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作者:金面佛 花丛之中有我们的影踪 蝴蝶飞过编织灿烂笑容 棉絮轻轻飘过了天空 勾勒彩虹 华丽的朦胧 白云空中 朵朵梦想飞过 记得承诺 一直相偎坚守 回忆甜蜜曾经 承诺着不分离 我们的爱情就像蒲公英 有满满爱意 却没有回忆 只能在月出晴空躲着偷偷想你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回想一起坚持十指紧扣 但是我的保护 不能够持久 来不及 捕捉每个相遇的镜头 我的难过 希望你能懂 谢谢你给我的爱情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情有独钟 关键字:主角:吕品天,邹扬,张奕舸,季如璟,江明川 第 1 章 天刚蒙蒙擦亮,吴老板就扭开台灯穿衣下床。南方小城的夏天白光来的早,才四点的光景,已经微微显出昼色。起床的吱嘎声惊动了睡在她身畔的女儿天天。晕黄的灯光下,小姑娘转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句梦呓,抱住枕头接着睡。吴老板皱起眉头,意欲催她起来背诵唐诗时,转念一想,小孩子都这般贪睡,再让她睡半个钟头便是。只能半个钟头,功夫一天不练都会荒废,读书肯定也是这样。那时候小吕子就没丢下过一天书,连看个炉火都捧着书念念有词,结果全家都吃了焦锅巴。 经过楼梯道,她伸手拍小喇叭的门,蹙额骂骂咧咧,起来了起来了,睡不死你这个懒胚。小喇叭打着呵欠,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不住地抱怨,我这不就起来了嘛,昨天夜里和面,沾上枕头才几分钟。 吴老板笑骂,你个死妮子,就你一人和的面?老娘不也跟着忙了半宿。赶紧起来把椅子都放下来,地给我扫干净点,马上就该下夜班的人来吃早饭了。说着她下了楼梯卷上轴门,照例先往街道两头张望张望,远远的,还是灰沉沉的一片。看看店堂上方挂着的大钟,她赶紧扎上围裙一头钻进厨房开始一天的忙碌。米是昨晚上泡下的,涨得雪白饱满;香菇木耳亦是胖乎乎的小娃娃,探头探脑地赖在搪瓷盆里。她起锅熬粥,蒸上包子馒头。把这一切弄妥,嘱咐小喇叭看着,她又站在大油锅前边和经过的街坊客人打招呼,边现炸油条。 这家不大的店面有个颇为雅致的名字,食神居。早晨的白粥油条豆腐脑、包子馄饨汤面条,中午的热炒凉拌家常菜,晚上的花生螺蛳盐水毛豆和饭菜,三餐皆不落下。忙的小喇叭脚不沾地抱怨不断,直嚷着叫老板给添人手。三十岁的俏丽老板总是泼辣地一翻好看的丹凤眼,柳眉倒竖,厉声拿沾满面粉的手指点矮胖白净姑娘的鼻尖,训斥道,好,老娘再招个人进来,看你什么时候才能攒到嫁妆。 店里的客人哄堂大笑,小喇叭脸像抹了辣椒粉,火辣辣的烧起来,一扭头,就要往楼上躲。老板在身后骂,死妮子,几句玩笑都开不得,全成供起来的菩萨了。赶紧给我下来帮忙,累死老娘,照样没人给你发嫁妆钱。 年轻的姑娘臊的恨不得钻地洞,胡乱应着“我该去给天天梳头了送她上幼儿园去”,急急朝上面走。 “你给我回来。天天放暑假都一个礼拜了,上个鬼幼儿园。让她睡吧,省的上蹿下跳的给我惹麻烦。——邹师傅,您来了,还是碗小馄饨对不对?给您多搁点紫菜汤。扬扬,阿姨给你拿个最大的肉包子。” 踩着三轮车来送菜的老菜农笑着道谢,把早晨刚摘下的新鲜蔬菜和新拉网的鱼虾送进了厨房,然后领小孙子到角落里坐下。麻利的女老板迅速清点了下东西,噼里啪啦算好账目,趁把爷孙俩的吃食端上去时把钱递给了面色黎黑的老人:“您老数数,价钱对不对?”老人看也不看递到手里的钞票数目,直接塞进青布褂子口袋,笑道,吴老板你看着给就好,我还信不过您? “爷爷,我还要再来个大肉包。”七岁的小男孩邹扬因为常年在田地里滚打,皮肤黑黝黝的像泥鳅,唯独一双眼睛清亮明澈好似星子,漂亮的不可思议。此刻他笑眯眯地比划出一个大肉包的模样,满心期待地盯着慈祥的老人。老人最疼没爹没娘的孙子,笑着说了句也不嫌撑得慌,就让老板给来一笼小笼包。邹扬立刻嚷嚷,不要不要,一个肉包就好。他知道一笼小笼包等于爷爷捕两条大鱼呢,爷爷捕鱼很辛苦。 吴老板让小喇叭送了肉包跟小笼包上桌,告诉他们,小笼包是老板请客,因为他家卖给店里的总有很多双黄蛋。 路上的行人远远的就大声呼喊:“吴老板,给来碗豆腐脑,多加点虾皮。” 她一拍脑袋,坏了,你不说我都忘了豆腐脑。立刻张罗起笑脸,想法子补救,劝说老顾客喝碗粥。这白粥也是食神居的一绝,米要熬到开花,粘稠度恰当,新米熬成淡淡的绿色,一锅粥出来得花费上二三小时的工夫。白粥赚不了多少钱,还很费心神,可她却始终坚持着每天都熬上一锅。小喇叭问她的时候,她总是一本正经地强调,早上是吃不得油腻的,有的人就是爱素净。她没说有的人是哪些人,小喇叭也没见过人光点一碗白粥。在这座悠然的小城老百姓眼里,粥是配着油条麻团吃的,要不就来个高邮的红心咸鸭蛋,一戳破,红油四溢的那种;光喝粥,寡淡寒碜的紧。 小喇叭收拾完一桌子,端着碗碗碟碟送进厨房,出来时艰难地捧着个大木桶,语带埋怨,看吧看吧,我们两个人怎么忙的过来,豆腐脑! 女老板没工夫跟她啰嗦,瞪了她一眼,赶紧舀了碗豆腐脑浇上各色佐料,递到客人手中,笑道,叫你久等了。客人亦是常客,见惯了这种场面,不以为意地笑笑,留下钱就端着碗自己找空位去吃。 吕品天睡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起床,她坐在床头对着窗外的大柳树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扯着嗓子大喊,喇叭姐,快来帮我梳头。叫了半天没人理睬她。一是店堂里闹哄哄的,她再中气十足传到两人耳中也是蚊子哼;而是楼下的两个大人忙的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哪里还顾得上小姑娘的小矫情。吕品天没成功地把贴身丫鬟招来,只得自己起床叠好毛巾被,洗漱完以后披头散发地走到楼梯下,委屈兮兮地看满头大汗的小喇叭,喇叭姐,你怎么都不理我。 没等忙的晕头转向的小喇叭缓过神来回应她,眼尖的客人已经热情的打招呼,天天起床啦,扬扬,你小媳妇来了,还不赶紧带她回家。店堂里的客人一阵哄笑,哄笑声中吕小姑娘焦急的辩解“我才不要给他当媳妇儿呢”显得格外没有说服力。大人们只顾一个劲儿地逗弄两个小孩,扬扬,为什么要娶天天做媳妇儿? 小男孩没理会自家小媳妇儿的不情愿,颇为认真地回答:“因为天天有小辫子,好看。” 吕品天气得不行,声音拔高了八度,正色宣布,我不要给你当媳妇儿。 “为什么?”小男孩特别委屈地咬着汤汁四溢的小笼包,黑亮亮的眼睛疑惑地盯着她。 “因为我有小辫子,你没有小辫子,你没我好看,我才不要给丑八怪当媳妇儿。”吕品天小姑娘振振有词,然后奇怪地发现店里的客人全都笑着捶桌子拍板凳。还有人失手把一小壶恒顺香醋给打翻了。 邹扬鄙夷地撇撇嘴,你也不是顶好看的,我大媳妇儿婷婷姐姐比你好看多了,头发也比你长! 这话可把已经处在爆发边缘的小姑娘彻底给惹毛了。她爬上凳子,双手拍桌,你说什么?邹扬!小男孩被她突然发作吓了一跳,筷子上夹着的小笼包掉进了醋碟里。其他的客人先是一愣,而后哄堂大笑,狭促地眨眼揶揄小小的男孩,起哄道,扬扬,你小媳妇儿吃醋了,看你这下怎么办。 小男孩犹自辩解,你本来就没婷婷姐姐好看。 吕品天头顶腾腾冒出白烟。六七岁的小姑娘正是穿着纺纱裙扮童话中白雪公主的年纪,邹扬的无心之语真捅到马蜂窝了。 等到大人把两个小孩强行拉开的时候,吕品天新裙子上沾满了醋滴和小笼包的汤汁,对着被他抓的跟个花猫似的小男孩放狠话:“邹扬,我以后都不要再跟你一起玩。”眼里含着两泡泪水,又气又委屈的样子好像刚才被蹂躏的惨不忍睹的人是她一般。 邹扬被抓出了好几道血口子,龇牙咧嘴地喊,谁要跟你一起玩,你比我们家的大花还凶。 吴老板见状狠狠给了女儿一巴掌,连忙拉着邹扬上楼进房间给他清洗伤口上药。吕品天被妈妈的一巴掌打懵了,瘪着小嘴想哭又不敢哭,眼泪汪汪地看母亲远去的背影,心头越发凄凉。周围的客人都缄默了,面对小小的泪水盈盈却死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的女孩都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小喇叭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跑过来蹲下身子把小姑娘揽在怀里,天天,妈妈打痛了吧,天天不哭。然后气愤地冲刚才带头起哄的几个年轻客人嚷,叫你们闹,非得弄成这样。客人们面上讪讪,闷声不吭地吃自己的早点。刚才还欢声笑语的店堂彻底沉闷了下来。外面有客人要买笼馒头带走,小喇叭只得答应着放开小姑娘去招待客人。老菜农最是尴尬,他在随身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麦秸编织的蝈蝈递给吕品天。口讷的老人除了自己小霸王似的孙子,没带过这么小的女孩,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吕品天捏着蝈蝈的一条腿,低声抽泣,想到妈妈一句话都没说就把自己丢在下面,又委屈又伤心。妈妈不要自己了,竟然只管欺负自己的小男孩。珍珠串一般的眼泪簌簌地往底下掉,小小的店面不时传出一声响亮的抽气。 邹扬上好了药,脸上红红的几道好似电视里挂彩的伤兵。他看见小姑娘手里抓着的蝈蝈立刻大叫,你放下,那是我的东西。 吕品天闻声立刻摔下麦秸秆的蝈蝈,重重地在上面踏了两下,烂蝈蝈,谁稀罕。邹扬火了,噌的跑下来就要动手打她。小姑娘不甘示弱,两个孩子又扭打到了一起。吴老板看这狼藉一片,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劝谁都劝不下。小男孩跟小女孩都急红了眼,任大人如何生拉死拽都憋足了一口气要把对方打倒在地。 邹扬从小就跟年迈的爷爷奶奶生活,整天在鱼塘田地翻滚,别家的孩子手上端着的玩具枪和玩具小汽车他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爷爷抽空给他编织的蝈蝈儿就是他唯一的玩具,此番惨遭吕品天的毒手,他如何不怒火中烧。 吕小姑娘刚才的怨恨还没消退,一股脑的怒气也全撒到了邹扬身上。臭小子害自己被人笑,还挨了妈妈的打,现在竟敢为了只破蝈蝈跟自己打架。我不一次打怕你以后还不由着你作威作福。 两个人争相压在对方身上逼问,你服不服?被压的那个卯足了劲儿反身为主,重复同样的问题。从店堂这头滚到店堂那边,大人们见他俩也没给对方造成实质伤害,百般拉扯无果后只得无奈地抄手在一旁观看,不时提醒,别往左边去,当心撞墙。 小喇叭招呼完外卖的客人,扭头看到这一幕,叹气道,早知道这样,我早晨拖地的工夫都省了。 吴老板闻言狠狠剜她一眼:“你拖地的工夫是省了,我洗衣服的工夫到哪里算去。” 正乱成一团之际,食神居的掌勺大厨来了。他穿着雪白的工作服,见店里满地滚,笑道,怎么都看着,也没个人拉架。 骑在小男孩身上耀武扬威的小姑娘的母亲抬头见是他,立刻笑着招呼:“老张来了。随他们去,俩皮孩子,谁要拉架就跟谁急。” 食神居的掌勺大厨原是省城大饭店的主厨,三代单传的他为了延续张家的香火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辞了公职。回到家乡后,耳朵尖鼻子灵的吴老板立刻重金通过中间人将他礼聘来掌勺。他卖中间人面子,加上九十年代初这座宁静的小城并没有太多更好的选择,于是食神居这家小庙就请进了一尊大佛。食神居原先是单作早点和夜宵,张大师傅来了以后又添了午晚饭。他不管旁的事,只负责掌勺炒菜,按自己在国营大饭店上班时的作息规律,早上八点准时到,晚上七点钟一打,立刻解下围裙走人;小喇叭择菜择到脚指头加上去都不够用连小天天都晓得端个小板凳在边上帮忙剥毛豆的时候他也不会伸一下手。吴老板一门心思地想跟着他学手艺,他却撸的严严实实,半点功夫都不愿意透。时间久了,她也懈下了这念头,只求他指点指点蒸包子馒头炒下酒小菜的火候。 一直被压着的邹扬骤然发力,猛的把刚才还得意不可一世的吕品天压在自己屁股底下,拳头举到她眼前厉声问:“你服还是不服?” 吕品天被压的难受,连气儿都喘不匀,嘴巴却一点也不肯讨饶,只想死命把他推下去。两只脚乱蹬,无奈没能找到着力点,只能像条离了玻璃水缸垂死挣扎的金鱼。邹扬一点都不敢松懈,他先前没料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力气竟会这般大,刚才自己几乎吃了大亏。他一只手按住吕品天的肩膀,一只手握成拳放在她眼前恫吓。小女孩愤怒而怨恨地瞪他,忽然一抬下巴,狠狠咬上了他的手背。邹扬骤然吃痛,怪叫一声松了按她肩膀的手。她趁机从他身体底下逃出来,还顺便把小男孩推倒在地。然后拍拍自己身上沾到的尘土,施施然地坐到桌旁,若无其事地喊小喇叭:“姐姐,我要吃小馄饨,你今天得给我梳两个小辫。” 店里的客人皆是目瞪口呆,连邹扬都忘了自己的手背还在火辣辣的疼。其实吕小姑娘镇定自若的裙子遮盖的是颤抖的腿,她很害怕妈妈会再给自己一个巴掌或者是一个响亮的毛栗子。小喇叭“噢”了一声,眨巴着眼睛看自己的老板,久久不敢自作主张。当妈妈的人皱了下眉头,自己拿了药膏替女儿善后。老菜农虽然心疼孙儿被咬了,但人家的闺女也吃了不少苦头,于是不好再说什么。吃早饭的客人已经三三两两的散去,剩下的几个都是极为相熟的街坊。有人干笑着意图打破僵局,逗弄逞强不哭的小男孩,扬扬,你看到没有,一个媳妇儿就够呛,干嘛还要讨两个。 小男孩“嘶”的抽了口冷气,委屈地嘟囔,我要是有两个媳妇儿的话,那么就算其中一个走了,起码还剩一个帮我照顾我的孩子啊。 第 2 章 吕品天小姑娘上小学第一天放学就被人堵在巷子里。前面的男孩子扭打成一团,后面增援的部队源源不断地上;无辜的小丫头夹缝中试图求生,只得蜷缩起瘦小的身体蹲在墙角默念:都别看见我,都别看见我。一直在店里帮忙的喇叭姐前两天请假回老家结婚去了,妈妈得整天看着店面,家里都没有人接小姑娘放学。 早上妈妈特意给她煎了双黄蛋,郑重其事道:“吕品天,你已经是个小学生,可以自己独立地上学放学了。今天你就跟着隔壁的婷婷姐姐一起上学去,晚上必须准时回家。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不准闯祸,知道不知道?” 吕品天扒着白瓷碗里的泡饭,双黄蛋真好吃。认真地点头,想了一会儿,她又疑惑地问妈妈:“妈妈,独立是什么意思?” “呃,这个——”吴老板迟疑了一下,颇有些为难的样子开口,“独立就是一个人的意思。” 吕品天糊涂了,独立是一个人,吕品天跟婷婷姐姐加起来可是两个人。妈妈太小看她了,她在幼儿园每年综合测评,算术和画画都是满分。吕品天非常严肃地向妈妈提出质疑,做妈妈的人哑口无言。邻家的婷婷已经在门外叫吕品天,吴老板立刻极度不耐烦地勒令女儿赶紧背上印着花仙子的红色小书包去上学,又再次厉声叮嘱她,一放学就回家,不准在外面瞎玩,在学校里要听老师的话。 其实这些话昨天晚上看《苏克和贝塔》的时候,她已经不厌其烦地在吕品天耳边重复过很多遍。可是吕品天不敢提醒她这件事,吕品天惹妈妈生气的时候她会打吕品天,吴老板打闯祸的女儿打得可凶了。幼儿园时有一年吕品天因为上课跟同学说小话没有得到奖励的小红花,她打得吕品天好几天都只能趴着睡觉。 小姑娘缠着婷婷姐姐追问小学里会不会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展婷婷耐着性子,细声细气地回答小自己五岁的妹妹各种各样稀奇古怪且无趣的问题。婷婷姐姐长的特别漂亮,大人们都说她长得像电视里的冯尘尘。等长大一点点,TVB的《神雕侠侣》热播的时候,吕品天跟邹扬都觉得她酷似小龙女,不过要比小龙女好看。 美丽的小龙女婷婷姐姐牵着吕品天的手把她送到教室门口。她弯下腰,帮神气活现两只眼睛四处乱转的小姑娘把衣领翻好,轻声细语,天天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不要跟别的小朋友吵架,更加不能打架,不然你妈妈知道了会很难过。 “婷婷姐姐你说错了,妈妈要知道我闯祸,难过的人不是她肯定而是我。”吕品天一本正经地纠正姐姐的错误。挨打的人是她嗳,难过的人怎么会是吴老板;她不打吕品天才难过哩。 婷婷姐姐温柔地摸她的头,低声叮嘱她有事去六年级三班找她。一年六班的班主任赵老师来了,见了展婷婷,立刻眉开眼笑地打招呼,言辞间皆是自豪。婷婷姐姐来之前告诉过吕品天,赵老师是她的启蒙老师,除了性子急躁外是个非常优秀的教师。美丽善良能歌善舞成绩好家世好还担任学校少先队大队长职务的展婷婷眼里是不会有任何坏老师的。 老师很照顾展婷婷的妹妹,安排吕品天坐在教室中间的第二排。吕品天把书包塞进桌肚,好奇地打量小学教室:班上坐了好多同学,都有固定的桌椅,不像幼儿园时每个人端个小板凳坐在教室的四周。她拿出铅笔在教科书上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吕品天。同桌凑过来看,嘀咕道,怎么五张嘴啊。吕品天在心里鄙夷地撇嘴,心想,这都不认识。可是他书的封皮上写着的“张奕舸”吕品天也不认识,只得作罢。还没有打上课铃,同学们都东张西望地打听彼此的名字,询问对方是哪个幼儿园毕业的。直到老师夹着书走进教室,重重地敲了下讲台,大家才各就各位随她翻开书开始上课。 “本来我们是要从拼音开始学习的,但是老师想大家在幼儿园里都学过了,那么从今天起,老师就教同学们开始学习汉字。” “老师,我没有学过拼音。”教室里响起一个清亮的熟悉的男孩的声音。吕品天掏掏耳朵,诧异地回头看,没错,她没听错,说话的人是邹扬。他什么时候也上学了,还跟自己在同一个班。 老师皱起眉头,有些奇怪的问:“没学过拼音?你是哪个幼儿园毕业的?上课说话要举手,得到老师的允许以后才能开口都不知道?” 邹扬摇摇头,我没上过幼儿园。 “那你上学前都呆在哪儿?” “上学前?我都跟爷爷呆在鱼塘抓偷鱼的小偷,还跟奶奶在菜地给青菜捉青虫。” 班上同学哄笑起来,老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愤地勒令他闭嘴。九月的南国燥热不减,她烦躁地拿手帕擦汗,不知是在埋怨谁,没上过幼儿园也能进我们实验小学?简直是胡闹! “好了,现在我们开始学习汉字,大家看着拼音跟我念。” “老师,我不认识拼音啊。”邹扬茫然地看着老师,惴惴不安地嗫嚅。 “你叫什么名字?” “邹扬。” 老师彻底拉下脸,没好气道,难怪到最后才来报到。而后又低声嘟囔了一句,没爹妈的管教的乡下孩子就是没规矩。 “你不会拼音是不是?可是这些本来就应该是在幼儿园学习的内容,你上小学了都不会,你说老师能为了你一个人放慢全班的教学进度吗?” “可是……” “跟着老师读课文会不会?我念一个字,你们就跟在后面念一个字。” 邹扬委屈地耷拉着脑袋。吕品天看他吃瘪的样子暗暗发笑,活该,谁让你那天害我被妈妈打。等到上英语课,他因为不认识二十六个字母只能呆呆地看着大家玩游戏。谁也不愿意跟他一组,生怕被连累。张奕舸跟坐在他们后面的一个女生季如璟都好笑地看他闷声不吭的样子。他看见了吕品天,眼睛一亮,她立刻别开头,他眼中的光芒迅速熄灭下去。小姑娘在心里冷哼,现在没人搭理你了你就想我跟你一起玩,我才不稀罕跟你玩呢。什么都不会的大笨蛋! 课间餐休息时,婷婷姐姐跟好几个少先队的哥哥姐姐一起到各个班上检查纪律。邹扬一见她,立刻大声打招呼。婷婷姐姐高兴地走过来,轻声细语地摸他的脑袋,笑容满面,扬扬跟天天在一个班啊,以后做事就有个伴了。他撇撇嘴,朝吕品天的方向投去一瞥。吕品天威胁地对他扬起拳头,无声地警告,你要敢对婷婷姐姐告状,害她生我的气,我叫你好瞧。不知道是不是的确被吕品天打怕了,他没有多嘴多舌,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张奕舸奇怪地看吕品天,你认识邹扬啊? 小姑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关你什么事。他被吕品天恶劣的口气吓了一跳,低头乖乖地吃他的小蛋糕。张奕舸从小就是孩子群里的明星,习惯了小朋友围在自己身边,却不想在新同桌面前遭遇这等冷遇。吕品天坐在椅子上,心里特别窝囊,把蛋糕蹂躏的都不成样。张奕舸小心翼翼地问她,吕品天,你不喜欢吃蛋糕吗。 “不喜欢吃也没你的份。”她别过脸,对着窗台一口口的吃蛋糕。玻璃窗上印着双黑亮的眸子,邹扬见吕品天回头看他,立刻又扭开头。吃完课间餐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吕品天周围围坐了好多同学,很多人都找张奕舸说话。孤伶伶地呆在角落里自己位上的邹扬像只落单的飘零燕一样,愣愣地看着自己封皮包着报纸的书阒然不语。报纸很旧,已经有泛黄的痕迹。班上大多数同学都有漂亮的包书纸,像张奕舸季如璟甚至还有那种漂亮的印着卡通人物的塑料封皮套。张奕舸见吕品天一直盯着他的书不说话,莫名其妙,后来恍然大悟般拍拍头,立刻大方地拿出好几张塑料封皮放到吕品天桌上,笑眯眯道,你喜欢?送你了。 吕品天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低声道,我妈说了,不能随便收别人的礼物。 “怎么是随便收呢,这叫,这叫见面礼。你也可以送我一件礼物作为交换的。”张奕舸不愿收回送出的礼物,提出让吕品天随便拿什么东西交换。吕品天犯难地在书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悲伤地发现没有礼物可以送给他。 “要不这样,我把塑料封皮送给你,你以后要跟我说话,不能不理睬我。”他似乎对于吕品天先前的冷淡颇为耿耿于怀,立刻趁机提出交换条件。吕品天抿了下嘴巴,想了想,其实她原本就没有要冷淡待他的意思,只怪他开口老是开的不是时候。既然这样,不如顺水推舟。于是吕品天点点头,好,我跟你讲话,不会不理睬你。 放学以后,吕品天收拾好书包去找婷婷姐姐。她从教室里出来,为难地告诉吕品天,她们毕业班还要上一堂延长班,得过半个多小时才能放学。吕品天傻眼了,可怜巴巴地看着婷婷姐姐,要等那么长时间啊。姐姐无奈地指着一黑板的作业摇头告诫,等你上六年级就知道厉害了。 吕品天惦记着吴老板说的“放学后立刻回家”,不敢在学校里多逗留。学校离家不远,她跟展婷婷打了招呼就自己背着书包急急忙忙地往家赶。要是回去迟了,跟吴老板解释不清楚又得讨打。 她背着书包闷头走路,结果就被莫名其妙地截在了巷子中央。南方小城的老巷细细长长,一路的向里头蔓延,好似旧时的迷宫。七岁的小姑娘蜷缩着身体靠在墙角伪装隐形。吴老板告诉过女儿,在外面碰上别人打架,千万要离远点儿。吕品天是很想离远点儿,可是前有狼后有虎,剩下她不尴不尬地堵在中间看前面的男孩鬼哭狼嚎,后面的男生嗷嗷直叫。他们一群人在打一个男孩子,其中不时有人叫嚣,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一定是个怪物。被他们辱骂的男孩跳起来要跟他扭打,旁边立刻有人把他推倒在地上。 人影重重,加上只求自保的小姑娘无心卷入其间,隔了好久她才认出地上躺着的男孩是邹扬。他衣服撕破了,书包里的书本撒了一地,头发乱七八糟,嘴角也破了一块。那些男孩还在用脚踩他,一伙人一哄而上抢他的书本铅笔。“枪是战士的生命,而书本则是我们学生的生命”,老师的谆谆教诲还不绝于耳,吕品天急了,只想他要被抢了书本还怎么上学,情急之下立刻大喊一声“老师来了”。大概所有的学生对老师都有一种天生的畏惧,所有人皆一哄而散。吕品天愣愣地看一下子就空荡荡的小巷,居然这么简单。 邹扬艰难地爬起来,呆呆地看着地上散落的书本,吕品天走近才发现,他的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她没见过要掉眼泪的邹扬,不知所措,只好默默地蹲下身子帮他把书本都拾起来拍干净放进书包。书包递到他手里,他手一挥,黄色斜挎军包飞的老远。 “我不来这个破学校了,我要跟爷爷回家。”邹扬委屈万分,丢下书包也不管,闷头往前面走。吕品天赶紧拎起他的书包跟在他后面一路喊,邹扬,你等等我,你要去哪儿啊,你爷爷为什么不来接你。你给我站住!再跑我就把你书包扔了。 “随便你。”他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就跟跑一样往前面冲。吕品天背上背着个书包,手里还拎着个书包,根本跑不快,却始终不敢丢下,气得小姑娘也想揍他一顿。 跑到巷子口他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吕品天气喘吁吁地追上去,只听吴老板一声怒吼,吕品天,你怎么把扬扬打成这样了!你这死丫头皮痒了是不。 吕品天连忙拿他的书包挡住头,气愤地辩解,不是我,还是我救了他呢。你看,他的书包都是我给他一路拎回来的。 吴老板看女儿身上干干净净确实不像打过架的样子,立刻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吕品天说不清楚,只好尽自己知道的讲。乱七八糟的,前言不搭后语,可吴老板的面色却缓和下来了。她怜惜地摸摸邹扬凌乱不堪的头发,用吕品天难得有机会听见的温柔语调劝说,走,跟阿姨回家去。你爷爷都跟阿姨说好了,以后你放学就先到店里来,等你爷爷送螺蛳过来再接你回去。 “我要跟爷爷回家,我回去跟大花阿黄玩,我不要再去那个破学校了。”他始终嘟囔着这句话,死命不肯挪动一步。 “你要跟爷爷回去的话也得先和吕品天们回家去,你爷爷正在店里等着你呢。”吕品天发现吴老板也是有耐心的,只是面对自己的时候比较稀缺。 然后邹扬被硬拖着到食神居楼上坐下。可怜无辜的吕品天被彻底忽视了,吴老板根本没意识到她女儿瘦弱的身躯承受两只书包的重量很艰难。妈妈拿了药箱过来给邹扬处理伤口,又给他洗干净手脸,叹了口气没说话。楼下爷爷喊他的名字,邹扬起身就要走。一直呆愣愣地盯着他瞅的小姑娘慌了,忙伸手拦住他,焦急道,你怎么不拿书包啊,今天还有家庭作业呢。 “我明天不去学校了,还做什么屁作业。我讨厌你们学校,我讨厌你们这群人。你们一点也没有大花和阿黄好!”他始终对打架的原因守口如瓶,任吴老板如何旁敲侧击的问都不松口。 吕品天又气又委屈,心里道,我还救了你呢,你怎么都不知道要说谢谢。老师说的没错,邹扬一点教养也没有。他是个大混蛋,没良心。 第 3 章 第二天吕品天果然没有在教室里看到邹扬的身影。张奕舸奇怪地问,你朋友怎么没来上学,是不是生病了啊。她闷闷不乐,趴在桌上看后面角落里空空的课桌,心里陡然难受起来。邹扬不上学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啊,大花和阿黄都不会说话,就连奶奶烧了很好吃的黄鳝都没有小伙伴可以吹嘘。 “吕品天,我在跟你说话呢,你怎么又不理我?”被忽视的张奕舸不满,企图引起她的注意力。 “不知道。”她盯着邹扬的空桌子发呆,感觉好像是自己把那个黑眼睛的小男孩逼走了一样。转念又忿忿不平地替自己辩解,你那么笨,我要跟你一起玩的话肯定会被别人笑死。活该!谁让你以前害我被店里的人笑,还说我不好看,我才不稀罕你说我好看呢。你那么丑,你觉得好看的人肯定特别难看。 “他为什么不来上学呢,上学第二天就逃课,肯定是个懒鬼。”张奕舸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鄙夷地给那个总是看起来脏兮兮的同学下了结论。他倒不是势利,而是见惯了周围的同学都如自己一般雪白干净,看见泥猴儿一般的邹扬,就好像有外星人入侵一般。本能的优越感让他难以客观。 季如璟闻声肯定地点头,又笨又懒,赖学精。吕品天,你以后别跟他一起玩。我妈妈说了,我们好学生就应该跟好学生在一起,坏学生只会把你害得很惨,会没有前途的。 吕品天茫然,什么是前途? 长的如同洋囡囡般的季如璟语塞了,摇摇头求助地看张奕舸。后者立刻挺起胸膛,正襟危坐,严肃道,反正是很好很重要的东西就对了。季如璟的妈妈是教导主任,我们老师都听她的,她说的话一定没错。 “邹扬不是坏学生,他也不懒,他还帮他爷爷摘菜呢!爷爷骑不动三轮车的时候,他都背着绳子在前面拉的。你们不能说他懒。”吕品天委屈地撇嘴,觉得自己的朋友遭受了欺负。 “他要是不懒,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上学。”张奕舸没想到自己的结论还会被人驳斥,而且还是被费尽心思结交的新朋友驳斥,嗓门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给同学分发课间餐的班主任被吓了一跳,皱眉朝他们方向看来,见是他,脱口欲出的斥责柔了下来。 “张奕舸,吃课间餐的时候不要大声喧哗。同学们,吃东西的如果大声说笑的话,很容易被呛到的,大家知道了没有。” 教室里响起整齐的回答“知——道——了——”。季如璟鄙夷地吐吐舌头,低声忿忿,真是的,当我们是幼儿园的小孩子么,还说这样幼稚的话。张奕舸也是一脸不屑的模样。吕品天兀自在讷讷地替邹扬辩解,也许,也许,他真的是生病了。 婷婷姐姐过来检查纪律没看见邹扬,诧异地扬眉问吕品天:“天天,扬扬今天没来上课吗?” 吕品天心情正不好,说话的口吻免不了有些冲:“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不让他来上学的。” 展婷婷觉得有些好笑,心里想,两个小孩又闹矛盾了。于是摸摸小姑娘的头,柔声道:“邹扬欺负你了?” “哼!他没有良心。我帮他赶跑了那些打他的男生,他不知道谢谢我,还骂我,说讨厌我,讨厌我们学校。”吕品天气愤地嘟起嘴,她做了好事,不仅没有得到阿姨的小红花,反而讨了别人一顿骂。 展婷婷皱起眉,摸她脑袋的手也停了下来,疑惑地问:“邹扬被人打了?谁打他的,为什么要打他?” “不知道,好多人,就打他一个。这些人太没有江湖道义了,竟然不遵守一对一的规矩。”九十年代初期,内地为数不多的几个电视台正是第一波武侠剧方兴未艾的黄金时代。就连电影院里播放的港片也是讲究江湖道义的《英雄本色》之类。吕品天虽是女儿身,却也巾帼不让须眉,铮铮硬骨的很。 “扬扬受伤了?” “还好啦,反正没有爬不起来就是。那些人骂他,然后还要抢他的书本。我撒谎大喊‘老师来了’,这样才把他们给吓跑。” “吕品天,你撒谎会长曹皮诺的长鼻子的。”季如璟惊恐地看吕品天,仿佛很快她的鼻尖就会穿破屋顶。张奕舸不耐烦季如璟的插嘴,立刻驳斥:“这叫兵不厌诈,说了你也听不懂。吕品天,你接着说,后来呢,后来怎样?” 季如璟气坏了,大声嚷嚷,你不说怎么知道我懂不懂? 展婷婷无心听两个小朋友跑题纠缠,只是拉着吕品天的手追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我帮他收拾好书包,他却不肯要,还说他不要上学了,要跟爷爷回家。”吕品天嗫嚅着嘴唇,“今天早上他也没有跟爷爷一起来送菜。他的书包还丢在食神居,作业没做老师会罚他站黑板的。” 十二岁的展婷婷在他们眼中就是无所不能的大人,但碰上这样的事,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觉得,无论如何,小孩子都应该上学。想了半天,她问吕品天,天天知道扬扬家住哪儿吗? “知道,他家就在大河的边上,四周有好多桑葚果果,他还带我去小溪那里抓小螃蟹呢。” “那好,我们今天放完学以后一起去扬扬家,看他到底是不是生病了。” 晚上没等到去邹扬家,吕品天就在食神居遇到了小男孩。她今天值日,扫完地以后跟婷婷姐姐一起回的家。刚到饭店门口,还没跨进去,就看见邹扬蔫头耷脑地蹲坐在墙角。吕品天一见他,心里先松了口气。她一天都惴惴不安,生怕小男孩就像武侠电视剧上的主人公一样,受了什么肉眼看不出来的内伤,当时没事,回家伤情就发作了。惦记着自己厚厚的三本练习册和五张试卷,展婷婷也没有多言语,只是上前拍拍邹扬的脑袋,笑着说了句,以后不许逃课,放学跟天天一起等姐姐回家。 邹扬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大媳妇儿,嘴巴瘪瘪,满腹委屈,一脸倔强。她看他的模样儿觉得可怜,轻声安慰,别怕,以后跟姐姐一起回家,看谁敢欺负你。 “我还是想在家陪爷爷看鱼塘,跟奶奶一起去地里采胡椒,帮爷爷到城里来卖菜。我不要去学校,那里的人都特别讨厌,一点没有菜场上的叔叔阿姨和食神居的爷爷奶奶好。” 吕品天闻声觉得委屈极了,拔高声音道,我也在学校里嗳,我也讨厌吗? 小男孩不说话,竟似默认了一般。小姑娘气坏了,蹭蹭蹭就跑上楼,拿起他的黄布帆包就往他身上砸,语带哭腔,邹扬,你没良心!我还拿塑料封皮给你包书呢,你说我是坏人。我才不是坏人呢! “谁稀罕你的破塑料封皮!”小男孩最敏感的自尊心被撩拨起来。他恨死吕品天只顾跟那两个衣着光鲜的小朋友玩,理都不理睬自己。现在她居然还拿从那两个眼睛长在天上的讨厌鬼手里得到的塑料封皮侮辱自己。他愤怒地拿起书,把封皮全都扯下来,银发黑眼的雅典娜被扯的脸都破了。 吕品天尖叫一声,扑上去打他手,小脸气得通红,邹扬,你干什么?封皮全都被你扯坏了。我自己都没舍得用,全给你包书了。你是狗啊,都不知好歹。 她的本意是想说那句歇后语“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是说不周全,就异形成这样。邹扬一听“狗”字,只知道是骂人的话,愤怒地把剩下的书干脆连书皮都撕了,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劲头,梗着脖子,一副无赖的腔调:“我就是狗啦,怎么样,怎么样!” 平常都是慈眉善目的邹爷爷却为这句话动了怒气,劈头就是一巴掌削在他脑门上,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人家瞧不起你,你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你要把自己当畜生看,以后给我吃草,别吃饭! 满腔苦水无处倾诉,一下子全化成了眼泪。邹扬委屈地大哭,在学校里,谁都瞧不起他,嫌弃他的衣服旧,不理睬他,那些坏孩子欺负他没有父母,个个都想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他不肯告诉别人,他讨厌别人用悲悯的眼神看着他。七岁的小男孩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父亲是个浪荡子,整天吃喝嫖赌,最后把自己的老婆都输了给债主抵债。在一夜白头的老父老母的泪水中剁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头,把刚刚六个月的孩子丢给父母,发誓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就没脸回家。这一走,就了无音讯。邹扬虽然是在大河边上由大花阿黄和爷爷奶奶陪伴着长大的,但村上人的风言风语总免不了传两句到耳朵里。即使没有恶意,却依然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烙印。他怕爷爷奶奶伤心,从来都不追问。 吕品天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昨天邹扬才被一群坏小子打,今天竟然连爷爷也打他了。她眼里涌起两泡泪水,抽噎着拉爷爷,爷爷你别打了,我帮邹扬把书再包起来就是。 展婷婷拿来家里的旧挂历,吴老板现调了浆糊,两个人忙活了半天,才把邹扬被撕的不成样的书给补救好。说要给他包书的人却蹲在一旁怯生生地拉邹扬的胳膊,脸上还残存着泪水,抽抽噎噎的,你去上学好不好?我跟你玩。 一直蹲在地上闷声不吭的小男孩没有抬头,只是一个劲儿的像是要在地上瞅出个洞。每天这个时候店堂都是忙的连插个人进来都困难重重,今儿吴老板却放下了手头的生意,静静地陪坐在黑瘦的小男孩身边。房间里静悄悄的,原本有一大堆道理要传授的大人们忽然也哑了口。年老的菜农怜惜地摸着自己孙儿的脑袋,痛心道,扬扬,咱们回家吧。吴老板,谢谢你和展老板一番好意安排扬扬进这么好的学校,可惜我们扬扬没这种福气。 “邹扬,你别走。”小姑娘觉得凄凉,伸手拽他的袖子,扬起一张小小的沾满泪水的脸,“今天还要播一集《机器猫》呢。” 大人们想笑,又莫名的鼻头发酸,于是全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小小人儿并肩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邹扬,多拉A梦要是在你家的话,你想他给你从口袋里拿出什么啊?”怀了一份莫名的愧疚,今天吕品天小姑娘没有跟邹扬抢薯条。九十年代初期,大城市里洋快餐都寥寥无几,这座南方小城唯有在省城大饭店见过世面的食神居的掌勺大厨张师傅知道薯条是什么东西,还会用自制的材料炸出来。大人们不以为然,小孩子却特别爱吃。那时候小城鲜少有地方卖果酱,大家都是这么干吃。 “我想他从口袋里帮我把妈妈拿出来。”剩下最后一根薯条,他递给了小女伴。吕品天摆摆手,他却直接塞到了她嘴巴里。 “那你都不要爸爸吗?” “妈妈一定很恨爸爸,我也恨爸爸。如果没有爸爸的话,妈妈也不会被输给人家当妈妈。我只要妈妈就够了。” 小姑娘点点头,是嗳,我也只有妈妈,可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啊,我真奇怪人家要爸爸有什么用。对街的萱萱姐的爸爸就老打她妈妈,爸爸都好可怕。 “嗯,爸爸都是坏人。我以后都不要有爸爸。” 动画片已经放完,片尾曲响起的时候,邹扬站起来在衣服上擦擦手,向吕品天告辞,我要回家了。 “一会儿还有《西游记》啊,今天要播笨蛋唐僧会不会被白骨精吃了。”小姑娘有点害怕,伸手又拽住邹扬的衣服。娱乐施舍不甚发达的年代,电视机还是稀罕事物,购买都得凭票。邹扬家没有这种里面藏着会笑会哭会闹会动来动去还会飞檐走壁的小人儿的大匣子,年少的孩子又抵不过电视剧的诱惑,心里蠢蠢欲动,脚就挪不开步子了。 楼下爷爷喊他回家,他才鼓起毅力推门出去了。吕品天双手做成喇叭状朝外面喊,那你明天早点来上学啊,我给你说电视里的故事。 第 4 章 直等到放学铃声打响,吕品天也没见到邹扬的身影。她满腹委屈,难过的要命。一早她就信誓旦旦地跟同桌张奕舸还有他后面的季如璟保证,邹扬今天一定会来上学的,他不是懒鬼。老师夹着教案离开教室时,张奕舸还在嘲笑,你不是说他肯定会来上学嘛,现在人呢? 吕品天狠狠地瞪了同桌一眼,心里后悔收下了他的塑料封皮,否则自己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埋汰他了。季如璟也在“吃吃”的笑,仿佛对于自己的定论得到了验证很开心。 “吕品天,你跟我们回家玩吧。我叔叔从美国带回了电动小火车,可以开着玩,特别有意思。”这座小城历史上盛极一时,直到民国也是首屈一指。张奕舸家是地方上的望族,祖上出了不少文官武将,他父母弃文从商,搞学问很有成就,生意也做得有模有样。 “张奕舸,你偏心,小火车你都不让我碰,为什么准吕品天玩?”季如璟不满伙伴厚此薄彼,尖声冲他嚷嚷。 张奕舸厌恶地捂住耳朵,生气道:“季如璟,你说话能不能不要用喊。我的哪件玩具不是被你给弄坏的,你不准再碰我的东西!不要只会到我奶奶面前去告状,很没品。” 等到两个人吵完了才发现引发这场战争的导火索已经从座位上消失。 吕品天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路踢着小石子,气嘟嘟地抱怨:“说话不算话的大坏蛋!会变成小狗,长出尾巴来,摇啊摇。”看见校园的林荫道上跑过一条灰头土脸的小狗,她想象邹扬变成这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展婷婷让她等自己一起回家,可是她们放学以后大队委又要开会。吕品天做完了家庭作业百无聊赖地看着学校的秋千发了一会儿呆,心想邹扬要是在这儿的话,还可以帮自己荡秋千。想到这里,小姑娘坐不住了,只盼赶紧回去揪住他的衣领问个究竟,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忙着给下属布置任务的大队长估计不到七点钟开不完这场会,便让屁股上长了牙齿的吕品天先回家。她原想天色尚早,从学校到食神居又不偏僻,小姑娘一个人没有什么问题;却不料吕品天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上次围攻邹扬的那群男生。 小姑娘踢石子踢得起劲,不小心有一颗飞到了路人腿上。她刚遵循吴老板的教诲笑脸迎人,甜甜道歉;眼尖的小男生突然冲其中领头模样的男孩喊,老大,她就是那个骗我们说有老师的丫头片子。 吕品天原本就没看清楚他们的长相,现在见势不妙赶紧撇清关系,连连摆手,头摇得如波浪鼓一般,一口咬定,你们认错人了。说着就想撒脚丫子闪人。男孩儿们不依,团团将她围住。带头的男孩还伸手把她推到墙角,恶狠狠道,就是你,你还装!你跟那个野孩子是一伙的,都是没爹没娘的野种! 小姑娘被刺激到了,忽然疯了般嚷起来,我不是野种,我有妈妈,你才是野种,野种! 长的又高又壮的男孩吓了一跳,连忙让手下摁住她,思考该如何处置这个骗子。吕品天趁他们不注意,狠狠踩了摁住自己的男生一脚,趁他吃痛赶紧跑。男孩儿们反应过来立刻跟在后面追。风呼哧呼哧在耳边响,她觉得“啪嗒啪嗒”打在自己背上的书包沉重的仿佛镇住孙悟空的五指山。巷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长过。南国的小巷热闹的时候很有北方胡同的意味,安静下来就是戴望舒诗中的雨巷,悠长而寂寥,阒然无声。她没有力气喊救命,唯独撑着一口劲死命地往前面跑。后面喊打喊杀声吓的在巷子里流浪的猫狗都惊慌失措地四下躲闪。 吕品天已经忘记害怕,只知道一定要跑出去,跑到大街上就能看见食神居招牌,说不定常来店里吃豆腐脑的陈伯伯就在巷口摆着象棋摊跟人下棋呢。男孩儿们的声音越来越近,巷口却见鬼了般怎么也够不到。小姑娘想到被他们捉住肯定会打的很惨,心里一慌,脚下不稳,竟然在这时候一跤跌的老远。英雄救美的老式桥段常常在这关键时刻上演。但小姑娘虽然眉眼肖似俏丽的母亲,小小的模样儿却也谈不上美人。在食神居等的焦急,自己耐不住性子出来寻人凑巧赶上这救驾机会的邹扬更加算不得英雄。他前两天才刚在这些男孩儿拳脚下吃了大亏,此刻能勉强按捺住心头的害怕拎起墙角的砖头色厉内荏地扯一嗓子“哪个敢过来,老子砸死他!”已经小腿肚子直哆嗦。吕品天见援兵到了,“刺溜”地麻利爬起来,跑到了小男孩的身后。 两人打架都不是新手上路,明了敌我双方力量过于悬殊,连交换眼色都不必,趁对方还处在泰山压顶的恐慌中,瞬间就跑到了巷子口。看见“食神居”描金行楷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小人儿的魂才回归本位。邹扬大口喘着粗气,强调,吕品天,这次可是我救了你,咱们两清了。 吕品天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驳斥,那帮人可是你招来的,我上次为了救你才跟他们结仇的。 吴老板站在饭店门口,扯着嗓子大喊,再不回来都没饭吃。 “你来干嘛?”小姑娘想到他害自己在新朋友面前没有面子,顿时小脸又拉下。哼!说话不算话的小狗。 “昨天唐僧有没有被白骨精吃掉。”邹扬别开脸,不想承认自己非常渴望知道答案。 “不知道!我上午还记得,现在已经忘记了。”她还没有消火,赌气地扭头不看他。 “噢,那你不知道就算了。”小男孩情绪低落下来,朝与食神居相反的方向走。吕姑娘急了,冲他的背影大喊,唐僧没有死,但是我看他老是不听孙悟空的话,迟早会笨死。邹扬的背影僵滞了一下,然后接着向前走。 “我可以教笨死的唐僧学拼音和二十六个字母,还可以帮他取个英文名字。我可以陪笨蛋唐僧玩,跟他讲话,但是唐僧要给我荡秋千。”吕品天提高嗓门,“唐僧要不要跟我回家吃吴老板包的大虾饺子,吃完以后我们还能赶上看一集《机器猫》。” 阿蒙的魅力太大,本来已经打算回家的邹扬乖乖跟吕品天回家,坐在桌旁,被吴老板硬压下一大碗虾仁饺子。邹爷爷直说太过意不去,吴老板却怎么也不肯他付饺子钱。看完动画片以后,天已经擦黑。披星出戴月归对爷孙俩也不是稀奇事,大人们支持吕品天监督邹扬补完这两天的作业才放他回家。小男孩没有学过写字,抓着铅笔手都笨拙的发抖。小姑娘先前还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教,后来也忍不住骂他笨蛋。他不反驳,心里却憋着口气,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字写好。 邹扬走的时候,吕品天已经困的睡着了。吴老板收拾完店面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跟女儿共同的房间,看见小小的人儿蜷成一团,毛茸茸的小脑袋窝在手臂上,脸上印着胭脂般的潮红;不由自主地笑了。女儿虽然脾气随自己,犟,不够温婉,却还善良。心地好的人即使享受不了大富大贵,也绝对不会落到众叛亲离,孤独终老的悲凉境地。 小丫头眉头皱的紧紧,小小的脸全是严肃,嘴里兀自嘟囔,错了,你怎么又把a写成了o,这么笨,唐僧都比你聪明。 吴老板哭笑不得,靠在藤椅上,给女儿打了一会儿蒲扇。想叫她起来洗澡又怕时间太迟她会因此后半夜睡不着,只得自己打了水过来给她抹抹脸。第二天一大早,吴老板起床的时候就把她给摇醒了勒令洗澡。吕品天打着呵欠,闭着眼睛爬进浴盆,结果在浴盆里睡着了;直到展婷婷上来找人才发现。倒霉的小姑娘为了不迟到,生平第一次没有喝妈妈熬的白粥,而是抓了个几个包子一边走一边吃。等到学校,她只来得及吃掉了一个菜包。剩下的包子,吴老板从小就没教会过她奢侈浪费,她用盒子照样装好放进书包。 早自习时,班主任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觉得角落里的空桌子碍眼,试图自己动手把桌子挪出去。吕品天正在朗朗念“一去两三里,烽烟四五家”。季如璟看见老师在搬桌子,得意洋洋地宣告,我说吧,他肯定不会再来上学了,老师都把他的桌子搬走了。吕品天不明白她说什么,顺着她手指看过去,顿时急了。“噌”的站起来,忘了早自习下座位要先举手跟老师报告,快步跑到班主任面前,焦急道:“老师,你不能搬走桌子,邹扬还要来上学呢。” 老师见是以全优成绩通过入学测试的学生,虽然吃惊,面上还算和颜悦色,道,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上学了,老师想他自己也大概明白不适合到我们实验小学来上学。 “不,他肯定会来的。”吕品天一口笃定,固执的不可思议。 “你昨天也说他会来,可是他根本就没来。你跟他一起骗老师。”季如璟立刻质疑她言语的可信度。张奕舸也用不相信的眼神看着她。吕品天孤立无援,却始终不肯退缩,坚持认定邹扬一定会来,因为他们昨天晚上说好的。他答应自己要快快地学会拼音,然后自己教他学英文字母。 老师拗不过性子起来的小丫头,双方僵持着,直耗到一堂早自习下,出操的音乐声响起。大家急急忙忙地排队出去参加早操。展婷婷如高贵迷人的天鹅一般优雅,在五星红旗下领操。全校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多少个小小的女孩儿在心中暗暗羡慕,发誓自己长大也要是那番模样儿。吕品天记得展伯伯家有一面墙全贴着婷婷姐姐从小到大得到的各种奖状,她的奖杯获奖证书也收满了一个橱窗。她是篆刻六段,钢琴十级,书法更获得了数不清的荣誉,是无数如吕品天一般的小女孩儿成长的榜样。 早操进行了一半的时候,邹扬出现在操场旁的林荫道上。吕品天看到他,兴奋的一个劲儿朝他挥手,白白的小手,在一色整齐的动作中扎眼的很。班主任在后面看了气得直跺脚,见到灰不溜秋其貌不扬的学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邹扬略有些紧张地抓着自己黄布帆包搭扣,傻愣愣地站在自己班队伍后面不远处,不敢靠近,又不甘心离去。他答应了天天要来上学,昨天补到半夜才把作业做好。吕品天只恨这套早操冗长复杂,老是不到结束的时候。小男孩儿站在台下,看领操台上婷婷姐姐美丽而舒展自如的动作,心里暖融融的,觉得自己在学校里也不是全然孤单单的一人。 校长照例晨训了几句老生常谈的话,然后一校的师生如潮水般朝教学楼涌去。吕品天经过邹扬身边时,伸手拽住他的书包,欢天喜地地对排在自己身后的季如璟笑:“我说他会来就肯定会来。”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得意,听得并排站在她边上的张奕舸心里一阵泛酸,觉得自己不若这个脏兮兮的男孩子在新朋友心中来的重要。当下发狠,只暗暗地打定主意,再也不要带她玩电动小火车了。他忘了,吕品天小姑娘对电动小火车根本没有任何直观的概念,大概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重大的损失。 邹扬被她拉着往班上走,到了教室,两人都楞住了,角落里的课桌已被搬走。班主任冷着一张脸,也不说邹扬到底坐哪里。小男孩站在教室的中央,死死地抿住嘴唇,不说话,漆黑如墨点的眼睛沉的像深潭,看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邹扬,你跟我们坐一起。张奕舸,你过去一点。”吕品天推推自己的同桌。他们坐的是双人式课桌,凳子也是一条长凳,一年级的学生,身形尚小,因而三个人可以挤下。张奕舸虽然心中百般不情愿,但害怕脾气不算好的同桌不高兴,只得默默挪了下身子。吕品天拿过邹扬手里的书包,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她自小在食神居里见惯了来来往往的客人,不怕生,胆子也比同龄的女孩儿大,加上生性好打抱不平,见不得人受无端的欺辱,因而越发肆无忌惮。 邹扬默不作声,心中却暗暗发誓,老师不是想把自己从学校里赶走吗?自己偏就不走。 学校的课间餐是红豆面包。邹扬从小就不喜欢吃红豆,看着面包就没胃口。可是早晨急急忙忙,饭都没吃两口,肚子又着实饿得慌。吕品天悄悄问他,包子吃不吃,是青菜香菇馅儿和肉馅儿的包子。 “不过好像冷了,你吃了会不会肚子痛啊?” 邹扬摇头,没关系,我跟爷爷到田里去插秧的时候经常吃冷粥。 吕小姑娘让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的张奕舸给她把风,学校有规定不可以自带零食到班上吃。张奕舸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声,委屈的要命。她弯下身子,从书包里取出饭盒里的白胖包子。邹扬委实饿得紧了,接过来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虽然是冷掉的包子,可是香气依然在教室里飘荡,有小学生傻乎乎地问,为什么我们吃的面包没有包子味呢。 班主任闻香识罪人,在班级四处搜索,厉声问,是谁?谁把包子带进教室。 邹扬吓得赶紧把包子偷偷塞进桌肚,低着头一动都不敢动。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吃东西,大家吃难吃的面包没关系,自己吃个好吃的包子老师就如临大敌。班上静悄悄的,谁都不敢出一声大气。 “到底是谁?老师希望你们都要做一个诚实的学生;列宁打碎花瓶的故事大家都听老师讲过吧,牛顿误砍樱桃树的故事大家也都不陌生。好,如果你们没有人承认,那么今天下午的活动课大家就继续坐在教室里直到想出来究竟是谁为止。” 立刻有几个学生指认,老师,是邹扬,是邹扬吃的包子。 邹扬没有辩解,安安静静地站了起来,轻声道,我早饭包子没有吃完。 班主任原本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如此一来,更加恶劣。皱着眉头勒令邹扬站到教室外面走廊上。吕品天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去,满是自责。张奕舸却偷着乐,感觉是老师代替自己惩罚了这个碍眼的邹扬一般。直到不是班主任教授的数学课,站得腿都发麻的邹扬才承蒙数学老师开恩回到教室上课。吕小姑娘看着他,眼睛里微微闪着柔和的光。她想到吴老板经常教育自己的话,没妈的孩子多不容易,老是受坏人欺负。吕品天你是个好小姑娘,所以不能欺负人家邹扬。 邹扬被小姑娘这般看着,有些不自在。他暗自懊恼,怎么自己上学时老出事情,看来学校真不应该来。可是已经答应天天了,说话不算话会变成小狗。 因为坐在一起,吕品天一见他有不懂的地方就立刻重复一遍。邹扬脑子灵,尽管基础为零,这样居然也听懂了大半。课本不再是天书,他也觉得有意思起来,偶尔上课还会举手,虽然老师很少理会他。 这样奇怪的同桌组合持续了足有一个星期,最后还是展婷婷出面找劳务处又送了套桌椅到一年三班。班主任绷着脸,对此不置可否。张奕舸却长长地松了口气,自从邹扬坐在他们中间之后,吕品天跟自己说过的话论字数都不足十个手指。他很不满意自己与同桌间插了个外人,这个外人还是他用各种各样漂亮的文具都没办法战胜的。这点让小男生非常气恼,气恼到足足三天没主动开口跟吕品天说话,而是一个劲儿跟季如璟讨论《变形金刚》里的擎天柱。把季如璟唬的一愣一愣,心想张奕舸生病了吗,怎么突然开始喜欢跟人讨论动画片了。 第 5 章 因为一直在老师办公室写作业等展婷婷放学,六年级的任课老师倒是对自己爱徒的这一双弟弟妹妹渐渐熟悉。批改作业试卷的老师总是可以看见小姑娘一本正经教训小男孩的样子。邹扬底子太薄,老师授课的进度又丝毫不会因为他而放缓,所以跟的很吃力。英语老师跟数学老师虽然对他没有什么偏见,但也没有格外青眼。多年以后,邹扬回忆自己的小学一年级都是一副“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模样。 有的时候作业少,展婷婷在大队部又有事情做的时候,两个小孩就会在校园里到处玩。班上现在依然鲜少有同学跟他一道游戏,邹扬在其他人面前也是沉默安静,唯独和自小相识的朋友一道时才神采飞扬。他本不是沉郁的性子,无奈在田野间跳脱惯了,始终与刻板规矩的校园格格不入。他天生的傲气令他无心低下头去哀求别人的亲近,而城里孩子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也把他不自觉的排除在外。 当初那个在巷子里堵住邹扬一顿胖揍的男孩儿居然也是这所小学的学生。实验小学在这座以重视教育闻名的南方小城也是首屈一指的名校。自是名校,少不得生源众多,一个年级足有六七个班,说出去都叫人目瞪口呆。邹扬跟吕品天以前都没在学校里碰到过他,这下在学校的水池旁狭路相逢,自是吃惊不小。高大的男孩儿卢健鸣在这两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手下前后吃过两回暗亏,可是把这两人记得死死的。 学校里已经人迹寥寥,周身砌着青石板的水池里睡莲早早开败,荷尽已无擎雨盖。卢健鸣没能吃一堑长一智,忘了两次交锋自己尽占上风是因为当时自己身后跟着很多喽喽。很快,两个小的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把他给推到水池里去了。江南的孩子,是在清泉碧水间泡大的。那个时候,环境污染还没有来得及波及小城,随便哪家公园湖泊或者水库都可以扎猛子下去游上一气。犯恶的小人儿没料到人高马大的大男孩居然是只旱鸭子,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就没了动静。小人儿也知道轻重,明了倘若害死了同学后果有多严重。虽然在此刻他们单纯的心中,这个可恶的男生从此不再出现最好不过。 吕品天大喊大叫地跑去找老师,邹扬则试图拿手里长长的油布雨伞递过去拉他上岸。卢健鸣倒是想抓住这根没顶前的浮木,无奈人在生命消逝间总会过于惊慌失措,始终不得章法,永远无法准确地抓住伞尖。最后还是住在校园里正在晚锻炼的体育老师下水把这个倒霉孩子给救出来。卢健鸣冻得牙齿上下打颤,在鬼门关里走一遭又吓的三魂少了两魂半。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执拗,打死也不说自己是怎么落水的,输在这样两个小不点儿手下,太掉价儿。他比他们还高一个年级呢!老师也没想到积极救人的热心同学是肇事者,只当他是玩闹过头,失足掉下了水。 数周后卢健鸣跟吕品天在教学楼后面包干区不期而遇时,他心中燃烧的小宇宙可以掀翻整个校园。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害得自己感冒着凉发高烧在医院挂了好几天水,吃什么嘴巴都砸吧不出滋味儿;此仇不报非君子。卢健鸣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却也认定了不能白白吃亏。他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她也丢进水池里喂鱼。可惜他又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忘了对方虽然没有同伴,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目前他也只有平常一半的实力。一交手,吕品天察觉到今日对方远不如从前,还不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个道理的小姑娘趁机给他一顿狠揍。直把时运不济的卢健鸣打的鬼哭狼嚎,满地找牙。 卢健鸣这次吃了大亏,也顾不得失面子,跑到老师跟前告状。老师面前站着高大健壮如同一头小熊的男生跟娇小瘦弱柔柔怯怯的小女生,眼睛无情地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卢健鸣丢了面子还收到了回去写检讨的惩罚。自此见了吕品天这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儿就绕道走。 展婷婷一直无缘见识一双小人儿惨遭围攻的场面,自己安排充当恐怖分子恫吓坏孩子的男同学也没有用武之地之后,只当坏小孩转移了注意力,却不想中间还有这样一出戏。好在一切皆大欢喜。 张奕舸严肃地跟吕品天谈了一次,指出新朋友对自己过于忽视。小姑娘想到老师教育他们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心中有些愧疚,终于不再一下课就往邹扬的座位上跑。她相貌生的齐整乖巧,成绩又好,加上嘴巴甜,虽然常常跟同学们眼中的“异类”邹扬混在一起,其他小小孩童却没有因此而产生“近墨者黑”的意识。唯独季如璟不满自己这个会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故事的朋友老是腻在臭小子身旁,害得自己一个故事永远听不到尽头。她不知道,那个《臭蛋传奇》是原创,作者乃食神居的吴老板,她还没有打上“完结”两个大字,岂会有说完的那天。 每天的空闲时间有限,小姑娘陪伴新朋友的时间多一点儿,跟邹扬在一起的工夫自然少了。协调不好的时候,双方都表示强烈的不满。吕品天头疼得很,试图把两拨人拢到一块儿玩,却总是不欢而散。她也糊涂为什么她能跟双方都玩好,他们就这样互看对方不顺眼。 在张奕舸家,电动小火车在塑料轨道上不知疲惫地跑。吕品天捧着郑渊洁的《童话大王》津津有味地看。季如璟喜欢听故事,却不爱看故事,专门歪缠着她说话。张奕舸只要一背着同桌,就对邹扬不理不睬。邹扬也无心搭理他,自己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张奕舸家是民国时候留下的公馆,走进去,就像是进入电影背景。乌木的地板,铺着雪白餐布的梨花木饭桌,还有穹窿顶上吊下的水晶灯,皆咄咄逼人的让小男孩浑身不自在。四个人中,唯有沉浸在皮皮鲁和鲁西西世界里的吕品天小姑娘怡然自得。 邹扬很委屈,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一般。好在每天放学以后的一个多小时没有人跟他抢朋友,他们一起做作业,一起吃晚饭,一起看动画片,然后在菜场卖完晚上菜的邹爷爷就会接他回家。小男孩坐在三轮车的车厢里,看着漫天如水钻般璀璨的星子,跟踏着车子前行的爷爷唧唧喳喳描述今天他和小姑娘又做了哪些事。 随着年岁渐长,食神居的客人们已经不大拿他们开玩笑,小姑娘发起火来可绝对不会有“顾客是上帝”的生意人的自觉。多年以后,邹扬回想起这一段,唇角都会不由自主地逸出笑容;那些惨淡的岁月,也不是那般不可忍受。 邹扬读三年级的时候,他父亲回到了小城,娇妻在怀,衣锦还乡。那些多年后出人头地再报夺妻之恨的桥段没有上演,他给父母带回了新儿媳,给儿子带回了新母亲。邹扬的后母没有故事戏本里的妖娆,而是温婉贤淑的女子。传说她是256中文的大小姐,正在读大学,偏生看上了浪子一般的邹砚庭。然后偷拿了家里三万块钱,跟着这个男人私奔了。丢下的未完成的学业和发誓没有这个女儿、朝如青丝暮成雪的父母,这一切统统与她无关了。吴老板听了这出活生生上演的样板戏,叹了口气抿着清茶道,她也不是什么坏姑娘,只是任性惯了,也自私惯了,知书达理的黄毛丫头,陡然见到了霸王般的人物,觉得新鲜,难免迷恋。男人迷恋上坏女人,浪子回头金不换;女人迷恋上坏男人,注定了要受一世的苦,流一世的泪。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瞄着默不作声的小喇叭,短短两年的工夫,吕品天印象中那个爱说爱笑的喇叭姐已经木头木脑的样子。她家境不好,村长帮了她家很多忙,一半为了报恩一半也是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嫁给了村长的儿子。可惜现代版的田螺姑娘没有好结局,新婚燕尔的,丈夫喝两口老黄汤就开始动手打她,一言不和,盛着热汤的瓷碗便劈头盖脑的砸过来。小喇叭被打的受不了,又跑了出来,辗转流浪,最后还是回到了食神居,跪在吴老板面前,一个劲儿的流泪。吴老板原先怕她婆家找上门来,那一伙子全是粗蛮不讲理的人物,跑来闹一闹,生意就没法做了。后来问清楚她家除了已经过世的母亲和跟着师傅出去做木匠的弟弟没有旁人,村里也不清楚她以前落脚的具体地点,这才有胆子收留她。 三万块钱在改革开放初期是笔不小的数字。那时候一个效益很好的单位的中层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超过一百块。邹砚庭脑子不笨,拿这笔钱跟着人去广州进货,倒腾了几笔服装生意就发达起来,在省城还办起了自己的公司,底下有好几个厂子。最初的兴奋过后,想到远在小城乡下的父母和儿子,又风风光光地回来了。那天,整个悠闲宁静的小城都轰动了,人人争相跟着出来看热闹。无数涨红的面孔中,邹扬漠然的脸,仇恨的眼分外清晰。 人在意筹志满的时候难免执着于家庭和睦,幸福美满。邹砚庭在外漂泊的时候没给家里半点口信,现在却对儿子不肯认自己的事耿耿于怀。他费劲心思讨好儿子,不惜三天两头登门拜访食神居,只求吴老板母女可以帮忙说好话。回回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全是生怕被人说是刻薄后妈的新妻精挑细选的。吴老板向来照单全收,而后趁邹爷爷来送菜的时候全数让他带回去。按邹砚庭的意思,父母可以跟他去省城住大房子享清福,不该再在地里忙碌。自觉儿子有愧于孙儿生母的老人却坚持如常。 吕品天对于父亲爸爸之类的名词素来没有什么概念,邹砚庭的归乡也没给她带来多少情绪上的波澜。她只记得有一天半夜,邹扬跑到食神居拍门,进来就钻到被窝里呼呼大睡。他在家里被大人逼得受不了,一声不吭地跑了出来。吴老板无奈,只得跟女儿将就了一夜。一年级以后,吕品天就自己一个人睡了。 “你不想要你爸爸吗?” “不想,我恨他。” “噢,那你就不要吧。” 生意场上付出一分都要收回成本的邹砚庭要是知道自己一打一打的“娃哈哈”收获的就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游说,肯定会活活气死。风风火火了一阵子以后,看儿子始终无动于衷,他也就有些绝望了。劝不动父母儿子跟他搬到省城,邹砚庭留下一笔钱给老父老母,颇为气闷地返回新家。邹扬在心里想,如果来的人是妈妈多好,是妈妈的话,自己一定跟她回家。 热闹之后的冷清分外叫人无法忍受,他渴望小伙伴能够分分秒秒地陪伴在身畔。可是小姑娘现在疯狂地迷上了跳橡皮筋,整天一下课就呼朋引伴地簇拥着到走廊上跳皮筋。她身量娇小灵活,在皮筋上花样百出,如穿花蝴蝶般轻巧灵秀。分组的时候人人都愿意跟她一边,这些都极大的满足了小女孩的精神需求。邹扬找不到她空闲的时候,心中气闷,甚至偷偷剪断过她的皮筋。可是大大咧咧的吕品天压根没意识到这回事,直接将断口打个结,接着喊人出去跳皮筋。 有一次,她跳皮筋跳的兴高采烈,邹扬想找她一起玩,被她拉着给自己牵线。他几度意欲开口跟他诉说心中的苦闷都被正在兴头上的吕品天打断。九岁的小男孩火了,气愤地推了她一下,小姑娘跳皮筋的时候本来就站的不稳,被这一推,立刻直直地砸到花圃的瓷砖尖锐的边角上,眼睛血流如注。准备前往教室上课的老师见了,慌忙把她送到医院。身后跟着好多同学一路惊惶地嚷“完了,吕品天眼睛瞎了”。三年级重新排班分到隔壁的季如璟听了这话立刻哇哇大哭,跑到她妈妈的办公室泣不成声,吕品天眼睛瞎了,这下她可怎么办。 教导主任闻讯立刻上报给校领导,自己跟着女儿急忙赶到医院去看。小姑娘跟自己的女儿关系好,分班以后也经常来家里玩,想到这样一个水灵水秀的小姑娘以后要变成独眼龙,她也是一阵黯然。邹扬呆头呆脑地站在门外,愣愣地看毛玻璃里模糊的人影,心想,她要是眼睛瞎了,我把眼睛换给她成吗。 季如璟扑上去打他,骂他混蛋讨厌鬼,他也不闪不避,更不为自己辩解。教导主任虽不喜欢这个少年老成的孩子(从事教育工作久了,她免不了希翼每个学生都机灵活泼,不要老气横秋。),但看女儿在人家脸上都抓出了血口子,还是动手将季如璟拉了回去。 邹扬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微微的还有些欢喜,心头默念,幸好不是只有天天一个人痛。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补救,只想陪她一起痛也是好的。九岁男孩一直害怕孤单一人,所以在他的世界里,只要有人还在身边,那么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 第 6 章 医生出来以后也说万幸,只要再偏一厘米,她的眼睛就彻底没指望了。幸亏这宝贵的一厘米,吕品天保全了眼睛,却落下了一道再也长不好的瘢痕。因为离眼睛太近,危险,整形医院都不肯给她做磨平疤痕的手术。 小女孩躺在病床上还不知道今后十几年会有怎样的际遇,她只觉得百无聊赖,一个劲儿嚷:“什么时候才能出院,我还要上学呢。”,听得医生护士皆为动容。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邹扬忽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好好学习,因为他还得给吕品天补课。他就像武侠剧里打通任督二脉的武学奇才,脑子瞬间就好使的不得了。小姑娘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是害自己这般痛苦的罪魁祸首。年少的孩子,打架前,打架中,打架后,一直都是朋友。每天放完学,邹扬背着书包直接去医院,给小姑娘讲完当天的课程以后再陪她说话。那个年代的病房还没有电视机,小姑娘的消遣就是盯着外面的梧桐叶上三更雨,一夜点滴到天明。住院的时日不算长,但五彩斑斓的世界突然成黑白两色,陡然的孤寂却叫她无法忍受。傍晚是她每天最期待的时刻,这时候同学会三三两两的来看她,给她带来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等到人一走,她又孤单的想要落泪。 大概就是这种微妙的情绪,她跟邹扬忽然贴近了很多。小男孩满心愧疚,却有着莫名的欣喜,终于没有那么多人跟他去抢天天了。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只听自己一个人说话,吃自己给她剥皮的香蕉,向自己诉说今天医生又对她做了哪些事。邹扬告诉她心中的迷茫,为什么回来找他的人是他痛恨的父亲而不是自己一直想念的母亲。吕品天看他沉寂的面孔,忽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捏了一下般,轻声道,别难过,我让我妈妈给你当妈妈。 吴老板拎着两个饭盒给小朋友送饭。刚到病房门口,还没来得及推门进去,女儿就冲她叫唤:“妈,你给邹扬当妈妈。” 她唬了一跳,疑惑地看病房里的两个孩子,到底怎么了。 这边小姑娘已经催促小男生:“跪下啊,要磕三个响头,我妈才会给你当干妈的。” 吴老板觉得有意思,摸摸他的头,笑道,扬扬,给吴老板当干儿子怎么样? 邹扬被吕品天摁着磕了三个响头,含混地喊了声“干妈”,感觉怪怪的,看她笑靥如花,又忽然心里暖融融的舒坦。 邹砚庭听说儿子在家闯了祸,连忙丢下手头的生意赶回来处理。邹扬照旧对他不理不睬,现在他有了干妈,对这个亲爹更加不稀罕了。邹砚庭沮丧的很,懊恼自己昔日的糊涂,造就了父子间难以消弭的隔阂。他买给儿子的衣服玩具文具,小男孩永远视而不见;就连他买回的零食,邹扬都碰也不碰。无论邹砚庭如何软磨硬兼,他始终不松口。在他心里,父亲是害得自己成为别人口中“野孩子”的罪魁祸首,自己原谅父亲,就是背叛母亲,这样母亲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小孩子的执拗就算是来的全无道理,也注定了根深蒂固。 吕品天在医院里情绪越来越低落,整天闷闷不乐。她偷偷告诉邹扬,她想看最新出来的《童话大王》。吴老板没有给女儿零花钱的习惯,她总是直接帮女儿买好一切,这一切中自然不包括故事书。邹扬从小身上就没有放过钱,他知道爷爷奶奶挣钱辛苦,更加没有开口要的意识。一本薄薄的《童话大王》,此刻在两个孩子心中无异于遥不可及的圣品。邹扬在给吕品天补课时,她都魂不守舍。 邹扬知道张奕舸家肯定有最新一期的《童话大王》,以前吕品天也多是从他手里借的书。但是他不愿意去跟那个男孩借书,小男子汉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样做。邹砚庭买了一大堆补品送到医院,在走廊上迎头撞上儿子。小男孩脱口而出:“如果你能给我买最新一期的《童话大王》的话,我就叫你爸爸。” 邹砚庭喜出望外,用颤抖的声音求证:“真的?” “嗯。” “好勒!。”邹砚庭一把抱起儿子,狠狠在他脸蛋上亲了口,眉开眼笑,“乖儿子,别说是一本什么《童话大王》,你要爸爸把书店买下来给你都行。” 他欢欣鼓舞,以为什么《童话大王》是儿子给自己找的台阶,却不曾注意到邹扬死死抿住的嘴唇。小男孩不无伤感地想,妈妈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吕品天不知道他心中的黯然神伤,很开心自己可以有《童话大王》看。翻完整本书她还意犹未尽,嘟嘴道,等我长大了一定也写《童话大王》,郑渊洁写的太慢了,我都等不及看。 邹扬笑笑,见她这般高兴,心里的伤感总算减轻了一些。他没有什么朋友,天天在他心中就跟爷爷奶奶一样重要。 祖孙三人还是留在了本地。爷爷奶奶侍弄了一辈子鱼啊菜啊,舍不得那些小生灵;邹扬也不肯跟父亲去省城,他的朋友都在这里。邹砚庭拗不过自己的血亲,只得找泥瓦匠给家里盖了幢小洋楼,也算是尽了孝道和父子亲情。学校里不再有人骂邹扬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反而有不少人羡慕他父亲从省城给他带回的新衣服新玩具,甚至那个时候刚出来的小霸王游戏机他也有一台。小孩子也是极其现实的生物,可以纯真美好,也会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邹扬成绩好了,又成了有钱人家的孩子,周围不知不觉就围满了同伴。这些同学也未必都有什么多叵测的居心,只能说所有人都会本能地追逐金光闪闪的事物。 眼角的伤疤没有给当时的吕品天留下多深的心理阴影。吴老板给她设计了一个将头发散开,在前面梳一个歪歪的小辫子的发型,既显得俏皮又可以借额发遮住眼角的伤疤。那道伤疤,看惯了的人不觉得,乍一看,却是颇为骇人。大人们皆无奈,只求她年岁小,将来慢慢会长好。 转眼的工夫,这个城市的冬天早早来到,带着一场鹅毛大雪。江南的雪,是应若柳絮随风舞,纷纷扬扬,只一夜,便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早晨起床一拉窗帘,呵,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浮生万物,都覆上了纯白的颜色。 学校里最热闹,兴奋的孩子们打雪仗,校长还带头堆了一个老大的雪人。有老师贡献出自己新买的水果萝卜给雪人添鼻子加眼睛。邹扬跟几个男生偷偷躲在角落里玩擦炮,这东西在吴老板眼里无异于洪水猛兽,坚决不准吕品天碰。小姑娘看着眼馋的不行,追着邹扬要玩。邹扬被她追怕了,只得分了几个给她,千叮咛万嘱咐,擦完以后赶紧丢。 小姑娘抓到擦炮就开始兴奋,抖抖索索地好容易擦燃红色的小炮,然后脑子一片空白,只看自己的手套上冒出了白烟。邹扬急坏了,一个劲儿冲她嚷,你丢啊,快丢。 吕品天怪叫一声,红色的炮仗扔到了邹扬身上,然后迅速把手塞进雪堆。 至此,全班没有一个男生再敢跟吕小姑娘玩。 邹扬心里可得意了,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然这般歪打正着,把老缠着天天的男生全吓跑了。自己手背上落下的伤疤也算是值了。吕品天不知道他心中弯弯绕的心思,唯独心疼喇叭姐给自己织的手套毁了,回去吴老板少不得又是一顿打。 开春的时候,喇叭姐的男人找上门来,在店门外跪了整整一天。店里的生意彻底做不下去,脸色木然的喇叭姐二话没说,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没理会吴老板的挽留,咬着牙跟在他身后走了。她弟弟还没有讨媳妇儿,在村上她家要是因此坏了名声,弟弟就甭想成家立业了。吕品天那个时候正在看小仲马的《茶花女》,读到上面一句话“她为一个不认识她的同龄女子牺牲了幸福,为的就是这个女孩能有美好的名声嫁一个好人家”,不由泪流满面。吕品天念大学时曾经偶然到喇叭姐所在的村子去做社会调查,喇叭姐认出了她,给她拿了好多自家树上结的柿子;吕品天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头发花白形同老妪的沧桑妇人是她美好活泼的喇叭姐。 这年暑假,邹扬被父亲带到省城玩。他很想让吕品天跟他一起去,小男孩的心里还存着小小的急切,证明不是张奕舸家才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好玩意儿。但他迄今还是不习惯对父亲提出任何要求,唯有沉默地跟在父亲和阿姨身后,他不想叫父亲的新妻妈妈,才二十多岁的女子虽然黯然,却也并不执著。小城里没有动物园,第一次亲眼看到狮子老虎猴子孔雀,只觉得既欣喜又失落,懊恼没有开口让父亲把天天也叫来。动物园里刚生出了五只小白虎,通体浑白,好似一只只小雪球。交十块钱,把手放在虎尿里泡一泡,就可以抱小虎玩一会儿。虎尿味道熏人,然而小虎却胖嘟嘟的,柔软可爱。 天天要见到了,一定会开心地尖叫。 十岁的男孩平生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思念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看到什么好东西都迫不及待地想留下来跟她一起分享。他央求阿姨拍了很多张照片,洗出来整整三大袋,要带回去给天天看。 回到小城都没有来得及回家,他直接冲到了食神居。吴老板正在跟新来的工人一起择菜,看见满头大汗的男孩急吼吼地问:“天天呢?”他在小姑娘面前都是直呼其名,到了向别人说到她的时候却是叫她的小名。 “还在楼上睡午觉呢,你自己上去找她玩吧。”食神居他熟门熟路,干妈懒得把他当客人待。 邹扬“蹭蹭蹭”的跑上楼,猛的推开门,刚想嚷嚷“吕品天,快起床”,声音就哑在嗓子里了。天热,小姑娘把衣服全脱了,光着雪白的身体躺在凉席上,身上的毛巾被也被踢的只搭了一点在脚上。翠绿的青竹凉席上,她洁白的身体如含苞待放的莲花,泛着柔润的珍珠般的光芒。小男孩脑子“哄”的一声,血直往头上冲。十岁的小孩虽然还没有经历身体上神秘的变化,却也知晓男女有别。他浑身都颤抖,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食神居已经迎来了晚上的第一批客人,忙碌的吴老板虽然奇怪,却也没有心思去询问是怎么回事。而吕品天知道他来找过自己之后也没联想到“自己在异性面前裸睡”这件事,仅仅是意兴阑珊地“哦”了一声。剩下可怜的小男孩惶惶不可终日了足有一个多月。见到吕品天或者听到有人提及这个名字都会耳热心跳,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压根就不敢主动去找她玩。吕品天忙着跟季如璟玩,用医院的输液管编成金鱼,还用废弃的塑料瓶做花瓶,自己叠纸花放进去,日子过的开心的很。每周三次雷打不动去少年宫练舞蹈,学下棋,两个小姑娘结伴同行,根本就没意识到邹扬已经很久没有来找自己。 年龄一用十位数表示,男孩跟女孩就隔了道无形的三八线,谁也不好意思逾越鸿沟一步。几个女生头靠着头说悄悄话,男生一靠近就立刻噤声。男孩子们也不再跟女生一起跳皮筋或者是捉迷藏,个个极力表现出对女生的一屑不顾。别扭而可爱的年华,小小的人儿在探头探脑地成长。 学校为了迎接教育局领导莅临指导,全校大扫除。吕品天跟季如璟分到任务抹桌子,小学流行用修正液,橙黄的桌面上净是点点白斑。大家用小刀刮,还有人献策拿橘皮擦,一点点地清除,苦不堪言。到后来大家玩疯了,甚至有人小心翼翼地做小橘灯。季如璟坏笑着捏起一块橘皮挤里面的水,吕品天笑着躲闪,头碰到了玻璃窗,本能地转头。恰逢此刻,张奕舸正在外面贴着窗户看班上新出的黑板报,两人个头相当,如此一来,隔着透明的玻璃,嘴对嘴的贴到一起。 一瞬间,小男生跟小女生都傻眼了。吕品天回头回的太猛,嘴巴几乎是撞到玻璃上,痛的发麻。张奕舸眼睛本来就大,现在更是瞪得像铜铃。两人久久都反应不过来,直到看呆了的同学发出哄堂的暧昧笑声才触电般的离开那块要命又救命的玻璃。吕品天的脸红的好似张大厨煮的龙虾,眼角的伤疤越发狰狞起来。有男生起哄的大喊“一吻定情”,吕姑娘难堪的恨不得自己会隐身。 直到大扫除结束,大家坐到教室里上自习,还不时有人狭促地对她挤眉弄眼。吕品天很想用头撞墙,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这般背。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恨别人把自己跟某个女生编排到一起,仿佛这样会有损于自己的男子气概。在女生口中长得像《美少女战士》里夜里夫假面的张奕舸也不例外。他原本跟吕品天关系不错,班上还传过一点小暧昧,他心里也没有真反感,多是一笑而过。可现在这样的状况却让他无所适从。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吻,虽然是意外,虽然隔着玻璃,但也足以让小男孩们忽略那些状语,卯足了劲儿亢奋地追问。他先是一声不吭,而后发现流言仅仅止于智者,他的同学明显不是智者。情急之下,他气急败坏地冒出一句“没有的事!我怎么会喜欢她,那么大的一道疤,丑都丑死了!” 他只是急于洗刷绯闻的嫌疑,他只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却忽视了这句话会给无辜的女孩儿带去多大的伤害。吕品天的脸瞬间变的雪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她几乎是颤抖着用手捋起额发,对着藏在文具盒里的小小的梳妆镜看自己眼角的伤疤,狰狞刺目。她同桌刚从老师办公室回来,粗枝大叶的男孩儿从未注意过同桌小美女黑亮柔顺的额发下还隐着一道如毛毛虫般的瘢痕,陡然见到,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哇,好恐怖的伤疤。” 第 7 章 如果是平日听到这句话,吕品天大概会朝他做个鬼脸,吐吐舌头就继续做自己的事。可是她刚遭受了好朋友刻薄的打击,心理防线脆弱不堪,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她的人缘不错,男生们见把这个平常笑容灿烂的女孩弄哭了,全都噤声。季如璟气得恨不得一巴掌抽死张奕舸和吕品天那个没肝没肺的同桌。同是女孩儿,她当然明白女生对于容貌的敏感,何况是在这张白皙清秀毫无瑕疵的脸上添了这样一道狰狞的疤痕。 吕品天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张奕舸从后面只能看见她瘦弱的肩膀在不住地颤抖,偶尔会逸出一两声抽气。他知道自己做坏事了,却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去补救。况且这么多同学看着,他刚刚还竭力撇清跟她绝无暧昧,现在上前,无异于伸手打自己耳光。年轻的男孩子偷偷盯着被自己伤害的女孩,生怕她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其实她就是有什么过度的举动,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做。 老师走进教室布置今天的家庭作业,看见泪流满面的女孩儿,用询问的目光扫视全班同学。大家都非常一致的看向张奕舸,眼神的交汇点暗暗叫苦,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老师见是自己的得意弟子,眉头蹙的更甚,不明白文质彬彬小绅士一般的张奕舸怎么能把活泼开朗的吕品天给弄哭。草草布置完家庭作业,叫了张奕舸留下,转念一想,也该把受害人一并叫住问个究竟。再一抬首,却发现小姑娘已经从教室消失。 有些缺点,你不去注意,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存在,自己也不会觉得有多无法忍受。可是一旦你倾注了注意力,那它就会被无限放大,达到让自己厌恶的地步。吕品天脸上有这道疤已经两年多,她不是个对相貌特别关注的女孩,也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会给自己带来难堪。张奕舸那句尖刻的“丑死了”和同桌仿佛看见洪水猛兽般的惊恐眼神都成了显微镜,让这道瘢痕无限地扩大,从此在心头埋下一根刺,碰一下,都会蜷缩起身体,痛的发抖。 她开始对发型敏感,额发稍微有点歪就会神经质地把它们整理好,偏离哪怕是0.5厘米都无法忍受。她开始在意别人的评价,感觉受到伤害就把自己藏起来,不愿意让人看到她软弱的时候。原先那个阳光灿烂的女孩子突然间变了个模样,沉默不语,安静忧郁。吴老板以为女儿长大了,改走淑女路线,不想她已经悄悄给自己上了道心锁。她矢口不提自己受到的伤害,就连张奕舸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向她道歉,她也淡淡地承诺原谅;然而他们都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她再也不上别人家去玩,整天不是坐在教室里就是把自己锁进房间。 邹扬跟她隔了好几个班,察觉到她的改变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蛮长一段时间,他隐约从以前的同学口中知道这件事,气愤难当又满腹愧疚。如果不是当初他任性妄为,哪会害得她受到这样的伤害。他四处打听有没有补救的方式,找了好久,却被医院告知,如果想消除瘢痕的话,起码也要等到成年以后,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还在成长。后来父亲的一个朋友,一家大医院整形外科的主任看了当事人之后摇头道,离眼睛这么近,动手术都不行。邹扬心中一片茫然,想到这道狰狞的瘢痕就要在她娇美如花的面庞盘旋一生,好像兰花上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越发悔不当初。 他不敢表现出自己的愧疚,怕这样会触到她的痛脚。现在的她,就像只敏感的小刺猬,受到伤害就蜷缩在自己的刺里。邹扬让父亲走了后门,六年级分班的时候把自己跟吕品天的单人课桌并到了一起。 到了新班级,吕品天心中的压力小了点,脸上笑容也渐渐多起来。张奕舸去操场踢足球时偶尔经过他们班教室,看见她灿若明霞的笑脸,心里既欣慰又莫名的发酸。越想越不是滋味,不明白自己怎么把两人的关系弄到了比陌生人还不如的境地。季如璟骂他活该,很为自己受到这样一号说话不经过大脑思考的家伙的牵连而郁闷。他家跟她家住得近,也许是为了避免碰到他,吕品天现在连她家都鲜少光顾。季如璟生性挑剔,难得有个朋友从一年级交到现在,却生生被张奕舸这厮害成现在这般不尴不尬的状况,只恨不得替好友打他一顿才解气。吕品天听她热血沸腾的壮志雄心,只觉得啼笑皆非。过了好几个月的光景,她虽没有做到完全释然,却也学会了把自卑隐藏进心底最深处。有些伤痛,藏的时间久了,蒙上岁月的尘埃,大概也会渐渐模糊不清。 现在她算是体会到什么是婷婷姐姐说的毕业班的暗无天日了。小升初的巨大压力面前,明明当是花儿般无忧无虑的小学生,个个都心事重重仿佛老叟老妪,全然不见锦绣年华的机灵活泼。隔壁的展婷婷也在升入了高三,笑称大家都是烤生。她从幼儿园起就是名校,而今正申请弗吉尼亚的全额奖学金,希望能在全球一流的商学院攻读金融和经济。 吴老板偶尔会拿展婷婷给吕品天当榜样,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对于女儿,她虽要求严格,却并不苛刻。因为这个缘故,在忙碌的六年级,吕品天跟邹扬都没落下一集《我和春天有个约会》。邹扬的成绩打三年级以后就突飞猛进。吕品天大概是从小看吴老板记账耳濡目染多了,数学尤其出色;加上做妈妈的背书记单词逼得紧,倒也不觉得吃力。唯一的感触就是作业太多,两个人的右手中指和食指抓笔的地方都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虽然是快升初中的人,吕品天害怕打雷的毛病却一点儿都没见好。迄今电闪雷鸣的天气,她都会软磨硬兼跑到妈妈的床上要求同睡。其实她也不是什么雷都怕,而是碰到那种特别大的雷就会抑不住找个地方埋住脑袋。每当此时,吴老板都会骂一句“你个砍脑壳的,非要挠女儿脚心,这下果然怕打雷了吧。”这里有一种说法,婴儿的脚心不能挠,否则小孩会害怕打雷。吴老板从来没有明说“你”这个人称代词具体是指谁,但吕品天也知道是她已经完全没有半点印象的父亲。 怕打雷的毛病还让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丢了次人。学校的教学评估小组上他们班听课时,突然阴云密布。教室里一阵哗然之际,忽然一道霹雳,白光一闪,振聋发聩的雷声刚响,吕品天就“唔嗷”一声,本能地钻到了邹扬怀里。邹扬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在自己胸口处蹭,先是吓了一愣,然后想也不想,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别怕”。他的心脏“砰砰”直跳,从来没有这样亲密地抱住一个女孩。尤其是在十岁那年夏天无意看见她洁白美好的裸体之后,这般亲密的姿态,他更是想也不敢想。 吕品天回过神来才知道不好意思,班上的同学碍于后面还坐着校领导,想笑又不敢笑。数学老师目瞪口呆,清咳两声继续上课。她正讪讪,邹扬却悄悄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别害怕,我在这里呢。 很多年后,吕品天还会想到这一幕,惨白的灯光下,还不足以被称为少年的男孩,握住自己手,说,别害怕,他在这里。就算世事有诸多不如意,念及往昔,却也有种惘然的甜蜜。 婷婷姐如愿以偿,收到了从太平洋彼岸寄来的录取通知。她会在那个陌生的国土攻读自己的学士学位。小城没有飞机场,十八岁的少女要辗转到上海乘机,然后再飞往遥远的异国他乡。吕品天跟着一大堆浩浩荡荡的送亲友的同志,将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姐姐送到了长途汽车站,然后看她俏丽干练的马尾在玻璃旁划出优美的弧线,汽车带走了她的婷婷姐姐。 这一年,吕品天跟邹扬也以近乎满分的成绩顺利升入了这座城市最好的初中。她知道自己不若展婷婷一般天资过人且目标明确,但依然愿意试着沿她的脚步走下去,即使最终不能达到那样的高度,能够多前进一步也是好的。她在心中认定了自己不是漂亮女孩,外表没有过多的资本骄傲,唯有努力提高自己的内在修养。有句话说,不知道自己是美女的美女最动人。这样的定位虽让她的生活简单平淡,却有助于她一生的发展。很多条件优秀的女孩儿就是在太小的时候被别人的吹捧迷昏了眼睛,沾沾自喜,最后反而不如她们眼中的平凡人生活顺利。 刚去报到就被告知第二天即开始为期半个月的军训。这也是所谓名校的传统。意气风发的五百多号人顶着烈日走到位于城郊的某个驻军地,领好服装,听完校长的军训动员,吃了一顿军营的午餐,就进入军训状态。军营发给他们的服装普遍嫌大,袖子能挽的老高,一放下来就是戏台上旦角的水袖。硬硬的黄布解放鞋也大了不止一个尺码,有女生可以在里面再穿一双小白球鞋。吕品天无论正步走还是踏步走都觉得鞋子一个劲的往下掉。 条件虽然艰苦,常年囚禁在校园和家中的孩子们却觉得新奇有趣,因而大家都非常具有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精神,谁也不叫苦叫累。反正叫了也白叫。每天一大堆人列成十几个方队在校场上威风凛凛地军训,个个都兴奋莫名。大家在一起夜间急行军,一起吃军队的大灶烧出来的看不出具体成分的饭菜,一起拉歌一起喝完开水量体温伪装发烧逃训睡懒觉,权当是出来野营。军队跟校方对他们这届的精神面貌都非常满意,一拨拨的上来表扬,听得吕品天跟季如璟都暗暗发笑。她们班级虽然隔着很远,军训却分到了同一个方队,两个小丫头每天挖空心思地偷懒。 虽然是初中军训,但也搞得有模有样,每天晚上都安排两个人站岗放哨。吕品天和季如璟期待了许久,终于轮到她俩。其实所谓站岗也只是站到十二点就回去休息,毕竟第二天还要接着训练。九十年代的南方小城,想招个特务来搞破坏,人家都不乐意。两个人抹了足有一瓶风油精,凉风习习,居然没有蚊虫叮咬。站岗变成了聊天,争论了一会儿HOT中谁比较有型,又八婆了他们这届一起军训的男生谁比较帅。两人一致认定,一群男生中,谁也没有带他们来的教导主任有味道。 等到手表指向十一点半,吕品天打了个呵欠,吹着口哨看天上灿烂的星子。因为地处郊区,夏夜晴空,繁星点点,每一颗都像晚礼服上缀着的水钻,流光溢彩,璀璨异常。偏生又沾着盛夏夜晚的露水,有种明艳欲滴的感觉。季如璟想起小学音乐课上学过的一首歌,轻轻哼唱起来“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千万小眼睛。” 吕品天听着觉得有点怪,疑惑地问,眼睛小才被形容为星星吗?我还一直以为是眼睛大呢。 “噢噢噢,吕品天,你觉得谁的眼睛像星星啊?”季如璟朝她笑得不怀好意。 她见招拆招,笑吟吟地看向同伴:“你啊,你看我们教官的时候眼睛就冒小星星。” “靠!教官都冒小星星了,那我看教导主任是不是该流鼻血了。” 两人正互相调笑,无意间瞥见前面小树林有道影子一晃而过。小姑娘面面相觑,颤抖着声音问对方,你是不是也看见了。收到肯定的点头以后,她俩沉默了片刻,商量着过去看看。十三岁的女孩子,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她们害怕是坏人进来搞破坏,又忍不住臆想倘若真是罪犯让自己抓住该有多带劲。两个人握着彼此的手,精神高度紧张地往前面去。那个白色的影子又出现了一次,好像的确是人形背影。她俩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白影的速度太快,转瞬即逝。季如璟颤声问吕品天,这么快,会不会是鬼啊。 吕品天也吓的手脚冰凉,强自镇定,僵着声音驳斥,别胡说,这世界上哪来的鬼。 话虽这么说,却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两人对视一眼,吕品天先开口:“都十二点了,咱们回去吧。” 季如璟连忙点头附和,对,我们回去,明天还要军训呢。 两个人轻手蹑脚,比搞破坏的敌特分子更加小心翼翼地往营房走。一进房,两人就冲上床,也顾不得豆腐被难叠,直接拆了盖在头上。 第二天营区就传开了昨晚站岗的女生遇到危险的消息。邹扬正从上铺踩着床梯要下来,舍友跑进来一嚷,他一脚踏空了,直直地摔了下去。几乎是同时,隔壁张奕舸在的宿舍也传来人摔落的声音。邹扬连忙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到有惊无险才松了口气。 趁吃早饭的机会,他端着不锈钢碗到她面前,却看见张奕舸正坐在她们对面边揉着膝盖边问东问西。教官过来了,敲他们的桌子,沉声训斥,肃静。季如璟偷偷吐了吐舌头,吕品天也冲教官的背影做鬼脸。邹扬莫名地气闷,擦破的胳膊肘也隐隐作痛。他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不想对面就是早上跟自己通报新闻的舍友。男孩儿笑得极为暧昧,眨着眼睛咧嘴道,邹扬,怎么不去关心一下女朋友啊。 他没好气的吸溜吸溜的喝粥,冷声道,别胡说八道。 同学中有不少跟他们一样从实小毕业,哪里会理睬他的辩白,早就笑的不怀好意。他也不再说什么,由着他们闹。反正班级中最时兴的八卦无外乎谁跟谁好了之类。 喝完粥,他踟蹰了片刻,还是跑去把吕品天找出来。吕品天一见他,立刻垮下脸作揖,拜托你,邹扬,你千万别再问我昨晚发生什么事了,我一早上都在重复那几句话。 他笑了,我还就是要问你怎么回事。抓到特务了还是看见鬼了?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赧然道,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你还跑过去?你看,你这样,既冒险又没有任何成果。是不是很亏?” 吕品天点点头,心有余悸,我跟季如璟都吓坏了。 “以后还干这种傻事吗?” 她摇摇头,低声道,我妈说的没错,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邹扬心满意足地拍拍她的脑袋。吕品天还沉浸在昨夜的历险中,没意识到他的举动有逾矩的嫌疑。 第 8 章 因为升入初中后班级的划分,季如璟和张奕舸所在的班跟吕品天不在同一所教学楼。隔的远了,张奕舸跑食神居跑的倒勤快了。小学时,他只偶尔来过吕品天家几次,通常都是叫她上自家的公馆玩。吴老板虽然奇怪他的殷勤,但来者皆是客,没有轰人家出门的道理。邹扬对他的频频造访颇为不喜。一山不容二虎,同样优秀的男孩儿自然不免暗暗较劲。常常是这两个男生大眼瞪小眼,试图将对方压下去,吕品天却跟季如璟却津津有味地分享自己在新班级的种种趣事。 “我们班主任是今年刚分过来的,长着张娃娃脸,特嫩相。开学第一天,我们做眼保健操的时候,他在班上看着。你说为人师表你就端端正正地看着呗,结果他大概觉得看班无聊,拿手撑在讲台上玩。刚好那堂课是我们政治老头的,呵,他一见,火冒三丈,劈头盖脑的一顿骂:你这个学生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啊,啊!班主任被他骂了足有五分钟才找到机会插嘴,我不是学生,我是老师。我们班都笑翻了。” 吕品天也笑倒在床上,短短的T恤向上拉,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和圆圆的可爱的肚脐眼。邹扬刚下去帮他们拿凉好的酸梅汤上来,吕品天不喜欢喝碳酸饮料,唯独对酸梅汤之流念念不忘。他猛然看见那一截白的发亮的肌肤,手一抖,差点没把一壶酸梅汤都给打翻了。恃靓行凶的罪犯还不自知,开开心心地扑上去抢他手里的酸梅汤。邹扬见一头眼睛闪闪发亮的小兽扑上来,一个踉跄,背就撞到了门把手上,痛的他龇牙咧嘴。 邹扬正暗自庆幸大家没注意到他的反常,季如璟朝他投去奇怪的一瞥,诧异地扬起黛眉:“邹扬,你脸怎么红成这样?” 吕品天只关心那一大壶酸梅汤泼没泼,自己拿了倒进四只白瓷杯里,头也不抬就盖棺定论:“跑上跑下热的”。 邹扬先是高兴这句话替自己解了围,而后又觉得沮丧。心情一沉一浮,一个人坐到了窗前看外面的绿树的枝桠发呆。张奕舸端着冰好的酸梅汤,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心中气闷,思索下回怎样甩了季如璟一个人来。今天就见吕品天围着那只凶悍大嗓门的母老虎转了。两个小小的少年各怀心思,对着窗外的护城河,颇有些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味道。 楼下张师傅拿面粉和了小石蟹放在油锅里炸,腾腾的香气隔着楼梯和门板都诱人垂涎。季如璟知道这种小螃蟹炸好了洒上点儿胡椒面,好吃的打嘴巴子都舍不得松口。她期待的目光转向吕品天,后者翻翻白眼,不明白自己的朋友为什么这么懒惰成性又嗜食成癖还瘦的皮包骨头。她征询了在场男生的意见,见他们意兴阑珊,只觉得莫名其妙。 吴老板正拿着橘红色的电话筒,边算账目,边挂着职业性的夸张笑容接电话:“喂,食神居,请问你要订餐还是外卖?” 大概是话筒那边久久没有声音,她颇有些焦躁地加大了嗓门:“这里是食神居,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吕品天看见自己的母亲面色在一瞬变的灰白,然后白皙的面庞涨着奇异的嫣红,乌黑深秀的眼睛里好像有两簇火在烧,整个人生动得不可思议。她没见过这样失魂落魄又光彩夺目的母亲。这也不是老南街街坊邻居和食神居往来顾客熟悉的泼辣爽利的吴老板。 隔了半晌,她才用一种轻的似乎害怕惊醒一个飘渺的梦境的声音迟疑地开口:“是你吗?”话筒里却只传来“嘟嘟”的忙音。 她看母亲呆滞的模样,突然很害怕自己会惊扰到她,悄无声息地又潜回楼上。季如璟看她空手而归,不由得奇怪,小螃蟹呢? 小主人摇摇头,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床边的小沙发上。张奕舸本来就嫌季如璟碍事,现在越发觉得她的大嗓门不堪忍受,不由得皱眉训斥:“季如璟,你能不能除了吃还想点别的事?” 无辜受牵连的人火冒三丈,双手叉腰头一昂,嗓门大了何止三分:“张奕舸,关你什么事?螃蟹又不是你家的!也不知道上次是谁吃的螃蟹最多。” 邹扬看吕品天魂不守舍的,有些诧异,悄悄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看了他一眼,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没有开口说出自己的揣测。 这一年夏天特别眷念这座江南小城,七月流火八月更衣,已经快到中秋,衣橱里的裙装还久久无法收起。像天下所有少女的母亲一样,吴老板也一方面既为亭亭玉立如小白杨的女儿骄傲,恨不得在她们身上完成自己所有青春年华时因为时局限制而无法展现的娇美;另一方面又害怕太过美好的半大姑娘会招来坏小子的关注。她在橱柜里挑了又拣,最后拿出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放在女儿床头。吕品天照例对母亲的大包大揽没有异义,她好像永远都到不了与全世界为敌的叛逆年纪,仿佛世间诸事皆无所谓。 小城的早晨永远这般热闹而清爽,就连夹着鲜鱼活虾味道的空气都有种鲜活的清新。她背着书包往学校走,口中默念昨晚入睡前才背好的英语课文,忽然觉得身后有人在注视自己,她奇怪地回头看,有个染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站在美发厅门口正对自己吹口哨。她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继续走。她本想对他笑笑,让人惊艳总是心中暗喜;却害怕这样会给这个在美发厅当学徒的男孩任何浮想联翩的信息,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被这个吹口哨的男孩吸引了注意力,她没有注意到街对角有辆黑色的汽车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到了班上,因为早自习还有一段时间,大家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吕品天的前桌正眉飞色舞地说她妈妈当护士长的医院发生的一件大事。有对农村夫妇带着患兔唇的女儿来医院求治,发现女儿的唇裂手术要比想象中的花费高,两个人大概由于家贫难以承受又觉得这样一个女儿养在家没什么意思,于是趁着夜间偷偷丢下女儿走了。这个小女孩隔壁病房恰好住进了因为初见中华美食过于激动吃坏了肚子的一对美国夫妇。夫妇俩对这个三岁大的小女孩特别喜欢,不仅承担了她的治疗费用,还办理了领养手续,把这个小姑娘带回了美国。 “苍天,为什么我妈生我的时候就把我的嘴巴生的这么完整呢?”前桌摸着自己丰满的厚嘴唇感慨万千。吕品天看她那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的样子,忍俊不禁。旁人多半笑骂她“崇洋媚外”,偶尔也有人羡慕小女孩运气真好。 前桌见大家笑她,揪着始作俑者悻悻道,吕品天,我就不信你要是碰到这种好事能不动心。 吕品天愣了一下,摇头道,这种事,我从来没想过。 前桌鄙夷,你是知道想了也白想吧。 她笑了笑,拿出课本认认真真地背书,没有继续搭话。美国?就是那个婷婷姐姐现在读书的国家,就是英语课本上经常提及的国家;好像很熟悉一般,却隔着一个太平洋的距离,太遥远。 上午有堂美术课,授课老师是在学生中尤其是女生中极具人气的教导主任。他是清华美院的高材生,以一个副科老师的身份担任教导主任一职,在中国的众多初中里,也不多见。秋日的阳光懒懒地打进来,带着疏离又淡漠的微笑。老师正热情洋溢地介绍水粉画,说颜色的运用和光影的选择。 “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宁静而幽远。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碧海蓝天,是无限广阔而悠闲的世界。据说张艺谋最爱红色,难怪他的电影都是那般俗不可耐。就我而言,一袭蓝裙的女孩儿,明亮而清澈的眼眸,安静且娴雅的神态,才最具有东方女子的神韵。像今天坐第二组第三排的女生,她裙子的颜色就和整个人的气质相得益彰,优雅纯洁而不咄咄逼人。” 吕品天没想到老师会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走神走到爪哇国,猛然抬起头却发现全班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前桌的目光更是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她短暂的不知所措后就收敛了面上的尴尬,平静地看着自己桌上摊开的美术书。美术老师面色白皙,性情温和,很有些古诗词中走出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意蕴。季如璟曾不无夸张地形容,全校所有雌性生物包括超市老板养的那只母猫看他的眼神都含情脉脉。这话虽然有夸大其词的嫌疑,多年以后同学会,到场的女生却有三分之二以上承认青葱岁月里曾经暗恋过教导主任。 这堂课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楚,只隐隐约约还记得老师布置了一幅水粉作业,人物风景皆可。她精神恍惚地上去擦黑板时,美术老师突然叫住她:“吕品天是不是?老师想请你帮个忙。” 美术老师要在市文化宫办一次个人画展,还缺少一幅水粉人物画。他觉得吕品天非常适合做这幅人物画的模特儿。 “也许这样说非常失礼,但看见你我就充满了创作的激情,你就像我的缪斯女神一样。”谈到自己最爱的绘画,美术老师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吕品天觉得有趣,笑着点点头,轻声问:“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去当模特?” “就今天,可以吗?下午放学后去老师的画室,黄昏夕阳暖暖的光芒,慵懒又优雅的感觉。老师真高兴你能答应帮这个忙。”美术老师兴高采烈地邀请,“等到画展那天,欢迎你去看。” 吕品天的前桌刚好帮英语老师拿教案进来,听闻最后一句话立刻撅起嘴巴,撒娇道:“老师偏心,只请吕品天,不请我们吗?” 美术老师好脾气地笑了,点头道,自然都欢迎。 邹扬听吕品天说放晚学以后要给美术老师当模特儿,没多言,只说他在教室等她。升初中以后,因为比以前更加早出晚归,他都是在食神居包餐。吴老板本想让他干脆住在家里算了,反正她盘下了隔壁展婷婷家原先的店铺,有空余的房间。展家生意做大了,举家搬去了上海。房子空着可惜,就以极为优惠的价格转给了她。但邹扬的爷爷奶奶都觉得三餐让她操心已经过意不去,怎么好意思食宿全麻烦她;加上两个老人后半辈子都是围着这个大孙子转,一天见不到人都慌得慌,哪舍得真让他做了人家的儿子。 吕品天原先说不用,后来拗不过他,只能随他去。她到学校的磁卡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吴老板只叮嘱她记得早点回家吃晚饭写作业。 美术老师的画室面积不算大,他正安静地坐在画室中央面对空白的画纸沉思。吕品天发现他不笑的时候,长得有点像画室里素描模拟用的、轮廓线条分明的石膏像;那种石膏像通常都是没表情的,只有光影,冷漠漂亮而无血气。在那些从或近或远的角落与角度模拟他形态的各式各样的眼神里,他仿佛也成了一尊偶像。这种意外的发现叫她吃惊而忍不住暗暗发笑,原来每个人都有不同面。 老师见了她,回头微微一笑。他温和下来,身上就有一种霁月清风般的特质,一如他平时待人接物,令人说不出的舒服妥贴。吕品天也回以淡淡的笑容,轻声问,我应该做些什么? 美术老师安排她坐在木凳上,略微转头看窗外,像一只优雅的引颈的天鹅。吕品天听到这个比喻,忍不住轻笑,摇摇头,继续看着窗外高大的水杉,不知怎地,想到一句古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是出自哪本古籍?她想不起来。 十月傍晚的风透过阅览室半敞的百叶窗,拂在人身上容易产生一种熏然的沉醉。少女面庞白皙清秀,高高的额际,眉目深秀,此刻干净柔和的面容此时落日下更有一种安详宁静。风微微撩动她的发丝,夕阳的余晖在她洁白如象牙的额头上镀上了一层圣洁而肃穆的光芒。CD里放着一首老歌,七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好莱坞电影《毕业生》的插曲,《斯卡布罗集市》,优美的忧伤。 “就这样,就是这种若有所思的神态。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各个教派选出来的圣女都是年轻的少女了。”美术老师搁下画笔,笑着对她点头,“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下午放学后你方便吗?要是方便的话,能否再过来给我继续当模特。还是要穿这条蓝裙子。” 女孩儿开始还点头,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哑然失笑。她无奈地眨眼,老师,哪有人洗澡不换衣服的。 年轻的老师闹了个大红脸,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倒忘了这样一件重要的事。啧,该怎么办才好?呃,吕品天,老师有个不情之请。我去买件相同的蓝裙子,可否麻烦你一直换着穿。因为时间比较紧,画展还有一个多星期就要开了,延后的话宣传场地什么的协调起来都有诸多不便。” 吕品天听他说要为自己买衣服,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表示不要。 美术老师笑起来,道:“你可别觉得是占了我便宜,其实当模特的话,不仅衣服应当由作画者提供,还应当得到报酬。” “那老师打算付我多少报酬啊?”她也笑起来。 “请你吃饭?” 吕品天摇摇头,看着画纸上安静的女孩,笑道,老师,展览以后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老师愣了一下,点头道,当然可以。 她点点头,拿起自己放在沙发上的书包,挥手告辞。十月初的白天虽然秋老虎依旧肆虐,晚风却有了些许清冷的味道。邹扬站在走廊上离画室不远的地方对她招手。吕品天看见他颇为惊异:“你怎么不在教室等我,还能顺便做作业。” 邹扬微笑,见她抱着胳膊,拿了件米色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干妈说晚上天气会转凉,——做模特儿都干些什么啊?” “嗐,能有什么,就是坐在那里发呆,一呆就呆到现在。” “既然这么无聊,为什么还要答应给他当模特儿。”邹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太乐意她把时间花费在那样的事情上。 “赠人鲜花,手留余香,举手之劳嘛。”她朝天边的晚霞做了个鬼脸,朗声道,“而且老师答应展览后把那幅画送给我,呵呵,还从来没人给我画过像呢。我真担心老师会不答应,我还不习惯自己的画像挂在别人家里。” 第 9 章 两人走到食神居门口,里面正出来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神情萧索。小城历史上虽是文化名城,经历这么些年的风风雨雨,却也败了落了,像是民国时的遗老遗少,哪怕端着架子,面子里子也早已不是那么回事。这样一个学者般的人物从店里走出,邹扬跟吕品天都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因为中间正有人骑着装满泔水桶的三轮车经过,熏人的气味让他俩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再一抬头,店门口不远处那辆黑色的小车已经不见。 吃晚饭的时候,吴老板破天荒地一言不发。吕品天看了她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妈,喝汤得用勺子,你拿筷子再搅和也喝不到汤啊。” 吴老板忽然火冒三丈,丹凤眼瞪成斗鸡眼,眼睛里竟似杀气腾腾。她冷笑,怎么着,嫌你妈没知识没文化给你掉价儿呢? 吕品天吓了一跳,同桌吃饭的邹扬跟帮工俱是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她。吴老板脸色铁青,双颊的肌肉僵硬的仿佛大理石,字一个一个从颤抖的牙齿缝里蹦出来:“你是不是觉得你妈不好,让你吃苦受罪遭人嘲笑,过的不痛快了?” 吕品天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放下碗筷,一句话没说回楼上去了。邹扬不放心,宽慰了吴老板几句“天天不是这个意思”,赶紧跟上去。房间里没人,他在楼上穿来穿去,找了半天都不见人影。走到卫生间门口,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和抽泣的声音,他拍打门没人应答,干脆扭开门进去。瘦弱的女孩正抱着胳膊蹲坐在墙角哭,嘴里不住地嘟囔:“我没有,我没有嫌弃过妈妈,真的没有。我不是那样的人,妈妈怎么能这样说我。” 邹扬心里一紧,也蹲下身,顺势把她脑袋揽进怀里,轻轻地哄劝:“没事的,我们知道。” “我明明没有嫌妈妈的意思,她为什么要曲解我。她没让我吃过苦,真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没有爸爸是她的过错。谁笑我了?从来都没有过。” 邹扬看她哭的连气都喘不过来,只觉得自己无端也跟着难受起来。他心里疑惑吴老板的失常举动,嘴上去只能安慰:“干妈肯定是碰到不顺心的事儿了,借题发挥呢。你妈的脾气你自己还不清楚,倒是你,被说了两句就哭成这样,羞不羞?” 吕品天一时气还没喘匀,闻声更加气闷,说一个字打一个嗝,照你说,我妈这样伤我,还是我的不对了? 邹扬夹在干妈跟小姑娘之间,颇为头大,两边都不敢得罪,唯有各打五十大板:“干妈肯定不对,不过你也要体谅她每天忙里忙外辛苦,别跟她一般见识还不成吗。”说到后来他自己都没觉察到声音低了下去,跟梦呓似的轻不可闻,“你还有妈妈可以生气,我连我妈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吕品天一听急了,连忙嚷嚷,不是说好了我妈给你当妈的么,你不许再提那事了。 “好好好,我不说。呵,反正我都习惯了。嗳,你要不要下去吃饭了。再不下去的话,西洋菜煲鱼汤冷掉就腥了。” 她别扭了半天,还是被他拉着下楼回到饭桌。绷着张脸的吴老板看女儿双目泛红、梨花带雨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叫帮工去厨房重新舀了碗热汤亲自放到她面前。饭桌上沉闷的尴尬,谁也没有再提先前的话题。 半夜吕品天醒来准备上厕所,眼睛一睁,惨白的月光下,一个长发女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啊”的尖叫,身体直直往床角落里退,哭着喊“妈,救命!” 店里的帮工听到求救声跌跌撞撞地从自己房间赶过来,只看见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台灯已经开了,大约是窗帘的缘故,影着,只像是泛着幽幽的绿光。暗淡的光芒下,吴老板的脸上有种迷幻的慌乱,她抱着女儿不住道:“吕品天不怕,妈妈在这儿,乖乖来家,大贵小鬼全绕道,妈妈在这儿,乖乖来家。”口吻好似在哄夜里见了脏东西吓到的婴儿。吕品天则惊魂未定,呆呆地伏在妈妈的肩膀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固定在眼眶里不会动一样。 二十岁出头的帮工不知所措,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咳嗽一声,低声询问:“老板,怎么呢?” 吴老板浑身一激灵,然后才平静如常,淡淡道:“没什么,小孩子看电视做了噩梦而已。” 帮工恍然大悟,拍着胸口笑,我还道是什么事呢,原来如此。我就说小孩子没事不要看什么《乡村老尸》,多吓人啊。 “没事了,你也早点回去睡吧。” 第二天整个早上吕品天都坐在位子上发呆,连英语老师叫她上黑板默写单词都是被同桌推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站在黑板前,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梦游般凭借本能听写完单词。老师一批,错的惨不忍睹。英语老师皱起眉头,在小结时含蓄地提醒,有些同学,尽管底子比较好,但也不应该懈怠。要知道,你们今后是要面对全市数以万计的学生竞争进入市一中入场券的。 下课后,邹扬过来敲她的桌子,笑道,别想昨晚的事了,不是后来都和好了吗? 她哀嚎一声,趴在桌上闷闷不乐:“哪有这么简单,你不知道昨天夜里我妈有多恐怖。” 邹扬听完她的遭遇,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疑惑道:“你说,干妈为什么会这样古怪?” “我哪知道!她一个劲儿地抱着我,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女儿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把她带走’,她勒的我肋骨都快断了。我当时一睁眼看见她直勾勾地盯着我就吓懵了,然后再这样……你不知道,后来珍珍被我妈支走时,我都快哭了。我求我妈回去睡觉,她非不肯,一定要跟我睡一张床上。你说,那种情况下,她睡我边上,我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她搓搓脸,愁眉苦脸道,“我不知道我妈到底是怎么了,今天早上几乎是逃亡一般早早跑到学校。” “别怕,晚上我们回去再问干妈到底怎么回事。”他拍拍她的头,笑道,“别垮着张脸,多笑笑。” 吕品天翻翻白眼,没搭理他。 傍晚给美术老师当模特儿时,老师突然放下画笔,笑道:“要不要换首轻快点的歌曲,这首歌似乎太悲伤了一点,你一直愁眉不展的。” “啊?”吕品天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虚虚地扯出朵笑容。画室里流淌的乐曲换了,是《Rhythm Of The Rain》,清新明快的旋律,带着薄荷的香气。数年后她在电视上看到绿箭的广告,忍俊不禁,还真是口香糖的广告歌。 吕品天强打起精神盯着窗外看,秋到江南草未衰,晴空一鹤排云上。 “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你看上去很忧伤。”中途休息的时候,美术老师递了颗薄荷糖给她。她没有推辞,撕掉糖纸放进嘴里,笑道:“老师你不是说蓝色象征忧郁嘛,我正配合这幅画的基调啊。” 美术老师像是没有料到她会这般打太极,浅浅地微笑点头,那老师谢谢你的清理配合了。 “不客气,双赢。”她笑着吐吐舌头,粉红舌尖沾着一点碧绿的薄荷糖,让人不自觉想到那句话,红配绿,美如玉。她飞快地收回了舌头,懒懒地再次强调,“老师,说好的,你画完以后得把这幅画送给我。” 美术老师像是呆住了一般,半晌才清咳两声,点头道,当然。 这天耽搁到很晚,天际都有星子冒出来。初秋的夜晚天空分外高,淡淡的月牙儿朦朦胧胧地也露了一弯脸。邹扬沉默不语地等在走廊上,手里捧着一杯珍珠奶茶。吕品天扑上去,直嚷“快饿死了”,迫不及待地抢过来喝了一气。 “怎么这么迟?他不知道你还没吃饭吗?”邹扬脸挂的老长,语气不悦。 她喝了奶茶,心里舒坦了,像只猫咪一般满足地眯起眼,不以为然道:“拜托,你以为作画是随便什么时候抓起笔都能画出心中最想要的影像的吗。这也是要灵感的。老师好不容易进入状态,我怎么可以喊停。嗳,帮我捏捏脖子,我一直扭着看窗外,都快酸死了。快点啊!” 邹扬看转到自己眼前的脖子,乌黑的头发下是洁白柔美的脖颈,少女若有若无的馨香夹杂在夜风里钻入鼻端。她的脖颈纤细颀长,昏暗的光下,依旧白的发亮。他想到古人形容女子肌肤是“温香软玉”,只觉得这个比喻用的妙极了。他喉咙忽然有些发紧,掌心也发热,黏腻的像是有汗。 “快点啊。”吕品天不满地转过头,嘟嘴娇嗔,“小气鬼。” 他伸出手落到了她的嘴唇上,远处街灯已经星星点点,身后是千年古刹传来的悠悠钟鸣。他没有说话,她亦没有任何举动;两个人就像是被时间分割出来的静止的画面。淡淡的薄暮,年轻的男孩和女孩,天空飞过的白鸟和烟光紫的雾气皆成了他与她的背景。 直到汽车的鸣笛声打破了这份安静,有人从车窗探出头,看着他们沉默不语。吕品天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低头往前走。邹扬则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指,从指尖传来的温度依然有馨香柔软的味道,傻小子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车里的男子迟疑地唤急匆匆前行的女孩:“天天——” 几乎是与此同时,吴老板从街的那头冲过来,疯狂了一般把女儿揽进自己的怀里,只急急忙忙地反复呢喃:“乖女儿,饿坏了吧,跟妈妈回家,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吕品天隐约听到有陌生人喊自己的小名,可突然出现的如癫似狂的母亲让她无暇关心究竟是怎么回事。邹扬也听见了男子的呼唤,疑惑地寻声看去,认出是昨天在食神居门口见到的儒雅男子。光线太暗,又是逆光,他看不清男子面上的神色,只瞧了一眼他落在天天脸上的目光,心中立时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本想上去一问究竟,但干妈的反常表现令他唯有马上过去跟吕品天一道把她扶回食神居。男子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久久,却只能无力地将手搭在方向盘上。副驾驶座上坐着的优雅女子抚慰地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衣冠楚楚的男子露出苦涩的笑容,口中呢喃着旁人听不清的话。 “你听到了没有?”做作业时,趁母亲去卫生间,吕品天偷偷问邹扬。看见男孩儿点头,她咬住下唇,轻声道,“我也听到了。奇怪,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觉得我妈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一样。——邹扬,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吕品天迟疑地转过头,结结巴巴地喊了声“妈——”。吴老板脸就像注射了肉毒杆菌一般,僵硬,没有任何表情,直勾勾地瞪着女儿。吕品天觉得害怕,快要哭了。邹扬见势不妙,立刻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隔在两人之间讪笑:“干妈,我们饿了,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吃的。” 因为干妈太诡异,他有些惶然,打了个电话回家表示今晚太迟,就在食神居留宿。爷爷奶奶也怕太晚会不安全,同意了孙子的请求。 吴老板听了他的话很久都没有反应。邹扬都要忍不住苦笑时,她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一般,脸上堆砌的笑容高到危险。用一种近乎谄媚的讨好语气,她殷切地看女儿:“乖女儿,你想吃什么。” 吕品天眨巴眼睛,只想躲开母亲过于炽热的目光,好像油灯将尽时忽然迸发出的绚烂一样。她拉拉邹扬的衣袖,求助地看他。后者抓住她的手,隐藏起自己的惶恐,努力对吴老板笑得若无其事,用一种欢快自然的语调替她回答:“天天想吃牛肉汤,干妈你多弄点。” “好,妈这就去弄。牛肉多多的,再来点锅贴。吕品天要吃的饱饱的。”吴老板絮絮叨叨地出了门,房间里两个人刚松了口气,她又突然折回来,讪笑着问,“要不要加一点点辣椒?” 她刚消失在楼梯口,邹扬飞快地关上门,靠着门背喘粗气。吕品天瑟缩着身体靠在床头,欲哭无泪:“邹扬,你也看到了吧,我妈昨天夜里就是这样。她这样,我吓的什么都不敢问,生怕一句话没说好就刺激到她了。”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或者说你猜究竟是怎么回事?”邹扬踟蹰了片刻,没有说出自己电闪石击间冒出的念头。 她茫然地摇摇头,抱着床上的大玩偶,闷声闷气:“我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就好像我马上会离家出走似的。呵呵,我要离开的话,起码要存足够的钱吧。每年的压岁钱都被迫上缴,我哪来第一笔环游世界的启动资金啊。我只觉得妈妈现在真的非常奇怪,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独自面对她。现在我看到她就只想躲。——邹扬,你今晚就住这儿吧,不然要是我一睁眼就看见我妈,我就别想睡觉了。” 男孩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行? “那你说怎么办啊?我都要被我妈吓死了。我不管,我昨天就没睡好,明天还要考英语呢,我要是考不好的话,老师肯定有的说我了。我要睡觉!” “行,怕了你还不成嘛。先写作业,一会儿我搬张藤椅过来,就睡在这里。”邹扬想了个折中的方案。 背后的冷汗慢慢消退,他躺在藤椅上,披着羊毛毯,忍不住苦笑,这样,算是怎样的诡秘状况。 一室静谧。少女房间里特有的馨香温软气息萦绕在他鼻端,淡淡的,若有若无,引得人心头蠢蠢欲动。他不自觉的咽了咽喉咙,只觉得口渴,想喝水。手旁的床上,吕品天沉沉的睡着,窗外有清冷的夜色,或许是月光,或许是星光,淡淡的银灰,投进来,朦胧得让人能看见她的影子。眉与眼,并不分明,却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她的轮廓。只这一眼,他的心却奇异地安静下来,起身帮她掖好被子,碰到她的脸,温软而滑腻,所谓羊脂白玉。他笑了,有种被需要的满足感,自己靠着藤椅也渐渐进入梦乡。 这一夜,吴老板没有再度潜入女儿的房间。 第 10 章 早晨吃饭,吴老板忙着张罗店里的生意,两个小孩筷子夹着烧卖,眼睛却一直随着她的身影转。 “照这样看,干妈好像跟以前比也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吕品天扒了口白粥,有气无力道,她是没一点儿不对劲的,唯独面对我时就十分不对劲。 “那你打算怎么办?”邹扬习惯性地拿起她剔掉蛋黄的咸鸭蛋,把蛋白拨到自己碗里。 “我要知道就好办了。也不晓得我妈到底怎么了,嗳,要不晚上你陪我,我问一下她。天,我妈多英明睿智的人,现在怎么就成这样了呢。邹扬,你说这世界上是不是有什么蛊咒?”她悄悄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吕品天,我看你是想太多了。”邹扬啼笑皆非,想了片刻,正色道,“干妈的表现,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件事跟你有关系。” “跟我有关系?”她诧异地扬起眉毛,刚想说“我给美术老师当模特儿的事是我妈同意的啊”,母亲突兀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你们两个怎么磨蹭到现在?还不赶紧去上学!”吴老板皱着眉头叉腰站在桌旁,虽然柳眉倒竖的骇人,神态却与平常训斥他们时并无二异。两个半大的孩子唯唯诺诺应了声,然后呼啦呼啦吃完粥,赶紧拎着书包走人。 学校离食神居不远,吕品天不会骑车,邹扬平时都是乘公交往返于学校跟家之间,两人并肩行在小城干净清爽的街道上。他看有情侣模样的人骑着车,女孩坐在后座,笑着捶男孩的背,顿时有些艳慕,很想手里也有辆自行车。 “唉,真希望我妈晚上能跟白天一样正常,否则我也会被她逼得不正常了。”吕品天叹了口气,循男生的目光看过去,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邹扬皱眉久久注视跟在他们身后的黑色轿车。吕品天也注意到那辆如影随形的车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指。 “要不要过去问个究竟?”他低声道,“别怕,我陪你一起过去。” 好像被雷击了一般,她突然神经质地拽着他就往前面跑,嘴里胡乱喊着“不要,我不要去问”。她无法解释自己心头的恐惧从何而来,几乎是一种逃生的本能逼得她迫不及待地离开原地。她在心里告诫自己,离那辆车远一点,离那个奇怪的男人远一点。 快到校门口时,邹扬才拉住她,气喘吁吁:“别跑了,他没跟上来。” 没有跟上来?她茫然地看了眼身后。初中生的作息时间比普通上班族要来的早些,偌大的街道没有滚滚车流,空荡荡的叫人心中发虚,好像什么东西被掏空了般的虚弱。张奕舸跟季如璟正骑着车到校门口,两人为什么事情发生了争执,季如璟一脚踹上他的捷安特,怒吼声气吞万里如虎。张奕舸一面心疼自己的车,一面气急败坏地回敬施暴的凶手,季如璟,你个孙二娘,你这种女人要嫁的出去才怪! “屁!孙二娘又不是没老公。李师师倾国倾城柔情似水眉不点而翠唇不点而朱,不也没什么好下场。”季如璟不以为意,嗤之以鼻,“瞧你那样儿,没文化。” 吕品天本来心情挺闷,被她这么一调侃,忍不住乐了。季如璟见了她,眉开眼笑,哎哟,我亲爱的姑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张奕舸看到她在,也不好意思再跟季如璟一般见识,对邹扬龇牙咧嘴诉苦般的来了句,女人都不可理喻。说的这般熟络,仿佛他们不仅仅是熟人,也是多年的老友。邹扬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的地方,笑着接口:“你还把她当个女的看啊,我还以为在你心中她早就性别模糊了呢。” 季如璟特不待见这句话,朝他嚷,邹扬,你哪痒就招呼一声,我叮嘱吕品天回去给你好好上药。 吕品天连忙摆手,撇清干系,我可什么话都没说。 “亲爱的,听说,那个,你现在在给我们的帅哥当模特儿?”季如璟挤眉弄眼地八卦。 吕品天倒也大方,没遮没掩,点头道:“是啊,老师说他要办画展,还缺少一幅人物画。这人素一蓝裙子控,于是我就中奖了。你看我身上这件,多恐怖,他给我买了件相同的蓝裙子,让我每天都穿。害得我们班的人都特同情的看我,吕品天,你家是不是很困难?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张奕舸听了也“嗤嗤”的笑,季如璟厌烦地推了他一把,嗔怒道,你笑什么笑,我跟吕品天说话呢,你在边上掺和什么劲儿。 张奕舸火了,冷笑道,你少自作多情,我是在回应吕品天的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吕品天见这两人又剑拔弩张,赶紧想要劝和。邹扬却拉了她一把,摇头轻声道,随他们去。她想了想,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识相地闭起了嘴。两人干吵了几句没有佐料配合,便无聊地闭了口,各自气嘟嘟地往自己的班级走。两人在同一个班,却一个走左楼梯,一个走右楼梯。 周三下午最后一堂课是全校的活动课。在教室里埋头苦读的莘莘学子被校领导强行勒令出去活动,以劳逸结合。这座小城学风盎然,以城市名字命名的高中在整个华东地区都首屈一指。十多岁的初中生,无需老师过多的看管约束,个个都卯足了劲儿想升入那所高中。他们的努力跟自觉,逼得老师不得不一个班一个班的赶人。 年轻的女孩子们会去球场看男生打球踢球,三三两两,或散步,或坐在草坪上看书,或聊天嬉笑,就是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为某个人而来的,但是眼神却早泄露了心事,不知道那些大大咧咧的男生是否明白? 教导主任见了吕品天,笑着请求,倘若没有事情的话,可否现在就开始今天的绘画? 她原本答应了要去足球场给邹扬加油,今天他们校队内部有一场对抗赛。此刻面对老师的要求,颇有些迟疑。 美术老师见她沉默不语,心中了然她的为难,自觉剥夺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自由玩乐的时间过于不人道,于是笑着给自己找台阶下:“你有事就先去忙,别忘了放完学以后到画室来就好。” 吕品天心里过意不去,脱口而出一句话,没关系,我也没有什么事。完了以后她就后悔的想咬掉舌头,心中暗暗叫苦,不知道邹扬那里要怎样交代。大概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国足球还没叫国人彻底失望乃至绝望,起码小城初中里踢足球的男孩子还是很能收获女生崇拜的目光。男孩子发育普遍要比女生迟点,走《灌篮高手》路线来的要难度系数太高,不若足球有市场。 足球场太大,对于一个初中而言,他们学校的球场大的让很多大学都自惭形秽,简直是一个正规球场的规模。分别穿着红色和蓝色球衣的两队男生在场上奔跑着,人人额头上都有亮晶晶的汗珠,夕阳镀了层金的皮肤映着球衣,掩不住青春的朝气蓬勃。 开赛前,邹扬没有从一色的少女笑颜中找到自己期待的面孔,以为她影在了人群背后。进入比赛状态,便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踢球。等到比赛结束,人都散了,他也没见到她。邹扬觉得奇怪,抓住班上一个同学问,知道她去给那个无聊的美术老师当模特儿了顿时怒不可遏。把擦汗的毛巾往球队干事手里一丢,立刻往教学楼后面的画室跑。剩下刚才提供消息的同学夸张地打着寒战问自己的同伴,你说,邹扬会不会跟美术老师打起来啊。 吕品天的前桌元若蓝从鼻孔里出气,哼!就是打起来也绝对不会跟吕品天有关系。再说老师这么风度翩翩的人,才不会像邹扬那个乡下人那样只会讲蛮力呢。你们知道吗?吕品天没有爸爸,她妈是个寡妇。 打起来倒不至于,邹扬只是连门都没敲,阴沉着脸冲进了画室。吕品天正看着窗外的水杉神游,突然被他扣住手腕往外面拉,惊得不知所措。美术老师也皱起眉头,他认得这个初一年级风头极劲的学生,出生斥责:“邹扬,没有人教导过你进门之前要先敲门吗?” 邹扬当他是空气般,自顾自地埋怨女孩儿,说好要去看球赛的,怎么一声不吭就放我鸽子啊? 吕品天自觉理亏,讨好地扯扯他的袖子,吐舌头道,好啦,我又不是故意的,早点画完早点好嘛。你们有没有赢啊? “守门员手太臭,双方都各进三个球,最后愣是拖成了点球大战。——吕品天,你别想转移话题啊。这事怎么讲,说都不说一声,也不知道找个人陪你一起来。”他完全无视教导主任面上已经颇为挂不住,直接拉着她就要回去。吕品天有些难堪,推了他一把,轻声道,你先回教室等我吧,老师还有一点就画完了。 邹扬心中虽然不悦,脸上却满是温和有礼的笑容。他施施然找个位置自己坐下,对美术老师扬起学生气的单纯笑脸,话说的特别有诚意:“老师,你的画室布置的真有品味,我坐在这里欣赏一会儿好吗?我保证不打扰你们作画。” 美术老师没说话,重新拿起画笔,安静地作画。不打扰他们作画?倘若这样,邹扬闯进来还有什么意思。十三岁的男孩子对于温文尔雅受女生欢迎的男教师本身就有种羡慕与嫉妒交织的微妙情绪,现在他又每天霸着天天晚学后本当是和他独处的宝贵时间,邹扬肯规规矩矩地端坐在一旁才怪。他不住地做出鬼脸逗弄她,引得她想笑又不方便笑出声,似嗔似喜的模样让男孩儿很有成就感。生活的磨练,人情的冷暖;少年邹扬也是个早熟老成的孩子,可是碰到吕品天的事,他个性中幼稚孩子气的一面就展露无遗。 “啪”画笔落下,美术老师头疼地揉揉太阳穴,颇有些疲惫的样子,闷声道,吕品天,你先回去吧,今天就到这里吧。 邹扬欢欣鼓舞,暗喜自己的策略收到了成效。得到早退允许的女孩却拉下了脸,气愤地瞪了他一眼,声音带着寒冰:“你出去!”,扭头向美术老师却转为吹面不寒杨柳风,轻声细语,“老师,我们继续吧。” 被点名扫地出门的人瞬间由江南阳春三月打入塞北冰天雪地。邹扬不甘心地在小凳子上拖拖拉拉了一会儿,看她毫无通融的意思,只好摸着鼻子出了画室的门。至始至终美术老师都没有发一句话,等到门合上了,才不置可否地笑笑,专心致志地作画。吕品天明显不在状态,身上少了那种宁静而忧伤的悠然,反而有些火光四溅的感觉。好在画已经完成大半,对他没有太大的影响。 直等到一个多小时以后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微笑着示意她可以了。吕品天跑到支架前看自己的画像,笑道,老师,我是这样的吗? “不是,你身上最重要的是一种空灵的气质,这也是我竭力想捕捉的,可惜水平有限,怎么也表达不出来。” 她哑然失笑,空灵?那不就是什么都没有吗。 在走廊上看到沉着脸一语不发的邹扬,她照例笑眯眯地伸出手撒娇:“饿死了,有没有吃的?” 邹扬脸色虽然难看,递给她的巧克力球却货真价实。她接过来,撕开塞进嘴巴,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十多岁正在蹿个的女孩,吃的再多都长不胖,纤秀单薄的身材好像风一吹就能消逝一般。她的眼睛是所谓的丹凤眼,不算特别大,但黑白分明,澄澈的仿佛一汪池水;笑起来的模样有点像数年前风靡一时的日剧《东京爱情故事》的女主角丽香,弯弯的,上弦月。 “给你,张嘴啦。”突然出现在自己唇畔小小的白白的手指让他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塞进自己嘴巴的却是带着可可香气的巧克力球。吕品天转头对他笑,略有些求饶的调皮劲儿,“你吃了巧克力球就代表不生气咯。” 邹扬哭笑不得,敲着她的头强调,小姐,我怎么记得东西是我买的。 她被他指关节敲到的地方慢慢泛出红,就像是夕阳太炽热,烧红了她一般。邹扬是下意识地作出这样的举动的,本没有什么深意;如此一来,自己也有些局促起来。宁静秀雅的校园,大片还没有来得及焜黄华叶衰的梧桐,水泥道上的少男少女,怔怔地看着彼此。女孩子的面皮来的更薄些,她先垂下头,几乎是低若蚊吟:“走吧,我妈肯定要等急了。” 身体动不了,邹扬握住她的肩膀,如同惶恐的孩童,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不会走,对不对? 十三岁的男孩个头还跟女孩差不多高,他跟她面对面站着,眼睛都直直地看向对方瞳孔的最深处。吕品天忍不住胡思乱想,难怪刘德华会唱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呢,原来我们的瞳孔是黑色的。邹扬想从她口中获得肯定,像个小孩子一样摇起她的肩膀,近乎央求的求证:“你不会走,对不对?” 她觉得奇怪,有些哭笑不得,邹扬,你怎么跟我妈一样神神叨叨的。我当然不会走了,我能去哪里,我还要上学呢。嗳,你到底怎么了?把你叫回家不仅没解决我妈的问题,这下好了,连你也神经兮兮的。 他“嘿嘿”的笑,无法解释清楚自己的恐惧从何而来,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面颊,举步在前面走,一面还大声嚷嚷:“快点走!不然干妈杀到学校来就惨了。” 第 11 章 在校门口又看见那辆阴魂不散的黑色轿车。衣着考究的儒雅男子立在车旁,对他们点点头,拉开车门示意他俩上车。吴老板在后排摇下车窗,面容平静地招呼邹扬:“扬扬,你先回去吃饭,吃完饭就早点回家去。” 吕品天固执地抓住他的胳膊,咬住嘴唇道,我跟他一起回食神居,我还没有吃晚饭呢,我肚子饿,我要吃饭。隔着一层校服,邹扬依然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冰凉。她也看出了端倪,只是与自己一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还是一行五人到了全市唯一的一家四星级酒店。百年的老字号,除了外面的招牌还古香古色外,里面已经面目全非。足有一千五余方的营业面积,吕品天记得报纸上广告曾夸它装修典雅、精致、舒适,她只看到了炫的人头昏眼花的金光闪闪。大厅里设置了那时候极其少见的雾森系统,绚丽的灯光一打上去,云雾缭绕,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又似传说中的南海仙境。他俩跟在大人身后进了豪华包厢,东方小桥流水的装饰风格,墙上还挂着幅署名“哭之笑之”的山水画,不知道是不是石涛的真迹。 原汁蚝皇南非鲍、鲍汁扣辽参、蒜豉蒸排骨、三丝鱼翅羹、明炉烧响螺、扎捆肋排、蚧子烧麦仔等等,满满的一大桌子,远远超过五个人的食量。中年男子笑道:“许久没有回来了,还是咱们中国菜最对胃口。唐人街上的中餐馆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一面讪笑着,一面招呼他们吃菜。吕品天不无自嘲地想,果然是客,生分的热情让人觉得虚假。坐在男子身侧的女士大约三十大几的样子,虽然保养的好,但她还是一眼看出了对方已经年过三十。她自小在食神居长大,来来往往的客人多,吴老板曾笑着告诉她,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长到十多岁她还是自豪地夸赞吴老板不显老,母亲这般回答她,言辞中不无唏嘘。 吕品天没有胃口,对着一桌天南地北大杂烩一般精美菜肴只是食不知味,乌木筷子上镂雕着精美的仿佛是瑞兽的图案,筷头还系有细细的银链子,就像旧式豪门望族里常用的筷子,有一种家常的不动声色的奢华与馨软。她记得曾经在张奕舸家见过这种筷子,除了他那位据说是一代名儒的太爷爷,平常人都不用。细细的银链子在掌心摇动簌簌有声,像是雨夜里的星星沙,清薄凉寒。大概真是到了秋天,在静谧的包厢里,对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她还是觉得有点冷。 “景芳,天天是个大姑娘了,你不该这样苛待她,成天一套死气沉沉的蓝裙子,我都没见她换过。”中年男子扭头皱眉看自己的前妻,一如既往地有诸多不满。他未必是刻意,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种习以为常的优越感更加让敏感的孩子无法忍受。现任妻子偷偷踢了一下他的脚,吕品天看的真切,心中一声冷笑。 平日精明伶俐的吴老板此刻却期期艾艾起来,一个劲儿唯唯诺诺地点头。她对前夫有种近乎病态的崇拜和敬仰,低到尘埃里,开出的花却是无意独自春。衣着精致,神态优雅的前夫就是她眼中的神灵,无论怎样都是对的。当年她一人包揽下全家人的活计,摆摊卖早点,照顾瘫痪在床的婆婆,毫无怨言地支持他求学。然后在他同导师的女儿好上,准备双宿双栖去美国留学,她睁着眼睛看了一夜萧索狭小的房间的天花板;第二天肿着眼睛签下了离婚协议。婆婆临死前,哭着拉她的手喊,是我们吕家对不起你。她只是含着眼泪对婆婆说,妈,你放心去吧,我就是一个人也会带好吕品天。 吕品天的名字是他父亲的导师起的,将“吕”和“吴”字拆开重新组合。说起来这位名校的名教授还是吴老板一个远方的舅舅,当初吕承志能够顺利进入那座象牙塔跟这层关系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教授在得知自己的女儿跟爱徒的私情之后勃然大怒,放言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最后却还是主持了他们的婚礼并将他们送上了飞往美利坚常春藤的飞机。灰姑娘的后母未必罪无可恕,帮亲不帮理是人之常情,教授虽然在讲堂上颂扬《风》《雅》《颂》,碰到珠胎暗结的女儿,胳膊肘朝里拐却也在所难免。 吕承志出身一个破落的256中文,阳春白雪对下里巴人终究是看不上眼的。与其指责他是见利忘义的陈世美,不如说门当户对这种口号喊了数千年,坚不可摧总有一定的道理。条件相当的男女感情婚姻更为稳固,条件差异太大的男女即使走入了婚姻的殿堂,以后也会面对鸡同鸭讲的无言尴尬。只是,千百年来,两性关系中,女性总是处于被动的地位。女人总是太依赖男人在自己生命中的意义,仿佛除了他以外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任何人都难以再走进她的生命。 当日教授的女儿为了两个人的前程,含泪打掉了腹中的胎儿。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凄婉地对着爱人哭泣,承志,我们杀了我们的孩子。吕承志抱着娇美的女子不住地呢喃,别难过,我们会有孩子的,很多很多的孩子。 人生仿佛注定了无法美满。当他们学业有成,功成名就,名字在对外开放后频频被国内媒体提及视为国人的骄傲后,这对贤伉俪依旧没有子嗣。初到国外时生活的艰辛和常春藤实验室里巨大的压力让从未真正意义上吃过苦的两人狼狈不堪,不服输的个性和骨子里的骄傲逼得他们咬牙坚持。新妻手术后没两天就踏上了异国的土壤,在遥远的太平洋彼岸没能调养好身体,虽然事后遍访名医,最终还是没有再孕。 年轻时总以为一切皆无所谓,失去的东西以后终究会有。等到人生走完过半,才发现世事并不会按照自己预定的步骤一步步走。 吕品天始终沉默不语,桌上气氛沉闷。吕承志开始还有话讲,后来发现只剩下自己跟妻子就像讲相声一般很不正常,也渐渐缄了口。饭桌的主角只盯着筷子上的银链子发呆,最后终于动了,却是撂在碗上,面色平静地看吴老板:“妈,我们回家吧,我想吃你做的蛋炒饭,要多放一点点豌豆粒,要很软。” “蛋炒饭?小姐,来一盘正宗的扬州炒饭。”吕承志急忙召唤服务员。吕品天制止他,脸上静然无波:“我不吃外面的东西。” 包厢里沉默的尴尬,吕承志讪讪地收回手。他面对整个实验室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员可以镇定自若地运筹帷幄,他站在世界最著名的学府的讲台上可以侃侃而谈。可是对着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女儿,他却哑了口,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知道她沉默背后的抗拒,那种隐藏在安静面容下的倔强和漠然。看着自己,好像在看一个全然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邹扬陪着她步行回食神居,因为她不肯再坐上那辆黑色的小汽车。秋天的夜晚有清冷的凉意,连月光洒在身上都是淡淡的冰芒,白月光,那么悲凉那么伤。 “妈妈还是很喜欢他啊,我知道。我的小名是天天,她却始终都叫我吕品天,我知道她是在想念爸爸。但我不想原谅爸爸,可不可以?我不管他当初有多少无奈多少迫不得已,他抛弃我跟妈妈都是不容置喙的事实。我不想原谅。如果我的生身父母都可以背叛我,抛弃我,那么这个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去信仰去追求?既然他当初选择了抛下我们去寻找他的幸福,那么我们也无需站在原地等他回头,幡然悔悟我们对他有多重要吧。邹扬,我是不是个很不孝的女儿,居然不宽容不懂事不隐忍,不去成全一个成功的学者去完美地弥补缺失的父亲角色。我真是个很不识时务的坏孩子呢。” 她走累了,邹扬拿过她肩上的书包自己拎着,怜惜地看她阒然的面容。没有悲伤没有抱怨,淡漠地仿佛是在陈述别人的事情。他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他也忽略了她缺失的亲情,因为她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她的渴望,时间久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这些根本就无所谓。 “那你不打算跟他们去美国?”邹扬忍不住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他觉得自己自私,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好遥远的地方,我为什么要去。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去了那里,除了我爸我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既然他当年能为了他自己的远大前程放弃我,那么当有更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时,他会不会再度放弃我?背叛是一种习惯,会上瘾。”她笑笑,转头看邹扬,自嘲般的扬起唇角,“觉得我很奇怪对不对?少年不识愁滋味,为求新赋强说愁。小屁孩一个,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话。但我真的就是这样觉得,我不能容忍这种背叛。他背叛之前就应该清楚地做好准备去承受最坏的后果。换而言之,如果他妻子现在能生,他还会这样千里迢迢回国执着地想担负起抚养我的义务吗?我不过是他迫不得已后可以想到的最好选择。舍弃了就是舍弃了,不要再披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我不需要,我妈更不需要。你看他对我妈说话时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我很恶心。即使他智商再高,地位再高,成就再大,这样一个缺乏最基本道德修养的人,我还是鄙夷。他是谁?有什么资格对我妈颐指气使。我是我妈生的,看不起我妈就是看不起我。” 邹扬忽然拉住她,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抚摸她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的面庞,心疼地劝慰,不去就不去吧,我跟你一起陪着干妈。 有一瞬间,吕品天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潸然泪下,然而她只是用力眨眨眼睛,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调侃:“惨了,今天有好多作业,明天要是交不上去,老师肯定会骂死我的。”说着用期待的眼神看邹扬,后者忍不住敲他的脑袋,没好气道,我帮你做一半就是。 倒不是他写作业有多神速,不过数学老师一早就表示邹扬可以不写数学作业。他能解出来的数学题老师都未必会做。 今晚作业的大头是两张数学卷。吴老板水准大失,端进来的三香碎金咸的入不了口。吕品天却浑然不觉一般,把一大盘炒饭全吃光了。看的邹扬心惊肉跳,几次想叫她停下来都没敢开口。吴老板坐在他们边上,对于女儿公然让干儿子帮她做作业也没有异议。 “妈妈想了很久,你爸爸说的没错,是我太自私了。一心想把你绑在身边,没有考虑到你的前途。妈没文化也没有什么能耐。跟你爸走,你就能接受最好的教育,还能过那种上等人的日子。还是跟你爸走好,你刚出生的那会儿你爸可高兴了。说女儿随爸,以后你一定跟他一样聪明勤奋。吕品天,别恨你爸,他不是坏人,他也没有对不起妈妈,这一切都是命。你不用担心妈妈以后的生活,有这座食神居,妈妈就心满意足了。等到你以后有出息了,抽时间回来看一看妈妈就好。” “妈——我还要写作业。”面容淡漠的女孩把练习册翻得稀里哗啦的响,声音平静却隐隐下逐客令。吴老板完全失了平日的精明干练,比较在乎的那个人先行溃不成军,这一句话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中都适用。她讷讷地搓着手,拿着空碟子下了楼。这一瞬间,邹扬惊讶地发现他爽利活络的干妈仿佛苍老了十年,连步履都蹒跚。 “滴答,滴答”试卷上晕出一朵朵小小的雨花。吕品天垂着头,无助地抖动着双肩。几乎是神差鬼使般,邹扬抬起她的下巴,小小的一张瓜子脸沾满了泪水,额发有些散落,眼角白色的伤疤也在诉说着无言的悲戚。他茫然了,心中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下,难过的不可理喻。在他大脑得出答案之前,他的嘴唇落在了她的眼睛上,轻轻吮掉了她的泪水。那一年TVB古天乐和李若彤版本的《神雕侠侣》正当红。吕品天想到那个叫完颜萍的娇美纯真的女子,慕恋杨过一生,她与他最亲昵的时刻不过是杨过思念小龙女,要求亲吻她与他姑姑很像的眼睛。 原本尴尬的场景,却因为他心存怜惜,她的走神而变得平静自然。邹扬用指腹摩娑着她眼角的伤疤,许是看得久了,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一道疤痕在他眼中如新月一般皎洁可爱。他跟她头靠的极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带着温馨而熟悉的热气。吕品天直直看着他,眼睛却仿佛越过他,飘在遥远不知道时间的地带。 第 12 章 第二天一早,刚到教室,邹扬就发现班上人看他们的眼神不对。当事人之一吕品天心不在焉,没有留意旁人欲言又止的诡异。前桌的元若蓝看她平静如昔,安然背书,心头悬着的巨石总算落地,却又微微地有些失望。她捅破吕品天的秘密,只是出于微妙的嫉妒,少女之间暧昧又带着刺的古怪情感。或许她的本意不是伤害自己的同学,但是到头来仿佛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的状况却让她觉得不甘。她轻轻地咳嗽,试图撩拨起点什么话题来。刚好班主任进来找班长商量事情,她吓的立刻又缩回头。 一直憋到出早操,元若蓝才找到开口的机会,她才起了个头,邹扬跑过来拍吕品天的肩膀。周围人挤眉弄眼,嘻嘻的笑成一团,等到他不悦地转头时所有人又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伴着出操的音乐,大家推攘着往外面走。她跟邹扬排的位置隔着好几个人,教室的门太窄,几十号人一起朝外挤,他只能眼睁睁看她被推出去。 元若蓝竭力冲她若无其事地笑,假装不经意假装的非常艰难。她想刺的人早已敏感地捕捉到她的词汇,却面无表情,好像万事皆与自己无关。元若蓝气闷,青春年少时的我们总是这般自以为是的残忍,明明是损人不利己的无聊勾当,却被魔鬼附了身一般乐此不疲。吕品天听不到上操的音乐声从哪里传来,她的耳边只充斥着元若蓝尖利的过分的嗓音。元若蓝的笑声并不大,如老鼠啃噬东西,幽幽的,只看见躲闪的绿光。 “元若蓝,你看上去真丑陋不堪。”她轻启朱唇,被点名的人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的难堪。 元若蓝忿然,面上十分挂不住,一时间竟瞠目结舌。她没想到性情温吞不与人争的吕品天也有隐藏起来的利爪,逼急了照样会狠狠回击。操场上已经站满了一列列的学生,第五套广播体操的旋律分秒不差的响起,一切都是熟悉的事物。吕品天默不作声地抿住嘴唇,站在附近的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女生都轻声安慰她。小小的女孩子,已经辨得清轻重,大家都巧妙地避过了关键的字眼,只说别跟元若蓝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她执拗着不说话,如一排小扇的睫毛遮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隐下了喜怒哀乐。 邹扬从自己兄弟口中知道了大概,恨不得去狠狠抽元若蓝一个耳光。曹雪芹曾借贾宝玉的口说,女孩儿都是冰清玉洁,可一旦老了就成了死鱼珠子。老先生却不料小小的少女也会这般聒噪讨嫌。 早操过程中吕品天的眼皮一直在跳,她不是迷信的人,却也忍不住揣测会有事发生。果不其然,例行的晨会进行了不到一半,校门口就一阵骚动。校领导簇拥着吕承志和他的夫人往主席台方向去。校长拼命朝正在讲话的教务主任打手势,后者有些茫然。平常主管校务的副校长干脆自己跑上去对他耳语几句,然后吕品天听见教务主任结结巴巴颤抖的嗓音在校园响起:“下面,我们欢迎我们的杰出校友,国际著名物理学家,吕承志先生为大家讲话。” 她耳边有嗡嗡的响声,全校师生哗然。她旁边有人悄悄问:“吕承志是谁啊?”,立刻有同学跳出来鄙夷“XX,别说你认识我,连吕承志都不知道,我真丢不起这人。” 吕品天不知道这场演讲是早已定下还是临时起意,只见全校都手忙脚乱起来。中国人奇怪的通病,自己过得好远没有别人眼里觉得好来的重要。她没听清他在主席台上都说了些什么,仿佛在那短暂的五六分钟里,她诡异地失聪了,又或者事后她就选择性失忆了,对于这一段,她全然没有半点印象。 邹扬担忧地看她纤细而挺的笔直的身体,他也开始恼恨吕承志的出现。时光洪荒,如果他一直不出现,永恒地褪变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邹扬觉得愤怒,有种同仇敌忾的愤慨。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气愤从何而来,如果心平气和地去想,吕品天的父亲回来,她有爸爸了,应当是件好事。可是万事一旦涉及到感情,想要平心静气,真的好难。 早会已经散了,班上同学排队回教室,吕品天却忘了如何抬动自己的脚。班主任尾随学生回到班级,发现她的座位空着,诧异地扬起眉,刚想问,一道人影晃过,邹扬的位子也空了。 邹扬气喘吁吁地跑下楼梯,冲到操场上。吕品天呆呆地立在操场上,孑然而孤单。吕承志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陪同他的校领导皆目瞪口呆,茫然地看着这一幕。率先反应过来的副校长笑着呼唤吕品天“这位同学,到主席台上来。”却被吕夫人狠狠瞪了眼。吕品天充耳不闻,楞楞地看自己瞳孔里的身形越来越大。她有些恐慌,脚却像粘在地上一样,动也动不了。她着急起来,左右顾盼,想找个人救自己。邹扬见状却不敢贸然上前了,三个人立在操场上,形成诡异的圆。 预备铃声响起,吕品天飞快地跑到吕承志的面前,丢下一句“我们学校食堂的蒜苗炒腊肉很好吃,中午我请你”,然后拉着邹扬就往教室赶。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老师扫了他们一眼,没有说什么,挥手放他们进去。班上同学则发出暧昧的嘘声,被班主任一声咳嗽给镇压了下去。上午课程排的很紧,全是所谓的正课,每个老师都竭尽所能地拖堂。等吕品天收拾好东西去食堂时,几个窗口都排了一字长龙。 邹扬在身后喊吕品天的名字:“我陪你一起。” 吕品天侧头想了想,咬住下唇点头。 学校食堂有小间,相对大厅比较空旷,旁边连着小炒部。吕品天走上去,吕承志跟妻子果然坐在桌旁。唯一让她诧异的是张奕舸也在一旁作陪,三人言谈甚欢。张奕舸先看到她,大声招呼“吕品天,这边。” 她有些尴尬,咬了下嘴唇紧走几步,含混地道了句,我去点菜。 学校食堂的蒜苗炒腊肉自然比不上饭店的精致爽口,吕承志却吃的津津有味。张奕舸兴高采烈:“吕品天,吕伯伯跟我叔叔是同一个实验室的。”他的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口吻中有着不容置喙的自豪。 “伯伯说要吃蒜苗炒腊肉,我想去点,他不同意。” 吕承志不知道自己将女儿的朋友招来活跃气氛是对是错。他对她昨晚的漠然生疏心有余悸,只怕在饭桌上双方也会不欢而散。有个小朋友调和,大概不至于这般难堪;但多了这么个小朋友,他们父女却又不方便再说什么体己话。 吕品天安静地扒着碗里饭粒,今天大师傅的水放的有点少,米饭硬的像沙粒。整张桌子上只有张奕舸饶有兴致地追问各种各样的宇宙奇观。吕承志虽然心不在焉,但对于这样勤学好问的孩子自是有种本能地好感,加上他又是自己同事的侄子,因而也耐着性子言简意赅地解释。相形之下,跟女儿一样缄默且对自己隐隐藏着敌意的邹扬就颇为不入这位科学家的法眼。 面孔还未褪去青涩稚气的少年郎不时夹几筷子菜给吕品天。她脸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波涛汹涌,连自己一直在吃白饭都没有意识到。吕承志忽然有些后悔刚才张奕舸希望跟他们同桌时自己没有委婉地拒绝,餐桌上尽管有他一刻不停地说话,却还是莫名的尴尬。 借口自己还有课堂作业要写,推开餐盘,吕品天礼貌地向众人告别,然后挂着没有任何内容的微笑走了。张奕舸想跟她一道走,又留恋没有请教完的问题,只是犹豫的瞬间,邹扬跟她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直到晚上回食神居,所有的当事人跟知情者才开诚布公地谈判。对,是谈判,而非认祖归宗。吕品天看店堂里的大钟,时针分针秒针一刻不停歇地向前运动,时光悄无声息地流动。店门紧闭,挂上“因故停止营业一晚”的牌子。住在店里的帮工被吴老板打发去北街的电影院看《勇敢的心》。吕品天看过这部片子,是英语课时老师放给她们看的英文原版。穿着苏格兰裙的勇士,长着一双东方美目的王妃,悠扬而悲伤的乐曲,辽阔苍凉的苏格兰原野。好多年以后,她还保留着这样的习惯,看电影只看原声,最多配个中文字幕,任何译制片她都无法忍受。 问题的核心人物是她,她却如一个局外人阒然而漠然。邹扬坐在她旁边,静静地看她宁静柔和的面庞。想到也许很快他们就会相隔于天涯的两端,心中说不出的难过。他撩起她的额发,轻轻抚摸她眼角的伤疤,脑子里隐隐约约浮起一个念头,如果去美国的话可以消掉这道伤疤,那么还是去会比较好。 “很丑,对不对?”吕品天忽然涌出委屈,这么丑,还是离你们远点的好。这种莫名的微妙情绪来的迅猛而说不清缘由,只是瞬间便充斥在胸间。 不明就里的邹扬循着她的思路跳进去,愣头愣脑地回答:“确实不好看,还是消掉的好。要是去美国的话,说不定就可以消除掉。” 因为难过,他撇开了头,盯着桌腿说出这番话。 吕品天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记忆中张奕舸气急败坏的模样、同桌惊恐失措的眼神跟他粗声嘎气的回答交织在一起,传递到她脑海中的讯息就是“他们都讨厌她,连邹扬也不例外”。连季如璟小心翼翼的不去提那道伤疤,也不过是因为她可怜她。 “那好,我如你们所愿,我去美国。”她挑挑眉头,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一室的大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她又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吴老板茫然若失,这两天她一直在竭尽全力劝说女儿跟前夫出国,现在如愿以偿了,却又万般的无奈。同样心里空落落的还有邹扬。九十年代中期小留学生还不像现在这般普遍,非得有所谓的海外关系才妥帖。 吕品天躺在床上,身体蜷缩在毛毯被下,一声不吭。邹扬坐在她身边,看写字台上的地球仪,中国和美国,在模型上是一指的距离,置在地球的背景,却隔着海天一线的太平洋。他心里难受的像猫抓了一样,心口烧着疼,面上还不好表现出来。 “你到了那里,记得给我写信。” “婷婷姐姐说西餐一点也不像麦当劳里的那样好吃,让吕夫人跟干妈学会你爱吃的菜再走。” 隔了很久,她都没有回应。邹扬看时间实在不早了,叹了口气起身出了房间。吕品天一直躲在毯子下默默流泪,等到关门声响起,她探出脑袋,把床上的大公仔和枕头全丢到了门上。 楼下厨房里吴老板正在教吕夫人熬白粥。米是泡好的,白白胖胖,要熬到开花,粘稠度恰当,新米熬成淡淡的绿色,一锅粥出来得花费上二三小时的工夫。吴老板专心致志地熬着,手把手教她。仿佛丝毫不带怨恨的心态。 她跟自己的这个远房表妹是今年才见上面的。最初吕承志提离婚的时候,她也想存着心非要见一面不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勾走了自己丈夫的魂?难不成是个天仙?但吕承志护的紧,死活不让,而且大包大揽说是自己的错,自己追的她,她并没有“勾引”自己。吴景芳要怎么生气怎么责骂都冲着他来好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吴老板觉得男人真是奇怪,为了一个女人那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也可以这样子。真的到了战争年代,枪林弹雨严刑逼供怕早就当叛徒了。她忘了一点,根本原因在于她吴景芳不会真拿他怎么样,敌人是真的会要他的命的。突然间泄了气,于是爽快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吕承志不知道这层过往,他只是欣喜庆幸妻子没有冲到面前跟自己撕扯。他站在那儿,盯着刚盛在碗里的白粥,犹豫着要不要端起来先吃了早饭。这粥是吴景芳为他熬的,新米泡好,小火熬粥,清贵却不是寡淡。那时候他爱这粥,爱这温暖的滋味,淡淡的油烟气息,妻子姣好面容上的温柔笑意。就好像他寡居的母亲所言,过日子就该有个过日子的样子,景芳就是个能持家过日子的女人。虽然他讨厌她头发上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油烟味,也不喜欢她跟老顾客开的各色玩笑,还是依循母亲的劝告,两人去民政局领了红证。 他不否认他的婚后生活是幸福的,吴景芳把这个家里里外外都照顾的妥妥帖帖,让他在那个衣食尚且难以得到保障的时代能够心无旁骛地完全脱产读书。只是每个阶段人对幸福的定义都有所不同,渐渐的,尤其是进入大学以后,他开始觉得跟妻子无法沟通。吴景芳自是听不懂量子物理,更不明白什么是黑洞;吕承志也没有兴趣了解现在粮食跟肉菜是什么价码,对于市井笑话也不能理解。遇见志趣相投的教授爱女是偶然,与妻子分道扬镳于是顺其自然地成了必然。 人就是如此奇怪,如果当初吴景芳跟他吵了闹了撕破脸了让他足以骂一声“泼妇”了,吕承志大概就不再有任何负罪感。但问题的关键是她没吵没闹,揣着离婚证书最后一次走出这个家的时候她还依老例给他夹衣里缝了五十块钱。于是他愤怒了,不安了,背上负了沉重的枷锁了,心中愤愤不平了。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原谅自己,千错万错,自己永远都是站在无可奈何迫不得已的那边。 第 13 章 吕承志心中无端的烦躁起来,冲正围着炉灶忙碌的两个女人嚷:“有什么好麻烦的,到了美国,我会让女儿饿到?” “吕品天嘴巴刁,早上吃不来太油腻的东西。你们外国人吃的那一套她都不要吃的。”吴老板头也不抬,继续向远房表妹传授做菜的关键。她不知道,在异国他乡,水土所限,同样的菜蔬都是不同的味道,就算再高明的大厨也无法烹制出家的滋味。 吕承志有些讪讪。他的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有愧于这双母女,他们全家都有愧于吴景芳;只是脸面上是无论如何都拉不下来的。人性的鬼祟和自私,越是觉得有愧,越是趾高气昂,仿佛把对方压到低一等自己的地位就心安理得起来。古代贵族肆意凌辱奴隶而不觉有愧,无产阶级的历史教科书批判他们没有仁道,却不曾想起,我们在屠杀动物作为我们的食物时仁慈又在哪里。 吕夫人皱眉瞪了丈夫一眼,后者立刻噤口,安静地退出了厨房。 吴老板很快对自己感到不满了。她看见她,这个夺走她老公破坏她家庭的女人,怎么能若无其事呢?不说指着鼻子骂,至少也应该义正严词地训斥两句,不说训斥两句,也得刺她两句。让她难堪一阵,也好出出自己心里的恶气。可是,她竟然提也不提前尘旧事,好像从头到尾她都无所谓似的,还在这里古道热肠地教授她该如何扮演好一个后母的角色。这个光鲜漂亮优雅端庄的表妹会怎么想?肯定会觉得她很无能。 吴老板对自己非常不满,一时心里窝囊起来。她乱了分寸,端不住笑脸,又不知道该如何破口大骂。她是市井小民,却不意味着她就是泼妇。论及修养人格,那些满腹经纶的人物未必来的比乡野鄙民高尚。 她确实怨怼,心里有火,像个炸药包。可是炸药包放的时间长了,被自己的泪水汗水浸润了,哑了潮了,点了导火索也成了哑弹,无可奈何的发作不了。她记得戏文里有句话叫“相逢一笑泯恩仇”,原来不是豁达,而是无奈。爱恨皆蒙上时间的尘埃,淡了散了看开了想透彻了,也就是这么回事,再惨也不过苟活。她不是已经独自拉扯着女儿苟活了十三年了吗? 女儿,女儿,对,他们回来是要带走女儿。吴景芳狠狠瞪了吕承志一眼,带着怨毒的愤怒。他高高在上,现在连唯一的女儿也不肯再留给自己。转念想到他们劝说自己的话,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好,目光又可怜巴巴下来。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软弱又最坚强的生物,她们唯一的准绳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当初争女儿是这个原因,现在要把女儿推开自己的身边也是这个原因。 她讨厌前夫的贤妻,却担心自己要教不会对方饭菜的话,她的吕品天就会挨饿。所以她尽心尽力地教着,心中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你吕承志不是意筹志满以为自己娶了个天仙吗,原来不过尔尔,连碗白粥都不知道该怎样熬给你喝。于是她的心情又稍微愉悦了一些。她向来想得开,否则八十年代,这座南方小城里独自抚养女儿的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如何有勇气支撑着走到今天。 邹扬坐末班车回家,从车站到爷爷看鱼塘的小屋还有一里地的距离。他背着书包跑到红砖黑瓦的小屋里,爷爷看到孙儿欣喜若狂,他没料到小孙孙这么晚了还会回家。小屋里有锅有煤炉,爷爷硬是给他做了一碗鲫鱼汤。他知道孙子在食神居里吃的好,却还是依老人的执拗的私心觉得还不够,要多补补。 鱼汤热气腾腾,在他脸上凝结成水珠,然后沿着面孔滚落回碗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不能留下天天,虽然他舍不得她离开。他一点也不觉得天天眼角的月牙儿难看,可是别人会嫌弃难看。面对别人同情或者鄙视的眼神,她一定会难过。人在青春年少时会不会都有这样一种仿佛自我牺牲般的古怪情怀,只想着所有都是为了她好,哪怕自己再不愿意也咬紧牙一声不吭。 第二天一早到学校时,吕品天已经坐在位上大声读英语。听着那一个个异邦的词汇从她嘴里蹦出来,带着毅然决然的漠然;他心里不好受极了,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学校里很快就传遍了吕品天是吕承志博士女儿的消息,人人都以羡慕的眼神看着她,连元若蓝都忘了微妙的嫉妒,肃然起敬起来。其实中国的老百姓是很容易原谅功成名就男子的喜新厌旧的,有几人对共和国将领的再娶指手画脚,又有几人不齿过张艺谋和巩俐的婚外情。陈世美错不在另娶公主,而是对秦香莲赶尽杀绝;看,同样的戏码,人家薛平贵就完成的美满的多。 季如璟知道此事后跑来对她嘟嘴,她气愤这么大的事好友居然对自己三缄其口,却不知平林漠漠烟如织,有人楼上愁。吕品天那日同意跟父亲走,是一时赌气,现在正骑虎难下,哪里还顾得上跟朋友道别。学校里认识的同学有不少都过来送她纪念品,其中还有几个女生眼泪汪汪地叮嘱“不要忘了我”。她苦恼万分之余也有些哭笑不得,也不晓得这场闹剧到底要怎样收场。 真的跟与陌生人一般的父亲去美国吗?她茫然不知。原谅十三岁的少女没有拿爱国情怀去与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资本主义生活抗衡,怪只怪初一的政治还没有讲到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斗争的部分,历史也还在讲授中国古代史。她想的不过是倘若离开,这里的母亲街坊邻居同学朋友岂不是统统要抛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慷慨激昂是慷慨激昂,但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瞄了一眼邹扬,后者端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做题库,厚的跟本牛津大字典一样的题库,他就是能够敌住电视剧和小霸王游戏机的诱惑一题不漏的做完。吕品天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她突然起身跑出了教室。校园里的颜色一下淡了,浓烈的夏景一夜之间完全褪去,平添几分凉意。 花坛对面是一排树,夏天的时候它们亭亭如盖,树荫清圆,可到了秋天,落叶萧萧。树木高大自然间距就宽,前面是学校的小礼堂,礼堂前面是一个小操场,正对着他们的小花园。她在学校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里呆了一会儿,看着地上蚂蚁搬家。 在花园里写真的教导主任捡到了她,把她带到画室安顿下。他也耳闻了一些内情,打了个电话给吕品天的班主任,替她请了半天假。从清冷的室外走进小小静谧的画室,她本能哆嗦了一下。教导主任倒了杯白开水给她,也不劝慰开导,只是随便放了首老歌《Yestoday Once More》,让她坐在沙发上,给她画画。吕品天没有问为什么不叫她保持以前的姿势,答案显而易见,他在另作一幅画。 画室里静谧的可以听见空气的流淌,那是时间的声音。她茫然看着前方,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抓住。朱自清先生写的没错,匆匆,太匆匆,从我们指缝间溜走,再也不会回来。 那个秋日的上午,教导主任有没有跟自己说过话?也许有,是问她“中午要吃什么饭?”。她突然清醒过来,从沙发上跳起身,慌慌张张地跑回教室,教室里空空荡荡,门锁着,她被拒之门外。于是她泪流满面。 吕品天是哭着醒过来的,这时她才恍然发现自己是在做梦。教导主任推门进来,手里捧着饭盒递给她,微微笑:“你同学帮你买的,说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 确实是自己喜欢吃的菜,牛肉炖萝卜,家常豆腐,虎皮小青椒。吕品天吃的出来,这不是学校食堂大师傅的手艺,大师傅要有这手艺早出去自己开馆子了。牛肉萝卜炖的稀烂,是吴老板的习惯。她扒着饭粒,莫名其妙地开始流泪。 教导主任并不劝导她,只是在一旁静静看她吃饭,而后递了块手帕给她。秋天的阳光懒懒透过窗户打进来,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不是不温暖,只是转瞬即逝。他哑然,觉得自己也无端多愁善感起来。 吃完饭以后,吕品天默不作声地回教室上下午的课程。她没有向教导主任道谢,这让年轻的男教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仿佛他们之间,比师生多了层仿佛朋友一般的关系。 邹扬看见她走进来,悬着的心总算回到原位。他中午急匆匆地赶回食神居为她拿了饭菜送到画室,在门口却徘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看着她靠在沙发上熟睡的面孔,他既难过又愤怒,心中充满了对教导主任的嫉恨。正在进修教育心理学的老师自然读懂了他的恨意,哑然失笑,主动帮男孩把饭菜送了进去。 吕品天出国似乎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吕承志在回国伊始就着手办理此事,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女儿会拒绝跟自己走。自信跟自以为是,从来界线都模糊不清,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 吴老板也在絮絮叨叨地给女儿收拾行李,这个也想给女儿备上,那个也要给她带走。看着渐渐空荡荡的房间,她的心也被一并慢慢掏空。闲来无事的时候,她最爱抓着人说女儿小时候的事,伙计跟客人都知道吴老板的囡囡要漂洋过海了,只是私底下叹气“这样要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该怎么过。这个吕教授也真是的,有了小老婆,大老婆就丢下不管了。照我说,应该母女俩都带走。” 旁人立刻驳斥,胡说八道,让大小老婆在同一个屋檐下?那还不得把房顶给掀了。 吕品天刚好背着书包下楼,闻声狠狠瞪了两人一眼。三十几岁的壮汉,被这小丫头一瞪,竟然乖乖地噤了声。吕品天是这条南街的女儿,她是诸位街坊邻居叔叔伯伯看着长大的,在这里,谁也不能欺负她。 周末聚会时,四个人窝在食神居的楼上,边吃着吕承志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巧克力,边讨论她出国的事情。吕品天不想吃,她把巧克力全塞给了季如璟,自己则盯着邹扬刚拿上来的小石蟹发呆。 “吕品天,你别担心会孤单。我很快大概也要出去了。”张奕舸满脸掩不住的意筹志满。季如璟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也要去美国吗?怎么都没有听你说过。 “上次叔叔回国提了一次这件事,说如果有意向的话,他可以帮我安排,不过当时我妈舍不得。刚好我姨妈一家也去美国定居了,她没有小孩,对我一向视如己出,我妈也就松了口。如果现在开始着手准备材料的话,估计下学期我就不在这里了。”他挑了挑浓密的眉毛,笑道,“本来想高中时再出去的,现在早点去也好,越早去越容易适应环境。” 吕品天跟邹扬都没有什么反应,唯有季如璟忽然哭着跑了出去。吕品天推了把邹扬,焦急道,你还不去劝劝她!后者不为所动,浅浅微笑:“我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为什么要去劝她。” 吕品天哑然,瞪了他一眼,自己跑下去找季如璟。找了一圈才在厨房里找到正被店里伙计硬压着帮忙剥毛豆的朋友。季如璟一见她就像见了救星,连忙道一声“吕品天找我有事”就迫不及待地脱离苦海。被这出莫名其妙加上去的戏码一闹,两人都忍俊不禁,减轻了季如璟心中对于因为张奕舸意图不辞而别造就的隐约伤感。年少时的情感纯粹而朦胧,好多时候,我们自己也读不懂自己的心意。 第 14 章 教导主任的画展如期举行,在市文化宫里。吕品天早早收到了邀请函,她本来想跟母亲一起去,但是食神居离不了老板,只好放弃。没注意到两个小孩之间别扭的吴老板拖来干儿子送女儿去看画展。 初秋的早晨天亮的也早,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小城有大片大片的垂柳,相传隋炀帝南游时下令在大运河两岸广植垂柳。杨广虽然荒诞,大运河却是造福了几个朝代,也见证了一个城市的兴衰。 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九十年代中期,小城的街道还是自行车的天下,并不宽敞的道路,两旁有还残存着翠色的高大梧桐。吕品天跟邹扬都没有说话,实际上他们已经冷战了好几天。两人照例一起放学同桌吃饭一起写作业,吕品天也不避讳吃他帮她买来的零食,但就是不开口跟对方讲话。 文化宫离食神居有三条街的距离,吴老板给他们硬币坐公交车,两人却极有默契地买了两包蚕豆一路走一路吃。好像没有人跟他们说,边走路边吃东西既不卫生也不雅观,反而吕品天觉得这包蚕豆是她这几天来吃的最香的一次。她吃完以后,邹扬又把自己袋子里的分了一半给她,她也不推辞,按从小养成的习惯接过来津津有味的吃。秋天的阳光真温暖啊,哪怕是短暂,转瞬即逝,也是直指人心的温暖。 到了文化宫门口,吕品天翻出面纸擦擦嘴巴和手,最后趁跟他挥手的机会又调皮地在他身上蹭了蹭手。邹扬又好气又好笑,追着她跑进里面,两人打闹的声音惊扰了别的观众,好在现在时间尚早,引起的众怒有限。 教导主任正跟文化宫的工作人员商讨细节,见到偷偷吐舌头的少女,忍不住笑了。快步走上前,对他们点点头,玩笑的口吻:“没想到二位真会来捧场。” 吕品天笑嘻嘻地摊开手,我是来讨画的。 教导主任忍俊不禁,连连保证,一定,一定。 承诺常常很像蝴蝶,美丽地飞,盘旋然后不见。教导主任颇为为难地对学生摊手,支支吾吾,那幅《蓝·少女》被客人看重,高价买走了。 画室的光线依然明亮,她却分明地感受到秋天的确已经来了。穿着薄薄的线衣,她脸上的笑容凝结成淡漠的空洞,用一种近乎于飘渺的嗓音平静地陈述:“老师,你答应过我的。” 年轻的老师局促地搓着双手,面对自己的学生,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半晌,他期期艾艾地表示可以把正在创作的那幅画送给她。 “谢谢,不必,那幅画你也可以丢掉。” 是谁说过,十三岁是最骄傲叛逆的年纪,桀骜不驯且决绝。等到十八岁的时候我们要考虑前程会委曲求全会打折处理人际,而十三岁的我们却全凭着自己的喜恶行事,鲁莽而纯粹。 教导主任也许察觉到自己做错了,但是小小女孩的喜欢厌恶与否对他的生活工作又有多大的影响呢。人生总有这样那样的取舍,权衡益弊,牺牲掉自己认为微不足道的那个。他的颓然不过是因为在学生面前失了面子,形象不再光辉美好。 邹扬看她冷着张脸从画室出来,两手空空,心中了然,只是暗暗叹了口气。被欺骗的感觉终究不妙,尤其是被自己敬重的老师。她知道江边有一块很隐蔽的草地,坐在那里,晒不到太阳,可以安静地看书。吕品天和邹扬坐在夕阳下,江水粼粼,那轮红日染红了对面的天空,它又很快落入水里,于是,半江的水,也被染红了。 周日的下午,绿树上镀着温暖的金色,远处有白鸟悠然地飞过。空气是静谧而安逸的味道,混着干燥的草木特有的气息。邹扬忽然从背包里拿出一张铺的平平展展的画,递到她面前:“给你。” 吕品天看画纸上的少女,笑容明媚,宛如春天里的阳光。邹扬也笑了,略有些羞涩地摸摸自己的脑袋,扭捏道,画了很久,可是还是没有办法画到最美。 她失笑,嘟嘟嘴巴:“我又不漂亮。” “不是,你很漂亮,很可爱。那幅画不是你,不要就不要,你本来就不是愁眉苦脸的模样。”他看着她微笑,“你就是现在的样子,笑起来非常好看。” 他的脸影在旁边高大的不知名的乔木的树荫里,有大片大片的绿色,好像涂了油彩一样。吕品天忍不住哈哈大笑,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秋天的江南,天高气爽,澄净透彻的令人惊艳她的美丽。 “真美真好。”她看着天空,呢喃着在心中添了一句,不知以后是否看得到。 “真美真好。”他看着她,呢喃着在心中添了一句,不知以后是否看得到。 最终还是没有去美国,因为她临到要上飞机时忽然嚎啕大哭,死命不肯走。大人们皆被她搞得一头黑线,郁闷的要命;最后还是遂她心意,让她留在国内。吕品天也奇怪为什么父亲没有坚持,后来才知道就在那几天父亲的实验室爆出了造假的丑闻,虽然事后证明了清白,那一段时间还是叫他焦头烂额。 人的本性是如此的复杂;一粒沙中尚有三千世界,我们真的看得清自己吗? 吕品天无心探究这些,她只是欣喜若狂地坐在回城的长途汽车上,不理会父亲浪费掉的车票钱和机票。 “妈妈,我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的,不一定非要到别人的地盘上才会有成就。就算我要出去,我也会像婷婷姐姐那样,凭借自己的力量出去。妈妈,我以后肯定会过得很好,然后让你享清福。妈妈,你不怪我反悔吧。” 吴老板抱着女儿,感觉像失而复得,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也不愿意女儿离去。她眼泪簌簌往下掉:“死丫头,你以为你妈我真舍得你走啊。你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看你爸那个女的连个饭都不会烧,饿着我女儿怎么办。我家吕品天害怕打雷,我家吕品天最讨厌喝中药汤一样的可乐,这些他们都能记得吗?” 吕品天在心里小小声地纠正,喝多了也不觉得可乐像中药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没有走,她还跟自己的家人朋友在一起。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碰到张奕舸跟季如璟时,两人皆眼睛瞪得老大,然后面面相觑。吕品天跟邹扬见他俩那样都忍不住笑了。季如璟虎着脸跑过来拍桌子,龇牙咧嘴地拧她的脸,然后自言自语:“呃,不是幻觉,摸上去是活肉。” 张奕舸则眉头紧锁,一张脸挂的老长:“怎么回事。” 邹扬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事情始末。结果心情不佳的张奕舸毫不客气地冲他:“我跟吕品天讲话呢,你插什么话?” 吕品天皱起眉。季如璟已经迫不及待地批判:“张奕舸,怎么说话呢,人家好心好意地搭理你,你不领情也就算了,居然还这么拿话呛人。邹扬,别理这个脑子进水的。我们仨集体埋汰他。” 张奕舸被她一顿抢白,顿时尴尬不已。吕品天见他难堪,轻轻推了季如璟一下,示意她别说了。四人凑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三个人都兴高采烈,唯独张奕舸格格不入,感觉自己好像离他们越来越远。时间与空间造就的距离,我们都无能为力。他看着吕品天干净美好的笑脸,心中一片酸涩,很想知道自己当年的口不择言是否依然在伤害着她。有的时候,生活就是如此的无奈,极小的一件事可以成全一个人,也可以败坏一个人。 最终到了第二学期张奕舸也没有离开这所初中,他们也忘了问为什么。有些事情,除了自己,谁也记不住。 周五晚上吃饭时,邹扬明显心不在焉,连吴老板做的他最爱吃的红烧肉他都基本上没动筷子。写完作业要回家前,他突然低声问吕品天:“明天兴趣小组以后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她愣了一下,反问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 第二天坐在公交车上,他才透漏口风:“我找到我妈妈了。” 吕品天吃了一惊,转头盯他的眼睛,颤抖着声音问:“真的吗?在哪里?” “十之八九,应该是她,我找了人调查过。我们现在就要去那个村子。” 邹扬很激动,吕品天抓他胳膊时发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下车后牙齿甚至咯咯作响。她无奈,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镇定。两个人惴惴不安地往村里走,这个村子离邹扬所在的村子大概有十里地的距离,他们也是第一次来。 村里的路高低不平,吕品天后悔自己穿了一双薄底的鞋子,走的甚为艰难。邹扬的情绪高昂而振奋,简直是拖着她往前走。后来她跌跌撞撞,差点摔倒,邹扬这才发现不妥,连忙道歉。吕品天知道他心情跌宕起伏,抱怨了一句“走慢点”就笑眯眯地扯他的脸,示意他放轻松。 按照知情人提供的线索,他们来到村里一家小店门口。据说这家小店正对着的楼房就是邹扬母亲的新家。村里的人基本上都互相认识,见他们两个干干净净学生打扮的生面孔,不由得好奇询问。吕品天灵机一动,只说是来找同学玩,结果走错了地方,索性在这里等同学来接。热心的店主还追问他们同学的名字,表示可以帮忙指路。好在村里称呼孩子基本都是小名,说到大名,店主还真不知道。 吕品天对邹扬吐吐舌头,暗自庆幸。两人买了一点零食,一边吃一边跟店主闲聊。刚好小店店主夫妻俩要开饭,他们干脆付了几块钱一人端着碗饭坐在店门口吃。老板娘晒了很好的梅干菜用来烧扣肉,滋味好的连吕品天这样不吃肥肉的人都忍不住吃了一块。她捅捅邹扬,无限憧憬的样子,我让我妈进她家的梅干菜吧。男孩哭笑不得。 两人正争抢对方饭碗里自己喜欢吃的菜时,有客人来买东西。笑着指他们俩道:“成老板,亲戚家的小孩?第一次见啊。” 说话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农妇模样的女子,面色红润,整个人结实而健康。她看上去很温和,非常柔婉的样子。见吕品天正看她,她微笑着点点头,夸奖道:“好洋气(注:洋气是当地方言,意指比较文静娴雅有气质的漂亮。)的小姑娘,白白净净的,像个瓷娃娃。” 吕品天有些不好意思,邹扬偷偷地对她说:“我说你很漂亮吧,你还不信。” 等到他定睛看清农妇的模样,面色却变了。 农妇没有留心他的失态,进去买了袋榨菜,一面向店主抱怨:“我家那个小猴子非要说青菜汤里要放点榨菜才好吃。” 大概是惦记着家里还没有做好的饭菜,这次经过他们时,她没有再寒暄,急急忙忙地穿了过去。邹扬失魂落魄地看她离开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对面的楼房里。吕品天愕然,失声道:“是她!” 店主端饭碗出来,给他们每人一大块煎蛋,笑道:“哪个她啊?” 吕品天想向他打听,又怕过于唐突,只好呵呵傻笑:“刚才那个阿姨好面善。” 店主笑了,大概是她人特别温和,让人觉得亲切吧。 “我妈说好人肯定会生活幸福,这个阿姨一定是这样吧。”她试探着伸出了打听的触角。 店主老婆刚好出来,大概上了点年纪的妇女都有传递消息的本能,几乎没有用他们多费心的打探,她就滔滔不绝地叙来。 “才不是呢,虽然这些年来不错,当初她也是很倒霉的。她前夫好赌,把她输给了现在的男人。这个男人一开始也三五不着家,后来有次把房子输掉,她怀孕三个月也流了。她男人这才收敛,跪在她床前发誓一定戒赌。两人从头开始,起早贪黑了这么些年才挣下这份家业。小姑娘嗳,以后你要嫁人可千万睁大了眼睛,不要找一个赌鬼。小伙子听到了没有,吃喝嫖赌抽,沾上一样都是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吕品天见话题岔到了自己身上,不觉有些尴尬。邹扬却是贪婪地汲取关于她母亲的所有讯息,急急地追问:“那她现在过得好吗?” “哎呀,乡下人,不都这样过吗。要让你们两个城里娃以后这样过肯定受不了,不过对我们来讲,已经不错了。丈夫孩子家庭齐全了,日子也还过得去,就蛮好的。”老板娘酸溜溜地看他们的打扮,“自然是不能跟你们比,干净又漂亮。” 吕品天又追问了一句:“老板娘,那位阿姨多大年纪啊,我猜她应该不超过四十岁吧。” “嗯,是三十几岁,是属牛的,今年应该三十五岁了。看着不显老吧,她年轻时还是挺漂亮的。不然也不会被拿去抵债。” 吕品天现在有些讨厌老板娘的大嘴巴了,现在确定了邹扬妈妈的身份,她就跟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不希望聒噪的老板娘再传播她的隐私。 中年农妇端着饭碗出来跟邻居聊天,后面跟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脖子上系着红领巾。他脸蛋黑乎乎的,唯独一双眼睛与邹扬小时候一模一样。 “那是我弟弟。”他的声音很轻,目光眷念地追寻那双母子的身影。小男孩看到了陌生人,对他们嘻嘻地笑。邹扬想走过去跟他说两句话,挣扎了一下,还是一笑而过。 两人吃的很慢,直到老板娘旁敲侧击要收拾碗筷才放下饭碗。吕品天大大夸奖了她的手艺,肯定她烧的饭菜要比饭店好吃。这让年过半百的老板娘非常得意,原谅了邹扬的古怪,还热情挽留他们在店里多玩会儿。两人直呆到那双母子吃完饭回家。 “你要不要去她家坐坐,跟她讲讲话?” “不要。”邹扬摇摇头,“我来不过是想为了确定一下她现在生活的很好。我要是贸然出现,肯定会影响她的生活。她已经有丈夫有孩子,生活的很平静,我没必要打扰她。” 最终他们也没有踏进那幢楼房,尽管吕品天也知道邹扬心中的渴望。他们绕着那幢房子走了一圈,邹扬在心中默念:妈妈,我是扬扬,我来看你了。我知道你现在比以前跟爸爸在一起时幸福快乐,所以我不打扰你。爷爷奶奶对我很好,干妈对我也很好,我现在已经读初一了。这个女孩子你见过的,她是干妈的女儿,对我也特别好,妈妈你会喜欢她的对吗?虽然我不在你身边,虽然我不能亲口对你说,我还是希望你知道,我爱你,妈妈,一直都爱你。我今天看见了弟弟,很可爱,肯定是个懂事的乖孩子。妈妈,再见,你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我会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 江南的春天是清秀的,这种清秀是朴素而温暖的,足以抚慰你在渡过了一个湿冷的冬天后潮湿的心。山抹微云有了翠色,映衬着水也绿了,远远看去大片的绿草,细看它们却开着或黄或白的小花,花朵很小,乍眼一望似乎星星点点的都一样,走近看看却发现有好几种。开的茂盛的是油菜花,嫩黄一片恍惚得耀眼,微风吹过,带着温暖而潮湿的泥土的芬芳。 他们走在田野间,脚下是松软的泥土,田埂间有一团一团毛绒绒的蒲公英。蒲公英长着洁白的翅膀,轻轻一吹,随风四散,轻轻捷捷地漂浮在空中,对着男孩和女孩微笑。吕品天站在漫天蒲公英里,欣喜地看雪白的伞兵在自己周围飞舞。邹扬见她玩的高兴,也停下了脚步。两人并排坐在田埂上,看着碧水青山发呆。 “邹扬,你是不是很难过啊?” “还好,有点难过,明明自己的妈妈就在眼前,却不能上前叫一声,只能远远地看。幸亏她现在生活的蛮好,我心里也安慰了一点。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再看妈妈一次,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希望弟弟会懂事,不要给妈妈增加麻烦。” “肯定会的。我妈就说你小时候比我懂事多了,你弟弟有你这个哥哥做榜样,肯定会很懂事。”吕品天郑重地点头肯定。 邹扬闻声好笑地看她一眼,调侃道,吕品天,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特别不擅长安慰别人,你看你平常夸过我没有,现在陡然夸我,多假啊! 吕品天忿忿地推了他一下,拿自己用柳条和野花编好的花冠套在他头上,看他滑稽的样子又忍俊不禁。邹扬要摘下来,她不准,两人在田野里打闹成一团。那是记忆里跟邹扬最后一次玩的这般开心。越长大越孤单,成长意味着要经历生命中每一个过程,无论是幸福还是悲伤。 第 15 章 爷爷起床时头向后仰了一下,然后被送往医院诊断为中风。吕品天记得跟邹扬去看望爷爷时,印象里那个会糊出造型各异纸灯笼,编出活灵活现草编动物:热带鱼、青蛙、蚂蚱、公鸡,还会捏面人,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嬉戏玩闹,给他们切自家地里种出来的西瓜吃的爷爷已经嘴巴歪斜,所有的衣食起居都要人照顾。他看到孙子跟干孙女很高兴,虽然他脸上已经不好表达自己的情绪,眼睛却亮亮的有了光泽。 奶奶两头忙碌肯定忙不过来,吴老板虽然抽空去医院帮忙,但始终不是长久之计。邹砚庭将老父亲送到了省城的大医院治疗,奶奶自然要跟过去。老人一日也离不了孙子,况且邹扬留在食神居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初一期末考试刚结束,邹砚庭就帮儿子办妥了转学手续。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开始了有生以来最长的别离。 邹扬临走前把自己搜集的全套《童话大王》送给了吕品天,虽然他知道她升初中后就非名著不看。吕品天翻着那些已经泛黄的纸张,皮皮鲁,鲁西西,还有舒克贝塔,这些可爱的朋友陪着她一起长大,现在却渐渐埋藏于记忆的深海。感动我们的往往是一些场景。那些场景就象老电影,胶片泛黄了,声音和图像都有了沙沙的感觉,而就是这种感觉让真实的场景有了特别的质感,朦胧但是厚重。 “你记得要给我写信,每周一封,不能少。” “嗯,你也要记得回信。我放假就会来看你和干妈,你以后千万别再惹干妈生气。” “我知道了,你自己也别惹你爸和你阿姨发火,我猜你爸发火肯定很厉害。” 知道他要走,班上同学还特意为他开了一次欢送会,有几个女生甚至当场哭了。吕品天本来没有觉得多伤感,被这种离愁别绪一醺染,眼睛也开始红红,像只小兔子。因为班上哀声一片,所以大家都忘了调侃悲伤流泪的女孩子们。也许多年以后回忆往事,她们会觉得自己当时的失态实在是不堪回首;但这一刻,她们的情绪无疑是真实的,真挚的感情,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也不应该遭受奚落。 邹扬没有料到大家的反应会这般强烈。童年的经历,让他对自己的同学虽然温和礼貌,无论怎样的人,不一会儿就能搭上关系,高谈契阔。然而,在越来越近的距离里他就会怯阵退步,保持着一种介于朋友与熟人间的客气距离。所以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同龄朋友,但与此同时,全校会有数百号人跳出来颇为自豪的宣称:我跟邹扬很熟的。 被老师叫上讲堂,他百感交集,一时间这个获得过全市中学生演讲比赛第一名的男孩竟然有些怯场。隔了很长的沉默,他只说了一句话:“也许这句话很苍白,但是我依然想说,谢谢大家,这个班集体让我觉得温暖,认识你们,是我的幸运。” 确实是他的幸运。好些年以后,邹扬再跟吕品天谈到往事时,还颇为感慨,也就是那次班会,让他开始有勇气去真心诚意地结交朋友,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礼貌寒暄的表面。虽然初一同学的面孔早已在他脑海中模糊,他们看似不经意的瞬间却改变了一个同伴的人生。 有的时候难以辨别清楚,到底是那些在我们生命中唱主角的人对我们的影响深远还是生命旅途里的匆匆过客意义更为重大。 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有些时段,每一个瞬间都清晰明了,小小的细节也常驻心间;而同样是亲身经历的另一些时光,则哗啦哗啦地翻过,好像空气流动成风,一不小心,就把日历吹过了很多页。 如果说吕品天剩余的初中生涯还有什么残存的印象,那些哭笑不得的画面基本上都来自于初二分班以后的新同桌江明川。 说起江明川,他也是学校里极有知名度的人物。他的知名度来自于小绵羊的奋起反抗,乃至逐步成长为大灰狼。江明川的父母都是政府官员,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其家境自然是不错。自小在名门闺秀奶奶教导下长大的江明川,举止温文尔雅,生活舒适文明。喝茶时壶嘴不冲人,吃饭时无声无息。不露富,不显财,含蓄矜持。加上他模样酷似当年风华绝代奶奶,白净清秀的好像个小姑娘,生性又一味谦和,自然成了那些学生流氓勒索的对象。据后来跟吕品天熟悉后,江明川自己坦白,当初他的零花钱压岁钱几乎全交了所谓的保护费。 他们念的初中全市赫赫有名,就是在省内也是以学风严谨著称,依然免不了这样的古惑仔电影上演。江明川从开始的唯唯诺诺有求必应到后来的沉默不语,直至有一天,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他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爷爷的老部下、本市的公安局局长,然后国家机器埋伏在巷子尽头,一举捣毁了这个小型学生黑社会。几个高年级的男生被带到局子里再教育了一番,充分认识到“民不与官斗”这句古训之所以能流芳百世的确有它的道理。 江明川虽然自此摆脱了惨遭勒索压榨的悲惨命运,却颇为为同龄的男孩儿所不齿。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总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除了小学还有给老师打小报告的,到初中就不该有了,叛逆期,什么事都要自己解决,哪怕被打死都不会向家长老师透露一句。其实为什么不能告诉家长, 难道被别人打残了就是显示自己是个男人, 是个人物了吗? 小男生的心理古怪而执拗,江明川几乎成了全民公敌。 后来江明川就开始认识社会上的人了,从最开始为了让自己不再受人欺负,不被同学所孤立,发展到去打很多不得不打的架,最后,到了他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生活。打架也象滚雪球,随着时间推移,架会越打越大,最后变成一种习惯,变得你自己都停不下打架的脚步。 人有时候走弯路,并不是本性使然,也许他原本的目的是好的,只是因为缺乏经验,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脚步。本性善良的人,不管他走了多少弯路,最终他还是会回到自己原本的路上来。 吕品天认识江明川时他还是个眉眼没有完全长开如同卡通人物一般的漂亮半大男孩,整天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学习成绩不是很好。在其奶奶的拜托下,班主任安排他和她这个全班第一名坐同桌,美其名曰:好生差生结对子。初中的老师还有这样的良苦用心,想着全班共同进步。等到高中,一脸威严的班主任则毫不避讳地宣称,所谓站在同一个起点互帮互助,只会肥的拖瘦,瘦的拖死。 江明川丝毫没有身为差生的自觉性,对于班主任的这一安排也毫不领情。吕品天心里那个乐啊,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富有同学友爱精神的主儿。人家不来麻烦她,她开心还开心不过来,绝对不会高屋建瓴深谋远虑。 升入初二,季如璟又跟她排进了同一个班。她们俩的缘分一直绵延不绝,打打闹闹,搀扶着彼此走过很多年。多年以后,她们长大成人,有一首歌开始大街小巷的流行,“我们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却把冬天变成了春天”。吕品天听到以后立刻买了范玮琪的这盘CD漂洋过海地邮寄给了季如璟。 在老师和同学眼里,吕品天是个文静温和的女孩,江明川跟她同桌大半年除了必要的招呼外,说过的话十个指头能数清。唯独季如璟姑娘往她桌前一坐,她就打开了话匣子。两个女孩的闲话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只要不是上课,其他任何时刻看到这两个人都是腻在一起滔滔不绝。无论多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只要成为她们的话题就可以写出一篇数万字的论文。江明川觉得奇怪,这两个人明明天天呆在一个教室上着同样乏味无聊的课程,到底哪里会有这么多话说。他自是不好意思询问,反正他也是一下课教室里就见不着人影,所以季如璟虽然充当吕品天的第二同桌,却也没打扰他正常的作息。 有一次季如璟跟吕品天闲扯,说着说着话题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江明川身上。季如璟兴奋地推了推吕品天,眨着眼睛道:“你觉不觉得江明川长的特像漫画里的人物?” “有吗?”吕品天皱眉努力地回想,不甚赞同,“我觉得还是张奕舸比较像吧,小学时我们还管他叫夜里夫假面呢。” “拜托,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你看他,说是夜里夫假面,人家漫画家会想自杀。”季如璟恶寒恶寒地搓搓自己的胳膊,仿佛毛衣底下会有鸡皮疙瘩掉下。 吕品天笑,调侃道,要说江明川像漫画里的人物也不是不对,不过我觉得……嘿嘿。 两人头凑到一块,颇为恶性地异口同声:“像漫画里的女主角。” 正跑回班上拿篮球的江明川好巧不巧听到了最后一句,气得鼻掀口歪。身为男生,尤其是相貌俊秀的男生,最忌讳的莫过于被人当成女孩看。毫无意外,嬉笑的少女看到了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冰山面孔。笑容僵在脸上,季如璟摸着鼻子,大难临头赶紧飞。吕品天吐了下舌头,起身让同桌进去。 这堂是自习课,吕品天一直偷偷地观察他的表情。江明川黑着脸,一直瞪着手里的英语练习册。吕品天想跟他道歉,又害怕会更加激怒他。思索了半天,她还是撕了张便签,在上面写下“对不起,我们是说笑的,真的没有恶意”推给他。江明川瞄了眼,不置可否,继续冷冷地干自己的事。他跟她本来是鲜少讲话,如此一闹之后更加形同陌路。 周六下午吕品天本来是要上物理竞赛辅导的,结果给他们授课的老师临时有事放了学生鸽子。大家嘴上埋怨老师不早点讲清楚,还自己白跑一趟,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兴冲冲地收拾书本闪人,偷得浮生半日闲。张奕舸跟她结伴出了教室,有几个男生大声喊他一起去玩台球,两人在校门口分开。 这天天气不太好,吕品天记得是个阴天。记忆即使失真,就算那天真实的气象记录是晴空万里,她脑海中存留的影像也绝对不会美好。因为她被人打劫了。乖孩子吕品天一直天真的认为,遭打劫这种事与她这等低调平庸泯然众人的小老百姓没有关系,平常倘若碰见别人遭殃也是明哲保身。绥靖政策的恶果二战已经证明,吕品天恨只恨自己历史课全用来做英语习题。 她身上有二十块钱,是准备去新华书店购买竞赛辅导书的资金。乖乖地交出钱,她不乐意;不乖乖地交出钱,问题少年不乐意。吕品天磨磨蹭蹭,心里怒骂这帮王八蛋没道义,连她一个女生都欺负。回头一想,都王八蛋了,还要什么道义。 等着钱去游戏机室的少年不耐烦了,催她快点“借钱”,嘴里还抱怨着什么“五湖四海皆兄弟,这点小忙都不肯帮”,把吕品天气得几欲吐血。她很想回敬一句“既然是兄弟,你们怎么不借钱给我啊?”不过这都是腹诽,真叫她说出口,她不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可以瞬间领会江南大侠甘凤池的“沾衣十八跌”。周围也非人迹罕至,只是路人行色匆匆,这两个半路出家的劫匪又神色坦然的不能再坦然,于是乎谁也没有向受害人吕品天投来关注的一瞥。 江明川顶着篮球往学校走。由于父母个头一般,他害怕自己也长不高。那个年代正是乔丹横扫NBA的黄金岁月,有关于乔丹父母身高普通,乔丹上大学时个头才一米八出头结果通过打篮球让自己成长为飞人的报道连篇累牍。江明川留了心,也闷声不吭地打起了篮球,灌篮是不指望的,三分球却颇有些三井寿的意味。他看见自己的同桌跟两个男生站在一起有些惊讶,心想,原来你不是从不搭理男生啊。再一看那两个男生的脸,他惊讶更甚,颇有些鄙夷,想不到你吕品天平日看起来假模正经的,私底下也跟这些小阿飞牵扯不清。 走近了才发觉不对头,吕品天哭丧着脸嘟囔,我把钱给了你们,我的参考书怎么办?江明川反应过来,原来是碰上勒索了。他有些不悦,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两个家伙跑到自己学校欺负自己的同学就太不上道子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搬个桌子都得自己帮忙的小女生。江明川吹了记口哨,招呼那两个男生,怎么有空上我们学校转悠了? 他瞥了眼吕品天,淡淡道:“算了,这丫头是我们班的,放过她吧。” 第 16 章 吕品天闻声转过头,见是他,先一愣,然后眉开眼笑地喊他的名字“江明川”。江明川鲜少见她对自己笑的这般灿烂,一瞬间竟然有些恍神。他回过神来,不耐烦地挥挥手,招呼问题少年一起打篮球去了。 二十块钱失而复得,吕品天兴高采烈地跑去书店看了一下午的《呼啸山庄》。吴老板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由,极为固执地认定小说都是害人的东西,会引人误入歧途。吕品天跟她口干舌燥地分辩了半天都未果,只好阳奉阴违,偷偷在书店里看免费书。 多年以后回首这段往事,吕品天拿它嘲笑吴老板,她才叹气告诉女儿自己亲眼目睹的事。 吴老板年轻时有个极为要好的手帕交,八十年代正是全民梦想当作家的热情席卷全国,被所谓的诗人作家骗失身的小姑娘不计其数。吴老板的小姊妹也为文学的激情所渲染,成天捧着《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之类埋头苦读。可惜她还没有领会大师的现实主义批判手法,先一头栽进了小说里的爱情世界,整日晕晕沉沉的渴望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能够将自己从平庸的生活解放出去。爱情没有解放她的生活,只让她从精神的匮乏更深地陷入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匮乏。女人想学坏,也得有天赋还得要趁早。等到像她那样的时候,只能坏了自己的名声,为舆论所迫带着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含恨离开了人世。 如果大师知道自己的传世巨作还有这样的副作用,不知会不会在幽幽冥界读书人一声长叹。 吕品天豆蔻年华还不知道这样一桩蒙着血污的往事,她瞥了眼书店店堂里大钟,意犹未尽地把《呼啸山庄》塞回了书架。头发花白的老店员照例和气地对她微笑。吕品天吐吐舌头,挑了本物理竞赛辅导题库去收银台结了帐。 她回家的路上再一次碰到江明川,后者衣衫尽湿,头发还冒着腾腾的白雾。吕品天恰巧与他同道,她打了声招呼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江明川越走越不自在,感觉自己背上被盯的着火一般。他气恼万分,恶狠狠地回头瞪,却瞠目结舌地发现吕品天正饶有兴致地欣赏路边花坛里的月季,根本就没有看他。他尴尬不已,粗声嘎气地冲她嚷:“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吕品天楞住了,茫然地摇头:“我家就走这条路啊。” 江明川难堪的想跳窨井盖,全身的血一个劲儿的往脸上涌。他不禁怪自己多事,颇为恶劣地想,要是老子前面没救你,看你现在还能这样优哉游哉地满脸无辜地奚落自己不。正胡思乱想,咬牙切齿之际,一根奶油冰棒塞到了他手上。吕品天毛绒绒的碎发在阳光下闪出近乎透明的光晕。 “请你吃冰棒,中午的事,谢谢你。” “没什么,举手之劳。”他略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眼睛,见冰棒还执着的举在自己面前,就接过来叼在嘴里。十四五岁的男孩,平常跟女生接触就不多,吕品天一下子对他这般热情和蔼,他颇有些招架不住。好在吕品天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依旧安安静静地往前走。等到路口,两人分手时,她指了指食神居的招牌笑着看他:“我家就在那里,你以后要有空就上我家来玩吧。” 她与邹扬张奕舸混久了,加上食神居来来往往的客人多,从小就没能树立起多强烈的男女之大防的观念,因而邀请的极为诚恳自然。 江明川倒被吓了一跳,心想,这丫头未免也太好那个了一点。自己不就是顺道救了他一回,还真把自己当成侠肝义胆的救命英雄看了。也不怕今后被人卖了还数钱数到手抽筋。转念一想,就她这样的黄毛丫头,卖了也不值几个钱,能数到手抽筋也就怪了。 就这样一会儿一个想法,路上的行人看着他的脸诡异地变来变去。等到踏进自家的大门,带着老花眼镜看报纸的奶奶笑逐颜开:“明明,今天有什么高兴事儿,看你笑成那样。” 江明川目瞪口呆,一刺溜地冲到卫生间里去照镜子,果然镜中人笑得春风荡漾。用手拍拍只自己的脸,呵,嘴巴子都笑酸了。他顿时泄气,蹲在卫生间里自己跟自己生了一晚上的气,连奶奶叫他吃饭都不理睬。 第 17 章 周日下午江明川拜访食神居时,吕品天刚洗完头发,正站在房间里擦头发。见了江明川,她笑眯眯地招呼他自己坐。她家没有客厅,平常来客人都是直接往房间里领,不觉有任何不妥之处。这叫住惯了宽敞大房子的江明川很是讶然,开始时眼睛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既然主人的房间不好意思东张西望,那么盯着主人看总归错不了。他老老实实地坐在小沙发上,抬起头来看她。吕品天站在窗前,披散的湿发垂在肩头,缀着晶莹的水珠,衬着尖尖的一张脸,黑的眸子在春晖下几乎如宝石璀璨生辉。刚洗完头,脸颊上洇着婴儿般的潮红,干净秀气。她的眼睛略有些上挑,是所谓古典美人的丹凤眼;但胜在黑白分明,如同冬日阳光下的喷泉,明媚灿烂的叫人炫目。 十五岁的男孩有些看呆了,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女孩究竟跟他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吕品天有些疑惑,自己问他那两个劫匪的身份,他点头干什么。她吐吐舌头,继续认真地擦头发。 她把毛巾放回卫生间时,江明川总算从惊艳中回过神来,懊恼的想捶自己的脑袋,只觉得自己丢人丢到外婆家了。正在自我反省之际,吕品天回到房间,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言笑晏晏:“真没想到你会过来玩。” 江明川已经见识过她笑容灿烂的震撼,这一次还没太失态,能够声音平静地应对:“本来是要去台球室玩的,经过你家就改主意了。” 吴老板送了一盘洗净削皮切成小块的苹果上来,热情洋溢地招呼江明川吃。她对女儿的所有同学都一视同仁的热心招待,小孩子在她眼里都是好的,就算坏,也是一时不懂事走错了道儿,改回头照旧是好孩子。江明川本来还有点担心吕品天的妈妈会对自己这样的差生有成见,见她这样再三再四挽留自己吃晚饭,推辞不过,只觉得感动。 两个小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学校里的人和事。吕品天惊讶地发现原来她跟江明川也有不少共同话题,尤其是在动画片方面。不怕诸位看官笑话,吕品天姑娘直到成家立业以后对《樱桃小丸子》依旧没有任何抵抗力可言,YY了未来的言情剧男主角花轮同学好多年。两人眉飞色舞地讨论从小到大看过的所有动画片。大概是那个时候有线电视还没有开通,小城人家能收到的台都是那固定的几个,因而他们看过的动画片也大抵一致。因为打劫他们冰释前嫌,因为动画片他们结为朋友;即使时隔多年,回想起这段缘分,江明川仍然免不了唏嘘感慨。 两人说到兴奋处,皆手舞足蹈。窗子开着,风潜进来,拂乱了吕品天的额发。江明川正说到漫画,抬头见她眼角的白色伤疤,笑道:“呵,移到眉心就是包拯,移到脸上就是浪客剑心。” 吕品天神色大变,立刻拨弄额发要遮住伤疤。偏偏刚洗好吹干的头发轻软的不像话,风又一再调皮地捉弄她,额发刚覆上,立刻就被清风吹散到一旁。急得她恨不得拿胶水把头发黏在额头上。 江明川见状大笑,不甚赞同她的执着。 “干嘛非得用头发遮着,你的额头多好看啊,白净深秀,藏着遮着太可惜了。” 吕品天气恼,狠狠瞪了他一眼,卯足了劲儿跟自己的头发较量。江明川觉得有趣,笑嘻嘻地在边上看她百宝使尽依然不得其法。他叹了口气,摇头道:“非得藏着掖着吗?真的是很浅的一道疤,不仔细看压根看不见。而且,你难道没发现吗,这道疤非常像月牙儿,比人家精心做出来的纹身还漂亮。” 吕品天只道他是在嘲笑自己,闷声不吭地用手压着自己的额发,眼眶莫名其妙地开始泛红。江明川意识到情况不对,结结巴巴地解释:“你别哭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真认为你没必要遮掩。我告诉你,你老是这样拿头发遮前额的话,很容易长痘痘的。你别不信,我表姐就是这样开始长痘痘的,现在都上大学了,生活费全省下来战痘了,整个人惨不忍睹。哎呀,你不知道今年寒假时她过来给我补课,整整一个多星期,我愣是没敢看一眼她的脸。气得她最后拿牛津大字典在我脑袋上狠狠砸了一下,火冒三丈地跑了。” 他挤眉弄眼,指手画脚地描绘当时的场景。故事倒不是很搞笑,但他表演的极具渲染性,吕品天也忍俊不禁,笑着求证:“真的吗?” “不是蒸的难道是煮的?”江明川誓言旦旦。 第二天早读铃声打响的同时,江明川不紧不慢地踩着铃声走进教室。他一向掐表掐的极准,休想早一分钟也绝对不会晚一分钟。检查早读纪律的年级主任虽被气得七窍生烟,却也对自己的不肖弟子莫可奈何。他照例施施然地朝自己的座位走去,一如既往地看到同桌轻声诵读。等等,一如既往就是跟以前没有任何不一样。江明川的脸色变了,吕品天额前的头发看在他眼里就碍事的很。 吕品天正在背诵《陌上桑》,刚开始默念“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一只太守的禄山爪就伸过来搭在她额头上,她没反应过来,一下子被占了便宜。 江明川声音里蕴着火气:“你怎么又把头发给搭下了?” 她一怔,没好气道:“我又没鲁迅先生的怒发冲冠,头发不向下难道向上?” 他被噎得直翻白眼,心有不甘,只是嚷嚷着强调:“不行,咱们说好的不遮着挡着。” 吕品天把头发撩起来,看他面露喜色之时又松下,调皮地眨眨眼:“你也看到了,头发是自己垂下来的,跟我没关系。” 江明川气结,无端被这丫头片子摆了一道,想说甘心,真的很难。等到午自修结束快上下午课的时候,他才回到教室,手摊开,掌心有亮晶晶的镶着小小的水钻的发夹。江明川笑得洋洋得意:“吕品天,这下你总能把额发给别上去了吧。” 她没想到他会在这件事上这么执着,只好腆着脸商量:“你看我脸型挺大的,把额头露出来整张脸看起来更大,多丑啊。” 江明川不为所动,他仔细盯着她看了半晌,盖棺定论:“吕品天,你是标准的柳叶眉瓜子脸,你脸算大的话,咱们班就没几个女生敢把整张脸露出来了。一句话,做人要言而有信,你露还是不露。” 他说话的声音不低,坐他们前排的男生不怀好意地回头狭促地笑:“露什么啊,啊?——” 江明川没好气地把他的头硬扭了回去,一面还在催促她,你到底露还是不露?惹毛了我剪掉你的头发。 吕品天闻言紧张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浑身的刺儿都竖起来,颇为色厉内荏地警告:“你不许动我的头发。” 他见她怕了,笑的得意,把发夹塞到她手里,死命地逼迫:“你自己看着办!要么把头发剪了,要么露出额头。” 她一时被他的气场憾到,唯唯诺诺地拿起夹子就着文具盒里的小镜别在头发上。阳光的镜反射,教室雪白的屋顶上出现了圆圆的小光圈。班上有顽皮的男生看见吹起口哨,全班人都目光追寻光圈的走象。吕品天有生之年都没有用过几次发夹,怎么别都觉得别扭,没有意识到上课铃已经打响,政治老师已经满脸怒气地站在了讲台上。 吕品天平生第一次因为干扰课堂纪律而被请到老师办公室。班主任坚信“勿以恶小而为之”,觉得不能姑息养奸,对于成绩好的学生也该一视同仁。尽管江明川站出来承认是自己的过错,老师还是勒令他俩一并去初二年级办公室门口罚站。这次共患难给了他俩聊天的机会,他们边走边聊,叹气不平发牢骚骂绣花枕头政治老师只会打小报告,等待着未知的噩运。 那是夏至未至,还没有到六月,穿裙子早晚会有点凉的季节,两人靠着办公室门口的白墙,阳光刚好斜斜地照在他们身上,不冷不热。他们抬头看看天,有流云,低头看看地,只看到自己的塑料凉鞋。在这个时候,他们居然,居然听到小鸟的叫声。两个人先是不置信地面面相觑,随后就吃吃地笑了起来,然后探讨是什么鸟儿的叫声。江明川的爷爷退休后常年浸润于花鸟市场,他一口咬定是莺哥儿。吕品天对此压根没概念,他说是便让他是好了。往前看,有别班的同学在打篮球,往后看,往后看是老师的办公室。 江明川跟她讲了不少以前的事,也就是那个时候吕品天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个混混的堕落史”。江明川后来知道她是如此定义他的奋斗,唯有哭笑不得。 那时的江明川经常酷酷的,看上去好像比同龄人要成熟,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又很灿烂,就像花开的感觉,一下子觉得整个世界都绽放了,有时候他又很吊儿郎当,让人哭笑不得。季如璟因为吕品天跟他熟悉以后,曾一本正经地评形容他:在不该懂事的时候你懂事了,在该懂事的时候却不懂事。而在吕品天眼里,他只是过于率真,他的心里和任何善良的孩子一样,有着简单又纯净的愿望。 第 18 章 初二时,吕品天收获了平生第一个绰号,剑心。对,就是浪客剑心的剑心。因为她眼角那道白色的伤疤。第一个这样叫吕品天的人是江明川,笑嘻嘻的,站在走廊的阳光里,双手插着口袋,对抱着厚厚一沓考卷回班上的她露出洁白的牙齿。 吕品天正被由于考试当天发烧昏昏沉沉中途睡着而无比凄凉的分数打击的灰头土脸,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消化内容,就耷拉着脑袋“嗳”了一声。直到周围同学吃吃的笑声响起,她才恍然察觉到江明川在说什么。 她气得把手里的卷子往他怀里一塞,厉声呵斥:“快去,把卷子全发了,老师下堂课要讲解。” 江明川愣了一下,还是笑着接过去。等到上课铃都打响了,他才发完卷子回座位,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卷子是打乱的,加上课间很少有同学在自己的座位上,想找清他们的具体方位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吕品天正在订正自己的卷子,一面写下正确的解题步骤,一面懊恼,怎么考试时偏偏病的那么稀里糊涂呢。 江明川凑上去看,笑容有点坏:“吕品天,原来你也会考九十分以下。” 她郁闷的不行,连白眼都懒得翻,直接把他的胳膊挤到边上去。初中的学生还有泾渭分明的三八线,平常关系好的时候,彼此都无视那条线的存在,要是闹起别扭来,就是上升到国土边界民族大义高度的原则性问题。 江明川在旁边做了半天鬼脸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力,有些无聊,最后无奈,只好趴在桌上翻自己的试卷。原本应该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的数学老师不知为什么迟迟未来,班上渐渐有嘈杂的说话声起。班长示意身为数学课代表的吕品天去办公室找老师。 吕品天颇有些不情愿,办公楼离他们教室很有一段距离,数学教研组更在顶楼。很久以后吕品天都认定,她过于纤细的小腿是初中三年担任数学课代表来回跑动留下的后遗症。 江明川察觉到了她的磨磨蹭蹭,立刻自告奋勇表示自己可以去叫数学老师。吕品天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又不是数学课代表。 他们初中学校规矩,谁月考科目成绩第一就可以成为该科课代表。吕品天说者无心,江明川却留了意,他也是个颇为心高气傲、被人捧惯了的主,当时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吕品天没有注意到他陡然转阴的脸色,自认命苦地起身去找老师。 还没等她跨出第一步,数学老师揉着乱七八糟跟稻草一样的头发走进教室。这位毕业于国内某著名高校的数学才子偏生喜欢研究数学理论,所以只能辗转回小城当初中老师。等到吕品天结婚以后,跟丈夫拖着手在母校里一面四下游荡,一面回忆自己的青葱岁月,撞上三十大几的恩师,才知他依然茕茕孑立。 据说数学老师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友,当年他们的爱情,经历了中考高考分班等等考验,依然情比金坚,双双昂首跨进那座千万考生梦寐以求的学府。这对立志成为中国居里夫妇的恋人比翼双飞,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传为一时佳话。就在这段幸福的爱情传说还被人不时提起,争相传诵之际,毕业的大浪把他们打散了。女友往上飘,飘到了北京,进入国务院某某部,然后嫁给了某位副部长的儿子;老师往下落,落到某个偏远的研究所,抑郁不得志,最后辗转回小城,当了一个数学老师。 吕品天很喜欢这位数学老师,天性聪明的人有的时候难免会觉得无法忍受周围人的愚蠢和迟钝。他却没有这种不由自主的高高在上,而是有教无类,对所有的学生都一视同仁。 卷子并不是每道题都讲解,因为教学进度不允许。老师挑选了几道错误率高的题目进行剖析,然后让还有其它问题的学生到办公室问他或者向会的同学请教。 “同学们,不要害羞或者觉得不好意思。老师到现在也有很多不会解的数学题。向别人请教,从别人身上汲取知识,是最快捷的学习方式。” 下课时季如璟跑过来问吕品天一道平面几何题,她对图形永远都头皮发麻。江明川不肯让座,黑着张脸说他也要订正试卷。季如璟无奈,只好坐在前面的位子上,手支着下巴认真听讲。她对数学有着天生的恐惧,吕品天说的口干舌燥都无法令她明白为什么要用那个数学定理。最后连江明川都不耐烦了,忍无可忍地抢过她手里的试卷,快速翻阅了以后叹气:“吕品天,你要跟她讲清楚的话,估计要从初一内容补起。” 季如璟冷笑,江明川,你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的成绩也不怎么样嘛。 江明川闻言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用一种懒洋洋的腔调开口:“要不咱俩打个赌,看下回数学考试谁分数高?” 季如璟一时气结,忘了男女生的文理优势差异,毫不犹豫地应下赌约。 吕品天笑眯眯地在边上像等着小鸡送上门的黄鼠狼,宣布:“输的人要请我吃一个星期的金哥锅巴。” 季如璟哇哇乱叫,凭什么你这个庄家稳赚不赔啊? 江明川则笑的风轻云淡,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没问题,反正最后买锅巴的人肯定不是我。 为了在月考里成功击败江明川,季如璟甚至主动找吕品天补课。吕品天也没二话,丢下一本《课课练》给她,正色道:“现在从头系统复习肯定不现实。你只要把每一课前面的例题弄懂,那么应付考试应该不成问题了。我研究过我们学校的考卷,老师特别喜欢从这上面找题,基本上后面的大题目都是这些例题衍化来的。” 季如璟听得目瞪口呆,双手抱拳,啧啧赞叹:“姑娘啊,佩服,你都会跟老师一样猜题了。” 她哑然失笑:“我哪有这么神,这些还是邹扬教我的。他说,考试就是这么回事,应对考试就要研究考卷,猜出出题人的意图,这样就无往而不利了。” 季如璟摇头,你们这帮怪胎,不知道是用什么方式思考问题的。 第 19 章 怕自己一个人无法给她讲清楚题目,吕品天约张奕舸一道复习功课。张奕舸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发现自己被人当奴隶使唤了,老大的不高兴。他没有太多的耐心,也极少有人能够面对季如璟在数学上出奇的领悟性有耐性。席慕容说她成名许久以后梦见数学考试还吓的大汗淋漓。季如璟在艺术上的成就或许不如她有天赋和才情,但对于数学的畏惧却是不分伯仲。 张奕舸在给她讲解了足有一个多小时的轴对称图形以后终于彻底放弃。他也不指责季如璟,自小的家教让他没有破口大骂的习惯,只是默不作声地放下她的《课课练》,然后自顾自地开始做自己的奥赛题。 吕品天直觉不妙,连忙表示坐了一下午也累了,出去逛逛,顺便轻松一下。季如璟面色沉静如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收拾了自己的书本。她们快踏出房门时,张奕舸突然站起身,一语不发地跟在后面,不远不近,始终保持十来米的距离。 诡异的三人行,这两个人还缄默异常,吕品天已经率先受不了。她笑着跟闺密咬耳朵,挤眉弄眼地对张奕舸指指戳戳,你看,他这么跟在咱们后面,要是再高点壮点,像不像美国总统身后跟着的黑人保镖。 季如璟扑哧笑出声,正色道:“我还是觉得中国的特种兵哥哥比较帅。” “嘁,你亲眼见过啊?”吕品天鄙夷。 “怎么没见过,给我爸开小车的那个司机就是特种兵退役的,特厉害。据说他一个人可以把三个高手打趴下。” 走着走着,他们不知怎么又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学校。周末的校园安静祥和,高大的磨盘粗的梧桐苍郁青翠,在水泥道两旁连成行,青枝碧叶郁结成网。有人在树荫下的乒乓球台上打球,脸上红红,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打球热的。室外篮球场上有相熟的男生,他们凑在一起,江明川手里顶着球,好像在商量比赛形式。 有眼尖的男生见了张奕舸,立刻高声呼喊:“要不要一起打球?” 本来是考虑到底三对三轮流还是四对四,张奕舸一加入,两支球队立刻成型。吕品天跟季如璟坐在梧桐树下小花圃边缘的瓷砖上看。江明川见了大叫:“你们最好别坐那儿,刚才丙子才被蚂蚁咬了一口,手背上都起包了。” 季如璟闻言尖叫,她天不怕地不怕,看恐怖片也能沾着番茄酱若无其事地吃薯条,唯独害怕 这种黑色的小甲虫。人的罩门真的是稀奇古怪,大象也只能成为小老鼠的手下败将。 吕品天倒无所谓,她今天穿着长衣长裤,不担心蚂蚁爬上身。于是乎,季如璟干脆坐到了她腿上。吕品天为难地看她,做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那个,你都坐到人家身上了,怎么也得给我收了当个二房吧。” 季如璟极度看不起好友的小家子气,撇撇嘴道:“当二房多惨啊,还得要你养着。干脆我给你当情人得了,都不限制你人生自由。” 江明川刚好到边上捡球,听了她俩的对话,连连摇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两个男生分属两队,两队的其他队员吕品天又多半认识,实在是不知道该给谁加油的好。最后想到总共就她和季如璟两个拉拉队员,喊了也没有任何气势可言,干脆心安理得地在边上聊电视剧。赵雅芝叶童版的《新白娘子传奇》第N次复播,季如璟不知为何却总是错过第一集白素贞蜕变为人形的那段。好些年后她们再提及此事,季如璟幽幽一笑,淡然表示,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得不到,已失去。 场上的男孩子对于她们的心不在焉颇为不满。比赛结束后,江明川冲到她们跟前龇牙咧嘴,吕品天,你也太不仗义了,怎么也是同桌一场,竟然都不知道要给我加油。 季如璟立时嚷嚷,江明川,我也没给你加油啊,你怎么就盯着我情人啊。 江明川凉薄地看了她一眼,冷笑:“我怎么记得咱俩还有赌约在身,你怎么还不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看书啊。” 季如璟的冷笑与他同出一辙,更加嘲讽更加高调:“看书?这样的话你留着提醒自己才好。” 张奕舸喝着矿泉水走过来,皱眉看眼前的一幕。多年前邹扬出现在他面前的感觉又回来了,就像有什么属于他的东西会被抢走一样。可是没有人因为他心头的不悦而有所收敛或者做其他任何修饰改变,吕品天翻出面纸递给他擦汗,季如璟则继续跟他唇枪舌战。 这场赌约的最后结果是什么,当事人早就忘掉。尽管吕品天肯定最后是江明川去小店买的锅巴,她跟季如璟每人一大袋,但她不敢保证那是不是武力胁迫下的结果。不管怎样,他们三人彻底熟悉起来,甚至可以常常肆无忌惮地拿对方开玩笑。 江明川平素在班上话不多,却独独在这两个好朋友面前展露出耍宝的一面。吕品天跟他同桌,每当他搞怪的时候,首当其冲遭殃的人必定是她。他放着自己的课本不用,在吕品天书上乱写标语和各式笑话,然后鄙视她字写的难看死了要向他学习。他从小被爷爷逼着临碑帖,整整写了十多年,水平自然是吕品天之流难以望其项背。偶尔还会从书桌下面的逢里偷走她的课本,然后再转过来满脸严肃地表示他忘记带某某书,所以这节课他俩得合着用书。 有一次,他突然转过头一本正经问她一道英语题目,其实手在桌下悄俏的把她的鞋带系在桌腿上,然后敲下她的头就跑掉。吕品天丢下练习册,起身去追,结果一个踉跄,磕到了桌子,半天没起身。江明川跑到走廊上半天都没见人追出来,不由得有些奇怪,疑惑地折回去看。见她还蹲在那里,心知坏了,连忙掰开围成一圈关心的同学挤进去询问到底伤到哪里。吕品天正憋着一股气儿,听到罪魁祸首的声音立刻运功,揪住他的领口死命往下一拽,狠狠敲他的头,得意洋洋:“敢拍我的脑袋,还敢下套陷害我。不叫你尝尝厉害,你还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 周围诡秘地静谧了下来,吕品天嚣张完了抬起头来,诧异地发现人人都以敬畏的眼神看她。就连受害者也是目瞪口呆,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被她一顿胖揍。吕品天讪讪地收了手,毫不客气地踢了江明川一脚,示意他可以起来了,别老蹲在她桌子底下。 江明川许久不曾这般窝囊,却不好跟她一个女生一般见识。再怎么说,他也拉不下脸去打一个女孩子啊。他气闷的紧,后来看吕品天上课时一直偷偷揉她的膝盖,明白她磕的不轻,又消了火。事出有因,追根到底,错还在自己。 下午活动课时,吕品天没有出去,留在教室里写作业。她的座位临窗,夏日的凉风轻轻柔柔地拂在脸上,有一种清爽的味道。有人轻轻叩着窗户玻璃,她抬起头,江明川正对着她微笑。他把手里的红花油塞到她手里,笑道:“给你的,记得擦在膝盖上揉揉。” 那样一个初夏的午后,有着暖暖的阳光,外面是一片小树林,还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绿色树荫衬着的火红火红的一种花,上面流淌着暖暖的金色。吕品天记得生物课上老师说那是美人蕉。年轻的男孩子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珠,笑着对她挥挥手,转身又朝篮球场的方向跑去。吕品天看看窗外,再看看前面的背影,那个时刻的场景就在她脑海中凝固。 美好的仿佛幻象。 吕品天发誓,当时她绝对没有见色起意,对江明川有了任何非分之想。只是那个时刻,那幅场景,多年以后想起,依然承认美好的令人震撼,这个人,自然也包括她。 跟江明川倒是越来越熟;上课同桌,中午一起吃饭,晚上一起骑车回家,想不熟都难。有时候碰上放学早,他们就会去路边的租书摊上看书。他看漫画,吕品天看亦舒或者三毛的书。两个人也不说话,各看各的,直到天黑再一起走。班里男生放学后去打球,他去她也必去,坐在一边看,一看就是半天。还不时嘲笑他水平不堪入目。 第 20 章 吕品天从来没被这么点到过,当时就反应不过来了。江明川马上接过去说,老师我忘带书了,刚才有个地方没听懂,正问她呢。老师估计看她面红耳赤地低着头,冷哼了一声,也就算了放过他们。 江明川调皮的时候更多。有一次,他突然转过头一本正经问她一道英语题目,其实手在桌下悄俏的把她的鞋带系在桌腿上,然后敲下她的头就跑掉。吕品天丢下练习册,起身去追,结果一个踉跄,磕到了桌子,半天没起身。江明川跑到走廊上半天都没见人追出来,不由得有些奇怪,疑惑地折回去看。见她还蹲在那里,心知坏了,连忙掰开围成一圈关心的同学挤进去询问到底伤到哪里。 吕品天正憋着一股气儿,听到罪魁祸首的声音立刻运功,揪住他的领口死命往下一拽,狠狠敲他的头,得意洋洋:“敢拍我的脑袋,还敢下套陷害我。不叫你尝尝厉害,你还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 周围诡秘地静谧了下来,吕品天嚣张完了抬起头来,诧异地发现人人都以敬畏的眼神看她。就连受害者也是目瞪口呆,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被她一顿胖揍。吕品天讪讪地收了手,毫不客气地踢了江明川一脚,示意他可以起来了,别老蹲在她桌子底下。 江明川许久不曾这般窝囊,却不好跟她一个女生一般见识。再怎么说,他也拉不下脸去打一个女孩子啊。他气闷的紧,后来看吕品天上课时一直偷偷揉她的膝盖,明白她磕的不轻,又消了火。事出有因,追根到底,错还在自己。 下午活动课时,吕品天没有出去,留在教室里写作业。她的座位临窗,夏日的凉风轻轻柔柔地拂在脸上,有一种清爽的味道。有人轻轻叩着窗户玻璃,她抬起头,江明川正对着她微笑。他把手里的红花油塞到她手里,笑道:“给你的,记得擦在膝盖上揉揉。” 那样一个初夏的午后,有着暖暖的阳光,外面是一片小树林,还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绿色树荫衬着的火红火红的一种花,上面流淌着暖暖的金色。吕品天记得生物课上老师说那是美人蕉。年轻的男孩子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珠,笑着对她挥挥手,转身又朝篮球场的方向跑去。吕品天看看窗外,再看看前面的背影,那个时刻的场景就在她脑海中凝固。 美好的仿佛幻象。 吕品天发誓,当时她绝对没有见色起意,对江明川有了任何非分之想。只是那个时刻,那幅场景,多年以后想起,依然承认美好的令人震撼,这个人,自然也包括她。 跟江明川倒是越来越熟;上课同桌,中午一起吃饭,晚上一起骑车回家,想不熟都难。有时候碰上放学早,他们就会去路边的租书摊上看书。他看漫画,吕品天看亦舒或者三毛的书。两个人也不说话,各看各的,直到天黑再一起走。班里男生放学后去打球,他去她也必去,坐在一边看,一看就是半天。还不时嘲笑他水平不堪入目。 邹扬再度见到吕品天时,她已经露出了光洁明亮的额头,冲他扬起手跳着脚笑。邹扬看她薄薄的碎发在阳光下随风起伏,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儿,心里好像有清风缓缓吹过,挤公交车的暑热也在瞬间消散了大半。隔着一年的时光,邹扬的五官已然长开,个头也高了很多。吕品天踮起脚尖跟他比个子还是矮了好几公分。她不服气,当场就嚷嚷着要妈妈给她买刚刚时兴的松糕鞋,被吴老板狠狠剜了眼,骂她妖里怪气净不学好。 邹扬不肯让她帮他拎行李,满心欢喜地跟着母女俩往食神居走。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不少老顾客见了邹扬都说认不出来了,完全长成大小伙子了。邹扬有些得意,兴致高昂地拎着大包上楼,包里全是他与家人带给吕品天跟干妈的礼物。吕品天忙着一件件拿出来看,不时唧唧咕咕地评价一番。他坐在床前的凳子上,一面喝她一早凉下的酸梅汤,一面含笑看她欢天喜地的样子,只觉得心头满满胀胀的欢喜。 季如璟知道邹扬回来的消息,还没等他喝完一杯酸梅汤,就“咚咚咚”的跑上了食神居的二楼。见着邹扬,她一个劲儿的咂嘴,大惊小怪道:“哎呀呀,这位帅哥是谁?我怎么不认识啊。吕品天,你尚未出阁,怎可私留男子于闺阁之中?” 被她训斥不守闺训的女子丢了个芒果过去,啼笑皆非:“吃吧,东西都塞不住你的嘴!张奕舸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季如璟一声冷哼,怪腔怪调:“哎哟喂,奇了怪了,我又不是他家的管家,哪知道他的事?” 邹扬跟吕品天面面相觑,心下明了这两个人又闹矛盾了。从小到大,这样的戏码见太多,也就见怪不怪。 只是他们都没有料到这次矛盾会一直都不曾化解,直到张奕舸出国念高中,他跟季如璟依然形同陌路。年少的时候总是太执着,为着这样那样微不足道的原因争执,转身离开,从此萧郎是路人。时间会冲淡太多太多的东西,但是也会让最珍贵和纯净的东西沉淀下来,它们埋在我们的心里,也许,我们不会刻意去留意,但是它们就是这样倔强地占据着属于它们的那个角落。 好多年以后吕品天也曾追问过张奕舸最初在美玉上刻下裂痕的力道来自哪里,张奕舸对着MSN上大西洋彼岸传来的婚纱照落寞地笑。半晌,忽然盯住她的脸,淡淡道,你真的想知道?吕品天忽然生出畏惧,摇头,无论如何,那都是你和她的事。 厉胜男在金世遗的怀中幸福地合上眼的那刻,金世遗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真爱的是她,而非他脑子里认定的古之华。世事就是如此奇怪,究竟是旁观者清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谁又能够真正说清楚。 第 21 章 中考前,初三教学楼离愁别绪分外浓烈。大家交换着通讯录,企图留下时光的证明。江明川在吕品天的留言本上写了整整47页,蓝色的原珠笔,很清秀的一页一页小楷,追忆了中学生活的种种,优美流畅又带着淡淡的忧郁。吕品天惊讶他的记忆力,所有的小事他都能够清晰地描述出来。看着它们,就好像重温了一遍逝去的两年时光。她莫名伤感,年华若伤,似水流年,也许经此一别,便再不相见。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中考后他会去省中,家人为他铺好的路。 她在他的留言本上只写了一句话: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 毕业照是四月天就拍过的,碧草蓝天的背景,所有人清一色纯净明媚的笑脸。当时每人还拍了七张一寸的小照,用于中考报名等等资料。照片发到众人手里,大家争相看彼此证件照的囧样。这样的照片,几乎每个人都是苦大仇深的模样,当真是看了死都不愿意承认上面那张呆头呆脑的脸属于自己。 江明川趁吕品天不注意抢了一张她的小照,笑眯眯道,送我吧。 吕品天愣了一下,疑惑,江明川,你同学录上还要照片存档啊! 他嘻嘻地笑,漫不经心的口吻:“我做事讲究尽善尽美,不做则已,做了就要有始有终。” 吕品天内心天人交战半天,还是拿回了自己的照片,摇头道,不行,还有很多事情要用到照片呢,给你了,我不够用怎么办? 她倒不是托辞,也不是出于虚荣心不愿江明川有的是自己这张不够漂亮的照片;只是她的真心担忧听上去实在太像是借口。江明川笑了笑,没有再坚持。 季如璟跟吕品天顺利升入那座久负盛名的百年名校。吕品天是稳打稳扎,考上那所高中在师长的意料之中。倒是季如璟,原本物理跟数学都是低空飞行,一下子却爆发了。中考结束以后,班主任找季如璟和吕品天去给学弟学妹们介绍学习经验。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季如璟漫不经心地调侃:“老师要问我怎么突然间就从人渣成长为人才了,我就回答她,找一个人暗恋,然后让他去喜欢别人,把你的满腔热情发泄到其他地方去。哈!你说,这样回答的话,班主任会不会气疯?” 吕品天哭笑不得,正色道:“你要真敢这么讲,班主任会不会气疯我不知道,你在校史上流芳百世那是必然。” 真到了讲台上,季如璟已是道貌岸然,一再强调良好的心态在重要考试中的重要。 “背水一战,把自己逼到绝路,退无可退,就像一条狼狗追在你,横下一条心,就能闯过去。” 班主任率先对自己弟子的慷慨陈词热烈鼓掌,厚厚的玻璃瓶底后眼睛闪闪发光。吕品天忍俊不禁,轮到她开讲乱了逻辑,只好老生常谈草草收场;灰头土脸的,衬得季如璟形象越发光辉灿烂。 事后季如璟感慨万千,NND,想不到老娘也有一天会在讲台上如此风光。 这种风光自是没有顺利延续到高中时代。她们的高中虽然只在一座小城里,但由于名声在外,依然能够以高昂的姿态设置省招班,资格线一点不比省中低。邹扬曾经开玩笑说,要不,高中我再考回你们学校省招班得了。玩笑毕竟是玩笑,要是真这样,当初他也不会背井离乡。 这样的学校,卧虎藏龙,牛人甚巨,老师也是看分数给脸色。吕品天感觉也颇有压力,季如璟更是说不出的郁闷,整个人都一下子蔫了。好在她生性乐观豁达,又有些没肝没肺;人无所欲,便无所求。仔细分析了半天,清楚自己胸无大志,无心成为社会主义建设四有新人,她的日子又滋润起来。 季如璟此时的爱好变成了在新学校里寻找帅哥。坦白讲,这个年纪的男生,个子已经开始猛蹿,加上没有过多地经受现实的压力,笑容干净爽朗,确实有不少足以被称为美少年。年轻的男孩子最爱在球场上发泄剩余的精力,于是吕品天不时会被闺密硬拖到球场上去看人,听她点评各路帅哥。 吕品天自小偷偷地看多了小说,年少时的叛逆,大人越是不让做什么,就越想干什么。与师长担心的,言情小说会引诱孩子无心向学早恋不同,其实越早接触言情,看的越多,越对现实生活的爱情具有免疫力。吴老板要是知道她乖巧懂事的好女儿是小言情看多了才一心向学到现在,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她陪着季如璟观看帅哥,这也是枯燥乏味高中生活不错的调剂。看着看着她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因为在季如璟嘴巴里某个人的名字出现频率越来越高。被拉去看的比赛也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这位佟仲书在场上驰骋。 吕品天笑眯眯地看她,故意拉长腔调:“这位佟仲书同学似乎长的还蛮帅的。” 季如璟的脸难得红了,神情还有那么一丝扭捏。 佟仲书跟他们一届,短短的头发,黝黑的健康肤色,干净的面孔,笑起来的样子有些羞涩。吕品天觉得他的笑容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儿看过。他们不在同一个班,两个班分别在教学楼的两端。除了全年级统一的活动课,平常见面的机会极少,她只是诧异,却没有往心里去。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季如璟常常有事没事都会故意经过他们班门口,不为引起他的注意,只想能够看他一眼就好。如果那天她见到了他,那么整天都会欢欣鼓舞;如果没有见到,便会失落无比。小小的女孩儿心也是小小,小的很小的事情放进去就会填满,轻轻摇晃,满满欲溢。 季如璟跟佟仲书能够搭上话还得感谢吕品天的为友献身。周五下午最后一堂课,她死命抓着课桌一角,还是被季如璟硬生生地拽出去了。季如璟紧张兮兮地表示,他肯定看出来我喜欢他了,上次踢足球时他还朝我看了好几眼。 吕品天无语,心中默念:老天爷,到底是谁说过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负数,您老真该为他(她)颁发一个真知灼见奖。球场边哪次不是人山人海,全年级五百多号女生起码有一半在那里围着。谁能肯定球场上某个人完全不是无意识的一瞥,目光的聚焦点绝对就是你。 周一 吴老板凡有重大事情要进行时都喜欢查看黄历,为此闺女嘲笑了她无数次唯心主义。现在吕品天算是明白了,迷信这回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看吧看吧,被她藐视了N回的某路大神终于端不住脸面,直接以血淋淋的现实告诉她大逆不道的可怕性。 球场那么大,球场边有那么多人当人墙,她的目标也不算伟岸,可是那只臭烘烘的足球还是跟长了眼睛一样诡异地扑面而来。然后吕品天就直直地被砸倒在地,惊慌失措的人群还落井下石地在她手上踩了几脚。 十指连心,痛的她等到肇事者跑到她面前询问哪里不舒服时,她只顾着眼泪汪汪控诉手疼了。其时,她鼻子流血不止,嘴巴也破了,脸上沾满了血污和草屑还有黑色的球印,狼狈不堪。 季如璟本来还在照顾受伤的姐妹,破口大骂凶手无良。结果见了罪犯的庐山真颜,立马倒戈帮佟仲书开脱:“球又不长眼睛,你也不是故意的。没事的,我们去医务室清理一下就行。” 吕品天心中吐血,面色叫一个饮恨。嫁出去的闺,泼出去的水,这话太有道理了。女生外向,这还没怎么呢,先把自家姐妹给牺牲了。 佟仲书连忙要过来帮忙搀扶,吕品天立刻严词拒绝。她还不想被季如璟幽怨的目光射成筛子。 在学校医务室简单地清理了一下伤口,老师本着对学生和家长负责的原则坚持让她去医院拍个片子。幸而无大碍,轻度脑震荡;都没得到卧床休息的病号待遇。 季如璟对此表现的比她这个受害者还怨怼,连连感慨唏嘘,要是你伤的更重些,卧病在床,佟仲书必定会来看你,这样我不就和他搭上话了吗。 吕品天觉得绝望,她想起当年读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时自己还不相信美狄亚会为了和情人伊阿宋私奔而杀掉追上来的弟弟。现在看来,实在是自己过于宅心仁厚。 虽然吕品天的身体过于辜负好友的厚望,未能孱弱的缠绵病榻;佟仲书还是不可避免的跟季如璟慢慢相熟起来。在校园碰到,他免不了要主动跟吕品天打一声招呼,笑着询问几句,带着点刻意的讨好与求饶,毕竟自己曾经害得她鼻子被砸出血。季如璟和吕品天像连体婴儿一般形影不离,自是会遇上,加上她生性活泼,不多时就与他熟的如多年老友一般,完全不需要吕品天这个媒介。 然而也仅仅是相熟罢了。有没有这样的感觉,跟一个人从陌生人变成熟人很简单,可是想更进一步,成为朋友乃至更亲密的关系就艰难许多。 高一那年暑假,吕品天报名参加了赴澳大利亚的英语夏令营。这是九十年代末期兴起的浪潮,集英语学习与观光旅游于一体。教育局组织的,主办方还会安排营员住在当地人家里。吕品天原先没有打算去,十八天就一万五,感觉很像打劫。再说短短两个多星期,要把英语提高到什么档次,完全是打着学习的幌子,行游山玩水之事。 季如璟来食神居玩时提到了此事,吴老板沉默了,第二天却叫吕品天去报名。 “去吧,你爸爸七月份也会去澳大利亚讲学,他给你查了行程,你们可以在悉尼大学见个面。你也好久没见到爸爸不是。” 吕品天有些气急败坏地表示,自己一点儿也不想去。 “他要想见我的话,为什么不回国来看我?干嘛非得我眼巴巴的漂洋过海去找他碰头。” 吴老板笑了,轻轻柔柔地道:“还是去吧,这次是他出的钱。别恨你爸爸,真的,妈妈从来没怨过他。无论如何,他始终是你爸爸。他是爱你的,你身上淌着一半他的血。” 结果事到临头,季如璟改主意去了英国。这次夏令营有两个选择,英国和澳洲,价钱一致,英国的营期比澳洲少三天。 她振振有词:“你看同样是出国看热闹,去君主国比去藩属国过瘾多了。何况说不定我还能在英国大街上邂逅威廉王子,来一段轰动全球的异国恋情呢。” 那时候威廉王子还是十几岁的清秀少年,模样儿乖巧英俊,最重要的是还没开始秃顶。 吕品天对于她的奇思妙想早就没有感觉,她就是说她要去月球定居自己也只是会“噢”一声,然后祝她一路顺风,在月球跟玉兔吴刚一行玩的愉快。 在去机场的大巴上吕品天就一直昏昏欲睡。她想这么多钱砸在这趟旅行上怎么也得连本带利捞回,所以暑假作业肯定是不能带去写的,于是她赶的很辛苦。季如璟闻讯皱眉,迟疑地追问,亲爱的,这样你的暑假作业质量还能一如既往的有所保证吗? 等到了机场,一行人乖乖跟在领队的老师身后,半点差池都不敢。吕品天早饭没吃,有点晕车,她光惦记着等上了飞机,自己就能饱饱的睡回头了。同行的同学有不少跟她一样,平生第一次乘飞机,对什么都好奇。吕品天睡得昏天暗地,连安全带都是空姐帮她弄好的。 他们去的悉尼,刚下飞机就被送到了社区。当时社区的居民他们开了个小party,然后一个一个的分配住家,吕品天被分到了一个有4口人的家庭。 当时在欢迎会上去的只有那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噼里啪啦说了些注意事项后吕品天就跟他们回家。 他家是栋漂亮的白色房子,当时家里只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据说还有个哥哥,正在悉尼大学求学。小姑娘长的酷似芭比娃娃,面容精致深邃,湛蓝的眼睛仿佛一汪宁静的湖水。看上去文静优雅,但对吕品天却极为热情。东方人面相显嫩,加上吕品天个头娇小,在澳洲小姑娘眼里,她就是个china baby。吕品天听她在电话里这样向朋友形容自己,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心想,你还比我小五岁呢,到底谁是baby。 周三 那家女主人温柔和气,她早年曾在中国有短暂的游学经历,故而对神秘的东方古国颇有好感。大概是澳洲的阳光太过热情,她皮肤上已经斑迹重重。吕品天英语勉强还能跟他们扯谈,在出发前老师已经让他们准备了范文,这样一来简直是照本宣科。吴老板帮女儿准备了些礼物送给他们,有镂花真丝头巾,还有一大包碧螺春。那个小姑娘特别喜欢其中绣着蝴蝶的香囊,一个劲儿追问是干什么用的。 聊了一会儿消弭最初的生疏,男主人出门,听说是还要去工作。女主人和小姑娘陪她去逛社区跟周围的街道。路上碰见同样出行的同学,大家竟然有些害羞,彼此打招呼都是轻声细语。不知道是文化上的理解差异,还是这帮孩子看上去都过于斯文有礼,澳洲家庭给他们打上的第一个认识标签就是内敛含蓄。 在异国的第一顿晚餐让吕品天着实失望了一回,不知是澳洲人没有同国人一般有待客意识,还是他们所谓的大餐就是这么回事。吕品天的英语到了餐桌上彻底歇菜,她光顾着努力回忆自己嘴巴吃的东西叫什么名字,连滋味都无心辨别,居然也毫不费劲地吃下了吴老板担心她食不下咽的西餐。 然后接下来几天过得可谓平淡,一般上午上英语课,下午参观。其实七月份的悉尼正值冬季,走在街头,寒风嗖嗖,实在不是出门旅行的好天气。吕品天记得英语书上曾介绍夏天是英国最美的季节,不由气得牙痒痒,暗骂季如璟不厚道,把她一个人丢到了南半球的澳洲喝西北风。 大约到了第三天时,主办方给他们安排的下午行程是参观悉尼大学。后来女主人跟吕品天说她儿子在那读书,给了吕品天他儿子的电话,叫她去找他,顺便可以认识一下。 上午的英文课结束后她们就搭大巴去了悉尼大学。休息的空当,吕品天掏出女主人借给她平常联络用的手机,按照所给的号码按下,响了一阵子然后有人接了。吕品天确认了对方身份又自我介绍一番。女主人已经事先跟儿子提及过此事,没说几句,对方询问了她的所在地,表示可以马上过来碰面。 然后那边就突然哄堂大笑说,蹦出含混不清的单词,吕品天只听懂了一个china baby。她胡乱应着,乖乖呆在咖啡馆里等人。后来江明川形容她当时的模样,白净的小脸红扑扑的,鼻尖也冻得有些发红,水晶般的黑眼睛怯生生地打量周围的环境,好似等待主人认领的小宠物。 隔了大概十来分钟,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地杀到咖啡馆。吕品天没料到国际友人会有如此热情,吓得连忙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微笑。领头的男生足有一米九的个头,棕色头发,身体健壮,笑容洋溢,是女主人的儿子利奥。他解释说他的朋友知道他家里来了夏令营学生,是个东方娃娃,有些好奇,顺便过来喝咖啡打声招呼。吕品天一紧张,忘了该怎样跟一群人打招呼,是该说“Heloo”还是“How do do you”? 这时忽然从人堆里挤出一个人,穿过层层的座椅,冲上来一把抱住吕品天,声音掩不住的惊喜若狂:“剑心!你怎么在这里?” 她先是猝不及防,本能地要伸出手去架;听到熟悉的绰号,反应过来是江明川,眉开眼笑,忘了继续抵挡的动作,由着他兴奋地抱自己转了两圈。一年多没见,江明川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五左右,好在眉眼还没有大变。他也是跟夏令营出来的,不过跟吕品天隶属不同的营队。 “刚才在外面看见你还不敢相信,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者认错了,后来看见这里——”他指指吕品天额眼角的疤痕,笑容满面,“我就确信你是剑心了。”说着他又惊讶地抓起她的手,责备道,“怎么这么冰?你都不知道要多穿点衣服吗。” 他拿自己的围巾给她套在脖子上,粗线棒针的灰色围巾,还带着他的体温。吕品天记得围巾的气味很好闻,是阳光的味道。 久别重逢,两人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讲到兴奋的地方,江明川指手画脚,眉飞色舞。看的他同伴目瞪口呆,啧啧赞叹,江明川,想不到你也有话多的时候。吕品天有些不好意思,害怕自己过于喜形于色,失了礼仪。利奥跟他的朋友都嘻嘻地笑,他们已经三三两两地找到位置边喝咖啡边讨论功课。 后来要随团走一起参观,利奥突然冲到团长面前说他带他俩参观,他是这里的学生。吕品天对他的热情颇为惊讶,她没想到主人一家都古道热肠成这样。 江明川求之不得,要是归了团,按照规定,他跟吕品天肯定要列在不同的队伍里,首尾遥遥相望。团长确认了利奥的身份,又知道他是吕品天寄宿家庭的儿子,同意了他们的三人行。 利奥带他们在校园里游荡,学校大的有点过分,吕品天只觉得头晕。她跟江明川在后面窃窃私语,交换彼此的意见。江明川倒不关心他与吕品天谈话的内容,只觉得能够再跟她这样开心的谈天说地就很满足了。 利奥兴致勃勃,他天生有种天下大同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热情。一路上给他们谈人生谈宇宙谈上帝谈未来,吕品天竖起耳朵,仔细辨别他嘴里冒出的句子,委实觉得头大。后来知道他的专业是类似机械工程之类,不由得气闷,这种人才应该去念哲学系才对。江明川也对她露出苦笑面容,他的英语比她更差,听这位澳洲大哥说教,实在是憋屈的很。后来大概真的忍无可忍,他微笑着请求利奥带他们去听一堂课,也长长见识。 课堂没有进去,而是去听了一堂演讲。吕品天看了半天演讲题目,依稀辨出是宇宙起源,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为什么这位大哥对于这个命题会如此执着。他们去的迟,只剩下后面的座位。利奥笑着表示,你们会喜欢这次演讲的,因为主讲人。 周五 吕品天的眼皮开始跳,莫名其妙的心慌。等到吕承志出现在讲台上时,她的心跳反而恢复了正常。江明川拍拍她的肩膀,他跟吕品天同一所初中毕业,听闻过一点内情。 吕品天在演讲声里睡着了。她梦见很久以前去邹扬的村子玩,爷爷带他们去江边钓虾,然后拿绿色的行军水壶里装着的老白干一醉就塞进嘴里吃,鲜嫩微辣。下雨的时候,她撑着奶奶的油纸伞跑到小河上的石桥下玩。邹扬跑出来找她,对着她无奈地笑,然后背她趟过小河。她看见小鱼从他的腿旁游过,他们抓了小鱼回去喂大花吃。 她怀念小时候在邹扬家,饿了可以随便去一户人家吃饭,抄近路可以随便从一户人家进出,她怀念全村人夏天都在外面乘凉,大家摇着蒲扇,说古记儿,家家户户都养狗,从来不会担心有小偷要锁门,担心的只是谁家的狗比较厉害,路过的时候要小心。 她还记得和小伙伴在一起疯的夜晚,高高的泡桐树,圆圆的月亮挂在树稍,伸手不见五指的办公楼,她们在玩捉迷藏。 江明川看她在睡梦中露出甜甜的微笑,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她的眉毛,不知她的笑容里是否有一个自己。抬首,满脸揶揄笑容的利奥朝他做了个鬼脸,扬扬手里的手机,示意自己正专心致志地做别的事。 等到她醒来时,礼堂已经空空如也,江明川趴在旁边对着她微笑。利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收回了他不知道已经摆弄了多久的手机。吕品天有些赧然,因为她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江明川见她面红耳赤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 走出礼堂,吕承志和夫人正守在门口,略有些忐忑不安地邀请她与他们一道用餐。当日机场一别,转眼已是三年多时光;说不怨怼,真的勉强。有的时候想起这个父亲,她的心头满是凄惶;或许对她而言,没有他强胜有这样一个名义上的父亲。因为没有希望就无所谓失望。 吕承志把她领到一家水上意大利餐馆,那里可以边吃边欣赏爵士乐。独自一人面对夫妻俩,她觉得难受,后悔刚才没有硬拉上江明川。吕夫人招呼侍者拿来菜单,笑着对她说:“想吃什么,随便点,这里的菜很有名。” 吕品天面色漠然,淡淡道,随便,反正除了家里的菜,其他东西在我看来都差不多。 她本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女孩,这一刻却抑不住地厌恶并充满戾气。吕承志有些气闷,觉得女儿越来越像他没有品味的前妻。这里的遗传因素并不很大,如果交给聪明优雅的人教养,女儿肯定会很有出息。美丽的、笑意盈盈的吕夫人也变了脸色,面上有些讪讪。 菜上来了,果然是好厨艺,尽管吕品天并不清楚自己吃的究竟是什么。她夸了一句好吃,打破了餐桌上的沉闷,一切恢复正常。他们边吃边欣赏露天大棚里演奏的爵士乐,十分惬意。但是吕品天没有再引出任何新的话题。 “你妈妈好吗?”吕承志突然想起来似的问。 “挺好。周围都是老邻居,平常有事他们都给我们帮忙,妈妈跟我都过的蛮好。” 吕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笑着开口:“我听张奕舸说,你们现在经常联络?” “嗯,有的时候他会打电话过来,有的时候我在学校电脑房上网也能碰到他。说说彼此的近况,随便闲聊罢了。” “你觉得他现在的生活怎样?是不是比你多姿多彩?” 吕品天警觉起来,淡淡笑道:“他现在生活的的确很好,但我认为自己过的也不赖。” 过了两天是利奥妹妹薇薇安的生日,家里举行了很大的派对。吕品天没有来得及准备礼物,还是江明川带她去街上挑了一个很大的维尼熊,她依稀记得薇薇安喜欢小熊维尼。她没有准备外币,这种夏令营是食宿全包,万一有紧急情况可以向老师求助的性质。江明川替她付了钱,表示算他们一起送给外国友人的礼物。吕品天过意不去,坚持回国付他人民币。 不是不唏嘘,吕承志领她去昂贵的餐厅吃饭,随便她点餐,却想不到要给她塞一点零花钱。这大概是所谓文化上的差异,不代表父亲不爱她,但她无法不失望。她执着的不是钱,而是那份钱所表达的心意。 夏令营快结束时,有一堂大班课。全营的几百号学生集中在一起,老师抽人上去演讲,题目是《我害怕……》 “我怕黑,每当黑夜与白昼交接,寂寞这个老朋友就如影随形。从大街到我家的还有一段小小距离,我生活的城市还没有那么喧闹,下了晚自习回家,巷子里里静悄悄的,只有这盏灯照亮了那段路,我记得我在巷子里奔跑的心悸。怕黑的人是不是都有这样的感觉,当一切的光明尽褪,黑暗就向潮水一样涌过来,而我,立刻就感到一种窒息感,想抓住什么,可什么都抓不到。 我把我的窗帘拉开,这样我睡觉的时候坐起身,就可以看到远处的灯光,即使它那么微弱,但是足以安慰我,于是,我就安静地睡着了。” 吕品天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多少语法错误。她被抽起来时还没有做好准备,唯有临时拿自己日记上的一段话草草译成英语应对。走下讲台,她的脸红的像熟透了的番茄,简直可以滴下血来。 临别前,她把围巾和手套还给江明川。他正跟同学说话,闻声叫住她意欲离去的背影,似笑非笑:“就这么简单地往我手上一丢,怎么也得给我围上戴上吧。” 他的同伴立刻露出揶揄的笑容,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吕品天白了他一眼,莫名其妙:“戴上?你不是说你怕热么。” 把江明川给怄的,郁闷搬起石头反倒砸了自己的脚。 第 22 章 高一升高二又分了一次班,开学时大家在学校的宣传栏寻找自己的班级然后去教室报到。吕品天跟季如璟在人堆里挤来挤去,还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头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转过头皱眉,江明川正对着她微笑。 她瞪大眼睛,“嘿!”的拍了下他的肩膀,惊讶不已,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江明川笑道:“瞧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我不能来一样。” “不对啊,你们学校昨天就报名了。邹扬昨天一早赶回去的呢,你怎么现在还跑到这儿玩。你该不会又打架,逼得学校开除了你吧。” 江明川没好气地拍了下她脑袋,在她嗷嗷叫 “江明川,你再敢碰我头试试,我灭了你” 的警告声里,笑容依旧。 “你们学校高考成绩比省中好,人往高处走,所以我又回来了。” 她鄙夷,嫌贫爱富的东西,我们学校还不待见你呢。说着又要探头寻找自己的名字。 江明川拉她出来:“别找了,咱们都在十一班,季如璟也是。” 季如璟闻言做出畏惧害怕后退的姿态,哀嚎一声:“孽缘啊,孽缘。” 江明川毫不迟疑地开腔:“难得咱俩观点一致,我也觉得是冤孽。” 吕品天忍俊不禁,季如璟还在人堆里挤着看。江明川疑惑地问:“她怎么还不死心?我可是亲眼所见。” 吕品天摇摇头,奸笑不已,对他眨眨眼,一本正经道,天机不可泄露。 果然季如璟出来时,小脸红扑扑,抓着吕品天,手激动的颤抖,没头没脑三个字:“他也在。” 江明川莫名其妙,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地下党接头暗号。 班上按照老例排成两队排座位。季如璟看佟仲书木秀于林的海拔,再瞄瞄自己凄凉的身高,顿时泄气。果不其然,班上的女生基本上都集中在前四排,而后面则完全成了男生的天下。理科班的女生本来就寥寥,她跟吕品天都排到了第三排,但不同桌。佟仲书被发配到遥远的边疆,江明川倒跟他靠的很近。 于是占据了地利的江明川开始莫名其妙地感受到季如璟突如其来的同学爱。她有事没事就爱上江明川周围溜达,不时没话找话。江明川紧张,一日趁四下无人,连忙向吕品天表示他对季如璟丝毫不来电。吕品天“嘁”了一声,凉凉道,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情人再不济也不至于看上你。 江明川来气了,冷声道:“我怎么呢,就我这人才,拉出去配谁都绰绰有余。” 她“扑哧”笑出声,哭笑不得:“我还没见过人这样积极主动地要把自己拉郎配呢。” 季如璟对老同学春天般的关怀却掀起漫天的流言飞语。她郁闷,眼睛红红的对吕品天哭诉,怎么就没人发现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眼睛一直盯着仲书看。吕品天做出一个恶寒恶寒的表情,抖索着嗓子:“仲书,这么恶心,亏你也叫的出口。” “不然叫他什么,连名带姓佟仲书?太没有情调了。” 有情调的名字叫TZS,吕品天嫌麻烦,直接简化为小T。季如璟虽然不满,但考虑到总比小S好听,只能委曲求全。 人不能因噎废食,尽管绯闻满天飞,甚至还被老班在班会上含蓄的不点名批评过一回,季如璟依然没有放弃江明川这座桥。只不过这下她改变了策略,拉了个人以桥搭桥。有一句话叫男人如衣服,姐妹如手足。吕品天不无自嘲的想,自个儿在姐妹眼里一准是蜈蚣的手足。 生拉死拽上吕品天这个打幌子的,她雄赳赳气昂昂,每天精神抖擞见缝插针利用一切可行时机跑到江明川周围占据有利地形。到了以后就忙着跟佟仲书打招呼,后者朝她浅浅微笑,有空也会回应她的话题。留下吕品天无奈地对江明川大眼瞪小眼,做出一副“你看,这事跟我没关系” 的无辜表情。 江明川摇头,感慨女人翻脸比翻书快,转眼的功夫,自己已是下堂夫。他不知道他压根就没被扶过正。 当你开始喜欢谁,再勇敢的人是不是也会变的畏葸不前。吕品天没见过这样小女人的闺密,努力和佟仲书打成一片,却永远没有勇气提出喜欢这个词。 “我对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真的,我就是觉得他挺好,然后想认识他而已。”逼急了的时候,季如璟如是气急败坏地辩解。 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动物。所以莎士比亚才会说,上帝为女人创造了一张脸,她又为自己创造了另外一张。 就这样过了很久,她一直都处于默默喜欢状态。装做不经意的打听他的一切,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用余光看向他那里,强撑着镇定自若跟他打招呼嬉笑。吕品天觉得有意思,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原谅她的情感匮乏,大概是从小缺乏父母相亲相爱的直观刺激,她对课本小说的兴趣要远远高于现实中的男女情爱。早恋,在师长的宣传教育里,无异于洪水猛兽。 季如璟反复强调自己对于佟仲书是欣赏,对于一件美好事物单纯的欣赏。吕品天搓搓自己的胳膊不说话,暗自嘀咕,欣赏这个词用的真是烂。 高二时学校照例会组织一次野炊。吕品天不明白这是源自什么传统或者是素质教育的体现,依然与同学一道欢欣鼓舞地期待。吴老板也笑眯眯地为她准备行囊,笑着表示,野炊是假,出去疯才是真的。 周末早上吕品天赶到学校操场集合时,操场上已经堆满了人,人人都兴奋不已。高中的学生身量已经像大人,内心深处却依然是没有长大的小孩。吕品天看到班上有几个男生一手拿锅做盾一手拿锅铲为剑“嘿嘿哈哈”地过招。结果撞上一个女生,把她带来的醋给打翻了。气得女生拎起瓶子追在后面喊打喊杀,全然忘了要伪装淑女。 全年级十九个班一千来号人浩浩荡荡地杀到青山碧水的灵洲。他们分成几批被送往江中的那个小洲。说是小洲,其实非常的大,洲上有农田,有菜地,有房屋。风景优美人又不多,江边的沙滩平整又宽阔,江水也还干净。是他们学校历年选定的野炊地点。选择好合适地方,大家开始安营扎寨,各组人马忙活开了。 第 23 章 因为菜刀跟砧板严重紧缺,不少菜大家都是拿剪刀剪的。剪刀剪剪辣椒白菜叶子还凑合,轮到茄子跟黄瓜什么的就不伦不类了。吕品天家是开饭店的,家学深远,她被组里的同学推出来掌勺。身担重任的吕姑娘满脸羞愧不已,蚊子哼般的声音解释,就是因为她家开饭店,专业厨师掌勺,她在厨房唯一干过的活都是打下手,择个菜剥颗蒜什么的,锅铲都没抓过。 同学一阵嘘声,鄙夷她对资源的极度浪费。她颇为委屈,临来前,她也挤进厨房偷师。张大师傅嫌她碍手碍脚,教她几天也没有让她试验一下。他倒信誓旦旦地保证,很容易的,就这么这么炒,到时候你就会了。吕品天差点直挺挺地在厨房里倒下去。 江明川在他们邻组,他搭了个架子在那里弄烧烤。闻到他们这边声响,揶揄她:天啊天,你告诉我,你这样的女生,上不得厅堂还下不得厨房,你说哪个男的会愿意娶你? 吕品天斜斜地睨他一眼,一本正经道:“我一直认定,炒菜是男人的责任,女人只需要会洗碗就行。” 他哭笑不得,摇头道,好在炒菜不难,否则男人只能集体当鳏夫去了。 吕品天做毛骨悚然状,指着他颤声指控:“你你你,太残忍了,竟然会因为你老婆不会烧饭就残忍地杀害她!” 他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要杀妻?后来反应过来她是挑他“鳏夫”的语病,只好啼笑皆非地瞪她。 吕品天闻到一股糊味,顺着味儿看过去,江明川捶胸顿足:“我的可乐鸡翅!” 从烧烤架上拿下的东西已经完全进化为黑炭。吕品天煞有介事地鉴定了一番,然后伪装成鳄鱼的眼泪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起码你证明了一点,有机物的主要成分是碳。” 季如璟“扑哧”笑出声来。 吕品天有些感动,难得自家姐妹在密切关注佟仲书的时候还会拨冗注意一下自己。于是,她拿了从江明川的烧烤架上打劫来的茄子串和羊肉串带季如璟一道分享。 炊具数目有限,有些同学跟其他班的人一组。佟仲书就是一个中外合作组的组长。那个组还有个她们的熟人,吕品天初一时的前桌元若蓝。没想到看上去娇滴滴俨然一副大小姐架势的元若蓝竟然拿起锅铲来也有模有样。等到用餐时,她们这组的掌勺师傅因为搞混了盐和糖、酱油跟醋,被组里的男生追杀。吕品天跟季如璟端着白饭四处蹭菜吃。江明川看她可怜,施舍了一勺茄子炒鸡蛋给她,这样怪异的组合也只有在这种野炊上才能见识到。 季如璟自然不会放过这种跟佟仲书套近乎的大好时机,她跑到他们组,俨然以编外组员的身份明目张胆地混吃混喝。回头还抹着嘴巴跟吕品天吹嘘,不愧是我家小T组织起来的人马,烧出来的饭菜就是不同凡响。全然忘了掌勺的是个貌似符合贤良淑德标准的女生。 野炊之后没多久就开始流传元若蓝跟佟仲书的绯闻。 佟仲书是个家教颇为良好的男生,基本上属于那种别人对他好几分,他就会以几分去回报的濒临灭绝的好人。他的条件颇为优异,有一句古训叫水至清无鱼。大概就是因为他软硬件皆是一流,竟然没有女生胆敢去追他。都是开玩笑或者几个志同道合者聚在一起时才敢表露自己的心意。这样的状况造就了一个诡异的局面,在别人眼里理应有女生前仆后继的佟仲书实际上没有被任何女生追求过。 所谓三人成虎,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碰上这样的锉事,难免会怀疑自己的魅力。恰逢野炊后没几日,他受凉卧病在床,元若蓝无微不至地在旁照顾,让他充分感受到了温柔与贤惠。病好了以后,两人就正式手牵手出现在众人面前。 吕品天担心季如璟会受不了,没想到她只是趴在自己怀里哭了一场就若无其事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世事无常,那把神偷竭尽全力也无法打开的锁不过是个障眼法,推开门就可以看见阳光。如果她当初主动迈出了第一脚,大概故事又会是另一个走向。无论是之余季如璟,还是之余佟仲书。可是那个时候,谁知道呢。如果永远都是主观的假设啊。 日子漫漫的过去,佟仲书跟元若蓝的关系也日益密切。他们是住校生,听说佟仲书的衣服都是元若蓝拿回宿舍帮他洗好的。季如璟再也不去佟仲书的座位周围晃悠,见到他只是淡淡一笑,匆匆而过。 季如璟递交了住校申请,理由是高考越来越近,她希望能够挤出尽可能多的时间学习。年少时,我们会不会有一种自虐的倾向,如果受伤了痛了就一遍遍地忍不住抠下痂盖,让伤口再度鲜血淋漓,唯有痛到麻木了我们才会忘记我们在痛。她就这样故意刺激自己,一方面理智制止她如此伤害自己,一方面无处可安放的情感又逼着她拼命在自己的心上划下一道道伤口。 在那个孤单的暑假,因为补课,季如璟第一次在学校过生日。那年满17岁,她想起的一句话-----十七岁开始苍老。回头看,不过是自己喜欢的人没有喜欢上自己而已,可在那时那刻,她却难过的仿佛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因为心中不开心,唯一一次在学校过的生日,她竟然想不起多少甜蜜的回忆。最多只是朋友送的礼物堆满床。她性情开朗活泼,人又热情善良,人缘极好。吕品天送了她一个大大的Kitty猫公仔,那是她最喜欢的卡通人物。就因为她这份爱好,吕品天执着地认定了她是个外刚内柔的女孩,需要别人照顾,而不是去照顾别人。季如璟知道好友是在小心翼翼地安慰自己,因为那天晚上佟仲书也在,元若蓝像条无脊椎动物依偎在他身上。本来她心里还期待能不能有份可以日后回忆的礼物。可是那天他和元若蓝给她一起送的一份礼物,是串街上摊头随处可见的紫贝壳风铃。季如璟还记得风铃的价格是十五块。 第 24 章 大概也就是那个晚上让她下决心开始忘记他,因为在那天里,他没有显出对她丝毫特别的地方,总共就说了句---生日快乐。再然后那个晚上就一直搂着元若蓝坐在沙发上,偶尔抽烟时,元若蓝就撒娇的打骂他,那样的幸福……最终逼迫她咽下眼泪选择遗忘,让她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吕品天抱抱好友,安慰道,会好的,他不适合你。 她还是读懂了自己的悲伤,隐藏在心间以为自欺欺人就感觉不到的悲伤。季如璟回抱她,笑道,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那个时候吕品天以为她所说的习惯是指被他俩打情骂俏的画面刺激到麻木了。后来才明白另有所指,她也豁然开朗,知道了为何她第一次见佟仲书时会觉得他的笑容那么熟悉。 江明川一直陪伴她们到散场,最后还帮忙打扫了战场,然后跟吕品天结伴回家。他总会陪她多骑一段幽暗的小路,因为她怕黑。 生日后没两天,季如璟决定重新拾起画笔,去了另一个城市继续她中断了两年的绘画学习。季如璟的决定让实验小学的教导主任悲喜参半。悲的是她一个老师的女儿偏偏理科不开窍,喜的是女儿榆木疙瘩脑袋终于活泛了,起码愿意曲线救国,以艺术生身份上大学。 她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把东西整理好,只带了必要的东西就离开学校回到家里,下午又马上去了那个城市,因为哪个城市的画室很出名。吕品天没有去送她,因为那天他们要考试。 高中的学生最丰富的经验就是考试,时间被一张张白色的试卷压积成白茫茫的一片,人影重重,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季如璟不知道,如果当时自己不是万分受伤,会不会如此快的答应继续的艺术学习。但她自己心中明白,如果那时候不离开学校,她肯定会陷在里面无法自拔。无论感情的起点是如何稀奇古怪,只要付出了心意,酸甜苦辣咸,味味俱全。如她一般无望的暗恋,独独缺了甜蜜。 在另外的城市里,虽然学习的很辛苦,没有熟人,没有亲人,但是她还是慢慢适应了。那年的冬天很冷,她每天辗转赶到各个考场考试,匆匆忙忙。街上的音像店里,那个时候刚刚顶着一张包子脸出道的蔡依林在唱“孤单的人总说无所谓,其实心里一直下着雪。”她担着“台湾少男杀手”的盛名,却一直半青不红,直到改走性感路线大唱“看我七十二变”才扭出一片天。多年以后看着她妖娆的舞娘造型,季如璟却莫名地怀念记忆里那张鼓鼓的包子脸和清甜的慢情歌。 因为忙碌,也或许是刻意,在那里的半年时间里,她很少想起过他。呵,环境的改变对于想要忘记的一些记忆是个很好的方法。为什么自己不早点发现这招,非得害的自己再受一次伤害。刘若英唱后来……后来也没有怎么样。亦舒说,伊朗皇帝的铜像尚且被拉下来摔得粉碎,如己一般的人间咖喱啡,跌倒爬起,自然是若无其事般活下去。 半年多的时光,季如璟有意断了跟朋友的联系,包括吕品天。好在大家都忙,忙到骑车上学都忍不住打盹,看见阳光从绿叶里筛漏下来也会莫名地想要落泪。 重压之下,毕业班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比方说有个女生坚持要把她家的小猫带到教室里,理由是只要不看到它,她就无法集中精力看书。老师班主任教导主任心理咨询师轮番上阵无果,最后家长哀求校方,只要孩子肯上学就行,猫不猫随她去。 小猫很乖,平常都怯生生地躲在主人的桌肚里。班上的同学对这个可爱的小生灵都表现出极大的爱心,经常带各种美食喂它,直接导致季如璟回校时见到的是一只加肥猫。 她没有在教室看到佟仲书,吕品天见她正盯着那张空白的课桌,叹了口气,告诉了她走后没多久发生的事情。 八月份佟仲书跟元若蓝分手,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元若蓝对外给出的理由是佟仲书有点霸道,爱吃醋。这是男生的普遍问题,很容易为大众所接受。但是学校里还流传着另一个版本:元若蓝搭上校草级别的佟仲书后真以为自己就是校花的水准了,脚踏两只船,跟本校一个华侨子弟关系暧昧,被佟仲书抓了个正形。 江明川默认了第二种说法,因为那个华侨男生他也认识,据他说,跟佟仲书关系还不错。这样纠结的JP事件在现实中上演,叫人一囧二槑三靐。 故事到现在只是另一件社会头版新闻的开端。佟仲书与元若蓝分手以后大受打击,从学校退宿,在外面租了房子住。那时候,他们高中附近有很多这样的民房出租给学生。出去住的学生有的是嫌学校宿舍熄灯太早,他们没电看书;有的则是受不了学校的严格管理,在外面构建自己的自由王国。 躲出去疗伤的佟仲书没有等到伤口痊愈便顾及不得,因为他很快卷入了另一桩轰动一时的事件中。他与另一个租房的女生偷尝禁果,结果那个女生珠胎暗结,最后被发现时孩子已经七个月大,连流产都不能了。这在风气尚还算淳朴的小城是石破天惊的丑闻,尽管校方一再极力压下,还是上了报(当事人面孔打了马赛克,并隐去真实姓名和背景)。学校里的人一致认定是那个女生居心叵测勾引的佟仲书,因为佟仲书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家境不错,自身条件也好。而那个女生,吕品天曾陪季如璟远远去看过一眼,有点像美网名将小威廉姆斯,确实与中国的审美观相去甚远。 吕品天自然不会去追问佟仲书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就算是那个女生勾引的又怎样?法律上规定的强奸罪男人永远只可能是犯罪主体。何况那个女生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流氓头子,他阴沉着脸把女儿往佟家一送,留下一句,你们看着办,少了我女儿一根头发,别怪我不讲究亲家情面。秀才遇见兵,有理尚且说不清,更别说人家肚里的孩子确实是自家儿子做的好事。 第 25 章 季如璟淡淡道了句“我知道了”,然后告诉吕品天她马上就要去美国了。 “我突然间发现一件事,人只有变得更优秀,获得幸福的概率就会大点。没有无坚不摧的感情,爱情是两个人的角逐。” 吕品天不是很清楚她的感慨从何而来,却依然祝福她一路顺风。她这样的人,或许真的不适合中国的教育体制,大概到了美国她会更加如鱼得水一些。 高考的压力越来越大,每一次考试的排名都会刺激到他们的神经。有个女生从宿舍楼跳了下去,幸而被旁边的桂花树挡了一下,摔断了腿。校方给出说法是看书太过认真,失足落下,学生间却纷纷传说她是意图自杀。吕品天知道这个女生的名字,因为高二分班前这个名字频频出现在红榜的前几位,分科以后才泯然众人矣。 莫名的悲哀笼罩着校园,生命如浮尘,随清风掸落,不留痕迹,落得清静。因为生命脆弱,因为人生无常。无常是短暂的绚烂,永恒的黯淡。无常是曾经的相携不再,归于冷漠疏远。无常是生离,无常是死别,令相依不可能永远。 有一天晚自习后与吕品天一道骑车回家,在食神居门口分手前,江明川突然问她:“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吕品天冲口而出:“你要死了,我也不活。” 她想,那不是爱情,只是觉得如果此后再也看不到他,放学路上再也没有人朝夕相伴,一个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人突然死掉,那继续活着岂不太痛苦,无法忍受的痛苦。我们都是如此的孤单寂寞。 说着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江明川见她哭了,连忙拿面纸给她擦,劝慰道:“你别哭啊,我没想死。你要再哭,把你妈招来了,她肯定以为我欺负你了。” 吕品天吸溜了一下鼻子,哑着声音要他保证不准再提死的事。直到江明川指天发誓,她才破涕为笑。 后来吕品天才隐约知道江明川他打架打得很厉害。他当初离开这个城市去省中读书就有避风头的意味在里面,后来不知为何他又执意不顾家人的反对回到这座城市。他随身的口袋里一直放着把瑞士军刀,虽然平常在学校里这把刀都是用来帮她削苹果。她不知道为什么像江明川这样的男生还可以把果皮一削到底,绵延成线。 当时他们学校有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欺负了一个低年级的,后来那个低年级的内向男生有一天忽然带了把刀追着高年级的猛砍。太出人意料了,高年级的男生完全没有防备,被砍到后,还没有被送进急诊室,就失血过多,死在救护车上。那件事情震惊了整座城市,此后还引发了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很多人被抓了,还有人险些丧命。 双方的过节越来越深,导致双方都不敢独自出门。江明川坚持让吕品天在家上晚自习,理由是现在社会治安不太好。当时学校的课已经停了,基本上都是靠自己复习,有问题再去找老师。吴老板也听说现在市面不太平,更加不乐意女儿出去。吕品天无奈,只得每日晚学后就乖乖回家。在家看书的后果就是别人迎考阶段都瘦了一圈,唯独她开始长肉,因为自习过程中一直有美食供应。 邹扬已经凭借奥赛成绩被报送进南方某著名高校,吕品天回家上晚自习后没两天,邹扬就回到小城,因为她在电话里语焉不详的莫名恐惧。他白天在食神居自学大学课程,晚上陪吕品天一起复习功课。 其实那时候去不去学校也已经无所谓,很多同学都回家自己复习了。到了这个关头,学习好的,复习不复习都无所谓;学习不好的,这么短的时间,想咸鱼大翻身,除非你能事先弄到高考试题。吕品天打电话问江明川为什么不来学校上课,他如是吊儿郎当地回答。其时,他头上缝了很多针,躺在病床上打点滴,因为替自己的一个同伴出头被人砍伤的。 吕品天气结,冷冰冰地撂了句:“随便你!” 江明川对着“嘟——嘟——”话筒苦笑,心想幸亏她没有硬逼着自己回学校,否则非得穿帮不可。 高考结束以后,他们一个玩的比较好的小圈子相约出去聚会。大家矢口不提关于高考的任何话题,全都嘻嘻哈哈地追问对方漫长的三个月要怎么度过。那天天气有点阴,后来还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来不及找地方躲雨也忘了带伞,吕品天身上淋湿了一点。其中有个女生吵着要去看电影,大家都知道她喜欢他们当中的某个男生,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众人默许了她的提议,一行人买票进电影院,是很老的一部港片,《英雄本色》。荧幕上的哥哥青涩而秀美,惊为天人,谁又料到几年后他会选择纵身一跃结束自己的生命。 影院的空调恪忠职守地工作,吕品天冻得手脚冰凉,瑟瑟发抖。江明川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拿面纸小心翼翼地擦干她脸上和头发上的水珠。 他们的脸靠得极近,近到吕品天看见了他隐藏在头发下的白色伤疤。她惊讶地瞪大眼睛,颤抖着手轻轻触碰长长的疤痕,有些气急败坏般的问:“这是怎么回事?” 江明川只是笑,漫不经心的口吻,你一个人做剑心多孤单啊,我陪你一起。 看她还是脸色青白,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轻声笑道:“我帮你暖暖。” 他的掌心很温暖而干燥,有一点粗糙,修长且指骨分明。忽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窝心。 走出电影院时,提议来看电影女孩突然叫住心仪的男孩:“XXX,我知道跟你一起看一场电影不能改变任何事,只是,我需要这样一个仪式了断过往。从今天起,我会慢慢忘记你,因为毕业了就什么都毕业了。请你祝福我,我会永远祝福你。” 吕品天先是一愣,惊讶于女孩的勇敢。而后听到她说“毕业了就什么都毕业了”,忽然涌出莫名的感伤。她把外套往江明川手上一塞,然后转身跑开了。 第 26 章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难过。 伤离别,原来是这样生生地从自己的生命中剜掉这么一大段。天空还飘着细密的雨丝,清凉的近乎冰冷。烟雨蒙蒙,凄凄梧桐。漫天弥漫的白色雨雾,天地都模糊不清。包里刚买的手机唱着单调的歌曲,她想不起来接,任凭它一遍遍不知疲倦地重复。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旁边报亭的大妈提醒她:“姑娘,你的电话。” 说着把她拉进狭仄的报亭,嘴里带着怜惜的责备:“现在的孩子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照顾自己,下雨天都不知道要躲躲。” 她浑身抖索着,大妈拿了干净的毛巾帮她擦了擦头发,又从包里找出手机按下通话键给她,摇头道:“接电话,也不知道家里人会着急。”一面絮絮叨叨,“都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一个赛一个儿的不懂事。” “天天,你在哪儿,怎么老不接电话?外面下雨了,我马上去接你。” 是邹扬的声音,她的心奇异地安定了下来,开始恢复知觉,知道了冷暖。她茫然地看了眼周围,我在……我在…… “她在淮海路上天元大酒店旁的报亭里。”大妈替她回答了问题,又加了句,“赶紧来,我快收摊了。” 等待邹扬来的工夫,大妈絮絮叨叨地跟她拉了半天家常,无非是孩子不懂事,惹她生气之类的长短。有的时候,埋藏在心底的苦闷和怨怼,面对越是亲近的人越是没有办法说出口,反倒是陌生人,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吕品天抱着大妈借给她暖手的茶杯,安静地听着,偶尔试图站在她女儿同龄人的角度去解释她女儿的叛逆。 一杯茶还没来得及变冷,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报亭边上。邹扬皱眉看着衣衫尽湿的吕品天,摇摇头,拿了厚外套帮她穿上,然后向报亭的主人道谢,搂着她进了车。 江明川站在街对角呆呆看着这一幕。他自吕品天把衣服塞回自己手里跑开时就楞住了,还是旁边同学提醒才想起来要追上去。转眼的工夫,浅蓝色的身影就从街头消失,他顶着雨,四下焦急地寻找。他不知道找到了她,又能做些什么,自己的离开是必然;可他就是不放心,不放心她一个人孤伶伶的,天黑时没有人陪伴,害怕时没有人安慰。 等到他跑到天元大酒店对面,刚好看到一个男生护着她走上车。她蜷在他怀里,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江明川原本与邹扬就不相熟,又隔着成长的几年时光,按理说应该陌生才对。他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就是他的剑心时常挂在嘴边的邹扬。江明川轻轻笑了,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车子开的不快,因为雨越下越大。看见蜷在外套底下,淋成落汤鸡的吕品天,邹扬不由得皱眉训斥:“看看你,这么大的人都不知道要找个地方躲雨。”后来摸摸她的手脸,觉得冷的过分,担忧地询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吕品天摇摇头,回家喝了碗吴老板熬的红糖姜茶便去睡觉。第二天起床时,已经一切如常。手机里有一条江明川发来的短信:凝视夜鹭的飞行,发现那种远望的飘逸,不过是专注的殇动而已,我们如是。 她知道他要离开了,没有追问缘由,只是问“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没有答案,那时的他已经坐在九万尺的高空,手机是关着的。 八月,去学校报到。吴老板原先准备食神居停业一天,邹扬说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他可以陪天天去大学报到。吕品天的分数达到了邹扬所在的学校,但是思索再三,她还是选择了另一所名次稍逊于该校,建筑系却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好在都在同一座城市,邹扬虽心有不满,但还是稍稍松了口气。 进入大学,生活这本书,翻开了新的篇章。一切都是新鲜的,连秋天的阳光都显得比小城灿烂些。甫入大学的忙碌让吕品天无暇他顾,几门基础课上下来,听诸位教授神乎其神大侃各自科目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也收到了不少本专业高退学率的警示,只觉得无端地肃然起敬,心有戚戚焉。 吕品天她们寝室的舍长是本地女孩儿,有着这个城市女孩特有的精致和精明;四肢修长,身材窈窕,巴掌大的小脸上挂着矜持的表情,往人群里一沾,鹤一样优雅,蝶一样轻盈。与人说话时,背挺的笔直,仰起尖尖的下巴,吴侬软语亦是掷地有声。大约是大城市里长大的女孩,清楚地明白象牙塔外的世界竞争有多激烈。在同宿舍的女子还在叽叽喳喳讨论校园何处帅哥出现频率高,哪里的小吃最物美价廉,哪家店能淘到最新最便宜的衣服时,她已经一门心思的报了好几个辅导班全力以赴考大大小小的证书。每天背着大大的书包,目不斜视地匆匆穿过校园的林荫道。 吕品天的床位与她靠得近,搭上话的机会自然也比其他人多一些。舍长告诉她,大三之前必须把该考完的证书考完,什么CET4CET6计算机二三级那是必不可少的,专八、口译、会计证、律师证、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等等能抓住就抓住,最实用的是考导游证。 “你看,现在景点的门票是见风涨,弄个导游证多实用。”舍长坐在上铺的床边,轻轻晃着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她心情好的时候,常常会这般笑靥如花。 吕品天受教,知天安命地跟在她后面穿梭于各种各样的辅导班之间。大学课堂是最寂寞的,演员众多,却是台上台下各演各的独角戏,反倒是这样的辅导班里有点求学的气氛。因为每个人都现实地计算着自己付出的一分一厘一缁一毫。 邹扬好容易结束军训跑来找她时,看见的就是对着教材念念有词的备考生。他们学校军训时间比一般的大学要多一个月,这多出来的三十天让他只能感慨有些时机一定要紧紧抓牢,否则只有眼睁睁的无力回天。 吕品天看到他倒是很高兴,特别拨冗一小时接待贵客,领他在校园里晃荡,边扳着手指跟他细数自己的计划表。邹扬觉得头大,有些事情似乎是有瘾的,包括考试。她现在考什么普通话资格证书,明明毕业后就过了时效。再说,他就不明白了,什么时候建筑师也要手持普通话资格证书行走天下。 第 27 章 吕品天被邹扬抓到他们宿舍去认亲,五个男生十只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转,直看的她心里发毛,忍不住要伸手摸自己的脸。 其中一人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迟疑地指她眼角问:“这是什么最新妆容?” 邹扬笑脸僵了,宿舍也不见其他人说话。 吕品天摸了摸眼角的那块疤痕,俏皮地来了句:“烟熏妆,王菲带动的流行新款式。” 她原本不知道自己是易敏体质,军训时,因为喉咙不舒服去药店买了盒环丙沙星。草草扫了眼说明书,不良反应里的“光敏反应”入了眼也没上心。结果可好,二十几天的太阳一晒,原本白皙光洁的瓜子脸彻底毁容了,出现了红斑。开始时以为是盛夏光芒的威力,后来嫌痒上医务室一查,医生赶紧让她断药,这才悬崖勒马,急急终止了荼毒自己的自虐。好在她肤质尚可,躲在宿舍里养了一个月就转了回去,唯独眼角的那块本已淡化的伤疤,却跟涂了酱油一般,怎么也消不下去了。旁人都觉得惋惜,邹扬见了也颇为爱怜,她倒是毫无芥蒂地开涮自己。剑心脸上怎么能少了伤疤,真画烟熏妆的时候还能少用点眼影呢。 脱口而出的老大本担心自己鲁莽了,唐突佳人;听她这般风轻云淡地自我调侃,心下释然,笑着代表舍众点头表示欢迎,意味深长地道,可算是见到真人了。 邹扬推了下舍长,笑骂道:“一边呆着去,介绍一下,这是吕品天。” 宿舍的其他人全嚷嚷,这就算完了,都还没介绍我们呢。 他冷笑,毫不客气地打击,你们觉得你们有被介绍的必要吗? 转头看向吕品天时已经满眼的笑意,轻轻安慰,别理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被骂的人不乐意,一个个咬牙切齿地控诉:“就你好人!好人怎么还跟我们混在一起啊。” 吕品天倒是不畏惧生人,笑眯眯地朝他们打招呼问好,脆生生的嗓音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甜美;乖巧地一排叫过去,大哥、二哥、四哥、五哥、六哥。把一干同龄的男生美的,龇牙咧嘴地笑,口中直叫“乖”,毫无形象可言。 邹扬端着盆从阳台上出来,见状摇头,颇为不齿同伴的猥琐模样。吕品天见他的架势一愣,疑惑而警觉地后退两步,躲过了他塞到自己面前的脏衣服,挑挑眉毛看他。邹扬颇为尴尬地摸摸鼻子,含混不清道:“洗干净点,用点力气搓。” 吕品天刚要冷哼,只见宿舍里的人一并全神贯注看自己,邹扬还对自己拼命挤眉弄眼,到了嗓子边上的声音又咽了回去,轻描淡写地抱怨了句“你可真够勤快的”便若无其事地端着衣服往水房走。邹扬捧着洗衣粉赶紧跟上。后面传来一色的抽气声,还有人喃喃自语地感慨,真贤惠。 淑女必然是伪装的,贤惠也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 进了水房,端着洗衣盆的人斜挑着眼睛看他,质问的声音从鼻孔里出来,怎么回事? 邹扬笑,把洗衣粉递到她手里,漫不经心地回答:“逗着玩儿呢,打赌。”见吕品天不动,他又催促,“赶紧儿洗啊,唱戏也得唱全出。” 她刚想反驳他,他们寝室的老大就探头探脑地走来走去了。吕品天气闷,唯有认命地拿起洗衣粉往盆里倒。说起来她虽然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但吴老板就这么个乖囡囡,食神居又请了帮工,加上她中学课业繁忙,吕品天进大学之前也颇有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意思。洗衣服打扫卫生整理房间之类,她也是边学边练;只是女生似乎生来对这些有天赋,进了大学没多久,个人生活料理便得心应手了。 邹扬本想帮忙给衣服过水,身后老大一咳嗽,伸出的手立刻缩回去,假装风景很好的样子看窗外的大柏树。吕品天气得牙痒痒,真恨不得把一盆水全泼到他身上。 晾好衣服扮完贤良淑德,一屋子咋咋呼呼地张罗着一起去吃饭。老大还感慨万千,吃完午饭就等着晚饭了。吕品天本想等再迟点去校门口吃麻辣烫,其他人早已等不及,只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吃;早早去了学校后面在学生中间颇有名气的一家店。一进门老大就嚷嚷,老板,可以上菜了,咸蛋黄锅巴一定要分量足。 吕品天疑惑,你们事先定好了? 邹扬笑,没说话,只是帮她拿店里提供的免费茶水涮洗筷子。旁边几个人都挤眉弄眼,一径儿狭促地笑。吕品天想起来问他爷爷奶奶的情况,可在此情此景,反倒是什么都不好说出口来了。好在两人学校步行起来花费的时间都各自从教学区到住宿区短,少不了往来的机会,更少不了一起吃饭的时候。 没多久,邹扬便打电话过来邀她出来参加他们寝室的宵夜。 其实时间尚早,南方的城市夏天又缠绵不去,白昼依旧。只是这座城市有著名的夜市,又何况是在大学城里,街头杂七杂八的小吃,地摊各色的小玩意儿,只叫人觉得五官皆不够用,委实热闹的很。暮色还没有来得及占据整个天地,碳烤炉上蔬菜羊肉串已经焦香四逸。左手的麻辣小龙虾,盐水毛豆花生米,右边的麻辣烫关东煮,对街的山东大饼菠萝串,还有老板手里飞快捏制的小馄饨饺子;猛的吸一口气,钻进肺里的都是鲜活的生活气息。 在路边大排挡要上一盘毛豆,几十串羊肉,两份麻辣小龙虾。其中有人叫了声,羊肉醉酒,越醉越有,于是几个男生拎了若干扎啤。老大在吕品天面前摆了只玻璃杯:“我们一人匀你一口啤酒吧,光吃肉很腻的。”她紧紧捂住杯口,头摇得像波浪鼓。吴老板从来管得紧,上大学临出家门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就明文规定不准喝酒,尤其是和男生一起喝酒。 “不喝酒也行,把这个消灭。”邹扬不知何时从隔壁水果摊拎了削好的菠萝回来。 “没泡过盐水吧,吃这么大的菠萝,嘴巴会麻到木掉。”吕品天咋舌。 “那就喝啤酒。”老大又来夺她的杯子,不怀好意地笑,“以后还要经常参加我们的集体活动呢,不锻炼锻炼怎么成?” 吕品天气闷,集体活动就一定要喝啤酒?老白干的滋味儿都比它美妙些,吴老板说的没错,那就是马尿。 “来一个烤翅,不要辣少放盐,嗳,你就不能事先把皮给去掉吗?”争抢间,繁芜的声音掩不住旁边漂亮女生的话语。 “哎哟喂,姑娘,这皮要去了烤的时候刷的油不全落到肉上去了。你要是想减肥,这样可没有指望。” 第 28 章 “真够劲,搁我们院估计能评上院花。”老大跟老四窃窃私语,不时拿眼睛瞄前面亭亭玉立的姑娘,啧啧赞叹,“一看就是练过舞蹈的,站出来都跟人家不一样。” 彼时吕品天已与他们混的差不多跟自己舍友一般熟,闻声嗤之以鼻:“你们院总共几个女的?放一起能不能凑成唐伯虎的十美艳艳图都得打个问号。再说了,这练没练过舞蹈你真能看出来,我还在少年宫里呆了九年,直到初三才停下来的呢。” 两人悻悻,颇为不给她面子地恶毒道:“真没看出来。”气得吕品天要拿手里羊肉串的铁丝戳人。两个大男生狼狈不堪地躲闪,眼看招架不住,连忙朝见色忘友的邹扬喊:“老三,还不赶紧管管你们家的,整个一无法无天的山大王。” 邹扬坐视不理,却看着吕品天笑,调侃道,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跟个小孩儿似的。 吕品天瞪他,他也不生气,微笑着用面纸小心地擦拭她的唇角,半是训斥的口吻:“看你,脸上都沾到了。” 她不由得有些尴尬,他靠的太近,碰到自己脸上的指尖些微清凉,男性特有的气息往她鼻孔里钻,无端的生出心慌意乱。正仲怔的时候,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转头,鹤立鸡群的舍长白薇抿嘴朝桌上一努,语笑嫣然:“老乡?” 吕品天愣了下,旋即笑着摇头,然后一一介绍众人。说到邹扬时,她笑着点点头,久仰大名呵。她家就在本市,报到来的迟,加上平常都忙着自己的事,这么长时间,倒不曾见过邹扬。 邹扬笑笑,把切成小块的菠萝用牙签戳了递给吕品天,语调轻快:“不敢当,天天平常跟个小孩儿一样,还要麻烦你们多照顾才是。”这口吻,活脱脱的吴老板的翻版。吕品天郁闷,这充当家长陪她入学报到,他还恪忠职守的有瘾了。 桌上的男生一看有美女主动过来,立刻招呼她一起坐。吕品天本以为照白薇的性子一定会推脱,没想到她却也毫不扭捏作态,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加入他们谈天说地的行列。不过面对老大推过来的龙虾还是笑着敬谢不敏,推说自己对虾子过敏。 吕品天闻言笑道:“那你可比我惨,虾子要比药好吃多了。” 白薇好看的剪水瞳盈盈地笑,吐了口鸡骨头,道:“说要你同情来着,看看你自己,过敏都不知道,愣是晒成花猫脸。眼睛这里怎么办,消不掉了吧,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吕品天见邹扬面色有些不豫,连忙表示无所谓:“迟暮悲是红颜的事,反正就是没这块疤,我也不是美女。呵呵,倒是你,白美人,万一移到你脸上,不知道有多少男生要唏嘘感慨美玉蒙尘。” 邹扬剥了条虾尾肉给她,笑着看她吃下,淡淡道:“我倒觉得没什么,有疤没疤都挺不错的。” 桌上的男生哄堂大笑,有人揶揄,这叫什么来着,啥啥眼里出西施啊。老大则笑着张罗着给女生弄了两份刨冰,打趣道:“怎么老说伤疤不伤疤的,我告你们,当初我真以为那是烟熏妆!” 其他人立刻毫不迟疑地揭他的老底,得了吧,老大,要不是吕品天说,你知道啥叫烟熏妆么? 吕品天本来被揶揄的有些尴尬,现在跟着大家嘲笑老大,陡然轻松了下来。放在她面前的啤酒杯不知何时空了,她诧异地转头,白薇若无其事地接着吃鸡翅膀,唇角沾着啤酒的芬芳,笑容漫不经心:“啤酒的味道还不错。” 吕品天刚想感慨“啤酒增肥的你知道不知道,当心出来啤酒肚!”,她就一头栽到了桌上。 桌上的男生面面相觑,全拿眼睛盯着吕品天,很是震撼的模样:“不能喝啊,喝的还这么生猛。” 她委屈,我哪知道她能不能喝。 跟邹扬一道,两个人合力才把白薇驮回宿舍。被迫充当骡子的邹扬相当无奈,谆谆教诲边上的吕品天,你可别跟她学,一杯倒还充大头菜。吕品天唯唯诺诺,谁让趴在别人背上移动的生物是自己的舍友。 因为是周末,宿舍里其他女生结伴去甪直古镇玩了。爬不了上铺,吕品天就安排邹扬把她置放在自己床上。邹扬还想跟她说点什么,楼下西天王母一般的舍管阿姨已经扯着嗓子喊:“408的,那个男生,该下来了。”时间掐的极准。 邹扬气结,吕品天却觉得有趣,吃吃笑了。她的脸背光,仰起头来,日光灯灰白的光芒洒了满眼,亮晶晶的,像明朗夜空镶嵌的繁星。他的心蓦的柔软起来,于是眼底含笑,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低声道,我先走了。 吕品天仲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照顾躺在自己床上的醉鬼。倒了热水,浸上毛巾,拎干敷在白薇额上。而后又拿脚盆装了小半盆水放在床头,预防她吐出来。忙活了半天,白薇的酒似乎醒了一些,吕品天端水给她喝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的也知道称谢;转了个身,反应过来,便坚持起身要爬回自己床上睡。吕品天不放心,怕她爬到半途会失足摔下来。 “关键是啊,你万一吐得话,从上面下来,那可是一道瀑布挂前川。”吕品天学朗诵家的模样,字正腔圆地念。 白薇皱眉,笑骂,你可真够恶心的你。她喝了酒,脸上发烫,白里透红,半眯着的眼睛似笑非笑的慵懒模样。看的吕品天直唏嘘感慨:“自古佳酿是佳人,分明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白薇啐了她一口,微醺的脸蛋红的更甚,流光溢彩的眸子在她面庞上转了一转,摇头赞道:“才不是呢,你才更加好看。” 吕品天摸摸自己的胳膊,恶寒恶寒一般头摇的像拨浪鼓,很是嫌弃的夸张表情。白薇酒醒后出奇清明,吕品天又认床,两人都没有什么睡意,一上一下地说着以前的生活。入学已经半个多学期过去了,直到这时,她俩才真正熟识起来;人和人的际遇,说来不可谓不奇异。 第 29 章 吕品天是被邹扬的电话吵醒的。她的手机在桌上手舞足蹈做圆周运动,单调的铃声不知疲惫地唱歌,吕品天迷迷糊糊地没睡多久,头往枕头里一钻,心里念咒,听不见听不见,我听不见。大概是她心够诚又或者是她念叨的太厉害,老天爷受不了不得不帮她,手机自己消停了。吕品天正庆幸可以不必再重复着听一首歌,略有些冰凉的小小方方的手机塞到了她耳朵底下,她含混不清地回了句:“喂——” 邹扬的声音镀着秋天的阳光从电话的那头传来,低哑深沉,轻轻柔柔,带着揶揄的笑意:“还没有起床?” 她翻了个身,眯起眼睛,昨天晚上吃多了洒了胡椒粉的羊肉串,回宿舍以后灌了差不多半壶开水,眼皮是浮肿的。此刻她努力半晌,终于放弃了凭借自己的意志睁开眼睛的打算,干脆眯着眼耍赖:“今天是周末嗳,又不上课。” 电话那头传来冷哼,邹扬嘲讽道:“麻烦你,小姐,看看现在几点钟了。是谁说今天要去动物园去看小白虎的?也许你能在动物园关上的大门门缝间看一眼老虎的尾巴。” 吕品天一下来了精神,“砰”地坐直:“我这就出门,超音速速度!” 对方轻笑:“就知道,你这点出息哟。” 她在床上手忙脚乱地要叠被子。 白薇头一扬,半是调侃的语气:“放着吧,去十年一觉扬州梦吧,胜过这会儿一日三秋。”她手里端着洗漱用具,束着高高的马尾,眼睛明亮,早已是神清气爽的模样。 吕品天笑嘻嘻地从床上跳下来,伸手吃美女的嫩豆腐,夸奖道:“才貌双修啊,真厉害,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精髓全被你领会了。” 邹扬骑车穿过两个校区的距离,手上拎着鸡蛋灌饼和甜豆浆,微眯着眼睛单脚撑地在她们宿舍楼下等。见了她脸上残留着睡觉后婴儿般的潮红,兴匆匆地往自己的方向跑,笑容不由自主地就从眼底蔓延到嘴角,口上却是教训的语气:“懒吧懒吧,早饭到现在都不晓得吃,看回头我告诉干妈,她怎么教训你!” 吕品天扬起拳头抗议,威胁道:“你敢!”伸手就抢过早饭,跳上他的车后座,晃着腿,一面美滋滋地吃鸡蛋灌饼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讲话。秋天的阳光不浓烈,只是温柔,缱绻在人身上,却带着淡淡的豁达与释然,好像一生一世携手到此,岁月就行至尽头,成就了谁和谁的天荒地老。 行到十字路口,他突然转弯,吓的吕品天本能地抱住他的腰身,气得捶他的背骂。他却像拳头不是落在自己身上一样,只是嘿嘿的笑。 动物园年前才搬了新址,离大学城骑车要半个小时。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看沿途的风景,倒不觉得远;停下车,吕品天看看手表才“哎呀”叫出声,抬头埋怨,这么远啊,早知道我们就坐公交车了。邹扬却说没事,出来不就是多逛逛么。 秋天的孔雀已经掉毛了,光秃秃的站在树旁,也不看游人,只管孤芳自赏。吕品天在地上瞄了半天也没找到孔雀毛,直说惋惜。邹扬见她怅然唏嘘的样子,只觉得哭笑不得。说是来看小白虎的,可是途经猴山时却挪不开脚步了。现在的猴子也讲究市场经济,一个劲儿讨零食吃,反正它们也不认识字,自是对旁边浓墨重彩的红色警示:请不要给动物投食,视而不见。吕品天在园门口买的爆米花刚才已经全部送给了鸽子,现在干脆朝小猴子做鬼脸。没想到做这种事,小猴子是行家里手;竟然斜刺里跑出一只,到他们跟前做起揖来;正当他们目瞪口呆之际,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叫两个人面面相觑地槑了。它的同伴捏着一角面纸,蹲坐在那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们,不时擦一下眼角,做泫然欲泣状。看的栏杆外的两个人笑的前俯后仰,直说物种进化的厉害,猴子都会假哭了。吕品天眼角都溢出了眼泪,支使邹扬去买栗子喂猴子。然后就站在猴山前面跟一窝的猴子大眼瞪小眼,她不记得生物书上到底说猴子会笑还是不会笑,却觉得猴子也在饶有趣味地打量自己,于是乐呵呵地笑了出来。 邹扬在园里卖水果饮料的摊上碰到了两个舍友结伴游园,舍友见了他都笑的不怀好意,硬逼着他请了每人吃了一串菠萝才作罢。饶是如此,两人还阴阳怪气,差距啊差距,昨天某个小妹妹可是一人一整个大菠萝,到我们这儿就折扣低成这样。邹扬没好气,一个劲儿地要赶电灯泡走,却怎么也甩不开这两块牛皮糖。 还没到猴山跟前就看见吕品天脸贴在栏杆上,兴奋的手舞足蹈。他走过去,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道:“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她跳起来揉着脑袋准备反击,见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正满心期待看好戏的老四跟老五,哼哼了两声,嘀咕着“我一般不跟未老先衰的人计较”,双手的目标直奔他拎着的水果。没看成戏的两人吹口哨,戏谑道,老三啊,家教看上去很严嘛。吕品天本想驳斥,那是因为我妈偏心。转念一想,家丑不可外扬,唯有打掉牙和血往肚里吞。 是家丑,因为是家里人的事。 舍友不止一次问过:邹扬是谁?吕品天解释不清楚,也不觉得有任何解释的必要。邹扬就是邹扬,他是吴老板的干儿子,自己青梅竹马的玩伴,但又不仅仅是这样;他更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彼此溶于对方的骨血,就跟家人没有两样。不管过了多少时光,睁开眼,只要自己想的时候,就一定能找到这个人,哪有真正离开家人的人。 圣诞节的时候,邹扬他们系有舞会。他被宿舍里的撺掇着给吕品天她们宿舍打电话,邀请四个女生一起过来玩。大一的学生,最热衷联谊,两个宿舍结伴出去了几趟。只是白薇每次都说有事要忙,没有出席。吕品天也觉得奇怪,她一下子就恢复到那个目不斜视的清高少女的架势,仿佛那个在夜市上豪气地灌下一杯啤酒,跟众人谈笑风生的女孩只是灯火阑珊处的幻象。 吕品天询问白薇的意见,她刚洗完头回来,用力擦着头发,并不言语。那时候手机免费接听的服务还没有开通,吕品天心疼自己的手机费,连连催促,快点,邹扬还在等你的准信儿呢。 她愣了一下,擦头发的手劲大得出奇,吕品天怀疑她是要把头发全部揪下来的时候,白薇总算开口了,语速快的像是轻快:“去吧,为什么不去,正好检验一下你们扫盲舞会上学的交谊舞水平到底怎样。” 第 30 章 毫无疑问,有着舞蹈底子的白薇与吕品天都是佼佼者,在舞池里身轻若燕。只是吕品天只学过四年民族舞,还练过一阵子恰恰;扫盲舞会的时候,她跟白薇躲过兴致勃勃的班长,跑去上四级辅导班了。 “不难的,踩准拍子,我带你两曲就会了。”邹扬给她打气,他高中时学过交谊舞,作为体育课的考核内容,很是下过一番工夫。老师功力不弱,可惜学生心不在焉。舞池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生手,刚从扫盲班毕业的水平,站在舞池里,不是动作夸张就是拘谨的放不开手脚。吕品天光顾着看别人的玩笑,接连踩了邹扬好几脚,气得邹扬拍了下她的背才罢休。她不服气,抬起头瞪他。舞池的灯光忽明忽暗,她的眼睛承载着亮晶晶的光芒,如一汪湖水,宁静而澄澈。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哄小孩子的口吻:“生气了?自己不专心还不让人说。” 张爱玲说: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事,为动作而动作,于肢体的流动中感到飞扬的喜悦,却是没有的。舞蹈,却挑起了人们展示身体美的欲望。它的怂恿,让我们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是如此渴望解放身体的束缚。跳舞于身体的解放中,有一种巨大的快感。那种快感,就像晒日光浴,站在一个有海风的沙滩上,让阳光照下来,把你从头到尾包围起来,然后你去拥抱海风,吸收阳光的热度。 吕品天觉得热,四周都是白腾腾的雾气。舞池里人越来越多,挤成了一锅饺子,还源源不断地有人下来。甚至有找不到舞伴的男生凑成一对,动作力度大的近乎横冲直撞。跳了这么久也口干舌燥了,邹扬见她拿手扇风,提议出去买饮料。走到舞池边上,遇到观战的舍友,她笑着要帮他们带。白薇也作壁上观,被问到时只说随便,兴致不是很高的样子。 吕品天还想追问她一句“怎么了?”,人已经被邹扬拉了出去。手拖手的走,她觉得有些怪异;不过她与邹扬从小打打闹闹素无忌惮,很快她就释然起来,毫无芥蒂跟着去学校超市。她见到南街人家的妹妹都是半个身子挂在自家哥哥胳膊上逛街的,算起来邹扬还是自己的干哥哥呢,牵个手也算不得什么。她自觉君子坦荡荡,却不知落在别人眼中全然不是这回事。 寒假时,两人结伴回小城。其实中学的这些年,即使假期,邹扬也鲜少再故乡;总有杂七杂八的事,总有各种各样的缘由拖延,何况又不是什么了不得必须遵守的仪式,所以渐渐,故乡就成了埋藏在记忆里的那片海。那不是油画也不是粉彩,而是淡淡的水墨,晕染出飘渺的印迹。 吴老板见了两个孩子喜不胜喜,摸摸这个脑袋又捏捏那个胳膊,直说瘦了,立时吩咐厨房给准备饭菜。十一长假里邹扬带着吕品天玩转了念书的城市,简直乐不思蜀,哪里还顾得上想家。现在见了吴老板,她反倒生出泪汪汪找到组织了的感觉。可惜当妈的人明显不待见,只忙着跟干儿子说话,什么吕品天被自己给惯坏了,这么大的丫头还是不懂事,你们离的近,平常多费点心,帮忙照看着点云云。 吕品天正在努力跟蟹粉狮子头作战,一听这话,特不乐意地撂下筷子,指着邹扬噼里啪啦地向吴老板控诉:“他照顾我?是我照顾他好不好。军训完了还好意思抓我去给他洗衣服刷鞋。”邹扬只是笑,吹着菊花茶上袅袅的白雾揶揄:“我怎么记得某些人不会挂蚊帐套被套,打电话逼我赶过去帮她收拾烂摊子。” 吴老板看他们互揭对方老底,只觉得好笑,照例又是训斥气鼓鼓的吕品天,看你,一个女生什么事都不会。这次放假我可得好好训练训练你,不然以后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吕品天正在喝牛肉粉丝汤,闻声一根粉丝呛到了气管里,咳嗽咳的脸红脖子粗,娇嗔道:“妈,你说什么呢!” 吴老板只道她是小姑娘害羞,殊不知做女儿的心中不以为然:你倒是入得厨房出得厅堂,里里外外一把手,什么都收拾的妥妥帖贴,不也没有留住爸爸。读大学住校后,卧谈会是免不了的,说到彼此的家庭,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向来是草草带过,心里不是不失落的。 吕承志打电话过来时,她的语气就特别差。声音硬邦邦的,虽然没有半句大逆不道的话,却满是虚与委蛇,也没有半分真心的话。她想,也许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了。上帝安排某个人跟另一个人成为父女时也许只是心血来潮的巧合,不代表他与她真的有什么特殊的不可取代的缘分。 为人父者不知道是某些神经太过迟钝没有听出女儿有礼貌客套下的拒人于千里外的生疏,还是听懂了却依旧愿意粉饰太平,照例自说自话。先问了她学习的情况,学校的条件;而后旁敲侧击地表示她们系有交换生名额,不妨申请了出去看看。要是不喜欢,还可以回家。 “有的时候,人的际遇要全凭自己把握。机会就在面前,但你要是不抓住的话,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跟别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张奕舸跟你还有联系吧,他考上了杜克大学医学院你知道吗,美国的医学院是什么录取比例你知道吗?杜克的全球排名是多少,D大又算什么呢。” “您说得对,D大算不了什么,不过那是您的母校。”吕品天不误讽刺地回道。话出口的时候,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坚持要选择名气明明不如邹扬所在学校的D大。原来不是什么时候我们都能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意。 吃晚饭时,吴老板去厨房添汤的工夫,邹扬忽然开口:“张奕舸这小子混的很不错嘛。” 吕品天笑笑,漫不经心地回答:“要论及考试,谁敢跟我们中国人争锋。我家小情人季如璟在高中被老师无视了多少年,现在可是名校高材生。”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到底我们是应该为环境所改变还是应该寻找最合适自己的土壤? “你要是跟张奕舸在同样的情况下,你一定不会比他做得差。”她笑吟吟地盯着他的脸。 邹扬被她看破了心思,颇有些尴尬;但听了她的肯定又有些喜滋滋的,深感慰藉。晚上躺在床上想起她的话语,心中一片清晰而朦胧的甜蜜,仿佛近在咫尺,却害怕眼前的美好是海市蜃楼,一伸手,抓住的全是空气。辗转反侧间,一时欢喜一时忧,竟长夜漫漫不得眠,只恨不得转眼就是天亮,可以见到巧笑嫣然的面庞。 第 31 章 第二天食神居所有人都起了大早。邹扬跟吕品天在厨房帮了一会儿忙,被吴老板嫌弃碍手碍脚,轰出去置办年货。吕品天觉得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日新月异,小城老南街的时间是静止不变的,一派的悠然自得。冬天暖暖的阳光下,脸上布满褶子的老人抿着瘪瘪的没有牙齿的嘴巴,笑眯眯的看着在街头嬉笑打闹的孩子,目光温和而慈祥,是那种看尽浮生若梦繁华如烟后的淡然,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街上照例摆满了各种年货摊子。瓜子花生要买生的,挑子仁饱满色泽不明不暗的,千万不能让霉变掉的鱼目混珠;对联福字必不可少,还得买上二十章红契贴在门楣上。胶水是必不买的,吴老板会在厨房里弄点面条自己调。最后要奔街那头去店里买两盏大红灯笼挂好,这大概也是饭店人家的特色之一。 街上有不少街坊熟人,吕品天一一甜甜地叫叔叔伯伯阿姨。不少人停下手头的事,带着欢喜和赞赏的神色摸摸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女孩儿。仿佛只是转眼的工夫,怎么当年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儿,已经亭亭玉立地站在他们面前,挺秀颀长的如一株白杨。岁月流淌如河,浇灌着少男少女茁壮成长。众人看邹扬的目光都寓意深远,直叫吕品天带他到处好好逛逛。被嘱咐的的女孩无比郁闷,明显着自己不若邹扬这个家伙受待见。小人得志的邹扬则笑的满脸灿烂,古铜色的皮肤映衬下,只见一口耀眼的白牙。 初五的时候,阔别南街已久的展婷婷一家回来省亲。展婷婷这次是给到中国来讲学的导师做助手,才得到六年来唯一一回跟父母过春节的机会。婷婷姐一如记忆中秀美亲切,有一种爽洁聪慧的美丽。吕品天记得小时候他们曾经管婷婷姐姐叫小龙女,现在看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实在过于遥远,没有她随性自然。她望向一双弟弟妹妹的目光温暖而清澈,带着淡淡的笑意。有的时候,吕品天甚至会有一种错觉,婷婷姐姐是自己的另一个妈妈,在某些忙于生计的吴老板疏忽的时刻,她充当了自己的引导者。她还记得小学毕业后不久她初潮,惴惴不安不知所措时,是细心的婷婷姐姐发觉了她的反常,给她买了卫生棉,然后为她讲解那些在生理健康教育书本上语焉不详的词句究竟是怎么回事。 邹扬刚过完年,没理会父亲让他一起去各处应酬的要求就迫不及待地回了食神居;因而赶上了与展家碰面的机会。展家都是久不见古人,猛然看见一个青年男子从楼上走下来,亲昵而自然地给吴老板的女儿整了整微有些凌乱的额发,一一称呼众人;除了展婷婷反应快,二老皆是诧异。后来吴老板喊他去拿他带给自己的手剥小核桃待客时,两位长辈才反应过来。展妈妈直摇头感慨孩子长的太快,只是几年光景,已经完全脱了模样。 “要是你不说是扬扬,我还真以为是咱家天天小丫头从学校里给你找来的小男朋友呢。” 吕品天听了觉得好玩,跟着大人哄笑。 第二天早上邹扬应吴老板的命令来她房间催她起床时,吕品天正半跪在床上眼睛贴着窗户看外面。身上裹着棉被,脸上全是恶作剧式的笑意。邹扬受了诱惑一般,不由自主地凑过去,附在她耳边,低低地问:“看什么这么高兴?”眼睛却只盯着她的脸。大概是刚睡醒没多久,她白皙的面容浮上一层薄薄的粉晕,像婴儿般纯净美好。 吕品天觉得耳朵有些麻痒,仿佛小蚂蚁在耳垂上爬行。她本能地想让开耳朵,眼睛却被外面的风景吸引,忍不住吃吃的笑起来。邹扬本觉得奇怪,听见她笑声里有人摔倒的声音;循声望去,才明白过来。这几日小城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虽然没有鹅毛那般夸张,却也积了厚厚的一层。街道有些地方尤其是拐弯处,没有扫尽被踩实的雪结成了冰,路人倘若不小心,就会滑倒。 邹扬点着她的脑袋教训:“你啊你!”自己却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然后觉得这样幸灾乐祸的思想实在是不可取,又板起脸来充大:“你看看你,这都是什么思想境界?哪能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最过分的是有这么好玩的事居然还不叫我一起!” 说到好玩的事,吕品天想到了展妈妈的戏言,于是她也把它当成笑话说给他听。虽然年岁渐长,在某些方面她却天真无邪的仿佛孩童,一径的单纯。看她乐不可支的样子,邹扬气苦,面上却若无其事,也是微笑。掀了她的被子就钻进去,一只手还环在她的脖子上。吕品天嫌手冰,叫骂着要赶人。他不仅无动于衷,还眯起眼睛霸占她竖起来靠在床头上的枕头,很是享受的模样。 “哎呀,干妈真是偏心啊,你的被窝明显要比我暖和很多。” “你撒谎!我妈特地给你拿的厚被子呢,晒了好几天大太阳。”吕品天一脸遇见白眼狼的鄙夷,“你要是不待见,回头我跟你换。” 因为身上穿着棉睡裙,邹扬又是严严实实,她从最初怪诞的感觉中迅速释然起来,也停止了挣扎。有的时候,相熟是好事,太过相熟却并非心有别想人的乐音。吕品天靠在他肩膀上,嫌弃了一会儿他的外套太糙人,半眯半醒地跟他闲聊。说到婷婷姐姐,自然免不了再度提到他们共同的朋友张奕舸;因为展婷婷的博士学位是在他求学的杜克大学攻读的。 “我记得小学时我好像有个心愿是沿着婷婷姐姐的脚步前进。可没想到,最后我们几个人里,反倒是张奕舸实现了我的梦想。” 邹扬没有应她的话,因为他们两人靠的实在太近了。虽然中间还隔着厚厚的衣服,但她就在自己怀里,无需伸手就可触及的地方;惹得他忍不住心猿意马。外面的薄冰又滑倒了一个行人,倒霉的行人在骂骂咧咧,还踹了一脚晦气的自行车。吕品天在窗户后面笑得颤抖,红扑扑的脸蛋带着少女特有的调皮和娇憨,亮晶晶的,好像苹果,诱的人情不自禁地想去咬上一口。邹扬的气息有些急促了,他把已经歪在自己怀里的吕品天揽得更紧了一些,声音低沉而暗哑:“天天,你说展妈妈昨天说什么了的来着。” 吕品天想到展妈妈的话,本能地要笑;可是邹扬的气息拢的她周身严严实实,说话时喷出的热气又一个劲儿往自己脸上和脖子里钻。没由来的,她心跳就乱了节拍,结结巴巴地重复:“展妈妈以为你是我男朋友。” 第 32 章 “为什么我不能是呢?”邹扬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就势吻住她柔软芬芳的嘴唇,在怀中的小人儿颤抖的时候,诉说自己的情意。 可惜编剧完成了脚本,导演却还想在前面加戏。吴老板把房门砸得震天响,恶狠狠道:“吕品天你这个懒胚,再不起床连午饭都没的吃!” 邹扬的台词在嗓子眼里被吓了回去,做贼心虚的某人立刻从被子里跳了出去,下床时脚指头还碰到了床脚,痛得他身子都收紧了。吕品天疑惑了,赖床的是自己,他紧张个什么劲儿。 吴老板不明就里,在餐桌上得知了她赖床的原因,当下命令她把街上的积冰全都铲干净了才准回家吃饭。吕品天暗暗叫苦,心想,坏事果然是不能做的,尤其是不能让人知道。 吃完饭吕品天就逼着邹扬扛上铁锹拿着扫帚跟她出门,自己倒是双手抄在兜里,悠哉悠哉地在前面走。邹扬瞪她“我怎么这么爱你!”,眼底却含着笑,口气也软的不行。尤其在展婷婷意味深长的目光下,他更是面上泛红,黑黑的皮肤好像着了火。旁边的长辈也看出了些许门道,一径儿乐观其成的笑。 吕品天小学时是遵循择优录取的英才教育模式,也就是说,小学同学来自小城的各个方向,并非集聚在南街附近。可是今儿事情也诡异了,小学毕业后几百年没碰过面的昔日同窗全都冒了出来。大家先是试探着打量对方,然后鼓起勇气询问“你是不是XX?”,接下来就是故乡逢故知的戏码。男生彼此捶对方肩膀或者胸口一拳,互相调侃“就知道是你小子,烧成灰我都认的!”;女生则会携手躲到一边,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 一场冰铲下来,两人倒碰到了七八个小学校友,每个人看他们的目光都带着戏谑。邹扬喜欢这样的误会,也不澄清。吕品天还在忧愁这么长的街道,何时才能清扫到尽头。邹扬觉得这一切都是幸事的良好征兆,除了冬天喜鹊还不能飞上屋前树梢喳喳报喜,所有的预示都意味着前途的美好。在这种满满的信心鼓舞下,他借着爷爷奶奶很想念他们的理由,把吕品天诓上了离家的车。 吕品天还想在家里多赖几天,不到开学死不挪步。邹家虽然不陌生,爷爷奶奶更是视她为己出,但毕竟比不上自己家里自在;更何况他们中秋元旦不是都在邹家过的么。邹扬听她这般嘀嘀咕咕,心下窃喜,他原本的目的地也就不是家里。 “那不回去好了,我才离家没几天,现在回去估计也不会多受重视。”在车站的售票大厅里,他故作为难地皱眉提议,“出来都出来了,再折回去也不好。干脆我们回学校吧,趁还没有开学,到处逛逛。” 还有一个多星期才开学,可是他们到的时候大学城已经热闹非凡。街头巷尾是风花雪月的世界。学校食堂还没有开门,邹扬在楼下扯着嗓子喊吕品天吃饭。她东西没来得及收拾好,手忙脚乱间又打翻了桌上婷婷姐漂洋过海给她带回的瓶瓶罐罐,气恼之余颇不耐烦地冲楼下叫:“知道了知道了!” 宿舍里已经来了两个舍友,都在忙着梳妆打扮。见状纷纷打趣,不急不急,偏让他多等一会儿。 吕品天倒是想慢腾腾的,但怕他真生气,邹扬最不耐烦等人。所以胡乱地把东西一丢,从书包里翻出钱包就乱七八糟地跑了下去。邹扬见她跑成这样,反而有些过意不去,埋怨了一句,狗撵你呢!看到她红扑扑的面庞,又觉得高兴,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吕品天不知道这座城市的餐饮业生意会好成这样。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春节已过,元宵还要再等两天,怎么今天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家家有点格调的饭店都是爆满。吕品天不耐烦继续找,赖在街头的大排档就不肯起身。邹扬一面懊恼自己没事先预定好餐位,一面在大排档老板娘狭促的目光下死拽活拖把某人拉出去。 最后别无他法,只好吐血进了肯德基。看见白胡子老爷爷笑出满脸褶子的脸,邹扬只觉得自己可以饮恨九泉了。两人坐在窗明几净的肯德基,周围都是粉红气球。邹扬去点餐,吕品天选了比较容易的活,在角落里占了个位,一面百无聊赖地等,一面鄙夷洋快餐的品味:还红气球!真叫人吐血。 嫌弃洋快餐的显然不止自己一人。前面的女生也在向男友埋怨:“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大费周章地把我从家里骗出来就为了跟你分享一份套餐?见鬼把你,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忽悠人也不带这样的法子啊。” 面红耳赤的男孩则拼命劝女友小声点,面对周围玩味的眼神显然不知所措;唯有一个劲儿解释,今天特殊,实在是订不到餐位了,下次一定补上。女生不依不饶,这是补不补的问题么,第一次过情人节就这样!这日子根本就没法过!拉倒吧,拜拜! 说着,火红色的身影就蹿出去了。男生也顾不上刚买的套餐了,抓起外套就跟在后面追。两人在大玻璃落地窗外上演了好几分钟拉拉扯扯地狗血戏码,最后小脸通红的女孩总算跟着男生又回来了,倒把正在收拾他们桌子的服务生搞得一头雾水。 邹扬端着盘子过来,见吕品天正盯着前面桌子看,笑着问了句“有什么好看的”。吕品天赶紧压低嗓音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刚才的混战。 “哈哈,可怜的男生。不过活该!哪有人情人节还带女朋友来吃肯德基的,怎么看怎么不搭界。” 邹扬抓狂,恨恨地舀了一大勺圣代塞进她的嘴巴,怒道:“吃吧,东西都塞不进你的嘴巴。” 其实洋快餐店倒也并非绝对跟浪漫的告白场景相隔绝,麦叔叔和肯爷爷见证过的幸福时光也不胜枚举。只是被旁边的女孩一闹,邹扬也没有信心对着炸鸡腿说什么奇怪的话了。一顿饭吃的太太平平,吕品天怕晕车,早上基本没吃东西,到了下午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吃相凶残的很。邹扬看她吃的津津有味,毫不避讳地在自己面前吮吸手指,想到“女为悦己者容”这句古训,心陡然沉下去,越发食不知味。 第 33 章 吃完饭送吕品天回学校,在路上踟蹰了半天,邹扬怎么也找不到最适合开口的语气。他在脑海中拼命地回想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还请婷婷姐帮忙修改的底稿,结果只剩下一片空白。当真是跟上了决赛考场,结果却发现自己忘记带准考证一样绝望。 到了宿舍楼下,吕品天照例道了句“我上去了”就要抬脚。结果走不了,自己的手还被捏在人家的口袋里。她转头,诧异地看邹扬,后者的脸色古怪的紧。 “邹扬,你有事儿吗,我得上去了,一桌子的东西乱成一团都没收拾。” 邹扬急的脑门子直冒汗,若干年后吕品天回想起他当时的模样都觉得好笑,挺大的一人儿,平常多大老爷儿们的脾气,当时竟然能紧张成那样。就怕一松手,自己就从他的掌心逃到天涯海角了。 邹扬正憋着不知道要找什么借口,凑巧手机铃声响了。他怕吕品天会借机从自己眼皮底下溜了,一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大衣口袋,一手忙着接听电话。是舍友咋咋呼呼的声音:“老三,来不来唱K啊?隔壁的阿黄订了厢,结果两人跑去市中心吃烛光晚餐了。免费的唱K啊,你可得赶紧过来。” 邹扬刚想骂唱个毛K!转念一想,去唱K总胜过放她回宿舍的好,于是好说歹说又把吕品天拉去了KTV。说起来吕姑娘倒不是真对唱K有多大的兴趣,关键是听到了免费两个字。本着有便宜不占是傻瓜这一原则,她义无反顾地丢下了还在等待她整理的桌子柜子,屁颠颠地跟去了KTV。 邹扬的舍友外加其中一人的女友,一行八人,乐呵呵地跑去了免费的KTV。人到了以后才发现是小包。也难怪,一对情侣,订的是其他型号包厢也就奇怪了。挤的要命,半长的沙发根本容不下这么多人。老四的女友跟他是从初中一路过来的,早已是老夫老妻毫不避讳。他直接把女友往自己腿上一放,笑道:“瞧我们自觉吧,给你们贡献出场地来了。” 吕品天正在边上乐呵乐呵地看呢,边上老大就发话了:“还笑什么笑,我说老三,你俩是不是太占地方了?没见着人多嘛,跟人家四四和晶晶学学,你抱吕品天吧,能多出点空间就多出点空间。” 吕品天大窘,正欲驳斥“你们怎么不叠罗汉呢,把空间全给我让出来最好!”,邹扬笑了,把抓在手里玩的手机随手塞进裤兜里,探身将坐在自己身边的吕品天挪到了自己怀中。吕品天惊慌失措,本能地想要挣扎;邹扬两只胳膊却箍的紧紧,不给她动来动去的机会。 也许是空调温度打得太高,也许是包厢小人又挤的多,又也许是自己在别人怀里,呼吸时,他唇齿鼻孔的气息全萦绕在自己脸上和脖颈间;吕品天觉得口干舌燥,还没有开始唱歌,嗓子就干的要命。她本能地伸出舌头舔自己的嘴唇,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歌词,一句句地在自己心里默念: “在那些苍翠的路上 历遍了多少创伤 在那张苍老的面上 亦记载了风霜 秋风秋雨的度日 是青春少年时 迫不得已的话别 没说再见 回望昨日在异乡那门前 唏嘘的感慨一年年 但日落日出永没变迁 这刻在望着父亲笑容时 竟不知不觉的无言 让日落暮色渗满泪眼 在那些开放的路上 踏碎过多少理想 在那张高挂的面上 被引证了几多 千秋不变的日月 在相惜里共存 姑息分割的大地 划了界线 回望昨日在异乡那门前 唏嘘的感慨一年年 但日落日出永没变迁 这刻在望着父亲笑容时 竟不知不觉的无言 让日落暮色渗满泪眼” 老五和老六他们唱的是BEYOND的大地。吕品天记得江明川最喜欢的是BEYONG的歌,初中年代的男生都喜欢BEYONG,那个年纪的男生,都喜欢家驹。时年家驹早已逝去,他们也是在香港乐坛上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所才被迫转战东瀛;费尽心思地上各种综艺节目,那个眼睛苍茫而鉴定的男子却失足从舞台上跌落下去。想不到隔着这么久,他依然可以时光的隧道穿梭而来,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男孩。 吕品天动了一下,她想从桌上拿饮料喝。邹扬闷哼了一声,略有些恼怒地斥道:“别乱动。”她不明就里,只道他是被自己压的腿麻了,连忙端坐好;觉得有东西搁着自己的腿了,随手一摸,说,这是你手机吧,赶紧拿出去,搁着我难受。 《大地》的音乐声落下,当时正切歌间隙, 全场都听见了 。大家哄笑,吕品天反应再迟钝也明白过来有蹊跷,脸红的跟什么似的。邹扬浑身绷得紧紧,苦笑不已,凑在她耳边感慨:“天天,你也太可爱了吧。” 两人被硬推上去选歌,无论吕品天怎么反复强调自己没有音乐细胞都无效。邹扬会唱的歌不多,两人挑选了半天,挑中了刘嘉玲跟张信哲著名的对唱情歌《有一点动心》。刘嘉玲在歌唱方面作品甚少,这一首却流传一时。 “我和你 男和女 都逃不过爱情 谁愿意 有勇气 不顾一切付出真心 你说的 不只你 还包括我自己 该不该再继续 该不该有回忆 让爱一步一步靠近 我对你有一点动心 却如此害怕看你的眼睛 那么一点点动心 一点点迟疑 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 我对你有一点动心 不知结果是被伤悲还是喜 有那么一点点动心 一点点迟疑 害怕爱过以后还是要失去 难以抗拒 oh 人最害怕就是动了情 虽然不想不看也不听 却陷入爱里 我和你 男和女 都逃不过爱情 也许应该放心 让爱一步步靠近” 吕品天觉得尴尬,平日的落落大方全然失了形色,只剩下一个惴惴不安声音小的像蚊子哼的红脸女孩。邹扬当着众人的面握住她的手,不时转头提醒她几句,一首歌唱的支离破碎,包厢里也乱成一团。全是一张张戏谑的笑脸和众人吹口哨的声音。这样的热闹,总会让人觉得温暖,恨不得一世都是这般澄澈美好。 他说着挖苦的话,但笑容中没有一丝戏谑,暖暖的,轻轻的,柔和得如同初春的阳光。 那一天包厢里灯火昏暗,薄得像一层烟雾,甚至多年后往复出现在吕品天的梦里。她记得燕子该从更远的南方飞回来了,唧唧呢喃;春江水暖鸭先知,大概学校不远处的那个大池塘里会有“嘎嘎”的大白鸭在叫。街上的积雪早已融化,花坛里的碧草要萌出葱茏的新芽。 那一刻,距离她从邹扬口中第一次听到“我爱你”两个小时。 (作者有话说:听着MP3记歌词,简直是对自己的巨大挑战。) 第 34 章 不知怎地,舍友们推攘着要邹扬请客。吕品天懵懵懂懂地跟去,吃了很多卤鸡爪又喝了不少橙汁。大家要灌她喝酒,邹扬拦着不让,瞪眼道:“到时候一个女醉鬼谁负责给驮回去。” 老大嘿嘿地淫笑,慷慨激昂,你要不愿意,我牺牲一回献身得了。 被邹扬拎走了抓在他手上的啤酒瓶。 他忿忿然:“一窝子狼子野心的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还敢跟我有二心。” 老大立刻驳斥:“绝对是一心一意啊,你往哪个方向驶,我可是心无旁骛地拿枪时刻跟上。” 众人哄堂大笑。 吕品天安然无恙,反倒是邹扬喝的有点过了。旁人看他护女主角护的紧,自是不肯放过这样落井下石的千载良机,拼命地灌他喝酒。还是老四的老婆看不下去,给吕品天帮腔才救下他一回。 邹扬兴高采烈,出奇的亢奋。他的酒量尚可,是跟随父亲在生意场上锻炼出来的结果。今天的场面还绊不倒他,可是因为高兴,却也很快就感到了酒精在自己体内燃烧的热量。他坚持要送吕品天回去,虽然两人的学校相距甚近,根本就没有几步路的长度。他借着酒劲揽着吕品天的肩膀,步履丝毫不见醉酒者的蹒跚,兴匆匆而慢腾腾地往校园里面走。如果此刻有人从他们身后看会发现两人的姿势极其自然,好像生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般。揽肩膀这个动作在情侣间极其常见,可是你倘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些动作自然的情侣必然交往已久,初开始者总是难免觉得别扭,他们别扭,旁人看着也替他们别扭。 吕品天从唱歌到现在都浑浑噩噩的,仿佛踩在云端一般,脚下是柔软的让人觉得不踏实的棉花。她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却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心跳的很快,胸口“咚咚”的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她放进邹扬口袋里的手全是涔涔的汗,他要是摸到了就会知道自己跟他一样紧张。 大概是情人节夜晚的气氛渲染出的暧昧又甜蜜的气氛,吕品天静如止水的心也泛出一丝涟漪,隐隐生出莫名的期待。快到宿舍楼下时,她又无端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轻声道:“那我上去了。” 邹扬不肯放她走,今天错过了,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吐露心意。他本能觉得自己要说些什么,说些什么来证实现在的一切所兆示的意义并非自己一厢情愿地臆断。吕品天不看他的脸,只盯着旁边很大的一棵梅树认真地欣赏。这座城市有很多梅花,每年还有梅花节招揽各地的游客。她跟舍友约好了明天一道去玩的。不知道此行会不会像想象中一般热闹非凡。舍友表示可带家属,她们自是有家属的,那么自己呢? 她想偷偷地瞄邹扬一眼,可是没想到邹扬抢先一步捧起了她的脸,嘴唇压下,生涩而急切地辗转反侧。他抱她抱的极紧,吕品天清楚地听到了他心跳的声音。她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忘记了要怎样反应,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反应。如电视上演的,猛的给他一巴掌?上帝,邹扬又不是流氓。自己乖乖地靠在他怀里,任他予取予夺?那也未免太不够矜持,吴老板要知道还不得抓着把菜刀在后面喊打喊杀。 吕品天没有反抗,邹扬则如饥似渴,却又因为第一次吻她而显得有些紧张和笨拙,她的嘴唇就像带着露珠的花瓣,细腻柔软芬芳,邹扬吻着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在胸膛里崩裂开来,幸福的想要流泪。他喜欢拥她入怀的感觉,鼻子贪婪地嗅着专属于她的气息。这个女孩儿,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熟悉她的每一个喜怒哀乐的瞬间,一如他了解他自己。 脑子搅成一团浆糊的时候,邹扬放开了她,喘着粗气道:“明不明白我的心意?以后不许再跟你舍友说什么我是你干哥哥了。”他也不知道接吻时到底要怎样换气,只凭着心中的冲动,一时完了以后倒颇为后怕,担心吕品天会给他一个大耳刮,然后哭着跑开。殊不知吕姑娘早已在心中演练过这一场景,只是情感理智皆不支持她做出这样的选择。 吕品天从恍惚过清醒过来,笑着接他的话茬:“那好,以后咱们换个个儿,你叫我姐姐得了。” 邹扬不轻不重地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做凶神恶煞的样子,冷着脸道:“不行,还是我做大,不过是……”他附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吕品天脸臊的通红,啐了一口。邹扬拉她到梅树身后,一下下的,嘴唇落在她的眉毛上、眼睛上、面颊上、嘴唇上、脖子上,不住地呢喃:“懂不懂?你到底懂不懂?” 吕品天被吻的昏昏然,想推开他却又没有力气。过了好一会儿,邹扬终于松开了她,笑着帮她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和衣襟,轻轻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发出满足的喟叹:“天天,我爱你。” 这个夜晚,吕品天失眠了。长到这么大,这还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失眠。当年父亲的意外出现也没有带给她这种震撼。她静静地躺着,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邹扬吻自己的感觉,她的手指反复地不断地轻触自己的嘴唇,脸上洋溢着惘然的笑容。她想这也许就是爱情了,那种满足而舒适的感觉,不用去刻意迎合任何人,也不用刻意去作出任何改变,每一个反应都是那样的真实和自然。 快到正月十五了,明亮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如轻烟一样溢满了寝室,室友们发出轻轻的酣睡声,一切都是这么的幸福和美好。她想到很久以前学习《荷塘月色》,朱自清先生写道: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 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吕品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她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些词句,沉沉地睡着了。月光如水,柔和而轻缓地在她脸上流淌,甜蜜羞涩的笑容自唇角悄悄地绽放。 (作者有话说:の,宿舍没有网线,文章是高中时的记忆,时隔多年,倘有谬误之处,请指出。) 作者有话要说: 恩,就这样吧,在最美的时候结束^^ 这一学期发生了不少事,影响了正常的写作节奏,导致此文戛然而止.只能说,抱歉,我似乎尚不能做到心无旁骛.我希望小说能够出版,我希望自己能得到肯定,我希望现实允许我继续写下去,呵呵,听上去不难,有的时候,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奢求. 希望寒假能说服弟弟将本本借给我,或者我买彩票中奖.从上铺摔下去,我可怜的二手旧电脑已经寿终正寝了. 寒假,寒假是十六号以后的事情了. 祝大家新年快乐,祝每个人都幸福,我喜欢看见温暖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