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落》作者:汪里樟 文案 夏家后院是没人会去的,直到有小孩捉迷藏发现了秘密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奇幻魔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宝蒂,夏至礼,华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次迷藏引发的意外 立意:良缘到头空欢喜 第1章 # 蒂落序号 一 夏家人是不会去后院的。 不知何时起,后院门就锁上,没人会去里头逛,好些个花果树木都荒在里头,没人打理,日渐疯长。 小孩倒是常溜进去玩,里面郁郁葱葱,小桥流水,假山亭子,很是好逛。但,池塘边有一口半人高的瓮,他们都不敢靠近,说不清为什么,远远看到那口黑瓮,就心生胆怯。 及至这天夏日午后,家中大人都歇在房中午睡,小孩待不住,彼此敲窗为号,偷溜出来,从狗洞里钻进园中,玩士兵抓土匪。 好躲的地方,都有人藏了。莺哥跑来跑去,耳边倒数的声音就快数到头,无奈之下,莺歌看向那口瓮。 若是躲进去,决计不会被发现,还能被他们夸胆子大,虽然黑乎乎的,是吓人了点,但应该无事吧…… 莺歌尚在犹豫时,扮士兵的小孩大喊一声,「我开始抓啦!」 心一紧,蹬蹬蹬跑到荷花池旁的瓮那里,踩着一旁假山,莺歌翻了进去。 瓮口有自行车轮胎宽,藏个六岁小孩绰绰有余,莺歌蹲在里头,借着天光,细细打量这瓮。 外头黑,里头倒是敞亮,没上釉,看着像黄土,摸摸,触手温凉。 外头不时传来被抓到的「土匪」的哀嚎,莺歌听到,窃喜起来。 藏起来的人,一个个都被抓到,没人想到莺歌会藏在瓮里,因此都没靠近。 莺歌蹲得腿酸,换了个姿势,结果刚一抬脚,就听到「啪叽啪叽」的水声,低头一看,瓮底居然在冒水,低头看的功夫,已经漫到鞋面。 这下莺歌顾不得被抓到,站起来,跳着伸手够瓮口,脚踩内壁,就想爬出去,但这鞋一湿,滑不溜秋,踩上去就滑下来,踩上去就滑下来,根本使不上劲儿,急得莺歌拍瓮大喊: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快拉我上去!我上不去了!」 然而没有人应答,只有水声汩汩。 莺歌正猛拍内壁,突觉小腿湿了,低头一看,这水竟飞速上涨,没等他开始惊恐,就已漫到胸口,下一瞬,整个人淹在水里。 正惊恐时,猛然想起自己会水,便扑腾朝水面游去,原本够不到的沿子,这下反而能碰到,莺歌「呼」地钻出水,两手紧扒瓮口,趴在沿子上,大口喘气。 莺歌一鼓作气,扒着瓮口,想往外翻,奈何水湿衣裳,沉得很,努力半天,终于就要趴到沿子上,正使劲往上翻爬时,忽地余光里看到什么,扭头望去,魂都差点唬飞。 瓮里多了个女人,蹲在里头,刚好够露出个头,湿漉漉的,头发人字样贴着头皮,面目青白,颧骨处却有一抹淡红,嘴唇青紫。水上不知何时,漂满小小莲叶,女人脸上还沾着浮萍。 黑森森的眼珠盯着莺歌,轻声道:「告诉夏家爷,我不去了,让我走吧。」 说完,轻轻一推,帮莺歌翻出了瓮子,手腕上的镯子,碰到瓮上,发出脆响。 莺歌从初见这人就吓得一口气憋在胸口,此刻见人朝自己伸手,早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滚在地上时又疼醒,顾不得疼,拔腿就跑,中途仍不住微微回头,看到女人还蹲在瓮里,辨不清表情,莫名没有之前害怕,甚至还生出一点同情,以及这个年纪所不常有的悲哀。 众小孩见怎么也找不到莺歌,慌得跑回下人房,唤大人起来找。夏家人一听是去后院,正气得找鸡毛掸子时,就听下人呼喊:「小少爷,小少爷你怎么了,怎么湿透了!快快,换衣裳烤烤去!」 众人寻声出来,见莺歌落水鸡般,瑟瑟抖着坐在椅上,几个姑也忘了揍孩子,一见就皱眉想带人下去换衣,却听小孩摇头道: 「我爹呢?后院有个女人找他,说放她走吧。」 在场女人闻言霎地脸一白,最小的姑,直接哭出来,尖声喊道: 「去佛堂找夏至礼!让他出来!找他!快找他!」 木门一开,光线带着灰尘,瞬间涌入佛堂,照在跪在蒲团那人的背上。 两个女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开口又都想讲话,末了,还是方才那叫出声的女人试探着开口: 「大哥,你去看看莺歌,莺歌落水了。」 蒲团上的人丝毫未动,转念珠声与诵经声也并未停止。 女人见人不动,忍不住略高声道: 「他在后院见到宝——她了。」 诵经声乍停。 蝉声忽一齐大沸。 夏至礼放下念珠,起身跟众人离开。 卧室里,莺歌换好衣服,正蔫蔫地喝着姜汤,见父亲来了,眼睛一亮,就想跳下桌,被夏至礼一个眼神制止住,才不情愿坐好。 夏至礼坐在莺歌面前,言简意赅: 「说。」 莺歌便叽里呱啦,从玩游戏开始讲起。 夏至礼一直淡淡听着,直到听到瓮里出现女人,才脸色微动,面上闪过是羞愤还是惊慌,莺歌分不清。 「变戏法的。我后日过寿,准备排给你们小孩子看的,提前给你看到了。」 莺歌半信半疑,碍于父亲权威,未敢多声。 夏至礼起身,预备朝后院看看去,刚没走几步,就见仆人跑来跟前道: 「老爷,店里的掌柜说新到一批好布料,您看看要留哪些,还有衣服做好了,请您试试去。」 微一点头,便去房里拿上帽子,改去铺子。 店里客来客往,挑布、试衣、裁样子,很是热闹。这面料铺供起了夏家一家生活,祖上传下来至今的,除了那间老宅,就是这铺子。 别家也有卖布料兼制衣的,但都没夏家铺子生意好,原因无他,只是这店里多了些女招待。 夏至礼年轻时去过上海,见店里女人买布料,看上了又不知做什么样子好,有想好的样子,又不知上身效果如何,如是思来想去,最后索性不买。隔壁成衣铺,橱窗女模特招来顾客,好身材的年轻女人,爱试衣,倒是愿意买,可惜不如那些发福的中年妇人能买,妇人大多在身上靠靠,让店里裁缝看着改改,就付钱了。 回来后,夏至礼就把自家面料铺改了,盘下隔壁房子做成衣铺,店里招个裁缝,还请了几个面容身材俱佳的女孩,当活招牌,穿上店里料子做的衣服,闲时做些整理、洒扫之类的杂事,人来了就起身招待。 衣服要人穿才显得出来,那些不好意思试衣的大姑娘、胖妇人,便让招待们换上自己看中的,一见上身这么衬人,都更乐意买,很多直接对掌柜说:「给我拿匹好料子,颜色深点,就做成她身上那样。」 宝蒂就是这时招进来的。 一般来这做招待的,多是穷人家女孩,宝蒂情况好点又差点,原是破落户,从祖父那代开始过得紧巴,原先宝蒂还能读书,家里也请过佣人,后来大房子换小房子,佣人也辞了,宝蒂中学一年没读完就下来,开始四处帮工,这几年都做些零碎活贴补家计。前天刚过十八岁生日,宝蒂攒了钱请原先读书时的玩伴,去咖啡厅里点了个最小的蛋糕,要了最便宜的咖啡。 咖啡几口下肚,对方一脸兴奋告诉宝蒂,最近新开了家铺子,料子好样式又多,你要不想试衣,就让店里姑娘给你试,好着呢! 宝蒂一听就心动了,虽没得钱买,看看也好,就趁某天父母都外出,溜到店里,巧了铺子正在招人,宝蒂原就是个爱穿衣的,又是个衣服架子,心想又有钱拿,又能穿衣,虽然不能买,但反正穿衣都是要给人看的,已经穿在身上,那一刻就是自己的,总比窝在家里缝衣服好。 于是当场就应征,掌柜见人瞬间,眼睛一亮,比那些穷人出身的气质要好,又愿意抛头露面,立即让人换衣服试试,果然换上不多时,就有来买衣的太太,指着宝蒂身上的衣服,对掌柜说要身一样的,但是改大些,换个团花式样,要个软缎的。 掌柜宝蒂都一脸喜色。一个赚到钱,一个被人夸。从此宝蒂就在这里做下了,家里人起初反对,见能往家拿钱,也就不说什么了。 夏至礼那时带人去广州进布料,回来时到铺子里一看,见到了宝蒂,不动神色到后面办公室,不多时唤来掌柜,问宝蒂多大什么背景做得如何,掌柜是个人精,简单回完,又讲到工作上,转口说不如老板亲自问人,夏至礼点点头,掌柜就出去唤宝蒂进来。 一推门,就见红木桌后坐个轮廓硬挺的男人。 闻声,夏至礼放下手上账本,抬头望向门框里站着的人。 四目相对,说不上谁的心先动,只觉像平静水面,突然蹿出一尾锦鲤,涟漪阵阵。 第一次见到男人可以这么俊朗,和父亲的唯唯诺诺,弟弟的恶劣顽皮,同学的油头滑嘴完全两个样。宝蒂心霎时停跳一秒,紧接着扑通扑通,猛跳起来。 宝蒂想,原来这学,不上也有不上的好。 夏至礼招手让宝蒂坐下,装作不知,细细问年纪家庭,又问在这里做得如何,宝蒂自然一一作答。末了夏至礼不经意问道: 「宝蒂小姐可许人家没有?嫁人要提前说一声,我们这里不兴做几天就跑了的,说了也给婚假的。」 宝蒂脸一热,低头扳着手指缓了缓,才抬头轻声道: 「没有的,老板放心,我应该还要做很久的。」 空气顿时松快起来。 夏至礼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便笑着让人先出去。 宝蒂那天下午,都有种晕陶陶的感觉,总是不自主地,望向走廊,夏至礼的办公室就在那里。 回家吃饭时,弟弟如常抢宝蒂碗里的菜,被父亲喝止,母亲不在意地说,随他去。宝蒂倒没像往常那样和弟弟对吵,只自个夹了别的菜,很快吃完回房。 那晚,宝蒂梦中见到自己嫁了,穿着画报上长长的,白色的婚纱,走在红毯子上,尽头一个男人等着,看不清脸,靠近了宝蒂发现,是夏至礼。 后来的日子,是宝蒂一生中最明亮最愉快的一段。 夏至礼不进货时,每天都上铺子来。和前店的伙计们交待好事情,就到后头办公室里坐着,看看报,翻翻杂志,熟悉熟悉现在流行的新式样,中午叫饭店送点饭到办公室里,自己边听无线电边吃。有时电话一来,饭吃几口就出去。有时是生意,有时是几个相交的熟人约去开心。 夏至礼对这些场合兴趣乏乏,但是做生意的人总得应付场面,不合群就断了路子,现在正是他这铺子想往大了做的时候,断不能断了与这些官家富子弟的往来。 宝蒂那时每天都来得早早,先把店里打扫一番,才换衣服,揭开罩子,把面料码码好,展展平。 夏至礼差不多也这时来,进门看到宝蒂在忙,心里诧异,觉得和以往招的人不一样,更上心,像打理自己铺子,不仅长得好,做事也踏实。心里欢喜,面上便带笑,朝人点点头,说声「早上好」才往后去。 宝蒂听到抬头,发现是老板来了,但这么亲切和蔼,让她也高兴,但不回原话,倒是笑着回人一句「您也好。」夏至礼虽然走远,但每次都留神这一句,他喜欢听宝蒂问好。 起初来早,是不想待在家里,听父母为一点小事吵半天,后来则是想听夏至礼那句「早上好」。 铺子生意近来很旺,但宝蒂都能应付下,加之来的小姐太太都喜欢这个勤快漂亮的姑娘,帮她们选的衣服,比过去那些伙计挑得都好,客人高兴,掌柜也高兴,本就对宝蒂有好感,这下更喜欢宝蒂,于是宝蒂第一次体会到,被喜爱是什么感觉,宝蒂在这里做的很开心。 有天下午四点,还有半小时铺子就要关门,夏至礼正看着报,电话一来,约晚上吃饭。一听地点,估计又要给每个人配姑娘,夏至礼不喜欢和不熟的人做亲密样子,但不能不去,这人陪好了,铺子税不用多缴。 夏至礼走到前面铺子里转转,分分心,伙计见老板出来都问好,宝蒂刚送走一位姨太太,身上还穿着试穿的旗袍,准备去后面换下,见到夏至礼也喊了声「老板好」。 闻声抬头,见宝蒂一身新衣,俏丽可人,夏至礼心中一动,想起什么,唤住了正往后走的宝蒂。 「待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夏至礼正收拾东西,敲门声一响,宝蒂推门进来。 「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今天放工后有事吗?」 「没的,是要盘新货吗老板?」 「不用老喊我老板,和他们一样叫我至礼就行。是这样,我有个私事想麻烦你,想让你陪我去喜乐门一趟。」 宝蒂闻言一愣,印象里喜乐门是花红酒绿之地,去那里打工的姑娘,出来也被人看不起。 夏至礼见人面色微变,以为她担心自己对她不轨,赶紧笑着解释: 「你放心,就是吃顿饭,我有几个朋友喊我去聊聊,但我不喜欢陌生人陪着,你就去在我旁边坐着,吃吃饭,听听音乐好了,他们不会多问你什么。」 说完又补充道: 「算你半天班,回去迟了,明天下午再来铺子就行,你放心的。」 宝蒂一听,脸红道: 「不是,我没有想这个事,我,我先回去和我家人说声好吗?」 夏至礼见人答应,爽快点头,让她现在就去,他在铺子里等着。 众人见宝蒂先回去只当有什么事,没在意。 回来后,夏至礼就让她穿着身上这身,还拿了铺子里的银狐毛坎肩、真丝手套、小礼帽之类,让宝蒂穿上。叫了辆车,两人来到喜乐门。 台上歌女曼声轻舞,台下各桌笑语连连。 众人见夏至礼今天竟带了女伴来,都调笑起二人,喊什么小嫂子、嫂夫人的都有,东道主说以后看来不能老喊夏老板出来,小嫂子一个人在家生气就算了,寂寞可就不好了。 说得众人前仰后合哄笑,宝蒂从未见过这种场合,早又惊又羞,不知作何反应,只笑得脸僵,不时喝水应付。 夏至礼陪着开了几句玩笑,顺势下坡,又坐了会,便说还有事带人先回去了。 众人都了然笑笑,让他快走,耽误事就不好了,末了还挤眉弄眼。 夏至礼于是点头起身,带着宝蒂往外走。 那晚二人俱是心思连连。 宝蒂换衣时,母亲见这一身不菲装扮,问是不是恋爱了,对方家世如何,不好的话万万不能谈,找个穷小子就有得受了,像她这样就是受一辈子……宝蒂胡乱点头应着,洗漱时实在不想再听,把她妈往外一推,说好像听到弟弟喊妈了,于是妇人才转身离开。 宝蒂躺在床上,想着今晚那群人玩笑时喊得嫂子,又想着刚进去时,夏至礼握着自己的手,不由得绯红上脸,心跳加速,想了些有的没的,翻来覆去,快一个钟头才睡着。 那边夏至礼想的是同一件事,既然那群人都以为宝蒂是自己的女伴,不如就以此为借口,以后少去也罢。而且…… 宝蒂娇俏的脸映入脑海。 娶回来也不是不可。 后来的日子,宝蒂印象里过得很快。不过就是秋天过去,冬天到来,等到春天再来时,夏至礼去宝蒂家提亲了。虽是二人年纪相差一轮带两年,但看在家世好,母亲爽快又高兴地允了婚事。 婚礼仪式很简单,就请了双方家人,报上也没登,照片倒是去拍了几张。 宝蒂不大习惯镁光灯,第一次没拍好,夏至礼让后头人先拍,让宝蒂店里随便逛逛,习惯习惯。宝蒂紧张地四处逛,看到橱窗上夹着一张美人相,凤冠戏服,头微扬,眼里有光。 夏至礼散过来,凑过去一道看: 「喜欢吗?下次给你也照这种。」 「啊?不——不用,我就是看这姑娘怪好看的。」 身后传来伙计笑声: 「先生太太,瞧错啦,这是小子,票友华筝,唱旦的。上周来店里拍照留念,老板见拍得好,就留了张放大挂这儿了。」 夏至礼虽然出身大家族,但不爱听戏,爱听留声机里唱的那些,因此戏园子去的不多,不知道这号人物的存在。宝蒂倒是爱听,可惜只有小时趁亲戚过寿看过,大了反倒不怎么有机会听,因此也不认识这颗戏曲界新星。 伙计又指着旁边摆的小银相框道:「您瞧,这就是这位卸了妆的样子,俊着呢。」 二人正要低头瞧,楼上喊下一位,夏至礼一偏头,便欲带着宝蒂上去,临走前宝蒂低头飞速看了眼,相框里俊俏男人的脸一闪而过,不待赞叹,就被带着上楼了。 后来照片洗出来,果然头回拍得不甚满意,宝蒂脸僵着,后来再拍的倒是笑得自然,脸还红着。旁人以为宝蒂是新婚喜悦,其实是宝蒂那时,忽地想起了楼下那副戏子照和旁边的银相框,不知怎地就笑出来。 婚礼前两天,宝蒂把自己的家用送过去。宅子太大,宝蒂拎着薄薄一箱衣物,站在仪门那儿,不知所措。下人都在后面忙,没人看到宝蒂进来。还是夏至礼的小妹,从同学家回来,蹦蹦跳跳进门,见到一个陌生女人站着,估摸着是未来嫂子,试探着喊了一声,宝蒂回头。 夏小妹惊艳了一下,随即上前亲热地挽着胳膊,带着人往里走。 宝蒂刚把衣服送到夏至礼房间,被后来进门的夏家大姐叫住,先训了小妹一通,然后彬彬有礼对宝蒂道: 「至礼房间不动,你们夫妇住隔壁。」 宝蒂脸红红地拎着箱子往外走,穿过一道回廊,到了另一处小院,屋子比先前那间小些,但也布置得妥当。 后来夏家大姐带小妹出去,让宝蒂自己就在房间休息。坐在那张黄花梨片子床上,手抚着红缎床罩,凉滑入手,和店里卖得昂贵布料,一个手感。 宝蒂一时恍惚,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睡在这样的床上。 成婚那晚,宝蒂躺下,紧张揪着被单。正要关灯的夏至礼瞥见,手一顿,转身笑着点了支蜡烛,才钦下按钮。 室内昏暗一瞬间,响起夏至礼的声音: 「宝蒂,我们结婚了。」 不知为何,宝蒂一听,欢喜与委屈一起涌上,泪珠大颗大颗掉落,洇得咖色枕罩一小块更深了,像打翻了咖啡。 夏至礼看着心疼,快快脱了衣,上床与宝蒂躺着。 一只手轻轻罩上肩头,划过手臂,停在胸口,摩挲起来。 哭泣渐止,微促喘息响起。 烛火摇荡,床上人比烛焰还要动荡,火热。 次日一早,宝蒂睁眼,望着床帐子心想,原来这就是结婚,两个人并排躺在大大的床上。 又躺了一会,才起床。 夏至礼父母早亡,夏家大姐靠老管家帮忙,带着三个弟妹长大,自己丧夫后,更是守着夏家过。因此虽无需给二老请早,成婚首日,宝蒂仍是按照给公婆的礼仪,给大姐行了礼。 大姐面色淡淡,说不上受用还是冷漠,让宝蒂不要客气,以后一家人,不拘这些礼,自个儿过自个儿的。 宝蒂感激地笑笑。 婚后宝蒂最初还照常往铺子里去,换上衣服准备迎客,掌柜一来看到,赶紧上前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喊人换下,说您这不是让我们为难,您要是想这里,就常来看看,不用麻烦您亲自招待。 宝蒂一愣,怅然若失。 之后宝蒂还真按掌柜说的,没事往铺子上看看,但每次去,都有人怕她累着渴着,想招待她。弄得宝蒂手足无措,又怕给夏至礼添麻烦,渐渐去的就少了。 夏至礼怕宝蒂无聊,让她没事找小妹聊天。夏小妹倒是很愿意和嫂子闲谈,可惜宝蒂读书不多,时常接不上夏小妹的话,谈的那些个局势、电影明星、流行歌曲,宝蒂只偶尔听人讲过,想答话又不知说什么。 后来大姐路过,看小妹聊得高兴,宝蒂一脸向往,但又夹杂几分尴尬,把小妹带走,说去温书去,让你嫂子和我做针线活。 宝蒂倒是拿手,从小就帮弟弟做衣裤,大了还帮妈缝衣缝被挣钱。拿手归拿手,宝蒂其实讨厌得紧,每次拿起针,再放下时都眼花头晕,脖子抬不起来。但宝蒂有点怕大姐,不敢不去,只好隔三差五,大姐坐着一起缝鞋样、做被面。 二姐是招赘在家,因此也住在院子里,没事爱找人聊天叉麻将,一见大姐带人缝东西就头疼,从来不见拿过针线。见宝蒂来了很高兴,说这下家里女人都能凑一桌了,省得我一天到晚外头找搭子去了。 有时若家中人凑不齐,二姐就带宝蒂上外头张太太李娘姨家抹牌,一下午时间眨眨眼就过去,宝蒂说不上多欢喜,但至少强过待在家里。 宝蒂最欢喜的,还是夏至礼回家。 小妹总结过,想赢宝蒂钱最容易,只要等大哥回家,听牌就能胡了。小妹以为是自己牌技高,其实是宝蒂一见夏至礼,就想早早结束牌局,回房夫妇俩说点热闹梯己话。因此往往就主动喂牌,打出别人等的那只,自己抱歉笑笑,把扑满里钱数几张放在墨绿绸子桌布上,起身去了。 在厨房泡好茶,宝蒂才回屋。 宽衣、递茶,拿过美人锤,轻轻敲打。 忽地,眼前出现几支镯子。 「拿着,给你的。」 「哪来的,又费钱。」 「嗐,都赛璐珞的,不值钱,样子新鲜罢了,来,我给你带上。」 说罢,夏至礼一翻身,也不要宝蒂捶了,拉过那滑润的手臂,捞起一只就往上套着。 灯光下,水红、琥珀、钴蓝的手镯衬得那胳膊越发白,看得夏至礼一时心动,忍不住低头咬上一口。 「哎呦——」 宝蒂笑着缩回胳膊,不疼,痒痒的,夏至礼又捞回人,搂在怀里,摩挲着头发,静静呆了一会。 之后的时刻,夏至礼总会和宝蒂讲些铺子事务,谁谁去外地进布料、上海流行什么样式衣服、哪个太太今天来,说想你了,要你挑的衣服最好看云云。 宝蒂总是含笑听着,偶尔回两句,一听老主顾想她,都会高兴又害羞道哪有,我没那么好的。宝蒂心里很欢喜夏至礼讲这些,觉得夫妇就该这个样,说说话,这才好。 夏至礼也很受用这种时刻。每每看到女人乖顺低头,露出一截白皙脖颈,蹲在身前替自己捶腿,听自己讲铺子里的事,再柔柔回上一两句,心内都很是妥帖。 那时二姐总会在晚饭时凑趣,说自从宝蒂来,夏至礼不仅能留在家里吃饭,就连房间都不怎么爱出了。听得宝蒂脸红,夏至礼倒是无妨,只说大姐,我们房里蜡烛多放几支。小妹听到奇怪,家里都用拉了电灯,怎么还用那劳什子。夏至礼面不改色,说你不懂,你结婚就懂了。 桌上一时碗筷俱停,倏地拍掌大笑声响起,方听二姐道,至礼你这婚真是结对了,然后话音一转,恨铁不成钢地拍拍自家丈夫,说看看人家。二姐夫脸红红,往妻子碗里夹菜道,小孩子过生活,你凑什么热闹,你吃菜吃菜。 桌上一时热闹无比。这边二姐和二姐夫一个数落佯装生气,一个殷勤布菜盛汤,那边小妹恼羞地拍打大哥,夏至礼施施然给宝蒂盛汤,宝蒂脸红红地埋头喝汤,大姐则是脸红了又白,最后面色如常,吃了几口,擦擦嘴起身道,知道了,我用好了,你们慢用。 成婚最初,夏家便是这样,很是热闹一阵。但夏家老少,吃穿用度都靠铺子,再留恋家庭生活,铺子也不能放松。况且那时,别家也学起夏至礼请女招待当模特,还有几家大价钱从上海请裁缝,或是到广东买洋服,回来改造。 一时夏至礼压力甚大,新婚半年不到,又和过去一样,忙到脚不沾家。除了本身事务要忙,有些应酬也不能不去,成婚陪夫人的理由也搪塞不过,比如今天这场生日会。 二 在玄关换鞋时,就听得里面隐隐乐声与谈笑。 大厅里,西服旗袍们满场乱转,夏至礼看得眼花,找地坐下。 商贸会协理王昇一看到夏至礼,从一旁侍应生手捧的银盘里,端起两杯酒,挤到夏至礼身旁坐下,眼睛看着对方,下巴却朝跳舞的人群一抬。 「怎么样,办得好不好?」 夏至礼接过酒笑道: 「不错,舞场大亨那能办得差吗?」 王昇得意一笑,身子往后靠在沙发上,翘着脚,边喝酒边看池中人跳舞。 夏至礼刚开铺子时,为个营业证照到处找人。那时证照紧俏,有钱也办不了,托人介绍认识了王昇。那次见面,王昇正带人在场子里跳得开心,全场就见他跳得最起劲,夏至礼见状心内苦笑,以为又是个酒囊饭袋。哪成想等人下来一聊,发现对方倒是说话诚恳,条理清楚,不打官腔,言语间还不失幽默,二人相见恨晚,倒像个同胞兄弟。 王昇之后不仅把证给夏至礼搞来,还帮他介绍了好些个大单子,也不当回事,夏至礼更感激对方,于是今天王昇过生日,夏至礼虽然明天一早还要去外地看货,也照赴约不误。 音乐慢了下来,方才满场乱飞的众人,此刻也勾肩搭背,随音乐轻晃。 王昇拿酒杯点点其中几个,道: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和他们处好关系,不愁没生意做。」 夏至礼点点头,唤人添酒,刚递给王昇,就被人带起来,往另一桌走去,道: 「走,带你见个人,留学回来的,聪明又靓,跟你配着呢!」 夏至礼哭笑不得: 「再靓也和我没关系啊!」 王昇扭头,眼睛一挤: 「我这不就给你们创造关系嘛!」 夏至礼无奈道: 「我刚娶了一位。」 前面脚步一停,王昇瞪眼扬声道: 「什么?!也不请我喝酒?什么时候?是谁?多大?叫什么?」 纵有音乐声,也没盖住这连连逼问声,夏至礼刚要回答,就听前面有声音喊道: 「表哥!来啊,让我敬你几杯酒!」 循声望去,只见一粉脸鹅颈女子,身着淡金洋裙,坐在沙发正中,旁边也做了好些个贵小姐,但也掩不住这位的风采。 王昇又瞪了眼夏至礼,开口却叹了口气: 「迟了,我刚给她夸了半天你,早知道,唉……」 「哥,这位是?」 王昇不复先前的兴头,有些蔫: 「就是我和你说的夏至礼。至礼,这是我堂妹,王——」 「王仪薇,叫我薇薇就行,夏先生。」 纤手一伸,夏至礼也赶紧伸手。 倒是一家都挺爽利,夏至礼边握手边想。 王仪薇唤侍者端酒,自己拿起一杯,先敬了王昇,又端起一杯,笑吟吟望着夏至礼,道: 「认识了,夏先生。」 杯酒下肚,音乐又一换,欢快声响起,卡座里有姑娘大胆地走到夏至礼面前,伸手让夏至礼邀自己跳舞,不好拂女人面子,夏至礼酒杯一放,牵起对方的手往舞池走去。 王昇见表妹眼里兴味浓,犹豫开口: 「薇薇,我弄错了,他有——」 「哎——哥,我不管,这人看着我喜欢,你先头把这人夸得这么好,我可不能错过,他有什么我都要!」 酒杯微倾,点向场中的夏至礼。 正好一曲舞终,王仪薇把酒杯往王昇手里一塞,抬手理理鬓发,上场朝女伴肩上一拍,对方会意离开。夏至礼噙笑望着王仪薇动作,心里头一次觉得,偶尔应酬应酬,也挺好。 那晚,王仪薇上场后,就再没换人跳过,不管旁边男女想要和她,或和夏至礼跳,自己还没婉拒,倒是对方先替自己开口,拒了别人。默契得彼此相识一笑,舞得更尽兴。 夏至礼最后把王仪薇送上车才走,王昇瞧着这样,斜眼道: 「至礼,我可没强拉你们阿,你别弄出些什么,到时嫂子找我。」 夏至礼把视线收回,笑笑: 「只是跳个舞而已,我们家的不会介意。」 宝蒂确实不介意,因为宝蒂压根不知道。只是接过大衣时,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呛得宝蒂皱眉。 倒茶给夏至礼漱口时,宝蒂问: 「做什么去了,身上味道这么大?」 夏至礼在换白绸睡衣裤,系着扣随口道: 「王昇生日,你知道他,最爱跳舞,我陪着他堂妹多跳了会。」 说罢,接过茶漱漱吐掉,往床上一躺。 宝蒂收拾好上床,问舞会好不好玩,夏至礼声音粘稠: 「下次带你去。」 宝蒂想想,又开口问王昇表妹什么样,结果半天得不到回应,再要问,就听得沉沉的呼吸声传来。只好笑着,帮夏至礼把蒙住口鼻的被子,往下拉拉,自己转身拉灯,也睡了。 后来某天,夏至礼在铺子里,又见到王仪薇,正陪着一位年长女人挑布料。见到夏至礼,高兴地打了招呼,夏至礼过去招待,原是陪母亲预备过年新衣的面料。 闲谈中得知,原来王仪薇算同行,自幼被送到法国留学,学服装设计与经济。年初才回国,在上海待了段时间,才回家,最近打算开自己的时装店。 二人闲聊时,妇人东西已买好,唤司机进来搬上车,王仪薇便和夏至礼打声招呼离开。 那阵,夏至礼越发忙碌起来。宝蒂在家常是等不到人,待到起夜,才发现人已睡在身边。有时想讲些什么,夏至礼总是面色倦怠,宝蒂心疼怕打扰,便也不怎么拿话去烦他,只更尽心照顾。 这天,宝蒂刚送夏至礼出门,回房拿起绷子,给夏至礼绣手帕,前几天从大衣兜里掏出的那条,都抽了丝,还沾上些污迹,便想给他做条新的。 缝了没一会儿,门一响,二姐闪身进来,见宝蒂缝东西,眉一皱:「又坐着熬神呢」,随即一拍宝蒂后背,挤眼道,「走,摸牌去,今天帮我把上次李太太赢我的大元,都弄回来!」 拉起宝蒂就往外走,宝蒂急忙忙把帕子放好,趔趄着出了门。 黑方盘里,放着七八只豆绿小碗,有的空了,有的盛着绿豆汤、豌豆黄、红豆汤元宵。 带着玉镯子的手伸过来,端了一碗,拿小勺匆匆划了两口,又拿起帕子擦擦嘴角,笑道:「饱了饱了,让我再好好杀一局,夏太太,手气很好嘛!放过我们呀!」 闻言,本要丢出一只牌的宝蒂,顿了顿,收回,又换了一只丢出去。 「哎呀,我胡了!哈哈哈哈,拿钱拿钱!」 玉镯子手兴奋地把牌一推,轻轻扣扣桌面。其余人摸了几枚银元往这人面前一放。 「宝蒂,你喂李太太牌呀!她是你谁么,我才是你二姐呀!小东西!」 夏二姐伸出手指,隔空嗔着点了点对坐的宝蒂。 四双手哗哗洗牌,李太太扭头笑道: 「哎呀不要怪你弟媳,是你自己不争气么!」 宝蒂赧然笑笑,二姐边搭城墙,边道: 「好了好了,那这局我可不客气了啊,再输至礼下个月不给我钱了。」 李太太眼观牌桌,随口道: 「你们夏家都开第二间铺子了,还怕没钱么?夏二,你太抠了呀!」 宝蒂闻言一愣,二姐奇道: 「什么第二间铺子,我怎么不知道?」 李太太放好最后一张牌,抬眼: 「就是中央银行旁边那家呀,哎呦市口又好,店里衣服又新,我看生意马上比你们老铺子还强呢!」 二姐扭头问宝蒂: 「宝蒂,至礼跟你说过这铺子吗?」 宝蒂茫然摇头: 「他没说,他很忙的。」 二姐于是气定神闲道: 「老李,你看错了,至礼他要开铺子,不对我说,也不可能不对他老婆说呀。」 一旁的张太太丢出一张牌,附声道: 「我看也不是开了间新铺子,倒像是——」 还没说完,李太太觉得被拂了面子,抢过话口道: 「不会呀,我这几天去,都看到他在店里呀,忙进忙出,不是他的店他在那儿干什么!」 张太太看了眼宝蒂,宝蒂对上那视线,张太太又别开眼,宝蒂突地感觉心口一悬,只听张太太吞吞吐吐道: 「我看你二弟像帮忙的,那个女的才是老板,忙前忙后,还问夏至礼辛苦了,多亏了他这店才能开起来。」 闻言,二姐迅速撇了眼宝蒂,不动声色道: 「哦,我就说嘛,至礼开了店怎么可能不跟我们讲,好了好了,摸牌抹牌,老李,这局你可别想了!我是要压你的!」 「哎呀女人压女人,夏二,你喜欢这个呀!」李太太摸了张牌,挤挤眼。 说罢,一时众人哄笑,二姐笑着拍打李太太,没人注意到宝蒂笑得勉强,脸色苍白。 宝蒂压根没听清二姐说什么,张太太讲完后,宝蒂蓦地想起那天夏至衣服上浓烈的香味,后来味道倒是没了,但最近夏至礼每□□服新的,简直像穿出去,就换一件衣服,回来才穿上出门那身一样。 那天二姐手气好,傍晚快开晚饭时,才依依不舍从牌桌起身,笑呵呵与众人打过招呼,就带着宝蒂回家。 到家刚好晚饭上桌,宝蒂赶忙回房换身衣服就出来吃饭,坐下来时,正好夏至礼也回来,大姐招呼吃饭,夏至礼摇摇头,笑说吃过了,你们吃,我先回房休息。 宝蒂看了眼夏至礼,没说什么,只筷子动得快了些。不一会儿也起身道,我吃好了,大家慢用。 夏小妹望着人走远,奇怪道,怎么今天嫂子吃这么快。二姐边舀汤边回,你哥有情况了,大姐闻言停了筷子,望着二姐,二姐又望着正低头吃饭的丈夫道:我弟开新店了?还是帮女的开店? 夏二丈夫装没听见,继续低头划饭,听桌上不见动静,抬头见人都不吃饭,望着自己,只好放下碗抬头,道:「我哪儿知道。你也知道我,经常出去进面料,这不刚回来几天,昨儿才去店里盘货,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二姐啐了一口,转头把今天下午牌桌听来的事,告诉其他人,小妹听得一惊一乍,大姐先是微微皱眉,随即面色淡淡道,不要张扬,真有什么,至礼会说的,你要是和宝蒂再出去打牌,别人要说什么,你只推不知道,宝蒂要是多想,劝劝她,让她别想,好好守着至礼就成。 小妹听得不忿,大姐你怎么这样,还没说完,就被大姐一个眼神止住了嘴。 这边桌上气氛严肃,那边房中倒是没动静。 夏至礼靠在床头,闲闲翻看手中杂志,宝蒂端着茶坐下,递给他,瞥了眼杂志,见上面都是不认识的外国字,还有各种女装。 「这是什么?怪好看的。」 「法国杂志」 「怎么想起来看这个」 「朋友给的,说看看外国流行穿什么,店里可以做一两套放着。」 「有太太小姐会穿吗?」 「多呢,你不知道,现在外面正流行这个。」 说完,夏至礼坐起身,把杂志合起来放到一边,脱下大衣递给宝蒂,开始换睡衣。 宝蒂接过,欲言又止,只起身把大衣放到要洗的衣服上,末了掏掏兜,防止洗到什么字条、支票之类,哪知碰到一团丝滑软凉的东西,摸出来一瞧,是块印花手帕,图案是群外国小人手拉手跳舞。 夏至礼刚要躺下,就听到宝蒂道: 「帕子谁给你的?」 夏至礼侧身,探头朝外间望了望,哦了一声,道: 「朋友给的,就是王昇他堂妹,今天正好一块吃饭,我吃完想擦嘴,一掏兜没有,人就把她的先给我,明儿洗好了我还还给她。」 宝蒂原想夫妻两个好久没一块困觉了,之前已关了灯,改点蜡烛,现在捏着手帕,一动不动,夏至礼看不清宝蒂脸色,只看人站那儿不动,奇怪道: 「上床呀,明儿早我还要早点去铺子忙呢,快睡吧。」 「不是去咱家铺子吧,是去王昇堂妹的铺子吧,给你杂志的也是她吧?」 略高的嗓音听得夏至礼皱眉,起身坐在床沿, 「你喊什么,对,是她,我忘跟你讲了,这怎么了?有什么好叫的。」 宝蒂走过来,站在床不远处的罗汉榻那儿,直望着夏至礼双眼,幽幽道: 「铺子也是你给开的吧?你为什么帮她开店,怎么都不和我说声。听人说店里你俩聊得开心,你还忙前忙后,怎么,在自家铺子当老板,倒跑到别人那儿当小去了。」 夏至礼听得皱眉,不悦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讲话了,还有,你这都哪听来的话。」 宝蒂见人不正面回答,更加幽怨: 「现在饭都一块吃了,今天给你帕子,明天怕不是连人都要给你——这铺子到底怎么回事!」 末了激动得声音又高了些,带得一旁柜子上的烛火都跟着一荡。 宝蒂此刻脑中想着自己父母,想着他们也曾为这事吵个不停,原以为自己嫁了人,不会重蹈覆辙,哪知没过多久也是如此,越想越气闷不甘,脸在烛光照射下,阴晴不定,竟有几分狰狞。 夏至礼瞧见也跟着恼起来: 「什么怎么回事,我不过帮人把店搭起来,哪儿有什么闲工夫闲聊,今天给人招到裁缝就了了,她请我吃饭谢谢我。你平日在家当太太,真是闲得脑子坏掉,什么胡话都说的出!人家女人开店也没见像你这么多事,原也不指望你帮我,现在还来这一出,真是没法和你说话!」 说完也不理宝蒂,自个上床,被子一罩就睡起来。宝蒂兜头兜脸听那么一段话,想反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气得胸脯起起伏伏,待想好怎么说,床上人都匀称的呼吸声都响起,一时宝蒂憋闷地只好噗地吹掉蜡烛撒气,跨过夏至礼,缩到里面朝墙睡了。 后来的日子,夏至礼有回家早,有回家迟,宝蒂想和人再说说那事,结果每次开头没讲几句,都被夏至礼堵回去,生意人的嘴,宝蒂再修炼十年也比不上。 夏至礼那边因生意往来,也时常要和王仪薇接触,对方的见识谈吐做派,无一不比他见过的闺中小姐要高一大截,加之性格爽利,很是对夏至礼胃口,渐渐两人也不似当初那般守礼,有时借着谈生意的借口,就在王仪薇的办公室,锁上门,二人亲热起来。 那段日子,夏至礼借口铺子事忙越发不怎回家,两位姐姐渐渐心知肚明,私底下劝过夏至礼,他倒态度很好,耐心听,但只说无事,生意伙伴而已,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于是,众人也不好再劝过。宝蒂陪二姐有时去别家打牌时,也听到些言语,虽然每次都给二姐打哈哈岔开,但日子一久,自然知道缘故。有时晚上一人歇在房间里,很是伤心一阵。 夏小妹不平,时常找机会带宝蒂散心,不是逛街,就是去集会买些小玩意儿。有次不小心路过王仪薇的店,夏小妹想走,宝蒂拍拍她手摇头。那天夏至礼王仪薇都不在,宝蒂随意看看,橱窗里挂着绸伞呢帽,模特手上带蕾丝手套,腿上套玻璃丝袜,店里衣架上悬着各色时兴衣物,中间还辟了玻璃柜台,卖些首饰,另有一角堆了几支藤编旅行箱箧,整间店美轮美奂,迷乱人眼。 宝蒂想,若是自己有这间店,男人应该也会很喜欢自己吧,这么利落能干的女人,照样么要听我的,哪个男人不爱呢。宝蒂想着,居然笑出来,看得小妹担心,说什么也不逛了,拖宝蒂去别处。 出门时,听到一阵响亮脆笑,门口车上下来一女人,爱司头,穿金色提花洋裙,胸前垂着一长一短两串珍珠项链,外罩灰色裘皮大衣,蹬着双秋香色皮鞋,又出来两个年纪相当的女孩,俱打扮得像画册,只听其中一个道,薇薇姐,这就是你的店么,好气派呢。裘皮大衣女人笑道:是,进去看看哪件能入你们眼,算我给你们洗尘。小女孩兴奋欢呼一声,几人一阵香风,卷进店里。 宝蒂反应过来,回头望望女人,小妹一时紧张,正要说什么,宝蒂已面色平静回头,说累了,回家吧。 三 后来宝蒂便不怎么出门,直到这日李太太过生日,请人唱堂会。 二姐带着宝蒂去庆贺,小妹一听角儿的名字,兴头头打扮起来也跟着去,大姐推家里无人照管不行,独留家中。 李公馆花园,戏台上正演着《张生煮海》,众人瞧着精彩,尤其那扮龙女的,更是艳光四射,几次望向台下,宝蒂偶尔对上眼神,居然也瞧得脸红红。又演了几出,便到晚饭时间。席间,宝蒂发现好几个小姐太太,老爱望向一桌,还不时拿手帕假装擦脸,其实都是在偷瞄,就连夏小妹也是如此。 宝蒂顺着众人视线一瞧,只见大厅靠廊柱那有一桌,坐的都是男人,其中一个身着蓝袍暗红褂,低着头正喝汤。虽瞧不见脸,但总觉得几分熟悉。那侧脸利落线条,白净面皮,衬在一头乌黑微卷头发下,竟显得分外动人。 宝蒂也不禁忍不住瞧起来,突然后背被人一拍,扭头原是夏小妹促狭笑: 「怎么样,比我哥还好看吧!你眼睛都快粘上去了!」 宝蒂脸一红,扭头正身道:「瞎说」,夹块排骨给小妹,自己端起碗,喝了几口羹。 小妹不吃,托腮痴道: 「你不黏我黏,我恨不得整个人都粘上去呢!」 宝蒂笑: 「想嫁啦?」 小妹叹气: 「倒是能呢,对方不要啊。」 宝蒂惊奇: 「他有妻子了?还是地位高,咱们攀不上?」 小妹摇头: 「都不是。他呀,是个戏呆子,又是落魄子弟,家里好时就爱听戏唱戏,资深票友,唱得很不错,和好几个角儿都是朋友,后来家里败了,自己也出来,跟几个角儿跑堂会挣些零花了去了。你不知道,好多小姐太太喜欢他,都点着他唱呢,也有那些个大胆的,跑去问说要嫁给他,结果人说不娶,说就跟戏做一辈子伴。」 宝蒂一时感慨,半晌才若有所思点头: 「是个钟情人。」 这时周围一阵骚动,宝蒂扭头看,才发现原是那戏呆子起身,准备走了。转过身时,一瞧正脸,宝蒂一愣,这才发现,原来就是拍结婚照那天,「美人像」旁支着的银相框里的人。 李太太原本正和二姐谈笑,见人起身,也过去招呼了几句,又从小包里掏出什么,塞给对方,那人笑推着不要,李太太又递过去,几次下来都不要,才作罢。 二姐打趣: 「老李,你这钱送不出去,不如给我吧,我也给你唱戏,就唱出《红拂传》吧!」 李太太一拍二姐的后背,笑道: 「你跟人华筝能比?你那嗓子,留着给你丈夫听吧!」 一时桌上太太们俱是笑成一团,二姐边骂「要死要死」,边笑着拍打李太太大腿。 那阵子夏至礼又在广州进货,宝蒂回房卸妆,收拾收拾便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怎么夏至礼回来了,又拉她去拍结婚照,宝蒂生气,说你都不回来,我们拍什么。扭头就走,夏至礼拉住她手不让走,宝蒂正想挣扎开,却听到陌生男声道:是么,你不想嫁我么?抬头,那人脸变成华筝,宝蒂顿时呆住,愣愣站在原地,正要说什么。 「当当当——」 墙上挂钟响了,正打 6 点。 宝蒂坐起来,看外面天光熹微,缓了缓便起床。 两天后,夏至礼回来,还给家中女人都带了外面流行的新式衣服。给宝蒂的是件白色真丝裙,并几条项链,宝蒂嘴上说破费这些干什么我也不怎么带的,手上接过,对着灯下看了半天,又小心地叠好,包上皮纸,收进柜子里。 夏至礼瞧得好笑,说往后还多着呢,收起来干什么,拿出来穿吧。宝蒂望他一眼,嗔道浪费。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觉得夏至礼还是有自己的,一时又为昨晚的梦而羞愧,两种情感闹得她脸上发热。 原本那一眼就望得夏至礼心里火热,宝蒂脸上那点绯色伴着晕黄灯光,更令旷了女人几天的夏至礼心动不已。当晚两人久违地再度欢情。 那阵子因要做一批新式样的衣服,且赶着给外地教会学校做校服,夏至礼与裁缝几乎半歇在铺子里,大姐宝蒂心疼,托二姐丈夫上铺子时,给夏至礼带点家里做的饭菜。有时忙得早,夏至礼还赶回家睡觉,甚至还和宝蒂聊起生几个,孩子叫什么,长大又做什么,听得宝蒂一阵向往。 没多久,宝蒂吃早饭时,吃到鸡丝粥,一阵恶心,本想压下去,结果一压更涌上来,忍不住偏头,哇地一口,全吐了。 宝蒂回过头,边擦嘴,边不好意思地对大姐解释,说不是故意的,就见大姐一脸喜色,让宝蒂赶快回房休息,宝蒂正不明白,就被二姐一拍手背,笑道:「傻子,你要当妈了!」宝蒂一愣,随即整个人又像回到新婚那天,晕陶陶,乐得不知今夕何夕。 后来日子过得快了起来,好像睁眼就有了盼头。 夏小妹彻底迷上华筝,他到哪家唱堂会,她就跟去哪家,每次都喊宝蒂一块,宝蒂想到那晚的梦,再加上刚有身子,便推说乏了不想去。小妹也不在意,一人蹦蹦跶跶到处听,被大姐说了几次,也不在意,还从自家铺子,用自己零花钱,给华筝做衣服。 掌柜一见是夏小妹自然不会怎么要价,于是小妹乐颠颠给人四季衣服都置上,看一次戏就给人捎一件,华筝起初并不要,奈何小妹说完,就往地下一丢,华筝只好拾起皮纸包,带回去。一来二去,两人也熟了起来,有时华筝上妆,小妹也在一旁看。 华筝只当多了妹妹,夏小妹却当对方是情哥哥,一度沉浸在二人新婚的幻想中。 这天一早,宝蒂起床,不知怎地,就心慌慌,没着落。吃完饭,本来二姐要带她上街逛,也推了,只回房休息。睡下没多久,想起夏至礼有件贴身里衣没洗,便起身,拿着衣服想自己亲手洗,哪知走到池边,一个不察,踩到青苔滑了一跤,咚地重重坐在地上,吓得宝蒂缓缓赶紧爬起,除了屁股痛外,并无大碍,但衣服也不敢洗了,立刻回房躺着。 哪知躺下不久,肚子一阵抽搐,身下湿滑起来,宝蒂心里一沉,手往身下一摸,拿起只见满手猩红,霎时心里一凉。 后来看医生,说出的话,叫宝蒂喜也不喜,说本来若没这事,孩子也保不住,对夏至礼讲尊妇人小时候营养不良,身子恐怕没大发育好,虽然难生养,好好调调也有可能。 宝蒂一听脸霎地红起来,做错事一样垂头,夏至礼送走医生,回来安抚地拍拍。宝蒂窝在人胸膛里,感受那硬挺温暖,觉得自己胸口空落落的,这里本可以躺着一个软绵绵胖鼓鼓的孩子,用不了多久,那肉团就会长大,喊夏至礼爸,喊自己妈,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不禁一阵悲戚。 夏至礼觉得胸前颤抖起来,扶起一看,宝蒂正憋着气在哭,脸通红,白色抹额也歪了,夏至礼赶紧给宝蒂往下顺胸口,又拍拍后背,扶人靠在床头,往背后塞了枕头,又把被子往上拉拉,倒了杯热茶,试过温度,端给宝蒂。 「别哭,以后还会有的,我保证。」 宝蒂没有点头,只是渐渐脸色平复过来,喝了口茶,觉得乏得不得了,往下躺躺,望着夏至礼道: 「我想睡会儿,你陪我会儿好吗?」 夏至礼点点头,帮她把枕头抽掉放在一旁,被角掖好,宝蒂闭眼很快睡着。夏至礼就靠坐在床沿,一手拿杂志,一手牵着宝蒂的手。 等宝蒂再次醒来时,房里昏暗,没开灯,只点了根蜡烛。床边枕畔都没有人,宝蒂有些惶惶的,说不上失落还是失望,翻个身又睡了。 那段时间,宝蒂很少下床,实在闷了,小妹就陪她在院子里走走,说说华筝最近又唱了什么,大受欢迎,哪个官家小姐想私奔他,被父亲发现,打了一顿锁起来,之类的事数不胜数,虽有些吵,倒也缓解了宝蒂不少。二姐有时出门打牌,回来也会捎几块点心给宝蒂吃。 夏至礼虽然又忙起来,隔三差五也回来,同宝蒂一块休息,百般温存,那时虽是没了孩子,倒也令宝蒂挺窝心。 一个月后,宝蒂下午正歪着睡,朦朦胧胧听到房间外有人在讲话。 「你现在对她讲?」 「这时讲太伤人了至礼!」 「大姐二姐,我晓得的,但是那边还有几个月要生了,我再不讲,这孩子生出来,没名头的,孩子无辜的。」 「我不管,我不知道怎么办,没听过临到跟前,才跟家里太太讲这事的,况且宝蒂她才——」 「啪嗒——」 屋里有什么东西落地。 二姐立刻住了嘴,屋外三人顿时没了声音。二姐看看大姐,又望望弟弟。夏至礼停了几秒,推门进去,见宝蒂起身,靠坐在床头,望着地上。 一串黄铜长命锁落在地面,红穗子缠在一起。这是小妹和同学出去玩,提前买好给未来侄子的。宝蒂瞧着喜欢,一直挂在床头。 夏至礼走过,拾起,又挂回原来的位置。 宝蒂看着人动作,等夏至礼拉过凳子坐好,便懵懵懂懂问: 「什么生不生的,谁生,谁的孩子?」 夏至礼又把凳子往前拉一拉,才拉起宝蒂的手,诚恳道: 「宝蒂——」 声音一出口,宝蒂听出其中的讨好,脸白了白,直觉不好,刚想开口让夏至礼不要说了,就听对方流利道: 「薇薇,就是王昇的堂妹,和我在一起有段时间了,现在有了身子,再有三四个月就要生了,我想把她娶回来,你放心,她不住在家里,另一个宅子,你不会看到她。她现在就住在那里,再不娶,孩子生下来没名没姓,我已经对她没交代了,不能再对孩子没交代。」 屋外大姐二姐好像已经走远,一时周遭无声,空气黏得宝蒂有些喘不过气,半晌才想起张口,却发现两瓣嘴唇不知何时粘在一起,一时没张开。 夏至礼见宝蒂没回话,以为她生气,便又开口: 「我对你不住宝蒂,现在才讲对你不公平,是我不好,但你放心,以后我还是会对你好,和过去一样,不会变的,你信我。」 目光灼灼看进宝蒂双眼最深处,一时令宝蒂恍惚,上次他这样望自己,好像还是刚结婚那晚。 也才不过一年吧,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了呢,宝蒂想不明白,但她有话想说。 一狠劲张开,上嘴唇破了皮,渗出了血,加上脸色苍白,嘴红得越发明显,于是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凄厉。 「你以后怎么住呢?那边住三天,这边住三天,还是一直住那边,想起来再回来住两天,然后又走?」 夏至礼没想到这层,楞了一下,没有答话,眉头微锁,很快又松开,微笑道: 「家里你好好住着,铺子忙时,我回来得迟会打扰你,你也睡不好,那边我歇脚方便,但你放心,逢年过节,我肯定回这里过的。」 宝蒂没有回话,一脸沉静,看得夏至礼有点羞愧,刚要解释什么,就听宝蒂道: 「前些日子你怎么想起来又回来找我呢?是那边刚怀不好让你睡么?」 夏至礼皱眉愕然: 「你怎么——这什么话,你姑娘家怎么讲得这么粗。」 宝蒂身子有些往下滑,边往上坐坐,边自嘲道: 「难听么?我们小门户的姑娘,这样的话会得多了。粗么,可我只是说说,事却是你做的。」 宝蒂似笑非笑,眉眼间的嘲讽顿时令夏至礼脸色难看起来,恼道: 「是我做怎么了,你过门来我对你不好吗?外面多少玩妓子包舞女的,我干过这事吗?啊?我不过后来遇到一个知心的,在一起罢了,大把大把往家里带,娶姨太太的多了是,我做了吗?我都想好这辈子就你们二人,你还不知足吗?你不要太贪心!」 宝蒂被话砸懵,很快反应过来,胸脯剧烈起伏,脸热起来,颤声道: 「我不是贪心,你做人要讲良心!当初娶我来,你对我说想和我好好过下去,这就是你的好好?我——」 夏至礼似是想起什么,抢过话头道: 「我本不想说这话,怕伤了你,可我看你是昏头了,不讲清楚你以后还有的闹。宝蒂,我娶你时我要过你家一分彩礼了吗?你嫁过来,也不要再辛苦,整日只要做好夏太太就可以,天天不是和二姐出去抹牌,就是和小妹听戏,我再外面维持铺子那么辛苦,遇到个合心的,能帮我放松放松,一时好了也是合情合理,我没有短你吃,短你穿,比你父母不知好多少!你才要讲良心!」 「你!咳咳咳——」 宝蒂没料到提起自己家世,脸上又红又白,刚要开口又被口水呛到,顿时猛烈咳嗽起来。 夏至礼冷冷看着,撂下一句「人我肯定要娶的,不过通知你一声,你自己好好待着,有空我来看你。」便推门出去。 门口二姐大姐见状想劝几句,被夏至礼挥手挡住,二人只好进屋来劝宝蒂。 宝蒂接过二姐倒的水,小口小口喝着,不觉嘴里一咸,又见大姐递过帕子,才发现自己在哭,索性什么都不说,哭了半晌,心头发闷才略略好些。 二姐劝了半天,讲了大半夏至礼的不是,大姐在二姐讲过头时,才出言淡淡拉回来,说宝蒂也要上点心,自己男人有外心,也要想想自己不是,是不是不够关心,才上外面找温暖。 二姐听得尴尬,拿话截了过去,问宝蒂晚上想吃什么,她喊人去做,宝蒂听了大姐一席话,脸又红起来,只是不便言语,便推说累了,想休息。 二姐赶紧扶人躺下,让宝蒂好好休息,大姐还要说些什么,被二姐拽了出去,二人一离开,宝蒂便转头向床里睡了。 之后日子又回到从前,似乎比之前还难过一些。夏至礼每周回来一次,很少往房里去,每次只陪一家吃了晚饭就走。宝蒂也不想见这人,于是二人间便渐渐淡了下来。 二姐比之前叫宝蒂出去玩牌玩得更勤,可惜那些打牌的太太,一个消息比一个灵通,都知道夏至礼在外有个新太太,纵使不问,那关切同情的眼神都令宝蒂受不了,便也去的少了。 好在小妹爱拉宝蒂去听戏,不用和人多聊,往台下一坐,看看台上人的爱恨情仇,大半功夫就过去了,一来二去,宝蒂迷上听戏,小妹一喊就去。有时小妹去后台看华筝,还让宝蒂给打掩护,瞒住家里。 几日后就是春节,正月初三是大姐生日,趁此机会,小妹怂恿请华筝来唱戏,因族中老辈人都爱听戏,磨了半天,大姐终于答应。 然而这出戏,直到多年后,才真正上场。 第2章 第 2 章 四 正月初三一早,夏家人早早起床装扮。 宅里到处挂灯笼,悬绸带,鲜花盆景,时鲜异果摆得哪哪儿都是,真个是把大观园给缩小了来。因是六十大寿,席开三天,本族老家人都请来,华筝等戏班人,暂住后院客房。 铺子自大年二九就关了,夏至礼空下来,只因上次和宝蒂闹得有点僵,除了三十那天守在家一天外,初一一早,便过王仪薇那边去,白天多半在那,只晚饭过来,初三因是大姐生日,才一早现身,指点人家中摆东西。 想着大姐过寿,宝蒂便是碰到夏至礼,也不多言,只笑笑就让开,夏至礼讶于宝蒂转变,以为对方想开了,接纳了王仪薇,很是高兴,但奈何正在忙头上,本想和对方讲之后孩子满月,想带回老宅过生日,只等着有机会再谈。 这边更忙的是小妹,因请人来自家唱戏,小妹忙前忙后,深怕招待不周,恨不得把夏至礼的房间都让给华筝休息,把华筝看得哭笑不得,让她别忙,自己要练晚上的戏,小妹一听,忙不迭地点头,又给人把房门带上。 当晚华筝演得甚好,众人都瞧得高兴得不得了,大姐很是满意,私下叫过小妹好好夸了一遍,说以后逢节庆都该请人来唱唱才好。小妹自是点头如插烛。 小妹本欢喜得不得了,哪知首日唱完,华筝戏服不知勾到哪里抽丝了,第二日还要穿它上场,外头铺子都到十五才开门,裁缝也回家过年,华筝正愁眉自个拿针歪歪缝着,小妹推门瞧见,夺过来,说你男人家哪会这个,便自己缝。 但小妹自己的衣服都是大姐给缝的,压根不会,又不敢烦大姐,只好求宝蒂。于是初四一早,宝蒂起床,见空气很好,便坐到后院荷花池边的石凳上缝补。 正缝着,不知道谁在听留声机,歌声飘了出来: 「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为了爱。只有那有情人眼泪最珍贵,一颗颗眼泪都是爱都是爱。」 宝蒂一时心酸,吧嗒吧嗒,手上衣服洇湿了一小块。 「做什么哭?」 听到有人来,宝蒂连忙擦擦脸,看向来人,刚一抬头,便见到华筝好奇得望着自己,不禁面上一红道,「迷了眼。」 「是你——」 华筝认出了宝蒂。夏小妹之前来看自己,都会拉这个女人打掩护,长得挺美,就是有点拘束呆板,又听夏小妹聊自家事,原来那是她嫂子,丈夫外头另有一房,因此曾为宝蒂惋惜过。 倒不是华筝对宝蒂一见钟情,而是这华筝自小就在戏本里打滚,家中没落败时,常跟太太奶奶之类去听戏,爷爷娶的几房又都会唱戏拉曲的,后来就算败了,自个家人都够凑一个班子,因此这华筝虽是同旁人一样长大,却总好像托生在戏本里,觉得那戏本中的世界更真实,常为忠贞苦守之人所痛心,恨抛妻弃子背信弃义之人,很是能同那些个怨女共情,每每演到这种角色,都会神伤,私心里恨不能跳进戏本中,手刃那些个负心郎,真真是,「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你丈夫还不回来吗?」 自己私事忽被个外人捅破,顿时弄得宝蒂满脸涨红,顾不得伤心与辩白,便拿起衣服想走,身后声音继续道: 「你别为他伤心,不值当,他即有他心,你也该谋自己生路才是,犯不着一辈子守着这人,不然往后有的你哭呢!」 宝蒂想辩驳,却觉得好像没错,便定住脚,转身抬脸朝人笑道,「谢谢先生开导。」 华筝见人听进去,一时心中又生出很多戏文里劝解的话,想说出来方过瘾,哪知有人跑来,站在游廊里喊他去排戏,这边宝蒂也急着想走,点点头又回身走远,走得急了些,手里衣服从绸布里露出来,华筝才发现,宝蒂手里拿的是自己的戏服。 原是给她补去了。 后来华筝下午拿到戏服时,见原先破损处毫无织补痕迹,暗自赞叹一番,盘算箱笼里那些破了的戏衣,想着方便时不若托她代为缝补。 三日寿宴结束,夏家阖家大小累得不行,直休息三四日方缓过来。夏至礼最终还是没与宝蒂讲上两句话,在家歇了半日,又回那边休息。宝蒂一人躺在床上,看着床帐子一角,不知何时破了个洞,一只小飞虫从那里飞进来,又找不到路出去,只在帐子里四处盘绕,同自己在这姻缘里蒙头打转一样,不觉心上倦怠,一会儿困意上来便睡去。 不知多会儿,小妹来到房里,又拿来几件戏衣。推推宝蒂胳膊,宝蒂坐起,见人脸带喜色,把衣服抱在怀里,像搂孩子似的。小妹说华筝很满意,还有几件衣服也想请她代劳。宝蒂哑然失笑,这戏子倒是不客气。小妹见宝蒂一时呆愣,只当她不愿意,边撒娇,边掏出几张戏票,说对方请自己和朋友去看戏,那些朋友都有钱,叫他们自己买去,就嫂嫂你和我去好了。 宝蒂又像做回了姑娘,隔三差五便有几件衣服要缝,都是看戏带回来的。也说不上这人是身上长钉子,还是肉里有角,总是这坏一点,那破一点。小妹功课多起来,渐渐就是宝蒂自己去看。宝蒂每次都只穿各色素色旗袍,不怎么打扮,回来时手里带着一网兜菜水果点心之类。大姐二姐只当宝蒂去买小菜,顺便逛街,想着夏至礼不回家,在外多待会只当排忧解闷,便也没问。 一来二去,宝蒂也和华筝熟起来。华筝见宝蒂对戏感兴趣,便指点着欣赏,哪儿哪儿是关键,还时常告诉她市面新出了什么话本戏文,宝蒂买来一看,都是些通俗小说,比打小看的书好看不知多少,于是一时沉迷,俩人时常就戏里的情节人物讨论起来,后来也不止谈戏,也讲起各自家中情况,许是都是落魄家庭,彼此越发相知。 宝蒂发现华筝虽是戏呆子,倒人情世故皆通,且比世人还多出许多坦诚,没有那些男子身上只自个最强的态度,愿意听自己说话,不时问上两句,不至让场面落了冷。 华筝原本只当宝蒂同戏文中那些身世可怜的女子一样,反正合眼缘,又帮自己补衣,便起了开解的心,但聊着却发现,宝蒂虽读书不多,又嫁了人,但同样是个鲜活的人,也向往着美向往着爱,并没那些个迂腐念头,加之对戏文理解通透,稍点即通,一时很是投契,越发青眼相待。 在华筝面前,宝蒂发觉自己不只是个女人,更像是作为人,被平等对待一样,那是宝蒂从未经历过的,起初惊奇,后来却愈发习惯,只觉很是熨帖。 时间一久,二人渐觉心意相通,只差捅破窗户纸。 三月过了没几天,又逢二姐做生日,虽是小生日,只请至亲好友来,二姐照样请了华筝一班子人来唱戏。 小妹这天要考试,恐来不及回来,提前做好衣服,请宝蒂去铺子里拿来给华筝。傍晚,前厅戏已开场,先是两人唱评弹,其余人后台候着,下一场是杂耍,晚饭后才是华筝唱戏。华筝因有样道具落在厢房,便去了后面取。堂客们都在听,男人们有的听,有的外头站着议事。 宝蒂从外面回来,到后院把衣服交给华筝,华筝刚要往前头去,见时候尚早,不想去前头被些太太问长问短,便与宝蒂绕过游廊,来到前头荷花池边说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最近又看了什么戏。宝蒂现在比过去活泼些,连电影院也爱去了,便同华筝说起什么最近看的米高梅片子,笑说多亏他推荐这些个片子,不然日头这么长,也不知怎么过去。 华筝回道,你早该瞧去了,做太太这么久,白担个名头,也不花些,浪费浪费他也是好的。 说得宝蒂笑起来。 恰一阵风吹过,带起院中合欢树的花,吹落一地,好几朵落在不远处宝蒂的头上。 「别动——」 宝蒂正要说些什么,华筝叫住了她,近身上前,伸手拈起那红云般的小东西,不经意碰到宝蒂的头发。不像其他太太那样烫成西式卷,抹了发油也掩不住发丝的僵,宝蒂只是往后挽成一个髻,松款款的。 花拈在手中,华筝却站住不动,宝蒂身上也不知喷了什么,有股淡淡的桂香,像很久以前,窝在家姐怀里玩九连环时,闻过的那样。华筝一时沉浸在周身气氛里,出了神。 宝蒂见人半天不动,想出言提醒,可见华筝银白长袍站在自己跟前,靠得不过一头之远,芝兰玉树,身上还带着淡淡皂角香,心蓦地扑通扑通跳起来。 二人俱是站着不动,任由时间逝去。 忽地又起一阵风,那手里的合欢花没捏紧,风一吹就四散开,有一朵不知怎地,居然往上飘,蹭到宝蒂脸上,宝蒂闭上了眼,华筝赶紧抬手去拂,没等他碰到,那花已是又飘到别处,往地上坠。然而手势却一时刹不住,宝蒂刚要睁眼,温热的指尖碰到脸颊,又紧张地合上。 触手温凉软嫩,比刚才手里的花好像还要娇嫩三分。华筝心里暗道,都说自己扮相极美,可真正的女人,便是不扮上也美得如此惊心。 已没花要拂,那手却没离开宝蒂,甚至忍不住拿指腹摩挲起来。 宝蒂脸慢慢红起来,明明知道自己该躲开,却隐隐不愿意,正思想着,蓦地脸颊一热,宝蒂猛地睁开眼,见华筝的脸就贴在跟前,白净面皮也透着红,不禁忍不住朝他伸手,华筝握住那手,把人带到怀里,低头,细细密密啄吻起宝蒂,宝蒂慢慢闭上眼,回应起这吻。 前头正演着热场的皮影戏,隐隐传来喝彩声与女人欢笑声,后院二人静静拥吻,耳中听闻前厅声响,吻得心惊肉跳,却更加动情,搂得更紧。 后来华筝靠在假山上,宝蒂坐在池边,华筝问夏至礼是不是还不回来,宝蒂望着池子,沉默点头,华筝没做声,也扭头瞧着池子里的荷花。 宝蒂爱荷花,成婚时,夏至礼便让人把后院鲤鱼池,改种上荷花。种下时只是一池莲子,如今花不过开过一季,那人却已不在身边。 华筝忽开口道: 「我听人说,杭州西湖极美,有万顷荷田,7月底荷花开得大片大片,便是王母都想下凡看看,你说,咱们便去赏花不好?」 宝蒂抬头惊讶道: 「咱们俩,你是说——」 华筝坐到宝蒂身旁,笑着握住宝蒂搁在膝头的手,道: 「对,他既不要你,你就同我一块,咱们去杭州住着,就在西湖附近找个屋子,我唱戏,你想出去做工贴补家用也好,怕闷着出去逛街听戏也好,总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都支持你。」 宝蒂心神大撼。原先听外边有谁家夫妻离婚,不管是先生为着舞女要离,还是太太偷了戏子想走,听着总有些耻辱,虽不是自己离,虽则自己过得也不好,但总好像维持一个名头在外,便能维持那点子尊严,但此刻,听有人同自己说,要一块生活,随她做什么都好,宝蒂突然明白了那些人的另一半,为什么愿意放手,不是成全他们,是放过自己。 况且自己何尝幸运,能有人懂她爱她。爱与被爱,她宝蒂终于都尝到了。 半晌,宝蒂嘴唇翕动,眼泪与话语一起流出: 「好,好,你等我,我就去和他说——」 「和谁说!你们做什么拉着手!」 身后一声娇喝,二人一同扭头,只见夏小妹怒气冲冲从后院大门走来,直盯着宝蒂的脸,眼中似有尖刀,恨不能往宝蒂身上戳出个三刀六洞。 「小妹,你坐下听我说——」 「谁要你说话!滚开,握着华筝的手干什么!」 说着夏小妹就劈手夺过华筝的手,强扯开。 「你疯什么!瞎嚷嚷干什么!」华筝撒开夏小妹的手,推开人,带着宝蒂往自己身边站,夏小妹先被往后一推,莽劲上来,攮开二人,站在他们中间,彼此站成个三角形,面面相对。 「小妹,我们之前只是朋友,不过今日才,我想过了,既然你哥哥不需要我,我也不必强留在家中。」 「他为什么不要你,还不是你乱勾搭人!」 「小妹!你知道不是这样!」 「你住口!」 夏小妹一时气急,胡话张口就来,明知不是这样,也赌气说出,被华筝一喝才停下来,气咻咻望着二人。 小妹瞧着华筝身上的长袍,不是自己送的那些,忽地想起,问道: 「我送你那些衣服呢,还给我!你穿着我的衣还同别人拉拉扯扯!真不害臊!」 华筝见她小孩子模样,气笑道: 「我本就不要那些,是你一直强塞给我,衣服我都没穿,好好的放那儿,明天就取来给你。」 「你!——」 小妹没料到华筝压根不领自己的情,吃了一瘪,只好转头望向宝蒂,凶狠道: 「你呢!我带你听戏,没叫你同个戏子搅和在一起!你——你等着,我找我哥去!叫他来看看你们这对奸夫□□!」 说罢往外跑,打算去铺子里找人。 小妹一走,华筝握紧宝蒂的手,道他准备拿出一点积蓄,赔给班主,虽不是个固定班子,也唱了这么久,当初若没他提携,也不至于唱到今天。 宝蒂点点头,说你尽管给,不行我们到杭州再重头挣。至于她,随便夏至礼提离婚也好,写休书也罢,只要能走就行。 「你想走我就答应么?」 忽地平地一声响,夏至礼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满脸惊怒,望着二人。 夏至礼今天一早去铺子里望了眼,便去那边瞧王仪薇,刚生孩子不久,虽请了奶妈,但身体的变化,还是让王仪薇脾气不免有些大,吼了夏至礼几句,说我俩光请神父证婚,怎么孩子都生了,也不见你家人来瞧过,你也没带孩子回那边给他们看看,大名也不取,族谱里估计还没他位置,你做什么拖这么久,是不是不算认这个孩子。说着哭了起来。 今日,夏至礼要回去给二姐过生日,就是打算谈孩子取名并入家谱一事。还没和这位谈,就见她先哭红鼻子,于是忙不迭递手绢哄人,又交待自己的打算。 王仪薇一听,抽抽鼻子,斜眼喊夏至礼给自己端橙汁去,让他别靠着自己,热。见人哄好,夏至礼便吩咐下人端了橙汁,拿上点心,自己递过去,喂王仪薇吃了,又陪着逗了会孩子,才起身来这边。 一问二姐,说好像见到宝蒂往后院去,夏至礼便往后来,他想娶人自己做主就算了,把孩子加到族谱里,总得好好和人说说。他想宝蒂若是不同意,便同她生个孩子,保证她的才是长房长孙,况且有人陪着,宝蒂也许对自己不会像之前那样冷淡。这么一想,夏至礼满怀期待,正巧走到后院另一头,便没从大门进,而是从游廊里穿过来,就听到自己小妹嚷嚷着什么要去找自己。真是长不大,又遇着什么气了。他笑着刚要喊别找了,我就在这儿,就见一陌生男人握住宝蒂的手,便顿住脚,往后一退,影在游廊窗子后,越听越气,终于在宝蒂说要走时,忍不住走了出来。 华筝与夏至礼彼此细细打量对方。 一个心想,长得倒人模人样,可惜是个眼瞎的,放着这么好的人在跟前也不要。 一个暗道,原来是上次来给大姐生日唱戏的,之前薇薇嚷过要去听唱戏的,好像也是这么个人,不知怎么居然和宝蒂勾搭上了。 华筝见夏至礼面色阴沉,身子一动,往宝蒂跟前靠,想护着人,宝蒂也下意识往华筝身边站。哪知夏至礼见二人靠近,更加愤怒,会错意思,以为对方在挑衅,便扑上去,揪住华筝衣领,上去就是一拳。 头一偏,华筝往后踉跄几步,啐了一口血沫,很快稳住身形,扭头迎上,二人扭打,宝蒂连声劝阻,又因近身不得,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虽是唱旦,但自幼也学过点拳脚功夫,华筝竟渐渐占了上风,几下挟制得夏至礼动弹不得,华筝喘气道: 「我与宝蒂真心相爱,你心另有所属,不如放手。」 夏至礼背贴着地面,轻蔑道: 「倒没见过戏子说情深的。」 华筝嗤笑: 「自然不比夏老板,一年娶一个。」 夏至礼拿头砸向华筝,骂道: 「轮不到你管我家的事,宝蒂是我的妻,我没说不要,谁也别想拿走,想离?没门!」 说罢一股猛劲上来,掀翻华筝,重又扭打起来。仗着熟悉自家地形,夏至礼故意引人来到瓮边,一个不备,揪住华筝领子,把人按向水里,上身欺压着,两手卡住脖子不放,死死按住。 华筝不防,猛吃一嘴水,呛得直咳,缸里一阵冒水泡,强撑着抬腿一顶,捣到夏至礼子孙根,疼得他手一松。 这边宝蒂跑来,扶着华筝在旁边石凳上坐下,手顺背抹抚着。隔着衣服,华筝都察觉到宝蒂手抖,扭头,果见人面色苍白,抬手拍拍宝蒂的手,强笑道:「没事,我——」 话音未落,又被夏至礼揪采起,一脚蹬在肚上,把华筝踹倒在地,又气急顺带挥了宝蒂一巴掌,指骂道: 「我没死呢,你俩就在我跟前唱戏,真下贱!」 华筝见宝蒂被打,爬起一拳捣向夏至礼,趁对方捂着鼻子,华筝又是一串拳脚招呼到夏至礼全身。终于打得夏至礼一时无法还手,宝蒂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疼,颤着嗓子道快走快走。 华筝转身朝宝蒂走去,走了没几步,忽觉身后劲风袭来,面前宝蒂脸色一变,倏地被人猛一扑,刚趔趄要往前倒,又被勒着脖子,转了一个方向,正欲反抗时,夏至礼猛地加速,华筝毫无防备,被迫往前跌撞,便见面前假山飞速逼近,华筝心道不好,下一瞬便额上剧痛。 夏至礼拽着华筝的头,猛往假山上砸,几下便砸得华筝昏头昏脑,反应也不必先前,只因惦记宝蒂,怕夏至礼又做出什么疯狂举动,便强撑着喊宝蒂快走。 哪知夏至礼听见更怒,华筝只觉铺天盖地的疼痛,分不清来自哪里,正待要说什么,突一下尖利疼痛自太阳穴迸出,于是再说不了一声,便眼一黑,昏过去。 先头宝蒂见状不对,便想跑到外面找人,软着脚疾走几步,听后头咚的一声便再无动静,忍不住停下回头一望,便心惊脚软,再动不了半分,只见华筝倒在地上,身后假山上,一条巴掌宽的血道,还不断往下淌泄着,上面还沾着些白白的东西。 夏至礼起伏着身子,拿脚踢踢地上的人,见没动静,才抬头,见宝蒂面如纸色,一脸惊恐望向这里,便抬脚走过去,边走边道: 「你别怕,他走了,不会带你走了,咱俩才是夫妻,多个人算什么呢,你说是不是?」 虽然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但两颊、胸前、双手,都溅上鲜血,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宝蒂只觉生平没见过更可怕的场景,趔趄着后退: 「你——你别过来——二姐!大姐——」 夏至礼见宝蒂嚷起来,气得几步并一步走到宝蒂身边,捂住她嘴道: 「别吵!前头正唱戏呢,今天二姐过生日,你别扫兴。不许叫!」 满手血腥味闻得宝蒂欲呕,那手捂得紧紧的,大有宝蒂不答应便一直捂下去的架势,宝蒂不得不点点头,夏至礼见手刚松开,前面便传来一声责问: 「大哥!原来你在这儿,你不知道你老婆出息了——」 二人往前一望,只见小妹站在大门前,怒瞪着宝蒂。夏小妹走过来,刚要说下去,见夏至礼脸上身上都有血,宝蒂左脸红肿,满脸泪痕,一下住了口。 「你说什么?」 听大哥开口,小妹正要问怎么不见华筝,就瞥前不远处假山上道道血迹,顺着往下一瞧,虽被石桌挡了大半,但那衣服下半截,她确实认得的。 霎地头嗡起来,小妹瞧着宝蒂,颤声道: 「华筝怎么了?」 不待宝蒂回答,自个跑到华筝身边,蹲下身,见人一动不动,小妹低头不语,半晌浑身颤抖,猛转过头,望着宝蒂凄厉道: 「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说罢起身,从夏至礼手里夺过宝蒂,拉着人奔到华筝身边,哭喊道: 「不是你华筝不会死!你这贱人,是你害死了他!」 宝蒂哭着摇头: 「不是我,是你哥哥,我们想走的,夏至礼不——」 「住嘴!都是你的错!」 「不是——」 「你还狡辩,你这贱人!该死的是你——」 「扑通——」 宝蒂辩解的话尚未出口,便见小妹重重朝自己肩膀一推,下一瞬,跌落荷花池里。 这池子老早建成,看着不深,却也能没过女子头顶。 当下宝蒂在水中扑腾,不断扒拉身边的荷叶荷花,想往上露头喘气。 夏至礼原只旁观,让她们自己解决矛盾,哪知一个不察,居然让小妹推宝蒂入水,当下跑过去,就要下水救人,结果被小妹拦住,站在池边喝道: 「不许救!你被人带绿帽还救!救上来也不是你的人!」 夏至礼脚一顿,面色阴晴不定,正纠结间,小妹又阴□□: 「你也别忙了哥,我知道是你杀了华筝,但你是我哥,我不会说出去,宝蒂不是,况且华筝又是她心上人,保不准上来就报警,救了她,你就是死!」 水里宝蒂仍在挣扎着,夏至礼不发一言,慢慢收回了迈出的脚,站在小妹身侧,两人看着水里,宝蒂越来越微弱的挣扎,最后手臂垂下,沉了下去。 几个水泡冒上来,「啪」—— 破了。 夏至礼面色一动,拍拍小妹去唤人去拿锁,自己先把华筝扛起,丢进瓮里,接着兄妹二人,就着池水拿墩布把假山、地上擦了干净,夏至礼这才洗手洗脸,脱下西装,揣在怀里,锁了院门,二人才微微吐一口气,一个回房换衣,一个前厅听戏,各自去了。 后来有人问怎么不见夏小奶奶,夏至礼说宝蒂身体不舒服,躺房里休息。一场戏了,本该是华筝的戏,哪知班子里的人怎么也等不来华筝,台上又请回皮影戏过场,那边着人去客房找了好几回,怎么也找不见,又怕被夏家知道扣钱,便不敢伸张,只附到夏至礼耳边,道真不好意思,华筝他突然身体不适,不能来唱,您看我们送您几出戏,行不行? 二姐一旁听到,不依,嚷嚷这可不行,我就为了听他唱戏才请你们的,怎么—— 话音未落,眼前一串珍珠项链晃啊晃,只听小妹道:姐你今天真好看,你看我送你这串项链喜欢吗?这是同学他爸爸从南洋带来的,自己捞的呢。 二姐喜滋滋抬手拎着瞧,小妹又拿过替她戴上,二姐依旧念着华筝,刚还要说什么,见夏至礼打发戏班人下去,哎了声,道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走了。 夏至礼侧头道,改天等他身体好了,我再请他单独来给您唱怎么样? 二姐勉勉强强点头,隔壁桌几位太太方才就听见动静,这会等人散开,觑见项链,都夸好看,李太太更是道夏二今天美的么,新嫁娘一样,众人嘻嘻哈哈了一回,二姐方高兴起来,又起身去那桌赔不是,说华筝身体不好临时来不了,几位太太都摆手道没事没事,我们是给你夏二庆生的,又不是单来瞧他来了。台上皮影戏下去,锣鼓声渐响,见戏开场,众人也不多言,各自看起来。 次日一早,夏至礼和小妹一道,喊过二姐,到大姐房里,把昨日事情说了一番。听得另外两个女人,面色愈加灰败,但到底疼自家人,最后众人商议定,后院暂时锁上,游廊拿木板挡起,和后头卧房隔开,就说翻新,至于宝蒂,有人问就说小产身体不好,要修养。 那周晚上,后院里总也亮灯,仆人路过能听到里头叮铃箜隆的声音,只当翻修不提。再之后,二姐外出打牌,有太太说最近怎么不带你弟媳玩牌,二姐不言,只有意无意叹气,那人一听奇道,怎么了该不是生病了吧,二姐又叹道,要是病了还好呢。便说宝蒂不安分,与华筝有首尾,众人惊奇,不知谁想起来,说怪不得之前你生日那晚,那俩人都没出现呢,原是这个原因,二姐面色悲戚,一副家风堕落的难堪,惹得旁人一阵安慰,之后知道此事,也渐渐不提宝蒂。 那边戏班子本急着找人,不知从哪里听来华筝与宝蒂一事,吓得便不再动作,逢人问起只说他去外地唱了。再后来,有人说在几千里外的一座小城,看过华筝和宝蒂逛集市。又有人说在邻市弄堂,看到华筝租了间亭子间,带女人一块过活。 真真假假,众说纷纭,一时人们只当夏公馆里太太与戏子私奔的流言是真的,传了一阵,后来又有别家爆出艳闻异事,众人搁下此事不谈,转头逐着层出不叠的新闻去了。如此,宝蒂与华筝,渐渐淡出众人视线。 五 夏至礼到店里看过面料,试好新衣,肩膀处有点紧,便坐在办公室里翻看报纸,等裁缝改好便包上回家。 黄包车颠颠地朝前走,路那头,另一辆黄包车跑过去,里头女人身影一闪而过,有点像宝蒂,夏至礼一愣,随即回神,不可能,她还在——随即收煞住心思,自嘲笑笑,又冷了脸。 到家,夏至礼没甚精神,转道去佛堂,跪在蒲团上念经。 当年那事过后,起初夏至礼还能睡得着,渐渐梦到宝蒂如常招呼自己休息,往往宽衣躺下不久,就发觉怎么脖颈脸颊潮潮的,一侧头,便见宝蒂白涨一张脸,双目圆瞪,一动不动躺着,身上身下都是水。夏至礼吓得想起身,却无法动弹,正焦急间,宝蒂扭过头,嘴里边吐泥,边道:「别急——我给你——倒茶——」说罢,起身从夏至礼身上跨过,哪知跨到一半,便身子一僵,倒在夏至礼身上,那水淅淅沥沥滴得夏至礼满脸,咸腥满嘴,身上宝蒂冰凉,夏至礼大叫一声坐起来,大口喘气。 那时去王仪薇那儿,很是吓了她一阵,王仪薇嫌对孩子不好,打发夏至礼回家住。后来情况越发严重,连白日也能看见。小妹亦是。二人很是精神恍惚一阵,还是大姐见得多,请来高人指点,把后院厢房改了间小佛堂,又把厢房与后院连接处的游廊、大门彻底封死。夏家人每日都去念经,才渐渐心绪平复,又能入睡。 夏至礼从佛堂出来,刚在游廊拐弯,恍惚间,听到有笑声,又看到有人影闪过,似是宝蒂的样子,往前追几步,却是莺歌撞出来,一问原来又是几个小孩在捉迷藏。 夏至礼训了几声,放孩子过去,让莺歌和自己回房。莺歌皱着脸努力背诗,见着这张仿似王仪薇的脸,夏至礼恍惚,六年过去,自己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只剩一孩子陪着。 当年莺歌三个月时,某天下午,房子外停了辆黑色官牌轿车,一男人下来,身量不高,但背挺得极直,脸色严厉,进屋上楼,不等姆妈通报,便进了二人房间,王仪薇一见,脸色就白了。那男人见王仪薇正躺着逗孩子,黑脸通红起来,似怒火从心头烧上脸,劈头把王仪薇骂了一顿,也不顾夏至礼在旁,骂得很是难听。 原来这是王仪薇的父亲。因小时见到父亲另娶姨娘,王仪薇便和父亲闹变扭,后来父亲升官做了巡察厅副理事,自己又出去留学,二人都没解开心结,甚少见面,王仪薇从小和父亲反叛惯了,打听得父亲给自己定了亲,回国后便四处留心,想尽快择意中人嫁了,碰巧就遇上夏至礼。虽有妻室,但不过一普通人,不足为患。本指望父亲见到孩子有了,便松口,哪知道更愤怒。王仪薇父亲一见孩子都有了,隔两天就把王仪薇送出去,店也关了,之后又佯装才回国的样子,重新嫁人,孩子自然丢给夏家养。 王仪薇起初还留恋夏至礼,成婚后还往夏家铺子去过几回,又去见过孩子,后来夫家住得舒服,钱又给得大手大脚,加上夏至礼那时刚摆脱梦魇,人瘦了一圈,憔悴多不比之前倜傥,孩子又小,看不出什么好玩,王仪薇便渐渐淡了这边,夏至礼一见自然明白,二人便不再往来。 莺歌磕磕绊绊背完诗,夏至礼因见这脸又想起王仪薇,心中一阵厌恶,便挥手让莺歌走了。莺歌巴不得一声,便喜得跑回自己房。 「咚」一声响,夏至礼放下书,抬头瞧见莺歌从地上捡起一东西,踹进怀里就想跑,露在衣襟外的红穗子,夏至礼瞧着有点眼熟,喊住了他。 掏出一看,居然是当年宝蒂最爱的长命锁。夏至礼手微抖,问莺歌哪来的,莺歌说早起看床头挂着的。夏至礼脸上难看起来,当年他和宝蒂的房间,后来改做莺歌的屋子,房里原先宝蒂的东西都烧了,烧不了的就收在后院杂物间里,这锁他明明记得放好,怎么又出来了。 夏至礼收回这锁,让莺歌回房,自己握着那东西看了会,转头放进佛堂,心中一阵发闷,想到前院透透气,路上碰到大姐二姐,正带着人布置中庭戏台,因明天是夏至礼四十生日,必要风光办一场。况且自那日过去,六年了,家中人大小生日,都并未再请人唱戏,也很少外出听戏。想着那事过去已久,加之整生日,便想着热闹热闹。 夏至礼便停住脚,看着人拉电线挂灯,又往各处廊柱上系红绸子,瓶中鲜花也换上新的,各处忙碌景象,看得他心里踏实起来,也不往前出去,看了会就回房休息。 次日下午,已陆陆续续有亲朋好友来,王昇也带着大礼来了,当年王仪薇的事没影响二人情感,反让他觉得对不住夏至礼,后头生意上能帮的都忙着。 夏至礼和大姐在前厅应酬,二姐带着太太团在抹牌,小妹没来,夏至礼先头回房换衣时,路过小妹房间,听到里头在放戏曲唱片。那年之后,小妹就不怎么爱出门,老是待在房里听唱片听无线电,大姐二姐劝过也如此,便只好不管。夏至礼对戏没研究,听不出缠绵动人,只觉说不出的不耐,快步回房。 天色渐黑,家中各处灯纷纷亮起,前厅饭摆好,众人开席,吃到最后几道菜时,戏台已经布置好,先演西洋魔术过场,逗得台下时而惊呼时而大笑。 夏至礼本来也坐着瞧热闹,哪知先头吃饭,被王昇灌酒灌猛了,又油腻的鸡鸭鱼吃了一堆,正有些反胃,这会儿又不知哪儿来一阵风,更弄得心头一阵恶心欲呕不呕,喝点了茶没压下去,反倒越发难受,只好起身告恙回房,大姐吩咐人先回去给夏至礼铺床,又嘱咐下人给夏至礼留好汤,待会儿起来饿了能喝。 踱步回房,身后传来锣鼓声,似乎要开始唱戏,因家宅大,等夏至礼回房,这声也只是隐隐可闻,细听起来却又没有声音。 夏至礼和衣躺下,准备合会儿眼,就回前头陪客人,毕竟还来了些生意上的伙伴。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唱戏声,不大,却让人无法忽略,夏至礼翻来覆去几次,终于忍不住坐起,正要往前去,想起方才席间,似乎没见到小妹,便拐道去她屋子,准备喊她一块去前院坐坐,别老在房里闷着。 然而到了小妹房外,却发现里头一片黝黑,叫了几声也不见答,夏至礼便想小妹应该过去听戏了,便自个儿往前走。 然而越往前走,声音越淡,及至走到前厅,夏至礼眼睛蓦地瞪大,背上猛起了层鸡皮疙瘩,前厅空空荡荡,戏台、酒桌全然不见,陈设与平常无二,只几盏灯亮着。忽地有脚步声传来,夏至礼猛地回头,见小妹一脸嗔怪地走过来,道: 「大哥,叫我好找,大姐二姐喊你陪客人敬酒去呢!」 夏至礼刚要问怎么换地方,就被小妹不由分说拉走。越走那锣鼓唱念声渐响,等夏至礼回过神,人已站在后院门外。站在红漆门口,夏至礼一阵恍惚,多久没来了,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儿不是锁起来了吗?怎么—— 忽里头一句念白响起,笑声四起。 小妹催着夏至礼进去,见人还是不动,自己等不及,自个推门跑进去,门开瞬间,里头谈笑声传了出来,似乎听到大姐二姐的声音,夏至礼便也懵着跟进去了。 里头灯火通明,鼓乐齐鸣,四处系着红绸,地上还摆着宫灯,那戏台就搭在游廊前,台下众人聚精会神看着。 小妹坐在二姐大姐身旁,见状招招手道:「快来快来。」 夏至礼稀里糊涂走过去坐下,「怎么在这儿唱上了?」 小妹瞪眼:「发什么昏呐,不是这儿是哪儿,别吵,快唱完了都——」 正说着,周围喝彩声响起,小妹转头望向台上,夏至礼顺着视线望去,台上一男一女,正执手对望,咿咿呀呀,不知唱些什么,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似是知道夏至礼心中所想,刹那间二人扭过头来,夏至礼心中一惊,蓦地想起当年照相馆里,见到的那戏子照。 没待他叫出来,倏地二人油彩退去,两张脸齐齐微笑,却是一个额上冒血,渐渐血糊了满脸,一个满脸青白,头发不知何时潮了,沾满水草浮萍。 「哐当——」 夏至礼猛地起身,转身慌不择路欲跑,却突地脚下一绊,身子向前一栽,余光里,瞧见那绊住自己的,竟是本该在佛堂的长生锁。 然而令他背后一寒的不是这长命锁,而是眼前的景象,不知为何,周围桌椅一应消失,他竟站在荷花池沿子上,一个收煞不住—— 「扑通——」 夏至礼跌进荷花池里。 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身旁,飘来的几支赛璐珞镯子,水红的、玳瑁的、钴蓝的……晃晃悠悠,像几只眼睛,看着夏至礼慢慢涨红脸,又灰白下去。 灯光陡地一灭,锣鼓俱停,后院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气泡冒出水面,「啪」地一裂,一切归于沉寂。 次日,大姐早起,想着昨晚夏至礼回房后,就不再出来,许是身体仍旧不适,亲自煮粥送去房里,哪知推门不见人,正疑惑着出来,就听不远处一身惨叫。 大姐只好端着粥快步赶过去,见众人围着小妹房间,交头接耳,二姐跌倒在地,白着一张脸,直愣愣望着里头,大姐急忙探身一瞧,只一眼,便身子一软倒下。 「啪」地一声,粥碗脱手,溅了一地,正如唱片机上倒着的小妹,瘪塌头颅里流出的那些红红白白,淌了唱片机满身,唱片也给染得到处都是,独独避开唱片灌录者的名字:华筝。 家中乱成一团时,小孩们趁机又约着跑去后院,正要钻狗洞,发现大门虚掩,便推门进去准备捉迷藏,莺歌想着上次那口瓮,虽是害怕仍是过去,哪知还没靠近,就见池塘水面上飘着一人,当即大叫起来。 二姐夫看着人,从池塘里打捞出已肿胀的夏至礼,之后二姐夫妇本欲报官,后大姐去佛堂,见到佛像裂开,烛台倒塌,突地想起多年前那事,全家便噤声,低调埋了夏至礼并小妹,请人做了法事便欲结束。 王昇却当妇人家害怕没主意,自作主张帮夏家报官,结果在后院池塘旁,那口瓮的底下,另挖出两句尸体,都已化为白骨,后据辨认,正是当年被传私奔的宝蒂和华筝。 夏家铺子虽是照旧开张,却再无人光顾,不过几周便关了,家中人散的散,走的走,莺歌被王昇带走抚养。 离开宅子的那天,莺歌想起先头好像在后院,望见长命锁,便跑回去欲拾起。假山还在,瓮已移走,池塘也已填平,莺歌找了半天不见,听到王昇叫他,便应声回去。 跑到中途听到身后有人轻笑,回头,影影绰绰,见一对男女一前一后,牵着手,穿墙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