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山》作者:他米娜 文案: 何仲平很怀念民国二十三年前后葛山上的夏天,红蔷薇、黄枇杷、小教堂、下班路上柳叶般的身影。 数年后的雨夜,留学归来的外甥造访,问他是什么支撑了他颠沛流离的后半生,他盯着一张旧照,久久开口说,是葛山上发生的一切使他认为自己的人生还有希望。 原创小说 - 当前编推 - BG - 中篇 完结 - 民国 第一章 上山 雨打在铁皮车顶上,噼里啪啦地,这使何仲平想起前天晚宴上乐手敲的西洋鼓。 车未行至半山腰,雨已哗啦啦地下开来。军用吉普就是比小轿车好开,何仲平暗想。雨打在铁皮车顶上,噼里啪啦地,这使何仲平想起前天晚宴上乐手敲的西洋鼓。那鼓点不同于迎宾的军鼓,节奏像暗示序幕拉开,非常轻快。方向盘向左打,加大油门,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崎岖的山路一会儿升高一会儿转弯。他摇下车窗,车内的闷热散去一半,脖子落了几滴雨,但不肖片刻小小的圆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季天黑得晚,将七点钟天还没完全暗下,风吹拂森林,所有的树朝一个方向舒展,这么看像葛山正在呼吸吐纳,隐约看见山上的几栋房子亮起光,窗户变得黄绒绒的。他的视力很好,军校的同僚常说他如果不搞政治,一定是做飞行员的好手。思绪越飞越远,这些不相干的事如涓流汇河,最后总能回到一个人的身上。某种程度上,它们是因这个人发端的,他从前可不喜欢胡思乱想。 “你不要命了?这个天气上山,再晚一点准要出事。” “怎么知道是我?” “小郑去江西了,除了你还能有谁?” “人在山上,消息倒是灵通。”说着一股脑地把帽子腰带扔给碧莹,他这个妹妹还是欢喜他来的,小郑回家不见得能请动她到门口迎。 “钧安呢?” “出去玩了一下午,回来吃完饭就上楼睡觉了,好不容易清净一会儿。”碧莹看他望着餐桌直撇嘴,不大满意的样子,心想该是饿了,“吴妈在热菜,你再等等。” 他抓起茶几上外甥的巧克力,剥开糖纸,一次咬去三分之一。 何碧莹能清楚地听见他咀嚼巧克力“咔嘣咔蹦”的声响,“你可别让钧安看到,这是前天梁柳拿来的瑞士巧克力,一共才五条,他宝贝得不得了。” “冯雁回本事大,五条巧克力算什么?想吃叫他抬两箱来。” “你真奇怪,自打去年从南京回来,你每次提起冯雁回都阴阳怪气。”碧莹站在何仲平斜后方,斜睨着他,奈何猜不出他对冯雁回的心思。她清楚,哥哥对一位同僚的态度突变极有可能潜藏了政治信号。 何仲平没回话,哼了一声。他愈不吭气,碧莹愈觉得蹊跷,这只能说明冯雁回做的事是说不得的,吴妈端菜上桌的声响中断了她的猜测。 “你先吃饭吧,我上楼看看钧安。” 晚间雨停,闲来无事,何仲平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吸烟,他细细打量院子,惊讶地发现西北角竟然有一棵枇杷树。山上气温低,六月中旬的天气树上仍然挂了不少果子。葛山是公共租界,这幢别馆是丹麦牧师所盖,可枇杷树显然不是外国佬种下。何仲平走近观察枇杷树,用“亭亭如盖”形容这棵树不算夸张,他来回推算树龄,不禁发出嗤笑,算到最后还是北洋军阀做的“好事”。何仲平颇为自得,这种偶然收获战利品的自得令他越发认为缘分奇妙。他参加北伐,北伐留下这棵枇杷树给他。全是时代的洪流,离了它,不知机缘巧合会将他何仲平带到何处,他和枇杷树的相遇更是一个未知数。 他一边默念《项脊轩志》,一边借着门口的灯光摘枇杷。自然生长的枇杷不比果园种的好看,高处的枇杷被鸟啄食得不像样,还有一些熟透的掉在地上开始腐烂,他尽可能地搜寻好果子。枇杷要个小、麻点多才好吃,何仲平脱了外套扔在地上,好方便接摘下的果子,解开袖扣撸起袖子,他打算今晚一鼓作气摘完树上所有尚能吃的枇杷。 何仲平摘了有一斤时,隐约听见碧莹喊他,“仲平,仲平,仲平……不说一声去哪了啊……” 他故意不放声,让妹妹着急上火一会儿,最后再跳出来吓她个魂飞。这是他的老把戏。 “车没开走呀。”眼见碧莹走出屋门,他依旧不作声。 “你站那里做什么?我叫你也不应一声!” 这回学聪明了? 要不是他嘴里叼着的烟发出点光亮,碧莹这次肯定又中计。 “钧安耳朵疼得打滚,你快去请梁柳过来看看,我怕是急症,耽误不了。” 何仲平急忙去开车,嘴里不忘争论“山上又不只梁柳一个医生,你非请她不可?” “安排的医生是半路出家,去年我得风寒他耗了半个月没治好。再有就是山上那位的医官……”他朝碧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继续说下去。 开出大门前他回头大声嘱咐碧莹,“给梁柳打个电话,让她先准备着。” 车行至北德楼二十米处,何仲平已看见梁柳提着药箱站在门口等候,她人如其名,柳叶一般的身材,纤瘦扁平,个子也比寻常女子高一些。何仲平在脑海里刻画她的长相,她眼睛细长,鼻子高直,眼距略宽,脸庞的骨线清晰,长了一张花瓣唇,却透露着一股疏离感。她远远地站在那儿,何仲平就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冷漠,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孤傲,像一只独立的仙鹤,偏偏对他说话时谦逊得很。 “今天麻烦你了。” “您客气。”为了放药箱方便,梁柳直接坐上车后座。 何仲平瞟了几眼后视镜,梁柳走得匆忙,白衬衫的领子从风衣领口露出一角,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打扰你休息了。” “没有,刚才在看书。”梁柳停顿一下,“我习惯晚睡。” “是熬夜吧?我知道,医生的通病。”何仲平带点玩笑的语气。 “您说得对,我经常值夜班,现在作息有些颠倒。” “医生可不好做,单单说通宵值班吧,我夜里还得叫下属顶一会儿,晚上不休息实在熬不住,你们要打起精神坐诊,我很佩服。” 梁柳被夸得不好意思,她没料到何仲平一改平素寡言少语的风格,对她大称佩服。也对,他找自己帮忙,说些溢美之词在情理之中。 “哪个职业没点艰辛?您不通宵值班,可情报工作向来时时警惕,没有下班时间呐。” 雨后的葛山,空气有一股青草味,白天道路两旁一簇簇的栀子花现下隐没于夜色中,浮浮沉沉的栀子花香伴着水汽蒸腾,加上何仲平身上传来的尼古丁味,这三种味道在梁柳的鼻息里搅作一团,她的脑子登时不再清醒。 下车前何仲平再瞧她时,领子已规规矩矩地被掖回衣服里。 碧莹站在房门口寸步不离,眉头紧蹙,心也揪着。梁柳一只手拿小手电筒打光,一只手提起钧安的耳朵。等她关了电筒拿药,碧莹才敢发问:“严重吗?” “急性中耳炎,问题不大,吃些消炎药明早就能好。” “怎么会得中耳炎?” “孩子有些发烧,喉咙发炎,耳鼻喉三腔共连,炎症传到耳朵里了。” 碧莹稍稍舒口气,心里仍恼自己关心则乱,察觉不出钧安发烧。梁柳陪她安顿好钧安,已是一点钟,碧莹看一楼灯灭,想仲平应该已经歇下。她本就怕仲平奔波一天再开车出了事,便劝梁柳留宿一晚,梁柳只得答应。 第二章 疑窦 却见餐桌上随意放了一束红蔷薇,红得触目惊心,没半分娇艳欲滴惹人怜的姿态 早晨何仲平出门晨跑,顺便登山看看日出,他不是行伍出身,但自少时笃信“一日之计在于晨”,每天早间必锻炼身体。昨晚睡前,他吩咐山下的侍从提早上山,副官凌晨抵达别馆,他自然不用亲自送梁柳。 饭后梁柳暂别何家众人,站在门廊下等副官倒车,看到前天早上还挂在树上的枇杷果,今天便不见踪迹。她一直以为何家人不爱吃枇杷,所以每年索性不摘枇杷,前几年她不好意思开口说要枇杷的事,今年熟络起来却没机会了。 她喜欢吃枇杷,连带着喜欢何家别馆的前院,从第一次见开始喜欢。 晨光熹微,鸟的啁啾声不绝于耳,山谷中的雾气未完全散去,凉风送爽,风从梁柳的风衣下摆、袖管、领口钻入,拉宽衣物和身体间的距离,亲狎地扫过皮肤表层。一天中葛山称得上炎热的时间仅仅五个钟头,梁柳仔仔细细算过,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这段时间她尽量减少出门。如果有必要的会面,她会想方设法安排在室内进行。 而上海的夏天不同于葛山,热得没有分寸,炎热的时效是二十四小时,不叫人喘一口气。早上七点钟出门,不出五分钟身上变得汗津津,难受极了。都市成了一顶巨大的蒸笼,冗长的白昼,狭窄的房间,她像脱了水的鱼般终日黏在竹制躺椅上。每当她回忆起这种滋味,内心条件反射地焦躁,不可遏止地来回踱步。 “冯太太,请上车。” 梁柳打开车门,怔了一怔,却见昨天她坐的位置上放了一提篮的枇杷。她十分惊喜,路上愈看这筐枇杷愈感到可爱,它们似一串橙黄色小球,乖顺地躺在篮子里。她想象着它们甘甜丰沛的口感,按捺不住拿起一颗端详,只见它被洗的干干净净,连果把凹陷处也不带一丁点浮灰。手指来回轻扫一颗颗果子,她能察觉一些下层的枇杷果皮仍带着潮意,更多的是与她皮肤类似的凉沁沁。 皮肤……洗枇杷的人也曾这样摸过枇杷吗? 霎时,指尖仿佛带火,梁柳立刻放下枇杷,警觉地抬头看了看前方驾驶座。她是个医生,不知从大学到工作见过多少人的病体,无论男女老少,她从来没有害羞过,同好常常说她是个“不知羞”的人。但今天,为着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她深切地感到羞意甚至无限惶恐,害怕这刹那越轨的思想被他人窥探。 一切都发生地太匆忙了。 心连同脑子变得混混沌沌,她一方面安慰自己是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一方面很清楚这不是错觉。 眼看初伏一天天近了,委员长上山后,翠云楼成了临时办公地点,何仲平不用下山处理公务,天擦黑就能回来,比起平时在南京上班轻松不少。 小暑那日,郑达远从江西回来,碧莹和何母包了他爱吃的羊肉小葱饺子,不想中午何仲平来电话事忙不回来,家里多下了两盘饺子。天气热,碧莹恐怕饺子留不到晚上,只好拿纱罩盖着放在风扇旁。 钧安的病彻底好了,小孩子不怕热,每天下午都要跑出去找小伙伴玩。听钧安说,北岗的蔷薇花开了,他们这几天一窝蜂地涌到那里。 铁门“当啷当啷”地响,碧莹一听便知是钧安回来了,小家伙见妈妈不在一楼,又一口气跑上二楼,热得满头大汗。“妈妈,啊哈……哈……”话没说出口,只剩下喘气了。 “慢点说,怎么了?” “梁阿姨……梁阿姨摔了一跤,腿都磕破了。” “她人呢?在哪儿啊?说话啊,你这孩子。” 郑达远听到声响坐起身,懒洋洋地说:“你先等儿子气喘匀了再问。” “阿姨推着车来咱们家了。” 碧莹喊吴妈先给梁柳打盆温水清洗伤口,又从床头柜拿紫药水带下楼。 “钧安,过来。”郑达远朝钧安招招手,小家伙扭捏半天不情不愿地走到床边。 “我问你,梁阿姨为什么摔倒? “不怪我!真的!我劝过绍华哥哥别砸梁阿姨,可他不听,砸完就跑了。害得梁阿姨骑车子不稳,摔了一跤,我最后还扶梁阿姨起来了。” “许绍华为什么要砸你梁阿姨?” “他……他……唉,我不想当叛徒。” 郑达远气不打一处来,上回教他不当叛徒,没成想,“钧安,听着,背叛不忠不义之人是改邪归正。” “好吧……我说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他说,他妈说梁阿姨不是好东西,天天一个人住山上就是想勾引别人的爸爸,打着量血压的旗号接近他们。” 说完,郑达远看碧莹站在那门口脸色阴沉,随即打发走了钧安。“钧安,回自己屋里吧。爸爸给你带了新玩具,快去看看。” 碧莹听见钧安回房间的关门声才开口说:“陈凤英这个长舌妇,上梁不正下梁歪!没钱请家庭护士,扯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求梁柳给老许量血压,人家就去了两回,现在反说梁柳不是!她才不是个好东西!” 何仲平回来时看家门口停了一辆二六寸自行车,微怔了一怔。委座今日身体不爽,让他们一帮人早点回去。他中午吃不惯环翠楼厨子做的杭帮菜,一心想回家吃羊肉饺子,现下直奔餐厅。却见餐桌上随意放了一束红蔷薇,红得触目惊心,没半分娇艳欲滴惹人怜的姿态,反倒像割裂开的伤口,正流动暗红色鲜血,心下悄然。 何仲平看得出神,未发觉梁柳走到跟前,“何长官好。” 他抬头双目灼灼地看着梁柳,舔舔唇说:“梁小姐好,坐吧。” 梁柳将风扇旁的那盘饺子挪到面前大快朵颐,应该说是狼吞虎咽,丝毫不在意坐在对面的何仲平。中午她嫌开火做饭热,一个人将就吃了点饼干,现在折腾一番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叫碧莹给你热一热饺子?” “我不让热的,凉着吃舒服。” “红蔷薇很好看。” “嗯,北岗的蔷薇都开了,特别漂亮。”梁柳看向桌边的蔷薇花,露出一丝憨笑,可不知想到什么,蓦地低头说:“雁回过几天回来,我再去割一点。” 何仲平脸上的笑也僵住,正色道:“梁小姐慢用,我上楼换衣服。” 他起身时发觉梁柳的左手在桌下扇来扇去,走远了回头看,她的裤子被卷到膝盖以上,两腿膝盖处受了伤,几只苍蝇和蚊子寻着血腥气一直围绕她的腿转,她只好一手赶虫子一手吃饭,狼狈极了。何仲平眼瞧着难过,却不敢多有停留,径直上了楼。 郑达远给碧莹倒杯水顺顺气,碧莹平静些许,说:“冯雁回再放心梁柳,也不该送她一个人上山像免费的侍从医官被人使唤。” “这你就不懂了,冯雁回未必放心梁柳,送她上山是万全之策。” 碧莹侧目,问:“你什么意思?” “这给长官看病是一重人情,可万一梁柳真和其他人不轨,他正好借梁柳拿捏对方,加官进爵。” “越说越不像话,人家少年夫妻,冯雁回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少年夫妻如何?冯雁回的心思不在梁柳身上,奈她才貌双全也无用。”郑达远凑到碧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什么?” “千真万确,你哥的线人亲耳所听。” 第三章 挣扎 “你罔顾纲常,违背人伦,你们俩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你……你不是也和我哥睡过一个屋子里吗?这说明不了什么。” 郑达远哭笑不得,说:“小姑奶奶!这能一样吗?我都说了是听!听见了声响!”他补充道:“应该不是头一回,反正去年在南京冯雁回日日如此。” 碧莹仔细回想,诚然,梁柳与冯雁回的结合太过唐突。高中时期从未听闻她交往男友,然而在升大学的暑假,同学纷传梁柳订婚,男方是无锡冯家,随后大学毕业那年办了喜事。婚后梁柳不肯辞职做家庭主妇,两人工作皆忙,最近几年冯雁回又到南京做事,梁柳依然待在上海,两地分居是无疑的了。算来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依然不见二人有要孩子的念头,原来如此。虽然嘴上说冯梁“少年夫妻”,但她并不认为梁柳蒙在鼓中,一无所知,任何一个女人都是观察枕边人的高手,更何况聪明如梁柳。 换句话说,在碧莹看来梁柳是默许冯雁回的所作所为。 不令人费解么?她大可拂袖而去,另寻佳偶,却从一而终般地守候在冯雁回身边,然而对待冯雁回又是客套地。自然不是源于爱,再深刻体贴的爱也无法容忍对方长年不忠。尽管相识十几载,碧莹仍然不明白梁柳关于她这段婚姻的态度,脑海浮现起六年前在梁柳婚礼上二人说完祝词她似笑非笑的神情,讲不出的奇怪。 碧莹打开房门,看见何仲平倚着二楼栏杆一动不动地看着梁柳,他专心到没听见门锁转动的响动,她想起没有拿绷带,转身回屋去拿。 郑达远透过门缝自然瞧见了何仲平的身影,又悄声将门锁上,碧莹疑惑他举止反常,特意回避仲平似的。他舔舔唇,事不宜迟,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碧莹,你哥应该喜欢上梁柳了。”碧莹转头看向郑达远,他的眼神坚定无比,已然是宣告一桩确凿之事的态度。 这下,碧莹终于惊得说不出话,不可置信这样的事会再一次发生在何家。 她不死心,问:“你怎么知道?” “还是去年在南京,你哥每天和梁柳打照面都要问候她三回,‘梁小姐,早上好’,‘梁小姐,下午好’,‘梁小姐,晚上好’。我当时一看全明白了,你俩真不愧是兄妹,他跟你当年喜欢那个国文老师一模一样。” 碧莹狠狠剜了他一眼,知晓他是故意提起陈年往事害她的臊。所幸郑达远站得远,不然胳膊已经被她拧青了。 “那梁柳呢?” “四个字,‘何长官好’。”说完郑达远看碧莹的头已缓缓垂下,看不清阴影中她的表情,许久才注意到她的肩在微微颤抖。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泛白。 太痛苦了。 她深陷过的泥沼,如今要眼睁睁地看着仲平再走一遭,太痛苦了。 半晌,他听见碧莹深深吸口气,似乎释然地说:“也好,叫他早点死心。你以前不是说过,像这样的感情,道德亏欠,情感上没有回应,来得快,去得也快。” 鬼知道去得快不快,郑达远内心默默顶了一句。 碧莹出去时,仲平仍然定定地向下看着梁柳,碧莹上前瞟了几眼,梁柳吃完饺子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一只手盖住眼睛遮光,另一只手累得耷拉在膝上。看到仲平这副样子,她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再心疼梁柳也什么事都做不了。碧莹早不打算以牙还牙了,她是过来人,当然晓得增加罪恶感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亲情方面令他孤立无援。 “何仲平。”她走近叫了仲平一声,音量不大,只能他们二人听得见。 这回轮到仲平吓了一跳,他脸色不大好,急匆匆转身进走廊回书房。 “何仲平。”碧莹紧追着他说话。 “别以为郑达远回来了我就不说你,没规矩!”他的责备底气不足,自然威慑不了碧莹。 她讥诮地说:“你也知道什么是规矩?” 他今天心里乱得很,不想和她计较,伸手要开门进屋。也不知道碧莹哪来的力气,一把摁住门把手,死死看住他,他觉察碧莹的眼神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何仲平恍然大悟,十年前她要跑去私会她的穷酸老师,他也是这么在家门口把她拦下来,碧莹的眼神恰似当年他自己。 他还记得他指着碧莹的鼻子大声呵斥:“你罔顾纲常,违背人伦,你们俩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不,不是碧莹,被指着的分明是他! 他恶毒的话像毒蛇吐出信子“你以为他会珍惜你的感情?人都一样,送上门的不稀罕,追着赶着要得不到的。” 他似被雷击中,碧莹接下来说的化作嗡嗡的轰鸣声,没有一个字进到他耳朵里。“仲平,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她……她晓得你喜欢她吗?” 他楞在原地,半天不回话,碧莹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我不会干涉你的事。” 何仲平多希望碧莹此时能逼着他对梁柳断情,能要求他永远不见梁柳一面,能让他有规劝自己回头的理由。碧莹偏偏如此善解人意,也许她早就明了吧。情爱如同洪水猛兽,来势汹汹,不管对方是谁,你是谁,它只一心淹没人于汹涌浪涛中,巴不得没一个人生还。 碧莹走出他的书房前,他说:“我不会和她在一起的。” “也许,她也对你动心呢?” “那也不可能,我不会犯这种错。” “你不用拿感情跟我犟,现在是民国,结婚自由,离婚自由,恋爱自由。你们在一起也算不了什么。” 他冷哼一声,“歪理!”,他对碧莹这套理论嗤之以鼻,碧莹觉得他怪,非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既然他到此为止,碧莹也省得操心了,要难过也是他活该,赖不着她。 书房落地窗外挤挤挨挨的绿树,钟翠、宽大的芭蕉叶几欲伸入室内,几朵初放的橘红色榴花似点点火苗,强烈的颜色对比令人不敢相信眼前葱茏之景是真实的。烈日已去,室外的白光依然刺目,然而层层绿叶掩映下的房间暗沉沉的,何仲平靠着书桌,整个人笼罩在一团阴影中,那是仲平少有的垂头丧气的时刻。碧莹久久忘不了这一幕,她抿抿唇,带上门,终于还是留他一个人在房间里。 此章冯雁回的家乡有改动,在看文的小天使莫打我。 番外 碧莹的故事(一) 曲明杰才是什么都不懂,成天主义问题,懂个屁西洋艺术! 下午野外练习苦啊,毒辣辣的太阳晒得他后脖子疼,郑达远现在是一身臭汗,他也懒得洗澡,臭就臭着吧。他一个人香不了一个寝室,他一个人也臭不了一个寝室,睡着了谁还嫌味。 “济中,晚上没事?” 他朝宿舍走着,何教官冷不丁从后面叫住他,济中是他的字,平时在校何仲平直接叫他的大名,如今郑达远免不了担心他来者不善。何仲平课讲得好,实战理论两手抓,半学期下来教学成果响当当,学生们也尊敬他,就是人阴恻恻的,他们管他叫狐狸。 “何教官好!”郑达远对他行个军礼,“长官请指示!” “哎—”何仲平摆摆手,语气比往日课堂上柔和许多,“湖北菜吃不吃得惯啊?等会儿来我家吃夜饭吧。” 郑达远先是楞了片刻,随后一个劲儿点头。“吃得惯!吃得惯!” “好,先跟我去取车。” 郑达远没走两步,闻见了自己身上汗酸味,窘得停下来,“您等我一会儿行吗?二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就够!我去洗个澡。” “去吧,去吧。我在侧门等你。”何仲平看郑达远慌慌张张跑去,笑着摇摇头,真是一魔自有一魔降,也不知道这小子迷上自己妹子哪一点,跟着了她的道似的。 他穿得简单,白衬衫配军裤、军靴,还是军装抬人,换哪身衣服都不得劲。何公馆在马思南路上,房子只有两层楼但占地面积大,花园自何母去世那年就不种花了,改换成两大块整齐划一的绿草坪,当中一个喷水池子,是碧莹二十岁生日的礼物。这是她照着外国小说里喷水池描写亲自设计的,郑达远看过初稿,一个洋人女子坐在当中,右手站一个赤身裸体的孩童。他当时劝她改一改,猜准她家里不会同意建这种样式,她一听小嘴一撇,说他懂什么,她的设计象征的是自由、博爱,曲老师看了稿子直夸她艺术天分高呢。 他怎么会不懂?他好歹出国游历过一年,她设计的喷泉人家都是放广场上,谁放自家院子里,不伦不类的。 她闹得不行非要按原样建,何仲平发了话,要么改,要么按他的意思池子上放假山。最后碧莹乖乖改了稿,两层圆台,四条凸棱倚着支柱,喷泉打开便有两层水幕,看上去清清爽爽,比原来强了多少倍。 曲明杰才是什么都不懂,成天主义问题,懂个屁西洋艺术! 他经过这幢房子有百八十次,二楼右数第三个窗子,碧莹房间的位置他了然于胸。每次大家聚会游冶回来,他都要目送碧莹进家门才放心,久而久之知晓了碧莹住哪间屋。碧莹不邀他进屋,他楞是四年磨不开脸登门拜访。他不气碧莹喜欢别人,他感情上这么怯的一个人,碧莹能知道他喜欢她才奇怪嘞,他气碧莹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曲明杰。他再有才华,发过再好的文章,门客再多怎样?他可是个有妇之夫,她也不替自己想想,她若跟他私奔,她受得了别人戳着脊梁骨骂还是受得了粗茶淡饭的日子?况且曲明杰还不喜欢她。 她喜欢曲明杰喜欢得神魂颠倒,她哥哥软禁她,她就绝食,何仲平心也狠,任她水米不进,终于撑不住送进医院。他提了水果鲜花,带着他娘煨的小米粥去广慈医院看她,到地方才知道她烧得嗓子化脓,话说不了,饭咽不下。见她人躺在床上,早瘦得脱相,眼窝深深凹陷,脸色蜡黄,手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心揪着疼,不忍心看她作践自己,没待两分钟出了病房,求何仲平让曲明杰过来看看她。何仲平这才后知后觉郑家小少爷喜欢上碧莹了,他跟个没事人似的,“你们那些同学早替碧莹通风报信了,曲明杰不愿意探病,说碧莹缓缓就能好,自己来看反而坐实外面的谣言。这事儿现在到头了,碧莹伤心一阵子,兴许不久能忘了他。她恨我就恨我吧,等她懂事了就知道我这是为她好。她才二十一岁,往后多的是好男子供她选择,我不能看她折在曲明杰身上,后悔一辈子。” 今天见她气色好多了,脸上总算回来点肉,乌黑的眼圈也消了,可半年前还贴身的薄绸长衫像个麻袋挂在她身上,人也变得不爱笑。见客人是他,冲着何仲平瘪嘴,“我说有什么贵客呢,你还破天荒请湖北厨子来。”,转过头对着他讲:“你面子可真大,我们家逢年过节都不一定吃楚菜,今天沾你的光才吃一回。” “我的学生面子当然大。你少挖苦济中,你前段时间病刚好,请来师傅也吃不下。” 席上都是家常菜,抱蛋饺、藕夹、粉蒸肉、滑鱼片、珍珠圆子,这几道菜何母在时经常烧给兄妹二人吃,是碧莹的心头好。碧莹一碗饭吃得很快见底,可惜大病初愈,不能像以前敞开怀吃上两三碗饭,眼瞅着别人大快朵颐。 何家的规矩,吃完饭不能下桌,要等席上人吃完了方可散席。平时就碧莹和何仲平两人吃饭,自然不必拘束,今天有客人在,碧莹不好离席。三人间的气氛些许尴尬,不知说些什么好,可把碧莹闷坏了。 趁着仲平接电话的功夫,碧莹悄声对郑达远说:“你快点吃啊!” 于是何仲平回来看见郑达远闷头扒饭,顾不得夹菜。“济中,菜不合你胃口?” “合胃口,楚菜好吃得很!” “碧莹病刚好,准备的菜是有点清淡了,招待不周。等你冬天从军校毕业,红藕和菜苔也上市了,我露一手,做排骨莲藕汤和菜苔烧腊肉,不嫌弃到时候再过来家里吃饭,我还有两瓶茅台等着和你喝!” “还要来?你别吃垮我们家。” “我不亏你的,你一年的核桃、苹果、吊柿饼我都能包圆。” 碧莹嘴撅了撅,口是心非道:“谁稀罕你那些山货!” “那上次是谁喝完济中带来的小米粥?”何仲平故意戳破她。 碧莹又羞又臊,说了句“你们吃吧。”便逃回客厅。 “上海时新玩意儿多,洋烟洋酒洋茶都不缺,就是缺你带的这些吃食,又质朴,又营养。碧莹病中多少人送来凯司令的饼干蛋糕,她都不吃,就爱喝你家熬的小米粥。中国人,中国胃,还是得吃五谷杂粮。她是个小孩心性,说话作不了数,你以后多照顾照顾她。” 没等郑达远咂摸出“以后”的意味,何仲平便以水代酒敬了他一杯。热水入肚,他恍然大悟,何仲平这是撮合他和碧莹呢,一时间竟有些不可置信,可这酒席、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顺水推舟,他不敢多想,立马回道:“我一定照顾好碧莹!” 番外 碧莹的故事(二) 昏昏沉沉中,她脑海中慢慢浮出晚香玉的花语:危险的快乐。 客厅玻璃瓶中的晚香玉开了四朵,黄蕊白瓣,还有两脉绿白色的花苞紧紧闭合着,这花叫丰玉,是碧莹今早去门口的花店买的,老板说伺弄的好可以开十天。厅里静得只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暮色四合,晚香玉的香气愈发馥郁,稠密的香气借着七窍钻进人体内,浓烈得令人头痛。 她趴在绿罩台灯下,桌面上摆着白天用来打发时间的玻璃跳棋,她现在一个人能够玩六个人的棋局。碧莹透过圆润剔透的玻璃球看那晚香玉,连同晚香玉在的世界竟颠了个,她睁大眼想仔细瞅瞅,发现玻璃球里的世界还是变形扭曲的。那花瓶的轮廓没有棱角,拉扯得像一滩水迹。她伸出食指,捻一颗棋子,许是她病得久了,人也变得怕冷,玻璃球凉涔涔的触感令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从前时常抱着这盘跳棋找他玩,她执绿,他执白,坐在廊下,一个午休能玩三四局。他也劝她学学难度高一些、大人一些的棋,她却很乐意一直玩跳棋,双方十歩棋以内交涉,谁也不用离谁太远。碧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偏趴在桌上不想动弹,口鼻溢满了晚香玉的花香,捕捉不到一丝的氧气,昏昏沉沉中,她脑海中慢慢浮出晚香玉的花语:危险的快乐。 迷迷糊糊时,碧莹听见缓慢的脚步声,接着是“倏”地一声窗户推开,又过了两三分钟,那人来到她身后,拍了她肩两下。 “上楼睡,别着凉了。” 她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瞧面前的人“我不想睡觉,就是有点晕。” “晚香玉夜间放在室内要开窗,不然会呼吸困难。” 碧莹振作振作精神,边收玻璃棋子边说:“这样啊,谢谢郑小少爷。敢问你什么时候走呢?客人未走,主人就休息,实在不合规矩。” “你不是说不想睡觉吗?”郑达远不以为然,悠哉地走到沙发边坐下,翘起二郎腿。 “刚才经你说呼吸困难,我觉得现在是有些乏了。”她假意伸伸懒腰,装模作样地打两个哈欠。 “不如下跳棋解乏?” 碧莹心头一紧,以为他是故意拿过去她和曲明杰下跳棋的事臊她“谁跟你玩?”收拾好棋子便起身上楼。 郑达远听到这话也是心头一紧,是啊,碧莹,谁跟你玩呢? 哪曾想迎面撞上何仲平,“欸,走什么,济中好不容易来家里一趟,一起聊聊天。”何仲平端着托盘,上面摆了一套紫砂茶具。 “尝尝今年的明前毛尖,我托人才买到的,口感不比以前我在老家喝的差。” 碧莹泄气地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何仲平倒完茶,伸头看了看她手里的玩意“唔,跳棋嘛,正好咱们三个可以玩。” “三个人不好玩,四个人分两边才好玩!”碧莹故意抬杠。 “那还不简单,等阿福回来,叫上他一起玩。” 阿福是从小跟在兄妹身边的家仆,这会儿不知道被何仲平支使到哪里送公文。碧莹来了兴致,以前因为自己年纪小,和仲平玩这种游戏她只有输的份,如今来了机会,她可要一雪前耻。“先说好,我和济中一头。” 郑达远歪着头问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是不是傻?我叫必赢(碧莹),他叫仲平,谁赢谁输一目了然!” 可惜碧莹还是没算过仲平,何仲平一是郑达远的教官,二今天助了他近水楼台,两层的利害关系,郑达远是不输不行。其实结果也不用郑达远太花心思,三局两胜,第一局他和碧莹头回联手,敌不过何仲平主仆二人配合默契,惨败;第二局,倒是吸取教训,实实在在下了一局,险胜:到了第三局,他很识趣地浪费一个子,给了何仲平和阿福翻盘的空隙,结果惜败。 “你拍我哥马屁对不对?气死我了!”碧莹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何仲平笑说:“济中,你站错队了。她是叫必赢,可是连着姓就叫何必赢,倒不如我的名字。”碧莹愈发气结,逮着空好好辩驳一番,由她闹了一阵儿,仲平正色道:“天不早了,济中今天在家里睡吧。” “哥,你……哼,楼上的客房脏着一直没打扫,你让他睡哪儿啊?” “是啊,何教官,我还没有跟学校请假,你也知道军校纪律向来严。” “放心,我跟你开了张请假条,已经送到你们舍监那儿了。床的话,你不嫌弃可以和我睡一个屋子,我那张床是双人床。” 郑达远听了自然是一百个愿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叨扰何教官。” “不行,不行!你叨扰我了!”碧莹当然不习惯外人住家,况且这个外人还是她多年的斗嘴冤家,一扭脸对何仲平说:“我也是这个家的主人,我有否决权!” “否决无效!你住二楼,济中跟我住一楼,碍着你什么事了?你那是权利,还是多管闲事?” 碧莹自知说不过何仲平这个政客,负气地“哼”了一声,悻悻然上楼回房间,眼不见为净。 客厅里那张突兀的写字台上摆放的都是碧莹的东西,两只康克令钢笔、盖子没合上的露华浓唇膏、翻看一半的《语丝》杂志……郑达远猜想碧莹一定是病中无聊得紧,不愿意一个人待在二楼,这才挪了写字台到楼下,屋里待厌了也方便到院子里走走。他正好奇着那张桌子,自鸣钟“当当”响了两声,原来已经十一点钟,在军校时间长了,偶尔十点以后睡反而不习惯。 “你看什么呢?”碧莹探出小脑袋,本来想吓吓他,不想被他发现了。 “等我哥洗澡?”碧莹见他不回话,便走到跟前来,调笑他。她已然洗漱完毕,穿着一套白色睡衣,睡袍没有系上腰带,宽大的外罩敞开两边,夜风一吹衣袂飘荡,反增几分气势。内衬的睡裙胸口处是一层蕾丝,半隐半透地附在那里,碧莹却十分不在意,以领口的高度并不能显露出她的曲线。晚上束着的高马尾散开披肩,她的头发是沙发,蓬蓬松松地遮住两侧的脸庞。因刚刚洗过澡,脸颊有两朵红晕,再加上她调笑他时眼神中暧昧不明。 郑达远眼里她现在是从未见过的妩媚成熟模样,他不得不逼自己正视对她的感情,她不再是那个留齐耳短发的小女孩,过去有曲明杰,难保未来不会有什么李明杰、张明杰,他不害怕她喜欢别人,他怕最后碧莹结婚都不知道他的心意。 番外 碧莹的故事(三) 伯仲叔季,仲平是我的二哥,我还有一个大哥。 如何说?按她的脾气,得知自己喜欢她,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故意岔开话题,说:“你哥屋里怎么会是双人床?” “真害怕了?”碧莹笑得得意,突然凑近问他,近得他能看清她颧骨上的小雀斑,还能闻见橙花的香气,那一定是她的沐浴乳的香型。 他记得有一次听校长演讲,他和碧莹站得近,她说他身上有清清爽爽的花香,还问他用了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口,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这股香味的来历,许是下人换了熏衣服的香草,许是他哪位姨娘的香水太重,吃早饭时染上身。她好像很喜欢的样子,软磨硬泡问他是什么物件的香味。最后他招架不住,据实已告自己实在不晓得,奈何她大小姐脾气,丢下一句,不晓得沾了哪个女人身上的香味吧,便扬长而去。 晚上,他冲澡,闭着眼挤沐浴乳,在身上胡乱抹一气,她说的那种香气又出现了。他赶快关花洒,看沐浴乳瓶身,一圈法文看得他脑袋大。饶是拿着瓶子问他娘才知道,原来沐浴乳是父亲这次办的货,他娘想了半天说他用的那瓶是橙花味。 买办的儿子用外国货当然是第一方便。他在法国见过橙花,小小的白白的一朵,叶子油绿宽大,起初他还以为是栀子花开到法国了。当地同学会采一捧放在卧室里,他们认为橙花能够安眠养神。他找仆人又拿了一瓶沐浴露,准备送碧莹沐浴露时连着刚才他想到的一切一并告诉她。第二天的事谁都清楚,他跟着碧莹,打算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送给她,亲眼看见她和曲明杰在花园里纠缠不清。 此时的碧莹背对着他,小口小口喝玻璃杯中的热水,说:“伯仲叔季,仲平是我的二哥,我还有一个大哥。他叫何伯平,我出生他已经不在了,他是何家第一个儿子,全家上下都疼他得紧。我娘说他是七窍玲珑,三岁识字,五岁背唐诗,小嘴哄得每个人笑呵呵。他十岁过生日,我爹请木匠给他打了一整套成年才用的着的寝具,床头柜,衣柜,还有那张够他以后娶媳妇的双人床。可惜他福薄,春天他和仲平放风筝,仲平的风筝挂到松树上,他趁照看的下人哄仲平,仗着腿长脚长帮他取。那棵小松树刚被园丁修剪,树枝哪有之前牢靠,风筝还挂在高处的枝叶上。他跌下来,发烧惊厥两日就殡西了。后来仲平什么都只能捡他用过的,床也一样,从老家来上海好多东西都丢掉了,我娘非要带上这张床,说家里不能没有他的痕迹,仲平就一直睡这床。” 郑达远没想到何家有这么一桩密辛,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碧莹如此坦率地告诉他。碧莹看他惊得说不出话,说:“我是看你嘴紧,我哥又器重你,省的你东想西想,以为我哥作风不良。” 浴室门“咔哒”响了一声,碧莹一听连忙跑上楼,不忘回头嘱咐他:“千万别跟我哥说!” 翌日清早,郑达远同何仲平一起返校,何仲平看他不开窍,一晚上跟碧莹没讲重点,两个人一点进展都没有,是需要敲打敲打他了“济中,你之前交过女朋友吗?” “嗯……算交过一两个……” “哦?那是如何追求她们的?” “谈不上追求……两个人都有意思,自然走到一起。” “你也说了,谈恋爱要两个人都有意思。你现在这样,碧莹怎么知晓你对她的心意。女孩嘛,你越把事闷在心里,她越注意不到你。你主动表现一点,她才能感觉出来。别担心,感情的事可以慢慢培养,相处时间长了,她难免动心。济中,我看你军事作战这门课很会用兵法谋略,追女孩子啊,也可以用用你的作战计划。” 何大小姐就这样被亲哥卖了,她这回算第一次正经谈恋爱,她疑惑从前她为何不觉得郑达远是如此体贴、如此俊朗、如此令她动心……两人进展飞快,到了旧历年底,他们去看一个美国的歌舞电影,片名她忘了,只记得趁着戏里女高音放声歌唱,他壮着胆子问她关于结婚的事宜。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我们过完年结婚好不好?” 停顿了许久,郑达远大窘,以为她不肯,准备说他是开玩笑时,碧莹说:“哪个男人像你这样求婚?” 郑达远狂喜,“你……你想要怎样的求婚?你答应我了对不对?” 碧莹没回话,一颗心乱跳一通,想自己怎么这么轻易放松了口风。何仲平早就劝她赶紧和郑达远结婚,那两天看出她心神不宁,一会儿笑,一会儿恼,旁敲侧击说:“我看济中这个人不错。家世相貌没得挑,人好学上进,多少教官夸他是带兵打仗的料,前途无可限量。”他见碧莹似乎听进去些,接着煽风点火:“这嫁人就是过日子,我跟他睡过一个屋子我知道,最关键的是他睡觉不打呼噜。你不是最烦睡觉旁边有人打呼噜吗?我告诉你没几个男的睡觉不打呼噜,你且瞧着吧,换是别人,日后有你烦的。你现在年纪也不小啦,你那个姓梁的同学,人家都结婚三年了,到时候人家孩子都打酱油了,你还没结婚。”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仲平也有翻船的时候,碧莹度完蜜月回来,气势汹汹地杀到书房质问他:“你不是说郑达远不打呼噜吗?他打得比谁都响!你们两个人是不是串通起来算计我?何仲平,你欺人太甚!” 不过生米都快煮成熟饭,现在再如何骂他都于事无补。 第四章 过去 两幅身影在何仲平眼前重叠出一个人的模样,那种脖子滚烫的感觉又回到他的身上 事情是从两年前的夏天开始,碧莹跟着郑达远回了一趟他陕西老家,处理他爷爷的丧事,钧安冒水痘,碧莹怕路上颠簸、天气又热再病出个好歹,便留下钧安让保姆好生照看。临上葛山避暑那几天,他们也快从陕西回来了,不过何仲平16号结束安徽巡查随委座上山,他们20号才能到,碧莹知晓梁柳一贯怕热,上山早,便托她提前带钧安去山上,等仲平到了再把孩子交给他。 “你这不是胡闹吗?我带不好小孩子,你别乱嘱咐。” “不叫你带,吴妈跟着梁柳在山上呢。再说,不是你劝我早点结婚?怎么我生了孩子你连忙都不愿意帮?” “行行行,她家还是在北德楼?” “是的,你记得好好谢谢人家。” 挂了电话,他欲小憩一会儿,再去接那个哭声嚎天的小祖宗。却听房门锁芯转了两下,吴妈抱着孩子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人,戴一顶白色的圆顶水桶布帽,贴头的一圈绕着一条白丝带,穿的是水绿色的长旗袍,怪她又瘦又高,这么穿像一根竹竿。他反应过来,原来是冯雁回的太太梁柳,她和碧莹是中西女中的同学,很早就认识了,这几年官场上和冯雁回交涉的多,倒是常常跟梁柳打照面。 “何长官好。” “劳烦冯太太了,这么大的小孩正是烦人的时候,辛苦你这几天照顾。” “钧安很可爱,像个小大人。雁回托我从您这里拿一份公文,说是需要他签字的那份。” 何仲平接过钧安掂量掂量说:“恕难从命,你还是让他亲自来取吧。” “您不要拿我取笑了,他人还在杭州,凌晨才上山。他说这份文件很警急,要连夜送出去。” “重要文件必须交由本人,这是规定,听说冯雁回没上过军校,但是最起码的纪律应该知道吧?” 梁柳脸色不为所动, “实在抱歉,他也是关心则乱,明天早上您方便吗?我知会他来拿。” 何仲平看她姿态放得低,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像是他看不惯冯雁回,故意刁难梁柳似的,“快到饭点了,冯太太留下来吃午饭吧。” 吴妈在旁边附和道:“是啊,您一个人不烧饭,留下来吃多好。”她跟着梁柳几天最清楚不过,这位冯太太是高材生,工作风光,哪个军官太太像她到医院里做医生的,不打麻将打得进医院就不错了。按说和小姐一样读的中西女中,家政应该学得好哇,提起烧饭就皱眉头,她看要不是这几天她在,冯太太打算饥一顿饱一顿。 “那麻烦何长官。” 梁柳坐在沙发上等吴妈烧好饭,手指轻拂台灯罩的白色流苏,餐厅那边何仲平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钧安玩,此时山上的住客不抵伏天的一半,何家别馆偏居一隅,钧安找不到同龄的孩子玩,百无聊赖地缠他这个黑脸舅舅。何仲平自觉无趣,主动开口道:“听说冯太太之前是基督教青年会①的成员,参与举行过卫生运动会,有孙夫人大爱无私的风范,怎么不做个卫生委员?” 梁柳抿了一口茉莉香片,心想这是哪一桩陈年往事,加入青年会是她大学闲来无聊,掺和一年便没了下文,“我可担不起孙夫人的风范,先不说我已经不信上帝,想必您也清楚去年入夏霉雨连绵,致华界②瘟疫猖獗,赶上了四年一轮的虎疫③爆发,我如果真如您所说大爱无私,至少应该去时疫医院帮帮忙。如您所见,我对此漠不关心,依旧优哉游哉上山避暑,愉快地度过一整个夏天,十分自私自利。” “哦?为何不去时疫医院做些事?” “凭我一己之力,如何力挽狂澜,恐怕没有救治几位病患,自己的命先搭进去。说到底,我是事不关己,冷血无情。至于卫生委员,听着官大,负的责任也比我这个小医生重,我自知没有运筹帷幄的才干,就不尸位素餐了。” “冯太太的意思是说去岁华界虎疫流行是因为卫生局办事不力?” 梁柳偏头一笑,说:“何长官,谁又能脱得了干系?” 今天的一番谈话倒令何仲平对梁柳刮目相看,本以为她不过是一个享清福的官太太,同那些脑子空空的军官夫人一样,不知疾苦,更无远见,未曾想过她是少有的智慧。满打满算认识这位冯太太有十来年,只是白头如新,都是面上的寒暄,她和碧莹过去交情一般,普通同学罢了,近两年来山上避暑慢慢熟络起来,且她的丈夫年纪轻轻平步青云,所谓无功不受禄,其他同事当然愤懑不平。 也是,冯雁回是个人精,他找的女人脑子自然灵光,何仲平心想。 头顶的吊扇吱呀吱呀地转,他躺在沙发上午睡,侧着耳朵听屋外此起彼伏的蝉鸣。这黑肥的知了得有两三寸大,儿时的夏天,他在老家拿佃户的长竹竿糊面粘蝉,一下午能粘三四十个,还有蝉蛹,捉到以后让奶娘裹鸡蛋炸,香喷喷的。广阔的江汉平原呐,稻香鱼肥,他奔跑在窄窄的田垄上,两边几十亩绿油油的水田全是他家的土地,手中的长竹竿是他的金箍棒。确实,在他的老家——乡下农村,他是一个混不吝的齐天大圣,所有的佃户以及他们的家人都亲亲热热叫他一声“祺哥儿”,而不是像城里宅子的人叫“二少爷”。二少爷,一个代号罢了,可甲可乙可丙,他们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因为看着大少爷就足够了,他才是这个家未来的继承人。 他想起过去盖着斗笠在香樟树下睡觉,睡渴了跑回家,求奶娘再剖一个西瓜给他。他等不及就亲自捞沁在水井的西瓜,奶娘这时便急匆匆地跑着喊:“让奶娘来捞,哎呀,我的祺哥儿,你一不留神儿掉进去怎么办?”椭圆的花皮西瓜,绿色深浅相间。奶娘知道他不爱吃沙瓤的,特意从地里挑的甜脆西瓜,水分足,吃一瓣就能解渴,甜得像蜜一样。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何仲平索性找了两根晾衣竿,拿绳子接在一起。别馆里没有面粉,他取一点中午吃剩的白米饭,用手碾碎,糊了两层在竹竿上。兴冲冲地跑上二楼找钧安去粘知了,一推门看见梁柳侧卧在钧安的小床,钧安酣睡在她怀里。房间背阳,晌午也不觉炎热,两人睡意正浓,他只好瘪瘪嘴,等钧安午睡起床再带他去粘知了。 关门前瞥一眼梁柳的背影,她的头发垂到另一侧,露出一只洁白小巧的耳朵,肩膀略窄,和她的身高不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碧莹过十五岁生日那次,请了五六个女同学来家里作客。有一个女孩子喝米酒喝醉了,母亲喊他过来背她上楼歇息。他记得那个女孩子很瘦,硌得他背疼,两条胳膊嫩生生地垂下来,她不仅喝醉还有些上头,脸又红又热,一路烫着自己的颈窝,短发的发尾扎得他脖子痒痒的。他最后关房门的时候也是看了一眼她侧卧的背影,她穿着月白色的衫子,肩很窄,呼吸平稳,安稳踏实地睡着。 两幅身影在何仲平眼前重叠出一个人的模样,那种脖子滚烫的感觉又回到他的身上,连着动脉里汩汩热血,最终流回心脏。 ①基督教青年会:即中华基督教青年会,作为民间团体,曾多次举行卫生运动会。 ②华界:指租界以外的地区。 ③虎疫:即虎烈拉,指霍乱。 第五章 再会 许绍华只差翻白眼昏死过去,抖如筛糠,恨天妒英才。 “吴妈,把院子里的艾草收回来吧,我看一会儿要下雨。” 天边浓云密布,方才的烈日归隐于乌云中,这两天闷热得厉害,中伏眼看着要过去,没几天就是立秋了。无所事事的日子越过越快,昨天某某太太请她搓几圈麻将,明天教教钧安功课,一眨眼,又是一年的夏天在葛山上荒废。 “你说日子真是不经过,等下了葛山,没几天我就是二十九岁的人。”碧莹说话间捆好一束晒干的艾草,灰绿色的叶片蔫蔫地垂头,像是被暑气折磨的众生,无精打采的。 郑达远修着钧安的小木马,漫不经心地回道:“我怎么记得你三十了。” “我说的是公历。”碧莹揪一片艾叶,泄愤似地扔向郑达远 “趁着离下山时间长,你好好收拾东西吧,现在不比往年,说不准以后我们就不来葛山了。” “他连防空洞都修好了,还怕什么?”碧莹自是不屑那位在与外战场上的作风。 “敏感时期,切莫在背后议论领袖。这几天正查着呢,情报上出了大纰漏,你信不信早上密函的内容,晚上那边能一清二楚。冯雁回倒是会躲,专挑这个时候留在南京。” 正说着,钧安从窗户外翻进来,背篓里塞的艾草快比他自己还高,压得他走路踉踉跄跄,碧莹赶快掸他身上的土“有门不走,偏要爬窗户,真是外甥像舅,跟仲平小时候一模一样。” “儿子不像城里孩子,像一个山里的小药童。”,郑达远接过钧安肩上沉甸甸的小背篓。 “小药童怎么了?我家以前还是农村地主,看不起啊?” “看得起,看得起,是我土老财。” 碧莹转身去厨房拿了两网兜的桃子,搁在背篓里,嘱咐钧安:“帮妈妈一个忙好不好?送点桃子给梁柳阿姨,还记得阿姨家在哪儿吧?” 郑达远拿着背篓狐疑:“梁柳上回帮家里多大忙,你就送几颗桃子……” “这不是仲平在身边,我磨不开嘛,好不容易趁他开小会,抓紧时间让钧安送去,等以后下山,有的是时间谢她。” 小家伙一听去梁阿姨家,恨不得立即抢过背篓,梁阿姨家的巧克力可多了,吃不了还能兜着走,这可是个美差,“记得,记得。” “慢点跑,早点回来,别麻烦你梁阿姨。” 这可由不得碧莹,钧安出了何家别馆的大门,一通撒丫子快跑,只恨少长两条腿,不停打着如意算盘,拿五条三角巧克力好了,太妃糖抓三捧,软心巧克力不知道今年阿姨带没带,如果有就拿一盒,拿太多也不合适 “钧安,郑钧安!”,何仲平一拐弯就瞧见外甥在前面跑得跟个疯兔子似的,送鸡毛信都没他急。 钧安哪里顾得上和他多说,头不带回地接着跑,“舅,不说了,我妈让我快点。” 这小子跑傻了,再快能有汽车快? “上车,我带你去。”说着将车开到钧安面前,他只得无可奈何爬上副驾。 “先跟我去一趟你梁阿姨家。” 郑钧安磨叽半晌,说:“我也是去梁阿姨家。” 自那天在家中碧莹一语中的,何仲平往返别馆便不再绕路经过北德楼。如实说,想到小楼,想到楼里的人,他的心好似火烧火燎般难受,纠结不出一个结果,出此下策,只能躲一躲。如今远看二楼露台,曾经翘首以盼的身影出现,却不知如何面对。 没等车停稳,钧安扛着背篓就跳下了车,梁柳早早为舅甥二人打开了屋门。 “阿姨,屋子里为什么有一股糊味?” “阿姨烧饭烧糊了。”,梁柳帮钧安卸下背篓,下意识地抓抓头发。 “烧稀饭也能烧糊?”何仲平看着茶几上一碗掺着几片青菜叶子的白粥直皱眉头。 “舅舅你说得不对,阿姨烧的是菜饭,阿姨最喜欢吃菜饭。” “你也该请个保姆。”往常听吴妈和碧莹谈论她的厨艺,以为是女人嘴碎,今日一见,哪知她堂堂杏林圣手却不能料理蔬菜禽肉。 她似乎不大有耐心听取他的建议,“只不过焖饭时睡着了,谢谢何长官建议。” 何仲平看看手表,三点十分,她这吃的是哪顿的饭。从前教训碧莹,天下找不出比她过日子更胡闹的女子,如今看真是他孤陋寡闻。 “差点忘了正事,老许的儿子要马蜂咬了,请你过去看看,我送你过去,赶紧走。”何仲平拿起五斗柜上的药箱就走,梁柳像没听到似的,依然专心致志地和钧安一起蹲在玻璃柜前挑巧克力。 “钧安别缠着你梁阿姨。” “不去。何长官若是怕中间人难做,我打个电话回许家就是了。” 何仲平对她这幅做派束手无策,想着走的时候许绍华哭爹喊娘地叫疼,急得一把拽起她,“至少是条人命。” 她背过身不响。 他拉拉梁柳的胳膊,凑近了,压低声音,快是哄着地说:“气性怎么这么大?跟一个小孩还计较,完事我让老许给你赔礼道歉。” 什么辰光见他伏低做小过? 她只觉得心软得像一滩水,他说话间的吐气喷在她耳后,痒痒的,嘴里再也说不出强硬的拒绝。装作勉强似的,点点头。 “舅,我能自己回去了不?”钧安扯扯何仲平的裤腿,怀里的巧克力一不留神掉下一两根。 “被蛰有多长时间?”梁柳夹完胳膊上的毒刺,开始帮着许绍华挤毒液。 “有半小时……哎哟,哎哟,疼疼疼……” 兔崽子嚎了一下午,吵得何仲平脑仁疼。 陈凤英心疼起宝贝儿子,语气顾不上缓和,“你轻着点,会不会挤!” “你给我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看儿子被你教的什么德行!”老许着急上火,满头大汗,平时比算盘珠子还会转的一双眼睛,现在气得两眼发直。 梁柳看他嚎叫的力气这么足,受伤已经过半个小时,不过伤处中心起了风团,大约清楚是小赤佬娇生惯养,小题大做罢了。欲看另一处伤势时,许绍华一只手悄悄捻起拔下的毒刺,一举扎入梁柳的手腕,所幸何仲平手快,反手别着他的胳膊,小赤佬的奸计这才没得逞。 何仲平劈头给他一个脖拐,“不知好歹的东西!” “这是毒刺,被扎的人两个小时内脸会肿成猪头,嘴肿得像两根德国香肠,五个小时内喉头水肿以致窒息,令郎病入膏肓,许太太另请高明罢。”想不到许绍华真是条毒蛇,虽吓了一跳,梁柳仍面不改色地向陈凤英宣告她儿子死期不远,随后慢条斯理地收拾起药箱。 “娘,你可得救救华儿,呜呜呜呜……”许绍华只差翻白眼昏死过去,抖如筛糠,恨天妒英才,烧蜂巢取蜜,哪知烧了马蜂窝,自寻死路。 陈凤英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她往日不曾短缺过供奉的香火钱,《金刚经》抄满百卷,早晚功课不敢懈怠,定时斋戒,儿子的长命锁也是找名僧开光,怎会落得今天的地步?一定是去岁私吞慈济会善款的业力太重,佛祖慈悲啊,她那时是财迷心窍上了李太太的贼船,要知道虎疫能死几百人,她哪里敢造这么大的孽。阿弥陀佛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一切祸事都是因我陈凤英,与我儿子无关,我也只贪了一条金项链的钱,那李家夫妇才是官民通吃,李局长克扣上头的控疫的公款,手下人层层剥削,要报应合该从李家开始。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好在许宗祥是个明白人,连忙追出房间,问:“梁医生你看犬子这病……” 第六章 怒火 上 “热不热?你今天穿的格子裙老好看的,颜色显白。” “死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改日我一定带绍华登门,道谢道歉都少不了。” 梁柳回头,自下往上打量许宗祥,看得他心里发毛,说:“道谢就免了罢,要谢就谢冯雁回。” 许宗祥干笑两声,摘下眼镜,擦擦额头的汗,附声道:“梁医生说得对,你们夫妻同心,谢谁都一样嘛。”语毕亲自送梁柳下楼,三人走至一楼楼梯拐角,恰巧听到原本作陪陈凤英的几个女人嚼舌。 “她天天傲个什么劲,还不是要自己赚钱。” “我看她是假清高,内里不知道有多骚,男人不就喜欢这样的吗?” “冯公子真是可怜呐,摊上一个不会下蛋的女人,怪不得伐给钞票,不划算的呀。” 何仲平站她身后,看她脖子后的青筋都突了起来,两手紧紧攥成拳,指关节泛白。这回她真是怒火中烧,之前许绍华做得再过分,她脸上总是淡淡的,不曾如此刻怒形于色。心想劝劝她犯不着和这些小娘们儿生气,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老许站在旁边,他委实磨不开脸。 梁柳贯不怕这帮长舌妇,安之若素地下楼,三个女人立即不敢出声。她站到客厅中心,不卑不亢地说:“你们说得对,我没什么可傲的,也就比你们强一点:靠自己吃饭。不用每天看丈夫脸色,回娘家看兄弟父亲脸色,眼馋别人挣钱就造谣。我是不会下蛋,下蛋的都是鸡。至于男人都喜欢我这样的,谢谢你们抬举,我知道,受男人欣赏的女人总会遭到同性的嫉妒。不过我很满意我的家庭,并没有离婚的打算。” 说罢,梁柳直接走出大门,不愿多留一分钟。何仲平想她气急了,估计连他也怨上。果然梁柳没有坐回门口的吉普车,转个弯向下山的小路走去。纵然他有一万个不放心,面前几双眼睛看着,加上三个娘们儿的嚼舌,他断不敢敢此时追出去,一来他的颜面尽损,二来坐实了梁柳偷腥的谣言,只好隐忍不发。 今天的家丑全被何仲平一个外人听去,况且何仲平与他是平起平坐的关系,许宗祥面子上更挂不住,装出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瘫坐在沙发上道:“何兄的恩情许某铭记在心,今日犬子病中不便,见谅。”歪着头对陈凤英请来的嚼舌娘们儿说:“还请诸位回去罢。” 远方水泥灰的天空深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门前的两只燕子来回低飞盘旋,如大地上所有生灵期待那样,一场痛快的夏雨将至。仲平应该为自家院子里的枇杷树高兴,整日的酷暑暴晒使枇杷树叶低垂,向阳一面的叶片开始失水皱缩,颜色呈现焦黄。过去的日子他常常担心这课枇杷树的生长状况,他的喜怒哀乐仿佛为这课枇杷树所系,一丝丝风吹草动都令他担忧不已。如今他希冀这仅仅是虚张声势的雷电,倘若那棵树有闪失,他恐怕再也无法伪装下去。 仲平计划先摆脱她们,梁柳走的是小路,车辆不能通行,先找一个隐蔽处停车,再抄近道寻她。 “何长官,你看天快下雨,我们几个都是跟你顺路的,一起走好不啦?”脸像抹猪油的甲太太拿胳膊肘抵何仲平,说话嗲声嗲气,方才就是她骂梁柳不会下蛋,气得仲平咬牙切齿。 “是的呀,冯太太坐的了你的车,我们坐不了吗?”乙太太用食指勾勾他胸前的口袋,末了眼皮翻来覆去送秋波,咬着下唇一副欲语还休的贱样。 事情扯到梁柳身上,何仲平难免畏首畏尾,怕他人多心。尤其是在长舌妇面前,他不好推脱,大方地请三位上车。一路上叽叽喳喳,她们说话尖声尖气,沪语讲得极难听,像叽里咕噜说鸟语,与梁柳说的上海话截然不同。 她说起沪语,真真是吴侬软语,轻声慢言,他虽然听不懂,但是也知道几句“侬”、“伊”、“好的呀”,每次她讲上海话,人也不似平素要强固执。他最喜欢她说“覅”,嘴唇微微上撅,分明是拒绝的话,语气听来却像撒娇。可惜她只同冯雁回讲沪语,毕竟方言要两人对话,她身边就冯雁回一个家乡是吴地的人,他们谈话自有一种亲密无间感,旁人无论如何掺杂不进。 他们聊天讲到有趣处,梁柳笑得直捂肚子,无力地倚在冯雁回的肩头。两个人头贴着头,顷刻仲平耳里只有他们哈哈的笑声,想逃也逃不掉。去年他一头陷在单相思中,冯雁回不早不晚来消夏园,他和梁柳带着钧安在南街买冰镇石凉粉吃,付完钱端着两碗石凉粉出店门,梁柳已经跑到树荫下欢迎她久违的丈夫。他永远不会忘记彼时的情景,冯雁回穿着灰绿色的军装衬衫,摘下宽沿军帽为梁柳扇风,笑道:“热不热?你今天穿的格子裙老好看的,颜色显白。”一嘴黏黏糊糊的国语,任谁都能听出他说得艰难。 他似乎一直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多余的人。 他认命地想,这份拥挤隐晦的爱再一次验证了他对自身命途的悲观预测,永远的多余,永远的不合时宜。 山风吹斜雨丝,空气中夹杂些许土腥味,天空中央泛着乌灰色,而遥远的边际则是惨白一片。若此时能从对山俯瞰,葛山便像是被一层雨幕包围。两道闪电划过天穹后,雨势渐猛,硬币大的雨滴砸在人的额头,钝钝地疼。仲平暂借小教堂的屋檐躲雨,不禁自责今天的祸事全是怨他多管闲事,忧心忡忡地望着曲折湿滑的小径。距它一臂之遥的是幽深的浓绿山谷,他内心中担忧恐惧和一种心有灵犀的感应胶着,他隐隐相信她不会为蠢人置气而犯险。 十字形哥特式的平房教堂是信义会集资所建,房前的尖塔接受着各国基督教徒的虔诚祈祷,葛山和基督教有着不解之缘。眼下山上五百多栋万国建筑,追根溯源起自于一位挪威的宣教士来此地传福音,发现葛山钟灵毓秀,尤其是夏日山上格外凉爽,于是圈地盖房。随后各国宣教士、周边地带的洋行商人纷至沓来,三十年间竟成就一个万国消夏园。 天蓝色的尖拱形小门内传来女性的歌声,并非唱诗,仅仅是单声吟咏,却无比庄严神圣。歌声渐息,紧接着是一阵舒缓轻盈的钢琴声响起,如溪水般清澈畅快,流淌过他焦躁的心上,洗去所有的不安痛苦。何仲平扒着门缝窥视教堂内部,布道台上站着六个比钧安大一些的洋人女孩,歌声原来出自她们口中,而她们右边坐着弹琴的人正是梁柳。 石凉粉和冰粉差不多,用石花籽做的。 第六章 怒火 下 人生似一截点燃的蜡烛,年年岁岁过去,风月柔情如烛身随之减半 何仲平坐在后排的长椅上,静静看着梁柳半蹲下拥抱一个金棕色头发的小女孩,来回摩挲她的脑袋,似乎耐心地安慰着她。 “真好听。” 梁柳微楞说:“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听见,这是中世纪的圣咏,那个穿蓝裙子女孩的父亲是这里的牧师,他教孩子们唱的。” “看起来你和这些小孩子关系很好。” “她们都是美文学校的学生,刚才的孩子叫安娜,她母亲去年这个辰光得虎疫去世了,她今天非常难过……”梁柳说“非常”时加重了语气。 “你总是这么有爱心。” 她自嘲地笑笑,“感同身受罢了,我的母亲也很早离开我。可能拥抱让人觉得我很善良,那只是个会让对方好受一些的动作,和吃药打针一样正常,人是需要拥抱的动物。” “你好像很抗拒别人夸你善良,对吗?” “因为我确实不是宅心仁厚,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谁都帮不了谁。真正善良的是传教士们,还有修女,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来到葛山,一篮一篮地运砂石盖楼,办校教书。在西南地区,那些虎疫肆虐的地方,他们开救济院,无偿照顾病患,最后甚至染病身死。” “你信过教,你能告诉我他们是为什么这么做吗?” “很简单,信仰,他们愿意为信仰付出生命。我缺乏信仰,但或许你有。” 这是两个离何仲平至近至远的字,他不可能没有信仰,他相信三民主义,是三民主义一路指引他走出湖北老家,走进北伐的队伍。可走到今天,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在混官场,应付工作,保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他厌烦透了上头的多疑独裁,他对没完没了的政治斗争感到疲倦,他鄙视那些拿武力解决问题的官奴,每天唯一能令他喘口气的事是睡前读一会儿明史。 他的信仰没有错,是他的选择错了,他合该做一个本分的教书匠,站在三尺讲台上,每天读读经史,教教学生,一辈子平淡如水度过。 这和行船道理类似,已经漂过汪洋大海、激流险滩,回去比继续前行更难,所有的所有不过是无奈之举。 “谢谢你看得起我。” 雨滴在彩花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两人寂静无言,潇潇的风雨声又好似代他们说尽一切,女孩子们再一次哼唱起圣咏,空灵的歌声回荡在这座哥特式的建筑内,不远外的月湖浓雾在水面上升腾,大地是无数交错叠放的十字架,地上如蚂蚁般渺小的人们都是生活的耶稣,受无穷难,严刑拷打,不得挣脱。 室外雨歇,何仲平担心别人看见他们一起从小路回来生疑,主动提议请梁柳先回去,碧莹托他捎点火柴回来,梁柳沉默不言,方才赌气也是这般,两人僵持在小教堂门外。 她心知肚明,今日一别,两人再相见也许是猴年马月,于是努力说服自己其他的不快不必放在心上。临走前,她很珍重地说:“何长官,多保重。” 何仲平来不及说些赔罪的话,瞧她迈着步子已走出三米远,他低头看他沾满泥点的皮鞋,脚边的水坑因她走过的风显现一层水纹,空气中有湿润的植物的气味,远方飘来令人心醉的萨克斯乐,那是今晚美国人俱乐部舞会的预热,男男女女将在五角形的小广场跳交际舞,但梁柳和何仲平并不属于这支纵情开怀的队伍。他们曾经也像这样消遣过青春时光,但那是另一回事,人生似一截点燃的蜡烛,年年岁岁过去,风月柔情如烛身随之减半,忧惧不安似烛泪愈积愈多,哪天一场大风刮过,蜡烛不定受不住,自己就灭了。 第七章 死讯 上 冯叔叔要是活到今天,我得管他叫冯叔,毕竟连我也不再年轻了。 荣字第15972号 兹有淞沪警备司令部参谋长冯雁回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日上海抗战阵亡,忠贞为国,殊堪矜式,特颁此状,永志哀荣。 国民政府蒋中正 先夫冯雁回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日上海阵亡,年三十二岁。兹定于八月二十一日午十二时留春幄举行追悼仪式。 谨此讣告。 哀妻梁柳 泣告 二十六年八月十五日 冯叔叔要是活到今天,我得管他叫冯叔,毕竟连我也不再年轻了。那份荣哀状下发是抗战胜利后的事,可惜梁阿姨最终没有收到,荣哀状转手多人才由我父母保管。这张象征着冯叔叔最高荣誉的纸连着信封一直躺在我爸的保险箱里,规规矩矩地躺了近半个世纪,信封上红色空心篆书的“荣哀状”三字已经斑驳褪色。 我小时候学英文,学到gentleman-绅士,不懂什么意思,老师解释说就是称呼举止优雅的男士。我使劲想什么样的人称得上“绅士”,我爸不算,他打呼噜震天响,吃完韭菜饺子不刷牙,袜子特别臭;我舅也不算,没事就喜欢端着,经常耍弄我妈,办事固执己见。想来想去,冯叔叔的模样最后出现我脑海里。 说冯叔叔是绅士,这可不是我瞎说,这是公认的。 冯叔叔梳三七分头,每天都抹发油,滑得苍蝇都站不住脚,他军装的风纪扣一定是系着的,不穿军装的时候,他往往身着定制西装,皮鞋擦得锃光瓦亮。现在回忆起来,冯叔叔身材比例很好,肩宽腰窄,他得有180公分。在身高方面,我舅确实不如他。我记得只要看见冯叔叔跟女人走在一起,他一定会替女人开车门、拉椅子,无论已婚未婚,官太太还是普通人。那时候不像现在尊重女性,其他男的跟他一比对女人简直是颐指气使。 某一年我们在葛山消夏,我和传教士的孩子们在美文学校玩。一个长得像洋娃娃的挪威女孩拿着一只提线木偶,我手舞足蹈地表达我想和她交换一会玩具,她不停地摇头,紧紧护住怀里的木偶。我其实也是看她漂亮,想招惹她,摸了一下木偶,她一把推我好远。我刚要还手,路过的冯叔叔把我抓起来用蹩脚的国语说:“不能打女孩,就算用一朵花也不行。”他身上科隆香水的味道我一直记到今天。 我说:“我不是要打她。” “推她也不行,你没有经过同意就碰别人的东西,不管是男孩女孩,都不好。” 那个时候,光冲着冯叔叔潇洒优雅,就有多少的搔首弄姿的寂寞女人往他身上扑啊。当着梁阿姨面的,背着梁阿姨面的,总之数不胜数。冯叔叔坐怀不乱,梁阿姨也视若无睹。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冯叔叔定力高,也不是梁阿姨信任他,是他不喜欢女的。 这又要说回到冯叔叔的牺牲上了,没有人有十足的把握保证这些事是真的,我所了解的仅仅是成年后从父母那里打听来的。至于梁阿姨,我懂事后少有机会见她。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937年,那时距我们搬来重庆有两年的时间。舅舅因为华清池事件护驾不周被蒋疑心参与在内,加上之前他主张合作抗日和他人构陷,蒋很快架空了舅舅的权力,命他身居闲职。此外,舅舅和他的女朋友,一位南渝中学的数学老师,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妈虽然不喜欢她,但是经常对我说,我们很快就能吃到舅舅的喜酒。梁阿姨呢,医术精湛,起初计划随军工作,很早被安排到了歌乐山的中央医院就职。 大概是早上,我们一家人吃着早饭,副官一如往常送电报给我爸,父亲在沙场上见惯杀戮血腥,很少能震惊到打翻手边的牛奶。我妈来不及询问,副官已经受令立刻带我出门去学校。我现在当然知道了,那是上海方面通知冯叔叔死讯的电报,我爸怕小孩子知道后多嘴。 说来全是许宗祥捣的鬼,梁阿姨去重庆后,他安排冯叔回上海当他的参谋长。八月九日虹桥机场冲突,本是日本宪兵擅闯机场被击毙,他造假是宪兵主动开枪杀人才被击毙,结果破绽百出,弄巧成拙。七七事变后两军紧张气氛本就一触即发,此番日军愈加怀疑中国挑衅在先。十日双方谈判,许宗祥眼看覆水难收,自己要丢了乌纱帽,日方舰队的桥原司令却始终不肯斡旋。许宗祥早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时就听闻过这个桥原成治喜好不同,他特意劝说冯叔叔随他谈判后与桥原成治小酌,希望自己送的礼物能令桥原转意。 对于冯叔叔的死,我妈反复感叹: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 我却不这么想,冯雁回冯叔叔是一等一聪明的人,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枕边人的心思。失望透顶,心甘情愿而已。 酒过三巡,许宗祥借口酒醉,让冯叔叔送桥原成治回房间。桥原成治百般折辱他,冯叔叔假意顺从。等桥原屏退门外的警卫,他悄悄拿起床头柜上桥原脱下的腰带别的枪。第一发子弹打歪在桥原的胸口,第二发子弹因为两人的激烈争夺,打在了冯叔的脖子上,冯叔当场毙命。 而堂堂的淞沪警备部司令,他的好情郎,还在安睡枕畔,期许桥原明日态度改变。 三天后,冯叔叔草草下葬,他们找到他的尸体就花了两天时间。时值淞沪会战千钧一发,另天气炎热尸体必须尽快入土。冯叔叔的葬礼简单极了,许宗祥倒是找了一块风水好的地方,学他女人请静安寺的方丈为冯叔叔诵经超度。有人说他将冯叔叔的墓修得别具一格,也有人说他那是怕恶灵缠身,想封印住魂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即使上海到重庆有两千公里,没过几天,梁阿姨还是因为大嘴婆们嚼舌听到了风声。除了我家,她再不熟识其他有军中关系的人,很快她就来家里确认消息是否属实。我放学回家时,她和母亲面对面坐在餐厅,我悄声进门,躲在玄关的鞋柜后偷听。 “你就告诉我罢,冯雁回是不是阵亡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柳……节哀顺变。小郑……小郑只看到一张电报,具体情况我们都不清楚……” 接着她们两个人沉默了许久,我看见梁阿姨的肩拱起,抱着头,带着哭声说:“怎么……怎么会这样?好好的一个人……许宗祥也在……怎么会?”我的目光朝下走,桌子下她穿着棕色玛丽珍皮鞋的脚在不停颤抖。 母亲疾步走到她身后,按着梁阿姨的肩安慰她,递了一张手绢供她擦拭眼泪。梁阿姨并没有持续地哭泣,她擦干眼泪后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一声不响。哀莫大于心死,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为这番情景担忧。若是一个人的心死了,那么这个世界对于她也是可有可无,不仅是悲哀,一切的欢乐她都无法品尝。 第七章 死讯 下 她说感情就像两个人打电话,一个人打来,另一个人接听,这才能通上话 那天梁阿姨在我家待到九点钟才回去,因为从未管过家的缘故,梁阿姨对如何安排丧事一无所知,她请教了我妈很长时间相关流程,而由于顾忌梁阿姨身心状况不佳,我妈几乎是代劳完成这些事。其实事情不多,人已经在上海下葬了,梁阿姨这边只用摆一席丧宴和通知冯叔叔老家的亲人消息。不过酒楼是梁阿姨亲自选的,留春幄,在当时的渝市这可是做江苏菜数一数二的馆子,虽然不是富丽堂皇的饭店,但是梁阿姨说,冯叔叔是江苏人,也最爱吃江苏菜,就当给他饯别了。 有父亲帮忙,抚恤委员会很快就把款子拨下来了,3000元,这是最高级别的抚恤金。梁阿姨从父亲手中接过后没有清点,随意地放在桌子上。的确,比起命这笔钱算不了什么,她也无心挂记钱的事。 倒是通知冯家亲人上梁阿姨遇到不小的困难,冯叔叔是冯家的小儿子,家人们的心尖肉,得知他阵亡该会是山崩地裂般的悲伤。梁阿姨先拍了电报,又写了一封信详细解释。当然具体的过程梁阿姨不得而知,所以冯家人并不甘心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如何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他们急于借助各方力量寻求事件的真相,对于梁阿姨的去留,冯叔叔婚前冲破礼俗的行为早已令他们对这段婚姻抱着随意的态度,所以冯家人对仅有一面之缘的儿媳妇很是无所谓。可回去当守寡烈妇,冯家不差一张嘴,可就此一刀两断,不会再支持梁阿姨大伯的生意就是了。 显而易见,人自由惯了,是不会愿意重回牢笼的,她很明智地选择后者。 我头一次见母亲和梁阿姨抽烟是在留春幄的包厢里,梁阿姨在丧宴上没说几句便称病退回里间,她向来不擅长应付人情。母亲陪着她吞云吐雾,梁阿姨已经瘦得形销骨立,她抽烟抽得很凶,一会儿能抽完一包女士香烟。母亲看了不忍心,劝她到底休一周丧假,她吐着烟圈笑笑说,重庆天天轰炸,救人都来不及,没有时间休假。 狭小房间内浓烈的烟味呛得我流眼泪,梁阿姨叫吴妈带我出去,说小孩子闻烟味不好。我在走廊上遇到舅舅,他退居郊区的别墅很长时间,我以为他不会来吃丧饭了。他问我:“你妈呢?”我指指门,做了个两指夹烟吸的动作。他又问:“在抽烟?”,我点点头。 舅舅很有兴师问罪的派头,他大约没想到梁阿姨也在里面。不知道是被烟熏得还是伤情,她的眼泡红红的。舅舅先是好言相劝,见她无动于衷,便夺过烟扔在地上踩灭。 “你也别抽了!她失了心智,你也跟着不懂事!” 一时间包厢内鸦雀无声,舅舅和我妈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梁阿姨平静地看着窗外陕西街的繁华。舅舅长叹一口气,自暴自弃地掏出兜里的香烟点上。 过了一根烟的时间,我听见舅舅清清嗓子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继续生活,上班,下班,回家,我还能怎么办?”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偷运药的事好自为之!以前有冯雁回撑腰,现在要是抓到你,谁都救不了!” “药是我花钱买来的,我有自由给谁。” “你这话留着跟军统说,看他们听不听你的!” 吵架声愈响,母亲不得不从中调和:“小点声,祖宗,嫌大厅里人不够多是不是?” “这事既然与何长官没有关系,就不劳您费心了,免得有损您清誉。”梁阿姨语气平淡地说。 “你……”,舅舅气得夺门而出,正巧和站在门外的我四目相对,我看他脑门的青筋直跳,一口饭没吃就下楼走了。我后来跟我妈说舅舅那日气得如何如何,她说上次看见舅舅恼怒至此还是她想私奔的时候,将近十年前了。 包厢内忽然又剩下母亲和梁阿姨两个人,母亲悄悄地问梁阿姨:“我知道今天提这件事太冒犯,但是……但是你也看到……你对我哥到底是怎样的?你总得为自己打算……” “这么多年了,你们应该都清楚我的事。实话实说,我早想好了,我这辈子不想再嫁人,太累了。碧莹,不是每个女人都有你的好运气,可以遇见一个体贴你爱你的好丈夫。我和你哥,以前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 这是一个在母亲心中预演过无数遍的答案。尽管她总认为舅舅和梁阿姨之间有一丝可能,她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自我安慰幸好舅舅没有苦等梁阿姨。关于感情,母亲有自以为豪的电话理论,她说感情就像两个人打电话,一个人打来,另一个人接听,这才能通上话。如果另一个人迟迟不拿起听筒,那边自然也会挂断,这段感情就无疾而终了。 而我看来,世间的事与事,人与人,多像是我小时候家门前的河滩。原本走两步就能到对岸,可越是轻松,越是不在意。等到大雨临头,水涨得淹没河堤,再想抵达对岸,也只能隔着波涛汹涌的大河干望,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从前听神话故事,王母娘娘划银河阻隔牛郎织女,我觉得多此一举。她老人家不知道凡间的有情人划了多少条难渡的银河给自己,冯叔叔的死是这样,舅舅和梁阿姨的之间也是这样。 第八章 水刑 若神认为她无罪,她将安全抵达对岸;若神认为她有罪,她会被淹死。 这一年的冬天梁柳感觉自己是在无数级台阶和起起伏伏的山坡上度过的,她受不住缺乏海洋调节的阴冷天气,得了气管炎,不停地咳啊喘啊,频繁地往返于医院和家中。山城无平地,往常代步的自行车也不能骑,她在路上看见黑色的雪佛兰轿车一驶而过,内心情不自禁地想象要是她也能有一台汽车该多好。她十六岁就会开汽车了,敞篷的,她喜欢沿着黄浦江的十里洋场兜风,丝巾系在后视镜上迎风飘荡,可惜惬意的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啦。 当春风绿柳枝,子规声声啼时,梁柳仍然穿着臃肿的毛呢大衣保暖,她的身体不再能支持她到医院上班,她咳得撕心裂肺,有时喘不过来气,她想一口气憋死算了,多清净。唯一能消解郁闷的香烟也不能抽了,她从未想过,人生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躺椅上听收音机的日子。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死寂的房间,她像脱水的鱼一般喘气。 楼下的电铃“嗡嗡”响了两声,除去碧莹,别人是不会来看望她的,可见了面又如何呢,难道要两人痛哭,她连安慰碧莹的心力都没有了,何苦让她为自己这幅鬼样子担忧。见无人开门,电铃仿佛被激怒一般持续地蜂鸣,这不是碧莹的习惯,接着是破门而入的动静。她走到楼梯间时,看着一队五人身穿灰色的中山装上楼,来人亮明证件,便将她反手拷住。 “冯太太多有得罪,我们是第一处的,现在怀疑你投日,跟我们走一趟吧。” “放开我!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乱抓人!” “淞沪警备部司令许宗祥的亲口证词,电报还在我办公室呢,想看可以随我一起。冯太太莫要不配合,我们这些弟兄不比冯公子风度翩翩,枪火无眼,伤了你可不好。” 山城多阴天,难得一见的阳光折射在车窗玻璃上,炮火并未击垮乐观的川渝百姓,穿街绕巷的叫卖声,农夫的扁担两头挑着水灵的蔬菜和新鲜的鸡蛋,孩子们在街上奔跑嬉闹。窗外碧莹牵着钧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手里拎一坛热乎乎的莲子蒸雪梨,钧安东张西望地倒看出车里坐的人是梁柳,他指着车大喊道:“梁阿姨!梁阿姨!” “你怎么才打电话告诉我!这都多长时间了!” “不是你同我说,以后她的事少讲给你听。” “火烧眉毛的事,你……” “我总得核实清楚,哪能她一有风吹草动就告诉你!” “哎——我现在说话怕是不管用,小郑呢?” “他昨天去河南了,我真是一点办法没有,你再不管……就等着出人命吧!” 电话里碧莹三言两语的只说明梁柳被军统带走,事情的原委何仲平一概不知,顾不得往日的面子,礼俗纲常也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一面打给复兴社的老相识徐老板,探探口风;另一面命副官备车,他必须连夜赶到罗家湾19号。他晓得军统还是原来特务处的老把戏,两句话问不出就上刑,铁打的人在那儿一晚也能化成钢水,更何况是病骨支离的梁柳。 夜晚的罗家湾与寻常的政府办公机构相同,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都是文质彬彬的公务员,不时有黑色的轿车和军绿色的日式皮卡驶入,稍显不同的是19号门口有两队警卫把守,办公楼内部每五米有一名警卫站岗。若有心观察,你就能发现建筑一楼的面积仅仅有两百平,那是因为一楼大部分都让给了“审讯室”,西南方向的小铁栅栏门是它唯一的出入口。寻常人看来那像是通往仓库的门,但当你稍稍步入门内的长廊或者仅靠近门口,你就会发现两面的围墙狭窄到仅能容一人通过,较低的墙面长出了薄薄一层深绿的藓,目光所能及的最远之处仍旧是一堵墙,显然这仅仅是一条通道。 多亏徐老板给面子,否则何仲平以如今的隐退身份休想进入19号大门。徐峰这两年迈入不惑,对日情报做得风生水起,人也吃得富态,一脸横肉,大腹便便,耳垂厚大,动不动挂一张笑脸,像一个活弥勒。多年未见,连何仲平都有几分恍惚,疑惑这位手段狠辣的情报头子改了性。 “老何,坐,归隐的日子过得舒坦吧!陶渊明那句诗怎么说来着?王孙游兮不归……不归……” “是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对喽,对喽,你说说,在黄埔的时候,我们几个就数你最懂诗词,成天读四书五经,我以为来了个学堂的先生呢!” “过去的事了,都是些不务正业,我今天来是有要事求于徐兄。” “不着急,我们老朋友先叙叙旧。”徐峰不紧不慢地掏出火柴盒,抽一根火柴,再一下一下划火柴,一根划不着,又抽出另一根接着划,嘴里叫着:“刘秘书!端杯茶进来!”,随后皮笑肉不笑地对何仲平说:“这下面的人啊,太没眼色!” 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何仲平这下明白今非昔比,他该给徐峰伏低做小了。忙拿出自己怀里火柴,划亮了,左手捂着火苗防风,右手小心翼翼地送到徐峰面前,点燃尾端露出的烟草。 却看徐峰深深吸一口香烟,满意地吐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脸上浮现了真正的笑容,嘴咧得快碰到耳朵,泥黄色的烟牙若隐若现。哪里是弥勒佛,何仲平越看他越像庙里的阎罗,正张牙舞爪地要香火供奉。一支烟抽得剩一半,徐峰道:“哈哈,真是舒坦呐,老何你说是我现在舒坦,还是你退居官场舒坦?” “当然是徐老板呼风唤雨,风光自在。” “哈哈哈,我爱听你说话,不像大老粗,夸人没意思。说罢,你来是为了那个投日的小寡妇?” 何仲平闻言,自嘲地一笑,说:“我来是为了梁柳,至于她投日,我不信。” “很风流嘛,也对,女人都喜欢你这样,能说会道,哄得她们心花怒放。” “有什么要求徐老板尽管说,何某在所不惜。” “我都说了,别着急,你先看看人。刘秘书!带何长官去审讯室!” 进入狭长的回廊,经过两个转弯后,何仲平看见一道全封闭的铁门。趁着刘秘书在钥匙串上找钥匙的空隙,他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周围安静极了,偶尔响起的一两声杜鹃哀鸣代替了门内本该传来的惨叫声。真是奇怪,将四月的当口就能听见杜鹃的叫声,他知晓,此时此刻门内人的心如子规鸣声般苦涩。 寂静的夜空就此被杜鹃的悲啼划破,刘秘书打开门先一步走进去。依旧没有任何声音,无论是施刑声还是受刑声,没有任何声音。这令人胆寒的安静攫住了何仲平,他迟迟不敢向前迈开步子。 “何长官,您请。” “你…你们对她上刑了吗?”,何仲平终于走进审讯室,从左往右环视一圈,仍然不见梁柳的影子。 “您和我们长官是老相识,规矩您都清楚。冯太太嘴硬,不肯认罪,我们也是奉令办事,不得已为之。不过您放心,冯太太身娇肉贵,弟兄们绝对没让她受皮肉之苦。” ,刘秘书自然没有胆子诓何仲平,单看右手边一溜儿摆放完好的刑具就能知道,鞭子、烙铁、炭盆、电椅、木架、粗绳、针板皆在,空气里除了潮湿的霉味,印象中浓重的铁锈味、劣质香烟味、呕吐物的酸臭味一概没有。但是何仲平晓得军统折磨人的花样日新月异,不受外伤,不代表梁柳安全,恰恰相反,未知的危险更令人可怖。 “是吗?那你们有什么招供的好办法?” 刘秘书继续向前带路,不忘回头答道:“我们是帮冯太太洗洗脸。” 她在受刑的空当听那两个人叫这种刑罚水刑,梁柳在车上预想了一百种他们能动用的酷刑,她做足皮开肉绽的准备,却未曾料到她将无限接近溺死的感受。那本最早的成文法典《汉谟拉比法典》,她百无聊赖时的读物,有一条关于通奸罪的法规她至今清晰地记着:男子控告妻子与人通奸,若判定有罪,最终的判决将由神来执行,女子会被投入幼发拉底河,若神认为她无罪,她将安全抵达对岸;若神认为她有罪,她会被淹死。 古巴比伦人称其为:水刑。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躺上头矮尾高的长凳、如何双手双脚被皮带紧紧勒住,只记得当进行第三次水刑时,她的头被蒙面的毛巾牢靠地固定着,动弹不得,鼻腔内的积水到达阈值,咽喉处因呛水涩疼,像两块粗硬的磨砂纸摩擦。她越想吸取氧气,湿透的毛巾就更严丝合缝地贴在她的鼻孔上。源源不断的水对着她的鼻子浇灌,缺氧的窒息感慢慢占据整个大脑,她有几秒钟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只不过神经还保留着知觉。出于本能,她的四肢像通电般猛烈抖动,如同一个快要溺毙的人在水中挣扎求生。 这条法规就在此时在她脑中闪现,在这昏天黑地里,她想是否神在用水刑来考验她的清白。她猜测起神的判决依据,论心,她勉强算得上“奸”字,论身,她连一个拥抱都不曾有过。她忽然觉得自己既可怜又可笑,一定是通天晓地的神知道了她的心思,告诫她即使失去丈夫,她也不可能和那个人走在一起,一定是这样。 “冯太太,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倒卖中央医院的药品给日本人,并帮助日军采买疫苗?” 终于,她感觉鼻子上方停止了浇水,这是审讯时间,如果她再不承认,他们会延长下一轮倒水的时间。何仲平看着梁柳脸上的毛巾在鼻子处凹陷了一小块儿,她的胸脯快速起伏着,两只手紧攥拳头,双腿渐渐停止抽搐。 “有还是没有,快说!”,上刑的第一处处长两只手指微微一斜,又一股水流浇在梁柳的嘴上。 “够了!”何仲平大喊。 那位处长抬眼,问刘秘书:“徐老板怎么说?” 刘秘书则对何仲平说:“这要看何长官答不答应徐老板开的条件。” “我都答应,只要你们放了她。” “快给冯太太松绑!” 最先解开的是裹着梁柳脸的白毛巾,天花板上的吊灯刺得她睁不开眼,紧接着一副倒置的五官映入她的眼帘,她没来得及呼吸几口久违的空气,便持续地因为鼻子呛水咳嗽。待双手的束缚解除后,何仲平半跪着扶起她,让梁柳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在同一水平高度,方便她导出鼻腔的积水。何仲平捏着风衣袖子一点点擦她脸上的水,他感到怀里的身体不住战栗,像一只过度受惊的刺猬,鼻子里的水已经擤干净,她还是一直咳嗽呕吐,到最后只能吐出草绿色的胆汁。 “我…以为…我要淹死了。” “不会的,有我在。”,他换另一只干净的袖子擦她嘴边残留的呕吐物。 第九章 月亮 他想,纸上的月亮丢了,可是一同看月亮的人却留下来了,他不后悔。 抬起左手,落下,接着是右手,落下,无名指长按在黑白键上。是肖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微微蜷起,这是她弹琴的习惯。母亲如果进屋看见,肯定会用教鞭抽她。不疼的,非常非常轻地抽一下,而且她手背的皮肤皮实,连抽几下都不会泛红。 左,中,右,左,中,右……钢琴顶盖上的节拍器来回摆动,她的黑眼珠随着跳针从左看向右,再从右看向左。蕾丝花边窗帘将阳光切分成细碎光斑,一点点投射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她停下游走在琴键上的双手,转头,目光追寻阳光的来处。明媚宽敞的花园里,茵绿的朝鲜草坪,白色宽大的遮阳伞,母亲并起双腿端坐在躺椅上,细品一杯温润的斯里兰卡红茶,翻阅纯英文的小说。她猜依照母亲的性子,小说的作者要么是简奥斯汀,要么是勃朗特三姐妹。 “Louise,不要偷懒,还有一个半钟头。 ” Louise,她几乎快忘却这个名字。舌尖顶起上颚,气流从舌旁的空隙流出,再抵上牙齿,发出摩擦音,她不喜欢最后的音节浊化,轻轻地发一个“咝”声就足够了。 她看见母亲从阳光中款款走来,阳光照耀下母亲的头发呈现咖啡色,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母亲的面庞,可母亲的脸像被毛玻璃罩着,始终十分模糊。终于,当她感受柔软的裙摆轻碰她的脸颊,她知道母亲到她的身边来了。 一张长方形的纸片出现在她眼前,上面写着“柳伊思”,笔画转折处墨水尤其浓,这是母亲的笔迹,母亲因为练过毛笔字,写钢笔字时也习惯顿笔,她最熟悉不过。 “宝贝,我们回上海就要上小学了,叫这个名字好不好?柳伊思,和你的英文名多像啊。” 许多回答已经忘记,人们只记得扰人的问题,这个回答也不例外,梁柳早已遗忘她的回话,事情最后的结果一目了然。父亲坚决反对她随母姓,于是他们两人在起她的中文大名这件事上来回踢皮球,直到交报名表的截止日期,大伯草草填了“梁柳”作为名字交上去。 柳字,和留同音,但是她没能留下她的母亲。母亲提着行李箱走的那天,中秋节已经过了,上海落了好大的雨,她闷在枕头上痛哭,压抑不住的哭声招来隔壁房间父亲的迁怒,“哭哭哭,哭丧啊?哭死你好了!真晦气!” 她摸床头柜里的手帕拭泪,摸到节前听说母亲回来偷留的月饼,那是两块豆沙馅的广式月饼,油亮棕黄的饼皮上凸起了“花好月圆”四个字。她觉得真是天大的笑话,花好月圆,她或许一辈子盼不来一个花好月圆的日子。 秋天的雨势不大,却特别寒凉,她穿着半袖的睡衣在街上奔跑,起了两胳膊的鸡皮疙瘩。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梧桐叶片上残余的水齐刷刷地落下来,密密麻麻砸得她脑门疼。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依然望不到母亲的身影,如此几阵风吹过后,她因为呼吸急促吸入了滴下的雨,不得不停下来咳嗽。 雨水模糊她的视线,她发现街口处提着两只箱子的背影,等她快跑到街口,那个背影消失不见,复又在马路对面闪现。她没力气了,只能走过去,背影再次移动至前面的电线杆,这回她走也走不动,眼皮重得不可抵抗,她感觉身上的雨竟然有些温暖,世界像开戏前的剧院一般黑暗,幸亏还能听见声音。 “哎,醒醒……” “人没事就起来吧,赶紧录口供。折腾一晚上,以为逮条大鱼,靠。” 之前抓梁柳的小喽啰不耐烦地朝地上啐口痰,眼下的房间灯火明亮,干燥温暖,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看守,一件奶油黄的风衣披在她身上,梁柳舒口气,总算脱离了那座人间炼狱。但是梁柳不敢掉以轻心,她害怕记忆中何仲平的出现也是梦境,来到这里可能是方便他们用新花样逼供。她警觉地看着小喽啰,哑着嗓子说:“我没有投日,没有口供可说。” “现在是问你如何会签字这些单据!白纸黑字,你的名字在上面写着!我们查了你处方的签名,这就是你的字,你别想不认!”他抽出文件夹里的票据,叠成扇形的一打在手里挥动。 “所以,我现在没有投日的嫌疑了?” “你得解释清楚这些单据才行。” “好,你举近一点,我看不清写的什么。” “真是命好哦,闹成这样,还有男人愿意来救。”,他不耐烦地拿起纸张,嘴角一歪小声嘀咕。 人过度紧张时会出现喉头发紧、嘴唇干涩的现象,这时他们会通过喝水、抽烟来缓解这种紧张,安抚内心的不安情绪。某种程度上,这和婴儿吮吸母乳时感到安全、放松是一个道理。 关于这一点,徐峰谙熟于心,当他将关键性证据呈予犯人,那些长期徘徊雷池边缘的高级特工虽然面不改色,但是很快会向他要一杯水或者一支烟。这时徐峰会慷慨地满足要求,因为他知道,不消半个钟头,这些人看似坚不可摧的心灵防线将全面崩溃,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在片刻的放松后,继续抵抗不从。 显而易见,何仲平属于前者,他是出名的爱茶好茶,现在却对着杯子牛饮三杯,怕是连茶的滋味都尝不出来了。 “老何,怎么样?这笔买卖你还做不做?” 何仲平不着急回复,弹一弹烟灰,说:“你能确保把她完完全全从案子里洗出来吗?” “我保证不了,许宗祥交上来的药品收据有她的大名,和中央医院缺失的药一件件都能对上号。洗干净?我今天没送她到白公馆就不错了!何仲平,做人不能太贪心!” “徐老板,您心里比我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查查重庆的公办医院,倒卖医院药品到黑市上换钱的大有人在,缺药不代表卖药给日本人。何况梁柳是吃喝不愁的军官太太,她根本不需要这点钱。” “行,我今天真是踩了老虎尾巴,那娘们儿病歪歪的,你女人不比她好看?” 他的半盒烟抽完了,又欠着身子去拿桌上徐峰的,对于梁柳的事,他仿佛打算永久保持沉默。徐峰却没耐心一直跟他玩审讯技巧,下定决心道:“我能让梁柳洗脱投日的嫌疑,平安脱身,至于她不受一丝一毫的牵连,我办不到。无论是她购买还是偷取,她都撇不干净医院大批量药物下落不明的事。” “好,徐老板办事我放心,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我和你是老交情,不会为难你的。别的我都不缺,就我这办公室缺副字,听说令尊留给你的遗物中有赵孟頫写的《静夜思》……” 不愧是军统徐老板,若干年前聚餐听何仲平说过一句有这么一件宝贝,他能一直记到今天。何家三个孩子,疼爱男孩儿就疼伯平,疼爱女孩儿自然是疼碧莹,虽然伯平走得早,但是这份疼爱并未因此转移到仲平身上。赵孟頫的《静夜思》父亲当作传家宝珍藏,他很小就知道,他也知道以后的一家之主是伯平,这幅字必然是归伯平所有。丁是丁,卯是卯,有些东西天生不属于他。 如何能想到有一天父亲会叫他来病床跟前,强打精神说这辈子顶得意能得来赵孟頫的真迹,嘱托他千万保管好,这幅字可是传给子孙后代的宝贝。 他不稀罕名家书法,他在乎的是那是父亲为数不多留给他的东西,虽然也是捡伯平的。 打蛇打七寸,这何止是打他的七寸,这是杀人诛心。 “不瞒徐老板,这幅字对我意义重大。如果…如果您不嫌弃可否让我来您手下做事?何某必定当牛做马,鞠躬尽瘁。” “哈哈哈,老何你这不是开玩笑嘛,我们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只想要你那副传家的书法。” “行”,何仲平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个字,他晓得徐峰不要到字是不会罢休,与其浪费时间,不如答应他,省得梁柳多受苦。 “我会安排专人送冯太太回家,希望能早点等来我的字。” 何仲平走出19号的大门时已是凌晨三点,他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时值三月下半旬,月相渐亏,张弦月高悬夜空。皎白月光如练,映照在门口的石板路上,路上那些坑坑洼洼的水凹又盛下如洗的月色。他想,纸上的月亮丢了,可是一同看月亮的人却留下来了,他不后悔。月宫里的嫦娥寂寞,写《静夜思》的李白也寂寞,但是只要那个人还好好活在世上,他就永远不会寂寞。 第十章 喜结连理 上 赵美珍属于那种天分一般、勤勉一般,但是运气上佳的女子 赵美珍属于那种天分一般、勤勉一般,但是运气上佳的女子,这一点她不仅承认,而且颇引以为豪。人生的关键大事上,她可能开头不顺,却总能在半途收获绝好的机遇,比方说她的工作和婚姻。美珍家在重庆,念的师范大学在成都,可怜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要长年忍受与双亲分离之苦。虽说成都是天府之国,可是缺少了至亲父母、闺中密友的陪伴撑腰,美珍总是倍感不安。大学四年每次返校的途中,她都暗暗发誓毕业后一定要回重庆工作,无论如何不能继续留在这个说话都没底气的鬼地方。 师范大学毕业后,按说她该回重庆教书,但她当时在成都谈了一个做银行小开的男朋友,一时半会儿离不开。美珍第一次恋爱,对方家里更是高她几等的银行世家,所以她对待这份感情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生怕让她的好夫婿不满意。她和这位银行小开前前后后谈了两年的恋爱,最后一道防线都冲破了,美珍眼瞧自己要革命胜利,已经向家里邮了五封信汇报好事将近,连她重庆乡下的亲戚都晓得美珍快结婚了,男人家里还是开银行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赵美珍满意银行小开,小开却不满意她。正当她对结婚十拿九稳的时候,小开告诉她,他要去美国留学,系统地学习银行知识,学成回国好继承家业。 “美珍,咱俩的事……就算了吧,你一个女孩子家耗不起。” “我等得起,只要你肯回我这里,我都愿意等。” “美珍,好多事不是这么说的。我回来开银行,你如何帮我?” “我可以不去工作,帮你料理家事、侍奉父母,还…还帮你生儿育女,帮……”,美珍嘴张得圆圆的,剩余的字节消失于空气中,蓦得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你看,美珍,你帮不成我,我们分手罢。” 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手的金龟婿跑了。 她埋怨起她那个开商店的家庭,也埋怨她自己早早把身体给了对方,美珍将他们的分手原因一部分归咎于过早的上床使男人产生了厌倦。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在她的意识里,她已然是一个没人要的赔钱货,哪天她未来的丈夫发现这桩事说不准会弃她而去。成都她再也待不下去了,抬头低头全是知道她快结婚的老同学,她必须回重庆。 在民办中学教了两年书,美珍安分不少,她既没有恋爱,也没有相亲,原本前两年着急解决的个人问题,眼下倒顺其自然。日子转瞬即逝,待她发觉时,她已经是二十六周岁的辰光。都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开始走下坡路,赔钱货的下坡路只能更赔钱,最后变成烂货。 美珍有心改变现状,寻找符合她要求的男子,首要做的是提升自身条件。她教书的民办中学,近一学期生源愈发匮乏,不仅如此,来得都是些逞凶斗狠的小混混,抽烟打架,搅得她不能正常上课。除去这些,最令她恼火的是近来薪水稀薄至一单身女子糊口都困难,她干脆在学年结束的暑假上交了辞呈。 时值民国二十六年,张伯苓来渝为南开中学建立新校,计划暑期后招生开学。七月南渝中学招聘教师的通告在报上刊登后,美珍立即前去应聘,幸亏她教书四年经验丰富,该有的知识一点没落下,教务主任连声称赞她:“小赵老师年纪轻,说话做事有条有理,讲课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死板,代数这么枯燥的课都讲得生动易懂,真是不错。” 时来运转,美珍顺利地当上南渝中学初中部代数老师,她心底徐徐升起两分硬气,余下头等要紧的事就是找一位如意郎君。家里人统共为她安排了三场相亲,对象人选莫外乎药房的郎中、茶馆的少东家、隔街布庄老板的三儿子,美珍自是看不起以上人等,不服气地告诉她母亲她坚决不会同这些人相亲,与此同时心中不由得燃起一股无名火,旁人眼里她赵美珍就和这些人为伍? 前头吃尽了父母是卖货郎的亏,她定不能重蹈覆辙,要找必须是社会地位高的人,不仅如此,他还要有殷实的收入、良好的文化修养、健康的体魄。美珍列出她所能想到的全部职业,在纸上勾勾画画,最终发现只有军官能满足她这四点要求。军官好啊,当军官太太多威风,看有谁还敢笑她!她设想她未来的丈夫穿一身飒爽的军装,身姿挺拔,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大步流星地将她从拥挤狭窄的货柜后接上小轿车。 多美好呵,做一位军官太太。 天遂人愿,西安哗变后仲平退居教育局闲职,十一月份他受上级委托来南渝中学发表思想政治主题讲话,顺便视察新校的教育情况,跟着教务主任听几节公开课,这其中便有美珍的代数课。听仲平演讲时,因美珍高度近视,她看不清台上人的长相,隐约觉得个子不矮,然后他说的国语很标准,声线低沉、浑厚,语气却十分慷慨澎湃。听旁边的同事传话,台上那位先前是好大的一个官,还在军校当过老师,可惜这两年仕途不顺,说不定以后只能蹲在闲职上。 太高的官阶也不好,天天见不到人,现在的位置都能来她们学校视察,肯定不差,美珍心想。 前排的国文老师回头低声说:“赵老师,听说这位何长官还没有结婚,我看你倒是年龄合适,要不然……” “说什么呢?”,美珍忙推她转过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台上的人,嘴角盖不住的笑意。 出乎美珍意料,她的公开课被安排在最后,教导主任说,是请她压轴。不过美珍一时手忙脚乱,巴不得准备时间能长一些,她一会儿嫌弃厚镜片挡住她灵动的大眼睛,一会儿犹豫涂唇膏会不会显得她轻浮。慌慌张张拿着粉笔盒和书本来到教室,感谢她的近视眼镜,她一眼瞅见坐在教室后排的仲平。他是军人出身,哪怕坐着侧身和他人聊天,也是挺着腰背,一丝不苟。美珍不时抬头,装作看墙上的钟,好方便端详他的长相。他留的是利落的黄埔头,鼻梁蛮高,也许从前行军打仗的缘故,皮肤有些黝黑,人的身形也偏瘦,他的眉毛一直保持着微皱,表情严肃,几乎不露笑脸。仲平的长相不差,就是总给人一种老成的感觉,还好他人至中年,这份老成不再能左右别人对他的观感。美珍猜他至少大她七岁,她又想丈夫年长妻子一些岁数总归是好的,能包容她许多,也能免得闹出年轻貌美第三者。 上课的电铃响之前,美珍已经为仲平的相貌打了分,唯一的不足是他坐着,她不晓得他的身高。但这并不妨碍美珍满意他的长相,她甚至觉得身高也没这么重要了,人不能事事完美。虽然美珍满意仲平,但是她知道现在是她一厢情愿,人家说不定都没看见她,唯恐再出现初恋分手的糗事。因而这节四十五分钟的代数课上得她如履薄冰,生怕破坏仲平对她的第一印象,忙中出错,解二元方程组的最后加减她算错两次,学生在下面喊答案她才得以勉强写在黑板上。下课铃敲响时,美珍的心还在砰砰乱跳,耳廓直发红,她隐约能看到教导主任抱怨地撇嘴,而一旁的仲平闷头记录课堂情况。 她警铃大作,该不会连工作都保不成罢。美珍待学生们尽数离开教室去饭堂后,战战兢兢地移步后排,按惯例,她须听取仲平和各位领导的意见。 “何长官,小赵老师是我们大力培养的青年骨干教师,年轻人缺乏教课经验,见到您又紧张,望您多包涵!” 站在教务主任身边的美珍羞愧地低下头,摘了眼镜,鬓边几缕碎发柔顺地垂下,像是依附枝条的乖巧柳叶,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摆,看得叫人不忍心发作。 “嗯……没关系,小赵老师的课讲得还是不错,课堂气氛很活跃。” 美珍心中的希望重新被点燃似的,缓缓抬起头,对上仲平肯定的目光。这次她站得足够近,近到能看清他下巴青色的胡茬,她发觉这个男子并不像远看时的不近人情,他眼底始终蕴藏着柔和的光,但只有走近的人才能明了。 “下次再放松一些就好,年轻人成长时间多。刚才有个地方我没记清楚,赵老师的教案能借我看看吗?”,仲平接着说道。 “好……好的。”她光顾着惊喜仲平的评价,心不在焉地举起手里的备课本,不巧撞倒手边的茶杯,里面是主任刚续上的热茶,满杯的茶水向仲平的腿泼去。 “嘶——”,热水烫得仲平倒抽气,他迅速抓起渗入热水的湿裤管。 好一阵人仰马翻,教务主任身先士卒架着仲平,一路颤颤巍巍地送他到了医务室。幸亏冬天穿的衣服厚,烫得不厉害,没有起水泡,只是表层皮肤火烧火燎地难过,需要长时间冷敷。美珍亡羊补牢,主动提出照看仲平,方便各位领导老师先去吃午饭。连仲平自己都说,他区区小伤不足挂齿,老师们因此误了下午的课程反会惹得上头怪罪。 末了,医务室的保健医生饿得肚子咕噜噜叫,也跑去食堂打饭,白布帘包围的四方世界就这么余下美珍和仲平二人。她坐在离病床一米远的靠椅上,瞧仲平用毛巾冷敷小腿的动作困难,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蹲下,抢过仲平捏的毛巾,换了个面,说:“我来吧。” 此时的仲平已经许久没有和一位女子这般亲近,美珍的贸然闯入使他猝不及防,平滑如镜的心湖荡漾起一丝波纹。他不能自已地低头端详美珍,她的头发乌黑光泽,密匝匝的,看不见发缝。不同于直鼻,美珍的小翘鼻鼻尖处微微上扬,如她给他人的印象般娇小可爱。她的上半身向仲平的腿前倾,胸脯的二两肉帮她作出一个英文字母“S”型的姿态,美珍恰如其分地感受出仲平的眼光,水汪汪的大眼睛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他一眼,双颊适时的飞红平添两分媚态。 “小赵老师是重庆人?”仲平问道。 “是,我有口音,好长时间都没改掉,影响教学了吧?” “没有。”,仲平沉默一会儿,又道:“家里是做什么的?” “开小铺子卖货。”,说及此,美珍起身走到水盆边,浸冷被仲平暖热的毛巾。 “有男朋友了吗?” 盥洗毛巾的水声戛然而止,美珍的心脏几乎漏了一拍,“我……我还没有男朋友。” 多年的岁月冲刷后,美珍依然能清晰地复述出有关那个中午的细节。她记得那天中午饭堂做的是炖豆腐和大头菜炒粉,食堂的胖师傅夸她今天运气好,碰巧新来的掌勺多做了,来得晚也能有饭吃。她记得何仲平叫她快些去吃午饭,她记得他微笑地说,礼拜天中午他开车载她去内城下馆子。她看着仲平上一辆雪佛兰的黑轿车,心想千万记下来,千万到时候不能上错车。她记得冷掉的炖豆腐令她的肚子一下午不停地叫唤,她魂不守舍地批了六本作业,为即将到来的大好前途患得患失。 一回生,二回熟。南渝中学的校址在重庆城外,仲平偏居郊区,两人相见十分便利,不出一个月,他和美珍建立起每周约会一次的稳定关系。约会的地点也由城内的咖啡馆、电影院慢慢改到了仲平的家中。刚开始,美珍在这段难得可贵的关系中低到尘埃里,逐渐的,她也产生了自信,这全然是由于一次偶然事件。 临近年关时,仲平宅内唯一的佣人告假,说要去乡下照看她坐月子的女儿。礼拜六美珍过来,仲平却来电话说忙着走不开,她看快到饭点厨房还是清锅冷灶的,白花花的猪油凝固在脏盘子上,沙发靠背搭着两三件衬衣裤子,两盆蝴蝶兰几近干死,茶几上散落着不同日期的报纸……她轻车熟路地先去菜市场买了一只肥鸡、一斤猪肉和一篮蔬菜,煲鸡汤的同时收拾屋子,估量仲平该往家里来了,备好的菜一应下锅。 美珍晓得,仲平那天回来是特别欣喜的,他在窗明几净的客厅转了一圈,放下公文包又走到餐厅,看见一桌的饭菜,眼睛亮晶晶地问她:“这些都是你做的?” “嗯。四菜一汤,灶上还炖着鸡,你先吃。” “一起吃吧。”,仲平拉开椅子坐下,美珍不好让他多等,盛了两碗白米饭过来。 两人一时无话,美珍想他当兵,食不言寝不语惯了,也担心他或许不爱吃自己的手艺,川菜的辣委实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打主意年后学学湖北菜。她用余光瞟仲平的神色,小口咀嚼嘴里的米粒,忽然仲平递来吃干净的饭碗,她霎时明白了他的心意,咬着唇笑着拿碗添饭。 原来他不止喜欢她的手艺,还把她当作一家人,她只在家里见过父亲喊母亲添饭,这下美珍喜不自胜,后头仲平的话叫她整个春节过得心神不定。 “年初二方便就来家里,碧莹一家子回来,你们见见面。” 第十章 喜结连理 下 他是在为身后的女人遮太阳,怕她睡得不舒服。 其实美珍内心早有预计,她的准小姑子不会好应付,来之前仲平叮嘱过一句:“碧莹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爱耍小姐脾气,你多包涵点。”,她觉得自己早些年什么难看的人情场没见过,一个贵小姐再难为她,她都能忍下去。 赶巧不赶早,约好下午来家里见人,进门才知道仲平带着他的外甥逛庙会去了,客厅里端坐的碧莹恭候多时,俨然一副女主人气派,“来了。” “嗯……”,美珍尴尬地笑一笑,看着坐在主位泰然自若的碧莹,她好像成了晚辈。 “美珍小姐快请坐,我家那位过年回不来,钧安今天来可逮着仲平陪他逛庙会,他们等会儿就回来。” 碧莹今天穿一身贝壳粉缎面长袖旗袍,胸前用作缀花的珍珠光亮柔润,仿佛将初春粉色云霞般的樱花穿上身,领口露出几根内里保暖的兔毛,连同贝壳粉色显得她巴掌大的小脸粉白。而美珍认为她自己宝石红的夹棉袍子相形见绌的老气,外表绣得再花团锦簇都不能遮盖她浑身的穷酸气。她不由得忐忑,夹着二郎腿,双手不知道放哪里,只得十指交叉抱着膝盖,默默祈求仲平快些回来解围。 她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从没喝过英式下午茶,后几十年的人生更不会遇见如此“难喝”的下午茶。她完全品尝不出斯里兰卡红茶的美妙,因为她感觉在经受淑女教育的碧莹面前她简直是刘姥姥,一只不知礼数的母蝗虫。当她用茶匙搅拌咖啡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她似乎瞥见碧莹嘴角有一丝笑意;当她右手端起咖啡杯谨慎地抿一口,她发现碧莹正得意洋洋地一手举杯一手托茶盘;当她如释重负地放下杯子,碧莹像是精准捕获猎物的猎手,鄙夷地笑她杯口处的口红印。 她不想留下吃晚饭了,美珍恍然大悟为何小开从不领她去宴会玩乐。她可怜的自尊心再也经不住一遍遍对她出身教育的拷问,来自于一个平凡家庭难道是过错吗?姑且她的家庭在温饱线以上,已然比底层农民优秀太多,她不该受这种野调无腔的苦,难道她不比乡野村妇更有资格当仲平的太太? 美珍搁下茶杯猛地站起身说:“我想我还是先回去罢,呃……我有一些不舒服,先回去……回去歇息。” “哦?美珍小姐不如等仲平回来,我好让司机送你回家,你一个人走了,仲平会责怪我欺负你呢。身体哪里不舒服?我这里倒有一位医术精湛的医师推荐给你。” “不……不了,我会跟仲平讲清楚。”,美珍抓起手提包,顾不得穿上外套便急匆匆地往门口走。 “这是去哪儿?外面天冷,怎么连大衣也不穿?”,迎面走来牵着钧安的仲平,美珍可算盼来救星,上前握着仲平的胳膊不放。 没等她开口叫苦,碧莹先站在远处喊仲平道:“哥——” 到底是碧莹心虚,先露了怯。从小到大仲平没听她当面叫过几回“哥”,除了闯祸惹事喊他哥哥,请他出来撑腰护短,再者就是闹到父母那里,撒娇求他美言两句,或者直接顶包。仲平最了解她的脾性,眼下大抵是欺负别人自知理亏,先拉拢拉拢他。 “叫我做什么?你就这么招待客人的?”,碧莹气仲平当着外人的面训斥她,脸上无光,自顾自地坐下不回话。 却是钧安率先解开僵局,他笑嘻嘻地朝美珍问好,随后一手举着糖葫芦,像出笼的小鸟般快跑至碧莹身畔。碧莹懊悔自找不痛快,早知道今天就不该回娘家,喊厨房的吴妈出来一同回去,省得做一桌好菜让仲平吃饱了有劲责备她,真是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家伙。 大年初二的光景,街道人烟稀少,蒙着灰尘的鞭炮红纸皮在路上厚厚地堆了一层,寒风萧索,几时有干脆的叶片随风滚过。条条的矮烟囱持久飘散白雾状的炊烟,走到一家门口就有一家特属的饭菜香味。这番情景落入军人眼中又会不同了,一旦近在眼前的炮火袭击重庆,届时这片土地上象征生机的炊烟将被滚滚浓烟取代,罪恶的火苗会以更高的密度在城市的角落联结、扎根,经久不息。你如果再仔细地嗅空气,兴许能闻见烧焦的人体皮肤的味道。 晌午还热闹的宅子,碧莹母子二人离去后登时冷寂下来,街上孩子放二踢脚的响声接连不断,仲平才想起年前给钧安买的炮仗礼花,这下被碧莹搅得忘记拿了。还有同乡捎来的糍粑,中午说好要炸着吃,他都提前泡上了,一个人如何吃得完三大块。 “折腾半天,饿了吧?我炸了点糍粑垫肚子。” 仲平在美珍手里塞了一双筷子,他端着的白瓷盘坐在她身侧,盘子里盛着四只炸得金黄膨胀的圆形糍粑,每只上面都窝了一个金灿灿油冒冒的煎蛋,糍粑外缘还带着点蜜棕色脆渣,甜香的热气直往她鼻孔里钻。 小姑子的嫌弃在前,哪怕有山珍海味都不能唤起美珍的食欲,她捏紧手中的筷子,担忧地问:“你妹妹好像不太喜欢我。” 仲平倒不否认,讪笑说:“她是怕我被你抢走,往后没人疼她,给她撑腰了。你知道的,济中带兵常年不着家,她一个人照顾钧安,也没有人依靠,自然特别看重我这个哥哥。碧莹爱闹大小姐脾气,不用一般见识。倒是你以后做她嫂子,要多担待点了。” 如果真是这样,她的确可以大度地忍让一些。美珍自认心胸宽广地想,仲平当了碧莹三十一年的哥哥,头回有女子要来分一杯羹,当然心里不大痛快。也许碧莹还害怕仲平结婚后没时间帮衬她了,多难过呐,丈夫不在身边,他们孤儿寡母生活,关于这点她也可以理解。至于大小姐脾气,总归仲平说得对,她以后要做碧莹嫂子的,长嫂如母,于情于理她都得多包容小姑子。美珍心头的愁云不一会儿便飘走了,她觉得为了婚姻美满,现下的不利她都能一一克服,她举起筷子打算大快朵颐一番。 “慢点,小心烫,蘸着下面的红糖汁吃。”,仲平盯着她吃完一个,低下头问:“好吃吗?”,美珍闻言忙不迭地点头。 “我去烧夜饭,蒜薹烧腊肉爱吃吗?” “爱吃,我们一起烧,还能快点。” “好,一起。”,仲平喃喃重复道。 等观完正月十五的花灯,她和仲平的婚期也基本确定下来了,五月的一个黄道吉日,美珍爹娘特地找前街的瞎子大仙算的。仲平当甩手掌柜,倒没什么意见,最后拿钱就是了。美珍觉得五月份好哇,末春天气暖和,她穿西式婚纱不会感到太冷,而且离现在还有四个月,可供预订的饭店、酒楼尤其富余。一把婚礼提上日程,美珍便忙得不可开交,预备嫁妆,挑礼服,确定宾客人数,安排座位,喜糖、喜酒、喜烟一样都不能少。 她到百货商店买喜烟,要买的是仲平一贯抽的茄力克牌,美珍隔着玻璃柜台指着烟罐,玻璃冰凉的触感冷得她心一紧,一个关于抽烟的疙瘩又从她柔软的心底冒芽。 过年前她伤风喉咙痛,请假往歌乐山的中央医院拿药,原本打电话叫仲平送,那天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她以为仲平忙工作去了。约莫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她出门诊大楼返校,走一楼的门廊,看见小花园里有个人的背影像仲平,她出门忘记戴眼镜也不敢确定。好奇心驱使下,她往前多走了一截,躲在门柱后面偷看。美珍瞧着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点一支烟慢条斯理地抽,他挡着的长椅一角隐约有人坐着,她再眯起眼睛吃力地看,他身后那人的胳膊还支在扶手上,似乎在撑着头小憩。那个男人抽一会儿烟要回头看一回,中间他向右挪了几步,最终后面人的胳膊也被遮住,不过露出了一双圆口的中跟皮鞋。美珍视力虽差,但看了也知道他挡着的人是个女的。 那天回去后,她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仲平,他在做什么呢,他身后的女人又是谁。美珍越想越想不明白,仲平的站姿、他和那个男人颜色相似的呢子褂、他抽烟的手势……一切有关仲平的事在她心里涌起一股股汹涌的暗流。这时窗户缝中吹来一阵寒风,闭合的窗帘吹开缝隙,一束突现的皎白月光照进屋内,晃花她的眼睛,美珍下意识地一只手盖眼遮光,她默然明了白天里男人的用意。他是在为身后的女人遮太阳,怕她睡得不舒服。 想通这点,那些不安也好,惶恐也罢,全都一应退散。是仲平又如何呢?她眼瞅着他抽完一支烟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连一句话都没说上,说明他俩也成不了事。真正干柴烈火的,早就难解难分了,其他的小情小爱并不能打乱她的阵脚。她早就想清楚了,仲平早入官场,见惯外头的鲜艳颜色,难免对往上贴的女人把持不住,只要不挡她做何太太的道,无论婚前婚后,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婚姻和谐,家庭稳固,这才是她的头等大事。 第十一章 撞破 所有梁柳来过的痕迹,现在都在下水道里啦,仲平永远不会知道。 三月份的某一晚,夜里十点钟的辰光,美珍往仲平家里拨电话,询问婚礼上何家亲戚是否只来碧莹一家子,她好安排席位。她晓得仲平晚间喜静,爱一个人独处看书,所以约会的这段时间,她很少主动晚上跟他打电话谈情说爱,偏偏今天心里不得劲,说上两句话才能安生睡觉,于是打着婚礼的旗号拨电话。听筒里一下接一下的嘟嘟声,像在她心里丢下一颗石子后泛起的圈圈涟漪,始终不见回响,终于接起,美珍迫不及待地说:“喂,仲平……” “美珍小姐,何先生有事外出了。” 是家里的佣人老妈子接的,美珍在电话那头失落地垂下肩膀,迁怒于下人没眼色,快结婚的档口还成天叫她美珍小姐,等她进门非好好立规矩不可。 “他这么晚去哪里了?” “这……何先生走得急,我也不清楚,大约是公事。” 公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一身闲职,能有要紧到晚上出门的公事? “嗯,不用同他说我来过电话,不是什么大事。” 挂断电话,美珍躺摇椅上猜度仲平能去哪里,不大可能是公事,莫不是碧莹家里有事……她翻了个身,侧卧在摇椅上,面对着立式台灯,绒黄的灯光如午间温暖的日光,击中她心上的不安。难不成是那个女人有事? 一夜无眠,翌日白天她耐不住性子来仲平家里一探究竟,过来时仲平在二楼的卧房补眠,楼下佣人干活轻手轻脚的,她问了几句,昨天半夜三点仲平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她坐在客厅当中的沙发,正对着院子里洗车的司机小钟,美珍拿小水果刀一圈一圈地削苹果皮,削皮不断可是她的拿手本事。 “来,小钟,吃个苹果,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手还脏着,您吃。” “哎呦,客气什么,我放茶几上,你洗完车吃啊。”,美珍又装模作样地走回来,绕着汽车走了三圈,说:“小钟,你们昨天晚上跑得是土路吧,后面泥点子真多。” “可不是,罗家湾路难走啊,长官这回可做了笔大买卖。” “大买卖?” “能和徐老板做生意的,都是大买卖。”,小钟煞有介事地眨下眼,美珍装作了然似的,笑着点点头便回了厅里,怕他在仲平跟前传话,一时间不好多问。 夜里美珍值班看学生晚自习,惊蛰过后虫子愈发多了,特别是学校处在郊外,一只飞停的小蠓虫趴在课本上,恰好挡住代表未知量的字母x,那个女人就好似x,她不甘心解不开。美珍晓得隔壁班国文老师的男友是罗家湾里的跟班,下班前嘱托她问问昨天19号有没有一个女人进来。 消息隔两天传到美珍耳里,那天晚上19号确实进了个病歪歪的女人,她男友说那女的不是一般人家,没受多大罪就被男的救走了。 美珍听罢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水泥地晒太阳,她站了许久,直到蜷曲的头发烤得烫手,可她还是觉得除不尽身体内的寒气,那种陌生的恶寒成功占据了她的四肢百骸,透心的寒意向她的指尖、脚尖源源不断地输送,她的春天本该如墙角的桃花绚丽烂漫,却在倏忽间失去了力量。 其实美珍见到梁柳第一感受不是强烈的反感,她觉得她怪可怜的,真的。她头回知道人瘦到一定地步,显出骨架形状,原来肘关节能比上下臂宽,膝盖也能比大腿粗,人会像一只易折的娃娃,透过皮肤,骨头的间隙走向一目了然。 五月中旬的天气,梁柳仍然穿了一件长袖衬衣,下楼出门罩上松松垮垮的绒线开衫,人这才看上去有点肉。美珍默不作声地躲在餐厅里,看着梁柳快走出门才喊住:“这位小姐是仲平的朋友吗?我从前倒没见过。” “鄙姓梁,我是碧莹的同学,先夫冯雁回是何长官的同袍。”,即使梁柳因为疾病和审讯的折磨瘦骨伶仃,她神情的坦荡大方仍然像明亮的阳光,反而显得美珍狭隘。 “冯太太不常来走动,我都脸生了。” “我身体不好,一直闭门疗养,望何太太不要见怪。”,听及梁柳称她为何太太,美珍简直身心舒畅,暗忖梁柳也晓得个中利害。梁柳又道:“前些日子我病着出不了门,这几天感觉身体好些,便唐突登门来送礼金。我病得太久,眼神都不行了,没看见您在下面,先把礼金放楼上了。” “都是我们不好,仲平也不提有你这一位故交,害得我没送上请柬,要冯太太专程跑一趟。” “喜酒我就不喝了,我生着病,又是寡居不祥,别搅了喜气。” “这怎么行,来喝杯酒总要的。” “何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要去西药房买药,先走了。”,梁柳说着步出大门,她像一缕似有若无的风,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走。 这是美珍人生中唯一一次与她的见面。往后的日子里,美珍回忆这五分钟短暂的对话,她觉得那天必然是老天帮忙,否则她的如意婚事早就泡汤,所以她对隐瞒仲平的事并不内疚。天意安排嘛,要怨就怨仲平吧,怨他没握住机会。 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佣人说梁小姐刚才进的就是书房,美珍想着应不应当进去看看。平日仲平是不许别人进他书房的,打扫都是他亲力亲为,他说书房里有工作上的机密文件,还有一些老物件,他不放心外人进来。 可她是外人吗?姓梁的进得,她就进不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进去看看梁柳到底做没做亏心事。 等二楼的佣人都下去准备夜饭,美珍悄声进了屋子,欧式的棕木书桌桌面被收拾得很干净,绿台灯下压着一个大红色的信封,蝇头小楷在上面写着“祝 何仲平 赵美珍 鸾凤和鸣 永结同心 梁柳贺”。美珍没有拿起它,单单居高临下地看,这信封还挺厚的,想必里面塞了不少钞票。美珍环顾周围,一切照常,将离开桌前时,她直觉般地瞥了红包下的缝隙一眼,于是她拎起红包的一角,下面果然有猫腻,一张纸条露了出来——“十八日下午三时,裕美咖啡馆见。” 美珍冷哼一声,抽出红包里的钞票,放进裤兜里,然后攥着信封和纸条到卫生间,用火柴点着它们。她看着红信封被火侵蚀得一点点萎缩,火苗烧得“鸾凤和鸣 永结同心”八个字逐渐消失殆尽。最后她放心地将它们一把扔进马桶,拉下拉绳,“哗——”地一声,所有梁柳来过的痕迹,现在都在下水道里啦,仲平永远不会知道。 至于什么“鸾凤和鸣 永结同心”统统不重要,她要的是永无后患地成为何仲平的太太,要梁柳决不能染指她赵美珍的位置。还有十天,她和仲平就要举办婚礼了,他们说好蜜月旅行要去西安玩,任何人都不能阻挠,要怨就怨梁柳吧,怨梁柳这个节骨眼上作梗。 傍晚仲平归家,看她手指指腹黑乎乎的,美珍笑说是下午吃桑葚染上的汁水,没等佣人说下午的事,美珍便道,下午有位太太来送礼金。仲平只当是一贯的还人情债,只让美珍打点好就是了,自己先上楼洗澡去,美珍晓得他最近仕途大有回暖之势,身心疲惫,不再多打扰他,一夜无话。 第十二章 轰炸 上 他不禁背后发冷,一万人的尸体,摞起来该比这座五层的办公楼还高 民国三十年的重庆,几乎快被日本人炸穿地壳,无差别的轰炸瞄准了商业街和平民区,炮弹落在地上,所有的事物都粉碎了,衣服、人的肢体、房屋、家庭、人生,全都碎得七零八落,谁都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生活。梁柳跟随红十字会的救护队四处救治难民时,常能在街上看见头破血流的人凭着残骸辨认亲人,她以为这么多年见惯了生离死别,她的心已经麻木不仁。事实上,她一度做到了,在上海,她可以撇下南市的传染病患者,无忧无虑地上山消夏,她发自内心地相信生死有命,他人的帮助都是徒劳。然而,当亲眼所见无数鲜活的生命,在一场轰炸后荡然无存,她办不到像从前一样隔岸观火。 她完完全全脱离了她所在阶级的生活,那种豢养她小半辈子的富裕生活,有天她在后市坡搭临时救护营,听见前两天救的小娃娃喊她“梁阿姨”,她恍然以为是钧安来了。梁柳这才想起,她许久未与何家人联络,当初被中央医院开除,拒绝碧莹安排工作的好意,又进了救护队,东奔西跑不着家,忽然就失了与碧莹的联络。 她心里也清楚,到底是因为仲平结婚,她不好再出现。 这年从元旦开始,日本人集中火力高频率轰炸重庆市区,郊区的房子倒显出安全的优势,即便如今加官进爵,娶妻生子,仲平坚持住在原来的房子,通勤时间长一些也值得。他还学碧莹家里的做法,特意请来工人挖了小防空洞,方便避险。 日子刚进六月,初夏时分的傍晚,蝉鸣聒噪,天边的火烧云连成红彤彤的一片,仲平火急火燎地开车回来,汗水洇湿背后的一大块衬衫,喊着美珍快抱孩子躲进防空洞。刚接到的消息,日本人升级空袭,市区里正在拉防空警报。 地洞里潮湿,虫子也多,尽管美珍包被围得孩子只露出脑袋,那些可恶的蚊子,依旧在婴儿光滑的额头上留下圆圆的红扁疙瘩,惹得佳佳嚎哭不止。 “要不我带着佳佳先上去,这儿蚊子太多了,看把她叮的。” “不要命了!上级通知,日本人今天极有可能是疲劳轰炸,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你看看城里的,躲都不知道往哪里去!哪有这么娇气。” “我不是心疼嘛,好了,知道了。” 仲平用手背蹭蹭佳佳的小脸,然后解开两手的袖扣,卷起袖子,露出胳膊,让蚊子转移目标到自己身上,“侄女像姑,跟碧莹小时候一样,招蚊子。” “你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现在天天灯火管制,夜里也不敢点灯,哪里都是黑黢黢的,重庆快成一座鬼城了。” “重庆晚上点灯是什么样子?我好像自从来这儿,就没看见过全城点灯。” “特别好看,大红灯笼挂在每家的屋檐上,屋子又在起伏的山上,离远看是一叠一叠的红星。你还没见过重庆放烟花吧?”美珍越说越兴奋,但说到烟花时她忽然失了兴致,咧咧嘴角。 “说下去。”,仲平道。 “日本人每天空袭剩下的火药,够放几天几夜的烟花。” 会有一天的,这座城市上空的火花,不是来自战争无情的炮弹,而是因为居民点燃庆祝胜利的烟火。 会有这么一天的,仲平心中默念道。 仲平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很久没做梦了,久到他已经以为,他内心深处不需要一场梦来慰藉。他梦见他和梁柳手牵手在较场口逛街, 她的手如他想象中一样滑嫩,握着的时间久了,两个人的掌心都微微冒汗。他目光低下,望见她小巧的耳朵,耳垂上戴着一对洁白圆润的珍珠耳钉,他直愣愣地看了一段时间,梁柳不好意思地抬头冲他笑,脸饱满得像一只红苹果,他就更舍不得移开眼。 仲平想起,他也很长时间没见梁柳了,比不做梦的时间还长。 “我想吃水果。”,梁柳说着。 他知道前面有个小贩卖新上市的枇杷,前两天上班路上看见的,可是后来他不大乐意从那条路走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但是,他们现在有的是时间,去看一看何妨呢。 他拉着梁柳的手,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她穿一件全开襟的竖纹白旗袍,盘扣和镶边是淡淡的粉橙色,棉质的面料最容易褶皱,梁柳却打理得服服帖帖。仲平松下一口气,觉得她重拾生活的热情,不像之前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如同一阵将离开的风,说走就走,稍不留神便飞到天边。 这种踏实牢靠的、与心爱之人在一起的幸福,使他的心飘飘然,像吹鼓的气球,美好得令他不可置信。仲平自私地期许,今天找不到卖枇杷的小摊子更好,他们走的时间能更长一些。 到了水果摊前,他刚想张口说称上两斤枇杷,沉重的防空警报再度盘旋天空,街上拥挤的人流向东面涌去。他抓紧梁柳的手,也朝着东边的隧道防空洞跑,他们跑得很快,踩着散落一地的大米,路过他上班的军令部办公楼,躲过一枚燃烧弹。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街口,逃命的人全都堵在了这儿,他真想破口大骂防空司令部的那帮蠢材,防空洞近在眼前都不会疏散人群,他感觉四面八方的人在拱着头往前钻,他和梁柳尽管牵着手,但因为之间不知隔了多少重人墙,他已然回头瞧不见她的脸。就在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时,前面大头兵吹响哨子分流人群,拥挤的人潮逐渐稀松,慢慢的,几乎周围的人全进入尽头的隧道口。他此时却猛然发现右手空空如也,转身也不见梁柳的身影。刚才人满为患的大街,转瞬只剩下他一个人。 “注意隐蔽!” “砰——” 又一枚燃烧弹降落在他身后一百米处,他隐约看见熊熊的火海中,有熟悉的身影在挣扎。 “仲平醒醒……仲平……” 他顷刻间从梦中醒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警备地问美珍:“几点了?” “六点,你快出去接电话吧,部里打来的。” 在小地洞里缩着身子睡了一夜,仲平来不及舒展腰身,洞外白花花的日光便刺得他睁不开眼,一个疏忽,步子没站稳,踉跄一下。美珍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不用”,仲平不耐烦地甩开,大步登上屋前的台阶。 等仲平赶到时,军令部早乱成了一锅粥,这才听说昨晚五个小时的持续轰炸,较场口的隧道防空洞闷死了一整洞避难的灾民,防空司令部派出一个营的兵运尸体都不够用,正找他们借工兵。他刚进会议室,便听第二处的处长翘着二郎腿说:“往常都是防空司令部的孙子怪我们情报给的不及时,黑锅全让军令部背了,看他们今天说什么,洞里头的灾民没被炸死,叫他们挖的防空洞给闷死了。我看至少小一万人呐,有的全家老少都死在里面……” 那是个大防空洞,仲平批复过它的测绘文件,按书面数据来看,最多只能容纳五千多人,但昨天事出紧急……想到可能的死亡人数,他不禁背后发冷,一万人的尸体,摞起来该比这座五层的办公楼还高,这何止是防空司令部的耻辱?这是全体公务人员的一笔血帐! 空中作战弱势尚可理解,连地面上避难的防空洞都能出问题,以致造成过万的无辜百姓死亡。他越发对自己所投身的政党失望,倘若一国政府连最基本的国民性命安全都不能维护,甚至视如草芥,那么这个政府、这个政党有什么未来可言?即使抗日战争胜利,仲平想,他们也不大可能坐稳江山,颓唐之势早已如东逝水不可挽回,上面那位维稳把戏玩多了,迟早要狠狠栽跟头。 李部长推门而入,会议室内霎时鸦雀无声,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开门见山道:“诸位,我说几句。昨晚六点日军在我平民区空袭一事想必同僚们已有耳闻,委座下发命令,类似隧道防空洞惨案绝不能再发生,特命我部协同防空司令部排查现有防空洞的隐患,处理好日后的防空指挥工作。我决定由何副厅长执行这项工作,老何的为人处世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这次是奉命于危难之间,闲言赘语我不多说,就交代一句,与防空司令部打交道多留心,你可是代表着我们军令部。” “是,承蒙部长信赖。”,仲平起立朝主位的部长敬礼。 散会后,仲平立刻乘车去防空司令部,车驶过梦里他和梁柳走散的街口,此时那里一派荒芜,仲平心口发紧,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轰炸都走过来了,唯独这一回,他对梁柳的不安挥之不去。那些梦中的剪影仿佛对他下了心蛊,不远处认尸家属的痛哭声一拳拳打在他的胸腔,他的心脏钝钝地疼。 无论如何,他今天要和碧莹通电话,问一问梁柳的安危。 第十二章 轰炸 下 最后最后,她站在仲平背后,看他的肩膀颤动,看木地板上落下圆形水迹。 散会后,仲平立刻乘车去防空司令部,车驶过梦里他和梁柳走散的街口,此时那里一派水深火热。仲平心口发紧,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轰炸都走过来了,唯独这一回,他对梁柳的不安挥之不去。那些梦中的剪影仿佛对他下了心蛊,不远处认尸家属的痛哭声一拳拳打在他的胸腔,他的心脏钝钝地疼。 无论如何,他今天要和碧莹通电话,问一问梁柳的安危。 即便是上头亲自派来的人,这个关头见防空司令部的司令也须等两个钟头,外面排队的访客都是事关人命的要紧事,倒显得仲平的事务寻常。他看着一个上衣满是血污的男人快步走过会客厅,直闯司令办公室,被门口的侍卫兵拦下,嘴里嚷嚷着要医生支援。 “这人谁啊?” “空袭服务总队的中队长。” “要医生找红十字啊,我看他们满重庆跑。”,仲平身边坐着的两人攀谈道。 刘司令的秘书不紧不慢地走出办公室门说:“司令跟您安排过了,红十字人手富余,我们这儿也没现成的人选。” “红十字救护队的人昨天都在十八梯口遇难,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少打发我!快叫刘伟德派人!” 十八梯口是隧道防空洞死伤情况最严重的的一个出口,仲平心几乎要呕出来,他一把拽过中队长,两手摁着他的胳膊,疯了似地问:“什么?你说红十字什么?说话啊,你他妈刚才说什么?” 副官送仲平进门时,碧莹接完郑达远的电话,他说处理尸体的防护团暂时没有找到梁柳,不过的确发现了其他红十字殉职人员,他已经安排底下人去找。 “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碧莹一手扶着仲平上楼歇息。 “我就不应该……碧莹,我就不应该当初坐视不管,我要是肯帮帮她,都怪我……”,碧莹看着仲平追悔莫及地捶自己的头,他左手的指关节被他抠出了一个个细小的伤口。这是母亲去世后仲平第一次情绪失控,即使是亲兄妹,碧莹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安慰他,似乎她一直觉得仲平天生是那副老成冷淡的面孔,或者,天底下没有值得他何仲平悲喜于形的事。 依仗惯了兄长可靠的臂膀,碧莹都快忘记仲平像个孩子般在母亲的灵前啜泣过。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她哥哥这辈子的大好年华,已经如腐水般死寂地度过了一半。 “碧莹,妈一定还因为伯平讨厌我,她一个梦都不肯托给我。” 这句哭诉想来竟是二十年前的事,碧莹从未感慨过白云苍狗,特别是生了孩子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但此时此刻,她觉得时间的不可挽回令人无力。梁柳和仲平,在一天天平淡无奇的琐碎中渐行渐远,居然走到今天生离死别的地步。走廊的灯光射入漆黑的房间,碧莹的身后的影子被拉得歪长,她阖上客房的门,吩咐吴妈打电话到仲平家里,通知美珍今晚仲平宿在她家。 后面的三天,碧莹白天跟着郑达远的手下人到河坝或者朝天门一带认尸体,一排排尸体平摊在江岸边,死状大同小异,有的因为暴力搬运,血肉模糊的肢体直接断裂,缺脚少手是常有的事,不过总归保留着头。最令她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路边被炸死的人,衣服碎片挂在树杈上,胳膊、腿、头却不知道炸飞到何处,能留全尸的也未必体面,不仅口鼻甚至七窍流血,身上的衣服还要被扒尸体的人全部拿走。更可怕的还在后面,重庆的初夏已经十分热了,到了第三天,无论是炸死的还是在隧道口闷死的,这些尚未埋葬的尸体都散发出恶臭,十米开外就能闻见。 这三天碧莹忧心如惔,晚上回来白日看见的尸体缠绕眼前,咽不下去一口饭。郑达远看见了劝她头三天一过,后面再找希望不大,兴许梁柳当时不在防空洞里,地面上遇袭很可能已经被附近居民就地掩埋。倘若真是这样,如今重庆流民遍地,想找回人只能等待更长时间。 难道梁柳没有生还的希望吗? 夜晚虫声唧唧,碧莹坐在二楼主卧的沙发椅,思考着这三天一直困扰她的问题,她不相信梁柳的生命如此轻易地画上句点。自十三岁认识梁柳,她所有的不幸碧莹全看在眼里,她破碎的家庭、任人摆布的婚姻、丧夫的痛苦、莫须有的罪名……即使生活残酷地在她的人生筑起重重艰难,她都无一例外地翻越过来,她是一个坚毅的女子,毫无疑问地。碧莹执拗地认为,梁柳生命的枝条绝不可能被一场轰炸掐断,她注定要等来一场属于她自己的春风,而不是简单地零落于风暴中。 窗下有渐近的引擎嗡鸣声,碧莹揣度郑达远今天能带回什么消息,她看向右侧的白墙,又猜想隔壁睡着的仲平现在是何心境。从得知梁柳下落不明后,仲平便对美珍称忙,每天睡在碧莹家中,碧莹清楚几分他的心思,想守在城内能及时收到梁柳的消息。 碧莹眼睁睁看着郑达远拿一件眼熟的外衫进门,一时间腿脚发软,天旋地转,站都站不起来。 “人呢?在哪里?” “防护团里有人扒尸体,这衣服是从一个死了的孩子身上扒下来的。” “我去年在后市坡看见她就是穿这件……”,碧莹抬手,狠命地拭去流下的泪水,“不,不可能。没有找到人,我不信!” “碧莹你冷静一点,你知道这件衣服是哪里找到的吗?十八梯口周围的废墟,你去看过,那儿没有活人了。” “不可能,我不信,不可能……” 她无声地哭泣,深陷在沙发里,双手捏紧衣裳,将那件黄色的亚麻薄衫紧贴心口。任凭泪水接连滚落,直至打湿衣领的一角,她顺着湿痕向下摸,忽然碰到衣服胸口处有一块凸起。她解开衣服的内兜,皱巴巴的手绢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什么物件,她再展开,两粒椭圆形的果核静静地躺在手绢中心。 “这是什么?” 仲平不知何时站在主卧门口,绝望地看着她:“这是枇杷核,有一年,在葛山上,我送她一篮枇杷,你们都不知道。” 撕心裂肺的疼也抵不过这一瞬,仲平发了疯似地要出门去找梁柳,郑达远别着他的手,抢过他手中的车钥匙,碧莹几乎跪下求他不要出去,大喊如果他有三长两短,就是要她的命。仲平甩开妹妹拽他衣服的手,对拦腰截住他的郑达远拳打脚踢。 “去!让他去找!”,碧莹拉走郑达远,向前推一动不动的仲平,“你好好看看尸首异处是什么样!你不是要去吗?怎么不去!你去啊!” 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碧莹听见仲平哑声说:“我还没抱过她。” 最后最后,她站在仲平背后,看他的肩膀颤动,看木地板上落下圆形水迹。 碧莹知道,那是仲平哭了。攒了二十年的泪水,太苦了。 第十三章 消遣 他想起她那时没有留刘海,细碎绒毛般的额发在灯光下分明。 军人俱乐部今晚有舞会,美珍嚷嚷好久想去跳一场,自从他们搬进城里,还没去跳过舞呢,这怎么成!她已经不打牌了,再不跳舞,这个军官太太当得也太没滋味。她打开衣柜,从左挑到右,又从右挑到左,试来试去,选中一条宝蓝色的鸡心领电光绒连衣裙,长袖的,蛮保暖。 “我穿这件怎么样?”,美珍换上裙子叉腰说。 “都行。” 她看仲平头都不抬直来气,想想还是算了,他肯答应陪她去军人俱乐部委实难得,可不能触他的霉头。 卧室里的玩具铃铛丁零当啷地响,仲平抱起佳佳,小家伙正吐着泡泡,咯咯地笑呢。 “就军人俱乐部的舞会,舞池还没家里客厅大,孩子交给隔壁我可不放心。” “你是见过大场面,我没去过百乐门,什么热闹都想凑一凑咯。” 仲平置若罔闻,将孩子放回摇床,径直走出家门。 车上美珍几次搭话,仲平都不接腔,他的古怪脾气见长,前座的副官大气不敢出,生怕惹他不快。美珍也不知道仲平是怎么了,日本人的大轰炸把他的和颜悦色炸走了似的,他自那次忙完工作,脾气没有一天是顺的,她好心开导想同他聊天,也能被吼回来,说少管他的事。他心情稍微好点,就窝在书房、卧室,不言不语待在楼上一整天,因为不下楼,自然常常不吃饭,脸上没肉,仲平的颧骨很快突起来。四个月来,他每天神色恹恹,晚上她有意撩拨,他翻过身关灯,丢下一句“累了”,便各做各的梦。 难不成真是上了岁数体力不支? 不应该啊,他才四十出头,况且她看仲平不是无力,而是无心。 这是仲平第二次来军人俱乐部,前一次来过后,他总觉得军人俱乐部比正经的娱乐场差点意思。倒不是歌舞、灯光、酒水方面,是来玩的人,外面民不聊生、战火交叠,里面这群吃皇粮的还能歌舞升平,心思能分离得干干净净,他做不到。 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堂,美珍像放飞的鸽子,着急拿出自己练习一周的舞步,立刻牵上前来邀舞的男人的手,纵身舞池。仲平则懒洋洋地坐在四周的单人皮沙发,酌饮香槟,也许因为有一段日子不喝酒,今晚他喝了两杯就有些头昏脑涨。追光彩带,衣香鬓影,令舌根发甜的美酒,留声机里周旋咿咿呀呀的歌声…… “何长官不去和夫人共舞一曲?” “老何,我记得你也会跳,去啊,让他们年轻人开开眼。” “老何升了官,该不会不愿意跟我们这些下属跳舞了吧?” 半推半就着,他在众人的哄闹间踏进舞池。一曲热情的探戈刚刚结束,接下来是优美柔和的华尔兹,男人站成一列,女人站成一列,面对面挨个牵手进场。一,二,三,梁柳和他之间隔着三对人,就在碧莹的婚礼上,他们当时也跳了圆舞曲助兴。伸右腿,左前三步,转圈,他想起她那时没有留刘海,细碎绒毛般的额发在灯光下分明。并脚,右转,交换舞伴,他约莫算过再有四个小节,她会翩然来到他的身旁。旋转,移动,展臂,他们的目光相遇,她安然的微笑似乎在诉说甘之如饴的等待。 大厅四角的照灯大亮,梦幻的华尔兹结束,所有人行鞠躬礼,除了仲平。 他茫然地看向舞池男男女女的脸,怎么也搜寻不到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不对,明明跳的是华尔兹,他们为什么在舞曲结束时都不能遇见? 视线逐渐失去焦点,眼前的人群变作模糊的一团,仲平觉得心跳如雷、呼吸急促,左手捂着心脏,缓慢弯下腰。 “长官……”副官发觉不对劲,迅速跑入舞池扶起仲平。 “扶我出去。” “我们长官喝醉了,要去外面透气,请各位继续。” 于是乐手吹响抒情的萨克斯风,众人重回舞曲中,美珍见副官对她点点头,知道仲平并无大碍,复搭上另一位舞伴的肩,腰肢轻摆。 夜凉如水,副官服侍仲平咽下一颗救心丸后,取出车里的毛呢大衣披在他身上。仲平仰首,闭目养神,不断深呼吸以平复方才发作的心绞痛。 “坐吧。”仲平闭着眼睛对副官说道。 军人俱乐部外的长街人影零落,与厅内的笙歌鼎沸宛若两个世界,他们沉默地坐在大门口的长椅,副官转头对仲平说:“长官,医生说了您这病是慢性病,再不能像从前抽烟喝酒了……” “我知道,今天晚上开心嘛,多喝了点。”仲平依旧闭着眼说。 “心脏病不是小事,还是告诉夫人罢。” “你越来越絮叨,枪林弹雨都走过来,现在老了,更不惜命。” 刘副官跟随仲平多年,仲平这句话倒叫他生出无限慨叹,二十多年中他们打过军阀、剿过赤匪,半生戎马,时至今日与日本人打保家卫国的生存战,竟然节节败退,如何能甘心出师未捷身先老,他转回头懊丧地垂下。 “小刘,你从前怎么不告诉我军人俱乐部这么好玩?”仲平睁开眼,天上点点星芒变为他眼中的光点,他强忍住不让眼眶里温热的泪水滚落。 “好玩吗?我记得您以前说这儿是靡靡之音。” “太好玩了,人一进去,喝杯酒,跳支舞,什么伤心事都能忘。也怨不得他们总来军人俱乐部,成天腥风血雨,到温柔乡做做梦,人才熬得下去。” “长官,梁小姐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她以后不会再受苦了。” 仲平看向夜空,右端的天被码头的灯塔映得发白,左端的天则因为战火显出红橙色,中间漆黑一片。一边是闪烁圣光的天堂,一边是燃烧业火的地狱,哪个地方都没有他的位置,他宁肯黑白无常此刻上门索命,也不愿像丧家犬般徘徊此间,苟延残喘。他自知双手沾满鲜血,一生不得善终,可他的爱人救死扶伤,功德无量,不该就此死去。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上天有知,恳求将所有的苦施与他何仲平,以此换善女梁柳入天堂。 第十四章 重逢 梁柳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半眯眼睛,食指、中指、无名指恰好贴合远方笔架山的形状。 梁柳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半眯眼睛,食指、中指、无名指恰好贴合远方笔架山的形状。笔架山易守难攻,且为东西两大区域的分割线,山线陡峭挺直,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两军鏖战两天两夜,终于在今天下午两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后划分出胜负。 此时河对面的梁柳依然能看见山间残留的硝烟,她的目光收回到右手上,手背的皮肤皱皱巴巴,指关节处留有红褐色的伤痕。即使度过六年,轰炸带来的疼痛也未远去。六年前的人间炼狱,她的右手被炮火烧得皮开肉绽,然而因为脑震荡,意识涣散,她无力爬起。再度醒来时,周遭的一切已面目全非。 “梁医生洗衣服呢。” “是啊小张,趁着这两天天气好,把脏的白大褂洗洗。”梁柳见张护士一脸喜色,不禁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们在笔架山打的胜仗,多激动人心!我都能想象到全国解放时大家狂欢的样子,就像……就像两年前在重庆。” “在重庆?”梁柳停下搓衣服的手,抬头道。 “对,在重庆,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走上街道,放烟花,载歌载舞,好像住在重庆的所有人都出来了,男女老少,一整夜不停歇。” “可惜当时我已经离开重庆。” “快了,快了,梁医生,我觉得很快就能再见到狂欢,胜利在向我们的队伍招手!” “希望吧,希望战争能早些结束。” “瞧我高兴得忘叫你回去,老乡们刚发现一个受伤的男人,就在西南的林子里,伤势不重,但是昏过去了,让我喊你过去瞧瞧。” 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进进出出营帐,这些成群的简陋三角帐篷便是临时医院,洁白的布幔由于长期使用变得暗黄,几块淡褐色印记证明血污曾经存在。因为缺少麻醉剂,截肢伤员们不断痛苦地叫喊,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种可怖的悲惨中。 掀开帐帘,一名身穿长袍马褂的男人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一边的护士正在为他清理手臂伤口,梁柳顾不得细问便戴上手套,小心触碰他姿势别扭的手臂,只轻轻挪动一下,男人就叹道:“疼……” 昏暗的煤油灯灯光下,他的脸蒙着一层黑灰尘土,梁柳的心脏几乎停跳,她以为今生今世不再相见的人,竟然现在伤痕累累地出现在眼前。多可笑,她却要感谢纷飞的战火,换她和仲平能重遇一面。六年来生死未卜,此前十年的爱慕,百般滋味交融在她心头,一切突然得不可置信。梁柳取下顶棚的煤油灯,凑近照他的脸,绝不会错,这弓起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千真万确是仲平。 “他的身份还不能确定,梁医生我们是先……” “他的手臂骨折了,你来帮我打绷带。”梁柳抢过护士的话头,强作镇定地挂回煤油灯,未发现医师袍的一角被轻轻牵起。 夜幕降临,秋风在营帐间来回穿梭,偶尔有时日无多的飞蛾猛扑灯火,翅膀拍打玻璃罩发出的沉闷声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令人不禁怀疑嘈杂的夏日是否来过。六年中每当秋季到来,梁柳也会疑惑,疑惑她是如何熬过苦夏,一个个一无所有的夏日。她披上外套,拎起煤油灯,来到与仲平一帘之隔的病床。 那是一张折叠四方的信笺,她在仲平睡过的担架上发现的,想必是他的物件。梁柳思虑再三,郑重地展开信纸,只见上用钢笔字写着“佳佳病重 盼平安归 美珍”,她眼前浮现出那个美丽的女孩。原来,他们有了孩子,叫佳佳。 他在笔架山吃了败仗,假扮平民逃跑,身上的钞票、证件全部丢弃,妻子的一封家书却贴身安放。 仲平该多么看重他的家庭。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幸福都不属于她梁柳,她自始至终晓得。但天长地久地,这些幸福成了她心里的水晶球,不能得到,也无法破坏。她只能偷偷地看一看,摸一摸。 仲平和仲平的家庭于她都是这样。 她将信笺合着两张钞票放回仲平的口袋,不想仲平早已清醒,趁她转身时,忽地抓住她的手腕。 “是你吗?”黑暗中的人沉默不语,他既害怕又惊喜,不住地抓着她问:“回答我,是你吗?” “你小声一点。” “你的手怎么回事?”他的右臂骨折,便用左手摩挲她的手背,似乎是他们第一次牵手,梁柳霎时双颊通红、呼吸加快,慌乱间两手并用,不费力地摆脱他的纠缠。 “放开我,”她平复了几秒呼吸,说:“大轰炸受的伤。”继而掀起帘子去到隔壁。 “躲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明天早上河边有渡船,你抓紧时间离开罢。” “你跟我一起回去!” “回去?回哪里?我不会走的。” “你……是他们的人?”如同那群审问她的军统特务,言及此,仲平的语气变得冷酷极了,仿佛下一秒就会冲开帷幔掐她的脖子,她毫不怀疑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说到底,再爱一个人,他的底色都不会变。 “我谁的人都不是,我为我自己卖命。” 闻言,仲平见布帘后的光亮挪动,她的剪影虚晃,他立刻挣扎着从病床上起身,用气音大喊:“梁柳!” 她停在原地,等待着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你到底有没有……” 后半句话没于如水的夜色,任凭梁柳竖着耳朵也听不清,她抱着仅剩的一点点期待问:“你说什么?” “好好保重,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来,我求你。” 杉树梢的秋露滚落,沾湿梁柳的鼻尖,她已然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露水。今夜的月色如一把弯刀,再度剖开她破裂的心房。营帐内小张自顾自吹着口琴,悼念故去的爱人。口琴声沉静,随河水流向不可达的远方。二十来年的岁月,悄然回到她跟前,能完完整整地爱一个人,梁柳觉得此生业已圆满。 她步入明亮温暖的帐内。 第十五章 尾声 从松山机场出来,不同于纽约州夏季的干燥,台北的湿热令我猝不及防。 从松山机场出来,不同于纽约州夏季的干燥,台北的湿热令我猝不及防。这可能源于我对台北乃至台湾没有多大的感情,所以即使前前后后居住了一年时间,我仍然无法习惯台湾的气候。 我是哪里的人呢? 中国人总讲落叶归根,虽然我才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常常觉得漂泊无根。我去美国留学,那里是移民国家,大家见惯了不同肤色的人,可每当留学生间聊天,问起 “Where are you from ?”,我总是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 我想不仅我回答不了,拿这个问题问我的父母、问舅舅,他们也回答不了。 异乡人很难在他乡有“归属感”,我在美国和台湾感受大同小异。 我出生在上海,没长过五岁搬去了南京,在南京住了三年左右又辗转到重庆。我的青春时代全是在山城度过的,我到现在都会说很“土”很地道的重庆话。眷村最出名的一家牛肉面店,老板娘是重庆人,她听了我的重庆话笑得直不起腰,问我是不是和菜市场小贩学的。 打走了日本人,还都南京,我稍后考取了中央大学,过了两年的安生日子。二十岁的时候,由于战局原因,我们举家迁往香港,我在那里念完本科最后两年书。之后搬来台湾,我爸旧伤复发,无力应对公务,好在上头念着父亲的旧功,我们一家三口得以避居高雄。做了一年的无业游民后,我眼馋国中同学们赴美深造,便也追随脚步。 这些年异国求学,我几乎没有回过台湾,既然远离了故土,居住哪里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甚至,我回到台湾,想到只有这里能当我余生的故乡,内心感觉深深地无力。 高大的绿油油的棕榈树挺立在马路两边,乳白色的小栅栏内种植了大片不知名的热带花朵,计程车驶过便有强烈的甜香飘入。司机一直在讲我听不懂的闽南话,我说了好几次舅舅家的地址,他总算明白。 “哦,你说仁爱路啊,它前面在拓宽马路,不好走嘞。” 我最终顺利地到达舅舅家,佳佳表妹站在花园门口迎我,我几乎快认不出来。一别七年,她从一个娇气爱哭的女娃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如果不是在舅舅家里,走在街上我一定认不出来她。 “表哥,美国好玩吗?”,“你去过好莱坞看大明星吗?”,“你们学校平时怎么上课啊?”,“美国的饭菜可口吗?”…… 一路上佳佳挽着我的胳膊,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脸上不时流露出对美国的向往之情。她比我小十一岁,如今正当考大学的年纪,我看她大有去美国读书的想法。我欲开口回答,舅妈一边上菜,一边悄悄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知晓她和舅舅的心意。 “好不好玩我不知道,不过,你去了可就没这么好吃的担担面。去美国不一定要念书嘛,英文很难懂的,你放假了随时可以来美国旅游,我做东,保证你玩得开心。” 舅妈帮腔道:“对啊,多听听你表哥的,想去美国有的是机会。” 舅舅满上我面前的酒,严肃地问道:“这么说,你以后不打算回来了?” “我在那边已经找好了教员的工作,下个月就要赴任。” “博士毕业才多久呀,怎么这么快,不在台湾多待一段日子,你爸妈想你得紧呀。”舅妈夹了一块油润的红烧肉放在我的碗里。 “他们实验室的工作能是说放就放?”舅舅举起酒杯,说:“来,钧安,舅舅敬你,你是咱们家往上数四代学问最高的人!你爸当年是出过国,可惜是游学。你妈那时候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怕不能向死去的父母交代,也没让她出去。舅舅我呢,年纪轻轻就出来打仗,学历止步士官学校。还是你最争气,读了一个博士!这杯酒,舅舅替咱们全家人敬你!” 两只小玻璃酒杯清脆地碰撞声,我和舅舅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舅舅是当长辈敬你。你是舅舅看着长大的,我和你舅妈结婚晚,生佳佳更晚,说实话,我是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你现在要定居美国,舅舅岁数越来越大,真是见一面少一面……”舅舅说及此,不禁哽咽,我的鼻头猛地泛酸。我叛逆期最狠的几年,正值战事吃紧,我爸在外作战不着家,我与我妈闹了矛盾就出走,常常宿在同学家,更甚睡在街上。是舅舅不厌其烦地教导我,即使我偶尔顶撞他,他依然包容我、理解我。我今天的成功和舅舅当年的教育有着莫大的关联。 我干下杯中的酒,看着舅舅说:“往后一定有大把时间见面,您放心。” “你这个人瞎操心,身体好好的,说什么见一面少一面,多不吉利。” “是啊爸爸,您还要看我结婚生孩子呢。” “好,不说了,吃菜吃菜。” 舅妈做得川菜很够味,我许久没有吃到正宗的水煮肉片,比往常多吃了两碗饭,一餐饭下来酒足饭饱。 季风过境,天降暴雨,花园中五颜六色的娇艳花朵,顷刻间变作了满地落红。收音机里女播音员提醒台风即将登陆,市民们务必做好准备。原计划饭后散步泡汤,我站在落地窗前,忧郁地看着即将暗下的天色,佳佳忽然拍我的肩膀,说:“表哥,上楼帮我绑蚊帐罢。这里的蚊子可毒啦,今晚没有蚊帐,你可要睡不着了。” 说起绑蚊帐,有一桩旧事不得不提。 那是我们在葛山上消夏的事,我不记得究竟是民国哪一年,总之我那时非常小,连字都不认得。我爸妈有事耽搁,预先将我交给梁阿姨带上山,也是在舅舅的房子里,那幢消夏的公馆。不同的是,当时是梁阿姨为我绑蚊帐,我站在床上,帮她提着蚊帐右边,她在蚊帐内和纱幔缠斗。 “钧安,拿好了……哎,钧安你别放下啊,阿姨出不来了,钧安,钧安……” 我的恶作剧很快招来了舅舅,他先怒斥我:“郑钧安!”,又赶忙扯开缠作一团的蚊帐。 我不懂事地拍手叫着:“哦新娘子,新娘子!” 彼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舅舅拉下梁阿姨身上的蚊帐,一如婚礼上掀起新娘面纱的新郎,即使梁阿姨有些许狼狈,即使舅舅带着怒气。 今天回想,梁阿姨当年仓皇地跑出房间,恐怕是因为过于害羞。她走后,舅舅挠挠头,接着绑蚊帐,嘴里不时嘟囔:“怎么能在里面绑呢?肯定会被缠住,一点家务也不会……唉。” 也许,如同那天的事,舅舅和梁阿姨完成了某种无人知晓的仪式,能令他们不动声色地爱着对方多年。 尤其是在伊萨卡与梁阿姨重遇后,更坚定了我的想法。 伊萨卡小镇地广人稀,狭长的卡尤加湖是一大风景,康奈尔大学坐落于此,校区风光开阔,令与我一道的来访者们感到心旷神怡。今年的三月份,我到康奈尔大学参加学术交流会议,在台下的观众席内,偶然邂逅了梁阿姨。她是来聆听她的丈夫——约翰教授的演讲,我们相认后,她当即邀请我去到她的家中做客,他们的房子就在小镇上。只可惜我和同事第二日还有另一所高校的会议,必须当晚乘车离开,不能多做停留。 我和梁阿姨一方面感慨机缘巧合,一方面惋惜没有时间相聚。索性走出教学楼,站在静谧的卡尤加湖畔叙旧,我们那天聊了许多,这些年她的经历、我爸妈的近况、她当年的去向…… 对于我知道她幸存,她十分讶异“你是如何得知?” “我舅舅告诉我们的,笔架山一战,我妈以为他被俘,在家哭了三天三夜,哈哈。” “你舅舅这么要面子的人,我以为他不会说。”她顿了顿,说:“那时候我身边没有别人,我最珍惜和他的相处,可他好面子,把对我的感情当成全天下最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知道不对,但是我一看到他避之不及的样子,我就讨厌。” “那您为什么不跟我舅舅从笔架山回来?” “钧安,我不是一个讲道德的人,但我不能不讲感情。你舅妈写的家书说孩子重病,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你舅舅回去,难道要叫他离婚吗?我办不到,钧安。再说,我回来也不一定从此和你舅舅相安无事,说不定还不如我和冯雁回在一起,以前的日子我真是过烦了。”梁阿姨看着不停流动的湖水,释然地说着一切。 那一天我们聊得尽兴,在谈话中梁阿姨和约翰教授将我送上巴士。她嘱托我向我爸妈问好,但未提舅舅,所以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和舅舅说起。我端茶进书房时,舅舅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旧相片,看的是一张我爸妈婚礼的集体合影。这张照片我家也有,照片上的梁阿姨站在舅舅左手边,我猜这是他们唯一一张同框的照片。 舅舅摘下眼镜,长叹道:“我真怀念过去。” “舅舅,现在安定了,可比过去战乱好多了。” “你说得对。我怀念过去,到底是因为以前年轻,现在老了,不中用了,那帮人就随意撵我。” “您不是喜欢争权夺利的人,当闲差还可以休养身体。” 舅舅活动起有旧伤的右胳膊,每逢阴雨天气,他的旧伤便会酸痛难忍。我们心底其实都清楚,台湾的潮湿气候并不利于他的伤病康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来到这座小小海岛的所有人,已经无路可退、无家可归。 我们其实心知肚明,即使辉煌如舅舅、父亲,亦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语。他们不仅被时代沉重地抛下,即使过去信赖的上级,也将他们弃若敝屣。好的战将,未必是好的手下。舅舅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曾经有多么耀眼的过去。却在人到中年时信仰崩塌,离开他为之奋斗半生的故乡,逃亡小岛。沦落到今天,被束缚在小小的文职上。不要说他难过,连我一个晚辈看了都倍尝心酸。舅舅的一生坎坷起伏,望着他花白的头发,我不由地问:“这些年这么辛苦,您是怎么撑着走过来?” “钧安我心里不苦,真的。烦心是有,但我心里不苦。”舅舅抽出那张照片,用手指擦拭着,说:“你应该听说过,你还有一个大舅,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家里人从小都是围着他转,他出了事呢,我更受冷落。你外公外婆走得早,我照顾着你妈年纪小,还要出去忙,没时间恋爱。一来二去地,孤独惯了,觉得可能这辈子我活该没人爱。那个时候我心里才苦呢,后来不一样了,在葛山上,我慢慢知道挂念、喜欢、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笔架山死里逃生回来,从那时候,我心里最苦的事都过去了,再没有别的。” 半夜雨声渐息,我追忆着儿时葛山上的往事,夹杂舅舅晚间的回答,沉沉地睡去。一早起床赶班车回高雄,早饭吃完舅舅仍未起床,舅妈忙活着给我捎带东西,佳佳现在是爱美的年纪,大半个小时都在在盥洗室梳妆。 “你舅舅昨天夜里老毛病犯了,吃了止疼片,三点钟才睡着,今天怕是不能送你到车站。” “没事,我自己去能行。记得以前有上门理疗的医生,舅妈叫他们来看看。” “你不知道,他们多少年前就不派医生来了,现在都是我陪着你舅舅去医院做康复。要是以前在内地,别说送你到汽车站,就是送到高雄,也是一句话的事。” 闻言,我跟着叹了一口气,舅妈回神道:“瞧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不提他们。你看行李袋右边我放了一罐辣椒酱和一小坛泡菜,我自己做的。你回去让你妈放在阴凉地,不用放冰箱,随吃随拿,舅妈看你喜欢吃辣,特意准备的。” “谢谢舅妈。” 佳佳左摸摸她的麻花辫,右看看她的蓝发卡,磨蹭半天,终于在舅妈的催促下送我出门。真搞不懂这么大的女孩子,打扮得不是和昨天一样吗? 打开房子前的铁艺花门时,我向东一瞥,瞧见一棵一人高的枇杷树。台风走后,满园狼藉,枇杷树难独善其身。明黄的果实落了一地,最高枝光秃秃的,被风吹得只剩树干。 “那是枇杷树?”我指着东边的树问。 “是啊。该不会我们堂堂的博士生,连枇杷树都不认得?” 我当然认得,葛山的公馆前,也有一棵枇杷树,比这一棵高多了,每年都会结甜滋滋的枇杷。 我朝那棵树走去“这是舅舅种的?” “我爸一来台湾就种上了,我和我妈都劝过他,台湾太热,不适合种枇杷。他偏不听,你也看到了,这棵树长势不好,每年挂的果子被台风吹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没有几颗能吃。” 我蹲在枇杷树下,从地上捡起一颗摔烂的枇杷,掏出口袋里的白手帕仔细包好。身后的佳佳赶忙拦住我“你要吃水果?家里有新鲜的凤梨芒果,我去拿给你。这枇杷都烂了,不能吃。” “不用,我不吃它,就留个念想。” “真奇怪,你和爸爸一样奇怪。他种枇杷树,但是从来不吃枇杷,还天天侍弄它。” 回程的车上,我打开手帕端详,突然好奇,不知道葛山上的枇杷树是否还在。如果……如果有缘重回大陆,我一定要再上葛山去看看,看看那棵枇杷树,尝一尝它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