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刀二郎》作者:千丈灯 文案: 探亲刚回的她,出去捉个鬼的功夫就被老爹许配了人家。 大婚之日,她机械地远远观望着那个指名道姓要娶她的京城贵公子,几乎被探入盖头下的那张笑脸勾去了魂。 失而复得的故人,亦真亦幻的感情,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珍贵、不可割舍。 看降妖除魔请从3章开始; 看世界观请从39章开始; 看甜甜的爱情请从48章开始; 看che请从55章开始; 看悲剧请从大概60章开始; 看结局请从60-62其中任一章开始,如果有的话。 PS,失眠请从1章开始,作者亲验有效,15分眼皮打架,30分周公约会! -------来自卑微作者的热心引导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舒怀,苏弘 ┃ 配角:木水,车海,夕落,东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修士X大魔王 第1章 情怯 京城发生了件大事。 当年拒绝给靖难入京的当今起草即位诏书的太子太傅洪亨久锒铛入狱了!敕令刚下,锦衣郎便雷厉风行地除其官职、夺其官帽、剥其官袍,阖府上下一百多口,无论男女老幼皆锁了押入天牢! “什么罪?” “听说是涉嫌谋杀故太子!” “故太子不是病死在关外的吗?” “当今真是仁德宽厚,想当年,当今虚设太子之位五年之久以待故太子归来,后来听闻故太子不幸病死关外,才在群臣劝谏下立了嫡子为储君。” “这洪亨久乃是两任太子之师,既然故太子为他所害,难保他没有谋害当今太子之心啊!”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 舒怀简直连京城的乞丐都不如。 门子扬起下巴上下审视门前的舒怀,一双破得乞丐都嫌弃的鹿皮靴,没有丝毫纹样装饰的麻布袍子,袍子左侧上拙劣的针脚缝的像一条吃错药痉挛的蜈蚣,连挂在腰间那口桦木鞘的刀都由内而外散发着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寒酸。 门子双手撑着门,露出半条身子,斜着眼上下打量舒怀,“何事?”,被从御镖门正门拦下后,舒怀只得转到后门,扣门后报上姓名。 御镖门气派,很气派!就连家丁出入的侧门都比她们大别山薄刀峰上的薄刀门的院门气派多了。 舒怀激动得忐忑不已,嚅嗫着,“我找你家主人,舒咏……。”她名字尚未说完,那家丁瞪着眼斥道:“我家主人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舒怀一想也是,怎么能直呼父亲名讳,这可实在不敬,便改了口,“我找我爹……”语气中有三分磕绊,毕竟这句话她可是第一次说,以前说的最多的是:我找我师父、我找我大哥,就连说我找我捉的山鬼都比这句‘我找我爹’说得次数多。 那家丁嗤笑着拉开门,“你爹是谁?我可没听过将军有这么一个女儿!”,似是不能将眼前这个衣着寒酸的丫头与他们长兴有名的辅国将军联系到一起。 见舒怀不语,家丁摆着手就要来推舒怀,“走走走,别碍我的事,穷要饭的,也不看看这是哪。”舒怀一听和在正门推她的门子一模一样的话,一腔要见血亲的热情瞬间被浇得一丝热气都不冒了。 她生平最讨厌人以貌取人,从小到大一点都没改,但是因为事先打听了御镖门是京城有名的大富之家,极重体面,专门在来之前好好整顿了下仪表,连被毛驴嚼烂的前襟她都仔仔细细缝补了一番,正门报上父亲名字没人相信说她寒酸把她赶走,在侧门报上名字又不能直呼父亲名讳被家丁认为是讨饭的。小时候和父亲因为要不要救路上的流浪儿被父亲责骂的回忆一瞬间涌上心头,想起和父母生活的那不多的点滴几乎都是和父母争辩闹不愉快,不仅心中一冷。 要不是执魔网探测到京城灵力大炙,她得了命令查探情况,就算母亲过生日,这次她也不打算进舒家的大门。 舒怀不耐烦地拨开家丁推向她肩头的手,呸了一声,道:“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她这句话极为不敬,只逞口舌之快,说完便有些后悔。那家丁一听勃然大怒,指着舒怀破口大骂,尽是些穷叫花、黄毛丫头、野丫头之类的词,舒怀白了他一眼恨恨而去。 本着一路降妖除魔的心思餐风露宿披星戴月地赶了大半个月的路来到京城,并赶在母亲生辰前回家,如今却门都进不去。她心气高傲,也不愿像泼妇那般在门外叫喊,丢人现眼,说走就走,头也不回。 她撇着嘴,心里别提多么委屈,把那家丁的错一股脑全算在爹娘头上,越想越气,越气越想,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往下流,袖子擦都擦不及。不知怎的,一头撞上一个人,舒怀头还没抬连忙道歉。 “走路不长眼吗?”一个少年叫骂起来,一拳头别在舒怀肩头,舒怀被他出其不意的一拳别得几乎跌坐在地,登时生起满肚子恼火,叫道:“我不是道谦了!”话音刚落认出这少年来,一身华贵紫袍,戴了顶鹅绒毡帽,两道黑眉如刀,瞪着眼,一脸不忿,不是她那刁蛮的三弟舒铠还是谁?虽然她有几年没见过这个弟弟了,但一眼就能认出。 这舒铠简直是属驴的,看人偏爱翻白眼,满脸写着你欠我的表情,脾气倔强,天天拽得不行,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舒铠很拽,但舒怀也不示弱,特别是见到他!两人每次见面都如针尖对麦芒,非要好好斗上几架不可,但每次都是父母指着她责备,说什么弟弟是小的不知道相让一类的话,舒怀想想那个场景都一肚子气,她被躲大别山的山鬼骂都不会这么气,顶多笑嘻嘻地回一句“反弹”。 这时被舒铠捅了一拳,愈加不乐,哼了一声,道:“多年不见还是这般蛮横,不知礼数!” 舒铠扬起眉正要大骂,突然认出了舒怀,抱着手嗤笑道:“你不也一样,还是这般乡巴佬,没点女孩子样。怎么啦,大别山呆不下去啦?” 舒怀看着舒铠一脸欠揍的样子就来火,但又不能回说什么“我待得很好”或者“回来给母亲过生辰”之类的话,因为不论哪一种回复都让自己的气势弱了一大截,言语杀伤力也远远比不上舒铠那句“大别山呆不下去了”来得犀利。只能狠狠呸一声扭头就走,白眼都懒得施舍。 舒铠见她扭头就走,并不是往家的方向去的,愣了愣,转身拉住她胳膊,“你去哪里?” 舒怀甩开他的手,道:“干你底事!” 舒铠哼道:“你要不是我二姐,我才懒得理你。” 舒铠背后那名白衣小厮早早就有疑问了,哪来的野丫头敢和他家小公子对骂?活得不耐烦了,虽然二人对骂速度太快,没有他插嘴的份,但心里已经把舒怀祖上八辈都问候了一遍,这时一听面前这“野丫头”竟是小公子的姐姐,忍不住往上翻着眼心里狂喊感谢诸方神佛没让自己嘴贱骂舒怀。 “你回来难道不是给娘过生辰的?明日才是生辰……”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舒怀,笑道:“看你又满脸泪的,八成刚到家又惹爹爹生气了吧。你这倔脾气就不能改改?” 舒怀一听怒火蹭蹭向上窜,“我惹他生气个锤子,你家什么刁仆,门都不让进……”她口称你家,确实是没拿舒府当自己家,从出生到她现在快十八岁,在爹娘身边生活的时间甚短,五岁那年留在薄刀门,十岁时随表兄陆飞回过一次还不是御镖门的家,至今七八年了,一次也没有见过父母亲面。但是说对父母姐弟没有感情那是假的,血浓于水,就算她再不认,骨血里洗不掉的情感也时刻让她的心系着舒府里的亲人。 不见是不见,挂念是挂念。 她这一说,舒铠如何不明白舒怀为何怒气冲冲像猴妖被踩着尾巴一般暴跳如雷,直奔城外,八成被人挡在门外,父母面都没见到。 一看舒怀靴子上沾的雪泥,衣襟上斑斑点点的泥水,猜她定是走了不少远路,兴冲冲回家却被挡在门外,如何不气。 舒铠见此心中一软,暗恨要是搁着他,绝对先一脚踹掉门子三颗牙,再从门子身上踏过去,但是舒怀不同,她性情高傲,脾气又倔,只会生生闷气,不让进就不进,谁稀罕来?她也不屑于与人做过多无谓之争,遇到这种事,特别是和舒家有关的,就离得远远的。他虽然知道原因,也埋怨门子狗眼看人低,欺负二姐,但忍不住要挖苦舒怀一番,道:“谁让你穿得像个要饭的似的?” 这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不愧是亲弟弟,戳痛点都一戳一个准。 舒怀本来吐出生气缘由,气已消了大半,只剩下委屈了,舒铠一句话瞬间又点起她无明业火。 她千里迢迢回到京都,盘缠用尽,餐风露宿,好不辛苦,穿成这样也非她所愿,这舒铠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气得舒怀浑身发抖,低声道:“滚。” 舒铠佯作没听清,笑嘻嘻地附耳过来,道:“你说什么?”舒怀冷喝一声,“滚!”这一下舒铠知道舒怀真的生气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又怕舒怀就此跑掉,忙挡在舒怀前面,从趾高气昂变得低眉顺眼,道:“那个……姐,走吧,别生气了,我错了,回家吧,我都饿了。” 舒怀极不情愿被他拉着往回走,舒铠一服软,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她抹了抹泪,瞪着舒铠道:“你错哪里了?” 舒铠笑道:“姐你放心,我回去绝对打得那门子满地找牙,给你出气。”舒怀噗嗤笑出声。到了那门口,舒铠拉着舒怀大喇喇从正门而入,那门子见被自己刚赶走的舒怀被舒铠拉着进了门,不知缘故,连对舒铠见礼都忘了。 舒铠的小厮叫舒顺,停在那门子面前对他一阵低语,那门子才知舒怀竟是御镖门的二小姐,吓得膝盖发软,满头冷汗。 舒怀之父舒咏光乃是当今皇家镖局的辅国将军,官居四品,是个不用上殿的民间待诏将军,虽非权贵之家,但因舒咏光救驾之功,当今陛下苏域对其不太一般,天子寿辰、元旦端午必会赏赐,且凡御镖门所护镖车,沿途官员不得刁难,需出十甲兵展官旗护卫过境,名气非同一般。 虽然御镖门成立不过短短十年,但如今御镖门在长兴国镖门里的却如日中天,有时候连武功高超法术高强的仙门都会请御镖门护镖。 舒咏光妻子陆晚晴,育有三子,长女舒容、次女舒怀、幼子舒铠。舒容年方二九,人称京都第一红颜,兼之琴棋书画女工无一不通,京城名少仰慕者众,但尚未许配人家。 舒怀坐在大堂等候父母,舒容率先赶来,见舒怀正抱着茶盏暖手,满脸泪痕,衣衫破旧,真是可怜兮兮,忍不住抢上前来,拉着舒怀的手嘘寒问暖。舒怀忆起姊妹之情,忍不住泪如雨下,舒容道:“好啦别哭了,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快去准备热水,给二小姐沐浴。”说着拉着舒怀便往自己房里去。舒怀止住泣道:“还没见爹娘。”舒容笑道:“爹娘正在会客,你先去暖和暖和身子再来等不迟。” 御镖门各处都透露着华贵之气,雕栏画栋,舒怀都极少见,一路上遇到没见过的雕花玉石还要询问一番,惹得舒容身后的丫鬟偷笑。舒怀也不以为意,一笑了之。 洗漱罢,她身量较舒容高,舒容送来的衣服她穿上都不大合身,换了几件舒容都觉得不伦不类,舒怀自己倒不怎么在意,只要穿得舒服得体便好,便从包袱里掏出那身半新不旧的袍子穿上,梳了个发髻,毡帽一戴,和洗澡前唯一的区别是脸变干净了。 舒容见了没好气道:“鼓捣半天,不如洗把脸算了。小陶,你去向小公子借他那身白袍子来。”她叹了口气对侍立一旁的婢女小陶道,小陶去不多久,抱了三身袍子来,道:“少爷说这有好几件,都是不穿的,这两件中衣,也是新裁的还没穿过,给二姐穿。” 舒怀抖开衣袍,挑了件交领白袍穿上,正正合身,她今年十七岁,舒铠十四,身材与她相当,衣服不宽不瘦,正正好,便道:“替我谢谢阿铠。”她笑嘻嘻地,自然也忘记了不久前舒铠还把她气得七窍生烟。 直到晚饭时,舒怀才见到父母,七八年未见,母亲比以往更加华贵,和寻常四十岁的妇人相比,母亲看起来其实只有三十三四岁;而父亲一如既往地板着一张脸,只不过嘴边留了一圈髭须,看起来更加不怒自威了。 只是过了这几年,父母好似并没有不自己想象的热情,好像舒怀只是早上出个门,晚上这又回来了一般。 舒咏光见舒怀穿着舒铠的衣服,做男子打扮,一筷子一口菜,毫无一丝淑女的优雅娴静,放下筷子冷声道:“这么多年没有丝毫长进,还是像个男孩子那样野,你看你穿得什么?”舒怀筷子一顿,把筷子放在碗上道:“我吃饱了,先回房了。”舒咏光道:“你看,还是老样子,一说她饭也不吃了,也不知道像谁。” 陆晚晴白了他一眼,道:“像谁?不和你一个德行?” 舒怀严格遵守表兄教诲,到了家里不要再和父母置气,说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已经很听话了,以往也是,吃饭时说话了会,嫌弃她喋喋不休,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没有淑女样,吃饭时不说话又会怪她生闷气小肚鸡肠。 舒怀以前就怀疑她在家吃饭是到底是吃饱的还是气饱的,长这么高实在要感谢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离开了家。 舒容道:“爹爹,小妹一路奔波,衣服都脏旧了,我的衣服小妹穿上又太小,这才先借了弟弟的衣服,等过了明日请裁缝给妹妹裁几身合适的。” 舒咏光也觉得自己错怪了舒怀,哼了一声,道:“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回家,怎么会有她的衣服?看看你这样子,不会学学你姐姐?听说你整日里和薄刀门里的师兄弟舞刀弄剑,下山疯跑,女工一点都不学。那些捉鬼降怪都是男人做的,你一个女孩子瞎掺和什么?” 舞刀弄剑倒是不假,但这又有什么不妥?衣服破了她自会缝补,饿了她打只山鸡照样烧来吃,还有小鬼给她捡柴火。女工书画她也不是一窍不通,只是不想拘泥于书画,要她画山水,写对联她比薄刀门里的先生还在行。 她五岁时经常偷偷跑到住在薄刀峰不远处的苏弘家里找苏弘玩,苏弘虽耳朵不好使,也只有七八岁,但书画厉害得不得了,再加上武艺学识都远超常人的苏乘,她的书画课可一点没落下。在舒怀看来,就算是现在八岁时的苏弘也比她的字画强得多,更何况十二岁就不知去处的苏弘的字画,如果苏弘还活着,真不知道那鬼才的丹青妙笔高到何种程度了。 当时他们玩得极好,苏弘对她真是倾囊相授。苏弘的兄长苏乘还使得一手好剑法,无事便教她剑术。有时她还缠着苏乘带她去牢底洞捉山魈,捉迷藏……只是有一次山魈没捉到,差点被山鬼拖下洞中,若非苏弘冒死相救,只怕他们再也见不到自己了。 想起苏弘,舒怀一阵惆怅盈满心怀,鼻子一酸,几乎落泪。若苏弘还活着,此刻定然陪着自己一块来了京城,舒咏光看到自己女儿的心上人这般优秀,八成会欢喜不已,定不是现在这样对她诸般挑剔。 她做男子打扮,主要还是下山除魔方便,如果穿裙啊什么的,一个跟头下去鬼没捉到,自己先被裙子缠倒了。况且她捉鬼的本事不比那些师兄弟差多少,当年她去蜀山参加斗法大会,还得了二甲一名呢! 舒怀不愿到家第一天的第一顿饭便与父母闹别扭,虽然真的已经吃饱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坐下埋头扒饭。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回来了~ 虽然没人看,但我写该小说的初衷也不是想要给那么多人看啊,初衷难道不是要自己很开心吗? 第2章 偶遇 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不几日,京都里都在传御镖门辅国将军还有个二女儿,自小养在薄刀门,也是倾国倾城之姿。 娶不到京都第一美人,娶京都第一美人的妹妹也无不可啊。舒怀听了一笑置之,但出门都做男儿打扮,有被哪个不良子弟认出来出言不逊的,都被她一顿好驳斥,三日不到,又传出辅国将军家的二女儿刁蛮得不行,毫无淑女之姿,而且貌似男子,背弓挎箭凶悍非常。 舒怀也因此得了个诨名: 横女! 但她听过后对这称呼不置可否,但在舒容舒铠面前毫不吝惜对京城公子目光的嘲讽。她舒怀真正的诨名可是被刻在魔界照临城诫碑上的,而在他们眼中竟然只剩下“横”一字,实在是有眼不识舒二郎,更何况她还从没做过什么横的事情呢,莫非不是淑女便是横女不成?舒怀大笑,笑过后也毫不在意。 是夜,舒怀在外吃了碗京都有名的青汤羊,已经饱了,给舒容讲了一声不吃晚饭,便回房歇息。当夜幕降临,舒怀悄悄换了身黑衣,带了她那口桦木鞘的身见刀,把早就画好的十多张符箓用油纸包了,带了探魔针溜出御镖门。 夕阳初沉,万道霞光铺满京城的大街小巷,照得本就繁华的帝都更加浓烈繁华,绚丽多彩。此时,夕阳在山,人影散乱,舒怀坐在毗邻朱雀大街而建的照临楼上,一边玩从街边买的竹蜻蜓,一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果然。 当最后一缕余晖落到西山,原本充满阳气的都城里,霎时从都城的四角升腾起四缕比夕阳更绚烂夺目的气息,若隐若现,一丝一缕,逐渐变浓,随着晚风吹向都城各处。 舒怀见过不少妖气魔气鬼气,但大多时候是在深山幽谷荒村古巷墓地,且大多是深夜时分,像这种夕阳初沉时独坐高楼之上,高屋建瓴地俯瞰妖魔之气的情况还是第一次,不仅被那带着魅惑气息的景象吸引。 古语云:妖气生美好,故美好之物多邪恶。诚不我欺! 舒怀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震了半天的探魔针,见探魔针的探针疯了一般狂转不停,忍不住想翻白眼,斥道:“真是小地方的探子,没见过世面,这妖魔才出,就晃成这样,等到了深夜,你岂不是要从探魔盘里飞出来?”说罢把探魔针塞回怀里,右手捏了个诀,嘴里念念有词,朝那竹蜻蜓吹了口气,双手一搓竹竿,道了声“起”,那小小的竹蜻蜓飞速旋转,突然一声轻响,竹蜻蜓变大数倍,带起风吹得舒怀的衣袍向后翻飞。舒怀被高楼上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搓了搓手跃上竹蜻蜓,一脚踩在竹蜻蜓头上的凸起。她左手平伸,右手捏诀,控制竹蜻蜓朝背街处一个小巷里飞去。 没想到那竹蜻蜓离地上有丈许,竹翅从与竹柄契合处断裂,瞬间变回原状,舒怀不防,大叫一声不好,从一丈多的“高空”落下,差点摔个跟头。 幸好,一来,冬日背阴地面结冰快,二来,前日的积水结冻尚未融化,这坑坑洼洼处的冰只有结得比中午更结实的份,她的衣服没有湿。 舒怀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爬起来,捏着竹蜻蜓正要看能不能修复,只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笑,那轻笑声就是见到别人倒霉不小心笑出声幸灾乐祸的笑。 舒怀以为是哪个角落里少年看到她这般狼狈的样子在发笑,也不恼,自己也笑了一回,想若是自己看到别人以这样的姿势落地,只怕不会笑这么克制。 竹蜻蜓是彻底不能用,只怪自己买的时候没有仔细挑拣。好在她武技不错,虽然摔到地上,但她落地前屈膝已经卸去大半冲力,倒是一点也没摔到,吭吭唧唧站起来不过是冰渣子硌到手了。 小巷子连通照临楼的后门。 这照临楼乃是都城第二高楼,也是平民百姓能随意出入的唯一皇家阁楼,乃是长兴开国皇帝苏济民敕令建造,用于宴请各地长寿之人,名为南山宴,但是为了不至于使赴宴之人太过拘谨,苏济民以百姓充照临楼中仆役厨师人等,自己也一身白衣赴宴,毫无帝王架子。 后来,苏济民驾崩,南山宴虽废,但照临楼格式一如往昔。平民百姓皆可入内消费,达官权贵不可仗势夺位,欺压平民。是以,京都有“入得照临楼,白衣小儿不低头”之语。 舒怀看这照临楼后门直通这不知名小巷,小巷的尽头黑黢黢的,巷道旁是青砖砌成的高墙,约莫七八尺,看不到墙外是何人家。 她落到巷子里本意是追踪妖邪之气的踪迹,但此时探魔针狂转,只怕是四面八方都是妖魔之气,往哪个方向走都无所谓了。只要找到一处邪气去处,就不怕探不清近日京都邪气爆增但却不见妖魔的原因。 舒怀把竹蜻蜓插在墙缝中,抽出一张行踪符,念道:“天尊指道,万鬼迹出。”刹那间行踪符金光一闪化成一支利箭,直指前方。舒怀轻喝“走”,那利箭唰得一声蹿出丈许。 她这行踪符画得不如师父的好,但指引一下最近在此处施法的最后一人或者路过此处的妖魔鬼怪的大致去向还是绰绰有余的。舒怀跟着行踪符从巷子左侧一个转角处转入其他巷子,越过矮墙,正要翻过一处庭院,但又怕院子里有人吓到别人,只得发足狂奔,行踪符在一转角处停住,箭头左摇右摆似是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舒怀撇了撇嘴,正要收回行踪符,只见右手边一株柳树下人影一闪而过。 那柳树长在院墙拐角处,是个绝佳的藏身处,舒怀一笑,暗道,找到啦!身影一闪,闪到那柳树后,那影子似是早已料到舒怀要追来,也是一跃而起,竟是要逃。舒怀哪里容他逃走,弯刀出鞘嗖得一声刀尖钉在那人前面的墙上,那人脚步一顿,被舒怀追上。 “是你?怎么是你?”舒怀翻到那人前面拔下刀入鞘没好气地道。 面前这人一身青布道袍,衣袖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太极图,带着黑幞头,白皙面庞上两道浓眉,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稚气未脱,腰后挂着一柄古朴青色长剑,不正是几个月前在蜀山一起捉鬼,并与她同获二甲一名的秦喻蝉? 秦喻蝉是蜀山兰溪堂宗主王珂的小弟子,一年前各大仙门前往蜀山参加探魔大会,她与秦喻蝉一组,这厮御剑术一流,可符箓学得一塌糊涂。她二人去捉水鬼,让他把罗网符印在渔网上暂作捆仙绳用,他竟然拿了个招物符,一网下去水鬼没网到,倒是带上来不少水草,白白浪费一张符箓。因为进山人多,精怪山鸡鱼虫一股脑全躲起来了,没有招物符,后两天他们连鸡毛鱼鳞都没吃到,累得几乎迈不开腿,差点被淘汰。 探魔大会三年一届,各仙门弟子随意组合二人一组,考较剑术、符箓、法阵、灵力等功课,以所探得妖魔鬼怪的难度、效率、同伴合作情况以及遇到紧急情况时的应对方案为评判标准,得出一甲三人组、二甲十人组、三甲三十七组人,每次百人入围,仙门百家,派出子弟人数不限,但有时第一轮便被淘汰的仙门名家弟子也大有人在。 当时薄刀门参加的七名子弟中只大师兄陆飞、二师兄张羽、舒怀三人进入决赛,其他像薄刀门这样不太知名的仙门有的只入两名一名,甚至一个没有,抱憾而归。像蜀山、瑶山、屏天嶂这样的仙门大户每家有不止十七八人进入决赛,杭州飞云峰师氏、庐山李、秋风坳、唐家山等这种中等门派也有七八人进入决赛,像薄刀门……进入决赛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更别说挺进三甲了。 当时她还隐约听到那些大宗弟子毫不顾忌地大声说像他们这种小门派就是来滥竽充数的,气得舒怀当时对秦喻蝉也心有不满,觉得秦喻蝉和他们一路货色,仗势欺人!可后来才觉得并不是。 秦喻蝉看着舒怀,愣了愣,随即一笑,笑得露出好看的八颗牙,弯着眉眼,朝舒怀深深一揖,道:“师姐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舒怀也只能还了半礼,道:“你刚才跟踪我?” 见秦喻蝉低头不语,舒怀猜到,刚刚那声轻笑八成也是他,想起自己方才摔得那个姿势,好不狼狈,全被他看到了,脸微微一红,一伸手拍在他肩上,“好弟弟,跟着师姐我做什么的?” 秦喻蝉摆了摆手,低声说道:“我不是故意跟踪师姐你的,我正追踪一股魔气,见师姐你从楼上跌下来……”他说到这小心翼翼抬头看舒怀反应,“……躲闪不及,就被你追来了。” 舒怀心道既然他也是追寻妖气而来,那来这都城就不止两个门派了,毕竟魔气异动,人人都想追踪来源,好趁此机会提升修为,积攒功德,顺便扬名京都,如果被皇帝看中,聘为国师,那门人在现世行走,便有极大方便。听说现在的国师原蜀山弟子年重风评不太美,正因为什么什么罪名被关在天牢呢,正是其他宗门大展身手的好时机,蜀山自然要首当其冲,尽量洗刷年重带来的黑点。 “哼,那你有什么发现吗?” 秦喻蝉道:“没有。” 其实,他一看到舒怀,一双眼全在她身上转了,哪里还有空留意妖邪之气,师父要他是兄弟三人一起来京都探查情况,他们日落前分开后,就一个人坐在照临楼对面的酒馆里,之后瞥见舒怀在照临楼飞檐上探出脑袋张望,眼睛就一直盯着她,之后感觉到异动,便先舒怀一步去追踪,正好看到舒怀乘竹蜻蜓落到巷子里。 舒怀叹了口气,无不遗憾的道:“本以为可以查探出那妖魔去向何处,这下踪迹也没了。” 秦喻蝉小心翼翼地回答:“师姐……那个,对不住。” “哼,你看到我干嘛鬼鬼祟祟的。咦……不对啊,我刚刚使行踪符只追踪最近路过此地的妖邪啊?你是个活人,怎么行踪符追着你不放?”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眼前的秦喻蝉乃妖魔所化?像夜击尾火而出的紫狐,变化成熟人模样,引诱未婚男女到自己巢穴,然后口吐妖气将人扔丹炉中炼化成丹药修炼。 第3章 诡画 一想到此,左手下意识按上刀柄。 “这么说行踪符只追踪妖魔喽?”秦喻蝉两眼放光,满怀期待地看着舒怀,那神情就是在说,哇,师姐好厉害! 舒怀得意道:“那是自然……”她一想到面前这人可能是妖魔所化,登时神情一凛,闭口不言了。 秦喻蝉尚未察觉到舒怀神情异样,对舒怀这行踪符的绝妙拍手称赞,他对符箓实在是一窍不通,师父常常要他多修习符箓学,但他每次都困于图画难学,咒语难记而停留在基础课上,“难怪,我刚刚还在想师姐怎仅凭一张符就跟过来啦,不过我这宠物法力低微,是个不入流的小魔物,师姐竟然也能追踪得到,当真厉害!”他说话时高兴得像是自己能使符箓一般,眉毛扬得几乎飞到帽子后面去,说罢从腰间的乾坤袋的外口袋里掏出一个通体雪白只有三四寸的猴子! 猴子?! 舒怀揉了揉眼睛,右手打了个弹指,咻得一声,食指中指上方燃起青豆大小的冷火,照得那猴子绿豆小眼一睁,四肢并用,叽呱着顺着秦喻蝉的胳膊钻到他怀里去了。 “这是……什么?”舒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猴子?”她目光顺着那猴子跑的路径一直钻到秦喻蝉领子里,就差拉开他的领子把冷火探进去照了。 秦喻蝉道:“这是长右,师父途经南山,从一个深潭边捉来的,很怕火,又胆小,听说成年的长右能招水灾,隶属妖邪。不过师父说,这只长右是被父母遗弃的残疾儿,不会带来灾祸,就让我养着啦。” 舒怀熄了冷火,暗道原来如此,那符箓八成是跟着这长右而来的,虽然看起来很小……实际也很小,但毕竟是只妖物。 唉,她刚刚还以为是秦喻蝉乃妖魔所化,她都想好该怎么引诱秦喻蝉把自己带回巢穴,然后来个瓮中捉鳖,捉个狐妖回去…… 看来是她想多了。 她略有些尴尬,从秦喻蝉领口收回目光,舒怀轻咳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既然如此……你自己小心点,别被什么妖狐骗走了才好。”说罢,摆摆手往回走。 秦喻蝉笑着跟上去,道:“师姐,带着我吧,我发现跟着你运气比较好,能遇到比较厉害的角色!”舒怀翻给他一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是说我容易招魔喽!”秦喻蝉笑嘻嘻地道:“我不是这意思,大概是那些小虾米都不敢来惹师姐,所以都逃得远远的啦,所以师姐但凡遇到妖魔都是厉害角色。” 舒怀越听越觉得秦喻蝉这话别扭,但别扭在哪里,一时也说不出来,又没什么理由拒绝他,便道:“那你别再像上次那样莽撞,御着剑就往鬼窝里冲!”上次两人追踪一只山鬼,看那山鬼颇具人形,好生凶猛,非同一般,若非提前受了伤,她布下法阵再多的法阵都没用,那时她已经把那鬼逼到一个葫芦口了,那鬼操着鬼语对二人破口大骂,舒怀正要拿符封他口,可秦喻蝉御着剑就往里冲,对着那鬼刷刷刷十几个巴掌。 那山鬼被他打懵了,事后一声凄厉震耳的尖叫震得山石从崖上震落,差点没把秦喻蝉砸死。吓得舒怀出了好一身冷汗,好在那鬼实在是被秦喻蝉突如其来的巴掌打蒙了,几乎忘了如何反抗,被秦喻蝉拎着后颈扔到舒怀面前,二人探魔之行算是告终。水鬼没捉到,捉到一只害人的山鬼,也让二人拿了个二甲一名,要不是期间气馁得不行,估计冲冲一甲前三是没有问题的。 后来评级时,他们才知道原来捉到的山鬼是照临城转轮君得力手下山鬼阿萝,是个顶厉害的角色,若在平时可与兰溪堂王珂一战。也因为舒怀他们擒住了山鬼阿萝,一下子让将要全军覆没的薄刀门出了个二甲一名。 秦喻蝉伸出三指,颇为认真,“绝对听从师姐调遣!” 二人又转回那小巷,沿着小巷一直走,又转了几个弯,弯弯绕绕,直走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就要到子时,魔气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一丝踪迹都没有了。 百无聊赖间,舒怀逗逗秦喻蝉乾坤袋里的长右,试图把长右捧手里细看,但那长右似乎极怕她,抱着秦喻蝉的手指不松,搞得舒怀老大没趣,也甚是傲娇地不再理会它。 “师姐,你看!那不是杭州飞云峰师氏门人吗?” 舒怀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像吃了酒一般缓缓迈着步子向前挪,男子袍子上绣着老大一朵红梅,正是飞云峰师氏的衣袍。 那男子右手上用黑布条缠着剑柄,剑尖拖在地上,被他绵软无力的步子拉着,可见在他保持这个痴呆姿势之前有一番打斗。 师氏门人剑尖划着青石板,锋利的剑尖挑起碎冰,叮叮作响,煞是悦耳。 刚才她一直在专心逗长右,这轻微的金石相击声她竟一点没注意。现在一看,空荡的街道,一人拖着剑目不斜视像个傀儡一般走在街巷中,甚是诡异。 二人悄悄跟随,见那师氏门人脚步虚浮,一步一步,竟是往西边洛河而去的。 本来就是腊月寒天,这两日相较前几日虽有回暖,但被穿街走巷的夜风一吹还是让人禁不住想家里的热被窝。这时已近子时,街上没几个人,三人一前两后被长街上的狂风吹得衣襟乱舞。 洛河横亘都城,进出都城的粮油、皮毛、盐碱、药材等,大多从洛水的几大码头走,而眼前这个码头听说在今年之前的旺季每日也不少于二十艘货船到岗,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从水底长出一方巨石,过往船只有不少触礁破裂的,也时有水手落水后就此不见踪迹。 当时京兆尹请了还没入狱的国师年重,试图用□□炸碎石头,但都无功而返,反而耗费了不少资费。后来京兆尹以耽误客商交易为由向朝廷请款在别处新建了码头,虽然不比此处便利,但是较以往逼仄的码头更宽敞有序了,各处商船也乐意舍近求远将船驶到新码头卸货。 而这旧码头久而久之自然就荒废了,偶尔有三三两两几只小船飘过。后来又有几人落水失踪,吓得京城居民连小舟也不光顾此处,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株枯柳还守在岸边。 师氏门人此时走到一棵柳树下,伸出左掌在树身上印了一下,径直往水中走去…… “我……我的妈呀,他要自杀!”秦喻蝉一声惊呼,舒怀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小声点,他不是自杀,是被控住了。”秦喻蝉见舒怀没把手从他嘴上拿下,也不敢动,僵着脖子,盯着那人一步步朝水中走去。 只见师氏门人一只脚刚接触水面,以他脚为中心,本来起伏不定的水面瞬间平静无波。他脚下水几寸水便分开几寸,竟像是吃了避水珠一般。 “果然有古怪!” 舒怀拿开手,秦喻蝉如蒙大赦,猛吸了一口气,冷风灌胸,呛得他忍不住几声低咳。 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那人已经彻底沉入水底,唯余起伏不定的水面。 二人猫着腰从墙后出来,两双眼左顾右盼,四只脚轻拿轻放,连一片树叶、一块碎冰都不敢碰到,唯恐惊扰了耳目甚佳的妖魔鬼怪,暴露行踪。他们蹲在河边,定定地望着水面出神。 怎么办? 下去? 怎么可能,这可是寒冬腊月,数九寒天,就算湖水没有结冰,那也是冰水混合物啊,扎骨头得凉! 二人互相望着对方,彼此心照不宣,少年人心性,对万事万物都保持着好奇心,就算是冰冷刺骨的水又怎样!更何况斩妖除魔是他们修仙中人职责所在,眼见道友有难,怎能袖手旁观。 本着魔可往,吾亦可往的决心,二人迅速将外衣剥了个干净,只中衣外罩着一件交领衫准备下水! 二人将脱下来的衣物藏在柳树后的乱草里,秦喻蝉也将长右装好。舒怀从怀里摸出符箓袋,将符箓袋里的七八张符箓翻了几遍,叫了声糟糕。 秦喻蝉忙问怎么了? 舒怀道:“你水性如何?” 秦喻蝉挠了挠头,道:“一般,但有灵力护体,可在水下待半炷香左右。” 舒怀摇了摇头,“不够,不够。”以她二人功力,下水探魔时间最少也得半个时辰起步,而且能够轻易控人心智的妖魔绝非泛泛之辈,他们不能冒险。 她本以为自己带了避水符,二人带着最起码可以在水中撑一个时辰,但如今符箓袋里招灵符、行踪符、通灵符等用不到的符箓倒是有,唯独没有避水符。 避水浮统共上下两页,对称画就,下水时撕开上下两段符,一段贴在水上,一段含在口中,人在水下,水上空气便可源源不断送入口中,虽不具备让人在水底避水、通气、明目、在水底行动自如等避水珠的强大功能,但最起码可保下水人能够呼吸……淹不死。不过也不是淹不死,如果超过避水符功效时间,人一样会被淹死,而且淹死的更快些。 一般人在水中五感敏感程度都大打折扣,对时间的敏感度也大大降低,好多修士都是在捉水鬼、斗水怪时被水鬼水怪引诱到深水中,修士一时求成心切,最后忘记避水符时效,导致离水面越来越远,被水鬼拖入深水中窒息而死。 所以,修习时老师有教:水下,穷寇莫追! 没有避水符,脱了衣服准备好了又有什么用?二人冷静下来被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不过……”,舒怀似有他法,但脸上浮现担忧之色,“我可以现场画两副!” 秦喻蝉道:“那快画来!”刚刚他都打算要穿上衣服去找师兄要避水符了。 “可是啊,画符最忌在四日……” 秦喻蝉虽然是个符箓白痴,但是课堂上这些画符的基本知识还是了解一点的,画符最忌在三月初九、六月初二、九月初六以及腊月初二,在这四日画出的符箓,到底是灵符还是死符还是恶符,着就得看符箓大爷的心情。 好死不死,今天就是腊月初二…… “不过!”舒怀话锋一转,“现在是子时,按理说正是画符灵力充沛之时,说不定……我们可以碰碰运气!” 说干就干,舒怀从乾坤袋中掏出空白符箓,朱砂笔,跪在草上,右手蕴满灵力,刷刷刷几下,一张上下两部的避水符顷刻间完就。 这避水符虽是上下两段,但是需要一笔画就,否则水上水下空气不通,自然也起不到避水的效果。 朱砂笔乃舒怀等一众修士出门必备之物,她通常都将其装在乾坤袋里,一般朱砂笔都有笔帽套着笔头,也不怕朱砂笔坏掉。 秦喻蝉见舒怀凝眉运力,右手笔走龙蛇,潇洒飘逸,又一张灵符完成了,对秦喻蝉更加钦佩。 两张符箓画好,舒怀收好纸笔,晾干了的墨迹,一抬头见秦喻蝉两眼放光地盯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汗毛倒竖,“你干什么?” “师姐好厉害!” 舒怀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是你符箓太白痴,有时间也修修符箓嘛,蜀山符箓可不比薄刀峰的差,别整天就知道御剑御剑的,妖魔又不会天天在你眼前晃着让你砍……” 秦喻蝉笑嘻嘻地道:“师姐教训的是,符箓已经画好,我们现在可以下水了?” 舒怀道:“是我可以下水了,不是你。”她见秦喻蝉愣在当地,又补充道:“我也没试过几次在禁忌日画符,万一符箓不灵……” 万一符箓不灵,或者时灵时不灵,出了问题怎么办?秦喻蝉可是王珂的极疼爱的小徒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可赔不起的。而且这秦师弟虽然见了面就缠着她,她嘴上说着烦,其实也乐得有人给她讲话,高高兴兴修习,其他人都说她是假小子,天天和妖魔鬼怪打交道,是要找不到好郎君的,只有秦喻蝉从没说过类似的话,她心里其实挺喜欢这个小师弟的。 唉,她自己出事了也还好,死了就死了,横竖是死得其所。 想到此,舒怀抓起一张符箓,便要起身。 她还没站起来,突觉的下摆一紧,坠得她差点又跪在地上,“你干嘛?” 正是秦喻蝉拉着她衣服下摆,委屈巴巴地抬头望着她,似有哭腔,“我也要去!我绝不给师姐添乱,我御剑很厉害的,有危险就带着师姐冲出来!” 舒怀听了这话,大为感动,但还是不敢冒这个险,迟迟不肯答应,“你在水上接应我!” 秦喻蝉眼里的光一黯,“可是师姐明明知道,水下更危险啊。” “所以你不能去啊!”舒怀被他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她刚刚话说得那么明显了,这傻孩子还听不懂? “可是……师姐,我不怕危险啊!”秦喻蝉一脸坚定,“我想和师姐你一起下水除妖,像上次在蜀山那样!” 果然,这孩子很固执,简直和舒铠一样的固执,不过他的这种固执倒真叫人感动,比起舒铠的驴脾气一样的固执,真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想到若秦喻蝉是自己亲弟弟,这般关心自己,她都要高兴得在秦喻蝉光洁的额头上印一个来自长姐的开心之吻了,而且她不介意天天领着这个弟弟降妖除魔给他擦屁股,解决问题。 “好,不过我先下水……试试避水符的效用。”说罢,将避水符的上半部分贴在缠在柳枝上,另一半折成三角。 本来是想将上半部分用石头压在草丛里的,不过想到离地面那么近,空气绝对不会太好闻,而且,她隐约闻到附近散发的……尿骚味,不知道是哪些野狗野人随地便溺……所以只得绑在柳条上,让符箓迎着流动的风,也好闻一点,否则,送进口鼻的是那种味道,她非吐了不可。 “师姐,我去试吧!”秦喻蝉见舒怀施完法,就来夺她手里折好的符箓。 “诶,打住,你还想不想去了?” 见此,秦喻蝉收回已经伸出的手。 避水符下水前就要含在口中,入水后再出水,避水符失效。 所以二人约定,舒怀下水后半柱香内若安然无恙,便放开系在腰间的柳枝,秦喻蝉若见水面浮起她丢的柳枝,便可下水沿着柳枝上绑的绳子和她汇合。 第4章 魔窟 天帝保佑,符箓有用,而且好像很好用! 秦喻蝉拉着他们临时用枯草拧成的绳子,沉入冰冷的洛水。他在水中慢慢睁开眼,水下的压迫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运动灵力,让灵力灌满四肢百骸,那种刺进骨髓的冰冷感才稍有缓解。 入水不到一丈,漫天星光已几不可见,但水却变得暖和起来,就算不运动灵力,刺骨感也所剩无几。而且已经能够摸到传说中的那方巨石了,黑沉沉的颜色,连光都照不清的巨石细节,而且在那么多方士、修习者如此□□下依旧没有半点刻痕。 这石头果然不是凡间之物。 他心下大喜,贴着巨石继续往下游,突然右手腕被一只手拉住一阵拉力,拉得他猛地向右下一坠,草绳几乎脱手,他谨守舒怀叮嘱,努力没让自己张嘴叫出来,以防河水入口,避水符失效。 他被这大力拽得脊背发毛,一颗心砰砰乱跳,手脚胡乱扑腾了几下,转身看到躲在巨石凹陷处的舒怀。 舒怀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托着一团小小的冷火,又尽量把冷火笼在身侧,左手缓缓摆动,竟是让他也躲进去。 只是这凹陷处容一人有余,塞两人太挤,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侧着身贴在凹陷处一侧,但胸膛对着舒怀的左肩,外界的空气源源不断送入口鼻,但如此近距离贴近舒怀,舒怀英气而不是清秀的面庞被冷火映得朦胧不清,像雾中花般,让他呼吸为之一滞。 今夜虽有星光,但照不到这么深的水底,是以水底一片漆黑,舒怀既然已经打起冷火估计也已经确定刚刚那人并非在附近水域了,这冷火照耀范围不大,顶多也就方圆六尺,又躲在凹陷处,照耀的范围就更加小了。 舒怀方才已经围着这巨石转了一圈,大概知道这石头尺寸,高越一丈五,河底淤泥里估计也埋着不短的根部,而且这石头虽然凹凸不平,但是通体光滑,色墨绿而均匀,倒像是一座小山似的墨玉,但质地却十分坚硬,她刚刚用刀划了下,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舒怀暗叹,绝非凡间物! 绝对有问题! 但问题在哪,她还没有想出来,如果那师氏弟子是被这巨石召唤而来,那这巨石上必然要有能让人出入的口,但这个入口在哪里? 二人围着巨石又转了两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不仅有些垂头丧气,本想着先上去,等明日喊了其他师兄弟来一起探讨,只见这时秦喻蝉身后的石壁发出微弱的亮光。 绿色的亮光! 舒怀一甩手熄了冷火,拉着秦喻蝉向下一沉,抬头只见那师氏弟子从石壁中走了出来……只是面色苍白,目光更较方才呆滞,手里的剑也不知去哪里了。 石壁里有东西,或者能通过石壁通向某处!这念头在二人脑中一闪而过,看那师氏弟子并无大碍,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滴水未沾,一步步又踏水而出,似乎只是出来梦游了一番。 二人面面相觑,转头看石壁,绿光更加黯淡似是要消失,舒怀咬了咬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来这石壁非入不可了,既然那师氏子弟能够出来,那必然有出来的法门,怕什么。 舒怀一颗心砰砰乱跳,一部分是因为未知带来的恐惧,但更多是未知带给她的兴奋!她从怀里摸出一张攻击符,若有危险就可以先给一记重拳再提刀上,可是符箓拿出来她便脸色一黑,击个锤子,符箓泡水,哪里还有用处……她只得左手按在刀柄上,右手向上一指示意秦喻蝉先上去,趁着绿光未消,一头钻进石壁中。 果然! 石壁中别有洞天,她一身水淋淋的落在石头地上,身后微弱的绿光还未消散,这一下摔得舒怀忍不住低声□□,哼哼唧唧站起来,四下一望,只见四周依旧昏昏沉沉,但相较于水底的伸手不见五指已经好太多了。等眼睛适应了这稍微明亮的环境,舒怀这才发现,原来她现在身处之地乃是一洞穴! 不远处隐隐有嘈杂之声,叽叽呱呱,低吼、高叫、还有人语…… 她闪身在一方石头后,只听一个年迈的声音响起:“不够!不够!那人修为太低,灵识杂乱,血精不纯,不知上辈子是个什么东西……呸,还有吗?” 另一人道:“禀大王,还有一个玄门子弟,正在路上,而且……”那苍老的听了似是十分满意,道:“办得不错,没人看到吧。若有人看到,被那杂种发现,这么些日子的努力,岂不功亏一篑。” 那人道:“没有。” 舒怀想莫非他们还控了其他人来?非要看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不可。果然,她贴着石壁等了一会,只见她方才落地处的墙壁又是绿光萦绕,一个一身青布道袍的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袖子上一个太极图,正是秦喻蝉的同门,看着面熟,似乎是见过的,但一时之间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了。 她忍住惊讶,目光随男子向前,只听身后噗嗤一声,又有人进来了。 这小祖宗,怎么没上去? 她身法微动,瞬间将秦喻蝉拉到石头后,这回秦喻蝉看清了舒怀,倒是一点没挣扎。 “师姐,我看是刘师兄……就跟来了。” 这人正是秦喻蝉的二师兄刘明。 舒怀也想到了,这个秦师弟与师兄弟感情甚笃,让他眼睁睁看着师兄弟遇难而袖手旁观,他实在做不到。 舒怀也没有要责备他的意思,而且,她一人在这个类似魔窟的地方,还是有点发憷,两个人互相有照应,办事也方便许多。 她轻声道:“跟过去。”如果能救出刘师兄,又能查清缘由自然十分好。 二人蹑手蹑脚,抓紧了刀剑,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声音,跟着刘明虚浮的脚步挪进一个洞窟中,二人躲在一张石桌后,动也不敢动。 “来了!”只见以青衣男子说道,容貌普通,头戴幞头,腰间挂着一口修长的弯刀,弯刀刀鞘上刻满了看不懂的花纹,正是舒怀一开始听见的那个男子的声音,那男子容貌形状都似人,但周身散发出一种约隐约现的黑气,便知这“人”是正儿八经的魔。 天界、人间、妖魔族中,天界由人历经数千劫难修炼成神;人一成神容貌只有比原来为人更上一层楼,就算是容貌不变,但周身气质风度也较普通人更胜一筹,而妖魔不然,除非是本身便是魔人,或者由人化魔,初始形态就“人模人样”,但若是其他“东西”所化,那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是什么所化,就是什么形态。而随着修为日深,魔的形态也会改变,一般修为越高,越像人! 她曾听说,魔族的魔君木水乃是天人魔三界少有的美男子……而且可以随意化形,只是谁也没见过他的真实面貌,到底是美是丑,还不是凭那些跑到人间遛弯探人的妖魔一张嘴。 这男子长得虽不英俊,但好歹是个人类模样,但单凭外形又不能看出这个魔到底是纯血的魔,还是人所化的魔,毕竟地狱门前僧道多。这世界,也多得是披久了魔皮最终失了本心,变成魔的人魔。 魔修炼的方法除了以吸收天地灵气,还可以吸食人类灵识精血,特别是自幼长在灵山受天地灵气熏染的修士的灵识精血,这些对于妖魔来说是快速修炼的终南捷径,所以妖魔鬼怪在人间肆虐,有机会就捉人回去修炼,各家仙门都大为头疼,因为自己本身就是妖魔的佳肴,不想斩妖除魔也没有办法,做人虽然被妖魔捉的概率小,但一旦遇到妖魔毫无还手之力,死得比修仙后更快些。不过这样修炼在魔界也是歪门邪道,搞不好会遭天劫,真正本领高强的自诩“正道”的妖魔还是很高傲的,也不屑于依靠他们认为的低贱的凡人提升自己,都是大手笔地寻找灵山洞府修炼。 凡事都有意外……虽然单凭外貌无法判定一只魔的水平,但能够成形的魔不管是从人而来还是本身就是魔都不能轻视之。 那人,不,那人形青衣魔眼光落在一处石壁上,石壁上盘着一团雾蒙蒙的黑气,那黑气道:“把他们都请过来。” 二人不禁对望了一眼,明明只有刘明一人,为何这黑气却说“他们”?二人朝那男子望去,心中都是一跳,原本站在石壁下的青衣魔已经不见了。 “人呢?”舒怀暗道。 “二位道友,请了。”那青衣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二人均叫一声糟糕,转过头去,只见那青衣魔笑盈盈地看着秦喻蝉,长刀却抵在舒怀的后背。 “什么意思?”舒怀心道,难道这魔人料定秦喻蝉是高手,自己好欺负? 腹诽归腹诽,二人还是跟着那魔人站在石壁下,这是舒怀才看清,刘明的去向,刘明被一团黑气锁在一副棺材里,刘明身下是一具白骨,白花花的白骨,连一丁点的血肉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主角的名字其实已经出现了,因为以前写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前三章要出现主角……所以,如果有喜欢的,就凑合着看吧。 第5章 黑气 “我的妈呀,这是被什么谁打的?直接变成了一副白骨……还灵骨分离,无法现身世间,难怪要捉修士吸□□血了,这是墙上那残存的魂魄要修复自己的□□啊。不要脸!”舒怀想到此处不禁暗骂,有本事自己去修炼啊,依靠他人灵识精血恢复,哼,低等魔族。 秦喻蝉见了刘明,忍不住担忧,颤着声若若喊了句,“师兄……”随即右手在袖中捏了个剑诀,朝那团黑气,怒目而视,“你把我师兄怎么了?” 那团黑气似是刚吸了灵识,精神一振,说话声音也比方才中气足了些,“死不了。”说罢,从黑气中似是伸出一只手,说是手,其实就只能做到摆摆手这种程度事情的黑色气流,那黑气一伸出,萦绕在刘明身上的黑气像黑蛇一般,摇着尾巴与那黑气连为一体,又缩进黑气团中。 刘明慢悠悠坐起来,无意识地从棺材里做起来,在舒怀、秦喻蝉的注目下又钻回了石壁。 这黑气在刚刚在吸食刘明灵识精血恢复自身魔族状态,否则只是一团混沌状态的灵识,能成什么气候?还不如早点去投胎。 不过这魔物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天子脚下做这等事,不知道谁给他的胆。说来也奇怪,死在黑气中的人命少说也有十条了,竟然才将灵识修补到这种程度,那他初始的残魂是有多残? 那黑气一只手指着秦喻蝉,笑道,“李恭,这小子也是蜀山的弟子吗?”李恭颔首称是。 舒怀暗道这黑气莫非是看不见的?衣服都一样,当然是同出一门了,还用探灵气。那黑气发出一阵低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既然来了就贡献些力量吧。”说罢黑手缠向秦喻蝉。 要吸食他人精气还说不好意思,舒怀、秦喻蝉皆暗骂了一声‘无耻’。 秦喻蝉低声道了声“起”,腰间长剑出鞘,剑光一闪,长剑穿过黑手直向本体刺去。 那黑气甫一接触剑尖,一下子散的无影无踪,下一刻又盘在二人身后,“不错,灵力确实充沛,不比刚刚那人差。如果将他的灵识精血全部吸收,我就可重见光明了!” 舒怀:“原来是真看不到……” 李恭道:“大王,这是蜀山的弟子,不好直接要了性命。” 那黑气冷哼一声,似是极为不屑,“走狗而已,有何不好!” 舒怀见那黑手弯弯绕绕又来锁秦喻蝉,一低身从李恭刀下抽身而出,身形未定已捉刀在手,向李恭右臂砍去,左手就来抓秦喻蝉,这一串动作在瞬间完成,那黑手还未触到秦喻蝉后背,舒怀已将秦喻蝉护在身后,又是一刀劈出。 弯刀周身萦绕着淡淡银光,舒怀唇角露出一点笑意,看着那黑手从刀痕处与本体分离,被舒怀刀风一吹瞬间飘散无踪。 那黑气和李恭同时“咦”了一声,似乎没有料到舒怀能够伤到他们。 “这小娃娃,身上灵气杂乱,能力却不低?!”那黑气似乎大为不解,绕着舒怀飘了半圈才重新停回原处,方才舒怀挥出的罡风灼烧得他残魂一颤。 李恭上下打量了几遍舒怀,突然目光留在她手里的弯刀上,似是不可思议,面现惶恐之色,道:“这是身见刀?!你是薄刀二郎?!” 舒怀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那黑气,道:“是新刻在诫碑上的薄刀二郎?” 李恭道:“我以为薄刀二郎是儿郎,原来竟是女郎!”想起从遇到的妖魔,只听他们说薄刀二郎如何诡计多端,却没注意薄刀二郎是男是女,也是魔界虽分性别,但“郎”一字男女皆可指称,并没有人间专指男儿的认知,所以大多数妖魔才会自动忽略薄刀二郎的性别。 魔界诫碑,顾名思义有告诫众妖魔刻在诫碑上的这些人不要惹、看到了躲远一点之意的碑文……至于为何告诫,听说在很久以前,前代魔君英乂喜欢上了一人间女子,但自古人魔不两立,魔君也不敢冒魔界之大不违与该女子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只能偷偷溜到凡间与那女子厮守,可因为女子所在之地妖魔横行,不断受到妖魔侵扰,外界也不知道魔君与该女子有情,许多妖魔就去纠缠女子家人。 那家人不胜其扰,后来魔君便在人魔边界的照临城上立了一块碑,将那女子的名字刻在上面,三令五申,说这女子有毁天灭地之能,劝各界同仁不可擅自招惹,以免有杀身之祸。 这就是诫碑的前身。 魔界第一人魔君突然那么重视一个凡人,让不明就里的人大为不解,后来有一段时间,有质疑女子能力的人悄悄去挑战,都被魔君设下的结界和阵法所杀,闯入结界的妖魔都被魔君暗中铲除。 这种方法果然给那人间女子带来一阵安宁,两人也顺利产下一子,不过也有说是一女,也有说是龙凤胎的,魔君大为得意,宣告魔界要将其子为下一代魔君。 后来魔界之人知晓他儿子乃是与凡人所生,极力反对,说魔君之血不可玷污,肮脏的凡人之血不能入主圣殿。 魔君英乂不顾各方势力反对,执意如此,还杀了一名带头试图逼宫的魔王以儆效尤。一时间,魔界也安静了一段时间。可是当时魔界众魔都对魔君此为异议颇多,逐渐离心。 终于,魔界几大王以魔君枉顾魔族血统与凡人沆瀣一气意图颠覆魔界,还为了凡人杀害魔族同胞为由扯旗叛乱。在魔君征讨叛乱者时,有一魔王带领一行狐妖掀了那女子的家,一家二十多口都惨死狐口,灵识被撕成碎片。 魔君知晓后,心性大乱被叛乱者打落山崖,不知所踪,后来叛乱者成了新的魔君就是现在木水,一直统治魔界至今。其实人间也不知这木水到底统治魔界多少年了,现在的统治者到底还是不是木水,毕竟这个魔王低调得很,几乎不现身人间 。 但是英乂设立的诫碑却留传了下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诫碑上的人名越来越多,当然上面写的不是现任魔君木水的心上人,而是人间颇有修为的修士,以告诫魔界众人若有遇到打不过就跑,打得过最好杀了,以免让他们杀害更多同仁。 所以,后来诫碑的意义就有点变味了,除了警示魔界那些不知生死的浪犊子,人间也会参考从魔界人口中传出来的诫碑上的人名来给人定等级…… 对于诫碑的来历,李恭所知甚少。 那黑气突然冷笑道:“怕什么?诫碑地落入那杂种手里前,并没有薄刀二郎。那杂种手下能有什么高手?定然是个使刀的就刻上去,让手下看到撒丫子逃命保存实力 。” 李恭不置可否,如果那杂种真这么不中用,也不会一掌就把主人您打得魂飞魄散灵肉分离,只能以凡人精血灵识续命了……当然,这些话,他也只能在肚子里嘟囔嘟囔,不敢说出声来。 二人听那黑气一口一个杂种,简直不知所云,听他意思好像很质疑舒怀的实力。 李恭毕竟不忍见主人轻敌,还是委婉道:“山鬼阿萝就是她杀的……” 山鬼阿萝?是蜀山那只鬼吗? 黑气明显沉默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 舒怀自觉山鬼阿萝来得太过莫名其妙,也被他们杀得莫名其妙,没想到一次探魔大会的历练经历竟然让她在魔界好好扬了一把名,并上了魔界的诫碑,想起探魔大会上比自己更厉害的修士,舒怀略有些汗颜,但她也懒得听他们主仆这种无聊的对话,与秦喻蝉交换了下眼神,二人心领神会,同时挥刀挺剑向那李恭而去。 这李恭看起来比那一团臭气一般的黑气强得多了。 可是,舒怀的意思是让秦喻蝉去对付那团不是很危险的黑气啊……她还以为二人心照不宣…… 那黑气见自己似乎被忽视了,勃然大怒,向舒怀后脑猛地吐出一团黑球,却被秦喻蝉一记灵光打散。他这一举动,引起舒怀和秦喻蝉的注意,秦喻蝉提起剑,剑身灵光大炽,与李恭缠着黑气的长刀相交,发出叮铃当当的刺耳声响。 秦喻蝉年纪虽小,但剑术、灵力却毫不逊色与他同辈的师兄弟。缠着舒怀时,像个小孩子一样,但早好些日子舒怀便已领教过秦喻蝉高超的剑术和不亚于自己的灵力,但除了羡慕蜀山灵力充沛有助修行外还是羡慕。 秦喻蝉招招皆是杀着,剑法中夹杂着蓄满灵力的掌法,一时间竟将李恭逼得节节败退。 至于那团不成形黑气,你一打他就散,你一追他就跑,威胁不大,但……却让人极为头疼。秦喻蝉使剑的对付不了他,还是只能舒怀来。 舒怀追了那黑气半天,那黑气戒备她,全程龟缩,舒怀出了十几招只砍到他几下伸出的黑手,半点没伤到本体,不仅大为光火。 她唰得除下雪白的外衫,手一扬,白衫鼓满风劈头向飘在半空中的黑气盖去。 那黑气似是感觉到舒怀此行,人不知嘲笑道:“什么鬼的薄刀二郎,不过如此,你以为衣裳就能盖住我?”舒怀翻了个白眼给她,未等他话说完,身见刀如月光闪耀般朝外衫下的黑气劈砍了数十刀,毫不意外,黑气已经又跑到舒怀后背了,伸出一只黑手朝舒怀后脑穿去。 舒怀手一翻,身见刀脱手,捏着剑诀,控着身见刀左劈右砍竟然一时将黑气困在刀光中挪移不得,而双足一点腾空而起抓住被身见刀劈砍成一条条的外衫……其实,只剩下布条了。 第6章 避水 脚未落地,身见刀又收到手中,顺便小臂在刀刃上轻轻一划。 黑气笑道,“你要作甚?” 舒怀好整以暇地欺身而上,左手已经掏出朱砂笔,咬掉笔帽,刀尖一挑,将三条布条整整齐齐地挑飞到半空,左手朱砂笔在右臂伤口上满蘸鲜血,一挥手,笔走龙蛇,顷刻间一道锁灵符画就。她右手挺刀进攻,劈开黑气吐出的黑球和伸出的黑手,左手一刻不停,刷刷刷三道符箓画就。 血符比一般朱砂画就的符箓威力更胜,但因为人血所化,在施法时也需要耗费更多的灵力,所以除非万难,一般修习者并不会优先使用威力大但极损耗灵力的血符。 收了朱砂笔,左手带着罡风推着灌满灵气的三道符箓从黑气左右后三个方向包围而来,三道长长的符箓在她灵力催动下自动围成一张瓢形网,慢慢收缩。 那黑气毕竟只是一团尚未成型的灵识,如何受得了三道血符的逼压!一瞬间从三尺方圆大小的黑气缩成了一尺左右的圆球。 那李恭听见主人惨叫,顾不得秦喻蝉挡在面前的长剑,只微一侧身,长剑划破衣衫,剑尖入肉存许,登时在他胸前留下一道一掌长短的伤口。他也不顾及鲜血淋漓的伤口,一刀就劈向那三道符箓网,舒怀岂会让他得逞,身见对上他的长刀。 突然,舒怀只觉得眼前一黑,黑暗中一双红瞳如嗜血野兽的眼睛盯着她,她只觉得大脑蓦得一空,心漏跳一拍,然后身体便不由自主向下直坠。 秦喻蝉见舒怀跌落忙伸手一扶助她站稳,急道:“师姐,你怎么了?”他见舒怀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就像是刘明一般,大吃一惊,朝李恭喝道:“你做了什么?” 李恭似是受了重伤,双手捂着太阳穴,跪倒在地,听见秦喻蝉的话,拄着刀站起身,狞笑道:“这副魔躯似乎不太适合一日内多次使用瞳术呢,不过还好,控住了。主人,请您慢用,这小子交给我。” 瞳术? “你是青目派的?你……你竟自甘堕落!”秦喻蝉听说过瞳术,那是五峰山青目派的绝技,以瞳术控人,使人暂时失去意识,任己所为。可是,施展瞳术需要施法者的修为在自己之上,若非如此,瞳术反噬,大损灵识,更何况他是在自己已为人魔的基础上使出的属于凡人的术法,更是于人无益,于己有害。他和李恭交过手,觉得他灵力不过尔尔,万不能做到以瞳术控制修为比自己还高的舒怀的。但如果李恭用的修士术法,那就不一定了。 黑气此刻已逃脱符箓网变回原来的大小,伸出四五只黑手缠向舒怀。秦喻蝉只得慌忙挥刀逼退黑手。 李恭道:“还好她一时间耗费大量的灵力驱动血符,否则我还没有可乘之机啊。”说罢捂着头低声笑起来,似是有些痛苦。看来他强行以魔力使用瞳术自损不少,而且一日内多次催动瞳术对自己灵识也贻害颇多。 “你也是修士,竟然投靠妖魔,残害同道!”秦喻蝉咬牙切齿地挥剑拨开黑手,将舒怀手臂搭在肩上,双足一点,向来时的石壁旁退去。 既然一时打不过,不如先回去! 李恭站起身趋近二人,冷冷道:“狗屁同道!”说罢一刀挥来。那黑气也从左侧功攻向舒怀,眼看抵挡不住。 千钧一发间,只见舒怀右手一动,落在地上的身见刀倏然重新飞回手中,落在地上的符箓网如张开的鹰爪抓向黑气。 醒了?! “不可能!”李恭叫道,“中了我的瞳术,没有半个时辰别想醒来!” 舒怀长舒了一口气,冷笑道:“是嘛?可惜了,我还是醒!你们青目派的瞳术实在好东西啊,只可惜是用在你这种人手里!” 符箓网兜到黑气,瞬间收紧,黑气向四周涣散变成一个圆球落在地上,蹦了几蹦不动了。 成了!舒怀暗忖,没想到竟然一击成功。 李恭见大势已去,长刀一挥,二人面前霎时起了一道裹挟着砂石的结界,等砂石落地,那李恭果然不见了踪迹。 “师姐,你还好吧?”秦喻蝉见舒怀面露倦色,一脸关切。 “还好……”舒怀扶了扶额头,刚才她在混沌间突然觉得一股灵力贯体,助她瞬间冲破瞳术控制,二人才得以化险为夷。她捡起只剩下微弱黑气萦绕,已化为一颗圆溜溜莹白石子的魔骨,让秦喻蝉装了,摸索着要如何从这魔窟里出去。 “师姐,你冷不冷?”秦喻蝉说罢将外衫除下披在舒怀肩头。 这傻小子,你的衣服是湿的,我的也是湿的,就算披上又能保多少暖?但方才秦喻蝉奋不顾身相救,让她颇为感动,不忍拂了他好意,向他一笑,顺手拉了拉披在她肩上的衣领。 但见秦喻蝉脸上一红,别过脸去。 舒怀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继续查看四周。 这魔窟不大,也就方圆四五丈!但内设齐全,石桌石凳,还有一个灶台,灶台后胡乱堆着几根干柴,这种陈设的山洞不少仙山中也有,但是,她没见过任何一个山洞有棺材……而且棺材里有一具白骨,白花花的骨头,比御镖门的看门狗舔得还干净。 “这大概是就是魔物的尸身了吧?” 舒怀点了点头,像这种灵肉被打得分离,又想恢复原本肉身的情况,只能通过□□吸收外界灵力,慢慢将灵识与□□再联系起来才行。也许还有其他方法,只是她不知道,不过这些她也不想再想了。 她取出探魔针,奇迹般的这次探魔针没有疯了一般乱转,而是定定地指向一个方向,舒怀转了几圈,探针所指方向丝毫不变。这让二人毛骨悚然……还有更厉害的魔在山洞里? 可是山洞里除了他俩实在半点半个人影都没啊? 舒怀把衣外衫还给秦喻蝉,道:“我们从顺着探针所指方向走去看看?” 秦喻蝉道:“听师姐的。” 舒怀苦笑了一下向前大踏步前进,竟然直直穿过石壁入了水。她一口气没喘过来呛了好一口水,忍不住咳了起来,这一咳,又是一吸气,冷水从口鼻中灌入,着实难受。可是闭上口之后,只觉得充裕而清冽的空气灌入口鼻中,呼吸为之一畅。 是避水符!二人从进魔窟便时刻保持警惕,以至于连口里还含着符箓都忘了。但避水符应该已经失效了啊! 秦喻蝉!秦喻蝉怎么还没出来? 正疑惑担忧间,只见秦喻蝉也从石壁走出,和舒怀一样呛了一大口水,但随即呼吸顺畅。 二人冲水而出,爬上岸来。 岸上有人! 他两人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特别是舒怀,只穿了一件中衣,衣服湿哒哒得贴在身上,身上凹凸曲线暴露无遗,被坐在岸边垂钓的那名渔夫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他们方才下水时并没有什么渔夫,大半夜数九寒天的钓什么鱼。 秦喻蝉正要脱下衣服披在舒怀身上,只见舒怀一个跃步跳到柳树后翻出衣袍罩在身上。 冷,真冷。 特别是里面穿着湿衣服的时候,被河风一吹,舒怀感觉自己就是风雪天挂在屋外的腊肉,冻惨了。 那渔夫戴着斗笠,舒怀看不清容貌,但明显看到他小心翼翼又瞅了舒怀一眼,才做贼心虚地别开眼,继续盯着水面上鱼漂。 舒怀吐出符箓,施法烧了,胡乱拧干袜子和靴子里的水,重新穿上……真是还不如不穿,更冷了。她都想重新跳到水里取暖了。 秦喻蝉此时也哆嗦着穿好了衣服,长右跳到他身上,叽叽喳喳在他肩上袖子上爬来爬去很是兴奋,他都视若未见,红着脸看向湖面,楞楞地不知在想什么。 “走吧……”舒怀也有点尴尬,在魔窟中脱下外衫画符时她倒是没想到出水时是这种尴尬局面,毕竟谁会料到空无一人的破败码头竟然会有人在钓鱼呢……这场面实在是狼狈极了。 舒怀踢拉着湿漉漉的鞋子一步一个脚印往家走,散落的发丝被冷风一吹结了冰,外袍被内衫浸湿,明显滴着水。 秦喻蝉在接近朱雀大街时向舒怀告辞回落脚的客栈,舒怀答应着,让他赶紧回去看看刘明情况。 舒怀回到家时,正值子时正,御镖门侧门的那个门子裹着被子睡得正香,舒怀翻墙而过,落地时脚下一滑,踢倒了一旁种有四季青的瓷盆,哗啦一声,好死不死将那门子惊起。 门子操起刀看到是舒怀愣了愣,捂着一边肿着的脸又回去少了。半日不见,门子脸上挂了些彩,不用想肯定是舒铠的手笔,舒怀老大过意不去,从乾坤袋里掏出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挂在他门首。 她的房间在吃饭时舒容已差人收拾好了,里面衣物用具要么买要么现做,应有尽有。她换下湿漉漉的衣服,躺在被窝里,都好一会了还一直在打寒噤,好像是有点发烧。 火炉就在不远处,木炭是她走前下人新添的,已经灭了。她又添了点碳,火炉里燃起火,热气慢慢弥漫开来。 “小怀,小怀,阿怀,舒怀。” “嗯,我再睡会。”舒怀不理会叫她的声音,翻了个身。“啊,你发烧了。”那声音道。 听着像舒容,她尽量让自己眯着眼,养着睡意,嘟哝道:“姐,这么晚了,有事么?”舒容道:“已巳时中了,爹爹喊你去……有事商议。” 舒怀睁开眼,瞪着床顶,有事商议,还能是什么事,八成是东窗事发,要兴师问罪了。 她想说不想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抓了抓头发,囊着鼻子道:“就起。” 果不其然,要跪着。 第7章 提亲 舒怀讪讪地看了一眼坐在堂上的爹娘,心里一阵发憷。主要是地板也挺凉的,她歪了歪身子,好舒缓下跪得发麻的膝盖。 “跪好!”舒咏光一声冷喝,吓了舒怀好大一跳,“昨夜去哪了?”他顿了顿,放低声音,但语气中的严厉丝毫不减。 那门子到底是告了密,舒怀嘟囔着,“蜀山来了道友,去捉了只鬼。” “捉的鬼呢?”舒咏光哼了一声,似是不信舒怀的鬼话,冷着眼瞪着她。 “我没口袋,给……蜀山的道友带了。”舒怀时真的没有口袋带,所以顺手将那魔骨给了秦喻蝉,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毕竟这魔骨吸食了蜀山弟子的灵识精血,理应交给蜀山人处理。但舒咏光似乎不相信有人会将捉到的妖魔给其他人,毕竟超度鬼魂、化解执念、降服妖魔对于修仙之士可是功德一件。 “那衣裳怎么是湿的?” “水鬼嘛……”舒怀低下头,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总不能说是他们主动下水,闯到魔界追魔头吧,说水鬼最省事。 “舒怀舒怀,下次捉鬼带我一起啊!”舒铠一听捉鬼两眼放光,看到舒咏光射过来的两道冷冷目光,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但一双眼还是忍不住偷偷投向舒怀。 舒怀翻了个白眼给他,连声姐也不喊,没礼貌,谁要带你。 “道友?男的?” 舒怀不语,不语就是默认。 舒咏光黑着脸道:“看来你也是大了!该找婆家了。”舒怀抬起头,讶然道,“什么意思?” 听舒咏光的话,是要把她嫁出去,不至于刚回家就出去捉了一次鬼就要把她嫁出去吧?她从来没想过要嫁人啊,只想着以后得道飞升,做个逍遥神仙降妖除魔呢。 “今日一早,英国公上门提亲。为父已经替你答应了。”舒咏光端起茶杯啜饮,青瓷茶盏遮住他大半张脸,舒怀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谁答应谁去嫁好了!”舒怀怒道,她话音刚落,一只茶盏裹挟劲风砸了过来,众人见此都吃了一惊,舒容更是惊得捂住嘴。舒怀身子微斜轻轻巧巧躲过杯子,杯子啪的一声碎在石阶上。 “不是吗?让我嫁人,经我同意了吗?我又不是物品,随人拿来送去!什么英国公鸡国公,谁爱嫁就去嫁好了!” “我要修行!我不会嫁人的!” “你修个屁,就你还想飞升?一个女孩子,整日与男子混在一起,东游西荡,成什么样子,你要我御镖门的脸往哪搁?还要不要你爹我在京城立足?何况,英国公正蒙当今荣宠,又与东宫交好,他肯屈尊纡贵前来提亲,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舒咏光站起身,几乎要指着舒怀骂了。 今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还没起床,便被门子叫起,说英国公英弋带了十几箱彩礼等候在大堂。惊得他慌忙整理衣冠出门见客。 这位传说中的英国公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听说是老英国公私生子,因国公世子病故,才从民间接回立为新世子。据说英弋书画二绝,与太子殿下一见如故,被太子殿下奉为座上宾,再推荐给皇帝,是这两年皇帝身边不折不扣的大红人。 英弋的突然到来,让他措手不及。当听到英弋语气平和地说要娶御镖门千金时,他还以为是为舒容而来,愕然中,英弋却说是二千金舒怀。 莫说舒怀刚回家没几天,横女之名几乎传遍京城,风评极差,这英国公英弋见都没见过舒怀,何以剑走偏锋,要娶舒怀,这让他着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说要喊舒怀起床共商此事,英弋却似是极为紧张地摆了摆手,“让她睡吧,不要打扰她。”然后匆忙而去,完全不给他拒绝的余地,留下一脸不可置信的他,仿佛做了一场清明梦。虽然,他也不敢直接拒绝这么强硬而霸道的求亲。 他绝知舒怀不会答应此事,若要舒怀就此离开御镖门,只怕英国公不会善罢甘休,若要舒怀嫁人……他素知舒怀的脾性,若要强迫她做一件事,等你回过神来,她不定会给你带来怎样的惊喜。 思来想去,也只有同舒怀坦诚,逼嫁。 舒怀嗤笑道:“父亲认为女儿降妖除魔有损清誉,可我视清誉如粪土,若能救一个被妖魔残害之人,就算要孩子名誉尽失,孩儿也在所不惜。您还视权贵如福气,可在孩儿看来那不过是修道飞升的枷锁。若能修仙道,行正义于天下,就算让孩子窝在淤泥里打滚,孩儿也毫不犹豫!若父亲执意要让我嫁给什么英国公,孩儿就在此拜别双亲,您二老就当从没有过我!” 舒咏光咬牙道:“大言不惭、冠冕堂皇!嫁与不嫁,由不得你!明日就是英国公迎亲之日,你哪也别想去!”说罢一招手,冲进来两名大汉,一身青布道袍似也是修道中人,一人捉住舒怀一只胳膊,三下五除二用捆仙索将舒怀绑了个结实,丢回了房间。 “我……我不嫁!”她歪在床上歇斯底里的喊了一阵,就没力气了。一来这一两日消耗了不少灵力,二来她已经好久没吃饭了,而且好像还有点发烧,浑身上下昏昏沉沉还一阵一阵打寒噤。她现在是又冷又饿,只得扭着身子钻进被窝,寻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她梦见自己一身嫁衣被两个脑袋一团黑气的壮汉拉上花轿,糊里糊涂拜了堂,然后坐在一间宽敞的大床上,肚子唱着空城计,然后迎面一个满脸胡须,呲着一口黄牙的老头。 老头狞笑着掀开了她的盖头,伸出刚拿过鸡爪沾满油脂的油腻腻的双手就来扒舒怀衣服。舒怀吓得大叫,飞起一脚将那老头踹翻在地,不知从哪里抓了一把符箓狂念驱魔咒,将符箓贴了那老头一脸,飞奔而逃。一转眼她又一身白衫在一条山路上狂奔,一回头吓得她几乎昏厥,那老头竟然御剑飞行紧紧跟随……她想拔刀,可是双手双脚僵硬一点也动不得了……眼看老头的魔爪便抓向她的后背…… 舒怀一下子惊醒过来,但惊魂未定,出了好一口大气。 还好只是梦…… 舒怀想翻个身,发现是睡太久胳膊腿被绳子绑得血脉不通,一动一麻。 她朝外大喊要吃饭,不一会见舒容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淋了芝麻油的小葱面,坐在床边道:“饿了吧,先把面吃了吧。” 舒怀委屈道:“姐,我手被绑着呢。”舒容也发愁,拿起筷子,想来喂她。 “不如,先让那两位道友松了我的手,我吃过饭,再绑回去?”她心里盘算着,只要松了手还怕逃不出去么? 舒容白了她一眼,把面放在一旁,“你看你姐我傻吗?”舒怀知道她不傻,但这个时候她真希望舒容傻一下。 “女人早晚要嫁人的……你乖乖听爹爹的话,明日出阁,万事顺心。” 舒怀道:“你知道,我志不在此!” “我知道没用……小妹,你也要为爹娘考虑一下,英国公位高权重,他来提亲,爹爹怎好相拒?你若逃婚,到时他怪罪下来,只怕整个御镖门都逃不了干系。爹爹虽是辅国将军,但毕竟……唉,说白了只是给朝廷卖命罢了,那日我无意间听到爹爹叹惋今上这两年对御镖门的重视大不如前……你嫁去英国公府,御镖门必能再回当年荣光!” 舒怀听她不咸不淡的叙述她嫁给英国公的诸般好处,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放在哪里不是放?如果放在英国公府能给双方都带来好处又何乐而不为呢? 舒怀懒得动口去反驳她,她叹了口气,心里一阵发酸,“放心,我会嫁到英国公府的,绝不连累御镖门。” 舒容微微一笑,“对嘛,而且听说英国公此人英俊潇洒,又才华横溢,你嫁过去,以后你二人妇唱夫随,做一对人间眷侣,不比修那清贫无聊的仙有趣?” 舒怀冷笑道:“他即是人中龙凤,何以看上我?” 舒怀一愣,垂手不言,半晌才道:“我也不清楚,但定是欣赏你才专门提亲娶你啊!” “姐,你先走吧,我困了。”舒怀真是心灰意冷,只想蒙着头大睡一觉,睡醒了还在薄刀峰的自己的小屋里逗猫玩,她刚刚睡醒,一点也不困,只是不想听见人说话罢了。 舒容放下碗筷,吩咐道:“记得把面吃了,凉了吃对身体不好。”绑着要怎么吃啊,这个傻姐姐。 舒怀这个时候真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辟谷,却又辟不彻底,十天半月不吃饿不死,但又会很饿。她真希望自己现在一天不吃饭就饿死,也好过受这个委屈。 好啊,你要借英国公府振兴御镖门,也想撇清我这个整日东游西荡让御镖门颜面尽失的女儿,就让你丢好啦。 果然,直到晚饭时分,才有人过来给她解开捆仙索,她坐在桌边一语不发,木然的听爹娘姐弟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笑。 “阿怀怎么不吃?”陆晚晴见舒怀握着筷子但动也没动,开口问道。 “不太饿……”舒怀低声道。 舒咏光见舒怀一副没精打采死气沉沉的样子,哼了一声道:“你委屈什么?英国公乃今上面前数一数二的红人,京都不知多少女子想嫁给他呢!你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格,嫁到英国公府,又是做国公夫人,就是我舒家烧了高香了,哪里委屈你了?” 京城人要嫁就让他嫁去好了,管他多红的虾,关她何事?既然我这般不堪,爹爹就让英国公退婚啊。她满肚子怨气无处撒放,委屈得头一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啪落在桌边上。 饭肯定是没吃成,虽然捆仙绳没了,但身后时刻站着两个修士,以防她临婚脱逃。她的刀、法器、符箓朱砂笔等从薄刀峰带回来的东西几乎都被收走了,她暗暗念动咒语,召不来身见,想着八成被封起来了,又是一阵心酸。 翌日,丫鬟给她梳洗打扮,戴上英国公府送来的凤冠霞帔,一身红袍艳晚霞,连她从没动过的眉毛也被动刀修得变了样,看着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舒怀竟然觉得有点……好看。本来她母亲陆晚晴便是薄刀峰有名的美人,当年多少仙家子弟求婚不成。后来下嫁舒咏光……舒容便是京都数一数二的美女,长得娇小玲珑,像极了陆晚晴,又不知令多少王公子弟心折。 舒怀却不那么像陆晚晴,她容貌清秀而不失飒爽,若是一身男装,英姿绝对不输男儿,但换上红妆也算得上是芙蓉之貌,只不过人家是女子行动时是弱柳扶风,静坐时是娇花照水,她行动时倒是有点像壮柳起风,静坐时,嗯……她只有睡觉时是最静的。 在御镖门逃婚是不可能的了,除了时刻都有人盯着她外,她自己也不想逃,舒容说得没错,她一走了之,很可能给御镖门带来灭门之祸,那毕竟是她的血亲,她怎忍心罔顾。但正因如此舒怀才更加气恼,但也只有气恼。 陆晚晴坐在一旁给舒怀讲话,但她心不在焉,陆晚晴讲的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等她被喜娘牵着走进花轿坐定,才反应过来,刚刚母亲似是在哭,虽然只是低声抽噎,但确确实实是哭了,为了她吗?说来她还没给父母道别,这半日如同做梦一样,恍恍惚惚的。 第8章 逃婚 她定了定神,倚在轿子里百无聊赖地听了一路的吹吹打打,终于等到轿子停下。唱礼官高亢的声音穿过鞭炮和鼎沸的人声请新郎踢轿门,接新娘子。 透过盖头穿过轿门缝隙,舒怀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轿门外。然后就看到一只修长白皙的右手轻轻拨开轿门,但只拨开不到几寸的缝隙,不知为何又猛然收了回去,等了一会,那只手在众人的欢呼声和鼓励声中略微有些颤抖地彻底掀开轿门,然后将那只修长的右手伸到舒怀面前。 还好,并不是什么老头,舒怀心道,那只好看的手的主人应该也是如传闻的一般是个书画两绝的贵公子吧。 但那又怎样,她不在乎。 微微颤抖的右手和手上细密的汗珠出卖了新郎看似镇静的内心。 舒怀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将手放在那只手的手心。 新郎微不可查地一愣,但随即紧紧握住舒怀的手,并将红绸递到她手里。 英国公府内外张灯结彩,将四周照得亮堂堂的。京城离得近的百姓都挤在府门前叫嚷,各种声音闹嚷着,吵得舒怀连身边丫鬟给她说话她都听不清。目光所及都是一双双腿、台阶,还有满地鞭炮残红。 被英弋用红绸牵着,舒怀亦步亦趋,来到大堂,听唱礼官扯着还算不错的嗓子唱礼词,四周便一下子静了好多,她便听到不远处有人窃窃私语。 “哇,英国公果然仪表不凡!” “真是一表人才。” 一句句,一字字穿过吵闹的人群,送入舒怀耳中,听得舒怀直冷笑,长这么好你怎么不去嫁?你去嫁啊,你去嫁啊,鬼才想嫁。 跟着英弋的脚步机械地随礼,直到唱礼官在众人兴奋地高呼声中大喊送入洞房,舒怀才松了口气,随着前面的皂靴红衣转过七廊八柱。 一路走得舒怀心都焦了才进到一间房中坐定,房中红烛摇曳,慢慢拉长了地上修长的身影,隔着盖头她隐约看到那身红衣招了招手,凭退下人,然后坐在她右手边。 “娘子!” 清朗干净的声线,拖着有点软软的尾音飘入舒怀耳中,语气中还带着三分调笑、三分撒娇、三分柔情,听得她心头一跳。 这就是京城一等一的贵人英国公英弋吗? 舒怀没搭腔。 “娘子你不喜欢我吗?怎的不同我讲话?”英弋一手撑着床沿,一手轻轻挑起盖头一角,也不掀开,身子一歪几乎将整个脑袋从盖头底部探到舒怀面前,笑意盈盈的目光入拨开浓雾的春风带着温热的气息铺展在舒怀面前。 冷不丁对上一张带着笑意的面孔,吓了舒怀一跳。 那张脸俊美清秀,又带着三分英气,白皙无暇的面庞透着不知是羞涩还是被嫁衣映照了的红润,煞是好看。原来英国公是个眉眼都带着春风般笑意的俊美男子,但说是男子却还带着少年人的无邪和调皮。 濯濯如春月柳,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舒怀呼吸一滞,觉得似乎在温柔的月光中行走,却蓦然与一只迷途知返的小鹿相逢,心跳停跳了一拍,但随即砰砰跳动起来,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慢慢从眼前化开。 她看得呆了,神思有些飘忽,灵力瞬间紊乱,控灵术断裂。她与英国公府那男子一旁的傀儡舒怀失去联络。自然也不能透过傀儡舒怀的眼睛看到那温柔得如春风般的笑容了。 “可惜!”舒怀躺在与英国公府分立朱雀大街两侧的客栈的床上,捶胸顿足,大呼可惜,好看的人儿,不论男女,总让人忍不住想多瞅几眼,就算是不愿意嫁的人也一样。要不是控灵术极耗费灵力,她那一瞬间的神思不稳,怎么会控灵失败呢! 说来,她可是花了好多心力才制成的这个傀儡,剪了好久的纸人,才剪得这般规整精致,她甚至用自己头发、鲜血、指甲化到纸人里,力求傀儡逼真。 为了傀儡能自己应付一下稍微复杂的情况和方便本体控制,她还忍痛抽了自己一丝灵识注到傀儡里,以方便控制,这种傀儡在失控后尚有自己意识,不会像傀儡术那般失控后便变成一个木头人,只要不出意外那丝被抽出的灵识也还可以重回本体。她又实验傀儡实验到半夜,才勉强弄好。虽然傀儡面无表情看起来呆呆的,但不正是不愿出嫁心灰意冷、心如死灰、心不在焉的舒怀应有的反应吗?是以陆晚晴在舒怀走前说了一堆话,傀儡舒怀虽一言不发,陆晚晴也没怀疑。 如今控灵术失控,想再连接上,非要重新与傀儡接触不可。 “唉。”舒怀有些懊恼,下面就要看傀儡舒怀的表现了,希望不要太早露馅。但万一英弋要对她做什么……那傀儡表面上看着像人,但毕竟不是人,只要有再进一步的接触,便知是假的,这也是她为什么非要用控灵术控制傀儡的原因,因为她可以随意操纵傀儡,比如在英弋碰她时一脚踢翻他或者干脆打晕……看英弋一副书生模样,八成是那种碰一下就能晕个三天的人。 舒怀乔装打扮,一身白布袍子,将毡帽压得低低的,时不时在御镖门和英国公府周围打转,但一丝异常的消息也没听到过。他还打着是国公夫人故交的名号向英国公府的门子打听傀儡舒怀的情况,那门子只说府里人都说国公甚是宠爱国公夫人,常见英国公牵着国公夫人的手坐在花园里晒太阳。舒怀听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坚定不移的认定这英国公英弋看起来聪明人相,但绝对是一个痴儿。否则怎么这么久也没有露馅?莫非傀儡舒怀成精了不成?那门子说要去向国公夫人通报有故友来访,惊得舒怀落荒而逃。 既然傀儡舒怀没有露馅,那御镖门就不会有问题,她也乐得清闲,便想着去寻蜀山的几位道友,和他们一起继续探查京城魔气异常之事,虽然洛河下黑气已除,但京城的魔气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反而有增加之势。 她循着那日秦喻蝉离开的巷子,问了两三家客栈,打听到几日前一共有四位青年道长住店,但昨天已经走了。舒怀可惜了一番,折回客栈不提。 晚上她出门躲在一家角落里的面馆吃面,那面馆位置虽偏,店也不大,但做的羊肉面极是好吃,那日她路过,看那么多人等餐,也随流吃了一碗,便忍不住想吃第二碗。今日她来的早了些,小店中六张桌子只有一张上坐着一位老者,慢条斯理地喝着汤。 她虽不必顿顿吃饭便可维持生存,但有时嘴馋起来哪里会管肚子饿不饿?这家店名叫刘老汉面馆,主打就是那色香味俱全的羊肉面,熬得白白的羊骨汤,一指宽的面皮,汤里悬浮着七八片肉质细嫩的羊肉片、十多根透亮的粉丝、被煮得极入味白亮亮的水豆腐、细豆皮、木耳,再撒上切得细碎的青翠的芫荽,戳上一筷子香油,青白交织的羊肉汤面,氤氲着挥之不散的水汽伴着面香肉香芝麻香,让舒怀垂涎欲滴,食指大动。 舒怀先喝了一口有点烫嘴的羊肉面汤,只觉得满口留香,整个身子都热乎起来。也不知老板怎么熬得骨汤做的面,吃起来一点膻味也没有。她坐在远离窗户的小桌旁大快朵颐,吃得脊背发热,头上浸出一层薄汗来。 只坐了不过两刻钟,店里稀稀拉拉来了三个客人,两个谈笑着坐在舒怀左手边的一张桌子上,最后一位是个面容俊俏的男子,约莫二十岁,一身青布衫,背着把伞囊和一个青布包裹和一顶破得几乎可以丢掉的斗笠,腰侧挂着个巴掌大的盘囊,里面鼓鼓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他脚上的黑靴上沾着些许新的雪泥,稍白的面庞被外面风吹得微微红润,额前两缕发丝从帽子里调皮地钻了出来,衬得他别有一般俊逸。虽然是一介白衣,但却气韵翩翩,浑身上下透着君子谦谦的风度。 但看他眉宇间略有疲色,看来是走了一段路来到这里的。舒怀见着人似是有些面善,但实在也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便埋头吃面不提。 店主的女儿招呼好那两位新客,向站在店中一言不发的男子叉手道,“客官吃什么?”那男子眉头微微一皱,从盘囊里掏出一本没有书名的书,和一支笔,修长的手指捏着笔,在书上写什么。 舒怀余光扫到,心道,原来是不能讲话吗?那书自然只是空白的了,只是隐约瞅见男子翻到的前面的页是有墨迹的。 店主女儿是个跳脱可爱的小女孩,约莫十一二岁,一双大眼睛,盯着男子纸上的字,眉头约皱越紧,“爹,我不识字,你快来看看。”店主声音从后厨传来,“字?你等会。” 舒怀好奇心起,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对着坐在前面靠窗桌子上的男子招手,“我懂的,我识字。”她本以为男子会投过来目光,但那男子坐在那不知在写什么,一动不动。 男子侧着身坐在他前面,看不到她招手无可厚非,但她刚刚吃饱饭,声音虽然不高,但也不低,难道男子没听到?店主女儿站在男子旁边拍手笑道:“姐姐你帮我好啦!”声音清脆悦耳。 舒怀起身站在一旁,俯身见男子写的是:羊肉面,胡饼。字迹工整而遒劲,随意写的比舒怀认真写得还好。 “一碗羊肉面,一个胡饼。”舒怀拍了拍店主女儿的头发,笑道。店主女儿道了声谢,转入后厨传菜。 男子似乎觉察到身边有其他人,一抬头看到舒怀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店主女儿走的方向,额头上还透着刚吃过面的细密的汗珠。男子手提笔的手一顿,腾得一声从榻上站起,几乎掀翻了桌子,吓了舒怀和店里其他人一跳,都不由自主盯着他。 男子丢下笔,双手无所适从,修长的手指不安定地抽动,舒怀明显感觉到他在极力抑制不住颤抖的双肩,像是在压抑什么即将要爆发的情绪。 第9章 重逢 见此情形愣了愣,舒怀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男子眉宇见的疲倦似乎一扫而光,眸中隐约有泪光,微张着口,不知想说什么,但却没说出来。 “哈怀!” 直到舒怀转身欲去,才听到身后一声温柔却难掩狂喜心情的呼唤,如九天惊雷般,令舒怀瞬间如置身冰窖,浑身打了个寒噤。 这称呼…… 这是她从五岁到十岁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的称呼,而这样称呼她的人只有一个已在七年前死去的苏弘! 是苏弘! 苏弘! 苏七郎! 她的七郎哥哥吗! 只有失聪的苏弘在情急喊她时,会因吐字不清才将‘阿怀’叫做‘哈怀’,为此当年她笑过许多次,但却很喜欢听苏弘喊她哈怀。 苏弘并不哑,听说他是七岁时失聪的,七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很多了。但因失聪后无法正音,所以之后发音多不太标准,他便很少开口讲话,但与舒怀和苏弘的大哥苏乘交谈,他却不吝开口。 苏弘天赋极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字写得也很漂亮,舒怀如今还算能入眼的字多半承苏弘教导,且有一两分苏弘字迹的神韵。 “七郎!”舒怀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哑然失声。 苏弘似乎看懂了她的话,眼中漾着泪花点了点头,他高兴得原地打了个转,伸开胳膊想将舒怀揽在怀里,但又及其知礼,转而将有点冰凉的手掌抚过舒怀的耳鬓,最终轻轻贴在她耳侧,若即若离,仿佛舒怀是一颗泡沫,轻轻一碰,便会消失不见。他方才淡然清冷的目光一扫而光,眼眸里尽是柔情,定定地看着同样满含热泪的舒怀。 舒怀几乎哭出声,她却不管什么礼仪,一下扑进苏弘怀里,将头埋在他宽敞温暖的怀中,欣喜若狂,也喜极而泣。 “七郎哥哥,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苏弘歪了歪头,眉头轻轻皱起,舒怀抓过纸笔写下问题,苏弘看了眼里闪过一丝犹豫,看了看舒怀,写道:“一言难尽,为仇家追杀,兄长殒命,孤一身流落他乡。” 虽只寥寥数字,但舒怀已能感受到无数个凄风苦雨的夜晚,苏弘孤身一人,流落异乡,该是多么孤寂难捱,不知吃了多少苦楚,忍不住心里一酸,眼泪更如断线珠子,啪啪落在衣襟上。 苏弘笑了笑,修长而微凉的手指帮舒怀擦去眼泪,轻声道:“莫哭。”只是他因激动此刻声音略喑哑生硬,但却包含无限宠爱之意,舒怀听了,忍不住鼻子又是一酸,哭得更凶了。 五岁那年,舒怀随父母往大别山的薄刀峰,这是她第一次去薄刀峰。 那日已经到了大别山的山脚下,只需要再往前几里,便可将马车寄在山下的客栈,一家五口徒步上山,然后再穿过漫长的山道,登上薄刀峰。 那日中午,马车路过一处山林,他们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小孩子的哭喊声,舒咏光下车查探,不一会又返回车内继续赶路,舒怀问原因,舒咏光只说听岔了没人叫喊,估计是附近的山鬼混淆视听作出的幻觉。可是休息时,舒怀听到舒咏光给抱着弟弟的陆晚晴说是一个少年被砍伤,躺在地上,少年的弟弟正在哭喊,不知道是惹了什么仇家,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舒怀听了大为不解,因为平时父亲也教育她们,做人要有仁义之心,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有所求而有所不求,那看到受伤的人,不应该尽己所能去救治吗?这难道不是有所为? 舒咏光被舒怀的直言不讳惹得大为光火,斥责道:“小孩子懂什么?一边玩去。”舒怀不动,“爹爹错了,爹爹言行不一,我不喜欢爹爹。”舒咏□□急,一巴掌打在她的背上,几乎将舒怀扇翻在地。 舒怀想不通为何遵照父亲平日教诲,反受责备,委屈得哇地一声哭跑了出去,想着再也不要和爹爹讲话了。 不知不觉竟然跑回他们听到哭喊声的地方,舒怀听多了降妖除魔、修仙之人行侠仗义的故事,也不害怕,仗着胆子沿着舒咏光当时去的路线走,果然过不多时,见地上有血迹,且越来越多,然后便瞥见一棵枯松下,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抱着一个少年的胳膊抽噎。 那男孩见有人来,吓了一跳。见只有舒怀一个小孩,便扯着哭哑了的嗓子叫喊,“不要过来,救命救命。哥哥,你快醒醒,有人来了!”他一句话里又喊走开,又喊救命,八成是吓得呆了。 舒怀虽小,但也懂得许多事情了,知道少年流了很多血,便道:“你等着,我去找医生!” 医生她自然没请到,一个五岁小丫头带一点点钱,怎么能够请动医生呢?舒怀只得买了水和馒头,但再回去已不见了那男孩和他的哥哥,连血迹都被收拾枯草掩埋,看来是被人特意收拾了。 舒咏光也是在这里找到的一下午未归的舒怀,将舒怀好好修理了一顿。 父母在薄刀峰住了几日,便要回去继续走镖,舒怀外婆游风真人劝陆晚晴留下在薄刀峰,却被陆晚晴拒绝。 舒怀因为被父亲教训,又加上在薄刀峰有了几位表兄弟玩伴,便主动要留在薄刀峰,不随舒咏光走。 她留在薄刀峰后不久,下山去玩,转到另一座不知名的峰下。偶然遇见了那位抱着哥哥胳膊大哭的男孩。 舒怀跳着去打招呼,那男孩一句也听不进,只是摆了摆手,指了指自己耳朵,舒怀才知这男孩原来是失聪的。男孩在石壁上写下“苏弘”二字,操着有点不太清晰地口音念了出来,舒怀才知男孩叫苏弘。 原来舒怀走后不久,苏弘兄长苏乘便醒了,用落叶掩盖了血迹,二人互相搀扶着往深山中走,直到到了无名峰住下,一直到现在。 这无名峰树木虽多,但飞禽走兽却出奇的少,而且以无名峰为中心方圆数里散发着无形的威压,人置身其中,久之则心慌意乱,所以连樵夫猎人都不来光顾。 舒怀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手脚并用,连识的不多的几个字都用上了,才向苏弘解释清楚那天自己要去请医生。 苏弘一言不发,但朝着舒怀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倒吓了一向跳脱的舒怀一跳。 后来舒怀常一人出来找苏弘玩,给他带自己的玩具刀,带他爬树摘野果,下水捉鱼虾……这么过了月余,苏弘带舒怀穿过一片小小丛林,来到一处山洞前,山洞外一衣衫单薄的少年正在练剑,正是苏弘的大哥苏乘。 苏乘见苏弘带了外人进来大惊失色,便要来杀舒怀,被苏弘拦下。 后来,舒怀发誓不让别人知晓他们和他们住处,这才得以经常来无名峰找苏弘玩,平时苏弘教舒怀习字作画。 有时候,苏乘还会教她剑法。她常见表兄弟练剑,早就心痒了,可惜外婆不让碰,这下苏乘肯教,她自然学得也极为卖力。 如此光阴如箭,舒怀时常下了课便下薄刀峰找苏弘,她生得机灵聪慧,被人跟踪也都能借着身躯小轻巧摆脱。 有时彻夜不归,与苏弘一起去赶躲在草丛里亮晶晶的萤火虫,捉鸣蛩。 苏弘便用舒怀从课堂上拿的纸笔画眼前诸般景象。 有时苏乘苏弘断炊,她便驱动刚学的引兽符招引山中野兽与苏乘苏弘一起打猎,下山换日用和粮食,她也时常在节日偷偷捧着祭神的猪头拿给苏乘,那窘迫样子惹得三人都大笑不止。 外婆游风真人见她多次出门彻夜不归,但屡禁不止,便对她放弃治疗。还好她虽然常常把自己搞得浑身都是泥,但书画术法在同门中却数一数二。她习书画是苏弘教她,拿着她的手,手把手教导,苏弘年纪虽小,但功底不浅,再加上学识更加渊博的苏乘,舒怀进步神速。没得两年写的字便已经被先生夸赞是同门中第一了。 她不知道如何看待十岁前对苏弘的感情,但是她还记得十岁那年,她因被石头绊到脚指头,趴在苏弘已经略略宽阔有力的肩膀上,说好喜欢七郎哥哥,好喜欢好喜欢! 她知道苏弘听不到,又直起身大声喊好喜欢七郎哥哥,长大后要嫁给七郎哥哥,给七郎哥哥做娘子!轻灵的嗓音和着少女情窦初开的情绪的高喊在山间久久回荡。 可是她怎么知道她趴在苏弘背上说的话,她那轻轻颤动的少女心意已经从肩背传递到少年心里了呢?自然也不知道少年从背脊感受到那句话后的心猿意马和不经意上扬的嘴角。 知道七年前的那日,她向往常一样去寻苏弘,但找个一天一夜没寻到苏弘苏乘的一丝踪迹。苏弘和苏乘,就如太阳出来后清晨竹叶上露珠,山间抚过花瓣的一阵风,无影无踪。 后来的两三年,苏怀几乎日日往无名峰跑,打扫陈设依旧的木屋山洞。 在洞中的灶上烧山鸡吃,折了柳条编成帽子挂在门前,期冀某一天苏弘突然出现。直到后来她招到一片浮游在无名峰的一抹灵识,花了好大力气辨认出是苏乘的灵识,才大哭一场,那一点点期冀也被那抹灵识无情粉碎。 有武艺伴身的苏乘已死,那不会武功的苏弘又怎么会有生还的可能。 从此她再也没去过无名峰,她捉鬼时,鬼若无意跑进无名峰,她便止步不前,等师兄弟他们去捉或者等鬼自动出来,表哥陆飞便笑她傻,把这么好的修行让给他人,她也只是一笑置之。 既然无名峰是个伤疤,那她就把伤疤藏好,不去碰就好了。只要不去碰,时间久了她自会忘记有这个伤疤在。 日子一年年过去,她不去碰果然忘记那伤疤的存在。 直到她在这一方小小面馆中重逢苏弘! “阿怀嫁人了?”苏弘写道,苏弘面色沉静看不出是喜是忧。待舒怀看完,他翻开前面页上记得文字。 “叨扰,请问这位君子可认识一位叫舒怀的女子?” 他翻开几乎通篇写了“不识”的书页,他翻得虽快,但舒怀还是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不识!” “不知!抱歉。” “滚开,你又聋又哑难道还瞎吗?挡了本公子道了!”后面还画了一只丑陋的乌龟。 直到他翻到的最后一张,整页纸上都是苏弘和一人的笔谈。 “知!” “几日前与她分手,现在京城。你是何人?” “故人,苏弘。” “御镖门二千金,昨日嫁到了英国公府。我去看了。” “君子贵姓。” “免贵秦,喻蝉。蜀山兰溪堂弟子。” 舒怀看完百感交集,原来她婚礼那天秦喻蝉也在。 如果苏弘不是遇到秦喻蝉,而是被人恶意指引到别处或者一念之差去往了别处,那舒怀又要什么时候能与他再见面? “嫁人非我本意!我回头就去退婚! 而且,现在英国公府里的是傀儡舒怀!”她眨了眨眼狡黠一笑,苏弘见此,也明白定是舒怀又搞得什么小法术,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等苏弘吃完饭,二人回到客栈,坐在榻前,笔谈不止。苏弘对他这些年的经历闭口不谈,舒怀也不强迫,就捡一些自己的趣事给苏弘听,说到动情处,也不写在纸上,她声情并茂,双手双脚齐上,苏弘竟然也能听懂□□分,搞得舒怀都怀疑苏弘懂唇语。 苏弘便笑着写下:“我懂唇语。” “……” 这下舒怀像是解放了一般说得吐沫横飞,逗得苏弘一阵阵低笑不止。 舒怀喊苏弘七郎哥哥,如今重见面,喊了几声便只喊七郎,自动把哥哥二字省了。哥哥她每次出口都莫名脸微微发热,这称呼太亲昵了,小时候两小无猜,这么叫无可厚非,长大后也这样未免难为情。 苏乘喊苏弘七弟,有时候七郎,她想大概是苏弘在家排名老七,她当时也不关心苏弘身世,为何会被人追杀,为什么耳朵会突然听不见,她只关心她喜欢和苏弘玩。那时候的她觉得苏弘有巨大的人格魅力,对人彬彬有礼,不卑不亢,教养极好,和他在一起教人如沐春风,说不出的舒服。 后来她也听到一些事情,和苏弘苏乘联系在一起,也大致猜出了苏弘身世。 先帝宠信宦官王晋,导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天怒人怨,魔族又肆意出来害人,百姓流离。十四年前,先帝苏镇的弟弟苏域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历时两年,接受先帝禅让继承大统,改年号为泰安,尊先帝为太上皇,并厚待先帝子女。 可先帝长子也就是当时的太子苏乘、七子苏弘下落不明,当今昭告天下厚待先帝宗室,虚设太子位以待苏乘,还诏令说天下百姓有知太子殿下和七殿下下落者赏千金。 直到七八年前有传闻说太子苏乘病逝山间,没了兄长保护的七殿下苏弘也为野兽啖食,尸骨无存。 当今大恸,罢朝三日,后来在群臣劝谏下才将自己的嫡长子苏济册为太子。 当年舒怀与表兄陆飞二师兄张羽师妹张英下山探母,正赶上当今册立太子大赦天下,街头巷尾几乎都在歌颂当今仁德。舒怀也是那时候大致猜到苏乘和苏弘的身份。 她当时还笑他俩兄弟真是傻得冒烟了,连名字都不知道换一换,可笑着笑着就哭了,他们对自己坦诚相待,何尝不是信任自己呢。惹得众师兄弟不知所措,以为哪里得罪了她。 但是即使如此她还心存一丝期冀,希望只是皇帝等不及将自己的儿子册立为太子,所以才向天下昭告苏乘已死。说不定苏乘苏弘并没有死呢?为此她勤修招魂术,不止一次招魂,终于在那之后招到苏乘那丝残存的灵识。 可如今,活生生的苏弘就在她面前。 知道苏弘还在世,舒怀激动得睡不着,但却不知如何看待苏弘,十岁的她想着以后要是能嫁给苏弘,和苏弘一辈子待在无名峰游乐便是人生致美之事;可如今她有其他追求,她想修道,那是自她知道苏弘苏乘灵魂俱灭时下的决定。 可苏弘还活着,她还会坚定修道之心吗?。 不,应该不会。 想来,就算英国公英弋是个傻子那个傀儡舒怀也该露馅了。到时候英国公兴师问罪,御镖门必然遭殃,她是回还是不回呢?舒怀坐起身,陷入沉思。 回去当一辈子的英国公夫人,像母亲一样生儿育女过完一生?不,那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想那样,她想起那么平淡无味的生活就一阵紧张,就算要平平淡淡和一个人过一生她也要和自己喜欢的人。 比如苏弘! 否则她宁可从此做个出家者,绝情绝爱,孤老一生! 七郎! 她轻轻喊道。 第10章 疑公子 苏弘的门没有上锁,舒怀一推便开了。 她站在舒怀床前,一盏油灯在不远处桌上摇摇晃晃,映着苏弘长长的睫毛,高挺而俊秀的鼻梁,他唇边含着笑,眉头舒展平和,似在做什么开心的梦。舒怀伸手轻轻抚上他浓黑而英气的眉,轻声道:“七郎!” 苏弘似是觉察到异样,眉头轻皱,醒了过来,见是舒怀趴在床沿边盯着自己,微微一愣,随机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露出白洁好看的八颗牙,春风拂面般的笑意像阳光一样,一下子融化了她冰冷的心情。 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苏弘这样无害又纯真的笑了,甚是想念。 “七郎若是早几日来,那该多好。”舒怀带着哭腔,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苏弘若是早几日找到她,她绝对不顾一切跟他走,就算放弃一身修为又怎样,她也在所不惜。 可偏偏苏弘是她嫁人后找到的她,明明喜欢的人便在眼前,却不得不因诸多考虑而放手。 屋内有些昏暗,又加上舒怀背对着灯光,苏弘看不真切舒怀说了什么,但舒怀掉落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让他心下也戚戚然,便抬起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轻声问道:“怎哭了?” 舒怀知道自己那番话没被苏弘看到,也不愿再说第二遍,轻轻摇了摇头。 翌日她醒来时,见自己依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两个人背上披着被子,座下垫着被子倚着床沿睡了一夜。 见她醒了,苏弘展颜一笑,就要起身,却被舒怀紧紧抓住胳膊抱在怀里。温暖而紧实的触感,不容置疑地告诉她眼前人的真实性。 苏弘抚了抚她的头发,起身将她整个抱在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放在了床上。然后拿起笔写下【我去买早饭】给舒怀看,便穿上衣袍出了门。大概过了两刻钟,舒怀已梳洗完毕,才见苏弘怀里捂着一个饭盒推门进来。 腊月的早晨是冰刀雪剑风的天下,就连往日早起赶路的商客都少了一半。 原来苏弘竟然是先买了竹筒饭盒,然后到昨日那家面店买了两大碗羊肉面回来,因他回来得较快,又脱了外衫捂着饭盒,等舒怀吃时还觉得汤汁稍有些烫嘴。 舒怀大是感动,忍不住握住他冰凉的手,道:“多谢七郎!”她这句话发自肺腑,以前苏弘为她做的事也不少,但她也从没说过什么感谢的话。 苏弘抽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指了指面,示意舒怀快吃。 面刚吃完,舒怀横躺在床上大为满足。 苏弘正在收拾碗筷,只听有人砰砰敲门,舒怀开了门,见是几日前接待她入住的茶博士小吴,小吴一脸焦急,舒怀门一开,小吴一掌拍空,巴掌差点砸在她脸上。 “干嘛?”舒怀有点怒,太没礼貌了,门敲得咚咚响像追命似的? “舒姑娘,救命啊!”小吴见是舒怀仿佛吃了颗定心丸,舒了口气。 舒怀愠意被他这句话冲得一干二净,道:“何事?”边说边随着小吴下了楼来。 “方才掌柜突然倒地,还口吐奇奇怪怪的话,不知是撞了什么邪!” 小吴问过舒怀是做什么的,舒怀便随口答了声捉鬼的,被小吴用心记下了,他知道舒怀是修士,据他了解,修士一般都懂一些岐黄之术,现下没有医生,只得拉来舒怀救命。他方才敲舒怀的门没有人应,才转而敲苏弘的门的。 掌柜是个半百精神的小老头,圆脸大耳,须不盈尺,一脸富态,此刻脸色发黑,印堂隐隐一团黑气笼罩,躺在客栈大厅的地上痉挛不已,口里偶尔蹦出一两个词: “杀了……” “贱人!” 舒怀听了大是感叹,这掌柜可以啊,和谁啊这么大仇恨,都这样了还不忘骂人,积德口德不行? 她念动咒语,两指并拢抵在掌柜额头,灵力游蹿他全身,掌柜痉挛之状稍解,这时已有其他住客陆续出门,见此都驻足观看。 不一会一美貌女子跌跌撞撞扑过来,伏在掌柜身上大哭,“润郎,润郎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舒怀看她神情,想必是这掌柜的夫人,起身拱了拱手,道:“夫人,尊夫怕是被夺了灵识……”她顿了顿,又道:“还被下了毒……”那女子愣在当场,喃喃道:“下了毒?” 舒怀忍不住可怜起这掌柜来,这掌柜虽然有点小气,打洗澡水还要另外加钱,但也不至于受这种折磨,很明显是被人下了毒,又夺了灵识。不过下毒之人与夺灵识之人绝对不是同一人,能够夺人灵识的人何必多此一举下毒呢。 毒药原理她不甚精通,忙喊人去请医生,又以灵力保护掌故所剩不多的灵识。 如果被偷走的灵识不能在十二个时辰内追回填回体内,只怕这人就算醒来也非傻即愚。像刘明他们的灵识被吞噬不多,又是修士,心智影响不大,何况她与秦喻蝉已经将那吸食人灵识精血的魔物降伏,被吞噬低于十二个时辰的灵识还可以自动回到原主体内,是以不必担心刘明和那名师氏弟子。 让她感到奇怪的是,灵识之于原主就像盐之于水,盐溶于水,契合无间,若非水本身出了问题,盐一般不会被他人吸取。 灵识与原主的这种契合正是妖魔吸食人灵识的最大障碍。 刘明是修仙之人,灵识还有灵力相护,若非他本体被李恭瞳术控制,灵力伏息,灵识暴露无遗,那被打得几乎消散的黑气只能以他们精气为食,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把他灵识吸走,而不怕事后灵识被原主吸引做无用功呢?不过也好在那黑气尚未修补好自己,怕自己灵识无法压制外来灵识,反而自伤,所以只敢一次吞噬一点灵识慢慢消化。 可这掌柜就危险了,一来是道道地地的凡人之躯,二来灵识被吸得仅剩三分之一,还中了毒……简直是要死的节奏。 舒怀感到有些棘手,但既然有灵识被偷,就有妖魔出现,她也不能袖手旁观。但她要回御镖门一趟,取回身见刀和法器。否则赤手空拳去找一个一次性可以吞这么多灵识、看起来就不好对付的魔物,她也没把握啊。 掌柜已被移入客栈一间空房中,大夫也正在诊治,并取了掌柜的血研究,试图从他症状和血液里分析出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大夫看了看一眼就看出掌柜中毒的舒怀,试图从舒怀那得到一点什么提示。 舒怀别过脸拉起跟过来的苏弘就走,她只看出来掌柜中毒了,至于中的什么毒她也不清楚,别问她。 苏弘跟着她往御镖门去,低着头在后面不知写什么,舒怀去看,奈何苏弘举得略高,她要看非得脑袋贴着苏弘肩膀不可,便作罢。但不一会苏弘自把写好的话给她看,只见上面写道: “此事不好管。” “此人看起来寿命无多,若就此身死,其妻其子必然移怒于你,怕有牢狱之灾。” 舒怀刚开始没想到这点,只想着一心救人,见苏弘这样讲,也大概能预测到这种情况,但还是笑了笑,道:“没关系,我尽量把他灵识找回来就好啦!”降妖除魔本就是她们的职责啊,怎能为避祸袖手旁观呢。 苏弘见此只得作罢,他见舒怀坚定地走在前面,一心往御镖门去,无丝毫犹豫,想舒怀一点都没变!五岁那年质疑父亲,一意跑回要救他们,不顾是否会因此惹来灾祸;而今也是如此,一意去找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吸食灵识的妖魔,不顾失败后自己会承受什么…… 她还是那么让人挪不开眼,也让人省不下心,但不正是这样的舒怀才更可爱吗?他无声地笑着,不知是为舒怀高兴还是为自己高兴。 腊月初七,算日子今天是舒怀结婚后的第三日,按礼需归宁。女家皆设宴款待,新女婿入席上座,由女族尊长陪饮。女方广设华宴,款待新婿,陆晚晴必然也邀请了京中密友参宴。 要进御镖门非得翻墙过去才行,苏弘不会武功,她本意是想先请苏弘回客栈,等她取了法器便回绝不耽搁,可苏弘执意在御镖门不远处的茶楼相候。 舒怀跳进院墙,见后院有丫鬟晾晒的衣服本想撕一块蒙面,但想到好端端的衣裳被人撕了,主人不知该多心疼恼怒,便收了伸出的手,用雪泥胡乱涂了涂脸溜进兵器库。 舒咏光当年也是修士,但不攻剑术、符箓,但以弓马为主。 舒咏光所在门派不过是北部勒然山上的小门派,听说是百年前有某将军挂剑前经修仙之士指点箭术,将军挂剑后修得一种极厉害的箭术叫碎魂箭,能射鬼魂,且百发百中。 不消几年勒然山附近的鬼魂被杀得一干二净,有不少慕名拜入其门下的弟子,勒然山在北疆也小有名气。 但因他多是杀鬼而非渡魂,多伤无辜,有失仁义,与中原仙家理念不同,是以各派视碎魂箭为歪魔邪道,不足道也,也逐渐疏远,并暗中打压勒然山。 勒然山尚未发展起来便寂寂无名,是以勒然山一直便是家门传承,至于那碎魂箭还有没有人会使,当今谁也没见过。舒怀虽然听外婆提过一嘴父亲身份,但也不太清楚勒然山是什么门派,她只知道舒咏光擅长弓箭,御镖门的镖师也多以弓箭傍身,但镖师中也有招募的流浪修士擅长御剑和符箓的。 她的刀便是被御镖门中唯一的符箓师封印了起来。 第11章 困佳人 说实话,若非破除封印会打草惊蛇,而她又急着逃婚,三天前她就把身见刀拿走了。那日,她趁着只有自己在屋内,偷偷炼制了傀儡,让傀儡代替自己嫁入英国公府,自己趁着人多眼杂溜到了外面。 保管身见和法器的那个道友胡子虽长,但修为比她可差得远了,有时候舒怀真怀疑父亲识人之能,不入流的修士招入门中,资助人家修仙之资,却反对自己的女儿修仙,非要将她嫁人,真是不可理喻。 转过一回廊,往东边走便是兵器库。舒怀正松了口气一路走来没人看到,没成想一转弯便看见陆晚晴领着英弋和傀儡舒怀,后面跟着四个捧茶奉巾的丫鬟,款步而来。 英弋长身红袍,黑帽玉带,俊眉修目,实在是无愧形貌昳丽四字。她也是这时才发现这英弋长得竟然如此之高,舒怀在她旁边整整矮了一个脑袋,堪堪到他肩头。 但与苏弘相比,还是苏弘略高那么一点点。最令他惊奇的是这英弋与苏弘竟然有几分相似,特别是眉眼,顾盼间,宛若一人。只不过,苏弘眉目透着清风般的温柔,而这英弋倒是带有几分张扬,而且英弋看上去比苏弘也小上一两岁。 呵,莫非这英弋是皇帝私生子不成,要不与苏弘怎会如此相像,苏弘是先帝七子,英弋是当今私生子,二人是堂兄弟,那容貌相似便无何厚非了。见一众人渐渐走近,舒怀忙退在一旁,垂手侍立一旁。 陆晚晴看到她微微一愣,但随即招手请英弋先行,英弋微笑道:“小婿岂敢先行,岳母大人先请!”说罢侧身转向舒怀这边,伸出修长的手,微躬身颔首,礼貌风度恰到好处,半点不爽。 好在舒怀前面挡着傀儡舒怀,自己又低着头,没人看到她,陆晚晴看到她虽然想说什么,但碍于英弋在此,只得路过舒怀而去。 舒怀趁着傀儡舒怀转身之机,拱手施礼,作了个大大的揖,大到手指刚好触碰到傀儡舒怀,暗中念动法咒,忍不住一挑眉头,暗忖:成了! 果然走不几步,那傀儡舒怀突然停步道:“娘,我有点累,想先回房休息会儿。” 陆晚晴奇道:“怀儿,你嗓子突然好啦?”原来回门后,傀儡舒怀一直沉默寡言,只有英弋给她说话时她才无波无澜地回应一句,而且一句话绝对不超过三个字,其他人所问所言她一概不接。 陆晚晴舒咏光见舒怀这般,猜想多半舒怀还在气他们把她匆匆嫁出去,是以一句话也不和他们讲,舒咏光本想发火但碍于英弋,只得作罢。 英弋便说她来时吹了风,有受了凉嗓子不舒服,有什么话便由自己代劳。事后,英弋却提议说去往后花园的暖房稍事休息,等客人到齐再开宴,陆晚晴才领着他二人到此。 舒怀控着傀儡听到这句话,躲在假山后差点惊出一身汗,忙故意压低声音道:“没,没好,有点累了。” 英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娘子我陪你去吧!” “不用啦国公,我自己去就好啦。”舒怀连忙摆手尬笑,心道你陪着去我还怎么做事情? 英弋听完却眉头一皱,面现委屈之色,但语气里却满是调笑,“娘子你怎么突然喊我国公?这么见外?” 舒怀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心神不稳,控灵术几乎又断了,忙稳了稳神,正色道:“国公,有外人在。”她意思很明确,有外人在自然以正式称呼为主,闺房之称怎登大雅之堂? “岳母大人哪是外人?”他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看着舒怀。 “天神啊,傀儡舒怀是怎么称呼这个调皮又难缠的英国公的,给她点提示啊!”舒怀仰天无泪,只得硬着头皮生造一个道:“哥哥莫闹,阿怀先告退了。”英弋拍了拍她的头,道:“去吧。”舒怀如释重负,控着傀儡舒怀回了房间,随后趁着英弋一行人走远,也转了两个弯到了回房间杠紧了门。 她洗了把脸,新换上一身白袍,给傀儡也换了类似的衣衫,又把她一头繁琐的头饰尽数去了丢在一旁,梳了个发髻让她躺在床上,自己便找了顶新毡帽戴了,装作若无其事踱到兵器库来。 还好兵器库外无人把收,不过锁却是有的。但既然是兵器库,兵器库内有兵器,兵器库外又怎么能少了兵器呢?她从立在兵器库外的一个石武士手中抽出一杆枪来,枪头卡在锁环上稍微用力,那锁环与锁身应力而开,舒怀轻轻松松推门而入。 好在兵器库也没啥值钱的宝物,舒咏光也懒得设置机关,她大剌剌进去翻找身见和法器,见被放在一张桌子上,刀和法器下设有一个小小法阵,正是锁她刀的阵法。 这种阵法并不高明,只要被大方之家稍微修改几笔便可失效,但是她现在在御镖门中,那设阵的修士八成也在附近。若法阵一动,必然报警,到时候被舒咏光捉个正着,身份被识破,那她制作傀儡瞒天过海苦心经营的一切不全都完了?更重要的是还怎么去寻找掌柜灵识呢?改了就跑? 对改了就跑!修士或者舒咏光多半不会这么快到这里。她咬破手指,分别将三滴血滴在法阵三环上,双指从外环开始依次涂开血液,只见法阵金光逐渐变暗,待到舒怀最后一笔停,金光骤消。 舒怀大喜,抓起身见刀和乾坤袋正要转身,突听背后传来一声轻咳,一个温柔又带着调侃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娘子,你不休息,来这做什么?” 舒怀吓得几乎丢开身见,忙将刀拔出横在胸前,“啊,英……呵呵,你怎在此?” 英弋倚着门,似是有点发愁地道:“哎,我见娘子今日好生奇怪,话也多了,连对为夫的称呼都变了,你又说不舒服,我当然不放心啦,便在岳母大人那告了假,来探探你。见你换了衣衫直往这边来,我就跟来啦!”舒怀听他一句三叹,似是十分担忧的样子,但从他表情站姿上一点也看不出是在关心他,而且听他的意思,那闺中私称似乎也不是哥哥。她不仅起了好奇心,想开口问自己到底怎么称呼他的,但话到喉咙口又被她生生吞了下去。 傻瓜,问出口,不就是自承认傀儡舒怀是假的了吗?不过这傀儡有能耐啊,还能造出她都想不出来的称呼。 英弋又道:“走吧娘子,宾客都到齐了,我们还要去敬酒呢。”舒怀不知道吃饭要吃到什么时候,宴后能不能顺利而退,想到苏弘还在外面等她,她怎好那么晚呢,只得找个机会重新唤醒傀儡,让她代替自己赴宴好了。但想到英弋这几日相伴的娘子是个傀儡,那画面简直诡异,不禁有些想笑,道:“那我回房换身衣服,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换衣服那么麻烦,让客人久等就太失礼了。” 舒怀下巴指了指他一身红袍,笑道:“你看我俩一红一白,让客人看了,岂非更加失礼?” 英弋打量下自己,点头道:“确实如此!”说罢,轻轻击了两下掌,须臾间,不知从哪转出一个黑衣小童来,舒怀心一下子就凉了。 那黑衣小童手里正捧着一件边缘绣金的白袍,甚是恭敬地奉到英弋跟前…… 舒怀怔怔地看着英弋就在自己面前换上白袍,心都冷了。 呵,权贵之家果然非同凡响,原来拍两下手,就是送衣服过来,还是送白衣服过来,你怎么不送身汗衫过来啊你! 舒怀被英弋拉着硬着头皮往大厅中去? 厅中人已分宾主坐定,见英弋进来都起身施礼,二人还了一礼,坐在位上。 舒咏光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些场面话,厅中众人也都回以客套,舒怀听了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客套,客套!毫无意义。 那些人不吝称赞璧人,主人热情款待,玉盘珍馐,美味佳肴多有破费。虽然如此,但若没有这份大餐,只有清汤萝卜水,多半的人会暗里讥讽东道主的悭吝和失礼。 舒怀跟着英弋敬了一圈酒,脚底都有点飘了,坐在位上慢悠悠夹菜吃。 见舒怀手指伤口,英弋关切地问道:“娘子,你受伤了?”说罢招来黑衣小童,从他手里抽出纱布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把舒怀伤口缠得像个结了几层网的茧。 连纱布都随身携带的吗?舒怀大惊。 舒怀有点头疼的看了看这个茧,又一层层剥开,将纱布丢开,道:“无妨,小伤,被刀不小心割了下,你看都结痂了。绑着都方便吃饭了。” 其实她实在不习惯这么小的伤口就包这么厚的纱布,简直是小题大做。 英弋看着她,颇为认真地道:“我给你夹啊。”舒怀没理会他。 “就让你女孩子家别整天舞刀弄剑的了!你看你,穿的什么,你礼服呢?”舒咏光淡淡的道,但舒怀觉得他还是冷淡着说,比较切合他情绪。 英弋笑道:“不然!岳父大人,小婿就是久仰阿怀风采,才执意要娶她的啊。而且,阿怀这一身相当俊俏呢,小婿喜欢得紧,她在家也时常作此装扮,方才是小婿看阿怀顶着一头钿头花簪好不难受,便自作主张换下来了。岳父要怪就怪我好啦!” 舒咏光大为尴尬,叹道:“国公这般纵容……哎,真是小女荣幸。”舒怀没想到英弋就是因为自己舞刀弄枪修仙论道才娶的自己,不禁一呆。 待到送走宾客,舒怀心不在焉地与姐弟东拉西扯,想抽空回房换回傀儡应付英弋,一时竟无法脱身。 冬日的阳光总是匆匆忙忙,眼看夕阳西下,不知道苏弘吃饭了没,定是等得急了。 “娘子心不在焉的?是想早日回家吗?”舒怀好不容易打发了姐弟,英弋的声音突然从后面蹦出来,搅得她更加心焦。 她正要回答,只见一袭青衫出现在庭中,正是苏弘!舒怀三步并作两步跳过去,极为开心,道:“七郎,你怎么来啦?” 苏弘给她看书上文字,“久等不归,怕有意外。”舒怀想也是如此,见另一页上写着【舒怀故友,求见……】什么什么字样,又想到他能提前写好舒怀问题答案,真是很了解自己了,心里不禁甜滋滋的。 英弋搂过舒怀肩膀,颇有敌意的盯着苏弘,道:“娘子,这是你朋友吗?”他眉头微皱,似是极为不悦。 舒怀挣脱出来,叉手道:“国公,我与这位朋友许久未见,可否容我单独与他聊会。” 英弋道:“娘子哪里话,既然是朋友,自去聊,我在这儿等你,你快去快回。” 舒怀果然是快去快回,她拉着苏弘一回到房间,立刻解了傀儡,让她自去寻英弋,本来她怕英弋与真舒怀接触过,再看假舒怀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想往傀儡里再抽点灵识进去,却被发现她意图的苏弘拦下。既然傀儡已出,二人还等在这干嘛?她拉起苏弘从后门一溜烟跑了。 第12章 车海 探魔针狂转不止,舒怀敲了几敲,不见好。 见她面现为难之色,苏弘微微一笑,看向探魔针,写道:“何故?” 舒怀道:“不知什么缘故,这几日总是发疯。”她话音刚落,探魔针指针一亮,定定地指向一个方向。舒怀大喜,忙拉起苏弘巡着探针所指,不敢停步,她有武艺伴身,脚程不慢。据她所知,苏弘是个一点灵力也没有的平凡人,但脚程却一点也不比舒怀慢。但她此时不暇思虑其他,捉到吸食人灵识的妖魔才是紧要。 夜幕已浓,街上行人寥寥,二人穿过数条长街,来到城南边的一间民居。探魔针的探针陡然消失,看来他们是来对地方了。 舒怀神情戒备地握着身见刀柄走在苏弘前面。 那民居三房一院,门大开着,一道青砖路从大门铺到堂屋门口,路旁值着两株腊梅开着几朵小花,大部分还都是骨朵儿,房子虽旧但装饰得雅观别致,院中青砖腊梅,屋内竹帘红烛,想必这里的住户也是个淡雅之人。 此地风景尤好,静谧恬淡,不失为一个俗世长居的好地方。舒怀心下一宽,抬眸望了一眼苏弘。 苏弘坦然自若,施施然走进来,似乎像逛自家庭院般自然随意,“这地好,可长居,与哈怀!”舒怀一愣,心头泛起一股暖意,二人心思不谋而合。不过如果和他在一起,还是回无名峰最好,她最喜欢那里了,只可惜她这几年没回过无名峰,不知木屋山洞变成什么样,还能不能用。 “哎呦,这不是薄刀二郎吗?”只见一个青衣女郎掀开竹帘缓步而出。女子腰肢纤细,兼之面容姣好,眉目含春,挺直鼻梁,樱桃小口,不施粉黛更胜施粉黛,姿色实在不亚于她见过任何一个女人,真是从上到下散发着噬魂销骨的气息,看得舒怀几乎挪不开眼。 但更多的感觉是,舒怀身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女子穿得太少了。 正值寒冬腊月,这女子只是一身薄薄的青衫,一双绣花单鞋,在这数九寒天里,她看着都替她冷。 青衣女郎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舒怀,又看向一旁一言不发的苏弘,纤眉一挑,欺身上来,凝脂般的玉手轻轻搭在苏弘肩上,把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才捂着几乎可以说是动人心魄的唇笑道:“好俊俏的小郎君!不如跟了我吧。”苏弘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微一侧身避开她将要探到脸上的玉指。 舒怀脸一黑,把苏弘拉到身后,冷冷地道:“是你吸食了莫掌柜的灵识?”天帝保佑啊,这人脸那么自然铁定不是人皮,长得那么好看,看起来就不好对付啊,必定是妖魔界知名魔物。 见舒怀将到手边的俊俏郎君护在身后,青衣女郎挑了挑眉,神情甚是耐人寻味,咯咯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他。” “尊驾贵姓!”她虽觉得眼前这女郎在魔界身份不一般,但刚刚看她如此撩拨苏弘,心中醋意大涨,实在是一点颜面也不给,是以语气中毫无客气可言。 “呦,二郎好大的脾气呀。”青衣女郎笑道。 舒怀哼了一声道:“本姑娘姓舒名怀,什么二郎三郎的,你们魔界给人起外号也不探清本姑娘是男是女吗!”当她知道魔族给自己起的外号被刻在诫碑上,好生担忧以后出门要被各种妖魔缠身。 不过后来发现这种担忧略微多余,因为有许多不清楚情况的妖魔鬼怪倒是缠上了她的师兄弟,她反而是最轻松的那个,除了偶尔来两个长得人模人样的东西烦她,倒也没有很麻烦。后来她想大概是寻薄刀二郎的妖魔按照人间对‘郎’的定义往师兄弟那去了,自己反而没什么小鬼当道。 青衣女郎娇笑道:“二郎不好听吗?说来还是我给你起的呢!” 你起的?舒怀觉得甚是不可思议,上下重新打量了她一番,确定自己确实没有和她打过交道,这青衣女郎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样子,怎么会专门给她起外号?还起这么……二郎。 青衣女郎摆了摆手,叹道:“唉,女郎也是郎,外号而已,在意什么?我家主人有次看你使刀,觉得不错,得保护一下……”她顿了顿,光洁圆润的下巴微微扬起,一双媚眼却瞧向苏弘,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不知在想什么,“所以便故技重施……把你名字写在诫碑上了,我觉得你啊当时刀耍得真是漂亮,人也俊,就随口起了个薄刀二郎,想着以后好好结识你呢!” “哎,对了,我叫车海,记着了啊!” 舒怀道:“那么车……姑娘,你把莫掌柜灵识放出给我吧。”车海,什么意思?和她本人一点也不搭好吧。 车海故作惊讶道:“那可不行!吃进肚子里的饭,哪还有吐出来的道理?”舒怀冷笑道:“别人的灵识哪有任你掠夺的道理?!” 她笑了笑道:“二郎,那人灵识可不是我主动吸食的哦,今早我跟着一个贵人进了客栈,碰到那人杀心大炽,又中了毒,离死期不远啦,七魂都飘出三魂了,灵识不稳,我就碰了他一下,他灵识便巴巴跑我这里来了。”舒怀暗道果然好厉害的角色,别人灵识稍有不稳她碰一碰就能吸过来。 车海像是猜中了她心思笑道:“我可没那么厉害,不过是他起杀欲在先,主动献出灵识的。毕竟这种献灵我向来来者不拒!”她一向遵从互不干涉法则,只有别人允许自身可以被伤害时,她方会出手,比如莫掌柜,若非他一时羞愤许下若能杀了奸夫□□,任何代价都愿意付出的愿,她也懒得要区区一个灵识。 她咯咯笑着,声音像是夜莺般悦耳,但却听得舒怀心里发毛,不过她总觉得这种夺灵方式很是耳熟,她似乎从哪里看到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我在人间倒是有个外号的,叫什么媚娘,不过认识我的都喊我车海。” 舒怀茅塞顿开,对! 魔界七大王之一车海,专一在人盛怒,犯罪,嫉妒时给人以力量,引人走向邪恶,依靠吞噬人羞愧、自责之心还有灵识提高修为,人间称之为媚娘! 可是媚娘不是从她师祖的师祖的师祖……那个时代就销声匿迹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呢?这两日接二连三遇到吸人灵识精血的妖魔,京城又魔气异常,莫非都是车海这一伙人在搞事? “洛水巨石里的那团黑气是你同伙?”她隐隐觉得二者有什么联系。 “那是我们对头呢!说来还要谢谢你除了他,那家伙恶心死了,以前说什么人类灵识污秽,可是扛着大旗冲在前面反对我们呢,现在却巴巴吸食人灵识精血妄图恢复肉身,虚伪得紧。呵呵,他也不想想,被我家主人毁掉的魔躯,哪能那么轻易恢复。” 舒怀听得心惊肉跳,合着这两拨不是一伙的,听车海的意思她还有不少同伙,而且还有个能把妖魔打得肉身再没可能复原的主子…… 这拨人聚集在京不知要做什么勾当,要赶快,赶快回薄刀峰告诉师父他们,他们也好联络各仙门早做准备。 “而且,我们有时以人灵识为食不正像狼以羊为食那般正常吗?偏偏你们这些修士像个牧羊犬一样盯着我们不放。” 简直是强词夺理!舒怀气得在心里认真翻了几个白眼,“降妖除魔是我们的本份,别人生命岂有任你们撷取的道理!” 车海道:“天下人何止千万?修士却万中无一,你们哪顾得来?” 舒怀冷笑道:“既然你把人比做羊,那必然也知道是有牧羊人的吧。” “哈,你是说那些天神吗?这时他们都自身难保了,脑子坏掉了才管你们人间的破事。”车海不以为然,甩了甩袖子轻飘飘地道。凡间各地这两年灾害频仍,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特别长兴国外的奥匈国,山火数月不息,数千万生灵涂炭,满含怨愤的冤魂充塞阳泽,几乎挤破万象门。人间对天神的供奉之力也逐年下降,那些个天神一个个为求自保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染指他们魔界。 “所以莫掌柜的灵识你是不给喽。” 车海直接无视她,撇了撇苏弘笑道:“区区人类灵识,有什么稀罕,我只是不喜欢人类对我发号施令罢了……”舒怀以为有转机,如果硬的不行,来软的也无不可,顶多多作两个揖,说两句好话,还省得动手动脚。 车海顿了顿,继续道:“要是我家主人要我放,我便把灵识给你。” “你家主人呢?” 车海叹道:“我以为在附近呢,发现并不在。看运气吧,说不定我家主人心情好了,便出来溜达溜达,你们就碰上了啊。” 溜达溜达?他一天不出来溜达,莫掌柜就没得活了。 “放!”站在舒怀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苏弘突然发声,冷冷地道。 “小郎君,你虽然长得好看,但毕竟不是我家主人,说的话不管用,你要是跟我回去,我倒是乐意给你分享点其他好玩的。”说罢捂着嘴又笑起来。 苏弘看也没看她一眼,估计也不知道车海在嘟囔什么,目中闪过一抹戾气,依旧冷冷地道:“我说放!” 车海冷笑道:“呦,离体之魂,也敢这般放肆!”说罢纤纤五指抓向苏弘。 舒怀一把拉开苏弘,迎刀而上,刷刷刷连出数刀,逼得车海后退几步。 车海冷笑着欺身而上,臂膀像柔软的藤条一般,手随刀走,身凭影动,舒怀数十道刀光虽快,但却未伤及车海分毫。 此时弦月初上,合着星光照得院子亮堂,两条窈窕身影缠斗在一起,一时你伤不了我,我也伤不了你。 车海笑道:“若非主人吩咐,早将你打包带走了,何至于缠斗至此?”舒怀哼了一声,道:“替我多谢你家主人不杀之恩了!”车海笑道:“我家主人说不必谢,就问问你何以如此执着要救那莫掌柜,那一家人可都不是什么好人!” 第13章 露馅 “降妖除魔乃是本份!”这是他们每一个修士入门前必许的誓言。 不稼不穑,而受苗禾; 遇危遇难,奉身若何! 仙门百家修士几乎从不事农桑,却享受万民供奉。那么在万民危难之时,便需要挺身而出,为民纾难,就算身死魂消,又怎么样。 但凡胸怀正义之士,无不把这四句箴言奉为行事之圭臬,虽然也有贪生怕死之徒,见危不救,但在舒怀看来,那毕竟是少数。车海漫不经心地拨开舒怀挥过来的刀笑道:“他家女主人与人私通,那掌柜恼怒不已,想要拿刀杀之而后快……” “是你煽风点火,让莫掌柜真去杀人了?” 车海似乎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道:“是啊,不过我也就吹了两口气,也不多。”不多个锤子,你是个大魔王,一口气都能让人因为一点小事把人开膛破肚了,还两口气。 “没成想那老头看起来笑眯眯慈眉善目的,竟真拿刀砍人。只可惜人没砍到……木水这句话倒是没错,人就是弱!”她勾着唇角哂笑,看得舒怀火大。 “是他夫人下的毒?” 夫人见与人通奸之事败露,便下毒毒害夫君。 看起来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车海朝舒怀嫣然一笑,道:“小娃娃果然年轻,想问题都那么简单!那老头不死她和自己幼子尚有一线生机,若是死了,她的两个继子,岂会给她活路。那毒自然是老头亲儿子下的。” “所以啊,还是我们更好呢,从一而终,若是另一半没了,那就一起没好啦,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是不是小郎君?”她一双媚眼瞟着苏弘,看得舒怀心里老大不痛快,手一扬朝她丢出三道困灵符。 “雕虫小技!”车海随手一挥,三道灵符瞬间被冷火焚为齑粉,冷火余焰未尽又化为三道灵光扑向舒怀,舒怀荡开两道,其中一道竟然直直向苏弘而去,她鞭长莫及,眼见苏弘就要被那道灵光击中。 没想到苏弘见那道灵光扑来,躲也不躲,冷笑了一声,青色衣袖一拂,那灵光瞬间转了个方向朝车海袭去,去势相比于来势更加迅猛,灵光到了半途,突然爆成数道灵箭呼啸着射向车海周身,车海脸色微变,喃喃道:“原来是本尊,失礼!”说罢长袖一甩化为一道清风不见了踪影,那数道灵箭也随之消散。 苏弘右手一托掌掌心托起一团灰蓝色魂体,送到舒怀面前,道:“莫掌柜灵识。”他目光躲闪,不敢直视舒怀,声音低到舒怀几乎听不到。 “七郎能听得到了对不对?”舒怀颤声道,以往苏弘说话因为听不到自己声音,无法正音,所以吐字并不是很清晰,比如会讲“阿怀”说成“哈怀”,“调皮”讲成“貂皮”,有时又在两个同音不同调的字之间调换,虽然音有些不准,但舒怀知他心意,几乎不会理解错误。但是方才苏弘说那几句话,字正腔圆,与他往常绝不相同。 而且见苏弘轻轻一挥手就将车海击退,也不知如何操作,莫掌柜灵识已到了他手中,这般强大的能力,她从未见到过,既然如此厉害,那区区失聪苏弘定然也能解决! 苏弘看了看她,眼神一黯,哑着嗓子道:“是……阿怀,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舒怀几乎喜极而泣,接过莫掌柜灵识装入锁魂囊,道:“你没死我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你非但没死,还能听得见啦,而且还变得这般厉害,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呢?需要解释什么呢!”是啊,挚爱死而复生,就算骗她又有什么干系。 苏弘没想到舒怀这般坦荡,他本已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辞都成了月露风云、冬扇夏炉毫无用处,不禁大为感动,轻唤道:“阿怀,我……多谢你!” 舒怀叹道:“七郎,我倒是怪你为何不早点来找我,你若是早几日来,我也不至于被我爹嫁给那么什么鸡国公。” 对于这一点舒怀倒是满肚子牢骚,但也不好对苏弘发。 苏弘一听鸡国公,笑出声来,道:“你不喜欢英弋吗?我看他长得倒还不错。”说罢眨了眨眼,好看的眼眸中闪着晶亮的光,好整以暇地看着舒怀。 舒怀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抬头问道:“七郎,那英弋是不是当今的……私生子?” 苏弘似乎没料到舒怀会这样说,奇道:“不是,你怎这样认为?”舒怀叹道:“我今天算是真真切切好好把他瞅了个遍,觉得他除了看起来小你一两岁,你俩样貌实在太相似了。若非你二人都行动如常,我都怀疑你们其中一个也是……傀儡了。”她猜想定然是皇帝不好认这个私生子,便假托是英国公私生子,将他接回京城。 若英弋是傀儡,那苏弘应该是本体,她倒是极希望是这种情况。但看那英弋对她应付自如,怎么看也不像是傀儡。 她虽然知道有方法通过傀儡施展法术,但是能一出手就逼得七大魔王之一的车海落荒而逃这样的术法她还从未见过,所以只能是推测英弋是当今私生子了。既然有血缘关系,那两人长得像倒也无可厚非,而且英弋受当今器重之事也能说得通了。 苏弘笑道:“那倒不是,他是我父皇的儿子。” …… “可,当今……杀了苏大哥?!还……”舒怀没说出口那半句还夺了先帝的皇位,不清楚为何英弋还要认贼作父,替当今效命。 “是,他隐瞒身份,接近当今太子就是要报仇。” “哎呀!”舒怀惨叫道:“这可怎么办,我本来想着写一封和离书……这人是你兄弟……不对!”她突然正色道:“我不用去,既然他是你兄弟,那我就算从此不回国公府也没关系,他也不会因为发现家里的舒怀是傀儡而迁怒御镖门!”可是不和离,现在又和苏弘在一起,总归不好。 苏弘笑道:“你当时不走,就是因为怕他迁怒御镖门?” 舒怀抓了抓头发叹道:“不然呢?我当时愁得要死。不过,你这兄弟实在不怎么伶俐,竟然没发现国公府里的舒怀是傀儡!” 苏弘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不语,他怎么会让她知道,其实英弋从她将手放到他手里的那一刹那就看出那是傀儡了呢! 他身量甚高,舒怀头顶堪堪才及他肩头,这一动作倒是像大人安慰哭泣的小孩子一般。 二人赶回客栈后才发现莫掌柜已被其子转移到莫宅安放,茶博士只说那是一个时辰前的情况了,现在是什么情况不晓得,但听得后街隐隐传来哭声,估计情况不容乐观。 后街有多处人家,他二人也不必费心找莫宅所在,因为正有人摘下大门檐下红灯笼换上写了大大“奠”字灯笼。 走近一看,果然是莫宅。 还是没挺过来…… 舒怀心里咯噔一声,那医生估计也没搞懂是什么毒。 莫宅已草草搭设一个灵堂,一方棺材摆在中间,莫夫人形容憔悴跌坐在一旁,莫掌柜的大儿和二儿子都年近而立,只有第三子方五岁,睡在莫夫人怀里不知忧愁。 莫夫人形容憔悴,衣衫凌乱,头发也乱蓬蓬的满脸泪痕,似是刚在地上滚了几圈的狼狈,全没有早晨见到的风韵。 莫掌柜的两个儿子见舒怀,扬眉大怒,指着舒怀大骂,道:“是你说要去寻家父灵识,却如今才归,若非是你自承,我兄弟二人早寻更厉害的人去了,家父也不会就此丧命!我要你纳命来,状纸已写好,明日公堂见!” 舒怀一看到灵堂,便已料到会是这么种情况,道:“好啊,不过去公堂前,我倒要知道是谁给莫掌柜下了毒呢!莫掌柜丢了灵识,明日中午前暂无性命之忧,可是他吃了毒就不一定了。” 莫掌柜大儿道:“自然是这□□下的毒,毒药都在她柜中衣物里搜出来了!” 舒怀道:“那找莫掌柜确认一下也无妨啊?” 围观的十几个人都道:“如何确认?” 舒怀托出莫掌柜魂灵,朗声道:“这里有一半莫掌柜英灵,待我招回莫掌柜另一半魂灵,一问便知! 说罢掏出符箓念动咒语,符箓如离弦之箭啪钉在棺木上,霎时之间狂风乱起,在不大的院墙中卷起一股小小龙卷风裹挟着泥沙向棺木旁的莫家大儿二儿卷去。 莫掌柜的两个儿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柱吓得拔腿逃窜闪到舒怀这边来,舒怀变换手印,喝道:“入!”只见风柱遽散,沙石跌铺在地,从棺四周冒出一缕幽魂与舒怀掌心魂灵合二为一,慢慢飘向半空化成个人形,正是莫掌柜! 围观人中有胆大的,吓得拔腿就跑,胆小的两股战战双腿重逾千金动也动不了。 只见莫家大儿二儿先后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脸色发青,口中大叫爹饶命,莫掌柜尚未开口这两个不孝儿已吓得战战兢兢,不打自招了。 莫夫人也跪在原地泣不成声。 胆小的反应过来,战战兢兢说可以去报官,他话音刚落,不知什么人已领着四名武侯进了门,八成是胆大的见有人要招魂,吓得跑去寻了在附近巡逻的武侯来。 武侯稍微问了下情况,立刻有一名武侯快步跑出,过了大概两柱香时间又跑回来,汗津津的手抓着一张逮捕令,他抖开逮捕令,当众宣读逮捕批文,将莫家两儿锁了,押回衙门,而莫夫人因儿子尚幼,得以被拘禁在家,料理丧事。 舒怀收了符箓焚毁了,驱开莫掌柜魂灵让那魂灵自鬼其所在,与苏弘一起离开。 第14章 灵鸟 莫家的客栈是不能再待了,舒怀寻了距离国公府更近的客栈开了两间房,想着有机会重新控制傀儡,好不至于那么早便露馅,也方便时刻打探国公府讯息,做出应对。 二人在附近胡乱吃了点饭便各自休息。 翌日一大早,她便早早找茶博士要了纸笔来,大笔一挥,写了一份和离书来,说什么素未谋面,两无感情,请国公另寻新欢,小女子也得自由之身等等,率先签上自己名字。 她名字刚签完,脑中灵光一闪,搁笔片刻,叠了和离书出门去找苏弘。 果然,她轻轻一推门又没杠,苏弘永远都是这样,睡觉门也不反锁。 这大概是以前那次苏弘生病,而苏乘又不在家,舒怀寻苏弘玩,苏弘房间门却反杠着,舒怀进不去,苏弘又下不了床,结果舒怀在外面吹了好长一段时间冷风苏弘才爬下床开了门。原来苏弘竟然发烧了,虽然知道舒怀在门外,奈何浑身无力下床开门。 后来舒怀跑回薄刀峰偷偷拿了药吃了方好。自此以后苏弘睡觉便从不杠门。 她轻轻敲了敲门,苏弘温柔又带着几分刚起床的慵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阿怀?” 苏弘尚未起床,一只胳膊枕在脑后,眯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睫毛上还挂着刚打完哈欠的泪珠,笑盈盈地看着舒怀,“怎么啦?” 舒怀坐在床沿,深深叹了叹口气,道:“七郎,你到底是谁呢?” 苏弘一愣,似乎觉得哪里不对,讶然道:“我自然是苏弘!” 舒怀摇了摇头,“你若是苏弘,为何又叫英弋呢?”说罢似笑非笑盯着苏弘,要看他如何解释。 苏弘坐起身,月白中衣略有点凌乱,从领口处漏出白皙的胸膛。未梳起的黑发披在背后,散发着绸缎般黑亮的光泽。他将舒怀微凉的手背包在温热的手掌中,笑道:“阿怀啊阿怀,原来阿怀还没那么笨嘛!” 想起这几日因怕家人受累,不得不想方设法瞒骗众人,搞得她好生心焦,舒怀便有些气苏弘骗她,嗔道:“已经很笨了,现在才觉得不对,你不是一眼就看出国公府的舒怀是假的了吗?我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将傀儡做得这般逼真。哎,写和离书时……我在想啊,英弋见过真的我啦,为何还是一点怀疑都没有?莫非他是个傻的不成,可你又说,他是你兄弟,我想七郎这般聪明,怎么会有这般傻的兄弟?定然是装出来的……若他真是你兄弟,昨日在车海家你便不会说那句‘此地好’的话;但如果英弋便是苏弘,那你疑似引诱兄弟妻的不义行为,就都说得通啦。”她记忆中的苏弘可是连无主的果树都不去取的慎独君子,怎么会做这种明显大逆不道不仁不义的事情呢。 “你在写和离书?”听舒怀提及和离书,苏弘眯了眯眼,低头瞅着她。 舒怀点了点头。 “我可不认!” 舒怀噗嗤笑出声,“我以为你要讲两句反驳我一下。” 苏弘笑道:“你不也并非今日才觉察出不对劲的吗?我看你昨日在御镖门看我和‘英弋’的眼神可不坚定。” 舒怀叹道,“虽然怀疑,但也没想到你们竟然真是同一人。唉,七郎,你骗得我好苦!既然你还活着,何必由来捉弄我,害我担惊受怕这些日子?”如果苏弘是苏弘,英弋是英弋,她搞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令世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不过万幸,她不必再两难。她几乎都要为苏弘与英弋和离,都做好私奔的准备了,横竖御镖门不会有事,顶多哪天遇上舒咏光被他骂一顿。 苏弘轻叹了一口气,放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些许不自信,“我怕……” “三年前我重回大别山,发现阿怀现在是好生厉害的修士,便化作一个十三四的少年与你搭话,当时问了你一个问题。自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敢接近阿怀你了,只敢远远看着。” “小弟,你在哭什么?”经苏弘这么一提醒,舒怀突然想起了几年前那桩小事,那晚她修习归家途中,见一十三四少年蹲在一株柳树下抹眼泪,便上前询问。 似乎听到了舒怀心中所想,苏弘接口叹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来见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可是她却有了新的玩伴,一点也不提起我了。”“每个人都会有新玩伴的,既然不提及你,那你也再寻其他玩伴好了。” “她说她长大后要嫁给我的。” “少年人一时的戏言怎能当真呢?小弟弟不妨向前看,前面可有比那些过去的感情更有趣的事情。” 当时舒怀得知苏弘过世没多久,心灰意冷,也提不起再喜欢他人的勇气,便按当时的心境回答了那个少年。但事后她觉得实在不该这么回答,想寻回那少年重新作答,但却一无所获。 既然喜欢就继续追啊。那时她得知苏弘已死,也绝足无名峰,将与苏弘有关的字画玩具尽数收了起来,免起蒹葭之思。 “后来,见你来了京城,便再也没法忍受你不在身边的日子,那几日我常跟着你,看你被门子欺负,气鼓鼓地走了,看你从照临楼上跌下,跳水追寻刘明……一举一动都和我记忆中的舒怀一般无二!你下水,我便守在岸上。当时我同自己讲,你看啊,苏弘,她还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个能光着脚丫下水捉虾的小阿怀啊!等你平安回家,我便在一早急急忙忙向岳父岳母提了亲……” 他越说声音越是温柔,黑如点漆的眼眸满含柔情,说罢似乎放下了一桩大心事,轻轻叹了口气。 舒怀道:“当时是你帮我冲开李恭瞳术的?我们进入那洞穴后,避水符已经失效了,也是你耗费法力重启避水符的?” 苏弘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像轻柔的羽毛搔动舒怀的内心,将她数年来的筑起的心防一点点瓦解。 “可是后来我看你用傀儡代替自己入国公府,以为你果然无心儿女私情,定然也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我不死心,便制了傀儡陪你的傀儡,亲自来找你了。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 “那晚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啦……阿怀,你不知道我听到那些话有多高兴,但又在后悔,后悔没有以苏弘的身份娶你,让你这般不高兴,是我太自私……阿怀,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念你,想着等……等你我再见面,我便去娶你……做我的娘子。” 想起被人捉弄了这么久,确实令人火大,可她偏偏一点火气也没有。但这般就原谅了苏弘,实在太过便宜他,便佯作嗔怪道:“你这么自信我心里还装着你?万一我不愿嫁给英国公是因为我有其他喜欢的人呢?”舒怀话是这般说,但嘴角却忍不住含着笑意。 但苏弘最怕这句话,特别是想起她和秦喻蝉在一起时,两人有时亲密无间的接触或触碰,这也是他那么着急想娶舒怀的原因之一,她怕舒怀动心,怕秦喻蝉开口,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听到苏怀这句话,脸瞬间变得煞白,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猛吸了一口气,期期艾艾地道:“是那个叫秦喻蝉的修士吗?阿怀,你喜欢他是不是?” 舒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啐道:“我不嫁给英国公,自然是因为我要做个出家的修士了!早知道是你,我就逃得远远的,傀儡也不用做了!” “那阿怀……阿怀是不愿嫁给我做娘子了吗?”他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听起来委屈、失望、难过揉在一起。 舒怀心一软,无可奈何。 虽然被欺骗的滋味不太好受,但被苏弘骗,即使每日骗她,她也甘之如饴,岂会在意是叫英弋的娶她,还是叫苏弘的娶她,只要最后是眼前人,又有什么干系?! “这么多年我哪里还对第二个男子动过心呢?这里满心满心都是七郎,只是不敢提及,怕一提及,满心满心的你就都跳起来搅得我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苏弘将她轻轻环在臂窝,亲了亲她额头,笑意从俊美的脸庞上散开,眼角还挂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像个得了奖励的小孩一般。他略低沉的声音从四周一路披荆斩棘炸到苏怀耳朵里:“阿怀,我也……好喜欢好喜欢阿怀!” 意乱情迷间,彼此靠得如此之近,近到能互相听到对方心跳。苏弘凝望着舒怀清澈如剪水般的双眸,忍不住便要吻上她的唇。 他唇尚未及舒怀,只听得一阵鸟翅扑打窗棂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舒怀一跳,她反应过来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脸刷得飞上两片晕红,连忙跳开支支吾吾道:“我……七郎,你快起吧,这次我去买饭。”说罢转身欲走,苏弘长臂一伸,抓住她胳膊将她揽在怀里,微凉的唇毫不迟疑轻轻贴在舒怀唇瓣上。 舒怀心一阵狂跳,连眼也忘记闭了。她愣了好一会,才闭上那双惊诧、欢喜的双眸,随着苏弘微微转动头部迎合他细致连绵的吻。 鸟撞击窗棂的声音再度响起,苏弘右手微扬,只听窗外噗哒一声,似是鸟落在二楼瓦片上的声音,他竟然将那只鸟……拍下去了。 没了外界干扰,苏弘加深自己的吻,将舒怀横压在床上。两人一个个心跳如鹿,胸口起伏不定,也不知吻了多久,才恋恋不舍分开双唇。才发现双方脸都红彤彤的。 舒怀脸烧得可怕,松开环在苏弘腰间的手从床上弹了起来,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 清冽的空气迎面扑来,舒怀觉得发烧的脸稍微退温了些。 不远处数十只大小不一的船往来穿梭于清晨烟雾交织的洛水上,碧瓦飞甍的权贵府邸坐落于洛水两岸,宽敞的朱雀大街和交织的小巷上隐隐传来商户叫卖的声音,早晨二楼的风景看得人迷醉其中。 她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目光无意间向下一瞥…… 等等! 二楼飞檐瓦片上那只通体雪白但额上一抹嫣红的鸟是什么?那不是她薄刀峰通传用的通灵鸟吗?刚刚扑在窗棂上的鸟其实是来……找她的!可她却无视之,还被苏弘击落,看通灵鸟的样子,羽毛除了被风吹着时动一下,一点活着的迹象也没有了…… 舒怀不禁万念俱灰,天呐,她……她错过了通灵鸟,而且是因为这种情况错过的,回头她要怎么给师父和外婆解释?因为和谁谁谁做什么什么……通灵鸟太吵,被一掌送到西天了吗?她还要不要在薄刀峰众人面前露面了? 苏弘看她站在窗前叹息不止,穿好衣服赤着脚走过来,长发一下子披在身后,几乎及腰,他从后面环过舒怀。 软软糯糯的声音在舒怀耳边轻起,“阿怀怎么啦?”舒怀半转过身,指着飞檐上那只鸟,道:“七郎,刚刚……那是薄刀峰的通灵鸟……不知有什么消息带给我。”苏弘探过头一看,毫无诚意地哎呀一声,似是道歉,“对不住阿怀,这只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见舒怀急得眉头紧锁,手一招,那只鸟已托在他掌心,他故作高深嗯了一声,继续道:“不过还好,还没凉透,有得救!”见舒怀两眼一亮,他便笑盈盈慵懒地倚在墙上,双掌一合将通灵鸟包在掌心,修长而白皙的手指覆合恰似一个精巧的鸟笼,将通灵鸟包裹在其中,然后对着掌心轻吹了口气,不过一个弹指的工夫,舒怀便听到从他掌心传来鸟翅扑愣声。 “活了!”舒怀惊叫道,这种起死回生的术法,她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能做到像苏弘这般悠闲从容而又迅速简单的,几乎没有。 接过通灵鸟,舒怀念动咒语,通灵鸟便扑愣一下飞到半空。 舒怀一听声音,心一凉,是外婆的声音。 外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舒怀,速归薄刀峰!”通灵鸟重复了三遍,扑棱着翅膀又从窗户飞走了。 没了?因何速归薄刀峰? 不过游风真人说话一向简短有力,不容置疑,既然要她速回薄刀门,那她速回就对了。 第15章 萤火 她收拾好了东西,想着绝不能像来京城那般优哉游哉地步行了,便御剑……御刀飞行! 苏弘也早已洗漱完,身披大氅,换下青色袍子,裹着月白衣袍,黑玉般的长发被一顶白玉冠束起,鬓边额前几缕随性的碎发为他平添两分不羁和随意,然后带着春风般温煦笑容凑到舒怀身边,修长而有力的双臂便环上她的腰, “带着我吧!” 舒怀挣脱他手,微微侧身,拢了拢他被风吹到挺直鼻梁上的发丝,道:“你不用管……朝堂吗?” 她听说最近天下并不十分太平,一来各地突然出现不少妖魔扰民,连京城都出了车海和车海的对头;二来各地山火、水灾、地震的邸报也纸片般飞到京城,搞得京城中人也人心惶惶,她那几日也从街上听来不少。舒怀虽不知英国公具体要做什么事,但从不见苏弘处理什么案牍,虽说当今抢了他父亲的皇位,但这天下到底是姓苏的,他也这般漠不关心? 苏弘笑道:“需要管什么?” 舒怀摇了摇头,想不清楚,干脆不想,苏弘都说了不需要他管,她乐得拉着如意郎君见家长。她口中虽不说,但心下暗喜,驱动灵力,加快御刀速度。 苏弘看着座下被放大了好几倍的身见笑了起来。 舒怀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道:“你笑什么?” “阿怀,我记得薄刀门虽然名叫薄刀门,但门下弟子其实是用剑的!” 舒怀知道他要问什么,扭过头不理他。 说实话以前她见其他各仙门都是御剑飞行,剑如飞虹划过天际,甚是潇洒,好不叫人羡慕。 薄刀门也不例外,三尺青锋,上面刻着薄刀二字。弟子的每一把剑都是常冶子先生锻造,在薄刀峰后的涤灵泉中洗涤七日七夜后方会授予弟子。 授剑那日,授剑师和接剑人皆沐浴更衣,前往涤灵泉边的授剑堂。授剑师从涤灵泉中取出灵剑亲手交给接剑人。这种授剑仪式舒怀每三年都能见一次。每次授剑前,她时常缠着各师兄师姐,教她剑术,她回去便用木剑勤加练习。 十二岁那年的授剑日,她满怀欣喜早早沐浴更衣,随几位同门前往授剑堂,等到暮鼓都敲了三遍,也没人说要授剑给她。她悻悻而归,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越想越委屈,搞不懂为什么别人都有佩灵剑,唯独她没有。 她把自己埋在被窝里哭了好一场,哭累了便睡,睡到半夜被游风真人喊起。游风看着她叹了好长一口气,然后把身见丢给了她。 所以她成了薄刀峰上唯一一位除了厨师外使刀的修士。 身见刀身长约二尺六寸,刀鞘已经快朽烂了,刀柄处缠绕着古朴的花纹。刀身倒还挺锃亮,刀锋锋利,舒怀用时,见身见刀身隐隐有灵力流转,倒是看得游风微微诧异。游风只说她不适合佩剑,这把刀是她年轻时用的,现在正好给她使。 舒怀虽然觉得这把刀刀鞘丑得不堪入目,弯如鱼骨般的刀身也不如长剑来得潇洒正派,但毕竟也是有了兵刃,装着一肚子牢骚使了一段时间,发现这刀仿佛是给她量身打造一般,长短重量无一不爽,又兼之刀灵知心,平常人御剑需要念动咒语转换手印,而她只要动动心思,身见便变换形态等她驾驭! 其他人见此虽然觉得薄刀峰上有人施刀略显另类,但也很羡慕舒怀有个知心的兵刃。 身见看样子有不少年头了,舒怀后来给刀换了新的刀鞘,把刀名刻在鞘上,随身携带,最后竟然成了辨别舒怀身份的标识之一。 此时苏弘问起,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因为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给自己的是刀不是剑。她使刀刀有灵,说不定使剑剑也有灵呢?横竖现在身见她使得得心应手,也没有想换兵刃的意思。 不过身见甚是高傲,寻常人除非她授予,绝对乘坐不得,这时竟然容许苏弘坐上来,倒真是让她颇感意外。但想来身见刀灵再灵,也只是一抹灵识,强大如苏弘,想要乘什么、御什么还不是随心所欲?想到苏弘一身修为不知高出她多少,舒怀便不由自主露出大大的笑容。 等有机会,一定问问苏弘这些年的奇遇。 京城往大别山有一段距离,就算是御剑也要一日半左右,飞了将近一天,舒怀早就困得要从身见刀上栽下去了,二人只得落地休息。 落地点是一处荒山,刚下过雪,虽是深夜,但星光映着白雪照得四野白茫茫一片。苏弘将大氅铺在一株松树下,寻了些柴生起一堆火来。 依偎在苏弘身侧中,舒怀只觉得困意如潮一阵阵袭来,打得她意识不稳。 朦胧间,只见天上星光一个个降落,俄顷,眼前便飞舞着百点星光。她一下子强打起精神,定神看时,那百多点并非星光,而是一点点光亮程度不一的萤火虫! 冬天怎么可能有萤火虫! “七郎!” 苏弘低头看了看她,笑道:“怎么了?” “好多萤火虫!你看到了吗?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萤火虫?” 苏弘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他随即又笑了笑道:“是萤火虫。阿怀也看到啦……我以为你睡了呢。”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就没喊你。” 萤火虫围着二人周侧漫舞,微弱的萤光照得苏弘脸庞略显清冷。舒怀奇道:“这些萤火虫能在冬日出现,真是非同一般呢!” 苏弘道:“也没什么,估计是被火堆热气惹醒了。我以前还见过一年四季都出来觅食的萤火虫。”说罢,他眼眸中重新漾起疑虑的清波,这些萤火虫因吸食了魂灵而变得不生不死,能够穿梭于魔界与凡间,却只受他一人的命令。最重要的是,若非他的允准,并不能有第二人能够看到这些萤火虫。 舒怀为什么能看到? 是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允准了,还是……他觉得脊背一寒,还是那个人……那个人在影响着他或者在他不知的情况下允准了? 舒怀听罢舒了口气,“那便好!听说魔界有种萤火虫,乃是生魂为饵炼制,可被妖魔驭使,传递消息。我方才……”她方才以为附近突然出现了什么妖魔,她舒了口气,轻快地笑了一声, “哈哈,不过这种萤火虫真是少见呢,不知这里是什么地界。” “此处近通天湖!乃宛丘地界。”苏弘略一沉吟,似乎在想该如何措辞,“传说通天湖附近有凡人无息窥得天地大道,创得阴阳,画出八卦,灵力无边,死后升天,后人便将他飞升的湖称为通天湖。” 舒怀笑道:“这里距离大别山也不是很远,我为何没听到过什么通天湖?”苏弘道:“通天湖早干涸好多年了,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在一本古籍上偶然得见。据说现在通天湖变成了一片沼泽,叫什么九龙泽。”他轻轻哼了一声,似是不屑地道:“龙在泽中,无尺水之助,又岂能高飞?泽中还有一块方圆里许的土台,据闻正是当年无息画卦之处,今人称之为画卦台!”他看了看听得一脸认真的舒怀,笑道:“这个听过的吧!” “这个倒是听过!” “不过也有传说无息画卦泄露了天机,天神震怒,以刍狗之人竟敢窥伺天地大道为名降下天雷,将无息杀了。” 舒怀道:“天神不是以护佑万民为责的吗?怎么会因凡人窥探到天地大道而杀人呢?”苏弘歪着脑袋,微笑着摇了摇头。 天下修仙之士哪个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修炼得道,渡劫飞升?如果窥得天地大道就要被杀,历代修士所传修炼法门岂不都是虚妄,天下修士最后岂不都是要尽归尘土? 听完有关通天湖的秘闻,想起长兴乃至长兴国外名山洞府上的仙门,终极所求无非飞升而已。千百年来,虽说飞升之人屈指可数,但哪一位飞升的前辈不是后世修士学子之楷模呢? 见舒怀一脸凝重,苏弘笑道:“你怎的当真了,只是传说罢了。传说不是也有修仙者得道飞升吗?听说那个青木派的李恭便是呢!” 青木派在几十年前也是一大门派,后来因党争站错队,为朝廷针对,以致逐渐衰落。青木派也是出过一个飞升的修士的,便叫李恭。初时,她见李恭使用青木派的瞳术,以为洛水下的李恭只是碰巧与当年飞升的李恭重名且同派,但后来细想,青木派对外宣称的飞升的李恭,不是那日围堵他们的又是谁。 想起那晚在水底遇到李恭,被他瞳术所控,意识一片混沌,若非苏弘及时相救,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她双手揽过苏弘的脖颈,轻轻吻在他右颊,道:“七郎,多谢你!”苏弘环过她的肩膀,宽大的袍袖薄毯一般暖暖的覆盖在她的背脊上。苏弘将她抱得更紧了了,嗯了一声,似乎知道她是为何突然给自己道谢,也低头轻轻吻了吻她额头,莞尔道:“何必言谢,快睡吧,你一定累坏了,明日我来……御剑!” 翌日一早,舒怀醒来,发现苏弘已捧着一个装有温热的清水的青瓷碗,不知苏弘从哪里弄来的。看他架势是要伺候她洗漱了,舒怀几乎扑在大氅上,笑道:“七郎,你这是……哪来的温水?”苏弘道:“略施了小法。” 施了个小法,哈哈哈,舒怀笑得肚子都要疼了。不过横竖这两日见苏弘吹气复生、扬手起云的术法,早已令她大开眼界,她便也见怪不怪了。 有苏弘在,任何小事都用不到她亲力亲为,“七郎,你可真是居家旅行降妖除魔外出必备神人!有你在,店都不用住了!”苏弘低头一笑道:“阿怀快别取笑我了,雕虫小技而已。” 不过当着苏弘的面她倒是不敢就这么洗漱。本来在心上人面前人就会更加矜持,吃饭会比平时文雅,说话会比平时温柔,就连睡姿都要比往日老实。她与苏弘虽是夫妻,但毕竟久别重逢,相处时日无多,冒然在他面前洗漱,实在有些难为情,想到此,舒怀脸一红,起身走得远远的去洗漱,好在苏弘也没问更没跟来。 苏弘将大氅向半空中随意一抛,玄色大氅被风吹得鼓开,他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虚空一挥,只见大氅像个软软的小型坐榻一般浮在离地三尺处。 他竟然随手一挥就可以将一件普通的大氅变作飞氅……舒怀看得目瞪口呆,竟然忘记坐了上去,待到苏弘站在上面弯下腰伸手拉她时,她才反应过来。 脚踩在飞氅上像是踩在厚厚的羊毛毯上一样,但却不至于让人脚下虚软站不稳,相反飞氅上十分稳当,而且飞行速度也不比御剑慢! 第16章 仙门录 二人坐在飞氅上,也不见苏弘如何驾驭,飞氅便又快又稳得向前飞行。 一般御剑飞行,飞行速度太快,难免因风流吹得人睁不开眼,虽然只需要支起结界便可解决这种问题,但是这样会耗损灵力,御剑的速度也会大大降低,如果是长时间御剑,并不建议使用结界,而是选择降低飞行速度。所以一般御剑飞行都会寻一个合适的速度,以免被风吹得七荤八素。 但苏弘完全没有这种困扰,他不捏剑诀,不念法咒,施施然盘腿坐在飞氅上,俊美的脸容上含着笑意望着舒怀,极为惬意。而且他还张开法术屏障包围将飞氅与二人包在其中,是以飞氅速度虽快,但无一丝风吹进来,二人安坐大氅上,如坐静室,简直可以对坐饮茶。 飞氅的速度极快,快到让舒怀觉得这半日路程不消一个时辰苏弘就可以走完。眼见头顶的云刷得一下来了,又刷得一下走了,连轮廓都看不真切,大地景色如走马灯般一闪而过,舒怀都忍不住暗叹! 厉害!厉害! 这种灵力程度可是她再修习二十年都达不到的,就算当今有名的蜀山、瑶山、屏天墇的高手,也要略逊一筹。 强,实在是太强了。 而这么强的人是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要和她共度余生的夫君!想到此,舒怀心里升腾起一股俗世虚荣来,忍不住勾起嘴角! 苏弘看她在一旁不知在偷笑什么,眨了眨眼,笑问:“阿怀在想什么?” “七郎好厉害!” 苏弘眼睛一亮,低头一笑,邀宠似的,凑到她身边,轻轻地道:“继续!” “什么继续?!” “继续夸!” “……走开!” 果然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已经到了大别山境内。 从高空俯瞰大别山只见层峦叠嶂,雪峰如浪,连绵不绝。 大别山连绵数百里,位于三郡交界处,地近天下之中,听说古代有一位君王登临大别山,见山之南山花烂漫,山之北白雪皑皑,油然赞叹说,此山之大果别于他山也。随行史官记录之,于是大别乃为此山之名,沿用至今! 薄刀峰是大别山中一个不太出名的峰,相较于大别山中三大名山不知道要差了多少档次,但是薄刀门却设在薄刀峰,一设立就是五百年,并没有向其他名山搬迁的倾向。 只是大别山虽大,景色也好,但是相较于其他名山大川灵力实在是低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很少有仙门将山门设在大别山,更别说为修行而造访大别了。 薄刀峰唯一热闹的时候就是春秋之际,凭着还算宜人的景色,吸引一下因赋诗而口渴的文人骚客上山讨水吃。 不过,再迷人的景色也不能当灵力修啊。 好在薄刀峰还有一处天下稀有的涤灵泉,可以洗涤剑灵邪气,倒是让薄刀峰鹤立于诸多大别中名山中,不至于太过寒酸。 薄刀峰便在眼底,峰不高。 大别有雄奇险幽秀五大特点,这薄刀峰便占了一个幽字!若是夏日,走在山道上抬头不见日月,伸手便是枝柯,长了砍,砍了长。 后来也就没人理会了,任由树木藤萝生长。 冬日更是云蒸雾绕,不在山间走个百儿八十遍少不得柳暗花明没有村,迷失于山林之间。这种藤萝树木的长势蔓延到薄刀峰附近的几个不出名的山峰,包括无名峰,也是如此。 好在大别山因灵力低微,妖魔精怪也很少光顾此间,那些迷路之人除了与天气环境对抗,不会有葬身妖魔之腹的危险。 虽然这两年有几个不太聪明的妖魔鬼怪进大别山中修炼,但只要安分守己,薄刀峰弟子便本着远来便是客的热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甚者,巴不得上前与之攀谈,好了解些异界的消息,拓展见闻。 薄刀门弟子在寒冬中也有一颗热心肠,常常结伴下山游走在大别山各处救助迷路的倒霉客,再向他们推销推销薄刀峰,希望可以给原本就没什么名气的薄刀门提升点名气,吸引下弟子。 舒怀在两个师兄和一个师妹的注目下走下飞氅,看他们目光停留在被苏弘握着的手上,不禁脸一红,忙从苏弘手里抽出手,轻咳一声,道:“我们去见外婆!” 苏弘朝陆飞张羽张英三人施了一礼,才朝向舒怀,笑着摇了摇头,道:“阿怀先去吧,下次我带了厚礼再来拜见,我突然想起京城还有事情,需要赶回处理!” 舒怀一愣,似乎没想到到了家门口,苏弘竟不进门,难道是怕她在路上提及游风真人太过严肃,苏弘临到门口却退缩了?但随即想到苏弘毕竟是国公,万一真有什么国家大事急需他处理,把他留在此处真是大大的不该。朝廷上的事情,片刻耽搁可能就是数条人命。 她叹了口气,随即笑道:“好!那你快回吧!我在此等你!” 苏弘朝那三位目瞪口呆的师兄妹施了半礼,施施然走上飞氅而去,顷刻间诺大飞氅只剩下一个黑点,又淹没在云雾中,没了踪迹。 舒怀还没来得及向三个师兄妹介绍苏弘,苏弘便离开了,搞得她现在被师兄妹围着问东问西。 表兄兼师兄的陆飞围着她转了一圈,神情甚是凝重,“小妹,你刚和那男子好生亲密!莫非去一趟京城钓回一个京城官二代?” 舒怀大汗,这表兄果然一如既往地运气好得飞起,瞎猜都能让他猜对一大半。陆飞的父亲与陆晚晴乃是双生子,陆飞较舒容大上两岁,今年二十又一,自小便顺风顺水,听说舒怀出生时虽是春日,但却大雪漫天,天寒地冻,而陆飞出生前本暴雨不止,但一声啼哭哭得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授剑那日最福至心灵的那口宝剑也偏偏被他选中;就连平日里猜谜他都旁人幸运一半。 苏弘确实是官二代,不过这个官却是天下第一个官儿……舒怀讪讪地笑了下,道:“那是……我……夫君……”她夫君两字出声极低,几不可闻。但师兄陆飞、张羽,师妹张英都耳力极佳,夫君二字如同冬日响雷,炸得他们一个激灵。从没想到,一心只知修习的舒怀竟然能有夫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三人异口同声,“什么?” “夫君!”舒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这件事不必再重申一遍了吧,她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啊,但夫君二字一出口,还是觉得脸上一热。 “小妹,你……你嫁人啦?!”陆飞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以前嚷嚷着要一心修仙,不恋红尘的表妹跑了一趟京城,人都嫁了!让她再待京都两年,估计娃都能跑着喊他舅舅了……他有点蒙。 “嫁人都不……不跟你……跟我们说一声的吗?”陆飞嗔怪舒怀不告而婚。 舒怀叹道:“是你姑父决定的,我有什么办法……” 陆飞不语。 他的这个姑父好像素来不太喜欢舒怀,他是知道的,说不定见舒怀回了京城,就想着随便将她嫁了算了,都没和祖母说一声。 舒怀好不容易摆脱纠缠不休的三人,一溜烟登上承夜楼。 承夜楼是舒怀游风真人居所。 此时游风真人坐在承夜楼的偏室,舒怀净手整顿衣冠而入。 “游风真人,舒怀求见!”舒怀在偏室外恭声说道,游风真人不喜欢后辈之人以俗世名称称呼她,所以不论是子是孙,在她面前一律称真人。 听得偏室内铜罄一响,知道游风真人已同意她入内,舒怀抬足走进,单膝跪地,便算是请安了。 游风真人,微微一笑,道:“阿怀,恭贺新婚!”舒怀脸一红,她很少见外婆笑,每一次见到都忍不住在心里赞叹外婆风姿。 见过游风真人的人都毫不怀疑游风真人年轻时必然是倾国倾城之人,长眉慈目,乌发如云,一身月白道袍,随着从窗中过来的山风轻轻扬起,飘逸灵动。 “阿怀没有告诉真人此事,请恕罪。”舒怀用通灵鸟通信时只报告了黑气、车海、李恭几人,对于自己嫁人一事只字未提。但想来,母亲虽与外婆不合,但女儿结婚毕竟是大事,应该会以通灵鸟将她嫁人的事情禀告外婆,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该到了,外婆知道此事也不足为奇。 “不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我看到那个小伙了,似是个故人呢。”游风真人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舒怀,“还好是个故人,否则不知你该怎么办。” 故人! 外婆怎知是故人?外婆果然早就知道自己认识苏弘。 她以前就在想,自己经常去往无名峰找苏弘苏乘,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唉,她一直自作聪明,想着自己每次都小心翼翼不让人发现行踪,还开辟了一条只有自己知道的从薄刀峰通往无名峰的道路,原来都被外婆看在眼里了。 但是游风真人并没有阻止她,就算她拿薄刀峰的东西去无名峰,游风看到也是理也不理,以前她以为是外婆生性淡泊不太在意这些俗事俗物,今日想来她的行为都是外婆默许了的。 惭愧!幸运! 舒怀不禁低下头,坐在榻前,手不止该往哪里放才好。 “阿怀,我召你回来,是有事情要你去办。”游风真人收了笑脸,正色道,“同辈子弟中,阿飞、张羽和你修为最好,特别是你,在蜀山探魔大会中得了二甲第一,让各大仙门对薄刀门正眼相看,也打消了他们想以此次探魔大会将薄刀门剔除仙门录之心。说来在你之前薄刀门已经连续两届没有弟子进入三甲了。” 若是某仙门连续三届都无弟子进入三甲,那么便会被从仙门录上除名。这仙门录乃是世间人修仙求道的指引,本来仙门便十分低调,虽然修习可延年益寿甚至飞升,但几乎所有仙门规诫都与世人所追求的功名利禄相悖,所以普通人家看到那些教条便已打消了修道之心。凡是登山求道者,非勘破红尘者便是俗世无家可归者,所说求道者盛,但相比于俗世之人,实在是万中无一。 修士在普通人眼中便是那奇葩的存在,本来薄刀门在山下的名声便不响亮,若是再被从仙门录上除名,那可真是一点增加知名度的机会都没有了,没有知名度,哪里会有子弟拜入山门?那么想通过招收资质过人的弟子重振山门更是痴人说梦了。 久而久之山门凋敝,直至败亡,然后洞府被其他仙门吞并…… 相较于旁人来说,游风对薄刀门式微更是耿耿于心。想起当年事,游风不禁低下了眉。薄刀门有祖训,女不外嫁,若非薄刀门一衰至此,当年说甘愿入薄刀门娶她的那个人,也不会因家人几句话而嫌弃薄刀峰毫无未来,与她彻底决裂。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个人的父母雇人御剑在薄刀门前讽刺了三天三夜,说薄刀门就是想依附有实力的仙门,才执意女不外嫁…… 三日的屈辱让游风彻底死心,割发断情,与那人永不往来。事后她来到涤灵泉破天荒饮酒数斗,想投入涤灵泉中一洗耻辱,却被时刻担心她的安危而紧紧尾随的东野相救…… 几十年前的辱骂犹在耳边,这让她郁结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这样的薄刀峰也让游风从此下定决心振兴薄刀门,不让后代再受她所遭受过的侮辱。 第17章 通天湖 想到探魔大会,舒怀觉得像他们这种连长辈坐镇都没有的小门派来探魔大会就是充数的。 不过当时舒怀还不知其中弯绕,自以为这几年修为大进,与师兄陆飞、张羽本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闯进天目山结界中。 那时她和蜀山秦喻蝉分在一组,虽然秦喻蝉着实拖了她后腿,但看在秦喻蝉因山鬼骂自己冲进去暴打它的份上,舒怀倒也原谅了他。 让她意料不到的是修为不亚于她的陆飞竟然连三甲都没入,搞得舒怀拿了二甲之首倒是让众仙门觉得是沾了蜀山秦喻蝉的光,让她郁闷了好一阵子。不过像薄刀峰这种门派自有其特殊性,毕竟在大别山这个灵力低微的山区历经五百年而未消失的门派,纵观仙门历史,也是独此一家! “当今国师年重五日前失踪了!”游风真人淡淡的道,她对这个年国师半点好感也无,此人擅长蛊惑人心,煽动民众,歪曲事实。本是蜀山兰溪堂王珂的师弟,当年为了权贵不顾劝阻毅然下山当了国师,做的坏事罄竹难书。有传言他暗中搜索怀孕女子,然后用不足月的新生儿的灵识和精血炼制长生药,惹得民怨沸腾。数十名官员上书请求调查年重,皇帝才勉为其难暂将其收押天牢。 但大理寺调查后,无果,只得将其释放,太子太傅等人便以诬告国师为名向皇帝上书流放了那几上书的官员,后来听说上书的官员大多病死流放途中或者流放地。 自此国师地位更尊。 就在太子太傅洪亨久入狱不久前,太子苏济突然以谋害储君为由状告国师,而且证据确凿,皇帝只得将国师收押,可就在收押后不久,也就是五日前,年重突然在守卫森严的天牢消失了! 消失前,王珂接到了一封求救符,人血画就,被注入大量灵力,落在蜀山掌门的书桌上,正是国师年重发出的。 这种求救方式乃蜀山特有,非到生死关头不会使用。距离三司会审国师的时间尚早,皇帝不会杀害国师,那为什么年重会命悬一线呢? 蜀山掌门曾根据求救符搜索年重最后一次施法地点,发现年重灵力不久前曾在九龙泽出现过,然后就断了。他们派出两拨人前去查探,但查到大别山附近就毫无进展了,是以,现在仍然在大别山内转悠。 薄刀门虽小,小到上下只有不五十人,但大别山毕竟是薄刀门的地盘,查探此事义不容辞! 舒怀接过与陆飞、张羽共同查探此事的命令,没有立刻去收拾东西,而是鬼鬼祟祟溜进师父东野的住所清心阁。 清心阁与承夜楼仅相隔不过几十步,乃是薄刀峰上最大的建筑了。舒怀蹑手蹑脚走进静室,见一身青布道袍,头戴逍遥巾,留着三绺山羊须的东野愁眉苦脸的坐在围棋盘前,棋盘上黑白子厮杀交缠,但明显黑子已经无路可走了。 看棋路,持白子的像是张羽。 “唉!愁人!”东野揪着下巴上黑胡子,太息不已,“一个个不知道尊老爱幼,下棋毫不留情!真是白疼他们了!” 舒怀抱着手倚在门框上笑道:“师父又被张师兄杀得铩羽而归?”东野一听是舒怀,转过身,歪着脑袋看她,本来想笑笑欢迎她归来,一听她第一句话就不讨人欢喜,忍不住将那个笑憋了回去,扯了扯嘴角,哼了一声,“你给他们一样,都是不知礼让为师的小白眼狼!” 东野虽与游风是同门师姊弟,但因薄刀门实在人口奇缺,教育资源不足,所以不得不担任起陆飞父亲、陆飞、舒怀等人共同的师父。这大概是因为父辈的弟子一共就那么几个,且都无心修习,乐得在薄刀门上当个无徒无师父的闲人,唯一一个修为出众的便是陆飞的父亲,也在陆飞等人拜入东野门下前除魔时意外身故。所以当陆飞等人到了拜师的年纪,只能东野担此大任,勉为其难再当“师父”了。 舒怀脱了鞋,趴在桌边笑道:“师父,你这话好没道理,你常常教导我们要当仁,不让于师!怎么下棋却要我们让?” 东野被气笑了,道:“油嘴滑舌!下棋一直胜过师父,哪里算是仁?对了,我听张英说你嫁人了?还是个挺俊俏的小伙子?!”舒怀暗叹了一句,这个阿英,藏不住话的丫头! 东野嘿嘿笑道:“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都嫁人了,也不用通灵鸟告诉我一声!” 舒怀道:“在通灵鸟里说私事总归不好,师父不介意,外婆说不定会生气啊!”东野讪讪地道:“也是,师姐一向公私分明,说不定会因此指叨你!” 东野性子随和,与严肃的游风正好相反。在他清心阁也没什么规矩,是以很多弟子都喜欢到他这里来,东野的清心阁具备着承夜楼不具备的人气,那就是人情味! 薄刀峰上的两大元老在一众弟子眼中就是严母和慈父般的存在。 “师姐和你们说我要在齐鸿山设薄刀门分峰了吗?” “设分峰?”舒怀忍不住想揶揄他,“你有钱吗?你有人吗?”东野捋着胡须,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薄刀门情况,门中总共也就一二十个舞刀弄剑的,我都恨不得将你们一人分成三人到处巡视这么大的大别,你回家的盘缠都没几个,哪还有钱另起高楼呢?” 舒怀也笑了:“那你是要在齐鸿峰插杆旗开分峰吗?”东野正色道:“正是如此!不过其实是你外婆发起的,我就是……执行者。” 舒怀腹诽,你好歹也是掌门,不能事事都听外婆的啊……不过全天下也只有薄刀门穷到在某座山上插杆旗开分峰了。 不过,说到此,其实薄刀门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穷困。 舒咏光当年发迹后曾派人拉了一车锦帛银两供薄刀峰日常之用,但被游风真人大袖一挥拒绝了,她怪舒咏光拐跑了她唯一的女儿,向来不待见这个女婿,所以但凡与舒咏光有关的东西她一概不受。至于舒怀,她是个人,自然另当别论了。而且舒怀小时候长得像母亲偏多一些,后来……虽然也看得出是像陆晚晴,但总觉得鼻子嘴巴更像舒咏光。 但长得也像舒咏光并不是游风真人对舒怀冷淡的原因,因为游风真人对任何都很冷淡,包括一见到她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东野。 舒怀有时候都觉得师父是老鼠,外婆是猫,所以师父老远一看到外婆便从懒散随性变得正襟危坐,简直比雕塑还僵硬。 薄刀峰人才凋零,现如今最年长的长老便是游风,次之是东野。听说当年的掌门也就是游风的父亲有意将位子传给游风,但游风在那时有了身孕,东野不得不挑起大梁,一直到现在,而前掌门也在传位不久后仙逝。但东野一直觉得自己不该是掌门,多次提出将掌门之位还给游风,却皆慑于游风淫威而作罢。 “你在通灵鸟中说京都最近有吸食人灵识精血疗伤的妖魔,连七大王的媚娘都出现在京都了,还有个什么主子,只怕与年重失踪一事有关,我和师姐就此事商讨了,既然你们查到了此事,估计其他仙门也得知了。可就连蜀山那么大的门派都不能找出年重下落,只怕年重已不在世间了。” 舒怀道:“师父的意思是年重死了?但为何连魂都招不来?” 东野摇头道:“也许不是死了!师姐近日探得距大别山向北五百里的宛丘修士身影频繁,大别山内也多了不少不速之客!” 舒怀道:“是探查年重的?听说通……宛丘居民多是寻常人家,并无一家仙门,因为毫无灵力,就是连无门无派的修士都不愿居住的。年重会跑到那里去?” 东野招手让舒怀和他一起收棋,边收边道:“只怕是借着年重的由头,调查大别山而来的。我想京城邪气异常、国师失踪、媚娘现世,连大别山这两年灵力也见长……其中必有联系!如果传说是真的,你们就在大别、宛丘两处寻找年重下落!” 舒怀道:“什么传说?”原来大别山这两年的灵力有增长?她还一直以为是这两年自己修习进步神速呢! 东野道:“听说在很久远的年代,人飞升得道极易,若得道,皆可飞升入长乐世界,得享长生,与天同寿!而天神与世间沟通之地便是位于天下之中的宛丘!宛丘位于天下之中,又常有天神降临为众生赐福,是以灵气高涨,天下人趋之若鹜,都想借助宛丘充沛的灵力修炼以求长生、以求得道。” “后来人口越来越多,但灵山福地却只有那么几块,”他顿了顿继续道:“于是由此而引发的战争数不胜数,以致白骨遍野,血染九州。天神见以往人间宝地被凡心私欲搅得乌烟瘴气,大怒不已,便在天地间布下天咒,欲求飞升者永不能飞升!从此以后的数百年,人间果然无一人得道飞升,直到一个叫无息的人出现!” “无息画卦,窥探天机?!”无息她听苏弘讲过。 东野点了点头道:“不错,无息画卦,窥伺天道,并将天道传向众人说,天地不仁,天神赖所以生者,天下万民之供奉也!天人以万物为幻象圈养世人,丝竹充之耳、炫美幻于目、佳肴填于口、幽香闻于鼻、私欲塞于身……凡世人所作所为皆出一心之欲,心欲即释,灵根涣散,重归宇宙,而天人正可以此为食,得日月之辉,天地之寿;若世人不鄙去私欲,固守灵根,寻出幻境的玄门逃出生天,只怕子孙后代,再无翻身之机,永为天人食饵!” 舒怀听得都呆了,忍不住叹道:“真是闻所未闻之见!”振聋发聩,如果这就是天地大道,莫怪天神会将无息沉水了。 东野笑道:“是吧,由此可以推知当时的人是如何觉得无息之论荒谬绝伦了,自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说的话了!他们聚集起来,擒住了大言不惭,冒犯天人的无息,并将之沉入通天湖中!无息死前留下数言,想再次警醒世人,但可惜都没流传下来。无息临死前告诉世人逃脱牢笼的玄牝之门便在画卦台,当然那时候还不叫画卦台。可是画卦台上除了草就是一个歪脖子树,哪里有什么玄牝之门?人们便又笑他死不知悔改,把那棵柳树也砍了。” “啊,是这样?七郎说无息是被天帝降下的天雷所杀,或者渡劫飞升了!”舒怀疑惑不解,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东野摆了摆手,笑道:“传说嘛,当然有很多版本啦!至于真相,谁知道呢!不过通天湖可能真的与众不同呢?唉,也许是我想多了,仙门百家查了这么久都没什么头绪,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竟然都扯到虚无缥缈的神话了!” 第18章 故鬼 舒怀道:“师父!也许不是虚无缥缈呢?你看,宛丘依然在,通天湖虽然没有了,但九龙泽不也有吗?既然年重在那里出现过,我们便先去那儿!不过……如果我们真那么幸运找到了年重,像他这么声名狼藉,作恶多端之辈,我们可不会和他结伴!” 东野道:“这个你们随机应变,你们只要查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车海好像是认识你,他们主子到底是谁……我们也好应对那些大别山中的不速之客啊!至于因大别山灵气渐增之固,等你们回来,再告诉你不迟。” 翌日,舒怀三人整装待发,张英拉着哥哥张羽的袖子也想跟去,但瞥见游风真人冷冷的目光,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因为张英那张嘴,现在整个薄刀门上下都知道舒怀去了趟京都领了个俊俏郎君回来,好生羡慕,她那管后勤的师叔罗木,拐着弯地问东野是否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派人去京城,她义不容辞。 张英笑道:“罗师叔,你不是有齐师叔了?” 罗木年不过三十五六,一笑两个酒窝,长得很是讨人喜欢,虽是修士,但对草木花卉却颇有研究,薄刀门有土的地方几乎都被她种上了花草,春一暖,群芳争艳,那也是她最高兴地时节。罗木的夫君是舒怀另一位师叔齐藤,就站在一旁,听到罗木那几句话脸都绿了,拉了正在浮想联翩的罗木便走。 罗木反拉过他,在他脑上轻轻一点,笑道:“我不过说句玩笑话,齐郎怎么还当真了?” 她这句半嗔半娇的私语,听得齐藤脸唰得一下红了。 二人尚未走远,这句话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听得众人眼睛有意无意地都飘向渐行渐远的二人。 舒怀三人一路御剑飞行,尚未出大别山,瞥见有一处灵力异动,像是有人斗法,三人心领神会,御剑潜行,落在一处山岭。 这里是! 三人悄悄走近,只见一株大树下坐着一只鬼,那只鬼颇具人形,盘膝坐在树下的岩石上,周身氤氲灵气,正修炼到紧要关头。 “师父说最近不少妖魔鬼怪和修士专门跑到大别山,难道大别山的灵力真的在增长不成?大别山可是出了名的不助修为的不福地啊!”陆飞支着下巴,一双眼却一动不动盯着那鬼怪。不论是人是鬼还是魔,修炼到紧要关头最忌被打断,这鬼虽在大别山修习,但一未伤人命,二未修习邪道,于情于理不在他们的“消灭”范围内,所以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静待那鬼修习完。 那只鬼静坐了一会,突然手一扬,掌中灵力一炽,映得三人眼均是一花。 张羽低声笑道,“这小鬼,这一掌还不错呢。” 原来灵力异动之处就是这只鬼搞出来的,不过它竟然敢在大白天特别是大早上在此修炼,果然是不把薄刀门放在眼里啊…… 那鬼甫一收了法术,三人对视了一眼,一齐跳到那鬼前丈许,横剑当胸。那鬼本来在专心修习,被突然跳出来的舒怀三人吓得鬼叫一声,舒怀他们虽然没有听懂,但估计也是‘妈呀’一类的感叹词。 舒怀捏在手里三张符箓,笑道:“小鬼,问个事,不捉你!” 那鬼吓得脸都青了又青,扯着嗓子用人话道:“你要干嘛?我是刚来的,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你们鬼突然想来大别山修炼了?难道你们没听过“修习不到大别山,一到大别山苦无边”的说法?” 那鬼正了正色,上下打量着舒怀,看到她腰间挂着的刀,指着舒怀大叫:“你是薄刀二郎?” “……” “见鬼,我怎么又遇见你了!”那鬼缩了缩脑袋,往大树靠了靠。 舒怀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么只鬼啊,看了看陆飞道:“大哥你见过吗?” 陆飞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那鬼半晌,终于摇了摇头,张羽也是摇了摇头以示不知。 那鬼道:“妈的,当年就是你们仨个把我锁在大别山深处一整天,我差点被大别山上的气场撕碎!”它这么一说,三人都记起来了,是那只被他们锁在大别山深处一整天的那只鬼! 少年蠢事,没想到今日又遇到当事鬼,舒怀老大不好意思,讪笑道:“对不住……”但实在忍不住想要调戏他一番,又转了付忭笑的面容,道:“不过……鬼兄,这两年在坟墓里修得不错啊,鬼脸都修好看了!不过,当时你可是死也不想来大别山,怎么转了性,主动来了?” 那鬼哼了一声,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舒怀白了他一眼,道:“你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别看你鬼脸变好看了,我们就不揍你了!”那鬼想起当年被这三人好一顿揍的悲惨往事,不禁打了个寒噤,极不情愿地道:“一年前,我听别人,咳,别的鬼讲,大别山裂魂的气场不仅没了,灵力也渐增,都劝我去大别山走一趟,我以为他们是取笑我当初被锁大别山的糗事,不以为然;三日前,路过此地,确实察觉到山中裂魂气场消失,便试探着向深山处走了走,然后便到了此处……” 大别山中有裂魂气场,一般妖魔鬼怪确实不敢在此待太久,否则会大损灵识和修为,又加上大别山上灵力极低,这也是大别山中很少有妖魔鬼怪的原因。 以前他们也质疑过,大别山灵力如此低微,薄刀门为何不另寻灵山?游风真人都是以祖训不可违为由回复他们。 难道他们这两年修为大增,并非突破瓶颈,真是大别山灵力渐增的缘故吗?那么那些游散的修士、仙门百家的弟子近期在大别山转悠也是为了修炼喽? 本来舒怀三人也没打算要怎么样这只鬼,知道这只鬼胆小得简直像是鼠鬼,断不会做害人之事,他们当年也是少年心气,作弄一下它,没想伤他性命。 大别山虽说是薄刀门的地盘,但也不是谁都不让进,灵力本为天地之气,既然有助鬼修炼,他们又怎会将之驱之别山呢? 那鬼见他们将符箓装回乾坤袋,转身欲走,大惑不解,道:“你们不赶我走吗?” 陆飞道:“干嘛要赶你走?”当真是奇怪的鬼,哪有期待别人赶自己走的道理? 那鬼见舒怀三人都疑惑地看着自己,面现匪夷所思之色。 怎么和他方才想的不一样?魔鬼入凡间的灵山洞府修炼,向来都是被那些修士喊打喊杀,怎么到了这里反而升了待遇?这让他甚是不解,不禁大为感动,道:“没想到你们薄刀门的人真如传言中的那般傻帽……” 张羽和妹妹张英乃是东野从雪地捡回来的,对薄刀门特别是东野感情颇深,最受不了他人讲薄刀门的不是,听完山鬼这话,黑着脸道:“传言什么?!” “……”山鬼见三人突然凶相毕露,不禁毛骨悚然,嚅嗫着道:“也没什么……就是说你们薄刀门……几百年守着一座没有灵力的死山,不知一点变通,换换地方……脑子有点不清楚……”他啊了一声,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因为张羽的剑突然钉在他前面的石头上,碎石蹦到他腿上,打得生疼,“我们鬼去灵山修炼,幸运的还好,被那些修士赶出来,若是不幸,便被他们锁了去当修炼的沙袋,直到被折磨得灵识消散……我见三位少侠见到我并不索拿,也不驱赶,任我在此修炼,觉得……不可思议,三位真是……真是宽宏大量!大公无私!” 三人收了腾腾杀气,转身而去。没想到他们薄刀门上下遵循的规矩,在这鬼眼里竟然有点……大公无私! 以前他们觉得不得干预未作恶之妖魔在大别山修炼的这种规定,是因为来大别山的鬼怪实在是太少了,定这条规矩的祖师爷或者祖师奶奶定是看薄刀门人丁单薄,孤单寂寞,想着好不容易有只鬼来大别山修炼,还把人家赶走……现在看来这规矩还有在魔界积攒人气的作用,不过这作用看起来是刚起效。 见三人施施然而去,鬼:“……?” 三人怀着一样的心思,一路直奔宛丘,直到中午时分才到宛丘。听说这个宛丘城本也是繁华之地,上古数代帝王定都之所在,后来通天湖水干涸,湖成了沼泽,沼泽旁除了杂草什么都不生,且也有鬼哭,导致城中百姓逐渐搬出,到最后成了一片空城,反而没剩几块砖在的古城墙外住着不愿远迁的先人的后代。古城墙围着沼泽地,城内无人而城外有人,倒是天下一大奇事! 冬天御剑果然是最要不得的,三人被风吹得好不难受,一收了灵力直奔客栈,叫了热水好好洗漱了一番。还在这家客栈免费提供热水的,倒是让三人为薄刀门省了点扯旗子开分峰的花费。三人被热水泡得懒了筋骨,想着横竖年重不是薄刀门的人,他们早一日找,晚一日找有何区别,便商量着窝在客栈好好歇息了下,晚上还跑去茶博士推荐的小店吃了碗热乎乎的驴肉汤! 翌日,日上三竿了,舒怀才被陆飞咚咚的敲门声和催促启程的声音震醒,舒怀一边不情愿地爬起来,一边回应陆飞。 胡乱吃了些东西,三人租了一辆驴车进城,不过因为城中甚是荒芜,那驴车主只愿意将三人送到城门口三四里就不走了,说什么在城中会听到冤鬼夜哭,被缠上会有厄运,收了钱,赶着驴子一溜烟出城而去。 去往沼泽地尚有好远的路要走,三人怕里面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打草惊蛇,便弃了御剑步行前往。 一路上所见除了密密匝匝的枯黄的狗尾巴草,就是古铜色高大的落羽松和枯枝败叶的粗壮柳树,其茂密程度与无名峰的藤木有的一拼。 想来是城中水分充足,又人迹罕至,所以几百年来竟然长成了小森林。张羽瞥见一处藤草缠绕的石碑,见上面写着落羽林三个古字,呸了一声,甩开了手,道:“真是晦气!”他名为羽,这里是落羽林,可不是正犯忌讳? 他擅卜卦,最信这种风俗、地名、五行的忌讳,虽然平时都劝他不要太在意这些,奈何张羽并不是很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第19章 芦苇荡 陆飞看张羽一言不发,知道他被落羽林这种地名忌讳影响,便赶上去笑道:“二弟,不要在意这些嘛,你看我叫陆飞,也没见哪块陆地飞起来过啊!巧合而已,巧合而已。”张羽撇了撇嘴叹道:“但愿如此吧!” 越向里走,落羽松越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大片大片的芦苇荡。枯败的芦苇,抽着芦苇花在风中摇晃,两人高的芦苇遮得三人眼前一片苍茫。 一入芦苇荡中,眼前便只有芦苇,脚下便只有浅水和隐藏在浅水下不着痕迹的沼泽。阵阵风中,从四面八方传来时高时低的呜咽声,如冤魂夜哭般令人肝肠寸断、黯然神伤。 三人傻了眼,年重会来这种地方?这种地方除了扎草席方便,还能做什么! 舒怀掏出探魔针,原地转了两圈。 “……” 探针又在发疯,苏弘不是已经帮她修好了吗?舒怀敲了敲探魔盘,有点懵,可探魔针依旧像着火冒着浓烟的风火轮,飞速旋转。 这一通乱指,难不成四周都是妖魔! 陆飞笑道:“小妹,你这探魔针……怎么了?”他本来想说行不行啊,挖苦舒怀两句,但见舒怀蹙着眉头似乎也在发愁,便把那句挖苦的话咽到了肚子里。 舒怀叹道:“不知道,来之前我检查过,还是好的……最近几次,不知怎的,探魔针总是发疯,看来要重新修炼了。” 陆飞御剑飞到半空,一眼望去除了芦苇就是浅滩,几乎无立锥之地,就算年重曾在此处,估计也是路过,断不会在地停留。三人在芦苇荡中小心翼翼淌行许久,一抬头但见日影西斜,原来已经过了午时了。 冬天的太阳像下坡的滚珠,下山极快,特别是在这种一望无垠的芦苇荡中,后面是枝柯交映需要拔剑开路的森林,前面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得芦苇荡异响不断,呜咽不止,饶是三人都历经过比这更加阴森恐怖的地方,此时也有点发憷。 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舒怀正对着探魔针施法,只听得身后陆飞一声惊呼,一只手掰过她的肩膀,“二弟呢?二弟!” 舒怀四下张望,确实,刚刚还站在她不远处的张羽不见了! 这芦苇荡中虽非处处是着足即沉的沼泽,但也到处都是浅水,虽然芦苇又高又密,但张羽刚不见不过片刻,就算是闯入芦苇荡中,听到他们喊声也该答应一声,可偏偏声音远远传出去后一点回声也无! “二哥!”舒怀砍了根稍微粗壮的芦苇杆,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发现方圆丈许内尚是实地,水只漫过脚踝脚便不向下陷落,想来尚未到沼泽深处。周边芦苇除了有被风从中折断,芦苇花躺在水面、泥浆中外,并无人为踩断的芦苇,也就是说张羽并未向芦苇荡中走!莫非张羽因落羽林的忌讳不告而别?舒怀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张羽虽说沉默感言,但速来性格坚硬高傲,他做这种临阵脱逃蠢事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喊了半天,没听到半生回应,陆飞慌道:“这地方果然诡异,莫非是什么食人妖魔在一瞬间吞了师弟?”舒怀心里也没底,但明显不是什么食人魔,若是那食人魔为何偏偏吞张羽而对他俩视而不见呢? 薄刀门中众位师兄弟感情向来极好,眼见张羽在自己面前凭空消失,生死不明,都大为担忧,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舒怀看探魔针依旧狂转不止,气得一把将它塞回怀中,用棍在水中乱敲。本来澄澈的浅水,被她这么一搅浑浊不堪。在冷水中呆久了,冰冷刺骨的水早就浸到靴子里,冻得舒怀觉得双脚麻木,毫无知觉。她试着动了动僵硬麻木的脚趾,每扯动一下,都疼得她脸都狰狞起来。 大哥? 不知何时,陆飞叫喊声停止了,四周瞬间死寂无声。夜幕降临,不断有萤火虫从隐蔽出飞出。春尚未到,何以会有萤火虫?这是……七郎听到过的就算冬日依旧存活的萤火虫吗?是那日她曾见到过的。那晚有苏弘作伴,她虽然困乏,但看到漫天萤火,只觉得夜色撩人,可如今,更多的萤火从四面八方涌来,漫舞于芦苇之间,她却不寒而栗。 大哥?! 哥! 舒怀愣在原地,风声止息,阒然无声的四周,只有她狂跳的心脏声,擂鼓一般。 哥! 舒怀几乎带着哭腔叫喊,可是这一次连风都没回一声,声音传出去像一滴水飘入大海,无声无息,无波无澜。 她快步从水中走出,走上一块勉强算是陆地的土块,污浊的水让她觉得那是来自黑暗的死魂灵和邪气组成要吃人的妖水! 舒怀从怀中掏出一张镇灵符! 镇灵符息灵镇魂,就算这水中有什么东西方圆数丈之内,也必然要现行。她认定是这九龙泽里的什么妖魔掳走了两位兄长,是以符甫一出手,便立刻念动法咒,咒语刚毕,只见四周晕起一阵淡淡灵光,照得夜幕降临的芦苇荡一亮。只觉得双耳轰鸣,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她再次醒来时,只见眼前灰蒙蒙的,如同置身冬日晨雾之中,茫然四顾,远方似有巨大的黑影。 身下柔软的触感告诉舒怀,她现在躺在草地上。 舒怀坐起身,但却耳鸣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巨响的呼吸声,难受得她几次都想再躺倒。她揉了揉耳朵,定睛细看,发现这草长得甚是奇怪,枯黄色的圆圆的叶子上长着细细的绒毛,不像是她见过任何一种草叶,倒像是什么植物的根茎。舒怀揪下一条,凑到鼻边闻了闻,除了植物特有的清香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自己毫发无伤,让她不禁放下了惶恐不安。既然她无事,那陆飞和张羽也应该无大碍。舒怀靴子本在九龙泽浸湿了,此时一看竟然已经干燥了,身上也有点出汗,并非她穿的厚,而是这个地方本就较九龙泽热,所以她穿着冬袍反而出汗。 见附近无人,她索性便解下乾坤袋和身见,把冬袍脱了系在腰间,只在中衣外套着件白衫。白衫是她出门前,东野特意吩咐让他们套在里面保暖的,说是九龙泽偏寒,多穿一件衣服总非坏事。舒怀不愿穿两件厚冬袍,便只捡了件秋衣套在里面。 这里混混沌沌,无声无息,四周结实灰蒙蒙的浓雾。舒怀拖着步子,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是什么地方?见不远处隐约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舒怀握紧了身见,停步不前,一颗心忐忑不安。但总不能待在原地不动,舒怀朝着远处那个朦胧的黑影走去,管你是什么,过去看看再说!远处的黑影并非像舒怀心中所想是什么巨兽妖魔,而是一栋高大的石头房,不过看样子已经坍塌荒废很久了,而这样的建筑好像在附近还有不少。 灰白的石柱上早已没了房梁,只剩一半的屋顶高耸在眼前,舒怀提刀走了进去,用刀拨开缠在门上的草木细藤,将仅剩的一扇门推开,以保证房屋内外视线无阻。首先映入舒怀眼中的是好大一面墙壁,墙壁上是一幅画像,画上除了两条一人长的大红鱼和一朵开放的红花外,只剩下剥落了墙皮的旧痕。而两边偏室的墙上也毫不例外画着同样的画,唯一的不同仅在于鱼的姿态,有的鱼头朝上,有的朝下,甚至朝左朝右,姿态不一。 诡异! 舒怀快步走出,转入不远处同样一座建筑内,发现这些建筑破败的程度都差不多,不是房顶塌了,就是门没了,窗户烂了,但每一栋房子的墙壁都几乎完好无损。 离她最近的几栋房子她都已经看过,舒怀转得都有些累了,除了发现房子有古怪外毫无收获,没有一丝陆飞张羽的踪迹。莫非那妖魔将他们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正当她发愣之时,突听身后有利箭破空之声,舒怀反手一刀,将射向她后背的箭支挥做两段。 “咦?”一个疑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舒怀捡起箭,见上面刻着兰溪二字,竟然是兰溪堂的箭支,喜出望外,总算有活人了,忙朗声道:“是蜀山道友吗?” 那边声音回复道:“你是何人?是人是鬼?” 舒怀道:“在下薄刀门舒怀!”她话音刚落,只听得那边又响起一声,似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啊,是薄刀门的舒师姐,师兄,我们去看看。”然后便四面八方便传来脚步声,顷刻间,只见一个人影闪在不远处,一身青布道袍,背着弓箭,正是蜀山兰溪堂王珂的小弟子秦喻蝉!他身后一个青衣身影慢慢从雾中走出,乃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男子,舒怀看着这男子有点面熟,正想此人是谁,秦喻蝉跑来朝她恭敬一揖,“师姐好,这是我大师兄王图。师兄,这就是在上届探魔大会捉住山鬼阿萝的舒师姐!” 王图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冷着脸不语。 第20章 雾鱼 舒怀朝二人见了礼,见王图看自己的神情似乎极为不屑,也不气恼微微一笑,想着尽量不主动和他打交道便是,尽量只与秦喻蝉交谈。 原来秦喻蝉回兰溪堂后便接到师父王珂命令,让他们与王图,还有其他两位师兄弟,前往九龙泽查探师叔年重下落,没成想在芦苇荡时不知怎的便落入这个雾气弥漫的荒城,走又走不出,无水无食,又无日无夜,有时候还会有鱼形黑雾在外飘荡。若是被那缠上,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方能脱身,从他们进来到碰到舒怀,他们已经遇到两次那种鱼了,他的两名师兄,包括刘明,皆被那鱼吞噬。 秦喻蝉给那些鱼状雾起名为雾鱼。 听秦喻蝉说那鱼的大小形状,想起墙壁上的画着的鱼,舒怀道:“那些雾鱼莫非是从房中墙壁上下来的?” 秦喻蝉点了点头,道:“正是,方才我杀了一条雾鱼后,发现离雾鱼出现地点,最近的一堵的墙上的鱼少了一条!明明看时还是两条的,再看却只剩一条。但如果尝试涂抹掉壁画,涂抹一层,那雾鱼便会显示在涂抹层上,我和师兄正不知该怎么办呢,听到师姐这边有声音……然后就碰到师姐你了。” 王图看了看四周,道:“说来那些雾鱼不知又跑哪里去了。” 秦喻蝉道:“师姐,你灵力能使出来吗?” 灵力怎么不能使出来?但看秦喻蝉一脸关切,并不像无事调侃,便食指中指并拢,拇指一弹。 指上空空如也! 没冷火?怎么可能! 这一下出乎舒怀意料,指尖焰是修习第一课,凡入仙门学法,第一节 课学的便是起冷火这种小法术,这指尖焰她使用了不下数百次,咒语、手法早就烂熟于胸,就算在梦里都能使出来,如今一弹不成,竟让她有点慌。 她念动咒语重试了一遍,指尖什么也没有。抽出一张攻击类灵符,不管她如何催动灵力,丹田之中空空如也,并无半点灵力生出。她解下身见,正欲拔出身见一试,王图很是不耐烦地道:“不用试了,进了这里的人,半点灵力也使不出来。我们都试了很多遍了。”舒怀不理会他,拔出身见刀,只见平时刀身上隐隐流转的光华此刻灵光大盛,如吸饱了月光的明镜,不过仅仅是□□的一瞬间,俄尔,刀身光华渐弱,终于变得与平时一般无二。 “怎么回事?”王图见此,连忙也拔出自己佩剑,可是光滑的剑身上并无灵力流转,和普通的宝剑并无二样,“为何你的刀有灵力?” 秦喻蝉笑道:“师兄,我就说吧,这位舒师姐可厉害着呢!你看咱们都一点灵力也无,舒师姐的刀上灵力却不减反增!”王图脸色一黑,冷着脸叫他闭嘴,眼光却不停在身见上打转。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他的佩剑乃是父亲王珂亲手所选,天下第一的剑师欧行所铸,在仙门百家中也是闻名遐迩,剑灵知心程度也是数一数二的,可如今却还不如一把不起眼的破刀。 “也许此地克制剑灵,而不克刀灵?”舒怀淡淡的道,瞥见王图神色有些不对,看得出来这人极富自尊,王图这人的名字她也想起来了,乃是兰溪堂王珂的儿子。听说被养得极为娇贵,乃蜀山贵公子,心高气傲,上届探魔大会里一甲第二名就是他。听说他还因为没得一甲一名与屏天嶂的一甲一名柳酩私下约斗,被柳酩一脚踢在脸上摔了好大一跤,毁了斗法地附近好几间民房,被人告上兰溪堂,王珂赔了些钱钞,并承诺未来三年蜀山每个季度派专人为他们驱灾降幅,这事才不了了之。 令舒怀不想理他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探魔大会时,这个王图便是嘲讽薄刀门中的浮浪子弟中的带头人。 但如今他们不知身在何处,同伴毫无音讯,只能合作找回同伴,同舟共济,不是结怨之时,她便说克制剑灵这种明显是台阶的话。其实到底是不是克制剑灵,她也不清楚,万一被她蒙对了呢? 王图一听,似乎觉得很有道理,脸色稍霁,将剑收回鞘中。 三人商量着沿着一个方向继续前进,秦喻蝉断后,舒怀将身见握在手中,走在前面开路。 “咦?那花开了?”秦喻蝉指着近处一间大敞着房门的墙壁。 舒怀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墙壁上是怒放的红色花朵,花瓣如血,花蕊却是如墨一般的黑色。每一花瓣都清清楚楚地展示在墙壁上,煞是扎眼。那雾鱼呢?她在附近几栋房子里转了好久,可从来没见过没有鱼的壁画啊。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只听王图在背后一声惊呼,舒怀与秦喻蝉回过身见他噌得一声拔出剑横在胸前,后背朝向舒怀二人。 “师兄怎么了?”秦喻蝉也拔剑出鞘,四下张望,依旧是雾气弥漫,除了影影重重的建筑什么也没有。 “刚有人拍我肩膀!和上次雾鱼出现前一样!”王图吓的面如土色,但语气故作镇静,秦喻蝉虽然年纪最小但胆色明显较王图强多了,手持长剑警惕地四下张望,虽然眉头紧皱,但丝毫不慌。舒怀见不远处一个身形逐渐靠近,道:“秦师弟,前面那个可是你说的雾鱼?”王图和秦喻蝉皆转过身来,超舒怀所指望去,只见一个身影从淡到浓,逐渐显出一条巨型鱼的形状,正是雾鱼。 这雾鱼乃是一团黑气组成,甩着尾巴,一身浓淡不一的雾形鳞片,鱼头上一双晶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三人,不过看样子那眼睛更像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舒怀。 那雾鱼看到舒怀,隐在黑雾中的眼睛突然变大,甩着尾巴晃动鱼鳍飞速朝舒怀他们游来,秦喻蝉见此长剑朝地上一插,弹指间已经将背上的长弓取下,从腰间捻出一根长箭,箭如流星,嗖的一声射向那雾鱼,雾鱼一个摆尾躲开了箭支,翻身退后数尺,张大一张黑口,喉中吐泡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左摆右摆继续向前冲。 秦喻蝉又是一箭射出,正朝那雾鱼面门,雾鱼似乎大怒,吐出一串雾球弹珠般飞向秦喻蝉,但皆被舒怀挥刀一一打飞。那雾鱼似是极为震惊,喉中咕噜咕噜声不绝,似是在和他们说话。 “不要接触这雾鱼,否则会浑身酸软无力!”见那雾鱼不依不挠继续向前冲,秦喻蝉提醒道。 舒怀见雾鱼靠近,闪身一躲,那鱼扑了个空,从王图和秦喻蝉中间冲了过去。王图举起长剑,骂道:“死鱼,吃我一剑!”那雾鱼尚未转过身,被王图一剑刺中鱼尾,疼得咕噜大叫,巨尾一摆将王图甩翻在地,尾巴又是一摆,整条鱼身压在王图身上,压得王图眼冒金星,目眩耳鸣,大叫走开,救我。 秦喻蝉怕误伤王图,不敢用箭去射,抽出长剑一个箭步跃近,飞起一脚将那雾鱼踢飞好远。那雾鱼浑身黑雾爆开,摇头摆尾冲舒怀而来,如一团燃烧的黑火。 王图见此,拉起秦喻蝉就要跑:“这雾鱼是来寻她的,我们快走!”舒怀心下一声冷笑,翻了个白眼给王图,身见一挥,逼退雾鱼攻击。 秦喻蝉道:“师兄,你先走吧……我留下来帮舒师姐。”王图怕单独行动后再遇到雾鱼,一人应付不来,咬了咬牙站在原地不发一言。 眼见秦喻蝉仗剑站在一旁,舒怀不禁想起探魔大会、洛水下两人并肩作战之事,心中一暖,道:“秦师弟,等出去了,我得好好谢谢你!请你吃大别山有名的小吃!”秦喻蝉嗯了一声,盯着那雾鱼,握紧了长剑。 雾鱼停在原地,巨尾摆来摆去,咕噜声不绝,如在低语。 “它是不是在说话?”舒怀见这雾鱼看起来似乎并无恶意,心中疑窦顿生。见那雾鱼定定地看着自己,眉头不仅紧锁沉思。你是鱼我是人,就算给我讲话,我也听不懂啊! “师姐,它好像在盯着你的刀!”秦喻蝉有些不确定地道。舒怀将刀插在地上,那雾鱼看到舒怀手里没了刀,变得有些焦躁,不停在原地打转。“难道它只攻击拿刀的人?”秦喻蝉捡起刀,往前走了两步。 舒怀一把拉回他,道:“你做什么?”那雾鱼一见秦喻蝉捡起刀,一个摆尾,掀起一道劲风,吹得二人几乎摔倒,二人立足未定,那雾鱼已经朝秦喻蝉扑来,一张大口,咬住秦喻蝉一只胳膊。 秦喻蝉瞬间被黑雾包围,整个人都看不真切了,舒怀见此大惊失色,借着身见微微亮光抓过身见想将那雾鱼引到自己身上,不成想那雾鱼非但没离开秦喻蝉,黑雾反而越来越浓。舒怀一刀劈向黑雾,那黑雾似乎吃痛,咯咯咯咯怪叫,秦喻蝉扑打着四肢,驱散了黑雾,拎着剑就上。那雾鱼见此长号了一声,飞身投入雾中消失不见。 “你没事吧?”舒怀无不担忧道。 秦喻蝉喘了口气,有些惊魂未定,道:“还好,还好!就是眼前一下子出现好几个雾鱼,奔着我来,吓死我了。”见他神志如常,舒怀放下了心,拍了拍他肩膀,道:“看来那雾鱼果然是要攻击拿身见的人,下次不要那么冲动了,万一出了事,可叫我愧疚一辈子。” 被舒怀这么一责备,秦喻蝉低头不语,耳根有些泛红,心道:“若是被你记一辈子,也无不可。”心中这般想,嘴里也忍不住道:“师姐,那个,我听说令尊乃是辅国将军舒咏光,是真的吗?”见舒怀点了点头,秦喻蝉眼神一黯,低声道:“那……真的是你嫁给了那个什么英国公?” 作者有话要说:OK 第21章 幻象 “嗯。”想起苏弘,舒怀嘴角不经意浮现一抹微笑,秦喻蝉尽收眼底,心登时一沉。错不了了,他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那个嫁给英国公的人只是与舒怀同名同姓的人,虽然他当时不顾师兄阻拦跑去看了婚礼,但一没看到舒怀脸,二没听到声音,他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也心存一丝侥幸,希望盖头下的人不是舒怀,但今日与舒怀当面确认了,一颗心瞬间冷了下去,眼泪就忍不住要下来。 他低着头慢慢朝前趋,与舒怀距离渐渐拉远。 “小心!” 突然舒怀大叫一声,手里身见倏然向王图飞去,王图本来站在不远处看舒怀二人与那雾鱼对峙,见雾鱼最后消失,松了口气,抱着手在一旁看着秦喻蝉冷笑。不妨舒怀身见闪着光朝自己飞来,一下子愣在原地。没想到身见擦过他肩头,飞向他身后。 王图转身去看,不转身还好,一转身吓得几欲晕倒,只见一只比刚才雾气更浓的雾鱼张着如盆巨口游在他身后,那雾鱼身子微微一侧躲开身见刀,将王图从头到脚整个吞入腹中。舒怀秦喻蝉惊惧之余,只看到那雾鱼肚中一个人形黑影挣扎了一会便不动了。那黑鱼咕噜一声,游入雾中不见了踪迹。 比方才那只雾鱼速度快了不止一倍! “师兄,大师兄!”秦喻蝉带着提剑冲入雾中,舒怀拣回身见紧随其后。 “这雾鱼是每吃一人便可变得更黑吗?”舒怀心有余悸,她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妖物,更让人无力的是,他们连这个东西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便已经损失了一人。彼暗我明,实在是不公平的对战! “和我们同来的还有刘明刘师兄,本来也与我们一起走的,结果一转眼便不见了。那么长时间,我们遇到了不下两次雾鱼,看人就攻击吞食,我们每次都勉强撑到他们自己退去。可是,看此情形,如果被雾鱼吞食,八成是没命了。”秦喻蝉毕竟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大概和舒铠差不多年纪,舒怀一直拿他当作弟弟看待,她虽然不太喜欢王图,但见他这么伤心,也不仅叹道:“秦师弟,你先别着急……唉,说来,不知道大哥二哥是不是也遇到这群雾鱼,万一也遭遇不测……若连他们也遭遇不测,那我们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不过是早死与晚死罢了!” 一想到会死,二人皆存了必死之心,对雾鱼的恐惧也降了几分。 此时万籁俱静,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谁也不敢大意,只怕这雾中突然冲出一个雾鱼将两人吞了。既然早晚都要死,两人生出慷慨赴死的勇气来,直往建筑深处而去。 两人转悠了良久,舒怀第一次碰到的那只雾鱼又冲了出来,和上次一样,并不攻击舒怀,但也不敢靠近舒怀,口里咕噜咕噜发出沉闷的声响,舒怀扬着刀道:“你们是什么妖怪?”舒怀问完感觉秦喻蝉明显往自己这边瞅了一眼,舒怀嘴角抽了抽,大骂自己愚蠢,这鱼的话他们听不懂,难道他们的话鱼就听得懂了吗?真是白痴的质问,不禁脸一红,叹了口气,“反正咱们互相听不懂,你不攻击我们,我们便也不攻击你们。”说罢抱着刀往地上一坐。 走了那么久她早就累了,秦喻蝉也挨着舒怀坐定,与那雾鱼对视。雾鱼见两人都一动不动,甩了甩尾巴,渐渐游近,之所以说游近,是因为雾鱼真的像是水中的一条鱼那般游动,若非舒怀自己就在雾中,她倒是真的会认为自己也在水中了。 秦喻蝉见雾鱼游近,正要站起,舒怀却突然拉住他,问道:“方才被雾鱼黑雾包围,你说看到了什么?”秦喻蝉道:“看到了几条雾鱼在一旁。” “几条?” “好像两三条。” 舒怀道:“不要好像,具体几条?”秦喻蝉道:“舒师姐,我当时挣扎着,没看太清,不过除了眼前有一条外,好像不远处还有一条雾鱼盯着我。” “可当时我在一旁,并没有另外两条雾鱼啊,那鱼有什么特点?”舒怀有些不解,秦喻蝉为什么会看到另外两条雾鱼?哪里还有另外两条雾鱼? 那雾鱼见舒怀与秦喻蝉不动,复又停下打转,口中咕噜咕噜不停。 舒怀握着身见一时想不出什么突破点。 “对了,师姐!我可以透过身边那条雾鱼看到你了你的刀!”秦喻蝉拊掌道,“当时那条雾鱼站在一旁,我好像在它后面看到了师姐的刀!” “我的刀?”舒怀像是想起什么,把刀塞到秦喻蝉手中,一个箭步往那雾鱼身上扑去,秦喻蝉提着刀大喊师姐,不知道舒怀为何突然主动往雾鱼上扑。 雾鱼见舒怀主动扑过来,吓得一个哆嗦。 舒怀明显看到雾鱼身上的雾气像受到惊吓的猫一般炸毛了一下,迅速向后退去,岂料舒怀虽然没有灵力,但身体素质向来不错,什么都不借助也能平地跳一丈远,雾鱼躲闪不及,被舒怀抱了个满怀。 舒怀一下子陷进雾鱼体内。 明显受到惊吓的雾鱼一阵挣扎似乎想把舒怀从身上甩出去,但苦于舒怀这一撞之势猛烈,再加上它周身雾气碰到活人主动缠绕像是沼泽一样吸住舒怀,一人一鱼皆挣扎不休,谁也没有脱离谁。 “秦师弟踹他!” 听到舒怀像是从水里传出的闷闷的呼救声,秦喻蝉如梦初醒,飞起一脚踢在那雾鱼的头上,一下子将雾鱼踢飞几丈远。 舒怀坐在原地,长呼了一口气,看着被踢翻的雾鱼,暗道:好家伙,这一脚力真大!秦喻蝉扶起舒怀,惊魂未定,“师姐,你干嘛主动接近它?” 秦喻蝉有时真是要被舒怀吓死,本还想责备几句,但看舒怀朝自己眨着眼睛狡黠一笑,心又登时一软,说不出话来。 舒怀歪头神秘一笑,道:“你猜!”舒怀接过秦喻蝉递过来的刀,笑道:“也许这些雾鱼并无恶意呢?你从外面看不出来,但我却感觉得到,方才那鱼是想要把我从身体里甩出去的,奈何我被那团黑雾困住,它甩不掉!” 秦喻蝉不解,不久前那雾鱼可是主动攻击他的。 被折腾了一阵,舒怀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便把冬袍从腰下解开铺在一块石头墙壁上,半躺在上面,闭目养神,脑中却浮现方才在那团黑雾中看到的不可思议的一幕,她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一旦这个推论正确,她就要面对一个很严峻的事实:有人被吃了! 有人被吃了,刚才她和秦喻蝉已经亲眼见到了,但比人被吃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人被人吃了! 想到这,舒怀眉头不禁皱起,坐了起来,道:“秦师弟……你们发现自己身在此处后,都遇到了哪些事情?” 秦喻蝉道:“我和两位师兄循着建筑乱走,发现这里死气沉沉的,感觉转悠了很久,三人都累得不行,想休息一下,然后便碰到只雾鱼,朝我们游过来,浑身黑气翻涌,刘师兄便射了它几箭,但好像没用处,便抽出剑与之缠斗,将他们逼退。后来我们退到一处建筑前,一转眼便发现刘明师兄不见了!后来又碰到雾鱼,我们不敢与它缠斗,便闪进雾中然后就遇到了师姐。” “是了!秦师弟,我们不应该一看到那些雾鱼便发起攻击!如果我们一开始便一动不动,那些雾鱼说不定便不会也反击……” “为什么?他们不是妖魔吗?” “是妖魔,但在他们眼里,他们不是妖魔,我们是妖魔!你知道我方才在黑雾里看到了什么吗?”舒怀扶着额头,有点发抖。不知是不是汗蒸发的凉意使她打了寒噤,还是想起那一幕。 “我看到一条雾鱼,对我怒目而视,而雾鱼的手里……不,是鱼鳍握着一把刀!握着我的身见刀!”舒怀抬起头,看着秦喻蝉斩钉截铁地道。 “那是……我?”秦喻蝉感觉不可置信,讷讷地道,只有他方才握着身见刀。 “确切地说,不论什么人,被那团黑雾包围,透过黑雾看人,都是雾鱼!除了身见!我不知道为什么身见不会像其他灵剑一样也被认作黑雾,但我看到的却是如此!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方才那只雾鱼肯定是认出了身见,它肯定是认识身见的主人的,也就是说,那雾鱼其实是认识我的人变的!能根据身见认出我的人,除了和我同来大哥陆飞和二哥张羽还有谁?所以他们才见到我之后并不攻击,反而攻击你们。”说到最后,舒怀声音越来越低。 如果真是如此,那方才的雾鱼是陆飞张羽中的哪一个?他们怎么变成了那个样子?该怎么把他们变回来? 秦喻蝉喉结微动,这太不可思议了,“若果真如此,那岂非我们也被黑雾笼罩,也是雾鱼了?” 舒怀道:“不,不是,我们身上没有黑雾!否则我们看彼此也是雾鱼了!之所以你开始能认出我,八成是因为身见刀,身见刀让我不被黑雾迷惑,而你……秦师弟,长右呢?” 长右,是那个传说能带来水患的四寸长短的小猴子,舒怀记得秦喻蝉曾说这猴子是个妖魔来着,好像极为怕生,也不喜欢被舒怀碰。 秦喻蝉从乾坤袋里掏出蜷缩成一团的长右,道:“不知怎的,长右一到此间,便神思恍惚,一直在似醒非醒中。” “是不是你大师兄身上也有带类似妖魔?” 秦喻蝉摇头道不知。 但舒怀猜想即便王图身上没有带长右一类的妖魔,估计也带有身见一类的法器,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舒怀想起外婆给她讲的身见的来历,说是身见乃是祖上从某一魔手中所得,至于从哪个魔,并未提及,而真相到底如何,八成外婆也不太清楚。毕竟一个人连当下的传说的真假都难以分辨,更何况几百上千年前的传说呢,所以当时舒怀也就听一耳朵,并未在意。 现在想来,八成是身见上除了有灵气,还有丝魔气在。而这不知名处的黑雾只对人、纯正的人起作用,不仅把他们变成雾鱼,还让他们看到雾鱼!而对于身上带着些许魔气的舒怀、秦喻蝉、王图,那黑雾的影响力便弱了,只能让他们看到变成雾鱼的人,而不能将他们本身变成雾鱼! 至于为何她抛开身见没有变成秦喻蝉眼里的雾鱼,八成是因为她长年累月佩戴身见,身上沾染了刀上的魔气所致,而那个根据刀认出舒怀的雾鱼,见身见转到另外一只雾鱼手中,自然抛开舒怀,这也是那条雾鱼转而“攻击”秦喻蝉的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正常更新了! 第22章 无何 身见!身见!既然身见有破障消幻之力,何不用之? 舒怀划破小臂,朱笔蘸血在身见刀两侧书就破障符。 她期冀破障符能够借刀灵法力发挥作用,破除雾鱼身上的法力,让人恢复原状! 秦喻蝉将长右放进怀中,撕下衣襟包扎住舒怀小臂上的伤口,边包边叹了一口气,舒怀这臂膊实在是多灾多难,几次施展血咒,都要被放血,明明是个女儿家,却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但一想到,自有别人关心她,他多操那么多闲心做什么呢,忍不住鼻子一酸。 其实舒怀画血咒次数多了,早掌握了窍门,怎么样让伤口最小,又不至于血流两滴就没了,又是怎么样保证伤口愈合后伤疤不明显。好在她薄刀门有的是好的金创药,她本想涂上再包扎,但见秦喻蝉一脸关切地包扎好了,不忍拂他好意,当下不做声,收了衣袍,提着身见继续前行。 果然,走不多久,又碰到那条雾鱼,舒怀不敢伤它,在雾鱼咕噜声中慢慢靠近,那雾鱼也不后退,瞪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舒怀和舒怀手里的身见。 “生因识有心神去,灭从色除乘悟消!”待确定能一击而中,舒怀念动咒语,结起手印,一刀劈向雾鱼。 向刀灵借法,估计天底下就她一人了,如果他们侥幸不死,这事要是传出去,估计要成为各仙门课堂笑料,不过笑料归笑料,总好过向半死不活的长右借法来得实在。 那雾鱼冷不丁被身见刀劈中,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像是酷夏林子里狂躁的知了鸣叫在耳边炸开,尖利的声音伴随着雾鱼迸射开的黑雾扑向舒怀和秦喻蝉面门。若非二人及时伏地身子,几乎就被掀飞。那雾鱼炸开后,雾气弥散,终于消失无踪。 “小怀!” 舒怀正盯着雾鱼消失处出神,前方传过来一声呼喊,“小妹你在哪里?小怀!”正是陆飞的声音。 舒怀与秦喻蝉快步迎上去,只见陆飞一手捂着流血的胳膊,跪在地上,好像是不能动了。舒怀一愣,难道她没有控制好灵力,伤了陆飞? 看到舒怀二人,陆飞喜出望外,试图站起来,奈何腿脚酸软,还未站起,又跪在地上,下一瞬胳膊便被舒怀略有些颤抖的双手扶住。 “好小怀,你这一刀可真是够狠的。”陆飞下巴指了指自己左臂,笑道。舒怀低下头连忙喊对不住,“二哥呢?” 陆飞摇了摇头,黯然不已,“没见到他。”他当时正在喊张羽,无意间瞥见水中自己的倒影朝自己微微一笑,惊得心一阵狂跳,低头看时,倒影中的自己突然伸出一双手,然后他便眼前一黑。醒来后,便在此处了,但还没等他探明身在何处,便被一条摇头摆尾的雾鱼穿体而过。他四处查探,试图找到人的踪迹,但一无所获,直到在方才遇到了捏着身见的雾鱼。 “你们知道这东西来历?”想起自己灵力全失,陆飞实在想不透这是什么地方那团鱼形的雾气又是什么东西。 “雾鱼!”知道陆飞‘这东西’所指,舒怀看了看秦喻蝉,道:“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谁也不清楚。雾鱼这名字是秦师弟他们取的,倒是很贴切。对了,这位是兰溪堂王掌门爱徒秦喻蝉秦师弟,大哥你是见过的!秦师弟,这是我表兄,人称薄刀毒舌君的陆飞!” “……” “见过陆师兄!” 陆飞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探魔大会便是你和小妹一组,冲进葫芦洞捉山鬼阿萝的秦小公子,小妹当时夸赞你很是英勇呢,不错。” 旧事被人提及,秦喻蝉脸微微一红,那次他呈血气之勇冲进洞中,山鬼阿萝作困兽之斗,差点就出不来,几乎连累舒怀,他一直过意不去,此刻听陆飞说舒怀不仅没有怪他,反而夸赞他,倒叫他颇感内疚,觉得难以当舒怀此赞,不禁低下了头。 陆飞继续道,“我初以为那雾鱼吞了你,但看身见刀式确实是小怀你使刀的招式,便不敢贸然攻击。我猜想,如果那雾鱼就是你,岂非这里的迷雾让人产生幻觉?可是你身边的那两条雾鱼又确确实实在攻击我……” “所以,你猜想在我们眼里,你也不是你?!”舒怀道。 陆飞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大声喊你,你也不回答……” 舒怀只想说她只听到一条鱼在咕噜咕噜极为难听,还不停冒泡,但看到陆飞一脸衰样,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所以我就一直隐在迷雾中跟着你们,说来,小妹你刚刚那一招叫什么?我感觉周身要炸开了一样,刀风划过左臂,估计要疼上几天了。” 舒怀白了他一眼,道:“那招叫破魔刀,专一斩杀一切妖魔鬼怪,五感幻象!”陆飞看她狡黠一笑,知道她又胡乱编了个名字打趣他,也不生气,笑道:“我可不是妖魔鬼怪,怎的伤了我?” 不过舒怀这一招名字虽然胡乱编的,但效用却一点不假,破障符可以消除幻象,刚刚陆飞说自己是被刀风所伤,那就是身见刀并没有触碰到陆飞本体,既然没有碰到他实体,为何又会伤到他呢?一来她使用破障符主要是借助刀灵法力,法力只作用各种五感障碍,二来她本身灵力尽失,可不会挥出的身见刀有足以伤人的强劲罡风啊! 除非陆飞不是人! “大哥,你在这迷雾中待多久了?”舒怀想到此脊背生寒,忙问道。 “也没多久,应该不到一个时辰。这里没有太阳,也分辨不出时日。” “秦师弟,你呢?”舒怀转过头问一旁一脸茫然的秦喻蝉。秦喻蝉顿了顿道:“差不多时日。” 舒怀道:“秦师弟,你们是在我们之前最起码两天就到的九龙泽,怎么可能只来了一两个时辰?还有,我们虽然有辟谷,但只是可以不因不食五谷而饿死,但这里温度不低,我们又长时间奔走,竟然不觉得口渴?” 若在平时她早就要喝上两大碗茶解渴了。 陆飞秦喻蝉都不知她为何会有此问,但确实他们一点都没有觉得口渴。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本来就是鱼呢?鱼在水中怎么会感到口渴呢?” 秦喻蝉颤声道:“师姐,你……你是说,我们其实还是鱼?只是在彼此眼中不是了吗?”舒怀点了点头。 “秦师弟、王师兄和我因为身上带有某种特征,所以勉强能够做到,在带有这种特征的人眼里互相还是人的模样,可是在其他人眼里就不一样了。破障符方才伤到了大哥!可是破障符绝不会伤到凡人的,除非那凡人不是人!” 陆飞脸黑了黑,道:“小妹,不用这样吧……” 舒怀没有理会陆飞脸色,继续道:“或者凡人身上沾染了某种特质,让破障符的法力误认为那人也是需要清理的!” 秦喻蝉拳掌相击,惊道:“因为陆师兄被那团黑雾浸淫太久,所以沾染了邪气?!” “八成如此!”舒怀道,“不同的雾鱼其色深度不同,吞噬王师兄那条……个雾鱼岂非是比大哥更黑?” 陆飞:“……” “不知可否救出大师兄?”秦喻蝉道,他们师兄弟三人同往九龙泽,就算他侥幸能回去,可若是王师兄、刘师兄都命丧此地,他真不知该怎么和师父交待。 待陆飞腿脚利索了,三人方起身继续前行。这片建筑群甚广,三人兜兜转转走了许久不见尽头,有时转入某一栋建筑内查探情况,发现壁画上的花又重新变成了花骨朵,与初时舒怀见到的一般无二。 “我们是不是在兜圈子?这栋房子我们似乎已经来过了?”秦喻蝉盯着墙角布满苔藓上的墙壁道,这面墙角有凹洞的墙壁他不久前见过一回了。 陆飞锤了锤头,他觉得有点头疼,“好像真是如此!莫非是鬼打墙?”舒怀往虚空轻轻一挥身见,虽然带起一丝刀风,但见墙壁还是墙壁,并没有什么变化。这墙壁好像是货真价实的墙壁,不是幻象,她抚着凹凸不平的墙壁,摸了摸壁画中的鱼尾巴,道:“是不是壁画上花开时雾鱼就会出现?花闭合雾鱼便又消失不见?” “这花看起来倒是有点眼熟。”陆飞颇爱逗张英玩,张英又和罗木一样偏爱各种花,同罗木师叔在薄刀峰各处种了数十种花,若非大别山石多土少,估计张英会把全天下的花都种到薄刀峰上了。陆飞闲时便去逗浇花的张英,今天挑剔这花娇气,见不得一点冷风,明天又说这花颜色太艳,只怕是花妖托世,不宜种在院中,让张英拔去。虽然几乎每次都被张英打走,但也在张英那里识得不少珍稀花卉。 “英师妹有本万花图谱,这花开时,与图谱上记载的午时花很相似。上面记载子时花又名夜落金钱,成熟后只开一次,子时初花开,子时末整朵花落,一朵朵飘散在地,如满地金钱,所以又有天女月夜抛金钱之说。” 秦喻蝉和舒怀都是对花木不很了解的人,这样的花听都没听过,何况见过,不禁异口同声惊叹道:“还有这种花?” 陆飞点了点头,笑道:“托英师妹的福,略懂一点。”他顿了顿,正色道:“不过,图谱上说这种花早就灭绝了!而且,听说这种花生长在通天之地,承天神之气,极有灵性。” “通天之地?那是何处?莫非这里是通天之地?”舒怀道。 “只怕这里是无何有之乡!”陆飞沉声道。 无何有之乡? “是神话传说中的混沌之地,缥缈之乡的无何有之乡吗?”秦喻蝉道,“那不是假的吗?”他听师父讲过,从前有人误入一地,此地无时无人,唯无边迷雾,那人在不知在那里转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年,十年,终于重返世间,可世上已经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听说天上一日,下界一年。莫非这无何有之乡也和天上一样不成?”舒怀怎么也不能将万民敬仰的天神居所与这个诡异阴森的不知名处联系到一起。 “这里也有无边迷雾,人踪全无,岂不是和无何有之乡很接近?”秦喻蝉道。 三人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坐在颓倒的石门上歇息。 却不知子时花渐渐从墙上剥落,飘落在地,花两侧的漆黑如墨的雾鱼突然摇头摆尾,张漆黑的大口扑向三人。 舒怀正握着身见,突觉手上一阵大力将她朝外拉。舒怀冷不丁地被一拽,身见脱手,几乎跌在地上。只见身见伴着若隐若现的灵光,半途突然转了个弯,从三人眼前一掠而过,只听得身后刀风飒飒,一阵嗤响过后,身见倏然还鞘,寂然无声。 身见从飞出到归鞘,不过顷刻之间,三人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不约而同回首去看,只见身后两条如墨一般的雾鱼瞪着血红的眼睛,纤毫毕现的鳞片缝隙中绽出点点炫白的灵光,但眨眼间,两条雾鱼如滴墨如海,飘散无踪。 死了? 这两条漆黑到光都照不透的雾鱼不知吞噬了多少误入此地的人,才变得这般黑,竟然被身见瞬间杀死,舒怀握着刀柄,惊讶之情,难以言表。 子时花落,雾鱼成真! 那这无边的建筑群中不知有多少子时花落,不知有多少漆黑的雾鱼正向他们涌来,想吃了他们。三人不敢懈怠,各持兵刃从房内走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不过映入三人眼帘的不是成群的雾鱼涌向他们,而是四条漆黑身躯,血红眼睛的雾鱼追着十几条尚不很黑的,眼睛灰白的雾鱼极速游动 ,他们喉中发出尖锐的叫声,如指甲刮在石板上揪心的声音。三人听了不禁都紧皱眉头,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那些四散奔逃的雾鱼情况也不甚佳,一身雾气炸了毛一样竖起,尖利的声响几乎将它们缥缈的身躯撕碎。 有的雾鱼看到舒怀三人,鱼尾一甩呼啸着从三人头顶掠过。三人连忙下蹲,其他雾鱼见有鱼带头朝舒怀这边来,也鼓起劲游过来。 十多条雾鱼如黑水过境,带起的劲风刮得众人衣衫猎猎作响,舒怀初时戴了帽子,后来嫌热丢进乾坤袋,现下头发被这一阵疾风吹得簪子划落,头发四散飘飞。 那四条黑鱼发出的声响让人只想把心挖出来堵上心耳,因为堵住耳朵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见雾鱼都挤在舒怀身后的建筑内,那些血红眼睛的雾鱼摆尾向前冲来,完全不给三人喘息之机,三人只得挺剑而上。 突然舒怀身见灵光大炽,照得那雾鱼瞳仁一缩,摆尾退了三尺。身见又突然脱手,如方才一般,三人但见灵光闪烁,不过两三个呼吸,那四条雾鱼瞬间身躯飘散,不见了踪影。 看着将这房间挤得水泄不通的一群瑟瑟发抖的雾鱼,又看看灵光未消的身见,舒怀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像砍陆飞一样,砍这群绵羊一般的雾鱼……舒怀猛吸了口气,念道:“生因识有心神去,灭从色除乘悟消!”念毕,身见飞起,只见房中白光几闪,如瀑飞练舞,光耀满室,顷刻间,身见重新归鞘! “厉害了,身见!”看着灵光过后雾鱼雾气消散,逐渐露出的一个个人形,舒怀油然赞叹,“以后我再也不说你长得平平无奇了!”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多了那么多点击数?受宠若惊!!! 第23章 通天湖无息沉水,照临城修士返魂 “大师兄,三师兄?”秦喻蝉扫了一眼东倒西歪的十二三人,看到王图与刘明,不禁脱口叫喊道。只见他绕过面前一灰衫人,在两名青布道袍的男子身前停下,那两名男子正是王图与刘明! 这一群人中有昏迷不醒,有清醒着挣扎着试图站起身,最后又无力倒在地上的。看装束打扮有流浪修士、普通凡人,最多的还是有门派的修士。其中,修士十人,有一对一醒过来便抱头痛哭的男女看起来像是夫妻,都是一身蓝衫,衣服上没有纹饰,似是寻常人,还有一对白袍的修士,打扮类似,也无纹饰,但看眉宇间颇有飘然脱俗之气,似也是仙门中人,舒怀猜想八成是流浪的修士。秦喻蝉将两位师兄从人堆里拖出来倚着墙坐好,回头去抬其他昏迷不醒的人。 舒怀也瞅见角落里趴在地上几乎看不到正脸的张羽,同秦喻蝉一起把他从一个人屁股下拉出来,张羽一身月白冬袍上净是脏污,特别是皂靴上,沾了不少淤泥,舒怀知道张羽素来爱洁净,等下醒来看到自己这般,脸色估计有的好看。 昏迷的人渐渐苏醒,陆飞在一旁自我介绍了,挨个请教其余人身份、为何在此。 这里面有青目派、飞云峰的各两名弟子,更让人拍案叫绝啼笑皆非的是,还有屏天嶂那位在探魔大会上摘得头筹的柳酩柳公子和他师妹杨露,还有两个男子看衣袍也是屏天嶂的,但舒怀和陆飞皆未见过,那两名弟子不似柳酩那般知礼,见救了他们的是他们平日里瞧不上的薄刀门弟子,便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报上了自己的姓,冷着脸坐在一旁揉胳膊捶腿。 陆飞一笑置之,这种人他素来懒得搭理。 不过听柳酩、白袍修士还有那对夫妻叙述,他们都是在九龙泽到的这里,只是到这里前,在九龙泽的位置不同。那对夫妻中丈夫说,听岳父病危,需要绕过九龙泽探望岳父,为了赶时间,便想从九龙泽中间的路过去,还未到泽边,后悔了,想退回去 ,但穿来穿去竟然走不出了,后来便到了这里。其他修士自然不必说,估计也是因为某种原因来的九龙泽,和舒怀他们遭遇差不多。 张羽期间已经醒了,听完舒怀他们对此地和那鱼形雾气的猜想,揉了揉太阳穴,道:“这建筑群就是一个迷宫,我还是雾鱼时四处转悠了下,发现这建筑排布暗合五行八卦之位,显然是人为设置的。除非找到生门,否则别想出去。” 柳酩拱手道:“这位兄台可有办法找到生门?”他彬彬有礼,又生得斯文俊秀,比之歪在一旁衣衫不整,面容扭曲的王图可养眼多了,态度又好,舒怀想着探魔大会上这等人物得一甲一名也算是实至名归!她竟然突然想看王图约斗柳酩,被柳酩一脚踢在脸上的那一幕。但想来这种事情实在不怎么厚道,忙止住心思,听张羽继续说。 张羽一边用石块刮脚上沾的淤泥,一边问舒怀要探魔针。他见本来只有一块淤泥的靴子越刮竟是越脏,大是懊恼,丢开石块接过舒怀递过来的探魔针。 探魔针上探魔盘上刻有先天八卦和坐山八煞,陆飞捡了个尖利的石子,一手托着探魔针一手用石子在墙壁上起了个圆,标上先天八卦,又在圆中画了数个叉,口中念念有词,看得众人一脸茫然。 他托着下巴沉思片刻,方喃喃道:“不对啊,应该是这里才对啊,可是怎么没有出路呢?”他眉头越皱越紧,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王图拖着尚不太利索的腿站起身,冷哼道:“小门小派,果然不行!探魔三甲都不入的人,能有什么本事?”他这句话一下引得众人侧目,在场十几个修士里满打满算也就五个入三甲的,除开那两个流浪修士不能参与探魔大会,剩下的修士里多半是不入三甲之人。这王图在外横行惯了,到了此间还是口无遮拦,实在是惹人讨厌。 张羽听完他这话,也不恼,突然笑了笑,道:“有了,大家跟我走吧。”舒怀和陆飞看到他这带着三分坏笑的神情,便知道他要搞些什么事情,但搞什么事情,他们现在也不清楚。 众人跟着张羽七拐八拐,穿行在迷雾中,好在这一会没有雾鱼游行,他们扶病搀残一路倒也畅行无阻。 舒怀四下张望,紧握腰间身见,以防雾中突然冲出一条雾鱼,又将人吞了去。其余人不是在雾气里腿脚酸软还没恢复过来,就是提心吊胆,紧跟着前面的人,以防被落下。 “那是什么?”秦喻蝉指着不远处雾里一条黑影道,他和舒怀分列队伍两侧,也严阵以待,一看见雾中黑影便连忙指了出来。 众人停下脚步,舒怀同他向前查探,手里却都紧握兵刃,以防不测。 “是棵柳树?”秦喻蝉叫道。 果然是棵柳树,那柳树带着春意的枝条无风自摇,一片片绿叶相互交叠哗啦啦微响不绝,翠绿的柳叶如翠玉雕刻而成,在迷雾中散发着莹莹的绿光。 舒怀踩了踩脚底枯黄的草和遍地的石子,不解道:“这里怎么有一棵活着的柳树?”四下一片混沌暗沉,就连草都是枯死的样子,何以独独有棵活着的柳树。 其余人见他们无恙,也围了过来,也许是许久未见绿色,眼睛有些疲劳,眼睛都眨也不眨盯着飘摇的柳条。 王图围着柳树转了一圈,哼了一声没讲话,一棵柳树而已有什么稀奇的?这鬼地方就算一下子冒出一个魔王来,他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合理。 舒怀道:“这树生得好像有点歪。”树歪也没什么稀奇,可是这树却歪得有点奇怪,她也围着柳树转了几圈。 见舒怀秀美的容颜上困惑之色越来越浓,秦喻蝉也学着她绕树一周,但一无所见,忍不住问道:“舒师姐,怎么了?”他隐隐觉得舒怀有什么发现! 舒怀愣了愣,没回答他,沉吟半晌,蓦地开口道:“二哥!你以前有没有听师父讲过画卦台上有一棵歪脖子柳树?” “是有。”张羽想了想道。在舒怀回来之前东野是讲过通天湖的传闻给他听,讲起无息画卦升天,九龙泽上至今遗留着画卦台,画卦台上曾是有棵柳树的,不过他好阴阳八卦,东野提及无息画卦时,他只一心去追问画的卦是否就是如今流行的卦形去了,没留意柳树是不是歪脖子,甚至只知道是棵树,是不是柳树都不清楚。 陆飞想了想也道,听师父讲过。 “这个我知道!”那对夫妻中的丈夫说道,这人姓陈名义,世代居住在宛丘,对宛丘当地传说自然如数家珍,画卦台的事情自然也是从小听到大的。 “据说,上古时候宛丘乃是一块洞天福地,常有天神下界赐福万民。宛丘之民浸染了天神灵力,能活数百岁。周围之民见此,便想将宛丘占为己有,制造铁甲铜车攻破了天神设置的结界,入主宛丘,将宛丘之民尽数投入湖水中。天神震怒,降下咒灾,使得外界之人永不得窥视天地大道。” “……”又是一种传说,舒怀心道,这些日子光通天湖的传闻她都听过三四个版本了,不知道还有多少版本流传。 杨露道:“这些人如此蛮横?” 王图道:“这天神也是偏心,既然赐福何不赐给天下人,只赐予宛丘之民,自然避免不了他人心生不平之心啊。” 陈义摇了摇头,继续道:“后来又过了许多年,巫溪出世,根据湖中龟背上纹路创下八卦,结合天地星辰之规律,窥探到了天地大道,法力无边!竟然能做到无视天神灾咒……” 王图道:“那天地大道是什么?” 陈义还是摇了摇头,只说不知,“巫溪将大道告知世人,还设下了飞升之门,说能寻到此门的人,便可前往无何有之乡,得享日月之寿,然后便飞升而去。后来往通天湖寻找飞升之门的人在通天湖旁边大肆破坏,以至于当年巫溪画卦之处草木不长,后来不知为何湖水也逐渐干涸变成一片沼泽,庄稼不生。湖水干涸后,露出湖底九条石龙,后人便将这沼泽称作九龙泽。” 舒怀道:“这与我们听到的传说略有出入,但九龙泽、巫溪这些主线倒是不错,我听说的是叫无息……传说中可有说这飞升之门在哪里?” 陈义还是摇头,“从没人找到过飞升之门,听说自从湖水干涸后,一开始人还能在以前穿湖而过的小路上走,去画卦台上猎奇,后来九龙泽周围草木愈加茂密,夜里还有鬼哭之声,就几乎没人敢进城了,那条小路也不见了。” “无息在画卦台上除了种了一棵柳树,哪设有飞升之门?难道不是画卦台上唯一的柳树被砍后,湖水才干涸的吗?”舒怀顿了顿,继续道:“只怕这里就是无息所说的无何有之乡,而眼前这棵柳树就是那玄牝之门!也许我们可以从此处逃生!” “无息窥探到天地大道,死前不忘留下玄牝之门救赎世人,难道不是心怀济世救民之意吗?柳树被斫又出现在这里,难不成这里是九龙泽之下?”张羽低头自言自语,声音虽低,但时下四下阒静,他的话都一一传入众人耳中。 王图冷笑道:“我看这里并非什么能让人有天地之寿的洞天福地,倒像是魔窟!”被雾鱼一口吞吃的恐惧未消,王图对此地无丝毫好感,就算这里桃花源,发生这等事,他也要说这里是无间地狱。不过他这句话倒是没错,这无何有之乡不像福地,倒像是魔窟。 舒怀道:“这树很奇怪,不过更奇怪的是,你站在哪个位置,这棵树便往哪个位置倾斜!大哥二哥,你们站开些。”她分别指了指两个点,正好与自己所在呈三角之势,将柳树围在中间。 果然! 张羽说柳树是向他那里倾斜的,但陆飞却说柳树是往他那里倾斜的,舒怀看到的自然也是向自己那倾斜的。人群中有不信的,三三两两将柳树围在中间,得出的结论与舒怀他们一般无二。有的不信的,围着柳树转了几圈,才惊叹道:“果真如此!” 玄牝之门,也许就在眼前。 张羽似乎找到了窍门,摘下一片柳叶,斜睨着王图笑道:“可惜了!”他话音未落,倏然消失在众人眼前。 众人一愣,不知发生了什么,齐齐退开一步,交头接耳。舒怀也学他摘下一片叶子,道:“这就是玄牝之门!”一言未毕,倏然消失。 等到再醒来,只见自己躺在一株柳树下,以柳树为中心张开着方圆数丈结界。而她的周围横七竖八躺着数人,有王图、刘明、柳酩、杨露,也有秦喻蝉、陆飞。只是一个个身上落满枯黄的柳叶,长草埋没身躯,面上了无生气,似是已经死了。 而张羽正在一旁整理衣衫,衣衫鞋袜干干净净并不是方才脏污的样子,他看到舒怀醒来,微微一笑,道,“醒啦!”看样子他们从九龙泽是直接进到了魔界,只不过身躯在魔界,而灵识被吸进了无何有之乡,而今是灵识从无何有之乡逃出返回到躯体中了。 身边陆续有人醒来,但见自己身处何处后,本来应是从无何有之乡逃出的笑脸,一个个瞬间面如死灰。 看到眼前景色就算那两个什么灵力也没有的普通人,也是面露惊恐之色。 因为不远处一块黑石上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大字:照临! 照临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乃是魔界通往人间的必经之城,魔君木水的行宫,魂魄的归宿,通俗来说就是人眼中的地狱。 照临城内妖魔鬼怪群魔蹿行,是魔界极为繁华的一个城市。令人惊恐的是这照临城对世间人是真的不友好,满城瘴气,邪气高涨,普通人无修为护体做专门措施,在此久待,大损身体。以前有误闯照临城的凡人,逃回世间后肺部溃烂,五脏损伤,药石无医,余生都缠绵病榻。 舒怀等人试着运行丹田之气,还好灵力已经恢复了。既然已经来了,那就只能硬着头皮往照临城内去,再让他们回那个找不到回世间路的无何有之乡,他们宁愿去死。 照临城有通往世间的路,只是凡人进出有些麻烦。 舒怀三人本欲与其他人分开,但是众人建议还是一起行动得好,至于那两位没有灵力的普通人,那两个流浪修士取出两枚药丸来给他们服用,说是能暂避被瘴气所伤。 这两名流浪修士中稍高的那位叫童连,不太爱讲话,另一位名叫邢哲,看起来生得有些娇弱。两人拱手道:“我们就此告辞吧。”他二人不愿给人添麻烦,但愿意带那陈义夫妇回世间。 人一出结界,便再看不到结界内情况。其中因何,众人都不得而知,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解释不清的事情了。 舒怀他们要去的地方可能会很危险,不敢带陈义夫妇,童连这样一说,可是帮了一个大忙。陆飞拱手道:“那就麻烦二位道友了!” 看童连四人走出结界,往照临城一侧而去,有几个修士也犹豫要不要跟去。柳酩向他师弟和师妹道:“你们先回吧。”那两名师弟犹豫了一下,便拜别柳酩跟上童连等人,不过杨露拉着柳酩袖子,不愿意走。柳酩无奈,只得由她。 最后只剩下舒怀三人,蜀山三人,屏天嶂两人,飞云峰两人以及青目派两人,一共十二人。除了屏天嶂柳酩杨露和蜀山秦喻蝉,其他人对与薄刀门这等末流仙门弟子同行颇有微词,舒怀等人见了,也不以为意。 飞云峰与青目派弟子好像有私事处理,几人混进照临城后便与舒怀他们分开。 照临城的建筑一如人间,街上人形妖魔有之,飞禽走兽样的妖魔也有之,飘忽不定的鬼魂亦有之。几人伪装了,掩盖身上的人气,混在街上,倒也没人发现。只是舒怀掏出探魔针一看,探针狂转,遍地妖邪,还指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保持一致。突然增了好多点击,有点慌,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第24章 茶馆狗妖侃前尘,魔界凡人装鬼士 “听说了吗?君上派车海大王捉了二百多凡人关在牢中,你说会不会把这些人放出来,给我们打打牙祭啊?”一个面目似狗的妖魔笑嘻嘻地同一位人模人样的鬼道。 那鬼冷笑道:“吃人?人肉那么脏,要吃你去吃好了,我可不想拉肚子。”魔君木水极为反感依靠凡人修行的妖魔,更加反感与凡人亲近的妖魔,这鬼八成就是木水拥趸者之一。 正因魔君木水极其厌恶凡人,所以听说照临城乃至整个魔界几乎没有凡人,当然误入魔界的除外。他认为凡人乃是天地间最脆弱无用之物,妖魔初生便有灵力护体,而人类却需要修习才能得到,而且能够修习之人又少之又少,凡人简直不是天地之灵!区区凡人之躯也不能承受魔血魔气,否则便有爆体而亡的风险,实在是不堪一击! 为了与凡人划清界限,他还在不少魔域投放瘴气迷雾,防止凡人在此长居,否则便肠穿肚烂化为飞灰而死。 至于木水为何这般仇视凡人,这就不得而知了。 只听那狗妖又道:“老兄慎言,听说新君身上流着凡人的血呢,你这么说,岂不是说君上肮脏?若被夕落听到,张伞就把你照得魂飞魄散!”那鬼自知失言,闭口不语。 几人分三桌坐在一家茶馆中,茶馆的老板为他们一人斟满一杯热腾腾绿色的汁液,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什么。 听到那狗妖说魔界新君上,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迷茫之色更甚。普通人除非死了,一般没有机会去魔界,所以两届的消息几乎都是通过到人间修炼的魔、鬼等传递的,可偏偏魔与鬼轻易不与人交谈,所以三界的消息传递其实不打通畅,所以魔界换了新君上这种事情他们实在是没听见过。 按理说魔界换君上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茶馆老板见他们不吃茶,一双眼上下打量着他们,大惑不解。他的茶可是出了名的香甜,来照临城的哪个不来吃一杯,这几位不知什么来路,这么不识货吗?这让他有点生气。 陆飞见茶博士一直盯着他们,怕身份暴露,率先吃了一口,绿水除了有些涩口,没什么异样。其他人看陆飞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要中毒身亡的样子,也啜了一口,只有舒怀和杨露看着绿油油的水,咽了咽口水没有动。 “这位鬼兄!我们是刚从人间回来的,刚听说你们说新君上,新君上是谁?我族君上不是木水吗?”舒怀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张隐隐泛着黑气的鬼脸道。到了照临城那些妖魔鬼怪也懒得化形,一身鬼气挡都挡不住地往外散。 那鬼很是诧异地扫了舒怀他们一眼,道:“一年前,君上英乂带领车海大王、夕落大王杀了照临城守将轮转君,重新入主照临城,扬言要平木水,夺回魔界!你们不知道?” 莫说一年,就是十年也不定有一个人想不开主动去魔界,他们之中更是没有,也没从来自照临城的妖魔口中得知这等大事。 英弋?听到这个名字,舒怀心里咯噔一下,想不会是英弋吧,便道:“英弋?哪个英弋?” 狗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们是傻了吗?就是五百年前被木水压在无极洞的君上英乂啊!”说罢将英乂手指沾了沾水在桌上写出“英乂”二字。 前魔君英乂,传说有翻天覆地、移山填海之能,法力无边,在五百年前被七大王中的招天君木水取而代之,据说早就灵识消散,灰飞烟灭了啊。 要是说木水在人间的倒是极有威名,但英乂此人,几乎无人听见过,更别说是知晓他的身份了。魔界之人寿命极长口耳相承,所以五百年的时光对于他们来说不过尔尔,但对于凡人来说,五百年不知道是多少代人的生死,足以让一个不活跃在世人眼中的魔君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飘散于云烟,何况还有一个极其厌恶凡人不愿与凡人有任何接触的木水在暗中消除上届魔君对人间的影响呢。 不是七郎! 舒怀松了口气,她方才想到苏弘修为高超世间少有,化名为英弋,竟然自然而言将他想象成了魔君英乂,见字是“乂”而非“弋”,不禁如释重负,放下心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们在人间待太久,都忘记英乂……君上了,而且我们都是木水当君上时才出生的,不太清楚前任君上。难怪照临城与以前看起来有所不同。” 狗妖道:“那自然是不同了,你没见这照临城的瘴气都在慢慢消退吗?空气中都甜丝丝的呀!木水暴戾阴森,城府极深,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呢,堪比人间厉王!”厉王乃人间出了名的暴君,以严苛政法治世,百姓怨声载道,后来被起义军推翻,狗妖扬了扬声,继续道:“英乂君上却是不同,听说温文尔雅,是位翩翩佳公子,而且还是个美男。比那一脸凶相的木水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那鬼冷着脸斜睨着他,道:“你见过?” 狗妖笑道:“没有没有,我也是听说,车海我倒是远远看到过,听说君上长得可比车海俊多了,那岂不是美男?”那鬼也不和他理论,端起茶杯将那绿油油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们几个没来过照临城,自然不知道照临城以前瘴气浓度是多少了,只知道能夺人性命就是了。至于空气闻起来是不是甜丝丝的,狗鼻子与人鼻子构造多有不同,虽说狗修炼成了妖,但狗鼻子是否随之而变就无人得知了。 舒怀看他两个一动一静,觉得好笑,便端起茶杯低头掩盖笑意,无意间将那绿油油的茶水送进口中,“老板,你这茶不错啊,甜甜的。再来一碗!”老板笑了笑露出一对整齐的白牙,又拎了一壶茶放到她坐的桌上,但红红的眼睛告诉舒怀,这老板八成是个兔子精一类的妖怪。 陆飞等人吃过这绿茶,都觉得涩口,舒怀却觉得甜,都齐刷刷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舒怀。 那狗妖道:“话说,你们这几位是从哪里来的?这身皮相着实不错啊,是修炼所得还是从人间借来的?” 非人之妖魔若要修成人样,所需要的修为不少,所以有很多妖魔、生前便很丑的鬼就会在人间寻找好看的皮相附在身上,美其名曰借相,说是借其实多数妖魔会直接杀了借主长占其相,极少又还回去的。是以很多有钱人的家便送好看的子辈前往仙门以寻求庇护,富贵人家也有雇佣修士或者张贴符箓供奉法器张开结界保家护院,以防被借相的魔鬼顶上的,所以普通妖魔也不敢轻易踏入这等人家。 但是皮相一来难借,二来借来的皮相毕竟不如修来的好用贴身,又加上木水甚是厌恶世人,很不喜欢披着借来皮相的手下,所以就算是妖魔也很少起借相的心思。 这狗妖看旁边这几人一个赛一个好看,想着要么是修为极好,要么是从人间借来的皮相,所以才有此问。 舒怀他们皆是修士,虽未亲眼见过借相的妖魔,但对于借相一事也有所耳闻,便皆答道:“自然是借来的!不信你闻闻,还有几分人气在呢!说来真是讨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去掉这人气。”说罢摇头叹息,似是真有其愁。其实是他们虽然已伪装了,但若是修为厉害的妖魔还是可以发现破绽的,况且旁边坐着的又是个以鼻子灵敏著称的狗妖,所以他们主动要求他们检验人皮,反客为主,就算狗妖发现什么,也有可辨之处。 那狗妖果然摆了摆手,道:“现在有人气也没什么,不是木水时候,英乂君上不是个讨厌世人的君上,我听别人讲,君上以前和一凡间女子还有一腿呢!汪,可惜没生在那个时候。” “……” 那鬼撇了撇嘴,似乎对他此念甚是鄙夷,道:“好了,明明是只狗,却那么看颜值,好长舌,生前鸡下颌都叫你吃了!” 那狗笑道:“可不是,以前你家吃鸡,鸡头可都是丢给我的。” “……” 众人面面相觑,原来这狗妖以前是这鬼家的狗……方才他们还在奇怪,怎么一只鬼沦落到和狗妖同桌而食,谈笑风生了呢。照临城中果然鱼龙混杂,妖魔鬼怪乱行。 狗妖继续道:“听说转轮君在人间结识了一个修士,要将他收在身边留在照临城,可木水听说后将他好生训斥了一番,就将那修士杀了炼成人魔。” 那鬼道:“我听说却不是这样的。”狗妖哼了一声,道:“那你说,你听说的是什么样的。”那鬼道:“我听说是那修士主动求木水君上把自己变成人魔的。” 竟然有修士想主动变成妖魔?众人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要说:求鼓励 第25章 告示 凡修士都想有朝一日能得飞升,不坠轮回,就算不得飞升也可延年益寿,但一旦堕入魔道,那么修仙之路便是堵死了,所以修士在修习过程中小心翼翼,尽量修习名门正派心法要诀,以避免坠入魔道,万劫不复。 那修士竟然主动要求化魔,只怕是为人时的修为付诸东流,要从头开始了。 不知是哪位修士这般决绝,舒怀他们不仅起了好奇心,问道:“这修士为何这般想不开要化魔?叫什么?” 狗妖道:“谁知道呢,当人着实有许多好处,人间那些美食我可是至今颇为怀念。”成了妖魔鬼怪后,便已经不属于人世间了,人间的美食醇酒对于一些妖魔来说也就味同嚼蜡,了然无味了,自然凡人吃魔界的食物也是同理。狗妖继续道:“那人名字我倒是忘记了,不过听说他有种厉害的技能,能控制他人心智,让人瞬间失去灵力。不知道转轮君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看中他的。” 控制人心智,让人瞬间失去灵力?舒怀看了看秦喻蝉,发现他也正瞅着自己,两人想到一处去了。 洛水下,使用瞳术的李恭和他的妖魔主人!莫非那团黑气便是转轮君?黑气口中的杂种便是照临城新君英乂?! 舒怀怀揣着不安与疑惑想再问些东西,那鬼已经付账后与那狗妖相携而去。 …… 李恭!转轮君!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解开了。舒怀忍不住望了望秦喻蝉,发现对方也朝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 前路熙熙攘攘,各色妖魔或飞或爬或奔挤向告示墙,还有几只鸟嘴绿发瞪着铜铃般眼睛,迈着三折步子的南鬼,面目可憎之极,从舒怀他们桌子中间穿行而过,吓得杨露好一声尖叫。 “发生何事了?”柳酩拍了拍杨露后背,抚平她惊骇情绪,转头问茶老板。 那茶老板扬了扬手中绿油油的茶饼,道:“听说不久前车海大王抓了不少凡人入界,这会卫兵正张贴的八成就是处置这群人的告示。”也就是说那群魔啊鬼的迫不及待地挤向告示墙就是想得知那群凡人的处置结果,看是否有机会染指一二。 柳酩道:“方才不是有讲英乂君上与凡人为善,不戕害凡人吗?如何捉了凡人入城?”茶老板摇头笑道:“那是以前,听说现在的君上与以前有所不同呢!” “哪里不同?”柳酩问道。 茶老板无奈地道:“十六年前的你和十六年后的你一样吗?这不同定然是全方面的。” 舒怀暗笑,这老板也是有趣,不过说得也有道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魔君被人压在无极洞那么多年,要是舒怀铁定要疯了,出来以后会变成暴躁魔女也说不定。这魔君以前喜欢凡人,现如今受木水影响不喜欢凡人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魔君为何平白无故锁拿那么多凡人到照临城,倒是让舒怀他们心中疑窦顿起,而且遇到这种事情,他们身为修士也不能置之不理。是以也结了帐,匆匆往告示墙那里挤去。不过青目派和飞云峰的几人知道舒怀他们有闯入照临殿一探究竟的想法后,打了打退堂鼓,几番向舒怀陆飞几人张明自己尚有他事处理不能同往的意向。 王图也同他们一般提出这种要求,但碍于自己是天下首指仙门的弟子,不好就同青目派弟子这般临阵退缩,只得硬着头皮不发一句退缩之言,但言辞间倒是不吝讥讽小世家的度量与胆量。好在舒怀对此满不在乎,张羽虽然想抽拳头给他一拳,奈何被一旁的陆飞拉着,只得作罢。 “听说捉的这些凡人都是在人间犯过罪的!” “就是嘛,我记得君上以前不滥杀无辜的,既然是有罪之人,那便无可厚非了。不过君上要这些人是要做什么?” “听说君上在无极洞元气大伤,这些凡人说不定是用来疗伤的。” 舒怀听旁边的妖魔你一言我一语,大概猜到车海捉这些人的目的。他们君上有伤,车海负责捉凡人的灵识供英乂疗伤,但因为灵识脱体太久便有损伤,甚至就此变成死灵无益修行,所以要将那么多活人带到照临城中,以便英乂随时取用。那个洛水下的转轮君也是如此,当面吸食人灵识精血恢复魔躯,只不过他不太幸运,还在灵识状态便被舒怀他们杀了。 既是如此,舒怀他们更加不能坐视。 陆飞师兄妹三人、柳酩师兄妹二人、秦喻蝉师兄弟三人,八人商量着如何进照临城中查探情况,但进城的人太多太过招摇,万一被人发现脱身也极为不易。 便定下舒怀、秦喻蝉、柳酩、陆飞四人进城,其余人在外接应。 但杨露拉着柳酩的手不放,非要同去,柳酩极喜爱他这个小师妹,也怕城外也有意外,王图等人照顾不来,便让张羽代去。其余人王图与刘明皆被雾鱼吞噬了较长时间,灵力有损也留在城外接应。陆飞张羽因被吞时短,灵力此时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何况他们也不是要进照临大殿去,只是进去查探一番,他们两人一起也无不可。 四人躲在一处山坳中,想了几种方案都被否决了,正巧旁边一队鬼士列甲而过,其中一鬼一身黑甲扛着一面写有英字的纛旗走在前面开路,看样子正是要往群山之中的照临殿去的。四人商量定混进这群鬼中,便绕到他们前头,在他们必经之路上布下法阵,将其中四鬼的装扮替换到自己身上,又将那被替换下来的四鬼装进了乾坤袋,便跟着那扛旗带刀的几鬼往照临城深处而去。 这偷梁换柱的阵法不是人人都会的,舒怀是女子气力上便输了寻常男子一筹,于是修炼中除却刀法御剑外,对各种阵法符箓都颇有涉猎。只是有些常用,有些不常用,有些感觉新奇,但实施起来颇有难度甚至难以实施的,也都记在心间。 好在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查问,想来是因为英乂刚夺回照临城不久,还未来得及布防,但也许是照临城以前只防凡人,现如今凡人也不必防备,是以根本无需防哨呢!一队鬼士一路穿行无阻,除了路上遇到几个没编制的小鬼妖魔在山中转悠,几队同他们一般黑甲扛旗的小兵外,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第26章 鬼牢飞狐看人犯,魔殿假鬼见真君 “你们几个!”一个娇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去牢里把那剩下的凡人都押到大殿上去!好像是姓季来着……”众人转身去看,只见一名一身轻纱衣,面容姣好的女子喊住众鬼。这女子一身单薄的淡色青衫,穿着双白绣鞋,脚踝上套着银环,舒怀猜想这人八成是车海手下,服饰打扮都差不多。 “遵命!”为首的鬼拱手领命,招了招手领着众人折返向右转出,方才舒怀他们看到有甲兵押着几个凡人从此处出来的,只怕这几只鬼正是往那边去的。 惨了惨了,几人在心中大呼好惨,只是打算在城中查探一番,没想到刚进魔城没多久,便要拉去提人往传说中的照临殿去。 照临殿是什么地方?魔君行宫,群魔开会宴会之地,听说满布瘴气和邪气,一般的妖魔都会受不了大殿中强大气场,他们能进去?进去后还能活着出来?但如今似乎也没有别的出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果然走不久见一山洞,山洞两旁布满荆棘,魔界不分冬夏,荆棘红绿交织,枝叶间萦绕着丝丝血气,正是魔界特有的血华荆,对妖魔来说只是普通荆棘,扎一下拔掉刺就好,但凡人若被刺中浑身血液如烧,若无解药一个时辰皮肉溃烂至骨而死,但因血华荆毒性甚烈,极少有凡人忍过一个时辰折磨,大多数人往往选择自戕,再有的是直接疼死了,其恶毒程度不下于世间凌迟之刑。 有此毒荆的牢洞自然也无需派人把手了。 几人皆小心翼翼,他们穿着的盔甲乃是魔界灵兽皮所制,血华荆感应到皮革灵气以为他们也是同类,是以不断挪动的枝条,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牢洞中遍布飞狐,一遇人来扑打翅膀乱飞,从洞门散往四壁。飞狐一动发出声响惊起横卧在黑石地板上十多个男女老幼,一个个筚路蓝缕,蓬头垢面,有些身上还挂着不断冒脓血的伤,看得众人几乎忍不住作呕。 这飞狐乃是蝙蝠一种,因体型酷似狐狸而得名,吸食人血,这些大概是看管凡人之用的,洞内飞狐,洞外血华荆,何用担忧□□凡胎的人从牢洞逃脱! “这些人都是被捉进来的?但好像和方才遇到的那些穿囚服的不是一起的。”秦喻蝉对舒怀耳语道,蜀山与朝廷交好,王珂与朝中重臣特别是国师也少不了来往,他曾随师父见过京城的犯人,从囚衣便可分辨出方才那伙人的身份,一看便是皇帝下令关押的重犯,只是不知为何会在此间。 为首的那鬼扬着鬼刀将石壁敲得叮当响,喝道:“快起快起!快出去!装什么死!你们几个去把装死的拉起来,莫误了去大殿的时辰!”那些人本来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听响动见几个青面獠牙的脸凑过来,都战战兢兢爬起来,自动排成两排,这自觉程度不知道是被敲打多少次了。不过也许一次就够了呢。 陆飞在身后扬着刀装恶鬼装得甚欢,吓得她身旁的几个凡人腿软脚酥,站立不稳。舒怀一直觉得陆飞有当恶人的潜力,装起恶人来丝毫不差,听他恶狠狠将这一队人赶出牢洞,她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向和她一样站在血华荆旁边开出一条出口的张羽分享这个有趣的想法。 二人待人都出完,跟在队伍后面吐槽陆飞,也为这些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凡人惋惜。若是只有一个两个,以他们几人之力尚可瞒天过海将他们救出去,但这么多人,莫说没有鬼在,就是没有只怕也非暴露不可,不仅人救不出去,反而会搭上他们几个的性命。 光一个车海救够他们喝一壶了,何况是在遍地妖魔的照临城呢。 照临殿极为好寻,一条黑石铺成的大道,大道可容四车并驾,弯曲迂回通到一黑石峰后,山峰后隐隐露出三层凌空而上的拱云飞檐,檐上挂着比世间大两倍的铜铃,迎风摇曳,叮叮咚咚之声透过苍茫暮色传入众人耳中,众人只被这穿透力十足的铜铃声震得脑袋嗡嗡响。 照临殿! 站在殿前数丈之外依旧可以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威压,虽说也有那么一两个修为高超的修士进过照临殿,将在照临殿中的感受付诸纸张传世,但传言从不如亲身体验。 众人长吸一口气,固守丹田,以防被强大而凛冽的气场击垮。驱着一队人踏上至少百余阶的台阶,他们是修士,又做过防护措施,受到的威压尚可承受,但这一队凡人,并无灵力相护,又加上身上多少有些伤病,已有不少体弱者弯腰咳嗽起来。 但好像殿中并没有传说中的浓厚的瘴气啊,是了,魔君要凡人进入照临殿,自然会撤去照临殿中的瘴气防止这些人被瘴气侵袭。 殿门一开,从里面传出嘈杂之声伴随一阵邪风平地而起,扑向众人,吹得几个体弱多病的立刻站立不稳,但都被眼疾手快的舒怀等人佯作不耐烦地扶正,以免他们遭受领头的鞭笞。他们前脚刚踏入,大殿厚重的殿门轰然关闭。 殿中光线昏沉,厚重的殿门后两盏灯火鬼火一般摇曳着大殿中影影绰绰的身影。 宽敞的大殿中乌泱泱跪了一大片凡人,男女老幼足有二三百人,这些人三五成堆瑟缩成一团,屏气敛息匍匐在地。人群前和两侧整整齐齐站着二十多个同他们打扮相同手持长刀的甲兵。 舒怀他们押送的凡人一到,见方才那位女子低声呵斥着让他们跪下,又命令舒怀等人同那些甲士一样站在人群边的高台下监视台下匍匐在地的人。 身侧不远处是一九阶高台,台下侍立着那日在京都见过一面的车海,还有一位背负长布袋的男子,一身黑甲,面无表情,看着台下众人。高台两侧跪伏着数十名手托长明灯的铜质鲛人,几十盏明晃晃的长明灯映照着高台上一个背对众人,负手而立的修长身形。 舒怀略侧过头去瞥,因那人站得太高,又背着身,她也只能看到那人随风飘动的白色披风和披风下银甲黑边的甲胄裙甲,以及甲胄下皂靴包裹的挺直修长的小腿。裙甲上银色甲片在长明灯下耀着闪光,晃得舒怀更加看不清那人身形了。 这就是车海口中的主人?舒怀暗想,想起那日她几乎竭尽全力,却未曾伤到车海分毫,而车海的主人也在此间,修为不知又要高出车海几倍,他们本欲在照临殿附近查探下情况,从不曾想进入这大殿中直面魔君,陷己于危地啊。如今一个车海他们尚且敌不过,又加上英乂,传说中的魔君,车海大魔王的主人,修为高到何种程度,他们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若身份暴露,岂不要死无葬身之地。 死了,死了,舒怀一颗心砰砰乱跳,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陆飞,张羽,秦喻蝉,见他们手紧紧地捉刀柄,微微颤抖,也正极力压制内心不安和惊惧。他们大气也不敢出,目不斜视盯着人群中的某一点,唯恐被传说中的魔君识破身份,一扬手要了他们的命。 “君上,都到齐了!”车海向高台上那个身影一福身轻声道。良久,舒怀才听到一声不高不低,略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魔君英乂声音不大,大殿中也空空荡荡,但那一声低低应答却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搅得耳中嗡嗡一响。 舒怀一颗心狂跳起来,这声音,好生熟悉。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伴随着叮当的甲片交击声由远及近,然后一个修长的身影停在舒怀余光的尽头。她微微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身影,一颗心都揪了起来,握刀的手止不住的颤动。 “七郎!”舒怀喉咙微动,一颗心简直要破腔而出,但对苏弘的好奇心强抑住了她想要喊出名字的冲动。那白甲玉冠的魔君英乂不是几日前与她在薄刀峰分别的苏弘又是何人,只不过,往日苏弘那黑如点漆的瞳仁中却透着一抹晚霞般的赤红。 说来,因被心上人死而复生的狂喜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她对于苏弘这些年的经历,只要苏弘不说,她也就不问。她不仅是为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苏弘高兴,还是因为她相信苏弘,相信苏弘不会骗她。 在此之前,若有人同她说苏弘其实是魔界君上,她一定对此嗤之以鼻,与其说苏弘入了魔,她更倾向于相信苏弘这几年颇有奇遇,修得极高修为,事实证明,她也是一直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如今,那张俊美而又熟悉的脸庞就在眼前,唯一的不同只在那双红瞳。神态、姿势无一不在提醒舒怀,眼前之人不是别人。 怎会是七郎?为何是七郎?原来真是七郎。 一瞬间舒怀脑中闪过几千几百个念头,但都无法将本是长兴七殿下的苏弘与五百年前被木水镇压在无极洞的魔君英乂联系在一起。 她怀揣着满心疑惑直直的望着苏弘。 “老师,别来无恙啊。”苏弘撩起前襟,单膝跪地,对着前面一位跪伏在地的老者笑盈盈的道,他神情虽然含着笑意,但一双眸中却毫不掩饰地透着层层杀机。 第27章 拒捉笔太傅尚可喜,献东宫贰臣更精忠? 那老者颤巍巍抬起头,他少有才名,二十六岁以文武德行除太子太傅,三十六岁那年,新帝继位,依旧是太子太傅。直到今年早些时日。 原本他保养甚好,虽然已经六十岁了,但胡须头发只是花白,容貌也只是四五十岁的样子,就算被皇帝锁入天牢,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坦然度日。 直到几日前被一个女人抬手间送到了传闻中的魔界,只有人死后才会理所当然来到的照临城。 身在魔界的惶恐、几日牢狱折磨、为家人的担忧,早已让他心力交瘁,短短几日胡须头发便如白雪一般。 一直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的他终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对上苏弘那双透着一抹赤红的映着杀机的双眸。 看清了蹲在面前三尺外的男子的样貌,他惊恐的脸上闪现惊喜之色:“英……英国公,是你!你来救我了?” 苏弘看着他,眼中无半分笑意,冷笑了一声,道:“救你?老师真是认不出弟子了!好叫人伤心。”他站起身,继续道:“也是,老师乃是太子太傅,天下极尊贵的人,皇帝老儿也要敬你三分,自然不会记得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前朝故人。” 太子太傅? 舒怀想起来了,是不久前涉嫌谋害太子的太子太傅洪亨久,他不是被关押在天牢吗?如何却在这里? 是了,关押在天牢的国师年重也在不久前失踪,看这情况,应该是苏弘授意将天牢中一众人皆带到了魔界,只不过年重修为高临走前向蜀山发送了救命的符箓。 苏弘在魔界是魔君英乂,在世间是国公英弋,又与太子交好,想要隐瞒洪亨久等人不见了的消息自然轻而易举,所以外界之人只知年重从天牢失踪,而不知洪亨久等人。 当年苏域以清君侧之名攻入皇城,先帝不幸为奸佞所杀,太子被贼人掳走,苏域临危受命被群臣推为皇帝,便请当时的太子太傅也就是苏乘的老师洪亨久起草诏书。 没成想洪亨久拒绝起草诏书,且在大殿内大骂苏域为乱臣贼子,骂后头撞金柱,幸而未死,又两年被重新启用为苏域之子苏济的老师。 当年也是洪亨久上书皇帝说苏乘苏弘病死山中,劝谏皇帝立皇子苏济为新太子的首臣。 苏弘为何要捉他?但随即想到应该是与苏乘之死有关。可当年舒怀听说杀苏乘与苏弘的另有其人啊。念及此,舒怀心一颤,身体微微颤抖。 洪亨久一听“前朝故人”四字,如遭雷击,抬头瞥见苏弘居高临下冷笑着看着自己,张口欲言,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颤声道:“你……你是苏弘!七殿下?”眉眼一如十几年前那个孩子的样子,他终于认出苏弘的身份,惊恐之情不亚于被带入魔界。 苏弘笑道:“老师竟还记得弟子,真教弟子高兴啊。”洪亨久却一脸不可置信,膝行而退,可退了不到两步,便被身后同样跪着的人挡住退路,布满皱纹的面容因恐惧逐渐狰狞,“不,苏弘已掉入深窟……” “死无全尸了?”苏弘接道,“可惜让国师跑了,否则老师便可向他确认他那一掌是否把弟子打得魂飞魄散了!” 呆了半晌,洪亨久方嗫嚅着道:“我亲眼看到你掉入深窟,怎会,岂会……” 苏弘道:“老师没看错,弟子当时是死了,不过又活转过来罢了。弟子在无极洞底思来想去,想我兄弟二人已然离开朝堂,远遁江湖,老师何以千里追杀,非要致我兄弟于死地!最令人可恨是最想叫我们死的不是叔父苏域,而是文渊阁大学士太子的老师洪亨久!” 舒怀越听越心惊,听到苏弘曾被年重一掌打得魂飞魄散,又掉入深窟,虽不知他如何活转过来,但对遭遇此种不幸的苏弘心疼之意无法抑制,心像被针扎一般疼痛出。原来苏弘轻飘飘那句‘为仇家追杀,兄长殒命,孤一身流落他乡’竟充满这样的血泪,为何她当时被重见苏弘的喜悦冲昏头脑,没有细问详情呢?如果她知道了这事,必然……必然不会再让苏弘一个人离开她。她几乎有种冲动,现在就冲过去告诉苏弘,告诉他,七郎,你受苦了。 泪眼婆娑中,只见苏弘招了招手,两个黑衣小鬼牵着一个披头散发,眼窝汩汩流血的白衣男鬼来,那鬼虬髯如曲,面如黑炭,心口上好大一个伤口血流不止,看起来死状甚惨,不过因其是鬼,所以血流归流却没有一滴流到殿中,都在落地前一刻化为黑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人,想必老师还记得吧?素知老师有过目不忘之能,此人临死之状老师只怕旧记忆犹新!”他嘴边挂着冷笑,眼中尽是狠戾,看得舒怀不由得揪紧了心。 他岂会忘记,这人是他命人杀害的,先剐双目再一剑穿心。但现在,这个人的魂魄就在自己面前。 洪亨久面如死灰,呆坐原地。这人本是大内侍卫,靖难后四处流浪,饮酒度日,不知怎地一日遇到下山换取衣食的太子苏乘。然后跑到京城告诉他太子生活困顿,想请求他资助一二。 良山镇是大别山附近的一个村镇,苏乘有时会去周边村镇用猎得的獐鹿换取日用品,有时去的远,一去就是两三天。 想起兄长苏乘死状,苏弘闭上眼睛,凄然的面容隐藏在灯光后,“若非他我兄弟或可在大别山终老,忠心可嘉,却愚不可及!可恨,可恨!”他语气陡然一变,面现狞色,抓起洪亨久的胸前衣物将他提了起来,“可是,再可恨又怎比得上忠义满天下的洪亨久!对新君欲拒还迎,即扬对旧君忠义,又保在新君前的官路,还为当宰相不惜千里追杀前太子,将其头颅密呈新君,将我打入无极洞受尽苦楚。” 靖难军攻入皇城那日,苏域放任叛军在皇宫中大肆杀戮,他便是在亲眼目睹自小照顾自己的宫女、宦官被叛乱者剁成肉泥,才轰然失聪。 当年惨景重新浮现在眼前,苏弘只觉得双耳轰得一声,山中鸟啼、杀手逐渐逼近的脚步声、砍马刀划在石子上的刺耳叮当声……声声逼近。 七名劲装的杀手以为他必死无疑,连一直蒙着的脸的面巾都扯了下来,其中一人手中还提着瞪大了眼睛的苏乘的头颅,扬着血淋淋的刀追了上来。他定定地看着苏乘的双目,几乎忘记了继续逃跑。 不过一个弹指的工夫,没等他反应过来苏乘如何会死,已被紧随其后的国师年重一掌打飞好远,登时毙命。 相比于太子,名不见经传的七王子的尸体对他们来说就是累赘,年重抬起一脚踢开尸体,少年软软的身体便像无根的浮萍般飘落幽深不见底的山缝。而一身黑衣的洪亨久站在不远处的高石上长身而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那山缝便是苏弘等人口中的牢底洞,不知是何年何月山崩地裂时留下的洞窟,是山体上一道数丈长的宽却不过三尺的山缝,从下望,黑黢黢一片,深不可测。活人掉下死,死人掉下碎。 那些人装了苏乘头颅扬长而去。 原本跪在第一排其他几人听洪亨久喊出苏弘名字就已大惊失色,见苏弘丢下洪亨久踱到跟前,都瑟瑟发抖,口不能言。 “是……是我做的,殿下,罪臣已在此,要杀要剐,听从安排,只求……”他话未说出口,已被苏弘打断,“不可能!当日参与刺杀之人除了年重,三族之人皆在此间,边将吴参暗派兵士搜罗,七杀手中的季辛斩下大哥头颅,年重将我打落洞窟!而你……暗中策划一切!桩桩件件,弟子记得清清楚楚……”他声音越来越低,喃喃的声音仿佛低语,“为我父兄姊妹殉葬吧!殉葬……”想起那日惨状,原本暗淡下来的那抹赤红突然炽烈。 他手一抬,隔空抓住洪亨久脖颈将他提了起来,只要微一送力,这个奸诈阴险的人的狗命便可在顷刻间化为灰烬,连魂魄都不会剩一丝!心被复仇的火焰团团包围,脑袋里一个声音急不可耐地催促他了结手中人的性命,苏弘强忍着愤怒,和被愤怒之火点燃的血,逐渐收了法术。 这是他想要的吗? 只要他扬起手,这些人的性命就会像太阳出来前的浓雾般,消失的干干净净。可是为什么他却没有因能复仇而欢呼雀跃,沉重的心情没能因囚禁仇人而释怀?反而逐渐增加的是越来越难以掌控、纷繁的思绪?蒲留仙、木水、人间的修士、无尽的黑暗、炽光的折磨…… 他深呼了一口气,丢开了洪亨久,手只轻轻一挥,跪在一旁的吴参周边升腾起一圈浓浓黑雾来。 黑雾如同生了眼睛一般,从吴参七窍中钻入,吴参的惨叫声霎时响彻大殿,直叫殿中人人色变,噤若寒蝉。 吴参乃是武将,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什么伤痛没有经历过,可却在苏弘驱动的瘴气下如此惨叫,可知那瘴气之毒,魔气之狠。 作者有话要说:嘿,可以修改。 第28章 遇忠心为忠心误,报私仇增私仇心 是苏弘以魔气控制的瘴气! 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凶猛,更让人生不如死的瘴气了,瘴气在魔气控制下游走全身,所经之处入万蚁噬咬,炭火炙烤。魔君的魔气就算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尚且敌不过,何况是区区□□凡胎?吴参挣扎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一命呜呼,裸露的皮肤如烧红的螃蟹一般,不堪直视。 见此惨象舒怀竟然觉得甚是快意。是啊,好生快意,这人也是杀苏弘的一员,死不足惜! 可是下一刻她心中又升起愧疚之情来,她是修士,担负有救助被妖魔伤害凡人的责任,她却在人被妖魔杀害时拍手称快,岂非已经犯了仙门大忌?舒怀一阵战栗,双臂竖起寒毛,扪心自问,牵扯到苏弘,她所犯的仙门大忌不是也有比这更严重的吗? 跪在吴参后面的妻儿见吴参横死当场,也顾不得身在何处,爬过来伏尸大哭。一时间大殿中呜咽声、哭骂声不绝于耳,听得殿中一众妖魔微微蹙眉。 车海见苏弘呼吸间便杀一人,似乎甚为兴奋,挑了挑秀美,微微一笑,道:“吵死了!”她声音不高,但殿中人都清楚听到,有胆小的一听殿中看起来就很官大的发话,本来在哭,此时也不仅收了声低声啜泣。 洪亨九见吴参死状,吓得面如土色,认命般闭上双眼。 苏弘看着他冷冷地道:“老师不必担心,老师虽是首恶,但对弟子毕竟有教育之恩,弟子不会让你死这么快。而且,像你种诈巧虚伪之徒,杀你只怕脏了我的手。” 他话音刚落,只见车海朝侍立两侧的甲兵招手,道:“君上恩旨,将这些凡人赐给你们祭刀!还等什么呢?”舒怀看向陆飞,只见陆飞也转过头正在看她,面具下看不清人脸,但舒怀也能猜到那是怎样震惊的神情。 以凡人魂魄祭鬼刀采元炼魂,乃是鬼修炼法器的终南捷径,但因触犯天地禁忌,若被发现极可能会被天劫击中化为劫灰,是以极少有妖魔顶风作案修炼此法。可是有一种情况不会引来天劫,那就是在魔界修炼此法。 在魔界修炼此法会被大道认定是凡人违背天地禁忌闯入魔界,那魔界自然对这些人有随意处置之权,就算是要吸□□髓,炼化魂魄都没有干系。就算闯入凡间的魔到人间肆意为恶,凡间之人也可以对那些魔肆意处置,而不必承担引来天劫的风险。 进入照临城的凡人就是任凭妖魔宰割的鱼肉,进入世间的妖魔也是任凭修士捉拿的玩物,这是木水几百年来不成文的规定,所以不管凡人进入魔界,还是妖魔进入凡间,都是偷偷摸摸不敢以真实面貌示人。 现在这么多凡人的魂魄任凭殿中鬼士宰割祭刀,可恨的是舒怀他们又无可奈何,虽然良心和仙门大义上过不去,但他们若贸然出手相救,非但人救不成,性命还会搭在此处。更何况,想到苏弘苏乘都是被这些人所害,舒怀就一个都不想救!就算他们的家人无辜,毕竟……世间尚有连坐之罪,照临城依样使用连坐之法有何不可呢? 舒怀尽量用这个理由说服,闭上眼睛迫使自己不看那些瑟瑟发抖闭目待死的凡人。 一众鬼士听到车海吩咐,举起鬼刀兴奋地山呼万岁。 首先倒地的是跪在第一排的首恶,鬼士手起刀落,鬼刀砍过那些人脖颈带出凄厉长号的魂灵,然后又被鬼刀吸收,一把把鬼刀像是拘魂使者的锁链,从人脖颈天柱穴砍下,收割着生命,就像镰刀收割成熟的稻穗。 通体漆黑的鬼刀上缠绕着尖声惨叫着的丝丝魂灵,随后又湮灭于刀体中,使得刀身逾加漆黑,几乎连一丝光也无法透出。 “你们在做什么?”带领舒怀等人进入照临殿中的鬼士对舒怀等人低声呵斥,“君上洪恩,不愿受用吗?” 四人面面相觑,怀着差不多的心思,眼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横尸在地,但却谁也不敢出手相救。 和舒怀的内心挣扎不同,秦喻蝉明显已经半扬起了手中的鬼刀,只是朝向的并不是跪在地上的凡人,而是一旁同样扬刀的鬼士。 只要那鬼士敢挥刀砍下去,舒怀就确定秦喻蝉就能出手,因为那鬼士刀对着的是一位怀抱婴儿的女子,女子垂头散发,伏在地上,紧紧环着一个婴儿,婴儿似是睡着了,并不哭闹。方才舒怀他们一直盯着苏弘和跪在前排的几人,没太留意到跪在后面人的情况。 女子听到身旁的鬼士说话,慢慢抬起头,因许久没有打理而纠结在一起的黑发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舒怀一眼望去,浑身一震,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那鬼士见秦喻蝉鬼刀对着自己,低声道:“你要做什么?”秦喻蝉一言不发,冷冷目光透过漆黑的獠牙面具盯着鬼士的鬼刀。那鬼士见秦喻蝉一声不吭,手一伸就来推秦喻蝉,只是他手尚在半途,只见一道灵光闪向秦喻蝉后背,正是站在高台下一开始便冷视这一切的黑甲武士。 黑甲武士右手擎着一把未打开的黑伞,左手平平推出又是一掌击来。不过这一掌是击向推开秦喻蝉躲避他上一次攻击的舒怀的。 陆飞、张羽见业已暴露,也顾不得什么照临殿,魔君英乂,抛开鬼刀从乾坤袋中掏出兵刃分列舒怀前面两侧荡开那道灵光。 黑甲武士第一击存着惩戒秦喻蝉之心,掌下只用了一分力,见舒怀推开秦喻蝉荡开他的攻击,便知面前几个士兵只怕已经被掉包了,第二次攻击便已经用了三分力。陆飞张羽被他这一道猛击震得倒退好几步,长剑几乎拿不稳。强烈的罡气轰在剑身,四散炸开,一阵剑鸣嗡嗡响彻殿中。 好强的灵力,可是这灵力不对,这不是魔灵,倒像是修为高超的修士发出的灵力,否则灵力怎会如此纯正呢? “是伏魔天神!”吐出胸口一口浊气,张羽看到那武士右手擎起的灵光环绕的黑伞,讶然道,“伏魔天神夕落!” 陆飞吐了口胸中杂气道:“你看清楚了,天神怎会在照临城,成为苏……英乂的鹰犬?” 张羽道:“没有错,他手中的正是伏魔伞,除了伏魔天神还有谁能使用伏魔伞呢?” 夕落冷冷一笑,一个瞬移,四人眼睛一花,见夕落已近在咫尺。 陆飞、张羽已被震到舒怀身后去了,此时夕落修长高大的身躯就站在舒怀三尺之外,舒怀后退不及,被他一把捉住衣领。 “区区修士也敢来照临殿里救人?不知天高地厚。”夕落冷笑着,黑伞缓缓张开。 舒怀只觉得胸闷异常,被黑伞散发的巨大气场压迫出得不来气。她丢开鬼刀结起手印念动脱身咒,从他手中脱出,只不过夕落修为甚高,完全非她能够想象,是以脱身咒收效甚微,也只是从距离夕落三尺挪到了距离他九尺罢了,不过一身鬼甲也已经被夕落瞬间捏碎,露出她原本的衣衫来。 夕落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咦了一声道:“不错,有两下子。”此时黑伞已经完全张开,伞骨晶莹如水晶,灵光四溢,照得一众鬼士不敢逼视,苏弘与车海冷冷看着夕落施法,没有半分要插手的意思。 黑伞缓缓转动,从伞骨处散出数道灵光射向人群,四人左支右拙,勉力支撑,灵光射到没有丝毫防护措施的凡人身上,立时透体而过,呜呼哀哉。眼见那灵光要射到怀抱婴儿的女子身上,婴儿灵识虚弱,被灵光射中只怕会瞬间烟消云散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舒怀心念微转,身见已握在手中一个翻身将那女子护在身后,又瞬息之间掏出数张灵符在她身上张开防护结界,但在天神的强大的灵力攻击下,这种防御无异于投卵击石,夕落陡然瞬间收拢黑伞,左掌推出竟然直接往结界中的舒怀身上挥去。 夕落甫一出手,突然一股强力从舒怀身上冲向他的左掌,正好挡住他这 凌厉一击,三成掌力被这力道卸去大半后击在舒怀胸口。 舒怀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丹田大炽,灵识几乎就要离体而去,好在他们进入照临殿前都有防固灵识,使得周身灵力周转,又加上身见为她卸去夕落掌上灵力,所以她才能硬生生受下夕落这一掌而不至于立时毙命。 她觉察到面具几乎滑落,连忙用手扶好,反手一刀削向夕落手腕,可此时夕落已在瞬息之间退开了丈许,左手怀抱黑伞,重站在苏弘身后冷眼旁观殿中四人。 秦喻蝉、陆飞、张羽身上也有被夕落黑伞罡风擦过的伤口,血流不止。见夕落灵光一收,几人都有些脱力,拄剑跪在地上喘气不止。 “是蜀山和薄刀门的修士。”车海指着三人佩剑上的花纹和刻字笑道。 苏弘方才一直看着因惊吓而昏死过去的洪亨久,对殿中小小的插曲充耳未闻,此时听到车海提及薄刀门,身形微微一晃,抬起头有些躲闪的目光扫过舒怀身上薄刀门的衣袍,最终停在她脸上的獠牙面具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剧情和我最开始设定的完全不一样了。 看了开头的大纲,那是后写的是这样的: 苏乘联络旧部,意图复国,奈何国家昌盛,百姓思安,复国艰难;苏乘也二十六七尚未娶妻,大业不成,旧部也渐渐离心,便化名苏承落户京城。 舒怀归家,父母欲将其妻与扬之水为妻,以壮家势。不愿,假死亡命。 后,街上偶遇苏弘,不得已假装自己依旧是聋哑人与舒怀相交。其实他已是京城名人,一幅画千金难求,且一身好功夫,不逊乃兄,只是行事低调,少有人知…… 和现在有魔又有天神又有修士的……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压根就是两个故事…… 第29章 伏魔伞怎灭心魔 “阿怀……”苏弘声音有些发颤。 “你们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车海扬声向众鬼士喝道。一众鬼士本来被殿中变故惊扰得停下鬼刀,此时听得车海发话,立刻投入拘魂中,眼见殿中人一个接一个倒下,顷刻间二三百人倒下大半,只剩下跪在舒怀他们跟前的十多人。 “停下!快停下!”她此时身受重伤,体内气血翻涌,耳鸣的厉害,双目昏沉,听不清,看不清声音喑哑,但还是一味地大喊,盲目地挥舞着身见,试图将一旁扬鬼刀的鬼士击退,以期护住离她最近的那名女子和她怀中的婴儿。 混乱中獠牙面具滑落,站在不远处犹疑不定的苏弘终于看清了面具下煞白的脸庞,秀美双眉因痛苦皱在一起,紧闭的唇角溢出刺目的鲜血。 是舒怀! 他几乎瞬间清醒,什么木水、蒲留仙、无极洞的黑暗尽皆抛诸脑后。他长臂一扬,殿中数十名鬼士手中鬼刀皆被他一挥之力扫落,鬼士被强劲的罡风吹得东倒西歪一个个停了手,就连车海与夕落也被他长臂一挥之威震得身形微晃。 “哈怀!”苏弘飞身到舒怀跟前,扶住已然虚弱的舒怀,颤声道,“你……你怎么来了?” 舒怀此时眼前一片混沌,更是耳鸣得厉害,感觉有人扶住自己,还道是陆飞,闭上眼舒缓了下双目,声音微弱,道:“大哥,我们快撤吧,撤吧……”说罢挣脱苏弘双手,凭借眼前虚影确认了那女子所在,摸到那女子胳膊便搭在自己肩膀上。 “算了,小妹。” 耳鸣症状稍缓,舒怀终于听清了陆飞说的话,她定了定神,问道:“什么算了。” 没等陆飞回答,车海已迈着款款细步走过来,笑道:“呦,原来真是薄刀峰的修士,真是失敬失敬!” 舒怀定了定神方看清站在一旁低头看着她的苏弘,忙横刀在胸,道:“苏弘!”她横刀防备实在出自本能,但在苏弘看来,舒怀已站在自己对立面,心不禁一沉。 车海见舒怀对自己的招呼不屑一顾,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对着舒怀嘁了一声道:“都不理我的吗?” 苏弘喉结微动,讷讷的看着舒怀,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轻唤了声阿怀。 跪在前排的都是苏弘的杀父杀兄的仇人,苏弘要杀要报仇天经地义,舒怀定不会出手阻拦,但跪在后面的都是无辜之人,却也要承担不属于他们的血仇。面对强大的魔君魔王,他们虽无力救助,但也做到枉顾入仙门的誓言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死在自己眼前,更何况……舒怀闭上了眼,更可况,这个女子,她本是认得的。 她希求不多,“七郎,放过这个婴儿吧……求你……”她自认为如果是苏弘定然会答应她的这个请求,但对于魔君英乂,舒怀拿不准,是以语气中带着三分乞求。 苏弘眼眸中红色消退,重又透出夜一般的深沉,“好……”一开口却发现声音已喑哑。 夕落走向前,沉声道:“君上,这些人若出照临城,只怕会引来天劫……” 夕落曾是天神,深知天劫的厉害,当年他谋害天帝被天劫缠身几乎灰飞烟灭,若非魔君英乂替他挡下最后一击,只怕他如今也不会站在此间讲话了。 天劫? 苏弘苦笑了一声,“天劫来便来好了。”他声音逐渐沉下去。他做下这般神人共愤之事,只怕舒怀早已将他划入必须除去的妖魔一类了,他从没想过在舒怀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就是怕万一有一日,他做的那些不容于仙门之事被舒怀看到、听到。 车海无不担忧的道:“君上,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况且您身体尚未恢复,若此时遭遇天劫只怕……只怕有损圣体。” 舒怀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躲过天地禁忌,将这二百多人移到照临城的,但听车海和夕落的言辞,若是舒怀此时将这些人救出照临城,只怕天劫会立时降在苏弘身上。她虽然没亲眼见过天劫,但是听说遭受天劫之人毫无意外都化作了劫灰,永不超生了。 她怀着自私自利之心,没办法做到为了救这些人赌上所爱,更何况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所爱。可是,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心中的愧疚不安驱使她必须救,以期能够赎罪于万一。 舒怀看向陆飞,陆飞知道她心生踟躇,道:“小妹,你怎地这般善恶不分?他是魔,你是人,自古不两立,更何况他今日杀了这么多手无寸铁毫无灵力的凡人,难道你还认他做夫君吗?你醒醒吧!” 舒怀心一凛,看了看苏弘,见他双目中满是失落,但一刻也没有离开舒怀,不禁心中一软。 “是啊。”舒怀道:“我还是想认他做夫君。”她就是这么没出息,就是这么善恶不分,是非不明。除却苏弘,任何事情她都可以是非分明。好不容易苏弘复生,教她如何割舍掉多年深爱的七郎。 苏弘抬起眼,眼神一亮,露出一丝微笑,满眼期盼望着舒怀,“阿怀,你不生我气?”舒怀摇了摇头,黯然道:“不气,我只气自己。”她顿了顿,继续道:“你要报仇又有什么不对?当年……当年我打听到杀你的人,寻到季辛,也抄着刀要去杀他全家,我恨季辛杀了七郎,谋取的富贵享乐皆是用七郎的命换来的,可是……可是我杀他不成……却失手杀了他十岁的儿子……” 想起那件事,舒怀心中那根蛰伏已久的毒刺又开始奋力生长,扎得舒怀几乎无法呼吸。 舒怀话音刚落,搭在她肩上萎靡不振的女子突然甩开舒怀扶她的手,大叫一声,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指着舒怀怪叫道:“是你!是你!当年是你杀了我儿子!” 舒怀脸色苍白,扭过脸,不敢对上她那双几乎要吃了舒怀的眼神,喃喃道:“是……” “对的,是你,是你!我可记得你,你就是那夜闯进我家,杀了我儿子的黑衣人……”她突然伏地大哭起来,哭声惊起婴儿,伴随着婴儿啼哭声,女子又道:“你看看我,我便是季辛之妻!那夜几乎被你一剑穿心的季汪氏!” 舒怀岂会不知这女人的身份,看到她的第一眼,舒怀便知道犯下的罪过总会在你不经意间找上你,然后狠狠折磨你。 季汪氏缓缓抬起头,紧紧抱住怀中啼哭的婴儿,失神的目光流转在舒怀惨白的脸上,惨然一笑,用近乎喑哑的声音道:“我不会再让你夺走我的孩子了。” “我不会再让你夺走我的孩子了。” “我不会再让你夺走我的孩子了。” “我不会再让你夺走我的孩子了。” 泛血的往事在脑中升腾而起,冲得舒怀喉中干涩,胸闷乏力。她出手救这些人并不是擎着什么仙门大义的旗帜,纯是自己一片私心,想着出手救助之行勉强减轻自己负疚之感。 季汪氏凄婉的重复着一句话,一字字如同利剑凌迟着她因愧疚已然十分脆弱的心神。 背后渐渐低下去的呢喃,如利斧般劈开舒怀脊背,让她五脏六腑皆摊设在人前。 四年前,她那时以为苏弘惨死,利用苏乘残存灵识辗转查到凶手,知道一刀砍下苏乘头颅的正是季辛,想着苏弘多半也是为其所杀。她思来想去,义愤难平,便潜入季辛宅中去暗杀,不成想中途失手,长剑刺到为季辛挡剑的季汪氏。舒怀吓坏了,她从来没杀过人,眼见手无寸铁的季汪氏倒在血泊中,便慌了手脚,仓皇而逃中一掌推开了一个试图挡住她去路的孩子,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第二日她去季辛住处附近转悠才听说,季宅昨日遇到贼人,年仅十岁的儿子被贼人一掌打死。 那夜慌不择路中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虽是个女子,但毕竟是个修仙之士,气力相较于寻常凡人不知强了多少。她那一掌看似平平无奇,但推在毫无修为的十岁孩童身上无异于一记暴击。 她就这样杀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舒怀当时如遭雷击,失魂落魄地返回薄刀峰,将自己关在房中数日。期间她想过多次以死谢罪,但却迟迟下不了手。她毫不避讳自己的懦弱,她还想活下去,不想就此去死,可是活下去要做什么,她却一片茫然。 那段时间她每一合眼就会看到一双十岁孩童惊恐的眼睛和伏在那孩子身上,痛哭不止的季汪氏。 虽然她用父债子偿这个理由安慰自己,但她毕竟亲手了结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就算是父债子偿,可哪里有父尚在,子偿债的道理呢? 长达数日的挣扎,舒怀决定用阵法将那段回忆封印在脑中,只要不遇到当事人,她绝不会主动去想这样一件事。 她就用这种自我安慰的方式度过了这些年。 那段深埋于心不可告人的阴暗,此刻被季汪氏一下揭开袒露人前,舒怀的心如罩住焰火的灯笼,轰得一声被烧得只剩下骨架,骨架内黑黝黝的阴暗的灰烬一览无遗展现于众。 可笑的是,她刚刚妄图以死救助她和她的孩子出照临城来冲洗自己的罪恶。 作者有话要说:不喜欢主角,当初为了反转、让人意想不到,硬生生加了一个主角误杀人…… 嗯…………嗯…… 那鬼刀,应该像黑洞,能够吸魂魄,不过是吸一些不太强大的魂魄; 当时想,要是真能用黑洞铸把刀,还是挺炫的呀! 第30章 美娇娘却存别意 为心爱之人的复仇的借口是多么可笑、愚蠢的自我安慰之法。原来她一直是这么一个懦弱、自私、丑陋的人么? “小妹,你……你做过这些事?”陆飞拉过舒怀,难以置信地看着舒怀。 “是啊,大哥,你看我是不是很自私?”舒怀苦笑,“我方才还在祈求救她出去,能洗刷我的罪恶。还在埋怨为什么要来照临殿,如果我不来,这些事情我就永远不会有机会再想起来……所以你看,我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杀人呢?” “就算她现在想要我的性命,我也……我也不会闪躲。” 季汪氏道:“我不要你的命,你可以救我们出去是不是?求你救我和我的孩子!我就不怪你,求求你,这是我唯一的一个孩子了,求你救救我们好不好?我真的不怪你。”她语无伦次,头贴在冰凉的黑曜石地板上。 舒怀只觉得讽刺和心痛,季汪氏每一个字都在刺激她那根敏感的神经,提醒她曾做过的罪恶行径。 车海沉着脸道:“君上,他们不能出照临城!” “没关系,放了他们吧。”苏弘定了定神,他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原来这个世上曾还有人为他报仇,他从不是孤军奋战。也是到了此刻,他才知道舒怀曾为自己做过这么一件她不会去做的事情,违背她意愿的事情,他在舒怀心中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要! 他的血亲被新君和他的手下杀了个干净,他曾经也有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妹妹,但被兵士借着混乱乱刀砍死。这也是他坚持让车海用瞒天阵将参与那次追杀的人的三族皆移到照临城的主要原因。 如果说婴儿无辜,那他被杀的妹妹又何其无辜?既然如此为何不能用你无辜的家人偿还无辜的性命呢? 可是,这些他都不在乎了,首恶既已伏诛,舒怀要救这些人,便让她救好了,他不在乎。 舒怀陷入两难之境,一边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她相救的季汪氏,一边是可能遭受天劫的苏弘,不知怎么办好。 “舒师姐,”当日舒怀婚礼,秦喻蝉与英弋有一面之缘,虽然神情气质有一点不同,但他不会像舒怀那样想到血缘兄弟这么多,所以看到苏弘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舒怀的夫君。只是见舒怀没有动静,他也不便多言,待知晓苏弘身份,更是惊愕不已,只想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时又听到舒怀自曝往事,心中五味杂陈,情绪甚是低落道:“既然带他们出照临城会引来天劫,何不将他们一直放在此间?” 他顿了顿,瞥了苏弘一眼,继续道:“只要……只要魔君不杀他们,就让他们住在照临城也无不可。” 车海哼了一声道:“你当照临城是什么地方?虽然君上不反对凡人进出照临城,但此时是多事之秋,留凡人在照临城,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她扫了一眼瑟缩在地的十五六位凡人继续道:“区区凡人之躯,如何抵得住照临城的瘴气?” 苏弘瞥了她一眼,低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方道:“好,让他们留在照临城。”说罢食指中指并拢,指尖灵光萦绕,一股细细的血流从指尖凝结到距离指上半寸之处。 夕落看苏弘架势,忙道:“君上!君上岂可为了这些人损伤圣躯?” 苏弘苦笑了一声,道:“我的血平常的很,区区凡体,有何可惜?”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继续道:“何况……何况注入那个人灵力的凡血,离了体又能撑多久。车海,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他不过是借着英乂的身份才是魔界的君上,才有夕落、车海的惟命是从。说罢手指一挥,那一团血流瞬间化成数点血光飞到那十几名凡人额头,浸入肌肤生成一个小小的焰火形血印。 得魔君之血的凡人可不受魔界瘴气之害,但苏弘的血只能注入灵力才能达到英乂之血的效果,但持续时间并不长,但只要将他们放在照临城没有瘴气之处,就算没有苏弘之血也无大碍。 车海听苏弘说‘凡血’,知方才自己那句区区凡人之躯触了逆鳞,心登时一沉,连忙躬身领命。她知道虽然苏弘承载着英乂强大的修为,但毕竟不是英乂,只是因为那丝英乂的残魂才在他们在初见他们时没有直说不认识他们。虽然两年来苏弘行事越来越有英乂遗风,还采纳他们的建议重新以英乂之名夺回照临城,但苏弘现在还是苏弘,不是英乂。 一切不宜操之过急。 车海这样想着,舒了口气。 见季汪氏等人性命无忧,舒怀负疚之情稍霁,有些不敢对上苏弘的目光。 陆飞剥掉身上的鬼甲,道:“你叫苏弘?” 苏弘望了他一眼,陆飞又道:“我也不知小妹如何就嫁了给你,不过回薄刀峰后我自会向游风真人和姑母禀告今日之事,自古人魔不两立,虽说……虽说你以往是人,但如今不同。我们薄刀门的人绝不与妖魔为伍!” 苏弘淡淡的道:“你们做不了阿怀的主。”他目光转向坚定,伸手碰了碰舒怀微飞的衣边,迟疑着想握住舒怀的手,可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在背后握紧了拳头。因为舒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看到苏弘眼眸中的光一瞬间黯淡了下来,舒怀心一痛,她为什么要退一步?她方才只是无意识地退的那一步,并非要拒绝苏弘的,那不是她本意。舒怀简直想立刻告诉他,是的,别人做不了她的主,她喜欢苏弘是她自己的事情。 陆飞拉过舒怀道:“阁下是一界之主,必然一言九鼎,我们这就动身离开照临城,叨扰了!”说罢微一躬身,就要拉舒怀走。只是一拉之下,舒怀一动不动,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并没有随他一起走的意思。 “小妹,你做什么?”陆飞几乎从没向这个妹妹发过脾气,这时语气竟然格外冷硬,毫不留情。 “大哥,你们先走吧。”舒怀抬起头,拨开他紧紧攥住自己手腕的手道,“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他。” 秦喻蝉率先离去,陆飞张羽叹了一声,也拂袖而去。 车海极不情愿地送他们出殿顺便安置季汪氏等人。 等得殿中众人尸体被夕落张开的黑伞清理得干干净净,空荡荡暗沉沉的大殿中只剩下苏弘和她。长明灯没了阻碍,映着黑曜石般光泽的地板更加空荡。二人相对而立,漫长的沉默如巨石压在心头,一个目光闪避而又柔和地看着长柱上飘摇的倩影,一个一脸茫然地盯着盔甲下那双皂靴。 不知过了多久,舒怀迷惘的心绪终于被这股漫长的沉默安抚,她冷静下来,抬眼对上苏弘正巧探过来的目光,顺从着偏向苏弘私心的裹挟,张了张嘴,几乎哑了的嗓子道:“我以为你只是颇有奇遇,没想到……成了魔……这里的君上。”她不久前还为苏弘这般厉害而雀跃不已呢,可是此刻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是颇有奇遇。”苏弘苦笑道,“当年最后一次见你的第三日,洪亨九便带人找到了我们藏身之处。以年重、洪亨九为首,七杀手为辅,带领二十名兵士包围无名居。大哥带着我逃命,慌不择路中又闯进了牢底洞所在的那片幽林,大哥与他们缠斗却被季辛所杀。” 舒怀心一颤,想起苏乘那张清冷英俊的面庞,少年老成的神态,还有教她如何使剑时冷冷的但却真诚的教诲,心里一酸。 当年,年重看到被惊惧和悲痛冲昏了头,像如痴似傻般站在他面前面的苏弘,毫不留情一掌将苏弘拍得登时毙命,而苏弘的遗体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便顺势一脚将苏弘踢进牢底洞。既然前太子已死,区区一个妃子所出的七殿下又有什么要紧的?。 牢底洞正是当年舒怀无意间闯入,几乎被里面的山鬼拖进去死无全尸的洞窟。可苏弘知道,那里面并没有什么山鬼,有的只是被镇压了数百年只剩下寥落残识的魔君英乂。 那时谁也不知道牢底洞底有什么,传说牢底洞是通向地心的。但也有说万年前千年前无名峰本是盆地,人烟繁盛,牢底洞便是那时的人穿凿的饮水井,后来沧海桑田,地动山摇,山峰遽起,盆地变成了险胜的无名峰,这井自然是牢底洞的前身了。 至于为什么叫牢底洞,没人知道。 不过无名峰上牢底洞那片区域虽说草木苍郁,但飞禽走兽与几乎人迹一样罕至,连鬼影都不会有一个。就算是从无名峰上空百丈以上御剑飞过也会有连续不断的威压气场冲得人胸闷气短,只想早早离开此地。当年苏乘苏弘所居之地,乃是在无名峰上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气场较弱之地。 而牢底洞那里,听说也没有人涉足过。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 第31章 融残魂反被残魂吞 那次舒怀与苏弘玩乐,穿行于葱郁草木间,失了路途走到牢底洞边。 她好奇想看看洞窟中到底有什么,便忍着以为是一路奔跑导致的胸闷耳鸣探下头。但尚未看清,便见一股薄雾从洞里飘出,绕着她的脚踝,将她往里拉。 当时她只道是山鬼,吓得大叫,惊来了苏乘和苏弘。 苏乘二人因周边威压面现痛苦之色,但强忍着不适挪到牢底洞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舒怀大半个已经掉入牢底洞的身体拉了出来。 掉下深窟会发生什么? 舒怀头皮发麻,不敢往下想。 已被一掌打死的苏弘又是如何活转过来的,她也想不到。 但她能感受得到,从生至死,再从死而生该经受了多少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漆黑的牢底洞,多少个漫长孤寂的夜,每一刻都是煎熬,苏弘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她不由自主靠近苏弘,拉过苏弘攥在背后的手,握在唯有薄汗的手心。 他的手白皙修长,许多丹青妙笔皆出自这双手,但也收割过不少生命。 可此刻苏弘的手却烫的厉害,他极力压制着脑海里不住冒出的纷乱的思绪,舒展手掌反将舒怀冰凉的手裹在手心。 英乂的灵识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压制他的意识,好占据他的身躯。每当此时,他便坦然以对,英乂引来涛浪,他便稳坐泰山;英乂化作利剑,他便是遮挡刀枪的铁盾。 他不能像英乂那样,将英乂的灵识从他身体内彻底去除,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一味地防守。而这种只守不攻的抗拒,他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也许某一天,山会倒、盾会破,他会永远沉入黑暗,就像现在的英乂。 可他还是想再看看舒怀啊。 看着眼前人澄澈清明的眸子,他叹了口气,把这一切都告诉她又有何妨,在这种目光注视下,他愿意放下一切心防。 “阿怀可知大别山上为何灵力低微?无名峰妖魔不近、人迹罕至?” 舒怀摇了摇头,“传说大别山是块不被天帝眷顾之地,自古就是这样。” “是自古,但也没多古。”握着舒怀的手微微一紧,苏弘眉头微蹙,“五百年而已。”一抹赤红在他漆黑明亮的眼中一闪而过。 只有五百年? 那就是说五百年前大别山和别处仙山洞府一样灵力充沛的,若只有五百年何以仙门百家典籍中从没记载有大别山以往灵力充沛的记载? 苏弘继续补充道:“五百年前,木水联合五大魔王叛乱,与……英乂斗法数日,最终在大别一战中焚毁了英乂肉身,并将其灵识封印于无极洞……” “就是牢底洞么?” 苏弘点了点头,“封印英乂灵识的阵法是天地三才法阵,此阵镇魔、驱灵、绝气,阵长五百年!除非失效,绝无破解之法。” “好厉害的阵法!”舒怀惊叹。 她修符箓阵法较多,一般仙门法阵画法、施用、功能、时效等法阵特性她再熟悉不过。寻常法阵时效不过数个时辰,长的不过月许,就算有人不间断补阵也不过就撑个一年半载,断没听见过哪个法阵时效长达五百年的,“阵灵是木水吗?” 这么厉害的法阵如果没有人注入灵力怎么可能撑那么久?所以一定有阵灵经常为天地三才法阵注灵才对,要驱动覆盖整片山岭的那么大的法阵,该需要多么令天地变色的强大修为。 苏弘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舒怀,“以木水一人之力,如何镇压得住英乂?阵灵是薄刀峰,确切来说,阵灵是阿怀母系先祖、以及其后代!只要她的后代中尚有咒选之人在薄刀峰,便是阵灵,阵灵触发阵眼,吸聚大别山灵力驱动法阵,一刻不停歇。” “所以大别山灵力才会低到几乎没有,都是被用来驱动天地三才法阵了。”见苏弘点了点头,舒怀继续道:“五百年中,一直有……阵灵从未断过?”她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若是断了,哪里还有她。 苏弘嗯了一声,道:“阵灵必须在,当年设阵灵时,木水便计算好了。只要五百年时间一到,英乂灵识彻底消散,阵灵自然也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阵灵是她母系先祖的后代,那阵眼必然就是无名峰了,难怪大别山中只有无名峰上草木最为葱郁,然人迹兽踪却最为稀少,人一靠近都隐隐有不适之感。 就连修为不够的灵识魂魄在无名峰呆久了也免不了被法阵撕碎。但为什么阵灵与薄刀峰有关?这就是薄刀峰几百年固守灵力低微的大别山的缘故?那游风真人是否知道自己就是阵灵呢? 阵眼聚集绵延数百里山川的灵气驱动法阵,只为镇压一个魔君的灵识,难以想象英乂修为强大到何种地步,五百年了灵识仍在。 “那你……七郎是怎么活转过来的?”天地三才法阵、英乂的灵识,对她来说,都没苏弘的死而复生更迫切地令她想了解。 “是英乂残存的灵识,想吞噬我的魂魄占据肉身复生,便修复了我的肉身,没成想他灵识消散太过,反而被我这个新鬼给吞了。” 他无奈一笑,眼中透过一丝忧郁,“我等到法阵失效,便借着英乂的灵力从无极洞出来,后来便出去找阿怀你。” 听完苏弘经历,舒怀轻轻环住苏弘的腰,将头埋在他被滚烫的身体暖热的盔甲上。 苏弘几丝碎发随意地披在额角和鬓边,给他庄重严肃地装扮点缀了几分随性和飘逸。 他下巴贴在她头顶,血液的灼烧感逐渐减退,体温恢复正常。 他是借着英乂才死而复生的,相应地,英乂的意识也许会伴随他一生。 他深深呼了口气,怀中充实之感让他郁结的心情稍稍缓解。 “阿怀……”他轻声唤道。 “嗯,七郎。”怀中人低声答应。 听到舒怀温柔的回应,苏弘稍稍安心,将他环得更紧了。 照临城的时间流逝与世间时间流逝一般无二,这里虽无日月,但也分昼夜,当夜幕笼罩四野,二人已相拥良久。 因舒怀要回薄刀峰复命,苏弘带着她进入万象门。 万象门是魔界通往人间的门路,通往万象门的咸光道两旁,是浩浩汤汤的奔流不止的阳泽。 阳泽中新魂浮游,旧魂徘徊,咸光道上群魔乱舞。 以往并没有凡人公然从万象门到达魔界,他们或是被动进入魔界,或是从其他阴阳交界点私入魔界的,但进入之后,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回到人间。 可是苏弘攻下照临城之后,便撤除万象门禁令,虽没说欢迎人间修士光临照临城,但也不会有像木水统治时期,遇到私闯魔界之人便挫骨扬灰的情景了。 此时苏弘已换下铠甲,一身素净的白袍,发髻用一条长长的乳白色飘带束着,带尾飘飞于身后,若追逐的白蝶。 腰间绿色的丝绦如春日里迎风飘飞的柳枝,衣带上月白玉佩,随着他为配合舒怀的脚步而故意放慢着步调,叮铃叮铃地轻响,悦耳之极。 一路走来,大部分妖魔皆不识得新君上,但见他器宇轩昂,风度翩翩,皆为之侧目。 他俊逸身影披着阳泽边诡谲的光芒,周身上下散发着柔和的气韵,明亮的眼眸里一缕柔光,额前鬓角的碎发被阳泽的风吹得飘到微微含笑的唇角和挺直的鼻梁上。 他本是长兴王子,自幼受宫中仆从礼遇甚恭,除了伏腰于亲长,就算是一身布衣,也丝毫不显得寒酸粗鄙;他腰杆挺直,步伐坚定有力,微微侧首低头,眸含柔光地凝视着右手边的舒怀,自是姿仪不凡,给人以气质豪爽清逸之感。 这样的苏弘,舒怀向来极为喜爱。 也许是从当年,在无名峰对着她恭恭敬敬施礼的小苏弘为始,她的惊异除却不敢受那般大礼,又何尝不是因为小苏弘的文质彬彬,像春风般吹进心间,吹醒了她心底那只春困的小虫呢。可直到金钗之年,她方知那颗爬得她心痒痒的小虫所指代的意义。 所以一直到今天,她依旧沉沉地觉得无法从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身上移开双眼。 二人穿过万象门,穿过里许迷雾,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便见绵延不绝起伏的山势,四野数点新绿,积雪已融,春风将至未至。 原来苏弘竟带着他直往大别山而来,他二人现在正处在大别山南侧,新年未至,再过十数天才是立春,大别山南侧却已然是花红柳绿。 无名峰! 舒怀茫然四顾,见他们正立于一处突出的山壁的岩石,向下一望只见枝柯交映,万木摇尽积雪,舒展身姿,直待春风一到便抽芽吐叶再展芳华。 向右而望,只见如斧砍刀削般的石壁上一个洞窟,洞外用石块木头垒成的屋檐户扉,石壁前好大一片空地上长有三棵古木,虬结的繁枝下是两间木屋,不是许久未至的无名却是哪里。 飞身下了岩石后,舒怀快步而至木屋前。木屋相较于她记忆中的那两间粗糙不堪几乎摇摇欲坠的危房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以前的塌了。”苏弘笑了笑道:“我便叫人在原址上重建了。” 舒怀已经好久没来无名峰了,这木屋是不是塌了她可一点也不知道。就算她知道,估计也会因为斯人不在而不再留恋。 再见只会睹物思人,徒增忧思,所以不如不来。可是她不知道,从无极洞出来后的苏弘常到此间,循着往昔踪迹漫步于无名峰各处。 以及远眺薄刀锋。 他从无极洞出来至今已近三年,三年的时间只敢远远跟随着舒怀,不敢靠近,唯恐舒怀发现自己异常,发现他已不是她心中的那个苏弘,而是与修士势不两立的魔。 就像陆飞一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便要求舒怀与他断绝关系一般。 第32章 承夜楼游风逼问 看着在木屋中来回踱步喜不自胜的舒怀,苏弘心下一宽。 舒怀不介意他的另一重身份,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阿怀!”他喜上眉梢,扬起好看的眉眼,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喊一声舒怀。 舒怀一转过身,苏弘便对上她的笑颜,心情一畅,忍不住也开心地笑起来。 他虽想在木屋中多留片刻,但舒怀着急回薄刀锋复命,二人便御剑直往薄刀锋而来。 想来车海早就通过万象门将陆飞等人送出照临城外了。 苏弘上次走前说再来时要带厚礼拜见游风真人,但如今却来不及置办厚礼,只得跟着舒怀进了薄刀门。 去承夜楼时倒是没有遇到几个人影,一来此时正值傍晚,薄刀门的年轻弟子只怕尚未下晚课,二来临近年关,大家都在多去外面的村镇采买准备过年的物什。 来之前,舒怀已经做好了被游风呵斥的准备,所以一路上紧握苏弘的手,一刻也没放开。 承夜楼烛火摇曳,舒怀进去时,游风、东野、罗木、齐橙、陆飞、张羽、张英等十多个人围坐在室内不知在讨论什么。 张英见舒怀进来,连忙拍了拍身旁的座位招手让她坐。 见除了陆飞、张羽面色不善外,游风等人看到苏弘并无异样,舒怀不禁松了口气,心下稍安。 她这个哥哥果然刀子嘴豆腐心,也就是吓她一吓,并没有将苏弘的身份告知游风。 “孙婿拜见真人。”苏弘稍一振衣,对游风、东野深深一揖。 他礼数周到,俊逸而有风姿,迤迤然从容一礼,不禁让众人眼前一亮,暗室之内,轩轩如朝霞举。 游风微微一笑,道:“不必多礼,请坐!”然后转向舒怀道:“阿怀,给客人奉茶!” 舒怀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端给苏弘。 苏弘笑着接了,啜饮一口放在几案上。 “寒舍简陋,还请国公见谅。”陆晚晴在通灵鸟中说舒怀嫁给了英国公,上次苏弘来时,游风在承夜楼远远望过一眼,但一眼便看出是舒怀几年前经常去无名峰寻的少年,虽说后来不知少年去向,但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苏弘道:“真人折煞小子了,只是初次见面,不曾备礼,是小子失礼。” 游风道:“国公虽是初次见我,我却见过国公多次。” 似乎没料到游风曾见过自己,苏弘微微一愣,但依旧从容有常,等游风继续说。 “当年舒怀常去无名峰寻国公,我暗中去瞧过两回。”她顿了顿,只是后来眼前这个男子和他的哥哥突然不知去向,她多次回无名峰探查,发现无名峰上有被遮盖的打斗痕迹,便施展招魂术,招到了苏乘的残魂。 一缕残魂飘荡在无名峰上,几乎被无名峰的气场撕裂得一丝不剩。从残魂断断续续的口述中,她得知苏乘被人所杀,苏弘不知踪迹。 她虽然同情苏乘兄弟遭遇,但却不似舒怀与二人感情甚笃,因不见了苏弘二人而失魂落魄。所以她只是怀着一丝怜悯之心收了苏乘那丝残魂,以防那凋残得不能再凋残的魂魄被无名峰不知名的威压湮没。 只是后来舒怀不信苏乘苏弘已死,便常到无名峰招魂。 因不忍见舒怀日渐消瘦,她才放出苏乘残魂。 舒怀收了苏乘残魂后,偷偷下山,数日方归,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发一语。自此她便很少见舒怀像以前那般开怀的笑了,直到与苏弘重逢。 说来她甚是感激苏弘,让舒怀重拾开怀的笑容,她不在意苏弘的身份是什么,只要他答应自己的要求。 游风轻叹,“国公身份尊贵,是薄刀门高攀,但薄刀门虽小,毕竟也是仙门,俗世权贵在我们眼中不过过眼云烟……” 游风的话,听得舒怀脸色越来越凝重。 游风继续道:“但薄刀门有祖训,凡我蒲氏后代,不得外嫁!” 舒怀听到那句“不得外嫁”,脑袋轰地一声,想起母亲陆晚晴便是因不愿遵守“不得外嫁”的祖训,几乎与外婆决裂,而父亲舒咏光更是十几年未踏入薄刀门一步。 外婆这般讲,是什么意思。 她心里正七上八下,手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握住,一抬眼对上苏弘安慰的目光,见他气定神闲,舒怀心下稍安。 “真人有何吩咐?”苏弘依旧从容不迫,淡淡的道,“孙婿无不遵从。” 游风莞尔一笑,似乎对苏弘的答复很是满意,道:“请国公摈弃从前种种,入我薄刀门!” 她此话一出,除了东野、罗木等知道陆晚晴之事的,几个年轻弟子如陆飞、张羽、张英等脸色皆是一变。 长兴嫁娶之事,一般女子是嫁入夫家,除非女家势力颇大,几乎没有男方入赘女方的。 他们虽是仙门,但在婚嫁一事上也不能免俗。 可游风真人却直言不讳地要求身为英国公的苏弘加入薄刀门,这不啻于是直言要苏弘入赘薄刀门。 不知苏弘另一重身份的人已然惊叹不已,暗忖游风对此事操之过切,知道苏弘另一重身份为魔君的陆飞、张羽更加觉得此事就是炙冰使燥,异想天开。 舒怀脸色一变,她不是没听过父母的往事。 当年舒咏光游历到大别山,与陆晚晴相识相知,后来便趁着陆晚晴生辰,带聘礼向游风提亲。 当年游风对舒咏光说的话,与今日对苏弘所说的一般无二。 但舒咏光不愿从此囿于小小的薄刀峰,与世间繁华从此一刀两断,决意不从,可又不愿与陆晚晴从此分开,便私定终身,私奔而去。 一去就是六七年。 直到舒咏光事业稍有起色,又有了舒铠,才带着三子重回薄刀峰,以期得到游风的认可。 虽然在东野规劝下,游风暂许舒咏光等人登上薄刀峰,但也不过带了几日,舒咏光便留下闹别扭的舒怀,带着妻子匆匆而去,这一去,又是十几年。 十几年来舒咏光未踏入大别山一步。 母女关系几近决裂! 舒怀没有陆晚晴的诀别血亲的勇气同苏弘私奔,与游风从此再不相见。 相反地,她由游风东野抚养长大,教以道理、武艺,就算要唱“哀哀父母,生我劬劳”,那也是唱给游风东野等薄刀门一众长辈的。 生者功劳虽不浅,养者恩情大如天。 她确信,在抉择时,她虽然会犹豫,但最终的选择绝非苏弘。 不是她不愿与苏弘在一起,而是她不能。 她心中五味杂陈,低着头忐忑不安地等待苏弘的回答,但她几乎已经预知了他的答案,又一阵怅然若失,期望苏弘不要那么快回答…… 室内鸦雀无声,惟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几个呼吸而已,她却觉得像过了一个甲子。 “好。” 苏弘淡淡一笑,语气甚是平静,察觉到手中的柔荑微微一颤,他轻轻握了握,低眸对上舒怀抬起的双目,明亮的眸子里含着盈盈笑意,似是在说,你在担心什么? 在场众人,包括游风,听到苏弘干脆了当、清楚明白的答复都诧异不已,舌桥不能下。 待听到苏弘又是轻轻一笑,云淡风轻地重复了一遍,方从五里云雾中回过神来。 “只是……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他眼眸中波澜不惊,丝毫没受到众人难以置信目光的影响,“为什么?”为什么要遵从这条祖训,明明知道这样极有可能破坏后辈的幸福,为什么依旧这样做? 他不是不清楚这条祖训的由来,说来,他比游风更清楚这条祖训的深意。 英乂的灵识如同匍匐在深林中的猛虎,时刻等待着时机扑倒他。 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也如猛虎藏身处的恶风一般包围着他,睡觉时、吃饭时、闲坐时、就连……有时候就连在舒怀身边,他脑袋里都会难以遏制地浮现英乂的回忆…… 仗剑杀敌的蒲留仙、劝说英乂放弃蒲留仙拉拢人心的车海夕落、联合各大修士张开法阵囚禁英乂的木水……以及英乂被镇压在三才法阵中原因、法阵运转的原理,他都一清二楚。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听听游风的解释。 啜了一口那半盏早已凉透的茶,游风偏过头看向窗外沉沉地暮色,眼中微微湿润。 祖训? 没有人比她更恨这条毁掉她一生、断绝她和亲生女儿关系的祖训。 冷风穿窗而过,凉凉的吹在眼中,将几乎当着众人落下的眼泪吹去,还好屋内灯光昏暗,没被人察觉到她几乎失控的神情。 “我想看看值不值……” 她顿了顿,冷淡的神情渐渐消隐,取而代之的是温和亲切地微笑,“值不值阿怀为你这般牵肠挂肚……” 为你舍弃修为,甘愿做个平凡人家的女儿。 “不过,现下看来,我的顾虑是多余的。”她一笑,“我本不想答应阿怀同你一起的,但如今,我可以放心将她托付给你了。” 祖训? 呵,她暗笑,自三年开始,她以及她的后人便不用再死守那条祖训了。 第33章 度尽劫波兄弟在 众人听她一席话,才知她方才不过是以祖训试探苏弘,皆微微松了口气。 舒怀颇为感激地看着微笑的游风,眼眶一热。 她很少见游风笑,从小到大,游风在她印象中不管对谁都是一副冷冷的面孔,但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她对游风的敬爱之情。 游风十几年来对自己的照料虽然冷淡,但从不缺少。 “绝不会辜负您的托付!”苏弘正色道,手紧紧握住舒怀的手,低头看了看眼眶湿润的舒怀。 少年时,他便立下誓言,一定要好好守护这个不嫌弃他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不嫌弃他是流落江湖的落拓子,同他快心玩耍,趴在他背上大声喊要做他娘子的舒怀。 洪亨久的刺杀让他的以为再也无法见到舒怀,更别说守护她一生一世,可借助魔君英乂的力量,他又活了过来,纵然受尽万千折磨又如何,他又能再见舒怀了! 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舍弃英国公的身份怎样,入薄刀门又怎样,被人看不起又怎样! 他统统不在乎。 俗世的看法、名利,对他来说不值一文。 但没有舒怀的日子,才是最难熬的时光。 所以他没有一丝犹豫。 游风破天荒吩咐厨房摆下宴席为外来客接风,也破天荒在涤灵泉醉后再次醉酒,当她从偏室醒来时,天光已大亮,一直坐在偏室外守护的东野见她醒了,便告诉她苏弘已离开薄刀峰。 本来苏弘是要在薄刀峰过完年再走的,可突然接到京城有要事,不得不在天一亮早早起身独身离开。 京城并无要事,只是车海传信,在他离开照临城后不久,木水便带领其他魔王攻击照临城。 车海在领着一队甲兵在万象门迎接,苏弘甫一踏入魔界,车海便迫不及待向他汇报情况。 “这么巧,木水就在照临城防御松懈时来攻?”苏弘微微一笑。 车海一愣,道:“许是觑着君上不在……” 木水带魔王辞辛、咎喾一接近照临城,夕落便以雷霆之势带领甲兵将木水挡在照临城三十里外的荒原,一面又通知车海报知苏弘。 只是苏弘见舒怀与游风等人杯酒正酣,不愿弗却良辰,便一拖拖到天亮方归。 苏弘赶到荒原时,夕落与辞辛、咎喾相斗正酣,四周风起云荡,不见天色。 夕落张开伏魔伞吸引辞辛、咎喾二魔王的罡风,将一波波罡风引发的飓风消匿于无形。但他略显散乱的发丝与迟滞的身形,还是昭示着他正处于下风。 苏弘再晚些来,只怕夕落便会落败。 就算胜过辞辛、咎喾,木水也不会轻易放过曾经是天神的夕落。 夕落本是天神,因造反失败,被剔除神籍,后来落入魔界。若非他身在魔界,灵力颇受限制,绝不会只与两大魔王战个平手。 苏弘随手从一兵士手中抽起一口长剑,身形迅如电光穿梭过兵士,一剑轻轻巧巧地横扫过辞辛罡风。他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但却蕴藏着极大的威力。 辞辛见苏弘剑光扫来,不敢大意,收敛心神,专心迎敌。 只是未等他出手,苏弘剑风如刀,瞬间将他引以为傲的两尺长的白须削去一半。 辞辛惊出一身冷汗,忍着胸口剑风扫过阵痛瞬间退出数丈,若非他身上穿着铠甲,只怕这一剑已将他重伤。 被压在无极洞数百年,英乂的修为莫非不减反增? 直到此刻,他方相信转轮君是被英乂一掌打得灵肉分离,不得不依靠他们一向看不起的凡人的灵识修复肉身了。 “哥哥,好久不见啊!”本在一旁观望,一身黑甲的木水身形一晃,已在苏弘不远处站定,俊毅的面庞上笑意盈盈,目不转睛地看着苏弘,眼神炽烈而希冀。 木水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虽然一身冷硬的黑甲,但面目气韵如玉色映现,态度平和有礼,俨然是位蔼然仁者。 “五百年未见,哥哥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轻笑着拔出腰后青黑色的长剑。 几近半透明的剑身在天光的折射下散发着阴寒的光芒,正是魔剑莫干。 那是英乂的母亲,也是木水的母亲子邪赠与木水的兵刃。 苏弘长剑一挥,逼退想要从夕落身后出手的咎喾,漠视着木水。 木水是英乂的兄弟,可不是他的,他只要按照和车海等人的约定击退木水,保住照临城便可。 见苏弘不答,木水低声一笑,“五百年前我便同你说,人类□□凡胎,不敌天道,永堕轮回,乃天地间最弱小的人,劝你不要同他们打交道,你偏不听……五百年后,你还是占了一具凡躯复生!” 他越说脸色越是阴沉,后来几乎咬牙切齿,不屑和痛恨从齿缝间一字字钻出,毫无方才温和风致,眼神如刀,劈向侍立在不远处的夕落,“这个人,你竟然还留在身边……与那边人的勾结……”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他眼角微红,“你哪里配做君上?” 他素来觉得他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不大聪明,树立诫碑以为便能威慑群魔,保护喜欢的人,没成想却激起群魔好斗之心,与人间嫉妒之意,致使所爱之人一家内外交困;又为了暗中护持那一家凡人私杀同族,以至后来恶行暴露,引起魔族群愤,最终助他在五大魔王的拥戴下,一步步成了现如今的魔界君上。 母亲没有给他的,他都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得到。 而他之所以不能理所当然地拥有英乂所有的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体内有一半人的血脉? 苏弘淡淡地道:“英乂已死,你同我讲这些作甚。” “死?”木水一笑,“你以为英乂那容易死?” 就算一丝灵识尚存,他都能重生,这也是他自得知英乂灵识反被苏弘控制之后,所担忧,又所暗喜的事。 他阴恻恻一笑,长剑直指苏弘,剑压如潮水般四散开来,几乎将侍立在不远处的鬼士魂体撕碎。 凛冽的寒意与剑风扑面而来,若非铠甲和灵力的周护,只怕苏弘也难当这种威压。 “你的子刀呢?”见苏弘手中捏着的是口平平无奇的长剑,木水略微诧异。他找子刀找了几百年,却一无所获,既然英乂复生,不可能不用那口魔界第一刀——子刀。 “杀你,焉用子刀!”苏弘冷冷地道。 木水哑然失笑,“狂妄!”话音未落,身形如光似电弹指间便欺近苏弘,须臾间已出数剑。 五百年来,他是魔界的君王,论资格,他也是上代魔君的骨血,论修为,七大魔王他排首位,是以他从来就没有把只是凡人之躯的苏弘放在眼里。 所以他初时只是漫不经心地出剑,但令他意外的是,在魔界几乎无人能接住的攻势,却被苏弘轻描淡写地化解,并反过来,凭一柄朴实无华的铁剑攻得他几乎措手不及。 “好!”木水眼睛一亮。 他一改散漫的态度,决然出招。 太好了! 双剑铿然相交,断剑落在满是碎石的地上,发出金石相击的长鸣。 相冲的灵力激发的罡风卷起方圆数丈内的砂石,一时间砂石遮天盖地,颇为壮观。 众兵士见二人相斗得如此激烈,一个个看得心魂激荡,几乎忘了正身处战场。 辞辛、咎喾原本又同夕落战在一起,这时也禁不住停下手来。 五百年未见这般激烈的战斗了。 苏弘丢开断剑,哼了一声,随手引来另一柄长剑,身形追风逐电般迎上木水。 战况胶着,二人强大的灵力搅得天地变色,令人神魄为之震荡。 木水越战越勇,但苏弘却觉得体力越来越不支。 木水虽是人魔混血的后代,但数百年前魔君子邪已施法将他凡血压制,现在的木水是名副其实的魔躯,可以随意挥洒魔力,而不会担忧身体无法承受。 可苏弘不同,即便能够接引英乂惊天泣地的力量,但他的身体却无法承受魔力的伤害。每次剧烈的施法,身体势必为魔力侵蚀,虽然潜意识里,英乂不想苏弘有所损伤,魔力便会同时运贯全身,与侵蚀他的那股魔力相抗,但这种浑身血液沸腾,似乎有成千上万颗灼烧着的滚珠游走的血脉中的感觉,实在难忍难以忍受。 他知道,照此下去,总有一日,他会被魔力反噬,血脉断绝而死。 见苏弘双手、脖子、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原本漆黑如墨的双眸中也渐渐浮上一抹晚霞般的赤红,木水不禁暗中冷笑,手下也不遗余力,一招强过一招。 “谁会赢?”夕落收起伏魔伞,盯着一黑一白两条缠斗的身影,突然开口问站在一旁观战笑而不语的车海。 车海挑了挑眉头,半晌后才轻声一笑,答道:“你说呢?”说罢,偏过头好整以暇地盯着夕落。 听她言近旨远,夕落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他对这个魔王车海素来没有多少好感,若非同为英乂下属,他不会与她多一句嘴。 可夕落也清楚,照此下去,苏弘必败。 不过,这种落败却是他和车海所喜闻乐见的。 这也是他和车海将照临城防卫松懈的军机泄露给木水的主要原因。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在木水狂风般的攻势下,苏弘动作渐渐迟缓,终于被木水觑见破绽,剑尖划破苏弘胸前铠甲。 冰冷的剑尖划过胸口,苏弘动作一滞,又被木水一掌击中胸口。 苏弘被那一掌之力登时击飞数丈,口吐鲜血。 见苏弘受伤,车海、夕落瞬间摆出战势将木水与苏弘隔开。 “不过如此!”木水乜着不远处重伤的苏弘,冷哼了一声,眉梢眼角尽是不屑。 “木大王,你要赶尽杀绝,却要先过我们这关才行!”车海朝木水眨了眨眼睛,笑意盈盈地道。 木水道:“很好!你明知道我不会对你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又改了大纲……服气了 第34章 一身荡灵蛇,满院草木残 车海道:“我还要感谢你五百年来不曾追杀。” 木水哑然一笑,若说英乂逢着蒲留仙便不大聪明,那他也好不到哪去,明知车海忠心于英乂,五百年来,他却还心存侥幸,希望她能有一点点念着当年与自己的那点情意。 见苏弘醒来,木水冷冷一笑,道:“你不是喜欢那个凡人薄刀二郎吗?” “关你何事!”浑身血液滚烫,烧得他头疼欲裂,苏弘丢开剑,捂住几乎要爆开的头。 “自然不关我事,我只是听到些传闻,有仙门听闻薄刀门竟与魔界勾结,很是震怒,便集合数十家仙门赶往薄刀门,不知现在到了没有!” “是你唆使的!”苏弘咬牙道,若非木水从中作梗,那些仙门无论如何不敢在此时招惹与魔君关系甚好的薄刀门。 “哼,你自甘堕落,我却不屑与他们交往。天地三才法阵既然已经失效,想必大别山的灵力也在恢复了……” 苏弘如何不明白他的弦外之音,既然薄刀峰只是个小小的仙门,何以要占据如此广阔的灵山!那些势大的仙门如何不觊觎大别山这块肥肉呢。 他吐了胸口郁气,站起身,转身便往照临城走,但一袭青色的人影挡在面前。 “君上去不得!”车海叉手拦在前面。 “为何?”他顿了顿,“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木水为何在此时到照临城,若非你通风报信……”他哼了一声,继续道:“有时我也搞不懂你们的心思,叫我夺回照临城的是你们,要杀转轮君的是你们,如今……如今通知木水拿回照临城的也是你们。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若非脑子里那些英乂的思绪,魔界是谁的,关我何事?”他绕过车海,迈着步子,虽如闲庭信步,但转瞬间修长的身影已消失在薄雾中。 因为我想你回来啊,只有在魔界你才更像英乂,而杀转轮君只是为你报仇的第一步,引来木水也不过是想假借他的手让你更快归来…… 至于木水,他也希望,当年的英乂回来,会堂堂正正再与你战一场,再与你联手报杀母之仇。 但这些苏弘不会明白,不过很快,英乂便会明白,她的一片苦心终能被接收。 苏弘迤逦着进了薄刀峰山门,只见峰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 “是你?”是张英的声音,苏弘转过头,见张英站在不远处,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剪刀、纱布、金创药等物,急匆匆走过来。 谁受伤了? “阿怀……还好吗?”苏弘喉咙一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薄刀峰上为何这般死寂? 张英点了点头,走过来,眼中氤氲着水汽,“是大哥受伤了,他们……都在问剑堂。你……来了就好,你……你快去同他们解释,你不是魔界的君上。”她怎么也无法想象昨日还同他们把酒的苏弘竟然是魔。 苏弘眉头微蹙,不用想他也知道张英口中的“他们”所指何人。 蜀山、屏天嶂、瑶山、飞云峰……仙门百家中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皆齐聚于此,本来十分宽敞的问剑堂此时挤满了人,而大堂中央被围出一个大大的空地,四周之人截屏专心致志地看着场中战在一起的两人。 场中是舒怀与屏天嶂的柳酩战在一起。除薄刀门人外,群情激奋,似要将场中的舒怀凌迟万千遍。 柳酩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一年前的探魔大会又摘得头筹,让位处天下之南的屏天墇的风光一时盖过蜀山。而柳酩也因探魔大会一战,几乎被内定为屏天墇下任门主。 舒怀虽是二甲一名,但修为似乎并不在柳酩之下。她一身素白衣袍,黑发被一根长长的绸带绑着,因打斗而略显凌乱。 但她手持身见,身法迅速,招式稳健而不失灵动飘逸,与修为功法同出一源的柳酩交战甚酣。 屏天墇乃是四百多年前因大别山无助修为,叛出薄刀门的一个分支,最后在仙门寥寥的极南之地寻到屏天墇,建立门派。 到今日,已成为长兴有名的仙门。只是现如今,知道屏天嶂来历的人不超过十人,而薄刀门中恰恰就占了几位。 虽是系出同源,但薄刀门却无一丝攀附的心思,既然那群人叛出门去,便与薄刀门再无瓜葛。 四百多年来,分处于南北的两个门派在修行功法上也都各有改进,但在外在上很难将两仙门联系在一起。只是若是有心之人仔细看,尚可从舒怀、柳酩二人的招式、术法上看出些端倪。 令满怀希望而来的一众人意想不到的是,明明是只有一个入得三甲的小门派,竟然将他们名满天下的几个仙门引以为傲的年轻一辈打得这般狼狈。 前有刘明、王图先后败于陆飞,虽然陆飞后来被秦喻蝉打败,但后来秦喻蝉很快败在舒怀手中,倚在堂中的柱子上休息。 之后便是柳酩,与打败师氏门人、秦喻蝉的舒怀缠斗至今。 大堂众人被二人罡风扫得节节后退,舒怀不愿意毁了薄刀门问剑堂,步步为营引着柳酩出了问剑堂,转到堂前那一大片空地上。 而空地再往前,便是百尺悬崖,悬崖边植有几种花草,虽然此时尚在冬季,但因大别山温度适宜,此时鲜花已有开放的迹象,写着一片萌发的生机。 一到外界,舒怀便彻底放开手脚,招式大开大合而又不暗含杀机,衣袂随风翻飞,招式中有夹杂着掌法、术法,与柳酩一时难分高下。 屏天嶂上下几十人以及其他仙门百十人,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柳酩,希望柳酩将薄刀门最后一个年轻一辈的战力击败。 柳酩不敢大意,在无何有之乡,舒怀所表现出的胆识、勇气就算是身为男子的他也有不及。 是以,虽然在上届探魔大会上舒怀的团队只是二甲一名,但他像舒怀一样,时刻都没有放松。 他心念一转,剑身灵光氤氤氲氲,脚下生风,绕着舒怀以迅如疾风之势向舒怀挥出数剑。 见二人战了良久,未分胜负,已有不少长者暗暗为舒怀可惜,可惜她生在薄刀门,若是在屏天嶂或是兰溪堂,修为绝不仅至于此。 时日良久,苏弘挤过人群,暗暗为舒怀捏了把汗。 不认识他的人,见自己被苏弘挤到一边,但见他一身白甲,英姿飒爽,风度翩翩,以为是哪家仙门的弟子,便立刻收了愠怒的心思,主动往旁边让了让,给他腾出空位来。 突然柳酩长剑灵光大炽,舞出数道罡风。 那数道罡风如同长了眼睛的灵蛇一般从四面八方围向舒怀,正是屏天嶂拿手法阵,飞天灵蛇阵,专在于将敌人控在方寸之地,让敌人疲于与灵蛇缠斗,丧失攻击施法者的能力。 等舒怀反应过来,灵光已如蛇从上至下、从四面八方疾驰而来。 原来柳酩方才那数招看似毫无攻击力的挥剑,早就做好了张开法阵的打算了。 此时再施展抗击法阵已然来不及,若是被灵蛇缠住,势必毫无反击之力,任人宰割。 电光火石间,舒怀心念一转,舞出一道光墙,双足一点,便要强行破阵而出。 虽然这样做难免会受到法阵攻击,但不至于完全被法阵束缚。 光墙为她荡去迎面而来的灵蛇,但后背却不可避免为灵蛇追击。 她在上场战斗已脱了棉袍,只套了件秋袍。 此时数道罡风直逼后背,刺骨的寒意几乎便将她一整片背脊冻僵、麻痹。 只是等她安稳跳出灵蛇阵,背脊并没有预期中的麻痛,取而代之的是坚实温暖的凭靠。 一转身,舒怀便看到一身银甲的苏弘,额前两鬓的碎发被罡风吹得飞扬,右手修长的五指虚张,竟然硬生生张开了一个屏障,将那些追击而至的灵蛇尽数荡开,弹指间,那些灵蛇如日下碎冰,焕然消散,灵蛇阵也随之崩解。 “七郎!”舒怀又惊又喜又担忧,“你怎……”她顿了顿,苏弘不应该出现在此,这些外人赶到大别山,主要原因就是苏弘,苏弘一来,只怕难以脱身。 “那边处理好了,便赶回见你了。”苏弘收了灵力,低头朝舒怀展颜一笑,神态从容安定,似乎他们不是在面对敌人的刀枪,而是站在春风中赏花一般。 众人一见苏弘,低声耳语了一阵,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那人便是魔君!” 一时间场中沸反盈天,唾沫横飞,群情激昂。 薄刀门是个被众仙门瞧不起的不入流门派,光是薄刀门数百年来不变更门规,坚持无作恶之鬼怪可入山与之同修,共享天地之灵一条已不知被他们诟病多少次了。 苏弘拉着舒怀走到出了问剑堂,站在檐下的游风一众人前,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给他,四周射出数道鄙夷、不屑、愤恨、恐惧……以及为数不多的几道担忧的目光。 “他就是魔君?”王图站起身,“爹,我说的没错吧!薄刀峰和魔界成了姻亲了!”当听秦喻蝉说魔君便是舒怀夫君后,他的震惊可想而知,御剑回到蜀山后,立刻便将此事报知了王珂。 此时,见来人一出手便救出本已输定的舒怀,又听有人说他便是魔君,暗暗得意的同时也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往王珂身后退了半步。 王珂年近六十,站在兰溪堂的青色雄鹰旗前,一身青布道袍,修整的短而漆黑的髭须给他轩昂平添三分不凡的气质。 他低声喝退王图后,方才悠悠道:“东掌门,既然真相果如我等所闻,何必在做困兽之斗,便按规矩来吧!” 他语气轻飘飘,虽然是同东野讲话,但眼睛却盯着站在东野身旁的游风。 “什么规矩?”舒怀翻了翻白眼,“我薄刀峰的事情何时轮到王掌门管了?” 王珂也不气,微微一笑,他对这个后辈甚是欣赏,神情中带着三分赞许之意,道:“勾结妖魔,残杀同类之门派,需惩戒犯禁弟子,门派解散,永不得再立!这是仙门规矩。” 舒怀不否认与苏弘之间的关系,她是苏弘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苏弘是魔界君上,但与这些人有何干系?就算要罚,也该是游风真人,哪里轮到旁人说三道四了? 苏弘神情平淡地旁观一切,听到勾结妖魔此句,脸色微变。他不喜欢别人称他为妖魔,更加反感别人当着舒怀的面称他为妖魔。 他冷冷一笑,道:“只怕诸位驾临薄刀峰匡扶仙门正道是假,瓜分大别是真吧!王掌门,在下所言可是真的?” 王珂笑眯眯地道:“什么瓜分大别?” 苏弘道:“就算在下不说,在座诸位也应该很清楚,这两年大别山灵力增加到以往数倍,相信再过两年,便可匹敌天下三大灵山!大别再不是以往那个灵力低微的天弃地厌之地了。这么一块灵山洞府岂能叫小小的薄刀峰独占呢?但贸然侵占于理不合,自然薄刀峰也不会任由别派随意入驻大别!所以,让大别成为无主之地便是极好的选择!” 他微微一笑,侧头颇有深意地扫了一眼屏天嶂弟子所在处。 柳酩被他眼神一扫,望了望师父杨复。 “特别是屏天嶂,屏天嶂本就是薄刀峰一支,四百二十年前自愿摈弃薄刀修习之法,于南部修习,也算南方一宗,但因地处偏远,总是为中原各派所轻。屏天嶂应该更迫切想重回大别吧?” “一派胡言!”杨复哼了一声,他被苏弘说中心事,竟然也不脸红。 “即是胡言,何以不久前杨宗主派弟子柳酩等人暗中查探大别山?若非期间遭遇变故,您的大弟子柳酩柳公子尾随妖师年重去了九龙泽,只怕大别山何处灵力最充沛,杨宗主都一清二楚了。” 原来那年重果真到过大别山,只不知来大别山做什么的,而苏弘对这一切也一清二楚。 瓜分大别山,仙门百家打得一手好算盘,难怪近一年来大别山中多了一些妖魔鬼怪三教九流之士的身影,竟然是因为大别山灵力增长有利修行,所以牛鬼蛇神,仙门修士都暗戳戳来大别山踩点修习来了。 可笑的是,仙门中人不满足于偷偷来大别山吸取灵力,竟然贪心不足想着拔除薄刀峰这个绊脚石。 只怕这次他们不将薄刀峰赶出大别山是誓不罢休了。 杨复冷笑道:“我等来此,实是匡扶仙门正道而来,薄刀门舒怀与你这魔君通婚,本就违背仙门戒律。凡我修行中人,皆有责任要薄刀峰给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杀了舒怀,还是杀了我?”苏弘冷冷一笑,眸中一抹赤红划过,“就算薄刀门与魔界毫无关系,尔曹也会找出其他理由来。” 他阴恻恻一笑,继续道:“蜀山探魔大会,薄刀门弟子三人已进入决赛,除却舒怀,其余人皆因未曾捕获一只鬼怪,而未入三甲。个中缘由别人看不出,莫非当我也看不出来吗?” 杨复道:“探魔全凭自己本领,他们技不如人,说这些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唉,超字了,超字了……而且当时写着写着,又改了大纲……有些地方,写着写着,我自己也忘了,可能有的地方圆不过来……有没有错别字、病句啥的呢。 第35章 这个玄机奥最深,如何识本心 “你们施法阻止妖魔进入他三人所在区域,意在使薄刀门连续三届无人入三甲,便可将之从《仙门录》上除名。到时你们便可以此为由,迫使东野掌门解散薄刀门,名正言顺瓜分灵力渐起的大别山。难道不是?” 王珂、杨复等人待要反驳,偏偏苏弘所言句句属实,倒叫他们不好反驳。 只听苏弘继续道:“用心之险恶,实在枉为修士!” 见师父王珂并未出言反驳,秦喻蝉心中也有几分信了,但他始终是蜀山兰溪堂弟子,虽然想起探魔大会上种种,疑点重重,但对苏弘身份有诸多不满,不禁强忍着伤,站起身,冷声道:“尊驾说是探魔会有假,何以舒师姐依旧捉得山鬼,夺得二甲头名?当时在下与舒师姐一组,难道本门会连自家子弟的名次也不管不顾吗?”舒怀出手时留了几分情分,并未对他下重手,相比飞云峰师氏门人倒地昏迷,不知伤势要轻了多少。 “秦师弟,说来你可能不信,当日我便觉得你灵力有异,只是不便说破。后来捉得山鬼阿萝,自然就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了。”舒怀叹了一口,想起当日初遇秦喻蝉,见他很是殷勤跑来与舒怀搭话,一腔赤诚,并无半分要对舒怀不利的样子,她虽然觉得当日他周身灵力有异,但并不知原因,如今想来,大概是暗种在他体内的幽秘法阵龙光阵。 “现在想起,只怕当时秦师弟身上被人布下了龙光阵,但是后来在京城再遇秦师弟,身上却毫无龙光阵痕迹了。”她看着一旁怒气冲冲的秦喻蝉叹道。 “龙光阵?”秦喻蝉一愣,他虽于法阵符箓一道不精,但龙光阵的作用和施发原理他还是知道的,一般修士出门除邪,必然会先行韬其光、挫其锐、解其纷,使己身与寰宇同尘,妖邪不察其踪,方可便易行事。 与之相反,若想诸邪避让,万鬼匿行,可反其道而行之,暴露灵气,妖邪查探到周边有危险,自然会主动避让,这是修士不想招惹麻烦惯用的伎俩。 若要行使这种法术,除了可以自控灵力外,还可以假借他们之手,在自己身上布下法阵,因为若是自身法力不强,反而会招来比自己厉害的妖邪到时反落他手,自然不美。 龙光阵的好处就是受法着外放的灵力是来自施法者的,而这种灵力场也只有鬼怪妖魔一类的妖邪可以直观感知。所以当时舒怀只是觉得他身上灵力有异,却不知异在何处。 如当真如此,现在想来,与陆飞、张羽同路的修士身上只怕也同他一样。 他想到此,不禁转向一旁的王珂,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至于龙光阵在受法着身上一丝残存法场的痕迹也没有,只怕是与他形影不离的长右脱不了干系,只是不久前长右从魔界消失,他们当时形势紧迫,竟然没有及时发现,等到出了魔界才发现长右不知所踪。 场中也有几家在上届探魔大会中一名弟子也没入三甲的门派,听完苏弘和舒怀他们的话,不禁暗自揣测自家弟子是否也遭到不公对待。 “是龙光阵吗?王宗主、杨宗主?” 杨复冷笑了一声,不答复他们问话,“一派胡言,你说有假,后来薄刀门又有弟子进三甲了,莫非是我等回心转意不成?” 余下众人本来也有不少参与此事,多少知道探魔大会内幕的,暗中布下龙光阵在以往探魔大会上也不是没出现过。他们此行是想薄刀门就此消失瓜分大别山,心怀鬼胎的,一听杨复此言都高声附和。 “你们会有这等好心?”苏弘冷笑,“自是那山鬼阿萝受伤后感应失灵,自闯入阿怀他们那里去的。” 他怎么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山鬼阿萝是他暗中丢到舒怀他们必经之路上的呢?那岂不是要告诉杨复他们,是他帮助舒怀舞弊。 既然他们暗中布阵暴露舒怀他们行踪,他如何不能直接将山鬼丢在舒怀他们必经之路上呢? “你待如何?”王珂冷笑道。 苏弘假笑道:“把你们脏手从大别山拿开,这里不是你们配待的地方!”五百年前不是,五百年后也不是! 他虽在笑,可语气殊无笑意,冷冰冰地简直如阳泽旁的阴风,吹得众人背脊一阵发寒。 杨复冷笑道:“这也不是你说了算,薄刀峰勾结魔君是真,如今还与你这个魔君结了亲,将大魔头请到问剑堂来了,凭此一条罪状,薄刀门还有什么脸面待在大别山,自称大别之主,保护一方百姓?薄刀门若不遵守规矩,众仙长宗主皆在此间,莫非是来吃茶的吗?英乂,你能力虽强,但也别妄想以一己之力阻挡我等伸张正道。”而且料定苏弘会来,是以今日在座的有不少除魔高手,苏弘便是想逃,也难,何况是在凡人的地盘呢。 堂中众人一脸正派,自诩仙门正义,但苏弘却觉得好笑极了。周身灵力周转,紧握的拳上魔气萦绕。 众人见他发怒皆是心中一颤,他们不是没有听过魔君英乂的手段,听说当年木水打败他还是联合了几大魔王之力,之后这位魔君便不知所踪。 五百年过去了,突然又重现世间,然后同两个旧部下,一日便夺回了照临城。 听说还一掌将照临城守将转轮君打得肉身焚化,虽然这里是人间不是魔界,他灵力受多方掣肘,不能发挥以往水平,但毕竟不可小觑。是以人人暗中凝聚灵力,以防苏弘突然出手,也好就地反击。 他们来大别山前就做了万全准备,使用的也多是克制妖魔之类法器,苏弘再厉害,也不过只有一人,难道他们便没有胜算吗? “你们也太小看我了。”他呵呵冷笑起来,听得舒怀也心一跳,这语气和不久前照临殿中苏弘杀洪亨久前的一模一样,甚至比那次还要令人心惊,语气中没有丝毫苏弘的感情,像是说这句话的是另外一个舒怀完全陌生的人。 “你们当我在人间便奈何不了你们吗?”他突然变拳为掌,一掌推出,霎时场中如惊雷乍起,众人眼前蓦得一暗,只听轰隆一声,场中被轰出一个一丈方圆的大洞,众人只觉得脚下大地微微晃动,如同地震一般。 “好强劲的灵力!” 众人心中不禁暗叹,就算是倾尽此生,不眠不休地修行,这也是凡人无法企及的存在。 震撼之余,也不禁生出生而为人却要通过修习才能运转灵力这种不平之气来。 但也有不少人,被苏弘这么一招惊得暴跳而起,纷纷祭出法器。 “七郎别冲动!” 苏弘立在当庭,双瞳赤红,唇边挂着冷笑。 他觉得一丝快意不由自主地闪过心头,让他兴奋异常。 好像为了今日他等了几百年,心智几乎被这种心情完全掌控,比那日杀洪亨久的复仇快感更加令他激动! 对他等了五百年了,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杀尽这些虚伪奸诈的小人。 木水说的没错,凡人尽是些虚伪狡诈之徒,当年他被压入三才法阵,那些自诩正义的修士也出力不少。 他手又是一扬,右手边一排修为不高的修士皆被他拉入深坑,修为高的立时祭出结界硬生生受了他这一击,但依旧倒退丈许,几乎跌落悬崖,五脏被他掌力一震之威登时翻滚起来,脸色煞白几欲呕血。 东野、游风见此欲要出手阻止已然来不及,况且以他们薄刀门几人之力也抵挡住魔君排山倒海般的灵力。 游风见舒怀尚站在苏弘一旁,忙喝令她退到一旁。 舒怀不愿苏弘与众仙门大打出手,但她的话苏弘充耳不闻,她也不知该怎么办好。犹豫间苏弘已与众人摆开架势斗得难分难解了。 英乂虽然修为当世无人匹敌,但苏弘却只是血肉之躯。 他每次驱动灵力都需要承受来自英乂魔力的反噬,这股巨大的力量超出他身体承受的极限。 虽然被他吞并的英乂灵识有意催动防护灵力,保护他得之不易的肉身,但苏弘还是需要忍受体内沸腾的血液的灼烧感。 他每一次运气,丹田内都如万蚁噬咬,发疼、发热,如每一寸肌肤下都烧着熊熊的火炉。 苏弘知道,若是哪一天他无法掌控这日益增长的灵力,要么被英乂灵识鸠占鹊巢,要么被强大的魔力反噬。 但是,仙门中人并不知这些内情,这里不是魔的大本营,灵力是会受压制的。 他们见苏弘施法四周气场愈来愈炽热,每次罡风扫过直如置身炭炉之上,罡风过去撕裂空气,扭曲视野,就连张起的防护结界被他罡风边缘擦中瞬间破散。 太大意了! 他们只道是魔君不能催发全部能力,却不知就算魔君只使出来三成灵力,也能让他们毫无反击之力。 殿中仙门众人十中已倒下六七,剩下的人不约而同地歃血祭起除魔法阵,刹那间,卷地而起的飞沙走石便将苏弘团团围住。 苏弘此时已经红瞳若血,周身灵力大涨,震得问剑堂上的青瓦簌簌而落。 高峰上的山风清冷而烈,伴着罡风吹得苏弘的白甲哗啦啦作响,甚是悦耳。但这悦耳的金属相击之声却令他们毛骨悚然。 因为他们只听见金属相击之声,却不见了苏弘全影。 泛着血光的除魔大阵灵光直冲斗牛,众人只见苏弘一闪而过的白甲,如过隙的白驹一闪而过,他们的双目根本无法捕捉到苏弘确切的位置。 弹指间,只听得镇守除魔大阵上有几处阵脚上的修士一声痛呼,随后除魔阵灵光一滞,几乎被破。其余未曾痛呼出声的修士也是紫涨面皮,似乎也是受了伤。 只是法阵未破,处于其中的苏弘也不好受,一面忍受着英乂魔力从五脏六腑血脉中的侵蚀,一面还有承受除魔法阵持续不断的威压与穿骨而过的灵风,不断飞袭而至的沙石。 若是寻常的妖魔,在这除魔大阵中呆上不到半刻便会灰飞烟灭。 幸好他本是凡人之躯,这法阵对他的作用便减少了三成,只是在魔力与法阵双重夹击下,他也几乎承受不住。 遭受强大冲击的身体,也逐渐开始吸引隐藏在黑暗中英乂的灵识,逐步逐步吞噬他仅剩的意识。 暂时恢复灵力的修士,一齐加入除魔阵。 见法阵中沙尘愈来愈浓郁,不见苏弘身影,舒怀不禁疾呼,“七郎,七郎!”说罢手中刀光一闪,身见被她召出。 她推开拉她的陆飞和东野,一个箭步,飞身入阵。 除魔大阵,顾名思义只除妖魔,但若有除布阵者外的人进入法阵,势必也会受到除魔大阵的部分攻击。 舒怀觉得在阵中举步维艰,在阵外看除魔大阵只见满阵红光和飞沙走石,可入阵中后这种景象更甚外界。 阵中飞沙走石,风是罡风,石是利石,若是一个不慎被击中,免不了头破血流。 而且双目视物不清,阵中风声凄厉,鬼哭狼嚎声不止,莽莽苍苍,似乎了无边际。 舒怀一进阵中便失了方向。 她只得一步步走过去,一边挥刀荡开飞石,一边不断重新张开被击破的结界。 除魔阵她也曾布过几次,不过与这次血阵相比实在是小儿科。 她知道除魔大阵一旦布下,若不将收进阵中的妖魔杀尽,阵绝对不会破。 “七郎!”舒怀一张口,一把沙子呛进嘴里,她吐干净了沙土,一抬头便看见前方一个身影瑟缩在一个红光笼罩的结界内,铠甲上血迹斑斑,本来看似坚不可摧的白甲竟似普通白铁被腐蚀得千疮百孔。 在沙石上垂首而跪的苏弘,微阖双目,俊朗清逸的面容写满疲惫。 “七郎!”舒怀见此大为心痛,试图钻入结界,那结界竟然不防她,她一穿而入,顺势拉住苏弘轻唤。 “七郎!” 结界内风息音止,静得如同他们小时候躺在山坡草地上看星星的那个夜晚。 苏弘缓缓抬起头,看到舒怀手中的身见,本已经略恢复黑色的眸中突然赤光又起,然后朝着舒怀的方向阴冷一笑。 “好久不见了,子刀!” 作者有话要说:嘿,有点小修改~这几章赶紧过去吧~不甜,都是沙子,都是沙子 第36章 酒醒如何消夜永 说罢一把从舒怀手中夺过身见,一手紧紧环着舒怀的腰,双足一点腾空而起。 身见刀身突然在一片耀目的灵光中剥落,炫白的刀身化成数片瓷白的玉石般散落开来,漏出内中包裹着的身见另一面目。 弹指间弯刀变成了一口单刃直刀! 微赤红的灵光的如月华一般萦绕在刀身上!这哪里还是舒怀手中的那口只是略有灵识的弯刀? 这是? 舒怀还没来得及细想为何身见刀会如此,只见苏弘挥舞着身见,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各个阵脚的修士瞬间击破。 除魔大阵无人施法,赤光顿减,飞沙走石也渐渐平息。 阵中苏弘拉着舒怀挺刀长身而立,阵外布阵数人皆口吐鲜血倒在一旁,生死不明。 “滚!若见你们再来,格杀勿论!”苏弘冷冷地道。 各家弟子从生到现在也从未见过有如此神威的玄门高士,一时间吓得目瞪口呆,想到对面站着是名震三界的魔君,听说是比木水还厉害的魔头,战战兢兢抬回各家师尊师父。 见苏弘带着阴森森笑意的眼神扫过,撒腿便退。 秦喻蝉虽未参与布阵,但也免不了遭受池鱼之殃,捂着胸口扶着师父王珂同门人下山而去。 “七郎?”舒怀挣脱苏弘环着自己腰的手,看他破裂的铠甲依旧从内渗着血,大为担忧,“我们去后堂,查探下伤势。” 苏弘低头看了看舒怀,与舒怀擦肩而过,径往游风真人而去。 “七郎?”见苏弘不应,舒怀轻声喃喃道。 苏弘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下舒怀,似乎极为困惑,眉头微皱,“舒怀?” 自二人幼时结识,苏弘喊舒怀全名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喊来,叫舒怀心一跳,直觉告诉她喊她名字的人不是苏弘,而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人。 但苏弘又突然丢下身见,捂住头低声□□,“阿怀,阿怀……” 舒怀连忙拉住他道:“我在呢,七郎!” 可喊过阿怀,又听苏弘喃喃道:“留仙……”他念了三遍蒲留仙的名字后,神情从痛苦蓦得一冷,恢复平静。抬眼环顾四周,而眸中的赤红也逐渐隐退。 舒怀捡起身见喃喃道:“身见,你是怎么了。” 此时薄刀峰上一片狼藉,问剑堂摇摇欲坠,堂内堂外横尸数具,血光满地。 不少还能动的仙门弟子正忙着抬人,见苏弘目光冷冷扫过来,皆吓得一个哆嗦。 待那些外来的仙门修士皆从薄刀峰退去,众人方入东野清心阁内稍事休息。 苏弘本已为木水所伤,伤口虽然被灵力锁住,一时没有流血,但长此以往,势必给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而且方才又在重伤之下在除魔法阵大肆施展灵力,终于让他伤口崩裂,鲜血不一会便重新染透了铠甲。 苏弘推开舒怀要查探他伤口的手,长身而立,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还在流血的伤口,然后朝游风淡淡的道:“五百年了,不成想薄刀门成了这般模样。” 他本是皎皎君子,温文尔雅,对待不相识的人彬彬有礼,待舒怀更是温和文雅,但此时此刻的苏弘,就算是待舒怀语气也是疏离淡漠。 游风道:“孙婿所言,何意?” 苏弘道:“你竟不知道大别山灵力低微的原因吗?” “是有一些传说,但并没有真凭实据。”不知苏弘为何突然谈起大别山之事,游风顿了顿继续道:“听闻大别山有一个需要吸取天地灵气方能维持的法阵,这也是大别山灵力低微的原因。” 苏弘掌心贴着胸口的伤口,只见灵光在他指缝间溢出,抬起手,伤口已停止流血。 他眸中毫无定点,似有所思,“没想到她竟然没告诉后人真相。” 他叹了口气,眸中流出一丝伤感,“那法阵乃是天地三才法阵,是你们所谓的天神所创,本是为了镇压修为强大的天神或者魔。当年魔界君上英乂与凡间女子蒲留仙相恋,诞下一女,名为英娃。英乂想要将英娃立为下任君上,但木水不同意,便联合其他五大魔王起兵反叛。最终在一些修士的助力下张开了天地三才法阵镇压了英乂。” 英乂被法阵镇压的经过,舒怀已然了解,只是不知道这时苏弘同游风等人解释是有什么深意。 听苏弘语气平淡的讲述五百年前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魔界大战,除舒怀外,薄刀门一众一个个目瞪口呆,似乎不敢相信流传在民间的魔君英乂,与薄刀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竟有这般宿缘。 因为英乂与蒲留仙的后人便是阵灵,所以蒲留仙留下训诫,后人中凡女子不得外嫁。而为了不让与英乂毫无感情的后人反感这条训诫,蒲留仙刻意不告诉后人与英乂有关的真相。 虽然蒲留仙留下大别山灵力复生之日,便是这条训诫失效之时,但五百年的光阴,是多少代人的兴衰荣辱。 不过,若非不得外嫁的祖训,游风当年便随心爱之人而去,早就暴卒,如今便也没有舒怀了。 清心阁中一时寂静无声。 苏弘道:“而我,便是英乂。估计各位也听那群修士说了,薄刀峰与魔君成了姻亲。苏弘便是英乂,英乂便是苏弘!” 提及蒲留仙,苏弘突然觉得眼眶一热,随即一振衣,朝着游风真人恭恭敬敬地深深一揖,道:“百年弹指过,红颜老人间。后人尚在,实是大慰故人心。” 良久,游风真人方平复了跌宕的心情,道:“谁又能看出整个大别山竟是一个法阵呢。说来,三年前,身见突在夜中灵光大盛,经久不散,许是感应到他的原主复生了吧。” 她还知道一个传说,当年魔君死前将自己的佩刀化为守护符守护在蒲留仙身边,她方才见舒怀拾起苏弘握着的长刀道身见,便猜想那守护符便是代代流传的身见。 身见曾夜中灵光大盛?这一点舒怀倒是没有注意到,她在薄刀峰上睡觉时一般睡得比较安稳,有时就算是打雷都叫不醒。 游风感叹,到底该如何称呼眼前之人。 祖宗?可实际却是凡人苏弘的身体。 孙婿?但这身体里却藏着祖宗的灵识。 “阁下……有何打算。”沉吟良久,游风才妥协似的叹了口气道。 苏弘心里清楚,五百年的煎熬折磨,早就将当年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魔君的心性转变了,英乂也早就不在乎蒲留仙和他的后代是否活转,他只是实在是逃脱不得。 如今再见后代的温言软语,不过是思及与蒲留仙的点滴,情不自禁生出的些许温情。 饶是魔君心志坚定,一百年的时光也足以将他自以为坚如磐石的誓言绞得粉碎。 是的,他入无极洞一百年后,那时他的所爱蒲留仙也已仙逝多年,就连他和蒲留仙唯一的女儿也已入土。 一百年的折磨让他毫无生存下去的念头,可是后来,法阵越是折磨他,他生的念头便越强烈,恨意时常浮在心头,执念渐渐滋生。 他想活下去,活下去杀回魔界,以泄心头之恨。 直到五百年之期将近,他的执念才变成了自说自笑的可怜的笑话,即将消失的灵识连无极洞中的萤火都驱不散,又何谈杀回魔界呢! 天地三才法阵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这也是他初始一入法阵,便再无逃出之机的主因,也是五百年来木水、车海等拥有高超修为的人不曾来看一看他的原因。 但法阵不会因为所镇压的人即将死亡而削弱灵力,即便他只剩下一丝灵识,也不会放松,除非年限已到。 木水联合五魔王和当年那些人间修士,蜀山的,瑶山的,还有已经凋败,名字都已吹散入烟云中的大大小小数个门派的修士们,为了和木水交换获得更长久的生命,不惜共同发起天地三才法阵镇压他。 脑中闪过这些念头,他眸中恨意渐浓。 他试过无数次冲出法阵的方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那时他为了不死,几乎抛弃为魔君的自尊。 他可以选择附身在掉入无极洞中的死鸟身上,但向上数数代都是飞禽的躯壳,因无法承受他几乎毁天灭地的气场,而化为灰烬。 直到那一日,虚弱的灵识,连从阵眼中移动一下都几乎做不到了,却觉察到了适合自己附身的□□。 灵识张开气场,拉住了那个小女孩的身体。 就算是个小孩子也无所谓了,灵识这般想……能活就行。 那女孩奋力挣扎,大声呼救,终于等来了救助者,将她拉了上去。 动一下几乎都会散掉的灵识弱弱地窃笑自己的无力,再也不奢想逃生了,因为那次挣扎几已耗尽了他的气力,再这么折腾,提前灰飞烟灭就在眼前。 洞中不知日月长。 也不知等了多久,昏沉间,虚弱的灵识突然被一具从天而降的尸体砸中,那尸体是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俊美英气的面庞上瞪着一双无神的愤怒的眼睛,尸体依旧温热如生,似是刚死。 不多时只见一个呜咽着的魂灵破体而出,英气不减的魂灵双目间逐渐汇聚怨恨之气,周边飘散着袅袅黑气,似是死前经历了极大痛苦。 落在天地三才法阵阵眼中的怨魂被聚集的法阵灵气贯体,凄厉的惨叫声吵得懒得睁眼的灵识厌烦。 但很快,灵识便发现这具少年身体的妙用。 第37章 潜滋暗长不知情 这少年生前是天潢贵胄、前世是天潢贵胄! 若非前几世积累了五善十戒的功德,今世怎会有千乘之尊。虽不知因何种恶缘所迫,落得如今气数尽散,身死魔窟的下场,但不论其躯其灵皆为人中翘楚,非凡夫俗子可比。 若能占得他身,他再以灵力周护,必不至发生灵识入体肉身便被焚毁的情况。 暗暗兴奋的那抹灵识静卧一旁,几乎倾尽气力钻入那少年躯体内! 灵识与身体几乎完美的契合度,让他重温了一别五百年的沉重。 只是这副少年的躯体受伤甚重,而灵识强度又大不如前,只能稍微动了动手指,喉中勉强发出一两声低低的□□,静静地躺着修复肉身。 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人死可为鬼,并能为厉鬼,就算历时久远而仍为厉。但是并非所有人死后皆可化为鬼。 天地中自有其规律在,若是人人死后皆可从魂化鬼,那又该如何归并万类,平衡三界呢?若人生前执念深重,执念了结前暂时为鬼,待执念一去鬼形消散,灵识重归混沌,再入轮回。 化鬼还会依照其人生前灵识之强弱,灵识亦可说是魂魄,魄似指人之形体,魂则指人之因于有此形体而产生出之种种觉识与活动。 若其人生前生活条件优渥,即所谓凭依厚,则其魂魄强,因此死后能为鬼。若生前生活条件恶劣,即所谓凭依薄,则魂魄弱,则在其死后,亦未必能为鬼。 这法阵的妙处就在于,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否则他也不会一入其中,便再无翻身之机。 躺在幽暗无极洞中的英乂,静待那离体的魂灵被法阵撕碎吞噬,凡人的魂灵再强,也只是凡人,不会像他那样能到三才法阵中待上近五百年而不死。 随着时间的推移,嵌入少年躯体的灵识慢慢运转灵力修复肉身,他逐渐感觉到了萦绕在指尖呼之欲出的灵力,只是他还不敢催动灵力,做除了修复这具重伤的躯体外的其他事情。 若不小心给得之不易的躯壳上伤上加伤,那他还有多少五百年再等这样一具躯体?凡人又如何,能够活过来,就好! 等到法阵时效过了,他便可重返世界,灵识兴奋地想着。 他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修复了这具重伤的躯体。 好在是这少年新死,他虽然耗了不少气力,但躲在躯壳中毕竟不再受法阵的折磨,才得以有余力对这副躯体施以救治,只是他现在灵识虚弱得不行,是以花了一个时辰才修好。 少年的魂灵捂着头,背对着他坐在他躯体的脚后。 那少年的魂灵虽然被法阵扭曲到变形,但不知为何一声也没吭。 英乂的□□引起了魂灵的注意,少年魂灵转过身,看到瞪着眼睛的自己,吓得一声惨呼。 魂灵很快觉察到躯体被修复,□□被占。 满腔无处发泄的悲愤与苦闷,此时如井喷般的爆发开来,飘忽的黑色魂灵如被疾风吹过的黑雾般跌宕起来。 随即黑雾中露出一双赤红的双瞳,狠狠地盯着灵识所占领的躯体。 人死而化为魂灵乃因其生前祟余劲未息,余势未已。化而为鬼乃因魂无所归,有所归,乃不为厉。 就算是英乂灵识很弱,但又怎么会把不入流的化为厉鬼的魂灵放在眼中呢?眼见厉鬼逼近身来,灵识不骄不躁,气场微扬,便将他弹飞到一旁。 可是,他每将他弹飞一次,那魂灵的红瞳便更赤一分,咆哮着扑向自己的躯壳与匿于躯壳内的灵识撕咬缠斗,誓要将他赶出去。 他本不将少年魂灵放在眼中,可却逐渐觉察到这副躯体在排斥他这个外来者。 毕竟,躯体伤损已经修复,按理说最应该也最合适待在其中的正是这躯体的灵识,就算是魔君灵识也不可以! 可是他最终没被拖出体外,而是隐入无边黑暗,终于归于沉寂。 成功了! 终于成功了! 苏弘长舒了口气,他从黑暗中坐起。 因头疼,他捂着头低声□□。 许多他从未见过的场景画面声音如开闸的洪水,涌入他的脑中,冲得他脑壳疼痛难忍。 就连一些他从未经历过的伤痛都深刻于骨,他不用想便能切身感受那种疼痛、悲愤、伤心、愤怒以及温情…… 他挣扎了半日,一张看起来有些模糊的女子面庞浮现在眼前,那女子嫣然一笑,他的心猛地一揪,似是被针扎了一样。 蒲留仙! 那灵识心爱之人,奇怪,他是认得的她的。 “哈怀!大哥”这是侵入他躯体中那抹灵识的想要主导他的地位,方才他无法将其驱出体外,便吞噬了那灵识,将他与自己融为一体。 占主导地位的他,想起舒怀的笑脸,那叫蒲留仙的女子笑脸,蓦地一跳,便慢慢隐于浓雾,眼前便逐渐浮现舒怀清晰的笑靥面孔,“阿怀!”苏弘轻唤。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英乂顺便连他的顽疾都治好了。 无底洞很黑。 他借着几点落入牢底洞的萤火,方看清洞情况。 但他一想着要看清牢底洞的环境,牢底洞的环境便如早就刻在他脑海中一般呈现在他脑海中。 这里方圆约三丈,洞中一方石台和散落四周的碎石,四壁青苔丛生,青苔下隐隐有金色纹饰偶尔闪动,每次闪动苏弘都觉得自己的心一跳。 阵眼中的阵压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较上次不慎闯入无极洞附近更令人心惊肉跳。 他下意识伸出右手,指尖隐隐有如阳光一般的白光萦绕,但随之手臂一软,指尖像碰到烧红的烙铁一般猛地一痛,灵光随之消散。 这一下让他又惊又惧,但随即了然。 他只是凝神片刻,便觉得豁然开朗,似乎他原本就会这些东西。 连此乃何地、因何在此、在此多久都像是亲身经历一般,与他十几年记忆泾渭分明,那些像是罩在冷雾里的记忆像是他的又像不是他的。 随即他便明白这些都是英乂灵识带给他的。 他不知该是喜还是忧,本茫然无措的神情逐渐平静。 无极洞的日月对他来说像是一瞬,可又像是一千年那么久。 他知道,除非天地三才法阵时效过去,否则被法阵困住的任何人,都别妄图从牢底洞逃脱。 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 他用枝叶和着自鲜血制成傀儡苏乘、舒怀,可每次制成的傀儡都因灵力被压制无法长久。末了,还是只有数只乱舞的萤火落在他肩上、石缝间钻出的青草叶上。 不错,他竟然下意识松了口气,暗想:有了人类躯体寄存的灵识总算是消除了灰飞烟灭的后顾之忧,只要不发生意外,他只消静静等待。 等待什么? 不过,横竖他很是安心,他没有死,还能再见阿怀。 果然,见萤火虫三度光顾牢底洞,似是捱过将近三年日子了,他突然觉得周身一松,施展灵力时除了因凡人之躯不能承受魔力侵蚀的不适感,法阵带来的气场威压已荡然无存。 他便迫不及待冲出牢底洞直奔生前住处而来。 曾经未弱冠的少年郎,已蹿高一头,长成俊朗英气青年,天真烂漫的少女也成了薄刀峰上数一数二降妖除魔的修士,只是眉宇间再难见那日分别时,飞扬明媚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孤独而又冷静的惆怅。 何以教舒怀? 苏弘蓦然回过神,看着身旁低眉沉思的舒怀。 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看到舒怀,他没了当初的悸动? 他不是苏弘吗? 作者有话要说:想快快更完…… 第38章 恐或伊人心有属 “阁下今日救薄刀门于险境,薄刀门上下感激不尽。”游风与东野突然站起朝苏弘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苏弘一笑,不卑不亢地,“我妻子既然是薄刀人,见外人叨扰,岂有坐视之理!” 游风沉默半晌才道:“阁下今后有何打算?仙门修士退去后自然会想方设法寻你报仇,今后还需多当心才是。” 苏弘淡淡一笑,道:“那些人要来,找我便是。” 他受伤不轻,虽然强行压制伤势,但若不及时修养,只怕之后会留下暗疾,是以不便再多套虚礼,便起身告辞。 游风一时也不止该如何对待这位又是孙婿又是祖宗的苏弘,客套两句,也不留他。 舒怀倒是想留苏弘在薄刀峰养伤,但见游风不是留客的态度,而且薄刀峰房屋多处倒塌需要修缮,她也不好开口让苏弘留在此处养伤,便跟着苏弘一起起身。 游风见她作势欲走,神色一冷,喝住舒怀,“你去哪里?” 舒怀吓了一跳,道:“七郎身上有伤,需有人照看才行。” 游风斩钉截铁,语气甚是坚定,吓了舒怀一跳,“不可!你留在薄刀峰,哪里也不准去。” “为什么?” 苏弘笑道:“不行,舒怀是在下妻子,自然要同我一起走。” 游风冷然道:“既然阁下是魔君,那薄刀门便不再是阁下姻亲了,所以阿怀不能跟你走!” 舒怀一愣,转过头,茫然道:“为什么?” 游风道:“没有为什么,当初他是人也就罢了,既然是魔,你身为修习中人,便不能不守戒律与魔界中人来往,更何况嫁个他。”她转向苏弘,道:“薄刀峰小小玄门,岂敢攀附天潢贵胄,请阁下留下和离书一封!” “我若不答应呢,你奈我何!”苏弘冷笑道。 “你若真心喜爱阿怀,便应该留下和离书。”陆飞捂着胸口,起身道。 似乎觉得陆飞这话着实好笑,苏弘唇角带着嘲弄,“真不真心又如何,她愿意跟我,又干卿底事?” 陆飞冷声道:“今晨你走后,二弟便卜了一卦,卦象大凶,显示不久将来阁下必然加害小妹!阁下自己人魔两种灵识共用一躯,想必也听说过由人入魔的人魔最后死于狂乱之病滥杀无辜的事例吧!” 苏弘冷笑道:“我和他们不同!” “七郎不会这样的。”舒怀实在想不到苏弘害她的理由,就算是英乂……她想,她是英乂的后人,英乂也没有理由害他。 游风叹道:“阿怀,你不要倔!” 张羽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他知道苏弘待舒怀极好,不像是会伤害舒怀的样子。 虽然对自己的卦很有信心的,但也有点打鼓,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见舒怀一副非走不可的样子,就算强留着她,她自有一百种点子想法下山,“也许……是真的不准呢?真人不妨再等一等吧。” 游风看了看他,知道他们师兄妹之间情深义重,若是因一卦拆散一对有情人,以张羽的性子只怕会后悔一辈子,便淡淡的道:“阿怀,你要时刻记得你的身份,授剑日玄门弟子发的誓!除魔卫道,救济斯民!他终究是魔,人魔殊途。” “不,真人!”舒怀正色道:“人魔若真殊途,五百年前魔君与先祖蒲留仙又怎会结为夫妻,又怎么会有真人,会有我?” 游风道:“正因为他们的结合才导致大别山五百年灵气衰微,薄刀峰世代弟子在玄门各派中受尽白眼。如今大别山灵气恢复,正是复兴薄刀门的大好时机,我决不允许你重蹈覆辙。” 东野见游风语气越来越严厉,知道她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忙在一旁按住她手腕,轻声安慰,“师姐,何必呢。都过那么多年了,你何必耿耿于怀……薄刀峰复不复兴,又有什么干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游风冷笑道:“不错,是你的错!” 东野一听脸色瞬间煞白,一时愣在原地。 他的错实在是罄竹难书,但他的错,他会用一生偿还,今生还不了,他下辈子还可以。这样一辈子守着心上人,守着他和她的孩子们,就算……就算没人知道,就算子孙都以为他只是与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师父”,但那又怎样,他不在乎。 “孩子,你愿意去,便去吧,记得带上通灵鸟,时常带信回来。”东野摆了摆手,“你外婆,有我在。” 游风冷冷地乜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承夜楼游风冷冷地坐在偏室,偏室门外站着东野。 “我知道,前些日子,来大别山查探的蜀山修士来了一趟薄刀峰。”良久,见游风没有要同他说话的意思,东野席地而坐,开了口。 “你知道又怎样!” “不怎样,只是怕你……” “怕我对他旧情复燃?”游风哂笑。 那夜王珂偷偷而来,被她挡在门外。 “王堂主夤夜来访,有何贵干!”她对此人早已没了半分情意,是以语气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凉。 王珂道:“路过大别,想着拜访下故人!” “这里没有尊驾的故人!” “你还是这般刚烈!”他顿了顿,“当年,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一直在等你,后来得知你已有了孩子,才在先父先母逼迫下成了家……” “尊驾同我讲这些事作甚?夤夜访客,是为无礼,尊驾还是回去吧。”游风长袖一挥,石阶上便起了一阵风,意为送客。 她知道这个人的目的,大别山的灵力渐渐恢复,此时和她套近乎,目的昭然若揭。 东野默认,是的,他怕,怕游风对那个几十年来不曾踏入大别山一步的蜀山兰溪堂堂主王珂余情难忘,他不是正人君子,胸襟宽阔似海,所以看到王珂夜探薄刀门,一直耿耿于心。 游风道:“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什么吗?” 东野抬起头,望着她。 “是你的孩子,你不敢承认;这么多年来,明明想和我在一起,却不敢向外人、向我吐露一个字!所以比之王珂,你更加怯弱!”她似乎在平息愤怒,过了良久才继续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教阿怀!” “是……”东野低下头,伴着失落、内疚的叹息吐出这个字,他懦弱、胆怯。 那时的她,是大别山甚至整个仙门数一数二的佳人,修为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降妖除魔下山救苦解困,就算是一身疲惫,也不轻言放弃;参加探魔大会,也能轻松进入一甲,而他只能勉强进入三甲。 他只是跟在那个光彩照人的师姐后面的小师弟,遇到危险时被师姐救,向师姐请教修习中遇到的困难,同师姐躺在山坡上望着高远的白云飘过…… 这样耀眼的人,他只敢卑微地仰望。 直到游风遇到了兰溪堂同样优秀的王珂,那时个和游风一样,同样意气风发的男子。 二人情投意合,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那点卑微的仰望也就此被剥夺。 可后来,师父却拒绝游风外嫁,反而要求王珂入薄刀门。 薄刀门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几十年也不出一个进入二甲的修士,可兰溪堂不同,那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仙门,每次探魔大会都至少有二十名修士进入三甲。 他心觉得让王珂加入薄刀门就是天方夜,他窃喜的同时,也怕游风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对于薄刀门的要求,王珂躲回蜀山,避着游风,破天荒的没有出头回应。 这让他极为气愤。 如果是他,他绝对毫不犹豫加入薄刀门,要么只要师姐愿意,就带着师姐从此远离薄刀门。 可王珂什么也没做。 他冲进兰溪堂找到王珂,将王珂好一顿大骂,边骂边出手。然后彻底惹怒了兰溪堂的堂主,也就是王珂的父亲。 被外人打上门来的愤怒,促使兰溪堂堂主派遣数十名弟子围着薄刀门大骂,他怎么骂王珂没有担当,兰溪堂弟子便怎么骂薄刀门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他怎么骂王珂软弱,兰溪堂弟子便怎么骂游风勾引名家弟子不知廉耻…… 听过那些兰溪堂弟子几乎不重样的辱骂,心碎的游风割发断情,与王珂彻底决裂,跑到涤灵泉饮酒不止。 内疚的他远远跟随,不敢靠近,直到看到游风想要跳入泉中自杀。 涤灵泉深数丈,游风虽会水,但若酣醉中落入泉中,只怕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一个箭步扑上,拉回几已入水的游风,将她抱个满怀。 “王珂,你好狠的心!” 肩头被牙齿狠狠地咬下去,浸出了血。 “要断便断,何必又来羞辱我……”游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垂的夕阳也渐渐移到葱郁的草木后。 “师姐……是我,东野。”他是师父从薄刀峰旁捡回的弃婴,因为是在薄刀之东,所以起名为东野。 “东野……” 游风眼底略过失望的尽入他眼中,他的心一沉。 “师姐……你醉了,我带你回家吧。” “东野,你喜欢我是不是,我一直知道你喜欢我,哈……你一定很后悔,很看不起我……被人弃之如敝履……” “不,师姐,你永远是我心中……是我最敬仰的师姐。” 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情愫,被醉酒之人一眼看破,他颇有些惴惴不安,两臂一阵发冷,不由地握紧了藏在衣衫下的手。 恐或伊人心有属,未敢言表怕成空。 怀中温热的触感,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一日,以如此亲昵的姿势与师姐相处。 平时一瞥便看得他惊心动魄、丢盔弃甲的双眸轻轻地阖上,姣好的面庞上还挂着刚流出的泪珠。 他心里又燃起腾腾的希望。 太好了,师姐没有嫁给王珂! 那是跳动在他心底最雀跃的心思,像总是浮在水上的葫芦,总也按不下去。 他轻轻、悄悄地低下头,唯恐惊动游风那双让他心慌的双眸,附身吻在她温热柔软的双唇上。 甫一触及那温热,他便如遭雷击一般迅速远离,一颗心狂跳起来,脸烧得像被火炉炙烤。 “是的,师姐,我喜欢你,从好久好久之前,就喜欢你了。”他按捺着不安,戒慎而勇敢地说出那句打算埋在心底一万年的话。 怀中人低低的一声□□,朦胧的双眼似乎捕捉到什么景象,“王珂……你又来了?” 她低声啜泣,“你又来做什么,我不会原谅你了,我已与你恩断义绝!”她虽然这样说,但她双手却环过东野的脖颈,带着泪痕的吻了上去。 那晚倒映过下弦月的清泉、被清风吹过山岗、清越蝉鸣穿透过的草木,都清晰映入东野的脑海。 他回过神来,闭上双目,继续喃喃道:“是……” 后来游风有了身孕,师父要她说出孩子父亲的是谁,游风只是凄然一笑,说只是江湖上不知名的流浪修士,只知道姓陆。 师父为此一病不起。 师父本欲将掌门之位传给游风,但被游风拒绝,无奈,只能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 然后,未等孩子出世便与世长辞。 而他明知道这一切,却因怯弱只字不提。 但凡他说一字一句,也不至于两人之间冷漠至此。 他在怕什么,怕师父知道此事,将他逐出薄刀门?是的,如果他被逐出薄刀门,就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到师姐了。 说来,陆飞的父亲长得最像他,陆晚晴却像游风多一些。 门中人看到陆飞父亲越来越像东野,不是没有过怀疑。但毕竟都是同门,便也没有讲什么。 只是因为王珂和游风之事,本来还有周边城市村镇的人到薄刀门求学问道,后来便几乎一个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说啥来着……忘记了,算了。 第39章 清明日难得清明 舒怀第一次驾驭直刃身见,觉得略别扭,但身见似乎很满意现在的形状,并没有要恢复原状的打算。 至于在舒怀手中时为何身见要“乔装打扮”,也只有拥有英乂记忆的苏弘能够解答了。 苏弘一出薄刀峰便昏睡不醒,昏睡前,特意安排不要回魔界。 舒怀没有选择回无名峰,无名峰交通不便,缺医少药,对苏弘伤势恢复无半分好处。 她尽可能加快御剑速度赶回京城,但时刻没忘记支起结界挡风,以防苏弘旧伤未愈又添新病。 有好几次,她都因体力消耗太过而至刀身失控,好在身见有灵,她才不至于将苏弘甩出去。 一到京城上空,舒怀便立刻收了法术,扶着苏弘雇车一路往御镖门去。 路上很堵,车夫说大冬天南方又出了水灾,淹死了很多人,比前两年的严重多了。 有信仰魔君的人带领灾民杀了不愿放粮赈灾的官员,揭竿而起,不过短短数月,已成气候。 皇帝招抚不成,方派出身湘郡的范国增出兵围剿。 街上的人潮都是看范国增出征的。 近几个月灾害频仍,洪涝、干旱、地震、海啸……不仅仅是长兴国内,普天之下,处处皆生异象,就算是京城也笼罩着一层诡异的气息。 而流民起义,从一两年前的星星火,渐成燎原之势。 不少无家可归的民众因求天神眷顾不成,转而信奉偶出神迹魔君。 就连京城也有人偷偷供奉传闻中魔君木水的灵牌,逢年过节牲畜供奉。 朝廷虽知,但疲于征讨此起彼伏的流民起义,并无暇顾及那些异端邪说。 就在不久前,还有有远洋的商人、修道士从各方奇险之地发现了从未见过的奇怪物种,甚至还有人从两极冻土里凿出了类似麒麟、凤凰的尸体,远越重洋献给当今。 当今以得获祥瑞为由大赦天下。 想起不久前魔窟中灵骨分离的转轮君……似乎一股暗潮正在涌动,而京城的贵人们还沉浸在歌舞升平的太平假象下。 苏弘昏睡了好几天,身体烫得惊人,然而汤药不进,舒怀只得拜托小陶准备了张折叠床放在房间内,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 “留仙……” 昏睡的苏弘呢喃着什么。 留仙,蒲留仙吗? 七郎梦到蒲留仙了。 第四天夜幕降临时,苏弘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 舒怀悠悠转醒的时候,习惯性地往苏弘那边瞅了一眼,见苏弘并不在床上,猛地坐起身,抬眼四顾。 只见桌旁一个身影,背对着他,正是苏弘。 他一身黑袍,发髻用黑缎带松松束着,修长的手指拈着白瓷的茶盏,正优哉游哉地吃茶。 “七郎?”见苏弘醒转无恙,舒怀放下了提着的心,高兴地几乎跳起来,“你醒啦!” 她穿好鞋,坐在苏弘对面,眼巴巴等着苏弘答话,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完全没被一夜的昏睡夺去光彩。 苏弘转着茶盏,偏着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秀美而不失英气的女子,良久,方轻轻一笑,“你与留仙倒有两分神似。” 舒怀一愣,不知他提及蒲留仙是何用意。 苏弘放下茶盏,一手支着桌子,另一只手便抬到舒怀脸侧,漆黑的眸子凑到眼前,温热的呼吸一下子便扑在舒怀脸上,像一阵漂浮的熏风,挠得她心头一痒。 突然这么近距离地被苏弘盯着,舒怀脸微微一烧。 她心里暗暗打鼓,开始后悔方才为何没有先去洗漱了再同他搭话,自己眼角会不会有眼屎,脸上会不会还留着昨日吃饭的汤渍。 不过还好苏弘只是捋了下她微微凌乱的鬓发,便坐了回去,倒了杯茶,慢慢饮着。 以防苏弘再这样突如其来的靠近,她胡乱找了个借口匆匆出了房门,一溜烟,跑到舒容房间洗漱了,换了衣衫,方回房间。 见苏弘已能够下床自由活动,精神也好多了,正好问苏弘有关身见的事情。 听了舒怀的疑虑,苏弘淡淡地道:“你非要听别人伤心事么?” 他眼底露出淡淡地惆怅,扭头看向窗外。 “身见本是我的刀,叫子刀,乃以盘古开天辟地时的开天斧碎片所铸,威力不亚于天帝的太阳镜,无不可斩之物。” “当然,人间喊天帝是天帝,我们都称他们为那边的人。” 他语气缓缓而平淡,像只是在叙述昨日发生的一件小事,言行举止与平时也无大的不同,但舒怀总觉得他与之前的苏弘有些不一样。 因为苏弘绝不会自称英乂,也不会称魔为我们。 她心里升腾起一阵不安。 从苏弘的叙述中,舒怀得知,不知在多少纪元前,世上一片混沌,无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亦无神人魔之分。 人活千岁万岁稀松平常,人死后魂灵不灭,与活人杂处而相安无事。 但总的来说,人还是被分为三类。 一类是天生就能操纵世间灵气的人、一类是不仅能够操纵世间灵气,而且还能与死去的人沟通的人、还有一类就是能依靠后天的修习操纵灵气,获得长寿的人。 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天神、魔和凡人。 三类人混处数万年,但在后来,天神与凡人因皆不能与魂灵直接沟通渐渐与魔心生嫌隙。 凡人更是因为无法接受魔人时常代祖先给他们传达,他们不愿遵守的意愿,而对魔人恨之入骨,便愿意依附更强大的天神,以供奉之力为代价请天神将魔人消灭。 天神们为了得到凡人的供奉,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和更长的寿命,组成除魔军与魔相斗,这激起了魔的反抗。 他们斗争了数百年,战火遍及全世界,也没有分出胜负。 但因这场混战而遭受巨大伤亡的凡人中的一部分却心生怯意,投靠了魔。 天神见难以彻底除去魔,就想若等魔恢复元气,势必会不遗余力与他们相斗,到那时只怕情况不妙,所以便打起了盘古石的主意。 舒怀听得津津有味,虽然这些听着像传奇故事,但既然是苏弘讲来的,那自然不假。 只是和东野曾经讲过的神魔大战的故事相比,有些出入。 盘古死后,心化为盘古石,乃天地间灵气聚集之所在。 天神们自通天湖而下,找到了盘古石,借着盘古石的灵力生生将世间割裂成三个世界。 新世界迸发出巨大的能量,改变了原有的世界的规律和秩序,以致天倾东南,地陷西北,两极冰封,永昼永夜,无数三界之人也因此巨变埋骨于此。 魔被一个漆黑的入口吸引,而神却被另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入口吸引,凡人却永远占据了天地之中。 人们为世界只剩下完全属于他们而弹冠相庆,就这样过了数年。 原有世界的山川地貌也因三界分离而发生巨变,而且人们也发现他们能够操纵的灵力越来越少,不断有活了几千年的人开始衰老、死亡。 他们这才开始惊慌…… 凡人中不信任天神的一部分,推举出了自己的人皇,与天神、和时常出没在世间的魔人对抗。 但三个世界的人虽有摩擦,却一直没出现大的战争。 那时候凡人寿命虽短,但因划分三界驱散了混沌,露出日月,长出了五谷,凡人得以迅速繁衍生息,很快人数就远远超过了神和魔的总和。 而三界未分之前,无论是神还是魔,一百年有一条新生命诞生就是喜讯了。 所以只是短短数代,凡人的足迹便遍布大江南北,信仰之力强大到足以让天神畏惧。 有人皇带领,凡人在修炼上另辟蹊径,尚可与天神分庭抗礼。凡人施展灵力,天神也不敢不降雨。 灵气衰弱后,凡人最起码也有五百岁寿命,再不济,也有两百年。 但这种状况只维持了不过一千年,当时人皇狂妄自大,横征暴敛,霸占天下灵山,一部分人不甘压迫起兵反抗,但很快被灵力高强的人皇镇压。 那些人便想到了被冷落了千年的天神,便以世代祭祀天神、为天之子为条件请天神帮忙除去人皇。 天神自然乐见此景,便派出数十名天神到人间助人王毕原除去人皇牧野。 自此天下再无人皇,凡人也没有了与天神对抗的资本,自然也沦为了天神的附庸。 从那时候开始人也出现死劫,即便是天赋极高的修士努力修炼也不一定能渡过死劫。 所以至今每个凡人都有死劫,死劫的年龄一般是一百二十岁。 若有人挺过死劫,必可掉齿更生,白发复黑,便有机会再活一甲子。 一甲子。 对于魔和天神来说,一甲子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七十古来稀的凡人来说,便是新的轮回,不亚于重生。 这一切都令舒怀遐思,妄想从苏弘的叙述中理清凡人寿命短促的滥觞所出。 魔在混沌初分后,也推举出了第一代魔君子説。 魔君子説一面带领人们开疆拓土,适应没有日月的魔界,一面派丈夫符以盘古斧的碎片打造子刀。 子刀便是身见的前身,身见是英乂交给蒲留仙时所起。 他们以子刀为魔君信物,带领众人披荆斩棘,才将魔界打造成如今的模样。 子説的后代英乂就是在五百多年前游戏人间时,与人间修士蒲留仙结为夫妻,诞下一女名为英娃。 新生命的降生并没有给魔界的皇族增添喜悦,相反的,同样是魔君和凡人后代的木水对此事颇有微词。 因为他的母亲,也就是英乂的母亲子邪就是在十几年前为了当时身为半魔的木水而死。 对此事,木水一直耿耿于怀。 木水当时很爱戴是魔君的英乂,虽然心有不悦,但好在英乂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这件事便就过去了。 可是不过一年,英乂便同木水讲,他有意将英娃培养成下代魔君。 英乂座下几个魔王,特别是同母弟,招天君木水得知后大为反对。 因为英乂还说要为英娃更改生死书,就像几十年前他的母亲子邪一样,不惜承受天劫。 子邪在经天劫后,只剩下半条命,最后被天神沂河所杀。 木水不愿意看到混血英娃为下代魔君,更加不愿意英乂步子邪后尘,极力反对。 但无果,所以他一怒之下买通人间玄门高手,围攻大别,妄图杀死英娃,断绝英乂念头。 一面又联合其他五大魔王起兵反叛。 兄弟二人彻底反目。 英乂率随从夕落、魔王车海等人与以木水为首的叛军战斗,战斗持续了数月,战火绵延三界。 天神还好,□□凡胎的凡人因这场战争引发的地震、海啸、洪水死伤无算。 最后,英乂不忍见人间生灵涂炭,也不愿违背母亲临死前所托伤害木水,便自愿走进天地人三才法阵受制,但条件是木水不得伤害蒲留仙一家。 但木水还是让蒲留仙和英乂立下天魔咒,以英乂后人为阵灵维持三才法阵,若英乂试图逃脱,蒲留仙及薄刀峰一干人灰飞烟灭,不得超生;若蒲氏后人试图逃脱阵眼破坏三才法阵,蒲氏后人立刻暴毙。 木水当时要他们发的誓,其中不无意气在里面,但天魔咒的誓言已发,除非法阵失效,是决计无法更改的了,就算后悔也无用。 英乂是魔君,就算被篡了位,也是三界中独一无二的君王之躯,世间法器极难伤到他,只有以山川为基础张起法阵镇压,才能逐渐分解他的躯体,瓦解他的灵识。 英乂入阵前,暗中以女儿心头血祭身见,并以强大的魔力改造了身见,让它护佑后人,也隐藏了身见的能力,以防被木水找到。 苏弘看了看满脸写着不可置信的舒怀继续道:“这也是身见一直在薄刀峰的原因,木水数年来也一直派人在人间寻找身见,但都一无所获。” 舒怀道:“身见是如何护佑蒲氏后人的?” 苏弘道:“还记得你说过在无何有之乡时,身见突然异光大盛吗?是身见察觉到你有危险,才借我的灵力替你荡开雾鱼的吞噬。” 只是身见每一次借法,都势必加速英乂灵识的消散。 但那时英乂灵力已经逐渐复苏,所以能够轻易借法救主。 舒怀不理解,身见为什么只救她,而不救和她同为蒲氏后人的陆飞? 苏弘道:“你以为谁都能继承魔君强大的血脉?” 他冷冷一笑,姿态却甚是散漫,“三界定律,人与魔的后代,应为魔的血脉强大,不可能每一个混血的后代都能继承,所以人魔后代中能够继承魔君血脉的寥寥无几,自然是身见认为你身上有故主的血脉流传才只救你的。至于陆飞、舒铠、甚至是游风真人,都是没有继承到魔君血脉的。” 既然她的母亲、外婆都没有继承到魔君血脉,那为何她却继承了?难道魔君血脉是蛰伏于每个后代的体内,见机显示的? “听说,人与魔的后代的寿命比一般人的要长,那我的那个祖先,就是英娃,活了多大呢?” 英乂毕竟是魔君,可以活千年万年,可她的女儿体内流着一半凡人的血,能活多久?一百年,二百年? 苏弘道:“这就是那些人要造反的原因,哼,他们懂得什么,既然母亲可以为木水压制凡人血脉,难道我便不可以?我当年只是想为英娃更改生死书而已,又没有要他们承受天劫……”他越说越气愤,眸中几乎烧出火来。 “你是七郎,对不对……”见苏弘眉宇见戾气晕生,舒怀喉咙一紧,忍不住问道。 即便是被愤怒隐没,那现在的苏弘也与那日她在魔界见到的苏弘迥然不同,就算身处魔界,从苏弘身上依然可以看到抹月秕风的风雅,那是刻入他骨髓的气魄风度。 而现在的苏弘……念及此,舒怀背脊生寒。 “我不是七郎,还会是谁?”苏弘微微勾起嘴角,朝她一笑,“英乂之事,如我亲历,我只不过是想到往事身不由己为他愤恨罢了。” 舒怀一想也是,她不是苏弘,不知道与那些不是自己念头的意识对抗的难处,自己无缘无故质疑苏弘,确实思虑不周。 “对不起。”舒怀低声致歉,不久前苏弘还舍命救了薄刀门上下,她陪着苏弘从薄刀峰一路到京城,一步也不曾远离,眼前人不是苏弘又是何人呢。 苏弘只是淡淡一句话,便如平地秋风吹得她心中打旋的疑惑黯晦消沉。 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展颜一笑听苏弘继续讲。 生死书不仅记载凡人功德寿命,还记载了三界运转的铁律。 就像云腾致雨、露结为霜,人死后魂灵会经万象门进入阳泽洗去俗世尘灰,此人生前一切因果皆由生死书评判,是重生为人、还是化为阳泽的一滴水都由生死书决判。 听说更改生死书,有违大道,若是实施,不知要为魔界引来多少灾祸呢,为自己带来多少天劫。 舒怀轻叹,暗想这英乂似乎有点不大聪明。 “没有绕过生死书改命的方法吗?那些飞升的高人,莫非也都进了阳泽?” “不错!三界规则已定,既然是凡人,那凡人一辈子都是凡人,又怎能飞升成神呢?那边的人闲得无聊了才会期待凡人成神,同他们争夺福山寿地。毕竟万年前的凡人还是能与天神分庭抗礼的存在。那些修为好的人不过是多活些年,飞升的最后还都是通过万象门到了阳泽,重回照临城罢了,否则,你见过哪些飞升的修士下界显灵的?数千年来,一个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天呐,我终于写到我想些的地方了,这就是当时的第二个灵感,和第一个灵感生拉硬套混成了一个故事,终于差不多圆了过来~我就是想写一个世上本无神,有的只是拥有不同能力的人!然后因为种种原因分开了,然后那两个入口一个灵感来自白洞、一个来自黑洞~然后天地冲破了混沌,才有了山川江河……日月出焉,人类繁衍生息,但因为信仰的力量过于强大,才能够让其他不同能力的人畏惧!而天神和魔因为没有那么多好的先天条件,可能是辐射比较多吧~然后新生命就比较少,否则……咳咳,那岂不是天地间都塞不满他们了……兴奋,我要写到最后的灵感了! 第40章 偶闻匹马绊长坡 苏弘轻轻一笑,呷了口茶,继续道:“这大概也是凡人的宿命,数万年前的凡人和天神联手分开混沌,却没料到天地自有大道,求自由的得禁锢,求光明的归黑夜,求永生的却需要依靠被禁锢的凡人的供奉而活。” 数万年的时光被苏弘娓娓道来,舒怀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不可语冰的夏虫。 自开天辟地至今,不知多少个万年,都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那只有区区百年寿命的凡人又岂能真的窥伺到天道呢。 十几年修习信念被瓦解,舒怀有那么瞬间的茫然,不过很快她便释然了。 她有苏弘,以后既不求飞升成神,也不求长生不死,只要有苏弘在,成不成神又有什么干系呢。 而且,神有什么好的,不一样仰人鼻息?原来那边的人也不是那么得高光伟正。 二人交谈中,不知不觉已经日中。 陆晚敲门而入,见苏弘气色好转,松了口气,便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苏弘近期状况。 交谈间,见陆晚晴言辞闪烁,苏弘道:“岳母有何吩咐?” 他的身份虽已在各仙门中暴露,但看情况陆晚晴还不知他真实身份,而朝中有太子苏济为他斡旋,他更加不必担心。 陆晚晴道:“是有事情要阿怀去做,但你伤势未复,若阿怀走了,还有刺客来……” 原来舒怀是说自己为刺客所伤,苏弘心道,真是有心,便一笑道:“不妨事,我已经通知国公府的护卫来了,而且刺客已被阿怀擒获,不会再来了。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岳母若有吩咐,英弋在所不辞!” 舒怀这几日看母亲有些魂不守舍,但因照料苏弘,还没问起,没想到苏弘已为她问出,此刻也不禁问道:“娘,怎么啦?您有事便吩咐!” 陆晚晴道:“不久前,皇上突然降旨要你爹押送一批货物到蜀山,你弟弟也去了,至今好几日了。前夜我梦见你爹和你弟弟满身血污向我走来……阿怀,这次护镖来得突然,去得地方又偏,我怕你爹他们有危险,你是修习之人,跟过去看一看可好?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苏弘道:“可知皇帝要镖队护送什么货物去蜀山?” 陆晚晴摇了摇头,道:“不清楚,你岳父也不知道,但我远远望见好像是几十只木箱子。” 苏弘道:“不用担心,等下我和阿怀一起去。阿怀擅使追踪符,不消多久,便能追到镖队行踪。” 舒怀深知,苏弘面色虽已好转,伤口也已愈合,但元气大伤,若他随自己一起,对身体损伤不小,正欲开口要他留在京城,自己前去寻找父亲,只见舒容推门进来,“东宫有人寻国公了!”话音刚落她身后转出一名青衣宦官朝苏弘等人施礼。 苏弘认得是太子苏济的心腹刘本。 舒容道:“那你们先聊,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国公等下请到堂中来。”说罢便告辞而去,陆晚晴见此也颔首而去。 舒怀虽然知道苏弘真实身份,但尚不清楚他与杀父仇人之子交好的缘由,以苏弘现在的能力,若要取苏域父子性命为父母兄妹报仇如探囊取物,何必要委曲求全在太子手下呢? 她关心苏弘,想着有空问一下,便也起身告辞,没想到苏弘却拉住她,道:“你不用走。” 刘本见此愣了愣,朝舒怀又是一礼。 “许久未去拜见殿下,不知贵体安否?”见舒怀停步,苏弘才迤迤然倒了杯茶,问站在一旁的刘本。 刘本道:“殿下安好,只是挂念国公贵体,特遣奴婢探望。” “有劳殿下挂心了,替我谢过。殿下还说了什么?”苏弘笑道,他知道苏济不会只说这些场面话。 刘本道:“殿下说,事情有变,请国公入宫细谈,轿子已备好了。” “这么急?”苏弘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舒怀,叹道:“不能等两日吗?” 刘本低头答:“殿下说,请国公务必今日前来。” 苏弘没好气地答应了,但要刘本等自己在御镖门吃过饭方去。 舒怀本想问一问太子的事,但见苏弘眉头紧锁,便想着以后再问不迟。 席间苏弘要求舒怀等他从宫里回来再一起去,但舒怀怕母亲担心坚持先走一步。 她让苏弘好好养伤,自己一人过去便可,但苏弘执意陪同,她只得答应会用通灵鸟报告自己位置,苏弘答应了,但让舒怀带了身见才放心入宫。 饭后,舒怀收拾了盘缠细软以追踪符指引舒咏光大致方位后御剑而去。 曾听师父讲,好几年前父亲护镖也遇到一次险情,母亲看父亲晚归数日,忙以通灵鸟传信至薄刀峰,但外婆听后只是回了一句‘知道了’了事。 舒怀马不停蹄,期间数次施展追踪符,直到第三日追踪符才显出细致路线,舒怀行程也快了许多。 期间她虽然放出了通灵鸟,但并未收到苏弘回复,她只能安慰自己是苏弘没能收到通灵鸟,否则以他的能力不消多久,便能跟上来。 但苏弘出了什么事情呢?是回照临城了?还是京城有事脱不开身? 蜀山甚广,更兼山川的壮秀,自古为修士向往的洞天福地,历史上有名的修士也大多出自蜀山。 而今蜀山兰溪堂在仙门百家中更是如日中天,修为高超的弟子不下百人,就连当今国师年重都出自蜀山。 为何皇帝突然要父亲护镖至蜀山呢?护送的又是什么货物呢?会不会与年重失踪有关呢? 担忧之情,像是万物沉寂后的暴风雨,一触即发,越近蜀地越拨动舒怀心弦。 以往父亲的严苛、弟弟的刁蛮任性皆化作血脉之情的偾张。 “爹!”终于在一处山坳,舒怀站在山顶看到困于数十名黑衣人中的镖队。 舒咏光满身血污与两名黑衣缠斗,已受了伤。 舒铠警惕地站在一辆马车旁,神情严肃,一改往日顽劣,见舒怀仗剑而来,大喜,“爹,是二姐来了!” 舒咏光与两名黑衣人缠斗中瞥见舒怀,心下一定,剑也快了三分。 那些黑衣人似乎不怕疼,被舒咏光和一众镖师伤到后,身法并没有迟缓,也没有流血的迹象,与一众精疲力竭的镖师相反,反而愈战愈勇,耗得舒怀也渐渐体力不支。 这些不是人。 她的第一感觉,既然不是人那就不能用对付普通人的方式,如果这些是傀儡,那么就可以用法阵对付。 而且既然不是人,她也没了修士杀人的顾忌,出刀瞬间凌厉了几分。 念头甫至,手下已捻起剑诀,只是尚未动手,只见另一边山坡上一黑衣男子飘然而下,身如鬼魅,穿梭于众人之间,电光火石间,一众黑衣人如无根之叶飘飘倒地。 那黑衣男子下了剑诀,飘飘然还剑入鞘,朝着死去的黑衣人冷笑一声便要离去。 舒咏光率先一步拦住那黑衣男子施礼致谢,并愿到镇上置酒道谢。 那人笑了笑,执意要走,只说举手之劳而已。 舒怀猜想他或许是蜀山道友,便也向前致谢,顺便打探下秦喻蝉近况,伤伤好了没。 那人见舒怀乃是同道,便自报了家门,说自己姓杭,名云,无家无派,云游四方。 舒怀也报了姓名门派,杭云一听薄刀门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煞是认真地道了声没听过,搞得舒怀一愣,心道这人好生率真,随即哈哈一笑。 离得近了,舒怀方才看清,杭云生得清俊,眉眼中带着游离四方之人固有的稳重和洒脱。 她一面感叹杭云的高修为,一面叹息此等人才竟埋没在野,一面又羡慕起这等闲云孤鹤的悠然自得来。 杭云见有道友同行,欣然留下,讲起这些黑衣人的来历来。 这些黑衣人果然不是真人,是有人作法炼成的傀儡。 杭云前日云游到此,见这些“人”埋伏在进蜀山的路上,一看到镖队入蜀,便处处杀招。 他想搞清这些人的意图,便暗中盯梢,见这些人灵力不低且欲置人于死地,才出手相救。 这些傀儡中有一个是首领,只要断开此傀儡与施法者的联系,傀儡自然不攻自破。 他观察多时,已找出阵眼,但舒怀初来乍到,若要找到阵眼,只怕需要耗费些时间。 舒咏光在一旁道:“以前也有不法修士为防身份暴露,以傀儡实施剪径。”只是他从没见过这么胆大妄为又心狠手辣的,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掠,还要置人于死地。 难道那背后的修士不怕杀凡人,死后不得超生,不怕被发现后被废除修为? 他这次是奉圣命秘密运送货物,运送的路线、货物就连对陆晚晴他都一字未提,不知为何会被人盯上。他方才主动邀请杭云一同前行,就是为了验证此人是不是那些傀儡的幕后主使,如果是,还可尽早防备。 毕竟,明面刀枪,总好过暗中利箭。 第41章 托狐真身假难辨 见舒咏光并无大碍,舒铠也毫发无伤,舒怀松了一口气,随即提出随舒咏光一起押送货物到目的地的提议。 当她提起陆晚晴的梦境,舒咏光一声轻叹,眼角微红。 舒怀在一旁听杭云讲述游历见闻,有许多都是她不曾听见过的。 杭云讲起自己曾独闯魔界,见过魔君木水,知道魔界正有惊天巨变。 想到惊天巨变可能与苏弘有关,忍不住问道:“魔君英乂是个怎样的人物?” 杭云略略一顿,摇头道:“不曾见过,但听魔人讲似乎是个亲人的魔君。” 他突然话题一转,看着舒怀腰后露出的身见,道:“道友,你这直刀倒是个好宝物!但似乎沾染了不少魔气,我刚刚便注意到了,不知这刀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家传的!”舒怀摸了摸身见,这句话倒是不假,“可能是我不久前去了趟魔界,杀了几个鬼士,才沾染了魔气吧。” 杭云拍手笑道:“没想到道友也是勇闯魔界的修士,不知何时一起再去照临城转上一转!” 舒怀正满口答应着,舒铠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拉着舒怀便走。 舒怀道了声失陪,不情愿地被舒铠拉到一辆马车后。 难得见舒铠一脸正色,她有点迷茫,“吃错药了?” “我问你,姐夫来了吗?” 舒怀摇了摇头。 “爹本想等护镖结束后再告诉你的,但我实在忍不住了。”他不安地左右张望,唯恐被人发现行踪似的,“你猜我们遇到谁了!” 他神秘兮兮的样子,逗得舒怀一笑,“你能遇到什么?天上飞的鹰,地上跑的鹿,还是心仪的姑娘?” 舒铠哼了一声,“我有那么无聊?”他放低声音,语气中透着难以按捺的兴奋,“我见到姐夫了!” 舒怀翻了翻白眼,舒铠说他见鬼没逃、遇山崩而色不变,她都信,唯独这个不信。 三天前她离家时,苏弘入宫。就算苏弘来了,也不可能不先找她,而是一声不响地找镖队,“少开玩笑,我现在都不知道你姐夫在哪。” 见她不信,舒铠挠了挠头,将脑袋从马车后探出,见舒咏光正安排舒顺等人打点人马,准备晚饭,是没空管他闲事的样子,便拉过舒怀转到车队最后。 车队最后两辆马车本是为受伤镖师准备的,最后一辆车上已被塞了两个受伤的镖师。 她被舒铠拉着一路小跑,停在倒数第二辆马车前。 “干嘛?”舒怀有点想念以前像驴一样倔的舒铠,突然这么正经的弟弟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你不是不愿意嫁人吗?”舒铠用他那志得意满的神态对着表情逐渐扭曲的姐姐,一本正经地道:“不如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舒铠换了副面孔,笑嘻嘻地道:“开玩笑!”说罢掀起马车帘布,做了个请的姿势,“你自己看!” 舒怀白了他一眼,正想回复一句无聊,只听车里传出一声从喉咙发出的低低的□□,略微耳熟的声音勾得她打消了转身而去的欲望,三步并作两步踏上了马车。 马车里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男子。 男子约莫二十二三,面容英秀,一身磊落青衫,旁边放着伞囊和一个青布包裹,还有一个几乎可以丢掉的破斗笠。 男子双手双脚被绑在马车上,肩上还贴着定身符。 见有人进来,男子黑如点漆的瞳孔蓦得一缩,写满疲态的面庞充满了警惕之色。 舒怀愣了半晌,收回踏进马车内的脚,站在车外深呼了口气,暗道,我一定是太挂念七郎了,才会把别人看成他! 在自察神思清明,绝无半分老眼昏花的可能后,她才重新踏入车内,单膝跪在车板上,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被定身符定住的“苏弘”。 “七郎?”在确认自己没有眼花之后,舒怀只能承认眼前的人就是三天前与她分别的苏弘。 只是与三天前相比,此时的苏弘显得更加成熟稳重,眉宇间写满了生人勿进的生疏与戒备。 “他是个聋子。” 舒铠跳上车来,顺手从苏弘的盘囊里掏出纸笔,看来他做这件事早已轻车熟路。 纸笔和舒怀在面店见到的苏弘所用的一般无二,只不过纸上的字更多。 舒铠翻出初见苏弘时的笔记。 “小哥,请问,前方可有客栈?”这不知道是谁的字,虽说还算工整,但与下面一行清秀飘逸的字相比简直像是信笔涂鸦。 “再往前三里,有客栈。”是苏弘的笔迹,极好看的小楷带着行书的影子,如天边的云飘逸而又不至于显得轻浮。 “多谢小哥!” “我家主人特请教阁下大名!” 见舒怀一页页翻看对话,实在是慢,舒铠毛遂自荐,声情并茂地讲述遇到苏弘的经过。 “两日前,黄昏时刻。”他说书先生似的清了清嗓子。 “我们看到这人背着把破伞,目不斜视地向车队走来。爹便叫舒顺去问一下路,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个聋子,只能笔谈。舒顺见此人长相酷似姐夫,便报给了爹。爹以为是国公微服私访便亲自询问,没想到这人并不认得爹。问他意欲何往,只是不答,爹邀请他随车队入蜀,他也不肯,扭头便走。因怕他走脱后以后再寻不到,爹便横下心将他绑了,放在车里由我看管。这两日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像在问石头一样,理也不理我……后来我便同罗师傅借了张定身符让他变成真石头了!” 一边翻看笔谈笔记,一边听舒铠讲述事情经过。 “他可能不是英国公……怎么同你讲呢,但可能是英国公的傀儡!”舒怀也不得不承认这傀儡制得十分精妙,而且触手生温,眉眼神态简直比苏弘更像苏弘。 “谁制得傀儡?” “自然是你姐夫制的。” 舒铠觉得更加奇怪了,“姐夫会术法?” “他可是国公,自然是找人制的。只是制了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们最好放了他,说不定他有任务呢。” 是不是有任务,舒怀不敢确定,但最好还是放了。 不过苏弘制一个有听觉障碍的傀儡,做什么。 “你若不信,让我来问他,但你不得将我今日说的话讲于其他人听。” 舒铠笑道:“说了又怎样。” “你若是说,我便‘请’你出去!” 料来舒怀的‘请’不是好话,为了听她嘴里到底能蹦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舒铠服了软,“我不说,你快问吧。” 舒怀撤了苏弘身上定身符,倚在车厢内坐定,姿态从容。 傀儡苏弘见舒铠拉了同伴来,以为这伙强人终于要对他动手了,闭目待死。 “我不杀你!”舒怀戳了戳傀儡苏弘,写字给他看,“你不认识我吗?” 傀儡摇了摇头。 舒怀略显失望,又写道:“可我知道你叫苏弘。” 傀儡苏弘看到苏弘二字,脸色大变,双手一伸,从舒怀手中夺过笔,用绑着的手写道:“你待怎样!” 舒怀道:“这傀儡脾气和你姐夫不大相同,但莫名很像……更像你姐夫。” 她这句话听得舒铠云山雾罩,不知道舒怀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一会不同,一会更像。 只有舒怀知道,她猜想这个傀儡应该是苏弘按照他小时候的脾气制成的,所以给她的感觉更像苏弘。 “舒怀,阿怀!”写罢,舒怀指了指自己,满怀期待地等傀儡认出自己。 傀儡苏弘不可置信地写:“薄刀峰?” 舒怀点了点头,大为感动,就算是制成的傀儡,苏弘也不忘将关于她的记忆加进去,若非这傀儡行动自如,舒怀都要认为面前的是真苏弘了。 傀儡似有些不信,上下打量了几圈舒怀,见她素白的袍子,头顶毡帽,腰后挂着一口直刀,背着乾坤袋,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自己,英秀眉目间还带着分顽皮。 依稀间,眼前的面孔与几年前那个少女重合,傀儡苏弘愣了愣。 那时他的听力还没有那么糟糕,可以隐约听到少女在自己耳边大呼‘七郎,七郎哥哥’,女儿固有的清香口气温热地铺在他耳边、脖颈,一直钻进心里。 “哈怀……”傀儡哑声道,但这声‘哈怀’的呢喃几乎湮没在从窗缝漏进的风声中,几不可闻。 舒怀笑逐颜开,重重点了点头。 那句‘哈怀’微弱、喑哑,但足以让几日来,一直以为眼前人是哑巴的舒铠大吃一惊,他几乎是蹲着跳开,但很快被自己的衣襟绊倒,摔在车厢上。 可舒怀一直都知道苏弘并非不能讲话,而是因为听力不好,导致不能正音,吐字不清。 即便是十年前,他们相处时,除非必要,否则苏弘不会轻易开口。 她欣慰于能从傀儡口中听到‘哈怀’的亲昵称呼,让她重新回味十年前那些快乐无邪的时光,以及少女时代对那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礼的少年不可与人语的情愫。 看到‘七郎’口型,傀儡苏弘低下头,肩膀轻轻颤动。 十年来颠沛流离的苦楚被眼前这个女子的一句‘七郎’消匿于无形。 他兴奋得不能自己,以至于连舒怀给他解开了绳索都不知道。 他无声地哭着。在梦里,他与她有过无数次重逢,但从没想到,会在这么一个场景相逢。 见傀儡苏弘神情悲痛,舒怀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办。 若是真的苏弘,她毫不犹豫为他擦去了眼泪,可如何面对一个如此动情的傀儡……她有点拿不定主意。 “别哭了啊……我们不是前日才分开的吗?” 傀儡苏弘听不到她的话,没有回答,只是别过头,擦干了眼泪。 舒怀打发走了舒铠,也拉着傀儡苏弘下了车。 许久未曾活动的苏弘步伐略僵硬。 可在她看来,不过是真正的苏弘控制出错而已。 她打定主意,等见到苏弘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他,为什么又弄出一个傀儡出来,还制得那么逼真,勾起她往事。 看到在车队尾部的舒怀,杭云走上前来,说要告辞。 傀儡苏弘很礼貌地见礼。 “这位是?” 舒怀道:“这是……我的一位故友,苏弘。” “这位朋友身上,沾染了不少魔气……” 舒怀紧张起来,虽说苏弘的身份仙门百家几乎尽人皆知了,但如果被杭云知道傀儡苏弘身份,只怕他会本着降妖除魔的道心给傀儡一剑,这可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阁下身上被人下了本心咒!” “什么本心咒?” 本心咒是一种压制本性的咒术,中咒者神思恍惚,不知生、不知死、亦不知人,唯有浑浑噩噩游荡于人世。 但傀儡身上是不会有咒术痕迹的,就算是修为再高超的人也看不出来,杭云在说什么,舒怀纳罕道:“他只是傀儡而已,怎么可能中咒?” 这次轮到杭云迷惑了。 他抓起苏弘的手腕,证实了确有脉搏跳动,道:“这是人啊,怎么能是傀儡?道友莫非中了幻术,连人和傀儡都分不清了?” 怎么可能,她前日才和货真价实的苏弘分手,苏弘会无聊到和自己开这种玩笑? “这位朋友身上的本心咒有一段时间了,而且咒术已经失效,只剩下一点咒术痕迹。若非如此,我岂能看出?道友若是不信,可以刺络法验证。若不想伤到故友,也可画傀儡法阵验证。” 傀儡一般以木石、人血肉、指、发等制成,高超的傀儡师,制出的傀儡虽然模样形态言语酷肖真人,但三棱针刺穴绝不会流血。 而且,若以傀儡法阵断绝傀儡师与傀儡之间的联系,傀儡势必与傀儡师断联,反为画阵之人所控。 但是这种法阵对傀儡师颇有伤害,若非是与傀儡师立场相对,断不会贸然施展傀儡法阵。 虽然舒怀自认为以自己之修为无法伤及苏弘,但还是不愿意冒这个险。 她忐忑地写下‘七郎,需要你的一点点血’几个字给傀儡看。 傀儡苏弘微微一怔,随机笑着点了点头,伸出了胳膊。 舒怀接过杭云递过来的三棱针刺入了苏弘列缺穴,鲜血如红线,沿着傀儡苏弘手腕蜿蜒而下。 她脑中轰地一声,耳边尽是这几日苏弘的声音。 “是……阿怀,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阿怀,我也……好喜欢好喜欢阿怀!” “阿怀,你不生我气?” “绝不会辜负您的托付!” “……” 她回过神来,反手握住他还在流血的手腕,温热的触感告诉她,眼前的人是货真价实的人 ,是苏弘,而非谁制成的傀儡。 既然是苏弘,那为什么又听不到了?怎么和三日前的苏弘感觉完全不同? 是苏弘提前到了这里,同自己开玩笑,还是…… “杭师兄,我前日才和真人分别……不可能今日又一个……” 杭云道:“我方才便注意到道友身上沾染了不少魔气,还有道友的刀,只怕不仅仅是去了趟魔界杀了几个鬼士那么简单。只怕前几日与道友朝夕相处的是魔人。” 舒怀的沉默,印证了他的猜想,“我听说魔界之人有通过夺取凡人记忆游历人间进行修行的,加上这位朋友中了本心咒,可不是被夺了记忆的样子吗?不过,本心咒已经失效,这位朋友会慢慢恢复正常的。” 是吗?魔还有这种修行方式,她孤陋寡闻,竟然没听说过。 她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的事实,但眼前活生生的苏弘提醒她,杭云说的极可能是事实。 若从牢底洞逃脱就是英乂本人,遇到了苏弘,夺了他的记忆修习,然后……循着苏弘的记忆帮苏弘报了杀父之仇,连带着对舒怀的感情一并收纳…… 那前日种种到底是真是假? 她已经习惯了那个听得到她谈笑、强大的、新婚那日眉眼都带着春风般笑意的、大胆言爱的苏弘。 她的手还握着苏弘的手腕,但明显感到苏弘想要挣脱她。 一抬头,便对上苏弘略羞涩的眼神,好看的眉眼中带着三分柔情,与新婚那日的苏弘一般无二。 如果杭云说的事实,英乂为什么偏偏要和她扯上联系?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在薄刀峰危难时救危解困?莫非都是因为夺了苏弘的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从这里,大纲又是一变…… 第42章 张剑雨修士化魔 黑衣傀儡人的来历还没有查出来,又多了苏弘,舒怀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她说服舒咏光让苏弘能在车队自由活动,又考虑到苏弘没有修为,便将一开始绑他的马车给他代步。 车队中见过苏弘的人,都以为是误捉了微服的英国公,一个个噤若寒蝉,搜肠刮肚地想这几日对苏弘是否有慢待之处。 与魔界的苏弘不尽相同,这个苏弘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知书达礼,温文尔雅。 对于苏弘,虽然再遇到舒怀令他兴奋不已,但几乎深入骨髓的修养却让他时刻与舒怀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笔谈中,舒怀得知十年前苏弘被洪亨久追杀,大哥苏乘为了保护他被杀,他仗着无名峰草木葱郁,又熟悉地势逃过一劫。 从此他远离大别山,四处游荡,但因为怕连累到舒怀,不敢回大别山一趟。 后来听说洪亨久入狱,才来寻舒怀,直到遇到舒咏光。 苏弘的说辞合乎情理,并无可疑之处,回顾魔界苏弘的说辞,她突然觉得漏洞百出。 比如为何他正巧落入了镇压有魔君的无极洞,又怎么以区区凡人灵识与英乂的灵识相抗…… 一切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都破绽百出。 莫非是她当时被苏弘重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连那么简单事情都忘记分辨了? 镖队走走停停,相较于之前的速度更加缓慢,终于在夜幕降临前在一处开阔的空地安营扎寨。 御镖门的镖师都是惯走长路、野外生存能力百里挑一的好手,很快便搭起了十五六顶军事帐篷,然后开始卸鞍歇马。 他们将装有一个个大木箱的车推入帐篷中,又仔细固定,以防车子侧翻,自牵马去喂马夫准备好的上等草料。 木箱里面不知又装了什么钟鼓馔玉,这般小心照顾。 若皇帝对百姓有这样万分之一的上心,也不至于隔三差五就有流民起义。 听说皇帝为了给自己修陵寝不知役使了多少民夫,费了多少税收。 修士在入门前,必起誓,抛去人间功名利禄、富贵荣华,潜心修习,积累功德,方有超脱俗世、羽化飞升的机会。 她自小受此熏陶,视人间富贵虚名如草芥,这也是她与父亲之间一直有嫌隙的原因之一。所以看到皇帝不惜大量人力护送宝物入蜀,不仅又生起舒咏光闷气来。 从晚饭后,将离开的行程拖后的杭云就对那些守卫森严的木箱颇为好奇,但因舒咏光下令禁止无干人等靠近安放木箱的帐篷,杭云也无可奈何。 “这些入蜀的货物,非同寻常。” 她倚在帐篷上正愁云惨淡,杭云从一侧悄无声息地转过来,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是皇帝老儿想藏什么宝物罢了……有什么非同寻常的。”舒怀淡淡地道。 她只保证舒咏光安全到家,管他运送的是什么东西。 杭云道:“若是财物,为何要以法阵禁锢木箱?除非里面装的不是死物,而是活物。” 活物? 会运送什么活物? 一件不太美好的事情划过心头,她突然想起不久前师父说过有关国师的传闻。 年重用新生儿的灵识和精血炼制长生药。 新生儿…… 舒怀跳将起来,几乎是跑进舒咏光休息的帐篷的。 “做什么!”舒咏光正在捧着一张丝绢在灯下读,看到舒怀进来忙将绢藏到怀中。 “爹您知道木箱里是什么,对不对?”如果父亲真的为虎作伥,帮皇帝残害生灵炼制长生药,她绝不会作壁上观。 “这不关你的事。” 舒咏光不耐烦地摆手,示意舒怀离开,但眉宇间的忧愁却被舒怀尽收眼底。 “爹,我知道皇帝的命令,您不得不从……但如果真是要您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那这个辅国将军不当也罢……” 如果舒咏光因为违抗圣命而被皇帝降罪……冷静下来一想,她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 虽说仙门百家超脱于世俗之外,不受朝廷管辖,但毕竟除了那些已死了的真正脱离了俗世,并没有一个人不在俗世中。 就算她护着全家躲进深山又怎样,朝廷的兵马依旧可以找到他们,将他们“绳之於法”,就像洪亨九追杀苏弘兄弟。 难道东野、游风不知道苏乘苏弘是自己的朋友、不知道洪亨九和国师带了人去追杀手无寸铁的少年? 可最后又怎样,他们又不能出手干预。 如果……如果苏弘就是英乂,她或许可向英乂寻求庇护,但英乂不是苏弘。 这两天,她第一次有了这种希望英乂就是真正苏弘的念头,转念又觉得愧对苏弘,恨恨地咬牙不语。 舒咏光叹了口气,“你常年在薄刀峰,又知道什么。何况你与英国公新婚……”他叹道:“但有圣命,在所不辞。” 原来是考虑到她……她错怪了父亲,父亲并不是只为了那一身官袍。 风吹进帐篷,将舒咏光两鬓发丝吹起。原来父亲的两鬓已染了霜雪,她以前竟没有发现。 但父亲又怎知英国公真正的身份呢。 那个一挥手便夺人性命的魔君,岂会受制于区区凡人,就算这个凡人是一个皇帝。 反过来,如果她所料不假,英乂在人间必有图谋。 不知道英乂是否知道她已见到了真正的苏弘,若知道了,会不会与她刀剑相向……不过,面对魔君,横竖她只有任其宰割的份。 下意识,舒怀握紧了身见。 静下心细想,她对英乂实在知之甚少,连英乂为什么要娶自己都不清楚。 如果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佩刀身见,他随时可以取走,何必大费周章地接近自己。 “不用为我担心,那日去英国公府完婚的不过是我制成的傀儡,我与英弋无半分瓜葛。”说这句话时,她的心像被细细的针尖扎了一样,隐隐的疼。 什么毫无瓜葛,几日前她还与那个苏弘依依惜别,接过他亲手递给自己的身见,认真听他每一句叮嘱。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石碑上的一笔一划,刻骨铭心。 “如果皇帝要做的事情……果真伤天害理,您于心何安。”皇帝做的伤天害理的事不少,他自己不在乎,可舒怀在乎。 舒咏光抬起头,终于叹了口气,掏出方才塞入怀中的黄娟递给舒怀。 “陛下密令,要我运送这些木箱到兰溪堂,不得有误。可是近两日,每至午夜,木箱中就隐隐传出人呜咽声……我才发现运送的可能并不是什么贵重的金银财物。兰溪堂是玄门,要哪些俗世阿堵物做什么,结合不久前传得沸沸扬扬的有关国师的传闻,我在想,那木箱中装的莫非是一个个孩子……若真是如此,为父岂能坐视,但若违抗圣命,舒家只怕……” 舒咏光决定开箱。 他没有被荣华富贵蒙蔽了双眼,所做的一切考虑不过是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少年时父亲的谆谆教诲,他都没有忘记,并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后,都毫不遗留地教给了自己的孩子。 不过如今看来,自在七年前因救了下江南而险被刺杀的皇帝,得到现在的财富名望,他几乎忘记了父亲有所求而有所不求,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谆谆教诲。 所以他见舒怀做着当年的父亲要他做的事情,惩奸除恶、降妖除魔……他便没来由的有些生气,但扪心自问,他是在生谁的气? 更多的是生自己的气吧。 午夜很快来临,舒咏光决定先开最先发出声响的木箱。 果不其然,舒怀、杭云等人很快在木箱的底部发现了阵法的痕迹。 阵法施展在木制的箱子底部,会不可避免的留下术法灼烧的痕迹,有心之人只需留心观察,便可发现端倪。 阵法很强,而且每一个木箱上都有或多或少术法灼烧的痕迹。 法阵是为了封闭木箱,保护木箱中的“东西”,若强行开箱,只怕会造成箱中“东西”的损坏。 “果然是年重!”舒怀咬牙道,他不是失踪了吗?不是被通缉吗?为什么还能左右皇帝,让皇帝下令押送这些“货物”入蜀? 蜀地是他的老巢,他到底要做什么。 很快,年重给了答复。 就在舒怀他们决定强行打开木箱时,数十道罡风从他们背后袭来。 还没等舒怀反应过来,杭云长臂一挥,将数道罡风尽数收入袖中,随即长袖一挥,罡风更胜来时一倍速度返回原处。 罡风来源正是年重! 他身后御剑跟着数十蒙面青衣人,各个劲装长剑。 当年她随陆飞参加上上届的探魔大会,曾远远见过年重。 那时年重虽已年过四十,但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与王珂并肩坐在高台上,一身绣金紫袍,白玉冠,就算站在末尾,也感受到高台上那个中年人风发的意气。 虽然已过了好几年,也被褫夺封号,但他打扮却一点未变。 年重卸剑飘飘然落地,对着杭云,“阁下到底是什么人,三番五次坏我好事!” 镖队入蜀之前来,他便布下天罗地网,数十处法阵,要将镖队一行人全部灭口,但镖队过处的法阵却屡屡被破,逼得他不得不操控傀儡亲自上手。 没想到不仅勾出了从未出现过的杭云,还带了个薄刀峰的娃娃。 虽然他不将舒怀看在眼里,但不久前师兄王珂同他讲了薄刀峰弟子舒怀与英乂联姻之事。 他是听过英乂大名的,听说前魔君英乂被木水打败后不知所踪,如今重出世间,不到一个月便攻下守备森严的照临城,还扬言要重掌魔界。 不消多久,魔界必然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所以现在能不招惹舒怀便不招惹,以防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如今他不得抛头露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舒怀等人了,否则被英乂发现,就算他背后之人愿意保他,难说真能保住他。 杭云抱手而立,嘁了一声,“走狗一条,胆敢这般放肆。” 一听‘走狗’二字,年重恼羞成怒,“不管你是何人,今日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手一挥,身后数十人御剑将镖队团团围在中心,翻动手印发动驱魔阵。 见在驱魔阵下杭云脸色微变,周身灵气周转,年重不禁莞尔。 几乎杭云每一次出手他都有看到,虽看不出其师承门派,但若世间当真有如此厉害的修士,那其所在仙门绝不会藉藉无名,所以他猜测此人绝非凡人。 如果眼前人是魔,那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魔在人界灵力行动都会受限,在凡人地盘上,不论是什么魔,在驱魔阵下也必将露出真身。 驱魔阵对凡人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杭云来说却不然。 她不得不运起灵力相抗,但囿于凡人身躯的脆弱,在驱魔阵的压迫下杭云很快转换了形态,脱去那身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人相,露出原形来。 车海! 第43章 觊苍天木水推波 眼前人不是车海还是谁,尽管身在寒冬,车海仍旧一身单薄的衣衫,看得舒怀一个激灵。 车海冷笑一声,满不在乎地一摆手,语气一如既往的慵懒,“哼,木水的走狗,竟然还有两下子。” 三日前,也就是苏弘入宫后不久,她接到英乂命令,让她一路保护舒咏光,如有必要,毁去镖队所护货物。 但当她看到车队中的苏弘,却改了主意,只是暗中破除年重所设法阵,防止货物落入年重手中,一面静静等待。 直到等到了当时英乂无意间提到的舒怀。 那句‘木水的走狗’让年重脸色一变,他是与魔君木水达成某种契约,但却并非拜入木水座下,车海的话让他觉得尊严受到了侮辱。 车海笑了笑,继续道:“木水这个人,虽说我不喜欢他,但就凭你,也想与我们平起平坐,不要太痴心妄想!他的脾性,我比谁都清楚,就算你是合作者,他也不会高看你一眼。” “你无非是想用木箱中物,搞乱天下,但瞒得过世人,却瞒不过我们的眼睛。虽说人间的这些是是非非我不太想管,但我也有圣命在身,少不得要阻你一阻。”说罢长袖一挥,几十口木箱被强行打开,露出里面的“货物”来。 这些箱子中装得确实不是“死物”,而是一个个“活物”,准确来说是一个个活的女人,之所以说活着,是因为这些人虽双目紧闭,但胸部轻微起伏,尚在呼吸。 只是每个人身外都笼罩着一层白白的如同蚕茧一般的灵光,看起来像是某种结界。更令人瞠目的是这些女子毫无例外都腹部高耸,即将临盆。 年重以新生婴儿为皇帝炼制不老药…… 东野的话重新回响在耳边。 无耻!简直丧心病狂! 年重一见木箱法阵被破,忙呼不好,念动咒文生生撑起一个巨大的结界,将他们和那些木箱中的人尽数包纳。 淡绿色的球形结界在星光下显得异常诡谲,透过结界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到从每一个孕妇身上慢慢升腾起一股同样淡绿的灵光,那些灵光像是极北之地,飘荡在苍天低垂之处的极光,飘飘荡荡欲要冲出结界。 这是! “隔魂阵!”舒怀惊呼。 隔魂阵能够隔绝魂魄进入结界中,但如果在待产孕妇四周张开隔魂阵,那么生与死之间的通道就无法打通,投胎的幽魂便会失去指引,沦落成天地不收的游魂,没有魂灵的婴儿就算顺利长大也不过是一生痴呆,恍若木人。 而被非自然力隔绝的游魂,生命体异常脆弱,不能像生老病死的灵魂一样利用灵气修炼提升自己,很有可能在游荡时被捉,然后化为人间青气一缕。 原本投胎的游魂本就带有所要投胎的人一世的记忆,投生前从阳泽带着深深的愿景,却不能如愿,很容易被怨气所控就此失控入魔入祟。 最可怕的是以此方式入魔入祟的游魂不被天界、魔界任何一方统辖,是完全游离于三界之外的存在。 一旦出现这种邪祟,必然为人间带来的灾祸,轻则一地之瘟疫、洪涝、天火,重则影响一个王朝的气运,甚至于一国一族之兴衰。 而古战场、乱葬岗,这些地方通常是邪祟滋生的温床。 但,若是人为炼制出的邪祟,可被有心之人利用,这些游魂很容易便会给人间笼罩上灾祸的气运。 换句话说,人若逆天而行,天便从其所愿,当灾祸来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幸免。 车海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蜀山这群修士想要用未入魂的婴儿和没能入人体的幽魂炼制瘟神!” “瘟神?” 这有些难以置信,炼制只受年重控制的瘟神吗?难怪外界会传闻年重搜集数十名处女,让她们怀上身孕,然后用未足月的婴儿炼制长生药了。 原来炼制长生药是假,让他的“子女”灵肉分离,然后炼制只听命于自己的魔祟才是真。 而皇帝不惜背上昏君之名,为年重从全国各地搜寻女子,还以为年重尽心尽力为他炼制长生药。 那么在不久前,年重突然从天牢失踪,难道真是他自己突破严防死守,且设有多重限行法阵的天牢的吗? 皇帝会没有一丝察觉? 她原本以为车海在转移洪亨久等人时,也将年重一并转移,年重拼死相斗,逃出生天。 如今看来却是年重在皇帝默许下逃出天牢的。而发出的求救信号,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通过这种方式炼制出的魔祟,一般以某一种形态出现在人的视野中,比如一种从未出现过人们视野的鸟、兽、虫、鱼。 比如状如凫而鼠尾,善登木的鸟——絜钩。 絜钩若是出现在某地,则其地多瘟疫,而且絜钩以飞行之便,可以将瘟疫散播四方,传播迅速。 除非天地在众生愿景下生出克制絜钩的另一种生物。 以能控制的幽魂加上战场上捕获的怨念这种材料炼制魔祟,她曾在古籍上看到过,但书上只是一笔带过,并无炼制之法。 她从没想到真有人丧心病狂,罔顾人命,逆天而行。 年重就不怕天谴吗?还是说有人愿意为他挡天谴? 谁,木水? “你的法阵能撑多久?” 车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魔界七大王之一的她眼里,年重妄图螳臂当车的行为可笑极了,只要她愿意,完全有能力毁灭法阵,连接生与死的通道。 可她却没有出手,英乂也有命令,毁掉这些“货物”。 英乂的意思是不要让年重得到只听命于他的邪祟。 那么很简单,她这样等着便好,然后找机会毁掉木箱中的婴儿。 英乂想要任凭年重用幽魂炼制瘟神,却并没有意愿留下可以炼制出瘟神克星的无魂婴。 想起那日英乂眉宇间一扫对魔界的漠不关心,取而代之的是黑瞳中隐隐烧着的火焰,她就一阵的兴奋。 她记忆中的君王又回来了,而且极有可能与他们同仇敌忾。 既然英乂不在乎世间是否动乱,相反越动乱越好,她又何必浪费心力与年重作对呢? 她想要的不过是纯粹的英乂罢了。 看了一眼与她仅有一丈之隔的苏弘,车海心中一片了然。这一切的变化,都起源于这个苏弘的觉醒。 而这种结局就是她和夕落一直想看到的,木水没能做到的事,去薄刀峰的那群修士做到了。 隔魂阵外三十六个缥缈的幽魂试图穿过隔魂阵的结界,但每一次满怀希冀的撞击都被隔魂阵弹回。 从母体发的光芒也想与结界外的幽魂融合,但同样无法穿过隔魂阵。 幽魂绕着隔魂阵游走,淡绿色的魂体映成幽遐诡谲之观,看得阵中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特别是没有修为在身的普通人,一生都不曾见过这等景观,一个个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而舒怀和镖队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修士,隐隐还能听到普通人捕捉不到的幽魂低声的嘘唏与呜咽。 年重见三十六只幽魂毕至,微微一笑,长臂一挥,祭出锁魂囊念动法咒,将一干幽魂尽数收入囊中。 幽魂已收,只待无魂婴的降生。 隔魂阵中驱魔阵再次发动,年重翻身御剑,高高在上,俯视众人。 高空的劲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像是追命的符咒传入众人耳中。 见车海没有就此离去的迹象,但也根本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愿,舒怀拔出身见。 此时的身见周身萦绕着动人的灵力光泽,似乎早已蕴满灵力等主人挥刀。 既然如此,今日就算拼尽全力,也要夺回锁魂囊放出幽魂,让三十六名婴儿顺利降生。 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苏弘,见他抬头扫过年重和隔魂阵,俊美的双目中尽是迷惘之色,不知在思索什么。 修长的身材落在星光下,似乎眼前的一切对苏弘来说皆是虚妄,他迤迤然立于众生之外,像个旁观者。 眼前的景象似乎勾起了阳光也无法化开的那一段深沉的回忆,飞舞的萤火、像蜿蜒的蛟龙般爬满石壁的符文,还有俯身跪在他脚下的车海……吉光片羽般闪过脑海。 他抬起手,这只手记忆中曾在山峦之巅、滨海之城、幽冥之渊、荒凉大漠……甚至于苍茫海洋上记录下他所看到的景象。 还有……还有记忆中的阿怀,可是为什么看着这些法阵、灵光,他却禁不住想伸手触摸?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他真是傀儡,又改了大纲! 第44章 烟愁雨啸幽魂泣 感觉到舒怀投来的目光,苏弘莞尔一笑,顾及那些做什么,身边有阿怀就够了。 等到合适的时机,他便向阿怀表明心迹,愿意做陪伴阿怀一生的人,只要她愿意。 舒怀知道自己的实力与年重相差甚远,年重的名字比舒怀更早被记在照临城的诫碑上,也比舒怀更加擅长法阵的使用,再加上他带来的那些帮手,舒怀毫无胜算。 但,那又怎样。 她做不到像年重那样只靠念动咒文便引天地之灵操纵法阵,时间紧迫,也做不到实时布置法阵。 但即便毫无胜算,她也要为锁魂囊里的幽魂一搏。 见舒怀腾空而上,长刀带着灵光便来拨驱魔阵数十只长剑,年重哈哈一笑,道:“螳臂当车,你就算让那些婴儿降生,也是来不及了!瘟神不过是我送给长兴的最后一道大餐!” 舒怀长刀加速,刀光如织,她知道年重不是危言耸听。 年重当国师数年,有的是机会和时间蛊惑君王为他炼制邪祟大开方便之门。 挑起边关战争、制造冤狱、甚至以采矿为由毁灭山林惹怒山川之灵…… 甚至,甚至……舒怀刀在半空,心陡然一凉。 也许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应该察觉出邪祟的踪迹了。 长右! 那个会带来水患的猴子,长右。 长右便是游离于三界之外,不受神制、不受魔辖的邪祟啊! 秦喻蝉那说是他师父王珂在南山除魔所得,因是残疾,无法带来水患,所以送给秦喻蝉养着。 但如果残疾的长右不是自然所生,而是年重所炼,那兰溪堂的王珂岂不是也早就参与了年重炼制邪祟的计划? “天下大乱对你们有何好处?” 她一边吃力地荡开险些扫过肩头的罡风,一边喊道。 年重嗤笑一声,“要的便是天下大乱!皇帝老儿昏聩无能,却掌天下权柄,这长兴早该更名换姓了!” “我看是你们兰溪堂想要抛弃仙门宝箓,染指俗世!” 年重道:“去他的仙门宝箓,凡入修行门,必去俗世根。千百年来,你知道哪个修习者得道飞升了?不过是那群先人画给后代永远也吃不到的饼,以掩饰其飞升失败之耻。” 自从那日他闯入魔界,无意间看到了几十年前青木派宣称飞升的李恭,便已明白飞升是假,得道是虚,一生辛勤修习不过是比寻常人多活几年,终究逃脱不了死亡。 通天湖的传说还在,天上的神,难道真的愿意蝼蚁般的凡人染指他们的圣地? 与其辛苦修行一生,不如及时享乐。 去他的清心寡欲无欲则刚,都敌不过他下山以后功名利禄带来的快乐长久。 所以在位期间,他接收别人暗送来的醇酒美人,几乎夜夜笙歌,并享受着权利带来的各种便利,将阻止他为皇帝炼制丹药的官员送入牢笼、杀掉诋毁他的同道、甚至是无意骂出口被他听到的白衣小儿…… 桩桩件件,都燃起他身为修士时时刻意压制的欲望。 欲望压制太久,就像越垒越高的堤坝中洪水,一朝堤坝崩塌,水势,势不可挡。 既然如此,那就反了这天下吧。 他开始以为皇帝炼制长生药之名暗中炼制魔祟,并放之四海。 直到三年前,魔君木水找上他。 “你想要天下吗?”魔君木水高大的身影隐藏在昏暗中,浑身散发着强大的威压,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可以帮你。”木水轻笑,漆黑的眸子里泛着光芒。 木水开出了诱人的条件,包括帮他夺取人间至尊之位以及……长生。 他知道木水向来瞧不上凡间的一切,所以几乎从没要凡人臣服的想法,虽然人与魔之间难免会有角斗,但数百年来,从未出现魔族大举入侵凡间的情况。 “好!”年重低下头,不仅是为木水的威压,还为更加容易到手的天下。 眼前的舒怀对他造不成影响,让他投鼠忌器的是一直作壁上观的车海。 英乂的心腹,七大魔王之一,实力不容小觑。 而且听闻车海与木水不合,几百年来潜伏于魔界不曾出世。 但随着英乂苏醒,车海雷厉风行联合夕落,助英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魔界七城十八域中最重要的照临城。 他亲眼见识过前魔君英乂的厉害,不过一掌,便将当时镇守照临城的转轮君打得几乎魂飞魄散,不得不求助他暗中输送凡人精血修复被毁的肉身。 那时英乂似乎有意震慑群魔,一出手便是不可逆转的杀招,转轮君辗转数地,就算到了京城方便他随时相助,但最终也徒劳无功。 当他从师兄王珂口中得知转轮君为舒怀和秦喻蝉所杀,其震惊之情,不言而喻。 不过幸好,木水似乎并没有因转轮君之死迁怒于他,也没有减少对他的帮助,这让他稍稍安心。 车海的淡定自若让他额头浸出冷汗,如果不收了这些无魂婴,那么就算手中有炼制的邪祟,他也做不到完全控制,到时候事情一发不可收拾,邪祟祸乱人间,那他要一个残破的天下又有什么用? 舒怀愈来愈吃力,她的符咒能用都已用尽,体力也消耗巨大。 年重带来的人中不乏好手,其中一人,修为远高于她,但似乎对她颇为忌惮,每次都是在能伤到她时及时收手,这让舒怀好生不解。 身见的光芒愈发炽烈,想起英乂曾对她讲身见会借法护主,但如今她与英乂相隔何止千里,身见出现异样,却是为何? 莫非英乂亲自来了不成? 她心念一动,看向不远处一脸担忧的苏弘。 不禁松了口气,还好,苏弘还是苏弘,不是什么魔君英乂。 突然,驱魔阵攻守之势易形,年重竟然转换策略,不再理会她不屈不挠的攻击,转而指向车海。 舒怀定睛一看,只见车海嘴边噙着一丝笑,□□动法咒,而她身后的木箱中,一个个慢慢燃起青色的火焰,随着她翻转的手印,火焰倏忽便绿,在风中翩翩起舞,映照的山坳一片诡谲。 车海竟然突然发难,驱法烧了三十六个木箱,木箱中绿火熊熊,掺杂着青黑色的浓烟与若隐若现的生死带。 不过几个呼吸间,木箱、连同木箱中的人皆被魔火焚为灰烬。 在场众人见此巨变,一时待在原地。 车海翻身而起,窈窕身姿如云燕一般轻巧落在年重面前。 看着眼前陡然出现的车海,年重慌忙后撤。 但车海妙手一扬,一记法印挥出,将年重震出数丈,口吐鲜血,不知生死。 驱魔阵中那个修为高超的修士见车海对年重突然发难,忙回身相助,他期间数次加速,也只是堪堪接住几乎落剑的年重。 隔魂阵没了施法者,结界如遇到麦芒的泡沫,遽然消散。 驱魔阵一少那修为高的修士,舒怀便觉得应对一松,登时士气一高,刷刷刷连出数刀,专攻那修士一直防护的法阵破绽。 虽然,主力已去,但驱魔阵仍然不容小觑。 好在剩余众人见年重与那修士尽皆出阵,手下虽未松懈,但已萌生退意,这倒给了舒怀可趁之机。 那扶着年重的修士见状,长臂一挥,散了驱魔阵,御剑而去。 剩余修士见此,也一个个有序退出,护着年重与那修士呼啸而去。 车海瞥了一眼苏弘,又看了看舒怀,莫名其妙地一笑也飘然而去。 从车海出手到年重退去,不过几个弹指。 木箱中的尸体早已被魔火烧得渣都不剩,本欲救出这些人的舒怀见此,不禁悲从心来,七十二条人命,如从未出现过这个世上,飘散在山风中。 她恨自己无能为力。 不公,不公! 确实,不公。 修士终其一生的修为之能,也不如在人间多受掣肘的魔的一击。偏偏那些魔还心存不良,视人命如草芥。 为什么魔可以轻而易举收割凡人的生命,而凡人对此却无能为力。 难道真如英乂所说: 求自由的得禁锢。 都是凡人万千年前中下的因? 既然如此,相比于强大的天神和魔,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为天神提供奉养?还是为魔提供口粮? 看着光芒渐渐暗淡的身见,她不禁万念俱灰。 几年来她除魔无算,遇到过不少比今日危急的情形,但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看着数十条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化为尘埃,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来的颓丧。 一只手抚上她的背,舒怀抬起头,对上舒咏光宽慰的目光,镖师没有因方才的变动伤亡的,正按舒咏光的吩咐收拾还能用的车马。 她将头埋在双臂间,坐在摇摇晃晃归程的马车里,一路不语。 坐在她对面的是苏弘,他身姿挺拔,坐得直直的,脊背贴着车壁。 半日来虽然同舒怀一样沉默不语,但一双眼眸不曾从舒怀身上移开一刻,仿佛挪开了,再去看,舒怀便会凭空不见。 学识与教养让他压制了想要靠近的舒怀的冲动,与久别重逢的故人保持着两尺的距离,但情意与担忧却如大江大河的潮浪拍打着的心垒,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接近一言不发的舒怀。 理性与感性的拉扯,折磨得他终于放弃了一直的坚守。 他轻轻又小心翼翼地挨着舒怀坐下,修长的手指穿过舒怀绸缎般的发丝揽过舒怀看似坚毅却柔弱的肩膀。 “哈怀。”他的下巴轻轻放在在舒怀毡帽上,毡帽上的短绒像羽毛般轻柔地划过他敏感的肌肤,一阵阵刺痒。 舒怀抬起头,对上苏弘清澈而秀美的双眸,这双眼睛像极了英乂。 她开始有些希冀英乂就是苏弘了,如果是,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求英乂救助那些受制于年重的人,而不必心生歉疚。 若非受英乂指示,车海为何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此,并烧毁那些人。 英乂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已经是魔界的君上,只要他愿意,七城十八域也能从木水手中都夺回来,为什么要插手人间事? 作者有话要说:重新看的时候,老是瞌睡,就不再修了……真棒,找到了治失眠的良方。 第45章 春风不识兴亡意 她本欲先回薄刀峰,向游风汇报近日所见所闻,好以薄刀门的名义通知各仙门,揭露年重的真面目,但最终还是决定一路跟着镖队回了京城。 毕竟丢了镖,舒咏光十成十会被皇帝责罚,如果真到了非常时刻,她也不吝再次使用非常手段。 就算永不超生。 十几天不见,京城已变了模样。 今年的春风来得格外的早,春雨也下得比往年更大些。 入正月不久,京城便哗啦啦下起了夏天才有的大雨,还伴随着电闪雷鸣。 老农见雨幕被狰狞的闪电撕开一道道裂口,雷声轰隆隆由远及近,不禁哀叹:正月打雷,坟谷堆。 又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头。 这时已过新年,街上商铺也都应该陆续开张,可镖队一路走来,街上行人寥寥,莫说开张的店铺很少,就连沿街叫卖小吃甜品的商贩都没几个。 镖队好不容易拦着一个急匆匆买了包子往家跑的路人,询问为何会如此冷清,那路人见是他们都是御镖门的衣衫,松了口气,才将街上行人寥落的原因大致说出。 原来,舒怀离京后不久,太子苏济联合英国公英弋及十多名边关大将逼宫,以苏域年老失德,上罪于天,才至天下多异象等等为由,将老皇帝从乾和宫送入西城的避暑山庄养老,继位为新皇,尊老皇帝为太上皇。 也就是,他们不在的这十多日,过了个新年,年号已经从嘉丰变成了咸宁。 这几日,为清除反抗势力,新皇在京城大肆围剿。 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这两日还好,夜里抓人的声音少了,街市上掉的脑袋也少了,才有几家胆大的商铺开门营业。 苏域起兵夺了亲哥哥的位子,没想到,才不过短短十几年,他的儿子便如法炮制将他赶下了台,听得舒怀一阵怅然。 好在御镖门并没有因此遭殃,英弋虽然派了几十名官兵将御镖门团团围住,但对舒怀家人似无恶意。 她怕苏弘身份暴露,将苏弘安置在距御镖门不远处的回心客栈,才随舒咏光回了家。 阖府上下笼罩着一丝紧张气氛,特别是陆晚晴见到舒怀欲言又止。 她猜想大概是她走之后,“苏弘”突然改了面孔,吓到了母亲。 也是,就算是她,面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也会两腿发软。 思及此,眼前不禁浮现那日在魔殿杀人如割草般轻松的英乂来,可抹不去的是,那张脸偏偏是苏弘的。 一路奔波劳苦,还未来得及洗漱,她便听门外有人喊英国公接夫人回府的轿子到了。 她有心入英国公府一探究竟,便换了身方便活动的衣袍,带了身见,又从兵器库另选了把刀装在乾坤袋中备用。 走之前她又托舒铠去给客栈中的苏弘送信,说过几日再去看他后,便随接她的仆役回了英国公府。 她没有坐轿子,一路步行到的英国公府。 冷冽的春风吹在脸上,让这几日浑浑噩噩的她清醒了许多。 思及这些日变故,她却不知到底该以何种态度面对这个她不认识的“苏弘”,或者说,魔君英乂。 既然,英乂是英乂,苏弘是苏弘,那还要她回国公府做什么? 想起不久前还对她温言软语、情意深深的苏弘,如今再见可能变成了她完全不熟悉的英乂,舒怀的心就一阵刺痛。 “到了。”仆役轻声提醒因出神几乎走过府门的舒怀,悄然退去。 以前她来英国公府观望,做贼心虚,不敢光明正大去瞄,今日仔细看来,英国公府比之御镖门又不知庄严、巍峨几倍。 站在阶下,透过宽广雄伟的大门,只堪堪望见高耸的台阶和府内大堂的屋脊。 舒怀抬脚进了英国公府。 她一进门,便有眼尖的侍女为她引路,七转八弯,终于到了英乂所在的书房。 听到屋内一声轻咳,舒怀神情一凛,额上浸出细密的汗珠。 她收拾了下心神,抬起有点僵硬的腿进了门。 “你回来了。”见推门而入的舒怀,英乂顿了顿正写什么的手,淡淡地招呼。 穿户而入的阳光金线般洒在挂满字画的书房,说是书房,右手侧却还有一个偏室,作休息用。 毫无意外,里面也同样张挂着不少字画,有古人的,当代名人的,也有……英乂的。 只是字画笔迹与她所认识的苏弘一般无二,这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眼前顶着苏弘容貌的男子就是苏弘。 她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英乂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放下笔,走近舒怀。 “怎么了?”见舒怀随着他的靠近,微微后退,英乂有些疑惑。 该怎么说,一瞬间舒怀愁肠百转,思虑万千,想了数种开头与英乂交谈。 “我都知道了。” “你是英乂还是苏弘?” “我对你来说,是有什么利用价值吗?为何还来找我?” 但她最终只是低低回应,“寻我何事?” 她还没决定现在就和英乂撕破脸,如果这尊大魔稍有不爽,只怕不仅仅她,她的家人,包括真的苏弘都难逃一死。 英乂淡淡地道:“没事,只是听闻你回家了,怕岳父苛责于你,便早早接你回来。你定然饿了吧,我已命人准备了宴席,为你接风。”说罢拉着舒怀的手便往前厅走。 被他有力的手拉着,她机械般地向前移动,亦步亦趋,像极了那日新婚,被他用红绸牵着的傀儡……红烛下,那张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和煦阳光一般的笑脸。 “苏弘,”舒怀脚步一顿,与其在此煎熬不如坦然直言,畏畏缩缩终究无法解决问题,她有些迷惘地歪着头,脸容上浮现一丝凄苦的笑,“太上皇要父亲押送的货物,被毁了……” 她语气很轻,轻得似是怕稍微重一点的震动,便牵动那颗忐忑不安的心,让她情不自已,以致触碰这位魔君的逆鳞。 英乂对舒怀声音高低并不在意,但见舒怀欲盖拟彰的神情,便已猜到她途中大半所见所闻,方才幽静的目光一下子像是落入了一方巨石,激荡起数层波浪。 见舒怀微不可查地一凛,他又像是觅食的麋鹿躲避手持弓箭的猎人般,生生压下眼底横生的波澜,淡淡地道:“无妨,老皇帝已是死人,货物丢便丢了。” 他知道舒怀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但这些日子,他的心境如潮汐般起落,很多时候不得不静下心来打理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 甚至于,有时候他会觉得与舒怀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才是不是他的。 每到深夜,血液像是在体内沸腾了一般,灼烧着他每一寸心智,只有回想起在无极洞那些日日夜夜、甚至远在他进入无极洞之前的事情,那种灼烧感才能减轻。 蒲留仙、车海、夕落、木水、子邪……一张张面孔巨幕般铺在眼前,挥之不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想起舒怀,心中只是微微刺痛,全然没了初见时的欣喜和雀跃。所以当舒怀问及舒咏光货物之事,他便以知晓其中大概。 是他在舒怀走后不久召来的车海,让车海毁去木箱,也是他下令不要阻止年重离开…… 木水是他弟弟,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且不会阻拦。 所以他才只是要车海保护好舒怀和舒咏光等人,而对年重所做的之事袖手旁观。至于那些无魂婴……他暗笑,他不过是要帮木水一臂之力罢了,而且,他确信,当木水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感激他。 她的失意、无奈、颓唐,都是他一手造就,但他却并未因此而内疚。 “你不是长兴子民吗?”英乂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但她还是有些不死心,“魔祟横行天下,于你而言,有何益处?” “于我无益,”英乂顿了顿,继续道:“但也于我无害。凡人的生死,幹我何事?” “那你还要我回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我,要你回来,我便要你回来了。”他冷淡地答,语气简直像利刃,一刀刀凌迟着舒怀本已脆弱的心。 “那个声音是苏弘……不是你。你无需为他迁就于我。” “苏弘回来,你不是很高兴吗?”苏弘诧异地道,不过,舒怀觉得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英乂诧异地道,“我以为你是喜欢。” “是,但也只有你是苏弘才行,你是吗?只要是苏弘,不论他是痴是呆,是聋是哑,我都很高兴。但你不是……”她顿了顿,长舒了一口气,将近日郁积在胸口的不安与烦闷一吐而光,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与平和,既已至此,她便无需顾虑什么,“魔君英乂,我早就见识过了。” “你在意我是魔?” “不!”她仰起头,眼眸清澈纯净,如一汪清泉,毫不畏惧地对上英乂的点漆星眸,“我在意你不是七郎。” “我不是吗?”英乂似有些迷惘,但细细一想,他似乎实在不算是苏弘,那丝想要舒怀留在身边的意识是在这副身躯内一个灵识的意愿,他很想挥刀斩去那些纷杂的思绪,可刀未出手,心便不由自主地刺痛着,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怔怔地望着舒怀,眼前这个女子,一抛方才的迟疑、忧心,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磊落坦荡,目光如秋雨洗礼后的晴空,澄澈清明。 这双眸子,他似乎在哪里见过的。 是五百年前,还是不久前?他细细追忆千百年的时光,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半缕与那份澄澈匹配的回忆。 良久,他微微低下头,别开舒怀的目光,闭上双眼,试图压抑心中潜滋暗长的灼烧感。 “是的,你不是,就算……你以前是,但那又怎样。”舒怀不敢同他说出自己已经遇到了真正的苏弘,唯恐魔君为了灭口伤害苏弘。 英乂一笑,“那又怎样?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就算你不认,又奈我何?” “生,你要在我身边,死,亦如是!” 他不是纯粹的苏弘,从来做不到像苏弘那样,面对舒怀能做到淡定自若,恰恰相反,他的情感相对更加炽烈。 炽烈的情感加上苏弘对她深深的爱意,便是如今他的表现。 即便这个人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但只要他想留住一个人,那个人就别想走脱。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人有点精分……实在想不到好剧情了。 第46章 人心思变不思归 当年对蒲留仙如此,对舒怀亦可如此! 既然心底那点念头要这个人留在身边,那他便能毫不保留地流露出对眼前人强烈的占有欲望。 他暗想,若是单纯的苏弘,绝做不到一见心心念念的人便抛弃一切地将她揽入怀中。 他手下微微用力,将舒怀的手腕禁锢在掌中,颀长的身体慢慢靠近舒怀,不过两三步而已,便将她身子堵在朱红的廊柱上。 舒怀被他大力裹挟下,不自主紧贴冰冷的柱子,不知这魔君要做什么,一颗心压不住的砰砰直跳,然而另一只手却暗暗探入乾坤袋,“你要做什么?” “你看我要做什么。”见舒怀神色紧张,英乂颇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舒怀冷冷地道:“魔在想什么,我怎么知道。” “哼,是魔,也是你的夫君!”他顿了顿,“你想离开,我偏不许。”他话音甫落,另一只手便捏住舒怀圆润的下巴,一俯身,狠狠吻上舒怀冰冷的双唇。 他力气很大,牢如枷锁。 身子被他双手禁锢着,舒怀挣扎了半晌,无法挣脱。 他整齐洁白的牙齿时轻时重地噬咬舒怀的唇,温热的鼻息与她慌张无错的呼吸交缠。 他身上还有苏弘的味道,淡淡的龙脑香,和客栈中苏弘身上的味道一般无二,舒怀暗道,可他不是苏弘。 砰的一声! 一阵灵光将英乂轰得背脊重重撞在雕花门户上,而他的胸前,本一丝不苟的华贵袍衫被舒怀轰出一个大洞,而洞边缘衣料还在滋滋冒着淡青色的烟。 见舒怀贝齿咬着几乎被他噬咬出血的下唇,右手还保持着向前推的法印,英乂脸一黑,眼中浮上一抹赤红。 他的灵力早已与他融为一体,虽然这副身躯依旧无法承受强大魔力的冲击。但只要受到外界攻击,便能自动引灵护体,所以舒怀攻击符甫一沾身,便已张开防护,是以火只烧到他胸前那片衣服,没有伤及肌肤。 但他还是被舒怀那竭尽全力地一掌,给击退几步。 他咬着牙,将目光从舒怀的掌心移到她的因羞愤而晕红的脸上,恨恨地道:“你就这么在意我是魔!” 这句话该是苏弘的意思,她想。 舒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几乎喷出火来的双眸,解下身见,抛到他跟前。 这是他的佩刀,理应还给他。 她从未这样粗鲁地抛掷过身见,即便是身处危险之中。 “不,”舒怀重申,“我在意,你不是苏弘!”她在心中大呼,还在意你是蒲留仙的夫君,而我是蒲留仙的后代,即便你顶着一张苏弘的脸! 不是拥有一个人的回忆,就能变成那个人。 “不都一样!”他不理解。 舒怀苦笑,这个人怎么听不懂人话,她摇了摇头,逐渐清明的目光,无意扫到英乂光坦的胸膛,好看的锁骨下四寸处,一条三寸长的伤疤。 伤疤如蘸了干墨的枯笔随意划过的痕迹,边缘粗粝无规则,像极了山石的皴纹。 舒怀知道这个伤疤的来历。 这是苏弘当时为了救几乎掉进牢底洞的她,飞身扑去抓她胳膊,洞口的砺石留在他胸口的印记,伤疤的每一丝每一毫都写着苏弘的勇敢和无畏。 她一愣,既然眼前人只是夺去苏弘记忆的魔君,为何身上的印记也与苏弘身上的一般无二? 没等英乂反应过来,她已飞奔而出。 她夺路而逃,一刻不停,直奔回心客栈,一开门,便迎上苏弘柔和的目光,“哈怀。” 男子眸光轻柔,柔如三月的春日,照得她从外界带来的寒气倏然退散。 她抬起手,在苏弘错愕的目光中扒开了他的领口。 一样好看的锁骨,圆润而优美的弧线,往下四寸处赫然有一三寸长,山石皴纹般的伤疤,与英乂的大小、方位毫厘不爽。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 正怔忪中,她突被一股大力拉扯,一个踉跄已被苏弘拉到身后。 苏弘的力气很大,舒怀被他这样一拉,几乎跌倒。 她从九霄云外拉回飘飞的思绪,心神甫定,一扭头,便看到站在门外满脸愤懑的另一个苏弘。 英乂! 他换了身黑袍子,竟尾随舒怀而来。 “原来如此。”良久,英乂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如穿行于浓茂的丛林的迷途者,突见前方花木扶疏间升起袅袅炊烟的豁然。 原来如此,他暗道,是那团苏弘的精魄苏醒过来了。 舒怀见到了本应该成长为那团精魄样子的苏弘,自然而然会做出比较,认定他便是假的苏弘。 而这其中的一切变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意识不到而已,一切的设定,他英乂,是始作俑者。 一年前,他就是在苏弘灵识受创时,在车海的帮助下将这团纯正的苏弘的精魄,从苏弘的身体里移出去的。 但是这一切,体内的苏弘毫无察觉。 而他也在那团精魄被分离出去之后,才能够与原本彻底压制他的灵识分庭抗礼,并时刻准备在苏弘意识薄弱时,折戟扬刀,将这副躯体彻底占为己有。 现在的处境,就是他鏖战数日得来的结果。 “确实,”他轻轻叹了口气,“他比我更像苏弘。”下一刻,他恢复了卧听风雨般的淡定,可眼眸中毫不掩饰对苏弘的敌意,“但不过只是离体之魂罢了。” 因为无法引出更多的灵力,在车海的帮助下,趁着苏弘灵识虚弱之际,将苏弘的灵识分离了出来,化为了纯正的苏弘。 但是怕这个纯正的苏弘被本体的苏弘察觉,英乂的意识在占下风前,封印了纯正的苏弘,让他浑浑噩噩,如此过了两年有余。 直到不久前,薄刀峰一战,英乂的意识完全占据上风,而随之那团精魄的封印也被无意中解开,开始循着记忆寻找舒怀,直到被舒咏光发现,绑在马车里,再被舒怀带回京城。 英乂本与车海的意见有所分歧,但如今看到苏弘,便一切了然。 “什么?” 舒怀的手被苏弘紧紧握着,他的手心因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浸出了一层薄汗。 “我说,他不过是离体之魂。一团精魄……”英乂道,他朝苏弘冷笑,“化成了他应该成为的模样,在混沌中沉浮,迷梦里惊醒,找到了你!” 做得很好,他心想,难怪一遇到这个苏弘,舒怀便转了心性,对他百般猜忌。 “跟我走。”他语气冰冷,朝着错愕不已的舒怀道。 他确信,只要他说出真相,得知事情始末的舒怀必然会毫不犹豫地舍却精魄所化的苏弘,心甘情愿地跟他走。 就像当初在魔界,苏弘瞬息间收了那么多条人命,但一说出前因后果,舒怀便完全忘记了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像遗忘在阴暗角落里死去的蝼蚁一般,原谅了苏弘。 不经意间,他露出得意的微笑,胜券在握。 “不,”舒怀微一旋踵,半个身子挡在苏弘面前,以防英乂的突然发难,“没了灵魂的躯体,又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英乂所说,如今想来,与她初见苏弘时,苏弘给她所说的他所经历的事情暗合。 那日车海说苏弘是被人夺了记忆,都是引她离开英乂的谎言。 车海知道,英乂的灵识占了上风,她在英乂身侧就是妨碍英乂灵识在苏弘身体内巩固的羁绊。 可车海料错了,她绝不会认同一个没有苏弘意识的人是苏弘,就算她身边的人是精魄所化那又怎样,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也是彻彻底底的苏弘。 所以,她更加不会为了那是苏弘的躯体,而抛弃完全是苏弘的精魄。 而英乂…… 她笑了笑,笑得门外的英乂一愣,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 没了鹊的巢,已不能算是鹊巢。 同样的,没了苏弘意识的人,亦非苏弘。 英乂并没有为难舒怀,相反地,得知确切的答案后,他反而轻松一笑,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像他这次来的目的本就是要舒怀拒绝跟他走一样。 他就一直站在门外,迎着走廊的风,一任料峭的春风吹翻他的衣袍,目中一片平和,不靠近舒怀,也不远离舒怀。 良久,他转过身,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弘一眼,迤迤然而去。 舒怀走到门外,扶着栏杆,向外张望。 长街外,英乂与车海,一前一后,迤逦着向朱雀大街走去,很快身影混入迷蒙的薄雾中,消失在街道尽头。 她终于松了口气,握着满是虚汗的手心,腿一软,倚着栏杆坐在地上。 方才她好怕,怕英乂出手杀了苏弘,她几乎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毕竟想和魔君同归于尽,那是痴心妄想。 二人回到御镖门时,得知英乂还将明里暗里围着御镖门的兵士,撤得一干二净,仿佛英国公府与御镖门从没有过什么瓜葛。 舒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苏弘与英弋的关系同舒咏光他们讲清楚,有些事情,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范围,理解起来,就困难许多。 陆晚晴虽不修法术,但长在薄刀门,自小耳濡目染,对术法之事多少有些了解,理解相较于其他人倒是快了一些。 当她解释完大别山灵力异常与祖训之事,陆晚晴与舒咏光沉默良久。 直到后来陆晚晴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想要回家探母,方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不行。”舒咏光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对他来说,薄刀峰是屈辱的存在,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再踏进薄刀门一步,虽然他为了陆晚晴依旧尊敬游风本人,但游风和他之间绝不会有普通的翁婿之情。 陆晚晴却不然,她决定回阔别多年的薄刀门。 舒铠嚷着要跟随,但舒容看到父亲闷闷不乐,却主动留下说陪父亲。 就在舒怀等人回到御镖门的第三天,老皇帝死了。 听说是夜里得了急症,太医尚未到寝宫,老皇帝便驾崩了。新皇痛哭不已,披发自皇宫步行至避暑山庄,派人装殓的老皇帝的遗体,伏地大哭,以至于一日三昏厥。 舒怀听罢,只是冷冷一笑。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面子工程做得都出神入化。 第47章 但使情亲千里近 与此同时,从南方也传来了消息。 一股流民的领袖洪阳和萧冯以“青天死,黄天立”为口号,短短数日组织起了庞大的流民军队,号为尚平军。 军队上下摈弃祖先信奉数千年的天神,将庙宇中的泥塑神像尽数捣毁,换上了面目狰狞、黑衣黑甲的魔君和魔王的金身。 每立一处魔君观,该地风雨止息,云消日出,洪涝之害顿减,其他各处的尚平军军民听闻,更加卖力地将一个个天神请出庙宇,以魔君魔王代之。 信仰之力,舒怀叹了口气,苏弘曾给她讲过的。 各地流民中兴起的祭祀魔君,民间各处偷偷换了家里的神位,以魔代替、就算是以天子坐镇的天都京城都此起彼伏飘荡着祭祀魔君的传言…… 凡人的信仰更迭,到达天神的信仰之力应该已降到了有史以来的冰点了,而这些是天神绝不乐意见到的,所以他们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一任事态发展。 舒咏光为陆晚晴准备好了马车,舒怀与苏弘另在一辆车上,与陆晚晴、舒铠同路。 一路上,车窗外积雪渐消远山如新作就的泼墨丹青,还氤氲着如烟如云的水气,山脚下古柳吐露着朦朦胧胧绿意,向两侧蔓延开来,宛如一道接天纱帐,随惠风轻舞。 舒怀瞥了眼倚着车壁的苏弘,暗想,这幅景象,若经苏弘画来,定然别有一般意境。 只是,春已至,何以却有理不清的惆怅萦绕在心头。 路上,舒怀笔谈、口谈给苏弘解释那日他所见到的与他样貌一模一样的英乂,但却巧妙瞒过苏弘是精魄所化的事实,将车海编造的理由讲给他听。 苏弘态度极为认真,“听”舒怀双手并用在纸上、在他手心极力要向他解释谁是英乂,谁又是苏弘,神情时而疑惑、时而迷惘、时而笑而不语,倒叫舒怀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不论发生的事情是多么匪人所思,苏弘明晓后也只是淡淡一笑,一身青衫随意倚在车壁上,意态悠闲,似乎听的不是与自己相关的事情,而是旁人的轶事趣闻。 盎然的春意从他星眸中翻涌而出,看得舒怀心底猝不及防地草长莺飞。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苏弘对这些这么漫不经心,她又何必喋喋不休。 在京畿时,马车行进尚且一帆风顺,几人不紧不慢地赶着宿头,一路所见,百姓安居,村头白发垂髫,笑语连连。 但甫一越过秦岭,各处城镇关隘便森严起来,路上时见衣不蔽体的流民从南向北去,但多被挡在城外,最终葬身于野兽腹中。 “这些都是自湘地、两广来的流民……”陆晚晴看着不知是被野兽还是魔掏空了五脏六腑的一滩,深深一叹。 她虽不修仙术,但也幼呈长辈教诲,怀悲悯万民之心,那句“不稼不穑,而取苗禾;遇危遇难,奉身若何”的仙门誓言,亦如刀刻斧凿般刻在心上,不曾有一刻忘却,如今见此惨像,不禁悲从心来,湿了眼眶。 她随后下车,招呼舒铠、舒怀等人寻工具随地掩埋了曝尸荒野之人。 “这还只是自湘地来的流民,江南等地的洪涝灾害尤甚……”想起近日见闻,舒怀也是一叹,“朝廷赈灾物资又被层层克扣,到了灾民手中,所剩无几,这才造就今日流民起义愈来愈大的局面,不是说尚平军的首领洪阳已占领了石头城称帝,国号尚平吗,南方八郡,洪阳已占其半。” 不知已经有多少无辜的人死于这场灾难,而京城依旧歌舞升平,单为给大行皇帝办丧礼,便耗费无算极尽奢靡。 苏域生前便为自己建造陵墓,嫌弃不够豪华,于是用黄花梨改建,砖上贴金镶玉,所费资材乃两年天下税收。 而苏济又以苏域生前爱吃鸭子为名,搜罗数千只鸭、数千石香料等原材料投入陪陵,并将生前服务过苏域的厨师一起殉葬。 生前篡位,死后尽孝,苏济实在大有其父遗风。 舒怀不由看了看苏弘,为何同是苏家子弟,相差却这么多。 加上车夫,他们六个人,走走停停,在距大别山不过平时三日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六天。 这半路不很太平,虽然舒怀御剑一日便能回薄刀峰,但她是一行人中唯一的修士,担着保护几人的责任,不可轻易离队。 若非如此,早就御剑回薄刀峰,喊来陆飞、张羽等人带陆晚晴、舒铠等御剑回去了。 不过若非通灵鸟在与英乂争斗时遗失,也不必如此麻烦。 距离薄刀峰尚有一段距离,便不得不弃了马车,车夫在附近的城镇等候,几人租了几匹骡马带着行李走山路。 置身山中,满眼皆是春意。 见苏弘极目远眺,最后目光锁定无名峰方向,俊眉微皱,知他想起往事,便勒马与他并辔而行。 “等回去,我们去看看。” 苏弘懂一些唇语,读懂舒怀意思,眉眼一弯,展颜露出盈盈笑意,如山间徐来清风,吹得舒怀几乎握不住缰。 她从苏弘身上别开眼,收拾好流荡的心思,走在首位带路。 四人从雨色溟濛时出发,一直到夕曛铺满山道,方望见隐于草木葱茏间的那一方青灰色屋檐。 “真人说,请陆夫人回吧。” 一上薄刀峰,陆晚晴便在舒怀房内稍稍梳洗了下,便赶来承夜楼,没想到却被张英挡在门外。 张英好不为难。 一个是她从未见过的陆夫人,游风真人之女,一个是门中最严厉的真人,她夹在中间,满脸苦色,求救似的望向在一旁东张西望的舒怀。 陆晚晴一叹,道:“娘,晚晴不求其他,只见您一面……便走。”她知道不用张英传话,游风也听得到,是以声音微微提高,但语气哀婉,听得张英鼻子一酸,几乎就要反过来求游风开恩,但想起自己是传话来的,硬是生生忍住,但却不动声色地侧开身子,露出挡在身后的门扉。 房内传来一声冷哼,“你若真想见我,何必等到如今?”声音虽低,但清楚传入众人耳中。 陆晚晴知道游风这是气她只为儿女私情,十多年来不曾一次回薄刀峰探望,自知理亏,心下愧疚难当,双膝一软,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见陆晚晴跪下,舒怀忙去拉,却被陆晚晴推开。 舒铠在一旁,也不来拉,一脱鞋径直往房中闯,舒怀一个怔忪间,已被他抢进偏室。 糟了,舒怀还愣在原地,没回过神来。 游风曾严词厉色地警告过他们几个小辈,未经传唤,不得擅入,否则有的一顿板子受。 舒怀小时有过两次违命,吃了好一顿打,后来再也不敢,如今,她抱有的那一点点妄图以情理动外婆见母亲的希望,也被舒铠一步一步踩断,不禁万念俱灰。 “外婆!”里面传出舒铠带着撒娇的嗓音。 游风道:“你是谁。” “我是阿铠呀!”舒铠笑嘻嘻地凑过去,跪坐在游风身侧,双手拉着游风衣袖一双大眼睛发着光地看着游风,而游风面前是摆满了各种药材和瓶瓶罐罐的桌子。 当年游风见舒铠时,舒铠尚在襁褓,如今已长成俊俏少年郎,颇有两分舒咏光的影子,游风看到他闭了闭眼,冷哼一声。 “外婆,我好想你!”舒铠放低声音,语气中毫不掩饰地委屈,“可是我又不会御剑,我爹也不让我出远门,阿铠好几次要偷偷来薄刀峰,都被我爹拉了回去,若非如此,阿铠早就见到外婆了。”说罢身子一歪,将头埋进游风臂窝。 沉默了一阵,游风语气稍稍和缓,“你很想见我吗?为什么?” “那是自然,”舒铠道:“您是娘的娘,我的亲外婆呀,怎么能不想念呢!有道是,血浓于水,即便未曾见过外婆,但我一见外婆,便觉得极亲近。” 舒怀在外听他一句句情真意切,却是她从来不会说出口,也从没想过这样说出口的话,不禁打了个激灵。 还没等舒怀收拾好凌乱的心情,只听里面又传来舒铠拖着软软尾音的撒娇声,“外婆,你不知,娘时常念叨你,恨不得早日回来见您,可又怕惹外婆生气,听说外婆病了,娘拖着病躯就来了,一刻也没敢耽搁!” 游风一阵沉默。 舒怀直翻白眼,外婆哪里病了,娘又哪里病了,他们还为埋葬曝尸荒野之人,耽搁了不少时辰…… 这舒铠满嘴胡言,她余光扫到如玉树般长身而立的苏弘,见他莞尔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见她看过去,忙低头一笑,别过脸望向重叠的远山。 里面低声私语了一会,才传出舒铠雨点般的脚步声,风一般,门口冲出他的紫色身影。 他顾不得穿鞋,一个迈步跳到陆晚晴跟前,拉着陆晚晴便往里去。 陆晚晴慌乱间脱了鞋子,被他拉着进了门。 游风乜着她,神色明显温和许多,良久,才低低一叹,道:“你病了?好了吗?” 这一句话,听得舒怀恍然大悟,忍不住向舒铠投去肯定和赞许的目光,对他的深微体察由衷感佩。 没想到舒铠不仅会对她闹倔脾气,还有这种体察人心的技能,实在是当佞臣的一大材料,屈才屈才! 圣人云:父母唯其疾之忧。 父母对于子女,只为他们的健康感到担忧。而舒铠便抓住游风为人母的这一点心意下功夫,得知陆晚晴生病的消息,冷如游风,也只能软下心来。 而且,游风便是再冷硬的心肠,也被舒铠这个颇擅长撒娇卖萌的外甥给柔化了。 说来,陆飞和她虽性格跳脱,但绝非世人眼中绕膝撒娇的好后辈。 记忆中,就算是小时候,她从未像今日的舒铠一样同游风撒过娇,更别说长大以后,而在她的印象中,陆飞比她更稳重,更加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第48章 南城深夜月明时 也许,游风词严厉色地对待他们,并不是真心对他们严厉,而是要掩饰什么呢。 陆晚晴一抬眼,见游风两鬓的青丝染霜雪,眼角爬上岁月的痕迹,心内一酸,泪便落在衣襟上,“回母亲,孩儿的病已经好了。”她的病,她有什么病。 如果有,那就是思亲不见的心病,如今魂牵梦萦的娘亲便在眼前,病自然也消弭于游风嘘寒问暖的辞句中。 游风一叹,没再理她,但陆晚晴试探着坐过去,她却没有露出任何不悦,反而怜爱地扫过她方才跪了好久的膝盖。 “是你。”游风转向苏弘,“阁下到此有何贵干?” 苏弘看向舒怀。 二人心意相通,舒怀抚平心绪,但还是有些怯怯地道:“他不是魔君,到时七郎就住无名峰……”而她会时常陪他一起。 她顿了顿,有些疑惑,“师兄他们去哪了?”她自进薄刀峰后便一直没发现陆飞、张羽的踪迹,隔着平时,他们早早跑过来“嘘寒问暖”了。 游风道:“江浙一带灾情严重,饿殍遍野,有仙门令和朝廷诏令,要各派子弟前往支援,他二人已去多日了……” “我也去!”没等游风开口,舒怀自告奋勇。 “你自然是要去的,”她指着不远处的布包,“那些是治疗伤寒和疟疾的药,已经配好,各一百份,记得送到范国增将军麾下。” 仙门受百姓供奉之养,朝廷眷顾之恩,虽不涉朝堂,但在百姓危难之时,却不能袖手旁观。 虽然薄刀门是小门派,几乎是自食其力,朝廷估计也不知大别山深处还有这么一个边缘门派,但他们毕竟是仙门,不可枉顾仙门教义。 走之前,舒怀与苏弘回了趟无名峰。 见曾住过的房子不但没有破败,反而比原来粗劣的小屋更宽敞精致,苏弘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扫视一圈后,便一拂袖坐在凳子上。 他微闭眼,不知在想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边含着笑意,静坐良久。 舒怀静静地看着他,觉得眼前的男子熟悉又陌生,想着不久之前,那个苏弘也曾陪她在这里坐过,只是当时匆匆而去。 那个苏弘,温文尔雅中,掺着几分英乂的霸道和勇气,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仇恨时,便叫车海掳来仇人三族,尽数屠杀;相思时,便一鼓作气,雷厉风行的提亲;情动时,便毫不犹豫地揽过她。 毫不避讳地说恨,毫不避讳地说爱。 “我也……好喜欢好喜欢阿怀!” 想起,那日在客栈中,那个苏弘微凉的唇、按不住狂跳的心……舒怀的心便如针尖一刺。 但这个苏弘不会,这是苏弘精魄所化,没有受到英乂一丝影响,如果不出意外,小时候的苏弘长大后,就是眼前人的模样。 是不欺暗室的君子,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彬彬有礼的苏七郎,也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对她,即便再欢喜,也是发乎情,止乎于礼,与她保持着理智的距离。 可偏偏,舒怀苦笑,她对这样的苏弘毫无抵抗力。 一遇到,便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偏偏还甘之如饴,从幼至今。 范国增是苏弘之父苏镇当政时的进士,几十年间在政权更迭的洪流中,得以明哲保身,入翰林,并累迁大学士、侍郎,平步青云。 他曾平定嘉丰二年、十二年的广府和江西的叛乱,最近两年也一直奔波于遏制流民起义的星火。 从嘉丰十四年,到如今咸宁元年,他带领由他操练的兵士辗转各地,平剿叛乱,将尚平军围到了江浙一带,不再向四处扩散。 以舒怀的身份,还没有资格见到位高权重的范国增。 横竖她对这些当官的也无甚好感,正好省却了许多虚情假意、繁文缛节的客套。 她将药交给军医后,便来寻四处救助伤患的陆飞和张羽。 灾情比她想象中更严重,地方官员临时搭建的粥棚每日都被挤爆,但路边依旧有饿死的老弱病残。 后来老弱病残死得没剩几个了,那些皮包骨头的青壮年也填了沟壑,成了荒草的肥料。 而且,越来越多得了伤害、疟疾的人,因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以致病情加重,到最后药石罔效,埋骨荒草。 到最后,直到军队中也出现有人死于伤害和疟疾,军医不够用,朝廷派遣的太医院医生才姗姗来迟,而因饥饿、伤病、斗殴而死的流民已十去其三。 仙门百家派出的人,不下五百,分散在江浙各地,而舒怀他们所在地,正好在距离石头城不远的地方。 他们每日都能听到从荒野传来的新鬼哭泣声。 万象门只怕已经聚拢了千万鬼了,不知英乂看到这番景象,会作何感想。 那年重呢,是正利用这些新鬼炼制邪祟吗? 剩下没死的流民,在不知是谁的怂恿下,偷偷溜进了石头城,成了尚平国民。 什么忠君爱国,在饱腹面前都成了无稽之谈。 咸宁元年三月,他们所在的地方安庆也被尚平军攻克,彻底沦为尚平国土。范国增军队不得不后撤至徽州。 尚平军,已成燎原之势,范国增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长兴,岌岌可危。 舒怀是在咸宁元年三月的一个早晨,在赶往石头城的路上遇到秦喻蝉的。 自从尚平军打到此地,连绵的大雨已经止息,但洪涝造成的灾害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缓解的,依旧有不少自身难保的大人遗弃刚出生的婴儿,特别是得了病,无力救治的。 当时她在路边正和苏弘救治一名得了伤寒的弃婴,远远望见雾蒙蒙的大路尽头一杆青色雄鹰旗帜飘起,不一会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看到舒怀,和师兄刘明一起的秦喻蝉跳下马。 他依旧一身青布道袍,但满是尘灰,看起来比上次分别时长大了不少,变得成熟稳重多了,声音也粗粗的,可眉宇间尽是风尘忧虑之色,与之前一派纯真截然相反。 他朝着舒怀施礼,声音略哑,“舒师姐。”语气淡淡的。 舒怀点点头,道:“你若有药,烦请留下些,这个孩子得了伤寒,若再不施救,只怕……”只怕活不到明日。 秦喻蝉为难地看了看刘明,良久,见刘明并没有阻止的样子,单膝跪下,与她同高,伸出手,“师姐若信得过我,便将他交给我吧。” “好!” 秦喻蝉将婴儿系在胸前,翻身上马。 不知发生了何事,要骑马,而非御剑,难道是灵力损耗过多?还是她留下的伤还没好? 正纳罕间,刘明已在催促,他似乎很怕苏弘,“快走吧,师弟,莫要误了时辰!” 两匹骏马,转瞬间已跃出数丈,恍惚间,她似乎看到马上人回首朝他们这里望了一眼,但雾太大,没看太仔细。 按理说,仙门中人只有下山救治百姓的义务,而无为朝廷上战场杀人的责任,为什么她方才似乎从秦喻蝉身上闻到了血腥气,他挂在鞍前的剑,是在低鸣吗? 洪阳在攻下安庆后,便将石头城改为天京。 听闻,城中百姓安居,田里接天的小麦已快成熟,风一吹,如起伏的金浪。 不少流民听闻就算入了京城也没活路,便转道向东,绕过官府的盘查,悄悄进了天京。 而陆飞和张羽等人便私下接受无法走远路的流民的请求,护送他们去天京。 天京的官员很热情,并没有因为他们是长兴的修士而拒绝他们入内,反而安排人妥善的安置伤患,并在他们伤病好了之后为他们安排活计,或帮助抢收小麦、或修筑城墙、或入伍参军将刀枪对准不久前还是同胞的长兴军队。 不过,万幸,他们能填饱肚子了。 到天京的第四天夜里,出了变故。 舒怀拖着一身疲惫正要回客房休息,突然地动山摇,客栈在面前倾塌。 客栈中人不多,加上客栈的老板也不过六个人,陆飞、张羽比她回来的还晚,客栈中现在应该只有老板、老板的儿子和苏弘。 好在大地只摇晃那一下,便瞬间平稳。 这客栈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遇到这么剧烈的地震倾塌无可厚非。 可苏弘还在里面。 她发疯了一般去扒残砖碎瓦,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双手上沾满了血和污泥,她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埋头清理瓦片和椽子。 这底下正是苏弘的客房。 “阿怀!” 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她怔忪地转过身,便看到苏弘一身青衫立在月光下,头发微乱,满脸担忧之色,胸口起伏,似是一路奔跑过来的。 她顾不得身上一片脏污,飞扑到他的怀里,冲得苏弘一个趔趄,随后他紧紧将她环在怀中。 “你去哪里了。”她泣不成声。 苏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低的,但却破天荒的清晰,一字一字钻入她耳中,“帮老板切草料。” 他在不远处的草场帮客栈老板切草料,切草料是在空地上,所以方才地震,他只是一阵晕眩而已,但想到这个点舒怀可能在客栈中,他便飞奔而回。 客栈老板和他的儿子随后赶到,看到倾塌的客栈,捶胸顿足,哭倒在地。 这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活计,如今房屋倾塌,要重建不知要花费多少资财。 溪边,苏弘为舒怀清洗伤口,星眸中满是爱怜。 陆飞张羽回来后也没了住处,六人便翻出几床被子,在草料场将就。 新割的小麦秸秆垫在身下,软软的,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清香,让紧张了一天的心稍稍放松了下来。 月朗如镜,点星如灯,照着不大的草料场,她侧身躺在秸秆上,蜷着身体,将苏弘的胳膊紧紧抱在怀中,像熟睡的婴儿。 苏弘一动不动,任她抱着,盯着无尽的夜空。 这么大的动静,只怕是那些天神出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剃头不? 第49章 石头城血雨洗长街 天神约出一向对他们颇有敌意的木水,在天京城上空展开了一场殊死争斗,以至在沿海一带引发了地震和泼天的海啸。 但在地震造成巨大损失之前,木水便倾尽全力稳固了大地,保全了信仰魔的尚平国民,可自己也被天神重伤。 英乂得知消息赶到时,已不见了木水的踪迹。 咸宁元年三月下旬,尚平国。 原本一直晴朗的天气骤变,暴雨连下了七天,瓢泼的大雨和着滔天的水势冲破新修的堤坝,咆哮着冲向一个个村镇和城市,不少刚安定下来的流民转瞬间又流离失所。 绝望的民众以为得罪了新奉的魔,整日跪在庙宇前乞求魔君的原谅,甚至将童男童女投入洪流中祭祀魔君。 诸般补救措施并没有拨开云雾,也没有平息洪水,反而带来了瘟疫。 在新国民的愤恨和唾骂声中,魔的金身被推倒,撒上便溺的污秽。 初始,瘟疫只是一个一个的收割着麻木的生命,后来便张开了爪牙,露出了狰狞面孔,狼吞虎咽,一日一夜便带走数千条活生生的人命。 瘟疫如同索命的死神,挥着闪光的镰刀,一茬茬收割着成熟的稻穗。 伶仃的流民,前一刻还在奔亡,下一瞬便倒地不起; 勇武的军士,昨日还挥舞着明晃晃的刀剑杀敌,不过一日,便成了瘟神刀下鬼; 甚至高坐明堂的天王,也在纸醉金迷中,没了生息。 于是整个天京,甚至尚平国都笼罩在恐慌和悲痛中,漫山遍野插满了素白的引魂幡。 可奇怪的是,长兴国内却安如泰山,除了因干旱而造成的饥荒,并无瘟疫。 得知洪阳已死,范国增兴奋地在大帐中走来走去,随后便下达了攻城的命令。 先拿安庆,再指天京! 长兴军如一口闪着青光的长剑,势如破竹,短短数日,失地全部收复。 时值咸宁元年七月十五日。 短短两年,尚平国,从生到死。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天京城破当日,范国增为搜索尚平军余部,命令军队于城内分段搜杀,三日间毙贼共十余万人,秦淮长河,尸堆如山,为之塞流。 然而沿街死者十之有九皆是老者,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被军士斫戮以为戏,匍匐道上。 妇女四十岁以下者一人俱无,老者无不负伤,或十余刀,数十刀…… 城中男被杀,女被淫,财帛被抢一空,石头城数百年繁华,一朝被毁,人口十去□□,为之一空。 随后,范国增淡漠地看了眼战报上的数字,欣然收兵,班师回朝。 重回石头城的舒怀陆飞和张羽,见昔日繁华城市,而今只剩震动四野的野鬼号哭之声,不得度化,不禁悲从心来。 “这是天兵,正义之师?”陆飞咬牙道。 哪有朝廷的军队却屠杀百姓的,分明是禽兽行径! 三人在石头城外见到了秦喻蝉,他双目通红,甚是憔悴,站在一处新坟前,不知是哭了一场,还是多日不曾休息了。 已经很久没见到新坟了,军队屠杀的人都被随手丢弃在沟壑、街边,一任乌鸦、野狗蚕食。 看到舒怀,他微微一愣,扯出一丝笑来,随即低下头道歉,“对不起,那个孩子,最终还是……” 他本以为天京城是长兴最安全的所在,便将那孩子交由一富户收养。 期间他回来看了一两回,那孩子长得很好。 可还是没逃过瘟疫。 舒怀说:“死于瘟疫多好,总好过被人挑在枪头玩乐。”人命在乱世,草芥一般,最不值钱。 不死于洪水,便死于瘟疫,不死于瘟疫,难道还能躲过闪亮的屠刀吗? “不是你的错。”她轻轻拍了拍秦喻蝉的肩膀,一出口,声音已哽。 秦喻蝉如被火烫了一般跳开,面目狰狞着,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恨恨地道:“是我的错!” 舒怀一愣,不知他为何情绪大变,还没来得及安慰他,秦喻蝉已仓皇而逃。 ———————————— 木水拖着重伤的躯体落在了一处庭院,他看到这处宅子与别处的不同,隐约有熟人的气息。 他力竭着,倒身而落,吓了正孤身赏月的女子一跳。 舒容深呼了一口气,拉过男子的胳膊,借着月光看清了黑衣男子的面容。 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一身玄袍,眉间气韵如玉。 舒容小心翼翼地开口,“喂……” 男子低低的嗯了一声,再没了声音。 怎么办,同父亲讲天上掉下个男子,正好落在她院里? 父亲会信? 这事若是给第二个人知,势必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相信不一日,京城便会传得沸沸扬扬。 但见男子再没了回应,她终是一咬牙,拉过男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拖进了房。 此时,婢女们都已休息,并无人发觉。 木水一醒,入眼的便是飘啊飘的青纱罗帐。 帐上绣着三两只穿梭于云间的翩翩白鹤,帐边挂着一个香囊,这满屋的清香,便是从这香囊中传出的。 女子闺房? 他试图起身,但身躯沉重,一提气,丹田犹如刀绞,疼得他冷汗直冒,只得又躺下。 这不是魔界。 他微一转眸,便见晨曦下,一支桃花从开了条缝的雕花窗户调皮地钻入清香萦绕的女子闺阁。 三月,正是桃花烂漫的时节。 尽管知道自己身处他最厌恶的人间,躺在他素来看不起的凡人的房中,但此时此刻,他心无旁骛,只想静静地躺着,感受一刻的宁静。 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这样静静地躺着了,五百年? 确切地说,应该是五百二十七年了吧。 他最后一次来人间这样静静地躺着,是母亲领着来的。 那时他才长了十四年,母亲领着他到了一处山间别馆,山幽水清,风和日暖,馆外三两树桃花开正盛。 那日清晨,他一睁眼,便看到一支春色放肆地伸到他眼前,随风而摇,花瓣上的露水几乎落到他脸上。 他便摘下那支桃花,欢喜地拿给母亲。 “看!” “春光短暂,何必折它。”子邪拍了拍他肩膀,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一叹,青袖一挥,那支花便重新飞回枝头,轻轻摇动。 “当年你父亲,便是这样同我讲的。”她一笑,“我知道他是因身为凡人,才生出的光阴短暂之慨。” 说罢,又是轻轻一叹,神情悲悯,“可惜花有重开日,人死不复生。我能接回折断的桃枝,却救不了他。” 窗外阵阵悦耳的鸟啼声吵闹着晨光,他躺了没一会,便听到门外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 一个青衣女子轻轻开了门,又关了门,然后走到床边。 木水阖上双目。 “喂,喂,公子!” 青衣女子轻声唤,声音温柔婉转,听得他鸦睫微颤。 女子轻轻一叹,低着声音道:“还没醒么?”然后转过身,似要离开。 木水忍不住睁开眼,却对上女子突然回转的黑眸,荡漾着春水般的温情,像极了母亲临去前充满爱怜的目光。 在这目光下,不知为何,他竟然有瞬间的无措。 见他醒来,女子温婉一笑,“你醒啦!”她看起来很欢喜,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穿过纱帐递到他面前,“我叫舒容,你一定饿了吧,这是桃花糕,你先吃点吧。” 说罢,眉眼一弯。 木水盯着桃花糕,若有所思,良久才讥诮一笑,“我不饿……”凡人的东西,他向来不乐意碰,更不乐意吃。 他将目光从桃花糕上移到罗帐外的舒容身上,“你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你?你当时快死了。” 木水一愣,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脸一黑。 舒容继续道:“我当时正愁该拿你怎么办,没想到,到了半夜,你呼吸竟然渐渐平稳,我便一直留你在此。” “不要想着我会谢你。” “不用谢,这是我自愿的。”她一笑,“你又没开口要我救,自然也没道理向我道谢。”她倒是豁达。 “你不怕我是魔?”他存着恐吓的歪心思,以为舒容会吓得花容失色,然后高声尖叫,随即便有些后悔口不择言,若因此而惹来修士,只怕此命休矣。 没想到舒容眨了眨眼睛,颇为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才道:“有些像。” 木水奇道:“你见过我?” 舒容低眉一笑,“没有,但我听说魔修为越高,生得越好看,你生得这般,若是魔,应该是魔君吧。” 木水不知她在说笑,以为他确实猜到了自己身份,语气陡然一冷,道:“不错。” 不知是应她的前一句生的好看,还是后一句的魔君。 他心里闪着念头,该怎么拖著这个女子,等自己恢复力气,杀了她。 见木水不答,舒容起身倒了杯茶,放在床前的矮几上。 “你先吃饭,我已支开这院里的人,你若能离开,便出门右转,穿过院后的七株桃树,绕过假山和池塘,便是后门。门子我已打发走了,你身上没有盘缠,桌上是细软,你带在路上用。”说罢,不等木水搭话,出了门。 出门前还不忘吩咐莫要给人瞧见,听得他脸又是一黑。 不过,木水一叹,他倒是想走啊。 可灵力大损,身如千斤重,他现在除了自保,没有出远门的能力,现在的他,街上随便拉一个男子,便能将他撂倒。 这里虽然有那日母亲的影子,但毕竟是人间。 他极其不愿待的。 希望辞辛他们能早点找到他,再不济,再不济能遇到车海也行。 说来,自那日一别,他又好久没见车海了,这个女人,定然又像以前那样,跟在英乂身后。 这样躺了将近一日,他是魔,虽然不用吃饭,但放在床边的桃花糕不时飘来清香,勾起他久远的回忆。 他记得,以前母亲也围过围裙,像人间女子那般下厨做过桃花糕,那时他嫌弃桃花糕太过甜腻,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后来,他再想吃,却永远也吃不到了。 从那以后,他也从来没再碰过一次人间的食物。 作者有话要说:屠杀平民的不管他是谁,在我这里都是黑名单! 第50章 落花飞,燎乱入中帷 躺了那么久,浑身酸麻,他正想着挪动一下身子,门又轻轻地开了。 “咦?”见木水还躺在那,舒容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还没走?” 木水也正奇怪,一天过去了,舒容并没有引什么修士来捉他,现在还敢孤身回来,实在有些胆大。 “你不着人拿我?” “拿你做什么?” “我是魔。” “那又怎样?” 她声音婉转,又兼之面容姣好,一说话仿佛云端摆放的玉人开了口,教人挪不开眼。 “魔也有好有坏。小妹说,她遇到过很多魔,都是不害人的,反倒是人心,教人捉摸不通……” “你小小年纪,也知道什么是人心?”他冷着眼暗笑,在他看来,舒容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说的小妹可是叫舒怀的?” “你认识小妹?” “我见过她,她倒没见过我。” “那你是小妹的朋友喽?既然是小妹的朋友,又怎么是坏人呢?”她粲然一笑,显然对自己的推论很是得意。 木水闭了嘴。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个凡人女子,他竟然莫名的没有厌恶感,还饶有兴趣地同她说了那么多话。 他素来是讨厌人类的啊。 他没有走,舒容就得走了。 但走也走不远,所以她拉起卧室的纱帐,确保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男子后,然后转到另一处厢房。 那是舒怀的房间,舒怀走后,没人住,但时常还有打扫,所以很是整洁。 这个房间的好处就是,凡进出她的住所,必会经过这里。 舒容将窗开了条缝,确定就算躺在床上,余光也能瞥见外面的人影,方才放心地和衣躺下。 如此过了七日。 期间,虽然木水态度一直冷冰冰的,但好在没有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如他所说,他不用吃饭。 而她的工作也只是为他倒杯水,带几片桃花糕,虽然木水一次都没吃。 就算她拿到他面前,他也是闭上眼睛,不理会。 照旧的,舒容在木水睡的房里窗开了一条缝,每当清风徐来,都有阵阵桃花香飘入卧室,和床帏上挂着的香囊中的清香呼应,被风揉碎了,钻入他鼻中。 第八天夜里,他总算觉得丹田那股郁结的浊气化开了,灵力如透过葱茏木叶间的晨曦,若隐若现起来。 这让他暗喜,这样,过不了两天他便能走了。但一想到走,心里竟然莫名生出一丝怅然来。 他好像有点习惯每天一睁眼便看到那个女子温婉的笑容了。 下弦月挂在天边,透过窗的缝隙,他只能看到一角。 他抬起胳膊掀起肩膀,调整了个舒服姿势,正想静静地欣赏这静谧夜色时,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声音铿锵有力,步伐坚硬,并不是舒容的。 “爹?” 舒容惊慌起来,但强按住不安,拦在舒咏光面前,“爹有什么事吗?” 舒咏光站在院中,眉头紧皱。 以往都是有仆人挑着灯走在他前头照路的,今夜却只有他一人,两个守夜的仆人门神般守在院外。 “你睡阿怀屋里做什么?”舒咏光沉着声,刻意压低了声音。 “小妹许久未归,颇为想念……” 她一开口,舒咏光便知是谎,忍不住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外面夜凉,我有事同你讲,走吧。”说罢大踏步朝舒容房间去。 “我这几日不睡那,爹有事去阿怀房中吧。”舒容慌忙拦住。 舒咏光饶过她,径直往前走。 见此,舒容忙迈开大步冲入房中,试图做些垂死挣扎,但毕竟步子短,舒咏光已先她一步将门户大开,夜色涌入房中。 见房中并无下人通报的那般出现了人影,舒咏光一愣之下,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长长舒了口气。 舒容的房间雅致清新,房中都是些精制小巧的家具,就算是衣柜,也是不能装下一个人的小巧,藏不得人。 “算了,”舒咏光转过身,淡淡的,但语气中透着难以觉察的欣喜,对紧随而至的舒容道:“不早了,你也累了,那件事明日再说不迟。” 舒容正诧异舒咏光态度的转变,惴惴不安地向内一张望,不见了一直躺在罗帐中的男子,不自觉地打量了屋内一圈,试图发现木水的一丝踪迹,但随即停下探寻的目光,颔首道:“爹早点回去休息吧,阿容明日再去请安。” 看着大步流星而去的舒咏光,舒容死里逃生般地舒了口气,合上门,并紧紧杠住,拖着软弱无力的脚步走近罗帐,见床上确实没有半个人影,安心的同时,心底也升起一股淡淡的怅然。 “你在难过么?” 木水的声音从身边传来,他语气一向冷淡,但这句话却奇怪的带着些许好奇。 他人还没走。 舒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欢喜之色,然后四下张望,并没有发现木水的身影。 “不用向外瞧。”木水突然觉得眼前女子的拙讷得有些好笑,情不自禁放软了语气。 听木水的声音就是从床上传来的,舒容拨开天青色的纱帐,向下探出目光。 被子被掀在一边,褥子上微微陷下去一个人形,人形上隐隐约约也是个淡泊的人形,如强光下投在墙上几不可查的影子。 舒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便一手支着床沿,慢慢俯下身张望。 “不要瞧啦……”木水无奈。 话音刚落,那浅淡的人形如染了春色的花圃,一下子鲜明起来,露出木水的身影来。 木水没有离开,他依旧躺在床上,被子掀在一边,微侧着身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漠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舒容的面孔,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 舒容被突然出现的木水吓了一跳,惊慌着直起身,却不料用力过猛,脚后踏空,向后仰面摔去。 木水见此,不自觉长臂一捞,拉住她的手,将她险险稳住。 舒容惊魂未定,又不敢高声惊呼,半晌才嚅嗫着道:“你……你还在?” 太好了。 木水本来灵力不畅,身躯又千斤重,方才情急之下出手,乃是下意识的动作,竟然觉得丹田突地清明,灵力如滔滔江海,瞬间漫溢全身。 好了! 他暗喜,旋身坐起,身轻如云,灵沛若海。 良久,觉察到自己还捉着舒容的手,他微一抬眸,便见月光下舒容微绯红的双颊,恰如薄雾里次第开放的桃花,飘着薄酒般的醉意。 “你们凡人就是规矩多。”木水说着话,不留痕迹地松开舒容的手。 他知道凡人女子最重名节,若是被人发现房中竟然藏着一个男人,一生清名皆付流水,所以他才强行让自己隐身片刻,躲过舒咏光的盘查。 但由于灵力未复,所以隐身的并不彻底,还是留下了浅浅的尾巴。 见他行动如常,舒容愣了愣,放下纱帐,飘也似地拉了个凳子坐了,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口里却生硬地搭话,“什么规矩?” “我们魔,便没这些劳什子贞洁名义。若非为你,我何必还要隐身。” 舒容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反过来道:“难道你不是怕我爹发现,找人收你吗?”她见木水竟然能够隐身,想到这两日他说自己是魔的话,八成是真的了,也暗暗庆幸自己救的是个不害人的好魔,又听他那句“若不是为了你”的话,心底一暖。 被舒容说中,木水一如既往傲娇地冷哼了一声,站起了身,拍了拍压得有点发皱的衣襟。 “本来就是,我们魔,你欢喜我,我也欢喜你,便赴云雨会,并没人说什么;不欢喜,就一别两宽,什么贞节名义,束缚自由的枷锁罢了。” “既然如此,那你还怕被父亲知道……” “我只是不愿欠人人情,你毕竟救了我,我若为此害你,岂不是和你们凡人一样?” 舒容好奇,“你就这么厌恶我们凡人?” 木水瞥着她,心潮暗涌,想起便是因为自己体内那一半的凡人血脉,才连累母亲致死,所以不仅对这几日他一向淡然待之的舒容也生出几分痛恨来,随之,他便听到自己牙缝里挤出一个冷而硬的字,“是!” 一阵风吹开了窗,星月下桃枝花瓣的影子碎屑般撒了满地。 舒容盯着投在衣襟上扶疏的花影,淡淡一笑,“是吗,真是难为阁下屈尊在我这凡人的陋室呆了这么久。” 木水一愣,回过神来,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眼前的女子纤弱的身影淹没在如水夜色中,眉目清秀优雅,笑意清冷,目光如月光一般,不带一丝杂质。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母亲坐在月下,随风飘落的桃花落满双肩和衣襟,遥寄已逝去多年的父亲。 母亲是魔界的君,下嫁区区一介凡人布衣,生下他,又在父亲病逝后将他带回魔界。 为了让他不重蹈父亲的覆辙,母亲逆天而行,不仅为他改了生死书,还以强大的法力压制了他体内的凡人血脉,以期他得享纯魔的长生和能力,但却因此引来天劫,被当时路过的天神沂河所杀,最终身死魂消。 这是他一生的痛,他痛恨他的凡人父亲,痛恨自己体内那一半的凡人血脉,推己及人,因此也恨上了凡人。 如此脆弱,如只能藏在温室中的娇花弱柳,一遇冷风便随之凋残。 说来,即便如此,母亲从未流露出对父亲弱小的不满,反而常常带他留恋与父亲相处的旧地,即便在弥留之际,母亲也没有一丝的抱怨和后悔。 难道是他错了? 他轻轻嗤笑,错便错了,都错了那么多年,还怕这一两日么? 木水终于要走了。 “你还会回来吗?”舒容眼光上瞧,想起那日从天而降的木水,那个狼狈的样子,让她有点想笑。 木水明晓她的意思,也学她抬眼,屋梁上绘着古朴典雅的花纹,很衬和舒容的气质,他不仅哑然,“约莫不会了。” 瞥见舒容眼神一黯,他似乎觉得心房里爬进一只小虫,挠得他痒痒的,往外走的脚步便一顿,停了一会,终于回转过来身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不冷不淡,像极了春光里的暖玉,“不会了,下次再来,不会从天而降了。” “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朋友。” 舒容一愣,“我也是。”回过头,已不见了木水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也不是那么甜。 第51章 暗里回眸深属意 舒容在房间内呆坐许久,桃枝的影子从西偏到东,沉沉着斜入桌脚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一种心情,看待木水的离开。 说来,他不过是偶入她世界养伤的雁,几日来的相处,他与她唯二的交流便是相遇和相别的对话。 而且从头到尾,那个男子都如一块冷玉,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但是她好像被那为数不多的暖玉般照人的笑给晃乱了心,直到他走后,心还似一只飘摇的小船,在风雨里打着旋。 她想,这个叫木水的男子,如果常常笑着,定然是极醉人的醇酒。 突然,她口渴起来,有些想喝酒。 听说有种桃花酒,浓香甘醇,最得京城人喜爱,她一向想吃一些,但囿于家教甚严,一直不得品尝。 门又开了。 舒容回过头,便见月影里是一个颀长的身影。 她不仅轻咦出声,“你怎的又回来了?” 她突然觉得一股暖意涌上心头,把酒的事情抛去了九霄云外。 眼前的男子,对她来说,大概是最好的酒。 木水站在门外,也不进屋,呆呆地站着,若有所思,不一会,才恍然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来。 这是母亲死前为让他在魔界畅行无阻,使他免于邪障毒气侵蚀的护身符,几百年来他都一直贴身携带。 他知道不久之后就算是看似平安的京城,也不会再平安,他心里有些不想这个女子消失。 舒容走过去,接在手里。 “这个,你放在身边,可保一府平安。”他语气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淡,说完这话,转身而去,不一会隐入桃花树后,不见了。 躺在床上,舒容将那剔透的玉石挂在拇指上,左右晃动。 这是一个像鹿一样的东西,饱满圆润的身子,雕刻的极为精致。 她似乎见过这种动物,名字好像是叫桃拔,民间用它辟邪,只不过她见过的长两只角的,这个却没有角。 隐约间,玉石内有萤火大小、小小一团的絮状的光在跳动,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用手捂着,眼睛凑到双手的缝隙去瞧。 果然是有光,只不过很弱。 也许是这种玉石的属性。 几乎已焦头烂额的辞辛、咎喾终于看到木水迤迤然走进他们的视野。 自那日在天京城上空与天神的一战后,木水已经从他们的察觉范围内消失了整整八天。 木水甫一失踪,那边的人便迫不及待利用本来向他们倾斜的优势,降下漫天的大雨一直下到现在。 刚刚安定的流民的心,又因为这无休止的雨浮躁起来,开始怨怼魔君的失信。 明明已经倾尽所有的供奉,却还是像以往供奉天神一样,降下这等大祸。 只要有机会,那边的人便会毫不留情抛弃曾经为他们供奉力量的凡人,而保全依旧信奉他们的长兴国民。 他们不能让长兴国亡的,自然也不会教凡人灭绝。 先机和优势在短短几日,又被那边的人占尽。 尽管木水回来,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雨毁坏田野、房屋、堤坝……最终至洪水蔓延,水上人畜飘荡如浮萍。 而木水,更无力挽救因瘟疫战斗力急速下降的尚平军在范国增军队下的颓势。 尚平国破时,范国增屠城时,凡人咒骂他时…… 木水都是凄冷而无奈的一笑,不知是为那些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凡人,还是为无力左右颓势的自己。 终于,长兴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他解读年重通过萤火传递的讯息,一阵冷笑。 这个人,野心很大,但又缺心胸,成不了大事。 年重已经迫不及待地将这些年所炼制的另外一部分邪祟,投于四海了。 这些是他不可控,更是年重不可控的。 咸宁七月,一心都在平剿尚平军的皇帝的桌案上,出现了一份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奏章: 湘郡的黎山上突现异兽,状如彘而人面。 黄身赤尾,其音如婴儿。 食人,亦食虫蛇。 民命之曰犀渠。 皇帝将奏折丢在一边,不再理会。 最近京畿、皖郡、唐郡大旱,百姓易子而食,不少成股的流民趁着军队全力围剿尚平军叛匪无暇西顾之时,劫掠官仓,已占据了好几座城池。 相比于此,一山一水出了异兽,实在是微不足道。 只是后来的几日,令他郁闷的是,不少地方出现都出现了从没见过的奇怪动物。 石头城刚收复没多久,已有人官员报: 乱葬岗和战场上空盘旋着数只奇怪的鸟,其状如凫却长着鼠尾,善于登木,可以用血红的双爪站在树枝上,彻夜鸣叫,其声哀怨更胜泣血杜鹃。 有学识渊博的大学士颤巍巍掏出誊录的《上古秘闻录》中的片段,为这种鸟定了名。 絜钩,见则其国大疫。 咸宁七月底,湘郡大水。 范国增的家乡成了水城,死伤无算。 匆忙赶到唐郡围剿流民的范国增几乎无心再围城,派出敢死队冲入城中,开了城门,大军一哄而入,见人便杀。 然后旋风般班师,向皇帝请命治理湘郡的水灾、平定因水灾而又死灰复燃的尚平军。 天下又一座死城,而在人看不到的时段,却见屈死的冤魂划破长空,纠集在一处,合着漫天的星光,在长夜里逐渐成型。 为犀渠、为絜钩…… 天下的仙门,一个个自囿于高山洞府,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不稼不穑,而取苗禾; 遇危遇难,奉身若何。 他们可以为斗妖、除魔、杀贼、治病、救人而奉身,可是偏偏不能参与俗世的权利争斗和战争。 否则,不仅此生与飞升无缘,而且会被永远除出仙门,死后魂灵会被他们杀死的冤鬼噬咬殆尽,不得托生。 屡试不爽。 各大仙门痛心疾首地重新组织起了救援队,分散于天下各处灾害严重地区。 终于,在一个月之后,无穷无尽的尸体和永远治不完病人掀起了各仙门强烈的不满。 蜀山兰溪堂首先广告天下百姓,细数苏域苏济的各大罪状: 杀兄! 篡位! 弑父! 窃国! 桩桩件件,皆有证据,千万张告示,白纸黑字,散布全国。 民心大乱。 兰溪堂首先宣布脱离长兴统辖,加入流民,失踪多日的国师年重抛弃了修士身份,加入了流窜在皖郡一带的起义军。 继之于后的是兰溪堂的堂主王珂。 无头苍蝇般的小股流民见天下仙门的表率兰溪堂,兰溪堂的两大人物抛弃修士身份,加入了反叛大军,士气大振,纷纷不远千里投靠而来。 王珂举起故太子苏乘的大旗招兵买马,仅仅一个月,直辖军队已远超尚平军繁盛时期,足以与长兴军抗衡,速度快到让人怀疑他是蓄谋已久。 十月,王珂称帝,都杭州,国号平安,并为军队起了番号,曰年。 他断剑立誓,要在一年内推翻暴君统治,还天下靖宇。 深受饥荒、病痛折磨的流民、百姓甚至地方官员云集响应,就连京畿也不断有人拖家带口到杭州投奔王珂。 兰溪堂的威名本就是最好的收拢人心的口号。 但兰溪堂的所有行为都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觉得他们是蓄谋已久。 而且除了极少数仙门慑于蜀山威名,弃道从军,天下仙门大多保持以往态度,作壁上观。 屏天嶂虽然口里答应愿受平安国的统辖,但却从未给过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而屏天嶂又因为地处偏远,王珂虽气愤,也鞭长莫及,无暇南顾。 毕竟,没有多少修士敢承受死后不得超生的这种必然恶果。 若想逃避,非得承受易经洗髓的苦痛,弃道、毁丹……这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其他仙门的人猜想,王珂、年重敢不弃道入俗,定然有解决后顾之忧的妙招,可他们没有。 而且,王珂也没有透露出以那妙招换取其他仙门支持的意向。 按兵不动,才是正着。 七月底时,京城的瘟疫也开始崭露头角。 不断带走了平民、后来是锦衣玉食的贵人,后来皇帝的后宫都有人死于疫病。 整个天下都笼罩在死亡的恐慌中。 御镖门却出奇地平静。 明明他们隔壁就有不断倒下去的病人,舒容、舒咏光、御镖门的仆人一个个都平安无事。 九月初七,舒怀同陆飞来接舒咏光去薄刀门,但却被严词拒绝。 他们只得在御镖门上布下驱魔、镇邪的法阵,无奈离去。 没有完成母亲的嘱托,令舒怀很是沮丧,也深气舒咏光的固执。 这些日子她与师兄妹们奔波于大别山各处,驱除趁乱来人间捣乱的妖魔、度化因战争瘟疫而死的亡魂、同凡间的医生一起救治得了疫病的人,简直无停歇之日。 期间,她还因病倒被误认为是染了瘟疫,急得隔着门同苏弘道别。 过了两天又是生龙活虎,搞得她好不窘迫。 她和陆飞走在朱雀大街上,见往年热闹繁华的街道,此时冷冷清清,皆是一叹。 “年军中出了几位修士将军,各个以一当百,我长兴军被杀得毫无反应之机,焉会不败!”街旁一位对长兴有着深深眷恋的老者,正同一位断了腿的中年男子在一时令水果推车前喟叹。 那断腿男子似是老者的儿子,身旁放着一只拐,坐在马扎上正说着不知从哪位战友那听来的传闻,“那些修士简直不是人,残杀比自己弱百倍的凡人……他们身有神力,杀凡人,同人宰杀鱼肉又什么分别,良心都去了哪里啊!” 他恨恨地用拐戳了几下石板,继续道:“可惜我这只腿,当年杀鞑子时被砍断了,否则就算拼得残躯也要上战场,杀他娘的!” “大叔,”陆飞向前打拱,“您方才说的修士将军是谁?” 中年男人瞪着眼,看他打扮也是个修士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仿佛要将不能上战场的气一股脑全撒陆飞身上,“我的老兄弟,”他声音有些哽咽,“远远望见两位年轻的修士,挥舞着带灵光的长剑,穿梭于我长兴阵中,砍瓜切菜一般杀人,为年军的前锋杀出血路……” “数百热血好男儿,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修士剑下。” “那些年军的士兵,称呼那修士秦将军和刘将军……” 他每说一句,舒怀的心便沉下去一分。 是秦喻蝉。 王珂造了反,他的弟子自然也成了反贼。 但,为什么秦喻蝉会不弃道上战场? 那岂不是半神屠戮凡人? 就算再不入流的修士体能、耐力、武力也远超寻常人,更何况秦喻蝉是同辈修士中的佼佼者,剑术一流,功法出色! 她一直以为,秦喻蝉是块清亮的璞玉,以后自是那翱翔长天的骄子,而非双手沾满人血的杀手。 作者有话要说:平衡,平衡! 第52章 心底旧事无人说 舒怀本想回英国公府看看,断腿男人说听闻英国公是当年的七殿下,已被皇帝抄了家,不知所踪了。 但不知为何,皇帝并没有动与英国公府有姻亲关系的御镖门,这也让舒怀暗暗松了口气。 她猜想英乂此时应该是在照临城的。 也罢,他在哪里,与她又有何干系。 回到薄刀峰的时,正看见舒铠一身短衣,急匆匆从药房出来,背着药篓,拿着铲子,是要下山,“怎么了?”舒怀问道。 “附近病人遽增,许多药,药店都买不到,只能到处找着采了。”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走。 这些日子,他跟着苏弘习字学书,又同舒怀下山见了不少疾苦,褪去了年前的刁蛮习性,性子沉稳了不少,而且一直跟着游风东野等人配制药方,习了一手切碾药材的手艺。 “你知道要采哪些药?而且大别山中地势复杂,走丢了怎么办?”舒怀不禁担心。 舒铠笑道:“我自然是和姐夫一起的。姐夫便识各种草药,又懂得炮制之法,若非知道他是个读书人,我都要觉得他本就是药师了。” 舒怀一阵苦笑,什么药师,“那是他知道山下瘟疫蔓延,想着早晚药材会紧缺,花了好几天读完了藏书阁的药典。”苏弘是有深谋远虑的人,有些事情,她从来没想到过,但苏弘却能一语道破真谛,给她提醒。 她顿了顿,“七郎是极聪明的人,那些书他只看了一遍便烂熟于胸,也熟识山中道路 ,你跟着他最好没有了。” 舒铠砸了咂舌,叹了句,下山去了。 十月,年军的剑伸到了大别山,大别山位于三郡交界处,王珂想要借道南阳驱兵直入中原,非要路过大别山不可。 秦喻蝉就是攻大别山的将军,不过,他没有一来便伸出闪亮的屠刀,而是收了锋芒,带着一队人上了薄刀峰。 游风不愿意见叛出仙门的修士,更加不愿见兰溪堂的修士,便推出陆飞和舒怀接见秦喻蝉。 清凉的玉,沾满了血和尘埃。 舒怀见到秦喻蝉的第一感觉便是如此。 他的剑以往肃肃如林间风,就算冷,也是山间的清冷。可如今,就算藏在鞘里,也裹不住剑身上散发出的阳泽边的阴寒。 她看得出来,却不信秦喻蝉时常佩戴会感觉不到。 “师父的意思是,薄刀门入平安仙门录,大别山还是薄刀门的。” 陆飞冷笑,“没有平安之前,大别山也是薄刀门的,长兴的君主再昏庸,也没有巧取豪夺,要将薄刀门弟子从大别山赶走的荒唐举动!” 他意在以一年前兰溪堂联系数十家仙门,意图霸占大别山的丑恶行径讽刺秦喻蝉,没想到秦喻蝉只是微微一笑,道:“师父说,不入也没有关系,想把大别山据为己有的仙门多了去了,他不在乎支持其中之一。” “师父,师父!”舒怀听他言必师父,无一丝自己的意愿,念起和他入水除魔时,一派天真的秦师弟,不仅一股怒火,烧上心头,“什么都是师父!那你自己呢?你怎么想?” “这就是我想的。”他一愣,方语气淡淡的说。 听得舒怀好生难过。 “那些人,我是说,那些人长兴军士说,看到你在战场上,用法术杀人……”舒怀语气软了下来,她想好好和这个弟弟说两句话的。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秦喻蝉大大的眼睛中光亮一闪而过,盯着舒怀,良久,冷淡的目光终于带了分柔和的光,他苦笑了一声,“师命难违!”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老成持重。 “你没有弃道化丹,就屠杀与你能力相差百倍的凡夫俗子……” 秦喻蝉道:“是!” “弃了仙门,没了灵丹和武力,又怎能以一当百?” “死后会不得超生的!” “养育之恩,总要报答!” 舒怀似乎知道为什么秦喻蝉会这么义无反顾地朝死路上走了,他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一点舒怀知道,王珂更知道。 她突然有种邪恶的想法,也许王珂教育秦喻蝉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天。 “你当真要一直这样。” “没有回头路了。”他声音低下去,“从我第一天屠杀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第一天?那是什么时候? 舒怀想起那时在石头城外见到疲惫的秦喻蝉,他鞍上的宝剑呜咽着一般,从舒怀身边闪过去。 也许,那时候秦喻蝉不御剑而是骑马,是因为他已经御不了剑了,杀人太多,已经大损他的心性和修为。 那时候,也许他太累了,杀人太累了,所以才只是骑马。 如果一开始他就在王珂的授意下替尚平军做事,像个没思想的傀儡,受王珂操控,一剑一剑地杀人,一直杀到剑灵被污染,自己血腥满身…… “放弃吧……这样下去,会不得超生的。” 秦喻蝉目光陡然一冷,突然恶狠狠地盯着舒怀,“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是也一样杀过人?“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不要再见你了!” 舒怀如坠冰窟,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只知道,翌日醒来,苏弘告诉她,她发了一夜的烧,不知梦到了什么,一直在哭。 她将头埋在苏弘怀里,心如刀绞。 “七郎……”她声音里满是自责,声音放得很低,知道苏弘听不到,便将满腔哀叹藏在心头,沉默不语。 “阿怀……”他捧起她的脸,为她擦干泪痕。 二人相顾无言。 此刻,舒怀多希望苏弘是以前那个苏弘,能听到她的抱怨、不安和悔恨……不用她过多言语,然后苏弘便温声安慰她。 她轻颤着,抬起头,情不自禁地,第一次吻上这个苏弘。 有点湿濡,微甜又微咸,还有些发烫。和那个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心跳,一样的深情。 这次没人打扰,鸟也没有。 薄刀峰的风带着源于深林处的寒凉,穿过窗、掀起纱帐、钻入逐渐升温的衣袍、围着情动的心绕了几圈,一溜烟又从竹帘的缝隙溜走,带走了身体的温度,却没能冷下两颗火热的心。 她吻得动情,双手紧紧环住苏弘的脖颈,在换气间隙低声呢喃。 “七郎……” 苏弘一手轻轻环住她的腰,一手轻轻拨开她额前碎发,轻柔地,极尽缠绵和爱怜地回应,然后移到她微有薄汗的脖颈,通红的耳垂,柔软的发丝,最终停在她圆润的额角,将她紧紧环在怀中,两颗跳动的心脏紧紧相贴,琴瑟和鸣般彼此回应。 不知是听到了她的呢喃,还是心灵感应,舒怀声音刚落,他已低声答应。 “嗯,阿怀。” “我在的,阿怀。” 他声音醇厚柔和,教舒怀听来,心下一定,像深山迷途的旅人,突于夜幕降临,群鸟归巢之际,得闻隔山传来的钟声,一颗飘荡不安的心终得于钟声起伏间渐渐安定。 “去找英乂吧。”他轻轻吻了吻舒怀额角,眉宇间隐约藏着分无奈和挫败。 他吐字相较于以前清晰不少,听得舒怀一怔,不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或有驱疫之法。”他顿了顿,眼神一黯,“他是魔君。” 他懂舒怀的自责、无奈与惆怅,但却无可奈何。 他活着的依仗是那个在照临城的英乂,即便英乂占据的躯体是自己的。 他本来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可自从在回心客栈见到了那个苏弘,他的心突然如明镜一般,一切都了然了。 其中,包括他的听力,也在那一刻痊愈,只是他一直不曾对舒怀讲。 他这样做,不过是想尽可能留住多一些的自己。 而之所以自己还能自由地行动,不过是那具躯体内还存着一处坚硬的壳,壳内装着他不愿妥协的意识,没有刀枪剑戟的防护,所凭借的不过对这世间、对怀中人深深的眷恋。 可他有预感,那壳已经龟裂,撑不了多久了。 英乂要做的事情他不完全清楚,但多少也有些本能的预感。 他的消失应该是迟早的事情。 太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薄刀门还是薄刀门。 最终,游风还是决定,本着不插手俗事的原则,眼睁睁看着秦喻蝉领着浩浩荡荡的军队穿过大别山向北进发。 瘟疫,还在蔓延,并在一个秋天,随着北风吹遍了大地。 不仅仅是长兴,平安境内也出现了不知名的鸟和兽。 残余了点希望的人带着唯剩的虔诚向天神祈祷、向魔君许愿,希望瘟疫过去。 可瘟疫还是不断地蔓延,最后就连仙门中人也扛不住了,开始不断有在外救治伤患的修士病倒,死亡…… 有希望的人,绝望了。 绝望的人,成了黄土下的一把枯骨。 年重找到了木水。 “你说要帮我得到天下的!”面对百无聊赖坐在黑沉沉座椅上的木水,他竟然不自觉流露出这些日子重拾起的上位者的傲慢和威风来。 木水见他这般咄咄逼人的气势,唇角微勾。 “我帮你了,天下你已有一半。”他乜着威风凛凛的木水,连一丝不屑都不乐意施予,“你当上尚平国的军师,是我授意洪阳的,否则你如何能暗中培育自己的势力,建立如今的平安国?” “南涝北旱,以致流民遍地,长兴国疲民弱,你能兴起……这些,若非是我告诉你炼制邪祟的方法,你岂能浑水摸鱼?有站在这里同我讲话的底气?” 年重被他说得心一颤。 对手下颐指气使惯了,他竟然忘了黑座上的人的身份,和他的好恶。 魔君木水,厌恶凡人。 年重清楚他是个凡人,而且是个有些不讨人喜欢的凡人,更别说讨魔君的喜爱了。李恭的前车之鉴不远,只是因为逃回魔界无意顶撞了他,便被他所杀,魂飞魄散。 他声音低了下来,想起还需从木水那里得到多些年的寿命和死后的安稳的转生,便微弓着背,向木水叉手,低下了声,“现在平安国内也瘟疫蔓延……军民十去二三……因战而死者,又十之二三,照此以往,就算得了天下,也是个残破的天下……” 木水一笑,他本就生的温润如玉,就算不笑也带着三分暖意。 这一笑,只看得年重以为魔界来了春天,吹起了暖风,“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如果阁下能以区区一成人口,创出一个太平盛世来,岂非会成为名垂千古的明君?” “我不是君!”年重有些遗憾,“师兄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不像个言情文… 第53章 同胞兄弟亦何止 “是吗,可惜。”木水微挑了挑眉,为他惋惜,但他却听不出丝毫诚意。 年重道:“您可有遏制瘟疫的法子?” 木水撇了撇嘴,“本来炼出的邪祟,若有对头,是可以控制的。不过,死人太多了,听说照临城的万象门几乎都被挤破了,这种冲天怨气生出的邪祟,压根不是加几个幽魂就能控制的。你也知道,邪祟,不属神管、不受魔辖……游离于三界之外,不是我所能掌控的。” “那就没有办法了?” “是你要选这条路的。” “ 不过这正如我所愿,凡人死得越多,天神的力量越低微……”他喃喃着,目光深邃,“是时候去报仇了。” 他不耐烦地打发走了年重,孤身往照临城来。 出乎他的意料,复苏后的英乂并没有对他表现出太多的愤恨,不过他猜想应该是英乂的力量还不能完全发挥出来,所以只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才留给他那么多悠哉的日子。 英乂不来找他,他便来找英乂吧。 去照临殿的路上,他碰到了曾远远见过一面的舒怀。虽然他只是远远瞧过一眼,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 这女子眉眼脸庞和舒容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舒容更加温婉,而舒怀却偏英气。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因着对舒容的宽容,见到舒怀竟然也少了几分不屑和冷漠,淡淡地和她招呼。 但随即他猜想她应该也是来找英乂的。 “阁下是?” “木水。” 看到舒怀炸了毛一样从茶桌上弹起来,木水暗自评比,和舒容还是有几分不同的,这女子火一般,一不留神,就要烧人的。 他双指捻着舒怀拔出的刀,微微一扭。 那刀竟在他轻轻一弯下,成了麻花。 见木水坐到茶桌对面,舒怀一颗心吊了起来。 不过,她的戒备心也是无用。 在魔君面前,十个她浑身上下插满刀,他要杀自己也是轻而易举。 “阁下跟着我做什么?”她丢开被扭成麻花的刀,脸黑了黑,没好气地问。 绝不是因为好奇。 “我劝你不要去照临殿,车海正想方设法要英乂杀你呢。”木水上下打量着她,脑中却想着那日的舒容,唇角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干嘛不杀?”若她不相信占着苏弘身躯的英乂,那更加不信与英乂有仇的木水。 “快了。” “就这些?”她感觉这木水有些好笑,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冷酷。 “你找英乂,做什么?”虽说英乂占了苏弘的身躯,但照临殿中的苏弘照理才是真正的苏弘,但他猜舒怀绝非是回来与这个苏弘再续旧情的。 “治瘟疫!” “谁告诉你的?”木水头偏向她,眼神却微微低垂,若有所思。 “七郎!” “那团精魄?” 舒怀白了他一眼,对他称呼苏弘的语气颇有微词。 “他知道的倒是不少,竟忍心叫你来。”他顿了顿,盯着舒怀,神情似有些疑惑。苏弘知道英乂能阻止瘟疫蔓延,但如果英乂出手,他这团精魄就逍遥不了多久了。 不过他想,那团精魄对如何治瘟疫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否则绝不会叫舒怀来此。 “治瘟疫会死人的。” “现在也在死人。” “现在死的人与你何干。” “什么意思?” “如果治瘟疫,要死你的亲友,你愿意吗?” “不愿意!” “哈!”他扬天一笑,似乎对舒怀的回答颇感意外,若是放着其他人,估计会大义灭亲干干脆脆地说愿意,若真是这样,他倒是要好好鄙视她一番了。 “我只能作主我的命,做不了他人的。”舒怀扬起下巴,这些日子,她看过太多死亡了,每见一条生命流逝,都庆幸那不是游风、不是陆晚晴、不是舒咏光、不是舒容舒铠、也不是薄刀峰上任何一个她亲近不亲近的人,甚至,不是木水口中说的那团精魄的苏弘。 “谁要杀我亲人,我便去杀他!” “哈?就是说,只要能治瘟疫,要你死,你也愿意的喽?” 舒怀低下头,良久才道:“是。” 但她在心内仔细剖析,如果要她死,真能治瘟疫,她真的甘心舍弃一切,离开苏弘去死吗? “薄刀二郎!名不虚传。”他点了点头,颇欣赏她的率真。 “不过看你在这徘徊很久了,进不去吧。”见舒怀不答,木水知道自己猜对了,“你想见英乂,我可以带你去。” “为什么要帮我呢?” “我不过是帮自己罢了。”木水笑了笑,“你若死了,英乂便活了,对我百利而只有一害。” “你这么肯定我会死?”她郁闷坏了,这个木水一见她就说她会死,说得像是会预知未来一样。 木水看向照临殿的方向,远处的黑黢黢的群山中,伫立着魔君的大殿,他曾在那里生活了五百年。 “车海总有办法要英乂杀你。”那是她的本事,人心总有脆弱的一面,魔也不例外,而车海的绝技就是攻击人心薄弱处。 舒怀苦笑,“为什么一定要杀我?” 她死了对车海有什么好处?既然那么想让她死,又何必假借英乂的手,以车海的能力,想杀她区区一介凡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木水只是不答。 黑山脚下,比往常更加死寂,七人一队的鬼士擎着黑色长旗从舒怀面前走过。 木水给她施了隐身消气的法术,自己也隐身,大剌剌走在大道上往照临殿去。 舒怀在木水身后亦步亦趋,他虽不知木水帮他能得到什么好处,但横竖自己也能见到英乂,求他治瘟疫,倒也乐得他助力,横竖她又没求他。 她也不清楚英乂会怎么治瘟疫,但她相信苏弘不会骗他。 照临殿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威压更强了,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而且周围毒瘴弥漫,想来是英乂回来后,延续了当年木水的做法,以防修士入侵照临殿的事再发生。 见舒怀面露不适之色,木水暗自冷笑,就算是修士,在这种环境下也撑不了多久啊。 他挥手在舒怀四周张开隐形结界为她抵挡瘴气,才转过照临殿,朝后殿走去。 后殿大概是魔君的居所,虽然依旧是暗沉沉的玄瓦黑砖,但内部装饰却明显多了些鲜亮的颜色。 凡间的草木在魔界不生长,所以从人间挪来的草木最后都会枯萎,但奇怪的是枯萎而不枯死,只是茎叶的颜色从绿变黄,像是经了霜。 而且魔界多生长血华荆,还有紫藤。 魔殿周边生的最多的就是紫藤了,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开花的季节,绿色的藤叶给黑沉沉的魔界点缀了不少色彩。 而殿中的窗户上就爬着几缕紫藤。 英乂坐在厅中的椅子上正听车海和夕落汇报万象门的情况。 最近万象门要被挤爆了,鬼哭之声甚至传到了后殿,让他颇感头疼。 “人间的瘟疫还没有结束?”他眉头微皱,目光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投向舒怀所站之处。 被同苏弘一般无二的眼神一盯,舒怀一慌,心不禁砰砰直跳。 被发现了? 怎么办?可木水一派从容,似乎不像是被发现的样子啊。难道是因为自己是凡人,露了什么马脚? 车海道:“君上应该还记得长兴的国师年重吧,一开始他便在木水的帮助下以人命炼制邪祟,几年来,投在长兴各地,以致长兴近年来灾害不断,终于引起了大规模流民起义。而偏偏这种灾祸,那边的人也无能为力。” 英乂笑道:“这小子倒是做了件好事。” 舒怀见木水神情一动,抬了抬眼,看向英乂的神情颇为复杂。 车海继续道:“期间木水又安排手下在人间偶尔显灵,以此吸引了不少凡人的供奉。那边的人惶恐不已,就在三月十五那日约出了木水,而期间君上您正闭关。” “那边的人很精,木水一败,便趁热打铁,顺手助范国增灭了尚平国。” “君上,”车海有些疑惑,咱们是继续作壁上观,还是出手?” 英乂道:“那边的人助范国增灭尚平国时,我们不已经袖手旁观了,只靠木水,是成不了大气候的。有机会和他见一面吧。” 车海奇道:“他将您镇压在人间五百年!”就这么讲和? 英乂冷笑道:“等教训了那边的人,报了大仇,再找他算账不迟。哼,那小子心里有结,不解开是不会罢休的,而我又受母亲所托,总不能真怎么着他。”他以前总忍不下心对木水痛下杀手,否则最后也不至被逼进天地人三才法阵。 在阵中对木水的恨意,随着最近的静思,也慢慢减少了许多。 思来想去,不过是木水对母亲思念过巨,思念又没有错,而且他又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同胞兄弟,他又能怎样。 但他也在想,对木水这般宽容是不是受了某些影响,什么兄友弟恭的奇怪想法。 脑子里突然不可遏制地冒起苏乘的身影,英乂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舒怀不知木水心里在想什么,但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座上的英乂,神情从严肃一点点变得缓和。 ”好啊,我今日来此,就是要与哥哥商谈此事!” 第54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木水毫无征兆地现身,从黑柱后走到英乂面前,站到厅堂中间。 夕落一见他,便立刻挡在英乂面前,手中的黑伞灵光乍现。 舒怀以为自己同木水一样,也现了身,转到柱子前,发现并没有引来车海等人的目光,心中一安。 幸好,她还没有收拾好见这个“苏弘”的心情。 “你竟敢孤身前来。”英乂颇感意外,上下打量这个弟弟,突然一笑,“看起来长大不少。” 当年入阵前一别,至今已五百年了,那时候的木水他记得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执拗,如今却生得像个大人了,“你真像你父亲。” 英乂深知木水痛点,既然暂时不能怎么样木水,恶心恶心他,还是挺不错的。 不过他倒是没讲假话,当年他的母亲子邪游历人间,便是被那个气韵如玉的男子吸引,最后诞下木水的。 虽然木水冷着脸,但风度气韵一如其父,他猜想,如果木水不这样天天板着脸,多笑一笑,只怕会更像。 亲兄弟果然最了解亲兄弟。 木水一听英乂说他像自己最讨厌的人,神情一下子变得更冷了,低沉着声音道:“闭嘴!” 英乂偏偏越说越起劲,“眉眼最像,然后是鼻子,只有嘴巴像母亲多些……走路的姿势简直一模一样。” 啪! 木水一记灵光扇了过去,被英乂躲开。 见方才还坐着的椅子碎成几瓣,英乂轻笑,“这就是你寻我的目的?” 木水有些后悔来了。 英乂拍了拍夕落肩膀,示意他不必如此剑拔弩张,“我以为你是来与我叙兄弟情的。” 木水被他气得双肩微颤,若非定力好,只怕就要冲上去撕打。 舒怀奇怪木水突然生气的同时,也不禁奇怪,原来魔君英乂是这样一个会耍贫嘴的人,气人的本领与舒铠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与你有什么兄弟情,你不仅不思为母报仇,还留那边的人在身边……有什么资格再当魔界的君主。” 英乂乜着他,冷笑道:“为母报仇?”他顿了顿,“像你这样报仇吗?非要致那些天神于死地!” “那要怎样!” “让他们交出沂河便可!” “不行!” “照你说的做,魔界也必然会遭受极大的损失,要考虑到天地平衡之道啊,我的弟弟。” “你只是怕了而已!” 英乂冷笑道:“我若是真怕,就会以母亲临死前的嘱托为由,当年就把你关起来,而不是差点被你杀死,受了五百年的折磨。” “那是你咎由自取!妄图逆天改命,让一个凡人当魔君。” “依你所说,母亲为让你活命而死,也是咎由自取了。” “你说什么!”木水大怒,他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子邪,就算是兄长也不行。 “本来就是,否则你以为,你凭什么能拥有万年不死之身?我的选择又有什么错,母亲想让你活下来,难道我就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活下来?我是逆天改命,但我也心甘情愿承受天劫,就像母亲救你后坦然去受天劫一样。只是你一直不懂,非要扯旗造反,给魔界带来如此灾难,还禁止凡人与魔界之间的交流,使魔被人间修士驱逐,无法利用天地之灵修炼,以至魔在凡人都要畏首畏尾,唯恐被那些修士捉了去。这一切的过错,不是你又是谁?” “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不过是想趁那边的人力量虚弱时,合我之力,将他们一网打尽。木水啊,你怎么还是那么天真。” “都五百年了,还那么异想天开,妄图颠覆三界。” 车海道:“不错,我们也只是想趁着那边的人虚弱之际,要他们交出首恶沂河,而不是将他们一网打尽。毕竟那个地方,我们又住不了,要了做什么。” 木水怔怔地看着车海,似乎不相信她会这样说。他以为车海虽然不理睬他,但这件事上还是同他一条心的,否则也不会在五百年前支持自己的主张,又在英乂未醒前主动找到他,要他帮忙助英乂恢复修为。 她答应时说可以劝英乂照他说的做,可如今…… “那你当年……当年对我说的那些话,赞同我杀光那边的人,都是假的?” “当年你是君上的弟弟……又还小,我读了你的心,自然知道你的想法。” 她顿了顿,看向一旁的英乂,这个人虽然面孔不是以前的了,但心还是。 “后来,你联合辞辛咎喾他们镇压了君上,又不教我们知晓……我当时是为了从你口中套出君上的下落,才不得不委身于你,同你讲那些话,博取你的信任。我的心吧,”她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心酸的往事,眼中闪过些微哀伤,随即望着英乂,“我的心啊,一直都是属于君上的,从没有变过。” 即便是他娶蒲留仙,她都可以等,不信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蒲留仙。 木水目瞪口呆,几百年前车海对他的款款细语犹在耳畔。 那是他尚在少年,青春懵懂,对那个时常对自己软语温笑的女子颇有好感。 虽然他的多番暗示没有得到她确切的回应,但她心里一直为她留着一席之地。 可现在却听到这个女人说当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接近他的兄长而装出来的假象…… 他红着眼,死死地盯着满不在乎的车海,良久,终于恍然大悟,凄苦一笑,踉跄着而去。 车海叹了口气,“我大概得罪了他,要被他恨死了。” 英乂道:“那就让他恨就是了,我自然同你一起被他恨着。” 夕落见两人情意绵绵,悄然而退。 他是英乂的贴身护卫,但车海不会伤害英乂。 车海说,“君上,那个凡人的念头,还在吗?” “是,无时无刻不在,不过我已经将它强压下去了。这些年,实在是苦了你了。” “为你做事,不苦。” “那个舒怀……阿怀,怎么样?” 听到阿怀,舒怀的心一颤,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在这里,七郎,可话梗在喉中,终于没出,那不完全是苏弘,她心道。 她方才又深入了解了一下英乂木水兄弟间的恩怨情仇,正感慨木水被车海这个媚娘蛊惑,以至于五百年来错付真心,没成想木水就此拂袖而去,留下她不知是走,还是留。 说来她听故事听得入迷,几乎忘了来的目的。 “人间瘟疫横行,他们修士为救人忙得焦头烂额,这会估计也在忙吧。” “再过不多久,我就带她过来,到时候,再收回无名峰那团精魄,君上的修为就能全部回来了。” 为什么带我来英乂就能恢复修为?舒怀不解。 “有些不忍,她终究是我后人。” “那不是你的不忍,那是那个凡人苏弘的,不要被他所蒙蔽。君上要知道,只有恢复了修为,那边的人才会乖乖交出沂河,为先君报仇!”车海手指轻轻拂上英乂额角,指尖仿佛有灵光流转,她没看太清。 “是,你说得对。” 英乂叹道:“这些年实在是苦了你和夕落,说来我当时若听你劝告,也不至于被困五百年……我当时一意孤行,实在是辜负了你一番好意。” 车海笑道:“你何必同我讲这些,我说过会等你,便等你,决不食言。” 见英乂顶着苏弘的面孔与车海谈笑,舒怀心中堵堵的,想起那日在京都城车海也是这般盯着还是苏弘的英乂…… 而今真正的苏弘却怀着另外一颗心,与别的女子柔情蜜意,还在她面前。 无限的失落和茫然若失慢慢充塞胸臆,原来她始终没能放下这个苏弘吗。 英乂轻勾唇角,明媚的笑意便从眉眼中溢出,他身量高,一伸手便揽过车海的腰肢,低头便吻上车海双唇。 他动作轻柔中透着霸道,然后看也不看,熟稔地解开车海腰间罗带,除下她本就不多的青衫…… 然后步步紧逼将她推入挂着纱账的偏室。 舒怀愣在当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茫然地听着纱账后软语温言,情动的□□…… 在两人更进一步的动作前,舒怀落荒而逃,游魂似的回到薄刀锋,脑袋里全是照临殿苏弘和车海的脸。 要她怎样? 含泪饮喜酒,吞声祝白头? 不,她还没有那么大度能容到心爱的人也能拱手相让。 山下瘟疫蔓延,每天都要死人,她无能为力,也许某天她也会死。 听车海的意思,就算她侥幸不死,也会被她带回魔界杀掉。 如果她死了,苏弘怎么办……无名峰的苏弘怎么办,会不会也会死?英乂会放过他吗? 她还隐着身,她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已是月挂东天。 陆飞迎面走来,目不斜视而过。 她也没了隐身作弄他的心情,趁着满月,缓步下山,不经意间已到了从薄刀峰到无名峰的那条小道。 这私密的小道本已荒芜多年,但这几个月来,她又在这条道上走了无数遍,早已重新踏出了鲜明的路。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条路上还有不少苏弘的足迹,路上的横生的枝叶、攀枝而上的藤萝花多被苏弘青衫拂过。 月光稀稀拉拉从交映的枝柯间露出,洒在她身上,为她素白的衣袍点缀了数点月色,偶尔不小心,还会惊起一两只熟睡的雀鸟,越过她的肩头,然后绕了一周又飞回巢穴。 她在小道上兜兜转转,走走停停,约莫用了半个时辰,才望见那方明亮的出口。就算是白天,小道中光线也不是很好,今夜虽有圆轮高挂,但路上也昏暗许多。 出了小道,眼前便陡然一亮。 舒怀不禁眯了眯眼睛,一抬头,便望见不远处断崖上一方突出的巨石上,一身磊落青衫席地而坐,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借着月光读书。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写完没怎么看,看到的有错字病句,剧情逻辑…请忽视。 第55章 情到深处自然浓 此时月如明镜,照得天地间如同白昼,远山被笼上一层轻纱,远远一望,像高挂在寥阔中的水墨画。 十月的天气是刚入冬,但来自远方的北风被秦岭一堵,便慢下了南下的脚步,转了个弯又回去了,是以就算是夜里,大别山也不是很冷,特别是无名峰这里,只是微微的凉意。但苏弘似乎在巨石上坐久了,感到有点凉了。 他挪了挪位子,又拢了下衣袖,好挡住不识字的晚风乱翻书,才调整了下握书的姿势,低头继续看书。 舒怀轻轻走过去,俯身站在他背后。 其实她现在是隐身状态,就算大步走路,苏弘也看不到她,更感受不到她。可不知为何,她却不想打搅了苏弘,是以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从书籍的齐缝处,舒怀知道他正在读《诗》,这本书记载了千年前先民们创作的诗歌三千多首,苏弘现在看的是其中的一卷。 苏弘极其聪慧,看书一目十行,过目即成诵,当年她与苏弘一起受教于苏乘,一本新书,她尚未读完一遍,苏弘已能拈笔默写下来,像这样的震惊她经历的不止一件。 但此时,苏弘却是翻得极慢,等到舒怀都将那一页的诗都背了下来,苏弘还在看。 他是不是跑神了?她暗想,她只有跑神的时候才会半个时辰也不翻一下书。但见苏弘眼眸流动,并不像跑神的样子啊。 她站得累了,干脆像苏弘一样,席地而坐,肩膀与他的若即若离。 苏弘的衣袖被风一吹,便拂在她胳膊上,像羽毛轻轻划过,带着丝丝的麻痒,他身上的龙脑香也随风飘入鼻中。 闻着熟悉的味道,舒怀不安的心稍稍有些安定。 过了许久,许是乏了,苏弘合上书,起身往回走。 她亦步亦趋,随他一起进了屋,见他洗了把脸,关上窗,挑了挑灯头,重新打开书继续看。 他鬓角和额前微湿润的发丝就那样松松弯弯地垂着,好看的眉像是刚下过雨的远山,还带着潋滟的水意。 都子时了,她想,为什么看到那么晚呢,他每天晚上都看书到这么晚吗?白天又很早起来去薄刀峰,岂不是很累?要是搁着她,她一定是能多赖一会床,绝不起来。 她正想得出神,见苏弘背脊微微一僵,然后回过头朝她站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转过头继续看。 这次他看书的速度快了许多,舒怀还没看完一页,他便翻了过去。 她放弃了跟他一起看书,走到他旁边坐定。 看着苏弘的侧脸,她脑子里又不可遏制地冒出了车海……她颇为哀怨的叹了口气,心情极为低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弘放回书,倒了两杯茶,并把其中一杯推到舒怀面前,用还算清晰的吐字,很好笑似的语气道:“阿怀还要看多久?” 舒怀一愣,回过神来,灯下摇曳着两个身影,一个是苏弘的,另一个可不就是她的么,原来苏弘早已经看到她了。 算来,自木水施法要她隐身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过了六个时辰了,原来如果施法者不解除法术,隐身的时效只有六个时辰。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有些遗憾隐身的时长太短,若再长一些,她便可以再这样坐着多陪苏弘一会。 她被苏弘点漆似的双眸盯得心底有些发慌,忙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怎么了?” 苏弘走过来,挽过她的手,拈掉她头发上的树叶。 听他温柔敦厚的嗓音一如照临殿那个,想到她可能不知道哪天就被车海杀掉,再也见不到苏弘,见不到父母姊弟……她强撑的平静就再也支撑不住,眼泪一下便模糊了眼前人,不安、无奈、幽思、不舍的情绪顺着眼泪一齐涌在苏弘眼前。 “七郎,”她喃喃着,声音从宽厚的胸膛一直传到苏弘心里,“我不想离开你。” 良久,她听到苏弘低低的回应,“不会离开的。” 她安心似的含着泪,抬起头,轻啄了下他光洁的下巴,然后双手从他腰后缓缓上移,最终环上他的脖颈。 苏弘随着她动作微微低身,双唇微启便含上她动情的温存。 他身姿动作稍显僵硬,有时不小心,牙齿还会磕到舒怀的唇,但却极尽温柔和呵护,一丝丝一点点填满舒怀不安的心。但感到舒怀滑到他腰间解他丝绦的手,他动作一僵,停了下来,愣了愣,有那么瞬间的无措,随即轻轻推开舒怀,转身打开衣柜不知在找什么。 舒怀情绪一落,正欲转身而去,苏弘却捧着嫁衣拉住她。 是了。 她是以前那个苏弘的娘子,可不是现在这个苏弘的。 这个苏弘一如她记忆中的样子,为了一件没有办成的事情,便朝她礼仪周到地施礼道谢,然后他就以一个这样的揖礼,横冲直撞地闯入了她的心。 这段日子里,苏弘看她的眼神不乏炽烈和缠绵,但从来都与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不会有一丝的唐突。唯二的不守礼,都是她主动求爱,而理所当然苏弘都是适可而止。 但接下来两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在她心里她早已是苏弘的娘子,可苏弘不是,现在的舒怀是他的心上人,梦中人,他可以温言安慰,柔情地亲吻,却不能再进一步唐突佳人。 见舒怀主动接过嫁衣,苏弘眼前一亮,也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手忙脚乱地在月下摆了香案。 这嫁衣不知是苏弘跑了几个地方找人裁制的,她不曾向他透露过自己身高体重,但她穿上却出奇的得体,仿佛量身裁就。 原来苏弘一直存着要娶她的心思,只是这几个月来她东奔西忙,无停歇之日,他才一直没机会为她穿上嫁衣。 今夜的月格外明亮,此时正中天,初冬的露气缓缓在二人发梢眉角落地。 传闻月宫住着一位佳人,因不得与心爱之人厮守,便每在月圆之夜下界祝福天下有情人。 所以长兴人有月圆祭月以求祝福的习俗。 此时此刻,祭月成礼最合适! 一拜天地。 天地作证,各方神明为鉴,今薄刀女舒怀愿嫁于无名男苏弘,与他结为夫妇,从此两心相依,不离不弃。 舒怀想起那日通过傀儡与苏弘拜堂,唱礼官高亢的声音穿过鼎沸的人声,全府上下内外都一派欢腾,唯独她心中孤寂无人话说。 可后来在婚房中的惊鸿一瞥,也许那明亮如玉带着飞扬笑意的男子,就在那时策马扬鞭奔进她心里,然后拨蹬勒马,从此驻足不去。 只不过她未曾察觉…… 等她发现所爱即所嫁,一颗无主的心方沉沉落地。 二拜高堂。 舒怀看着同样满面笑意的苏弘,轻轻地道。 她的高堂早已允许她嫁给眼前的男子。 这个男子是当年长兴国的七殿下,是被追杀流亡到大别山的落拓儿,是落入无极洞三年受尽非人折磨而生的精魄,是就算是精魄所化依旧将那份少年情愫放在心里的苏弘。 现下他不是魔君,不是什么长兴的殿下,不是流落天涯的落拓儿,只是大别山无名峰上一个名叫苏弘的男子,从少女时她便对之情愫暗生的七郎。 红烛已烧半,月影偏西。 轻纱帐内,苏弘一低头便遇上她露着怯的目光,可同样的他也被她目光盯得心扉中满是慌乱,眼中露着不可掩饰的仓促。 他微一踟蹰,仓促和无措便在那春水初生的眼眸中尽皆化为无限的柔情,n执过无数书卷的修长手指,便爱怜地、轻轻地抚上她微散的绿云。 然后缓缓俯下身,双唇像款款飞舞的蜻蜓轻柔地划过她圆润的额角、通红的耳垂、微有薄汗的脖颈,最后停在她柔软温湿的双唇,轻柔缓慢地传递无尽的怜爱和情意。 炽烈的呼吸相互交缠,像经着缠绵着的风与雪,冷到了极点便是不得不减衣摇扇的灼烧。 他的手因情动而微微发烫,像一只醉酒的蛱蝶,轻颤着翅膀穿枝拂叶,飞过飘带、越过罗衣,终至春日的温床,然后极尽爱怜和缠绵地起舞弄影。 那翅膀一开始不适应同样热烈的回应而略有僵硬,但很快便在低声的呢喃中轻巧地翻飞,从上至下,从身至心,撩动她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她双目朦胧迷惘,身心被苏弘柔软的吻和爱抚裹挟着,一颗心在他坚硬的气势和从容不迫地爱怜中浮浮沉沉,如同飘荡的乌蓬。 她的不安、无奈、幽思、不舍也如同舟中杂物在飘荡中凌乱纷杂,分不清了最初面目。 “七郎……” 两颗心紧张而兴奋地律动,又紧紧相贴,互相交换着绵绵情意和不休的欲潮,纠结着难以分离。 苏弘如同一张劲弓,被情牵引着,开弓不早不迟,心眼稳健,一俯身便取雕翎箭搭弓上弦。 “阿怀,阿怀……” 醇厚而低沉的声音自胸腔里低低而出,不急不缓地涌入她耳中,仿佛置身波涛汹涌的大海,冲得她心潮澎湃,不可自持,口中低低发出断续的□□。 他动作不慢不慌,亦不重不轻,从容不迫地便将她丢进深渊又抛上浪潮,然后她的心也跟着起伏跌宕,醉于连绵不绝的顿挫中。 不安、无奈、幽思、不舍,终于在无限波折中消弭于无形,空出的心房尽被他缱绻的爱意填满。 第56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晨曦还未闪现。 木水浑浑噩噩,游魂一般,不知不觉竟到了御镖门。 英国公府被抄,但新皇为向天下人展示其子虚乌有的孝心,便说舒咏光救驾有功,大行皇帝刚崩,不能寒了故臣心,所以虽然英国公府与御镖门有姻亲,但囿于舒咏光也为其蒙蔽、逼迫,所以只是撤了御镖门的封号了事。 京城疫情逐渐严重,御镖门又成了舒宅,有些存着不安心思的仆人奴婢便陆续同舒咏光请辞。 他在舒宅后门站了许久,想起那夜桃花满枝时,他就是按部就班地穿过院后的七株桃树,绕过假山和池塘,从这个后门走出去的。 虽然他那时早已经恢复灵力,一抬步便能出陆宅,但他还是忍不住依着她的吩咐。 如落入泥沼中临死挣扎的鹿,晨曦终没能冲破雾霭露出面容。 沉沉的天,笼罩在京城上空,又落下一片来,围着本已精神萎靡的舒宅。 “岳父大人!” 见舒宅荣宠不在,曾经想娶舒容的京城子弟也少了一半,但剩下的那一半中有人竟敢直接登门,冬日里附庸风雅地摇着折扇,大言不惭地说可以要舒容做他的第三房小妾。 中午时分,一个华衣男子乘着高头大马,带了一队人停在舒宅门口。 “您这样不开门,教小婿如何迎娶令嫒?” 男子语气轻浮,一挥手身后的人便熟练地围在舒宅门前,有几个便拎起唢呐喇叭哇哇吹了起来。 看来是不止一次这么做了。 舒咏光也许被吵惯了,竟然沉得住气,一次也没开门去看。 木水握着那日走前从舒容房中顺来的香囊,深呼了一口气。 本来他可以在这里站一天,回想那时久别的静谧,可现在全被这些吵闹声给搅了。 他脸色阴沉地转到前门来。 华衣男子见从左近走出一个气宇不凡的男子,且举止形态不像是寻常人家子弟,脸色一下便有些挂不住。 他前几次来这里并没人敢靠近啊,怎么今天偏偏有不怕死的?难道也是哪家权贵的子弟,和他抢陆家女子? 华衣男子狠着脸瞪了木水一会,发现对方似乎比他更怒三分,兼之人家就算发怒也带着不凡的气质,自己骑在马上的气势一下便落了几丈。 木水一直有种想法,丑人最合适将自己身上的某一处装扮得更丑更怪些,比如黑发的可以染一头绿发、瘦的可以变得胖一些。 这样别人一看到他,第一印象便是此人头发很怪,大概是有什么病,此人身躯如此肥胖,大概是有什么病,而非此人很丑。 偏偏这人衣着打扮的光彩,远远盖过了他的相貌气质。 对这种面目可憎的人,他的这种想法尤为深刻。 虽不忍细看丑人,但他还是又朝前走了走。 华衣男子怯了气场,但又不愿失了面子,招了招手,两个威武雄壮的打手撸起袖子便来推他。 魔不能无故杀害人,否则可能遭受天劫。 但这种情况,木水冷笑了一声,不算! 就算遭受,那又怎样,他突然铁了心,想杀了这群宵小,就算来天劫他也愿意承受。 他一愣,心不仅战栗起来。 他方才的想法,和五百年前的英乂有什么区别? 他终于也有些理解母亲和英乂了,为什么义无反顾地要他活,要蒲留仙和他的女儿英娃活,就算天劫加身也在所不惜。 如果是他,他想,他与舒容的孩子只有短短几十年寿命,那他也会不顾一切为他的孩子延续生命。 而现在,这些人不过是打扰到了舒容,他便起了杀心。 随即,他有些笑自己。 为什么自己在这里想已经同舒容有了孩子?这种事情,就算是对他找了将近五百年的车海,他都没有想过。 那条虫,他好笑地想着。 他放之任之的小虫,终于一点点,像啃食桑叶一般,将他的心啃了一遍,然后摇身一变,成了翩翩起舞的蝴蝶,在他心里荡来荡去,撩拨着他一直紧绷的心弦。 听外面动静小了,舒咏光便派人打探,不一会,自己也出了门。 看着外面地上一滩滩血迹和横七竖八的几条兵刃乐器,他愣了愣,一偏头便望见坐在台阶上的木水。 木水没有杀光人,他想着,若门前一地尸体,教舒容见了,实在不妙,便叫活着的将尸体运了个干净。 “你也是来提亲的?” 他语气甚冷,木水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也许是路人,歇脚的。”舒顺见门前情况,想应该有一番厮杀。 但见木水一身玄衣一尘不染,不像是经历了打斗的样子,所以猜测他只是刚好路过,只是不知为何在这样的地方歇脚。 “你叫什么名字?”舒咏光继续问道。 木水停了一会,站起了身,悠悠地离远,然后转过墙角不见了。 一直到雾霭散去,星光疏漏时,他还站在后门不远处的墙角,痴痴地盯着出墙的数竿绿竹。 这时,门却突然开了,一个婢女的头从门缝伸出,左右张望,目光在木水身上微一停留便急不可待地砰的一声关了门。 不一会门又开了条缝,他便看见一只柔荑拉开门,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移到门外,一抬眼,便直截了当地看向他站的方位。 舒容笑了起来,款步走到他面前,微微万福,“晚饭时才听爹爹说,中午门外有个一身黑衣的奇怪男子,我便猜那是不是你。” “果真是!”她眼眸中露出雀跃的星光,毫不掩饰地入了木水的眼。 木水感觉眼眶有那么一瞬间的想湿润,原来还有人能仅凭一身衣服就猜出他,真心实意地惦记着他,但他强忍住了,微微一笑,“我说过,会再来的,只不过,不是从天上。” 舒容被他逗得一笑,藏不住欢欣地看着他,不知再说什么好。 她夤夜私会男子,若被父亲知道,只怕少不了一顿责骂,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再站一会。 能多看一眼几个月来不时浮在她眼前的男子,也是好的。 见舒容腰间挂着他送的吊坠,木水不自觉露出一丝笑。 她收了他的桃拔,他却偷了她的香囊,但……但相应地,她还偷了他的心,怎么算来,都是他吃了亏。 “我该走了……” 舒容叹了口气,脚步一抬。 两个人在夜风中站着,又不说话,简直是一对傻子。 “你去哪里?”木水一愣,目中闪过一丝慌乱。 “回家啊。” 她好笑地用下巴指了指门口,这木水反应怎么突然那么迟钝,她除了回家,还能去哪里。 木水哦了一声,看舒容又是盈盈一拜,转身而去。 “她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看不出来。”他神情略沮丧,木然地站在原地,盯着阖上的门,良久身影才渐渐消失。 等了大概将近一个月,舒怀提心吊胆的心终于稍稍安定。 车海并没有像她那日说的一样来杀她,这让她庆幸的同时,也同着苏弘大骂了一通她的言而无信。 苏弘听后笑而不语。 死得人多了,山下的瘟疫蔓延速度也慢了些。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往返于周边城镇与大别山之间,只是有时候三天还回不一趟。 “七郎!” 她回薄刀锋向游风报告了这两日山下见闻,便直奔无名峰。 这次苏弘并不在。 又回薄刀锋问了舒铠,才知两日前苏弘同他讲入山采药,他也两天没见苏弘了。 她心中隐隐不安。 她第一反应就是车海将苏弘捉去了。 可恨的是,她当时为了不让车海寻到苏弘踪迹,还特意在他身上留下隐藏行踪的法阵。 但忘记那法阵,连她的追踪符也无可奈何。但要等法阵时效,只怕还要一两天。 莫说一天,她一刻也等不得! 关心则乱,她回往日住的房间,取了刚放下没多久的乾坤袋,寻了口顺手的兵刃,便往通天湖来。 她不是魔,要想进入魔界,没其他魔带着,非要经过通天湖不可。 无何有之乡一如既往,时不时从浓雾中窜出一两条雾鱼。 舒怀有了前两次的经验,一路直奔柳树而来,摘叶便走。 不过说来,墙上雾鱼的数量好像比第一次来时多了。 她施展刚学的隐身法术,尽量隐藏自己的行踪,虽然隐身时间和效果不如木水的那般收放自如,但聊胜于无。 魔界的天永远阴沉沉的,就算没有瘴气魔气这些东西,人待久了也会郁闷。 她走过长长的黑山道,遇到过三队巡逻的鬼士,终于到了当初关押人犯的鬼牢。 鬼看不到她,但那些血华荆却可以感受到有入侵者。 可奇怪的是,它们一株株像是受到刺激的含羞草,都颤巍巍收了荆棘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鬼牢上方的远空,隐隐盘旋着几只鹰隼还是兀鹫,她匆匆一瞥没有看清。 大大小小数十个鬼牢,她转了一圈,没有苏弘的踪迹,只有一只只飞狐感觉到她的靠近,叽喳着向黑暗更深处靠了靠。 她不仅舒了口气,最起码,苏弘没在这里受苦。 下一步是照临殿。 但在去照临殿的路上,好死不死迎面碰上了满面春风的车海和依旧一脸冷酷的夕落。 作者有话要说:化围城里妙语来的… 第57章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在路过舒怀藏身的枯树后,夕落停下了铿锵的脚步,与一旁笑容满面的车海交换了下眼神。 “你说,这不是天助我们吗?”车海低低一笑,“木水送来我们找了很久的穿心莲,薄刀二郎又送来我们需要的心。” 她迈着款款细步飘也似的,突然绕到舒怀身后,一伸臂纤纤玉指便搭在舒怀肩上。 “你要找的七郎,不在这。” 知道车海善于窥视人心,舒怀并不奇怪她说出自己的心事,反而松了口气,心道:“太好了。” 她本来在隐身状态,此时被车海手一碰,隐身效果立刻失效。 见舒怀脸上露出慌张之色,车海娇声一笑,“当初就说好好结识二郎,但期间几次相遇,都匆匆而别,二郎今日亲自前来,莫非是要好好同我们结识?” “咱们有什么结识的?” 想起那日照临殿,苏弘和她如此那般,她脸黑了黑,拨开车海放在肩上的手。 车海嘻嘻一笑,“二郎吃什么醋,那虽然是你七郎的身子,但又不是你七郎的心。” “身子也不行。”她低声嘟囔了一句,“你要和你的君上温存,让他用自己的身子啊,这样鸠居鹊巢,真是好不羞耻!” 车海道:“你别忘了,若非君上,你的七郎不过是无名峰一把枯骨……” “若非七郎,你的君上不过是天地间一缕青烟!”舒怀打断她,哼了一声,继续道:“不,烟都不是!” “嘿,伶牙俐齿。”车海被她一噎,收了笑,“你也是君上的后人,这般说祖上,还真是不敬。” 车海说的毕竟是事实,舒怀不好反驳,但心里实在不愿有这样一个不死的祖宗,翻了翻白眼不理她。 “不过,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倒是有个法子让你的七郎变成真正的独立人。” “什么独立人?”苏弘现在不是独立人吗? 车海道:“你的七郎现在还是受我家君上控制的,哪天君上不高兴了,随时可以取他性命。但如果你帮点小忙,就自然不存在这种问题了。” 舒怀冷笑道:“你的话能信?那日在蜀山,你也是说七郎只是被魔夺了记忆,结果又如何?” 她扫了一眼车海继续道:“你嘴里说出的话,有几个字是真的?你擅长窥伺人心,难保你不是看我担心七郎被你们抓,才顺水推舟这样讲,又不知要耍什么心机。”她认定了车海要诓她,所以连思路都清晰起来了。 “那你就是敬酒不吃喽。”车海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冷笑了下。 “罚酒怎样?”舒怀也冷冷一笑,“杀了我?” “不错,有当我徒弟的潜质!。”车海一笑,给了她一个猜对问题的表扬,“不仅会杀了你,连你的七郎我也不会放过……当然,还有你的母亲、父亲、姊弟、外公外婆、师兄弟等等,我都不会放过。” 她心想外公早已作古多年,还要怎么杀,对她的话不屑一顾,“就算我答应,你到时要杀还不是抬手的事情?” 车海道:“你答应了,我便给你个交代,保他们周全!你也知道,人间瘟疫横行,没有君上,到时候,谁也逃不了。” 她一说瘟疫,舒怀想起来了,当初苏弘说英乂有解决瘟疫的法子。如果能见到英乂,求他阻止瘟疫,那可是再好没有了。 车海抬手勾了勾舒怀下巴,笑道:“你想见君上,我带你去便是。” 她发现车海只要一碰她,就能准确无误猜到她的想法,便有意识与她保持几尺的距离,跟在她身后往照临殿来。 英乂看到舒怀,有那么瞬间错愕,“这么快?” 车海笑道:“二郎心甘情愿来的。” “心甘情愿?”似乎不信车海的话,英乂一声嗤笑,“你同她讲了实话?” “她说要我做什么,然后你驱逐瘟疫,从此不伤害七郎。”舒怀忙抢答,只不过顺口加上了瘟疫一条。 他好看的眉眼一弯,看得舒怀有些恍惚,“你要我做什么?”她心想,如果面前的是七郎,任何事情她都可以为他做,绝不会有一丝犹豫。 “我要你的心!”英乂一笑,“你是身见认可的人,体内藏着魔君的血脉,我需要你的心!这些车海没同你说?” 她一愣,呆呆地道:“没有啊……你是要挖走我的心吗?” 英乂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又不是木水,挖心太血腥了。我需要通过穿心阵用你的心换掉这副躯体的心!” “换心,那七郎呢?七郎会死吗?”她隐约觉得换心不是什么好事情,不由得想起苏弘会不会受影响。 “咦,你不应该先想自己会不会死?”英乂奇道。 “哦,”她回过神来,不咸不淡地问:“我会死吗?” “会。” “那你还要我问……” “我不答应。” “那我就杀了你的七郎!”车海在一旁插口,慢悠悠地挑弄她的耐心。 “你大爷的!”她脱口而出当时在山下一个得了瘟疫的人死前的遗言来,“卑鄙!” “随你怎么想。”车海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我若一直这样不能发挥全部力量,也杀不了那些在人间横行的邪祟。你不是一直想找我帮忙治瘟疫吗?”英乂淡淡地道。 “可我死了,只剩下七郎……” “你不死,他、人间千千万万的人,包括你的父母亲友都免不了死于瘟疫。” “你怎么治瘟疫。” “还记得我同你讲过,身见乃盘古开天斧碎片所铸,无不可斩之物!特别是劈开混沌,它最在行,而那些邪祟其实就是怨气所化的混沌之灵,正当其用。” “那我也可以!”舒怀道,但又想到身见不在手中。 “你不行,只有魔君才能发挥它这方面的能力。就像当年你在无何有之乡,只有借我的法才能杀死雾鱼一样。” “雾鱼也是混沌之灵?” “某种角度,是的。” “可是……我现在还不想死。”她心里想起七郎。 “人之常情。”英乂一笑。 但她随即又想到授剑日的誓言,心中划过愧疚,可很快的,那愧疚如河床上的沙石,被汹涌而来的流水冲刷一净。 “你可以想想,三天时间够用了吧?想好告诉我。”英乂温和一笑。 他是位亲人的魔君,这点和车海所说一致,最起码,这些日子来,舒怀没有听说任何关于他无故杀凡人的传言,更多时候都是在照临城处理事务。 这些日子亡魂的数量可能超过历史上的许多特殊时期,也可能赶上了许多特殊时期,但他没有一丝懈怠。 每当这个时候,除了邪祟,都需要他提着子刀去做一些事情,比如杀邪祟,这是他当年也做过几次的。 这是乱世。 魔和神共同掌握着凡人的命运,只不过一个掌死,一个控生。 至于杀邪祟的时间,他笑了笑,由他控制,也由那些凡人控制,看他们何时才能敬畏生命。 舒怀在后殿住着,每日英乂都会来看她一两次,有时早上来,有时晚上来,期间她断断续续了解到,有关穿心阵的一些事情。 当年子邪就是通过穿心阵将自己的心换给了木水。 魔君的心半魔的躯体,让木水变成了和当年的英乂一样的人。 只不过子邪这样是逆天而行,很快便招来天劫。 没了心的子邪依旧是魔,只不过再也没了长生不死的能力,修为也大减,所以她虽然极力抗争,还是被天劫夺去半条命。 重伤之下子邪遇到了路过的天神沂河,这位掌管天界司法的神撞见子邪只剩半条命,以为是除掉天界心腹大患的好机会,便毫不留情出了手。 木水与英乂得知母亲被杀,悲痛欲绝,特别是木水,在英乂默许下多次攻打天都,扰得天界不得安宁。 只是那沂河怎么也没料到,就算他不出手,子邪也活不长。 那时的子邪伤势就算痊愈,也不过只有几十年生命,像个平凡人一样,生老病死。 后来英乂得遇蒲留仙想如法炮制,木水极力反对,最后终于反了他的哥哥,自己做了魔君,而谁也不清楚木水将英乂到底藏在哪里了。 后来,他在三界大肆搜罗施展穿心阵所需要的穿心莲,尽数毁之。是以,已经五百年没人提及,更别说用这个阵法了。 而不久前木水亲自送来了株穿心莲,倒是叫找穿心莲一直没有进展的车海和夕落喜出望外。但木水的意图也昭然若揭,不过没关系,他的意图对英乂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 考虑三日后,舒怀给了答复,她对着一脸期待的车海,扬了扬下巴,道:“我要去找七郎!” 车海翻了翻白眼,“不可能!” “那要我的心,也不可能!”她狡黠一笑,这几日她是在想事情,但不是想要不要把心给英乂,而是英乂为何不直接取她的心! 她区区一介凡人,而英乂车海等人不是魔君便是魔王,甚至还有天神,想要她的性命易如反掌,何必要耐着心给她三天时间考虑,征求她的同意呢? 车海有些怒,魅惑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你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要你同意了吗。” 舒怀像是捉到了什么把柄,挑了挑眉,“原来是要我同意才行呀!”她甚是得意,“如果我不同意,换心便成不了喽?” 车海脸色一黑,终于很不忿地道:“是。”她斜觑着舒怀,冷笑道,“君上不愿逼迫你,想等你自己心甘情愿,但我却有得办法逼你心甘情愿!” 当年子邪为木水换心,便是用的哄骗手段,她虽不会甜言蜜语哄着舒怀,但却深知舒怀的软肋,“我说过,你不同意,我便杀了你的七郎!”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说到做到!” 舒怀心一颤,“你杀了他,还指望我心甘情愿吗?但凡你伤他一丝一毫,我便心不甘情不愿,教你们成不了事!” 她哼了一声,继续道:“你们对我这么有耐心,只怕是除了我没有别的方式了吧,我记得英乂也同我讲过,身见对我认主,借法救我,是因为我体内有魔君英乂蛰伏的血脉,而我的血亲没有!所以,这世上除了我,没人能给英乂换心!” 车海觉得自己陷入了两难之地,眼前这个女子打又打不得,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着实令她抓狂。 英乂从殿外缓步而入,听完舒怀怼车海的一番话,不禁哑然失笑,道:“车海你先去吧。” 等车海走了,英乂才坐下来,倒了杯茶,慢慢饮着。 他好像很喜欢这样吃茶,那时在她房间,他也是这样,一杯茶慢慢地吃,看得舒怀也不自禁坐了下来。 “阿怀。”他温声道,将手搭在舒怀捏着茶杯的手上。 舒怀下意识应了一声,等看到他的手搭在她的手上,才像被烫了一样,一下弹开。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设定有点扯 不过要说说夕落,他是我看的一部电视剧精卫填海里的人物,人家叫义和,是伏魔天神。 最后死了,这里化用下,咳咳,但不是光头! 他伞的样式是从大王书熄王的伞得来的灵感。 第58章 到底终须有散场 “请你自重!祖宗!”舒怀跳起来。 英乂听罢哈哈一笑,道:“阿怀啊阿怀,你怎么那么确定我就是英乂?” “什么意思?”你不是英乂难道还是苏弘不成? 他一笑,眼眸中荡漾着柔光,直直地看着舒怀,“我当时便同你讲过,我和英乂的灵识共用一躯,虽然有部分精魄被分出,但尚有一部分留在体内,我所说即是他所想,我所想即是他所说。” 舒怀被他的一我一他搞得糊涂了,胡乱一想,好像他说得也有点道理。 见舒怀面露犹疑之色,他眉眼带笑继续道:“分出去的精魄毕竟是精魄,即便化成人也不是苏弘,不是你的七郎!” 他缓缓抬步,慢慢逼近无措的舒怀,目光柔和,身上龙脑香一股脑钻入她鼻中,教她想起那夜七郎身上一样的味道。 “阿怀……”他亲昵地唤她的名字,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贴在她的脸颊,语气颇为暧昧,“还记得那夜,月色正好……” 听他提及那夜的缠绵,舒怀脸一烧,“你怎么知道?” 她一抬头便看到他笑弯的眉眼,和嘴角带着万事了然于胸的笑意,“我自然知道,那就是我啊。” 她脑袋是懵的,但还是轻轻推开英乂。 她比谁都清楚,眼前人是苏弘的触感、苏弘的心跳、苏弘的语气,但偏偏不是苏弘的意识,“我可以死,但请你告诉我……告诉我七郎会怎样?我只想他好好活着。” 英乂一愣,垂眸不语。 “七郎会怎样?” 她问了三遍,英乂终于开口,“我答应你,要他好好活着,寿终正寝。” “好!”舒怀斩钉截铁,她等的就是这句话,人间瘟疫横行,兵祸连天,每天都在死人,若一直如此,早晚有一天,她、苏弘、她的血亲、师兄妹都会死。 但,如果英乂能阻止这一切,她不介意。可即便这样想,她心里还是想起苏弘,她想着只要有一丝机会,她都毫不犹疑地和苏弘一起逃走,可仔细想想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她伸开双臂,抱住英乂的腰,将耳朵贴在他胸膛,砰砰跳动的心,让她想起好多年前。 苏弘背着她,她伸臂大呼以后要做七郎哥哥的娘子,然后她环着他的脖子,耳朵贴在她背上,便听到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从少年逐渐宽厚的背传到她耳中。 “可以了!”她松开一脸错愕的英乂,退开后,笑盈盈地看着他,“七郎,我心甘情愿将心换给你!” 她没有那么伟大,为了救不断死去的人那么干脆地献出生命,与苏弘阴阳相隔,但如果是为苏弘,她是心甘情愿的。 想到此,她不禁苦笑,想着以前说过的话,如果有舍身救苦的机会,会毫不犹豫献出生命。如今看来,不过是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才能如此大言不惭。 人都是怕死的,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她是人,所以也不例外。 车海给她看了眼穿心阵的画法,她不等车海安排已划破胳膊,用她的血画了出来,分毫不爽。后殿院中,在一片紫藤萝花包围中,诺大的血阵触目惊心,教她有些眩晕。 椭圆形的法阵中有两个焦点,从每一个焦点出发一直连到圆边延伸出六条血线,最后一笔是两个焦点相连,一道笔直的血线。 他和她分别躺在一个六条血线的交汇处,双手相交,手下种着一株翠绿的草。 她从未见过这种草,车海笑逐言开地给她解释这叫穿心莲,上下两片小小的莲叶被一根茎穿过。 底下那片叶子是所需要的心,而上面那片是要被换掉的心。她还兴致勃勃地解释,说换心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并不是两个心交换胸膛,而是一颗心代替另一颗,至于另一颗,她笑而不语。 不过舒怀猜想,应该是不复存在了。 夕落和车海站在不远处护法,法阵只要启动,阵中的两个人就都不能动了。 苏弘启动法阵,他低语的什么,舒怀没有听清,但方才画有法阵的纸上写了那句话,她记住了。 她对符箓、法阵这类修习速来颇有心得,有些法阵她看上两遍便能着手实施,是以穿心阵她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却已牢牢记在心间。 车海看她将死,竟然什么都不避讳给她看了。 法阵升起红色的球形光幕,将他俩包围。她看到血线隐隐在发光,初始她还没有什么感觉,过了一会,她垂眸一望便看到一线血红像蜗牛一样在翠绿的穿心莲茎上慢慢爬升。 那红线其实爬升得甚慢,但在她看来却极快,她在心里说,慢点啊,慢点啊,她好再看一眼苏弘。最终她还是看到那丝红线像蛇探出的红信般试探着,抵在第一片莲叶的底部。 然后,那丝红就像滴在宣纸上的红墨,慢慢地晕染开来,翠绿的莲叶上开始浮现莲叶的脉络,就像人蜿蜒密布的血管。 她开始觉得心跳有点变慢,砰砰砰,像疲惫的鼓手无力地敲着破鼓,又慢又拖拉的声音。 “哈怀!” 她开始听到苏弘喊她的声音,原来还会有幻听,真是不错。 “阿怀!”这次声音既醇厚又清晰,她定定地盯着雾蒙蒙的长空发呆。魔界的天永远的这样,虽然有光,但没有日月,看得久了,教人心也忧郁。 但是随即车海几近慌张的声音传来,“他怎么来了?” 车海试图阻止,可那声音又近了许多。 “阿怀!”是苏弘有些颤抖哽咽的声音,很是清晰,“我终于找到你了!” 车海勃然变色,拦在继续向前走的苏弘身前,“你不能过去!” 苏弘看也不看她,目光如炬盯着另一个自己,冷冷一笑,“你挡不住我。” 随即他声音柔了下去,是对舒怀说的,“你怎么那么傻,阿怀……你会死的。” 舒怀心想,我知道啊,七郎。但她思来想去,不论她愿不愿意最后都会死,如果英乂所说不假,要苏弘能够寿终正寝,不像现在随时受制于他,她甘愿的。 她觉得心跳越来越慢,苏弘在一旁继续道:“阿怀不会死,我要你长命百岁!” 车海笑了,“妄想!” 苏弘看了看她一笑,“真是多谢你的君上,教我知道怎么做。” 那日他采药回来,找了半日不见舒怀,又听舒铠说舒怀带着兵刃不知去了哪里,便猜想舒怀以为他被车海捉走找去了魔界。他找到游风毫不避讳地讲出自己为何又能听得到,然后说清他的担忧。 游风当机立断,要陆飞、张羽带他从通天湖而下,到了魔界。 本来他们像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转,直到昨天夜里,英乂为要舒怀情愿换心通过体内灵识窥探了他的意识,他便趁机而入,截获了他的思想,知道了木水、知道了穿心阵。 于是陆飞张羽拖住了鬼士,让他入照临殿后殿来。 一众鬼士见和魔君一模一样的人闯了进来竟然都不知去阻拦,任凭他大步流星进了后殿,然后他便看到后殿院中一片紫藤萝包围中泛着红光的法阵。 车海一愣,没听懂他话外之音,可一旁的英乂不禁苦笑,他为求目的,竟然忘了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反戈一击的苏弘。若不是因为换心后怕占据苏弘的灵识会将他永远淹没在识海,他和车海也不会千方百计将那团精魄分离出去。 罢了。 苏弘每向前一步,车海便随之倒退,一直退到法阵边缘。 “你能进吗?”苏弘面色略阴冷地看着她,目中满是讥诮。 车海知道自己不能进,穿心阵一旦启动,任何外人闯入势必导致换心失败。但她也知道苏弘的目的,他想要自己死,然后灵识归位,这样就能阻止这一切。 “难道我不会绑住你?”她冷冷一笑,只要定住他,让他在法阵结束前不得自由,随他去折腾。 苏弘笑道:“没用的,我来前已吞了毒药,算来也该发作了,而且路上又吸入不少瘴气……即便是你,也无能为力,更何况你的法力对我无效呢?” 车海脸色刷得一白,反手捉住他肩膀,只一瞬,便万念俱灰,他说得一点不错。 苏弘又是一笑,拨开她的手,绕过她,一脚踏入法阵。 他不是外人。他只是苏弘精魄所化的人,说来就是苏弘,但又不是苏弘。既会受人身体的限制,生老病死,也受本体的吸引,只要他死,精魄便毫不迟疑地回归原位。 舒怀看他跪在身侧,目光怜爱,轻轻地说她傻瓜。然后便看到他嘴角溢出鲜血,蜿蜒而下,滴在她白衫和他的青衫上。 苏弘握着她的手,轻轻地道:“阿怀还记得我们在河里捉虾吗?你伤了脚趾,我背你回家,那时阿怀朝着山谷大喊,要做我的娘子,我都听到啦。我一直在骗你,我的听力也早就恢复了,这些日子你同我说的话,我也都知道。”他顿了顿,似乎是气息不畅,“没有别的情感干扰,这颗心里才是满满的你,否则总要被什么蒲留仙车海占据。” “好高兴!” “阿怀已是我的娘子了,我心愿已了,死而无憾了。但我又不会死,你看到那个人了吗?他占着我的身体,强迫我做不爱做的事,现在我就去赶了他走。”说罢身体软了下去。 舒怀亲眼见苏弘全身慢慢化为雾霭状,绕着她转了一圈,然后迅疾地扫过第一片叶逐渐血红的穿心莲,融入苏弘的体内。 然后,她便见苏弘的手指一动,双目赤红后终于又逐渐恢复清明。 血晕染莲叶的速度慢了下来,如果说一开始是蜗牛在爬,那现在简直是不动的。慢慢的,莲叶上的红开始退却,血红的脉络恢复翠绿,最后一线红沿着茎退了下去。 她感到心跳逐渐恢复,鼓声逐渐清晰。 最后,手指也能动了。 “阿怀!”一旁传来喊她的声音,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然后她便见一个黑色身影冲到眼前,是英乂,但仔细看来,他目光尽是柔情和担忧,和英乂的决然不同。 她便抬起有些僵硬的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将还有些昏沉的脑袋搭在他温暖宽厚的肩膀上,“七郎,是你!” “嗯,是我!”他柔声道。 穿心阵需要两个人心甘情愿方能实施,可他偏偏心不甘情不愿。 法阵红光一消散,车海便冲进来,作势欲杀二人而后快,“我若死了,你的君上就再也没机会活了!” 车海恨恨地盯着他,“难道现在便有吗?” 苏弘一笑,“现在也没有,我既然已知道你们的手段,便不会要你们有第二次机会。”他笑容一冷,沉声道:“你放心,我教他永远出不来,但又为我所用!” 第59章 依然流水高山意 “那不杀你,更待何时!”车海口中虽这样说,但终于没动手,眼睁睁看着苏弘与舒怀相携而去。 她蹲下身,将头抱在双臂中,低声啜泣。结束了,都结束了。多年来的努力毁于一旦,不甘心!为什么要她的君上活过来那么难呢。 她想杀了苏弘,可偏偏那个人又带着她和君上所有的记忆与情感。 四人一起回到大别山,便听说范国增兵败被杀。 见苏弘面现担忧,舒怀道:“七郎,英乂说他可以杀那些带来瘟疫灾祸的邪祟。” 苏弘点了点头,召出身见,这是开天斧碎片所铸,能斩一切物。 “你去吧!” “我不能彻底杀死他们……英乂才行。” “若是你出手,会怎样?” “那些邪祟并不会真正消失,除非再行度化。你还记得那些雾鱼吗?如果英乂出手,便能直接将邪祟送往无何有之乡。” 舒怀恍然大悟,原来那些雾鱼生前都是邪祟,那么多雾鱼,不知道是多少邪祟。 她随苏弘一起去了趟京城,数百年繁华京都,现在暮气沉沉。而苏弘毕竟生于斯,又是苏家人,不忍天下落入他人之手,便一路奔忙将那些潜行在京城的大小邪祟尽皆杀了个干净。 虽说是杀,但不过是还原了邪祟真正面目,不论是冤魂还是厉鬼。 又不知他如何说服皇帝,为天下因兵祸、瘟疫、饥饿、水灾等而死的亡灵建陵,率领百官祭奠,安抚他们在天之灵。 又下令全国各州县立碑,率百姓祭祀。 京城瘟疫渐渐平息,苏济也慢慢有了人君之相。 她猜想,估计是苏弘经常的“教导”的成效。 王珂与年重本已势如破竹,天下大势似乎不可逆转,但被苏弘横插一脚,生生让长兴转危为安。 原本期望英乂复活后与他一同打上天界的木水,在车海的反水下迅速重新占领了照临城。 “他要放出无何有之乡的雾鱼!” 得知这条消息,苏弘脸色一变,无何有之乡的雾鱼从古至今千百条也有,就算他都杀了,那人们的愿心在度化亡灵期间,也会有数千万无辜百姓死去。 木水为了报仇不在假手于人,不惜亲自插手左右天地平衡了。 “阿怀!” 舒咏光找到在外安抚病患的舒怀,她不久前还回家看过父亲和舒容,几日不见,父亲头上白发又多了。 “你阿姊不见了!” “小陶看到说一个男子掳走了阿容。”他已经派人找了一天一夜了,但都一无所获,此时慌张得语不成调,“那个男子小陶见过的,说阿容喊他木公子。” “木公子?木水!”舒怀愣了愣,“木水掳阿姊做什么?” 在舒咏光片段的回忆中,舒怀大致猜到,这个木水很可能与舒容是认识的,并不是要拿舒容要挟他们。 “爹放心,他应该不会伤害阿姊。正好我们要去照临城,会找到阿姊的。爹既然不肯去薄刀锋,记得关紧门户,期间切不可外出!如果有人硬创舒宅……爹记得快马加鞭往大别山去。娘许久没见你,很是想念……” 舒咏光点头应允,现在他还置什么气,只想快点找到舒容,“你记得多加小心,即便找不到你阿姊,也要记得回来……” 舒怀心中一暖,点了点头,“会的,爹爹放心!” 舒容有桃拔护体,不必担忧魔界瘴气,而且为了舒容,他还专门散了瘴气的。木水觉得又有好久没见她了,见她躺在床上,悠悠转醒,心底亦喜亦忧,“你醒了?” “木水?你怎么在……”她本想说在自己房间,但打眼一瞧,这里暗沉沉的,并不是她的房间,然后话一转,“这是哪?”身子情不自禁向后一偏,以期离木水远一点。 木水眼神一黯,“这是魔界,人间已经不安全了,所以……我请你来的。” “为什么不安全?” “我放出了邪祟,到时候天下都是一座瘟城,没人逃得脱。但你例外,我不想你死。”他语气尽量放低,以防吓到舒容。 “我爹娘也会死?” “是。” “你觉得,他们都死了,我还会独活吗?”舒容冷笑道:“我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是个好魔,没想到竟然存着这等险恶用心。” “你不喜欢?跟着我,我可以要你活得比所有人都长。” “人活一世,是万千关系的综合,需要父母的嘘寒问暖,兄弟姐妹的互相关爱,挚友亲朋的肝胆相照,还有心上人的温语柔情……没了其中任何一项,人生都是不完美的,没了那些,活再长时间又有什么意义?” 他搞不懂舒容的想法,凡人不都是想长生不死吗?像王珂、年重、几百年前那些帮他镇压英乂的修士,没有一个不希冀他能给自己带来更长寿命的,为何眼前女子却不是这样? “你想要的那些亲友不能留,但你r想要朋友,门外那些凡人,以后我可以留着他们,做你的朋友。”与鬼士相处时间长了,对舒容的身体不好,所以他专门同年重要了几十个仆人侍女照顾她。 舒容只是冷冷笑道:“我不需要,你放我回去!我要回家!” 木水叹道:“我不会要你走的。”他沉吟了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绣花的香囊,递给舒容,“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见到你之后,心里便有一个你,赶也赶不走……” 他苦笑了一声,“我当时竟然还设想了,同你有了孩子会怎样。” 舒容一呆,她是对眼前男子有情愫,他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气质如寒冰,但只要一笑,便有了极大的反差,一扫冰的清冷,满是绕指柔的温和随性。 这是她喜欢的人的类型,她也曾暗暗设想过与他的未来,但在得知他是魔君后,便叹息着将那些不可语人的情愫束之高阁。如今听木水告白,她不仅呆愣当场,喃喃道:“我们不会的……不成的,更何况你要杀我父母亲人。” “那些不过区区凡人,等他们死了,我招来他们魂魄陪你便是!” 舒容不可置信地看着木水,道:“我也是区区凡人!” “难不成在魔君眼里,区区凡人便没有生的权利?” “既然如此,何不如杀了我?” 木水被她冰冷的目光一盯,有些慌乱,忙站起身,“你好好休息吧。”说罢转身而去。 舒容追出去,却被挡在门外的人堵了回来。 邪祟像蛰伏水底的沼气,一解脱,便迫不及待从通天湖钻了出来,飘飘荡荡入了人间。 这些邪祟还是雾鱼的形状,眼睛越红,越疯狂。苏弘在上空杀了几只,不见邪祟数量减少。 他只得在整个通天湖上空张开结界,阻隔邪祟进入人间的步伐,然后随着舒怀等人进入了无何有之乡。 墙壁上的子午花一朵朵都怒放着,他朝着虚空一揖,高声道:“无息前辈,无意叨扰,还请收了神通吧。” 虚空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木水已开了混沌之门,无何有之乡与三界连通,那些留在这里千万年的魂魄亡灵,都迫不及待冲出去了。” “你只有从木水手中夺回我的镜,方能阻止。否则我也没有办法!” 苏弘道:“在下明白了。” 无息的镜是无何有之乡的命门,英乂没见过,苏弘更加没见过,但总归是个镜子模样吧。 照临城把守甚是森严,苏弘隐藏了他们行踪直往照临殿来。看到木水从后殿出来,车海和辞辛跟在其后,他要舒怀等人去寻舒容,独自跟了上去。 木水甚是讨厌曾经是那边人的夕落,所以教夕落和同样讨厌的,跟着他一同来的年重及其手下在一起待在了照临殿。 “您是传闻中的伏魔天神?”王图有些怯怯的问,他曾听过夕落的名号,神话传说中,伏魔天神夕落为反抗天帝统治,篡权夺位,发动政变,后败于司法天神沂河之手,不知所踪。 夕落没回答他,可手里的黑伞却昭示着他的猜测不假。 王珂要他跟着年重来见传说中的魔君木水,以期木水兑现给他们改命的承诺,没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见到了天神。 这让他雀跃不已,攀着一旁秦喻蝉的肩头得意不已,“等我做了皇帝,一定要史官记录下今日所闻所见!” 在一旁的年重听后只是暗暗冷笑。 秦喻蝉从没希冀过要木水为他改命,改变他死后被万鬼噬咬不得超生的命。他来这里不过是遵循师父王珂的命令,保护好大师兄。 他已几近麻木了,自从知道王珂十几年了不过是利用他,要他扬起剑为尚平军杀长兴军开始,他就几乎成了被王珂牵着走的木偶,随他调遣。 要他杀人,可以,要他杀民,也可以,甚至要他自杀都可以!他自幼承王珂教诲,做人要知恩图报、师命如天云云,他的命都是王珂给的,再还给他又如何。 他们现在要等木水回来,木水说要去寻什么苏弘的麻烦,估计很快就能回了,毕竟他当时提及苏弘的语气十分不屑和愤恨。 苏弘是舒师姐的夫君,那师姐会不会有事啊?他拨开肩上王图的胳膊走出殿外。 第60章 一眼翻疑梦里逢 舒怀同陆飞张羽进了后殿,见舒容一脸悲戚地坐在桌前,哭红了眼,忙撤了隐身效果,低声道:“阿姊!” “小妹?”舒容一看舒怀等人语气神态,便知他们是偷偷过来的,惊讶之后也是压低声音,“爹爹还好吗?” 舒怀点了点头,“爹说你被木水掳走,我们带你回家。”她迟疑了一下,又道:“可是姐,人间将有大疫,我觉得你在这里比回家更安全。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但……他是不是喜欢你?” 舒容嗯了一声,“三月时,他受了伤,落在我院子里。” “但,阿怀,我还是要回家的,他好像说要放出什么邪祟杀死所有人,即便他对我再好,难道我也什么都不顾留在这里吗?” “我难道怕死不成?我们一起走吧!” 舒怀听罢,脸一烧,甚为羞惭,点头称是。 尚未出门,那些守在殿外的仆人奴婢鬼士都发现了他们行踪。 仆人中不乏有修士,此时一涌而至,将五人团团围住。 “哥你们先走!” “你呢?”陆飞道,他们说好一起离开的。 “等我解决了这些人,找到七郎,便回去!快走吧,等更多人到了,就走不掉了。”说罢将新学的隐身符贴在他们身上,挥刀向一众鬼士而去。 鬼士虽不好解决,但好在舒怀能够无所顾忌,大开大合地打,但掺杂在其中的凡人却极为棘手。 她一个不留神便会伤了他们,不多时身上已经沾了凡人的血。 “木水已不在此,何不放我过去!”解决了一众鬼士,她方朗声招呼。 其中一人道:“君上说走了舒容,将我们挫骨扬灰,如今已走了她,不留下你,怎么同君上交代!” 这些人打又打不得,杀更加杀不得,让她甚是头疼。 正犹豫间,只见不远处转出一队人来,她暗呼糟糕的同时发现了更糟糕的事,来的人是夕落,他身后跟着的一众修士正是年重等人。 见缠斗在人群中的人是舒怀,秦喻蝉一愣,她怎么在这里? “嘿,我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原来是你!”年重冷冷一笑,木水要去杀苏弘,他也无需再对面前这个小修士留情。 “夕落大王怎么处置她?”年重看了看一旁一语不发的夕落,试探着询问。 夕落当年受英乂救命之恩,所以提出当他的属下,可如今英乂已死,他并没必要再守在魔界,之所以迟迟不去,不过是实在无处可去,只好暂时听命并不喜欢天神的木水。 虽说此人与间接杀死英乂的苏弘有关系,但罪魁祸首还是当年造反的木水,是以,他对舒怀并无恶意。 听年重征询他的意见,不禁冷冷一笑,道:“与我何干?” 年重见夕落有意放舒怀走,但自己的后半生和死后却捏在木水手里,如果走了舒怀只怕得不到好处,便道:“喻蝉,拿下她!” 秦喻蝉尚未回话,王图已笑道:“师叔,只怕不行,师弟是人家手下败将呢!” 舒怀也不愿再与秦喻蝉交恶,哼了一声道:“不错,我看王图师兄修为高强,小女子正好讨教一番!” “怕你不成!”王图丢了笑,一迈步挺剑刺来。 她手里只是一口寻常的刀,方才已经在一番缠斗中有些卷刃,这时与王图交不过数招,在他神兵利器劈砍下更是布满豁口。好在这王图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内里实在草包,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被她觑出破绽,一记灵光甩在他肩头,将他直挺挺拍飞了出去。 秦喻蝉见此,忙扶住王图,挽了个剑花飘然而至。 她知道秦喻蝉的修为,与王图不是一个档次的,严阵以待横刀拨开他看似轻飘飘的一剑。 “秦师弟!”见秦喻蝉面无表情地一招一式与她对拆,舒怀心下一宽,如果秦喻蝉对她痛下杀手,她绝对无法分心还开口同他讲话,但见秦喻蝉长剑剑尖如霜,点点朝她咽喉处指,但总离她咽喉六七寸停住,不禁恍然大悟。 他是要逼她远离年重等人,然后方便她就此逃走,她心里感激,便在兵刃交击时低声致谢,“谢谢你,秦师弟!” 秦喻蝉眼圈一红,长剑一拨一扬,随即飞起一脚踢在她兵刃上。 她便借势翻身远离众人丈许,见秦喻蝉提剑追来,便甩出一张隐身符隐了身。 年重在不远处冷笑,“雕虫小技!”一挥手霎时间她周围飞沙走石,起了困魔阵,她左突右击,奈何阵中强压几乎让她张不开眼,身形也逐渐暴露出来。 “喻蝉,更待何时,杀了她!” 眼见秦喻蝉提剑逼近,她放弃无谓挣扎,见秦喻蝉红着眼睛看着她,慢慢举起剑,而另一边,年重也瞬间息了法阵。 七郎啊,七郎,如果我死后能转世,希望再遇到你,想到苏弘她不知怎的突然起了勇气,秦喻蝉一剑还未刺到,她已举刀格挡,两人瞬间又交了数招,一时难分难解。 只是这次交手,攻守易势,舒怀刀刀淋漓尽致,秦喻蝉剑剑密不透风,一攻一守,刀光剑光交织。 “师弟,快杀了她!”王图见秦喻蝉迟迟不下杀手,远远叫道。 秦喻蝉听罢忽然粲然一笑,身法露出破绽将胸膛□□裸露在她刀光之下,她收刀不及,一刀深深砍在秦喻蝉胸口。他一声未出,长剑落地,身子软软扑倒在地。 她一愣之下,只觉得双臂发冷,好像过了许久才听到身后年重王图的惊呼,她跪在地上,用发软的双手将秦喻蝉反过来,捂住他喷血的伤口。 “真可惜,可惜像我这样的人,入不了轮回……没有来生,再与师姐一起修习了。”他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下,胸口的血便汹涌一分,“是我要死的,死在师姐手里,真好啊……” 她尚未说一句话,秦喻蝉头一偏,已没了气息。 年重等人飞奔而至,她便一任他们长剑指着,怔怔地盯着秦喻蝉的脸,那张逐渐脱了稚气的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 “杀了你,你也死不足惜!” “喻蝉哀叹死后不能超生,我便也教你这般!”年重冷冷盯着舒怀,指着不远处站着的二十多个奴仆道:“杀了他们,我便放你走!”他想要她破戒,死后不得超生。 “你当我真怕么?”舒怀凄然一笑,盯着年重,“你,你,还有你……你们这样的人真是枉为修士,秦师弟与你们在一起实在是明珠暗投!好啊,你要我死后不得超生,那就不超生好了!” 她冷冷扫过一众人,道:“横竖死我手里的不止秦师弟一个,说不定我早就不得超生了,还怕再来几个送死的吗?不怕死的,只管来,缩手的不是薄刀二郎!”说罢捡起刀,迈开大步而去。 黑山,一片雾霭中,木水停下了脚步,看着一身青衫长身而立的苏弘,哑然失笑,“我正要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给我无息镜!”苏弘淡淡的道。 “不可能的,不仅不可能,你还杀了我那可恨的兄长,坏我好事!不杀你,与理不容!”说罢拔出半透明的莫干,斜斜一指。 苏弘只觉得剑压扑面而来,刮得他肤如刀割。精魄回转以后,英乂的思绪再也没能够扰乱他,但这副躯体却更加不能承受魔力的侵蚀,但好在他已经熟练控制灵力,做到在承受范围能自如地挥洒灵力。 没等木水长剑刺到,身见已然出鞘,在木水剑上一搭,便有一阵悠长悠长的长鸣声如涟漪不断扩散。 他身形微动便已握住身见,一起势便引得风动云涌,天地变色,罡风滔滔不绝丝毫不亚于木水。 木水不敢大意,他虽然知道自己修为不及英乂,也不及继承了英乂修为的苏弘,但知道若时间一久,苏弘必然会因受不了魔力侵蚀而体力不支,就像当初在照临城外败给他一般。所以他只是尽量拖着苏弘的身形,几乎不与他正面应刚。 木水的想法苏弘也一清二楚,他这次有身见在手,如虎添翼。 开天斧本就有创世之力,而身见又是开天斧碎片所铸,又在他体内魔君力量的引导下,每一刀都有开天辟地之力。 木水的莫干虽是神兵利器,但毕竟不敌身见,与身见数次交锋已发出阵阵悲鸣,终于在第十三次交锋时,断为两截。 没了兵刃,木水形势更加捉襟见肘,不多时已在苏弘刀峰下。 “好。”木水笑叹。 “无息镜给你!”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副铜镜来,苏弘看那镜子背后是铜制的水状波纹,一圈圈的涟漪,想着大概是真的无息镜了。 只见木水冷冷一笑,左手镜子还在苏弘面前,右臂突然一长,四指成剑直望铜镜刺去。 他要毁了无息镜! 苏弘一惊,左手便来夺镜,木水左手不动分毫任凭他来夺,而右手去势更疾,如光似电,瞬间便至铜镜中心,只是他手指一触铜镜,铜镜便如一汪泉眼,将他的手淹没其中。 然后苏弘便看到铜镜背后的铜样涟漪化为满是涟漪的水面,荡漾着水光,水光中突然伸出一只手,直直穿入他毫无阻隔的胸膛。 木水阴森一笑,五指在他胸中一握,他便觉得心脏一滞,一抬眼,便看到木水五指夹着半颗心,血顺着他的手流了一地。 然后他便听到木水说:“再见了,哥哥!” 再然后就是车海,这个女人,笑语盈盈地看着他,冰凉的手指抚摸他脸颊,“可惜,你这张脸还是不错的。”她顿了顿,露出妩媚的笑,“疼人的功夫也不错!”之后他眼前便闪过一袭青衣,渐渐地飘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死在舒怀手里是好了,但给舒怀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呀……但是因为要结束了,篇幅不够,只能匆匆写死小秦了,让他狗血地领了便当,加鸡腿!反正……他早晚会死的,真的,他打算自杀来着。 第61章 离情杳如长流水 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 血还在流,他能听到血从胸口流到草上的声音。 然后秃鹫就飞来了,这种魔界的秃鹫,凡人□□被其吞食后,灵魂都能被它一起吞入腹中。 他的头偏在左边,那是木水离开的方向,现在唯余茫茫的雾霭。 秃鹫在他上空盘旋了一会,落了下来,停在他右臂上,尖利的爪子透过青衫嵌入肉中,暗褐色的面部因为挣食瞬间充血通红。 他想,好红啊,比血还红。 其中一只强壮的秃鹫张起黑铁般的双翅,喉中发出粗哑的鸣叫,喝退另一只秃鹫,独占了他,然后歪了歪头,铁钩般的喙一下子便钻进他的伤口。 本来那里面还有些心的碎肉,被它一嘴叼尽。 他余光瞥见紫红的血管被扯断,带出淤血,然后有些温热的液体便溅到他的脸上。 一定好疼,他想。 可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他的身体早已麻木,对任何程度的疼痛都无感了。 之所以不死,不过是灵力拉扯着绝望的灵识,不愿消散而已。 说来,他不过是灵力的容器。 秃鹫一下衔的食物太多,仰着光秃秃的脖子咽了一会。 他无波无澜地看着,松了口气地想,慢慢吃,都是你的。 期间,他不可遏制地想起小时候来。 想起父母将他高高抛起,然后稳稳接住。他那时有一瞬想做一只鸟来着。 但今天看到这只秃鹫,他极其深刻地意识到当时的无知,然后补救似的想,我想成为的不是这种鸟。 然后,他又想起了大哥。 大哥练剑,看到他便停下来,朝他挥手,高喊七弟。 他还想起了洪亨久,从他记事便教他读书习字的老师。 那时候,在父母面前洪亨久不吝溢美之词地夸赞他的聪慧,说他以后一定能成为辅佐君王的肱股之臣。 父母当时很高兴,大哥也很高兴,他也跟着很高兴。 最后,他想起了舒怀。 那个一脸率真无畏的女子,经常一身白布袍,斜斜地戴着顶毡帽,腰间挂着口弯刀,眉眼间带着飒爽的英气,可在他面前却总会害羞得红了脸,然后小小的脑袋便埋在他胸膛。 他还记得,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青纱帐内,她紧紧环住他的脖颈,温存地喊他七郎,双眸中水光荡漾,他恨不得溺毙其中。 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他爱她,爱她的容颜、她的身子、她的羞赧、她的倔强、她的率真、她的无畏,还爱她的自责、她的无奈、她的愧疚…… 更爱她欢笑着、悲伤着、平静着、温声着喊他“七郎”。 “七郎……” 他每次听到,都要强忍着低头吻她的冲动,恨不得立时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的,让她的骨血与他的交相融合,再不分离。 他又看到了舒怀。 依旧一身白布袍子,只不过沾了不少鲜血,干的、湿的、冷的、热的…… 像一朵朵鲜红的子午花在她衣袍上绽放。 他看她满脸泪痕和惊恐,丢下缺了口的刀,从他左手边的方向飞奔而来。 穿过浓雾,踩过野草,带来了一阵风,吹翻了他的衣袖。 真好,他想,死前还能看到她。 他想伸手触碰幻象,却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他全身唯一能动的只有被风吹动的头发。 算了,他想。 然后他又看到舒怀挥舞双臂,一记一记的飘飞的符箓便如飞舞的黄鸟,缠绕着一只、两只、三只的秃鹫,将它们拖远了,然后在一阵噼爆声中,秃鹫被灵火焚为灰烬。 阿怀…… 好像不是幻象。 他试图张了张口,但没成功,自然也没一丝声音。 这不仅又让他想起有次鬼压床的经历,明明已经醒了,清楚地看到屋顶椽子上刀砍出的木纹,但却一只手指都动不了。 他还记得最后是被阿怀唤醒的。 人死前想的事情可真多啊,他感慨着,然后便见舒怀在他们四周张起了结界,他认得这种结界,可以困住灵魂。 他知道,舒怀是怕他的灵识跑掉。 结界外是数十张翩翩飞舞的符箓,像一张网,又像一个笼子。 人死前是不是总是那么悲观? 因为他觉得这结界和符箓围成的半圆,更像一座坟。 她轻轻扶正他的头,像捧着一只刚刚孵化的小鸟,轻轻地,温柔地。 然后不知是看到了他胸口的洞,还是看到他脸上溅的血,她的眼泪一瞬间便决堤而出,啪啪滴在他脸上,滑进他口中。 咸咸的,带着点温热。 奇怪,明明要死了,五感却还是那么敏锐。 但是神啊,请让他能够开口说话吧,他都没好好跟他的阿怀告别。 他要告诉她少露宿,对身体不好,不要和父母生气,然后少用些血符。 那次看到她小臂上的伤疤,他的心都疼得揪了起来,只恨不能代她受痛…… “七郎……”舒怀颤着声喊他。 他的心一下又揪了起来,泪水似乎要夺眶而出。 可他已经没有心了,所以不再揪心,泪水也没有流下来。 她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面庞,然后手指流连在他浓黑的剑眉上,温柔地摩挲着。 “七郎……” “我不要你死。” “你说不会离开我……” “你知道,我最讨厌人食言自肥了。” “你不要让我讨厌你啊,七郎……” 苏弘想,对不起了阿怀,我要食言了。 舒怀出了结界,捡起方才丢下的破刀,插在他头边两尺处。 然后,她哭着笑了,眼泪盈盈,也笑意盈盈,“我可说好了,你现在食言了,我不喜欢你了。” 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舒怀俯身跪在他肩旁,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轻轻贴在他耳侧,将唇印在他额角。 冰冷的唇,印在冰冷的额上。 唇虽冰冷,但却柔软湿濡。 然后她又将唇移到他鼻尖,最后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 蜻蜓点水般。 他大概已经死了,只有灵魂还强行被锁在躯壳里,所以他才勉强能听到舒怀同他告别、摩挲他的眉、吻他的唇。 但他确实死了。 他猜想,流了这么多血,他的脸色应该是苍白的,就像不久前死于钢刀下的百姓的脸。 那铁定不大好看。 “我早就该死了。” 舒怀直起身,凄然一笑,“你不知道,我今天又杀了好多人,还杀了秦师弟,他那么好的人。” “还有的,他们没有一点修为。”她哽咽着,听得他心头一紧。 “我以前说秦师弟会不得超生,现在我也是了。” 然后,他又见她起身拎着刀,手掌微一运力,刀断为两节,另一半拿在她手里,短得简直像柄匕首。 她掀起左臂的衣袖,露出白皙的胳膊,小臂上横着几道伤疤,还有一道刚刚愈合不久的,泛着粉嫩的红。 刀口很锋利,他眼睁睁见她将刀摁入肌肤,然后向下猛地一划,鲜血如一条红蛇窜出,她又迅速丢了刀摁住伤口。 然后围着他转了一圈,鲜血也绕了个圈。 不过他觉得这个圈并不是很圆,他直直地躺在地上,可舒怀在他右边时,他的余光几乎看不到她。 但在左边时,他还能用余光看到她染血的衣襟。 不,阿怀,他惊恐起来。 她在画穿心阵! 她要把她的心给他。 穿心阵是需要两个人心甘情愿的,他深知舒怀的心甘情愿,就像当初他也是心甘情愿走进穿心阵一样。 可现在,他不是! 但那有他妈的什么用,他的心已经没有了,一半被木水捏碎,一半葬身秃鹫之腹了。 他已经死了。 他的心不甘情不愿,没有他妈的一点用。 “不要……” “求求你了,阿怀……”他低声下气,悲咽着,可舒怀并听不到。 舒怀开始将血浇在他身上,她的血从他心口出发,连出六条线到那个椭圆上,然后从离他两臂处的地方出发,又连出六条。 因失血过多,舒怀的脸色苍白,嘴唇泛着紫,脚步也有些虚浮。 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心满意足地站在离他两臂处的位置,那六道血交汇处。 犹豫了下,她还是走到他身边重又跪下,她捂着伤口,血从指缝流出,染红了她胸前衣襟。 然后,她低下身,一只手撑在他肩旁,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唇,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将额头与他的紧贴。 她的毡帽早就不见了,额前的头发新生的嫩柳一般,扫过他的脸,痒痒的。 “我走了,七郎。” “你记得,我不是为你的。” “我本就该死……你不必自责。”她顿了顿,突然一笑,笑得勉强,“我这下也算死得其所吧,还满足了虚荣心。” “其实你不知,我好多时候,不过是为了别人的赞扬,才去救人的。要不你看,一有人挡我的路,我就毫不留情杀了他。” “我并没有那么好。” 他知道她只是不要他有心理负担,但随即他一笑,雀跃起来。他突然想起,穿心阵是需要穿心莲的。 可舒怀没有。 “我有穿心莲。” 像是读懂了他的想法,舒怀笑了笑,“那日,那株穿心莲,车海说的最后一株穿心莲,我偷偷放在魂灵瓶啦,就是怕有一天……有一天车海他们再想什么诡计,后来他们没辙啦,我便一直放着。” 说罢,从乾坤袋中掏出玉脂般的瓶子,取出那株双叶被一根茎贯穿的穿心莲。 翠绿的莲被她种在两个焦点中间。 然后又从他心口出发,她将血画成笔直的线,浇过穿心莲的根茎,连在另一边的六条血线的交汇处。 他卑躬屈膝地哀求,“阿怀,我求求你……” 可舒怀听不到,他万念俱灰。 舒怀催动法阵,然后将他的胳膊伸平,再然后她躺在另一血线交汇点,伸出左臂,与他的手紧紧交握。 穿心莲在他们交握的手边慢慢浸饮鲜血。 法阵周围撑起红色球形光幕,与隔魂阵的淡绿诡谲交映。 他平平地躺在地上,看不到舒怀的脸,但他知道现在的舒怀一定是看着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人死前真的会想很多事情…… 第62章 犹疑飞动生前影 天地作证,各方神明为鉴,今薄刀女舒怀愿嫁于无名男苏弘,与他结为夫妇,从此两心相依,不离不弃。 她终于与他两心相依,从此不离不弃了。 见一丝血红从穿心莲根部逐渐爬升,舒怀安心地笑了笑。 虽然天上的神明并不是那么好,但在这件事上,她还是想谢谢他们的成全。 苏弘空洞的眼睛盯着空洞的天空,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好看的眉像浓浓的墨笔画就在苍白的宣纸上,高挺的鼻梁,她方才还轻轻吻过,他薄唇微张,像是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 她有些懊恼,方才应该稍微挪动一下他,她好想看着他眼睛离开啊。 她又想起那夜他迷蒙的双眼,揉进了万千柔情,炽烈的吻,教她几近窒息。 她爱他,爱他温雅和润的容颜、从容不迫的语气、温良端方的翩翩风度。 还爱他吐字不清,小心翼翼地唤她“阿怀”,然后俯身温柔缠绵的吻。 她又情不自禁泪流满面,风一吹略有些凉。 那丝血红爬升得很慢,一炷香了,才升一寸。 蜗牛都比它快。 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快些啊,求求你了。 现在不会有人来了。 这里只有她和苏弘,万籁俱静。 终于她看到那线血红爬上第一片莲叶的底部,慢慢地,像晕染了朱砂的纸,莲叶的脉络清晰起来。 血红的脉络交织在青翠的莲叶上,像撑开倒置的伞。 随着第一张莲叶逐渐被染红,她的心开始像远寺的暮鼓,缓缓敲着,沉闷、极慢地跳动。 砰,砰,砰砰。 每跳一下,她都要经过了三四个呼吸,也许是五六个,她没有心情数。 和上次有些不同,她想,她上次还没来得及看莲叶那么红苏弘便来了。 她欢喜地笑着,应该等整株莲都变红,他就可以活转过来了。 心跳虽然迟缓,但她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痛苦,而且逐渐地,耳目也清明起来。 不少秃鹫盘旋在他们上空,因畏惧隔魂阵外飞旋的符箓而发出粗哑的悲鸣。 舒怀对自己的安排甚为得意,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随莲叶变红,她的意识也逐渐有些模糊,甚至有些困倦,她不仅合了合眼,发现这样出奇的舒适,教人留恋。 只是她每一次重新睁开眼便见符箓飞转的速度慢下一分。她知道,生命的流失,连同她施法催动的符都慢了下来。 心里空落落的,像灌满了捉不住的风,手脚也凉了下来。 等穿心莲的第一片莲叶终于血红,一线红终于重新沿着穿心的茎,慢慢向上面那片圆圆的莲叶爬行。 她心满意足似的闭上了眼,想再睁开一下看苏弘一眼也做不到了。 良久,看着隔魂阵消散,慢下来的黄鸟一片片落叶般簌簌飘落,苏弘感到胸膛中重新跳动的心。 那颗心每跳动一下,都像体内烧进了一把火,体内的灵力遇见,便如沼气被点燃,轰轰着烧遍他的全身。 然后就是丹田内的变化,以前总有隐隐的刺痛和灼烧感,可现在却里面灌满了温热的春风,绵绵不绝地搅动着他。 他觉得那颗心是火,而他体内的灵力是引信,二者一相遇便炸得他面目全非。 终于,在丹田内的风吹了十二遍时,他终于觉得有温热的液体从干涩的双目中流出,在脸上肆意蔓延。 他多次试图转过头,去看舒怀,但都无功而返。 他用尽力气开口喊阿怀,可嘴只是张了张,喉咙像他死了时一般,没有一丝声音。 他无声地唤着舒怀的名字,在绝望中期待她的回应,哪怕一丝风声也好。 可意料中的没有得到任何他想要的。 他的手指终于能动了动。 当他在多次无力地尝试中发现脖子能动后,便迫不及待地扭过僵硬的脖子,然后一下子便对上了舒怀。 她轻轻闭上的双眸,低垂的双眉,带着得意笑的唇。 “阿怀……” 头顶盘旋的秃鹫俯冲下来,但却在接近他上空两丈时,尖利地叫着从半空折返,最后一只只穿过逐渐散去的雾霭,仓惶而去。 红光逐渐消散,他终于起身几乎匍匐着爬到舒怀身边,然后伸出发软的双臂将她抱入怀中。 “阿怀……”终于有喑哑的声音从喉中传来,他便不停地重复着那两个字,“阿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便见一缕幽魂飘悠悠离体而去,他一伸手便想捉住,但却无能为力,本来任何魂灵他都可以捉到的,可此刻却摸不到舒怀的。 他慌张起来,那缕魂,不受他的控制,即便他是魔君。 她的魂会像杀了许多无辜凡人的秦喻蝉一样,被万鬼噬咬,然后化为阳泽上的一缕风。 他感觉万念俱灰,舒怀的身体在怀中慢慢变凉,他无能为力,魂魄化为一阵风,他也无能为力。 他抱着她一步步往照临殿而来,期间他看到身见铮鸣着从远处飞来,然后归入他腰后的鞘中。 杀了他之后,木水便毫不客气地顺走了身见,但很明显身见并不受他控制。 夕落见到换了一身气场的苏弘吃了一惊,又见已死去的舒怀,随即明白那日中断的法阵已经完成,然后单膝跪地,“君上。” 苏弘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不是你的君上。” “不,您是。” “随你。”他苦笑着。 在照临殿外不明就里的年重等人,本来想等木水兑现承诺,没成想,没等到木水却等来了苏弘,一个个大惊失色,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我为君上处理了这些小人!” 苏弘没有回答他,他拿了定尸丹,放在舒怀怀中,然后径直望万象门而去。 见到眉目如生的舒怀,游风几欲晕倒。 陆晚晴等人伏在舒怀身上痛哭不止,他便跪在游风脚下,深深低下身子,几乎低入尘埃中,“对不起,是我害了阿怀。” 游风想起那时张羽的卦象来,想来如果不是一开始遇到伏在脚下这个男子,舒怀可以是那个一直与亲友畅叙幽情开怀大笑的孩子,不会从那么多年前便收敛心性将心事深埋的阿怀,也不至于躺在她面前没了呼吸。 “都是注定,你起来吧。”她没有扶起苏弘,她方才因悲痛而几乎昏厥,已经没有力气弯腰扶起这个为谢罪将身子俯进尘埃中的男子了。 她跌坐在席上,直到陆飞喊她。 随后的几日她木讷地看苏弘一身齐衰,来往于无名峰和薄刀锋之间。 后来舒咏光也从京城赶来,她夜里睡不着常听见从舒怀房里传出的低低的悲咽。 后来又有几日,她不见了苏弘。 又过了几日从外界传来了消息,说是瘟疫慢慢消散,平安军在长兴军的追击下如当年的尚平军一样,倒山而败。 后来屏天嶂以制裁蜀山枉顾仙门大道为由召集天下仙门前往蜀山。 薄刀门也在其中,游风没有安排任何一个人去。 当薄刀峰第一片柳叶抽出,天下已然平定。 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苏弘依旧会每三天前来问安,代替舒怀尽孝,他礼仪周到,待人态度温和,她不仅想,也许是自己平时待舒怀他们太过严苛,才导致舒怀喜欢上这样的男子。 苏弘想,子邪是魔,他是被魔守护的人,没了心还能活一段时间,可凡人不行。 人没了心,是会死的。 魔和神有什么好的,他想,几近永生不死的生命,冷着眼看山川易色,河流改道,生了又死,春来了又去。 看爱人先于自己死去,亲手将他埋入黄土,又见黄土上长出荆棘和艾草。 就这样,一次次,循环轮回,重复着同样的痛苦。 他彻底明白,为什么子邪宁愿抛弃不死的生命,宁愿承受天劫,也要将自己的心换给木水。 不仅仅因为不想木水就此死去,她更不愿看到在亲手埋葬了爱人之后,再埋葬自己的儿子…… 所以在木水十八岁前夕,把自己的心换给了他,没有一丝犹豫。 可这一点,木水到死也不会明白。 英乂大概也是一样的。 大概他只想陪着蒲留仙终老,看门前的小河唱着歌流向远方,稻谷熟了又种,燕子来了又返,爱人与他慢慢变老,皱纹像老墙上的裂缝,越来越多。 多么美妙。 作者有话要说: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