掌心和指缝,在面颊上晕染蔓延,又滴滴落进波浪银白的南柯海。 是了,圣人和天道是不会在乎这些的,黎民也好,众仙也罢,在他们眼中统统是可以摆在天平两端衡量的砝码,哪一方轻,哪一方就合该被抛下,什么生命的重量,活人的喜怒哀乐,都是可以为大局忽略的东西,怎么会引起他们的重视? 娲皇伸出手,那几滴即将坠落海面的泪珠便被一股外力牵引着飞上天空,在呼啸的寒风中结霜挂冰,等到浮上她的掌心时,已经变成了有如冰雪般的明珠。 “我说了,南柯海受不起你的泪水。”她轻声道。 苏雪禅的胸膛剧烈起伏,在他愈来愈急促的喘息声中,娲皇又道:“现在,提一个要求罢,这是你应得的,我允许你提。” 苏雪禅放下手臂,双目洇着猩红的血丝,勉强道:“……若我要让所有人都活过来,让所有事物都变回原来的样子,并且他们要知道全部的真相呢?这样也可以吗?” 他的本意是挑衅,然而他没有想到,娲皇就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便欣然颔首:“可以。” 似乎是察觉到了苏雪禅的怔忪,她微微一笑,道:“你用一朵花,向应龙换取了天下的灭亡,现在为什么不能用一滴泪,再向我要求些什么呢?” “只是,”她唇角的微笑忽然带上了些许隐秘的意味,“能否让他们知道全部的真相的选择权,是在你手中的。” 苏雪禅闻言一怔,就在此时,天地嗡然作响,南柯海水仿佛银白的透明泡沫,将他整个包裹在其中,浩大飘渺的波涛淹没尘寰,亦淹没了生死的界限! 他被圈在那柔软的泡沫里,随着海浪波动的幅度上下翻滚。在这如梦似幻,似幻还真的景象中,他看见娲皇伸出双臂,张开手掌,那海水便仿若有形的泥土,随着她的动作变化莫测,很快的,帝鸿氏、西王母、瑶姬、句芒、凰神,那些曾经死于大劫中的妖族,那些曾经死于黎渊撞毁擎天四足中的东夷人……皆纷纷从她造化万物的掌心涌下人间,双目紧闭,全都和他一样,漂浮在银白色的无垠海面,随波逐流。 最后,滚落深渊的应龙也自海水里浮起,它的翅骨全断,遍体鳞伤,但胸口仍然有不起眼的微小动静,它还没死! “黎渊、黎渊!”苏雪禅不禁拼命呼唤着它的名字,唯有一阵光晕波动,应龙庞大的身形逐渐缩小,显出披着一袭王袍的,无知无觉的黎渊。 “现在,还不是你们重逢的时刻。”娲皇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震响,“且看着罢!” 语毕,又是一阵盛大的光海喷涌! 然而,这光却是柔和而温暖的光,它并不刺眼,亦不象征毁灭,它温柔得就像吹遍五湖四海的春风,为万物带来无穷无尽的生机。 不知何时,束缚着苏雪禅的泡沫已经消碎在了半空,他看着光海的中心,情不自禁地朝那里走去。 一路的光影变幻,令他看见了很多东西。 娲皇开始伪造另一个结局——那个他更为熟知的结局。风伯雨师叛乱,蚩尤出世,为了他不至于献身,黎渊选择带着他逃走,后来,他殒命于不周山,黎渊痛不欲生,怒吞十国神人,被圣人关在刑杀之狱里,长达足足千年的光阴…… 在这个伪造的结局里,所有人的记忆都被抹去。黎渊忘记了自己曾经撞毁擎天四足,怀着碎骨剜心的痛苦堕入刑杀之狱;众仙忘记了他们曾经惨死于大劫之中,为即将到来的小五衰劫沉睡于九天玉京;东夷人忘记了他们曾经被狂热的祭祀仪式攫取心神,逐渐演化成千年后集万世恶孽的神人国;哪怕是妖族,也只记得他们曾经在逐鹿之战里背叛过蚩尤,唯有满腔屈辱地俯身于神人国。 封北猎亦忘记了他昔日受过的苦痛,忘记了他和蚩尤的爱情。他只记得自己是九黎的风伯,得了君主的赏识与看中,便要死心塌地,为他效忠一生一世的光阴。胸口那道红黑的线状疤痕大约是在战场上受的陈年旧伤吧,过了一千年还会时不时地发作,令他感到钻心的疼,唯有用汤药暂时压制,才能缓和些许。 在他们遗忘了所有之后,娲皇再度出手,这次,她封锁了天地灵气的通道,销毁了千年前辉煌无比的文明遗迹,令天下踏上大道的妖修与人修止步不前;又抹杀了所有关于大劫的记录,留下来的,仅有残破的只言片语。 苏雪禅目瞪口呆,他知道娲皇为何要这么做,道修得证金仙时,天地会自现灵犀,为金仙道果奠基,她毁坏记载的文明,又封锁下界登天的道路,无非就是担心流露出的蛛丝马迹会让人有所怀疑。但与此同时,他亦明白了许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 为何封北猎在千年后用以禁锢妖族的枷锁还是他千年前为魔门俘获时戴上的枷锁,为何如此低级的咒术都能束缚妖族千年,为何九天仙人对妖族被奴役的局面视若惘闻…… 就连所谓的千年一次的“小五衰劫”也不是其他,正是众仙在大劫中身死的结果。娲皇虽然重塑了他们的神魂,可每当临近大劫的日子,他们的神力便免不了要接近他们昔时被打落凡人身躯时的状态——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他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急忙道:“等等,舍脂……” 娲皇摇了摇头。 “阿修罗族并不与洪荒众生共用一个轮回,她们自有她们的去处。” “走罢!”娲皇已经做完了她需要做的。她为世界编造了一个巨大的谎言,现在,就是苏雪禅前去戳穿这个谎言的时刻了,“拿着你的报酬,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罢!” 苏雪禅蓦地投身于这恢宏人间的离恨天与忘愁海,倏然就在片刻间穿梭了千年的时光! 他的眼中倒转着无数变幻跳跃的光影,岁月在他的瞳孔中向前奔流。 万千高楼拔地而起,又归于平墟,花朵抽枝散叶,在他眨眼的瞬间枯萎三次又盛开三次。古老的王朝消亡复兴,广袤的城邦死寂荣华,一只蝴蝶飞过云海浩渺的深处,在它振翅第二下时,大地春去秋来,雪覆红叶。 他看到了青丘,看到自己阔别许久的故乡,看到万千生灵熙熙攘攘、呼吸生长;看到日升月落,长夜的月光照亮无垠的大海,白昼的日光则四耀坤舆,众生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皆于日月下发生,皆于日月下行走,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的两位母亲。 “姐姐,你看!”苏斓姬兴高采烈,指着天边的一朵霞云,“你看那云,像不像一只奔跑的白狐狸?” 苏璃眉眼含笑,瞥向天边时,眼瞳中仿佛旋转着不尽的星光,在晚霞的沐浴下一晃而过。 这一眼,她与苏雪禅的目光骤然对接、交错,苏雪禅立即产生了某种错觉——苏璃似乎看见他了。 但他还来不及细思,这一幕便也如之前那些一样飞速逝去了,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了苏斓姬。 稚气和柔软的神情在她脸上悉数被打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风霜扑朔般的漠然与肆意,彼时大道封锁,苏斓姬却孑然一人,身披白袍,手拖长剑,立于苍茫原野间,正对漫天滚滚雷! “我以情误道,又以情入道,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三百年了!” 她的袖袍在狂风中猎猎飞扬,长发亦是飞扬,步步登天,独身仗剑,剑尖直指天门! 那一瞬间,剑锋反射出的雪白厉芒甚至压过了漫天雷霆,九霄威赫,巨声大震中,似有一声咆哮自云端响彻人间。 “区区狐妖,何敢御剑凌天!” 苏斓姬哈哈大笑,随即挥剑向天,这一剑,不为历劫而出,不为与天证道,这一剑,只为问情! 她问的是宿命之情,问的是红尘之情,亦问的是天道有情无情。刹那唯观剑似花雨,光耀长夜,仿佛十万只白鹤冲上云霄,六千里飞雪翻卷尘寰,以一人之力,生生破开天道封锁一隙! 但剑光即将刺穿雷云的那一刻,她忽然停住了。 通天雷霆即将消散,金光就聚拢在云层之后,等着她再向前一分,然而,苏斓姬却在此时错开剑锋,折身旋落在了地上。 天光半破不破,云彩半残不残,她怀抱长剑,犹如一名不羁的浪子,在四野茫茫间高歌。 ——“九天宫阙三千重,无人横剑下玉京!” 她走了。 从这一天起,妖族终于能在修炼上更进一步,拥有些许自保之力。 时光轮转,岁月如梭,这一幕也很快便从苏雪禅眼前划过,紧接着,他就看见了他自己。 在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情后,他凝望着千年前这个目光清澈,面容天真的小王子,一下非常想哭。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 . 从青丘到东荒海, 从钟山到逐鹿,他的命运就像一叶无根浮萍,被吹拂着奔波大江南北,坤舆八方。 ……雨湿东风,谁家燕子穿庭户?家何处。乱山无数。不记来时路。 他的指尖穿过海潮般纷扬的光点,在无数时光掠去的剪影中,看到的都是黎渊深深凝望他的眼瞳。 ——他们在东荒海中抵死纠缠, 又因为阴差阳错而相互伤害; ——他们在分离之后短暂再会于钟山,流照君为了救他脱离困境,猝然崩断于烈焰之中; ——最后一次, 他们重逢逐鹿,他亦在途中诞下了呦呦,长夜的星光照亮他混沌模糊的梦境,数不清的桃花飞过天际, 飞过巨龙的身躯…… 画面变幻,在他与蚩尤同归于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的视线里都是一片空白。 光海的中心近在咫尺,他赤足行走在海天交接的云霞上,伸出的手仅仅犹豫了一下,随即便毅然拨开了面前重重的纱幕, 踏步进去。那一刻,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仿佛皆从他的灵魂上吹过——千万树梨花倏然盛开,在不尽落花纷纷杳杳、尽数擦过他的面颊后,他的眼前蓦然大亮! 一个崭新的洪荒猛地出现在他眼前! 千里江山, 无边河海,喧闹的城镇隐没在重重叠叠的群山翠嶂里,繁华的王都建立在飘渺缱绻的云雾中;天空飞翔的白鹤鸣声清丽,溪边饮水的鹿群皮毛油亮;在这里,在那里,深山中的樵夫手提背篓,闹市中的孩童嬉笑着跑过几家食肆店铺和几个衣饰整洁的妇人……这是尘世间的生机,尘世间的欢喜,尘世间的千灯葳蕤、万山万水。 ……是梦耶,非梦耶? 苏雪禅犹如一个恍然坠进迷途的旅人,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亦或只是他在过度思虑后做的一个美梦。 他目光发直,情不自禁地向下方走去,然而,按照地形来看,他也只能勉强分辨出些许东山山系的大致轮廓。他御风而行,走得极快,一路上不住有尚为原型的妖兽在山林中若隐若现,不似很久以前神人国尚在时那般躲躲闪闪。苏雪禅睁大眼睛,四下看了一会,在掠过第四座高山后,忽然发现一群眼熟的老朋友。 数十只彘兽围在一处,懒洋洋地窝在溪边饮水,一看到它们,苏雪禅便想起了昔日他和舍脂在山林间被狼狈追逐的样子。 他惊奇而惊喜地仔细观察着它们,四周树影斑驳,阳光灿烂,在淙淙清澈的溪流上点点反射,这时候,为首的彘兽忽然抬起头来,朝着苏雪禅的方向嗅了嗅。 “奇怪,”它口吐人言,“怎么有股狐狸的味道?” 苏雪禅一怔,另一只彘兽甩甩尾巴,也抬头道:“既然是狐狸,那便莫要管了,当心遭了水族的责难。” 听得它们话里有话,苏雪禅虽然好奇,但也不敢在眼下花费太多功夫,心念电转间,他正欲抬脚,不妨面前忽然一花,竟一步万里,从东山遥遥跨到了青丘的入口! 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暗自心惊地回头看了看远处山色苍茫,云烟生波的地平线,到底没有思虑太多,撩开衣摆,缓步迈进了青丘王宫的结界。 再度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一切都恍若隔世,只是来来往往的面孔却较之以往生涩许多。苏雪禅四下里匆匆看了一圈,来不及细瞧,便赶忙循着记忆,磕磕碰碰地绕到了苏晟和苏斓姬的住所。 他离开得太久了,连往日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路也要想半天才能拿准主意。 苏斓姬正在榻上沉沉睡着,苏晟站在她身边,动作轻柔地替她披上一件外袍。窗外已经新植了满园繁盛的桃花,团团围着原先那树天青玉兰的焦枯树干。一眼望去,灼灼艳桃映衬着一段若隐若现的枯槁残木,颇有几分向死而生的惊心动魄。 起风了,馥郁的落花纷纷扬扬,自窗口飞入,翻卷在苏斓姬的榻边,有几瓣还落在了她斑白的鬓发,生了细纹道道的眼角旁,皆被苏晟一一拂去。 “臻臻……”苏晟低唤一声,他的面容还是沉肃端持的英俊,眉发乌黑,但他面前的苏斓姬却仍旧受着小五衰劫的残留影响,宛如一名半老的妇人。 他只是唤了这一声,也并不多说什么,而后便握住了苏斓姬的手腕,将那段衰老的皮肉轻轻攥在掌心,就这么专注地望着她。 看着面前仿佛昨日再现的场景,他的双亲,苏雪禅虽然是透明的灵体状态,也不禁觉得眼眶坠热,烫得他心口生疼。 他咬着牙,一声呼唤就压在嗓子眼里,堵得他浑身发抖,好像一旦脱口,就会连着他的血肉骨髓一块抽离出去,让他只剩下伏地大哭的力气。 苏晟似有所感,疑惑地抬首看了一眼面前的空地,可看见的,唯有随风浪荡的瓣瓣飞花,空无所依地飘零在绚烂阳光里。 苏雪禅喘了一口气,低声道:“父亲。” 随后便以指尖轻触在苏斓姬的心口上,伴随一阵天旋地转,他进入了苏斓姬的梦境。 玉崖万仞,夕烧如火,滚滚拂过远处将坠未坠的火阳,把漫天浑厚云海沸腾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浪。 苏斓姬独坐在崖边,面前是一张玉几,一盘残棋。 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她静静转头,看着一步步走来的苏雪禅。 虽然承受了小五衰劫的磨难,可在她的梦境里,她依旧还是往日丰神绰约的模样,容颜若雪似玉,眉目含情,眼波深处则摇曳着江浪风流的水色。 苏雪禅不由恍惚了。 在不少午夜梦回的夜晚,他都在想,他的两位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苏璃忍受着轮回的宿命,苏斓姬忍受着爱而不得的痛苦。到了最后,她们一个怀揣着秘密离开人世,致死才肯对自己的妹妹透露半星;另一个以情入魔,又以情证道,在破开娲皇的一分禁制后,于四野茫茫间抱剑高歌,放声大笑九天仙人的懦弱无能…… 她凝视着苏雪禅,苏雪禅则在距她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端端跪下,给苏斓姬磕了三个头。 “母亲,孩儿不孝。”他说。 而苏斓姬只是微微地笑,她柔声道:“阿禅来了?坐罢,陪娘亲看看夕阳。”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土,小心地在苏斓姬面前坐下。 苏斓姬道:“从小,你就是这么个性子,看着温吞吞的,实际上呢,有主意着呢!又固执又犟,你要是决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苏雪禅愣了一下,不明白苏斓姬为什么要突然对他说这么一句。 “我管不住你,你爹也管不住你,”她从晚霞上移开目光,重新投注在眼前俊雅如玉的青年身上,喃喃地说,“真不知道你这性子,是不是随了你那个要命的娘……” 苏雪禅莫名觉得窘迫,他不由自主地垂下眸光,不知该如何应答。 望着苏雪禅生动的面容,苏斓姬的眼中悄然泛起了泪光,她低声道:“娘……很后悔……娘没能拦住你,也没能阻止蚩尤出世,是不是挺失败的?我总觉得我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可还是不行……” “原来天命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啊……”或许是想到了苏璃,她的语气开始颤抖,恍惚盯着桌案上那盘残棋,“即便得证金仙,我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接二连三地带走我爱的人,我却束手无策……” “母亲!”周遭的梦境在刹那间随着苏斓姬的心潮难己而扭曲,苏雪禅情急之下,连忙按住苏斓姬的手,“没事的,冷静点!” 不料在他与苏斓姬相触的瞬间,庞大的信息洪流轰然在金仙的神识中一一摊开、展现,苏斓姬睁大双目,一时怔在了原地。 苏雪禅触电般地缩回手,然而为时已晚,就在那一瞬间,苏斓姬已经看见了贯穿了千年轮回的全部秘密,那是一个充满了圈套与谎言,死亡与牺牲的秘密——她错手打翻了棋盘,上百枚玲珑棋子丁零当啷,滚落一地。 大劫后唯一一个得证金仙的狐妖是何等聪慧,不等苏雪禅解释,苏斓姬的脑海中便敏锐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的节点,连贯串通在一处,顷刻点破了娲皇制造出的这场惊世骗局! “怎么、怎么!”她骇然大叫了起来,“——竟会是这样!” 看到母亲这副样子,苏雪禅反而镇定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只要苏斓姬还能对某件事做出回应,那这件事就还在她的承受范围内。他整理了一下语言,用安抚般的语气柔声道:“娲皇为了拯救洪荒的未来,让我替黎渊应劫,使他不至于堕落魔龙,像曾经的无数次轮回那样毁灭诸世……所以最后一次,她为了改变最后的结局……” “……凑成了所谓的三个条件,让洪荒毁灭一次又重生一次?!”苏斓姬咬紧牙关,最后几个字几乎在唇齿间迸发成了咆哮,“她这种做法和应龙又有什么区别?还赔上了妖族千年的自由,让生灵为此全盘覆灭!” “大约是……为了还清欠给九黎的因果吧。”苏雪禅道,“蚩尤堕落盘古脐,大劫就此拉开序幕——帝鸿氏欠下的,中原人族欠下的,终究是要偿还。” 苏斓姬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过了许久,忽然一把抓住了苏雪禅的手腕,“这么说,你不是我梦中的幻觉,你是真的!你真的回来了!” 她的眼神带着纯然的狂喜,以及在颓艳霞光中灼烧得晶莹的泪光,苏雪禅看着她的模样,忽然不忍心说完接下来的话。 “我……”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暂且换个话题,让苏斓姬缓和一下心绪,“母亲,我离开这段时间,家里人都还好吗?” 苏斓姬深深地吸气、吐气,她哽咽着道:“寒波和星摇……正在四方云游,跟随他们的老师学习。而惜惜那个丫头,在你……在你走不久后,就跑来找我和你爹,说要跟着犭也狼族的一个小子历练,我们拗不过她,只得应承下来,只有纤纤,现在还留在青丘……” 说到这里,她的唇边不由泛起一丝溺爱而喜悦的笑容,说话的语调也回转轻快:“阿娘马上就领着你去见她,还有星摇他们,我立即用秘术召他们回来,你走这一百多年,你不知道他们有多想你,纤纤和惜惜也都长成大姑娘了……” 她说得很快,既欢喜又没有章法,仿佛要用短短几句的功夫,就让苏雪禅详细了解他们在这百年间的全部生活细节。苏雪禅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强忍泪水,低声唤了一句:“……母亲。” 苏斓姬骤然止住了话头,那笑容渐渐凝滞在了面上,她不说话了,只是仍旧牢牢抓着儿子的手。 “我……我还不能立刻回家,”他打起精神,勉强冲苏斓姬笑道,“娲皇封印了众生的记忆,却把开启记忆的钥匙交到我的手中,在没有见到黎渊,完成我的使命之前,我……” 苏斓姬愣了半天,好像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苏雪禅的这番话理解透彻,片刻,她方才讷讷道:“那,还需要多久?” 苏雪禅的手臂颤抖,难掩哭腔地大声说:“很快了,母亲,我很快就能重塑肉身,真真正正地回到你们身边。那时候,我还会带着我爱的人——带着黎渊,带着呦呦——我再也不必远走,也不会离开了!” 苏斓姬的嘴唇嗫嚅了两下,犹如天底下每一个希望落空、失魂落魄的母亲一样,她想要抓住苏雪禅,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留在他从小长大的故乡,可她失败了,纵然她是梦境的主人,但苏雪禅的消逝却仿佛另一个不可违抗的天命,令她的手掌扑了个空,仅仅捞到一把空中四溢的晶尘。 “臻臻,臻臻?”苏晟摸着妻子的额头,唯见她额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闭目的神态也略有焦急之色,也不晓得梦见了什么,连忙探身去取摊在冰案上的锦帕。就在他错身过去的这一刻,苏斓姬的眼角缓缓凝落一滴泪水,洇进了枕边腻粉堆云的桃花。 *** 苏雪禅要奔赴的第二个地点,乃是万年飞雪,巍峨高洁的昆仑。 虽然这座山君曾在大劫里为羲和挡下致命一击,以至于山体崩摧,毁坏过半,但在这个经由南柯海修复过的时间线里,它依旧是完好无损的。 他飞过风雪扑朔的玉宫,飞过绵延数里的玉壁,飞过重重庄严肃穆的宫阙,终于在最高处的王座上望见了闭目不语的西王母,她的身侧一左一右地卧着两只身形硕大的虎豹,皮毛如子夜漆黑,皆沉沉酣眠着。 就在这时,西王母蓦地睁开了双眼。她的脸孔枯如老树,可当她睁开眼睛时,那灼灼的神光只会令人忘记她的容貌,只看见她深沉如海的威严。 “你来了。”她说。 苏雪禅的步伐一缓。 “我该称呼贵客为什么呢?”她开口发问,“是白狐之子,还是年轻的菩提殿下?” 苏雪禅猛地吃了一惊,他惊疑不定地站住脚,仔细观察着西王母的神情。 是了,他一下想到,即便在大劫里,西王母也是第一个看透娲皇的计划,从而逆天行事,替羲和拦下太杀矢的弑神之力的,此刻她可以看见自己,得知自己的前世今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无论是白狐之子亦或菩提木,我只是我,这一点不会转移,也不会更改。”他加额躬身,朝西王母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千年已过,许久未见了,王母娘娘。” 西王母微微侧头,顶上玉胜发出琳琅悦耳的清击声,她莞尔笑道:“区区一介山神罢了,我怎么敢呢?你为万物舍身,拯救的是现在世和过去世,只怕于功德上早已达到半步至圣,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受得起你的礼,就不要为难老身了。” 语毕,她正了正容色,说:“来罢,行使你的使命!”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立身体,走到西王母座下的玉阶上。 “失礼了!”他沉声喝道,同时将一指点在西王母的眉心,白光乍现似霞,在纷乱光影里喷涌而出! 昆仑万山的飞雪,于那一刻凝滞了。 纵横百国,俾阖东西。而后,他在九天玉京唤醒沉眠的仙人,为浑噩的四时神明重新召回记忆与神智;在雪雾缭绕的巫山看见瑶姬,她浸在朝生暮死的云雨里,一梦数百年的时光;在辉煌灿烂的金宫与凤凰相逢,昔日那吞炭火、折华翼的女子,现已是苍穹的另一位主人,被凤君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寻遍天下,只为求得治愈她的方法;亦在欲界天的宫殿看到舍脂,令她用这双倾世绝伦的双眸,望见她曾经挚爱的血亲。 他去了四海,去了扶桑,去了烛龙蛰伏的钟山,在金光万丈的太阳上面见虚弱的羲和,替她注入第一口新生的气息,在清辉玉寒的太阴上叫醒混茫的望舒,为他抚平胸口的伤疤…… “此时相望不相闻……”望舒喃喃笑道。 “——愿逐月华流照君。”他答。 广袤草原、西山中曲、巨城空桑、海外仙洲,熙攘川流的黎民……娲皇用了三天三夜,使南柯海倒灌世间,造就这个蒙骗诸世的谎言;苏雪禅亦用了三天三夜,使众神苏醒,尘寰清明,犹如一夜春雨,洗刷迷蒙的朝露雾霭。 最后,他好似一名漂泊了太久的游子,终于可以在旅途的末了,回归自己一生的归宿。 ……终年落雨,万顷不散,东荒海。 这一日,也如过去百年的每一日别无一二,黎渊立在檐下观雨,呦呦则在殿内睡着。 他的肩头披一件墨黑的王袍,袖口和衣摆皆镙着古朴的风雷海水纹,远远望去,像是会呼吸一般闪着若隐若现的金芒,加之他身形高大,更显得气势渊渟岳峙、威赫沉沉。只是昔时的乌黑长发现已夹杂了数缕心血耗尽的银白,反倒暗暗地显出一股凄然。 他不说话,于是风也停滞,雨也无声,仅余一双暗金色的龙瞳,静静凝视着雾气四散的雨幕。 呦呦早在前年化出了人形,虽然还是年幼的稚童模样,可那柔润美丽的眉眼,天生微微上翘的嘴唇,还有颊边一枚小小的梨窝,简直就和她的另一个父亲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有一对金灿灿的眼瞳随了黎渊,天然就带出几分高不可攀的清贵之气。 小家伙还是条幼龙的时候,就能吃能睡能闹,如今变成人身,活动的范围就更广了,四海青丘,没有她不能去、去不了的。她又是应帝唯一的女儿,青丘现如今的掌上明珠,有谁敢动她一根寒毛?是以自小便能肆无忌惮地到处乱跑。 早些时候,黎渊还担心她年纪小,会在外面吃亏,可每次又都经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只得由着她去,索性每次自己都跟在后面也便罢了。跟的次数多了,不廷胡余等人都笑他是个活脱脱的操心老父亲,劝他不要事事都为女儿包办代替,她早晚有一天要长大,难道要让她一辈子做家长手里护着的金丝雀?要知道,这孩子可是龙啊! 黎渊在幡然醒悟之余,内心也难掩失落之情。 呦呦是他和爱人最后一道联系的纽带,是苏雪禅留给他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稀世遗珍。那个又犟又聪明的小东西对他了如指掌,所以才会托舍脂将呦呦交给自己,而不是送去青丘,让呦呦的祖母祖父代为照看。 ……不过,凡事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就像他渐渐习惯了心头如剜的剧痛一样,他同时也在慢慢尝试着放宽对呦呦的保护与溺爱。 呦呦昨日去西海玩闹了一通,回来时疲累至极,扑在他怀里嘟哝了几句不知所云的呓语后就睡死过去。黎渊不禁好笑地无奈摇首,从她攥紧的小拳头里轻轻抽出几枚彩贝,一串莹莹珍珠后,便把她抱回殿里由着她睡,倒是躺到现在还没起来。 想到这里,他的唇角不禁泛起了一丝比涟漪还要浅淡的笑意。 总喜欢有事没事捡点小东西回来,也不知道是跟了谁的性子。 ……跟了谁的呢? 黎渊的眼睫轻颤,金瞳里的情绪亦是晦暗难辨,在这个瞬间,龙神仿佛透过雨幕,瞥见了遥远过去中的一角,重新回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的手边摆着一叶琉璃大盏,盏中流光溢彩,都是他们固存在记忆深处的不朽爱恋。 ——没错了,这大约是跟了她父亲的性子罢。 他怕他寂寞,怕他不能行走,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于是每遇到什么新奇东西,便要来与自己叽叽喳喳一番,唯独想不到自己是大泽的君王,神识于顷刻间就能覆盖四海,看到千万里外的繁枝细节。 往日甜似蜜,这檐下滴滴连落的雨丝却比天底下最苦涩的泪水还要再苦上三分,黎渊修长有力的手指拽住一侧的袍襟,打算就此回身进殿,可一瞬间,他的心跳却猛然狂如擂鼓,心口沉寂了百年的断裂红线也焚烧般地跳动起来! 他倒竖的龙瞳几乎在刹那间凝成了针尖,蓦然回首间,唯见雨幕绰绰,一道浅淡的白影拨开天地垂帘,朝他轻灵无声地踏来。 万籁俱寂,落雨下降的速度在那一刻被拉长到无限长远。 “黎渊。”来人唤道,“我……回来了。” “我说过的,我从不失约。” 黎渊已是痴了,千言万语,尽数淤堵喉间,他反而微微地笑了起来,深邃英俊的眉目中带着些许幻梦般的恍惚。 “是了……这又是梦,对吗?”他贪婪地盯着苏雪禅的一举一动,从他的眉心到唇角,从他的指尖到发丝,仿佛看过了这一次,就再也没有下一次,“我是从什么时候睡着的?是我站在檐下的时候,还是在我想到你的时候?” 苏雪禅不知如何回答,唯有避而不应,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问道:“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他朝他走去,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的灵魂震荡一分。苏雪禅忍着泪水,想要伸手去摸黎渊落在身前的花白的发梢,但又不敢,他怕自己一触碰到黎渊,他封印的记忆便会被自己解开,这对黎渊现在的状态来说,是非常不益的。 “想你想的。”黎渊笑意苦涩,正要将他抱在怀中时,苏雪禅却后退了两步,为难地望着他。 他支支吾吾道:“我……我若是碰到你,那我就很快要走了……” 黎渊沉默片刻,将王袍上的绶带解下来,俯身绕在了苏雪禅的腕子上,说:“这样啊。” 他们离得极近,近得都能够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黎渊低下头,那模样活像是要亲吻他,但又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着自己,他们的呼吸几乎融在一处,可唇齿肌肤之间却始终若即若离地隔着一线。黎渊的长发已经隐约撩到了他的手臂上,在情似火烤的眩晕中,苏雪禅只觉得搔痒难耐,连半阖的眼睫都颤颤哆嗦起来。 他想伸手,可是不敢。 黎渊握着那条捻金的绶带,而苏雪禅的手腕上亦打了一个不紧不松的结,他们彼此握住绶带的一边,黎渊就牵着他,缓步走进银烛绰约的宫殿。 “你走了很久,以往梦见你时,你都来不及看看呦呦,如今她长大了,她也很想你。”黎渊低声道,牢牢攥着手中的纽带,“她现在睡着,我领你去看她。” 苏雪禅心中百味掺杂,既期待,又愧疚,还有一丝莫名的胆怯萦绕其中。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即便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他也丢下了呦呦,留她和黎渊孤独地住在东荒海……他对不起自己的女儿。 呦呦正侧身睡着,她睡得很沉,半张脸都压在云霞漫卷的鲛绡中,剩下半张脸露在外边,一旁的明珠微微发出柔润的光芒,映得她更如美玉生晕,天然可爱。 “已经化出人身了吗……”苏雪禅心中又酸又涩,一掐都能溢出泪水,他怜爱地看着女儿的眉目,也不敢伸手触碰,仅是轻声对黎渊说,“这孩子长得像你。” 他看呦呦,黎渊看他,听见这句,黎渊不由道:“难道不是像你?她笑起来,脸上还有一个酒窝,和你一模一样……” “不是啊,”苏雪禅笑了起来,他回头瞧着黎渊炽热温柔的眼眸,“这孩子,眼角眉梢都带着你的影子,头发也像你一样黑……” 说到这里,他才醒悟过来,声音亦低落了下去:“不,应该是像你以前的头发那样黑。” 黎渊同样凝视着他雪白的鬓发——这原本应当是心血耗尽的枯槁苍白,但被他周身温润的灵光一衬,倒现出几分不染尘世的仙气。此时,有太多的话堵在喉头,他张了张口,说出来的却只有寥寥数字。 “还要走吗?” 黎渊的声音恍若金石,低低回荡在苏雪禅的耳边,苏雪禅转头望他,实在想亲亲他的嘴唇,好好抱一抱他,但他生生忍住了,勉强笑道:“我现在还没有一具肉身,难道你想让我就这样同你过一辈子?” 过一辈子。 这个词是如此美好,美好得甚至生出了三分尖锐,刺得黎渊心尖巨颤,连话都说不出了。 “如果……”良久,他方才沙哑着开口,“如果能过一辈子,是不是实体,有没有肉身,又有什么妨碍?” “每次梦见你,你都在梦醒后离开了,那感觉,比死一次还要难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苏雪禅,“哪怕再也不能拉住你的手,也比死一次的感觉要好千百倍。” 天边落雨霏霏,温柔地洗刷着万物的身躯,将一切忧愁与哀恸尽数掩埋在细碎潺潺的声响里。 苏雪禅骤然松开腕子上的绶带,倾身抱住黎渊的脖颈,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漫天繁星与飞花疾速翻卷,轰然淹没了整个世界! 滚滚云海,茫茫光影,无数画面纷扬过二人的双眼,战火、死亡、鲜血、阴谋、灭世的秘密与谎言……还有矢志不渝的爱恋。 被塑造的记忆全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应龙铺天盖地的双翼,它咆哮着,暴起撞碎擎天四极,为爱人争取到了最后一点喘息的时机! 黎渊在那一刹那已经分不清记忆与真实的区别,他大声怒吼,额上青筋绽出,苏雪禅则是所有虚幻间仅存的一点真实,他的王袍飞扬,在霎时间流转过不尽的春日柳叶,夏夜莲花,秋朝明月,冬暮雪鸦,沧海神州的宿命千年一梦,终于在那一刻合上了久张不闭的大门! “你……你……”黎渊不住喘息,蓦地狂吼道:“你居然是真的!你真地回来了!” 苏雪禅虽是灵体,但依然被他的神力牢牢攫在怀里,黎渊的龙瞳似火燃烧,活像要气得把他一口吞下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以为这只是一场梦!你……你这个……!” 瞧见黎渊几近气急败坏的样子,苏雪禅一下笑出了声,然而笑着笑着,他的眼中又隐有泪意涌现。 “在我与你相触的瞬间,你被封印住的所有记忆就能被全部解开,但同时我也会走,因为娲皇还在等着我,她还欠我一具肉身。”他轻声道,“再等等,我就会回来了。” 黎渊注视着他的面容,紧接着问道:“还需要多久?” “很快了,”苏雪禅再次吻住他,又轻轻地在爱人薄如刀锋的嘴唇上咬了一下,黎渊虽然感觉不到灵体的动作,可也不由为之一颤,“到那时,我们就能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我爱你。” 海天湛蓝,流云雪白,黎渊的怀抱飞出千万片四散翻飞的桃花,漫荡向苍穹的尽头。 ……千年恰如一梦。 *** 是日,春风和畅,万里碧空无云。 大路上熙熙攘攘,大多是化成人形的妖族,还有轻装简行的道人;太虚仙乐和鸣,白鹤纷纷,全都往一个方向飞去。 有小妖从山林间探出头来,好奇地揪住一个打算从旁边抄近道过去的妖怪,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附近几座山里的人全都走空了啊?” 来客从鼻子里不耐烦地喷出一口气,又打了个响鼻,道:“何止是附近几座山?听说东海出世了一座上古水晶宫,里面宝贝无数,又有金仙坐镇,到那的人,不仅有仙露仙果享用,说不定还能趁机分一杯羹呢!只怕五座山系能跑的全跑去凑热闹了!” 小妖艳羡地连连咋舌,被他抓住的妖怪急躁地一甩皮毛,复又匆匆向前跑去。这时候,从他身边又悠哉悠哉地晃过另一个提着背篓,额生竖睛的妖怪,望着前面赶路的众人嗤笑道:“也不知道急什么?听说水晶宫不止有金仙,还有四位海神和那位东荒应帝,就这样还想趁乱捞好处,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啊。” 另一边,几个被谈论的对象正站在一座古朴巨宫的露台上,你一言我一句的,全在挤兑黎渊。 换了平时,他们是万万不会这样做的,单看黎渊那张冷冰冰的脸就够受了,何苦再让他抓住机会反讽一通,只是如今心中不平非常,看见黎渊那副没事人的样子就来气,四人竟也罕见地围着他撩拨了几句。 黎渊道:“现如今,你们的小五衰劫还未完全过去,就搞出了这么大动静,倒也不怕出事。” 不廷胡余斜眼道:“哪能啊,这不是还有您吗?” 黎渊眉梢一挑,就听弇玆按着鬓边的步摇,接着哼道:“是啊,唯一在大劫中活下来的应帝大人自然没有小五衰劫的苦恼了,只可怜我们这些应劫的小神啊……” “诶,也不能这么讲。”禺疆抛着手中的玲珑串,风度翩翩地笑着,“应帝大人初为人父,就把头发熬白了,可见养孩子是比小五衰劫还要折磨人的事了,你们又怎么好捉着这个说嘴?” 禺虢性情庄重,不愿和他们一块胡闹,但收到同僚不停扫射过来的目光,外加这是少有的能够让应龙吃瘪的场合,因此还是开口道:“正是如此,所以才请来您这样的大人物镇场子……咦,九天上的那群金仙怎么也来了?” 黎渊冷笑一声:“镇场子啊,光我一个多不保险,不如多叫几个好了。” 上古神明同后天修炼飞升的仙人天生便气场不和,见他们被不得不上前交涉的礼节绊住,黎渊便事不关己地转开目光,走到露台边上,继续向下探看。 不知为何,他近来常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连心头的红线都微微发烫,他总觉得,自己等待的那个人就要回来了。 正思虑间,只听远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当中却忽然传来阵阵惊哗声,如石开河道,瀑生冰川,人流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拂开,挤挤挨挨地显出一道缓缓走来的身影。 ——竹青衣袍,墨黑长发,身后迤逦九条雪白的狐尾,这个来历不明,修为高深的俊秀青年,却胆敢直面高台上黑袍似海的君王,还对他眨了眨眼睛,调皮地做了一个拖长的口型。 “负——心——汉——” 于是,那一向不苟言笑,凛冽恍若高山堆雪、海渊生波的君王,终于温柔眉目,露出了一个笑容。 无论星移斗转,寒暑春秋,大荒中的桃花依旧飞扬簌簌,为人间带去染衣生香的春光;无论世事变幻,沆雪漫漫,尘寰的生死不朽,爱意亦是不朽。 这一世的山海,这一世的长生。 第127章 番外. 书山海(1) 苏雪禅:“啊啊啊——” 舍脂:“呃呃呃——” 海潮波涌, 万山浮动。 两个人趴在一根上下颠晃的浮木上,半死不活地随着海浪上下摇摆,所幸他俩一个是半步至圣,一个是血海之女,倒也不怕海水腥涩,浸湿衣裳。 舍脂喘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嚷道:“怎么回事……这可是瑞木仙梭, 怎么可能连区区一片海域都穿不过去!” 苏雪禅面无表情:“哦,瑞木仙梭——请问你说的是这艘一落到海上就被大浪打得稀巴烂的破船吗?还真是一艘了不得的祥瑞仙梭呢!” 舍脂气得恨恨一捶浮木,犹如捶在罗梵那张阴鸷俊美的脸孔上, “该死,他居然敢阴我,他一定怕我凑热闹,偷偷跑来这里, 所以换了一艘假船在宝库里,一定是这样!” 苏雪禅东倒西歪地趴在浮木上, 毫不顾忌形象的撅着屁股,把手泡在海浪里摇来晃去,伪装成两棵海草,双目无神, 说:“也不能怪他吧,他都快成你专职背黑锅的了……只是这海确实有古怪,以我们的修为,也只能保证衣衫不湿, 其余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血海也唤不出来……”舍脂垂头丧气,“怎么办?” “……”苏雪禅沉默了半晌,不情不愿地含糊道,“……等黎渊吧。” 一想到黎渊那冷冰冰的眼神,刀锋般挑起的眉梢,舍脂就止不住地一阵阵打寒颤,她咕哝道:“那我还不如等罗梵……” 苏雪禅手臂一顿,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罗梵每次看到他时的神情。 他嘴角抽搐,哭笑不得道:“那我真是谢谢他嘞!” 说到底,这件事的起头,还是因为舍脂。 时间悄悄回到半月前的清晨。 东荒海内外寂静无声,唯有浪花小心翼翼地推着雪白细腻的泡沫上下翻涌,整个海洋都好似沉寂在一片安宁的酣眠中,等待着它真正主人的苏醒。 寝殿内亦是静悄悄的,唯有两道轻轻的呼吸缠绵交融,在织锦的帐幄内此起彼伏。 片刻后,其中一道呼吸蓦地颤了几颤,在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和微微的喘息中变了调,而后,又夹杂了许多令人脸红心热的啧啧水声、亲吻声。苏雪禅在半梦半醒间,只觉有人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一双有力却灵活的手亦顺着薄袍敞开的外襟滑进,只是稍微揉了揉他的腰腹,就令他的身体痉挛起来,呼吸也粗重了。 “哎……”他虽然神志尚不清醒,但是还能本能地感到不对,他下意识去伸手推拒,可很快,这软绵绵的抵抗就被人制住了。那只炽热的手掌顺着他腰腹摩挲,一下便灼烫到了那最要命的地方。 丝滑轻薄的外袍沿着他瞬间缩起的肩胛滚落而下,露出玉白色的肌肤,上面重叠的斑驳红痕,像极了雪地上沾染的嫣粉梅花。 龙神于喉间发出一声贪婪的颤音,在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深吻后,他的嘴唇紧接着游离到了怀中人的后颈上,来回的舔舐亲吻,几乎令苏雪禅在迷蒙中大声叫出来。 清晨的阳光明澈无比,从朱红的窗楞外照进殿内,将满室都映得金光灿灿,霞色生辉,一天即将从新开始,唯有内室的大榻还在不住地摇晃,发出叫人耳麻的嘎吱声。 半个时辰后,苏雪禅彻底清醒了。 “……” 黎渊赤|裸胸膛,将他牢牢抱在怀中,唇间还衔着他的耳垂,正用湿热的舌尖轻轻揉弄。 苏雪禅感受着从尾椎往上逃窜的酥麻,终于忍无可忍道:“为什么每天早上都是这样!” “怎么了?”黎渊半阖着璨金龙瞳,专注地与他十指相扣,英俊的面容上还带着心满意足的潮红,晨起让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原野回荡的暮钟,缱绻震在苏雪禅耳边,“不喜欢吗?” “我腰疼!”苏雪禅磨着牙齿,气哼哼地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这人……就不能换个方法叫我起床?” “可是你顶到我了。”黎渊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言辞颇为无辜。 苏雪禅的脸颊猛地胀红,他结结巴巴地嚷道:“谁、谁顶你了!你少贼喊捉贼,分明就是你自己想……想那什么……” 黎渊笑了起来,又亲密地凑上去含住他的嘴唇,苏雪禅无法,只得揪了揪他的长发作罢。 此时,距离苏雪禅回来的日子,已经过去四年了,今年正是他和黎渊重逢的第五个年头。 大荒的世界线正常运转,坤舆日月东升西落,黎民和泰安康,一切都平静如常,波澜不惊。 回归的第一年,他根本就不敢离开黎渊太远。红线和心魂缺失得太久,令黎渊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其不稳定的分裂状态,他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南柯海为他补全了神格,却没有恢复他即将入魔的心魂,有时候,即便苏雪禅就坐在他身边,他的目光也能一下茫然地放空,转头对苏雪禅笑道:“我是不是又梦见你了?” 而更多时候,苏雪禅则会在夜半时分忽然惊醒,他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黎渊坐在床边,于黑夜中睁着那双璨金色的眼瞳,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 这种糟糕的状态没办法一下治愈,苏雪禅只得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连回青丘都要将他时刻带着,如此过了两年,黎渊才稍微恢复一点。 不过,苏雪禅很快就受不了了。 龙本身就是情|欲旺盛,侵略性极强的古兽,哪怕黎渊是天生地养的应龙,也无法脱离这个特质。原先他那副冷心冷情的样子只能对着外人,如今一能与自己命中注定的爱侣相守,便停不住地要与苏雪禅无止境的缠绵亲昵,就差剖开肚腹,把人塞进自己的血肉骨髓才好。 夏日天气炎热,苏雪禅尽管位列亚圣,也不愿将自己变成寒暑不侵、大道无情的仙人模样,他更习惯昔时烟火气十足的普通生活,而他的原身又是皮毛丰厚的狐族,因此极不适应夏天。所幸应龙宫常年悬浮海面,宫中又随处可见清凉彻骨的寒玉水晶,倒也不觉燥热,唯有暑天熊熊,心中的烦闷难以消解,这时候,黎渊便自发从体内逸散水阴之气,引得苏雪禅一个劲往他身上贴。 这一贴,就在榻上贴了一个夏天。 黎渊:“明年夏天,我领你去山内冷泉。褪了衣衫,在那泡上月余都不成问题……” 苏雪禅:“……不去。” 到了秋天,圆月凌空,金桂飘香。在这个时节,二人总要先回一趟青丘,然后就能回到应龙宫,抱着呦呦一块喝酒赏花,呦呦进殿睡下了,就改成黎渊抱着他喝酒赏花。 金秋谷黄,正是丰收时节,苏雪禅摇晃着杯中飘落的点点桂花,忽然有所感慨,靠在黎渊颈侧,低声道:“真是过得快……一眨眼的功夫,呦呦好像就长大了……” 黎渊道:“对于龙族而言,幼年到成年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她还有的熬呢。” 苏雪禅闻言,不由好奇道:“那你呢?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黎渊便低头看他,他的五官轮廓深邃,发尾如浪,不像个中原的龙神,反而更像某些来自神秘蛮荒之地的异族。苏雪禅摸着他被月光照耀出银白的长发,听他道:“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帝鸿氏还只是中原部落的一个首领,久到女娲还在大地上居住的时候,龙族有一片试炼之地,专为那些亟待成长的幼龙准备,名为龙冢。” “那里是由死去龙族的尸骨堆积而成的。在龙冢里,我打了一千五百多场仗,杀了无数想要吃掉我的同族,以及在其中混水摸鱼,想要分一杯羹的仙魔妖兽。我在龙冢待了快五百年,才学会如何熟练使用我的能力,学会如何弥补自身的短板与缺憾。” 苏雪禅皱起眉头,担忧道:“呦呦也需要去那里吗?” “不,”黎渊摇头,“世事变幻,龙冢也早就不复存在了,她另有属于自己的机缘。” 苏雪禅心知这种事情急也无用,索性顺其自然,此时,黎渊伸手摸到他的肚腹之上,低声问道:“那时候……疼吗?” 苏雪禅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笑道:“就算疼,那也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更何况,舍脂下刀很快,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 衣袍的摩挲声簌簌作响,黎渊起身,让苏雪禅坐在软垫上,自己则单膝磕地,以手掌小心地贴着苏雪禅的肚腹,声音低哑道:“对不起,让你吃了那么多苦。” 苏雪禅哑然失笑:“你为我受的苦也够多了,咱们一抵一,扯平了。” “为你受的苦,都不叫苦,”黎渊一面说,一面隔着凉滑的锦衣,轻轻亲吻苏雪禅的肌肤,“叫心甘情愿。” 苏雪禅愣住了,他抚摸着黎渊的眉宇,弯下身体,与他接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这一吻,便又在时梦时醒的海潮中吻去了一秋。 冬日就更不消说,苏雪禅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熄灭寝殿中的灯火,任由北风席卷万里苍原,将金玉雕就的宫室吹得犹如冰窖雪窟,他和黎渊则相拥在寒意不侵的流光锦衾里说着呢喃的悄悄话;或者就在室外点燃地火,一家三口衣着轻薄,暖融融地坐在冰莹剔透的曲水边上拥炉煮茶。四周雪花飞舞,他们身边却温暖如春。黎渊一块块凿了结冰的泉水,将其放进烧得通红的茶炉中,看苏雪禅用小扇一下下地缓缓扇风,把沆砀弥漫的热雾扑得朦朦胧胧,宛如云雾蒸腾的仙境。 呦呦道:“水滚啦,可以放茶团了!” “小心烫着手。”苏雪禅固然知道呦呦体质强悍,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这茶团是你姨姨送来的,先放一个,看喝不喝得惯?” 黎渊寡言,也不多话,只是坐在一旁,专注地望着苏雪禅。 察觉到他的目光,苏雪禅不禁一笑,又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挪到他身边,说:“刚才凿了冰,手指头冷不冷?” 黎渊“唔”了一声,道:“还好。” 他的手很大,掌侧和手心还带着常年握刀的茧,但同时又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这双手能够劈断怒涛,崩摧山峦,此时被苏雪禅一握,却显得如此乖巧而无害。 苏雪禅摸得满是冰凉,便执了他的手,放在唇边呵了几口热气,刚要抬头说话,就正正对上黎渊凝视着他的温柔目光。 这一望,一个落雪扑朔的清冬也在他们的眼眸里翻卷而逝了。 至于春天这种万物复苏,万物耕耘的季节就更不必说,苏雪禅一闭眼是天亮,一睁眼是天黑,过得是昏昏沉沉今夕不知何夕,整个人好像都要跟黎渊长在一处一样,撕都撕不下来,待到终于能下榻走两步的功夫,早已是头晕眼花,腰酸背痛。 舍脂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 她的身份光看脸就能认证了,因此外殿的龙仆也不敢拦她,让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应龙宫的核心范围。 “雪禅!”她放声喊道,“你在哪呢!” 她的修为不低,这一嗓子差点没喊穿应龙宫,苏雪禅正愁眉苦脸地坐在花园里喝茶,乍然听见这声,好悬没把茶水喷一桌子。 “……这里!”他勉强提了一口气,“你再喊大声点,让东荒海都知道你来了多好!” 一阵玉玲珑和金步摇相击时发出的婆娑叮咛由远及近,遥遥传来,不一会,就见花木扶疏中踏出一个瑰姿艳逸的美人,容光顾盼间,照得满园琼枝妍玉尽皆失色,这美人臂挽霞色丝绦,笑吟吟地道:“咦,这可奇了,怎么就你一个?” “黎渊去巡游四海,顺便把呦呦也带去了……”苏雪禅瞅着她,有气无力道,“我呢,是实在累得动不了了。” “哦……”舍脂恍然点头,眼含同情地上下打量他,“不过,呦呦才多大啊,就领着她去巡视四海,不会太严格吗?” 苏雪禅挠了挠头发,道:“我也觉得太早了些……不过黎渊说,呦呦迟早有一天要接替他的位置,现在就该领她出去长长见识了。” 舍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浓长的眼睫眨巴了两下,忽然凑近了苏雪禅,道:“那你想不想出去玩?” 苏雪禅顿时警惕起来,道:“干嘛?自己想去,又要拖着我下水?我告诉你,我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到处乱跑的。” “嗨呀!”舍脂一跺脚,“你这日子过得颠三倒四的,自然不知道外边出了什么大事了。我告诉你,年初的时候,瀛洲边上忽然浮起来了一座遗迹,九天玉京已经派了好些人去守着了,据说里面有一道门,谁都不知道通往哪里!” 苏雪禅叹了口气,都不好意思说她了。 “自己去不行吗,”他懒懒地翻了个身,“非要找我?” 舍脂雍容地拖曳着紫绶云光带,不好意思地冲他露齿一笑。 苏雪禅心里就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第128章 番外. 书山海(2) 云海生涛, 滚滚万里。 有两个人立在云端,一人衣袍竹青,佩带雪白,一人朱衣艳绛,紫帛绣金,皆是飘飘欲仙,袖袍翻卷。 苏雪禅抽了抽嘴角, 望着远处云海中金光隐隐的所在,无奈道:“这就是你要我帮忙的地方?” 舍脂讨好地嘿嘿一笑,拿手肘怼了怼他:“洪荒众生, 哪个不欠着你的人情?我去说,人家说不定要把我赶出来,但你去说呢……结果可能就会大大不同啦!” 苏雪禅无语地仰头看着远方,见他不为所动, 舍脂再抛出一个万能句式:“来都来了……” 是啊,来都来了, 难道还能转头回去?他摇摇头,没好气道:“走吧,还傻站着干什么!” 梧桐金宫,万鸟朝圣。 凤凰作为苍穹主君, 常驻的居所自然不会太过靠近大地,因此,只要苏雪禅和舍脂拨开缭绕云雾,便能一眼望到建在梧桐神木上的恢宏金宫。 这梧桐神木高逾万丈, 在流云霞光间绵延千里,枝叶皆五光金红,摇晃起来玲珑有声,犹如仙乐齐鸣,哪怕远在九天玉京,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舍脂的眉心猝然一皱。 “太安静了,怎么这么安静?”舍脂压低了声音,疑惑地看着下方仆从如云的禁宫,“金叶不振,百鸟不鸣……就算凤君不在,也不至于如此啊?” 苏雪禅亦是疑惑地看了半晌,心中渐渐了然,说:“说不定就是因为在,所以才这么安静。” 因为来得匆忙,连拜帖都未带一张,他和舍脂只好降下云头,指望去大门口刷脸。二人刚落在重重阶梯下,就见上方飞来数位身披七彩羽衣的昳丽少年,皆作卫队打扮,为首一人低声喝道:“来者何人,敢在金宫前徘徊……” 后几个字还未出口,舍脂便笑吟吟地从苏雪禅身后露脸出来,霎时的明光如海,令前来的侍卫全都张口结舌,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舍脂眼波流转,用手指妩媚地掩着朱唇道:“我们是谁,你们去问问凤君不就知道了么?” 听得她比鹂鸟还要悦耳动人百倍的声音,年少的侍卫们慌忙纷纷回神,这时候,只见金阶流火如炎,轰然显出一个高挑的人影。 凤君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正站在金阶之上,她毫不在意地袒露着其下赤|裸的肌肤,赤目红发,容颜美艳而霸道,只是轻抬手指,就一下止住了那些少年即将脱口而出的呼唤。 “噤声。”她眉目沉敛,转而对苏雪禅和舍脂颔首示意,“舍脂公主,殿下。” 苏雪禅颇为不好意思,在他心目中,凤君还是昔时那个于钟山初见的苍穹主君,如今乍然听她对自己这般恭敬客气,心中反而不自在起来,他谦让道:“您唤我真名就好。” “有什么事,还是边走边说吧,”她领着苏雪禅和舍脂踏上金阶,“近日清闲,您来的正好。” 舍脂边走边好奇地问道:“既然没有什么事,那这里怎么这样安静?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 说话间,从他们身边飞过一群羽翼金黄的少女,苏雪禅能认出来,这是以啼唱清越而闻名的黄鸟族人,但此时,她们也只是在空中对着凤君鞠躬行礼,而后就一言不发地笑着远去了。 凤君微微一笑,神情中自现出一股温柔的爱意,她轻声道:“因为她正在午睡。” 这个“她”指代不明,舍脂却一下恍然,拍着手道:“是凰君吗?” “是,”凤君点点头,“她前些天睡得很不安稳,今日倒少见,用过餐后便说困了……” 苏雪禅看得出来,一提起凰鸟,她冷傲的眉眼就自然而然地柔软起来,话也变得多了。他忽然有些感慨,凤鸟也是,黎渊也是,甚至自己也是,原来情爱真的有如此魔力,能让一个人完全改变自己。 一路行进,走到金阶上层时,迎面匆匆跑来几位侍女,对凤君躬身道:“启禀凤君,凰君好像要醒了。” 凤鸟脚步一滞,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赶去,苏雪禅和舍脂不明所以,也跟着凤鸟穿过重重回廊,走到殿前。 隔着一段距离,他们已然听见凤鸟略带焦急的问话声:“怎么了,是有什么把你吵醒了吗?” 她的声音清晰,另一边的回应就要模糊得多,听完凰鸟的答复,凤鸟的语气和缓下来,柔声道:“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两位故人来了而已。说起来,他们和你也颇有渊源,你应该见一见的。” 也不知她们再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就见四个侍女从里面出来,两个一左一右地打起帘子,两个殷切地引着他们往里走。苏雪禅和舍脂互看一眼,心中都对这一世的凰鸟产生了些许好奇心。 进到里间,唯见霞绡雾縠,锦帐垂缦,其富丽奢华,丝毫不亚于应龙宫。凤鸟坐在榻边,正为一个身形削瘦的女子掖好绣衾。 “凰君?”舍脂试探着问道,那女子闻声抬头,彼此都怔了好半天。 舍脂和苏雪禅愣住,是因为面前的凰鸟虽然面容美丽,长发如缎,可一只眼睛却是雾蒙蒙的灰,仿佛笼上了一层阴翳,显得极为古怪。 闻语愣住,不仅因为舍脂绝世的容颜,更是因为,她总觉得面前这两个人似曾相识,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凤鸟的目光几乎胶着在她身上了,她替闻语撩开粘在颊边的乌发,或许是午睡刚醒的缘故,她红润的脸侧还沁着微的汗珠,“怎么了?” 闻语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就是有点面熟……似乎以前见过这两位客人一样。” 她的声音含糊而沙哑,若不是仔细听,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凤鸟眸色渐深,道:“你以前确实是见过的,只是你忘了。” “啊……”闻语连忙抬眼看她,“是这样吗?可我真得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望着她略带怯意的不安目光,凤鸟终是按捺不住,越凑越近,在即将吻住她嘴唇的那一刻,闻语猛地反应过来,慌忙把头一偏,让那个炽热的吻落在了自己的唇角。 “别……别这样……”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又不敢伸手推在凤鸟裸着的胸口上,只得轻轻抵着对方的腰肢,“还有客人……” 苏雪禅和舍脂站在原地,看天不是,看地也不是,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我不该在这里,我该在屋顶,舍脂心说。 ……真是天道好轮回,以前都是我和黎渊闪别人,如今单枪匹马,终于也被别人闪了一次,苏雪禅心说。 凤鸟偷了个香,心满意足地对爱侣道:“那我去和他们说个事,马上回来。” 舍脂亦冲苏雪禅挤挤眼睛,苏雪禅也忙道:“我和您说就好,让舍脂留在这里陪凰君罢。” 二人走到廊下,不远处烟霏雾集,云霞海曙,一派仙境景象。苏雪禅率先道:“还是恭喜凤君了,虽然历经磨难,但幸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凤君手中把玩着一个雕饰华美的金杯,闻言沉默片刻,转而笑道:“殿下还有所不知吧,这一世的凰和您家那位应龙,倒还颇有渊源呢。” 这件事,苏雪禅倒是听黎渊说过的,他曾经命人在不死国的王宫中招揽数位内应,不料里面竟然有凰鸟的转世,苏雪禅想起黎渊与他说过的话,又想到她的眼瞳,不由恍然道:“原来如此!那凰君的眼睛……” 他不假思索,出口后方觉冒昧,赶忙截断话头,道:“抱歉,我不是……” “无事,”凤鸟面上莞尔,但手指轻转,竟将那个金杯在掌心里碾成了一团,“她一向都很傻的,你看她平日温柔谨慎,实际上呢?最会意气用事了。” 苏雪禅眼看她额上绽出一条又一条的青筋,耳听凤鸟嘶声笑道:“不过,我也没想到,她这一世会被烧哑了嗓子,折断了翅膀,还亲手剜下自己一颗眼珠……” 那宏伟若万山磅礴的千万片金梧桐叶,忽然就在狂风中燃起了一片熊熊烈火! 苏雪禅惊道:“凤君?!” 凤鸟赤红的瞳孔宛若岩浆,滚滚流淌的全都是足以吞噬天地的怒意,她的手掌攥成拳头,融化的炙热金水不住从指缝中滴滴答答,将地板烫得嘶嘶作响。兴许是她剧烈的情绪波动也感染到了屋内的闻语,只听舍脂隐隐约约地惊呼一声,凤鸟立即深吸一口气,漫天烈焰登时收拢、散尽,消逝在霞光之中。 “我没事!”凤鸟胸膛起伏,但她还是立即回身喊道,“你睡下,别起来!” “凤君,”苏雪禅关切地问道,“您还好吗?” 凤鸟深深地吸气,吐气,勉强道:“我没事,就算有再多火,到了这会,也该发得差不多了。” 苏雪禅有心换个话题,于是说:“不过看样子,凰君好像不大记得以前的事。” “她回金宫不过百年,连身体都还没完全养好,我不能冒这个险。”凤鸟直起身体,将缓慢凝固在手心虎口处的金水撕干净。 苏雪禅忽然很想问她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那些不死国的族人,您是怎么处置他们的?” 凤鸟的动作顿了一下,接着轻笑一声,道:“说起来倒也惭愧,有些事情,恨到了极致,反而无从下手了。” 见苏雪禅默不作声,她接着道:“先在不周山上挂个百十来年再说罢,您要是路过那里,说不定还能看见。” 她说得轻描淡写,苏雪禅却明白,此事断不会这般简单,但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了,他摩挲着流照君的剑柄,笑道:“也是,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这次我们来找您,原是有求于您的。” 凤鸟听他说明来意,沉吟片刻,道:“瀛洲边上的上古遗迹,我也略有耳闻,只是那里有金甲神人把守,想要一探究竟,却是困难罢。” “您也知道,舍脂的性子……”苏雪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就陪她胡闹这一遭,改日阿修罗的王子问起来,我还得替她顶着……” 凤鸟亦笑了起来,她饶有兴味地看着苏雪禅:“方才我就想说了,您独自出来,也不怕应龙又要把洪荒翻个遍来找。” 苏雪禅叫苦不迭,忙道:“您可不能说我在这里!他好容易巡游四海去了,我才有机会被舍脂拽出来,赶在他回宫之前就完事也就罢了,要是再横生枝节……” 凤鸟摇摇头,从腰侧解下一面金玉相间,辉煌灿烂的宝牌,道:“见此物如若见我,太虚之上,遨游无虞。” 求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苏雪禅松了口气,感激道:“那就多谢凤君了。”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他和舍脂也不便再在这里打搅人家卿卿我我,告别凤凰之后,他们一路朝瀛洲前行,可谓大开方便之门,无一金甲神人拦路,很快就到了地方。 舍脂立在瀛洲山巅,目穷千里,向着遗迹的方位看去,苏雪禅将灵力凝于瞳孔,也能清晰看到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情。 “奇怪……”舍脂嘟哝一声,“守备森严如斯,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啊?” 苏雪禅皱了皱眉头,海上云雾缭绕间,隐隐可见一处浮起的残破城池,只是此刻,那座古城的周边却盘旋环绕着数道巨大的禁锢符文,金甲护卫如星辰遍布周天,牢牢看管着中央的一道大门。 这阵仗,与其说是看守秘宝,倒不如说是看管一座监牢。 “情况不妙,”苏雪禅道,“看这个架势,我们最好别搅和到……” 他话未说完,舍脂挥袖一招,从手中抛出一梭细长似银鱼的物什,那物迎风见长,很快便延展成一艘银光熠熠的宝船,其船身光滑如玉,宛如星河中过,月色里泊。 “……里面。”苏雪禅顿时抓狂,“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啊!” 舍脂撇了撇嘴,不屑道:“来都来了,总没有再让人打道回府的道理吧?大不了让帝鸿氏出面咯,怕他不成?” 苏雪禅嘴角一抽,心道帝鸿氏这个君王当得还真是一点威严不剩,见舍脂已经做出了登船的动作,也只好一咬牙一跺脚,毫无说服力地警告道:“看一眼就赶紧回去,不能在那里久留,知道没有!” 舍脂拖长了声音:“知道啦——” 这一啦,就将他们啦在了一片不知名的海域,晃晃悠悠,随风飘荡。 苏雪禅无语凝噎,望着舍脂无辜的小脸,已经连骂都不知道怎么骂了。 “你把我搞来的,你给我搞回去。”苏雪禅说。 “人家做什么啦!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啊!”舍脂说。 “……我要打死你。”苏雪禅说。 “呜呜呜怎么这样欺负人家一个弱女子!有没有天理啦!”舍脂说。 “……”苏雪禅说。 苏雪禅已经说不出话了。 第129章 番外. 书山海(3) 两人在海上又荡了半天。 苏雪禅说:“不行, 我受不了了,我要找黎渊。” 舍脂说:“唔,有事夫君干,没事干夫君……别瞪我嘛!我就随口一说!” “一个女孩子家……”苏雪禅此时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应着红线的方位,在心底呼唤道:“黎渊,黎渊!” 很快, 黎渊低沉的声音裹挟海浪纷披的碎响,从他心口传递到神识:“怎么了?我马上就回去。” “不是……”苏雪禅一边欲哭无泪,一边觉得难以启齿, 害怕黎渊会借此又对他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惩罚,“我和舍脂……嗯……总之就是,我们现在在一片不知名的海上,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 就是……” 等他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大致说完经过,黎渊那边已经沉默了。 “……你不是说你腰疼, 不想出门了吗?”黎渊缓声问道,“怎么现在又到处乱跑?” 苏雪禅羞愧地叠着衣角,理不直气也不壮地道:“这不是觉得家里太闷了,所以想出来走走……” “在那等着!”黎渊没好气道, “都不知道遗迹之门通往何方,就敢冒然闯入……一天不气我你就吃不下饭是不是?” 苏雪禅放下心来,笑嘻嘻道:“是啊,就是看你生气我才吃得下饭。” “你气吧, ”黎渊那边传来一声雄浑龙吟,想必是他就地化龙,即刻朝瀛洲的方向赶过来了,“气死我,你好做孀妇。” 苏雪禅笑骂道:“你才孀妇!你还是鳏夫呢!” 舍脂看着这一对在轮回大劫中死去活来的夫夫“孀妇”、“鳏夫”的胡乱互叫,嘴角抽了抽,也不敢插话了。 两人继续在海上漂着,等待黎渊的救援。 这时,舍脂突然从浮木上直起身体,皱眉望着前方。 “前方……是不是有一座岛?”她迟疑道,“你看看,不会是海市蜃楼吧?” 苏雪禅急忙抬头远眺,果不其然,在弥漫水雾和缭绕云烟之间,当真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座岛屿的轮廓。 “不是海市蜃楼,”他道,“没有蜃气,这是真的。” 舍脂犹豫道:“要不要上去看看?总在这里漂着也不是个事啊。” 苏雪禅抬眼看了一下天空,忽然道:“我发现一个问题。” “怎么?” “从进入那扇门到现在……你看到过太阳吗?” 舍脂悚然一惊,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 这里虽然天光明媚,可天空中却没有太阳的影子! “大日照耀诸世,”苏雪禅低声道,“但这里却是连羲和都逡巡不到的所在。” “这……”舍脂不禁犹豫了一下,听苏雪禅接着道:“还是去岛上看看吧,说不定,我们能找到出去的路。” 说着,苏雪禅自海上召来一阵大风,那截浮木便悠悠破开海浪,朝着岛屿前行而去。 挨得近了,他们也能逐渐将小岛的全貌看清,舍脂惊奇地睁大眼睛:“原来不是岛……这根本就是一座山嘛!” 苏雪禅亦皱眉打量着面前壁立千仞的宏大山峦,道:“走,上去再说。” 他和舍脂一前一后地掠上陆地,山间丛林郁郁葱葱,其中不住传来鸟雀鸣叫之声,舍脂道:“这里看不出什么,再往里面走走。” 两人飞上林海,说来也奇怪,方才在海中时,他们既不能分浪劈水,也飞不上天空,若不是有一截浮木,真不知道他们得游到那年那月才能抵达这座海上山峦,然而上了陆地,他们所有的法术又都恢复如常,可以使用了。 “这海果然有古怪,”舍脂道,“简直和一片巨大的禁锢法阵没什么区别。” “还是小心为上,”苏雪禅道,“看这个样子,这里不是有什么不宜出世的秘宝,就是关押着什么来头不小的重犯。” 舍脂轻哼一声,抖开紫绶云光带:“不管什么来头,还能大得过我们?” 苏雪禅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喧闹,自深山中传来。 他和舍脂对看一眼,急忙驾起云头,向声音传来的方位赶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黎渊的声音在他的神识中响起。 “我们发现了一座浮山,”苏雪禅解释道,“刚进山,就听见远处有动静,现在正打算过去看看。” “好,注意安全。”黎渊说,“不许受伤。” 苏雪禅莞尔一笑,轻声说:“知道啦。” 声音越来越大,他和舍脂听得一清二楚,那似乎是某种古老朴素的乐声,曲调只有最简单的一波三折,可却隐隐透出一股规整的韵律,当中还有皮鼓的震响和骨笛幽怨呜咽的鸣声。 “听见了吗?”他道,“你觉得这会是什么?” 那头的黎渊静默片刻,道:“祭祀。” “唔,”苏雪禅点点头,“可是没有听见祭品的声音啊……” “祭祀自然要把祭品的嘴堵住了,”黎渊道,“不然还能让你听见?” “哎!”舍脂一扯他的衣袖,“出来了,快看!” 苏雪禅举目一望,顿时骇然。 从林中且歌且舞出来的人群皆是赤|裸上身,腰间围着破旧兽皮,手中一应拿着祭祀所需的骨器,然而,他们却全都长了三个脑袋! 苏雪禅第一眼看见,还疑心自己眼花,他数了又数,看了又看,这才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些人,的确皆是一身三首的异人。 “这是什么东西!”舍脂咋舌不已,“这、这也是神人吗?” 苏雪禅给黎渊一说,就感觉到黎渊的情绪起了变化。 “三首民……”他的语气沉肃,转而对苏雪禅郑重道,“我知道这座山是哪了,我现在要去九天玉京借一样东西,待在原地,切忌轻举妄动!” 苏雪禅吓了一跳,二人心意相通,他能很明显地从黎渊那里感觉到,这件事情很棘手。 能让黎渊都觉得棘手,这座山上究竟有什么? 他脑子还没转过来,就听见身边的舍脂倒吸一口冷气。 他下意识低头一望。 大队人马中间,四个三首民肩上扛一驾粗制滥造的藤轿,轿上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孩,不住扭动挣扎,嘴里还塞着不知道什么树的叶子,正“呜呜”乱喊,也不知在说什么。 ……正是苏惜惜。 苏雪禅:“……” 黎渊:“……” 流照君瞬间出鞘,苏雪禅怒吼一声:“给我放开她——!” 剑光轰动,恰如雷霆狂暴一闪,直打得丘峦崩摧,大地震颤。几百个三首民惊惧大叫,被剑气崩得到处乱飞,舍脂忙抛出紫绶云光带,挨个往脑壳上重击三下,敲晕完事。 “呜呜!呜呜呜!”苏惜惜摔在地上,狐狸皮毛幻化出的雪白衣衫都变得脏兮兮的,苏雪禅收剑入鞘,急忙跑过去,先将她嘴里的东西扯出来,再注入灵力,想为她震断捆缚全身的绳子。 “没、没用!”苏惜惜往地上狠狠呸了几下,剧烈喘息道,“这玩意……我根本就搞不断!” 苏雪禅试了一下,竟然没能试开。 “你是怎么到这的?”他简直要为苏惜惜的胆大包天抓狂了,“你怎么会在这?!” “她身上的是捆仙索,”黎渊道,“非龙骨所制刀兵不能断,用你的流照君。” 流照君曾经在钟山折断,但在他离开的百年间,黎渊前往钟山找到断剑的残骸,取了身体里一根龙骨,为流照君重塑了剑身。在他回来唤醒望舒以后,又请望舒为流照君重塑了剑意,因此,现在的流照君可谓世间罕有的神兵利器了。 苏雪禅蓦然顿悟,来不及询问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捆仙索,便再次拔剑,几下砍断了绳索。 苏惜惜嘴巴一瘪,强忍委屈道:“哥!” 舍脂蹲下身体,给她擦去脸上的泥印子,眼看青丘金枝玉叶的公主成了这副狼狈样子,苏雪禅真是又生气又心疼,道:“还不快从实说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旁听的黎渊道:“知道危险,你自己还不是来了……” “你闭嘴!”苏雪禅恶狠狠的,继续对苏惜惜道,“郎卿呢?他也由着你这般胡闹?!” 苏惜惜顿了顿,忍着哭腔道:“郎卿……郎卿被他们抓起来了!” 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说中,苏雪禅总算听明白了。 她和郎卿四海游历,到了瀛洲时,他们目睹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天晴过后,那座海上遗迹便浮出水面,巍峨在弥漫的水雾间。 “然后……我觉得好奇,就想去看看……” 紧接着,他们就随着打开的大门,落在了那片诡异的海上。 郎卿变回原形,带着她在海上游了许久,才看到这座山,不料一上陆地,便被蜂拥而至的三首民重重包围,郎卿一时不察,被捆仙索牢牢缚住,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将苏惜惜送入山林。然而,她在林间躲避了几天,还是让熟悉地形的三首民抓到了。 “这么说,你们是第一批发现这里的人?”苏雪禅皱起眉头,“你们也太冒昧了,进来之前都不知道先给家里说一声,万一今天我们没来呢?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带到哪去,会遭遇什么事?” 他问得十足严厉,往日,他从未对弟弟妹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想来这次也是气急了。苏惜惜一声不吭,眼睛里已经涌出了些许水光。 “好了好了……”舍脂把苏惜惜抱在怀里,“别对她发火了,她才多大,只是个两百多岁的孩子而已啊!” 苏雪禅:“……” 这时候,黎渊也道:“生气是一件很伤身的事,别气了,等我过去就好。” 苏雪禅站在原地,拿手指捏着鼻梁,过了一会,他走过去,坐在苏惜惜身边,伸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花。 “对不起,哥哥不该对你发火,”他说,“哥哥只是担心你。” 苏惜惜又累又怕,心里还委屈,她把头扎进苏雪禅怀里,抱着他大哭了起来。 此时,远方的山巅处遥遥传来一声号角的悠长鸣唱,伴随模糊不清的呐喊,一簇火光蓦然在山峰中央亮起,狼烟冲天。 苏惜惜一下抬头,吃惊地道:“那是……那是郎卿吗?” 苏雪禅看着远方,叹出一口气。 看来,这事没法不管了。 第130章 番外. 书山海(4) 且不说苏雪禅那边进展如何, 黎渊身化长龙,如入无人之境,轰然穿透苍茫云海,降落在仙门之前,王袍凛冽,眉目肃杀,无一仙人敢拦,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向金銮殿走去。 帝鸿氏正在殿前办公,察觉到磅礴水汽从远方晃过,不由吃惊地放下朱笔, 疑惑道:“应龙神?” 虽然九天众仙皆在大劫中偿还清楚了自己的因果,结束了永无止境的轮回,帝鸿氏囚禁苏雪禅,也有娲皇从中作梗的原因, 但黎渊的心结仍在,因此总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到了殿中,只是开门见山道:“我要借陛下的天子剑一用。” 帝鸿氏愣了一下,脸上堆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这可奇了,应龙神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如今为何开口就要借天子剑?” 黎渊盯着他,漠然道:“瀛洲之地的遗迹之门再现,这件事陛下总知道吧?” “自然,”帝鸿氏颔首道, “孤特地派遣人手前去瀛洲,就是为了此事。” 黎渊捏了捏鼻梁,低声道:“我家那个,现在正在里面。” 帝鸿氏还来不及瞪眼,就听黎渊接着不甚情愿地道:“还有青丘和阿修罗的公主。” 帝鸿氏过了许久,才难掩震惊地道:“可天子剑在斩下他首级的瞬间就随着一同断了,如今只有装饰剑鞘,方能遮掩一二,如何能用?” 黎渊道:“不妨事,我本来也没想与他起正面冲突,救了人走就是了。” 帝鸿氏沉吟片刻,从金座上走下来,双掌平推,面前光晕波动,从中现出一口装饰古朴,血气扑鼻的宝剑来。 “此乃天子剑,”他道,“号令万鬼,驱神驭佛。” “多谢。”黎渊朝他颔首,刚一将天子剑抓在手里,就听见苏雪禅那边又有动静,登时面色一变,连告别都来不及,就匆匆往外赶去。 帝鸿氏看着龙神离开的背影,站了一会,还是回身执起了朱笔。 “怎么了?”黎渊一边问,一边加快速度,向瀛洲赶去。 “我们到山巅了!”苏雪禅道,“这里有……有好多三首民!” 他惊异望着下方的景象,和舍脂还有苏惜惜藏在林海茂密连绵的树冠上。 他一点都没有夸张,底下的人实在太多了!可以看出来,这座起伏的山岗原本是不甚平坦,甚至可以说是陡峭的,然而却被人为地削成了平缓的模样,底下海潮般跪着的全是身穿兽皮的三首民,尤其他们头又多,一眼俯瞰下去,简直叫人头晕眼花。 “多少人了,”舍脂低声揣测道,“上万有了吧?” “区区一座浮山而已……”苏雪禅不可置信地皱紧了眉头,“如何养得起这上万三首民?” 此时,下方的三首民全都面朝最中央跪伏着,上百个火堆熊熊燃烧,郎卿则化成犭也狼原型,被牢牢捆在地上,旁边横插着他的刀具。 苏惜惜难掩焦急,望着巨狼喃喃唤道:“郎卿……” “嘘!”苏雪禅一把按住她,“稍安勿躁,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舍脂惊讶道:“快看!” 只听山脉中传来一阵遥远而剧烈的震响,三首民跪拜的峰头猛地摇晃、震颤,竟然从当中砉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三首民口中山呼起来,连着一波又一波的巨响,郎卿亦竭力抬起头颅,向上方望去。 山石于瞬间倾塌,无数碎石沙流倒泄而下,连续不断的雷声过后,那山峰前短后长,居然呈现出了一个王座的形状,当中走出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轰隆坐在那山岩之上。 苏雪禅的瞳孔于瞬间紧缩,浑身上下寒毛倒立,差点一下按在流照君的剑柄上! 眼前的巨人身高数丈,其气势恢宏,比起蚩尤来也不遑多让,然而却没有头颅,腔颈上的断处宛若新伤,还在发着鲜红的血光。不过,这巨人虽然没有头颅,却拿乳首做了眼睛,肚脐处则开合着一张血盆大口,左手持盾,右手持斧钺。 他一张口说话,就好似天地间隆隆打了个闷雷,只是苏雪禅既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能通过表情来分辨他说话时的喜怒——毕竟,他根本就没有正常的五官。 他震惊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刑天……” 黎渊道:“没错,正是刑天。” ——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於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那这座山就是常羊山了,”他充满恐惧地看着面前的巨人,“帝鸿氏居然把他关押在这里!” 舍脂和苏惜惜亦是惊呆了,舍脂干笑两声:“哈,哈哈,没想到,来头还真挺大的哈。” “现在怎么办?”苏雪禅急急问道,他虽然在轮回中两次诛杀蚩尤,可面对这个上古时期的战神,依然觉得头皮发麻,“他说的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懂啊!” 黎渊道:“他说的话,既不是九黎语,也不是巫语,更不是中原的官话,而是朱襄部落的语言,你听不懂也是正常的。” “那你懂吗?”苏雪禅听着刑天一阵阵犹如雷鸣般含糊晦涩的说话声,还时不时伴随着三首民海啸一样的应和,耳朵都快要炸了。 “我试试,”黎渊说,“时间过去太久,我也不确定。” 在一连串宣讲般的对话结束后,刑天坐直身体,将手中的盾牌一举,下方的三首民顿时全都肃然无声,安静得针落可闻。 “他开始和郎卿说话了,”苏惜惜低呼一声,“可我们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啊!” “他说,”黎渊一边破开厚重云层,一边分辨着刑天的质询,“你是怎么到达这里的,用的是什么方法。” 刑天问完以后,就有一个头戴鸟羽冠的三首民走到郎卿身边,一把撤下巨狼嘴上的套索。 郎卿道:“他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三首民看了他半天,转身对刑天用朱襄语说了句什么,黎渊道:“唔,这个应该是祭司,或者大巫一样的人物,他能听懂中原官话,正在向刑天复述……不过,他好像不会说。” 能听懂,不会说,这不就等于他们在单方面交流?苏雪禅紧张观察着下方的局势,听刑天又说了一句什么,然后那个三首民的大巫便在郎卿面前指手画脚,想通过肢体语言和他对话。 只是他比划得实在拙劣,手足一块动起来的时候,全身上下的装饰物也一块丁零当啷地乱撞,再加上三个摇来晃去的脑袋,郎卿能看懂才有鬼了,比划了半天,大巫索性放弃了,转身对刑天做了个动作,又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半天。 “最好想个办法,”黎渊道,“如果犭也狼无法和他们对话交流,就等于对他们没用,没用的东西,下场不用我多说了吧。” 苏雪禅道:“现在需要拖延时间……我传音给他!” 郎卿正在茫然间,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个声音,他心下一凛,惊喜道:“苏兄,怎么是你来了!” “你先别说话,听我讲!”苏雪禅一面要听黎渊的翻译,一面要给他传话,一面还要安抚苏惜惜和舍脂,可谓一心三用,忙到了极点,“刚才刑天问你,你是怎么来的,又是用什么方法来的,你如实回答就好,尽量拖延时间,我会帮你的!” 眼见那群疯狂的三首民已经要把自己抬到火堆上烤了,郎卿喘了口气,急忙喊道:“等等——我说,我说!” 大巫三个头颅的眉目一厉,举起手中的骨杖,重重往地上一跺。 郎卿被放下了。 皮毛漆黑的巨狼口吐人言,道:“我是在瀛洲附近门那里进来的!一进门,就是一片汪洋,我游了很久,才找到这座岛屿。” 大巫顿了一下,转头对刑天叽里咕噜哔哔叭叭一通,刑天沉默了一会,再次从肚脐处的裂口发出雷鸣一样的说话声。 “他在问,”黎渊道,“还记不记得门的位置。” “他想干什么?”苏雪禅道,“难道还想再出去,和帝鸿氏一较高下吗?” “不好说,”黎渊道,“刑天在被斩首后关押此处不知多久,执念不散,定然依旧难以释怀。” 苏雪禅顿了一下,还是对郎卿传音道:“他问你还记不记得门的位置……现在说不知道,怕是难以糊弄过去,你就说知道,看他接下来要如何做罢。” 黎渊道:“再坚持一会,我马上就到了。” 郎卿依言说知道,不料刑天听了他的答复之后,竟一下站起,用手中的斧钺对准了郎卿的前额,腹部的巨口张张合合,发出的音节悠长晦涩,两只硕大的眼睛亦放出无限奥秘的光晕,犹如恒古星辰,朝着动弹不得的郎卿覆没而去! “他……他干什么要从乳首那里放光?”舍脂惊愕道,“好恶心喔!” 苏雪禅正想说你的关注点错了,就听黎渊传讯到他的神识道:“不好,他这是想让犭也狼带他出去,于是驯化他为自己的坐骑,此刻正强行与他签订巫的契约!” 上古战神的威赫浩大如海,而郎卿浑身被捆仙索死死绑缚,挣脱不得,不由发出痛苦的咆哮,苏惜惜再也按捺不住,尖叫着扑了上去,“放开他,你这个无头的怪物!” 她确实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苏雪禅却因为她这一下差点把魂都吓飞,他还来不及出手,身边的舍脂就早已飞身掠出,清叱一声,周身飞舞缭绕的紫绶云光带游蛇般飙射而出,在绑住苏惜惜的腰肢,将她往回拽的同时,另一端也正正与刑天双目重放出的神光对轰在一处,半空之中,唯闻佛号茫茫,紫气生辉! 苏雪禅一把抱住被舍脂抛回来的苏惜惜,低声道:“回去再与你算账!”腰间流照君已然锵然出鞘,一剑朝郎卿身上的捆仙索斩去。 乍然闯入这两个不速之客,底下海潮一样的三首民顿时就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嚎叫着向空中的苏雪禅和舍脂冲去,舍脂冷哼一声:“怎么,就你们有三个头?” 说着,摇身晃作三头六臂,修罗面青面獠牙,天人面闭目微笑,人间面手持七宝琉璃琴,回身一拨琴弦,无上佛国再次洞开,降下的巨大法身正对刑天! 浩瀚的明光照耀人间,舍脂在漫天飞花中倾城一笑,手指轻扫琴弦,就令那些三首民呆滞在了原地,手里的武器亦摔落在了地上。 他们或许没有见过门外的世界,也没有见过多少赏心悦目的事物,可舍脂的美就是铁律与法规,令他们在眼目遥望到的瞬间昏昏噩噩,身不由己。 刑天用盾牌豁然挡住了舍脂法身的光亮,口中发出愤怒的吼叫,在那一刻,苏雪禅猛地听到了一个雄浑粗厚的咆哮:“太阳!” 苏雪禅拖剑斩断郎卿身上的捆仙索,吼道:“带惜惜走!” 舍脂哑然道:“他会说话啊!” 黎渊道:“这不是他说的话,是他神魂震颤时发出的心音,只有修为接近他的人才能听见,不要和他硬拼,这厮力大无穷,蚩尤亦要让他三分,智取为上!” 刑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手持斧钺朝舍脂当头劈下,舍脂第一次遇到能抵御自己容貌的敌人,不由柳眉倒竖,正要使天魔琴音迎击,就听苏雪禅吼道:“避开!不要和他硬碰硬!” 紫绶云光带嗡然一声作响,这件世间顶级的防御法器仿佛也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危险,刹那便带着舍脂飞窜上天空,躲开了刑天的致命一击! 刑天一击不中,但那攻击的气浪却声势浩大、摧枯拉朽地颠覆出千里之远,几乎一下劈开了半个常羊山脉,将远方的大海都劈出了百丈之高的巨浪! 苏雪禅提剑挡在舍脂身前,惊惧地望着眼前的上古战神。 ……这是何等的巨力,何等的神威! 黎渊感应到了他的不安,不由在九天之上狂吼一声,双翼遮天蔽日,朝瀛洲全速赶来。 刑天转过身体,将斧钺在青铜盾牌上重击三下,发心音道:“来者何人,胆敢阻挡吾前行的步伐!” 舍脂扯了扯嘴角,三面眼瞳全睁,当中熊熊放射火光,皮笑肉不笑道:“阿修罗族,舍脂。” 刑天沉默片刻,似在仔细回想:“阿修罗?屈居于别界的异族,汝又是阿修罗王七十二子嗣中的哪一个?” 自古龙有逆鳞,舍脂的姐姐就是她的逆鳞,听刑天如此一问,舍脂三面登时杀意盎然,阴毒道:“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舍脂!”苏雪禅唯恐她情绪波动太大,一怒之下会做出上去硬拼的傻事,急忙打断了她。 “哦?”刑天转动身体,双目正正对上苏雪禅,“圣人之魂,载体却只是一只小小的妖狐……汝又为何人?” “正如阁下所言,小小妖狐罢了。”苏雪禅手持流照君,眼珠不错地盯着刑天的一举一动,唯恐他突然发难。 但就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里,苏雪禅已经推测出了不少令他心惊的东西。 如果他猜得没错,这座被帝鸿氏屏蔽在一方小世界里的常羊山,应当是诸世中唯一一个不受大劫轮回影响的地方了。蚩尤战败,刑天为朱襄怒而挑战帝鸿氏,随后被斩下首级,和常羊山一块关在这里,却不想阴差阳错地逃过了应龙祸世,娲皇设劫。 因此,他虽然身具救世功德,却对眼前的刑天毫无办法。 ——刑天身上不欠他的因果。 现在,唯有等黎渊前来救援了。 “即便是圣人之魂,阿修罗之子,”刑天双目放出磅礴金光,巨口一张一合,“挡吾者死!” “帝鸿氏早已是九州君王,洪荒至尊,”苏雪禅沉声道,“即便他曾经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也在大劫中以身死应劫,阁下又能改变什么?” 刑天固执道:“汝说什么,吾听不分明!蚩尤战败了,吾却要为吾王朱襄报争夺王位之仇!” 舍脂在苏雪禅身后冷眼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朱襄是……?” “炎帝。”苏雪禅嘴角抽了抽。 舍脂皱起眉头,低声道:“看起来,又是一个风伯雨师一样的人物啊。” 刑天抄起盾牌斧钺,大吼道:“若要阻止吾的步伐,那便来罢!” 语毕,苏雪禅只见一道浩大厉光,朝自己和舍脂吞没而至,他厉喝一声,流照君发出龙吟般的剑啸,舍脂亦拨动琴弦,作霹雳天魔之音,两股巨力相撞,光海轰然颠覆波荡,发出灭世般的巨响! 在浩劫一样的动静中,刑天发出狂笑:“吾乃上古战神,何人挡吾?无人能挡!” 就在这时,光海中忽然传出了另一个声音。 这声音低沉如暮钟,又磁性得像是金石相击,清晰可辨地回响在刑天周身。 “那倒也不一定吧。”刺目的震荡波不停在半空中扭曲、收缩,最后,全然被一个人收拢在了掌心里。 王袍凛冽,暗如深海,正是黎渊! 黎渊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是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好久不见了……刑天。” 刑天一愣,继而不可置信地怒吼道:“应龙,汝这不尊王权,不敬天地的孽逆!汝居然还活着!” 黎渊神情阴鸷,龙瞳金红,不紧不慢道:“不管我敬不敬天地,活不活,我只知道,你要是敢动他一下,你就一定得死。” 第131章 番外. 书山海(5) “黎渊!”苏雪禅喘了口气, 脸上的神情又惊又喜。 黎渊回身看他,好整以暇地将原话奉还:“回去再与你算账。” 苏雪禅:“……” 刑天森然道:“原来如此,竟然是百世红线……” 他毫无情绪起伏地大笑了三声,举起手中巨大的斧钺,直指向黎渊道:“如汝这般自私自利之辈,居然也能有姻缘红线,真当叫人笑掉大牙了!昔日蚩尤居然败于汝手, 着实不该!” 苏雪禅道:“你当蚩尤没有姻缘红线……” 他正欲反驳,又想起封北猎与蚩尤的可恨可怜之处,于是也不说话了。 黎渊漠然道:“干卿底事?老实在常羊山待着罢, 当今天下,早已没有你和朱襄的位置了。” 刑天闻言大怒:“好哇!千年未见,汝竟做了帝鸿氏的走狗!” 苏雪禅终是忍不住,在黎渊身后道:“刚才不还是不敬王权吗, 现在怎么又成了走狗了?” 黎渊眉梢轻挑,讥讽道:“或许没有脑子的人就容易前后矛盾, 给人扣起身份来也格外快罢。” 刑天就算丢了首级,也能听明白黎渊这是在嘲讽他了,他怒吼道:“徒逞口舌之快,且先接我一招!” 电光火石间, 刑天手中斧钺奔腾如雷,黎渊腰间的昆吾龙雀则恍若暗夜降世,两方重重相撞,激起无比浩大的声势。黎渊迅似电光, 刑天稳如泰山,两人于瞬间错手百招。刑天转身时,看见郎卿背着苏惜惜欲往山林里逃窜,立刻使盾格开黎渊的刀气,转而往地上重重一击,口中呼喝一声,顷刻间,坚硬山岩恍若水浪般柔软地波动起来,从中翻出一尊又一尊三首民的青铜像,皆面目如生,栩栩欲活,手持着青铜的刀兵,朝郎卿奔跑的方向蜂拥而上。 “舍脂!”苏雪禅大声唤道,舍脂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飞去帮助郎卿脱困,他则一抖流照君,朝刑天挥剑斩去! 昆吾雀的刀光遮天蔽日,宛如子夜,流照君的剑意恰似明月,辉照苍穹,两者叠加一处,与刑天的兵器猛地相撞,竟一改先前难分上下的局面,将他轰出数百米,砸落在山腰上,发出一声巨响。 苏雪禅落在黎渊身边,黎渊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甩到自己背上,开始带着他往海边飞驰。 苏雪禅:“不打了吗?” 黎渊:“到苦海边上再说!” 语毕,一刀纵横千里,劈开前方无数青铜士兵的身体。 “你刚刚不是说去借东西了?”苏雪禅搂着环住他的脖颈,只觉冷风直往自己嘴里灌,“借到了没?” “借到了,”黎渊道,“就是不好现在拿出来用。”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刑天已经从坍塌的山石中爬出来,咆哮着大步向他们踏来。 “跳海!”黎渊吼道,“常羊山上所有生灵皆不得踏入苦海一步,先跳海!” “所以他要郎卿当他的坐骑,是想让郎卿驮着他出去?”苏雪禅嘴角抽了抽。 舍脂闻言,登时收了三头六臂,用手中紫绶云光带甩住郎卿,向着苦海深处抛去,自己也“扑通”一下跳进去。 身后传来刑天踩踏大地时发出的震撼声,黎渊蓦然转身,喝道:“抓住我的龙角!” 一把煞气十足,血光环绕的宝剑飞至苏雪禅手中,黎渊厉啸一声,身盘高山,翼蔽大海,已然在瞬间化作巨大无比的应龙原型,冲刑天放声咆哮! 在惊天动地的响动里,苏雪禅听见黎渊的声音清晰可辨,传进自己的识海:“此乃昔日斩首刑天的天子剑,只是在刑天断首后,此剑也跟着一分为二,唯有用剑鞘勉强合拢。” 苏雪禅总算知道他去哪借什么了,他迟疑道:“那现在……” “天子剑虽断,但对刑天的威慑犹在,”黎渊道,“能逼退他也就罢了,若是他执意顽抗……” “……就拿剑鞘钉他。”苏雪禅接话道。 苏雪禅立于龙首,一手扶着虬结锋利的龙角,一手握着天子剑,朝刑天怒喝道:“刑天,你且看此剑!” 天子剑骤然放出千万道磅礴血气,犹如怒江涛浪,向刑天喷涌而去,千年前被斩去首级的痛苦令刑天不甘地停下脚步,狂吼道:“天子剑!” “再向前一步,这次失去的,可就不止你的头颅了!”苏雪禅威胁道,“让你的子民后退!” 刑天暴跳如雷,腹部巨口一张一合,不住发出剧烈的吐息声,他高声道:“千年等待,岂能止步于此!吾不愿,吾不愿啊!” “天下已非你熟知的天下,”应龙沉声道,“如今四海升平,黎民安稳,你若出世,洪荒又是一阵动乱,我不为帝鸿氏,也要阻你在此。” 刑天胸膛激烈起伏,他嘶吼道:“吾滞留常羊千年,就算再遇天子剑,也不过是一条命罢了,要拿,汝等便拿!” 说完,他居然丝毫不惧天子剑,提起巨大斧钺,就向黎渊撞去,应龙大吼道:“雪禅!” 苏雪禅与他心灵相通,当下横剑在肘,随着应龙一同迎上刑天,在山峦崩摧的震荡中,天子剑的剑鞘被苏雪禅深深钉进刑天的胸口,黎渊的双爪则深嵌进他的臂膀,将他一口气撞进常羊山的最中央的山峰上! 剑鞘喷涌红光,苏雪禅大喝道:“就在这里等着下一个轮回罢!” 大江滚滚,烈焰熊熊,黎渊喷吐龙炎,尾划大江,将山岩烧成沸腾熔化的通红,随后再以江水飞速冷却,层层浇灌,在最后一块岩石也被激成凝固的灰白后,常羊山的整座主峰已然被彻底夷为平地,其上唯余一点红光,还在闪耀着不竭的光辉。 ——天子剑鞘。 刑天手中的干戚自大地下斜插出来,犹如两座新成的峰尖,屹立在此时草木不生的山脉中央。 “……结束了。”苏雪禅手里握着半截断剑,跌坐在黎渊的龙首上,重重出了口气。 应龙转身,以双翼支撑着身体,无视下方惊恐逃窜的三首民,冲无边苦海走去。 “闹了这一场,满意了?” 苏雪禅四肢平摊,把自己摔在巨龙两眼之间,那块狭长的鼻骨上,哀嚎道:“我本来是想出去散散心,休息一下的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巨龙从鼻子里愉悦地呼出一口热息,低声说:“那就回去,我抱你到榻上歇息?” 苏雪禅面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彼时夕阳西下,霞云似火,在天边肆意燃烧。 巨龙背负着心爱的伴侣,在云海之上展翅飞行。 呼吸着湿润清新的雾气,苏雪禅睡意朦胧,而又惬意地半阖着眼睛,趴在龙首上看风景。 远方,一座直入云霄的高山破开漫天厚重的云层,傲然矗立在天地之间,犹如一块顶天立地的丰碑,正在夕阳下折射着不朽的金光。 “看啊……”苏雪禅喃喃道,“是不周山。” 黎渊“唔”了一声,他说:“你还记得吗?以前你说过,要带我去不周山的。听说站在山顶,能看见全天下的美景……” 应龙道:“光站在山上,就叫看遍全天下的美景,那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更何况,现在的不周山,根本就不适合远眺景观。 苏雪禅拿拳头不轻不重地在龙鳞上捶了一下,不满道:“那我明日就要带呦呦一块,去脚踏实地地看遍天下美景!你……” 他正要娇纵地提出要求,此时,黎渊正好在苍穹游曳过不周山巅的一侧,苏雪禅下意识地偏头一瞧,登时呆住了。 只见不周山的顶端铁索纵横,绑缚的皆是各异神人,其中又以遍体淬黑,肌肤流炎的不死国民为多,周遭鸟雀来来往往,嘶鸣不休,全都在啄食他们的血肉,有的甚至被撕破肚腹,将满肚子的五脏六腑顺着粗糙山岩流了一路,不住发出垂死挣扎的呻|吟和惨叫。 这场景,简直就是天空之上的另一个炼狱。 他的耳边忽然回响起凤鸟带着轻巧笑意的话语。 “……先在不周山上挂个百十来年再说罢,您要是路过那里,说不定还能看见。” 应龙长尾一晃,浓密的云雾顿时便笼罩了不周山,也遮住了苏雪禅的视线。 “别看了,”龙神说,“禽类一贯记仇,等到下一个百年,还有其他刑罚等着他们。” 苏雪禅点点头,趴在黎渊身上不动了。 过了一会,他又道:“对了,你过来找我,把呦呦托给谁看了?我们现在去接她回家。” 黎渊淡然道:“她在巡游四海。” “……哈?”苏雪禅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把你的任务交给她了?可呦呦才那么小……” “你没听错,”巨龙一个俯冲,带他沉入凉爽绵软的云层,“她早晚有一天要接替我的位置,成为四海的女帝。现在就让她熟悉自己即将会拥有的权力与需要担负的职责,不是坏事。” 与此同时,浩瀚海面。 八头海龙牵着一驾古朴威严的车辇,前后皆是浩浩荡荡,行动如云的仆从扈卫,只是眼下,四海皆寂静,随行的水族连一声大气都不敢出,全都等待着车辇里的人发号施令。 面容娇美的少女轻阖着璨金色的龙瞳,端坐在云雾般的鲛绡与雾縠中,不动声色地看完了最后一册卷宗。 随后,她敛裾站起,为她父亲量身打造的座位对她而言还是有些过于高大了,尽管如此,她依旧稳稳下地,扬手拨开水晶珠帘,站在了明媚灿烂的天光下。 她束身的王袍漆黑,裙摆上还压着大片墨绿繁复的纹饰,环在臂弯的皮毛披肩雪白雍容,裹着纤细的腰肢曲线。 她的声音威严,姿态高傲。 “传令下去,回东荒海。” 她如是说道。 第132章 番外 .南风知我意 . “封哥哥, 听说你是从北面的中原来的,那里怎么样,好玩吗?我听说,中原人都穿着云彩做的衣裳,只喝露水,只吃花果,是不是真的呀?”年少的九黎族人簇拥在封北猎身边, 好奇地仰视着他。 “……我不知道。”沉默良久,封北猎答道。 他怀中抱着一只小小的羊羔,皮毛雪白, 四蹄幼嫩,或许是刚刚长出羊角的缘故,总是习惯性地四处蹭来蹭去,此刻, 它正拿头一个劲地顶着封北猎的胸膛,一下接着一下, 急促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是他回到九黎部落的第二年,也是与蚩尤相识相交的第二年。 身后传来兽骨与青铜撞击的动静,蚩尤沉声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不需要干活了?” 看见了威严的君王, 少年们登时畏惧地一哄而散,犹如一群被猛虎驱赶的小鸟。 蚩尤的嗓音不光低沉,而且带着一股暴戾的嘶哑,当他冷下眉目, 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周身霸烈的气场足以压得人动弹不得,但封北猎却完全不怕他,他转过身,冲蚩尤勉强笑了一下:“那么凶做什么?他们又不懂。” 蚩尤的五官硬朗,轮廓深邃,胸膛上纹的蛮牛鸷鸟栩栩如生,宛如活物,他低头看着封北猎,没好气道:“一群小兔崽子,不好好干活,就知道围在你旁边叽叽喳喳。” 封北猎莞尔道:“孩子而已,又能明白什么呢?” 蚩尤心中颇不是滋味,那些族里的小鬼是孩子,可眼前的人,也不过比他们只大了几岁而已。 他一把搂过封北猎削瘦的肩膀,豪气地一挥手:“走,昨天说了,今天要带你去獠牙原上玩的!” 封北猎猝不及防,被他搂了个踉跄,“哎,可我这羊……” “什么羊不羊的,”蚩尤两指捏着小羊后颈的皮毛,将其拎到一边,“陪我才是正经事。” 小羊乍然被人从温暖的怀抱里提溜出去,不由委屈地“咩咩”直叫,见封北猎还舍不下他的羊,蚩尤索性嘿嘿一笑,将他一把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向马匹走去。 “你……你讲不讲道理!”封北猎气得脸颊通红,连着在他坚如岩石的胸口锤了好几下,“獠牙原你闭着眼睛都能逛一圈,一定要把我带去做什么!” 蚩尤只当他在给自己挠痒痒,毫不在意道:“自从来了这,你就天天和牛羊闷在一起,出部落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今天我偏要把你带去不可。” 九黎民风豪放剽悍,于男女情|事上一向直白,见蚩尤怀里按着不住扭动挣扎的封北猎,两边路过的民众皆是大声喝彩起哄,直把封北猎臊得浑身发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待蚩尤抱着他上马后,他还想执意下去,却被蚩尤一下捏住手腕子,在他耳边道:“别动,再动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我可不能保证。” 封北猎咬牙瞪他一眼,轻啐道:“泼皮无赖!” 蚩尤大笑着,身下烈驹喷吐灼热鼻息,带着马背上的两个人一骑绝尘,远去在了草原深处。 后来,两人的关系似乎愈发亲近,只是彼此间仍然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屏障,硬撑着没有戳破。 封北猎是因为自卑,他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残缺品,一个在痛苦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怪物,如何能配得上九黎君主?蚩尤则是因为心大,以前虽然也有数不清的美丽女子爱慕于他,可他对她们都是兴致缺缺,唯独对封北猎是不同的,他也只当这是怜惜,并未往深处想。 一个有心躲避,一个无心察觉,却偏偏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越来越亲近,逐渐变成了一种大家都知道,只有当事人不知道的局面。 然而,这种又甜蜜,又暧昧,又美好的日子却在不久之后被狠狠打破了。 九黎氏族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动荡,只因为他们的君王被中原人族暗算,摔进盘古脐,至今在榻上昏迷不醒,他们的王后手持太杀矢去逼问帝鸿氏,也随三百铁卫浑身是血地重伤归来。 随后的千年,九黎便一直为死亡、硝烟、战火与鲜血所笼罩,他们甚至将这把火烧到了中原,几乎烧光了整个天下。 蚩尤还未来得及对封北猎说一句我爱你,他就被人间至秽玷污了全部心魂;封北猎还未来得及对蚩尤诉明自己的心意,心头便已经烙上了一条赤黑的红线。 很久很久之后,每当封北猎回想起往日的时光,他就会恍惚着想,自己的一生似乎都是一场错过。 他在出生时错过了自己的母亲,在踏出走向外界的第一步时错过了正确的方向,他的爱是错过,恨是错过,就连死亡,也与心爱的人错过了。 如今,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囚牢,昆吾雀的刀刃里。 无数个失去了时间概念的夜晚,他总会不停地想起往日,想起蚩尤。那些浓烈的恨似乎都在永无止境的寂静里逝去了,残存在他身体里的,只有昔日温柔如大海的爱,蚩尤给他的爱。 迷蒙中,他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片广袤草原,碧蓝青天,他的唇边勾起虚幻的微笑,喃喃唱道:“清清的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北方来的……小鸿雁啊……为何不愿留在心上人的家乡……”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封北猎的眼前终于放射出一线白光。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神魂本来是没有睁眼这一说的,可这束光实在太明亮,也太纯粹,仿佛生生穿透了他的神魂,照见了他最深处的东西。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竹青衣袍,俊秀面容,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又深邃得像是一泓海洋,带着与生俱来得温柔与坦诚,毫无保留地凝望着他。 “白狐……之子……”他开口,嗓音带着常年不说话的喑哑。 ……真是个老对手了。 “你怎么来了?”封北猎笑了两声,“你是来看战败者的笑话的?” “不是。”苏雪禅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封北猎无所谓地笑了:“那你还来干什么……你要是真得慈悲,那就……杀了我吧……” “你后悔吗?”苏雪禅问道,“你为了复仇策划这一切,压迫妖族千年,用东夷制造出神人诸国,命他们残杀吞吃九天众仙的血肉……你罪孽滔天,哪怕历经千个轮回都没有办法洗刷干净,你后悔吗?” 封北猎诧异地睁大眼睛,梦呓般道:“是我被关得太久了吗?你说的这些事,连我都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做过了……” “……不过,”他笑了起来,“我不后悔……死都不后悔。如果重来一世,我还会这么做,我还是……要为他付出一切,为他失去一切……” “我是从血海深仇里爬出来的人,也就心口这条红线,是干净的,是世上唯一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东西……为了它,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愿做……” 苏雪禅沉默了很久,他道:“那好吧,在完全判处你的罪过之前,我还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 “……什么?” 苏雪禅摊开手,掌心飞舞一团光点,“你的记忆。” ——流光飞散,迅似疾风。 在铺天盖地的光海中,万千画面的碎片自封北猎眼前划过,那些被南柯海抹去的回忆终于砉然破裂,充盈了他的全部神魂。 “娲皇为了让你做这个撬动轮回的杠杆,甚至不惜以南柯海来哄骗我,告诉我既定的事实不可更改,”苏雪禅道,“但幸好,你成功了……我也成功了。” 封北猎抱着头颅剧烈喘息,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咆哮呜咽,苏雪禅看着他,神情中既有怜悯,也有憎恶。 “望舒因你而死,羲和重伤未愈,九天众仙一一身陨,甚至舍脂的七十一个姐姐化作血海,我和黎渊分离千年,其中都有你的缘由,”苏雪禅低声道,“可我没有办法判定你的罪过……也没有办法判定蚩尤的罪过。” 封北猎目眦欲裂,豁然抬头,只见苏雪禅将手伸至心口,居然从中掏出了一缕烈焰般跳动燃烧的残魂! 他说:“这是蚩尤消逝在天地间后留下的最后一丝魂灵,是我向娲皇求来的。” “在不尽轮回里,你若是能身体力行,赎清自己的罪过,他便有重新转世投胎的希望。” 苏雪禅看着泪凝于睫的封北猎,问道:“如何,你愿意吗?” 封北猎伸出颤抖的双手,爱如珍宝地捧着那缕细弱得仿佛一吹便会消散的残魂,在那一刹那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漫长的时光变迁,漫长的岁月更迭。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