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色失速》作者:小重峦 文案: 一个寻找救赎的短发女孩,一个想直面过往的失势富二代,他们的协议旅途被一部只有一个号码的手机变得诡谲、失速。而爱情如同海面上的飓风终将抵达蔚蓝色的海岸。 人话版:穷留学生和漂移王的飙车逃命旅途。 扫雷(不知算不算雷):男主视角为主,穿插女主视角。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北崇,沐坦坦 ┃ 配角:颜冉,罗致炎,道格 ┃ 其它:公路,爱情,飙车 一句话简介:穷留学生和漂移王的飙车旅途。 立意:爱,青春,和解,救赎 短发女孩 纪北崇仰靠在驾驶座的皮靠背上,看着行道树和圣诞树上的彩灯像星星般一片一片亮起来。 异乡的佳节从来不顾他的心情,总是不管不顾奋勇向前。不知不觉感恩节竟已过去几周,后天就是新年了。 这是费城的A街。天色将将开始暗下来。 纪北崇收回目光,眼神落在仪表盘的时间数字上,蹙了蹙眉。 4:47。 已经超过了约定的时间十七分钟。他一向最不喜欢迟到的人。若在以前他早就删掉联系方式飞车走人了。然而,他早已不是往日的纪北崇了。今天的他更是没得选。中午才下定决心驾车去迈阿密参加颜冉的婚礼,临时到坦大的华人学生论坛上注册了个账户,又发了个寻找“契约女伴”的帖子。短短一小时内,这是他收到的回信中唯一一个认真回复,没有以为他在找□□伴游的。其他的,隔着屏幕就能嗅到讥嘲或是调情的味道。 再等一等。 他重又把目光投射到街面上各种肤色的年轻面孔上去。 坦大的华人学生比例不算很高,倒也方便他在人群中寻找亚洲脸,猜测谁是那个叫坦坦的女孩儿。应该是个网名吧,他这样想着,忽然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亚洲女孩儿在街对面眺望了一下,随即穿过马路向这边走来。 他的心微微一跳。 看清脸的那一刻,他失望至极—庸脂俗粉。但也就是让颜冉知道他过得还不错而已。他说服自己把手放到了发动机的按钮上。 亚洲女孩儿走近,微微瞥了一眼车窗里的他,大步向后走去。 纪北崇忽然想起曾经在哪次酒会上见过这张脸。 Shit! 他舍近求远来坦大找人,本就是为了避开自己毕业的P大圈子。无奈他曾经太有名了,对他趋之若鹜的女孩儿早已扩大到整个费城华人圈。现在,她们却对他避之不及。 “呜—噗—呜—噗—”一辆巨大的垃圾车喘着粗气出现在后视镜里。 纪北崇按下引擎按钮,决心放弃。 “啪—啪—啪—”副驾驶车窗上传来击打声。他转头,看见一个头发很短的女孩儿在拍他的车窗,又指了指后边。纪北崇意识到有人在等这个车位,随即点了一下头,确认自己即将离开。 短发的脸凑近玻璃,嘴唇一张一合,模糊的声音被垃圾车巨大的喘息声淹没了。 纪北崇摇下车窗。 “麻烦开一下后备箱。”见他有些迟疑,短发女孩儿又加大了音量,“see me fly,对吧?” 他被动地点了下头,觉得有些刺耳。今天在坦大华人论坛注册账号时,他用了刚来留学那年用过的网名。See my fly, 那或多或少是他当时的心境,这一刻却混在隔夜垃圾的臭味中,随随意意地飘进车中来。 “对不起,地铁线检修,不得不换乘公交,一下子晚了这么多。能开下后备箱吗?我把箱子放进去。”指了指身边的一只灰色的拉杆箱,短发女孩儿说道,“我是坦坦。” 纪北崇终于明白这才是他在等的那个人。抵住心底的沮丧,他又着意看了她一眼,进行着快速的判断——是这两年流行的韩式短发,但剪得完全走了型,没有彩染,以至于有些角度看过去简直男女莫辨;眉眼都淡淡的,一副清汤寡水的幼齿模样。不过在颜冉面前,谁又能明艳得起来?纪北崇在心底说服着自己——脸型还凑合,并不一味得小,隐隐有些筋骨起伏的细致味道;翘而细的鼻子也勉强有几分精巧。 打扮打扮也许还能凑合。 纪北崇按下了后备箱的按钮,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也许出城前可以到苏迪的时装店里绕一下。出事后,苏迪是为数不多几个没有疏远他的人之一。 车子轻微地震了震,身后模糊传来后备箱合上的声音。片刻之后,副驾驶的车门被拉开了。那个叫坦坦的女孩儿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像是感觉到了车内的热气,她随即又脱下了旧粉色的羽绒服,露出一件姜红色的学生帽衫来。帽衫的前襟上印着一只卡通猫头鹰——那是坦大的吉祥物。 彼此看了一眼,微微有些冷场。 “我在email里写得挺清楚的。”纪北崇终于开口道,“食宿和车费都由我来付。有没有什么问题?” “就是去你朋友的婚礼上扮一下你的女朋友,对吧?”坦坦顿了一下,又字斟句酌地补充了一句,“没有-其他-内容。” “没有。”纪北崇的鼻子里哼出一声淡嘲,“也没兴趣。” 坦坦看了他一眼,眼睛落在他深驼色的毛衣上。那毛衣有着一种细密的肌理,粗看似是织纹,细看时才会发现是由对生的字母F组成的,应该是某个奢侈品牌的logo。她不自觉地摸了一下短发,“时间太赶,我没来得及化妆。不过我带了参加婚礼的裙子和鞋子,放在箱子里了。” 纪北崇也看了她一眼,判定不能相信她的品味,“走之前,会去我朋友的店里停一下。” 坦坦点了点头,并没有真正明白去纪北崇朋友店里的意思,却问道,“你叫什么?”顿了一下又说道,“其实我不介意叫你see me fly……” “我介意。”他面无表情打断了她,“我叫纪北崇。” 他启动了车子,挡风玻璃外微微染金的街景开始流淌,不同肤色的年轻男女随之向后移去。转过街角,他又加了一句,“你当然得知道我的名字,婚宴上肯定会遇到认识的人。” “是哦。”坦坦应了一声,似乎感觉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傻,一时没了声响。 车里安静下来。 开过四五个街口,纪北崇觉得静得有些尬,便又问道:“地铁线修了快三个月了吧,还没有修好?” 无人回应。 他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坦坦已经歪在座椅里睡着了。头呈九十度贴在椅背上,就像永远侧脸的皮影戏一样僵硬可笑。纪北崇忽然觉这女孩儿有点傻。这么容易就信了网上的帖子,上了陌生人的车,还这么毫无防范地睡着了,简直不是北美留学生该有的素质。 他淡淡嗤笑一声,踩下油门,向前开去。 城北的商业区很快就到了,纪北崇把车拐进林顿街,停在一家叫SooDee的时装店前。反正不能相信坦坦的品味,他也就没有麻烦叫醒她。 一个穿着马丁靴的长发女孩儿正在店门前悬挂绸带编织的新年花环,听到引擎熄火的声音,转过头来,不俗的眉眼,正是苏迪。 看到纪北崇,苏迪的眼睛先是亮了亮,又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歪头而睡的坦坦,这才走了过来。 纪北崇走下车子朝她微微点头。他浓黑的眸子反射着初上华灯的光晕,俊朗的眉弓下,笔直的鼻子拖出斜长的暗影。 “还是这么帅。” 苏迪笑着咬了咬唇角,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白色奥迪越野车,问道,“换车了?” “租的。我订晚了,租车公司的车都租光了。”纪北崇简单地回道,“从24街的一个小修车店临时租的。” “我说这车怎么不是你的风格。”苏迪笑着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副驾驶,又问道,“新女朋友?好像……也不是你的风格……” “帮我个忙。宴会穿的高档礼裙,手包,高跟鞋,配饰。” 纪北崇避开了她的问题,径直说道,“你能估计出她的尺码吧?” 苏迪又打量了一遍坦坦,眼睛在她的腰胯上进行着着某种测算,而后说道:“00号,这个号子得找一找。你们一起进来等吧?” “赶时间,就不叫醒她了。回来谢你。”纪北崇推辞了——他对坦坦其实一无所知,叫醒她也许会生出枝节,他不想冒险。 苏迪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店内走去。二十分钟后,苏迪提着几件包好的衣物从店中走了出来。 纪北崇从她手里接过装着衣服和鞋子防尘袋,拉开车门丢在后座上,而后从兜里掏出一叠浅绿色的纸。 “多少?” 他手中的富兰克林头像在夜风中振翅带响。 苏迪移开目光,“北崇,你要是手头紧……” “不紧。”纪北崇耸起眉骨,这阵子他最恨的就是别人说这句话了,尤其,是带着好意说的。 “我是说可以租给你。” 苏迪抿着嘴从那叠纸币中抽出几张,“还要带回来还给我的。别弄脏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她岔开了话题。 “一个朋友要结婚了。在迈阿密。” “颜冉师姐?” “对,颜冉。” “哪家酒店?” “瑞兹卡。” 苏迪又看了一眼纪北崇的车和车中的坦坦,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欲言又止。 “走了。”纪北崇不想她开口,转开眸子,伸手去拉后座的车门。 “等一下。”苏迪拦住他,探身拉开了后座上一个防尘袋的拉锁,“这个是我送你们的。只用过一次,别嫌弃啊。” 她的手上托着一簇黑丝绒般的长假发。 扫了一眼依旧沉睡在前排的男孩头,纪北崇了然地弯了弯嘴角,“谢谢!” 苏迪一脸认真地说道:“别误会。我的专业观点——长直黑最能衬托高级脸。” 启动了车子,看着暮色中抱着双手的苏迪在后视镜里渐渐变小远去,纪北崇驶离了林顿街。 坦坦依旧睡着,依旧扭着九十度的脖子,人往座椅里陷得更深了,看起来像个压扁了的人形风筝。 高级脸。纪北崇失笑。这个词是不是就像气质一样,是夸无可夸时的赞扬。他拿出手机随手定格了坦坦滑稽的姿态。 沿着高速路的坡道逶迤旋转,视野瞬间开朗。地平线处落日熔金,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橙色中。几分钟后,太阳收走了最后一丝光线。 夜色降临。 这是美国著名的95号公路,他曾用它命名他组建的超跑俱乐部。在进入迈阿密之前,他还要在95号公路上开十几个小时,加上今晚夜宿和休息区停留的时间,二十几个小时后,他就能见到颜冉了。后天他还将看到她穿上婚纱的美丽模样。只可惜,新郎不是他。 纪北崇的心底微微刺痛——他现在什么也给不了她了。他曾经可以的 ……然而他失去的何止是她,还有他的俱乐部和他所有的超跑梦想。 “Shit!” 只是一个错神,车子被什么从后侧方重重撞了一下。 神秘手机 “Shit!” 只是一个错神,车子被什么从后侧方重重撞了一下。 纪北崇急忙稳住方向盘。车子拖着长长的刹车音停在了路肩上。落下车窗,他想看看是哪个蠢货撞了他,却见一辆灰色的皮卡微微减速。幽暗的驾驶室里,一个毛卷头快速瞥了他一眼。皮卡旋即向前呼啸而去。车尾的牌号一闪而过,夜色紧锣密鼓地朦胧了一切。 高速上的车子一时都减了速,保持着观望的姿态,然而没过多久,也就各自加速向前驶去。 他们的奥迪车成了高速车流旁一抹被遗弃的白色。 纪北崇耸着眉骨走下车来。 车体微微变形,但应该还能开,只是他的车保险已经降级,有不低的免赔额度,他恐怕还是得出大头。真是沦落到要为这点钱烦心了——他烦躁地想。 “先生,需要帮忙吗?”一个声音在身后问道。 纪北崇回头,意识到车流的呼啸声掩盖了一辆警车的行近。一名高瘦的白人年轻警察站在他身后,用例行的表情望着他,“你为什么把车停在路肩上这很危险。” “嗯……肇事逃逸……”纪北崇指了指车后的变形,看见警车上又走下一名老警察,正扶着腰走向奥迪车的另一侧。那边,一脸懵懵的坦坦正揉着眼睛走下车来。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年轻警察看了一眼车体的凹陷,问道。 “就是肇事逃逸。一辆皮卡,从左后侧撞了我们。我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纪北崇简单回道。 没有看清车牌号意味着无从追赔,纪北崇不打算和警察浪费太多的时间,却看见坦坦正跟老警察边说边比划着什么。真是多事!他蹙了蹙眉。 “请把你的驾照给我看一下。”年轻警察说道。 纪北崇从钱夹中抽出驾照递给年轻警察,又看了一眼坦坦,她也正拿出驾照递给那名老警察。 誊录完纪北崇的驾照号码,年轻警察继续问道:“这么说……是辆皮卡。你确定是这辆皮卡撞了你的车?” “只有这辆皮卡逃离现场,其他的车辆都立刻减速了。”纪北崇蹙眉回答着这个无聊的问题。 “嗯,有道理。皮卡什么颜色?” “灰色……帮您节省下时间吧。”纪北崇急于结束眼前的问话,“我没能记下皮卡的车牌号。另外……我这车还能开。我会给我的保险公司打电话,让他们来处理后续事宜。” 年轻警察注意到了他不耐的神色,忽然问道:“你喝酒了吗?” “没有。”纪北崇耸起眉骨。 年轻警察也直视着他,评估着什么,而后退了一步,“有没有嗑药或者吸毒?” “没有。”纪北崇的下颌绷紧了。 “转身,把手放在车顶上!” “为什么?”纪北崇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转身,把手放在车顶上!”高个警察也提高了声音,同时一只手移向腰间的枪,“现在!马上!” “就因为我没记住肇事车的车牌?” 纪北崇压低眉骨,身体紧绷,显出对抗的姿态。 年轻警察握住手枪的握柄,“我说过了……” “我看见车牌了。”坦坦的声音忽然响起,“而且我记住了上面的号码。” 气压骤然一降。 坦坦绕过车头,小步跑了过来。老警察也跟了上来,有意无意站在了纪北崇与同事之间,“这女孩而看见车牌了。她说号码是79YNK3,深灰色,注册在宾州。” “我不是那么确定第一个数字,但是非常确定其他的数字母。” 坦坦小声补充道,又冲着年轻警察努力笑了笑。 年轻警察的脸色缓和了些。 “你能去查下车牌吗?”老警察对同事说道, “查询系统不断升级,简直让我崩溃。我可以帮你把这里的问话进行完。” 年轻警察把纪北崇的驾照递给同事,又冷冷看了纪北崇一眼,向着警车走了回去。 “我们问的是例行问题。不要表现得这么抵触。”老警察对纪北崇说道,表情严肃但声音并不严厉,“否则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纪北崇耸着眉骨点了下头。坦坦也在一旁跟着点了点头。 老警察看了看纪北崇,又看了看坦坦,似乎注意到他们衣着的光鲜度有些差异,忽然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纪北崇和坦坦对看一眼,同时有一瞬结舌。 “朋友。” 纪北崇随即道。 “嗯, 朋友。”坦坦急忙跟进。 “她叫什么名字?”老警察狐疑地指了指坦坦,像是在抓考试作弊的中学生。 “……坦坦……”纪北崇迟疑着,后悔上车时没确认她的真名。 老警察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一个驾照,又问道:“她姓什么?” 纪北崇被问住了,但意识到坦坦是她的真名。 “我通过车牌号找到那辆皮卡了。”年轻警察忽然从警车上探出头来,声音比刚才和缓了许多,“的确是灰色的。我会联系车辆注册地。” “好。我来完成这里的询问。”老警察回复同事,而后似乎忘记了先前对坦坦姓氏的追问,又对纪北崇说道,“我需要看一下这辆车的注册文件。” “在手套盒里。”纪北崇朝车子望了一眼。 “你帮我拿过来好吗?”老警察朝坦坦笑了笑,“你朋友需要在这里帮我完成事故报告。” 坦坦向车边跑去。 老警察又一次询问了事故经过,这一回纪北崇耐着性子一一作答。 坦坦带着文件返回,老警察看了一眼,继续问纪北崇道:“这是你的车?” “不是。我今天早晨从一个修车店租的。” 老警察翻了翻文件,确定了什么,誊写在笔记本上。 “你可以把它放回去了。”老警察把文件递还给坦坦,“待在车里吧,外边挺冷的。” 坦坦点了点头,小步跑回车上。 “我们会上报并且追踪这次事故。如果你的保险公司需要联系我们,这是案件编号。”老警察从本子上撕下一联,递给纪北崇,“开车永远保持警惕,好吗?” “Ok.” 老警察把两个人的驾照都递还给纪北崇,反身走向警车,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冲他眨了眨眼,指了一下他手中的身份证,“Moo~” 纪北崇怔了怔,不明白老警察为何忽然学了一声牛叫。低头,驾照上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儿正冲着他笑,清清秀秀的。驾照上姓氏这一栏写着 Mu。原来坦坦姓沐。他蓦然明白过来,老警察是在提醒他她的姓氏。这是关照他把妹子?他的鼻子里哼出一声无语的不屑。 走回驾驶舱,纪北崇把驾照递还给坦坦,而后重新启动了车子。 “车没事?”坦坦一边收起驾照一边问道。 “嗯。”纪北崇淡淡应了一声,离开路肩汇入车流中。片刻之后,好似不经意地,他又说道:“我以为那辆皮卡的司机会停下来和我交换保险公司信息,所以完全没想到去记车牌。你脑子还挺快。” “专业原因吧,我对数字人口地图都有点过目不忘的。” 坦坦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道。 “你什么专业的?” “城市规划。” “厉害!”纪北崇淡淡扯了扯嘴角,毫无诚意地恭维了一句,“刚才那个年轻警察挺操蛋的。没吓到?” “没有。”坦坦摇了摇头,反而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美国私人可以拥枪,所以美国警察其实挺没安全感的。你别往心里去。” 说的他一颗玻璃心似的。纪北崇冷哼一声。有多少次他在飙车时被警车追赶,逼停,对峙,收监,最后倪正勋却总能托关系把他弄出来。当然,那是在他出国之前他最为叛逆的一段时间。来美国后,那段日子早已被抛在了身后。刚才,他的确有些失控,但完全是个意外。 坦坦缩回座位里去了,忽而又想起什么,“对了,刚才找文件时从手套盒里发现了这个。” 纪北崇转头,看见坦坦的手中拿着一个老款的苹果手机,“是上一个开车的人落下的吧。”他漫不经心地问道,“有电吗? “我试试。”坦坦揿了钦按钮,而后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你看。” 纪北崇转头,一张微微发黄的照片出现在手机屏保上——殖民地风格的百叶窗掩映在宽大的棕榈叶间,一个穿着印花长裙的西裔女子依在栏杆上,正笑盈盈地望过来。 纪北崇想了想,问道:“电话簿里有没有什么电话号码?也许可以打过去,想办法通知失主。” “好。”坦坦低头继续翻弄,过了一会儿说道,“电话簿里只有一个号码……这个国际区号好像不是美国的诶,还有一条短信……哎呀~这下真没电了。” “这儿可以充电。”纪北崇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翻开储物盒的盖子拖出一根充电线。储物盒里露出一个水蓝色的小礼盒,简洁而秀雅的黑色“蒂芙尼”字样浮动在水蓝色的中央。 坦坦的眼睛微微一亮。然而,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纪北崇已经面无表情地把储物盒盖又扣上了。 坦坦知趣低头,摆弄了一会儿充电线,说道:“不行,这是旧型号的手机,接口和车上的充电线不匹配。” “也许休息区的充电岛会有。” 纪北崇漫不经心地说道。 “有什么?” “旧型号的充电线。” “嗯。”坦坦随手把没电的旧手机放回手套盒,望向黑漆漆的窗外。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道:“什么人的手机会只有一个号码?” 久远的记忆从纪北崇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他像是自语般低声道:“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关系。” “比如呢?” “情人。” “哦。”坦坦想了一会儿,认真说道,“我还以为你会说间谍或是毒贩呢。” 纪北崇被噎住了。如果不是他母亲曾有一个手机十年如一日地只有一个号码存在里边,他刚才第一个想到的的确应该是间谍或者毒贩。 纪北崇耸起眉骨——真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向左换入快车道,他伸手打开了车上的广播。 电台里正在报道昨晚费城市中心的枪战。部分死者的身份已经认定,是一名黑帮老大和他的几名手下。另外一些死者的身份正在核实中。这是今天震惊全美的大新闻,各个电台都在跟进。车里的氛围起了变化,坦坦也没再说什么。 白色的奥迪车带着一道凹痕,在夜色中向前驶去。 一辆银灰色的本田车从入口汇入车流,在白色奥迪车的左侧并行了一会儿,又慢慢落在了后方,保持着稳定的车距。 “我在手机电池没电前定位到他们了。”方向盘后的人打开手机说道,“不,不要等我。我一拿回手机就会赶上你的……对,丢掉那辆皮卡,否则警察很快会顺着它追踪到你。”方向盘后的人挂了电话,从胸兜里摸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那照片被烧去了一半,在昏暗的车灯下隐约看得清掩映在棕榈叶间的百叶窗以及栏杆前的半条印花裙子。 分道扬镳 低沉的天幕被高速路休息区的灯火拨开了一角,露出重叠着的铅灰色的浓云,浓云下是停车场上密密匝匝泊着的车辆。 走下车子的纪北崇没麻烦去问坦坦的喜好,在进入混合餐饮厅后直接走向了麦当劳。 各自点了份汉堡套餐,等取的时候,坦坦忽然说有东西落在车上了。纪北崇懒得多问,直接把车钥匙给了她。拿到套餐后,纪北崇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咀嚼着胡椒和牛肉的廉价,他想起上次去黄石公园时,和朋友一起坐在加长林肯上,有香槟和女孩子环绕在身旁。 不过一年的时间,物是人非了。 直到他快吃完了,坦坦才回来。 “充电岛没有这个型号的充电线。” 她把那个旧款手机放到桌面上,人显得有些沮丧。 “原来你去忙这个了。”纪北崇的鼻子里一声冷哼。 “说不定失主正急着找这个手机呢。”坦坦看了他一眼,解释道。 “你是想看那条短信吧。”纪北崇毫不客气地讽刺道,“真是好奇害死猫。” 坦坦没吭气,眉心微微拧成一个小疙瘩。 “我的手机也是同样的旧款。” 隔壁的座位上有个白人老太太往这边瞧了一眼,颤着嗓子对坦坦道,“你是在找充电线吗,甜心?” “是的。”坦坦的眼中闪出希冀。 “你可以借我的用。”老太太微笑着指了指桌子一个正在充电的手机,“你可以在我这里充电,不过我待不了太长时间。” “太谢谢了!”坦坦拿着旧手机移到了邻座。 老太太笑着拔下自己的手机,帮坦坦插上,“我要去下洗手间,你能帮我看下我的东西吗?” “没问题。”坦坦伸手把自己的汉堡套餐也拖了过去。 纪北崇又在喉咙里低嘲了一声。目送行动迟缓的老太太离开,他学着老太太的语气通知坦坦,“我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 坦坦从一片狼藉的蛋黄酱和洋葱碎中抬起头,朝他点了一下头。 “我去买杯咖啡。”纪北崇起身向热饮区走去。 自动售货机旁有人推搡而过,周围的人一阵骚动。纪北崇循声而望,看到一个纹着岛形图案的后颈一闪,消失在了人群中。他忽然想起中午租车的时候,也曾在修车店里什么人的后颈上看到一个类似的纹身。新潮流?他摇了摇头,没再细想。 入夜的旅途让买咖啡的队颇有些长。 纪北崇百无聊赖地看着餐厅里挂着的电视屏幕。昨晚的费城枪案已有了新的进展。枪案发生在韩国城的一个酒吧附近。死者中除了六人是一名黑帮老大和他的手下,另外五人乃是被卷入枪战的酒吧顾客,其中两人在到达医院后确认死亡。时事报道结束后,一名女气象播报员出现在巨大的电子地图前,开始用夸张的手势模拟冷空气的走势。加拿大过来的寒流比预计的提前了。不过风暴中心到达时,他和坦坦应该已经开出大费城圈了。 腕上的手表忽然发出微颤,提示有电话进来。纪北崇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苏迪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北崇……觉得还是应该确定一下你知道——你们以前那个超跑俱乐部“95号公路”,也有人被邀请参加颜冉师姐的婚礼了……” 纪北崇抬手舒了舒眉心。 其实去看颜冉在婚礼上和别人牵手并不是让他最难过的。当年是他放的手,他认,他愿意去祝福她。要坦然面对那些背叛了他的“朋友”才是他迟迟不能做出决定的原因。但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也还是这个原因——在过去的大半年中,他已经直面了自己,是时候和他们有个了结了。 “北崇……北崇……你在听吗?” “我知道。”纪北崇扯了扯嘴角,声音里满是疲惫。 “还有……”颜冉迟疑了一下,又说道,“罗致炎一周前出来了……我听说颜冉的未婚夫是罗氏集团的法律顾问。” 这就是说,罗致炎也极有可能出现在颜冉的婚礼上。 纪北崇愣了一秒,隐隐滴血的心头好似又被扎上了一刀。他曾经的手下败将,也是出事后鸠占鹊巢,煽动整个俱乐部把他清除出去的人。 “北崇……北崇……?” “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我。” 纪北崇挂了电话,下意识地向餐厅里望了一眼——坦坦正和借给她充电线的白人老太太说着什么。她远远地冲他招了招手,又似乎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微微蹙了蹙眉。 纪北崇忽然有些不确定是否还想去迈阿密。现在的他依旧穷途落魄,和罗致炎的短兵相接也许会像接受凌迟一般难看——在颜冉面前!在那些旧日“朋友”面前! 像是怕自己反悔一般,纪北崇忽然退出了买咖啡的队伍,走回座位边催促道,“上路了!再不走暴风雪就要来了!” 坦坦观察着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刚充上一点电。再给我五分钟,行不行?” “不行。“纪北崇拿起外套,径直向外走去。 “哎——你的咖啡呢?等等我呀—”坦坦手忙脚乱地拔了充电线,向老太太匆匆道了声歉,抓起大衣追了上来,“出什么事了吗?” 纪北崇蹙眉不答,脚下大步流星。刚进入停车场,便听到尖利的防盗警报声一阵阵撕扯着阴沉的夜空。他忽然明白过来,疾步向车子奔去。 副驾驶的车窗玻璃碎了一地。他们的奥迪车,如同一只被侵犯的白兽,在三两个过路人的围观中戚戚哀鸣。 “真奇怪,这种事很少发生在灯光比较好的地方。”一个黑人大妈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路灯。 “我看见了一个人。还没走近,他就逃走了。”另一个中年白人男子说道。 纪北崇快速拉开车门。然而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手闸旁的座间储物箱大敞着,空空如也。 “Fxck!” 那是他给颜冉准备的蒂芙尼钻石手环,用掉了他现在银行账户数字的一半。 “你们是不是留了贵重东西在车里没盖上?” 中年白人男子看了一眼纪北崇,问道,“他们一旦看到,就会砸车来抢。” 纪北崇耸起眉骨,很确定自己刚才下车前便关上了储物箱的盖子。 “咦,手套盒怎么开着?”坦坦的声音响起在车子的另一侧。 纪北崇忽然明白了什么,直起身子冷声问道:“你刚才回来拿手机时,是不是偷看过储物箱里的礼盒?” “是……是看了一下。”坦坦意识到什么,怯怯答道。 “你忘了关上储物箱的盖子了!”纪北崇大吼道。 坦坦在他的吼声中瑟缩了一下,努力回想着,结结巴巴,“可我……记得我……关上了……” “这儿有这么多辆车,若不是看到了值钱的东西,他们为什么偏偏砸我们的车?”纪北崇疾声厉色。 中年白人男子似乎猜测出了他们的对话,安慰道:“别太沮丧,至少他们没把你们的车偷走。” “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发生。”那个黑人妇女也说道,“别埋怨这姑娘。” “谢谢各位!我们会自己处理的。”纪北崇不耐烦地对围观的美国群众说道,“这儿的表演结束了。” 周围的人欲言又止,渐渐散去。 “我记得我合上了储物箱的盖子的……”坦坦还在努力回想刚才的情形,坚定地说道,“我真的是合上了的。” 纪北崇冷笑。盯着还在苦思冥想的坦坦,他忽然说道:“要不然我们就取消这此旅行吧。反正也没有礼物了,反正也还没离开费城多远。我不想去迈阿密了。你住哪儿?我可以把你送回家。” 坦坦飞快地抬起头,“别取消……好吧,是我记错了……等我的奖学金下来后,我赔给你,行吗?……” “你赔不起!” 纪北崇又是一声大吼。 坦坦再次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抬起头坚持道:“真的。我会赔给你的。我可以分期赔给你。我保证!别取消!求求你!” 就算是为了蹭车去看迈阿密的风景,也没必要这么低三下四的。 纪北崇有些鄙夷地看了一眼坦坦,转身坐进车里,“反正我放弃了。你现在上车,我还可以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坦坦倔强地站在车外,没有动。 纪北崇开始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这件事既没有定金又没有契约,本就是两厢情愿才能成行。他已经不想去了,她还赖着想干什么? “我再说一遍,我可以送你回去。”纪北崇把手放在引擎的按钮上,努力放缓口气,“上车吧。暴风雪快来了。” “结婚的人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坦坦忽然小声道,“你是想去祝福她的,对不对?” “你还真是八卦。”纪北崇气极反笑,“我不想去了。句号。” 坦坦的胸口起伏起来,仿佛在蓄积勇气一般,而后终于说道:“根本不是因为我,接完那个电话你就不高兴了,是不是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你害怕了……” “够了!你本来也就是个搭车的!”纪北崇怫然走下车来,快速打开后备箱把坦坦的箱子拿出来扔在地上,而后关上车门启动了车子。 沿着停车场的回环路饶了绕,开上高速的缓冲道时,他看见坦坦低着头拉着自己的手提箱,重又向餐厅走去。她的脸落在路灯的影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像是哭了。 纪北崇的心底硬了硬,踩下油门,加速并入了高速。 很快便在高速路上调了头。十分钟后奥迪车已经行驶在了返回费城的路上。打开电台,正在播Coldplay的一首老歌。纪北崇把自己破碎的心情扔进《yellow》里。 一个松散的雪团忽然撞在挡风玻璃上——暴风雪临近费城了。 再往前开,黑色的夜空渐渐飘满了雪花。他把音乐台转到时事频道——新闻气象员正用激动的声音说着:“冷空气比预计的还要猛烈,今晚气温会骤降十度。” 纪北崇蹙了蹙眉,看见路牌正从头顶飞驰而过——还有半英里就是分岔路口了,向左掉头,向右直行回费城。 他忽然想起她刚才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不是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你害怕了……” 妈的,怎么有种被她说中的感觉。 岔路之间的斜纹分隔带远远向他移来,纪北崇忽然面无表情地把手中的□□向左一抹。 奥迪车越过斜条纹的分割区,飞速斜上掉头的坡道。后边被迫减速的汽车大声鸣笛表示着不满。 纪北崇扯了扯嘴角,重新汇入远离费城的车流,一半释然,一半沮丧。 提前到来的暴风雪将一部分旅客困在了休息区。晚上9:00,餐厅里依旧暄暄嚷嚷。 纪北崇的眼睛快速扫视着人群,搜寻着那个短发的细瘦身影。从就餐区找到零售区,再到信息台,都没见到坦坦的人影。 他拿出手机拨了她的电话,也没有人接。他持续而固执地拨着,逆着人群东张西望。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手臂。纪北崇转身,看见刚才借坦坦充电线的那个白人老太太站在身后,“你在找你的女朋友吗?” “是……”纪北崇迟疑了一瞬,没纠正她。 “我看见她在求一个中国人什么事……” “中国人?”纪北崇有点惊讶, “求什么?” “我不懂中文。”老太太摇头,“不过我从他们英语旗子知道,他们是一个中国旅行团。” “旅行团?”纪北崇觉得老太太说的应该是费城华埠旅行社组织的旅行团。也许她已经搭上了去迈阿密的车子。那也不错。他的心底微微释然,也有一点点莫名的失望。 “那她跟着他们离开了吗?”他又问道。 “没有。那个中国人看起来有些凶。”老太太皱着眉摇了摇头,“他们离开时没有带上她。” 纪北崇怔了怔——似乎也是情理之中。她应该没什么钱,否则又怎会来拼陌生人的车,甚至愿意去“扮演”他的女朋友。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她的?”他继续问道。 “十分钟前吧。”老太太耸了耸肩,估算着时间,又指了指西侧的一个出口,“后来,我看见她向那个方向去了。”老太太忽然看了纪北崇一眼,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一丝责备,“哭着……” “谢谢。”纪北崇向那个出口快速走去,觉得坦坦真是个麻烦。 “快!快!你还可以追上她!”老太太在他身后兴奋地挥着手臂。 然而餐饮广场的西侧是个车辆检修区,除了一辆开始积雪的破车,并无一人。 纪北崇沿着检修区的四周又找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最终他回到自己的车里,重新启动了车子,慢慢驶近停车场上每一个步行的身影。然而越来越浓密的雪幕里,每一张转向他的都不是那张短发的寡淡的小脸。 也许,她已经找到了返回费城的巴士;也许,她最终加入了那个去迈阿密的旅行团。 纪北崇决定放弃,却感到心底有一点点莫名的空荡。 打了一个弯,就要转上坡道时,他忽然看见一个细瘦的身影从路边的灌木丛后跑了出来,手中的箱子连滚带拖不成形状。 借着雪地上的反光,他看见了坦坦惊惧的小脸,正在不停地向身后望。 低低咆哮的引擎声从她身后传来。纪北崇循声而望,看到一辆银灰色的本田越野车。挡风玻璃后是一个西裔的中年人的脸,那面皮犹如蜥蜴皮般坑坑洼洼。 在这样的风雪之夜,有人开着车在追她! 雪夜飙车 ……在这样的风雪之夜,有人开着车在追她! 纪北崇来不及多想,猛踩下油门冲上去,透过砸烂的车窗,他大声喊道:“快上来!” 坦坦恍若未闻,埋着头继续没命地往前跑。 纪北崇意识到她在慌乱中大概把他当成了追赶她的人,于是叫她的名字:“坦坦!沐坦坦!快上来!” 坦坦又跑了几步,终于反应过来,急速回头,脚下却是一滑,四脚朝天地跌坐在已经积白的地面上。 “笨……快上来!”纪北崇稳住刹车,急声催促。 坦坦连滚带爬挣扎着起身,拉开车门冲进来,手里抓着的手提箱却被卡在了车门外,一时拽不上车来。 本田车加速的咆哮声从身后传来。 纪北崇飞速抬眸,从后视镜里看见本田车也已转上坡道。尾灯恰照在那蜥蜴皮般的脸皮上,那人的眼睛落在暗影里,一道阴沉的光。他本能地感受到了极度的危险,知道现在不能停下理论任何事!得逃! “箱子不要了。”纪北崇冲着还在拉箱子的坦坦吼道,“否则我把你也丢下去了!” “不!不能丢!”坦坦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也不知是说自己不能丢开箱子,还是不让纪北崇把她丢下去。 纪北崇气到吐血,但也只得探身帮坦坦猛拉了一把箱子的拉杆。手提箱在门上卡了一下,竟然摇摇晃晃地挤了进来。 坦坦刚刚拉上车门,奥迪车便骤然加速。她在后背强大的推力中尖叫起来。 一脚油门驰上高速路,但见漫天大雪中的车道犹路如幽灵之路般宽阔而空荡。纪北崇看了一眼后视镜,本田车竟然也全速跟了上来。 不对,从两辆车的性能来看,这不符合常理。 “不许叫!”纪北崇忽然对坦坦大喝一声。 车上一瞬间静下来。 他的耳朵辨别出了本田车改装过的发动机的喘息声。纪北崇微微有些愕然,同时也感觉到身体深处一种久违的兴奋被解锁了。大脑骤然冷静下来,他快速判断了一下路况,本田车下面要做什么变得异常清晰——这将不只是速度的较量! “安全带!”他迅速命令坦坦。 坦坦一边在慌乱中摸手机,一边问道:“不打911吗?” “来不及了!系紧安全带!”纪北崇再次命令,语气已不容置疑。 坦坦手忙脚乱,才把金属扣插入锁套,一股巨大的撞击便从背后呼啸而来——本田车撞向了他们。手机从坦坦手中跌落车底。她“哎呦”了一声,没注意到慌乱中从包里摸出的是那个旧手机。棕榈叶印花裙的屏保在剧烈抖动中亮了一瞬,又在车底暗下去了。 纪北崇握紧方向盘,在巨大的震颤中踩紧油门,急速向前而去。 本田车忽然落后了几秒,而后又加速从左边抄上来,追平了奥迪车。 纪北崇转头,那人也正看向他。五十岁上下,短鬃般的头发,一条赫然长疤从耳旁斜下,眼睛里敛着一种奇怪的蔑笑。那笑却把纪北崇体内压了很久的一团冷火释放而出。他猛然踩下刹车,利用速度差改变了两辆车的前后关系,而后又猛然踩下油门。 “你要干什么?”坦坦吓得忘了尖叫。 “撞他。”纪北崇从牙齿间挤出两个字,一脚油门到底。 坦坦在剧烈的碰撞中抱住头和眼。 本田车失却了平衡,向路肩上歪去。 纪北崇飞速斜插入左边的车道。 不过几秒钟,坦坦喊道:“又来了。” 纪北崇转头,看见本田车又别了上来,这次是从右边。透过破碎的车窗,他看见蜥蜴皮眼中的蔑笑已荡然无存,此时正用没有一丝情绪的眼睛打量坦坦的模样。 “转头!别让他看到你的脸!” 纪北崇立刻喊道。 坦坦闭着眼睛向内转头,牙齿紧紧咬在下唇上。 下一秒,本田车又从右侧撞了上来。 纪北崇在坦坦的尖叫声中向左闪避,本田车飞速跟上,这次有意落后了半个车身撞向奥迪车的侧后方——这是标准的高速截停技巧。 他们的奥迪车终于全面失稳,在白茫茫空旷的四车道间如同陀螺一般急速旋转。 身体里的那个按钮被彻底解锁,纪北崇在旋转与尖叫声中沉入极致的冷静,与整个车子融为一体。在一个准确的角点,奥迪车借着漂移之势调整了方向,重又向前全速而去。 本田车也未罢休,再次从右边抄了上来。 这一次,对方甚至将车窗摇下,隔着幔帐般的雪幕,向他们这边探看着。也许,是在记住他们的脸,也许……纪北崇忽然觉得对方应该有枪。 “缩到玻璃窗下,别让他看到你。”纪北崇急声命令。 把身子蜷缩进座位中的坦坦再次想起了报警,手也向车底摸去,然而她没有摸到刚才掉落的手机,只摸到一手震碎的车玻璃。她微微侧身向更深处摸去,眼睛却不经意间和对方近距离对视了一瞬。凛冽的风从车窗破口吹进来,坦坦一个机灵,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勇气,忽然把手中抓着的碎玻璃向着对面猛掷过去。 本田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向后急速退去。 “Good girl!”纪北崇居然笑了一下。 后视镜里的本田车彻底隐没在了雪雾中。 纪北崇没有丝毫松懈,全力踩下油门。 坦坦不停地向后张望着,又很快意识到在这样的暴风雪夜,以他们现在的车速,也疯狂到近乎自杀。 “他没跟上来!没跟上来!”坦坦声音发颤地喊道,“你不用开这么快!” “坐稳了!”纪北崇的目光执着而沉浸。 “啊!?” 雪幕中的高速路,刺骨的不断涌进的风。 在纯粹的急速中,时间被拉长抑或是缩短了,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过了很久,隐约的警笛声终于从身后远远而来。 “安全了。”纪北崇嘴角微弯,声音平静。 坦坦眨了眨眼睛,发现雪已经没有那么浓密了。 “不停下来吗?” “傻瓜!当然不!” “为什么?” “超速的罚单太贵了!” 纪北崇再次将油门踩到底,冲出了最后一段风雪区。 ※ ※ ※ ※ 一辆灰色的本田车停在暗夜中。呼啸的警车从头顶的高速路上飞驰而过。 直到那警笛声渐渐远去,方向盘后边的人一手捂着左眼,一手接通了电话,“没想到他是个专业车手……我的眼球擦伤了一点……没事……他们现在认得我了,得由你来帮我拿回那个手机了……我会告诉你到哪里去找他们……小猫头鹰给手机充了电,我现在可以追踪他们了。”他挂了电话,打开手机上的一个程序,一个红色的小点正沿着95号公路快速移动。 ※ ※ ※ ※ 一百多英里外已不见暴风雪的影子,晴冷的夜空看得见星子。 坦坦挂上电话,缩着脖子站在风里,“现在怎么办?AAA说一个小时后才能到。” 纪北崇最后检查了一遍油箱,确定没油了 ,说道:“先就近找个今晚能睡觉的地方。我原来定的那个旅馆是不可能赶到了。”他站起身,看了看远处霓虹灯下一片联排的小房子。 “车里不能睡吗?” “你要是想睡在漏风的车里,我没意见。”纪北崇从后备箱里拖出自己的手提箱,向着那片小房子走去,却有意留着车箱盖没合上。 坦坦踌躇了一会儿,也拖出了自己的手提箱,低着头快步跟了上来,还是有些不甘心,“这是哪儿?” “北卡罗莱纳州的某处。” “怎么会开到这里来?” “不这么开,怎么甩开警车?”纪北崇抬头,霓虹灯的字牌渐渐清晰起来:Old Faith Inn。果然是间不知名的当地的汽车旅馆。 “那我们现在这是去哪儿?” “看那边。”他指了指那排小房子加快了步伐。 坦坦抬头看了看,没再说什么,低头拖着箱子跟了上去。 敲了半天门,一个胖胖的白人女孩儿开了门,打着哈欠把他们带进装修老旧的前厅里。问明了他们没有预定,那白人女孩儿在电脑里查了查,告诉他们眼下只剩一个空房间,里边是张小双人床。 “No.”纪北崇和坦坦异口同声。 白人女孩翻着眼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 问道:“你们要还是不要?” 纪北崇耸着眉骨点了一下头。坦坦憋着嘴没反对。 是走廊尽头最末的一间,怪不得都放不下大一点的床。费了些力气才把两个人的行李都安置好,AAA的电话提前来了。纪北崇只得匆匆离开了旅馆赶回到车子抛锚的地方。 等他在AAA工作人员的帮助下重新启动了车子又加满了油,再回到汽车旅馆的房间时,坦坦正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身上换了一套半旧的小熊图案的睡衣裤,头发上绷着发箍,有些拘谨地朝他点了个头。 与他“同居”的女人现在竟是这种幼齿且家居的类型了。还真是失时落势!纪北崇在心底暗暗自嘲,径直走进了卫生间。 刷牙,洗澡,换上宽松的衣服,纪北崇觉得身体里激荡的肾上腺激素慢慢沉淀下来。大脑自动把今晚的事过了一遍,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是什么。 走出卫生间,发现坦坦已经改天换地一般移动了房间里的家具。床被推到了房间底部,一床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被褥在地上搭了一个地铺。坦坦则缩在地铺上的被子里,静静翻着一本书。 “你还挺自觉。”纪北崇毫不客气地在床沿上坐下,用毛巾擦着潮湿的头发。 坦坦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嗯,优待司机。我本来就是个搭车的!” 这是他之前说的气话,她这是听进去了还是在呛他? 纪北崇擦头发的手不自觉地停了停,却见坦坦平静看着手里的书,不是抬杠的模样。 想起什么,他从裤兜里翻出一个手机递给她,“刚才清理座位上的玻璃时发现的,是你掉的吧?” 坦坦接过来看了看,小声嘀咕着:“咦,刚才明明在老太太那里充了些电的,怎么又自动关机了?” “手套盒里那个?”纪北崇反应过来,扯了扯嘴角,“你对那条短信还真执着。” 坦坦看向他,脸上的表情认真而严肃,“我不是为了偷看别人的短信。” “嗯。你是为了找失主。”纪北崇哼了一声, “短信到底写的什么?能帮你找到失主吗? ” “ 就是条号码开通的欢迎短信。”坦坦摇了摇头,“ 没什么帮助。” “那个电话号码呢?你试了吗?” 坦坦又摇了摇头,“那个号码不在美国,我查了一下,是古巴。我还尝试拨了一下,也没拨通。” “你有没有想过,失主如果真的急,难道不会借个手机打回来或者留言吗?”纪北崇忍不住又挤兑她,“你们城市规划专业也要考GRE的吧?” 坦坦又把头埋进书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mean也很丧。” 纪北崇被狠狠噎了一下,他瞪了一眼背对着他的蘑菇头,竟一时没能接上话。其实刚才那一番高速飙车,让他压了一天的冷火烧了个痛快,虽然依旧是穷途落魄的光景,他此时的心情却比早些时候好了许多,否则他哪里会跟坦坦说这么多话。 耐了耐性子把毛巾扔到沙发上,纪北崇又说道:“说真的,刚才来不及问清楚,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追你?” 奇怪作息 ……耐了耐性子把毛巾扔到沙发上,纪北崇又问道:“说真的,刚才来不及问清楚,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追你?” 坦坦抬起头,眼睛聚焦在床头灯上,“我也不明白。一个华人旅行团的领队告诉我,西边停车场有时会有回费城的大巴停靠,我就找了过去……”她眯起眼睛忽然瑟缩了一下,仿佛回到刚才的险境中一般,“那个人忽然冒了出来,上来就抢我的背包……我吓坏了,就拼命地跑。他消失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他放弃了,谁知他又不知从哪里开着车追了上来…… “然后呢?”纪北崇皱眉问道。 “然后就遇见你了。” 纪北崇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如果他是见你孤身所以想抢财物,那我出现后不会追着我们的车跑,更没必要飙车撞我们。” “不知道。”坦坦摇了摇头,又似想起什么,“他对我说了一句什么,但我没有听懂。” “是什么?” “听起来像是……gimmeba” “形不成任何意思。”纪北崇蹙了蹙眉,“难道是个疯子?”随即又摇头道,“不过他改装车玩得不错,又不像是疯子。” “什么改装车?” “他的车改装过引擎,否则刚才怎么可能追得上我们。” “你怎么知道?”坦坦忽然侧头看他。 “能从发动机的声音听出来。” 坦坦的眼神里忽然添了一抹崇敬之色,“还以为你只是开得快,原来对车这么了解。” 纪北崇看了她一眼,一时觉得她的小脸也没那么寡淡了,“我以前改装过不下二十辆车,超跑的各个车型我都研究过,也开过。刚才那个人改装他的引擎应该是用的……” “超跑是什么?”坦坦一脸迷惑。 “超跑就是超级跑车——这都不知道。” 纪北崇意识到自己是在对牛弹琴,立即失去了解说的兴趣,“总之,以后遇到这样的人,保命要紧,别抓着你的破箱子不放。你不会每次都遇到我这个级别的车手。” “可我参加婚礼的裙子和鞋子都在那个箱子里呢……” 坦坦小声说道,“我总不能穿着帽衫去参加你朋友的婚礼吧。” 纪北崇的心忽然毫无缘由地微微磕了一下。他看了她一眼——坦坦的眸子清清浅浅的。纪北崇决定暂时不跟她说从苏迪那里租行头的事了。 坦坦见他没说话,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还去参加那个婚礼吧?” “嗯。” 纪北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总得对得起刚才的“死里逃生”。睡吧,明天还得开长途。” 他伸手关了床头的灯。 坦坦安心地翻过身去,在黑暗里冲着天花板无声地笑了。 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都没有睡着。 过了一会儿,坦坦在黑暗里开了口,“我们什么时候能到迈阿密?” “明晚吧。” “婚礼是后天中午?” “嗯。” 坦坦沉默翻了个身,把头枕在手臂上,忽又问道:“那个要结婚的人……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吧?” “……嗯。” 暗夜使人有一种被保护的错觉,仿佛承认也变得不那么困难了,然而纪北崇还是蹙了蹙眉,“你怎么知道的?” “结婚礼物哪有送手链的?”坦坦轻轻说道。 纪北崇在黑暗里失笑了——并非他不知道这手链不合礼仪,只是他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年。当年和他一样都是穷学生的颜冉曾经心仪过一款类似的手链。 “你很爱她吧?” 停了好一阵子,坦坦又说道。 纪北崇觉得被“爱“这个字烫了一下。 是的,在他初来美国的日子里,颜冉曾经如同女神般为他划开了一片晴空。他仰慕过她,他们也真切地走近过,但一切又都随着她的毕业和他在倪家地位的改变而发生了变化。那时他鬼使神差地选择了放手,之后,他的人生更是大起大落,他们也渐行渐远甚至慢慢失去了联系,直到几周前他忽然收到了她辗转寄来的结婚请柬。 她的人生美好如初,而他却已是穷途末路。“爱”这个字此刻与他而言,已是虚弱危疑遥不可及了。 “曾经是吧。”纪北崇没有否认曾经的美好。 “她知道吗?” “嗯。” “那你后悔吗?” “……嗯。有点。” 坦坦在黑暗里撑起身子,“那你这次去,是要把她抢回来吗?” “你的小脑袋瓜子在想什么?”纪北崇冷嘲一声,声音低了低,仿佛自语,“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也许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才最勇敢呢?” “你知不知道,听个小孩儿讲心灵鸡汤特别滑稽。” “说得自己多老似的。你毕业也没几年吧。”坦坦不服道,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纪北崇低低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了句,“其实,也不只是去祝福前任。还有些别的事情要了结。” 两个人一高一低在床上和地下各自辗转反侧,都好一阵子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纪北崇又开了口,“你呢?为什么要去迈阿密?……而且非去不可似的。” “……他们让我寒假里不要一个人待在费城……我也答应过自己……一定要去西礁岛看海明威故居的……我不敢对自己食言……怕以后没机会了……”坦坦的声音有些断续,仿佛说这一番话很耗心力似的。 然而听到纪北崇耳朵里,却只觉得她的话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也听明白了一点——坦坦只是要搭一段车到迈阿密而已。从迈阿密再向西,有一条长长的岛链延伸到墨西哥湾中。她真正要去的是那串岛链最西端也是最有名的西礁岛。 “我只到迈阿密。”纪北崇觉得自己有必要声明一下,“从迈阿密到西礁岛还有五个多小时的跨海公路,你得自己想办法。” “我知道的。我还有一百多刀,应该能找到便宜的大巴。”坦坦赶紧说道,又想起什么,“我就只带了这些钱……你丢的东西,我可能要过两个月才能赔给你了。” “再说吧。” “我一定会还你的。”坦坦肯定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真的。我发誓。” 纪北崇淡淡“嗯”了一声。 窗外有风声掠过,像是深沉的叹息一般。纪北崇起了困意,侧身拉紧被子,快睡着的时候,好像听见坦坦用很小的声音说一句,“很高兴认识你,纪北崇。” 他又模模糊糊“嗯”了一声,落入睡梦里去了。梦里他回到了六年前初到P大的日子。那一天,风和景明,万里无云,他踌躇满志地穿着一件印有P大字样的帽衫,走进汽车工程专业的学院楼…… “啊——”暗夜忽然被女孩儿的叫声扯破。 纪北崇惊醒,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是到坦坦的声音。起身打开了床头的台灯,他看见坦坦蜷缩在地铺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正望着墙跟发愣。纪北崇叫了她一声,她也不理——似乎被梦魇住了。他于是蹲下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空洞的眸子飘散了好一会儿才捕捉到他的脸,而后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人却显然还在混沌中。 纪北崇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但以前见过很多喝翻了篇儿的女孩子,便依样架起她的肩膀,把她扶到浴室的水龙头下,拧开了水龙头。 才冲了一下,坦坦便“哇”地一声趴在他肩上哭起来。 纪北崇从毛巾架上拿了一条干毛巾,低头擦她淋湿的头发,忽然看见她发上的水流沿着她细细的脖颈,漏进她敞开的后领,流向一片光滑而隐秘的曲线中。 蓦然感觉到了身体某处微微的异样,纪北崇带着一丝愕然转开了眸子——有点悲愤,他是蛰伏得太久了。 坦坦却在他失神的瞬间歪出了他的手臂,滑向湿漉漉的地面。纪北崇回神,急忙伸手去捞,勾住她腹部的一瞬,触到一片纸板一般硬硬的东西——像是有什么东西缝在她的底裤上。 坦坦依旧昏昏沉沉的,纪北崇干脆把她先扶回到地铺上去,又返回洗手间去拿毛巾,再出来时,她不知怎么却已爬到了床上,趴着睡着了。 “喂!你睡地下的!” 纪北崇耸起眉骨,推了她一下。 坦坦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露出睡衣下的一截底裤——一块长方形的凸起,印在她的小腹上。 纪北崇忽然明白了刚才触到的是什么。缝在底裤上的口袋,古董级的藏钱方法,小时候母亲也曾教过他。看着坦坦四仰八叉的样子,他毫无罪恶感地凑近看了一眼,四张浅灰绿的票子从小布片的一角露出,隐隐约约显出五十的字样。 200刀。刚才,她还防着他没说实话。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拿起手中的毛巾勉强擦干了她的头发,关上灯,睡到她的地铺上去了。 ※ ※ ※ ※ 凌晨时分,一辆旧式的棕色别克从17号出口弯下,而后停在一段空旷的路边。 一个栗色卷发,短鼻子低眉弓的西裔年轻人从车上走下,缩着脖子在寒风中左右望了望,又回到车上拨通了手机,声音急躁,“我跟你说过这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那个破手机肯定又没电了……” 他挂了电话,在手机上搜索了一番,开到了最近的一家汽车旅馆。敲开门进去不到五分钟他又走了出来,坐回驾驶座上放平了靠背,愤愤躺下。 天明时分,一辆货车驶近汽车旅馆门前。司机打开了后仓,与旅馆工作人员一起装卸着食品货物。 别克车里的人在一片嘈杂声中,骂骂咧咧地直起身来,却看见一个亚洲女孩儿正从旅馆里走出,旧粉色的羽绒服微微而敞,隐约露出胸前印着的卡通猫头鹰图案。 ※ ※ ※ ※ 纪北崇揉着眼睛从地铺上坐起,看着对面空空的床铺,想起天蒙蒙亮的时候坦坦就起了,蹑手蹑脚地,却还是在出门前踢翻了椅子。 这女孩的作息真是奇怪——他带着床气郁郁地想。 直到洗漱完,也没见坦坦回来,纪北崇下楼去前厅吃自助早餐。餐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早新闻,头条依旧是费城的午夜枪案。最新传来的消息,卷入枪战的路人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四人,费城警方依旧毫无头绪,FBI已经介入调查。 纪北崇吃着薄薄的土司,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穿着随意睡眼惺忪的各色旅人排队在拿旅馆供应的简单早点,但坦坦并不在其中。 “还要咖啡吗?”一个系着白色围裙的白人大妈拿着一个蒸馏咖啡壶出现在身旁。 “是的,谢谢!”纪北崇推了下杯子,又问道,“你有见到一个中国女孩儿今天早晨来这里吗?” 白人大妈想了想,把手比在耳旁,“短发?” “是的。” “她来的很早,后来我听见她在向凯蒂打听那个旅行者小教堂。” “小教堂……” “旅行者小教堂。”白人大妈扬了扬眉毛,有点惊讶他没听说过似的,“在网上很有名的。”看他仍是一脸不解,白人大妈用手比划了一下,“ 是一个只能坐下六个人的可爱的小小教堂。 ” 纪北崇忽然想起昨晚坦坦趴在地铺上看的那本深色皮的厚书——原来是《圣经》。 “五分钟就能走到。” 白人大妈指了指窗外, “如果你想去看一下的话” “谢谢。” 纪北崇端起咖啡望向窗外,意识到今天是周日。原来她信教。然而纪北崇对任何形式的宗教都是排斥的。他的母亲终其一生渴望在信仰中获得内心的平静,却最终因为故去的方式没能获得宗教的接纳。 他看了看手表,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昨晚说过他们今天要早走赶路的,她怎么这么拖沓? 纪北崇耸起眉骨,放下咖啡走出餐厅,向着白人大妈刚才手指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树丛间冒出一个顶着十字架的屋顶。再往前走,便看到一个白墙红瓦的小房子,像是放大了的玩具一般。路边,几个穿着黑色礼服的当地人正把一个长长的木盒子抬入一辆黑色的长车中,似乎刚刚进行过一个简单的葬礼。 纪北崇继续走着,绕过几簇矮灌木,便看见坦坦坐在小教堂外浅浅的台阶上,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轻轻靠在唇上,小脸沉静宁素,很有一点遗世独立的味道。 然而涌上纪北崇心头的却是关于母亲的记忆——也是这般虔敬,优美,无用……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定她,“找了你半天。不是说了今天要一早出发的吗?” 坦坦抬起头,眼底显然彻底得湿润过,然而看到他的一瞬,那湿润中泛起光的涟漪来,她的唇角也微微弯起,“我看你一直睡着呢。” “那是因为有人半夜尖叫,还占了我的床。” 有一股气凝在纪北崇胸腔里,连他自己也知道他不是为了这事着恼。 坦坦的脸上显出歉意,“真不好意思。我……我最近睡眠不太好。” “睡不好,却有精力在这里悲悯众生?” “你怎么知道……”坦坦唇边的笑意消失了,眉头也拧成一个小疙瘩。她没有说完那句话,站起身绕开纪北崇向外走去。 “方向错了,旅馆在西边。” 纪北崇在她身后冷哼一声。 坦坦调转了方向,闷着头向前走。 纪北崇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又蠢又滑稽,“喂!你的神有没有跟你解释过,人世间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公平的事?” 坦坦忽然转过身来,紧紧盯着他,“你不是冲我!你到底冲谁?” 纪北崇忽然哑了口。他耸起眉骨向一旁望去。他当然知道他是冲谁,只是他与她早已天人永隔,他的嬉笑怒骂她都已听不到了。 坦坦见他不说话,转身向前跑去。 纪北崇也没追,即使沮丧即使理亏,他是不会对女孩儿伏低做小赔罪道歉的。 两人黑着脸一前一后回到旅馆中。 才一上三楼,就看见他们房间的门前围着几个人:一个打扫卫生的西裔大妈,一个黑人保安,还有一个秃头的白人大叔。 看见他们走近,白人大叔立刻走上来说道:“我是这个汽车旅馆的经理。这是你们的房间吗?”他指着一闪敞开的房门问道。 “不。那间才是。”纪北崇警觉地指了指隔壁的一间,“发生了什么事?” 对峙 ……“不。那间才是。”纪北崇警觉地指了指隔壁的一间,” 发生了什么事?” “他把我推倒在一边后就闯了进去。”西裔大妈立刻用很重的南美口音说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到处乱翻,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尖叫着求救……” 白人经理拍了拍她的肩膀,发出 “嘘嘘” 的安慰声,又对纪北崇说道:“清洁女工开门时有个窃贼闯了进去,可能拿走了些什么东西。” “我们的房间呢?”纪北崇立刻问道。 “我听到呼救声马上赶来了。”黑人保安也加入了谈话,“他逃走了。我觉得他只闯进了这间,没有进入你们那间。” “他什么样子?”纪北崇的心底忽然一动。 “白人,瘦,不高,我想应该是在20-30岁之间。” 纪北崇心底的疑窦沉下去了,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黑人保安又说道:“也许你们也应该检查一下你们的房间。清洁女工说她把你们房间的门也打开过一会儿。” 西裔大妈擦着鼻涕点头说道:“我回办公室去确定了一下你们是今天离开,当时曾经用清洁推车撑住你们的门开了一小会儿。” “好的,我们现在就查。”纪北崇打开了房间的门。几个人都跟了进来。小小的房间里一时挤满了人。 房间里还保留着他刚才去吃早饭前的状况,有些乱,但并不是被翻弄过的那种乱。 纪北崇和坦坦分别检查了各自的拉杆箱和拿出来的东西,很快便确定他们并没有丢失任何物品。 “好。好。”白人大叔满意地搓着手,带着保安和清洁女工向外退去,“我们就只向警察报告你们隔壁房间的入室盗窃了。祝你们旅途顺利!” 纪北崇道了谢,在他们身后关上门,心底却还是隐隐纠缠着什么——砸车,飙车,隔壁被窃,这一路还真不平静。 “这是什么?” 坦坦忽然在身后说道。 纪北崇急忙转身,却看见坦坦指着床上一簇长长的假发,手隐隐有些抖。 Shit!他刚才急于检查东西是否失窃,把假发从防尘袋里翻了出来,却没有及时放回去。 纪北崇迟疑了一下,觉得现在真不是说这个的好时机,不过她迟早也得知道,他索性走过去把苏迪帮坦坦挑的衣服鞋子一一拿了出来,“这是我朋友帮你选的明天参加婚宴的行头……用完后可以送给你。”他又加了一句。 “你从来没说过我需要穿你给我准备的行头。”坦坦瞪着他,对他的慷慨毫无兴趣。 “昨天你一上车我就说过,要去我朋友的时装店里停一下。”纪北崇耐着性子说道。 “你是说了,但我不记得我们去过任何地方。”坦坦摇头。 “你一上车就睡着了。我也就没叫醒你……”纪北崇尽量把话放轻松,“我朋友是学设计出身的,估算尺寸不会出错。……而且,一身行头而已。明天,我需要一个长发的精致的女人和我一起出场。” 他用语气划了重点。 “我不是你的行头。”坦坦垂下眼眸,声音坚决,“我不会戴这个假发的……我有自己的裙子和鞋。” “为什么?” 纪北崇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但并不打算让步。 “我们没有约定过。” “那现在约定也不晚,我现在告诉你这是协议的一部分。” 纪北崇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你还打算搭我的车去迈阿密,就要听我的安排。如果你不愿意,你现在有退出的自由。” “你这是坐地起价。” 坦坦望着他,泪水从眼底浮上来。他现在知道她一心要去西礁岛了,所以他才会这么说。 纪北崇的心底软了一瞬,眼前却浮现出颜冉身着婚纱的美丽身影,还有他往日的那些“朋友”,甚至他昔日的手下败将,他的宿敌。他们都会出现在那里。他了解那个圈子,那样的场合,他身边的女人毫无疑问最能说明他现下的境况。他是什么都没了,但他既然决定了千里迢迢前往迈阿密重新与他们面对,就绝不打算输阵。 纪北崇的心瞬间硬起来,“如果你不同意,现在可以回费城。如果还打算合作……”他忽然看了她一眼,“如果还打算合作,现在把你身上的全部现金和你的驾照拿出来,一起放在我这里做个保证。婚礼结束之后我就还给你,你还可以去西礁岛完成你的心愿。”看着坦坦难以置信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又加了一句,“这是防止你到了迈阿密之后临时反悔。” 坦坦气得声音发颤,“我还以为你只是丧。现在看来根本就没人教过你做人的基本道理……” 纪北崇下颌收紧,脸色也变了。 坦坦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完全没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你就是个控制狂。怪不得那个女孩儿嫁给别人了 ……” 纪北崇忽然上前一步把坦坦一把推倒在床上。坦坦吓得闭上眼睛缩成一团。 他把脸迫近她,眼中满是被激怒的戾气,“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破街上长大的野孩子。没有人能约束我!” 坦坦在羞愤中睁开眼睛,死死盯着他。 纪北崇也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着,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直到她眼中的泪水完全决堤,他才松开了她,坐进一旁的沙发里,铁着脸说道:“给你五分钟做决定。” 坦坦挣扎着坐起身,嗓子还是哑的:“……不用五分钟……我同意。” “你身上所有的现金,还有驾照。” 坦坦抑住再次涌上来的泪水,咬着嘴唇翻出钱包,拿出驾照和几张皱皱巴巴的绿色票子一起放在床上,囊着鼻子说道:“行头对你真重要!” 纪北崇没回她,只说:“马上准备出发,否则天黑前我们赶不到迈阿密了。”起身把她的现金和驾照都收起放好,他忽然想起什么扫了一眼她的腹部,却最终没再说什么。 坦坦没注意到,擦干了眼泪开始重新收拾行李。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汽车旅馆的前台结账归还门卡。大厅里,刚才那个白人经理正和两名身着制服的警察说着什么,远远冲他俩点了个头。 前台新换的亚裔女孩儿看了看阴沉着脸的他和红肿着眼睛的她,收回了门卡,欲言又止。 纪北崇向门口走去,坦坦有意跟在他身后五步远的地方保持着距离。 “嗯……纪先生……”前台的亚裔女孩还是在背后唤了一声,“你们的朋友找到你们了吗?” 纪北崇转头,微微一怔,“什么朋友?” 亚裔女孩也怔了怔,摆了下手,笑道:“……没关系。弄错人了。” 纪北崇转回头,带着远远跟在后边的坦坦向停车场走去。 亚裔女孩儿望着他们的背影,蹙眉打开电脑查了查。一个领班模样的从后间走了出来。亚裔女孩立刻问道:“你知道那一对儿年轻的中国人是和他们的朋友一起入住的吗?”亚裔女孩指了指纪北崇和坦坦的背影。 “不确定。出什么差错了?……反正他们已经离开了。” “也是。”亚裔女孩耸了耸肩,笑着说道,“那就无所谓了。” ※ ※ ※ ※ 一辆棕色的别克车从小路转上大路,跟上了前边的白色奥迪车,并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两辆车很快便一前一后沿着坡道弯上了95号公路。不久,奥迪车开始加速,并精准而频繁地在几条车道间切换着,显然着意赶路。别克车紧随其后,却渐渐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白色的奥迪车消失在了车流中。 别克车的方向盘后,蓬着一头卷发的司机咬牙切齿地接通了电话,“你说的没错,他是个专业车手,我已经跟丢了……我没能找回你的手机。愚蠢的前台告诉了我错误的房间号码……警察来得太快了!……□□妈的手机!……我们已经在上面浪费了多少时间了?你自己知道,你拿回手机的最好机会是出费城时毙了他们俩。……好吧,我会在迈阿密和你会合。” ※ ※ ※ ※ 纪北崇耸着眉骨向后视镜里望去。 坦坦把头抵在后门的玻璃窗上,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美国大农村。 上午在旅馆里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后,被迫妥协的坦坦便从副驾驶的位置移到了后排,开始还断断续续地流眼泪,后来似乎也平静下去了,竟靠在玻璃窗上睡着了。 还真是一睡解千愁。纪北崇扯了扯嘴角,然而他的心底是沮丧的。 坦坦是戳到了他的隐痛,可他确实过分了。只是由他来主动道歉和解打破这僵局,他似乎也做不到。反正明天婚礼一过就各奔东西了,反正这一路有的是事情让他忙。纪北崇的眼睛从后视镜移开,向前望去。 首先要处理一下车子。擦碰甚至凹陷还能将就,砸烂的玻璃窗却着实碍眼。上路前,他查找了沿途的修车店和汽车配件店,又打了无数电话,终于找到一家小店有这款奥迪前门玻璃的存货,但店家说修车师傅度新年假去了,他得自己安装。 纪北崇欣然答应。这对他易如反掌,也能帮他省些花费。只是要为此绕一点路,他们到迈阿密的时间要晚了。 从高速出口弯下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又绕了几绕,他们的车停在一家小修车店前。中东裔的店主听到声音从店里走出,看了一眼他们的车窗,立刻说道:“你是之前打过电话的?” “是的。”纪北崇走下车,点了点头。 “而且你说你自己来安装?”店主打量了一眼纪北崇身上精致挺阔的毛领大衣。 “没错。” 店主点了下头,向门店里招了招手。一个十岁左右的黑人小男孩横抱着一块巨大的异形玻璃走了出来。玻璃颇有些重,小男孩步履蹒跚。 “这条街上的一个小孩。”店主笑着解释道,“今天店里没人,就除了他。” 纪北崇的眼神微微一滞,走上去从小男孩的手里接过玻璃,又冲小男孩眨了下眼睛, “嘿,小兄弟,你有螺丝刀和扳手吗?” 黑人小男孩的眼神忽然有些囧,回头看了一眼店主。 “螺丝刀和扳手。”店主重复道,放慢了语速。 黑人小男孩转身向店内跑去。 “他的耳朵是聋的。” 店主解释道,“ 不过有时可以看懂一些唇语。” 纪北崇的眼神微微有些复杂,却也没说什么。转身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他看见坦坦也下了车,正背朝他舒展着手脚。 黑人小男孩很快带着工具回来了。 纪北崇脱下外衣,在副驾驶车门前蹲下,挽起袖子,熟练地探摸着车门内壁里的机关。 坦坦无意转头,正好瞥见他修长而线条分明的手臂从内壁翻盖下摸到第一个固定点,他特意朝黑人小男孩指了一下,说了句什么,眼神温和而肯定,与这一路冷傲孤戾的他判若两人。 小男孩点了点头。坦坦愣愣看了一会儿,又把头转开了。 纪北崇开始拆卸。 车门内壁很快被卸了下来。纪北崇招呼黑人小男孩帮他托住内壁,他则解开电元线,把上半个玻璃框从门上整个卸了下来。而后他把卸下的玻璃框平放在地上,清理干净残留在边框上的玻璃渣,又把新玻璃塞入卡轨,并示意小男孩把新玻璃推进来。 黑人小男孩兴奋地抓住玻璃的边缘开始推。刚推了一半,卡轨上的弹簧锁忽然跳起,挡住了玻璃的移动。由于纪北崇需要用双手稳住玻璃的边框,只能由小男孩来按下弹簧锁。 “用一只手按住弹簧锁,另一只手推玻璃。”纪北崇执导着小男孩。 小男孩皱眉看着他的唇,却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纪北崇又换了几个说法,小男孩始终不能领会。 纪北崇只能放弃,正要示意小男孩松开玻璃,一双秀气的小手从两侧按下了弹簧锁。 “推。”坦坦加入了他们,并朝小男孩点了下头。 小男孩明白过来,推动玻璃滑过压下的弹簧锁。坦坦松开手,弹簧锁跳起,新玻璃精准地卡入了框中。 “干得不错!”坦坦称赞道。 小男孩抬起头朝着坦坦咧嘴一笑。 纪北崇也看向坦坦。坦坦却没看他,只朝小男孩笑了笑,又退到一旁去了。 玻璃窗和车门很快又被组装起来,纪北崇试了试电路控制,玻璃窗上下自如。 黑人小男孩激动地跳起来和他击掌相庆。 还了工具付了款,再出来时,黑人小男孩也跟着跑了出来,还拿了个东西递给纪北崇。他低头看了看,是个会随着震动而摇头的车内小摆设,似乎是小男孩用废弃的螺母和弹簧焊接成的。 他的眼中泛出温柔,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小男孩又跑向坦坦,显然也要给她一个。 纪北崇的眼睛追随着小男孩,不自觉在脸上预备了一个和解的微笑。 坦坦接过小工艺品,果然也摸着小男孩的头笑了笑,而后,却拉开车门坐回了后排。 纪北崇的笑容淡下去——女人,真是记仇的动物! 他耸着眉骨坐进驾驶舱启动了车子,整个下半程也没有再主动说一句话。 犯困了,纪北崇就打开广播,转到摇滚乐台或是事实辩论台;再困了就下到休息区的停车场上放倒座位闭目休息十分钟,然后买上一杯清咖继续上路。 坦坦也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 当车厢里充斥着费城枪击案的追踪报道或是重金属音乐,她便带上耳机。 纪北崇在前排休息的时候,她也在后排闭目养神。 只在休息区停过两次,一次是午饭,一次是晚饭。 午饭是在一个披萨店凑合的。坦坦指了指橱窗内,选了最简单的芝士披萨。 晚饭的时候,她终于对他说了两个字“6号”,表示选六号快餐。 其他的时候,坦坦便只是望着车窗外飞过的小房子、田野和树林,看着大橡树与棕榈树渐渐出现在公路旁,而当高高的椰子树的剪影出现在落日的余晖中时,她知道他们终于已经驶近迈阿密了。 他和她一前一后落下车窗,温暖而潮湿的空气迎面扑来。 穿过灯火阑珊的市区,他们在夜色落定时分到达了位于海港边的花园酒店-瑞兹卡。 刚开进郁郁葱葱的景园区,便看见几个妆容精致长裙拽地的亚洲女孩儿嬉笑着从灯光闪烁的花间小径上走过,看来酒店已被举行婚礼的男女主角包下了。 夜色中忽然弥漫起一种加勒比夜海的浪漫风情。 坦坦的目光追随着女孩子们的直长黑与锁骨发,沉了沉眸子。 纪北崇把车开到酒店前厅的玻璃雨棚下,穿着米色制服的泊车童立刻走上来,接过了他手中的车钥匙。 坦坦下了车,走到车后拖出自己的拉杆箱,抬头看见纪北崇不知何时已走到身边,正望向自己。 不辞 “我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不用跟我跟得太近。”纪北崇的表情中没有一丝情绪,“大厅里应该有不少好看的。你可以在大厅里逛逛。” 嫌弃她不让她靠近,免得熟人认出?坦坦咬了咬下唇,望向一旁。 纪北崇没再说什么,从后备厢里拿出自己的箱子,昂首向前门走去。身穿制服的酒店侍者为他拉开高高的玻璃门。 坦坦的眉头拧成小疙瘩,拖着箱子低头跟在后边,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 不过纪北崇说得也没错——大厅里各种节日灯饰晶莹闪烁十分好看,还有用几千块姜饼拼成的巨型姜饼屋;加勒比海风情的蓝色圣诞树下堆满了白色的礼盒;一支乐队在演奏着拉丁风格的爵士乐;穿着讲究的客人们手拿鸡尾酒随着音乐摇晃着身体,悠闲自得。 坦坦拖着箱子到处闲逛,停停走走,时不时远远看一眼前台。纪北崇正拿出什么证件给前台服务生看,服务生似乎问了句什么,他随即环视大厅很快发现了她的方位,远远向她招了招手。服务生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看过来,点了一下头。 原来是拿着她的驾照在登记入住。抢的!坦坦真想大喊一声,让大厅里的人都听到。 然而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开了目光。 大厅连接侧门厅的拐弯处有一扇玻璃门敞开着。门外立着一块广告牌——白色帆船、金黄沙滩,花翎公鸡,还有她在网上看了千百遍的那座法殖风格的白墙绿漆的房子。 坦坦不由自主地向那扇门走去。 “已经办好入住手续。我在大厅北侧的电梯厅等你。”纪北崇忽然来了一条短信。 坦坦急忙从瑞兹卡旅行社里退了出来,快步走回大堂。 纪北崇远远看见了她,似乎很淡地笑了一下,而后便走进电梯转身按下了暂停键,静静看着低头快步走近的坦坦。 “……纪学长……”两个穿着裸肩印花裙的身影忽然先坦坦一步涌进了电梯,胸前各揣着两颗高耸的“圆椰子”。 坦坦拖着箱子走进电梯,转身,金属门合拢在她的眼前。 “P大的?” 纪北崇似乎很熟悉这场面,只淡淡点了个头。 “嗯,P大商学院,16级。纪学长可能不认识我们,但我们认识纪学长。我们听过你回学校的演讲,关于如何成立了超跑俱乐部“95号公路”,并以圈融商,独立创业。” 身后的印花“大双椰”说道。 “不仅融商还融智。纪学长的创业方向是要探索自动驾驶和超跑的结合,这么尖端的方向实在是我们华人的骄傲。”身后的印花“小双椰”说道。 “从技术角度讲,超跑的速度尚在人工智能的计算极限之外,真正的突破还需要人工智能的发展。”纪北崇的声音冷静而有条理,“而从产业角度讲,这是个需要大量资金投入的方向,只有深植于志趣中,才能保证资金和智力的长期供应。” 坦坦背对着他们转动着眼珠,有点怀疑身后说话的是不是自己这两天认识的那个孤戾刻薄的纪北崇。 “所以才需要纪学长这样既有汽车工程学背景又有商学院背景的人才啊。”身后的赞叹声又起。 “不过你们不知道吗?我已经不再是“95号公路”的成员了。”纪北崇忽然说道,口气很清淡,但坦坦还是听出一丝冷意,立刻觉得他又熟悉起来。 “纪学长一定是找到了新的合作者了。” 印花“大双椰”并没有听出他话中的真正意思,又问道,“对了,纪学长是来迈阿密度假的吗?” “是来参加朋友婚礼的。” “也是颜冉师姐的婚礼?” “是的。” “天啊!优秀的人怎么都是一个圈子的。”印花“大小双椰”彼此感叹着,“颜师姐以前也是P大的风云人物啊。” “那……纪学长是一个人来的吗?” 印花“小双椰”忽然问道,有意无意探看了一眼站在门前的坦坦。 坦坦以后脑勺相对,恍若未闻。 “如果没有女伴,可以考虑我哦。” 印花“小双椰”娇声道。 “你得了吧。” 印花“大双椰”推了一下印花“小双椰”,“纪学长还会没有女伴?” “那……纪学长的女伴是商学院的工商女神还是汽车工程学院学霸女神?” “明天就知道了。”纪北崇云淡风轻虚晃一招。 “那今晚的单身派对,纪学长会去吗?” “单身派对” “纪学长不知道吗?颜师姐和新郎邀请所有来参加婚礼的单身朋友去八楼的Bronze Lemon参加单身派对。我们就是去Bronze Lemon的。纪学长去吗?” “……晚些时候吧。”纪北崇微微一滞,点了下头。 正说着,一声“叮咚”,八楼到了。 “期待一会儿见到纪学长哦!”“大小双椰”流连忘返地走出了电梯。 不锈钢的电梯门在坦坦面前再次合上,门外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个不是他的女伴吧?” “那么普通,不像……” 坦坦咬着下唇,沉了沉眸子。 电梯一路上行,到达十楼。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电梯,依旧保持着五六步远的距离。 推开长廊尽端的房门,正看到一轮新月悬挂在落地窗外丝绒一般幽深的天幕上,微微泛蓝的月光在海面上辟出一道舞台般的光带。远处有一片微微的渔火,再远处暗白微蓝的灯塔闪着一明一暗的光。 华丽而深沉的窗景让坦坦微微震了震。 他们这一路的用度其实很节省,这里定的却是最高级的海景房。她想着刚才电梯里那两个女孩儿的对话。超跑俱乐部。原来他属于那个传说中的富二代群体。那个群体和她这种苦学出国的留学生向来没有交集。自动驾驶和超跑的结合。原来他还进行着这么尖端的创业。可是那又如何,她认识的他依旧孤戾傲慢毫无教养。 坦坦放下箱子,拉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静静望着海面上的月亮,感到自己的心绪慢慢沉淀下来。 开了十个小时车的纪北崇却并未休息,而是直接进浴室洗了个澡。他再出来时,身上已换了新的西裤和一件简洁的白衬衫,修了胡茬,身上还有淡淡的古龙水的香气。 “我出去一下,”他扣着手腕上的衬衫纽扣,略显心事,“你今晚可以自由活动……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你。明天进入角色就可以了。” 依旧居高临下。坦坦依旧望着海面上幽蓝的月光,咬着嘴唇没说话。 “瑞兹卡顶楼餐厅的香橙黑巧克力蛋奶酥很有名,你可以去尝尝。我买单。”纪北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晚上回来,我睡地铺。” 他的话令坦坦的心底微微一暖,转过身,房间却已经空了。写字台上放着三张二十美刀的票子和他留给她的门卡。 还真是防着她,只留了六十刀。坦坦的心又冷下来。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三张票子,忽然弯起嘴角狡黠地笑了。把手伸进腰间摸了摸,她掏出四张带着体温的五十美刀的票子——妈妈教她缝在底裤上的暗兜,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 坦坦拉开写字台的抽屉翻了翻,找到一个酒店提供的免费信封。她把纪北崇留给她的六十美刀和自己藏着的二百美刀卷在一起放进信封里。就要合上抽屉的时候,她发现抽屉里嵌有一个集中充电器,上边连着好几种型号的充电线——还真是高级酒店才有的配置。 坦坦忽然想起什么,她把手在背包深处中翻了翻,找出先前在车上发现的那个旧手机,又在几种不同的充电线间试了试,还真的有一个对口。她满意地把充电线插入旧手机,又把手机留在了桌面上。 桥归桥,路归路。她才不会带走他车上的东西呢。 做完了这一切,坦坦最后看了一眼落地窗外的海上明月,而后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 ※ ※ ※ 天色已晚,迈阿密市区中的小哈瓦那一带却依旧街灯明亮。夜生活刚刚开始,游客们追寻着古巴雪茄和古巴咖啡的香气,悠闲地漫步在撞色浓烈的沿街店铺间。 一辆银灰色的本田车停在一座刷成芥末黄的餐馆前。一个帽子压得很低的西裔中年人从车上走下,眯着微肿的左眼仰头看了一下餐馆的招牌。街灯在他坑坑洼洼的脸上一晃而过。 走进餐馆坐下,他用西班牙文点了一份黑豆饭配猪肉,而后便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我刚到迈阿密……冷静!冷静!……开到这儿来和我会合就行了。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国家了……不!不!不要和任何人道别!听我说,不要再和你费城的朋友有任何联系。FBI已经介入了……好,我答应你放弃那个手机……反正我们也跟丢了。” 他挂了电话,从怀里摸出一张烧了一半的照片,浑浊的眼中慢慢露出不甘心的神色,随即又打开了手机里的一个程序。手机屏幕上,一个小红点依旧停留在北卡罗莱纳州的某处。 “您的食物和冰啤酒。”侍者大妈把一盘黑豆饭和一听啤酒放在了桌子上,“慢慢享用。” 用叉子把黑豆与猪肉混合了一下,又饮了一大口冰啤,他平静下来准备收起手机,却发现屏幕上的小红点猛然一个跳闪,而后落在一个绿色小点附近。绿色小点旁有几个小字“小哈瓦那区”——那是他自己的标记。 “他们也在迈阿密。”像一台老旧却依然锋利的机器一样,他低声说道。 ※ ※ ※ ※ 晚上九点,瑞兹卡的大堂里依旧热闹。 许多精致的亚洲脸正比着V在蓝色圣诞树前合影。坦坦拖着拉杆箱从合照的人群边走过,走进侧门厅里的一扇玻璃门中。 是她刚才闲逛时发现了瑞兹卡酒店自带的旅行社。旅行社专为酒店的客人组织从迈阿密出发的各种短途旅行,其中自然有去西礁岛的大巴。没想到的是竟然有晚班车,今晚走,明早到,白天随车游玩,明晚再返回迈阿密,车票二百刀。只要报上房间号,便可连上登记时的驾照信息,省去了许多麻烦。说起来,还真得感谢纪北崇让她保持距离,这才让她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可以逃离他挟制的机会。 当她是沉默的羔羊吗?驾照是可以挂失的!让他准备的衣服鞋子假发都见鬼去吧! 坦坦觉得胸口的闷气终于得以一舒,一天的委屈似乎也有了补偿。 “沐小姐,刚才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决定买票了吗?下一班是15分钟后。”坐在写字台后的旅游顾问笑容可掬地看向她。 “是的。”坦坦拿出信封,抽出钞票,却忽然想起他在漫天大雪中喊着她的名字救她逃离险境的情景来。会不会太不守信了?可明明是他坐地起价胁迫在先,她为什么还要用契约精神来要求自己?她随即又想到在电梯里遇到的印花“双椰”姐妹——没有了她,他完全可以找到更合适的女伴。真不明白他干嘛要到坦大来找她。 怕自己后悔似的,坦坦快速从旅行社买了票,而后便向侧门厅走去。 侧门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搭乘晚班车的酒店游客。一个年轻的女导游告诉大家,大巴还有十分钟就会到达并很快出发。 还有十分钟,她就可以踏上去西礁岛的大巴看海明威的故居了——这念想支撑她熬过了去年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坦坦的眼睛被涌上来的泪水淹没了。 她走进洗手间用化妆台上的布巾吸干了眼角的泪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短发,如同旱季后的茂草,丰盛到有些失却形状。她对着自己笑了笑,咽下了喉间涌起的一个呜咽。 两个年轻女孩儿从洗手间里间走了出来,连身衣上缀满光芒熠熠的亮片。 坦坦低头把布巾丢入小筐,准备离开。 “你听说了吗?纪北崇也来了。”高个亮片缓缓洗着手,忽然小声说道。 “真的假的?”矮个亮片毫不掩饰花痴的语调,“他可是我的男神。“ “Vivian刚才告诉我说在电梯里遇到他了,还打了个招呼,聊了几句。” “他在P大一直那么风云,毕业了回学校做创业分享还是迷倒一片……”矮个亮片停了停,“不过,有一阵子没听到他的消息了,我还以为他去西海岸了。” 高个亮片压低了声音,“他家老爷子出事了。” “啊?他家老爷子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就连“95号公路”内部和他走得比较近的几个人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姐,你说说呗。” 高个亮片犹豫了一下,四下望了望。 坦坦拖着行李箱向卫生间里间走去。 “他的身世,外边一直讳莫如深,就连“95号公路”的人开始时也只隐隐知道他来自xx百富榜上的家族。直到倪家出事,才知道他其实是倪家的私生子,所以一直随他妈妈的姓。” “倪家?……倪正勋?他是倪正勋的私生子?”矮个亮片恍然若悟,“那也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了。” “差远了!他爷爷是个老革命,所以没死之前一直不认他们母子。听说他以前过得很苦,人也很叛逆,初中开始就在修车店里帮工,帮工帮出名堂后又改装汽车,还在街头飙野车,没少进局子。” “那他怎么来的美国?” “他高二那年他妈妈自杀了,他受了些刺激才开始用功的。但他极为聪明,高考还是去了个好学校,后来也是靠自己的成绩来的美国。” “那他又怎么回了那个圈子?” “他来美国第三年,他爷爷临死前松了口,倪家才承认了他。听说他还是不肯接受倪家的钱,倪正勋就通过各种其他关系关照他的发展。纪北崇本就有才有见识,从汽车工程专业拿到硕士后,立刻申请了P大最著名的商学院,后来又成立了超跑俱乐部‘95号公路’,一时在费城华人的富二代圈子里一呼百应。他从商学院毕业后,又野心勃勃地组织工程团队,开发自动驾驶和超跑结合的前瞻方向。” “他回P大商学院分享创业经历时讲的就是这个,我就是那次被他迷得一塌糊涂的。” “这样的创业当然是又高冷又炫酷。可你想过没有,这得多烧钱。不过有他的家族做背书,那自然会有大批的资源送上门来。听说当时有不少大牛级别的投资商都争着做他的天使投资人。” “是哦……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你没看新闻?先是倪家有人豪赌,导致家族资金链断裂,这事一爆出来,立刻给竞争对手找到了可乘之机,倪正勋很快便被查出卷入一起重大的贪腐案。” “这我知道。我是说纪北崇后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他和他的创业团队一下子就失去了投资,很快便解散了。连他创立的“95号公路”也把他给除名了。” “这么惨。”矮个亮片叹息道,“可惜他这么帅呢。” “你醒醒吧。帅有什么用?这个圈子里没有家族背景便没有了一切。说实话,我没想到他今天还敢来,真是有胆量。” “是哦,要是我,可能会换个城市,再也不想见那个圈子的人了。” “我不单指这个……你知道罗致炎吗?” “好像这名字有点印象。” “他是“95号公路”现在的会长。他和纪北崇以前有过节,听说纪北崇曾经在赛车场上让罗致炎输得颜面扫地过好几次。纪北崇后来被“95号公路”除名,也是他下的手。” “我怎么好像听说这个人飙车进监狱了。” “嗯,他成为“95号公路”的会长后,废了很多俱乐部的规矩,炸街飙车样样都来,前一阵子出了事被警察抓了。 “我是听说这人没什么底线。” “嗯,是个狠角色。不过他已经出来了,也来了迈阿密。我刚才听我男朋友说,罗致炎已经知道纪北崇来了,还给他准备了点节目。” “节目?什么意思啊?” 有人推门进来,外间的对话戛然而止。两双高跟鞋“吧嗒吧嗒”向外走去。 坦坦拖着箱子从里间走出来,看见那个年轻的女导游正在水池前洗手。 女导游认出了她,催促道:“巴士来了。快去吧。” 坦坦点了下头,怔怔走出了洗手间。 侧门厅的一端已经排起上车的队伍,直通向那个美丽的蔚蓝海岛,通向那个支撑了她一年的念想;而另一端是酒店的综合电梯厅,此时此刻可以带她去到酒店中的任何地方。 了结 穿过Bronze Lemon的幽光长廊,纪北崇完成了重新面对那个圈子所需要的一切准备。 他曾经纵身跃入的那个圈子,他以一个高端俱乐部来致敬的那个圈子,他曾经以为会是他创业基石的那个圈子,也是出事后骤然把他拒之门外的那个圈子。 他要来做个了结,和自己,和那个圈子,和他爱过的姑娘。 他的眼睛在迷离的灯光和华丽的衣衫间跳跃着,准确定位了颜冉的位置。 她坐在吧台前,穿着一件黑金小礼裙,极为干净流畅的线条,在秀美的锁骨上扭出一个别致的花结。吧台后方的大屏幕上正一页一页翻过她的生活照——她背着旅行包走过欧洲的小镇,她举着美国律师协会会员卡,她和她的狗一起玩水,她和朋友们一起划着独木舟穿过飘着蓝色浮冰的海面…… 一切一如他六年前初见她时那么美好。 纪北崇在跳跃的灯光中向她走去,手中拿着刚从楼下购物廊买来的礼物。 他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仿佛时光回到四年前,仿佛倪家的承认不曾改变他对生活的决定,仿佛在她走的那个晚上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仿佛他现在走向她是为了单膝跪下问出那个问题一般。 年轻躁动的脸纷纷向纪北崇转过来,认识他的,他认识的,都停住了“不啦不啦”的讲。惊讶,不屑,鄙夷,同情……种种情绪浮现在那些脸上。 细长的高脚杯停在颜冉的唇边,她的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却又很快俯身凑近身旁一个背朝门口的人,低语了句什么。一个陌生的微胖的中年男子转过身,与颜冉同时站起迎向纪北崇。 纪北崇仿佛听到幻觉的水晶球轻轻碎裂的声音。 “Gabriel,这是我以前在P大汽车工程学院的师弟。后来我改学法律,他则成功申请了P大商学院,还有很成功的融资创业经验。” 颜冉挽着未婚夫,做了一个商场初见式的介绍。 纪北崇握住颜冉递过来的微凉的手,觉得她比二十多个小时前还要遥远。 “欢迎欢迎。” Gabriel的咬字有一种港式模糊,“听冉冉说起过你,很有想法的年轻人。” 纪北崇不知道他这么说是暗讽还是出于礼貌,一时忘记了手中的礼盒。 “是送给我们的吗?”颜冉却注意到了他手中的礼盒,问得落落大方。 “当然。”他把盒子递给颜冉,“祝你们百年好合。” “谢谢!”颜冉接过盒子,有意无意向他身后瞥了一眼。 纪北崇淡淡而笑,什么也没说。也许,让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一个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堪。 “Peter,你迟到了。” 颜冉的未婚夫忽然夸张着姿势长伸着手臂向门口迎去。颜冉也把礼盒放在吧台上,随着未婚夫匆匆向门口迎去,不自觉间将手中的高脚杯递给了纪北崇。 他们的重逢就这样结束了。纪北崇僵硬转身,向灯光暗淡处退去。 在吧台的一角坐定,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啜了一口手中的酒,是加了柳橙汁的香槟,杯口上带着一点唇膏的粘腻,也是柳橙味的。他轻轻抹了下嘴角,想起这酒叫含羞草,他与颜冉的第一次就是被含羞草点燃的。在他的记忆里,那就是颜冉的味道。 望向酒吧入口处,颜冉正与几个油头粉面的来客寒暄拥抱。他的心底有一瞬刺痛,像是有个结了许久不肯脱落的痂,轻轻落下了。 酒吧间里,许多人正向这边看,窃窃私语,眼神复杂。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曾与他关系不俗,然而此刻没有一个人向他走来,问好,甚至只是点一下头。没有,一个都没有。 纪北崇独身靠在吧台一角,低头摇晃着手中的香槟杯——时光回到四年前。 彼时,刚从汽车工程学院硕士毕业的纪北崇,明确了自己此生的志向——他要把自动驾驶和超跑这两件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结合在一起,让那些不能掌握超跑驾驶技术的普通人也能体验极致的速度享受。从伊隆·马斯克的经历中,他知道这个梦想不仅需要智力团队的协作,也需要资本的滋养。倪家对他身份的承认恰在此时,在痛苦的挣扎之后,纪北崇对倪正勋二十多年的恨转变成了一种理性的接纳。他依旧拒绝倪家的钱,却并没有拒绝倪家的影响力带给他的其他隐形资源,申请P大商学院也变得顺理成章。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那个圈子中的一些人的。 他发现他们并不像圈中的另外一些人一样纸醉金迷挥霍无度,而是既善于利用既有的家庭资源,也敢于追求自己独立的梦想。而纪北崇的志向与信念,甚至他野性的成长也吸引了他们。他与他们一起发起并成立了超跑俱乐部“95号公路”,又在这里成为他们的领袖。 从P大商学院毕业后,他一步一步组建创业团队,着手开发自动驾驶的超级跑车。 即使借着倪家的影响力而获得了众多投资人的支持,技术与资金的瓶颈依然频频出现。这时候的“95号公路”不仅是纪北崇呼朋唤友到赛道上宣泄失意的地方,也是他从友谊中获得鼓励与修复的地方。他曾以为他们中的有些人会是他一生的朋友甚至合作伙伴,而“95号公路”则是他未来的无人驾驶超跑帝国的精神家园。 然而,就在他的第一款概念车问世之前,倪家出事了。当他面临众多投资人的骤然撤资和创业团队的哄然解散,面对忽然被翻出的身世,“95号公路”里那些他以为会是他一生朋友的人,却在罗致炎的煽动下以一场没有他出席的会议,将他踢出了他自己亲手建立的俱乐部,在他的背上插了让他最痛的一刀。 那是纪北崇人生的至暗时刻——他怀疑那些曾经的“朋友”,他更怀疑他自己。他像一只受伤的兽蛰伏起来,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人。 在这段时间里,他卖掉了一辆辆跑车,一次次搬到更简陋的公寓,以付清创业中欠下的租金和债务。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他痛定思痛,终于承认是自己高看了自己。他虽优秀,若不是借用了倪家的影响力,获得了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资源,他绝不可能飞得那么快那么高;而那些曾经的“朋友”,也不过是因为隐隐洞悉到了他家族的荣光,才聚拢在他的周围。所以,当所有这些骤然消失,他们便把他永久地踢了出去。 颜冉的婚礼邀请函半个月前辗转寄到纪北崇手里时,他曾犹豫许久,却在前两天知道婚礼同时邀请了许多“95号公路”的成员后,忽然下定了决心——他可以承认自己的失败,但他绝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懦夫;他已经直面了自己,是时候面对那些曾经的“朋友”了,哪怕他们绝不会再和他说一句话。 纪北崇这样想着,目光从昔日“朋友”们的脸上深刻地划过:一身银灰西装的王祺曾是他的挚友,负责家族的教育企业在北美的扩展,与他一样酷爱保时捷;漫威T恤的林堃,喜欢开奔驰,正准备回国接过他父亲创立的网游帝国;细框眼镜文质彬彬王大伦,与他的煤老板父亲唯一的共同爱好是悍马;一身白裙的陆婷,喜欢开白色的法拉利…… 也许,谁都没有错。只不过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恋人,朋友,年轻的心…… 苹果手表忽然在手腕上颤了一下。抬手,一条短信快速地闪过——提醒信息:去往西礁岛的大巴五分钟后离开,请尽快上车,谢谢! 纪北崇微微扯了下嘴角,忽然从这光鲜华丽而又芒刺丛生的单身派对上分了一瞬心。 她真的溜走了! 在沉默中对峙了十个小时之后,他在到达迈阿密时就决定放弃对坦坦的‘挟持’了。 他曾入住过瑞兹卡酒店许多次,知道这里有一个旅行社,常年为酒店的旅客组织迈阿密周边的短途旅行。他去前台办理住宿手续时,有意让她在大厅里闲逛,其实是为了让她自己发现那个旅行社的广告。登记入住时,他已经通过前台确定了大巴的票价。而她被梦魇住的那个晚上,他便知道她身上还藏有两百刀,怕她不够,他又留了六十刀让她“去尝香橙黑巧克力蛋奶酥”。 他不愿点破,更无意修正自己的形象。反正这一路,他已把自己的B面全部暴露给了她,他想让那个固执的女孩儿觉得是她自己逃出了他的“魔爪”。 Mean而且丧。 纪北崇想着坦坦对他的评价,忽然笑了一下,眼前却浮现出一个短发女孩在西礁岛金黄色的沙滩上的画面。她追逐着海鸥和白浪,细细的身影模糊在日光中。 周围忽然一片低低的骚动。不知何时,大屏幕上颜冉的生活照已被新闻标题和图片取代了。 纪北崇抬头,看见屏幕上跳跃着一条条刺目的新闻黑体字:“倪家”……“豪赌” …… “卷入贪腐”……“情妇自杀” …… “纪学长,好久不见啊。”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纪北崇的胸口微微一凛。这一刻还是来了! 在苏迪告诉他罗致炎被保释出狱之后,他便隐隐知道他和他会有短兵相接的这一刻。然而,他又怀着某种侥幸——刚刚被保释的罗致炎不会这么快就“杀”到迈阿密来。事实证明他错了,罗致炎不仅来了,还先他一步布下鸿门宴,准备了这么一个让他血淋淋的出场。 纪北崇向酒吧的门口望了一眼,看见颜冉正与未婚夫一起领着刚来的几个客人走向旁边的侧厅。看来颜冉的未婚夫与罗致炎有着某种默契。这倒也合理。罗致炎家的人脉和金脉都很广,让颜冉的未婚夫把单身派对借给他做个暂时的斗兽场不是什么难事。 也好。一切恩怨都在今夜了断吧。 纪北崇从吧台边站起,转身迎向他过去四年的宿敌。 领航员 ……纪北崇从吧台边站起,转身迎向他过去四年的宿敌。 “我都有点想不起来了,纪学长上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是什么时候?”罗致炎慢慢走近,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微卷的花轮头,如果没有交过手,很难想象会是个狠角色,“哦,想起来了,是倪姓巨富轰然倒下之前。”罗致炎故作惊讶地指了指还在不停闪烁的大屏幕。 “的确好久不见。”纪北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回敬道,“美国监狱的伙食怎么样?” 罗致炎的脸色阴沉了一瞬,又很快恢复过来,“伙食很健康。不过不到两个月,我就被保释出来了。你不知道,钱真是个好东西。”罗致炎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哦,你知道的。不,应该说你曾经知道的。不过现在也没用了。倪家倒了,你这匹骡子终于被踢出马群了……” 周围一阵窃窃私语。知道的在给不知道的恶补内幕。 纪北崇深深吸了一口气,抵住掉头而走的冲动——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他也无法改变自己曾经做过的选择,他的确已经输得精光,但他不能输掉他最后的一点傲气和胆气。 他忽然想起坦坦的话:“也许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才最勇敢呢。” 罗致炎眯了眯眼睛,把他的沉默当成败阵的象征,“其实做人的道理很简单的,不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和你那个当情妇的妈就是忘了这最基本的规矩。” 纪北崇的两颌瞬间嶙峋而起,手也握成了拳头。 “你想干什么?要动手?”罗致炎急速向后退了半步,放大音量,“私生子还怕人说啊。” 两个人走上来,护在罗致炎两侧:一个是个年轻女孩儿,烟熏妆,高马尾;另一个则一看就是个00后的少年。 周围又是一阵交头接耳。上一代的八卦是角斗场观众席上最好的助兴剂。 也好。虽然他最恨别人私议他的出身和家庭,但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澄清一下。 纪北崇微敛瞳孔,唇角却弯出一个轻蔑的笑,“如果这不是颜冉的婚前派对,我会让你知道私生子是怎么长大的。”他沉默了一瞬,仿佛在积聚所有的勇气,去撕开自己的悔和伤,而后他抬起头说道,“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的确占用了不该占用的优势和资源。就像倪正勋要对他的错误负责一样,我也该对自己人生选择负责。无论是骡子还是马,我已经承受了这结果,以后也还会承担下去。但我的母亲并非倪正勋婚后的情妇,相反,是倪正勋在婚前始乱终弃抛弃了我母亲。而我不过是那段前传的结晶罢了。” 周围的人眼神复杂,或冷漠,或沉思,或不屑,或惋惜,或同情,但都没有说话,一片安静。 那安静让罗致炎有些不安,“情妇就是情妇,婚前婚后都一样。” 纪北崇的太阳穴微微而跳,却并没有再理会罗致炎,反而看向那个00后的少年,“你是刚入俱乐部的吧。与你分享一句话,超跑本身无论如何炫酷,它真正的魅力还是在于人与机械的完美结合。” 纪北崇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说这句话,也许他对自己亲手建立的俱乐部还有着某种责任感,不忍心它成为这些思想还不成熟的炸街少年的聚集地。 那名少年眯了眯眼睛,似乎微有所动。 罗致炎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的纪北崇依然有着这样影响力,立刻说道:“得了吧,纪北崇,别讲大道理了,要不是靠着你自己吹的街头飙车神话,你怎么可能当上“95号公路”的会长。当了会长又制定规则不许飙私车,那谁知道你这些神话是不是真的。” 那少年也开了口:“听说纪学长不仅在国内的街头赢过无数飙车,还曾经在德国的无限速高速路上赢过当地的漂移王。” 纪北崇哑然失笑,而后实话实说:“现在想想,是德国司机的素质高,不断给我和那个赛车手让路……” “得了,别吹空牛皮了。”罗致炎骤然打断了他,“说这么多,还不如今晚我们比试一下,让大家也看看你这个费城漂移王到底是不是徒有虚名。” 纪北崇很熟悉罗致炎这好狠爱斗的风格,淡淡扯了下嘴角,“今晚是新年夜,不会有任何赛道还开着。而且,和我比,你输的还不够吗?” 罗致炎的眼中露出阴鸷之色,却并没有暴跳而起,“我知道迈阿密附近的一个废弃工厂有适合漂移的弯道,那儿也没什么车流。怎么样,给我一个心服口服的机会?”罗致炎盯着他的眼睛,竟然用了这么一个“谦卑”的说法。 纪北崇静了一瞬,忽然明白罗致炎一路追到这里,除了揭开他的伤疤嗤笑他的惨景,他更想要的是在飙车中赢他一次,一雪过去惨输于他的耻辱。 纪北崇淡笑了一下,“我已经玩不起跑车了。事实上我连车都没了。我这次来迈阿密的车也是租的。” 四周又是一片低低的私议之声。 “我操!真的假的。”罗致炎既幸灾乐祸又大失所望,“连买菜的车都没了?” 纪北崇没有回答——已经祝福了他爱过的姑娘,直面过昔日的“朋友”,也和心中的恐惧对峙过了。也许,是离开的时候了。他微微撤步。 “其实我也一直想知道费城漂移王的神话是不是真的。”一个男声忽然响起,“纪北崇,如果我资助你赛车,你会和罗会长赌一局吗?” 纪北崇微微一怔。 说话的人站在人群之后,双手交叉在胸前,正冷冷望着这边——是以前在俱乐部里与他关系最好的王祺。 “那要看赌的是什么。”纪北崇蹙眉,一时不明白他发声的意图。 “嗯,的确没有免费的底牌可看。” 王祺向这边走来,同时看向罗致炎,“那罗会长的赌注是什么?” 罗致炎狐疑地看了一眼王祺,“老规矩,赌车。输了,我的兰博基尼归你。” 王祺靠耸了耸肩,“我已经有一辆了,不感兴趣。” “那你想赌什么?” “罗会长也许问错人了。我提供车,不过是想看看纪北崇的底牌。” 忽然之间,纪北崇明白了王祺的意图,“你们玩得开心,我不奉陪了。”他欲擒故纵地向酒吧外走去。 “别急着走,纪北崇。”罗致炎开始咬钩,“那你想赌什么?” 纪北崇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一下。 很久之前,当豪车飙车党在费城华人圈日渐增多的时候,纪北崇和王祺曾有过一次玩笑式的头脑风暴,讨论如何才能抑制这种趋势。讨论的结论是要彻底打击这类炸街党暴走族的心理依据,必须打破常规以街头的方式赢他们一次。然而这与“95号公路”的会制相抵触,故而只能是个玩笑。但现在,离开了“95号公路”的纪北崇已不再受会制的约束,他完全可以以个人身份完成这个任务。这当然是把他当枪使。而王祺显然是看准了纪北崇还会为自己建立的俱乐部清理门户出最后一份力。 “如果我赢了,”纪北崇转身,眼光笔直地看向罗致炎,“你要么永久退出‘95号公路’,要么承诺永不再街头飙车。” 意识到忽然势如骑虎,罗致炎警惕道:“你们在搞什么?” “罗会长别误会。我也很久没见过这匹马群里的骡子了。”王祺表情凉薄地说道,“赌车是罗会长自己提出的,如果罗会长改主意就算了。” “你这个会长位置本来就是耍手腕从我这里夺走的。”纪北崇毫不理睬王祺的话,只着意提醒罗致炎,“今日一战,你若赢了,以后也算名正言顺,可以威震四方了。” 身旁的少年和那个年轻女孩同时看向罗致炎。 罗致炎感受到了压力。纪北崇说得并没有错。前一阵子街头飙车毁车郎当入狱,让他名誉扫地,“95号公路”里的老会员早有“弹劾”他的意思,这些零零后的新会员也是个个刺头。如果今晚赢了曾经的漂移王,他不仅可以一雪前耻,更可以在“95号公路”树立前所未有的威信,真正坐稳这个位置。况且,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会贸然前来。 “好。”罗致炎抬起阴鸷的眼睛,“那纪北崇的赌注呢?” “这个当然是罗会长说了算?”王祺表情轻松,以示公平。 “如果我赢了,纪北崇,用你那个情妇妈的名字起誓,这辈子再也不能碰跑车。” “可以。”纪北崇敛了敛瞳孔,沉声道,“但如果你输了,你不能再诋毁我母亲。” “纪北崇,你这是加注啊!好,那我也再加一条,如果你输了,从北美彻底消失。” 赌局骤然升级! 王祺微微愕了愕,飞快看了一眼纪北崇。 “Deal.”纪北崇沉声。 “Deal.”罗致炎也咬牙。 “规则?” 纪北崇直视着罗致炎。 “Cat and Mouse.” “地点?” “迈阿密西南郊外。一会儿给你发定位。” “时间?” 罗致炎看了看手表,“警察叔叔还没有全部下班,我们先过去把控路的人布置好,10:30开始。” 纪北崇也抬手看了看表——9:45。 那少年忽然在罗致炎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罗致炎皱了皱眉,看向纪北崇,“有点小麻烦。” “什么?” “前几天的飓风把一个天线塔吹到了,本来厂区外的公路自成环路,现在被切断了一段,恐怕得改线路。” “怎么改?” “那段公路与厂区内的道路另有连接,可以避开天线塔,通过厂区内路回环。不过厂区内路况复杂,有很多岔口,恐怕不适合单人赛车。”罗致炎低头想了一瞬,“要不这样,我们各找一个女伴做领航员。” 纪北崇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警惕。然而罗致炎的话从技术上讲并没有错,复杂的路况会使车手分心,干扰速度竞技的纯粹性,除非配置领航员,在比赛过程中不断提醒车手路径和路况。只是做领航员十分危险,而且往往需要和车手有长期的配合,一时哪里找得到。 纪北崇正想着,门口忽然一阵喧哗。 “今晚谁也不许去。”颜冉的声音响起在酒吧门口。 “冉冉,他们只是出去嗨皮一下,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颜冉的未婚夫Gabriel赶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那是个废弃厂区,没什么人,更没什么车流。” “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那这个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颜冉指了指仍在大屏幕上残留的新闻页面,有意无意晃掉了Gabriel的手。 控场的DJ赶紧把投影机关掉了。 Gabriel推了推眼镜,脸色有些难看,声音也冷了几分,“这派对上的都是成年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们干涉不了。”而后他微微压低声音,“冉冉,罗氏集团非常注重信用,是我们的重要客户。我相信罗氏集团的长子也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独立的判断。” “反正……就是不行。”颜冉坚持着,声音却低了下去,语气也没那么坚决了。 罗致炎冷笑一声,看向身旁那个女孩儿,“我的领航员自然是任佳,纪北崇,你还记得她吧?” 纪北崇淡淡点了个头。其实刚才那女孩儿一出场他就认出她了——任佳,曾经倒追纪北崇三年,没有追上,后来便因爱生恨开始和罗致炎混在一起。她玩车也是那个时候开始的,早已不是初级车手。有她做罗致炎的领航员,虽不能说如虎添翼,却也不容小觑。 “那纪情圣想好找谁做co-driver了吗?”罗致炎得意地笑了笑。 “我不需要领航员,” 纪北崇淡淡沉了下眸子,“单人比赛。” “真的?”罗致炎眯了眯眼睛,有些意外,“那你可别说我胜之不武。” “如果这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一直观望的王祺皱着眉开了腔,“我得重新考虑我的赞助。” 纪北崇一时没说话。 罗致炎有些沉不住气了,“纪北崇你是不是怯了,借这个退赛啊。你自己带的女伴就行。你的女伴呢?” “我这次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女伴。”纪北崇平静道。 周围一片低语,多是年轻女性的感叹,连任佳也扬了扬眉毛。 “这么不济!”罗致炎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那就在这派对上找一个。这儿的女孩儿哪个没有开过两把跑车的。” 他东张西望地招呼着,“有没有谁愿意给纪情圣做领航员?” 无人应答。 这里的确不乏他往日的崇拜者,然而要冒险的事是不会有人犯傻的,更何况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集各种光芒于一身的纪北崇了。 罗致炎忽似想起什么,远远望向颜冉,高声道:“要不颜律师支持一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小罗,你喝多了。” Gabriel沉着脸喝止。 周围又是一片小声的议论。 纪北崇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稳住局面,免得罗致炎口不择言伤及无辜。他转向王祺,肯定地说道:“以我的路感和记忆力,只要赛前勘路一圈,足以记住路线。我不需要领航员。” “夜间,岔路多,没有领航员,这些都会使你疲于找路,根本无法专心于驾驶。”王祺的声音非常理性,“我从不赌车,但既然赌了,我的车手必须要能全力以赴。既然你找不到领航员,我只能改变主意,取消赞助了。” “谁说他没有领航员!?”一个轻轻的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后传来。 纪北崇怔了怔,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待他循声望去,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一个身穿缎面小黑裙的年轻女孩儿正向他走来,中分的“长发”沿着额与颊一泻而下,直垂胸前。乌丝之间,修眉淡扫,除此之外便只用闪粉眼影和修容粉增加了些立体感。 眉目清澈,美而不腻。纪北崇目不转睛,忽然想起苏迪的评价—高级脸。 周围又是一阵议论之声,这次以年轻男性的轻叹为主。 坦坦走近,宣示主权一般挎住纪北崇的手臂,“吵个架就说是自己没带女伴,纪北崇,你问过我同意不同意了吗?”而后她微微撅起嘴,又变了可爱的腔调,“你不是要带我去吃柳橙黑巧克力蛋奶酥的嘛?” 纪北崇忽然很想笑,但拼命忍住了。他直直看着坦坦有三秒没说话,而后把手放在心口,做了个夸张的欣然从命的姿势。 派对上忽然一阵低低的喧嚣。 任佳不屑地“嗤”了一声,转头对那个00后少年说道,“准备出发,开始控场。”环视了一下四周,她又大声问道,“还有谁想观战?我们可以发定位。” 早已感受到了大战在即的兴奋,派对上的年轻男女们几乎全部举手。气氛瞬间引爆。只有颜冉站在远处,表情微微有些失落。 王祺在一片欢呼沸议声中走过来,把一把电子钥匙交给纪北崇,低声说了句什么。 纪北崇引着坦坦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外走去,把一片兴奋、感叹、不屑、与嫉妒留在身后。 勘路 “你确定?”纪北崇耸着眉骨问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危险。” “又不是没坐过你的车跟人飙车。” 坦坦低着头,手在脖颈后忙碌着,正把露出的长假发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头顶已带上了她自己的一顶棒球帽,身上的小黑裙也换成了T恤和牛仔裤。 “完全是两码事!昨晚开的是普通车,一会儿开的是超跑。超跑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200英里以上。”纪北崇加重了语气,眼睛却盯着她忙碌的手——没想到此时此刻她还顾着他对她头发的要求。 “你还有其他选择吗?”坦坦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扎完了头发,扬起头继续道,“这是你亲手建立的俱乐部,不能让别人这么遭践它。我虽然不是你们这个圈子的,也知道“95号公路”现在名声挺不好的。” 那个圈子,呵— 纪北崇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看着坦坦认真的表情,那个冷笑又从他嘴边淡去了。 坦坦垂了垂眼眸,又说道:“而且,如果我们赢了,那个罗致炎就再也不能说……你家的事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放轻了声音。 纪北崇耸起的眉骨抖了抖,琢磨着她刚才是什么时候来的酒吧,关于他的过往她到底听到了多少,又究竟是怎么看懂了他接受挑战的原由。 坦坦见他不说话,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对赢没有把握啊?” 纪北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可能!罗致炎从没有赢过我。” 他瞥了她一眼,莫名地觉得她拙劣的激将法竟也有几分可爱。 “那……你是担心我拖你后腿?”坦坦看向他,眼神中既有真实的担心,也有对否定答复的期待。 “是。”纪北崇一没留神,实话就出口了。 坦坦瘪了瘪嘴角,“那个任佳是不是挺厉害的?” “的确比你厉害。”纪北崇这样说着,眼前却出现坦坦把碎玻璃奋力向外掷去的画面,嘴角不觉弯了弯。 “那怎么办?已经应战了。”坦坦忧心道,“说实话,我都不知道领航员究竟要做些什么。” 的确,既然已经应战,是该转移重心考虑战术了。 纪北崇微微严肃起来,“语重心长”地解释道:“你的作用在于让我能获得比赛的门票。否则王祺,就是那个赞助我赛车的人,会放弃这场比赛。不过,既然是比赛,你的确需要理解一下领航员的作用和要做的事情。” 前边的话让坦坦有些沮丧,听到后边又打起精神,一脸“要临时抱住佛脚”的决然之色。 “领航员一般出现在越野拉力赛中,主要的作用就是在路况比较复杂时,及时提醒车手路况,否则车手容易分心无法专注比赛。今晚的赛车本来是跑圈赛,不属于拉力赛,但是由于有个电线塔翻倒切断了‘赛道’,所以不得不变成了局部拉力赛。” 坦坦点了点头,努力消化着纪北崇的话。 “一会儿我们会在正式比赛前暖胎加勘路一到两圈,这段时间你要格外专心,熟悉并记下路况、弯道、岔路等情况,还要记下我选择的路径和提示点,这个笔记叫做‘路书’。之后,在正式比赛中,你要按这个路书及时提醒我。”看坦坦的眉头紧张成一个小疙瘩,纪北崇又放缓了语气,“别紧张,听罗致炎的意思,只有废厂区内的路况比较复杂需要领航,应该不会太长。而且我的路感和记忆力都相当好,你把自己当作后备领航员就行了。” 坦坦微微松了口气,低头思忖着什么。 纪北崇看着她,忽然觉得也得给她输入些自信,又说道:“其实你有两点还是非常适合做领航员的。” 坦坦果然抬头望向他,“我?真的吗?” “你说过你对地图比较敏感,记忆力也不错。” “嗯,专业缘故。”坦坦点了点头,但并没有显出太多兴奋。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有出色的夜视力。” “你怎么知道我有出色的夜视力?” 坦坦惊讶道头。 “我们刚出费城时被一辆皮卡追尾。当时夜色已浓,我都没能看清车牌,你不仅看清了,还记住了。” 坦坦眨着眼睛慢慢笑起来,似乎获得了极大的鼓励,“嗯!当时看你心情不好,就要和那个警察杠上了,我赶紧拼命回忆,否则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优势呢。” “所以说不要妄自菲薄。”纪北崇忍不住笑了笑,却又回过味来,“不对,这话有毛病。什么叫我心情不好要和警察杠上了,明明是那个操蛋警察想找茬!” “呃……刚才不是说要去吃蛋奶酥的嘛……”坦坦赶紧岔开话题,没说完又骤然打住,懊悔地咬了一下嘴角,转身就向门外走,“……呃……不是……刚才不是说要去试车的吗?” 纪北崇眉头微蹙,忽然明白坦坦并不知道到酒店把登车短信同时发给了他,大概还以为他不知道她曾偷偷溜走的事,遂跟上去贼贼地问道:“你刚才没去吃蛋奶酥啊。那留给你的六十刀得还我吧。” 坦坦不吭气,低头加快了步伐。 “走那么快。你知道哪部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吗?”纪北崇跟在后边喊了一句,弯了弯嘴角,没再追究了。 他们走进电梯,不锈钢的自动门合拢在身后。另一部电梯的门打开了,一个帽子压得很低的西裔的美国人走了出来。走廊里的灯光被那帽子遮住了,隐约看得清帽子下那蜥蜴皮般坑坑洼洼的脸庞。 ※ ※ ※ ※ 坦坦打量着眼前碳灰色的两门车,微微有些失望。 说实话,她以为会看到一款“变形金刚”,然而除了低低的底盘和后边飞起的导流翼,她实在看不出这车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来吧。”纪北崇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坦坦坐进了车里,东张西望。 “什么感觉?”纪北崇也坐进了驾驶舱。 “没什么感觉。” 坦坦实话实说。 纪北崇忍不住弯了下嘴角,“感觉正确。这只是一款入门级的街道跑车,而且不是最新的,是两年前的旧款。” “你怎么一看就知道?” “因为……这就是我的车。我最后卖掉的那辆。” 纪北崇深吸了一口气,微微走了一瞬神。 王祺刚才把钥匙递给他时说了一那句话,“如果赢了,这车就物归原主吧。” 说实话他还是不太明白王祺今晚的举动。借刀清理门户?良心发现的弥补?还是真想看看他的漂移王神话抑或是神话的破灭? “有点不一样的感觉了。安全带不一样。” 纪北崇回神,见坦坦正扯着安全带左右大量,笑道,“这个四点式安全带是我唯一改装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以前这个位置上也坐过不少女孩子,却都是去拉风而已,没有一个是陪他比赛的。 “要是我输了怎么办?” 纪北崇忽然转头问道。 “嗯?”坦坦没听清,低着头手忙脚乱地扣着安全带。 “笨。”纪北崇蹙眉叹了一声,俯身帮她扣好,又问道:“你刚才不是问我‘对赢有没有把握吗’? “我……我以为你要打退堂鼓……才故意那么说的。”坦坦着急地解释着,而后她凿凿笃定道,“我知道你很优秀!我们一定会赢的。 ” 纪北崇的心底微微一震,忽然很想问她一句为什么明明走了却又回来了,话到嘴边却变了,“好!赢完比赛,我们去看迈阿密的新年焰火。时间应该刚刚好。” “真的?”坦坦的眼中一亮。 “真的。”纪北崇熄了车内的顶灯,踩下油门,在黑暗里不易察觉地弯了弯嘴角。 他们开出酒店,在附近找了个空旷的停车场试了试车。说是试车,其实是帮坦坦熟悉跑车的速度和漂移的感觉。而后他们又去加油站加满了油。 10:45左右,罗致炎终于发来了定位,并告诉他们各路口放风的人都已布置好了。 纪北崇的神情微微严肃起来,打弯转上了高速。 坦坦则蹙着眉,在手机上研究着发来的定位,而后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原来是那块棕地。” 下了高速,弯过两个路口,便听见风儿带来一阵阵引擎的喘息声,远处的夜空也被乱晃的车灯撕开了许多道破口。 很快便看到许多色彩炫目的跑车停在路边,大开着前后的车灯,低音炮震颤着地面。刚才还在派对上楚楚衣冠的年轻男女们,此时都已换上了赛车服,敞腿坐在车顶或者车前盖上,标榜着恣意无忌之态。 坦坦觉得,相比之下,她和纪北崇还有他们的车更像是来看热闹的。 纪北崇将车缓缓停住,落下车窗,眼睛在人群和车群中快速扫过。颜冉不出所料没有来,王祺也没有来。事实上,不只王祺,刚才参加单身派对的那几个“95号公路”的资深会员也一个都没有来。看来还是要借他这把刀,不伤和气地清理门户。 他的眼睛最终落定在一个方位上。 坦坦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顺着那方向望去,看见一辆底盘极低的炫绿色跑车。夸张而流畅的未来线条,还有着渐变色的彩绘,完全符合坦坦想象中超级跑车该有的“变形金刚”模样。 罗致炎正从“变形金刚”中向他们望过来,眼神一半轻蔑一半挑衅。 “那是什么车?”坦坦土哈哈地问道。 “兰博基尼,Huracan……” 纪北崇说道,又低低加了句,“还好不是Aventador。” “哇!”坦坦的眼中浮起敬仰之色,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那我们的呢?” “保时捷 911。” 坦坦的眼睛睁大了一瞬,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说。 纪北崇心知肚明,“是不是觉得我们的车有点不起眼?” 坦坦小小地“嗯”了一声。 “现在反悔来不及了。”纪北崇佯“哼”一声。 “才没有。” 坦坦语气坚定,“你自己说的,赛车艺术是人与机械的结合。我知道你是很棒的车手!” 纪北崇转头看她,目光深邃,弯了弯嘴角。 坦坦意识到什么,忽然微微红了脸。她抿了抿嘴望向车外,正看到一辆硕大的敞篷吉普开了过来。车上,两个00后少年正在朝兰博基尼和保时捷分别招手。 “我先去和他们确认一下赛道和赛制。一会儿回来带你暖胎勘路,准备路书。” “好。” 纪北崇和罗致炎分别跳上那辆敞篷吉普,一边一个靠在裸露的车架上。 吉普车向着废弃厂区开去。 罗致炎之前说得并没有错,是个空无一人的废弃混凝土厂区。 厂区外的道路环绕着一片巨大的空地而建,车道舒展,路面平整,弯道适中,只是这原本十分适合比拼直线速度和弯道漂移的回车场,被一个倾倒在地的巨型电线塔切断了。迈阿密的海岸飓风还真是剧烈。 不过电线塔虽然切断了废弃水泥厂外的环路部分,却并未切断进入厂区的辅路。赛车仍可从厂区中穿过,完成赛道环路。只不过厂区内原有的路径早已湮没在丛生的杂草中,加上地面状况参差不齐,巨型设备倾斜歪倒,赛车需要在厂房内外不停地穿梭转换,甚至要在逼仄狭促的空间中与巨型机器擦肩而过,并且避过重重岔路,才能开回到厂外的车道上,完成赛路的回环。 这样的赛路的确已经部分地具有了拉力赛的意思。 罗致炎因而提出,以拉力赛中的检测点的方式控制比赛路径——双方先共同拟出厂区内的最佳路径,而后沿路径每隔一段距离邀请一辆来观战的跑车作为控制点,一方面控制点的车灯可以为两辆赛车引航,另一方面则可以监督两辆赛车完成相同的规定路段,公平竞争。 纪北崇想了片刻,未觉不妥,点头同意。 敞篷吉普载着一行人在厂区中快速穿过,很快便约定了最佳路径。那两名少年随即去安排各个控制点上的助阵车辆。纪北崇和罗致炎则按约定,各自回到自己的车上带着自己的领航员暖胎勘路。 从充满了超现实颓废感的倾斜铁塔边经过,坦坦第一次进入了无人的废厂区。飞斜而过的运输管道,色彩犯冲的墙壁涂鸦,长得一人多高的荒草,歪七八扭的厂房仓门——一切都和她以前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注意路面状况和标志物,别被旁的东西分心。”纪北崇提醒着她,又向她解释了赛制,而后极为理性地判断了每段道路的宽度、长度、坡度,以及弯道角度,并耐心地讲解给坦坦,又让她记下各个变换点的标识物,并定好提前提示的时间。 坦坦认真做着笔记,同时看到一辆辆助阵的跑车开着低低的车灯停入控位点,每辆车的前盖上都有一个年轻女孩儿举着一个大大的数字。一共有十七辆,就是十七个控制点。 拥有跑车的富二代还真多啊! 坦坦心里感叹着。 勘路加暖胎一圈之后,两辆跑车一前一后回到了起点。 观战的年轻男女们尖叫欢呼起来,列聚一旁观战的跑车也同时发动引擎低低嘶吼,为将要到来的比赛造势。 坦坦的耳膜被那喧沸声震得隐隐有些痛。她远远地望了一眼对面车里的任佳,却见她也正望过来,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神十分轻蔑。坦坦心知不能败了气势,心里却仍不由得七上八下。 纪北崇注意到了,凑近她耳边低低道:“任佳也就是个绣花枕头。我以前在赛道上带过她两圈,心理素质不稳,容易在高峰时犯低级错误。” 坦坦愣愣“哦”了一声,感受到他微热的呼气掠过耳际,脸不明所以地发起烫来。 “他们的车刚才我也听过了。”纪北崇似乎没察觉到,犹自说着,“内核没改装过,性能尚在出厂设置范围内。别担心。” “我没担心。” “担心也正常。”纪北崇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下,继续道,“他们的车理论上配置比我们的好。不过,保时捷的设计更适于驾驶者的操控感受。所以机械间的差异,我来补上。”他停了一下,似觉不妥,又更正道,“我们来补上。” “嗯。”坦坦用力点了点头。 “刚才答应过我什么来着?” “不许尖叫。” “Good Girl.”纪北崇伸手圈住她的肩膀,用力挤了一下。 坦坦的心跳骤然加快,对面车里的任佳却忽然变了脸,转过脸去了。 纪北崇收回手,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心理战也是赛车的一部分,引擎发动前比赛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两名00后的少年忽然从耀眼的车灯中走上来,冲他们竖了竖拇指。 保时捷和兰博基尼缓缓移动,并排列在了起点线上。 喧沸之声骤然褪去,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低低的喘息声。 少年手中高高举起的令旗骤然落下…… 风驰 ……少年手中高高举起的令旗骤然落下。 坦坦还没反应过来,安全带已紧紧卡入她的衣服中。强大的推力从后背而来,将她向前猛掷而去。拼命咬住冲到舌尖的“啊—”,她不自觉地将双手越过头顶抓住了车座靠背。 剧烈抖动的余光中,兰博基尼已经影动成墨绿色,势头似乎比他们还猛,渐渐有超出的趋势。 坦坦偷偷看了一眼纪北崇,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并没有急于超出的意思。 大弯渐至,纪北崇忽然将手间的方向盘向外一抹。保时捷犹如过山车转偏弯一般,猛然向弯道外侧摆动了一下。 前一秒就要被侧甩出车厢而去,下一秒又被急速带回——坦坦眩晕不已。保时捷却已极为流畅地完成了钟摆漂移,绿色的兰博基尼消失在了视野中。 前方,横斜在地的电线塔猛闯入视线,沿着笔直的车道飞奔而来。 不过片刻功夫,兰博基尼又带着巨大的喘息声追了上来,且有再次赶超他们趋势。 黑色巨塔却已经逼近,正以末世般的癫狂速度迎面冲来。巨大的甩冲接踵而至,倾倒的电线塔向左急速滑去。 坦坦蓦然惊醒,这是进入厂区的辅路了——她已经错过了第一个提示点。 她迅速看了一眼纪北崇,却见他脸色无常,微微耸起的眉骨显示着极致的冷静与沉浸,并没有因为她忘记了提示而有任何影响。 坦坦急忙举起路书笔记,判断了一下位置,极力稳住声音,“保持右线,飞跳……” 纪北崇目不侧视,嘴唇无声轻动,与坦坦同步说着路书上的内容,“……颠簸……过地轨……入厂区……” 高速飞驰中的废厂区已全然不是刚才勘路时的模样。厂房、机台、料塔……一切的一切都在明暗不定的车灯中夺路狂逃。 坦坦辨一眼路况,看一眼笔记,发现有些跟不上,便索性脱了路书凭着记忆提示起来,“……加速……保持中间路……” 纪北崇注意到了她速度的变化,很快又发现她一字不错,微微弯了下嘴角,渐渐放弃了自己默背,只将她的提示作为心法,人与车渐渐合二为一。 刚才凭借厂外弯道的漂移和辅路急转,保时捷扳平了与兰博基尼在直道上比拼硬件时落后的半个车身,并领先了后者一个车位;进入厂区后,纪北崇的漂移技术与兰博基尼的齿轮扭矩优势同时受到了路况的限制,所以这一段比拼的就是驾驶员和领航员的合作。 罗致炎和任佳都有跑车和路飙经验,纪北崇原以为纵是他的记忆力和路感再好,这部分仍会小输一筹,要靠后边一个近似发卡弯的V型急转以漂移优势再度扳回,才能锁定胜局。所以,这场比赛在他心里虽有一定的赢面,却也绝不是百分之百的事情,必须全力以赴。他不曾跟坦坦提过这些,是觉得她反正不过是做个备手,知道多了反而会有负担。不曾想,除了第一个提示点因为紧张而错过,坦坦竟一字不落地准确提示了之后的每一个关键点,使他可以完全专注于对赛车的控制,并没有输掉先前赢得的优势。 纪北崇向后视镜瞟了一眼。那一团炫彩绿果然还落后他们一个车位,此时正左冲右突地咆哮着,企图超车赶上。 他的手在变速杆上快速地切换着,保时捷随之不断调整着车速与方向,阻断着兰博基尼通过卡位超车的企图。 坦坦也听到了兰博基尼急吼吼的喘息声,但极力不让自己受到干扰。她判断着路况,冷静地把脑中的路书转为唇间的提示,“入六档右弯……注意路面……加速……行驶60米……预备V型急转……准备……跳动侧滑……” 发卡弯来了! 纪北崇淡淡拧眉,下一秒,手在方向盘上抹了一个小圈。保时捷甩出水泥地面,后轮压向旁边的石子坡地,在震颤的跳跃中极速扭转。 坦坦的眼瞳随着巨大的腾空甩冲骤然放大,又随着车子的硬着地急速闭上,牙齿紧咬下唇,防止尖叫逸出。 保时捷急剧抖动着左右扭摆了一瞬,最终稳然向前而去。 兰博基尼暂时消失在了车内车外三个后视镜中。 不知何时,路旁忽然不见了控制点的跑车车灯。 纪北崇冷静地调节着挡位,等待着兰博基尼再次从后视镜中出现。一秒……五秒……十秒……兰博基尼却始终没有出现在任何一面后视镜中。 一声重响! 纪北崇的心骤然一沉。然而,还未及他错以为罗致炎翻车出了事故,兰博基尼忽然带着巨大的引擎声浪从他们前方窜出,瞬间就将他们甩在了后边。 “作弊!” 纪北崇瞬间明白了罗致炎早已预备好的计划——刚才双方认定路线时,罗致炎隐瞒了一条可以帮他反转败局的捷径;而后他建议两辆车采用控制点“打卡“的方式完成比赛,因为这条捷径隐藏在两个控制点之间,单从“打卡”的角度来看,又没有违反赛制。 这种利用信息不对称而进行的作弊在正式的比赛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但在街头飙车中,却无法申诉。等于吃了一个哑巴亏! 他考虑了两辆车的性能和两人的驾驶技术,却忘记了把罗致炎无下限的人品计算进来。 是他大意了! “Shit!”纪北崇低声嘶吼,失却了一瞬冷静,脚下也微微失稳。 “稳住!别减速!”坦坦微颤的声音忽然响起,语气却异常冷静,“十四和十五号控制点间有一条小道,可以缩短路程。” “什么?”纪北崇声音急躁。 “既然赛制有漏洞,我们也能利用。”坦坦提高了声音——显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看明白了眼下的局面。 纪北崇骤然醒悟——她说得不错,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是否真有机会利用赛制漏洞,“你确定那条小道?” “确定。”坦坦语气笃定,“先通过第十四个控制点,然后听我的提示。” 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好!”纪北崇踩紧油门,稳住□□。 “ ……入1挡短右弯……加速……” 一辆红色迈凯伦从路边一闪而过,车前盖上女孩儿手中举着的“14”化成数道虚影。 “现在听我的提示……开大灯……注意倒地的减速牌……九十度左转……”坦坦开始提示路书上不存在的那条小径,用语虽全失章法,倒也清楚明了。 纪北崇拉开大灯,远射的矩阵灯照出路旁一个倒地的减速牌。减速牌后方,一条似路非路根本不会有人注意的窄道仿佛从天而降。他迅速判断了角度和车速,转□□—踩刹车—甩尾,保时捷接近全速转上了那条小径。 巨大的振颤传递着地面的嶙峋起突——是底盘在翻滚起伏。 “卧槽,这是什么路?”纪北崇吼道。 “加气混凝土切块堆放带。”坦坦也喊,上下牙床猛烈撞击着。 “你哪儿找的?” “我有一门课做过这个棕地的研究。” “刚才怎么不说?!” “怕你笑我。” 纪北崇忽然失控地大笑起来。 很快地,地面不再是最大的挑战,两堆混凝土砌块在车灯中横空而出,只留下中间一条窄窄的通道。 “地图上没有的。”坦坦委屈地喊,“加气的……轻,也许可以撞!” 纪北崇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加气混凝土比较轻,也许可以撞冲过去。“来了……”他的脚下没有一秒犹豫,全速冲上。 坦坦闭上眼,下意识用手护住脸。 然而巨大的撞击并未发生,代之以纪北崇大笑的声音:“这就是小车的好处。” 坦坦睁开眼,看见保时捷恰到好处地插入了砌块间的通道。车尾随即传来巨大的摩擦与震颤。 “它的屁股是大了点。”纪北崇的语气中放出轻松,脚下却毫不含糊,一脚油门到底。 终于,保时捷带着巨大的震颤,冲出窄道,进入一片开阔地带。 几乎同时,兰博基尼也驰入了这片开阔地带,却还在减速中调整着过弯后的失控。 “他没机会了。”纪北崇面无表情,近乎全速地完成了九十度地转弯,向第十五个控制点冲去。 兰博基尼左摇右摆终于全速追了上来,但这片刻差异足以注定赛道上的定局。最后三个控制点,保时捷没有再给兰博基尼一丝追赶上来的机会。 冲过第十七个控制点后,赛道便回到了厂区外平直的车道上。 两辆跑车一前一后冲过了终点线。观战的年轻男女们欢呼雀跃起来。 在那欢呼声中,罗致炎一脸铁青地坐在车里,一副牙咬碎了咽下肚子的恨恨表情。任佳大声冲车内说了句什么,气呼呼地甩开车门冲下车去。 罗致炎想利用信息差和赛制漏洞胜过纪北崇,却不曾想坦坦是规划专业的研究生,她在棕地修复研究课上正好研究过这个加气混凝土废弃工厂。而坦坦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以前课上的信息转码成了她和纪北崇新的路书。 纪北崇的眼睛从兰博基尼收回,转向身侧,却见坦坦正蹙着眉轻轻松开咬得太深的下唇。下唇上一道深印子,嵌着一汪红色。 他的心微微一皱,“不让你叫,也不用对自己这么狠。疼不疼?” “还好。”坦坦笑着用手在唇边扇风止痛,眼睛亮亮的,“没拖你后腿吧。” 岂止没拖后腿,在他失却平静躁乱失措的那一瞬间,如果不是她及时提醒又另辟新路,他怎么可能转败为胜! 纪北崇的心底涌起一阵热潮,他俯身抬手轻轻压在她流血的下唇上,“别动,先止住血再说。” 坦坦微微僵在那里,任他轻轻用手压着她的嘴唇。而他的眼睛,犹如夜色中的一潭水,深不见底,却又反射着星空。 尖锐的警笛声忽然远远划破了夜空。一瞬间,刚才还亢奋的人群鸟兽乱散。 没想到罗致炎的布控比他的为人还不靠谱! “Shit!”纪北崇咬牙切齿地收回手,向窗外探看,判断着警车的来向。 “我记得西侧有一个料塔和几个仓库。”坦坦忽然说道。 “好,听你的。”纪北崇拨转方向盘,掉头向厂区西侧撤去,很快却还是被一辆警车咬上了。 “怎么感觉成了……逃犯……”坦坦的声音中透着困惑与恍惚。 饶是在逃离警车的追驰中,纪北崇也忍不住笑起来,开始还压在喉咙里,后来实在压不住便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专心开车,我们都快被抓住了。”坦坦气得直嚷,却也忍不住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了。 保时捷载着一车小小癫狂穿行在废弃的厂房中。 斜飞而下的运输管道在车灯中一闪而过。 纪北崇忽然抹了一下方向盘,将车从坡道转下,进入一片开阔的低洼坑地,而后又连打了两个弯,将车一次性泊稳在运输管道窄窄的阴影中。 熄火,关灯,开门,关门——他悄声而敏捷地拉着坦坦下了车,藏入一个变电箱后。 警笛声很快逼近,却因失去了他们的踪迹,在他们的头顶上方踯躅不前。 “我打赌他们就在这附近……” “哎,那根运输管是从下边上来的。这儿肯定有能下去的坡道……” 警察断断续续的对话穿过浓黑的夜飘落下来,而后便听到他们下车的脚步声,似乎真要沿着坡道下来搜寻。 坦坦心急闭眼,唇间微微而动。 “对!对!” 纪北崇凑近她的耳边悄声道,“快祷告,小基督!” 坦坦睁眼,正撞上他含笑的眸子,眸子里闪着灼人的光。她心口一跳,不自觉想逃开,头却撞在了变电箱的铁皮上。 “哎呦~”坦坦吃痛。 纪北崇急速把她的声音压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我绝对听到了什么……”警察的声音再次飘过头顶。 坦坦挣了挣,没挣动,却感觉到了他手臂与脖颈上紧致有力的肌肉。合着古龙水的清香,他修过的胡茬刺着她的脸,而他的火热的唇就压在她凉凉的耳朵上,把她的耳朵都烧着了,猎猎作响。 头顶的脚步声渐渐向下方移来。纪北崇卷紧她,向变电箱后更深的阴影中移去。 “唔——”一阵引擎的轰鸣忽然从头顶呼啸而过。 两名警察迅速转移了注意力,重新跑回车上,向远处追去。 一阵风过。 枝叶婆娑,破铜烂铁碰撞、坠地,不知名的小动物爬过地面,一只猫叫了一声向远处跑去。 当近处的一切声音终于隐去,只剩下远处模糊的对讲机声,纪北崇松开了手。 坦坦从他胸前直起身子,偷偷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在淡淡的月色中耸着俊朗的眉骨,似乎正疑虑着什么。 “安全了吗?”坦坦哑着嗓子揉了揉被压痛的鼻子。 “刚才那辆车……就像故意要引开警察似的。”纪北崇开了口,注意力却在别的事上。 “是么?”坦坦轻轻舒了口气,声音中却莫名有几分失落。 “而且,那车的引擎……听着有几分耳熟……” “嗯……” “看样子我们暂时被困在这里了。”纪北崇侧耳听着远处对讲机的声音。 “那……是看不成新年焰火了?”坦坦小声说道。 纪北崇低头看她,眼中忽然涌起一片自责之色,“只要你还想看,我们就去看!想看吗?” 坦坦看向他的眼睛,“想看!” 纪北崇笑了一下,忽然拉起坦坦的手向车子回跑而去。 回到车上,他们查了查手机地图,又通过对讲机的声音判断出警察依旧盘桓在距离高速入口不远的地方。那附近还有一条可以插上高速路坡道的小岔口,但离警车很近,要绕开他们的视线并不容易,必要时只能拼速度。 “是不是因为危险,反而更想看了?”纪北崇忽然转头问坦坦。 “嗯。”她点头。 纪北崇关掉了车灯,轻轻启动了车子,如同潜行的夜兽悄无声息地绕出了料塔仓库一带。对讲机的声音越来越响,闪烁的警灯也渐渐移近。刚才聚集过的地方,警察正在询问几个没来得及逃离的派对青年,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收获。 纪北崇的脚悬在踏板之上,手臂轻转,如同黑暗中审时度势想要绕开猎人的夜兽。 一个警察忽然转头向这边看过来,同一瞬间,纪北崇踩下油门,同时拉开前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上了厂区外的公路,而后迅速汇入高速公路的坡道。 身后的警笛声也马不停蹄地一路追来。 然而,迈阿密的司机似乎见多识广处乱不惊,照常行驶换道,并没有着意让给警车太多特权。 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纪北崇也趁乱不断调转车道,搅乱警车的追踪视线。快到一个出口时,他忽然加速越到一辆超长货运卡车前,在卡车巨型车体的掩蔽下转下了高速。 警笛声从头顶呼啸而过。 纪北崇慢慢降下车速,踩住刹车。两个人激荡的心跳在静静的车厢里震耳欲聋。 “知道迈阿密看焰火最好的地方在哪里吗?”他问她。 “你告诉我。”她说。 “就是瑞兹卡酒店的顶楼。” 保时捷在11:53停在了酒店门口。纪北崇把钥匙扔给泊车童,拉起坦坦冲进了酒店的电梯间。 一辆银灰色的本田车隐在酒店外的夜色中。车里的人拿起手机听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已经拿到手机了,但我们的计划也许可以变一下……没想到他们是有钱而任性的中国人。 ” 香橙黑巧克力蛋奶酥 热水掠过坦坦的面颊,脖颈,后脊……她在“哗啦哗啦”的水声中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她放弃了逃离他“挟制”的机会,去单身派对上救了他的场。 他们在迈阿密西南的一个废弃混凝土工厂飙车,险胜,而后逃离警车的追踪。 午夜时分,他们冲上了瑞兹卡酒店的顶楼,在拥挤的人群中看漫天焰火照亮迈阿密港的夜空,随着桑巴舞的音乐摇摆,一杯一杯饮下鸡尾酒。 当大橙子从楼顶的巨型显示屏上落下,所有的人尖叫、拥抱、歌唱,他附在她的耳边大声说:“即使明天我仍将一无所有,今晚我拥有了全世界,因为你,坦坦。” 她的眼睛笑着,鼻子却是酸涩的。她用他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也是的。” 他读懂了她的唇语,眼底有什么东西黯了黯,随即拥她入怀吻上她的唇来。开始还是带着节日气息的清浅的吻,渐渐地,酒精将激情从年轻的身体里释放出来。他们的唇舌慢慢纠缠起来,周围的景象和声音从他们的世界中一一退去。也不知道是怎么从楼顶回到房间的,只记得他滚烫的唇一路灼烧在她的脖颈和脸颊上。 房间里很静,也很喧嚣,到处是他低狂的喘息声。他有力而紧致的肌肉缠裹着她,撩拨着她,追求着她。她初涉□□,最初有些懵懵的,却渐渐在他的追求中流连忘返。像是一艘小船终于逃离了那座孤岛,却又遇到了海面的风暴,她的小船一次又一次涌上浪尖。 当海面上的风浪终于隐去,她沉入万籁俱寂的夜海之中。 天亮前,又来了一次。这一次没有风,却是绵长的雨,密集,无声,下不够似的,另一种不真实的混沌的疯狂。 不知过了多久,当海面上再次日出,坦坦醒了,睁开眼,看到一道肌肉线条从脖颈延伸到深蓝色的浴袍里。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看见纪北崇双手撑在膝盖上,头发微湿,正微微耸着眉骨在看她。 坦坦从床上弹坐而起,随即发现自己光洁的腿裸露在揉皱的床单上。她慌乱地拉紧被单,又偷偷摸了摸两腿之间——心底一凉,额上的汗也冒出来了。 昨晚的一切不是梦境! “你有样东西落在我这里了。”他沉了沉眸子,问得有些郑重,“介意我保管吗?” “啊?我……想想。”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胡乱回答。 “好。” 他也不纠缠这个话题,“现在是12:20,婚礼仪式1:00开始……” “啊?!”坦坦裹着被单,从床上跳起,冲进卫生间,把纪北崇的后半句话留在门外。 那是二十分钟前他们最后的对话。坦坦勉力甩了甩头,关了淋浴的水阀。 吹头发的时候才意识到那顶长假发早不知丢到房间的哪个角落去了,她有些沮丧地抬起头,却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短发毛刺刺的,竟然带着一种纪北崇式的不羁,与她略显幼稚的脸混搭出一种稚气的性感。 她怔了怔,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 身后,昨晚赛车前换下的那条缎面小黑裙还挂在门上……只能暂时将这混搭进行到底了。 坦坦画了个淡妆,穿上那小黑裙,鼓了鼓勇气,裸着一头短发走出了浴室。 纪北崇也已经换了衣服——鸽灰色的衬衫配一条暗金纹的深蓝领带,此时正拿着一杯咖啡站在窗前眺望一片天海之色。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他转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说道:“刚才你没听完我的话就冲进卫生间了。其实我本来想说,既然来不及了,不去也不要紧。” 坦坦愣在那里,有种想用手遮住脸的冲动。 纪北崇忽然笑了一下,又说:“既然已经梳洗整齐,那我们还是去吧,毕竟我们来迈阿密本就是为了这个婚礼。不过,走之前先吃点东西。从宣誓礼到宴席常常会拖很长时间。”他指了指桌面上的一个精致的海蓝色小盘子,“瑞兹卡著名的香橙黑巧克力蛋奶酥,昨晚你好像没吃上。” 坦坦觉得他有点陌生,看了一眼桌面,犹豫道:“巧克力粉太浓了,吃完,我脸上的妆就花了。” 纪北崇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疑心她到底有没有化妆,随即又认真想了想,走过去用刀帮她把蛋奶酥耐心地切成小块,说:“现在没问题了。” 坦坦愈发觉得他像是换了一个人,既不是一天前那个冷傲孤戾的纪北崇,也不是昨晚恣意疯狂的纪北崇,今天的他彬彬有礼关怀备至。 “怎么了?”纪北崇见她发愣,扬了扬眉毛。 坦坦迟疑了一瞬,走过去坐下,把切好的蛋奶酥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他则站在窗前长久地看着她。 坦坦感觉到了,却没有勇气看回去,结果蛋奶酥也没品出多少味道,还噎得打起了干嗝。 纪北崇很低地笑了一声,递过来一杯热咖啡。 坦坦红着脸把咖啡喝下。 手表发出轻微的提醒铃声,纪北崇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说:“该走了。” 坦坦小心地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又想起什么,眼睛在房间里搜索了片刻——在床头柜上。她走过去拿起那簇长假发,伸手理了理。 纪北崇跟过去,忽然伸手把那假发抢了过去,随意丢开了。 坦坦疑惑地看向他。 “昨天我发现,你还是短发好看。”纪北崇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有一种雌雄难辨的……性感。” 他明显是在开玩笑,但坦坦的脸还是烧成了火球。为了掩饰这尴尬,她赶紧小声说道:“是你自己放弃协议的啊。”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我的行头……”纪北崇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婚礼完了,我们得谈一谈。” 坦坦 “嗯”了一声,平视着他的喉结,“婚礼完了,驾照先还给我。” 纪北崇的鼻子里哼出一声气。 坦坦不敢抬头看他,眸光还停留在他的喉结上,却听他又说道:“你看什么呢?我领带歪了?” “呃——嗯。”她装模做样地伸手理了理。 纪北崇低头等她理完了,才说道:“我已经跟酒店延迟了退房时间。我们下午走。” “走哪里去?不是说要谈一谈吗?” “去西礁岛的路上也能谈。” 他蹙眉牵起她的手向外走去。 瑞兹卡酒店的花园有一片一直延伸到海边的草坡。颜冉的婚礼就在这片草坡之上。 香槟玫瑰繁簇的巨大拱形花门,衬在碧海蓝天之上,简单、纯净、美好。 纪北崇坐在花门前的白色坐席中,看着一身婚纱的颜冉在父亲的陪伴下走向站在花门前等候的新郎,内心感慨却没有悲伤。她曾经引领他走过他初来北美的那段留学时光,而后他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选择了别的方向。该错过的已经错过了,不念过往。她是个优秀而独立的女性,值得拥有更旷阔的人生,他在心底真诚祝福她。 纪北崇的余光捕捉到身旁有个人在偷偷窥看他,他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忽然冷不丁把那人的手攥进掌心,而后凑近她的耳边,悄声道:“尚在协议期内。当心我一会儿不还你驾照。” 一剑封喉。坦坦停止了挣扎。 婚宴果然一直拖到两点才开席,安排在酒店宴会厅,隆重盛大,中西菜式兼有,听说特意外调了中国城最有名的中式料理大厨。 婚宴的主力军以双方父母的亲朋为主,老老少少中西混杂。昨晚单身派对上的那班红男绿女反而只是来宾里很小的一部分,不过座位安排得集中,倒也免去了和不认识的长辈们无话可说的尴尬。 罗致炎没有露面,大家也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来清场的警察。聊着聊着,话题便转到了热门话题无人驾驶上,有着几年创业经历的纪北崇自然成了焦点。他毫无保留地分享着自己的信息与经验,忽然看见王祺隔着人群远远朝他举了举杯,另外几个俱乐部旧友也远远朝他点了下头。 仿佛早已释然,纪北崇也淡淡点头回应。 他低头想着什么时候把车还回去。王祺是说“如果赢了,这车就物归原主吧”,但纪北崇觉得自己破戒飙车完全是自愿,无功,也不该受禄。只是这事恐怕一两句话说不清,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得先处理最紧要的那件。 说到最紧要的那件事,那件事的主角呢?刚才说要出去透透气,半天还没回来。 纪北崇的眼睛向门口望去,刚好看见坦坦从连通酒店花园的侧门厅走回来,不小心和一个西装笔挺的华裔男子撞了下肩。 那男子转身看了她一眼,忽然说道:“你是昨晚那个……‘长发’的领航员?” 坦坦带点囧地摸了下头发。 “你真是个酷女孩!”对方感叹着,“短发也这么好看!” 坦坦有点惊讶地笑了一下,说了句什么。 隔得太远没听清,纪北崇忽然觉得这婚宴喧嚣地让人心躁。 “抱歉,得离开了。否则要开夜路了。”他从周围正听他分享创业经历的人中骤然抽身而出,向侧门厅走去。 “如果还想看到七里长桥上的落日,我们现在得出发了。” 纪北崇还没走近,声音先到了。 “哦……”坦坦还在想他俩什么时候约过这事,人已经被他揽入怀中吻了吻额角。 纪北崇朝那年轻男子淡淡点了个头,牵着坦坦向新人走去。 拥抱,祝福,告别。颜冉带着微微的酒气,吻了吻她,又吻了吻他,眼睛有些湿润的样子。Gabriel始终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 纪北崇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四十分钟后,泊车童把他们的车停在了大厅门口。白色奥迪车剐蹭凹陷的痕迹依旧清晰,不过是前天晚上的事,却感觉好像很久远一般。 有些事,还真是一日千里。 纪北崇打开后备箱盖。两人把箱子依次放进车里。 “先生,你是吴氏夫妇婚宴的客人吗?” 身后忽然有人说道。 纪北崇回头,是个西裔的大叔,穿着酒店的深色工装西服,似乎是酒店大堂的经理。他想起颜冉的丈夫Gabriel正是姓吴,便点了点头,“是的,什么事?” “婚宴伴手礼送来晚了,出了点小事故,是我们的工作失误。”西装大叔挠着头,“无论如何,我们不希望任何客人错过伴手礼。”西装大叔指了指堂内,“您介意跟我一起来取一下您的伴手礼吗?” “没问题。”纪北崇朝坦坦轻轻点了下头,随着西装大叔向大堂中走去。 坦坦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厅前,轻轻吸了一口气,微咸的海风的气息。她仰起头,斑驳的阳光穿过玻璃雨棚落在她的脸上,照进她深褐色的眼瞳里。眼瞳里有一片蔚蓝的海,海面上有一条悠闲的小船,她的小船,她的逃离了孤岛的小帆船。 “我得换个新手机。”一个年轻的抱怨的声音从身旁一晃而过,“这个旧的简直是垃圾。” 坦坦忽然想起什么,那个旧手机,昨天走的时候留在写字台上充电,刚才收拾东西的时候怎么没瞧见?难道落在房间里了?她转身向门厅里走去。 不远处的大棕榈树后,一个顶着毛卷头的西裔男子正要走过来,又撤了回去。 “北崇……” 坦坦忽然看见颜冉微微踉跄的身影在大堂购物回廊的尽端一闪。她停住脚,想了想,忽然改变了方向也向那边走去。 转过回廊,坦坦看见颜冉穿着中式礼服的优美身躯正伏在纪北崇身上,肩头耸动,似乎在哭,又像在诉说着什么。她认得那拥抱的姿态,那是一个属于恋人间的深拥,与他们刚才与新人道别时祝福的拥抱截然不同。 她忽然缩回到长廊看不见的地方,慢慢蹲下身去把脸埋在臂弯里。 “谈一谈”。 也许是她想多了,也许,这与他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 坦坦忽然怀念起她的小岛来。虽然有些孤独,但那是她的领地。 好一会儿,她积聚起力量,重新站起来,走出了大厅。白色的奥迪车还停在门外,她走过去把自己的行李箱从车上拿了下来。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泊车童在身后追问着。 坦坦没有回答,心底却问着同样的问题——现在她究竟该去哪里? 忽然地,她看到一辆巴士远远停在酒店大堂的侧门厅前,车身上刷着那熟悉的广告图片:白色帆船、金黄沙滩,花翎公鸡,法殖风格的白墙绿漆的房子。 是那辆昨晚没赶上的大巴。如果那时赶上了,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这么难过了?坦坦木木然想着。 开车的黑人大叔本已合上车门,却忽然瞥见玻璃门外站着个亚洲女孩儿,便又打开了车门。 “我错过了昨晚的那班大巴,我能上现在这辆吗?”亚洲女孩儿问道。 “让我看下你的票……好,上来吧!” 囹圄 “灌酒在北美也这么流行吗?”纪北崇耸着眉骨把醉意醺醺的颜冉从怀中架了起来。 “都在说中国需要文化输出……文化输出了。”颜冉也努力撑起身子,舌头有些纠结,“自然是……精华糟粕……一起输出。” “还是那么犀利。”纪北崇笑着摇头。 “你……也还是那么……固执冲动。”颜冉 “回敬”道,她的脸泛着酡红色,看上去有一种不经意的娇媚,然而她的话却带着长姐般的劝诫,“你有没有想过……昨晚……如果你输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愿赌服输。”纪北崇淡淡回道,却想起昨晚赛前他曾问过坦坦同一个问题。 “你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你赢了。”颜冉蹙眉,似乎被他无谓的态度微微激怒。 纪北崇看着她,“我何其深刻地输过。” 颜冉看着他不说话,下一瞬又微微笑了,“嘴这么硬……还不是靠你那个小女友……来救了场。” 纪北崇也笑了笑,算是默认。 “北崇,告诉你个秘密。”颜冉忽然低下头,声音中带着一种游移的负罪感,“虽然昨晚我阻止你们比赛……但我真希望……还能坐在你身边恣意无忌的那个人……是我。” “……你喝醉了……” “你让我说完……然而也只是希望而已。四年前,即使你没有放弃……我也会放弃的,我需要稳定的生活。” “颜冉……” “别误会,我是为你高兴。”颜冉抬起脸,伸手想拍拍他的头,像很久以前他刚来美国时一样,就要碰到的时候又攥掌成拳,落在了他的肩头上,自己却失去了重心,差点摔倒。 纪北崇快手扶住她,“我去找Gabriel。” “他正和我爸爸的一个朋友谈合作的事……我自己能行。”颜冉有些倔强地推开他,又想起什么,“你们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们被酒店的人叫住,说你的伴手礼送迟了,让我走之前来取一下……” 手腕上的手表忽然颤了一下,纪北崇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感谢选择与我们一同旅行!为了您的安全,请跟从导游的安排。” 他耸了耸眉,觉得似乎是昨晚的旧短信延时发了过来。 “今天没有伴手礼。”面前的颜冉却蹙着眉说道,“节日订单太多……我定的香水礼盒被取消了。作为违约赔偿,那个礼品公司会在婚礼后一一寄给今天的客人。你们过一阵子也会收到一份的。” 纪北崇转头看了看空空的购物长廊,刚才那个西装大叔不知何时已不知所踪。 “也许是弄混了。今天酒店还有另一场婚礼。”颜冉猜测着原因。 纪北崇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心底一直隐隐盘桓的不安不知为何又浮了上来。他不自觉地朝酒店门口望了一眼。 “好了……不耽误你和你的小情人了。”颜冉淡淡一笑,又郑重地说道,“北崇,你一定要过得好。” “你也是。” 他们道了别,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回到奥迪车旁的纪北崇很快便发现坦坦不知去向,连她的行李箱也不见了。 “刚才和我一起的女孩儿去哪里了?”他立刻问一旁的泊车童。 “她拖着行李箱走了,先生。” “一个人走的?”纪北崇无比惊讶。 “是的。我问她去哪里,她也没有回答我。” 纪北崇忽然想起刚才收到的那条短信。一瞬间,他忽然明白,那不是迟发的过时短信,而是坦坦再次登上了去西礁岛的大巴。 他向来处望了一眼大堂,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离开之前去过哪里?” “她回过酒店大厅一会儿,先生。” 纪北崇骤然明白了什么。 “先生,那不是她吗?”泊车童忽然指向不远处。 纪北崇望过去,一辆灰绿色的大巴正缓缓开出酒店花园的西门。坦坦的细细的身影正依在车窗上,眼睛朝向车内,似乎有意不向这边看。 “Dam it.”纪北崇疾步追了过去。 “先生,你的车。”泊车童在身后喊。 纪北崇顾不上回答,全速奔跑。 大巴却已慢慢行驶到了花园尽头,转上了酒店外的快行道。 “坦坦!……沐坦坦!……沐坦坦!”纪北崇加速奔跑,声嘶力竭地喊着,“下来!……你给我下来!……下来!” 路上的人纷纷回头张望。一名酒店保安正和两名穿着深色西服的人说着什么,听到声音也警惕地往这边望过来。 巴士开始加速,纪北崇随之疾步狂奔。然而,大巴很快便汇入了忙碌的车流中,变成了一抹移动的灰绿色。一辆银灰色的本田车从路边启动,也汇入了车流中。 纪北崇大口喘着粗气停下,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关心则乱——他有车,联通迈阿密和西礁岛的跨海公路也只有一条,她根本逃不开他。 他急速转身,打算奔回奥迪车上,却被一白一黑两个身着深色西装的人挡住了去路。 走在前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白人,他神情严肃地朝纪北崇做了个止速的动作,说道:“是纪北崇先生,对吗?” “是的。什么事?” 纪北崇回头望了一眼,心思还在那辆急速远去的大巴上。 那人从西装内兜里摸出一个证件,展开在纪北崇眼前,“我是警官杜利·泰德……你由于涉嫌参与昨晚的非法飙车被捕了。” 毫无预兆。纪北崇惊愣在那里。 杜利警官又说道:“不过,这是个高级酒店区,没必要弄得鸡犬不宁的。你如果合作,主动上车跟我们去警察局,我们可以不在公众场合使用手铐。” 快速扫了一眼对方手中的证件,纪北崇确认了站在眼前的的确是迈阿密警局的警官无误。骤然想起什么,他向后望了一眼,那辆灰绿色的大巴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 “Damn it!” 他低低道。 杜利警官看了他一眼,神情严肃地说道:“纪先生,你应该知道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不利于你的呈堂证供,对吗?” “抱歉,我无意冒犯您……”纪北崇按压着情绪,“我刚才正在追一个人……一个女孩儿……” 杜利警官顺着他刚才转头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忽然锐利了几分:“是昨晚坐在你车里的那个女孩儿吗?” 纪北崇忽然冷静下来——飙车逮捕往往在现场执行,怎会在此刻东窗事发?这个杜利警官还追问坦坦,难道她也会被牵扯其中? “是昨晚和你一起飙车的女孩儿吗?”杜利警官再次问道,见他没反应又加重了语气,“你有义务配合警方的调查。我们正在寻找昨晚坐在你赛车里的人。” “我有权在回答你的问题前咨询我的律师,”纪北崇面无表情地说道,顿了顿,又加了句,“ 对吗? ” 杜利警官拧了拧眉,“是的,那是你的权利。你有律师吗?” “有。” “你可以到警局后再打给他。”意识到他不是法律小白,杜利警官放弃了眼下的追问,“现在,你能平静地跟着我的同事上车吗?” 纪北崇点了下头。 那名身着深色西服的黑人警察走上来,引着纪北崇向一辆停在酒店前厅门口的车子走去——是辆黑色的奔驰。与这两名警察一样,那辆车也是“便衣”的! 纪北崇的的心底升起某种戒备,脚步也迟缓起来。他着意看了一眼车牌,注意到车牌上有浅浅的美国国旗图案,的确是警车。 杜利警官似乎注意到了他的顾虑,说道:“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现在给你的律师打电话。” 纪北崇迟疑了一瞬,摇头,坐进车中。 在迈阿密,他眼下唯一能求助的人就是颜冉。然而今天是颜冉的大日子,还是等晚些时候在打给她吧。 那名黑人警察也迅速上了车,坐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铐给纪北崇带上。 “你确定不想现在打给你的律师吗?”杜利撑住车门追问了一句。 纪北崇淡淡摇头,撇过头去靠在微凉的车窗上。 车窗外,悠闲的住客们正在享受新年第一天的快乐时光——中老年亲友团在拍集体照;裹着浴巾的小男孩小女孩正雀跃着跑向海滩;仰卧在草坪上的少女进行着日光浴;一个盛装的小丑在分发棉花糖。没有人注意到他被一辆警车带走了。 也许这就是为“95号公路”清理门户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就知道他必须得有这个担当。可坦坦不该被卷入,她还是个学生,任何刑事纪录都可能影响她的奖学金,甚至给她的签证带来麻烦。这么想来,也许她刚才的误会和不辞而别并不是件坏事。可纪北崇还是深深叹了一声——他恐怕一时要陷在麻烦里,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更不知何时才能跟她把误会解释清楚了。 ※ ※ ※ ※ “佛罗里达去年通过的新法律。”颜冉坐在审讯室桌子的对面向纪北崇解释道,“警察不必一定要在现场逮捕飙车的人,可以事后根据视频进行逮捕。” “视频?”纪北崇耸起眉骨,向前探身,“谁的视频?” “这重要吗?”颜冉看了他一眼,“智能手机人人有,恐怕当时很多人都拍了视频。” “我是问谁交到警察手里的。”纪北崇回想了一下,肯定地说道,“我昨晚离开现场时,看见警察只抓到一两个看热闹的。如果当时有人交了视频给警察,我今天上午也不可能参加你的婚礼里了。” “你还挺缜密。”颜冉“呛”了他一句,又说道,“听说是罗致炎在x鱼上搞直播,被什么人下载了下来。至于是谁送到警察那里的,以罗致炎的为人,跟他有仇的人恐怕不会少。他前一阵子又有案底,所以警察一下子就锁定他了。抓来一审,他自然第一个就会提到你。” “直播……呵—” 纪北崇冷哼一声,摆回身子,握成拳头的手砸在桌子上,“原来我是这么被拖下水的。” “抓你也没冤枉你。”颜冉气道,“昨晚我就警告过你们,怪我没坚持……” 审讯室的门忽然开了,守在门口的一个胖警察神色严肃地向里望了望,大概是听到了擂桌子的声音。 “抱歉,警官。”颜冉抓起桌上她的手机,笑容可掬地说道,“我的手机掉了。” 胖警察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纪北崇,又把门关上了。 纪北崇又问道:“那他们找坦坦干什么?” “根据新法律,车里的乘客也参与了飙车,所以同样要被追究法律责任。” “她还是个学生,这会对她影响很大。” 颜冉看了他一眼,“她怎么也是研究生了吧。从法律的角度,早就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纪北崇耸着眉骨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他们查到她的信息了吗?” “她是坦大的,是吗?” “这么说他们查到了?” “这是信息时代,更是视频时代。” “Shit!”纪北崇再次握紧拳头。 失却从容的纪北崇令颜冉滞了滞,而后放缓了语调:“不过说实话,我也觉得迈阿密警局有些小题大做。而且,他们这次逮捕总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这会留案底的,她就坐个车而已……”纪北崇没留心她的话。 “你怎么不先问问你自己现在可能面临的刑罚?”颜冉蹙眉敲了敲桌子。 “最糟什么情况?”扯了下嘴角,他低声问道。 “非法飙车可以判到一年,但逃避警察是重罪,最高可到三年。” 纪北崇的下颌收紧,但表情并不算沉重,依然问道:“她呢?会不会影响奖学金签证什么的?” “看情况。主要看有没有协助飙车。” 颜冉停了一会儿,又问道,“她到底去哪儿了?” “闹了点小别扭,走了。” 纪北崇转开眼睛。 颜冉也没再多问,只说:“现在的情况只能先给你申请保释,等上庭的时候再请求法官从轻判。你在美国没有前科,这对你是有利的。警察如果再来问话,谨慎些,没有我在场,不要轻易回答任何问题。实在要回答,就按刚才我告诉你的,说是头脑发热才接受了挑战,切记没有参与任何组织飙车的行动。” 纪北崇点了点头。 他很快便被带回了警局的看守所,和几个犯了各种小事的嫌疑犯一起待在一个无门的小室里。吃饭,睡觉,无所事事,不知等了多久,他又被带到一个房间中,一名警察把他入监时没收的衣物都悉数还给了他。而后,另一名警察带他穿过数条走廊,来到一间办公室的门前。 推开门,杜利警官正坐在桌边看卷宗。颜冉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抬头看了一眼纪北崇,表情微微有些复杂。 纪北崇走过去,在桌边坐下。 “纪先生,我希望在过去的几小时中你已经对你鲁莽的行为有所悔悟。” 杜利警官从文件中抬起头,神情依旧严肃,“不过,由于你的保释金已经付清,你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纪北崇看了看颜冉,后者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已经向你的律师解释了保释条例。离开警局前,你的律师还会再和你逐条讲述一遍。现在请在这些地方签上你的名字。” 杜利说着把几份文件推给纪北崇,又指了指上边需要签名的地方。 纪北崇看了一眼颜冉,她再次微微点头。他拿起笔,签的时候特别留意了一下,保释金是7万美金。他再看颜冉,这次颜冉却没有看他。 杜利警官收回签完字的文件,又说道: “现在我们来说一下沐坦坦,那个和你一起飙车的女孩儿。她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纪北崇耸了耸肩。 杜利警官眯了眯眼睛,似乎预料到他会如此回答,继续问道:“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这次纪北崇没看颜冉,径直回道:“不。她不是。” 女朋友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她不是。” 颜冉转头,目光惊讶。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杜利警官松开手里的文件,带着一种探究的目光靠向椅背。 “她是我为了参加婚礼找的契约女伴。” 过去几个小时在看守所里的时光,已经让纪北崇深思熟虑并做出决定——他得把坦坦送出坑外,越远越好。 “什么是契约女伴?说得详细些。” 杜利警官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否相信纪北崇的话。 “我们有个协议,她在婚礼上假扮我的女朋友,作为回报我让她免费搭车来迈阿密。”纪北崇也是扑克脸。 颜冉有些懵——这对话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让我看看你们的协议。” 纪北崇拿出手机,找出和坦坦最初的电子邮件,递给杜利。颜冉反应过来想要拦截,但已经晚了。杜利接过去看了看,没有说什么,又把手机还给了纪北崇,而后他盯着纪北崇的眼睛问道:“和你一起飙车也是协议的一部分吗” “杜利警官,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颜冉意识到自己必须开口干预了,“我的当事人直到昨晚才遇到另一名嫌疑人,并且不明智而错误地接受了对方的飙车挑战。但他在来迈阿密之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飙车赛,所以不可能把这项内容放在协议里。”颜冉停了一瞬,又加了一句:“同样的原因,他也不可能参与控制交通并协助组织这场飙车赛。” 杜利警官的眼睛从颜冉滑向纪北崇, “是这么回事吗” 纪北崇意识到颜冉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他听的——组织飙车会比飙车本身多一重指控,颜冉是在提醒和保护他。 他点了一下头。 “如果这不是协议的一部分,那沐坦坦就是自愿地坐进了你的赛车,对吗?”杜利警官又把问题兜了回来,再一次逼近。 纪北崇意识到此事已无法两全,他必须在保自己还是保坦坦之间做一个选择。 “不,是我逼她的。”他目光笔直地看向杜利。 颜冉神色骤变——纪北崇显然是为了保护那个女孩儿才这么说的,但这句话已使他的刑事麻烦升级,甚至彻底改变了性质。 杜利警官也微微一愣,字斟句酌地问道:“你是说你在违背她意愿的情况下逼她上了你的赛车” “是的。 ” “你靠什么能逼迫她做这些?” “我拿了她的驾照和所有的现金作为保证金,以确保她能做我让她做的事情。如果你想看的话,她的驾照现在也还在我手里。”纪北崇的眼中有一种不顾一切的慨然,与他“所供述的”内容形成鲜明对比。 颜冉震惊地忘了开口。 “‘以确定她能做我让她做的事情’……”杜利警官重复着纪北崇的话,眼神忽然犀利起来,“包括哪些事情?暴力?性?还是其他非法的事情……” 对话已经完全偏离轨道! “杜利警官,这完全是诱供。”颜冉大声反对道:“我的当事人现在情绪不稳定,不能回答任何问题了。我已经告诉你沐小姐离开时没有告诉我的当事人她要去哪里。如果我的当事人真的能够强迫她做任何事,她不可能这么轻易地离开。”颜冉用演绎法进行着反驳,停了一瞬,又说道, “我们现在应该说的是保释的事情。” 杜利警官面无表情地看了颜冉一会儿,忽然转向纪北崇,“你是不是因为沐坦坦的健康状况所以想保护她” 这次轮到纪北崇怔了怔,“‘她的健康状况’是什么意思” “杜利警官,我必须提醒你法律是禁止诱供的!”颜冉站起身,再次插入他们的对话。 杜利好像没有听见颜冉的话,只深眯着眼睛,似乎在判断他的问题是真是假。 “她有什么健康状况”纪北崇再次问道。 “我再声明一遍,我的当事人现在情绪极度不稳。他说的任何话都有可能在情绪的影响下偏离事实。让我们把精力集中在保释的问题上!” 门忽然开了,一个穿着深色西服的黑人女警察在门外向杜利点了下头。杜利起身走了出去。 颜冉默默瞪着纪北崇。 他接二连三偏离轨道的回答实在令她措手不及,她应该更早干预进来的,甚至应该从一开始就禁止纪北崇自由回答任何问题,现在只怕已经迟了。 几分钟后,杜利回来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重新坐下,清了清嗓子,说道:“好的,我们继续回到保释的问题上吧。” 颜冉点了点头,有点不敢相信他竟然放下了之前的讯问。不过眼下不问并不表明以后不追究。而且不知为何,颜冉觉得是刚才离开办公室的这段时间令杜利改变了主意,有意按下不表,并非忘了。 “纪先生,”杜利转向纪北崇,“你的赛车会被扣押30天,你的驾照也已被吊销。正式开庭前你不得离开迈阿密。”杜利站起身,又对颜冉说道:“保释条例的细则,就留给你和你的当事人一起过一遍。如果有问题,可以询问我或者这里的其他警官。” 杜利没再说什么,走出去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颜冉的声音立即响起:“纪北崇,你在搞什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随便回答警察的问题?你知道你刚才的回答会有什么后果吗?” 纪北崇没回答她,只问:“坦坦有什么健康状况” “我费了这么多功夫帮你办保释,” 颜冉气得胸口起伏,语气都有些不稳,“你倒好,一下说是契约女伴, 一下又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她的麻烦本来至多是留个案底社区服务,你这么一回答,自己却可能要坐好几年牢……” “你先回答我,她有什么健康状况” “你刚才说的话足以让警察以非法胁迫起诉你,这在美国是重罪……” “回答我!”纪北崇的眼睛直盯着颜冉。 颜冉骤然打住,眼睛向别处望去,静了一静,才说道:“白血病,去年这个时候做的化疗和骨髓移植……” 纪北崇瞪大眼睛,片刻之后开始摇头,“这在美国是隐私,你怎么可能知道?” 颜冉看了他一眼,声音放缓了些,“很多人都知道,她在网上进行了众筹,可能家里经济上有些困难…… ” 纪北崇彻底陷入沉默中,好半天,他轻声问道:“那她现在……?” “身体处于恢复期,精神上……却处于抑郁期,一直在看心理医生。”颜冉再次看向纪北崇,慢慢说道,“我有个朋友是这方面的专家,以前闲聊时跟我说过,有些年轻患者在治疗时斗志昂扬,治疗结束后却会陷入抑郁,很难再融入社会,类似于post-trauma。” 一瞬间,纪北崇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 一直以来,他挣扎于自己的人生际遇,冷嘲着上天和人群对他的不公,却从未意识到自己也同样冷漠而自私,同样忽略着别人的遭遇和感受。他忽然明白了坦坦为什么总是有些困,她的头发为什么会这么短,她的午夜惊梦,还有她为什么看到假发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那……昨夜呢?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颜冉注意到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忍不住问道。 是啊,他们算是什么关系? 纪北崇没有回答,但他眼中所有的杂尘戾气忽然在这一刻沉淀下来,变得异常笃定而清晰。 水母 六小时前。 大巴正开过七英里长的跨海大桥。车上的游客们听着导游如数家珍地提起在这里拍过的著名电影,兴奋地议论纷纷。 只有一个胖胖的白人大妈找不着人议论,一遍一遍地看向身旁沉默的中国女孩儿。 那女孩儿把头靠在巴士的车窗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窗外,浓浓的蓝绿色的海面向远处不断延申着,延伸着,与天接在了一处。不知名的大嘴海鸟借着海风的浮力停滞在空中,忽然一个掉头,“嗖”地一声险些撞在车窗上,飞走了。 那女孩儿随之微微动了一下。 “放寒假了,是不是?”白人大妈抓住机会,试图打破沉默。 坦坦转头,礼貌地笑了一下,轻轻说了句“是的”,又向窗外望去。 白人大妈不甘心,扬了扬眉毛,又问道:“昨晚你看新年焰火了吗?” 坦坦的眼睛里泛起些许柔和,却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白人大妈于是再接再厉:“迈阿密的新年焰火真美,是不是” 坦坦点点头,眼睛里的笑意浓了一点,又说了一声“是的”。 “我住在明尼苏达州,但我每年都会飞到迈阿密来看新年焰火。15年来不曾错过任何一次。 ”白人大妈自豪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 “为什么” 坦坦终于转头看向她。 “我第一次看到迈阿密焰火时,我的丈夫向我求婚了。”白人大妈的眼睛闪着光,“从那以后,来看新年焰火就成了我们的周年纪念。” 坦坦微微笑起来,随即又意识到白人大妈和她一样是独自一人上的车。坦坦的笑容淡了淡,没敢问出口。 “ 没关系…… ”白人大妈却好似看明白了她的心思,笑了笑,“……去年,他去了天堂。”她停了一会儿,又说道,“两周前,我也问我自己,我是不是应该停止我们的周年纪念?”白人大妈抿着嘴做了个思考的表情,又继续说道,“最后我决定还是要来,带着他留给我的记忆一起来。美好的记忆不会让我们孤单,不是吗?” 坦坦微微震了震。 是啊!此刻的她,虽然是一个人,心境却和离开费城时不一样了。那时她的心是空的,现在她的心底满满砸砸。 她其实是逃离那座城的。 这个冬天有太多阴霾的天气,稀薄的日照让她觉得自己快要熬不过去了。 回国过年的同学们都走光了,她在一团黑色的漩雾中渐渐下沉,心底最后的力气都附着在那个念想上——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逃到那个阳光海滩之地,去看一看传奇作家住过的白色房子。可她没有车,钱也不够,奖学金和助学金都要到开学才会发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那么久。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纪北崇在坦大华人论坛上寻找婚礼女伴的帖子。她用最后一点意志力抵住心底质疑的声音,私信了他,甚至不去想这会不会是陌生人的陷阱。 从他看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看不上她,可她依然感谢他在这个时候向她递来的这根稻草。 他决定放弃行程返回费城的时候,她偏执着没有跟他走,心底却知道她最后一点点希望已经破灭了。 然而他又回来了,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带她逃离了身后的危险。 在汽车旅馆的那个晚上,她几个月来第一次没有失眠,却隐约记得自己又一次从午夜的噩梦中惊醒了。然而这次回应她的不是夜的虚无。有人叫着她的名字,那黑雾随之淡去了。 在旅行者小教堂前,对生死的无力感再次向她袭来。他逆着初升的阳光走过来,嘲笑她的易感,讽刺她的信仰。她被激怒了,那愤怒却也驱散了那黑色的漩雾。 回到汽车旅馆才发现他给她准备的行头。看到假发的那一瞬,治疗中的种种回忆又回来了。她严词拒绝着,却也在心底自我说服着。可争执总难免擦枪走火,他被激怒,并用退出去迈阿密的旅途来威胁她。她带着羞辱和悲愤让步,交出了驾照和现金,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后来她明白了,那是因为她刺到了他的成长。 到迈阿密后她忽然发现了逃走的机会,也几乎逃走了,却在此时忽然了解了有关他的一切,更知道了他的宿敌正在一场鸿门宴上候着他。于是,她回到房间,穿上小黑裙,带上长假发,像是中世纪的女骑士匆匆前往。 赶到单身派对的时候,他已经在“斗兽场”上和对手遭遇了。站在人群之后,她听他直面自己的过往,忽然明白了他需要多少勇气才能站在这里,她微微笑着感动了。也许他并不需要她的驰援,她想着,打算离开了,一场关于速度的决斗却上演了。按照决斗规则,他需要一个女伴,一个引航员。她于是穿过众人,扬尘出场。 疾速奔驰的赛车,变电箱后的躲藏,还有那被警察追逐的“逃亡”。 在漫天绚烂的焰火中,他说这一晚他拥有了全世界,因为她。 他不知道,她也在这一晚重新浸透了生的能量。 那一夜,也许本就顺理成章。 即使被他与旧情人的拥抱狠狠抛入现实中,即使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一夜情的尴尬收场,她却在伤心失落中依旧感觉到她那被黑色漩雾缠绕住的生的勇气,重又开始了悄悄的藤曼般的生长。 坦坦忽然想起那位心理医生的话——无回应之地,才是绝境。是的。奚落、争执、心动、同仇、激情、不舍、失落……与他同行的这路上的一切都是生的回应——是他帮她的小船驶离了困住她的孤岛。她要谢谢他呀! “我的名字是翠茜。你叫什么?”白人大妈忽然轻轻拍了拍坦坦的手背。 “坦坦。”她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轻轻道。 “很高兴认识你,亲爱的。”翠茜又讲述起她与逝去丈夫的点点滴滴来。 坦坦静静听着,却忽然想起纪北崇好看的眉骨和英挺的鼻子,还有他下巴上微微的胡茬。她的心底涌起一片甜蜜而又微苦的热潮。她对他何曾只是感谢呀! 车窗外流动的风景忽然静止了。翠茜停住了口中的话,和坦坦同时向外望去——弯月形的海岸伸向蓝绿色的海面,椰子树在夕阳中深沉出剪影的模样。 看样子,大巴是停在跨海岛链上的一个国家公园中了。 站在司机身边的导游,果然又开始巴拉巴拉地讲:“各位注意了,这里是Bahia Honda岛,有佛罗里达岛链上最棒的潜水地和贝壳沙滩。我们会在这里停留30分钟。30分钟后,我们会立即离开。”导游又玩笑着说道,“任何错过了这辆巴士的人,将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前往西礁岛……” “或者自己想办法回迈阿密。”一名游客也玩笑着回应。 “不错。”导游扬了扬眉毛,“不过,这里离西礁岛只有45分钟的路程了,而回到迈阿密还要开三个多小时。”导游拍了一下手掌,加重了语气,“好,现在回答我,我们可以在这里停留多久?” “30分钟。”游客们齐声答道,嬉笑着下车而去。 翠茜也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卡在摄像杆上的小相机,用询问的表情看了看身旁的坦坦。 坦坦摇了摇头,“我昨晚没睡好。”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的脸不自觉地红了。 “亲爱的,我不会细问的。” 翠茜冲她眨眨眼睛,举了举手中的摄像杆,“我会带相片回来的。”翠茜下车去了。 坦坦坐在空空的大巴上,向窗外望去。沙滩上,一群海鸟正被海浪追逐着,一会儿落下来一会儿飞起来。两个拿着蛋卷冰激凌的美国小男孩,也追逐着海鸟快乐地跑来跑去。她的心底忽然被回忆又甜又狠地蛰了一下——不过是几个小时前,只因为她说她担心会花了妆,他那么不像他地帮她把蛋奶酥切成了小块,末了,还给噎住的她递了一杯咖啡。 不要再想他了。坦坦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打算也下车去买一个蛋卷冰激凌,然后再找翠茜一起去踩浪。阳光这么明媚,她不该辜负这沙滩和海浪。 从旅游服务中心一路问过去,又翻过一个有林子的小坡,她才找到那个冰激凌店。巧克力冰激凌卖完了,于是她买了一个意式浓咖和柳橙味的双色冰激凌。海风将她短短的头发吹乱了。她在风里眯起眼睛,感觉着酸甜与浓苦混合的味道顺着她的舌尖爬上来,爬上她汹涌而又平静的心口,就像眼前这片看似平静却涛声不绝的海面一样。 “你是和那个胖大妈一起的吗?”身后忽然有人说道,带着几分西裔口音。 坦坦转身,看见一个毛卷头的年轻人站在几步远外,双手插在裤兜里。她莫名地有几分警惕,一时没有回答。 那人见她不语,又说道:“我和你坐同一辆大巴来的。” 坦坦没有留意过车上的乘客,却明白了对方问的是邻座的翠茜。 “嗯,她坐我邻座。”她简单地回答道,“怎么了?” “她被水母螫了。”那人回手指了一下身后小坡。 小坡上有一片树林。越过那片树林,在那片小坡的背面,还有一片弯月型的海滩。刚才找冰激凌店的时候她注意到了。看来翠茜是去了那片海滩,怪不得一路都没看到她。 “严重吗?”坦坦关切地问道。 “看起来她被螫得很痛。”那人做了个咬牙抽冷气的表情,又说道,“她可能需要帮助才能回车上去了。要不我们一起去帮她一把?” “好的。”坦坦吃完最后一口冰激凌,跟着那人向小坡上跑去。 小猫头鹰 拨转方向盘开出迈阿密警局的停车场,颜冉扭头瞥了一眼纪北崇。 上车后,他便一直沉默不语地望着窗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显得疲惫、萧索甚至有几分颓废,与颜冉记忆中的永远桀骜不驯的他大相径庭。但此时的纪北崇反而是亲切的,让人生起几分怜爱的。然而颜冉知道这份亲切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那个叫坦坦的年轻女孩儿。 穿过灯火阑珊却人迹寥寥的午夜街道,车子开进一座林园区,停在一幢建筑的门厅前。 纪北崇依旧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酒店到了。”颜冉轻轻提醒他。 纪北崇回神,“哦……谢谢你,颜冉!大婚当天还得帮我收拾烂摊子!” “谁让你是我的……“师弟”呢。”颜冉笑了笑,“而且,这事我多少也有些责任。“ “不,与你无关。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冲动、自负、甚至冷血。” 颜冉想说“不,你还有另一面”,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静了静,她最终选择换了个轻松的语气提起另一些事情,“对了,我蜜月旅行的航班推迟到明天早晨九点了……哦,是今天早上九点了。所以你的事我委托给了我的一个朋友,他叫温若阳,也是律师。”她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又带着几分“警告”的语气说道,“下边这段日子你在迈阿密老老实实待着,直到开庭。” 纪北崇失笑,点头。 “还有……”颜冉又从兜里摸出一张门卡递过来:“瑞兹卡酒店,还是你原来的房间,帮你预定了一个月。” 纪北崇的脸上露出微讶的神色。 “不是我,是‘95号公路’。”颜冉在他开口推辞前打断了他,“保释金也是他们帮你付的,他们说,这是他们该帮你做的。” 纪北崇沉默了一瞬。 “95号公路”是他自己一手建立的,他心甘情愿出手清理门户。他们不欠他什么。保释金,他以后一定会还给他们。明天他会去把房间退掉,转到一个便宜的酒店。不过没必要因为这些再耽误颜冉的时间。 他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门卡。 两个人走进酒店,在电梯里道了别,向各自的楼层走去。 房中早已收拾一新,空荡荡的,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有他的行李箱静静躺在行李架上。 窗外一片漆黑,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只能听到汹涌的海浪声,正如他此时的心境,暗淡的,却又是澎湃的;迷惘的,却又是清晰的。 他忽然想起昨晚赶去单身派对前,他曾在坦坦身后等了好一会儿,想等她转身跟她道个别,因为他知道她要逃走了,他们不会再见了。可那时坦坦一直望着海上初升的月亮,没有回头。 而后,他又仿佛看见坦坦从巴士返回房间的情景——她的眉心一定皱成了小疙瘩,却还是把自己塞进了缎面小黑裙,又咬着下嘴唇带上了那簇长假发。 他那样恶劣地对待她,她却还是没有放弃他。 纪北崇的心底涌起热潮——如果坦坦现在出现在眼前,他会把她拥在怀里请求她所有的原谅。然而房间里空荡荡的,清冷到让人难以忍受。他忽然掏出手机拨了坦坦的号码。 无人接听。 又拨了几遍,依旧无人接听。 怎么就这么倔强,简直偏执,为什么不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道歉也好,追求也罢,她怎么可能逃得开他?就算他现在不能离开迈阿密,天涯海角,他总归能找到她。 纪北崇颓然地把手机扔到床上,人也倒了下去。这才想起此时已是凌晨,坦坦现在应该在沉睡中。好吧,明天再继续“骚扰”她。他认准的事从来没有放弃的道理。他不信她能永远不接电话,就是不接他也有办法。不过,她找到住的地方了吗?西礁岛是新年度假的热门地,大部分酒店都在两个月前就定光了。她只能碰运气找别人临时取消的房间。而且,西礁岛的酒店大多昂贵,她身上的钱够吗?他都还没来得及把“扣押”的身份证和现金还给她…… 浓重的疲倦袭上头来,纪北崇带着巨大的失落感沉沉睡去。 叮咚—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忽然在黑暗中发出一声轻响。 纪北崇微微惊醒,在黑暗中摸索着抓起手机。屏幕一片漆黑,并没有任何来电或是短信的提示。他把头重新埋进床单,在黑暗里扯了扯嘴角,暗嘲自己的幻觉。 叮咚— 房间里却又无比清晰地响起了第二声。 纪北崇忽然意识到那提示音并非来自他的手机。 他疑惑着从黑暗中坐起,看见一簇微弱的光浮动在写字台台灯的后边。他探身将手臂伸到台灯后边,真的捞出一个手机来。两条短信提示正浮动在屏幕上。 纪北崇忽然想起这是奥迪车上发现的那个旧手机。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完全把它忘在脑后了。 怎么会落在这里? 点开了短信,他看见第一条写着:想做个游戏找回小猫头鹰吗?正确回答我的问题,就能找回它。 第二条写着:输入 “Y”,进入游戏。 不知所云。 收起短信,他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纪北崇丢开手机,重又睡去。 ※ ※ ※ ※ 几十英里外,一间废弃的地下室里,一个被缚着双手的短发亚洲女孩缩在角落里,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人。那人一头栗色卷发,短鼻子低眉弓,一双瞪着手机屏幕的小眼睛,正露出急躁而凶狠的光。 女孩儿观察着他的表情,而后小心却又笃定地说道:“我说过的,我们不是男女朋友。他不会来的,更不会给你们钱……” 那人忽然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 “吉姆……”一个脸皮坑坑洼洼的人从后边拉住他的手臂,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威严,“现在是午夜……” “他刚打过电话。”吉姆嚷道。 “……先等到明天早晨再说。反正,我们在酒店里有人。” “没时间了。”吉姆气咻咻地说道,“费城那边的风声已经不对了,我堂兄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估计很快就不会再帮我们了。” “再等一等,我们离边境岛屿已经不远了。” ※ ※ ※ ※ 也许是因为心有牵挂,凌晨才回到酒店的纪北崇一早便起来了。 对着镜子刮胡子的时候,他计划着今天要做的事:换酒店、联系颜冉转托的律师,还有,最重要的,继续电话联系坦坦。他目前因为保释的原因暂时不能离开迈阿密,只能通过这个方式联系她。若坦坦还是不肯接电话,他就发短信给她。一条不够,就两条、三条……怎么有点死缠烂打的味道?这还真不是他的风格。纪北崇笑了一下,忽然间,他想起半夜收到的那条短信来。有点像群发的网络诈骗短信,又有点像无聊的恶作剧——他没再多想,又隐隐地有种莫名的不安,仿佛遗漏了什么一般。 到楼下餐厅吃早餐的时候,他看到许多酒店客人正聚在大屏幕电视前看早新闻。屏幕上,一名神情严肃的警官正在说着什么。屏幕下方滚动着字幕:突发新闻—FBI锁定费城午夜枪击案嫌疑人。 纪北崇端着早餐盘子从围看新闻的人群身后走过,听到警方发言人正用严肃的声音说道:“我们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全国性的搜捕即将开始。任何人看到照片里的人,请立即联系我们,但绝不要试图私自接近或者控制他们,必须由执法人员来执行,因为他们非常非常危险!” 纪北崇不由瞥了一眼屏幕,随即震惊地僵在原地。 两张大头照充满了整个屏幕,其中一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微呈棕色的面皮犹如蜥蜴皮般坑坑洼洼,一道长疤隐隐顺着耳旁而下,一直延申到脖颈低处。照片下边写着一个名字:道格拉斯·百图。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张脸!是两天前追逼坦坦又和他雪夜飙车的那个人。 他又看向另一张照片。一个栗色卷发的年轻人眼神躁怒地望着镜头,不知为何竟也让纪北崇有种似曾见过的感觉,却完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再看了一眼名字:吉姆·伯纳德。 一阵后知后觉的恐惧掠过纪北崇的心头,而且仿佛事情并没有结束一般,他的心诡异地狂跳不止。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又抬头向电视新闻看去。 新闻画面已经换成了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内容,画外音依旧是警方发言人的声音。根据警方的介绍,枪战发生在坦大附近的韩国城。照片中的两名嫌疑犯在与一名黑帮老大和他的五名手下交易时,不知为何起了冲突,道格随后将对方六人全部打死。由于在韩国城酒吧附近,五名路人卷入枪战。从监控画面看,射杀路人的是道格的同伴吉姆,目的似乎是为了消灭目击证人。警方发言人再次强调了嫌疑犯的凶狠残暴后,新闻发布会结束了。但电视台与之相关的新闻并未结束。镜头跳闪,画面转到今晨费城坦大附近的街景上。手持话筒的记者拦住一名抱着书本正要去上课的黑人女学生,询问她附近的治安情况。黑人女学生一一作答。大约是觉得手中的书有些重,她将手从胸前放下,露出胸前一个深灰色的卡通猫头鹰图案——坦大的吉祥物。 纪北崇忽然想起坦坦也有一件这样的帽衫,是他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的,胸前也有这么一只猫头鹰图案,但是是红色的。 他忽觉后颈一刺,一股凉意直冲头顶。 猫头鹰!昨晚的那条短信! 他怔了一瞬,丢下手中的盘子,极速向餐厅外奔去。 回到房间的纪北崇迅速翻出了昨晚重又出现的那个旧手机。重读了短信三遍后,他心中的猜测越发清晰起来。现在,能证实猜测的方法只有一个——进入对方的游戏。 他想起刚才警署发言人的告诫,在心底做了一个快速的判断。对方联系他的方式这么隐秘,显然是想避开警察,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只要对方还想全身而退,事情就还有解决的余地。而保持回应,稳住对方总是没有错的。 打出字母“Y”,他按下了发送键。 许久没有回应。 就在纪北崇疑心是自己杯弓蛇影的时候,屏幕忽然亮起,一条短信进来了:你会喜欢这个游戏的。 回信依旧模糊不清,显然对方十分小心。 然而纪北崇并不想绕圈子,他迅速编辑并发出了第二条短信:先证明小猫头鹰是安全的。 又是许久没有回应,手机屏幕甚至暗了下去。 纪北崇有些懊悔自己的问题是否太过强势,腕上的手表却忽然轻轻一颤,一条图片短信一闪而过。他愣了一瞬,随即意识到这次短信是送到了他自己的手机上。他迅速从衣袋中掏出自己的手机,发现图片短信竟然来自坦坦。是一张看不到脸的女孩儿的近影,看不清楚在什么地方,只看到一双小手捧着一个水蓝色的盒子,停在印着卡通猫头鹰图案的帽衫前。 是他在费城高速休息区被盗的那个蒂芙尼手链! 纪北崇的眼睛仿佛被狠狠一刺,人却还冷静,又在旧手机上迅速输入一条短信:“怎么证明照片是现在拍的?” 他的手机再次沉寂了一会儿,而后一张新的图片发了过来。同样的角度同样的近影,不同的是这次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现在”。 坦坦真的在对方手里!纪北崇的大脑一片空白。 又是一声短信提示,这次是那个旧款手机:继续游戏 “你想要什么” 纪北崇费力地打出了这几个字。 “五十万,现金。” “我没有这么多钱。”他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你有朋友,还有六个小时。” “在哪里见面” “等钱准备好了,会告诉你的。” “不要伤害她。否则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这取决于你能多快筹到钱。而且,没有警察就没有伤害。你若是耍任何花招, 小猫头鹰必死无疑。” □□裸的恐吓! “我不会的。不要伤害她。”纪北崇耸起眉骨咬紧两腮,文字间却放软了态度。 “最好别。盯着你呢。筹好钱,用这个手机发短信给我。” “别伤害她!”纪北崇又发了一遍。 然而对方不再有任何回复,屏幕暗了下去,很快便彻底黑了屏。 掰开僵直的手指,放下手机,纪北崇知道,虽然全程不曾提过她的名字,也不曾看到过她的脸,之前的猜测已被冰冷地证实了——坦坦被绑架了,赎金为五十万。 他把头埋进手心,强令自己冷静了一分钟,而后开始梳理思路。 首先需要确定对方的身份。 他和坦坦从认识到分开不到三天,对方却如此笃定他和她的关系,只能是这期间和他们有过接触的人。对方又偏偏用这个遗落在奥迪车上的旧手机和他联系,所以必然是与这个旧手机有着某种关联的人。坦坦提起过,那天晚上道格追逼她时曾说“gimmeba……”。他们当时都没有听懂,现在想来,似乎是“give me back”的连读,也许道格就是在讨要这个手机,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道格后来不惜和他在雪夜里飙车。那么绑架坦坦的人,从目前看来,只能是费城枪击案的嫌疑人道格,甚至还有他的同伙,那个叫吉姆的人! 然而道格若是讨要这个手机,为何现在又把手机留在这里,用于和他联系呢? 纪北崇忽然想起旧手机屏保上那个穿着印花裙的西裔女子。他迅速打开那个旧手机,却发现屏保已经变成了最普通的淡彩式样,原来留存的那个唯一的电话号码也已清空。 也许,道格真正想要回的不是手机,而是手机上的那张照片,甚至那个电话。同时,另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却也随之浮出水面:道格曾进过他们的房间,在取走了那张照片之后又将手机留给了他。他们的房间显然已被收拾过,这个手机绝不可能被打扫卫生的人忽略掉。 纪北崇忽然打了个寒战。这个新发现的事实与他需要做的另一个决定休息相关——到底报不报警。 能够如此自由地在严密的酒店保安系统中进出,这意味着他们不是普通的头脑简单的亡命之徒,或者,他们还有其他同伙在酒店中。 “……盯着你呢……没有警察就没有伤害。你若是耍任何花招, 小猫头鹰必死无疑。” 想起刚才□□裸的恐吓,纪北崇又一次把头埋进手指间。 “……任何人……绝不要试图私自接近或者控制他们,一定要让执法人员来执行,因为他们非常非常危险。”警方发言人的警告也响起在耳边。 无数个声音开始在纪北崇的心底进行辩论。有多少个声音在提醒他单人独马难以应对,就有多少个声音在回忆那些他读到过的因为警察介入而导致绑匪撕票的案子。 正在各种激辩声中犹豫不决,一阵敲门声从外边传来。 迷雾 ……正在各种激辩声中犹豫不决,一阵敲门声从外边传来。 纪北崇惊起,回到现实中。他迅速调整了一下状态,起身开了门。 是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似曾见过的亚洲脸。 “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对方伸手道,“我是颜冉的朋友温若阳,你的案子现在由我代理。” 纪北崇忽然想起,是在婚宴上和坦坦搭讪的那个人。他淡淡伸手握了握,随即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白人。 “杜利警官,不用我介绍了吧。”温若阳侧身道。 “当然。”纪北崇淡淡扯了下嘴角,心底骤然一跳。 “关于你的案子,杜利警官还有些问题想问。”温若阳继续说道, “你能回答一下他的问题吗” “请进。”纪北崇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这酒店真不错,景观好极了!”杜利今天不是严肃的扑克脸,似乎十分放松,他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坐下说道,“纪先生,希望你昨晚回来睡了一个好觉。” “谢谢。”纪北崇没什么表情。不知为何,他觉得杜利放松的姿态有种刻意为之的味道。 杜利看了他一眼,坐下,也很快进入了正题,“我来是想询问一下前一晚你用来飙车的车子。那是你的车吗?” 纪北崇看了一眼温若阳,后者点了一下头。 “不是我的车。是我跟朋友借的。” “那这辆车的主人把车借给你时,知道你要用它来飙车吗” 杜利低头翻开一个小本子,又拿出一支笔。 “他完全不知道。”纪北崇摇头。这事他想过了,既然已经入坑,他就打算一个人把这事扛下来。 杜利也不追问,低头在小本子上写了些什么,又抬头问道:“根据我们的记录,你是刚来迈阿密。你是怎么到迈阿密的?” “开车。”纪北崇看向杜利,“昨天我在警局回答过这个问题。” “嗯。我想再复核一下。”杜利和他对视了一瞬,点了一下头,低头在小本子写了些什么,“你开另一辆车来的” “是的。” “是你自己的车吗” “不是。是从费城的一个修车店租的车。” “为什么不从租车公司租车”杜利抬头看向他。 “定的有些仓促,租车公司的车都定完了。” “还有其他原因吗?” “租车费用也是一部分原因。”纪北崇淡淡耸肩,“他们给了我挺大的折扣。”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很大的折扣”杜利又低头写了些什么,眉心却微微一蹙。 “我以前帮过修车店老板一些忙, 作为回报, 他就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折扣。”纪北崇也微微耸起眉骨,有些奇怪问题怎么会绕到这上边来了。 “你帮过他一些什么忙” “一些技术上的帮助……我可能没提过,我获得过汽车工程专业的硕士学位。” “你和修车店的老板是好朋友吗” “认识而已。”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以前去店里修车的时候认识的。有什么问题吗?”纪北崇一边说,一边快速看了一眼温若阳。 “杜利警官,”一旁的温若阳立即插进来问道, “这些问题和飙车的案子有关吗?” “只是些常规问题。”杜利耸了耸肩。 然而直觉告诉纪北崇,杜利绝非在随意问这些问题。而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他刚才忽略了的事情——那部手机是先他们上了那辆奥迪车的,难道那个修车店与道格之间也有着某种关联? “纪先生,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纪北崇发现杜利正紧紧盯着他。他微微迟疑了一瞬,摇头。 “如果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这是我的电话。” 杜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而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向外走去。 送走了杜利和温若阳,纪北崇陷入了更深的思虑。 从那个修车店,到那辆车,再到那个手机,他仿佛看到一条无形的网,在他拿到那辆车前便已编结而成。那么,费城高速路上的追尾车祸也许不是偶然的,那条手链现在看来也是道格他们在砸车寻手机时顺走的,还有汽车旅馆里的隔壁房间失窃案……他的心微微而悚,继而又涌起一阵深深自责——这一路他对坦坦那么凶,却是他把她引上了这条危险的旅途! 纪北崇忽然觉得自己太自负了——应该请求警方帮助营救坦坦。他拿起了杜利留给他的名片。 叮咚——旧手机上的短信提示音忽然响起。 屏幕上赫然出现一句话:“进你房间的是谁?” 纪北崇惊了一惊,而后大脑飞速地转动。他快速输入道:“婚宴上认识的朋友。” “别耍花招,盯着你呢……” “我知道。”纪北崇的手指快速跳动,似乎片刻的迟疑便会泄露了秘密一般。 但对方似乎相信了纪北崇的话,短信就此平静下去,屏幕再次归于黑寂。 然而这次短信已彻底改变了对弈的形势! 道格并非虚张声势,他的确掌握着他这边的动向。在杜利来访之前,纪北崇便已经隐隐感觉到他们不是简单的亡命之徒,而现在,他可以确定他们一定还有其他同伙在这个酒店中,因为他们已被通缉,此时不可能自由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忽然想起那个让他去拿婚礼伴手礼,却又消失了踪迹的人…… 他已经不能报警了,至少眼下绝对不能,否则一定会激怒对方做出对坦坦不利的事。 而如果要独自行动,就要快!道格只给了他六个小时,他必须在六个小时内准备五十万现金! 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 说实话,也许是因为已经知道自己被通缉,道格的胃口并不算十分大。如果在以前,在几个小时内筹到这些钱对他并不十分困难,只要和投资人或是和那个圈子的朋友们开口,定然是一呼百应。然而现在的他早已“众叛亲离”,账户里也只有几千刀了。 他忽然想起昨晚颜冉曾说起,是“95号公路”在资助他的案子。出于骄傲,他本不打算再求他们了,但现在坦坦深陷危险,他的骄傲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 纪北崇迅速调出了王祺的电话,发出了一条短信:“保释金和酒店的事,多谢!” “不客气。” 王祺很快回复了。这是他的风格,言简意赅。纪北崇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提下边的话了。 王祺的短信却又来了:“打官司如果需要钱,我们可以帮忙。” 蓦然有些感动。其实那晚赛车时他就感觉到了,他和他们之间还有一丝旧日的默契在。只是不知道这点残存的情谊眼下能不能帮他解救坦坦。 纪北崇快速回复道:“的确有需要。” “多少?” “五十万。” 这一次,王祺的回复好半天才发过来,“我今晚和他们商量一下。” “能不能两个小时内转给我。” 纪北崇咬住两腮,又加了两个字,“急用。” “这么急?” “我会写借条给你们。” 王祺那边却安静了下去,不再有任何回复。 纪北崇忽然意识到王祺一定是觉得毫无偿还能力的他在借着飙车的事漫天要价。他应该把五十万拆开来,从几个人那里借,提高成功率。 关心则乱。 纪北崇深深叹了一声,快速接受现实,又开始考虑其他方案。 他想起苏迪来。她虽不是富二代,却也算是有产阶级,借给他一万到几万的情面也许还是有的。还有些类似的工薪家庭的圈外朋友也都可以试试。虽是杯水车薪,到底聊胜于无。 刚调出苏迪的电话,一条短信进来了,却是林堃。 短信没有进行丝毫的客套,只问道:“你在国民银行的账号没变吧?” 纪北崇怔了怔,瞬间意识到电话那边王祺已经在和俱乐部内部的人分说此事。 愕然之下再次感动,但也顾不上说什么,他迅速回了一句“没变”。 另外几个以前俱乐部的朋友也很快发来了类似的短信,都没问缘由只问了账号。纪北崇一一作答。 最后来的是王琪的短信,“会从六个账号汇给你。一小时后查询一下,给我发个确认短信。” 之后的时间被等待拉扯得十分漫长。一小时后,纪北崇从手机登陆网银,发现三十五万美金已经到帐。纪北崇迅速给王祺发了确认短信。 “ 眼下只能帮你这么多。 ”王祺的回复依旧言简意赅,过了一会儿却又来了一条:“当时是家里要求切割关系。有些事太敏感。” 纪北崇怔了一瞬,意识到王琪是在说去年他们把他从“95号公路”孤立出去的事。这曾是他最希望听到的解释,此刻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理解。” 他简单回复。 王祺没有再多说什么。 纪北崇快速振作了一下自己。虽然没有筹足赎金,有了这三十五万,也许很快就能见到坦坦了。 他快速把一个装衣服的防尘袋空出来,开奥迪车去了银行。 把钱提出来比他想象的还要慢一些。由于是大额,柜台上的出纳员把他转到了大堂后的办公室里。一个慢手慢脚的白人老太太操作着不熟悉的电脑,等了很久才弄完。由于混有两种不同的面额,体积比他预计得要大。银行因此送了一个小的长方形牛津布包给他装现金。 全部弄好已是下午一点左右,距离他收到勒索短信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走出银行,他把牛津包锁入后备箱,而后启动了车子,同时给道格发了一条短信:“钱已备好。什么地方见面?” 身后忽然悠悠响起警笛启动的声音。 他微微一怔,看向后视镜——一辆黑白相间的警车从一排停靠在路边的车子后边慢慢溜了出来,仿佛已经在那里猫了很久一般。 纪北崇随即想起美国的大部分州都是禁止开车时收发短信的。 真背!他的驾照已经因为飙车被吊销了,如果警察上来盘问肯定会惹上麻烦,甚至会暂时限制他的自由。 后视镜里,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已经开门走下车来。其中一人还和警车里副驾驶位置上的第三个人说了句什么。一辆巴士恰好从警车旁缓缓开过,宽大的外后视镜反射着午后的强光,恰好投射在警车的挡风玻璃上,一张神情严肃的脸在副驾驶位的光影中一闪,又暗下去了——是杜利! 纪北崇惊了一惊,随即注意到两名警察已经从两侧向他的车包抄而来,各自将一只手隐在背后,姿势有些奇怪。下一秒,他意识到他们隐在背后的不是手,而是手里的枪。 来不及多想,他急速按下手闸,脚也向着油门踏板猛踩下去。 杜利在车里大声说了句什么。两名警察同时跃了上来。 然而纪北崇的车已经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两名警察迅速返身跳上警车,启动了车辆。然而白色的奥迪车早已汇进车流,不见了踪影。 白色奥迪车在车道间快速而灵活地转换着,并在一个出口快速切下高速,又转了几个街区,一次性泊入了立交桥下的阴影中。 纪北崇按下手闸,却没有熄火,而是谨慎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是个萧条的街区,偶然有几个行人经过,几个黑人小孩儿踢着垃圾过来又走了,除此之外只有迈阿密潮湿而略带咸味的风吹过。 他从兜里拿出两个手机放在眼前。他自己那个,出于谨慎,刚才已经被他关闭了;而那个旧手机上,道格还没有回复。 他静了静,把自己的手机收好,只留旧手机在手上,而后又重新判断了一下刚才的情形。 他的确在保释期间违反了保释条例——驾驶时发短信甚至无照驾驶。但即便如此,警察也不需要在未受威胁的情况下就掏出□□来对付自己,除非他们怀疑甚至确信车上有什么对他们构成了威胁。 这件事单看也许还没有那么严重,毕竟警察有权采取保守行动,然而如果联系到另一个事实,就陡然变了意味——警车中的第三人竟是警官杜利。 杜利上午的造访已经明显别有他意,现在才发现他还一直在跟踪自己。难道除了那晚的飙车事件之外,杜利还在调查他什么?因为坦坦?不,那不可能。如果警察已经知道了坦坦被绑架的事,应该直接向他调查取证,而不是旁敲侧击暗中跟踪。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纪北崇觉得身前身后仿佛都罩着一团迷雾,裹着他推着他……然而一个信念却又在这迷雾中如此清晰——坦坦在等着他。他不能失去自由!绝不能! 他要把她安全地带回来。 手中的手机犹如受到了某种感应,忽然亮起。 道格回复了:腊勾岛。 文迪快餐厅 ……道格回复了:腊勾岛。 纪北崇在手机地图上迅速确定了腊勾岛的方位。那是迈阿密西侧岛链上的第一个小岛,地形狭长,跨海公路穿过小岛中心,岛周围有许多珊瑚礁。 道格没有给他更具体的方位。纪北崇也没问,因为没有逃犯会傻到预先透露自己的具体位置。但这个粗略的方位已大致显示出道格的行动方向。 迈阿密离古巴已经很近,而西礁岛距离古巴首都哈瓦那甚至更近。他曾看到过美国逃犯从西礁岛逃往古巴的新闻。道格很有可能会在拿到赎金后,前往西礁岛,然后从那里逃离美国。 纪北崇忽然感觉到命运的某种诡秘——他和坦坦的旅途竟然无意之中与道格他们的逃亡路线重合了。 不,感叹宿命在此刻毫无意义! 他立即转而鼓励自己,靠近边境意味着道格和他的同伙还没有陷入完全的绝望,那么坦坦便还有生的希望。 身后的追踪让纪北崇放弃了之前先回趟酒店的打算,并决定立即离开迈阿密。 他启动了车子,转上了去往岛链的高速公路。 新年第二日,离岛方向的车流远比上岛方向的车流繁忙。 纪北崇一路顺畅。 快要转下高速开上跨海公路时,几个车道的车流忽然开始减速,并出现大范围拥堵。前边的出口也出现了警车和警察的身影。 纪北崇耸起眉骨,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也不由收紧。 “砰!砰!砰!”高架桥下紧邻的街区内忽然传来巨响。 纪北崇随即意识到那是枪声,他迅速打开了车上的广播。所有的电台果然都在追踪或者直播着什么。一名打进直播间的市民正在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象—— “……我们能听到街面上都是枪声。……天哪,警察和两个人在对射……人质就在他们中间……简直就像是西部片…… ” 纪北崇浑身的血液近乎凝滞。 “……刚才是兰达先生打进的热线电话。”电台主持人的声轨随之接入,“我们目前不知道联邦快递司机的情况究竟如何,他是被两名打劫金店的歹徒在逃离过程中劫为人质的……但很明显,警察完全忽视了人质的安全……” 纪北崇缓缓吐出一口气——人质是联邦快递的司机,不是坦坦;歹徒也不是道格和他的同伴,是两个打劫金店的劫匪。 不报警也许是对的,美国人人可以拥枪,迈阿密更是犯罪之城。没有安全感的警察,在突发事件中的反应也许会令人大跌眼镜。 然而纪北崇也仿佛透过迷雾看到了自己再往前走将会遭遇到的巨大危险。他的心底震了震,却又惊讶于即使在这样的震撼中,那个信念依旧牢固——他要把她安全地带回来! 纪北崇关了广播,在依旧零星的枪声中随着滞缓的车流缓缓向前。靠近出口时,他看到警察是在疏导交通,避免车辆从这个出口下去后进入枪战的街区。 白色的奥迪车缓缓从出口切下,向左转上了跨海公路。 一个小时后,纪北崇进入了腊勾岛的地界。 他降低了车速,穿行在路旁各种旅游商品的小店中。星巴克熟悉的绿色忽然跃入眼帘。他下了穿岛公路,驶进门店前的停车场,迅速给道格发了一条短信:“我停在欧深道上的星巴克停车场里了。” 十分钟后,一条短信姗姗来迟:“移动到汉堡大王快餐店”。 纪北崇查了一下手机地图,发现在一个街区外,便又启动了车辆,开到了汉堡大王快餐店。 尚未停稳,道格的短信又来了:“移动到文迪快餐厅。” 纪北崇忽然意识到道格是在通过不断改变地点,从暗处观察有没有尾随他的警察。 “我要先看到她。”他回复道,并再次启动车辆,开到了文迪快餐店外。 “进去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短信再次发来。 纪北崇将车停在距离快餐店入口较远的位置,而后走进了店中。快餐店里的顾客并不多,只有一对小年轻和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妇女。他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而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街面和公路。 不断有车停下,不断有游客走进来购买咖啡或者零食,却又都匆匆离开了。 纪北崇的眼睛渐渐感到疲累。他揉了揉眼眶,再抬头时忽然看见一辆灰色的本田越野车斜下公路,驶入了停车场。本田车慢慢靠近玻璃窗前,却忽然停在那里,并没有泊进车位。 一瞬间,他看见了坦坦。 她就坐在副驾驶位上,姿态有些僵硬,小脸低着,看不清楚表情。 司机蓬着一头栗色的卷发,带着墨镜,似乎正是通缉照片上的另一个人——吉姆。纪北崇忽然想起费城外那辆肇事逃逸的皮卡里匆匆一瞥的毛卷头。 吉姆的唇角在墨镜下歪了歪,微微侧头对坦坦说了句什么。坦坦飞速抬头,一瞬间,惊讶、急切、担忧……各种复杂的情绪出现在她的眼中。 纪北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坦坦开始冲他摇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手却始终放在下边。 纪北崇忽然意识到她的手是被缚着的,心底像被什么刺中,他起步向外冲去。 有人从背后扯住了他的肩膀,又顺势一别,紧紧锁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纪北崇毫无防备,一个踉跄,又被人从后边紧紧拉住。下一刻,一个硬硬的东西抵在了腰上,“别出声。” 转头,他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隐在阴影中。 一个阴冷而粗粝的声音响起在耳边,“现在你看到她了,钱在哪儿” 那浅棕色的不带一丝表情的蜥蜴皮般的脸,此刻近在咫尺——是道格。虽然纪北崇一直知道是他,但真正到了确定的这一刻,他的心底还是微微一战。 他硬了硬嗓子,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先让她走, 否则我不会给你钱。” “我的同伴不是个有耐心的人。”道格的声音像是一台钝锈却依然凶猛的铡机,“看外边。” 纪北崇急速望向窗外。车中,坦坦的嘴唇还在翕动着,似乎在用唇语跟他说“走。快走。走啊……” 吉姆缓缓抬手放在坦坦的后颈上,如同捕食者提起猎物一般,那汗毛浓重的手忽然肌肉耸动。坦坦的嘴唇立刻停止了翕动,恐惧充满了她的眼眸。 纪北崇的心随之提起,就范了,“别碰她。” 道格低声说道:“钱在哪儿” “在我车子的后备箱里。”纪北崇的声音机械而发哑,眼睛却依旧望着窗外。 坦坦的眼中有东西隐隐一闪。 纪北崇知道她哭了,不单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明白他就范了。 “走。不要出声。”道格在身后推了他一下。 纪北崇僵硬转身,不易察觉地向柜台那边快速扫了一眼。 一个女店员正背着身在给薯条漓油,另外一个男店员在后边的烹饪区里低头扫地。他又看了一眼其他顾客,还没到晚餐时间,三两个人在吃薯条和水果奶昔,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样。 道格又在身后推了他一把,“别耍花招。走!” 两个人以奇怪的姿态缓缓走到店门边。推开门,下午四点的太阳蓦然晃眼,纪北崇本能地蹙眉眯眼,等他适应了强光再望出去时,忽然看见一辆警车载着两名警察缓缓切下穿岛公路,进入了文迪快餐店的停车场。警车未开警笛,也没有其他警车尾随,应该是两个来买咖啡的巡警。 空气骤然凝滞,枪在身后猛地顶紧了。 “别动。”道格拉低了帽檐,将脸隐在纪北崇身后。 纪北崇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眸,看向本田车的方向。 吉姆的手依旧压在坦坦的肩颈上,墨镜后的脸皮却明显颤动着紧张。 警车向着快餐店的边门缓缓开去,离本田车越来越近。本田车迟疑了一瞬,也缓缓移动,做出离开的姿态。 纪北崇在心底狂声呐喊着。 只要那两名警察能注意到本田车里哪怕一点点异样,事情就有了转机。现在与几个小时前的局面已然不同,道格已经从暗处走了出来,并与吉姆分散在两处,两名警察有很大的优势能够控制住吉姆,而纪北崇至少能拖住道格。 然而警车与本田车平静地擦肩而过,停在玻璃窗前的一个车位上。一高一矮两名身穿制服的白人警察走出警车,进入了快餐厅。 本田车也加速移动,开出了停车场,而后斜上穿岛公路,迅速消失在了视野中。 纪北崇的心犹如从空空的崖头跌下。 “到你的车后边去, 慢慢的!” 道格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纪北崇挨蹭着步子,在道格的推搡中走到奥迪车后。 “打开后备箱。”道格在他身后命令道。 纪北崇转过身看着他,没动。 “这里耽搁得越久,我朋友的耐性越差。”道格没拿枪的那只手拿着一个接通的手机,他抬手把手机凑近耳边,“看好小猫头鹰,等我的指令。” 纪北崇耸眉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掏出钥匙,按下了按钮。车后盖缓缓抬升,一个鼓鼓囊囊的牛津包露了出来。 “你把钱数一下。” 道格命令道,并没有急于去拿。 现在?买咖啡的警察甚至还没有离开——纪北崇难以置信地看向道格。 “钱就留在包里,一叠一叠数给我看。” 道格那蜥蜴皮面具一样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 纪北崇迟疑了一刻,还是拿出牛津包,照道格说的做了。现金面额有一百元和五十元两种,共有四十三叠。 道格立即意识到什么:“数字不对。剩下的在哪里” “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只能凑到这么多。”纪北崇的声音中压着低低的愤然和绝望,“你以为我是谁?” 道格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瞬,忽然抬头向他身后的穿岛公路上望去。 纪北崇警觉转头,不过片刻功夫,本田车又绕了回来,但这次没有进入停车场,而是临时停在了停车场的出入口处。 纪北崇意识到什么,但是已经晚了。道格忽然从他手中扯过牛津包,向后猛撤了一步,撤出了他能够夺回牛津包的距离。而后道格将包的带子在小臂上一绕,恰好遮住手里的枪,疾步向本田车走去。 纪北崇愕然,追了上去,太阳穴在低低地跳,“放了她!你已经拿到钱了!” 道格转身紧紧盯着他,藏在牛津包下的手拉开了手枪的保险栓。 曾经在枪支俱乐部里玩过,纪北崇深知那个动作的意义。然而他也本能地知道这是他唯一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能和道格对赌的机会。他赌道格对快餐店里的巡警多少有些忌惮,他不会在此刻贸然开枪。 “放她走!”纪北崇赤着手,又向道格走近了一步。 道格抖了抖藏在阴影里的枪,依旧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忽然一声门响,两名巡警中矮个子的那个从快餐店里拿着一杯咖啡走了出来。 道格扫了一眼,忽然调转方向快速走回纪北崇身边。枪口从远离巡警的那一侧再次抵了上来,“和我一起慢慢走到车边去。别出声!” 这样至少有机会靠近坦坦!纪北崇妥协。 两人以一种奇怪地姿态并排穿过停车场。就要与走出店门的巡警交错而过时,纪北崇手中的车钥匙忽然掉落在了地上。然而未及他弯腰去捡,那钥匙已被道格一脚踢开,手臂也被道格紧紧卡住。 矮个巡警扫了他们一眼,未做任何停留,转身走到警车车门边。 纪北崇的心底有一万匹羊驼奔驰而过。 矮个巡警拉车门的手忽然停住了,似乎从车门玻璃的反射中注意到了什么。他转身冲着正走向停车场出口的两个人大声道:“先生,那辆白色的车是你的吗后备箱的箱盖还开着。” “回答他。别耍花招。”道格立刻低声说道,“否则鱼死网破。” “谢谢!我这就锁……”纪北崇回了警察一句,忽然意识到钥匙已不在手上,他低头搜寻被踢开的钥匙,人却再次被道格猛拉一把,“别磨蹭!快走!” “先生!……”矮个巡警似乎没听清,起步追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砰!” 一声巨响。 纪北崇有一瞬失聪,而后又被耳鸣声淹没了,在各种高频的啸叫声中,一声沉闷而低重的扑倒尤为清晰地从身后传来。他随即意识到那不是耳鸣,而是快餐店里滞后的尖叫声。 道格忽然拉住他转了一个圈,又拖着他向后退步而行,继续移向本田车的方向。 纪北崇面朝快餐厅方向,仓促调整着向后的步子,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冲击着——一个深色警服的身影扑倒在近处,咖啡纸杯向前甩出,杯子里流出的深黑色液体正和漫涌过来的血会合在一处;另一名高个巡警已冲到快餐店门口,正在一片惊呼之中举枪瞄向他。 纪北崇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凝固。 高个巡警向他身后看了一眼,似乎迅速意识到他是人质,握着枪的手指动了动,一时并没有开枪。 “走! 快!”缩在他身后的道格知道警察已经有了顾及,迅速拉着纪北崇移到公路边,转入本田车远离快餐店的那一侧。 车门忽然开了。吉姆用一只手臂扼住坦坦掩蔽着身后,他的另一只手中,黑洞洞的枪口依旧散发着浓烈的□□味。 刚才那一枪是吉姆开的! “错误的判断!”道格低声呵斥他的同伴,“错误的行动!” “都怪他!他是有意的!他是有意的!”吉姆把手里的枪指向纪北崇,脸皮狰狞地颤抖着,显然是指纪北崇刚才掉落钥匙的事。 “他和我们一起走。”道格向吉姆做了个让位的姿势,“你带小猫头鹰移到后座去。” “是他招来了警察!”吉姆大喊着,手里的枪在抖。 “他跑赢过警车。”道格拉了一把同伴, 声音不容置疑,“现在的情况,两个人质比一个人质对我们更有利!” 吉姆似乎明白过来,拖着坦坦从驾驶座一侧下了车,又迅速移到了后座上。他颈后纹着的岛型的地图从纪北崇眼前一晃而过。 “掩护我。”道格低声指示同伴。 震耳欲聋的枪声随即从后座响起。随着一片玻璃窗的破碎声,快餐店里的惊呼声越发清晰而惶恐。也许是因为孤势,也许是因为知道有人质,留在店中的那名巡警只回击了两枪,同时大声呼喝着店里的人迅速低下身子,寻找掩蔽物。 道格拉住纪北崇趁乱上了驾驶座。 “走!往西礁岛开!”道格将身子隐在车门玻璃下方,用枪指向纪北崇,“前天晚上我帮过你一次,现在轮到你报答我了。我知道你能跑赢警车!” 纪北崇木然踩下油门,心底从未如此清晰——带有岛形纹身的吉姆曾经出现在修车店和高速休息区中,是他忽略了;而那晚在料塔一带帮他和坦坦引开警车的竟然是道格。怪不得道格这么笃定他能筹到钱,那个充满了炫富味道的飙车场面很难不让人以为他仍是多金的富二代。 他们跟了他和坦坦整整一路! 挟持 一辆灰色的本田越野车在跨海公路上频繁切换着车道,精准而飞速地穿梭在悠闲的度假车之间。 纪北崇微耸眉骨注视着前方,保持着他驾驶时一贯的冷静,即使这一刻身侧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然而很快的,公路上悠闲前行的汽车纷纷斜下路肩,通往西礁岛的跨海公路变得异常开阔。 警车的警笛声渐渐尾随而上,空中也传来了直升机螺旋桨的措风声。 “……我们落入圈套了……我们落入圈套了……”后座上,吉姆的枪在纪北崇和坦坦之间神经质地摆动着。 “别慌!别慌! ……”道格转头,一半安抚一半呵斥,“我们手里还有牌!还有牌!” 纪北崇趁乱瞥了一眼后视镜。坦坦也正从那里看向他。她的眸子里满是压抑着的惊惧,在那惊惧之下又隐隐有一种安心。 “专心开车!”道格拿枪的手在纪北崇的肩上狠狠一压,另一只手打开了车上的广播。 所有的电台果然都在争先报道这辆开往西礁岛的本田车。 从电台播出的消息来看,警方已经确认车上共有四人,其中两人为费城枪击案的嫌犯;而对另外两人,警方却似乎讳莫如深,只说是一对亚洲男女,对他们的身份和上车的原因并没有明确的认定,甚至没有说是人质。由于两名嫌疑犯的信息早已铺天盖地,各家电台关注的焦点此时反而集中在了亚洲男女的身上。 一家电台报道说,这对男女是来迈阿密参加婚礼的,但女方是男方的契约女友。也许英语里并没有契约女友的确切翻译,电台报道使用了Escort girl的说法。这与原本的意思大相径庭,对坦坦尤为不公。纪北崇知道现在顾不上这些,却仍有些恼,同时也愕然警局里的审讯内容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被电台挖到了,正疑心是不是警方放出的□□,却听道格冷笑了一声,“所以,你也没说假话,是不是” 纪北崇没听明白,继而意识到道格是在对坦坦说话。 后视镜里,坦坦微微蹙眉,没有出声。 纪北崇忽然明白,为了让道格他们打消勒索的念头,坦坦大概引用过相似的理由,来证明他们“实为陌路人”的关系。 “这重要吗”他忽然带着几分气说道,随即又意识到眼下的处境,“反正我们现在都在你们手里。” 道格看了他一眼,伸手拨换了频道。 下一个电台也在跟进这条热点新闻。他们挖到的消息是车上的亚裔男子在新年第一天曾被带入警局,又很快获释;带入警局的原因尚不明了。 一万匹羊驼在纪北崇的心底呼啸而过。 还没来得及解释一个字,吉姆已然从后座跳起。道格忽然明白了同伴的意图,急速托住吉姆砸向纪北崇的枪托。一旁的坦坦情急之下,竟也“啊呜”一声扑了上来去咬吉姆的手臂。 吉姆从道格的扼下挣脱出抽出拿枪的手,猛甩向身边的坦坦,“Bitch!” 坦坦捂着脸跌落在角落里,又被吉姆一把揪起。 “别!别!……”纪北崇从后视镜里看得分明,急声道,“我能解释!” “吉姆, 控制一下……”道格大声安抚着同伴,手中的枪抵上纪北崇的下颌,“现在解释!” “我昨天下午的确进过警局。”纪北崇挺着脖颈,努力稳住手中的方向盘, “是因为前天晚上飙车的事。” “我看见你跑赢了警车的。”道格丝毫不买账。 “有人把飙车的视频放到了网上。警车是根据视频进行的逮捕。” “……他在耍我们……他在耍我们……” 吉姆狂燥地喊着,“他如果被捕,又怎么能离开警局……” “有人帮我交了保释金。”纪北崇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同时飞速瞥了一眼后视镜。吉姆已转移了注意力,不自觉松开了手中缩成一团的坦坦。 “怎么证明你不是在说假话”道格也将信将疑,手中的枪顶得更紧了。 “被你的枪指着,我怎么可能……”纪北崇声音发急,忽然猛打了一下方向盘,一车人随之猛烈地左右摇摆。才稳住车子,后颈忽然一阵刺痛,眼前金星乱冒——吉姆手中的枪托到底还是砸了上来。 “刚才路面有个施工坑!有个施工坑!” 纪北崇悲愤地大声道,同时感觉到一股温热而粘稠的东西沿着脖颈向下流去。 “吉姆,先让他开车!”道格的声音冷静了些。 一只微凉的手按在了他后颈的伤口上。坦坦压抑着的啜泣声从后座响起。 道格冷冷看了他俩一眼,伸手又转了一个频道。 下一个电台的说法更加令人匪夷所思。该电台称根据他们从迈阿密警局内部了解到的消息,亚裔男女很可能与费城枪击案有牵连,甚至为同案犯。 “跟我们是一伙的 ……跟我们是一伙的……”吉姆狂燥着嗤之以鼻。 这条消息却令纪北崇微微一悸。 中午在银行外的经历似乎佐证了这种说法的可能性。也许这就是杜利跟踪他的原因。 从那个修车店,到那辆车以及车上的手机,再到他们和道格逃亡路线相同的行程,甚至坦坦的不知去向——如果换个角度将这一系列事情连起来看,他们竟的确有几分像是费城枪击案的同案犯。 他忽然觉得荒唐无比,又想起坦坦曾说和他在一起“成了逃犯”,竟不由笑了一下。后视镜里,嘴角肿肿的坦坦仿佛想起同一件事,竟也笑了一下。 “专心开车!”道格又一次提醒纪北崇,并再次拨转电台。 拉美风情的爵士乐瞬间响起——这次是个音乐台。车里一时静下来,只有空中螺旋桨的声音还在不协调地轰鸣着。 纪北崇紧踩油门。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所有这些消息都是警方放出的□□,用来干扰逃犯的判断。毕竟尾随的警车和天上的直升飞机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表现出拦截的姿态,反而一路在帮他们清理交通。如果不是顾及到人质的安全,他们绝不会这么做。或许上午迈阿密街区打劫案中警察不顾人质生死的行动激起了太多谴责,这一次他们不得不谨慎处理。 悠悠摇晃的爵士乐忽然淡去了。电台里插播了一条天气预报——一个热带风暴已经在加勒比海上生成,正以160英里的时速向佛罗里达靠近。 车里的气氛微微起了变化。 “飓风要来了。我们得在天黑之前到达西礁岛。”道格的声音低低响起。 纪北崇的眼睛向远处越去。此时的海面尚没有一丝台风的影子,是平静的深蓝色。夕阳如同流油的咸蛋黄悬在海平线之上。那金黄色向远处流变着推开,变出青色、蓝色、紫色。坡顶小房子、椰子树、七里长桥、渔人码头——海岛线上的一切此时都变成了令人心动的剪影。 他和坦坦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了墨西哥湾最美的落日。 “饿了……我饿了……”吉姆又一次在后座上烦躁起来。 “你和警察有联系吧。”道格看向纪北崇。 “没有。”纪北崇立即否认。 “这不是问题,而是命令。”道格冷笑一声,加重了语气, “我们得吃东西了,包括你的小猫头鹰。” 纪北崇看了一眼表盘,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沉默了一瞬,从口袋里掏出了杜利的名片, “ 这是负责我飙车案的警察。” “……我就知道他和警察有联系……我就知道……”吉姆恶狠狠地说道。 纪北崇握紧方向盘,预备着随时会从后方发出的攻击,“我从没有联系过他。我的手机早就关机了。” 道格示意同伴安静,拿出从纪北崇身上没收来的手机看了一眼,“他没撒谎。”而后他重启了纪北崇的手机。无数未接电话、短信、留言的提示响过之后,道格沉着脸发了一条短信。 许久没有回复。 终于,当天边的最后一丝光线沉落海面,一条短信亮起在纪北崇的手机屏幕上:“2英里之后,麦当劳,路中央。” 吉姆咽了咽吐沫,显出几分兴奋。道格却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坦坦。 麦当劳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很快便出现在苍茫夜色中。空无一人的公路上,一个大便当袋醒目地停在广告牌下的灌木丛旁。 纪北崇降低了车速,慢慢踩下刹车。 吉姆和道格同时拉开了□□的保险栓。 “小猫头鹰去取食物。”道格命令道。 纪北崇心底一动。不用猜也知道,灌木丛后一定潜伏着警察甚至特警。只需要一点点机灵劲,坦坦便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看向后视镜,坦坦也正从那里望向他,嘴角依旧肿着,眉心却拧着倔强的小疙瘩。 “走啊。”吉姆推了一把坦坦。 纪北崇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急速转头用中文说道:“快走!别成我的麻烦!” 这是他们前日分别以来,第一次说上话。也或许,是他们最后的道别。 坦坦狠狠瞪着他,眼圈忽然红了。她终于推开车门,向霓虹灯下走去。 “你跟她说了什么?”道格警觉问道。 “我让她放轻松。”纪北崇面无表情地转回头。 “不许再说中文!”道格警告道。 而后道格和吉姆调换了□□火力覆盖的方向。道格放开纪北崇,把车窗摇下一条小缝,瞄向便当袋和坦坦的方向;吉姆的枪则从后边顶了上来,同时揪住了纪北崇的头发。 纪北崇保持着被挟制的姿态,眉骨微微而耸望着前方。 坦坦已经走到了霓虹灯下,她弯腰拾起便当袋捧在胸前,而后便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在犹豫,又像在聆听着什么。 纪北崇眼眸轻转,扫了一眼身侧。道格虽然保持着射击的姿势,身体却尽可能地缩在挡风玻璃框的遮蔽中,所以他的射击角度很窄。只要坦坦动作快一点,她便有机会逃脱。 Run! Run! Good girl! 他在心底大声喊着。 “Motherfxxker!”道格忽然低低骂了一句。与此同时,一个特警的身影忽然从灌木丛后闪出,伸手拉向坦坦。 “砰!砰!”两声巨响从道格的手边炸响。 坦坦在那枪声中急速转身,向着本田车飞奔而回。特警的身影也瞬间消失在了灌木丛后。 零星的枪声带着火花炸响在本田车附近,又随着大声的呵止声沉寂下去。 坦坦迅速拉开车门,钻回了后座。 “你傻啊!往回跑?……”纪北崇心急发恨地用中文吼道,连道格顶上来让他闭嘴的枪都没顾上。 “闭嘴!”道格和吉姆同时喝道。 “你知不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纪北崇两眼血红。 坦坦在纪北崇的急斥声中忽然抬起头,眼眶也已红了,“你才傻,跟本就不该来……” “你们两个都闭嘴!” “我怎么可能……不来……怎么可能……?!”纪北崇气到语塞。 “就是不该来!”坦坦也不觉提高了声音。 “够了!”吉姆忽然大喝一声,手中的枪移向坦坦。 纪北崇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手猛然打向吉姆手中的枪。 “砰!”子弹射入车门。整个车子随之一震。 纪北崇还没有反应过来,喉咙已被道格扼住,然而道格另一只手中的枪却指向吉姆,“控制住你的枪,伙计,控制住!别弄丢我们的筹码!” 吉姆咬牙切齿地挣扎了一阵子,终于把枪从缩成一团的坦坦身上收了回来。 道格把枪移回纪北崇,“如果我再在车里听到任何中文,我们就先毙了她。明白了吗” 纪北崇冷静下来, 点头。 “小猫头鹰,你的判断没错!警察在耍你。”道格又转向坦坦,“他们觉得他和我们是一伙的。如果你刚才跑了,这辆车会被打成筛子。现在,把汉堡递给我们。” 坦坦慢慢放开抱着头的手,捡起掉落的便当袋,微抖着拿出里面的汉堡。 道格松开了扼住纪北崇的手。 纪北崇大口喘着气。道格刚才的话他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有听懂。坦坦把一个汉堡递过来,他看向她,她却低着头没看他。 饥饿的缓解暂时压下了每个人心中的恐惧。 不知何时,车顶响起了细小而密集的雨声。飓风的外围已经接近岛链了。 “晚餐怎么样?”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从从容的口气判断,似乎是警方的谈判专家,“飓风就要来了,也许我们可以谈谈你们想怎样解决眼下的问题……” 然而没等那个声音说完,本田车已再次启动,在雨夜中向西而去。 最后一夜 晚上九点左右,一辆银灰色的本田越野车在大雨中驶入西礁岛。 警车闪着水淋淋的肃杀的光,守在要道的路口。由于风速不断升级以及极低的能见度,警方的直升机不得不暂时降落在码头附近的一块平地上。 就是在这个情况下,本田车忽然关闭车灯加速行驶,并通过几个急转弯甩掉了尾随的警车。 大约十几分钟后,当警车再次追踪到本田车的踪迹,它停在一个废弃的小飞机仓库外的暴雨中,车门大开,车中空无一人。特警们撞开了仓库的大门。仓库中同样空空荡荡,但通过搜查很快发现一条隐藏在洗手间储藏室后的密道。特警们沿着密道一路追踪,最后从一个废弃的窨井中爬出,抬头一望,发现正是西礁岛市中心的杜瓦尔大街。 酒吧残留的霓虹灯在肆虐的狂风中摇摇欲灭,然而雨水汹涌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飓风中心在凌晨时分抵达西礁岛。犹如一只收着狂风暴雨的魔盒从天而降,地面上的一切声音都被扣在了魔盒里。 十五英尺深的地下室里,一对被反捆着双手的年轻男女在黑暗中倾听着地面传来的轰响。 “为什么要来?” “说好了要谈一谈的。我不甘心被放鸽子!” “……你没必要觉得要对我负责……” “换一个理由,这个太没创意。” “……” “坦坦,有件事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妈从天台上跳下去之前,在负罪感中挣扎了十几年。我知道抑郁症是什么!” 她滞了一瞬,声音发急发颤,“可我不止是……” “那又怎么样!!” 门忽然开了,一束光沿着门角斜进黑暗中来。 吉姆拿着一卷宽宽的绝缘胶带,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我说过得把他俩的嘴封上……我说过的!”他扯开了胶布卷。 抓紧这短暂的一瞬光,纪北崇冲坦坦笑了笑。坦坦的眼睛也弯了弯,泪水滑过封嘴的胶带落在水泥地面上。 道格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内。 门又关上了。一切重又落入黑暗的沉寂中。 两个小时后,雨由大转小,淅淅沥沥。后半夜,雨声渐渐止住,却依旧听得到海面上的风浪声。 天亮前最黑暗的一段儿时间,一个穿着雨衣的小男孩,骑着脚踏车拐进一条小街,顺手将一个裹着石头的小纸团丢进一家歇业的雪茄店的破玻璃窗里,而后又蹬着脚踏车离开了。 一只手出现在窗前,拾起了那个小纸团,随即又消失在窗前。 展开纸条上的字看了一眼,便撕得粉碎,吉姆气急败坏地踹开了房门,走向屋中被缚的年轻男女。 “如果不是你们两个,我们早就离开这里了!他早就该毙了你们两个的!” 吉姆扬起枪托。 纪北崇急促挺身,用背部将坦坦顶开。枪托从他的额角重重划过,血花四溅。坦坦生出急勇,呜咽着低头撞向吉姆的腹部。 吉姆被撞得一个踉跄,恼羞成怒地再次高高举起手中的枪托。 “吉姆…… ”门口传来一个冷酷的声音,“把筹码留到最后时刻。” 吉姆打了个哆嗦,显然被“最后时刻”这个词狠狠刺了一下,他推倒坦坦,绝望而狂躁地喊道:“已经是他妈的最后时刻了!海岸被封锁了,没有一条船会来接我们的!” “只是南部和北部的港口,西南边的海滩还没有封。”道格走进屋中,一条手臂上淌着血迹与油痕,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触目惊心,“由于飓风,他们上岛的人数不多。不过天亮后,就会有更多的警察上岛了。” “你有什么计划”吉姆瞪着血红的眼睛,用□□蹭了下头皮。 “我偷了一条小艇,就藏在那片海滩的大礁石下。”道格一边说一边从屋中翻出一个急救箱,他拿出一瓶酒精倒在手臂的伤口上,咬牙□□了一声,又说道,“不过小艇的油箱只有一半的油,我们还需要一桶。我知道你很擅长这个……现在雨已经停了,天还是黑的。” 吉姆明白了道格是让他趁天黑去偷些汽油,却并没有动,而是看了一眼墙角那个装着美金的牛津包。 “没有汽油,没人能到哈瓦那。”道格从急救箱里翻出绷带, 低头缠在手臂的伤口上。 吉姆还是没有动。 “你可以拿上你那一份,我们在小艇会合。”道格看向吉姆。 吉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背包走到墙角的牛津包前,拉开拉锁,拿出一捆捆现金放入背包中。 “啪!啪!”什么东西破碎并喷溅的声音忽然响起。 “Fxck!”吉姆抬起被色素喷的五颜六色的一张脸。 纪北崇的脸微微变色,随即明白了一切——怪不得那个老太太手脚那么慢,原来银行在现金里埋了色弹;但在文迪快餐店前数给道格时,由于没有从包中取出而未触发。原来警察早已介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逮捕他时身着便衣,这也是杜利跟踪他的原因。他们或许并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同案犯,但他们依旧以他为饵放长线钓鱼! 他的嘴在胶带下徒劳地动了动,但即使他能出声解释,任何辩解都已经太迟了。 吉姆抹了一把脸,从墙角站起,拉开了□□的保险栓。 空气骤然凝滞。 “枪声会引来警察!把他们交给我来处理!”道格忽然丢开急救箱走上来拦住吉姆,“先带上这些钱,那边的风声也许没这么紧。” “你怎么知道!?”吉姆双眼血红,“你有多少年没回去了!” “我说了我来处理他们。”道格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也无比强硬。 吉姆与道格对视了一会儿,最终把一部分染了色的钱装入背包向屋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住,“她早就死了……别再在他俩身上浪费时间了。” 道格低头继续打着绷带的结,没有说话。 吉姆消失在了门口。 道格终于扎完了手臂上的绷带。他走到墙角,把剩下的钱收入一只背包里,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只黑色的短管。而后他走到纪北崇和坦坦跟前,扯掉了他们嘴上的胶带,再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两人面前。 “ 一个小小的设计常常就能改变一切。不是吗? ”道格从腰间拔出枪,又把手中的黑色短管从枪头旋上。 纪北崇和坦坦互相支撑着身子看向他。 “知道你们怎么会到了这一步吗?”道格问道。 “……那个手机。”纪北崇回道。 “那个手机。”道格重复着他的话点了下头,忽然扯了一下嘴角,“所以你知道我朋友的话没错,我有不止一次机会可以杀掉你们。” “……警车我帮你们摆脱了……色弹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纪北崇抓住这最后的时间解释着。 坦坦却小声问道:“……那你为什么一直没动手……?” “好问题,小猫头鹰!好问题!……因为我有一个小小的好奇,我要问完你们再动手。” “……什么?” 道格毫无生气的眼睛在纪北崇和坦坦之间逡巡往复了一会儿,说道:“你在费城外丢弃过她一次,但是你又回来了;在迈阿密,她也几乎放弃了你,最终却改变了主意。我们抓到她以后,她说她只是你的协议女伴,你不会来的,可你还是来了;刚才在路上,她本也可以跟着警察走,却跑回了车上……如果知道最终要丧命在这里,你们还会回头吗?” 纪北崇和坦坦同时向对方望去。这一路的争执,跌宕,心动、误解,在此时近乎绝望的空气中,忽然显得那么亲切而感伤。 “没有如果。”纪北崇低声说道。 “没有如果。”坦坦也说道。 道格摸了摸下巴,看着他俩,没有说话。 “砰!砰!”远处忽然传来两声枪响,而后枪声渐渐密集,警车的警笛声也远远响起。 地下室里一时死一般寂静。 “我猜我的朋友可能回不来了。”道格慢慢站起身,伸手去拉□□保险栓。 “钱的事,是我弄砸了……” 纪北崇抬头看向道格,“能不能放过她?” “我也有一个小小的好奇。”坦坦小小的声音响起,“那个穿印花裙的年轻女士是谁” 道格拉保险栓的手滞了一下,声音苍老而疲惫,“她的名字是玛瑞亚。” “那是她的电话号码吗 ” 道格的嘴抽搐了一下,眼睛里隐隐有了几点浑浊,手在保险栓上挣扎着,一次没拉上,又拉了第二次,第三次…… “也许她还在等你的电话。”坦坦的声音更小了。 “或者你还可以赶上那条小艇,回去找到她。”纪北崇也低声道。 道格那蜥蜴皮面具一般没有表情的脸,忽然在这一刻剧烈地抖动起来,浑浊的情绪从他的眼底翻滚上来。他忽然伸手把纪北崇和坦坦同时向墙面推去。纪北崇挣扎着,把坦坦压裹在他和墙壁之间。 “我再问一次,如果知道最终要丧命在这里,你们还会回头吗?” 道格的枪从后边顶上他的后脑勺。 “……” “说‘是的’!” “……是的!”纪北崇紧闭双眼,大声说道。 “真的会回头吗?” “是的!”坦坦也不顾一切地加入了回答。 “哪怕你的脚是干的,她的脚是湿的,你也会回头吗?” “……会!” 后颈的重击随后而至,一切的一切在昏天黑地中合拢。 尾声 八月,一个潮湿闷热的午后。 “大家现在看到的这几只从你们中间穿过的猫,是海明威生前所养的一只名叫‘雪球’的白猫的后裔……”导游指着从楼板和窗台上潜行而过的几只喵星人,说道,“……请大家不要触摸,让它们安静地通过。这是一些六趾猫,如果现场有动物学的专家也许可以给我们做些解释……好,没有,也没有关系。我们现在下楼去,穿过花园去看海明威的书房……” 坦坦轻手轻脚地跟着一只褐色团斑的喵星人来到窗台前,逆着阳光的肌理追拍了一会儿,听到旅行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又赶着下了楼梯,追上了带队的讲解员。 “这个与住宅分开的小建筑,是海明威的书房。”导游隔着围栏,指着一个窗明几净的房间已经开始了讲解,“他在这里创作了《死于午后》,《非洲的青山》,《乞力马扎罗山之雪》等著名作品……有一点需要说明一下,海明威不是在这里自杀的,而是在他在爱达荷州的家中。他的妻子认为是他在清理枪支时走火,但医生认为他患有抑郁症……” 坦坦站在人群之后,感到心底有一处微微战栗了一下,然而也就是一下而已,她已经可以和那一部分的自己共处了。 手机铃声响起,坦坦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退到房子的外长廊上,按下了接听键。 “看到埋在水池边那枚一角硬币了吗?”纪北崇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还没有,”坦坦说道,“还在参观建筑,最后才会参观花园。” “注意防暑,现在岛上很热。”纪北崇叮嘱道,“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个季节来。” “现在是淡季,旅费和住宿费都便宜啊。” “那也可以等我一起来。” “这是我去年的计划,不能等到明年再实现……” 电话忽然断了,而后视频通话的邀请冲上屏幕来。 坦坦笑了一下,按下拒绝键。 音频电话又响了起来,才一接通,纪北崇带气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怎么就不能上回当?!错按一次‘接受’也好!” “我们要守住诺言的。”坦坦抿着嘴说道。五个多月前,她和他约定,下次见面前他们只通话不视频。她找了一堆理由,其实只为一个小小的计划——她想她的头发到他们再见面时已经长到锁骨了,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好吧。”纪北崇深深叹了口气,“开学是哪天?” “9月7号。” “和导师谈得怎么样了?” “她支持我继续读博士,但硕士论文的选题还要和我再谈一谈。” “你还是准备以棕地再开发为题目?” “嗯,导师认为这个选题需要一定的景观和生态学背景,但我想从借用、错用的角度开题,从赛车亚文化圈需要特定的场所来入手。” 纪北崇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等你读完博士,会不会就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是哦。”坦坦认真思考着,“你以后就是刑满释放分子了。” “家中禁闭而已,而且只有九个月。”他“纠正”她。 “那是因为颜冉和王祺请的律师帮你争取到了缓刑。” “你这个被免诉的同案犯,现在居然对同伙说风凉话了。”他“气咻咻”地说道。 他们在电话两端笑着沉默了一会儿,那两个月在医院、警局、律师事务所之间的奔波忙碌又历历眼前。最终,律师设法证明了他们飙车和逃避警察属于激情违法;而在绑架案中,由于迈阿密警局处理不当,导致他们不得不和绑匪私下接触,并设法自救生还。法官最后判纪北崇家中禁闭,而对坦坦免除了诉讼。忙完这些,她已错过了春季开学的时间,不得不匆匆返回了费城。 “你知道吗?杜利被迈阿密警局解雇了。”纪北崇忽然说道。 “是吗?”坦坦有点意外,又觉得似在情理之中。 “颜冉昨天给我发了电子邮件,说那个金店打劫案中被害人质的家属已经正式起诉迈阿密警局。迈阿密警局在应诉期间为了减少口实,急于和一切类似的指责划清关系。警局说杜利急于立功升职,才采取了危及人质安全的冒险行动,他的行为与警局无关。”纪北崇停了停,又说道,“可如果真的只是杜利的个人行为……” 他没说下去,但坦坦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真的只是杜利的个人行为,当时怎么可能获得其他警员、酒店、银行的全面配合,把他们变成钓鱼的长线鱼饵。然而如果杜利没有这么做,他和她后来的结局又会怎样? “嗯,如果……”坦坦轻轻说道。 一瞬间,他们在电话两头同时想起了道格最后的“逼问”。是的,如果…… 如果暴风雪来临的那天夜里,纪北崇没有返回费城高速的休息区,道格是不是早已从坦坦手里抢回了手机而逃之夭夭; 如果初到迈阿密的那个晚上,坦坦登上了离开酒店的大巴,道格是不是也不会看到那个有着炫富意味的飙车赛,不会误以为他们是多金的富二代; 如果那一夜他们的关系没有突飞猛进,他们是不是早已在婚礼之后各奔东西; 如果婚礼之后,坦坦没有因为误会纪北崇和颜冉而不辞而别,而是与他一同踏上了前往西礁岛的旅途,那绑票是否还会发生; 如果接到勒索短信的纪北崇选择了报警,道格和吉姆是否早已撕票; 如果在麦当劳的霓虹灯下,坦坦没有跑回车上,那辆本田车真的会被打成筛子吗? 同样的如果还有很多:如果坦坦有机会把那个旧手机充足电;如果那个早晨坦坦没有去旅行者教堂;如果他们那晚没有冲上瑞兹卡的顶层;甚至如果罗致炎没有“杀”到迈阿密或者颜冉在单身派对上坚决地阻止了他……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 当蝴蝶扇动翅膀,加勒比海面上的飓风便不可逆转。可是那只蝴蝶为何要扇动翅膀? 上个世纪90年代的某一天,一对年轻的男女乘着偷渡的小船逃离了古巴。小船越过两国之间的海域,渐渐靠近美国的海岸线。然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终只有他冲上了海岸,并根据当时的“干湿脚政策”获得了居留权。他没有回头。而在海域中被海岸警卫队抓住的她被遣返回了古巴或是第三国。她或许死了,或许不知所终,而他把她的照片和号码都封存在了一个旧手机里,永远带在身上。韩国城枪战之后,他们把赃车交给一个修车店处理,急促中把那个手机落在了车上。 纪北崇和坦坦是在被解救一周后,才从道格最后的话和历史资料中慢慢拼凑出了这个故事。故事的细节已不可考,除了当事人,唯一可能为这个故事添上细节的吉姆,在那一晚去偷汽油时被店主当场击毙。 “还是没有道格的消息吗?” 坦坦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已经八个月过去了,媒体的关注力早就转移了……”纪北崇轻描淡写,绝口不提当时媒体的报道:警方最终在距离海岸三十英里的海面上发现了那条被盗的小艇。小艇油尽,却空无一人。他觉得坦坦应该看到了这条新闻,但她或许更愿意相信另外一种结局:道格回去找到了照片中的女孩儿。 坦坦没再说什么。她现在已经熟悉他的脾气了,当他顾左右而言他,那是他们的思维在某处分了岔。朋友们都提醒她在极速中确立的关系是不稳定的,但她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第二次回头的机会,所幸他和她都抓住了那唯一的机会。 “我听到风的声音了。” 纪北崇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现在在哪里?” “房子二层的外廊上。”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水池、棕榈叶、白色的拱形小花廊、天空、云,……还有远处的海……”她说着,用手整理着被午后的风吹乱的头发,忽然发现最长的那一束不知何时已经到达锁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