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侯爷被打脸》 作者:夏扇 简介: 洛知府的小女儿洛霏霏生得姝色倾城,柳娇桃艳,及笄之日便定亲。 父亲锒铛入狱,洛霏霏的生辰八字被退回,她入京城求故交救父,却被对方困住,逼她做外室。 洛霏霏趁乱逃去隔壁宅子,以为能成功脱困,没想到那是武安侯顾玄琢的秘宅。 顾玄琢审视着眼前纤丽身影,不疾不徐问:“你又是谁送来的?你主子能查到此处,倒是有些本事。” 洛霏霏错愕一瞬,想到武安侯掌管三法司,眼中又生出希冀,恭敬叩首:“求大人为民女父亲做主,民女愿终生茹素为侯爷祈福。” 顾玄琢扯了扯衣襟,眉宇间有几分醉意,语调倜傥不羁,轻哂:“茹素?嗤,惺惺作态,过犹不及,姑娘若多几分诚心,兴许本侯会考虑?” 一顶小轿悄然送来绝色女子时,隔壁宅院火势已灭。 暖帐低垂,顾玄琢凝着洛霏霏颊边秾艳绮霞,重新忆起她说的话。 男主篇: 顾玄琢掌管三法司,动歪脑筋投其所好之人有很多,他素来冷静自持、洁身自好。 直到一日,他被人打听到行踪,还下了药。 一时恶念生,想顺水推舟,再翻脸无情把人送还,叫她主子赔了夫人又折兵。 谁知,帐中娇娘并非送来的棋子,而是无辜女子。 甚至,曾与他表兄定过亲。 阅读指南: 1.架空,有私设,1V1,SC 2.纯言情,主感情,小短篇 3.人设不完美,如有不适请及时止损,彼此善待,谢谢!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霏霏,顾玄琢 ┃ 配角:预收文《媚臣》 ┃ 其它:《谋娶倾城》求预收 一句话简介:误入香帏,嫁对良人 立意:绝处逢生 第1章 自重(一更) 秋风肆起,落叶旋飞。 疏窗内,洛霏霏捧一卷书,望着外头寸寸暗下来的天色失神。 榻边高几上,银釭闲照,光线溶溶落在她侧脸。 少女莹润白皙的雪颊,似姣好无瑕的美玉。 一绺青丝迤着她秀雅颈线垂在身前,乌亮柔顺。 清凉晚风从半敞的窗牖间灌进来,轻柔发丝沐风而动,翩然扫过她窈窕身段。 她发间斜插一支蝶钗,颊边悬缀两粒珍珠耳珰。 钗上镶嵌的宝石,耳畔轻晃的珍珠,皆是极普通的成色,连身上大襟短衫、交窬裙也是寻常料子。 如此寡淡不上心的打扮,却丝毫不损她柳娇桃艳的姿容。 甚至,将艳丽收敛几分,透出些锦上添花的柔婉清雅。 丫鬟默默瞥她一眼,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发髻,眼底有惊艳,有嫉妒,也有不屑。 “天色不早,大人今日必不会来,姑娘快些用膳,省得奴婢还得再去热一回。”丫鬟声调不高不低,语气不耐提醒。 听出她话里的轻视,洛霏霏并不在意。 看天色,确实早过了大理寺下值的时辰。 她攥了攥手中书卷,收回视线,侧眸问丫鬟:“何大人可是派人来知会过?可曾说起案子的事?” 爹爹被押送入京已有半月,她不能不担心。 原本盼着,何大人能念及当年她赠金赴考的恩义,在爹爹的案子上周旋一二,莫让爹爹蒙冤定罪。 可数日来,除了收留她在这僻静的宅院中,何大人并未带给她任何有用的消息,哪怕只言片语。 她曾担心得坐立不安,试图走出院子,却发现外头有人把守,根本不许她出去。 何大人不让她走出这处院子,口口声声说,是怕她被三法司的人抓去。 洛霏霏隐隐察觉到不对,又怕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心里盼着何大人再过来一趟,她想把话说清楚。 若对方实在为难,不能相助,她便不强人所难,早做旁的打算,总好过在此枯等。 “案子有什么可说的?不是洛知府自首请罪的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姑娘可别仗着大人仁义,挟恩图报,断送大人前程。”丫鬟不冷不热顶嘴。 睃一眼榻几上全无热气的饭菜,没好气道:“姑娘若不吃,奴婢便收下去,还有旁的事呢!” 洛霏霏微微抿唇,坚定反驳:“我爹并非凶手,还请慎言。” “嗤。”丫鬟哂笑,上下打量她一圈,扭着腰往妆台侧走去。 妆奁里的钗环珠翠,皆是何大人置办的。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洛霏霏是有求于人,此人还是她手帕交萍娘的未婚夫婿,她从未多看那些饰物一眼。 几日下来,丫鬟已知她心性恬淡,不会告状,心思不由活络起来。 当下便坐到妆台前,自顾自在妆奁中挑挑拣拣,时不时对镜在自己发间比划。 洛霏霏没管她,将书卷放到榻几侧,拿起筷箸,默默用膳。 再担心,也得填饱肚子,否则没能为爹爹伸冤,她先倒下了。 饭菜俱已冷透,吃得她心口越发凉津津。 她与何大人本不熟,若非萍娘写了信,叫她带来走走何大人的门路,她也不会来。 萍娘是何大人表妹,两人早有婚约。 何大人三年前高中状元,短短时日,便官至大理寺右少卿,想来极得皇帝和上峰器重。 爹爹的案子重大,人被关在刑部大牢,案宗则由大理寺审定。 她第一回来京城,两眼一抹黑,想着何大人便是无力帮忙,多少能指点她一二,免得她走弯路,徒劳无功耽误事。 没想到,还是耽搁这几日。 洛霏霏心不在焉地咀嚼着,有些后悔。 或许,上京前,她该多磨磨阿娘,让阿娘把案子来龙去脉全部告诉她,她直接去三法司衙门外击鼓鸣冤。 听说执掌三法司的武安侯顾大人,年轻有为,铁面无私,从不冤枉一人。 只不过,那三法司外的鸣冤鼓,不是轻易能拿起来的。 勉强用下半碗,洛霏霏放下筷箸。 丫鬟将一支最繁复贵重的红宝石金钗插在鬓边,不情不愿过来收拾。 盘中菜肴剩下大半,丫鬟瞧在眼里,冷哼一声奚落:“挑三拣四的,当自己还是什么千金小姐呢?” 这丫鬟似乎很看不惯她,洛霏霏心思灵透,恬然笑对。 爹爹性子忠厚耿直,做知府也是这两年的事,前面十余年,她都是在匪盗横行的赣南长大,委实算不上什么千金小姐。 何大人与爹爹同为正四品,可何大人是京官,受天子器重,何大人的丫鬟当她是罪臣之女,菲薄轻视,也是情理之中。 “有劳。”洛霏霏姿仪秀逸,温声致谢,重新捧起书卷。 丫鬟收拾好,端起承盘往外走。 刚走出门槛,便见一道身影走上廊庑下的石阶。 丫鬟面上一喜,掐着嗓音,细声细气唤:“大人!” 饱含期许的嗓音,甜腻热忱。 何绍梁目光越过她发间金钗时,顿了顿,又移开,落到承盘上。 嗓音清润问:“姑娘胃口不好?” “姑娘盼着大人来呢!”丫鬟知道他想听什么,强颜欢笑应。 随即,上前扶住何绍梁手臂,殷勤问:“大人怎的这么晚才来?可用过晚膳了?灶上还煨着汤,奴婢去盛一碗来?” “不必。”何绍梁抽回手,越过她,迈进门槛,“去替姑娘盛一碗来。” 屋内,洛霏霏听到声音,从临窗便榻下来。 整了整裙摆,抬眸便见何绍梁朝她走来。 她福身施礼,姿态端雅得体:“大人。” 嗓音泠泠如泉,好听是好听,却过于清正,无一丝旖旎讨好。 何绍梁不动声色打量着她,折至身后的那只手攥了攥,眼底有几分意动。 “霏霏用得少,可是饭菜不合口味?”何绍梁走到她近前,凝着她柔顺低垂的眉眼,“喜欢吃什么,叫下人去做,若丫鬟不尽心,我来罚她。” 说话间,他状若无意朝洛霏霏伸出手,靠近她发髻。 一枚珠钗映入眼帘,洛霏霏眉心微动,后退一步避开。 她抬起乌亮杏眼,暂且没挑破对方逾矩的举动,努力心平气和问:“大人,不知我爹的案子可查清了?” 数日来,主仆二人,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洛霏霏皆心如止水。 何绍梁手臂虚抬,神情凝滞一瞬。 盯着洛霏霏艳若桃李的小脸,捏着珠钗的指骨收紧,耐心殆尽。 “唤我一声何大哥,进去换上我送你的衣裙、钗环,我便用心替你父亲周旋,如何?” 洛霏霏眼瞳骤缩,雪颊凝霜色,身形未动。 震惊之余,又觉荒唐。 何绍梁忽而将珠钗丢至便榻上,攥住她手腕,不许她再躲避:“霏霏,除非你成了我的人,否则,我凭什么要帮你?” “何大人自重!”洛霏霏愤然冷斥,扭着手腕挣扎。 她偷偷跟哥哥学过些拳脚,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些,对方又是文人,勉强被她挣开。 “小女子不敢令大人为难,还请大人放我离开,小女子绝不连累大人。”洛霏霏喘着气,利落地后退两步,身姿紧绷,立在高几侧。 满眼戒备盯着何绍梁,她愤愤不平提醒:“萍娘一心等着何大人,还请何大人莫要伤她,若大人无意求娶,不如早些与她说清。” “若非我有今日作为,她会等我吗?”何绍梁转转手腕,眼中闪动志在必得的兴奋,“担心她,倒不如担心你自己。不妨实话告诉你,那巡按是否你爹所杀,并不重要,有人需要替罪羊,你求谁也无用!” “等洛知府被定罪,你这罪臣之女必然没入奴籍被发卖。早晚落到我手里,不如识趣些,我去求求贵人,尚有转圜的余地,流放总比杀头强些。” 原来那言行举止间似有似无地试探,并非她多想。 今日他露出真面目,与往常清儒温润的外表,判若两人。 “无耻!”洛霏霏盯着他,雪颊微微涨红。 跟了他,他就会替她去求贵人?洛霏霏一个字也不信。 烛光映照在她雪颊、细肩,薄怒的容颜耀目如明珠朝露,何绍梁目光流连在她姣好的容颜、身段,眼神贪婪滚滚。 他缓步上前,一点一点朝洛霏霏逼近。 洛霏霏下意识后退,足跟抵上雕花落地罩,咚地一声闷响。 倏而,她展臂伸向身侧高几,迅速抓过银色烛台,紧紧握在手中。 烛台上,蜡炬与琉璃罩一道跌落。 清脆的碎裂声中,火光熄灭,周遭猝然晦暗下来。 月光透过疏窗漫进来,飙风树影张狂。 烛台锋利的尖端寒意森森,直直朝向何绍梁。 “谋害朝廷命官,可是大罪。”何绍梁肆无忌惮笑了笑,指指心口,“我让你刺,你敢吗?” “放我离开。”洛霏霏眼神凌厉,唇线抿直,握着烛台的手臂稳稳当当,并不露怯。 她最后悔的不是来京城,而是三年前为了萍娘,赠盘缠许他能入京赴考,让朝廷多了一位卑鄙龌龊的狗官。 “绝无可能。”他欣赏着洛霏霏含怒的玉颜,似看着刀俎间的鱼肉。 僵持一瞬,洛霏霏想明白,她既不能真杀了何绍梁,也不能有丝毫退缩。 听到廊庑下的脚步声,她急中生智,握紧烛台,怒道:“你如此苦苦相逼,我便是死,也要拉你陪葬!” 话音刚落,便听见碗碟摔落在地砖上的碎响。 洛霏霏神情决然,猛地朝眼前之人刺去。 没想到她真的敢刺,还是往他胸口刺,一副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模样。 何绍梁惊吓过度,仓皇间竟忘记躲避。 “大人!”丫鬟冲过来,撞开何绍梁。 洛霏霏收着力道,在对方衣袖上狠狠划破一道口子。 黑暗中,裂帛声听得人心颤。 “把她关起来,不许离开此间半步!”何绍梁气急败坏吩咐,摔门而出。 第2章 热闹(二更) 门扇落了锁,疏窗外传来梆梆的声响,影影绰绰的仆从们正用木条将窗牖钉死。 洛霏霏坐在屏风后,双臂环膝,闭上眼,将面颊埋在臂弯间。 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去听,她黾勉静心。 冥思片刻,将所有能做的都在脑中抉剔一遍。 依何大人的意思,爹爹确实并非凶手,可有位高权重之人要爹爹顶罪,那是连四品的大理寺右少卿也不会去得罪的人。 掌管三法司的顾大人再勤勉,也不会对下面的案子事事经手。 若此案不经顾大人,直接被大理寺定罪呢? 洛霏霏思来想去,最快捷妥当的法子,还是去向顾大人鸣冤。 鸣冤鼓不易敲,她可以去拦轿子,或是去侯府门口堵人。 便是被捉拿,也没什么,她并非爹爹亲生骨肉,在金陵时,喻捕头能放了她,三法司应当也不会扣留她多久。 只是,她曾与顾大人的表兄定过亲。 听说他们两家关系并不好,冷如坚冰,逢年过节也鲜少走动。 不知两家曾有什么过节,会不会影响到顾大人对此案的态度? 洛霏霏睁开眼,环顾内室方寸之地,眼神清明坚定。 无论如何,她得先离开此地。 外头咚咚的敲击声,不知何时停歇,风声也低下去。 西边的宅院里,传来一声暴戾的咆哮,似是哪位孩童功课没学好,正挨训。 继而是追打的声音,夹杂一声犬吠,惹得远处的狗也跟着叫。 犬吠声在暗夜深巷此起彼伏,好半晌才消停。 忽而,洛霏霏想到什么,绕出屏风,快步走到靠东边的窗牖侧,侧耳细听。 依然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前几日夜里,她睡不着,披衣起身站到廊下,似乎也没见掌灯。 东边那宅院,应当尚未住人。 白日里她很难逃出去,夜里出逃,也不好在巷子里乱窜。 否则,即便不被护院抓到,也容易惊动巡夜的京卫。 不如去东边无人的宅院暂躲一宿,何绍梁总不能去旁人家大张旗鼓搜查。 夜渐浓,丫鬟没在耳房,而是在西厢房服侍何绍梁沐浴更衣。 内室灯烛撤下大半,只屏风外留着一盏。 何绍梁身着素面寝衣,衣襟敞开。 丫鬟跪在地上,没好意思抬头看。 可她脑中赫然记得,方才更衣时,她亲眼看到大人身上引人遐想的痕迹。 与她无关,也绝不可能是正房那落魄千金弄出来的。 “大人,那金钗真是姑娘赏奴婢的。”丫鬟战战兢兢回话,“奴婢身份低微,岂敢怠慢姑娘?是姑娘自己不珍惜大人一片真心。” 何绍梁捏着金钗,听到她提起洛霏霏时,目光变得深沉不甘。 “起来,本官并未怪你。”何绍梁开口,语气暄和。 见他不像生气,丫鬟松了口气,依言起身。 尚未站直身形,便被眼前人扣住腰,拉至怀中。 丫鬟跌坐在他身前,不安地抬眼望他。 何绍梁抬手,缓缓将金钗插回丫鬟发间,神情温润,姿态却高高在上透着施舍:“替本官办一件事,待本官成婚之后,抬你做姨娘。” “大人?”丫鬟面露喜色。 大人要收用她? 丫鬟仰面望着他,承接住他泄愤似的恩宠。 夤夜静谧,西厢房的动静又闹得大,洛霏霏想忽略都难。 她起身将门从里拴好,仍不放心,又拖去两把重重的圈椅抵住门。 直到那不知是欢喜还是痛苦的声音停歇,她脑中的弦仍绷紧,怎么也睡不着。 天光重新亮起,门锁被打开。 有人在外头推门,没推动,没好气唤:“姑娘打算饿死在里头?再不开门,奴婢拿去倒了!” 洛霏霏一夜未合眼,听到何绍梁出门的动静,才勉强打了个盹。 正迷糊着,又被惊醒。 反应过来,便撑起身子,走到外间,使力将抵门的东西都挪开。 门扇被推开,耀目的阳光晃得她眯起眼睫。 “我们大人体贴周全,哪里配不上你?”丫鬟端着承盘进来,目光扫过胡乱摆放的圈椅,走到便榻旁,笑容颇自得,“吃吧,等你被发卖那日,可别转头来求大人。” 言毕,她显摆似地抚了抚发髻边的金钗,腕间翡翠镯。 洛霏霏恍若未觉,仍旧客气一句:“有劳。” 随即,走到便榻旁,默默用膳。 昨夜又是恶心,又是担惊受怕,格外漫长。 方才搬圈椅极为吃力,洛霏霏明显感受到精力不济,她胃口虽不好,却努力多用了半碗。 热乎乎的螃蟹羹、桂花香饼、鹅油卷下肚,洛霏霏手上又有了力气,面色也红润了些,娇艳得让人眼热。 “以姑娘的姿容,便是做姨娘,也必是最得宠的一个,何必跟自己过不去,非惹大人生厌?”丫鬟叹息规劝,语气竟比先前都好些。 原以为何大人对洛姑娘真心实意,可昨夜看到大人身上痕迹,她便猜到大人在别处至少还有一位红颜知己。 大人明知洛姑娘住在院子里,却故意那般待她,让洛姑娘难堪。 想来,大人也不过是图洛姑娘的颜色。 洛姑娘空有花容月貌,眼下却过得不及她一个奴婢,等其父罪名落定,还不知流落何处。 丫鬟一时心生恻隐:“昨夜大人还说,若你也能如奴婢那般温柔小意,他便把东边那处宅子买下来打通。待做了姐妹,奴婢也不同姑娘争,东边那处大些,让给你。” “人各有志。”洛霏霏轻应。 丫鬟说了一堆,她脑中只在意一句,东边的宅子果然尚未住人。 她眸光清澈,迎上丫鬟又羡又诧的目光:“我可否出去走走?” 丫鬟深深打量她一眼,看不懂她落魄至此,还清傲个什么劲儿。 “随你,左右你也没本事走出这院子。”丫鬟觉着她不识好人心,没好气甩出一句。 随即,收起承盘,扭着腰出去。 虽未请示大人,可大人疼她,这点小事她还是能做主的。 知府千金又如何,还不是靠她怜悯才能出门? 三法司衙门,森严肃穆,阒然无声。 顾玄琢一袭绯衣端坐书案后,修长的指骨捏着一方烫金请帖。 他发冠高束,眉色似墨。 好看的眼型圜一汪深潭,蛰伏在冷肃的眉峰下,显出几分凌厉。 日光破绮窗,擦过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下颌,似连城之璧正被炽盛的光细细雕琢。 “侯爷公务繁忙,属下去推掉?”玄衣随从积风侍立在侧,试探问。 “驸马相邀,自然要去。”顾玄琢信手丢开请帖,唇角微微牵动,似笑非笑,眼神幽邃深晦,“刑部、大理寺的人也带上几位。” 他语气漫不经心,积风却听出其中憋的坏。 “侯爷放心,属下保证叫上何少卿。”积风眼中闪过一丝鬼黠,抿唇忍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多嘴。”顾玄琢斜乜他一眼。 拟好回帖递与他,眸光复落在未看完的卷宗上。 “侯爷,属下还想多一句嘴。”积风捏着回帖,挠挠头,稍作迟疑,问道,“弛星昨日去看了双槐巷那处新买的宅子,想看看何处需要修缮,侯爷猜他发现了什么?” 顾玄琢默默听着,提笔蘸墨,在卷宗上圈出两处,未应。 本也没指望他会猜,积风自顾自接话:“隔墙那处宅子里养着一位外室,屋主竟是何少卿!弛星亲眼看到何少卿进去,昨夜那动静闹得可不小,宠爱之至。若是让长公主知晓,又是一桩热闹。” “那便瞧瞧去。”顾玄琢想到什么,驻笔吩咐,“宅子不必修缮,今夜便过去小住一晚,让弛星悄悄收拾,莫要惊扰四邻。” 积风绷惯了的冷脸,当即展颜失笑:“侯爷放心,属下们保证不打草惊蛇!” 在院子里走动时,洛霏霏看似漫无目的,实则处处留意,还真让她在美人蕉后的墙根底下,发现一处虚虚塞住的洞。 平日里,时时盯着她的,只丫鬟一人。 许是新获宠,有些得意忘形,今日丫鬟并未寸步不离跟着她,甚至出门游逛了一阵子。 趁丫鬟不在,她悄悄将塞住洞的青砖移开,往里探身拭了拭,确定能容她爬过去,终于放心。 一块一块小心地把青砖塞回,洛霏霏拂了拂衣袖,若无其事回到正房看书。 丫鬟心情好,端来的晚膳也比昨日丰盛:“方才小厮来传话,今日驸马设宴,大人下值随侯爷去赴宴,稍晚些回。案子有进展,大人让姑娘等他来。” “哪位侯爷?”洛霏霏随口问。 丫鬟与有荣焉:“自然是掌管三法司的武安侯顾大人,咱们大人、刑部、督察院的官爷们都归他管,手底下不知多少人呢,偏带了咱们大人去,可见是得力之人。” 洛霏霏虚应几句,却并不信何绍梁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只暗暗担心,宠信何绍梁的顾大人,是否如传闻中公正严明。 不管是不是,她都不能在这里耗下去。 她神色如常用膳,心里暗暗盘算着如何把丫鬟支开。 暮色四合,院里起了风。 洛霏霏算算时辰,抿一口桂花茶,冲丫鬟吩咐:“劳烦替我备水沐洗,天凉,水烧得热些。” 若换做往常,丫鬟定不会老老实实听她使唤。 可今夜不同,丫鬟不敢坏了大人好事。 瞥一眼她手中茶盏,眼中含恨带怨应:“是,奴婢定给姑娘多备些热水。” 待她出去,洛霏霏不敢再耽搁。 听到灶房里的响动,当即手持银釭,毅然将蜡炬丢入帐中。 火势渐起,她快步从正门出去。 听到脚步声,丫鬟探出头问:“姑娘去何处?” “恭房。”洛霏霏回眸应,语调从容镇定,“你若怕我跑,不妨跟着。” 丫鬟手里的活忙到一半,锅里的水还没添满,哪有闲心陪她去恭房? 再说,那盏桂花茶里加了料,她便是插上翅膀也没力气飞。 “快去快回,大人怕是要回来了,奴婢得把门锁上。”丫鬟收回身形,嫉妒之余,心里又生出一分怜悯。 知府千金又如何,今夜之后,照样同自己一样,卑微地等男人疼她怜她。 主动缠上一个她瞧不上的男人,足以将她周身傲骨寸寸折断。 洛霏霏四下望望,蹲身移开青砖,钻进窄洞。 悄然穿过院墙,刚用青砖把洞堵好,洛霏霏便听见墙那边恓惶高亢的尖叫:“走水啦!” 隔着墙,听见护院们打水灭火的动静,洛霏霏狠狠松一口气,她没想连累无辜四邻。 陌生的宅院未掌灯,墙壁被何家升腾的火光映得发红。 洛霏霏的身子,也被火光映照得发热,有些不适,料想是许久未曾好好歇息的缘故。 她走进一间厢房,合上门扇,将光亮挡在外头。 心弦放松下来,方觉精疲力尽,躺到榻上便合眼补眠。 隔壁宅院乱作一团,顾玄琢驻足望一眼,听到身侧弛星笑:“倒是比想象中热闹,还省得掌灯。” 四肢百骸的热意如火势燎原,顾玄琢敛眸,淡淡吩咐:“弛星速备冷水,积风去接刘太医。”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我似乎中了药。 顾玄琢:真巧,我也是。 第3章 异香(三更) 火光如霞,映照在他伟岸挺拔的背影。 他步履如流星赶月,衣袂飘卷流风,翩然萧飒。 便是吃了暗亏,仍丰仪无懈,只近身随从能感受到他的怒意。 弛星与积风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他们家侯爷竟然着了道?中的还是那种药? “下那等药,多半会送美人来。”积风摸摸下颌,望着里头,拿手肘抵了抵弛星,故意戏谑,“侯爷偏不解风情,叫我去请太医,你说我去是不去?” “有本事你到侯爷跟前说去?往侯府送美人的多了,你何时见侯爷沾过?”弛星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去晚了误事,当心侯爷打断你的腿!” 踢完不等积风反应,赶忙闪进院中。 “臭小子!”积风拍拍裤腿,骂骂咧咧,眨眼便没入夜色。 隔壁院子救火的吵嚷,四邻的惊扰声,远近杂沓。 洛霏霏侧躺在帐中,秀眉微颦,迷迷糊糊浅眠。 吵嚷声与梦中场景重叠,她仿佛又回到金陵,眼睁睁看着爹爹被官差带走那一日。 她焦急不安,额角沁出汗。 梦境一转,赫然见爹爹跪在刑场,环首大砍刀遄急挥下,吓得她骤然惊醒。 稍稍睁开眼皮,朦朦胧胧辨出夜色,她又无力地闭上眼,抬手拭了拭额角细汗。 手背触上额角,才发觉肌肤微微发烫。 她合衣而卧,未盖衾被。 暗夜清凉如水,体内却流窜着莫名的燥。 为方便出逃,她身上穿着立领窄袖短衫。 燥意寻不到出口,颈间闷腻一层薄汗,气息也变重。 她本能地解开颈间珠扣,衣领微敞,气息稍缓,身子仍热醺醺的,很不舒服。 纤指刚触上第二粒珠扣,忽而听见门扇打开的轻响。 有人走进来,带入一阵凉风。 凉意稍稍压制她周身淤蒸的热意,洛霏霏轻舒一口气。 怕惊动来人,又赶忙掩住口鼻,神思清明几许。 何家的护院,这么快便寻来了么? 还是,她睡了很久? 不对,何家的院子仍纷乱嘈杂,显然火势未灭,护院们应当没功夫顾及她。 洛霏霏拿指甲掐着指腹,努力保持清醒,竖起耳朵听外间动静。 “水呢?”顾玄琢侧眸望向弛星,俊眉微蹙。 “属下先替侯爷掌灯,即刻备水。”弛星说着,从袖中摸出火折子。 顾玄琢顺势接过他手中火折子:“下去。” 闻言,弛星不敢再多嘴,赶忙出去备水。 外间是男子,言行晏然自便,俨然是以宅子的主人自居! 进来前她环视过院落,墙根生着荒草,廊庑尚有苔痕,显然是无人打理的空宅,夜里怎的忽然来了主人? 洛霏霏睁开眼,保持着侧躺的姿势,戒备又心慌。 只求是她猜错了,不速之客并非主人家,不会久留。 可惜,事与愿违。 小厮领命走远,那被唤作侯爷的男子却留下来。 他走进内室,点亮一支白蜡。 内室亮堂几分,洛霏霏眼眸已适应黑暗,不算太亮的光线一时也有些刺目。 她微微眯起眼,隔着屏风端量那人。 烛光将他身影映在半透的旧纱屏上,身姿颀长,宽衣的仪态如玉山琼树。 观他行止气度,便知身份矜贵。 随从唤他侯爷,不知是哪位侯爷呢? 洛霏霏眼睫轻颤,凝神疾思。 该不会是三法司那位?抓到何绍梁什么把柄,特意亲自来盯着的? 何绍梁升迁快得出奇,对爹爹的案子似乎也知道些内幕,身上必然不会干净,被上峰盯上,极有可能。 屏风外,那人动作滞了滞,随手将外衣挽在臂弯,大步朝屏风方向走过来。 洛霏霏惊得气息骤然加重,又赶忙屏住呼吸,匆匆扯动帐钩,再无暇梳理思绪。 “何人?”顾玄琢顿住脚步,长身立于屏风外。 隔着屏风,隐隐辨出榻中一道迤逦虚影横陈。 只一眼,那身影便被垂下的软帐遮住半边,隔云隔雾。 顾玄琢冷斥:“出来!” 冷肃的声音穿透屏风,冰剑似地刺在人脊骨,洛霏霏身形狠狠定住。 惊惶之余,身上热意消散不少。 “侯爷息怒。”洛霏霏涩然开口,支起身形,欲下榻告罪。 微敞的衣领蹭到下颌,她愣了愣,下意识去捞身侧衾被,想拉过来遮身。 素手方触上衾被,未及拉动,一阵凉意便稳稳抵在她下颌处,鼻端传来醇郁的酒香。 抵在她肌肤的力道不轻不重,是一柄玄铁扇。 持扇的手,指骨修长,似未曾使力,便轻易将人钳制。 洛霏霏被迫抬眸,视线徐徐而上。 越过猿臂宽肩,微抿的薄唇,挺直的鼻山,对上他凌厉的眼。 他逆光而立,洛霏霏看不清他眼神,只觉得极具威势。 不同于赣南见到的山匪,也不同于逼迫于人的何绍梁。 带着能洞穿人心的威压与审视。 似乎她一分一毫的胆怯,在对方眼中都无所遁形。 帐中人抬眸的一瞬,顾玄琢看清她面容。 水盈盈的眼,纤秀白皙的颈,松髻挽轻云,青丝落削肩,美似晨曦烟霭间自在舒展的桃李,端得是人间绝色。 为了保命,那些人倒是挖空了心思。 顾玄琢眸色清明,四肢百骸的热意却有些不受控,因帐间苒苒惑人的香气。 细辨之,不似寻常的胭脂水粉,更不像千金贵女会用的香。 她周身并无妖娆之态,非惯经风月之人。 顾玄琢了然,有些心术不正的官宦,除了养门客,还会暗地里养些美人,献给合适的人谋一己之私。 想来,她便是这样一位美玉棋。 也不是头一回见,只不过眼前这位出众些。 顾玄琢收起玄铁扇,轻嗤一声。 何家的火势许是得到控制,忽明忽暗扑在窗牖,扰得人心慌。 洛霏霏身形晃了晃,神志被周身热意扰得溃散。 顾不上失仪,狠狠掐了掐掌心,强撑着起身,嗓音低柔问:“侯爷可是三法司衙门里的武安侯顾大人?” “姑娘何必明知顾问?”顾玄琢语气轻讽,自顾自坐到榻上,曲起一条腿,睥着她。 竟真是顾侯爷? 洛霏霏面露喜色,福身告罪:“侯爷恕罪,小女子不知此处乃侯爷宅院,以为是无人居住的荒宅,实在走投无路,才误打误撞进来。还请侯爷容小女子暂避一宿,小女子感激不尽!” 待她稍作歇息,身子恢复些,便向侯爷伸冤,告发何绍梁,请侯爷为爹爹翻案。 殊不知,那一闪而逝的喜色,落在顾玄琢眼中,对她来意的猜测又坐实一分。 “荒宅?”顾玄琢扫一眼榻上整齐干净的衾被,眉峰微动,“似这般整洁的荒宅,姑娘再去寻一处给本侯瞧瞧?” 她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听到顾玄琢话里的讥讪质疑,心内一急,眼前便天旋地转,腿一软跪到地上。 地上未铺毡毯,磕得她膝盖生疼。 她浅吸一口气,身形微弓,昏暗的烛光中越显柔弱。 身子疲惫不堪,那异样的不适扰人心智,她确实未曾留意屋内陈设。 眼下才惊觉,侯爷质疑得没错,这屋子没有长久积尘的怪味,榻上衾被也叠放整齐。 洛霏霏露出一丝苦笑,几乎支撑不住身形。 少女举手投足间,香气蔼蔼。 顾玄琢听到旁边盥室里备水的声响,指尖被体内左冲右突的异样拶得发麻。 审视着眼前纤丽身影,他不疾不徐开口:“说说,你究竟是谁送来的?你主子能查到此处,倒是有些本事。” 洛霏霏错愕一瞬,什么主子? 隐隐察觉哪里不对,她却无力深想,脑中仅剩的理智只记得爹爹的案子。 她抛开多余的思绪,暗暗告诉自己,眼前人是武安侯,武安侯掌管三法司,她从何家逃出来便是为了向侯爷鸣冤。 洛霏霏捺了捺脑仁,努力保持清醒。 她眼中生出希冀,恭敬叩首:“民女父亲被奸人所害入狱,求大人为民女父亲做主,民女愿终生茹素为侯爷祈福。” 明明是奉命使美人计来的,倒是会在他跟前演戏。 是她主子知他不近女色,叫她换了法子来惹他怜惜? 他时常怜惜被权贵欺凌的孤弱,却不代表他会被一枚棋子迷昏头。 从前送来的美人,来一个他丢回去一个,那些人不知收敛,只当他是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便给他送来眼前倾城姝色。 若他一反常态,收了美人,转而痛打他们一顿呢? 想到那些人措手不及,懊悔不迭的反应,顾玄琢心中生出一分恶劣的期待。 他扯了扯衣襟,眉宇间有几分醉意,语调倜傥不羁,轻哂:“茹素?嗤,惺惺作态,过犹不及,姑娘若多几分诚心,兴许本侯会考虑?” -------------------- 作者有话要说: 到文案了,宝子们明天见~ 第4章 别动(一更) 诚心?洛霏霏茫然,她平日无肉不欢,愿终生茹素以祈福,不够诚心么? 怔愣间,腕子忽而被他扣住。 那发烫的掌心烙在她雪腕间,于她体内热意有种难喻的牵引。 热意激荡如潮,再也抑制不住。 洛霏霏立起腰肢,身形不受控地朝眼前人依过去。 离得愈近,酒香愈浓烈,男子身上气息陌生又霸道,她溃散的理智聚拢一瞬。 朦胧间似看到何绍梁,她嫌恶地挣扎道:“别碰我!” 可她的力气,面对神采英拔的顾玄琢,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眼前的“何绍梁”不知哪里借的力气,任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逃脱他铜筋铁骨似的遒臂。 顾玄琢一时恶念生,倒不会真的去碰一位陌生女子,纵她生得再美,也不会让他失了心智。 原是为了吓唬她,叫她省省心,别在他跟前继续演戏。 也为了试一试,杯中之物灌得多了,是不是当真会把人变成禽畜? 今日,他不止饮了酒,还被人下了药。 可当他握住她手腕,闻到她身上澹沲绵甜的香气,他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以,当年先帝逼害母亲,绝非一句酒后失德可以洗脱的。 “别动。”顾玄琢冷斥。 他未松开洛霏霏手腕,而是另一只手扶在她后腰,稳住她身形。 握住他手腕的这只手,则将指腹移至她腕间跳动的脉搏处,停滞一息。 脉搏洪大,内热充盛。 便是他不精通医术,也能结合她的表现,瞧出古怪来。 “你中了药?”顾玄琢微微诧然。 她主子既已给他下了药,何须多此一举? 没等他细想,弛星从盥室过来,边往屏风处走,便禀道:“侯爷,水已备好,请侯爷移步。” 霎时,顾玄琢利落地挥开外衣,罩在洛霏霏肩头。 男子外衣宽大,散着酒香,拢起她袅娜身形,也遮住她微敞的衣领。 洛霏霏茫然抬首,正巧一滴汗落在她额间。 欲抬手擦拭,细肩却被大手按住。 体内异样似寻到出口,她本能地低哼一声,有种说不出的抓心挠肝。 难捱间,她唇瓣被微烫的掌心捂住,听到顾侯爷朝屏风外吩咐:“去催催积风和刘太医。” 太医二字,让她心口绷紧的弦蓦地松开。 洛霏霏再也无力支撑,脑袋一歪,软软倒在顾玄琢臂弯。 “侯爷!”弛星目力好,指着屏风里头傻了眼,好半晌才磕磕绊绊开口,“那,那是女人?!” 他们家侯爷竟然抱着个女人?! 那女人什么身份,何时进来的? 有人往这屋子里送女人,他这个做下属的竟全然不知? “属下失职,这便把人丢出去。”弛星说着,举步便朝屏风里头去。 尚未绕过屏风,便听顾玄琢声音更冷一分:“需要本侯说第二遍?” 弛星脚步骤然停顿,后知后觉想起方才那声女子的低哼。 见鬼似的朝里望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属下即刻去接人!” 言毕,大步朝屋外走去。 侯爷既那样把人揽在怀中,怎的还催刘太医来?弛星一头雾水。 弛星的脚步声迈出院门,怀中传来不适的呜哼声。 掌心柔软的挣扎,将他神思拉回,顾玄琢松开捂住她唇瓣的手,目光落回臂弯间的女子脸上。 少女雪颊细腻如瓷,细细喘着气,气息灼灼吐在他臂弯。 分明一副倦极的模样,少顷,却又毛躁地拿小脸顺着他手臂往上蹭。 甚至贼胆包天,伸出小手扯他中衣的衣襟。 顾玄琢拽开她不规矩的柔荑,将人推远寸许,拧眉问:“你究竟是何人?” 少女轻哼一声,未应,俨然已听不懂他的话。 刚被推远些,她反将手臂缠上来,环在他腰间,完全是不受控的举动。 素来洁身自好的他,今夜竟被一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子唐突了。 顾玄琢险些气笑,不耐烦地抬手在她颈侧轻轻点了一下,洛霏霏终于安分。 隔壁院中吵嚷声渐渐低下来,火光也暗下去。 屋内烛光摇曳,溶溶洒进屏风后。 顾玄琢长臂绕过她膝弯,轻飘飘把人横抱起来,放回榻上。 他动作实在称不上温柔,昏睡中的洛霏霏也忍不住浅蹙蛾眉。 暖帐低垂,他略探身,凝着洛霏霏颊边秾艳绮霞,重新忆起她说的话,若有所思。 此女分明是冲他而来,却不像是被那些人送来的。 不是六皇子,莫非是太子的人? 不对,她好似说过,她父亲被奸人迫害入狱,求他为其做主。 她父亲又是谁?她究竟是在演戏,还是误打误撞? 顾玄琢拭了拭汗,移开视线,不再费神。 不管她是谁的人,嘴里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待她醒来,便见分晓。 这厢,弛星刚走到外院,便听门口有动静。 走出去,抬眼便见到积风冷面无情地赶人:“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再不走,休怪我剑下无情!” “同不相干的人磨蹭什么,公子正催呢!”弛星说着,看也没看陌生小轿,急急拉住提着医箱的刘太医,“您先随小人进去。” 轿子边的小厮慌了:“这位小哥,我家娘子可不是不相干的人,您行行好,把人收下,小的们也好回去交差。” 积风刚欲回绝,轿帘被掀开,走出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 此女薄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翦瞳,已见绝色。 “奴家若就此回去,必然没命,求小哥通融。”玉烟言辞恳切,眼中泪光盈盈,泫然欲泣,我见犹怜。 “你们是死是活,与我们何干?”积风毫不怜香惜玉,继续撵人,“若让你进去,没命的便是我们了!” 弛星打量一眼玉烟,再想到屏风后那位女子,心中生出一个不好的猜测。 “等等。”弛星松开刘太医,走到积风身侧,以手挡唇,冲他耳语两句。 没人听清他说什么,只见到积风面色大变。 弛星领着刘太医进去,积风暂且把人收下,又把随行小厮打发了去,紧闭宅门。 盥室静谧,顾玄琢周身浸在清凉冷水中,额间汗意稍减。 听到院中脚步声,他站起身,迈出浴桶。 他展臂束腰,行动如风,哗啦啦的水声未歇,已披衣而出。 “侯爷。”刘太医冲顾玄琢施礼,随即放下医箱,“下官这就替侯爷诊治。” 片刻后,顾玄琢接过药丸咽下。 瞥一眼屏风后,对刘太医道:“里头那女子也中了药,有劳刘叔。” 女子?刘太医愕然一瞬,捋捋胡须,不认同地望着顾玄琢:“老夫人为你的婚事愁的食不香,寝不安,你若对女子有意,老夫人定然乐意张罗,又何必使这种手段逼人就范?你爹在世时,可是光风霁月的性子。” 父亲生前曾做过吏部侍郎兼太子少傅,与刘太医乃至交好友。 顾玄琢幼时,生过一场大病,是刘太医将他救回,双亲先后过世,刘太医几乎对他视如己出。 “刘叔。”顾玄琢语气无奈,“并非您想得那样。” 闻言,刘太医将信将疑,侧眸望向弛星。 弛星看看顾玄琢,竖起四根指头:“药真不是侯爷下的,连小人也不知那女子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发誓!” 身为顾玄琢的贴身随从,他敢说出这番话,刘太医却不敢信。 “当我老糊涂了?”刘太医冷哼一声,提起医箱,绕至屏风后。 弛星手脚麻利点亮榻边蜡炬,内室亮堂不少。 刘太医坐到榻边圆凳上,抬手欲挽帐幔,却见顾玄琢越过他,坐到榻边:“刘叔稍等。” 毕竟是女子,她此刻仪容想必也不愿被人瞧见。 这处宅院中没有婢女,事急从权,由他来拉她的手,算是仁至义尽。 左右她曾主动往他怀里扑过,他此举比起她来,当不得失礼。 人是他放回榻上的,顾玄琢记得她躺的位置,一手探入帐中,轻易攥住洛霏霏的手腕。 帐中人一丝反应也无,显然仍昏睡未醒。 只肌肤热烘烘的,似是在发热。 顾玄琢将她纤细手腕放在帐外榻边,对上刘太医玩味的眼神,无所谓地耸耸肩:“刘叔爱如何想都成,先替她解了体内的药。” 刘太医扫一眼那紧紧垂拢的软帐,唇边胡须抽了抽。 待将指腹搭在女子腕间,他眉心一点一点拧紧。 “天杀的东西!下这等猛药,莫不是想要人命!”刘太医怒不可遏。 诊过脉,他反而相信顾玄琢主仆的话,顾玄琢是他看着长大的,绝不可能做出这种禽畜不如之事。 “刘叔可有法子?”顾玄琢瞥一眼软帐,将那只纤弱无力的手塞回榻中。 “有些麻烦。”刘太医打开医箱,取出与顾玄琢服下的不一样的两味丸药,递给顾玄琢,“先喂她服下,冷浴一刻,半个时辰后施针,接连五日方可消解无虞。” 弛星听得直摇头,着实麻烦。 “可有别的办法?快一些的。”顾玄琢俊眉轻拧。 他来这处宅院本就是临时起意,不是很想留一位来历不明的女子在身边。 “有。”刘太医抬眸望他,神情古怪。 顾玄琢起身:“刘叔请说。” “阴阳契合可解。” --------------------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12:00二更~晚安!或者,早安? 第5章 无耻(二更) “只她所中之药,药力凶猛,她身子又疲弱不堪,未必能撑到药力解除。”刘太医心中把那制药、买药之人暗骂千万遍,叹一口气,“兴许明早药力消散,人也凉透了。” “……”顾玄琢竟不知该说什么。 默然一息,冲弛星道:“先送刘叔回去。” 话音刚落,又想起帐中女子服药冷浴后,还得施针,有些烦乱地摆摆手:“罢了,你先下去备水。” “是。”弛星躬身应。 继而,犹豫开口:“属下还有一事须禀明侯爷,方才一顶小轿送来一位美人,属下想着,恐是哪里出了错,特意让积风把人留下。现下人大抵是在院中候着,侯爷可要问问话?” “还有一位?!”刘太医面色不太好,盯着顾玄琢,似笑非笑,“贤侄倒是艳福不浅。” 他怕顾玄琢位高权重,被权势熏染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刘叔。”顾玄琢神色肃然唤,他明白刘太医的顾虑,语气笃定应,“我不会。” 刘太医轻叹一声,去准备银针等物。 “把人带进来。”顾玄琢冲弛星吩咐,自己则坐到榻边圆凳上。 玉烟随积风进来,立在屏风外。 屏风外的烛光亮些,她瞧不清里侧的人,只能辨出身影轮廓,是位轩朗矜贵的男子。 “奴家玉烟,奉命服侍侯爷,望侯爷怜恤。”玉烟嗓音似刻意训练过,听起来很能娓娓动人,细辨又似有口无心念经,“玉烟给侯爷见礼。” 说话间,她恭敬福身,礼仪学得极好,无可挑剔。 “奉命。”顾玄琢手扶榻沿,长指无意识轻扣,慢条斯理问,“奉谁的命?” 他眼锋隔着屏风射过来,也足以让玉烟遍体生寒。 想逃,可她记得自己来的目的。 望望身侧面色不善的积风,又望望默然摆弄医箱的大夫,垂下头去:“奴家以后便是侯爷的人,只奉侯爷之命。” 顾玄琢收回视线,目光往低垂的软帐上落落,眸光微沉。 榻中躺着的,竟真是含冤受屈的无辜女子。 “进来伺候。”顾玄琢语气淡淡。 玉烟进来时,顾玄琢身上穿着外衣。 眼睛没敢乱瞧,她眉眼微垂,恭顺上前,抬手欲替顾玄琢宽衣。 一角衣料也未碰着,面前递来一只圆胆瓷瓶:“喂她服下,再伺候她沐浴一刻。” 玉烟怔愣间,便见武安侯朝外望一眼,又侧身撩起半边软帐,挽至帐钩处。 软帐被撩起,玉烟才愕然发现,榻中竟躺着一位打扮清雅,身形窈窕的女子。 惊鸿一瞥间,那女子美色丝毫不逊于她。 屏风外,积风已带刘太医去厅堂,顾玄琢展臂在洛霏霏颈侧点了一记。 洛霏霏轻哼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皮。 一道颀长的身影走出屏风,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若服侍不周,你也别想活着走出这院子。” 服侍、别想活着,不好的字眼钻进洛霏霏纷乱的脑仁。 恍惚间,她以为自己被何绍梁抓了回去。 干涸的唇瓣无力轻启,挤出两个字:“无耻。” 那身影似滞了滞,又大步走远。 有女子凑过来,带起香风,掌心捂住她唇瓣,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低劝诫:“你可真敢说,不要命了?” “诶?你身上怎的这般烫?”玉烟声音压得极低。 问完才反应过来,洛霏霏状态明显不对。 按捺住心头无数个困惑,玉烟松开手,将瓷瓶递至洛霏霏唇边:“快把药吃了。” 嘴巴被人捂住的一瞬,洛霏霏恍惚忆起,自己昏睡前经历过什么。 画面零零散散浮在脑海,似真似幻。 她睁大眼睛环顾屏风内的方寸天地,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没被何绍梁抓回去,真好。 四肢百骸似有烈火灼烧,难受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快吃呀。”玉烟拿帕子替她拭了拭汗,低声催促。 她的话落在洛霏霏耳中,像佛堂虚虚实实的梵音。 可洛霏霏听懂了,下意识张开嘴,含住丸药,吞下去。 连吃两枚丸药,她喉间也难受,艰难出声:“水。” “我去去就来。”玉烟见过身边姐妹被欺负的样子,心里难受,起身的动作格外麻利。 饮下一盏清水,洛霏霏服下的解药也起了作用,血脉的灼烧感、骨肉的啃噬感缓解不少。 她支起胳膊,想坐起来。 玉烟看出来,赶忙扶住她,帮她坐正,还细心地在她背后塞了一方软枕。 “多谢姐姐。”洛霏霏嗓音虚弱,听起来软软糯糯。 她身上衣裙穿得好好的,应是未受那种罪。 这位武安侯,明明被下了药,遇到眼前任其采撷的姝色,竟也能坐怀不乱。 想来,传言是真,他根本不近女色。 明目张胆送银子会死得更快,美貌又不能打动他分毫,主人的盘算多半要落空。 玉烟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无奈苦笑:“同为女子,举手之劳罢了。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有人过来,玉烟收住话头。 “姑娘,水已备好,请移步。”弛星在屏风外禀。 里面女子身份不明,却是个无辜的,弛星了解侯爷性子,语气客气又和善。 “多谢小哥。”见洛霏霏没力气,玉烟替她回话。 待弛星出去,玉烟扶起洛霏霏,慢慢朝盥室去。 衣裙委地,洛霏霏手撑桶沿,玉足探入水中。 水痕漫过脚踝,清凉入骨,冷得她身形瑟缩,齿关打颤。 “没法子,姑娘且忍忍吧,哪个杀千刀的给你下那种药?”玉烟舀起水,小心浇在她脊背无瑕雪肤,帮她适应水温,免得抽筋。 水声泠泠,玉烟的声量不及水声大,拣自己知道的说与她听。 “我进来的时候,见那大夫似在摆弄银针,冷浴过后,许是还得施针。”玉烟出身商贾,也看不出寻常大夫和太医的区别,犹豫道,“可那是位男大夫,你……可介意?” 夜已深,也不知武安侯肯不肯再请一位女医来。 侯爷临走前,说出那样一句威胁的话,洛姑娘对他来说,应当是重要的人? 若重要,又怎放心把人交给她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服侍? 玉烟不太确定。 怕伤人心,她也没问。 那种药?所以她今日身子的种种不适,并非过度疲累,而是中了药么? 是了,昏迷前,侯爷似乎也问她是不是中了药。 思忖间,洛霏霏想起,晚膳后,何家丫鬟给她奉上的那盏香气扑鼻的桂花茶。 桂花香气芳馥,若其中加了什么,她很难察觉。 何绍梁心思龌龊,下的哪种药,不言而喻。 脑中闪过她伏在顾侯爷怀中的零碎画面,洛霏霏难堪地抿了抿唇,凝着荡漾的水波,轻应:“能解了药便好,大不了不嫁人就是。” “说什么气话,你和我们这些贱籍可不一样。”玉烟看得出,她大抵出身官宦之家,“放心,我替你瞒着,武安侯身边之人也该不会多嘴。” “姐姐不是侯府之人?”洛霏霏冷得唇色发白,侧眸问。 “不是。”玉烟摇摇头,想到武安侯并非赶她走,又道,“算是吧。” 听她自相矛盾,似有难处,洛霏霏没追问,温声劝慰:“若有我能回报的地方,姐姐只管开口。” 她已言明自己身在贱籍,洛霏霏言辞间却无丝毫轻慢,玉烟抬眸凝视她半晌,露出一丝真诚的笑:“姑娘言重,他日少不得给姑娘添麻烦。” 一刻钟稍纵即逝,洛霏霏衣裙沾了汗,又染异香,自然没法儿穿,只好借穿玉烟的。 穿在身上,却有些不自在。 玉烟此来,为以色事人,主家替她准备的衣裙皆是单薄艳丽的样式。 借给洛霏霏的这身,已是布料最多的。 杏色半臂,配石榴红撒花裹胸及踝交窬裙,外罩一件雪色广袖衫子。 半臂乃轻纱所制,外衫更是薄如蝉翼。 雪颈下,一双如意骨莹莹如玉,因冷浴冻得面色发白,她脆弱得如同一片霜花,又被身上榴红长裙映出几分艳色。 洛霏霏有几分局促,顾玄琢却大方磊落,神色自若。 他气度冷峻潇洒,似松间明月,竹梢清风,目光未有片刻失礼。 自顾自展开处理好的银针布包,顾玄琢坐到她身后,长指将她半干的墨发顺侧颈拂至身前,又将她外衫往下拉。 “侯爷!”洛霏霏语调略慌乱。 本以为可以不在意,可她虽与人定过亲,到底没在哪位男子跟前宽衣解带。 事到临头,还是会慌。 哪怕明知对方只是替她施针。 “可否替民女请一位女医?”洛霏霏鼓起勇气开口,语气带着恳求。 “本侯并无信得过且会施针的女医可请,若去请太医院的女医,势必惊动宫里。”顾玄琢起身,吹灭两盏灯烛,只留最远的一盏,又坐回来,“况且,也来不及。” “方才不是骂本侯无耻么?若觉羞愤,不妨多骂几句。”顾玄琢将她外衫拉至后腰,拈起细细银针问,“自己来,还是本侯帮你?” -------------------- 作者有话要说: 18:00见昂~ 第6章 骂名(三更) “民女初醒来,认错人,并非有意骂侯爷,还请侯爷恕罪。”洛霏霏轻咬朱唇,拉开心口之上的束带。 交窬裙衣料柔顺,上缘绣白蔷薇的襕边斜斜落下。 洛霏霏细肩微含,拥住身前裙料,望着软帐上投映的晦暗光影,她眼睫轻颤:“有劳侯爷。” 顾玄琢目不斜视,专注盯着她脊背,一一将银针簪入刘太医说的七处要穴。 “本侯是替谁担的骂名?”顾玄琢随口问,分散她注意力。 他手法得当,并不疼,落针极稳,指尖未碰到她分毫。 朱门绣户里走出的贵公子,与小人得志的何绍梁,到底是不同。 洛霏霏脊背放松下来,轻应:“大理寺右少卿何大人。” 闻言,顾玄琢抬眸扫过她侧脸:“隔壁何家的火,是你放的?你便是何少卿偷偷养的外室?” 她说过,走投无路,误打误撞进的这处宅子。 若是发现何少卿的丑事,因爱生恨,何少卿却不肯放人,甚至想杀人灭口,倒是解释得通。 顾玄琢施针之余,开始寻思,他今夜是不是来错了?竟卷进这档子扯不清的事。 眼前女子是否无辜尚且存疑,他觉着自己挺无辜的。 “火确系民女所放,可民女并非何少卿外室。”洛霏霏羞愤辩解。 方才提起何绍梁,他语气颇为冷淡,听不出什么赏识之意,甚至隐隐有鄙夷。 洛霏霏沉吟一瞬,忍不住道:“民女与何少卿算是同乡,为替父伸冤求到何少卿处。他将民女安置在隔壁宅院,不许民女离开,民女不得已才除此下策。没想到,他竟暗地里命丫鬟向民女茶中下药。” “你从赣南来到京城?”顾玄琢一根一根将银针取出,替她将外衫拉至颈后。 对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有些刮目相看。 “不是。”洛霏霏摇摇头,身形缩至软帐后。 将衣裙穿好,才下榻施礼道:“民女从金陵而来,民女的父亲乃原金陵知府洛仁,早年在赣南做过知县。月余前因被人构陷,污蔑其杀害巡按大人而入狱,如今关在刑部大牢。” “求侯爷查明真相,替民女父亲洗刷冤屈。”洛霏霏捉裙欲跪。 顾玄琢一手握一件未曾穿过的外衣,一手扶住她:“你是洛仁之女?洛仁有几个女儿?” 问话时,他握着外衣的指微微收紧,神情却瞧不出端倪。 “只民女一位。”洛霏霏正身回话,心内不解,补充道,“民女还有一位哥哥,随祖父去了黄河一带。船翻了,洛家已派人去找。民女分身乏术,尚不知哥哥是生是死。” 她敢孤身一人从金陵来京城,已算心性坚定的,可说到后来,仍忍不住哽咽。 顾玄琢审过许多犯人,心知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眼前少女应当没说谎,她是去年与表兄林峦定亲的洛家姑娘。 是他以为不会有交集,不必在意的未来表嫂。 去年听说林峦定亲,他并未特意去金陵恭贺,只叫积风封了五百两银票送去。 女方姓甚名谁,是扁是圆,他一概不关心。 还是积风打发了送回信的人,回来提过一嘴。 说是新任金陵知府洛仁的千金,除生得貌美些,并无特别之处。 之所以定亲,乃因姨母听说女方生辰在五月初八,第二日便请了媒人去知府衙门。 今日之事,顾玄琢自认并未做错什么。 他心思坦荡,并无任何不轨之心。 可她偏是林峦的未婚妻子,顾玄琢只想想便觉头疼。 他捏捏脑仁,只觉这半宿发生的事,比他办一年案子还伤神。 从一开始,她便知晓他身份,却只字未提林峦,大抵是不晓得两家的关系。 也罢,暂且不告诉她,否则便是多一人难堪,待五日后将人送走再说。 “穿好。”顾玄琢将玄色外衣塞入她怀中,大步走出内室。 仿佛多待一刻,他剔透纯正的心思便要被什么见鬼的东西扭曲了去。 “姑娘喝杯热茶。”玉烟进来奉茶,瞥一眼穿戴整齐的洛霏霏,懊恼道,“都怪我没用,侯爷原是让刘太医教我施针的,可让我往弛星小哥手上扎我都下不去手,哪里敢往你身上扎?我蓝玉烟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没害过人。” “你别往心里去。”玉烟见她有些失神,接着劝,“刘太医说了,明日施针,会悄悄派一位女医过来。” 洛霏霏心不在焉道谢,接过茶盏,含笑摇头:“我没事。” 施针前,顾玄琢似是为了她那一句“无耻”,故意报复她。 原来不是。 不方便找女医,顾玄琢想过让玉烟替她施针,只是玉烟不敢。 若非被他三言两句唬住,洛霏霏可能宁愿多服几剂药,也不肯施针。 侯爷出去时,面色不太好。 借她一件外衣,语气却生硬。 哪里惹怒他的呢?爹爹的案子,他会不会细细追查,秉公处置? 何家院子火势已灭,嘈杂声散去,清凉夜风夹杂一股烧焦的气味。 玉烟点起一支安神香,立在香几侧,冲洛霏霏道:“弛星小哥吩咐的,说是万事等姑娘睡好再说。” “洛姑娘。”玉烟款款走过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您与侯爷……您究竟是侯爷什么人?” 若说熟识,最开始侯爷却主动避嫌。 若说是陌生人,侯爷的随从又对洛姑娘颇为照顾。 还有那位大夫,竟是宫里的太医。 方才她进来前,只洛姑娘和侯爷在这屋子里,眼下洛姑娘身上披着男子外衣,显然是侯爷允许的。 为佳人披衣御寒,怎么想都沾些旖旎。 玉烟心思百转,更相信两人应是互生爱慕,只一层窗户纸未捅。 果真如此,她倒不好按主子命令行事,去勾诱顾侯爷。 听她这般问,洛霏霏微微怔愣,继而恍然大悟。 脑中回响起侯爷那一句:“你是洛仁之女?洛仁有几个女儿?” 侯爷定是猜到她与林家二公子定过亲,是以猝然变脸,拂袖而去。 果然,传言非虚,林顾两家的关系不好,顾侯爷迁怒于她! 顾侯爷知道她已被林家退亲吗?会不会公报私仇,任由爹爹被人陷害? “玉烟,侯爷呢?”洛霏霏抓住玉烟小臂,神情焦急,“我有急事,需向侯爷禀明。” 玉烟不知为何被她情绪感染,心也悬起来,指向门扇外:“我……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侯爷随积风往外院去了。” 她话音刚落,洛霏霏便披衣起身,小跑出去。 两日未睡好,又中药、泡冷浴、施针,她体力不支,跑得摇摇晃晃。 顾玄琢身量高,外衣对她来说过长。 她两手捉住衣摆,衣袂、裙摆在夜风中猎猎翻飞。 玉烟下意识捂住心口,真怕她被风卷了去。 跑到通往外院的院门处,一道颀长的身影正好迈进来,她险些撞上去。 急急停下脚步,身形却不稳,被一只有力的长臂稳稳扶住。 “当心。”顾玄琢拧眉,“不好好歇息,跑什么?” “小女子有话要禀。”洛霏霏喘着气。 她身子正弱,嗓音也柔弱。 被积风引着,正欲迈出院门的何绍梁,听到似曾相识的嗓音,驻足回首。 从斜后方望过去,只见一道纤丽的身影,立在武安侯身前,似被他半拥在怀中。 而那女子露出的小半张芙蓉面,灼艳如桃李,不是洛霏霏是谁? 她身上披着的外衣,长到曳地,显然是男子的。 丫鬟说,已给她下过那药,可她此刻还能有力气跑。 何绍梁面色阴沉似墨。 为得美人,他煞费苦心,到头来却是给旁人做嫁衣。 “何少卿,请。”积风展臂,将人往外引。 洛霏霏跟在顾玄琢身后,往正院走,隐隐听见何家宅子里有压抑的哭声。 细一听,又什么也辨不清,像是风声。 “你有何话要说?”顾玄琢停在廊庑下,没看他,漫不经心敛眸把玩一柄玄铁扇。 怕隔墙有耳,洛霏霏声音压得低些:“侯爷,民女与林二公子的亲事,已由林夫人做主退掉。林家小女子高攀不上,更不会置喙林顾两家恩怨。求侯爷网开一面,莫要迁怒民女父亲。” “林家退了亲?” 林峦何时退亲的,竟不告诉他一声。 转念一想,林峦定亲他都不上心,退亲确实不至于专程知会他一声,让他有机会笑话林峦。 至于洛仁身上的案子,可不是她想得那般简单。 顾玄琢把玩铁扇的动作顿住,撩起眼皮,不冷不热望着洛霏霏扬起的小脸:“唯有一事能让本侯网开一面,那便是洛知府清白无罪。” “可他是亲自递信自首,承认巡按被他所杀。你凭什么相信他无辜,本侯又凭什么信你?” 他是把此案全权交给大理寺了么?所以何绍梁才口出狂言? “侯爷,何大人为逼迫民女,曾对民女说过,有人要我爹当替罪羊。”洛霏霏鼻音变浓,顿了顿,将眼眶中泛起的泪意忍回去,她深吸一口气,“都说侯爷从不冤枉一个好人,难道侯爷只是表面爱惜羽翼,实则与他们沆瀣一气么?” 被个弱女子质疑,顾玄琢只是笑笑:“你爹没杀人便是好人,本侯不放他便是佞臣了?” 他是什么意思?洛霏霏愣住。 难道爹爹身上还担着别的罪名? “玉烟,扶姑娘进去安寝。”顾玄琢吩咐一声,举步走下布着苔痕的石阶,“待会儿出来,本侯有事交待。” “是。”玉烟应声出来,扶住洛霏霏。 往门扇里走时,她有一瞬恍惚。 她来这里是干什么来着?怎的夜未过半便干起丫鬟的活儿,还是打两份工,发月钱吗? “侯爷,方才何少卿可能已看到洛姑娘。”积风上前禀报。 闻言,洛霏霏脚步一滞,立在门槛内,回眸望向那潇洒飒然的背影。 只听他毫不在意应:“无妨,他掀不起浪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何绍梁:你等着,我上面有人。 顾玄琢:有胆你就来。 第7章 上门(一更) 他那份不在意,叫人莫名信服。 洛霏霏没追问,转而进到内室。 安神香燃了一会子,香气澹澹,将人纷乱的思绪宽解。 疲倦沉沉压在细密睫羽,洛霏霏换上玉烟的寝衣,合目睡去。 何家内院,丫鬟口中塞着一团棉巾,泪水涟涟,呜咽着说不出话。 她跪在地上叩头,面上满是惧意。 何绍梁一手掐住她脖颈,将她稍稍提起,掌风扇过去时,带着十足愤怒。 啪,丫鬟被扇得身形一偏,歪倒在地,面上留下火辣辣的指痕。 “贱婢!这么大的一个人,在你眼皮子底下,竟然给跑了!”何绍梁面色铁青,拔下她发髻侧歪斜的金钗,远远丢开,叮地一声脆响,“若本官有什么不测,一定先挖了你这双没用的眼珠子!” “呜呜。”丫鬟惊恐地睁大眼睛,一面恐惧地往后挪。 心中那位前途无量的温润公子,成了眼前陌生的癫狂恶犬,她悔得满脸是泪。 何绍梁出了气,转转手腕,冲门口护院道:“李四,仔细搜搜,看她是从何处跑的。” “是。”李四领命出去。 又一位护院小跑着,错身进来,慌慌张张道:“大人,不好了,长公主驾到!” “长公主?”何绍梁神情骇然,慌忙伸手去扶跪坐地上的丫鬟,沉声威吓,“起来接驾,若敢乱说话,当心本官割了你的舌头。” 丫鬟似丢了三魂七魄,木然地起身。 “梁郎要割谁的舌头?”一位珠翠珊珊、通身富贵的女子扶着宫婢的手进来,目光落在何绍梁身上,笑如牡丹盛开,“娇滴滴的美人,便是烧了你这不值钱的宅子,也不该这般狠心。” “长公主说笑,微臣只是教训一位不懂规矩的丫鬟罢了。”何绍梁唇角挤出笑意,负于身后的手悄然攥紧,泄露几分隐忍。 “丫鬟?是吗?”长公主抬抬手,便有宫婢递来手提珠灯,靠近未及起身,瘫坐在地的丫鬟。 丫鬟嘴里仍塞着棉巾,泪痕斑驳的脸上,赫然印着一个巴掌印。 长公主略欠身打量她一眼,站直身形,走到何绍梁身侧,带着金累丝嵌宝护甲的手,旁若无人抚上何绍梁侧脸。 “梁郎素来温文尔雅,私底下竟会打女人。”长公主尾指微翘,轻轻拍几下他煞白的脸,“听说梁郎新养了一位外室,美貌纤妍。来,让本宫瞧瞧,是怎样的花容月貌,迷得梁郎乐不思蜀。” “微臣不敢。”何绍梁折腰施礼,姿态极恭敬,“臣待公主绝无二心,定是有人嫉妒臣,从中挑拨。” 话音刚落,原本轻轻抚在他脸侧的手,忽而扬起,重重扇过去。 啪地一声脆响,尾指护甲刮过他下颌,带起一串血珠。 “本宫深夜而至,不是为了听您说这些废话。”长公主接过宫婢递来的丝帕,擦去护甲上的血珠,又抬手将丝帕重重按在他下颌伤处,“你若不要前程,尽管一味护着。” 听出她是有备而来,不是轻易能糊弄的,何绍梁当即跪地告罪:“长公主息怒,微臣只是被那贱人蛊惑,一时迷了心窍。非是微臣不肯相告,而是那贱人纵火烧宅,趁乱逃了。” 说着,他抬眸望一眼长公主,心一横:“眼下,她有贵人相护,微臣也拿她没办法。” 长公主嫌弃地丢开丝帕,不在意问:“瞧你这出息,什么贵人呐?” “三法司武安侯,今夜正巧在隔壁宅院。”何绍梁掷地有声应。 先头派出去的护院李四,提着灯笼一通好找,终于在半人高的美人蕉后头发现异样。 那李四身量高瘦,平日里被人起绰号叫作李猴儿。一块一块移开青砖,竟发现自己勉强能钻进洞口。 岂料,刚冒头,便被另一侧蹲守的弛星一棒子打得眼冒星光:“哪里来的毛贼?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宅子!” 言毕,弛星手脚麻利把人捆个结实。 临出门,何绍梁想起一事,问身边护院:“李四呢?” 护院摇头。 夜深风冷,他脊背没来由发凉。 长公主已迈出院门,何绍梁没功夫找,只得暂且不理,快步跟上。 窄门被拍响时,顾玄琢刚审完李四。 玉烟过来奉茶,顾玄琢接过,望她一眼,玉烟微微颔首。 弛星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破布,堵住李四的嘴,带下去。 长公主一行,随积风进来,未进院门,便听见女子楚楚可怜的哀求声。 “奴家真心实意想服侍侯爷,侯爷怎的这般无情?” 步入院门,便见一美貌女子跪在紧闭的门扇外,掩面啜泣:“呜呜,侯爷莫要把奴家送回去,奴家会没命的……” 也不全是假哭,毕竟哭这项技艺她也被迫练过。 待长公主走到近前,看到她面上泪痕,只觉梨花带雨,让人不忍责罚。 “这便是你养的那外室?”长公主狐疑,“深更半夜,怎的跪在旁人门口哭?” 未等何绍梁开口,门扇便从里打开。 顾玄琢露出一丝适度的讶然,越过玉烟,向长公主施礼。 “不知长公主深夜造访,所为何事?”顾玄琢正色问。 他衣衫齐整,手中还握着一册卷宗。 长公主看看他,在看看地上跪着的美人,只觉他心性坚定到令人发指。 “何少卿说他的外室纵火烧宅,畏罪潜逃。”长公主指着玉烟道,“本宫要把人带走。” “外室?”顾玄琢目光落到何绍梁面上。 何绍梁窘迫得脸色涨红:“误会,都是误会。此女并非下官外室。” 先前他是气糊涂了,加上晚宴多饮了几两酒,此刻才后知后觉忆起,今夜那边特意给武安侯送了美人来。 若让那边知道,被他不小心搅了局…… 何绍梁不敢深想,只觉后颈发寒。 可他明明看到洛霏霏被武安侯揽在怀中,莫非是喝多酒,认错人了? 细细看去,眼前梨花带雨的女子,同样的纤柔貌美。 夜里隔着整个院落,认错了也有可能。 “误会?”长公主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慢慢转过身,扬手便是一巴掌,毫不留情面,“你喝多黄汤认错人,竟将本宫耍得团团转!” “她是谁?大半夜跪这儿哭什么?”长公主指着玉烟,问顾玄琢。 仿佛非得确定玉烟的身份,她心口的一股气才能消减。 “臣亦不知。”顾玄琢无辜地摇头,“晚宴后悄悄送来的,或许,长公主可以去问驸马爷。” 驸马?驸马又在背后捣鼓什么? 长公主撇下何绍梁,转身便走:“多有打扰,明日叫人给武安侯送赔礼。” 眼看着她要回去跟驸马闹,可那事儿不能闹大呀。 何绍梁慌忙去追:“公主留步!” “积风,把何少卿请回来。”顾玄琢幽幽开口,唇畔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夜里发生多少事,洛霏霏一概不知。 她睡得沉,不知是不是安神香的缘故,竟也没做噩梦。 醒来时,精神已恢复大半。 被玉烟唤醒时,窗外传来鸟雀鸣啭。 小小的跳跃的影子被日光投映在窗纸上,生机勃勃。 换下的衣裙已洗好晾干,洛霏霏穿回自己的衣裙,发间仍是一根普通蝶钗。 早膳是弛星从外头买的,没见到积风,也没见着顾玄琢。 “洛姑娘,马车已套好,您是现下动身,还是再歇一会子?”弛星咧着嘴笑,看起来没心没肺。 可他是顾玄琢的随从,洛霏霏未敢小觑。 “有劳。”洛霏霏先福身致谢,继而面露问弛星,“不知小哥要带我们去何处?可是侯爷吩咐的?” “姑娘叫我弛星便是。”弛星一人面对两位如花似玉的美人,颇有些不自在。 挠挠头应:“侯爷嫌何家晦气,叫把这处宅子卖掉。接下来几日,洛姑娘还需施针,侯爷命小的送姑娘回侯府暂住。” 明知她曾与林家公子定过亲,侯爷却将她安顿到侯府。 想到林顾两家讳莫如深的恩怨,洛霏霏微微抿唇,侯爷会不会利用她羞辱林家? 马车辚辚,道旁芳馥的桂花香从窗帷底下钻进来,萦绕鼻端。 香气钻入肺腑,洛霏霏身子隐隐不适,那灼热、啃噬感似要死灰复燃。 她拿帕子略掩住口鼻,将芳馥的香气挡去些许。 “洛姑娘,我能去侯府还是沾了你的光。”玉烟含笑开口,“昨夜你睡着了,发生了不少大快人心之事,你想不想知道?” “什么事?”洛霏霏好奇问。 “我可以告诉你,只你得先答应我,等进了侯府,同侯爷说,留我在身边服侍。”玉烟心思流转,惭愧开口。 她也很想拿洛霏霏当朋友,不想耍心机,可她必须留在侯府,才能保阿娘暂时平安。 “可你不是丫鬟啊。”洛霏霏知道她有难言之隐,哪里好真的应她,“况且,过几日我也会离开侯府,我自己能不能平安回金陵尚且不知,没得倒拖累你。” “不会。”玉烟摇头,“服侍你,总好过再被他们送去伺候男人。” 玉烟笑笑:“就这么说定了,至少你在侯府时,我跟定你!” 洛霏霏无奈失笑。 玉烟也跟着笑,稍稍倾身,压低声音将昨夜之事一一道来。 听说长公主随手便甩何绍梁一巴掌,何绍梁私底下做了长公主的入幕之宾,才得以迅速升迁,洛霏霏瞠目结舌。 “那叫李四的护院已被扭送去顺天府,何少卿脸上挂了彩,与积风在公堂对峙时,顺天府外围观的百姓都看见了。”玉烟说着,莞尔失笑,“积风从顺天府出来,听人议论侯爷打人,特意澄清,说那巴掌印是长公主赏的。” “原本何少卿委身长公主之事,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这下可好,全京城都知道了!”玉烟摇摇洛霏霏手臂,“侯爷这般替你出气,还说你与侯爷没什么?我可不信!” 听到何绍梁恶有恶报,洛霏霏痛快又欢喜,含笑摇头:“侯爷明察秋毫,雷厉风行,姐姐切莫再胡乱猜测,有损侯爷英名。” 玉烟唇瓣微张,望着她,疑云满腹。 把人悄悄送进府中,安顿好,弛星便去三法司向顾玄琢复命。 他武艺好,耳聪目明,车厢内两人说的话,他几乎一字不落听得清楚。 “侯爷,您该不会真的对那洛姑娘另眼相看?”弛星感觉自己被玉烟影响到。 往常侯爷随也怜孤惜弱,可这回又不一样,侯爷不仅亲自替人施针,还把人安置到府中。自家主子会不会真动了凡心? 顾玄琢哂笑,放下卷宗,抬眸问他:“那洛姑娘是如何回应的?” “洛姑娘夸侯爷明察秋毫,雷厉风行。还叫玉烟莫乱猜,坏了侯爷名声。”弛星老老实实禀道,“属下听得出,洛姑娘心思清正,并未胡思乱想。” “明察秋毫,雷厉风行。”顾玄琢默念一遍,弯了弯唇角。 洛姑娘是特意说给弛星听,叫弛星给他带话,催他早些查清洛知府一案的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你想多了。 顾玄琢:哦,那我慢慢查。 洛霏霏:侯爷目光如炬,办案如神。 顾玄琢:保证不让夫人失望! 宝子们,12:00见~求收藏啦! 第8章 不疼(二更) 略沉吟,顾玄琢取过一张纸笺。 笔走游龙写下两行字,递给弛星:“交给督察院左都御史。” 弛星接过纸笺,透过上面的字迹,几乎能清晰看到一位官员仕途的陨落。 满朝皆知,督察院有两位刺头不能惹。 一位是顾玄琢的大伯,左佥都御史顾曜,专盯着皇帝言行挑错,一言不合就作势死谏。 另一位便是左都御史曹正,督察百官。 但凡被他盯上的,没一个能善终。 偏他莫名其妙对了皇帝脾气,还特意将他放在督察院督阵。 当然他只是性子直,文辞辛辣,尤擅口诛笔伐,却并不坑害人。 朝臣们大多对他又惧又恨,避之不及,司礼监、内阁也不敢在他跟前挂号。 当日,弹劾何绍梁的奏折便堆满御案。 皇帝翻开一看,竟在上面看到长公主的名号,气得好一通咳嗽,总管太监孙公公赶忙喂了两粒药丸,才顺过气。 目光再落到曹正的折子上,皇帝也没精力动怒了,倒有些惋惜。 毕竟,那何少卿是他钦点的状元,有几分真才实学。 不过,当初点他为状元,并非因为他是才学最出众的一位。 三年前那场春闱,最耀目的是顾玄琢。 且顾玄琢姿容当世无二,被他点为探花郎。 何少卿只是生得清俊,便被皇姐盯上了? 皇帝摇摇头,他对皇姐的私事有心无力,对自己的门生还能处置。 当即拟旨,降何绍梁为大理寺左寺正,四品贬为六品还不算,又特命其每月朔望不必参朝。 武安侯府内院,桂香浮动。 银鸭炉里焚着凝神静气的香料,丫鬟浮玉、飞云在膳厅摆膳布箸。 府中原只顾玄琢一位主子,没设小厨房,洛霏霏的晚膳是大厨房送来的,比照顾玄琢的分例,颇丰盛。 玉烟去里间唤洛霏霏,忍不住提了一嘴:“陛下那意思,分明就是眼不见为净,他的仕途算是到头了,这才是大快人心呢!从前只听说督察院曹御史是个黑脸无常,如今倒觉得,他是位好官。” “我爹也夸过曹御史。”洛霏霏笑眼弯弯,与她相携往膳厅去。 用罢晚膳,看了几页书,盥室中冷汤便已备好。 指尖探至水面,试了试水温,洛霏霏便觉清凉冷意顺着指骨往心口钻。 她咬紧牙关,将身子缓缓没入冷水中,心口不自觉紧缩,狠狠吸了口气。 玉烟坐在桶边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陪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笃笃,有人轻轻叩门,又推门进来。 是丫鬟浮玉。 笑盈盈捧着一叠衣裙,是今日新买的成衣,已洗净、熏香。 “有劳浮玉姐姐。”洛霏霏唇色浅浅,温柔含笑。 她五月间过的十六生辰,在这主仆几个里,是最小的一个。 “姑娘不必客气。”相处不过一日,浮玉便不知不觉喜欢上眼前的洛姑娘。 听弛星说,她是知府千金。刚开始浮玉还怕服侍不周,渐渐地发现这姑娘并没有太多讲究,也不娇气。 午歇起来,甚至见她在内室练了一套拳。 看起来纤细窈窕的美人,实则力气比她和飞云还大些。 那落地大花觚位置放得不好,有些挡路,浮玉搬不动,去找飞云抬,被洛霏霏听见。她竟一个人把花觚挪开,重新放好。 门扇外,飞云在廊下守门。 一边打络子,一边猜测侯爷带洛姑娘回府的用意。 若老夫人知道了,问起来,她该如何说? 正想着,院门处传来脚步声。 飞云抬眸望去,那颀长的身影已行至庭院中的甬路上。 “侯爷。”飞云将未打完的络子放回藤筐,冲顾玄琢施礼。 “唔。”顾玄琢颔首,走到廊庑下,望一眼紧闭的门扇,问她,“洛姑娘呢?刘太医可遣了女医来?” “姑娘正沐浴,女医在里间等着施针。”飞云禀报完,语气变得迟疑,“侯爷……可要进去看看?” 人家姑娘在沐浴,他进去看什么? 顾玄琢淡淡扫她一眼,未语。 转身迈下石阶,语气疏冷丢下一句:“忙完送她来书房。” 所以,侯爷将洛姑娘带回府,并非金屋藏娇之意? “侯爷!”飞云一着急,声量提高些许。 追到石阶下,又面露迟疑:“奴婢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报侯爷。” “与洛姑娘有关?”顾玄琢驻足,长身玉立彤庭,望向高出院墙的那株艳丽的夹竹桃。 这便是要听她说的意思了。 飞云斟酌着开口:“洛姑娘今日给了奴婢二十两银子,请奴婢给她买两身成衣。”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二十两银子,递给顾玄琢看:“奴婢见洛姑娘手里只剩些碎银,便去账房支了银子替她买的衣裙。奴婢不知此举是否妥当,这二十两银子,奴婢该如何处置,还请侯爷示下。” 顾玄琢侧眸,盯着那两枚银锭,神色如常:“小事,既没用,还她便是。” “可洛姑娘不肯收。”浮玉摇头应。 “还有嫌银子烫手的?”顾玄琢俊长的眉微微扬起,眼中生出几分玩味。 将两枚银锭接过来,转身朝院门去。 飞云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嘴巴惊得好半晌没合拢。 侯爷就这么把银子收下了? 沐洗时,洛霏霏听见了院里飞云唤的那声侯爷,猜测是顾玄琢来了。 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洛霏霏没听清。 料想侯爷找她有事,匆匆穿好衣裙出来,人却已经走了。 洛霏霏冷得脸色发白,玉烟看着不忍,赶忙扶住她的手,送她去内室施针。 飞云奉来热茶,轻声传话:“洛姑娘,侯爷来过,吩咐奴婢待会儿送姑娘去书房。” 话说一半,变得吞吞吐吐,难以启齿:“还有,那二十两银子……被侯爷收下了。” 闻言,洛霏霏没觉得什么,只微微颔首。 玉烟整日陪着洛霏霏,知道来龙去脉,当即忍不住轻哂:“你们侯爷还真是廉洁清贫,二十两银子也稀罕。” “玉烟姐姐!”洛霏霏喝住她,拉住她的手,转而含笑安抚窘迫不堪的飞云,“玉烟心直口快,姐姐莫往心里去。我们与侯爷非亲非故,能得侯爷关照几日,已是感激不尽,待施了针,霏霏便去向侯爷问安道谢。” 听她这般说,飞云脸色才缓和些。 再怎么可怜洛姑娘,她也是侯府的丫鬟,没替主子背黑锅,不代表她能听旁人对主子无礼。 “洛姑娘请。”飞云望一眼女医,便退出屏风。 洛霏霏坐到榻中,背过身,轻解罗裳,露出一尊玉琵琶似的脊背。 烛光溶溶,为她肌肤又添一重薄纱似的光华。 女医下手已极小心,洛霏霏仍是痛得微微吸气。 玉烟立在一侧,紧张地绞着帕子,刚扎下一根银针,她便吓得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目光落到锦绣屏风上,思绪不知不觉回到昨夜。 武安侯为洛姑娘这般美人施针,不知怎么下得去手的。 哼,当官的果然都心狠手辣。 幸好她没死缠烂打勾诱侯爷,否则怕是早被拖去三法司严刑逼供了。 施针毕,玉烟替洛霏霏拭拭额角细汗。 待女医收拾好医箱出去,玉烟将热茶递至洛霏霏唇边道:“洛姑娘,我再也不怀疑你与侯爷的关系了。” 洛霏霏以为她还在为二十两银子生气,没想到,她又继续念叨:“女医施针你都疼得出汗,侯爷看起来就不像是会怜香惜玉的,扎得一定更疼,得亏姑娘能忍。” “其实,不疼。”洛霏霏愣愣解释。 话音刚落,她又有些疑惑。 究竟是顾玄琢针法特殊,还是她昨日身子疲弱,紧张之余,没注意疼? 不过,也没法儿验证,难不成让顾玄琢再替她施针一次? 那是武安侯,可不是大夫。 庭院深深,月光皎皎。 芳馥的桂花香中,洛霏霏抬眸望一眼树梢清月,微微怅然。 明日便是中秋,他们一家四口却不知何时能团聚。 一路穿花拂柳,身子暖起来,洛霏霏脸色终于红润几许。 院中甬道上,弛星见着她,心思一转,将手中承盘递给洛霏霏道:“老夫人吩咐炖的汤,有劳洛姑娘替小的送进去。” 洛霏霏不疑有他,双手接过,便望书房去。 殊不知,她刚进书房,积风便跳过来笑骂弛星:“你这不是害人么?明知要挨骂,还叫洛姑娘送去。” “死道友不死贫道。”弛星笑嘻嘻没个正行,盯着书房敞开的门扇,小声道,“你我送进去确实是找骂,可我觉着侯爷不会骂洛姑娘。” “你想说什么?”积风双臂环抱,睥着他。 弛星笑意更深:“打个赌吧,就赌你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一边儿凉快去!”积风调转足尖,冷冷应,“不赌。” 话虽如此,他身形却不受控地跃到离书房最近的树枝间,好奇地盯着里头。 汤盅有些烫,洛霏霏打开盖子时,指腹被烫到,下意识捏了捏耳垂。 “不知侯爷叫民女来,有何吩咐?可是我爹的案子有了进展?”洛霏霏眼神似清泉流淌,满含希冀。 顾玄琢望一眼那冒着热气的汤盅,没直接应她。 而是探手入袖,取出两枚银锭,放在她面前书案上。 潇洒地倚在椅背上望她:“给你,就当送汤的工钱。” 欣赏着洛霏霏柳娇桃艳,又微微错愕的容颜,他说得更直白:“省得你身边的人怪本侯抠门。” 飞云不是陪她一起来的么?现下还在院中,没进来,何时向侯爷禀报的? 还是禀报的另有其人,侯府中大小诸事,皆瞒不过侯爷的眼睛? 洛霏霏身姿紧绷,怵然应:“侯爷恕罪,玉烟一时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冒犯。” 没等顾玄琢开口,她便恭敬施礼:“多谢侯爷照拂,三日后,民女便不再叨扰。” 言毕,望一眼书案上的银锭,嗓音泠泠如泉:“臣女身无长物,暂且不能报侯爷大恩,却也不能让侯爷破费,银子侯爷且收下,若不够,民女日后再努力还上。” 皎月迎窗,烛光摇曳,一片静谧。 顾玄琢捏着汤匙,随手舀起一匙饮下,才后知后觉想起,汤盅是弛星给洛霏霏的。 这鸭肉汤里,加了鹿角胶和肉桂,不消说,又是祖母叮嘱灶房做的。 汤匙被丢开,在汤盅边缘磕得叮一声脆响。 “林峦的生意几乎遍布大晋,你们定亲又退亲的,他就没给过你银子?”顾玄琢打量着洛霏霏,“这二十两银子给了本侯,过几日你这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还租得起客栈吗?” “多谢侯爷关心,民女自会想办法。”洛霏霏纤细的身形站得笔直,她也有自己的骄傲,不卑不亢回应,“纵林二公子有万贯家财,也与民女无关,亲事乃两家长辈所定,也是长辈做主退亲,民女从未图过他钱财。” 定亲之后,金陵城里,确实有不少人编排爹娘。 说爹爹是假清廉,实际为丰厚的聘礼卖女儿。 还说她本就不是亲生,卖了也不心疼。 可她心里有数,从未在意过。 林夫人让人把她生辰八字送还之后,爹娘把所有聘礼悉数奉还。 而她也把林峦曾赠与她的头面、锦缎放在聘礼中,一道送回去。 爹娘与她一样,从未想过要贪林家什么好处。 顾玄琢是真觉得,即便林家想与洛知府撇清干系,以林峦的财力和个性,应当也会对洛姑娘做出不菲的补偿。 怎么听着,不是那么回事? 等等,洛姑娘说,退亲是长辈做主。 两个月前,林峦来信,信中还说起晋南一带风貌。 顾玄琢想到什么,抓着两枚银锭,一面在掌心抛接着玩儿,一面起身,翛然绕过书案问:“退亲之事,林峦可有出面?”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这跟你有关系? 顾玄琢:我就问问,没别的意思。 弛星:我不信。 18:00左右第三更昂~ 第9章 冲动(三更) “林二公子为何要出面?”洛霏霏不解。 退亲有父母出面不就够了? 况且,林峦常年在外,定亲后她也就见过一次。退亲这样的事,犯不着他特意从外头赶回来吧? 果然,退亲并非林峦的意思。 顾玄琢目光不经意掠过她眉眼,眼神饶有兴致,心内啧啧称奇。 眼前的少女,生得美貌,打扮却低调随性,进退有度。 一时聪慧勇敢,一时天真洒脱。 顾玄琢隐隐明白,林峦为何会愿意与她定亲了。 只是,洛知府那样老实古板的人,怎么养出这般灵慧的女儿? 哦,积风查过,她并非洛知府亲生。 “洛姑娘且在府中安心住下,等本侯问过林峦再做打算。”顾玄琢淡淡开口。 意思是,过几日她也不必离开了? 为何?因为林峦没亲自与她退亲? 洛霏霏不懂顾玄琢想做什么,可她一个姑娘家,住在男子府中算什么事? 午前她便听浮玉说起,侯府里只侯爷一位主子,顾家其他人住在顾府。 顾府与侯爷离得不远,只隔两条胡同,老夫人时常过来瞧瞧,其他人很少来。 只是老夫人过来时,侯爷时常躲出去住,找不着人。 他内宅没有主事的女眷,她还是早做打算,对彼此都好。 “侯爷若要问林二公子,请便。”洛霏霏仰面望他,“民女会自寻住处。” “另寻住处?何绍梁可还是官身,眼下正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洛姑娘不怕重蹈覆辙?这会子,他想必已恨毒了姑娘。”顾玄琢慢条斯理摆明利害,“再者,你父亲的案子已有进展,你住在此处,更方便来问本侯。” “侯爷肯救我爹了?”洛霏霏听出他话里的松动,面露喜色,再顾不上旁的,“民女先替父亲谢大人救命之恩!” 顾玄琢扶住她,止住她行礼的动作,弯唇提醒:“先别急着谢,他身上可还背着千两脏银。” “他收了那么多银子,却让你一个小女子落到这步田地。”顾玄琢似笑非笑端视她,“你又非他亲生女儿,能走出金陵,为何没躲远些,自谋生路去?” “爹爹待我极好,民女不能忘恩负义。”忆起昔日种种,洛霏霏眼眶微微湿润。 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又如何?洛家嫡支的人曾欺她是没爹的孩子,爹爹乃庶出,去洛家素来不出风头,却肯为维护她,得罪长房,告诉所有人,她有爹爹。 吃穿用度上,爹爹待她甚至比哥哥好。 心思百转间,洛霏霏甚至生出一个念头,若爹爹没升任知府,仍在赣南做个小小知县,他们一家是不是就不会分开? 金陵作为陪都,有不少世家大族聚集,哪一家也不是好相与的。 升迁这两年,连阿娘脸上的笑容都变少了,多了几丝疲倦。 是以,当阿娘问她愿不愿嫁给林二公子时,她欣然答应。 她不图钱财,只希望成了尚书府姻亲,为难爹爹的人能少些。 没想到,爹爹卷进这杀头的案子里,尚书府前来退亲,洛家也将他们除族。 洛霏霏面色渐渐发白,身形晃了晃,一手撑在书案上,才不至于失态。 她眉眼生得好看,此刻眸含秋水,睫羽如沾湿的蝶翅,美态更甚。 小巧唇瓣却倔强抿起,不肯露出一分柔弱。 顾玄琢素来不喜柔弱可欺的贵女,望着眼前的少女,他却生出一种多管闲事的冲动。 很想告诉她,她一个小女子不必事事靠自己。 “你……”顾玄琢抬手,下意识想扣住她肩膀。 小臂刚抬起寸许,又猛然停滞,迅速收回,负于身后。 迷失一瞬,顾玄琢回神,瞥一眼案头汤盅,神情忽而凝肃。 他得与灶房交待一声,莫要再给他炖什么稀奇古怪的补汤,身子没毛病,倒把脑子补坏了。 “积风,送洛姑娘回去。”顾玄琢大步走出门扇。 洛霏霏跟在他身后出来,面色霜白,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侍立廊下的飞云,赶忙上前扶住她。 “先回去歇息,明日带你去一个地方。”顾玄琢望着她纤弱无依的背影,脱口而出。 闻言,走到庭中芳树下的洛霏霏,忽而回眸。 艳丽落英妆点在她墨云似的发髻,她颊边红豆大的珍珠耳珰轻晃,水浪般的裙摆似有暗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香浮动,比枝头秾艳的花还好看。 清灵灵、水盈盈的一双翦瞳,盛着疑惑望去。 明日中秋佳节,侯爷白日有朝会,夜里有宫宴,要带她去何处? 顾玄琢立在廊庑下,珠灯珑玲摇曳出一片暖光,自他高束的发冠、宽阔的肩头洒下。 那人微微敛眸,把玩着手中玄铁扇,并未留意她的眼神询问。 想来,不是与爹爹的案子有关,就是与何绍梁有关。 侯爷与何绍梁不同,她也没什么值得他骗的,他怎么安排,她跟着去便是。 “是。”洛霏霏福身应。 走出院门不远,便听到里头传来破空声和打斗声,继而是弛星怪异的痛嚎。 “再来!”是顾玄琢的声音。 洛霏霏疑惑地望向积风:“怎的突然打起来了?可要回去瞧瞧?” “不用。”积风想了想,解释,“侯爷睡前有找人切磋的习惯。” 嘴里这么说,他心里却乐开了花,不知弛星赢得高不高兴? 他面冷,洛霏霏便没再多问。 躺在榻上,闭上眼,她脑中满满皆是顾玄琢说的话。 忽而,她惊得睁开眼。 侯爷说爹爹身上有千两脏银?爹爹收过谁的银子吗? 爹爹平素何其节俭,一年到头也不肯做几件新衣,说是有朝廷发的官袍就够了。 他性子又仁善,有些苦主不懂律法,吃了闷亏,他便会私下贴补,让人好过些。 家用时常捉襟见肘,阿娘又没有嫁妆,好在女红好,常绣些帕子、荷包让丫鬟拿出去寄卖。 而她,不擅长女红,脑中天马行空的想法不少。 听萍娘的爹爹喻捕头讲了许多案子,便把案子润色一番写进话本里,也能赚些润笔费。 不说品行,以爹爹的胆量,他也不敢收受贿赂啊。 可侯爷的语气,那样笃定。 洛霏霏心里存着事,辗转反侧未能入眠。 一时又想起何绍梁,他虽被贬了官,毕竟还是京官,若在长公主跟前失宠,会不会转头去骗萍娘? 喻婶子一直盼着他娶萍娘,若何绍梁派人去求娶,难保喻婶子不上当。 思及此,洛霏霏再躺不下去。 当即起身,持灯走到书案侧,磨墨提笔,给萍娘写信。 她猜的没错,何绍梁告假第一日,便写下一封书信,叫人送去驿站。 眼下,那封信早已送出京城。 长公主得知后,倒没叫人去追驿差。 宫灯摇曳,她着芍药红寝衣,坐在圈椅中,摊手任两名宫婢替她修指甲涂丹蔻。 她美目半阖,目光慵懒落在俯首跪地的何绍梁身上:“梁郎跪着做什么?过来替本宫捏捏肩。” 话音落下,何绍梁身形却未动,只额头伏得更低些,几乎贴在地砖上。 他知道,当初长公主肯花力气提拔他,是因为他看起来铁骨铮铮,不为权贵折腰。 成也长公主,败也长公主。 不过,经此一番,他也看得出,皇帝对眼前这位皇姐着实纵容,除非她谋朝篡位,否则她这一世都能坐享尊荣。 他若想东山再起,还得靠长公主。 “微臣求长公主殿下高抬贵手,莫要伤害萍娘。”何绍梁磕了个响头,言辞恳切,“微臣已铸成大错,不能再背信弃义,求长公主成全。” 指甲涂好,长公主抬手凑在宫灯侧细细欣赏,看起来心情不错:“你何时见本宫为争风吃醋伤害过哪位女子?放心,本宫不伤她性命。” “谢长公主。”何绍梁行礼毕,敛眸站起来,目不斜视走到长公主身侧,双手轻轻搭在她珠圆玉润的肩头。 立在长公主身后,何绍梁眸底怒火翻涌,恨不能用双手掐断她雪白的脖颈。 初中状元那一年,确实有不少官家小姐赠他罗帕、香囊。 长公主也确实没伤过谁的性命,只是会在她命令他替她捏肩捶腿的时候,令人引着那贵女在帘外欣赏。 虽然她下令不许外传,可他与长公主不清不楚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梁郎,你那位小未婚妻长什么样儿?画给本宫瞧瞧。”长公主眯着眼睛,冲宫婢吩咐,“去替何大人取纸笔来。” 没等宫婢动身,何绍梁手上动作停住,语气僵硬道:“三年未见,微臣记不太清了。” 嗤,长公主嗤笑一声,侧眸拿新涂丹蔻的指甲轻轻戳在他心口:“你们这些男人,嘴上说的多好听,实际上想的是什么,打量本宫不懂么?” “微臣惶恐。”何绍梁不确定是不是被她猜中心思,眼神惊疑不定。 “惶恐?”长公主笑笑,冲宫婢道,“去把驸马请来。” 登时,何绍梁身形僵直。 随即,像是被长公主寝衣烫着,赶忙缩回手。 “怕什么?本宫又没对你做什么,他还能剥了你的皮?”长公主起身,抬手轻抚他伤痕未愈的脸,笑得花枝乱颤,“你若真有骨气,就杀了驸马,本宫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光凭一张嘴皮子想唬本宫呀?没用!” 离开正殿时,何绍梁几乎是落荒而逃。 面对驸马时,长公主成了高贵冷艳模样,端凝到像是照着模子刻出来的。 “你做的谁的狗?可以告诉本宫了?”长公主捧一盏热茶,说出口的话却堪比冰刀霜剑。 “别说得这般难听,我是狗你是什么?”驸马抚着微微烫手的盏壁,垂眸笑,“你若高兴,就继续关着我,左右事情已办成,银子也已到手。” “是六皇子吧?”长公主侧眸望他,语气笃定。 驸马应声愣住。 “皇帝不会废太子。”长公主沉声告诫,“你要做蠢事,本宫可不奉陪。” “公主说笑了。”驸马放下茶盏,站起身,“我若殒命,自然要拉公主陪葬。” 翌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弛星替洛霏霏把信送出去,正巧收到另一封信,从金陵而来,赶忙拿给顾玄琢看。 信是林峦所写,直言林尚书夫妇落井下石的做法,很不仗义。 听说洛霏霏孤身入京,他请顾玄琢帮忙找到洛霏霏,关照一二,待他上京再做打算。 关于洛知府的案子,他也拜托顾玄琢明察,说他相信洛知府的为人。 顾玄琢细细看了一遍,收起信笺,重新塞回信封中。 抬眸间,见积风进来,他随口问:“刑部那边,可打点好了?” “侯爷放心,今夜中秋,一半的狱卒可休沐,属下已借机将二公子支出去,酒菜也已吩咐下去。”积风躬身禀报。 顾玄琢颔首,轻应一声,将信封塞入袖袋,望向支摘窗外。 窗外风卷枯叶,他神情萧瑟如秋风。 武安侯府中,洛霏霏正系着围衣,在灶房做月饼。 她多得顾玄琢照拂,想做些什么,表达谢意。 从前,每年中秋,他们都会在家中亲手做月饼,爹爹和面,阿娘调馅,她和哥哥负责包成各种花色。 配上一壶桂花酒,就着月光,便能谈笑半宿。 侯府灶房食材丰富,面粉、模具都是现成的,婆子帮着和面,洛霏霏学着阿娘的做法调馅料。 吃食一道,她们素来不算精细,与侯府自然没法儿比。 洛霏霏不确定合不合京城人的口味,便先蒸出一屉,给浮玉她们尝尝。 玉烟也是江南人,连吃了两块。 浮玉、飞云也爱吃,剩下的便给灶房的婆子们分了。 顾老夫人来的时候,灶房里满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 作者有话要说: 顾老夫人:乖孙,回来吃月饼。 顾玄琢:祖母,您听我解释! 宝子们,明天开始中午12:00左右更新,等我嗷~ 如果哪天改时间,会提前在作话或者评论区说哒 第10章 心事 走在院子里,隐隐能闻见食物的清甜香气。 平日里,顾玄琢未必日日回来,冷锅冷灶的侯府,少有这样的烟火气。 “浮玉,你们在做什么?”顾老夫人走到廊下,拄着拐杖问。 “给老夫人请安!”浮玉、飞云,连同灶房的婆子,纷纷行礼。 洛霏霏和玉烟见状,下意识也跟着行礼。 玉烟穿的与浮玉、飞云一样,只洛霏霏不同,看起来格外清艳出挑。 顾老夫人一眼看到,目光便再也移不开。 浑浊的眸子闪着兴奋的光,上前拉住洛霏霏的手,细细端量着她姣好容颜,惊赏问:“这是谁家丫头?生得这般出众,老身怎的从未见过?” 浮玉、飞云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还是洛霏霏先反应过来,顺势扶住老夫人,笑盈盈应:“谢老夫人赞誉,奴婢是新来的。灶上刚做了月饼,老夫人可要尝尝?” 只是一位新来的厨娘?顾老夫人听着,眼中闪动的光彩暗淡下去。 还以为孙子终于开窍了。 “也好。”顾老夫人目光落到叠放整齐的月饼上。 鹅黄色,圆圆的,摆在霁蓝瓷盘中,似闲月卧青宵。 洛霏霏另取一方掌心大的小碟,夹一块放至碟中,奉到顾老夫人面前。 她素手纤纤,眉眼盈盈,雪颊自然带笑,让人见着便觉欢喜。 “好,好。”顾老夫人用了一块,连声称赞,“你们服侍玄琢用心,都有赏。” 听门房禀报后,顾玄琢便大步流星往府中赶,怕祖母看到洛霏霏,知晓对方身份,徒生事端。 谁知,刚进院门,便见到祖母亲手将赏银塞到洛霏霏手中的情形。 她倒是笑盈盈接过去,好听的话清泉似的从她嘴里汩汩冒出来,哄得祖母眉欢眼笑。 袅袅烟火气中,她一副家常打扮,若不是正从祖母手中领赏,倒像这府里的女主子。 念头一闪而过,怪异又好笑。 顾玄琢隔着衣袖,捏了捏袖袋中林峦的信。 看起来,林峦是认真想娶她,或许明年今日,她便该笑盈盈站在尚书府,替林峦张罗。 祖母总催他,林峦可比他还年长一岁,若能顺利成亲,也不错。 顾玄琢默默想着,举步往石阶上走。 “祖母来,怎不提前说一声?孙儿好去接您。”顾玄琢立在门槛外,目光在霁蓝瓷盘中的月饼上掠过。 他伸出手,正欲扶顾老夫人。 却被顾老夫人板起脸,嫌弃地拍开:“你会接我?若提前说,你小子又不知躲哪儿去了。” 说到此处,顾老夫人脑中抓住什么。 眼睛眯起,牵扯出更多褶皱,眼神精明盯着顾玄琢:“今日没人给你通风报信?你怎的不躲着祖母,反而回来了,还回来这般快?” 府中来了陌生女子,不用猜,顾玄琢也知祖母在疑心什么。 当然,他也知道祖母怕什么。 为防祖母把注意力再转回洛霏霏身上,他稍稍敛眸,神情寂落道:“我想去母亲灵前上柱香。” 果然,听到这话,顾老夫人再无旁的心思。 她嘴唇翕动,眼中满是心疼。 别开脸,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扣在顾玄琢小臂:“走,祖母陪你去祠堂。” 祖孙俩相携,在夕阳下走出院门。 顾玄琢自始至终没看过她一眼,洛霏霏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昨夜说的话? 望着顾玄琢的背影,她脑中蓦然浮现出,他方才说要去祭拜母亲时的神情。 孤清落寞,与平日洒脱矜傲的气度,迥然不同。 “是我的错觉吗?为何我竟觉得侯爷看起来有些可怜?”玉烟走到洛霏霏身侧,顺着她的目光落到院门处。 “谁说不是呢?”浮玉低低叹道,“咱们侯爷三岁没了娘,五岁又没了爹,幸好有老夫人。” 闻言,洛霏霏默默颔首,心下怅然。 得亏是长在炊金馔玉的簪缨之家,否则自幼失去双亲,不知该如何清苦。 她虽没见过亲生父亲,却自小有爹娘疼爱,有哥哥护着,并没有什么遗憾。 耳畔,飞云忍不住补充:“我还听说,夫人去后,侯爷再也没办过生辰。” “为何不过生辰?太傅和老夫人不给办吗?”玉烟诧异追问。 洛霏霏也望向飞云。 是因为没有父母庆生,遗憾颇多,还是旁的缘故? 思量间,便见飞云摇摇头:“我入府年头不算长,或许只有顾家的老人清楚。不过……” “主子的事,可不好多议论。”浮玉拉了拉飞云衣袖,示意她打住话头。 灶房里人多口杂,洛霏霏一个外人,便是好奇,也不会多打听。 月饼做的多,虽不确定顾玄琢还回不回来,洛霏霏仍叮嘱灶房给他留一匣。 晚膳吃不下,洛霏霏请浮玉打了两小坛桂花酒回来。 飞云、浮玉在芳树下小酌,玉烟则服侍洛霏霏去盥室沐浴。 “姑娘,侯爷真让你在府中多住些时日?”玉烟伏在桶沿,微垂的睫羽藏着心事。 “对。”洛霏霏点点头。 相处数日,玉烟对她的事想必也猜到一些,洛霏霏便没再瞒着。 她背靠桶壁,清凉水波漾在她玉白的如意骨,她嗓音柔柔起涟漪:“我爹原是金陵知府,不知受何人胁迫,将巡按大人的死一力承担,何大人也说过,有人要我爹当替罪羊。” 说到此处,她侧眸睇向玉烟:“侯爷已答应替我爹沉冤昭雪,我想再等等,或许侯爷会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听到这句时,玉烟的神情有明显的波动。 “玉烟姐姐,你有何打算?”洛霏霏小心翼翼问。 等爹爹洗清罪名,她总是要回金陵去的,玉烟怎么办呢?跟她走,还是一世在侯府做婢女? 玉烟抬眸凝着她,眼皮下挂着两行清泪。 “诶?你别哭呀。”洛霏霏抬手去替她拭泪。 奈何她手是湿的,倒是抹了玉烟一脸水。 两人愕然对视,随即齐齐笑出声来。 “霏霏,我觉得侯爷跟我想得不一样。”玉烟掰着手指头,说起听过的关于顾玄琢的传闻,“最可怕的一件,是他亲口给自家堂弟判了绞刑,而且是让受辱女子的父兄亲手行刑的,都说他执法严明,却也冷血无情。” “可他与你萍水相逢,却肯替你祛毒,收留你,替你爹洗冤,还把那二十两银子也还给了你。”玉烟目光灼灼,生出点点希冀,“你说,若是我有求于他,他会不会答应?” 提到那二十两银子时,玉烟眼中有光,洛霏霏哭笑不得:“你还真在意那二十两银子啊?” 玉烟眉梢微扬,义正言辞应:“怎么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寸步难行。我出身商贾,当然最在乎钱。再说,再说我们家就是因银钱遭的祸。” 说到后面,气势陡然低下去,似一朵被雨打风侵的花。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侯爷,还有件事需要你主持公道。 顾玄琢:拿出诚意来。 洛霏霏:诚意个P,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顾玄琢:好的,马上办。 第11章 尝尝 这祸事,大抵与她想求的事有关。 “姐姐别激动,银钱谁不爱呢,我也是俗人。”洛霏霏握住她的手,柔声问:“你家也有冤情是不是?侯爷是位好官,你老老实实去禀明,他会帮你的。” “我不敢。”玉烟摇摇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被人送来的棋子啊。” 而且,她怕说出来,没等那人被绳之以法,阿娘先丢了性命。 侯爷地位再高,再受皇帝器重,也只是普通臣子,哪里能比得上皇亲国戚? 那人可是六皇子的亲舅舅,六皇子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办法,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玉烟眼眶又开始泛红。 洛霏霏能感觉到,玉烟恨当官的,也怕当官的。 “你若相信我,不妨说与我听听,两人有个商量,总比你一个人难受好。”洛霏霏嗓音低缓,透着安抚,轻易便将玉烟的焦虑畏惧抚平。 直面过去,玉烟有片刻失神。 “四年前,我还是爹娘疼爱的独女,家里生意做得好,我从未缺过什么。爹爹常说,要把生意做得再大些,多给我攒嫁妆。”玉烟别过脸,抹一把泪,“可是,家业大总有人眼红,我阿娘又生得美貌,不知怎的就被两江总督萧虎盯上了。” 她深吸一口气,低哑的嗓音透着恨意:“他设计杀了我爹,将蓝家家产中饱私囊,还强纳我娘为姨娘。我娘不肯,他便把我没入贱籍,握着我的身契,逼我娘顺从。” 待她说完,洛霏霏已穿好衣裙,杏眸微瞠,震惊又怜惜。 豆蔻之年,遭此横祸,实在叫人唏嘘。 “就没有王法了么?”洛霏霏抱着玉烟,轻轻拍拍她脊背,哽咽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玉烟扯扯唇角,艰难道:“这话我也问过他。他说,在两江一带,他萧虎就是王法。” 施针之时,洛霏霏才后知后觉忆起,不知何时听爹娘说过,总督大人乃当今宠妃萧贵妃的亲哥哥。 皇帝虽比先帝英明勤勉,有一点却与先帝相似,都有偏宠之心。 后宫佳丽三千,先帝盛宠齐太妃,任由她伙同外戚、司礼监把持朝政。 今上即位十余年,嫔妃不多,却向来宠爱萧贵妃,听说还很看重六皇子。 萧总督作的恶,会不会是皇帝纵容的? 即便把此事告诉侯爷,他能动得了萧总督的根基吗? 若不说,她对不起玉烟的信任。 若说了,侯爷不肯得罪权贵,玉烟对官吏只会更失望。 洛霏霏心事重重,连施针的疼也忘了。 只穿衣时,轻轻咝了一声。 顾玄琢立在廊下,听得清楚,目光往紧闭的绮窗落了落。 月儿悄悄爬上树梢,飞云、浮玉喝得半醉,回房歇着去了。 洛霏霏墨发轻挽,簪着一排珠钗,小脸雪白。 似有些精神不济,由玉烟扶着出来。 “可准备好了?”顾玄琢目光从她小脸移开,负手望着天边明月。 “好了,让侯爷久等。”洛霏霏说完,又想起一事,侧身冲玉烟道,“劳烦姐姐替我把那匣月饼取来。” 玉烟应声,转身进屋。 “受伤了?”顾玄琢淡淡问。 洛霏霏茫然摇头,见他没看这边,出声应道:“没有。” 话音刚落,顾玄琢的目光倏而射过来,眉心轻拧:“那你方才咝什么?” 这一提点,洛霏霏茅塞顿开。 只浅浅吸了口气,侯爷都能听见? “侯爷耳力过人。”洛霏霏温柔含笑轻赞,“民女只是施针之时,略感疼痛。” 略感疼痛?顾玄琢想了想,明白她是在谦虚。 刘太医的针法古怪,又不会轻易倾囊相授,想必是有诀窍没告诉那位女医,才如此。 “明日……”顾玄琢顿了顿,想说他替她施针,可显然不合适。 要不,把刘叔针法诀窍传给女医? 洛霏霏以为他是打算请刘太医亲自来,当即摆摆手:“不必,还有两回罢了,民女尚能忍受,民女不怕疼。” 出门前,玉烟给她披上一件带兜帽的披风,洛霏霏裹得严严实实随顾玄琢上马车。 马车看起来不起眼,里面还算宽敞。 顾玄琢先坐到主位,洛霏霏一手拿着装月饼的剔红木匣,一手撩开车帷往里钻。 兜帽遮住头顶光线,她看不太清。 身子刚探入车帷,不知被裙摆还是披风绊到,忽而往前跌去。 她赶忙将食匣往怀中收,本能伸出另一只手,想拉住什么,或是撑住什么。 纤手握住一条长臂,身形仍往前冲了冲,才稳住。 洛霏霏惊魂甫定,拿稳食匣,抬眸望去,发现她握住的是顾玄琢的手臂,而她险些扑入顾玄琢怀中。 好险! 洛霏霏暗暗轻呼,舒了口气。 松开顾玄琢的手臂,坐到侧边,她展颜将食匣递给顾玄琢:“幸好月饼没摔着。民女得侯爷相助,无以为报,一点心意,侯爷可要尝尝?” 这等甜腻之物,顾玄琢几乎不会吃,更何况是有团圆之意的月饼。 可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瞳,顾玄琢不由自主忆起她立在灶房里的情景。 又想到她方才跌倒的一瞬,下意识护住食匣的举动。 顾玄琢鬼使神差伸出手,将食匣接过去。 “笨。”他低低吐出一个字,自言自语一般。 洛霏霏不确定自己是幻听,还是他果真在说她笨,翦瞳乌亮,愣愣望着他。 “说是给本侯的心意,收祖母赏银之时却不见迟疑。”顾玄琢睥着她,唇角噙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五两银子,不算多,也不算少,他这般提起,洛霏霏想着是该还他。 当即从腰间荷包摸出赏银,递给顾玄琢:“老夫人误以为民女是厨娘才赏的,民女确实不该收,还请侯爷替我还给老夫人。” “厨娘?”顾玄琢唇畔笑意似加深些许。 他打开食匣,咬一口月饼,漫不经心道:“你倒是聪慧机敏,既是长者赐,洛姑娘收着便是。” 一时说她笨,一时又夸她聪慧,洛霏霏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也没心思猜,索性将赏银收回来,塞回荷包。 玉烟说得没错,银子谁不喜欢呢? 样子寻常的月饼,吃起来竟只有丝丝清甜,不仅不腻,还有浅浅花香,以及极浅的一丝茶香。 顾玄琢细细品味着,似乎在哪里吃过这样的口味。 可时间过去太久,他想不起来。 或许是尚书府的口味?他幼时曾在尚书府小住,应当吃过。 她与林峦定过亲,依着林家的口味,做月饼送过林峦,也不稀奇。 如此想来,似乎能说通。 顾玄琢吃了两块,放下食匣,睥着洛霏霏:“不错,去年中秋给林峦送过?” “侯爷谬赞,民女做得不好,我阿娘做的才好吃。”洛霏霏含笑应,“去年中秋节礼,是阿娘准备的,尚书府送来的月饼我倒是吃过一块,太甜,我的那份全给我哥了。” 提到哥哥,洛霏霏面上笑意淡下来。 尚书府的月饼很甜么?那他在何处吃过这样的口味? 也许,是赣南那边的官员,曾送给祖父吧。 顾玄琢没多想,见她神情有异,从袖中取出林峦的信,递给她。 林峦不知道洛霏霏在侯府,信封上自然是顾玄琢的名讳。 “给我的?”洛霏霏接过来,看到封面字迹,没敢拆开看,疑惑问,“可这是给侯爷的信,难道,与我爹的案子有关?” 昏暧壁灯下,她小脸微侧,蛾眉往眉心聚拢一分,眼神是真真切切的困惑。 还有一分,是希望自己猜中的隐隐期盼。 顾玄琢目光滑过她面颊,落到她指尖信封上,不禁莞尔:“林峦的字,你竟不认得?” “定亲一年,你们就没有书信往来?这样不用心的未婚夫婿,难怪你干脆痛快接受退亲。” “有过吧?”洛霏霏记得,林峦似乎给她写过信。 信里说的皆是生意上的事,她不感兴趣,转头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是我不好,我……我没留意过林二公子的字迹。”洛霏霏吞吞吐吐,有些不自在。 林家也是这般想的吧,她这样不上心、不殷勤的未来少奶奶,说退也就退了。 言罢,才想起顾家和林家的关系不好。 没等展开信笺,便猛然抬眸补救:“侯爷,民女并非维护林二公子。” 顾玄琢挑挑眉,似笑非笑望她。 “您答应过救我爹,可不能反悔。”洛霏霏一着急,脱口而出。 “哈哈哈。”车厢内传出一阵朗笑。 赶车的弛星险些惊掉了马缰,他抬头望望天边寒月。 今夜是中秋没错啊,侯爷竟然笑了,笑得那样大声,还是在他每年最痛苦的夜里。 看完这封长长的信,洛霏霏面颊火辣辣的,半晌没好意思看顾玄琢。 车厢内一片静谧,清凉的风从车帘缝隙吹进来,拂动她发丝。 洛霏霏的心也如鬓边飞扬的发丝,忽上忽下。 马车停下,顾玄琢率先起身,长指触及车帘,未立时掀开。 而是侧眸低笑:“顾家与林家关系不算好,可本侯与林峦关系却很好。所以,洛姑娘只管在侯府安心住下,等林峦来接你。” “你方才那些话。”顾玄琢刻意顿了顿,率性伸手,将她兜帽罩在头顶。 她头顶光亮骤然被遮住,他眼中却似有星辰,不羁低叹:“不知本侯到时还记不记得。” 言外之意便是,若记得,他就告诉林二公子?! 林峦有财,他爹有权,若惹了他,他给爹爹使绊子怎么办? 洛霏霏急了,提裙轻唤:“侯爷!”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传言说你和林家关系不好,我以为是真的! 顾玄琢:传言说我不喜欢女子,我也以为是真的。 第12章 睡着 刚出马车,她便被冷风吹得瑟缩了一下。 月光幽冷,洒在他俊直的玄色背影。 有侍卫按刀向他行礼,洛霏霏目光越过他们,往台阶之上望去。 朱漆铜钉大门顶端,高高悬着一块蓝底金边的匾额,中间两个赤金大字。 刑部。 风势猛烈,兜帽险些被吹落,洛霏霏忙抬手攥住帽檐。 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双腿却找不到真实的感知。 想不起是怎么进的刑部大牢,洛霏霏隔着牢门,认出里面熟悉却憔悴苍老的人,终于回神,潸然落泪。 “爹爹。”洛霏霏握着冰凉的铁栅,哽咽唤。 “霏霏?”洛仁神情先是茫然,继而眼睛圆瞪。 伴着一串铁链声勉强起身,他大步过来,直到被铁索扯住,再靠近不得。 他急得眼睛发红:“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娘呢?不是叫你娘带你出去避避么?爹爹的事,景霖会求你祖父想法子,你快回去!” 看过林峦的信,洛霏霏已经知道,哥哥与祖父落难后,碰巧遇到林峦的商船,已然平安回到金陵。 以哥哥的性子,定会与林峦一道入京。 洛霏霏怕爹爹担心,没提哥哥曾遭水难之事。 她抹了抹泪,柔声应:“阿娘不会丢下爹爹,女儿也不会走,哥哥路上耽搁了些时日,过几日便会入京。女儿没用,让爹爹吃了许多苦。” 洛仁身上囚衣有干涸血迹,显然受过刑。 “是爹爹没用才对,连累你们。”洛仁激动得下颌微微抽搐,眼中有泪光。 周遭没有狱卒,远远能听到弛星殷勤招呼狱卒喝酒吃菜。 顾玄琢倚靠石壁,一腿翛然曲起,双臂环抱,语气略懒散问:“洛知府,你的女儿在本侯手里。” “侯爷要做什么?”洛仁骇然。 他不认得武安侯,可顾玄琢的脸,与当年风华灼灼的吏部侍郎顾暄生得有七八分像,又能自由出入刑部,他猜也猜得出。 听武安侯之意,霏霏不是自己入京,而是被三法司的人带到京城的? 阿梨呢?会不会也在三法司的人手中? “卑鄙!”洛仁狠狠啐一口,牵动伤口,又咳嗽起来。 “爹爹,侯爷不会伤害女儿。”洛霏霏扶着牢门,屈膝跪到地上,急急劝。 顾玄琢倒不介意被他误会,他站直身形,向前两步走到牢门前。 伸手扣住洛霏霏手臂,轻易将她提起来,按入怀中。 脊背猝不及防撞在他胸膛,洛霏霏惊得骤然侧目。 却见他薄唇轻启,气定神闲,眼神诡谲难描:“之前是没有,若洛知府不配合,本侯很难保证一气之下会做些什么。” “你……”洛知府气得直打哆嗦,“你可知她是……” “本侯知道!”顾玄琢打断他的话,语气淡漠轻狂,“那又如何?” 早就听闻武安侯行事全无章法,让人捉摸不透,也无力招架,今日洛仁亲身领教,才知传言非虚。 “刑部说洛知府不肯配合,本侯只好亲自来。” 顾玄琢松开洛霏霏,命弛星送来纸笔,长指掸了掸纸笺,又退至晦暗的石壁一侧。 “说说吧,收的那千两白银放在何处?钱巡按是不是被你所杀?”顾玄琢嗓音如冰凌,威慑力十足。 “下官没收脏银。”洛仁咬紧牙关,不敢与顾玄琢对视,垂下眼睑,“钱巡按口出恶语羞辱下官妻子,下官一时气愤杀了他。” 只要他坚持认罪,萧总督就不会伤害他妻儿。 萧总督的爪牙遍布朝野,他也不知顾玄琢有没有被收买。 他不敢赌。 倘若不是,他也不怕被顾玄琢识破。 毕竟,他的愤怒是真,他当时确实恨不得杀了钱巡按。 “是吗?可账本上清清楚楚记着,洛知府何时何地收下的脏银。”顾玄琢瞥一眼弛星。 弛星心领神会,递上一柄长剑给洛知府。 洛知府握着剑柄,那长度仅够他将剑尖抵到铁栅处。 “朝弛星心口刺,就像你刺钱巡按一样,不必留情。”顾玄琢立在阴影中,幽然开口。 哐当,长剑落到地上。 “你这个疯子。”洛仁惊恐后退。 洛霏霏回眸望向阴影中颀长的身影,心中微微动容,她明白侯爷想做什么。 果然,下一瞬,她听见顾玄琢轻笑着从暗影中走出,胸有成竹道:“连弛星都不敢刺,你还有能耐杀死钱巡按?” 他毫不客气地将纸笔丢入铁栅中,语气不耐:“本侯等你一刻,若你再不如实招来,明日本侯便把你这掌上明珠送去教坊!” 教坊?大晋的教坊可不是什么清白地方。 霏霏虽非他亲生骨肉,却是阿梨所出,是他们疼着护着长大的。 若霏霏有不测,阿梨定也活不下去,洛仁不敢想。 “侯爷手下留情。”洛仁跪地央求,终于颤颤巍巍拿起纸笔。 顾府中,大大小小的主子们正坐在园中赏月。 “玄琢那里,可送了月饼去?”顾太傅问顾老夫人。 “送了。”顾老夫人想了想道,“今日我去的时候,他那灶房里的婆子、丫鬟也在做月饼,味道比咱们的还好,新来的厨娘生得水灵,招人喜欢。哎,玄琢一年长一年,也不知何时肯说亲,就这么由着他?” 不由着如何?当年的事不许他查,他想请旨让皇帝为先帝改谥号,顾太傅也没答应。 玄琢有多少心结?总不能在人生大事上,还不让他如意。 “随他吧。”顾太傅轻叹。 二公子顾玄瑜在刑部做司狱,官职不高,消息却灵通。 默默听了一会子,吊儿郎当哂笑:“什么水灵灵的新厨娘?祖母见着的,八成是外头新给他送的美妾,昨儿便听说他带回侯府娇养着了,想必就是那一位。他位高权重,哪里会缺美人?祖父、祖母与其操心他,不如打点一二,送孙儿去边关上阵杀敌。” “住口!他是你弟弟!”顾太傅冷声斥责。 顾玄瑜眼眶泛红,正色反驳:“我弟弟已经死了,被他害死的!” “玄珤咎由自取,你莫要执迷不悟。”顾曜盯着他,眼神严厉,“回屋帮着照看孩子去。” 顾曜乃顾太傅长子,膝下三个儿子。 大儿子顾玄璟,在詹士府任右谕德。 二儿子顾玄瑜虽在刑部,却整日想着征战沙场。 顾玄珤乃第三子,比顾玄琢小,被宠坏了。十六岁因被人教唆,强辱未及笄民女,被顾玄琢判绞刑。 顾曜不恨谁,只恨自己没把儿子教好,害人害己。 他的夫人罗氏,心里多少有疙瘩,从前对顾玄琢无微不至,出事后便再未过问一句。 否则,也不至于顾老夫人一人替顾玄琢操心婚事。 长吁短叹一通,顾老夫人没了赏月的心情,却又想起顾玄瑜的话。 那貌美厨娘,真是玄琢新养着的美妾?他孤身在外,到底被人带坏了? 不行,明日她得亲自去问清楚才放心。 从刑部出来时,夜已深,格外冷。 洛霏霏背靠车壁,身形蜷缩,困意汹涌而来,她却不敢睡,还有话想趁热打铁与侯爷说。 “侯爷,玉烟的爹娘,也是被萧总督所害,求侯爷明察。” 暗夜寂静,她嗓音低缓,目光悲悯不愤,将玉烟的事一一道来。 她眉眼间倦色浓郁,说起玉烟的事,思路却很清晰。 顾玄琢默默听完,目光自她面颊移开,落到车厢顶角的琉璃壁灯上:“天理昭昭,若有人想只手遮天,本侯便剁了他的手。” 继而,他目光又移回去,对上洛霏霏清莹的眼:“我答应你,一定还你们公道。” 而他父母的公道,不管多久,他也会铭记于心,亲手去讨。 “多谢侯爷。”洛霏霏听出他话里的分量,终于松一口气。 马车粼粼,壁灯被寒风吹灭了。 黑暗中,熟睡的洛霏霏身子缓缓往侧边歪去,被一条长臂揽住,她却一无所觉。 窗帷被风撩起,月光晃过她侧脸。 她蜷长的睫羽似一排小小的扇,于眼睑下遮出一片温柔的影。 光影晃过她眉眼时,她睫羽不安地颤了颤,唇瓣抿了抿。 很快,又恢复恬然。 顾玄琢凝着她,脑中无端忆起一个久远的画面。 幼年春夜,赏花归来,爹爹一手抱着熟睡的他,一手揽着熟睡的阿娘。 半睡半醒间,他从眼缝间看到阿娘恬静的脸,也看到爹爹脸上的笑。 爹爹察觉到他睡得不踏实,吹灭壁灯,他又睡熟。 他已许久不曾忆起那些温暖旧梦,或许是他们顾家没有女娃,她恬静得像位需要照顾的邻家妹妹? 马车驶过一处坎坷,猛然晃了晃,洛霏霏发顶猛然撞在顾玄琢下颌处。 顾玄琢本欲护住她,见她翠眉颦蹙,动动眼皮似要醒来,当即松开手,闭上眼。 “咝。”顾玄琢倒吸一口气,装作刚醒的模样,先发制人,“洛姑娘何故撞本侯?” 他嗓音低哑,透着一丝被惊醒的不耐。 晦暗的车厢内,正茫然的洛霏霏,骤然找回神志。 “侯爷恕罪,臣女并非有意。”洛霏霏不明白,她好端端倚靠车壁睡着,怎的醒来时却倚在顾玄琢怀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难道我余毒又发作了? 顾玄琢脸不红心不跳:对,你先动的手。 第13章 酒香 黑暗中,男子身上衣香霸道地往她鼻尖里钻,无法忽视。 洛霏霏匆匆立起腰肢,借着月光坐回原处,努力保持镇定。 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最合理的理由:“民女身上余毒未清,唐突了侯爷,还请侯爷海涵。” 侯爷坐在原处,位置变动的是她,想来是她睡梦中自己依过去的。 洛霏霏懊恼又窘迫。 若非这几日中药、冷浴、施针,她不至于坐着马车能睡着,还在需要仰仗的人面前出丑。 即便初见时已出过丑,她仍不自在:“民女还是坐到外头去。” 话音刚落,她便伸手掀起一角车帷,准备钻出去。 正巧马车停下,弛星忍笑,回眸冲露出一张芙蓉面的洛霏霏道:“洛姑娘,侯爷,到了。” 洛霏霏捉裙跳下马车,蹁跹回眸,对上顾玄琢的眼。 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动怒的痕迹,想来是接受她的道歉了? 正思量着,却见弛星指着顾玄琢的下颌惊呼:“侯爷,您的脸怎么受伤了?” 天边月朗星稀,眼前公子如玉山琼树。 只那如造物主精雕细琢出的下颌处,横亘着一条血痕。 蓦地,洛霏霏想起车厢内撞的那一下。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发间蝶钗。 随着她的动作,顾玄琢的目光也落到那蝶钗之上。 “无妨。”顾玄琢嘴里这般说,却朝洛霏霏迈近一步。 长臂轻抬,摘下她发间蝶钗,拿指腹捻了捻薄薄蝶翅边缘的一点点血色。 随即,他目光移至她略紧绷的小脸,弯唇将擦净的蝶钗又簪回她发间,寒眸碎星辰:“弛星,取药来。” “是!”弛星望二人一眼,又忍笑敛眸,大步离开。 顾玄琢将蝶钗插在她发间,略调整了一下,与她发髻边一排珠钗交相辉映。 “我……我替侯爷上药吧。”他分明没说责备的话,洛霏霏却不禁心虚惭愧。 她退后一步,细颈微扬,清莹的目光含着询问。 “不然呢?”顾玄琢睥她一眼,举步入府,留给她一道颀长俊朗的背影,“想让旁人知晓你行刺朝廷命官不成?” 他身量高,肩阔腰窄,洛霏霏犹记得依在他肩头时是怎样的感觉。 簪缨世家教养出的贵公子,通身气度丰仪,潇洒流泻在他举手投足间。 这样的人,京中该有许多小娘子倾慕于他吧? 偏长了张嘴,一开口便将她心间刚萌芽的愧疚,击得粉碎。 有什么可愧疚的?以他习武之人的警觉,难道不该在她依过去的时候,便推开她吗? 洛霏霏想了一路,心绪盘缠着理不清的乱。 绣鞋踏过婆娑树影,她撩起眼皮,目光悄然落在顾玄琢轩直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 弛星脚程快,没等她想明白,他已拿着伤药追上。 想了想,弛星将玉瓶递向顾玄琢。 顾玄琢没接,而是朝洛霏霏的方向掠一眼。 见状,弛星心领神会,当即把玉瓶递给洛霏霏:“属下笨手笨脚的,有劳洛姑娘。” 再笨手笨脚,也不至于连伤药都不会涂,不然怎么在顾玄琢身边当差? 更何况,顾玄琢脸侧的伤并不严重。 她知道,弛星说这话,是给她台阶下。 “不必客气,这是我分内之事。”洛霏霏接过玉瓶,攥在手心。 谁伤的谁处理,不是分内之事是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弛星多想了一层,眼底藏着笑。 大着胆子瞥了一眼自家主子,精准捕捉到主子唇畔昙花一现的愉悦。 弛星没进院门,在门外柳树下等顾玄琢。 庭中桌凳尚未收起,桌上摆着一坛未开封的桂花酒,并两只倒扣着的酒盏。 洛霏霏朝疏窗望一眼,屋里灯烛已熄。 大抵是玉烟等她回来饮桂花酒,迟迟没等到,便先回房睡下了。 “侯爷稍等,民女去打些水来。”洛霏霏怕惊醒屋里的人,嗓音压得低,脚步也放得轻。 夜风吹动她衣袂、裙摆,月光下,她背影娉娉袅袅,成了秋日萧索庭院中最招眼的温柔丽色。 顾玄琢捞过酒坛,扒开木塞,鼻尖萦绕着一股芳馥的桂花香。 初见那晚,她身上除了药力所致的异香,也混着一丝桂花香。 刘太医说过,那药以桂花香为引,最是性烈。 洛霏霏捧着铜盆款款而来,见顾玄琢正自斟自饮,柔声劝道:“侯爷脸上有伤,切莫多饮。” “本侯逗你罢了。”顾玄琢牵了牵唇角,抬手将盏中酒液饮尽,姿态潇洒不羁,“这点小伤,不等涂药便结痂了。” 将铜盆放到桌上,洛霏霏略倾身,借着月光看了看他伤处,还真是。 他的说辞前后不一,可洛霏霏听得出,此刻才是他真实的态度。 外头对侯爷褒贬不一,她却渐渐感受到,他不是坏人。 “多谢侯爷大人大量。”洛霏霏忍笑,仍是将棉帕没入水中浸了浸,略绞了水,捏着棉帕冲顾玄琢道,“只是刺伤朝廷命官的罪名,民女实在担当不起,还是替侯爷处理一二,早些恢复,民女才安心。” 言毕,她倾身凑近顾玄琢,将帕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劳烦侯爷略抬抬头。” 她面色如常,盈盈水眸中却藏着笑意,眼神清亮亮的。 忍笑的意味这样明显,顾玄琢哪里瞧不出? 小娘子长本事了,宽待她一二,她便敢来捉弄他。 顾玄琢瞥一眼那湿漉漉的棉帕,捏着棉帕的细指沾着水痕,葱段儿似的。 他放下酒盏,神色如常。 不甘示弱扬起下颌,将伤痕暴露在她眼前:“却之不恭。” 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竟很配合。 洛霏霏愣了愣,只得老老实实将沾湿的棉帕轻轻压在他伤痕侧。 细指轻轻抵着棉帕,一点一点将他伤痕侧干涸的血迹擦净,那条细细的伤痕便不那么显眼。 “好了。”洛霏霏站直身形,将棉帕放回水盆中,坐到对侧条凳上。 “多谢。”顾玄琢目光往玉瓶上落了落,见洛霏霏假装没看见,他也没再为难。 桂花酿的滋味不错,空寂许久的庭院,与他空寂多年的心一样,多了些往年没有的东西。 顾玄琢又替自己斟了一盏酒,仰面望望天边朗月,随口问:“往年的中秋,洛姑娘都是怎么过的?” 往年自然是热闹的,洛霏霏眉眼弯弯含笑,张嘴欲答,抬眸却觉眼前人周身透着说不出的孤清。 侯爷父母早亡,因亲口处置了自家堂弟,想来也与顾家的人伤了情分。 所以,他借故来她的院子,是因无处可去么? 略沉吟,洛霏霏启唇应:“往年我阿娘总会做很多月饼,相熟的亲友家都会送些,烧一桌子菜,全是我爱吃的。” “晚膳后,放了天灯,便回来饮桂花酒赏月到中宵。”说到此处,洛霏霏有些嘴馋,抬手便去捞酒坛。 指尖刚触到酒坛,便被顾玄琢抢了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斟完酒,顺势将酒坛放在手边,与洛霏霏隔着大半张桌子的距离,她须得站起来倾身才能够着。 “继续说。”顾玄琢抿一口酒,睇着她。 越是喝不到,就越是想喝,今夜那桂花酒的香气,似格外挑动人心。 洛霏霏脑仁有些昏沉,不知是困了,还是旁的缘故。 到底没敢抢顾玄琢的酒,她抿抿唇,收回视线。 目光落在面前空空的酒盏上,洛霏霏继续道:“祖母不喜欢爹爹,洛家主宅的人也多不喜欢我,我们就在县衙、府衙里过。人少不热闹,时常把萍娘、喻婶子她们叫来一起过。” “哦,萍娘与何大人有婚约,何大人是喻捕头和喻婶子拉扯大的。” 提起这些,洛霏霏的眼神格外亮,显然那都是她喜欢的人和事。 往常顾玄琢从来没耐心管府中琐事,可听她说起来,他心里竟生出一分羡慕。 她口中那些动人的烟火气,是他饮恨的过往里,最难觅的珍奇。 一坛酒不知不觉见了底,洛霏霏眼见着快要倒不出,登时急了。 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霍然起身,展臂从顾玄琢手中将酒坛抢过来。 来不及斟酒,抱着酒坛,尝了尝坛口处的残酒。 她秀眉微拧,放下酒坛,语气有些失望:“京城的桂花酒,竟不及我从前喝过的好喝。” 说完,又觉不合适,毕竟顾玄琢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可能是一起饮酒的人不同。”洛霏霏补了一句。 平日里规矩极好的少女,猝然露出这般洒脱的一面,逸趣横生。 顾玄琢轻笑出声,把玩着空空如也的酒盏,仰面望她:“洛姑娘的意思是,与你亲友酒逢知己千杯少,面对本侯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本侯虽招人嫌,你倒是第一个这般直言不讳的。” 闻言,洛霏霏登时明白,她迷迷糊糊说错话了,补救成了插刀。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你听我解释。 顾玄琢:我走!下次别找我喝酒! 洛霏霏:那下次你不抢我酒喝了?还有这么好的事儿?! 第14章 关心 “民女并非此意。”洛霏霏慌乱间,想解释,又怕多说多错。 余光瞥见桌上小小的玉瓶,想起那是弛星送来的伤药。 洛霏霏攥起玉瓶,目光落在他下颌处:“我……天色不早,我替侯爷上药吧。” 脑仁晕晕的,身子莫名发热,洛霏霏想不起先前为何没替他涂药,只记得还没涂。 顾玄琢愕然,她说错话,就想出这么个补救的法子? 先前不是对他的暗示视而不见,不愿替他上药吗? 正想着,洛霏霏已大着胆子,坐到他身侧。 他身姿端直,稳坐条凳,她身形瘦削轻盈,坐过来像是没有重量。 少女指尖挑起一星药膏,细细抹在他下颌伤痕处。 药膏化开,带起丝丝清凉之意,少女指腹却温热柔软,气息透着浅浅桂花香。 没来由,顾玄琢脑中闪过那日画面。 少女身染异香,柔弱无骨依在他怀中。 “够了!”顾玄琢忽而攥住她手腕,语气不善。 他狠狠盯着她的唇,眼神深邃骇人。 洛霏霏手中玉瓶落到地上,一声脆响。 慌忙站起身,她身形晃了晃,手腕却仍被在顾玄琢紧紧攥在掌心。 洛霏霏挣了挣,没挣脱。 对方也站起身,将她困在桌边。 若有所思抬手,拿指背轻轻贴上她眉心:“竟染了风寒。” 顾玄琢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又从她细细雪腕移至艳若桃李的眉眼:“不是连落地花樽都能搬动么,怎的这般娇弱?” 院外,弛星听到动静,往里瞧一眼。 从他的角度,只能辨出侯爷高大的身形将人堵在桌边。 这等情形,连那不靠谱的二公子顾玄瑜都做不出。 弛星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又默默把头缩回去。 屋里,玉烟担心洛霏霏回来需要人,睡得浅。 迷迷糊糊间听到院里有动静,忙披衣起身。 走到疏窗侧,推窗朝外一望,忍不住惊呼出声。 瞬时,顾玄琢一记眼锋扫过来,嗓音冷冽如风刀:“还不去叫女医?” 玉烟冻得瑟缩一下,忙回屏风后整理衣裙,又去跨院叫女医。 侯爷让她叫女医,所以事情并非她看到的那样? 心怀忐忑叩开女医的门,玉烟还主动替女医提医箱。 等回来时,坐在明间圈椅中的顾玄琢望过来:“染了风寒,有些发热,替她瞧瞧。” “是。”女医垂首应,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顾玄琢微微拧眉,起身朝外走。 走到门扇侧,又驻足补了一句:“她饮了桂花酒,只一口,你且去瞧瞧可有不妥?” 言毕,他立在门扇侧,没再往外走,显然是等女医回话的意思。 “下官这就去!”女医忙接过医箱,大步往里去。 榻边摆着一双绣鞋,洛霏霏躺在榻中,身上盖着衾被,不知是睡着还是烧得迷糊了。 玉烟挽起半边软帐,女医坐到榻边,细细替洛霏霏诊脉。 片刻后,她松了口气,冲玉烟道:“有劳姐姐去传话,小娘子并无大碍,她底子好,待发了汗,兴许明早便能好。若不好,明早再开方子不迟。” 玉烟颔首,出去回禀。 顾玄琢立在廊下,没回头,半晌才道:“这两日,本侯会在府中,若有事,随时让浮玉她们去书房禀报。” 禀报什么?玉烟不解。 想到月色下相依的身影,又隐隐明白些什么,愣愣应:“奴婢遵命。” 女医走后,玉烟拿指背贴贴洛霏霏眉心,又贴贴自己的,登时忧心忡忡。 即便女医说了无大碍,她也不放心。 起身打来半盆清水,沾湿帕子,绞至半干,敷在洛霏霏额头,希望她能好受些。 翌日清晨,窗外雨声沥沥。 洛霏霏睁开眼,便见玉烟伏在榻边,睡得正沉。 “玉烟。”洛霏霏支起身形,额头上的帕子滑落,她才意识到什么。 感受到动静,玉烟睁开眼,眉眼间满是疲倦,眼中却有欣喜,唇角也弯起:“你醒啦,还有没有不舒服?” 说话间,她已抬手去贴洛霏霏额头。 没等洛霏霏回应,她面上笑意更深:“总算好了,怎么出去一趟,好端端发起热来?” 玉烟爱惜容貌,头一回这般憔悴,洛霏霏望着她笑:“玉烟姐姐照顾了我一宿?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什么没齿难忘?我等你他日折成银子还我。”说着,玉烟摸了摸脸,“还得加上两盒养容膏才成!” 在这人生地不熟和京城,她与玉烟也是萍水相逢。 没想到,在她生病昏睡时,玉烟会这般照顾她。 往常她很少生病,偶尔病一次便来势汹汹,阿娘便整宿守在她床边,爹爹劝不动,便在外间置短榻陪着阿娘。 忽然间,洛霏霏想阿娘了,眼圈红红的,眼瞳晶亮。 “想你阿娘了吧?”玉烟轻叹一声。 把帕子丢到水盆中,坐到她身侧,望着屏风上雅致的纹样,微微出神:“我也想我阿娘。” 昨夜顾玄琢的承诺,洛霏霏还记得。 她侧过身,握住玉烟的手:“玉烟姐姐,你的事我已告诉侯爷,我爹也是被萧虎害的,他答应会替我们主持公道。” “当真?”玉烟不敢相信。 她见识过萧虎的权势,在她眼中,萧虎几乎是不能撼动的土皇帝。 可武安侯也备受皇帝器重,还办过许多大案。 普天之下敢去调查萧虎的人,除了玄冥司指挥使,便只有三法司武安侯。 据她所知,萧虎暗中与玄冥司也有来往。 所以,武安侯是她打败萧虎的唯一希望。 “霏霏,若有朝一日,能将萧虎绳之以法,救出我阿娘,告慰我爹在天之灵,你就是我的亲姐妹!”玉烟激动得落泪。 说完又觉以自己的身份,有些冒犯。 匆匆解释:“我不是要高攀官宦之意,我很会赚钱的。等我拿回身契和家产,赚到的每一贯钱都分你一半!” 洛霏霏失笑,将侧脸贴在她肩头:“好啊,正巧我没有姐妹,往后玉烟姐姐便是我亲姐姐了。” 至于玉烟说的银钱,她完全不在意,她又不擅经营,银钱在她手里便是死物。 “等姐姐拿到身契,重新开始做生意,我也投些本钱。我爹穷得当真只剩两袖清风,还得仰仗姐姐替我攒嫁妆呢。”洛霏霏含笑与她商量,冲她眨眨眼,“你瞧,还是我赚了。” 笑闹一通,洛霏霏眼前一阵晕眩,玉烟赶忙出去传膳。 这几日,她身子确实弱了不少,还有两日冷浴,洛霏霏怕自己扛不住。 早膳后,特意在廊下多练了半个时辰拳脚。 她墨发挽成简单的纂儿,斜插一根蝶钗,衫袖束起,动作利落流畅。 看起来赏心悦目,攻击性却不强。 顾玄琢擎一柄油纸伞,立在院门外,隔着斜斜雨丝,望向廊庑下翩若惊鸿的倩影。 “侯爷。”浮玉坐在廊下打络子,余光瞥见顾玄琢,赶忙起身行礼。 一套拳练了大半,洛霏霏周身暖暖的,闻声停下,一面捏起帕子拭额角细汗,一面顺着浮玉的目光望过去。 斜风细雨中,公子青衫磊落,衣袂掠过风雨,不疾不徐走来。 为遮挡风雨,那曙红伞面略压低,低过他眉眼,洛霏霏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微抿的薄唇。 依稀记得,昨夜替他涂过药,她目光悄然移至他下颌。 离得不算近,又隔着雨帘,看不太清。 他今日可有上朝?朝臣们可打听过他的伤从何而来? 思量间,顾玄琢已行至廊外,伞面往上抬起些许,露出他俊长的眉,深邃的眼。 对上他目光的一瞬,洛霏霏心口莫名一颤,道不明的心虚漫上来,她攥着帕子,垂眸福身:“侯爷。” 刚练过拳脚,她雪颊透出薄薄绯色,似桃花映雪,气色极佳。 “洛姑娘身子好了?”顾玄琢将伞递给浮玉。 洛霏霏正身应:“已无碍,多谢侯爷关心。” 关心?昨夜是他带她去刑部大牢,害她染上风寒遭罪,他良心未泯,随口问一句罢了。 不过,即便是礼尚往来,她是不是该关心他一句? 顾玄琢走到她面前,睥着她微敛的睫,单刀直入:“拜姑娘所赐,本侯今日带伤上朝,连陛下也忍不住问了一句,洛姑娘就不打算看看本侯的伤势?” 闻言,洛霏霏怔了怔,难怪方才下意识避开他视线,她是为他脸上的伤而心虚。 他说得没错,伤是她留下的,她确实该关心几句。 “臣女并非有意,多谢侯爷昨夜宽宏大量。”洛霏霏嗓音柔柔,话里却有种以柔克刚的力道。 落在顾玄琢耳中,着实让他忍俊不禁。 这姑娘竟是在提醒他,昨夜他已亲口原谅,今日便不能再怪罪于她。 “自然,本侯从不食言。”顾玄琢拿扇骨轻敲脸侧,“可你也说要替本侯上药,一次就想揭过去,会不会太过敷衍?” 往年中秋之夜,他时常彻夜不眠,即便睡着,也是噩梦连连。 偏巧昨夜不同,他不仅睡着,梦里还遇见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皎若云间月,醒来枕已空。 自然不是噩梦,也说不上是美梦。 他不至于因大梦一场,忘记自己是谁,她又是谁。 可那场梦,却是令他一下朝便想来看一看她。 为着不叫身边服侍的人察觉他的异样,他回府后,特意先换下朝服。 至于要她再替他涂药,也是临时起意,说出口之后,连他自己也意外。 洛霏霏水眸轻抬,目光秀澈如波落在他下颌伤痕处。 极浅的一道伤,若非泛着红,几乎辨不出。 值当再涂药? 这位侯爷,嘴里说着不在意,实则受点小伤,比她还娇气。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玄琢:快关心本侯,理由我都替你想好了。 洛霏霏:我得离这娇气侯爷远点儿,以免被碰瓷。 第15章 婚事 “侯爷说笑了,民女自然也不会食言。”洛霏霏笑意盈盈,“侯爷稍待,民女去取伤药。” 玉烟在里间补眠,洛霏霏没请他进明间坐,而是在廊下替他上药。 浮玉、飞云去烹茶、取茶点,院中静悄悄的,只闻雨打芭蕉的轻响。 公子身姿如玉山,闲倚美人靠。 洛霏霏立在他身侧,纤指挑起一星药膏,触上他下颌伤痕。 为方便她涂药,他下颌略扬起,姿态潇洒清傲,神情却漫不经心。 昨夜零星的画面,无端在脑海中浮动。 他曾那样紧地攥着她手腕,吓得她将上好的伤药打碎了。 分明不愿意她替他上药的,今日怎的像是换了一个人? 许是昨夜饮下一坛桂花酒的缘故,眼下他身上衣香之中,仍余一丝浅浅桂花香,萦绕她鼻尖。 雨势渐收,积水顺着莲檐滴落,擦过他肩头,落到廊外窄窄沟渠中。 她平静的心湖泛起圈圈涟漪,上药的动作变得草率。 指腹匆匆从他白玉微瑕的下颌移开,洛霏霏退后两步,重新找回平静:“好了。” 顾玄琢颌骨处柔软的触感犹在,他弯弯唇角,接过浮玉奉的茶,先放到对侧。 抬眸睇一眼洛霏霏,又望望对侧:“坐。” 对侧美人靠处也铺着锦垫,浮玉忙让开一步,将另一盏茶递给顾玄琢,又在二人之间摆两样茶点。 “都下去吧。”顾玄琢摆摆手。 一息之间,廊下便只剩两人。 “侯爷,可是找到了替我爹洗冤的证据?”洛霏霏不安地问。 她心里盼着如此,却觉得应当没这么快。 一想到爹爹还关在阴暗森然的刑部大牢,或许还会再受刑,她心中更不安。 再者,萧总督与玄冥司有勾结,那三法司有没有他的人?爹爹昨夜写下供词,会不会有危险? 她眼瞳生得极美,那些担忧、不安俱漾在眼波中。 顾玄琢凝着她,微微摇头:“暂时没有。” 少女美目闪动间,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已让积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关在三法司密狱。他的安危,洛姑娘大可放心。” 未及宣之于口的担忧,就这么被他一句话抚平。 他答应替爹爹洗冤,便依言而行。 应林二公子之托,照应她,也是处处用心。 关于他的传闻里,却没有一句是赞他一诺千金的。 洛霏霏起身,语气真诚施礼:“多谢侯爷。侯爷大恩,他日若有机会回报,民女绝无二话。”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顾玄琢抬手扶起她,目光往她束起的袖口落落,抿一口茶问,“你的功夫是何人所教?” 他目光如炬,打量着她:“据我所知,洛大人并不懂武艺,请武师父要花不少银钱。洛大人俸禄不算高,却乐善好施,哪里来的银钱请武师父?” “侯爷误会了,民女并未正经学过武艺,家中并无余钱替我请武师父。我这点粗浅的身手,是跟哥哥学的。”洛霏霏想起幼时,眉眼变得温柔,“哥哥招祖父喜欢,祖父让他跟洛家主宅的堂兄们一起习武。” “我幼时也想学,可阿娘不让。我不想让阿娘为难去求祖母,也不想看到阿娘伤心,只偷偷跟哥哥学。”洛霏霏说着,嗓音低下去,有几分茫然,“阿娘说我生父武艺很好,却死在了战场,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十六年前,大晋与北狄却是有过几场恶战,李家将军也险些没回来。 “你生父叫什么名字,祖籍何处?你娘可去军中领过恤金。”顾玄琢轻问。 “民女不知。”洛霏霏摇摇头,努力思索一番,才略颓唐道:“娘很少提起他,一提就落泪,后来我就没问过了。” 改嫁后不提原来的夫家,想必是那夫家没什么让她娘留恋的。 死了十余年的人,打听起来太难,洛霏霏没坚持要找的意思,顾玄琢便没再问。 “洛大人应当没撒谎,待我找到真账本,便能替他洗冤。”顾玄琢站起身,目光掠过庭院中被雨水洗刷过的秋景,又落到她脸上,“这两日或许有人会来找玉烟,我会安排她出府,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出府?洛霏霏有些意动,倒不是想出去闲逛,她有旁的打算。 “我可以出去吗?会不会给侯爷惹麻烦。”洛霏霏望着他,眼中希冀无处掩藏。 果然,再懂事的小娘子,也有贪玩的一面。 顾玄琢唇角微弯:“和我一起就不会。” 刚迈出庭院,迎面碰见弛星。 “侯爷,老夫人来了,正往这边赶。”弛星说着,抹了一下额角的汗,“您要不要出去避避?” “避什么?”顾玄琢手持玄铁扇,脚步不疾不徐,“去花厅。” 望着他闲庭信步的姿仪,弛星一头雾水。 从前,老夫人一提起相看之事,侯爷就躲得快。这回老夫人明显是冲着院里的洛姑娘来的,侯爷怎的不躲,还迎难而上? 追了两步,弛星忽而醍醐灌顶。 他懂了! 侯爷一定是想拿洛姑娘当挡箭牌,暂时断了老夫人安排他相看的心思。 绕过太湖石假山,迎面便见老夫人领着贴身嬷嬷、侍婢过来。 “祖母。”顾玄琢轻唤,上前接替嬷嬷扶住她。 老夫人见他不躲,心思转了转,拍拍他手道:“玄琢,今日是你生辰,你随祖母回去,祖母亲自下厨给你煮长寿面。” 她眼神殷切,细瘦的枯槁如老树。 “祖母。”顾玄琢薄唇微动,几乎忍不住想应下她。 可他若应下,也只有祖母、祖父高兴,待他回去,大伯一家心里不痛快,顾玄瑜一闹,祖母又是左右为难。 “孙儿公务繁忙,晚些还要去衙门,要不您去灶房替我煮一碗?”顾玄琢说着,便要扶她往灶房方向去。 老夫人不肯挪步,拍开他的手,佯怒:“公务繁忙?一下朝就忙着回来陪美妾吧?听玄瑜说,有人给你送了位极出挑的美人,你宠得很,把人安顿在侯府不说,连昨夜去刑部大牢审案也带着。” “从前让你娶大家闺秀你不愿意,眼下倒被人勾了魂。”话赶话,她真有几分生气了,“说说,昨日我在灶房见着的那位新来的厨娘,是不是她?你倒是护得紧。” “果然逃不过祖母的法眼。”顾玄琢笑着哄,怕她气出个好歹来,“她脸皮薄,身子娇弱,又染了风寒,现下正养着,等她好了,再叫她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细细回想,昨日见着的美人,看起来确实有些纤细柔弱。 去一趟刑部就吓病了? 来之前,玄瑜确实说过,玄琢请了一个女医入府。 若他自己有恙,来的必是刘太医,女医显然是替那内院女子请的。 这个孙儿性子最冷,他有心仪的姑娘,她自然欢喜。 虽只见过一面,可那姑娘确实招人喜欢,偏偏她的来历让人头疼。 “玄琢。”老夫人忽而正色,神情端凝,“你可知,顾家没有纳妾的恶习?你叫她来给祖母请安,是要娶她做正妻?她身家是否清白,你可查过了?” 娶洛霏霏为妻? 这念头在顾玄琢脑中闪过,如一道霹雳。 他怔了怔。 “祖母,她是个好姑娘。”顾玄琢没了吃面的心思,也知老夫人此来,并非为着替他煮一碗面。 他扶着老夫人,走过竹林侧,狭长竹叶上积攒的雨滴经不住秋风,落到他肩头。 那一点点晶莹,洇湿他肩头衣料,潜滋暗漫。 这两日的异样,走马灯似的晃过。 最要紧的是,他忽而明白,自己给林峦的回信里,为何对洛霏霏只字未提。 “等孙儿替爹娘讨回公道,告慰他们在天之灵,定请祖母为孙儿张罗婚事。”他语气淡淡的,却有种不容辩驳的坚定。 遇见她之前,他从未主动提过婚事二字。 “玄琢。”老夫人不知激动多,还是无奈更多,浑浊的眼眸闪着泪,嗓子发堵,“那人也早已入了皇陵,你这又是何苦?” 不错,先帝已入皇陵。 可他谥号为思,是平谥,他恶行未昭,德不配谥。 陪老夫人用了午膳,顾玄琢去了趟三法司,申时方归。 两辆马车停在二门处,顾玄琢坐在前一辆的车厢内,听到脚步声,撩起窗帷朝垂花门里望了望。 午前才说过有机会出府,洛霏霏没想到这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刚写了几页书稿,她脑子尚未从书中案子里回神,眼神便不似平日里那般灵动。 浮玉扶玉烟去了后面那辆马车,洛霏霏正要跟过去,却被弛星拦住。 她堪堪停驻,眼神干净如林间鹿。 弛星笑嘻嘻望望锦绣车帷,展臂道:“侯爷有事与洛姑娘商议,请。” 言毕,不等她反应,他已掀开车帷。 车帷里头露出半个端直的影,锦衣玉带,是他去衙门的装束。 锦衣纹样精致,玉带上镶嵌的是连城之璧,处处矜贵,衬得他周身气度凛如山巅雪。 洛霏霏探身入车帷,一抬眸对上顾玄琢深邃的眼,心口划过一丝异样。 她想起昨夜,上车时,险些扑入他怀中。 下车前,又无意伤着他的脸。 身后车帷垂拢,车厢内光线略暗下去,午后暖暖日光透过窗帷罅隙,落在他侧脸。 “侯爷的伤似乎好了些。”洛霏霏目光在他下颌停顿一瞬,柔声开口。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玄琢:你再仔细看看,我觉得还得涂药。 洛霏霏:从未见过如此娇气的公子。 顾玄琢:你是不是觉得带伤更好看?那留着吧。 洛霏霏:…… 感谢在2022-06-29 12:22:01~2022-07-04 15:0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毛驴啧啧、是飘君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飘君呀! 3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生辰 “洛姑娘很惊讶吗?”顾玄琢笑问。 这么快能出门,她心里可有惊喜? 想到她方才呆呆的神情,顾玄琢仍觉娇憨可爱。 她似一幅隽永有趣的画,每一眼都不同,引着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究,那画里还藏着怎样的灵妙。 听他这么一问,洛霏霏更添一重心虚,她就是随口一说。 “侯爷恢复得快,确实令人惊叹。”洛霏霏顺着他的话客套。 顾玄琢笑笑,握起身侧卷宗,并不解释。 马车缓缓驶动,外面热闹起来,车厢内却静悄悄的。 直到顾玄琢发现异样,握着卷宗睇她:“外头是京城最繁庶的街市,银楼、布庄、点心、胭脂应有尽有,可以掀帘看看。” 平日里,洛霏霏便不太在意那些,眼下担心着爹爹的案子,更没心思。 心里早憋着话想问他,眼下他收起卷宗,她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弛星说侯爷有事叫民女,不知侯爷有何吩咐?”洛霏霏猜到他是故意送玉烟出来。 玉烟心知会遇到萧总督的人,有些怕,她原是想去后面的马车,陪陪玉烟的。 顾玄琢没直接回答,而是将卷宗收入暗格,反问:“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问话时,他略倾身,凝着她眉眼,似认真等着她回答。 寂静一息,洛霏霏不确定地开口:“八月十六?” 似乎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她知道昨日乃顾玄琢母亲的祭日。 “今日是我生辰。”顾玄琢弯唇,身形收回去,翛然虚倚车壁。 在府中住了几日,她竟没多打听。 她留在侯府,真真是一心一意想着洛大人的案子。 这些年,他的生辰都是一个人过。 今岁,他忽然不想再一个人。 闻言,洛霏霏惊诧得瞳孔微瞠。 他母亲竟是在他生辰前一晚去的,幼时他是怀着怎样的期待,等着母亲为他过生辰,又是怎样接受丧母之痛的? 洛霏霏不敢想象。 却终于明白,为何飞云她们说他从不庆生。 “恭祝侯爷生辰吉乐。”洛霏霏挤出笑,装作一无所知。 想说些宽慰的话,可他们连朋友也不算。 这么一打岔,她倒把先头问的事给忘了。 马车停在最大的一处银楼前,后面的马车也停下。 顾玄琢掀起一角窗帷,洛霏霏看到浮玉扶着玉烟从窗外经过。 “多挑些喜欢的,等本侯办了事来接你。”顾玄琢嗓音比平素温润些许。 明知是在演戏,洛霏霏却听得耳尖发烫。 而窗外的玉烟,面色发白,忍着逃跑的冲动,娇娇娆娆施礼:“妾身等侯爷。” 话音刚落,那锦绣车帷便落下去。 马车重新驶动,洛霏霏不知他要去何处办事,抿抿唇,忍不住问:“侯爷可知,这地段的小院,赁金几何?” 她手中所剩银钱不多,可繁华处巡城的卫兵多些,她不必怕何绍梁找上门刁难。 京城她人生地不熟,既要租房,少不得麻烦弛星,她也是特意先告诉顾玄琢一声。 “洛姑娘想搬出来?”顾玄琢眉心微动,目光淡淡落在她脸上。 其实,她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过几日,林峦会入京,他既放下生意亲自来,显然是还想挽回这桩亲事。 如此一来,再把人留在侯府,总归不妥。 只是顾玄琢很好奇,她为何突然想搬出来,也是因为林峦吗? 思及此,他面上神情倏而转冷,眼神也难以捉摸。 “为何?”他问。 洛霏霏能感受到他情绪变化,他是重诺之人,她才答应住在侯府等爹爹的案子进展,又出尔反尔,他心有不悦也正常。 略思量,洛霏霏温柔含笑,盈盈润亮的眼凝着他:“侯爷可能不知,民女曾托弛星帮忙送信给萍娘,信中说了些关于何大人的事。以她的性子,必会亲自上京断了这门亲事,总不好一直麻烦侯爷。”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想等明日施了针,最迟后日便搬出来。” 嘴里说的是因为萍娘,实则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忽而急切地想搬出侯府。 或许,是因侯爷带她去过刑部大牢,又将爹爹安顿妥当,她不再如先前那般担心爹爹安危? 顾玄琢也听出,她口中的萍娘只是借口。 若真是因为萍娘,她大可等人回了信再考虑此事,等人即将入京再搬不迟。 果然,她在考虑林峦。 她对林峦,当真如他所想的那般不上心吗? “正巧,我在这附近有一处宅子,不算大,却是闹中取静。”顾玄琢面色又恢复如常,像是根本不在意她要搬出去。 “侯爷说的,要去办的事,莫不是带民女去看宅子?”洛霏霏嗓音略低柔,试探着问。 顾玄琢略颔首。 原来,他也觉得她住在侯府,多有不便。 今日她先提出搬走,竟是最合适的,彼此都体面。 洛霏霏心口揪了一下,又放松下来,眼中流露欣喜:“多谢侯爷思虑周全。” 话音刚落,她又想到一个顶重要的问题。 玉白细指微微攥了攥雪青裙面,底气不足问:“不知侯爷一月租金几何?” 她兜里那点底细,他岂会不知? 换做旁的女子,会如她这般,主动提租金吗?顾玄琢不了解。 可他觉得洛霏霏格外傻气,若没有他照应着,指不定要被谁诓骗。 林峦那样精明的性子,怎么会放不下这样傻气的姑娘? “先看宅子,再谈租金不迟。”顾玄琢说完,弛星已驱车驶入梅花巷。 车外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车轱压过石板路的轻响。 洛霏霏掀开窗帷,入目便是两株高过房檐的老梅树。 绿叶掩映虬枝、黛瓦,向天穹伸展,秋风中呈出旺盛的生命力。 低处的枝叶摇曳在白墙,灵秀雅致。 马车驶入宅院才停下,宅子比起侯府自然不算大,却有一处小梅园。 屋内陈设多是价值连城的老物件,看起来并非新置的宅子。 “这是我娘的陪嫁之一,洛姑娘若满意,便借姑娘住些时日,也免得我再另请人养护宅子。”顾玄琢打开绮窗,薄薄日光洒在他指骨,玉质修然。 洛霏霏正欣赏壁上挂画,闻言回眸,惊问:“侯爷的意思是,不收租金?” “这样好的宅子,便是租金收的高些,也好租。”洛霏霏眼神清莹,摇摇头,“民女不能占侯爷便宜。” 不能占?中药那晚她倒也没少占。 “自然不会白租给你。”顾玄琢收回视线,欠身将绮窗开至最大。 清凉秋风卷着暖阳进来,浮尘在流光中飞舞。 他指着庭院道:“记得幼时那里有架葡萄,明日我叫弛星来把竹子挖了,你替我重新种上葡萄,以此抵租金。” “可是……”她没种过葡萄啊。 话没说完,顾玄琢已正身望过来:“你若执意付租金,我便去找林峦要,本就是他托我照应你,他有的是银子。” 林峦有银子,那也是林峦的,与她无关,他们已经退亲了。 洛霏霏没有要回头的意思,未及细想,忙应下:“我帮侯爷种葡萄就是!” 接了玉烟一道回侯府,天色已暗下来。 侯府内外正掌灯,剔透的琉璃透出片片暖意。 玉烟被弛星带去前院问话,飞云服侍洛霏霏沐浴。 从浴桶中出来,洛霏霏已冷得连唇上也几乎没了血色。 坐到软帐中,洛霏霏背对女医,咬紧牙关。 谁知,等针真的扎入皮肉,她竟没感到一丝疼痛。 “疼吗?”女医小心地问。 洛霏霏摇摇头,唇边漾起笑:“不疼,大人针法又进益了。” “还多亏了侯爷。”女医稳稳施针,继续道,“刘太医答应收我为徒了,还叫人给我送来一卷医书,里面记着他老人家的独门针法。” 太医院里想拜刘太医为师的大夫多了,只有院正大人能入他的眼,没想到来侯府替一位身份微妙的女眷诊病,竟有此机缘。 施针过后,女医不由多打量了洛霏霏几眼。 她生得本就美貌,冷浴过后一身清寒,更是冰雪为肌玉作骨。 再想到侯爷昨夜不动声色的担忧焦急,女医心内暗叹,侯爷不近女色的传闻,实在言过其实。 也不是所有女子,都入不得他的眼的,眼前的姑娘便是例外。 玉烟回来时,精神有些不济:“侯爷说你后日会搬出去?” “对。”洛霏霏点点头,握住她冰凉的手,“手怎么这般凉?到时你同我一起搬去,侯爷让我帮着种葡萄,我不会啊,姐姐会不会?帮帮我可好?” “种葡萄?如今种下,能不能成,也得过了明年开春再看,侯爷是要你长住?”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玄琢:看破不说破! 第17章 有心 洛霏霏愣了愣,顾玄琢是让她在梅苑长住的意思吗? 须臾,她摇摇头,将这奇怪的猜测赶出去。 侯爷不过是寻个由头让她抵租金,她既答应,帮着种好便是。 方才那话,玉烟也是顺口一问,此刻并没有多余的心思细想。 问完便愣神,想着侯爷交待的事。 “玉烟姐姐,今日那萧总督的人当真有找你么?”洛霏霏握着她手的力道,不知不觉紧了紧。 从玉烟魂不守舍的模样,她也能猜出来,她只是担心。 “霏霏。”一句关心的话,让玉烟心间惊惧找到出口,她立时红了眼圈,“他们以为侯爷对我极宠爱,要我设法去偷洛大人的供词,否则萧总督会对我娘不利。” “什么?”洛霏霏震惊不已。 她握玉烟手的力道倏而松开,脑仁嗡嗡作响,几乎失去思考能力。 关心则乱,爹爹要洗冤,玉烟娘也要救,她没想到这两桩事竟会有冲突。 她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攥着帕子道:“我去问问侯爷,一定有法子对付萧虎。” 没等她起身,玉烟已吸吸鼻尖,拉住她:“你别急,侯爷已将那供词给我,还让我将计就计,取得萧总督信任,通过我娘想办法拿到萧虎的账本。” 柔弱一时,玉烟的眼神忽而变得坚定:“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拿到那账本,到时你爹和我娘都有救了。” 账本?洛霏霏想起来,顾玄琢手里有一册账本。 先前他说爹爹身上有千两脏银,可刑部大牢里,爹爹却说是百两。 洛霏霏猜到什么,望着玉烟道:“姐姐且先梳洗,我去见见侯爷。” 今夜十六,月轮在泼墨似的流云间穿行,时隐时现。 去正院的甬路上,飞云提一盏琉璃珠灯,洛霏霏提着食盒。 一圈暖黄光晕漾在眼前,洛霏霏渐渐平静下来,心中重新生出希冀。 公主府中,何绍梁立在长公主身后,力道不轻不重,熟稔地替她捏肩。 妆台上,金玉宝石琳琅满目,长公主却不屑一顾。 她保养得宜的指尖捏一支红宝石金钗,慵懒睥着妆镜中的何绍梁:“听说今日武安侯携美妾去了银楼,梁郎是真心送本宫头面,还是去看什么人?” 面上透着笑,她映在镜中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温情。 何绍梁对上那双眼,手上动作登时僵滞:“臣待公主自然真心。” “嗤。”长公主低低一笑,转过身,指尖沿他腰腹往上走,在他心口处点了点,“你那小未婚妻也快上京了吧?到时梁郎的真心可要掰成两瓣花了。” 何绍梁猜不透她心思,却很不希望她破坏他与喻萍的婚事。 如今,他急需这桩婚事,让那些明里暗里耻笑他的同僚,忘记那些不堪的传闻。 “公主,萍娘纯善,公主若对臣不满,只管冲臣来。”何绍梁装得深情款款,“求公主莫要伤害萍娘。” 长公主似没听见他说什么,自顾自起身朝花团锦簇的屏风后去。 “本宫也去看过,武安侯宠的就是那晚所见的美人。”长公主面色一凛,“你究竟在找什么人?” 勾结罪臣之女可不是好事,何绍梁确定洛知府必死无疑,他不敢说洛霏霏身份。 留了个心眼,轻叹:“不过是个骨头硬的婢女罢了,好歹跟过臣一场,臣不想她出意外,想把身契还她。” “哦?”长公主歪在帐中,支着侧脸望他,“那你把身契给本宫,本宫替你找,只要人还在京城,哪怕掘地三尺,本宫也能找到。” 何绍梁哪里有什么身契,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不敢劳烦公主。”何绍梁跪在榻边,端出斯文清儒的姿态,敛眸道,“臣替公主捶捶腿。” 他自以为姿态维持得极好,殊不知,长公主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位跳梁小丑。 双手刚触上长公主朱砂红寝裙,便听长公主略带嫌恶道:“本宫乏了,退下。” 待送客的宫婢回来,长公主坐起身,眼神清明吩咐:“去查清楚,他何绍梁曾经养在外头的究竟是什么人,给本宫揪出来。” 公主府里处处富贵,每一日却像一潭死水,若不找些事做,她会以为自己已然躺进公主陵。 武安侯府正院,风灯摇曳。 弛星笑嘻嘻接过飞云手中珠灯,送洛霏霏进去。 “洛姑娘怎么来了?找侯爷有事?”弛星瞥一眼她手中食盒,心内浮想联翩。 上回那汤水是他托洛姑娘送的,这回不一样,是洛姑娘主动送的。 “听说今日乃侯爷生辰,我亲手做了些吃食。”洛霏霏边走边朝书房望一眼,“不知会不会打扰侯爷,还请帮忙通禀一声。” 自家主子对老夫人说的话,言犹在耳,弛星自以为已明了侯爷心思,当即笑道:“不用,洛姑娘又不是外人。”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廊下。 洛霏霏想跟弛星解释,她与林峦已退亲,便不是顾家的亲戚,确实是外人。 想想又没什么好解释的,毕竟侯爷照应她,确实是看在林峦面上,也不能怪弛星误会。 弛星叩开门扇,里头应了一声,洛霏霏便提着食盒进去。 倩影带入夜风,书案上灯烛晃了晃。 顾玄琢抬眸望过来,目光在她手中剔红食盒上停顿一瞬。 “玉烟说,侯爷已想到计策对付萧总督,民女无以为报,做了碗寿面,不知合不合侯爷胃口。”洛霏霏风姿绰约上前,取出吃食。 一碗寿面,并两样小菜。 她听灶房的婆子说,顾玄琢没有用宵食的习惯,分量做得都少。 “因为本侯的计策?”顾玄琢推开卷宗,目光落到汤色澄亮的寿面上,唇畔笑意一闪即逝,“我该说洛姑娘是有心,还是无心?” 言外之意便是,在她知晓今日是他生辰时,就该想到的。 洛霏霏有些窘迫,她以为顾玄琢不想过生辰,所以没准备生辰礼。 做这碗寿面也忐忑,怕惹他想起不快的事,可她有事想问他,总不好空手来。 “侯爷尝尝看,每逢生辰,阿娘都会替我煮一碗。”洛霏霏柔声道。 顾玄琢捧过面碗,漫不经心开口:“你是为玉烟的事而来吧?有什么想问的?” 言毕,他挑起一根面丝,细细吃起来。 他修养极好,吃相优雅,赏心悦目。 “什么也瞒不过侯爷的眼。”洛霏霏攥着帕子,讪讪问,“侯爷手中有一册假账本是不是?若能找到真账本,是不是就能扳倒萧总督?” 没想到她会这般直白问出来,顾玄琢顿了顿,隔着烛光望她,眼底映着暖意:“扳倒一方封疆大吏也没这么容易,那账本我另派了人在找,安排玉烟不过是混淆视听。” “你也不必感激我什么,六皇子心气高,有争位的打算,本侯偏不想他坐上那个位置,剪除萧总督是早晚的事。” 萧总督如此猖狂,那六皇子想必也不会是英睿之人。 明白他扳倒萧总督的决心比她想象中还坚定,洛霏霏莫名松了口气,随口附和:“顾大公子身在詹士府,侯爷自然站在太子这边,民女祝侯爷心想事成。” 说完,又觉失言,夺嫡大事,岂是能随意谈论的? 她与玉烟私底下说说还好,与侯爷说这个,便不合适。 顾家大公子顾玄璟任从五品右谕德,还是她听玉烟说的。 玉烟对顾家私事不清楚,明面上的事却被迫记过一些。 “民女失言,侯爷勿怪。”洛霏霏福身请罪,“玉烟身世可怜,还请侯爷能护她一二,莫叫萧总督的人伤了她。” 顾玄琢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他笑笑,说出一句让洛霏霏心惊肉跳的话:“本侯也不想太子坐上那个位置。” “为何?”洛霏霏听到自己的嗓音微微发颤。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竟说得出。 听说皇帝身体不好,他却想动储君,不怕天下大乱么? “我不乐意。”顾玄琢语气淡淡,甚至有些冷。 分明是任性恣意的回应,洛霏霏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虽相识的时日不算长,可她莫名相信,他不是那种狂妄到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既敢说这话,便是有底气。 当今皇帝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才九死一生登上帝位。 那些年里,先帝骄奢淫逸,朝政便掌握在最得宠的齐太妃手中。 阿娘提起这些时,也曾感叹,若齐太妃自己有儿子,今上未必有机会登位。 如今,皇帝身体也不太好,听说有时是萧贵妃在旁帮着念奏折,偶尔也代笔。 皇帝与先帝有相似之处,勤政程度却大为不同。他心里想把皇位稳妥地交给太子,还是更属意六皇子? 洛霏霏不确定。 总归不会是默默无闻,出身低微的四皇子。 再一想顾玄琢的话,洛霏霏隐隐觉得,他身上大抵藏着些她不知道的事,让他故意不想让皇帝如意。 明明,他是皇帝极器重的臣子。 洛霏霏不敢深想,也不敢多问。 待爹爹的案子一了,她便随爹爹回金陵去。 陪都离京城可不近,天塌下来也有京城的王孙公子顶着。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京城太可怕了,我要回家。 顾玄琢:不可怕,我陪你。 洛霏霏:你就是最可怕的那个! 顾玄琢: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第18章 欢喜 可侯爷替爹爹翻案,又对她照拂有加,若侯爷需要,难道爹爹能置之不理? 洛霏霏眉心时而舒展,时而颦起,挣扎的心绪全然写在小脸上。 不知不觉一碗面见底,顾玄琢放下玉箸,目光悄然落在对侧圈椅中的少女身上,将她细微的情绪尽收眼底。 听到这些,却没拔腿就跑,这姑娘的性子,确实与旁人不同。 顾玄琢眉眼带着些飞扬神采,越发丰神俊秀,他很欢喜,此刻她心里纠缠的思绪皆与他有关。 “洛姑娘说这面是你亲手煮的,可这分明是北方做法。”顾玄琢瞥一眼面汤,将她注意力吸引过来,“莫不是灶房的婆子煮好,你拿来骗我的?” 说话间,他唇角漾起一丝笑,身形微倾:“洛姑娘,我去过江南。” 言外之意便是,他吃过江南的面,她糊弄不了他。 “可我确实是学着阿娘的样子做的。”洛霏霏着慌解释。 “所以,你阿娘是北方人?”顾玄琢凝着她,又多了几分好奇,“那你外祖家是做什么的?你千里迢迢来京城,怎么没见外家的人照应着?” 登时,洛霏霏怔住,想起许多被她忽略的事。 自小她便长在赣南,到金陵也是这两年的事,喻婶子是地地道道的赣南人,她煮的面确实与阿娘不同。 洛霏霏只当是个人口味不同,并未细想。 隐约记得,阿娘曾说过,刚怀上她的时候,碰到一场暴雨。正巧爹爹刚中了进士,去赣南赴任,两人在破庙里遇见。 阿娘无处可去,便随爹爹去了赣南。 这么一想,阿娘应当是无依无靠才跟了爹爹的? 可若外祖家已没人,为何阿娘从未祭拜过? “我……我不知道。”洛霏霏脑中氤氲着一团迷雾,怎么也拨不散,“阿娘会说京城官话,还说得很好。” 她生父一族,或是外祖一族,该有一家是在京城吧? 可阿娘宁愿她上京找何绍梁求情,也没叫她投奔任何亲人。 沉吟一瞬,顾玄琢想到几种可能,淡淡开口:“你若想找,我可以帮忙。” “多谢侯爷。”洛霏霏回神,轻轻摇头,“民女有阿娘便好,至于其他人,阿娘若不认,便与我无关。” 她语气坚定,并非与顾玄琢客气。 越是如此,顾玄琢越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也好。” 回到寝屋,洛霏霏才想起,有件事她忘记向顾玄琢道谢。 替她施针的女医,被刘太医收为弟子,传授针法,她今日施针才没那么难受。 听女医说,是顾玄琢帮忙说情的缘故。 为此,女医特意去正院向顾玄琢谢恩过。 论理,她跟着受益,也该道声谢。 可侯爷向刘太医举荐,必是看重女医的医术,若她真的开口道谢,侯爷会不会当她是自作多情? 思及此,一个荒谬的念头忽而在脑中闪过。 刘太医收女医为徒,传授的第一样本领正巧是针法,会不会这也是侯爷授意的? 去刑部大牢之前,侯爷发现她施针的疼,便叫女医学好针法,免她受疼? 想着想着,洛霏霏心口莫名发烫。 她微颤的指攥紧衾被,慌乱地扯过发顶,将帐外透进来的微光遮住。 侯爷照应她,是受人之托。 她怎能因侯爷一念之仁,生出这般不该有的揣测! 金陵,总督府。 萧总督派人请了秦梨入府,陪府中最受宠的叶姨娘说话。 总督府,喻捕头非传唤进不来,更何况是内宅。 喻婶子也不放心,便豁出面皮,跟着秦梨一道入府。 小园中,金黄桂花、五彩秋菊妆点出热热闹闹的秋景。 赏景阁上,二楼栏杆内侧,坐着两位美妇人,俱是绝佳的姿容,平分秋色。 规矩处处妥当的,是洛霏霏的阿娘秦梨。 另一位心事轻攒眉梢,郁郁寡欢的,是玉烟的母亲叶姨娘。 “洛太太不该来的。”叶姨娘轻叹一声,嗓音细细。 萧总督名声在外,秦梨确实不想来,可她担心丈夫,也担心杳无音信的女儿。 女儿送给喻萍的信里,夹着一封简单的平安信,可她偷偷看了女儿写给萍娘的信,知道女儿在骗她。 林峦叫人送了信来,说是已请人在京城打听女儿下落,也不知找着没有。 女儿从那畜生手里逃出去,也不知栖身何处,会不会又被抓回去,或是落到萧总督的人手里? “总督大人有命,民妇不敢不从。”秦梨眼中泪光点点,她听说过一些关于叶姨娘的事,忍不住轻轻央求,“也娘子能否替民妇求求情,让大人饶了我家老爷一命?民妇不敢奢求别的,只要老爷能活着就好。” 洛仁什么都告诉她了,她知道钱巡按是谁杀的。 玄冥卫没查出的事,三法司又来人,萧总督坐不住,拿她们母子三人的性命威胁老爷顶罪。 他们夫妇都相信三法司顾侯爷办案公正,若被提到京城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月余过去,一丝好消息也无。 事到如今,秦梨已想不出旁的法子,她恨不得自己入京去。 叶姨娘明白她的处境,却有心无力:“我只能尽力相劝,洛太太莫要抱太大希望。” “他若肯听我的,我的女儿也不至于……”叶姨娘说不下去,背过身去拭泪。 木梯那边忽而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不像是丫鬟的脚步。 栏杆侧两人,齐齐绷紧心弦望去。 萧虎走上木梯,一眼望见栏杆内的两位美妇,只觉她们身后的满园秋色皆沦为陪衬。 “秋云,你与洛太太相谈甚欢,何不留她在府中长住,多个姐妹岂不热闹?”萧虎走到叶姨娘身侧,一手搭在她肩头,虎视眈眈睇着秦梨。 美人总是别人家的更温柔解语,等他利用六皇子那蠢东西拿下江山,定效仿先帝。 先帝身后骂名颇多,萧虎却很想成为那样的人,做这天底下最快活恣意的君王。 他丝毫不顾及体面,直接把话挑明,欣赏着秦梨急剧褪色的玉颜,眼底闪着兴奋。 “她是洛大人的太太,岂容你如此轻薄!”叶姨娘气结,望着秦梨的眼神满是歉疚与难堪。 “那又如何?等洛仁去黄泉之下与你那前夫把酒言欢,你二人伴我花前月下,岂不美哉!” 言毕,萧虎大笑一声,朝秦梨走过去。 秦梨如惊弓之鸟,腾地一下站起身,往后躲避:“大人自重!” 后背抵上栏杆,萧虎却仍不停下,她心一横:“别过来,否则民妇便从此处跳下去。” 便是小门小户也讲究体面,喻婶子许久未见这般阵仗,仿佛又回到赣南,面对着不开化的山匪头子。 若是山匪,她赶提着菜刀去拼,可眼前之人是封疆大吏啊,她吓得忘了动作。 叶姨娘看着栏杆侧的秦梨,仿佛看到四年前的自己。 她的夫君死了,女儿也攥在萧虎手里,萧虎捏着她的命门,她不能不从。 可秦梨不一样,还有救。 “大人,我的肚子。”叶姨娘忽而躬身,紧紧捂着小腹,“好疼。” 她月事推迟了半个月,这几日她正想设法弄一剂落胎药,眼下也顾不得了。 萧虎猜到什么,一时也顾不上秦梨,赶忙抱起叶姨娘,差人去请府医。 果然是喜脉,没等萧虎脸上笑意漫开,叶姨娘便将手搭在小腹,威胁道:“大人放过洛太太,否则,妾身绝不会留下这孽障。” “你说什么?”萧虎轻轻扣住她脖颈,“敢伤害我的骨肉,你想死吗?” 叶姨娘笑笑,一点也不怕。 突然觉得,暂时留下这孽障也不错,她挑挑眉:“妾身要见玉烟。” “她在京城,成了武安侯的宠妾,莫要痴心妄想。”萧虎盯着她,眼神隐忍骇人,却终于将手移开。 “是吗?”叶姨娘唇角微扬。 倏而,她抬手拔下发间金簪,狠狠朝小腹刺去。 萧虎骇然阻拦,手背被刺破了皮。 这个女人,心思从未在他身上,他以为等她有了孩儿,便能彻底成为他的人,没想到她这么狠心。 搬家这日,玉烟收到信,拿给正收拾书稿的洛霏霏瞧:“霏霏,我阿娘要来京城了!等我拿到侯爷要的账本,我们一起回江南!” 她不知道萧虎要利用她娘做什么,可萧虎不能擅自离开两江,她娘一人上京寻她,她很欢喜。 “好,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洛霏霏将书稿放入藤箱,握住她的手,“有事就叫人去梅花巷找我,千万别中萧虎的计。”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玄琢:一切尽在掌握。 林峦:你确定? 第19章 不舍 不管萧虎有什么阴谋,洛霏霏莫名相信,最后赢的会是顾玄琢。 她怕玉烟因为叶姨娘心软,最后母女二人被萧虎拖累。 “放心,我与他萧虎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有机会扳倒他,我死也不会被他利用!”玉烟语气坚定决然。 那个字,听得洛霏霏心慌不已:“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姐姐答应拿回家产好好做生意,帮我攒嫁妆,可不能言而无信。” “再不走,便该用午膳了。”玉烟笑盈盈把她往外推,瞥一眼她手中藤箱,“等这些书稿面市,记得送一本给我,我还没看完呢。” “我记着呢。”洛霏霏笑应。 体内余毒肃清,洛霏霏的身子松快不少,体力也正在恢复。 飞云两只手才能提起来的藤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箱,她一只手便能提起,稳稳朝外走。 感受到身后不舍的目光,洛霏霏没有回头。 她目光掠过身侧油绿的芭蕉、艳丽的夹竹桃,眼底也藏着不舍。 明明只住了几日的院子,她甚至没特意留心院子的布局,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这些不舍。 或许,是因为这处小院,正好安抚住她那几日的惊惶无助? 昨日侯爷没在府中,女医回太医院前,想去向侯爷辞行,听说没见着人,是积风给的赏银。 浮玉送了她一支湖笔,说是老夫人从前赏的,她在侯爷书房里,也见过湖笔。 玉烟说,侯爷用的是狼毫,浮玉送的这支是羊毫。 飞云送的是亲手打的络子,串起各色宝石珠子,流光溢彩。 不是很名贵的宝石,据说是侯爷去年除夕赏的。 玉烟要送她银子,她没要。 那梅苑也是侯爷的宅子,不需要她出租金,日常花不了多少银子,她手里还有些。 等把书稿送去长意书局,至少还能赚十两润笔费。 今早,灶房送来的膳食也极丰盛,是婆子们的心意。 似乎所有人都来送她,独独少了一人。 那个处处有他的影子,却偏偏没出现的人。 得侯爷照拂一场,她原想亲自向他辞行,说几句感激的话。 爹爹的案子,他已谋算好,应当不需要她做什么说什么。 或许,直到爹爹沉冤昭雪,他也没什么需要往梅苑去的理由,叫弛星他们传话便是。 往后,大抵不会再见了? 思量间,已不知不觉走到院门处。 她回眸望一眼,冲玉烟展颜:“玉烟姐姐,保重。” 暖阳温柔落在她眉眼,玉烟辨出她眼中似有泪光,心知她也舍不得。 玉烟摆摆手,被她感染,哽咽着说不出话。 往二门去时,洛霏霏走得慢。 她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等。 辞行是为礼仪周全,侯爷既不在意,她在执着什么? 绕过太湖石假山,槭树火红的叶子密匝匝压在她发顶。 看到弛星,她眼前一亮,下意识环顾左右。 弛星脸上堆着笑,上前接过洛霏霏手中藤箱,手骤然往下一沉,他惊道:“没想到洛姑娘力气这般大!” “我随哥哥习过武的,与人对打不行,也就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些。”洛霏霏攥了攥指骨,下意识朝正院望一眼。 很想问问,侯爷可下朝了?现下在不在府中? 话在轻抿的唇角打了个转,她又生生忍回去,只柔声道谢。 “洛姑娘客气。”弛星大步朝外走,时而回头望一眼,等等她,“侯爷叫我送姑娘过去,马车就在外头。” 那侯爷人呢? 洛霏霏心里揣着这疑问,听着辚辚的马车声,一路转进梅花巷。 巷口仍立着那两株参天老梅,车厢内却只有她一人。 叩开门扇,弛星先进去,应门的是一位脸生的嬷嬷。 约有四十来岁,鹅蛋脸,笑颜慈蔼。 “苏嬷嬷,这位便是洛姑娘。”弛星把藤箱递给苏嬷嬷。 苏嬷嬷接过去时,一派轻松,看起来应当是习武之人。 “奴婢给姑娘请安。”苏嬷嬷略福身,引她往里走,“昨日的行李俱已收拾妥当,侯爷新添了几样陈设,不知合不合姑娘心意,姑娘请随奴婢来。” “昨日,侯爷来过?”洛霏霏走在苏嬷嬷身侧,终于忍不住问。 “对呀。”苏嬷嬷笑应。 想来是顾府的老人,她提起顾玄琢,熟稔又无奈:“昨日叫弛星那小子把院里竹子拔了,那竹子长了好些年,好好的,也不知怎的碍了他的眼。” “今日下朝,又带了位佃农来,说是要种葡萄。”苏嬷嬷朝院中指了指,“喏,正在里头捣腾呢。” 洛霏霏愕然驻足:“侯爷也在?” 苏嬷嬷点点头,神情微微诧异,她以为洛霏霏知道。 眼见前面便是院门,洛霏霏立在没动。 细指悄然攥了攥袖口,心弦也莫名揪紧。 她柔声问:“敢问嬷嬷,这院子里,从前可种过葡萄?” “种过的。”苏嬷嬷心知,顾玄琢把她安顿在梅苑,必是极看重的,便对她知无不言,“那时候夫人还在,夏日里,公子贪玩又嘴馋。” 她翻转掌心,往下压压,比划了一下:“才这般小,就敢偷偷爬葡萄架,幸好被老爷发现,拎下来狠狠打了一顿。老奴不忍心,在旁边劝,公子机灵地往我身后躲……” 话没说完,顾玄琢已立在院中内,朝外唤一声:“苏嬷嬷,去封二十两银子。” “好,这就来!”苏嬷嬷截住话头,提着藤箱,健步如飞进了院门。 顾玄琢迈出一步,高俊的身形虚倚门框。 眼底藏着笑,轻问:“洛姑娘特意问苏嬷嬷,是怕本侯骗你?你觉得,本侯能骗你什么?” 似乎是顺口一问,又似别有深意。 低缓的嗓音落在洛霏霏耳畔,惹得她心尖狠狠一颤。 好半晌,才稳住心绪。 “侯爷说笑了。”洛霏霏故作镇定上前,仰面凝着他。 清莹水眸中,有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浅浅欣喜:“民女只是想问问苏嬷嬷会不会种葡萄,好向她请教。” “是吗?”顾玄琢侧身,让她进去。 洛霏霏刚走到门扇处,他恰好也正身往里走。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臂膀轻轻擦过她细肩。 隔着衣料,洛霏霏也能感受到那绷紧的肌骨。 她脚步微滞,落后些许。 那人留给她一道背影,语气隐隐透着愉悦:“王伯管着几处果园,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 原来他请佃农来,是教她种葡萄的。 可既然有擅长此道的佃农,他又为何要她来种? 哦,佃农不能在此处时时照看,她却可以。 脑中回想起苏嬷嬷的话,她觉得顾玄琢是真心想种回葡萄,并非全为了叫她抵租金。 王伯手脚麻利,已用砍下的竹子搭起葡萄架。 墙根处靠着一溜果苗,约有小腿高。 洛霏霏拿过一支,手持花铲,细细听王伯传授经验,又照着他的样子种下。 院门外,梅树底下。 顾玄琢立在庭院中,朝外头弛星望一眼。 弛星知道自家主子想问什么,硬着头皮挪进院子里,往空空的葡萄架下瞥过,压低声音禀:“她没问。” 她发现他在院中时,那般惊讶,顾玄琢便已猜到,她一句也没问起他。 只是,他不甘心。 弛星一句话,让他那一点点侥幸也散了。 这姑娘满心想着为父亲脱罪,对他并无一分情意。 否则,她离开侯府时,岂能这般潇洒利落? 日光在云翳里时隐时现,偶有一片天光筛过翠竹架子,斑驳的影罩在她纤袅的背影,似他目光里织成的网。 洛霏霏一无所觉,她只知道顾玄琢还在院中,不知在想事情,还是在监督她和王伯种葡萄。 便是蹲身,她也顾着仪态,委地的裙摆尽量避开湿润的沙壤。 她隐隐察觉到自己的心意,越发激出骄傲来,不想让他瞧见她任何狼狈心虚的一面。 爹爹洗冤之后,若能官复原职已是万幸,即便那样,以他们的门第也高攀不上顾家。 更何况,侯爷与林峦关系好,对她曾与林峦定亲之事一清二楚。 甚至,见过她从何绍梁私宅逃出时,那最狼狈失态的模样。 他这般矜傲的清贵公子,怎会对她生出任何旖旎心思? 胡思乱想间,洛霏霏视野变得模糊。 她浅浅吸一口气,拿花铲继续挖坑,纤白的指背也沾上点点沙壤。 秀婉的吸气声中,顾玄琢听出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哭腔。 是不是她从未做过这样的粗活,觉得委屈了? 顾玄琢大步走过去,握住她上臂,轻易将她拉起来。 他来得猝不及防,洛霏霏吃了一惊,花铲落到果苗侧的沙壤上。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玄琢:委屈了?抱抱。 王伯:啊啊啊,我的脚! 第20章 挖坑 “瞧我这记性!”王伯拍了下脑袋,起身道,“小人去拿地膜,姑娘……” 看到眼前情形,他声音戛然而止,憨厚的笑也僵住。 顾玄琢视线越过洛霏霏,淡淡扫他一眼。 “姑娘应当学会了,小人先回去取地膜,明日再来。”王伯躬身垂目,忙不迭告退。 “诶?领了赏银再走啊。”苏嬷嬷拿着刚封好的赏银追到院中,发现不对劲。 停滞一瞬,脚步更快追出院门。 顾玄琢不着痕迹松开手,目光往她指背上落落。 有种替她拂去尘沙的冲动,又生生忍住。 任何事他都可以不顾及旁人的想法,唯独不能勉强心仪女子的心意。 否则,他与皇陵里那老畜生有何区别? “是我思虑不周,想来洛姑娘不曾做过这些粗活。”顾玄琢语气客套疏离,“你且去歇歇,我来种。” 她哪里嫌种葡萄是粗活了?他这话从何说起? 洛霏霏茫然一瞬,唯一想到能让他误会的,应当是那一声略带酸楚的吸气声。 “侯爷误会了,民女从前在家时,也同爹娘一起种过菜。”洛霏霏眼睫轻颤,温柔低垂着,敛起眸中氤氲的雾气。 顾玄琢执掌三法司,果然心细如发。 即便她背对着他,他也能感受到她那一丝丝外漏的情绪波动。 不知哪家的贵女能有这个福气,成为他悉心呵护的夫人。 洛霏霏细嫩的指腹深深掐出一弯指甲印,她隐忍着,蹲身去取花铲:“不敢劳烦侯爷,民女能做好。” 种葡萄是她答应顾玄琢的事,要用来抵租金的,她不能言而无信。 这一刻,她甚至生出些许贪心。 即便身份配不上他,她也希望,能在这院子里种出一架,他记忆中的葡萄。 如此一来,每逢夏日,他立在一架碧荫下摘葡萄,会不会有想起她的瞬间? 纤手即将触到花铲,却被一只修长迅捷的手截过去。 洛霏霏指尖缩了缩,愕然抬眸望他。 乌亮的眸子里,秋水盈盈,泪意无处掩藏。 “何事委屈?”顾玄琢握着花铲,指骨微微泛白,终是以他最不愿意的方式,说出关心的话,“本侯答应替林峦照拂你,你这般委屈自己,岂不是让我失信于人?” 他相信洛霏霏说的话。 可既然不是因种葡萄委屈,还能是因为什么?侯府诸人如何不舍地送她,他都有所耳闻。 侯府上下,应当不会有人给她委屈受才对。 洛霏霏不想听他提起林峦,明明她与林峦已经没有关系了,林峦却依然是她想走向他,最难逾越的一道坎。 可她没法让他不提,毕竟他是因为林峦才照拂她。 阳光自翠竹间洒下,不烈的光线在他俊朗的脸上缓缓推移。 他眉心轻拧,神情却颇有耐心,就这么等着她。 下颌处被她无意间戳伤的地方,连浅浅的绯痕也没了,恢复成原本美玉无瑕的模样。 眼下,她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有关,而她在他那里,留不下什么,也不该留下什么。 洛霏霏眼泪如珍珠般坠落,她宁愿自己回到今晨之前,找回那个对心意一无所知的自己。 “我没有委屈。”洛霏霏吸了吸发酸的鼻尖,纤柔的指朝着自己的眼睛,嗓音低低应,“只是挖坑时不小心,沙子进了眼睛。” 说着,便作势要拿指背去揉,想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更可信。 “等等!”顾玄琢来不及多想,丢开花铲,扣住她手腕。 他眼睫半敛,叫人瞧不见他眼中情绪。 拿指腹轻轻拂去她指背沾染的细细沙壤,戏谑道:“等揉进眼睛里,该哭得更厉害了,别叫苏嬷嬷以为我欺负姑娘家。” 沙壤仍有些湿润,并不能全然拍干净,反倒沾了一些在他指尖。 当他松开她的手,洛霏霏仍记得,他指腹隔着细沙抚过她指背的粗砺感,有些灼人。 她悄然攥了攥指骨,便听顾玄琢道:“我瞧瞧你的眼睛。” “不必了。”洛霏霏本就是撒谎,哪里敢叫他细瞧? 当即别开脸,捡起被他丢开的花铲。 “那我叫弛星去请太医。”顾玄琢衣摆微动,作势要起身。 多大点事值当劳动太医? 洛霏霏顾不上什么,一时情急,慌忙扯住他衣袖,仰面望他:“真不用,已经不疼了。” 心间那汹涌的酸楚正消退,她眼中泪意阑珊,眸光清莹,似水浸过的墨玉。 顾玄琢顺势收回身形,稍稍垂首,盯着她微红的眼圈细细查看。 并未看到残留的细沙,想必是被她泪珠冲刷干净了。 若是在她爹娘兄长身边,她早就痛痛快快哭鼻子了吧? “进屋洗洗,待会儿来给本侯搭把手。”顾玄琢立起身形,唇角弯了弯,又绷住。 他目光那般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盯得洛霏霏心中又慌又乱。 听到这一句,如蒙大赦。 “多谢侯爷,我去去就来!”洛霏霏跳起来,不敢再与他对视一眼,疾步朝屋里去。 盥室中,一张水面似的琉璃镜镶嵌在壁上。 镜中的她,水眸微红,眼睫湿润,看起来糟糕极了。 眼中进了沙子罢了,她竟在他面前落泪。 在顾玄琢心里,她定是位娇气的女子,就像前两日,她在心里腹诽他一样。 早知如此,她该扯个别的理由,比如昨日冷浴染了风寒? 似乎也不好,他一请太医就露馅了。 洛霏霏懊恼不已,不再胡思乱想,垂眸去搓指背。 指背上尘土半干,轻易便搓掉,她却凝着皙白的指背失神片刻。 为显真实,她特意洗了把脸,面上薄薄粉黛皆洗净。 想到顾玄琢还在院中等她帮手,她没多耽搁,就这么素着一张小脸出去。 走到门扇,一眼便瞧见顾玄琢专注的侧脸。 方才王伯讲种植之道时,他应当也听了进去,动作不算熟练,却像模像样。 平日里,如圭如璋,不染纤尘的贵公子。 此刻指尖沾着沙壤,如玉的手握一柄积满尘土的花铲,面上却没有一丝勉强不耐。 他不会是一个娇气的人,却为何屡屡提醒她,他下颌那处不起眼的伤痕? 略想想,洛霏霏懂了,他很在乎脸面。 连皇帝也问起他的伤,他自然要矫情几下,把心里的不快在她身上找补。 洛霏霏缓步走到他身侧,配合着,给他递花铲、果苗。 院门处,苏嬷嬷半晌没听到动静,往里探头望望。 看到竹架下配合默契的一双璧人,欣慰地弯起唇角。 老爷夫人在天有灵,公子终于开窍了。 正当她要迈步进去,忽而听见洛霏霏开口,又赶忙把脚收回去。 “侯爷,前几日您下颌处的伤,陛下问起时,您如何解释的?”洛霏霏实在好奇。 若此刻不问,往后问起更不合时宜,像是她一直惦记着他的伤似的。 最后一株果苗种入坑中,拿沙壤填好。 他薄唇轻启,刚欲回应,身后有人快步过来,紧张兮兮道:“玉郎,你脸受伤了?可请太医瞧过?哎呀,你打小生得好看,最在乎的就是脸!” 嗤,洛霏霏没忍住,笑出声来。 苏嬷嬷没注意到顾玄琢的脸色,自顾自道:“洛姑娘有所不知,公子幼时与二公子打架,脸上被二公子挠出血印子,他生生打掉二公子一颗牙。若不是老爷拦着,怕是要出大事。” “……”顾玄琢无奈地闭了闭眼,很怀疑,他安排苏嬷嬷在此照顾洛霏霏,是不是个错误。 “苏嬷嬷,吩咐弛星去前院备水。”顾玄琢慢条斯理开口,又把人支出去。 院中恢复静谧,洛霏霏眼尾眉梢仍带着笑,她实在忍不住。 少女未施粉黛,脸颊是自然的白,细腻如最上等的精瓷脂玉。 “别听苏嬷嬷胡说,她年岁大,记岔了也未可知。” “唔,民女知道。”洛霏霏忍笑。 她知道苏嬷嬷的年岁还没大到记忆错乱的地步。 顾玄琢将花铲递还给她,起身道:“我说府中新养了一只花狸猫,认生,挠了我一爪子。” 这是在回答她方才的话?洛霏霏愣了愣。 随即站起身,将花铲放至墙根处的置物架上。 理由倒是说得过去,却很容易被拆穿,顾玄琢在找借口方面,并未必她聪明多少。 “可侯爷并未养花狸猫,不怕陛下怪你欺君么?”洛霏霏侧眸问。 顾玄琢已行至院门侧,闻言回眸:“所以我告诉陛下,那猫养不熟,又被我送出府了。” 墙头梅枝舒展,门内郎艳独绝,似一副浓墨重彩的画。 洛霏霏心跳停滞一息,那养不熟的花狸猫,说的是她?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玄琢:我夫人卸了妆真好看。 洛霏霏:不敢当,还是侯爷略俊一筹。 顾玄琢:…… 第21章 玉郎 长公主府中,暗卫将一只长长的黑布袋丢到地砖上,悄然退出去。 布袋中的活物蜷缩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 长公主睥着那布袋,慵懒地抬抬手,护甲上的宝石流光溢彩。 宫婢解开袋口绳索,扯开布袋,露出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瞧着有些眼熟。”长公主审视着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公主可还记得何大人在双槐巷的私宅?”宫婢轻声提醒。 哦,原来是那被打的丫鬟。 那日她脸微肿,又是泪痕又是指印,长公主也没太在意这无足轻重的人。 此刻想起,她略倾身,眉梢飞扬,盯着丫鬟问:“本宫有话问你,你若老老实实回答,本宫便把身契还你,赏你两块水田,若你不老实……” 长公主顿顿,眸光骤然一凛:“本宫便把你丢到大营去。” 闻言,丫鬟吓得一激灵,哭也不敢哭。 她生得有几分姿色,被何绍梁卖给人牙子,那人牙子知她非完璧,便要将她卖去花楼。 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她才不要流落到更糟糕的地方去。 “呜呜。”丫鬟睁大眼睛呜咽着,双手反剪身后缚起,仍吃力地给长公主磕头。 长公主靠回椅背,冲身侧宫婢使了个眼神。 宫婢走过去,扯掉丫鬟口中布巾。 “奴婢决不敢欺瞒,求长公主高抬贵手!”丫鬟额头已磕出血来,看起来可怜又可怖。 长公主坐在圈椅中,漫不经心问:“那就说说,你们官爷在双槐巷的私宅,是不是养过外室?” 果然让长公主耿耿于怀的,还是何绍梁的私事。 何绍梁前一刻待她热情似火,下一瞬便将她弃如敝履,不念一丝主仆之情。 如今,她落到这步田地,何绍梁却能叫长公主这般惦记着,往后有机会东山再起?休想! 丫鬟沉默一瞬,点点头,又连连摇头。 她这般模棱两可,长公主很不满意,当即拧眉。 “长公主明鉴,何大人是想将那小娘子养做外室,只小娘子抵死不从,何大人便命奴婢给小娘子下药。”丫鬟说起来,声泪俱下,“长公主驾临双槐巷那晚,小娘子也是被逼至绝路,才纵火逃跑。” “小娘子实在可怜,求长公主放过她。”丫鬟很庆幸洛霏霏跑了。 否则,真叫何绍梁如愿,长公主发作起来,大人只会毫不留情将她丢出来挡箭。 若是木已成舟,长公主定会剥了她的皮。 不知洛姑娘现下逃去了何处,是已离开京城,还是也被长公主抓了来? 不,一日未救出洛大人,洛姑娘就一日不会离开京城。 所以,洛姑娘一定也在长公主手中,长公主是想将她们分开审问。 这般一想,丫鬟更不敢撒谎:“奴婢句句属实,若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 老天若开眼,就该先劈了何绍梁! “你可怜她?那为何要听话给她下药?”长公主一听,来了兴致。 没想到何绍梁是一厢情愿,逼迫女子。 他算个什么东西?倒有胆子强逼民女。 本就是图新鲜,养在身边逗趣的,长公主也不是真把他当个事儿。 只不过,她心中对那女子的好奇,又多了一分。 他也算见过不少美貌贵女,那女子究竟生得如何出众,才叫他连虚伪的傲骨也折断,要给人下药? “那小娘子年方几何?家住何处?为何会落到你们官爷手里?”长公主指腹抚了抚护甲上艳丽的宝石。 忽而对这些赏玩之物生出腻乏,摘下来,丢至丫鬟身前:“赏你了,继续说。” 丫鬟有些困惑,长公主是不知道洛姑娘身份,还是故意在试探她? 她揣摩不透长公主的心思,也不敢自作聪明。 既然说实话有赏,她自然知无不言。 “小娘子姓洛,金陵人士,原金陵知府洛大人之女。”丫鬟收起六只宝石护甲,估算着能当多少银两,嘴上不停,“为替父伸冤上京,因与大人是同乡,又与大人未婚妻相熟,便想求大人做主翻案。” “洛知府之女?”长公主喃喃开口,抬手示意丫鬟不必再说。 此案她有所耳闻,牵连到六皇子的亲娘舅萧总督,何绍梁可没那本事扭转。 想必他贪图人家姑娘美貌,乘人之危。 至于案子,小小丫鬟也说不出个原委来。 她清楚,自皇帝上回病倒休朝几日,驸马便暗地里替六皇子拉拢朝臣。 不久前,赶在此案复审的关键当口,他替六皇子往武安侯身边送了位美人。 为的是什么,长公主已心知肚明。 那位美人,她曾在武安侯的私宅里见过的,听说近日极受宠,破天荒领回侯府不说,小小风寒便请女医入府诊治好几日。 不对,长公主霍然坐直身形。 在那私宅里,武安侯分明看都未看那美人一眼,怎么第二日便转了性? 长公主想到什么,不紧不慢问丫鬟:“若再见到她,你可认得出?” 相处几日,她自然能认出,丫鬟彻底被长公主问糊涂了。 此刻只知道问什么答什么,连声应:“认得出,奴婢现在就能认!” “带她下去安置,先别送出府,本宫还有用。”长公主揉揉额心,冲心腹宫婢吩咐。 宫婢走到丫鬟身侧,替她解开缚手的绳索。 丫鬟发丝散乱,头面微垂,眼中情绪起伏不定,终于咬咬牙又叩首禀报:“奴婢还有一事要禀。” “何事?”长公主回应得心不在焉。 她满脑子想证实一件事,眼中藏着兴味,可惜天色太晚,且得等等。 “请长公主屏退左右。”丫鬟眉心抵在冷硬的地砖上,姿态恭敬卑微。 见她这般郑重,长公主反倒被勾起些许好奇,当即冲宫婢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宫婢在偏殿听到稀里哗啦一阵脆响,心惊肉跳赶过来。 那丫鬟已被带走,长公主脚边精美的瓷器碎了一地。 “不知死活的东西,竟在那贱婢身上嫌弃本宫老!”长公主气得发抖。 她是已年近不惑,一介没骨头的臣子却没资格褒贬。 长公主眼神狠戾,宫婢看得胆战心惊,忙上前替她顺气。 翌日,王伯送地膜来,并未进内院,苏嬷嬷出去接的。 如何铺设,苏嬷嬷得王伯指点,比洛霏霏更清楚,她便从旁打下手。 “姑娘当心,水葱似的手,别弄糙了。”苏嬷嬷对她极为照顾,力气又大。 洛霏霏便是想出力,也拗不过她,只得收回手,适时帮她扯扯地膜。 “多谢嬷嬷关照。”洛霏霏柔声致谢。 苏嬷嬷侧眸望她一眼,语气爽利:“日子还长呢,姑娘不必同老奴客气。老奴话多,平日里又找不到什么人说,姑娘若不嫌烦,多听我说说话。” 这么一说,洛霏霏心里就有数了,温柔颔首。 她一副从善如流的模样,落在苏嬷嬷眼中,便是善解人意。 公子从未待哪位姑娘这般上心,若洛姑娘肯把心思放在公子身上,她也算是对九泉之下的夫人有个交代。 二人说说笑笑,日影已西斜。 顾玄琢走到院门外时,只听一道熟悉的,泠泠如泉的嗓音问苏嬷嬷:“嬷嬷,侯爷的小字唤作玉郎么?” 昨日苏嬷嬷情急之下唤的那一声,洛霏霏记得清楚。 她状若不经意问起,实则这两个字,昨夜在她心间徘徊半宿。 “对,夫人给取的。”苏嬷嬷提起旧事,眉花眼笑,“老奴空有一身武艺,读书却不多。只记得侯爷的名与小字连起来,是一阕词,那作词之人还是我本家。”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洛霏霏绵声细语念出这一句。 “对,对,正是这一句!”苏嬷嬷眼睛一亮,拍拍手上沙壤,“老爷却怕侯爷养成纨绔性子,不大喜欢这小字,只夫人和老奴私底下唤。” 顾玄琢犹记得,幼时母亲每每与父亲赌气,便会故意当着父亲的面唤他小字,等父亲板起脸,母亲却眉开眼笑。 玉郎二字里,藏着久远的温暖回忆。 从院内少女口中念出来,却莫名变得缱绻多情,扰得他心湖波澜骤起。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出自苏轼《定风波》 洛霏霏:玉郎二字,往后是他妻子才能唤的。 顾玄琢:除我娘和嬷嬷外,只有你叫过,别赖账。 林峦:琢表弟,我未婚妻找着了么? 顾玄琢:谁是你未婚妻?叫弟妹。 第22章 吃肉 “当初夫人写下这小字时,是盼着侯爷长大能遇见一位心意相通的夫人,就像她和老爷一般。” 苏嬷嬷看得开,早已接受夫人已离开的事实。 此刻,却拿衣袖掩面,嗓音哽咽,作悲戚状:“当初老爷还说夫人想得太远,如今看来,不如早早给侯爷定下一门娃娃亲呢,也好过如今年逾弱冠仍孤零零一个人。” 苏嬷嬷的性子,顾玄琢很了解。 登时,闻弦音知雅意,明白她是想试探洛霏霏的心思。 顾玄琢立在院门外,迟迟未动。 望着白墙上清雅的梅树影,耐心等洛霏霏回应。 但凡她对他有一分心思,他便在林峦入京前,将她藏得密不透风,不给林峦任何可乘之机。 院内,苏嬷嬷捶了捶腰,欲起身。 洛霏霏下意识扶了一把,微颤的长睫敛起眸中波动。 他三年前中的探花郎,进三法司一年便破奇案,被陛下封侯,统领三法司。 纵观大晋和前朝,这般出众的人物,屈指可数。 且他人如其名,面如冠玉。 便是有狠辣的名声,京中倾慕于他的小娘子,也必不会少。 虽猜到他大抵没定过亲,可听到苏嬷嬷这般说,她心口仍微微触动。 “嬷嬷别担心,侯爷身份显赫,丰神俊朗,自有门当户对的贵女相配。”洛霏霏扶着她手臂,轻声宽慰,“侯爷待我有恩,等爹爹的案子了结,我也去庙里上柱香,祈求侯爷姻缘顺遂。” 她能为侯爷做的,也只能有这些。 泠泠清越的嗓音,并无黯然或是激动的情意。 苏嬷嬷听在耳中,有些后悔。 目光飞速掠过空荡荡的院门,语气略急切问:“即便来日洛大人翻了案,姑娘的亲事多少也会受影响,不知姑娘有何打算?若是想留在京城,老奴便去向侯爷求个情,让他帮忙张罗一二。” 知道苏嬷嬷待她好,洛霏霏仍是被她的想法惊到。 “嬷嬷说笑了,侯爷有多少大事要做,我可不敢拿亲事麻烦侯爷。”洛霏霏面上含笑,眉眼弯弯。 那笑意有种别样的感染力,叫人看着便心生欢喜。 “婚姻之事,自有父母之命。”她脸皮不算薄,说起亲事并无扭捏之态,显得真诚洒脱。 说到这里,洛霏霏忽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苏嬷嬷待她再好,总越不过顾玄琢去,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样不妥当的一件事,去给侯爷添麻烦。 除非,苏嬷嬷不是真的想让侯爷给她当红娘,而是想自己当红娘,给她和侯爷牵线。 顾玄琢说过,顾家和林家的关系不好。 眼下苏嬷嬷会有这种想法,想必对她的过去还不十分了解。 嬷嬷这般看重她,她却有自知之明,不得不拂了苏嬷嬷美意。 洛霏霏悄然攥了攥指骨,轻道:“嬷嬷有所不知,我在金陵时,曾与尚书府林家的二公子定过亲的。虽因爹爹的案子,两家退了亲,可在婚姻大事上,爹娘不会委屈我的,嬷嬷不必担心我。” 话音刚落,苏嬷嬷便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定亲?和林家二公子?” “对,论起来,林二公子似乎是侯爷表兄?”洛霏霏语气虚虚,似不确定相询。 “哎。”苏嬷嬷狠狠叹了口气,“若能嫁去林家,确实不算委屈姑娘。林大人夫妇生得都俊,二公子必也是一表人才,虽无心入仕,却掌着丰厚的家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会叫姑娘吃苦。” “怎么就退亲了呢?林夫人和我们夫人都是和善性子,必是林大人的意思。”苏嬷嬷拍拍她的手,轻叹,“官场上的事,老奴不懂,姑娘莫要记恨林家才好。” “不会,林家退亲乃人之常情。”洛霏霏捏着帕子,替她擦拭手上沾的沙土。 心里却生出另一重疑惑,顾家与林家关系不是不好么?怎么苏嬷嬷听到这些没说林家一句不是,甚至有替林家辩解之意? 她脑中氲开一团迷雾,总觉得顾家有许多她看不懂的事,就像先前听到顾玄琢有意插手夺嫡一样。 从前听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案子,她思绪不受控地抽丝剥茧。 侯爷自小父母双亡,顾侍郎是病死的,顾夫人却死得蹊跷。 苏嬷嬷曾无意中说,顾夫人惯会养护身子。 这样爱惜自个儿的人,怎会在中秋之夜猝然没了? 乍然,她脑中想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可能。 这所有让她想不通的事,莫非与顾夫人的死有关? “在说什么?”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 洛霏霏循声望去,只见顾玄琢一袭玄青织金锦袍,略俯首,长腿迈过门槛进来。 对上他视线的一瞬,她眼皮猛地跳了跳。 “正说起晚膳呢。”苏嬷嬷假作不知,含笑施礼,“姑娘爱吃肉,老奴想去做道芙蓉肉来,侯爷可要留下用膳。” 斜阳铺在小院,远处的天渲染瑰丽霞彩。 芙蓉肉是母亲爱吃的菜,也是苏嬷嬷的拿手菜,只是做起来颇费功夫。 正好顾玄琢有话想问洛霏霏,对此甚为满意。 他唇角牵起一丝笑,望着晚霞映照中的葡萄架:“唔,我今日留下用膳,今夜便宿在前院书房。” 晚风清凉,灶房里传来锅碗的轻响。 “方才与苏嬷嬷不是有许多话说么?见到本侯,怎的成了锯嘴葫芦?”顾玄琢隐隐有怒气,却知道缘分不能勉强,只得自己生闷气。 院中只他二人,顾玄琢看她的眼神,便不加掩饰。 洛霏霏以为他是听到两人背后议论林家而生气,毕竟他与林峦关系好。 “侯爷勿怪,民女确实不该背后谈论林家。”她不知道顾玄琢何时来的,清不清楚她为何提起林家。 那理由说出来,多少会让彼此窘迫。 难道要她告诉侯爷,苏嬷嬷有意撮合他们,她不得已才提起与林峦的亲事? 是以,她没解释,抬眸凝着他问:“侯爷今日不回侯府么?不知玉烟姐姐在府中可还好?” 斜阳洒在她眉眼,将她细腻耳廓照得剔透。 眼前少女生就一副水晶琉璃貌,却缺了一颗玲珑心。 顾玄琢攥了攥拳,终于败下阵来。 “我存了些好茶在此,进来坐下说。”顾玄琢收回视线,越过她,迈上石阶。 他周身隐隐的怒意顷刻散去,洛霏霏更确信,自己猜对了他的心思。 侯爷与林二公子兄弟情深,她暗暗抿了抿唇,不由得为自己藏在心底的一点点情动感到羞耻。 洛霏霏虽住在此处,却没胡乱动过屋里的东西。 当顾玄琢打开次间黄花梨壁橱,她才发现里头藏着不少好茶。 “我爹生前爱喝茶,每次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便叫我来挑。”顾玄琢一面沏茶,一面解释,“慢慢的,我也就养成习惯,得了好茶,便收到此处。” 他笑笑,将沏好的茶放至洛霏霏面前:“试试看。” 洛霏霏浅浅抿一口,清冽的茶香漫开在唇齿间。 “果然是好茶。”洛霏霏含笑赞,“多谢侯爷。” 顾玄琢捧起茶盏,倚在茶榻后的绣枕上,望向半敞绮窗外的景致。 “放不下与林峦的亲事?”顾玄琢收回视线望她,眼中盛着叫人捉摸不透的光彩,看得人心慌,“你若开口,我可以帮忙。” 帮什么忙?劝林尚书夫妇改变心意,再定一次亲? 退亲后她从未想过回头,如今心里装了一个不该肖想的人,她更不会。 嫁给旁人,时间久了,总能放下。 可若嫁给林峦,她要以怎样的心态面对他未来的夫人? “多谢侯爷美意,不必了。”洛霏霏笑意温婉,“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便好。” 顾玄琢懂了。 “苏嬷嬷说你爱吃肉。”他心间翻涌着不甘,弯唇提起一件,他二人谁也没主动提起的事,“那晚,是本侯错怪你了,你说愿终生茹素替我祈福,再诚心不过。” “侯爷。”洛霏霏细声唤,嗓音发涩。 刻意遗忘的记忆,骤然涌向脑海,一发不可收拾。 她双颊发烫,曾落在他眼中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着了火。 顾玄琢睥着她,翛然转了转手中茶盏,唇角笑意更深:“那晚的事,你打算如何告诉林峦?要我代劳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林峦:什么事是我这个前未婚夫不能听的?等我,我明天就到,驾! 第23章 不放 “侯爷此话何意?”洛霏霏细指紧紧攥着裙面,水眸定定凝着顾玄琢,波澜横生。 不许你想着林峦,也不许你嫁给他! 顾玄琢心内有个声音疯狂叫嚣。 面上却仍镇定,只是眼神略沉郁。 即便她心思并不在他身上,他也可以拿她爹的案子胁迫她,让她满心满眼只能有他。 可他不能。 他沉沉盯着眼前少女,一遍一遍告诫自己,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像一位安分的君子,是他很擅长的事。 顾玄琢轻抿一口茶,睫羽微微敛起,眸中纷涌的冲动悄然消退。 “没什么意思。”顾玄琢牵了牵唇角,重新抬眸望她,眼神深邃难测,“林峦只长我一岁,都退过亲了,本侯的亲事却还没有着落。你爹的案子,我说到做到,我以为洛姑娘大可不必等到案子了结,再替本侯去祈祷姻缘。” “洛姑娘意下如何?”顾玄琢略倾身。 玉山琼树似的身姿,递来恣行无忌的压迫感。 洛霏霏隐隐察觉他在赌气,却不知他气什么。 听说顾老夫人常替他张罗亲事的,蹉跎至今未定亲,想来是他自己不乐意。 如今却口口声声不想落在林峦后头,叫她早些去庙里替他求姻缘。 若他真计较这个,大可赶在林峦定亲之前就成亲啊。 一时间,洛霏霏实在猜不透他心思。 左右她明日要出去一趟,不太想告诉顾玄琢。 便假装没发现他情绪波动,低低应:“听苏嬷嬷说般若寺里的菩萨灵验,民女明日便去求,侯爷实在不必拿那晚的事威胁我。” “侯爷若想告诉林峦,大可直言不讳。民女身正不怕影子斜,作恶之人尚且有脸在朝为官,民女为何要遮遮掩掩做人?”洛霏霏说着,纤腰挺得笔直,似一株不屈不挠的杨柳。 只她眼圈微红,清莹乌亮的眼瞳泛着水光,看起来柔弱又倔强。 因着那晚之事,他心里果然是看轻了她,洛霏霏越想越委屈。 她以为自己看上的,是世间无双的君子。 没想到,终究是错付了。 “抱歉。”顾玄琢放下茶盏,重新斟一盏新茶,双手奉至她面前。 对着错愕中的洛霏霏道:“我并无丝毫轻慢姑娘之意。” 他在向她道歉? 洛霏霏愣愣接过茶,只觉他一时淡漠疏离,一时谦恭有礼,叫人捉摸不透。 锦衣玉带的公子,似从未这般向人低头,僵硬的姿态有种叫人心悸的温柔。 像是,在哄她。 待她回神,想要看清他面上神情。 那人却已起身下了茶榻,从她身侧经过。 衣袂带起的缓风拂动她鬓边发丝,她侧眸望去,他已大步迈出门槛。 直到用膳时,洛霏霏也没再见着他。 苏嬷嬷吩咐小丫鬟去前院叫人,顾玄琢却已忙来搪塞,没来。 这是知道说错了话,故意躲着她? 可梅苑是他的宅子,他躲着她像什么话? 即便喝了他赔罪的茶,洛霏霏也不情愿去给他送晚膳。 她素手捏起银箸,亲手拨出一半芙蓉肉,旁的菜式也各夹出一些,盛在梅形剔红食盒中。 没自己去,而是交给苏嬷嬷:“有劳嬷嬷。” 随即,便不看那食盒一眼,坐在膳桌旁,默默咬着芙蓉肉。 苏嬷嬷虽没听见他们说的话,却能感受到气氛的怪异。 夹在中间,甚是着急。 提起食盒出去时,嘴里还嘀咕着:“平日里百八十个心眼,却连个小娘子都不会哄,哎,这叫什么事儿。” 侯爷哄小娘子?洛霏霏试着去想那画面,画面中小娘子自然是她自己。 试想一番,她忍不住轻笑出声,心中那最后一丝不快也散了。 她既没想过嫁他,也不需要他低声下气来哄。 至于林峦那边,她心存感激,却不必向林峦交待什么。 洛霏霏默默想通,胃口大开,半盘芙蓉肉不知不觉见了底。 前院书房,顾玄琢打开食盒,看到芙蓉肉的一瞬,便又想起她。 “姑娘亲手夹的。”苏嬷嬷轻叹一声,摇摇头,语气恨铁不成钢,“姑娘知书达理,性子最好不过,侯爷竟还能惹她不高兴。” 侯爷明知洛姑娘曾与表少爷定亲,却还是陷进去。 以侯爷的性子,怕不会轻易放手。 表少爷不日便要入京,苏嬷嬷怕他若不趁热打铁,再难得佳人芳心。 见他微微失神,苏嬷嬷边布菜,边意有所指咕哝:“表少爷打小嘴甜,想必是个知道疼人的,等他入京,定很快就能把姑娘哄好。” 闻言,顾玄琢下箸的动作停滞一瞬。 正当苏嬷嬷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顾玄琢忽而闷声道:“嬷嬷明日记得备车,护送她去般若寺。” 去般若寺?洛姑娘提的? 苏嬷嬷略想想,想起洛霏霏说的那句,要替顾玄琢求姻缘的话。 忍不住问:“老奴记得,侯爷明日休沐?那侯爷要不要一起去?” 顾玄琢放下银箸,瞥她一眼,未语。 “老奴这就去安排!”苏嬷嬷心领神会,眉开眼笑离去。 翌日一早,洛霏霏收拾好书稿,提起藤箱。 与苏嬷嬷说笑着,朝二门处走。 有一事让她困惑。 昨日连铺设地膜都舍不得叫她动手的苏嬷嬷,今日拎了拎她沉重的藤箱,竟然没说要帮忙提。 只随手放下,不无遗憾吐了一句:“姑娘力气竟这般大。” 洛霏霏不明白她在遗憾什么。 直到迈出二门,看到梅枝下长身玉立的背影。 顾玄琢闻声回眸,朝她们走过来,动作极自然地伸手欲替她提藤箱。 洛霏霏往回缩了缩手,想避开。 顾玄琢没强求,却也不松手。 凝着她姣好侧脸问:“还在生本侯的气?那本侯今日甘做马夫,替你驱车可好?” 熟悉的嗓音近在耳畔,因压得低,伏低做小的意味十足。 当着苏嬷嬷的面,给足了她颜面。 洛霏霏被他扰得心神一乱,手上力道松开,藤箱被他顺势接过。 “还挺沉。”顾玄琢扫一眼苏嬷嬷,冲洛霏霏道,“洛姑娘果然拿得起放得下。” 他意有所指,洛霏霏听得分明,更没办法再计较。 “侯爷今日不上朝么?”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同行,“侯爷求姻缘倒是心诚。” “今日休沐。”顾玄琢将藤箱放入马车,长腿一迈,潇洒入内。 掀起半边车帷,伸手扶她,弯唇道:“我怕心不诚,菩萨叫我孤独终老。” 听到这一句时,洛霏霏的手正好扶在他小臂,指尖莫名颤了颤。 从前学着爹爹帮扶邻里时,曾有人赞她菩萨心肠。 此番,她要同他一道去求菩萨,保佑她心上那人得遇良缘。 上车的这一刻,洛霏霏暗暗自嘲,她还真像个菩萨。 顾玄琢当然没有真的出去赶车,而是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她腿边藤箱。 “里头装的什么?洛姑娘今日还有旁的去处?”他慢条斯理问。 “没什么。”洛霏霏稍稍挪挪身形,拿裙摆将藤箱遮去一半,“替侯爷抄的佛经,供在寺里,方显心诚。” “是吗?”顾玄琢笑笑,忽而倾身展臂去捞她腿边藤箱,“可梅苑没有佛经。” 她越是遮掩,他越是想捉弄她。 倒不是非要瞧瞧藤箱里的东西是什么,他只是想看到,她一嗔一笑被他牵动的模样。 “诶?你别动!”洛霏霏着急护藤箱,匆匆俯身拿手去挡。 顾玄琢堪堪慢一步,捞藤箱的那只手,正好覆在她手背上。 辚辚车轮声将时光碾得缥缈,骤然静谧的车厢内,两人俱是一怔。 他掌心灼灼,不轻不重压在她细腻单薄的手背。 洛霏霏似被烫着,慌忙把手往回手。 谁知,顾玄琢修长的指骨曲起,顺势将她柔荑稳稳捉住。 十指连心,他的指腹贴着她的,没有一丝缝隙。 洛霏霏清晰感受到,雪肤下平和的血脉里,骤兴星火燎原似的勃然奔涌。 “放手!”她又羞又慌,热血逆流至嗓子眼。 “不放。”顾玄琢目光紧锁住她,野心昭昭,“洛霏霏,不许回头,不许嫁林峦。”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我的婚事不用你操心。 顾玄琢:你的婚事就是我的婚事,不操心哪能行? 第24章 衣香(一更) 霸道的语气, 将洛霏霏惊得说不出话。 她微微扬起细颈,撞见他眼底纷涌的志在必得。 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一个她从不敢奢望的猜测。 自她搬来梅苑, 顾玄琢便一日比一日难以捉摸。 三法司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处理, 他却总有各种理由走进梅苑。 于情于理,他对她的关照已经仁至义尽, 这两日,却时常有种过火的煎迫。 她甚少提起林峦, 可随着林峦入京日子的逼近, 他似乎越来越在意。 不是出于兄弟之谊的在意, 而是忌惮。 耳畔他凶巴巴的那一句,叫她鬼使神差为那份忌惮定性。 原来,他是在把林峦当情敌? 她想到这种可能, 却不敢相信。 “民女的亲事, 无需侯爷费心。”洛霏霏五指被他紧密扣住, 按捺着心中悸动,用清莹水灵的眼去试探他心防, “民女与林二公子,男未婚女未嫁, 便是侯爷掌管三法司,也没有哪一项律例能管着我嫁不嫁他。” 她乌亮的眼中,有证据确凿的试探,也有一丝畏畏缩缩的期盼。 那期盼被顾玄琢捕捉到,他似听到心尖上有一种温柔情愫正蓬勃破土。 他再无顾忌, 笑意自眼底漫开。 那双眼减却锐利, 递出几许脉脉关情:“焉知你的亲事就与我无关?” 言毕,他目光锁住她, 等着她问。 偏偏,她该糊涂时,却狡灵如狐。 洛霏霏别开眼,望着窗帷上的锦绣纹路,轻问:“侯爷待所有苦主都这般重情重义么?” 不等他回应,她已抢先道:“待爹爹案子了结,民女定要亲手凿一块匾额,赞誉侯爷清正仁义之风。” 她素来勇敢,孤身入京、被何绍梁囚困、中药失态,她从未退缩。 可面对未曾设想的心意,她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想到躲避。 她怕,怕他发现她的心意。 怕他发现,她表面装作不在乎,实则不知何时已喜欢上他。 凝着眼前人,顾玄琢忆起苏嬷嬷激他的话。 他突然觉得,在心仪之人面前,并非所有的冲动都不好。 只要他理智尚存,不去伤她。 “不是。”顾玄琢眼底倒映着她神情紧绷的玉颜,目光坚定,“我的情义只系一人。” 话音刚落,眼前佳人眸光微闪,强撑的眼眶中,浅蓄水光。 顾玄琢握住她的手,举到她眼前,不容她装傻:“霏霏,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你若不信,我今日便可立订婚书。” “只不知,你可愿意?”顾玄琢嗓音低下去,轻轻拨人心弦。 这番话是他冲动之下说出来的,却是深思熟虑以后的冲动。 心思宣之于口的这一刻,顾玄琢诡谲如云的心绪,忽而踏实。 他深知,从初见时,他伸出臂弯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再放不开手。 洛霏霏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订婚书?他不仅待她有意,还认真想要娶她? 他们才相识多久,他了解她几分?便敢以姻缘相许? 可她知晓,他不是轻易许诺的性子。 为何会是她呢?洛霏霏想不通,被这不期而遇的剖白砸得神昏意乱。 “老夫人不会同意的。”洛霏霏慌乱到不知所措。 她翻转手腕,从他手中挣脱。 眼睫垂顺,像是被裙面上缠枝竹菊的纹样蛊惑,只不去看他。 “霏霏不是说过,婚姻大事,当遵父母之命?老夫人管不着我,晚些我会去祠堂祭告爹娘。”顾玄琢优游不迫捻了捻指腹,又恢复成那个坚定如山的矜贵郎君。 方才的短暂失态,仿佛是幻觉。 可洛霏霏心神俱被搅乱,再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收起被他握过的那只手,悄然藏至身后。 指尖余温尚存,仍微微发麻。 不想错过,又羞于应承。 洛霏霏承受着他灼灼视线的逼视,只觉那眼神与绵绵不绝的车轮声一样恼人。 “再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顾玄琢坐直身形,凝着似被逼入绝境的小娘子,一脸春风如意。 忽而,洛霏霏急中生智,仰面望他:“侯爷既记得我的话,便该寻我爹娘说去。” 刚说一句,脸颊便忍不住发烫:“我……” 话刚出口,身形便晃了晃,马车停了下来。 “侯爷,到了。”是弛星的声音。 他专心赶车,想着明日如何安顿表少爷的事,也没注意听马车里的动静。 话被打断,洛霏霏顺势改口,起身道:“我去上香。” 顾玄琢将她的慌乱瞧在眼里,心中更笃定一分。 “好,一起去求菩萨,保佑本侯与霏霏姻缘顺遂。”他眼中映着她姣好侧影,温声开口。 登时,洛霏霏脚步虚飘,笨拙地踩到一角裙摆。 她抬手欲撑车壁,稳住身形。 纤手尚未触到车壁,便被一只有力的长臂捞入怀中。 天旋地转间,她鼻间满是他身上衣香。 出了马车,迎面便听弛星一声惊呼,接着是周遭陆陆续续的吸气声。 他行步如风,将高高低低的惊呼声甩在身后。 般若寺前停着不少马车,无数的目光追随着迈入寺门的高俊背影,惊讶得久久合不拢嘴。 “这……这,方才那位是武安侯吧?”有人惊掉下巴,话也说不利索。 同伴拍了他一下:“那般举世无双的丰仪,满京城还能找出第二个?” “他竟真养着一位美妾?还宠到这般地步。”一位珠翠珊珊的贵妇人面色不太好看,“我原还想把侄女嫁过去的,幸好没成,谁家肯让女儿受这等羞辱?” 另一位对家贵妇人立马接话:“你家不愿意,我家愿意啊,不过是个妾,等进了府,还不是任由主母打发?哦,你那不是不愿意,是人家侯爷没看上!” 这番话,不知戳到多少人的痛处。 围观的人脸上神情精彩纷呈,有那脸皮薄的贵女,还没进大门,便受不住,掩面回到马车里去。 很快,般若寺内外便传遍了,武安侯携美妾入寺求姻缘,不想叫人窥见其绝色,甚至是一路抱着进殿的。 越是这样,众人越是好奇。 那美妾究竟生得何等美貌,才让素来不近女色,谢绝所有赏花宴的武安侯昏聩至此? 可惜,有苏嬷嬷挡在禅院外,谁也挤不进去。 有一位,她却没拦住,也不敢拦。 便是皇帝最纵容的皇姐,元淑长公主。 苏嬷嬷想提醒殿中两人,却被宫嬷捂住嘴,发不出声。 远处梵音阵阵,院中佛香漫散。 洛霏霏跪在蒲团上,满脑子皆是顾玄琢方才的冲动之举,根本静不下心来祈祷。 原是来菩萨面前,祈祷他姻缘顺遂的。 没想到,他今日明明白白告诉她,他想娶的人是她。 跪在菩萨面前,洛霏霏双腿仍发软,望着袅袅升起的梵香,似进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顾玄琢其实并不信神佛,他没跪。 立在洛霏霏身后,替她挡住外头目光,语气戏谑:“若他日我未能得偿所愿,定是霏霏今日祈祷不够专心。” 听到这话,洛霏霏心中默念的经文再也念不下去。 “侯爷今日,为何要如此出风头?”洛霏霏站起身,羞愤地质问他。 “不为什么,我乐意。”顾玄琢双臂环抱,气定神闲凝着她灵秀娇艳的小脸,“如此一来,满城皆知,我身边已有一美人,色令智昏,再容不下旁人。” 顾玄琢弯弯唇角,眼底藏一丝精明:“如此,霏霏可信我是出自真心?” 苏嬷嬷说的不错,他不及林峦会哄姑娘开心。 那他索性在林峦来之前,霸道地先摘了她的芳心,不给林峦可乘之机,不就好了? 这般简单的道理,他先前竟想不通,果真是当局者迷。 若非马车上那一刹那的变故,他决计做不出今日之举。 洛霏霏被他的话惊着,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即便从前与林峦定亲,林峦也从未说过什么非卿不娶的话。 如今,他刚刚表明心意,便做到如此地步。 说不动容,那是假的。 更何况,她心里本就惦着他。 她唇瓣轻启,想应承他,猛然想起当下处境,心中悸动又悄然平复。 眼下,她是罪臣之女。 留在他身边已是对他不利,更遑论定亲。 订婚书是要去衙门立的,难道要所有人认为,他替爹爹翻案,是只手遮天,以权谋私么? “我信。”洛霏霏柔柔颔首,嗓音隐忍,“可眼下,我只想救爹爹。” 啪啪,门外禅院中传来一阵清脆的击掌声:“本宫帮你。” 两人齐齐朝殿外望去,只见禅院中央的青石甬路上,立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 头上金钗翠钿,裙面百宝禁步,通身富贵。 “微臣参见长公主。”顾玄琢正身,冲那贵人施礼,不卑不亢。 长公主?便是那位收了何绍梁伴身的长公主么? 莫非何绍梁在她面前颠倒黑白,她找过来替何绍梁打抱不平来了? 可瞧着架势,又不像。 何况顾玄琢把她藏得极好,一路进般若寺也没叫人瞧清她容貌,长公主哪里会知晓她是谁? “民女给长公主殿下请安。”洛霏霏和眉顺目,姿态纤婉,不动声色福身施礼,“殿下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长公主细细端量着她,只觉眼前一亮。 “过来。”她侧首朝身后唤一声,“过来认认人。” 闻言,洛霏霏刚刚放松的心蓦地一沉。 眨眼间,便见长公主身后走出一位觳觫不安的女子,垂着头,紧张至极的模样。 行至长公主身侧,她抬起头,赫然便是何绍梁私宅里那丫鬟的脸。 洛霏霏大惊,下意识伸手攥住顾玄琢衣袖。 “别怕。”顾玄琢轻声安抚,借垂下的衣袖遮挡,暗暗握了握她指尖。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三更奉上~ 第25章 婚书(二更) 随即, 他冷眼睥着禅院中的丫鬟,神情镇定又漠然。 若丫鬟指出她是谁,她要否认吗?会不会给顾玄琢惹麻烦? 心中闪过许多可能, 洛霏霏心中忐忑不安。 气氛凝滞一瞬, 那丫鬟却忽而噗通跪下来,朝着洛霏霏磕头。 额头在青石地上磕出闷响, 她声泪俱下告罪:“姑娘,从前是奴婢鬼迷心窍, 助纣为虐。若姑娘想讨回公道, 奴婢愿替姑娘作证, 求姑娘宽恕。” 曾经高高在上,颇有些看不起她,对何绍梁忠心耿耿的丫鬟, 怎的忽而反戈? 洛霏霏疑惑不已, 她不是该在何绍梁身边等着做姨娘么? “这丫鬟是本宫叫人找来的。”长公主缓步上前, 明艳的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姑娘不必担心, 本宫欣赏你这样不为情爱迷昏头脑的女子,面对惊才绝绝的武安侯, 还能这般清醒,本宫帮定了你。” 在洛霏霏受宠若惊的目光中,她抬手指指跪在院中的丫鬟:“这丫鬟你若愿意宽恕,本宫便把她交给你,若不愿意, 本宫便叫人把她远远发卖。” 上位者要处置谁, 只是轻飘飘一句话。 听长公主的语气,不像是处置一个丫鬟, 而是处置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在萧总督和六皇子眼中,爹爹和她们又何尝不是蝼蚁? “多谢长公主。”洛霏霏嗓音柔柔。 丫鬟慌了:“姑娘饶命!从前得罪姑娘,并非奴婢有意为之,一切皆是那人指使的,他要奴婢苛待姑娘。那东西,奴婢原本也不想下的。” 当初一念之间想退缩,倒不是多可怜洛霏霏,而是洛霏霏生得过于美貌,她怕何绍梁得到美人之后,对她食言。 可何绍梁攥着她的身契,又要了她的身子,她不敢不从。 她心里多少存了些希望,盼着立功,盼着何绍梁高看她一分。 当然,这些卑劣心思她绝不敢让洛霏霏知晓。 若洛姑娘能放过她,让她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眼前丫鬟的哀求声,将那段不好的记忆,重新送进洛霏霏脑海。 她心中不适,却没想过对一个身不由己的丫鬟下死手。 “当日种种,错的另有其人,她不过是奉命行事。”洛霏霏恭敬施礼,“还请长公主网开一面。” 长公主挑挑眉,有些意外:“你当真愿意放了她?那药是她下的,本宫以为你会以牙还牙。” 看来,长公主很清楚何绍梁曾经做的事。 所以长公主是厌弃了何绍梁,不会当他的靠山了? 洛霏霏心下猜测着,轻轻摇头,说出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民女更希望始作俑者被绳之以法。” “好。”长公主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到她面前,“本宫如你所愿。” 说完,她瞥了顾玄琢一眼,似笑非笑。 “长公主想要臣做什么?不妨直言。”顾玄琢语气淡淡,他可不认为长公主有一副菩萨心肠。 相反,她做事全凭自己喜好,不理善恶。 “暂时还没想到,不过就算你欠本宫一个人情吧,本宫先记着。”长公主笑笑,仿佛让武安侯欠她人情很有趣。 “那日他何绍梁在双槐巷养外室的消息,是你的人透露给公主府的吧?虽然本宫没有证据,可本宫不傻。”长公主打量着他,“不然,那双槐巷的私宅,你怎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那日住进去?为的就是看热闹吧?” 说到此处,长公主面上笑意越发张扬:“明人不说暗话,本宫帮你这小相好,不为别的,也是想瞧瞧热闹。” 小相好三个字,让洛霏霏闹了个大红脸,羞得无地自容。 明明不是,却又无从解释。 “据本宫所知,那林二公子手里还捏着一份订婚书。”长公主朗声一笑,目光在他二人之间巡睃,“你们猜,那是与哪位小娘子的订婚书?” 片刻后,坐在回去的马车中,洛霏霏心神不宁。 “退亲之事,皆由长辈们处理,那订婚书……”洛霏霏思来想去,隐约记得林家退还生辰八字时,阿娘气得撕了婚书。 可林家的婚书,如何处置的,她确实不知。 顾玄琢却不将那婚书放在眼里,他唯一在意的是,洛霏霏的心在他这里,还是在林峦那里。 “怎么?”顾玄琢睥着她,身形微倾,拉近彼此的距离。 缓风拂在她面颊,不知是窗帷罅隙溜进来的秋意,还是他清浅鼻息。 洛霏霏不习惯这样近的距离,下意识往后退去。 纤细的脊背抵上车壁,发间珠钗磕在木壁,轻轻一声响。 “怕林峦拿着婚书来,你就不能嫁我了?”顾玄琢唇角漾开笑意,连眼尾眉梢也俱是飞扬神采,衬得他近在咫尺的俊颜越发昳丽英拔。 他嗓音温暄,直白地叩响她耳膜,叩开她心房。 将她心弦拨弄得微微震颤。 偏他还嫌不够,凝着她羞窘娇颜,又补上一句:“没关系,我们有菩萨庇佑。” 那菩萨,还是他亲眼看着她求的。 “顾玄琢!”洛霏霏急急唤出声。 第一回对他直呼其名,她自己先被惊得唇瓣发麻,紧紧抿起。 “嗯?”顾玄琢倒不在意,面上笑意更潇洒随性。 他收回身形,坐姿端直,悠闲地拿玄铁扇慢摇秋风:“你若肯唤一声玉郎,我更欢喜。” 车厢内,缓风细细,青丝轻轻擦过她耳尖,痒意传至心口。 洛霏霏面颊发烫,不想再同他说这些。 “侯爷欠了长公主人情,不要紧么?”洛霏霏担心,若长公主要他去做什么违背理法之事呢? 听出她话里的担心,顾玄琢心口极是熨帖。 知她脸皮薄,他没拆穿,漫不经心应:“长公主身份尊贵,有陛下维护,哪里需要向我讨人情。她那番话,你听听便罢了,她做这一切,不过是想给驸马添堵。” “为何?”洛霏霏不懂。 驸马出身并不寒微,他是世袭罔替的寿川侯。 听说先帝在位时,上一任寿川侯的权力极大,手中掌着兵权,是朝中少有的敢与齐太妃据理力争之人。 今上能登位,上一任寿川侯功不可没。 按理说,长公主与驸马算是患难过来的,该情深义重才对。 实际上,大晋上下皆知,长公主身边从来不缺蓝颜知己,与驸马并无所出。 “陈年旧事罢了。”凝着她认真思索的小脸,只觉乖巧惹人怜,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发髻,“长公主与驸马乃先帝赐婚,只是两人成亲前,已各自心有所属,偏那无辜的两个人在他们成婚那晚死了。” “霏霏以为,下手之人都是谁派去的?”顾玄琢把玩着玄铁扇,轻问。 他指骨修长如玉,指间玄铁泛着幽冷的光,洛霏霏周身不自觉生出凉意。 “他们各自派人杀了对方心仪之人?”洛霏霏嗓音涩然。 “对,他们也都是这么想的。”顾玄琢牵牵唇角,“所以便是如今彼此猜忌,至死方休的局面。” 洛霏霏眉心轻拧,总觉得长公主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人。 “怎么?”顾玄琢低问。 “总觉得哪里不对。”洛霏霏柔声应。 “当年证据确凿,他二人皆在悲愤中,不曾辩解。”顾玄琢轻叹,“后来,陛下即位,担心寿川侯有二心,慢慢收回侯府兵权,寿川侯府也就沦为寻常勋贵。” 不管其中有没有隐情,都不是她能操心的。 洛霏霏唏嘘一阵,便不再去想。 “侯爷,不知我爹的案子,可有进展?”洛霏霏攥着帕子,轻道,“我想给阿娘写封信,叫她安心。” “你阿娘那边,我会叫人暗暗盯着些。”顾玄琢弯弯唇,“岳父大人的案子,我也会放在心上。” “不许胡说!”洛霏霏羞急,慌忙抬手去捂他嘴。 掌心抵在他唇瓣才发现,他的唇,那样软。 她仓皇收回手,听到顾玄琢低低忍笑的颤音,更是如坐针毡。 颊边热意直往脖颈蔓延,她撩开一角窗帷,眼见着前头便是梅花巷了,忙唤:“弛星,先去长意书局!” 弛星正驾马,在外头应一声:“是!苏嬷嬷说过,小的记着呢!” 长意书局?顾玄琢心中默念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她腿边的藤箱上。 “霏霏箱子里装的是书稿?”顾玄琢记得那藤箱的分量,虽是疑问的语气,姿态却胸有成竹。 若不告诉他,洛霏霏很怕他再来抢,她未必能挡得住。 就是因为想护住藤箱,才闹出今日一连串的事。 既被他猜着,洛霏霏便不再隐瞒:“我想拿书稿换些银钱。长意书局在金陵也有分店,我已送过两年书稿。” “哦?”顾玄琢登时对藤箱里的东西兴趣更浓,却不好耽误她的事,“没想到,你这些时日,还有心思写书稿。需要使银子的地方,叫苏嬷嬷拿给你。” 洛霏霏轻轻摇头,蝶钗薄薄的羽翅翩然晃动,她娇艳的小脸透出几分倔强。 “我会替侯爷照料葡萄,也会出租金。”洛霏霏清莹的翦瞳含着坚定,“我与侯爷应当算是朋友,侯爷便算我便宜些,每月十两,待我拿到润笔费,便把租金交给侯爷。” “本侯说要娶你,并非一时冲动,那宅子是我的,也是你的。”顾玄琢面色微凝,不太明白她的执拗。 “可我毕竟不是侯爷的什么人,至少在爹爹沉冤昭雪前,都不会是。”洛霏霏仍坚持,“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朋友之间亦然。” 忽而,顾玄琢懂了,她越是为未来打算,才越是不愿依附于他。 她这份执拗,倒与他有几分相像。 顾玄琢没再拒绝,俊长的眉重新迤逦愉悦:“这么说来,等你爹沉冤昭雪那日,你便答应嫁我?” 这个人!她想说的明明是后面那句,他却坏心思地揪住前面那句不放!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26章 轻狂(三更) 幸好长意书局到了, 洛霏霏提起藤箱撩开车帷,负气没理他。 下了马车,仍能听见车帷内的闷笑声, 他似乎很高兴见到她落荒而逃的模样。 洛霏霏抬手触了一下发烫的面颊, 又倏而移开。 前头苏嬷嬷已提着藤箱进去,洛霏霏脚步加快, 纤腰似柳,裙摆如花, 曳过门槛。 待那道袅袅婷婷的背影被门扇遮挡, 瞧不见了, 长街马车上的窗帷才垂拢,遮住清俊公子微扬的唇角。 进去以后,掌柜正忙, 洛霏霏在雅间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有苏嬷嬷在, 倒是比她从前都顺利, 甚至提前拿到五成润笔费。 掌柜眼力老辣,见洛霏霏是寻常打扮, 本来想压价。 又见她姿容出众,身边跟的嬷嬷也行事老练, 不像寻常人家出来的,便心存疑虑。 被苏嬷嬷眼睛一横,再不敢说压价的话。 手里多的这十两银子,正好交给顾玄琢做租金。 洛霏霏原估算着,润笔费一共只能得十两, 没想到下个旬日还能再得十两。 谁不爱银子呢? 她面上含笑, 挽住苏嬷嬷手臂,柔声道:“今日多谢嬷嬷, 这长意书局惯会压价,此番多亏嬷嬷帮我。” “姑娘言重,此乃老奴分内之事。”苏嬷嬷脸上堆笑,眼底满是欣慰。 今日她亲眼看到侯爷抱着洛姑娘进般若寺,亲眼看到他们之间多出些叫人难以忽视的微妙变化。 虽不知马车里发生过什么,可她实在高兴得紧,鼻尖甚至有些发酸。 若是老爷、夫人还在,能亲眼看到侯爷心仪的姑娘是怎样知书达理,招人喜欢,该有多好! 长意书局所在的位置,里梅花巷不算太远。 扶洛霏霏下马车时,苏嬷嬷忽而想起一事:“姑娘,那书稿面市之时,署的便是南亭居士这个名讳么?” “是。”洛霏霏抿了抿唇,忍不住拉着苏嬷嬷衣袖,柔声央求,“嬷嬷,此事莫要告诉侯爷可好?” 苏嬷嬷原想着,等书稿面市,她也去买一套来拜读的。 闻言,登时一愣:“侯爷没看过姑娘那些书稿?” “没呢。”洛霏霏含羞摇头,语气有些不自在,“那些话本也入不了侯爷的眼。” “嬷嬷,您就答应我吧。”洛霏霏嗓音软软,继续央求。 苏嬷嬷不曾嫁过人,膝下也无子女,看着长大的顾玄琢又是个冷冰冰难以捉摸的性子。 眼下被娇娇俏俏的洛霏霏拉着衣袖撒娇,立时心软得不像话,连连点头。 “老奴什么都听姑娘的。”苏嬷嬷高兴起来,便有些技痒,“今日姑娘想吃什么?五香鸽、桂花鱼如何?” 洛霏霏自然无二话,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五两银子给苏嬷嬷:“不能叫侯爷破费,这些嬷嬷且先拿去采买,不够了,待下个旬日我再添。” “哪里能拿姑娘的银子?”苏嬷嬷忙要推辞。 洛霏霏握住她的手,将银子攥在她手心:“侯爷那里我也会出租金,嬷嬷收着便是。” 听到这话,苏嬷嬷心中惊疑不定。 侯爷是她看着长大的,往日与二公子起争执时,确实是锱铢必较,不肯吃亏。 可他对心仪的姑娘,也这般斤斤计较,不肯吃亏么? 苏嬷嬷慌了,趁采买的功夫,吩咐小丫鬟去找了一趟弛星。 小丫鬟面色焦急,又说不清楚是什么事,弛星不敢耽搁,与顾玄琢禀报一声,便要往梅苑去。 书案后,顾玄琢放下卷宗,交给弛星。 “带上,放在梅苑书房,别弄乱了。”说话间,他已起身,长腿一迈,绕出书案。 他面色如常,步伐却比平日里快,少了些许稳重,多了几分少年时也少见的轻狂。 “是!”弛星抱起卷宗,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 顾玄琢到的时候,灶上正烧鸽肉,苏嬷嬷让小丫鬟看着火候,自己匆匆赶去前院。 屋内光线渐暗,洛霏霏放下书卷,起身掌灯。 走出明间,准备问苏嬷嬷要火折子,却发现弛星在灶房门口的水渠边料理一条鹿腿。 “哪里来了鹿腿?”洛霏霏走过去,好奇问。 弛星停下动作,拿衣袖抹一把汗,脸不红心不跳应:“田庄上的庄头送来的,侯府灶上的婆子做不好,侯爷便叫小的送到梅苑来。” 实际上,自然是侯爷特意买的,说是洛姑娘爱吃肉,给她加道菜。 可苏嬷嬷没回来,弛星怕自己弄不好,正作难。 洛霏霏哪里想到这一层? 盯着新鲜鹿腿瞧了瞧,心下立时有了主意。 只是灶房已有两道荤菜,这条鹿腿怕是吃不完。 沉吟片刻,洛霏霏攥着帕子,轻问:“侯爷可在?” “在呢!”姑娘头一回主动问起侯爷去处,弛星笑得没心没肺,“叫了苏嬷嬷去,在前院书房问话,姑娘有事找侯爷?” 他拍拍手,起身:“小的送姑娘过去。” “不用。”洛霏霏囧然否认,“我没找他。” 她顿了顿,神情略不自然,稍稍别开脸,目光落在桶中鹿腿上:“你且把这鹿肉片薄些,我去灶房支烤架。” 听苏嬷嬷说,从前顾侍郎和顾夫人在世时,皆是会享口福之人。 冬日里,烤鹿肉、赏梅花,鼻尖冻得通红也不怕,颇有雅趣。 灶房中的烤架,还是他二人新婚后头一年,特意吩咐铁匠打制的。 昨日,她看着好奇,苏嬷嬷才收拾出来,说等梅花开了,叫上侯爷一起,去梅园烤肉去。 没想到,今日正巧能派上用场。 这时节,梅树尚披绿衣,天边眉月倒也应景,洛霏霏便把烤架支在庭院中。 前院书房中,苏嬷嬷刚进去,便把五两银子拍在案头,板起脸:“老奴岁数大了,脑子不及年轻人活络。可侯爷再缺银子,也不该从人家小娘子手里扣。” 若非不能以下犯上,她几乎要指着顾玄琢鼻子骂:“连这点银子也要,等着孤独终老吧!” 即便她忍着怒气,顾玄琢一样能听出她的指责。 瞥一眼案头碎银,顾玄琢一脸莫名:“嬷嬷何出此言?” 难不成,洛霏霏私底下说要给他租金,回头还在苏嬷嬷面前挖苦他一番? 她哪里会是这般精明的姑娘?顾玄琢暗自摇头。 想到洛霏霏的模样,他神情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似晴雪消融,俊美无俦。 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笑意,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 “侯爷别不承认,小娘子决计不会撒谎的。”苏嬷嬷指指那碎银,“这是小娘子给老奴采买的钱,老奴没脸收,侯爷若不嫌烫手,就收着吧。等侯爷娶不上媳妇儿,老奴便日日去夫人灵前谢罪去。” “……”顾玄琢登时明白过来。 一时觉得冤枉,一时又觉好笑。 原来,他挨这一番训,还是那小娘子惹出来的事。 “本侯的性子,嬷嬷应当最清楚,有空去夫人灵前念念霏霏的好。至于这五两银子……”顾玄琢掠一眼那碎银,眼尾笑意漾开,“是她新赚的润笔费?既给了嬷嬷,嬷嬷收着便是,权当未来少夫人提前赏的。” 而她若执意付租金,他便当是未来夫人提前给他的私房钱。 这般一想,顾玄琢面上笑容格外春风得意。 小娘子性子执拗也好,不会占他便宜,便也不会收林峦的银子,自然就不必担心林峦砸银子把人哄了去。 论旁的,他自认都不会输给林峦。 只银钱这一项,他的所有私产加起来,恐怕也比不过林峦这位小财神。 “这样吗?侯爷不是在与小娘子斤斤计较?”苏嬷嬷见他神情不似作假,当即改了一副面孔,笑呵呵把银子收起来,“既是侯爷和少夫人赏的,老奴就收着!” 话音刚落,她余光瞥见外头天色,瞬时着慌。 掉头就往书房外跑:“哎哟,灶上还炖着鸽肉呢!” 天色已全然暗下来,廊庑下一排风灯,于秋风中轻轻摇曳。 葡萄架下也悬着两盏珠灯,暖光洒在小腿高的果苗上,也洒在少女发顶、肩头。 顾玄琢俯首迈入院门,抬眸便见温柔的光晕下,少女躬身碰触果苗的情景。 暖黄光线溶溶如月华,透过她外衣,细细勾勒出她窈窕身形。 刚种下的果苗仍细弱,翠竹下的少女却初见风华,处处是春柳抽芽似的勃然生机。 “侯爷。”弛星把片好的鹿肉,摆在烤架边,隔着一堆火,向顾玄琢问安。 洛霏霏温声望来,身姿下意识站直。 不知是火光太过炽盛,还是今日一通变故仍盘桓心头,洛霏霏望见那张熟悉的脸时,目光竟不由自主闪了闪。 他俊朗的面容,是那般出尘耀目。 “弛星!”苏嬷嬷在灶房窗口朗声唤,“进来帮忙,别偷懒!” 听到呼唤声,弛星目光在两人见巡睃一圈,立时心领神会。 忙不迭应:“这就来!” 话音还没落,人已钻进灶房去了。 “侯爷。”洛霏霏柔柔福身,立在珠灯侧,盈盈含笑,“果苗长势不错,侯爷可要瞧瞧?” 才种下几日,哪里能看出变化来? 顾玄琢听出她话里那极力遮掩的紧张,含笑上前:“好。” 灶房里传来碗碟相触的轻响,以及苏嬷嬷笑骂弛星和小丫鬟的声音。 洛霏霏侧首去看果苗,身后脚步声并不重,每一步却似踏在她心口。 扰得她悬起的心,怦怦直跳。 他是有事要找苏嬷嬷,才来的梅苑,还是为她而来? 理智告诉她,是前者。 可她的心,却不受控地往后者偏。 “侯爷瞧,这里是不是多了一片叶?”洛霏霏指着身侧最近处的果苗,怯于回首。 那人已行至身侧,熟悉的衣香往她鼻尖里钻。 “是吗?”顾玄琢嗓音低低,透着疑惑。 他立在洛霏霏身侧,倾身顺着她纤细指尖去看。 “在紧张什么?”顾玄琢开口,说的却是与果苗全然无关的话。 “谁紧张了?”洛霏霏绝不肯承认,她眼皮跳了跳,慌慌避开一步,眉眼微垂,“苏嬷嬷怎的还没出来?我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刚迈出一步,足尖尚未点实,纤腰便被一只大手扣住。 她身形微晃,被他轻易环住后腰。 胸腔内的心跳,骤然跃到嗓子眼,洛霏霏抬眸望向他,只觉他目光与头顶珠灯一般耀眼。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玄琢:没被打,试探成功,晋级! 洛霏霏:(咕噜咕噜)我饿了,吃饱再打。 宝子们,这两天都凌晨更新昂~ 第27章 意乱 “霏霏可知, 方才在书房,苏嬷嬷狠狠骂了我一顿?”顾玄琢唇角含笑,看起来并没生气。 “为何?”洛霏霏嗓音发着颤。 她更想问, 他为何忽而又来抱她。 这里没有外人, 他又不必做给任何人看,他说的心意, 她也都懂了。 他掌心似藏着一团火,从她腰侧一路燎至心尖, 灼得她嗓子竟有种异样的干涩。 “嬷嬷怪我待你不够好。其实她也没骂错, 我确实是锱铢必较的性子, 绝不肯轻易吃亏的。”顾玄琢说着,微微俯首,嗓音也低下去, “霏霏害我挨骂, 打算如何补偿?” 他已离她这般近, 近到他薄薄唇瓣只消压下寸许,便会触上她眉心。 明明已是秋夜, 庭院清凉如水,洛霏霏却觉喉间又燥又渴, 想饮一盏梨浆润喉。 她纤手覆上腰侧修长的指骨,一根一根将他的手掰开。 故作镇定道:“侯爷未用晚膳,必已饿了,今日送来的鹿肉极新鲜,我去替侯爷烤来吃。” 语调虽柔, 她语速却不慢。 话音落下之时, 她已从他掌间逃开,裙摆打着旋儿, 翩然朝火光靠近。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笑,洛霏霏脊背蓦地僵直。 坐到杌子上,银箸刚夹起一片鹿肉,险些落入火堆。 少女姣好的容颜,沐着跳跃的火光,如明珠朝露。 顾玄琢沉寂许久的心口,似蛰伏着无数的飞蛾,被那片火光逗引煽惑,扰乱了心跳的节律。 “放过火,倒不见你怕火。”顾玄琢悄然捻了捻指腹,坐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银箸。 弛星竭力绷着脸,装作一无所知,端着承盘出来,放到烤架边的方桌上。 接着,苏嬷嬷和小丫鬟也一前一后出来。 前者笑得合不拢嘴,后者垂着头不敢看人。 洛霏霏小脸被火光映得发热,便是被苏嬷嬷取笑,倒也不似与顾玄琢独处时那般紧张了。 刷过油的鹿肉,紧紧贴着灼热的烤架,发出滋滋轻响,肉香漫散。 “怕什么?”洛霏霏抬手拂了拂眼前烟火气,理直气壮应,“该是作恶的人怕才对。” 见那些记忆并未伤她分毫,顾玄琢暗自放心。 又在烤架上铺了一块肉,他放下银箸,侧过身,面朝着她。 忽而,他朝她欠身。 洛霏霏惊得心口怦怦直跳,下意识往另一边侧身躲闪。 院子里可不是只他们两个了,他怎么还是这般……这般孟浪轻狂? 心下正暗自骂着,身子却倏而被抬高。 洛霏霏唯恐杌子歪了,她掉下去,忙坐正。 余光瞥见顾玄琢唇角浅浅笑意,总觉得有种得逞的意味,她却不敢凝神细瞧。 顾玄琢双手握住杌子两侧,将杌子连同她一道,端起来,移至往后半步远处,才放下来。 “便是不怕,也别靠太近,当心被油星、火星溅着。”他嗓音低润,一丝喘气的迹象也无。 洛霏霏下意识将目光移至他手臂,很想捏一捏,那锦衣之下的肌骨,究竟蓄着多少气力? 念头刚起,便被她狠狠掐灭。 总觉得,从般若寺回来之后,她在顾玄琢面前变得不一样了,心绪正渐渐脱离掌控。 洛霏霏慌忙移开脸,欲狡辩,以掩饰心慌意乱。 岂料,唇瓣微启,未及出声。 那烤架之下的火堆,兀然噼里啪啦爆出一串火星,极是应景。 愣神间,顾玄琢已侧过身,自然地挡在她身前。 火光被他遮挡,他高俊的身影被火光映照着,拉长的剪影笼罩着她。 今日被他抱着从人前走过,洛霏霏犹记得,那怀抱是怎样宽厚坚实。 “侯爷竟这般会照顾人,老奴真是白担心了。”苏嬷嬷笑声爽朗,回荡在小院中。 落在脸上的月色也变得捉狭,似偷了日光的烈度,照得洛霏霏面颊嫣然娇灼。 这般被人无微不至照顾的感觉,有些陌生,她一颗心似浸在温热的汤池中。 可阿娘说过,单方面享受一个人的好,是不长久的,连老天也会嫉妒。 洛霏霏醒了醒神,站起身,执拗地给肉片刷油、撒香料,不肯偷懒。 “嬷嬷莫笑,她脸皮薄。” 院里都是他的人,顾玄琢的心思半点不遮掩。 他好整以暇端量着洛霏霏侧脸,神色无奈。 平生头一回想照顾一位女子,偏这小娘子屡屡不领情。 或许,正是她与旁的女子都不同,他才鬼使神差把人放在心上。 烤肉的香料是洛霏霏调配的,烤出的肉,香气浓郁扑鼻。 洛霏霏不留神,吃多了肉,有些腻。 屋内点着一支烛台,不算亮堂。 疏窗上高俊的身影随烛光晃动,正守着红泥小炉,替她烹茶。 望着疏窗上的剪影,没来由的,洛霏霏忆起初见他时,那映在半旧的屏风上,琼枝玉树般的身影。 在那样的境况中遇上他,是她十六年中最幸运的事之一。 “侯爷。”洛霏霏忍不住轻唤。 顾玄琢正斟茶,温声,隔着氤氲水雾望过来,停下来等她。 等了一息,洛霏霏却没继续说下去。 “怎么不说了?”顾玄琢俊眉微动,睥着她,将茶盏斟至七分满。 洛霏霏凝着那茶盏,水眸盈盈,露出一丝迟疑。 忽而,她不太确定,她对顾玄琢是男女之情,还是绝处逢生之下,生出的仰慕与依赖? 倾慕有几分,依赖又有几分?洛霏霏分不清。 她暗暗咬了咬舌尖,将那句欲回应他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咽下去。 “我……我吃多了,不克化,想出去走走。”洛霏霏吞吞吐吐扯了个理由。 “先饮一盏茶,解解腻。”顾玄琢将茶盏推至她面前,又替自己斟一盏。 动作潇洒自在,行云流水,并不追问。 一盏茶缓缓滋润肺腑,吃多了荤腥的腻味果然减轻大半。 “多谢侯爷。”洛霏霏放下茶盏。 夜色渐浓,弛星他们收拾庭院的动静不知何时隐去,连虫鸣也渐渐歇了。 眼前公子明日还得上朝,却没有一丝要告辞的意思。 洛霏霏有些坐不住。 “我去替侯爷点一盏灯,侯爷去前院时当心些。”她起身,准备去廊下瞧瞧弛星还在不在。 甭管她嘴上多体贴,顾玄琢依然能听出她本意。 她在婉转赶客。 可月色正好,佳人相伴,顾玄琢尚无困意,并不着急走。 待明日林峦来了,兴许好些日子难得如此良辰美景。 略思忖,他佯装没听懂她赶客之意。 理了理袖口,随之起身:“后院桂树下埋着一坛陈年桂花酒,若还在,滋味应当比你中秋尝过的要好。” 闻言,洛霏霏眸光清莹璀亮,腹中馋虫瞬时被勾动。 “天色已晚,侯爷若想喝,明日再喝不迟。”洛霏霏克制着,神情看不出异样。 顾玄琢移开目光,望向天边疏星寒月,暗自忍笑。 “有道理,明日吩咐弛星去买几坛好酒。等林峦来了,我把他灌醉,好去偷婚书。”顾玄琢不紧不慢道,似是认真在做打算。 洛霏霏听在耳中,只觉额角青筋直跳。 看起来多运筹帷幄的人,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实则就想到这般不靠谱的法子,去拿林峦手里的婚书?! “那我得提醒林二公子把婚书藏好些。”洛霏霏脱口而出。 说完,才察觉自己的语调有几分寻常没有的俏皮、娇纵。 顾玄琢猛然侧眸,深邃锐利的眼,映着月华,别样温柔:“顽皮。” 夜风席卷枯叶,翩然在庭院打着旋儿。 洛霏霏心口蓦地一跳,无端觉着,就连深秋的景致也因眼前人变得不那么萧索。 “咳咳。”弛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清清嗓子,上前行礼,“侯爷,该安寝了。” “嗯。”顾玄琢轻应一声。 望她一眼,面色已恢复端肃,没说什么,大步流星朝院门走出去。 眼见着那颀长的身影走远,洛霏霏走下石阶,踏过庭院中新落的枯叶。 悄然扶着院门,探出半张脸,目送那人没入暮色。 随即,她轻轻合上院门,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廊庑下。 抬脚欲迈入门槛,又戛然顿住,调转足尖,穿过一道窄门,沿抄手游廊往后院去。 后院无人,只挂着一盏灯笼,孤零零地。 院中桂花树不知有多少年头,高处的枝叶能触到房檐。 洛霏霏寻来花铲,裙摆委地,蹲在树下,悄悄挖着,想寻出顾玄琢说的那坛桂花酒。 听他语气也能猜出,该是多年前埋下的,颇为难得。 中秋那晚,他将她的桂花酒全抢了去。 她挖出他珍藏的桂花酒,稍饮一盏,再悄悄放回去,不为过吧? 洛霏霏心里想着那桂花酒的滋味,神情专注又期待。 “哪里来的小贼,竟敢来偷本侯的酒?”头顶传来一道熟悉嗓音,散漫戏谑。 洛霏霏一听便知是谁,仍惊得指尖发软,花铲铛地一声落到地上。 扬起细颈,循声望去,只见高高的屋檐上,那人头悬清月,屈膝而坐,俊逸无双。 “侯爷是故意捉弄我么?”洛霏霏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忍着心虚,先发制人,“这桂树下根本没酒。” 顾玄琢闷声失笑,肩膀微微耸动。 稍顷,踏月而下,翩然落到洛霏霏面前,慢慢摇着玄铁扇,愉悦道:“只许你顽皮,就不许我耍滑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谁偷酒了?酒在哪儿呢? 顾玄琢:哦,你不是偷酒小贼,而是偷心贼。 感谢在2022-07-13 15:47:13~2022-07-14 15:02: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庭来的小仙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捏捏 言毕, 他越过洛霏霏,躬身拾起花铲,行至桂花树另一侧。 洛霏霏面露狐疑, 坐在石凳上等他。 没想到, 他还真挖出一只不大不小的圆肚酒坛。 “怎样?没捉弄你吧?” 顾玄琢打一桶井水,拿掌心掬水清洗酒坛外壁。 月光下, 水色泠泠如流珠,溅起些许在他衣袖、衣摆。 见他腾不开手, 洛霏霏下意识上前, 纤手捏住他袖口, 替他往上挽起些许。 衣料堆叠在臂弯处,露出一截精壮的小臂。 尤其是托举酒坛的那只手,小臂肌肉绷紧, 线条匀实矫健, 让人瞧着莫名脸热。 “多谢。”顾玄琢目光落在酒坛上, 似未注意到她的短暂异样。 洛霏霏别开脸,借夜风消减面颊热度, 再不敢去瞧那两条晃眼的小臂。 酒坛洗净,顾玄琢也不回屋。 坐在后院廊下, 拍拍身侧位置,将酒坛递给洛霏霏。 “都给我?”洛霏霏受宠若惊,将酒坛抱在怀中,犹不敢相信。 顾玄琢把玩着沾染酒香的坛塞,睇向她:“尝尝看。” 既如此, 她还客气什么? 虽抱着酒坛饮酒不雅, 可也不是头一回了。 洛霏霏怕回屋取了酒盏来,酒被他抢着喝了, 得不偿失。 索性捧起酒坛,将唇瓣贴在坛口,小口小口嘬饮品尝。 鼻尖、唇齿间被浓郁的酒香占据,耳畔是他闲适的语调:“这酒还是我爹在世时买的,他只管与我娘対饮,却不许我喝,我便偷偷藏起这一坛,谁也不知道。” 说话间,他目光自然而然移至她唇畔:“今夜看你饮茶,才偶然想起。” 想起中秋那夜,她沾染酒香的唇。 她嘴巴小巧,坛口显得过于大了。 便是慢慢饮着,也有少许酒液自坛口溢出,沿着她唇角,徐徐往她皙白雪腻的颈间滑落。 “饮茶怎的还能想起酒来?”洛霏霏放下酒坛,露出微染酡绯的小脸,以及一双水泽潋滟的唇。 顾玄琢凝着那唇瓣,眼眸越发深邃难测。 他面上仍轻松含笑,洛霏霏却莫名感受到危险逼近。 头顶脆弱的风灯摇曳着一双人影,他俊朗的脸沐着明明灭灭的灯影,添一重冶逸。 他喉间凸出的节骨,似轻轻滚了滚。 没等洛霏霏细思,怀中已空,酒坛被抢了过去。 果然,她直觉没错,这厮又抢她酒喝。 酒液酿着月光,顺着他喉间灌下。 这一回,洛霏霏清晰看到,那凸出的节骨如何上下滚动。 失神一瞬,她忙移开视线,去抢酒坛:“侯爷说了这坛酒归我,岂能言而无信?!” 待顾玄琢喝足,只剩下小半坛。 他眼神晶亮,理直气壮与她対视:“那是你说的,我可没答应。” 继而,他长指轻轻敲了敲酒坛。 清越的声响中,他愉悦弯唇:“再说,这坛酒醇厚绵长,若你全喝下去,是要本侯抱你回房么?我倒是乐意效劳。” “侯爷莫小瞧我,连沈牧都不是我対手。”洛霏霏已有三分醉意,脑子转得时快时慢,却很相信自己的酒量。 顾玄琢将酒坛还她,温声轻哄:“沈牧又是谁?” 重新拿回酒坛,洛霏霏一心惦记着把剩下的酒喝完,不给他可乘之机。 不假思索应:“他爹是山匪,他接他爹的班,不过,小时候我被他爹的人抓到山寨,是他放了我。” “找你喝过酒?”顾玄琢掌心撑在她身侧廊柱上,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叩着。 小娘子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洛霏霏又嘬了几口酒,酒劲缓缓攀上脑仁,她眼前一阵晕眩。 不想在顾玄琢面前示弱,便抱着酒坛,倚靠廊柱。 “唔,他说山寨里数他酒量最好。”洛霏霏闭了闭眼,眼前俊朗公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可他喝不过我,越是喝不过,越是喜欢偷跑过来,说是等赢过我就不来了。” 谁知,当她离开赣南,随爹娘去金陵的时候,沈牧还是没赢过她。 幸好沈牧的地盘也就在赣南,这两年倒没去金陵找她喝过酒。 饮酒罢了,冒着有去无回的风险,自然犯不着。 她细声细气说着,语气中并无不舍,倒有几分骄傲。 这是把旧事当做自己酒量好的铁证了?顾玄琢暗暗失笑。 那沈牧多半是瞧上她了,故意骗她的,偏她丝毫不知。 幸好,有了白日里的那场变故,他没有徐徐图之。 “你笑什么?”洛霏霏喝不下了,放下酒坛,伸手去捂他的唇,语气又娇又凶,“不许笑话我。” “好,不笑你。”顾玄琢凝着她醺醺然的娇态,无奈摇头。 洛霏霏眼前一时有两个顾玄琢,一时有一个,手按偏了,没捂着他的唇。 身形晃了晃,纤手扶在他肩头,堪堪稳住身形。 随即,她脑中闪过什么,一手抚过他锦衣衣料,移至他上臂。 隔着单薄的衣料,捏了捏那衣料之下遒劲的肌骨,低低嘟囔:“竟捏不动?” 夜风拂动,她柔顺的裙摆如微绽的花,贴上他深色衣摆。 裙摆之上那绦带束起的腰肢,纤柔如花枝。 顾玄琢虚虚握着花枝,凝着她近在咫尺的玉颜,眼神深邃似海:“当真醉了?” 他唇齿间呼出的,是桂花酿的香气。 醇厚芳馥,极为诱人。 洛霏霏喉间莫名干涩,这感觉熟悉又陌生。 她该去饮一盏茶,或是梨浆,润润喉。 可不知为何,她身子有些不受控。 鬼使神差想堵住他唇瓣,将这说不清的滋味也渡给他几分。 他不是很喜欢抢她的么? 夜风缓下来,风灯的光线变得温柔静谧。 洛霏霏凝着那薄薄唇瓣,纤手撑在他肩头,一寸一寸朝他靠近。 鼻息混在一处时,她甚至能辨出他一根一根的睫羽。 忽而,他偏过头,她柔软唇瓣贴在他侧脸。 “胆大包天的小醉猫。”顾玄琢紧紧握着她腰肢,语气透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本侯可不似你这般轻狂。” 翌日醒来,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廊下有人在说话,洛霏霏揉揉脑仁,细细辨去,登时吃了一惊。 “哥哥?”她轻声唤。 洛景霖随洛家子弟正经习过武,耳力极佳。 听到这一声唤,话音戛然而止,当即便折身要进屋来,林峦自然也跟着。 刚走到门扇外,洛景霖忙顿住脚步,抬手挡住林峦:“林兄稍等。” 随即,朝门扇里叮嘱:“是我。妹妹宿醉刚醒,且慢些起身,我与林兄去花厅等你。” 外头话音刚落,便响起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被雨声淹没。 対镜梳妆时,洛霏霏已从兄长到来的喜悦中回神,昨夜烤肉饮酒的记忆在脑中纷涌。 依稀记得,她与顾玄琢共饮一坛酒。 顾玄琢笑她酒量不好,她不服气,去捂他的唇。 后来呢?她努力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梳洗毕,她没立刻去花厅,而是略迟疑地问苏嬷嬷:“嬷嬷,侯爷今日上朝之前,与往常可有什么不同?” “没有啊。”苏嬷嬷笑应,“只说叫姑娘与洛公子安心住下,表少爷他另有安排。” 哥哥住梅苑,林峦去别处住? 洛霏霏沿着游廊往花厅去,唇角不自觉扬起。 他対林峦,仍旧不能放心。 “妹妹!”洛景霖从花厅冲出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来,上下打量着洛霏霏,眼圈微红,“姓何的畜生做的事,我都听萍娘说了。让妹妹受委屈了,余下的事,哥哥来做,我今夜就去替你报仇!” “也算我一个。”林峦从旁插话,摇一柄洒金折扇道,“我林家未来二少奶奶可不是好欺负的。” 他的话掷地有声,一句便表明此来的心意。 洛霏霏眸光闪了闪,垂下眼睫,与他见礼:“林公子,你我婚约已除,公子不必如此。林公子救下我哥与祖父的大恩大德,霏霏没齿难忘,他日必当相报。” 至于照拂她,如今看来,顾玄琢并非是因林峦写信相托才如此,而是…… 她抿了抿唇瓣,莫名发窘。 虽然爹娘早把林家的聘礼退还,她没什么好心虚的,可林峦与顾玄琢毕竟是表兄弟,关系还好,往后相见哪能自在? 哼,她又没许诺过顾玄琢什么,如何面対林峦,是顾玄琢该考虑的事。 “这恩情是我与祖父欠的,要你报什么恩?”洛景霖见情形不太対劲,赶忙打圆场,“林兄,妹妹脸皮薄,你莫要放在心上。” “无妨。”林峦摇摇头,只觉眼前的洛霏霏比定亲见到时,更多一段柔媚风情。 许是渐渐开窍,知道害羞了? 退亲之事,确实是林家做的不厚道。 林峦收起折扇,向洛霏霏躬身赔罪:“林某该向洛姑娘赔罪才是,这两个月,叫洛姑娘独自面対,林某甚为惭愧。” “林公子言重了。”洛霏霏避开他这一礼,却不知如何再开口。 在洛景霖看来,只要林峦心意不改,亲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眼下,他一心想先收拾了何绍梁。 “左右没人知道我入京,我定要叫那畜生好看!”洛景霖转转手腕,恨不得立时去打得何绍梁满地找牙。 “哥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洛霏霏怕哥哥冲动,连忙拉住他衣袖劝。 哥哥武艺好,可谋害朝廷命官是大罪,这里是京城,三法司、玄冥司哪个也不好糊弄。 “长公主殿下会替我做主的。”洛霏霏坐到圈椅中,接过小丫鬟递来的茶,转移话题,“哥哥何时听萍娘说的?她可入京了?怎的没给我来个信儿?” 洛景霖点点头:“侯爷的人不是这两日才寻着你么?先前连我们都不知你身在何处,她往哪儿送信去?我放心不下,和林兄先入的京,她大概两日后能到。” 他随口问的两句话,听得洛霏霏错愕不已。 原以为哥哥来以后,都同苏嬷嬷打听过,该什么都知道了。 没想到,哥哥知道的事,与事实千差万别。 自然不会是苏嬷嬷的主意,所以是弛星奉命接人时,按顾玄琢的吩咐说的? 前两日还威胁,要把她中药那晚的事告诉林峦。 实则,他想把所有事都瞒下。 洛霏霏不擅长说谎,怕多说多错,便顺势问起萍娘的事,対她京中发生过的事只字不提。 兄妹二人说不完的话,林峦也不急着插嘴。 他捧一盏茶,眼底藏着精明。 天色渐暗,侯府派了马车来接林峦。 小半个时辰后,顾玄琢在侯府设宴与林峦対饮。 “梅苑你也去过了,接下来有何打算?”顾玄琢细细品一口酒,神情端肃如常,眼尾却泄露一分柔色。 林峦握着酒盏,未饮,隔着膳桌,挑眉问他:“你并非这两日才找到洛姑娘吧?” 闻言,顾玄琢持盏的长指蓦地收紧。 -------------------- 作者有话要说: 林峦:我可不傻,你失算了,我的好表弟。 顾玄琢:来来来,先干三碗再说事儿。(内心慌得一批) 宝子们,17日开始,恢复正常时间更新,中午12:00左右~ 感谢在2022-07-15 12:02:25~2022-07-15 16:1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庭来的小仙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情郎 “洛姑娘是这么告诉你的?”顾玄琢面上镇定自若。 内心却恨不得把那灵俏的小娘子捉在怀中, 好好问问,她是不是故意拆穿他,想看他笑话? “不是。”林峦细细打量着他神情, 想从他漫不经心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 却一无所获。 顾玄琢绷惯了矜贵公子的模样,他却累得慌。 当即往椅背上一靠, 吊儿郎当道:“那小娘子不会骗人,我一眼就能瞧出来。” 继而, 他微微倾身, 迫不及待问:“小玉郎, 你究竟何时找到的我未来媳妇儿?回信时怎么没说一声?” 片刻间,顾玄琢心内那一丝丝慌乱,已迅速平复。 只是林峦话里的称呼, 惹得他神情又凝肃一分, 似结了一层冰。 他上臂轻抬, 不紧不慢饮一口酒,神色已恢复如常:“你觉得适合在信里说?我以为二表兄生意越做越大, 脑子也该有长进。” 登时,林峦被他的话噎住。 这熟悉的被压制的感觉, 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那我来都来了,你总该说句实话。”林峦不服气嘟囔。 尽管不服气,却没再质问顾玄琢,他知道顾玄琢有一百个大道理等着他。 “喝酒,喝酒!”林峦先行举起酒盏, 面上笑意爽快, “今日不醉不归!” 两人喝着酒,说了几句洛知府的案子, 林峦拍拍胸口:“这事儿就拜托你,那是我未来岳丈,需要使银子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他媳妇儿?他岳丈?嗬,口气倒是不小。 “钱巡按虽非洛大人所杀,可洛大人亲口承认,收过脏银,即便数额如他所言有误,他出来也是要贬官的。”顾玄琢故意把话又说得严重些,“也许连官身都保不住。” 他顿了顿,俊眉轻拧问:“你确定还要与洛家结亲?林家是要败落了不成,结亲这般不挑剔?” 言辞间,毫不掩饰対洛家的轻慢。 原本林峦还怕他隐瞒洛霏霏行踪,是有私心。 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打消所有疑虑,义愤填膺道:“就算被罢官又怎么了?我也没官身啊。你位高权重,将来要娶门当户対的侯门贵女,我又不需要。” 顾玄琢睥着他,语气淡淡,很不能认同:“金陵多少名门望族的千金闺秀等着你挑,当真认准这一位了?本侯瞧着也没什么特别。” “没什么特别?”林峦睁大眼睛望着他,反问,“你不觉得洛姑娘生得特别好看?” “不觉得。”顾玄琢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说着违心的话。 说出口的一瞬,他脑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昨夜梦中情形。 梦里,小娘子娇娇媚媚朝他依过来时,他不曾避开,而是反客为主,叫她狠狠付出了一番代价。 只想想,他唇瓣便微微发麻,仰面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 心口火苗不仅未灭,反而烧得更旺了。 “你冷血,你薄情,你不近女色,你还是个正常男人吗?”林峦睁大眼睛像看一个不懂感情,缺乏人性的异类,“我娘还怪老夫人不替你张罗亲事,如今看来,你迟迟未曾定亲,也不能全怪老夫人。” 顾玄琢笑笑,不置可否。 待林峦喝得面色涨红,弛星捏着鼻子扶他回房。 刚进门,林峦便跑进盥室吐了一通,出来却见顾玄琢临窗望月,没事人似的。 “再来,我就不信喝不过你!”林峦折身吩咐弛星去取酒。 顾玄琢摆摆手,弛星机灵地退出门去。 “不服气?”顾玄琢笑笑,把玩着冷硬的玄铁扇,“也难怪,毕竟除了比我定亲早,二表兄也没什么能比得过我的。” 林峦摇摇晃晃坐到対首,一听急了:“谁说我比不过你?我挣得银子不比你多?” “那是我没去做生意。”顾玄琢轻飘飘丢出一句。 言外之意便是,若他去做生意,就没林峦什么事了。 幼时,母亲猝然长逝,顾玄琢被姨母接去金陵住过一年多。 那时候,林峦性子跳脱,姨母说的最多的话便是:“你看看玉郎,比你还小一岁,可你哪里比得上他?还不多用功读书!” 随着年龄渐长,他们同一年春闱,一个中了探花,一个二甲末名。 从那以后,林峦才一门心思从商,不入仕途的。 顾玄琢很清楚,如何激他。 果然,他话音刚落,林峦登时跳脚。 “大言不惭!”林峦扶着凭几起身,想起顾玄琢亲口承认被他比下去的那一句,得意笑道,“小玉郎,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婚书长什么样吧?这就让你长长见识。” 言毕,转身便步履紊乱进了内室,打开行李翻找。 听到里头咚咚的响动,顾玄琢唇角不知不觉弯起,眼底闪过一丝得逞。 内室里,林峦翻找一通,捏着婚书便倚靠床榻酣眠。 不轻不重的鼾声中,顾玄琢悄然进到内室,取走他手中婚书,略看一眼,塞入袖中。 另从袖中取出一张相似的纸笺,撕得粉碎,洒在林峦身侧。 这才志得意满走出门去:“表少爷喝多了,夜里叫人守着听唤。” “是!”弛星应下。 等安排好人手,去前院听差,却听疾风说,侯爷已离府,不知往何处去了。 梅苑中,众人皆已安歇。 洛霏霏却睡不着,身着寝衣,坐在窗前,盯着天边月牙出神。 今日,哥哥劝了她许多。 把林峦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还说林峦走南闯北,她嫁过去,不必跟着公婆住,又不必如大少奶奶那般协理中馈,最是自在。 听起来,确实叫人向往,她自小便羡慕哥哥可以与祖父四处游历,自由自在。 不像她,爹娘在何处,她便在何处。 可顾玄琢呢? 他的夫人,有诰命在身,又要主持整个侯府的中馈,便不得自由。 洛霏霏心里乱的很。 想不通,索性不去想。 系上石蕊红的披风起身,去院中透透气。 待她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挣捏着花壶,料理葡萄果苗。 看到果苗上新冒出的嫩芽,她欢喜地起身,想去前院告诉顾玄琢。 刚迈出一步,才猛然忆起,顾玄琢已回到侯府。 眼下,是哥哥住前院。 洛霏霏面上笑意悄然消减,她回眸望着那新冒出的嫩芽,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是因为他不在,她才这般魂不守舍吗? “夜里不睡,在想谁?”顾玄琢悄无声息出现在院中,鬼魅似的。 洛霏霏惊得本能后退,足跟被果苗下的地膜绊到,身姿顺势后倾。 她轻呼一声,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揽入怀中。 闻到熟悉的衣香,她脑中纷乱的思绪,莫名踏实安定。 “没……没想什么。”洛霏霏指尖抵在他身前,心口不一应,“只是在想林公子去侯府,会不会请侯爷帮忙対付何绍梁。” “哦?竟是在想林峦?”顾玄琢抬手,捏住她小巧下颌,轻轻摩挲了一下,“霏霏一时欢喜,一时失落,我以为是在想情郎。” “我哪有情郎?!”洛霏霏羞愤地推他,不许他这般亲近。 顾玄琢也不坚持,顺势松开她纤柔腰肢。 下一瞬,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笺,在她眼前晃了晃:“瞧瞧这是什么?” 洛霏霏没看清上面的字迹,却看到小印盖出的红色印记,心中立时有了猜测。 可她不敢相信,顾玄琢会这么快拿到婚书。 “什么?”她愣愣问。 抬手去拿,想确认一眼,却被顾玄琢轻巧避开。 他慢慢悠悠将纸笺対折,微微俯身,将侧脸递来:“亲我一下,便告诉你。” “你,休想!”洛霏霏忍着羞赧,推开他,抬脚便朝屋里去。 自打从般若寺回来,他是越发不正经了。 听到身后脚步声,洛霏霏心跳莫名加快。 偏偏身后那人,还要添一把火:“霏霏莫不是忘了,昨夜桂花树下,都対本侯做了些什么?” 那语气,活像她是个酒后胡来的登徒子。 洛霏霏绣鞋刚迈上石阶,听到这话,登时脚下一软。 身后那人低笑一声,快步上前,长臂绕至她腿弯下,将她横抱起来。 “想起来了?”顾玄琢压低嗓音,气息拂在她榴红的耳尖,“若没忆起来,便慢慢想,保证不叫你分心摔着。” 内室一灯如豆,将他身影放大,威势十足。 洛霏霏坐在便榻上,倚靠软枕,目光躲闪。 昨夜饮酒之后,她当真胆大包天去亲了顾玄琢? 她细细去回忆,还真想起些零星画面。 月光下,是她盯着他薄薄唇瓣,朝他依过去。 思及此,洛霏霏的面颊已红得不像话,紧张地攥着披风,努力将那些画面忘掉。 “这回想起来了?”顾玄琢忍着笑,手肘撑在榻几上,气定神闲睥着她质问。 洛霏霏哪里好意思应他? 当即拿掌心遮住面颊,闷声问:“侯爷究竟如何骗到的婚书?莫不是真将林公子灌醉了?” 被她猜着,顾玄琢并不意外。 她纤细的身形隐在宽大的披风下,那披风便像一张壳,容她缩在里头装傻。 顾玄琢指骨发痒,很想将那层壳剥开来,叫她再无处躲去。 只她水眸盈盈的模样,实在叫人心软。 他将婚书展开来,摊在她面前,俊长剑眉神采飞扬:“不然呢?林峦实在不足为惧,何须我特意耗费心神去想法子?” “是吗?”洛霏霏拿起婚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在她心里,这桩亲事确实已经退掉,可林峦不这么想,哥哥也不这么想。 若是林峦再求亲,爹娘会如何想呢?洛霏霏不确定。 林公子救了哥哥和祖父,还陪祖父去了族长那里,让洛氏一族重新接纳他们这一支。 这样大的恩情,她想象不出爹娘如何拒绝。 罢了,那都是以后的事。 她只知道,拿到婚书的这一刻,她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察觉到内心松快居多,她终于认清,她自己是绝不想嫁林峦的。 洛霏霏将婚书递还给顾玄琢,朱唇噙笑:“既然不足为惧,那侯爷为何将他安顿在侯府,放在眼皮子底下?” “……”顾玄琢被她堵得一时语塞。 默然一瞬,才咬牙切齿,低笑承认:“対,我就是不想让他看到你。” 他抖抖手中婚书,继而捏成一团,顷刻碾碎:“我唯一嫉妒的,便是你的芳名曾写在他的婚书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骗子,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顾玄琢:那是你自己想起来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洛霏霏:真的亲过了? 顾玄琢:对,所以我要亲回去才算扯平。 林峦:我还没退亲呢! 顾玄琢:哦,那你婚书拿来给我看看? 头顶各式冷饮雪糕冰淇淋,求预收,求作收,求营养液啦! 第30章 贪恋 那飘洒在裙面上的纸屑, 似化作无数绵绵软软的情愫,落在她心口。 “放心,他不会在京城待多久。”顾玄琢坐到她身侧, 轻轻握住她纤细的指。 他掌心灼灼热度浸入她指尖, 洛霏霏侧眸凝着他。 捕捉到他眼中狡黠,她错愕不已:“侯爷做了什么?” “没什么, 不过是对他的生意动了点手脚。”顾玄琢眼底也藏着笑,意气轩昂, 俊朗得叫人移不开眼。 洛霏霏不自在地收回视线, 抽出手, 欠身替他斟茶。 背对着他时,故意嫌弃道:“满身酒气,侯爷饮了茶便回府去吧。” 其实, 他身上酒气并不浓。 顾玄琢斜倚半边软枕, 好整以暇凝着她姣好背影。 那般爱吃肉的人, 脊背却单薄。 披风下那若隐若现的窄腰线条,他曾丈量过的, 又细又柔。 顾玄琢脑中莫名浮现出,诸如以柔克刚之类的词句, 喉间随之干涩郁燥。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 洛霏霏刚斟好茶,小心握着茶盏,递至他面前:“可是饮多了酒不舒服?喝杯茶润润喉吧。” 她猜得没错,他喉间确实不适。 可他深邃的目光,并未落在茶盏上, 而是凝着她被烛光镀上一重珠辉的唇。 “昨夜你唐突了我, 今夜我是不是该还回去?”顾玄琢接过她手中茶盏,随意放至榻上。 长臂顺势撑在她身侧, 将她欺至软枕间。 墨云似的发髻松松压在软枕上,洛霏霏心口起伏不定,想说出拒绝的话。 可披风系带轻轻勒在颈间,似把她嗓子也一并勒住,她张张柔软炽艳的唇,迟疑一瞬。 只那一瞬的迟疑,似给了眼前人莫大的鼓励。 他低笑一声,掌心遮住她不安轻颤的睫羽。 烛光摇曳间,轻轻一声响,盛着茶汤的瓷盏歪倒。 盏中清茶洒在便榻上,顺着缝隙,一滴一滴敲在地砖上。 酒香霸道地漫散在她唇齿间,滴答滴答的水声搅乱她心跳。 良久,他拿指腹细细描绘着她娟秀的眉,嘴里说着什么。 洛霏霏面颊醺然,颈间也是热烘烘的,敛眸扯了扯披风系带,只虚虚拢在肩头,羞于与他对视。 “那我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顾玄琢嗓音低哑,不似先前那般润泽。 “快些走吧,当心被我哥发现。”洛霏霏推推他,力道却是软绵绵的。 顾玄琢抿抿薄唇,眼底漾着笑意凝她:“若被舅兄发现,霏霏会不会护着我?” “我只会告诉哥哥,是你欺负我。”洛霏霏眼波流转,横他一眼。 谁知,刚送他出门,迎面便见院中甬路上,立着一道身影。 “侯爷?”洛景霖目光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拳头攥得青筋绷直。 他这张嘴,未免太灵了些,顾玄琢暗自轻叹。 几乎是被洛景霖撞见的一瞬,洛霏霏便挣开顾玄琢的手。 顾玄琢对她的态度也算有所预料,神情并无波动。 甚至还能慢条斯理整整袖口,气度矜贵从容,仿佛洛景霖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洛霏霏惊慌失措,正欲解释,却见洛景霖已蓄力挥拳过来。 她知道哥哥功夫不差,几乎不假思索迈进一步,挡在顾玄琢身前:“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为了不惊动苏嬷嬷,她嗓音压得低,语气却焦急。 看到两人相携的一瞬,洛景霖脑中便不受控地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弛星小哥说,霏霏中药之后,机缘巧合被刘太医救下。 这说法,会不会是武安侯不安好心,交待弛星这么告诉他们的? 实际上,妹妹中药之后,被武安侯趁虚而入,给欺负了? 否则,林公子愿意修复婚约这等好事,妹妹怎会不热络? 念头快速闪过,洛景霖出招便带着十成功力。 只想着武安侯欺负了妹妹,他要揍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顿,却没想到洛霏霏会侧身来挡。 他收势不及,眼见着拳头便要挥到妹妹身上了,妹妹却不躲不避,执意维护。 忽而,顾玄琢长臂一伸,拦住洛霏霏腰肢,轻巧地将人带至一步之外,避开洛景霖刚劲的拳风。 顾玄琢没去看洛景霖,而是睥着洛霏霏,眸光璀亮如星:“口是心非的小娘子。” “我……”洛霏霏又羞又悔,一时说不出话来。 哥哥武艺虽好,顾玄琢武艺想必也不差,她为何要傻兮兮地去护着他? 想起顾玄琢在屋里问她的话,洛霏霏忍不住猜测,莫非他早发现哥哥在院中,故意试探她心意的? 这般一想,洛霏霏登时气结,失态地拧了一下他小臂。 就她那点力道,于他而言,挠痒痒似的。 顾玄琢顺势反握住洛霏霏手腕,将她拉至身后,泰然自若冲洛景霖道:“洛公子放心,本侯并未强迫过令妹什么。至于林峦那边,本侯自会处理。” 多的话,他没说,他无需同旁人解释什么。 洛景霖听着,神情惊疑不定,倒是不再冲动动手。 “这两日听到什么,都不必惊讶。”顾玄琢侧身凝着洛霏霏,弯弯唇角,“一切有我。” 待他走后,洛霏霏脑中,仍回旋着这四个字。 阿娘曾说,人这一世总会遇上几段缘分,有的人会给她带来风雨,有的则会替她遮风挡雨。 与林峦的那一段,洛霏霏说不上来,算是什么。 可想起顾玄琢,她心内俱是安宁。 他是那个,一直在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一时间,洛霏霏竟有些好奇,她的生父曾给阿娘带来过什么,以至于阿娘感慨颇多,却从不提起。 “他说的是真的?他不曾欺负你?”洛景霖望着失神的洛霏霏,仍有些不放心地开口。 “是。”洛霏霏回神,柔柔颔首。 提起顾玄琢时,她眼中有着不一样的光彩,那是从前与林峦定亲时,也不曾有过的。 “哥哥,他待我很好,我倾慕于他。”洛霏霏当着哥哥的面,倒不怕承认喜欢顾玄琢,“他答应会替爹爹沉冤昭雪,可我不是因为感激才喜欢他的。” 说这话时,她语气轻快。 与其说是说给洛景霖听的,倒不如说是给她自己听的。 直到林峦进京,两相比较,她才看清自己的心意。 林公子于洛家也有恩情,她愿以其他任何方式回报,却不想嫁给他。 而顾玄琢,她可以接受他那样的亲昵,甚至愿意舍却一部分自由,与他在一起。 或许不会一切顺遂,可在他说出真心想娶她那一刻起,她便没想过嫁旁人。 “你呀,跟阿娘一样,是个有主意的。”洛景霖轻叹,不无惋惜道,“林家多好,又天高皇帝远,远离纷争。” 说着,他目光环顾四周,又忍不住叹息:“顾家的门第,实在不低。” “哥哥,顾家门第再高,也是他要娶我,不是我求着高攀。”洛霏霏想得开。 退亲她也经历过,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顾玄琢以后改变心意。 到他情意不再那一日,她潇洒离开便是,而不是怕失去,便一直不敢伸出手。 她心思通透,洛景霖却不乐意:“罢了,还有两年多,哥哥努努力,争取能做妹妹的靠山。” “谢谢哥哥。”洛霏霏掩唇失笑。 说起来容易,实则就算三年后高中状元,还得多少年往上钻营呢? 哥哥不是那样的性子。 洛霏霏心里还是想靠自己。 “对了,哥哥方才过来,所为何事?”洛霏霏低问。 洛景霖猛地拍了一下脑袋,这才忆起正事:“我是想问问,何绍梁那狗官住在哪个何府?” “……”洛霏霏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哥哥不必去了,侯爷已见过长公主,对何大人也已做了安排。” 说这话时,她脸颊止不住地腾着热意,幸而院中月薄灯晦,瞧不真切。 对于何绍梁的安排,还是那会子她心神恍惚,顾玄琢在她耳边厮磨,说与她听的。 当时,她只顾着嗯嗯应着,待他走后,才想起他那会子说的话。 “什么安排?”洛景霖吸了吸鼻子,语气透着酸,“不叫哥哥去替你报仇,倒是肯听你那侯爷的话,就这么相信他?” “哥哥!”洛霏霏拉住洛景霖衣袖,轻轻摇了摇,“你永远是我哥,谁也及不上,我是担心哥哥,才不让哥哥以身犯险啊。哥哥不是说还要考功名当我的靠山么?自当珍惜羽毛。” “就你会哄人!”洛景霖听着很受用,从袖中取出一支金钗递给妹妹,“喏,落水前买给你的,幸好没丢,原是一对,另一支给了阿娘。” 言谈间,他看到妹妹发间银质蝶钗,笑意暄然:“这支都旧了,还戴着呢?” “这是哥哥第一回出门买给我的,自然要好好留着。”洛霏霏笑着接过金钗,插在发间比划,“好看吗?” “好看,我的妹妹从小就最好看。”洛景霖含笑夸赞。 回到内室,洛霏霏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抬手调整了一下金钗的位置。 等下回侯爷来时,戴给他看。 躺在榻中,她细细去回忆顾玄琢说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如何献计,让长公主给何绍梁下套的。 倒是他唇瓣的贪恋,她在梦中也未曾幸免。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好看吗? 顾玄琢:不好看,我送你一支更好的。 洛霏霏:你嫌我不好看?你走! 顾玄琢:好看。 洛霏霏:我哥眼光真好。 顾玄琢:…… 第31章 傻子 翌日, 林峦醒来,看到榻边散落的碎纸,一脸茫然。 待揉着额角, 瞥见敞开的行李箱笼, 心中登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衣衫也来不及整饬,赶忙起身翻找, 却什么没找到。 那张婚书,他留着想向冷情表弟炫耀一番的婚书, 不翼而飞了! “来人!”林峦快步走出内室, 问小厮, “你们侯爷人呢?昨夜是他送本公子回来的?” “是。”小厮躬身应,“侯爷在书房。” 闻言,林峦下意识看看天色, 瞧着也没到下朝的时辰啊? “你们侯爷没去上朝?”林峦狐疑问。 莫非顾玄琢与他一样, 喝多了酒, 睡过了?林峦当即在心内暗自狂笑,若非院里都是侯府下人, 他一定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小厮抹一把虚汗,似难以启齿应:“公子有所不知, 侯爷昨日早朝被御史弹劾,圣上罚侯爷禁足七日。” “?”林峦面上写满问号。 卓荦不群,令人发指的顾玄琢,竟然有被御史弹劾到禁足的一日?这得是多离谱的事儿? “林公子。”一道柔婉的女声从游廊处传来,“奴家可为公子解惑。” 话音落处, 一位身量纤长妩媚的小娘子, 袅袅婷婷行至身前。 她黛眉描得细长,柳叶似的, 明明不算绝美,却生了一双似长着小勾子的眼,成了画龙点睛之笔。 林峦身着中衣,下意识要关门。 却见眼前女子不闪不避,神色自若。 走南闯北三年,他也不是没去过风花雪月之所,眼前女子一看便不是官宦之家的小姐。 再说,顾家只有几位公子,这武安侯府里更不会有什么娇贵主子。 “你是谁?”林峦负手而立,姿仪倜傥打量着玉烟,“你是顾玄琢什么人?知道他为什么被御史弹劾?” “奴家玉烟,见过表少爷。”玉烟施施然行礼。 她知道霏霏曾有一位未婚夫君,洛家出事后,对方落井下石退了亲。 根据这两日浮玉她们的议论,玉烟猜到,眼前的林公子,便是与霏霏定过亲的,无情无义的小财神。 出于好奇,她不动声色打量了林峦一圈,只觉比轩朗瑰玮的武安侯差了不知多少。 她没直接表明身份,而是立在门扇外,笑盈盈应:“玉烟听说过一些,林公子入京前一日,侯爷携美眷入般若寺求姻缘,被城中不少贵妇名姝瞧见。” 说着,她望着林峦,略轻佻地眨眨眼:“因是抱着进的般若寺,便御史们看不顺眼,给弹劾了。” “还有这事儿?!”林峦觉得自己来晚一日,实在亏大了,瞧热闹都没赶上热乎的! 正激动着,他唇角忽而抽了抽,神情异样盯着玉烟:“你该不会告诉本公子,侯爷大庭广众抱进般若寺的美眷,是你吧?” 以眼前女子的姿色,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可顾玄琢眼光多高啊,连洛姑娘那样的,他也没觉得貌美呢。 “当然……不是。”玉烟中间故意换了换气,吊足了林峦胃口。 林峦轻呼一声,心落到肚子里。 若是顾玄琢新宠的美妾,真是眼前这一位,他衣衫未整,与人聊了这么久,叫什么事儿? 他张张嘴,正想问问玉烟,顾玄琢宠得没边的那女子在不在侯府。 话没出口,便被院门处嘈杂的脚步声打断。 “公子!”来人是他安排在京城铺子里盘账的肖长随。 长随脚步紊乱,面色焦急,满头大汗:“最新那条船上的货出事了,此事急需公子出面。” “进来说。”林峦也没了追问的闲情,拧眉折身。 长随进去禀事,小厮进去服侍他宽衣。 没人管玉烟,她便坐到廊下美人靠上,隔着窗棂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听到个大概,却也能拼凑出是什么事。 类似的情形,她爹在世时也遇到过,急虽急了些,却有一妙招可化解,还不用林公子亲自去。 玉烟心里权衡着,究竟要不要多管闲事。 林公子在洛家出事的节骨眼入京,会不会是又放不下霏霏,打着再续前缘的主意? 他再有钱,可有武安侯珠玉在前,品貌却有些不够看了。 玉烟觉着,霏霏好歹是官家小姐,嫁给一个心思活络的生意人,总有些吃亏。 更何况,这些日子,她虽没见着霏霏。 可偶尔向弛星打听时,听到弛星的态度,她也能猜着。 府中盛传的,侯爷宠爱有加,亲自抱进般若寺的美娇娘,多半就是霏霏。 不行,她得把人留下,叫他瞧出端倪,知难而退。 门扇打开,林峦一身湖绸直裰,摇着洒金折扇,显得心浮气躁。 反观玉烟,则是慵懒闲适。 “林公子留步。”玉烟懒懒唤。 “本公子没空听那些,回来再说!”林峦大步往外走,眼神也没给玉烟一个。 玉烟急急起身,手扶廊柱:“玉烟有一计,可解公子之急。” 书房中,顾玄琢写好一封密函,收起笔墨。 听到弛星来禀,林峦吩咐了小厮备车出城,顾玄琢弯弯唇角,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笑。 可还没等他笑意落下去,林峦已摇着折扇,足下生风闯进来。 “小玉郎,你府中那位名唤玉烟的小娘子,究竟是什么来历?”林峦面上含笑,半真半假道,“你若不喜欢,送给我如何?” “?”顾玄琢看他一点儿不像着急的模样,耐着性子,试探问,“我听说,你有批重要的货出了问题。” “对!”林峦利落地坐到他对首,自顾自替自己斟茶,“幸好玉烟姑娘有几分做生意的头脑,旁观者清,倒想出个绝妙的主意,解了我燃眉之急。” “小事,不必在意。”林峦望着顾玄琢,重提一句,“她不是你要收用的人吧?” “胡说什么!”顾玄琢俊眉蹙起,冷冷瞥他一眼。 “行,我知道,你们顾家有年过不惑才准纳妾的规矩。”林峦翘起一条腿,吊儿郎当晃呀晃,“可我们林家没有啊。” 他捧着茶盏,愉悦地畅想着:“等我娶了洛姑娘,再纳了玉烟,娇妻在家侍奉爹娘,美妾带在身边帮着出主意,啧,那日子想想就美。” “我看你想得是挺美。”顾玄琢冷笑一声,抬手拿玄铁扇敲了一下他翘起来的那条腿。 重重的一下,敲得林峦险些把茶盏扔了,痛得嗷嗷叫了好一阵。 “脑子清醒没?还做不做娇妻美妾的美梦了?”顾玄琢睥着他,那眼神跟他爹训他的时候一样冷肃。 他爹打他他也认了,可顾玄琢比他小啊,管不到他头上来啊! 林峦捂着腿,梗着脖子反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抱着美妾进般若寺,被御史弹劾,是什么回事?老夫人知不知道?若叫我娘知道,看她还怎么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不关你事。”顾玄琢收回视线,取下一册卷宗翻阅。 想到什么,他又抬眸,不紧不慢道:“你刚才说,还要娶洛姑娘为妻?据我所知,姨母已替你退了亲,你如今跟我一样,并无婚约在身。” “哪里一样了?我有婚书在,回头去我娘面前哄哄便是。”林峦讲着亲事,脖子扬得格外骄傲,这可是他在顾玄琢面前最引以为傲的事。 “哦?”顾玄琢笑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欠揍模样,“就是你昨夜喝多了酒,撕碎了那张么?” 撕碎?林峦想起榻边散落的碎屑,傻了眼:“那是婚书?真是我自己撕的?” “不然呢?”顾玄琢靠在椅背上,闲散从容,“你拿婚书向我炫耀,我说如今自由自在比你好上百倍,你一气之下把婚书撕了,我拦都拦不住。” “不信?你去问外头的小厮。”顾玄琢神色如常,眼神透着淡淡鄙夷,像是在看一个大傻子。 这一刻,林峦觉着,他真就是个大傻子。 洛姑娘是他至今见过的,生得最貌美的女子,娶回来多有盼头啊。 他竟然亲手把婚书撕了,撕了! 完蛋,那婚书他还给洛景霖看过,往后拿不出来可如何是好? 这么一心虚,想去梅苑找洛霏霏的心思也淡了,他只想避着洛景霖。 待他垂头丧气离开,顾玄琢面色冷下来:“弛星,去告诉玉烟,她坏了我的事,最好自己想法子弥补。” 庭院中,玉烟百无聊赖,仰面望天,数天边飞过的鸟雀玩。 一日比一日凉,鸟雀都往南边去了,并不多,偶尔才飞过一只。 只有她,可怜兮兮的,不知何时能拿到身契回江南。 数到第八只时,被弛星打断。 玉烟狠狠吃了一惊,眼皮直跳:“我坏了侯爷的事?可人不是侯爷请来的么?我是万万不敢忤逆侯爷之意的!” 听她稍作解释,弛星才知她是好心办了坏事。 忍不住给她支招:“总之,别让林公子有机会往梅花巷去就行,侯爷会不高兴。想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便是。” 这般一说,玉烟懂了,心里登时有了主意。 她细细描眉、涂脂,换了身极艳丽的衣裙,扭着腰肢,妖妖娆娆往林峦下榻的院子去。 谁知,迎面碰到老夫人一行。 老夫人正是听顾玄瑜说起般若寺的事,特意来质问顾玄琢的。 一看到花枝招展的玉烟,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你……你是哪里来的狐媚子?!” 原本最有出息的孙子,总是不开窍。 一旦开窍,竟然三心二意,才几日,就又换了一位宠着,原来那位呢? 中秋那日,在侯府灶房,她只顾着打量洛霏霏,根本没注意到与浮玉她们打扮相似的玉烟。 更何况,此时的玉烟艳光四射,她更是不会把两个不相干的人联系到一起。 跟在玉烟身侧的浮玉,脑子转得飞快,没等玉烟开口,便抢先到老夫人面前福身告罪:“老夫人恕罪!烟娘是表少爷带来的娇客,奴婢正要送她去表少爷那里。” 闻言,老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缓过劲儿来。 哦,是林家那不着调的二小子的人,难怪这般招摇。 “去吧,赶紧走。”老夫人摆摆手,似乎很不待见林峦。 浮玉不用猜也知道,老夫人根本不去会表少爷那里求证。 表少爷来京城从不去给老夫人问安,老夫人哪里会主动去找他?只会眼不见为净。 “奴婢这就把人送去。”浮玉躬身告退,另有丫鬟引着老夫人去顾玄琢那里。 “诶?”玉烟傻了眼。 稀里糊涂进了林峦的院子,她才瞠目结舌,指着自己问:“我怎么就是林公子的人了?” 她眼光有这么差? 那林公子打量她的眼神,一看就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 “蓝姑娘勿怪,事急从权,总不能把老夫人气出个好歹来。”浮玉轻叹。 正想解释几句,有人走出门扇,声音浸在笑意里:“谁是本公子的人?哦,原来是你们侯爷把你送给我了!” 玉烟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一桩,难道是她无意中坏了武安侯的事,侯爷转手便要把她送人? 她故意不接林峦的话,转而道:“林公子,你一定很想知道,侯爷千娇百宠的美娇娘是谁吧?” 侯爷去般若寺那日,浮玉清楚地记得,玉烟就在府里,哪儿也没去。 传言中的人,她心里也不是没有猜测,只是不敢打听主子的事。 听到这儿,立时竖起耳朵。 林峦也是,来了精神,连腰背也站直了,看起来倒有几分俊逸倜傥。 “是谁?”林峦摇着折扇,踱下石阶笑问。 玉烟莞尔一笑:“奴家心情不太好,暂时想不起来。若是心情好了,说不准突然就想起来了,还能带表少爷去见见人。” 那是顾玄琢的爱妾,他见什么? 不见归不见,可他真的很想知道是哪里来的小娘子,竟然能打动那冰冻了十多年的大冰块啊。 “那你的心情怎么才能好起来?”林峦焦灼地摇着折扇,不耐烦地睇着她。 “花钱。”玉烟含笑吐出两个字。 只是这样?林峦心口一松,爽快收起折扇:“行,本公子有的是银子。” 日头西斜之时,洛霏霏心理有些不安,怕萍娘提前到了,找不到他们,便叫洛景霖去渡口看看。 洛景霖骑快马,去了一趟渡口,听说还真有一艘从南边来的商船,今日提前到了。 赶在城门关闭前,紧赶慢赶回来,腹中已空空。 路过长街时,下马想买些东西填填肚子,也带些妹妹爱吃的点心回去。 岂料,刚出笼的包子送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咬。 便看到林峦一手捧锦匣,一手摇着扇,伺候姑奶奶似的,追着一位美人从富丽堂皇的银楼出来。 嘴里还讨好地哄着:“逛了半日,花了足足五千两银子,烟娘的心情可好些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洛景霖:霸道总裁不好,花花公子更要不得!林兄,我真是看错你了! 林峦:本公子心情要不好了,呜呜。 顾玄琢:日子真是越来越称心如意了。 第32章 愉悦 什么?林峦昨日还口口声声说要娶妹妹, 今日就偷偷陪旁的小娘子逛了半日街? 原本还对林峦心怀愧疚的洛景霖,当即将没来得及吃的肉包子丢出去,砸在那身着湖绸直裰的花心狗身上。 “哎哟!”林峦嗷一声。 侧眸正要骂, 认出不远处摊位前站着的人, 立马又挤出一丝笑,笑容苦哈哈唤:“洛兄。” 洛景霖快步上前, 很想说,谁要跟他称兄道弟?! 可他的命算是林峦救下的, 绷着那一口气, 冲动拿肉包子打了林峦一下, 已是失礼。 他没办法理直气壮与林峦对峙,甚至恶语相向。 “林兄,这位是?”洛景霖紧攥拳头, 隐忍怒气。 见到他们彼此熟稔的姿态, 再看看洛景霖手中油纸包里, 还剩着的一枚包子,玉烟几乎不必思索, 便猜出洛景霖的身份。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玉烟喜笑盈腮,故意将纤手虚虚搭在林峦上臂, 半挽半依,在林峦语塞时抢先应:“公子看不出来么?奴家自然是林公子的相好。” 说出这样的话,她面上却不见半点羞赧。 反倒是洛景霖,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目光再没往她身上落, 只瞪着林峦:“林兄于我有恩, 可林家家世显赫,舍妹高攀不上, 愚弟曾答应替林兄说项,只能食言。” “洛兄!”林峦不知该如何解释。 说烟娘不是他相好吗?可烟娘是他亲自去找顾玄琢开口要的,若闹到侯府去,顾玄琢是绝不会替他隐瞒的。 况且,他确实有意把烟娘留在身边,不说她的小性子正好对他脾气,单论不想把这样有主意的小娘子让给对家,他也不会放手的。 “洛兄不要冲动,我可以向你保证,成亲之前,不会纳烟娘。”林峦轻轻拍拍玉烟的手,安抚着她,向洛景霖保证。 闻言,玉烟牵了牵唇角,长睫微敛,遮住眸中鄙屑。 这狗东西竟还想着坐享齐人之美?她应承过他一句么? “林郎。”玉烟强忍不适,捏着林峦衣袖,妩媚撒娇,“你怎能对奴家如此无情?” 不少路人正驻足望这边看,洛景霖实在待不下去,不想陪着林峦丢人。 他坚定地摇摇头:“还请林兄拿了婚书来,当着新欢的面,撕毁了事。” 银楼前灯火通明,将林峦窘迫心虚的神情映照得纤毫毕现。 玉烟掩唇笑出声来,继而道:“林郎有了奴家,哪里还会留着那劳什子婚书?昨夜便撕得粉碎,公子竟不知?” 一时间,林峦竟不知难堪多些,还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多些。 洛景霖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着心绪,终于丢下一句:“林兄大恩,愚弟没齿难忘,只是往后的事,再不必林兄费心。” 光影中,他攥着装包子的纸包,冲林峦颔首:“就此别过。” “诶!”林峦在后面唤着,又不敢直呼其名惊动人。 玉烟拉着他手臂,不许他追。 习过武的洛景霖步履飒沓,迅速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烟娘,你可把我害惨了!”林峦望着玉烟,连连叹气。 “没良心,奴家陪了你半日,你却说我害你。”玉烟佯怒,气鼓鼓地拍开他,“我不高兴了,你休想知道拿小娘子是谁!” 说完,率先登上马车,憋出哭腔吩咐车夫回府。 听到林峦在后面追的动静,她在车厢里笑得前俯后仰,泪花闪闪。 这厢,洛霏霏等着哥哥回来用晚膳,左等右等没见着人。 她眼皮直跳,心神不宁,生怕萍娘出了什么事。 去小佛堂上了几炷香,心里想着,若戌正时分哥哥还没回来,她就情苏嬷嬷出去看看。 “姑娘别担心,公子会平安回来的。”丫鬟红儿往香案上摆着供果,小心劝。 红儿便是原来何绍梁的丫鬟,长公主把她身契给了洛霏霏后,洛霏霏许她离开,她却不肯走。 说是要留在洛霏霏身边伺候,以赎罪。 曾经心术不正的丫鬟,苏嬷嬷是不敢相信她这么轻易改邪归正的,便打发她照看小佛堂,不许在梅苑随意走动。 “哥哥去接的人,唤作萍娘,何大人自小父母双亡,是萍娘的阿娘养大的。”洛霏霏屈膝坐在蒲团上,双臂环膝问她,“何大人与萍娘是有婚约的,你从前可知道?” 红儿想了想,老老实实摇头:“奴婢不知,何大人从未提起过。” 连何大人与长公主的事,她也是那晚才知道的。 “他果然从未想过娶萍娘。”洛霏霏望着天边弯月,自言自语,“若萍娘仍心系于他,我该怎么劝呢?” 正想着,小丫鬟来报:“洛公子回来了。” 洛霏霏赶忙起身,匆匆往前院去。 耽搁这么久,她以为哥哥是带萍娘一道回来的。 谁知,只哥哥一个人,并无旁人身影。 “妹妹,林公子已撕毁婚书,你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哥哥再不会提。”洛景霖眼中隐忍着怒气与挣扎,不知该不该告诉妹妹,他今日看到的情形。 婚书?不是被顾玄琢毁了么?怎么又成林峦撕毁的了? 洛霏霏不太懂,也不是很关心经过,她只知道,连哥哥也不希望她嫁给林峦就是了。 不管原因是什么,爹娘那里,有哥哥替她说,更省心。 “哥哥怎的回来这么晚?萍娘呢?”洛霏霏担心地问,“她搭乘的商船可有提前来京?” 洛景霖摇摇头:“我也不确定,据渡口的管事描述,有一条商船很像。可那商船上的小娘子,一下船便被人接走了,瞧着是大户人家的嬷嬷,萍娘在京城哪有别的亲戚?想必不是,明日一早,我便去渡口等着,你别担心。” 听他说完,洛霏霏的心又不安地悬起来。 她怎么能不担心呢?萍娘在京中是没什么亲戚,可京城有何绍梁,还有与何绍梁关系暧昧的长公主啊。 虽然长公主说会帮她,可那是针对驸马的,长公主待何绍梁如何,她并不能确定。 心不在焉地用了几口晚膳,洛霏霏终于坐不住,去找苏嬷嬷。 “嬷嬷,我想见见侯爷。”洛霏霏柔声央求,眼中盛满担心焦急。 “恐怕不行,侯爷吩咐过,这几日不太平,姑娘待在梅苑最安全。且侯爷那边……”苏嬷嬷顿了顿,叹息道,“侯爷被圣上禁足七日,也不便出府。” “禁足?”洛霏霏讶然。 在她心里,顾玄琢几乎是无所不能的,怎么忽然被禁足了? 难道,她暗中支持四皇子的事,被圣上发现了? 苏嬷嬷抿了抿唇,忍笑道:“还不是怪侯爷自己?那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姑娘进般若寺,能不被御史弹劾么?眼下,外头正盛传,侯爷新得一美人,宠得无法无天。” 万万没想到,此事竟还与她有关。 闻言,洛霏霏羞赧不已,暗自懊恼,她就不该多嘴问苏嬷嬷。 “侯爷虽不能出来,好些事却可以叫弛星、积风他们跑腿。”苏嬷嬷满面春风问,“姑娘有什么事?老奴吩咐弛星办去。” 洛霏霏仍脸热,不敢看苏嬷嬷,目光随意落到葡萄架上。 “萍娘可能提前到了,我担心她被何大人或是长公主接了去,会有危险。”洛霏霏攥着帕子,嗓音低下去,“所以,想求侯爷帮着打听一番。” 这些全是她的猜测,可能劳师动众以后,发现萍娘根本还没入京。 她不确定,该不该麻烦苏嬷嬷和弛星他们。 “原来是这事儿。”苏嬷嬷点点头,含笑应承,“姑娘且先歇着,老奴这就去找弛星,他在侯爷身边当差惯了,比老奴有门路。” 待苏嬷嬷走后,洛霏霏沐洗一番,身着寝衣,却辗转难眠。 闭上眼,满脑子皆是苏嬷嬷说的话。 “外头盛传,侯爷新得一美人,宠得无法无天。” 他……他哪里宠着她了? 洛霏霏默默在心内反驳,却又忍不住心虚。 苏嬷嬷把她的大事小事都放在心上,弛星他们也对她恭敬友善,想必都是得了顾玄琢的吩咐。 而顾玄琢,当着众人的面,抱她进般若寺,只为了向她证明,那些向她表明心意的话,并非戏言。 为此,他竟被圣上禁足七日。 那样做的时候,他可曾想到这种后果? 思量间,洛霏霏眼睫轻轻颤了颤。 鬼使神差抬手,拿指腹抚了抚唇瓣。 随即,她又咬了咬唇,猛然将衾被拉过头顶,挡住帐外透进来的扰人心神的光线。 也按捺住,想要见他的躁动的心。 而顾玄琢,听到弛星禀报完今日长街上的事,心情大好。 没想到,被玉烟插科打诨一番,倒是忽而柳暗花明。 被洛景霖撞见,又听到婚书被林峦亲手撕毁,想来洛家绝无可能再考虑把霏霏嫁给林峦。 “赏。”顾玄琢愉悦地吐出一个字。 待阅完卷宗,想到什么,又吩咐:“随本侯去库房挑些东西,送去梅苑。” 他记得,生辰前后,陛下新赐下不少好东西。 其中一套红宝石赤金头面,是尚衣监今岁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林峦买的那些,自然不必是宫中御用之物,正好与霏霏相配。 可霏霏性子执拗,连十两银子的租金也执意给了他,万一不肯收呢? 顾玄琢想了想,吩咐弛星:“就说是长公主赏的。” 弛星摸不着头脑,也没敢多嘴问,捧着锦匣和两匹锦缎,便往外走。 迎面却遇上苏嬷嬷。 他笑着将东西交给苏嬷嬷:“嬷嬷来得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了。这些是侯爷亲手替姑娘挑的,偏要骗姑娘,说是长公主赏的,嬷嬷可知是何缘故?” 苏嬷嬷大抵能猜到一些。 看到顾玄琢会送东西了,还送了这么大手笔,当即笑得合不拢嘴:“你个不晓事的混小子,打听这个做什么?有件事,你快去帮着打听打听,姑娘还等着我回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弛星:侯爷也没晓事好吧?! 顾玄琢:你要真想声张,就去梅苑嚷嚷啊。 第33章 恩典 黄昏靠岸时, 萍娘看到江面上大片的霞光,心里还曾怀着一丝期许。 表哥对霏霏做的那些不好的事,会不会是被人逼迫的? 此番入京, 她身上带着两封信。 一封是洛霏霏写的, 信中直言,洛大人的事, 表哥不仅不肯伸出援手,反而困住霏霏, 逼她做外室, 实非良配。 她与表哥自小一起长大, 心里还记得,表哥曾在笔墨中剩下文钱,在她生辰时, 悄悄给她买来一包窝丝糖。 高中之后, 表哥确实不曾回去。 可她写了信来, 表哥总愿意回。 她想,表哥只是初入仕途, 无暇他顾。 可霏霏的品行,她心中有数。 若两者真相较起来, 她还是更相信洛霏霏一分。 所以,看到表哥信中说,霏霏自知救父无望,起了歪心思,勾诱他时, 萍娘并不相信。 一位是她最好的朋友, 一位是她情窦初开时便想嫁的郎君,皆是她不想以恶意揣测的人。 这些日子, 她时常辗转难眠。 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京城,把事情弄清楚。 洛大哥先走一步时,说好了,若她提前到了,或是其他原因没及时接到,便去长街上林家酒楼中叫人递话。 没想到,她刚下船,便被一位衣着讲究的嬷嬷带人困住,强行请走。 萍娘不得已,坐上一辆马车。 马车是最好的木料做的,散发清雅的香气,车壁内以金箔为饰,极近奢靡。 金陵也有颇多名门望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马车,连最富贵的林家也不会逾矩用这样的马车。 她暗暗思忖着,怕是只有皇亲贵胄才用得起。 虽被绑起来,萍娘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果然,表哥是被人害的,身不由己。 她被带到一处寝殿,缥缈华美的帘幔后,隐约可见一钗环生辉的富贵美人。 “贵人万安。”萍娘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磕头行礼。 不知带她来的人是谁,表哥得罪这样的大人物,霏霏又去了何处?林家那位在三法司为官的亲戚,可有找到霏霏? 她脑中闪过无数的疑问,却没敢走神,细细听着帘幔后的贵人有何吩咐。 “咝,轻些。”帘幔后,长公主微微拧眉,懒懒睥着何绍梁,“你弄疼本宫了。” 那话,显然是对正替她捶腿的侍者说的。 萍娘没敢抬头看,眉眼低垂,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 “起来回话。”长公主抬抬手,冲宫婢示意,“赐座。” 宫婢礼仪极好,萍娘躬身致谢,小心落座:“不知贵人叫民女来,有何吩咐?” “你名唤喻萍,祖籍赣南,这两年随父迁居金陵?”长公主摩挲着护甲上的镂空纹样,淡淡开口。 “是。”萍娘端坐着,恭敬应声。 帘幔里传来一阵轻笑,继而,便听贵人冲侍者道:“梁郎,本宫记得,你也是从赣南出来的,你认不认得萍娘?” 本宫?萍娘心中大惊,帘幔后的贵人该不会是长公主殿下? 关于长公主的传闻,她听过一些,登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殿内沉寂一瞬,萍娘听到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答:“微臣……认得。” “哟,该不会,她就是你那位小未婚妻吧?”长公主做出惊愕状,叫宫婢撩开帘幔。 两位宫婢将帘幔徐徐撩开,挽在玉勾上。 萍娘下意识望向那应声的侍者,那人也望着她,熟悉的俊颜面如死灰。 她脑子里嗡嗡的,愤怒、茫然、无措,竟不知哪一种情绪更刻骨。 “表哥?”她艰难开口,嗓音涩然。 “起来,替本宫捏捏肩。”长公主对何绍梁吩咐,甚至冲萍娘夸赞,“你这位表哥,不仅学问好,捏肩捶腿更是一绝,比本宫身边任何人伺候得都舒服。” 一席话,说得萍娘面色煞白。 “长公主殿下,民女与表哥只有口头之约,若殿下喜欢,那婚约就此作废。”萍娘攥着指骨,眼中泛着泪光。 眼前替长公主捏肩的郎君身上,她再看不到一丝从前的影子。 仿佛那皮子底下,早换了芯子。 “这可不行,本宫当初点了他的时候,他并未说过有未婚妻之事。”长公主起身来,一派雍容大度,“本宫无意夺人所爱,今日叫你来,是想着有些话你们该当面说清。” “若你还愿意嫁给他,本宫可以亲自为你二人主婚。”长公主面上含笑,语气诚挚。 若非何绍梁伺候过她两年,险些要信了她的鬼话。 可萍娘不了解长公主啊,闻言惊愕不已。 长公主穿着嵌珠的丝履,缓步走到萍娘身侧,柔润的指骨搭在萍娘身后椅背上,望向何绍梁:“说说吧,梁郎是如何困住那位洛姑娘,又是如何叫人给她下的烈性秘药?” “公主息怒,微臣不敢!”何绍梁脸上闪过从未有过的恐慌,方才见到萍娘的一瞬,他也没这般恐惧过。 总觉得,有什么事开始脱离掌控了。 “你不敢?被你发卖的那小丫鬟,如今可在本宫手里。”长公主咬着牙,走到他面前,一脚踹在他心口,“你与那丫鬟情浓之时,还嫌弃本宫老,连这事儿本宫都知道,岂容你狡辩!” “若老老实实交待了,本宫还能容你继续做官,如若不然,恐怕本宫去陛下面前会说出什么不好的来,便白费了你十年寒窗!” 如此,何绍梁再不敢隐瞒,将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悉数道出。 萍娘听着,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湿咸的泪水润着她干涸的唇,她心里所有侥幸,像是一场笑话。 表哥是心甘情愿服侍长公主的,没人逼他。 只因表哥中状元后,入翰林院做了个从六品的修撰,而样样不如他的七品编修,却找到门路,去詹士府任正六品的左允中。 他心中愤愤不平,打听到长公主的喜好之后,故意吸引长公主的注意,想走捷径。 事实上,他也确实靠的长公主,才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霏霏入京相求,他垂涎霏霏美貌,起了歹心,竟叫丫鬟往霏霏茶中下了那种药。 萍娘泣不成声,不敢想象,洛霏霏在京城都经历过什么。 “畜生。”萍娘齿关挤出两个字。 “他坏事做尽,本宫是没兴趣了,你若想嫁他,本宫便把人还给你。”长公主侧眸望着萍娘。 对于萍娘这样出身低微的女子来说,能嫁给何绍梁,当个状元娘子,说出去还是能唬人的。 她不确定,萍娘愿不愿意。 岂料,她话音刚落,萍娘便连连摇头:“多谢长公主恩典,民女高攀不上状元爷,愿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闻言,长公主扬扬眉:“也行。” “你这婚事,多少算是被本宫搅和没的,这样吧,本宫赔你五百两银子,就当问你买下这个人。”长公主摆摆手,吩咐宫婢去取银两。 萍娘起身,上前施礼,拒绝道:“不必,长公主若有心,赐民女五十两即可。” 登时,不止长公主和何绍梁,连在场宫婢、嬷嬷也俱是一脸惊色。 “算起来,奴婢一家供养他所费之资,也只有几十两,在奴婢心里,他只值这几十两。”萍娘擦干眼泪,漠然望着何绍梁,掷地有声。 这一番话,倒让长公主对她刮目相看。 第一回细细打量眼前不起眼的,容貌只能算清秀的女子。 弛星在公主府附近打探到一些蛛丝马迹,却不小心惊动了暗卫,不敢妄动。 正不知该不该回去禀报侯爷时,长公主竟亲自出现了,把人好生生地交给他:“行了,人你带走吧。本宫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没随意伤害过女子吧,看把你们侯爷急的。” 随即,她瞥一眼萍娘:“你有个好姐妹,往后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回到寝殿后,长公主写了一道奏折,叫暗卫连夜送进宫里。 又写下一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往赣南。 忙完以后,她扶着宫婢的手,往榻上去:“若论心思深沉,还得是武安侯,幸好本宫有良心,从未去招惹他。” 苏嬷嬷把人带回梅苑时,洛霏霏尚未睡着。 一听到动静,便爬起来,披衣相迎。 “萍娘!”洛霏霏激动不已。 幸好,她相信自己的直觉,托了苏嬷嬷去找人。 “别担心,我没事。”萍娘眼眶仍发红,又开始落泪,“霏霏,对不起。” 她好意让洛霏霏入京向何绍梁求助,没想到,是把霏霏往火坑里推。 幸好老天开眼,霏霏与洛大人一样乐善好施,好人有好报,碰巧遇到武安侯。 “霏霏,你有没有……”萍娘想问,她中了药之后,可有发生什么难以挽回的事。 洛霏霏替她寻来寝衣,摇摇头:“没有,侯爷让太医替我解了毒,已经没事了。” 其实,也不能算完全没事。 “萍娘,我心里,可能有喜欢的人了。”洛霏霏挽着萍娘手臂,脑子里想到顾玄琢,嗓音柔得能滴水,“很喜欢,我第一回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这样欢喜又焦灼的感受。” “莫非,是侯爷?”萍娘还不太清楚状况,试探着问,“那林二公子呢?” 两人絮絮说着私房话,不知不觉睡去。 顾玄琢一身玄衣,鬼魅似的立在葡萄架下,望着被料理得极好的果苗,弯起唇角。 他本不该贸然前来,却还是没忍住,想亲眼看看她戴上红宝石发簪的模样。 可惜,那小没良心的,只顾着与好友叙话,根本没看送来的东西一眼。 不过,这一趟也没白来。 此刻,夜深人静,他脑中仍回响着她那句话。 她当着最好朋友的面承认,他是她第一个喜欢的人。 而且,很喜欢,喜欢到欢喜又焦灼。 罢了,容她与好友叙叙旧。 他且忍忍,过几日再来看她,光明正大,带着要给她的惊喜来。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玄琢:为什么不看看我送你的礼物? 洛霏霏:不是长公主送的么? 顾玄琢:…… 第34章 洞察 醒来时, 旭日当空,树影映松窗。 萍娘把长公主赏的五十两银子,及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宝, 拿给洛霏霏看。 文房四宝她用不着, 便转手送给了洛霏霏。 话里话外,也没提过一句, 长公主有什么赏赐给洛霏霏。 可昨夜,苏嬷嬷送来锦匣和锦缎时, 分明说是长公主送的啊? 洛霏霏本想拿给萍娘看的, 话到嘴边, 又咽回去。 用罢早膳,苏嬷嬷要去挑选新鲜食材,萍娘闲来无事, 便跟着去了。 室内静谧一片, 洛霏霏坐在书案后, 练了一页字,心神仍静不下来。 便起身从博古架上取下锦匣, 轻轻放到书案上,纤手拨开铜扣。 入目是一整套红宝石头面, 挑心、顶簪、掩鬓、耳珰等,林林总总十余件,摆在墨色绉纱底座上。 日光透过绮窗,斜斜照在锦匣,宝石璀亮, 赤金耀目。 最打眼的, 便是那一支赤金芍药花簪。 连花瓣的纹理也能分辨,栩栩如生, 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她只见过长公主一面,殿下怎会突然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 不对,昨夜苏嬷嬷有意无意嘱过一句:“侯爷说,姑娘戴着定然好看。” 当时只顾着萍娘,未曾细想,此刻想来,却觉另有深意。 东西若是长公主送与她的,怎么会先到顾玄琢手里,他还打开看这锦匣里装的是什么? 略思量,猜到这些东西真正的主人是谁,洛霏霏指腹轻轻抚过花簪,眼尾眉梢俱是笑意。 定是侯爷送的,怕她不肯收,才打着长公主的幌子。 若她猜不着,转手送了旁人呢? 傻子,她心中柔柔嗔了一句。 一时没了继续练字的心思,她起身行至院中葡萄架下,细细料理尚不知能否越冬的果苗。 纵然不是种葡萄最好的时节,可若肯用心,明年夏日是不是能看到绿茵茵的藤蔓爬满竹架? “霏霏!”萍娘从院外跑进来,手里还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匆匆把鱼丢进灶房水桶里,她边净手,边从灶房窗口探头问:“你猜我方才在街上,听到什么了?” “这般高兴,是有什么喜事么?”洛霏霏将花壶搁到花梨木架上,笑盈盈走过去。 她立在窗棂外,瞧见萍娘脸上一闪而过的神伤。 若非她了解萍娘,几乎难以察觉。 萍娘面上仍带着笑,低下头去,拿香胰搓着手,语气没心没肺般松快:“可不是喜事么?我刚听到外头都在说,何绍梁在大理寺立的功劳,多是仗着长公主的势,冒领同僚的。” “今日,御史弹劾,圣上震怒,险些将他罢官下狱。可惜长公主求情,圣上仁善,最后贬他去赣南做个小县丞。” 闻言,洛霏霏愣了愣,想起长公主曾说,会还她公道的话。 那日,顾玄琢临走前,也对她说过,这几日发生什么都不必惊讶。 何绍梁今日恶有恶报,其中可有顾玄琢的手笔? 忽而,洛霏霏想见见他,问一问,他为何偏偏要将何绍梁丢回赣南去? 可苏嬷嬷说过,顾玄琢正禁足,她不好意思巴巴去侯府找他,只得作罢。 “萍娘,对不起,若不是我,你原本可以做状元娘子。”洛霏霏望着萍娘低垂的眉眼,柔声致歉。 这番话,一直郁结在她心口,她早就想对萍娘说了。 方才萍娘脸上闪过那一瞬的神伤时,心中可曾怨过她? “胡说什么?做这种小人的状元娘子,我不稀罕。”萍娘拿帕子拭了手,抬眸望她时,眼眶中泪光闪动,“我该感谢你才是,若我稀里糊涂嫁给他,才看清他是怎样不堪的一个人,才是再难回头。” 院外,洛景霖原本想进来把好消息告诉妹妹的,正巧听到她们的对话。 他倚着院墙外的梅树,心下轻叹,妹妹和萍娘都是很好的女子,婚事却各有各的不顺。 如今,妹妹尚且有武安侯护着。 萍娘呢? 金陵相熟的人家,几乎都清楚,她早已与状元郎定亲。 亲事不成,状元郎也将臭名远扬,还是从喻家出来的。 等萍娘回金陵,怕是不好说亲。 思及此,洛景霖略倾身,朝里望一眼。 正好看到一双熟悉的背影,相携往正屋里去,妹妹似在问萍娘今后的打算。 不知是隔得远,还是萍娘没想好,直到人影走进门扇里,他也没听清。 武安侯府,玉烟把林峦耍了好几日,也没告诉他,被顾玄琢藏着掖着的美娇娘,究竟是谁。 她越是不肯说,林峦便越不甘心。 京城的生意顺带处理好了,也不肯走,日日哄着玉烟告诉他。 直到这一日,他一大早捧着亲自去园里摘花枝,送与她插瓶。 走到院中,才被告知,玉烟已经出门了。 他丢掉花枝,挠挠头,有些不痛快地去找顾玄琢。 却发现书房紧闭,弛星和积风一左一右,两个门神似的守着,死活不让人进去。 林峦很是怀疑,尚未到禁足期限的顾玄琢,压根儿没在书房里。 那他去哪儿了?总不会是带着玉烟出府的吧? 本是出于恶意揣测了一下,心念转过,他自己心率却莫名乱了。 烟娘一直不肯告诉他,顾玄琢藏着的那位美人是谁,会不会就是她自己? 林峦越想越觉得可能,烟娘好巧不巧,正是婚书被撕坏后出现的。 会不会是顾玄琢嫉妒他曾定过亲,故意派了玉烟在他身边搅浑水,把他还有一线希望的婚事,彻底作没了? 清秋凉意漫卷庭院,林峦将折扇摇得哗哗作响,哪儿也没去,就在顾玄琢书房外等着。 直到第五日,也就是顾玄琢禁足最后一日,林峦才又见着顾玄琢。 一大早,他照例摇着折扇,去顾玄琢书房外蹲守。 刚坐到美人靠上,便见那厮风尘仆仆从书房内走出来。 对,风尘仆仆。 素来纤尘不染,琼枝玉树般的贵公子,看起来得有几日不曾洗沐,锐利的眼透着倦意,显得不那么凌厉逼人。 “弛星,备水。”顾玄琢没看林峦,径直冲弛星吩咐。 继而,越过林峦,捏捏眉心,向正房走去。 “诶,等等!”林峦快步上前,挥扇拦住他去路,“你这几日果然没在府中,去哪儿了?烟娘呢?” 提起玉烟时,他语气近乎咬牙切齿。 “谁说本侯没在府中?你日日守着,见着我出去过?”顾玄琢睥着他,嗤笑一声。 随手拿玄铁扇挑开林峦,长腿一迈,人已进了屋。 林峦不甘心,追上去:“烟娘就是你那位美娇娘吧?是你让她戏弄我,搅和我的婚事的?她人呢?心虚了是不是,不敢见我了是不是?” 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说完,目光落到顾玄琢肌肉紧实的上臂,愣了愣。 若这厮再像小时候一样跟他打一架,他还真不是对手。 思及此,林峦倏而住了口。 “说完了?”顾玄琢将中衣搭在紫檀木架上,愣愣瞥他一眼,“若实在无事,不如去数银子玩,我没你这么闲。” 言毕,随手把林峦揪出去,嘭地一声合上门扇。 他猜错了?那烟娘为什么还不来见他? 林峦想了想,终于没忍住,合上折扇,大步朝玉烟的院子而去。 “林公子来得正巧。”浮玉将收拾好的首饰、衣料堆到林峦面前,含笑道,“玉烟姑娘带话说,她要回家去了,这些东西是林公子买的,要奴婢替她物归原主。” 听到这话,林峦彻底傻了眼。 动作缓慢地抬手,扒拉了一下,发现给她买的所有东西都在。 连她最喜欢的那支,样子极别致的,青钱柳样式的点翠珠钗也在。 林峦拿起那枚珠钗,紧紧攥在手心,恨恨问:“她家在何处?” 这可把浮玉问住了,她与飞云对视一眼,双双摇头:“奴婢不知道啊。” 夜里,秋风又添一重凉意。 呼啸着吹过庭院时,洛霏霏恍然以为冬日已至。 关好的窗牖,被风吹开。 她拢了拢单薄的寝衣,趿拉着软鞋,起身行至窗棂侧,将窗扇关严实。 谁知,转过身,刚走两步,身后咚地一声轻响,窗扇又开了。 凉风大股大股灌进来,没羞没臊地往她衣襟里钻。 洛霏霏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细肩微收,又折身去关窗。 想到什么,她纤手扶着窗扇,倾身朝外探了探,想看看会不会是谁在戏弄她。 忽而,清凉的脊背后,贴上一具宽厚的胸膛。 闻到熟悉的衣香,洛霏霏指尖颤了颤。 幼稚,她心下低咒,唇角却不自觉弯起。 那人立在她身后,贴着她身形略倾身,捉住她扶着窗扇的手。 霸道地将她的手捉在掌心,顺带将窗扇也关得严严实实。 哒地一声轻响,敲在洛霏霏耳畔。 她微微侧身,拿手肘抵开他:“侯爷怎么来了?” 推人的动作,她是用了几分巧劲的。 没想到,轻易便被顾玄琢化解。 反而顺势捉住她手腕,将她条纤细的手臂反剪身后,单薄的身形抵在窗棂内。 “听说你与蓝姑娘约定过,待扳倒萧虎,一起回金陵去?”顾玄琢空出的一只手,轻轻扣住她微颤的细肩,“如今,还是这般打算么?” 寝衣衣料单薄顺滑,贴着她香肩雪肌,勾勒出她迤逦纤妍的身段。 因双手扣在身后,她身姿比平素更挺拔,身段便衬得越发窈窕。 顾玄琢鼻尖萦着清幽的少女馨香,脑中不可遏制地忆起,昏灯软帐间,那玉骨琵琶似的背。 那节纤柔的,堆叠着衣料的细腰。 当初施针之时,明明没觉得怎样。 如今只脑中想想,竟有些心荡神摇。 他努力克制着,目光才没往不该停留的地方去,而是凝着她养得越发娇艳的小脸。 “等爹爹出来,我自然要回金陵。”洛霏霏被抵在狭窄的空间里,窘迫又焦急。 她脑子快速转动着,想到哥哥曾教过她的法子。 话音刚落,便张开唇瓣,侧首欲咬顾玄琢手臂,迫使他松开她的手。 岂料,顾玄琢先一步洞察她的路数。 她刚刚启唇,他便轻笑一声,松开扣在她肩头的手,顺着她雪腻的颈项,移至她下颌处。 没等她反应,他已轻巧地捏起她小巧下颌,俯身攫住她缭乱的气息。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霏霏:哥哥教的那些法子怎么不顶用? 顾玄琢:我教你啊,保证谁也制不了你。 洛霏霏:是吗?连你也不行?那太好了! 顾玄琢:…… 好想加更,但是卡文中,真的快不起来,好在全文并不会很长,谢谢宝子们的陪伴!mua~ 第35章 摸索 鎏金烛台上的灯火跳跃了一下, 映照在顾玄琢眉眼。 洛霏霏纤手撑在他肩头,气息柔柔,尚未喘匀。 抬眸看清他眼睫下浅青倦色, 灼躁的心绪平添一分担忧。 “这几日, 侯爷在忙什么?”洛霏霏忍不住抬手,莹润的指腹轻轻触上他眼皮, 柔声问,“多久没歇息了?” 问完, 又下意识抿了抿唇。 几日没见人影, 他一来便这般逗她, 她不是该斥他几句么?怎的还先关心起他来了? 洛霏霏觉着,这样的自己,有些没出息。 他身量高, 她须得扬起细颈望他。 唇瓣未涂口脂, 却嫣红似樱桃, 泛着潋滟柔润的光泽。 丰艳诱人的唇,说出来的话也叫人舒坦熨帖, 连日来的疲累,无形中消减大半。 看到她抿唇的一瞬, 顾玄琢低笑一声,指尖轻轻压在她微微变形的唇瓣:“为你奔波几日,不过是说句关心的话,便这般难为情么?” 若非着急娶她,他不会心急想快些结案, 而是等收集到足够分量的罪证, 再出手一击必杀。 不过,先把洛大人摘出来, 叫她不必担惊受怕也好。 为她奔波? 闻言,洛霏霏立时明白,他这几日没来,是去忙爹爹的案子了。 记得他之前说过,玉烟的娘亲会入京,萧虎也暗中跟着。 算算日子,确实是在这几日。 他拿到真正的账本了吗?玉烟呢? 洛霏霏望着他,喜色悄然攀上眉梢,她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 可对上顾玄琢得意的眼神,她又生生忍住。 她稍稍敛起睫羽,唇瓣翕动间,俏皮地咬住顾玄琢压在她唇上的指尖。 两排小小的贝齿,将他指尖狠狠衔住,丰软的唇瓣轻轻抵在他指骨。 酥酥绵绵的痒意携一丝丝疼,迅速席卷顾玄琢心神。 瞥见他面上一瞬的惊诧,洛霏霏眸光盈盈,暗自为扳回一局而得意。 可下一瞬,她笑不出来了。 顾玄琢竟俊眉轻抬,拿陷入她口中的一小截指尖,轻佻地拨了拨她舌尖。 深邃的眼,毫不掩饰逗引与挑衅。 “你竟然……”洛霏霏仓皇松开他指尖,双颊嫣然控诉。 “霏霏这些鬼主意都是从哪儿学的?”顾玄琢无奈地轻叹一声,冲她摇摇头,“可惜对我没用,若当真想胜过我,我教你如何?” 教她如何在他手里脱身?洛霏霏不信他会这么好心。 她不问,顾玄琢自然也不会刻意给自己使绊子。 而是松开她腰肢,站直身形,拍拍衣襟:“霏霏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莫非,是账本?”洛霏霏语气迟疑,心内却有九成把握。 否则,他不至于这样卖关子,不肯直接拿给她看。 “自己拿出来看看。”顾玄琢倚着书案,好整以暇睥着她。 见洛霏霏面露迟疑,他特意添一把火:“否则,明日一早呈到御前,霏霏想看也看不着了。” 登时,好奇压过理智,洛霏霏抬手便往他衣襟里探去。 隔着衣料触到他紧实的胸膛,感受到他轻有力的心跳,洛霏霏的心也随之怦怦跳动,耳畔声如擂鼓。 咬牙忍着羞赧,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指尖被他体温烘出暖意,洛霏霏才后知后觉发现。 她被骗了。 顾玄琢衣襟内根本没藏任何东西。 在她抬起水眸,羞愤不已,张嘴欲斥他之时。 顾玄琢抢先开口,轻飘飘道:“哦,我记错了,账本藏在袖中。” 这回,他没再让洛霏霏自己去取,而是干脆利落抬臂取出,递至少女面前。 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 洛霏霏面颊绯红,羞窘、嗔怨一并绕在心间,她恨不得再咬他一口泄愤。 偏偏这厮对她的怒意视若无睹。 略垂眸,目光自襟前扫过,又落到她面颊。 笑意散漫不羁:“想捏捏吗?” 在少女骇然的眼神中,他顿了顿,继续道:“桂花树下,捏我手臂时,倒不见你犹豫。” 登时,洛霏霏像是被烫着,兵荒马乱缩回手。 那晚她喝了桂花酒,究竟做出多少不堪回首之事? “我可不记得,你莫冤枉我!”洛霏霏心虚轻斥,不敢再看他,目光移至他手中账本上。 顾玄琢听出她是外强中干,再逗怕是真要恼了,便住了口,只抿唇忍笑,整理着散乱的衣襟。 趁他不备,洛霏霏倏而抢过他手中账本。 背过身去,对着烛光,一页一页去找爹爹的名字。 原是可以问他的,可听到身后窸窸窣窣衣料摩挲的轻响,她指尖微颤,连翻动纸张的动作也不灵便,臊得不敢出声。 心神不宁翻找着,可翻了一小半,也没从密密麻麻的字迹中找到爹爹的名字。 还是顾玄琢看不下去,长指压在账本边缘,似随意一挑,便轻易找出洛仁二字。 果然,爹爹没撒谎。 这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爹爹实际收的是一百两银子。 “你爹说的灶房水缸下,我已派人搜过,一百两分文未动。”顾玄琢从身后环住她,下颌轻轻抵在她肩窝处,微哑的嗓音透着淡淡疲倦,“萧虎杀死钱巡按的证据也已找到,明日一并呈到御前,洛大人很快便能出来。” “你莫要回金陵,就在京城绣嫁妆可好?”绣嫁妆不过是托词,他哪里舍得她动手? 他只是不想她离开京城,希望她在这儿小院里,在他触手可及之遥。 “谁答应嫁你了?等我爹出狱,你问我爹娘去!”洛霏霏推开他,朝屏风后头躲,步子小却轻快。 少女纤袅的身影,转瞬便隐至喜鹊登梅的落地屏风后。 泠泠如泉的嗓音,从屏风后传来:“侯爷辛苦,早些回去安寝吧。” 顾玄琢将账本收回袖中,却并未照她说的做。 缓步行至妆奁前,他略扫一眼,便瞧见他亲手挑的红宝石芍药花簪。 他伸手拈在指尖,负于身后,立在屏风侧,居高临下睥着她:“头上那支金钗是谁送的?长公主不是也送了你花簪么?怎么不戴那支?” 哥哥送的金钗样式简单,随意挽个松髻正好。 洛霏霏头上戴着的,便是那一支,绞干头发后顺手拿的。 闻言,她抬手抚了抚金钗,不动声色扫过顾玄琢绕至身后的手臂,美目流盼,轻问:“侯爷怎知长公主送了我什么?该不会是侯爷自己送的吧?” 她清莹灵澈的翦瞳中,盛着狡黠与挑衅。 只一句,顾玄琢便知,这小娘子是早就猜到是他送的了。 既然没叫人送回,看来是愿意收下。 他大步上前,坐到榻边,摘下她发间金钗。 少女松髻顷刻散开,三千青丝墨瀑似的垂散而下,衬得粉面雪颈美得越发惊心动魄。 “自己猜到的,还是苏嬷嬷告诉你的?”顾玄琢把玩着手中花簪,低声问。 “我自己猜的。”洛霏霏拥着薄衾,想到顾玄琢曾说她笨的话,忍不住反驳,“我又不笨。” 顾玄琢失笑,将花簪递给她:“戴上。” “无功不受禄,我可不能随意收这般贵重的东西,既是侯爷送的,便请侯爷拿回去吧。”洛霏霏稍稍别开脸,使性子似的,偏不肯依他。 实则,自前几日那晚,他待她那般亲昵之后,在她心里,已不再将彼此的距离划得泾渭分明。 可顾玄琢不清楚她内心变化,只当她仍倔强地,不肯接受他的赠予。 “无功?”顾玄琢将花簪按在她枕畔,顺势把人捞入臂弯,困在怀中。 软帐咚地一声敲在雕花床柱,继而垂拢。 帐内,一双人影齐齐倒在软枕上。 洛霏霏惊呼出声,挣扎着去拧他侧腰,却被搂得更紧。 身后那人,微乱的气息拂在她颈后,激得她肌肤又酥又麻。 他说:“霏霏借我抱一晚,一枕安眠,不就有功了?” 这厮,狡辩不说,还借机占她便宜,简直是得寸进尺。 洛霏霏羞急,自不肯答应。 几乎使尽浑身解数,身上折腾出薄汗,却未能撼动他遒臂分毫。 她也是第一回领教到,当力量绝对碾压时,她那些小聪明根本使不上劲。 内室只留着一盏烛台,隔着屏风与罗帐,光线便显得微弱。 身后的胸膛坚实灼热,洛霏霏轻轻喘着气,不可避免地,一下一下贴紧他,只觉帐中温度又回到仲夏。 “好热,你松开些。”洛霏霏鼓起勇气开口,清泉般润泽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哑。 顾玄琢圈在她腰间的手,并未立时松开,而是谈筹码似的问:“不赶我走?” “唔。”洛霏霏咬着唇瓣,含混应。 “这可是你不让我走的。”顾玄琢低笑,松开她又软又细的腰肢。 指骨却不规矩地沿她平坦的腹线上移。 洛霏霏大惊,匆匆按住他已逼近山麓的手,发颤的嗓音透着慌乱:“你手往哪儿放呢?!” 后者却是不急不躁,语气恍如端方君子:“急什么?我不过是想瞧瞧,你那里的肌肉够不够结实。礼尚往来,有何不妥?” 他说这是礼尚往来? 洛霏霏气结,羞红面颊反驳:“胡说,我何曾……”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她陡然想起,她将手探入顾玄琢衣襟时的情形。 虽是被他骗的,可毕竟她就发生在今夜,还是在她全然清醒的情形下。 洛霏霏想假装忘了也做不到,辨无可辨,脸颊登时腾起更灼烈的热意。 她攥了攥指骨,终于松开他的手。 紧张不安地闭上眼,卷睫颤动着,嗓音低不可闻:“那……那你摸回去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玄琢:你还挺慷慨的。 洛霏霏:先说好,我只捏过手臂,没捏胸肌。 第36章 公道 这样便不算她占便宜, 而是扯平了,洛霏霏暗暗宽慰自己。 隔着薄薄衣料,那虎视眈眈的长指, 却并未再前进分毫。 而是沿着她平坦的腹线, 移至她窈窕纤柔的侧腰处。 “傻姑娘。”顾玄琢低叹一声,鼻尖轻触她柔顺发丝, 痒痒的。 他闭上眼,闻着她颈间幽淡馨雅的香气, 低低道:“不逗你了, 睡吧。” 嗓音里, 分明透着倦意。 只是逗她么?她竟还不服输地答应了! 洛霏霏羞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将他推开。 可身后传来绵长匀浅的呼吸声,听起来, 顾玄琢似乎已经睡着了。 别说推他, 只怕是稍微动一动, 便会惊醒他。 想到他眼皮下浅青的疲倦之色,洛霏霏刚硬起的心肠, 又倏而柔软。 这几日,也不知他睡过几个时辰。 他这般勤谨, 到底是为了爹爹的案子,洛霏霏忍着没动,连腰窝处被热意烘得发痒,也没敢挠。 她才不是心疼他,只是回报他的恩情罢了。 后晌, 她小憩过, 这会子本不是很困。 原想躺在榻上,回忆一下喻捕头曾给她讲过的一件旧案, 她好梳理新话本尚未写完的那件案子。 许是他的怀抱温暖又宽厚,叫人踏实安心。 又或许是帐中光线晦暗,身后匀长的气息催人犯困,洛霏霏竟不知不觉依偎在他怀中睡熟了。 因着多年早起的习惯,天色尚暗,顾玄琢便已睡足醒来。 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娟秀眉眼,他愣了一瞬。 很快便忆起,昨夜他如何百般无赖,挤占了她半张绣榻。 果然,她心里当真有他,才会一再妥协。 在他屡屡得寸进尺之后,仍没舍得把他踢出去。 记得临睡时,她是背对着他的。 这般面朝他,与他抵眉而眠的亲昵姿态,是她趁他睡熟,有意为之,还是她睡熟后,无意识的举动? 以她的性子,不必想,顾玄琢也知是后者。 可是,他依然很受用,连日来的奔波凶险,终究值得。 该回府收拾,准备上朝了。 顾玄琢掀开薄衾,悄然往外挪,生怕惊扰到她。 挪动时,他凝着她眉眼,确保没惊动她。 刚挪开掌宽的距离,眼角余光却瞥见她微乱的寝衣领口,无意间露出的一小抹雪肤。 残烛将尽,光线溶溶从刚刚撩开些许的软帐罅隙透进来。 顾玄琢目光不受控地往下,往那皎月出云的盛景处落了落,耳尖不自然地腾起可疑的红。 昨夜,终究是他心慈手软了。 回到侯府,顾玄琢冲了两遍冷水,换上朝服,又是一身清肃端严。 洛霏霏睡得熟,起来得比平日晚小半个时辰。 睁开眼,外侧已空,薄衾拢在她身上,将她脖颈以下都遮得严严实实。 洛霏霏拥被坐起来,靠在软枕上,一脸茫然。 是她自己把衾被都裹在身上的? 目光落到枕畔的花簪上,她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温柔。 快步走到妆台前,拿花簪在发间比划了一下,她弯弯唇角。 还是没戴那花簪,而是用平日里惯用的寻常发钗挽发。 用罢早膳,苏嬷嬷替她跑了一趟长意书局,不仅拿回剩下的十两润笔费,还带回两套样书。 正好玉烟过来,洛霏霏便依照约定,送了一套给她。 “南亭居士?”玉烟看到上头熟悉的名讳,连连惊叹,“我娘买过你的话本的,还说那是长意书局卖得最好的话本之一,你怎的才赚二十两的润笔费?” 在金陵时,洛霏霏并没有打听过卖得好不好。 想着长意书局多是才子佳人、仙妖志怪之类的话本,她写不来那些才子佳人,也就靠千奇百怪的案子吸引几位看客,定然是卖不出几本的。 阿娘一个月的绣品也卖不出十两银子,而她一本话本可以。 那一个又一个十两的润笔费,曾在祖母寿辰、堂兄添丁诸事上,让他们家渡过了几回捉襟见肘的时日。 她曾经很感激长意书局,便是亏本,也肯收她的话本。 此刻隐隐察觉到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却不想再回头去计较。 不甚在意道:“当真卖得好么?那我下回找掌柜的提提价。” 现下她们在京城,京城的掌柜未必肯认金陵的账。 玉烟见她自己都没打算追究,便不好再多说什么。 怕说多了洛霏霏反而难受,可她又气不过,低骂一句:“真是无商不奸!” 嗤,洛霏霏忍不住笑出声,眉眼弯弯望着她:“你既已拿到身契,不也要做生意的么?连自己也骂进去了。” “好啊,我为你说话,你反倒来笑话我。”玉烟说着,便伸手要捏洛霏霏的脸。 萍娘捧着切好的香梨、柿子进来,赶忙放下,也去凑热闹,三人笑作一团。 庭院里,苏嬷嬷拿着话本,含笑摇头,转头去外院吩咐人送去侯府了。 今日早朝格外热闹,也拖得格外久。 萧虎私自入京,被武安侯暗中扣住,并在朝堂上罗列出萧虎欺男霸女、夺人钱财、贿赂官员、杀害同僚、嫁祸他人等十余项恶行。 “臣此行未负皇恩。”顾玄琢立在百官之前,字字铿锵,“如今证据确凿,萧虎其人,罪无可赦,按律当斩!” 这一刻,满朝文武才明白,前几日那所谓的禁足,不过是障眼法。 实际上,皇帝早私底下给武安侯降下密诏,要他彻查萧总督身上罪名。 那可是风头正盛的六皇子的亲舅舅啊,朝中支持六皇子的臣子,已不在少数,登时满朝哗然。 求情的、看戏的,应有尽有。 连六皇子自己,也站出来,直言武安侯为给自己建立威信,肆意栽赃,罗织莫须有的罪名。 甚至拉上玄冥司指挥使作证。 岂料,顾玄琢早有准备,当即丢出玄冥司与萧虎勾结的证据。 六皇子一派哑口无言,心急如焚。 “来人,拟招。”皇帝气得血气上涌,当即便要清算萧虎一党。 可他话还没出口,金銮殿外闯进来一位衣饰华丽的宫妃:“陛下!臣妾只有这么一个哥哥,陛下若要杀他,不如先杀了臣妾和钰儿!” 言毕,她已跑至大殿中央。 有恃无恐地拔下发间凤钗,拿最尖利的一端紧紧抵在颈侧。 六皇子赵钰,自幼得皇帝亲自教养,聪慧又会哄人。 当太子时,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听惯冷言冷语的皇帝,最喜欢萧贵妃的热情似火,六皇子的伶俐狡慧。 萧贵妃如此相逼,皇帝自然不忍心。 他没多少时日可活了,哪里还能遇到如萧贵妃这般可心的人? 皇位他已是不能给赵钰,总不能把最得力的依仗也彻底剔除掉。 当初听到顾玄琢陈情时的热血与愤慨,在萧贵妃和赵钰的眼泪中平复下来。 “爱妃别冲动,朕也没说要砍他的头。”皇帝站起身,着急安抚着。 话音刚落,便迎来左佥都御史顾曜的劝谏,摆出一副若皇帝敢放了萧虎,他就一头碰死的架势。 皇帝没出口的话,赶忙又咽回去。 兢兢业业做了十余年的皇帝,他不求流芳百世,总不能留下逼死言官的恶名。 连荒淫无道的先皇,也没干出这等让人唾弃的事。 左都御史曹正也不让人省心,即便萧贵妃失手划破颈侧肌肤,浅浅的血痕触目惊心,他也没心软。 联合督察院一帮御史们,舌灿莲花,句句置萧虎于死地。 在萧贵妃期盼的目光,和朝臣们的咄咄相逼中,皇帝急火攻心,吐了一大口血。 终于,那杀头抄家的圣旨没降下来,萧虎被打入刑部大牢,待皇帝身子好些,亲自审理。 别说太医们了,连朝臣们也看得出,皇帝的身子已是强撑着,好起来的希望微乎其微。 皇帝根本就是不想处理此案,借故往后拖。 可御史们也不敢闯进皇帝寝宫劝谏了,真把皇帝气出个好歹,也没好处。 玉烟与她娘住在客栈里,就为着客栈消息灵通,她想等看到萧虎被定下死罪,再回金陵去。 谁知,连顾玄琢和曹正这样的大官,也奈何不了萧虎。 万一皇帝弥留之际,受萧贵妃蛊惑,把皇位传给六皇子,萧虎最后还能受什么惩罚? 怕是她们这些苦主,才会是被秋后算账的人。 玉烟看着吐得脸色发白的阿娘,惴惴不安。 “你放心,这孽种娘不会留。”叶秋云拿帕子拭拭唇角,接过玉烟递来的茶盏润喉。 阿娘路途奔波,身体状态不太好,关于萧虎的事,玉烟只拣好的说,没敢告诉她,萧虎尚未被定罪,将来还可能出来。 洛知府是顾玄琢亲自放的人。 许是为了暂时安抚言官的愤怒,皇帝口谕要他官复原职,即日起回金陵赴任。 至于其他收受过萧虎贿赂之人,还得等皇帝病情好转,再一并清算。 一时间,朝中好些大臣夹起尾巴做人,花酒不喝了,连酒楼里宴饮也少了。 唯有长公主的驸马,寿川侯其人,依旧鲜衣怒马,毫不避忌地继续与六皇子来往。 玉烟不肯一起回金陵,洛霏霏又不放心,怕她做傻事,便留下来陪她,没随爹爹回去。 只写了一封家书,让爹爹帮着带回去。 而哥哥,爹爹前脚走,他后脚就迫不及待带着祖父的亲笔信和黄河一带的舆图,去见了工部老尚书。 好几日没见人影,似是在与专管河道的官员,探讨黄河一带疏流之事。 倒是萍娘,她怕回到金陵,喻婶子会迅速安排她嫁人,多半还是远嫁,以远离流言蜚语。 她不想如此,便自京城一处染坊找了个活计,暂时留在京城。 入夜,洛霏霏坐在妆台前,手持桃木梳,心不在焉梳理发丝。 直到顾玄琢走到她身后,她才察觉。 顾玄琢躬身,气息拂在她耳尖,洛霏霏慌忙避开。 “想什么呢?”顾玄琢接过她手中桃木梳,掌心托起她柔顺如墨缎似的乌发,轻问,“洛大人已官复原职,霏霏怎的不开心?” 几日未见,身后郎君依旧丰仪如玉。 他指骨修长,捏着桃木梳,细细替她梳发,耐心至极的模样。 透过妆镜,悄悄打量他,洛霏霏依旧能看到他眉眼间的倦色。 想必这几日也没好好安寝,只比上回好了不少。 镜中一双璧人,一高一低,一个专注梳发,一个美目流盼。 这样的画面温情缱绻,像是她在话本里写的美好场景。 洛霏霏眼睫轻颤,低柔的嗓音透出些许怅然:“我在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样的大快人心,终归是话本里才会有的。” “霏霏说的是萧虎?”顾玄琢将桃木梳放回妆台,长指在她柔软墨发间穿梭,似在把玩什么有趣的器玩。 “昨日,我见过四皇子。”顾玄琢意有所指道。 对眼下情形,他自己也未能满意,所以他暂时没向洛知府求娶她。 总得叫她心无旁骛,欢欢喜喜嫁与他才好。 “什么?”洛霏霏隐隐猜到一些,不敢确定,侧眸问他。 顾玄琢却不解释,他语气笃定道:“可还记得我答应过你的事?放心,我们要的公道都会有。” “我们?”洛霏霏眸光微闪。 总觉得他说这句话时,眼底藏着难喻的伤痛。 “以后再告诉你,现在,我们来说说话本的事。”顾玄琢絮絮叨叨与她说起,她话本里写的案子。 洛霏霏听着,心有所动。 近来诸事纷杂,他竟还抽出空闲,看了她写的话本,是苏嬷嬷拿给他的么? 那他方才替她梳发,是学着话本里的路数,在与她演一出鹣鲽情深? 可话本里,梳发是主人公成亲后做的事。 这般一想,洛霏霏神情便有些不自在。 “霏霏的案子写得确实环环相扣,新奇又严谨,只一样写得不好。”顾玄琢沉声点评着,尾音咬得略重。 闻言,洛霏霏不服气了,侧眸瞪他:“我哪里写得不好了?那是我的话本,你能比我清楚?” 顾玄琢见她着恼,失笑睥着她,似凝着一只浑然不觉坠入陷阱的小鹿:“比如,那铁面无私的通判,初尝芳泽时的心境,我是不是比你清楚?” “他其实并不慌乱。”顾玄琢一手抚着她柔顺的发,一手捏起她纤巧的下颌,低低的声线勾缠在她丰软润艳的唇瓣,“他只会贪婪地想要掠取更多。” 即便是他这样,自以为永不会耽于情爱的冷情公子,也逃不过这近乎血脉压制的无声勾诱。 第37章 冲动 扰人的烛光闪烁着, 被他挥袖扑灭。 室内光线陡然暗下来。 外头月隐星稀,洛霏霏只勉强能分辨他俊颜高低的轮廓,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瞧不清他神情。 黑暗中, 目力受限, 其他感受却出奇灵敏。 他拂在她鼻尖的气息,越来越灼热、粗沉。 “你……你放我下来。”洛霏霏坐在云足高几上, 好不容易喘口气。 “霏霏可是为了我才留在京城的?”顾玄琢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抵在狭窄的空间里。 “自然不是。”洛霏霏稍稍别过脸, 不叫他看到她心虚的眼神, 嘴硬道, “我是为了萍娘、玉烟和哥哥。” “是吗?为了所有人,独独没有一个理由是为我?”顾玄琢俯低身形,侧脸贴着她发烫的粉腮。 低笑一声, 将薄唇压在她侧颈。 洛霏霏瞬时呼吸一窒, 水盈盈的眼瞳微微扩张, 似被人点了穴。 湿湿软软的吻顺着她姣好的颈线而下,细细密密流连在她颈窝处。 那熟悉的灼热的气息, 拂在她颈间,她如雪的肌肤晕散着芍药一般娇嫩的薄绯。 她有些禁不住, 深深吸一口气,想推他,却使不上力。 这感觉太过陌生,让人心慌又无助,与她写在话本里的男欢女爱全然不同。 或许, 她该去长意书局, 买一套才子佳人的话本学学的。 她细巧的肩膀瑟缩了一下,肩头衣料顺势滑落, 虚虚堆叠在纤细的玉臂。 肌肤不经意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凉得她打了个寒噤。 “冷?”顾玄琢拈着她衣领,替她拢住肩头,以及大片桃红色心衣。 抬眸瞥见她眸中盈盈欲泣的水光,以及线条秾丽的眼尾,顾玄琢叹息地揉揉她发顶:“现下还不是好时机,等我安排好,我们便成亲。” 往常这个时候,洛霏霏总会说一句,叫他去向她爹娘求亲去。 可这会子,她嗓子似被打了个结,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伏在他肩头,细细把气息喘匀,洛霏霏过河拆桥推开他,羞然往高几下跳。 可足尖着地后,她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根本站立不住。 忙又揪住顾玄琢衣襟,投怀送抱似的。 顾玄琢没逗她,长臂穿过她膝弯,把人抱起来。 软帐轻挽,少女坐在帐间推他:“今夜不许再胡闹,你回侯府睡去。” 若他只是抱着她睡,她也不是不能忍受。 可他这几次来,一回比一回大胆出格。 洛霏霏很怕,再这么由着他,会发生什么预料不到的事来。 不止她不信他,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他从前引以为傲的自持。 无人知道,方才瞥见她衣料滑落的一瞬,他心中生出怎样疯狂的冲动。 那薄薄的一片桃红衣料,鼓胀又脆弱,他几乎不必使力,便能撕碎了它。 “好。”他哑然应。 “不过,霏霏须得先依我一事。”顾玄琢长指穿过她墨缎似的发,意有所指。 洛霏霏轻轻咬了咬唇瓣,终是没去挑衅他。 她挪了挪小腿,玉足在榻边寻摸软鞋,轻道:“你去掌灯,我戴那花簪给你看。” “不必起身,等着。”顾玄琢蹲身,大手握住她微凉的踝骨,将她小腿放回榻上。 随即,他走出屏风。 隔着屏风,洛霏霏看不清他的动作。 直到烛光亮起,屏风上的梅枝清晰起来,洛霏霏才透过梅枝,望见他颀长轩朗的身影。 恍惚间,像是回到初识那晚。 也是这样隔着屏风,她望见那琼枝玉树般的身影。 这个人,为他带来所有好的转机。 思量间,顾玄琢已取了花簪进来,含笑睥着她:“转过身去。” “嗯?”洛霏霏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她不动,顾玄琢便躬身将她抱起,再面朝里将她放到软褥上。 继而,顾玄琢用足尖挑过一方锦杌,坐在她身后。 烛光轻轻摇曳,从屏风那边照过来,将两人的身影放大,剪影相叠,投映在轻轻晃漾的软帐里头。 像极了那晚,她褪下上衫,咬唇背对着他,他替她施针的情形。 只是,今夜她衣衫齐整,他也未曾威胁着拉下她外衣。 而是在静谧的内室里,长指灵巧缠绕着她发丝。 不多时,竟真的盘缠出一个像样的发髻。 他捏着那枚赤金芍药花簪,缓缓地、小心地推进她发髻中,在她发顶成功挽出松髻。 “转过来我瞧瞧。”顾玄琢双手下移,轻轻落在她肩头。 不知怎的,洛霏霏心里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动容。 她悄然攥着衣料,故作镇定回眸,柔声问:“玉郎,好看吗?” 烛光中,红宝石明灿璀亮,却都不及她美目中毫不掩饰的情愫耀目。 “好看。”顾玄琢弯起唇角,捏捏她滑软的面颊,“我眼光素来很好。” 夸她还不忘把他自己也一并夸了,洛霏霏又羞又好笑,躬身扯了扯帐钩。 隔着软帐,冲外头闷笑的郎君道:“走吧,走吧,不想听你胡说八道了。” 待那人真的走出屏风去,她又忍不住将软帐扒开一条缝,往外瞧。 谁知,这厮正立在屏风外的另一侧,探出头回望她,将她抓个正着。 他擒着笑,志得意满问:“舍不得?那我不走了。” 洛霏霏慌忙合拢软帐,躺下时,心口仍怦怦直跳。 在客栈住了好些日子,玉烟几乎要对朝廷心灰意冷了。 连玉烟的娘亲也察觉不对,偷偷向客栈伙计打听才知,萧虎根本没被定罪,只在牢里关着,堵言官们的嘴。 皇帝竟是这般优柔寡断,不愧是先帝的种。 叶秋云垂眸望望自己尚未隆起的腹,眼神倏而坚定。 第二日,萧虎试图越狱的消息,传遍京城,三法司将他调换至隐蔽的密狱。 “阿娘,您何必如此?”玉烟坐在叶秋云榻边,侍奉汤药。 望着阿娘惨白与素缟的脸,再想到昨夜那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玉烟忍不住落泪。 不想叫阿娘看见,她匆匆别开脸。 叶秋云望着竹青色帐顶,眼中失了些许光彩,眼神里有愤恨,却还有一丝迷惘。 “我就是要当着他的面,落了那孽种,我不要生下一个像他一般欺男霸女的恶棍。”叶秋云吸一口气,忍住泪意,“可惜呀,我那样气他,他也没成功跑出来。” “私自逃出三法司牢狱,可不经审度,乱棍打死、乱箭射死。”叶秋云想象着他该有的惨状,又激动起来,“他害了那么多的人,凭什么不死呢?” 等着看萧虎恶有恶报的,不止玉烟母女,也不止洛霏霏和被他欺压过的百姓。 还有宫里的太医。 太医们轮番上阵,无数的灵丹妙药往紫宸宫里送。 可皇帝的病就是不见好,甚至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缠绵病榻的皇帝,像是感受到大限将至,脾气变得不太好。 宫中妃嫔无数,他独让萧贵妃侍疾,甚至许她日日留在紫宸宫。 皇宫内外便起了传言,说是皇帝变得喜怒无常,唯有萧贵妃把他哄得团团转,众皇子中也只有六皇子能日日见到他。 大晋储君之位,许是要换人了。 面对流言,四皇子一如平素,日日去紫宸宫外求见,皇帝没心思见他,他便关心几句皇帝的病情,转头去处理朝政,替皇帝分忧。 太子却不能镇定,詹士府中诸人,纷纷献计献策。 有人让太子派左谕德顾玄璟去拉拢武安侯,毕竟武安侯握着朝中许多大臣的把柄,也是目前最确定不会投靠六皇子的人。 顾玄璟奉命前去,却只带回模棱两可的消息。 “殿下,微臣无能。”顾玄璟无奈叹息,他素来知道,顾玄琢亲情淡薄,不会为顾家任何人轻易站队的。 “他不同意?难道他要去帮老六?”太子坐直身形,焦灼地望着顾玄璟。 顾玄璟摇摇头:“侯爷说,他忠于君忠于百姓,谁是百姓拥护的君主,他就忠于谁。” 这说的不是废话么?百姓哪能干涉立嫡之事? 詹士府谋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发现一个被忽视的问题。 萧虎试图越狱,武安侯没派人就地打死,而是关到密狱去,难道是得到皇帝密诏,在保护萧虎? 这么一看,他武安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投靠六皇子啊! 可武安侯位高权重,不会无缘无故自打脸。 除非,他已确信,皇帝要把帝位传给六皇子。 “殿下,先下手为强啊!”一谋士躬身劝谏。 太子神情阴晴不定,最终召集心腹谋士密谋半日。 这一日,彤云蔽日,云头上似酝酿着一场暴雪。 皇帝正由萧贵妃侍奉喝药,太子买通御前太监,提剑而入,迫使皇帝下让位诏书。 谁知,皇帝早已接到密报,对太子的计划一清二楚。 他只是不相信,他寄予厚望的,温吞懦弱的太子,真的会干出弑父夺位之事。 看着眼前情形,他挥手召羽銮卫入内,自己则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皇帝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废黜太子。 现已成年的皇子,除太子外,便只有四皇子和六皇子。 四皇子乃身份低微的宫婢所生,皇帝从来没放在心上。 江山之所继,便系于六皇子一身。 “萧卿家做的太过了,等你即位后,可以放过他,却得想法子给天下人一个合理的交待。”皇帝重重咳嗽几声,“那法子你自己去想,想好之后来找父皇,父皇拟旨封你为太子。这是父皇给你的第一个考验,钰儿莫让父皇失望。” 六皇子欣喜不已,连连应是。 这些日子,母妃一直在父皇耳边劝,可父皇执拗得很,怎么也不肯废太子,改立他为储君。 本来还想着,父皇殡天后,他出兵逼迫太子让出皇位。 没想到,还没到时候,太子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儿臣一定不负父皇所托。”六皇子应承着,赶忙出宫去找谋士商议。 舅舅的罪名,罪证确凿,要替他开脱,哪有那么容易? 一帮谋士想了两日,也没想出对策。 这一日,六皇子还没来得及入宫请安,赣南传来军报,沉寂已久的山匪突然举旗造反了! 顾玄琢接到的消息,比六皇子的更细致。 他写了一封信,叫弛星送去梅苑,自己则戴上官帽入宫去。 “何绍梁死了?”萍娘休息一日,正好在梅苑帮着洛霏霏搭暖棚。 “对。”洛霏霏点点头,“侯爷说,是沈牧亲手杀的。” 可他想不明白,沈牧从前与何绍梁有任何过节吗?怎么何绍梁刚到赣南地界,沈牧便取了何绍梁人头? 或许,只是为谋反寻个由头,正好何绍梁撞到箭矢上吧。 不过,也算是罪有应得。 “萍娘,你……要不要给他烧些纸钱?”洛霏霏迟疑问。 萍娘摆摆手:“他是我什么人?背信弃义,道貌岸然的东西,我巴不得他到了阴曹地府做个穷鬼。” -------------------- 作者有话要说: 洛景霖:鼓掌! 洛霏霏:嗯??? 今天早一点,之后也都调整到9:00更新,抱抱宝子们! 第38章 偷亲 赣南太平过几年, 寻常山匪的小打小闹难成气候,当地官差联合百姓,便能击退。 这一回却不同, 沈牧父亲病逝后, 他静静蛰伏,一出手便搅动整个两江一带。 当地官差镇不住, 往总督府递信求援。 总督府批下五万兵马,实际之数堪堪两万, 很快便被沈牧的人马击得溃不成军。 官差们带着百姓撤离, 气红了眼, 数名知县、县丞等写下一封血书,借玄冥卫之手,直达天听。 若玄冥司还是数日前的玄冥司, 这血书也到不了皇帝手中。 可今时不同往日, 勾结萧虎的玄冥司指挥使被三法司下狱, 如今掌管玄冥司的是积风。 积风本就出身勋贵之家,往常谁的面子也不给, 跟在顾玄琢身边几年,还是因为一场赌约。 如今, 他性子内敛,颇有手段,短短时日便将玄冥司换了血。 那份血书,顾玄琢比皇帝还早半个时辰看到。 “这沈牧,倒是个人物。”顾玄琢长指抚过玄铁扇上镂空的纹路, 不知在想什么。 “侯爷的意思是?”积风坐在顾玄琢对侧, 凝神问。 虽是平起平坐的关系,可积风在顾玄琢面前仍保留着三分恭敬。 顾玄琢把玩着玄铁扇, 墨色扇骨在微蜷的白玉似的指骨上转了数圈,迅疾如风,像是随时会脱离掌控,又骤然被握到他掌心。 “留着,我另有用处,莫要伤他性命。”顾玄琢抬眸望望积风,一派运筹帷幄的闲适。 “是。”积风应下,当即收好血书,径直入宫。 六皇子得到消息时,皇帝已降旨,派刚从沿海一带回来不久的小李将军带兵镇压,顾玄琢也被派去金陵,彻查总督府欺上瞒下之事。 察觉到不妙,六皇子六神无主,想先把萧虎捞出来,好商议对策。 谁知,他刚开口向皇帝求情,皇帝便怒不可遏,劈头盖脸把六皇子骂了一顿:“他仗着你的势,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你身为皇子,丝毫不顾江山社稷安危,反倒替他求情!赵钰,你优柔寡断,不能约束臣子,朕如何敢把江山交给你?!” 训完话,狠狠咳嗽一通。 总管太监捧着热茶来报,说是外头下起雨来,四皇子担心皇帝病情,还在雨中等着求见皇帝。 盛怒之下,皇帝当即叫人把四皇子传进来,原本打算交给六皇子的差事,转头便交给四皇子去办:“赵铎,别让朕失望。” 闻言,六皇子攥紧拳心。 四皇子则宠辱不惊,与平素一样寡言少语,只挤出一句:“父皇保重龙体。” 随即,四皇子出宫,六皇子则阴沉着脸,去萧贵妃宫里诉苦。 临行前,顾玄琢悄悄从库房里收拾出好些东西,一一列在礼单上,交给管家去打理。 去梅苑时,他一位随从也没带。 院子里静悄悄的,掩起的疏窗内,隐隐能辨出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悄然进屋,立在洛霏霏身后,默默看她落笔。 新的话本,正好写到清傲贵公子替温婉小娘子洗刷了冤屈,却遭遇罪臣余孽行刺,被进城卖草药的小娘子碰巧救下的桥段。 窄窄的山洞里,篝火烧得正旺,公子倚靠石壁睡熟。 小娘子望着因失血过多而面色发白的公子,心内按捺已久的情绪,如身侧火苗一样,四下无人的静夜,又为那火苗添了一把柴。 洛霏霏写到小娘子偷亲公子,不知怎的,自己先羞红了脸。 “霏霏若想亲我,不必偷偷摸摸的。”身后熟悉的嗓音传来,洛霏霏吓得身形一颤。 她慌忙拿空白纸张盖住刚写下的字句,心跳又急又乱。 “侯爷何时来的?”猜到他已看到不该看的,洛霏霏侧眸嗔他,“非礼勿视,侯爷难道不懂么?” 顾玄琢目光越过她发间娇艳夺目的芍药花簪,落在她漫开霞绯的脸颊。 抬手拿指骨轻蹭她脸颊两下,他没拆穿她。 而是浅浅弯了弯唇角,坐在书案边缘,双手撑在她圈椅两侧,眸光似星辰,理直气壮狡辩:“所以,本侯行非礼之事时,不叫旁人看。” 言毕,他俯低身形,将怀中少女欺在垫着软枕的椅背上,气息拂在她鼻尖:“想知道偷亲的滋味吗?” 洛霏霏眸光微闪,面颊烫得似要烧起来。 张口欲斥他,却见近在咫尺的俊颜,倏而将眼皮合上。 他唇角仍扬起,薄薄的唇,窄直的鼻,骨相优越俊俏的脸,正对她发出无声的邀请。 仿佛在说:“我睡着了,你随意。” 理智告诉洛霏霏,她该推开顾玄琢,不着他的道,不叫他这样冠冕堂皇地占便宜。 可心底深处,又有另一个声音搅乱她心神。 “他生得这般俊美,处处皆是你喜欢的模样,早晚也是你的人,有什么可犹豫的?” “分明是彼此欢喜的事,怎么就每回都是他占据上风,你一副被占便宜的模样?就算是占便宜,那他占了你好几回,你就不会占回去?” 终于,情感占据上风,洛霏霏轻轻咬了咬唇,纤手搭在他小臂上,稍稍收紧气力,紧张地扬起细颈,触上他薄软的唇。 等待的一息,顾玄琢以为她断然不肯答应。 尤其是她将手扣在他小臂的那一刻,顾玄琢已做好被她推开的准备。 他睁开眼,准备笑话她:“话本子里敢写,怎么自己就不敢做呢?” 怎么也没想到,刚睁开眼,唇瓣便两片柔软贴上。 洛霏霏闭上眼,给自己鼓足勇气,她怕看着顾玄琢的脸,她会忍不住退缩。 闭上眼果然好很多,她作出一副进步飞快的姿态,柔韧小巧的舌尖拨开他唇齿,小鱼一半灵活地游进去。 她甚至撑着他小臂,抬高身形,跪到圈椅中,立起腰肢,保持与他齐平的姿势。 娇羞的小娘子,少有这般热情的时候,顾玄琢没舍得闭眼,眼神温柔地欣赏着她出人意料的,倔强的努力。 半晌,洛霏霏舌尖有些麻了,才肯停下。 睁眼给他一记挑衅又得意的眼神,对上顾玄琢含笑的眼,她才后知后觉发现,他早已睁开眼,将她所有生涩的不成体统的模样,悉数看在眼里。 “顾玄琢!”洛霏霏羞愤不已,在他身前捶了一记,反倒被他攥住。 顾玄琢将她小小的拳攥在掌心,倾身拿俊眉蹭了蹭她纤秀的细眉。 他眉形俊毅,长剑飞鬓,眉毛却偏硬,蹭在她娇嫩的肌肤上,痒痒的,还有一丝疼。 洛霏霏下意识往后缩,却听见他轻道:“霏霏,我需去金陵一些时日,即刻动身,你想不想一起回去?” 当初,她是拿玉烟和萍娘做借口,留在京城的。 现下她们还在,她提前回去,还是跟顾玄琢一道回去,不知阿娘有多少话等着她呢。 再说,他也不想让顾玄琢以为,他去哪里,她都恨不得相依相随。 “不去,我忙着呢。”洛霏霏眼睫微敛,目光往下落了落,正好望见他腰侧别着的玄铁扇。 此行凶险,顾玄琢本就是逗逗她,并非真要带她一起。 听她这般说,他也只是笑笑,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嗓音低低缱绻道:“等我回来。” “快去,别误了差事。”洛霏霏猜到,他此行去金陵,多半与萧虎有关。 顾玄琢抚了抚她发髻,站直身形。 正欲侧身离去,腰间却有一丝异样的力道。 他垂眸望去,指尖洛霏霏纤柔皙白的指骨正攥着他腰侧玄铁扇。 “先放我这里,平平安安回来,我才把这玄铁扇还你。”洛霏霏故作轻松,泠泠的嗓音依旧泄露出几许担忧。 顾玄琢从善如流,把玄铁扇抽出来,放到她掌心:“担心我?” 这样轻佻的话,他原不指望洛霏霏回应。 他好整以暇等着洛霏霏伸手推他,催他快些走。 可她又一次让他刮目相看。 洛霏霏并未作出任何他意料之中的举动,而是踮起足尖,迅速在他唇角贴了一下。 随即,握着玄铁扇逃似的,跑至屏风后头去。 屏风上,梅枝细瘦,人影俏丽,顾玄琢只觉用他平生所学全部美好的词句,来形容此刻心境,也不为过。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知足。 或许,不久的将来会有更满足的时刻。 譬如,洞房花烛,锦帐春暖。 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金陵林家几番写信来催林峦回去,林峦却执意不肯。 即便顾玄琢离京这样好的机会,他也没随行。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找到蓝玉烟那没心肝的小娘子,好好教训她一番,出了气才好回金陵。 否则,他连这个年都过不好。 他财大气粗,虽不好闯民宅,却能使银子把京城里的客栈翻个遍。 终于,在顾玄琢离开后的第三日,他手下的人隐隐打听到玉烟所在。 他也不等人去确认,亲自去堵人。 怕耽搁了时辰,人先跑了,他甚至没坐马车或是轿子,直接骑马去的。 客栈不远处,玉烟提着从药铺新买的药,想着心事,往回走。 忽而,前方迎面一声马儿嘶鸣。 马蹄在她面前扬起,她骇然后退两步,抬眸怒视。 一眼便认出,马背上身着锦袍的,正是许久未见的林峦。 “林公子,你当街纵马,就不怕伤及无辜么?”玉烟拧眉望着他。 戏耍他一番,拍拍屁股便不见踪影,叫他一通好找。 如今找到了,玉烟却一点儿不见心虚,还张嘴就指责他,林峦只觉他所有世家大族的修养正濒临崩溃。 “本公子是冲你来的,哪里会伤及无辜?你别血口喷人!”林峦端坐马背,怒然回应。 “哦,那小女子向公子赔个不是。”玉烟垂眸福身,施了一礼。 随即,目光再没往林峦身上落一瞬,她还得回去替阿娘熬药。 两人一个高坐马背,一个步履匆匆。 公子目不转睛盯着小娘子,小娘子却目不斜视。 路人探头围观着,忽而发出阵阵惊呼。 林峦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竟在玉烟经过他身侧的一瞬,伸手扯住她手臂,欲把她捞到马背上带走。 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不仅没能把玉烟掳至马背上,反而一用力,把自己扯下去。 玉烟躲避不及,被他压着摔倒在地。 发钗落到地上,叮地一声脆响,她没在意。 而是扇了林峦一巴掌,把人推开,抓起落在地上的药包,拍拍药包上沾染的尘土,又踢了林峦一脚:“疯了吧你?” 踢完便要走人,却被林峦抱住小腿:“我没疯!” 若今日换做顾玄琢,定然能威风八面把人带走。 而他呢?他的命怎么这么苦? 林峦把修养抛诸脑后,决意要捞回点儿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他站起身,抱住玉烟,朗声吆喝:“大伙儿都来评评理,本公子好吃好穿供着这小姑奶奶,她一句不想做妾,带着本公子的骨肉就跑了。” “本公子寻了好些时日,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却要把孩子拿掉。”林峦佯装抹泪,“本公子怎么就遇到这么无情无义的女人?!” 登时,街上炸开了锅。 “都有孩子了,快回去好好过日子。” “是啊,看他穿金佩玉的,想必家底不差,做妾也不算委屈。” 围观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拿热心肠的恨不得帮林峦把人捉回去。 玉烟听着林峦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周遭竟没几个替她说话的声儿,她自知澄清比登天还难,不如将计就计。 纷扰杂沓的人声中,她嗓音清亮,似一瓢冷水灌入滚汤中,立时止沸。 “日子是我过的,我觉得委屈便是真委屈。”玉烟攥着药包,半真半假委屈道,“说我无情无义,你就有情有义了?你有情有义,那正妻之位空着,你倒是八抬大轿来娶我呀!” “怎么样?做不到吧?做不到就离我远点儿。”玉烟揉揉摔疼的后腰,推了他一把,昂首便要走。 忽而,身后传来一声厉喝:“娶就娶,今日你说得出,本公子就做得到!” 此话一出,玉烟面前的热心人,纷纷拦住她去路。 所有人都赞林峦有担当,笑呵呵向两人贺喜。 玉烟顿住脚步,回眸望向林峦,眼神复杂。 -------------------- 作者有话要说: 玉烟:力气这么小,还学人耍帅? 林峦:本公子平生最糗的一天就是今天此刻!但是没什么好后悔的,赚了个小娘子,耍我的仇,我早晚要抱(没错,抱)! 第39章 求娶(二合一) 京城已下过一场雪, 一路南下,湿冷的江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李明时把混在卫兵中的妹妹强行送下船,不许她胡闹, 跟着去金陵。 可回到船上, 他看到站在船头卓然而立的顾玄琢,却很不顺眼。 “我妹妹性子虽有些骄纵, 心肠却好,模样也是出挑的, 哪点儿让你瞧不上?”李明时双臂环抱, 站在顾玄琢身后两步之遥, 冷冷看着他,“上一代的事,若论起来, 还是顾家对不起我李家多些。” 那些陈年旧事, 顾玄琢并未太放在心上。 先帝在位时, 不思朝政。 齐太妃大肆提携外戚,与司礼监掌印太监一道, 打压肱股之臣。 那时,顾玄琢的祖父顾谟乃内阁首辅, 不肯趋炎附势,试图力挽狂澜,便首当其冲成为牺牲品。 世交李家,因抵御外敌有功,在朝堂上尚能说的上话, 却在顾谟险些被迫害至死时, 三缄其口。 后来,顾谟起复后, 老李将军也曾亲自上门解释,他是被齐太妃威胁,一家老小上百口的性命都捏在阉党手里,不得已才明哲保身。 赶上那年中秋,李家还派人送来两匣月饼,顾谟心灰意冷之下,没让人回礼,两家便就此断了来往。 又过几年,李将军赴边关抗击北狄,传回战死的消息。 经玄冥司查证,他是被人背后偷袭害死的,害死他的那人,与翰林院中一文臣来往甚密。 好巧不巧,那位文臣曾得顾谟指点、举荐。 虽然后来,李将军九死一生回来了,并未查出顾家在背后动过手脚的痕迹。 可此事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顾家和李家之间,是彼此鲜血淋漓的回忆。 这两桩事上,两家其实都是输家。 顾谟一蹶不振,领着太傅的虚衔荣养。 李将军一身病痛,再不能上战场,皇帝宅心仁厚,赐他领太师俸禄。 “祖父说过,他一生光明磊落。本侯并不认为,顾家有任何对不住李家之处。”顾玄琢侧过身,淡淡瞥他一眼,“当然,李家也没有对不住顾家。” “如今这般,也没什么不好。”顾玄琢举步越过他,“至于令妹,本侯甚至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实在谈不上瞧不瞧得上。本侯心有所属,小李将军多心了。” 话音落下,他脚步加快,顷刻间,长腿已迈入船舱乌漆门。 李明时回身凝望他背影,细细思量着他方才说的话。 所以,母亲被妹妹磨得无法,托人去顾家在老夫人面前说项,想安排两人相看,却被顾老夫人回绝。 回话的人说老夫人原本满意,后来就推掉,多半是侯爷不愿意,李家人只当是托词,这么看来,真是顾玄琢一个人的意思? 妹妹能接受他身边已有美妾,追到船上来,他竟还是这般无动于衷。 等等,他说已心有所属,那他心里那人是谁?该不会是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美娇娘? 若是好人家的女儿,便该明媒正娶。 这般藏着掖着,想必不是什么好出身。 顾玄琢可是顾家这一代最为出众的一个,他要娶这样的女子,顾家能同意? 不过,与他无关,左右顾玄琢要娶的又不是李家姑娘,他乐得看热闹。 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去向弛星打听那女子的消息。 可弛星滑得像只泥鳅,问不出一句真话来,李明时只得作罢。 厢房内,顾玄琢坐在临窗的位置烹茶。 李明时在隔壁看兵书,闻到茶香,忍不住摸过来讨茶喝。 “你也喜欢喝这玉山雪芽?”李明时很诧异。 他以为顾玄琢是食不厌精的矫情公子,没想到他也喝这并不算太名贵的茶。 顾玄琢抬眸望了李明时一眼,没解释。 这是父亲生前喜欢的茶,他临走前顺手从梅苑拿的。 他于喝茶上,没有父亲那般讲究,只要口感过得去,他都行。 与其说是品茶,不如说是打发时间。 李明时憋不住话,浅嘬一口,自来熟道:“我们家都喜欢因此茶,尤其是父亲,甚至做点心也往里放些佐味。茶汤用来和面、蒸月饼最好,再加些鲜桂花,好吃又不腻。” 当他说到月饼二字,顾玄琢怔了怔。 电光火石间,顾玄琢想起今年中秋,吃到的洛霏霏亲手做的月饼,桂花香夹着茶香,那茶香正是玉山雪芽。 难怪他吃的时候,觉得口味似曾相识。 是巧合吗?还是…… 沉吟半晌,他又替李明时斟一盏茶,状若无意问:“李兄,当年李将军被误以为战死之后,府中可遣散过姬妾?” 他记得,霏霏说过,她是遗腹子,她娘随洛知府去赣南赴任后,才生下她。 而她口中的生父,也是战死。 算算年头,正好是李将军出事的时候。 闻言,李明时诧异地望他一眼。 只觉这武安侯性子真古怪,好端端打听他爹后宅的事做什么? 不过,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说出来,反而还能显得他们李家仁厚。 “打发过几个。”李明时捧着茶盏,望着窗外滚滚江流,悠然道,“都是未曾生养过的,我娘问过她们的意思,愿意离府的,都给了一笔银子。” 说到此处,他想起什么,手肘支在窗棂侧,托腮望着顾玄琢:“那时候我还小,记得有一位生得最好看的,也是我爹出征前最宠爱的。她性子也好,母亲生气了冲她发脾气,她还小心翼翼在身边帮我们布菜。我以为她不会走的,没想到母亲发话后,她第一个要走。” 虽没见过洛霏霏的娘,可想想洛霏霏的模样,顾玄琢也能猜到,她娘年轻时样貌必然不会差。 “你可还记得,那妾室叫什么名字?”顾玄琢长指紧握茶盏,面上仍从容自若。 “我爹的妾室,我怎么会知道?”时间过去太久,李明时完全想不起来,当初母亲她们是如何唤她的,连那人容貌也有些记不起来了,“这得问我爹或是我娘。” “有劳李兄替我问问。”顾玄琢放下茶盏,冲他拱手。 李明时愣了一下,武安侯搁这儿查案呢? 就算那人牵扯到什么案子里,可她都从李家离开十多年了,关李家什么事儿? 再说顾玄琢,方才还一口一个小李将军,满脸写着生人勿近。 这会子,用得上他了,就一口一个李兄。 李明时将盏中茶汤一饮而尽,笃地一声拍在茶案上,撇撇嘴睥着他:“本将军与侯爷很熟吗?要问自己问去!” 顾玄琢:“……” 一切还只是他的猜测,不问李将军夫妇也无妨,他另有法子证实。 两人在金陵分道扬镳,李将军率兵镇压反贼沈牧,玄冥司指挥使积风监军。 而顾玄琢,则在金陵逗留数日,将两江一带与萧虎同流合污的官吏差得一清二楚。 不多时,便将各项罪证送回京城,包括一封阐述案情的奏折。 两江总督萧虎吃空额,私吞超过半数的军饷,一小部分贿赂当地官吏,余者大半用来替六皇子养私兵。 萧家被抄,六皇子被判终生幽禁,看守皇陵,萧贵妃几乎哭瞎了眼睛,也无济于事。 皇帝已病得起不来床,奏折都是皇后念给他听。 吃斋念佛的齐太妃,又被从佛堂接出来,暂时打理后宫。 小李将军活捉反贼沈牧之时,正在起头上,险些当场刺死,幸而积风阻拦。 顾玄琢曾叮嘱过积风:“此人颇有将才,若能为朝廷所用,或许能建不世之功。” 这话,积风转述给李明时听,没想到,还真管用。 顾家的聘礼走得慢,直到诸事了结,才抵达金陵。 洛知府的性命,也算是顾玄琢救下的。 所以当顾玄琢刚到金陵时,洛知府曾下帖相邀,想尽地主之谊。 可侯爷有要事在身,并未应承,只有在需要查证或是调取卷宗时,召洛知府前来。 今日却不同,顾玄琢突然带着丰厚的聘礼登门了,还请了小李将军做媒! 洛知府没了主意,想到刑部大牢里看到的情形,惊疑不定。 出狱后,他问女儿,女儿不是说,那都是武安侯故意诈他的吗? 怎么如今又来提亲了? “侯爷稍待,女儿的婚事,下官须得与夫人商议。”洛知府抹了一把汗。 算起来,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呢? 若来提亲的人是妇人,他也就叫夫人出来应酬了,偏是两个大男人。 他刚起身,顾玄琢便取出一封书信,郑重交给洛知府:“晚辈自知礼数不周,祖母本想亲自来,只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晚辈又身负皇命,不便带她同行。这是祖母亲手所写的求娶文书,还请伯父与伯母过目。” 大晋两家说亲,若是请媒人,成不成的,便看两家缘分。 可若是带着盖有公私两印得到正式求娶文书提亲,则是摆出十足的诚意。 倘若女方不同意,男方摆出的全部聘礼也全部归女方所有,不得收回。 大晋建朝以来,真正用到这文书者,屈指可数。 不止洛仁惊到,连李明时也惊呆了,比他知道顾玄琢要娶的人,其实是金陵知府之女时,还要惊讶。 没想到,他有生之年还有机会见到这种傻到不可思议的文书,还是素有才名的武安侯拟出来的。 难道,顾玄琢执意请他来做这个媒,就是为了让他亲眼看到,顾玄琢对知府千金怎样情深义重?叫他回去好劝妹妹迷途知返? 待回过神,洛知府已不见踪影。 丫鬟上来续茶,不是什么好茶,好在李明时时常在外征战,也不讲究。 外头渐渐飘起雪絮,隔间里,洛知府把文书交给秦梨看。 秦梨已听见他们在明厅说的话,愣愣接过文书,细细辨认上头的字迹。 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顾太傅及老夫人为嫡孙武安侯顾玄琢,聘金陵知府洛仁之女洛霏霏为正妻,他日若有异心,侯府一应财帛爵位由洛氏处置。 “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洛仁觉得女儿有事瞒着他。 待看到夫人异样的神情,他觉得夫人也有事瞒他。 秦梨看过女儿写给萍娘的信,知道女儿入京后的遭遇,可洛知府回来后没提,只说女儿一切都好。 她便没有特意说给洛仁听,毕竟不算光彩,说出来也不过让洛仁徒生愧疚。 事到如今,秦梨猜到什么,打算还是告诉洛仁。 “霏霏入京后,去求过何绍梁,当时他是大理寺右少卿,可他非但不帮忙,还把霏霏困在外宅,意图不轨。”男女之事上,秦梨比萍娘懂得多些。 字里行间里,萍娘没看出何绍梁下药之事,秦梨却隐隐猜到女儿情况不好。 “可能阴差阳错,霏霏与侯爷……”秦梨说不下去,洛仁却猜到了。 “都怪我!”洛仁面色一阵白一阵红,后悔不跌,“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想女儿受此屈辱。我这就去告诉武安侯,我们的女儿,不会为了狗屁清白嫁人!” 他愤然扭头,刚走两步,便被秦梨从身后抱住:“洛仁!我话还没说完呢!” 洛仁登时心一软,扭头问:“阿梨你说,我都听你的。” “我想见见这位武安侯。”秦梨松开他,攥着求娶文书道。 进到明间,秦梨一抬眼,便看到坐在对首上位的顾玄琢。 不愧是簪缨世家养出来的矜贵公子,模样气度皆是一等一的,便是那人年轻时也不及。 端得是如琢如磨,郎艳独绝。 在她打量顾玄琢的一瞬,却感觉一道异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余光觉得有些眼熟,她稍稍将视线移过去,望见李明时的刹那,身形微微晃了晃。 “夫人怎么了?”洛仁起身扶住她。 秦梨摇摇头:“没事,有些冷。” 听她说完,洛仁便吩咐丫鬟去取手炉,完全不怕小辈们说他惧内。 这会子,秦梨有些后悔冲动出来了,她只想着见见要娶女儿的郎君是怎样的人,却忘了,厅里还有位做媒的小李将军。 为了避嫌,她没向洛仁打听过一句,镇压反贼的小李将军是什么来历。 单凭一个李字,就足够让她躲起来。 可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她情急之下,忘了。 捧着手炉的秦梨,面色已恢复如常,顾玄琢应对自如,心下却对之前的猜测又笃定一分。 只要他想表现,便能叫人无可挑剔。 再加上,李明时在旁边帮忙说项。 秦梨悬起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应承了这门亲事。 虽说顾玄琢与林峦是表亲,可毕竟一个在京城,一个在金陵,便是有什么闲言碎语,女儿也听不见。 与女儿的终生幸福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起身告辞后,顾玄琢和李明时一前一后从厅中出来。 洛仁起身送他们前,先对秦梨说了一句:“阿梨,外头冷,你回房去,叫丫鬟们生个火盆。” 顾玄琢步履如常,身后的李明时,脚步却猛然顿住。 他回眸望一眼,只看到知府夫人的背影,脑中快速闪过什么,却没开口。 直到坐上马车,李明时才盯着顾玄琢的脸,正色问:“今日你来提亲,本可以请积风做媒,为何要请我?” 顾玄琢摸了摸心口衣襟下刚立好的订婚书,轻描淡写道:“积风有别的差事。” 撒谎!李明时在心中暗咒。 “来金陵途中,你为何频频向我打听我爹后院之事,尤其是那位通房?”李明时恨恨盯着顾玄琢。 这个人分明早就知道,却等他们来到江南一带这么久,要回京了,还不肯说出实情! 见他猜到什么,顾玄琢也不刻意隐瞒,他倚着车壁,俊眉轻挑:“正如李兄心中所想。” 如他所想,那就是他猜对了?! 本来李明时只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洛知府唤出那声“阿梨”,李明时才猛然忆起,小时候,父亲、母亲他们唤那位美貌通房,便是唤作:“梨娘。” 甚至,他曾看到父亲握着梨娘的手,教她写梨这个字。 “所以,你早就知道,洛夫人是李家曾遣散的通房?” “并非有意瞒着李兄,我也是今日才确定。”顾玄琢掀起窗帷,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絮,忽而想起洛霏霏。 这时节,京城的雪该比金陵大得多,不知苏嬷嬷有没有照顾好她?她习不习惯京城的气候? 最重要的是,她心里可也想着他? 失神片刻,又被李明时急躁的语气拉回现实:“我记得,你对洛夫人说过,想把婚期定在来年五月,洛姑娘生辰那日。” 而他仍记得,母亲遣散府中姬妾后一日,穿着素面夹棉袄裙,吩咐管事们采买银霜炭等越冬之物。 他膝下已有一女,才三岁,他还记得妇人怀胎多久产子。 稍稍推算便知,那洛姑娘,绝不可能是秦梨嫁给洛知府之后怀上的,时间根本不够。 李明时咬着牙,盯着顾玄琢问:“你那位未来侯夫人,究竟是谁的女儿?” “我通常不习惯与人称兄道弟。”顾玄琢弯弯唇角,“可既然愚弟唤李兄一声兄长,不如我们来商量一下回京之后的打算?” 天色灰蒙蒙一片,雪絮从天际渺远的天际洒下,稠密清泠。 洛霏霏将新得的一大笔润笔费收进箱笼,走到廊下,望着苍茫的天色出神。 萧虎的案子已然了解,顾玄琢却还未回来。 如今,皇帝时常昏睡,哥哥说齐太妃最近与萧贵妃来往甚密,还勾结司礼监干涉朝政,京城怕是要变天。 哥哥几次三番催她回金陵,可顾玄琢还没回来,她不放心。 在京城尚且能听到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安不安全,等回到金陵,就是两眼一抹黑,只能等着收他安慰人的平安信了。 可眼下临近年关,她也不能一直这般拖着。 哥哥不会一直等着她,或许明日便会逼她一起回去。 萧虎被施以剐刑的那一日,她和玉烟一起去看了。 她还好,玉烟被吓得不轻,竟在刑场外晕过去,还是林峦将她抱走的。 那时候,她才知晓,原来林二公子在追求玉烟。 如今,玉烟母女被林峦护送着,回金陵去了。 她意气风发,等着回去清点被萧虎侵吞的家财。 喻捕头和喻婶子也写信来,催萍娘回去。 洛霏霏穿过甬路,踏过甬路边及踝的积雪,立在搭着暖棚的葡萄架旁。 沐着漫天莹雪,对着纤细的指哈出一口热腾腾的白气。 顾玄琢若再不回来,她快找不到等他的理由了。 “站在院里吹风沐雪,不冷么?”一道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语气戏谑。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玄琢:我回来了,有惊喜哦~ 第40章 定亲(一更) 是顾玄琢? 风雪声刮在她耳畔, 将她耳尖冻得麻木,洛霏霏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愣着没立时回头。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有乌皮靴踏过雪面的窸窣轻响。 洛霏霏猛然回眸, 看到顾玄琢的一瞬,眼眸陡然生出欣喜明亮的神采。 “霏霏, 我回来了。”顾玄琢站在雪面上,张开双臂, 冲她弯唇。 灶房里, 苏嬷嬷忍笑的声音传出来, 洛霏霏也不管。 纤手捉在裙摆两侧,稍稍提起些许,大步朝他跑过去, 重重撞入他怀中。 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衣香, 也没看到他哪里受伤, 洛霏霏悬起的心终于踏实下来。 “侯爷再不回来,我可回金陵去, 不等你了。”洛霏霏环住他劲瘦挺拔的腰,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尖, 仰面望他。 她身上穿着杏色绣红梅的袄裙,与发间红宝石芍药花簪相得益彰,衬得她雪白小脸又娇又艳。 只她剔透的耳尖冻得发红,看起来又有三分楚楚可怜的情态。 顾玄琢含笑抬手,用温热的掌心捂住她冰凉的耳廓。 “你若走了, 我也带上年礼投奔岳父、岳母大人去。”顾玄琢声音压得低。 可他俯低身形, 抵着她眉心,声音那样近。 即便耳朵被他掌心遮住, 洛霏霏也听得清楚。 登时,她耳尖不冷了,隐隐开始发烫。 “不理你了,我去同哥哥说,明日便回去。”洛霏霏松开他的腰,红着脸便要走。 今日哥哥没出门,应当是在外院温书,她举步便朝院门方向去。 刚抬起一只脚,忽而被人懒腰抱起,双足都离了地。 顾玄琢竟将她扛在肩膀上,大步流星朝正屋去:“我刚回来,你便要走,没良心的小娘子!” 说话间,长腿已跨上两级石阶。 洛霏霏腹部抵在他肩头,冬衣厚实,倒不觉得疼。 只是他步子迈得大,行动间,她身形摇晃着,身前绵软不可避免地压在他后肩处,着实羞耻。 “顾玄琢,你放我下来!”洛霏霏纤手撑在他后背,稍稍支起身形,语气急迫又别扭。 廊庑下,顾玄琢手扶廊柱,跺了跺脚,将靴面上的积雪清理掉。 随即,扶着廊柱的那只手,顺势在洛霏霏臀上轻拍一下,嗓音戏谑:“扭什么?不怕掉下来么?” 说话间,他当真猛地倾了倾身。 身形往侧边滑,洛霏霏本能攥住他身上锦衣,紧紧扒在他身上。 顾玄琢朗声笑着,迈进门槛。 脸朝后,洛霏霏亲眼看到他足跟一转,嘭地一声将门扇合上。 进到屋内,光线暗下来,洛霏霏莫名察觉到危险气息。 经历过一些亲密之事,她自然知道那心慌意乱的感觉从何而来。 坐到便榻上时,她竭力镇定着,往后退了退,抬眸望着虎视眈眈逼近的人:“我哥说,如今齐太妃又想把持朝政,侯爷不用先去忙么?” 正是最容易出乱子的节骨眼上,他怎的还这般镇定? “不差这一时半刻。”顾玄琢抬手抚了抚她脸颊。 他动作温柔轻缓,不动声色凝着她红润娇艳的唇。 洛霏霏洞悉他的预谋,气息无端乱了一分。 一时间,她脑中想到的,竟是临行前,她主动去亲他的那一回,喉间骤然生出一丝异样的郁涩。 事实上,顾玄琢只是盯着她瞧,动作还算正派,深邃的眼眸里却似藏着一只蛰伏的兽,叫人心慌。 “我今日来,有三件事想与你说说,一件不好的,两件好的。”顾玄琢指腹蹭过她秾丽的眼尾,慢条斯理问,“霏霏想先听好的还是不好的?” 莫非萧虎的案子,还牵扯到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洛霏霏心间旖旎的情愫消散几分,倚靠软枕,柔声应:“先说不好的吧。” 就像用膳一样,她爱吃肉荤,不喜素蔬,从前阿娘逼她吃的时候,她总是先把碗里素菜吃了,把最爱吃的留在后头。 这样,用完膳,她心里记着的,便是喜欢的味道。 “四皇子正奉命清算萧虎一党,凡是收受过贿赂的,皆有发落。”顾玄琢顿了顿,正色道,“洛大人也在其列。” 他神情端肃,洛霏霏有些被他吓着了。 登时一慌,匆匆立起腰肢,朝他倾身,抓着他衣袖问:“旨意可下来了?那朝廷打算如何发落我爹爹?” “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好消息之一。”顾玄琢抬手,将掌心覆在她手背上。 大手将她小手包裹,温暖热意源源不断钻入她细腻的肌理。 洛霏霏仰面望他,眼神狐疑。 “四皇子道,洛大人不堪担大任,当将其品级。但念在其性情耿直忠厚,脏银藏于家中未动分毫,为给皇帝祈福,从轻发落。特调其入太常寺任寺丞,以观后效。” 言毕,顾玄琢长指顺着她细滑的手背,移至她腕间。 长指紧紧扣住她雪腕,霸道地将人扯入怀中:“吏部调任文书已下,洛大人不日便要入京赴任,你已不必回金陵去了。” 太常寺?倒是更适合爹爹的性子。 且是京官,不知多少人抢破头想往京城来呢,确实是好事。 “是侯爷的手笔吧?”洛霏霏抬眸望他一眼,依在他身前,纤细的指描绘着他锦衣上的暗纹,“那还有一个好消息呢?” “自己看,在衣襟里。”顾玄琢捉住她在衣料上游移的手,按在心口。 登时,洛霏霏脑中想起上回顾玄琢诓他的情形。 哼,又想故技重施? 她坐正身形,嗔他一眼:“侯爷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说着,作势要起身。 又被顾玄琢扣住纤腰,拉回怀中:“替你赚银子的事,你也不好奇?那可是一大笔银子,能抵上侯府大半身家。” 嗯?还有这种一夜暴富的好事? 洛霏霏愣了愣,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内心两个声音拉扯着。 一个说,天上不会有这等掉馅饼的好事,即便有,没道理顾玄琢自己不要,反而给她。 另一个则说,万一是真的呢?若不尽早抓住,好处被顾玄琢得了去,她与顾玄琢之间的差距便更大了。 洛霏霏想了想,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再被他骗一回,摸回去罢了,又不少块肉。 更何况,他手感还挺好的,她也不吃亏。 “你若骗我,我可再也不信你了。”洛霏霏柔柔威胁。 顾玄琢俊长的眉微微扬起,含笑睥着她。 终究抵不过引诱,洛霏霏抬起手腕,纤秀皙白的指覆在他衣襟交叠处。 她指骨透着微微凉意,小蛇似地往里钻,隔着薄薄中衣,又轻又柔地抚过他结实的胸膛。 头顶传来一声异样的闷哼,洛霏霏指尖颤了颤,正好碰到纸笺的触感。 当即捏住那纸笺,迅速从他衣襟里抽回手。 纸笺竟有些眼熟,又不像是银票。 说起来,大晋也没这么大额的银票,能抵大半个侯爷。 她稍稍侧过身,展开一看,傻了眼。 “订婚书?!”不仅是订婚书,还是写着她与顾玄琢名字和生辰八字的订婚书! 可生辰八字,她从未告诉过顾玄琢。 除非…… “你去金陵,见过我爹娘?”洛霏霏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凝着顾玄琢。 “是,岳父、岳母大人亲口同意,把你许配给我。”顾玄琢接过她手中婚书,小心折起,极珍视地又塞回心口位置。 “怎么可能?我阿娘竟没问我,直接就同意了?”洛霏霏一张小脸,满是惊诧。 “因为,我拿着祖父、祖母写下的求娶文书,并带着能抵大半个侯府的聘礼去。”顾玄琢温声解释,双臂环在她腰间,下颌轻轻抵在她肩窝处,细细嗅着她颈间馨香,颇有些无赖道,“若霏霏要悔婚,我是要赔一大笔银子的,自然得好生抓在手心里,不叫你跑掉。” 他语气听起来,有几分玩世不恭。 可听到求娶文书四字,洛霏霏便明白,他是带着最大的诚意去向爹娘求亲的。 难怪阿娘会同意。 “哪有你这样的?”洛霏霏心口微烫,不知该用怎样的词句来形容他的做派,顿了顿,羞然吐出一句,“也太心急了。” “晚膳我叫苏嬷嬷做一盘你最爱吃的芙蓉肉,摆在你面前,只许看,不许吃,如何?”顾玄琢没直接应她,而是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洛霏霏恼了,一边掰他扣在腰间的手,一边道:“你不许,我便不吃么?我偏要吃,你能奈我何?” 难不成,她夹起来,顾玄琢还能从她嘴边抢了去? 言毕,她面上露出骄傲又得意的神色。 掰开他指骨后,那得意之色更浓。 可下一瞬,她慌了。 顾玄琢竟将刚移开的指,搭在她颈间珠扣上。 在她愣神间,他已灵巧地剥开两粒。 他的手并不冷,可她袄裙下包裹住的雪肌玉骨,更热些,那指尖触上她肌肤的一瞬,便显得有些凉。 “顾玄琢,你别……”洛霏霏嗓音微微发颤,慌忙去扯他的手。 “秀色可餐,却只能看,不能吃的滋味,霏霏应当懂得。”顾玄琢嗓音贴在她耳畔,低下去,磁沉缱绻,“上回不是大大方方许我摸回来么?今日怎的小气了?” 闻言,洛霏霏愣了愣,顾玄琢竟将她比作好吃的芙蓉肉? 愣神的一瞬,她手上力道下意识松了些许。 那虎视眈眈的长指,轻易便侵入衣襟,隔着薄薄艳丽的秀障,霸踞新的领地。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今天还会追加两更,是时候晒晒存稿了~ 感谢在2022-07-23 17:08:30~2022-07-26 17:3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庭来的小仙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绣榻(二更) 屏风后, 少女细细喘着气,背过身去整理衣襟。 映在屏风上的身姿,像是梅枝随风摇曳。 顾玄琢左手握一盏茶, 却迟迟未饮。 目光透过屏风, 凝着那道轻颤的身影,下意识捻了捻指腹。 扪雪挼玉, 指染余香。 “侯爷怎的还不走?”洛霏霏坐在屏风里头,明晃晃赶人。 天还没黑呢, 她是没法子见人了。 袄裙上每一粒珠扣都已规规矩矩扣好, 洛霏霏面颊上热意却难消减, 心跳更是不受控。 最让她羞耻的,不是顾玄琢大胆的举动。 而是,她竟然不讨厌他这样轻狂。 一时间, 她难以接受这般陌生的自己。 话音落下, 她将耳尖贴上屏风, 细细听外头的动静。 却只听到一声低笑,茶盏放在小几上, 轻轻一声响,随即便是他轻缓从容的脚步声。 不是往门扇方向去, 而是朝她这边来。 刚欲开口叫他别进来,便听到顾玄琢道:“突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须得问问霏霏。” 闻言,那赶人的话到嘴边, 又被洛霏霏咽回去。 想到什么, 她匆匆回身去藏东西,故作镇定问:“什么重要的事?” 说话间, 顾玄琢已行至她身后,躬身握住她手腕,将她未来得及放下的东西抽出来。 她纤白玉指间攥着的,正是去金陵前,被她扣下的玄铁扇。 “霏霏一直将它放在枕畔?”顾玄琢扣住她腰肢,将玄铁扇抢在手中,志得意满转了转,“日日睹物思人,却不肯承认,口是心非的小娘子。” 被他拆穿,洛霏霏登时后悔不跌。 早知瞒不过他,她藏什么?大大方方还给他不好么? 她也不知,自己方才怎的昏了头。 伏在顾玄琢身前,竭力平复着心绪,她索性环住他,将娇艳欲滴的芙蓉面,埋在他襟前。 不接他话茬,也不抬眸望他。 避开他视线,柔声问:“什么重要的事,这会子才想起来?” 顾玄琢抚了抚她微乱的发髻,斟酌着措辞,故意作出轻松随意的口吻应:“只是好奇,若你生父尚在人世,霏霏想不想认他?” 怎么也没想到,他说的重要的事,会是这个。 洛霏霏身形微僵,沉默未语,心间旖旎赧然顷刻消散。 即便他语气再轻松,洛霏霏也猜到,他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这个。 除非,他已查到一些眉目。 “侯爷此行查到了什么?”洛霏霏柔荑攥着他衣襟,眼神泄露一丝紧张。 “只是碰巧听到一些事,与你的身世有关,不算好,也不算坏。”顾玄琢捏捏她侧脸,浅浅弯唇宽慰,“别担心,一切有我,你若想见他,我便去安排,若不想,便权当不知。” 听起来,她的生父应当不是无名小卒。 阿娘说她生父死在战场,会不会是骗她的?只是不想她去找? 细细想想,这些年,每当她问起生父,阿娘总会说一些她不太能听懂的话。 当时不解其意,此刻想起来,洛霏霏想到一种可能。 阿娘知道她生父尚在人世,可阿娘有意与过去断绝,才没向她提起任何关于生父或是外祖家的事。 “不必见了。”洛霏霏轻轻摇头,“我有阿娘便好。” 生父在人世,阿娘却不愿回头,必是生父待她阿娘不好。 这样的生父,她情愿不知道他的存在。 “好。”顾玄琢将她拥入怀中,掌心轻轻拍着她背心,笨拙地哄,“我们不见。” 皇帝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差,齐太妃一党势力却渐盛。 凡事投靠她的萧虎党羽,皆被她以为皇帝祈福之名赦免,连反贼沈牧也向其投诚,“侥幸”逃脱一死。 这一日,皇帝趁短暂清醒之时,提笔拟下两份遗诏,交给最亲信的总管太监孙公公。 京城的冬日格外冷,莲檐下挂着晶莹的冰凌,在皇宫琉璃瓦下闪着刺目的光,似随时会落下来的利剑。 宫里宫外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洛仁和秦梨不日便要入京,再住在梅苑便不像话了。 好在,洛景霖在工部已有志同道合的友人,没通过顾玄琢,也迅速租到一处三进的宅子。 在洛霏霏随洛景霖搬出梅苑,安顿在榆钱巷的第二日,弛星匆匆送来一批古玩字画,并叮嘱她,这两日紧闭门户。 洛霏霏预感到什么,也盯着哥哥,不叫他出门。 果然,隔天将近日暮时,顾玄琢着一袭绯袍而来,当着洛景霖的面,将她拥入怀中。 隔得近,洛霏霏才闻到他身上血腥气。 “发生了何事?”她小心翼翼问。 “皇帝驾崩了。”顾玄琢疲惫得将下颌抵在她肩头,“齐太妃、六皇子一党,尽数伏诛。” “咳咳。”一阵轻咳,打断洛霏霏想问的话。 洛景霖清清嗓子后,上前扣住顾玄琢肩膀,故作嫌弃道:“一身杀气,别熏着我妹妹。” 宫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善后,顾玄琢没多留,去外院书房歇了小半个时辰,便又入宫去。 倒是弛星,被他留下来。 问过弛星,洛霏霏方知,这两日发生过怎样的腥风血雨。 皇帝驾崩一日,齐太妃等人却秘不发丧,甚至将知晓事情的太医扣在紫宸宫偏殿。 六皇子从密道入宫,让秉笔太监拟假遗诏,传位于他。 顾玄琢与刘太医早有约定,若过了时辰未传消息,便是情况不好。 是以,他很快洞察阴谋,禀报四皇子,欲入宫清君侧。 禁宫被齐太妃一党把持,幸而顾玄琢安排了沈牧这颗棋子,才免去血流成河的局面。 六皇子大势已去,孙公公才悄悄烧了那份传位给六皇子的诏书,将剩下的一份密诏呈在人前。 洛霏霏没想到,顾玄琢竟连沈牧也算计到了。 会不会,早在何绍梁被贬去赣南之前,他心中便已有谋算? 新旧交替,又赶上年末,京城各衙门都忙得脚不沾地。 别说见顾玄琢,洛霏霏连爹爹也没说上几句话。 洛仁一入京便去太常寺补缺,忙于祭典、陵寝诸事。 待诸事落定,已至小年。 喻捕头半生都在洛大人手底下办差,此番入京,他特意辞去金陵的差事,护送洛大人一家入京。 来年准备找找门路,去顺天府或是刑部大牢谋份差事。 暂时没找到住处,两家便在挤在一个宅子里。 小小的院子,众人说说笑笑,亲自动手做小年饭,温馨又热闹,像是又回到赣南太平的时候。 黑沉沉的天幕上,无数轻盈的雪絮洒下来。 洛霏霏擎一柄油纸伞,踏着薄薄积雪,抄近路往梅花巷去。 苏嬷嬷待她极好,她想接苏嬷嬷一道来过小年。 榆钱巷离梅花巷不远,身上刚走热乎,便到了。 听到她的来意,苏嬷嬷脸上满是欣慰的笑。 回榆钱巷的路上,苏嬷嬷向她打听她们过小年的习俗,也热情地说起京城习俗。 洛霏霏含笑听着,时不时插一句嘴,多数时候是苏嬷嬷在说。 听到苏嬷嬷说起顾玄琢的旧事,她唇角笑意渐深。 白日里,顾家和侯府都送了节礼来,阿娘也准备了回礼,她则将亲手绣的香囊也藏在回礼中,让人送去侯府。 也不知,顾玄琢会不会看到那香囊,能不能猜着是她绣的? 这会子,他应当是在宫里赴宴。 皇帝新丧,一应宴饮从简,免去丝竹笙乐,只请了亲信之臣入宫。 四皇子为表孝心,特意将登基大典定在来年初一。 隔着屋宇,听不见长街那边的动静,听说往常腊八便开的灯会,改到初一再开。 胡思乱想间,已到了宅门外。 洛霏霏请苏嬷嬷先进去,自己则在门槛内收油纸伞。 伞骨收起,抖了抖雪,她刚欲抬脚往里走,却听到门外一声焦急又熟悉的声音:“洛大哥,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叫人看到不好。” 闻言,洛霏霏脚步一滞,藏在门缝内,悄悄往外看。 正好看到哥哥背着萍娘,萍娘挣扎着要下来,哥哥却说:“你脚扭了,大夫都说不能下地,你怎么自己走?再说,你与霏霏一起长大,便也是我妹妹,我怎么不能背你了?” 门口风灯摇曳,将萍娘的脸映得泛红。 “那不一样的。”萍娘讷讷应。 眼见着哥哥已要迈上石阶,洛霏霏捂着唇瓣,赶忙轻手轻脚逃开。 膳厅中,阿娘和喻婶子正在摆膳,见她进来,笑道:“等你爹把鱼煎好,便能动箸了。” 洛霏霏四下望望,佯装疑惑:“哥哥和萍娘呢?” “出去打酒了。”喻婶子应,“本来说好上午我去打酒的,忙忘了,刚想起来。原是叫萍娘去打,景霖说天黑路滑,他去打酒,萍娘说不碍事,两个人救都去了……” 忽而,喻婶子望着庭院中的一双人影,噼里啪啦的话戛然而止。 秦梨也愣了愣,率先反应过来,上前问:“萍娘这是怎么了?” “扭了脚,看过大夫,抹过药了,不让沾地,我就给背回来了。”洛景霖大大咧咧解释着,仿佛真没当回事。 喻婶子反应过来,也过去扶萍娘一把,嘴里连声道谢。 酒没打回来,少了一分旧趣。 可有苏嬷嬷在,一餐饭仍是吃得热热闹闹。 只不过,除了洛景霖外,余者的神情都多了从前没有的古怪意味。 夜里,洛霏霏特意与萍娘挤在一起睡,含笑问她:“萍娘,若我哥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嫁他?” 从前也想过,若萍娘到京城嫁给何绍梁,她们便不能时常见到了。 没想到,发生这么多事以后,哥哥与萍娘竟然…… 洛霏霏真心希望萍娘做她嫂子。 “你误会了,洛大哥只是性子古板,不肯违逆大夫的话才背我,他说拿我当妹妹看的,并非男女之情。”萍娘望着帐顶,不敢看她,红着脸解释。 “古板?”洛霏霏愕然,莫非她理解错了,其实萍娘对哥哥无意? 正自我怀疑之时,萍娘忽而慌了,望着她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洛大哥他很好,只是我……” 她觉得自己配不上。 毕竟爹爹官职比洛大人低得多,大家又彼此知根知底,洛景霖知道她与何绍梁定过亲。 “你怎么了?你若瞧得上他,是他的福气。”洛霏霏拉了拉萍娘的胳膊,“你听我哥胡说呢,长这么大,你见他背过旁的女子吗?十岁以后,他连我都没背过。” 登时,萍娘脑中嗡嗡作响,想到回来时,她伏在洛景霖背上的情形,羞得不能自已。 “霏霏,你快别说了。”萍娘作势捂她的嘴,被洛霏霏避开。 两人说说笑笑一通,渐渐睡熟。 翌日一早,洛霏霏先醒来,便披上厚厚的棉氅,回隔壁自己屋里去更衣梳洗。 走到屏风后,解下棉氅,搭在旁边的木架上。 她从窄窄的衣橱中寻出一身袄裙,放到榻边,侧身拉开寝衣系带。 忽而,她动作顿住。 稍稍倾身,从软帐垂拢的罅隙间往里看。 刚凑近些许,没等看清,便被一条长臂捞入帐中。 铺天盖地的带着细微酒香的吻,落在她颊边、颈侧。 在她气息渐沉时,封住她的唇。 “霏霏竟一夜未归,叫我好等。”顾玄琢薄唇贴着她耳畔,低低控诉。 他昨夜便来了么?在她绣榻中等了一宿? 洛霏霏侧眸望望他,却见他神采奕奕,眉眼间并无一丝倦色。 哪里是等她,这厮分明是霸占了她寝屋一宿。 顾家、侯府、梅苑,哪里他去不得?偏偏来占她窄窄的绣榻。 “正好今日休沐,侯爷不妨回侯府补眠。”洛霏霏推开他,拢起微散的衣襟。 “若我偏不呢?”顾玄琢长指握在她肩头,率性不羁问。 忽而,房门被叩响,阿娘推门进来问:“霏霏,可起身了?早膳想吃豚骨面还是肉羹?娘给你做。” 说话间,人已行至屏风外。 洛霏霏慌忙捂住顾玄琢的唇,拉了拉软帐,急急应:“想吃娘煮的面,多加些肉丝。” “你慌什么?”秦梨一脸狐疑。 “没……没什么。”洛霏霏急得脊背沁出细汗,竭力控制着语气应,“正更衣呢,阿娘别进来。” 原来是这样,秦梨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娘不进去,都要嫁人了,确实是长大了。” 待人走出去,洛霏霏狠狠松了一口气,对顾玄琢怒目而视,沉声斥:“侯爷快回去,莫要闹了。” 顾玄琢曲起一条腿,有恃无恐道:“要嫁人了,还唤侯爷么?” “玉郎。”洛霏霏急着让他走,想着法子为他顺毛。 见他不动,她甚至主动贴了贴他微扬的唇。 顾玄琢却不为所动,甚至握着她的手,往他腰间牵引。 莫非,还要她为他宽衣解带,他才肯罢休?! 洛霏霏慌了,又羞又急低斥:“顾玄琢,你别太过分!” “我哪里过分了?”顾玄琢莞尔,将她纤手按在他腰间,“不过是想叫你看看这个,霏霏在胡思乱想什么?” 指尖的触感有些熟悉,洛霏霏垂眸望去,却见她指尖触及的,赫然是她亲手做的香囊。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正文完结,晚上九点发吧,是个肥章昂~ 第42章 完结(三更,二合一) 四皇子宵旰忧勤, 便是除夕将至,也没闲着。 从京城到地方,凡是因齐太妃庇护, 而暂时幸免的萧虎党羽, 皆被重新牵扯出来。 三法司与玄冥司各司其职,大有一副在除夕前结案的架势。 腊月二十八, 顾玄琢亲自带人,入长公主府捉拿驸马寿川侯。 “侯爷稍待, 我有几句话, 想与殿下说。”驸马看起来有些颓丧恍惚, 又有种说不出的释然,只是整个人比往日少了大半精气神,老态初显。 “驸马请便。”顾玄琢冷冷丢下一句, 折身避去门外。 “事到如今, 你还有何话要与本宫说?”长公主坐在上首华贵的鎏金牡丹椅上, 仍是明艳高贵的姿态。 她与驸马绑在一起近二十载,如今往事真相大白, 也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 昨日宫里秘密清理齐太妃旧人,一年长的嬷嬷让人求到她这里, 试图保住性命。 长公主才知,当年她与驸马各自心仪之人,皆是被齐太妃暗中害死的,为的就是离间他们。 幸而老寿川侯以大局为重,没中了齐太妃奸计。 可那两位无辜的人, 成了权力争夺的牺牲品。 事情过去太久太久, 长公主连当年那人的模样也想不起来了,心中只余一点怅然和愧疚。 而她与驸马之间, 早已理不清是谁亏欠谁多些。 “元淑,你说,若是当年他们二人没死,而是各自婚嫁,我们会如何?”驸马没头没尾问。 那嬷嬷他也见过,见了之后,便是如今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闻言,长公主愣了愣。 会如何呢?她无法假设,也不想去做这无意义的假设。 或许会认命,规规矩矩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子孙满堂。 也或许,各自心有不甘,待皇帝登位后便和离,回头去找旧爱,谁知道呢? 她微微眯起凤目,审视着驸马,揣摩他问这话的用意。 在她的逼视中,驸马垂下眼眸,敛起眸中懊悔,躬身恳求:“臣此去,必然不能苟活,唯有一事想托付殿下。” “说。”长公主抚着金镶和田玉护甲,淡淡吐出一字。 “烦请殿下将臣的尸首葬在她芳冢侧。”驸马语气平和,怀念旧人,也没让他多出些许生气,“臣有负于她,彼此做个伴也好。” 此刻的他,像是晦暗的角落里等着腐朽的木偶。 就这么一心求死?长公主觉得,就算他想与旧人作伴,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本宫记得,你年轻的时候,也曾熟读兵书,想带兵打仗。”长公主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说完这几句,便捏捏眉心,状似乏了。 摆摆手,叫宫婢送驸马出去。 顾玄琢立在屋檐下,望着侍卫把驸马绑住押走。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继而是长公主略显倨傲的嗓音:“本宫记得,侯爷还欠本宫一个人情吧?” 回到金陵,玉烟想把家里原来的生意再做起来,有林峦从旁相助,倒是顺利很多。 而林峦,每天追着玉烟跑,听说顾玄琢已与洛霏霏定亲的消息时,只惊诧了一阵,并没有生出什么旁的波动。 好啊,原来在京城的时候,顾玄琢在他眼皮子底下,打洛霏霏的主意。 那传闻中千娇百宠的美娇娘,便是洛霏霏吧? 这么一想,许多事都能说得通了。 比如,他说要与洛霏霏重新定亲的时候,顾玄琢睁着眼睛说瞎话,说洛霏霏不好看。 行,等顾玄琢大婚那日,他好好去帮着活跃活跃气氛! 明日便是除夕,李明时看着家中热热闹闹的场景,总是不由自主想起他远远见过一次的,不为人所知的妹妹。 花团锦簇,其乐融融的厅堂里,总像是缺了些什么。 虽与顾玄琢约定好,可他还是忍不住,在书房里,将此事悄悄告诉了父亲。 “梨娘?”李将军激动地站起身,“她真的为我生了个女儿?” “是。”李明时扶住他,点点头,“我还有个妹妹。现如今,乃太常寺寺丞洛仁之女。而她娘,是洛大人的继室。” “我要去见见!”李将军推开他,拄着拐杖,便要往外走。 “父亲不妨先见见洛夫人。”最后三个字,李明时故意咬得重些。 他没告诉李将军,妹妹不想认父亲。 而是提醒父亲,当年的梨娘,如今已是旁人的正室夫人了,万不能失礼。 否则,妹妹怕是会更不愿与父亲相认。 将军府以李夫人的名义下请帖时,秦梨便有种预感,李家或许已知道什么。 可她已避了十余年,没道理为了继续避着他,影响老爷仕途。 见一见也好,总有一日要有个了结。 秦梨与洛仁说得清清楚楚,随即,便下了回帖。 三十用罢早膳,瞒着洛霏霏去李家拜访,秦梨去见李夫人,洛仁不放心,特意在马车里等她。 见到李夫人时,秦梨看到对方眼中闪过惊讶,李夫人比起当年,稳重不少,仪态保持得极好。 秦梨落落大方行礼,没刻意隐瞒身份:“夫人还是跟当年一样容光焕发,没什么变化。” “洛夫人谬赞,我这眼角都有细纹了,老啦。”李夫人望着秦梨,不吝夸赞,“倒是洛夫人,美貌丝毫未减。” 还更多了几分,历经岁月沉淀的沉稳淡然。 “果然,岁月从不败美人。”李夫人轻叹一声。 若非造化弄人,秦梨留在府中,一定会是最盛宠不衰的姨娘。 “今日请你来,其实是老爷要见你。”李夫人起身,保养得宜的手搭在丫鬟小臂上,冲她笑着宽慰,“放心,只是问你几句话。” 哒哒地脆响,敲在地砖上,由远及近。 秦梨侧眸望去,只见一位鬓发斑白的男子,着深青锦袍,拄着拐杖从外头走进来。 迈过门槛时,甚至需要身侧小李将军搭把手。 李明时把父亲扶到太师椅前坐下,冲秦梨略躬身施礼,便从屋里出去,到廊庑下等着了。 当年,将军便最喜欢深青色,衬得他英拔伟岸。 可如今十多年过去,他竟已清癯至此,有些撑不起衣袍了。 “将军。”秦梨眸中闪着泪,冲李将军福身。 而李将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心内说不出的苦涩,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好。 府中姬妾,有他收留的可怜人,也有同僚送的。 唯有她,是夫人查出有孕后,老夫人特意挑给他的。 最开始没太当回事,去她那里宿了几回,他便不太去别处了。 “梨娘,我以为你会等我回来。”李将军神情绷紧,紧攥桌沿,问出一句他最想问的话,“既怀了身孕,为何还执意要走?” 秦梨攥着袖口,隐忍许久,终于抬眸,掷地有声应:“将军待妾身很好,是妾身有负将军。可是,妾身不想做妾,从一开始,我便是不愿意的。” 只不过,她是被家人卖进侯府的婢子,自然要顺主子的意。 可跟了将军之后,她也曾迷失在那日日夜夜的恩宠里,想要往上爬,她甚至肖想过平妻的位置。 直到将军死讯传来,梦醒了,她才想起最初想过的是什么日子。 李将军听着,心中沉寂已久的悸动忽而被浇灭。 过往那些,让他至今犹记的恩爱,原来只是她不得已的曲意逢迎? 到了这个岁数,再纠缠小情小爱,便有失体面了。 李将军没再深究,他饮一口茶,捧着茶盏望向秦梨:“霏霏毕竟是我的女儿,你不想她认我,我却不能不尽做父亲的责任。” “我会叫明时安排,找个合适的时机,收她为义女,如此便不会影响你与洛大人分毫,你意下如何?” 若直接认回女儿,当年的事必然会被有心人挖出来。 他这样,已经是对她做出最大的让步。 秦梨恭敬轻应:“多谢将军。” 李明时都打算好了,怕顾玄琢拆台,特意带上好酒去侯府,事先同他打声招呼。 原本,顾玄琢是想依着洛霏霏的意思,不打扰她如今平静的生活。 可既然洛夫人自己都应许了,他又何必枉做恶人? “行。”顾玄琢颔首,碰了碰李明时手中酒盏,抬颌饮尽盏中酒。 没想到,顾家和李家,最终还能做姻亲。 顾玄琢望着那暖暖的灯笼光,忍不住去想,往后下朝,她立在暖光下等他的情景。 新帝视顾玄琢为左膀右臂,初登大宝,不知多少事等着料理。 登基大典过去几日,洛霏霏也没能与顾玄琢说上几句话,他偶尔出现一回,给她一记冰凉的吻,便匆匆离开。 直到这一日,洛霏霏正缩在便榻上,身上搭一条绒毯,捧一卷书看。 忽觉有人靠近,脚步声很是熟悉。 “侯爷总不走正门。”洛霏霏无奈含笑,侧眸望去。 登时被他手中几支细瘦红艳的梅枝吸引,凑近一看,梅瓣间还夹着未化尽的雪。 薄雪映红梅,冰姿收艳骨,清艳出尘。 “怕舅兄见着笑话我来得勤。”顾玄琢随口戏谑,将梅枝递给她。 洛霏霏睨他一眼:“你真当我哥不知道?” 言毕,她笑着摇摇头,放下书卷,接过梅枝,朝上首花几去。 花觚还是刚搬来时,弛星送来的,插梅枝正好,她不大不小的闺房,平添一分雅趣。 “这几日还有得忙,等我上元节来接你们赏灯。”顾玄琢从背后拥住她,身上仍带着寒气,唇上也是。 那一点寒意在她耳尖略沾了一下,洛霏霏浅浅吸了口气,赧然避开道:“谁要你来接?那花灯我与萍娘都去看过了。” “那不一样。”顾玄琢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间,长臂轻抬,捏了捏她正摆弄梅枝的纤指。 上元夜除了花灯,还有烟火,自然不同。 洛霏霏心里,其实是盼着他能有空与她一起赏灯的。 可她嘴上不肯承认,拍开他的手道:“凉呢,我去给你备个手炉。” “我是男子,哪需要那个?”顾玄琢拿微凉的指捏捏她细嫩的脸颊,在她神情微变时,笑着松开,“走了。” 顾玄琢时常潜进来片刻,洛景霖心中有数,萍娘却不知。 看到洛霏霏房中凭空出现的梅枝时,萍娘惊问:“哪里折的?真好看!” “苏嬷嬷送来的。”洛霏霏硬着头皮应,心下却忍不住把顾玄琢骂了一顿。 转眼便至元日,长街上花灯如故,连御街上也架起高高的各式灯阁。 阿娘怕冷,没出门,爹爹在家中陪着她赏月。 喻婶子支了个摊位卖灯,喻叔、萍娘和哥哥都去帮忙。 真正赏灯的,便只有他们二人。 走在人群中,处处是生面孔,顾玄琢戴着面具,旁若无人握住她的手,还振振有词,怕她走丢了。 她都快十七了,难道还找不着回家的路? 洛霏霏拿指甲掐了掐他指腹,正欲反驳,却听到前方一阵啼哭声。 循声望去,是位粉雕玉琢的绯衣女童。 几乎每年上元夜,都有小娃娃走丢,洛霏霏当即甩开顾玄琢的手,快步走到女童面前,蹲身为她拭泪,嗓音柔柔问:“小妹妹,你是哪家府上的?你爹娘呢?” “爹爹,阿娘,呜呜。”女娃娃似是吓着了,只顾着哭。 豆大的泪珠落下来,可怜极了。 洛霏霏心疼不已,把她抱起来,指着已摘下面具的顾玄琢,温声哄:“别怕,他是官爷,一定能帮你找到爹娘。” 可这话依然不管用,直到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才哄好。 “芳姐儿,芳姐儿!”不远处有人正焦急唤。 “阿娘!爹爹!”怀中女娃娃攥着糖葫芦,奶声奶气应。 对方循声找来,自然是千恩万谢。 洛霏霏这才知,原来芳姐儿是小李将军的独女。 夫妻二人执意要登门拜谢,洛霏霏推辞不过,只得应下,心里却觉受之有愧。 小女娃坐在高大的男子肩头,正往人群外走,那小女娃忽而转头笑着冲她挥手。 洛霏霏也挥手。 正欲离开,她听到女娃娃的奶声奶气的声音,颇为骄傲:“爹爹,我聪明吧?小……” 洛霏霏听着,心下莫名,回眸望去,却见女娃娃似被她娘捂住了嘴。 她含笑摇摇头,没多想。 “年前去两江剿匪,活捉沈牧的,便是这位小李将军么?”洛霏霏提着一盏月下美人灯,侧眸望向顾玄琢。 “对。”顾玄琢凝着她,问出一个让她摸不准头脑的问题,“霏霏可喜欢李家人?” 蓦地,洛霏霏忆起,顾家与李家似有过节。 难道她碰巧帮到李家,顾玄琢不高兴了? 可看他面上神情,也不像不高兴的样子。 “小李将军剿匪安民,他的家人也都很好,自然是喜欢的。”洛霏霏如实作答。 本以为顾玄琢还有别的话要说,可他眸光闪了闪,只是紧了紧握她的手。 回到家中,洛霏霏便把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抛在脑后,甚至忘了告诉爹娘。 可第二日,她发现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上元夜灯会,小李将军的掌上明珠险些走丢了,幸而被洛姑娘救下。 小李将军感念洛姑娘大恩,有意与之结为异姓兄妹。 洛霏霏听到传言,愕然不已,何至于此? 原以为,只是传言夸大其词。 可二月二这一日,李家当真登门拜谢。 连李将军也拄着拐杖来了,当场便情真意切要收她为义女。 洛霏霏懵懵地,想到近日一连串的异常,下意识望向阿娘。 却见阿娘冲她微微颔首,眼中似藏着泪光,迅速别开去。 她不傻,很快便猜到,眼前殷切望着她的李将军,并非什么义父,而是她生父。 想起上元夜情形,再想想阿娘近来频频失神的模样,洛霏霏懂了,阿娘已见过李将军。 所谓的佳话,是说给外人听的。 洛霏霏没拆穿,微微敛眸,奉上一盏茶,佯装不知,嗓音泠泠唤:“义父。” 阿娘要瞒着她,自然有阿娘的苦衷,她什么也没问。 而是拜托顾玄琢,替她查清楚那些旧事。 除了在将军府里的事,顾玄琢还查到些别的,将卷宗递给她看:“你外家还有个舅舅,却不是什么好人。” 洛霏霏坐在窗畔,快速阅看着卷宗上的字迹,视线渐渐模糊。 当年阿娘离开将军府,回到外祖家,外祖父、外祖母竟逼迫阿娘打掉她。 舅舅甚至找好一位老鳏夫,只等处理了阿娘的肚子,便把人抬去。 阿娘不肯放弃她,可将军府给的遣散银子,已被舅舅拿去赌了,阿娘无法,只得拿着藏起来的半贯钱,往南逃去。 “那不是我舅舅。”洛霏霏哽咽着,水眸闪烁晶莹,凝着顾玄琢,“玉郎,我阿娘竟吃过那么多苦。” 顾玄琢俯身亲亲她眉心,嗓音温柔:“往后,我们一起孝顺岳父岳母,我会把他们当亲生父母一样。” 闻言,洛霏霏登时泪如雨下。 待被顾玄琢抱在膝头哄好,洛霏霏想到曾经的猜测,眼圈红红问:“玉郎,顾夫人当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 顾玄琢俯首在她颈间,深深嗅了嗅,才咬着牙道:“对,那年中秋宫宴,她赴宴前答应回来陪我好好过生辰,可她没能回来。思帝处死了一名御前侍卫,可顾家人都能猜到,那侍卫不过是替思帝顶了罪。” 颈窝处,微微濡湿,洛霏霏能感受到他的难受,自己也难受得说不出话。 她只是环住他,紧紧环住他。 半晌,洛霏霏轻道:“玉郎,往后余生,我来陪你过生辰。” 软软的话语,带着无限的治愈,将顾玄琢心口空了的一块缓缓填满。 可是,这还不够。 五月初八,乃洛霏霏生辰,也是思帝祭日。 皇帝降旨为洛霏霏赐婚,赏赐如流水,在京中引起一阵轰动。 更让百官震惊不已的是,皇帝改其祖父谥号,由平谥改为恶谥,称晋荒帝。 还不至于此,皇帝令太常寺与礼部协办迁陵事宜,将晋荒帝从明陵遣至晦陵。 晦陵乃历代昏君陵寝,不设香火,受万世唾骂。 “这便是四皇子即位前,与你约定好的事么?”洛霏霏佩服新帝的气魄,却仍诧异,“可没有证据的事,如何说服朝臣?” “谁说没证据?”顾玄琢弯弯唇角,对执念真正释怀。 “之所以拖到现在,便是我答应了皇帝要找出证据。”顾玄琢捏捏她鼻尖,“当年在场的宫人,早已被荒帝清除,只有一位嬷嬷装疯卖傻躲过一劫。因与御前总管孙公公是同乡,还曾对他有一饭之恩,被他庇护至今。这位嬷嬷,已将当年实情禀报皇帝。” 玉烟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入京与人谈事,顺手送了洛霏霏一套宅子。 “给你做添箱的,早送早住进去。”玉烟打量着她们正住着的院子,直摇头,“也太小了。” 洛霏霏推辞不受,玉烟柳眉一竖:“说好的,等我救出阿娘,拿到身契,赚的每一文钱都有你一半。其他钱投在生意里了,等年底给你送分红来。” 可她没当真啊,洛霏霏无奈摇头。 正不知该如何回报,忽而灵光一闪:“你说要买桑田,再多置几架织机是不是?正好长公主找了萍娘去,说是要请萍娘帮她经营一处染坊,你可有兴趣?” 染坊不算稀奇,可搭上长公主的线,没准儿她以后还能做皇商! 玉烟连连点头,眉开眼笑:“有!” 大喜之日,洛霏霏蒙着喜帕坐在喜房,隐隐能听见外头喧闹的宴饮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头进来,听着不像顾玄琢。 洛霏霏稍稍掀起一角喜帕,从晃动的流苏底下一看,竟是萍娘。 “什么事,这么急?”洛霏霏讶然问。 “你还坐得住呢,可知前头闹得多热闹?”萍娘搬一张锦凳坐到榻边,哭笑不得道:“侯爷正敬酒,那林公子当着宾客们的面,问侯爷,新娘子生得好不好看。” “侯爷说,还没来得及看。”萍娘掩唇直笑,笑够了才继续道,“你猜那林公子说什么?他说当初侯爷可不是这么说的。去年他入京当日,饮酒时,侯爷亲口说没觉得你好看。他说有意求娶时,侯爷还振振有词骂他。” 萍娘清清嗓子,照着林峦学顾玄琢的语气说:“以林家的家底,竟然去屈就一个罪臣的女儿,你是找不着媳妇儿了?” “对,他就是这么说的。”萍娘乐不可支,“现在前头可热闹着呢,个个吵着要闹洞房,侯爷焦头烂额被罚酒。” 洛霏霏听着,确实像顾玄琢会说出的话。 不过,当初那样的情形,他是为了让林峦打消再提亲的念头吧? 这下可好,全京城都知道,武安侯为了从表兄手里抢美人,都使了什么手段了。 若是这事儿发生在旁人身上,洛霏霏定然也觉得好笑。 可发生在自个儿身上,她便有些无地自容,小脸又烫又红。 萍娘悄悄打量着她比平日越发娇艳的玉颜,压低嗓音提醒:“待会儿红绡帐里,你可别轻饶了他。” “萍娘!”洛霏霏赧然轻斥,抬手把她往外推,“等你与哥哥成亲那日,当心我打趣你。” 言毕,不必她推,萍娘自己便“哎呀”一声跑了。 过会子,玉烟又进来陪她说了几句话,临走前,往她怀里塞了一卷画册。 昨夜,阿娘也拿过一卷给她瞧,洛霏霏自然知道是什么。 洛霏霏又羞又好奇,可她知道是躲不过去的。 多学学,心里有准备,总好过什么都不懂。 刚翻开两页,一道透着酒香的身影,霸道地挡去她身前光亮。 洛霏霏愣愣抬眸,撞进顾玄琢灼热的视线。 他眼神纷涌又克制,将她手中画册抢去,藏入袖中,又将她横抱起来:“快走。” 走什么? 心里刚闪过这个疑问,洛霏霏便听到院外杂沓的吵嚷声,听起来是女眷们要来闹洞房。 女眷们笑闹着闯进来,自然是扑了个空。 洛霏霏早已不在喜房,而是被顾玄琢带到梅苑。 梅苑的布置不及侯府富丽精细,却也喜庆。 没有儿臂粗的凤烛,没有红绡帐。 洛霏霏伏在疏窗侧,望着葡萄架上随风摇曳的藤蔓,一双翦瞳湿濛濛的。 那藤蔓一时飘摇无依,一时攀缠着遒劲的竹枝。 虽尚未挂果,可看那绿荫荫,生机勃发的景象,也可猜到,明年该能摘到喜人的紫玉葡萄了。 说好第二日去般若寺还愿,可洛霏霏天色将白才睡熟。 醒来时,瑰丽的夕阳正照在葡萄架上。 她喉间干涩,就着顾玄琢的手,慢慢饮下两盏温水才好些。 那一声声变了调的“玉郎”,犹在耳畔。 她目光落在榻边胡乱散落的喜服上,小脸醺然,躲避他笑意灼人的眼。 回门之后,去般若寺还愿,路上遇到一队军士列兵回城。 马车避至道旁,洛霏霏掀起一角窗帷,那马背上身着甲胄的侧影似曾相识,她忍不住问:“那是哪位将军?” “陛下新封的英武将军。”顾玄琢环住她纤柔腰肢,将人拉入怀中,不许她再看,“这人你也认得,便是那位在赣南举旗造反的山匪沈牧。初春时,我向陛下举荐,让他去沿海抗倭,荡平海患。听说他想建功立业,回来求娶李将军之女。” 确切地说,是李将军义女,可他没机会了。 般若寺中,杳杳梵音,袅袅香云,恍如隔世。 洛霏霏跪在殿中,对着金塑,虔诚叩首。 而顾玄琢,依然负手而立,站在洛霏霏身后。 比起神佛,他更相信事在人为。 夫妻一体,她所求之事,他都会竭尽所能,倾其所有。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有想看的番外吗?有的话就考虑一下,没有就到此完结啦~ 接下来,先去小号浪一浪,调整一下,存存稿,下本大概九月开~ 求预收,求作收!(超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