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珠》作者:泊烟 文案: 木嘉柔生于膏粱锦绣的云南王府,人生顺遂。 无奈所爱非人,早死于花信之年。 重生后她换了个丈夫,决心和他过举案齐眉,与世无争的日子。 岂料,枕边人其实深藏不露,图谋大事。 她平静的生活也因此被打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ps:主日常,成长。写文和看文都是很主观的事情,不接受人参公鸡。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木嘉柔 ┃ 配角:李晔,虞北玄,崔时照,木景清 ┃ 其它:宠文,婚后 作品简评:vip强推奖章 骊珠郡主木嘉柔生于膏粱锦绣的云南王府,人生顺遂,性格骄纵。因不满家中定立的婚约,与人私奔,最后死于非命。重生后她决心遵从婚约,扭转云南王府上辈子内忧外患的局面。她和新郎君过着举案齐眉,与世无争的日子。却没料到,枕边人其实深藏不露,身份诡谲。他们携手面对一个又一个的难关,终于扶植新帝登基,铲除奸佞,达成所愿。 本文文笔流畅,情节设置不落俗套。男女主之间的感情,从最初的相亲相爱,到后来夹杂着家国责任,一步步从夫妻成长为足以并肩的战友,相辅相成。情节跌宕起伏,人物众多饱满,值得一读。 第1章 引子 春日,如银丝般的细雨,吹落于上都长安城之中。 状若棋盘的大街上,行人稀少,而离东市不远的刑场,却人山人海。三丈的瞭望台上架着一面大鼓,穿着红色半臂的大汉正在赤膊击鼓,鼓声仿佛春雷,阵阵传远。 有晚来的书生拼命欲往前头挤,但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他挤不到前头,只能听身旁的人议论。 “许久未见车裂之刑了,此人到底所犯何事啊?” “哎,那是骊珠郡主,淮西节度使虞北玄的发妻。虞北玄起兵之时,将圣人的堂妹杀了祭旗,如今她落在圣人手里,怎能有好下场?” “既是虞北玄之妻,他就不管?” “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现在无暇它顾啊……唉,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黑发狼狈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分别由五匹马牵引。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踏地,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表情木然。到了此刻,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蔓延出无边的苦涩。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亲,被逐出家门。 后来,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 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于他之后,她借你父亲之手,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再通过崔家之名,为自己广罗人才。如今,他羽翼已丰,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弃了你。” 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这几年,他对她的好,竟是因为这些?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来都是假的!他早就弃了她,做好另娶的准备! 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眼眶发烫。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可她都要死了,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 当初阿娘也跟她说过,虞北玄与她在马市上的相遇并非偶然,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只是那时她不肯听罢了。 雨始终未下大,长安的春日还带着寒峭。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汹涌地滚落。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付出了青春,放弃了身份,抛弃了家人。到头来不过是他大业途中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如此愚蠢! “行刑!”一道威严的声音自监刑台上落下。 五匹马在马倌的指挥下一并向前,将她从地上拉起。四肢被撑拉到极致,十分痛苦,勒紧的脖子也让她窒息。 “陛下,臣有几句话要说!”刑场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引起人群中一阵喧哗。 但周遭的声响在她耳边逐渐远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已生无可恋,只求一死。 第2章 第一章 阳苴咩城是南诏最大的城池,世代由当地的贵族统治。在汉人帝国最强盛的时期,木氏统一六诏之后归顺,汉皇亲封木氏族领为云南王,赐紫绶金印,世袭罔替。到了木诚节这一代,迎取了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之女,仅在一年之后便喜获爱女,被朝廷封为骊珠郡主。 十五年过去,骊珠郡主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可木诚节却为这个女儿伤透了脑筋。 起因是今年南诏传统节日三月街时,骊珠郡主外出,在马市上偶遇了一名男子。二人一见钟情,爱得难舍难分。等木诚节收到家书,从临近的剑川城赶回时,女儿已经哭着闹着非那人不嫁。 木诚节着人调查那名男子的来历,发现他乃是大名鼎鼎的淮西节度使虞北玄。 三十多年前中原那场大乱,虽以朝廷的胜利告终,但也埋下了很多隐患。 有些大乱时的降将,因朝廷无力收归他们名下的军队,便封他们为当地节度使,镇守一方。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卢龙,成德,魏博节度使,并称河朔三镇。 此后,藩镇势力割据,大者连州十余,小者也兼有三四州。他们之间不时连横叛上,或以武力相并,纷争不断。 淮西节在淮水之畔,在诸藩镇之中势力本不算强,直到虞北玄夺了其养父之位,接任淮西节度使。他收留亡命之徒,把他们编入牙兵,藩地内不服管制的,一律血腥镇压。巡视州府的时候,网罗各色人才,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朝廷的清要官员为自己帐下的幕僚。 短短几年,淮西节就从原本所辖的四州,扩展到如今的七州,并能与河朔三镇叫板。 而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木诚节知道虞北玄绝非池中之物,未料他竟敢将主意打到南诏,染指爱女,自然怒火中烧。 晌午时,父女俩又因此事争执。木诚节气急,用力扇了木嘉柔一巴掌。他平日对女儿亦算严厉,但从未打过她一下。这巴掌下去,连他自己都十分震惊。 木嘉柔当场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大王,外宅那边……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门外,随从小声禀报道。 木诚节正为女儿的事烦心,口气不好:“何事?” “前阵子您不在,外宅不敢报过来。那位娘子生了个小郎君。”随从恭敬地说道。 木诚节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推门出去。 * 王府的后宅被分隔成几处院子,其中居北且修葺得十分精美的,是王妃崔氏的居所。 崔氏出嫁之时,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很多的能工巧匠。云南王府便是他们的心血之作。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将园林的精巧和秀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屋之内,下人都安静地各行其事。 崔氏坐于内室的床边,拿着巾帕为躺在床上的少女擦脸,眉间笼着愁云。 陪嫁的乳母阿常小声安慰道:“娘子别着急。等小娘子醒了,咱们再好好劝劝。” 崔氏叹气:“昭昭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那虞北玄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了她的心窍,我们根本劝不动。我最担心的是与李家的婚约。” 阿常看了一眼盖着锦衾,紧闭双目的少女,暗自摇了摇头。 小娘子不满婚约,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早年,木诚节北上长安之时,曾与李家结下一段不解之缘。两家约定为儿女亲家,只等木嘉柔十六岁之后便出嫁。 李家系出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望,是世家大族中的顶级名门。 尽管到了本朝,这些士族的势力已经逐渐减弱,不似前朝时那般呼风唤雨,但他们仍然掌握着中原极大一部分的权势和财富,凌驾于普通人之上。 崔氏知道李家家风甚严,倘若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要与人私奔,婚事难成还是其次,就怕两家因此结下什么仇怨。 床上的少女忽然双手按着脖颈,不停地挣扎,似乎十分难受。 “小娘子!”阿常叫了一句。 崔氏回过神来,连忙抚摸女儿的手臂,柔声唤她:“昭昭,阿娘在这儿,不怕。” 少女在母亲温柔的安抚声中逐渐平静下来。 她尚且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一个巨变。 * 两日后的午间,王府后花园的自水亭外,依次排开两列衣着鲜丽的婢女仆妇。 亭中的阑干上趴着一个少女,穿着祥云纹白色绫半臂,印宝相花绢褶翡翠裙,裙下露出一截精致小巧的云头锻鞋。 池塘中荷叶田田,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头鲤鱼游戏于梗茎之间。一只蜻蜓飞过,点了下平静的水面,惊得游鱼四散。 木嘉柔刚醒来时极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非但未死,还回到十五岁的时候,周围的人事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这两日稍稍缓过神来,却是思绪万千。 她重生了,在她和虞北玄相识之后,准备逃家之前。她给了他人生中最好的九年,以为夫妻风雨同舟,心心相印。临死之前,才知道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 如今那一世的梦醒了,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她也该醒了。 这辈子,他谋他的宏图霸业,娶他的长平郡主,这些再与她无关。 侍女玉壶从亭外走进来,看到郡主还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十分担心。明明大夫都来看过,说身体并无异样,怎么性子突然变了许多? 她放下手里的双鱼纹银盘,走到嘉柔的身边,试探地问道:“郡主,从岭南快马送来的早熟荔枝,您要不要尝尝?” 嘉柔回头,看到那盘中的荔枝粒大饱满,壳如红缯,应该刚离枝不到两日。 荔枝在靠北的地方是金贵物,有钱都吃不到。主要是太难贮存,摘下四五日则色香味尽去。但在云南王府,倒并不稀罕。 “阿耶还未回?” 玉壶应是。两日前木诚节有事出府,至今未归。 玉壶看了看四下无人,俯身轻语:“郡主之前叫婢子收拾的包袱,已经放在房中了。您如果想离开王府,不如趁大王未归……” 嘉柔一反常态,态度坚决:“把包袱拆了,以后不准再提此事。” 玉壶万分吃惊。就在几日之前,郡主还一副随时要跟那人私奔的模样,吩咐她把包袱都收拾好了,怎么突然改变主意? “小娘子!”阿常从凉亭外进来,脚步虽急,但体态仍旧端庄。 “怎么了?”嘉柔抬头问道。 阿常顺了顺气,才说:“大王回来了,还把外宅那几个都带了回来,就在娘子的住处呢。” 外宅里住着木诚节的侍妾柳氏,还有她所生的女儿顺娘。这些年,他们两边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更没见过面。 阿常板着脸继续说:“柳氏生了个儿子,想要名分,连月子都顾不得坐,就抱着儿子上门相求。娘子心善,答应让他们先住下。哎,真是气死我了,大王这不是给娘子添堵吗?” 清河崔氏乃是数百年的名门望族,振臂高呼,士庶无有不应。阿常年轻时便进了崔家,身上不自觉地带着名门那种高人一等的傲气,自然看不上柳氏这样的别宅妾。 “阿婆莫气,屈屈一个妾,阿娘还对付不了吗?我们去看看。”嘉柔站起来,率先往亭外走。 阿常故意落在后面,跟玉壶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两日,郡主可有什么不对劲?” 玉壶小声回道:“刚才婢子试探地问了问,郡主竟然说不走了,还要婢子别再提那件事。” 阿常不禁有几分疑惑。她跟着崔氏嫁过来,看着嘉柔长大,可以说十分了解她的性子,几乎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两日前,嘉柔刚醒来时,表情错愕震惊,后来又扑在崔氏的怀里大哭。之后,整个人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请大夫过府诊治,也没瞧出什么毛病。 “这样最好。那件事本就不光彩,传出去要毁郡主的闺誉,往后谁也不准再提。你跟郡主的关系最为亲近,平日多留心照看。”阿常叮嘱道。 “是,婢子会注意的。”玉壶恭敬地应道。 第3章 第二章 崔氏居的前院,种植松柏等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绿荫翠幕,到了夏日倒是清凉。 仆妇在院里安静地洒扫,数个年轻的婢女规矩地立在廊下,看到嘉柔行来,连忙屈膝行礼。 嘉柔在门外站定,往屋内望了一眼。 正对门是一面高大的木制立屏,绘制山水。屏风前摆着离地不高的紫檀木坐塌,崔氏和木诚节坐在上头。而屋中地面上铺着一张席子,柳氏母女恭恭敬敬地跪着。 崔氏不动声色地喝着银碗里的蔗浆水。 柳氏还不到三十岁,打扮朴素,却肤如凝脂,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给人弱柳扶风之感。她出生于官宦人家,因父亲犯事,家中女眷被罚没入奴籍。后颠沛流离,跟了木诚节,才脱奴籍从良。 她怀中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婴儿正在酣睡。 而跪在柳氏身边的顺娘,穿着青色的粗布襦裙,手紧张地抓着裙子的两侧,像个从普通人家出来的小娘子。她虽不及母亲貌美,姿色倒也算不错。 崔氏喝完,将银碗递给婢女,才淡淡地说道:“你既为大王生下儿子,劳苦功高,也没有让小郎君委屈在别宅的道理。我着人收拾好住处,你们住下便是。” 柳氏千恩万谢,还让女儿给崔氏磕头。 木诚节朝崔氏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始终平静,好像柳氏母女根本无关紧要一样。 她还是如此,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当年他北上,天子曾想以宗室之女下嫁给他。可他慕崔氏的美貌才情,在太极殿当众求娶,天子和崔家不得不答应。 名门之女和镇守一方的藩王,本是一段佳话。但在长安人眼里,他这个云南王不过是化外之地的蛮族罢了,算不得什么好归宿。 她背井离乡,远离长安,想必心中怪他,怨他,憎他,所以鲜少露出笑容。 这么多年,本是至亲夫妻,却过成了陌路人的模样。 堂下的柳氏却在心中感慨,自己多年的愿望终于成真。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崔氏之女犹如天上明月,高不可攀。她从未妄想与之比肩,却也渴望做个名正言顺的妾室,儿女可以有名有姓。 这么多年,她们不敢穿华丽的衣裳,住简单的房屋,还不能有半句怨言。 看着崔氏住着广厦华屋,穿与黄金等价的丝绸,佩饰金银珠玉,所生的一女一子,贵为朝廷敕封的郡主和世子。 柳氏感叹人生是如此的不公平。但这世间,谁又争得过命运。 这时,嘉柔走进去,轻声叫道:“阿娘。” 崔氏露出笑容,展开双臂迎接女儿,拉她在身旁坐下。 少女容色明艳,落落大方,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相比之下,顺娘实在是黯淡无光。 嘉柔跟崔氏说话,偷偷望向坐在旁边的父亲。木诚节并不算高大魁梧,但五官英俊出众,因为常年领兵,身上带着几分凌人的气势,显得难以亲近。 她想起前世刑场上那个宦官所言,自己离家之后,阿耶还在暗中帮她,鼻子一酸,小声说道:“阿耶,上次的事是我错了。您还生气吗?” 木诚节没想到她会主动承认错误,板着脸说道:“知道错了就好。以后你安分守己些,我便不生气了。” 嘉柔低声应好。这一世,她绝不会背弃家人,忤逆父母了。 这是她亏欠他们的。 木诚节觉得她变得有些奇怪,当下也没有想那么多。她若能想通自然是最好的。 柳氏尚在月子里,身体虚弱,小腿跪得发麻。但她连动都不敢动,生怕出什么错处。 终于,阿常进来禀报,院子已经收拾妥当。 崔氏吩咐她:“多安排几个人照顾他们,再请两个乳母带小郎君。” 阿常应是,居高临下地说道:“柳娘子,请吧。” 柳氏从地上站起,跪得双腿虚软,险些摔倒。顺娘连忙扶住她,着急叫了声:“阿娘!” 屋中的人都看过来,阿常更是直接道:“看来小娘子是不太懂规矩?” 柳氏色变,在袖下猛掐顺娘的手背。顺娘也知道自己叫错,愣在原地,微微发抖。 在主母面前,就算柳氏是亲母,也只能当得起“姨娘”二字。若主母再刻薄些,因此惩罚她们都有可能。 柳氏紧张地望向木诚节,见他只是低头饮茶,并没有相帮的意思,便要再次跪下,向崔氏赔罪。 崔氏抬手道:“起来吧。你们初来府上,诸事还不习惯,这次便算了。不过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入了府换过身份,言行举止都得改一改,以后我会派人教导顺娘。先下去休息吧。” 柳氏和顺娘哪里还敢有二话,谢过崔氏,跟阿常出去了。 嘉柔前世没有见到这对母女,阿娘的家书中也很少提及,对云南王府来说,似乎可有可无。只知她那个最小的弟弟似乎体弱多病,没活多久便死了。而日后王府遭逢大变,她的庶妹凭着几分姿色,依旧过得风生水起。 屋中只剩一家三口,木诚节干坐着不自在,本想下榻离去,崔氏却问道:“大王,二郎去丽水城也快一年了。下月便是端午,可否让他回家一趟?” “他惹的祸事还小吗!让他在丽水城多呆些时候,好好反省!”木诚节语带不悦。 崔氏顿了一下说:“二郎自小就在军营里头,很少在家,的确是妾身疏于管教。但那件事也不能全怪他。他是为了维护王府和您,才跟他们起冲突的。” 南诏归于中土之后,为了维护境内的安定,基本还是实行大氏族分封而治。 阳苴咩城有四大氏族,分别是木氏,田氏,刀氏和高氏。他们的姓都是历朝历代的帝王所赐,尊贵无比。木诚节虽是朝廷敕封的云南王,但平时有事,还是需与这几大氏族的族领商议。 这些年,朝廷对边境的掌控日益减弱。几大族领私欲膨胀,常常有不服上令的时候,也越发不把木诚节这个云南王放在眼里。 去年,几个族领带头违抗税法,双方闹到动手。木景清成了替罪羔羊,被木诚节罚到丽水城去,才平息了这场干戈。 嘉柔抓着木诚节的手臂说道:“阿耶,我和阿娘都想阿弟。刚好家里添了新人,也该让阿弟回来认识一下吧?” 她以前不敢亲近木诚节,总觉得他很凶。此番重生,对家人满怀愧疚,自然更加亲近。 木诚节看着她粉嫩的小手,想起她出生时,高兴地把她抱在怀里的情形,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丽水城那儿正练兵,等结束了让他回来。我还有事,你们娘儿俩说话吧。”说完,便下榻穿了靴子,匆匆离去。 嘉柔的手还僵在那里,她说错什么了吗?崔氏轻笑道:“昭昭,你阿耶大概是害羞了。你很久没亲近他了。” 原来如此。嘉柔靠在崔氏的怀里,心中生出难言的苦涩。这世上对她最好最无私的,便是家人,而前生她为了跟虞北玄在一起,竟狠心离开了他们。她低声道:“阿娘,以前都是女儿不懂事,往后不会了。” 崔氏抱着她,还有几分不确定:“你此言当真?” 嘉柔点了点头,严肃地说道:“我是一时昏了头,才会那般胡闹。只见过几面的人,谈不上多了解,更不可能跟他过一辈子。阿娘总说人心险恶,我早该听的。” 若李家没有退婚,也许上辈子南诏不会是那个结局,云南王府也不会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其实阿耶的处境艰难,早在去年就显露端倪,是前世的她太不懂事了。 她这辈子绝不会再逃婚,给家里添麻烦。 崔氏说道:“是啊,以虞北玄的城府,怎么会见你几面,就非你不娶?不过看中你是云南王的掌上明珠罢了。” “阿娘,我晓得了。从前我总觉得没见过李家那位郎君,嫁过去也不会幸福,才会违抗婚约。是我太自私了。”嘉柔抱着崔氏,愧疚地说道。 崔氏对女儿满怀怜爱,轻轻拍着她的背:“阿娘明白。但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家也算名门望族,必不会亏待于你。而且你舅父,表兄表姐都在长安,到时总能帮衬你一二。” 嘉柔想起前世自己被绑到长安以后,哪里有见过崔家的人探望。但想想也能理解,元和帝登基以后,那些世家大族本就不行了。像她这样的叛臣之妻,谁还敢牵扯上关系。 她抬头望着崔氏:“阿娘嫁给阿耶,离家乡和亲人那么远,后悔过吗?” 崔氏笑着摇了摇头:“不曾后悔。有你和二郎,阿娘就知足了。” 嘉柔听完,若有所思。 这世上因一纸婚书而走在一起的夫妻,最后不是都变成怨偶。 反而那些以为得到真爱的,未必能相守到老。 * 阳苴咩城地势较高,四面有高山阻挡,气候四季如春,昼夜温差反倒很大。进入雨季之后,这几日都阴雨连绵的,难见太阳,嘉柔只能呆在屋子里。 木诚节只在王府呆了几日,又得返回剑川城坐镇。 嘉柔记得前世离家不久,李家便来退了婚书,并没有刻意为难。她一直认为阿耶是好面子,才对外宣布与她断绝关系。可现在想来,若他早知虞北玄的狼子野心,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王府上下,趁早与之划清界限。 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却肯将南诏一成的盐铁交给虞北玄,只是为了她的幸福。 可她却一无所知,还在心里埋怨了他很多年。 雨越下越大,她坐在靠窗的塌上出神。 屋檐前雨落成帘,雨打在屋顶的陶瓦上,响如落珠。她不由地记起前世最后,长安的那场绵绵春雨,无声无息,却冰冷入骨。 上辈子,她就去过两次长安,都是不好的回忆。 玉壶拿了封信进来,犹豫不决。这已经是连日来的第五封了,信封上无署名,可“木嘉柔”三个字写得飞扬遒劲,显然出自男人之手。 “郡主,这信在老地方……” 嘉柔抬头看了一眼,冷漠地说:“我不看,烧掉吧。” 玉壶叹了口气,依言照做。 嘉柔看着铜盆里伸出火舌,瞬间将信封吞没成灰,手拿起案几上的茶碗,漠然地喝了一口。 这茶碗里头装的不是茶,而是用稻米酿的酒。她的酒量是后来陪着虞北玄硬生生练出来的,现在还不行,一喝就会上头。 但她喜欢这个感觉,因为微醺后可以好眠,不用再想那些前尘往事。 第4章 第三章 晚间沐浴完毕,崔氏披上一件薄绸的大袖衫,坐于妆台前,由两个陪嫁婢女伺候着烘干头发。这些年王府又添了不少婢女仆妇,可崔氏还是习惯自己带来的人近身伺候。 她打开妆台上的鎏金鹦鹉莲瓣银盒,沾了芙蓉白的香粉拍在身上。阿常拿着封信走进来,高兴道:“娘子,快看看,长安家中来信了。” 崔氏把扑子放下,接过信看了起来。看到最后,她的面色却渐渐凝重。 阿常跪在背后,拿银篦为她梳发,随口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崔氏将信折起:“兄长即将要出任浙西节度使,阿娘的寿辰会办得隆重些。” 时下虽然有很多与朝廷相抗的藩镇,但也有服从管制的“顺地”,譬如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顺地的节度使,四年任满后,提拔入朝中为相。崔氏的兄长崔植原本是户部侍郎,此番也算是升官了,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烧尾之喜,这可是大好事啊,娘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阿常看着铜镜中的崔氏,疑惑地问道。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这些年鲜少露面,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那小娘子嫁给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显赫,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体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压低声音,“都说李家显赫,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清楚着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亲当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长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些崔氏从小都看惯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无法释怀。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过来查看:“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心里无端生出许多羡慕。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而她竟连个大名都没有。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明白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此时,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他们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郡主来了,你们还不让开?”私兵们这才退开。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们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我这腿脚实在不好,并非故意挡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嘉柔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忙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过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拦住那个畜生!”可婢女惊慌地四处逃散,根本无人敢去阻挡。 嘉柔却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马前的地面上抽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马儿再度受惊,抬起前蹄长嘶,又转了一个方向。嘉柔趁机跃上马背,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抚摸马的颈部,慢慢让它平静下来。 众人惊怔地看着马上的少女,无不为她的胆识所震。田夫人缓过神来,气得要杀了这匹马。私兵跑到她身边劝说,这马是大郎君花高价买来的,杀了估计郎君会不高兴,田夫人这才作罢。 田夫人又要谢嘉柔,嘉柔只将马还给田家便离开了。 玉壶跑到嘉柔的身边,摸着心口:“郡主,那么凶的马,您怎么就不怕?其实让它吓吓田夫人也好!让她那么嚣张!” 嘉柔原本没想那许多,马冲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就上去了。驯马的本事,还是上辈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还笑话她笨,胆子小,总躲在他怀里乱叫,但也没让她栽过跟头。 原来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努力去忘,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田夫人很快让道,等王府一行人过去以后,百姓也在议论声中散去了。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马车的竹帘轻轻放下,车辕上坐着一个丹凤眼,气质清冷的男子。他低头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吓吓那个田夫人的,谁让她挡着路了。 “没事,走吧。”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如漱玉凤鸣般。风掀动竹帘,露出里面柔软的地毡,一鼎银鎏金三足香炉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浅浅的粉。 “是。”男子驾马,马车缓缓向前驶去,扬起一阵轻尘。 第5章 第四章 快晌午的时候,王府一行人终于到达崇圣寺,分别下马下车。 柳氏吐了一路,面如白纸,但一下车,还是被崇圣寺的恢弘所震慑。山门旁静静地屹立着两尊金刚护法神,宝相庄严。道旁的古柏森然耸立,枝叶隐天蔽日。除了诵经声,没有杂响,有一种超然世外的静谧。 家庙在后山,僧众正在准备,迎客僧先带女眷到禅房休息。 这处院子被寺里面单独辟出来,环境清幽。府兵都守在外围,婢女和仆妇则守在院子门口。院里的花圃栽了不少紫阳花,或浅紫或淡粉的花朵簇成团,挂在丛丛翠叶之上,煞是好看。 崔氏在禅房中看经书,嘉柔坐在旁边发呆。崔氏看了看她,说道:“昭昭,你若是嫌闷,不如和玉壶去后山看看家庙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崔氏以前总觉得她太过活泼,还是稳重点好。现在又怪木诚节那巴掌打得太重,硬是让她转了个性子。有时自己这个做娘的,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她还未及转身,脖颈一痛,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嘉柔听出是阿常的声音,连忙叫道:“阿婆,我在这里!”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将崇圣寺的护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过来,今日他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里的护卫着急地喊了一声。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旧举着短刀,目光冰冷决绝。 终于,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暗处出来几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们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门处消失。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无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凭虞北玄的能力,要掳走她并非难事。他竟然罢手离去,只能证明自己没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细枝末节,如今映在她的眼里,每一点都是他不曾爱过她的证明。 “小娘子!”阿常寻到偏殿里来,看到靠在墙上的嘉柔,顾不得仪态,连忙冲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拿着刀,刀口还沾着血迹,脖颈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他们走了,阿婆莫声张。” 阿常立刻猜到几分,震惊之余,默默地将短刀收回刀鞘,又将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还站着数个仆妇和闻讯赶来的僧人,阿常将嘉柔挡在身后,说道:“没事,郡主说刚才和玉壶闹着玩,估计那丫头自己不小心撞到树上,晕过去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蹊跷,但谁也不敢多言。 * 崇圣寺是佛教重地,守备外松内严,护院的僧人各个武艺高强。虞北玄一行人是通过墙边一个废弃的水道偷偷潜进来的,依旧从那里撤去。 红墙之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几匹马儿正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虞北玄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疼。那丫头下手当真一点都没留情。明明分别之前说好,若木诚节不允,她便寻个机会逃出来。怎么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眼中对他的恨意和厌恶丝毫不加掩饰,虞北玄百思不得其解。 “使君,我们需离开南诏了!节度使擅离藩镇太久,被上面知道了,会有大麻烦。”心腹常山着急地说道。 他们蛰伏了许久,等的便是今日的机会,没想到那个郡主竟然改变心意,还刺伤使君。 当初明明是她要使君等她的! 虞北玄沉默不语。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等事情了结,再回来弄清楚。 “走吧。”他下令道。 几人走去牵马,虞北玄忽然停下,看向林子的深处,大声道:“足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暗处?不如现身一见。” 他身后的护卫立刻警惕地看着林子,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四周安静极了。 半晌,里面才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停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来人很瘦,窄袖长袍,长着一双丹凤眼,神情冷漠。 “你是何人?为何在林中窥伺?”虞北玄继续问道。 那人答道:“只是路过此地。” 虞北玄有种直觉,此人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瞬间便动了杀机。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人,还是除去最为妥当。 他正要暗示身后的护卫动手。那人往前几步,掏出一块金牌,上面赫然刻着两条盘龙,中间偌大一个“神”字。 虞北玄瞳孔一缩,北衙禁军神策军的令牌!林中之人,莫非是……?他在袖中握了握拳头,隐有不妙之感。 那人继续说道:“某不欲与尊下起冲突,想必尊下也是如此。不如当作未见面,就此分别。” 虞北玄稍加思索,拱手一礼,迅速带着手下策马离去。 神策军是皇帝的亲兵,如今右军由广陵王掌管,拥有此令牌的,不是本尊便是广陵王的亲信。 广陵王是太子的长子,也是皇室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朝在野都很有威望。 虞北玄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招惹。对方有意放过自己,自然要识趣。 只是广陵王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南诏? 虞北玄侧头吩咐常山:“你无需跟我回去,继续留在城中打探消息,若有异常随时传信给我。” 常山领命,又问道:“刚刚那人,可需属下尾随?” 虞北玄摇了摇头:“不必,他身边想必还藏着不少人马,你势单力薄,自保为上。” “属下遵命。”常山说完,策马拐入岔道。 树林中,凤箫返回马车旁边,对车中的人说道:“郎君,这位淮西节度使果然厉害,不仅发现了我们,还要杀我。幸好我用了广陵王给的令牌,他才离去。” 车中安静片刻,传来一道不急不慢的声音:“我有些累了,改日再去崇圣寺拜访师叔。先回城中等王长史的消息。” “是。”凤箫坐上车辕,驾马车离开。 车中之人手指间捏着一张纸,打开炉盖,丢了进去。一个多月前,忽然有封信寄至家中,说骊珠郡主行为不检,与人私通。他将信截住,未让家中知晓。 虞北玄是淮西节度使,却在南诏逗留多日,今日又恰好在崇圣寺出现,绝不是巧合。想来信中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他打开手边一个五色线所缚的黄杨木盒子,将里面卷起的薄纸展开,借着竹帘晃动而漏进来的日光,逐字逐句地看着:“……久慕李氏德风,长女二八之年,嫁与第四郎,结两姓之好……” 记忆里,她还是十年前初到长安,活泼爱笑的小女孩。她住在他家中,他偶尔会见到。阿兄阿姐一如既往地骄傲,不怎么理会她。 那夜他坐在屋顶观星象,见她又被三姐冷落,在院中生气大骂。他怕惊扰旁人,忍不住出声。 她发现他,惊奇不已,竟然爬树上了屋顶,像只小麻雀一样扰他安宁。他无可奈何,却不知不觉中,被她口中所描绘的那些风景所吸引。他自幼体弱,不能远行。她小小年纪,却去过很多地方,还热情地邀请他今后同游。 原本约好再见,他却因病未能赴约。等到痊愈时,她已跟着父亲离开长安。 他怀着歉意,守这一纸婚书等她十年,她却再没来过长安。想来那夜在她年幼的记忆里,并未留下什么深刻的印痕。甚至因为失约,被她讨厌了也说不定。 若她当真另有所爱,他选择成全。 第6章 第五章 顺娘回到房中,迅速关上房门,贴耳听门外的动静。刚才她出去找吃的,不小心迷路,走到地藏殿附近,远远看见嘉柔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挟持。她原想叫人,却鬼使神差地返回来了。 柳氏正在收拾房间,回头看她:“不是说肚子饿去找吃的,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顺娘走到柳氏身边,低声把她在地藏殿那边看到的都告诉柳氏。 柳氏大惊,抓着她的手:“你当真没有看错?” 顺娘重重地点了点头:“绝对不会错,我看见那个男人打晕了玉壶,抱着郡主进了偏殿,然后就没再出来。” 柳氏正在愣神,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悄悄拉开一道门缝,看见阿常和嘉柔她们回来了。她们的禅房都在一个院子里,相隔不远。 她叮嘱顺娘:“刚才的事,你只当没看见。” “郡主有了婚约,还跟别的男子有染,实在是不知廉耻。不如我们告诉父亲?”顺娘建议道。 柳氏立刻摇头:“我们去告状容易,可王妃那边怎么交代?她的儿子是世子,女儿是郡主,背后又有整个清河崔氏撑腰。你父亲难道会帮着我们?到时除了你阿弟,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顺娘打了个寒颤。她年纪小,没想那么多:“是女儿莽撞了。” 柳氏摸着顺娘的肩膀:“你要记住,我们出身卑微,争不来你父亲的宠爱,更不是王妃的对手。倒不如为你自己争一门好亲事,那才是最重要的。” 顺娘怅然说道:“女儿明白。我只是替李家不值。为何郡主有这么好的归宿,却不懂得珍惜?” 柳氏将顺娘搂到怀里:“这世上的人大抵如此。拥有什么,便觉得理所应当。不过你也不用太羡慕,我听一个从长安来的姐妹说,这桩婚事,其实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顺娘抬头看柳氏:“怎么说?” “长安那些世家大族,最看重门第出身。郡主许婚的是个续弦的儿子,身份上本来就低人一等。而且那位郎君好像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云南王在南诏风光,可到了长安那种地方,倒不见得多招人待见,嫁过去有她好受的。”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名门的儿媳,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顺娘讪讪地说,“而我大抵只能在南诏的那些氏族里面挑一个庶子嫁了。” 柳氏说道:“我的傻女儿,等到郡主出嫁,你就是云南王唯一的女儿。只要王妃肯抬举,也能挑个不错的人家,嫡子也是可能的。妾不如衣,哪怕门第差一些,只要能做正妻就好。” 顺娘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像南诏这样的小地方,就算是氏族,却各个都透着股小门小户的寒酸和浅薄,像今日路上遇见的那个田夫人。 她只要想到日后嫁进这样的人家,整日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婆婆争斗,还要陪伴一个走马斗鸡的夫君,就觉得毫无盼头。 她自小便听阿娘说长安,“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那些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向往。 妻不妻的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她也会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心。 她总渴望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 玉壶被安置在嘉柔的禅房休息。她只是被打昏了,伤势并不严重。 嘉柔和阿常一道去见崔氏,崔氏听完阿常所述,也很吃惊:“他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阿常说道:“是啊!那人胆子也太大了,当我们南诏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时偏殿外有不少人,我怕人多口杂,因而不敢声张。” “你做得对。” 虞北玄身为一方节度使,竟愿意为了嘉柔留在南诏这么久,这是崔氏没有想到的。如今整个江淮局势都要仰赖他,天底下想杀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张扬出去,只会给嘉柔带来危险。 崔氏吩咐阿常:“让府兵在外面加强巡逻。再告诉寺中僧人,说府里不小心丢了只猫,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崇圣寺有很多禁地,王府的人不方便到处走动。用找猫为借口,也能让他们将寺庙的边角都搜一遍,确保不会再有人藏匿。 阿常出去以后,崔氏坐在嘉柔身边,仔细查看她脖子上划出的伤口,取了药箱过来。 伤口倒是不深,上完药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犹如红线般的痕迹。 “阿娘,不用缠纱布。我回去换身衣裳,遮住伤口就好了。”嘉柔轻声说道。伤口太明显了,反而惹人非议 “你去吧。”崔氏知道嘉柔不愿多说,也没追问。若说之前,崔氏对她放下虞北玄还有些将信将疑,今日她这般激烈反抗,也没跟虞北玄走,看来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之结束了。 嘉柔回到自己的禅房,玉壶已经醒了,正坐在炕床上发呆。嘉柔走过去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玉壶回过神,急道:“郡主,您没事吧?婢子好像看到……” 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没事了,那个人已经离开,应该不会再回来。” 若她所记不差,朝廷很快就会下旨让虞北玄去山南东道平乱。虽然虞北玄没能如愿拿到那边的地盘,但长平郡主会下嫁给他。 长平郡主的身世也挺可怜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和几个兄长皆战死沙场,母亲也殉情了。太后不忍,将她接到宫中抚养长大,倒是与广陵王的感情很深厚。 而广陵王就是日后的元和帝,下旨将她在东市车裂的那个人。 其实她跟长平是两个傻女人,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斗了那么多年,最后又都丢掉性命。 这一世没有自己,希望她也能求仁得仁。 只是嘉柔没看到上辈子的结局,到底是元和帝胜了,还是虞北玄胜了。 下午,拜过家庙,崔氏便带着王府众人回去。 慧能方丈亲自出来相送。他须发皆白,眉长如丝绦,穿着绯色的七条衣,背略微岣嵝。慧能是得道高僧,曾被天子请到宫中弘法,奉为圣僧。都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佛法和医术,传得很神。 在嘉柔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和尚,并没有三头六臂。 “阿弥陀佛,请王妃借一步说话。”慧能对崔氏执礼道。 崔氏跟着慧能走到墙根之下,院内的桃树,枝叶伸展出来,枝头结着鲜嫩硕大的桃子。 崔氏摘下帷帽:“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慧能俯身行礼,然后说道:“今日让王妃和郡主受惊了。院中西墙有一个废弃的水道,平日无人注意,大概猫儿是从那里进出的,现在已经堵上了。以后不会再发生此事。” 崔氏知道慧能意有所指,回礼道:“多谢大师。” 慧能摇了摇头,又问:“据贫僧所知,郡主可是有一桩打小定下的婚事?” “是。大师为何提起这个?” 慧能继续说道:“贫僧乃出家之人,本不该多过问凡尘俗事。但今日得见王妃,也算缘分,顺道告知一事。当年大王曾拿着郡主与那位郎君的生辰八字,来询问贫僧,贫僧算出他们是天作之合,大王高兴离去。” 崔氏愣住,没想到木诚节竟然还帮嘉柔算过姻缘,还以为他不信这些的。慧能是得道高僧,他算的应该不会错。 “大师告知此事,不胜感激。”崔氏想了想,又说道,“只是我听说那位郎君体弱,怕他命不长久……还请大师指点。” “阿弥陀佛。人的寿数自有天定,这个贫僧不敢妄言。王妃慢走。”慧能说完,带着僧众返回寺里去了。 崇圣寺的山门缓缓关闭,僧人自扫台阶,崔氏还站在原地。她是信佛的,也相信姻缘天注定。 “阿娘,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嘉柔出声提醒道。 崔氏这才重新将帷帽戴上,吩咐众人启程。 王府众人走走停停,快黄昏之时,才到达城门。府兵乘一骑飞驰而来,停在崔氏和嘉柔面前,下马行礼:“王妃,郡主,世子已经回城了。” 崔氏和嘉柔皆是一喜,嘉柔连忙倾身问道:“世子现在何处?” 府兵面露难色,支吾半天才说道:“世子在府里呆不住,去北市买东西。不恰遇到田家郎君,起了点争执……小的是回去搬救兵的。” 木景清和田德成是结过梁子的,嘉柔对崔氏说道:“阿娘,我带人过去看看。” “千万要小心。”崔氏叮嘱道,“二郎性子冲动,你不可与他一般胡闹惹事。” “我晓得。”嘉柔迅速点了三十个府兵,向北市飞奔而去。 阳苴咩城仿长安之制,城中布局规整,市坊分离。商铺都集中在南北二市。北市多是外来的客商,交易马匹,丝绸,陶瓷和茶叶等大宗买卖,午时开市,黄昏闭市。 此刻,本到了要闭市的时辰,百姓却还围在市前看热闹。 人群分成两拨,一拨人多势众。领头的男子生得虎背熊腰,冷笑道:“臭小子,你总算回来了。去年你击我那一掌,今日我定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站在他对面的少年,五官俊秀,皮肤有些黑,个头很高。他挽起袖子,双手叉腰:“田德成,本世子一回城你就找事。你眼睛长在本世子身上啊。别废话了,一起上!” 田德成恨得咬牙切齿,对身后的随从说道:“还等什么?替我好好招呼世子!” 一群人张牙舞爪地冲上前,各个面露凶相。 双方正要动手,嘉柔及时赶到,大声喝道:“木景清,你给我住手!” 第7章 第六章 田德成看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穿着男装的少女,玉骨冰肌,容颜仿佛含着朝露的桃花,美丽却不显纤弱。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 嘉柔停在木景清的面前,翻身下马。 木景清高兴地喊了声:“阿姐!你来得正好,田德成聚众闹事……” “你闭嘴!”嘉柔用力敲他的头,木景清抱头痛叫一声:“干嘛打我!” 嘉柔心中诸般情绪翻涌,手心的感觉是真实的,这小子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这辈子只是一年不见,可在她前世的记忆里,他已经在与吐蕃的战役里死了三年。 她很想上前去用力抱抱他,但估计会把他吓坏,还是作罢。 嘉柔平复下情绪,走到田德成的面前,说道:“田少主,不知我阿弟何处得罪了你,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田德成咧嘴笑道:“都是误会!嘉柔,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看木景清不顺眼,却很喜欢嘉柔。 小时候嘉柔在王府里荡秋千,粉雕玉砌的小人儿,笑声像银铃一般悦耳,所有人都抢着跟她玩。可嘉柔一直就不喜欢他,大概嫌他长得不好看。 但他并不在意,还是喜欢她,并立誓要娶她。 嘉柔背着手:“我阿弟年纪小不懂事,若他有错,我代他赔个不是。但如果你蓄意挑衅,我云南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话音刚落,带来的几十个府兵冲便过来,护在他们身前。 田德成倒不怕这些府兵,只是不想惹心上人生气,说道:“嘉柔,我没恶意,只是看到世子,跟他打声招呼而已。” 木景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在阿姐来之前还一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变得倒是快。 “既然如此,还请你把人带走。”嘉柔说道。 田德成二话不说地让自己的爪牙滚蛋,原本还想跟嘉柔再说几句,嘉柔却没耐心理他,拉着木景清走了。 眼看着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再无热闹可看。恰好闭市的鼓声响,百姓们也各自回家了。 木景清被嘉柔一把揪住耳朵。 “痛痛痛!你轻点啊!”木景清惨叫,“大庭广众,我堂堂世子很丢脸的啊!” “知道丢脸还惹是生非?”嘉柔没好气地说道。 “是田德成先找上我的!阿姐,你这么凶,以后那位李家姐夫嫌弃你怎么办!” “要你管?我连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道,没嫌弃他就不错了!” 姐弟俩争执着走到马旁,嘉柔翻身上去,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举目四望。 “阿姐,怎么了?”木景清一边揉耳朵一边问。 “没什么,阿娘在家等着你,快走吧。”嘉柔调转马头,并未多在意。 北市旁的酒楼不高,旗招飞扬。二楼的窗户洞开,似乎是间雅室。年轻的男子端坐于塌上,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心中再次感慨: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竟然这么年轻,说出去谁会相信? 中年男人是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老实本分,在人才济济的广陵王府不值一提。倒是眼前这位玉衡先生却大有来头,乃是白石山人的嫡传弟子。 白石山人是帝国的传奇。少时便名扬天下,历经三朝君王,多次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更为平定那场大乱立下汗马功劳。他侍奉过明孝皇帝,是先帝的老师,拥立当今天子登基,几乎能左右每一朝储君的废立,权逾宰相。 后来他厌倦政斗,加上年事已高,索性归隐山林。 这么多年,不断有人探访他的行踪,都查无所获。甚至有人说他已经驾鹤西去。直到他的弟子玉衡出现辅佐广陵王,人们才相信白石山人尚在人世。 朝堂上下都认为,只要这位国之柱石健在,天下就乱不到哪里去。 王毅之前从未见过玉衡,只听说广陵王对他极为宠幸,还命王府上下听玉衡之令如他。这几年太子的很多施政方针,其实都来源于此人。就连广陵王能够接管一直被宦官统帅的神策军,他也功不可没。 王毅偷偷看牙床上一碟水晶米糕,砸吧砸吧嘴。他在外头跑了一日,早就饥肠辘辘了。这米糕看着十分诱人,他很想尝尝。 男子将糕点推至他面前:“王长史不必客气,请用。” 王毅连忙道谢,拿起米糕就着茶汤吃下,不料一口吐出来:“这茶好苦!先生如何能入口?” 男子看着茶碗,命凤箫去另煮一壶茶。 “有,有酒吗?”王毅小声问道。他嗜酒如命,觉得茶一点都不香。 凤箫皱眉:“郎君滴酒不沾的。” 王毅心想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过也不敢多嘴。这位只是看着温和,实际上手段可厉害着呢。 他就着新煮的茶吃米糕:“山南东道节度使病故,其子想承袭节度使之位,朝廷不允,这才引起叛乱。听说舒王已经派淮西节度使前去平叛,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王毅原以为这次南下,是考察新税法在全国的推行情况。可这位先生要跟他分开走,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定在南诏碰面。他紧赶慢赶地到了,还等他几日,都有点怀疑他沿途游山玩水去了。 这会儿又莫名地问他山南东道兵变的事情。 “王长史以为,虞北玄平乱之后,山南东道的五州会如何?”男子笑着问。 王毅仔细想了想。朝廷如今被河朔三镇咬住,其它各地的叛乱只能调用就近的节度使镇压。淮水一带势力最大的就是虞北玄,他平乱之后,那五州自然就成他的地盘了。淮西节这两年势头太猛,又有舒王在背后扶持,很快就无人可以压制。 当今太子虽然居于储君之位二十多年,但圣心明显更偏爱另一位——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舒王。舒王是昭靖太子的遗腹子,圣人的亲侄子,一直养在无所出的韦贵妃身边。 建中初年,河中发生兵变,叛军攻入长安。天子出逃,被困于奉天。虽然太子等人舍身相护,仍是寡不敌众,危在旦夕。幸得正在平乱的舒王及时率兵驰援,打退了叛军,并一路收复长安。此后舒王进出都是与太子等同的规制。 “虞北玄锐不可当,看来山南东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王毅叹了口气。 “那可未必。”男子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又让凤箫拿出神策军的令牌,一并交给王毅:“请长史即刻入蜀,去见剑南节度使韦伦,说有一桩功让他领。但别太着急,等山南东道分出胜负再去。记着,别提起我。” 王毅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先生放心,广陵王交代过的,您的行踪绝对保密。” 男子微微点头,王毅行礼离去。 金乌西坠,染出漫天红霞。入夏之后,白日就变得很漫长。 凤箫走过来说:“郎君,淮西节度使留了一个眼线在城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要不要除掉?” “无妨。”男子淡淡地说,“他若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便不会活在世上了。” “是。”凤箫又劝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熬上汤药。这一个多月舟车劳顿,请您早些歇息。您别再为琐事劳神,伤了身子。否则我无法向夫人交代。” 世人皆以为李家四郎李晔性子孤僻,深居简出。李夫人恐怕至今还认为爱子在骊山的别庄疗养。 “你不说,母亲又怎会知晓?”李晔正要下榻,又说,“你去打听一下端午竞舟的事情。” “怎么,郎君想去看吗?”凤箫记得郎君以前不怎么爱凑热闹的。不过入了城开始,就一直听百姓说端午竞舟乃是阳苴咩城的盛会。到时候城中的达官显贵,应该都会出席。 “南国的竞舟想必与长安的不太一样,去看看也好。”李晔笑道。 第8章 第七章 嘉柔将木景清带回王府,崔氏看见他,欣喜万分,拉着他问长问短。嘉柔先离开,让他们单独相处。 说了会儿话,崔氏看木景清坐得难受,一直偷偷揉脚后跟,吩咐阿常去拿了凭几过来:“没关系,你挑你觉得舒服的姿势坐。” 木景清长出一口气,改为盘腿而坐,这下整个人都舒畅多了。 崔氏心疼道:“怎么晒得这么黑?阿娘都快认不出了。这趟回家,可要好好补补。想吃什么尽管说。” 木景清随意笑笑:“阿娘,练兵哪有不晒黑的。说到吃的,有点想念阿婆做的汤饼,还有百索粽子。如果能再给我做一碗香酥鸡,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木景清这么说,阿常连忙道:“这有何难?明日我便给郎君做。想吃多少都有。” “多谢阿婆啦。”木景清笑着咧出洁白的牙齿。 这个时候婢女在外面说:“王妃,三娘子过来了。她听说世子回来,特意过来拜见。” 顺娘和她的弟弟都已经记入族谱,取了大名木嘉宜。她比木景清小,所以排行第三,府中上下都叫三娘子。她的弟弟行四,取名木景轩。 崔氏让婢女把人带进来,对木景清说:“这是新进府的姨娘生的女儿,比你小几月,你可以叫她顺娘。” 崔氏介绍完,顺娘便行礼,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她挎着个篮子,穿一身绯色的小团花长裙,茜色的半臂,梳着双髻,化了妆,原本的美貌便增色几分,很难不注意到她。 她对崔氏说:“姨娘本来也想见世子,但阿弟哭着不肯进食,姨娘便先去看他了。还请母亲和世子见谅。” 崔氏颔首:“不打紧。二郎回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倒是你这身衣裳好看得很。” 顺娘甜甜地笑道:“方才绣娘将裁好的衣裳送来,我想着这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布料,马上穿来给您看看。都是母亲的眼光好,往后顺娘要跟着母亲多学学。” 崔氏笑了笑,让她坐在旁边的塌上。顺娘打开篮子,取出一个青瓷莲花纹盘,上面摆着几块糕点。 “这是我新作的透花糍,用了母亲最喜欢的豆沙馅儿。请母亲和世子尝尝看。” 那透花糍做得很精巧,用上好的糯米打成糍糕,糕体便十分透明,能看到里面的豆沙馅儿雕成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模样。 “嗯,不错。”崔氏尝了口,由衷地赞道,“比我从前在长安宴席上吃的还好。顺娘这双手真是巧。” “母亲若喜欢,我以后常做来给您吃。” 崔氏喜欢吃甜食,平日都是喝兑了水的蔗浆来解渴。她倒是感于顺娘的这片孝心,恐怕自己喜欢吃什么,亲生的儿女都未必知道。 屋里的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木景清不怎么讨厌顺娘,但也喜欢不起来。他从来不会浪费感情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本来他就觉得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远的不提,就说阳苴咩城里头跟他年纪相仿的那几个氏族的郎君,都有通房了。他只是一直在军营里头,没心思想这些。所以他阿耶身为云南王,就柳氏一个妾,真的不算多。 从崔氏的屋里出来,木景清往自己的住处走。他的住处跟嘉柔的是紧挨着的,离崔氏的院子不远,很快就能走到。 “世子请等一等。”身后传来顺娘的声音。 木景清回头,顺娘行了礼,从袖中拿出一个玄色的帕子递过去:“一直不知道见面了该送什么东西才好。想着香囊那些大概你不会喜欢,绣了这帕子,可以用来擦汗,希望你不要嫌弃。” 木景清愣了一下,伸手接过。帕子上的几只白鹤绣得栩栩如生,料子也是上好的冰绡。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自己喜欢白鹤的,看来破费了一番心思。 “多谢。”他不好拂了顺娘的心意,顺道收下了。 顺娘高兴离去,木景清将帕子胡乱塞进袖中,抬脚欲走,余光看到房顶上好像坐着个人。 他转头看去,见嘉柔坐在那儿,吓了一大跳。 “阿姐,你大晚上的,坐在那儿干什么?” “看星星呀。”嘉柔已经有些醉了,托腮望着星空,“顺便看到有人给你送东西。” 木景清三两下就上了房顶,坐在嘉柔身边,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把茶杯夺过来闻了闻,皱眉道:“你几时学会喝酒的?” 嘉柔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他身上有皂荚的香味,还带着一点男人的汗臭。她已经很久没有靠他这么近了。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喝一点,不要告诉阿娘。不过你收到别人亲手绣的东西,应该很高兴吧。” 木景清撇了撇嘴:“我跟她又不熟,有什么好高兴的。何时你给我绣一个,我才高兴。” “我那绣工还是算了吧。等你娶了妻,让你的妻子给你绣。”嘉柔讪笑,看着星空,“阿弟,你知道北斗七星叫什么名字吗?” “你都跟我说过八百遍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还是你第一次去长安时遇到的少年郎教给你的。”木景清嫌弃地说完,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嘉柔身上,“可是你连人家的姓名都没问,大概没机会再见了吧。” 嘉柔莞尔,转眼间已经十年了。每当她睡不着,就会爬到高处看着星空。那人说浩瀚星海,繁星无数,人在它们面前十分渺小,那些不开心的事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他说的话,她竟然都记得。 十年前去长安,住在李家,李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愿意搭理她。 有一夜,她睡不着,被花园里的声音吸引过去,原来李家那位阿姐跟几个婢女在看晚上开放的昙花。她听说昙花开放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时辰,被称作“月下美人”,十分名贵,也想一睹芳容。 可她们看见她来,居然直接把花搬走了。 她很生气,在院子里破口大骂,甚至委屈得想哭。在南诏她是天之骄女,可在长安却没人看得起她。 直到身后有个声音笑道:“你在这里骂得再凶,她们也听不见啊。” 她愕然回头,看见一个谪仙般的少年坐在屋顶,生得唇红齿白,身上笼着层淡淡的月光。 那应该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郎。 那夜,她渡过了来长安以后最快乐的时光。 第二日,她带了很多南诏的礼物想送给少年郎。可她抱着满怀的东西从天黑站到天亮,他都没有来。向李家的下人打听,也无人肯告诉她。 她失望地想,大概少年郎跟李家的那些阿兄阿姐一样,根本就不喜欢她吧。 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长安,直到被元和帝抓住。 “阿姐,我总觉得这趟回家,你怪怪的。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木景清低头问道。 嘉柔也不知怎么回答。于他而言,只是离家一年。而于她,却是过完了短暂的一生。她从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变成别人的妻子,再到成为被车裂的死囚。 生离死别全都经历过,纵然再回这样天真的年纪,心境也不复当初了。 “我总在想,我还是不怎么喜欢长安。” 木景清恍然大悟:“哦,你是不喜欢阿耶给你定的亲事,也不想嫁去长安。那干脆不嫁好了,反正云南王府又不是养不起你。” 嘉柔闻言一笑,像小时候一样揉他的脸:“哪能说不嫁就不嫁?阿耶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更改。” 嘉柔已经认命了。开国百余年来,为了打破士族门阀对于官位的垄断,历任天子都在削弱门阀的势力,崔卢郑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唯有李姓仍然屹立不倒。 她知道,联姻从某种程度上,也能巩固云南王府在南诏的地位。日后与吐蕃一战,不至于求援无门。 “我都这么大了,你不要再揉我的脸。”木景清抓住嘉柔的双手,“我要生气了!” 嘉柔非但没被他吓到,反而还笑。可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上辈子没能阻止的事,这辈子不能让它再发生。阿弟要好好活着,娶妻生子,继承王府的一切。 木景清不知她是怎么了,最怕女孩哭,干脆松开手:“哎,你揉吧。” 这时玉壶找来,抬头看到木景清和嘉柔两个人在屋顶上,连忙说道:“世子,原来您在这里。门房那边传话,说龙舟队的舟手因为一些小事起了争执,动静闹得不小,请您过去看看呢。” 木景清顺势把嘉柔抱下屋顶,交给玉壶照顾。临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句:“别再让她喝酒了。” * 端午那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家家户户门前都插着艾草和菖蒲编制的驱邪物。 阳苴咩城外的桃江,碧波万顷。江渚边停靠着各色彩舟,龙头昂首,舟身涂满桐油。各家的舟手聚在一起,用三牲六畜祭舟,锣鼓齐鸣。 江心处搭了一座悬挂巨大红球的驿楼,是竞舟的终点。率先夺得红球的舟队即为获胜。 两岸早就搭起密密麻麻的彩楼和棚户,绵延几十里。富贵人家的彩楼搭得又高又精美,坐在上面,江中景色一览无遗。普通百姓便挤在低矮的棚户里头,勉强遮挡个日头。但这丝毫无损百姓们观赛的热情。 崔氏一行人登上江边最高的一座彩楼,各自落座。 柳氏没坐在彩楼里看过竞舟,心中暗叹,这里布置得如同大户人家的堂屋,宽敞明亮不说,还有婢女和仆妇站在身旁伺候。与下面那些人挤人的棚户一比,当真是天上地下。 顺娘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手指着旁边的一座彩楼问崔氏:“母亲,那座彩楼也好气派,不知道是谁家的?路上所有彩楼都有人,就那边是空着的。” 崔氏闻言,温和笑道:“那是城中一家富户所搭建,今日想必有事不能前来。” 顺娘点了点头,又跟柳氏谈论今日竞舟的四支队伍,哪支最有可能夺冠。这四支龙舟队分属四大氏族,是连日来竞舟的重头。 崔氏没看见木景清,问身边的阿常:“二郎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常去打听了,回禀道:“龙舟队有两个舟手打架受了伤,人手不足。世子顶替其中一个,去参加竞舟了。” “他几时学会竞舟的?”崔氏不放心道,“这桃江水流充沛,可不是闹着玩的。去叫他回来。” 婢女下楼离去,过了会儿回来禀报:“世子说在军营里也参加过竞舟,而且他水性很好,请王妃不要担心。” 崔氏多少了解木景清的性子,跟木诚节一样倔强,决定的事很难更改。而且像这样的竞舟大会,百姓几乎倾城而出,若是因为人手不足而退出比赛,也确实丢了木氏的颜面。 “罢了,让他去吧。叫熟悉水性的府兵在江边看着点。”崔氏摇头道。 嘉柔走到栏杆边,远眺江渚,红旗之处,木景清穿着身紫色的半臂,黑色束脚裤,双手叉腰,正跟其它的舟手谈笑风生,一点都不紧张。 可事情未免有些凑巧,她隐隐生出些不安的情绪。 旁边的彩楼底下停了辆马车,里头似乎也有了人响,想来那富户终究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热闹,还是赶来了。 第9章 第八章 竞舟要选良辰吉时,还有一阵子开始。楼下传来谈笑声,婢女来禀报:“王妃,几位夫人过来了。” 崔氏知道今日这样的日子,四大氏族必定都是要露脸的,便吩咐她将人请上来。 不一会儿,彩楼里就挤得满满当当。 木氏如今的族领是木诚节的兄长,崔氏尊称木夫人一声阿嫂。木夫人十分稳重,与崔氏寒暄几句,就坐下了。崔氏问道:“阿嫂,怎么没见大郎和二娘?”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儿子比木景清大,已经成家,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随意福了福身子,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容貌有些像,一个性子直爽,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立刻摇了摇头:“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训下木景清,让龙舟沉下去而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 “不是你就好。”其实田夫人了解儿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断不会害他性命。而且这红球谁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专门针对木景清的。 可如今整个南诏都知道田氏和云南王府不和,世子差点出事,王妃必不会善罢甘休,其它氏族肯定也会出来踩一脚。 那银环蛇虽说在南诏不算罕见,可是驿楼高耸在江心,蛇如何能够上去,还藏在红球之中?她实在想不出是谁要这么害他们。 不一会儿,崔氏果然带着众人找来,就近上了田家的彩楼。刀夫人开门见山地说道:“田夫人,这蛇是不是你家放的?” 田夫人怒道:“刀家的,你说这话可要有证据!我儿那时也在驿楼之上,我会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吗?” 高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毕竟田大郎君看见蛇,直接就逃掉了。我还听说前几日,他跟世子在北市发生了冲突,加上去年那事儿,也许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呢?” 田夫人瞪着她:“你别逮到机会就泼我儿子脏水!谁不知道你们刀氏和高氏串通一气,就想搞垮我们。怎么,借着这事想要小题大做?” “王妃,您听听。世子差点没命,她还说是小题大做。如此恶毒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绝不能轻易放过!”刀夫人对崔氏进言道。 看她们这般咄咄逼人,好像认定是田家所为一样,田德成高声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没做过啊!” 崔氏闭了下眼睛,开口道:“好了,都别吵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在这里互相指责,成何体统!” 正在争执的几人这才安静下来,崔氏问一言不发的木夫人:“阿嫂,驿楼是谁负责的?” 木夫人据实回答:“搭建的是田家,红球是刀家挂的,最后负责检查的是高家。” 高夫人一听此言,立刻说道:“我们检查的时候,可是好好的。而且高氏与云南王府素来无冤无仇,怎么会放蛇害世子?王妃您可要明察啊。” “无冤无仇?”田夫人冷笑了一声,“去年因为抵制两税法,先跟王府府兵动手的就是你们家吧?大王还因此罚没了高家四分之一的田产,两倍的羡余,牵连了刀家,你们心里就不怨恨?” 去年的事,在四大氏族之间到底撕出一道口子,众人都不做声了。 嘉柔一直在旁边听着,忽然想起一件事。上辈子,她逃家之后不久,南诏就发生了内乱,刀家和高家的实力都被大大削弱。起因似乎就是因为端午竞舟发生了一场意外,事态愈演愈烈。 其实四大氏族,各有所长,打仗的时候,只要四家联合,就能组建非常强悍的军队。刀家最擅长的是制造兵器,已经有数百年的经验。而高家训练的弓箭手,能够很好地克制骑兵。自从刀家和高家被削弱之后,南诏的战斗力就大不如从前了。终于被吐蕃所灭。 “阿姐,你在想什么?”木景清走到嘉柔身边问道。他毕竟是孩子心性,又常年在军营里面,心大得很。比起争论谁放了蛇,他对射箭的人更感兴趣:“若是你找到了刚才射箭的人,千万要带给我看看。恐怕连高家第一流的弓箭手也不如他。” 嘉柔已经暗中吩咐玉壶去拦住彩楼里的人,何方神圣,稍后就会知道。她倒是听说过一个箭法十分出众的人,能够百步穿杨,连虞北玄都夸赞不已。 就是元和帝身边的玉衡先生。此人跟他的老师白石山人一样出众,后来成为了元和一朝的传奇。 “我问你,为何那几个郎君忽然也要下水比试?”嘉柔拉着木景清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们原先在江边打赌谁家能赢,后来有人起哄了几句,他们就都要下水了。依我看,不是他们做的。”木景清小声道,“那驿楼上放的蛇,谁爬上去,都会死的。” 嘉柔也是这样想,背后之人的目的,恐怕是要引发南诏内部的矛盾,好让四大氏族互相猜忌,分裂南诏。木诚节这一脉掌管南诏已经长达百年,其它氏族不甘其下是常情,可因此就要害人性命,实在说不过去。 嘉柔低声对崔氏说了几句,崔氏觉得有道理。何况此事也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够做主的,就对众人说道:“今日之事,我会告诉大王,请他回来定夺。你们都先回去吧。” 第10章 第九章 众人各自散去以后,玉壶气喘吁吁地跑到嘉柔面前:“郡主,那彩楼里根本没人。婢子带着府兵在周围找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会?我明明看见……”顺娘忍不住在旁说道。 嘉柔当时光顾着木景清,也没注意箭是从哪里飞出来的。 “既然没找到,就算了吧。若真有此人,他不愿意露面,也无需强求。”崔氏吩咐左右,“回府。” 此刻江边的百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今日竞舟虽然没分出胜负,但是惊险程度却是空前绝后的,足够让他们作为谈资聊好几日了。 一行人回到府中,乳母来报,说木景轩又哭闹着不肯进食。众人习以为常,崔氏让柳氏和顺娘过去照看。 嘉柔独自回到住处,只觉得有些疲倦,吩咐下人去准备沐浴用的东西。下人搬来大的浴斛,里头置浴床,旁边的架子上摆满了装着各色澡豆的盒子,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她脱了衣裳挂于桁上,入水坐于浴床,舒服地叹了一声,任玉壶用细葛布为她擦洗身体。上辈子她在牢狱之中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无法沐浴净身,连洗脸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等玉壶擦到她胸前时,她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 “可是婢子下手重了?”玉壶小心翼翼地问道。 嘉柔低头,此时胸前光洁,只有那个如花瓣般的胎记,还没有伤口。她当年为虞北玄报信途中,胸口挨过一箭,那箭几乎要了她的性命,也让她失去了尚不知道存在的孩子。 那以后,她再也没能怀孕。此刻想起,心中仍有几分无法释然的痛楚。 “没关系,我自己来吧。”嘉柔伸手将玉壶手中的细葛布接过。她一直想要努力忘记前世,忘记虞北玄。但那人在她的生命中烙下太深的印痕,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 此生,她大概很难再去全心全意地信一个人,爱一个人。 玉壶退到旁边,看着郡主落寞的侧影,想问又不敢开口。郡主私下里变得寡言而沉静,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就是莫名地心疼。 沐浴完毕后,天色尚早,嘉柔坐在书案后面,随手拿了卷书看。 屋外头响起一个仆妇惊慌的声音,玉壶出去询问,回来说道:“郡主,四郎君不太好,府里的人去请了大夫,可好像查不出什么原因。” 木景轩原本由两个乳母照顾,现在连柳氏也时常过去帮忙。 府中上下都以为只是体弱,竟然这么严重了? 嘉柔把书卷放下,起身道:“过去看看。” 到了木景轩的住处,崔氏等人已经在里面了。大夫正在跟崔氏说话:“小的仔细检查了一遍,小郎君先天不足,气息比旁的婴孩粗重。问了日常饮食,没觉得异常,实在查不出病灶在何处。” “可无法进食,又啼哭不止,这如何是好?”崔氏问道。 “我的儿,你可不要吓为娘的!”柳氏扑在摇篮上,泣不成声。这个时候也没有人管她的礼数了。 那大夫面有惭色:“是小的医术不精,还请王妃恕罪。不过小的倒是可以举荐一个人。” “何人?” “小的曾经见过一个类似病症的婴孩,家人带着到崇圣寺求医,被慧能大师医好。他的医术远在小的之上,或许可以请他一试。只不过……” “不过什么,你就别卖关子了。”崔氏催促道。 “不过慧能大师从不轻易出手救人。哪怕是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出了重金,用权势相逼,也没能请动他。小的就怕他不肯出手相救。”大夫为难地说道。 这点崔氏也略有耳闻。木景清却嗤之以鼻:“那老和尚敢不救我们云南王府的人?我把他的崇圣寺烧了,看他救不救!” “你这孩子,不要胡说,小心亵渎神灵。”崔氏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木景清是不信神佛之说的,偏偏崔氏十分迷信,他也就不敢说了。 大夫继续说道:“以小郎君现在的情况,不便在路上颠簸。还是请慧能大师到府诊治方为上策。” 崔氏却知道这更难了,从未听说过慧能上门给人看病的。柳氏连忙爬到崔氏的面前,抓着她的裙子哭道:“王妃,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四郎,贱妾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你先起来吧,他也是大王的骨肉,我如何会不救他?只是……”崔氏扶起柳氏,面露难色,“大夫所言你也听到了。” 柳氏低头痛哭,顺娘过来安慰她:“姨娘,您冷静些,母亲不是正在想办法吗?阿弟会有救的。” 崔氏想了想说道:“还是二郎去趟崇圣寺吧。不管能否请到慧能方丈,都要以礼相待。” “阿娘,还是我去吧。”嘉柔走进去,“我以前跟着阿耶去找老……慧能大师下过几次棋。阿耶不在府中,我算是唯一跟他见过几次的人,我去试试吧。” 阿弟的性子冲动,到时候跟慧能起冲突就不好了。既然是请慧能看病,也不能随便打发个家丁随从,只能她去了。而且她会骑马,来回能多剩些时间。人命关天的事,耽误不得。 崔氏想了想说道:“也好。既然要去,你多带些府兵吧。” 嘉柔点头:“阿弟就留在府中。您赶紧派人去一趟剑川城,将阿耶请回来。”去剑川城快马需要大半日的路程,现在派人去,大概后日木诚节便能回来。 商议完毕,嘉柔回去换了身男装,木景清亲自送她出府,说道:“阿姐,若是老和尚好说话便罢了,不好说话,直接将他绑了。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嘉柔瞪他:“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就算把人绑来,以老和尚的臭脾气能救木景轩吗?今日发生太多事,我怕阿娘一个人撑不住。你留在府中陪她吧。” 木景清刚才看到阿娘的脸色确实不好,先是他在竞舟大会上差点没命,现在木景轩又出事,阿娘胆子小一点的话,早被吓晕了。 “好吧,你自己担心一些。” 嘉柔朝他挥手,到了府门前翻身上马。 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余晖。 * 傍晚,崇圣寺花木深处的禅房,十分幽静,禅房里有隐隐的人语响。 慧能手执白子,略略思索,落于棋盘上。对弈之人观察棋局片刻,笑道:“师叔棋艺高超,是玉衡输了。” 慧能手摸着白须,慈祥地说道:“自华山一别,你的棋艺倒是精进不少。听闻你已到南诏几日,今日才来访我,莫不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事?” 李晔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师叔。玉衡图师叔这儿安静,来躲几日清闲。” 慧能命沙弥来收了棋盘,伸手搭在李晔的手腕上,摇了摇头:“你的身子虽已无恙,但底子薄弱,到底不比寻常人。思虑过多,会伤身的。这两年,你在为广陵王做事?” 李晔点了下头:“师父怕圣人有废储之心,但年事已高,不问政事多年,我便代为出面。我在长安一直对外宣称养病独居,倒也无人注意。” 慧能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师兄这一辈子忧国忧民,到了这个年纪,还放不下。你是他五个徒儿中最像他的,天资也最高。只是这皇位之争,向来是不死不休。你的身份若是被世人发现,只怕想杀你的人多如牛毛,还会牵连李家。你自己可要步步为营啊。” 李晔的神情黯了黯,低头道:“多谢师叔教诲,玉衡谨记。” 太阳完全西落,李晔从禅房中出来,沿着通幽小径往前走。他于李家而言,只不过是累赘,李家不需要废物。家中除了母亲,没有人在意他,他充其量就是锦绣堆里的一个摆设罢了。 凤箫跟上来:“郎君,广陵王府的内卫不方便进入寺中,请您移步寺外相见。” 李晔随后步行到寺外,山路上已经燃起荧荧烛火,入夜的天空是玄青色的,有种苍茫之感。 他停在一座石灯旁,背对树林。凤箫往林中吹了声哨子,有两道身影跪下:“先生,据探子回报,圣人病中,只召韦贵妃侍疾,太子和广陵王皆不得见。圣人还下召让几地节度使和云南王均携嫡子入都城,参加千秋节,不知是何用意。” 李晔沉吟片刻,道:“我知晓了。” 另一个内卫忍不住说:“今日先生所为实在太过危险。您的箭法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若是因此暴露身份……” 李晔微微侧头,眼角凝着一道冷光。那人立刻改为匍匐在地:“属下多言,实在该死!” 李晔知道他们也是出自忠心,未再责备:“回去吧。” 凤箫其实觉得那人说得挺对的,今日他们实在太惹眼了,晚走一步,可能还会被王府的人逮住。但跟着郎君日久,他太了解郎君的性子,出手必有他的道理。 快走到山门前,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李晔举目望去,为首的身姿有几分熟悉。 嘉柔赶到崇圣寺时,天已经黑了,僧人果然拦着门不让进。她急道:“我是骊珠郡主,确有要事求见慧能大师。还请行个方便。” 僧人摇头道:“方丈此刻静坐打禅,不许人打扰。郡主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嘉柔心中着急,索性直言道:“小弟生了很严重的病,城中的大夫看不好,说慧能大师医术高明,或许可以救治。佛家不是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你们方丈乃是得道高僧,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两名僧人对看了眼,其中一个还是摇头道:“郡主,非小僧不肯帮您。每日来请方丈看病的人不计其数,若是都见,方丈早已经累死了。而且您未把病人带来,难道还要年事已高的方丈跟着您下山不成?” 嘉柔一时语塞。她也知道这么做有些强人所难,可还是说道:“请让我进去见一见慧能大师,小弟的病没办法再等了。” “发生何事?”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僧人执礼。 嘉柔回过头,看见一名男子慢慢地走到月下来。长眉入鬓,墨眸深沉,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秀润气质。一身绛色长袍更衬得他皮肤莹白,恰似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有几分病弱之态,但也许只是夜晚给的错觉。 她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问道:“你是谁?” 李晔被她问得一愣,刚想开口。嘉柔又抬手道:“算了,这不重要。凡事有先来后到,还请足下到旁边去,我们这儿在说正事。”说完,她又转身,继续跟那两个守门僧人交涉。 李晔依言站到旁边,也不恼。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王府的庶子得了重病,她是来求师叔诊治的。 那两个僧人恪守门规,就是不肯放人。李晔看嘉柔真的着急了,上前跟僧人低语了两句就进去了。 嘉柔说了半天,连山门都没摸着,看他轻轻松松就进去了,气道:“怎么我不能进去,他却能?” 僧人说:“郡主见谅。那位是方丈的贵客,方丈早有交代寺中上下要以礼相待,小僧自然不敢拦着。不如您在这儿稍等,小僧进去问问方丈吧?” 嘉柔见他终于肯松口,便坐在旁边的一块大石上耐心地等着。 她不是收拾不了这几个臭和尚,但动手伤和气,到时慧能不肯出手救人就糟糕了。 过了一会儿,山门打开,慧能竟然真的出来了:“郡主到访,贫僧有失远迎。” 嘉柔也不计较被关在门外多时,上前行礼,将木景轩的症状粗略地说了一遍:“大师您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还请救他一命。我已经将马车都备好了,就在下面。” 慧能听罢,颔首道:“既如此,贫僧就跟郡主走一趟吧。”跟他出来的僧人听了,都吃惊不小。自入寺以来,还没见过方丈下山为人诊治,都是旁人求上门来。 嘉柔欣喜,没想到慧能一口答应了,也没想象中那么难请。便抬手道:“大师请!” 慧能对守门的僧人交代了两句,就跟着嘉柔往山下走。 李晔站在山门之中,安静地看着他们走远。 “郎君是怎么说服方丈的?”凤箫好奇地问道。 李晔轻松道:“不难,用一样东西换的。” 凤箫也不好问是什么东西,毕竟这是郎君和慧能大师的私交。只觉得郎君好像很在意那个郡主,几次三番出手都是为了她。 原本以为郎君此番来南诏,是要退婚书。可迟迟不见郎君提及此事,莫非是舍不得了? 第11章 第十章 嘉柔把慧能带回王府,崔氏和大夫都很是吃惊。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请动慧能。 慧能没有多说,直接为木景轩诊治。大约过了一刻钟以后,他起身对众人言道:“小郎君的确先天不足,故身体孱弱,进食困难。应该是怀胎之时,未悉心调养所致。贫僧先开几服药为小郎君调理,等过了今夜再说。” 崔氏听出这话中的蹊跷之处。就算柳氏居在别宅,也应该是衣食无忧,何以会在怀孕时,不悉心调养?但见她哭得伤心欲绝,也暂时压下心头疑虑。 慧能在木景轩身旁守着,崔氏便让众人各自回去休息,又命乳母留下小心照看,有事再行禀报。 顺娘扶着柳氏回房,柳氏坐在床上,叫下人都退出去,止了哭声。 顺娘坐在她身边,以为她担心年幼的弟弟,柔声安慰道:“阿娘,您别伤心了,慧能大师不是开了药给阿弟吗?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柳氏却握着她的手道:“我要说的不是此事。今日你也看到了,四大氏族明争暗斗,南诏这几年不会太平。为娘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嫁到长安去最为妥当。” “阿娘,您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可能……”顺娘不懂柳氏之意。 柳氏往门外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收到一个消息,大王会带着世子去长安,刚好王妃家中办寿宴,可能也会带着郡主去长安省亲,阿娘会为你争取同去的机会。” “阿娘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顺娘一下紧张了起来,“王妃会同意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阿娘自然有办法。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前程。”柳氏说道,“长安里头世家大族那么多,你找个庶子做妻,也好过陷在这泥潭之中。” 今日看着四大氏族争吵,顺娘心中也很是不齿。无论他们怎样富有,在南诏多有权势,终究少了中原百年望族的那种底蕴。她做梦都想去长安,从前不敢奢望,如今听柳氏这么说,自然是百般愿意的。 过了一夜,木景轩的情况果然好了许多,慧能便向崔氏告辞回去。崔氏亲自送他到门外。慧能抬手道:“王妃请留步。” “四郎的病多亏了大师,才能好转。可您不愿意收任何东西,这叫我们心中难安,不知如何感激您才好。” 慧能摇头道:“王妃不必客气。贫僧出手相救,本就不图任何回报。只是四郎君的病并未大好,贫僧也只是勉力维持现状。若怕积重难返,还请前往长安一试。那里汇集天下名医,还有很多能人异士,想必能找到方法。” “多谢大师,您慢走。”崔氏恭敬地说道。 她目送慧能离去,独自站在门前深思。自十六年前,她被迫远嫁南诏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不知那里是否人事全非,也该回去看看了。 出乎众人所料,木诚节竟然在当日傍晚,便已经快马赶回家中。他先是到木景轩的住处看了一眼,木景轩正在熟睡,便没有出声打扰,然后径自去了崔氏的住处。 崔氏正在跟阿常绣花样,听到门外的婢女叫“大王”,两人都十分意外。 阿常连忙下榻行礼,崔氏仍然坐在榻上,只微微俯了下身子,神情还是一贯地冷淡。 木诚节自己上榻,对崔氏说道:“竞舟大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的确需要调查清楚。另外我接到圣旨,圣人命几地节度使和藩王携嫡子入都城,我和二郎也在列,过两日便要启程。” 崔氏心中一动,问道:“为何如此突然?只招了你们几位?” 木诚节神情凝重:“说是要在曲江设宴,考一考这些年轻子弟的才学,优胜者可以授予散官的品阶,以示天恩。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等到了长安,再向兄长请教一番。” 木诚节口中的兄长,自然是崔氏的长兄崔植。崔氏想了想说道:“妾身刚好也有件事与大王商量。母亲过寿,妾身已有十数年没有回过长安。趁此机会,想回去一趟。” 木诚节看向她,目光灼灼:“你,是要与我同去?” 崔氏别开脸,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想着母亲和兄长还没见过二郎,顺道还可以看一看那位李家的郎君。既然目的地相同,自然是与大王一起去。” “阿念……”木诚节倾了下身子,想去抓崔氏的手,觉得她也是在担心自己,才提出同行。 婢女却在门外说道:“大王,王妃,高夫人说有要事求见。” 木诚节恼她来的不是时候,问道:“是何要事?” 婢女回答:“高夫人说找到了救世子的人,特意带来。” 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崔氏原以为那人只是暗中出手,不愿意留下姓名,却不想被高夫人找到了。 木诚节也正好奇到底是谁救了木景清,按理说凭着这一条,便可以让云南王府对其感恩戴德,答应任何条件,那人却不愿露面。 现在终于肯现身,他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他们到了前堂,高夫人将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带上前来。他自称是高家的弓箭手,事发时在江边巡逻,看到木景清遭遇危险,便出手相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事后就收队回去了,所以王府的人才没有找到他。 众人皆知高家的箭法精妙,恐怕整个南诏也找不出第二家。此事情理上倒也说得通。 高夫人说:“族领不在,我为着竞舟大会上的事,彻查上下,才发现了他。当时有几个人跟他在一起,都可以作证。还有,这是从江中打捞上来的箭,上头有我高家的族徽。” 木诚节只看了一眼高夫人呈上的箭,然后审视那名男子,缓缓地说道:“你既然救了世子,便是我王府的恩人,想要什么赏赐?” 那人跪下,诚惶诚恐地说道:“小的不敢要赏赐,只是做了应当之事。” “话虽如此,我却一向赏罚分明。来啊,赏他五贯钱。”木诚节挥手吩咐道。 五贯钱是不小的数目,寻常人家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那人感恩戴德地收下了。 高夫人走了以后,木诚节将箭放在一旁。他虽赏赐了那人,直觉竞舟大会上出手的人不是他。 既能在混乱之中,有那样的胆识和判断力,绝不会是如此的言行举止。 高夫人今日来,不过是想撇清高家与银环蛇一事无关。但高家还不能完全排除嫌疑。四大氏族各个都有可能,都想取而代之。木景清是嫡子,若有三长两短,云南王府便难以为继,自然要把位置让出来。 可事发之时,几家的郎君又全都下了水,谁都有可能接触到银环蛇,这又实在是难查了。 此时,堂外传来木景清的声音:“阿耶,射箭的人是不是找到了?快给我看看。”话音刚落,木景清和嘉柔便一道进来了。 “你还有没有规矩?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木诚节斥道。 嘉柔向木诚节行礼,木景清却径自坐在崔氏旁边:“阿娘,快说说那人长什么模样?” 崔氏柔声道:“是高家的弓箭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你阿耶已经赏过他,这会儿,跟着高夫人回去了。” 木景清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他还想当面谢过,跟那人好好切磋一下的。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木诚节严肃地说道,“你需跟我去长安一趟,圣人会在曲江设宴,考察你的才学。你自己好好想想,到时该如何应对!” “阿耶,您吓我的吧?为什么要考我啊?诗词歌赋我样样不行,这不是要去御前出丑吗?”木景清睁大眼睛。 木诚节威严地看着他:“知道这次山南东道为何叛乱?就因为那人想子承父位,可人品能力全都不够格,才被圣人否决。表现不好,你这世子之位,只怕到时候也难保。” 木景清有种天塌了的感觉,像根霜打的茄子一样,歪倒在塌上。他并非贪恋权位,而是做了十三年的世子,要是被圣人剥夺了封号,那他以后就没脸在南诏待下去了。 崔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对嘉柔说:“昭昭,你也要准备行装,我和你一同去长安。” “我们也去?”嘉柔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又要去长安了。虽然这个时候的天子还不是元和帝,她也不是被捕的死囚,可她心里莫名地抵触那个地方。 到了长安,便有机会见到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了吧?上辈子他一直籍籍无名,退婚以后如何了,她也没有太在意。 这辈子她既然决定遵守婚约,那么他是否体弱多病,是否人中龙凤,她其实没那么在乎。 可能她无法再去爱一个人了,却会努力地过好余生,弥补上辈子的错误。 第12章 第十一章 阖府上下开始准备去长安的事宜,柳氏找到崔氏的住处,崔氏正交代阿常要准备哪些衣物和礼品。 崔氏请柳氏坐下,柳氏说道:“四郎君就拜托给王妃照顾了。” 崔氏点了下头:“你放心,到了长安以后,我会探访名医,为他治病。” 柳氏感激地说道:“王妃心慈,有您这样的母亲是四郎君的福气。只不过妾身今日来,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 阿常正在旁边叠衣裳,闻言说道:“既然柳娘子知道是不情之请,那还是不要说了,省得让王妃为难。”她对柳氏曾经所为耿耿于怀,自然不如崔氏那么大度。 柳氏低头,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是贱妾逾越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阿常继续低头叠衣裳,她才对柳氏道:“你先说说看。” 柳氏低声说道:“贱妾的祖宅被查封以后,质押在官府。贱妾离家之时,曾立誓等安定下来,便将祖宅赎回,放回祖宗排位。贱妾自知身份低微,不配与大王和王妃同行,能否让三娘子代贱妾前往,圆贱妾一个心愿?” “这事,你可同大王说过了?”崔氏问道。 柳氏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内宅之事,不敢惊动大王,只敢先来告知王妃。若有不便之处,就当贱妾没有提过。” 阿常嗤之以鼻,居然拿这种理由让那个妾生女也跟着去长安,娘子才不会答应。 崔氏斟酌之后说道:“那便让顺娘同去吧,今晚我会跟大王说。” “王妃大恩,贱妾铭感五内。”柳氏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常来到崔氏身边,急道:“娘子,您怎么能轻易答应她呢?她这明显是打别的算盘呢!” 崔氏猜测,柳氏是打算将顺娘嫁到长安去。去长安容易,选到一门好亲事却难,还得看顺娘有没有这个机缘。 好在顺娘有几分姿色,年纪又刚好,办成了对王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京中的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将家中儿女的婚事,作为政治的筹码。 顺娘虽只是个庶女,顶破天找个不受宠的庶子做妻,但若她有那个造化,崔氏也愿意推她一把。她的亲母和亲弟都留在王府,她不敢不帮着家里。 崔氏无法将这些打算一一告诉阿常,便笑道:“她先来找我说,已是敬着我几分。何况沿途有顺娘照顾四郎,我们也安心些。” “娘子您就是太心善了,对妾生的孩子这么好。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您这位母亲的恩德,别忘恩负义。”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将来之事不可期,赶紧收拾东西吧。” 府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另外还需添置一些。嘉柔陪着木景清去南市买书。南市卖的都是些生活所用之物,绫罗绸缎,柴米油盐,百姓也比北市多一些。 南市最大的书肆人满为患,他们便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家,安安静静,没有几个人。 木景清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卷,十分头大。他问嘉柔:“阿姐,你说圣人会考我什么?” 嘉柔想了想说:“无非是进士科要考的经史子集那些,毕竟优胜者要封官的。考别的也不太可能。” 木景清垂着头走到书架前面,无精打采地挑选起来。嘉柔看到这小小书肆竟然还有二楼,便拾裙而上。 二楼更是无人,却别有天地,除书架之外,还摆着几张小方桌,上面放置笔墨纸砚,似乎供人抄录所用。靠窗摆着一个巨大的绣屏,绣的是鱼跃龙门的图案。跃登龙门,是普天之下所有寒门学子毕生所求,放在这里也算应景了。 嘉柔随意挑了张方桌坐下来,对玉壶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旁边有家酒肆,你去偷偷买一壶好酒带回去。家里的酒都不好喝。” “郡主,您就别再喝了。上回婢子去拿酒,差点被常嬷嬷发现,小命都快吓没了。”玉壶拍着胸口说道。 嘉柔托着腮说:“你家郡主我就这点嗜好,你不要再剥夺了。不然人生就彻底没乐趣了。” 她说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落寞。 “郡主……婢子去还不行吗?”玉壶无奈道。 嘉柔将她转了个身,轻轻往前一推,只催促她快去。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嘉柔向楼梯口看去,木景清押着一个人上来。嘉柔认识那个人,是虞北玄的心腹常山,上辈子被虞北玄派到她身边保护,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 他怎么会在此处? 常山双手被缚,木景清将他推至嘉柔面前:“阿姐,府兵禀报有个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好像在监视我们。我追出去,他还想跑,幸好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竹筐给罩住,我就抓回来了。” 常山将头一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景清提起他的衣襟:“你是没见识过本世子拳头的厉害,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监视我们有什么目的?” 常山当然不会说实话,嘉柔阻止道:“阿弟,你这样问不出什么的。先下楼去,我来问吧。” “阿姐,可这厮狡猾得很……”木景清迟疑地说,不放心他们独处。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何况他还被你绑着。听话,下去吧。”嘉柔的口气不容拒绝。 “那你可要担心些。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木景清说完,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绑着常山的绳索,这才下楼。 嘉柔看向常山,想起前世他对自己的种种照顾,叹了一声:“是虞北玄让你留在城中的?他想做什么?” 常山很意外:“郡主认识小的?” “我见过他跟你说话。上次他来崇圣寺,你也在的吧?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跟他之间再无瓜葛。阳苴咩城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回去告诉虞北玄,别再打南诏的主意,否则日后相见,他便是我的敌人。”嘉柔起身,走到常山面前,给他松绑。 常山没想到嘉柔要放他,愣在原地:“郡主为什么放了我?” 嘉柔没有答他,而是说道:“此番是你运气好,遇到我。下次再被抓住,就不会这样了。”她猛地推开窗子,淡淡道,“快走吧。” 常山虽然困惑,但想着郡主也许是看使君的面子,抱拳行礼,一个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嘉柔关上窗子,深吸了口气。转身的时候,却看到角落里有个人影!因为恰好被屏风挡住,所以她一直没发现。 她几步走过去,发现是在崇圣寺遇见的那个男人。他穿着一身圆领窄袖青袍,头戴黑纱幞头,正在认真地抄录书卷,侧脸俊美无俦。 他到底在这里多久了?! “怎么又是你!你几时在这里的,刚才偷听到多少?”嘉柔厉声问道。 李晔抬起头,温和地说:“我一直在这里抄书,并非有意听到。郡主放心,我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嘉柔只觉得血气上涌,有种阴私被人探听的羞愤,偏偏此人还理直气壮。 她气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晔认真地想了想,起身走到嘉柔面前。他身上有种莲花混合檀香的味道,十分熟悉。 这人要干什么?嘉柔往后退了一步。 “不如在下跟郡主交换一个秘密,这样郡主便能安心了。”他低声道。 嘉柔很是嗤之以鼻,谁在乎他的秘密,她现在只想杀人灭口。 “我叫李晔,来自长安。”他开口说道。 李晔?怎么跟那人……嘉柔睁大眼睛,不可能的…… 他那双墨色的眼眸中跃动着光芒,继续说道:“原住在康乐坊,家父官拜中书侍郎,十年前曾与云南王定下一桩婚事……” 嘉柔双手捂住耳朵,只觉得脑中仿佛炸开了,喊道:“你不要再说了!” 怎么可能是他?!她听错了,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她不等李晔说完,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跑了。楼梯上只传来“咚咚”的几声。 李晔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片刻前还凶悍得像只小老虎,要把他撕碎一样,然后就落荒而逃。 虽然虞北玄的事他早已猜到,刚才听到心中还有些不悦。但看她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惊慌地跑掉,忽然就没那么在意了。 人年少时,无知无畏,总是想挑战周遭的一切,所以容易犯错。她已迷途知返,他不该再计较。 嘉柔一口气冲出了书肆,钻进马车,心还在狂跳不止。木景清追到马车旁询问,嘉柔催促道:“你什么都别问,赶紧回府。” “哦。”木景清虽然好奇刚才抓住的那人到底是谁,做了什么,让阿姐如此失常,但还是吩咐众人回去了。 嘉柔做梦都没有想到,会与李晔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还被他听到了自己跟虞北玄的事。 他怎么会在南诏?他知道了虞北玄的事,会如何处置?如果他退婚,她要如何向阿耶阿娘交代? 一路上,嘉柔脑袋里都乱糟糟的。等马车到了王府,她才想起把买酒的玉壶丢在了南市。 她闭了闭眼睛,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13章 第十二章 李晔坐在书肆里,继续把书卷上的内容抄完,才搁笔,吹了吹纸上的墨汁。 凤箫抱着几卷书从楼下上来,放在案上:“郎君,您要的书都在这里了。不过您看南诏的律令和国史干什么?” “只是觉得有趣。”李晔解开书卷,边看边说,“比如云南王虽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但庶子无法继位。一旦嫡子亡绝,爵位便由同宗中血缘最近的一脉接替。” 凤箫想了想,拍掌道:“这样说的话,就算其它氏族想要害云南王世子,也没有承爵的机会,反而是木氏最有嫌疑?那竞舟大会上的……” “还无法下定论,毕竟想要南诏大乱的势力,外部也有很多。射箭之人,已经安排好了?”李晔问道。 “安排好了,推在了高家一个弓箭手的身上,还去见过云南王。但云南王好像不是很相信,只赏了五贯钱。” 木诚节不是泛泛之辈,这障眼法能瞒得过外人,未必能瞒得过他。但好歹是掩饰过去了。 “不过属下意外打听到一件事,不知重不重要。”凤箫说道,“云南王府的那名妾室,是当年延光大长公主一案中,被革职流放的溧阳令柳昇的女儿,闺名如意。柳昇及他的儿子都死在流放途中,她被罚没奴籍以后,曾经为岭南节度使曾应贤的家/妓,后来被曾应贤送给了云南王。” 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在建中年间,轰动朝堂。她的女儿是太子妃萧氏,时常出入东宫,后行厌胜之术诅咒舒王,被人密告。天子大怒,褫夺她的封号,并重罚与她往来密切的官吏数十人。那次的清洗,也使太子一派遭受重创,太子妃畏罪自尽。 那一案以后,太子更加谨小慎微,基本不参与朝政。而曾应贤却青云直上,如今已是京兆尹,正四品的高官。 “这消息有些意思。”李晔说道,继续翻阅书卷。 凤箫看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是据实已告。他又说道:“郎君,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城?大郎君已经发现您不在别庄了,回去恐怕还要想个说法,否则相公那边没办法交代。” “明日就回去。”李晔的目光沉了沉,“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说。” 凤箫觉得大郎君和二郎君总是不停地找郎君的麻烦,明明他们功名利禄都有了,郎君也退居到骊山,表明不跟他们争,可他们似乎还不肯罢休。兄弟之间,到底要争什么呢?他实在看不懂富贵人家。 大郎君和二郎君不是夫人所生的倒也就罢了,连一母同胞的三娘子都不怎么喜欢郎君,反而跟那两位郎君走得更近。 要不是因着郎君的缘故,她怎么可能嫁给广陵王为妃? 李晔倒是从不在意这些,他小时候为了治病,常常不在家中,或是长时间不能见人,自然与兄姐间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他将桌上的书卷翻了翻,对凤箫说道:“今日看不完了。你都买下来吧,回去的路上看。” “是。”凤箫下楼去付钱,金额太大,用的是飞钱。书肆的主人很少见这么大手笔买书的,态度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李晔起身的时候,发现屏风边掉落一块帕子。他走过去捡起来,上面绣着几朵紫色的花,针脚有些拙劣,但他还是看出了牡丹的样子,似乎还是名品魏紫。 这帕子好像有她身上的味道。原来她竟是喜欢牡丹的。 “郎君可以走了!”凤箫在身后叫道。 李晔迅速将帕子塞进袖里,若无其事地让凤箫搬书离开了。 * 嘉柔到底是没胆子直接去找崔氏,自己一人回了住处,冷静下来想了想,她跟常山也没说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怎么被那人一吓,就显得做贼心虚了。 等玉壶回来,嘉柔迫不及待地让她去崇圣寺打听那个人的消息。心里还存着一个侥幸的念头,也许他不是李晔。 过两日,才有消息传回来。崇圣寺里的确住了个男子,是慧能方丈的客人,但已经离开了。关于他的身份,寺中僧人都守口如瓶,问不出太多的事情。 “不过,他们好像知道是郡主打听,便给了这个。”玉壶将一个折成巴掌大小的纸递过去。 嘉柔打开,看到上面写着一行清隽的字:“保守秘密,长安再见”。她的手指仿佛被烫了一下。这人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成? “郡主,这是谁写的?”玉壶好奇地问道。 嘉柔却不想再回忆书肆里的那一幕,更不知从何说起,只挥了挥手,把那纸张埋进了香炉里。竟然他已经回长安了,想必就算要退婚,也得等到了长安再说。 一开始,她对这桩婚事就没有抱着太积极的态度,只是认命而已。她虽然也想帮阿耶争取李家这个外援,可是那人听到了那些事,恐怕是不想再娶她了吧? 既然如此,南诏的事情,就让她自己来解决吧。虽然她也不知道能帮到家里多少,但到底是经历过一世,不能白活了。 王府起行那日,因为队伍太过浩荡,吸引了很多百姓驻足围观。除了马车,还有十几辆牛车,上面都绑着半人高的东西,盖着厚厚的麻布。这里面有些是要进奉给天子的,有些则是送给都中的大小官员打点。 柳氏拉着顺娘到旁边话别,塞了一个香囊在她手里:“遇到难事再打开看,若是顺遂就不用了。” 顺娘将香囊收好:“阿娘,我不在您身边,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柳氏点了点头:“我一个人在府中,自然是无事的。你到了都城,要多听多看,别贸然出风头。王妃她们等着呢,快去吧。” 顺娘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还趴在车窗上向柳氏挥手。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既舍不得阿娘,又对长安充满向往。因为是远行,嘉柔和崔氏也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木诚节和木景清则骑马。 柳氏恭敬地目送队伍行了很远以后,如释重负,有种山中无老虎的感觉。现在整个云南王府,她变成了最大的人。 “姨娘,我们进去吗?”身旁的婢女问道。 柳氏觉得说话的底气也足了很多:“我要出门一趟,你们准备吧。” 她平日都呆在府中,不曾出过门。现在大王和王妃一离开,她忽然提出要出府,婢女和仆妇们都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我说的话你们都不听吗?”柳氏声音不大,却含着几分气势。 下人们自然不敢忤逆她,纷纷去准备了。 柳氏去的是城中的一座城隍庙,没什么人来。阳苴咩城虽然有很多寺庙,但不是各个都像崇圣寺一样,香火鼎盛。她独自走到大雄宝殿里面,在木鱼上敲了几下,有个僧人从角门里出来。 柳氏看了看四周,对僧人说道:“他们已经离开南诏了,我才敢来找你。那孩子之前生病,真是吓死我了。” 僧人颔首:“现在无事了吧?” 柳氏道:“请了慧能大师来看过,暂时没有危险。放心吧,我不会让他出事的,若不是看在他的份上,大王也不会让我进府。恐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夜只是喝醉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那个孩子实在体弱多病,我就怕他们发现端倪。” 僧人道:“这你不用担心,别宅那边都安排好的,没人会知道孩子是抱来的。再者庶子又无法继承爵位,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威胁。你只要靠着这个孩子,在王府站稳脚跟就行了。” “如此最好,麻烦你与那位说下,依照约定将我的祖宅还给我。还有我的女儿,也请他多多照顾。”柳氏说道。 “我会转达,你先回去吧。”僧人说完,便从角门离开了。 * 因为木诚节是奉召入都城,所以路上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到达长安。他们从朱雀大门进入,整条恢弘的街道便展现在眼前。 木景清是第一次来长安,好奇地四处张望,只觉得比阳苴咩城大了许多,人也多了很多。不同肤色的人在街上走着或交谈着,其间最多的就是胡商,还有来自遥远西域的驼铃声响。 长安是市坊结构,大大小小的坊星罗棋布,十分规整地排列,商铺主要是集中在东西二市。 木诚节在长安也有府邸,在兴平坊,离皇城很近。 嘉柔对长安既陌生而又熟悉。除了儿时那段模糊的记忆,她对长安的印象只剩下前世的牢房和东市的刑场。 在长安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木诚节的府邸自然不能跟阳苴咩城的王府比,缩减了很多。事实上除了那些名门望族,皇亲国戚的府邸,能够占一个坊以外,百姓的住家都有严格的规定,很多都住的单房。 木景清自己住一个院子,木景轩需要乳母照顾,也分了一个院子,剩下的院子便不多了,嘉柔只能跟顺娘同住。不过好在一个院子里也不止一个房间,嘉柔也就同意了。 众人在府中各自收拾东西,木诚节先带着木景清去进奏院递名帖,顺便再带他拜访一下熟悉的几个官员,毕竟要打听曲江宴的事情。 崔氏则把嘉柔叫到自己房中,对她说道:“昭昭,我们明日就去拜访你的舅父和外祖母,到时候你打扮得好看些。” “离外祖母过寿不是还有一些时日吗?”嘉柔问道。她本以为不用那么快去崔家的。 崔氏笑道:“我们刚到长安,他们便知道了,派了人过来,叮嘱我明日一定要带你过去。” 嘉柔对他们的印象很模糊了,有些还从没有见过面。前世她被抓到长安以后,崔家的人为了避嫌,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她知道自己跟的人是谋反的逆臣,不能怪他们。 第14章 第十三章 晚上,木诚节和木景清返回府中,崔氏已经备好了丰盛的晚膳,只等他们。木诚节入座以后,众人才敢动筷,木景清在外头跑了一日,饿得前胸贴后背,大快朵颐。 木诚节却眉头微拧,似有心思。崔氏也不急于发问,等吃完甜瓜,孩子们都回去了,才问道:“大王,今日可是不顺利?” 木诚节也正打算跟她说:“今日在进奏院打听到的消息不好,朝廷军饷吃紧,圣人叫我们进京,多半是要我们加进奉。” 两税法推行以后,将其它的苛捐杂税一并去除,只收取铜钱。国家财政收入大量增加,用以扩建军队,镇压各地节度使的叛乱。但随着禁军的数量越来越庞大,国库还是入不敷出。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地方上。 崔氏皱眉道:“南诏本就不富裕,财富都集中在几大氏族手里。若再加进奉,只怕要落到百姓身上,他们会过得更不容易。这到底是谁出的主意?” 木诚节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户部侍郎裴延龄!今日在进奏院,那厮的爪牙竟还暗示我要贿赂他,我没有理会。” 裴延龄原来只是个太常博士,舒王见他在财政上有一套,就向圣人推荐,才有了他的今日。此人实乃奸佞之徒,由他掌管赋税以后,与京兆尹曾应贤狼狈为奸,尽做些欺上瞒下的事情。知道圣人好敛财,便不择手段,盘剥百姓,民间多有怨言。 但因裴延龄极善阿谀奉承,且他主理财政以后,天子每年可进账五十万缗,所以那些弹劾他的大臣,大都被贬官流放了。朝堂上再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 “明日妾身带着昭昭和顺娘回家,与兄长说说此事。”崔氏道,“妾身知道大王不屑与他们为伍,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以用钱财解决的问题,便不要吝啬。” 木诚节知道崔氏所言有理,但他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只捡了别的话来问:“你要带着顺娘去崔家?” 崔氏点了点头:“既然让她来了,总要带她四处走走,长长见识。妾身想,若是也能为她在京城找一门亲事,以后或许能跟昭昭互相照应。毕竟是自家姐妹,再也没有更亲的了。” 木诚节听她说的这般大度,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哪怕她在乎自己一点,恐怕也做不到对顺娘如此心无芥蒂。再想起当年那些事,立刻如鲠在喉。 “这些事情,你做主吧。”木诚节闷声道,“明日我带着二郎进宫,若赶得及便去崔家接你们。” 崔氏本还想跟他说一说为木景轩求医的事,木诚节却不怎么在意,去木景清的住处与他说事了。 阿常忍不住对崔氏说道:“大王最在意的儿子始终只有世子,那四郎君不过就是个妾生子,王妃也不用太把他当回事。” “他要真不当回事,为何还生出来?一生出来就带回府里来了?”崔氏没好气地说道。 阿常忍不住笑:“我还当您一点都不在乎呢。那柳氏惯会使用手段,又装楚楚可怜,大王哪里是她的对手。您若愿意服软,向大王好好解释当年的事,也不会生生把他推给旁人。” “我行得正,坐得端,无需解释。他跟谁在一起,我不在意。”崔氏扶着阿常回房,叮嘱道,“你把明日带回家的东西再对一遍。” 阿常应是,知道她惯是嘴硬。都已经劝了十几年,夫妻俩还是老样子,明明心里都在意对方,偏偏谁也不肯低头。她记得娘子刚到南诏的时候,还娇气得很,因为想家,几乎天天都要哭,那时大王还很耐着性子哄她。 时间能把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磨炼成沉稳的主母,也能把曾经的深情冲淡。 第二日,崔氏虽起了个大早,但木诚节和木景清起得更早,已经进宫去面圣。 嘉柔还赖在被窝里,硬是被玉壶拉了起来。她看到玉壶忙里忙外,吩咐婢女拿衣裳,又取出香粉口脂,吓了一跳:“不过是去崔家,不用这么隆重吧?” 玉壶却不以为然:“您好歹是堂堂的郡主,跟着王妃回乡省亲,总要让人看到风光的一面,才能知道你们在南诏过得好是不是?而且婢子打听过了,都城里的娘子都要盛装才能出门,素了不好。” 嘉柔想了想昨日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女子,的确各个浓妆艳裹,千篇一律。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玉壶也没有打扮得太夸张,但薄施脂粉,已经艳惊众人。 玉壶为嘉柔梳了双鬟,绑着镶嵌珍珠的发带,并簪几朵不同颜色的小绢花,耳戴明月珰,更显得明眸皓齿。上身是绿色的暗纹窄袖短襦,搭配一条浅黄色的团花高腰襦裙,垂下两条宫绦,轻纱的帔帛挽于手臂间,行走间十分飘逸。 嘉柔到了府门前,崔氏正在和顺娘说话,顺娘也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杏色的兰花纹高腰襦裙,梳着和嘉柔差不多的双鬟,但用银簪和珠钗点缀,添了几分华贵。 本来她昨夜听到阿常的话,今日早起,特意费了一番心思。崔氏见到,也直夸她出色,她便有些沾沾自喜。可嘉柔出现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身上没有一件名贵的首饰,衣服也选的是非常普通的花样,谈不上盛装,可天生丽质,气质华贵,顺娘还是立刻就败下阵来。 “阿娘,让你们久等了,这就走吧。”嘉柔说道。 崔氏点头:“怎么也不见你配些好看的首饰?” 嘉柔低头看了看自己:“怎么,这样打扮还不行吗?” 玉壶忍不住抱怨:“王妃,就这样还是婢子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要不,郡主非得穿男装不可。” 崔氏等人都笑了起来,阿常说道:“小娘子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倒无需那些艳俗之物了。” 阿常这话本来只是随口说说的,顺娘听了却觉得难堪。等坐进马车里,默默地把头上的珠翠拿了大半下来。 婢女春桃惊讶问道:“三娘子,您这是干什么?我们可忙活了许久呢。”顺娘苦笑:“你没见郡主打扮得那么素淡,我能越过她去吗?”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忽然有点明白阿娘说的,妾不如衣的道理了。身为庶女,连穿衣打扮都不能随心所欲。 崔家在太庙旁边的崇仁坊,离东市也不算太远。临近的几个坊里都住着皇亲国戚,高官显要,街上有兵卫巡逻,所以比外面要安静许多。 还没到府门,远远就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边,四角垂挂着鎏金香球,还有帷幔装饰。随从和侍卫的数量也不在少数,把街道挤得满满当当。 “阿娘,崔家今日好像有客。”嘉柔对崔氏说道。 崔氏往窗外看了一眼,目光中却透出一丝冷意。她还道为何兄长和母亲偏要她今日回来,原来那人也回了。 门房的人看见崔氏和嘉柔,连忙进去禀报。过了会儿,崔植便领着人,亲自出来相迎。 “见过王妃,郡主。”崔植拱手一礼。他的面相十分板正,身型清瘦,穿这身居家的常服。 “都是一家人,阿兄不用多礼。”崔氏抬手,侧头对嘉柔说,“昭昭,过来拜见舅父。” 嘉柔小时候,崔植曾去过一次南诏,对他还有印象。她上前行礼,崔植扶住她的手肘:“郡主,可不敢当。” “舅父还是叫我昭昭吧,不然显得生分了。”嘉柔背着手,轻轻笑道。 她小小年纪,容貌已经有逼人的容色。崔植应好,抬手让她们进去。崔氏和崔植走在前头,崔氏问道:“阿兄叫我今日回来,是因为她么?” 崔植脸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阿念,叫你回来,正是你阿姐的意思。都这么多年了,你们姐妹俩还没放下那件事吗?” 崔氏目视前方,语气冷淡:“我没有这种阿姐。” 崔植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只领着他们往老夫人的住处走去。崔家系出清河崔氏,家大业大,院子修得十分典雅,各处以曲廊相连,竟有大半都是园林。 还没到老夫人的住处,就听到里面有谈笑的声音。院子里站着盛装的婢女,顺娘觉得吃惊,她们穿得比寻常人家的娘子还要好。 崔氏走入房中,崔老夫人坐在正中的檀香木塌上,鬓发银白,面容慈祥。而她身边是个穿着孔雀纹云缎裙,梳着朝月髻的富丽女人,发髻上插着精美的赤金步摇,光彩照人。 崔老夫人眼神不太好,定定地看着走进来的女子,声音微颤:“是我的阿念回来了?” “母亲。”崔氏快步走到崔夫人榻前,跪了下来,抓着她枯槁的双手,哽咽道,“是我,您身子可好?” 崔老夫人摸着崔氏的脸,一把抱着她,嘤嘤地哭了起来:“阿念,你可算回来了。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崔氏亦动容,同样泪流不止。离开的时候,母亲依依不舍地送了她很远,转眼十多年过去,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母亲,阿念回来,是天大的好事,您怎么还哭了呢?”旁边的妇人摸着老夫人的背安抚道,“流泪对您的眼睛可不好啊。” 崔氏闻言,放开老夫人,帮她擦眼泪:“母亲,您的眼睛怎么了?” 崔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岁数大了,什么毛病都来了。只是看东西没那么清楚,不要紧的。来,你坐我身边,快把昭昭叫来我看看。” 崔氏依言坐在老夫人的身侧,母女俩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嘉柔上前给老夫人下跪磕头,老夫人忙道:“昭昭是郡主,可不敢行这么大的礼!” 崔氏按着她:“您是她的外祖母,受得起这一拜。” 崔老夫人这才没说什么,含笑看着嘉柔。等嘉柔起身以后,对着那名妇人,不知该如何称呼。 崔氏冷淡地介绍道:“这是舒王妃,你的姨母。” 第15章 第十四章 崔氏从没有提过这位姨母,嘉柔也没见过,但对她的事时有耳闻。 譬如她性喜奢华,常在骊山的别业举办宴会,遍请都中的贵妇人,很会引领都城中的风向。传言她有一条用翠鸟的羽毛编织的裙子,各个角度看会有不同的光泽,十分艳丽。富贵人家纷纷效仿,导致都城附近的翠鸟差点灭绝,宫中还特意为此下了禁令。 本以为是个骄奢傲慢的妇人,看着又不像。 “见过姨母。”嘉柔行礼。舒王妃大大方方地受了,轻巧地说道:“第一次见你,备了份薄礼,你拿去玩玩吧。”说着示意身后的婢女将东西拿上来。 婢女将盒子打开,屋子里的人都发出惊诧声。 那是一对用和田玉打磨的夜光杯,杯薄如纸,光亮如镜,纹饰天然,贡品里头也找不到这样等级的。嘉柔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自然知道这对夜光杯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但她也已经看出来,阿娘跟这个姨母的关系似乎不大好,犹豫着没有接。 崔氏却开口道:“既然是舒王妃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了吧。”这口气分明透着客套和生疏,一点都不像是姐妹。 嘉柔这才收下,向舒王妃道谢之后,坐到了崔老夫人的身边。 崔植见满屋都是女眷,自己留着也不方便,交代妻子卢氏好好陪着,先行离开了。 卢氏亦系出名门,可跟两位王妃在一起,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退居末座。她也送了一个见面礼给嘉柔,是一套刻着花开富贵纹样的金臂钏。 崔老夫人说,这是卢氏给二娘子准备嫁妆时,一并请都城中最好的金匠融了她当年陪嫁的黄金,特意打造两对出来,世上绝找不出第三套。 站在旁边的顺娘听了,不禁咂舌。这都城里的名门望族果然不同凡响,随便出手的见面礼,都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相比之下,阳苴咩城的那些氏族,真算是小门小户了。 崔氏顺道介绍了顺娘,崔老夫人和卢氏倒没把一个庶女看在眼里,不过看崔氏的面子,还是赏了些东西。自然比不上给嘉柔的,但都是外头不常见的首饰,顺娘只觉得受宠若惊。 舒王妃打量她,忽然开口道:“这模样倒是生得不错,性子也安静,今年多大了?” 顺娘赶紧回到:“回王妃的话,小女今年十三岁。” “倒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舒王妃点了点头。 顺娘听了脸一红,没想到刚进都城,托了崔氏的福,竟然可以跟这样高贵的王妃说上话,心里还美滋滋的。 崔氏不愿让她们多接触,叫顺娘退到旁边。舒王妃起身道:“母亲,我也该进宫了。您很久没见阿念,好好跟她聊聊,过几日我再回来看您。” 崔老夫人随口应好。她现在心思都在崔氏和嘉柔身上,对舒王妃就难免冷淡了一些。 崔氏更是没有接话,只当做没听见。倒是卢氏跟着起身道:“您怎么不多坐一会儿?长平郡主又在宫里闹了?” 舒王妃叹气:“是啊。她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性子骄纵,听说要嫁给淮西节度使,竟然闹着绝食。太后特命我进宫去劝,我也只能试试了。谁教这桩婚事是大王一力促成的。阿嫂留步,我自己走就成了。”说完,她带着屋里近半数的婢女仆妇,翩然离去。 卢氏还是禀了崔老夫人一声,出去相送。 嘉柔早就知道长平会嫁给虞北玄,却不料是舒王从中牵的线。她一直觉得虞北玄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崛起,必定有朝中的力量相助,也许正是舒王。 舒王曾经一度离皇位很近。若他当上皇帝,施政必跟元和帝不同,也许就不会发生虞北玄谋反的事,所有人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但嘉柔这一世已打定主意远离虞北玄,所以皇位争斗的漩涡,也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崔氏听到淮西节度使的时候暗暗吃惊,再看嘉柔,见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这世间有很多造化弄人,看来她跟虞北玄的确没有缘分。 崔老夫人突然问道:“昭昭十五岁了?不如嫁给我们大郎,也好亲上加亲。大郎的眼光高啊,这些年上门提亲的那么多,他一个都看不上。” 嘉柔正在喝茶,闻言差点被呛到。她的表兄崔时照,以前跟着崔植去过南诏,两人见过一面。但嘉柔活了两世,早就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印象里是个很寡言的少年。 崔氏知道老夫人记性不好,连忙说道:“母亲,您忘记了?昭昭十年前就许给李家的四郎了,怎么能嫁给大郎。” “是这样吗?”崔老夫人认真回忆了下,有点遗憾,“我还想把昭昭留在身边呢。这俊俏的小模样,配咱们大郎刚刚好。” 老夫人说得有点孩子气,崔氏安慰她:“等昭昭嫁去李家,我让她经常回来看您。以后都住在都城,往来就方便多了。” “好,定要让她常来。”老夫人这才高兴了些,搂着嘉柔不肯放手。 婢女过来禀报:“老夫人,大郎君和二娘子过来了。” 老夫人眯着眼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叫他们进来吧!” 随后,一个年轻男子和一名少女,便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崔时照生得高大挺拔,长着一双桃花眼,本应是温柔的面相,偏偏不苟言笑。身着广袖宽袍,颇有股文人的风雅之气。顺娘看着他的侧脸,不知为何,心跳陡然加快。 崔雨容也是亭亭玉立,虽没有兄长那般出众,可天生嘴角带笑,看着很和气。 他们行礼之后,崔氏感慨道:“我离家时,二娘还抱在手上呢,转眼都是个大姑娘了。阿兄好福气,养出这一双儿女,都城中也找不出几个了。” 崔时照只淡淡作揖,崔雨容却说道:“姑母过奖了,雨容一直听父亲母亲提起你,可惜您离家时年纪小,已经想不起来了。今日终于见到,总觉得亲切。” 崔老夫人听了就笑:“阿念,你听听,二娘这嘴巴,惯是会哄人的。比她阿兄那闷葫芦不知好多少倍。” 崔氏也忍不住笑,兄妹俩一母同胞,当真性子完全不一样。崔雨容又看嘉柔:“这位就是嘉柔表妹吧?生得好俊俏!” 嘉柔虽然没跟她见过面,但觉得这位表姐性子活泼开朗,个性率真,不由生出好感。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很快就坐在一起畅聊了起来。 崔雨容贴着嘉柔的耳朵说道:“我从阿兄那里听过你。” 嘉柔看了一眼崔时照。这位进来以后,可是一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她问道:“哦?表兄是怎么说我的?” 崔雨容道:“我听说,他年少时去南诏,跟着你和姑父去打猎,被你养的猞猁咬到屁股,还被你扒了裤子涂药。有没有这回事?” 崔雨容要不提,嘉柔当真忘了。 那年他们去打猎,崔时照被她养的小猞猁吓破了胆子。猞猁这种东西,擅长捕杀小动物,爬树游泳都不在话下,南诏的贵族打猎时几乎人手一只。可那东西很是欺软怕硬,崔时照便被它咬了。 当时她年纪小,也没想太多,好心帮他上药,他还闹别扭。 想必是记仇记到现在,所以不想理她了吧。 卢氏送了舒王妃回来,看屋里气氛热闹,便说:“今日,王妃不如留下来用午膳吧?” 崔氏也想多陪陪老母亲,还有事情要问崔植,点头答应:“麻烦阿嫂了。” “自家人说得哪里话。”卢氏笑着摆了摆手,又出去张罗了。家中有客人,饭菜自然不能跟平日一样,要准备得更丰盛,才能彰显女主人的贤惠。 午间用膳的时候,崔雨容和嘉柔还是坐在一块儿,她说道:“你好多年没来长安了吧?后日我们去骊山的别业玩,你去不去?” 骊山又名绣岭,以汤泉闻名天下,山势逶迤,草木繁盛,很多富贵人家都在那里修了别业。嘉柔来过两次长安,都没去过骊山,自然有些心动。 她询问崔氏,崔氏笑道:“你想去便去吧。”难得她没有因为虞北玄的事情影响心情,崔氏自然不会阻扰。 崔雨容高兴道:“那后日我和阿兄去接嘉柔。” 崔时照听到这里,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低头吃饭,伸筷子的时候,忽然跟嘉柔夹到同一个菜,嘉柔立刻放开了:“表兄先。” 他却转而夹了别的,神色清冷。 嘉柔无奈,这个人也太记仇了吧?好像跟她夹一道菜都很不乐意。但这位以后可是元和帝的重臣,她就不跟他计较了。 用过午膳,卢氏扶着老夫人回去休息,崔氏则跟崔植去书房谈事。 崔时照走出用膳的地方,崔雨容追上来:“明明是阿兄想要邀请嘉柔去骊山玩,刚刚席上为何又那样冷淡?” 崔时照道:“我如何了?” “你明明就不讨厌她,”崔雨容站在他面前,“或者你喜欢她?” “无稽之谈。”崔时照拂袖离去。 崔雨容倒真希望自己想多了,否则便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她自然也喜欢嘉柔,第一次见面就很投缘。但嘉柔有婚约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阿兄这么多年不肯娶妻,她还以为是专注考功名的缘故。可直到今日,发现他偷看了嘉柔好几次,才明白真正的原因。 或许有个人,已经住在他心上多年,他却不自知。 * 十年前,李绛这一房还未发迹,暂住在城郊的康乐坊。如今李绛已经官拜宰相,住回了永兴坊的祖宅,大门朝街,围墙高耸,庭院深深。 李绛的长子李暄是神策军右军都尉,次子李昶是户部的度支员外郎。在长安士族的年轻一辈当中,这两位可算是佼佼者。 再看李绛的幺子李晔,从小就是个神童,曾被所有人寄予了厚望。 可最后却犹如一道流星,短暂地划过天际,归于暗淡。 李晔从马车上下来,随从云松要搀扶他,李晔却摆了摆手,低头上了台阶。守门的人看到四郎君回来了,连忙奔跑着入内禀报。 厅堂之上,李绛正在跟长子李暄说话,听到李晔回来了,两人立刻停了下来。 李暄说道:“父亲刚好可以问问他,这些日子究竟去了哪里。我去骊山几次,都没见到他。” 他话音刚落,李晔便走入堂中,先向李绛行礼,又叫了李暄一声“长兄”。李暄没应,只看了他一眼。他当真若表面那般弱不禁风,与世无争么? 三岁便能吟诵诗文,五岁能学曹子建七步成诗,何以会变成如今这般庸碌无为的模样? 李绛让李晔坐下,问道:“你最近身子如何,一直呆在骊山静养?” 李晔慢慢回道:“原本是呆在骊山的,前阵子跟友人出了趟远门,写信告知家中,近日方归,怎么父亲不知道吗?” 李绛被问得一愣,他自己公务繁忙,又甚少关怀李晔,自然不知道书信的事,也许早就被他顺手扔在要丢弃的公文堆里也说不定。他改口道:“我许是看过忘了。听闻云南王和王妃已经到了都城,改日你还是去拜望一下。” “是,我过几日便去。”李晔恭敬地说道,“父亲若无事,我去看望母亲。” 李绛冷淡地应了一声,也没什么话跟他说,李晔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外,他听李暄说道:“父亲,山南东道那边的叛乱已经被虞北玄镇压了。本来以为他会把那五州尽收囊中,可最后剑南节度使韦伦却杀了进去。韦伦几时变得这么聪明了?难道背后有高人指点?” 李晔没听到父亲的回答,只是双手笼在袖中,漫步往后院走去。 郑氏正在屋里打线团,听到婢女说四郎君回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迎过去:“四郎,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些你爱吃的东西。” “无妨,我呆不久,只是父亲叫我回来谈些事,您身子可好?”李晔先扶着郑氏坐下,然后自己才坐在她身边。 郑氏却心知肚明,讽刺道:“你父亲可是要谈你的婚事?他当年定下的时候就没跟我商量,如今又把我蒙在鼓里。我就不明白,他非要你娶个蛮荒之地的女子做什么?” 郑氏当年嫁给李绛做续弦,完全是家里的主意。她虽为李绛生了一女一子,但因为儿子不争气,李绛也不怎么看重她。两个人完全是各自过各自的,她就图个相公夫人的名头罢了。 李晔轻声说道:“父亲既然做了决定,母亲还是不要为此不快了。骊珠郡主也没有母亲想得那么不堪。” “你又没见过她,怎知她如何?都是郡主,长平郡主比她好上千百倍。你若肯听为娘的,早早退了婚书……” 李晔微微皱眉,口气仍是缓和的:“圣人已经下旨赐婚,长平郡主即将嫁给淮西节度使,母亲不要再说这种话。” “儿啊,为娘的就是怕委屈了你。”郑氏抓着他的手,“你看你两位兄长娶的都是名门望族的嫡女,关键时候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在你父亲心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同的。哪像你……”她怕伤了儿子,没有再说下去。 云南王远在天边,就算他的女儿是郡主,都城里哪个人会给脸面?郑氏是极不喜欢这桩婚事的,空有个壳子。 李晔原本也有退婚的打算,一来是成全她的所爱,二来他所谋之事,未必能保一世平安,不想连累她。可去了一趟南诏,却改变了主意。只要她不嫌他这副“残破之躯”,他为什么不能娶她? 他一个人寂寞了太久,也很想身边能有个伴。 从李府出来,李晔默然地坐上马车。云松知道郎君一般不会在家中待得太久,准备驾车回去。李晔忽然问道:“这个季节,花市上能否买到牡丹?” 云松想了想回答:“牡丹春季才开花,这个季节应该只能买到花苗。郎君问这个做什么?” “回头你命人到花市搬些魏紫的花苗回来,我要种在院子里。” 云松嘴上应是,心里却觉得奇怪。郎君一向不喜欢太过艳丽的花朵,怎么忽然要养起牡丹来了。 第16章 第十五章 木诚节原本打算面圣结束以后去接崔氏,可父子俩刚走到宫门,就有舒王府的下人来请。说舒王在府中设宴,请节度使和藩王赴宴一聚。众人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得罪如日中天的舒王,纷纷跟着那人走。 木诚节叫木景清先回去。木景清抓住他的手臂:“阿耶,不会有危险吧?还是我陪您去。” 木诚节皱眉道:“又不是鸿门宴,天子脚下,有何危险?回家告诉你阿娘一声,别让她担心。” “哦,那您要小心。”木景清叮嘱道。 木诚节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跟着那群人一道离开。 木景清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这次到长安,说是要靠他们的才学,可好像比起这个,圣人更在意各地的赋税和进奉的多寡。他的榆木脑袋也想不出明堂来,干脆出宫回家。 崔氏听闻木诚节被舒王请去王府,想起今日兄长与她所说的话,恰似得到了验证。 自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后,太子受到连累,在很多事上都放了手,专心侍奉在君侧,不敢妄议朝政,这就给了舒王独大的机会。虽然有广陵王在凝聚原先太子的势力,但到底难以与舒王抗衡。 这次召藩王和节度使进京,实际上是舒王的意思。要这些人表明态度拥立他,否则他便视同异己,找机会铲除。 她就是怕木诚节的性子,不会服软,加上当年的事,得罪舒王。 夜幕降临,城中开始实行宵禁,街上安静无声。有人来府中传信,今夜木诚节等人在王府宴饮,留宿在那里,不回来了。 崔氏回到屋中画花样,阿常举了银釭过来,周围的光线便亮堂了些,案上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娘子晚上没吃多少,肚子可饿了?我给您下碗汤饼吧。” 崔氏摇头,继续画道:“我没什么胃口,你早些去休息吧\。” 阿常坐在崔氏的身旁,说道:“您在担心大王的事?舒王不会将他如何的。当年的事都是天意弄人,舒王不会为难他。” 崔氏冷冷说道:“天意弄人?你明明清楚,家中本来是要为我和舒王议婚。崔清思听说大王入长安,圣人为寻宗室之女下嫁而发愁,生怕选到她,就在上巳节故意约我去丽水边,又叫人将我推入水中,恰好被大王所救。你说这是天意?怎不说是她一手造成!” 阿常安慰道:“娘子莫气。当年的事也仅仅是你我的猜测,而推您入水的是您身边的婢女,没有证据啊。” “不是她还有谁?在我远嫁之后,还在家书中故意捏造我和舒王莫须有的往事,被大王看见,叫我百口莫辩。”崔氏深吸了口气,“罢了,不提这些。亏她今日还有脸来见我和昭昭,也不知又打什么歪主意。” 阿常怕崔氏难以释怀,宽慰道:“舒王妃如今地位尊崇,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打算计娘子?我倒是发现三娘子今日似乎一直在偷看崔大郎君,不知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案上的烛火跳动,崔氏笔一顿,侧头看阿常:“你没看错?许是你多心了。” 阿常却坚决道:“怎会是我看错?大郎君那等品貌家世,都城里多少贵女趋之若鹜,三娘子会动心思也是正常的。” 崔氏拢了拢头发,对阿常说道:“昭昭一人去骊山也没有个伴,让顺娘和二郎陪着她一起去。明日你跟顺娘身边的春桃交代几句。” “是。”阿常侍奉崔氏多年,自然一点就通。 第二日,嘉柔,顺娘和木景清来给崔氏请安,崔氏顺道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嘉柔不在意,木景清这几日跟着木诚节跑宫里和官署,早就腻烦了官场,听到能去骊山玩,就跟放出笼子的鸟儿一样。 顺娘却有些意外。昨夜回府之后,她一直想把崔时照从脑海中除去,现在能同去崔家的别业,那将熄未熄的火苗又有复燃之势。 如果他有可能喜欢她,哪怕不能做妻,做妾又有何妨? 午后,木诚节才被随从搀扶回来。嘉柔看见他喝得烂醉如泥,意识不醒,没让随从扶他回住处,而是叫上木景清,扶着他进了崔氏的房中。 崔氏午憩刚起,看到被搀扶进来的木诚节,怔了怔。 嘉柔把父亲放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阿娘,阿耶醉成这样,一个人呆着怪可怜的,不如您来照顾他吧?” 崔氏知道她是故意的,低头闻了闻木诚节身上的酒气,也没拒绝。 嘉柔就拉着呆站的木景清出去了。 崔氏自己去打了水,坐在床边给木诚节擦脸。木诚节忽然抓住她的手,迷迷糊糊叫道:“阿念……阿念……” “你放开。”崔氏挣了挣,“别趁着喝醉耍酒疯。” 木诚节却抬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拉到了床上抱着,又睡了过去。 他的怀抱如铁桶一般挣脱不得,崔氏缩在他怀里,无可奈何。生了木景清之后,他们几乎没再同床共枕。唯一一次,也是他受伤昏迷,她照顾他时,被他抱在怀里睡了一夜。 他的心跳强健有力,怀抱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崔氏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不禁感叹。他一向是个很自律的人,从不酗酒。想必遇到不快之事,才喝成这样。 只是清醒时,两个人都像刺猬,谁也不肯靠近谁。 她明明知道男人免不得三妻四妾,家中父兄皆是如此,可还是无法原谅他跟柳氏。她装作不在意,是因为那样就不会心痛。 她虽是被设计才嫁给他,可在南诏时举目无亲,他待她又那样好,心中早就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因为曾是唯一,是全部,所以被他误会和背叛的时候,才那样决绝。 第二日嘉柔起得很早,大概今日要去骊山,所以昨夜睡不着。小时候木诚节带她出门,她便是这样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真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这样放松的感觉了。 崔时照和崔雨容也来得很早,听说加了两个人,欣然接受。他们已经在崔府见过顺娘了,倒是跟木景清初次见,相互寒暄之后,很快就熟稔了。 几个人当中只有顺娘坐马车,其余人都是骑马。 崔时照和木景清在前面,嘉柔和崔雨容跟在后面。崔雨容的马术一般,不敢让马走得太快,嘉柔却很娴熟,双脚不时夹马肚,调整速度,骑得不比男儿差。 崔雨容啧啧称道:“母亲常嫌阿兄教我骑马,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若是看到如你这般英姿勃勃,大概也没话说了。” 嘉柔笑道:“表姐若想学,我可以教你。毕竟我从小到大,一事无成,就骑射还能拿得出手。” 崔雨容也忍不住笑:“你这般顽皮,也不知李家郎君以后能不能管得住你。听说他也住在骊山,说不定你们能遇到呢。你见过他吗?” “算见过吧。”嘉柔闷声回道,心里却是极不想遇到那人的。毕竟上次她几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十分丢脸。况且骊山那么大,怎么可能刚巧遇到。 “我可从来没见过呢。”崔雨容仰头回忆道,“倒是听说他小时候十分聪慧,五岁就能七步成诗。后来长大,却销声匿迹了。很多人都觉得可惜,他的成就本应在他两位兄长之上的。” “他长得……也就那样。小时候聪明的人很多,长大了未必都能成才。”嘉柔随口说道。她看李晔的样子,也不像是平庸之辈。大概是体弱多病,所以无心向学了吧。 不过这些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他们的婚约很快就要解除了。 骊山有很多富贵人家的别业,大都是独门独院,掩映在一片青山绿水之中。千门百户,锦绣成堆。山上原本盛极一时的华清宫,在大乱之后也已经没落。这几代天子很少再驾幸,只留了宫人看守,但依旧是皇家禁地。 崔家的别业在半山腰,要穿过一片很大的竹林。 上午时下过雨,山间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轻雾,山路泥泞。顺娘扶着春桃,只能听到几人的脚步声,突然感觉自己踩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惊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嘉柔和崔雨容同时回头,发现有什么东西窜到林子里去了。 崔雨容道:“大概是什么动物,你担心脚下,不要被咬了。” 顺娘害怕地点了点头,手却紧紧地抓着嘉柔的袖子,嘉柔也随她去。 崔时照和木景清走得快一些,看到几个姑娘跟上来了,才接着往前走。木景清特意带了弓箭来,问道:“表兄,这山上当真可以打猎吗?” 崔时照点了下头:“常有灰熊或者野猪出没。不过这里人走得多,大概不会遇到。得到山林深处去。” 木景清听了还有点失望,毕竟他最喜欢打猎了。但不是想象中那种飞禽走兽漫山遍野的模样。 又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乌瓦的建筑,崔时照松了口气:“到了。” 可崔雨容却觉得这里不像是自家别业,心中存了几分疑虑。 继续前行,路旁的石凳上坐着个人,正悠闲地品茶,身边立着两个魁梧的侍从。崔时照快步走过去,行礼道:“不想您到得这么早。我们来的路上下雨,又有几位姑娘同行,所以来迟了。” 那人爽朗笑道:“不妨事,我也才刚到一会儿。都有谁来了?” 嘉柔看见那人起身走过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竟是元和帝!他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天家气势自是不同于旁人,但也没有登基以后,那般积威甚重。 毕竟眼下他只是广陵王,太子的长子,连嫡子都不是。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之后,他会成为九五之尊。 众人纷纷上前行礼,只有嘉柔僵在原地,脊背发凉。 面对一个前世杀了自己的人,虽是立场相对,成败而已,但也免不得勾起关于那场酷刑的所有回忆。 李淳与几人寒暄,看到站在人群之后的嘉柔,含笑道:“是我在府中呆得闷了,叫时照带你们上山来玩。怕你们有顾虑,所以没有事先说明,诸位不会嫌我唐突吧?” 众人连忙答不会,顺娘更是如坠梦里。才来长安几日,竟然轮番见到皇亲国戚,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李淳又道:“诸位不要拘束,更不用在意身份。我打了两只羊带来,晚上做个全羊宴。我还约了一位朋友,马上就到了。” 崔时照感到意外,他还以为广陵王只约了他。 这时,几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抱歉,我去钓鱼,来得晚了。” 嘉柔猛然回头,只见李晔戴着箬笠,穿着蓑衣,悠然地提着一个竹篓子,晃了晃道:“今日各位有口福,我可以做道鱼鲙,这样蹭饭便心安理得了。” 木景清虽不知他是谁,但听说他会做鱼鲙,立刻就双目发光了。 李晔故意停在嘉柔身边,轻声道:“郡主,别来无恙。” 嘉柔惊得说不出话来,想走开,双脚又像灌了铅一样。隐隐觉得今日之事,是此人故意安排的。 崔时照问道:“这位是……” 李淳向众人介绍:“我的内弟,李晔。他恰好也住在骊山上,我就叫他一起过来了。他平日无事,对吃有点讲究,做鱼鲙是一绝。” 崔雨容回过神,捂着嘴说道:“莫非这位郎君就是那位李家四郎,嘉柔的未婚夫君?” 嘉柔还没说话,李晔已经点头应承:“正是。” 嘉柔看了他一眼,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众人吃惊,崔时照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 顺娘只听说李晔如何体弱多病,庸碌无为,还以为是个起不来床的病秧子,没想到竟是个如此出众的郎君。 李淳招呼众人进别业,嘉柔丢下李晔,自己走到了前面。 崔雨容跟她耳语道:“我差点被你骗了。你口中的‘也就那样’,可是把我吓到了。你是想藏着掖着,不让旁人看见吗?” 嘉柔只觉心烦意乱,不知道那人想干什么。明明都已经听到了那些事,不是该想着退婚才是吗?毕竟没几个男人能容忍未婚妻有私情。 可他偏偏却跑来,以那样的身份站在众人面前,好像要证实他们的关系一样。 广陵王的这处别业比崔家的大很多,同时招待十几个人,不成问题。木景清一直在打量李晔,毕竟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姐夫,还是挺好奇的。 李淳特意跟着李晔进到房中,李晔一边解蓑衣,一边问道:“您有事?” 李淳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我原以为你是因为家里定下这桩婚事,不得不接受,可怎么看起来好像对人家娘子很上心的样子?若说是长相,长平也不差,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李晔把蓑衣挂在墙上,看了李淳一眼:“广陵王说笑了。” “不行,我得问清楚。那位娘子到底何过人之处?竟叫我的第一谋士不惜追上门来。” 李晔正在拍打袖子上的水渍,闻言倒也想了想。 也许是因小时候的一面之缘,也许是那日她骑在马上的英姿,又或者她为庶弟求医时的急切,都不小心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淡淡笑道:“没什么,怕她跑了而已。” 她身边的桃花确实不少,南诏有田德成,虞北玄,而她的那位表兄,自己一出现就显露出了不小的敌意。他不得不看紧点。 虽是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让李淳察觉到了他是很认真的,便把那几分玩笑都收了起来。 “那就愿你早日抱得美人归。” 第17章 第十六章 两个人正在屋中谈笑,外面有人喊了一声。李淳回头,看见凤箫走进来。凤箫的真实身份是广陵王府的内卫长,负责近身保护李淳的安全,可谓心腹。 “属下刚刚得到消息,淮西节度使已经抵达长安。到进奏院后递了名帖,直接去了舒王府,一直没有出来。”凤箫禀报道。 “山南东道一战,虞北玄虽没有得到那五州,但朝廷为了安抚他,将长平下嫁,倒是大大地抬举了他。”李淳轻扯了下嘴角,“如今朝廷势弱,只能牺牲长平的幸福来换取淮水一带的太平。但虞北玄将来只会比河朔三镇更难对付,他跟皇叔连成一线,父亲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所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您需先沉住气,别因长平郡主而屡次触怒太子和圣人。圣旨已下,再难更改。”李晔语重心长地说道。 这次李淳之所以会到骊山来散心,正因为向太子进言,欲更改长平的婚事,被太子狠狠训斥,心灰意冷之下,才会离开都城。 长平自小养在宫中,李淳没有亲妹,怜她身世,对她格外疼惜。长平也总是“阿兄长”,“阿兄短”地叫着,可他现在却无颜面对她。 李淳收拾心情,笑道:“我去看看他们安置得如何了。那位木世子似乎很想去打猎。” 李晔随之一笑:“既然出来了就别再想皇城里的事,木世子心无城府,跟他在一起人也会轻松许多。” “你这人,明明还比我小了几岁,却总要你来开导我。难怪你阿姐总说你心思重。”李淳用手指了指他,跟凤箫一起出去了。 李晔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眼中透出一点冷意。 在广陵王眼里,他跟阿姐是一母同胞,感情深厚,阿姐在众人面前也竭力表现出与他亲近的样子。可只有他知道,阿姐多厌恶他的无用。 他小时候天赋异禀,被人夸有将相之才,得到了父亲的注目。可就因为这样,差点丢掉性命。年幼的他开始明白要自保,就得收敛锋芒,装成庸碌无为的模样。 说他心思深重,是因这世上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无法全然信任。他所做之事,为天下大义,却有可能跟家族的利益相背而驰。阿姐又怎能明白。 这么多年,他一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既不渴望拥有什么,也无需任何人的理解。 * 嘉柔在房中坐了会儿,觉得逃避不是办法,还是要跟李晔说清楚。她虽跟虞北玄坚决划清界限,但如果李晔介意此事,或者可以商量着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解除这段婚约。 打定主意,她走出屋子,看到崔雨容迎面走来。 “广陵王要带表弟去后山打猎,阿兄和我都想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李家郎君也去?”嘉柔顺口问道。 崔雨容暧昧地笑了笑:“他倒是不去,说要收拾那几条鱼,等我们晚上回来吃。看来你是要陪你的郎君咯?” 嘉柔虽跟李晔没什么,被崔雨容这么一揶揄,也免不得耳根发红:“表姐,你别乱说了。” “好吧,我不笑话你。我把顺娘也带去,争取让他们待上一两个时辰,这别业就留给你们吧。”崔雨容说完,高高兴兴地转身走了。 嘉柔叹了口气,反正三言两语也没办法说清楚他们之间的事,先由着表姐误会也罢了。她问了别业中的下人李晔身在何处,径自过去寻他。 李晔正坐在敞轩里,袖子挽起,露出两段瘦可见骨的手臂。他的面前放着砧板和刀具,旁边的木桶里几尾个头中等的鱼正在游水,还不知自己待宰的命运。 君子一般远庖厨,可切鲙的手艺却是可以在人前表演的,也算风尚之举。 嘉柔就站在廊下看着,分明是杀生之事,偏偏他做起来从容自得,似烹茶走棋那般的风雅,观之如林下清风徐来。她不由地想,若跟这样的人结为夫妻,这辈子大概会过得很安宁。 她前生跟着虞北玄这个反臣,每日都处在硝烟战火,提心吊胆之中,纵然从未说出口,内心却十分渴望这样的安宁。 奇怪的是,她明明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男人,只有两面之缘,却莫名地相信他会带给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否定脑海里的想法。他们的人生也许自今日之后,就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李晔将又细又白,薄如蝉翼的鱼肉整齐地码在盘中的碎冰之上,一边低头净手,一边淡淡地问:“郡主找我有事?” 嘉柔这才知道他早就发现了自己,干咳一声以掩饰尴尬:“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李晔净手之后站起来,望着院墙外面说道:“刚好我想去采些竹叶,郡主可愿同去?” 嘉柔点头表示同意。他走过来,身上淡雅的香气散入周围的空气里。 都城里的男子惯用熏香熏制衣裳,大都是名贵的龙涎或松枝等香料,偏他身上的不同。嘉柔想起这叫莲花藏香,是由文成公主带入吐蕃的名贵香料演化而来。再度传回中原以后,常在大的庙宇之中,用作斋戒沐浴。 嘉柔曾在崇圣寺的家庙里面闻过。安然静远,凝神舒心,只不过,少了人间的烟火气。 别业外的竹海,竹节交错,放眼一片青翠。李晔找了根竹子,伸手摘竹叶,他的手指修长莹白,如玉雕琢,嘉柔不由多看了几眼。他觉察到,她才移开视线。 李晔问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嘉柔也没有扭捏:“上次我不该逃走,而是应该与你说清楚。当年是阿耶定下这门婚事,我从未见过你,的确心存不满。所以在与虞北玄相识以后,曾有过背弃婚约的念头。” 她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我与他虽有私情,却绝没有苟且,也已经一刀两断。此事对你不公平,你大可退了婚书。只请你退婚之时,可以给我阿耶阿娘留些颜面。我感激不尽。” 一个姑娘家,这么大胆坦白,李晔倒佩服她的勇气。他轻轻笑了下:“谁说我要退婚?” 嘉柔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开口:“你,你当真不介意?还愿意娶我?” 话出口,她便有几分羞恼,这话听着是生怕他反悔之意。 这桩婚事虽非她所愿,但阿耶是需要李家的。不管李晔是否被李绛看重,有无功名在身,他都是李绛的嫡子,系出名门。 云南王是木氏祖辈由天子亲封,代表着皇权在南诏的影响力。 可如今朝廷式微,云南王在南诏的威慑力也大大损减。南诏那些氏族的背后或有节度使,或有吐蕃,或者是朝廷的势力暗中支持,随时都想取而代之。竞舟大会上的事,最后没查出任何证据,便可见那些人布局的精心。 这种时候,她和李家联姻,多少会成为阿耶的助力。 李晔看到她眼中流露的诸般情绪,丝毫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女。这个年纪,本应该更天真活泼一些的。他说道:“你既跟他一刀两断,我便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知道她想嫁他,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他李家之子的身份。 她天真地以为,李家会帮云南王。 李晔很清楚,十年前与十年后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父亲根本不会帮他们。但若她成为他的妻,他会尽力保护她和她的家人,这是身为夫君的责任。 嘉柔毕竟是女孩子,脸皮还没有厚到能大大方方地跟男人谈论自己的婚事,羞得想走开。他还愿意娶她,她心中是感激的,也愿意为两人的将来做出努力。 可上辈子,她被伤得太深,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去爱一个人。所以她私心里,也不希望他对自己太好。 这会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和愧疚。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风吹动竹林,发出一阵轻响。嘉柔警觉地抬头,伸手挡着李晔:“有刺客!快退后!” 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黑衣蒙面之人,正迅速地向他们靠近。 嘉柔护着李晔后退,大叫道:“快来人,有刺客!”也不知这广陵王的别业里有没有护卫。 前世她也遭遇过不少次暗杀,但那个时候她身边站着的人可是虞北玄。她无需保护他,甚至还被他保护。可现在她身边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没把握能护住他。 李晔看着她小小的身躯挡在自己前面,有些好笑,心头却莫名地一软,拉着她的手道:“跟我来吧。” 他们跑进别业,李晔把门关上,嘉柔震惊了:“你,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挡住他们吧?” 李晔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手背在身后,对藏在暗处的人,下了一道指令。 嘉柔内心十分崩溃,这人是不是呆在山上变傻了?再看从别业里冲出来的下人,手里拿着笤帚和竹棍等物,便知道他们根本不会武功。 她抬手按住额头,叫住其中一个:“快去后山通知广陵王和世子。”阿弟的功夫还是可以的,能抵挡一阵,广陵王身边也不可能不带护卫。 那人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开。 嘉柔把腰间的短刀取下来,塞进李晔的手里,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说:“拿着。若一会儿抵挡不住,你就赶紧跑。他们追你的话,就拿刀随便砍,不让他们近身。知道了吗?” 李晔握着短刀,虽然清楚那些刺客根本不可能靠近这里,还是乖乖地“嗯”了一声。 别业里的人都屏气凝神,做好恶战的准备。少顷,嘉柔觉得门外的动静不太对,悄悄拉开了一道门缝。外面静悄悄的,只有竹林发出沙沙的细响,什么人都没有。 嘉柔走出去看了看,露出疑惑的表情。那些刺客没有达到目的,就这样撤退了? 李晔走到她身边,故作不知:“好像走了。” 这个时候,李淳等人赶回来,木景清跑到木嘉柔的面前,抓着她的肩膀喊道:“阿姐,听说这里来了刺客,你没事吧!” 嘉柔被他抓疼,一掌拍开他的手:“没事,他们没有近身就离开了。” 木景清这才松了口气,又觉得奇怪,刺客来了,怎么会无功而返呢? 李淳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对身后的侍从吩咐道:“找人将附近的山头仔细搜查一遍,确认没任何危险再回来。大家别在外面,都进去吧。” 侍从领命离去,一行人走回别业。崔雨容和顺娘安慰嘉柔,都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却不知嘉柔没少见这样的场面,更惊险的都经历过了。 李淳和李晔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片刻后,别业的偏院里,七个黑衣人的尸体堆叠在地上。内卫向李淳禀报:“身上没有任何线索,都是被抓住后立刻就自尽了。我们的人也死了两个。” 李淳沉着脸:“我刚离开都城,刺客就派到骊山来了。莫非他们当真以为凭这几个人就能杀得了我?” 李晔在他身后说道:“也许不是为了刺杀,只是试探您的实力。先把这些尸首处置掉吧,别吓到那几个小朋友。” 李淳点头,抬手让内卫把尸体都拖走。他又对李晔说:“你也得小心些。虽然极少人知道你的身份,表面上我们交好,也只因你是慕芸的阿弟。可一旦被他们发现,你就会很危险。要知道,皇叔一直在找白石山人的下落,要除掉你们。” “您放心,没有人会注意我的。”李晔轻松地笑道。 “嗯,忙了半天,肚子也有些饿了。咱们去吃东西吧,打到不少野味。”李淳手搭着李晔的肩膀,“多分你些羊肉,压压惊。” 其实李晔没受到多少惊吓,倒是刚才嘉柔的表现十分镇定,如久经沙场之人,他觉得很意外。转念一想,她小时候胆子就大,应该是虎父无犬女吧。 那他就示弱,给她保护好了。 第18章 第十七章 若说如今都城最美的的园子,非馥园莫属。 馥园在靠近皇城的地方,占地一坊半,园中种植的花卉便占了长安四景。春日时牡丹盛放,姚黄魏紫各领风骚。夏日菡萏开满湖面,莲叶接天,岸边杨柳堆烟。秋日则菊花争艳,品种浩繁,连宫中的后妃都慕名前来观赏。到了冬日雪落长安,千里冰封,红梅和白梅凌寒而开。 而这座馥园的主人,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舒王李谟。 虞北玄走进馥园,便闻到一阵花香。由下人引领,往池上的曲桥走去。李谟正站在桥上,头戴黑纱幞头,身着杏黄绫袍,腰束红鞓带。他身躯凛凛,相貌不凡,看不出是个年届不惑的男人。 舒王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圣宠正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虞北玄听闻这位在府里和园子里养了不少动物,猫,狗,游鱼和飞鸟,看着是个博爱慈悲的人。大概站到权势顶峰,都不可能手不沾血,造些善业,聊以自.慰罢了。 “使君稍候,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她就喜欢牡丹,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艳压群芳,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李谟重新走上桥,朗笑道:“靖安,我有些私事,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你便是皇室中人,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虞北玄神情一凝,拜道:“大王,臣正要说此事。长平郡主年纪尚幼,臣是个粗人,恐怕……” 李谟眼神一冷:“怎么,你不满意本王给你定的这门亲事?” “臣不敢。”虞北玄立刻回道。他这个节度使,虽在淮水可以叱咤风云。可在舒王面前,大厦倾覆,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 李谟的神色缓和下来,带着笑意说道:“我看你二十好几了,还不娶妻生子,替你着急。长平那丫头性子是骄纵了点,但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娶回去之后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虞北玄知道此事已成定局,顺从道:“多谢大王好意。臣带了些礼物,已经命人送进王府,请您笑纳。” 李谟摆了摆手,严肃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些小物件,并不值钱。臣能领兵平乱,全靠大王举荐。若不是韦伦最后杀出来分功,原本还能多孝敬您一些。”虞北玄遗憾地说道。 提起这件事,李谟便冷冷道:“你在信中说,有人拿着神策军的令牌出现在南诏?想来那韦伦是受了广陵王的指使……不过让他掌了一半的神策军,就以为能跟我抗衡了?若不是顾忌白石山人,本王早就动手了。” “大王可找到那位的下落了?”虞北玄问道。 李谟转身往凉亭里走,摇头道:“谈何容易。只要他在一日,圣人便不会轻易废储。再加上李淳身边的那个玉衡,神出鬼没,实在难对付。这不,本王一个不慎,就被他们谋走了半数神策军。” 神策军是北衙之首,原本掌管神策军的是天子身边的两位宦官,都与舒王私交甚笃。 可数月之前,谏官连番上书弹劾其中一位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还将他在家乡娶妻收子,侵占百姓土地,建造豪华宅邸的事当众揭露出来。天子大怒,削那人官职,贬他出京。 李谟本要接管神策军,可偏偏有人在御前进言,说他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可揽权过多。天子便改了主意,让广陵王接管了那一半的神策军。 虞北玄又在馥园停留了会儿,才告辞出来。 舒王做主将长平郡主嫁给他,除了招安以外,也有束缚之意。长平是皇室中人,他以后就是皇室的女婿,如何公然与朝廷作对?只能臣服。而他却不甘于永远屈于人下。 他走下台阶,忽然有个人影从道旁的大树上跳下来,白晃晃的刀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常山等人原本等在路边,一看有人行刺,大惊失色,纷纷跑过来。可跑近了才觉得不大对劲。 光天化日,那人没穿夜行衣,身量还很娇小,似个女子。 而且在舒王的地盘行刺,无异自寻死路,哪个刺客会这么傻? 虞北玄轻巧地将那人的手一折,反手按在背后,顺便打掉了她手中的刀。 “你放开我!快放开!”她挣扎叫到。 馥园里的侍卫也都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面面相觑。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惊道:“长平郡主,您怎么在此?” 虞北玄眼睛微眯,手下松了力道。 长平挣脱出来,只觉得自己手都快断了,恶狠狠地盯着虞北玄。嬷嬷果然没有说错,这个男人就是个蛮汉!岂能与她相配!听说还是个杂胡,身份低贱。 虞北玄看着眼前面若芙蓉,眼神带着几分倔强高傲的少女,行礼道:“臣不知是郡主,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虞北玄你听好了,我死都不会嫁给你的!我们走着瞧!”长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虞北玄倒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让馥园的侍卫都散了。但长平郡主的话,莫名让他想起了那日在崇圣寺,另一个人所言。 听说她也在长安。 * 骊山别业里的晚膳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美酒。一群年轻人坐在一起,山中日月长,暂时忘了凡尘俗事。席间李淳提议行酒令,抽签决定分组,除了席纠宣令外,两人一组,一个答令,一个喝酒。广陵王抽到了席纠,嘉柔跟顺娘分在一起,崔时照和崔雨容一组,李晔和木景清在一起。 李淳叹了口气:“木世子,你完了,李四可是滴酒不沾的。”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发笑,木景清拍着胸脯道:“没关系的,我能喝。” 崔时照说:“两个姑娘一组,有些不公,不如换吧。” “不用,既然是抽签决定的,换了就没意思了。”嘉柔对顺娘说道,“你尽管行令,我来喝。” 顺娘小声问道:“你会喝酒吗?” “还行吧。”嘉柔知道广陵王藏的必然是好酒,至于能喝几杯她就不知道了。 崔时照便没再说什么。 李淳出的是律令,其实也很简单,以“月”字来咏物联句。顺娘小时候被柳氏悉心教过,才学尚可,但不是崔雨容和李晔的对手。世家大族的孩子,琴棋书画那些都是最基本的,自然不会落于下风。 这可苦了嘉柔。 这酒刚入口时甘甜,嘉柔便觉得没什么。可连喝了五大杯之后,她就有些天旋地转,勉强支撑。等喝下第六杯以后,终于趴在了案上。 崔时照一直在注意她,见状下意识地要起来。坐在他身边的李晔,抬手微微地挡了一下。 月凉如水,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崔时照能感觉到李晔虽然笑着,眼中却透着微冷之意。 他只能又坐了回去,有种被人看破的难堪。他能说服自己关心她只是出于本能,毕竟两人是表兄妹。可李晔的目光,却让他无所遁形。 那边木景清已经跑到嘉柔身边,摇了摇她,对李淳说道:“广陵王,我阿姐不行了,我先送她回去。” 李淳点了点头:“我以为郡主一口应下,想必酒量还不错,没想到这么浅。你快送她回去吧。” 木景清便架起嘉柔,扶她离开了酒席。其它人见天色不早,也各自散去。 李晔回到房中,觉得不放心,叫下人煮了醒酒汤,想想,还是自己送过去。 他走到嘉柔的房门前,先是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方便进去打扰,正想离开,屋里忽然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推门,直接进去了。 第19章 第十八章 屋里没有点烛火,只有开着的窗户透进来些许月光。 虽然是仲夏,但骊山的夜晚却没有暑热,反而有凉爽的山风,阵阵虫鸣。 李晔将醒酒汤放在桌上,看见地上趴着一团,蹲下问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嘉柔这一摔着实不轻,但她醉得厉害,也不觉得疼,只嘟囔道:“你快扶我起来啊!” 李晔愣了一下,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她烂醉如泥,软趴趴地赖在地上,怎么都扶不起。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向榻旁。 怀中软软的一团,轻若无骨。那些散落的发丝轻拂过他的手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从没碰过女人,虽然杂七杂八的书看过不少,但都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他生平第一次抱一个女人,原本该生出些绮思遐想,可偏偏是个浑身酒气的醉鬼。他实在不喜。 他自己从不沾酒,平日也最看不惯那些喝醉耍酒疯的人,多半置之不理,可却不能不管她。她偷喝酒的事他那日在书肆都听到了,可没想到酒量这么差。偏偏还死要面子逞强,若不是最后倒在案上,旁人都以为她还能再喝几杯。 李晔自认善于看人,崔时照的心思,他几乎一眼看破。但他却有点看不懂这个女子。按理说她应该是被父母宠纵长大的,所以小时候那般天真无畏,惹人怜爱。十年之后,她虽看起来仍旧大大咧咧,眼睛里却总是凝着层霜雪,拒人于千里。而且她随身带着短刀,好像危险随时都会降临一样。 他很奇怪,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嘉柔靠在他怀里,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闻,痴痴地笑:“我怎么梦到你了?还以为是那个混蛋。”她凑过去闻他的味道,脑袋在他怀里乱钻。李晔心上划过一阵酥痒的感觉,低声喝道:“别乱动!” 嘉柔扁了扁嘴,但好在还算听话:“你生得真好看。在崇圣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被惊到了。再偷偷告诉你,我活一辈子,就欣赏过两个男人的长相,你是其中一个。” 小小年纪,就说自己活了一辈子?李晔无奈地将她放坐在榻上,也没接她的话。这大概是酒后吐真言了?他也不知是否该把这小醉鬼的话当真,心里又有点介意另一个男人是谁,扶她坐好。 她歪歪扭扭地不肯,像没有骨头一样。最后干脆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他的背上,像极了某种耍赖的小动物。 她喝醉了是如此地没有防备,今夜若不是他过来,而换了别的男子……他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他耐着性子说道:“我拿了醒酒汤过来,你喝一些,否则明早会很难受。” 他要起身去拿,嘉柔却抓着他背上的衣服,低声说道:“李晔,我知道你委屈,明明不喜欢我,还要娶我,因为你反抗不了你的父亲吧?你先跟我凑合着过两年,两年之后,等阿耶稳定了南诏,我便还你自由。” 李晔静静听着,虽然早知如此,心中却有淡淡的失望。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自由。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做过许多错事。我很怕重来一次,我还是救不了阿弟,帮不了阿耶。所以你就当帮帮我吧……”她突然哽咽,温热的泪水透过轻薄的夏衫烫到了他的皮肤。 李晔身子一僵,有点手足无措。虽然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却听出了她的伤心。他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别想那么多了。我既然答应娶你,必不会食言。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失去理智,才跟一个喝醉的人讲这些。但他也很清楚,这些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他许下的承诺。 他因为当年失约一事耿耿于怀,深觉得亏欠于她,一直想要弥补。所以这个承诺,他一定会做到。 嘉柔抬起头,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望着他。双脸发红,歪着脑袋,有几分娇憨之态。她似乎醒了,又好像醉得更厉害了,如坠梦中。眼前的人,比如水的月光还要温柔。 李晔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又看见十年前赖着自己的那个小姑娘,心底一片柔软。他起身去拿了醒酒汤来给她喝,嘉柔“咕咚咕咚”地喝了,还打了个饱嗝。 李晔笑了下,扶她起来:“赶紧睡吧,别再从床上掉下来了。” 嘉柔一躺回床上,李晔立刻转身出去。走到门外,他叫了两个值夜的仆妇过来看门,叮嘱道:“晚间郡主喝醉了,夜里可能会口渴,这里需要人看着。” 那两个仆妇知道他是广陵王妃的亲弟弟,不敢怠慢,连忙应是。 李晔安排好了,才走回自己的住处,走了两步,停下来说道:“世子,你找我有事吗?” 木景清这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心中奇怪,他明明在军营里学过追踪术,普通人根本不会察觉到他的气息。不过有些人的感觉灵敏,生来就异于常人。 木景清也没想那么多,双手抱在胸前,理直气壮地说道:“喂,刚才我看到你从我阿姐房中出来。虽然你俩有婚约,但还没成婚。说,三更半夜的,进她房间做什么?” 李晔耐心解释:“我只是去送一碗醒酒汤,听到你阿姐从床上掉了下来,进去扶她,并没有恶意。” 木景清立刻紧张起来:“怎么样,她受伤了吗?” “应该没有,不过明早你还是再问问比较好。”李晔说得坦荡。 木景清审视着眼前这个人,实际上从知道李晔的身份以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判断这个即将娶他阿姐的男人,到底如何。他的话并不多,文质彬彬,就是瘦了点,但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病弱。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男人可以滴酒不沾,就说明自制力绝对上乘。 还有他做的鱼鲙,简直是人间极品美味,这也加分不少。 木景清已经尽量用最苛刻的条件看这位未来姐夫,但目前还没找出什么大的毛病。 “你这个人还行。我希望你娶了我阿姐,可以好好待她。”木景清想了想,又说道,“虽然……她毛病有点多,一般女人会的事,她都不太擅长。可她真的很善良,对家人很好。若你敢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晔心中好笑,这姐弟俩自说自话的模样还真是如出一辙。他从容应道:“世子放心。” 木景清也不知要说什么了,抬脚欲走,李晔想起一事,叫住他:“世子留步。” 木景清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李晔说道:“圣人曲江设宴的时候,世子无需表现太好,尽力而为就行了。到时候,若圣人身边的宦官示意你们给钱,还请不要吝啬。” 木景清挠了挠头:“可我阿耶说,我要是表现不好,圣人会废掉我的世子之位啊。而且我阿耶最不喜欢贿赂那些宦官了,被他知道,怕会打断我的腿。” 李晔猜测曲江设宴,是天子要以封官为名,将那些佼佼者扣在长安为质。一来可以督促节度使和藩王加下一年的进奉,二来太出色的继承者,将来难保不会成为朝廷的威胁,趁早扼杀为好。但这些事,李晔不能直白地告诉木景清,因为只是他的猜测。说多了,反而惹人怀疑。 “我有个朋友恰好也要去曲江宴。他托了很多人打听到圣人很宠幸身边的宦官,就算到时候表现不佳,只要给那位宦官塞了钱,定能无恙。世子不妨一试。”李晔说完,也不再多言,拱手一礼,就离开了。 木景清站在原地,看着李晔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莫名地相信此人说的话。他虽然头脑简单,并不轻信于人,被此人三言两语说服了,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翌日嘉柔醒来,果然是头疼欲裂。她完全不记得昨夜发生过什么,只记得做了一场很奇怪的梦,好像梦到了李晔。怎么会梦到他? 她换了身衣服出门,手一直按着额头。深深明白酒虽是好物,但也不能贪杯。 门口的两个仆妇看她出来,齐声问道:“郡主昨夜睡得可好?” 嘉柔点头:“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她记得并没有安排人守夜。 其中一个仆妇说道:“昨夜,李家的郎君担心您晚上无人照顾,故命老身两个守在这里。郡主真是好福气呢,尚未过门,郎君就如此体贴。” 嘉柔听了却僵在原地,李晔昨晚来过?她梦里的人,是真的?她欲回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来。 今日众人便要各自回去了,嘉柔最晚到别业门前,其它人都已经在等她。她先道歉,崔雨容笑着说道:“没事,知道你昨夜醉得厉害。我们也是刚到一会儿。” 崔时照看了嘉柔一眼,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站在他的立场,的确没资格过问她的事。他曾觉得李晔碌碌无为,根本配不上她。可经历昨日的相处,他已经改变了想法。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崔时照跟李淳说:“昨日多谢您的盛情款待。” “我的朋友不多,难得与你投缘,客套话就不用说了。”李淳摆了摆手,“关于昨日刺客的事,若不想令尊担心,还是不要提了。” 崔植即将出任节度使,这个节骨眼上不便节外生枝。那些人明知道崔植的儿子也在别业,还要痛下杀手,显然是没把崔家看在眼里。崔植若咽不下这口气,恐怕前程也会受影响。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崔时照很清楚。他虽从不屑于依靠家中的势力,但也不会拿父亲的前程开玩笑。 那边嘉柔四处张望,没见到李晔,本想向他道谢的。崔雨容似是知道她所想,小声道:“你来晚一步,李郎君说身体不适,先回住处去了。你还怕嫁了他以后,没时间呆在一起吗?看得这么紧。” 嘉柔怕说了昨晚的事,又引她过分联想,只能作罢。 一行人道别之后,离开骊山别业,返回长安。 第20章 第十九章 嘉柔宿醉不适,便跟顺娘同乘马车。她看见顺娘一直低着头,情绪不佳的样子,便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顺娘哪里敢实话实说,连忙摇了摇头:“没事。大概是认床,昨夜没有睡好。” 嘉柔也没有多问,继续闭目养神。反正谁过得不好,也不会轮到顺娘,嘉柔倒是不必操心。 昨夜酒席散了之后,顺娘偷偷跟着崔时照,想趁机表明心迹。昨日在别业,崔时照一直很照顾几位姑娘,并没有因她是庶女而轻视她,这让她更加欢喜。可等她大胆表白以后,崔时照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她自知身份配不上他,甚至说了做妾也没关系,崔时照却拂袖而去。直到今晨在别业门前再次遇见,他都一直很冷淡。 顺娘觉得自己姿色虽不算国色天香,好歹也是小家碧玉,并且女红厨艺才学样样拿得出手。昨日行令的时候也是虽败犹荣。她从小就没有名师来教导,全靠自己苦学,能答上那么多句已经不容易,连广陵王都夸她。她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可还是被心仪的人拒绝了。 只因她是这样卑微的身份。 崔时照和崔雨容将她们送到坊口,就告辞了。崔雨容骑在马上,问崔时照:“阿兄,昨夜我好像看见顺娘拦着你,你们说了什么,她哭着跑开了?她是不是喜欢你,想嫁给你?” 崔时照没有回答,俊脸仿佛凝着寒霜。 崔雨容却了解他的性子,不回答就等于默认了。没想到那个顺娘看起来唯唯诺诺,胆子倒是不小。如今世家大族虽有没落的趋势,但她阿兄在士族子弟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今年还要考进士科,是中举的热门人选。 这些年被阿兄拒绝过的女子都能从崔家门口排到朱雀大街了。凭她一个庶女,也敢肖想? “你先回,我还要去个地方。”崔时照说道。 “好吧。你可别去太久,省得母亲又抓着我问长问短的。”崔雨容说完,骑马朝前。崔时照则改变方向,往舒王府骑去。 舒王府在兴庆宫后面的永嘉坊,几乎占了整个坊的面积,有两条水道从府中穿过,带来了丰富的水源,草木葳蕤。 李谟坐在堂屋的塌上,膝盖上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他一边看书,一边抚摸着它的毛,十分悠闲。 堂屋中的陈设,古朴华贵,帷幄用金线绣着麒麟祥云的图案。外面廊下挂着几个金丝鸟笼,鸟儿啁啾,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挡住了日头。 崔时照走入堂屋,向李谟行礼:“拜见姑父。” “子瞻来了。”李谟笑道,抬手让崔时照坐下,“怎么一日就回来了?此行如何?” 崔时照回道:“还算顺利,不过中途我们遇到了刺客,所以提早回来了。” “哦?竟有这种事?可有抓到刺客?”李谟不动声色地问道。 崔时照道:“没有,那些刺客不知为何又离开了。”他故意说得很慢,其间观察李谟的反应。那些刺客自然不会是冲着旁人,必定是冲着广陵王去的。而最有嫌疑的,莫过于他的这位姑父。 近来圣人龙体违和,姑父私下有很多动作,包括召那几位藩王和节度使进都。有朝一日,难保不会发生宫变夺位之事。这些年太子几乎被架空,唯一的威胁也就剩广陵王了。但广陵王身边有个玉衡先生,他是白石山人的弟子。在圣人心中,这个分量无异于比天还大,所以轻易不敢动废储的念头。 “广陵王主张削藩,又跟河朔三镇斗了多年,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年轻气盛,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李谟说道,“你可有发现玉衡的线索?” 崔时照摇了摇头:“广陵王虽然与小侄交好,但也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姑父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出此人,想必要费一番工夫。广陵王这次也没有带旁人同来,只带了他的内弟,看起来他们二人的交情倒是不浅。” 李谟轻轻摸着猫,漫不经心地说道:“李家一个无用的弃子,不足挂齿。” 崔时照却不这么认为。虽然他不明白李晔既不是庸碌无为之辈,为何要远离长安,徘徊在李家的权势之外,不助李家一臂之力。但此人可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绝不是等闲之辈。当然这些话,他也不会告诉李谟。 舒王膝下无子,因此格外看重他这个内侄,大力培养,想将来为己所用。崔时照为了崔家的利益,不得不与权倾朝野的舒王亲近,表面依附于他,但他内心自有一把尺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李谟膝盖上的白猫忽然叫了一声,外面响起了女子的声音:“听说大郎来了?” 话声落,舒王妃便带着婢女袅袅走入堂中,端上新鲜的瓜果和饮子给他们享用。她很自然地坐在李谟的旁侧,笑着道:“上回去看你的祖母,没有遇到你。我刚从宫里出来,太后和贵妃娘娘还问起你的婚事,想给你做媒呢。” “多谢姑母挂心,小侄全力准备科举一事,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崔时照回道。 他每次都这么回答,舒王妃也习惯了。崔时照又坐了会儿,就告辞离去了。等他一走,李谟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一把抓住舒王妃的手腕,沉声道:“我说过很多次,不要随便进入我的地方。”猫儿似乎也被他的怒气震慑,赶紧跳下塌逃走了。 舒王妃被他抓得生疼,低声道:“妾身只是看到大郎在此,才进来的……请大王恕罪。” 李谟冷冷地甩开她的手:“你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花些没有用的心思。当年我将错就错,不过是看在你崔家之女的份上。但也仅此而已了。” “妾身没有……”舒王妃惊惶地摇了摇头,“大王不是一直想让崔家人以为我们恩爱和睦,所以……” “我指的不是这个。”李谟看了她一眼,从榻上站起来,“曾应贤说你通过他找到了木诚节身边的那个妾室,还设计让她进了云南王府。你到底想干什么?” 舒王妃没想到曾应贤这么快就出卖了她,亏她还塞了那么多钱,着实可恶。她快速思考了一下,说道:“妾身自然是想监视木诚节的一举一动,随时向大王禀报。南诏的盐铁产量丰富,大王不是一直很想收服木诚节吗?安排一个人总会有用的。” 李谟冷笑了一声:“你这话骗得过本王吗?你知道为何当年与崔家议亲的时候,明明你比崔清念年长,年龄更合适,本王却看中了她?不是因为你的才貌不及她,而是你的心眼实在太多了。本王不想在外头应付完敌人,回家还要应付女人,明白么?” “妾身……妾身明白。”舒王妃颤着声音回道。她曾经目睹这个男人面不改色地杀了一个在后宅惹是生非的妾室,命人草草拖走埋了。她当时还以为他是在维护自己,现在才明白原因。 这个男人自私冷酷到极致,除了权位,任何东西都不会放在眼里。人命于他而言,更是浅薄如纸。 “木诚节不是傻子,早晚会发现端倪。你最好在事情败露以前,把自己撇干净。若是在这个节骨眼,给我惹出麻烦,我不会放过你。”李谟面无表情地说完,负手离去。 舒王妃无力地趴在塌上,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当初明明是崔清念自己不小心掉入丽水,恰好被木诚节所救,与她何干?偏偏那个贱人什么证据都没有,到处说是她所为,导致舒王厌弃她。 她每日过得战战兢兢,自然也不会让她好过! * 嘉柔和顺娘回到府中,听说请了大夫来给木景轩诊治,木诚节和崔氏都在那里看着,顺娘也连忙过去。嘉柔实在头疼,打算先回房中睡觉。 木景清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拉她到无人的地方,神秘地说道:“阿姐,我有话要问你。” 嘉柔靠在廊柱上,无精打采地问道:“什么事?快说,说完我要回去睡觉。” “昨夜,我见到李家姐夫,他跟我说曲江宴上不用表现得太好,只要贿赂圣人身边的宦官就行了。我不敢告诉阿耶,你帮我拿个主意,我到底听不听他的?” 嘉柔的酒顿时醒了大半,问道:“除了这个,他还说什么了?” 木景清摇了摇头:“别的就没什么了,他说是从要去曲江赴宴的朋友那里听来的。不知真假,别到时候害惨了我。” 嘉柔记得上辈子木景清顺利返回南诏,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她不知道这其中有曲江宴的风波,虞北玄也没有跟她讲。可是李晔特意提醒木景清,想来这件事并没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他这个京城中深居简出的贵公子,怎会认识镇守一方的节度使或者藩王的儿子? “你不要告诉阿耶,听他的就是。”嘉柔下结论道。她只见过李晔两次,却莫名地觉得他聪明。大概只是体弱,所以没有去考功名,或者对功名利禄根本没有兴趣。他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大智若愚才是聪明的最高境界。 木景清愣了一下:“阿姐,你是不是被他灌了迷魂汤,这么相信他?我发现你这个人很容易被美色所误。” 嘉柔狠狠敲了下他的脑袋:“误你个头!他在都城,又是宰相的儿子,难道不比你我更清楚天子在想什么吗?他好心出言提醒你,难道还会害你?那对他有什么好处?不如不提。” 木景清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他是不想当什么官的。长安城里破规矩一大堆,哪里有南诏快活。只要圣人不削他的世子之位,其它的事都好说。 嘉柔也没想太多,回去倒头就睡。岂料睡梦正酣,玉壶就推她:“郡主,郡主!” 她不耐烦地挥开玉壶的手,转了个身子继续睡。玉壶继续推道:“郡主,李家郎君上门来了!您快醒醒啊!” 第21章 第二十章 崔氏托崔植请来的这个大夫据说是都城里头专擅小儿科的,原来在太医署。致仕之后自己开了家医馆,寻常人家也是不容易请到的。大夫看过之后,得出的结论与慧能差不多,他对木诚节躬身拜道:“大王,请借一步说话。” 崔氏不知什么话还要背着她说,但她也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没有多问。木诚节就跟着大夫走到外面去了。 廊下无人,大夫斟酌着字词:“老夫看王妃身体康健,小郎君在母胎便气弱体虚,应该不是她所出吧?” 木诚节点头道:“那是我妾室所生的孩儿,你有话不妨直说。” “敢问,大王的那位妾室是否还在人世?”大夫又小心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木诚节皱了皱眉,应道:“她在南诏,没有一同入都城。但她身子骨向来好得很,你怎么这么问?” “这就奇怪了。人的体质虚弱,一种是先天的,一种是后天的环境造成。云南王府锦衣玉食,小郎君如今体弱多半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夫摸着胡子说道,“小的在都城为不少穷苦百姓诊治时常见此例,大多是母亲营养不足,导致难产。而多半孩子生下,母亲也就油尽灯枯了。偏偏您又说孩子的母亲身子骨好得很……老夫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生小郎君的时候,没有发生险况吗?” 这个木诚节倒是答不上来。当初曾应贤将柳氏赠给他,他也不过是喜欢听她弹琴唱曲,并没有多上心。后来跟崔氏争吵,他无处可去,便宿在柳氏那里,怎知柳氏竟怀孕了。纵然如此,他也只是多添了几个人在别宅伺候,十多年间,没再碰过她。 一年多以前,他终于打了场胜仗,被部下灌醉。那部下不知怎的又把他送到了柳氏的宅子,而后柳氏又一举得孕。他忙于在南诏各地镇压暴.乱,等回阳苴咩城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整个过程,他都漠不关心,更谈不上参与。 此刻被大夫这么一提醒,他有醍醐灌顶之感,开始怀疑这个孩子的来历。他向来不重柳氏,更不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柳氏本是罪奴的身份,又没有娘家,平日安分守己,他便没有多想。 可若这孩子不是他的呢?柳氏背后还有其它的人呢?他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尽管开药,别的事不要多言。”木诚节下令道。 大夫知道这种富贵人家都有些不能外传的秘辛,他见惯不怪,所以才没当着主母的面说。如果引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也怕惹祸上身。 “大王放心,老夫知道该怎么做。”说完他就退下了。 木诚节负手站在廊下,独自沉思了很久,叫来一个心腹附耳叮嘱了几句:“……此事不要惊动任何人,暗中查访,有消息就来禀报。” 那心腹刚离去,他就看到阿常神色匆匆地走来,脸上的表情似十分欣喜。阿常见他站在廊下,先过来行礼:“大王,李家那位郎君登门拜访了!” 到了都城以后,李绛都没有主动联络过木诚节。按理说儿女亲家,十年不见,不该这么冷漠。崔氏私下也问过此事,木诚节推说他是宰相,自然事忙,已经私下书信问候过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好在终于还是来了。 这几日,阿常跟崔氏一直在等李家的消息,他们迟迟不来,正担心有什么变故。眼下李晔亲自登门,崔氏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吩咐阿常为自己梳妆打扮,轻容花纱的外衣,泥金绘帔帛,内里是大撮晕缬团花的真红齐胸襦裙。 她走出房门,木诚节已经在等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蛾眉螓首,雾鬓云鬟,当真像从画里走出的女子。难怪他当年一见倾心,再也不想娶别人了。 崔氏被他看得不自在,移开目光:“大王还不走吗?” 木诚节这才回过神来,迈开大步往前去。阿常偷偷跟崔氏说:“娘子风韵不减当年,稍稍打扮一下,就能让大王看得移不开眼睛呢。对了娘子,听前院说那个李家郎君生得极好,前头的侍女仆妇都传疯了。” “生得好有什么用?”崔氏很冷淡地说,“他父亲不来,自己来干什么?李家若不好好给个说法,这门婚事我还不一定同意。昭昭是郡主,难道还委屈他们李家了不成?” 阿常知道等了这么多日,娘子心中难免有怨气,只是笑笑不语。等他们到了前堂,看见李晔之后,崔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李晔原本站在屋中,正观看壁上挂的一幅画。他穿着普通精布长袍,身上没有任何贵重的装饰,整个人非常清秀雅致,如玉人一般。他的个头很高,虽然体型偏瘦,但神采奕奕,没有病弱之态。反而能看出胸藏文墨,腹有诗书的底蕴。 这第一眼,崔氏可以说非常满意。 她不动声色地跟在木诚节身后,走入堂屋之中。李晔闻听声音,过来行礼,腰背几乎与地面相平:“拜见云南王,王妃。家父事忙无法脱身,特命李晔前来,代为问候,还请二位尊长能恕招待不周之罪。” 他说得十分诚恳,声音也平和悦耳,没来由地让人心情愉悦。连向来严厉的木诚节也难得有了几分好颜色:“不用多礼,坐下说话吧。” 木诚节和崔氏坐于正榻,李晔就坐在旁边的小榻上,坐姿端正,目不斜视。木诚节与他寒暄了几句,他都答得恰如其分,进退有度。丝毫没有被家中轻视的那种自卑和阴暗。 崔氏越看越觉得满意,连日来的怨气都好像烟消云散了。她本就不求将女儿嫁给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希望她能嫁个家世和人品都能相配的男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目前为止,李晔是相当符合她期望的,甚至大大地超过了她的预期。 这样的言谈举止,别说是现在已经没落的世家子弟里挑不出几个来,就是崔氏年轻时,长安城里的贵公子们,又有几个能及他?她悄悄看了木诚节一眼,能感觉出来,他也很满意。 嘉柔被玉壶拉到了厅堂外面,看到一排的侍女仆妇堆在门边偷窥。玉壶兴致勃勃地也要过去,嘉柔拉着她道:“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昨夜她醉酒,还不知道在他面前做了什么,要是遇见了会很尴尬。 怎么一遇到这个人,她老是出丑呢? “郡主对李家郎君就不好奇吗?王妃身边的婢女说,他长得顶好看呢。郡主若害羞,站在这里,婢子去看看。”玉壶冲嘉柔使了个眼色,自己就跑到那堆婢女仆妇中去了。 从嘉柔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堂中的一个侧影,淡泊安然,应该是他。嘉柔走到廊下,背靠在墙上,苦笑着摇了摇头。前世她要努力逃开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她这个人的确是看脸的,若她早看见李晔,或许不会爱上虞北玄,做出那么多荒唐的事。 前世李晔退婚之后,好像一直没有娶妻,也没有做官。而李家在元和帝登基以后就没落了,李绛被罢相出都。元和帝重用寒门出身的官员,能留在他身边的士族子弟,都是靠自己考出的功名,比如崔时照。虽然不知李绛为何被罢相,但算一算李家也没剩几年的光景了。 在此之前,她只要能让阿耶稳住南诏的局势,不让吐蕃趁虚而入,那么阿弟就不会死。 以后的事,她暂时想不了那么多。 堂中,李晔喝了口茶,才提到正题:“昨日在骊山别业,我与郡主一见如故,倾慕非常。今日冒昧登门,除了问候大王王妃,还想询问婚事。约定的婚期将至,若二位尊长没有异议,我回家之后,便让家中着手过六礼之事。” 木诚节夫妇没想到李晔跟女儿已经见过面了。听他话中的意思,两个人都很满意彼此,这无异是锦上添花。木诚节刚要一口应下,崔氏按住他的手臂,开口道:“我听闻李郎君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与你的父兄相去甚远,又避开家中独居。我和大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十分爱重她,不知你凭何承诺可以给她幸福?” 崔氏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几分为难李晔的意思。可她却偏偏要问,因为想听李晔怎么回答。李晔想了想说道:“实不相瞒,我年少时避居家中是因治病需要静养,现在身子已经大好,却不喜热闹。郡主下嫁给我的确诸多委屈。我虽身无长物,却可以倾我所有,待她如二位爱她之心。” 这天底下最好的爱,便是父母之爱。无私无畏,毫无保留,永远都不会有背叛。李晔的这句承诺,让崔氏十分动容,含笑说道:“那我便放心把女儿交给你了。” 李晔长拜,然后告辞离去。 他走出堂屋,门外的婢女仆妇早就四下逃散,不见踪影。有下人来引他出府,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扶着云松上马车,吩咐回李家。他既然要娶她,不管父亲存了什么心思,也得风风光光地操办这场婚事。这些年他不争不抢,该让的都让了,唯独这件事,不能再退让。 云松觉得这次郎君出了趟远门回来,有点怪怪的。不仅认真养起娇贵的牡丹来,居然还亲自跑到别人家中拜访,他平日可是连自己家都甚少回呢。 云松虽然是近身伺候李晔的,可李晔性情孤僻,大多时候喜欢一个人呆着,任凭云松有十个脑袋也猜不透李晔的想法。云松想起一事,说道:“郎君,刚才小的好像看见那位专治小儿科和妇科的莫大夫从府里出来。他那么难请,据说成国公找他看病都得排三个月。怎么云南王本事通天,这么快就排上了。” 李晔没有接话,是他让莫大夫去看诊的,自然要比旁人快。他正好问问莫大夫到底看出了什么名堂,是不是正如他想的那样。 * 晚些时候,木诚节把嘉柔叫到面前:“李晔今日来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这婚事我和你阿娘已经应下,只等李家派人来过六礼,商议婚期。今后你就安心待嫁吧,别再惹事。” 到了这个时候,嘉柔自然不会说不好。她此刻其实还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一直都知道这个结果,但真的要嫁,心情又说不出的复杂。 只要能帮到阿耶就好了。 木诚节向来不知道怎么跟儿女亲近,说完后就打发嘉柔回去了。过两日便是曲江宴,他还得去看看木景清准备得如何了。 今日李晔到府,其实他心里是高兴的。 十年前,李绛虽是赵郡李氏的一房,但家族之中各种势力争斗,他处处受到掣肘。那时,木诚节因册封木景清为世子一事进京,受到了不小的阻扰。幸得李绛仗义相助,二人因此结缘,引为知己。李绛直言所处困境,木诚节便大方与他定下儿女亲事,言明云南王府会全力支持他。 有了这门亲事,加上当时木诚节屡立战功,颇受天子的重视,李绛的官运也亨通起来。 十年之后,李绛已经拜相,李家的权势和资源都集中在他的手上,不再需要外力。而随着天子对藩镇态度的改变,以及在与吐蕃几次战役中的失利,木诚节这个云南王早就没什么分量。与云南王府结亲,甚至意味着要卷入南诏那个烂摊子里头。 李绛之所以没有提出退婚,一则是不能失信于人,二则是当年订立婚约之时,李绛便留了个心眼,许的是最小的儿子。李晔没有官职,对李家来说无关紧要,就算将来南诏发生什么,对李家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李绛却不可能再像十年前一样,对木诚节推心置腹了。 这些木诚节心里很清楚,但他不怪李绛。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要全力守护的东西。他坚持婚事,何尝不是有私心?哪怕知道李绛不会帮他,他也需要李家。为了南诏,为了万千百姓,为了家庙里供奉的天子曾赐给先祖的金印。 纵使这条船已经千疮百孔,他也要撑下去。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李晔回到李家,门房的人对四郎君连日来频繁回府虽感到奇怪,仍然是恭敬地迎了进去。府上似乎有客人,李绛正在见客。李晔便去前院的偏厅里等着。下人送了壶苦茶,上了几碟茶点,知道他喜清静,就退下了。 这偏厅外面的老槐树上有喜鹊在筑巢,叽叽喳喳叫得十分热闹。 他于这个家而言明明是主人,却处处显得格格不入,有些讽刺。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有人进来了。李晔辨气味也知道他是谁,只不过依旧低头喝茶,装作咳嗽了两声。 来人在他面前坐下,俊眉修目,跟他长得有几分相像,但眼神却很骄傲。这是他的二兄李昶,年纪轻轻已经是户部的度支员外郎,是裴延龄的得力手下。他暗地做的那些事,李晔一清二楚。压在广陵王那里的弹劾奏章,他也都一一看过。若不是助纣为虐,怎么可能升得这么快? 而广陵王之所以压下不提,并非因为李昶是李家的儿子。李淳不是一个因私废公的人。只因现在时机未到,他要忍。 李昶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眼睛也不看李晔:“你最近回家倒是勤快,身子这么弱何必来回奔波?呆在骊山就是了。” 李晔柔和地回道:“云南王到了长安,我与骊珠郡主的婚事需有人出面。特意回家来跟父亲商量。” 李昶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不知道?南诏如今乱成一团,人人都想当云南王。木诚节想攀上我们李家,替他收拾烂摊子,你还敢娶他的女儿?” “这是父亲早年间定下的婚事,我只是依照婚约,把她娶回来。”李晔淡淡地说道。 李昶却觉得这是他的托词:“若你不想娶,随便寻个由头退婚就是了,木诚节能奈我们何?父亲心中也未必赞成这门婚事,只是当年应下了,不能失信于人。想办法把婚事退了吧。” 他替李晔做了决定,说完之后就站起来,准备离去。李晔忽然说道:“二兄,恕难从命。” 李昶回头看着他,挑了挑眉,仿佛没有听清:“你说什么?”他没有想到这个弃子竟敢违抗自己。他从小就自命不凡,天资聪颖。在李晔出生以前,他一直是长安城里公认的最有才学的世家子弟。 尽管如今李晔已经一文不名,可他对这个异母弟弟的厌恶却丝毫没有减少。李晔差点危及了他在李家和父亲心中的地位。对李家来说,有他李昶就足够了,根本不需要李晔。所以李晔凭什么拒绝?他以为自己是谁? “我回家之前,已经去见过云南王,口头定下婚事。我回来,是让父亲准备六礼的。”李晔平静地说,“所以婚事退不了。而且这是我的事,请二兄不要插手。” 李昶看着他,富有深意地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就负手出去了。他在官场上有个外号叫“笑面虎”,从来不会发怒。但是他这样笑的时候,表明已经惹到他了。那么通常那个人就不会有好下场。 地上树影斑驳,明明酷暑当头,李晔心里却冷如冬月。其实他不用看不上二兄的手段,这个家里的人,哪个不是在算计,包括他自己。不过是群因相同的利益而呆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根本谈不上亲情。这也是他不喜欢回来的理由之一。 冷漠,自私,虚伪。当年那丫头虽是小小年纪,骂得却是字字珠玑。 过了会儿,下人急匆匆地来请他去李绛的书房,想来李昶已经去过了。李晔走到书房前的长廊,看见一个侧影在转角处消失,大概是父亲刚才所见的客人。 他走进书房,看见父亲端坐在案后,面色凝重地问他:“我只是叫你去代为拜望一下云南王,以尽礼数。谁教你自作主张,把婚事定下了?” “父亲是打算悔婚吗?”李晔反问道。 李绛沉默。他并没有悔婚的意思,哪怕木诚节如今麻烦缠身,几日前还在舒王府的宴席上得罪了舒王,但这些也不能抹灭自己当初艰难之时,他伸出的援手。李绛本想拖一拖婚事,不想在这个风口浪尖卷进木诚节跟舒王当中去,偏偏李晔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这个习惯于掌控全局的人,有些恼怒。 “我何时说过要悔婚?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何能自己去开口?”李绛皱眉道。这个儿子他鲜少关心,在他看来,与其关心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倒不如把心思花在另外两个更有出息的儿子身上,为家族带来更大的荣耀和利益。 平素家里的事李晔从不参与,也漠不关心。此番一反常态,对婚事积极起来,李绛也觉得奇怪。 “我见到骊珠郡主,十分喜欢。”李晔拜道,“儿子想履行婚约,娶她为妻。还望父亲成全。” 这么多年,李晔从未这么直白地表露心意。可李绛希望听到的是,他愿意入仕,愿意成为李家的力量,而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儿女情长。 崔清念当年便美冠长安,多少士族子弟拜在她裙下。想必她生的女儿,也应当是天姿国色。李晔是个一根筋的人,自定下这门婚事后,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李绛想,如若连这个心愿都剥夺了,那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未免太过残忍。 李绛打开桌上的书卷,淡然地说道:“既然你执意要娶,六礼便交由你母亲去张罗。我要准备曲江宴的事,你出去吧。” 李晔却没有走,反而往前几步:“父亲,我从未向家里要过什么,也没向您求过什么。只这桩婚事我十分看重,还希望您能够出面请动太师夫人保媒,聘礼也不能低于两位兄长迎娶嫂子的规格,甚至还要更重。这件事母亲做不了主,盼望父亲能够出面。” 李绛面色一变:“我应下这门亲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你竟然还要我风风光光地操办?你可知云南王如今是个什么境况?他刚得罪了舒王,你要李家跟舒王作对吗?”他口气里的怒意已经不加掩饰。 李晔低头说道:“节度使和藩王本就忠于朝廷,舒王要他们表态支持,这是强人所难。云南王所作有何不妥?难道如今的朝廷,忠臣良将已无容身之地,全是舒王的天下了吗?十年前,父亲陷于困境之时,是云南王仗义相助,才得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如若父亲委屈了郡主,外人会怎么评价?说您位极人臣,却忘恩负义,翻脸无情!这样做,不会寒了那些追随您的门生故吏的心吗?” “你放肆!”李绛拍案喝道。 书房外面,下人听到里头的争吵,都很担心。虽然谁都不敢进去劝架,但还是有人去了后院禀报郑氏。郑氏正在绣花,也吃了一惊。这父子俩虽然平日不怎么亲厚,但这么多年也没红过脸,怎么好端端地吵起来了? 她赶紧扶着婢女到了垂花门,又有一个人跑来禀报,说四郎君已经走了。 郑氏愣住,追问:“四郎君没事吧?相公可有大怒?”李绛的脾气上来,可是相当吓人的。当年她为李晔抱屈,就被他打了一巴掌,脸肿了好几日。至今想起来还觉得脸颊生疼。 那下人支支吾吾地说:“具体小的也不知,就看见四郎君出来,捂着脸……好像被相公打了。” * 云松驾着马车匆匆出城,一路赶回骊山的别业。李晔默不作声地回到竹喧院,云松小声问道:“我给郎君找药箱吧?伤得不轻呢。” 李晔脸颊红肿,嘴角有点青紫。 “无妨。”李晔淡淡说道,“你下去吧。” 云松有些担心,但也不敢多问,还是退出去了。 李晔走到书桌后面,将刚才看到的东西全默写了在纸上。他知道父亲的弱点,只有彻底激怒他,他才会暂时放下戒备,让自己完整看到书卷上的内容。而且父亲极好面子和家声,经他一激,想必也会慎重考虑这门婚事。 李绛负责曲江宴,这上面所记的事都与曲江宴有关。他们所拟定的官名果然都是散官,没有实职。而且连住处都安排好了,就在十王宅附近。如他所想的,这些加官的节度使和藩王之子都要扣为人质。 圣人久病缠身,必定不会花这番心思。更何况他在奉天之难时,已被逼宫的藩镇牙兵吓破了胆子,不会主动对付藩镇。那便是舒王的主意。名单上木景清也赫然在列,想来过程并不重要。那日在舒王府没有表态支持舒王的人,儿子都将留在长安。 他本来不该出手干预这件事,任此发展,还可以抓住舒王结党营私,权柄过重的错处。但那夜她口口声声都是阿耶和阿弟,可见家人在她心中的分量。那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晚些时候,广陵王府的人借广陵王妃之名来送糕点。外人都知道王妃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自然以为待他格外亲厚,不会惹人怀疑。而实际上这个来送食的人是广陵王的内卫,专门负责在两人之间传递消息,也是少数几个知道李晔乃是玉衡的人。 内卫都是私兵,不用真名,而是用代号,这个叫白虎。南诏之行,他也是护卫之一。 屋中烛火昏暗,白虎还是看到了李晔脸上的伤,不禁开口道:“先生,您的脸……没事吧?”白璧一样的俊脸,忽然有了伤痕,想不注意都难。 李晔微微侧了下头,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之中,目光如寒冰一样。他大多时候都是很温和的,只有心情不佳的时候才会冷如冰霜。白虎跟他打交道几年了,多少摸清了一点脾性。 虽然他们有时候都会觉得很奇怪,凭先生这样的身份和能力,若帮助李家,恐怕李家的权势会比现在更煊赫。可偏偏先生选择的是如履薄冰的广陵王,一个弄不好,两人都会粉身碎骨。 在舒王只手遮天的当下,广陵王要走的路实在太难了。 还记得当初先生不过跟广陵王秉烛密谈了一夜,两人便达成共识。后来广陵王甚至不惜娶了先生的阿姐作为两人私下交往的掩护。广陵王对先生,真是倾其所有,以国士待之。 李晔问道:“广陵王可有说曲江宴的事?” 白虎摇了摇头:“曲江宴的内容是由……李相公安排的,连太子都不知道其中的内情。广陵王要属下过来,只是送这盘玉露团给先生。说味道很好,请先生一定要尝尝。” 李晔看向案上的五瓣白瓷碗。玉露团是一种糕点,寻常只在烧尾宴上能看到。用奶酥雕成玉露的形状,色泽鲜艳,入口即化,深受达官显贵的喜欢。明明李淳自己最喜欢吃这个,怎么又送来给他……李晔提笔写字,对白虎说道:“下次他再送甜食给我,你就回他我不爱吃这些。这个我收下了。” 白虎应是,又替主子惋惜。觉出那么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思。 李晔将两封信折好,拿给他:“一并交给你主子。没事的话,就回去吧。” 白虎恭敬地把信接过,又说:“广陵王还要小的转达,先生晚上若睡不安稳,还是少饮些苦茶。山中夜凉,如要观星象,在屋中就好,记得多添一件衣裳。您的身子不比常人,一旦伤风感冒便会很严重,一定……” 越发婆婆妈妈的……李晔淡淡打断:“知道了。”他这种不耐烦,很嫌弃的一面,也只有对着李淳才会露出来点。 白虎微笑,知道他听进去了,这才放心地离去。 李晔走到窗边,久久凝望着天边最亮的一颗孤星,也不知是不是老师在天上看着他。世人皆以为白石山人尚在人世,所以天子也不敢轻易动废储的念头。却不知早在他下山的那年,老师便已溘然长逝。这世上,再无白石山人。 白石山人对李晔等同再造之恩,如师如父。跟在老师身边的那几年,他才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原来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如同他的父兄一般冷漠。 “老师的遗志,玉衡至死不忘。”李晔闭目说道。 到了曲江宴这一日,木景清十分紧张,早早起来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浑身出汗。嘉柔也起的很早,在旁边看着他:“圣人考你才学,你抱佛脚也要看点书,打拳干什么?” 木景清回道:“阿姐,我紧张的时候就得打拳,否则待会儿在御前,恐怕话都说不利索!” 嘉柔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也不怪木景清,她上辈子被抓到元和帝面前的时候,也是感觉到天子的气势,大气都不敢出。可那日在骊山见到广陵王,分明是个挺随和的人。大概只有当了帝王,才会有那种天威难测的气势。 广陵王能登基也是九死一生,峰回路转。眼下这个时候,恐怕人人都以为舒王会当皇帝呢。 崔氏拿了一套崭新的袍子给木景清换上,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他几句。木诚节看天色不早,对母女两个说道:“我们得走了。”他虽然不参加曲江宴,却要跟别的节度使一起进宫。 等父子俩走了,嘉柔见崔氏心事重重的,便问道:“阿娘,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崔氏按着心口:“昭昭,你说二郎不会有事吧?” 就嘉柔前世所知,阿弟是完好无损地回了南诏。虞北玄回到蔡州跟她说起曲江宴,也是三言两语地略过。所以她不知道曲江宴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结果。 她安慰崔氏:“圣人是考才学,阿弟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您别太担心了。” 崔氏嘴上应好,心里却是惶惶不安。她私下问过木诚节身边的心腹随从,才知那日在舒王府宴席上,舒王要他们表态是否支持,木诚节借醉酒蒙混了过去。但是舒王的性子,崔氏还算了解一些。他是个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人。因此她担心这曲江宴可能会另有明堂。 只是这些话告诉嘉柔,也不过是多一个人担心,她才没有明说。曲江宴连兄长都没资格去,还有谁能手眼通天?她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等消息了。 用过早膳,顺娘来崔氏这里请安。崔氏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叫阿常拿了一个名册给顺娘:“崔府办寿宴那日,大体有这些人要来。虽然男女是分开的,但我用朱笔圈出来的那些人的女眷,你可以多加留意一下。这几日时间,足够你熟悉了。” 顺娘打开名册,看到上面写着名字,排行,嫡庶还有籍贯,乃至本身有无功名,父亲官居几品。她惊讶地说道:“母亲,您这是……” “你是云南王的女儿,我也希望你能找个好归宿。你姨娘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崔氏顿了顿说道,“这些人大都家世清白,前途无量。你若肯这几年吃些苦,将来会有福气的。” 顺娘知道崔氏是为她好,可她心中已经有了崔时照,再容不下旁人。但这个想法太不自量力,只怕说出来,崔氏也不会同意。顺娘默默把名册收下,心里盘算着只要崔时照不娶,也没有人家看上她,她便还有机会。 她表现得如此平静,倒在崔氏的意料之中。春桃已经向她禀报过,这几日顺娘都是患得患失的,跟初来长安时的兴奋截然不同,心中必定有事。 崔氏还愿给她这个机会,便是希望她能及时摆正位置,不要心比天高,否则只会摔得很惨。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到了黄昏,木诚节和木景清都没回来,倒是宫人来传话。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在去曲江宴的路上,有官员拦住天子的銮驾告御状。所告的就是户部侍郎裴延龄,直指他十项罪名。 告完之后,那人竟然撞剑自尽。天子震怒,当即返回宫中,召五品以上的朝官觐见,连曲江宴都没有去。木诚节和木景清也被召去宫中了。 崔氏听后,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叫阿常打赏了那名宫人,吩咐厨房照常准备晚膳。 嘉柔却是知道这个裴延龄的,被民间称为“财相”。他是贞元一朝的重臣,把持财政多年,一直到元和帝登基以后,才被斩首抄家。据说抄家的时候,搜出来的财产十分惊人,那一年国库都充盈了不少。 朝堂上一直有朝臣不满他的行为,屡屡上书弹劾。偏偏他得到天子的宠幸,谁得罪他,他就在天子面前进谗言,最后弄得弹劾他的人贬官流放。渐渐地,再也没有人敢与他作对。 虞北玄曾经说过,裴延龄是帮舒王敛财的。只要舒王不倒,裴延龄自然会无恙。其实虞北玄很少跟她说朝堂上的事,一直把她当只金丝雀养着,闲暇的时候逗逗趣。所以他口里说出来的人,一般都很重要。 今日那个官员,多半是白白牺牲了。 崔氏心里没了顾虑,便开始挑选要给老母亲的寿礼。她跟阿常商量了半日,列出一张单子,又招手把嘉柔叫过去:“昭昭,你看看这单子上的东西,挑哪个你祖母会喜欢?” 嘉柔仔细看了一下,百年的珊瑚,人参,还有和田玉那些都是很贵重的东西。想必崔府寿宴那日,会有不少人送。比如那个舒王妃,一出手就是那样贵重的夜光杯,云南王府可拿不出来。 她对崔氏说道:“阿娘,寿辰之后我们就要回南诏了。不如你给外祖母留个念想吧?我那日好像看见她手上戴着一串佛珠。贵重的东西她老人家不缺,倒不如送些这样贴身的。” “是啊娘子,小娘子说得很有道理。”阿常在旁边附和道,“老夫人见过的好物多了,再送多半也就是扔在库房里,转手又送到别家去了。您不如送个贴身的,老夫人可以带在身边,想您的时候就可以看看。这样才算送到心坎去了。” 崔氏点了点头,笑着道:“还是我的昭昭贴心。知道外祖母要什么,我再好好想想。”她真是觉得这几月来,女儿变化太大了,又聪慧又懂事。要是搁在以前,她想都不敢想,更不会与之商量。现在的昭昭已经十分可靠,并且能给家人安全感了。 而此时,皇宫中的延英殿,五品以上的朝官尽皆在列,另外还有节度使,藩王以及舒王和太子。今日发生的变故,众人都措手不及,天子震怒也在意料之中。可谁会想到一个御史台小小的七品官员,竟然会在天子出行的时候,当众告状,甚至不惜豁出性命? 此事在民间已经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皇帝就算想保裴延龄,也不能草草了事,这才将一众大臣全都招进宫来。 已经问了一下午,裴延龄跪在殿中,对罪状上所列,全都否认,而且直呼冤枉。贞元帝索性将御状扔到他面前,双手背后:“裴侍郎若是冤枉的,那人怎会舍弃性命状告你?查!这件事着大理寺和刑部彻查到底。牵连的一众官员,全部严惩!” 殿上无人敢说话。裴延龄偷偷看了舒王一眼,见对方气定神闲,自己也有了几分底气,趴在地上道:“陛下英明,一定要查!若臣有做违法之事,甘愿受罚。但如果臣是冤枉的,还请大理寺和刑部还给臣一个清白!” 他言之凿凿,也十分配合,贞元帝心里本就偏袒他,便挥手让众人退了。今日召这么多人来,也就是做做样子,朝官们心里都有数。毕竟当街告的御状,还闹出人命,皇帝总要给民间一个说法。真要让他把自己的钱袋子罚了,他舍得么? 李谟负手走到延英门外面,这里有个小天井,没有人。裴延龄追过来:“舒王,臣真的不知……” 若不是在宫里,人多眼杂,李谟早就赏他一巴掌。整个朝堂谁不知道裴延龄是他的人,这不是冲着裴延龄,而是冲他来的。好大的胆子! “你是不是又背着本王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否则那人怎么性命都不要,拦着圣人告御状?”李谟眯着眼睛问道。 “臣可以对天发誓,什么都没有做。不信,您可以去查!那个江由是什么人,臣都不知道。”裴延龄满头大汗,不停抬袖子擦着额头,“是不是有人要对付您,所以才从臣这里下手?” 李谟立刻想到了曾应贤派刺客去骊山的事,只怕李淳把这笔账全算到了他的头上。不过想想也是,放眼朝堂之中,能这么做,敢这么做的,也只有他这个舒王了。虽是曾应贤自作主张,但曾应贤可不就是他的人。 李淳这么快就反击,他还是小看这个侄子了。自从玉衡到了李淳的身边,李淳是胆子也肥了,翅膀也硬了,处处跟他作对。李淳真以为凭一个玉衡,就能扭转乾坤么?他下的这盘棋,只要把白石山人找到,便定下胜负了。且再让那小子猖狂一阵。 “大王,曲江宴的事……”裴延龄小声问道。他们可是谋划了许久,如今圣人不去,有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 李谟冷冷地睨他:“蠢货,这个风口浪尖,圣人还有心思再去开宴?你是想让人再参我一本?江由的事,你最好尽快给我摆平。你死不要紧,敢拉上本王,你就会死得很难看!” 裴延龄连声应是,只觉得手脚发抖,头皮发麻,比在御前的时候都害怕。不过,他真想不起跟这个江由有什么过节,此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要这么害他。 李谟又交代了他几句,便甩了甩衣袖走了。裴延龄不敢那么嚣张,还是先从小门里往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才快步出宫。 * 木诚节和木景清回到府中,崔氏特意问了今日的事。木景清根本没想那么多,只觉得逃过曲江宴,十分开心。木诚节虽然对今日发生的事也满腹疑惑,但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今日出宫时遇到虞北玄。 虞北玄如今是舒王面前的大红人,手握重兵,刚立下战功,很多朝官簇拥着他,竭力讨好,比朝廷的三品大员还要风光。木诚节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般,前呼后拥。风水轮流转,如今哪个朝官还会巴结他云南王。 他本是要走的,但虞北玄特意过来打招呼,他也不能不理睬。 虞北玄在南诏的时候,始终没有露面,木诚节也是初次看清这个差点拐走了他女儿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两个人只是客套地说话,装作此前不认识。可临分别的时候,虞北玄故意凑过来说:“今日,大王得感谢那个叫江由的人,免了世子一劫。” 木诚节本要追问他什么意思,他却行礼之后离开了。 这番话一直搁在木诚节心头,参不透其中的玄机。稍晚,等就剩他跟崔氏两个人坐在屋子里,他还是对崔氏说了:“阿念,你帮我想想,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氏却吃了一惊,她几乎立刻联想到那未能成行的曲江宴。虞北玄是舒王的人,可就凭他敢只身留在南诏那么久,还冒险潜入崇圣寺见昭昭,就足以见得他对昭昭并非没有真情。他这句话更像是对木诚节的提醒。 崔氏两只手抓着木诚节的手臂,紧张地说道:“大王,是不是你得罪了舒王,而后舒王想在曲江宴上,对付二郎?妾身觉得封了官要留在都城,会不会……”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木诚节恍然大悟。从前就有把节度使和藩王的儿子扣在长安为质的做法,往往地方上有任何异动,这些孩子都成为了牺牲品,冤案也不计其数。舒王这一招真是狠毒,他只有这个儿子! 木诚节抓着崔氏的手安抚道:“阿念,你别担心,我一定把二郎平平安安地带回南诏。但是现在,你得装作若无其事,不能让他们发觉我们已经知道了。连昭昭都不能说,明白吗?” 崔氏点了点头,还是有些六神无主。她只要想到今日差点失去儿子了,就一阵后怕。那些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堂形势波谲云诡,不来长安就好了! 木诚节看她神色,知道她未完全放心,索性把她抱入怀中手:“阿念别怕,有我在。咱们的儿子一定会没事的。” 崔氏忽然想起刚嫁到南诏的时候,自己夜里睡不着,他也是如此安慰她。心里本是怨他,恨他的,一点都不想靠近他。可此刻,却没办法推开他。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变得足够坚硬,无坚不摧,可原来遇到困境,她还是习惯于依赖他。 寿宴当日,崔家门庭若市。马车堵在巷子里,还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后来还是崔府的下人出来,让马车都井然有序地靠着崔家的围墙墙根,才腾出空余的路给旁人通过。崔老夫人寿宴这么隆重的原因,不单是因为崔植要升官,还因为她的女儿乃是舒王妃。 舒王权倾朝野,官员多少都要给他面子。 木诚节和崔氏便因这首尾相连的马车阻道,晚了半个时辰才到崔家。崔老夫人穿着一身赭色如意纹长裙,外披同色大裳。银发梳得一丝不乱,头上插着几根金镶玉的瓜果簪子,庄重而典雅。她坐在堂中,众人贺寿,寿礼堆得像两座山一样。 崔氏带着嘉柔和顺娘去后院等着,老夫人的住处也早已经是人满为患。舒王妃和卢氏在里头招待各位女眷,舒王妃也俨然一副女主人的风范,盛装出席。崔氏几人进去以后,卢氏迎过来:“您可来了,正说到您呢。” 屋中的女眷都站起来给崔氏行礼。崔氏是云南王妃,除了舒王妃,其它人身份都比她低。这些人里头有些是崔氏的老相识了,只不过十多年不见,再好的感情也生疏了。 嘉柔是极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前世都是长平去应付,她就只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偷个清闲。她眼神四处飘着,想这些繁文缛节早点结束。直到听卢氏说:“这位可是跟咱们郡主有几分渊源呢。郡主不来见见吗?” 嘉柔这才往前看,只见一个穿着璎珞纹杏色襦裙,容貌昳丽的女子,施施然地走过来。她嘴角含笑,眼神却有种不屑一顾的清冷,好像没把任何人和事放在眼里。嘉柔不知道她是谁,只听卢氏介绍道:“这位是李家二郎君的娘子,卫国公的女儿,郭敏。” 嘉柔可以不知道郭敏,却不能不知道卫国公郭淮。卫国公是一品功勋,朝中只有这独一份。别的国公都得往下排。郭淮是已故的文献大长公主的儿子,她的妹妹是李绛的原配。这位卫国公府出来的嫡女,当年可是干了轰轰烈烈的一件大事。不顾家里的反对,硬要嫁给彼时还一文不名的李绛,没过几年好日子就去世了,只留下两个儿子。 郭淮对此事一直无法释怀,连带看李绛也不顺眼,所以在李绛最艰难的时候,郭淮选择不闻不问。后来李绛在官场站稳了脚跟,两家才恢复往来,郭淮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绛的二儿子。 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本就盘根错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这也是为何历朝历代的君王一直提拔寒门,可直到现在,寒门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之上仍然是弱势的原因。 嘉柔知道这些,全因为前世虞北玄老拿郭氏跟她比,说她们两个都是贞烈女子,为爱可以义无反顾。嘉柔如今想来,却觉得这些话很讽刺。 郭敏对崔氏和嘉柔微微行礼,她出身太过显赫,因此也没把所谓的王妃和郡主放在眼里。她一向这么傲慢,京中的圈子也都习惯了。而且她还是那种不显山露水的人,不好亲近,但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最多是相安无事罢了。 嘉柔就比较头疼,这位以后是她的妯娌。想来和睦是不太可能实现了,她有种感觉,郭敏不怎么喜欢她。 卢氏正在一一介绍,外面又响起个女子的声音:“婶母呢?我要回去了。” 这个声音嘉柔十分熟悉,以至于那女子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有些错愕。长平穿着用金丝勾边的牡丹纹襦裙,头上梳着高髻,戴着花冠,一张小脸明艳动人。她姿色出众,跟嘉柔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但她的目光只在嘉柔身上停留片刻,然后略过,径自提着裙摆走到舒王妃的面前:“婶母,这里好没意思,我要回宫去。” 卢氏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只有长平郡主敢如此说话。舒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着急什么?等用了膳再回去。你那日不是生气广陵王没把玉露团留给你吗?今日可是能吃到更好的。” 长平撇了撇嘴,似乎还在挣扎要不要留下。这个时候,一个婢女跑进来,对卢氏耳语了几句。卢氏大为惊讶:“你说淮西节度使来了?”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虞北玄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当下厅堂中未嫁的小娘子们便有些兴奋。舒王妃看到长平一下安静了,竟然乖乖坐在自己身侧,觉得有些稀奇。前些日子这小妮子为了不嫁给虞北玄,可是要将整个皇宫都闹翻了。 有个妇人道:“难不成,这淮西节度使是追着我们长平郡主来的?听说他这次进长安,光是进奉便是其它藩镇的好几倍,出手那叫一个阔绰。郡主以后嫁给他就有福气了。” 其它人纷纷附和,长平却嘟着嘴,手抓着裙子上的七彩宫绦。她派人去杀了虞北玄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她知道自己是杀不了他的,而圣旨已下,她也不可能抗旨。她曾经想过一死了之,可是阿兄却骂醒了她。 她父王这一脉,只剩下她了。她如果草率地去死,怎么对得起战死沙场的父兄,对得起将她一手养大的太后?她现在有点认命了。而且那个虞北玄,除了出身卑贱,有胡人血统,却是人人口中的大英雄,威震一方的节度使。她嫁到淮西节去,除了不能经常见到太后和阿兄,其它也不会比宫里差。 舒王妃笑着打趣她:“我们长平莫不是害羞了?这可真是难得。我也好奇这位大名鼎鼎的节度使究竟是何等英伟,竟然连长平都收服了。” 周围的人都在轻笑,有的在低声议论虞北玄。 “婶母,不要笑话我!否则我就回去了。”长平嗔道,整张脸却红若海棠,说不出的美艳动人。可她越是如此,越引得旁人发笑,她羞恼之下,干脆自己跑出去了。 舒王妃维护道:“大家别见怪,小姑娘脸皮薄,禁不得说。” 嘉柔想起前世那个深爱虞北玄的长平,在得知虞北玄要起兵谋反的时候,表现得十分平静。她甚至没有哭闹,只对传消息的人说了句:“若这是他要的,我便成全他。”那个晚上她就服毒自尽了。所以民间所传的虞北玄杀人祭旗,根本是以讹传讹。 他从没有说过要杀她,但所作所为都是在逼死她。 那时嘉柔听到消息,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地方能胜过长平,甚至长平还是他明媒正娶。可能区别只是她早一点认识虞北玄而已。 她还问虞北玄,若有朝一日她也没有用了,他是否也会如此绝情地舍弃她。 虞北玄听完后眉心直皱,将她按在床上,一遍遍地索取。情到浓时,他说:“柔儿,你跟她不同,你是我唯一认定的女人。” 直到在刑场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她们并没什么不同,只是他的垫脚石。他对她,全是欺骗和谎言,又何来真情。 崔氏原本还担心嘉柔听到虞北玄和长平郡主的事会不自在,但看到嘉柔眼里的寒光之后,又觉得她有些陌生。这种感觉就像是历经沧桑,看破红尘的那种决然,不应该属于十五岁的少女。 “昭昭……”崔氏抓住嘉柔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十分冰凉。 嘉柔知道崔氏所想,轻轻摇了摇头:“阿娘,我没事的。”她对虞北玄绝不是余情未了,而是恨之入骨。所以他要娶谁,她是不会在意的。 这个时候,一位妇人说:“骊珠郡主也好事将近了吧?听说前几日,太师夫人都亲自上门提亲了。李家出手果然就是不一样,想来是格外看重这个儿媳,等不及娶回去了。” 勋贵圈子就是这样,一点小事,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在座有些不知道此事的,听了之后都十分吃惊。当朝太师是正一品,太师夫人都是古来稀之年了,德高望重,轻易请不动的。连上次韦贵妃的生辰,她都没有进宫贺寿。 居然被李家请出来保媒。 太师夫人拄着拐杖登门的时候,崔氏也吓了一大跳。不大讲究的人家通常是找个媒人上门提亲,像李家这样的权贵,会请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居然请了太师夫人,又来得这样快,她也没想到。大概是想趁他们夫妇在京城的时候,把婚事确定下来吧。 毕竟纳采问名之后,要了女方的生辰八字,再将两人的一合,卜得吉兆,便可以下聘定婚期了。 郭敏听着其它人的议论,低头喝了口茶,目光又落在木嘉柔身上。此女容貌的确出众,五官精致漂亮,肌肤吹弹可破,若不是那双像寒星一样的眼睛,大概就是男人最有保护欲的那一款。明明是楚楚动人的长相,却没有柔弱之感,甚至觉得她冷若冰霜。 李四原来喜欢这样的?竟然不惜跟家里闹翻也要娶她。 舒王妃对左右说道:“母亲估计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在这屋里坐着闷得慌,不如咱们去水榭那儿看看荷花?这季节荷花开得正好,白白净净的,看着也解暑。” 无人应不好,谁都要卖她这个舒王妃面子的。崔氏却推说怕热,不想去。想到舒王的那些手段,崔氏就不寒而栗,还是对舒王妃客气了一些。 舒王妃也没有勉强她,领着众人就出去了。卢氏犹豫了一下,还是留在屋中作陪。 “阿嫂也去赏花吧,那里人多热闹。我是清静惯了,不喜欢应付那种场面。就在这儿喝果饮就行了。”崔氏善解人意地说道。 “没事,我也不喜欢动的。今日酒席的事都由二娘操持,我难得落个清闲。”卢氏温和地说道,“倒是郡主和顺娘可以出去走走看看。” 顺娘便小声地问道:“母亲,我也可以去看荷花吗?”她才不是想看荷花,而是想看崔时照。几日不见,她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崔氏点头应道:“想去就去吧。年纪小,应该活泼爱动一些。昭昭也去吧。” 顺娘高兴地站起来,看了嘉柔一眼。嘉柔这才起身,双双行礼之后退出去了。 嘉柔不想去看荷花,她只是觉得崔氏和卢氏在一起,聊的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她没有兴趣听,不如随便在院子里看看紫薇花。顺娘另有目的,带着春桃自己走了。 花园里的紫薇花开得很好,碧叶遮眼,花红满堂。她自己随便逛着,也没让玉壶跟,毕竟崔家的内宅还是很安全的。她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假山那边似乎有动静,好奇地绕过去,竟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头皮发麻,立刻要走,却被虞北玄一下拉进了假山里。里面的空间狭窄,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嘉柔要开口,虞北玄却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别闹,有人来了。” 不久,外面响起长平的声音:“虞北玄,你到哪里去了?我话还没说完呢!赶紧出来!” 嘉柔不能出声,此刻被长平发现,他们就说不清楚了。等到那阵脚步声过去,她才用力拉下那只大手,怒道:“放我出去!” 虞北玄低头看着她,眼中升腾起几分笑意。一阵子不见,这丫头的姿色更出众了。他搂着她的腰,让她更贴进自己的胸膛,瞬间满怀馨香:“你真的打算嫁给一个无权无势的病秧子?李晔有什么好?他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甚至他不能给的,我也可以给。” 这话说得霸道,是他向来的风格。 “我嫁给谁好像与你无关吧?你应该关心的是长平郡主,你的妻子。”嘉柔冷冷地说道,伸手推虞北玄,可他胸膛如磐石般,怎么都推不动。虞北玄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肌肤细嫩光滑,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我想娶的人只有你。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带你走。” 嘉柔侧脸躲开,冷笑道:“不惜任何代价,包括放弃你好不容易得来的权位吗?我跟李晔已经正式定亲,要你娶长平郡主的圣旨已下。这个时候带我走,意味着什么,你心里清楚吧?” 虞北玄的神情凝固,手臂微微收紧。他刚才也是脱口而出了,没想那么多。 他的确想要她,在离开南诏之后,日思夜想都是再度把她拥入怀中,甚至还有些更露骨的梦境。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对一个女人产生这样的迷恋。大概活到现在,还没有他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可她说得也没错,他不可能放弃现在好不容易到手的一切,只为了跟她在一起。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变成他生命里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可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开她。所以他今日来了崔家的寿宴,因为知道她也在这里。 “你放不放手?再不放我就叫人了。”嘉柔用力地挣了挣,恼怒地说道。 “你尽管把人叫来,我看你怎么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若是被李晔知道,他还会娶你么?”虞北玄气定神闲地说道,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打算。 这人是故意要找事!还好她早就跟李晔坦白过了。他以为把她困在这里,她就没办法了吗?嘉柔抬脚,狠狠地踩在他的鞋背上,趁他手臂微松的时候,一个弯腰从他臂下跑出去,然后大声叫来婢女,说自己迷路了。 虞北玄呆在假山里,看着她跟婢女离去,微微扬了扬嘴角。 嘉柔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衣裙,跟着崔家的婢女回老夫人的住处。婢女看到她独自一人在此处,虽然感到奇怪,但也不敢多问。 前面拜寿应该进行得差不多了,崔老夫人也该回来了。从她们面前跑过去几个婢女,好像在兴奋地讨论什么,看样子是往前院去的。 嘉柔觉得这场景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像上次李晔到府里拜访的时候一样。等她回到崔氏身边,卢氏已经不在屋子里了,显得有些冷清。她问道:“阿娘,舅母去哪里了?” 崔氏把手中的杯子放下,笑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广陵王来贺寿,她自然要出去迎了。” 怎么连广陵王都惊动了? 广陵王代表着皇室,他亲自来给崔老夫人贺寿,给足了崔家的脸面。他送上一尊紫檀木雕刻的佛像,惟妙惟肖。额头还镶嵌着一颗很大的南珠,熠熠生光。 “愿您福寿绵长,身体康健。”他开口说道。如此出众的人物,自然是全场的焦点。 崔老夫人拱手拜了拜:“您亲自来,真是折煞老身了。”本来拜寿的人都会收到老夫人回的一粒金饼。但广陵王是上位者,老夫人反倒不好给他了。 李淳笑了笑:“您不用这么拘谨,我今日来也是讨个吉利的,占寿星的光。”他本来是陪某人来的,可到了崔家的巷子口,某人却忽然改变主意,就变成他单独来了。既然来了,也不好送完贺礼马上就走,只能留下吃顿酒席了。 崔植安排广陵王入了上座,前院这边也到了开席的时间,众人依次落座。 卢氏扶着老夫人回到后院,女眷们也都回来了,独独不见长平郡主。舒王妃说:“她赌气回宫去了,各位不用理她,尽兴就是了。母亲,不如我们也开席吧?等了许久,大家也都饿了。” 崔老夫人便吩咐开席。今日的寿宴是由崔雨容亲自操办的,卢氏有意锻炼她,一点都没帮忙。总共上了三十六道菜,果品六样,糕点八样,每一样都做得十分精致。 众人都夸崔雨容能干,小小年纪已经能将这么大的酒席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将来出嫁,也必定能为夫家主持好中馈。卢氏听到这些夸奖,比夸她自己还高兴。她的一双儿女就是她全部的骄傲了。 酒足饭饱,众人正在闲聊,有一个王府的婢女匆匆走进来,直接到了崔氏的面前禀报:“王妃,南诏发生了内乱,云南王已经带着世子进宫去辞行了。他要婢子来告诉您一声,尽快做好准备。” 众人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崔氏故作镇定地说道:“我知道了。”她那日跟木诚节商量过,一时半会儿弄不清这动乱是真的还是假的,但他们能够借此平安离开长安就行了。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崔老夫人听说她们要走,自然是舍不得的,险些要落泪。众人连忙过去安抚她,崔氏道:“母亲,我只是回府去等消息,并不是今日就走了。您还能见到我的。” “阿念,你不要骗我。”崔老夫人紧拉着崔氏的手,“当年我送你出长安的时候,你也说会回来看我,这一等就是十六年啊。我再也等不起十六年了。” 在座的人看到这幕,也难免动容。当年在家中,老夫人就最疼崔氏。舒王妃听了自然不舒服,她三天两头往家里跑,事事尽孝,竟比不过一个离家十六年才回来的人。但她还是安慰老夫人:“母亲,南诏发生了大事,阿念得回府去打点。她不会不告而别的。” 卢氏也劝道:“大家,今日是您的寿辰,应该开心才对。王妃真的有要紧事,您先放她回去吧。改日我亲自去把她请回来看您,好不好?” 崔老夫人这才放了手,但委屈得像个孩子。崔氏看了也觉得辛酸,交代卢氏好好照顾母亲,带着王府众人离去。 她们走得匆忙,马车直接从侧门出去。前头有些宾客还未散,崔植和崔时照正在门前送客,看到她们离去,崔时照问道:“父亲,南诏不会有事吧?我们要不要帮一下姑母。” 崔植叹气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天子看重云南王,是因为云南王可以制约西边的吐蕃,所以想尽办法拉拢他。但如今吐蕃已成猛虎之势,云南王再也压制不住。南诏成为弃子,朝廷不会出兵,更不会干涉它们的内务。我们又如何帮得上忙?” 崔时照心中一沉,脱口道:“那姑母他们……会如何?” 崔植看了他一眼,儿子向来对旁人的事漠不关心,怎么如此关心阿念一家?有点反常。他依旧解释道:“你放心吧。云南王父子皆骁勇善战,朝廷不管南诏也不是一两年了,他们能够应付的。等真发生大事,到时为父再出面也不迟。李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李绛现在是骑虎难下。真跟云南王府结成亲家,难道南诏出事,他还能撇得一干二净吗? 有了父亲这句话,崔时照才放心一些。他现在的力量太弱小了,所以想努力变得强大。他要手握权柄,并不是为了维护家族的荣耀。清河崔氏已经延续了数百年的荣光,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世上还没有长盛不衰的东西。 他所想的,就是有能力保护家人,保护自己所看重的人。 崔氏回到府中,仔细询问了从南诏来报信的人,才知道南诏是真的发生了内乱。竞舟大会的事是一个导.火索,让氏族之间彻底失去了信任,甚至还草木皆兵。刀氏和高氏借题发挥,又眼馋田氏的富有,三方因为争地而互不相让,最后动用了私兵打起来。 木氏虽没有卷入其中,但也无力阻止,着急派人来长安送信。 嘉柔知道这件事,最后木诚节判定刀氏和高氏惹事在先,为了杜绝后患,不许他们再豢养私兵,否则就赶出阳苴咩城。那之后,在田氏和木氏的合力打压之下,那两家元气大伤。等到吐蕃来袭的时候,他们所能发挥的作用已经大大减弱了。 她前世不明白,为何南诏的军队会变得那么不堪一击。后来才从虞北玄那里知道原因,四大氏族虽然明争暗斗不断,表面看并不团结。但是,数百年来,他们早已经互相依存,在南诏的军队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一损则俱损。 从竞舟大会开始,就有人一直要分化南诏。最后想要达到的目的,恐怕就是如上辈子一样。她需要提醒阿耶,不能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木诚节和木景清进宫辞行,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碍。贞元帝正为了裴延龄的事情烦心,也没心思再开曲江宴。听说南诏发生内乱,急需人解决,就叮嘱几句,大方地放行了。 木诚节原本的打算也是命人在南诏制造一起小动乱,借机带木景清回去。没想到这场内乱来得如此及时,让他们能够全身而退。但他需在事情变坏以前,马上赶回去。 回到府中,他对崔氏说道:“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和二郎收拾东西,今日就走,免得再生事端。你帮我们简单收拾几件衣裳就行,多了也带不走。你们不用一起回去,先留在长安,等我稳定局势之后再叫人来接你们。” 阳苴咩城现在肯定乱糟糟的,她们几个女眷回去也不安全,不如留在长安。舒王要对付的是他们父子俩,不会对几个妇孺下手。阿念再怎么说也是崔家的女儿,舒王妃的亲妹妹,现在又有李家的婚事做保,舒王总要顾忌这一层。 崔氏知道这样最好,但还是担心他们父子的安危。木景清一边穿甲一边说道:“阿娘,您放心吧。别的我不行,打仗我很在行的。”他从小就跟着木诚节经历无数战役,已经有许多战功在身。军中的人提到他,都不称云南王世子,而是木都尉。阳苴咩城其它氏族的继承者还在爬树斗蟋蟀的时候,他肩上早已扛起了保家卫国的责任。 嘉柔听了这句话却有些心酸。他并没有夸大其词,前世他以区区三千兵马挡住吐蕃七万大军整整半月,让数万百姓得以安全后撤,最后战死沙场。朝廷追封他为威武大将军,他也是国史上得此封号的最年轻的人。 崔氏走过去,帮他系带:“你自己也要担心。别什么事都冲在前头,要听你阿耶的话,知道吗?” 木景清咧嘴,低头小声道:“阿娘还是担心阿耶的,对吗?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他的。哪怕我死,都会……” 崔氏按住他的嘴巴,皱眉道:“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佛祖会保佑你们的。” 木景清拉着她的手,没心没肺地笑。他知道阿娘信佛的,但他从来都不信神佛,只信自己。 顺娘也帮不上什么忙,跟着阿常在旁边收拾他们的行装。她听到消息的时候,如晴天霹雳,以为马上要离开长安了。现在知道能留下,自然是高兴的。她对木诚节的感情谈不上多深厚,十几年来,也没见过几次面。但到底是父女,血脉相连,也是担心他的。 只不过那一家人在依依惜别,她倒显得有点多余,所以就没过去。 府中上下都在忙碌,木诚节去点了几个人随行,得力的还是留下保护崔氏他们。嘉柔走到他身边,行礼道:“阿耶,女儿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木诚节看了她一眼:“说吧。” “我也是乱想的,您听了觉得不对,就当我没有说过。上次竞舟大会的事,我们一直怀疑是四大氏族的人动了手脚。但有没有可能,是外面的人呢?就我所知,各地的节度使想要南诏的盐铁,但您守朝廷律法,不肯私下交易,他们自然就想扶持新的王,更不要说对我们虎视眈眈的吐蕃了。”嘉柔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父亲的反应。 木诚节却点头,认真道:“你继续说下去。” “这次的事情,听起来是高家和刀家在挑事,但如果有人故意在暗中误导他们呢?目的就是为了分裂四大氏族,削弱南诏军队的战斗力,好让外部的势力能够吞灭南诏。吐蕃虽跟我们有休兵的协议,但他们翻脸无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与其严惩那两家,倒不如找出真正的症结所在,您以为呢?” 木诚节再次看向女儿,目光却截然不同了。她从前个性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从不过问家中的事。他为了保持她的天性,也尽量不干涉。直到出了虞北玄的事,他才察觉自己对她放纵太过,想要严加管教,动手打了她。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巴掌下去,似乎把她彻底打醒了。她不仅性情大变,不再满脑子情爱,甚至对南诏的内忧外患竟然有一番自己的见解。还因为忧心他而来提醒,这让他觉得很欣慰。 木诚节伸手按住嘉柔的肩膀,柔和地说道:“你的话我会慎重考虑的。我和二郎不在,你作为长女,多照顾阿娘和弟妹。” “阿耶放心,我们在长安等你们的好消息。您多保重。”嘉柔屈身行礼。在她心中,阿耶一直都是个大英雄。尽管他很有原则,有时不懂得变通,但对于南诏的百姓来说,他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王。 木诚节父子骑马出城,守城的士兵验过文牒,就放行了。他们行到城东的灞桥,有一个穿绿袍的中年男子忽然拦马。木景清堪堪勒住马缰,喝道:“你是什么人?不要命了!” 那中年男子长身一拜:“可是云南王和世子?小的乃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奉广陵王之命,来给您送一封信。”他双手呈上信件,木诚节俯身接过。从得知南诏生变到进宫辞行,再到他们出城,不过用了半日的光景。 广陵王倒是消息灵通,知道派人在这里等他们。可他跟广陵王一向没什么交情,信中要说什么呢?王毅说道:“广陵王知道您一片忠心,但朝廷如今实在没有兵力可以支援南诏。这信中所述之事,或许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木诚节将信揣入怀中:“请长史替我谢过广陵王。我还需快马赶回南诏,就不与你多言了。” 王毅连忙让开,目送着木诚节一行离去。然后他走到灞河边的柳树下,对站在树影里的人说:“先生,事情已经办妥了。云南王收了信,也安全离开了。” “有劳长史,您可以回去了。”李晔望着灞河说道。 王毅告退离去,李晔沿着河边往前走。灞桥折柳,许多人在此依依惜别。云松坐在马车上等他,看他回来,问道:“郎君,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今日郎君实在有些诡异,本来约了广陵王去崔家贺寿,但中途忽然不去了,又跑到这里来散心。 “去大慈恩寺。”李晔吩咐道。 云松还想着去那里干什么,行到半路才想起来郎君和郡主的生辰八字由夫人拿着去大慈恩寺占卜吉凶了,想必是去看结果的。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夜晚的长安城格外寂静,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巡逻的金吾卫。 舒王府里灯火通明,婢女鱼贯进入会客的堂屋,手中端着美酒佳肴。几名胡姬正跳着回旋舞,鼓乐轻快。薄纱遮掩着身体,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那把细腰不盈一握,眉目妩媚多情。 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被两名美婢殷勤地劝酒,起先还有些抗拒,几杯酒下肚,胆子也壮了起来,不仅左拥右抱,眼睛还直勾勾盯着那些衣裳暴.露的胡姬。 李谟边用金杯饮葡萄酒,边含笑看着他们。心腹齐越走到他身边,附耳说了两句。李谟的手一顿,吩咐堂上的人尽兴,起身走到外面。他盯着齐越:“你说云南王和世子下午就离开长安了,而本王现在才知道?” 齐越被他的目光所慑,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事,事情发生得突然,云南王着急回去,所以……” 李谟一拳打在他脸上,他整个人撞到墙,立刻跪地请罪。他是舒王捡回来的一个孤儿,从小跟许多人在一起训练,因为办事得力,脱颖而出,才能跟随舒王身边。他视舒王如父,舒王却视他如狗。差事办不好,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我看长安四门的守备都要换一换了,情报如此滞后,若有一日涌进了大批刺客,就潜伏在舒王府外。等本王人头落地了都不知道?原先那几个不中用的,杀了。”李谟冷冷地说道。 “是,属下这就去办。”齐越顾不得脸上的伤,起身就要离去,李谟又叫住他:“王妃最近在干什么?” 齐越想了想说:“这几日都在忙崔家老夫人的寿辰,今日从崔家回来之后,一直都没有出去。倒是有个大慈恩寺的沙弥到府中来了一趟,别的就没有了。” 李谟眯了眯眼睛,崔清思从来不信佛的,怎么跟大慈恩寺的沙弥有往来。他把玩着腰上挂的麒麟白玉,略一联想跟她相关的人……她最在意的就是崔清念了。之前,她也不知从哪打听到崔清念的女儿跟虞北玄有染,还打算把此事大肆宣扬出去。 李谟倒不在乎那小丫头的名声,但虞北玄可是他的心腹爱将,又将迎娶长平郡主,他怎么能让崔清思搞破坏。严词警告一番之后,她才老实了,这下又不知在动什么歪脑筋。 这个女人近来越发麻烦了。李谟对她往日的恩怨情仇一点兴趣都没有,偏偏她盯着的那一家,近来是整个长安城的焦点。圣人前日把他叫进宫,话语里暗示他要收敛一点。他不想在裴延龄的案子还没了结之前,再有人捅出什么篓子来。 他皱眉道:“你派人去大慈恩寺打听一下,今日发生何事,再回来禀报。” 齐越领命离去。 李谟回到宴席上,那几个官员都喝得东倒西歪了,洋相百出。他挥手让婢女服侍他们到厢房里休息,眼不见为净。方才的热闹一哄而散,堂上显得格外冷清,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夏日香气。 他独自坐着饮酒,谁也不敢来打扰。 片刻之后,齐越派人回来禀报。今日原是李相公的夫人郑氏拿着李四郎和骊珠郡主的生辰八字到大慈恩寺去问吉凶,卜出了吉卦,大喜而归。 竟然是吉?李谟冷笑,还以为崔清思有多大的本事,手段也不过尔尔。纳吉之后就是纳征,两家互换婚书,律法上骊珠郡主便是李家的人了。就算云南王府谋反被抄家,也跟她无关。李家这是要把她早早地划入羽翼之下。李绛就如此喜欢这个儿媳么? 他倒很想看看李家到底要做什么了。 * 李家派人来告知纳吉的结果,崔氏早从慧能大师那里知道了,也没有担心过此事。木诚节临行之前,已将婚事全权交由她做主。尽管如此,李家纳征这一日,她还是把兄长从崔家请了过来。 卢氏怕人手不够,交代了一双儿女跟来帮忙。 崔植穿了身官袍,站在院子里,威严庄重。堂屋前还摆了矮床,设香炉,水碗和刀子。等巷子里响起鼓乐的声音,阿常满面笑容地跑进来:“娘子,来了!” 李家从族中选了两位有官品在身的青年才俊当正使和副使,手里拿着黄杨木盒子的通婚书,并好几车彩礼,一律抬进了院子里。左邻右舍有的就围在院门前看热闹,这本来就是喜事,大家都想跟着沾喜气的。 只见彩礼有五色彩缎,大堆锦帛,五箱铜钱,三牲六畜,点心瓜果,满满当当地摆满了院子。彩礼下得越重,就代表着夫家重视新媳。这里的街坊邻居也大都非富即贵,但见到这样规模的彩礼,还是竖起大拇指,不停地夸赞。 两家人互相寒暄之后,崔植接过黄杨木盒子,将里面由李绛亲笔所书的《通婚书》取出,当众朗读。读完之后,回了一份《答婚书》。交换婚书,收下彩礼,纳征便算结束了。 接下来,王府的人招呼李家众人入席吃酒。 前院十分热闹,府中的婢女和仆妇都跑去看了。嘉柔和崔雨容坐在房中,崔雨容说道:“我那位庶姐出嫁时,旁人都说她嫁得好,夫家看重她。可跟你这位郡主的彩礼一比,她估计要哭鼻子了。” 嘉柔前世跟了虞北玄,并没有过六礼,所以不算明媒正娶。不管虞北玄有多宠爱她,她在长平面前永远低了一等,始终是少了名分。这辈子李家用如此风光的六礼迎娶她,她更加觉得自己前世荒唐,对李晔更是愧疚。好在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她正跟崔雨容说着话,玉壶跑进来,神秘地说道:“郡主,有人找您。” 她在长安除了崔雨容,没有其它朋友,怎么会有人找?玉壶拉着她的衣袖,不好意思地对崔雨容笑。崔雨容很豁达地说:“你们去吧,我刚好去找阿兄。” 玉壶高兴地道了声谢,拉着嘉柔到了侧门那里。侧门对着一条小巷,平日少有人行走。嘉柔疑惑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看到李晔背对着门站着,似乎正在看门外的一颗老槐树。阳光如细碎的沙子般落在他的脸上,眉眼都晕染出温柔的光线。 他怎么来了?嘉柔十分吃惊,按照礼数,他们成亲之前不能见面了。 她狠狠拍了一下玉壶的手,玉壶在她耳边说:“李家郎君说了,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当面对郡主说。婢子不敢不从呀。郡主您就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嘉柔在心中叹了一声,不愧是她养出来的丫头,跟她一样都是看脸的。李晔什么都不用做,只消往那里一站,就把这丫头收买了。她低头走到门外,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门边还停着一辆不起眼的乌蓬马车,李晔侧头看她,她今日穿了身鹅黄的石榴花纹齐胸襦裙,胸前系着紫色的宫绦,雪纱帔帛。长发盘成髻,绑着青绿的发带,点缀着小朵的绢花。整个人十分清丽,温婉中还带着点俏皮。 明明是一个喜欢牡丹花的女子,性格也应该是很亮烈的,偏偏又让人觉出一丝清冷来。 李晔走到她面前,说道:“我有事需离开长安一段时日。怕归来时,你已经回南诏了,因此虽不合礼制,还是想来见你一面。” 他说得这样直白,嘉柔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着头,眼睛看向别处。却无意间看到马车的帘子,露出奏书的一角。那奏书是地方官向朝廷进奏所用的,她看虞北玄写过,所以认得那种封皮的花样。这个人怎么能接触到奏书?他不是没有功名在身吗? 就算他父亲是宰相,也不可能把奏书带回家中。能动用的只有太子和亲王这个级别的人。 李晔移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无奈地问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嘉柔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他。他刚才说了什么她真的没有听见,注意力都在奏书上了,便问道:“嗯?你说什么?” 李晔只好重复:“我不在都城的这段日子,你若遇到麻烦,不好跟家里开口,便去这个地方。”他说了一个住处,然后又从脖子上解下一个东西放在她手里,“把这个交给那里的人,他会帮你。” 那个东西还带着他的体温,好像是他贴身之物。她的掌心仿佛被烫了一下,连忙推拒:“这我怎么能收。我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拿着吧,以防万一。”他笑道。她是他的人了,他总要想尽办法护着她的。而且这个东西对他的意义,格外不一样,她以后便会知道。算是他收下那条手帕的回礼。 他如此诚心,嘉柔再推辞就矫情了。别的男人东西不能收,他的总该没事吧……她放进袖子里,应道:“好吧。你要去多久?” 李晔想了想:“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两三个月。我跟家里说好,他们定了婚期便会来府上告知的,不会耽误正事。” 谁要问他这个……嘉柔几乎立刻就想走了。李晔却抓着她的手腕,看她站立难安的样子,故意不放,而是笑道:“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吗?” 他的手指微凉,虎口和中指的关节有茧。读书人,怎么虎口会有茧呢?可她没办法再细想了,他抓着她的手,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 “你,你自己路上小心。”嘉柔匆匆说了一句,就抽回手转身进去了。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李晔一直站在门边,直到嘉柔的背影消失不见了以后,他才转身。拐角里有个人探出头,又赶紧收了回去,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子里。 他淡定地上马车,凤箫这才走出来,说道:“郎君,好像是李家的人?” 李晔应了一声。父亲大概很想抓住他的弱点,很想知道骊珠郡主的分量,否则也不会以要他参加科举入仕和回家住为条件,交换了这场婚事。他掀开帘子,坐在车上,拿起一本奏书,刚才她的眼神分明知道这是什么。故意露给她的破绽,也不知她能想到什么地步。但只要能想着他就好了。 凤箫驾马,乌蓬马车驶出巷子。凤箫忍不住说道:“郎君真要考科举入仕?其实只要有广陵王的推荐,您想……” “这是我家的事,还是不要牵扯广陵王为好。”李晔说道,“你也不要多嘴,就说我出门散心了。免得他要插手。”父亲想试探他,试图掌控他的人生,成为培植李家这棵大树的土壤。可他并不想做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他从来就无心官场,也无意为了父亲的私心去争权夺利。追随广陵王,只是为了完成恩师的遗愿,尽力保住太子,守护江山。 若舒王为帝,这世道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如今已经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若有一日他登顶至尊之位,朝堂将会变成那些阿谀奉承的奸佞小人的天下,再难见光明。 而他和广陵王,便是为了这缕光明而战,甚至可以之付出生命。 他可以考科举,可以入官场,但以后的路怎么走,全凭他自己做主。 * 告别李晔之后,嘉柔往回走,手伸入袖中,将李晔给的东西拿出来看。那是一块玉石雕刻的印章,只有半截手指大小,底部用隶书刻着一个“泌”字。这是他的表字?一枚普通的印章而已,他为何贴身携带? 玉壶捂着嘴笑:“刚才李家郎君给郡主的样子,十分郑重,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郡主您说,李郎君这么英姿出众,也没什么体弱多病的样子,为何外面要那么传呢?” 嘉柔握住玉章,没有说话。这个人仿佛隐藏着许多秘密,从当初突然出现在南诏,到故意造成一种体弱多病的假象,再到今日她无意看到的那些奏书。他就像一本她从没有看过的书,也许以后要一页一页地翻,才能知道书里到底是什么内容。 而他对她越好,她心中越是感到愧疚难安。他没有因为虞北玄的事而有半分的为难自己,甚至还让家中风光地操办六礼,体贴细致地安排人照顾她。但她害怕自己无法回应他的感情,所以每次见他,几乎都在本能地逃开。 他太美好了,好得她自惭形秽。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她们走上长廊,看到崔氏从前面走过,穿过宝瓶门,似要回自己的院子。嘉柔刚想叫她,却见崔时照追了过来,对崔氏行礼。 崔氏停步,回头笑道:“大郎,有什么事吗?” 崔时照眉心微皱,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把一条帕子拿给崔氏。崔氏接过一看,立刻认出了是顺娘的针脚。她镇定地问:“这是何意?” 崔时照斟酌着说道:“这是顺娘的婢女硬塞给小侄的,不知是否为姑母的意思?若是姑母之意,我恐怕要拂了您的好意。我说过多次,暂没有娶妻的打算。顺娘年岁尚小,秀外慧中,做妾自然也委屈她了。若不是姑母的意思,还请帮我把这个东西还给她。”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崔氏仍然笑着,把帕子收起来,“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她对你有意,你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我会处置的。” “多谢姑母。”崔时照行礼,洒然离去。 等他一走,崔氏就收起笑容,肃容对阿常说道:“你去将顺娘叫过来。” 嘉柔看到这一幕,猜到了顺娘对崔时照的心意,有些意外。前世顺娘应该是嫁给了一个地方节度使做续弦,还颇得宠爱,与崔时照并无交集,所以嘉柔一直没有多想。可前世,也许阿娘伤心自己的离去,根本没来长安,顺娘也就不可能遇到表兄。 很多事情,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前世的轨迹。而这些变化势必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 她拉着玉壶,往崔氏的住处走去,玉壶问道:“郡主,我们要干什么呀?” 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玉壶到东面的墙边蹲下来,不过一会儿,顺娘便进去了。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带笑容:“母亲,您唤我何事?” 崔氏正襟危坐,问道:“那日在崔家的宴席上,我要你注意的那几户人家,你可有中意的?若有尚且不错的,你说来给我听听。” 顺娘的笑容敛住:“那日突生变故,我,我没注意……” “是没注意,还是根本不想?”崔氏将帕子拿出来,拍在身前的案上,“你竟然对大郎存了爱慕的心思,还私赠帕子给他。他若是把这件事说出去,你的闺誉就毁了,你可知道?” 顺娘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跪在地上。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崔时照为了拒绝她,竟然会将帕子交给崔氏。她觉得难堪,羞愤,紧紧地咬着嘴唇。她喜欢他,难道错了吗? “你自己好好想想,以你庶出的身份,兄长是不可能同意你给大郎做妻的。你若甘愿去做妾,就枉费了你姨娘和我的一番苦心。我把你带来长安,费心指点你,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失望透顶。”崔氏摇头说道。 “母亲,母亲我知道错了……”顺娘跪挪了几步,眼眶发红,“我只是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 阿常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也没有崔氏那么克制:“三娘子,容我说句逾越身份的话。凭您一句喜欢,便可以嫁给大郎君了吗?您有这样的心思可不是一两日了,总要认清自己的身份。这都城里喜欢大郎君的娘子不知有多少,可也没见别家的娘子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来。您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顺娘身子微微发抖,只觉得这番话字字扎在她的心头。因为身份她要忍气吞声十几年,做个没名没姓的庶女。因为身份,她处处不能越过木嘉柔,甚至都不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同样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李家的嫡子,而崔氏给却要她在那破名册的歪瓜梨枣中挑夫婿,凭什么! 她紧紧地握着拳头,眼泪汹涌地落下。心里的口子被越撕越大,直到犹如一头猛兽一样吞噬了她。她不要这样的人生,这样被人践踏的,毫无尊严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嫌她说话太重了。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十三岁的姑娘,谁没有少女怀.春的时候。昭昭之前,何尝没有做错过。 “你起来吧。今日的事就当做一个教训,我也不追究了。你回去好好思过。”崔氏说道。 顺娘从地上起身,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哭得厉害,行礼之后就跑出去了。崔氏这才对阿常说:“一个小姑娘罢了,你又何必说重话。她脸皮薄,还不知道怎么钻牛角尖。” “我就是为了断她的念想,看不惯她那副姨娘的作态。仗着自己绣工出色,到处给人绣东西,之前我见世子用她绣的帕子,就没说什么。这次竟然又给了大郎君。亏得您还一直带她在身边,悉心教导她。我看她跟着她那位姨娘,也上不了台面。” 门外墙下,嘉柔听阿常这么说,也觉得面红耳赤,十分惭愧。她之前做的那些荒唐事,可比顺娘严重多了。只不过因为她是阿娘的女儿,阿常才没这么教训她。 “走吧。”她轻声对玉壶说道。 两个人猫着腰,刚往前挪了几步,头顶的光线就被一个身影遮住了。阿常站在她们面前,脸上笑盈盈的:“小娘子听够了吗?外头天气这么热,进去喝杯水吧。” 嘉柔站起来,跟着阿常走入屋中。崔氏端着杯子,好笑道:“在长廊那里就看见你了。你这点小把戏,还敢在我面前卖弄。你不是跟二娘在自己屋里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嘉柔当然不会说她刚去见过李晔,便说道:“表姐说要去找表兄,我一个人呆在屋中闷得慌,就出来走走。前院的事可是结束了?” 崔氏点了点头,又语重心长地说:“昭昭,你现在已经算是李家的媳妇了,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名声,不能再胡闹任性。这段时日,你就好好地绣嫁衣,磨炼自己的女红吧。” 嘉柔一听要绣嫁衣就头疼,总算明白阿弟看到书时的心情。她满口应下,又问道:“阿娘,阿耶可有消息来?”南诏的事情应该很快就有结果,她现在关心的是,会不会与前世一样。临行之前,她提醒过阿耶,但阿耶想必不会太把她这个小姑娘的话当一回事。 “还没有。不过有你伯父从旁帮忙,应该还能压制得住。你可是想家了?” 她是想家了,不喜欢留在长安。这里毕竟是她丧命的地方,前世最后的那个场景,她还会常常梦到,然后满头大汗地醒过来。元和帝的冷酷,宦官嘲讽的语气以及冰冷的春雨,都变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 顺娘哭着跑回来,趴在床上。她觉得很丢脸,心里蔓延出恨意,四处寻找柳氏给她的那个锦囊。看来凭她的力量,已经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寄希望于那个锦囊。 春桃走到她身后:“娘子在找什么,要婢子帮忙吗?” 顺娘手中停了一下,坐在床上看着春桃。春桃被她看得心慌:“您这样看着婢子做什么?” 刚才阿常说的话里有一句,说她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是一两日了。阿常如何知道她的心思?顺娘立刻想到了身边的婢女和仆妇都是崔氏的人,是无法信任的。亏她还大意地将春桃视为心腹,恐怕一言一行都被泄露到崔氏那里了。 她摇了摇头:“我以为那对母亲赏的碧珠耳环不见了,现在想起来,应该收在匣子里。你去帮我倒点冰饮来,我有点口渴了。” 春桃领命离去,顺娘这才记起锦囊被她收在枕套里,拿出来拆开,里面好像是一个地点,在东市附近。看来她要去一趟,看看到底有什么玄机。 第二日,顺娘主动约嘉柔一起去东市买布。阳苴咩城虽然也有布庄,但款式质地肯定都不如长安的好。嘉柔想想也是,她也不是能在家里闲得住的人,便同意了。 她们跟崔氏说过,坐着马车出门。嘉柔见顺娘神色没有异常,还是沿途兴奋地看着窗外,倒有点佩服她了。昨日受了那样的打击还能这么快爬起来,不是内心非常强大,就是没心没肺。顺娘很显然属于前者。 其实喜欢一个人也没什么错。只不过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注定是段孽缘。 东市最大的布庄有很多贵妇人来,所以隐蔽性也做的比较好。前面是供一般人家挑选的,楼上则是专门招待贵客的。嘉柔自然算是贵客,她出手阔绰,掌柜很快把她迎到了楼上。楼上也是几个隔间,每间里都有人,有隐约的说话声。 顺娘忽然捂着肚子说道:“郡主,我肚子不太舒服,要去方便一下。你先自己看看吧。” “恩,你去吧。”嘉柔不在意地说道。顺娘便问了绣娘,最近一个茅厕在何处,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嘉柔坐在隔间里,绣娘给上了茶水,殷勤地说道:“我接待了这么多夫人娘子,还没见过如您这般出众富贵的相貌。请问您今日要选什么布料呢?我们这里应有尽有。” 嘉柔想了想:“做嫁衣的……有吗?”既然出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 绣娘立刻明白:“原来您是好事将近,那我可要道一声恭喜。今日您可来对了,我们这儿刚进了新的布料,说句不夸大的话,连长平郡主的嫁衣布料都是从我们这里选的呢,比宫里的还要好。” 她这话难免有几分夸大其词的意思,只不过眼下长安城最热门的也就是长平和虞北玄的婚事了。很多店铺都拿此做噱头,招揽客人,好像这样生意就会红火很多。 “那你把好的都拿来给我看看吧。”嘉柔一副不差钱的样子,那绣娘赶紧去了。 嘉柔坐在矮床上等着,从这里看下去,市上行人往来如梭,几乎每个店铺都是人满为患。穿着外邦服饰,长相各异的人,用有些生硬的汉语跟店家砍价。听说每日在长安东西二市交易往来的铜钱多达数十万缗,可见贸易的兴旺。 忽然,她看见一道伟岸的身影,鹤立于人群中,立刻退到了窗边。怎么又碰到他了? 虞北玄似发觉,抬头往她这里看来。她闪得快,他没看见。 “使君,怎么了?”常山连忙问道。这东市人多眼杂,他本来不建议使君来的。若是有人暗杀什么的,就麻烦了。他们的暗卫虽然人数不少,可是难免会有不周全的。 大概是错觉吧?虞北玄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他若呆在住处,只怕又会被长平郡主叫去教她射箭。她连弓都拿不住,哪里是真心想学,不过是想跟他呆在一起罢了。 女人还真是善变,之前连番叫人杀他,一副宁死不嫁的模样,这会儿又认命了。 身份再高贵又如何,在皇权圣旨之下,他们都只能乖乖从命。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嘉柔躲在窗边,等着虞北玄走过去。她看到有两个人出现在虞北玄面前,双方互相见礼。那两人中的一个,嘉柔认识,是京兆尹曾应贤。此人好色成性,前世到蔡州时,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她告诉虞北玄,虞北玄也很不高兴,还将她藏起来,直到曾应贤走了。 他很少跟她说政事,人情往来,即便后来战事起,他也是让她乖乖地呆在蔡州。是她自己担心他的安危,才跟随军中照顾他。 他们两个应该很早就认识了,曾应贤是舒王的人,那虞北玄背后的势力就是舒王,这点很容易联想。怪不得他年纪轻轻就能把淮西节壮大,他本身的能力自然毋庸置疑,更要多亏背后这个大靠山。只是曾应贤身边那个人……嘉柔好像也在哪里见过。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可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关键。 他们进旁边的酒肆中去了,嘉柔松了口气,同时又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等绣娘抱着一大堆布料回到隔间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人了。 旁边酒肆之中,虞北玄和曾应贤走到雅间之中落座,点了几坛酒和一些菜。这酒肆虽在闹市之中,规模却不大,客人也少,谈事情方便。曾应贤拱手说道:“还未向使君道贺,您和长平郡主真乃一对佳偶,叫人艳羡不已。他日您若飞黄腾达,可一定要记得提携曾某。舒王面前,也请多多美言。” 虞北玄回道:“京兆尹贵为三品的高官,掌管整个长安,如何需要虞某这小小的节度使提携?谁都知道您是舒王的左膀右臂,虞某应该请您多襄助才是。” 这话说得曾应贤心中十分熨帖,亲自给虞北玄满了酒。虞北玄看向坐在曾应贤侧后方的人,问道:“不知这位是……?”进来之后,曾应贤居然没有介绍,而此人也没有说话。 曾应贤这才回过神来,笑道:“这是我南边来的朋友,不是官场中人,今日恰好遇到了,又幸遇使君。他不善言辞,还请见谅。” 那人恭敬地点了下头,虞北玄面上没有在意,却暗自打量那人,不像中原人士。不开口说话,怕是为了避免暴露口音。连姓名都不说,看来是暗地里的关系。曾应贤不愧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长安这样勾心斗角的地方,管理十分不易。在他之前,京兆尹十年九易,他却能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八面玲珑。 这时有个人走进来,在那人耳边说了两句话,虞北玄立刻听出是南诏的方言。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饮酒,那人对曾应贤说了两句话,曾应贤道:“你快去吧。” 那人告辞离去,曾应贤对虞北玄说:“他有些事要处理,不必理会。来,我们继续痛饮,今日不醉不归!” 他们酒正酣时,常山也走进来,对虞北玄低声说了几句。虞北玄皱眉,起身道:“京兆尹先饮,我去去就来。” 嘉柔绕到酒肆的后面,仰头望去,不知他们在哪个雅间。一楼有个简陋的梯子,能爬到二楼的护栏,想必是清扫所用。护栏只有几块木板,应当能承受她的重量。她今日出来本就穿着男装,弄脏了脸,身旁放着水桶和布。万一被发现了,也能糊弄过去。她沿着梯子往上爬,那梯子在嘎吱嘎吱作响,十分不稳。 她硬着头皮,尽量放轻手脚。她一直在脑海中搜索那个人的信息,可是太模糊了,一定是被她忽略掉的重要人物,所以她要知道得更多。 二楼的护栏就在眼前,忽然旁边的窗子打开,她没防备地跟窗里的人打了个照面。惊愕间,一只大手伸出来,抓着她的后颈,一把将她拉进了窗子里。 她跌在那个人的怀中,一股熟悉的气息。 “虞……”嘉柔欲开口,却被他一把捂住嘴巴。窗下有凌乱的脚步声,晚一点,她可能就会被发现了。他在耳边低声说道:“你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是不是以为我跟京兆尹身边没有暗卫?还是你仗着自己郡主的身份,仗着有我,觉得他们奈何不了你?” 她抬头看他深褐色的眼眸,不由想起当年马市上,她骑的马受惊,横冲直撞,她怎么也停不下来。后来他从天而降地坐在她身后,三两下就驯服了那匹马。她回头看他时,他也是这样的眼神,说她胆子大,带着笑意和纵容,一下就击中了她的心。 后来月老庙她抛花牌,无意中扔到他身上,她心中有种上天注定的感觉。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一场炙热的爱情足够冲昏头脑,不顾一切。 往事如烟,覆水难收。她推开他站起来,拍打身上的衣裳,冷淡地说道:“多谢。” 这里应该是酒肆贮藏酒的地方,空间不大,角落和架子上摆满了酒坛。有些还带着红封,有些则是空的,空气中有非常浓烈的酒味。 虞北玄笑了笑,她现在对他真是避之唯恐不及了,全心全意要做李家媳妇。虞北玄是胡人,从来不把汉人那一套放在眼里。他现在骑虎难下,不得不娶长平。可木嘉柔是他的女人,不管她嫁人了,还是变成寡妇,将来他定会夺回手中。李晔那个病秧子,不足为惧。 他坐在地上,问道:“你要偷听什么?不妨直接问我。” 嘉柔想想也是,就直接问他:“曾应贤身边那个人是谁?” 她居然还知道曾应贤的名字。“你问他做什么?”虞北玄看到她皱眉,又补充道,“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听他口音,应该是你们南诏的人。”他自小就在南来北往的商旅中长大,对各地的口音十分熟悉。 南诏的人!曾应贤居然跟南诏的人有往来……嘉柔在屋中来回走了两步,脑海中电光火石,终于想起那人在阿伯家见过的!她当时跟二娘玩捉迷藏,无意间闯入阿伯的书房,看见阿伯在跟那人说话,然后马上叫他退下去了。 “那人右眼上方是不是有块青色胎记?”因为这块胎记,所以她对这个人有印象,觉得他很重要。 虞北玄刚才也看到了,点了点头:“你见过他?既然知道,为何还问我?” 嘉柔没有回答。她现在有一种设想,这种设想足以颠覆她有生以来的认知。阿伯私下跟曾应贤有往来,恐怕这件事连阿耶都不知道。 她举步要走,又回头盯着虞北玄:“曾应贤的事,你没有牵扯其中吧?”若他是曾应贤的人,不该帮她才对。 虞北玄起身站起来,整个人如山一样压在她面前:“我不知道曾应贤在做什么,自然不会与他同流合污。你先在这儿呆着,别乱动,我一会儿叫常山来带你离开。”说完,随手挑了一壶酒,也不等嘉柔回答,就径自开门出去了。 他回到席位上,亲自为曾应贤满上:“抱歉,久等了。刚才上的酒不好,我又亲自去挑了一壶。这酒年份刚好,喝起来也够劲。” “素闻使君酒量惊人,看来对酒也颇有研究。今日我便好好见识一下。”曾应贤笑道,与他碰杯。 嘉柔独坐在原地,还在想今日的事情。也不知道虞北玄说的是真是假,她现在没办法信任他,他就算做了什么,难道还会自己承认?让她更加难以接受的是,阿伯可能背叛了他们。 以前发生了任何事情,阿伯都是坚定地站在阿耶身边,大小事情,阿耶也都会跟他商量。他还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长辈,对几个小辈都很好,几乎没有任何破绽。这样一个人,却暗中跟朝中的势力来往。竞舟大会上的事,难道是他所为? 嘉柔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只觉得四肢冰凉。人生有很多事情,真的要重头来过,才能知道到底错过了什么。 常山很快就来了,带了一个兜帽罩住嘉柔,要她扮做护卫,跟着他下楼,又亲自送她到布庄旁边。他对嘉柔叮嘱道:“郡主以后不要再冒险做这样的事。那些人比您想象中的可怕,这次幸好使君出手,否则就难说了。” 常山这番话似曾相识,好像在南诏她也说过,笑着谢了常山。无论虞北玄如何,常山还是跟上辈子一样温厚老实,忠心耿耿。嘉柔当时只迫切想要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也没有多想,现下觉得自己的确莽撞了,毕竟曾应贤的底细她不知道,有多危险也不知道。潜意识里觉得虞北玄也在,便有恃无恐了。 因为上辈子无论她跟长平闹得有多厉害,总有他在默默善后。 她再次感慨,人的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辞别常山,嘉柔擦干净脸,镇定地上了楼。顺娘已经回来了,正在隔间里等她:“郡主,你到哪里去了?我还让随从四处找你。” “隔壁有人在走双陆,一时兴起过去看了看。我挑好了,我们回去吧。”嘉柔随手拿了一匹布,下楼付钱。她面上镇定,却心急如焚,想着一定要尽快通知阿耶。 顺娘默默地跟着她。她去过那个地方了,没有人在,只留了张字条,也不知道能否发挥作用。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阳苴咩城,连日来的大雨刚收,夜幕中挂着一轮孤月。木景清走到木诚节的书房里,看到阿耶独自站在窗前出神,表情凝重,不由地放轻了声音:“阿耶,那三家同意收兵和解。阿伯问您,最先生事的高家和刀家,要怎么处置?” 木诚节没有回答。他手中拿着两封信,一封是离开长安的时候,广陵王给的。他原以为里面会是兵符或者令牌之类的,没想到只是几段文书。那些关于国史和律法的记载他十分清楚,可所记之事却触目惊心。他原先还不肯相信,觉得广陵王是否另有所图。 直到第二封信半月之前从长安寄来,信是阿念亲笔写的,虽然字迹潦草,信上的内容却与广陵王所述的不谋而合。他这才知道,多年以来,自己最信任的兄弟,竟然包藏祸心。他很想去当面对质,但木诚孝密谋多年,没有证据,想必不会轻易招认的。 他其实很想知道,这是木诚孝一个人的主意,亦或是整个木家的主意。阿嫂和几个孩子是否知情。但阿念在信中再三交代,让他别轻举妄动,他现在只能忍。 “阿耶?”木景清又叫了一句。 “没什么,我们去前堂吧。”木诚节收拾心情,暂且将这些事压下。 崔氏一行人回到南诏的时候,内乱已平,也有了处置的结果。跟嘉柔所知的前世大体相同,刀氏和高氏被收了兵权,圈禁在家中,由另外两家轮流派兵看守。 崔氏在路上一直有跟木诚节互通信件,也把信的内容都给嘉柔看。那日嘉柔匆匆回府,避开顺娘,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崔氏。崔氏觉得事关重大,自然是坐不住了,立刻命府里上下收拾东西,举家赶了回来。 路上花了一个多月的光景,不知不觉已经入秋了。 回到家中,崔氏立刻去找木诚节商量,两个人整整谈了一夜。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虽然冷淡,但遇到大事,还是可以共同进退的。木诚节将内宅的事都交给崔氏处置,这种时候,他不想为柳氏分心。 柳氏还被蒙在鼓里,跟顺娘打听她此行去长安到底如何。顺娘委屈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我自然不甘心,按照阿娘给我的锦囊找去,那里却根本没有人住,我留了张字条。之后母亲急着回来,我就没去过那里了。” 柳氏想,那地方是城隍庙里的人告诉她的,按理来说不应该没人才对。可那位是个位高权重的人,想必有好几个住处,那只是其中之一,顺娘没有遇到也是正常的。再者就算他见到了顺娘,知道所求是这样的事,想必也不会出手相助的。 柳氏便安慰顺娘:“那崔家郎君的身份与你确实不配,再耐心找就是了。你也是的,为何眼光要那么高?既然王妃给了你册子,你从里面挑个好的就是了。” 柳氏跟顺娘想的不大一样。顺娘要挑自己喜欢的,做妾也没关系。柳氏却觉得人差一点不打紧,重要的是要做正妻。母女俩正在说话,阿常带了人过来,对柳氏说道:“柳娘子,王妃请您过去一趟。” 柳氏觉得不对,以往请她过去,都是叫个普通的婢女过来,哪里需要阿常出马。何况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健硕的仆妇,像要拉着她去兴师问罪的模样。 柳氏本就心虚,故作镇定地问道:“不知王妃唤我何事?” “柳娘子去了就知道。”阿常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顺娘也觉察出不对劲,挽着柳氏的手臂说道:“我跟姨娘一起过去。” 阿常却伸手挡住了她,面无表情地说:“三娘子就在房中呆着,王妃只叫了柳娘子过去。” 顺娘不明所以,柳氏心里却警觉起来,莫非她做的事被崔氏发现了?可按理来说不应该,那位明明都处置妥当了,连大王都瞒了过去,崔氏能发现什么端倪? 她惴惴不安地跟着阿常到了崔氏的堂屋,阿常将人带到之后,就退出去了。堂屋上除了她,就只剩下崔氏和嘉柔两个人。她行了礼,问道:“不知王妃召贱妾前来,有何要事?” “昭昭,你来说吧。”崔氏看向嘉柔。 嘉柔便站了起来,走到柳氏的面前,慢慢说道:“柳姨娘当年本是官家娘子,因为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家族获罪,没入奴籍。后来,你变成岭南节度使曾应贤的家妓,又被曾应贤送给了阿耶,我没说错吧?” 柳氏点了点头。 嘉柔继续说道:“这十几年,你安分地呆在别宅,也没有存非分之想。可曾应贤忽然托人找到了你。他说有办法让你进云南王府,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条件是你以后得做他的眼线,对吧?” 柳氏听完,脸色大变,立刻跪在了堂上:“王妃,贱妾不知道您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贱妾冤枉啊!” 嘉柔笑了一下:“你先别急着喊冤。这次去长安,阿娘请了最好的小儿科大夫给景轩诊治。大夫说,景轩在娘胎里就十分孱弱,这种症状想必生下来,母亲就无法存活了。你如何解释?” 柳氏没想到长安的大夫这么厉害,额头上开始冒汗:“许是症状相似,那大夫也只是推测……不能单凭此,就定贱妾的罪吧?” “姨娘说的也有道理。”嘉柔朝外叫了一声,“玉壶,把人带进来吧。” 玉壶应声,命家丁拖了一个僧人进来。柳氏一看到他,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正是城隍庙里跟她联络的那位僧人!他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地说道:“云南王什么都知道了……他十日前抓住我,日日用严刑逼供……我就招了,你好自为之。” 嘉柔命家丁把人带下去,此人留着还有用。 柳氏嘴唇发抖,如遭雷轰。十日前木诚节便知道真相了,他却一直隐忍不发!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峻,爬到崔氏所坐的榻旁,抓着她的裙摆说道:“王妃,王妃请饶了贱妾。贱妾这么做,这么做都是为了顺娘!景轩的确不是大王的孩子,可顺娘是大王的亲骨肉啊!王妃……” 崔氏将裙子抽回来:“你好大的胆子!混淆王府的血统,帮着外人算计大王,你现在还有脸在我面前求情?你若想顺娘无恙,好好回答我的问题。竞舟大会上的事,你可知情?” 柳氏立刻摇头,声音都在发颤:“那件事贱妾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京兆尹只吩咐贱妾定期将南诏和王府的事情告诉这个僧人,还安排贱妾进王府,贱妾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贱妾所言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虚假,愿遭天打雷劈!”说完她整个人都在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到如今再不坦白,恐怕连她的命都难保了。 嘉柔看了崔氏一眼,看来阿伯的事情,柳氏当真是不知情的。若她知道,不会在这个时候还维护他。曾应贤用了两个互相不知道的棋子,目的就是其中一个出事的时候,另一个还能保住。而且阿伯为人向来谨慎小心,不会那么容易留下把柄。这次也是她恰好在东市遇到了那个人,才识破的。 崔氏让阿常先把柳氏带到旁边的耳房里看着,嘉柔对她说:“阿娘,柳姨娘和景轩,要怎么处置?” 崔氏凝神想了想:“我原本想着将景轩送到一户普通人家去养着,再给一笔钱,对外就说他夭折了。至于柳氏,只说生了重病,到别宅休养了,暗地里把她赶出去。可这么一来,他们势必察觉。所以只能先将他们留在府里。” 嘉柔知道阿娘已经手下留情,若是换了别人家的主母,柳氏可能都没有命在了。决定之后,崔氏吩咐阿常去告知顺娘一声,也没有刻意瞒她。这种事,同住一个屋檐下,想瞒也瞒不了多久。 过了会儿,顺娘自己哭着跑来,跪在崔氏的面前,替柳氏求情。 “母亲,姨娘定是一时糊涂,才会铸成大错,求求您给她一个机会吧。”她哭得伤心,不停给崔氏磕头。她从小跟柳氏相依为命,可柳氏做的事全部对她隐瞒。她知道了以后也是又震惊,又不知所措。 崔氏皱眉道:“你先起来说话。” “母亲不答应,顺娘便不起来。”顺娘坚持道。她这个时候再不奋力一搏,等阿娘被赶出去了,剩她一个势单力薄,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有些话崔氏不忍说得太明白,嘉柔开口道:“顺娘,阿娘已经从轻发落了。你姨娘犯的错,不是小错。幸好我们发现得早,阿耶又向来刚正不阿,才没被人抓住什么把柄。你可知道若他们抓住阿耶的错处,会是什么后果?整个云南王府都会跟着倾覆!阿娘只是将她暂时看着,并未处置。这个时候,你应当知道轻重。” 顺娘擦干眼泪,不再说什么。她再闹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父亲一直都是站在崔氏那边的。只怪阿娘这次错得太离谱了,竟然帮着外人算计父亲。以父亲的性子,肯定是容不下她了,能保得一条性命已经算是不错了。 她顿时觉得很迷茫,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遇到事又该找谁商量。 日子表面上恢复了平静,木诚节上奏书给朝廷,详细说明了此次内乱的经过以及结果。朝廷对有功之臣加以封赏,还犒劳了参与平乱的一众将士。看起来,好像是木氏和田氏成了最终的得利者。 跟着朝廷的宦官一起来的,还有李家的人,说来年的好日子都要排到三月以后。而今年的腊月十六,宜嫁娶。崔氏觉得日子仓促了一些,她还舍不得嘉柔。 可木诚节为免夜长梦多,一口应下。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婚期定下以后,嘉柔被崔氏按在房中绣嫁衣。她那双手用来骑射还行,拿绣花针简直是难死她了。阿常和玉壶一左一右指正她的针法,崔氏坐在榻上,看到她的样子,笑道:“你也该好好磋磨一下了。我和你阿耶平日太纵着你,由着你的性子来。等嫁到李家以后,给郎君做一双鞋子都做不来。他该笑话你了。” 嘉柔不信李晔身边没个懂女红的婢女,说不定跟长安城的贵公子一样,早就有通房了。阿常说道:“小娘子身份尊贵,倒未必用得着她动手。只是这嫁衣,自己绣的才更有意义。” 嘉柔又耐着性子绣了几针,木夫人和木嘉娴过来了。崔氏起身相迎:“阿嫂怎么过来了?” 木夫人笑着看嘉柔:“我听闻李家的婚期定下,特意过来给郡主送贺礼的。”她从婢女手里拿过一个描金凤纹的黑漆木盒,打开来,是一对赤金宝钗。上面那支的钗头是牡丹花,含丝吐蕊,栩栩如生。下面那支是凤头钗,眼睛用红宝石镶嵌,垂下流苏。 “阿嫂费心了。昭昭,还不快谢过伯母。”崔氏收下,对身后的嘉柔说道。 嘉柔谢过木夫人,她知道这对钗子必定价值不菲。而伯母一贯是很节俭的人,一件大裳都会穿好几年。若没有阿伯那件事,她对两位真的是满怀感激的。 木嘉娴话很少,姿色平平,静静地坐在母亲的身后。她以前很是亲近嘉柔,嘉柔去哪儿也都带着这个堂妹。直到有一天,嘉柔无意间听到她跟另外一个娘子抱怨:“每次跟木嘉柔在一起,我都像影子一样。那几位兄长平日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有跟在她身边,他们才会跟我说话。” 那以后她再来找嘉柔,嘉柔就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见,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也就淡了。或许本来就没什么感情。 木夫人对崔氏说道:“转眼郡主都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还记得她满月时,我将她抱在手中,怎么也舍不得放下。她阿伯就夸,这女娃长得漂亮,怪招人疼的。”崔氏笑着应道:“是啊,兄长还脱口而出‘昭昭如日月之明’,我跟大王就叫她昭昭了。儿女长大,我们便都老了。阿嫂,二娘的婚事,可有眉目了?上次您说跟田家……” 听到这一句,木夫人的表情有点僵硬:“还在相看呢,也未必就是田家。”若被人知道田德成拒婚,二娘以后哪还有颜面? “田家郎君固然不错,多看几家也是好的。”崔氏顺势说道。嘉柔见崔氏跟木夫人如往常一般亲热地闲话家常,有点佩服她。换成是自己,未必能装得这么若无其事。 “阿娘,你知道吗,阿耶他……”木景清大步从外面走进来,最后几个字在看到木夫人和木嘉娴的时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如此明显的停顿,让屋中陷入了一片尴尬的安静。 嘉柔走到阿弟身边,开玩笑地说道:“你怎么话说一半,伯母又不是外人,阿耶到底怎么了?”她眯了眯眼睛,暗示木景清。木景清这才说:“哦,阿耶说想见阿娘,我不知道伯母也在……怕阿娘不好意思。” “你这孩子。”崔氏笑着摇了摇头,“阿嫂别见怪,他就是这般风风火火的。”木夫人识趣地说道:“既然大王有事,我和二娘就不打扰你们了。这就告辞。” 崔氏颔首,让婢女送她们出去,又屏退左右。木景清这才坐在崔氏身边说道:“刚刚吓死我了,差点说漏了嘴。阿娘,柳姨娘一定要见阿耶,阿耶便去了一趟,怎料出来后大怒,已经命人拿了毒酒过去,要赐死她。” 崔氏和嘉柔都有点惊愕,崔氏自语道:“我原以为他顾着柳氏生了顺娘的情分……应该不会置她于死地。柳氏到底说了什么?” 木景清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阿耶说,知您信佛,不忍杀生,那就由他动手。只不过此事还得压下,对外就说柳姨娘病着就好了。” “罢了,本就是他的妾,随他处置吧。”崔氏拿起桌上的佛珠,默念了几句佛经。 顺娘得知消息时,已经无力回天。终日以泪洗面,不肯见人。她恨父亲的绝情,后悔当初跟阿娘进云南王府。如果还在别宅,不生那些心思,她也不至到了孤苦无依的地步。父亲甚至怀疑自己不是他的女儿,厌弃了她。会不会到了最后,也给她一杯毒酒? 她又害怕又伤心,躲在房中,甚至想一死了之。 “三娘子。”婢女燕儿轻轻地叫了她一声。自从知道春桃是崔氏的人以后,顺娘就收买了燕儿,为己所用。表面上她还是最看重春桃,但实际上已经只信任燕儿。 如今顺娘万念俱灰,翻了个身,没有理会她。 燕儿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婢子今日去买东西,回来时被一个人撞了下,这信就揣在怀里了。上面写着您的名字,您要不要看看?落款是长安乐胜坊。” 乐胜坊?顺娘只觉得这个地名很熟悉,想起来是阿娘那个锦囊里的。她立刻坐起,一把夺过信,拆开看了起来。看完之后,她的脸一阵青又一阵白,咬住嘴唇。静坐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 只要能让她脱离苦海,日后可以有尊严地活着,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虽然她不知对方是谁,但是阿娘最后留给她的东西。 她走到书案后面坐下,提笔写了一封回信,然后封好交给燕儿。再三叮嘱:“你将信送出去,不要被任何人发现。事成之后,我保你荣华富贵。” * 湖州州学,此夜,云淡风轻。 李晔坐在敞轩里看书,案上点着两盏烛灯。有一个穿着玄袍的老者提灯而至,问道:“这么晚了,是谁在这里呀?” 李晔连忙起身,对老者拜道:“院长,是学生在这里看书。” 老者把灯举高一些,看清李晔的脸后,脸一板:“又是你。不是已经举荐你去尚书省受试了吗?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因为临近科举考试,全国的州学几乎都没有剩下保荐的名额,独湖洲有名考生因私人原因不能参加,所以把名额空了出来,李绛身为宰相,自然有本事让李晔来这里顶了那位考生的名额。 原本核对完身份,再往尚书省一递名帖便可以回去了。但李晔喜欢湖洲州学的环境,加上这里藏书丰富,他忍不住多留了几日,夜夜秉灯苦读。 老院长最不喜欢这些靠着祖荫的官家子弟,轻轻松松就拿走别人辛苦几年才能得到的名额,对李晔的态度自然也不好。他不管对方身份多么显贵,从他这里出去,就是他的学生,难道说几句还不行了? “您别生气。”李晔好脾气地说道,觉得这个院长有几分恩师的影子,“学生若高中,必定记得院长的举荐之功。请圣人亲书门额,为州学争光。” 院长瞪眼,唾沫横飞:“小儿好大的口气!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受试者千人,进士科及第者不过三十。你当考中容易?若你这年纪能考中进士,老夫甘愿拜你为师!” 李晔笑了起来:“那学生可就记下了。他日若有幸雁塔题名,望院长还记得今日所言。” 院长认为这后辈说话好生狂妄,但偏偏态度又十分恭敬,觉不出无礼的意思。这些官宦子弟考科举也不过是个名目,能有多少真凭实学?他不信李晔能高中,吹了吹胡子,提着灯笼转身走了。 李晔复又坐回案后,从袖中掏出帕子擦脸上的零星飞沫。丝帕柔软,那歪歪扭扭的牡丹花,却有种别样的□□。他收到母亲的来信,云南王已经应下婚期,等考完科举,他便能迎娶她了。 “郎君!”凤箫快步走过来,“刚刚收到消息,武宁节度使到南诏,看上了木嘉宜。” 李晔沉吟。这武宁节度使徐进端是朝廷用来牵制河朔三镇的主力,在各藩镇之中,实力雄厚。他年不到四十,丧妻两年,一直未再娶,身边的莺莺燕燕也从没少过。怎么忽然会对木嘉宜这个小姑娘感兴趣?两人的年岁可是差了不少。 凤箫说道:“听说徐进端去云南王府上做客,一眼便相中了三娘子。云南王本有些犹豫,但三娘子也愿意跟着徐进端,徐进端就直接把她带走了。虽说只是庶出,怎么说也是云南王的女儿,这样会不会太草率了?我还听说,柳氏一直称病不出。” 李晔想,柳氏应该是凶多吉少了。从莫大夫口中得知木景轩的病症时,他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出个大概。他推测柳氏最后会不容于云南王府,却没想到云南王会杀了她。恐怕这也是促使木嘉宜最终决定远走他乡的原因。 这些节度使大都凶残暴力,好色成性,府中往往姬妾成群。她一个小姑娘居然敢只身入虎穴,这份胆识气魄,倒是巾帼不让须眉。 不过一个没有任何凭仗的庶女,所能做的选择本身就不多。 让他在意的是徐进端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云南王府,又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而这颗棋子落下,对整盘棋局又会有怎样的影响。 “郎君,广陵王知道您来湖州了,一直催您回去。他还说您要做什么官,尽管开口就是,考什么科举。”凤箫说道。他都觉得这话挺幼稚的。广陵王虽是天潢贵胄,但如今敢说这话的,也只有舒王了。 李晔皱眉:“我说了这是李家的事,不用他插手。他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广陵王年岁已经不小,却膝下无子,常因此事被圣人和太子训斥,说堂堂郡王,身边竟只有一个王妃。 当初立妃时,史官言官,搬出了一堆违反礼制,同姓不婚的大道理,欲拼死阻拦。但李淳是皇室中人,只要不是同宗□□,谁又能阻止他娶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那之后都说广陵王是皇室难得的情种,只专情一人。 可广陵王的心腹都知道,广陵王妃是因为有李晔这个弟弟,才会如此得宠。只可惜嫁过去几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众人当然着急了。 * 十一月下旬,进士科公布及第人选,本届共录用三十一人,崔时照名列第十,而李晔则是最后一个。嘉柔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快要到抵达长安。她觉得十分意外,李晔怎么会突然去考进士科呢? 玉壶说:“听闻李家郎君这进士之名来得很是坎坷。四位审卷的考官,有两位判他不过,两位判他过,这本是要落选的。最后可能看他是李相公之子,又为他破格增设了一个名额。崔家郎君就比较厉害了,三十一人中最少年。” 崔时照可是元和帝的股肱之臣,三十岁时便做到了吏部侍郎。考个进士科,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李晔此举实在让嘉柔想不通。上辈子,他应该一直默默无名才对。难道这辈子因为娶了自己,他的人生轨迹也发生了变化?那她倒是很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过人之处。 再进长安,她已是待嫁之身。这趟,她跟崔氏先行,木诚节和木景清还留在南诏处理公务。临近婚期时,他们会再快马赶来。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停留在都城太长时间,又被舒王找麻烦。 关中地区已经是冬日,跟四季如春的南诏相比,长安就如同冰窖一般。但作为南方人,对北国雪景还是有几分憧憬的。嘉柔走下马车,裹紧身上的皮裘,手中还抓着小暖炉。心想,幸好那嫁衣有好几重,否则她还没嫁到李家,估计就被冻死了。 第31章 第三十章 李府门庭若市,得知李四郎首试便金榜题名之后,整个长安城的勋贵圈子仿佛油锅入水一样炸开了。李晔年幼时便有神童之称,后来逐渐泯然众人,又多年称病不露面,人们几乎都忘记了他的存在。没想到他一试成名,很多边边角角的妇人便连番上门,透露了那么几分想要塞个庶女过来的意思。 郑氏觉得自己在李家窝囊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一回了。在李绛面前讲话的时候,声音都大了几分。她虽出生于荥阳郑氏,却是个庶房嫡女。因为二十多年前,李绛这个鳏夫,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还得罪了权势滔天的卫国公府,哪家敢嫁闺女给他做续弦? 多亏郑氏的父亲有几分眼光,觉得郑氏年纪大了,就托人说亲,嫁给了李绛。这才有了二十多年后,郑氏这个宰相夫人的名头。 “相公,妾身跟您说话,您在听吗?”郑氏跪坐一旁,看李绛翻着书卷,心不在焉的,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李绛肃容说道:“他马上要成亲了,你这个时候给他纳妾,云南王府怎么想?还是等他娶妻之后,让郡主给他张罗吧。而且,”李绛抬头看了郑氏一眼,“你未必能做主。” 这话郑氏就不爱听了,她的亲儿子,她怎么不能做主了?那位郡主金枝玉叶,恐怕自己都要人照顾,怎么能照顾好她的儿子?最多娶回来当个摆设罢了。 “相公这话说的。当时您跟他闹脾气,还打了他。若不是妾身出面,能劝动四郎考科举吗?大郎和二郎都有孩子了,四郎身边连个体己的丫头都没有,实在太说不过去了。”郑氏喃喃道,“不如过几日,妾身将她们都请到府上来,再好好看看。” 李绛是懒得理会这些事,便由着她去了。郑氏就是个内宅妇人,没有太高深的见识,这也是李绛与她无话可说的原因。 郑氏见李绛不爱搭理他,知道跟他商量也是浪费时间,就告辞出去了。 她思来想去,这件事还是要跟大媳妇商量。李家实际掌管中馈的,是李暄的妻子王慧兰。王慧兰素有才名,尤善书法,都城中很多贵女都模仿她的笔迹。她出生于太原王氏,父亲是武宁侯,姑母嫁给成国公为妻。而宫里的韦贵妃,就出自成国公府,还特意给她请了个封号,为荣安县主。 所以她在李家的地位,十分尊崇。 郑氏走到她所居住的院子,婢女进去禀报了,才请郑氏进去。郑氏早年间还不习惯这做派,明明自己是长辈,却好像低了王慧兰一头。可后来想想也释怀了,人家是县主,李暄也并非她所出,王慧兰敬着她是婆母,已经很给面子了。 她走进屋里,屋中陈设奢华,地上铺着绒毯,正对门就是一面兰草的竖屏。隔间的黄梨木矮柜上放着一盆水仙,宝瓶里插着未绽的红梅。空气中浮动着淡雅的香气。一名婢女正在煮茶,茶炉咕噜作响。王慧兰从书案后起身,笑道:“大家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快请坐。” 她的姿色虽不算出众,气质却超凡脱俗。 郑氏坐在案上,王慧兰拿了鎏金的手炉递给她:“外面天冷,您快暖暖手吧。” 郑氏顺从地接过,对她说道:“我今日来,是有事想跟你说。我想为四郎纳一门妾,过几日,想请那些娘子到府上来看看。” 王慧兰正在喝茶,闻言顿了一下:“这件事,大家跟四弟商量过没有?”据她所知,李晔不怎么近女色,都这个年纪了,连个通房都没有。原先家里人都觉得是因他体弱,也没怎么在意。这几日,李府门庭若市,王慧兰也听说好些人给郑氏出主意,要她帮李晔纳妾。 郑氏老实地摇了摇头:“跟他说也没用,他八成是不答应的。等我看好了人,直接把人带进府里,我不信他还能把人赶出去?” 王慧兰笑道:“大家,纳妾固然是好事,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四弟马上就要娶妻,这个时候把人迎进来,恐怕骊珠郡主会不舒服。不如等她过门以后,您再把这件事交给她办,也显得名正言顺。再说,也许四弟根本就没那个意思。” 李晔虽在骊山别居,可到底是李家嫡子,纳个妾有何难的?可这么多年,他都没动过那个心思,也不可能中个进士就改变了。王慧兰虽然跟李晔接触不多,但掌管着整个李家,起码的眼力劲还是有的,否则李绛也不会放心让她主持中馈。 郑氏想了想儿子那个性子,觉得王慧兰也有道理。离去以后,婢女宝芝来给王慧兰添茶水。她是王慧兰的陪嫁,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说。 “娘子觉得四郎君这回一反常态,是不是对那个骊珠郡主动了真心?所以才劝夫人先别纳妾。”宝芝问道。 王慧兰吹了吹茶汤,淡淡地说道:“世家大族之间的联姻,哪个有真感情?夫妻都是凑合着过日子。我之所以阻止大家,是不想在这个时候生出什么事端。本来李家与云南王府结亲,就够引人注目的了。大人那边怪罪下来,我也不好交代。” 宝芝点了点头:“那娘子觉得,骊珠郡主与郭娘子比,哪个更厉害?相公要四郎君回家住,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可是郡主呢,品级比您还高,不是郭敏之流可以比的。” 这个问题,王慧兰倒没有想过。郭敏虽出身显赫,但是到底没有封号在身,平日在她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想当初她出嫁的时候,父亲便是考虑到这一点,特意告知姑母,让她进宫向韦贵妃求了个封号,用来压住郭敏的。好在郭敏对主持中馈也没什么兴趣,但两个人既为妯娌,免不得会将对方拿来比较,明争暗斗。 如今又要塞一个进来,身份贵为郡主,王慧兰是有些压力的。 “你派人去打听打听这个骊珠郡主的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王慧兰说道。 * 成亲之前,嘉柔不能跟李晔见面,而且崔氏为了磋磨她的性子,将她拘在府中绣嫁衣,看管得极严。嘉柔长这么大,崔氏都十分放任她,这次一反常态,大概也是被柳氏母女的事情刺激了。 他们都没有想到武宁节度使会突然上门,还看中了顺娘,而顺娘也愿意跟他走。武宁节度使,就是上辈子虞北玄最后求助的那个人,据那个宦官所说,虞北玄还要娶她的女儿。 嘉柔不知这是否为一个巧合。但那日崔氏和她送顺娘离开的时候,顺娘痛哭着跟她们告别,眼里的却不是伤心,而是冰冷。经历那番变故,她失去了母亲和弟弟,也失去了整个云南王府,想必心境也与原来大不相同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有些路是自己选的,哪怕刀山火海,也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无法回头。现在的顺娘和当年的她,其实很像。 而且嘉柔还注意到一件事,来了都城这么几次,没有听到旁人提玉衡的名字。可是这个人,却对整个天下局势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从广陵王逆袭登基,到力主削藩,再到对淮西用兵,他都在幕.后推波助澜。可以说是成就元和帝的大功臣,所以元和帝登基以后,曾许以宰辅之位,他却坚决推辞不受,还一度隐退。 一个人辅佐帝王登基,不是为了权势地位,那是为了什么呢? 嘉柔不止一次地听虞北玄说过,他一生最忌惮的敌人,就是玉衡。 后来淮西的战事起,元和帝请玉衡出山。他的确很有本事,虽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却能号令千军万马。此人就算上战场,也从不露面,但他极善兵法,在与虞北玄几次的交手之中,都占了上风。虞北玄可是一路从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大将,鲜有对手,却屡屡载在玉衡的手中。徐州之战,也是玉衡力挽狂澜,扭转了整个局面。 她甚至怀疑上辈子突然出现在蔡州的那支奇兵,就是玉衡指使的,才让她落入元和帝的手中。 只可惜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虞北玄根本没有为了她而落网。一个企图颠覆帝国的野心家,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大业。这些男人还是不够懂男人。 这辈子,若有幸见到玉衡,她也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有没有长着三头六臂。那人拥有着帝王的绝对信任,掌握着天下至高的权势,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不愿身处庙堂。 应该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尽管他可能是上辈子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不过他也好,元和帝也罢,她虽被处以极刑,但本就立场不同,嘉柔并不怪他们。这辈子,只要知道广陵王是最后的赢家,她老老实实地拥护他,想必不会再像上辈子那么惨了。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木诚节从南诏赶到都城,还带了不少人同行。木城孝父子是自家人,不想连田德成都一起来了。 嘉柔在院子里见到田德成,十分意外。她本想直接走开,田德成忽然拦在她面前:“我就跟你说几句话行吗?” 他生得虎背熊腰,穿着一身窄袖圆领长袍,一副很凶悍的模样,偏偏说话的声音又是温柔细致的。他对嘉柔说:“这次南诏出事,就剩田家和木家了。我们俩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要嫁人,我作为兄长,总要来看看的。” 嘉柔没想到他说这个,想起小时候他总跟在自己身后,笑嘻嘻的模样,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是不喜欢田德成,嫌他长得不好看,也不够聪明,更没有能力。可论讨厌,也谈不上。毕竟田德成除了跟阿弟结过梁子,对她一直都挺好的。 她这个人的缺点就是有些以貌取人,喜欢这世间一切好看的东西。大概小时候遇到的那个少年,一下子将她对男人的审美提到一个高度,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娶你为妻。你定了婚期,我还想过带你走。我是什么都不怕的,但你跟着我在一起,大概不会开心吧……”田德成讪讪的,又问,“你见过那个李晔吗?你喜欢他?” 就长相来说,嘉柔挺喜欢李晔的。她点了点头,认真说道:“我这个人其实缺点挺多的,不太适合你。你会遇到一个好姑娘的。”这种时候,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他。 田德成却很坦然:“嘉柔,你不用不自在,喜欢你是我的事。阿耶给我在金吾卫中谋了个中候的小官,以后我留在长安,你有事可以来找我的。若是信不过其它人,也可以让我帮你给南诏传信。” 嘉柔谢过他的好意,只不过他要留在长安?田夫人竟然能舍得这个独子。 田德成似看出她还有顾虑,知道很多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南诏已有分崩离析之势,这次内乱不过是个开始。家中为他安排好后路,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但嘉柔马上要出嫁了,他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说这些事。 他私心里,愿她一直是那个笑如银铃的小女孩。 离婚期越近,嘉柔心里越紧张,只是她面上装着很平静,看着周围的人在替她忙忙碌碌。前世她没有过六礼就跟了虞北玄,跟他圆房也是在回到蔡州不久以后。那时朝廷已经下旨要虞北玄迎娶长平,所有人都在为那场大婚而忙碌。而她想漏夜偷偷离开,却被虞北玄逮个正着。 那晚下了一整夜的雨,她被他压在床帐之上,跟他纠缠到凌晨,最后直接晕了过去。他大概是怕她还有力气逃走,在长平嫁来之前,她都是躺在床上渡过的。今生她既然嫁给李晔,自然要尽到做妻子的义务。只是每每想到那段回忆,还有撕裂身体的巨痛,她就有些畏惧。 就连后来虞北玄与她亲热,她都十分抗拒。几乎都是被他强迫着有了那些事。她从来都不会主动,更不觉得享受,有时候眼睛闭一闭就过去了。 亲迎的前一日晚上,崔氏带着卢氏来给她梳发。卢氏坐在嘉柔身后,拿着她一把乌黑发亮的长发,边梳边说:“郡主这头发真是像极了王妃,又漂亮摸着又舒服,以后想必郎君会很疼爱你的。” 都是关起门来的闺房中话,卢氏也没有避讳。嫁了人这些事都是难免的。 嘉柔含羞低着头,崔氏在旁笑道:“她就是脸皮薄,听不得这些。我这两日叫阿常教她,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往后在都城里,就靠着阿嫂帮我多照拂她了。” “都是自家人,王妃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卢氏应道。 嘉柔看着铜镜里的卢氏,嘴角带着笑意:“舅母让阿娘不要见外,却一口一个王妃和郡主地喊着,这哪是自家人的叫法?舅母以后叫我昭昭可好?昭昭在都城里,也就跟舅母一家最亲了。” 崔氏也说道:“是啊阿嫂,你就别记得她是郡主,只当是自家的外甥女。” 卢氏愣了一下,她是个很循规蹈矩的妇人,说话做事都谨记自己的身份,不敢逾越。被嘉柔和崔氏这么一说,她的动作放得更轻柔了一些,油然生出几分爱护的心思。 卢氏用银篦梳完发,阿常送她出去,崔氏坐在嘉柔的身边,又叮嘱道:“昭昭,你听阿娘说。嫁过去以后,你就不是郡主,而是李晔的妻子。不要再耍性子,凡事三思而行,敏于行而少于言。勤侍夫君,奉翁婆至孝,敬长爱幼。若能得李家上下和睦,阿耶和阿娘便放心了。” “阿娘,您放心,我虽然不一定能做好,但会尽力去做的。”嘉柔靠在崔氏的怀里,“阿娘,再让女儿撒撒娇吧。” 崔氏摸着她的头发,面带微笑:“都要嫁做人妇了,还是这么孩子气。” 上辈子,她没有父母的祝福,没在他们身边尽孝。这辈子她听从了父母的安排,嫁给李晔,今后却还是要远离他们,隔着千山万水。嘉柔心中不舍,又跟崔氏说了好一会儿话,才送她离去。 漫漫长夜,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知为何,眼皮跳得厉害,大概是太紧张了。 婚礼在天黑以后进行,但崔氏一早就开始忙碌了。嘉柔睡到中午,才被崔雨容和玉壶等人从被窝里拉出来。 她昨夜没有睡好,坐在铜镜前,由八个婢女上妆,梳头和穿衣。成亲是要上大妆的,光□□就涂了好几层,还要描眉,点唇,上胭脂,再加花钿。崔雨容看着嘉柔,忍不住笑出声:“难怪你平日不喜欢上妆,这样真是看不出什么美丑来了。” 嘉柔叹了口气,镜中那个哪里是新嫁娘,分明就是个面白如纸的女鬼。 “表姐放心,等你以后嫁人,我也肯定会去看你笑话的。”嘉柔对崔雨容做了个鬼脸。 两个婢女过来给她盘发,用了层层的假髻,头发梳得又高又亮,插上华钗宝簪,活脱脱就像个大花篮子,毫无美感可言。不过婚礼贵在隆重,娘家是巴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戴在她身上,以示对她的重视,好让夫家不敢轻看。 她身上已经穿着一件素纱的高腰襦裙,胸前绣着牡丹花的纹样,寓意花开富贵。婢女拿来深青色的绣鸾凤纹大袖衫,那上面的凤尾还是嘉柔自己绣的,取鸾凤和鸣之意。配上一条镶嵌宝珠和石榴花纹的腰带和深色的蔽膝,穿上深青色的云头鞋,绣金色祥云纹的薄纱帔帛,整套婚服雍容华贵。 只是这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崔雨容奉崔氏之命,拿了一把团扇要嘉柔遮住脸,扶着她去了堂屋。 堂屋里摆着马鞍,马鞍前放置一个行障,嘉柔便坐在马鞍上静静等着李晔来迎。 夜幕降临时,前院忽然热闹起来,应该是新郎家的人来了。很多堂屋里的夫人娘子,也都跑去看热闹。新娘家的人在门前拦阻,不肯新郎轻易入门,抱得美人归。所以李晔要走到嘉柔面前,还得过五关斩六将。 外面喧闹了一阵,去打探的阿常跑回来:“李郎君和崔郎君两个人在门前对诗,不愧是新科进士,你一阙我一首的,谁都不肯落下风,真是妙句连出,我看好多人都恨不得拿笔记下呢。广陵王居然还派了好几个秘书省的校书郎来给新郎做傧相,那些都是才高八斗的大才子,我们这边哪里是对手。这会儿人快到了!” 嘉柔一下紧张起来,少顷,一大群人走进堂屋。隔着行障,嘉柔只能看见一个红色修长的影子站在外头,若芝兰玉树。她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两下,脑海中空茫茫的一片,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大概是《催妆诗》。然后那行障被撤了,李晔在她面前端然坐下。 他身上还是那股淡如莲花的味道,跟她身上隆重的脂粉气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虽看不到他,但周围的人不停地在夸新郎俊俏,新娘有福气,她的脸颊没来由地发烫。他的确生得好看,配上鲜艳的红,应该会更衬得玉质出众。 两个人静静对坐着,等旁人进行完仪式。嘉柔手里明明举着团扇,遮住整张脸,他应该什么都看不见,可还是听到他轻笑一声:“妆太重了。”他原是想看到一个貌美动人的新娘,却不想婚礼要上大妆,嘉柔直接面目全非了。 不过这样旁人就不会看见她的美貌,以后只给他一个人看就好。 不知为何,嘉柔听出他有很浓重的鼻音,似乎是感染了风寒。长安的冬日已经很冷了,虽然今年迟迟不下雪,可他的身子骨似乎不好?也不知病得是否严重。 “去向岳父岳母拜别吧。”李晔伸手将嘉柔扶起来,手也是冰凉的。 木诚节和崔氏坐在堂上,分别对嘉柔叮嘱了几句。崔氏眼眶发红,舍不得嘉柔。木诚节抓着她的手,宽慰了她几句,挥手命人送他们出门了。 出嫁本来该高兴,也不是见不到家人了。可看到阿娘哭,嘉柔自己也没有忍住。玉壶扶着她,小声提醒道:“郡主可千万别哭,仔细脸上的妆花了,到时会很难看的。”嘉柔的眼泪已经盈满眼眶,闻言也只能硬生生地缩了回去。想起脸上的大妆,若真的落下泪来,结果是惨不忍睹的。 她坐上婚车,离开家门,跟着迎亲的队伍前往李家。夜里,长安宵禁,但婚丧嫁娶,不在此列,也少了看热闹的人。 拜堂是在青庐之内,选院中西南角的吉地,搭建帐篷,婚前王府已经派人来撒过帐了。行礼之后,两个人并肩坐在床上,各吃三口同牢饭,又饮了合卺酒。一瓢分成两半,用红绳各绑一端。李晔瓢中之酒已经被云松偷偷替换过了,只是白水。他看到嘉柔喝了一口酒,便道声“可以了”,让下人把瓜瓢拿走。 帐中的外人这才退出去,由婢女来伺候着两人更衣,卸妆。 嘉柔一直拿扇子遮着脸,不愿让旁人看见她的样子。所以刚才观礼的人哄闹,她也只是露出半张脸,很快又遮了回去。她坐在妆台前,头发被绑了好几层,需三个人帮忙才能拆卸下来。玉壶端了铜盆来给她净面,她把整张脸浸入面盆里,仔细搓揉了一番,才抬起头来。那大妆在脸上一日,她的表情都有点僵硬了。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李晔就坐在后面看着。直到她洗干净脸,才恢复了那种清水出芙蓉的美丽,烛火晕染着她的倩影,美人如花。李晔面露微笑,刚想起身,却侧头压抑地咳嗽了两声。 嘉柔忙回头看他:“你可是病了?”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李晔摇了摇头,想说没事,可是咳嗽却越发停不下来。他撑了一日,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病来如山倒。 嘉柔走到他面前,看他双颊诡异的绯红,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吓了一跳。竟然是滚烫的!她皱眉:“烧得如此厉害,怎么也不早说?”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李晔轻声道。他的身体本就弱于常人,考完试之后,宴会一个接一个,事情一件接一件,他整日在外奔波,这才感染了风寒。有几日了,为了不耽误婚礼的事,他今日是强撑着去迎亲。现下却有些撑不住了。 “玉壶,赶紧命人去请大夫来给郎君看病。”嘉柔回头吩咐道。 玉壶正要去,李晔阻止她:“天色已晚,府中没有大夫,等明日吧。不用兴师动众的,我睡一觉就好。” 嘉柔出嫁之前,就知道他虽是李家的嫡子,在家中却不得宠,没想到竟连生个病都不敢劳烦家里。今日他们入青庐行礼的时候,观礼的人是有不少,但却没见到李晔的两个兄长和嫂子,连亲姐广陵王妃都没有来。再对比自己家那边的热闹,这边只能用“凄凉”两个字来形容。 这个人在人前总是彬彬有礼,笑容清朗温和,真是一点察觉不出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嘉柔有点心疼,蹲在他面前说道:“那我让人熬些姜汤送过来。如果实在难受,一定要告诉我。” “嗯。今夜我睡塌,免得将病气过给你。”李晔说着要去拿被子,却被嘉柔一把按住肩膀:“不行!你就睡床上。”两人四目相对片刻,还是嘉柔先败下阵来,别过头:“榻上凉,睡这儿方便我照顾你。” 那张俊脸呈现病态的潮红之后,竟然像红莲般又纯净又妖艳,有种说不出的魅惑之感。嘉柔的心砰砰狂跳,不敢多看他一眼。 李晔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没有再推辞,而是合衣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这么多年,他独居在骊山的别业,无论什么事都是自己扛过来的。哪怕生病,身边也只有云松照顾,从来不曾告诉家里。可今夜,他知有人在意他,便不想再故作坚强了。 这世间有什么人喜欢孤独,只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嘉柔见他乖乖听话,松了口气。本想让玉壶去吩咐李家人熬汤,又怕玉壶分量不够,亲自开门出去。门外守着两个仆妇,两个婢女,都是她带来的。而廊下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正走来走去,好像是李晔的随从。 “你过来一下。”嘉柔叫道。 云松侧头,看见一个裹着皮裘,穿着长裙的女子站在门前。青庐前的长灯投下的烛光照亮她的脸庞,肌肤胜雪,玉骨姗姗,美若天仙。明明出身高贵,应当如同家里另两位娘子一样带着些傲慢和骄纵。可她偏偏没有,眉眼间自带了股英气,既不柔弱,也不高高在上。 他今日是看着新娘入门的,只不过那时她脸上有大妆,美丑根本瞧不出来。此刻见到郡主的真容,不由感慨,难怪连郎君那样的谪仙人都动了凡心。 嘉柔见他发呆,又叫了一声。云松这才回过神,连忙跑过去:“郡主有何吩咐?可是郎君他……” 云松知道郎君身体不适,今日便听他咳了好几声。郎君身体底子本就不好,所以他格外注意。 “你叫……?”嘉柔还不知云松的姓名。 “小的名唤云松,是郎君的贴身随从,一直在骊山照顾他。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小的。” 嘉柔想到门外的几人都是阿娘安排的,走远了些,才问道:“他有些发热,我要叫大夫,他却不肯。要紧吗?他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松据实已告:“郎君很小的时候,曾在寒冬落水,险些丧命。之后便落下病根。这几年身体几经调养,本已大好,但到了冬日还是难熬,生病了便不容易好。想来是近日中了进士,应酬太多,郎君频频外出,才感染了风寒。不过郎君不太喜欢请大夫,多半还是顺着他为好。” 郡主身份高贵,原本云松不敢这样说话的。但见她真的关切郎君的病情,又没什么架子,便多说了两句。 嘉柔听完点了点头,原来体弱多病的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他很小的时候落水,是意外还是人为?“你去命厨房煮一碗姜汤来,暂时不要惊动家里。” 云松立刻去办,嘉柔走回青庐前,吩咐左右:“你们都回去休息吧,今夜不用值守。” 那几人面面相觑,临行之前王妃吩咐,怕郡主新婚之夜应付不来,要她们看着,不敢轻易离开。嘉柔坚持道:“这里有玉壶就行了,你们回去吧。”她不想让阿娘知道李晔生病的事,免得她牵挂。 那些人也不好违逆郡主的意思,行礼之后便退下了。 青庐之内,红烛高照,炭盆将整个帐子熏得暖如春日。李晔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过去了,面容安详。嘉柔从铜盆里拧了帕子来,为他擦了脸上的汗,又把帕子搁置在他的额头。她其实并不会照顾人,前世跟着虞北玄,倒是他照顾她多一些。 玉壶站在嘉柔的身边说:“新婚之夜,郎君却病成这样,委屈郡主了。” 嘉柔并不觉得委屈,相反还松了口气。如果李晔上来就要跟她做那种事,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何反应,大概会很别扭吧。 “你也下去休息,有事情我会叫你的。”嘉柔转头对玉壶说道。 “是,婢子就睡在外面的榻上,若有事,郡主喊婢子一声。” 嘉柔点了点头,玉壶就告退了。等云松端来姜汤,她唤李晔起来喝下之后,就吹了其余的照明,只留下案上的两个红烛,周围的光线一下暗暗了。她站在床边,犹豫着要不要躺到他身旁去。最后几经挣扎,实在没有勇气,还是自己躺在了床尾。 她想着睁眼等到天亮,万一他起夜,她也能照顾。可怎知躺了会儿,竟有些困了,枕着手臂,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了天大亮,她感觉到身上盖着什么东西,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是一床被子。昨夜她睡着时,身上分明什么都没有盖。李晔……她一下爬起来,床上已经没有人了。 玉壶听到动静,赶紧从外面走进来:“郎君已经醒了,正在外面等着郡主去请安。郡主快些梳洗罢。” 这人不过一夜,便好了吗?嘉柔满腹狐疑地坐下来梳妆,玉壶说道:“郎君瞧着精神尚可,只不过还在咳嗽。郡主别担心。” 初次见公婆,难免要穿得正式些。虽不如昨日的婚服那般隆重,但也是云鬓花钗,配以大裳长裙。她梳妆好,走到外面,看李晔着青色宽袍,两个人倒是跟昨日反了过来。 “你已经没事了吗?”嘉柔走过去问道。 李晔笑着说:“大体无碍了。有劳郡主照顾。”他还有些鼻音,但的确没有昨日那么浓了。或者是他习惯了在人前伪装,眼下看起来,倒真不像一个昨夜还在发热的病人。 听了他的话,嘉柔却有些不好意思。她本来是要照顾他的,可是自己却累得睡了过去,结果一觉睡到天亮,还要他帮自己盖被子。 “走吧,父亲母亲他们在等着了。”李晔抬手,请嘉柔先行。嘉柔却说:“我虽是郡主,但既然已经结为夫妻,还是以夫君为尊,你先走。” 李晔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笑。他原以为,她从小就是郡主,总会有几分在意自己的身份。可她却好似全然不在乎……这是要在家人面前给他颜面吗?那他倒不好拂了她的一片好心。 李绛和郑氏坐在堂屋里,李暄和李昶各自携着妻子坐在左右,都在等那对新人。堂上十分安静,几个人都是各做各的事,全无交流。只李绛父子偶尔说两句昨日各个官员送的贺礼云云。仆妇跑来禀报,说四郎君和郡主已经到了外面。李绛起身,其余的人都跟着起来,而后李晔和嘉柔便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李暄看到是李晔先进来,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当初他娶王慧兰的时候,因她是县主,他还没到今日的军职,所以是让王慧兰先走的。可李晔娶的是堂堂郡主,品阶比王慧兰还高,竟然甘愿屈居在他之后?再看李晔身后立着的女子,清丽华贵,貌美不凡,岂是王慧兰之流可比的。 王慧兰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木嘉柔特意让了李晔,在人前给足了自己男人的面子。而李暄心里势必想到她进门那会儿,两相比较,肯定不会痛快。 这骊珠郡主看来没那么简单。 嘉柔上前向李绛和郑氏行礼,李绛回礼。嘉柔说道:“媳妇请安来迟,还请大人和大家恕罪。既是在家中,媳妇便只是李家儿媳,还请两位尊长入座,受儿媳奉茶跪拜。” 这些礼仪,她出嫁之前,崔氏都细细教过的。人前敬三分,总是不会错。何况她从未把自己的郡主之位看得有多么高贵。 李绛听她这么说,心中倒是有几分赞许。原先还怕南诏是化外未开之地,哪怕身份贵为郡主,也上不了世家的台面。可眼下看来,此女倒是配得起李家儿媳的名号。 郑氏一直在打量嘉柔,也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看到李绛坐下了,她也连忙跟着坐下。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下人拿了垫子过来,李晔和嘉柔跪下,依次给李绛和郑氏奉茶。她为公公准备了一套纯金的茶器,给婆婆的是十二支花簪,都是崔氏帮她挑选的。郑氏看到婢女将那锦盒打开,每支金簪上还镶嵌着颜色不一的宝石,心中惊愕,面上却没显露出来。 她原以为那南诏是边陲之地,不会有什么好东西。想不到嘉柔出手如此阔绰,送她的东西,比其它两个生长在都城里的儿媳都要好。南诏这两年的境况她也有所耳闻,以为云南王府破落了,因此没太把这个见面礼当回事。准备的东西,跟嘉柔给她的相比,就显得寒酸了。 郑氏犹豫不决,李绛便看她。他给了嘉柔一袋金饼,给新媳的东西,都是婆母准备的。他一个大男人,自然不会管这些。但见郑氏迟迟不把东西拿出来,两个孩子还跪着,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 李晔看见嘉柔送给母亲的东西十分贵重,感到欣慰的同时,又见母亲态度扭扭捏捏的,就猜到她准备的东西,恐怕拿不出手,怕在儿媳面前丢了面子。 母亲一向节俭,却没想到在这样的事情上也处置不当,怪不得父亲把中馈之事都交给了大嫂。李晔看向站在郑氏后面的苏娘,苏娘袖子里藏着两只金镯子,是郑氏的陪嫁,她却不好意思拿出来。 苏娘接触到李晔的目光,知道他有办法救场,拍了下手说道:“老身糊涂,夫人赏给郡主的东西落在屋里了,这就回去拿。” 郑氏不记得自己还准备了什么东西,但苏娘已经行礼退出去了。 “别跪着了,先起来吧。”李绛沉声说道。郑氏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落在屋里,他有些不满。但当着孩子的面,也不好责备她。 李晔伸手扶嘉柔起来,十分爱护的模样。嘉柔想他可能是要在家人面前表现出两人的恩爱,便配合地笑了笑。夫妻俩这般甜蜜的样子,落在外人的眼里,自然是各有各的想法。 刚才嘉柔送的东西,王慧兰和郭敏都看在眼里。她们当初进门时所送的,虽然也是百里挑一的好物,但跟嘉柔的比起来,却逊色多了。郭敏倒没什么,她一向看不上郑氏的小家子气,也不管中馈,自然不会在乎这些。 云南王怎么说也是藩王,还有清河崔氏作为外家,她从来就没有小看过木嘉柔。 王慧兰却不得不在意。她在李家掌中馈,务必要做到上下信服,地位才能巩固。因此惯于察言观色,面面俱到。郑氏也好,嘉柔也罢,她注意她们,就是不想有人来撼动她的权力。说句辛酸的,她除了这个中馈以外,还有什么? 身边的那个男人,根本就不爱她。 苏娘去了没多大会儿,便捧着一套头面回来。这头面算不上多珍贵,好在分量很足,不会显得寒碜。王慧兰和郭敏之前进府的时候,郑氏送的东西与这个差不多,这样一碗水端平,她们两个也不会有话说了。 郑氏不知道苏娘打哪里弄来的这一套头面,见她全送给嘉柔,还有点肉疼。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大方地说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拿着玩玩吧。” 嘉柔诚心谢过,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整个过程,她都表现得宠辱不惊,大方得体。这跟王慧兰打听到的骊珠郡主,完全是两个人。 李晔又带着嘉柔见过两位兄长。李暄在神策军任职,一身凛然正气,人也十分高大。他淡淡地点了点头,介绍王慧兰。倒是王慧兰热情地说了两句:“我就不见外了,直接叫你弟妹。一直都盼着四弟回家来住,如今又多了弟妹,以后家中可就热闹了。”她笑着让宝芝呈了一个盒子过去,里面是一支玉簪:“弟妹天生丽质,想必玉器也很衬你的肤色。这簪子的图样是我自己设计的,找工匠打出来。弟妹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王慧兰是都城里有名的才女,她因相貌不出众,就拼命在才艺上弥补,因此那支兰花很显别致。 嘉柔愣了一下:“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收?再说,我也没给大嫂准备什么……” “一家人不说这么见外的话。你喜欢,我就高兴了。”王慧兰笑着道。 李晔在旁柔声说道:“既是大嫂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大嫂。”嘉柔顺从地收下,暗暗记住回去选一样东西,送到王慧兰的住处答谢。 李晔又带她到了李昶和郭敏的面前。嘉柔已经在崔府见过郭敏了,点头一礼,看向她身边的李昶。 李昶跟李晔长得有几分像,大概都肖父。但李晔给人温润如玉的感觉,李昶则显得有些阴沉。听说他年纪轻轻已经是户部的度支员外郎,前途无量。可户部在裴延龄的掌管之下,早就乌烟瘴气,不会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官。 这都城里的世家大族,关系实在是错综复杂。李晔之姐嫁给了广陵王为妃,按说李家应该是支持太子这边的。可是李昶却在帮舒王的人做事,李绛好像也没有阻止。 大概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李绛看他们都互相见过礼了,以还有公务为由,先行离开。众人起身相送,李暄和李昶也相继告辞。他们都有职务在身,平日在家的时间本就不多。李昶走过李晔身边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等他们都走了,郑氏才松了口气:“家中还有些姬妾和庶子庶女,等哪日空了,再招来给你看。没什么事的话,大家都回去吧。” 她还记着要给李晔纳妾的事情,但这事绝对不能当着儿子的面说,一定会被他拒绝。她想着接下来李晔要等吏部的选官,估计不会闲在家中。等哪日他不在的时候,她再把媳妇叫到自己的住处,立立规矩,再提纳妾的事也不迟。 嘉柔跟着李晔从堂屋里出来,还在想着刚才李昶临走时最后看李晔的那一眼。这兄弟之间的关系,总觉得不太寻常。她的兄弟姐妹少,阿弟是个直肠子,动一动眼珠就知道在想什么。她以前还羡慕别人家中兄弟多的,以为出了事能多一个人帮衬和商量。可在李家好像不是这样,除了王慧兰八面玲珑一点,其它人都很冷淡。 李晔回头看她,她已经落下了一大截,停下问道:“你在想什么?” 嘉柔回神,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没什么。在想要送什么东西给大嫂做回礼。我不太了解她,你有什么建议?” 李晔想了想:“大嫂喜欢兰花,你可以送些相关的东西。”他虽不在家中住,但是对众人的喜好,多少了解一些。从他们平日的吃穿用就能看出个大概,并不难。 嘉柔应好。喜欢兰花的女子,大都品行高洁。今日王慧兰给她的印象不错,知书达理,礼数周到,至少比高傲的郭敏好相处多了。她骨子里不太想跟女人打交道,毕竟上辈子跟长平两人,斗得两败俱伤。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问李晔:“你有没有妾室或者通房之类的?” 李晔看她神色紧张,不由逗她:“若我有,郡主打算如何处置?” 嘉柔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原本心里还有几分希冀,他身体不好,应该不会乱来。可听到他这么说,才知道男人都无法免俗。想想也是,都城里像他这个年纪的贵公子,应该连孩子都有了。 “既然有,那一会儿就叫来给我看看,我也好认识一下几位姐妹,日后和睦相处。”她目视前方,硬邦邦地说道。 李晔笑着看她,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分明是要跟人打架,哪里有想和睦相处的样子。不过他没有妾室和通房,骊山别业里都是一些做杂役的仆妇,连个年轻的婢女都没有。母亲曾经安排了几个过去,都被他送走了。 “骗你的。没有旁人,以后也只有你一个。”他轻声说道。一直都在等她,怎么还会对别的女人动心。而且他哪有时间纠缠在那些事上头,想要做的实在太多了。 嘉柔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口气里带着几分纵容,听得她耳根发烫。好像他一直都很宽纵她的,哪怕知道了虞北玄的事,都愿意既往不咎。他们以前真的不认识吗?为什么明明素不相识,一开始就对她这么好。 这时,云松从长廊那头跑来,停在李晔面前,低声对他说了几句。李晔皱眉,刚才那种温和闲散的姿态一下子收了起来,眉眼间多出几分凌厉。嘉柔以为自己看错,再看时,李晔已经回复正常,转过头对她说:“你先回住处,我需出去一趟。” 嘉柔不知发生何事,忍不住拉着他的手:“可你的身子……”这人还在生病,却要到处乱跑,实在不是一个听话的病人。 “不碍事。”李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正要抽手离去,嘉柔却不肯放:“你等等。怎么样也要加件衣服吧?”说着,不等李晔拒绝,就让玉壶跟云松回去拿。 李晔拿她没办法,因为她的两只手牢牢地抓着他,目光像某种乞食的小动物,可怜至极。饶是冰山也会被她融了,更别说他本来就非冷情之人。 嘉柔也知道自己挺无赖的,可是他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了,她实在看不下去。成亲以后,就算没有做那些亲密的事,也是夫妻了,不能看着不管。 等云松取了裘衣过来,披在李晔身上。李晔好脾气地问她:“我可以走了吗?” 嘉柔这才松开手,又叮嘱云松:“车上给郎君烧个手炉,别叫他冻着了。” “是,郡主放心。”云松应道。李晔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嘉柔目送他离去,玉壶在后面笑道:“郎君都不见啦!郡主还在看。” “玉壶,你觉不觉得,他刚才有一瞬间,并不像他?”嘉柔喃喃地问道。那种气势,哪里像个白衣。 玉壶回答:“郎君和郡主才见过几面呀,郡主当然不了解他。只要他以后对郡主好就够了,别的不重要。” 嘉柔想想也是,前世的那些纷纷扰扰早就与她无关了。她这辈子,就想做李晔的妻子,若能再帮衬云南王府和李家免于倾覆,她便安心了。 李晔要去的地方是广陵王府。不久之前,户部放置文书的库房突然起了大火,被正准备去里面提取文书的李淳撞见,奋不顾身地想要把文书救出来。可是火势太大,又借着东风,他只到了门口,就被随从拦下来了。 纵然如此,手臂还是被砸落的横木烫伤。 大理寺和刑部联合调查裴延龄,裴延龄的罪证多半就在户部的文书库房,这个时候库房着火,想必是人为。至于是谁放的火,想想也能知道。 到了广陵王府,李晔从马车上下来,一时不适应外面的严寒,又咳嗽了几声。云松扶着他道:“如果这病总也不见好,郎君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免得郡主担心。” 云松想着郎君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郡主多想一想。郡主分明是很挂心郎君的。他原以为郎君会像以往一样嫌自己多嘴,可李晔却没说什么,举步往石阶上走去。 门口有两只威风的石狮子,朱门上的铜环雕刻了兽首。 应门的人看到李晔来了,连忙带他进去。广陵王府虽是郡王府邸,规格很高,但内里却平平无奇,至少跟京中那些达官显贵的府邸比起来,显得朴实多了。跟舒王府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李淳这些年,把自己的俸禄多用来养士。广陵王府说有门客三千也不为过。谁家有个红白事,李淳都会慷慨接济,最后搞得自己囊中羞涩。 要不是都城外的百亩良田和宫中每月按时给的大米,广陵王府上下这么多口人,也不知道如何维系。 李淳坐在房中,伸手给大夫诊治。他没敢惊动宫中,这大夫是广陵王府家养的,也能信赖。李慕芸坐在他身侧,看到他手臂上狰狞的烫伤,皮肉外翻,心疼得直掉眼泪:“您怎么可以这么莽撞呢?就算那文书重要,也不能拿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李淳扭头对她笑:“一点小伤而已。这么大的人了,快别哭了。” “您还笑得出来,妾身都吓死了。”李慕芸见大夫抖了白色的药粉在李淳的手臂上,李淳“嘶”了一声,她又道:“您瞧瞧,分明是疼的。大夫,您再轻一些。” 这个时候,李晔从外面走进来,也无人敢阻拦他。李淳抬头,毫不意外李晔突然出现,还很高兴:“你来了。” “阿姐派人通知我,我就过来了。您的伤势如何?”李晔在李淳面前坐下,仔细看了下伤口,皱起眉头,“您也太不小心了。怎么伤得如此严重?” 李淳无奈道:“你们姐弟俩一起说我,我可吃不消啊。只是不小心被烧红的一块横木砸中了。” 李晔这才看向李慕芸,叫了一声“阿姐”。李慕芸笑着应了,笑容却有些僵硬。果然,下一刻,李晔对她说:“阿芸,天气冷,你去煮些热茶来给我们喝。” 这便是要故意支开她了。每回李晔来,她都会被李淳支开,不知他们两个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什么。李慕芸甚至有种在广陵王心中,李晔比她更重要的感觉。可明明,李晔都不如其它两个兄长出众,广陵王到底看重他什么呢?但也许是她多心,他们倆只是有共同的爱好,所以格外投缘罢了。 李慕芸起身,慢慢地往外走,企图听到些什么。 可直到她出了门,那两人也在说伤口的事。等大夫包扎好告退,没有外人,李晔才说:“您每次都将阿姐这么支开,她早晚会起疑心。”甚至对他这个弟弟,生出嫌隙。 李淳把袖子放下来,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她是我的妻子,你的亲姐,难道还会嫉妒你不成?倒是你的脸色怎么回事?看起来不太好。” “我不要紧。库房着火,里面的文书一件不剩?”李晔问道。 李淳凝重地点了点头:“我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竟敢在皇城放火,也不怕伤及无辜。而且他们提早知道今日刑部会去调查,我就是以防万一才跟着,还是晚了一步。”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江由告发裴延龄,不过是李晔用来拖延曲江宴的法子。没想到江油性情那般刚直,竟然撞剑而死,导致民怨沸腾。圣人骑虎难下,才调查裴延龄,其实也就是做个样子。 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早就被舒王收买了,最后只会变成什么都查不出来,变成无头公案。 李晔虽然也心疼江由那般的忠臣,可舒王权势滔天,又有各地节度使鼎力支持,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这些话,他也让人跟江由说过,只不过江由最后还是做了那样的选择。 这大概就是文人的气节。 “明知无果,为何还要冲进火场里?证据也许早就被他们销毁了。”李晔说道。 李淳叹了一声:“我就是想到江御史用死换来这次调查户部的机会,总不能让他白白牺牲。可我还是小看了皇叔的权力,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想做的事,太难了,根本不会有结果的。” 李晔看着广陵王挫败的神色,慢慢说道:“记得您当初跟我说过,这世上有许多凡夫俗子,一辈子碌碌无为,不过求个温饱。而您出身于皇室,锦衣玉食的生活本就唾手可得,却宁可放弃。为了心中大志,哪怕最后粉身碎骨,也绝不后悔。就是这番话,打动了我。也让那些追随您的人,心甘情愿付出生命。您现在,想要放弃吗?” 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神态平静,丝毫没有责怪之意,却莫名地让李淳感到汗颜。江由刚死,他却生出这样沮丧消极的念头,实在是愧对亡者。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在面对困难的时候,越不过去,就想要退却。 但古今多少成败,往往就在这一念之间。 李淳重新振作精神:“玉衡,接下来该怎么做?裴延龄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您何必着急?既然主动无用,我们就静观其变,等他们自己露出错处。老师说过,成大事者需先善忍,而后善谋。”李晔说道,“武宁节度使那边,是如何回复的?” 李淳轻扯嘴角:“徐进端想要左右逢源,既没拒绝我们的好意,也收了皇叔那边的东西。他始终是个变数,若能为我们所用,则河朔三镇不足为惧。若不能,他日三镇或是其它藩镇起事,他必定倒戈。” 李晔看着桌上摆的三碟糕点,目光微沉。所以曾应贤才要埋一颗棋子在徐进端身边,好牵制他吗?木嘉宜会有如此本事?一个虞北玄,一个徐进端,将关中和淮河的两大藩镇牢牢控制在手中,进可对付河朔三镇,退可辖江南富庶之地。 舒王果然是个善弈者,他不得不佩服。 “好,不提这些了。你昨夜如何?”李淳坐到李晔的身边,“可有用上我给你的那些东西?” 成亲之前,李淳让人搬了很多秘戏图给李晔。那些东西李晔早就看过,自然都束之高阁了。李淳见他不回答,以为是害羞了,用没受伤的手臂搂着他的肩膀道:“早前让你跟我去平康坊的楚湘馆,那里的花牌娘子最喜欢你这样温柔有才气的俊俏郎君,也好在男女之事上指点你一二。你偏生不肯去,这下在郡主那里吃瘪了吧?” 李晔不置可否。对待嘉柔,他不想逼得太紧,要她真心喜欢他,而不是因那一纸婚约而被迫接受他。她最初想嫁他,本就因为要借李家的势,想父亲在南诏内政上能出手相助。何况始终有个虞北玄隔在两人之间,他虽不知她为何放弃了那人,但她也亲口承认,他们之间有过私情。 “嘶,你这脸怎么……”李淳的手指碰到李晔的脸侧,一下按住他的额头,猛站了起来,“你还在发热,谁让你乱跑的?来人啊!把大夫给我叫回来!” 李晔想叫他别大惊小怪的,不过发热而已。可李淳哪里肯听,不一会儿凤箫就把大夫带回来了。大夫给李晔诊脉,摸着胡子半晌才说:“公子的底子本就薄弱,素日里又忧思深重,不好好调养,于身子没有大益啊。老夫开药,盼着这风寒能早日痊愈才好。” “你尽管去开药,需要什么就跟我说。”李淳吩咐道。 大夫应声出去,李慕芸端着煮好的茶汤回来,听说李晔生病了,故作关心道:“阿弟的病,不要紧吧?” “多谢阿姐关心,只是有些发热,不要紧。”他客气地回道。 在李淳面前,李慕芸不能露出丝毫的嫌弃,反而亲热地说道:“冬日天寒,你身体又不好,还是多呆在家中静养,别四处乱跑了。知道你担心广陵王,这边自有阿姐照顾。” 李晔看了她一眼,垂眸应是。他虽在大多事上善于伪装,但于感情,却实在装不出亲厚来。大概他在人前素来比较克制冷淡,所以李淳也没看出端倪。 李慕芸却没有不知的道理。她表情有些僵住,也不再理李晔,而是对广陵王说道:“不如先让阿弟回去休息吧?您受伤了,也要静养才是。” 李淳靠在凭几上:“等大夫开了药方抓了药,我便放他走。你们姐弟俩有一阵不见了,趁此机会说说话,你不是还有东西要赠你的弟媳?” “早就备好了。您倒是比妾身还要上心。”李慕芸叫了婢女去取,等凤箫拿了药方和药材回来,李慕芸起身对李晔说道:“阿弟,我送你出去。” 李晔向李淳告退,李淳点了点头,看着姐弟俩并肩而出。 待走到长廊之下,李慕芸脸上的笑容便收了,将跟从的婢女仆妇甩下一段距离。 她淡淡地问道:“家中可还好?” “还好。母亲十分挂念阿姐,阿姐若有空,不妨回家看看她。” 李慕芸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张脸有五分像父亲,还有五分不知像了谁,竟出落得如此眉目清俊。母亲不过是一个庶女,眼界有限,又不得父亲欢心。若不是她自小察言观色,善于讨好父亲和两位兄长,在李家的日子也断然不会好过。 至于这个弟弟,自小就不是母亲带大的,自然哪里都不像她。幼年时曾显露的那几分天资,如昙花一现,非但没带给她任何荣耀和利益,反而还为她招来祸端。 那年他落水后,身体和智力都受到影响,不受父亲待见。而她因照顾不周,被父亲打了一巴掌,从此不被父亲所喜,还险些嫁给了庸碌之辈。 所以她不喜欢这个无用的,甚至还连累了她的弟弟。哪怕她发现自己对李晔的态度,似乎会影响到广陵王对她的态度,她也没办法真心喜欢李晔。 李慕芸叫婢女拿来几匹贡锦,塞到李晔的怀里:“我要回去照顾广陵王,就不送你了。这是给骊珠郡主的见面礼。”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这贡锦绣花繁复艳丽,布料柔软,的确是难得的好物。只可惜挑选者没有花什么心思,竟挑了些暗色和素色的,适合老妇的布料。 李晔从广陵王府出来,云松连忙跳下车辕,从他手中接过一应物件。药方和药材尚能理解,这几匹布……莫非是广陵王妃送给夫人的?李晔咳嗽两声,说道:“随我去东市一趟。” “郎君,天冷……”云松企图劝一劝,李晔却坚决道:“不会耽搁太久,随我去便是。” * 昨夜的青庐是行礼所用,今日嘉柔住进了正式的院子,在后院的西南角。院子早就已经收拾妥当,青石路上没有一点灰尘,屋中的陈设也是崭新的。嘉柔还看到很多自己平日使用的东西,却没看到几样李晔的东西。 玉壶似是知道她所想,解释道:“郎君的东西大都还在别业,正陆续搬回来。不过他好像最多的也就是书了。”说着,还朝东边指了指。 嘉柔走到东边的隔间里,这里靠墙放着好几个架子,架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书卷,靠墙还放着一个黑漆矮柜,上面摆着几样形态精美的瓷器。嘉柔从架上随手拿了一卷书,一条书标从里面垂落,她翻过来看,忍不住赞了声:“好字。” 都说字如其人,这样鸢飘风泊的美感,一看就是出自李晔之手。 玉壶听到声音,跑到嘉柔身边,凑过去看了看,笑道:“郎君可是新科进士呢,而且一举中第,想必学问自然是不差的。郡主以后想聊话本也好,想说史也好,都有伴了。” 嘉柔看了她一眼,她连忙抿了嘴,继续去打扫屋子了。 晚些时候,等玉壶她们收拾好了,嘉柔从自己的陪嫁里,挑出一个白瓷的兰花纹笔洗,包好了让玉壶亲自送到王慧兰的住处。她闲下来也是无事,就从李晔的书架上取了一本书看。他看的书很杂,高深论著和通俗话本都有。 她选了一卷话本,打开来看,倒也津津有味。但卷轴到中间的时候,露出一截丝绢的角,她好奇地抽出来,待看到上面所画为何物以后,她惊得立刻松了手。那丝绢便飘飘然地落于地上。 她怔怔地看了两眼。花园的假山前,一女子衣襟敞开,被男子压在身下,两人交合之处看得一清二楚,连神态都极富感染力,仿佛身临其境。她脑中嗡嗡作响,这人平日看着十分正经,在书中藏着这个东西做什么? 平复了一下气息,她刚想俯身去捡,就听到外面的人说:“郎君回来了!” 李晔进到屋中,看到嘉柔背着手站着,神色紧张。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嘉柔摇了摇头,手里紧紧攥着那丝绢,心里懊恼,要是不动他的书就好了。 李晔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嘉柔身体都绷直了。他知道她藏着东西,也不戳穿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我去了广陵王府,见到阿姐。她让我拿东西给你,你过来看看,喜不喜欢。” 嘉柔不得不走过去,探头看到李晔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胡服,领子和衣襟上是最时兴的织金团花纹。所有的衣裳里,她最喜欢胡服,轻便简洁。只是李晔的阿姐如何会知道她的喜好和尺寸? 她刚想问,李晔已经握着她的手,将她手里的东西拿出来看。 嘉柔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闭了闭眼睛,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 李晔看清手里的东西,呼吸一滞,三两下揉在手中:“你……从哪里弄来的?” “还不是从你书里找到的!”嘉柔伸手指着书案,“我拿了你书架上的话本想打发时间,谁知道这个东西藏在里面。我要收起来,你却回来了,没来得及放回去。我……不是故意看见的。” 两个人都尴尬,沉默了片刻。 李晔看到她的小脸红透,嘴巴微微撅起,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态,带着娇憨,又有几分天真,模样楚楚动人。他呼吸一重,冷静自持几乎全都崩塌,有种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 那丝绢上的内容,他之前看过无数次,全然无感。可是此刻,他脑海中,竟鬼使神差地将画中的女子换成了她的脸。想到那幅画面,便血脉贲张,心狂跳不止。 “嘉柔。”他忽然叫道,几步走到她面前。 嘉柔应声抬头看他,对他直呼自己的名字还有点不适应。但他叫她时,悦耳优雅的声线钻入耳中,仿佛有羽毛轻轻地拂过她的心头,又痒又麻,她还挺喜欢听的。 李晔抬手,还没碰到她的脸,喉咙发痒,侧过头一阵咳嗽。嘉柔忙扶他坐下,又倒了水过来给他喝。 他刚才很想吻她,可涌起的情潮又被他压了回去。还是不要把病气过给她了。 晚间,云松把煎好的药端过来。嘉柔才知道广陵王已经命大夫给李晔看过病了,心头悬着的事方才落下,督促他把整碗药喝下。那药汁浓稠,嘉柔站老远都能闻到苦味。她自己很怕喝药,所以打小练骑射,就是为了将身体练结实一些,不要轻易生病。 但看李晔神色自然地喝下去,好像这于他是家常便饭一样。等李晔喝完药,嘉柔将一个东西拿到他面前:“你吃一颗吧。” 她手上拿着的是糖霜果脯,大户人家都是用来哄孩子吃药的。李晔忍俊不禁:“你当我是孩子吗?” “很甜的,你尝尝看。”嘉柔又把小碟子往他面前递了一点。 她这样看着他时,双眼水汪汪的,澄澈无邪,他根本没办法拒绝。只好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嘉柔巴巴地看着他:“怎么样?嘴里是不是没那么苦了?” “嗯。”他不忍教她失望,点头道。其实他喝的苦药太多,早已破坏了味觉,除非常重的味道,其它是尝不出来的。可是看到她笑,那舌尖仿佛真的生出些许甜味来。 “我就知道。”嘉柔得意洋洋地说道,像只翘起尾巴的小狐狸。她在他面前已经有些放松了,不像在骊山时充满防备,拒人千里。虽然两个还不是太熟悉的人,陡然共处一室,还是有诸多不自在的地方。 但这样已经算是进步了。他还记得她小时候笑起来的样子,天真烂漫,使人见之忘忧。虽不知这十年间发生了什么,但他想让她回到那个时候。在他这里,永远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晚间嘉柔照例是要沐浴梳洗的。李晔坐在东边的隔间里看书,西边的隔间架起一座屏风,玉壶命人把沐浴的东西搬到屏风后面。等准备妥当,唤嘉柔更衣。嘉柔却偷偷看向李晔,两间相隔不远,她这边沐浴的动静,他都能听到吧? 她实在是不好意思。 李晔从书案后面站起来:“晚上吃得有些多了,我出去走走。”他取下裘衣,走出去的时候,还顺手关上了门,又在门外吩咐仆妇好好守着。 玉壶笑道:“郎君体贴,郡主现在可以沐浴了吧?” 嘉柔红着脸点了点头。她的小心思连玉壶都瞒不过,自然更瞒不过李晔。她正在努力适应两个人的关系,想跟他亲密一些。可成亲之前就是两个陌生人,她还是需要一点时间。 * 李晔走在花园之中,其实夜风瑟瑟,草木凋敝,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但他在屋里,她想必会不自在,还是让她好好沐浴吧。他往前走着,抛除杂念,努力去想今日广陵王所说之事。云松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幸好,月色尚可。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正往这边走过来。 李晔看清是李昶,知他来者不善,但也没躲避。李昶停在李晔面前,命令云松:“你退下,我有话要跟你们郎君说。” 云松不退,直到李晔说:“听二兄的,去吧。” 云松虽迟疑,但也只能行礼退下。 天空飘来一片乌云,挡住了月色。李昶一把抓着李晔的衣领,逼到他面前问道:“你要干什么?入仕当官,好与我相争吗?”他当年考进士科,是连考了三年才考中。李晔凭什么一击即中?他忍了多日,今日在厅堂上看到父亲对李晔的态度与以往截然不同了,才忍无可忍。 “我说过,二兄和我道不同,我自然也不会与你争什么。”李晔平静地说道,“考科举是我与父亲的约定。” 李昶将他的衣领抓得更紧,脸上笑着,口气却十分森冷:“你听着,我不管你要走什么路,我都会挡在你前头。李家只需要有我在官场上辅助父亲,不需要你。你若碍着我,我不会客气,更不会顾念什么手足之情!” 李晔不想跟他多费唇舌,想把他的手拿开,李昶却用力推了他一下。 他没防备,猛地后退几步,险些要跌倒。就在这时,身后有人适时地接住他。李晔回头,看到嘉柔站在那里,眉间有愠色,不悦地盯着李昶。她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香气,发端都没有烘干。 “嘉……”他刚开了口,就被嘉柔打断:“你别说话。” 她径自走到李昶面前:“不知郎君何处得罪了二兄,二兄要这样待他?”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郡主还是不要插手为好。”李昶说道。 嘉柔却冷冷道:“夫妻本为一体,如何与我无关?郎君还在发热,我方才却见二兄推了郎君。你若不说清楚,我便去告诉大人,让大人来评理。二兄在朝为官,难道不知官员每年考核,都有什么内容吗?” 她一开口,就搬出了李昶最在乎的两样,父亲和官职,倒让李昶一时无话可说。 李昶从前欺负李晔,李晔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早就把这看做理所应当,现在陡然冒出来一个人来多管闲事,维护李晔,他自然不高兴。 偏偏木嘉柔有郡主的封号,他也不敢无礼,只笑道:“怎还需要惊动父亲?我二人不过闹着玩罢了,四弟,你说呢?”他眸中透出几分阴翳,话里也有警告的意味。 李晔知他素来心狠手辣,狭隘自负,让他占了上风,自然也就无事了。他走到嘉柔身边说道:“二兄并非故意,我们是闹着玩的,不要惊动父亲了。” “可是我明明看见他……”嘉柔不肯罢休,忽然被李晔伸手抱入怀中:“别生气,我没事。”他的语气温柔如水,她瞬间安静下来。他身上的香气依旧淡雅,怀抱犹如大海一样,仿佛能包容世间万物。嘉柔也沉溺其中。 李晔抬眸看向李昶,示意他离去。 夜空中,那团乌云飘走,月光复又皎白。李晔感觉到怀里的人儿很乖,静静依偎着他,心中感到愉悦。她维护他,他是高兴的。只是她双手垂放,始终没有回抱他之意,又难免有几分失落。他见李昶走了,放开她道:“回去吧。” 嘉柔点了点头,她还是在意李昶的事。刚才她沐浴完毕,还在熏发,就见云松单独回来了,说李昶来找他。她想起今日在堂屋上李昶看他的那一眼,心中牵挂,就披衣来寻他。恰好看到了李昶推他的那一幕,自然上前维护。 她不知兄弟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关系到了如此剑拔弩张的地步。 “二兄以前,也总这么欺负你?”她问李晔。 李晔的神色淡了几分:“我不住家中,与他很少见面,不总是如此。” “那为何,你们看起来像是有过节?”嘉柔忍不住问道。 李晔停住脚步,嘉柔以为自己多嘴了,连忙说:“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了吧。我只是有点在意他对你的态度,不知以后如何相处。” 李晔却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只是在想要从何说起。在我出生以前,二兄一直都是长安城里公认的神童。听母亲说,我在襁褓中时,他也是待我很好的。甚至我幼年第一次拿笔,还是他手把手教的。”他抬起头,仰望着夜空,“后来我年岁渐长,在诗文方面显露一些天赋,外面就开始传我的才能胜于他。” “二兄自负,那时待我已经有些不同。有一年卫国公府举办中秋宴会,破天荒地邀请我们兄弟三人同往。卫国公府积金堆玉,对彼时的我们来说,犹如仙境。席上卫国公要众人赋诗,胜者可得十金。我因想要钱买一套墨宝,便全力以赴,结果侥幸得胜。后来我才得知,开席之前卫国公曾私许二兄,若他能在众人之中胜出,便保他入国子学读书。” 嘉柔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李晔夺走了李昶的机会,李昶因此怀恨在心。世家大族中的资源向来不是平均分配,出众的人自然能拥有更多的机会,而稍差一些的,只能靠自己苦熬。 对李昶来说,李晔是个巨大的威胁,自然不能容他。 李晔说完,对她一笑:“就是这些,都告诉你了。” 他分明在笑,嘉柔却觉得有点难过。虽然阿耶阿娘这么多年来关系冷淡,但逢年过节,一家人还是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他们对她的爱,从不说出口,却能在日常的一言一行中感受得到。可李晔,他有什么呢?或许还有郑氏对他真心,但郑氏若在这家中的地位如阿娘一般,也不会逼得他离家索居。 他还真是孤家寡人啊。 两人回到房中,玉壶已经把床都铺好了。她过来行礼,冲嘉柔暧昧地笑笑:“浴具还在屏风后面,热水是刚放的。云松说郎君不喜欢女婢伺候,婢子就先退下了,若有事您再唤。”说完,她就退出去了。 屋中只剩李晔和嘉柔两人,灯也只点了床前的两盏,光线昏暗又带着一点暧昧。李晔说道:“你先睡吧,我去沐浴。” 嘉柔点头,深呼吸一口气,脱下外裳,躺在了床上。她能逃得过一夜,不可能逃一辈子。做夫妻怎么可能不同床共枕?实在太矫情了。她听到那边的水声,翻来覆去,不知是屋中的炭火烧得太热,还是这被褥太厚,寒冬腊月的,她竟然浑身都在冒汗,中衣都湿透了。 而且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丝绢上的内容,耳边仿佛都有了浓重的喘息声。 她猛地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嘴里念念有词,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床前的火烛晃了一下,李晔沐浴出来了。他走到床边,看到嘉柔严阵以待的模样,有点好笑,倾身去拿被子。 嘉柔回头看他:“你去哪儿?” “我风寒未愈,睡觉时咳嗽,扰你休息,还是去榻上睡吧。”李晔抱起被子,嘉柔却扑过来,一把抓着他的手臂:“不行!” 李晔微愣,嘉柔不敢看他。 她的手心是滚烫的,还充盈着汗水,想必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昨夜醒来,他见她睡在床尾,缩成一团,小心翼翼地不碰到自己,便知道她心里的排斥,因此只给她盖了被子。 “嘉柔,我不想勉强你。”李晔按着她的手说道。他当然想抱她,想亲她,想与她做夫妻之间最亲密的事。可又怕吓到她,怕她好不容易卸下的那一点防备,又被装了回去。 “不勉强,成亲了便要一起睡!”嘉柔坚持道。她现在心里也很乱,对李晔的感情复杂,还夹杂着前世今生的种种,一时理不清头绪。但她知道自己一旦放手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会更远。这不是她嫁给他的初衷。 李晔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妥协地睡在了床上,嘉柔这才放手。两个人各睡一床被子,各有心思。嘉柔紧张地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有进一步的举动,渐渐放松下来,闭上眼睛。 以前她总要偷偷喝点酒才能好眠,因为心里装着太多事,还有前世的种种遭遇,都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总是睡不踏实。但昨夜和今夜,她都是闭上眼睛以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李晔等到身边的人呼吸平缓了,才睁开眼睛,扭头看她。 她与自己隔开一段距离,枕在手臂上,长发垂落,半遮着那张如花容颜。他靠过去,伸手将她的长发拨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鬓发。她睡着时很乖,像一只温顺的小白兔,可爱至极。 他愿意等,等到她肯主动接近他的那一日。 * 舒王府里,李谟还未休息。他坐在书案后面,等着齐越将李晔的试卷拿过来。这次的科举,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除了李晔这匹忽然杀到榜上的黑马。虽然考中进士科并不意味着什么,但李谟难免对他关注起来。 这个幼时便名震长安的神童,沉寂了这么多年,终以如此强势的姿态重现于众人视野之中,本身就是件很有趣的事。 齐越进来,将手中的卷轴呈给舒王:“试卷封存在礼部,圣人可能随时要传阅,不方便带出来。属下便叫善于临摹笔迹的人誊录了一份,请您过目。” 舒王点了点头,将绢袋里的黄纸取出,在灯下展开来看。 齐越退到旁边站着,隐在黑暗里,仿佛不存在一样。 “怪不得。”李谟看完后,笑了一声,“我说主考几人怎么分歧那么大,原来就是个狂妄小儿,字里行间锋芒毕露,针砭时弊,满是文人的酸腐和耿介。若说没有李绛在背后给他动了手脚,我还真不相信他能中进士。” “大王的意思是,此人并非惊才绝艳,只是因为李相公帮衬,才能高中?那他就不可能是……” 李谟点头,将黄纸扔在一边:“我也没想过他是。但他首次便中了科举,难免让人注意。我以为他有何过人之处,看了这卷子才知道,不过尔尔罢了。广陵王身边门客众多,不着急,你们再慢慢找吧。” 齐越应是,又说道:“京兆尹托人来传话,说南诏木氏的家主因骊珠郡主的婚事,眼下也在长安,您要不要见他一面?” 李谟把玩着桌上的玉镇纸,轻扯嘴角:“屈屈一个家主,何须本王亲见?等他有本事做了云南王,能做得了南诏的主,再来跟我说吧。”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在嘉柔等人的悉心照顾下,李晔的身子逐渐好起来,也开始忙碌了。 中进士之后,并不代表能够做官,还要参加吏部的铨选。好的能留在长安授个校书郎的名衔,虽然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但是俸禄还不错,职务也体面。坏的就要被分配到地方去做县丞,那可就辛苦多了,不知要升多少年才能再回长安。 当然考个几年,没有选上官的也大有人在。像李晔和崔时照这样的还算背靠大树,家门显赫,父亲又身居要职,想必弄个校书郎当当,不是问题。 这日,嘉柔收到阿弟的消息,阿耶他们马上要回南诏了。按照礼俗,等三个月后拜了家庙,入了族谱才可以回门。 她想跟李晔商量,到了东隔间,看到他正埋头写字,怕打扰到他,犹豫着没有开口。李晔抬头:“有事吗?” 嘉柔在他书案前坐下来,垂眸说道:“也不是很着急,我可以等你忙完再说。” 李晔搁笔道:“无妨,我在看吏部往年铨选的试题。有些难,父亲说勤能补拙,我便多破几题。现在已经写完了,你说吧。”吏部的铨选倒难不倒他,难的是怎样不偏不倚,吊个尾巴,不让旁人看出端倪。这个比破题伤脑筋多了。 嘉柔说道:“我明日能不能回家一趟?阿耶他们要回南诏了。我知道按照礼俗,我现在不能回去。但南诏山高路远,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跟他们相见。我实在舍不得。” 两辈子,她留给家人的时间都太少了。而今生,她还不知能不能挽回南诏的局面,让阿弟幸免于难。至少目前来看,所有的轨迹还是与前生大致相同。所以她心中不安,想要再去提醒阿耶一下。 李晔说道:“这不难。我一会儿出门一趟,等我回来,再陪你去跟母亲说一声。只要母亲同意,就没什么问题。” 嘉柔的眼睛一下明亮起来:“真的吗?你愿意帮我跟大家说?”她还不知怎么向郑氏开口,有李晔帮忙自然是最好的。这几日她去向郑氏请安,郑氏对她不冷不热。大概她的身份既是郡主,又是儿媳,郑氏也不知怎么对她才好。 李晔点了下头,又问:“你大伯和堂兄,此次也到长安来了?亲迎那日,我似乎见到了你堂兄。”拦门的人中,最显目的就是崔时照,另一个很高大的年轻人,眉目与木景清有几分相似,却更稳重。大概就是木诚孝的儿子,倒不像个庸碌之辈。 按照南诏的律法,他才是王位的第二顺位继承者。 嘉柔听到李晔提起阿伯,心里突突地跳了两下,回道:“阿伯一向很疼爱我和阿弟,所以特意跟着阿耶来送我出嫁。我的小名都还是阿伯起的。”她在心中叹了一声,如果阿伯没做那些事,该多好。 “哦?你的小名叫什么?”李晔顺便问道。 嘉柔刚才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会问,小声地回答:“昭昭。”只有最亲密的家人才会这么叫她,她连虞北玄都没有说过。 李晔暗自记住,“昭昭若日月之明”,的确是个好名字。 嘉柔被他看得脸颊发烫。早上醒来时,他也是这样看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害她下床时差点就滚下去了,幸好被他抱住。两个人跌在一起,他低下头要吻她。 她当时闭上眼睛,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已经离嘴唇很近,几乎要碰到了。但玉壶她们听到动静,在外面询问,他就没有继续了。所以她现在看到他,老是会想起早上的事。 明明经历过一世,却还是会脸红心跳。 “上次离开长安时,我交给你的东西在何处?”李晔温和地问道。 嘉柔知道他说的是那枚印章,立刻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放在案上:“在里面。” 李晔没想到她贴身带着,笑了一下,将香囊收起来。本想把手帕顺道还给她,但忽然改变了主意。她的帕子还有好几条,不缺那一条,他却只有一件她的东西,想要留着。 嘉柔从隔间出来,径自坐在外面的塌上,不停地用手扇风。奇怪了,大冬天的,怎么会这么热? 李晔出门去了骊山,在家中耳目众多,做事情不方便,所以他这几年一直独居在骊山别业,也是方便做事。竹喧居里有个密室,谁都不知道,他用来存放机密的文书。这些文书多记载着皇朝的一些陈年秘辛,来历与他的恩师白石山人有关。 白石山人在朝为官时,正值国家大乱。先皇为了掌控朝臣,让他暗中设立了一个专门收集情报的大网。等先皇驾崩,他退隐之后,这个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情报网还一直在为他服务,方便他掌握朝中的局势。 他在临终之时,把这个情报网的事情告诉李晔,并交给他打理。这个情报网还帮着抹掉李晔和白石山人在朝堂的痕迹。所以这几年,纵使舒王权势滔天,也一直查不到什么蛛丝马迹。 而李晔向那些探子发布命令,需要白石山人的印章,也就是他交给嘉柔的那一枚。 他在密室里呆了一阵子,处理好事情,返回屋中。棋盘上还摆着他上次布下的残局,一直没有被解。他便坐下来,自己跟自己对弈。不久,云松在外面敲了敲门,说道:“郎君,广陵王派人来给您送东西了。” “让他们进来。” 凤箫和白虎进到屋中,凤箫手中还提着药材和补品。白虎在门边看着,凤箫将手里的东西都递给李晔:“广陵王叮嘱您要好好喝药。风寒没有痊愈之前,不要掉以轻心。” “回去告诉他,我已经好了。讲重点。”李晔淡淡地说道。 凤箫早料到广陵王又会被郎君嫌弃,便走近了几步,说道:“郎君的试卷果然被动过了,应该是舒王的人。还有刑部结案,说江御史所告之事,缺乏证据,裴侍郎只被圣人训斥了几句,什么事都没有。” 这个结果,在李晔意料之中。他从没想过,用一个江由就能换掉裴延龄。 “好好安顿江家的人,让他们隐姓埋名,别再回长安。”李晔落下一子,说道。 “是,这个广陵王会安排好,郎君不用担心。还有,郎君要我们注意南诏的人有无跟舒王往来,倒是发现了一件事。木族领有个家奴,名叫木绍,他跟京兆尹私下见过面。” 李晔的手顿住,将棋子握于手心。先前,他以广陵王的名义给木诚节写了那封信,意为示警,信中所提多为他的猜测,毕竟没有任何证据,他也没想过木诚节会全信。这次木诚孝也进了都城,他特意让凤箫等人留意,没想到真查出了他们与舒王往来的痕迹。这个隐患留下,对南诏来说始终是个大的变数。 “凤箫,你过来。”李晔附耳跟凤箫说了几句。 凤箫连连点头:“可这么做,会不会惊动舒王那边?” “只要是木家人自己发现的,舒王也无可奈何。”李晔肯定地说道。 * 午后,郑氏在屋中缝制冬衣。她素来节俭,不舍得花钱请那些绣娘,多是自己动手。反正府中的事情都是王慧兰在管,她闲着也是闲着。苏娘走到她身边,轻声对她说:“夫人,细细问过了。好像还没有呢。” 郑氏一下扔了针线,气道:“什么?成亲这么多日了,他们还没圆房?可是那郡主自恃金贵,不让我儿碰?” 苏娘叹口气:“倒也不是。听说四郎君和郡主夜夜同床,但就是没有落红。老身也不知怎么回事,不如您问问四郎君?” 郑氏皱着眉想了想,抓住苏娘的手臂,紧张地说道:“你说,会不会是四郎有什么隐疾?前几年我也送了婢女去骊山别业给他,他不收用就罢了,还一个个都给我送了回来。是不是他身子弱,所以那方面有点力不从心?” “应该不会。这回四郎君回来,精神可比以前好多了。而且他们说,四郎君只是跟郡主睡在一起,晚上里头安静得很呢。根本就没有做……”苏娘说到这里就停了,让郑氏自己体会。 郑氏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越想越觉得不行:“正常男人,怎么会不碰新婚妻子?肯定还是那个郡主有问题。你派个人去王慧兰那边问问,上次她说宫里赐下的那个回春丹,还有没有。有的话,叫她送一颗给我,就说我自己用。” 苏娘吓了一跳:“夫人,那回春丹可是……您要来做什么?相公可是好久不来您这里了。” 郑氏瞪她:“我一个半老徐娘,用那种东西干什么?等晚点,你去把那个郡主给我叫过来。” “夫人,您该不是……”苏娘捂住嘴,连忙摆手,“不行的,被郎君知道……” “知道又如何?我又不是害她。那可是宫里娘娘都在用的东西,你赶紧去办就是了。”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嘉柔坐在屋里想着明日要怎么跟阿耶说上辈子的事。刀家和高家出事没有几年,贞元帝驾崩,吐蕃趁势攻入南诏。南诏军队连连败退,最后阿弟战死,云南王府不复存在。她曾求虞北玄支援,但淮西节与南诏相隔甚远,中间还有好几个藩镇势力,想越过他们出兵根本不可能。 后来虞北玄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南诏,营救阿耶和阿娘。回来后告诉她,他们还活着,被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还把阿娘写的信给她看。她心中其实是感激的。 她跟他在一起那几年,他对她是真的好,有求必应,否则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跟随。但大业在他心中的位置实在太重要了,甚至牺牲任何人都在所不惜。上辈子宦官在刑场所说的那些话,她独处时何尝没有想过,只是临死之前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完整地说出来,对她的冲击还是太大了。 那些自欺欺人,终究可笑。 她从不喜欢沙场,不喜欢杀人,更不愿意被当成乱臣贼子被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但她自己选了他,把他当做夫君,所以无论他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她都会陪着他走下去。 当她遍体鳞伤,将被天子处以极刑时,原本残酷的真相就变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重来一次,她绝不会再选虞北玄。不管两个人之间曾经有过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玉壶从外面走进来,对嘉柔说道:“郡主,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嘉柔原本在等李晔回来,但是婆母召唤,她这个做儿媳的不好推三阻四地拖延时间,就自己带着婢女和仆妇,往郑氏所住的院子走去。 郑氏在堂屋中正襟危坐,端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长辈姿态。她原本对嘉柔是有几分忌惮的。王慧兰不过一个县主,已经那般气派,处处压着她。嘉柔是郡主,听说还善骑射,原以为要更气派。可相处几次下来,她发现嘉柔完全没有架子,更没搬出郡主的身份来压她,顿时底气也足了。 嘉柔进屋,左右都向她行礼。她问郑氏:“不知大家找我来,有何事?” “我有话单独跟你说。”郑氏抬了下手,让苏娘带婢女出去。苏娘犹豫地看了嘉柔一眼,又不好示警,只能低头退出去。嘉柔不疑有他,也让玉壶带着自己的人下去。 郑氏招了招手:“你近前来,坐到我身边。” 嘉柔依言,脱了鞋履,坐到郑氏的身侧。郑氏身上穿着一件祥云纹的棉质大裳,看起来有些陈旧了。寒冬腊月的,屋里也没有多摆几个炭盆,地板上还是冰凉的。嘉柔等着郑氏开口,郑氏却一直在打量她。 此女容貌的确出众,肤色如白玉无瑕,五官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蕴含着无边春色,楚楚动人。这么一个大美人儿日日躺在身边,男人怎么可能忍住不碰呢? 郑氏说道:“你每日来请安,我也没问你,你跟四郎可还和睦?” 嘉柔没想到郑氏会问这个,莫名心慌,支吾地回道:“郎君他待我很好。”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你们可圆房了?”郑氏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嘉柔并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可若据实已告,想必会惹恼郑氏。她跟李晔已经成亲了,虽她没有亲口说过不让他碰。但至今为止,他们的确没有肌肤之亲。任哪个母亲听到,都会觉得奇怪和不悦。 她不回答,郑氏也知道苏娘打听回来的消息为真,继续说道:“我说句不大中听的话。你虽身份尊贵,但既然嫁给了四郎,便是他的妻子。这普天之下,哪有夫妻不圆房的道理?你若实在不愿意伺候他,就给他纳一门妾室,为我李家开枝散叶。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嘉柔欲说话,郑氏抬手制止她:“我知道你们之前没见过,彼此还很生疏,你心里也未必情愿嫁给他。但我儿性情,我最是了解。他虽没见过你,却为了那纸婚约守身如玉,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他的相貌性情,哪一点不好?除了身子比常人弱一些,但这并不影响你们圆房吧?我见他为了这桩婚事忙里忙外,极为上心,想必十分喜欢你。若非你拒绝,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不碰你?” 嘉柔有几分惭愧,无法辩驳。 安静了一会儿,郑氏才继续说:“实不相瞒,四郎这次中了进士,在你进门以前,已经有好几位夫人要塞人给我,想给他做侧室。这些年他为了治病,一直都不在家中住,我也没法好好照顾他。原想着他娶了妻,有个人心疼他,知寒问暖。可事实看来,我想错了。你身为妻子,却连最基本的事都办不到,那你也别怪我纳新人了。” 郑氏说的话,让嘉柔脸一阵红一阵白。出嫁之前,阿娘也细细地教导过她。她不是未经人事,只是有些抗拒那些,李晔大概是察觉了,所以一直没碰她。但就像郑氏说的,身为妻子,这样做确实是失职了。 “我们确实没有圆房,错在于我。但纳妾一事,我不能同意。”嘉柔深呼吸了口气说道,“我和郎君新婚,正是建立感情的时候。这个时候塞个妾进来,我如何自处?我会努力侍奉郎君,请大家三思。” 她说话还算客气,态度却十分坚决。郑氏刚才端着架子说那些话,不过就是吓唬她,给她个下马威。真要提纳妾,儿子还不跟她急眼。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放在案上:“郡主年纪小,未经人事。心中恐惧,我也是懂得的。这里面是宫里的秘药回春丹,只需半粒,便可以没有任何痛苦,甚至会让你很享受。宫中很多娘娘都偷偷服用,以便承宠。至于用不用,看你自己吧。” 嘉柔微微睁大眼睛,不知道郑氏从哪里弄到这样的东西。但她知道宫里有些不外传的秘药很是玄妙,长平那里就有许多。她觉得指尖发烫,还是伸手把那瓶药收了下来。 “四郎君……”外面传来苏娘的声音,而后李晔就走进来了。 他一回府,就听说母亲把嘉柔叫来。又听说今日苏娘来问了伺候他的人一些事,猜到母亲要找嘉柔麻烦。可他进了屋子,见婆媳两个坐在一起,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郎君。”嘉柔轻轻叫了一声。在郑氏面前,怎么样也要装出亲密的样子。这么叫他,明明是理所当然,叫完之后,她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李晔被她叫得心头一麻,脱鞋坐到她身边,以一副保护者的姿态对郑氏说道:“母亲趁我不在,叫嘉柔来,所为何事?” 郑氏心虚地端起杯子,饮了口水:“怎么,我找你媳妇来聊聊,不可以?” 李晔低头看了嘉柔一眼,见她除了脸红,也没什么异样,就说道:“当然可以。我们恰好也有事要跟母亲说。岳父大人他们即将回南诏,嘉柔明日想回去告别。虽然于礼不合,但也是人之常情,母亲可否准允?” 郑氏见李晔亲自开口,知道他偏袒嘉柔,她不允,就是不给儿子脸面。便顺势说道:“南诏离这儿山高路远,她以后难见家人,也怪可怜的,回去也无妨。我再备些东西,你们一起带去,也算我们李家的一点心意。” “多谢大家。我先代阿耶阿娘谢过您。”嘉柔感激地说道。 “好了,没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郑氏看着嘉柔,加重了语气,“记得我刚才跟你说的话。” 嘉柔应是,手在袖子底下紧紧抓着瓷瓶,起身跟着李晔出去了。 苏娘这才从外面进来,抚着心口说道:“夫人,您可吓死老身了,老身以为……” 郑氏没好气地说到:“你以为什么,以为我要给她下药?她可是朝廷封的郡主,我敢吗?还有你看看四郎刚才进来时那紧张的样子,我要是对他媳妇做了什么,他肯定跟我翻脸!最好那郡主知情识趣的,若她冥顽不灵,我还是要给四郎纳妾。” 她是不喜欢嘉柔,因她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让她这个婆母气势上都矮了半截,更不能像对寻常儿媳一般立规矩。可儿子喜欢,看样子还喜欢得紧,她也无可奈何。 * 嘉柔跟李晔回到住处,李晔见她一语不发,就说道:“母亲她久居内宅,性情有些孤僻。若言语中有什么失当的地方,我替她赔个不是。” 嘉柔摇了摇头:“大家没说什么,只是找我聊了聊。你要沐浴吗?” 李晔怎会不知母亲的性情,在家里没地位惯了,大嫂和二嫂向来不怎么给她好脸色,好不容易添了个儿媳,偏偏又是郡主之尊。矛盾之下,想必也不会对嘉柔多友善亲切。可嘉柔没有告状,反而言语中颇有维护她之意,这让他很高兴。 她生于膏梁锦绣的云南王府,生来便是郡主,但她没有那些娇生惯养的毛病,反而骨子里善良和包容,像那夜去崇圣寺为庶弟求医。这也是吸引他的地方。 嘉柔发现李晔一直看着自己,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要转身走开。李晔却拉着她的手,将她轻轻带到自己面前,单臂搂着她的腰,笑着问:“刚刚在母亲那儿,你叫我什么?” 嘉柔没防备他忽然抱着自己,双手按在他胸前,直直地看着他的青色衣领,闪烁其词:“没叫什么。我去让他们准备沐浴……” 李晔收紧手臂,嘉柔整个人都贴在他怀里,呼吸都乱了。其实他的力气真挺大的。嘉柔在女子里的力气已经不算小,毕竟是能弓马的,但在他面前,还是败下阵来。这种力气,哪里像是一个经年体弱多病的人? 李晔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充满了灵气,当年小小的她爬到他身边的时候,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也是这双眼睛。灵动得像蹦跳于山岩间的小鹿。长大后,她又多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美丽,很难叫人移开目光。 他低头亲她,她的睫毛轻颤,眼皮一阵温热,然后闭上了眼睛。他的吻很轻,落在她挺翘的鼻尖上,然后碰到了嘴唇。虽是轻轻一碰就离开,嘉柔仍是没有睁开眼睛。 有些事,迟早都要来的。何况,她又不讨厌他。 李晔能感受到怀里人的僵硬,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低头再次吻她。冬裳厚重,他们都还穿着在外面时的外裳,他只能摸到棉裘。可她露在外面的脖颈皮肤,白如凝脂,想必身上也是那般滑腻的感觉。 他的呼吸渐渐粗重,她仿佛花蜜般香甜绵软,他的理智变得不可控制,只想得到更多。等怀里的人放松下来以后,他一把将她抱起,放置于床上。 嘉柔重重喘息,怔怔地看着他。她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他眼中的光芒,她甚至十分熟悉。虽然害怕,但她只是闭上眼睛。 床帐扯下,厚重的衣裳一件件从床上掉落,床内情暖若春日。 嘉柔闭着眼睛,能感觉到他动作很温柔,仿佛细密的春雨。等他精壮的身体覆上来,湿热的吻在她胸前流连,她也难免被勾起了一些情.欲。 可当男人分开她的双腿,用手试探到她足够湿润,准备进入的时候,前世那些回忆都像洪水一样涌来,她开始推李晔的肩膀:“不要……” 之前的绵绵铺垫和融合,已让李晔的身体达到炼炉般的灼热,很难在此停住。他俯身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哑道:“疼的话,我再停下。” 嘉柔拼命摇头,踢蹬着双腿,甚至哭出声来。 李晔发现她是真的害怕,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抗拒他的进入。她本就紧,进去十分艰难,再遭此抵抗,强行继续怕是会伤到她。 “不怕,没事了。”李晔停下,将她抱在怀中,轻抚着她的背安慰。他身体里还燃烧着一团火,顾惜她的念头占了上风。 嘉柔还在哭,肩膀可怜地一抽一抽,汗湿的头发覆在脸上,表情十分委屈。 “是我不好。”李晔靠着她的发顶,“吓到你了。” 在他心里,这是个未经人世的小姑娘,怕也在情理之中。却不想她害怕至此,暗暗责怪自己太着急了。可情之一事,在于理智掌控不了。而且随着日久情深,他的自制力应该会越来越薄弱。 嘉柔也知道自己很扫兴,太没用了。可她控制不了恐惧,她不是排斥李晔,而是不喜欢被侵入的感觉。她用一层厚厚的壳包裹住了自己,紧紧地缩在那个壳中,无论是心还是身体。 “对不起。”她对李晔说道,“我并非有意……” 李晔摇了摇头,柔声道:“慢慢来。” 嘉柔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虽然没到最后一步,但两人也终于算坦诚相见了。她没有多想,闭上眼睛,在他的怀里安然地睡去。在这个人的身边,总是莫名地觉得安心。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夜深更漏长,李晔心中的那团烈火慢慢熄灭。他倒是学过一些道家养生的心法,调息顺气,不算太难受。他将睡着的嘉柔轻放在枕上,自己掀开床帐下去。他穿好衣裳,再将她掉落的衣裙一件件捡起来,挂在桁上。 她的恐惧,并不像是单纯的害怕,而是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压着她。李晔一下就想起了虞北玄,她承认过两个人之间有私情。莫非是虞北玄对她做过什么,让她留下了阴影?他的眼眸暗下来,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 他并非不在意他们两人的过去,只是将那份在意压在心中,不想给她增加负担。经历今夜的事,他难免自问,她不愿意跟他亲热,是否因为还没放下那个人?虞北玄的能力就算放眼举国四十多个藩镇,也是佼佼者。否则不会被舒王看上,并大力扶植。那个男人身世坎坷,阅历丰富,年纪轻轻已经总领一方,拥兵十万。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的确极富魅力。 李晔的拳头越握越紧,最后长叹了一声,自己还真的没想象中那般大度。 门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有个人影晃在门扇上。李晔收起思绪,陡然开门出去,门外的仆妇先是惊愕,大概没想到他忽然出现,连忙低头弯腰地退到旁边,诚惶诚恐地叫到:“郎君。” 李晔关上门,走到廊下,冷冷地问:“你在干什么?入府之前,没人教过规矩?郡主平日宽待你们,并不代表你们可以如此放肆。” 仆妇吓得跪在地上:“老身,老身只是……” 李晔打断她:“派人去告诉母亲,不要再过问我房中的事。另外传我的命令,以后这个院中发生的一切,若再被外面的人知晓零星半点,我绝不会轻饶你们任何一个。” 仆妇一抖,连忙趴在地上求饶。 李晔也没叫她起来,直接越过她身侧走了。只是短短的一会儿,那名仆妇已经满头大汗,大气都不敢喘。素日里都说四郎君最是温和好脾气,可刚刚那份气势分明像极了相公。 李晔看四下无人,独自走到林中,没有灯火照明,树影幢幢。他对着暗处,沉声说道:“不是说过没有急事,不得进入李家?” 有个黑影应声跪在树后:“先生放心,我们十分小心,不会被人发现。实在是有一个消息不能不来通知您。” 李晔走近一些,那黑影便低声跟他说了几句。 “整件事便是如此。之前,我们已经给木世子透了消息,他应该能抓到那人。明日之事,我们也会暗中配合先生。先生可还有别的吩咐?” 李晔道:“没了,回去吧。” 那黑影一晃,林中再无声息。 李晔走回屋前,那仆妇果然还跪在地上。他过去说道:“你起来吧,去把云松叫来。再打一盆热水给我。” 仆妇如蒙大赦,连忙起身退下。过了一会儿,云松小跑着过来:“郎君有何吩咐?” “我和郡主明日要去王府,你帮我备些重礼。另外再选几个信得过的人,守在王府外面,可能有用。”李晔吩咐道。 云松听命离去,李晔又在门外的廊下独自坐了会儿,等身上感受到寒意,仆妇才端着热水回来给他:“烧水花了些世间,还请郎君恕罪。” 他接过以后,没说什么,返回屋中。 床上的人儿还在熟睡,呼吸平和轻柔。李晔拉了杌子过来,将铜盆放置上头,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她的脸只他的巴掌大,嘴唇还有红艳艳的光泽。她似乎觉得舒服,朝他身边靠过来,很依赖人的模样。 李晔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亲了她一下,将手伸进了被子里擦拭。她胸前好像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微微凸起,形如花瓣,就在尖端上一指宽处。他一碰到,她的身体就缩紧,发出一声如乳猫的声音,似乎对那处很敏感。 对李晔来说,要压制欲望帮她擦身真是一件十分折磨的事情。等他擦好,已经是大汗淋漓,而且下身灼热涨痛。他也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以前没碰过女人,不知其中妙处。今夜跟她交颈缠绵,犹如干柴遇到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在娶她之前,何曾想过自己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会沉迷于女色。 他简单收拾了下自己,仰躺在床上。闭眼许久,才终于有了睡意。 翌日,嘉柔饱眠醒来,伸了个懒腰。她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着小衣,并不是昨夜入睡时那样不着寸缕的状态。是李晔帮她穿的衣服? 她下意识看向身侧,被子叠放整齐,他不在。 玉壶听到动静,在屏风那边探头看了一眼,才走进来:“郡主这几日,似乎都睡得很好。”以前在家中的时候,郡主夜里常要被噩梦惊醒,玉壶都不敢睡得太沉。可嫁到李家之后,郡主似乎再也没半夜醒来过。 嘉柔也觉得奇怪,这几夜她都睡得很安稳。甚至昨夜梦中,感觉有海浪轻拍着自己,十分舒服惬意。只是实在愧对李晔,没帮他灭火,反而丢下他一个人,自己呼呼大睡了。 “郎君在哪里?”嘉柔问道。 玉壶回答:“一早就起来了,正吩咐云松他们准备回王府的东西,装了满满一大车呢。” 这些事本来应该是嘉柔准备的,她连忙让玉壶为她梳洗更衣,可挑衣服的时候犯了难。一身是红色的卷草纹大裳,显得隆重一些。一身是湖绿色的云气纹裳裙,是她平日的风格。她正犹豫着,李晔从外面走进来,玉壶连忙说道:“郎君快帮郡主挑一挑,否则郡主今日怕是出不了门了。” 嘉柔瞪了她一眼,看见李晔走到身旁,面上装着十分镇静,可心里却砰砰跳个不停。昨夜有了肌肤之亲,今日看他便格外不同。他穿着深青色的袍子,束革带,腰肩处各绣着一团如意暗纹,衬得他俊秀之外更添几分贵气。他的衣袍都是素底的,想来是今日去见阿耶阿娘才特意挑了身正式的袍子。 不过他的清雅气质摆在那里,穿什么都是好看的。跟在玉壶后面捧衣裳的两个婢女,看到丰神俊美的郎君,脸红心跳,都不敢看他。 嘉柔反倒没往常那么拘谨了,大大方方地问李晔:“你帮我拿个主意吧?”李晔看着衣裳,想了想说道:“冬日穿红色显得暖一些。你觉得呢?” 嘉柔便对玉壶说:“就红色那套。” 玉壶高兴地应好,叫婢女将湖蓝色的衣裙先收起来。等嘉柔换好了衣裳,肚子有些饿了,坐在外间用早膳。早膳是一碗汤饼,外加几样小菜。她和李晔都吃得不多,进食的时候,两人都不说话。 她偷偷看了李晔好几眼,等他发现看过来,又匆匆移开目光。用完早膳,婢女将桌案抬了下去,李晔漱口完毕,对她说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昨夜……”她咬了下嘴唇,“你没事吧?” 李晔笑道:“没事,你无需介怀。若母亲下次再因这些事为难你,你告诉我便是。我来应付她。” 嘉柔连忙说道:“大家没为难我,是我不好。” “嘉柔,你过来。”李晔叫了她一声。嘉柔便起身坐到他身侧,被他拉入怀中抱着:“在这个家里,在我面前,不用总是这么小心翼翼。你是骊珠郡主,岳父岳母爱你逾命。我娶你为妻,并不想让你放下自己,受任何委屈。明白吗?” 嘉柔仰头靠在他的颈窝里,闻着他身上淡雅的香气,一只手被他握着,忽然觉得心酸。曾几何时,她的确恣意飞扬,想什么便做什么,不计后果。所以她背弃婚约,放弃他,而跟虞北玄在一起,招致了前世的结局。 重生回来,她如约嫁他为妻,却有要帮阿耶的私心。与他相处的时候,他待她越好,她越觉得愧疚难安,索性用一个壳把自己装了起来。她一直问自己,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享有他的呵护和疼爱?她不配。 前世,她背叛过他,放弃过他。她是不能被原谅的。 她对他的感情就是如此复杂,既想要靠近,又觉得自惭形秽,退缩不前。她何尝不讨厌这样的自己?没有在最好的年纪,可以勇敢,可以肆意的时候,嫁给他,全心全意地去爱他。都是她的错。 “我这么糟糕,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嘉柔闷声说道。 李晔轻笑起来:“难道我的眼光有问题?除了你,这世间女子,再也没有能入我眼中者。” “你不知道,我不值得。”嘉柔摇头说道。 “值不值得,只有我说了才算。反正我们一个是周瑜,一个是黄盖。”李晔低头说道。 她最近在看三国志,刚好看到火烧赤壁的部分。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嘉柔忍不住笑:“周瑜是美男子也就算了,黄盖长得可不好看。我们两个,谁也不像他……” 她的话止住,抬头看到他的笑容,如冬日融融暖阳一般。心中那片干涸的大地,忽然注入了涓涓细流。 云松来告诉玉壶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玉壶以为郎君和郡主只是在堂屋里说话,直接走了进去,却立刻低头退出来。 云松问道:“怎么了?” 玉壶咳嗽了一声:“等着吧,待会儿我再进去看看。”她刚才匆匆一瞥,只看到大概。郎君抱着郡主,正在亲她。玉壶总不好出声打扰,便只能退出来了。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康平坊里的楚湘馆是都城里有名的风月场所,因为临近皇城,很多官员下了值之后会来此处寻找乐子,因而十分繁华。木景清带着几个人守在巷子里,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京兆尹曾应贤和三五个同僚进去了。 “世子,我们跟进去吗?”身后的人问道。 木景清双手抱在胸前,摇了摇头:“现在进去会打草惊蛇,我们等的人还没出现。你派两个人绕到后门去盯着。” 那人应声离去。 木诚节和木景清进了都城以后,一直都在留意木诚孝的一举一动,但没找到什么破绽。直到不久前收到一个消息,要他们到楚湘馆这里来,说或许会有意外的发现。 木诚节和木景清并不知道消息的真假,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大不了无功而返。而且木诚节一直觉得,传消息的人可能是广陵王。上回广陵王就给他写了一封信,提点他良多。可能他不好直接插手南诏的内务,公然与舒王作对,所以又派人暗中透露了这个消息。 所以木诚节就派木景清到了康平坊这里埋伏,已经有两日了。 木景清又静静地等了会儿,忽然看到手下在对面的巷子里冲他猛打手势,心中一喜,知道是大鱼儿上钩了。 快晌午的时候,李晔和嘉柔才到达王府。李晔先下马车,然后扶着嘉柔下来,提醒她担心脚下。嘉柔想到马上要看见阿耶阿娘了,心情愉快,一下从车辕上跳了下来。 李晔无奈地笑了笑,仍是孩子心性。嘉柔跳下来之后,也觉得有点不稳重,但她也顾不了许多,直接走到前面去。李晔跟着她,暗暗对云松点了下头。 云松会意,吩咐几个人留在外面守着,又叫其余的人去搬车上的物品。 阿常一直等在门口,看到嘉柔精神奕奕地走上台阶,高兴地叫道:“小娘子!还以为在回南诏之前,看不见你了。幸好李家宽容,准你回来一趟。快跟我来,娘子一早就盼着了!” 嘉柔挽着阿常的手臂,调皮地问道:“阿婆,你有没有想我?” 阿常忍不住笑道:“想,我当然也想了!做梦还梦见你哩。”说完,阿常还看了嘉柔身后的李晔一眼。李晔点头一礼,阿常暗道,这李家郎君真是越看越俊,温文尔雅,还是大王的眼光好。 嘉柔跟阿常说话,整个人都非常放松,跟在李家的时候不同。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也没有任何伪装。李晔看着她,只有在家人身边,她才能全然放下防备,找到十年之前的影子。 一行人进到府中,府中也十分忙碌,下人抱着东西跑来跑去,似乎在整理行装。木诚孝站在院子里,正清点东西。他比木诚节还要高大一些,却没那么威严,眉目间十分和气。嘉柔在背后叫了声:“阿伯。” 木诚孝回头,露出慈祥的笑容:“是昭昭回来了。你阿耶和阿娘从收到消息就一直在等你,快进去吧。” 嘉柔把李晔拉到身边,向木诚孝介绍:“阿伯,这是我的夫君。” 李晔在成亲那日见过木诚孝了,只是当时太匆忙,没有说上话。此刻抱拳一礼:“晚辈李晔,见过伯父。” 木诚孝点头道:“不必多礼。日后若得空,你跟昭昭一起回南诏。我必做东,好好招待你们。” “多谢伯父一番好意。今日前来,家母还备了些薄礼,请伯父笑纳。”说着,回头让人将礼物抬上来。整整两箱的绫罗锦缎和玉器珍玩,琳琅满目。木诚孝拱手道:“令堂实在太客气了。”他久闻都城里的名门望族堆金积玉,财大气粗,没想到随随便便送人就是这样两箱子,果然是名不虚传。 云松腹诽道,这哪里是夫人准备的,分明都是郎君自己的私用。他早上去夫人那里拿东西的时候,苏娘竟只给了两盒子的药材和几匹布,这可是云南王府,哪里那么好打发的!云松觉得夫人有时候真是挺让人无语的,都怪平日跟她往来的那些小家子气的亲戚。 嘉柔也被郑氏准备的东西吓了一跳。郑氏不过就是个没有实权的宰相夫人,听说生母的出身也不高,哪来这么多钱! 但她暂时压下心中疑惑,和李晔辞别木诚孝,往堂屋走去。 李晔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问道:“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又不高兴了?” 嘉柔叹了声,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总之一言难尽。 “没什么。我以前很喜欢阿伯的。我阿耶很凶,我跟阿弟小时候又很顽皮,做错了事,都是跑到阿伯家里去躲着。然后有阿伯护着我们,阿耶一般都不会罚太重了。可能现在,有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吧。”她避重就轻地说道。 李晔听她的语气,猜木诚节已经把有内奸的事情告诉了她。 而今日,大概就会水落石出了。 崔氏坐在屋内,一直看着门外。木诚节则在旁边走来走去,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门口,强忍着叫人去打听一下的冲动。崔氏听到外面响起阿常的声音,便知道是他们来了,连忙坐直身子。 嘉柔大步走进屋里,径自跑向崔氏,一下子扑入她的怀中,叫到:“阿娘!” 崔氏抱着她,轻靠着她的额头:“我的昭昭可算是回来了。阿娘每天都想你,想得心都疼了。能在离开都城之前再见你一面,阿娘就心满意足了。” 木诚节站在旁边一语不发,但眼睛也落在女儿的身上,仔细打量她有没有哪里不好。 “我也想阿娘,还有阿耶!”嘉柔抬头看向木诚节,冲他笑。 木诚节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口气依旧硬邦邦的:“在李家,可有胡闹?” 嘉柔笑道:“我谨遵阿娘的教诲,哪敢胡闹?阿耶放心,李家上下都对我很好。郎君还跟我一起回了。” 崔氏注意到嘉柔说李晔的时候,表情还有些女儿家的羞涩,就知道两个孩子相处得应该不错。那日跟李晔虽只浅谈了几句,但多少能看出那孩子的人品和性情,应当是很出挑的。 李晔跟阿常落在后面,现在才走进来。他对木诚节和崔氏行礼,分别叫了 “岳父”和“岳母”。木诚节只“嗯”了一声,崔氏对他说道:“昭昭被我们夫妻俩惯坏了。若有不足之处,请你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多包容和提点。” “岳母大人多虑了。郡主兰心蕙质,玉洁松贞,敬老慈幼。家中上下都很喜欢她。”李晔面不改色地夸道。 嘉柔听他这么说,有些汗颜,她在李家最多是收敛了一点,真没他说的这么好。崔氏却笑了起来,自己的女儿什么样子,她还不清楚吗?倒是对李晔维护嘉柔很满意。她又对木诚节说:“大王,您跟女婿在这儿下棋喝茶吧,妾身跟昭昭去后堂,有些体己话要说。” “也好,你们去吧。”木诚节应道。 崔氏起身,对李晔轻点了下头,牵着嘉柔走到后堂。她坐在榻上,让嘉柔坐在自己身边:“快跟阿娘说说,这几日怎么样?新婚之夜,可还顺利?”别的倒还好,她就担心女儿初经人事,在床帏的事上吃力。 嘉柔支支吾吾的,崔氏就知道不太顺利,直接问道:“你们不会是还没圆房?” “昨夜差一点就……阿娘,我有些排斥那事。”嘉柔悻悻地说道。 “傻孩子,你就是怕疼。第一次难免的,后面就好了。”崔氏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安慰道。 可事实不是这样。上辈子她跟虞北玄一直都不顺利。虞北玄强势,就算她不喜欢,甚至难受疼痛,他也不会停下来。可能他太过自信,还觉得她也是享受的。 嘉柔不想去回忆这些事,问崔氏:“阿弟在什么地方,我怎么没看见他?” “你阿耶一大早就把他支去做事了,也不知去做什么,到了这个时辰还没回来。”崔氏小声道,“不过前两日,他们收到了消息,内容好像跟你阿伯有关。但你阿耶也没与我细说,不知他们父子两个在暗地里筹谋什么。” 嘉柔一下来了精神:“阿伯那边,没查到什么线索吗?我说的那个脸上有胎记的人,还是没有找到?” 崔氏摇了摇头:“你说的人应该是木绍,可是你阿伯这趟并未带他同行。而且,我们派人暗中监视,你阿伯这几日都在东市和西市徘徊,没有跟任何京官接触。也可能是被他发现了什么,所以故布疑阵。你阿伯可聪明着呢。” 嘉柔当然知道阿伯聪明,心思藏得那么深,这么多年都没有被人发现,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暴露。只是等到了揭开真相的那一日,于阿伯,于他们而言,都不是好事。 崔氏跟嘉柔正说着话,外面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喧哗声,好像是木景清回来了。 阿常跑到后堂来,急急忙忙地对崔氏说道:“娘子,世子回来了。突然命人关闭府门,好像还押了一个人!” 崔氏一惊,嘉柔已经起身道:“我去看看。” 第41章 第四十章 木诚节和李晔原本在堂屋里下棋。木诚节早年跟慧能算是棋友,能杀个几回合,怕李晔输得太难看,因而留了一手。可没想到,对方也是有所保留,还不露痕迹。 他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李晔,一副从容自得的模样,似乎没太把棋局当回事。 木诚节认为下棋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不管李晔是有所保留还是全力以赴,这个年轻人都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不显山不露水,又能沉得住气,木诚节在他这个年纪都未必能做到。 李晔知道木诚节这盘棋处处都是试探,他虽然隐藏,但未必能瞒得过他。镇守一方,统兵数万的云南王,怎么可能那么好糊弄。不过,岳父大人不点破,他便继续装傻。两个人各怀心思地下棋,木诚节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是木景清把人抓回来了,立刻起身要走。又对李晔道:“等我回来再下。” 李晔笑着应好。他看木诚节负手走出去,将手边的茶碗端起来,目光深沉。今日的事毕,想必他不会再有心思下棋了。 院中的人都围在木景清身旁,争相询问他发生了何事。一个人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众人正喧闹着,木诚节走出来,大声喝道:“吵嚷什么!” 四下立刻安静。木景清说道:“阿耶!我把他抓住了。” 木诚节径自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你,抬起头来。” 那人低垂着头,不肯听令,木诚节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那是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下巴上留着一撮胡子,左眼上有块青色的胎记:“木绍?” “大,大王。”木绍心虚地应道。 木诚节冷笑了一声,放开手,又问木景清:“人是从何处找到的?” “在康平坊的楚湘馆。他在那儿有个相好的叫秀娘,前两日有个恩客为难秀娘,他把人打到下不了床。那恩客家里有些权势,正在满城找他。”木景清回答道。 “去,把你阿伯和大兄叫来。”木诚节吩咐道。 不待木景清去找,木诚孝和木景恩已经从长廊那边走过来。木诚孝问道:“阿弟,发生了何事?怎么下令关闭府门了?”而木景恩在看到跪在地上的木绍时,瞳孔一缩,手微微握成拳。 “我正要问阿兄。你不是说木绍没有随同一起来都城,为何他会在此处?”木诚节转向木诚孝,冷冷地问道。 木诚孝愣住,好一会儿才问跪在地上的木绍:“你怎的在此处?” 木绍嘴唇微抿,目光掠过木景恩,一副紧要牙关的模样。木景清说道:“阿伯怎会不知您的家奴在长安?他跟楚湘馆的花娘有私,差点弄出人命。有趣的是,这名花娘之前一直是伺候京兆尹大人的。阿伯说,这是巧合吗?” 木诚孝更加惊愕,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看向木诚节:“阿弟,你怀疑我跟京兆尹有私交?在来长安之前,木绍说他老母病重,要留下照顾。我便答应了,真的不知他为何在此处。” “阿兄还不承认?”木诚节手指着木绍,怒不可遏,“上一趟来长安的时候,昭昭便已经发现这厮跟曾应贤在一起。我不相信阿兄会做这种事,但事到如今,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竞舟大会上的蛇,是不是你命他放的?” 木诚孝后退了一步,摇头道:“阿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没有做过,我怎会害二郎!” 木诚节拂袖道:“当年身为世子的大兄突然离世,阿耶要再立世子,阿兄跟我都是嫡子。我们公平竞争,最后阿耶选了我。还记得我要让出世子之位,阿兄却说,武功不如我,由我做云南王最合适,并且此生会倾力辅佐我。这么多年,我信你,重你,从没有怀疑过你,把整个木氏都交托在你手上。可你呢?你到底做了什么!还不肯招吗!” 府兵从四面涌过来,手按着刀柄,朝向木诚孝。木诚孝只觉得五雷轰顶,忽然上前,一把揪住木绍的领子:“说,是谁指使你的?谁让你来离间我们兄弟的关系?!是田氏,刀氏,还是高氏!” 木绍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崔氏和嘉柔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崔氏对嘉柔说道:“昭昭,我怎么看你阿伯的样子,好像真的不知情?” 嘉柔也觉得奇怪,阿伯演得太逼真了,她都有点动摇了。可不是阿伯,南诏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是何人所为呢?木绍跟曾应贤来往,是她亲眼所见。 这个时候,李晔从堂屋内走出来。嘉柔侧头看他:“你身子弱,不是让你呆在里面,别出来吗?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不用管。” 李晔认真地说道:“难道我不算郡主的家人吗?若算,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嘉柔被他问得一愣,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她的夫君,当然算是家人。但她觉得他一个文弱书生,万一等会儿动手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呆在屋里,免得她还要分心顾他。 李晔看向站在院中的木景恩:“大兄不想说点什么吗?伯父所为,大兄是否知情?” 木景恩一直僵立着,忽然被李晔点名,众人都看向他。 木景恩斥道:“这是南诏的事,不用你这个外人多嘴!你给我退下!” 嘉柔站到李晔的面前:“大兄,他是我的夫君,怎么算外人?而且,你有什么资格让他退下!他难道说错了吗?阿伯所作的事,大兄也脱不了关系吧!” “我!”木景恩看了父亲一眼,别过头,“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场面陷入了僵持之中,木绍不开口,便无法指证木诚孝。嘉柔其实不想看到这一幕,亲人之间互相算计,自相残杀,本就比外敌来得更伤人。 李晔慢慢走到院子里,对木诚节行礼:“岳父大人,可否容小婿跟木绍单独说两句?或许能让他开口。”木诚节通过那盘棋局,已知他不是等闲之辈。藏拙或许是有苦衷的,便点头应允。 李晔走到木诚孝面前,请他先放开木绍。 木诚孝已经被逼到绝境,怎肯轻易放过此人。李晔抓着他的手腕,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伯父想坐实岳父所言之事吗?若您信得过晚辈,暂且将他交给我。” 木诚孝看着李晔,慢慢放开木绍。他也不知为何会信任这个年轻人,他并不了解他,但此刻,已经别无选择。 李晔让云松把人带到旁边的耳房里,木景清好奇,想要跟过去偷听,木诚节喝道:“你给我老实呆着。” 木景清讪讪的,他就是想知道李家姐夫有什么过人之处,能撬开这个木绍的嘴。 进了耳房,李晔让云松也出去,守在外面。 木绍站在屋子里,不看李晔,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李晔坐下,笑了笑:“你难道不好奇,为何木世子能在康平坊抓到你?” 木绍微微一动,听到李晔说:“是我告诉他的。我还知道秀娘藏在什么地方,你不想听?” 木绍猛地抬头,吃惊地看着李晔。这个郎君看着温文尔雅,可这说话的气势,分明不是普通人!他的掌心溢出汗水,有种自己所做之事,都在他掌握之中的感觉。 “我知道你是一颗棋子,那些人用你的老母亲做要挟,逼你为他们做事。目的就是要搅乱南诏,而真正被你挑唆的,其实是木大郎君。你教唆他跟曾应贤合作,要谋世子之位。竞舟大会,也是你们的杰作。”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从何处知道这些!”木绍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李晔淡淡地说道:“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你应该清楚我所言皆是事实。你以为做完这些事,吐蕃人就会放你跟你的母亲一条生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怎么不想想,一旦达到他们的目的,你跟你母亲还有用吗?无用之人,唯死而已。” 木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忽然跪在地上,跪挪到李晔的面前:“郎君如此厉害,求您救救我,救救我阿娘!” “我救不了,能救你们的只有云南王。你好好想清楚,是继续替敌人死守秘密,还是寻一条活路。”李晔起身,正要往外走。木绍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好!我说!我什么都说!” 李晔带他返回院子里,木绍跪在木诚节的面前,哽咽道:“大王,此事跟领主无关,是我!我出卖了你们。”他将当初如何被吐蕃人抓住老母亲要挟,吐蕃人如何指使他教唆木景恩配合,与曾应贤勾结,图谋南诏的事和盘托出。 说完之后,木绍以头叩地:“我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任何惩罚。可请大王看在我老母亲无辜的份上,帮我救她出苦海!来世,木绍定做牛做马来报答!” 木诚孝一边听一边瞪大了双眼,猛地回头,看着脸色煞白的木景恩,叫到:“大郎,你!是你放了蛇害二郎?你们可是手足兄弟啊!” 木景清恍然大悟道:“难怪那日阿兄在下水以前,跟我说了那一番话,原来是想让我争第一啊。事前舟手争吵打架,也是你们安排的?目的就是让我去参加竞舟大会。”木景恩连连后退:“木绍是胡说的!他全都是胡说的!你们别信他!” 木诚节闭眼说道:“来人啊,将木景恩给我拿下!” 木景恩看着朝自己逼近的府兵,忽然将手放在嘴里吹了声哨子,立刻有黑衣人从各个角落里出来,人数众多。在场几人皆惊,住在这个院子里那么多日,竟从不知这些人的存在。 嘉柔看向只身站在院中的李晔,不顾崔氏的阻拦,朝他跑了过去,挡在他身前。 李晔看着嘉柔,轻轻笑了一下。他看起来就那么弱不禁风吗? “大郎,你这是要干什么!快叫他们退下!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木诚孝痛心疾首道。 木景恩大笑了两声,挥手道:“错?我有什么错?!阿耶您傻,当初跟叔父比试的时候,故意输掉,让出了世子之位。可我不甘心,我才应该是世子啊!我哪点比木景清差?他鲁莽无知,随便跟田德成动手,导致去年的事愈演愈烈,最终破坏了四大家族之间的信任,招来今日南诏的内乱。他根本不配做世子!” “就为了世子之位,你不顾亲情,要杀了我们?”木景清问道。 “我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动手,是你们逼我的,不能怪我!”木景恩诡异地笑了一下,“反正除掉了你们,京兆尹自然有说辞帮我开脱。我当了云南王以后,他们会有天大的好处!阿耶你让开,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们家的东西!”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李晔示意云松,云松趁乱悄悄离去。木诚孝上前,狠狠打了木景恩一个巴掌:“你这个逆子!” 木景恩口中涌起血腥味,倔强地应道:“我没有错!是叔父不知变通得罪了舒王,是木景清无德无能。他们都不配做南诏之主!” “你以为曾应贤是要帮你?”木诚节走到木景恩的面前,“他曾经派人到南诏,要我私下将盐铁卖给他们。朝廷的律法摆在那里,我没有同意,他便收买了我身边的妾室,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你以为除掉二郎,你就可以回南诏做云南王了?天子脚下,我们出了事,朝廷怎会轻易放过你?到时候把你也顺理成章地扣在这里,你还能做云南王?” 木景恩瞪大眼睛看着木诚节:“你胡说!” 木诚孝喝道:“糊涂东西!他借你的手除掉你叔父和堂弟,然后再除了你,下任云南王就不姓木,而是改由朝廷指派了!他们使唤起来,不是更得心应手?论人心险恶,你怎比得过他们!” 听了父亲的话,木景恩一下跌坐在地,呆若木鸡。他从来没有细思过这些事,只是一心想要夺回世子之位。难道是他错了吗?不会的。 他正在挣扎着,黑衣人见此情景,也不等他发令,擅自冲向木诚节等人,将他们包围在中间。 “住手!”木景恩大叫,可是无人肯听他的命令。到了此刻,他才惊觉自己恐怕是被当成了棋子! 双方打斗起来,混战在一起。嘉柔护着李晔后退,将他推到屋前的廊下,对崔氏说:“阿娘,您照看他。”然后将身上碍事的帔帛一扔,进屋取了剑出来。 “嘉柔。”李晔抓住她的手臂。别的女主看到这种场面,早就吓得躲到夫君怀里了,她竟然还敢往危险里冲。嘉柔却说:“我要去帮阿耶他们,你在这里等着,不会有事的。”说着就将他的手拂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晔的手还僵在半空,微微握拳,又无可奈何。 木诚节这边的人数虽然不占优势,但胜在各个都能以一敌百。府兵和家丁皆有伤亡,黑衣人那边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木诚节和木景清一直把嘉柔按在后面,不让她出头。木景清踹开一个黑衣人,趁势说道:“阿姐,这里很危险,你快回姐夫和阿娘那里去。我跟阿耶能够应付。” “你专心点,别管我。我又不是棉花做的!”嘉柔气道,帮他挡开了一把刀。 木景清手臂上已经受伤,木诚节等人的体力也在迅速地消耗。看这些黑衣人的身手,根本不是普通的兵丁,而是训练有素,进退都很有章法。嘉柔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正想着怎么突围出去求救。忽然传来一阵嘶喊声,又有一队人马杀过来。 带头的人是田德成,他领着金吾卫,对院中的黑衣人说道:“大胆狂徒,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刺云南王,统统给我拿下!” 金吾卫听令,合围黑衣人。木诚节这才能带着众人退到廊下,他不知田德成怎会刚好出现在此。今日的事,意外频出,倒像是什么人事先设下的一个局。木诚节第一个就想到了李晔。 崔氏急忙走到他和木景清身边,着急地问道:“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我无碍。”木诚节回道,看了木景清一眼,“二郎的手臂受伤了。你给他看看。” 崔氏赶紧拉着木景清进屋里包扎。 李晔扶着嘉柔的肩膀,皱眉看她:“可有受伤?”刚才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知道她一直被父弟护着,应该没有大碍。他很想责备她两句,无论如何,都不想她涉于险境。可想到家人在她心中的地位,想必再遇到相同的情况,她也不会犹豫。下次若行事,还是避开她好了。 嘉柔摇头道:“我没事。幸好田德成及时赶到,否则今日还不知怎么收场。我去看看阿弟伤得如何。” 李晔目送她进去。田德成当然不是恰好赶来,而是他提前安排的。金吾卫掌管都城里的治安,由他们来收场,也恰好能做个见证。李晔走向木诚节,木诚节知道他有话说,对兄长道:“这里交给阿兄,我跟女婿说两句话。” 木诚孝怔忪地点头,今日发生了一连串事,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消化。而且……他看向坐在廊下,双手抱着头的木景恩,闭眼摇了摇头。 翁婿俩转到侧面的长廊,李晔开门见山道:“我知道岳父大人肯定心存疑虑,我如何能够说服木绍开口,田德成为何能及时赶来。实际上,是广陵王在暗中帮忙。我因家姐的关系,与他有些私交,知道他正在调查曾应贤,还给您送过一封信。” 木诚节点头道:“确有此事。不过广陵王为何要帮我们?” “南诏自归于中土以后,一直在西南边陲与剑川节度使合力遏制着吐蕃的侵略。虽然这几年吐蕃实力大增,南诏已经不是对手。但广陵王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谋夺南诏的阴谋得逞,因此才出手相助。但此事还请岳父大人莫声张,也不要再将今日之事闹大。朝中的局势您应该很清楚,之前那位状告裴延龄的御史,最后也只是白白牺牲。” 木诚节神色凝重,刚才他的确有过要找曾应贤算账,实在不行就告御状的打算,想着无论如何要给那厮点颜色看看,谁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寻衅挑事。现在经李晔这么一提醒,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让他瞬间恢复了理智。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南诏现在的处境,跟那些人斗,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他一人何惧死。但他死了之后,恐怕正中那些人的下怀,南诏只会大乱。 “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木诚节说完,又看着李晔,“你刻意隐藏自己的锋芒,必有想做之事,我不会多问。但你别让昭昭陷于危险之中,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李晔拜道:“多谢岳父大人体谅。小婿必定做到。” 木诚节点了点头:“今日这里乱糟糟的,我还需善后,你先将昭昭带回去吧。” * 嘉柔原本还想多待一会儿,但阿耶亲自开口赶她,无奈之下,她只能跟着李晔告辞。她跟崔氏,阿常还有阿弟依依不舍地告别,等坐上马车后,一直低头不说话。 李晔坐到她身边,将她抱入怀中:“三个月以后,待你记入族谱,我再找机会陪你回南诏探望他们。岳父大人说得对,你就算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和伯父会妥善处置的。” 嘉柔靠在他的怀中,有种身心都放松后的疲惫。她已经是嫁出去的姑娘,家里的事的确不能插手干预太多。她重生归来,也并非无所不能。就算能扭转极个别人的命运,但对于整个大局来说,她的力量还是太渺小了。 “我知道我能做的事太少,可南诏如今四分五裂,吐蕃又虎视眈眈,我实在是担心。有时候真恨不得自己是个顶尖的谋士,像玉衡先生那样就好了。”嘉柔叹了口气。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连虞北玄都忌惮到骨子里的人。 李晔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广陵王身边不是有个很厉害的谋士叫玉衡吗?”嘉柔抬头问他。 “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你如何知道他?又为何说他厉害?”李晔追问道。 嘉柔惊觉自己失言。上辈子这个时候,玉衡还不是太有名,大概要等到元和帝登基之后,关于他的事迹才流传开来,人们方知道他所立下的那些汗马功劳。然后在与淮西节作战的过程中,此人终于名震天下。但那些都是后话了,她现在提此人,的确有些奇怪了。 “我,我也是听之前教我的西席说的。他曾经在节度使帐下做过幕僚,颇有见识。”嘉柔反问道,“怎么,玉衡先生没那么厉害吗?” 这倒是把李晔问住了,他应该怎么回答?自吹自擂也不太好。只能说:“还可以吧。” 嘉柔立刻说:“你别看他现在没什么名气,以后说不定就是个大人物。听说他是帝国传奇白石山人的弟子,尽得他的真传,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你若在广陵王那里见到他,不妨与他多打些交道,攀些交情,不会有坏处的。”毕竟后来,元和帝可是对此人许以宰相之位的。元和帝对他的信任,与当年先帝对白石山人,并无两样。 李晔有些好笑,听她这么评价自己,而且还指点起他来了。应道:“好,我知道了。” 原本嘉柔还想说一些广陵王的事,问问他今日是如何说服木绍的,但她打了个哈欠,困意瞬间席卷上来。许久没活动筋骨,刚刚惊心动魄地打了一架,真是累了。 李晔轻拍着她的背说道:“你睡一会儿吧。等到了府上,我再叫你。” 嘉柔点头,趴在他的怀里,闭眼睡了过去。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马车到了府上,李晔轻拍嘉柔的肩膀,她却睡得很沉,没有苏醒之意。自从她嫁过来之后,就特别嗜睡,似乎前面十几年都没有睡够一样。李晔只能把她抱下了马车。 进了府门,一个随从等在门边,看到李晔抱着嘉柔,连忙低头说道:“相公请四郎君到书房去,说有要事。” 李晔猜测是王府发生的事情被父亲知道了,对那随从说道:“你去告诉父亲,等我安顿好郡主就过去。” 随从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李晔继续往住处行去,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郭敏正在花园里赏梅,年关将至,街上人多,她也懒得出去。看见李晔从廊下走过,手里还抱着一个人,问身边的婢女:“四郎君今日出去了?” 婢女香儿回道:“好像是陪郡主回王府了,准备了好多礼物。婢子早上看见他们拉了满满一车呢。四郎君身边的云松说是夫人准备的,可夫人哪有那么大的手笔。” 郭敏挑眉:“按规矩,不是要等三个月以后,拜了家庙才能回娘家?”当初她嫁过来没多久,母亲生病,跟李昶说要回家探望,李昶都不允许。怎么木嘉柔却有这个特权? “是啊。可是昨夜四郎君亲自去跟夫人说,得了夫人的允许。而且……”香儿在郭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郭敏抬头看她:“此事当真?” 香儿点头:“婢子是听县主身边的婢女说的,应该不会有错。那还是宫里的韦贵妃娘娘秋日里赏下的,夫人讨要去,总不可能是自己用吧?相公可是好久都没跨进他的院子了。四郎君看着那么清雅的人,想不到也好这个。” 郭敏冷笑了一声,男人都是图新鲜的。如花美眷在侧,李晔再怎么样自持,难道就能忍住?郭敏记起自己刚进门那阵子,李昶也对她很好,成天只跟她做那种事。可如今呢?李昶虽碍着官声门风还有父亲的压力,没把乱七八糟的人带回家来,她岂会不知他在外面早就有人了?只不过藏得太好,没被她发现罢了。 当初李昶需要父亲,对她千依百顺。如今兄长不争气,父亲年事已高,卫国公府不如从前了,李昶待她也就冷淡许多,成日在外面鬼混。若被她发现了是哪个狐媚东西,非得把她撕烂了不可。 “走吧,去大嫂那里喝茶。”郭敏扶着香儿站起来。 郭敏可是很少主动提出去王慧兰那里,香儿说道:“娘子不是一向最不喜欢跟县主打交道吗?” 郭敏轻声笑道:“我是不喜欢,可人家是县主,宫里有人撑腰,还有回春丹这样的好东西。我去问问,是否真如传闻中一样神奇,能让枯树逢春。是的话,也讨一颗来用用。” 香儿知道娘子嘴上这么说,肯定有别的用意。她也不敢多嘴再问。 * 李晔回房,将嘉柔安置在床上,换了身衣服,才去前院李绛的书房。李绛坐在案后,手里端着茶碗,看到李晔进来,面色不霁:“我听说你今日带着郡主回王府了?” 李晔行礼:“昨夜我已经跟母亲说过。南诏山高路远,嘉柔再见他们不易,故而今日带她回去跟岳父岳母道别。” “那为何连金吾卫的惊动了?”李绛皱眉问道,“曾应贤是谁的人,你不知?” “岳父他们没让我插手,我当时只坐在屋中,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概只是南诏的内务,劳动不了京兆尹。”李晔面不改色地说道。 李绛手摸着茶碗上的花纹,静默片刻。 他曾经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厚望。他也很清楚,李晔的才能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被藏起来了,为了某种他潜意识里知道却无法深究的原因。早在他决定要站在万人之上的时候,就注定要放弃一些东西。可以前无论如何威逼利诱,李晔都不肯入仕为李家做事。这次以婚事为交换,终于肯答应了,并且一举中第。 李绛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因为有个神童儿子而受到整个长安城艳羡的时候。李晔是能成大事的,只要他想,没有人可以阻挡他。这种无根据的自信,李绛也不知从何而来。但若说李家有一人可以继承他的衣钵,延续赵郡李氏的荣光,那非李晔莫属。这点,李绛从未怀疑过。 “我允你娶她,也是看在十年前云南王帮我的情分上。但你知道,南诏如今是个什么光景,我不想你陷得太深,从而连累李家。到了我们这个位置,做任何事都不再是为了自己。那么多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你可知道?”李绛慢慢地说道。 李晔早就清楚父亲的想法,在南诏的事上能撇得越干净越好,所以得知今日王府出事,生怕他被卷进去。李晔颔首道:“明白了。”他不能在父亲面前据理力争,因为人的信仰是无法互相说服的。 就算父亲知道他要做什么,也只是会全力阻止而已。 “你明白就好。虽是新婚燕尔,但你接下来还要准备吏部的铨选,别再为私事分心。”李绛意有所指,一面暗示李晔不要插手南诏的事,一面叫他别耽于女色。骊珠郡主的美名,在南诏时已经是闻名遐迩。她身上没有长安贵女的那种娇气,因出自将门,反而带着一种英朗的风姿,十分惊艳。 自古温柔乡就是英雄冢,哪个男儿能够免俗。 李晔回到房中,嘉柔已经醒了,正坐在屋子里发呆,都没发现他回来。今日的事,不知阿耶和阿伯他们会怎样解决,又会如何处置大兄。 “在想什么?”李晔坐在嘉柔的身边,问道。 嘉柔回过神来,对李晔说:“我刚才睡得太沉了,让你抱我回来,没有累着你吧?我听他们说一回来,大人就叫你去见他了?” “还好,你不重。”李晔笑了下,“父亲叫我是说些吏部铨选的事。” 嘉柔原本还担心是没圆房的事情,惊动了李绛。听到李晔这么说,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堂堂宰相,怎么会关心内宅后院的事。可阿娘说的也没错,就算李晔让着她,她也不能有恃无恐。圆房的事,还是要尽快解决。 李晔看她又在出神,用手指轻轻叩了下她的额头:“还在想今日的事?” 嘉柔回过神,怔怔地望着他。 李晔问道:“怎么,我把你弄疼了?” 嘉柔摇了摇头,只是他这个动作……她为何觉得很熟悉?她对他,一直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当然不能把自己刚才想的告诉他,便顺势说道:“嗯,我担心曾应贤还留有后招。之前阿耶的那个姨娘也是他安排的眼线。广陵王告诉你了吗?他之前给我阿耶写过一封信。” 李晔点头道:“我听他说过。曾应贤再怎么说也是朝官,不敢明着对岳父不利。至于暗中的手段,我会告诉广陵王,让他帮忙护送岳父他们出城。所以你不用担心。” 嘉柔点头,有广陵王帮助自然是好的,又问他:“你跟广陵王,很熟吗?” 李晔没料到她这么问,斟酌后才说:“他是我的姐夫,平日里有些往来。想必这些小事,他还是肯出手帮忙的。” “那你一定要多跟广陵王往来。”嘉柔忽然说道。 “这又是为何?”李晔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先是要他跟玉衡打交道,现在又让他多亲近广陵王。……难道是她察觉了什么?他心中一紧,等着她的回答。 嘉柔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因为她知道广陵王是未来的皇帝,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道:“我是觉得他肯为了你们的交情帮阿耶,应该为人十分仗义。将来你在官场上,有他的帮忙,也会”现在的情况,任谁看都是亲近舒王会更好,她不能说得再多了。 她好像隐瞒了什么,又不像察觉了他的身份。李晔觉得自己大概想多了,对人心总是过多猜测。这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并不像云南王那么敏锐。 用过晚膳,玉壶准备了浴具,李晔又要出去散步,嘉柔红着脸说道:“外面天冷,你就在屋里吧。我没事的。”昨夜都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她早晚要习惯的。 李晔点了点头,坐会东边的隔间里,继续看案上的书卷。那边的水花声和私语声传过来,扰得他心烦意乱,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倒不如出去还好。 嘉柔沐浴完毕,只穿了小衣和绸裤,外面披了件茜色的绣莲花纹的大裳。她坐在榻上,歪着脑袋,用布擦拭弄湿的发尾,对李晔说道:“你可以去沐浴了。” 李晔从她身前走过,余光看到她如云的乌发散落下来,眼瞳里水汪汪的,犹如芙蓉出水,清丽可人。淡淡的花香萦绕在鼻尖,昨夜那具在他身下颤抖的玉体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尽力稳住心神,抛开那些杂念,转到屏风的后面去,三两下除了衣裳。 这水温应该凉些才好。 听到他入水了,嘉柔才从塌上站起来,翻箱倒柜地找昨夜郑氏给她的瓷瓶。既然她自己克服不了,李晔又不愿强迫她,就只能依靠外力了。 李晔在水中泡了好一会儿,左思右想,今夜还是不要跟她同床。免得他又把持不住自己。他走出来,想跟嘉柔商量,却看到床帐已经放下来了。今夜这么早睡? 李晔走到床边,试探着叫了声:“嘉柔?” 嘉柔没有回答,帐中只有细微的喘息声,像孱弱的小奶狗。他掀开床帐,看到嘉柔趴在那里,大裳半褪,身体一直在颤栗。他坐在床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嘉柔只吃了半颗回春丹,已经浑身浴火,身体仿佛一个空荡荡的袋子,急需要东西来填满。尤其是听到李晔的声音,她便有种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这种冲动好像浅藏在她的身体里,现在疯狂地破土而出。她慢慢地爬起来,没有看李晔。 李晔见她面色诡异的红润,脸上都是汗水,以为她发热了,伸手要探她的额头。 岂料,他的手才伸到半空,就被嘉柔一下握住,带到她的脸颊上。她这才抬眼看他,媚眼如丝,瞬间缠住了他的心神。 “你……”李晔能感受到她脸上的热度十分诡异,声音一沉,“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胡闹!” “我没有胡闹。”嘉柔喘着气,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你不想要我吗?”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李晔看着她,刚才腹下压制的火热又逐渐滚烫起来。说不想是骗人的,他并非沉迷于女色这人,独独对她无法冷静自持。平日她刻意保持着距离时倒还罢了,此刻她露出的亲昵神态和眼神,摧枯拉朽一样毁灭着他的理智。 嘉柔爬到李晔的身前,大着胆子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是自愿的,这样我们都能快活……” 李晔眸色暗沉,一把搂住她的细腰,将她抱进怀里,不由分说地吻她。 嘉柔浑身滚烫,被李晔抱住之后,一阵战栗。她张开嘴,跟他的舌头纠缠着,努力想要得更多。这种感觉十分陌生,只是接吻就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那回春丹的药力果然名不虚传,她脑海中是清醒的,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像一根想要紧紧缠绕住大树的藤。 李晔也能感受到她是热情的,解了她的衣带,将她身上的束缚都剥离。白玉无暇的身体染了一层薄薄的粉色,动情地颤抖着,娇美又香艳。 李晔并不着急,耐心地吻她身上的每一处,尤其喜欢她胸前的那个花瓣形的胎记。此处似乎是她最为敏感的地方,每次触碰她都会有十分奇妙的反应。 漫长的铺垫结束以后,李晔双手撑起在她的身体两侧,低头看她。她在大口地喘气,黑发如海藻一般铺在身下,眼中的水光潋滟,仿佛下过雨后的湖光山色。她的容貌此刻散发出惊人的美色,李晔低头亲吻她娇嫩的唇瓣,低声道:“准备好了?” “嗯。”嘉柔搂着他的脖颈,乖乖地应了一声。心中依旧是恐惧的,但因为药力,身体却十分配合。 帐中温暖如春,李晔大汗淋漓,嘉柔抓紧他的手臂,两个人的汗水混合在一起。 良久,床上的喘息声才渐止。 嘉柔躺在李晔的怀里,浑身瘫软。李晔抱着她,亲吻她粉嫩细白的指尖,声音沙哑:“舒服些了么?” 她脸涨得通红,虽然很累,但那药力似乎还没有消退下去,可他们都已经有两次了。他的体力惊人的好,每次的时间都很长,动作温柔,一直很顾及她的感受。这件事,好像也没有印象中的那么恐怖了。 李晔没听见她的回答,抬起她的下巴。她眼中的情潮还未退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他无奈地笑道:“还想要?你是想把我榨干?” 嘉柔心里拼命地摇头,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一声娇滴滴的:“郎君……” 李晔原本顾念着她初经人事,想偃旗息鼓了。可怎经得她如此唤,一翻身又将她压在身下,封住了她的口。 屋中的动静直到三更方歇。值夜的仆妇是上次被李晔训斥的秋娘,她听到郎君唤,要她准备热水,立刻就去了。 嘉柔体力不支,已经昏睡过去,李晔为她盖好被子,披衣下床。他虽不知她到底吃了什么药,但看药力如此强劲,应该是宫里的媚药回春丹。她从哪儿得来的?这种东西,应该只有王慧兰才有。可王慧兰胆子再大,也不会管他们房中的事,多半还是母亲的主意。 他皱了皱眉,将床上落红的帕子收起来。 秋娘在外面轻轻敲门,李晔应声后,她提了桶热水进来,眼睛不敢四处看,放下东西就想退出去。李晔将帕子给她:“明日给母亲交差吧。你知道该怎么说。” 秋娘瞪大眼睛,吓得跪在地上:“老身,老身不敢!” “我命你这么做,你照做便是。”李晔淡淡地说道。 秋娘一直在骊山做事,这次郎君搬回家,不喜欢新人,便还是要他们这些老人伺候。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摸清郎君的性情,犹犹豫豫地将帕子收下了。 李晔帮嘉柔擦干净身体,又帮她把小衣和绸裤穿上。她往他的怀里蹭了蹭,似乎很依赖他。他低头亲着她的长发,将她圈抱在怀中。今夜他的确十分愉悦,她一反常态的主动虽是出自药力,但在开始时她说的话,应该是源于本心。 她也是想跟他圆房的。 如果说,当初他是为了少年时的情分和那纸婚约决意娶她为妻,将她视作以后要相护的人。今夜之后,那种感情也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他发现自己竟然沉迷于她的身体,以及于她交欢所带来的那种满足。这么多年下来,他的意志其实已经很难被什么东西左右,可例外偏偏就发生了。这其实很危险。 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心志不坚,有可能是万劫不复的开始。他仰躺在枕上,叹了口气。手里还抱着她,但那被摧毁的意志,已经慢慢地拼凑回来。 这一夜,嘉柔睡得很沉。她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这一夜却梦见了儿时的很多片段。无忧无虑的少小时光,是个香甜的美梦。等她从梦中醒来时,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像被车裂了一般。昨夜可是她这一世的初次,因为回春丹的药力,她竟然跟李晔做了三次,而且每次她都到达了极致。 她抬手按住额头,挣扎着要坐起来,腰却像断了一样,双腿绵软无力。 “玉壶,进来帮我!”她叫了一声。 玉壶连忙走到床前,撩开床帐:“郡主,您睡了好久,这都快要晌午了。郎君出门前,特意交代我们别叫您,夫人那边也帮您说过了。” “你扶我一下。”嘉柔有气无力地说道。过了一夜,她已然是这样了,那人居然没事一样早早地出门了?什么体弱多病,分明是力壮如牛! 玉壶连忙倾身将她扶起来,看到她露在衣襟外面的脖子上有个很明显的吻痕,轻声说道:“郡主昨夜想必很辛苦吧?婢子听秋娘说,郎君折腾您到三更呢。不过圆房了就好,夫人那边也可以交代了。” 嘉柔低咳一声。与其说是李晔折腾她,倒不如说是她缠着李晔,欲求不满。那回春丹不过半颗就有那么强的药性,如果一整颗吞下去,她今日说不定就要废掉了。 “郎君可有说去做什么?”嘉柔赶紧岔开话题。 “这个倒没有说,不过听到云松说广陵王府,应该是去见广陵王吧?” 嘉柔想起,昨日他说要请广陵王暗中帮阿耶,今日想必就是为了此事去的。也不知王府那边怎么样了。 * 皇宫中的延英殿,一鼎半人高的铜错金龙首博山炉放置在铺着方毯的地面上。金吾卫大将军和曾应贤都垂首站在香炉旁,而贞元帝坐在宝座上,口气不悦:“昨日云南王府发生的事,你们给朕一个解释。” 虽说木诚节的作用早已不比当年,但毕竟有王爵在身,天子不可能不问。 金吾卫大将军回禀道:“昨日末将手底下的中候正在巡街,听到王府内有打斗声,便冲进去查看。见一群黑衣人围攻云南王,将他们拿下。可那些黑衣人在进了大牢之后,没多久就全服毒自尽。身上找不到任何的印记,能够证明他们的身份。” “好一个死无对证。天子脚下,云南王府之中,竟然有如此暴徒要刺杀朝廷亲封的藩王,你这个京兆尹是怎么当的!改日,朕的寝宫之中,是不是也会出现这么一批来历不明的暴徒?”贞元帝呵斥道。 曾应贤立刻行礼:“陛下此言严重了。南诏内乱刚平,想必那些黑衣人不过是云南王的政敌派来的。臣为京兆尹,掌管长安城内大小事务,难免有疏漏之处。还请陛下责罚。” “哦?只是疏漏?”贞元帝冷冷道,“我怎么听说此事与你有关?” 曾应贤心中一沉:“陛下此言从何说起?臣冤枉啊!” “云南王府有个叫木绍的人,你可认识?昨日之乱,乃是他跟木氏族领之子合谋,欲谋夺世子之位。木绍自言你介绍了楚湘馆的一个花娘给他,而后那花娘被武宁候府的表公子纠缠,木绍将其打成重伤后逃脱。可有此事?” 曾应贤不知是谁将这些事都告诉了天子,跪在地上:“陛下明察,臣根本不认识什么叫木绍的人。” 贞元帝似乎早就知道他会否认,示意身边的宦官,那宦官叫押了一个人进殿。曾应贤看清那人,大吃一惊,正是楚湘馆失踪的秀娘!他这几日遍寻不到她,还以为她逃回故乡去了,正命人出京抓捕。她怎么会在宫里! 贞元帝说道:“秀娘,你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朕会为你做主。” 秀娘趴在地上行了个礼,才说道:“奴本是青州的良家子,那年家中闹灾慌,奴来都城寻亲。京兆尹看奴有几分姿色,便将奴强抢回家,腻烦之后,卖入楚湘馆,替他做事。他早就认识木绍,两个人经常往来。就奴所知,楚湘馆似乎也是他名下的产业,他每年孝敬各路官员的钱,有一半出自此。” “你,你休得胡言!”曾应贤叫到。 “奴没有胡说。圣人可以去查楚湘馆的往来账簿,或者搜查京兆尹的家中,必定会有线索。奴奉他之命,缠住了木绍,他却想要杀我们灭口。奴实在逼不得已,不得不吐露真相,还请圣人明察!”秀娘说完,整个人都趴在地上。 曾应贤只觉得浑身冰凉,一直以为秀娘是自己的人,可是眼下看来,她好像另有其主,逻辑清晰,有理有据,就是为了在此刻反咬他一口。如果圣人真的查他家中,那些他来不及藏起来的证据就会暴露!他又怎会料到,不过一桩小小的案子,竟然牵连出自己的私产来?是他疏忽了! 贞元帝看向曾应贤:“你还有何话说?”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曾应贤额头上的汗水密布,他叩首道:“陛下!千万不可听信此女的片面之词!臣不知是何人诬告于臣,若是云南王,臣请求对质!” “对质?朕昨日派人去询问,云南王只说是他们的家事,连提都没提你的名字。你要跟他对质什么?朕也觉得奇怪。从何时开始,先祖亲封的一品云南王竟然要怕一个京兆尹了?是怕你,还是怕你背后的什么人?”贞元帝冷笑,手紧紧抓着龙椅上的龙首。他已经是个垂暮老人,胡子灰白,眼神不如年轻时那般充满斗志,但还不到头昏眼花的地步。 京兆尹十年九易,是很难当的官,曾应贤却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数年。不管他走的是正道还是邪门歪道,能坐稳便是他的本事。以前没闹得过分,贞元帝也不问。今次在云南王府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夜之间,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连宫中都在议论。那些镇守边陲的节度使和藩王必然都会看他这个天子如何处置。 曾应贤闻言又是一惊,汗落得更多了。 “陛下此言又是从何说起?臣沐浴天恩,朝乾夕惕,克尽厥职。若单凭一个花娘的说辞,便将臣治罪,臣不服!” 贞元帝说:“嗯,你说得也有道理。朝恩,你命神策军把楚湘馆封了,再把里面的一干人等都抓起来,严刑拷问。朕和京兆尹一同在这里等着,有了结果,就来报朕。” 大宦官陈朝恩领命离去。他是神策军的左军大将,跟广陵王各掌一半兵力,深得天子的宠幸。 曾应贤脊背发凉,今日自己恐怕真是要大祸临头了。 而此时,东宫之中,太子李诵正发雷霆之怒。广陵王跪在地上,李诵手指着他:“好大的胆子!竟敢越过我去见圣人,你有几条命敢动你皇叔的人?凭一个花娘,曾应贤就能倒了?” 广陵王沉默不语。李诵坐下,手撑着桌案:“这些年你所为之事,我很少过问。我不问朝政是何原因,想必你心中也清楚。可是你太心急了!我身为太子,都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更何况是你这个小小的广陵王!” “父亲息怒,圣人已将曾应贤扣在延英殿,并且去查封了楚湘馆。相信……” 李诵斥道:“你当宫中这么大的动静,李谟会不知道?他只要销毁证据,并且封住那些些人的嘴巴,你能奈他们何?我一直叫你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如此行事,玉衡可知道?” 广陵王诚实地摇了摇头。他们都叫他要忍,可他忍不住。他费尽心思在新科进士中挑选了几个寒门出身的有为青年,私下与他们结交,培植自己的力量。可没过几日,那几个人不是退出了吏部的铨选,转投节度使帐下,便是称病不再见他。 想想也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他要做的事,就算千难万难,也总要开个头去做。不想眼下这么好的机会,白白地放过。这难道错了吗? 李诵知道他年轻气盛,太想建功立业,无奈道:“罢了。你母亲听说你进宫了,大概想你一面,你去看看她吧。”说完,挥手让他退出去。 广陵王悻悻地起身,行礼之后告退,前往翡翠殿拜见徐氏。 徐氏的出身并不高,原本是太子之母昭德皇后身边的一名女官。那年李诵在宫中大宴时喝醉,昭德皇后命徐氏扶李诵去偏殿休息,她意外承恩,怀了广陵王。 徐氏因生育长子之功,被封为太子良媛。太子妃萧氏去后,一直是她在掌管东宫的内务。听说广陵王进宫,徐氏一早就准备了很多他爱吃的糕点,在翡翠殿翘首以待。 广陵王在父亲那边受了气,见到母亲也是闷闷不乐。 “大郎,你这是怎么了?”徐氏屏退左右,关心地问道。 “无事,近来我诸事缠身,很少进宫看您。您身子可还好?” 徐氏笑道:“我身子骨一向硬朗,你不用挂心。可是殿下又斥责你了?” 广陵王闷声不答,徐氏语重心长地说道:“大郎,母亲知道你一直因为自己非嫡出的身份而耿耿于怀,想要在殿下那里得到认可。殿下他训斥你,并非因为不喜欢你,他也是有苦衷的。伴君如伴虎,他为了守住这东宫之位,不敢行差踏错。你要多体谅他。” “这些我都知道。”广陵王答道,“但有时,儿子觉得父亲太过保守,只会一味忍让。再忍让下去,东宫怎能有出头之日?今日我不过设法敲打了一下曾应贤,又引得父亲发怒。母亲,我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徐氏轻抚着他的肩膀,柔声说道:“所以我总说你要多跟那位玉衡先生磨磨性子。若不是他在你身边,我跟殿下怎能放心你单独行事?舒王权倾朝野,依附他的人众多。就算拔掉了曾应贤,还有李应贤,王应贤顶上来。要想掌权,自己先要有实力。我问你,朝中如今有几个大臣支持你?若是京兆尹的位置空缺,你可以向圣人推荐何人?你有把握他一定会用?” 广陵王一时语塞。除了他广陵王府养的谋士还有他掌的一半神策军,放眼朝堂,竟真是无一人可为他所用。宰相各有立场,六部尚书多是明哲保身,做实事的侍郎十有八.九都被舒王捏在手心里。这种局势之下,他拔掉了曾应贤,或者裴延龄,又能如何? 他现在才明白,李晔之前跟他说的要忍是什么意思。他的实力远不如舒王,若过早露出锋芒,只会被他剔除。只有慢慢地生长,将根脉扎稳,等自己也枝繁叶茂的时候,才能与那棵大树抗衡。 “儿子愚钝,多谢母亲开导。” 此时,宫人在外面禀报,广陵王府派人来请他回府,说李府的四郎君已经等他多时了。广陵王立刻起身,又怕自己的神色显得过于着急,因为玉衡的身份特殊,他连东宫这边都瞒着。 “阿芸身子不舒服,我让李晔来看她。母亲,我先回去了。” 徐氏笑着点点头,让宫人把糕点都装在食篮里,交给他:“这些你带回去吃吧,也请李家的四郎君尝一尝。” 她特意提李晔,广陵王却没起疑心,接过糕点离去。 * 李晔一早到达广陵王府,听说广陵王进宫了,已经猜到是为了昨日云南王府的事。他让凤箫派人去楚湘馆,果然不久之后,陈朝恩便带着神策军将那里查封,还将老鸨和花娘等十几人都押走,阵仗很大。 李晔叹气,坐在堂屋里等李淳回来。前些日子,广陵王招揽新科进士不成,便有点沉不住气。 他坐了会儿,闭目养神。昨夜龙精虎猛,连战三回,当时还不觉得什么。等早上起来时,便有些体力难支。他暗下决心,今后不能再如此纵欲过度,影响正事。 李淳从宫中匆匆赶回,见李晔气色不好,以为是自己私自行动的事惹恼了他,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我早上进宫,没有事先跟你商量,是我的不是。” “您虽然没有跟我商量,但这件事却没有做错。”李晔慢慢地说道。 李淳吃惊地看着他:“你不怪我?” 李晔脸上露出笑意,继续说道:“您是主公,我是谋士,岂有谋士怪罪主公的道理?而且您想建功立业,我跟太子殿下一直压着您,不让您出头,想必您也觉得不甘心。曾应贤行事太过,圣人并非没有察觉。借此机会对他小惩大诫,也好让他有所顾忌,放云南王等人安全返回南诏。所以不算坏事。” 李淳松了口气:“原来如此,你不怪我就好。可你又病了?脸色很不好。” “可能是昨夜没有睡好。”李晔轻描淡写地说道。 李淳狐疑地看着他,他眼底有两道青影,玉面憔悴,怎么看都像是纵欲过度的模样。照理说,这家伙一向是清心寡欲,成亲之前恐怕还是童子之身。怎么也栽在女人手上了? “玉衡,你……” 李晔抬手制止他说下去:“我们还是想一想怎么拉拢武宁节度使吧。我收到消息,他去了淮西节见虞北玄。若是这两人连成一线,将来只会比河朔三镇更难对付。而且虞北玄是舒王的人,这点您知道吧?” 他成功地转移了李淳的注意力,李淳说道:“徐进端雄霸一方,没有什么弱点。但他的确对局势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你有什么想法?” 李晔说道:“木嘉宜也许会发挥作用。我们只要暗中招抚徐进端,制造他跟虞北玄的矛盾即可。” “你说你的那个妻妹?她可是曾应贤安排在徐进端身边的,怎么会帮我们做事?” 李晔靠到李淳耳边,对他低声说了几句。 李淳点头道:“好,我这就派人去办。”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嘉柔派人去打听王府的事情,自己坐在房中,下身刺疼,双腿几乎都合不拢。仔细想来,这回春丹的效力大概不仅仅在服用之人,似乎也会影响交欢的对象。否则像李晔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她初夜的时候,那么不知节制。 难怪是宫中的秘药,外人轻易无法窥探其中的玄妙。可上辈子拥有这些药的长平,依旧无法得到虞北玄的欢心。可见人跟人之间的感情,是无法通过药物来维系的。 她坐在榻上,尝试动了一下双腿,嘶,真疼啊。李晔平日装着体弱的样子,怎么那方面一点都不弱?她脑海里,还残留着昨夜他埋首于她胸前的模样,双目沾满了情.欲,跟平日正经的样子判若两人。 不过至少像她预计的那样,两个人都是快活的。她心里一直放着这件事,觉得不圆房对不起他。现在总算可以放下了。 “郡主。”秋娘走进来行礼。 嘉柔识得她,是李晔身边的老人了。 “老夫人请您过去。”秋娘垂目说道。她今日奉四郎君之命前去交差,夫人看到那落红的帕子,欣喜万分。不过夫人又郑重其事地让她把郡主请过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嘉柔本想回绝的,她现在坐都坐不稳。 可秋娘又补充了一句:“夫人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说有要紧事问您。” 嘉柔知道这下是躲不掉了,只能换了身衣裳,扶着玉壶,慢慢地走到郑氏的住处。 郑氏今日格外有精神,换了身朱红的云气纹大裳,头上还戴着根凤头衔珠的金簪,郭敏竟然也在。她穿着连珠纹的紫色长裙,外披薄纱,头上梳着高髻,戴了一朵醒目的绢花。 郭敏看着嘉柔走路,便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她特意去问过王慧兰回春丹的药力,半信半疑。在郭敏看来,这种媚药到底是不入流的手段,她不屑用此物去挽回李昶的心。但看到木嘉柔承欢之后的神态风韵,她又心生向往。 据说回春丹除了让女人乐在其中,也能使男人雄风大展。李晔那个病秧子尚且能将人滋润到这个地步,更何况李昶?郭敏深闺寂寞,已经很久没跟李昶做那种事了。每回李昶兴致来的时候,只要想起他在外面养的女人,她就觉得恶心,不想让他碰。久而久之,李昶也不碰她了,而她又拉不下那个脸去讨好。 所以她才会对回春丹产生兴趣,特意等到嘉柔过来,就是为了看药效。如今已经看到了,便跟郑氏说了一声,先行离去。她素来高傲冷淡,郑氏也习惯了。 嘉柔双腿并拢跪坐在榻上,深呼吸了口气:“大家叫我来,有何事?” 郑氏知道她跟李晔圆房以后,看她倒是顺眼一点了,娇是娇气了些,倒还算听话。早知回春丹有如此作用,她早跟王慧兰要了,说不定还能早点抱上孙子。郑氏说道:“我刚才听郭敏提起,昨日王府出了事?你们也没人告诉我一声。” 嘉柔回答:“只是小事,已经解决了,所以才没惊动您。” “怎么是小事?听说都闹到宫里去了。还有武宁候府也牵扯其中,慧兰都回府去了。”郑氏不担心别的,就担心王府的事连累到李晔。他可是好不容易才考中进士,还等来年开春的吏部铨选呢。难怪家中都不看好这桩婚事,南诏现在真是一个烂摊子。 嘉柔皱眉,怎么又牵扯到武宁侯府?昨日乱糟糟的,她又被阿耶赶回来,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搞清楚。 郑氏见她不知的样子,索性说得更明白:“听说武宁侯府的表公子去了楚湘馆找花娘,那花娘跟你们云南王府的人相好,不愿伺候他。表公子被人打了个半死,奄奄一息。那可是武宁侯夫人的亲外甥啊,侯府不会善罢甘休的。武宁侯是什么人,你听说过吧?” 嘉柔不知木绍打的人,竟然是武宁侯府的。她当然听说过,武宁侯可是军侯,手中握有兵权,金吾卫便是由他直管。他年轻时立下过赫赫战功,又出身太原王氏,王家也是长安城里一等一的贵族豪门。否则王慧兰并非皇族,怎能讨到县主的封号。 “大家,那件事与云南王府无关,只是我阿伯的家奴犯事,花娘还是京兆尹介绍给他的。若真有事,自有我阿耶担着,绝不会连累郎君。”嘉柔说道。 郑氏一下被她说中心事,嘴硬道:“我可不是吓唬你。你若知道大郎那件事……” “夫人!”苏娘在旁边提醒了一句,郑氏才把要脱口而出的话收了回去,“罢了,没事就好。你昨夜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嘉柔知道圆房的事,自有下人会告诉郑氏。她行礼告退,玉壶扶她回去,路上问道:“郡主,夫人没说完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啊?” 嘉柔摇了摇头。既然跟李暄有关,苏娘又不让说,想必是家中的秘事,她才嫁过来,也不方便多问。除了成亲的第二日,她再也没见过李暄。好像他不怎么在家,一直住在神策军的营房里。玉壶又道:“说起来,大郎君和二郎君都成亲好几年了,难道没有孩子吗?” 说到这点,嘉柔也觉得很奇怪。李绛有妾室,不过不住在李家。而李暄和李昶在家中也只有正妻。不过他们年纪都不小了,怎么会没有孩子呢? 她们路过花园,一阵梅花的香气袭来。嘉柔驻足,见长廊旁边的红梅开得正好,绚烂如霞。她记得蔡州虞园的梅花林颇具规模,每年盛开时,虞北玄都让百姓免费游园观赏。她虽然最喜爱牡丹,但也欣赏梅花的品格。 这是虞北玄最喜欢的花。他说梅生而寒微,却有铮铮傲骨。如同他的人生一样,永远都不会服输。 忽然,一个裹着棉裘的小女孩从花树间跑出来,一个不慎扑倒在地上,泫然欲泣。嘉柔连忙对玉壶说:“快过去看看。” 她们走到小女孩的面前,嘉柔俯下身要抱她起来。她抬起头,五官精致,肤色如白梅一般,眼瞳却是深褐色的。嘉柔吃了一惊,这眸色……? “小娘子!”后面有仆妇在叫,跑过来之后看到嘉柔,一下愣住了。她没见过嘉柔,但看她的穿着气质,猜测是刚嫁过来的骊珠郡主,连忙行礼。 嘉柔问她:“这是谁?” 仆妇支支吾吾的,玉壶道:“郡主问你就回答,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吞吞吐吐的。” 小女孩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怯生生地躲到了嘉柔的身后,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裙子,好像很害怕。嘉柔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又问那仆妇:“你据实说就是,出了事有我担着。” 仆妇见瞒不过,才垂眸说道:“这,这是大郎君的女儿。” “既是大郎君的女儿,你为何不直说?”玉壶又问道。 “因为,因为平日县主不让她出院子,她趁老身不注意跑出来,所以……郡主还是把她交给老身吧。”仆妇伸手,要抱那女孩回去,女孩却抗拒道:“我不要回去,你放开我!” 两个人互相拉扯着,小女孩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嘉柔:“漂亮姑姑,你救救我好不好?” 嘉柔的确于心不忍,但她不知这小女孩为何被王慧兰拘在院中,贸然出手,可能会得罪大房。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女孩被仆妇拉走,心想等李晔回来,定要好好问一问。她出手搭救容易,毕竟她是郡主,这些下人不敢如何。可万一李暄将此事记在李晔的头上,导致兄弟失和,就是她的不是了。 玉壶见她没有出手,忍不住说道:“郡主真的变了呢。若是换到以前,您肯定会救她的。” 嘉柔已经不是任性妄为的年纪了,虽然有时候骨子里仍是容易感情用事,但涉及到李晔,难免多想一些。她本就欠了他,不能再害他。 嘉柔心事重重地回到房中,脑海里一直浮现刚才那个小女孩看着自己的一幕,难免记起自己前世没掉的那个孩子。她对孩子都是心软的,无论是木景轩还是那个小女孩。 李晔回来,看见嘉柔正独自望着窗外发呆,安静地在她对面坐下。嘉柔总算察觉到他,问道:“你怎么进来也没有声音?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并非我没有发出声音,而是你想事情太出神了,没有听到。”李晔轻声问道,“身子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嘉柔的身下还在疼,低声道:“我,我昨夜是第一次。你说疼不疼?” “刚好,我也是第一次,所以失手了。”李晔轻笑,“若不是你吃了回春丹,我也不至于没个轻重。”他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盒,“我回来的路上去买了药膏,据说涂在那里可以止痛。早上我看了一眼,似乎肿得厉害。”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这些话,嘉柔立刻脸红道:“你怎么知道是回春丹?还有你……”怎么能随便看她的私.处。不过想想,昨夜什么地方没被他看过和亲过,也就不较真了。 李晔说道:“你不会乱吃外面的药,想必是母亲给你的。不过是药三分毒,以后别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了。过来,我帮你上药。” 嘉柔瞪大眼睛看着他,当然不会乖乖地过去,急声道:“我,我之后让玉壶来就好了。你把东西放着吧,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李晔也没有勉强她,问道:“何事?”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嘉柔犹豫了一下,担心李晔觉得她多管闲事。其实她猜出了几分,按照那个仆妇的态度,小女孩的身世应当是个秘密。褐色的眼睛分明是有胡人血统,不会是王慧兰和李暄所出。李暄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王慧兰自然是不喜的。 李晔见她开了口又停住,以为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说道:“嘉柔,你我是夫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嘉柔抬眸看他俊秀的眉眼,被窗外照射进来的日光晕染出一层柔和的光晕,更显得温润如玉。他很会照顾别人的感受,做他的妻子其实是幸运的。 她心中一暖,开口说道:“刚刚我从大家那里回来,在花园遇见一个小女孩。仆妇说她是大兄的女儿,可她看起来过得并不好,还要我救救她。” 李晔叹了口气:“你还是看见了。大嫂藏着她,是有原因的。” 嘉柔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李晔便从头说起。 小女孩叫李心鱼,是李暄唯一的孩子。她的母亲是个胡姬,李暄在朔方打仗的时候认识的。胡姬怀了孩子,李暄便把她带回长安,安置在家中,还想娶她为妻。李绛反对这样出身低贱的女子做李家儿媳,只同意让她生下孩子以后,住在别宅里。 这时,王慧兰看上了李暄,直接让韦贵妃禀了贞元帝。贞元帝下旨赐婚,李暄只能遵旨。但胡姬的事还是被武宁侯府知道了,武宁侯要李暄在王慧兰进门之前,将胡姬送走。 李暄无奈之下,将胡姬安置在别宅待产,娶了王慧兰。 李家大部分人也就知道这些,李心鱼不是王慧兰所出,王慧兰怎么对她也是关起来门来的私事。但李晔掌管着一个情报网,自然知道更多的内情。这些却不知该不该跟嘉柔说。 嘉柔看他停住,说道:“若只是这样,那大嫂为何要藏着她,不让她见人?如果你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 李晔起身坐到嘉柔的身边,声音放轻:“不是不方便,后面的事情可能会有些残忍。你确定要听?” 嘉柔点了点头。她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残忍了,还有什么比她上辈子受的刑更残忍。 李晔便继续说完。 胡姬生下李心鱼以后,李暄就把孩子抱回家中,上了族谱,王慧兰也无可奈何,只能好好养着。李暄还颇宠爱那个胡姬,三天两头往她那里跑,带着孩子去见她。孩子一岁的时候,武宁侯查出那胡姬的身份大有玄机。 她的父亲本是朝廷官员,在延光大长公主一案中,被牵连下狱,死在了狱中,她母亲怀着她沦落到江湖。她在朔方长大,拜入了火祆教。那段时间因为朝廷对宗教的限制,关闭了许多寺庙和教祠。火祆教一直教唆他们的教众攻击各地和长安的衙署,朝廷四处抓人。 这种情况下,武宁侯和李绛便趁李暄不备,秘密毒死了胡姬。原本武宁侯连李心鱼都不想放过,但李暄以罢官相要挟,使得李绛答应保住这个孙女,武宁侯也只能作罢。 嘉柔听完以后,思绪复杂。没想到这个小女孩的身世竟然这么坎坷,跟虞北玄有点像。那个男人看重权势,因为他成为淮西节度使,经历了九死一生。他从小卑贱,所以渴望站在万人之上。大凡这样出身的人,都有坚韧的心性,最后也更容易成功。 凭李心鱼的姿色,长大以后,必是个倾国红颜。可惜嘉柔上辈子所知道的人或事里,并不包括她。 “大嫂对她严加看管,没有虐待她吧?”嘉柔担心地问道。 李晔见她真对小鱼儿上心了,耐心道:“李家是名门望族,小鱼儿是大兄的亲骨肉,大嫂不至于虐待她。就算过得不好,也是大兄的家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并非他冷漠无情,他也同情小鱼儿。可他一介白衣,在这个家中,本就没什么地位。贸然插手大兄的事,只怕以后王慧兰要针对嘉柔。 嘉柔心中一紧,还是点头应好。李心鱼生得可爱,她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可在王慧兰眼中,这个庶女恐怕就像一根刺。王慧兰嫁给李暄那么多年,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李心鱼是横在他们夫妻之间的心结。 动了这个心结,就是跟王慧兰过不去。 李晔将她搂在怀里:“你这么喜欢孩子,何不自己生一个?” 嘉柔愣住,她喜欢孩子被他看出来了?她命里似乎跟孩子无缘,上辈子也是很难才怀上一个,还没察觉到就没有了。也不知这辈子会怎么样。 李晔在她发愣的时候,手伸进她的裙子里。等嘉柔反应过来,绸裤已经半脱在膝盖上,他的手指沾了药膏,轻轻地给她涂抹,冰凉舒适的感觉,一下舒缓了肿痛。嘉柔靠在他的怀里,只觉得喘不上气,抓着他的手臂,眼里瞬间变成一片溺人的汪洋。 李晔本是心无杂念地为她涂药,看她这般,忍不住低下头吻她。先是细细地描摹她的唇形,等她檀口微张,再逗猫一样将舌头探入她的口中,一点点地侵占。 嘉柔揪着他的衣襟,仰头与他亲吻。 这个人的技巧实在太高超,光靠接吻就让她有了反应。她实在很难相信自己是他的第一个女人,除非他无师自通。 等李晔涂好了药膏,嘉柔的衣裳已经褪到腰间,绣着并蒂莲的红色抹胸掉落在榻上,鬓发凌乱,脸颊红透。李晔控制不住自己,就想亲吻她,爱抚她,并能从她的反应中得到愉悦和满足。 他对她的迷恋,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特别是尝过她的美好,才明白人欲无穷,食髓知味。 “郎君。”玉壶在门外叫了一声,没有进来。刚才屋中的动静已然不对劲,所以她很识趣地只站在门口。 嘉柔已经被李晔撩得情动,浑然不觉还是在青天白日。玉壶的声音将她游离的意识彻底拉了回来,立刻躲到李晔的怀中,慌乱地整理衣裳,羞得不敢抬头。李晔帮她把衣裳拉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镇定地应道:“何事?” “云松说宫里有了消息,要禀报给您。”玉壶硬着头皮说道。 “你快去吧。”嘉柔轻推了他的胸膛,咬着嘴唇。她已经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精神恍惚。圆房之后,她也没那么排斥这事了。而且在李晔的谆谆善诱之下,她就像咬住了钩的鱼儿,怎么都逃不掉。 男人可以拥有的不同的女人,但女人一辈子只能有一个男人。没有对比,就不会知道这种事也是因人而异的。 “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李晔亲了亲她的脸颊,爱极了她这副小鸟依人的模样。他还担心她是迫于母亲的压力才吞下回春丹跟他圆房的。可今日一番试探,见她也乐在其中,心中方才释然。 其实阴阳调和,男欢女爱,也讲究章法,本应该是一件让夫妻双方都很愉悦的事。她之前的害怕抵触,只是对此知之不深罢了。以后他慢慢□□就是。 李晔起身走出去,云松站在廊下等他。云松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郎君自娶妻之后,好像风采更甚从前。他听说道家有采阴补阳的说法,郎君好像深谙此道,于身体也大有助益。 “圣人处置京兆尹了?”李晔直接问道。 云松还没开口就被李晔说中,暗暗吃了一惊:“的确,京兆尹被圣人停官了,要他闭门思过。” “只是停官,并没有革职?” 云松点了点头:“那楚湘馆搜出的账目没有问题,老鸨和花娘一口咬定京兆尹只是那里的常客。圣人还是问了他一个疏忽职守的罪名,停官查办。” 李晔沉吟了一下,舒王的动作果然够快,这么短的时间,就能销毁证据。圣人还是处置曾应贤,多少是做给镇守边陲的藩王和节度使看的,也有警告他背后之人的意味。不管怎么说,曾应贤应该能消停一阵子了。 接下来就看武宁节度使那边了。 * 武宁节度使的治所在徐州,而徐州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大运河穿城而过,带来了繁荣的水上贸易。顺娘跟着徐进端到了徐州之后,才发现事情并非她想象得那般。徐进端比她年长许多,丧妻多年,一直没有续弦。她跟徐进端的长子差不多大,而徐进端还有一个女儿,刚刚八岁。 除此之外,他的内院之中,还有很多姬妾,每日都在忙着争宠。 顺娘常常躲在角落里,看着那十几个女人争抢前院赐下的东西,并为此大打出手。 她背井离乡,跟了这个老男人,原以为从此会有荣华富贵。可事实是,她想在这些已经跟了徐进端多年的女人堆里出头,比登天还难。她不想坐以待毙,可到了徐州之后,那人再也没有联络过她。 这日夜里,顺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年关将至,徐进端等节度使要带着进奉去长安朝拜天子,这几日,府中都在忙此事。等徐进端离开徐州,她的处境会更加艰难,因而焦虑得无法入睡。 燕儿走到床边,问道:“娘子,您睡着了吗?”她跟着顺娘到了徐州,悉心照顾,一直忠心耿耿。 顺娘恹恹地回道:“还没有,何事?” 燕儿压低声音:“有个人想见您,说她从长安来助您的。您要不要见一见?” 顺娘一听,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撩开床帐:“是什么人?男的还是女的?” 燕儿回道:“是一个妇人,婢子看她的气势,不像普通人。也不知她怎么进了府,还找到婢子。” 顺娘想了想,她如今的处境,别人也没什么好图的,不会再糟糕了,见一见也无妨:“你悄悄把她带来。” 燕儿应声出去,不过一会儿,带着一个清秀端庄的妇人到了顺娘的面前。她的站姿极有气势,双目清明,的确不像个普通人。顺娘坐在床上,低声问她:“你是谁,又是谁派你来的?” 妇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妇名姚娘,本是宫中的女官。早年受过云南王妃的恩惠,依她所托,特来徐州助您一臂之力。”她将宫中的玉牌给顺娘看,顺娘哪里识得这些,只问道:“是母亲派你来的?” 姚娘点头道:“王妃知道娘子在徐州的处境必定不易。妇在宫中时,曾伺候过娘娘们,可用宫中之法帮娘子讨得使君的欢心,甚至坐上夫人之位也未尝不可。您看,这是王妃写给妇的信。” 顺娘将信拿过来看,她记得崔氏的笔迹,还有她落笔的习惯,这封信应该是真的。她走到这一步,当然想做徐进端的夫人,可只要想到阿娘是怎么死的,她就无法不恨。崔氏是真心想要帮她吗?她现在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姚娘似知道她所想,看了燕儿一眼,燕儿便告退出去。 等屋中只剩她们两个人之后,姚娘才说:“娘子,您年纪小,有些事还需我来指点。您可是将柳姨娘的死怪在了王府和王妃的头上?若您知道安排您来徐州的人是谁,他做过什么,您肯定就不会觉得他在帮你们母女了。” 姚娘附在顺娘的耳边,轻声地说了几句。顺娘浑身僵硬,一把抓着姚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柳姨娘本是官家娘子,您也应该是个风风光光的富贵千金。因为延光大长公主一案,你们才变成今日这般。而那个告密的小人,就是京兆尹曾应贤!您想想,他本来只是个偏远地区不受重视的小小节度使,何以在那之后得了舒王的赏识,官运亨通?这些事,您只需稍稍派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我所言的真假。” 顺娘双手捶着床榻,胸中燃烧起熊熊怒火。姚娘说得一点都没有错,阿娘原本出身官宦之家,她不该做妾,而自己也不该是妾生女。这一切都是拜那个京兆尹所赐!他骗了阿娘,还想骗她,将她弄来伺候一个糟老头子,又丢在这里不管了! 阿娘无知,她却不能再错下去了。到头来,不过是做了别人的一颗棋子。 姚娘安慰她:“娘子不要难过,要顾惜自己的身子。事到如今,您唯有牢牢掌握着使君,再坐上夫人之位,才有机会报仇。您始终是云南王的女儿,王府不能坐视不理,我便是为了助您而来的。只要您一句话,我便供您差遣。” “好,你说,我要怎么做?”顺娘说道。只要她变成了使君夫人,不仅有了富贵荣华,早晚有一日,还能报仇雪恨。 姚娘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凑到顺娘的面前:“这是宫中的秘药回春丹,只有品级高的娘娘才能命尚药局炼制,我得了这些。只需一点剂量,便能让使君对您着迷,恩宠于您。在此之前,您需先设法引起他的注意……” 顺娘边听边点头:“好,我全听你的。”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近年关的时候,长安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雪扑扑簌簌地下了一夜,盖住整座长安城。到了第二日,百户千家都埋在皑皑白雪之中,万里冰封。 嘉柔被外面几个婢女的嬉笑声吵醒。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男人柔和的下巴线条,自己还被他抱在怀里。 嘉柔静静地看着男人的睡容,长而浓密的眉毛几乎伸到鬓角,眼睫黑长,往下是提拔的鼻梁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真是一个很好看的人。她的目光停在他的嘴唇上,几乎立刻感觉到那柔软温热的触感,再想起昨夜他做的事,耳根立刻滚烫起来。 他顾惜着她的身子,没有夜夜索取,可是总变着花样让她快活。昨夜他的唇舌流连在她的两腿之间,探幽取径,她很快到达了极致。后来他们便顺理成章地有了一次,她从不知原来床笫之间有这么多的乐趣,甚至每天都开始有了小小的期待。 而且和李晔亲热过后,她总是睡得香甜安稳,再没做过噩梦。这个男人,犹如一道强光一样注入她的生命里,过往的那些阴霾,好像渐渐被他驱散了。明明成亲还不到一个月,他却如此强势地左右了她的情绪,想想也是不可思议。 李晔勾起嘴角,依然闭着眼睛,开口道:“在看什么?”他的声音还带了点晨起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嘉柔吓了一跳,要从他怀中退出来,他却伸手将她抱得更紧,凑过来便是一个长吻。嘉柔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能感觉到他的灼热贴着自己。男人晨起的时候,总是很危险的。 好不容易等李晔放开她的嘴唇,她喘着气道:“我,我好像听见外面下雪了,我去看看!” “你喜欢雪?”李晔顺从地放开了她。长安每年都下雪,他见惯不怪了。 嘉柔整理好衣领,坐了起来:“也不是喜欢,就觉得新奇。南诏是不下雪的,只有苍山顶上的雪终年不化。我想看看,雪景落到街市院子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披衣下床,孩子般跑到窗子旁边,一把推开窗。 呼啸的北风灌进来,夹杂着一股冰冷干净的味道。雪过天霁,但院子里,大雪已经积了一层,天地皆是白茫茫的。房顶的乌瓦覆盖白雪,屋檐倒挂着冰棱,院中的枯枝也被积雪压弯了。几个头脚裹得严实的仆妇和家丁正在扫雪,年轻的婢女在雪地里打雪仗,雪球飞来飞去,一片欢声笑语。 李晔拿了件厚重的外裳走到嘉柔身后,披在她身上,低头在她耳边问道:“如何,可还满意?” 嘉柔小声道:“我能不能出去玩?”她说的是自己出去,知道他的身体底子不好,没有让他陪同。可她这小心翼翼的口气,俨然一副唯夫命是从的样子。她自己都没发觉,在他们的关系之中,李晔已经占着上风,足以压制她了。 这个男人表面温和,实则骨子里很强势,善于掌握主导权。只是他深藏不露,不会让人察觉这些。 李晔看到她的双眼都在发光,不禁笑了笑。他的身子的确不能在冰天雪地里呆太久,也不想太拘着她,就道:“穿得厚实些,别着凉了。” 嘉柔开心地应好,大声叫了玉壶进来更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欢喜地跑到外面的雪地里去了。 李晔坐在东隔间里看书,时不时能听到外面的欢笑声。 他侧头看出去,雪地里那抹俏丽的身影灵巧地躲来躲去,对面三个婢女的雪球密集地砸向她,都没有砸中。她像只小鹿一样,跳跃在这白雪之间,美得出尘而灵动。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也带了笑意,眼睛舍不得从她的身上挪开。 她总能带给他不同的感觉。在床帏中时,像海棠花一样娇艳欲滴。平时娴静端庄,现在是个活泼爱动的小姑娘,不知道她到底还有几面。而哪一面才是真的她。 云松看见郡主在院子里玩,便拿了新炭到屋里换。他看到郎君身旁的窗子大开,连忙要过去关,李晔抬手道:“无妨,我加件衣裳就好了。你将炭盆挪过来一些。” 云松这才发现从这里能看见院子里的郡主,立刻照办。其实郎君真的很宠着郡主,还吩咐人在院门外看着,不许外人打扰,就想让郡主玩得尽兴。而且郎君自己都没有发现吧?当他的眼睛里装着郡主的时候,整个人温柔到了极点。 “郎君!”秋娘在外面禀报,“二郎君那边出事了……” 李晔收回目光,淡淡地问道:“出了何事?” 秋娘低声道:“二郎君带了个人回来,想纳她为妾。二娘子快气疯了,到夫人那里闹。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李家家风甚严,就算男人养女人,也都在外面。李晔知道李昶在外面有女人,他贪图新鲜,一段时间换一个,没想到这次真上了心,竟把人带回来了。 嘉柔玩累了,满身雪沫地跑进来,手里还捏着一个雪球。她看到屋中的气氛不太对,询问地看向李晔。李晔取了帕子给她擦汗:“嘉柔,你换一身衣裳,我们去母亲那里一趟。” “出什么事了吗?”嘉柔问道。 “嗯,二兄带了个人回来。” 李晔跟嘉柔到了郑氏的住处,就见到婢女仆妇都站在院子里,里面还有东西摔破的声音。 郑氏坐在榻上,眼睛瞪着屋子中间摔碎的花瓶,心里换算成铜钱,肉疼不已。但她身为婆母,此刻也不能再去计较这个。王慧兰坐在旁边劝道:“郭敏,你冷静一点。人都带回来了,你摔东西有什么用?” 郭敏站在屋中,冷冷道:“大嫂说得轻巧,若大兄从外面领了个女子回来,你还能坐得住?我不同意把人留在府中,立刻赶出去!” 郭敏一下就刺到了王慧兰的痛处,她屋里还有个李心鱼,可不就是李暄跟外面的女人生的?她不是照样要养着。郭敏对郑氏说:“大家,您跟父亲说一声,我绝不能容许那个女人住在我的院子里。” 郑氏却犯了难,她要是能在李绛面前说上话,也不会连个中馈都掌不了。而且李昶并非她所出,她有什么资格去干涉他的私事? 这时李晔和嘉柔牵手走进来,向郑氏行礼。 王慧兰和郭敏都觉得李晔回家以后,身体越发好了,本就是芝兰玉树的一个男子,近来看着越发挺拔出众了。而且他跟木嘉柔的感情似乎很好,他没有公职在身,整日都在家里陪着妻子,两个人同进同出,羡煞旁人。王慧兰和郭敏当然嫉妒。 他们坐下来,还没开口,郭敏便夹枪带棒地说道:“怎么,四弟和弟妹是赶来看我笑话的?” 嘉柔不悦地说道:“大人和大兄不在家中,郎君只是想来帮着出主意。二嫂不领情就算了,何必曲解别人的好意。” 郭敏冷哼一声:“出什么主意?四弟有法子帮我将人赶出去?” “我看谁敢把她赶出去!”外面响起一个声音,李昶带着个女人进来了。嘉柔看过去,那女子生得异常貌美,像是芍药花一般妖艳。依偎在李昶的怀里,装出害怕怯弱的样子,眼睛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周围。她的目光落在李晔的身上,露出惊艳的神色。 嘉柔靠在李晔身旁,视线跟那女子对上,她才移开目光。 李晔低头看嘉柔,轻声问道:“怎么了?” 嘉柔不说,只是更加抱紧他的手臂,有几分宣誓主权的意思。 李晔笑了下,随她去了。 王慧兰和郭敏都是大家出身,家教摆在那里,纵然妯娌之间冷淡如水,倒也相安无事。可这个女人,看起来不像省油的灯。难怪郭敏不喜欢她,嘉柔也不喜欢。 明明是李昶的女人,为何要看李晔?真当自己是天仙不成。 李昶听说郭敏在郑氏这里闹得不可开交,给他丢脸,索性直接把人带过来,让她死心。旁人在这里也不要紧,他跟郭敏之间,早就没有感情。何况,今时今日,李昶也不再需要郭家。一个男人就算再喜欢一个女人,那女人总是端着架着,还不让他碰,日子久了,谁还会有兴趣? 再说他本来就没多喜欢郭敏。 李昶正值盛年,外面的女人那么多,他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给她正妻之位也就是了。 “这本是你我房中的事,你既然闹大了,我们干脆在母亲面前说清楚。你不准我纳妾,可你嫁入李家也有几年了,为我生过一儿半女?既然没有,难道还不许别的女人为我生?”李昶说道。他还是给她留了几分颜面,若说郭敏不让他碰,他休了她都成。 郭敏气得浑身发抖,她厚着脸向王慧兰要了回春丹,却一直没有服用,还是拉不下那个脸主动去讨好李昶。她原想再等些日子,趁他正月休沐时用,可他竟然把这个贱人堂而皇之地带到家里来了。 “李昶,你懂不懂规矩?就算你要纳妾,也要我这个正妻点头。你自己在外面养女人就算了,不问我一声就把人带回来,不是打我的脸吗?”她直唤李昶的姓名,王慧兰和嘉柔都吃了一惊。 她们一个是县主,一个是郡主,在夫君面前都不敢直呼他的姓名。更别说李昶还是朝廷命官,郭敏也无封号,这已经十分不敬了。可见他们私下相处的时候,郭敏有多不客气。 男人最是要脸面的,人前人后都不给他面子,夫妻关系怎能不降到冰点。 郑氏觉得清官难断家务事,正在为难,听到李晔说:“此事还是等父亲回来,交给他处置吧。”争执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母亲的智慧也不足以处理这样的家庭纷争,郭敏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李昶看了他一眼,搬出父亲来,郭敏也说不了什么。这算帮他?他可不稀罕。 郑氏应和道:“对,四郎说的有道理。这位……她叫什么名字?” 在李昶身边的女子连忙回道:“我叫刘莺,您唤我莺莺就好。我家中没什么人了,多亏遇到李郎君,才算有了依靠。二娘子放心,我只想好好伺候郎君,不会跟你争什么的。” 她声若流莺,体态婀娜,是男人都会喜欢的那一种女人。相比之下,郭敏实在太强势了。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郑氏跟李昶说话的时候,李晔也感觉到刘莺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己。而她每看一眼,身边的嘉柔就更贴紧自己。他需命人暗中好好查一查这个刘莺的底细,凭空冒出来的人,也不知有什么目的。二兄如此中意她,必定有原因。 郑氏和李昶商量,先把刘莺安置在她近旁的院子里。那院子平日无人住,苏娘带人过去收拾。郑氏也不提怎么处置,一律推在李绛的身上。既然她和王慧兰都压不住郭敏,也只有李绛这个一家之主可以了。 郭家怎么说也是原配夫人的娘家,郭敏和李昶又是表兄妹,关系闹得太僵,郭家那边也无法交代。 郭敏还想再说,王慧兰压着她道:“好了,这事先这样处置吧。”同时警告地看了郭敏一眼。她掌家中的中馈,还是有几分分量。再这样闹下去,李昶是绝对不会回头了。 郭敏心里知道,但就是眼不下这口气,气冲冲地走了。然后众人陆续从郑氏的房中出来,李昶亲自送刘莺到旁边的院子里,极尽爱护的模样。 王慧兰对李晔和嘉柔笑了笑:“弟妹刚嫁进来,就让你看笑话了。你二嫂就是这么个脾气,不过二弟这事,也是欠妥当了。李家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能容下的,不应该把人直接领回来。” 她不是有心帮郭敏说话,而是她们同病相怜,就算平常关系处得并不怎么好,遇到这种事,也很同情她。女人无论出身多么高贵,一辈子所能仰仗的,不过就是夫君的宠爱。否则金枝玉叶和蓬门荆布,又有什么分别。 “我看二兄的态度很坚决,似乎待那个刘莺不同。”嘉柔说道。 王慧兰叹了口气:“是啊,二弟以前从没有把人带回家里过。我就怕他铁了心要留下那个女人,连大人的话也不听。到时候再把郭家给卷进来,就不仅仅是关起门的事了……说到底,还是弟妹你最有福气。四弟洁身自好,长安城里也挑不出几个来了。” “大嫂过誉了。”李晔谦虚地说道。他并没有她们想的那么君子,之前不近女色,一是身子的原因,二来实在无暇去考虑儿女私情。有了嘉柔以后,也只想要她一个,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应付别个。 嘉柔本来还想问王慧兰武宁侯府的那位表公子伤势如何了,不过王慧兰对她的态度跟以前并没有不同,武宁侯应该没把这件事算在云南王府的头上。本来就是木绍自己和那个花娘纠缠不清,武宁侯权势再大,也不能不讲道理。 这件事应该是告一个段落了。 等告别王慧兰,嘉柔和李晔回自己的住处。 嘉柔曾经觉得王慧兰算是女人中很成功的那一类,家世显赫,才名在外,又执掌李家的中馈,面子和里子都有。可刚才听她夸李晔的那番话里有几分辛酸和无奈,同为女人,亦不得不感慨。 她上辈子便是一心系在男人身上,喜怒哀乐皆由他来主宰,最后落了个凄惨的下场。她不怨什么,可能恨过,但也没那么强烈了。恨他什么?恨他明知是陷阱却不来救她?还是恨他心中的大业超过一切?那些,她早就知道。 可是,她活得太卑微了。他宠着,爱着,便因此而高兴。他疏离,背叛,便因此而绝望。他没了她照样活得很好,她没了他却像天崩地陷了一样。所以,今生她毫不犹豫地逃开了,不想再做一个男人的附庸。 现在,她与李晔相敬如宾,安稳度日。她不会毫无保留地交出真心,这样他爱或者不爱,她都能坦然面对。这才是夫妻之间应该有的距离,至亲至疏,至远至近。 李晔察觉到从母亲那里回来以后,嘉柔变得冷淡了一些。她其实很敏感,外界的一点点变化都会让她多想。他不说破,也不想逼她太紧。她像个蜗牛一样,很容易就缩回壳里去,他得慢慢来。 李晔坐在东隔间看书,嘉柔坐在西隔间继续津津有味地看她的三国志。平日,她都安静寡言,早上去玩雪,已经是她露出最活泼的一面了。 玉壶走到嘉柔面前,轻声说道:“郡主,世子在府门外,请郡主移步相见。” 嘉柔放下书卷,问道:“他怎么不进来?” 玉壶无奈地转达:“世子说李家的规矩太多,他进来还要一个个地拜见,十分麻烦。还是郡主出去见他方便。” 嘉柔笑了下,的确是阿弟的个性。她去东隔间与李晔说了一声,李晔点头道:“你去吧。需我同去?” 嘉柔摇了摇头:“大概不是什么要紧事,你接着看书吧。”说完,跟玉壶一起离开了。 府门前大路上的积雪都被扫到了路边,方便路人来往。木景清跑过来,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裹:“阿姐,可算见到你了,若不是表兄带路,我还不知道怎么走呢。长安城实在太大了!” 嘉柔这才注意到崔时照也骑马等在路边,对他点了一下头。他的神色却很冷淡。 其实她出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巴掌大的一张小脸,陷在毛绒绒的裘衣里,显得面庞越发莹白,双眸泛动着微光。 小时候的她要活泼许多,叽叽喳喳的像个麻雀,他其实很烦的。 他自小就是长安城里响当当的美少年,追着他的小姑娘不知道有多少。刚开始,他并没有把这个长得漂亮但又烦人的小表妹放在心上。直到那次去打猎,她骑术出奇地好,能把他甩开好远。而且拉弓的时候,眉目间的那种专注和英气,有种让人心折的光芒。 骑射是要下苦功的,就算再有天分,在她这个年纪,必定要付出一番心血。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她不是个看着漂亮的花瓶,她心中也有执着和想要努力达成的事。 后来他要打一只兔子,她拦着不让,说兔子本就弱小,生存在林中已经不易。他们争执了两句,她养的猞猁居然凶巴巴地咬了他,还是在那么羞人的位置。 他更没有想到,这个丫头居然不避嫌地扒下了他的裤子,让他的冷淡清高碎了一地。他很生气,气到好几日都不跟她讲话。他气的不是她扒他的裤子,而是他竟然有点喜欢她了。可他在来南诏之前,就知道她有婚约,自己不该动这些念头。 偏偏她还没心没肺的,以为他是气自己被咬了,竟然把那只猞猁五花大绑扔到他面前,怂恿他烤了吃。他又好气又好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又可爱的女孩子。 至此纵然世间繁花似锦,于他都是过眼云烟。 嘉柔也不在意崔时照的冷淡,问木景清:“下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过来了?” “我们原本要待到过完年再回去。可是南诏出了点事,明日就要动身,阿娘也跟我们一起回去。这是阿耶阿娘交代我给你的东西。”木景清把背上的包裹交给嘉柔。嘉柔提不动,先放在地上:“这里头是什么?这么重。” “大概是些衣服啊,吃食啊,还有飞钱,田产地契之类的,你回去慢慢看吧。家里的事都解决了,你不要担心。” “我出嫁时,阿娘已经给了很多,又给我这些做什么?”嘉柔皱眉道。 木景清拍了拍嘉柔的肩膀:“还不是担心你一个人留在长安,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你拿着吧,这样我们也能放心。阿姐,我从前跟你说的话,还算数的。只要你过得不开心,随时都可以回来。” 嘉柔想起端午前,两人坐在屋顶上谈心,他说要养她一辈子的话,虽然傻里傻气的,但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自己的,便是骨肉至亲了。所以她想要阿弟好好地活着。 “我在李家很好,你替我转告阿耶阿娘,让他们不要担心。我不在家,家里都要靠你照顾了,替我多为他们尽孝。”嘉柔低声说道。 木景清点头:“嗯。我还要去接阿娘,就不久留了。你自己多多保重,记得常写信回来啊。”说着就要走了。 “怎么,阿娘不在府里吗?”嘉柔拉住他问道。阿娘不在长安这么多年了,早就没什么朋友,除了崔家,还会去哪里? “我才知道宫里那个徐良媛是阿娘的手帕交,她请阿娘去喝茶。我跟阿耶也吓了一跳呢。” 嘉柔知道太子良媛徐氏是广陵王的生母,日后的孝贤太后。这个女人十分了得,不动声色地在内宫中帮着广陵王铺路。若说广陵王有一个玉衡在宫外助力,那宫内孝贤太后的作用也是不容小觑的。广陵王没有立后,内宫都是由这位太后说了算。 只是没想到孝贤太后跟阿娘竟然是打小认识的情分?以前没听阿娘提起过,她怎么会突然找阿娘呢?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离东市不远的一间小茶肆底下,站着几个穿着便服的内卫。他们看守在茶肆的周围,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茶肆里头空无一人,二楼唯一的雅座门口,站着阿常和宫里的两个女官。阿常看了紧闭的门扇一眼,里头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却听不清在说什么。这茶肆简陋,没有炭盆,她轻轻跺脚,往手心里吹了口热气。那两个宫女却一动不动地站得笔直,可见徐氏也是颇有手段的人。 徐氏和崔氏拉着手坐在木榻上,互相寒暄了几句。十多年未见,二人皆感慨时光飞逝,好在也未见生疏。这茶肆里唯一能找到的两个炭盆,都摆在她们面前,为了通风,还开了一扇木窗。 当年徐氏的家境就不好,父亲亡故以后,家道更是败落,崔氏还暗中接济过她。她为了减轻家中的负担,入宫当宫女,赚微薄的月俸。后来有幸承宠于太子,怀了广陵王,在宫中占了一席之地。如今东宫没有太子妃,将来一旦太子登基,徐氏必定贵不可言。 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起起伏伏,变化难测。 “这阵子宫中事忙,圣人身体又不好。我知道你回了长安,也一直找不到空来见你,还委屈你到这么简陋的地方来。阿念,你不会怪我吧?”徐氏的声音很温柔,还带了几分歉意。 崔氏摆了摆手:“你千万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出宫一趟不易,以太子殿下和我家大王如今的处境,我们也只能这样私下见面。你来见我,我很高兴。”毕竟南诏如今就是个烫手山芋,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我听闻嘉柔嫁给了李家四郎,还未来得及道喜。”徐氏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崔氏推拒不受,徐氏放在她身边:“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给嘉柔的,别推辞了。不过,你可真是挑了个好女婿。”徐氏感慨道。若崔氏知道李四郎是什么人,必定会大吃一惊。说起崔家与那位白石山人的渊源,可是丝毫不输给皇室的。 崔氏只觉得李晔人品贵重,深居简出,何以到了连徐氏夸赞他的地步?但她还是回了一句:“要说好,哪里比得过广陵王?年轻有为,门客众多,前些日子还多亏他出手帮了我家大王。” 徐氏摇头道:“他啊,年轻不够稳重,做事容易冲动。多亏他身边有几个得力的谋士,我和殿下才能放心。” “对了,我听说白石山人的弟子玉衡先生也在广陵王的身边?我倒是想见见他。白石山人避世多年,朝中再无人有他当年的风采了。”崔氏说道。白石山人的早亡妻,便是出自清河崔氏。他还在朝为官的时候,帮崔父解决过一桩棘手的案子。而崔植曾拜他为师,由他举荐入仕,崔氏一门都十分敬重他。 徐氏说道:“这恐怕不好办。玉衡先生的身份为舒王所忌惮,广陵王将他保护得很好,就连我和殿下都没有见过。” 崔氏想想也是,舒王一心想取代太子,玉衡就是太子这边最大的防线。他代表了白石山人,圣人多少要顾忌几分。只是崔家受了白石山人的大恩,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崔氏想着能为玉衡先生做点事也好。 外头街市底下有喧闹的人语声,可茶肆这里却很安静,只有徐氏倒水的声音。这样好的位置,大隐隐于市,倒是方便说话。 徐氏提起水壶,给崔氏续了一杯水:“我记得你不爱喝茶,喜欢甜的,冬日找不到蔗浆水,你将就着喝热水吧。不久前,广陵王要我帮忙找一个叫姚娘的女官。当年她不小心冲撞了舒王,还是你求情才救了她一命。还记得吗?” 崔氏握着杯子的手一紧:“怎么,姚娘是广陵王托你找的?”她还觉得奇怪,木诚节怎么突然要她安排姚娘去徐州帮顺娘,原来这一切都是广陵王在背后的谋算。广陵王几次三番出手帮云南王府,不会没有缘由。 徐氏笑道:“是玉衡先生出的主意。木嘉宜本就是王府的庶女,却被旁人当做棋子,现在要拨乱反正,你们成就她,将来她也能为你们所用。当然,我们也有私心,广陵王在招揽武宁节度使。这不是正月里,几位节度使都要来长安吗?需要借助你这位庶女的力量。” 徐氏没有隐瞒,崔氏反而觉得踏实:“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看她自己的造化。广陵王已经暗中帮了王府几次,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他才好。以后若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你当年帮我的恩情,又何止这些?”徐氏说道,“你知道前些日子楚湘馆被圣人查封的事吧?有人告发京兆尹利用楚湘馆敛财,不过没查到实证,京兆尹只是被停官查办了。但据我所知,楚湘馆的背后之人,其实是令姐和京兆尹。” “你说什么?”崔氏差点没有拿稳杯子,水都溢出来一些。 徐氏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今日来,其实是想提醒你一句。这些年舒王妃一直都在帮舒王做事,所以就算舒王是被逼无奈娶了她,她也没有生育,但她还是稳稳地坐着舒王妃的位置。在她眼中早就没有崔家,没有你,只有她的荣华富贵。还有她为何要跟曾应贤合谋设计云南王?原因你应该很清楚……” 崔氏的拳头在袖中握紧,忽然间站了起来:“筝儿,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先告辞了。” “阿念,你要做什么?”徐氏拉着她的袖子,劝道,“别做傻事。” 崔氏按住她的手:“她当年为了要做舒王妃害我远嫁,这么多年,我没想过找她算账。她到现在还处心积虑地害我的夫君和孩子,我咽不下这口气!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就是找她问个清楚!” “阿念,阿念!”徐氏拦不住她,赶紧叫了一个女官去王府禀告木诚节。 崔氏乘着马车,叫车夫一路狂奔,快到舒王府的时候,又命他停了下来。她这样去,能做什么呢?就算冲进王府里,给崔清思一巴掌,也于事无补,反而还会让对方心生怨恨,明日阻他们出城也说不定。而且一旦撕破脸,崔清思一定会想办法对付昭昭,她不能这么冲动。 “不去了,回府。”崔氏吩咐道。她当年远嫁南诏时,也不过是个被家里宠大的小姑娘,跟昭昭一样。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棱角早就被生活磨平了。刚才又像年轻时那样冲动,不过是太愤怒了。 崔清思不念姐妹之情,那她以后,也不用顾忌什么了。 半道上,他们遇到了策马赶来的木诚节和木景清。木诚节上了马车,一把掀开帘子,看到崔氏好端端地坐在里面,长出了一口气:“徐良媛派人来通知我,我吓了一跳。你没事就好。” 崔氏幽幽地问道:“大王,您都知道了?” 木诚节默然地点头。徐良媛的人把事情都告诉他了,他原以为舒王和曾应贤的事,崔清思不知情,怎么说她跟阿念也是亲姐妹,不会害自家人。可没想到两人之间还有这么多的恩怨,崔清思更是在助纣为虐。 “大王,您要知道,一旦舒王做了皇帝,崔清思不会放过我们的。”崔氏双手抓着木诚节的手臂,眼眶微红,神情却十分认真,“妾身这么多年无法释怀的,不是当初和她易嫁,而是她利用了妾身,还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更让妾身无法容忍的是,她想害您和二郎。但为了你们,妾身今日忍下。总有一日,妾身会去找她算清这笔账的。” 这些话她藏在心里很多年了,一直没有说出口。说出来之后,心里好受多了。坦诚相见,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木诚节将她抱在怀中,靠着她的额头说道:“阿念,是我不好,一再中她的计。我答应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护你们周全,阻止舒王登基。” 崔氏趴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落下两行泪。 * 嘉柔和玉壶把一包裹的东西搬回屋子,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李晔走过来,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玉壶捂着嘴笑道:“这是世子送来的,明日大王和王妃就要回南诏了,这些东西都留给郡主,给她防身用的。” 嘉柔瞪了她一眼,要她别多嘴,让她把东西都拿去整理入库了。她的陪嫁资产很丰厚,但李晔是不过问的,那些都是她的私物,他根本没打算染指。可她却当他是个外人防着呢。 李晔在心中叹了一声。不知她什么时候,才会不这么泾渭分明。 晚膳厨房做了一碗鱼汤,嘉柔从小对鱼腥味敏感,觉得厨房大概没有做好。可李晔神态自若地喝了一碗,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舀出来喝了一口,便全部吐了出来。 “怎么了?”李晔问道。 嘉柔边擦嘴边说:“这鱼汤腥味很重,你如何能入口?”她还觉得奇怪,这种腥臭味正常人都无法能耐吧? 李晔吃进嘴里的东西味道都差不多,自然没什么感觉。他叫云松进来询问,云松说道:“大概是厨房太忙了,忙昏了头。小的这就拿回去叫他们重做。” “家里没办宴席,他们在忙什么?”李晔问道。 云松叹了口气,嘀咕道:“还不是新来的那位?二郎君命厨房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两个人哪里吃得下那些。厨房事先没有准备,只能东挪西凑出来,咱们这儿又一向最好说话,估计这鱼就出了差错。小的去教训他们,再罚半个月工钱!” “算了,一道鱼汤而已,叫他们下次注意就好了。”嘉柔说道。她对下人一向很宽容,那个玉壶嘴巴利害,常常堵得云松回不了嘴,多半就是给她主子惯的。 云松看李晔,李晔点了点头,他才把鱼端走。 晚些时候,嘉柔沐浴完毕,擦着头发走出来,问李晔:“大人还没回来?”李绛今日好像回来得特别晚,大概是要过年了,宫里赏赐年物。那么多京官轮番赏下来,肯定要花费不少时间。 李晔应了声,抬头看她。她只穿了一件收腰的锦缎小衣和宽松的绸裤,小衣的领口微敞,沐浴后的皮肤泛红,身上还在冒丝丝的热气。两片小巧精致的锁骨如蝴蝶一般漂亮,往下露出一截桃红色的抹胸,玲珑的身段一览无遗。 “嘉柔,过来。”他轻轻唤道。 嘉柔不明所以,走到李晔的面前。 李晔伸手,一下将她拉到怀里抱住,帮她擦头发。嘉柔怔怔地看他,他的眸色逐渐变得暗沉,喷在她脸上的气息也是灼热的。 “我自己来吧……”她伸手要去拿李晔手中的布,却按到他滚烫的手背,一下收了回来。同床共枕多日,他已然情动,她怎会不明白?可她只是擦个头发,什么都没有做啊。 李晔手里还擦着头发,却埋首在她的脖颈间,边吻边问:“你身上的香气,为何每日都不太一样?” 嘉柔只觉得他柔软温热的嘴唇贴着自己的皮肤,四处点火,仰头轻声回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阿娘给我准备的澡豆,大概十几种,每种的香……唔。” 李晔封住她的口,手从小衣底下伸了上去,隔着薄薄的抹胸,按住她的柔软。 不大不小,刚刚好盈满他的掌心。 第51章 第五十章 嘉柔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前世她总是千方百计要逃避这件事,虞北玄一靠近就害怕。可这辈子,在李晔的引导下,却变得慢慢接受,甚至有点乐在其中。 她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身上的束缚就没有了。 她被李晔抱着,换成面对他的姿势。两个人四目相对,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眼中的自己。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抱在胸前,羞得移开目光。这种姿势她在秘戏图中瞄过一眼,叫鸳鸯交颈,显然某人比她研究得更透彻。 “放松些,有我在。”李晔拉开她的双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搂着她的腰,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他的声音低沉又柔和,热气喷吐在她敏感的耳后,身体里面迅速地窜过一道热流,她的脚趾都蜷缩起来。 嘉柔完全没办法招架,这种致命的温柔。 她抱着他的肩膀与他亲吻,他的手如鱼一样游走。温热的手心有几个凸起的硬茧,磨过顶端的时候,她浑身战栗,然后慢慢地被他填满。 嘉柔舒服地低吟,意乱情迷,感觉身体像有无数道门,被一道道地打开。忽然风骤雨急,她被不断抛高,双脚离地,脑中仿佛炸开了无数个绚烂的烟火。 他在她耳边轻唤她,一声声的“昭昭”,宠溺到骨子里。她情动时的模样,望着他的眼神,妩媚至极。他恨不得将她揉进骨子里,化为他的血肉。此刻他谁也不是,甘愿做她的裙下之臣。 终于雷霆渐歇,嘉柔整个人瘫软在李晔的怀里,他已经了解她身上每个敏感的地方以及要命的那个点,她简直溃不成军。如此惊人的学习能力,嘉柔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李晔将旁边的绒毯盖在她的身上,亲着她的眼皮问道:“喜欢么?” 她轻捶了他的胸膛一下,拳头又被他握住,放在嘴边细细地吻着。刚才激烈时,她双手往后撑在书案上,胡乱抓东西,将他的书卷和纸张打落一地。此刻羞得连眼皮都不敢抬。这个人看着正经,其实最不正经。竟然连书榻都不肯放过,以后她还要怎么直视这个地方? 李晔将她抱到床上,拧了干净的布来给她擦拭身体。他就坐在她身边,眉眼温柔细致,身上那种原本淡雅的莲花香气似沾染了情爱的污浊。她生出了种绝不许旁人染指他的感觉。 嘉柔忽然起身抱住他:“以后不准你跟别的女人做同样的事!” 李晔愣住,温柔地回抱着她:“我只有你一个,也只要你。” 嘉柔狠狠道:“我脾气不好。要是有什么张莺,吴莺的,我就杀了她们!” 李晔忍不住笑,轻轻放开她,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还在介意二兄的事,以为我跟他一样么?难怪从母亲那里回来,就对我冷淡了些。” 嘉柔别过头,哼了一声,男人本质都是一样的。她没办法不去想,越跟他亲密,就会越在意他。身体上的契合不可避免地造成感情的靠近,这种情绪,她无法控制。 李晔摸了摸她的头,终于感觉到她有些在意自己了。男人征服女人,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彻底占有她的身体,然后一步步地蚕食她的内心。他想占有她,这种渴望在与她欢爱的时候,变得尤其强烈而可怕。 从小到大,他对外界的人事都看得很淡,不争不抢。只有在恩师离世的时候,才感觉到心痛。那以后,他对世间之事越发冷淡,直到木嘉柔出现。她冒失莽撞,又充满戒备,像个有故事的人,散发着一种特别的吸引力。 成亲之后,她如同一只刚到陌生环境的小猫,常常自己躲起来。 当她把自己的小爪子试探地放进他的手心里,睁着无辜纯澈的双眼看他,他便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放手。可能这是他唯一所有,便生出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他不会轻易表现出来,因为不想她看到自己内心黑暗和偏执的那一面。 所以说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嘉柔觉得他的手掌摸着头发很舒服,拉下他的手,在烛光下摊开,按着那几个茧,问道:“你的手心这么多茧,不像读书人,反而像是习武之人。” 李晔收起手掌:“我幼时体弱多病,后来老师教我习武,大概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所以你会武功?”嘉柔皱眉道。如果他只是一直装出一副很弱的样子,那她拼命保护他,岂不是很蠢? “花拳绣腿,只能强身健体罢了。”李晔轻描淡写地略过。 嘉柔半信半疑,李晔却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捧着她的脸,一下子封住了她的嘴。怎么还来?嘉柔伸手推他,反被他扣在怀中,转了个身…… 过了一会儿,前院派人来传消息,说李绛回来了,要李晔过去。 李晔放开嘉柔,嘉柔背靠在他怀里,双腿曲起,两个人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李晔将她放躺好,自己下床换了身衣裳,去往前院。 他走了,嘉柔躺在床上,郁闷地用被子盖住头。她好像变得有点依赖他了,还喜欢跟他做那种事。这样下去,她会守不住自己的心吧?可动情时,他唤她昭昭,声线那么悦耳动听,她无法不动摇。 外面的冷风吹得李晔头脑冷静了一些,他有点太迷恋她的身体了。 前院灯火通明,院子里的石凳也都点亮了,像一条明明灭灭的长龙。李绛和两个儿子坐在堂屋里,气氛紧绷,没人说话。他今日进宫受赏赐,想着马上要过年了,家里也该好好热闹一番,没想到却出了这种事。 李晔走进去,行礼之后坐下。以前这种场合,父亲都是不会叫他的。现在开始把他当成这家中的一份子了么?他倒有点怀念以前不用掺和的时候。 “李昶,你给我说清楚,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绛严厉地问道。 李昶回答:“父亲我喜欢她,她温柔体贴,愿意为我生孩子。我不过是想纳个妾,有何不可?” “混账东西!”李绛手指着他,“我以为你做官这些年,好歹心性磨砺得成熟一些了。你将这种女人随随便便领回家中,可有想过外人会怎么评价我们李家?又要怎么跟郭家交代?” 李昶冷笑:“父亲,到了今时今日,我们李家还需要看郭家的眼色吗?您不知道郭敏是如何待我的……” “二弟。”李暄在旁边叫他,看了坐在对面末座的李晔一眼,“父亲面前,注意你的措辞。” 李昶才意识到什么,转了话题:“总之,您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个女人我要定了。你们若容不下她,我与她一起搬出去便是。”他行礼之后,径自走出去。李暄跟着起来,对李绛说道:“我去看看他。” 顷刻之间,堂屋里就剩下李绛和李晔两父子。李绛额角的青筋暴起,几乎要把手里的茶碗捏碎。李昶平时做事的确有出格的时候,但还没这么忤逆过他。他最看重门风,若是留下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还被纳为妾室,郭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但若是李昶搬出去住,等于告诉整个长安城他们父子之间决裂。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 “你说此事要如何处置?”李绛按着额头问道。他也没打算李晔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眼下实在无人可以商量。 李晔淡淡地说:“我看二兄的样子是不会轻易妥协的。二兄这么坚决,恐怕是那个女子有孕了。” 李绛差点被入口的茶水呛到:“你说什么?” “我今日见过那个女子,她比一般女子丰腴。虽然没有显怀,但二兄一直用手护着她的腰身。晚膳时,二兄还命厨房做了很多大补的菜。” “那他为何不说?”李绛皱眉道。若只是刘莺一个人,李绛倒没什么顾虑。要是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就不能草率待之了。别看他有三个嫡子,两个儿媳妇却很不争气,至今没给他生下一个孙子。李家不能随便休妻,但也不能因此绝后。 “应该是没到三个月,胎像还不稳,为了不出意外,所以先瞒着家里。二兄今日无意识地提过两次生孩子,一次在母亲那里,一次在父亲面前。他更看重的是刘莺肚子里的孩子,为了好好照顾她,才把人领回家中。” 李绛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这孩子的观察力实在太惊人了。他刚才只顾着生气,根本没注意到李昶的表现,更别说这些细节。经李晔提醒,立刻觉得像是这么回事。 “我派人查一查这个刘莺的来历。若她真的怀孕,只是家世不好,给她安排一个过得去的出身,便让你二兄纳了吧。”李绛摆了摆手说道。他活到这个岁数了,如何会不想要孙子?就算不是嫡出,庶出的也行。别的他也懒得计较了。 “二嫂那边,父亲打算如何处置?”李晔问道。 “让你母亲和大嫂去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自己没本事留住夫君的心,难道还要我这个做大人的按着二郎,强迫他回头不成?”李绛起身,“天色已晚,你回去休息吧。”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二日,李绛便去了郑氏的院子,告知她将刘莺安顿好,又从太医署找了个专攻妇人科的医师来给刘莺诊脉。 郑氏听李绛说刘莺可能怀孕了,吃惊不小:“昨日也没听二郎跟妾身说,您是如何知道的?” “是与不是,你带张医师过去诊脉便是。我好不容易才将他请来,别人的医术我也信不过。”李绛催促道,“得了结果先别声张,回来告诉我。” 郑氏点了点头,出门带着张医师去了旁边刘莺的院子。 刘莺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身边是郑氏给她拨的两个使唤婢女。她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小团花锦缎长裙,外片披着件杏黄的裘衣。看到郑氏走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恭敬地叫道:“夫人。” “不用多礼。我请了个医师来给你诊脉,进屋说吧。”郑氏笑道。 刘莺看了郑氏身后的医师一眼,顺从地跟郑氏进屋了。 李绛在郑氏住处的堂屋中饮茶,终于看到郑氏进来,问道:“如何了?” 郑氏面露喜色,点头道:“确定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有些气血不足,妾身让医师开药呢。” 李绛有点吃惊,居然全被李晔猜中了。这小子是运气好吧?高兴之余,他仔细叮嘱郑氏几句,说道:“这个孩子对李家来说很重要,不能让他们母子俩流落在外。你去跟二郎媳妇说一声吧,我同意二郎纳她为妾。” 郑氏瞪大眼睛:“您要妾身去说?二娘子的脾气您不是不知,惹火了她就像点了爆竹一样。妾身不敢。” 李绛皱眉看了他一眼:“婆母怕自己的媳妇,说出去也不怕旁人笑话。我并非让你一个人去,把大郎媳妇和四郎媳妇都叫上,若实在劝不住,就随她去吧。” 一家之主如此吩咐,郑氏也只能领命。李绛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抱上孙子,眼看李暄和李昶都老大不小了,自然着急。那两位都不是郑氏亲生的,郑氏也懒得管,眼睛就盯着嘉柔。前阵子苏娘把李晔那边的秋娘叫过来,她还能问出点话。最近苏娘再去李晔的院子里叫人,竟然一个都不肯过来,真是奇了怪了。 倒是嘉柔每日来请安,那模样看着越发娇俏动人了,滋润到骨子里,可见夫君对她多好。郑氏挺了挺胸脯,说来说去,还不是多亏了她要来的那颗回春丹!就盼着嘉柔早日给李家添个嫡孙,四郎在他父亲的眼中,自然也是不同了。 到了年尾,街坊邻里,门生故吏之间都要互相送礼。李晔也不能常呆在家中,需去礼部和吏部走动。嘉柔坐在家中,跟玉壶对崔氏给她的陪嫁。这单子一拉出来,嘉柔着实吓坏了。上辈子崔氏也偷偷给了嘉柔不少,但跟这辈子比起来,还是逊色多了。 “阿娘这是要把王府在长安的产业都给我吗?怎么连记在阿弟名下的都有。他以后不娶媳妇了?”嘉柔震惊道。 玉壶抿嘴笑道:“还不是大王他们心疼您?女人啊,得有娘家撑腰,自己兜里也得有钱,不能事事靠着男人,在夫家才能立得稳。婢子看四郎君是个清贫的,以后说不定还要靠郡主接济呢。” 嘉柔睨她一眼:“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常嬷嬷说的,常嬷嬷还给婢子说了好多,郡主要听吗?”玉壶眨了眨眼睛。 嘉柔抬手道:“算了。这些东西能变钱的,都拿去放利子。田产和房契你找得力的人好好打理,要是实在管不过来的,再告诉我。” “好,婢子记住了。”玉壶收拾东西出去,嘉柔觉得小腹有些坠痛,扯了绒毯过来盖在身上。 昨日,她来了月事,第一天量多而且疼,晚上都睡不着。李晔发现以后,用手掌帮她揉了小腹很久,她才能安稳地入睡。此刻,她靠在桌案上,闭着眼睛,仿佛他就在身后抱着她一样。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容,这时秋娘来报,郑氏请她过去郭敏的院子。 “去二嫂那里做什么?”嘉柔不解地问道。 秋娘摇了摇头:“老身也不知,不过听说相公同意二郎君纳那位娘子做妾,夫人应该是去劝说二娘子的。” 嘉柔虽然嫁过来没多久,但料想郭敏也不会轻易点头的。虽然三妻四妾是寻常事,可男人纳妾又有哪个正妻会高兴呢?她想不明白的是,李绛一向注重家风,怎么会同意让李昶纳了刘莺?应该是有什么隐情。 嘉柔立刻想到了当初柳氏入府是因为木景轩,难道刘莺……?再仔细回忆当日的情景,越想越觉得有几分可能性。 她到了郭敏的住处,郑氏和王慧兰已经坐在堂屋里面了。郭敏这里的家具是一整套的黄梨木,连雕花都是统一的花开富贵。陈设的物件也精巧别致,书柜上还放着不少书。屋中熏着一种像桂花一样的香气,整体比郑氏的住处华丽多了。 就算卫国公府已经不比当年,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 郭敏神色平静地问道:“大家是说,大人同意李昶纳那个女人为妾了?” 她又是不客气地直呼其名,郑氏劝道:“你也看开一些。二郎是真心喜欢她,而且她还怀了二郎的孩子……” 郭敏眸光一沉,看向郑氏:“她有孩子了?” 郑氏点了点头:“请医师看过了,两个多月的身孕。相公怎么可能把她赶出去?就算她进了门,也不过是个妾,要端茶倒水侍奉你。你也不要再跟二郎赌气了,对你没有好处……” 郭敏冷笑两声,一下子站起来:“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这就叫人收拾东西回娘家。” 在场的几人都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王慧兰说道:“你现在回家,不是正中了那个女人的下怀?她巴不得你不在,二弟一颗心就全放在她身上了。” “大嫂别再说风凉话了!若是大兄领了个女人回来,还要纳她为妾,你能忍受吗?若是能忍,当初那个胡姬……” “你够了!”王慧兰拍案站起来,“我和大家,四弟妹好心好意地来劝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拿话堵我们?敌友不分了是吗。你自己怎么不好好想想,当初进门的时候,二弟也是喜欢你的,后来为何变成这样?你不静思己过,不想着努力挽回夫君的心,还要在这里闹着回娘家。你以为回了娘家,事情就会改变吗?你觉得二弟还会像从前一样哄你回来?你醒醒吧。” 王慧兰从没有如此大声地说过话,郭敏一时没有回嘴,脸一阵青一阵白的。王慧兰对郑氏说:“大家,我们走吧,让她自己好好反省。大人不是说了,拦不住就随她!” 郑氏看了郭敏一眼,跟着王慧兰下榻穿鞋。王慧兰扶郑氏出门,侧头对嘉柔说道:“四弟妹也走吧,我看她根本就不欢迎我们。” 嘉柔知道郭敏是刺痛了王慧兰,王慧兰彻底不想管她了。她叹了一声,正要站起来。反正她也不想管二房的闲事,李昶那么欺负李晔,她犯不着还帮他。 这时,郭敏蹲下来,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哽咽起来。 “二嫂你……” 郭敏也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当初是他求娶我的,我还不想嫁!那时他要依靠郭家,对我百依百顺。现在他不需要我了,就一脚踹开,当我是什么!我就是不想去讨好他,我不想连最后的那点尊严都没有了……” 嘉柔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现在的郭敏跟前世的自己,有几分相似。女人永远那么傻,永远都是弱势的一方。 嘉柔去把郭敏扶起来,让她坐在塌上,说道:“二嫂,大嫂说的话有道理。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你还想跟二兄在一起,这口气就要咽下去,等刘莺生下女孩儿,二兄和大人自然也不会看重她了。若你已经不喜欢二兄,那就回娘家。有那个刘莺吹枕头风,二兄很快就会给你送去一纸休书。” 郭敏止住泪水:“你不要吓我!” “我不是吓你。她那样的身份能攀上二兄,想必是很有手段的。她想进李家,不过就是仰仗自己肚子里的那个。二兄和大人都希望是男孩,那你为何不跟他们说,你同意二兄纳刘莺为妾,但要等她生下孩子?这样还能博个宽容的好名声。忍这一时,您还是二兄的正妻,不是吗?” 郭敏的眼睛一亮。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呢?暂缓纳妾,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当初那个胡姬生下女孩之后,大人的态度马上就不一样了。就算到时候留下小的,当做自己亲生的养,总能养出感情。比那么个大活人整日晃在眼前,膈应自己的好。 打定主意,郭敏清冷地对嘉柔说道:“多谢四弟妹相劝,我已经想通了。马上要过年,此时回家不妥,等正月再说吧。” 嘉柔知道她好面子,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二嫂休息了。” 从郭敏的住处出来,玉壶忍不住对嘉柔说:“这个二娘子还真是过河拆桥。郡主劝了她那么多,还给她出主意,她连个谢字都没有。” 嘉柔把手拢进袖子里:“我哪里是要她的谢,只是从她身上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不想她后悔罢了。” 玉壶知道郡主是说那位淮西节度使,当初郡主的确为了那个男人要死要活的,若不是大王的那一巴掌,可能都跟那人私奔了,怎么会嫁给四郎君。淮西节度使现在娶了长平郡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嘉柔抬头看了一眼蓝天,正月各地节度使都会到长安参加大朝会,缴纳进奉。上辈子虞北玄要带她来,可她不喜欢长安,推辞了,最后他只带了长平。他跟武宁节度使攀上交情,好像就是这时候的事。若没有徐进端借给他兵,他也没有底气造反。 她是不是要通过李晔,提醒广陵王一下?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李晔到了骊山的别业,照例让云松守在房间外面。 他独自进了密室,打开暗格,关于刘莺的情报已经放在里面。他取出来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并不简单。背景如此干净,不是真的没有问题,就是已经被人抹去。若是后者,他暂时还猜不透对方的用意。 墙上的望窗传来云松的声音:“广陵王,您怎么来了?” “我刚好经过附近,看见别业外面停着马车,就进来看看。这竹喧居的竹子到了冬天怎么还这么绿?看来还是你家的风水好。” “广陵王说笑了。比起竹子,郎君好像更关心夏天时种下的牡丹花苗,隔三差五都得亲自来看看呢。” 李晔把暗格关上,迅速从密室出来。过了一会儿,就响起敲门声:“郎君,广陵王来了。” 李晔亲自去开门,广陵王穿着一身檀色的素底圆领窄袖长袍,窄腰宽肩,这么冷的天也没有加一件皮裘,可见体魄强健。他一看见李晔,就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你这气色可是比从前好多了。” 李晔抬手请他进去,广陵王命随从也守在门外,看来是有话要说了。 竹喧居的布置比较古朴,有很多竹制的器具,翠绿的色泽在冬日反倒增添了一抹生机。墙上挂了一些李晔收集的书画,皆是名家真迹。李淳看到喜欢的,跟李晔讨,他都不肯给。 两人在榻上坐下来,李淳扫了眼案上的白瓷茶碗,里面茶汤浓稠:“你这家伙,又在喝苦茶?” 李晔给他倒了水:“不会让您也喝的。您有什么事就说吧。” “正月各地节度使都要进都的事情,你知道吧?我收到密报,虞北玄为了讨好徐进端,要跟他高价买一批兵器,约定在长安交易。我们埋的那颗棋子,是不是可以发挥作用了?”李淳凑近了说道。 李晔低头饮了口茶:“可以试一试,但我尚未有把握,所以也不能全寄希望于她。本来拥兵自重的节度使,互相之间就很难建立信任。淮西节没有水路交通之便,并不富庶。虞北玄的生财之道,要依靠徐进端治地的大运河,所以才要讨好他。” “我很好奇,他的生财之道是什么?”李淳问道。 李晔从旁边的架子上,取出一卷帛书,打开之后,里面竟然是全国的山川河道图,十分翔实。李淳吃了一惊,这种好东西,别说他了,可能连东宫都没有。李晔手指着淮河一带说道:“江淮地区盛产粮食,每年都要从南方调百万石粮食进长安,这其中要转各级粮仓数次,最大的仓廪区就设在徐州一段。为了防灾,这些仓廪平时都会有三分之一的存粮,数量非常庞大。若是将这些粮食不知不觉地取出部分,卖到短粮的地区,是很大的一笔进项。” 李淳恍然大悟:“徐州水路和陆路都很发达,粮食从这里可以很快转运到全国各地。他们一个有粮,一个有门路,如果合作,这笔钱他们就能平分,用来养兵。所以不管有没有舒王的授意,虞北玄都会接近徐进端。” “正是。”李晔点了下头,“他们各有所需,早晚会连成一线。我们只能破坏他们结盟,先解河朔三镇的后顾之忧。只有把那里的兵力收回,才能对付他们。否则河朔三镇加他们两个,必然是不输给几十年前的那场浩劫。” 提到几十年前差点颠覆国家的大乱,长安失守,天子出逃,叛贼称帝,全国弥漫在一片战火中。强盛的帝国如同流星一般坠落,再难回复到往昔的辉煌。 “舒王也想解决河朔三镇,倒不如趁此机会,您与他合作一次。”李晔建议道。 河朔三镇始终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三镇节度使都想自立成王,若不是跟朝廷的几次交锋都处于下风,早就举兵造反了。猛虎雄踞在侧,谁都无法安寝。 李淳仰头叹了一声:“我愿放下成见,与皇叔合作,但他未必就愿意。若没有昭靖太子,可能就没有圣人,也没有父亲和我。我们这脉总归是欠了他们的,所以圣人才对皇叔特别优渥,让他觉得可以取代父皇。母亲跟我说,父亲守东宫之位,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我又何尝是因为贪恋权位,才跟皇叔相争。” 李晔抬手拍了拍李淳的肩膀。帝王家的争斗,从来都不是个人的生死荣辱,而是关系到几个家族,几个党派的兴衰。如今的乱局,总会有一个人来终结。老师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而广陵王便是他选中的那个王者。 李淳问道:“玉衡,开春选官,你想去什么地方?” 李晔想了想:“去大理寺吧。秘书省的校书郎这样的官职,太悠闲,不太适合我。” “为什么要挑大理寺?你不是应该进中枢部门吗?既然你决定要做官,便不会只做个小官吧。” 李晔看他一眼:“考科举入仕,就算有祖荫,您以为能做到八品以上吗?就算是大理寺,也需要好好争取一番。大理寺在六部之外,不受掣肘。而且邢狱是最黑暗的地方,有我想要的东西。” 李淳有时候也不明白李晔在想什么。这个人好像总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想到自己想不到的事。要不怎么说,他是白石山人最得意的弟子呢。 两个人在屋子里密谈了一会儿,直到东宫派人来催李淳,李淳才起身道:“定是我母亲又做了糕点,让我进宫去拿。我到时候送一份去你府上。” 李晔跟着起身,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云南王妃离开长安前,娘娘找过她的事情,您知道吗?” “嗯?什么时候的事?母亲找她干什么?”李淳意外道。他都不知道母亲竟然认识云南王妃。 “没什么,大概只是叙叙旧罢了。”李晔淡淡说道。 他只知道那日崔氏从茶肆出来,怒气冲冲地要前往舒王府。快到的时候,又命车夫调转了方向回去,肯定是徐氏对她说了什么。这个徐良媛,一番话就决定了云南王府的立场,不得不说厉害。 * 每年的除夕,大户人家都要准备一场丰盛的晚宴,全家人合坐在一起,共同辞旧迎新。一大早,嘉柔就醒来了。她梳妆打扮好,梳高髻,戴了朵姿色的牡丹绢花,一身海棠红的长裙。她本想去王慧兰那里帮忙,却被李晔阻止。 “往年都是大嫂一个人忙碌的,她应付得来。你晚点派个人过去,就说起晚了。” “可是大嫂昨日……”昨日明明是王慧兰亲口邀她过去帮忙,她找托词不去,不会被认为是躲懒吧? 李晔洗完脸,笑着说道:“那只是客套话,厨房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母亲向来不管事,二嫂如今又跟二兄冷战。你是新妇,大嫂只能问你。倘若你真的去了,她反而会不高兴。” 嘉柔递了擦脸的帕子给李晔,盯着他的俊逸的侧脸不说话。 李晔擦完脸,回头着她:“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大家偷偷跟我说,最先发现刘莺有孕的人是你。你又没诊脉,怎么知道的?”嘉柔问道。那日她只觉得刘莺一直在看李晔,根本没注意到其它的细节,而这人不露声色地洞察了先机。 “我只是胡乱猜的。”李晔淡淡说道。 嘉柔却不信。成亲前她就觉得他聪明,成亲之后,虽然也没有太深的了解,可从蛛丝马迹来判断,他有很出色的观察力。比如他明明不在家中住,却把家里每一个人的喜恶和心理都摸得很清楚。甚至连一个初次见面的刘莺,都好像被他看透了七八分。像嘉柔这种段数,在他面前岂不是跟透明的没什么区别?若不是因为重生,她的心性坚韧了一些,恐怕早就被他捏在手心,任由他搓揉了。 嘉柔觉得李晔已经不是大智若愚,而是深藏不露。这样想想,同床共枕的夫君竟然看不透,是有点可怕。 “你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嘉柔忽然认真地说道,“你手心有茧,说自己只会花拳绣腿,会不会哪天告诉我,你其实是个绝世高手?你观人于微,家里的每个人你都摸得很清楚,书架上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书,科举也是一试即中。会不会有一天你告诉我,你是什么谋士高人之类的?” 李晔心里咯噔一声,竟被她说对了几分,不由变得紧张起来。 嘉柔又“噗嗤”一笑,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肯定是我想多了。你要是真的那么厉害,恐怕早就被舒王和太子抢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无人问津了。”毕竟上辈子,李晔这个名字鲜有人提及,他恐怕是籍籍无名地过完了一生。 她寄希望于他是个高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来帮她。还不如多巴结崔时照和玉衡先生。那两位,尤其是后者,才是真正可以谈笑间扭转乾坤的人物。 李晔松了口气。他其实也不想骗她,可他所谋之事,本来就凶险,不想把她无端地拖入这个漩涡里。他原本不想入仕,可为了娶她,只能走到阳光底下来。而且这条路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回头。她愿现世静好,他便给她这样的生活,至少表面上可以天.衣无缝。 嘉柔见李晔不说话,以为是刚才的话伤到他的自尊心了,连忙扯着他的袖子解释道:“我的意思是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以前在南诏的时候,阿耶三天两头就要出去打仗,阿弟在军营里面,一年到头不着家,就我跟阿娘两个,其实也挺寂寞的。所以你不要觉得有压力。” 李晔当然没有在意,作为李晔他经常被低估,已经习惯了。他笑着问道:“今夜长安城的宵禁解除,会有热闹的驱傩长队,你想去看吗?” 长安城一入夜就安静得像是没有人烟,每年只有几次可以解除宵禁。除夕夜便是其中之一。嘉柔也想看看夜晚热闹的长安城是什么样的,欣然点了点头。 “我跟父亲说一声,晚宴之后,我们便出去。”李晔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晚些时候,嘉柔派人去跟王慧兰说,自己起晚了,就不到后厨来了。王慧兰正在清点今日买入的东西,听完就让那人回去了。 婢女宝芝站在她身边说道:“算这个郡主有点眼力。昨日您跟她说的时候,婢子真担心她会过来呢。” 王慧兰用账本对着一担猪肉,拿笔勾了,侧头对她说:“来了也没关系,我自然是有活要交给她。但一个娇生惯养的郡主,懂得灶头的事吗?呆不了多久就会回去了。我若是不叫她,落在四弟眼里,就是我这个大嫂不够明事理了。”她叫两个仆妇将清点好的东西搬进去,坐在一棵大树底下。 宝芝连忙端了水给她:“还是您聪明,这样就算旁人问起来,也是她自己躲懒,不是您没叫她。” “二房那边没再闹了?”王慧兰翻着账本随口问道。 “那位能闹什么?”宝芝轻笑道,“四房的给她出了个主意,她当做救命的稻草。她还当如今是前几年的光景?卫国公手里的兵权被圣人收走了,兄弟几个又不争气,她这落难的凤凰比山鸡还不如。更别说那几年卫国公府得势的时候,是如何压着二郎君,压着李家。您没瞧见,连相公都不向着她。” 王慧兰斜她一眼,宝芝连忙低头:“婢子失言。” 王慧兰合上账册,感慨一声:“你说得也没错。人在这世间做过的一切,早晚都会有报应的。父亲当年杀了那个胡姬,而我至今生不出儿子,也许是因果关联。二房就不说了,你看四房那个多得宠?大凡她肚子争气,过个一年半载生下嫡子,我这中馈之权说不定还得交给她。” 宝芝嗤之以鼻:“那也得她有本事管。婢子看那位郡主就是个花架子,娇滴滴的,只会讨好男人,没什么厉害的。” “四弟那么清冷的一个人,现在眼睛就跟长在她身上似的,还不算厉害?你别看郎君平日敬着我,待我也不错,但他的心不在我身上。四弟对木嘉柔,则完全不一样。” 宝芝就是个婢女,看不出什么端倪,问道:“就算如此,四郎君也不过是刚中举的进士,病恹恹的,从前在家里就不得宠。上头已经有大郎君和二郎君撑着家业,难道相公还会对他刮目相看?” 王慧兰吹了吹杯子里的热水:“你这道行还是太浅了。你可别忘了,四弟幼年时便名震长安,风头更胜过二弟。后来用治病为借口,躲到外头去了,才渐渐无人提他。二弟连考了三年才中举,他却只考一次便高中。刘莺的肚子还是他最早发现的。这样的人,你能说他简单?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宝芝咋舌,县主素来是王家最聪慧的那个。宝芝虽然暂时还没看出来什么,但县主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看来以后要多留意四房那边的动静了。 “我让你请莫大夫,怎么请了几个月,还没见人影?”王慧兰又问道。按理说她跟李暄每月同房的次数也不少,身子也没见大毛病,正方和偏方都用了,怎么几年下来,就是怀不上孩子?她知道这种事不能着急,全凭天意。可是木嘉柔嫁进来之后,她切实地感受到了危机。 “那个莫大夫本就是出了名的难请,他最近在悲田养病坊救治,连人影都找不到。之前成国公府不就派人三催四请,就是请不到。”宝芝扁着嘴,委屈地说道。 王慧兰将杯子轻轻一掷:“接着请,无论花什么代价,一定要把他请来。莫大夫在太医署的时候就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都进了尚药局,必定能帮我怀上孩子。” 这时,一个仆妇慌慌张张地跑来,凑在王慧兰的耳边低声禀报了两句。 “夫人把她留下了?”王慧兰秀眉轻蹙,口气森冷。 仆妇后背发凉:“起先是夫人说过年了,定要见见她,老身也只能把人带过去。现在夫人把人留下来,老身也不好强行带走。您说这下该怎么办?” “那你不会随便寻个由头,把人带回去?”王慧兰说完,又抬手道,“算了,今儿个家里人都在,不要闹得太难看了,就让她呆在那里吧,省得让人误会我苛待她。” 仆妇应声退下去,宝芝连忙说道:“您就不怕小娘子在外面乱讲?” 王慧兰起身扶着宝芝,扯了扯嘴角:“她能讲什么?我是短她吃了,还是少她穿了?北院那位不过是个继母,真要她插手管我们大房的事情,她敢吗?”她的口气里含着几分轻蔑,“反正那个孩子说话,没有人会信的。” “您说得对。”宝芝谄媚道,“夫人连二娘子都不敢得罪,更不会得罪您了。您是谁啊?武宁侯府,成国公府,还有宫里的韦贵妃一起给您撑腰,可比二娘子强多了。” 王慧兰微微扬起下巴:“别说这些事了,把晚宴张罗好才是正经的。” * 李晔被李绛叫到书房,嘉柔独自去给郑氏请安。她看到郑氏好像就那两三件衣裳来回穿,特意命玉壶去库房里挑了几匹稍微亮一些的丝绸,一并带过去。 郑氏平常不怎么打扮,头上的簪子以银饰居多,屋里的摆设也俭朴。嘉柔原以为是她节俭,后来无意听秋娘提起,才知道郑氏把自己的月钱大都拿去贴补了外家,私下还接了些绣活,手上是真的没钱。 她也不敢问李晔,只觉得这个婆母明明是相公夫人,却过得连当初王府里的柳姨娘都不如。只比崔氏大了几岁,看着却像年长十多岁一样。 到了郑氏那里,她果然又穿着那件檀色的绣福纹裳裙。这件已经算是她衣裳里头,成色和布料最好的。李心鱼坐在郑氏的身边,梳着双髻,穿着桃红色的菱花纹对襟半臂和高腰长裙,小脸蛋更显明丽动人。郑氏握着她的小手,正在跟她说话,她看起来却不怎么开心。 看见嘉柔进来了,郑氏让苏娘带李心鱼出去吃糕点。李心鱼经过嘉柔面前的时候,巴巴地望了她一眼,还是低头跟苏娘走了。 嘉柔忍不住问道:“大家,这孩子好像有什么心事。” 郑氏说道:“你别看她那个样子,鬼心思最多。以前她总跟大郎告状,说她母亲待她不好,可哪有这回事?去年她自己顽劣,将宫里韦贵妃赐给县主的一尊玉观音给摔碎了。县主不过罚她跪了一个时辰,她就哭哭啼啼的。大郎不知原委,还跟县主吵了一架,后来才知道缘由。这孩子心思敏感,又不服管教,她若说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嘉柔原以为王慧兰虐待李心鱼,李心鱼才要她救。可听郑氏这么一说,又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莫非是她多心了?那个孩子只是想得到别人的关注,才故意表现出那可怜兮兮的样子。 她让玉壶把布料捧给郑氏:“我挑了几匹布给您,您看看喜不喜欢。” 郑氏原本正在饮茶,看到玉壶捧过来的布,都是极上好的丝绸,不禁瞪大了眼睛:“你这是干什么?我一年到头不出门,用不上这些。你留着给自己裁几身春裳吧。” “大家,这个颜色深一些更衬您。我阿娘常说,女人不应该亏待自己。您做几身新衣裳,自己看着也欢喜,说不定大人也对您另眼相看。”嘉柔笑着说道。 平心而论,她嫁过来之后,郑氏没有为难过她。虽说上次郑氏要给李晔纳妾,还给她回春丹,但也因此增进了他们夫妻的感情。 郑氏听了她的话,知道她是一番好意,抬起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半边脸上,感慨良多。她好不容易把一双儿女拉扯大,韶华已逝,变成个半老徐娘。她一直在为别人活,为儿女,为娘家,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 仔细想想,她嫁到李家之后,李绛就没怎么拿正眼看过她。听说郭氏是个大美人,李绛娶她也不过是为了照顾两个年幼的嫡子,根本没什么感情。嘉柔这么一说,郑氏也很心动,真想看李绛被吓一跳是什么样子。 嘉柔接着说道:“您的肤色很白,若是穿鲜艳些的颜色,必定好看。再配一些金饰和玉镯,更显得雍容华贵了。不如今晚的家宴,您试试看?” 郑氏知道嘉柔的眼光好,她每日来请安,穿得配的就没有重样的。无论是端庄的样式还是年轻鲜嫩的颜色,都被她穿得格外好看,难怪儿子迷恋她。 嘉柔又坐了一会儿,便向郑氏告辞。 “郡主,这世上真找不到像您这样好的儿媳了。”玉壶叹道,“前阵子夫人还要给四郎君纳妾呢,您一点都不计较?” “我就是要讨好她,让她不好意思再开那个口。”嘉柔说道,“玉壶,我以前总觉得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周围哪一个男人不是这样?就算阿耶,不是照样有柳姨娘。可是跟他在一起以后,我发现自己也没那么大度,不容许他有别的女人。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狭隘了?” “怎么会?依婢子看,四郎君就喜欢您这样。您越着紧他,他好像越高兴。那您就把他看得牢牢的,不让别的女人有机可趁就好了。”玉壶扬起嘴角说道。 嘉柔用手指戳她的额头:“你这丫头,越来越堵不住你的嘴了。全靠欺负云松,才让你伶牙俐齿。” 玉壶吐了吐舌头:“是他笨手笨脚的。四郎君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有个这么笨拙的随从。” 嘉柔知道云松不是笨,只是脾气好。看玉壶是她的近身婢女,处处相让罢了。而且云松似乎真的弱,上次李晔叫他搬一盆花,都搬得他气喘吁吁的。 她们快要走出院子的时候,看到刘莺站在李心鱼的面前,好像正在数落她。看到嘉柔过来,刘莺马上换了一副嘴脸,笑着寒暄:“郡主,好几日不见您了。” 她的手有意无意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脸庞好像越见丰腴,一袭皮裘加身,更有几分贵妇人的样子。只是笑容透不到眼底。 嘉柔看到李心鱼眼眶微红,便问道:“怎么回事?” 刘莺抢先道:“不要紧的。是这个孩子刚才跑过来,差点撞到我的肚子,我让她以后小心一点。没事了,你去玩吧。”说着她还要假装亲昵地摸李心鱼的头。 李心鱼避开,皱眉看她:“你刚刚说要告诉母亲,还要我给你道歉。我不说的话,就不让我走。” 刘莺看了嘉柔一眼,笑容淡了些:“我是逗你玩的,这孩子怎么还较真了?” 李心鱼觉得这个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只想赶紧离她远远的,自己跑开了。 刘莺看着她跑远,才对嘉柔说:“郡主来夫人这儿请安?怎么不多坐会儿,这就要走。” 嘉柔不喜欢这个刘莺,口气很冷淡:“我房里还有事。”她从刘莺身边经过,刘莺突然轻声说道:“听说是你给二娘子出的主意,说我这胎生下男孩,才肯让我进门做妾?” 嘉柔停住,侧头看她,她刚才的口气跟换了个人一样。刘莺一把抓住嘉柔的手,靠过去,继续说道:“为何要多管闲事?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帮着郭敏对付我,可有想过后果?” 她的力气很大,抓得嘉柔手腕生疼。她原本可以挥手甩开,但怕伤到孩子,便只是说道:“放手。” 刘莺不放,反而更加用力,捏得嘉柔骨头生响。 “大胆,你还不放手!”玉壶呵斥道,上前去抓刘莺的手。刘莺像在等这个机会,往后趔趄,几个婢女和仆妇刚好进来,连忙扶住她。刘莺怯怯地说道:“你们别声张,不关郡主的事,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不说还不要紧,急于帮嘉柔撇清,就像畏惧于强权的弱者,立刻让人动了恻隐之心。她身边的仆妇连忙说道:“郡主,我们都看见了。刘娘子千错万错,也是有身子的人。您怎么能让婢女推她呢?” “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明明是她突然扯住郡主的手不放,我要把她拉开,是她自己……”玉壶要辩解,嘉柔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刘莺就是故意让别人看到这一幕,在场的就三个人,她们俩还是主仆,越描越黑。 刘莺靠在仆妇的怀里,不敢看嘉柔,还连声让她们赶紧离开。仆妇安慰她,命人去前院请李昶过来。 李绛父子四人本来在堂屋里写桃符,一人写一副,然后挑最好的挂在门口。往年都是这样,只不过今年添了李晔。 李绛最先写好,看三子都还在写,便好奇地过去看了看。李暄的书法力透纸背,但少了点风骨。李昶的则过于注重字骨,少了几分铁画银钩的气魄。 他走到李晔的身前,目光微微一顿,摸着胡子说道:“四郎的最好。明日挂桃符,便用他的吧。” 李暄和李昶听了,都觉得不服。父亲这么严格的人,轻易不夸人的。而且一个病秧子写出来的书法,能有多好?他们走到李晔的案前看,待看清楚他写的字后,俱都吃了一惊。他写的是“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这原本是形容石鼓的,说其体势飞动和笔锋奇丽,却也正是他笔法的写照。 李晔搁笔,神色淡然,宠辱不惊。 李昶的手在袖中握紧成拳,刚要说话,却被李暄按住肩膀,摇了摇头。他们从堂屋出去,李昶问道:“大兄,你刚刚为什么要拦着我说话?” “你看不出来吗?他回来了。”李暄幽幽地说道。 “什么回来了?”李昶皱眉。 “当初他是怎么出的这个家门,你我心中清楚。现在他回来了,并且明白地告诉我们,只要他想,便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二弟,你认清现实吧。”李暄摇头道。 李昶的拳头在袖中握得直响:“他算是什么东西……” “二弟!”李暄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刘莺的事情已经惹恼了父亲。他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已经对你不满。你再无端地去他面前生事,不怕他责骂吗?今日是除夕,你给我消停一点。”他这个二弟,平日顶顶精明的一个人,碰到李晔就全无理智可言。 两个人正在说话,一个随从跑到李昶面前:“二郎君,后院传来消息。刘娘子好像在夫人那里动了胎气,您快去看看吧。” 李暄和李昶皆是一惊,两个人齐齐向后院走去。 刘莺被扶进了郑氏的堂屋里,郑氏坐在她的身边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刘莺身边的仆妇看了嘉柔一眼,说道:“刘娘子跟郡主在院里起了冲突,郡主的婢女推了她,不知道是否动了胎气。” 郑氏一惊,抬头看嘉柔,嘉柔的神色镇定自若。郑氏又对刘莺说道:“会不会有什么误会?郡主的婢女怎么可能无端地推你?” “夫人。”刘莺扯着郑氏的衣袖,“您别听她们胡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真的不关郡主的事。” “我们几个都是亲眼看到的,怎会有假?”仆妇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刘莺斥道:“你别再说了!嘶……好疼。”她按着肚子,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直冒。 郑氏连忙叫人去请大夫来,又扶刘莺躺在榻上。李绛可是很看重这个孩子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有任何闪失。 过了一会儿,李暄,李昶和王慧兰都赶到了。李昶看到刘莺这样柔弱委屈的样子,心头揪起,怒不可遏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仆妇就把事情的经过跟李昶说了,李昶走到嘉柔面前,嘉柔冷冷地看着他,他抬手就给了玉壶一个巴掌:“你这个贱婢!” 玉壶到底是个下人,连忙跪在地上,硬气地说道:“不知道婢子做错了什么?” “你还敢狡辩?来人啊,将这个贱婢拖出去,乱棍打死!”李昶命令道。 “慢着。玉壶是我的人,怎么处置也由我说了算,二兄恐怕做不了这个主。”嘉柔挡在玉壶的面前。 李昶伸手指着她:“木嘉柔,就算你是郡主,也是李家的儿媳妇。我是你的兄长,你害我的孩儿,居心何在?” “二兄自己也说,我是李家的儿媳。我害她,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这双手自小拉弓骑马,力气不小。若我真想动她,她还能好端端地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我没动她一根手指头,玉壶也没有。”嘉柔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慧兰在旁边说:“是不是因为二弟妹的事,你们才起了争执?” 嘉柔看了她一眼。好一个王慧兰,不动声色地落井下石,平日还是小看了她。家里都知道,郭敏是被嘉柔劝住的,还出了主意先不让刘莺过门,那一场风波才算平息。在旁人看来,嘉柔站在郭敏那边,自然是不喜刘莺的,动手也有可能。 王慧兰大公无私地说道:“弟妹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是郡主,这家中的确没有人敢动你。可刘莺腹中的孩子,大人也很看重,总要把话说清楚才是。” “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的做什么!”外面传来李绛的一声呵斥,屋中立刻安静,所有人都站起来。 接着李绛和李晔就进来了。李绛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眉头紧皱:“又发生了何事?” 李晔走到嘉柔的身边,伸手把她揽在怀里,柔声道:“昭昭,有我在,你不要怕。” 嘉柔依偎在他怀里,刚才被李昶为难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而李晔挺身护她,却让她感到辛酸。她不怕被冤枉,前生她尝过众叛亲离的滋味,五马分尸的极刑。她自觉没有什么事再能打倒她。可李晔一来,什么都不问,就摆出一副要保护她的姿态。这表明,他是无条件信任她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那么坚强,只需躲在他的怀里,都交给他就好了。 李晔见她眼眶微红,冷冷地看向李昶,再看一眼躺在榻上的刘莺,说道:“我了解嘉柔的为人,她平日对下人都十分宽厚,断不会去为难一个有身子的人。既然你们说,是她的婢女推了刘莺,让刘莺动了胎气。那不如把长安城最擅长妇人科的莫大夫请来,一问便知。” 王慧兰听说他要请莫大夫,立刻说道:“四弟,莫大夫医术精湛没错,但成国公府请了他三个月都请不到,现在怎么可能请到他……” “这些事,不用大嫂操心。”李晔看着刘莺,“莫大夫摸脉很准,还能知道动胎气的原因。若刘莺真的动了胎气就罢,若她故弄玄虚,弄得家宅不宁,请父亲做主,将她赶出去。” 李绛皱眉道:“非要闹到这么严重吗?” 李昶觉得可笑:“李晔,你的女人是郡主,就可以不把我的女人和孩子当回事了?明明她做错事,听你的口气,还是刘莺错了?人还躺在这儿呢!” 刘莺不知道那个莫大夫是否真的这么厉害,摸脉就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来这一出,只想教训一下木嘉柔,顺便让李晔觉得这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可没想到李晔居然这么信任她,毫无怀疑。 “相公!贱妾从未说过是郡主所为,都是身边的几个人多嘴多事,更没想到惊动了您。这都是误会,请您明察。”刘莺手撑在榻上,低头说道。 李暄也说:“我进来之后,未听到她说郡主的一句不是。是二弟气不过,打了郡主的婢女。郡主也未有损伤,四弟不要小题大做了。” “郎君,您就别再追究了好不好?我真的没事。”刘莺对李昶哀求道。李昶就是见不得她那副委曲求全的模样,明明自己动了胎气,还要去维护别人,太善良了。 屋中陷入僵持,郑氏这个时候小声插了一句:“那到底还要不要去请莫大夫了?” “真的不用了!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刘莺连忙说道。李昶还欲再说,刘莺扯着他的袖子,不知跟他嘀咕了什么,李昶就没再坚持了。 李绛看向李晔:“四郎,你怎么说?” 嘉柔也抬头看李晔,轻轻摇了摇头。她只要他信自己就足够了,至于刘莺如何,她并不在意。而且刘莺的确没在众人面前说过她的一句不是,又怀着李昶的孩子,李绛本来就要顾忌几分。最多怪她身边的那个仆妇多嘴,她只是管教不严。 李晔明白她的意思。其实他刚才只是吓唬刘莺,莫大夫就算真神,也没神到摸脉就能摸出动胎气的原因。他对李绛说道:“父亲,看在孩子的份上,此事便算了。既然刘莺说是误会,二兄却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了嘉柔的婢女,我也要处置那造谣生事之人。来啊,将刚才那个多嘴的仆妇拖下去。” 众人都觉得李晔与从前不同了。从前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一个人,很难注意他的存在。可现在他身上的气势压人,口气强硬,透着几分可怕。其实三个嫡子里,最像李绛的是他。 刘莺身旁的仆妇听了,连忙跪下:“老身所言皆是事实,并没有造谣啊!” “父亲!”李昶叫了一声。李绛抬手道:“拖下去,闹得内宅不宁的东西,留着何用?你也不要多言了。” 那仆妇大声求饶,还是被几个人拖走了。李绛起身道:“二郎扶刘莺回去休息,此事到此为止。往后都安分些,不要再惹是生非。”说完,他看了刘莺一眼,负手离去。 李晔跟出去,说道:“父亲,晚宴结束后,我想带嘉柔出去走走。” 李绛原以为他还要说刘莺那件事,听到不是,才舒展了眉头。李绛在官场上,勾心斗角看得多了,后宅妇人的手段多少能看出点门道。刘莺挺高明的,一直没有亲口说什么,而是借用几个下人的嘴巴。四郎护着木嘉柔,二郎护着刘莺,处置哪一边,兄弟俩人都会不服。 今日之事真真假假,李绛并不想深究。家宅不宁,兄弟阋墙,传出去败坏的是李家的门风。他倒没把小小的刘莺看在眼里,着人严加看管就是了。等孩子生下来,自有办法处置她。四房因此受了委屈,提点要求也是应该的。 李绛应允:“街上热闹,多带几个人去,早些回来。”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嘉柔带着玉壶回到住处,命秋娘去找了药箱过来,拉玉壶坐在自己的身边。李昶那一巴掌打得不轻,玉壶的半边脸已经高高肿起来。 秋娘问道:“玉壶姑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你下去吧。”嘉柔吩咐道。 玉壶见嘉柔拿棉布沾了药酒,要给自己敷脸,连忙伸手:“郡主,婢子自己来就好了。” “你别动。”嘉柔躲开她的手,将布按在她的脸上,“刘莺是冲着我来的,却让你无端受了牵连。”嘉柔一直很宠玉壶,舍不得打骂。不仅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因为上辈子玉壶跟她到蔡州,吃了不少苦。长平知道动不了她,就频频拿玉壶出气。所以这辈子嫁到李家,嘉柔也想好好护着她的。 玉壶捂着脸:“婢子没事,就是想不明白,那个刘莺跟郡主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您呢?若说二娘子的事,夫人和县主都去劝了,也不该只针对您。而且凭她的身份,就算怀着孩子,也知道动不了您分毫吧?那她闹成这样,又有什么目的?” 嘉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她敢这么做,必定有恃无恐。除了孩子,她应该还有别的筹码。所以在她的底牌没有全部亮出来之前,先息事宁人也好。” 嘉柔只要想起那日刘莺初进府时,看着李晔的眼神,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刘莺的来历李绛肯定派人查过了,若有问题,也不会允许她留在家中。李昶是官场上的人,更不会随便被一个女子拿捏。 这背后肯定有什么他们都不知道的缘由。 嘉柔自认并不是个聪慧的人,但还算善忍。重生之后,她所能仰仗的也只不过是前生知道的那些事以及多活的那几年。她看不透人心,只能尽量少给李晔惹麻烦。她生存的环境一直简单,但世家大族里的关系,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这就是她嫁到李家这些日子,最大的心得体会。 就算她是郡主,王慧兰是县主,也不过是李氏这棵大树上的一片叶子罢了。 “还有大房的那位县主,怎么那样?平日装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婢子还以为她是个好人呢,竟然在关键的时候,落井下石。幸好有郎君出面,否则今日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玉壶愤愤不平地说道,“婢子算看出来了,这个家中除了郎君,就没一个好人!” 嘉柔被她的模样逗笑:“在这种大家族中生存的人,哪一个简单呢?认清他们的为人,以后小心点应对就是了。总归有我这个郡主在,你的小命还是安全的。回去好好休息吧,今日不用你伺候了。” “多谢郡主!”玉壶起身行礼,走到门外,刚好看见李晔和云松走过来。玉壶连忙让开,李晔见她用棉布捂着半边脸,问道:“伤势严重吗?” 玉壶受宠若惊,连忙回道:“郡主给婢子上过药了,不要紧的。” 云松皱眉道:“这二郎君下手也太重了,怎么能打一个弱女子……要是脸上留下伤痕可怎么好?” 李晔看他一眼,他连忙抿嘴不言了。 “你那儿不是有消肿止痛的良药么?去拿来给玉壶。”李晔吩咐道。 云松这才想起来,对玉壶说道:“对啊,那药有奇效,不过两日就好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说完,就径自跑开了。 嘉柔正在屋里换衣裳,听到门外的动静,知道是李晔回来了。她刚将小衣穿上,还来不及系带子。门扇开合,发出轻微的声响。能不禀报直接进入他们房间的,只有李晔。 她连忙说道:“你等等,我在换衣裳。” 但她话音刚落,李晔就走到屏风后面来了。她手忙脚乱地背过身去:“你这人!” “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看过的吗?”李晔笑道。 她的头发垂放在一侧,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像月牙一样的弧度,身体还散发着不知名的花香。李晔莫名觉得燥热,走过去,从背后把她抱入怀里:“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嘉柔被他抱着,陷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轻声说道:“也谈不上委屈。对于我来说,他们怎么样都不重要,只要你站在我这边。你进来的时候,都不问发生了什么,就相信我没有推刘莺吗?” “那倒也不是。进去之前,小鱼拦住我,将她看见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所以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李晔故意逗她。 嘉柔转过身,轻推开他,气道:“如果小鱼不告诉你,你就会觉得是我推了刘莺?亏我当时还觉得很感动!” 李晔轻笑起来,莫名有点喜欢她这样张牙舞爪的样子,伸手将她抱住:“骗你的。无论发生何事,我都无条件地相信你。” 嘉柔微愣:“若有一日,我真的骗你怎么办?” 李晔没回答,只是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他是如此迷恋她,别说是谎言,就算是她给了毒酒,他大概也会饮下。 起初他只想浅尝辄止,可她竟然大着胆子,伸出舌头挑逗他。他干脆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床榻,声音已经变了:“月事结束了?” 嘉柔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边李昶扶着刘莺回到住处,还是觉得不放心,叫婢女去请大夫来看看。刘莺靠在李昶的怀里,用手轻轻地给他胸口顺气:“郎君,我真的没事,孩子也好好的。” “刚才在堂屋,你为何要阻我?明明是你受了委屈,四房却振振有词。就因为木嘉柔是郡主,所以轻易地揭过了。”李昶心疼她,又觉得父亲处事不公,分明在偏袒四房,心中郁结。 刘莺趴在他怀里,娇滴滴地说道:“其实我受点委屈不要紧,重要的是您能认清现实。” 李昶抬起她的下巴,眼睛微眯:“你这是何意?” 刘莺握着他的手,柔声说道:“从前我就跟您说,四郎君回家没那么简单。您现在看出来了吧?相公对他有多偏心,连自己盼了很久的亲孙子差点出事,都可以压下去。您说假以时日,若四郎君在官场上有所作为,李家还有您的位置吗?恐怕四房生个嫡孙,对您来说就是大大的威胁了。” 刘莺一下就说中了李昶的痛处,他的下颚紧绷,一张俊脸立刻变得阴沉起来。 刘莺摸着他的脸:“不过您也不用担心。吏部的铨选比科举还难,之前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我有位世叔在吏部能说得上话。只要不让四郎君入仕,您永远都是相公最得力的儿子。” 李昶捏了捏她的下巴:“你这位世叔还真是神通广大,之前我惹下那件事,也是他摆平的。你为何不肯告诉我,他究竟是哪位大人?我也好登门拜谢。” 刘莺躺在他的腿上,笑着说:“我这位世叔为人低调,不想要郎君的报答,也不让我说他的身份,您就不要追问了。他当年受过我父亲的恩惠,所以特别照拂我。但为了避嫌,外人不知道我们这层关系。说来说去,他出手帮您还不是因为我说了一堆的好话?这次的事情若是办成,您要怎么谢我?” 李昶勾起嘴角笑了笑:“让你再给我生一个孩子?” 刘莺拍打他的手臂:“讨厌,您真是没个正经……” 两个人亲热了一会儿,婢女在外面禀报,郭敏请李昶过去。李昶本来不愿意去,刘莺劝道:“她是您的正妻,您置之不理,实在说不过去。您还是过去看看吧,省得一会儿相公又该说您的不是了。” “还是我的莺莺最懂事,今夜我好好赏你。”李昶在刘莺的脸颊亲了一口,才起身出去。 等他走了,刘莺拿出帕子轻轻擦了擦被他亲过的地方,连眸色都变冷了。 晚间开宴,郑氏听了嘉柔的建议,好好打扮之后,整个人好像年轻了十岁。李绛看她:“你怎么穿成这样?” 郑氏坐下来:“不可以吗?女为悦己者容。妾身没有悦己者,只能自己对自己好一点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不像从前那般唯唯诺诺,反而自信多了。李绛又看了她一眼,才移开目光。 因为白日发生的事,就算晚宴上的菜色再丰盛,也难以掩饰尴尬的气氛。一年到头,全家人难得到齐,可是席间却寂静无声,没什么交流。嘉柔沉迷于各色美食,她一向心大,也不会管旁人如何。 这个宴席刘莺没资格参加,李昶一颗心全都在她身上。只吃了两道菜,饮了一杯酒,就借口退席了。 李绛也拦不住他,知道他还气白日的事,嫌自己处事不公。 郭敏看李昶行色匆匆地离去,就知道他是迫不及待去找刘莺那个小蹄子了。刘莺长得的确貌美,可依李昶的性子,一个貌美的女人,不可能拴住她的心。两个人之间,肯定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当着众人的面,她只能隐忍不发。反正初二她就正大光明地回娘家去,眼不见心不烦。 这时,王慧兰举起酒杯,对嘉柔笑着说:“今日的事,全当是一场误会。我以茶代酒,向四弟妹赔个不是。” 王慧兰惯会做好人,打了个巴掌再给颗甜枣,上下都称颂她贤惠。而且她说的是,当做一场误会。言下之意还是说嘉柔推了刘莺。 嘉柔的面前本来放着壶果酒,但是不知何时被人拿走了,她只能举起空杯,淡淡地说道:“大嫂一向处事公正,说这话言重了。” 她话里含着一丝讽刺,王慧兰尴尬地笑了笑,饮酒之后把杯子放下了。她今日那么做,其实也想试试家中几人的底线在哪里,李绛和李晔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李昶的态度却让她意外。一个妾而已,李昶为了维护她,差点跟木嘉柔撕破脸。这刘莺到底有何特别之处,就让他那么看重? 不管怎么说,李晔回家不过一个多月,李绛的心已经明显偏向他了。 或者应该说,李绛心里一直就最偏爱这个幺子,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让他回来。等到李晔能够撑起李家的那日,大房和二房都将没有容身之处。本来李绛当年也不是赵郡李氏中最强的一脉,世家大族之中的资源,往往只会给最优秀的那个人。李绛是做了宰相,才能把整个家族最好的东西握在手上。 李暄和李昶虽也存在着竞争,但毕竟一母同胞,又是一文一武,就算其中一个得势,也不会不管另一个。但李晔就不好说了。 王慧兰的心思已经转了几道弯,嘉柔却还在找她的果酒,从案上看到案下。 李晔在袖子底下握着她的小手,问道:“在找什么?” “你有没有看见谁动了我的果酒?”嘉柔问道,“刚刚明明还在我的食案上。” “不许饮酒。”李晔言简意赅地说道。 嘉柔这才知道是李晔藏起来了,不满地说道:“那是果子酿的,不会喝醉。我就尝一点?”嫁到李家以后,她可是连酒壶都没有摸过。想着过年了,又是果酒,饮一些也无妨,哪知道李晔管得这么严。 李晔侧头看她,态度坚决:“只许喝茶。” 嘉柔叹了口气,乖乖地端起茶碗。完了,再这样下去,她早晚会被李晔吃得死死的。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晚宴结束,一家人要围炉守岁,都去了郑氏的住处。李晔提前跟李绛说过,带嘉柔回房中换衣裳。嘉柔穿的是上回李晔用李慕芸的名义从东市买回来的胡服,意外地合身。 嘉柔对镜戴好胡帽,对李晔说道:“我很好奇,你阿姐是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大概只是巧合。”李晔说道。 嘉柔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李晔拉着她的手出门,不再给她发问的机会。她的感觉极敏锐,他有时都招架不住。 院中燃着熊熊大火,照得四处火光通亮。年幼的孩童投竹节于火堆中,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下人将旧岁用坏的笤帚也投进去,还有人在偷偷埋穿坏的鞋。 李晔看着他们说道:“小时候听长者说,只要把穿坏的鞋埋起来,以后家中就有人能做大官。我一口气埋了三双,后来才知道,人若太贪心,愿望就难以实现。”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眸中映着火光,神色却是清冷的。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这在百姓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在高门大户里头,就算表面维持平和,内里也是暗潮汹涌。背后牵扯到的利益太多,每个人都要计较得失,连亲兄弟也互相算计。 嘉柔不由地握紧李晔的手,说道:“我记得小时候过年,我和阿弟给阿耶阿娘磕头,阿娘都会给我们一片金叶子。有一年阿婆生病,阿弟想多得几个金叶子分给她,便傻傻地磕了五个头,最后还是只得了一片。他哇哇大哭,差点被我阿耶给揍了。我倒觉得,人就算长大,也不该失去赤子之心。” 李晔含笑看着她:“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娘子教诲,我记下了。” 嘉柔的脸微红,她原本就想用《孟子》里的这句,可是一时记不起来,只讲了意思,没想到被他看出来了。若是论做学问,嘉柔怎么可能比得过这位新科进士,赶紧略过这个话题。 李晔听得出来她是在安慰自己。其实他并不是对家人寡淡无情,而是横在他们之间的隔阂实在太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争取的东西。而已经握在手上的,更不想失去。生在世家大族,若不能为人上人,又有何意义。 他从前不争,是不需要争,不代表他争不过。到他想争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 他们出门,云松已经备好马车。李晔扶嘉柔先上去,刚要抬脚,余光瞥到有个人站在门前的石狮子后面,对他微微一鞠躬。他对嘉柔说:“你在车上等我一下。” 嘉柔点头,好奇地从车窗看出去。一个面生的男人站在角落里,身量高大,穿着一身普通的青布袍,态度十分恭敬。李晔一介白衣,怎么会有人追随他呢?不过他进入官场以后,是需要几个得力的人在身边使唤,大概是李绛为他安排的。 嘉柔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便放下了帘子。 话说回来,相较于其他同榜的进士,李晔是太过悠闲了。前几日崔雨容派婢女来给她送东西的时候,还说崔时照现在每日都在吏部的主事和座师府上走动,以求混个脸熟。现在卢氏要见他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而李晔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干脆放弃了,每日都呆在家中,也不见他往哪府投名帖。 莫非他以为吏部铨选比科举容易?还是仗着自己是宰相之子,最后肯定能混个官当当?嘉柔倒不指望李晔能有多大的出息,反正就算将来李家倒了,凭她的那些嫁妆,养李晔也没有问题。 但若他真的不想做官,当初大可不必考科举。既然考中了,难道就没有争上游之心? 嘉柔很想看看李晔真正的实力,看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李晔走到石狮子后面,说道:“你怎么来了?”这是负责联络各处探子的张宪。因为探子们做着诸行百业,都是不起眼的相貌。平时张宪也不会露面,只负责把情报送到暗格,李晔定期去查看。他亲自来找李晔,就说明有要事。 张宪说完事情,李晔皱眉:“淮西节度使已经秘密抵达长安了,并且跟舒王见过面?” 张宪点头道:“淮西节度使是扮做胡商进入长安的,没有惊动官府,暂时还看不出他们要做什么。不过今夜驱傩的队伍会进入皇宫,给圣人表演,会不会与此有关?” 李晔沉吟片刻,低声吩咐道:“继续盯着舒王府,再派人在皇城附近打探消息。”他从袖子里拿了一封名帖给张宪,声音大了些:“你帮我跑一趟吧。” 张宪应是,收下名帖藏入怀中,告辞离去。 李晔回到马车上,嘉柔问道:“那个是什么人?怎么从前都没有见过。” 李晔说:“我让他帮忙投一份名帖,不是太重要的人,你不必在意。” 嘉柔没有再问。他做事有自己的章法,不愿意多说的时候,也问不出什么来。其实床笫之间,嘉柔也能感受到他的掌控欲很强。他们用什么姿势,要做几次,都是由他说了算。 嘉柔有时也不服气,自己堂堂一个郡主,竟然被个白衣压得死死的。想想就火大。从前在南诏的时候,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现在都快转性子了。 这马车里虽有手炉,但寒冬腊月,还是十分冷。嘉柔怕冷,往李晔的身边靠了靠,他索性伸手抱着她。外面的大街上已经很热闹了,万家灯火,爆竹声一阵接着一阵。家家户户的庭燎,将院墙外面的路照得通亮,一点都不黑。 路上还有穿着新袄的小儿嬉闹着跑过,一派欢乐祥和。 云松将马车停在巷子里,大街上驱傩的队伍已经开始经过了。前头一男一女,戴着老翁和老妪的面具,嘴里唱着《驱傩词》。他们身后是成群带着小孩面具和鬼怪面具的人,还有吹拉弹唱的乐者。浩浩荡荡的,数不清有多少人。 街道两旁来观看的百姓,熙熙攘攘。 有些小贩趁机摆起了摊子,大多是卖驱傩面具的。面具上画着各种各样的鬼怪,怒目圆睁,露出獠牙。嘉柔拿了一顶面具放在脸上,她的脸太小,大大的面具显得很滑稽。 她顽皮地发出凶神恶煞的声音,要吓李晔。李晔却只是觉得她可爱有趣,脸上带着纵容的笑意。 “郎君给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买一顶面具吧,辟邪消灾的。”摊主热情地说道。往来的客人都是看得多,掏钱得少。他见眼前这一对璧人气质高贵,相貌不凡,必定是出身富贵人家,手里不会缺钱的。 李晔刚要叫云松掏钱,嘉柔连忙按住他的手,大声说道:“不买不买,我只是觉得好玩,才拿来玩。真要买回去,半夜看到会吓死。那边有卖首饰的摊子,我过去看看。” 嘉柔放开李晔,径自往前面的摊子走去,李晔跟在她身后。她没见过这样的夜市,东逛逛西看看,像只蝴蝶一样流连其中。 但是这些夜市上摆的东西,都是卖给寻常百姓的,不会有上乘之物。而且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很容易以次充好。李晔本想提醒嘉柔,但看她看得多买得少,钱袋子捂得很紧,便没说什么。 只是他们这样的相貌,走在街上难免引人注目。好几个经过他们身边的年轻男女,都忍不住看他们。李晔不喜欢那些男人看嘉柔的目光,肆无忌惮。如今世风开放,女人上街并不难。可大家族里,还是不会轻易让女人出来抛头露面。想来位高权重的男人都不乐意家中的女眷被人觊觎。 “嘉柔?”旁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嘉柔侧头看去,见崔时照和崔雨容走过来。崔时照穿着一身杏色的长袍,清冷挺拔,姿容十分出众。刚刚街边偷看李晔的小娘子们又开始偷看他。 崔雨容也是一身胡服打扮,身体玲珑纤细,相貌清秀。 嘉柔嫁到李家后,有一阵没见她,高兴地说道:“表姐,你们也来看驱傩?” 李晔和崔时照互相见礼,两个人表面客气,实际上都很冷淡。李晔知道崔时照的心思,但也清楚他的教养出身摆在那里,不会做出格的事。而崔时照不喜欢李晔,只是本能地,不喜欢。大概因为他拥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还要防止自己觊觎。 偏偏这世上,越避讳什么,越会碰见。 两个姑娘却没看出男人间的暗流,崔雨容叹了口气说道:“父亲不在家中,母亲和祖母早早地睡了。我跟兄长闲着无聊,就出来走走,怎知恰好碰到了你们。我还以为李家家风严,你这个新妇暂时出不来呢。” 嘉柔也没想到除夕夜能出来,大概是李晔帮她好好争取了一番,李绛才会同意。 崔雨容挽着她的手臂,笑道:“遇上了便是缘分,我们一起逛吧?李郎君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李晔原本就是陪嘉柔出来,只要她开心就好,温和地回道:“自然不会。” 他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言行优雅,让人如沐春风。崔雨容在嘉柔耳边说道:“嘉柔,你可嫁了个好夫君。羡慕死人啦!” 若是成亲以前,嘉柔肯定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现在脸皮好歹厚一些了,回道:“羡慕你就赶紧找个人嫁了,就有郎君疼你了。” 崔雨容点了下她的鼻子:“伶牙俐齿,说不过你。” 崔时照在后面说道:“容儿,既然你找到伴了,我先回去。” “阿兄,你这个人好无趣啊。才出来多久,就要回去。”崔雨容不满地说道。 “本就是你硬要拖着我出来,我不放心你独自一人才作陪。劳李兄一会儿送家妹回府。”崔时照抬手拜道。他的称呼很生疏,显然没把李晔当成表妹夫。 “表兄放心。”李晔大度地说道,称呼却是跟嘉柔一致的。 崔时照离去,崔雨容还在嘀咕:“你们别在意,阿兄他最近大概是心情不好。母亲和祖母一直在催婚,长安城的媒人都到我们家来了个遍,他就是一个都看不上。父亲写信回来,将他骂了一顿。” 李晔淡淡地说道:“表兄大概是有自己喜欢的人了,所以不想将就。” 崔雨容下意识地看了李晔一眼,不会被他看出什么来了吧?但见李晔像只是随口提起,又松了口气。其实她也只是猜测,阿兄的心思藏得那么深,谁能看得出来。 而在离此处不远的一家酒楼,二楼的雅座已经全满,楼下还有人排着长龙,等待位置。这里能清楚地看到街上的驱傩队伍,很多富贵人家不愿抛头露面,就在这里观看。 居中的雅座,内里布置奢华,地上铺着绒毯,家具是黄梨木所制。舒王和舒王妃在榻上相对而坐,中间的食案上摆着十几种茶点果脯,没有重样。舒王兀自饮茶,时不时看一眼街上,其实黑漆漆的,看不太清楚,只知道十分热闹。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进宫过除夕,而是在街边看驱傩。 宫里那些都不是他的亲人。他永远记得,自己是昭靖太子的儿子,本该是他的父亲做皇帝。他的皇祖母贵为皇后,而当今天子的母亲,原本不过是个小小的昭仪。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屋中很安静,与外面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舒王问道:“楚湘馆重新开张了么?” 舒王妃连忙回道:“大概在正月能够重开。上次的事情,对楚湘馆的打击不小,还折了几个眼线,得重新找人手。” “还不是你跟曾应贤无用?何时被人安插了内应都不知道,差点丢了京兆尹的位置,需本王亲自出马。”舒王看她一眼,“我早说过,你的格局要放大点。有工夫对付崔清念,还不如做些正事,少给本王惹麻烦。” 舒王妃冷汗直冒,手在袖中握紧,低头应是:“妾身也只是想帮大王,不敢存有私心。” “南诏的事暂且放一放。圣人的身体越发不好,我要尽快把河朔三镇的十万兵力收回来,以谋大事。” 这时,齐越在外面敲门,得到他应允后才进来,行礼道:“大王,广陵王在楼下求见。” 舒王有点意外:“呵,这位倒是稀客。他怎知本王在此处?” 齐越摇了摇头:“属下不知。那就让他回去?” 舒王抬手道:“既然来了,倒不妨听听他要说什么。你先回避下吧。”这最后一句,是对着舒王妃说的。他骨子里很传统,不喜欢女人抛头露面,认为那是伤风败俗。 舒王妃从榻上起身,走到一座屏风后面坐着。这里是光线的死角,从外面看不出有人。 齐越退出去,不过一会儿广陵王就进了雅座。他向舒王行礼,舒王抬手请他坐下。 桌上留着两个茶碗,还有淡淡的脂粉香气。 李淳笑道:“小侄在宫中聆听圣人教诲,一打听才知皇叔占了个好位置看热闹,连忙赶来了。没打扰到皇叔吧?” 舒王命人进来给他添茶水,重新换了茶碗:“怎会?我怕太后和圣人唠叨,赶紧躲出来了,正愁没有个伴。” 两个人说话十分客套,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肯定以为这叔侄俩的关系还不错,谁能想到暗地里斗得死去活来。他们为了皇室尊严,还是留给对方必要的体面。 “我今日来,主要是想跟皇叔说河朔三镇的事。三镇雄踞,自署官吏,截留赋税,始终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每年需陈兵十万于河中地区威慑,方能保他们不踏入关西半步。但这十万兵士的军饷,又对国库造成了巨大的负担,其它藩镇的叛乱,也无力压制。所以小侄愿与皇叔勠力同心,收归三镇。”李淳诚恳地说道。 舒王听他说罢,只是笑道:“广陵王这话严重了。河朔三镇雄踞数十年,早已成气候,要除掉他们谈何容易?光靠你我之力,怕是动不了他们。” 李淳看着他:“皇叔是担心收归三镇以后,我会跟您抢兵权?我可以保证,绝不动那十万人。” 舒王一时没有说话,目光落在李淳身上,带着审视。李淳来找他合作,他很意外。李淳不要兵权,他更是意外。若不要兵权,他吃力不讨好地对付河朔三镇,有何用处? 这恐怕又是那个玉衡在背后出的主意,别有居心。不过他本来就打算对付河朔三镇了,这小子不添乱,也是好事。 “皇叔不用着急答复我,等您考虑清楚了,派人来通知小侄一声便是。”李淳要起身告辞,舒王却拉着他的手臂,要他坐下:“今夜会有一场好戏,你不坐下来看看么?” 李淳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却只放在街上的驱傩队伍里,笑而不语。 * 嘉柔和崔雨容在前面走着,有说有笑。李晔被嘉柔冷落,只能跟云松一起走。云松难得看到郎君这副委屈的模样,便说道:“是您自己答应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晔看了他一眼:“你跟玉壶学的?越发没大没小。” 云松连忙低头:“小的失言。” 李晔也没有真的生气。他跟嘉柔一样,对下人一向宽厚。只是他心情不好,云松恰好撞上来了。 他们经过一个卖银饰的摊子,摊子上的东西并不多。守摊子的是个老妪,似乎双目失明。她听到脚步声,说道:“请客官随便看看吧,都是我儿子精心打造的,童叟无欺。” 嘉柔停下来,问道:“你的儿子怎么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卖东西?” 老妪伤心地说:“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我眼睛看不见,他又生病了,没钱买药。老身没办法,只能趁着除夕夜出来摆摊,看能不能赚点药钱。” 嘉柔动了恻隐之心,把身上的钱袋递给那个老妪:“这里的东西我都买下了,这些钱应该够给您的儿子治病了。” 老妪三两下将摊上的东西用小布包了,塞给嘉柔,说道:“您真是菩萨心肠!老天会保佑您的。” “你快回去吧。”嘉柔说道,抱着东西继续往前走了。 李晔在后面看着,欲言又止。这个老妪明显是装出来的,动作那么熟练,哪里像是失明。果然嘉柔前脚刚走,她就麻利地揣着钱袋溜了。崔雨容说道:“嘉柔,你怎么把钱都给她了,万一她装可怜骗你呢?” “那有什么关系?她年纪大了,坐在寒风萧瑟的街头,应该是遇到了难处。这些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如果能帮到她,给她又有何妨?” 崔雨容笑了笑,一时也找不到话来反驳。大概南诏民风淳朴,而他们这些长在长安城高门大户里的孩子,早就变得麻木不仁了。 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一队上百人的金吾卫忽然涌到了街上,封锁了街头巷尾。然后神策军也到场,四处抓人。百姓奔走逃散,原本热闹的街道,一下子变得十分混乱。 李晔把两个姑娘带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他不禁疑惑,究竟发生了何事,居然将金吾卫和神策军两边都惊动了。 嘉柔看到田德成从面前跑过去,连忙叫住他:“田中候!” 田德成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侧头看到是嘉柔在路边,跟身后的士兵吩咐了两句,走过来:“你们怎么在这里?” 嘉柔问道:“这是怎么了?兴师动众的。” 田德成压低声音:“今夜驱傩的队伍进宫以后,忽然冒出刺客行刺圣人。圣人吓得不轻禁军当场抓到几个,他们却立刻咬舌自尽。还逃了两个,正在全城搜捕。” 崔雨容捂住嘴巴:“什么人胆子这么大,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圣人?” “还不知道。那些人武艺高超,不像是散兵游勇,倒像是训练有素的牙兵或者内卫。今夜这街上乱得很,你们赶紧回去吧。”田德成说完,也不敢再耽搁,回到队伍里去了。 李晔低头思索,除夕夜虽然驱傩的队伍可以进宫,但宫中的戒备也比往日更加森严。这个时候动手行刺,绝对没有胜算。既然不是为了成功,便是障眼法,或想嫁祸。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嘉柔拉了拉李晔的袖子:“郎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送表姐回家。” 李晔点头,护着她们上了马车。可是金吾卫拦道,要一辆辆马车检查,街上便排起了长龙。崔雨容有些不安地握着嘉柔的手,嘉柔安慰她:“没事的,只是例行检查而已。” 李晔一直坐在旁边在想事情,直到外面云松说:“这不是内卫长吗?您怎么在这里?” “广陵王和舒王在附近喝茶,刚好也被困住了。郎君在车上吗?”凤箫问道。 李晔掀开帘子,看到凤箫的眼神,便知道他有话要说,回头对嘉柔说道:“你们在车上等着,不要乱动,我去跟广陵王和舒王打个招呼就回来。” 李晔选择在这个时候去,应该是有要紧的事。嘉柔点头道:“你去吧,自己小心。” 李晔下了马车,并没有走远,只是跟凤箫到街边无人的地方。凤箫这才说:“郎君,圣人遇刺的事情您应该知道了。刚刚传来消息,从其中一个刺客身上,发现了肩胛处纹着一个模糊的印记。经辨认,应是成德节度使王家的家徽。” 成德是河朔三镇中的一个,治地在幽州。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的亲弟王承元正在长安城为质。 果然,凤箫下一句就说道:“鸿胪寺中的王承元,已不见踪影。”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王承元兄弟都是契丹人,精通北境语言,在鸿胪寺中当驿语人。他父亲生前被封为国公,一直在国子学读书,衣食住行都跟普通的贵公子没什么区别。他还常与一些诗人把酒言欢,讨论诗词歌赋,也有诗集流传于市,在长安城中算小有名气。 王承宗膝下无子,几次上书请求让这个幼弟回归幽州,但都没有得到天子的允许。自奉天之难以后,贞元帝对藩镇的态度便软化下来,多年没有主动用武,而是妥协招安。要想让他下决心对付河朔三镇,必须让他觉得生命受到威胁。 今夜的刺杀,表面上看起来是王承元与成德节的牙兵里应外合,助他逃出长安。实际上是借刺杀天子,引起轩然大波。等到明日的大朝会,必有一群朝臣在旁煽风点火,最后朝廷便回倾举国之力讨伐成德节,且师出有名。 本来河朔三镇之中,成德节的实力就最弱,而且反叛之心也没魏博和卢龙那么强烈。只要成功分化三镇,再逐一击破,那么他们的势力早晚会瓦解。舒王走的这一步,实在是高明。只是王承元无辜地做了替罪的羔羊,恐怕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凤箫见李晔不说话,低声问道:“郎君,广陵王要我问您,是否采取什么行动?” 李晔摇头,只说了八个字:“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他虽知道王承元无辜,但政治斗争之中,牺牲在所难免。况且他们难得跟舒王的目的一致,只要做壁上观即可。死一个王承元又何足惜。 凤箫回到酒楼上。李淳正好从雅座中出来,神情怔然。他跟凤箫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起下楼离去。 雅座中,舒王妃从屏风后面出来,不解地问道:“您怎么把事情都告诉广陵王了?您不怕他去告发您?” 舒王轻嗤:“告发我?他有证据吗?宫中抓到的刺客是成德节的牙兵,王承元正被满城通缉,明日多半会变成一具尸体。我告诉他,就是想让他难受。” 舒王妃还是没有明白,舒王难得心情好,便解释道:“广陵王素有贤名,他自诩走的是正道,不屑用那些阴损卑劣的手段。可是朝堂,皇权,这些东西哪些不沾着血腥和黑暗?要想动河朔三镇,谋算和牺牲都在所难免。否则如何能让圣人下定决心?李淳知道我的计划,肯定良心煎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承元死,却不能救他。” “妾身听说,王承元还去过广陵王府做客呢。广陵王一向礼贤下士,爱重人才。这回是真的让他左右为难了。”舒王妃笑道。 “李淳太重感情,重感情的人往往都不够狠。”舒王摸了摸额头,“那些追随他的人,他都想庇护。可是庇护无用之人,除了浪费时间和财物,他又能得到什么?要做皇帝,得先做这个世上最薄情寡义之人。”他的口气里有明显的嘲讽之意。 “那从宫中逃脱的那两人要不要紧?” 李谟觉得今晚她话有些多了,但也不吝赐教:“其中一个是齐越安排的,自己人。另一个是虞北玄,他自有脱身之策。” 舒王妃大吃一惊,进宫行刺天子的,竟然是淮西节度使?他就不怕失败被俘,性命不保?但转念想想,若是连这个本事都没有,估计也不会被李谟重用了。刺杀天子是何等机密之事,交给旁人李谟也无法全然放心。 若虞北玄失败,李谟最多是失去一颗棋子,齐越安排的人会将舒王府撇得一干二净。若虞北玄成功,这局便算布好,可他也落了一个刺杀天子的把柄在李谟的手上。她素来知道李谟心思深沉,却不想深沉到如此地步,连人心都算计得分毫不差。 屋里明明有炭盆,十分暖和。舒王妃手心都是汗水,背后却阵阵发凉。若自己无用,恐怕也会像跟野草一样,被他丢弃,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本王自己再坐一会儿。”李谟淡淡地说道。 舒王妃行礼,恭敬地退出去。一个婢女走到舒王妃身边,跟她耳语了几句。舒王妃一惊,走得离雅座远一些,才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婢女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应该不会有错。这件事,要不要禀报大王?” “不用。”舒王妃抬手制止。若此事当真,王承元应该会拼尽全力去求助,她很想看看,接下来事态会如何发展。 * 李晔回到马车上,嘉柔正安慰崔雨容。她胆子素来大,上回在骊山遇见刺客,也没有半点的惊慌。倒是对于崔雨容这样深居闺阁的女子来说,眼下兵荒马乱的场面足够吓到她了。 马车在缓慢移动,嘉柔挑起窗上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说道:“好像兵士越来越多了。” 李晔坐在她的对面,耐心解释:“刚才我听广陵王说鸿胪寺的一个质子不见了,怀疑他跟行刺的事情有关,正在满城搜捕。大概跟抓刺客的人汇在一起,才声势浩大。今夜长安城,恐怕无人能够入眠了。” 嘉柔点头,也没放在心上。除夕本是合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却不想遇到了这种事。早知如此,他们还不如乖乖地呆在府中,至少不用被盘查。 崔雨容却忽然抬起头,问道:“敢问是哪位质子?” 李晔也没有隐瞒:“成德节度使的弟弟,王承元。他原本住在鸿胪寺内,可是行刺发生之后,就有官员向宫内禀告,他已经不知去向。” 崔雨容的手指蓦然收紧,脸“唰”地一下变白:“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李晔察觉到她的神色不对劲,问道:“你与他相识?” 崔雨容点头:“他跟阿兄是朋友,来过家里几回,但只谈诗词歌赋。他是个胸怀坦荡的人,也很感激圣人对他的优厚,肯定不会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李晔知道王承元无辜,今夜出动了这么多禁军,只怕王承元插翅难飞。有时,他也觉得自己冷血,为了达到目的,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无辜枉死。所以他没办法告诉嘉柔,他是谁,在做什么。因为那样的自己,不配跟她在一起。 嘉柔听他们说话,总觉得王承元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马车经过金吾卫的检查,终于安全地驶向崔府。一路上,崔雨容的脸色很差。到了崔府门口,她才开口:“嘉柔,你能不能陪我进去?我有些害怕。” 嘉柔见她手指都在发抖,点头说道:“好,我送你回去。”说完,也没看李晔,就径自扶着崔雨容下去了。 崔府似还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事,一派安宁。回到房间,崔雨容让婢女都退出去,忽然开始解衣裳。 “表姐,你这是干什么?”嘉柔问道。 崔雨容低声说:“嘉柔,不瞒你说,王公子是我的心上人。他说等回到幽州,告诉兄长之后,就派人来提亲。现在禁军满城搜捕,我怕他……”她嘴唇发白,说不下去。 嘉柔吓了一跳:“你们在一起的事,舅母他们都不知道?” 崔雨容点头,语气很急:“我担心他想离开长安,所以被人利用。我知道他藏在何处,要亲自过去看看。一会儿你出去时,跟她们说我已经睡下,让谁都不要进来打扰。” 嘉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现在街上这么乱,你一个弱女子孤身出去,遇到危险怎么办?就算让你见到他,被禁军发现了也是死路一条。若论你一个同谋之罪,崔家也会被你牵连!”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都在颤抖,因为这些都是她上辈子经历过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涌出来,又撕开她心头已经结痂的伤口。 崔雨容一心记挂着王承元,根本没有想那么多。被嘉柔一喝,顿时清醒了一些,颓然地坐在榻上,用手捂着脸,哽咽道:“那能怎么办?难道我就不管他吗?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他若死,我也活不成了。” 嘉柔不忍见她这么难过,坐在她的身边,崔雨容顺势靠在她怀中,痛哭失声。爱一个人,奋不顾身地想要跟他在一起的心情,嘉柔也曾经有过。所以表姐的心情,她怎会不明白? 可她也是经历过才知道,爱不能替代责任。她们若是孑然一身,哪怕做错,最后不过是付出性命。可她的身后是云南王府,表姐出身于显贵的世家大族,她们个人荣辱,所作的选择,都与整个家族休戚相关,割舍不断。 若上辈子云南王府没有早被吐蕃所灭,虞北玄起兵之时,未必不会受她的牵连。 崔雨容抬起泪眼看她:“真的没办法了吗?他跟我说,他的兄长十分疼爱他,想把承德节度使之位传给他。然后他便带着成德节归顺朝廷,他怎会刺杀天子呢?” 经她一说,嘉柔终于想起来了!因她上辈子不怎么关注政事,虞北玄也不告诉她,所以朝中的事只有个大概的印象。 王家世代控制成德节,成为帝国北境的坚固防线。此时,承德节度使王承宗应该病重,为了稳定政局,隐而不发,密谋将王承元接回幽州。 其间发生了什么,嘉柔远在蔡州,并不清楚。只知后来王承元回到幽州以后,王承宗已经病逝。各部将为了争权,斗得死去活来,整个成德节陷入一片混乱。北边诸国蠢蠢欲动,形势千钧一发。 没想到王承元一个文弱书生,竟以雷霆之势将叛乱平息,而后率成德军归顺了朝廷。这也是原本牢不可破的河朔三镇开始瓦解的开端。嘉柔不知道上辈子有没有刺杀天子一事,但王承元此人十分关键,绝不能死! 嘉柔说道:“表姐,你把他藏匿的地点告诉我。” 崔雨容睁大眼睛看着她,嘉柔继续说道:“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要做,就在府中等着消息。若明日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他应该就安全了,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崔雨容不知嘉柔有什么办法,嘉柔却按住她说道:“什么都别问,你只能相信我。” “嘉柔,我也不能让你为了我涉险……”崔雨容摇头道。 “不仅仅是为了你。我有分寸,你放心。”嘉柔口气坚定地说道。崔雨容觉得,她眉眼间蕴含着一种力量,能让自己信服,便低声把地点告诉了她。临了,还叮嘱她千万要小心。 过了片刻,嘉柔从崔雨容的房中出来,关上门。崔雨容的婢女问道:“郡主,婢子刚才听到屋中的动静不太对,可是娘子她哭了?最近娘子总是心事重重的,今夜跟郎君出去,也不要婢子们相陪。郡主可要好好劝劝她。” “我劝过了。她说很累,先睡下了,你们守在外面就是。”嘉柔神色如常地说道。 婢女行礼,让人送嘉柔出府。嘉柔心乱如麻,刚才虽是那么对崔雨容说,可她哪有什么能耐将王承元送出长安?这里可不是南诏。能这么做的,可能只有那位……嘉柔打定主意,走下崔府的石阶,坐上马车。 李晔也在闭目想事情,听到她回来,睁开眼睛,把手炉递过去:“怎么去了这么久?脸都冻红了。”又吩咐外面的云松,“回府。” 嘉柔对李晔说:“我知道可能不妥。但是,我能不要请你帮一个忙?” 李晔点头,不疑有他。她继续说道:“我现在,想见广陵王,或者玉衡先生。” 她从来没露出过如此认真的神情。李晔顿了顿,问道:“你为何要见他们?” 马车摇晃了一下,好像压到了石子。嘉柔身体歪倒,李晔伸手扶住她。 嘉柔按着他精瘦的手臂,叹了口气:“我知道王承元的藏身之处,想请广陵王秘密送他出城。” 她知道李晔跟广陵王的私交应该没那么简单。前世元和帝登基以后,并没有立后,说明广陵王妃不是他心爱倚重之人。既然如此,便不存在爱屋及乌的关系。那么李晔几次三番跟广陵王往来,就与广陵王妃无关。 广陵王有一半神策军的军权,若说能救王承元的,也只有他了。所以她想请李晔带他去见广陵王,或者见到玉衡也行。 李晔皱眉,将她拉到面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王承元现在是叛党,若与他牵扯上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李晔的口气异常严肃,嘉柔也知道自己说的话跟疯子没什么区别。可她恰好知道前世发生了什么啊!不管是为了崔雨容,还是为了北境的安全,她都不能装作自己不知道。 她想得其实更远,河朔三镇归降,朝廷便可以收回兵力,应对各地的叛乱。那吐蕃犯境的时候,朝廷也不至于无兵可派。这回的事情若能成功,将来她也可以开口让广陵王出兵帮南诏。 她望着李晔,说道:“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无条件地相信我。我要见广陵王或者玉衡先生,你帮我。”她又重复了一遍。 以玉衡先生的高瞻远瞩,一定能明白她说的话!她不是不想跟李晔说,而是跟他说了也没有用,他又不能左右广陵王的决定。 她的口气有点耍无赖,还用他说过的话来将他。李晔听她几次三番提到玉衡,似乎很在意这个人。但此时,在世人的眼中,玉衡不过就是白石山人的弟子,根本没有显露过锋芒。舒王知道内情,当然会有所忌惮。可她远在南诏,何以那么信任玉衡? 李晔百思不得其解。 “广陵王此刻应该进宫了,不会在府中,你见不到他。至于玉衡先生……也不在长安。你有话便跟我说,我会派人传达给广陵王。”李晔轻轻退开了一些。 这个距离太近,他没办法好好说话。现在他需要冷静的思考,而不能被她的美色动摇。 嘉柔还在犹豫,如果只是传达,如何能说服广陵王? 李晔却像知道她的顾虑,说道:“你能说服我,我便能说服他。你为什么要救王承元?你们应该不认识。” 虽然他不会轻易改变决定,但还是想听听,这个小女子到底要说什么。原来他以为,她就是被父母宠爱太过,有些任性骄纵,本性是天真善良的。可她好像也没那么简单。 这让他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她。他们这些人,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甚至身首异处,最怕的就是身边有不稳定的因素。他其实戒心也很重,可是因为喜欢她,最初对她就没有设防。可今夜她所为,实在有些诡异。 街上到处都是搜查的金吾卫,马车停在崔府门前太久并不安全,李晔便吩咐云松继续前行。他们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刻意地压小。隔着厚重棉帘,云松应该听不清楚。 路上,嘉柔开口道:“其实你在给广陵王做谋士吧?” 李晔神色如常,不置可否,心中却猛地一沉。嘉柔继续说道:“你真的很聪明,我阿耶说过,这世上最聪明的人,是能操控人心的。你瞧,我才嫁给你不到一个月,已经不知不觉地被你牵着鼻子走了。广陵王看中你,选你做他的谋士,然后用广陵王妃的关系,掩人耳目。是不是?” 李晔苦笑,竟然被她说中了大半!这个丫头,实在太敏锐了!他没有否认,嘉柔就知道自己说中了。原本她还只是怀疑,但刚才李晔无意中说到,她能说服他,他就能说服广陵王,坐实了嘉柔的想法。 既然他是广陵王的人,那跟他说也一样了。 “从前我听虞北玄跟他的手下说过一些事。”嘉柔只能拿虞北玄做借口,否则她远在南诏,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成德节度使王承宗膝下无子,前几年都称病不来长安朝贺,众人都以为他是装的。其实他的身子是真的不好,得了一种怪病,双腿浮肿,连走路都很困难。” 李晔看着嘉柔的目光,微微冷凝。虞北玄那样的人,位高权重,竟然连这些话都没有避开她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必定非同寻常。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问道:“就算如此,与今夜的事情何关?” “王承元跟我表姐说过,他的兄长想让他回去继承成德节度使之位。而他欲带着成德军归顺朝廷。今夜的事情,不是他所为,是有人刻意陷害。圣人被刺,朝廷肯定会对成德节用兵。如果兵不血刃就能收回成德节,那为什么要让王承元死?” 李晔从她的话中,听出了王承元跟崔雨容的关系也不简单。难怪刚才崔雨容的神色异样,原来如此。这丫头平日不说则不要紧,现在句句语出惊人,幸好听到的人是他。 她到底还知道什么?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李晔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淮西节度使?还是你的表姐?” 嘉柔觉得跟聪明的人打交道,绝对不要跟他们比心思。何况她本来就不属于聪明的那种类型。便抬起眼眸,说道:“朝堂上的事情我不懂,我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给你听。王承元是表姐的心上人,表姐说他是个好人。我不想让表姐伤心,也不想他被冤枉,才想求广陵王救救他。” 她说话的时候,表情很真诚,李晔看不出一丁点的破绽。相处的时日虽不长,但李晔知道她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或许心中藏着什么事,但绝无害人之心。 他有些释然,反而笑道:“嘉柔,你觉得凭这些话,就能够说服我?” 嘉柔有些泄气地垂着头:“不管怎么样,我总要试试看。表姐跟我说的时候,我也很吃惊。她还想自己去救王承元,硬被我拦下来了。不过王承元想离开长安,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兄长病重,想见他最后一面?有心人却加以利用,造成他刺杀天子的假象。我只是觉得,若善良之人都可以被任意迫害和冤枉,那这世道还会让人存有希望吗?”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字字敲打在李晔的心上。他知道自己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为完成恩师的遗愿,才追随广陵王。而只要能达到最后的目的,过程当中,使用什么手段他并不在乎。所以一开始,他就决定对今晚的事袖手旁观。 可是,她说的对。为了阻止舒王,荡涤朝堂的污浊而开始的这场斗争,若他们认可了舒王的行事方式,那跟他又有什么分别?要追逐光明,就必须要走正道。这样陷在逆境中的人才能看到希望,相信李淳并追随他。 难道他愿意看到李淳变成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帝王家的无情人,他已经看了太多。虽说那至高至尊的位置,容不得心慈手软。可他选择李淳,难道不是因为他身上可贵的正气吗?他却要带头抹杀掉。 嘉柔李晔不说话,心里便沉甸甸的。外面的街市上,不断有兵士奔跑过去的声音,闹得人仰马翻,也不知王承元能撑到几时。她不知道前世有没有刺杀天子这件事,如果王承元死了,这一世将有多少事情随之改变?她也无法预料。 过了一会儿,李晔才说:“你把王承元的藏身之处告诉我。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见广陵王。” 嘉柔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面露喜色:“你相信我?你能说服广陵王救他?” “像你说的,总要试试看吧。”李晔说道,“毕竟我不能让你对这个世道感到绝望。”还有不能辜负她对玉衡的那份信任。 嘉柔一愣,随即扑过去抱着他的肩膀,轻轻说道:“谢谢。” 她是由衷地道谢,毕竟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肯定以为她是个疯子。但他认真地倾听她说的每一句话,还愿意为了她去说服广陵王。也许他心中早有这样的想法,她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可她还是很感动。 有一个人将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尊重,而不是当做附庸。 李晔抬手轻轻拍她的背:“记住,以后在家中,像这样的话,不要当众乱说。还有我为广陵王做事,也要帮我保密。” 李家父子都是官场上的人,何等敏锐。她今夜的话很容易被他们听出端倪,从而生出别的想法。而李晔瞒着家中,想必有他的苦衷。嘉柔乖巧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成亲前她就知道,这个人可能藏着什么东西。也许为广陵王做事,也不是他所隐瞒之事的全部。可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也有,所以不会刨根问底。他肯给予信任,她也会报以同等的尊重。 “当然你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诉我。”李晔在她耳边说道,“我未必可以全部解决。但为了你,我会尽力。” 嘉柔放开他,看着他温和的目光,心中一动,凑过去吻了他的嘴角。如蜻蜓点水一般,很快就退开。她的心跳得飞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可好像除了如此,也没办法表达她的心情。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李晔在主动。他被嘉柔这一吻彻底乱了心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马车也已经停在李府门前了。 李晔放嘉柔下去,看着她进府了。然后才对云松说:“去广陵王府。” “郎君,今夜天色已晚,而且街上这么乱……一会儿,肯定又会有金吾卫检查。要不还是等明日?”云松担心地说道,“您的身子……?” “明日来不及了。我知道捷径,你听我的吩咐就是。”李晔说道。 云松知道郎君看着好说话,决定的事情却很难更改,调转马头,往广陵王府的方向驶去。 而此时,李淳正在甘露殿外站着。出事时,他人在宫外,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形。只听说圣人被吓得不轻,有个刺客身手极好,差点就近了他的身。圣人年事已高,禁不住这样的吓,旧病复发。尚药局的两位奉御都到甘露殿来诊治了。 李淳站着,思绪混乱,有些是关于圣人的病情,有些则是关于舒王跟他说的话。过了会儿,宦官出来,请他回去:“贵妃娘娘说,圣人已经睡下了。天寒地冻的,您还是先回去吧。等圣人好一些,您再来拜见。” 李淳只能告退,他很想去东宫跟父亲谈一谈。可能说什么呢?告诉他今夜的事其实是舒王的计谋,父亲又会怎么做?最后,他还是独自出宫了。到了宫门外,凤箫来告诉他:“郎君在府中等您,您快回去看看吧。他好像知道王承元的下落,已经让白虎带人去找了。” 李淳一怔:“他不是说……”不是说袖手旁观就好,怎么又要出手救人? “属下也觉得奇怪。您回去问问便知。”凤箫抱拳道。 * 虞北玄避过金吾卫的搜捕,换下夜行衣,扔到某户人家的庭燎之中,抄近路回到客舍。他刚进门,就看到大堂上的桌椅东倒西歪。掌柜和小二正在整理。一问才知,金吾卫已经来这里搜查过了。今夜普通百姓本就可以外出,大多数人都不会留在客舍,所以他们也没查出什么。 掌柜见他回来,对他说,有人在等他。虞北玄立刻警觉,问是何人。 掌柜的暧昧地笑了笑:“您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虞北玄孤身入长安,他手下的人和长平都还在路上,怎么此刻会有人到访?他慢慢走上楼,单手推开房门,还没看清楚屋内的情形,一个人影便窜出来,抱住了他。 “你到哪里去了?我等你好久!”熟悉的女声。 虞北玄愣了一下:“长平?你怎会在此处?” 长平放开他,得意地说道:“本郡主神通广大,你丢下我自己先跑到长安来,是不是在城里养了女人,不想让我知道?” 虞北玄坐下倒茶:“不要胡说八道。” “那你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节度使进都城,都要去进奏院报备,你没有去吧?”长平双手背在身后,“刚才我来的时候,一群金吾卫刚搜查离去。” “我不报进奏院,是有些私事要处理,不想应付那些官员。”虞北玄喝了一口水,起身道,“我让掌柜再为你准备一个房间。” 长平见他要走,一下子抱住他的腰:“我们是夫妻,住一个房间不应该吗?你到底要避我避到什么时候?成亲以前,我派人刺杀你,是我不对。可我们都没见过,还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当然不乐意。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虞北玄抬起头,想起当初在南诏的时候,他没有表明身份,那丫头就愿意跟着他,也不嫌弃他身上胡人的血统。甚至为了他要背弃婚约,跟他回蔡州。 他做淮西节度使的时候,位高权重,多的是女人投怀送抱,而且没有人敢轻视他。可只有那丫头,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才跟他在一起。他曾经立誓,她跟了他,这辈子都会好好对她。可她却改了主意,嫁给另外一个男人。 一个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她的男人。 虞北玄心头郁结,将长平的手拉开:“你连日赶路也累了。这间是上房,留给你休息。我去下面睡。”说完,直接走了出去。 长平追出去,他却走得很快,三两步已经消失在楼梯口。她生气地跺了跺脚,独自回到屋中。她是郡主,都已经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他,他还是不肯服软。这几个月,他们一直分房住。除了洞房花烛夜,为了顾忌她的颜面,睡在她屋中。 可他们一个睡床,一个睡榻,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日,他就搬回自己的院子了,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 她原本以为,凭他的权势,家中肯定有很多姬妾,没想到除了她的母亲,竟连一个女眷都没有。仔细打听后才知道,原本几个侍候的女人,都在他上一次远行归来之后遣散了,那以后就没纳过新人。长平当然知道那些女人绝不是为她遣散的,而是像嬷嬷说的那样,他心里藏着人。 当初长平也看不上虞北玄,心里百般挑剔。可跟他相处越久,越被他深深地吸引。这个年纪的男人,原本身上就有种独特的魅力。而虞北玄坐到这样的位置,自然更是能力出众。她现在是真心喜欢他了。所以知道他到了长安,立刻马不停蹄地跟来,没想到又被他拒之门外。 她用拳头捶了一下桌案,又疼得抱住手掌。等着吧,她早晚会知道,他心中的女人是谁!她就不信,那个女人能比她好! 虞北玄到了楼下,又问掌柜要了一间房。上房已经全满了,只剩普通的房间,原本是两人合住的。虞北玄付了双倍的钱,掌柜才同意他一个人住。他关上房门,卷起袖子,手臂上胡乱缠着纱布,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他淡然地坐下来,慢慢解开纱布。一道细长的刀伤,皮肉外翻。显然是刚才逃走的过程中,再度撕裂,伤口十分狰狞可怖。这点伤对于他这样身经百战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在宫中行刺天子,确实是他运气才能逃脱。 这时,门外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虞北玄起身去开门,常山站在外面。虞北玄让他进来,重新关好门。 他冷冷地问道:“是你带长平来的?” 常山跪在地上:“使君恕罪,属下真是没办法了。郡主太过古灵精怪,截住您的信,非逼属下说您的下落。属下怕多生事端,只能告诉她。看了您的信后,属下十分担心,想来接应您。郡主又偷偷跟着……”常山露出苦恼的表情,这一路上他什么招数都用过了,可长平郡主那边油盐不进,他也无可奈何。 “起来吧。我能全身而退,应该是事情成功了。那封信烧掉吧。”虞北玄淡淡地说道。 “你为何要涉险?这万一被抓住……”常山只要想想就觉得后怕。刺杀天子啊!这是谋逆之罪,要诛九族的。他虽然知道使君行事不按常理,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成为封疆大吏。可还是太冒险了。 虞北玄说:“不用担心。要取得舒王完全的信任,只有把一个大的把柄送到他手中。何况我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亲。你将她安置好,我纵然赴死,也无所畏惧。” 常山看到他袖子上的血迹,连忙拉开查看,手臂已是血肉模糊。常山连忙给他包扎,说道:“属下不明白,舒王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弄得长安城一团乱,人人自危。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诬陷一个质子?” “因为长安城必须乱,而且越乱越好。只有如此,舒王才能让曾应贤重新坐回京兆尹的位置。”虞北玄淡淡地说道。 常山这才回过味来,曾应贤做京兆尹的时候,长安城从没有出过乱子。今夜是除夕,城中的守备应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森严,可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代行京兆尹之职的官员,肯定会被问罪。 常山包扎好,虞北玄拉下袖子:“你这笨手笨脚的,还不如我自己来。” 常山惭愧:“属下毕竟是男人,没有女子细腻。” “稍后,舒王会安排我们出城。然后再光明正大地入城,报进奏院,此事就算过去了。” 常山又问:“那郡主怎么办?” 虞北玄将一包黄纸递给他:“你将这个放入她的茶水中,她会睡两日。到时,你再留几个人在城中保护她。” 常山小心地将纸包收进袖子里,恭敬地退出去。 使君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很强大,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可这种时候,常山也希望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能够陪在使君身边,好歹帮他包扎伤口,安慰他一番。这个人,肯定是不是长平郡主,而是骊珠郡主。 常山叹了口气。他以前对嘉柔的印象也不好,觉得她跟长平郡主没什么区别,还刺伤使君。可后来几次接触,他才发现,这位郡主骨子里很善良,对他们这些下人也没有一点架子。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在她不知道使君身份的时候,还义无反顾地喜欢他吧。 可既然那么喜欢,要跟使君回蔡州,怎么转眼又嫁给别人了?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嘉柔回到家中,得知宫中出事以后,李绛父子都进宫了。李暄是神策军的都尉,现在禁军搜查全城,他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李绛身为宰相,长安城乱作一团,也要去政事堂坐镇。至于李昶,大概是被顶头上司叫走了。 今夜的长安,注定无人能够入眠。 家中的下人倒是没受什么影响,该守岁的依旧守岁。玉壶现在已经俨然是个小头目,和李家的几个年纪小的婢女坐在屋子里闲聊。小丫头们大都没出过长安,有的最远就去过洛阳,对南边的事很好奇。 玉壶便给她们讲南诏的风土人情,听得她们直笑。 她正讲得津津有味,秋娘来叫她:“郡主回来了,让你过去一趟。” 玉壶原以为今日不用当值,连外衣都已经解了。闻言连忙披衣而起,还叮嘱小丫头们:“等我回来再接着讲。” 她快步走到前头的主屋,秋娘一直跟着她。进屋之前,玉壶扭头对她说:“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秋娘便只留在屋外。她虽然是跟着李晔从骊山回来的老人,但嘉柔一直都没有让她近身伺候过。这位女主子看似宽厚,其实戒心很重,没那么简单。秋娘毕竟在李家做了这么多年,眼力劲还是有些的。 玉壶进了屋子,里面很黑,也没有点烛灯。她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看到窗边的榻上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她走过去叫道:“郡主,屋里这么黑,怎么不点灯?您不是跟郎君出去了?怎么一个人回来。” 嘉柔的思绪被她打断,回过神来:“他出去有事,我先回来。玉壶,我记得陪嫁的人里面,有几个是以前王府的府兵,阿娘特意安排给我防身用的。你从中挑两个最得力的,我有安排。” “郡主要他们做何事?”玉壶问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等到明日?” 嘉柔摇头道:“你现在就去找人,等到天亮就来不及了。”她凑在玉壶的耳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不能有误。” 玉壶睁大眼睛,还没回过味来:“郡主,那可是……” 嘉柔抬起食指,放在嘴边:“所以你一定要找信得过的人,并叮嘱他们小心。没有找到人就立刻回来,身上也不要带任何暴露身份的东西。万一事败……告诉他们,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家人。” 她不是对李晔不放心,而是忽然回过味来,广陵王凭什么相信他们说的话?她根本就不了解他,甚至亲身领教过他的手段有多冷酷无情。对于他来说,死一个王承元,或许根本就没什么,救人的风险反而更大。她不能全寄希望于他。 但她也清楚,单凭自己,就算能找到王承元,也没办法将他送出城。可只要平安地躲过了今夜,等明日大朝会的时候,四方城门不得不打开。到那时再寻机会便是。 玉壶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劝也是没有用的,郡主做事必然有她的道理。于是行礼道:“郡主放心,婢子会办妥的。”说完,便躬身退出去了。 秋娘在倒座房守夜,从窗子看到玉壶匆匆忙忙地离去,又往昏暗的主屋看了一眼。屋里没有点灯,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唤人准备沐浴用的东西,郎君也不知去哪里了。秋娘觉得今夜的事很蹊跷,刚才嘉柔独自回来,她想开口问的,却被嘉柔支开了。 如今这主仆俩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谋划什么。她正在思量,嘉柔就已经神色如常地从屋中出来,开口叫秋娘:“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去大家那里坐坐,你要跟我去么?” 秋娘自然应是,也不敢多问什么。 王慧兰还在陪郑氏,郭敏已经先回房了。两个人在讨论今晚宫中行刺一事,郑氏看到只有嘉柔一个人来,便问道:“四郎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平日这两人可是出双入对的,从来不落单。 嘉柔走到王慧兰的对面坐下,说道:“他担心广陵王和阿姐,特意去王府看看。” “他担心有什么用?如今街上这么乱,夜里又寒风刺骨,他身子不好,乱跑什么?你也不好生劝一劝。”郑氏皱眉,扭头吩咐苏娘,“赶紧派几个人去广陵王府,把郎君接回来。他若不肯,就说是我的意思。” 苏娘应声出去,王慧兰说:“大家,也不能全怪四弟妹。这些日子,四弟回到府中,身子看着比以前好多了。您要不说,我都忘了他原来底子不好,也是四弟妹照顾有功了。” 王慧兰帮嘉柔说话,嘉柔却因白日的事,闭口不言。她知道王慧兰浸淫在内宅之中,早就学会审时度势,八面玲珑那一套,也算不得什么人品卑劣。 嘉柔却是个直肠子,性子宁折不弯,所以注定跟王慧兰不是一路人。 可看到王慧兰,嘉柔也有些感慨。或许经年累月,她也会变成一个精明沉稳的妇人。阿常说当初阿娘在闺中,也是爱唱爱跳,多才多艺。刚嫁到南诏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想家就会偷偷地在屋里抹眼泪,还被阿耶笑话过。后来日子长了,阿娘渐渐收起做姑娘时的样子,在人前变得稳重端庄,越来越像个王妃。 “她嫁进来没多久,很多事还得跟你好好学学。”郑氏说道,“你得空好好教她吧。二娘子是个不着家的,刚好你也多个帮手。” 郑氏虽然没管中馈,但到底是主母,说话还是有分量的。王慧兰心想,这老妇自己管不了事,想安排亲儿子的媳妇来插一脚?她低头笑道:“我哪里敢?若是论身份,弟妹的品阶可比我还高呢。我使唤不动她。” 郑氏看了嘉柔一眼:“品阶再高也是李家的儿媳,该学的东西还是要学。就说宫里集万千宠爱的长平郡主,嫁到蔡州去,还不是一样要学相夫教子?你就别推辞了,该如何便如何,明日我就打发她去你那儿。” 嘉柔知道郑氏的用意,李绛的俸禄,加上米粮还有恩裳的田产那些,是个非常庞大的数字。要不怎么人人争破头,要做高官?只有做到了这个位置才能得享厚禄。而且像这些京官,好处可是地方上比不了的。 就算像节度使那样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因为治下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常常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候。嘉柔上辈子,就贴补了自己的很多私用给虞北玄。反观李晔虽然无官在身,却好像根本不担心钱的事,他书案上随便一方砚台都值好几百钱,更别说那些淘回来的古卷,更是无法估量价值。 李暄和李昶本就有官职,吃穿用度更不用说了。这就是都城里的簪缨世家,就算她在云南王府锦衣玉食地活了那么多年,到了这样的大家族里头,还是开了眼界。 嘉柔不喜欢管这些家中琐事,也不想被郑氏摆布,想要回绝。可想到白日王慧兰落井下石,心道给她添堵也好,便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我明日就去叨扰大嫂,还请大嫂不吝赐教。” 王慧兰心中“咯噔”一声。话已出口,没有转圜的余地,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她们这些女人,在出嫁前,都请人细细地教过看账和官家,她就不信,木嘉柔一个娇生惯养的郡主,云南王府还能教她这些?没几天就会败下阵来了。 这时,宝芝走到王慧兰的身边,对她附耳低语。王慧兰听完后,起身道:“大家,四弟妹,我房中还有事,就不陪你们守岁了。” “反正今夜人都不齐,也不打紧。你去吧。”郑氏说道。她刚塞了人到王慧兰身边,心情大好,自是不会计较这种事。 王慧兰从屋中出来,询问宝芝:“父亲被宣进宫了?”武宁侯执掌金吾卫,金吾卫负责都城的安全。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父亲恐怕难辞其咎。天子震怒之下,收了他的兵权都不一定。 “是,估计不太好。夫人很担心,已经派人去宫门前守着。”宝芝说道,“您说,不会有事吧?” 王慧兰也不知道,只能等待结果。其实当初这金吾卫的兵权是由卫国公郭淮掌管的,但父亲和成国公合谋,让郭淮丢了兵权,郭家也因此而一蹶不振。这件事做得十分隐蔽,她也是回家的时候,无意中听父亲和母亲提起,才猜到了其中的一些内情。 父亲平日和卫国公还算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常聚在一起切磋棋艺。王慧兰初得知此事,也十分震惊。可后来她才明白,这世上有些事,不争就永远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她们王家,在前朝的时候是何等地显赫风光。如今渐渐没落,成为了有勋无职的花架子。又哪里比得上李绛这样的位高权重。父亲所为,是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而她选择李暄,并不是有多喜欢他。而是看中他为李绛之子,年轻有为,将来有机会继承李家的家业。 京中那么多世家大族,各个看起来花团锦簇,可皆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多数不济。李家和崔家,算是少数由年轻一辈可以撑起来的世家。但崔家跟李家比,实力还是差多了。 王慧兰不禁想起少小时在曲江的杏花园所遇到的那个清冷的少年郎,一双桃花眼,蕴藉风流。她一见倾心,含羞将杏花枝丢到他的身上。他却看也不看,转身离去,只余杏花吹满头。 * 除了皇城附近,还有达官显贵居住的大坊,禁军家家户户地搜查。眼看夜渐深,搜查却依旧无果,反而弄得人心惶惶。 李晔坐在李淳的书房等他,刚才李慕芸来过,告诉他府中的炭火用完了,就一个火盆,要他将就一些。平日李淳节俭,屋中都不怎么用火盆,省下的炭火钱都用来接济门客了。 李慕芸坐了会儿,没问出李晔的来意,大概也觉得屋里冷,就借口有事先离开了。 李晔摇了摇头,他这个阿姐,有时候就是心思太多。她不算聪慧过人,不懂广陵王要什么。但只要不惹出事端,他也能保她平安地渡过一生。 李晔裹紧身上的皮裘,将手放在火盆边上烤着,寒气还是一阵阵地袭来。他担心王承元被抓住,已经派了白虎领内卫前去。过去好一阵子,还没有消息传回来。难道王承元没有躲在崔雨容说的地方?或者是白虎他们去晚了,王承元已经被抓住? 他对嘉柔还是有所隐瞒。他跟广陵王之间不仅仅是普通的主公和谋士,更是生死之交。李淳早就说过,玉衡的命令就如同他的命令。所以只要是李晔的决定,根本不需要通过李淳,就可以命白虎等人执行。只不过李晔此前从未逾矩,今夜事情迫在眉睫,才擅自做主。 他咳嗽了一声,外面终于传来声音,李淳回来了。 李淳出宫以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可是路上遇到重重盘查,浪费了很多时间。他还遇见神策军的左军大将陈朝恩,两个人聊了几句才分开。 “这屋里怎么这么冷?”李淳刚进来,便觉得如坠入冰窟,命人将烛灯多点一些,再看李晔的脸色,面白如纸,斥道,“你就傻坐在这里等,不会让他们多加一个炭盆?凤箫,赶紧去让他们把府中能够取暖的东西都搬来。” 凤箫领命离去,李淳坐在李晔的身边,取了自己的皮裘加在他身上,又握了握他的手:“你看看,手这么冷!身子才好了些,这么折腾,早晚又得生病。有什么事,你遣人告诉我一声不就行了?” 李晔摇头,抱拳道:“请您恕罪。事急从权,我到了府上,立即告诉白虎他们去救人,没有经过您的允许。” 李淳看着他,皱眉说道:“我早就说过,你的命令如我一样,何罪之有?你放心,我在回来的路上碰到陈朝恩,他那边好像一无所获,王承元暂时是安全的。可你不是让凤箫告诉我按兵不动?为何又改变主意?” 李晔便把嘉柔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们都知道王承元是无辜的。但我为了对付河朔三镇,默认了舒王的做法。希望还有办法可以补救。” 李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李晔所做的决定,其实是很难改变的。记得有一回,他想保住一个被诬陷的官员,但李晔说什么也不让。为了这件事,他们俩还大吵了一架。 最后证明的确是他感情用事了,那官员并非全无污点,而且还攀咬出了很多同僚。他若出手搭救,恐怕也会被牵连。从那以后,他遇事尽量提醒自己保持冷静理智,多听旁人的建言。 “怎么木嘉柔说了几句,你就改主意了?”李淳闷声说道,“你成亲以后就变了。那个女人在你心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玉衡,你从前跟我说过,谋大事的人,最忌讳感情用事。” 李晔觉得他这话有点孩子气,忍不住笑道:“您觉得我在感情用事?我不仅仅是为她,也是为了您。我不想您变成跟舒王一样冷酷无情的人,那不是我追随您的初衷。只要救下王承元,他便能为您所用,不用费一兵一卒。如今国库并不充盈,国中战火四起,出兵是别无选择的选择。” 李淳这才高兴一些:“可这些都是你们的推测。如何能证明,王承宗病重,并且想把节度使之位传给王承元?王承元久居长安,又有什么本事能领成德军?” 李晔知道他的疑问并不是没有道理,那些毕竟都是嘉柔和崔雨容的一面之词。可只要把王承元放回去,自然就会有结果,只是需要等些时间罢了。 “就算那样,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如舒王所言,对幽州用兵罢了。我们没有什么损失。” 下人们陆续把暖炉等东西搬进来,屋中顿时暖和了许多。李淳又将他们臭骂一顿,说他们怠慢客人。下人也觉得委屈,毕竟广陵王平时就节俭,就算皇亲国戚到了府上,也没这么大动干戈,怎知李家郎君就是特别的?而且这么多炉火,实在太浪费了。 李淳见李晔的脸色没那么白了,心情才算好了些。 此时,凤箫来禀报,说白虎把人安全带回来了。李淳要起身出去查看,李晔按着他的手臂说道:“此事还是交给您做决定。您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押着他进宫交差,按照舒王的计划行事。二是拿着这封信,带他去太师府。”他将刚才写好的信交给李淳,“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 救人是他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最后的决定还是得交给李淳。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谋士。因为李淳现在处于逆境,需要他的帮助,自然不会介意他今夜的越俎代庖。可李晔还是得拿捏好这其间的分寸,否则将来事成,作为皇帝的李淳回忆往昔,难免不生出忌惮来。一个可以跟他共江山的人,只会是威胁,而不会是什么无双国士。 从广陵王府出来,云松看到李晔的脸色惨白,忙上前扶他:“郎君,您没事吧?手怎么这么凉!”此时,三更的鼓已经敲过,往年这个时候,都是百家爆竹齐放,沸反盈天。可今年却只有零星的声响,显得格外冷清,一点都不像除夕夜。 李晔对云松笑道:“要你久等了,我们回去吧。”他的口气已经跟来时的截然不同,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 云松本来还想说几句,又觉得不符合自己的身份,只把李晔扶上马车。他想着,回去一定要跟郡主说几句,得好好管着郎君了。 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三更鼓响过之后,嘉柔给郑氏拜了年,郑氏难得慷慨地赠了她一颗银豆子。虽然不值钱,倒是讨了个吉利,嘉柔欣然收下。 回到屋中,她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她仔细想想,发现有些事跟前世对不上。李晔既然暗中为广陵王做谋士,按理说广陵王登基以后,也会给他封官才是。可上辈子她却没有听说过李晔,他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难道是他这个谋士做的不好,所以没有得到广陵王的重用? 但上次在骊山时,他们二人的关系明明是很亲密的。 或者是他知道太多的秘密,在广陵王登基以后,就把他……杀了? 嘉柔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但想想元和帝对她一个弱女子的手段,觉得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飞鸟尽,良弓藏,自古帝王多薄幸。反正元和帝身边有玉衡那样的神人在,要个李晔有什么用?她原本还庆幸李晔抱对了大腿,现在却觉得,不如离那个未来皇帝远一点才好。 嘉柔的思绪很乱,前世今生的事堵在她的脑海中,像一个线团,找不到头。许久,她才朦朦胧胧地有了点睡意。闭目之时,却听到外面的人语声,似乎是李晔他们回来了。 云松叫到:“郡主,您快出来看看!”然后似被人斥责,他没再发出声音。 嘉柔却醒了,披衣下床,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云松把李晔扶进来了。后面还跟着秋娘等一大帮人,她们将屋中的烛灯点亮,全都围到李晔的面前,嘘寒问暖。嘉柔走过去,被她们挡在外面。 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那些婢女仆妇才反应过来,纷纷让开。 李晔面色惨白,形容狼狈,还在微微喘气。她着急地问道:“怎么会受伤?伤到何处?” 云松刚要说话,被李晔看了一眼,又抿嘴不言。 李晔淡笑道:“没事,你别担心。其它人都出去吧。”他原本想悄悄地进来,可云松一扯嗓门,将人都吸引过来了。 他说话的口气还是很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其余的人都听命出去,只有秋娘留下来,说道:“郎君别怪老身多嘴。您怎的如此不小心?深夜外出也就算了,怎的还受了伤?您的身体,可经不起折腾,得赶紧找个大夫或者医师来看看。” “一点点皮外伤罢了,不用大惊小怪的。你暂且退下吧。”李晔固执地说道。 嘉柔看到他一只手紧握成拳,不由分说地拉开他的手,掌心被砂石划破,血迹斑驳。嘉柔心头一跳,二话不说地去找药箱。 此刻,她心中十分自责。当时想了许多,想到崔雨容,想到云南王府,甚至想到了广陵王和玉衡,就是没有顾虑到李晔。她忘了他体质弱于常人,还手无缚鸡之力。街上兵荒马乱的,她怎能放心他一个人前去广陵王府? 说来说去,她还是自私,只考虑到自己。 她走到门外,让人去打水,又招来云松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松嗫嚅:“郎君不让小的跟您说。” 嘉柔说道:“你不用怕他,尽管告诉我便是。” 云松有嘉柔撑腰,顿时胆肥了些,说道:“我们回来的路上,遇见一队金吾卫正在追人,惊了我们的马。马儿横冲直撞的,撞倒了几个兵士。他们以为我们可疑,一窝蜂地前来追赶。最后弄得马车翻倒在路边,郎君摔了出去……便是如此,还是抓着我们问了半天。恰好大郎君经过,才放我们回来。” 秋娘端来热水,刚好听到一部分,惊道:“郎君还从马车上摔下来了?” 嘉柔看了她一眼,将她手中的铜盆接过,转身回到屋里去了。秋娘要再问云松,云松却摇了摇头,怎么都不肯说了。 嘉柔为李晔处理伤口,下巴绷得很紧,动作却十分轻柔。她以前在军中,什么血淋淋的场面都见过。可此刻手势还在微微发抖,生怕弄疼了他。 她口中的丝丝热气喷在李晔的掌心,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感,好像消弭了一些。 刚才路上的事,本来可以避开的。可那些金吾卫好像是从王承元藏身的康平坊一带追过来,李晔是为了掩护白虎他们,才故意将动静闹得大些,吸引金吾卫的主意,最后只能结实地摔这一下才能收场。伤势也不算太严重,只是看起来狼狈而已。 “嘉柔。”李晔开口叫她,“你怎么不说话?” 嘉柔娴熟地缠好纱布,然后收了药箱:“一会儿你把衣裳解了,我要仔细检查你身上每一处。若是有内伤的话,就立刻让秋娘去请大夫。”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李晔知她的话并没有深意,仍是动摇了一下,说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但只是些小伤,我休息一夜就没事了。” 他不请大夫就算了,还想瞒下伤势?嘉柔气得瞪他,索性将药箱随手一扔,就去扯他的衣领。李晔抓着她的手阻止,她喝道:“你把手拿开!”小小年纪,却是很有威势的。 李晔只能依她,任由她把自己的衣领向两边扯开,一直褪到腰间。他的皮肤如上等的羊脂白玉一般,光洁无暇,仿佛能透过光。嘉柔抛开些许杂念,看到他胸上两寸的地方,有一块淤青,约莫是手掌大小,特别醒目。 她伸手轻轻触碰,李晔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缩了下。 嘉柔收回手,犹豫地问道:“很疼吗?还说没有受伤!” 李晔低头把衣裳穿好:“只是看起来恐怖而已,一点都不疼。” 嘉柔却更加自责:“那么大块淤青,怎么会不疼!都是我的错,明知道你身体不好,又不会武功,还让你大半夜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去广陵王府。你在这里等着,我立刻让秋娘去叫大夫。” 她转身欲走,李晔却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安慰她道:“我去广陵王府,不仅仅是因为你。路上出了事,实属意外,更不是你的错。你放心,王承元已经被安全地带回广陵王府。” 李晔虽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了李淳,但凭他对李淳的了解,李淳必定会救王承元。 嘉柔现在才不想管什么王承元,李承元,说道:“可我刚才碰你的伤口,你的反应,明明是很疼的!” 李晔无奈地叹了一声:“我的反应不是因为伤口疼,而是因为你的触碰啊,傻丫头。” 嘉柔怔怔地看着李晔,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迅速地低下头,脸颊如同火烧。她刚才只顾关心他的伤势,没注意到那样的触碰跟挑逗没什么区别。李晔抬起她的下巴,然后和她额头相抵,低声笑道:“怎么,还想继续给为夫检查身体的每一处吗?” 他的气息极近,温热而又暧昧的热气拂过她的面颊。她忽然觉得燥热,嗓子眼都在冒火。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带了很香艳的味道。她现在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我明明,没有那个意思!”她争辩道。 李晔拉着她的手,伸进自己的衣领里,按在心口的位置上。他的皮肤也是滚烫的,心跳得跟她一样快。而且触感滑腻,如同在摸着丝绸,一个男人的皮肤怎么会这么好?她也忍不住心猿意马。 李晔被她触摸着,呼吸急促,低头吻住了她。她的嘴唇就像熟透的樱桃,甜美红润,如同浇了酪子一般可口。嘉柔的舌头都被他卷入口中,喘息渐浓,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却又不敢太用力,怕碰到他的伤口。 李晔挑开她的绦带,长裙瞬间滑落。她抹胸上的并蒂莲,莲心凸起,明艳绽放。他眼眸暗沉,隔着衣料含入口中,嘉柔浑身一阵战栗,抱着他的头叫道:“别,你的伤……”声音却是破碎得不成样子。 等她神智渐渐游离,李晔把她抱回床上,倾身覆了上去,伸手拨开她汗湿的额发:“你好好看着,我的伤势是否无恙。” 嘉柔恨不得骂他两句,哪有人这样证明的!可是,李晔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又一次封住了她的口。 屋中春色渐浓。 等到玉壶回来,房门依旧紧闭,已过了丑时。门外守夜的婢女对她摆了摆手,她便知道什么意思。郎君和郡主正忙着,此时不方便打扰。可他们的人没有救到王承元,只知他被带走了。 玉壶怕耽误正事,又不敢进去打扰,正左右为难的时候,看到嘉柔从屋里出来了。她披散着一头黑发,身上只穿着小衣和绸裤,外面裹着李晔的皮裘。她吩咐婢女去准备热水,看到玉壶,走到她面前。 玉壶刚要开口说话,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个人走远了一些。刚刚一次之后,李晔就累得趴在她身上睡了过去。以往一次都满足不了他,今夜大概真是身心俱疲了。 “郎君刚睡着。我已经知道王承元的下落,你们辛苦了。就当做不知此事。”嘉柔轻声吩咐道。 玉壶点头:“婢子回来时听云松说,郎君受伤了,不要紧吧?” 这个云松还真是个大嘴巴。嘉柔摇头道:“他自己说没事,也不想请大夫。等明日,还是悄悄请个得力的大夫过来看看,我才能放心。” 玉壶掩唇笑道:“咱们郡主真是越来越贤惠了。若是常嬷嬷和王妃看到,应当会觉得很欣慰。” 嘉柔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转身自己回屋子里去了。 稍晚些,婢女提了热水进来,偷偷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晔。嘉柔挡住她的目光,命她退出去,自己帮李晔擦拭身体。擦到腰间时,犹豫了一下,才硬着头皮继续。反正两个人已经做过很多亲密的事,她早晚要习惯的。 每回完事,都是她先睡着,他来帮她净身。今日难得颠倒过来,嘉柔才体会到,这样的事做一次容易,但次次坚持,也没那么简单。他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中所倾注的感情,她以前看不到罢了。 擦拭完毕以后,嘉柔又拿了药膏涂抹在他的胸口,然后才躺在他的身边。 这回,她闭上眼睛,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日,嘉柔醒得早,扒开他的衣襟,查看那块淤青有没有消退一些。她看不出什么,又去取了药膏给他涂抹。李晔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自己衣裳微敞,她粉白细长的手指正细细地在他胸口处打旋,一阵骨头酥软的感觉。 嘉柔原以为他会晚些起来,没想到醒得这么早,手指顿时停住:“是我弄疼你了?” 李晔双手枕在脑后,笑着看她:“没有,很舒服。”他原本就生得好看,晨起的时候还带了一丝慵懒,似能魅惑人心。 嘉柔却不想涂了,将药盒放在一边,下床穿鞋。李晔起身,从背后抱她入怀,与她耳鬓厮磨。嘉柔避开他,轻声说道:“你别闹了,一会儿还要去给大家请安。” 李晔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同,像是冰山融化了一样,不肯放手,柔声哄道:“昭昭,像昨夜一样唤我。” 嘉柔只会在床笫间欢愉时那样叫他,清醒的时候,却是不好意思叫出口的。但她被闹得没办法,低而快地叫了一声“四郎”,李晔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她。 嘉柔吩咐婢女进来伺候两人起床更衣,期间李晔咳嗽了两声,她听了直皱眉。因是元日,嘉柔梳着高髻,换了身飞鸾衔花草纹的长裙。布料上的每一团花纹中的飞鸾都不一样,或是站立,或是高飞,显得雍容华贵。 他们去郑氏住处的路上,云松跑来禀报。宫中传来消息,昨夜太师带着王承元进宫面圣,三人不知道密谈了什么,没有任何人在场。而后皇帝便命禁军和金吾卫收兵,喧闹了一夜的长安城,终于安静下来。 今日是元日,有一年一度的大朝会,算是开年盛事。百官天没大亮就要入宫准备,所以李绛父子三个都没有回来,只有李晔还能安稳地躺在家中睡觉。 嘉柔很想问李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们人在外面,也不好公然讨论这件事。 一入堂屋,只有郑氏一个人在,好像故意屏退了左右。她的脸色不好,直接问李晔:“你说说,昨夜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把自己弄伤了!” 李晔皱眉,是谁把他受伤的事情告诉母亲的?云松肯定不会,他很少到郑氏这边,剩下的就是他屋里的那些仆妇和婢女了。这些人真是屡教不改。 “母亲,我身上的伤,并无大碍。”李晔回道。 郑氏气道:“有没有大碍,得大夫看过才能知道。你居然还想瞒着我?当年我教你的《孝经·开宗明义》,你是不是都忘了?背来!” 李晔只得说道:“儿子不敢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朝廷以孝治天下,从天子到百官,不敢不遵孝道。就连关系到官员升迁的吏考之中,孝道都是首要考察的东西。 “亏你还记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娘的怎么办?你身体有损,便是不孝!”郑氏昨夜一宿未入眠,今早得知李晔受伤,本想直接冲到他院子里的,又怕将事情闹大,惊动家中其它人,便耐着性子等他们过来。此刻一并发作。 嘉柔看见郑氏气得浑身发抖,连忙说道:“大家别生气,是我照顾郎君不周。” “你是失职!你们明明一起出去,为何你单独回来?他不顾自己的身体,难道你身为妻子,不会劝阻?若我儿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当得起吗!”郑氏拍案,她很少这么疾言厉色,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前远在天边,看不见摸不着。现在好不容易回家了,还娶了妻子,她自然是想他得到妥善的照顾。可事实却是,他三天两头地出事。 嘉柔知道自己有错,不敢回嘴。天底下母亲爱孩子的心,是不容置疑的。 李晔却回护她道:“母亲,您知道我做的决定,嘉柔也更改不了。这件事不能怪她,您不要迁怒于她。” 郑氏伸手指着他,咬牙切齿,又把火气强压下去:“你过来,给我乖乖坐在这里,等大夫来。我已经让苏娘去请了,就说是给我请个平安脉,其它人不会知道。” 李晔还想再说,嘉柔按住他的手,十分用力,他才作罢。 苏娘去请的大夫,医术自是不在话下。大夫仔细检查过后,对郑氏说道:“夫人放心,郎君没有伤到内脏,好好休养十天半月,也就痊愈了。只是郎君像有感染风寒的征兆,老夫先开些药让他服下,免得病情凶险起来。” 郑氏这才放心,让苏娘送大夫出去。她又仔细询问了李晔关于昨夜的事,都被李晔三言两语地搪塞过去。郑氏本就是内宅夫人,见识有限,想不到太深的地方。等苏娘取了药方回来,郑氏让嘉柔收好,又叮嘱几句,才放他们回去。 回到住处,嘉柔吩咐玉壶前去煎熬。李晔则把秋娘等人都叫来,严肃地问道:“是谁把我的事告诉母亲的?” 几人面面相觑,都摇头说不知。李晔看向秋娘,目光不怒自威,秋娘立刻跪下来,说道:“郎君,真的不是老身,老身昨夜跟郡主从夫人处回来后,一直就没出去过。其它人都可以作证的。” 婢女们纷纷附和,她们昨夜围炉守岁,谁都没有出去过。 除了她们,就是云松和……大兄知道。难道是大兄派人告诉母亲的?李晔摆了摆手,让她们都退下去了。 嘉柔返回,看到秋娘他们各个战战兢兢地出去,问道:“你跟她们说什么了?弄得她们这么害怕。” “只是随口问一些事情罢了。”李晔不在意地说道。 嘉柔见屋中没有人了,才低声问:“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把太师也给牵扯进来了?” 李晔也没有瞒她,说道:“若直接王承元出城,还是难以平息天子之怒,回头还会对幽州用兵。所以王承元必须要见到圣人,当面陈情,此事才有转圜的机会。但广陵王不方便出面处置此事,风量也不够。太师则不一样,他是三朝元老,在圣人心中的地位特殊。有他在旁,王承元说的话,圣人便会多信两分。” “可你们怎么说服太师的?万一王承元出尔反尔,那太师的一世英名不是毁于一旦了?”嘉柔惊讶道。 李晔摇头道:“太师只会带王承元去宫中陈情,却不会帮他说情。如何处置,还是在圣人的一念之间。昨夜的刺杀,其实未必全无漏洞。既然王承元大费周折地逃走了,为何又要自投罗网进宫面圣?弑君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帝王多疑,定会仔细思量。而且我们这位天子很不喜欢用兵,更不想因此虚耗国库,或许愿意给王承元一个机会。” 嘉柔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开始冒着崇拜的小星星。他真的很像那个人,前世徐州之战的每一步,都被他算得清清楚楚。天时地利人和,连援兵都算到分毫不差。虞北玄败了之后,还对他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说那人知他之深,超过以往任何一个对手。 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李晔……会不会就是他? 李晔看着嘉柔的神情,又补了一句:“这就是昨晚我去广陵王府的原因。我们几个谋士商量之后,也觉得广陵王救王承元比较好。” 原来不是他自己想的。也难怪,李晔怎么会是玉衡呢?她曾在两军对垒的时候,远远地看见玉衡先生,在一众兵将的簇拥下,戴着银制面具,形销骨立,十分苍老。他似乎腿脚不便,还坐在四轮车上。 那个形象跟李晔实在相差太远了。 下午,嘉柔收到一封信,竟然是顺娘写来的。她说会跟武宁节度使进长安,约嘉柔初五的时候,在东市的酒楼相见,有重要的话说。转眼顺娘去徐州也有数月了,嘉柔一直没有关心过她,更不会想到,两个人以后会有什么交集。 毕竟她当初离开云南王府的时候,应是满怀恨意的。 李晔没有问,嘉柔却主动把信中的内容告诉他,还询问他自己要不要去。李晔说道:“你不妨去听听看,她到底要说什么,也许不是坏事。你若担心,到时候我陪你前去。” 嘉柔叹了一声:“你大概不知道,她的阿娘被我阿耶给……她心中应该是恨极我们的。” 李晔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笑着点了下她的鼻子:“昭昭,这世上的事,没有绝对。” 第61章 第六十章 没过多久,苏娘奉了郑氏的命,来请嘉柔去王慧兰的住处。李晔不知缘由,嘉柔解释道:“昨夜在大家那里,她要我跟大嫂学中馈的事情。” 李晔无奈地看着她:“所以你就乖乖答应了?”母亲自己的手伸不到大房,居然想出这个主意。他说:“你若不好回绝,我去跟母亲说。” 嘉柔心中其实是不想去的。她在云南王府的时候,根本没有碰过这些。而且崔氏也安排了一个在这方面很擅长的仆妇给她做陪嫁,根本不用她操心。就连前世在蔡州,虞北玄也没让她管过淮西节度使府邸的事。老夫人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有长平殷勤地做帮手,她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人。 “我虽然不会,去开开眼界也好。你放心吧,我自己能应付。”嘉柔安抚地拍了拍李晔的手背,叫秋娘进来,叮嘱她按时给李晔侍奉汤药。然后就带着玉壶去王慧兰的住处了。 路上苏娘笑着对她说:“郡主放心,夫人也不是要您做什么,只是跟县主好好学一学。毕竟将来四郎君当官,有了俸禄,私产总要有人打理的,您说是不是?” 嘉柔笑了笑,点头说是。苏娘这番话骗骗旁人还行,却是骗不过她的。李晔就算当官,一开始也不过七八品的小官,能有多少俸禄?对于李家的日常开销来说,他那点俸禄连塞牙缝都不够。 郑氏真正的目的,是想让她从王慧兰那里看出什么纰漏来,毕竟偌大个李家,管起来全无疏漏是不可能的。但像王慧兰这样的人,又怎会把自己的短处露在人前?她若没两下子,也不会被李绛看重,越过郑氏代行主母之职了。 王慧兰的住处比郭敏的还要奢华,连榻上铺的毯子都是用白狐毛所制,至少需要四张整皮。这样的好东西在云南王府里,都是做成穿在身上的皮裘,却被她垫在身下。 嘉柔又一次感慨了这些都城里世家大族的富贵。她若不入长安,不嫁到李家,恐怕还如井底之蛙。小时候,她对这些事没那么在意,唯一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那个坐在屋顶的少年郎。但时隔多年,恐怕再也找不到他的下落了。 王慧兰正在看账本,见嘉柔进来,起身笑道:“我还以为四弟妹有事不能过来了。宝芝,还不快去煮茶?” 宝芝应声出去,嘉柔在王慧兰的侧面坐下来,看到她书案上放着自己送的那个笔洗,说道:“没想到大嫂在用这个笔洗。” 王慧兰看了一眼,口气柔和:“四弟妹眼光好,这个笔洗造型精致,我很喜欢,每日都用。昨日的事,你不会还在怪我吧?其实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管着偌大的内院和府中的庶务,只能不偏不倚。刘莺虽然未过门,但她腹中毕竟怀着二弟的亲骨肉,有个闪失,也没办法向大人交代。而你的身份高贵,没人会为难你的。” 这个家里,的确没有人敢动她,所以她也不怕刘莺之流。她刚嫁过来,不想弄得家宅不宁,昨日才忍气吞声。可玉壶平白无故地被打,跟打她的脸没什么区别。依照她以前的脾气,跟李昶打一架都有可能。但她不能那么做。 她作为骊珠郡主可以无所畏惧,但作为李晔之妻,却不可任性妄为。 昨日的事,嘉柔也想了很多。 李暄跟李晔没有直接的矛盾,但若在李昶和李晔中选,他肯定会选自己的亲兄弟。王慧兰自然是跟他站在一起的。 五姓七望,各个家族庞大,有许多分支。能掌管整个家族的,都是家族中最有能力的人。他们会得到族内的全部支持,也能继续延续家族的荣光。所以无论祖荫有多么强大,若是子孙不济,很快就会没落。卢氏,郑氏和王氏都是最好的例子。 李绛通过自身的努力爬到了宰相的高位,握着整个赵郡李氏的人力和物力,膝下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能够继承他的衣钵,所以李家能够继续显赫。至于元和帝登基后,李绛被罢相,可能是因为李绛没有站对立场。不过,当时朝堂被清洗了大半,大概是为了剪除舒王的余党,也不仅仅是李绛遭殃。 嘉柔现在有点明白李昶对于李晔的敌意不是平白无故的。家主的位置只有一个,人人都想做。李晔有可能挡了李昶的道,别说两个人是异母兄弟,就算是亲兄弟,李昶也会想除去。大概是基于此,李暄才改去投军。 “四弟妹,你在想什么?”王慧兰叫了一声。嘉柔才回过神来:“我走神了,大嫂刚才说什么?” 王慧兰也不在意,重复了一遍:“我看二弟好像很重视刘莺,比当年二弟妹过门的时候还上心。你也知二弟和四弟的关系本就有些紧张,还是尽量避着她,免得兄弟俩又闹出矛盾。有些事关起门来没什么,传出去就难听了,还会影响他们兄弟的官声。” 王慧兰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越是大家族,越在乎家风名声。嘉柔本就没打算招惹刘莺,昨日是刘莺先来挑事。她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什么目的,眼下静观其变就是。 闲谈几句之后,她们就进入了正题。王慧兰叫宝芝把家里的账本都拿来,一摞的书卷,看得嘉柔目瞪口呆。每日都要过目的就有十几个,还有每个季度,每半年,乃至一年的账目。每天看这些,要花多少的精力! 难怪郭敏从来不过问,嘉柔也有点想打退堂鼓了。还是做个富贵闲人比较好。 王慧兰手指着那些卷轴:“你们可能在旁看着,觉得我这人贪权。可你看这么多的账目,府中的花销如流水一样,每一个我都要操持,出了错处,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如此,怎敢轻易交到旁人手上?” 她这话倒不是托词,嘉柔虽然不懂,也能看出来操持一个大家庭的不易。她说道:“大家就是觉得大嫂持家辛苦,才想让我过来帮忙。大嫂若不嫌我愚笨,便教我看账,日积月累,也能学到些皮毛。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能看住我的那些陪嫁,别被底下的人骗了就行。” 玉壶忍不住扁了扁嘴道:“郡主,您是怕婢子找的人办事不力吗?还跑到县主这里来告状。” 嘉柔斜她一眼:“怎么说你还不高兴了?你这脾气都快被我纵成大户千金了。” “郡主!”玉壶脸红。屋里的婢女却都忍不住笑起来。王慧兰平时虽然和颜悦色,但跟她们之间毕竟等级森严,不会随意开玩笑。这个郡主看着倒是随和,听她和贴身的婢女说话,就像两姐妹一样。 嘉柔在王慧兰的屋中呆了足足一个时辰,王慧兰倒也教得尽心尽力。嘉柔装作似懂非懂的样子,让王慧兰一下摸不出她的深浅。等嘉柔跟玉壶走了以后,宝芝问道:“县主,您说这个郡主到底是真笨还是假笨啊?一个地方总要让您说好几遍。” 王慧兰端起茶碗,吹了吹里头的茶汤:“真笨假笨我不知道,只是以后她常来这儿,账面上的东西要做得干净一点。” “您放心吧。这些账目都是要给相公看的,他都看不出什么来,郡主更没那个能耐。” 王慧兰点了下头,她觉得四房的那两个人,云里雾里的,叫人看不透。要么就是真的平庸,要么都是人精。 嘉柔快走出院子的时候,看见李心鱼一个人坐在荷塘边,小手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大冬天的,她还光着双脚,一荡一荡的,也不怕冷。嘉柔让玉壶等人留在原地望风,自己走过去,俯下身子问道:“荷塘都衰败了,你在这里看什么?” 李心鱼吓了一跳,似乎有些惊慌,左右看了看。 “不用怕,我是自己过来的。”嘉柔坐在她身边,“昨日的事,多谢你了。” 昨日在郑氏的住处,李心鱼在李晔的面前帮忙作证,嘉柔是诚心地道谢。 李心鱼低头道:“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那个坏女人。” 她说话的口气很淡,像个小大人一样,与她稚嫩的外表不符。嘉柔觉得好笑:“你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的好坏?” 李心鱼见她不相信,想说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嘉柔再问:“上回你在花园里,要我救你,是怎么回事?你在这里过得不好?” “我开玩笑的。嬷嬷该找我了,我得回去了。”她把裤腿放下来,又从草堆里找出绣鞋,三两下地穿上,然后自己跑开了。 嘉柔觉得这个小孩是有点古怪,琢磨不透她的想法。但她也是真的漂亮,不仅五官精致,还有点异域风情,长大后必定属于妩媚风情的那一类。女人的美貌,是最大的利器。嘉柔倒希望她能好好地长大,不要走到歪路上去。 回到住处,李晔坐在东隔间里,好像正运笔画什么东西,旁边放着她昨夜买的那一堆银饰。早上她想挑几件做工还行的出来,赏给下人。可挑来挑去,都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就被她搁置在旁了。崔雨容说的没错,那个老妪多半是诓她的。就这种做工,她儿子能做银匠才怪。 但嘉柔也不后悔,她不想变成一个冷情冷血的人。那样恐怕真的会失去爱人的能力。 李晔见她回来,搁笔问她学得如何。 嘉柔叹了口气,坐下来说道:“我大概不是这块料。那些账本堆起来能有半人高,我一看到就觉得头大。大嫂持家也没那么容易。” 李晔早就猜到会如此,温和地说:“这跟练字一样,不是一日之功。你若真的想学,得有耐心,不想学的话,也不要勉强。” 嘉柔现在也说不上来自己的想法,暂且先跟王慧兰学着,也当做打发时间。 “你在画什么?”她凑过去看了一样。好像是纹样,但只有个轮廓,看不出什么。但寥寥数笔,笔法细致,飘逸华丽,可以想见他的画工绝对很出色。 李晔把一个东西拿给她看:“我从你买的那堆银饰里挑出这个来,设计得还不错,只是做工不佳。我便想重新画一个,再打造出来。” 嘉柔接过来看了看,是一只刻着鱼戏莲叶的链子,上面还挂着三个铃铛。游鱼刻得很模糊,荷叶也稀疏平常,看不出精妙之处来。 “这链子,好像长了些?”嘉柔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多出一大截。李晔笑道:“这是脚链。” 嘉柔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窘迫:“你如何知道的?” “这个东西……”李晔停住,轻咳一声,“算了,你还是不要听吧。” 嘉柔却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怎容许他故弄玄虚,索性坐到他身边,扯着他的手臂问:“这个东西怎么了?你快说。” 李晔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你可听过一首乐府民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水之欢意为男女之爱,这脚链绑在女子的脚踝上,更显得玉足纤纤。那上面的铃铛会随着动作而震响,如游鱼戏水,添闺房之趣……” 嘉柔听得面红耳赤,一把捂住李晔的嘴:“不许再说了!” 李晔含笑看着她,只觉得她手心的香气也沁人心脾。嘉柔直接丢了那脚链,狠狠地瞪他:“你明知道是这样的东西,还说它好?” 李晔拉下她的手,环抱着她:“这件的做工是不好,配不上你。我命人打造出更精美的,你再戴上。” “谁要戴这种东西。”嘉柔别开头,脑海中都是些不可描述的画面。 李晔又咳嗽了两声,嘉柔连忙伸手给他顺背:“是风寒又严重了,还是胸口疼?都是你昨夜逞强,从今日开始,到你痊愈为止,都要好好休息。” 李晔想说自己没事,但鉴于昨夜精疲力竭地倒在她身上睡过去,确有损他作为男人的颜面。为免再出现类似的情况,还是先清心寡欲一阵子,好好养伤。 这段时间,叫人赶紧将这脚链打造出来。 * 李绛傍晚的时候才回府,即刻将李晔叫到了书房。他的朝服未换,神色略显疲惫,仍是端正坐于案后,问道:“昨夜街上那么乱,你不在家中呆着,跑去广陵王府做什么?听大郎说,你还与金吾卫起了冲突?” 金吾卫当时正在追王承元,李晔出来插一脚,被告到宫里。后来老太师入宫,不知与圣人密谈了什么,整件事就发生了逆转,这个小插曲才被压下不提。 李绛本就猜测有内情。毕竟王承元安分守己了这么多年,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行刺天子。果然早朝的时候,有官员提出让圣人对幽州用兵,被圣人驳回了。当时舒王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李晔说道:“昨夜看驱傩时恰好遇见了广陵王,他说吏部侍郎会到他府上品新茶,邀我同去。至于冲撞了金吾卫,只是个意外。父亲,可有何处不妥?” 他敢在这个风头浪尖撞上金吾卫,自然也是算好了太师进宫以后,天子就会对王承元另行处置。否则就不是父亲来问他这么简单了。 “那倒没有。”李绛沉吟道。昨夜吏部侍郎的确姗姗来迟,说自己不在家中,回府更换朝服耗费了点时间。而且这位吏部侍郎主管开春时的选官,李绛原以为李晔考科举就是敷衍自己,这么多日子,也不见他为选官的事情奔走,只是呆在家中。 如今听他这么一说,想来也是想要借广陵王的势接近吏部侍郎。这儿子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加上朝堂的事情错综复杂,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李绛就放过了此事。 “我已经跟吏部尚书打过招呼了,中书门下,哪部是你想去的?”李绛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听到李晔说:“父亲,我想去大理寺。” 大理寺掌刑狱,却没有多少实权,独立于六部之外,连李绛的手都伸不到。而且大理寺卿的脾气又臭又硬,油盐不进。李绛皱眉:“为何要去那里?大理寺又不是中枢机构,你换一个地方。” 他的口气不是在商量,而是命令。 李绛作为一家之主,习惯于执掌家中的大小事务。诸如他认为郑氏不适合打理中馈,便大手一挥交给了王慧兰。他觉得李暄性子耿直,不适合走文官之路,就让他去了军中。至于李昶,安排在如今六部之中最炙手可热的户部,也有他的用意。户部尚书年事已高,掌权者其实是户部侍郎裴延龄。裴延龄前阵子虽然被弹劾,但树大根深,很快又复起。 只要圣宠在他身上一日,他就是名副其实的财相,谁能动他。 现在李绛又来安排李晔以后要走的路。只不过李晔是不会乖乖听从于他的。 李晔断然说道:“父亲当初只要我考科举,我已经依照约定考了。往后的事,还请父亲不要再插手干涉。” 李绛微愣,重重一拍桌案:“混账东西,你又想激怒我?”整个家里,敢几次三番违逆他的,就只有这个小儿子。李绛有时觉得自己无法全然掌控他,所以才放任自流。 “我并非要激怒父亲,不过人各有志,父亲为何要替我做决定?父亲的身边有大兄和二兄,不缺我一个。我自认资质愚钝,小时候落水,身体和智力都大不如前。这次能考中,也多亏父亲在背后周旋。父亲若执意让我入六部,可考虑过二兄的感受?父亲当真要我们兄弟反目,弄得如当年一般?” 当年李晔落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以李晔主动退让,离开家门才终得以平息。李绛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李晔顺势告退。 等李绛回过神,屋中只剩自己,怒极反笑。这臭小子知他甚深,知他最不想见家宅不宁,兄弟阋墙,破坏李家的名声,便搬出来狠狠将了他一军。他小时候便不肯轻易低头,外表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极为倔强。这么多年,倒没怎么改变。 李绛也不管了。他倒要看看,没有他和李家的庇护,凭李晔自己能扑腾出什么水花来。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初五日,到了与顺娘约定见面的日子。李晔原本送嘉柔出府,收到一个消息,脸色忽变。他对嘉柔说:“我有些事要出门一趟。” 嘉柔摇头道:“不是说好这段日子在家中静养?你的身体还没痊愈。” 太师在洛阳游学的孙子,忽然不见了踪影,恐怕凶多吉少。太师府现在已经乱成一团,广陵王赶过去了。是他连累太师趟了这浑水,不能再让他的孙子出事。他没有料到,舒王未达目的,竟会报复到太师的孙子身上。 这等同于舒王与太师完全决裂,将太师推到了广陵王这边。这不像舒王一贯的作风。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而是要先救人。 “为了选官的事,不得不去。”李晔拉了拉嘉柔的手,眼里有几分恳求的意味。嘉柔知道他有重要的事情,肯定都要去。她便板着脸说:“那你只准去一会儿,让云松跟着。再多带几个家丁。” 作为宰相的儿子,李晔跟两个兄长出门的排场比,实在是寒酸太多,嘉柔也看不过去。他生性淡泊,好像不太在乎这些外界的东西。李晔答应,叮嘱她自己小心。 他们在门口分别,一个去骊山,另一个去往东市。 嘉柔换了一身便于出行的胡服,坐在马车上,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当初在云南王府的时候,她跟顺娘之间的关系就很冷淡,更谈不上有叙旧的交情。顺娘主动找她,究竟所为何事? 这段时日,各国使臣和节度使都蜂拥进长安,街头巷尾十分热闹,行人是往常的数倍,前往东市和西市的路更是十分拥堵。车夫在外面说道:“郡主,前面实在过不去了,要不然您下车走两步?” 嘉柔倒是不在意,和玉壶下了马车,步行前往酒楼。大堂已是座无虚席,燕儿早已在楼下等她们,亲自带她们上楼。到了雅座的门口,燕儿拦住玉壶:“我们娘子有话要单独跟郡主说,你就别进去了。” 玉壶不理会她,而是看向嘉柔,嘉柔道:“你在门口等着吧。”然后自己推门而入。 这是寻常百姓常来的酒楼,雅座布置得十分简朴,只有木塌和食案。不过位置倒是不错,对面就是东市,所以生意还算兴隆。顺娘坐在临窗的地方,头发梳成云朵髻,插着几根银制的花簪。身上穿着一件瑞锦纹的长裙,外罩褐色的皮裘。泥金的帔帛散落在榻上,添了几许贵气。 她原本正望着窗外出神,听到动静回头,脸上的妆容精致,眉眼间藏着风韵。一点都不像个少女,却愈发明艳动人。 她站起身,笑着唤道:“阿姐。” 从前在云南王府的时候,她都是叫“郡主”,不敢逾越身份。如今却是不同了。嘉柔应了一声,坐在她对面:“路上拥堵,晚来了片刻。你约我来,有何事?” 顺娘低头一笑:“阿姐怎么不先问问我过得好不好?” 嘉柔不知她问这句是何用意,徐进端姬妾成群,想来是过得不好的,问了也是白问。 顺娘见她不说话,自己说道:“当初我离开家,也是迫不得已。虽然母亲派了以前宫中的女官到我身边,我也得到一些宠爱,可若做不成徐进端的正妻,有这些宠爱也无用。” 阿娘竟然派了人去顺娘的身边?嘉柔完全不知情。难怪顺娘要约自己,恐怕她以为整个云南王府都是支持她的,所以嘉柔也不例外。 “您想坐武宁节度使夫人的位置?”嘉柔问道。 顺娘嘴角微微扬起:“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够,但还是想做他的夫人,只有这样,才可以打听到更多关于他们的秘事,好帮到王府。这难道不是母亲的用意吗?当然,我也不想为难阿姐。虽然李家家大业大,姐夫却没有官职在身,您帮不了我什么的。阿姐当初若是跟虞北玄在一起,倒是对我很有用。” 嘉柔愣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 顺娘点了点头:“我都知道。在崇圣寺时见过你们,也知道你们在一起过。如今除了河朔三镇,江南江北的藩镇就属虞北玄势力最大,说他能呼风唤雨也不为过。阿姐现在有没有一点后悔?” 嘉柔的手微微攥紧:“你今日找我来,到底要说什么?” 顺娘低头,飞快地说道:“我偷听到,徐进端欲和虞北玄结盟,控制运河沿线的粮仓。但徐进端提出的条件是,虞北玄要帮他谋取南诏的铁矿,好打造兵器。今日,他们去康平坊密会吐蕃的来使,我才能找到机会出来……” “你说什么?”嘉柔的声音忽然很大,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 顺娘看了眼门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以为自己刚才没说清楚,又重复了一遍:“阿姐,我被看得很紧,不可能传信回南诏。而且一旦被徐进端的人发现,我肯定没有好下场。所以只能告诉你,一定要提醒父亲他们有所防备。” 嘉柔只觉得胸口窝着一团火,手指几乎嵌进掌心里。虞北玄竟然早就跟徐进端有勾结,他们还跟吐蕃里应外合,要灭南诏!前世她就是委身于这样的男人,对这个灭了南诏,间接害死她阿弟,还假惺惺跑去救阿耶阿娘的男人死心塌地! 她当初就该杀了他,然后自杀! 嘉柔浑身冰冷,头一次感到强烈的恨意在心中翻腾。片刻后血气上涌,口中一阵腥甜。她强压着,整张脸青筋暴起,最后还是吐出一大口血来。 “阿姐!”顺娘大惊,倾身扶她。但嘉柔已经昏过去,不省人事。 * 李晔赶到骊山别业,先去了密室,张宪已经在密室里等他。这个密室通到外面,只不过李晔平时很小心,几乎不在这里见人。 张宪行礼道:“先生叫我来,是为了太师孙子的事?恕我直言,恐怕那位公子……” 李晔抬手打断他,将要他们做的事吩咐了一遍:“不管花什么代价,哪怕动用你手里全部的人,也要查出公子的下落,并设法营救。遇到困难,再报给我。” “可是先生,有些探子埋得很深,是非常时刻用的。一旦用了他们,肯定会被对方察觉,不能再执行任务。这是老先生和您花费多年心血才建立起来的,只为了救一个人……实在不值得。”张宪摇头道。 矮柜上放着一盆水仙花,虽不见光,但依旧花开,花香馥郁。李晔的目光落在洁白的花朵上:“我来时,也曾犹豫过。老师当初花心血培养你们,然后交给我,为的是我们能做有益社稷之事。江御史撞剑自尽以后,你我皆很自责,但最自责的是广陵王。他甚至怀疑自己所做之事是否正确,无法再为之坚持。若这次太师的家人又出事,对他的打击会更大。若我们不管,以后还有何人敢为广陵王做事?别忘了,我们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他说完,重重地咳嗽两声。 张宪连忙上前,关切地问道:“先生,您没事吧?前阵子,不是身子已经大好了?” 李晔摇头道:“除夕夜受了点伤。我没事,你按我的吩咐去办吧。” 这次张宪没再说什么,从密道离去。他想起江御史以前有空老找他喝酒,还问他何时娶一房媳妇,来讨喜酒喝。那样温和的一个人,仿佛还会提着两坛竹叶青,出现在他家院子的门口。 可他再也不会来了。 为成大业难免会有牺牲。可这样的牺牲,实在太过沉重,他们谁都不愿意再承受。广陵王还年轻,心智不够坚定,很多东西,都是先生在替他担着。 过了不久,白虎也匆匆忙忙地来了竹喧居。云松正蹲在花园里,问养花的花匠,这片牡丹园养得如何。老花匠是李晔高价请来的,三顾茅庐才肯出山。嫌云松啰嗦,不爱搭理。 云松看到白虎从面前走过,难免多看了几眼。 这是广陵王的内卫,有事没事老往骊山跑。云松知道广陵王和郎君的私交甚好,可有时也觉得过从甚密了些。但他是个忠仆,哪怕有这样的疑问,也只会放在心底,继续问老花匠这些牡丹花的事情。 白虎进了李晔的房中,对李晔说道:“太师府那边不太好,太师夫人听到消息,直接晕了过去,全府上下一团乱。太师已经派出亲信门生在找小公子的下落,可希望渺茫。广陵王要属下来问先生,可有办法?” 李晔说道:“你回去复命,就说我已经派人去救了。定当尽力而为。” 白虎知道除了广陵王府的人,玉衡先生还有自己的势力。他喜道:“有先生守着广陵王,我们就放心了。您知道的,上次江御史的事,广陵王一直十分自责,若是这次太师府的公子再……我们真怕他会想不开。广陵王尚且年轻,很多事还需要您多担待。”白虎躬身一礼。 李晔温和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作为谋士,定会为主公竭尽全力,不用担心。” 白虎离开之后,李晔又一个人坐在房中,看着窗外微微泛黄的竹叶许久。他原以为,只要把自己藏好,对手的刀就算再锋利,也伤不到他分毫,待完成老师的遗愿,再全身而退。 可是这过程中他用到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他们报复的目标。而每牺牲一个人,他在这世间的业障就会多添一分。 他闭了闭眼睛,既如此,所有的罪过都让他一个人来承担。 他不能让他们知道玉衡是谁,这会让整个局面陷入被动,甚至揭破老师已经离世的消息。但作为李晔,却可以做到玉衡做不到的事。他爬得越高,越引人注目,便能将矛头都引到自己的身上,从而保护暗处的那些人。 只是,这样一来,便会让嘉柔跟着自己担惊受怕。实在有愧于她。 “郎君,郎君!”云松忽然在外面大力地敲门,“不好了!家中传来消息,郡主吐血晕倒了,我们要不要赶紧回去!”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李晔和云松赶回府,苏娘刚送了大夫出来。大夫给李晔行礼,李晔问道:“郡主怎么样了?”声音急切,自己反倒咳嗽了两声。 苏娘和云松忙给他顺背,他摆了摆手,他们才退开。 大夫给李家做事很多年了,知道这位四公子的身体一直不好,还算镇定:“公子放心,郡主是急怒攻心,一时气血不顺。好好静养就没事了。” “有劳。”李晔点头,走进屋中。郑氏和王慧兰刚从里间出来,郑氏看到李晔,气道:“你怎么回事?自己染了风寒还往外头跑!” “我有些事要做。”李晔目光看着里面,“母亲,嘉柔醒了吗?” 郑氏摇了摇头:“你进去吧,等她醒了,派人来告诉我一声。”说完,就跟王慧兰一起出去了。 花园里的梅林,前些日子还花朵锦簇,枝头一片雪白。这几日梅花陆续飘落,台阶和石子路上都落满了。等树上冒出新绿,春天也就要来了。 王慧兰见郑氏眉头紧锁,问道:“大家可是有什么心事?” 郑氏笑道:“没什么,你不是还有账目要看吗?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刚才在屋中,王慧兰就觉得郑氏有点古怪,好像急匆匆要带她走似的。但她也没说什么,带着自己的人拐到另一条道上去了。她走后,郑氏才回头对苏娘说道:“刚才我在床边,分明听到她叫一个名字。” 苏娘被她没头没脑的话给弄晕了:“您说谁叫什么名字?” 虞北玄。她应该没有听错,威震淮河的节度使,今年还不到三十岁。郑氏虽然整日呆在内宅里不出去,但像这样的大人物,她还是知道的。为何会从木嘉柔的嘴里听到他的名字?她总觉得不同寻常。 “苏娘,你觉得四郎和他媳妇感情好吗?”郑氏面色凝重地问道。 苏娘想了想,答道:“我瞧着四郎君对郡主倒是很上心,处处呵护。至于郡主对郎君的情意,倒不大看得出来。刚嫁过来那阵子,不是还不想跟郎君圆房吗?我总觉得,她心里藏着什么事。” 郑氏点了点头,也有这种感觉。她压低声音道:“你暗中派个人去南诏,查一查她嫁给四郎以前,有没有跟别人接触过。尤其是与那位淮西节度使,是否认识。” “夫人,您是怀疑……”苏娘捂住嘴,摇头道,“不可能的。” 郑氏却坚决道:“你去查就是。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苏娘只能垂头应是。 * 屋中,嘉柔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攥着被子。玉壶正坐在床边给她擦汗,她好像一直在呓语。 梦境中,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小产刚一个月,闲着无事,在院子里指挥下人搭葡萄架玩。竹竿不够用,玉壶要去拿,她也跟着去,怕玉壶不知道要拿多长的。 她们走到柴房附近,听到两个洒扫的仆妇正在私语:“你说这郡主也挺可怜的,刚没了孩子,就家破人亡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听说给云南王世子收尸的时候,他身上插满了箭,血都流干了。” “哎,使君不让我们说,谁敢吐露半个字?不过她从前是个郡主,是因为有云南王府在,如今她算什么啊?我们还不如去跟着长平郡主,好歹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 两个人都笑起来。 “你们说什么?”她冲出去,抓着其中一个人的领子,一把提起来,“你再说一遍!谁死了?”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天塌地陷是什么感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吐蕃倾十万兵力攻打南诏,南诏附近的几方节度使都袖手旁观,朝廷也没出兵增援。而阿弟战死,云南王府被付之一炬,阿耶和阿娘都不知下落。 生死存亡之际,她远在天边。 她觉得天旋地转,直接昏了过去。醒来后,虞北玄就坐在她的床边。她立刻揪着他的衣襟质问他:“阿弟是何时死的?南诏是何时没的?你凭什么瞒着我!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虞北玄握着她的手:“柔儿,你冷静一点!你当时刚小产,何况就算你知道又能如何?朝廷不管,我的手能伸到南诏吗?我已派人在找岳父岳母的下落,你乖乖地呆在这里。” “我要回家!”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我要去看我阿弟!”她推开虞北玄,挣扎着要下床。虞北玄箍住她的腰,她索性拿起瓷枕砸他。 这时,大夫在旁边说道:“使君,郡主身子虚弱,还没恢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恐怕受不住啊。” 虞北玄皱眉,一个手刀下来,将她打昏。她倒在他的怀里,终于安静下来。她恍惚间听见,他叫来常山,冷冷地说道:“去将那两个乱嚼舌根,没上没下的东西乱棍打死!以后谁再敢在郡主面前胡言乱语,有不敬之心,我要她全家的性命!” 后来,他亲自去了一趟南诏,终于寻到阿耶和阿娘的下落。因为阿耶不肯来蔡州,就将他们暂时安置在蜀中,还带来了一封阿娘的信。她心中感激他,从没有想过为何他能在吐蕃占领了南诏的情况下,还能把人安全地救出来。 她就是如此可笑。她为了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抛弃了家人,不要正妻的名分。最后换来了家破人亡,自己身首异处的下场。重生后,她一直没有恨过他,觉得自己只是没有比过他心中的大业,这是一个男人的选择罢了。现在她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就是他! 前世种种排山倒海一般压垮了她,她独自坐在黑暗里,抱着膝盖痛哭。 “昭昭。”有人在唤她。 她的头埋着,不愿意抬起来。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孩提时遇到的那个少年郎,他轻轻一笑:“你怎么这么黏人?” “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喜欢你呀!他们都不理我,只有你肯陪我说话。……明晚我还能见到你吗?” “嗯。”他答应得好好的。可第二天,小小的她在房前枯站了一整晚,最后没力气再抱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伤心得哇哇大哭。好像丢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再也没找回来。 为什么前世她喜欢的人,全都辜负了她…… 李晔看到她在睡梦中也一直流泪,握住她的手,眉头紧皱。他转头问跪在床边的玉壶,声音微冷:“木嘉宜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玉壶眼眶微红:“婢子也不知道,当时婢子在外面,就听到三娘子说郡主吐血了。郡主回来后一直都是这样,叫也叫不醒……郎君,这可怎么办啊?” 李晔用手指摩挲着嘉柔的脸侧,他知道她心里一直藏着事情,却不知竟会如此痛苦。他从来都没有走进过她的内心,她的心门紧闭,而他只能被关在外面,不知道那里头是什么光景。 秋娘站在床边说道:“大夫刚来看过了,说没有其它的毛病。可老身看郡主这个样子,怎么像是魇着了?要不要……找个道士来看看?”她觉得这样的情况更像是撞邪了。 李晔抬眸,目光中有警告的意味。秋娘瑟瑟地退到了旁边。是她糊涂了,郎君怎么会允许那样的事跟郡主扯上关系。 “我在这儿看着就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李晔说道。 屋中的下人都退出去,寝室一下子变得宽敞了。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噼啪”的声响,李晔起身去拧了帕子回来,想给她擦擦汗。躺在床上的嘉柔忽然睁开眼睛,看到俯下身子的李晔,一下子扑过去,用力地抱住了他。他身上淡然安定的味道,像能镇住她的心魔。 “昭昭,你到底怎么了?”李晔回抱着她,抬手按着她的脑后。 嘉柔摇头,只是用力地抱着他,仰头贴在他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他的味道,什么话都不想说。天大地大,好像只个怀抱才是她的归宿,才能让她心安。 李晔也没逼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坐在床边,像哄孩子一样。她这个时候很脆弱,轻轻碰一下就会碎掉似的。 过了很久,他都怀疑她睡着了,她才闷声说道:“顺娘今日找我,说虞北玄要和徐进端结盟,两个人图谋南诏的铁矿,一道去见了吐蕃的使臣。她让我告诉阿耶,早做防范。” 李晔拍着她的手停顿了一下:“顺娘如何知道?” “她说是自己偷偷听到的,她被徐进端看得很紧,没办法送消息回南诏,所以才告诉我。今日也是趁着他们去见吐蕃使臣,才能出来。”嘉柔深吸了一口气,手揪着李晔的衣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很乱。”她也没有能够商量的人,只能问他。他怎么说也是广陵王身边的谋士,应该会知道一些吧。 李晔抱着她,心里想的却是,若只是如此,她何至于气到吐血?除非她心中还很在意虞北玄,接受不了他的背叛。 他压下心头的杂念,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她说的事情上。这两人要结盟他早就知道,但南诏这一出,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南诏的铁矿乃是全国之首,有不少人眼红。可吐蕃是外敌,在国家的立场之上,他们连底线都没有了。 “以你对南诏的了解,若吐蕃出兵,有多少胜算?”李晔低头问她。虞北玄和徐进端的势力都离南诏有一段距离,不可能越过其它藩镇出兵。他们跟吐蕃使臣见面,最多是谈拿下南诏以后,要怎么分项,或者为吐蕃提供一些便利。 嘉柔的心绪平复了一下,从李晔的怀里退出来,冷静地说道:“如果四大家族的实力仍在,抵挡十万大军不是问题。可是上回南诏内乱,高家和刀家被阿耶软禁,阿伯家里又出了事,实力肯定大不如前。若这个时候吐蕃攻打南诏,南诏只会一败涂地。所以必须要借助外力,才有可能脱险。要不然告诉大人,请他帮忙游说朝廷出兵?” 广陵王虽然掌管着一半的神策军,但神策军到底是禁军,只有天子能够调动。广陵王想要组建一支自己的军队,必须要等到成德军归顺以后。可她怕南诏等不了那么久。就算等到那个时候,广陵王就一定会出兵吗?谁都无法保证。 李晔按住她的肩膀:“此事不要告诉父亲。” 依照父亲的行事习惯,非但不会帮她,反而还会设法把李家撇干净,不让他们卷进去。到时候有父亲的阻碍,会更加麻烦。 “可是……”嘉柔咬住嘴唇。 “我来想办法。”李晔说道。本来南诏不在他的全盘计划之内,陡然多了这个负担,会分掉他很多心力,可能还会横生枝节。可他无法用理智去拒绝她。 尤其不想看到她伤心难过。 李晔郑重地做出承诺,可落在嘉柔心里,却没什么分量。她不知李晔就是玉衡先生。她只知道她的夫君确实是个聪明人,小时候还有神童之名。但他身子不好,一介白衣又远离朝堂,没有任何势力,只是广陵王身边一个小小的谋士,怎么可能帮得到她? 她得想想别的法子。 “除了这些,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吗?”李晔捧起她的脸问道,试图再叩一次她的心门。 嘉柔却摇了摇头,微微避开他的目光。能说的她都已经说了,至于不能说的那些,也只能烂在心头。他们成亲以后,很少谈过去的事。他不问,她也不会刻意提起。肌肤之亲和日常相处已经越来越融洽,可是她分不清,那是习惯,还是喜欢。 李晔叹了口气,低头与她额头相抵,手细细抚摸着她耳后的那块软肉。他以为相处了这些时日,这丫头好歹给他开一个门缝。没想到啊,依旧是心硬如铁。 明明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张口就说喜欢他。长大以后,反而没那么坦诚了。只有他荒唐地将一个小不点的喜欢当了真。 * 康平坊的楚湘馆被查封了一阵,很快又照常开门。这里的花牌娘子品质上佳,不少都有才情,更是对了官员和文人的胃口。时下宴席之上,都好行个酒令。有如花美眷,也有金玉良言。 楚湘馆的雅间里,胡姬正在跳胡旋舞,对面坐着两个吐蕃的使臣,旁边还有一位驿语人。虞北玄和徐进端坐在一边,徐进端也在盯着胡姬的细腰,只有虞北玄在低头喝酒。这剑南烧春大概是五年的陈酿,酒香差点火候,入口也没十年的香醇。 吐蕃使臣对驿语人说了两句话,驿语人转述道:“两位使臣说吐蕃一直对南诏很感兴趣,只是南诏的军队战斗力不弱。若能知道他们的弱点,并告诉他们攻克的法子,事成以后,铁矿的事自然好说。” 徐进端朗笑两声:“这有何难?我身边这位淮西节度使就去过南诏,对他们的底细很清楚。” 虞北玄不说话,那边驿语人又转述道:“南诏的四大家族,各有所长。他们的兵器铸造,还有训练弓箭手和骑兵的法子都是家族内的绝密,外人很难探听到。但是前阵子南诏内乱,有两大家族被钳制。这个时候动手,会是绝佳的机会。” 徐进端连忙点头表示赞同,正要细谈。虞北玄却说道:“就算那两大家族被压制,但是他们所训练的军队依然在云南王手中。贵使也知道南诏的军队实力不弱,而且云南王和世子都骁勇善战。只怕此时你们进攻,南诏周边的节度使再来分一杯羹,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驿语人传达以后,吐蕃使臣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依淮西节度使之见,何时才是良机?” “吐蕃与其一举强兵压境,造成四方的警觉,倒不如制造南诏与周边几大藩镇的矛盾,彻底孤立云南王。等个三五年,吐蕃兵强马壮,粮草充沛,而南诏内部分化,外部无援,便是吞灭它的最好时机。”虞北玄说道。 对面的吐蕃使臣拍了拍掌,举起酒杯,邀虞北玄和徐进端共饮。徐进端虽然不满,这明明跟来时说的不一样,但好歹是达成一致了。 酒过三巡,徐进端进场与那胡姬一起跳舞,两人打得火热。虞北玄起身到外面,抬手招来常山,眼睛看着四周,低而快地用胡语说道:“你派人给云南王示警,尽量用广陵王或者崔家的途径发出消息。另外记得提醒他,小心周边的几个节度使。三到五年是我能为他争取到的最大时限,能不能整理好内务就看他自己了。若是能重振旗鼓,吐蕃便不足为惧。” 常山应是,又有点闪烁其词的模样。 “什么事,说。”虞北玄皱眉。 “三娘子偷偷去见了郡主,不知为何,郡主好像吐血晕厥了。”常山低声说道。 虞北玄一下子抓起他的衣领,褐眸暗沉,这是他生气的前兆:“那贱人到底说了什么?” “不知道。我们的人靠近不了,因为郡主身边好像有一群很厉害的暗卫在保护。” 虞北玄放开他,手抓着阑干,棱角冷厉,气场吓人。常山的后背几乎是凉飕飕的。 “靖安,你到哪里去了!”屋内,徐进端在大声叫着。虞北玄挥手让常山退下去,重新回到了屋中。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馥园正开着赏梅宴,梅林之中,白梅胜雪,红梅如霞。梅树下坐着数十名乐工,胡琴琵琶与羌笛,奏出的乐音犹如天籁。 李谟正在闭眼听曲,齐越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主上,淮西节度使求见。” 李谟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环顾了一下在场的几位官员,他们也陶醉在乐曲之中,有的摇头晃脑,有的轻轻在案上打着节拍。这些人不乏中枢要员,也有显贵之后,当中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 片刻之前,李谟没忍住把那人揍了一顿。因他自作主张,放消息给洛阳府的官员,以致太师的公子无故“消失”。他们讨伐幽州的提议刚被圣人反驳,太师的孙子就出事,整个都城都会说他李谟挟私报复。 想那太师不问朝政多年,忽然出面蹚浑水,必定是为了还一个人的人情。这世上能让太师还情的,也只有白石山人了。 那么背后出谋划策的,肯定就是白石山人的好徒儿玉衡。这群人也有意思,明明是广陵王先来找他谈一起对付河朔三镇,他提前把什么都计划好了,就指着他们别捣乱,结果又被摆了一道。真是哭笑不得。 李谟倒不是怪那官员用这种阴损的手段,而是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自作主张,还是个蠢招。太师本是中立的,这样一来,就将他推到对立面上去。与一个三朝元老,门生广布的重臣做敌人,根本不明智。 所以李谟才将揍了那人一顿,并将他赶出去。他如今在朝堂上的确一手遮天,势力远超过太子。但圣人还在,太子也没被废,不到最后一步,都不可掉以轻心。为他办事的人,可以有脾性,可以军令不受,但他绝不能容忍愚蠢与背叛。 李谟起身慢慢走到凉亭那里,虞北玄已经在等,躬身行礼:“臣今日与武宁节度使,去见了吐蕃的使臣。” 李谟坐下来,不置可否。虞北玄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说的是不是实话,他也知道。那楚湘馆本就是他的地盘,遍布耳目,逃不过他的眼睛。 虞北玄继续说道:“吐蕃欲要边境的布防图,还要吞并南诏,臣设法拖延了几年时间。徐进端似乎不悦,并未完全表态,是否效忠于您。臣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否妥当,还请您示下。” 李谟闭着眼,梅林里的丝竹之声,仿佛还能钻入耳中。也不知他是在听曲,还是听人说话。 虞北玄有点紧张,半晌才听到李谟说:“你做得没错。吐蕃浪子野心,一个小小的南诏岂能满足他的胃口?引狼入室简单,请狼走却难。历史上多的是这样的例子,以致国破的都有,做人还是要有点底线的。罢了,有徐进端不过是锦上添花。这厮惯常奸猾,若不成,本王也不怪你。” “若他倒向了广陵王那边……”虞北玄道。 李谟端起白瓷杯,釉色上乘,光可鉴人。他自信地笑笑:“连太子都斗不过本王,他的儿子就算多了一个徐进端,就能斗得过本王?不自量力。”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尽显俾睨天下的狂傲。那种炙热的光芒,也是虞北玄的心之向往。 “靖安啊,你要记住。男人对于权势江山的热爱,是骨子里的追逐。而对一个女人的喜欢,最多只是莳花弄草的雅致。别太上心了。”李谟笑了笑。 虞北玄知道自己的那点私心还是瞒不住李谟,肃然抱拳应是。 “长平身边的嬷嬷到了府上,跟王妃提起,你还没碰过长平?怎么,不喜欢她?”李谟喝了口水,闲谈般说起。 虞北玄一时语塞,额头却有颗汗水滴落下来。 “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要给自己留个后。你是个聪明人,嗯?不需要本王教吧?”李谟虽然笑着,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他赏赐的东西,别人不要就是不领情,那就是有二心。他很欣赏这个男人,甚至想好好栽培,却不会要个控制不了的东西。 “臣知道该怎么做。”虞北玄恭敬地回答。 李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在梅林设宴呢。来,带你认识几个官员。” 虞北玄跟着李谟走,心中还在后怕。刚才他若不答应,不知会是什么下场。来的时候,有个人正被抬出去,好像是朝中的官员,伤势不轻。 他跟着舒王去露脸,那些人都会知道,他如今是舒王最看重的人。回去以后,拜帖和礼物就会如雪片一般飞进淮西节度使的府邸,各地依附于舒王的藩镇,官员也都会大开方便之门。 这是舒王对他忠心的恩赏。男人手中握有权力,便可以将千里江山都踩在脚下,随意决定一个人的死生。这种至高无上的滋味,他也想尝尝。 * 大夫交代嘉柔要静养,她便在房中安安静静地休息了两日。每日吃的东西很少,话也不多,仿佛又回到刚刚重生回来的状态。那个时候,她是对前途迷茫,现在却在思考,到底要怎样摆脱眼前的困局。 她已经给阿耶去过信,又专门给阿弟和阿娘也都写了一封信。但她那日跟李晔说过话以后,就再也没提要李绛或者他帮忙的事。 别说他们能不能帮得上忙,就算帮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呢? 开始时,她想得很简单,她觉得有姻亲这层关系,就可以让李家帮阿耶。可是嫁过来以后,看了李家跟武宁侯府的关系,跟卫国公府的关系,她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 世家联姻都是锦上添花,除非牵扯到自己的利益,否则出了事都是尽量撇清自己。更何况每个家族都绑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一家之主更不是头疼脑热之辈。所以那时李晔没让她去求李绛,求了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想只要能争取三五年的时间,不让吐蕃在这个时候立刻发兵,他们便能重修防线,重整军队,做好万全的准备。可怎样才能拖住吐蕃,却是个大的问题。 南诏也曾经风光过,当初吐蕃因为忌惮南诏的军队,被死死地困在积石山一带,不能前进半步。这些年,南诏的人心散了,凝聚力不如从前,所以屡屡被吐蕃所败。 她当真不应该被前世所知的事情乱了阵脚,一出事就想着如何寻找外援。真正能救他们的,只有自己。她也不想再把这个负担,压在任何人的身上。 想通了以后,她自然就好得很快。 李晔大概能猜到嘉柔的心事,却没办法去开解。 她无法把整个南诏的生死存亡托付在他身上的想法是正常的。毕竟在她眼里,自己就是个普通的谋士,没有扭转乾坤的本事。所以那句要帮她的话,落在她眼里,便不痛不痒了。她真正想要求的人是父亲,可父亲绝不会帮她。 屋里有两个病人,整日汤药轮番地进,嘉柔都觉得周围的空气里只剩药味了。她调养两日,就已经活蹦乱跳。李晔却依旧进药,大夫也是隔三差五地来诊脉,却不知药石难达的原因。 她觉着他这次生病,时间好像是有点长,精神也不如从前好了,夜里睡觉的时候,还会压低声音咳嗽。 嘉柔私下问秋娘,秋娘叹了口气道:“四郎君幼时掉入冰水里,本就是捡回一条命,落下满身毛病。这些年好不容易调过来一些,但身子还是比常人弱,生了病就不容易好,得拼命用药去压着。四郎君还不是个听话的病人,心思重。唉。” “可成亲那日……”嘉柔想起,那次明明也是几日就好了。 秋娘解释道:“那会儿郎君已经病了好一阵,是个尾巴了,连科举都是晕头晕脑去考的。” 就那样还能考中?嘉柔在心中叹了一声。 先是王承元,又是南诏,她自己就一直在给他找麻烦。她最先思考的永远是自己,是云南王府,把他放在后面。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而且他胸口上的淤青,也总不见消退,颜色反而更深了。她有点担心,又问秋娘:“以前在骊山的时候,郎君的身子都是谁照料的?我看府里给郎君看病的这个大夫,好像并不熟悉他的病情。” 秋娘点头道:“郎君换过很多名医,直到几年前遇到了一位……”她顿了顿,没急着往下说。 嘉柔却知道这位恐怕才是让李晔病情起色的关键人物,便催她:“你尽管说就是。” “那位大夫性情古怪,治病倒真有一手。他给郎君调养,不过半载的工夫,郎君就大有起色。但是……他想让妹妹跟着郎君,郎君死活不肯,他就生气离开了。那以后郎君倒也没得过大病。” 李晔这个人,平时装得太好,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他本来体弱这件事。除夕夜那一摔,普通大夫看不出毛病,却肯定不是小事。看来还得再把那个脾气古怪的大夫找回来,给他慢慢调理。 “那个大夫叫什么名字?”嘉柔问道。 秋娘回忆片刻:“好像是叫孙从舟。” 竟然是鬼医孙从舟!嘉柔一惊,这位鬼医在后来的元和一朝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天赋异禀,家学渊厚,号称能够活死人。元和帝曾千里迢迢从蜀中的山里把他押回长安给玉衡先生诊病,他却宁死不屈,说给个注定活不成的人治病,砸自己的招牌。气得元和帝差点把他给斩了。这人脾气的确是怪,连皇帝老子都不怕,他还会怕什么? 说起这个人,嘉柔还想起一件事。那位玉衡先生的身体似乎也不好,在跟虞北玄两军对垒的时候,曾数度传出他病危的消息。她被设计抓捕之前,甚至有谣言说他已经在军中过世了,为了稳定军心,才故意隐瞒不报。 后来她被关在狱中,还听狱卒说,虞北玄虽被打退,朝廷却连续增派三员大将驰援徐州,还让崔时照调度粮草,亲自坐镇洛阳。若玉衡先生还在,应该是乘胜追击,怎么会增派这么多人手,倒是怕虞北玄反噬一样?所以那个时候,可能玉衡先生已经……死了。 嘉柔也说不清为何会那么在意玉衡。明明只是遥遥地见过一眼,连对视都没有,他可能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可就是那一眼,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不由自主地留意他的消息。 可能是种很玄妙的缘分吧。 要找孙从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自己的人手肯定不够,李家的人她又用不了,想来想去,只能挑个时间,去崔家请崔时照帮忙。顺便看看表姐,她知道王承元已经平安离开长安,心里应该很高兴吧。这世间有情人,总得有一对如愿的。 李晔坐在书案后面,腿上盖着一层绒毯,正在翻阅一卷书。嘉柔把药端到他面前,说道:“该喝药了。小心烫。” 李晔伸手接过,三两下喝了个干净。他把药碗放在书案上,发现嘉柔一直在看自己,笑着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我一直没有问你。”嘉柔托腮望着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晔目光落在书卷上:“这是傻问题,我不回答。” 嘉柔实在想不明白,她真的是满身缺点,而且在南诏那两次见面,留给他的印象也不会太好。但成亲之后,他真是全心全意地在护着她,一点都没有介意她过去的荒唐事,也从来不问。 她原本觉得可能是出于责任,可今天秋娘说的话又提醒了她。 李晔是一个对女人完全不上心的人,身边伺候的都是半老徐娘。鬼医要塞妹妹给他,他宁愿不治病也不肯要。自己又有何特别之处,能得到他的青眼有加? 玉壶匆匆从外面进来,行礼道:“郎君,郡主,广陵王和广陵王妃快到府上了。” 广陵王事先没有通知,李家众人措手不及。此刻家里有公职的男人都在皇城,就只李晔在家。郑氏等人出门相迎,李淳扶着李慕芸下马车,一眼看到李晔,和颜悦色地说道:“是我唐突来访,都不用多礼。阿芸想家了,我陪她回来看看。” 李慕芸脸颊微红,先去把郑氏扶了起来:“母亲可还好?” 郑氏含笑点了点头,抬手道:“快请进吧。”李慕芸的目光越过郑氏,看到站在后面的嘉柔。 时隔多年,两人又打了照面。 嘉柔觉得她比少年时候成熟了许多,梳着双环望仙髻,插着金镶玉的步摇,穿着身绣团花的襦裙,眼中的骄傲还是如从前一样。当年嘉柔住在李家,李暄和李昶在外读书,接触最多的还是李慕芸。 她跟李慕芸相处得不好,具体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夜她把昙花搬走,不让她看。 眼下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府中,女眷不好陪着广陵王,李晔便单独跟李淳去了敞轩。他们坐在榻上,李淳皱眉道:“这里会不会太冷了?你最近气色怎么越来越差,人还瘦了许多。你家那个郡主没好好照顾你?”他说着就把手掌按在李晔的额头上。是正常人的体温,却带着一丝病态的冰凉。 李晔畏冷,随身带着一个方形的绒毯,盖在身上,拉开他的手:“不碍事。她自己前几日也病着,哪有办法照顾我。” 李淳发现他的手掌更冷,把他的手硬塞进毯子里:“我听说了。不过有个好消息。”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李晔说道:“这里四面开阔,反而不容易有人偷听,您尽管说就是了。” “虞北玄和徐进端没有谈妥,吐蕃好像接受了虞北玄的建议,暂缓对南诏用兵。” 虞北玄还算是有底线。其实就算虞北玄没有底线,李晔也想好了法子,怎么应对徐进端。木嘉宜不是枚稳定的棋子,不能寄太多希望在她身上。他对李淳说道:“还是请您给我岳父送封信,让他主动跟徐进端谈判。许诺将南诏每年盐铁的两成送给他,但要徐进端手底下的几个人。” 他念了几个名字,都是武宁节度使账下的幕僚,其中两个还很得用,李淳也听过名字,另几个却是无名小卒。 “你这是要干什么?”李淳问道,“云南王是个很有原则的人,那么多节度使私下找过他,他都没有松口,怎么会因为我一封信而改变主意?” 李晔轻笑:“因为您帮过他,他自然会考虑您说的话。而且现在不比从前,是南诏生死存亡的时候。只知墨守成规,能够自救吗?真要等吐蕃挥兵南下,就来不及了。这些话您一并加上去。”他说话太快,侧头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广陵王给他顺背:“那你要的那几个人有什么用?” “其实这些人里面真正有用的是那个赵幕僚。他是个结巴,但非常精通兵法和兵制,我看过他写给兵部的文章,有很多见解非常独到,可以帮助南诏改革兵制,训练强兵。但因为他不会表达,一直得不到重用。如果岳父光要他一个,徐进端看见南诏用两成的盐铁换一个人,自然知道他的价值了,还会放人吗?” 李淳这才明白,李晔也特意点了徐进端比较看重的幕僚,到时候讨价还价,总会让徐进端把姓赵的给南诏就是了。这个人在徐州不得重用,在南诏被奉为上宾,有感于云南王的知遇之恩,自会竭诚奉献。玉衡真的是什么都算好了。 “这个赵幕僚你如此欣赏,怎么不给我用?”李淳酸溜溜地说道。 李晔淡然笑道:“您有我,还需要他做什么?” 是啊,他的玉衡先生,王佐之才,他还争个小幕僚做什么。李淳心中一动,握着李晔的肩膀:“玉衡,你跟我一起夺下江山,以后我必许你三公之位。” 三公是一品,开国以来,多是追封致仕的官员,还没有在朝就封的先例,何况李晔还如此年轻。这一诺,比千金还重。 李晔摇头道:“我不求这些,惟愿飞龙在天。” 李淳在毯子底下握住他的手,非常用力,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孤立无援,前途茫茫的时候,玉衡来了,陪他走一条根本看不到头的路,什么都不求。 他何以为报。 * 李慕芸和郑氏要说会儿体己话,嘉柔就先回了自己的住处。她发现李慕芸跟王慧兰的关系好像也不大好,两人就是点头交,全程没有交流。而郭敏自初二回卫国公府以后,还没有回来过,大概也是不想见刘莺得宠。 她在屋中看书,心中想的却是李晔在跟广陵王说什么。她今日再看广陵王,实在很难把他跟前世刑场上的那个威严帝王联系在一起。到底这几年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那样?还是说当了帝王的人,都注定薄情寡义? 这时,外面响起玉壶的声音:“广陵王妃,您怎么来了?” 嘉柔站起来,正要去迎,李慕芸已经自己进来了。她让随从都留在外面,对嘉柔笑道:“二兄的那个女人好像身体不适,母亲去看了。我一个人闲着无事,府中又无处可去,到你这里来坐一坐。你不会介意吧?” 嘉柔摇头,斟酌着不知怎么叫她,是广陵王妃,还是阿姐?李慕芸道:“你叫我阿姐吧。” 两个人坐在榻上,玉壶进来上了茶,用眼神询问嘉柔,嘉柔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去。李慕芸边喝茶边说:“母亲说阿弟对你非常好。他那么冷清的性子,从来不把谁放在心上,我是想来向你请教的。可在来的路上,我忽然间想起,你们小时候是见过的,对吧?” 嘉柔不知道李慕芸在说什么,错愕地摇了摇头。她跟李晔,何时见过? “没有吗?你还记得小时候在我家住过的事情?”李慕芸微微眯了眯眼睛,她那个时候太小了,大概是不记得了吧。 没想到嘉柔竟然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字:“昙花。” 李慕芸脸颊微红,年少时候心高气傲,看不上这个南诏来的话都说不清楚的野丫头。她清了清嗓子:“那阵子我阿弟也住在家中,因为养病不爱见人。那夜他难得出来,据说坐在屋顶上吹了一整夜的冷风,第二日就病倒了。你在院子里,没见过他?那就奇怪了。” 她的话如强风一样刮过嘉柔的心里,嘉柔呼吸凝滞,手猛地抬上案,差点控制不住地去抓李慕芸的手。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说,那夜他坐在屋顶上?” 李慕芸点了点头:“他小时候睡不着就喜欢坐在屋顶上看星星,还知道很多星辰的名字……” 嘉柔伸手捂住嘴,慌忙侧过头去,不想被李慕芸看见她失态。她的另一只手,不停地在袖中握紧,却还是在发抖。 “你知道北斗七星叫什么名字吗?第一颗叫天枢……第五颗,叫玉衡,又叫廉贞星。” “小家伙你怎么这么黏人?” “你邀我去南诏?那你可要好好做向导,不然我会迷路的。” …… 她忽然起身,顾不得李慕芸,鞋也不穿地飞奔了出去。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 玉壶就看到郡主忽然从屋中冲出来,不管不顾地擒着她的手,劈头盖脸地问:“郎君在哪里?” 玉壶愣了一下:“好像在敞轩那边。您的眼睛怎么……” 嘉柔放开她,提起长裙,头也不回地跑了。玉壶看到她下面没穿鞋,大吃一惊,寒冬腊月的,不穿鞋怎么行?郡主以前可从没有这样失态过。 屋里李慕芸跟了出来,怔怔地问道:“她这是怎么了?”她真是一时兴起,来坐坐聊聊。可木嘉柔这般跑出去,外人以为她欺了她似的。若是被她阿弟看到,还不知道怎么想。 玉壶也不知,进屋拿了鞋,道一声:“王妃,婢子先失陪。”连忙追嘉柔去了。 嘉柔觉得这条长廊怎么也走不到头,廊外的梅花和常青的松柏飞掠过去,她的眼神四处焦急地寻找他的下落。很多年前开始,她的心一直都缺了一块,永远留在了五岁那年。她时常想起那晚,心中懊恼,气自己快要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他们有很多的约定,大好山河,将来要结伴同游。他去南诏,她带他玩遍名山古刹。可十年后,他去了,她却没有做到。 往来的下人只看到一个人影飞奔过去,面面相觑。 敞轩里,凤箫走到二人面前,声音略高:“广陵王,郎君,太师的孙子找到了!” 李淳高兴地站了起来,问道:“人怎么样?” “已经送回太师府了。被饿了几日,关在一个不见天的地方,想必是要让他自生自灭,没什么皮外伤。” “玉衡!”李淳激动地去看李晔,双目发光。李晔含笑点点头:“嗯,我听见了。您可以放心了。” 李淳来回走了两下:“我亲自去太师府看看,晚点来接阿芸。你帮我跟老夫人说一声。” 李晔收起毯子,要起身相送,李淳按着他的肩膀:“你病着,不必在意虚礼。”然后就带着凤箫匆匆走了。 李晔目送他离去,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云松在长廊那头叫道:“郡主,您这是……?” 李晔回过头,就看到嘉柔直接跑到敞轩里,在他面前停下。他惊讶地抬眸,见她气喘吁吁的,叫道:“昭昭?” 云松和玉壶都追在后面,玉壶手里还提着鞋,杵在外面没敢进来。 “你怎么不穿鞋?”李晔皱眉问道。 嘉柔鼻子一酸,紧紧地盯着他的眉梢眼角,逐一地跟模糊的记忆对上。还有笑和气质,哪一个都很像。她苦苦想了那么多年的人,竟然就在她身边。与她同床共枕,朝夕相对,她都没有认出来。 她开口,声音是沙哑的:“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就是当年在屋顶上陪我坐了一夜的少年郎,对不对?” 李晔愣了一下,眼中有些释然:“你想起来了?” “我从来就没有忘!”嘉柔坐下来,垂着头,断断续续地说,“第二日,我抱了很多的东西要送给你……我站了一整夜,可是你没有来。我哭了好久,别人来拉我走,我都不肯走。我问李家的人,没有人肯告诉我……我在找你,一直在找,可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她双手捂着脸,仿佛就是当年那个伤心失意的小女孩。 李晔将她拉进怀里抱着,柔声道:“我以为你太小了,那段往事于你就是个模糊的片段,也没有再提起的必要。但我都记得。”他声音微沉,“抱歉,我失约了。” 嘉柔忽然哭出声来,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积压在心头的诸多情绪,一下子喷发出来。 李晔没想到那段往事于她而言,竟如此刻骨铭心。想到那个苦苦等了他一整夜,却没有等到他的小女孩,就莫名地心疼,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反复说着抱歉。 玉壶和云松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互望了一眼,达成共识。男主人和女主人抱在一起,他们也不好在旁边看着。玉壶小心地把嘉柔的鞋放在入口处,蹑手蹑脚地退下去了。 嘉柔哭出来就觉得好多了,继而涌上心头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什么都不重要了,她落了锁的心门愿意再度打开。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他们在敞轩说了很久的话,嘉柔靠在李晔的怀里,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愿松开。敞轩外面被树叶遮挡,漏进摇摇晃晃的日光。十年光阴被慢慢拼凑起来,她嘴角带笑,往他怀里蹭了蹭:“所以,你嫌我烦,为什么还要答应婚约?明明就是喜欢我。” 李晔不想她太得意,说道:“大言不惭,你那么小,我如何会喜欢你?不过是想着日子过得太清净了,有个人来吵闹也好。谁知道长大了之后,反而没小时候可爱了。”他的口气里带着惋惜。嘉柔却知道他是故意戏弄自己,想用拳头砸他,又想到他是个病人,没舍得。 年少时懵懂无知,只知以后纠缠了那么多年月的遗憾,这一刻终究得到圆满。以前的他,现在的他,合在一起,再无人能敌。 两人又静静地抱了会儿,心好像贴紧了。李晔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阿姐去我们的住处,说你那段时间住在家里,晚上睡不着就喜欢爬屋顶,有一天晚上吹冷风病倒了,不是全对上了吗?”嘉柔抬头看他,目光清明澄澈,能一眼望到底,“我太傻了,这世上除了你,旁人也不会生得那么好看。” 李晔微笑,抬手摩挲着她的嘴角,美人唇瓣如花,他却不敢吻,怕把病气过给她。 他这才想起还有件正事,对怀中的人说道:“你不来,我正好也要去找你。广陵王告诉我,吐蕃暂时不会进攻南诏了。但只有三五年时间,或许更短。广陵王和……玉衡先生商量了一个法子,已经去信告知岳父,你也劝一劝他。” “够了,你做得够多了。”嘉柔点头道,“以后这些事,你都不要管了,安心养病就好。” 她欠他的,早已还不清。剩下的,她自己可以。 快晌午时,郑氏的婢女来请他们过去用膳。王慧兰也在郑氏的住处,权当作陪。菜肴丰盛,有单笼金乳酥,曼陀样夹饼,通花软牛肠,光明虾炙,羊皮花丝,小天酥等,都是按照宴席的标准上的。只半日工夫,王慧兰就让厨房张罗出这些,也不容易了。 郑氏不停嘱咐李慕芸多吃一些,嘉柔则不停地给李晔夹菜,他面前的碟子堆得满满的。 “昭昭,太多了。”李晔端着饭碗,小声提醒。 嘉柔这才反应过来,脸微红,默默跟他分食碟子中的食物。他的确吃不了多少东西,她刚才一直在想孙从舟的事情,走神了,才夹了这么多。 王慧兰笑道:“四弟和四弟妹这般亲密,羡煞旁人了。” “大嫂说笑,郎君还在生病,我只是多照顾他一些。”嘉柔辩白了一句,不知为何,光叫郎君就觉得心里甜。 郑氏插嘴道:“怎么小小的风寒,这么多日还不见好?若是大夫看不出毛病,就再换一个。” 李晔说道:“母亲放心,只是小毛病。” 郑氏没再说什么。李晔惯常用这些话来搪塞她,她也习惯了。如今也闹不清楚他到底是真病还是不要紧。不过前些日子,他们夫妻俩到她这里来,虽也状似亲密,但总觉得隔着些什么,今日又大不一样了。莫非木嘉柔的事,真是她多心了?一切还是等她派去南诏的人回来再说。 用过午膳,广陵王就派人来接李慕芸回去了。 嘉柔和李晔回了房中,李晔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你先去午休。” “我陪你。”嘉柔脱口而出。 李晔笑着看她:“你要给我磨墨添茶,当小书童么?” 嘉柔点点头,先跑到书案前坐下,在砚台上添了水,拿了墨条开始磨。李晔随她去,在书案后面坐下来,提笔蘸墨写字。嘉柔探头看了一眼,看不懂他在写什么,很深奥的样子。 等李晔写完了,嘉柔已经趴在书案边,昏昏欲睡。她有午休的习惯,到了时辰就犯困,而且磨墨是个体力活,她磨了两下就不干了。 李晔笑着搁笔,走过去将她打横抱起来。 嘉柔一下子清醒,下意识地搂着他的脖子:“放我下去,你还病着……” 他的眉眼温和:“抱你这轻飘飘的几两身子骨,还绰绰有余。”嘉柔扬起嘴角笑,他弯腰把她放在床上,刚要退开,嘉柔却搂着他的脖子,主动亲了上来。 “昭昭……”他含糊地叫着,要拒绝她,但声音都被她吞了进去。 除夕之后,他们还未亲热过。她的舌头伸到他的口中,小心地试探着,逗着他的舌,小手还往下去扯他的革带。两个人纠缠着,一个固执,一个推拒。嘉柔不小心碰到了一团鼓起的滚烫,喘息着冲他笑,眼中得意洋洋,像一只偷腥成功的小猫。 若不是病着,他肯定把这个小坏蛋压在身下惩罚。但此刻,他只能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到此为止。 嘉柔闷声躺回床上,背对他,还用被子蒙住头。她知道他担心把病气过给她,她又不怕。 李晔伸手摸着她的头,侧头咳嗽两声。 嘉柔又急忙转过来,关切地望着他。李晔压住身下的火,低声说到:“昭昭,不是我不想,但现在真的不行。听话。”他心中清楚,现在的体力不足以支撑一场云雨,可不能说出来。一是男人的尊严,二是怕她担心。 嘉柔也不闹了,凑到他面前,跟他四目相对:“过两日,我想去崔家一趟,看看表姐和外祖母。”其实她要去找崔时照,商量寻孙从舟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暂时不告诉他。 李晔点头答应,帮她盖好被子:“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你在家里好好休息,我去一个上午就回来。” * 快到元夕,城中处处都在布置灯会,未搭好的彩楼和灯山到处都是。按照旧制,从正月十四开始放夜,连续三晚,百姓可自由出门游览灯会,届时还有很多表演。等过完元夕,这个年才算是圆满。除夕夜里城中闹得人仰马翻,家家户户不得安生,所以百姓就格外看重元夕。 嘉柔到了崔府门前,崔府官家提前收到消息,早就在门外候着,亲自迎她进去。 卢氏在崔老夫人的屋子里,嘉柔进去,向两位长辈行礼拜年。崔老夫人把她拉到身边,搂着她道:“昭昭,外祖母就等你来呢,金叶子都给你备好了。”说着让婢女去取了盒子来,里面是片巴掌大的金叶子。 “外祖母……”嘉柔睁大眼睛,哪有给这么大的金叶子,就像是变相塞钱。 “收着吧。除夕夜家里的孩子都眼馋这个,大家谁都不肯给,就给你留着呢。”卢氏掩嘴笑道。 嘉柔只好收下来,又陪老夫人和卢氏说话。崔老夫人摸着嘉柔的手,叹气道:“昭昭年纪最小,倒是嫁得最早,多好啊。哪像你的表兄表姐,半点都不让人省心。”老人家嘟囔着,语气却是可爱的。 嘉柔心头一动,去看卢氏。卢氏解释道:“大郎就不说了,还是老样子。从年前我就给二娘张罗人家,看了好几户,她都不满意,说急了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过了这个年她就十八了,再不嫁就是个老姑娘,只能别人挑她了。” “表兄表姐都在家里吗?”嘉柔这才问道。她其实一早给崔雨容来了消息,要她今日想办法拖住崔时照,他肯定是在家的。 “在,都在二娘屋子里呢。”卢氏点头道。 “外祖母,舅母,我能去看看表姐吗?”嘉柔问道。 “当然可以,我送你过去。”卢氏起身,跟嘉柔一起从老夫人的屋里出来。嘉柔知道卢氏有话要问,否则哪里需要亲自送她。等走远了,卢氏果然问:“昭昭,你身子没事吧?刚才在屋里,我没敢问。” 前些日子,嘉柔吐血的事情,崔家也知道了,立刻派了人去李家询问。本来卢氏还想亲自去看看,但崔李两家如今在朝堂上不算是一派的,崔植又不在都城,她也没敢贸然登门。但是家中一律都是瞒着老夫人的,怕她年纪大受不住。 嘉柔笑道:“舅母放心,我没事,就是气血不顺,没传的那么夸张。您千万不要告诉阿娘和外祖母。” 卢氏看她面色红润,说话有力,的确不像是有大毛病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府中下人回禀的时候也说,嘉柔没有大碍。 “舅母还件事想问你。除夕夜回来后,二娘就怪怪的。她与你一向投缘,你知不知道,她心里头有喜欢的人了?”卢氏忽然说道。 知女莫若母,日常相处,卢氏肯定会看出端倪。但这话不该嘉柔来答,她只说道:“表姐没有与我多说。舅母有空的时候,不如好好跟表姐谈一谈,也许她会愿意说?” 卢氏知道从嘉柔这里问不出什么,无奈地叹了声。听说李家郎君很疼嘉柔,身边一个乱七八糟的女人都没有。卢氏也想自己的女儿觅得一位如意郎君,可女儿的婚事,哪里是她们母女俩想如何便能如何?还得过崔植那一关。卢氏隐约猜到了女儿不肯说的缘由,只怕…… 她们走到崔雨容的住处,卢氏就回去了。 嘉柔走进去,婢女和随从都在院子里,忽然听到里头崔时照喝了一声:“胡闹!”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嘉柔赶紧进去,看见崔雨容坐在榻上,伸手挡着头,崔时照正举起手,作势要打她。 嘉柔连忙挡在崔雨容的面前,张开手护着:“表兄!” 崔时照看到她,立刻收了手,背过身去。她发髻上的步摇,耳上的珍珠,只看一眼,全都印在了他的心里。他闭了闭眼睛,往前走两步,站在窗边。 流过庭院的那条小溪载着几片落花,匆匆流过。恰如相思了无痕。他挥手让院子里的下人都站到外面去。 嘉柔坐在崔雨容的身边,抚摸着她的肩膀。 崔雨容眼角还挂着泪珠,头发只随意挽了个髻,面容憔悴。她抓着嘉柔的手臂好一会儿,好像要汲取力量,转头对崔时照说道:“阿兄,我不想嫁什么刘公子,郭公子,你跟父亲说,好不好?” 崔时照的侧影清冷,口气更冷:“你以为父亲会同意你跟王承元在一起?他可是契丹人,还是与朝廷作对的成德节度使的弟弟。收起你的心思,不要妄想。” 崔雨容没想到他早就知道,还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跟王承元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逾矩的行为,但早已认定了彼此。 “为何是契丹人就不可以?”嘉柔忽然说道,“皇室先祖,身上有鲜卑人的血统。我朝幅员辽阔,广纳四海,在朝为官的大将也有很多是胡人。我阿耶,也不是汉人。莫不是表兄对血统有什么偏见?” 崔时照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抿。桃花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他并不是那个意思,但也不想多做解释。 崔雨容拉了拉嘉柔的袖子,冲她摇头。家中还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阿兄说话,父亲去了任地之后,整个崔家都是阿兄在做主,连母亲跟他说话都带了几分客气。 嘉柔也知道自己今日来是有求于崔时照,刚才一时心直口快,不小心得罪了他。毕竟世家大族对于门楣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也并非他一人如此。 崔时照负手出门,嘉柔追到院子里,叫道:“表兄留步。” “何事?”崔时照并未回头,身上的气势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将来重臣的风范。 嘉柔清了清嗓子:“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她也觉得自己脸皮很厚,刚在屋中顶撞了他,现在又找他帮忙。可找孙从舟的事不能假手于外人,只能硬着头皮向他开口。他若不答应,她再死皮赖脸去外祖母或者舅母那边求援。 崔时照不语,等她继续往下说。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随着一阵风浮动到他周围。他不敢与她多呆,又贪恋两人独处的时光。 小时候她胆子更大,看他不敢骑烈马,一鞭子就打在马屁股上。那匹马差点把他摔死。事后她居然绑了两根藤条在背后,到他房中负荆请罪。还说她跟她阿弟的骑术都是这样练出来的。他简直哭笑不得。 其实她一直在闯祸,做事出格,性情顽劣。崔时照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她什么。 但喜欢便是喜欢了,哪有因由。一颗心全被她牵动着,七上八下。 她在背后说:“我想找个没什么名气的游方医,名叫孙从舟。以前他给我夫君看过病,大有起色,可后来就下落不明了。若表兄能帮我找到此人,嘉柔日后必定报答。” 原来是为了李晔的事。骊山一见,那人看上去与普通人无二,他以为外界的传闻都是假的,看来身子是真的不好。 “你把此人的详细情况告诉我的随从,我会派人去找,一有消息便会通知你。还有其他事?”崔时照淡淡地说道,始终背对着嘉柔。 嘉柔觉得他好像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但他答应了帮忙找孙从舟,嘉柔还是道谢。 “不必。”说完,人已经走出院子了。 嘉柔回到屋子里,崔雨容忙问她:“怎么样,你跟阿兄说了吗?他答应了?” 嘉柔点了点头,崔雨容笑道:“我就知道他会答应的。他这个人其实面冷心热,我知道他那么说,都是为了我好。崔家如今在朝堂上没有助力,父亲想用我的婚事为崔家拉拢一门强大的姻亲,所以断不会同意我跟王公子在一起。可我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想把婚事当做一场交易。” 嘉柔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静静陪坐在侧。 从前,她也以为跟李家的婚约是阿耶跟李家家主的交易,她不喜欢李家的人,所以千方百计逃避婚事,错过了李晔。她知道上辈子崔雨容应该没有跟王承元在一起,否则虞北玄肯定会说王承元娶的妻是她的表姐。 大概最后还是屈服于命运了吧。 “我想买点东西,你陪我去吧?”崔雨容说道。 嘉柔自然是答应,出去走走也比一个人闷在屋中好。日子久了,会闷出病的。 街上到处都在张灯结彩,连东市都搭建了高大的彩楼,很多人围在楼前看工匠把各式的彩灯挂上去,虽然没有光亮,但能想见夜里必定一片华灯璀璨。 崔雨容带着嘉柔进了一家兵器谱,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店主是一个胡人。他看到崔雨容就笑:“娘子定制的匕首已经打造好了。” “你打匕首干什么?”嘉柔奇怪地问道。 “你别多心,我只是用来防身的。以后再遇到除夕夜那样的事情,我也不至于太害怕。”崔雨容故作轻松地说道。 嘉柔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这匕首是有其它用处的。 这时,门口传来了喧哗声。店铺里的人都出去看热闹,嘉柔和崔雨容也走到门外,看见长平正命一群人追一个女子。那女子东躲西藏,神情慌张,转过头来,却是顺娘。 顺娘将一个摊贩上的东西砸向追自己的人,大声说道:“长平郡主,您这是要干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啊。” “少废话,你今日必须跟我回去。抓住她!” 顺娘慌不择路,冲进人堆里,一眼看见木嘉柔,犹如看见了救命稻草,大声喊道:“阿姐救命!”一下子躲到了嘉柔的身后。那群追赶她的人,纷纷停在嘉柔的面前。 嘉柔不想管顺娘和长平之间的私怨,顺娘却躲在她身后不肯出来,口里不停地念着:“阿姐救命!这个女人要杀我!” 长平慢慢地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嘉柔,眉毛微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崔府寿宴那日她们有过一面之缘,若不是嘉柔相貌出众,长平也不会对她有印象。但她不等嘉柔回答,又说道:“这个女人叫你阿姐,你们是姐妹?你要护着她?” 嘉柔虽不打算帮顺娘,但她们是姐妹这点也确是事实,便点了点头,问道:“不知她何处得罪了郡主?” 长平只顾看着手里握着的牛皮鞭子:“她倒是没有得罪我,是她的男人得罪了我的男人。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连你都不放过。” 顺娘在嘉柔身后说道:“冤有头债有主,若是使君得罪了郡主,您尽管找他就是,为何要找我?” “少废话!他那么多小妾就带了你进长安,证明你是最得宠的,抓了你自然有用。你们还不动手?”长平吩咐左右。她这个人通常是不会讲道理的,想什么便做什么。 一群人围过来,伸手要去抓顺娘。嘉柔知道顺娘想把自己当挡箭牌,上次来报信,也有纯心气她的意思。本想让她自生自灭,可顺娘紧抓着她后背的衣服不放,干脆整个人贴在她的身上,低声说道:“阿姐若不护着我,我就告诉长平郡主你跟淮西节度使的事情。” 嘉柔皱眉,她们带来的人,被阻挡在几步远的地方,被一群人围着,不能近身。 躲避中,崔雨容不知被谁推搡了一下,跌坐在旁边的地上。那群人开始攻击嘉柔,嘉柔连连后退。她许久不活动筋骨,但也不能坐以待毙,抓住一个人的拳头,将他的手臂拧到身后,一脚踹开。 “长平郡主,你可知道她是谁!”崔雨容大声说道。 长平懒得理她,能是什么了不得的人?长安城里的勋贵没有她不认识的,也没人敢逆着她。她看到嘉柔有身手,展开手中的鞭子,用力地抽了过去。 “嘉柔小心!”崔雨容失声惊叫。 鞭子没有抽到嘉柔的身上,而是被一个从天而降的人抓住了,随即有一群人冲出来,护在嘉柔和崔雨容的身边。长平定睛一看,叫到:“凤箫?你怎么在这里?” 凤箫对着长平行礼:“广陵王刚好在附近,见这边发生了争端,遣属下过来看看。这位是骊珠郡主,郡王内弟的妻子。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不远的地方,虞北玄退回一处栅栏的后面,凝神听他们说话。广陵王的内卫竟然在保护她?此人在南诏的时候见过,手里拿着广陵王的令牌。刚才若是对方再不出手,他也要出手了。 广陵王和这位妻弟的关系,似乎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除了那个叫凤箫的人是刚刚赶来的,其余人早就藏在附近了,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长平微愣,竟然是骊珠郡主?云南王的女儿,难怪有身手。想来刚刚那个女人也是云南王府出来的,她还当是个普通的小妾,怪不得如此奸猾。 嘉柔扶崔雨容站起来,崔雨容低声道:“这位郡主果然刁蛮,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人。你没事吧?” 嘉柔摇了摇头。她对突然冒出来的这些人也感到奇怪,再回头去找顺娘,哪里还有人影,肯定是刚才趁乱溜掉了。这女人先是祸水东引,然后自己逃之夭夭。 长平也发现顺娘不见了,只能收手。她知道了嘉柔的身份,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问凤箫:“兄长在哪儿?” 凤箫回头看了嘉柔一眼,确认她没受伤,才对长平说道:“郡王就在附近,属下这就带郡主过去。”他收到暗卫的消息,说这边出事了,赶紧过来解围。长平郡主是广陵王最疼爱的妹妹,可骊珠郡主是郎君心尖上的人,两边都不好得罪。 他们从嘉柔的面前走过去,嘉柔也没说什么。若是她年轻的时候,肯定要跟长平打一架,争个对错。崔雨容抱着自己的手臂说道:“她有什么了不起?同样是郡主,凭什么打你?你就不该这么算了。” 嘉柔反过去安慰她:“她是太后在宫里养大的,地位自然比我这个偏远边陲的落魄藩王之女要高。你没看广陵王的人也向着她?反正我们没有受伤,还是算了吧。” 崔雨容本来在生气,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忍不住笑出来:“什么落魄藩王,偏远边陲的,你的郡主之位也是朝廷封的好不好?不过那个顺娘又是怎么回事?” 嘉柔挽着她的手臂说道:“走吧,回去的路上跟你细说。”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虞北玄看到她们要走,本是迈出了一步,常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跪在他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虞北玄皱眉问道。 常山说:“主上,属下知道您放不下骊珠郡主,可是您现在出去,能做什么?就算您不把李四郎和李家放在眼里,那长平郡主是什么性子,您最清楚。她若知道您的心意,会放过骊珠郡主吗?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怎能陷于儿女私情!” 虞北玄一时语塞,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心头郁结。他不是怕长平,长平是舒王用来拴住他的绳索,他顾忌的是舒王。他现在还没有能力跟那个男人抗衡,只能忍耐。 “主上!”常山抓着他的袍子,怕他不肯听。当初在南诏的时候,他也这样劝过很多次。 虞北玄思忖片刻,才道:“你起来吧,我不去便是。你去打听一下,她的身体是否已经无碍。” “是!主上英明!”常山站起来,“属下这就去。” 虞北玄侧目,目光痴缠着那抹飘然而去的倩影,直至她消失不见。刚才长平几次三番挑衅,她都忍下来了。从前,她的性子与现在大不相同。 早年他在蔡州时,就听闻云南王之女,有艳若桃李之姿,巾帼不让须眉之勇。他知云南王骁勇,却不觉得一介女流,能被冠以勇字。直到在马市上见她骑于未驯的野马背上,几度险被甩将出去,仍是不屈不挠地执着马缰,丝毫不顾摔下来会是什么结果。那份坚定,的确让人印象深刻。 他出手解困,本以为她会感激,谁知她开口道:“你若不来,这畜牲也会被我驯服的。” 那个骄傲的少女,眼中装着猎猎西风,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他生命中。他知道这世间再难有一个女子能与她匹敌。他喜欢她敢作敢当,敢爱敢恨,如烈火一样的性子。却不想有一日,她竟也学会了忍气吞声。 可见李晔绝非是良配,连她的天性都无法保护,又何谈让她幸福?若她在他身侧,必定仍是潇潇洒洒的骊珠郡主。思及此,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这个只能远远躲在旁边的旧爱,也没资格说这些。 可他发誓,终有一日,会将她夺回来,让她重新做回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少女。 * 回去的马车上,嘉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崔雨容说了一遍,崔雨容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武宁节度使和淮西节度使欲合谋对付南诏,顺娘跟着武宁节度使,是为了帮你们?” 嘉柔摇头道:“未必。” 崔雨容立刻明白:“那次她跟着姑母和你来府上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倒不觉得什么。今日再见她,却是与那时大有不同。原来这中间,竟发生了许多变故。” “这些本都是王府的秘事。她的亲娘死在我阿耶的手上,她被逼嫁给一个年长自己数岁的节度使,心中不可能不怨恨。阿娘帮她,大概也想她为我们所用,但我还是不能尽信于她。”嘉柔说道。顺娘如今还需要云南王府撑腰,自然会帮着他们,上次报信也的确让他们有所防范。 但是等到哪天,她不再需要他们的时候,是敌是友就难说了。眼下互相利用,往后各安天命。 马车先到了崔府,放崔雨容下去。嘉柔已经出来许久,怕李晔担心,告别了崔雨容,直接回家。 快折入坊口的时候,马车忽然斜了一下,就听车夫在外面抱怨:“这谁家的马车,怎么非要抢在我们前面?” 嘉柔重新坐好,说道:“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不用与他们计较,赶紧回去吧。” 车夫应是,继续驾车。嘉柔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道旁是熟悉的白墙乌瓦,还有一排的老槐树。应是快到了。她不过离开他半日,便归心似箭。 片刻之后,马车停下来。车夫又“咦”了一声,道:“原来刚才是二娘子的马车。郎君好像也在门前呢。” 嘉柔心中一动,连忙掀开帘子,果然见李府门前停着另一辆马车,郭敏正扶着婢女从马车上下来。李晔与她相互见礼,目光看向嘉柔这边。他原本眉心轻蹙,在见到她时终于展颜,几步走下台阶,来到马车旁边。 “你怎么出来了?”嘉柔问道。明明大夫说他吹不得风。 李晔伸手将她抱下马车,她落地之后也不放手,抬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你说半日便归,这都是午后了。”口气中竟有几丝哀怨。 嘉柔脸微红,左右都在窃笑,玉壶更是说道:“郎君半日不见郡主,就害相思了。一早上问婢子好几次时辰呢。” 李晔脸颊上一抹红晕蔓延开来,轻笑了声化解尴尬。嘉柔狠狠地瞪了眼玉壶,玉壶连忙躲到云松的身后:“郡主,婢子可没有乱说,不信您问云松。” 云松用力地点了点头,不怕死地补了一句:“郎君这相思害得严重,一早上书卷都没翻动过去。” 嘉柔还欲再说,李晔勾了勾她的手指,温和地说道:“好了昭昭,别再问了。郎君还是要面子的。” 左右都笑作一团,嘉柔也忍不住笑起来,在袖下握紧他的手。 郭敏在门前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自己先进去了。香儿扶着她道:“四郎君和郡主是不是故意的?趁着您回来的时候,在门前来这么一出,不是给您添堵吗?” “不要胡言乱语。”郭敏不悦道。 “怎么是婢子胡言乱语?现在四郎君宠她,就要闹得人人都知道。若他日四郎君鱼跃龙门,别说是您了,就怕大房那位县主,也没地方摆了。” 郭敏不说话,觉得香儿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她跟王慧兰不是一路人,跟木嘉柔也不会是。从前她的格局太小,专注于男欢女爱,所以很多事看不透。此番归来,算是脱胎换骨了。 父亲和徐娘娘的决定,估计会让李家上下都大吃一惊吧。 李晔带着嘉柔回到房中,桌上的饭菜都未动过,他一直在等她回来。嘉柔心中有些愧疚,连忙让玉壶去把饭菜热了:“我跟表姐逛东市,逛得忘了时间,才回来晚了。其实你不用等我的。” 她故意隐瞒了遇到长平的事情,李晔却早就知道了,才会在门口等她。此刻,他也不戳穿,只道:“一个人用膳,不香。” 嘉柔腹诽,那你前面二十几年还不都是自己一个人吃的。 有些菜放久了也不能吃,厨房就新做了几样,重新端上来。他们用膳的时候,都习惯了不说话,细嚼慢咽,只偶尔眼神交汇。等吃完以后,下人们将食案撤走,嘉柔漱了口,吐在小小唾盂之中,听到李晔说:“有个东西送给你。” 嘉柔疑惑地看向他,他起身去矮柜上取了一个镂花的金丝楠木盒子,放在她面前:“打开看看。” 嘉柔用帕子擦了嘴,疑惑地打开木盒上的铜扣,里面竟然是那条鱼戏莲叶的脚链!只是这脚链的花纹比那日看到的还要精美,小到莲叶的脉络,游鱼的双目都栩栩如生。嘉柔不及细看,“啪”地一下盖上盒盖,将东西推回李晔那边,面红耳赤。 他这是在暗示什么? 李晔微笑,让屋中侍立的下人都退出去。自己拉着嘉柔的手,让她坐于怀中,然后抬起她的右足,除了绫袜。她的玉足纤纤,肌肤莹白,犹如足上生了朵莲花,十分精致漂亮。 他从盒中取出脚链,亲自为她戴了上去。 银链滑落在她的脚踝上,铃声清脆,似一条银鱼戏于清水间。脚上冰凉的触感让嘉柔身体一震,手揪着李晔衣袍的前襟,耳根发烫,低声道:“郎君,你要做什么……” 他分明还没痊愈,难道是想……? 李晔一手握着她的玉足,仔细端详。那细白精致的脚趾,覆着粉嫩的指甲,如初生的婴孩般柔软纯净。他眸光暗沉,低头亲吻她的脚面。嘉柔浑身紧绷,耳中只听得铃声犹如涓涓细流,而湿热的吻一路往上。 她双手抓着他瘦削的肩膀,只觉得意识好像变成一片混沌,如坠云雾之中。 “郎君……嗯……”嘉柔娇娇地叫着。四周皆静谧,窗外飒飒风响,那羞人的吸啜之声和铃声交相呼应。 她仰躺于榻上,喘息不已,直接从裙下拉起他,不由分说地吻了过去。犹如干柴遇烈火,李晔和她翻滚在榻上。嘉柔浑身都是汗,肌肤的方寸之间都在发烫。 不记得多少下了,她眼角溢出泪珠,又慌乱地去攀他的背。这人不是还病着吗,怎么力气这么大……她觉得又舒服又疼,神智迷乱,声声叫着“郎君”,却带了哭腔,婉转如莺啼。 “乖,再坚持一下……”李晔亲吻她的脸。可木塌太小,她几乎要掉下去,他便抱着怀中的娇娇辗转到了床上继续。他的一只手还护着她的头顶,不让她撞到床头的围屏。 嘉柔身下的床褥都被汗湿了,她微微睁开眼睛,声音都被他含进口中,只看到自己明晃晃的双腿挂在他手臂间一荡一荡的,那清脆的铃声响如急雨,而身上的男人像山一样地起伏。 她又闭上眼睛,时间过去好久,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终于李晔低吟一声,伏在她身上。嘉柔嗓子干哑,精疲力尽。刚才那么激烈,现在半分都不想动弹,眼皮更是重得抬不起来。原来他先前顾及她的情绪,真是手下留情了。今日方才展现他真正的实力,或许还不是全部。 果然如常嬷嬷所说的,不管多温柔的男人,在这件事上都不会示弱。 李晔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哄了片刻,她才收了啜泣,靠在他肩头沉沉地睡去。刚才他瞬间失控,时长甚于以往,她几乎承受不住。此刻,有几分内疚涌上心头。可只要一抱她,理智便会荡然无存,他也控制不了。 “四郎……”嘉柔手搂着他的脖颈,轻轻说了句,“你要一直陪着我。” 李晔一怔,抬手将她汗湿的头发拨开。她还睡着,这句不过是呓语。漂亮的长睫覆在眼下,双唇被他吻得有些红肿,却越发像朵娇艳欲滴的花。他忍不住又低头亲上去,心中被她填得满满的。 以前他孑然一人,了无牵挂。为老师的遗愿,为李淳能够登基,他用一己之力挡住那些明枪暗箭,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自她闯进他的生命以后,他有越来越多的顾忌。不想将她孤零零地抛在世上,也不想她失去自己的庇护而受到伤害。他从没有忘记恩师的教诲,但也想沧海余生,常伴她左右。 李晔抚摸着她的脸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默默在心中道:老师,就让玉衡自私一次,万事以她为先。 第68章 第六十七章 嘉柔幽幽地醒转,帐外有朦胧的烛光。冬季白昼时短,天色想必是暗下来了。她独自躺在床上,衣着整齐,连身下的褥子也换过了。外面有很低的说话声,间或夹杂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她一动,脚上的银铃就在响。 外面的说话声便停下来,然后一个挺拔的人影映在青帐上,唤道:“昭昭?” 嘉柔掀开床帐,对着床的窗户开了半扇,外面是鸦青色的天空,似乎下过雨,空气中十分潮湿。帐前摆的两个火盆将屋子熏得暖暖的,李晔穿着一身杏色的长袍立在她面前,眉眼间凝着轻柔的风月。 嘉柔关切地问道:“你在跟谁说话?怎么又咳嗽了?” 李晔一撩袍子坐在床边,说道:“跟云松交代一些事情,说得口干才咳嗽。你睡得可好?” 嘉柔含羞点了点头,这一觉睡得香甜,几乎没有做梦。 她曲起腿要去解脚上的银链。李晔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问道:“你做什么?” “这东西,一直在响……你若喜欢,等晚上……我再戴上去。”嘉柔红着脸小声道。它一响,她便会记起两人在床上抵死缠绵的情景,完全没办法思考别的事。不止是这个,现在池塘里的鱼,夏日的莲叶恐怕她都没办法单纯地看待了。 李晔笑得了然:“不用摘下来。穿上袜子,它就不会那么响了。” 嘉柔将信将疑,取了袜子来套上,又动了动,果然铃声沉闷了许多,不仔细听不容易发现。嘉柔出嫁前听阿常说过,有些男人在闺房里有特殊的癖好,比如喜欢女人穿奇怪的服饰,或者摆出奇怪的姿势,那样会更有情趣。 李晔大概也有某种不能言道的小癖好,否则怎么她一戴这脚链,他便那么神勇。 李晔见她脸颊红透,知道她又想到奇怪的东西上面去了,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起来梳妆打扮,晚上父亲设宴,迎二嫂回来,院子里还有些热闹可以看。” 今日他们在门前遇见了郭敏,她自初二回娘家之后,一直都呆在卫国公府没有回来。忽然自己回来,着实有些蹊跷。嘉柔也没细想,叫了玉壶和婢女进来梳妆,换了身宝相花纹的齐胸襦裙,又梳了高髻。铜镜中的美人雾鬓云鬟,有几分她阿娘的□□。 玉壶捧着首饰盒,问她要配哪只簪,她就挑了大伯母送她的那支牡丹的金钗子插入发间,又簪了朵红色的芍药。以前她并不怎么爱打扮,今日倒格外上心,眼角的余光频频望向坐在旁边的李晔。见他柔和地望向自己,脉脉不得语。 连玉壶都感觉到了这两人的粘腻,在嘉柔耳边说:“郡主,够美了。郎君肯定欢喜得紧。” 嘉柔觉得玉壶这丫头近来越发口无遮拦,伸手点着她的鼻子,轻声道:“改天把你嫁出去,找个厉害的郎君治一治!” “别!婢子还不想嫁人呢。”玉壶连忙摇头道。 主仆俩正在说笑,云松忽然在外面说道:“郎君,广陵王妃回来了,在夫人的住处。夫人请您赶紧过去一趟。” 李晔放下书卷,眉头轻轻一蹙,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他起身走到嘉柔身后,按着她双肩:“昭昭,我去看看。” 嘉柔点头应好。两个人目光一对,好似就知道彼此的心意,无需更多言语。等李晔走了,玉壶才对嘉柔说:“郡主,今日是十四,王妃不在王府陪着广陵王,怎么反倒回娘家了?这不合规矩呀。” 当初李淳排除万难才立了这个广陵王妃,据说婚后夫妇也是琴瑟和鸣,应该不至于争吵……但郑氏只叫了李晔过去,只有等李晔回来,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嘉柔怕李绛怪罪,自己先去了摆宴的堂屋,席面上竟没有人,只几个婢女仆妇在摆盘。她还以为自己过来早了,便出去转了转。 李绛命人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很大的架子,挂着数百盏灯笼。天黑之后,烛光透过五颜六色的灯纸照得院子里五彩斑斓。每个灯笼底下,还垂挂一张长纸,上面写着灯谜。下人们都凑在灯笼架子底下,摩肩接踵。据说能连续猜中十个者,可以去官家处领赏赐,所以猜的人还不少。 嘉柔走到廊下,身后的玉壶和几个婢女也都跃跃欲试。嘉柔笑道:“你们也去试试吧。” 几个小丫头行礼,雀跃地跑到花灯架下,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 嘉柔想起在云南王府的时候,每年到了元夕也有类似的活动。但不是猜灯谜,而是射灯。把彩灯绑在竹竿上,每隔几步放一个。五箭之内,射中最多的便是优胜者,能得到阿耶的奖赏。每到了元夕夜,便是云南王府最热闹的时候,院子里挤满了人。带着火焰的箭头犹如流星一样,在院中飞掠而过,伴着阵阵的欢笑声。 木景清是男孩中最神勇的,嘉柔则是女孩当中的佼佼者。阿娘每每坐在廊下,微笑地望着他们,跟阿常讨论他们能射中几箭。 不知为何,她想起这些事情,眼眶竟然微微发热。少小时不知离愁是什么滋味,觉得有父母陪伴,亲人相聚只是寻常。只有等大了以后,离家千万里,历经沧桑,才知道那些时光的珍贵。难怪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种相似的场景,的确容易勾起思乡的情绪。 “这不是郡主吗?”有人从走廊那边过来,遥遥地叫了她一声。 嘉柔收起思绪,侧头看去,见刘莺扶着一个嬷嬷,施施然地走过来。她穿着宽松的大袖衫和齐胸襦裙,脸蛋更显丰腴了一些。有鉴于上次的教训,嘉柔不想跟她多接触,转身就走。刘莺让婢女和仆妇都留在原地,自己走到了嘉柔面前,伸手拦着她:“妾是老虎吗?您怎么看见就走呀。” 嘉柔冷冷地看着她:“我脾气不好。你肚子里怀着李家的骨肉,我让你几分。但你若再像上次一样,我就不客气了。” 刘莺收回手,望着远处璀璨的灯架,轻笑道:“妾独自入府,身份不如几位娘子一般显赫,自然要为自己筹谋。上次那么做,也只是想让二郎君多心疼妾身一些。郡主身份尊贵,又有四郎君护着,不会有事的。何妨让妾利用一下呢?” 嘉柔懒得跟她论这些歪理。李家子息单薄,孙字辈更是无一个男丁,仅有李暄的一个庶女。因此李绛虽同意了未将刘莺正式纳入门庭,她的一应用度已经与妾室无异,甚至比普通妾室的待遇还高出许多。李家家大业大,多养她一个也绰绰有余。 嘉柔的身份与她乃是云泥之别没错,把她踩在脚底下也很容易。但嘉柔是李晔之妻,李绛之媳,一味地逞凶斗狠,在刘莺面前是占了上风。可除了让兄弟俩嫌隙更深,四房招致李绛的厌弃以外,并无半点的好处。 出嫁前阿娘就跟她说过,那些学不会放下过往和身份的人,很难得到幸福。这大概是阿娘的半生得出的结论,说的时候万般感慨,后来又不想她过得太憋屈,补充道:“你跟阿娘自然是不同的。但你想要让李四郎真心待你,必不能拿自己的身份去压他。男人都是要面子的。”这句话,嘉柔倒是牢牢地记住了。 其实嫁过来以前,她也担心李晔一个白衣镇不住自己。毕竟身份悬殊,多少会让男人产生自卑的感觉。可他非但镇住了,还把她压得死死的,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身份的障碍。 嘉柔自己想得出神,刘莺在旁边说道:“妾在进府之前,也曾想过当朝宰相的府邸究竟是如何地繁花似锦。可进来之后,才发现仍是远超自己的想象。这样的富贵荣华背后,到底有多少的白骨和算计,又能持续多久呢?若有朝一日,他们算计到了郡主的娘家头上,您又当如何?”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明明灭灭,全无之前的半分轻佻。望着嘉柔的眼眸中,甚至带着几分看透一切的同情和悲悯。 嘉柔心头一跳,忽然想到几年之后,李绛被罢相,举家迁出了长安的事情。权势一夕散尽,从此再无消息。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很少人处于繁荣安乐时,还能保持清醒。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何人?”嘉柔问道。 “微不足道的人罢了。郡主继续赏灯,妾先失陪了。”刘莺只笑了笑,唤来婢女仆妇,继续往前走了。 恰好这时,那边摆宴的堂屋传来消息,李绛到了。 嘉柔暂时压下心中疑窦,叫了玉壶等人,返回厅堂。李绛端坐于主座上,李暄和李昶夫妻分坐两侧,李晔本就最小,座位排在最末。嘉柔行礼坐下之后,发现郑氏和李晔还没来。 李绛问嘉柔:“四郎和你大家呢?” 嘉柔斟酌着,不知要不要把广陵王妃回家的事情说出来。那边郭敏扬起嘴角说道:“想是广陵王妃突然回府,把大家和四弟拖住了。” 李昶扫了她一眼,她眸中有得意之色:“我也是回家才知道父亲和徐娘娘的决定。不过想想也是,广陵王妃嫁过去那么多年,与广陵王恩爱不假,但无所出也不假。李家尚且不能无后,皇室更不用说了。所以父亲才决定将妹妹嫁过去做侧妃,委屈是委屈了些,但徐娘娘亲口答应,若他日生下一儿半女,自是可以跟正妃平起平坐的。” 言语间,有几分示威的意思。 嘉柔深吸了一口气。她差点忘记了广陵王登基前还有一位侧妃郭氏,生下了他的长子,想必那就是郭敏的妹妹了。可这位郭氏,后来只居九嫔之位,身份还没有李慕芸高。李慕芸在娘家失势之后,依然得到元和帝的百般眷顾,也不知是她个人的手段高明还是别的什么缘由了。 李绛面色微沉,原本他见郭敏能够自己回家,心中亦是高兴。否则时间久了,外面免不得会传一些风言风语,对李昶的官声也不好。他看重刘莺腹中的孩子,却也没想过让她占了郭敏的位置。 早些年,李家也算依附过卫国公府,尽管看了郭淮不少的脸色,可郭氏到底留下了两个儿子,劳苦功高。就算如今卫国公府大不如前,李绛也没想过把两边的关系闹僵。可郭淮竟把自己的女儿送去广陵王府与三娘子分宠,这是在报复二郎纳妾么? 郭家还是如从前一样,目中无人,睚眦必报。东宫既已经首肯,此事便成定局。李绛只是不明白,太子拉拢一个不成气候的卫国公,又有何用? “行了,你就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李昶不耐烦地说道。 “大人问起,我是好心回答,又有哪里做错了?”郭敏冷冷笑道,“还有,我在母亲的一番劝解下也想通了。刘莺既然怀了郎君的孩子,没名没分地住在府上也不好,郎君择日将她纳为妾室吧。也好让她腹中的孩子,变得名正言顺。” 郭敏这话让满堂皆惊,王慧兰和嘉柔同时望向她,也不知道卫国公夫人到底跟她说了什么,竟让她改变主意,愿意接纳刘莺。 李绛神色莫辨,说道:“既如此,选个良辰吉日,让刘莺过门吧。” “多谢父亲。”李昶抱拳说道。 郭敏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嘴角的笑意味深长。 * 郑氏的住处,下人都退到屋外,屋中只余郑氏母子三人。 李慕芸扑在郑氏的怀中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侍奉徐娘娘至孝,她怎么可以把郭家的女儿塞到郡王身边?若是郭氏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我今后该如何自处?母亲,女儿的命好苦。” 李晔坐在旁边静静听着,一口一口地喝茶。 郑氏抚着李慕芸的肩膀,心中亦是疼惜,对李晔说道:“四郎,你别光坐着,倒是帮你阿姐想想办法啊。你不是向来与广陵王交好?能不能与他说说……” “我问母亲,若嘉柔嫁来数年,都无所出。您会帮我纳妾吗?” “那是自然!”郑氏脱口说道,说完又觉得不对,幽幽地看了李晔一眼,“你别拿话套我,这如何能一样?” 李晔道:“此事并非广陵王的意思,而是徐娘娘的意思,如何劝?何况皇室本就比寻常百姓更注重香火子嗣,礼法压下来,广陵王也无可奈何。”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阿姐几次三番让母亲寻求子的良方,却都未见成效,东宫最看重广陵王,怎会容许他膝下无子?必定会再安排人选到他身边。 而徐良媛选了郭氏,必有深意。 徐良媛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在太子岌岌可危的这数年间,牢牢稳住东宫众人,也从不提要太子妃之位。深宫中的女人,企望得到丈夫的宠眷,不如仰赖儿子的出息。只要广陵王将来能登大位,屈屈太子妃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上回徐良媛知道他在广陵王府上,特意嘱咐广陵王带回一种酒,是老师最喜欢的露浓笑。这份暗示,已经十分明显。 她看破却不说破,也是出于保护他的目的。而被当做障眼法的李慕芸,自然也被她看出来了。那她为广陵王另择良配,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当初李淳要娶李慕芸的时候,李晔是反对的。毕竟他们两人所谋之事,不应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后来是李慕芸执意要嫁,李淳也就排除万难地娶了,婚后也待她极好,一时还传为佳话。 那边李慕芸听了李晔的话,竟怨恨地看了他一眼:“阿弟不帮我也就罢了,何必说这些风凉话来挖苦我?” “我并无挖苦之意,只是让阿姐认清现实。今夜您不该赌气回来,更不该怪广陵王,这些事落入东宫耳中,只会觉得你这个广陵王妃不够得体。当初要嫁时,我便提醒过你。嫁入皇室,是不可能独占一个男人的。” 李慕芸握着拳头,别过头。郑氏听了,连忙将李慕芸拉起来:“三娘,四郎说得有道理。我还是叫人送你回去吧?被你父亲知道了,只怕也要发怒。” “母亲!”李慕芸叫了一声,“女儿竟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了吗?二兄接了一个女子入府,气走郭敏。一转眼郭家就将女儿送到广陵王府气我,这中间真的没有关联吗?说来说去,都是那个贱女人惹的祸。你们为何不将她赶走,还要留在府中?” 郑氏连忙捂着她的嘴:“这话你也敢说!她怀着二郎的骨肉,二郎也十分看重她,甚于郭敏。上回四郎媳妇得罪了她,贴身婢女都被你二兄打了。” “小小贱婢,有何可惧?反正今日我不会回去。”李慕芸赌气道,“我要等他亲自来接我,扳回几分颜面。也得让宫里那位娘娘知道,我是有脾气的。” “你……”郑氏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望向李晔,等他拿个主意。 李晔却起身下榻,说道:“随阿姐吧。父亲那边已经派人来催过很多次,母亲,我们走吧。” 郑氏又去拉李慕芸,要她同去。李慕芸却说道:“我回府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必此刻郭敏已经将事情都传扬开了,我去了在家人面前也是丢脸,还不如就呆在此处。” 她性子向来固执,郑氏也劝不动她,只吩咐苏娘留在这里供她差使,就跟李晔走了。 李慕芸趴在榻上,想起以后岁月,要跟另一个女人分享自己心爱的男人,就如鲠在喉,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第69章 第六十八章 今年的元夕佳节,云南王府却没有任何庆典,整座府邸静悄悄的。 两个婢女端着水果盘从廊下走过,低声议论:“你刚进府,错过了往年的热闹。今年接连出了那么多的事,刀家和高家也都被软禁了,大王哪还有心思弄那些?” “我听说吐蕃要攻打我们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呢。这几年一直不太平……” 两人正说着,忽然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吓得她们大叫,手里的东西掉落一地。 阿常威严道:“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常嬷嬷,您吓死我们了。”婢女拍着胸口说道。 “哪个教你们乱嚼舌根的?不怕被大王知道,将你们逐出王府去!还不快去做事!” 那两个婢女连忙应是,慌乱地收拾好地上掉落的东西,小步跑远了。阿常摇了摇头,回到崔氏的住处。崔氏正坐在铜镜前,手中拿着嘉柔写的信,望着桌上摇晃的烛火出神。 “娘子,您都看了几十遍了,怎么还在看?仔细伤眼睛。”阿常过去将信收起来,“小娘子不是说了吗?她一切都好,叫您不用担心。” 崔氏问他:“大王在何处?” “还在书房议事,连晚膳都是在房中用的。”阿常如实回道。 崔氏扶着阿常站起来:“你说,吐蕃真的会出兵吗?若是出兵,南诏有几成胜算?” “这可说不准。”阿常说道,“不过广陵王不是会帮我们吗?再不济还有周边的节度使呢。” 崔氏手里拿着佛珠,觉得心神不宁。吐蕃一直对南诏虎视眈眈,但是南诏之北有剑南节度使,东边有邕州经略使,皆拥兵数万,所以吐蕃不敢贸然对南诏动手,怕被合围。可这两位皆是贪得无厌之辈,常对木诚节提无礼的要求,南诏与他们的关系并不好。 如果吐蕃真的出兵,他们只会袖手旁观。 崔氏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祈愿佛祖保佑南诏,保佑她的夫君和孩子。 而此刻木诚节的书房里,气氛颇为凝重。书案后面悬挂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占了整面墙。这几年,吐蕃的版图不断扩大,西到葱岭,东到秦州,并数次侵占蜀中的土地,南下南诏。日前,他们驻扎在聿赍城的守军忽然前进数里,不知意欲何为。 聿赍城到国境线只有一日的行军路程了。 木诚孝苍老了很多,两鬓斑白:“阿弟,我清点了下兵力,就算把刀家和高家都算进来,刚够八万。但按照现下的兵制,高家和刀家的兵恐怕不会听我们指挥。要想改变现状,至少需三年的时间。” 木景清也说道:“阿耶,吐蕃兵强马壮,若短时间内进攻,我们必须要加紧时间重修防线,并且把靠近边界的百姓尽量往阳苴咩城或邕州地区转移。修筑防线倒还好说,可是邕州经略使未必肯放我们的百姓进入他的辖地。” 木诚节双手背后,内心似在挣扎。事实上,从收到广陵王和崔植的来信开始,他一直都在思考挣扎。眼下,是时候做个决断了。他闭了下眼睛,说道:“二郎和田族领带着兵士去修筑边境的防线。阿兄,你替我去一趟徐州,见徐进端,照广陵王信上所说的做。” 木诚孝一怔:“阿弟,你已经决定了?”木诚节之前也把两封信给木诚孝看过,木诚孝还是将一切都交给他定夺。 木诚节凝重地点了点头:“现在吐蕃大兵压阵,南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也许一直以来,我都是错的,我墨守成规,过于死板。所以我要换种方式,给将士和百姓求一条生路。” “好,我这就去准备。”木诚孝起身走出去。 窗外夜色浓重,开启的木门灌进来一阵冷风。木诚节伸手摸着舆图上南诏的位置,心中叹了一声。他监守了许多年的东西正在慢慢瓦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木景清在他身后说道:“阿耶,其实我很高兴您做这个决定。盐铁对于南诏来说固然重要,可我们若关起门来,纵然有盐铁,也抵挡不了吐蕃的雄兵。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们应该主动去结交剑南节度使和邕州经略使,哪怕放弃一些利益,也好过指望朝廷。现在朝廷是什么样的光景,您进了长安这么多次,还不明白吗?求人救不如自救。”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木诚节转身问道。 “当,当然是我自己想的。”木景清明显底气不足。他背了好久,才把阿姐信上的内容倒背如流,可是阿耶一问,他这种不善于撒谎的人还是露馅了。 木诚节知道他没说实话。 水太清,鱼儿就无法生存。对别人要求太严,就没有伙伴。这句《大戴礼记》里的话,还是他小时候亲口教给昭昭的。她是觉得自己乃一介女流,说的话不会被他这个阿耶采纳,所以才借二郎的口说给他听。 若做他自己,他绝不会向那些小人屈服。可他们说的对,为了南诏,为了他们守护的这片国土,他都豁得出性命,又何惧弯腰。 “你大兄还被关在府中?”木诚节又问道。 木景清点了点头:“您把他交给阿伯处置,阿伯把他打了个半死,关在房中。其实从小到大,大兄一直都待我不错。他只是被人蛊惑了,鬼迷了心窍。阿耶……” 木诚节抬手阻止他:“南诏正值用人之际,我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去让你大伯母把他放出来,带我的请帖,亲自到成都和邕州去,请剑南节度使和邕州经略使来云南王府赴宴。跟他说,不惜任何代价。” 吐蕃在聿赍城观望,若是知道这两位肯入阳苴咩城,不合的传闻便会不攻自破。他们再想有所行动,必定要三思而后行了。 “是,我这就去办!”木景清高兴道。 * 元夕之后,各地藩王和节度使会陆续离开长安,宫内宫外宴席不断。广陵王似乎把李慕芸给忘了,也没有派人来接她。她整日闷闷不乐,呆在郑氏的住处,谁也不见。 嘉柔依旧隔三差五去王慧兰的住处,跟她学看账。她在王慧兰那里学得漫不经心,怕她有所防备。回来后便问云松要了几卷账本,倒是学得很上心。遇到琢磨不透的地方,就请教李晔。 可是吏部的选官一个月后就要开始了,李晔也要专心备考,嘉柔尽量不打扰他。 这日一大早,李晔出去办事。嘉柔起来洗漱,听到玉壶抱怨:“郡主,广陵王妃回家也有一段时日了吧?广陵王府怎么没有派人来接她?她到底几时回去呀?” 秋娘在旁边说道:“听说广陵王府最近在忙着娶侧妃的事情,大概广陵王一时疏忽了吧。广陵王妃自己不肯回去,这事便僵在这里了。” 出嫁的姑娘突然没有理由地跑回家中住,对夫家和娘家的名声都会有影响。更何况夫家还是尊贵的皇室。李绛已经骂过李慕芸了,可李慕芸铁了心要留在家中,李绛也不能命人将她绑了丢回去,气得数落了郑氏好几次,怪她没有教好女儿。 郑氏竟然还要李晔去劝广陵王,简直是不可思议。 李晔是广陵王的谋臣暂且撇开不提,东宫再不得势,广陵王也是堂堂的郡王,天潢贵胄。李慕芸一直得宠,听说广陵王府也没有什么正经名义的妾室,她就有些飘飘然了,认为男人会为了她而放下面子,低头把她哄回去,简直是痴人说梦了。 嘉柔有时候也会觉得奇怪,郑氏和李慕芸倒像是一对母女,反而李晔怎么看都不像郑氏所出。 她一个人用早膳,忽然有点明白李晔说的不香是什么意思了。以后他选上官,在家中的时间必然更短,她总得适应这样的日子。 进食完毕,嘉柔正在漱口,忽然听到门外有凌乱的脚步声,原来是苏娘亲自带人过来,行礼道:“郡主,请您赶紧准备一下,东宫的徐良媛马上到了。夫人和三娘子已经去府门前迎接了。” 孝贤太后竟然亲自来了?李慕芸竟然有这么大的脸面?嘉柔十分意外,这跟她想象中的,最后李慕芸灰头土脸地回广陵王的场景完全不一样。 在郑氏的住处,嘉柔见到了这位传言中的孝贤太后徐氏。徐氏穿着华美的织锦宫装,裙尾拖曳在地上,气度雍容华贵。她的发髻梳得很高,一丝不乱,插着赤金凤的步摇。 按理说良媛的品阶并不算很高,因为东宫没有太子妃,她又是广陵王的生母,所以才受人尊重。她坐在主座上,对众人温和地笑道:“都坐下吧,不用拘礼。今日我是为阿芸的事情来的。”她的目光落在嘉柔的身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嘉柔连忙露出笑容。这位未来的太后娘娘,跟阿娘是闺中密友呢。 郑氏在旁说道:“都是妾身的错,阿芸本来只是回家坐一坐,不小心染了风寒,身子一直不舒服。妾身想着广陵王府在办喜事,她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回去冲了喜气,就留她多住两日,没想到竟惊动了娘娘。” 徐氏看向李慕芸,温和地问道:“那阿芸好些了吗?” 李慕芸坐立难安,她没想到徐良媛会亲自来家里接她,今日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若她再不乖乖回去,真是打皇家的脸了。她连忙说道:“好得差不多了,正想这一两日就回去,却不想惊扰了娘娘,是我的不是。” 徐氏摇了摇头:“广陵王出征在即,广陵王府得有人打理,好让他放心在外打仗,你说是不是?” “出……征?”李慕芸怔怔地问道。她从来不知道广陵王要出征一事。 徐氏解释道:“成德节度使过世了,魏博和卢龙两镇都想吞并幽州的地盘,幸而王公子回去,主持大局。但成德节度使昔日的旧部,不服王公子号令,有一部分叛变北上,有一部分归顺了魏博和卢龙两位节度使。眼下成德军四分五裂,北境岌岌可危。所以广陵王自动请缨,卫国公为副将,出兵平叛。” 朝廷早就有收服河朔三镇的决心,这次成德之乱,也是为朝廷出兵提供了很好的借口。就嘉柔上辈子所知,王承元凭一己之力,足够平幽州之乱。可走到这一步,谁也不知事态会怎么发展。卫国公要跟广陵王一起出征,想来郭家便是为此,才愿意将一个女儿送去广陵王府上做侧妃。 如果说之前李慕芸还觉得自己很委屈,听到徐良媛的言辞,她立刻觉得无地自容。她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殊不知这背后利益的牵扯。 嘉柔一直偷偷打量徐氏的表情,她面上在笑,却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威严,甚至还能觉察到一点怒气。可直到她离开广陵王府,也一直是和和气气的。 郑氏终于把李慕芸送走,心中一块大石放下,对嘉柔得意地说道:“看来阿芸在广陵王心中的分量还是很重的,否则徐娘娘怎么会亲自来接她?徐娘娘平易近人,阿芸有这样的大家,真是她的福气。” 嘉柔回头看了一眼那辆远去的马车,还有护送的一列禁军,心中的想法跟郑氏不太一样。徐良媛看似来接李慕芸,字字句句更像是逼她回去。想到这位孝贤太后将来执掌后宫的手段,李慕芸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李慕芸与徐氏共乘一辆马车,她满心都在想李淳要出征的事,忽然听到徐氏在旁冷冷道:“李氏,你可知错?” 李慕芸心头一凛,连忙改坐为跪。 “你身为广陵王妃,身上自有职责。当初广陵王排除万难立你为妃,本就遭朝堂上下非议。我以为你能成为我儿的贤妻,一力在太子殿下面前为你作保。可如今你的行为,实在给广陵王府蒙羞!你太令我失望了。” 李慕芸颤着声音说道:“儿媳……知错了。” 徐氏冷眼看着她,这个女人若不是玉衡之姐,怎可能忝居广陵王妃的位置,更别说将来母仪天下。想到玉衡为广陵王所作的那些,她忍耐道:“东宫和广陵王府的处境,你心中应该最清楚。我不允许任何人,再给殿下和广陵王添麻烦。若你再行差踏错一步,这王妃的位置,还是主动让给更能胜任的人吧。” 李慕芸浑身一震,低声应是。徐良媛说话明明很平和,可就是有种气势,逼得她不敢抬头。这些日子母亲和阿弟劝了她那么多,她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听进去。可到了此刻,她才彻底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根本容不得她任性和叫屈。 她的行为,除了把广陵王推得更远,毫无任何作用。 “儿媳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明白就好。回到广陵王府,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先起来吧。”徐氏淡然说道。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广陵王府内,下人皆十分忙碌。因要赶在广陵王出征之前迎卫国公府之女进府,时间仓促,一应礼数又不能欠缺,所以王府的管事忙得焦头烂额。 偏偏日前广陵王和王妃发生了口角,王妃回娘家至今未归,府中也无人主持。管事的想问又不敢问,偷偷地给东宫去了个消息。 没想到王妃没回来,王妃的内弟却来了。管事的请他在花厅内等待,还命人去煮苦茶。广陵王最近一律谢客,寻常人都进不了大门的。偏这位广陵王妃的内弟身份有些特别,管事的赶紧去禀报。 李晔静坐在榻上喝茶,身旁的花架上摆着几盆水仙花。绿叶秀长而花朵洁白,淡淡的香气萦绕于鼻尖。他几乎丧失了味觉,嗅觉便较常人灵敏些。这花香像是她昨夜所用澡豆,清新的香气,丝丝缠绕着他的神智。 昨夜云雨歇时,她躺在他怀里声声喊疼。他本要起床查看,被她抱着不能动弹,后来也睡着了。晨起收到广陵王要出征的消息,匆匆赶来,还未及查看她的伤势。 他近来有些太过放纵自己,沉湎在与她的独处之中。山中不觉岁月长,人世沧桑几变。 这时,身后有东西摔碎的声音,他微微回过头看去,只见一个面红耳赤的小婢女,低头惊慌地收拾地上的残片。管事的过来呵斥道:“你在干什么,做事毛毛躁躁的!” 那小婢女仓皇地看了李晔一眼。她才刚入府,从前没见过李晔。方才打从花厅经过,见到他的背影,惊若天人,一时看得失神,才失手打翻了东西。 “郎君莫怪。”管事赔着笑脸说道。 “无妨。别为难她了。”李晔淡淡一笑,小婢女的脸更红了,行了礼就抱着东西赶紧跑开。跑了老远,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抹青色的侧影,端坐在一片水仙花旁,玉颜温润,秀质天成。 原以为广陵王已经是这世间少有的清俊男子,可跟这位郎君比起来,还是显得逊色了。 “让你久等了。实在是事情繁忙走不开。”广陵王步入花厅,李晔要起身行礼,广陵王伸手压着他的肩膀,在他身旁坐下:“不必多礼。身子可好些了?” 李晔点了点头:“我母亲在劝阿姐了,这两日她应该就会回来。” 李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望向旁边的水仙花:“她能明白最好。若不能明白,我也不会强求。郭氏入府之后,我非但不会冷待她,还会对她很好。” 这些道理李晔都明白,就是担心阿姐看不穿。但李慕芸不是他今日的来意。 “您要出征的事,为何瞒着我?” 李淳的眼神带了几分落寞:“如果你想知道,我能瞒得住吗?你这段时间,陷于温柔乡中,恐怕也无暇关心我吧?” 李晔心中一滞,欠身道:“是我的不足。” “你身子不好,需要静养,所以我让凤箫不要告诉你。你又有何错?先前你处处为我筹谋,已是殚精竭虑。这回,我想凭自己的能力做些事情,建功立业。难得皇叔没有阻止,所以你也不要阻止我。”李淳洒然一笑。 “可舒王虽与您有共同的目的,却未必愿意让您顺利建功。河朔三镇的兵马加起来有二十万之多,您率十万大军,仍是以寡敌众。此一去凶险预料,还请您不要一意孤行。” 李淳抿了抿嘴角,不悦道:“所以我选择与卫国公同行,他是沙场老将,经验丰富,必能助我一臂之力。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难道没了你,我就会一事无成吗?” 他这话有些尖锐,还有几分怒气。李晔看着李淳,眉心微蹙,久久没有说话。 “您在生我的气?还是在赌气?在长安城中您是广陵王,舒王再怎么样也会有所收敛。可是离开长安,到了沙场上,刀剑无眼,您的处境会变得凶险万分。这些您都知道吗?” “那又如何!”李淳忽然起身,声音也高了几分,“大丈夫畏畏缩缩的,几时才能成大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我成功了,便可以大权在握,不用再畏惧皇叔的威势!既如此,何妨赌一场?若败,我也心甘情愿!” 李晔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是被压抑了太久,不想要再隐忍。数年来,东宫一直处在舒王的高压之下,无法喘气。太子已经放弃了抵抗,看见舒王就退避三舍。只有广陵王不肯认命,还在奋力抗争着。可那样一棵苍天大树,要扳倒又谈何容易。 李晔想护着他,有种护着小鹰的心情。可鹰到底是属于蓝天的,总会想办法去翱翔。 “您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李晔妥协道。 李淳的眉眼弯了弯,单膝跪在李晔的面前,激动地捏着他的双肩。李晔点了点头,他就扬起嘴角笑,脸上的表情欢喜的像个孩子。 徐氏带着李慕芸回府,没有让下人通报广陵王,想给他一个惊喜。看到两人在花厅里相对而坐的这一幕,李慕芸的心蓦然收紧。李淳从没有这样看过她,这样的眼神,是在看一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极其想要得到他的认可。 她有时候都觉得,李淳娶她为妻,并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为了这个阿弟。他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李淳比对着她的时候还要欢喜。 徐氏看了李慕芸一眼,对她说道:“多亏你有这个阿弟。将来就算郭氏入府,只要有他在,广陵王心中总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李慕芸没想到连徐良媛都这么说,咬了咬嘴唇说道:“儿媳……明白。” “今后怎么做,就看你的了。”徐氏转身,李慕芸连忙行礼,目送她离去。 * 这日皇宫之中也格外热闹,太后在宫中设宴,给长平践行。长平自小养在太后膝下,太后年事已高,她却远嫁蔡州,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席上哭了几回。 李谟笑道:“傻丫头,你又不是不回来了。你都嫁人了,不是从前的小姑娘,快别哭了。” “皇叔不要笑话长平。”长平噘着嘴说道。 “好,皇叔错了,自罚一杯。”李谟端起酒盏,喝了一杯,“这下小长平不哭了吧?” 长平破涕为笑,回到虞北玄的身边,抱着他的手臂:“你看,我在宫中有这么多的靠山,你以后可不能欺负我。” 虞北玄抱拳道:“臣,不敢。” 长平得意地用手帕印了印眼角,舒王妃说道:“长平,你不是最喜欢月季花吗?这帕子上,怎么绣的是牡丹?” 长平将帕子拿起来看了看:“哦,我现在喜欢牡丹了。”说着看了含羞地看了虞北玄一眼,“牡丹国色天香,岂是月季可以比的。” “看来是淮西节度使送的了。”舒王妃了然地说道,眼睛却看向太子的席面,“我记得阿念也最喜欢牡丹花了。” 太子李诵神色如常,平淡无争。倒是李谟的神色微变,低声道:“好端端的,你提个外人做什么?” “非妾身故意提起,只是说道牡丹国色,难免想起当年阿念的生辰时,长安多少显贵人家送了东西到家里。其中有两盆名贵的牡丹,一盆姚黄,一盆魏紫,都长得极好。那盆姚黄是大王送的,另一盆魏紫却不知道是谁的手笔。”舒王妃笑盈盈地说道,好像只当一件陈年往事说起。 长平好奇地问道:“阿念是谁啊?” 坐在贞元帝身旁的韦贵妃慈祥地说道:“当年崔家有两个名动长安的美人,一位就是座下的舒王妃,另一位是云南王妃。不知折了长安城里多少贵公子的心呢。” 舒王妃谦虚道:“贵妃娘娘真是过奖了,妾身只是沾了阿念的光,真要说才情和相貌,还是阿念胜了许多。当年求亲的人踏破了家中的门槛,最后还是云南王抱得美人归了。” 长平仔细想了想那日去崔家参加寿宴时的情形,席间好像是确有一位妇人,容貌甚是出众,旁人都喊她王妃。她一向不将旁的人或事放在眼里,对那个妇人倒是印象深刻。那位好像就是骊珠郡主的母亲?这么巧,她也喜欢牡丹? 虞北玄不动声色地看了舒王妃一眼,不知她何故提起旧事。 席间,一个宫女不小心打翻了酒壶,酒水撒在了长平的裙子上,那宫女连忙磕头认错,长平怒道:“不长眼的东西,这可是我新裁的裙子!” 那宫女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来人啊,把她拖出去!” 立刻有两个宦官进来,将那名求饶的宫女拖出去了。席上那么多人,天子和太后在内,谁也没说什么。虞北玄知道长平素来骄纵,今日才算明白,她在宫中都是可以横着走的。 太后道:“你这裙子还是换下来吧,来人啊,送郡主去我宫中更衣。” “还是我跟着去一趟吧。”舒王妃从座上起身,走到长平的身边,亲切地牵着她的手,“免得小长平选不到合适的衣裳,又发脾气。” 太后点头道:“也好,你眼光好,长平一向听你的。” 长平向太后和皇帝行礼,跟着舒王妃离开了大殿。在去太后宫中的路上,舒王妃问道:“长平,淮西节度使对你好吗?” 长平闷闷不乐地说道:“好,也不好。若说好,我觉得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可若说不好,他该给的也都给我了。可我不是要那些,我要他的心。” 舒王妃拿过她手中的帕子,说道:“如果他的心在别人身上,又怎么会给你呢?” “婶母这是何意?”长平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舒王妃。 舒王妃淡淡笑道:“你就从来没问过他,或者看不出任何的端倪?” “婶母知道什么,快告诉我!”长平抓着舒王妃的手臂,着急地说道。 舒王妃让宫人都退远了一些,轻轻地在长平耳边说了一番。然后道:“我也只是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并没有求证过。你权且听听,自己多留个心眼。” 长平的拳头却握得啪嗒作响,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去过南诏,还跟那个骊珠郡主有过一段情?姓木的,竟然也喜欢牡丹花?这个贱女人,我找她算账去!”她将手帕扔在地上,用力地踩了两脚,气势汹汹地要走。 舒王妃一把抓住她:“你这么去质问,她要是一口咬定没有,你又能拿她如何?我虽是她的亲姨母,也见不得她跟她母亲一个做派。明明嫁了人,却还祸害别人家的郎君。” 长平被她这么一说,更加生气:“那我该如何做?” “你且试一试淮西节度使,不就知道了?” * 嘉柔坐在榻上看书,坐久了腿有些酸,就想改成盘腿的姿势。可是一张开双腿,她就“嘶”了一声,玉壶连忙问道:“郡主,您怎么了?” 嘉柔摆了摆手,她可没脸说哪里疼,估计要被玉壶笑话死。 “你最近留意着门房,若有南诏或者崔府的消息,直接拿来给我。”她吩咐玉壶。 玉壶应是,又说:“郡主还在担心南诏的事?郎君不是说了吗,吐蕃已经答应,短期内不会举兵。” 嘉柔摇了摇头:“吐蕃不安于室,这几年频频扰边,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压制住的?我只希望阿耶能够想明白,放下成见,那样或者还有一条生路。” “您要不要跟郎君商量?他见多识广,人又聪明,也许会有良策。” 嘉柔指着她说:“不许拿这些事去烦他。他要选官,那考试本来就难,他的身子也没痊愈。南诏的事,我们自己可以解决。” 这时,外面的人说:“郎君回来了。” 嘉柔对玉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玉壶向李晔行礼,然后说:“婢子去外面守着。” 李晔坐在嘉柔的身后,问她:“你跟玉壶在说什么?怎么一听到我回来,就不说了?” 嘉柔说:“只是一些生活小事,不要紧。你事情办完了?对了,徐良媛把阿姐接走了。”她连忙岔开话题。 李晔在广陵王府已经见到李慕芸,应道:“我已经知道了。”然后从背后抱着嘉柔,靠在她的肩头,耳语道:“昨夜你说疼,给我看看?” 嘉柔的指尖抖了一下,连忙避开他道:“不,不用了。” “你我之间,还忌惮什么?”他起身去掩了门,吩咐玉壶等人不要进来。这话怎么听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大白天关起门,还能做什么好事? 他们是在自己的院子里,下人们也不敢说什么。要是传出去,说她大白天就缠着夫君,她可真的没脸见人了。 嘉柔想逃开,却被李晔抓在怀里,除了双足的绫袜。那脚链上铃铛好像终于挣脱了束缚,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嘉柔只觉得自己裙下一空,他的手掀起了裙摆,低头仔细看着。 两根干燥温热的手指轻轻拨开花瓣,粉嫩的花萼和花心便一览无遗。 嘉柔咬着自己手指,见他温润的眉眼,不染一丝杂念。可光被他这样看着,她的身子就起了微妙的反应,只觉得气都喘不上来。 □□源源不断地溢出香蜜,李晔眸色暗沉,口干舌燥,有种想按住她的冲动,还是忍住了。 嘉柔合上双腿:“你别看了好不好……” “擦破了,有些红肿。”李晔下结论道。她那个地方本就异常娇嫩,近来房事频繁,自然是受不住了。 嘉柔连忙坐起来,用裙子遮住身下,嘟囔道:“都是你夜夜欺负我,当然如此。这两日你不许再碰我了。” 李晔笑着应好,去架子上取来药膏,在她的半推半就下给她上了药。嘉柔趴在他怀里,忍耐了好一阵,终于等他涂完,浑身都湿透了。 “四郎,你今日有心事?”嘉柔捧着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妨说给我听听。我未必能帮得上忙,可你也别总是自己憋在心里。” 李晔自认是个很会掩藏情绪的人,不想竟被她一眼看穿。 “其实也没什么,河朔三镇大乱,广陵王要出征平叛。我有些担心他。” 原来是这件事。她知道这场战事最后的结局,所以不是很担心。但上辈子是不是由广陵王带兵出征,她就不知道了。 “有玉衡先生在呢,你担心什么?”嘉柔轻松地笑道,“你与其担心广陵王,不如关心一下吏部的选官。你若考不上,我脸上也无光。我还想当个风光的官夫人呢。” 李晔抱着她,轻声道:“你已是郡主之尊,哪个官夫人有你威风?” “那不一样。郡主是阿耶给我的身份,官夫人是你给的。我也不求你能做三公,宰相那样的大官,起码当个侍郎,再不济像二兄一样,如何?”嘉柔仰头,认真地问他。如果李晔当官,或许可以改变李家的命运,改变他自己的命运。 因为上辈子,李晔是没有做官的。或许因为没有娶她,连家门都没有踏入,一直住在骊山。他的身体不好,可能英年早逝了。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心里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李晔则想起李淳曾许给他的三公之位,这丫头只是要他当个小小的侍郎,就这么小看他啊。 “是不是太难了?”嘉柔看他面色不霁,以为是自己为难他了,赶紧说道,“我也知道当官不容易,刚才是开玩笑的。只要你健康平安,我就知足了。不要有压力。” 李晔笑着看她,不语。有朝一日,会让她如愿的。 第71章 第七十章 过了两日,李家用纳妾之礼,正式让刘莺过门。纳妾的礼仪比娶妻简略许多,也没有大肆操办,只是让刘莺端茶认亲。郭敏一反常态,对刘莺十分亲切,还特意送了她一对金镯子。仪式之后,李昶便陪刘莺去了新的住处。 管家走到堂屋里,恭敬地说道:“相公,刚刚舒王府派人来,请夫人和三位娘子后日去馥园参加宴会。这是请帖。”他将手里拿的东西呈给李绛阅览。 李绛翻开请帖随意看了看,郑氏坐在他旁边问道:“我也去?”她有些意外,舒王妃可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大大小小的宴会从来没邀她参加过。其实不止是舒王妃,都城里大凡人家有应酬,都只会请王慧兰,郑氏这个主母就如同摆设一样。她出身不高,手中又没有实权,生的儿子又不怎么争气,自然没有人愿意跟她结交。 管家回道:“听那人的意思,夫人的确也在邀请之列。” “哦?那人可有说舒王妃为何举办宴会?”李绛合上请帖,问道。 “似乎是舒王妃为了给长平郡主践行。她一向喜欢热闹,每年都要在馥园举办好几场宴会,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了。长平郡主一向深得皇室的厚爱,舒王妃特意为她办了这次的宴会,都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受到了邀请。”管家据实已告。 李绛点了点头,让管家下去了。以舒王如今的权势,这宴会估计无人敢不去。 他看向身旁的郑氏,皱眉说道:“你甚少参加这样的宴会,多跟大娘子学些宴席上的礼仪,不要失礼于人前。” 郑氏低声应是,她早就想在人前露露脸,否则整个长安都只知道有一位宰相夫人,却无人把她放在眼里。今日终于等到这样的机会,当做见见世面也好。恰好李绛一直嫌她小家子气,这回可是她翻身的好机会。 李晔看到母亲的样子,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其实若是可以,他倒希望母亲和嘉柔都不去赴宴,舒王妃是个难缠的角色,她背地里为舒王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手段阴狠毒辣,绝不是良善之辈。可管家说的也没有错,舒王妃经常在馥园设宴,也极爱热闹,从前宴会上也没听说有何不妥之处。 反而若是拂了她的颜面,倒落人口实了。这宴会又非去不可。 刘莺过门,李绛了结了一桩心事,命众人各自回去,只把李暄单独留下。这次随广陵王出征的将领名单里,也有李暄的名字,他有些话要私下交代。 回去的路上,嘉柔一直在想事情。 她原本以为郭敏答应纳妾,是有别的目的。可今日坐在堂屋之上,郭敏的表现一派淡然,好像真心地接受了刘莺,偶尔两个人的眼神相撞,似乎还有几分默契。嘉柔有点搞不明白,这两人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另外舒王妃的宴会,牵扯到长平,总让她有种不安的感觉。那日在东市上,她因被顺娘连累,被迫与长平发生了冲突。长平若是去查她的底细,或者有好事之徒在长平面前说了什么,那么这一场很可能就是鸿门宴了。 她的那位姨母舒王妃,不像是良善之辈,本来也应该避开。可请帖里点名邀请了她们四个,其它三人都去,她若借故不去,恐怕会被解读成不给舒王府脸面。她自己倒也没什么好怕的,李晔却要参加选官了,舒王若想在背后动手脚实在是太容易。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得罪他们。 她不能仅凭自己的怀疑和猜测,就不去参加宴会。嫁到李家,以后少不得这样的应酬,总不能每回都躲开。也许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宴会罢了,一切都是她想多了。 李晔看她一直不说话,问道:“昭昭,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模样?” 嘉柔回过神,说道:“没什么,我还未去过馥园,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据说它占了长安四景,有关中第一园的美誉。你去过吗?” 李晔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远处:“馥园的原身是延光长公主的私邸,作为陪嫁送给了太子妃萧氏。后来长公主和太子妃相继出事,馥园也收归工部管理,几经周转到了舒王的手里,变成他的私人园林,较之长公主的时候风光更盛。我久闻馥园之名,却没去过。” “那我就代你去看一看,回来说给你听。”嘉柔笑道。阿耶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重生一世,越来越谨小慎微,现在连原本的胆色都没有了。她可是云南王之女,屈屈一个宴会有何可惧?上辈子跟长平打交道那么多年,没理由会栽在她的手里。 晚上,嘉柔躺在床上,等李晔等得有些困了。李晔还在东隔间里秉灯夜读,近来他睡得都很晚,想必要多读点书,应付吏部的选官。李晔要她先睡,她的眼皮一直往下掉,最后实在撑不住,就睡了过去。 李晔听到床上没有翻身的动静,知道她睡着了,便走到窗边,吹哨子唤来一只鸽子,然后将纸条绑在它的腿上,再放飞出去。 鸽子振翅,渐渐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 他虽然担心嘉柔的安全,也猜不到舒王妃此番设宴的意图,可宴会当日多派点人手盯着,总是能护她周全。 到了赴宴这一日,郑氏等人都精心打扮,尽量挑选出自己最华美的衣裳,尽量呈现出最好的一面。这种女人齐聚的地方,少不得攀比和暗自的较量。谁家得势,自然是珠翠满身,生怕别人不知。就算是不得势的人家,面子上也要装得过去。这些勋贵之家,不外乎皆是如此。 嘉柔提前到了郑氏的住处,就看到她浓妆艳抹,几乎将所有的金饰都戴在了身上,有些过于厚重。玉壶没忍住,侧头低笑,嘉柔愣愣地说道:“大家,您这是……” 郑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怎么,这样不行么?我问过大娘子,她说越隆重越好。” 嘉柔摇了摇头:“可您这样……还是我来帮您吧。”她说不出恰当的话,索性将郑氏轻轻推进内室,把她头上多余的金簪和宝钗都取下来,重新让苏娘挽了个得体的高髻,只选一个繁重的赤金步摇和几枚简单的花簪,再加一只镶嵌宝石的象牙篦。 重新梳妆之后,苏娘说道:“您别说,经过郡主这么一收拾,夫人像变了个人一样。” 郑氏看着铜镜中淡扫峨眉的妇人,妆容素雅,眉梢眼尾上挑,又有一丝威严之感。嘉柔说道:“大家只需捡一到两样得体的首饰就可以显示出分量。化繁为简,反而更耐看一些。在人前,越是威严,说的话越少,越让人猜不透您在想什么。” 她尽量说得委婉,郑氏也明白她的意思。若不是她提前来住处,自己那样出去,恐怕要丢人了。她心中有些羞愧,但到底婆母的身份摆在那里,也没明说什么感谢的话。 整日里拘在内宅,她又从哪里知道这些。 王慧兰和郭敏等在府门前,王慧兰正打算看郑氏到底打扮成什么模样,见到嘉柔扶出来的妇人,暗暗吃了一惊。郑氏哪有半点昔日在府中唯唯诺诺的模样,华服美饰,打扮得体,反而像是正经的主母,气质高贵。果然是人靠衣装。 她原以为郑氏听了自己的话,一定会打扮得珠光宝气,到时她再说几句,帮郑氏在马车上整理妆容,郑氏心中一定会感激。她不动声色就收买了人心。可居然被木嘉柔抢了先。 郭敏见到王慧兰挫败不甘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反正她今日就是跟着去看热闹的,也许更精彩的好戏还在后头。 郑氏走到两人面前说道:“走吧。” 她跟嘉柔乘一辆马车,王慧兰和郭敏乘一辆马车,另外带着各自的婢女和仆妇,还有随行保护的家丁随从,浩浩荡荡地向馥园行去。 今日馥园之外车水马龙,贵妇人三三两两的从自家的马车上下来,陆续进入园中。舒王府的下人在门口迎客,每个人都自报家门,然后被领到相应的席位上。 都城中别处的梅花都开始凋零了,偏此处园中的梅花依旧开得旺盛,如云霞一样,绵延不见尽头。听说是从山上移栽了晚开的梅树回来,才能见到如此光景。 李家一行人抵达馥园,陆续下马车,周围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都城里头,如今最显赫的就算李家了。一门有三位朝官不说,三个娘子的身份一个比一个显赫,而且皆相貌出众。就连出身不高,鲜少在人前露面的宰相夫人,也没有传闻中的那般不堪。在三个出众的儿媳衬托下,她也显得高贵不可亵渎起来。 嘉柔原本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在郑氏的身侧,但还是把位置让给了王慧兰。李家注重长幼有序,她身份最高,但辈分最小。人前还是让了王慧兰几分。 下人带着她们到设宴的厅堂入座,不少贵妇人都过来寒暄,王慧兰也一直在尽职尽责地提点郑氏。毕竟到了外头,郑氏就是李家的主母,若有行差踏错的地方,她们几个脸上也跟着无光。 嘉柔坐在案后,发现身旁竟然坐着卢氏和崔雨容,十分高兴。 崔雨容侧身过来,偷偷跟嘉柔说道:“你们家这阵仗可真不小啊,几乎全部都出来了。” 嘉柔小声问道:“舒王府请帖里把我们都请了。怎么,崔家只请了你跟舅母吗?” 崔雨容点了点头,环顾四周:“你看看,不止是我们家,别人家里嫡子多的,也只请了一两个。就你家的席面是最多的,果然是宰相府第,不同凡响。” 这情形看着像是恭维李家得势,可是细想想,却是要针对李家一样。否则唯独他们全家女眷出席,连从不邀请的郑氏也在列,又是什么道理? 嘉柔心头的预感更加不好,听得前面有人说:“舒王妃,长平郡主到。” 第72章 第七十一章 在座所有人都起身相迎,舒王妃扶着婢女,跟长平一路谈笑而来。她穿着华贵的织锦绮云裙,梳着留仙髻,头上插着七尾凤簪,富丽端庄。好像才发现已经到了摆设宴会的地方,对众人笑道:“不用多礼,都坐下吧。” 长平郡主就坐在她的身旁,头戴花冠,穿着紫色的金丝纹绣飞鸾襦裙,手挽薄纱绣海棠花的帔帛。她本就是极艳丽的长相,华服加身,便轻易压过了众人,成为全场的焦点。她向来习惯于接受赞美,眼高于顶,可她眼角的余光落在嘉柔身上时,还是免不得暗自较量一番。 嘉柔只穿了一件小团花的襦裙,头上的花草簪子虽是赤金的,也镶嵌了宝石,可在一堆花枝招展的女人中,还是显得素净。但她凭着天生丽质和眉间的少许英气,仍是显得十分特别。 这个就是虞北玄心里的人吗?长平的手在袖中握了握,反正今日就会有分晓。 坐下以后,舒王妃的目光在席间梭巡了一圈:“怎么没看到广陵王妃?”身边的婢女连忙回道:“广陵王府派人来送信,说广陵王妃身体不适,所以没有来赴宴。” 舒王妃应了一声,心中却在暗笑。前日郭氏入门,广陵王宿在她那处,据说翌日睡到快日上三竿才从屋里出来。广陵王一向自律,以前从未有过懒起之事,广陵府上下都对此事议论纷纷,显见这位郭氏得宠。李慕芸向来是独房专宠,怎受得了这个,自然是留在广陵王府处处盯着,无心来参加宴会了。 席间有妇人说道:“听说长平郡主明日便要离开都城了,不如我等敬长平郡主一杯酒,愿郡主平安抵达蔡州。” 舒王妃应道:“此话倒是甚得我心意。今日长平还送来了自家酿的葡萄酒,口味很是特别,希望大家都能尝一尝。来人啊,将酒端上来。” 一群婢女端着银制的酒壶鱼贯而入,跪在每一个席案旁边,为宾客倒酒。嘉柔看见这酒的色泽比一般葡萄酒深许多,而且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香味。 “来,大家举杯。”舒王妃端起酒杯,对长平说道:“借此美酒,愿长平此去,一路平安。” “多谢婶母。”长平和舒王妃交换了眼神,各自饮尽杯中酒。 众人也纷纷饮酒,嘉柔先抿了一口,方才明白那股独特的味道为何。这是虞北玄亲自酿的酒,唤做烈焰。他对天底下的酒都颇有研究,所以嘉柔也耳濡目染。这种酒只需一杯便可放倒一个不胜酒力的成年男子,连虞北玄那样千杯不醉的人,也只能喝到五杯,足见其烈性。 它以葡萄和蔗汁为原料,添加了接骨木花和茴芹,所以酒中有股特别的香气。若用枳椇子和葛根花中和,烈度则会大大降低,寻常人饮也没有问题。但她这杯,就只是烈焰兑了水而已。 崔雨容喝了酒,问道:“姑母,这葡萄酒的香味很特别,好像还加了枳椇子和葛根花?” 舒王妃笑着道:“二娘的嘴巴倒是灵得很。这葡萄酒原名烈焰,是十分烈性的酒,但也极甘醇。为了中和烈性,特意加了你说的那两样,也是让酒更易入口。不过,你们可不要贪杯啊,很容易喝醉的。” 座上的众人都笑起来,纷纷议论起这闻所未闻的酒来。 枳椇子和葛根花都是无色无味的,一般人觉察不出。可嘉柔对烈焰太熟悉了,还曾经误饮过。想来其它人的酒都是添过枳椇子和葛根花的,唯她这壶,是烈焰兑了水,一两杯足以让她不省人事。 舒王妃和长平到底要干什么?嘉柔索性将计就计,在席间贵妇人们的频频劝酒下,接连饮了两杯。 两杯过后,嘉柔按着额头,身体摇摇晃晃的,嘟囔道:“我,我好像喝醉了……”然后一下子趴在桌子上,再也不动。崔雨容见状,倾身用力地摇她:“嘉柔,你怎么了?” 嘉柔在案下抓了抓她的手指,在她掌心快速写道:装的。 崔雨容一怔,不知她为何要装。卢氏和郑氏等人都回头看她们,郑氏道:“怎么才喝两杯就醉了?怪不得平日里四郎不让她饮酒,这酒量实在太浅了。” 座上的舒王妃见嘉柔果然中计,假装意外道:“是啊,我听说云南王的酒量好得很,还以为虎父无犬女。来人啊,快扶郡主去厢房休息,再命厨房熬制醒酒汤送过去。看来这酒还是太烈了,不能再饮,再换些温和的清酒来吧。” 婢女们又应声进来,换下酒壶。两个婢女扶着嘉柔离席,郑氏等人都没觉察出异样,继续与众人谈笑风生。 崔雨容觉察到不对劲,本来欲与嘉柔同去,但嘉柔离去前却按了下她的手,她便没开口。难道是嘉柔的酒有问题?她刚才闻着味道,似乎与她的不同,香味更浓烈些。这馥园可是舒王的地盘,何人胆大包天敢在这里动手脚?嘉柔自小长在南诏,又与都城里的人没什么往来。 不过嘉柔向来主意大,上次王承元的事都是她帮忙解决的,所以崔雨容反倒相信她能够应付,没那么担心。 嘉柔也不知道被婢女搀着走了多久,拐过多少回廊,人声渐远,地方也越发僻静,终于停下来。在她左边的婢女说:“你去看看厨房的醒酒汤准备得如何,我来服侍郡主就可以了。” 右边的那个婢女应声离去, 婢女扶着嘉柔进了房间,让她躺在床上,观察了片刻,将她宫绦上系着的一块玉佩摘下,拿到外面。 嘉柔听她唤来什么人,说道:“把东西送过去吧。” 她们把她灌醉,又取走她的玉佩,是要给什么人?嘉柔的第一反应是虞北玄,可转念想了想,虞北玄是舒王的人,又是长平所爱。长平怎么可能让虞北玄来与她私会?那便是试探? 婢女又回到床前,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嘉柔,说道:“骊珠郡主果然是这世间难得的美人,怪不得男人各个都为您倾倒。您可不要怪我,谁让您得罪了王妃呢。” 说着,她从腰间摸出一粒药丸,要塞进嘉柔的嘴里。嘉柔对那药丸的味道很熟悉,竟然是回春丹!她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擒住婢女的手腕。婢女吓了一跳:“你,你没醉!” 她正要开口叫,嘉柔一个手刀劈在她脖颈上,她瞬间倒在了地上。 既然要喂她回春丹,肯定还有后招。嘉柔下了床整理衣裳,看到玉壶从窗子爬了进来。她赶紧走过去,抓着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郡主,您没事吧?”玉壶关切地问道。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嘉柔摇了摇头,若是舒王妃有所预谋,玉壶应该到不了此处。 玉壶解释道:“婢子本来正和宝芝她们呆在宴会附近的花厅里,忽然有个人把婢子叫走,秘密带到这附近。她要婢子来救您,自己先走了。婢子知道您有危险,也没想那么多,直接就赶来了。” “现在没时间解释,你来帮我。” 嘉柔将回春丹喂进了那个婢女的嘴里,再和玉壶合力将她搬到床上,放下床帐。然后两个人从窗子翻了出去,过了会儿,果然听见开门的声音。 一个满脸麻子,衣衫不整的男人,搓着手往床边走去:“美人,小美人我来了……” 后面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嘉柔拉着玉壶,绕到水榭后面,隐在花丛中。她们不敢走得太远,怕周围还有舒王妃的眼线,打草惊蛇。玉壶气得浑身发抖:“岂有此理,她们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是想害郡主吗?” 这场宴席根本不是为了给长平践行,就是冲着嘉柔来的。怪不得舒王妃要大张旗鼓地请那么多人,连郑氏都请到了。想来是要让她身败名裂,不容于李家。 刚才那男人一看就是地痞无赖,恐怕不知她的身份,是被故意放进来的。她堂堂一个郡主,被这种人玷污,李家和云南王府都会蒙羞。就算最后那无赖被处死,她的下场也是可想而知。脸皮薄一点的女子,自尽都有可能。 依嘉柔对长平的了解,这种毒计不会出自长平之手,那便是舒王妃的主意了。舒王妃到底为何恨她至此?竟要这般处心积虑地毁了她。 那边拿了嘉柔玉佩的人,赶紧把东西送到长平郡主的婢女柳絮手里。 柳絮本是宫中的女官,此番特意被太后派到长平的身边照顾,见识非一般的婢女可比。她之前就觉得不该这么大张旗鼓地试探使君,王妃恐怕还有别的心思,奈何郡主不肯听。万一使君真的来了,到时候郡主要如何收场?郡主心思单纯,怕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而且,若那位骊珠郡主真是使君的心上人,她有个三长两短,使君知道郡主也牵扯其中,还不恨死郡主了? 犹豫之中,她没有马上把玉佩送出去,而是留了个心眼,派人到内宅去打探。 不久,派去的人回报:“骊珠郡主是喝醉了,在偏僻的湖心小榭休息。不过,好像有个不三不四的男人跟了进去,听着里头的动静不太对劲。未免惊动它人,我便先回来了。” 柳絮抓着手里的玉佩,心道果然如此。 “你下去吧。” 宴会的地方,正在击鼓传令,十分热闹。长平看到柳絮进来,以为她已经把东西送出去了,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直到柳絮俯身她耳边说:“郡主,出事了,您来一下……” 长平神色不变,对舒王妃道:“婶母,我去整理下妆容。” 舒王妃笑着点了点头,假装继续看场中的热闹。这个时候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就算长平发现了什么,也无力回天。她先前只跟长平说了迷药的事情,后面皆是她暗中的安排,连长平也不知道。 那日她故意跟长平说得虚虚实实,便是借长平的手,一起毁掉木嘉柔。木嘉柔跟年轻时的崔清念实在太像了,她只要看到,就难以抑制心中的恨意。 她一直以为,李谟对崔清念没有动过心。可直到那日,她去李谟的书房送东西,无意中听到齐越和内卫的对话,要内卫秘密到南诏去。万一吐蕃进攻南诏,便不惜代价将崔清念救出来。 齐越跟崔清念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奉了李谟的命令罢了! 李谟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她面前掩藏得多好!枉她为了李谟做那么多事,从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到双手染满鲜血。他对她始终是不屑一顾。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只能证明他对崔清念动过心,而且一直没有放下。 如果当初没有那场意外,是崔清念嫁了他,他会舍得让她做那些肮脏的事吗?只怕唯有小心呵护,还会为她寻来全天下最名贵华美的牡丹。 凭什么崔清念就是花,而她就是草!她恨南诏太远,她的手根本伸不进去。只能对木嘉柔下手。木嘉柔跟她母亲一样,都是个祸害。只有毁掉她,崔清思才能出心中的这口恶气! * 长平跟着柳絮走到外面,柳絮将玉佩拿给长平,说道:“郡主,您怕是被舒王妃利用了。这玉佩万万不能送。” 长平看到那玉佩上刻的是花开富贵的纹样,瞬间明白了什么,手指收紧:“我猜到了。那日他盯着绣着牡丹的手帕看了很久,我以为他是要买来送给我,满心欢喜。原来是想起了另一个喜欢牡丹的人,我早该知道……” “郡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舒王妃只怕另有所图,她还让一个男人……总之您亲自去水榭那边看看就知道了。”柳絮说道。 长平脸色一沉,怔怔地看着柳絮,然后大步往前走。她其实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可此刻,忽然浮起一阵害怕的情绪。虞北玄极讨厌被人算计,而且十分护短。若知道她跟舒王妃合谋,害了他喜欢的女人,那她这辈子都别想在靠近他。 长平一路走到了水榭外面,听到里面的声音,分明是男人在跟女人交欢。男人还说:“你怎么这么浪啊?还想要?明明刚才看见一个绝色美人……算了,你也马马虎虎吧。” 接着又是一阵孟浪的声音。 长平用力地推开门,看到屋中衣物散落一地,叫柳絮过去掀帐子,不堪入目的画面便映入她眼中。她侧过头,还没看清楚男人身下的女人是谁,外面已经响起舒王妃的声音:“这门怎么开着?” 来得好快!就算她把玉佩送出去,这个时候也没到虞北玄的手中。她果然是被舒王妃算计了! 不久前,有人告诉崔清思,长平郡主往这边来了。崔清思便故意提起:“也不知嘉柔如何了?我放心不下,还是去看看她吧。” 郑氏闻言,连忙说道:“怎敢劳动王妃,老身去看就可以了。” 崔清思笑着说:“不打紧,我怎么说也是嘉柔的亲姨母,照顾不周没法向她阿娘交代,便跟夫人同去吧。” 王慧兰和郭敏见状,自然也一起来了。卢氏和崔雨容,另有几个阿谀奉承的妇人,借口要观赏馥园的风景,实际上也一路跟着她们到了水榭这边。崔雨容发现水榭偏僻,更觉得奇怪,不是说把嘉柔送到厢房吗? 水榭内,长平转过身,便看见浩浩荡荡的十几人走进来,身子瞬间僵住。她是恨,是妒,恨不得木嘉柔立刻消失,可不是这样!绝不是这样的! 崔清思看着满地狼藉,故作惊讶道:“长平,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在这里?” 长平沉着脸没有说话,郑氏的脸色已经变了:“床上,床上有人?” 她刚说完,一个相貌甚陋的男子便从床上跌了下来,只穿裤子,惶恐地看着四周。年轻的女眷都转过头去不敢看他,但众人都猜到发生了何事。 崔清思斥道:“大胆狂徒,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男人更是惊慌,话都说不清楚:“我,我只是看到这里有个醉酒的美人,我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崔清思命人进来,将他拖出去关押。 身后有妇人道:“天啊,床上的不会是……骊珠郡主吧?” 郑氏踉跄了两步,幸好及时被王慧兰扶住。王慧兰虽然面上镇定,可心中也已经乱了。她是不喜木嘉柔,可如此丑闻在众人面前闹开,李家颜面何存?她们也会跟着蒙羞。 崔清思露出担心的神情,命婢女去掀开床帐。她心中想的是,只要再过一会儿,木嘉柔便会身败名裂,到了明日,整个长安城都会传她被一个地痞无赖般的男子玷污了清白,而且服用回春丹的丑态,也会暴露在众人面前。 崔清念不是李谟心上的白月光吗?她便要狠狠地糟蹋她的女儿。 “咦,怎么这么多人在这儿?”众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崔雨容回头,高兴地叫到:“嘉柔!”她刚才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生怕床上的是嘉柔,生怕自己没能阻止。此刻看到人好端端地站在那儿,才彻底放心了。她就知道,嘉柔一定有法子对付的。现在她也已经看出来,今日的事,根本就是一个局。 嘉柔走到满脸震惊的崔清思面前,看着那跟阿娘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笑着说道:“姨母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看我?刚才我喝了醒酒汤,觉得好些了,便出去转一转。这馥园果然名不虚传呢,姨母早该请我来了。” 崔清思笑得有点勉强:“你没事就好,你大家还很担心你呢。”而心中想的却是,木嘉柔怎么会没事?她明明喝了酒,下人也来禀报事情成了的。 郑氏原本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看到嘉柔出现,魂魄终于回到身体里。她简直不敢想象,若今日出事,四郎会如何,李家会如何。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处心积虑的算计? 那边,床上的婢女药效还没退,崔清思为了防止她胡言乱语,对众人说道:“这里乱七八糟的,我们还是出去说话吧。” 嘉柔故意问她:“姨母,我才走一会儿,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是不要听了,怕污了大家的耳朵。我稍后自会命人处置。”崔清思说着,已经让众人往外走。她身边的婢女自去床前守着。 这一场宴会最后草草结束,稍微有点眼力劲儿的人,都知道今日的事有些蹊跷,不敢久留是非之地。 长平本要去质问崔清思,却被柳絮拦住。已经是死无对证,而且酒还是长平自己送上门的。长平知道自己一时起了歹念,被崔清思利用,事到如今,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便在柳絮的劝说下,上了马车。 她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看着馥园的牌匾。身在帝王家,怎会不知人情的凉薄。所有人对她好,都是有目的的,可笑的是她曾经也以为有真心。 马车驶出去没有多久,忽然又停下来,车夫在外面说道:“郡主,有人找您。” 长平没想到木嘉柔竟敢主动找上门来,两人走进了旁边的一条巷子里。 “那玉佩是我的东西,请你物归原主。”嘉柔伸手说到。 长平盯着眼前的女子,对她的感觉一下变得很复杂。今日差点帮着崔清思害了她,可她跟虞北玄,应该是有私情的。 “没错,今日是我跟舒王妃联手设计你,想试探虞北玄的真心。可后来的回春丹和那个男人的事,我并不知情。”长平说道,“你们曾经在一起过。没错吧?” 嘉柔收回手,笑了笑:“郡主倒是坦诚。就算我跟淮西节度使认识在先,有些交情,但我们已经各自婚嫁,断了联系。而郡主却因自己的嫉妒心,险些酿成大错。如此,还能讨得他欢心?” 嘉柔一下戳中了长平的痛处,长平说道:“你终于肯承认了。” “我承认又如何?不过是些陈年往事,我早就忘了。你现在是他的妻,真心喜欢他,便好好与他过日子。你想过没有,若舒王妃派人到他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了什么,他真的来了,我们会是什么下场?身败名裂的岂止我一人,他会被舒王厌弃,被李家针对,甚至被徐进端等人踩在脚底下,跌落到泥土里。这些,你都没关系吗?” 长平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她也无力为自己辩白。当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哪里想到那么多。现在却是一阵阵地后怕。舒王妃怎么可以借她的手,毁了她的男人! “无论你怎么想,舒王妃都在利用你的嫉妒心,差点害了他。淮西节度使如今是什么地位,你心里应该最清楚,多少人盯着你们,嫉妒你们。你若真心为了他好,就别拖后腿和找麻烦。而且我喜欢的人一直是我夫君,绝不会跟你争。所以那些莫须有的流言,你以后还是别相信。” 长平闭了闭眼睛,将玉佩取出来,交还给嘉柔。嘉柔取了玉佩,头也不回地走出巷子。她一顿话把长平给说晕了,让长平把注意力放在虞北玄身上,而没有追究她跟虞北玄早就认识。等长平回过神来,说不定还是想杀了她。当然先溜之大吉。 今日的事,总算有惊无险地渡过。她和舒王妃,长平和舒王妃,都算彻底撕破脸了。 她还在意那个去通知玉壶的人。馥园肯定有舒王妃的眼线,那人居然能不动声色地把玉壶带来,说明有些本事。可她到底是谁的人呢?舒王妃把虞北玄拖下水,就不怕舒王知道了找她的麻烦?舒王妃到底为何这么恨她? 这些谜团,她暂时都无解。 王慧兰将郑氏送回住处安顿好,从郑氏的住处出来以后,看到郭敏在外面等她。 郭敏说:“今日的事,大嫂怎么看?” 其实王慧兰也没想明白。那个宴会,绝对是个圈套。能在馥园下手的,只有长平郡主和舒王妃。长平郡主也就罢了,舒王妃可是木嘉柔的亲姨母,有什么理由去害她? “我听说,南诏民风比长安开放,私定终身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四弟妹以前会不会跟淮西节度认识,因此惹到了长平郡主?长平郡主深得盛宠,惹上她绝不是什么好事。” 王慧兰也听到过一些流言,还以为是捕风捉影,可似乎唯有此方能解释。 “怎么,二弟妹想做什么?”王慧兰问道。 郭敏轻轻笑道:“大嫂应该把今日的事,好好跟大人说一说。不是么?”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崔雨容一直在马车上等嘉柔,生怕长平又找她的麻烦。等嘉柔顺利返回,崔雨容立刻抓住她的手臂问道:“你快说清楚,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嘉柔便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给她听。崔雨容觉得难以置信:“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姑母在背后策划?她为何要这么做?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舒王妃对崔家兄妹一向亲厚,素日里是个慈和的长辈,就算不喜欢嘉柔,也不至于下此毒手。有什么比毁掉一个女子的清誉更致命的?何况今日都城里有头有脸的夫人几乎悉数到场,事情闹开,嘉柔不可能再在长安立足。 嘉柔摇头道:“不会有错,我亲耳听到那名婢女说出舒王妃。何况你也看到她刚才在水榭之中的反应,更像是急于销毁罪证一样,明显的做贼心虚。恐怕她平日都是装样子,不过要依靠崔家给自己撑腰,才会对你们照拂有加。你可不要被她骗了。” 崔雨容仔细想了想,父亲到地方出任以后,姑母来家中的次数好像是明显少了许多。而且听说姑母原本要阿兄考官时选户部和工部,阿兄没有听,她就很不高兴,还跟母亲数落阿兄。现在想来,正如嘉柔说的,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可你还是太冒险了,孤身进入她们的圈套。万一她们想出更恶毒的招数,你要如何应对?”崔雨容责怪道。她若知道会发生水榭里的一幕,说什么也不会依嘉柔的,让她只身去冒险。 嘉柔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总归内宅之中,不可能藏着千军万马。凭她的身手对付几个普通的男子都不成问题,更不用惧怕屈屈两个婢女。只有弄清楚他们要干什么,谁是主谋,以后才能多加防范。 “表姐,你怎么知道宴会上饮的酒添加了那两位中药?”嘉柔好奇地问道。 崔雨容回答:“之前王公子和阿兄恰好说过这烈焰,不是市面上所卖的酒,而是淮西节度使自己酿的,然后赠了一壶给王公子,还特意说了如何中和酒性。我两种都尝过一点,原酒味甘而烈,添加两味中药的味淡而有些涩。所以才向姑母求证。” 原来如此。看来虞北玄与王承元,崔时照和王承元之间的关系都不简单。王承元上辈子能平安逃回幽州,想必也是有贵人相助,根本都不需要她操心。 马车一路飞奔,从闹市转进了坊巷中,外面的人语声越来越小了。崔雨容忽然问道:“嘉柔,你刚才说长平郡主想试探你跟淮西节度使,难道你们之间……?” 嘉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将他们三个的事大致交代了一番。 “我小时候在李家见到四郎,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可那个时候,我不知是他,李家的人对我又不好,所以婚约定下后,一直都很排斥。很多年后在阳苴咩城的马市上遇到虞北玄,我动了心,曾想背弃婚约跟他在一起。可那时南诏内忧外患不断,我不能自私地一走了之,便跟他一刀两断。后来嫁给四郎,知道他是曾经的故人,我便一心一意地待他,再无其它念头。” “怪不得你动心,这两位都是人中龙凤。你已然放下,却不知道淮西节度使是怎么想的了。”崔雨容握着嘉柔的手说道,“今日真的好险,你福大命大,躲过一劫。但我总觉得今日的事,还没有结束。回去后,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嘉柔点头应好。她知道若跟郑氏一道回去,郑氏肯定会在马车上追问不停,所以寻了个借口跟崔雨容在一起。但回到李家以后,免不得要为今日的事,给李绛和郑氏一个交代。 到了崔家,车夫在外面说道:“娘子,已经到了。” 崔雨容应声掀开帘子下车,人还没站稳,就看到另一辆马车正匆匆驶来,驾马的人是云松。他对车里的人说:“郎君,看见崔家娘子的马车了。郡主应该也在上面。” 李晔道:“我下去。”他已经从张宪那里,知道馥园所发生的事。他此前一直没有把舒王妃当做威胁,也小看了长平的心思。所以自古女人都无法成大事,皆因太感情用事。舒王妃以为拉长平郡主下水,便能全身而退,舒王又岂是那么好戏弄的?至于长平……自有虞北玄会教训。 嘉柔听到马车外面云松的声音,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直到响起崔雨容和李晔的说话声,她才赶紧下车,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李晔站在她面前,一身月白长袍,头顶挽髻,眉目疏朗。 “我未看见你与母亲她们一道回府,放心不下,故来接你。”他温和地说道。 嘉柔在他的凝视下,莫名地有几分心虚。难道馥园发生的事,他都已经知道了? 崔雨容笑着把嘉柔推到李晔的面前:“那我就把人平安地交给你了。天色不早,你们赶紧回去吧。” 李晔行礼谢过,牵着嘉柔上了自家的马车,然后跟着坐了进去。坐稳之后,他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吩咐云松驾车回去。 一路上,他不说话,只是侧目看着窗外。嘉柔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在生气?馥园的事,你都知道了?” 李晔不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到她身上。他的性子一向沉稳内敛,情绪不会大悲大怒。这样面无表情,已经是很生气了。 嘉柔的声音更小:“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你尽管说出来,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李晔忍了一路,忽然抓着她的手,将她拉到面前:“你也会怕?昭昭,你为何明知那是陷阱,还要以身犯险?你是骊珠郡主,云南王之女,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勇。但你也是个女子,是我李晔之妻。你可有顾及过我的感受?” 嘉柔看着他双眸如浓墨一样化不开,眉头紧蹙,不由地伸手抚上他的眉心,喉头一紧,只吐出“对不起”三个字。李晔搂着她的腰,将她箍在怀中,不由分说地吻住她的嘴唇。 他也不全是在怪她,还有自责。纵然已经提前做了准备,却还是做不到算无遗策。那宴会上的酒,便是他没有算到的。虽然后来及时补救,嘉柔也聪明地自救,但只要想到那个舒王妃的下作手段,他心头便掠过一阵寒意。 她竟恨嘉柔至此,竟恶毒至此。 李晔离开嘉柔的唇瓣,改将她抱紧在怀中,轻轻地靠在她的头顶:“答应我,以后再遇到任何危险,先想着保护自己,想着我在等你。” 嘉柔的脸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伸手抱着他的窄腰,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你怎么对馥园内发生的事情那么清楚?” 李晔顿了一下,编道:“因为广陵王府的探子埋伏在馥园,所以我才知道。” 嘉柔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可是四郎,今日广陵王府的人一个也没有来。广陵王的探子埋在馥园,干什么?” 李晔被她问住,有些头疼,继续编道:“他们原本有别的任务,见你遇险,便顺道出手相助。” 难怪那个领玉壶来的人,半路又走了,想来是去做别的事了。广陵王上辈子要杀她,这辈子几次三番帮她和云南王府,命运这东西还真是玄妙。 嘉柔终于没有再问,只是静静地趴在李晔的怀里。舒王妃找来的那个男人又矮又丑,满脸麻子,她只要想到就倒胃口。对于她这样极重外貌的人来说,被那种恶心的东西玷污,还不如死了痛快。 李晔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当她是累了,轻轻地拍她的背,像在床上哄她睡觉的时候一样。嘉柔原本精神尚可,闻着他身上淡雅安然的气息,又被他拍得极舒服,最后竟真的睡过去了。 等到了李家,她还没醒,李晔便把她抱下马车。府中管事在门边等着他们,见李晔进来,便说道:“四郎君,相公要见郡主。” 李晔低头看怀里熟睡的人,然后压低声音:“告诉父亲,稍后我便去见他。” 管事愣了愣,声音也变小:“可相公要见的是……” “你尽管回去复命,有事我来承担。”李晔淡淡地说完,然后就抱着嘉柔进去了。 管事的看着李晔离去的背影。按理说这四郎君的性子向来温和,可不知为什么,竟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让人不得不按照他说的去做。 * 长平回到府中,下人们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左右都没有虞北玄的身影。她松了口气,想是消息还没有传回来。她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走进内室,就看见虞北玄正襟危坐于榻上,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你怎么都不出声?”她摸着胸口道。 虞北玄侧头看她,冷冷地说:“我酿的那些烈焰,你拿去做什么了?” 长平看到他的褐眸之中翻滚的情绪,不由地心悸,说道:“今日舒王妃在馥园设宴为我践行,我拿着酒去分给众人喝。她们都说好喝……” 虞北玄怒拍桌案,长平闭上眼睛,往回缩了一下。 “你以为我不知道馥园发生何事?你如今越发能耐了,竟然帮着外人算计我!你可知我如今的处境,站得越高,摔下来越是粉身碎骨。若今日当真发生什么,你我能全身而退?愚蠢!”虞北玄质问道。 长平早就知道自己错了,只不过生性骄傲,不肯轻易承认,仍挺直身板为自己辩解:“我只想知道你听说她有危险是什么反应,又不是真的要害你们。一切都是舒王妃的策划,我以后不与她往来就是了。” 虞北玄见她说得轻描淡写,霍然从榻上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长平以为虞北玄要打她,连忙伸手挡住自己的脸,却听到他说: “你听好,我不喜欢愚蠢的女人,所以下面的话只会说一次。你既然嫁给我,便不再是宫中受到万千宠爱的长平郡主,而是淮西节度使的妻子。你在外的一言一行,都将影响众人对我的看法。诸如今日之事,总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到时候李绛怎么看我?圣人怎么看我?舒王又怎么看我?” “我……”长平一时语塞。 “平日关起门,随你如何任性,我都不会管。但是长平,我如今走在钢丝上,一不小心就会掉落,摔得粉身碎骨。上回你招惹了徐进端的妾室,让他一气之下再不与我谈合作之事,我便罢了。这回又用一个有夫之妇来试探我,险些成为别人的棋子。你这性子若不改,还是留在长安,不用再跟我回蔡州了。”虞北玄说完,拂袖就要出去。 长平急得一下抓住他的手:“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你对我一直很冷淡,我以为你还喜欢她,一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事后木嘉柔来找我说了很多话,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虞北玄心中一动,淡淡地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我那么做是在害你,她一直喜欢的是他夫君,不会跟我争。”长平抱着虞北玄的手臂,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如果柳絮今日带着她的东西来找你,你会去救她吗?” “假设的问题,我不回答。明日还需赶路,你早点休息。”虞北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直到走进院子里,他才松开袖中握紧的拳头。事实上,在长平送东西回来之前,他已收到消息,舒王妃要对付嘉柔。 今日舒王在宫中议军情要事,自然无暇他顾,正是舒王妃动手的好时机。 虞北玄本已经策马前往馥园,半路被舒王的人拦阻,生生将他逼了回来,但他还是派了常山过去。只不过常山说,他们的人在馥园中,被人莫名地阻拦,所幸最后危机化解。 可她对长平说的话却字字如针扎在他的心上。她说一直喜欢李晔,那他算什么?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许下的海誓山盟算什么?他有哪点比不过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主上,齐越来了。”常山走到虞北玄的面前说道。 虞北玄暂时平复心绪,去见齐越。齐越行礼,让他屏退左右,然后才说:“不日广陵王就要率大军前往河朔地区。若此番他立功,收归三镇,必定会实力大增。舒王的意思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广陵王就不用回来了。此事大王不放心交给其它人,只能托于使君之手。” 舒王竟让他杀广陵王!虞北玄犹豫道:“可我若擅离封地太久……” “使君放心,舒王自有安排,无人会发现的。只需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广陵王除去,太子不足为惧,舒王便没有任何障碍。使君飞黄腾达便指日可待了。” 齐越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是容不得他拒绝了。 虞北玄只能道:“借你吉言。” 第74章 第七十三章 李晔将嘉柔抱回房中安置,嘉柔搂着他的脖颈不愿放手,他便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乖,我去去就来。”然后将她的双手放在了被子里。 嘉柔喃喃地说道:“四郎……你别生气……” 他绷紧的下巴终于缓和,露出一抹笑意:“好,不生你气了。”说着,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乖乖睡觉。” 嘉柔好像终于睡得踏实了,没再有动静。 玉壶和秋娘在旁边看着,也不由地面带微笑。郎君眸中的温柔,蔓延到眉梢眼角,如春风送暖,说不出的和煦。玉壶本来还为郡主今日的遭遇而愤愤不平,想找郎君告状。可看到这个情形,也没那么生气了。 还是等郡主醒来,自己说给郎君听吧。到时郎情妾意,免不得要好好温存一番。 李晔起身,吩咐她们好生照看嘉柔,自己负手出门,前往郑氏的住处。 刚才管事并没有说父亲在何处,他猜测定是母亲和两位嫂嫂跟父亲说了什么,父亲眼下应该在内宅中。 郑氏的住处,梅花已谢,几株杏花开始冒出花骨朵,有了丝春意。李绛坐在屋中喝着茶汤,王慧兰和郭敏刚从此处离去,眼下只有郑氏作陪。郑氏原本也想在回来的路上好好问问嘉柔,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嘉柔借口去送崔家娘子,避开了她。 回府之后,李绛又跟王慧兰,郭敏一道过来,阵仗弄得有点大。李绛竟然问她,木嘉柔在南诏时,是否与淮西节度使有染,此事她是否早就知情。 郑氏心里咯噔一声,派去南诏的人至今还未回来,她心中就算怀疑,也不能凭空捏造,便如实告诉李绛不知。李绛面色凝重,派人去府门前守着,说等嘉柔回来,立刻带到此处见他。 刚才管事的来回话,四郎君和郡主已经回府了,可是迟迟不见人过来。 郑氏只是个见识浅薄的内宅妇人,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而且李绛从前绝不会插手管内宅的事,此番亲自过问,透着些许不同寻常。终于,苏娘在外面说道:“相公,夫人,四郎君过来了。” 郑氏还未说话,李绛已经放下茶碗道:“让他进来。” 李晔站在二人面前,行礼之后说道:“嘉柔今日受了惊吓,我让她好好休息,父亲有什么要问的,我来回答。” 李绛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跟淮西节度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用的是肯定的口气,已经认定了嘉柔与虞北玄之间有些过往。这本来是内宅的事,可是虞北玄这个人,如今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李绛不得不问。 李家在朝堂上一直保持中立,对于李绛来说,完全投靠哪一边,都有失败的可能,不如明哲保身。虞北玄是舒王最看重的人,自己的儿媳若跟他有不清不楚的关系,甚至可能影响到李绛在朝堂上的立场,所以不能等闲视之。 “淮西节度使曾去过南诏,想从云南王手中分得盐铁,免不得会与嘉柔有所接触,但也仅此而已。不知父亲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李晔镇定地反问道。 李绛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儿子,见他与自己对阵的态度,隐约有几分在朝堂上,同政敌唇枪舌战的感觉。此子眉眼间的神.韵,其实像极了那人,外表柔和,却倔强到了骨子里,又极其护短。那木嘉柔既入了他眼中,他肯定是要护着她了。 “若她与淮西节度使是清白的,今日之事作何解释?”李绛接着问道,王慧兰和郭敏已经将宴席上的详细经过都告知他了。李绛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刻明白这是个事先布好的局。在馥园敢对宾客下手的,除了舒王妃和长平郡主,还有何人?舒王妃是木嘉柔的亲姨母,没理由害她,那便只剩下长平一个。 长平与木氏无冤无仇,只除了感情之事。原本木氏嫁到李家,李绛本就持保留的态度。若她胆敢做出败坏李家名声之事,还为李家在外树敌,纵然她是朝廷封的郡主,李绛也容不得她。 “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不过是好事之徒以讹传讹,可有实证?嘉柔才是受害者。不管幕后之人出于何故要害她,明知她是李家人,却还下此毒手,明显是未把赵郡李氏放在眼里。父亲当真在乎李家威望和名声,便任由旁人如此欺侮?以后人人都可以踩在我们头上了。” 李绛眉毛一动,认为李晔说的在理。到底不是内宅那些妇人,眼皮子终归浅薄。 且不说李绛手上没有证据证明木嘉柔跟虞北玄之间有私情,就算派人到南诏去,如此丑闻,云南王肯定也遮得严严实实的,难道光凭几句流言蜚语就断定木氏不守妇道?当年崔清念美冠长安,那些妒忌她美貌的女子,整日在背后编排她的不是,还说她与太子和舒王都有染,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女人堆里,注定是非多。 再者,木氏嫁入李家,便是李家的人。若让旁人算计陷害,而李家一声不吭,李家往后如何立足?一个子虚乌有的流言和整个赵郡李氏的尊严比起来,显然后者重要多了。 郑氏就看着父子俩你来我往,脑子几乎转不过来,也插不上嘴,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她看着李晔从容自若地应对李绛,一点没被这个宰相父亲压着,心中甚是安慰。虽然有时,她也觉得这个儿子一点都不像自己。 记得他刚出生时便差点殒命,她都来不及看一眼,就被李绛抱走治病了,快一岁的时候才被重新抱回来。这孩子从小就容貌出众,天资聪颖,很得李绛的喜欢。 旁人或许不知,郑氏却知道,当年李绛对郭氏也未必有多少真心,只不过彼时卫国公府势大,李绛用花言巧语骗了郭氏,想得到卫国公的支持,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是以郭氏生下的两子,他虽看重,却谈不上多喜爱。 他真正疼爱的,是李晔这个幺子。可当他知道自己的疼爱会害了李晔时,便选择主动放手,送他出府。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他远离纷争,等到他成人,变得足够强大,再接他回来。 郑氏什么都看不透,唯独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即使她愚钝,小家子气,在家世上也帮不了李绛。但母凭子贵,李绛不会休离她,仍让她牢牢坐稳宰相夫人的位置。 “此事,你觉得应如何处置?”李绛缓缓问道。 “父亲不用自己动手,只需派人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舒王,并请他处置便是了。”李晔说道。 李绛低头整理袖子,随口问道:“你认为是舒王妃所为,而不是长平郡主?” “长平郡主自幼长在宫中,生性刁蛮却单纯,不是手段残忍之人。她是被舒王妃利用了,至于舒王妃对付嘉柔的原因,当年她跟云南王妃之事,想必父亲比我清楚吧?” 李绛轻轻摩挲着茶碗的边沿,“嗯”了一声:“你回去吧。选官之事,还需好好准备。” 李晔应是,而后行礼告退。 郑氏怔怔地看向李绛,这事就算过去了?李绛说道:“你愣着干什么?这茶凉了,你就让我喝冷的?” 郑氏连忙唤苏娘去煮新的。李绛也没急着走,而是问她:“今日三娘没去馥园?” 郑氏点了点头,说道:“那郭氏入府,广陵王便十分宠爱,冷落了三娘,她好像是气病了。等过两日,我再去广陵王府看看她,好生劝劝。唉,帝王家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要怪也只怪她自己肚子不争气。” 李绛冷笑一声:“你生的这个女儿,当真愚蠢至极!你以为广陵王排除万难立她为妃,是真的喜欢她?不过爱屋及乌罢了。你去看她时,好好敲打她一番。卫国公如今跟着广陵王出征,广陵王对他的女儿,自是掏出心肺。否则战场之上,如何放心把后背交给卫国公?她若知道好歹,便善待郭氏,倘若作妖生事,东宫的徐良媛第一个不会放过她。” 郑氏听得懵懵懂懂的,什么爱屋及乌?但最后她听明白了,广陵王不在,还有徐良媛在。广陵王宠爱郭氏,是不得已的。她得好好劝劝三娘,总归守着这广陵王妃的位置,郭氏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妾室。若是连王妃之位都丢了,才有她哭的。 过了两日,广陵王率十万大军离开长安,而原本舒王府要举办的寿宴也忽然停止了。都城里有各种传言,有说舒王妃得了重病,不能见人。也有说她得罪了舒王,被舒王软禁。总归那之后好一阵子,再也没有人看见舒王妃在公开场合露面。 日子一下子到了二月,春天的气息临近。嘉柔收到了崔氏从南诏写来的信,信中说,木诚节跟徐进端谈好条件,又与邕州经略使和剑南节度使修好,吐蕃的大军已经撤回了,要她不用挂念。 信的最后还说,之前有人在南诏打听她跟虞北玄的事,像是从长安过去的。她的阿耶已经做好安排,那人不会打听到任何有用的消息,要她不必担心。 什么人会去打听她的事?嘉柔觉得奇怪。不过馥园的事,李绛和郑氏都没找她的麻烦。她只知道李晔帮她说了几句话,李绛就不追究了,也不准家里的人再议论此事。 她闲暇时还是去跟王慧兰学看账,现在也找到点门道,只不过王慧兰不会让她接触李家的核心账目,都是拿自己私产里的店铺账目来教她,显然是防着她。李家家大业大,王慧兰掌管中馈,不可能不从中渔利,这点嘉柔还是明白的。 李晔的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可胸口的淤青怎样都无法退去,嘉柔只能想着办法给他进补。如今他隔三差五就要出门,有时回来得很晚,就直接睡在前院。嘉柔也没办法监督他的三餐,这让她很伤脑筋。还是得找到孙从舟来诊治,她才能彻底放心。 这日,玉壶到嘉柔的面前,说道:“郡主,崔家那边派人来,说有消息了。请您过去一趟。” 嘉柔立刻想到是托付崔时照的事情有了眉目,简单地梳妆之后,去郑氏那里请安,顺道告知她要去崔家一趟。郑氏也没拦阻,崔家虽然不如李家,但怎么说也是名门望族,多去走动走动也是好事。 前几日,派去南诏的人终于回来,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李绛已经不让家里的人再追究此事,连王慧兰和郭敏都安静了,郑氏自然也就把此事放下。 今日,崔老夫人和卢氏,崔雨容出门进香去了,府里只有崔时照在。嘉柔见到他,一身竹青色的圆领窄袖长袍,犹如芝兰玉树,立于阶前。嘉柔听崔雨容说,他又拒绝了几门婚事,碎了几颗芳心,不知到底是哪一家姑娘,才能入得他眼中。 可也正如崔雨容所说,他外冷心热,时下临近选官,应是最忙的时候,连李晔那样不紧不慢的人都忙得不着家,他却还分心帮她找鬼医。 “表兄。”嘉柔叫到。 崔时照转身看她,她穿着绣卷草纹的襦裙,头发梳成坠马髻,发上插着一支缠枝牡丹的花钗,另有小朵的浅绿绢花点缀发间,眉目间如少女般明丽纯真。 他一时有种错觉,她还未嫁人,仍是待字闺中。 “我找到了孙从舟,你随我来吧。”崔时照说道,转身往前走去。 嘉柔就知道崔时照有办法把人找到,高兴地跟在他身后,直走到一个厢房前。那厢房外足足有十几个人守候,大门上还挂着锁,连窗户都钉死了。 嘉柔有些诧异,崔时照解释道:“非我不用上宾之礼待他,实在是此人顽固不化,总想着各种办法逃走,只能如此。” “没关系,反正以礼相待,他也未必会乖乖听话。”嘉柔说道,“我进去看看吧。” “我同你一起进去。”崔时照脱口说道。 嘉柔对他笑:“表兄是担心我?我尚且能应付几个男子,屈屈一个医者,不在话下。” 她的笑容耀眼,崔时照淡淡地移开目光:“纵然如此,你在府上出了差错,祖母和母亲也会怪罪于我。此人十分刁钻,自被带进府中,还未开口跟我说过一句话。只怕你未必能如愿。” 嘉柔说道:“好不容易找到了人,表兄总要让我进去试试吧?我是女子,他的戒心不会那么重。你就在门外等我吧。” 崔时照想了想,吩咐看守的人把锁打开,又不放心地说道:“我就在门外,若有事,你喊一声,我便进去。” 嘉柔点了点头,独自进到屋中。 屋中十分昏暗,地上一片狼藉,洒满衣裳和食物,空气中有一股发馊发霉的味道。嘉柔用帕子掩着口鼻,尽量挑干净的地方走,小声唤道:“孙先生?” 屋中没有人回答,床上和榻上也都不见人影。 嘉柔找了会儿,才发现一个人影靠坐在角落里,披头散发,身上的衣裳凌乱不堪,被五花大绑着,寂静无声,仿佛死了一样。 嘉柔走过去,蹲在那人面前,伸手要给他解绑:“孙先生,实在是得罪了……”她的手刚碰到孙从舟的身上,就被孙从舟避开,她又去解,再被避开,如此反复不懈,孙从舟终于恼道:“别碰我!滚开!”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还透着绵软无力。显然是几日未进食了,身体十分虚弱,差点歪倒在地。 嘉柔扶着他坐好,索性坐在他面前,气定神闲地说道:“我还以为先生是个哑巴呢。” 孙从舟冷哼了一声,从垂落的发丝间冷冷地看她。别的姑娘被他这般冷言冷语相待,早就受不了了,偏这姑娘还是笑眯眯的。也是,有求于他,自然得厚着脸皮。 “这次请先生来,是想让先生为我夫君治病。先生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只要我能做到,必帮先生达成。”嘉柔继续说道。 孙从舟不说话,嘉柔倾身接着说:“听说先生醉心于研究医术,我可以帮先生寻找前朝失传的医书,或者帮先生寻找天下间难得的药材作为诊金,先生以为如何?” 孙从舟看着她,终于从齿缝间冒出几个字:“你的夫君是李晔?我不治。” “这是为何?夫君何处得罪了先生?我先替他赔个不是。”嘉柔拱手作揖道。 “我辛苦为他诊治半载,不要诊金,只要他娶我妹妹。他不娶,我便不治。”孙从舟冷声道。 第75章 第七十四章 嘉柔不怒反笑:“妻才能说娶,如今我是李晔的妻子,他如何还能娶先生的妹妹?而且我这人素来小气得很,不会允许他纳妾的。除了这个,先生可要开别的条件?”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这一点,其它免谈。”孙从舟说完这句,就别过头再不开口了。 原本嘉柔还只是几分猜测,现在已然明白,孙从舟不过是拿他妹妹作为借口,不想给李晔治病而已。李晔那样的性子,其实也不难看透,涉及到原则问题时,被逼迫也绝不会低头。试问世间哪个哥哥会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妹妹去给别人做妾? 若是换做别的事上,嘉柔绝不会强人所难,但事关李晔,她却不得不强求一次。李晔身上的伤,一般的大夫都无法治疗,这就更加说明有问题。不知为何,她脑海中总是浮现上辈子见到的玉衡先生,那副憔悴支离的模样,还有他的英年早逝。若是李晔最后跟他一样,她可如何是好? “先生已经打定主意不治了?说什么都不治?”嘉柔又郑重地问了一遍。 孙从舟不吭声,嘉柔起身,换了一个决然的口气:“好,既然如此,先生到时候就别怪我了。”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孙从舟连忙叫住她:“你要干什么?” 嘉柔停住脚步,却没回头,淡淡道:“我知道先生不怕死,唯一的牵挂就是令妹。我既能找到先生,自然也能找到令妹。”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果然,孙从舟连声调都变了:“你敢动灵芫一根手指头,我必叫你追悔莫及!” 他本以为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她就会知难而退,如同那个崔时照一样,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没想到这个女孩子外柔内刚,居然拿灵芫来威胁他。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妹妹受到伤害。 嘉柔口气中透着几分狠厉:“孙先生,老实说我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云南王府世代征战沙场,手上早就染了数不清的鲜血,杀一两个人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我夫君,我将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所以你非救他不可。若你不想令妹有失,还是乖乖答应我的要求,为他治病。否则我有数百种折磨令妹的方法,你信不信?” 孙从舟已经气得说不出话。长得漂亮的女人果然都是洪水猛兽,崔时照那样的正人君子自然不屑用这种手段,但这个女人就不好说了。可他如何能为…… 嘉柔看到孙从舟在挣扎,心猛地往下一沉:“先生老实告诉我,令妹只是个借口吧?是不是他的病,已经无药可医,你怕砸了自己的招牌所以才不肯治?”毕竟这个理由,他上辈子也在元和帝面前用过。 孙从舟心中一震,好敏锐的女子!居然能猜到灵芫只是他不治李晔的借口,可她只猜对了一半。他不治李晔,是因为家仇。现在家仇跟灵芫之中,他只能选灵芫。毕竟逝者已矣,难道还要让活人陪葬么?云南王府的郡主,可不是养在深闺里娇滴滴的娘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不用多想。我如何能确定灵芫无恙?”孙从舟冷冰冰地说道。 嘉柔见他终于松口,说道:“我知道孙先生将她藏在扬州,我现在不会派人去打扰她,当然先生也可以将人转移到别的地方。但凭云南王府,广陵王府,清河崔氏和赵郡李氏的实力,你们是无处可逃的。” 好家伙,这四座大山压下来,赤.裸.裸的威胁。孙从舟冷笑:“郡主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孙某自当尽力。不过孙某如今这样子,无法出门。请府上备洗漱沐浴的东西,顺便好酒好菜让我饱餐一顿,等我满意了,自会去给他诊治的。” “这好办。先生请稍候。”嘉柔微微欠了下身,开门出去。 孙从舟还未遇到一个人,能够如此气定神闲地与自己对阵,并且占了上风。好像自己的想法,行为,弱点全都在她的掌握中,可明明今日他们才是第一次见面啊!再者,她为何对他的医术如此有信心?他孙从舟不过就是个无名小卒,在民间又没什么名气。 总之,这个女人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崔时照一直站在门外,见到嘉柔出来,上前问道:“如何?” 嘉柔关好门,笑了笑:“他答应了。但是请表兄准备沐浴的用具,再备些好酒菜给他。” 崔时照立刻吩咐下人去做,还是觉得意外:“你是怎么说服他的?”他努力了几日,本想替她将此事摆平,再把人带去她面前的。可孙从舟油盐不进,连死都不怕,他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让她亲自过来。 嘉柔狡猾地一笑:“山人自有妙计。表兄就别问了。” 崔时照看到她发光的双眸,嘴角也不由地溢出一丝笑意:“我不问便是。”他不笑时,如玉山巍峨,笑时便如朗月入怀,丰致翩翩。嘉柔总算明白为何都城里有那么多女子想要嫁给他了。这个男人,笑起来也是致命的。 卢氏等人恰好回府,远远看见崔时照和嘉柔站在一起说话。卢氏静静地看了许久,轻轻对崔雨容说道:“走吧,我们回去。” 崔雨容知道母亲看出了什么,只扶着她转身。 路上,卢氏说道:“我以为大郎不娶,是在情爱的事上不开窍,一心专注于政事。原来是我错了,他心里藏着一个人,还藏了很多年,是不是?他小时候跟着他父亲去南诏时,情根便已经种下了。怪不得都城里的贵女几乎看了个遍,都没有合他心意的,我以为他要天上的仙子呢。” 崔雨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刚刚阿兄看嘉柔的表情和目光,几乎都已经压制不住爱意,只有嘉柔愚钝才没发现。 卢氏叹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别人家的女子,哪怕再难,我也会成全他。可是昭昭……偏偏是昭昭……她跟年轻时的阿念还真是像啊。无需做什么,便能引得男人们为她倾倒。” 卢氏以前从不在崔雨容面前提起两位姑母的往事,今日主动说到,崔雨容便好奇地追问:“母亲,云南王妃和舒王妃,究竟有什么过节?她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我始终想不明白舒王妃为何要那么害嘉柔。” 卢氏以前不说,怕影响舒王妃在几个孩子心中的印象。现在舒王妃已经被囚禁,有些事说不说都无关紧要了。 她微微仰头,回忆道:“阿念年轻时,才情和美貌都冠绝长安,引得无数世家公子倾倒,这其中也包括太子和舒王。但彼时太子已有正妃萧氏,你祖父不想委屈阿念做妾,便改与舒王议亲。没想到那年上巳节,阿念去丽水边游玩,落水被云南王所救。这件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云南王便借机求娶,你祖父万般无奈之下答应了。” “难道姑母落水,不是意外?”崔雨容问道。 卢氏点了点头:“阿念说是阿思的婢女故意推她下水,可阿思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做过。她们二人争执不下,甚至因此交恶。最后为了给舒王一个交代,大人将阿思代嫁。可我们都明白,舒王根本不喜欢阿思。这些年阿思看似拥有一切,却始终没有得到过舒王的欢心。” 崔雨容想了想说道:“母亲,会不会真的不是舒王妃所为?有人不想让嘉柔的母亲留在长安,故意借舒王妃的手,将她推给了云南王。那名推人的婢女呢?” “那婢女说是受了阿思的指使,大家便将她发卖了。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就我所知,当年太子一直很喜欢阿念,还收藏着她的画像。太子妃因此找过阿念的麻烦,是她所为也说不定。但萧氏早已故去多年,真相恐怕再难找到了吧。” 崔雨容只觉得这背后的水深不见底,真正的黑手只怕不是舒王妃,而是另有其人。一方面让两姐妹反目成仇,嘉柔的母亲远嫁,舒王和太子谁也无法再肖想。另一方面舒王对崔家心存芥蒂,无法真心信赖和依靠。否则凭舒王的权势地位,崔家又岂止是现在这样。 * 自李淳上了战场以后,李晔一直密切关注着前线的动静,还让张宪紧紧盯着舒王府,不放过舒王身边进出的每一个人。可舒王每日照常上朝下朝,处理公务,他身边的心腹也没有出过长安城,好像根本没有行动。 李晔知道,舒王绝不可能放弃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放过李淳。 难道此事并非由他身边的人动手?而是假手于他人? 李晔坐在竹喧居里,仔细看着桌上展开的军事舆图。白石山人久于军中,其实最擅长的是行军打仗,李晔学的最好的也是此道。他现在对舒王如何下手,还全然没有眉目,只能看着舆图凭空猜测。他曾想过跟李淳同去,但吏部的选考马上要开始,他无缘无故消失,肯定会惹旁人怀疑。 舒王到底会派谁执行此次的任务?李晔的目光落在淮水一带,难道是虞北玄?可是据探子回报,虞北玄应当与长平郡主一起回蔡州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得再派人去蔡州探探虚实。 “郡主,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外面传来云松的声音。 李晔立刻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扔进角落里,又拿了几本正常的书卷摆在桌案上,刚做好这一切,嘉柔就进来了。 李晔早知她不会让云松禀报,而是自己直接进来。幸而他没在密室,否则不一定来得及退出来。 “你怎么来了?”李晔笑着问道。 “你躲在这儿看书,是嫌我吵吗?不过这儿环境是挺好的。”嘉柔走到李晔的身边坐下。她这是第一次来竹喧居,周围环境清幽,确实是个安静读书的好地方。李晔在家的时候,她虽然已经尽量不吵,可总要跟玉壶还有秋娘她们说话,无法全然不发出声音。 “我怎会嫌你吵?只是先前住在这里,有些书没来得及搬回去,家中也没有存放的地方,便还是来此处查阅。” 嘉柔见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忍不住笑道:“我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现在若不忙,跟我回家一趟,带你见一个人。” “见何人?” “一个能把你胸口的淤青治好的人。”嘉柔说道。 李晔没想到她这么执着,一块小小的淤青而已,已不知她请了多少个大夫,还不死心。每日都要拿手在他的胸口比划,看看那块淤青是否变小,看到没有变化,就捶胸顿足。 “都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被你请遍了,这回又是谁?”李晔无奈道,“昭昭,我真的没事。” “是不是没事,请他看过便知。”嘉柔把他从榻上拉起来,“四郎,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李晔也不想她在此地多待,免得看出什么破绽,便任由她拉着走了。 此刻,孙从舟已经收拾干净,坐在李家的堂屋里等着他们。给他送茶水的婢女从屋中退出来,另外的婢女仆妇都围上去,问道:“里面那位少年是谁啊?长得白白净净的,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 “好像是郡主找回来给四郎君看病的。可听他的声音,不像是个少年啊。” “我听说有人天生长得稚嫩,再说十五六岁怎么可能做大夫?郡主也不会随便拉个人回来给郎君看病的。” 其它人纷纷点头,都觉得有道理。这时,屋中的孙从舟叫道:“喂,这茶水这么烫,不能换凉的吗?罢了,你们干脆弄些酒来,要最贵的,茶喝了提不起劲。” “哎,真难伺候。”刚才去送茶水的婢女抱怨了一声,还是按照孙从舟的吩咐去做了。 等到嘉柔和李晔回府,在堂屋外的婢女们已经叫苦不迭,谁都不想再进去,纷纷跑来跟嘉柔告状。 嘉柔知道孙从舟被她胁迫,肯定要撒些怨气在旁人身上,便让她们都退下去。她和李晔走进堂屋,就看到一个穿着檀色长袍的男子卧在榻上,一手支着头,口里还叼着一只酒盏。面前的食案上下摆满了歪倒的酒壶和下酒菜,有些碟子已经空了。 嘉柔嘴角抽了一下,此人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孙从舟打了个酒嗝,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人:“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慢?李四,好久不见了。” 李晔没想到竟是孙从舟,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看向身侧的嘉柔。她是从何处把此人挖出来的?孙从舟当年可是放过话,绝不会再为他诊治的。 孙从舟坐起来,懒洋洋地拍了拍身前的位置:“你过来。我看看这两年,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鬼样子了。” 第76章 第七十五章 李晔走到孙从舟的面前,行礼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孙从舟对嘉柔说道:“我治病的时候不喜欢有旁人在场,你去外面等着。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嘉柔皱了皱眉头,她好歹也是堂堂郡主,被人这样呼来喝去的,还是平生头一次。但为了李晔着想,她顺从地退去外面。 等门一关上,孙从舟忽然伸手直取李晔的面门。李晔迅速偏头,往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 “你要做什么?”他问道,周身已经腾起杀气,与方才截然两人。 孙从舟又欺身上前:“装手无缚鸡之力装了那么久,不想活动下筋骨吗?玉衡师兄。” 嘉柔站在门外,就听到屋内的动静很大。好像桌椅倾倒,门扇震响,哪里像是治病,分明像在打架。李晔可是柔弱书生啊!怎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她本想破门而入,但转念一想,孙从舟本就刁钻,也许是什么特别的通经活络的方法也说不定。万一她进去,惹他不快,不给李晔治了,反倒坏事。 她静下心,又仔细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终于停了。 李晔压着孙从舟的肩膀,将他按在墙上。孙从舟扭动着喊道:“痛痛痛,你快放手!郡主可是大费周章才把我请来,废了我,你的病也好不了,岂不是教她白费苦心?” 李晔看向门外,放开手,退后一步:“治病你便好好治,为何要动手?” 孙从舟活动着肩膀说道:“我说过不会再为你诊治,可郡主用灵芫胁迫我,还不许我出出气了?再说我又打不过你。师兄,你是老师最为得意和疼爱的弟子,在他老人家身边的时间最长。老师曾说你文可□□定国,武可上阵杀敌。怎么要龟缩在这里,扮一个柔弱书生?” 李晔沉默了片刻,才说:“开阳,我不欲强人所难,治不治病全在你。但你若敢泄露我的身份,我不会顾念同门之谊。” “我记得老师临终所托,不用你提醒。既然来了,自然是要给你看病的。”孙从舟去拿了药箱,坐在榻上,见李晔不动,拍了拍桌案,“你坐下啊。” 李晔这才撩开衣袍坐下来,伸手给他。他搭脉,表情像换了个人,不再说话。 时光静静流淌,日影偏斜。屋中的香炉燃尽香料,已不再冒烟。 孙从舟收回手,神色凝重:“两年前我为你治病之后,你本已恢复得与常人差不多,这两年情况又急转直下。胸前的淤青给我看看。” 李晔有些犹豫,孙从舟才不管他扭扭捏捏的,伸手就扒开他的领子。一块拳头大的淤青赫然出现在白玉般的胸膛上。孙从舟按了按那块淤青的周围,观察李晔的表情。 李晔虽觉得疼,脸上也是一片淡然。 “这伤是如何搞得?你简直是胡来!”孙从舟本想破口大骂,但对着李晔的俊脸却发作不出来,“你体质本就异于常人,外伤倒也罢了,像这样的内伤是会折寿的你可知道?你是不是嫌命长?” 李晔笑了笑,把衣服拉好:“何人会嫌命长?不过人终有一死。” 孙从舟最看不惯他那幅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的样子,问道:“我知道你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你想过门外那人的感受吗?她跟我说,她将你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你忍心抛下她?” 李晔的表情终于有了丝裂缝,滑过不忍,但很快又收起来。他不是个会轻易漏破绽的人,只不过因为跟孙从舟系出同门,交情不浅。若说从前,他个人的生死真的不算什么。本就是世间的一朵浮萍,无来处也无归处,只需完成使命。 但因为嘉柔的在意,这些日子,任由她寻大夫上门为他看病。纵然知道这样做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要她能好过些,他也愿意配合。 “这两年,你跟瑶光过得如何?”李晔整理衣袍,问道。 “说不上好与不好。我跟你不一样,不关注国家大事,只潜心于医术,所以这世道如何变化都与我无光。至于灵芫她……”孙从舟默了默,“仍是没放下你,在扬州行医。她的情况,你不是都从莫大夫那里知道了吗?” 李晔点头:“你们两年前为何不告而别?” 这点孙从舟却无法回答。他自己都还没从得知那件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不说也是为了大家好。虽然师兄早晚会知道,但知道后的痛苦,恐怕不会比他少。所以两年前他才选择远远避开,没想到还是逃不开。 他岔开话题:“别说我了。你的身体,第一忌思虑太重。可你做广陵王的谋士,免不得要殚精竭虑,就不可以歇一歇?这样下去,你还想活过而立之年?” 李晔侧头看着窗外,侧脸的轮廓清冷:“广陵王陷在河朔三镇,虽有王承元与他里应外合,但强敌环伺,随时有性命之忧,我不能不为他筹谋。自我拜入师门那日起,生死就不是自己的。命长命短,全凭天意。” “我知道你记着老师未竟的心愿,可老师没让你去死!你为何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自己的肩上?广陵王如何,太子如何,天下如何,与你何干?”孙从舟站起来,怒不可遏,“两年前我要你休息,你就说广陵王根基未稳,需要你替他筹谋。两年后,你再看看自己的身子,外强中干!真要等到连我都无力回天的时候,郡主就只能做寡妇了!” “开阳……”李晔叹了一声,“难为你了。” “你没有难为我,你难为的是你自己。广陵王若真的怜惜你,就该自己争气点。”孙从舟俯身收拾东西,“算了,我去开药。” “我的事,不要让旁人知道。”李晔不放心地叮嘱道。 孙从舟应了声,过去拉开门,屋外的阳光有点刺眼,他微微闭了下眼睛。嘉柔站在他面前,紧张地问道:“孙先生,如何?” 孙从舟又换回冷冰冰的口气:“暂时死不了,不过也快了。” 嘉柔的身子一下子僵住,面如死灰。孙从舟又说道:“骗你的。我现在去开药,郡主可以进去了。”说完,侧身让嘉柔进去。他以前觉得,师兄就凭一纸婚书,便守身如玉,拒绝灵芫,实在是气人。可现在看到嘉柔,忽然明白,在一场势均力敌的爱情面前,根本容不得第三个人。 嘉柔走进屋子里,那冬末春初的薄薄日光打在李晔的身上,他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挺拔的鼻梁勾勒出俊逸的轮廓。他正侧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深邃,神情清冷,好像一朵供奉于佛前的莲。 小时候,嘉柔就觉得他不像凡尘中人,身上都没有什么烟火气。所以一度以为,那晚或许只是她的梦境。 “四郎。”嘉柔在李晔的身边坐下来,握着他的手,“孙先生说你没事。” 李晔回过头,对她莞尔:“我早就跟你说过,是你不信。” 嘉柔低头,将脸贴在他的掌心里,轻轻摩挲着那些厚茧:“妾只愿郎君千岁,岁岁常见。” 李晔微愣,随即伸手抚摸着嘉柔的头发:“昭昭……” 嘉柔起身按着他的嘴:“你什么都不要说。只要是你做的决定,我都会尊重。中午想吃什么?我还是去问问孙先生你现在可以吃什么吧。”她起身往外走,走得很快,三两下就消失在门边。 李晔知道她其实很敏锐,也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可他这一肩挑起的东西实在太重,不想将她也压得喘不过气。是以刚才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云松走到门外,叫了一声:“郎君,有鸽子!” 李晔命他将鸽子拿进来,取下鸽子腿上的字条,迅速地扫了两眼。魏博节度使田叙与李淳在潞州短兵相接,田叙占着地利之便,让李淳连吃两场败战,而后又忽然退兵数里,引得李淳追赶。李淳不听卫国公的劝阻,孤军深入,被卢龙节度使和魏博节度使合围,损兵过万。幸得王承元领兵三万驰援,李淳才得以全身而退。 这王承元,怕是一个隐藏的将才。成德辖地内闹得四分五裂,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结到三万人,还能对垒两大节度使的雄兵,绝非等闲之辈。 看来当初救他的那一步棋还是走对了。如今有他和卫国公帮助李淳,这场战还有五成的胜算,唯一的变数就是舒王。不知他会在何处何地下杀手,防不胜防。 李晔迅速写了一张字条,放在鸽子腿上,命云松放出去。鸽子振翅高飞,落在正和李昶散步的刘莺眼中。刘莺问道:“家里是谁养了鸽子?我最近总见鸽子在屋上徘徊。” 李昶不在乎地说道:“大概是四弟养的吧。他身子不好,便养了一群给他传信跑腿的小东西,没什么好奇怪的。” 刘莺挽着李昶的手臂说道:“郎君,四郎君从前就一直住在骊山,没有离开过?” “这我如何知道?大概是吧。你今日怎么总是问起他?”李昶不悦地说道。 刘莺轻轻笑了起来:“您是在吃妾身的醋吗?妾身只是觉得奇怪,四郎君住在骊山这些年,是什么人教他的呢?他若是自学,怎么那么难的科举,一次就考中了?” “自然是父亲在背后帮他的。否则凭他怎么可能高中?”李昶轻蔑地说道。 刘莺看着李昶:“郎君,您有时候就是太轻敌了。您且看着吧,这次的选官,他会让我们都大吃一惊的。到时,您就会知道,他是只鹰,还是麻雀。” 李昶挑眉道:“你不是跟你那位世叔说过了,保证他选不上吗?” 刘莺笑道:“说自然是说了,可世叔也说过,凡事无绝对。世叔就算想拦,自有您的父亲抵挡。我有种预感,鱼跃龙门,一飞冲天,无人可挡。” “鱼就是鱼,只适合生活在湖泽泥沼之处,登不了天门。他若生了妄想,自有人收拾他。”李昶看着那飞远的鸽子,表情阴鸷。 刘莺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笑意。她原本进入李家,是为了做别人的眼睛。可现在她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若深挖下去,或许会震惊世人。她也无需做什么,自有人会帮她达成。 第77章 第七十六章 吏部选考的这一日,李晔起了个大早,嘉柔也跟着起身,帮他更衣。下人们捧进来几个木制托盘,上面放着青色的布袍,革带和黑纱幞头,素底无花,都是最简单的样式。考到了功名的进士,并不意味着就能身居庙堂,大多数还要通过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努力,才能够配享紫衣金绶,悬挂金银鱼袋。 嘉柔帮李晔整理中衣,侧头打了个哈欠。李晔按住她的手说道:“累的话,再去睡会儿。” 嘉柔嗔了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我不累,你快抬手,她们看着呢。” 李晔轻笑,顺从地张开手。他本来就很瘦,因为前阵子生病的缘故,身上又清减了一些。细肩窄腰,好在个子够高,也能撑得起衣袍。嘉柔将袍子搭上他的手臂,不小心踩到了袍子的下摆,险些摔倒。 李晔眼疾手快,将她捞到怀里抱着。秋娘等人连忙都低下头,往后退了一些。 “都是你,腰还疼着呢。”嘉柔轻捶他的胸膛,小声抱怨道。 昨夜本来好好地陪他看书,还打算早些睡。可她不小心把墨汁弄到了脸上,李晔伸手帮她擦,擦着擦着就亲了过来,还把她压在书塌上。她想起那个羞人的姿势,就脸颊发烫。秘戏图上好像叫骑乘式,说那样更方便受孕。 之后兴致来了,他们又回到床上,他从背后抱着她,侧身而入。入得太深,她觉得顶到了腹中,失声叫起来。也不知道守夜的婢女和仆妇听到了,要怎么在背后议论。 成亲以前,总觉得他是个再正经不过的君子,可现在全然颠覆了。秘戏图上有的没的,他们都尝试过。跟前世不同,虽然每次都被他折腾得精疲力尽,但她也乐在其中。他很顾着她的感受,所以两个人于床事上也算如鱼得水。 李晔看着她低头娇羞的模样,忍不住亲她的脸颊:“疼就别逞强,去床上躺着吧。我尽量早些回来。” 嘉柔看他一眼,还是亲自为他换好了衣袍,又送他到门口。他们的手牵拉着,依依不舍地松开,嘉柔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心头忽然涌起一片愁绪。 她虽然什么都没有问过他,日子也跟从前一样平静。可李晔到底是广陵王的谋士,他们跟舒王之间必有一场恶战。 李晔这回考官,想必也是为了更好地帮广陵王做事。或是因为她的介入,所有人的命运都随之转变了。将来,一旦李晔的身份立场暴露,舒王会放过他吗?他只是李家一个不受宠的嫡子,柔弱书生,拿什么去抵挡那个权倾朝野的舒王?广陵王自顾不暇,就算有天命在身,就一定能护得他周全? 上辈子,广陵王可是连最器重的玉衡先生都没有护住。 可嘉柔知道人各有志,就算渺小如燕雀也有自己的理想,更何况李晔并不是燕雀。她不能因为害怕暴风雨,就劝李晔放弃自己的抱负。阿耶教过她,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否则跟杀了那个男人没什么区别。 所以她虽然担心,也只能支持他的决定。纵然将来朝堂上会掀起滔天巨浪,她也会跟他一起承担。逃不过的宿命,只能坦然面对了。 “郡主,您还在看啊?郎君都走远了。”玉壶在门边打趣道。 嘉柔看了她一眼,转身回到屋中,也没什么睡意了,吩咐玉壶伺候着洗漱沐浴。玉壶对她说:“郡主,有件事实在有些奇怪。早上我去内事处领最后一批木炭,竟然看到二娘子的婢女香儿跟刘娘子的仆妇走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她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郭敏回府之后,的确跟刘莺走得近了。嘉柔也注意到她们时常在花园里,有说有笑。到底是什么理由,让郭敏放下成见,彻底接受了刘莺?嘉柔觉得这当中肯定有古怪。刘莺本来就来者不善,郭敏跟她走在一起,想必也是有所图谋。 可李家究竟有什么可让她们觊觎的?还是说,她们暗中要抓谁的把柄?李绛行事一向谨慎小心,李暄在军中也素有清廉刚正之名,李晔微不足道,这三人都不太可能。那剩下的就是李昶,她和王慧兰了。 郭敏和李昶是夫妻,她跟郭敏又没有过节,倒是卫国公府跟李家的关系本来就貌合神离。加上嘉柔知道,当初金吾卫的兵权在卫国公手里,卫国公犯错,才交到了武宁侯手上。若非如此,卫国公府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样的田地。 “还有件事,听说县主近来缩减府中各项用度,下人的月银都减了一些。因为打仗,国库吃紧,宫里宫外都在节衣缩食,为前线的大军出一份力。”玉壶说道,“郡主,今日还去县主那里吗?” 嘉柔点头道:“当然去,找点事情做,时光也好消磨些。”她的性子其实自由不爱被拘束,在南诏的时候也没人管,但到了李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规行矩步,实在是无趣得很。 用过早膳,嘉柔带着玉壶等人去王慧兰的住处,可是王慧兰竟然没在。下人说,王慧兰有事回武宁侯府了。嘉柔事先没收到消息,也没打算在此地久留,转身准备走。 忽然,李心鱼从树林间钻出来,头上还沾着草梗。她看到嘉柔,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说道:“四婶,纸鸢掉在树上了,你帮我捡。” 这个孩子一向不粘人的,嘉柔偶尔在院子里见到,她也都是避开,难得说上几句话。今日竟然一反常态,主动来亲近她?旁边的下人劝道:“小娘子,郡主还要回去做事呢。您的纸鸢在哪里,婢子来帮您取。” 李心鱼却抓着嘉柔,不肯放手,目光十分执着。 嘉柔笑道:“无妨,我也没什么事,陪她去看看吧。你们在这里等着便是。” 下人无奈,也只能应是。 李心鱼拉着嘉柔走了几步,看到四下无人了,才对嘉柔小声说道:“我听见母亲跟宝芝说话,说这样下去要完了。” 嘉柔一下警觉了起来,蹲在李心鱼的面前:“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心鱼凑到嘉柔的耳边:“账本,有问题。二婶她们想要。” 嘉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的神情极为认真。这个孩子实在太早慧了,聪慧近妖。李心鱼没再说什么,而是伸手指着一个方向。上次嘉柔看见宝芝将账本从一个隔间里拿出来,大体就是在位置。 “你要我偷偷去看账册?”嘉柔问道。 李心鱼重重地点了点头。 嘉柔无法全然相信一个孩子说的话,但李心鱼肯定听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她年纪小,易于隐藏,普通人也不会对一个孩子有戒心。郭敏她们要李家的账册干什么?难道账册有问题? 不过这些日子,王慧兰的确一直没有把账册给她看过,还是防着她的。可这些账册就算是王慧兰在掌管,李绛也会定期查看,难道连他都没看出问题? 现下王慧兰不在,有李心鱼掩护,嘉柔倒是可以去一探究竟。 她们两个偷偷走到了隔间的窗户外面,李心鱼猫在墙根底下望风,嘉柔打开窗子,翻身进去。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架附近,看着上面垂挂的书标,很快在一个匣子里,找到了前几个月的账册,打开来看。 她跟着王慧兰学了一阵,简单的收入支出,能看得出来。这上面别的记录没什么异常,独独有几笔很大的支出,涌向一家叫吴记柜坊的地方。柜坊可供商人存放大宗的钱币,并提供凭证,于异地提取,也就是时下所说的飞钱。还有的柜坊帮人放利,所收的利钱很高,大户人家,甚至官府都将钱交给柜坊放利。 这样看起来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四婶,有人来了!”李心鱼在外面小声叫了句。嘉柔连忙把账册放回原处,再从窗户翻身出去,拉着李心鱼走远了一点。 李心鱼问道:“怎么样?可看出了什么?” 嘉柔摇了摇头:“从账册上看不出任何问题。是不是你多心了?” “不是的,吴记柜坊有问题!”李心鱼着急地说道。 嘉柔更加吃惊了,怎么她连吴记柜坊都知道? “小鱼儿,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李心鱼咬着嘴唇,她不能说得再多了,说下去,连她自己都没办法解释清楚,反而会被当成怪物。诸如她为什么会回到小时候,为何上辈子没有的人会出现在李家。她人微言轻,又不被母亲所喜,谁都不会相信她,只能先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自己。 可眼下,她发现了这件事,若隐瞒不报的话,李家恐怕难逃上辈子的命运。她纵然再不喜欢李家,身上也留着李氏的血。这个家里,她唯独相信没有任何利益牵扯的四叔和四婶。四叔她很难见到,听说这阵子老有大夫来给他治病,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上辈子没有见过的四婶。 云南王的郡主,应该不是寻常的内宅妇人。虽然上辈子李家退婚,四叔没有娶她。 “我听到母亲一直提那家吴记柜坊,四婶去查一查。但是恐怕普通的查法也查不出什么端倪,您想想办法。”李心鱼说完,就转过身,一溜烟地跑远了。 嘉柔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远去,心中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一个几岁的孩子,何以会知道这么多?就算一般的孩子早慧,也不可能连外头一个柜坊有问题都知道。难道她也……可这太匪夷所思了。嘉柔自己都还觉得上辈子也许就是她的黄粱一梦。但除此之外,又如何能够解释这个孩子所有的反常? 她回到刚才遇见李心鱼的地方,带着自己的人回到住处。左思右想,还是把玉壶叫来:“你暗中派我们的人,到都城里去打听一个叫吴记柜坊的地方,看看有什么问题。” “郡主怎么突然要查一个柜坊?我听说这些柜坊大都背后有很深的势力,只怕看不出什么来。” “先去打听打听,切记不要暴露身份。”嘉柔叮嘱道。她自己身上发生过匪夷所思的事情,所以对李心鱼的话,不免多了几分信任。万一真是牵连重大,也好提前有个防备。 玉壶点头应是,出去办了。 与此同时,郭敏到了刘莺的住处,让屋中的下人都退出去,还吩咐香儿守在门外。郭敏对刘莺说道:“王慧兰如今不在府中,我们为何不去拿账册?这样就知道李家放了多少钱在吴记。” 刘莺打开案上香炉的盖子,拨了拨里面的香片,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就算拿到账册,那上面的往来账目都是给李相公看过的,如何能够证明有问题?你这么冲动,反而会打草惊蛇。” 郭敏坐下来说道:“当初可是你主动找到我,说能助我一臂之力的。那吴记柜坊是武宁侯府的钱袋子,还跟宫里的宦官勾结,收取高额的宫市。那些宦官将国库里的钱挪为私用,忽然遇到战事,补不上军饷,就将吴记柜坊的钱挪去国库。如今前线又要军饷,他们补不上那么大的空缺,只能用别人寄存的钱,早晚事发。到时跟着参与放钱的李家也脱不了干系。” 刘莺了然地笑道:“你何必说得这么冠名堂皇?说白了,你就是想借这件事扳道武宁侯府,至于李家如何,你又真的在乎吗?李昶负你,你早就心死了,想要离开他吧?” 郭敏定定地看着她:“那你呢?你是为何进入李家?我看你也没那么爱李昶,为何要委身于他?” “我帮你达到目的,你别问我的来历,这样也算公平吧?”刘莺淡淡地说道。 郭敏看着她的肚子,说道:“这个孩子……” 刘莺伸手摸着肚子:“你不用怀疑,它是李昶的骨肉。不如此,李昶也无法全然信任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后悔。你做好你的事,我们各取所需便是。” * 在魏博节度使的治地魏州,全城都在戒严之中。虞北玄走进一家酒肆买酒,听到有人在议论前几日的那场战事。原本魏博军和卢龙军已经合围了李淳,他插翅难逃,谁知道王承元半路杀将出来,将人安全地带走了。 现在整个河朔地区都在传王承元的神勇,说他丝毫不输给原来的成德节度使。原本胜券在握的战事,平添了很多变数。 虞北玄静静听着,拿了酒,信步走出酒肆。常山找到虞北玄,小声地说道:“属下已经打听过了,广陵王的帐中,并没有玉衡先生。” 这么重要的战事,玉衡竟然不在他的身边?虞北玄眯了眯眼睛,眼下“他”正在蔡州的郊外练兵,无人起疑。此行的目的,是要刺杀广陵王,绝不能让其活着回都城。 虞北玄一直在找机会下手,可是要杀一主将,谈何容易。 “玉衡行踪向来诡异,也许藏在暗处不让你探查到踪迹也有可能。他绝对能猜到,舒王要暗杀广陵王,不可能不有所防备。否则王承元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再探。” “是!”常山应道,又说,“主上,您真的要杀广陵王吗?若是事情败露……舒王怎么总要您铤而走险?” 虞北玄看了他一眼,眉间闪过冷色:“与虎谋皮,便要做好随时被虎所噬的准备。所以我不能亲自动手,要借魏博和卢龙两位节度使的手,杀掉广陵王。反正他跟舒王,我只能选一个。众所周知,我是舒王的人,广陵王便怪不得我了。” “还,还有一件事。”常山支支吾吾道。 “何事?” 常山深吸了口气:“先前您遣散府中的女眷,那位曾被你救过性命的刘莺娘子去了都城,还跟,跟了李相家的二公子。”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虞北玄淡淡地说道。 “她传回消息,说李家四郎君的身世好像大有问题,跟被朝廷铲除的火祆教的圣女有关。若查出事情属实,李相会有大麻烦,也许连相位都保不住。”常山一五一十地说道。 “火祆教圣女?”虞北玄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她如何知道?” “似乎刘娘子的父亲曾是火祆教的教徒,跟在那位圣女左右的,所以知道一些内幕。具体的她也没说,只道一有消息,就会传信通知您。若李四郎真是火祆教的余孽,也许郡主就能回到您的身边。您不高兴吗?” 虞北玄不置可否,负手往前走。他当然想把她夺回来。若李晔真是那样的出身,只怕李家大厦将倾。只是如今他自己也根基未稳,如何能庇护她?只有把这一趟的差事办好,尽快回到蔡州,才能筹谋接下来的事。 时间已剩不多了。 第78章 第七十七章 皇宫内的太液池旁,韦贵妃和徐良媛正闲庭漫步。韦贵妃比徐良媛虚长十几岁,但二人看起来如同姐妹一般。只不过贵妃雍容华贵,徐良媛到底只是太子的妾室,气势上矮了大半截。 韦贵妃看着杏园里初绽的杏花,笑着说道:“春天来了。今日好像是吏部的铨选?” 徐良媛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恭敬地回道:“正是。这一届的进士里卧虎藏龙,想必会为朝堂输送不少人才。前面有个凉亭,您走累了吧?不如我们去里头坐一坐。” 韦贵妃微微点头,进到凉亭里。里头的茶床,茶具和水果摆放一应俱全,连香炉都飘出袅袅的炊烟。韦贵妃一看就说:“你有心了。” 徐良媛没说话,扶着韦贵妃坐下,命宫女来奉茶。 韦贵妃整理好裙摆,望着太液池上的粼粼波光,怅然道:“有好一阵没见到舒王妃了,舒王说她病了,也不知道病得如何。本宫记得,平日你跟舒王妃的关系还不错。那日宫中设宴招待长平和淮西节度使,你人虽未至,可舒王妃入席前,还是去东宫坐了坐。” 徐良媛身子略微绷紧,俯身道:“舒王妃不过来与妾身谈些家常小事,讨了些妾身新制的香片。她生病后,妾身曾去过舒王府探望,但舒王闭门谢客,所以妾身也没见到王妃。” 韦贵妃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碗,低头笑了一下:“我听说那日在馥园,后院里闹出不小的丑事,居然让地痞无赖溜进去,还玷污了一名醉酒的婢女。本宫看啊,舒王妃监管不力,治下无能,是该闭门好好反省反省。若是人人都像徐良媛一样,将东宫治理得井井有条,男人们也就能专心于前朝的事,你们说是不是?” 左右皆应是,还争相夸赞徐良媛。 “贵妃娘娘实在过誉了,妾身只是做好分内之事。如今广陵王在前线杀敌,太子殿下主持吏部选官,妾身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韦贵妃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时一个宫女快步走进凉亭,对着韦贵妃耳语了几句。韦贵妃神色不变,对徐良媛笑道:“成国公夫人进宫探望我,你有事自去忙吧。” 徐良媛行礼告退,韦贵妃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轻笑。这个女人非常聪明,舒王妃完全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只怕馥园的事,也有她在背后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功劳。 当初凭借一个侍奉太子更衣的机会,便成功挤入了东宫。以屈屈四品的良媛身份,统御东宫而无人不服。皇家虽然历来子息单薄,可东宫也实在太单薄了一些。原太子妃萧氏无所出不说,下面的那些承徽,昭训和奉仪多是生出女儿。难得生出儿子的,也因为年岁尚小,母亲身份卑微,再难与已成气候的广陵王相抗衡。 若是太子将来荣登九五,广陵王必是下一任储君。 这位徐良媛步步为营,虽说现在看来是蚍蜉撼大树,但千里之堤可以溃于蚁穴,也不能小觑。 韦氏正想着,成国公夫人王氏已经被宫女带到凉亭中,“噗通”一声就在她面前跪下,未语泪先流。 韦氏挥手让宫人都退到凉亭外面,皱着眉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王氏跪挪到韦氏的面前,扯着她的袖子:“姑母,姑母求您救救我阿兄吧!武宁侯府名下的吴记柜坊,亏空巨大,事情快要包不住了。一旦闹到圣人面前,恐怕,恐怕……” 韦氏神情淡然:“当初我就跟你们说过,不要太贪。可你们就是不肯听,借着吴记柜坊大肆敛财,弄得坊间怨声载道,若不是舒王压着,参你们的折子早就在圣人面前堆成山了。如今找本宫,又有何办法可想?” 王氏跌坐在地上,复又爬起来,扯着韦氏的裙摆:“贵妃娘娘,您可不能这么说啊!当初阿兄之所以接下这桩生意,全是看在您跟舒王的面上,这几年也没少孝敬你们。可谁知河朔三镇大乱,天子出兵,广陵王为主将,一直催逼军饷。国库交不出军饷,宦官就逼阿兄。武宁侯府若倒了,那于舒王也是少了一大助力啊。” 韦氏将裙摆轻轻扯回来,手靠在茶床边上,对王氏说道:“你还没看出来?有人故意借出兵一事,要扳倒武宁侯府。此番出兵,如果舒王当主将,你们便会无事,可广陵王抢了主将之位,便巴不得将你们一并拔除。如今,武宁侯之位和吴记柜坊怕是保不住了。你回去告诉武宁侯,他若想保得性命,只能向李绛求助。” 王氏原本哭哭啼啼的,闻言怔住:“李相在朝堂上一向是中立的,会帮阿兄吗?若他出手了,不就意味着他站在舒王这边了?” 韦氏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可由不得他了。他的次子有把柄握在本宫的手里,他自己也……总之,你让武宁侯好好问问他,是明哲保身重要,还是儿子的性命前程重要。” 王氏只觉得筋骨酥麻,背脊阵阵发凉。李绛拜相,又是赵郡李氏的宗主,一直被舒王和太子两方争取。可他行事过于谨慎小心,不肯依附于任何人。这回武宁侯府出事,韦贵妃和舒王便借由此,逼他彻底站位。 这帝王家的人,心思何其可怕。 * 金乌西坠,大慈恩寺的暮鼓响彻了整个长安。吏部的选考结束,新科进士放好答卷,陆续从屋子里退出去。 若说进士科考的是经义,那吏部铨选,考的便是真正的治国之道。是以,对很多人来说,题目的深度和广度,都不是科举能够企及的。他们这一榜进士只三十一个人,但加上去年,前年,还有大前年那些没有选上官的进士,最后也是百来号人共同竞争仅有的几个位置。 没选上的,又要在漫长的等待中过一年。 李晔和同榜进士从尚书省所在的屋宇出去,左右是太常寺和鸿胪寺。到了下值的时候,绿衣小吏在其间穿梭奔走。同行的进士中,有些为了选官常在各部司间奔走的,与他们互相驻立寒暄。相比之下,李晔虽贵为宰相之子,却鲜有人知。 李晔也不在意,径自往前走。一个小吏忽然朝他撞过来,往他手中塞了字条之后,就匆忙地退开了。 李晔看到字条折叠的方式,便知道是张宪的人,独自走到僻静的地方,打开纸条扫了一眼。然后又合上,藏在袖子里。原本他就觉得王承元的事透着古怪,一直命人暗中调查他在长安时的交友情况。 原来王承元与崔时照,虞北玄的交情都不浅。这两人都利用王承元的信任,得知成德节度使病重,想要他回去接任的消息。于是崔时照顺水推舟,虞北玄告知舒王,共同完成了除夕夜的那场大戏。但两人的目的却截然不同,崔时照不仅要逼天子出兵,还要天子撤换主将,从而将吴记柜坊与宦官勾结,贪空国库一事彻底揭发出来。 如今只欠一把火,就可以烧到天子的面前。所以就算当日他和广陵王不出手,王承元也能平安地离开都城。崔时照早就布好局,看到他们半路冒出来,可能还差点打乱了他的计划。 李晔终于明白,崔时照跟舒王并不是站在同一立场。他只是表明依附,实则是靠近舒王寻找机会,想要拔除他的势力。李晔很早就注意到吴记柜坊,但因为背后牵扯到舒王和宦官,一直投鼠忌器,反被崔时照抢先了一步。此人,绝不是池中之物。若为广陵王所用,必将如虎添翼。 而且孙从舟居然也是崔时照找来的,还动用了清河崔氏的人脉。看来崔时照对他的妻子,也是很用心了。 李晔步出皇城,云松正坐在马车上等他,看见他出来,乐颠颠地迎过来:“郎君,今日考得如何?” 李晔正在想别的事,淡淡地回道:“尚可。” 云松摸了摸后脑,从“尚可”二字,也听不出来好坏。只是吏部的铨选向来难如登天,考不上也没什么。云松道:“那我们现在回府?” 李晔点头,上了马车。马车沿着皇城根,一路拐进了永兴坊。有的人家门前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好像一路照着他回家的路。他对那个家本来没有什么期待,因为知道有个人在等他,所以心里也跟着那灯笼的光一路暖了起来。 忽然,一匹马窜到了马车的前面,云松睁大眼睛叫到:“白虎侍卫?” 白虎点头跳下马,几步走到马车旁边,着急道:“先生,我有要事禀告。” 云松已经习惯了这些人叫李晔先生,也没觉得奇怪,侧身让他上了马车。李晔用眼神询问,白虎怕云松听见,附在李晔的耳边说道:“淮西节度使的确不在蔡州,不知去向。” 果然如此,虞北玄就是舒王的杀招!李晔的手忽然握紧成拳。 * 嘉柔坐在屋中,闭着眼睛努力回忆前世的事,想知道这吴记柜坊到底有什么名堂。可前世她远离都城,对长安城里发生的事,知道得实在太少了。 李心鱼肯定知道得更多,但她现在也不敢贸然去找她。万一自己的猜测有误,被王慧兰知道,那孩子免不得要吃苦。 她毫无头绪,就走到李晔的书架上,想找一本书打发时间。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纸页泛黄的卷轴,搁置在角落里,上面已经落了层灰,显得与周围精心保养的书卷格格不入。 她好奇地将卷轴拿出来,小心地展开。 那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名白衣男子独坐于花间月下,两指捏着一枚棋子,面前放着一个石棋盘。他的眉目疏朗,仿佛正运筹帷幄,卓尔不群。虽只有侧脸,却画得十分细致,可看出作画之人所倾注的感情。 画的右上角,题着一行诗:袖罗斜举动,明艳不胜春。青鸟不来绝,忍看鸳鸯结。春风少年心,闲情不自禁。 落款是瑶光。 这字迹跟李晔的很像,但比李晔的柔美娟秀许多,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而且这首诗,很明显是情诗。 之前嘉柔从没有看过这幅画,难道是最近才被李晔翻出来的?她皱了皱眉头,将画卷重新卷起来,越想越不对劲。这画上的男子,虽看不到整张脸,但感觉和李晔很像。 瑶光,恰好是北斗七星中最后一颗星辰的名字。难道是巧合? 玉壶从屋外面走进来,对嘉柔说道:“郡主,派去探查的人回禀,吴记柜坊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开门了,所以也查不出什么。” 嘉柔的心思还放在这幅画上,都没有注意玉壶在说话。 玉壶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问道:“为何不开门了?” “这个倒是没有查出来。只知道吴记柜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似乎都城里很多达官显贵都将钱存放在它那里收利。这几日,也有很多人在问它的事情。” “你们在说什么?”李晔从门外走进来,柔声问道。 玉壶连忙行礼退出去,嘉柔立刻把画放回书架里,没有转身。她现在脑子里很乱,李心鱼的事,那幅画上的内容。玉衡,是北斗七星的第五颗……而瑶光,是北斗七星的最后一颗。如果按照星辰相列的顺序,瑶光应该是玉衡的师妹吧? 她不敢想,不敢再去深想。不一定是她想的那样。 世间叫瑶光的女子,未必都会与玉衡有关系。 李晔走到嘉柔的身后,声音更柔和:“是我回来晚了,所以你不高兴?今日是太子监考,题目比往年难多了。我们从尚书省出来时,已近黄昏。” 嘉柔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对他:“不是,我没有怪你。只是今日在大嫂那里看账时,无意中发现家中有大笔的钱都涌入了一个叫吴记柜坊的地方。刚才在想这件事。” 李晔没想到她注意到吴记柜坊,便说:“那只是放利的地方,都城里有不少相似的柜坊,大户人家都借来放利。你不要多想。” 嘉柔抬眸看着他的眼睛,墨色的双眸,整张脸如美玉雕琢而成,眉宇间透着清贵之气。跟上辈子她在阵前看到的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点都不像。 这样想,她便好受一些了。 比起吴记柜坊,李家的前程,她更在意他。心中明明不相信,却老是忍不住去怀疑。两个人都是体弱多病,都与广陵王过从甚密。他明明很聪明,上辈子却籍籍无名……可她连开口问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如果他是玉衡,亲口承认,她怕自己受不了。玉衡先生可是过几年就要死了!如果他不敢承认,就要说谎骗她。 当然最好他不是,可就算他现在说不是,她又会全然相信吗? “昭昭,你究竟是怎么了?”李晔低头,亲吻着她的发顶,“可是我昨夜累着你了?” “没有。”嘉柔摇头道,“你今日考得如何?” 李晔抬头想了想:“为了你能当官夫人,为夫算是尽全力了吧。” 嘉柔被他的语气逗笑,牵着他一起往榻上走,坐下来之后才认真说道:“郎君,我不想当官夫人了,现在这样能常常见到你也挺好的。等闲暇时,我们到骊山别业去住一阵吧?刚好让孙先生为你好好调养一下身子。” 李晔觉得她的神情似在隐藏什么情绪,握着她的手说道:“我明日可能要出门去一趟湖州。等回来之后,再陪你去骊山小住。” 嘉柔一下紧张起来:“你去湖州做什么?孙先生还要给你治病……” 李晔口气平静:“当时我拜在湖州书院门下,听说那位老院长生病了,我想去探望一下,顺道把考中进士的消息告诉他。选官的结果要两个月才能出来,我月余便归。”虞北玄现在人肯定就藏在河朔地区,不知什么时候会向广陵王下手。他要去李淳的身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嘉柔听罢,若果真如此,她倒也没有阻拦他的道理。 “我去把孙先生请来,他说你可以出门,你才能去。”嘉柔起身道。 第79章 第七十八章 李晔伸手拉住嘉柔,轻轻一带,她便跌坐在他的怀里,下意识地搂着他的肩膀。 他的气息也含着淡淡的莲香,和嘉柔的呼吸交杂在一起。他们四目相对片刻,李晔捏着她的下巴问道:“孙从舟是你请表兄帮忙找的?” 嘉柔大方承认:“我听秋娘说,他给你治病颇有成效,便想把他找出来。若我在南诏,找个人倒也容易,可在长安城便像笼中鸟,只能找表兄帮忙了。” 李晔笑着放开手,目光黯了黯:“堂堂骊珠郡主,云南王之女,在南诏也是能横着走的小霸王。被迫嫁给我一介白衣做妻子,只能呆在这内宅之中,的确是委屈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嘉柔着急地抓着他的肩膀,辩解道,“我从不后悔嫁给你,为你做什么也都心甘情愿。你胸口的淤青,普通的大夫治不好,我实在担心,才请表兄找来孙从舟。事先没告诉你,就是怕你不当一回事……” 李晔听她慌乱的声音,那两片薄而红的嘴唇像是熟透的樱桃一样,便侧头过去,轻轻含住了。 嘉柔的话一时都被他堵在嘴里,只觉得唇上一阵柔软温热的碾磨,像是淋了场春雨,或是听着情人间的絮絮低语一般。接着,他的舌头探入口中,两个人的呼吸都是一重,嘉柔明显感觉到他身下的变化。 “四郎,你不累吗?昨夜那样,今日又考了一整天……”她红着脸说道,“而且,昨夜秋娘当值,听到我们……似乎对我颇有微词,觉得我不体恤你。” “不累。理她作何?你我皆知,不是你不体恤为夫,而是为夫心甘情愿拜在昭昭的石榴裙下……”李晔把她额前散落下来的碎发温柔地拨开,她脸颊红透,长睫扑闪,柔美可人。 李晔眸光一沉,又仰头吻了上去。 嘉柔只觉口中含饴,甜丝丝的感觉直钻心间。裙子被他拉到了大腿之上,身上的半臂也被扯开了。 他今日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吻她,吻到了胸上那个胎记的时候,叹息般地说:“表兄为了帮你找孙从舟,动用了清河崔氏多少的人力和物力,你可知道?” 嘉柔摇头,她现在陷于他的爱抚和亲吻之中,脑海里只有他,哪还有办法管他说什么。 “真是迟钝的丫头……”李晔叹了一声。 “唔……”嘉柔趴在案上,乌发如云般散落,双手紧紧抓着案的边沿。身下是冰凉的木案,身上的他却是火热的。他今日穿着去参见吏部铨选的正式袍服就落在他们的旁边,回来时还是衣裳楚楚的进士,此刻却与她赤体缠绵。 她回头看他,眸中水光潋滟,带着哭腔唤“郎君”。这幅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男人根本无法抗拒。幸而只有他看过。 “喜欢么?”李晔在她耳边轻声问道,含住她柔软的耳珠。他此行去河朔地区,其实有很大的风险,心中不舍,又无法抛弃使命和责任。此刻只想把娇妻拆分吞入腹中,再多疼爱她些。 嘉柔点了点头,转身搂着他的脖颈,主动吻他的唇。她的身体,她的心都被这个男人占得满满的,恨不得跟他合成一人。 厨房准备好了晚膳,秋娘本要来问二人何时用膳,走到门前,被玉壶抬手拦住。玉壶轻声道:“别进去打扰。” 秋娘微愣,很快反应过来,纵然上了年纪,也是老脸一红。 这个郡主还真是红颜祸水。明知郎君今日要考试,昨夜还缠着他到那么晚。郎君累了一日,也不想着让他多休息进补,这才刚到黄昏,竟然又……郎君也是,竟任由她胡来。 还记得以前在骊山的时候,郎君作息十分规律,并且清心寡欲。哪里像现在这般,被一个女人迷得晕头转向。想来,老夫人要给郎君纳妾的想法也没错,分了这郡主的宠,如三娘子那边一般。看她还敢缠着郎君。 秋娘自愤愤不平,屋中却是云雨巫山,浓情蜜意。 外面天色黑了,也没有婢女和仆妇敢进屋里点灯。嘉柔浑身大汗淋漓,趴在李晔的怀里,动也不想动,触目所及,满地狼藉。李晔把她抱到床上,自己穿好衣裳,唤玉壶等人进来收拾。 嘉柔躺着,出气长,进气短,浑身像散架了一样。这种体力活,真是比骑马还累。等李晔拧了干净的布来给她擦拭,低眉的瞬间,与那画中人竟然重合起来。她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说,那个瑶光是谁?” 李晔手中一顿,装作不知:“什么瑶光?” 嘉柔看他不承认,裹了被子,赤脚下床。李晔连忙跟在她后面,要把她抓住,她却拿起那个卷轴,念道:“春风少年心,闲情不自禁。李四郎,你给我说清楚了!” 这画怎么会在这里?他意外之余,看着前一刻在他怀里,还婉转喊着“郎君”,此刻像只要发威的小老虎,忍俊不禁。 他轻轻说道:“只是不相关的人。快回床上去。” “不相关的人怎么会画你,还给你写诗?连笔迹都跟你很像!”嘉柔不依不饶,往后退了一步,“她喜欢你,对不对?” 李晔没有否认。在师门时,老师所收的弟子以北斗七星为号,他是第五个入门的,开阳其后,瑶光是最后一个。前面的师兄都已经下山,连面都没见过。只他和开阳年纪相仿,最为谈得来。 那时,他已经察觉了瑶光的心意,只是故作不知,直到分别下山。瑶光是个温柔的女子,一直小心掌握着相处的分寸。后来开阳带她来骊山为他治病,两人朝夕相处,她赠画给他,竟然连笔迹都学得跟他有几分像。 只是这份感情,他终究无法回应,才任由他们兄妹离去,从未寻过他们的踪迹。 莫大夫在江南行医时,恰好遇到瑶光,她在当地已经是个很有名气的女大夫,达官显贵的夫人都找她看病。莫大夫回来后将此事告诉他,他才算知道了一点关于他们兄妹的消息。 李晔走到嘉柔的面前,低头抵着她的额头,笑道:“她喜欢我,我却不喜欢她。我喜欢谁,你不知道么?而且我活了二十多年,只开过这么一朵桃花,你可比我多多了。为夫要是吃醋,恐怕都忙不过来。” 嘉柔本来凶巴巴的,这一下忍不住笑了,蹭着他的额头:“那是因为你深居简出,见过你的人实在太少了。你要是像我表兄一样,常在长安城出入,我就不信没有小娘子哭着喊着要嫁给你。” 李晔也跟着笑,捏了捏她的脸:“有理。便是知此,为夫才避居骊山。” 他这么一承认,嘉柔反倒不知要说什么,只是抱住他:“你是我的,谁都抢不走。可是她为什么叫瑶光呢?那是北斗七星之一,跟玉衡先生一样呢。”最后一句,她说得很轻很轻,仿佛怕触碰到什么东西。 那一瞬间,李晔的心被猛撞了一下,几乎以为她猜到了。两人之间短暂地沉默,李晔摸着她的头道:“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巧合罢了。”他将她抱起来,“我要去父亲那里一趟,你先用晚膳。别胡思乱想了。” 嘉柔靠在他的怀里,乖巧地点了点头,心潮却在剧烈地翻涌。在问他的时候,就知道他肯定会否认。 她真心希望他不是,可如果他就是呢?她接受不了,她无法承受失去他的人生。 所以她选择相信。 * 李绛正在屋中独自用膳,这两日吴记柜坊的事在都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他知道吴记跟宫中宦官勾结,收取高额的宫市,弄得民怨沸腾。可正因为有宦官的庇护,也无人敢动吴记,所以李家跟其它人家一样,放心借着吴记放利,谋取利益。 他从当年一个不被李氏看重的嫡支,爬到今日宗主的位置,吃过太多的苦,忍过太多的气。所以一旦他握有权力,小心钻营之余,也想借着权力,将赵郡李氏的威望延续下去。朝堂上,他明哲保身,不参与党争。因为帝王家的争斗,哪有绝对的胜负之说?当年的玄武门之变,一朝就翻了天地。 “相公,四郎君过来了。” 李绛刚好用完膳,将碗筷往桌上一放,叫人进来收拾。 李晔随后进来,行礼之后说道:“父亲,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 李绛漱完口,本想问问他今日考官如何,听说他要出远门,神色凝了凝:“你要去作何?” “湖州书院的老院长生病了,我想去探望。孙先生说湖州当地的水土也适合我养病。在选官的结果出来以前,我会回来。”李晔说道。 李绛点了点头:“你媳妇不同你一起去?” “她正在跟大嫂学看账,不好半途而废。而且我不在家中,她也可帮忙侍奉母亲。” 李晔对答如流,也无破绽,李绛虽然心中仍存怀疑,但还是说道:“既然如此,你自己路上小心。” 李晔本来要退出去,但还是不放心,说道:“父亲,我近来听到关于吴记柜坊的事。若此事闹到圣人面前,您会如何处置?” 李绛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要问何事。为父在朝堂上的立场一直不偏不倚,就算武宁侯府是大娘子的母家,我也断不可能为此改变自己的立场。倒是你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晔知道父亲是一个非常敏锐而且有城府的人,否则不可能到今天的地位。他料想吴记柜坊的事,父亲会袖手旁观,毕竟当初云南王府深陷泥沼,父亲都没吭过一声。他之所以有此一问,只是想确定一番,而后放心地离开都城。可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呢?莫非父亲知道他在为广陵王做事?还是别的什么? “为父还要做事。你且去吧。”李绛挥了挥手,李晔就退出去了。 李绛看着那道关上的门扇,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李晔走到院子里,云松急急忙忙地找来,对他说:“郎君,郡主告诉孙先生您要出远门的事,孙先生很生气,正在等您。” 为了给李晔治病,孙从舟暂时住在李家。 李晔无奈地抬手摸了摸额头,原以为她没力气再找孙从舟了,没想到还是没逃过……既然人都来了,免不得要被唠叨一顿。也罢。 “带孙先生去前院吧。”李晔吩咐道。 孙从舟听玉壶说李晔明天要出远门,还是去湖州,当时就气炸了。这人还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好不容易他调养着好了些,又要出去折腾。等他到了李晔的面前,劈头盖脸地问道:“师兄,你要去的不是湖州,而是广陵王的身边吧?” 李晔抬眸看他,不说话。孙从舟道:“你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我吗?能让你抛下手上一切的,除了广陵王,还有什么人?战场上刀剑无眼,就算你有文韬武略,受了伤的话,可还想活命?” “舒王派虞北玄暗杀广陵王。若是旁人,我倒也不用亲自去。可是虞北玄……我实在不放心。”李晔说道。虞北玄的手段,从他这些年掌握淮水就可以看出来。为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且此人在军事上还有几分奇才,防不胜防。 “不行,我不许你去!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你不会听的。那我去告诉郡主,让她阻止你。我就不信这世上除了老师,旁人就治不了你了!”孙从舟也懒得跟他废话,转身就走。 李晔叫住他:“开阳,广陵王绝不能有事。” “那你就要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孙从舟轻轻说道,“你可是血肉之躯!记得当初在山上学艺,我跟灵芫用的真剑,老师只允许你用木剑,后来干脆让你改学弓箭,这些你都忘了吗?你的身体每受伤便会减少阳寿,若是刀剑之伤,后果则更加严重。没错,你答应老师要匡扶社稷,你辅佐广陵王,为他殚精竭虑,至于连命都给他?值得吗?” 李晔看着他,淡淡一笑:“士为知己者死。你阻止不了我。” 孙从舟的手握成拳头,这知己是老师,还是广陵王?心里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如果师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会这样说吗?这两年,他甚至怀疑,老师当时收他入门之时,便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在老师眼里,也许师兄就是一枚最有分量的棋子。 “随便你吧。”他双手抱在胸前,冷漠地说道,“到时候别怪我见死不救。”他原本就不该救他,看似被骊珠郡主胁迫,其实心中根本放不下年少时的情谊,将错就错。可他的命他自己都不在乎了,他还在乎干嘛? 李晔起身,朝他一拜:“嘉柔那里,有劳你去说了。” 孙从舟冷哼一声,转身出去。李晔独自坐在案后,提笔写了一封信,叫云松进来:“明日等我走后,将这封信送到东宫去。” “郎君,您出远门,怎么不带着我啊?”云松嘟囔道。上回在骊山,李晔出远门,也没带他,这次又没带着。 “我一人行事方便,你留下来照顾郡主。”李晔淡淡地说道。 云松闷闷不乐地应了声是。其实郎君是嫌他碍事吧?他人不聪明,拳脚也不好,出门在外的确帮不上什么忙。可他也很想出去见识一下啊。 这一夜,嘉柔无法入睡,又不敢翻身,怕吵到李晔。她听孙从舟说李晔可以出门,才答应放行。可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第二日,天还没亮,李晔就起身了。嘉柔其实没睡,却假装自己睡着。李晔似乎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才起身穿衣服。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把什么东西放在她的枕边,就开门出去了。 屋中复归宁静,嘉柔睁开眼睛,发现是上回他给的那枚印章,下面还压着一张纸,纸上是他说过的那个地址,接头人叫张宪。她手握着印章,凝视着印章底下的那个刻字,跟着起身,走到外面。 外面还是灰蒙蒙的,廊下的灯笼刚刚熄灭,空气潮湿,草木上还沾着露水。早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寒凉的。她拉紧身上的皮裘,只觉双腿沉重。当初怎么就没有怀疑过呢?白石山人,原名李泌。说起来,还是李氏的本家。 今日是玉壶当值,她迷迷糊糊的,看见嘉柔走到自己面前,一下就清醒了。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到屋后。 “我记得阿娘派给我的府兵里,有一位很擅长追踪?”嘉柔问道。 玉壶点了点头:“原本在军中效力的,是个斥候。” “你让他跟上郎君,把他的行踪报给我。”嘉柔看着院子的深处说道。 玉壶瞪大眼睛:“您怀疑郎君……?” 她怀疑他不是去湖州,而是去河朔地区。她想起来,上辈子这个时候,虞北玄曾离开她一段时日,说是去秘密练兵。可是练兵之地离城中不过数十里,两个月未见他回家一趟。有一日,他仓皇回到家中,把自己关起来,还听到他跟常山说差点得手,好在算是重创对方。 到了元和帝登基,对其它藩镇的态度都没有对淮西那么强硬。所以虞北玄不得不反。 联想这次由广陵王领兵河朔,虞北玄莫名失踪,那他是去干什么了?刺杀广陵王!唯有此,才能解释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后来那般水火不容。而李晔则是赶去救广陵王……嘉柔闭上眼睛,心仿佛被被堵住了一样。 第80章 第七十九章 天色还早,玉壶原本劝嘉柔再回去睡一会儿,但嘉柔也睡不着了,索性就让人进来伺候梳洗,用早膳。 她心事重重的,倒教玉壶胡思乱想。郡主为何要查郎君呢?难道是郎君在外面有人了? 但这么一想,她又很快否定了。郎君那样的人,若是真想要妾室通房,早就有了,也不用等郡主嫁过来。而且平日里看着两人好得很,玉壶实在想不出来让郡主如此忧虑的原因。但她也不敢问,生怕惹得郡主更心烦。 用完膳,嘉柔就一直坐在榻上,看着李晔留下来的那枚印章。假设他是玉衡,那么根据上一世的轨迹,他会死在八年后的徐州。八年后,他才三十出头,怎会变成那般模样……嘉柔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把印章放在一旁,不敢再看。 她知道他隐瞒身份是为了她好,毕竟如今的局势对广陵王十分不利,他们每行一步都要小心。若不是她有一世的经历,也未必会想到那上头去。 之前,她一直安心地呆在内宅,做李家的媳妇,是因为觉得这世,他们可以远离纷争,过得平平静静。 可原来那些都是假象,摆在她眼前的事实告诉她,前世和这一世,她所认定的男人,都不是等闲的角色。他们还是宿命的仇敌!也许上辈子,就是虞北玄暗害了李晔也说不定。 她虽是一介女流,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任由那人来伤害她的夫君。 天亮以后,嘉柔让玉壶去把孙从舟请来。孙从舟穿着一身绀青的长袍,皮肤非常白皙,看起来就像个少年。他好像也是一夜没有睡好,眼底一片青黑。 “孙先生请坐。”嘉柔抬手说道。 孙从舟坐在嘉柔的对面,口气不善:“你有事要问我?” 嘉柔点了点头:“我想知道,李……郎君的身体,若是受了严重的伤,会怎样?” 孙从舟脸色微变,这话听着,怎么像是知道师兄去战场了?但孙从舟很快恢复如常:“李四的身子呢,的确与寻常人不太一样。受了严重的内伤,很难恢复,折腾下来,会减阳寿。可他一个柔弱书生,也没什么人会伤他吧?” 柔弱书生?嘉柔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在南诏,射出那一箭救下阿弟的人就是他,而不是什么高家的弓箭手。那一手箭法,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人会有。还有他虎口位置的厚茧,读书人怎会在那个地方有茧? 他其实露出的破绽也不少,当初马车上的那堆奏折,还有给她的这枚印章。 只是嘉柔一直没有深想。她做梦都想不到,玉衡先生就是李晔!现在知道他的身份,一切都能对的上了。 他去南诏,目的是为弄清南诏的局势,方便下一步的布局。上辈子,她跟他错过,两家退了婚,但他还是出手救阿弟,帮南诏查出内奸。但这也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用南诏牵制吐蕃,为他全心收归河朔三镇,壮大广陵王的势力埋下基础。 河朔的十万兵力,降将,人心,都是日后对付舒王的重要力量。他志在必得,怎会让广陵王出事? 等南诏无用了,广陵王忙着跟舒王争斗,自然也就不需要救了。 他用李慕芸为掩护,暗中与广陵王往来。又用她这个妻子,作为他重回长安的借口。他所作之事,看起来都是为她,搬回家中,考科举,选官。所有人都觉得他李四专一痴情,其实都在为广陵王铺路谋划。 在他心中也许广陵王比她重要得太多太多。 嘉柔伸手按住额头,嘴角在笑,眼眶却发烫。若是前世,知道他算计她,骗她,她肯定无法保持冷静,就像那时在刑场听了宦官所言,便万念俱灰一样。 可最初,她嫁给他,本来也是场算计。前世负了他,终究有愧于心。但她现在已经动了真心,昨日明明他们还那么好,现在想想,却变了味道。当时他那样要她,是不想她继续追问吧?也不想她阻止他离开。 孙从舟见嘉柔面色有异,问道:“你找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嗯。想从先生这里确认一些事情,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嘉柔坦然承认,却难掩落寞心伤。 孙从舟对嘉柔的印象谈不上好,她拿灵芫威胁他,已经犯了他的大忌。可看她平日悉心照顾师兄,那份深情,又让他感动,忍不住说道:“你不用这么担心,他不会有事的。我对自己的医术,尚有几分自信。” 嘉柔浅笑:“那是自然。我相信先生。”几年后,孙从舟就会名声大噪,成为千金难求的圣手。眼下肯屈尊为李晔治病,也算是他们的荣幸了。 孙从舟从嘉柔的屋里出来,又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刚才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她。可他有什么办法?师兄自己一走了之,伤了人家的心。他本来也该走的,但还是留下来等消息吧。万一战场上……罢罢罢,他真是欠了他的。 过了不久,嘉柔到郑氏的住处请安,郑氏问道:“我听说四郎又出远门了?这孩子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居然只禀了他父亲,不来禀我。你也是,怎么不拦着他?” 嘉柔平静地说道:“郎君是怕大家担心。我已经问过孙先生,孙先生说郎君的身子已经颇有起色,不要紧的。郎君当初是顶了湖州书院的一个名额才能考中进士,按理说与那院长也有师生之谊,去探望也是应当的。” 郑氏闻言,说道:“那孙先生的医术当真有那么好?我以前怎么从没有听说过此人。” 苏娘在旁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两年前这位孙先生在骊山给郎君治病,郎君的身子就是在那会儿见起色的,所以他的医术应是十分了得。这些日子,旁的大夫都治不好,还不是他妙手回春?既然他说郎君没事,郎君想必就不会有大碍的。” 郑氏这才点了点头,又看向嘉柔:“最近都城里可能不太平,大娘子昨日又没回府。家中的事,你帮忙多看顾着些。” 嘉柔应是,听到王慧兰没在府中,心中却有了别的主意。 从郑氏的屋里出来,嘉柔去了王慧兰的住处。依旧是上次的婢女告诉她,王慧兰不在。 “没事,我来找小娘子的。上次答应她,重新给她做个纸鸢。”嘉柔说道。 “这……”婢女犹豫着。 县主可是一向不许小娘子跟外面的人多接触的,怎么好放郡主跟她独处? 玉壶不悦道:“怎么,我们郡主跟小娘子投缘,想见她,你们也敢拦着不成?” 婢女看嘉柔的神色,连忙躬身道:“婢子不敢,婢子这就去请小娘子。” 嘉柔在院子里等着,不消片刻工夫,就看见嬷嬷将李心鱼领到她面前。李心鱼梳着双环髻,下巴尖细,突显出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嘉柔上前伸出手,李心鱼顺从地牵了上去。 旁边的嬷嬷都看呆了,小娘子性情古怪,一向不怎么亲近人,居然不排斥郡主? “我带她到湖边走走。玉壶你留在这儿,不要让旁人打扰。”嘉柔淡淡地说道,意有所指。嬷嬷欲上前,玉壶却拦着她。 嘉柔牵着李心鱼走到池塘边,望着水面问道:“小鱼儿,你是不是知道李家的将来会如何?” 李心鱼怔住,不知道她这么问是何意,没有说话。 “你不用害怕,在你前世的记忆里,李家应该没有我这个人吧?”嘉柔看着她,微笑地问道。 李心鱼十分震惊,定定地看着嘉柔。 嘉柔看到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缓缓道:“不瞒你说,我跟你一样,也是重生之人。前世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辈子想必是来赎罪的。但我不在长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你可以信任我,并把你所知都告诉我,也许我们能做些什么。 “四婶……”李心鱼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原本一直没有办法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她也想过去做些什么改变现状,但母亲看得太紧,她又太弱小,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说不定还会把她当怪物。 可现在居然有个人说,她们是一样的。这改不可思议了! “你不相信?”嘉柔低头看她,“广陵王会是未来的皇帝,对不对?” 李心鱼心中一紧,凝重地点了点头。依照现在的局势,应该是人人看好舒王,谁会想到广陵王是最后的赢家?只有她们这些重活一世的人才知道。 她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个突然闯入李家的四婶,不敢全然放下防备。可现在知道这世间,她们才是最相似的两个灵魂,自然觉得亲近了几分。 嘉柔随意在池边的石砖上坐下来,拍了拍身边:“来吧,时间有限,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现在是盟友了。” 李心鱼坐在她身边,也换了一幅大人的口气:“四婶,其实从四叔住回家中开始,很多事都跟前世不一样了。你应该知道元和帝登基以后,祖父就被夺去相位的事情吧?其实就是因为吴记柜坊这件事,祖父被舒王抓住了把柄,让他站在了舒王那边,还帮他做了不少事。” “什么把柄?”嘉柔皱眉问道。 “好像是二叔,他明知道宦官挪用国库的钱,却还收受贿赂,做假账欺君。这件事被一个御史发现,他竟杀人灭口,然后被一个大人物掩盖了过去。祖父知道以后,为了保他,不得不卷入到吴记柜坊的案子里去。还有我跟你说过,那个刘莺不是好人。我们家出事以后,她就失踪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元和帝要罢李绛的相,还将李家上下都逐出都城。赵郡李氏从此一蹶不振,曾经的世家大族都退出了朝堂。留下的也是凤毛麟角,但再也左右不了政局。 这一切,李晔都知情吗?他若知道,便眼睁睁地看着李家覆灭,只为成就广陵王的大业?这个人,何其凉薄无情。 “那你呢?你长大以后如何了?”嘉柔问道。 李心鱼摇了摇头:“只这个,四婶不要问了吧。我虽然知道前世的事,也想提醒祖父和父亲,广陵王才是最后胜利的那个人。可他们肯定不会相信我,甚至觉得我疯了。四婶可有法子?也许祖父做出不同的选择,我们每个人的结局都会不一样。” 嘉柔猜测,她后来的命运,不尽如人意。她也知道,李绛在官场沉浮了几十年,怎会听信一个妇人之言。何况事关李昶的生死前途,他要保护儿子,就必须做出选择。 有些事的确是改变了,但很多事,依然不会改变。 * 郭敏听刘莺说,王慧兰眼下不在府中,她住处的婢女和仆妇又被叫去别处做事,正是拿账本的好时机。她借故去拜访,让香儿拖住那些看门的婢女,自己则绕到隔间的窗外。这个地方,她已经探查过几次,只是一直没机会下手。 她是个养尊处优的国公千金,翻窗这种事,自然做得很吃力,可她还是顺利翻了进去,找到书架上,翻找起来。 一个黑色的匣子,安静地躺在一堆书卷之中。她双目放光,正要去拿,一只手突然从暗处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第81章 第八十章 郭敏往后退了一步,看到嘉柔从阴暗处出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本是极为震惊,强压着声音,怕将下人吸引过来。 嘉柔拉着她,一直走出王慧兰的院子,到了无人的地方,方才放手。 郭敏抓着被她弄疼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嘉柔冷冷地看着她,“二嫂想做什么?拿大嫂房里的账册,要做何用?” 郭敏别过头:“此事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与我无关?”嘉柔淡淡说道,“二嫂是觉得那账册里藏着可以扳倒武宁侯家的秘密吗?还是卫国公要你将账册偷回去,你们再做个假的,诬陷武宁侯府?” 郭敏没想到她知道得这般清楚,有种被人当场揭破的羞恼,转身欲走,又被嘉柔拦住。 “你到底想怎么样?”郭敏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在救你!二嫂可曾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当初武宁侯从卫国公手里拿走兵权,致使国公府门庭没落。但是卫国公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他得势时,践踏不如他的人,四处树敌,最终自食恶果。他投靠了广陵王,就要对付依附于舒王的武宁侯府。可若弄巧成拙,将李家彻底推到舒王那边呢?将来还不是要对付你们卫国公府?”嘉柔厉声问道。 郭敏心中一惊,她只是奉父命行事,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现在嘉柔一说,她便回过味来。吴记柜坊的事本就牵连重大,京城中很多世家大族都在跟它做生意,李家自然也在其中。李家在朝堂上一向保持中立,到时为了自保,说不定就站到舒王那边去。这是在给卫国公府和广陵王府立敌啊! 父亲为何要这么做?她就像一颗棋子一样,随时可以丢弃? 嘉柔继续说道:“恐怕卫国公就是想挟私报复,根本没有考虑过二嫂的立场。当初二嫂不喜欢二兄,他还是将你嫁来。如今他要对付武宁侯府,就不管二嫂,让你陷害李家。若这件事传扬出去,整个都城的人都会知道二嫂背弃夫家,你还有办法在长安待下去吗?” 郭敏凄惨地一笑,往后退了两步:“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现在李昶有天大的把柄握在旁人的手里,无论我怎么做,他的下场都不会好。既然我难逃被休离的命运,还不如帮着娘家,至少有个托身之所。” 嘉柔想起那时阿弟跟她说,只要她过得不开心,就随时可以回南诏的话。并不是每个娘家都欢迎嫁出去的女儿回来,那对家族来说,是耻辱也是负担。南诏民风开放,王府里人员简单,她自然有退路。可卫国公府却不是云南王府。 这些簪缨世家看着锦绣繁华,可身在其中,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悲凉,却也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她同情郭敏,声音放缓了一些:“二嫂,二兄犯错与你无关,李家不会无缘无故地休离你。大人是最重家风的,但只要你将这账册拿回去,便是你联合外人害了李家。到那时,你就再也不能做二兄的妻子,还会名声尽毁。你可要想清楚了。” 郭敏抬手捂着眼睛,肩膀抽动,落下两行泪来。她被夹在夫家和娘家之间,一边是不爱她的丈夫,一边是利用她的家人,何其不幸。她与嘉柔不过只有几面之缘,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比他们都要真心。 “今日,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二嫂。你要知道那个刘莺来者不善,你不应该与她走得太近,更别轻信她所言。虽然我现在还没证据,但她早晚会露出破绽。至于吴记柜坊的事,二兄的事,自有大人来做主。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可是父亲他们……”郭敏看着嘉柔,欲言又止。 嘉柔立刻明白她的顾虑,说道:“你是怕无法向家中交代?你只消说大嫂这边看得紧,暂时拿不到账册。而且我相信那件事,很快就有结果了。” “你为何要帮我?”郭敏哽咽着问。她比嘉柔还虚长几岁,遇事却全然没有她的冷静。 嘉柔摇了摇头:“应该说我不是在帮你,我在帮自己。我们嫁入李家,便是李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李家真的出事,我们便可以幸免吗?说句冒犯的话,到时候纵然是卫国公有心,也不一定保得了你。何况,他无心呢?” 说完这些,嘉柔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郭敏是聪明人,只要她想清楚,那些恨意不过是卫国公强行加在她身上的,蒙蔽了她的眼睛,就不会再冲动行事。 嘉柔回去换了身胡服,拿了印章出府,去寻找张宪。她要知道李晔的全盘计划,才能想办法帮他。 张宪住在城南的修行坊,这一带都是平民百姓的居所,马车出入反而惹眼,所以嘉柔在大路口便让云松停下,改为走路。云松跟在她身后,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他虽贴身照顾李晔,可李晔的秘密,他却知之甚少。 等到了纸上所示的地方,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居。云松上前去拍门,过了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似在打量他,然后又关上了。 云松不知道这是什么明堂,等了会儿,门才又打开。 张宪从门中走出来,对嘉柔拜道:“夫人,请到里面坐。” 云松觉得张宪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嘉柔从他身边经过,吩咐道:“你不用一起进去,在外面守着。” 进了门,就看到一个小院。左右两边都是耳房,北面有间正房。方寸之地,一目了然。院里有口井,一个妇人正背着一个娃娃,坐在井边浣衣,看到嘉柔立刻站了起来。 张宪对她打手势,她点了点头。 妇人看嘉柔貌美华贵,知道必不是普通人,连忙行礼。嘉柔对她摆了摆手,跟张宪一起走到正房中。这正房只有两间,进门就是堂屋,西边是睡觉的内室。 嘉柔坐下来,张宪却是站着,那名妇人送了水壶和杯子进来,又恭敬地退出去。张宪虚掩门扉,问道:“夫人有何事需要我帮忙?” 嘉柔拿起那粗瓷的杯子,目光看向外面。张宪说道:“夫人放心,内子听不见,所以您尽管吩咐便是。” 原来是个聋子。嘉柔这才问道:“李晔离开都城前,是不是来见过你?他跟你说了什么?” 张宪没在意她的称呼,回道:“只是叫我好好照顾夫人。” 嘉柔把那个印章拿出来,放在案上:“那你解释一下,这个印章上的刻字,何解?在我有限的认知里,这个泌字是白石山人的俗家名字。” 张宪愣了一下,很想说这只是巧合。但在嘉柔的目光下,那两个字硬是说不出口。嘉柔放下杯子,扯了下嘴角:“不用再瞒我了,我已经知道李晔就是玉衡,白石山人的弟子。你告诉我,现在淮西节度使是不是也在河朔地区,要对付广陵王?李晔对此事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张宪原以为嘉柔只是起了疑心,没想到她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全都猜出来了。他斟酌片刻才说:“先生打算用兵奇袭淮西,造成流寇作乱的假象。然后由太子向圣人进言,命淮西节度使领兵平乱。” 嘉柔抬头问道:“你这里可有舆图?将广陵王的兵力分布讲给我听。” 张宪点头去拿,铺开在案上。虽然舆图不大,但是举国四十三个藩镇的位置都标注得很详细,连山川河流都有。他怕嘉柔听不懂,开始说得很慢,可嘉柔却说:“这些我都知道,具体说一下广陵王准备如何对付卢龙镇吧。” “夫人怎么知道广陵王要先对付卢龙镇?”张宪十分惊讶。 “魏博现在是三镇之中实力最强的,而且在河套平原,占地利之便。它身后还有青州的平卢节度使相助,是三镇中最难啃的硬骨头。反倒是卢龙镇,孤绝北境,可用成德军挟制,但要翻过太行山行军,粮草辎重都是考验。”嘉柔看着舆图说道。 张宪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她竟然对河朔的兵力分部了若指掌,行军布阵方面也很有想法。 云南王骁勇善战,世子也不遑多让,却没想到骊珠郡主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她眉间的英气,语气中的决断,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女子,所以她是特别的。 接着张宪便拿出十二万分精神,把广陵王和李晔的计划告诉嘉柔。他们知道大军会为补给所累,所以想的也是突袭,断了卢龙节度使的后路。 这些跟她前世所知道的大体不差。她出身于云南王府,对行军打仗的事本就不陌生。加之上辈子跟着虞北玄,虽表面故作天真无知,但耳濡目染,这些事当然难不倒她。 正因为分散了兵力,才给藏在暗处的虞北玄以可趁之机。虽然最后还是广陵王胜了,但也付出了代价。 虞北玄既然敢去河朔地区,蔡州那边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奇袭淮西的确会让他分心,但他未必无法应对。要想彻底制住他,只有把他逼回淮西才行。广陵王和李晔都不知道虞北玄真正的弱点,她却知道。她太了解那个人了。 这局既然已经布下,就不要只吃一子半子,而是要拿下半壁江山。并且唯有此,才能保李晔真正平安。 “我知道你这里有专门传递消息的人,尽快帮我把这封信送到云南王府,交给世子。”嘉柔从袖子里拿出信,又问,“大概多长时间能到?” 张宪知道她早就有了主意,来此处只是向自己求证的,收下信说道:“五天之内必到云南王府。” 嘉柔起身:“好,我今天来过的事,不用告诉他。” 战场上容不得儿戏,更不能分心。张宪便点了点头,忍不住说道:“您不要怪先生隐瞒,他都是为了您好。像现在这样把您跟云南王府卷进来,并非他所愿。他离开时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安排您的后路……” 嘉柔本打算走了,闻言停住脚步,冷冷道:“什么后路?他要是在战场上回不来,打算怎么处置我?” 张宪只是相帮李晔说话,没想到嘉柔如此敏锐。若说出那个东西,恐怕会伤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忍住没往下说。 嘉柔却猜到,只怕李晔连休书都备好了。无非是到时将休书交给她,送她回云南王府。 “我可真要好好谢谢他。”嘉柔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她坐马车离开修行坊,阳光从车窗外漏进来,路上的行人比来时更多了。 路边的老槐树,河边的杨柳树,全都冒了新芽,燕子正衔春泥筑巢。不知不觉,长安城的春日便来了。 到了李家门前,看到另一辆马车停着,似乎有访客。门房的人说,是武宁侯到家中拜访。嘉柔走到廊下,看见王慧兰扶着一个沧桑的男子从另一边的廊下离去,似乎是武宁侯。 父女两个皆哭丧着脸。 嘉柔从李心鱼那里知道了前世的事情之后,反而能泰然处之。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她走到李绛的书房前,却听到里面有摔东西的重响,李昶似乎在低声说话,李绛暴怒。父子俩的声音忽高忽低。 站在书房前守着的下人面容都十分惊惧,以前只见过相公对四郎君发怒,哪里想到二郎君也有今日。 他们看到嘉柔,原要行礼,嘉柔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独自站在屋前的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底下等着。日光斑驳地落在她身上,还有徐徐的清风袭来。 过了会儿,屋中终于安静了。李昶狼狈地从里面出来,半边脸是红的。他似乎哭过,双目赤红,跌跌撞撞地走下阶梯,随从连忙上前搀扶。他猛然看到嘉柔站在树下,好像一下缓过劲来,僵在原地。 刘莺的事情后,嘉柔都尽量避免跟他接触。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打照面。李昶看着她,手在袖中握了握,终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去。他是如此骄傲的人,这般落魄的样子被人瞧见了,只会让他觉得屈辱。因此离去时,他的脊梁挺得很直。 无论在那间屋子里多么狼狈,他依然是李家的次子,最年轻的户部度支郎。他就算错,也理直气壮。 嘉柔这才让随从进去禀报,稍后,随从出来说:“相公请您进去。” 对于嘉柔的来访,李绛很意外。李家内宅里的妇人,从来不敢到前院来打扰他。但他也很想知道嘉柔要说什么,因此盛怒之下,还是让她进来。 这间书房古朴持重,屋中有沉香的气味。李绛负手立在窗边,脸上的神情紧绷,下人正在紧张地打扫地上的碎片,不敢弄出太大的声音。 嘉柔向他行礼,他对打扫的下人说道:“你先出去吧。”声音仍是冷静支持的,目光却像暴风雨将临的天空。他坚持了多年的东西,在顷刻之间坍塌,整个人就像随时会掀起狂风巨浪的海面,只是看着平静。 这个时候,其实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大人,我嫁入李家已有三个月。母亲来了一封家书,说她身体不适,我想回南诏去看看。”嘉柔说道。 第82章 第八十一章 李绛没有回头,而是问道:“王妃的病情是否严重?” “母亲在信上说得不重,可是她本有轻微的心绞痛,这几年变得颇有些严重。平日吃斋念佛,修身养性,父亲也不敢让她多操心府中的事。这回吐蕃差点挥兵南诏,她忧思重重,想必病得不轻。我怕大家不理解,所以特意来问您。” 嘉柔说得头头是道,李绛道:“百善孝为先,你回去看看也是应当的。原本要让四郎领着你去拜家庙,正式记入族谱再陪你回娘家省亲。既然四郎有事不在,你母亲病得又重,你就先行回去吧。” “谢大人。”嘉柔说完,本就要出去了。 李绛却沉着声音问道:“你刚才站在外面,可听到了什么?” 其实嘉柔什么也没听到,李绛有此一问,也不知是何意。她鬼使神差地说道:“二兄所犯之事,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李绛背影僵立,终于转过身来看她:“你果然是听到了?” 他久居高位,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一个眼神就让人喘不过气来。阿耶是流于表面的武将气势,文臣的情绪则一般很少外露,都是蓄积在身体里的。可嘉柔知道,李绛眼下已经有些生气了,他是不会允许家丑外扬的。 刚才话出口之后,嘉柔也有些后悔。李绛可不是郭敏,不会因她三言两语而改变主意。可事已至此,她干脆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免得以后后悔,什么都没做过。 “刚刚我看见武宁侯和大嫂,还看见二兄从这里出去。我相信大人对那件事已经有了决断。可无论是二兄犯下的错误,还是武宁侯府出的纰漏,就算现在掩盖过去,早晚有一日也会大白于天下。大人要为此,放弃自己坚持多年的立场吗?” 李绛缓缓在书案后坐下来,抬眸看着嘉柔,脸上毫无表情:“看来你知道得还不少。” 嘉柔不急不慢地说道:“我跟着大嫂学看账,知道李家的大笔钱财都涌进吴记柜坊,不仅如此,都城里很多世家大族都这么做。而近来吴记柜坊有大麻烦,都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稍稍查一下,就知道它背后的主人是武宁侯府。至于二兄的事,是二嫂告诉我的。” 这次郭敏回来,行为有很多反常之处。嘉柔不信李绛没有注意到,昨日她若不拦着,只怕郭敏也未必有办法将那账册拿出李家去。李绛只是表面上不管内宅,不代表他对内宅的事一无所知。 提起李昶,李绛的脸色就很难看,放在书案上的手微微握紧。 “我想请教大人一件事,当前的局势明明是舒王占据绝对的优势,为何这么多年以来,您仍然保持中立呢?”嘉柔问道。 李绛从前绝对不会跟一个女子讨论政事,也许是今日李昶的事情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他到现在也没缓过劲来,便也不吝赐教:“朝堂上的局势瞬息万变,看似大好的局面,一着不慎也是满盘皆输。广陵王领兵河朔,归来后局势便与从前不同了。尚书里有句话,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你可知是何意?” “小盗被拘捕,大盗成为诸侯。只有诸侯的门下,才存有正义之士。善恶无法区分,只不过成功的人高高在上,失败的人沦为卑贱罢了。”嘉柔说道。 李绛点了点头:“这世上没有人愿意做不成者,包括我。只要不触及我的利益,我当然旁观他们,直到分出胜负,追随那个成者。可现在不同了。” “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嘉柔说道,“二兄的事,武宁侯的事,就算您卷进去了,依旧是纸包不住火。二兄是您的骨肉,您想保他,便要去依附舒王的力量。您自己也说,朝局瞬息万变。舒王若是输给了广陵王呢?现在您坚持立场,不过是牺牲一个二兄,一个武宁侯府,您的仕途和赵郡李氏还是可以保住的。” 李晔眯了眯眼睛。这话,她也敢说!胆子实在太大!可说的,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先前嘉柔出现在人前时总是循规蹈矩的模样,看着与旁的两个儿媳也并无不同。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会因为她过于出众的美貌而忽略了她的性情。今日,李绛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了她。 嘉柔原以为李绛会生气,甚至呵斥她,叫她住嘴。可他只是坐在那儿,稳如泰山,连先前那种风雨欲来的阴霾也散了一些。 她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当初我嫁入李家时也存有一点私心。您知道南诏这些年来内忧外患,父亲也不为圣人所看重。我一直想着,能通过您和李家的力量帮父亲一把。可后来我才知道错了。毒瘤得自己拔,用药敷着,最后也不过是溃烂罢了,反而会更疼。” 李绛陷入沉思之中。 嘉柔觉得已经说得够多,也该适可而止,便行礼告退了。 李绛是李家的家主,整个赵郡李氏的掌舵者。这个家族的成败兴亡都系在他一人身上,所以有时候权力也意味着责任,得三思而后行。她现在明白,阿耶那些年坚守着原则,并不是他真的食古不化,而是不敢走错一步。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敢这么做的,都是孤家寡人。 嘉柔回到住处,吩咐玉壶收拾东西,明日就启程回南诏。 “郡主,怎么忽然要回南诏?”玉壶奇怪地问道。 嘉柔在她耳边说:“不是我回南诏,而是你。等明日出了长安城,你代我继续南行,我要转道去蔡州。” “您,去蔡州做什么?”玉壶惊到。 嘉柔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当然是有要紧的事去做。你别问那么多,若是赶得及,在你到达阳苴咩城之前,我会跟你汇合的。” 玉壶抓着她的手臂:“不行,您不告诉婢子去做什么,婢子是不会答应的。外面世道这么乱,蔡州可是淮西节度使的治地,您是要去见他?” 嘉柔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说道:“我不是去见他,而是去做别的事。你放心,之前我已经送信回南诏,到时候阿弟会带着人马来找我的。” 玉壶还是觉得不妥,嘉柔推她道:“你先收拾东西,等明日在马车上,我再慢慢跟你说。” 住处的下人得知郡主明日就要回南诏,都觉得很意外,毕竟先前一点征兆都没有。秋娘到嘉柔面前询问,言语间,似不太赞同她此时回去。 “郡主,郎君不在家中,您应代为侍奉夫人,安心等他回来。您怎么反倒往娘家跑呢?那南诏山高路远,来回需很长时间。郎君回来不见您,心里该多不舒服啊?这件事,您已经告诉夫人了?她不会同意的吧。” 居然搬出郑氏来压她。嘉柔对秋娘说道:“你是郎君身边的老人了,平日我也敬着你几分。可我回南诏的事,禀过大人,他已经同意了。我虽嫁作李家妇,也是郡主。去或留,恐怕你还没资格过问吧?” 秋娘自恃在李家的时日长,平常嘉柔又好说话,因此便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眼下被嘉柔一说,立刻觉得脸上挂不住。她从屋中走出去,愤愤不平地想,去南诏才好呢。等郎君回来,枕畔空虚,身边添了新人,肯定就把这个郡主给忘了。 到时,别哭着喊着要郎君回心转意才好。 嘉柔没理会秋娘,又把孙从舟请来,跟他说了自己要离开的事:“我母亲生病,不得不回去探望。先生若愿意,可以继续留在李家做客,李家仍旧会奉你为上宾。若你不愿意,我云南王府在都城也有府邸,如今正空着。想必在那里,您会更自在一些。” “你不等李四回来了?”孙从舟同样惊讶地问道。 嘉柔神色黯了黯,摇头道:“不了。请先生暂时别离开都城,也许他回来时,会需要你。” 孙从舟审视着她,嘴角微抿。前几日他放心不下,还是送信给灵芫,让她离开扬州。信这会儿应该也到了灵芫的手上,按理说他们就算手眼通天,短时间之内也不会找到她。 可他还是留下来了。 他也分不清嘉柔说的实话还是谎话,只是道:“既然如此,我就去云南王府住着吧。李家人太多,我住着也不方便,在那边倒出入自由。至于李四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了你,自然会有始有终。” 嘉柔向他道谢,找了一个陪嫁的仆妇过来,要她帮孙从舟收拾东西,带他去云南王府。 安排好这些,嘉柔已经很累了。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这里的一切,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坐在书案后面,想着要给李晔留什么话,但最后只写了两行字:努力加餐勿念妾,归期未定。 第二日天亮,她把取下的脚链连同那张纸都压在了书案上,关门离去。 府门前,云松为他们将马车备好,嘉柔的陪嫁说少也不少,浩浩荡荡几十号人,都要跟着她回去。云松嘟囔道:“郎君出们不带着我,连您也不带着我。我可真是命苦啊,谁也不想要。” 嘉柔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香囊,交给云松:“这里头有个要紧的东西,你好好保管。等郎君回来交给他。” 云松把香囊收下,也不知道里头是何物,先藏在贴身的地方。 玉壶看着他说道:“我们是回南诏看望王妃,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呢。万一郎君先我们回了都城,你不在跟前伺候,而是在南诏,谁照顾他啊?郎君身边得力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 云松想想也是,郎君走的时候说月余便归。南诏距离长安来回就得走一个多月,到时肯定赶不及回来。 这样想,他就觉得好多了,对嘉柔说道:“那您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再问王妃娘娘好。” 嘉柔笑着点了点头,扶着玉壶坐上马车。 马车离开李家门前,云松一直朝他们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总觉得郡主这次离开李家有些突然,但也不好细问。不知道郎君回来的时候,看不见郡主,会是什么反应?大概会不高兴吧。 马车经过热闹的长街,穿过熙熙攘攘的行人,终于出了城门,整座城的繁华和喧嚣都留在了他们的身后,渐渐远去。玉壶将车窗上的帘子放下来,对嘉柔说道:“郡主,您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要去蔡州做什么?” 嘉柔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啊,真的是什么都要管。我跟阿弟去蔡州,自然是为了配合广陵王。他之前帮了云南王府那么多,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投桃报李吧?我不带你去,是因为你没有身手,待会儿我还得费心保护你,不是拖后腿吗?” 玉壶将信将疑:“真的没有危险?” “蔡州是虞北玄的地盘,我心中有数,不会以卵击石的。你只要装成我,好好带着他们往南诏走就是了。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难道你对本郡主没信心吗?”嘉柔捏了捏玉壶的鼻子说道。 玉壶知道郡主也是从小练骑射的,自保完全没有问题。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每年春秋两季还跟着大王去山中打猎,猛虎和黑熊都打过,不是寻常的女子。之前拘在李家的内宅,反倒束缚了她的性子。也许这些才是她想要做,应该做的事情。 她妥协道:“婢子知道了。郡主千万要小心,还是带两个府兵在身边照应吧?那个派去跟踪郎君的斥候……” “我心中有数,你放心。”嘉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已从张宪那里确认了李晔的身份,斥候打探回来什么消息都不重要了。 等离长安远一些了,嘉柔换上男装,带着两个府兵骑马离开了大队,赶往蔡州。她给木景清写信,说好了在蔡州汇合。普通的车马,速度很慢,路上要耽搁十天半月。但是木景清带人急行军的话,大概只会比她晚几日抵达,她刚好先去部署。 此行去蔡州,只为一个人,那就是虞北玄的母亲魏氏。外人或许不知,嘉柔却十分清楚,虞北玄是个大孝子。魏氏为抚养他长大吃了很多的苦,受了不少屈辱。所以他追求权势,也是为了更好地侍奉母亲,让她后半生风光体面。 那回,魏氏气虞北玄没有照顾好她,致使她小产,绝食几日。虞北玄一直跪在魏氏门前求原谅,后来魏氏才肯消气。 平日魏氏只要有个头疼脑热,虞北玄也定要亲自照料。 平心而论,魏氏明达事理,对嘉柔也很好,否则前世嘉柔也不会舍弃自己去救她。若不是逼不得已,嘉柔也不想对她下手。可把虞北玄逼回蔡州的方法,只有这个。要怪就怪他们之间如今立场敌对,她不会伤害魏氏,只是要拿她做饵。 第83章 第八十二章 蔡州有两水经过,一是淮水,一是汝水。汝水在汛期时常泛滥,两岸的百姓苦不堪言。自从虞北玄接任淮西节度使之后,加固河堤,疏通河道,并且修建了引水灌溉农田的工事,蔡州这两年也逐渐发展成了繁华之境。 嘉柔赶到蔡州下辖的汝阳县,正值春日的庙会,街上十分热闹。 他们入住一家客舍,两名府兵住一间房,她独自一间。出门在外,他们的衣着皆十分低调朴素,很少与旁人交流。掌柜只知这是几个出手阔绰,喜爱清净的客人,好酒好菜地伺候着,平日也不敢多嘴。 一名府兵敲了敲嘉柔的房门,走进屋里,对她说道:“郡主,这是汝阳县的地志,里面有周围的地形图。另外,属下已经打听过了,那位夫人确实在千峰寺礼佛,身边有不少牙兵保护。恐怕没那么容易接近。” 嘉柔接过地志,打开到地形那一块。 虞北玄的亲信是常山,肯定会把常山带在身边。根据嘉柔前世的记忆,现在带兵保护魏氏的应是另一个亲信陈海。陈海比常山年轻,在军中的经验稍显不足,比常山好对付。 根据张宪所说,那支装作流寇偷袭蔡州的军队,这两日就会有所行动。嘉柔的计划是,他们潜入千峰寺的山中躲藏。到时候那边一动,他们也在城中制造混乱。这样陈海便会带着一部分兵力下山,他们可趁机抓住魏氏。 如果木景清未能按时赶到,便会错过这次良机。广陵王那边未必能等得及。 嘉柔正皱眉沉思,又响起一阵敲门声。她对府兵点了下头,手抓着放在桌上的短刀。府兵走到门边,低声问道:“谁?” “是我。”外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姐,你在里面吗?” 府兵闻言,一下子把门拉开。木景清赫然站在门外,一步跨进来,走到嘉柔的面前。他的个子又高了一些,皮肤也变白了,虽穿着一身普通的蓝袍子,却掩盖不住他身上的锋芒。 “阿弟!”嘉柔抓着他的手臂,一时感慨。明明只有几个月不见面,却觉得他长大沉稳了不少。 府兵识趣地退出去,还关上门,把屋子留给他们姐弟俩。 “我收到阿姐的信,立刻就动身了。每日就睡一两个时辰,还来得及吧?”木景清扬起嘴角说道,“若知道阿姐看见我这么开心,那我肯定每晚都不睡觉,马不停蹄地赶来。” 嘉柔拉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一路上辛苦了,家里都还好吧?” 木景清拿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杯,又觉得不过瘾,干脆把水壶都拿起来,仰头灌下。然后一抹嘴说道:“家里都好,你不用担心。只是你看起来瘦了一些,是李家对你不好?” 提起李晔,嘉柔脸上的光芒就立刻黯淡下去。 “怎么,还是你跟姐夫吵架了?”木景清追问道。明明上次写的家书里,还说一切都好。可这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好的样子。 嘉柔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他去湖州做事了,不知道我在此处。我得知广陵王的计划,想还他之前几次帮我们的恩情。你又不了解蔡州这边的情况,所以我亲自过来。” “阿姐,你以前来过蔡州吗?你给我的感觉,好像对这里很熟悉。”木景清说道,他是家里唯一不知她跟虞北玄有过一段的人,自然奇怪她对这里的熟悉。 前世她生活了九年的地方,每一处山水,其实都刻在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她住在这间客舍,平日很少外出的原因,便是害怕触景生情。 “这次我们要设计抓虞北玄的母亲,你们都是男人下手没个轻重,万一伤到老夫人,不是跟虞北玄结仇了吗?还是我在这里好一些。”嘉柔轻描淡写地说道。 木景清也没想那么多,便点了点头:“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嘉柔将刚才府兵交给她的地志拿出来,摊开在桌面上,一边指着千峰寺周围的地形,一边跟他细说。 * 过了几日,蔡州受到了不明流寇的攻击,甚至占了吴房县的县城。吴房县知县仓皇出逃,弄得人心惶惶。 接着,连汝阳县这边也遭到袭击,位于县衙的府库被洗劫一空,知县的女儿不知所踪。 城中加紧巡逻和搜查,也派人去千峰寺上传了消息。 千峰寺里外由重兵把守,这几日还封了山。魏氏坐在西院的禅房里打坐,听仆妇跟她说起此事,问道:“流寇作乱?” 仆妇点了点头:“吴房县丢掉的消息应该传到使君那里了吧?只要使君领兵去平乱,很快就能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流寇剿灭。”在普通百姓的心里,虞北玄是战无不胜的。 魏氏却不这么想。眼下虞北玄并不在蔡州,若是有人借此机会故意试探,可如何是好?她无法安心,让仆妇去把陈海找来,陈海回道:“老夫人不必担心。使君做了充足的准备,吴房县的事自有人去处置。而且朝中有舒王护着,不会有事的。眼下汝阳县也不是太安全,不如请老夫人先回虞园吧?” 魏氏摇了摇头,说道:“我来这里给大郎祈福,说好的七七四十九日,便一日都不能少。否则心不诚,佛祖会降罪的。” 陈海本还要再劝几句,听到外面有人叫他,先行礼告退。 他走到禅房外,就听属下禀报:“城中□□,百姓和官府起了冲突。知县怕府衙的兵力不够,特意派人来向我们求助。请您示下,我们要怎么做?” 陈海想了想说道:“我们此行的职责是保护老夫人的安全,不管县里发生何事,都不能擅离此处。” “可来人说,已经有不少百姓伤亡,知县控制不住局面,只怕……” “陈海。”魏氏扶着仆妇到了门外,看着他说道,“我一个老妪,哪里需要你们这么多人保护?既然城中有大事发生,你就赶紧带人去看看,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可是夫人……”陈海犹豫不决。 魏氏手中捏着佛珠,闭着眼睛道:“我在此吃斋念佛,便是为了结善缘。你们却要见死不救,不是毁我的功业吗?若是此间的事情闹大,淮西也会有大麻烦。你快去吧。” 陈海知道老夫人说的是局势闹大,使君不在蔡州一事恐将暴露。斟酌片刻,说道:“那属下只带走一部分人,待城中的事情解决之后,立刻就回来。” 魏氏点了点头,看着陈海离去。 院中有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枝繁叶茂,纤细的白色花柱犹如星辰一样散落在巨大的树冠之中。魏氏轻叹一声,转身走入禅房,命仆妇退出去,自己独自坐着诵经。 不久,她闻到一阵异香,眼前发黑,歪倒在了榻上。 * 远在潞州的广陵王帅帐之中,众将正在前帐议事。李晔坐在后面的寝帐,也能将他们的谈论听得一清二楚。这几次与魏博节度使田叙交手,他们的十万大军也占不到什么便宜,长此虚耗下去,对于粮草的供给和国库来说,都是很大的负担。 何况李晔知道,这些年休战,国库看似充盈,可皇城里有不少人在打它的主意,如今还不知被那些人贪了多少,此战需速战速决。原本的计划是由王承元率两万人,越过太行,强攻卢龙镇,再派一部分兵力拖住魏博节度使。 这样一来,兵力分散,藏在暗处的虞北玄便以为有机可趁而动手。 可是田叙忽然率军到了离军营不远的地方驻扎,似有要正面决战的意思。 前帐之中,因此事分为几派意见,争论不休。 李晔捏着棋子,观察棋局,暂时还没决定这子落在何处。李淳给他打了一张银制面具,方便他在军营出入,可他还是不敢轻易露面。这些年虽不常在都城行走,认识他的人应该很少,但近来他频频出入皇城,也可能会被认出来。 前面的声响终于小了,李淳掀了帘子走进来,坐在李晔的对面,无奈地说道:“他们拿不定主意,都要我来问你。田叙大兵压阵,兵力与我们相当,若分散兵力去夺卢龙,这边胜负难料。可若不去,交战时,卢龙节度使率援军来,局势会对我们很不利。” 李晔听罢,沉默不语。 “玉衡,你好像有心事?从前你杀伐决断,从不犹豫,这次倒似保守了许多。莫非你还留有什么后招?说与我听听。” 李晔轻叹一声:“不瞒您说,我只是变得惜命了。” 李淳一笑:“这又是何解?” 李晔摇了摇头,转而说道:“听您的意思,还是想让王承元冒险一试?这样一来,我们正面对上田叙,兵力将不足于他。倒是可以派一队先锋,守在卢龙节度使来的路上,打乱他的行军进程。而我们这边速战速决。” “你是不是忘了,就算没有卢龙节度使,也有虞北玄藏在暗处,伺机而动?他的目标就是要除去我。” 李晔道:“我既来此,必定与他们周旋到底,保您无虞。” 李淳定定地看着他:“可你一直在分心想着那人,这可是战场。玉衡,你说自己惜命,是想陪她终老,所以才变得束手束脚。” 他的眼中迅速划过一丝受伤的情绪。 李晔问道:“您为何会这么想?” 李淳站了起来,背对李晔:“你是否认为我冲动鲁莽,说的是气话?在你到来之前,就算面对再难的战局,我都没有想过要向你求助。我知道在你娶妻之后,那个女人对你的影响越来越大,甚至左右你的理智和判断。我担心有一日,你会因为她离开我。所以从主动请征到现在,我一直都试图摆脱你,独立完成此战。” 李晔平静地说道:“就算没有我,这场战事您也一定会取胜。这点,我从未怀疑过。您若觉得我作为谋士没有尽力,我向您请罪。”说着,就要跪在地上。 李淳一把拉住他:“你这是做什么!你因为担心我,赶到我身边,我心中十分欢喜。若是可以,我也不想将你置于险境。你知在我心中,从未把你当成普通的谋士。明日你就回都城去吧,剩下的事,交给我。” 李晔见他误会了,欲解释几句。凤箫从外面进来,看到这里的气氛不同寻常,连忙低下头:“据探子回报,魏博镇的动静好像不太对。魏博节度使忽然退兵十里,是否要诱我们深入?” 两个人暂时把情绪都收了起来,走到帐中悬挂的舆图前面。 李淳问道:“田叙这是何意?一般是两兵交战,一方佯败,诱敌深入,才会退军。双方尚未交手,正在互相较量士气的时候,他忽然撤退,不是灭自己的威风?” 李晔早就发现田叙此番的打法,一改往日浮躁的特征,必是有虞北玄在背后指点。因此不疾不徐地应对着,想让田叙先沉不住气。可明明就要开战了,田叙却忽然后退,应该是后方出了变故。 “报!”有一个士兵在帘外大声叫道。 凤箫出去,与那个士兵交谈了片刻,复又回来说道:“广陵王,据守着沿路关卡的探子来报,不久前,有匹从西边来的流星快马冲入魏州地界。没过多久,两个全身裹得严实的人,突破重重关卡,一路西去。暂时不知是何人。” 李淳看向李晔,不知这其中有何关联。李晔想了想说道:“你再去问问,其中一人可是骑着一匹通体乌黑,四体雪白的马。而后来报。” 凤箫领命离去。李淳这才反应过来:“我记得圣人好像赐给虞北玄一匹河曲马,就是你说的那个模样。虞北玄突然离开了?他从头到尾都没露面,这是为何?” 李晔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他让流寇袭击蔡州,目的是让虞北玄分心,自知并无把他逼回去的可能。而且屈屈流寇,虞北玄留在蔡州的牙兵,足够应付。那必定是出了别的变故。 一盏茶的工夫,凤箫带回消息,的确有匹马如李晔所述。他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必是匆匆潜入魏州的虞北玄无疑。 “既然虞北玄走了,田叙必不敢再正面迎击我们,作战的策略也该改变一下。我这就召他们再来议事。”李淳兴奋地掀帘离去。 李晔心中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不出有什么事,竟能让虞北玄丢下整个战局,冒着被舒王问罪的风险,离开此地。而且这件事,到底是天灾还是人为?人为的话,此人的谋算恐怕还在他之上。 接着,他就收到张宪传来的消息:郡主已知先生身份,于月前离开了都城,进入蔡州地界。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李晔手指一松,那纸条便如蝴蝶般轻轻飘落在地上。 虞北玄离开魏州,竟是因为她! 李晔闭了闭眼睛。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知道了关于这场战事的全部布局。大概是想偿还广陵王之前多次相帮云南王府的恩情,或者是对他隐瞒不报的失望,才离开都城,以身涉险。 这个傻丫头! 从瑶光的画被发现,她就开始怀疑了。而后从他留下的那枚刻有老师名讳的印章,顺藤摸瓜,猜到了一切。 李晔本想等河朔之事了结,就告诉她全部实情。先前故意露出的很多破绽,也没想去掩盖。他的这条命,若不是老师,恐怕早就没有了。因此老师临终所托,他不敢不做。本来也不想让她卷入到凶险的夺嫡之中,不想她跟着自己提心吊胆,没想到终究是晚了一步。 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有办法左右虞北玄的意志。虞北玄并不是个因私废公的人,如今河朔之势,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个时候丢下一切回去,只怕是被抓住了致命的弱点。而这个弱点,连他和广陵王都不知道。 若虞北玄在蔡州发现了她,会如何……想到这里,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本就消瘦的手背上青筋如虬枝盘曲。虞北玄先他出发,肯定是来不及抢在前面。况且蔡州本就是虞北玄的地盘,对方占尽了天时地利,要如何才能救她? 他在帐中来回走了两步,强迫自己如乱麻的心冷静下来。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为难和焦灼。而后他大声叫来白虎,白虎抱拳道:“先生有何吩咐?” 李晔尽量平静地问道:“那支袭击蔡州的流寇之首,是何人?” “是广陵王府长史王毅。先生可是要让他设法退兵?”白虎问道。他们原先设置这帮流寇的目的就是为了牵制淮西节度使,听说虞北玄已经离开魏州,那就没有必要再做纠缠,多添死伤了。 李晔沉思片刻,抬手道:“我写封信,你用流星快马传给王毅,告诉他计划有变,不得退兵。” 白虎愣了一下:“可,淮西节度使已经赶回去,恐怕那支仅有几千人的队伍挡不住他啊。先生有何打算,不妨直接告知。” 李晔背在身后的手握紧,克制地说道:“照我的吩咐便是。” 白虎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到先生的眼神中尽是寒芒,不敢再言。 * 千峰寺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山有千峰,洞窟更是数以万计。嘉柔和两个府兵带着魏氏隐匿在其中一个洞窟,已经有几日。木景清突围下山,造成他们已经挟持魏氏离开的假象,所以陈海忙着去追,丝毫不知嘉柔仍在山中。 前世她陪着魏氏到千峰山时,不耐烦听那些诵经讲道,常在山中行走,迷路过无数次。但也因此熟知这里的地形。她派人去给虞北玄送信,让他亲自来山上。等他到了,再告知魏氏的下落。 嘉柔也想到一种可能。虞北玄得到消息后,或许会先命陈海他们封山,进行搜查。她凭借对复杂地势的熟悉,尚可与之周旋几日。可这两日,山上一直很太平。 她每日都要站在洞口观察。如果虞北玄来了,必会在千峰寺落脚,到时她再找机会脱身。这当然会冒很大的风险,可她得确保魏氏平安,加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此处,因此必须是她留下。 魏氏倒是不吵不闹,只专注于打坐念经。嘉柔给她什么,她便吃什么。另外两个府兵还从未见过这么配合的人质,心中直犯嘀咕,暗道这淮西节度使的母亲还真不是寻常妇人。 嘉柔却深知魏氏的心性。她虽出身不高,但半生起伏,跟着虞北玄由一个节度使麾下的小小牙兵到如今的高位,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区区的挟制,老人家根本不会放在眼中。 魏氏原本跟在一个游方医身边,后来又自己苦心钻研,是个用药的高手。前世,她们在虞园辟了块地专门种草药,魏氏还教她很多关于草药的药性。可嘉柔觉得难,从没用心学过。魏氏总笑着数落她懒,也没嫌弃她,仍是不厌其烦地教,两人相处时就像母女一样。 可今生,她们却变成了立场相对的敌人,真是人生如戏。 “娘子,干粮所剩不多了。我们几时从此处撤离?”一名府兵问道。他怕魏氏知道嘉柔的身份,所以将“郡主”的称呼都收了起来。 嘉柔没有回答。她跟木景清说这个计划的时候,木景清就不同意,他觉得这样过于冒险,要她去引开常海,由他留下。可嘉柔信誓旦旦地保证,千峰山有很多条路都可以下山,她会有办法全身而退,木景清这才勉强答应。 其实千峰寺险峻奇绝,哪有很多条路可以下山? 从进入蔡州,计划整个布局开始,她就做好了可能被虞北玄抓住的准备。她并没有全然的把握,可若不兵行险着,虞北玄这个人几乎是没有破绽的。 他在军事方面的确是个天才,有他在河朔地区,广陵王和三镇的胜负便是各五成。但如今虞北玄被她用计逼回来,广陵王必定能顺利收归三镇,玉衡也能躲过一劫。 这个作为当朝太子的长子出生,本该身拥无数尊荣的郡王,一直被叔父打压。由此开始,才真正扬眉吐气,开启他走上帝王之路。 所以,嘉柔只需拖住虞北玄,便可一箭三雕。报了广陵王几番相助之恩,报虞北玄算计南诏之仇,河朔也不会再有广陵王和玉衡的对手。 “我倒是不要紧。”嘉柔回头看了一眼魏氏,“你去千峰寺中找点吃的。寺中可能有牙兵盯梢,注意别暴露行踪。” 府兵领命离去。 嘉柔这几日都不太舒服,可能是蔡州的空气比较潮湿,她总是胸闷气短。因此回到洞窟中坐下,闭目养神。 魏氏睁开眼睛看她:“小娘子,你的脸色不太好。老身略通医术,需不需要老身给你看看?” 嘉柔也睁开眼睛,对魏氏轻轻笑道:“不劳夫人费心。我挟持了您,您怎么反而还要帮我?” 洞窟中光线昏暗,全靠照进洞口的那点日光。魏氏道:“你不是坏人。那日禅房里用的迷药分量很轻,对人不会有害。而且你都未曾绑缚过老身,三餐也没克扣,哪有如此善待人质的?恐怕你也是身不由己吧。不过有一点,你如何知道要用老身威胁他?” 虞北玄孝顺的事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为了防止别人打魏氏的主意,外面甚至有许多传言,说他对魏氏并不好。魏氏也没有跟虞北玄一起住在淮西节度使的府邸,而是独自住在虞园,母子俩看起来是不合的。 “我与淮西节度使是故人。”嘉柔轻轻地说道。 魏氏抓着佛珠的手忽然一顿,看着嘉柔的目光变深了。去年虞北玄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之后竟然遣散了府中所有的女眷。魏氏曾问过原因,虞北玄只答说,心里容不下别人了。后来将长平郡主娶回蔡州,也不见他们夫妻成双出入。 可见他心里的,另有其人。 不知为何,魏氏竟然觉得眼前的小娘子十分面善,甚至生出一些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猜想。莫非是大郎始乱终弃,所以人家报复来了?若如此,是大郎先对不起人家,她更是无法怪责。 稍后,府兵从千峰寺偷了些斋菜回来。他自从军,还没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脸颊微红:“属下,属下无能,就只找到这些。” 嘉柔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把东西都拿去给魏氏。府兵怔怔道:“您不吃一些吗?这些天,您都没吃什么东西。这些斋菜很清淡的。” “不了,我没有胃口。”嘉柔摇头说道。她这些天只吃些烤饼果腹,别的一律吃不下。府兵曾好心给她一块熏肉,想给她增加些营养,怎料她闻那个味道全都吐了出来。 府兵没办法,只好把偷回来的东西全都拿给魏氏。 嘉柔捡了根木枝,在地上画着地形图,另一个出去探消息的府兵迟迟没有归来。她抬头看着西斜的太阳,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震惊得站起来,连连后退,一直退进洞窟里。 那高大的身躯一下子挡住了洞口所有的光线,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木嘉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母亲下手?!” 他已经怒到了极点,连声音都裹挟着雷霆般的气势,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嘉柔没在信中提过自己半个字,更没说身在哪个洞窟。可他来得这样快,来得毫无征兆!这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只余心惊。 纵然了解他,跟他斗,她还是太嫩了点! “郡主!”原本坐在洞窟里的府兵一跃而起,冲到嘉柔的身边,想要保护她,却被虞北玄一下按住肩膀,直接扔出了洞口。外面似乎是他带来的牙兵,立刻把人制住了。 嘉柔低头,自嘲地笑了笑。这个人果然连一点机会都不会留给她。 虞北玄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走到魏氏的面前跪下来:“阿娘,孩儿叫您受苦了。” 魏氏摆了摆手,将他扶起来,问道:“大郎,这个娘子是……?” 还没等虞北玄回答,魏氏看到嘉柔竟拔出腰上的短刀,惊到:“你要干什么!” 虞北玄猛地回头,见她的动作,顷刻飞身过去,一把击掉了她手中的短刀。他擒着她的手,将她提到面前:“我还没找你算账,你竟敢自寻短见?” 嘉柔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更不想落在他的手中,只能激怒他。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若是旁人敢挟持我的母亲,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虞北玄厉声说道,“在南诏时,我跟你说过母亲的事,此外未对第二人提起。你将我对你的信任,变成刺我的刀,你很好。” 魏氏在旁听着他们两人对话,隐约察觉了一些苗头。 “那又如何?你为了南诏的盐铁,处心积虑地接近我,骗我。而后又伙同徐进端,要谋我南诏。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嘉柔咬牙切齿地说道,“以淮西节度使的手段,肯留我个全尸,已是客气。”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虞北玄转手掐住她的喉咙,将她按在了石壁上。 “大郎!”魏氏叫了一声,明明眼神里都是在乎,何苦要口是心非。 嘉柔闭着眼睛,脸色像雪花一样白,继而慢慢涨红。可是咬着牙,不肯求饶。 虞北玄是真想掐死她的。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她。因为除了她,没人有这个胆子敢闯入他的辖地,避过他的耳目,也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看重母亲。他顾念母亲的安危,心中也想再次见到她。 可这个该死的女人,一见面就一直在激怒他。就这么想死吗?不顾性命地帮着广陵王将他逼回来,仗着他不敢杀她! 眼下见到她如纸片般单薄的模样,他终究于心不忍,手上渐渐松了力道。 嘉柔沿着石壁滑落在地,继而倒了下去。 虞北玄负手,冷冷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袖中,或是腰中还藏着匕首要伺机挟持我,而后脱身?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魏氏走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臂:“大郎,这位小娘子不是装的。这几日她几乎无法进食,眼下怕是真的昏过去了。” 虞北玄闻言一惊,立刻单膝跪地,将嘉柔抱起在怀中,捧着她的脸颊:“柔儿?柔儿!阿娘,您快给她看看!” 魏氏蹲下来,摸着嘉柔的手腕,惊愕道:“这是……”微弱的滑脉?! “到底怎么了?”虞北玄追问道。 魏氏严肃地说:“先将她带回去,我需确认之后,才能告知你。” 虞北玄二话不说,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裹住嘉柔,又把她抱在怀中,带着魏氏走出洞窟。常山正押着那名府兵,看到使君神色着急地从洞窟里出来,怀中还抱着一个人,十分惊讶。 那府兵脱口叫到:“郡主!” 常山一惊,随即按住他:“老实点,别乱动!” 虞北玄让常山扶着魏氏,自己抱着嘉柔,一路匆忙下山,坐上了马车。回程路上,魏氏重新给嘉柔检查了一遍,竟然还用银针插入她的头发和几个穴道,然后神色凝重地说:“这位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你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虞北玄问道:“阿娘,这很重要吗?” “你必须告诉我,我才知道要不要救她。” 虞北玄便把跟嘉柔的往事,全都告诉了魏氏。魏氏边听边摇头,终于知道他钟情于何人,却是这样的结果,叹息道:“儿啊,纵然你动了真心,可你一开始就是算计,也难怪她恨你入骨。你可知,她如今有了身子?” 虞北玄一震,抱着嘉柔的手蓦然收紧。她竟然有了李晔的孩子!他们成亲才几个月!心头一时涌上愤怒,嫉妒乃至狠厉。这个孩子会变成她跟李晔之间割舍不断的牵连,留下的话,他可能永远无法得到她了。 这女人固然可恨,却也是这么多年,唯一能照到他心里的月光。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暂,可她的热情,她的天真还有她对他纯粹的喜欢和欣赏,都是他无法放手的原因。 尽管后来数次相对,都是不欢而散。可她到底没有对母亲下重手,难道不是顾念了往昔的情分? 魏氏继续说道:“但这胎十分凶险。刚才我发觉有些不对,探她的头发,以及她身上,发现她长期生活在混有微量毒.药的环境里,这些东西已经渗透进她的身体,无色无味,不宜察觉。这一胎能保住,也是因为陡然离开了那个环境,可身上残留的毒,仍对胎儿和母体产生了影响。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毒。” “阿娘的意思,李家有人要害她?”虞北玄皱眉问道。虽然她嫁给了李晔,他还是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这我便不知了。正如你用在长平身上的……或许只是不想她有孕的手段。”魏氏言道。当初,魏氏得知虞北玄竟然命人在长平所用的贴身之物中下麝香和红花时,非常震惊,还将虞北玄叫来大骂了一顿。 可虞北玄解释了将来两人的立场,若有孩子横在中间,对孩子亦是莫大的伤害。他从小便被生父抛弃,与母亲分离,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 而且,他一点都不爱长平,更不想与自己不爱的女人生孩子。 “阿娘,若不要这个孩子,对她的身体,可会有影响?”虞北玄放嘉柔平躺在一侧,为她盖上外裳,沉声问道。 魏氏手中转着佛珠,慢慢地说:“大郎,你没有权利替一个女人决定她腹中孩子的去留。骨肉连心,那个母亲能承受丧子之痛?这孩子虽未降世,仍是一条生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许你这么做。她既嫁做人妇,你又何必再执着?待我治好她,你就将她放了吧。” 虞北玄只道:“那母亲先治好她吧。”绝口不提放人之事。 魏氏叹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第85章 第八十四章 嘉柔原本想试探虞北玄,是不是真的要杀了她,在洞窟里装晕。后来在下山的路上,着实累极了,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的前世,许多光影在她的面前轮转。而后画面变成了虞北玄跟朝廷的军队在徐州相遇,她看见了对面阵营中的玉衡先生。他穿着月白的长袍,坐在四轮车上,骨瘦如柴,两鬓皆白。 而后他们身旁的人都消失了,她大着胆子上前揭开他的银制面具,面具下是李晔的脸,还对她露出笑容。 她蹲在他面前,追问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可他什么都没说,乘云而去。 嘉柔猛地睁开眼睛,还无法适应周围的光线。她要起身,只觉得身上虚浮无力,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有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床边,她张开嘴唇,只吐出一个字:“水……” 那人起身倒了一杯水过来,扶她坐起,喂到她嘴边。清水涌入喉咙,那种干涩如砂砾的感觉便慢慢地缓解了。 嘉柔喝完水,低声说道:“多谢,请问这是哪里?” 身后的人回答她:“这是虞园。” 嘉柔猛地支起身子,回头看着魏氏。怪不得总觉得有一股药香味,想来是魏氏身上的味道。 魏氏将水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说道:“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可要吃些东西?我煮些易消食的汤饼或者胡麻粥给你如何?再配一些松软的煎饼和小菜,但也不宜吃得太多。” 嘉柔的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低声道:“怎敢劳烦夫人?” 魏氏笑道:“我住在这虞园向来冷清得很,身边就些丫头和仆妇陪着。难得有个客人,自然是想好好招待的。你稍等片刻。”说完也不待嘉柔再说,便起身出去了。 魏氏的生活起居很少假手他人,就算虞北玄给她买了很多的婢女仆妇使唤,她还是做力所能及之事。不让她劳碌,她反而还会不开心。 嘉柔顺道看了看周围,竟然是前世她在虞园所住的屋子!除了没有她自己的那些小物件和衣裳首饰,剩下的家具,屏风乃至地上的毡毯,都跟前世一模一样。 她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地。她之所以设计抓魏氏,其实也有私心。魏氏心善,虞北玄至孝。万一她被虞北玄抓住,只要魏氏想保她,虞北玄便没办法杀了她,那以后必定还有机会从此处逃脱。 虞北玄从河朔回来,会有别的麻烦在等他,暂时也顾不到她这边。 窗台上摆着一个细颈的白瓷瓶,里面插着几枝淡色的桃花。外头春光明媚,正是桃红柳绿的时节。嘉柔靠在床头,盯着那花骨朵出神。 过了会儿,魏氏带着婢女,端了托盘到屋里来。嘉柔连忙掀开被子下床,乖乖地坐在榻上。 婢女将食物从托盘里拿出来,一样样地摆在案上。每碟的东西都不多,荤素搭配,有豆腐,有冬苋菜,有鱼有肉。嘉柔大概是饿极了,连肉也觉得可口,很快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 她大概吃了三层饱,但也不敢再多吃,向魏氏道谢。 魏氏命婢女把食案收了,对嘉柔说道:“你可察觉到自己的身子有异常?” 嘉柔仔细想了想,回道:“最近总是虚乏无力,没有食欲。老夫人,我可是得了什么病症?您不妨将实情告知。” 真是个糊涂的孩子。魏氏慢慢说道:“不是生病,而是你有了身子。” 嘉柔一愣,孩子?她这个月的月信确实没有来,还以为是路上颠簸,往后推迟了。没想到竟是怀孕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摸着平坦的小腹,不敢相信地问道:“您确定没有诊错?” 她前世子息艰难,这辈子嫁给李晔不过几个月,居然就有了身孕。这如何不让她意外?意外之余,也有欣喜和担忧。这是她和李晔的孩子,两个人的血脉相连。可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她身陷囹圄,亲生父亲又远在千里之外,只能由她这个母亲来保护它。 魏氏见到嘉柔脸上柔和的神色,说道:“你睡着时,我又确认过,应该不会错。但眼下还有件棘手的事,你可知自己身上中了毒?要想保住胎儿,必须先把毒从体内逼出来。” 嘉柔旋即又是一惊:“这毒从何而来?”她整日呆在深宅内院,不可能接触有毒的东西。 魏氏见她毫不知情,想来这毒是暗中下的,便以实情告之:“这种毒无色无味,只要控制分量,不会要人性命,但是会妨碍子息。你此番能够怀孕,是暂时没有再摄入那些毒,加之年轻体健,所以保住了孩子。可此毒不除,于你母子二人都是祸患。” 是何人如此心肠歹毒,要断她的子嗣?!嘉柔立刻想到了李家众人,李绛和郑氏纵然不喜欢她,也不会让李家绝后。剩下的那两房,也不知是谁下的毒手。或许是有人担心她生下儿子,成为李家的嫡长孙,威胁到他们的利益? 嘉柔不由地去拉魏氏的手,说道:“夫人心善,请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魏氏点头道:“你放心,医者父母心,我不会见死不救的。这两日,你务必好好进食休养,等两日后,我就尝试为你拔毒。” “多谢夫人。”嘉柔要给魏氏行礼,魏氏抬着她的手臂道:“不必如此。你我相遇,也是一场缘分。”更何况这位娘子,差点做了她的儿媳。 “不知夫人可查出是何毒物?我也好知道,是谁下的手。”嘉柔说道。 魏氏说:“此毒名字我已忘记,只隐约记得最早出现在宫中,给宫女服用,防止她们承宠后有孕。后来便渐渐地成为了嫔妃之间争宠的手段。” 原来是从宫中流出来的,家里跟宫中联系密切的,只有那位荣安县主了。嘉柔收紧手指,暂压心中怒火,又问魏氏:“再斗胆请教夫人一事。可知这世间有没有什么东西,会使人的容颜改变或者衰老?” 魏氏闭目沉思,慢慢回忆道:“应该是有的。比如有种失传的秘术易容丹,据说可以使人的面貌在短暂的时间内发生改变。还有一些毒物,可以噬心蚀骨,摧毁人的身体,导致病态或者老态。” 此前,嘉柔一直猜测,李晔变成前世那样,可能是因为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耗损阳寿。可是此番她竟不知不觉身中奇毒,忽然联想到,李晔也可能是中毒。至于是何人下手,她目前暂无头绪。 魏氏起身说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嘉柔连忙跟着起身:“不知夫人可否再帮我一个忙?我有个朋友还在汝阳城中等我的消息。我怕他担心,您可否帮我传个消息出去?” 魏氏看着嘉柔,似乎有些犹豫。 嘉柔急声道:“夫人请相信我。我保证不会做对您和淮西节度使不利的事,只想说服他罢手离去。” 她的目光诚挚,不知为何,魏氏对她总有几分莫名的亲近和信任之感,终是应道:“好,我答应你。” 从虞园传出的信,终于辗转送到了木景清手中。那时,他正在淮西节度使的府邸附近探听消息,伺机而动。他知道虞北玄到了千峰山,带走了阿姐。阿姐如今情况不明,可分开之前,又曾叮嘱过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若他一人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但他到底是云南王世子,此事便牵连到南诏,不得不投鼠忌器。 好在终于收到了阿姐报平安的消息。阿姐在信上要他先回南诏,说她自有脱身之策。 上回在千峰山上,她也这么说,可还是被虞北玄抓住了。木景清决定这回不听她的,只把带来的一帮人马先遣回去。自己则带了几个人留在虞园附近,随时准备接应她。 * 虞北玄自回来之后,正准备集结兵力,去征讨占领吴房县的流寇。原本以为这是群乌合之众,却没有想到他们得寸进尺,短时间竟然又拿下一县。 那些朝廷所封的县令,皆是仓皇出逃,丢盔弃甲,难民不断地涌入城中。淮西镇自他接手以来,还未出过这么大的乱子,此事也已经惊动了朝堂,天子亲下旨意,要他平乱。幸而他此刻人在蔡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长平几次三番想要见虞北玄,都被常山拦在议事堂外。 她忍不住说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在这里拦着不让我见他,陈海在虞园拦着,说大家要静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从汝阳县带回来一个女人,就安置在虞园中,都不让我问清楚吗?” 常山抱拳道:“请郡主恕罪。使君忙着军政大事,实在没时间见您。等到那帮作乱的流寇被抓住以后,使君自会向您解释的。现在,还是请您先回去吧。”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长平却不肯走,而是往议事堂看了一眼。虞北玄正坐在舆图前面,专注地听麾下的几个部将说话,偶尔点头,或是手指着舆图说几句话。 在他回来以前,整个蔡州都乱糟糟的,群龙无首。而他一回来,便如定海神针,瞬间便稳住了人心。这个男人,天生是属于权势的。 长平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去。他以为拦着,她就没办法进虞园一探究竟了吗?那也太小看她了。 等到太阳下山,虞北玄才顾得上吃一口热汤饼。这群流寇,真不像是普通人。寻常流寇一般组织松散,没多久就会因为争权而起内讧,可他们非但不乱,且很有章法,占领县城之后,竟然毫无所求,也未修书给他这位淮西节度使,说出个起兵的缘由来,着实古怪。 所以虞北玄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几日都在听取众将士的意见,看如何能够将他们彻底剿灭。 今日才算定出作战的策略。他问常山:“虞园那边如何?” 常山知道他最关心什么,回道:“郡主已经醒了,身体并无大碍,休息两日就缓过来了。老夫人决定明日替她拔毒。” 虞北玄端起碗喝了口汤,没有说话。他后日就要带兵去吴房县了,明日还要准备诸多事宜,恐怕脱不开身。若想见她,也唯有今夜了。 “使君可是想去虞园看看?您这几日忙于军务,都没有向老夫人请安呢。”常山说道。 虞北玄道:“你早些回去休息,我还有些政事要处置。” “是,属下这便告退。”常山知道使君是特意支开自己,从善如流地回去了。 第86章 第八十五章 嘉柔进了晚膳,到院子里走过两圈,回来坐在床上看书。虞园里存放的多是医书和史书,没有民间的话本,她便随手拿了卷《晋书》打发时间,看得昏昏欲睡。 她现在对外界的消息接收不便,也不知道都城和河朔那边的形势到底如何了。她担心李晔猜到自己的行踪,会冒险到蔡州来,因此想要尽快脱身。 她从婢女的口中探听得知,占领吴房县的那批“流寇”非但没有退兵,反而再占一城,震惊了朝野,虞北玄不日就要率兵前去平乱。那个时候,嘉柔身上的毒也除了,会请求魏氏放她离开。 屋中的烛火晃了一下,嘉柔以为是婢女进来了,眼睛未离开书卷,说道:“帮我倒杯水过来。” 屋中响起倒水的声音,而后一杯水递到嘉柔的面前。嘉柔接过,却发现那是一只男人的手,猛地抬头,看见虞北玄逆光站着。高大的身躯像山一样的挡在面前,气势压人。 嘉柔心中“咯噔”一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虞北玄倒是大大方方地在床边坐下来:“虞园是我的地方,你说我怎么会在这里?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嘉柔低头喝水,不想回答他。原以为虞北玄忙于出兵的事,根本无暇管她,没想到他还是来了。上辈子在这间屋子里,他们是相爱的两个人,留下了很多回忆。而这辈子同样在这里,她对他却只剩下戒备之心。 屋中的铜壶刻漏发出滴水声,衬托得周围越发安静。虞北玄也不在乎嘉柔回不回答,对于他来说,能这样与她静静相对,已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他将她放在旁边的《晋书》拿起来,说道:“你几时喜欢看这些沉闷的东西?我挑了些话本过来给你解闷。”说着,看向榻上的案几。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包裹,露出些书标来。他竟然还记得她喜欢看话本。 嘉柔把他手里的书卷拿过来,淡淡地说道:“多谢使君好意。可人是会改变的,我现在就喜欢看这些东西。夜已深了,若你没有别的事,还请回去吧。” 她的口气冷漠疏离,完全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 虞北玄眯了眯眼睛,伸手掐住她的下巴。他们曾经共渡的时光,对她来说就那么一文不值吗?她的脸本就很小,皮肤雪白,现在更是白得几乎透明,眉眼间仍如二八少女一般的青春明丽,给他一种错觉,她尚未嫁人。 嘉柔警觉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当初我被诱去南诏,的确存有私心。可我遇见你之后,对你坦诚相待,亦是动了真心。你何以如此厌恶我?” 嘉柔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两个字:“诱去?” 虞北玄点了下头:“有人给我写了一封密信,告知我南诏的铁矿能修甲兵。还说你是云南王的掌上明珠,云南王会为了你有所让步。可与你在一起之后,我再未想过这些,更没利用过你。徐进端的事,我迫于舒王的压力,不得不与他同谋。可我也为南诏争取了时间,你知不知道?” 嘉柔的心头涌起一阵寒意。原来早在那时,就已经有人在设计对付她了。她是少女心性,又涉世未深,而虞北玄确实富有男人的魅力,加之她不满婚约,很有可能便选了虞北玄,弃了李晔。这个在幕后之人,仿佛手里拿着根提线,每个人都在为其所用。这人的心思究竟有多深沉可怕,也许唯有真相全部揭开的那一日才知晓。 她此番来蔡州,收获可真不小,那些缺了一角的故事,好像渐渐都被拼凑起来。原来她上辈子的遭遇,并非都是天意,也有人为。 她的确不该恨虞北玄,他也不过是做了别人的棋子。但时过境迁,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虞北玄看嘉柔不说话,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缓缓道:“柔儿,以后你就安心留在蔡州。你的孩子,我定会视若己出。” 嘉柔闻言,突然一笑:“使君这话是何意?我有夫君,孩子有父亲,我们定然是要回到他身边去的。” 虞北玄狠狠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会放了你吗?从你说要跟我回蔡州,做我的女人开始,我就认定了你。就算你嫁给李晔,这点也不会改变!而且李晔根本没有好好保护你,你身上的毒,难道不是李家人所为?” “那又与你何干?你放开我!”嘉柔挣扎到,虞北玄却将她一下按进怀里:“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每次午夜梦回,我就想起当初在崇圣寺的时候,放了你。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若当初把你带走,如今你腹中的孩子,便是我的骨肉!” 他的力气十分霸道,完全不给嘉柔动弹的空间。 嘉柔不怒反笑,之前的客气也伪装不下去了:“我跟着你回蔡州,然后呢?你会不娶长平郡主?我嫁给李晔,我是正妻。嫁给你呢?无名无分!虞北玄,你只是因为没有得到,所以才生出执念。你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爱我,所以你不要再纠缠了!” 虞北玄仍是禁锢着嘉柔,不肯松手。他是爱权势,但也爱她,这两者并不矛盾。等他坐拥天下的那日,长平根本就不是他们之间的障碍。所以不管她怎么说,怎么挣扎,他都不会放手! 这个念头一起,加之抱她入怀的那种奇妙的感觉,虞北玄的眼神就变了。他低下头,欲强吻嘉柔,嘉柔却惊慌地躲开,又被虞北玄压在床上。她摇头躲避,一字一句地说道:“虞北玄,你知道我的性格。你若敢碰我,我立刻咬舌自尽!” “你敢!”虞北玄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口,“你以为我不知道木景清仍留在蔡州?因为你,我才没有追究他在汝阳县的所作所为。你若敢伤自己,我便抓住他,然后杀了他。” 嘉柔觉得自己像脱水的鱼,呼吸困难,双手抓着床下的褥子。刚刚只是这几下挣扎,她的小衣便已经湿透了。这个男人太过霸道强悍,她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你们在做什么!”门口忽然响起长平暴怒的声音。 嘉柔趁机推开虞北玄,快速地爬到床的里侧,拉好衣服。她从未有一刻,如此高兴见到长平。 长平冲到床边,指着嘉柔说道:“我就说什么人你这么宝贝,藏得严严实实的。原来又是她!虞北玄,你跟我怎么说的?难道这天底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你非要纠缠一个有夫之妇!” “谁放你进来的?”虞北玄冷冷地问道。 “你别管我是怎么进来的。我一直说服自己去相信你,可你根本不值得我信任。我隐瞒你不在淮西的事情,我帮你照顾大家,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回来以后,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却忙着跟这个女人在此处私会!”长平哭喊着,伸手抓着虞北玄的衣襟,“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如她?你就不怕我告诉宫里吗!” 虞北玄扯开她的手,声音更冷:“你若想告诉宫里,我绝不会阻止。但你也要想清楚了,从你嫁到蔡州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皇室的郡主,而是我的人。对于叛徒,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你无耻!”长平羞恼地扬起手要打,虞北玄起身喝道:“你闹够了没有?滚回去。” “我不走,今日你不说清楚,我绝对不会走的!”长平歇斯底里地喊道。 嘉柔冷眼看着,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前世虞北玄出征回来,宿在她这里,长平知道了,也是跑来哭闹。只是那时她的心境跟现在大不相同,如今是个旁观者。 * 之前陈海听说有人翻墙进入虞园,追到这附近,听到嘉柔屋里的动静,本想进去查看,里面却传出使君和长平郡主的声音。 他想了想,还是退出来,站在院子里等着。 手底下的人问道:“使君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陈海知道节度使府邸有条密道通往虞园,他跟常山两个人还走过。至于长平郡主,肯定是翻墙进来的。他还一直在想,使君带回来的这个娘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她挟持了夫人,使君居然没有杀她,夫人更是待她亲切。 现在总算明白了,她恐怕就是那个使君念念不忘的女人。 另一个道:“怪不得长平郡主会吃醋,我曾见过屋中那位娘子在花园里散步,容貌与郡主不相伯仲,甚至还有弱柳娇花之感。男人大抵都极喜欢这样的。” 陈海心想,那娘子可一点都不柔弱。就凭她敢支开千峰山上的牙兵,挟持夫人,以及以区区三人对阵使君的胆识来看,必定不是普通的深闺女子。 她若是个男子,陈海还蛮想跟她交个朋友的。 几人正谈论着,忽然看到魏氏扶着仆妇赶过来。她头发只梳成一个单髻,肩上披着大袖衫。魏氏本已经睡下,听说嘉柔这边的事,还是不放心过来看看。 陈海等人连忙行礼退开,魏氏进到屋中,长平看见救星一样,扑到她的怀里,哭道:“大家,您看看他。他为了这个女人,竟然要打我!呜呜……” 魏氏知道长平自小养尊处优,远嫁到蔡州,难免觉得委屈。因此平日里从不用任何礼法约束她,更再三叮嘱虞北玄要善待她。可感情之事,并不是勉强就会有结果的。在嘉柔身上,魏氏已经充分体会到了这一点。 她看了虞北玄一眼,说道:“长平,这位娘子是我的客人,与大郎无关。” “大家,您向来明事理,怎能帮着他欺瞒我?这个女人明明是他的心上人,我在都城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们……他们做出此等苟且之事,您可要为我做主。”长平一边抽泣,一边说。 魏氏这才注意到缩在床里的嘉柔,一直低着头。她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对虞北玄说道:“你还不送你媳妇回去,好好哄哄?明日的事,你可是忘了?往后再不许来虞园!” 虞北玄本要拒绝,但在母亲目光的逼视下,仍是妥协,拉了长平出去。 等他们走了,魏氏坐到床边,问嘉柔:“孩子,你没事吧?” 嘉柔摇了摇头,身子却在微微发抖:“夫人,我……”她忽然跪在床上,说道,“夫人,我与郎君情深意笃,不可能再与节度使在一起。郎君他不知我身陷此处,也不知这个孩子的存在。我怕他担心我们母子的安全,会做出什么傻事,求求您救救我。他日,我定结草衔环报您的恩情。” 魏氏扶她起来:“我知道,我都知道。大郎对你情根深种,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你且等些时日,等你身上的毒除了,他离开城里,我会想法子放了你,让你们一家团聚的。” “夫人……”嘉柔眼含泪光,望着魏氏。 “好孩子,我虽与你接触不深,却总觉得一见如故。你好好休息吧,明日还有你的苦受。”魏氏摸着嘉柔的头发,柔声说道。 嘉柔依言躺了下去,魏氏帮她盖好被子,熄灭灯烛,才退出去。 嘉柔闭上眼睛,想起前世奋不顾身地救魏氏突出重围,她被陈海带走时,看自己的那一眼。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因果轮回。 第87章 第八十六章 虞北玄将长平拉出屋子,他的力道很大,长平几乎是被拖着走的。一直到无人的地方,虞北玄才松开手,长平失去依托,几乎跌倒在地。 她脸上挂着泪痕,哀怨地看着虞北玄:“我也是郡主,金枝玉叶,我哪里不如她?凭什么在你心里,她就是阳春白雪,而我卑如草芥!虞北玄,我恨你!” 虞北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否忘了,赐婚之初,你欲刺杀我的事?你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并未把我这个杂胡放在眼里。而柔儿不同。相识时,她并不知我的身份,也不嫌弃我的出身。只是单纯地喜欢我,崇拜我,愿意抛下家人和故土,随我远走。单是这份心性,你就永远比不上她。” “可她已经嫁作人妇了!你宁愿要一个别人穿过的破鞋,也不要我?”长平捂着胸口说道。 “住口!”虞北玄冷笑,“你以为你们高贵的皇室有多干净?父夺兄妻,父夺子妻的事情,干得还少吗?前任节度使曾说过一桩秘辛,当年太子春风得意之时,与跋扈的太子妃生出嫌隙。太子妃竟与数人私通,还秘密产子,不知生父是何人。后来延光公主一案,将此事牵连出来,圣人为掩盖这桩天大的丑闻,逼她自尽。要说起来,最肮脏的地方就是你们皇室,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破鞋?” 长平一直以自己皇室的身份为傲,从不知当年太子妃竟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一时之间觉得难以接受。 “你撒谎!太子妃她不会的……” 虞北玄觉得长平被保护得实在太好了,她所看到的,都是那些虚伪的上位者为她粉饰的太平。他以前不想提这些,是觉得既然两人的身份和立场不同,没必要浪费口舌。可于她来说,知道那些残酷的事实,或许才能成长一些。 “你从不觉得奇怪?为何舒王只是圣人的养子,却能高居在太子之上。而太子是储君,却要处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舒王之父,乃是前昭靖太子,本应登基为帝。可忽然身死,当今天子才能继位。但昭靖太子监国时,无论是智谋还是德行都远在当今的天子之上。如今朝中的重臣,老臣,几乎都是昭靖太子提拔的,或者当初事职于东宫。天子敢打压舒王吗?所以舒王敢排除异己,剪除太子的党羽,对皇室宗亲也是如此。” 长平的嘴唇动了动。以前在宫里,她的确衣食无忧,太后也非常宠着她,可她到底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父兄的旧事。长平偶从一些老宫人的口中知道零星的往事,去询问太后,也被太后轻描淡写地带过。 她缠着声音问道:“你想告诉我,我的父亲和兄长他们,不是战死,而是做了皇权之下的牺牲品吗?” 通王曾经执掌兵权,是太子最忠实的拥护者。 虞北玄没有回答,长平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襟:“你说话呀!” 虞北玄的声音往下沉了几分:“那些事,我未曾亲历,你要我说什么?你我的婚事,是舒王从中牵线。只有你离开了都城,通王府对他来说才是彻底没有威胁了。你只知沉湎于儿女私情,从未想过这些?” 长平放开他,失魂落魄地垂着头。虞北玄叫来牙兵,吩咐道:“送郡主回去。” 牙兵抬手,长平一步轻,一步重地走了。 虞北玄又把陈海叫到跟前。陈海当即跪在地上:“使君,是属下无能,没有看管好虞园,让长平郡主混了进来。请使君责罚。” 虞北玄看他一眼:“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是!”陈海不敢有二话。 “我后日便要出征,拨五百牙兵给你,将虞园给我看好了。就算是夫人开口,也不能把园里的人放出去,听明白了吗?”虞北玄说道。 五百牙兵!陈海一震,瞬间知道了园中那人的分量。这些牙兵都是使君这些年来亲自挑选并且苦心培养的,五百人的战斗力,相当于一支前锋军。如无意外,是不可能从他们手里抢人的。 “属下定不负使君所托。”陈海沉重拜道。 虞北玄点了点头,信步离开了此处。他不管是造笼子也好,画地为牢也好,这回谁都别想把她从自己手中夺走! * 原本拔毒并不是什么很辛苦的事情,若是常人,只需几根银针下去,再喝碗解药,连续几日,就可以将毒排干净。但是嘉柔身怀有孕,配置解药的话,里面恰好有损伤胎儿的成分,故而魏氏换了种办法,用温和的药草熏蒸,再配上强性的安胎药,保住母子两个。 每日熏蒸需两个时辰,屋中密封,虽是阳春三月,却如七月酷暑一般难熬。而且那药味冲入鼻腔和喉咙,犹如火烧。嘉柔连续受了几日,身心苦不堪言,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刑场,受到五马分尸之刑。 然而排毒的辛苦,跟她知道虞北玄用五百牙兵守着虞园相比,又不算什么。 虞北玄这些年在淮水一带经营得风生水起,周边的节度使都与他交好不说,也有很多人慕名前来投靠。他帐中的幕僚跟广陵王府的门客不相上下,也是人才济济。他用这些人改革税制,兵制,取得了很好的成效,并把最优秀的士兵编入自己的牙兵。 这支牙兵是淮西军的绝对主力,不要说在淮水一带,就是在全国,都难找到敌手。 他居然留下了十分之一看守她,她就算插翅也难飞出去。 魏氏本有心等她痊愈之后便放了她,可见此情景,也无能为力。 嘉柔实在觉得很讽刺。上辈子她被困于长安月余,他明知她会被处以极刑,却陷于战事,弃她不顾。这辈子,她落入他手中,还怀着别人的孩子,可他居然不惜分出十分之一的亲兵来看守她。 她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拔毒之后,嘉柔的身子异常虚弱,几乎没什么力气,每日都躺在床上,无法下地。她脑中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脱身,可这五百牙兵守得虞园固若金汤。别说从里面出去,就是外面都攻不进来。 她心中焦急,想向下人探听消息。可虞园的人都得了虞北玄的命令,不准向她透露一个字,所以她又变成了一只笼中鸟。这个男人的掌控欲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到让人心惊。 这日夜里,城中宵禁,街头巷尾都荒无人烟。忽然之间,城西的地方火光冲天,被几个巡夜的士兵发现,赶紧禀报给了陈海。陈海心中一惊,难道是粮仓出事了?为了防止夏汛时,两岸百姓受水灾困扰,也怕战时粮草短缺,而特意备下了半年的粮食,秘密囤积在那处。 若是粮仓有差池,连使君那边的供给都会受到影响。可粮仓的位置明明十分隐蔽,没几个人知道,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又是何人所为? “您快拿个主意吧,火势实在太大了,若去晚了,恐怕……”来报信的人催促道。 鉴于上次的经验,陈海怕又是什么调虎离山之策,只命半数牙兵前去救火。自己则领着另外半数继续守着虞园。 那批牙兵刚离开不久,就有手下来报,有一帮人企图直闯虞园,各处的出入口都受到了袭击。前后更是一片厮杀之声,在静谧的夜晚如惊雷一般炸响。 嘉柔听到外面的动静,想要出来查看,却被门口的两个牙兵阻拦。 流矢飞过院子,插进一棵树干上,触目惊心。嘉柔心道,莫非是阿弟来救她了?可阿弟并没有带弓箭手,凭他的人马,怎么敢强攻有数百牙兵包围的虞园? 那方陈海不知敌人究竟有多少,更不知他们身在何处,只不断有人来禀报遇袭。这些人如同鬼魅,打完便换一个地方,遇见援兵来了,便直接消失。过了不久,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打得人措手不及。幸好这些牙兵都训练有素,否则早就乱了阵脚。 陈海领着人退守到内院,重新部署兵力。他也算久经沙场,虽然没见过这种诡异的打法,但很快镇定下来。虞园在修筑的时候,本就加了防御工事,比淮西节度使府邸还要坚固,短时间不可能被攻下来。 忽然墙头爬上了一队弓箭手,数支黑洞洞的箭指着他们。 “盾上!”陈海拔剑喝道。就凭这几个人,也想对付他们?未免太小看他们淮西的牙兵了吧。 举着盾牌的士兵,立刻挡在了前面。陈海看到一个人站在墙头,青袍被夜风吹起,脸上戴着银制的面具。他手中拿着一张黑色的弓,伸手搭上弓箭,对准陈海。 皓月在他身后,月色晕染着他的轮廓,似临风而立的仙人,遗世而独立。 这个人要干什么?陈海心神巨震,这个距离,他莫非想要射中自己?绝对不可能的!可心中明明认定不可能,却仍是被那人的气势所慑。这到底是什么人物? 陈海低声问身边的手下:“我们的弓箭手呢?” 手下还没回答,就听到“铮”的离弦之声。陈海惊愕地转头,只来得及听到前面的牙兵发出几个闷哼,箭一下贯穿他的肩头,还将他震得倒退几步。陈海吐出一口血,立刻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本来严阵以待的牙兵,一片哗然,瞬间大乱。 * 嘉柔在屋中来回踱步,外面的动静实在闹得太大了,还有四处燃起的火光,照得夜晚亮如白昼。忽然,门口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木景清大步走进屋中来。 “阿姐,你没事吧!”木景清着急地说道,“你受苦了。我来救你出去。” “阿弟!”嘉柔十分意外,“你是如何进来的?”她身体尚且虚弱,刚才是强撑着精神,此刻有些撑不住,被木景清扶着。 木景清知道时间宝贵,来不及多说,直接将嘉柔背了起来,走出屋子。 他们走到院中,遇见了过来的魏氏。木景清要动手,嘉柔却喝止他:“不得无礼!老夫人救过我的性命。” 木景清便暂时没有动,想起那人的交代,难道这就是……? 魏氏手中转着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这里的出口已经被堵死了,你们这样是出不去的。跟我来吧。” 木景清还在迟疑,魏氏已经掉头往回走了。嘉柔对他点了点头,他才跟上魏氏。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一座假山面前。魏氏取了外面的一支火杖,弯腰进去。 里面是一个密道,石壁的两边皆用夜明珠照亮,壁面打磨得十分光滑。地势曲曲折折,还有很多岔路,仿佛一个迷宫。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听不见了。 不知走了多远,才见到一个向上的阶梯。魏氏说道:“从这里上去,便是淮西节度使的府邸,这里的兵力应该都被虞园吸引过去了,你们可以安全离开。我就送到此处吧。” 嘉柔让木景清把自己放下来,对魏氏行了个大礼:“老夫人,您的恩情,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魏氏摆了摆手:“我也是为了还恩,你们快走吧。再晚,就要被人发现了。” 嘉柔不知她话中的还恩是何意,但也来不及多问,跟着木景清往上走。等到那方石门关闭,魏氏闭上眼睛。当年她跟随的那个游方医,竟然就是白石山人李泌。难怪她遍寻不到恩人的下落,原来他故意隐瞒真名,而且归隐山林了。 若当年他没有不告而别,或许就不会有她后来的种种遭遇。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嘉柔和木景清从石门中出来,这里似乎是一间书房。果然如魏氏所说,节度使府邸现在守备空虚,如入无人之境。木景清带着嘉柔出府,街上不断有城中各处的守兵奔向虞园。 木景清拉着嘉柔,侧身隐匿在巷子中,等那队士兵跑过去,嘉柔才问道:“阿弟,你到底哪来的这么多兵力?我不是让你先回南诏吗?” “我怎能把你孤身一人留下?你若有闪失,阿耶和阿娘那里,我也没办法交代。”木景清说道,“而且我们其实只有几十个人。” 说到这里,他还有些得意。似乎乐于看见这帮人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竟不足百人?可看城中四处火光冲天,虞园里也喊打喊杀的,嘉柔原以为得有数百人,才能制造出这么大的阵仗。这种打法,把精锐的牙兵全都打散了,根本应接不暇。她不相信屈屈几十个人,竟然能办到? 木景清神秘地笑笑:“走吧,我先带你出城。” 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还有几人骑着马在等待他们。这些人不是云南王府的府兵,十分面生。木景清把嘉柔扶上马车,自己亲自驾马,飞奔而去。 一夜的惊心动魄,嘉柔觉得很累,躺在马车里睡着了。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有时能感受到洒在脸上的温热日光,有时却是如水的月光。半梦半醒间,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她睁开眼睛,木景清手里拿着干粮:“阿姐,快醒醒,吃些东西吧。” 她扶着木景清爬起来,虽然没胃口,但为了孩子,还是忍耐地吃了一口,没想到全都吐了出来。 木景清顺着她的背,急声问道:“阿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生病了?我去找大夫!” 嘉柔拉着他,轻轻笑道:“不是,你要做阿舅了。” 木景清愣住,一下没反应过来。然后忘记在马车里,竟然激动地站起来,头一下撞到了马车顶。但他也顾不得这些,说道:“你,你有娃娃了?我,我要做阿舅了?” 嘉柔点头:“月份还小,你不要声张。” 木景清只觉得十分高兴,一路上紧张的逃命气氛也被冲淡了。他说:“这里是唐州,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淮西镇,进入山南东道节度使的辖地。到了那边,我再给小外甥找好吃的。它喜欢吃什么?” 嘉柔听完却皱了皱眉头。襄州原来是山南东道节度使的治地,去年此地反生叛乱,被虞北玄和剑南节度使韦伦合力剿灭之后,因为抢地盘发生了争执。朝廷新派了节度使管辖此地,但那个节度使软弱无能,一直被虞北玄压着,根本不可能庇护他们。 他们进入襄州,跟重回虎口没什么区别。 嘉柔摇头道:“不行,我们不能去襄州。” “为何?”木景清不解地问到。 嘉柔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下:“转道,北上去洛阳吧。只有那里才能逃开虞北玄的追兵。” “可,可我要怎么告诉姐夫……”木景清说完,一下捂住嘴巴。 嘉柔却已经听到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说什么?你见到他了?” 木景清见瞒不住了,就说道:“是姐夫找到我,安排救你的事。我以前从不知道,姐夫竟然这么厉害?他算到了每一步,甚至跟我说,只需我一人去救你,有人自会带我们俩平安离开虞园。原来就是那个虞老夫人。他让我救出你之后,直接离开淮西镇,不用管他。他留下来善后。” “他疯了!”嘉柔怒斥道,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地咳嗽了几声,“虞北玄手里有几万大军,他凭屈屈几十个人,就想对抗他?” 木景清连忙拍她的背:“可是,就是这屈屈几十个人,把虞北玄的五百牙兵弄得焦头烂额,还把阿姐救出来了呢。我相信我姐夫,我现在真的有点崇拜他了。” 嘉柔狠狠地捶了下马车,她现在绝不可能返回去,那只会给李晔拖后腿,还帮不上他任何忙。 “你在蔡州的时候,为何不说?”嘉柔质问道。 木景清摸了摸后脑:“姐夫说,要是我跟你说了,你一定不肯舍下他。所以不告诉你最好。” “好,他很好!”嘉柔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她千辛万苦把虞北玄从河朔弄回来,让他不至于身陷险境,到头来还是让他跟虞北玄对上了。 “姐夫还要我告诉你,他肩上扛着无法卸下的重任,身不由己,但他的一颗心全给了你。为你,他必会平安。” 嘉柔鼻子一酸,闷声道:“我们去洛阳等消息吧。”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 大概过了二十日,木景清和嘉柔终于平安抵达东都洛阳。一行人皆松了口气。 这座千年古都是大运河的中枢,以牡丹花闻名于世。城中建有三市,百余座坊,其繁华丝毫不输给长安,文化兴盛。洛水北岸,还留有洛阳当年作为都城时的皇城和宫殿。 木景清和嘉柔在定鼎门处验了过所,直接在西市附近的广利坊找了家食肆坐下来。跟他们同行的护卫,都穿着便装,分散地坐在附近,尽量不引人注意。 此次,广陵王率兵对阵河朔,洛阳作为最靠近战场的大城,得到战报也是最快的。现在街头巷尾都在传,广陵王打败了魏博军的主力,抓住了魏博节度使田叙。 卢龙节度使仓皇地逃回了自己的治地,但魏博和成德两镇都已经被破,卢龙镇再难成什么气候。 有一桌客人似乎正在讲河朔的战事,其它的客人都围过去听。 “要说从前还真没觉得广陵王用兵如神啊。这次魏博节度使截断了朝廷大军的粮道,广陵王向后方求援,谁知都城竟拨不出多余的粮食,才知武宁侯贪空了国库。我们还以为这场战悬了,前几日魏博节度使趁机率大军进攻。怎料竟中了广陵王的埋伏,反被歼灭了主力。从魏州的节度使府邸,抄出数不出清的真金白银啊。” 那人说得眉飞色舞,旁边的人问道:“广陵王的军中不是断粮了吗?这会影响士气,他们是如何取胜的?” 那人有些语塞,随口说道:“肯定是想办法从别处调来了粮食啊。总之,朝廷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 之前城中的百姓还担心万一广陵王战败,会殃及洛阳,如今打了大胜仗,一向嚣张跋扈的河朔三镇要被收归朝廷,真是大快人心。食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以后,还在就此事议论不绝。 经此一役,广陵王在民间的威望大涨。 木景清点了几个菜,等着小二上菜的空隙,问道:“阿姐,如果广陵王的粮道真被断了,都城中又出事,供不上粮草,那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补给啊?军中断粮,会影响士气军心的。” 嘉柔倒了一杯水,淡淡道:“你们行动那夜,除了攻击虞园,还做什么了?淮西是出名的鱼米之乡,每年的粮食产量都很可观。你觉得附近还有哪里的粮食比淮西多?” 木景清恍然大悟道:“我以为那夜姐夫他就是随便攻击了一个地方,分走了半数的牙兵,方便我们攻入虞园。原来他,他攻击的是虞北玄的粮仓?可那么多粮食,又是怎么运走的?” “这就要问吴房县的那些流寇了。他们也是广陵王的疑兵,所以那夜在城中的,绝不仅仅只有你知道的几十人。”嘉柔喝了一口水。玉衡就是玉衡,救她的同时,还搬走了虞北玄的粮仓。他做事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从最初布下流寇开始,恐怕就为此事做好准备。 他救她的同时,还是没有放下广陵王。所以说的那句“身不由己”,也有这层意思吧。 “妙啊,真是妙啊。姐夫是在给广陵王做事?”木景清低声问道。 嘉柔却不想回答了,知道太多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饭菜很快端上来,不少大荤大腥的菜式,都是给嘉柔进补用的。可嘉柔闻这味道就想吐,侧身干呕了两下。 隔壁桌的一个中年妇人看见了,就好心过来问道:“小娘子,你没事吧?可是有了?”说着又瞄了木景清一眼,“你媳妇脸色这么差,想来是受了劳累。你可得多留心啊,要是吐得厉害,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 木景清面红耳赤,连忙解释道:“不,不是,她是我阿姐。” 中年妇人笑了一下:“哦,怪不得看你俩眉眼间有些像。我来告诉你孕妇要多补些什么食物,你且用心记着。”那妇人也是热情,叽里咕噜说了一堆。 木景清立刻叫了小二过来,改了那几道菜。 “不瞒你们说,洛阳城近来有个女大夫,医术十分了得,好多达官显贵都争相请她看病。普通的疑难杂症自是不用说,妇人科和小儿科更是精通。我也是陪着儿媳妇去她那里看病,刚刚回来。你们若是在洛阳多逗留的话,也可以去找她看看。”说着,她还给木景清说了个住处。 木景清谢过她,她便回到自己的桌子,结账离去了。木景清悄悄对嘉柔说:“没想到此地的人还挺热心的。阿姐,我记得你以前身体可好了,怎么怀个娃娃就虚弱成这样?” 嘉柔不想把自己中过毒的事情告诉他,免得他担心,只说到:“第一胎难免都艰难一些。以后你可要记得好好疼媳妇。” 木景清眼睛看着别处:“吐蕃未灭,何以家为?何况我这样的军旅之人,常年不在家,还是别让人家守活寡。” “说得好像你能一辈子不娶一样。如果你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会日日夜夜都想陪着她了。”嘉柔叹道。 木景清未经□□,对阿姐所说并不太认同。但他也没多反驳,扶着嘉柔出门,提醒她担心脚下。他们到了食肆的门口,看见大街上堵着一群人。 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被几个壮汉拦住去路。其中一个壮汉说:“我们刺史几次三番请你去看病,你都借故推诿。怎么,敬酒不吃,想吃罚酒?” 那女子的声音极其清冷:“我说了,今日我有别的患者。刺史夫人还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改日再来。” “不识抬举的女人!兄弟们,上!”那几个男子一拥而上,要动手抓那名女子。怎料那女子竟然也有身手,左右躲闪,将几个人耍得团团转。 木景清觉得有趣,兴致勃勃地看着,听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那不是女菩萨吗?前些日子她在白马寺给穷人看病赠药,分文不取呢。” “是啊,这女大夫心善,医术又高明。怎么一群大男人欺负她一个啊?” 木景清摸着下巴自语道:“这位不会就是刚才那位大嫂口中的女大夫吧?”他话音刚落,那边的大汉不知又从哪里喊来了十几个帮手,男女之间的力量本就悬殊,女子很显然处在了劣势。 “这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也不嫌丢脸!阿姐,我去帮帮她,说不定她会愿意给你看病。”木景清说完,将嘉柔托付给随行的护卫,自己飞身跳到女子的身边,对她说道,“我来帮你。” “无需你帮忙。”女子冷冷地拒绝。 木景清可不会因为她的拒绝就打退堂鼓。刚好他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那些个壮汉空有蛮力,招式却没有章法,不是木景清这样征伐沙场之人的对手。木景清还抓着女子躲过了几次进攻,后来嫌她碍事,干脆将她推到了路边,自己一人应付。 女子本要再回去,可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累赘,便没有再动。 过了会儿,几个壮汉被木景清打得躺在地上,哀叫不止。其余的人见状,不敢再上前,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壮汉指着木景清道:“有种的别跑,在这里给我等着!” 木景清摸了下鼻子道:“随时奉陪。” 他们狼狈离去,围观的百姓也都散了。那个女子本也要转身离开,木景清却一把抓着她的手腕,说道:“别急着走,帮我阿姐看看。” 女子本要用掌力震开他,可想起刚才他出来相救,还是忍住了。木景清带她到嘉柔的面前,女子见嘉柔的脸色确实不好,伸手搭脉。这……是中过毒?何况还怀有身孕。若是身体底子差一些,恐怕…… 木景清问道:“如何?” 女子不说话,只尝试着点了嘉柔身上的一个穴道,没想到她竟然倒了过去。 木景清连忙接住嘉柔,喊道:“喂,你到底对我阿姐做了什么?” 女子自己也觉得疑惑。按理说,她只想探探大穴,看气血和筋脉有无异常,怎会如此虚弱?她道:“这附近可有客舍?你把她放平下来,我再看看。” 木景清点了点头:“我知道一家客舍,你随我来!”他欲将嘉柔抱起来,有人却先他一步,将嘉柔揽了过去。 木景清定睛一看,激动地叫到:“姐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晔风尘仆仆,脸上尽是沧桑,来不及多言,只道:“前面带路。”他打横抱起嘉柔,怀里的人,瘦得几乎脱了像,轻得没有半点分量。他收紧手臂,心中一阵抽痛,不知她被关在虞园时,到底经历了什么。 旁边的女子一时僵在那里,手在袖中收紧,胸口犹如鹿撞。 两年了……她得知河朔开战,千里迢迢地从扬州赶到洛阳,就是为了离他近一些,没想到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了。师兄……她动了动嘴唇,最后只是低下头。戴着帷帽,他应当是认不出她的吧? 那样也好,她本不该瞒着阿兄见他的。 李晔跟着木景清走了两步,回头看她仍站在原地,叫到:“瑶光?” 孙灵芫猛地抬头:“师兄,你认出我了?”她的口气小心翼翼,还带着些颤抖,与刚才的清冷判若两人。 李晔点了下头,轻轻道:“她需要你,跟我们来吧。” 木景清听到孙灵芫居然唤李晔为师兄,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孙灵芫跟在他们后面,帷帽遮面,看不清容貌和表情。但她的目光一直在追随那个背影,他比两年前又清减了许多,只是那气质和风度,仍是她熟悉的玉衡师兄。 到了客舍,木景清直接向掌柜要了几间上房。李晔抱着嘉柔进到房中,将她放在床上,侧身让开。孙灵芫上前,坐在床边。她先撑开嘉柔的眼皮看了看,然后从腰间取出一个布包,拿出银针,在她身上摸准穴位,扎了下去。 为了不打扰她们,李晔先退到屋外,关上门。他这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体能也已经撑到了极限,扶着栏杆才能站稳。木景清看出他脸色不好,问道:“姐夫,你没事吧?” 李晔摆了摆手,木景清又问道:“蔡州的事情都解决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蔡州之事已了。与你们同行的护卫是我的人,我自有办法跟他们联络。你阿姐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与我细说。”李晔冷静道。 木景清很自然地接道:“阿姐说她是怀了娃娃,才身体不适。可我看着不像……” 李晔愣了一下,随即按着他的肩膀,声音很轻:“你刚才说……?你再说一遍。” 木景清这才反应过来,姐夫还不知道阿姐有娃娃的事,就咧着嘴笑道:“阿姐怀了娃娃,姐夫要做父亲了。” 李晔心头一震,脑中瞬间空白。而后他放开木景清,又推门进了屋里。 此时孙灵芫施针完毕,取下帷帽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她转过头,看见李晔就站在身后,说道:“师兄不用担心。她应该是中过毒,但身上的毒已经被拔干净了。至于腹中的孩子,不会受太大的影响。只是祛毒之后,伤了她身子的根本,加上长途奔波劳累,这才体力难支。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就会没事了。” 孩子……竟然真的是他的孩子! “中毒是怎么回事?”李晔克制地问道。 孙灵芫说:“正常的人怀孕不会如此体虚。从她身上残留着几种药的味道判断,都是清热解毒的。而且刚才我碰到她的大穴,想是之前拔毒时扎过,所以特别脆弱。具体的要等她醒来问问才知。” 李晔心头涌上万千情绪,对孙灵芫说:“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孙灵芫本还想再说几句,可见他眼里只有床上的那个人,默默起身退了出去。 李晔坐在床边,拉起嘉柔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着,另一只手伸进了被子里,轻轻摸着她平坦的小腹。她怀了他们的孩子,这种骨肉相连,血脉延续的奇妙感觉,让他身上的疲乏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 李家本就子息单薄,大嫂和二嫂至今无所出。没想到她进门才几个月,就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一直担心自己体弱,会影响子嗣,现在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地了。 可谁给她下毒?难道是虞北玄? 嘉柔觉得身边有种熟悉的感觉,手指动了动,然后慢慢睁开眼睛。当她看见李晔,还来不及分清是梦还是现实,就被李晔一把抱入了怀中。 第89章 第八十八章 嘉柔的胸口仿佛堵住了一般,心中明明是怪他的,欺骗和隐瞒,都让她无法容忍。她伸手欲推他的肩膀,却被他更用力地抱住,在她耳边柔声道:“别动,担心我们的孩子。” 他知道了?嘉柔趴在他的肩头,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委屈,眼眶发酸。她向来是坚强的,可在蔡州那几日,她总是提心吊胆,真怕虞北玄做出什么,伤害了孩子。 李晔亲吻她的头发,耳朵,然后是脸颊:“你这胆大妄为的丫头,谁准你孤身入蔡州的?你若有三长两短,我当如何?何况还有孩子。”他想到当时的情形,难免阵阵后怕。 嘉柔却抿着嘴角说道:“我事前并不知有它。何况玉衡先生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算不到这个么?若非虞北玄离开,河朔三镇不可能这么快被破。”她每次在他面前提起玉衡的时候,他想必都在心中嘲笑她不识庐山真面目吧。 现在总得扳回一城。 “我倒是小看了你。”李晔捧起她的脸,一下堵住她的嘴唇,湿漉漉的舌头压了进去,不给她抗拒的机会。他的嘴唇干涩,带着一点点尘土的苦味。嘉柔本来不适,却情不自禁地用舌尖去舔润他的双唇。 李晔一手按着她的后脑,一手搂着她的腰,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脊。在看不见她的几十个日夜里,他身在河朔,身在淮西,夜夜难以入眠。于是连李淳都发现他的心不在焉,才有了那日帐中的质问。 他是谋士,理应公私分明,以主公为先。可她就是钻进他的心里,刻在他的脑海里,无孔不入,就算军务缠身,局势纷扰,他也没办法不想她,不念她。他又怎能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败在十年前的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手里,并且如此一败涂地? 答应婚约,是因为孤独。娶她时,心中只有愧疚和责任。现在,她却将他一颗心捏在手中,任她搓扁揉圆。 嘉柔软在他怀里,发出如猫一样的叫声,手抓着他肩上的袍子,越攥越紧。她怕伤到孩子,却知道他是有分寸的,便没有阻止。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无论他是谁,他欺骗或者隐瞒,皆非故意。她知道他的心,亦相信他的感情。她不惜以身犯险,与虞北玄对抗,甚至找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借口,可其实至始至终,心里只是想着他。想把前世所知的那些风险,降到最低。想他长命百岁,想长伴君侧。 青色床帐倏然垂落,窗外的徐徐春光都抵不过帐中的旖旎光景。 长久之后,李晔才放开她,微微喘气,强令自己不能再继续了。她的长发披散在床上,被身下那鲜艳的缎面衬得越发乌黑发亮,衣裳褪到了腰间,脖颈到胸前已经被他吻出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吻痕。 嘉柔羞得埋头进被衾里,慢慢平复气息。他的手掌还放在她的裙中,往上抚摸着她的小腹,好像在感知那个小东西。 嘉柔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仰起身子看他:“它还小,感觉不到的。” “我想摸摸它。它多大了?”李晔问道,声音如月光一样温柔。 嘉柔小声回答:“还不到两个月。它可坏了,每天都不肯好好吃东西。以后若是挑食可怎么好?” 李晔俯身,轻碰她的嘴唇:“怪不得瘦了这许多,原来都是这小东西折磨你。等它出来,我好好教训它。” “那可不行。”嘉柔捂着肚子,爬了起来,“它可是我的命,谁也不许动它。你可别把它吓坏了。” 李晔笑了笑,又把她抱入怀里,只觉得心中无比满足:“昭昭,你可知我有多欢喜?我本以为自己难有子息……你是我的福星,亦是李家的功臣。若是父亲和母亲知道,定然也十分高兴。” 两个人一见面就在缱绻缠绵,还来不及好好说话。听到李家,嘉柔立刻警觉起来,对李晔说道:“我中过毒的事情,你可知道了?虞北玄的母亲极擅长用药,她说我一直生活在有毒的环境中,若不是这次忽然离开,这个孩子是不可能留下来的。你知道她这句话是何意?” 李晔眉头一皱:“你是说李家有人给你下毒?”他第一反应是不信,而后心头泛起一阵冷意。魏氏擅药,当年跟老师学医,能力应不在开阳和瑶光之下。她如此说,便不会有错。 嘉柔凝重地点了点头:“我虽不知谁要害我,但我终日呆在内宅,很少出去。孙先生给你诊病的时候,并没有查出你中毒,那可能便是只有我会接触的东西。比如衣物,首饰或者胭脂水粉那些。老夫人还说,我这种毒,应该是从宫中带出来的,无色无味,用于嫔妃之间争宠,不会要人性命的。李家有机会接触这些的,只有大嫂。” 李晔的心头滑过一阵寒意。他虽不喜欢李家,但那些都可算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家人。所以他从不曾以恶意揣度,也不像对外人那般提防。可居然有人在李家内宅下毒害他妻儿,他岂能容忍? 他的手在袖中暗暗握着拳,心口簇起怒火,对嘉柔说道:“回都城之后,你先住到骊山别业去。待我查明一切,再说。” 嘉柔点了点头,又问他:“你是如何脱身的?虞北玄知道粮草是你的手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李晔扶着她躺下,说道:“虞北玄私下离开河朔,又丢了大部分粮草,自会有人找他的麻烦。此刻他自顾不暇,无法追究他人。好了,你别管这些,躺下休息。” 嘉柔是真的累了,头枕着他的手掌,沉沉地睡去。 * 孙灵芫只是退出了屋子,站在屋前的栏杆,并未离去。他虽是一眼认出了她,教她心喜,奈何心思全都不在她身上。何况那个女子还怀了他的孩子……他成亲不过数月,该是怎样的宠爱才能让那女子这么快有孕? 孙灵芫再想那女子姿色,自己万万不及。她抬手按着额头,不过是痴儿罢了。明知两人之间隔着家仇,明知阿兄阻止,她却还是巴巴地跑来洛阳。她于别的事上,皆是通透聪明,唯独对于他,恐怕是一生一世之念。 一楼的大堂上坐着不少食客,孙灵芫摘了帷帽,站在二楼出神的样子,吸引了底下不少人的目光。 木景清本想来看看阿姐如何了,看到除了帷帽的孙灵芫,长相清纯,眉间清冷,倒像是一朵凌霜而绽的木芙蓉。他觉得阿姐好看,阿娘好看,这个女子,也是好看的。 世间行医者多为男子,女子受百般轻视。要想成为女医,还要得到达官显贵家中女眷的认可,只怕不是易事。一个弱女子,不知要面对多少的流言蜚语,非心性坚韧,不能达成。 孙灵芫发现有人在看自己,转过头来,秀眉一蹙:“你干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记起,刚刚帷帽落在屋中了,没来得及戴上。现在却是不能再进去拿了。 木景清咧嘴抱在胸前:“你长得这么好看,整天带着帷帽做什么?不是可惜了?” 孙灵芫冷冷地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 这时,李晔从屋中出来,木景清连忙叫了声:“姐夫!”一边侧头看孙灵芫的反应。 她果然停住脚步,也回过头去。李晔掩好门,对她说道:“瑶光,我有些话要跟你说。清儿,你在这里守着你阿姐。她若醒了,为她备些清淡的食物。” “好。”木景清点了点头。 李晔先往楼下走,孙灵芫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他们坐在楼下的大堂里,李晔点了几道菜,然后问她:“你要吃什么?” 孙灵芫忙说:“师兄做主就好。” 李晔也没说什么,让小二去备菜了。孙灵芫低头猛喝了一整杯水,没想到还有机会跟他这样同桌而食,为了避免尴尬,开口问道:“她好些了吗?刚才是否已经醒来了?” 李晔点头道:“我正要跟你说她身上中毒一事。为她拔毒的人说,那毒是来源于宫中,用于后妃之间争宠,难有子嗣,但不会危及性命。你可知道是何物?” 孙灵芫想了想,喃喃自语:“莫非是破血丹?” “破血丹是何物?”李晔追问道。 孙灵芫说:“破血丹本是破血行气的药,用于治疗血瘀气滞,消积止痛。有时经期疼痛,也可服用。主要是三棱和莪术两味药,但孕妇却是万万不能碰的。这几年宫中为了争宠,在破血丹中又加入了微量的斑蝥、红娘子,牵牛子等无色无味的药物,其它妃嫔服用之后,便很难再有子嗣。” 李晔静静沉思片刻:“若不是内用,而是通过身体接触,可有中毒的可能?”他的饮食跟嘉柔一致,若是下在饭食之中,他不会无恙,孙从舟也不会诊不出来。 何况像李家这样的大家族,饭食在呈上来之前,都会有专人试毒。 孙灵芫顿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倒也是可以的,比如碾碎了的粉末混在脂粉之中,便会从口或者肌肤的纹理慢慢渗透进体内。又或者在发簪或篦子里涂抹,也会通过头皮进入身体。久而久之,这些微量的毒沉积在体内,便不知不觉。” 李晔眸中闪过一道寒光,整个人便显得越发清冷了。但很快,他恢复如常,说道:“我们在洛阳休整几日,便回长安,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是继续游医,还是去长安见开阳?” 他知道孙灵芫为何在此处,故意不点破,给姑娘家留了脸面。 孙灵芫垂着头,手指在桌面上随手涂画着,忽而问道:“师兄就不奇怪,两年前为何阿兄要用我迫你就范,而后不告而别?”这两年,那件事总憋在她心里,她其实也想弄明白,不想三个人之间总是这么不清不楚的。 可那是家仇啊,还是皇室的秘辛。若当真追究到底,恐怕牵扯出的便不只是一两个人。所以阿兄才选择沉默,不辞而别吧? 李晔抬了抬眉:“若有难言之隐,不必说与我知。” 他总是这么体贴,这么温柔,从来不强人所难。可有时候,孙灵芫却觉得,他若是再自私一点就好了。当初在山上的时候,他便是这样,唯师命是从。他对于别人给过他的东西,总是铭记于心。他说是因为自己拥有的实在太少,所以对那些多出来的,才分外珍惜。 小二端了饭菜上来,觉得这一桌客人与旁人不同,十分安静,不由地多看了这对男女一眼。孙灵芫道:“我许久不见阿兄了。师兄若是方便的话,带我一同去长安吧。” 李晔干脆地应了声“好”。 用过膳,孙灵芫自己回房中休息,护卫则给李晔带来了一个消息。武宁侯被圣人宣入宫中审问,天子大怒,着刑部彻查国库一案,竟意外查到李昶贪污行贿,并杀了御史的旧案。 这一来,李昶的前途算是全毁了。能不能保得性命还两说。 亏空国库一事,裴延龄也决计逃不了关系,这个风口浪尖,将手下的李昶推出来,不过是为他顶罪罢了。户部看起来是六部之中最得圣宠,最如日中天的,可早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连根都腐烂了。可之前几番努力,都没有动摇它。 这次河朔一战,粮草中断,广陵王险些因此吃了败战。圣人用兵本就谨慎,出了这等事,必定会严惩相关人等。 让李晔奇怪的是,父亲竟然没有为二兄出面求情。而都城之中,也不知各方势力,会对此事做出何种反应。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李晔正想着李昶之事,木景清忽然跑过来,着急地说道:“姐夫,不好了,阿姐她……!” 李晔立刻站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木景清道:“刚才,我听到屋里有动静,不放心就进去看了看。阿姐她捂着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总之,你快去看看吧!” “你去请那位女大夫。”李晔吩咐木景清,然后自己大步往楼上走去。 嘉柔原本正在安睡,可忽然腹中一阵绞痛,比来月事时的疼痛更加剧烈。她痛得蜷成一团,打翻了床边的小几。她的手抓着身下的被子,只感觉浑身像是火烧一样,痛得不停呻/吟。 李晔推门而入,坐在嘉柔的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叫到:“昭昭,你怎么了?” “好痛……”嘉柔捂着肚子,汗如雨下,只觉得有骨肉要从身体里面剥离一样。 李晔想喂她喝些水,她却根本没办法入口,只将李晔的手推开,头发都被汗湿了,用力地掐着李晔的手臂。 这个时候,孙灵芫和木景清进来了。孙灵芫立刻走到床边,伸手拉起嘉柔的手,而后又探她的腹部,面色逐渐凝重。最后她说:“师兄,让郡主仰躺,你先抓着她,别让她乱动。” 李晔依言照做,孙灵芫又回头对木景清说:“你去打一盘清水来。” 孙灵芫取了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嘉柔的腹部,而后再慢慢地拔出来,目光一滞,银针的顶端竟然是黑的!这说明……李晔看了孙灵芫一眼,她点了点头,又取出另外几根银针,依次扎入嘉柔身上的几个穴道,为她镇痛安神。 嘉柔躺在李晔的腿上,只觉得意识慢慢涣散,闭上眼睛。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起沉默地看着嘉柔。窗外有微风吹进来,轻轻掀动青帐。李晔沉声问道:“银针为何是黑色的?”他虽不精医理,也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孙灵芫不忍心说,李晔道:“你尽管说实情,我能承受得住。” “师兄,恐怕我们都想错了。”孙灵芫慢慢地说道,“在拔毒之前,这个胎儿已将郡主身体里的毒吸去一部分,贮藏在胎中。随着它慢慢长大,这毒便会侵蚀它自身,它又会把毒返给母体。按照这个分量,恐怕毒入体已有半年以上的时间。趁着现在月份还不大,你需尽早做个决断。” 李晔的心蓦然一紧。半年之前,她还未嫁入李家,便是有人在云南王府下毒。而她嫁入李家之后,此毒也未解,必是她身边之人?究竟是何人所为? “这个孩子,会如何?”李晔尽量平静地问道。 孙灵芫深吸了口气:“我在西南行医的时候,当地的伐木人经常为山中的瘴气所毒。有的孕妇为了生计,也不得不跟着进山,但等到发现的时候,毒胎已经很大,母子都没有保住。就算侥幸生下来,也是死胎或者怪胎。” 李晔紧紧抓着嘉柔的手,一言不发。心口仿佛被堵住了一般,呼吸不畅。孙灵芫知道,他表面越是平静,表示他内心越挣扎。这个决定的确艰难,等同于要让他杀子保母。可这个胎儿已经像个毒瘤,不得不除。 木景清端热水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人之间诡异的安静,声音也忍不住放低:“阿姐,阿姐她到底是怎么了?前些日子在路上还好好的……” 李晔闭了闭眼睛,只问孙灵芫:“可会伤到她的身子?” “现在月份还小,是最好的时间。只要将体内的污物排干净,好好休养,便不会有事的。何况你们还年轻……” 李晔的手指留恋地拂过嘉柔的腹部,想起她跟他说到孩子时的神情,万般不忍。他之前就觉得奇怪,既然中毒,这孩子如何会无恙?后来嘉柔跟他说,在李家中毒,中毒还不算深,他才放下心来。原来竟是这个孩子,帮母亲挡去了部分毒。 他的眼睛像是浓墨一样,口气很淡地说:“瑶光,你去准备吧。” “好。”孙灵芫本还想安慰他几句,但觉得任何话语都太过苍白,还是让他自己静一静比较好。她起身,对还杵在旁边不动的木景清说:“你出来。” 木景清这才懵懵懂懂地跟着她出了房门。然后问道:“你们刚刚在屋里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没听懂?” “郡主的孩子,恐怕保不住了。”孙灵芫神色清冷地说。 木景清一下僵在原地,急得抓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你不是医术很高明吗?你救救她啊!” 孙灵芫说:“她身上的毒,没有那么简单。现在毒已经侵害到胎儿,那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恐怕她在云南王府的时候,就已经被人下毒。你倒不如想想,谁有可能加害于她。” “不可能的!”木景清吼道。云南王府怎么可能有人害阿姐!王府只有他们一家人住……他忽然瞪大眼睛,那个时候,柳姨娘和顺娘忽然住进了家里,柳姨娘还被查出是京兆尹的眼线……难道是柳姨娘她们下的毒?可她是如何下的?为何其它人没有事?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声音干涩地问道。一路行来,他知道阿姐有多在乎这个孩子,路上一直呕吐还在尽力吃东西。她若是知道孩子没有了,怎么受得住? 孙灵芫一边揉着差点被他震聋的耳朵,一边说道:“医者父母心,若有任何办法,我不会不救。但就算是家师,家父,或阿兄在这里,恐怕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决定。”说完,她再不理木景清,径自离去。 木景清靠在房门边的墙上,抬手抱住头。到底是谁下的毒?他一定要去信王府,让阿耶查个清楚。 * 都城里这段时日一直不太平,先是传来朝廷的军队粮道被断的消息,而后广陵王派人回都城求救,贞元帝紧急命户部调集粮草,可户部磨蹭几日都交不出来,一查才知,国库几乎被贪空大半。 此时武宁侯被人告发,说他跟宫中的宦官勾结,将国库的钱偷运出宫,放在吴记柜坊里。这阵子做生意亏空,钱没收回来,国库自然是填不上了。 武宁侯府被削去爵位,收归兵权,查抄府邸。因为一些老臣的求情,才勉强保得一命。随后广陵王在河朔大捷,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可天子余怒未消,命刑部和大理寺等人彻查国库一案,将相关人等一并抓捕下狱,闹得都城里人心惶惶。 于是,又查出户部度支郎李昶的案子。 贞元帝在甘露殿大发雷霆,将宰相李晔和户部侍郎裴延龄宣进宫,两人进了甘露殿之后,一直没有出来。 东宫之中,太子李诵与詹事府的官员,正讨论选官的结果。 太子詹事本欲说一说此番国库的案子,李诵却道:“圣人没有命我插手此案,所以东宫之内,谁也不得议论。诸卿还是说说,这次的吏部铨选,到底选谁吧?” 詹事没想到一国太子窝囊至此,实在是憋屈。舒王那边动作频频,谁都知道那吴记柜坊分明就是舒王的钱袋子,太子不趁此机会好好打击他的势力,还在这里管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这些年,东宫一直被舒王打压,彼时圣人十分信任他们那派也就罢了,现在圣人的宠信明显已经动摇了,广陵王又打了胜仗,不日班师回朝,正是重振东宫声威的时候。 “殿下,您不能再这样忍让下去了。”詹事把手中的书卷放在身前,跪下道,“纵然您怪罪臣,臣也要说。您才是储君,可舒王一直咄咄逼人要取您而待之,如今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詹事。”李诵喝止道,“你在东宫侍奉多年,还不知道我这里的规矩吗?不得妄言。” “可是殿下!”詹事叫到。 “好了,我看你是今日累了,先退下吧。”李诵摆了摆手,詹事只得起身,听到李诵又跟其余的官员讨论名单的事。 他走出大殿,连连摇头,恰好看到徐良媛带着宫人过来。 徐良媛脸上笑盈盈的:“詹事今日怎么这么早退殿,不是在跟殿下商议选官的事情吗?难道已经有结果了?” 詹事拜道:“臣……哎,不提也罢。” 徐良媛看着他离去,笑容微敛,走到殿门前站定。大殿内坐着数名官员,正在跟李诵讨论选官的事情,言谈之间,似乎都不大赞同将李晔提拔入中枢部门。 一个官员说道:“李相权势过大,政事堂一时无人可以跟他相抗衡。这时度支员外郎又犯了大案,再递补李家的子侄到六部,恐怕圣人也不会允准。倒不如就如他自己所请,派去大理寺。” “是啊殿下,大理寺卿刚正。您若惜才,让李家四郎君跟着他磨砺几年,而后再慢慢升便是了。他有当朝宰相做父亲,还怕没有升迁的机会吗?” 众人纷纷附和,李诵想了想,最后还是用朱笔将李晔的名字划去。 一众官员陆续从殿内退出来,经过门边的时候,都与徐良媛互相见礼。徐良媛走进殿中,李诵道:“你来了。” “妾身来了一会儿,不知詹事为何那么早离去?”詹事虽是太子的属官,但也位高身尊,对东宫一直忠心耿耿。 李诵搁笔道:“他要我趁机对付舒王。可舒王眼下看着受了些挫折,却没有伤到他的根本。我总觉得他在酝酿着其它什么事。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延光姑母那件案子发生前一样。” 徐良媛在他身旁坐下:“就算您不对付他,可现在却是拉拢李相的大好时机。妾身听说,这次李昶的事情,是有人故意告到御前,就是要逼李相站队。” 李诵侧头看着她:“你又是打哪儿听说的?” 徐良媛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李诵道:“真有此事?” 徐良媛点头道:“那还有假?所以您不如先将李四郎收归到东宫来。” “可我看过他的文章,中规中矩,并没有十分出彩的地方。到大理寺去,也算合适。倒是崔时照的文章做得更好,后生可畏。我有意让他到东宫来,就在底下的左右春坊里做个侍讲也是使得的。” 徐良媛笑道:“殿下莫不是忘了,这崔时照向来受舒王的器重,哪里需要您为他安排前程?詹事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当年东宫因为延光姑母的案子,元气大伤。忍了这么多年,趁着大郎这次打了胜仗,是该讨些权力过来。” “那又谈何容易?”李诵叹了一声,“你我认识李谟这么多年,他怎会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 徐良媛垂眸不语。的确如詹事所说,东宫太懦弱了。她却不得不帮儿子争。 李诵又问道:“舒王妃的病可好了?你与她闺中就认识,交情不浅。若得空,还是去探望一番。圣人最不愿见皇室不睦,你表面工夫还是要做的。” 徐良媛点了点头:“您放心,妾身明白,这就去看她。” 她回翡翠殿换了身衣裳,吩咐宫人准备车马。他们从嘉福门出去,途中经过皇城,徐氏将车帘掀开一些,望着沿途的光景。等出了皇城,她对驾车的人说:“先去修行坊。” 车夫有些奇怪,舒王府在永嘉坊,离皇城很近。那修行坊可是在城南,住的都是平民,两者离了十万八千里,可要绕不少路。但他也不敢置喙,只驾马前行。到了修行坊,徐氏扶着女官下马车,走到坊里一家毫不起眼的米铺前。 城中的大商铺都集中在东西二市,为了方便百姓生活,坊中也开了一些小铺子,规模自然不能跟大市相比。因此门可罗雀。 一个男子从门内出来,正弯腰查看米袋里的米,见有人望着这里,转头问道:“这位夫人,您有何贵干?” 徐氏笑了笑,抬手让女官等人退到后面,自己提着裙子走到米铺里,四处看了看:“听说你这里的米都是从吴地来的?你做这行多久了?” 那男子道:“大概有十几年了。不过我这是小本买卖,夫人从何处知道我的?” 徐氏解下腰上的锦囊,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递过去:“你认得这枚印章吧?” 张宪大惊,差点没有拿稳:“这……这是……您从何处得来?” “家母给的。说是生父当年所留之物,若你认得,就证明我没有找错人。”徐氏淡淡地说道。 张宪躬身道:“请到后面详谈。” 第91章 第九十章 米铺后面的屋子,便像寻常人家的堂屋,张宪恭敬地请徐氏坐下,自己则立在她身前,手中还拿着那枚印章仔细查看。它乃玉石所制,不足半截手指大小,底下刻着一个“李”字。 徐氏说道:“家母说这印章原本是一对,有一枚在我生父的身上,另一枚留给了她,但她一直不曾用过。两枚印章合则为一,你仔细看看,是否为真。” 张宪曾有幸见过两枚印章,取自同一块玉石,所以色泽纹理,皆是一致。这一枚在章首的位置,还磕掉了一角。若是伪造,断不可能连这个都能造得出来,必是真品。他将印章归还,躬身道:“老先生曾告诉我,无论将来谁持这两枚印章出现,就如同他亲临。既然夫人手里有此印章,我等自然供您驱使。” 徐氏点了点头,将印章收了回去:“其实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我需要你们去查,当年火袄教圣女跟当朝宰相李绛之间的往事。” 火袄教曾风靡整个长安城,教徒众多。后来突然被判定为邪教,已销声匿迹多年,都城内外无人敢再谈起。张宪为难道:“这恐怕……有些难。” “我知道,你们尽力便是。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需派人到皇城的太庙里,找我的人。”徐氏将手上的一只戒指摘下来,放在桌上,“有任何结果,都尽快告诉我。” “是。”张宪应道。 徐氏本要起身离去,又道:“你再帮我拿一斤吴米吧。” 片刻之后,徐氏提了一袋米走出米铺,张宪一直送她到门口。女官连忙接了徐氏的米袋,小声说道:“娘娘,皇城里有那么多优质的皇商提供天南地北的米粮,您何须大费周折,跑到这么个小地方来买呢?” 徐氏扶着女官上了马车,坐稳之后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商的那些米,中间经过多少道剥削,为了迎合上位者的口味,又花了多少心血,尝着反而失去了原本的那种味道。反而是这些小铺的米,能吃出我少年时的感觉。现在去舒王府吧。” 女官应是,吩咐车夫驾马。徐良媛出身不高,素性简朴,此举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何况眼下广陵王收服了河朔,是国家的功臣。别说区区一袋米,就是金山银山又何尝不是唾手可得?但徐良媛还如此亲力亲为,当为内宫表率。 马车进了永嘉坊,整个坊都被舒王府占据,门口的两只石狮子睁着铜铃大眼,威风凛凛。 女官上前去敲门,閤门使进去禀报李谟。李谟正坐在堂屋里,摸着坐在自己膝盖上的白猫,神情阴郁。近来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武宁侯府出事,接着淮西叛乱,虞北玄竟然私自离开河朔,让广陵王打了个大胜仗。 他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时常将府里的长史和幕僚骂得抬不起头。人人都知道舒王最近的心情很不好。 閤门使硬着头皮禀报了徐良媛来拜见舒王妃的事。王妃已经被禁止出府很久了,日日被关在自己的院里,对外说是养病,但府里的人知道,其实就是为了上回虞园的事,舒王让她好好反省。 李谟本想拒绝,却改了主意:“徐良媛是代替东宫来的。既是东宫的一番好意,你领着她去见王妃就是了。” 李谟跟李诵这些年一直不冷不热的,但表面工夫还是要做。上回,虞园的事情刚刚发生,徐良媛就来过一次,被他拒之门外。此事被韦贵妃知道了,还怪他不通情达理。现在事情已经平息下来了,也是时候放了崔清思了。 閤门使得了舒王的令,马上到府门前,领了徐氏前往崔清思的院子。崔清思的院子居北,园子里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唯独有大片的花圃,大概未到花期,只有一片绿油油的根茎叶子,徐氏看不出是什么。 还是閤门使说道:“这一片都是牡丹,当初建府的时候,舒王就命人在此处种下了,还叫花匠精心饲养。王妃一直很喜欢。” 原来是牡丹。只怕舒王妃并不喜欢,甚至厌恶。但只能装作喜欢罢了。 崔清思坐在凉亭之中,华服在身,神情和侧影却显得冷清。这么多年过下来,她的心早已经麻木了。 徐氏走过去,说道:“你近来可是清减多了。坐在这里赏花喝茶” 崔清思抬起头,看到她十分意外:“你如何能够进来的?” 徐氏在她对面坐下,旁边的婢女连忙给她上了茶水:“我已经跟舒王说过,是他准我进来的。王妃,那日你进宫跟我谈起往事,我只当你是在受苦,哪里知道你竟然真的做傻事……哎,你我相识多年,我真的不忍见你越陷越深。” 崔清思拂了拂衣袖:“我并不后悔自己所作的事。当年崔清念被那贱婢推入水中,回家却诬赖是我所为,将我弄得声名狼藉。我何其无辜?你难道就不恨她?当年太子跟舒王为了争她,差点撕破了脸面。可笑的是我们,从来不曾被那两个男人看在眼里。” 徐氏脸上的神色亦黯了黯。 其实当年这桩事,是先皇后命她暗中做的。先皇后的目的很简单,只要让崔清念离开都城,离开那兄弟俩,使他们断了念想即可。可她为了让这姐妹俩反目成仇,更不想舒王捧着崔家,所以特意买通了崔清思的近身婢女。 先皇后已经离世多年,那个婢女也死了,再没有人会知道真相。 天上悠悠地飘过几片白云,徐氏的面色淡如清风:“我不恨她。因为我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男人的身上。” 崔清思低头惨淡地说:“是啊,你还有子傍身,可我呢?什么都没有。不过,崔清念也别想好过。” “你还做了什么?”徐氏惊道。 崔清思面不改色,只让亭中的下人都退出去,神秘地凑到徐氏耳边:“我跟你说过那个柳氏其实是曾应贤埋在云南王府的眼线吧?从知道崔清念打算回都城开始,我便让柳氏买通府中的婢女,偷偷在她平日所制的香料中混入破血丹的粉末。我让尚药局的人将那破血丹制得无色无味,根本不会被人发觉。此外,我还添了蜈蚣粉和麻黄。患有心痹症的人,长期使用,便会不知不觉地病情加重。等再过个几年,她便会死了。” 话说完,崔清思退开看着徐氏,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怎么,你害怕了?其实你跟我一样想那个女人在这世上消失吧。我只是做了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徐氏觉得不寒而栗。她原本所了解的崔清思根本不是这样人。 年轻时,她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性情温柔无害。这些年,她嫁给舒王,却始终没有子嗣,只能依附于舒王,暗中为他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当年的那个崔清思,早就已经死了。 现在这个,只是舒王妃。 崔清思敢告诉她这些,自然是不怕她去报信的。她也的确不会。 “我能来看你,说明舒王已经打算放了你。你需记得进宫向贵妃娘娘请安,她最近总在我面前念叨你。”徐氏转了话锋说道。 “他不是要放了我,而是他最近麻烦事多,终于需要我了。”崔清思早就看破了一切,因此口气也漫不经心。她本想继续刚才的话,可看到站在廊边的两个侍女忽然身体一僵,转而又强装镇定的样子,便知道是李谟来了。 “你知道这次李昶的事之所以被揭发出来,是因为李绛不肯配合吧?你们东宫就不想趁机拉拢李绛?” 徐氏心念一动,仍是说道:“你说笑了。太子的为人你很清楚,一直与世无争,做好分内之事,哪里还有拉拢当朝宰相的心思。李绛维持中立多年,也不是那么好拉拢的。” “我劝你们最好也跟李家撇清关系。李绛的麻烦事还不止这些呢。”崔清思扬了扬嘴角,凑到徐氏耳旁,“认识多年,我才告诉你这些。舒王正在查当年尚药局的孙奉御,是否还在人世。” 徐氏听了心中大惊,孙奉御不是当年帮助萧太子妃接生的那个人?他被卷入延光公主的案中,最后以死谢罪,难道是诈死?他的后人,莫非知道太子妃所产下的孩子,如今身在何处? 徐氏有种预感,这件事恐怕还是与李家有关系。舒王想要扳倒李绛的,并不是当初他与火袄教圣女有私情的那件事。而是这件牵连更大,几乎能掀翻整个皇庭的大案。延光一案,受到牵连者多达几千人,是当之无愧的本朝第一案。 多少人因此飞黄腾达,又有多少人因此命丧黄泉,整个家族一蹶不振。 她忽然坐不下去,起身向崔清思告辞。 等到她走远,李谟才从暗处走出来,手里还抱着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儿。猫儿慵懒地叫了两声,李谟便放开手,让它自己去花丛间玩耍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来的?”李谟走到凉亭里,坐下问崔清思。 崔清思行礼:“不过是感觉到猫身上的味道,知道您就在附近。”刚才她可是吓出了一把冷汗,幸好李谟是后面才来的,若是听到前面,她还不知会是什么下场。 其实这个男人冷漠到了骨子里。要说年轻时,他对崔清念可能真的喜欢。但这么多年过去,纵然有些放不下,也决计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影响他的野心。 但崔清念与她到底是不同的。崔清思只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 “你既然知道我在,还把那件事告诉徐氏,意欲何为?”李谟沉声问道。 崔清思不慌不忙地说道:“李绛不知好歹,不肯被我们收买,难道等着他去投靠东宫吗?妾身这么说,徐氏不傻,东宫肯定也会着手去查当年的旧事。那个孩子便如同所有人心里的一颗毒瘤,人人都想将他除去。到时,未必需要您动手了。” 李谟听完之后,脸色并不是愉悦,反而有些阴沉,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太开心的往事。 对于他的阴晴不定,崔清思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也并未太在意。 春日的天气如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忽然之间就飘过一阵乌云,哗啦啦地下起了雨。 第92章 第九十一章 嘉柔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放进油锅之中烹煮。等她慢慢睁开眼睛,屋中点着灯烛,烛光透过青帐照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腹中空落落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先前那种剧烈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到底是那位女大夫医术高明,还是……?她猛地坐起来,着急地叫了一声“玉壶”,才记起玉壶没有跟来。 此时,传来开门的声音,李晔端了饭菜进来。嘉柔已经整整睡了两日,此前,孙灵芫配了一味药,让她服下,腹中的胎儿便从身下排出,看起来就是个发黑的血块。 她在睡梦之中,好像也感应到了,挣扎痛哭,李晔全程都紧紧地抱着她。孙灵芫还看到,师兄似乎也落泪了。这让她十分震惊,师兄外柔内刚,认识这么久,还从未见他为何事何人,伤神至此。 孙灵芫为了辨明药的具体成分,征得李晔同意之后,将那个血块拿走了。 “昭昭,你醒了?”李晔看到帐内的人影,轻声问道,“我煮了一些粥,你肯定饿了,吃一些吧?” 嘉柔的手撩开帐子,冰冷地看着李晔,问道:“孩子呢?” 李晔还没准备好如何告知她真相,只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说到:“你现在身子虚弱,先吃点东西,再慢慢说。” “我问你孩子呢!”她一把抓住李晔的手臂,大声地问道。 李晔沉默着没有回答,也不敢看她的眼睛。而这短暂的沉默立刻就让嘉柔明白了。她的手剧烈地颤抖,一字一字地问道:“是你们杀了它?”说完,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昭昭,你听我说。”李晔尽量克制地说道,“你怀着孩子的时候,体内的毒已经被它吸收了一部分。现在月份还小,对你的身体不会有太大的伤害,所以我……”李晔话还没说完,嘉柔就放开他的手,满脸惊痛:“所以你就杀了它?” 李晔知道她肯定承受不了,这两日一直盼着她醒,又害怕她醒。现在看到她这样的反应,心里又痛又急,倾身过去,欲抱着她。嘉柔却迅速爬开,一个人缩在墙角,泪流满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它也是你的孩子,是我的心头肉啊!老夫人明明说没事了,就算它中了毒,难道你不能想办法救它吗?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当初你为了广陵王抛下我们母子,现在又杀了它。是不是对于你来说,我们母子就是累赘?” “不是这样的。”李晔知道她是悲伤到了极点,才会这样说,只想过去抱着她,分担她的痛哭。但他一企图靠近,嘉柔就用力挥开他的手,吼道:“你别碰我!” 李晔守了她两天两夜,都没有合过眼。被她这样用力一挥,手脱力打翻了床边的小几,杯盘都落在了地上,“乒乒乓乓”地碎了一地。 他的手也被滚烫的粥和汤所烫,一阵火辣辣地疼。 可他没有离开。这个时候,他是不能离开她的。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嘉柔忽然用力地推他,一直把他推到床下,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有什么资格杀了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决定它的去留,我恨你!” 前世,她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失去了一个孩子。这次经历过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把它保住。她小心翼翼地呵护,每天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她这一路上都在想,它生下来以后会是何等的活泼可爱。女肖父,男肖母,肯定都很漂亮。 可又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个孩子没有了。纵使有千万般理由,也不该瞒着她这个母亲,将孩子夺走。这样巨大的打击,几乎要摧毁她全部的意志。 她甚至想要一死了之。 李晔看着她俯在床上崩溃地大哭,想靠近又不敢,生怕引起她更大的反应。只能杵在床边,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 木景清和孙灵芫听到屋里的声音,连忙跑进来查看。看到屋中的情形,都吓了一跳。孙灵芫将李晔劝了出去,木景清则叫小二进来收拾。小二嘀咕道:“可惜了这粥和汤,我看那位郎君亲手熬了两个时辰呢。” 木景清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二就退出去了。 木景清坐在床边,轻声道:“阿姐,我肩膀可以借给你靠。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等哭完了,就赶紧好起来。” 嘉柔抱住他的肩膀,伏在他肩上大哭。 他抬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眼眶也慢慢红了,低声道:“阿姐,我知道你难过。可你也不能全怪姐夫。孙大夫说了,小娃娃中了毒,就算勉强生下来,肯定也是死胎或者先天不足。而且它越大,对你的伤害也越大。姐夫也是没办法啊,要他在你跟娃娃之中选,难道他为了娃娃不顾你吗?我昨夜看到他在后院,亲手埋了一个拨浪鼓和一个小木马,眼眶通红。他也很难过呢。” 嘉柔哭得更伤心。她知道不能怪李晔,一切都是那个下毒的人所害。可她只能把心里的情绪彻底发泄出来,悲伤难过都发在他身上,否则她会疯掉的。 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擦干眼泪问木景清:“我在蔡州的时候,老夫人明明说毒已经除了,为何孩子会中毒?” 木景清用袖子给她擦眼泪,说道:“孙大夫说,她们之前都想错了。以为你中毒尚浅,又发现得早,那时候娃娃也没有任何的异常。可随着它慢慢长大,才发现不对。它早就把你身体里的毒吸走,之后又会发作,所以那时你才会那么痛苦。” 嘉柔一下就明白过来:“这么说,我中毒的时日应该比老夫人说得要长许多?是不是这样?” 木景清点了点头:“恐怕在南诏的时候,就有人在下毒了。可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王府里没有外人,难道是那个柳姨娘搞的鬼?那也太可怕了,我们竟然都没有发觉。我已经写信告诉阿耶和阿娘,要他们彻查。” 嘉柔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柳姨娘为何要害她? 前世她应该也是中毒了,所以一直不能怀孕。后来没有再被下毒,所以体内的毒素慢慢消失了,才有了那个孩子,说明中毒并不深。这辈子显然比上辈子要严重,从南诏到长安,这毒一直没有停止过。 玉壶是绝对不可能下毒的。陪嫁的那些婢女和仆妇,也没机会接触到她的贴身之物,她用的都是从南诏带来的……她忽然愣住,阿娘每隔一段时日就会从南诏给她寄送大堆的东西,香料,药草和澡豆,她也一直在用。若说区别,这就是上辈子跟这辈子的区别。 难道……毒就下在这些东西里头? “阿弟,我问你,你离开南诏的时候,阿耶和阿娘真的一切都好吗?”嘉柔认真地问道。 木景清不知她为何有这一问,回答道:“都很好啊。” “就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也许是他们瞒着你,不想让你知道?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被你忽略的细节。”嘉柔又问道。上辈子,阿娘跟她之前只是互通信件,一次都没有见过。阿弟来看她,也是每回都说家里好。后来南诏被攻破,阿耶和阿娘已经无家可归,宁愿居于蜀中都不肯来找她…… 她一直以为是他们怪她,可如果那个时候阿娘已经病入膏肓了?或者快死了呢?嘉柔的心猛地收紧,眼睛直盯着木景清,希望他能快点想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将她这些零星的念头串起来。 木景清喃喃道:“你这么说的话,是有些奇怪。常嬷嬷好像偷偷去请过慧能老头,但是他云游去了,就没请到。” 是了!有什么事需要请到慧能大师?肯定是请他去看病的! 嘉柔抓着木景清说道:“阿弟,我怀疑下毒的人,是要暗害阿娘。我现在不能骑马,你马上回南诏去,最好能请动孙大夫与你同去。那毒普通的大夫肯定看不出来,所以常嬷嬷才要去找慧能大师。” 木景清听她所言,十分震惊。可转念想想,下毒之人害阿姐做什么?的确是阿耶和阿娘才更有可能! “可阿姐,你这儿……”他迟疑道。 “你别管我!我没那么容易被打倒的。”嘉柔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手握紧成拳,“我一定会好好活着,让做这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 孙灵芫带着李晔走到楼下的大堂,看了看他的手,默默去拿了药箱过来。李晔坐在食案边,一只手按着额头,任由孙灵芫为他上药包扎。 他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孙灵芫说道:“这是你们的第一个孩子,郡主难免心痛。她只能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在你身上,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李晔摇了摇头,黯然道:“是我无能。没办法保护她和孩子。如果我早点发现,也许孩子……” 孙灵芫一边包扎一边说:“记得以前在山上,师兄带着我和阿兄去山林中练习射箭。阿兄贪玩,非要去追一只兔子,后来差点迷路,天黑都没有回来。还是师兄找到了哇哇大哭的他,把他背回来。老师要责罚,师兄就跪在那里替阿兄求情,说一切都是你的错,你没有保护好我们。” 山中的日月,大概是他们此生最无忧无虑的光景了。老师虽然严厉,但也教给他们立世的根本,谋生的手段。她现在最想回去的,就是那段时光。 “师兄,你总习惯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其实你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哪能面面俱到呢?谁会想到那下毒之人如此阴损,你别太苛责自己了。”孙灵芫叹了一声,起身站起来,“我检查过了,在郡主体内的应该不是普通的破血丹。但这里条件有限,我暂时无法一一分辨。还需一点时间。” 李晔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内卫进来,伏在他耳边说话。 “有这种事?”李晔脸色一变,看到孙灵芫,没有继续说,只跟着内卫去了门外。 孙灵芫便提着药箱到后面的厨房去了。 这里有个药炉,她让小二在此煎药,又不放心,亲自来掌着火候。她其实好生羡慕木嘉柔,能将一向清冷矜持的师兄逼到近乎崩溃,必定是心里爱惨了她吧。 木景清从楼上跑下来,四处找不到孙灵芫,听说她在后厨,立刻找过来,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说道:“你能跟我回一趟南诏吗?有很紧急的事。” 孙灵芫皱眉:“我去南诏做什么?你放手。” “我刚才跟阿姐说话,发现这毒可能不是下给阿姐的,是下给我阿娘的!可能我阿娘的情况,比阿姐还要严重。你就当发发慈悲,跟我走吧?云南王府肯定不会亏待你的。”木景清诚恳地说道。 孙灵芫觉得他莫名其妙,要甩开他的手。木景清干脆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没时间跟你解释那么多了,先跟我走。”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 木景清将孙灵芫抱到后院,着人去备马车。 孙灵芫怎么肯乖乖就范,她伸手袭击木景清的头部,被木景清轻易地躲过。她又要攻击木景清的颈部,木景清把她放下来,一把抓着她的手:“我就是请你去救人,你用得着下狠手吗?” “我要去都城,不会跟你去南诏。看在你是师兄内弟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但你不要再得寸进尺。”孙灵芫冷冷道。 木景清皱眉看着她。其实他可以把她直接打晕了带走,但是这个女子性格倔强,就算把她绑到了南诏,没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救阿娘,也是枉然。 “要怎样你才肯答应?我阿娘可能真的会死的。”他重重地说道,“若寻常的大夫有办法,我也不会找你。” 孙灵芫双手抱在胸前:“别这样看着我,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我留在此处,也不全是为了救人,还有要去长安见兄长的私心。所以我不能去救你阿娘。若这世上人人得了重疾,便要我千里迢迢去救,我岂非要累死了?” “你!简直是铁石心肠!”木景清气道,“说你是女菩萨的那些人一定是眼瞎!” 孙灵芫不为所动,任由木景清气呼呼地走了。 此时,李晔跟护卫站在客舍后面的廊下,这里临近马厩,没什么人,方便说话。刚才李晔之所以从屋中出来,因为护卫说道孙从舟失去了踪影,他不想被孙灵芫听见。 护卫道:“那日孙大夫到城中买药,而后就一直没有回到王府。我们已经在城中找了两日,都没有查到他的消息。另外二郎君已经被押入刑部的大牢候审。” 李晔神色略有些疲惫,最近接二连三所发生的事情,也已经到达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不过是在强撑着而已。到底是什么人会抓走孙从舟呢?他在民间和都城都没有什么名气,莫非是有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抓走他? 若如此,需得尽快赶回都城才是。但瑶光却不适合跟他们一起去了。 护卫又说道:“另外东宫的徐良媛传话给您,让您做好准备,贵府可能会有大麻烦。” “什么麻烦?”李晔接着问道。 “这次二郎君出事,有人落井下石,向圣人告发当年火袄教圣女跟李相有私情的事,还说二人育有一子。前几日,圣人将户部侍郎和李相叫进宫中,严厉训斥了一番。李相为避风头,这两日称病在家。” 火袄教当年大兴之时,在都城有数十个处所,教徒达上万人,延光长公主和太子妃也曾是教徒之一。后来延光长公主出事,牵连甚广,火袄教逐渐衰败下去,更是被定为邪教,在都城之中销声匿迹,怎么父亲会跟火袄教的圣女有关系? 此人的目的是要重提火袄教,还是延光旧案? “姐夫,你在这里,要我一顿好找!”木景清终于找到李晔,李晔便先让那个护卫退下去了。 “怎么,找我有事?”李晔问道,“可是你阿姐……” 木景清连忙摇了摇头:“阿姐无事。倒是我刚才跟阿姐说话,觉得这次的事有些不对劲。” 李晔沉吟片刻:“说来听听。” “阿姐说,那毒可能不是下给她的。我想想也是,阿姐从小生长在南诏,从没有与人结怨,别人为何要害她一个小女子?也没有任何好处。可能是要暗算阿耶或者阿娘,阿姐只是受了牵连。我们想让孙大夫一起回南诏,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可她死活不肯。想来想去,也只有请姐夫帮忙了。”木景清重重一拜。 李晔觉得嘉柔的分析有道理。云南王战功彪炳,驻守边境多年,树敌不少。云南王妃年轻时在都城又是数一数二的佳人,引得当朝的太子和舒王都为她倾倒。若说嘉柔是在云南王府就中的毒,倒是有可能是被牵累的。 瑶光说此药无色无味,一般的大夫可能都发现不了。 “听闻崇圣寺的慧能方丈,也十分精于医道。”李晔建议道。 “的确。可阿娘派人去请过,慧能老……大师云游去了,不知归期。我就是担心她中毒已深,不能耽搁,所以才想请孙大夫去看看。”木景清委屈地看着脚尖。 他是云南王世子,又素来骁勇,其实平日对他暗送秋波的女子也不少。可偏偏遇到孙灵芫,真是半分不给他脸面。他感觉到深深的挫败感。同时心中又暗自拿自己跟李晔对比了一番。 他虽然不太通男女之事,但看得出来孙灵芫对李晔可不仅仅是师兄妹之情那么简单。她对旁人都冰冷如霜,唯独待李晔不同。他跟李晔之家,不仅仅差了年岁,还有气质,阅历以及举止。大概看起来就像个毛头小子吧。 李晔无法替瑶光决定去留,但瑶光如今不合适再去都城,卷入这趟浑水里。他有种预感,一阵巨大的风暴将要席卷长安。身在风暴圈以外的人,还是不要再踏进去了。 他对木景清说:“我与她说说,但未必能说动她。你等我的消息吧。” 木景清高兴地应好。由李晔去劝,至少就有六七成的把握了。 孙灵芫仍是在后厨里面看着药炉,那炉子上放置瓦罐,她一只手拿蒲扇扇着,另一只手撑在下巴上发呆。直到看见走进来一个清瘦挺直的身影,站定在她面前。 孙灵芫连忙站起来:“师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君子远庖厨。” “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李晔说道。他的气质十分随和,可眼神里时常透露出淡泊疏离,其实是很难靠近的人。他的心更是如海一样,深不可测。 “师兄尽管说,我尽力便是。”孙灵芫想也不想地就应下来了。同门之时,她和阿兄受了师兄那么多的照拂。若不是父亲临终之时所说的事,阿兄也不会无法面对,选择离开。 等李晔说明了来意,孙灵芫道:“师兄希望我去南诏?可是阿兄他……还在都城等我。”她只能拿孙从舟当做借口。其实是不想这么快离开他的身边。当年一别,便是数年不见。好不容骊山重逢,却又只能匆匆聚散。 她有时觉得人生无常,不知下一次的别离会不会就在眼前,所以只想珍惜当下,不去计较太多感情的得失。 “我刚得到消息,开阳已经离开都城了。所以就算你去,也遇不到他。”李晔平静地说道。他不得不撒这个谎,否则也是多一个人担心。孙从舟的下落,他有个大概的猜测,但不会告诉孙灵芫。 孙灵芫垂下头,半晌才开口:“既然如此,若师兄希望我去,我便去。可云南王妃中毒的程度恐怕比郡主深得多,或许我也无法救她。” 李晔看着她,平和地说道:“你肯去,我已经十分感激了,至于结果,是天命。若他日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玉衡能力所及,定不推辞。” 孙灵芫摆手道:“师兄,你言重了。回去以后,记得自己万事小心。”她有意提醒李晔当年之事,又觉得知道此事的人几乎都不在了,恐怕最后也会尘封入土,再不被人提起。 而她和阿兄,说白了只是被父亲收养的两个孤儿,父亲也从未提过要他们报仇之事。只是中间隔着人命,隔着那么多的恩怨,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 * 木景清和孙灵芫当天就收拾了东西,离开洛阳。嘉柔身体还虚弱,又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也没有去送他们,由李晔代劳。 等他们走了,李晔回到客舍中,独坐在大堂沉思。 都城现在很不安全,舒王那边可能想通过火袄教和延光旧案,再次打击东宫。他不能坐视不理。 何况开阳不知所踪,所以他要尽快赶回去。 可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不可能抛下嘉柔,所以只能将她带回去,暂时安置在骊山别业之中,让白虎他们守着她。万一生变,也可护着她离开。 他抬头望向二楼那间屋子,房门紧闭,想到她之前对他的抗拒和指责,心中内疚不已。他当初拜入老师门下,承蒙师恩,不敢违逆他老人家临终所托。若他尽力了,最后却未能完成老师的心愿,想必老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怪罪他。 他若是逃避,怎么对得起那数年老师的倾囊相授,李淳的知遇之恩。 何况这局,他已身在其中,就算现在想退,也万不可能退得出去。 他正想着,那两道房门忽然拉开了,嘉柔穿着一身胡服,从里面走出来。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是只兔子一样。 李晔连忙站起来,顺着楼梯上去,在楼道上与她四目相对。两人在房中时曾激烈相对,两个人都心怀愧疚,谁也没开口。 最后,还是嘉柔移开目光,淡淡地说道:“我有些饿了,想吃东西。” 李晔喜出望外,上前拉着她的手说道:“你身体未痊愈,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何需亲自下楼来?” 嘉柔注意到他手上包着纱布,想来是她推他时,碰翻那些滚烫的汤粥所致。她心中本是充满怨气,前世和今生,都没能保住腹中的孩子,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孩子就失去了。 但李晔又何其无辜。 他既然追随广陵王,就有他的使命和责任。若是连那些他都可以放弃,这个人又有何原则和底线可言?她喜欢的男人,向来是俯仰无愧于天地的。 “在房中闷得久了,下来走走。”嘉柔轻声道。 “也好,我扶着你。”李晔揽着她的腰,小心翼翼地扶她下楼。她坐在大堂上,李晔又叫了小二过来,问她想吃什么。她现在饥肠辘辘,什么都想吃,于是点了满满一桌的菜。 李晔就看着她吃,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就怕她想不通,不肯进食,如今这样就很好。哪怕她不想理他,只要肯善待自己,他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嘉柔慢条斯理地吃着,突然问他:“阿弟他们走了?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城?” “嗯,我送他们走了。”李晔说道,“回都城的事不着急,等过两日,你养好身子。” “我已经没事了,只要不骑马,乘坐马车,路上再好好休息,很快就会痊愈。你选官的结果就要出来了吧?在外耽搁太久,大人也会怪罪的。何况广陵王也要班师回朝了,我想舒王那边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吧?”嘉柔说道。 李晔注意到她的目光和神情与从前有些不同了,担心地握着她的手:“昭昭,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卷入到这些事情中来。你还像从前一样,可好?” 嘉柔却摇了摇头:“我以前也一直以为可以与世无争地跟你在一起生活。但你的立场和身份决定了我们不可能过那样的日子。而且你看,我云南王府忠君爱国,我家人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可那些人呢?却还是屡屡把黑手伸到王府来,害我失去孩子。难道善良就可欺?我不想再坐以待毙了。” 李晔说道:“这件事交给我。我不会让那人逍遥法外的。” 嘉柔只是看着李晔:“我知道你想保护我,可这件事我必须参与。我不想再收起羽翼,任人宰割,像当初的云南王府一样。”她前世便是自欺欺人,总觉得就算守在一方天地中,只要有自己喜欢的男人就好。 可不会因为他们避让,敌人就放过他们。这是她两辈子才悟出的道理。 “昭昭。”李晔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知道改不了她的主意。她骨子里是个很倔强的人,认定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其实这点,他们两个人很像。 “答应我,别让自己涉险。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嘉柔点了点头,夹了一块肉放到李晔的碗里:“你也多吃一些。这肉肥瘦正好,咸淡适中。” 李晔知道她不怪他了,用筷子把肉夹起来吃了。他向来不辨味道,却也觉得这肉可口。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 入夜之后,舒王府仍是歌舞升平。灯火如星河般,照耀着这座恢弘的府邸。 李谟请了一帮梨园弟子,在堂屋里演奏,还邀请了几位当朝的重臣和年轻的官员共同饮酒赏乐。李谟手中晃着夜光杯,喝了口葡萄酒,嘴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好像没被近来接二连三的事影响心情。 拍羯鼓的伶人技艺高超,节奏上乘。玄宗善羯鼓,常以鼓声指挥整支乐队,那之后这个传统便在梨园延续了下来。 一曲终了,叫好声不断。伶人退出堂屋,众人把酒言欢。崔时照敬佩末座,听到吏部尚书说:“崔家郎君年少有为,此次选官,竟被太子殿下亲选入詹事府,前途可期啊。” 崔时照不卑不亢地拜了一下:“尚书谬赞。太子殿下抬爱,晚辈才疏学浅,怕无法担此重任。” 在首座的李谟听了,侧头过来,微微笑道:“子瞻过谦了。既是太子殿下亲自提拔,便是对你的看重,进中书门下也是你将来努力的方向了。”他于崔时照,更多是位高权重者提携后生之意,所以一贯叫他表字,而不像姑父一样唤家中的辈分。 这点,也让崔时照清醒地认识到,崔家在舒王的心中半点分量都没有。他去詹事府做事,对于李谟来说,便如在东宫安了一个眼线,怎么会不乐意? “是。”崔时照应道。 在座众人各自议论。 “李相这回是真的麻烦了。也不知圣人要给度支员外郎定个什么罪,连李相的幺子都没资格排进秘书省,反而去了大理寺给人看卷宗。不知是否被其兄所累。”一个年轻官员暗自摇了摇头。 “李四郎本就资质平平,能选上官,估计还是因为广陵王力荐的缘故,要我说大理寺也算不错了。等此番广陵王班师回朝,圣人免不得还要再嘉奖。”另一名官员低声应和。 坐在他们前面的人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谁都知道广陵王大捷,最不开心的便是舒王。敢在舒王府提这个,简直是不要命了。那两人齐齐不言,低头饮酒。 这时,齐越走到李谟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李谟起身道:“本王去更衣,你们各自尽兴。” 众人亲身相送,李谟大步离开了席位。 崔时照看着他二人离去,目光深沉,也跟着起身。 等李谟走到院子里,看到崔时照跟出来,和气地问道:“子瞻有事?” 崔时照看了齐越一眼,对李谟道:“姑母说,姑父正值用人之际。以后我去东宫,也会全力效忠于姑父。我知道姑父的爱护之心,从不让我沾手过问府上的事。只不过欲成大事者,手自然是不能太干净的。姑父何妨试我一试?” 李谟饶有兴致地看着崔时照,从前就知道这个内侄心性不同常人,眼下看来,还真是孺子可教。他也不避崔时照,对齐越说:“怎么样?可问出来了?” 齐越道:“严刑逼供了两日,那人快撑不住了。可是咬紧牙关,硬是一字都不肯吐。” “倒是够硬气的。”李谟双手背后,“走吧,本王亲自去看看。子瞻同来。” 齐越在前面带路,李谟跟在他后面,崔时照则在最末。等进了一间柴房,齐越按动了机关,墙壁打开,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朝廷是不兴私刑的,可每个府邸难免都有这样的密室或者密道。权势滔天的人家,哪个没有一些秘密。 里头是做成牢房的模样,阴暗潮湿,全靠墙上的火杖照明。 等走到深处,便听到惨叫声,好像有人正在受刑。 十字的木架上用铁链绑着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男子,看不清长相。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刚刚晕过去,一个壮汉提了一桶水泼到他头上,他才勉强动了动。 崔时照从未见过真正的动私刑是什么模样。这些上位者,捏死一个人,真像踩死蚂蚁一样容易。 齐越搬了长木凳来给李谟坐。李谟坐姿优雅,仿佛与人闲谈一样:“怎么,你还是不肯招吗?” 木架上绑着的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孙淼……” 李谟笑了一下,低头捋着玉佩上的穗子:“你的养父曾是宫中尚药局的首席奉御,医术高明。他帮着先太子妃接生了一个孩子,我只需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不会为难你。” 立在李谟身后的崔时照心中一惊。难道说的是元太子妃萧氏的事?他听父亲说过,萧氏当初行为放浪,与多人私通,怀有身孕,偷偷回了公主府养胎。临产时,请了孙淼前去接生,却还是被太子知道,下令杀死那个孩子。 孙淼就偷偷带着孩子逃离了公主府,金吾卫满城追捕。后来人们在曲江池中,打捞出孙淼的尸首,说他乃是畏罪自杀。原来他还活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人坚持道。 “看来你真的是不怕死。不过是人就会有弱点,我听说你有个妹妹在扬州行医,生得如花似玉。不知道一个姑娘家,是否骨头能像你一样硬?”李谟淡然地说道。 那个一直很平静的人忽然身体用力地往前倾,可惜被铁链束缚住,他叫道:“你别乱来!” “本王也不想乱来,只想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你若说出来,本王绝不找她的麻烦。” 被绑之人双手微微握紧,然后慢慢地说道:“舒王如此英明,怎会不知,那孩子万不可能被容于世?”他喘了口气,接着说,“父亲与太子妃也没有过硬的交情,只不过迫于延光长公主的威势,不得不听命将孩子抱出了公主府。他自然是将孩子杀了,自己逃命。” 李谟一震,仿佛不能相信。原来还是死了……难怪这么多年,连蛛丝马迹都没有。 他跟萧氏认识在她嫁给李诵之前,两人也有过肌肤之亲。当年延光长公主的案子,是他一手主导。圣人赐死萧氏时,也是他亲自将圣旨送到东宫。他还亲耳听到萧氏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是啊,怎么可能有关呢?她有许多男人,常常夜宿在公主府,连太子都无法容忍她的放浪。她生下孩子之后,孙淼便抱着孩子逃走,可东宫一直派人追杀,最后孙淼的尸首被发现。 这些年他越想越觉得萧氏死前的笑容不同寻常。她为何要特意跟他说那番话?恐怕是欲盖弥彰。萧氏跟旁人如何他不清楚,他们之间有过的次数却也不少。虽然每次都是她主动勾引,但他亦有可能是那个孩子的生父。 尚药局的奉御说,他的身子在奉天之难的时候伤了根本,所以无法再有子嗣。那个孩子,或许是他唯一的血脉。所以当他知晓孙淼尚且活在人世,心中又升起几分希望,这才抓住孙从舟拷问。他不是为了扳倒太子,只想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 李谟忽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也没说放了孙从舟,只扶着齐越站起来,慢慢往外走。 崔时照回头看了孙从舟一眼,也跟着走了。 * 李晔和嘉柔抵达骊山,骊山已经是一片春意盎然。云松早接到消息,带着秋娘等人将别业打扫了一番,侯在门前恭迎。看到他们出现,云松很高兴地迎了上去:“看来郡主还是没忍住,去找郎君了。郎君不是说月余便归吗?怎去了这么久。广陵王都要班师回朝了,选官的结果也已经下来。还有府里发生了一些事……” 李晔点头道:“我都知道。”他看着怀里的嘉柔,对云松说,“我们赶路,有些累了。闲话之后再叙。”她一直闷闷不乐。虽然表面上故作坚强,但孩子的事情始终让她无法释怀。 他知道,却无法开解,只能陪伴左右。 云松看到嘉柔神色疲惫,赶紧侧身让他们进去。 等他们走过廊下的时候,嘉柔看到院子里开着一大片的牡丹花,花朵丰满娇艳,似乎映着天光云影,将满园的春色都盖了下去。她不由地停住脚步。 上次她来的时候,竟不知这片种的都是牡丹。依李晔的性子,应该是喜欢莲这样清雅的花卉才对。牡丹太浓艳强势了,一点都不像他的性子。 她抬头看他,他含笑道:“都是为你种的。今天终于等来了你这个名正言顺的主人。” 云松在旁说道:“这可是郎君跟郡主成亲之前,特意命我在花市上购的种子,又请来经验丰富的花匠,精心培育的呢。郎君隔三差五就要来看看,生怕花长得不好。这牡丹啊,不愧是花中之王,把她放在园子里,百花都失色了。” 嘉柔慢慢地走到花丛中,蹲在一簇花前。她儿时,阿娘抱着她在膝头,指着园中的牡丹对她说,长安人多爱牡丹,而洛阳的牡丹甲天下。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长安和洛阳,只知道牡丹国色天香,艳冠群芳。 她一直想要活成牡丹的样子,颜色亮烈,充满生命力。 后来她到了那么多地方,见过许多牡丹,却没有一处比得上这里。大概因为只有这片牡丹,是全部为她绽放的吧。 李晔走到嘉柔身后,低头对她说道:“昭昭,别蹲太久,会累的。” “你怎么知道?”嘉柔喃喃地问道。她从未说过自己的喜好。 李晔从袖中拿了一块帕子给她看。她一下夺了过来:“我找了好久!怎么会在你那里?”随即又有些羞赧藏在身后,“这是常嬷嬷要我绣的,我绣得不好,你还我吧。等我以后再给你绣个别的。” “你说话可要算话。否则我要讨回来的。”李晔笑道。 种牡丹的老花匠直起身,捶了捶自己的腰,回头看着他们,眉眼弯弯:“想必这个小娘子,就是郎君要种花讨好的心上人吧?果然是神仙般的容貌。” “老丈过奖了。”嘉柔欠了欠身,脸颊微红。 那老花匠弯腰在花丛里摸索了一阵,摘了一朵很大的牡丹递给李晔,而后就哼着小曲儿,自己背过身去继续忙了。 李晔拿着那朵牡丹,插在嘉柔的发间,温柔地凝视着她的脸庞。嘉柔垂眸,竟然生出了几分新婚夫妻的羞涩,撇下他自己先走了。等进了房中,她的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牡丹。 回来的路上,他们并没有说过多少话,孩子的事始终横在他们之间。她无法释怀,他也不逼她。可今日到了骊山别业,她亲眼看见这一大片的牡丹花,以及他所花费的心血,忽然就释怀了。 这个男人其实是爱她的。 李晔跟进来,站定在门口。他的肤白,眉眼温和俊俏,二十几岁却还有少年时的模样。他身上的衣袍,紧紧地勒着他的腰身,姿态仿佛仙人一样。 嘉柔几步走到他面前,忽然用手勾下他的脖颈,用力地吻他。 李晔没有站稳,倒退几步,靠在门上,顺便将门扇关起,然后他揽着她的腰将两人调换了一个方向。嘉柔头上的牡丹花掉落在地,她要俯身去捡,又被李晔抱起来。他的呼吸急促,体温滚烫,贴着她的脸,边吻边说:“花园里还有很多,任你采。” 他们先是唇齿相碰,而后舌头纠缠在一块儿。李晔含住她的上嘴唇,辗转到了下嘴唇,手抚摸着她的后背。等听到她发出像奶猫一样的叫声,只觉得心念如火,摸着她裙下如玉光滑的腿。 这些日子,她对他一直不冷不热,他心里难过,却不能表现出来,生怕雪上加霜。直到刚才,她对他脸红心跳的模样,他才重新找回自信。 他多害怕她心就那样死了。 激烈的长吻过后,李晔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她听:“不行,不能再继续了。” 嘉柔抬头对他笑,仿佛春风十里,手还恶作剧地碰到了他的身下。明明是欲念未消,蓄势待发。 李晔将她一把抱起来,单膝跪在床边,将她整个儿塞进被子里,严肃地说道:“不许再闹,给我好好睡觉。” 第95章 第九十四章 嘉柔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攀着李晔的后背,让他伏在自己身上,然后靠在他耳边说:“四郎,等广陵王能够独当一面,等孩子的仇报了,我们就放下一切,像小时候约定的那样,一起去寻这世间的极致风景,好吗?” 李晔抬手摸她散落的头发,青丝掬满手,缠着修长白皙的手指。然后只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她没有让他现在就放下一切,让他完成对老师的承诺,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她比他想象得要坚强得多,纵使在丧子的巨大悲痛之下,也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 嘉柔抱着李晔,和他一起并躺在床上,仰头靠在他的颈窝里,闻着他淡如莲花的体香,轻轻地问道:“你跟我说说,你少年时的事情吧?” “怎么想起要听这个?”李晔笑问。 “要听。”嘉柔坚持道,“那夜在屋顶见你时,就觉得你的身影清冷孤寂,不像是属于人间的。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只会点头,微笑,然后嗯一声。我也想听你说小时候的事呢。” 李晔叹了一声:“你要听,便说给你听罢。我不讲,是因为不如你的有趣,甚至还有些凄苦。我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还没有今日的权位,母亲也只是个庶女,两人并无深厚的感情。据说我一出生,身子就很弱,被父亲抱去故友那里医治,快一岁的时候才抱回来。” “后来,我冬日落入冰水里,奄奄一息,请了很多大夫来看,都不见好转。有位大夫把我推荐给了一个游方医,他将我带入山中,精心医治了几年,才慢慢地好了。” 嘉柔说道:“那个游方医,就是你的老师吧?” 李晔点头:“所以老师对我有再造之恩,恩同父母。我在他身边的时间,倒比亲生的父母还长。” 李晔慢慢地说着,悦耳的声线如淙淙流水,钻进嘉柔的耳朵里。窗外面的树上飞来几只喜鹊,正在争枝头,翅膀扑腾着,十分热闹。这样的热闹声中,嘉柔居然睡着了,等李晔发现的时候,她已经睡得很沉,手还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腰身。 李晔一笑,看来自己的故事确实不怎么有趣。 他轻轻将嘉柔的手拉开,放进被子里,站在床边整理了下衣冠,这才退出屋子。 他刚掩好门,就听到鸽子扑簌簌的声音。云松将鸽子提了过来,交到李晔手里。李晔一边往竹喧居走,一边展开字条。张宪说有人看见孙从舟在东市附近被几个人押进一辆马车,而后那辆马车在永嘉坊附近消失。 永嘉坊可是舒王府的地盘。 李晔将字条攥在手心里,不知道舒王抓孙从舟要干什么。莫非是发现了他们同门的事情,想逼孙从舟开口,供出他的身份?他个人也没什么好怕的,东宫和舒王之间,早晚要有一战。怕就怕连累了李家,现在李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之上。 “郎君,相公和夫人还不知道您回来了。现在天色还早,您是否回城看看?” 李晔沉吟道:“等我想想。”他独自进了屋子,关上门,云松就站在门外守着。 李晔有一阵没进密室,情报的暗格里放了很多积压的信件。其它的都不太重要,唯有一封,是关于当年火袄教的旧事。火袄教圣女与李绛似乎过从甚密,当年李绛似从火袄教抱走了一个孩子,所以教中人都猜测他们有私情。 后来火袄教圣女逃到了朔方一带,仍然在组织教众反抗朝廷。她似又生下一女,而那个女孩在圣女死后,就再也没有音讯。 李晔不知道为何会有关于火袄教的迷信在暗格里,他并没有下过要查这桩旧案的命令,可既然送来此处,说明必有用处。 火袄教被定义为邪教,在长安销声匿迹。若是父亲跟火袄教圣女的旧事被人挖出来,恐怕会触到圣人心里关于延光旧案的余怒。难道又是舒王在背后策划?到底父亲有没有从火袄教抱走孩子,那个孩子是谁。而圣女生下的女儿又是死是活? 看来他要回家一趟才能弄清楚。 李晔把云松叫来,命他准备马车,又让护卫守在别业的周围,保护好嘉柔。等安排完这一切,他才乘着马车下山,返回都城。 李府近来闭门谢客,李绛也整日闷在书房里。李暄回家几趟,欲同他商量救李昶的事,可都没见到父亲的面。他到了王慧兰的住处,王慧兰正在教李心鱼写字。 “父亲。”李心鱼多日不见李暄,抬头叫到。 李暄坐在她身旁,看她写的小楷,赞许道:“字写得有进步。” “是母亲教得好。”李心鱼轻声说道。 王慧兰也是神情憔悴,听到她这么说,笑了笑。武宁侯府刚被罚没了,她荣安县主的封号虽然没有被撤,但早已不复往昔的风光。加上她一直无法得孕,对李心鱼也好了许多。 李暄让李心鱼去外面玩,然后说道:“父亲一直在书房没有出来过?我去刑部大牢看望二弟,他的情况很不好,要我救他。只有父亲能够救他。” “郎君还是不要去惹怒大人了。”王慧兰劝道,“您怎么不想想,这两日大人连早朝都没有上,肯定是为了避嫌。” 李暄冷冷地说:“那可是我的亲阿弟,要我如何袖手旁观?” 王慧兰垂眸道:“二弟难道不是大人的亲骨肉吗?他心里肯定比您还要着急,可您不知道,这事儿本就是有人在背后一手推动。目的是要让我们李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二弟一人跟李家上下近百口人命相比,大人会作何取舍?” 李暄气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受你们武宁侯府的连累?若武宁侯当初若肯听劝,适时收手,也不至于弄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武宁侯府的事,本就如一根刺一样,横在王慧兰的心头。听到李暄这样说,王慧兰忍不住说道:“莫非二弟自己所犯的事,也是我武宁侯府的过错吗?父亲他这么做,也是为了讨好舒王,巩固侯府的地位。这世上很多事,并不是做了就都能够回头的!” 王慧兰从没有用这样的口气跟李暄说过话,李暄扫了她一眼,起身下榻。走到门外,听到随从说,李晔回来了,已经去书房见李绛。他皱眉道:“为何我见父亲,父亲便拒之门外,他去,父亲就见?” 随从不敢回答,李暄冷哼了一声,大步往李绛的书房走去。 书房之中,李绛端坐于案后,头发未梳,银丝夹杂其中。他身边放着一个香炉,屋子里的沉香味很重。李晔第一次觉得父亲老了,俯身拜道:“父亲,我回来了。” 李绛睁开眼睛,望着眼前挺拔如竹的男子,声音也沧桑了很多:“选官的结果,已经下来了,你可知道?你在外耽搁许久,差点误了大事。” 李晔点了点头,可现在那些不重要了。他说:“父亲,斗胆请问您一句,您与火袄教的圣女,是何关系?” 李绛的眼睛倏然睁大:“为何有此一问?” “近来,似乎有人在翻火袄教的旧案。我担心您被此事牵连,所以请您告诉我实情,我好有个准备。您跟那位圣女,到底有没有私情?” “放肆。”李绛重重吐出两个字。他虽穿着燕居常服,身上却有久居高位的气势。 李晔撩起袍子的下摆,在他面前跪下来:“父亲,您应当知道李家现在的处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二兄还关在牢狱之中,舒王那边又紧追不舍。请您告知真相,或许我们能想办法化解这场危机。” 他虽然从不想把自己归为李家的一份子,亲缘淡薄。当真到了李家出事的时候,他也无法置身事外,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拖入那个漩涡之中。这世上,最难割舍的,便是血脉。 李绛深深地看着他,轻扯了扯嘴角:“走到这一步,若说我这个宰相都无能为力,你这个白石山人的弟子,还有通天的手段不成?” 李晔抬头,满面震惊:“您……何时知道的?” “原先并不知,可后来看到广陵王对你的态度和你阿姐的态度,才猜到几分。为父不点破,亦不曾阻止二郎在户部效力,皆因在朝堂上,没有永恒的胜负。就算如为父一样保持中立,也难逃被人算计的命运。倒不如让你们各安天命,到时亦有退路。但二郎还是没出息,辜负了为父的一番苦心。”李绛苦笑着摇了摇头。 到了此刻,他的眼角露出的沧桑,再也掩藏不住。 “父亲……我……”李晔头一次觉得嘴拙。无论如何他是谁,都是父亲的孩子。他自以为韬光养晦,运筹帷幄,将所有人都瞒了过去。原来并没有瞒过父亲。 李绛起身走到李晔的面前,将他扶起来:“四郎,此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了。” 这时,随从在门外叫道:“相公,小的有要事禀告。” 李绛让他进来,随从俯身拜道:“圣人急召您入宫。” 李绛一愣,来得好快!李晔下意识地抓住李绛的手臂,又听那随从说道:“圣人要四郎君也去。” “我?”李晔不确定地问了一遍。 随从用力地点头:“人就在府门前等着,请尽快做准备吧。” 若说是因为火袄教一案,与他何关?李绛却神情凝重,叹道:“该来的总归是躲不过。为父还是牵连你了。”他也不肯多说,命人进来更衣梳头。 李晔因暂时没有官职在身,便还是只穿了寻常的衣裳。李暄找来的时候,父子俩已经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李暄问道:“父亲,您这是要去哪里?” 李绛沉声道:“进宫。” “您可是为了二弟的事去求情?我与您一起去。”李暄说道。 李绛看了他一眼,忽然斥道:“事到如今,你还是如此糊涂!你回来求见我,我便知是为了二郎的事,故意不见。你也不想想看,现在李家是什么光景!谁能救他?谁又能救得了他?若我不能从宫中回来,你就一人撑着家业吧!”说吧,拂袖离去。 李暄怔在原地,李晔对他行了一礼,跟在李绛的后面走了。 第96章 第九十五章 晌午前下了一场大雨,屋外的几片芭蕉叶显得翠绿如洗。嘉柔原本睡得很沉,却被门外的说话声吵醒。 好像是云松在跟秋娘说话。云松要进来找她,却被秋娘拦住了。 嘉柔下意识地要推身边的人,却抓了个空。她慢慢睁开眼睛,发现李晔已经不在了。窗外涌进一阵雨后泥土的气息,她起身整理好衣裳,对门外的两人说道:“别吵了,都进来吧。” 秋娘带着云松进来,云松跨前一步说道:“郡主,不是我有意打扰,而是皇上召相公和郎君进宫。大房的小娘子找到我,要我赶紧来告诉您一声。” 在家中时,李心鱼突然跑来找云松,云松十分意外。这小娘子平日都不出县主的院子,更少与外人接触。原本就是个半大的小丫头,云松都没把她当回事。可她说话时的模样,一本正经,让云松意识到问题似乎有些严重。 他们这些下人都没把进宫的事看做危险。 “是心鱼让你来的?”嘉柔皱眉问道。李心鱼一定知道什么,想必这次皇帝的召见没有那么简单。她在屋中踱步,若真出什么事,宫中有什么人能庇护李晔?她问道:“广陵王回来没有?” 云松连忙说:“回来了,不过没有进城。据说大军正在不远处的营地驻扎,侯着圣人的旨意。” 嘉柔想了想,对秋娘说:“你去拿一套男装来,再打听一下,广陵王的大军具体在何处驻扎。” 秋娘应声去办,云松问道:“郡主这是要做什么?” “我亲自去找广陵王,请他回宫。现在宫中,能帮大人和四郎的,只有他了。”嘉柔说道。 可云松却道:“万万不可。那是军营啊,您是女流之辈,过去实在太危险了。或许圣人只是找相公和四郎君说说政事,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严重。” 嘉柔摇头道:“绝不会是政事。四郎没有功名在身,更无一官半职,若是谈政事,让大人去就可以了,为何要四郎同往?这里头肯定有不对劲。我只有办法见到广陵王,你不必担心。临行前,我要你收好的锦囊,可还在身上?” 云松点头,把一直小心收在怀中的锦囊取出来:“我一直收着,还没来得及交给郎君。”其实嘉柔走后,她留下的字条和链子,都被云松发现了,也偷偷藏起来。 云松不知道郡主为何要留那样两句话,好像是不准备回来一样。还想等见到郎君时,再私下告诉他。可是他看到郎君跟郡主一道回来,便知道雨过天晴了,一时也没想起这些事。 嘉柔接过锦囊,从里面把印章取出来,交给云松:“你现在去修行坊街口的米铺,找一个叫张宪的人,把这枚印章给他看。告诉他你是郎君的心腹,郎君已经被召进宫,问他可知是何事,是否可以找人帮忙。然后依照他的指示去做便是。” 白石山人在朝中肯定还留有人脉,像除夕当晚的事,太师便出面保下了王承元。因此嘉柔第一个想到张宪,也许他能帮到李晔。 云松不知这张宪是何等人物,也不敢耽搁,转身出去了。 过了会儿,秋娘拿了胡服进来,伺候着嘉柔换上衣裳。她说:“郎君走的时候,交代我们要好好照顾郡主。郡主的脸色不太好,还要出去吗?” 嘉柔一边整理衣领,一边说道:“我没有事,这一趟不得不去。你们留在此处等消息。” 秋娘知道多劝无益,只道:“您自己多加小心。” 嘉柔拿了剑出门,向马房要了一匹马。她本想单枪匹马去广陵王的军营,可有两个护卫硬要跟着她。她不想耽搁时间,只好带着他们,一路飞奔下山。 广陵王的军营离得并不远,遥遥望去,大大小小的营帐犹如起伏的小山包,营地里有穿着甲胄的士兵来回巡逻,戒备森严。 嘉柔跳下马,走到营前,对守门的士兵说道:“云南王府木嘉柔,有要事求见广陵王,还请二位帮忙通报一声。” 那两个士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军营重地,女子不得擅入。” 嘉柔说道:“我不进去,但请广陵王移步相见。关于玉衡先生的事,万分重要,还请二位行个方便。”说着,便要把钱袋塞过去。 那两个士兵自然不敢收。他们未必认识嘉柔,却知道玉衡先生乃是广陵王身边的亲信。这次军中的粮草之事,便是他解决的。他们凑在一起嘀咕了一阵,才说:“好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问问看。” “多谢!”嘉柔抱拳道。那人小跑地进入营中,嘉柔在营前来回走动,不时朝内张望。过了会儿,广陵王没来,倒是一个穿着铠甲的男人走出来。他长着一张国字脸,蓄着虬髯,虎目生威。 他信步走到营帐外面,身后跟着一队士兵,阵仗很大。 “这里发生了何事?”他问道。 守门的士兵连忙说:“这位娘子自称是云南王府的人,为了玉衡先生的事,要求见广陵王。” 那人沉声道:“广陵王正在整顿军务,无暇见闲杂人等。你若有事,便说给我听。” “请问你是……?”嘉柔迟疑道。 守门的士兵赶紧解释:“这位是卫国公,广陵王的副将,跟他说也是一样的。” 原来是卫国公郭淮,还当是谁这么气派。嘉柔坚持道:“抱歉,这件事我只能亲口告诉广陵王。” 郭淮闻言,挑了挑眉,审视嘉柔:“你说自己是云南王府的人,可有什么凭信?既是云南王府的人,怎会与玉衡有交集?莫非你是冒名顶替的刺客?”他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都警觉起来。在河朔的时候,想要行刺广陵王的人不在少数。 “国公此话何意?”嘉柔知道郭淮是故意如此说,不想让她见广陵王。。 “要杀广陵王的刺客不少,你形迹可疑,我非但不能冒险放你进去,反而要抓住你,好好审问一番。来啊,拿下。”郭淮吩咐左右,立刻有一群士兵围了上来。 那两名跟着嘉柔的护卫立刻挡在她身前,嘉柔毅然拔了剑,说道:“得罪了。” * 广陵王李淳在帅帐之内休息,刚刚脱了身上的甲胄,就有亲兵来禀报,营帐前打起来了。他立刻把甲胄穿了回去,取了武器架上的剑就往外走,张口问道:“怎么回事?” “不久前,有个自称来自云南王府的娘子要见您,说有关于玉衡先生的事要与您说。国公出去查看,说她是冒名顶替的刺客,要将她跟随行的人拿下。怎知他们的身手不错,一时半会儿奈何他们不得。所以还是请您去看看。” 李淳大步走到营地的木栅栏前,看见一群士兵包围着三个人,一个娇小的身影在其中十分惹眼。她本是最需要人保护的,却无畏地举着剑,从容不迫地应对着周围一次次的进攻。虽然剑法和招式都不算上乘,但看起来却似身经百战,那么多人,暂时近不了她的身。 她眉间的英气,仿佛一柄出鞘的宝剑,带着逼人的光芒,不同他所见的那几次,犹如寻常的闺阁女子。 这才是云南王之女的真面目,将门无犬女。 李淳大声叫道:“住手!” 士兵们这才停手,纷纷向他行礼。经此一战,广陵王不仅在民间的声望猛涨,就连在军中的威望也是如日中天,无人不敬服。 郭淮握了握拳头,说道:“郡王,你怎么出来了?这点小事,我可以处置。” “我知道国公是为我的安全考虑,但她的确是云南王府的骊珠郡主,你误会了。”李淳客气地说道。 郭淮倒不见多意外,只扯了下嘴角:“原来如此,刚才多有得罪了。” 嘉柔也懒得跟他计较,径自走到李淳的面前,说道:“广陵王,请借一步说话。” 李淳依言走到旁边,看着嘉柔。他没想到嘉柔回来找他,还是为了玉衡之事。难道李晔的身份,她已经知道了?她现在的思绪很复杂,河朔一战,若不是李晔让王毅从淮西搬回来那些粮食,士气还不知道要低迷到什么地步,被魏博和卢龙两军夹击也未可知。 但在大胜之前,李晔为了这个女人,抛下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共同进退。这些年,这是头一次。 所以他打心底,不喜欢嘉柔。 “圣人将大人和四郎都召进宫里去了,也未说是何时。我猜测是有人要趁这次河朔大捷,打压东宫和李相。” 李淳一惊,声调都变了:“你此话当真?多久以前的事?” 嘉柔道:“千真万确,大概半个时辰以前,家仆来禀报,我才知晓。我一时没有主意,不知能找谁帮忙,才来此地寻您。还请您救救四郎。” 李淳也没多问,立刻纷纷人去备马。郭淮走过来问道:“郡王,发生了何事?” “我有急事需得进宫一趟,此处的军务暂时交给国公处置。”李淳快速地说道,人已经往外走。 “不妥!”郭淮伸手阻拦他,“没有圣人的旨意,您擅自回都城,恐怕会遭人诟病。只怕有心的人要说你居功自傲,图谋不轨了。” “眼下管不了这么多!”李淳按下他的手,“我必须要去。” 他的目光坚定决绝,不容人反驳。 这时,士兵将他的马牵了过来,李淳二话不说地骑上马,绝尘而去,只有一队亲兵相随。 “殿下,殿下!”郭淮紧追了几步,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这个广陵王年轻气盛,不够稳重,扶为主君,实在是下下之选。可他卫国公府,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唯有追随他这一条路。 郭淮转身,对嘉柔怒目相向:“你到底跟广陵王说了什么?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嘉柔收了剑,走到郭淮的身边,轻声道:“广陵王并非稚子,行事有自己的判断,并非因我三言两语而改变。反而是国公,刻意为难,不想让我见到广陵王。你在害怕什么?难道是怕什么人抢了你卫国公的功劳?” “一派胡言。”郭淮冷哼一声,大步往军营里走了。其余的士兵也都跟着他返回,并封了营门。 军中的粮道本就是机密,而且知道的只有高级将领,若不是有人故意泄露给魏博节度使,粮道如何会被切断? 郭淮早就知道国库被贪空的事情,李淳向长安求救也不会有结果。先置之死地,而后雪中送炭,无论对于主将还是整个军队来说,便会是一等功臣。想必他原先打的就是这个算盘,没想到未等他征调粮草,玉衡便解决了问题。 是以,他听说是玉衡的事,自然想要阻扰。 两个护卫走到嘉柔的身边,齐声问道:“郡主,您没事吧?” 嘉柔摆了摆手,只是望着李淳消失的方向。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只希望李淳能保得李晔平安。 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李绛和李晔进了宫,跟在宦官的身后,走进甘露殿。这一路上的气氛都很不寻常,李晔注意到,守备似比平日还要森严。甘露殿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放置一座半人高的雕刻八仙过海的鎏金博山炉。殿中云雾缭绕,两边的横排窗透进外头的日光,整个大殿显得十分缥缈空旷。 贞元帝坐在上首,太子李诵,舒王李谟和舒王妃崔清思分坐两边,除此之外,再无旁人。李绛向他们依次行礼,然后说道:“不知圣人急召臣和臣之子,有何要事?” 贞元帝近来气色不佳,双手放在膝头端坐着,声音略显浑浊:“李卿,朕有一桩旧事想要问问你,是关于火袄教的。” 李绛心中一动,还是冷静地回到:“圣人请问。” 贞元帝的神情十分端凝:“你与火袄教的圣女,到底是何关系?当年火袄教参与延光一案,你是否也牵涉其中?” 此话一出,整个甘露殿越发安静,太子李诵甚至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原先不知,圣人忽然召他来甘露殿做何,后来看到舒王和李绛都来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没想到是关于延光姑母的案子!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为何又旧事重提? 片刻之后,李绛沉着地说道:“臣与火袄教圣女的确有些私交往来,但那些都是明面上的事,火袄教出事以后,臣已与她划清界限。不知圣人听了谁的话,有此一问?” “李相撇得倒是干净。难道你以为火袄教覆灭,重要的教徒都死得差不多了,便无人指征?”崔清思笑了笑,看向李晔,“有人说你当年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去火袄教找他们的圣女,这件事可当真?” 李绛面容严峻。这件事本来极为隐秘,舒王妃是如何知晓的?可看她言之凿凿,想必是手上握有证据,瞒也瞒不过去。他索性承认道:“臣的四子出生时身体虚弱,听闻火袄教圣女医术了得,治愈教众无数,被奉为神明。臣抱子求医,莫非也是错?” “不愧是李相,竟将理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既然你说你与火袄教圣女并无私情,只是明面上的关系。那么我请个旧人进来,你且看看看认不认识。”崔清思说完,朝外喊了一声。 宦官立刻带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汉上来。那位老汉穿着葛布衫,踉跄着跪下,畏畏缩缩地看着周围,想必是从来没到过御前。 “草,草民见过圣人。”老汉说完,便趴在地上,不敢再动了。 贞元帝威严地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那老汉哆哆嗦嗦地回道:“草民本是火袄教总教的一名护法,跟在圣女的身边做事。火袄教出事以后,草民弃暗投明,一直安分守己,再未提过火袄教的旧事,还请圣人明察。” “今日找你来,并不是问你这些。你回头看看,是否见过那个人。”崔清思说道。 那老者闻言,胆怯地回头望了一眼,与李绛四目相对,一下惊起:“你不是常来总教的那位郎君么?这么多年,你的容貌倒是没什么变化。我们在圣女那儿见过几次的,我对您印象很深刻。这位,这位可是那个你抱走的小郎君?”老汉又往李绛的身后看了一眼。 李晔从未见过这个老汉,疑惑地问道:“您认识我?” 老汉笑着点头:“你尚在襁褓中的时候我见过一次。还是我把你交给这位郎君的。那个时候你太小了,身体又弱,连哭的声音都不大呢。” 他在那里自说自话,李绛忽然想起来,当年圣女的身边是有一个人,但时隔多年,印象早就不深了,无法断定是否乃此人。李绛冷哼一声:“舒王妃不知从何处找来这么一个人,胡乱指摘,混淆视听,不足以服众吧?” 李谟摆了摆手道:“李相别着急,不妨听听他所言,再做判断不迟。天子面前,不得妄语。这个孩子的来历,你且说说看吧。” 老汉回忆道:“火袄教在鼎盛时,教众有数万人,在长安也算是极有势力的。那时,火袄教的圣女跟朝中许多官员都来往甚密,有些是明面上的,有些是暗地里的。明面上的那些在当时就已经被除掉了,可暗地里的还有些漏网之鱼。这位郎君就是其中之一。他跟圣女似有私情,我曾不止一次亲眼见过他们相处时的情景。” “荒谬!你既说我是私下与她来往,又如何能让你看见?”李绛反驳道。 那老汉倒也不慌不忙地说:“因为我是圣女最得力的手下,她很信任我,还会告诉我一些秘密。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雨夜,你抱了一个包在青布襁褓里的孩子来请圣女医治?后来你几次三番来询问那个孩子的病情,圣女都不肯让你见。可你不知,你抱来的那个孩子早就死了,还是我亲手埋的。” 李绛浑身一震:“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现在还能记得埋孩子的地方,只要派人去,必定能找到他的骸骨。圣女将那个孩子身上的手镯,长命锁等物都取了下来,还检查了他身上的胎记,而后找了一个体弱的孩子交还给你。孩子的容貌本就变化大,更别说阔别一年之久,连亲生父母也无法分辨出来的。” 李绛倒退了两步,几乎站不稳,幸而被身后的李晔扶住。他很想再次呵斥老汉胡言乱语,可这些细节说得分毫不差,犹如亲眼所见。他从未想过那个女人竟敢调换他的孩子,这个惊天霹雳,震得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同样震惊的还有李晔。他原本也不信,只觉得是舒王的计谋。可看到父亲的反应,便知那个老汉所言,恐怕并非全然是假。若他所言为真,那自己便不是李氏的血脉,也不是李四郎。那他到底是谁?又从何处来? 这二十多年来,他虽离家寡居,并没有得到家人多少的庇护。可他有名有姓,有父有母,不至于像是无根的浮萍。可今日,有人告诉他,他的身世是假的。他根本不是李晔,当朝丞相之子,而可能是个无名无姓的野种? 这有多么荒诞可笑!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诵此时开口问道:“你可知,这个孩子的生父是谁?” 老汉摇了摇头:“草民也不知圣女从何处得来这个婴孩,也许只是从普通农人家里抱来的。可我知道,圣女跟这位郎君,绝非泛泛之交那么简单。他们之后还往来了数年,直到火袄教被朝廷剿灭。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清查火袄教总教的,便是这位郎君吧?他借由此立下大功,飞黄腾达。”说到最后,那老汉的口气里已经有几分鄙夷。 “圣人,请听臣一言。”李绛跪下来,暂时不去想李晔的事,而是为自己辩白,“实情并非如此。臣是奉旨行事,根本不存在杀人灭口一说。何况臣当时只是一个小官,有何可利用之处?” 贞元帝一时也无法判断,对舒王说道:“李卿说得也有道理,不能凭此人的三言两语,就让朕降罪于当朝的重臣。” 李谟嘴角噙着笑意,拱手拜道:“圣人,若是当事人之言,可否取信?” “当事人?那火袄教的圣女不是早就已经身死,哪里还有当事人?”贞元帝奇怪地问道。 崔清思回答道:“火袄教圣女的确已经不在人世,可是她有一女尚在人间。日前我也是刚得知此女的身份,她便是被度支员外郎收为妾的刘氏。她此刻就候在殿外。” “既然如此,便宣她进来吧。”贞元帝不满地看了李绛一眼。因为李昶的事情,他对李绛本就心存不满。可念着这么多年,李绛在朝为官,任劳任怨,本有意等风波平息了,就揭过此事。可现在居然扯到当年火袄教和延光的旧案,他就无法容忍了。 刘莺大腹便便地走进殿中,本要下跪,贞元帝说道:“既然你有身子,就站着说话吧。” “罪女不敢。”刘莺低头道。 “朕并非残暴不仁,何况法不及孕者。你将你知道的事,说出来便是。”贞元帝道。 刘莺应是,这才缓缓说道:“罪女的母亲是火袄教的圣女,当年李相带人来查抄总教的时候,母亲侥幸未死,逃到朔方一带,被一个好心人所救,生下我。母亲临死前告诉我,当年李相想利用她和延光长公主建立关系,便帮忙收买很多官员为延光长公主所用。因此延光长公主出事以后,李相立刻就想到要封住我母亲的嘴巴,赶尽杀绝。” “你休得胡言!”李绛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他现在总算明白,刘莺是舒王安排进府的,难怪调查身份的时候毫无破绽。他若肯为舒王所用,刘莺便会是一个眼线。而若他不肯乖乖就范,她就如同毒蛇一样,会反咬一口! 刘莺不理他,继续说道:“我之所以委身李府,就是想找到当年他与延光公主勾结的罪证,无意中发现他与武宁侯府联合杀害了我的异母姊妹,还发现这次吴记柜坊的事,他也牵扯其中。这是我找到的他与武宁侯秘密贪分国库所得的账册,请圣人过目。” 刘莺说着,从袖中将账本取出来,递给了身边的宦官。 李绛瞪大眼睛,颤抖地指着刘莺:“你,你竟然伪造账册?吴记柜坊的事情,我从未插手!” “李相高明,自然懂得把自己撇清。可这是我从您书房的暗格里,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证据。”刘莺淡淡地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也有今日。” 贞元帝将账册匆匆翻了几下,看得无名怒火起。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李绛,他也懒得管这账册到底是真是假,只一把扔到李绛的脚边,大声喝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你教子无方,其身不正,安敢忝居相位?” 第98章 第九十七章 “臣冤枉!”李绛大喊,整个人伏在地面上。此刻,他竟然有些庆幸没有投靠舒王那边。如今这些,只是欲加之罪,他最多是被削官。而他若真的为了李昶变成舒王的人,最终只会落得跟武宁侯一个下场。 贞元帝让人把刘莺和老汉带下去,也不说如何处置,自己在宝座上来回踱步。 站在后面的李晔漠然地看着气定神闲的舒王。他们从进殿开始,就完全被李谟牵着鼻子走,毫无反击之力。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压下来,又是天子心中最敏感的往事,无论真假,天子都会降罪于父亲。现在,父亲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天子接受。 他若什么都不做,今天必定是一场败局。可他若开口,以舒王的精明,很可能看出蛛丝马迹。但眼下,顾不了这许多。他刚要开口,却被以头抵地的李绛看了一眼。那目光是要他沉默的意思。 这时,门外的宦官忽然喊起来:“广陵王,您不能进去!” “都给我让开!”一声力斥刚落,李淳便冲进了甘露殿里,前后有几个宦官试图阻拦他。李诵惊得站了起来,李淳这可是无诏回京,他疯了不成! “广陵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李诵压抑地喝道。 贞元帝已经变了脸色,李谟则像在看出好戏一样,饶有兴味。 “圣人恕罪,广陵王非要闯殿,小的们拦不住。”宦官齐齐跪下说道。 贞元帝板着脸,让宦官都退出去,俯视着李淳:“谁让你进来的?你的眼中,可还有朕?” 李淳一下跪在地上,大声说道:“圣人恕罪。我原本在殿外候旨,听到有人诬陷李相,这才忍不住进来。孙儿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贞元帝看在李淳刚立大功的份上,暂时不与他计较,冷声道:“你只听了几句,就知是诬陷?你的意思是,朕昏聩无能,是非不分?” “李淳,你退下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李诵想叫人把李淳拉下去,但在贞元帝的面前,又不敢逾矩。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服从皇权,行事谨小慎微,只为在夹缝中挣扎求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愚蠢。他很清楚,今日的事,是李谟一手策划,目的除了扳倒李绛,恐怕还有打击东宫这一层意思。 他原本就不赞同李淳带兵出征河朔。李淳想立功,掌兵权,得人心,可是李谟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得逞?此事最后必要闹得人仰马翻才会罢休。 李淳却固执地不肯退,抬头对贞元帝说道:“圣人,国库被揭发一事,皆因前线粮道被中断引起,此事发生到现在已经多日,为何武宁侯出事以后,李相不将相关的证据摧毁,反而要留着授人以柄?而且被关押的武宁侯口供中可有提及李相参与一事?不如您传他上殿,亲自与李相对质。” “广陵王的意思是,我在诬告李相?”李谟淡淡笑了一下,不慌不忙,甚至在人前就像个慈爱的长辈,“你还年轻,对朝堂上的事并不太清楚,难免忠奸不变。武宁侯不是没有证词……” 他话未说话,陈朝恩小跑着进来,走到贞元帝身边说:“圣人,贵妃娘娘忽然在花园里晕倒了,眼下已经传了尚药局的奉御。” 韦贵妃在后宫一直盛宠不衰,除了脾气颇对贞元帝的胃口,也有早年跟贞元帝吃了不少苦的缘故。而且她执掌后宫,上下无不称赞。贞元帝的注意力一下从李绛身上移开,问道:“她要不要紧?” 陈朝恩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韦贵妃年纪也不小了,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不少,这忽然一下晕过去,他也不知病情是否严重,只得赶来禀报。 贞元帝看了眼殿上的众人,觉得事分轻重缓急,站起身来:“你们就呆在此处,我去看看贵妃,回来再做决断。” 刚才陈朝恩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小,在座几人都听得十分清楚。李谟和崔清思也立刻跟着起身,随贞元帝离开了甘露殿。 李谟是记在韦贵妃名下,奉她为母。贵妃是李谟在宫中的支柱,她若有事,对于李谟的复仇大计必然有重大的影响。何况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就算并非亲生,李谟对于韦贵妃也难免生出反哺之情。 殿下一时只剩下四个人,李绛双腿早就跪得发麻,李晔上前,想把他扶起来,他却摆了摆手,又重新跪好,目视前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插手。” “父亲。”李晔低头叫到。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而什么都不做。 “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就听我的。”李绛侧仰起头,决绝而又深沉地说道。刚才虽然一片混乱,但他已经猜到,李晔应该不是他的孩子。那个孩子那么孱弱,其实他当初抱走他,只是为了留一个念想。想欺骗自己,哪怕再不相见,或许他还会在这世上的某处好好活着。 可当圣女将孩子好好地还给他时,他欣喜若狂,甚至不愿去深究孩子的来历,只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李绛看似对李晔不闻不问,其实也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既然无法让几个孩子共存,更不想他们中有任何一个有失,索性为李晔安排了另一条出路。可李晔却因缘际会,拜了白石山人为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李晔身上其实有很多白石山人的影子,只不过一直以来太不起眼,舒王才没有注意到。 事到如今,若注定逃脱不了今日一劫,他也想尽力保全李晔。他将李晔视为亲子二十多年,所倾注的感情,早就超过了那份血缘。所以他不愿李晔插手,不想叫舒王看出一点破绽,从而起了疑心。 另一边,李诵啧把李淳叫到甘露殿的外面,气得想直接揍他一拳,但众目睽睽之下,终于还是忍住了,只是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为凭你在河朔立的区区功劳,就足够让你今日任性妄为吗?” 李淳不肯屈服:“父亲只知一味忍让,可结果呢?如今朝堂上的大臣,十有八九都是舒王的人,只有李相是保持中立的。明眼人都知道,舒王做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李相站队,好让父亲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李相不肯妥协,舒王就干脆毁了他!如果这个时候,父亲和东宫再不作为,以后还有朝臣肯站在我们这边吗?” 李诵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闭眼沉默许久,睁开时眼眶微红:“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可我当年所争,换来的结果就是搭上十几条人命,数百人遭到贬谪,许多家族一夕之间败落。你可知身在皇家,便不仅仅是你个人的生死融入?我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这些年你所为,我表面呵斥,只不想你太过得意妄为,却也没有真正去阻止。若你如此沉不住气,招来杀身之祸,我这些年的隐忍和退让,又有什么意义?” 李诵以前对李淳总是三五句不离训斥,李淳自己也感到憋屈。可今日似终于察觉到父亲的用心良苦,心潮澎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今日的事,未必已成定局。”李诵忽然说道。 “父亲此话何解?”李淳不解地问道。 “贵妃此刻出事,未免太过刚好……但也只是我的猜测,我去蓬莱殿看看,你告诉李相他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们回来。”李诵吩咐完,就走下台阶离去了。 韦贵妃住的蓬莱殿,就在太液池的边上,风光冠绝六宫,历来除了皇后,便是分量最重的妃子才能居住,以彰显尊贵。贞元帝等人赶到蓬莱殿,宫女却把李谟单独拦在外面。李谟道:“你这是何意?” 那宫女是韦贵妃的心腹,悄声对李谟说:“贵妃娘娘吩咐,舒王请随婢子来。” 李谟狐疑地跟她到偏殿里,看到崔时照也在,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宫女退出去,并关上门。 崔时照上前行礼道:“姑父,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进宫来告诉您。可是甘露殿周围守备森严,我靠近不得,只能来请韦贵妃帮忙。贵妃娘娘得知后,决定还是由您亲自定夺。” “到底是何事?”李谟不悦地问道。他这才知,原来韦贵妃为了支开天子,故意装病。刚才明明再差一步,就可以彻底弄垮李绛,他心里到底是不快的。 “您还是先见见这个人再说吧。”崔时照侧身,两名宫人把奄奄一息的孙从舟架上来。 “你带他进宫作何?”李谟皱眉道,“上次他不是已经全都招了?” “那日我跟您一同去看他时,料想他没有说真话。您不知道,此人原本就是我费劲周折才请进都城里的,他的脾气,我很清楚。于是我自作主张,帮姑父拷问了一番。这才知道,他上次并没有说真话。” 李谟没有表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崔时照接着说:“两年前,隐居避世的孙淼在临终前告诉了孙从舟一个天大的大秘密,而后便撒手人寰。据他所说,李晔,就是当年被孙淼从延光公主府抱走的孩子。” “什么?”李谟一惊,从那两个宫人手中,将孙从舟猛提了起来,“你不是说,孙淼将那孩子淹死了?” 孙从舟虚弱一笑:“那自然是骗您的。父亲千辛万苦将孩子抱走,为何要杀了他?父亲将他抱到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火袄教的总教,交给了他的师妹火袄教圣女。圣女帮着父亲炸死逃脱,并在一年后告诉父亲,已把孩子安全地送到了一户人家收养,可除了她,谁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 李谟将他提得更高:“所以孩子在何处?” 孙从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说道:“后来延光长公主和火袄教相继出事,圣女怕自己有意外,才告诉父亲,那个孩子就是李相公之子,李晔。” 李谟惊得倒退了一步,直觉是不相信,可孙从舟所说的话与甘露殿上老汉所说的竟然重合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地否定到:“就算李晔是萧氏之子,与本王又有何干?那女人行为不检……并且她早就说过,那孩子绝对不可能本王的骨肉!” 孙从舟摇头道:“您错了,那个孩子就是您的亲生骨肉。” “你敢胡言,本王就将你碎尸万段。”李谟睚眦欲裂。 崔时照将半块琥珀色刻着龙纹的玉玦拿到李谟面前,说道:“姑父请看看这个。这是在孙从舟的住处搜到的东西,我记得您那儿应该也有半块。” 李谟一把将玉玦拿过来,瞪大了眼睛。这是萧氏之物,年轻时一分为二,另一半给了他。他当时并未当回事,后来听说此物的贵重,才一直收着。怎么会在孙从舟那里? 孙从舟猛咳了一声,好像晕了过去。李谟立刻对崔时照吼道:“弄醒他,本王还有话要问!” 崔时照奉命将孙从舟带下去,弄醒之后,又拖回到李谟的面前。李谟已经逐渐冷静下来,坐在榻上。他看到孙从舟脸白得像鬼,这才相信崔时照的确用了些非人的法子来折磨他,才逼得他说出了真相。 “这块玉玦怎么会在你那里?”李谟接着问道,口气已经平静了很多。 “是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孙从舟有气无力地说道,“太子妃萧氏一直爱慕您,因为延光长公主看不上您的出身,硬是将她嫁给了东宫太子,她心存不满。她故意传出那些风流韵事,是想让您在意她,可您从未放在心上。同时,也是为了掩盖她怀孕的事,好保护孩子。后来她生下孩子,不想他变成一个复仇的工具,因此让父亲抱走,只把这块玉玦放在孩子的身上。可因为太过贵重,父亲怕暴露孩子的身份,就暂时收了起来。” 李谟用力捏着那玉玦,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它捏碎。萧氏当年把这半块玉玦放在那个孩子的身上,用意如何,已经很明显了!难道李晔,当真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个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他的确不曾在乎过萧氏,当年若知道萧氏为他生下一子,他恐怕还会利用那个孩子来做文章,扳倒李诵最大的后盾延光长公主,丝毫都不会顾惜。可如今,这是他唯一的骨血!他自然是想把他认回来的,否则他这一生所争,该由谁来继承! 可想要把孩子认回来,又谈何容易?这中间,实在困难重重。 李谟无心再问,只拿着玉玦独自走出了偏殿。等他走了以后,崔时照蹲下对孙从舟说:“辛苦你了。若不如此,舒王恐怕不会相信。” 孙从舟已是出气大于进气,趴在地上,惨淡地笑了笑:“我是医者,知道怎么保住自己的性命,何况你也是为了救我,救师兄。当年是父亲把年幼的师兄带出了都城,遇见老师。恐怕在那个时候,老师就知道了师兄的身份,全力救治并倾囊相授。就是想用师兄来对付舒王,他们父子相残,犹如两虎相争,不死也会元气大伤,到时候再揭开事实,剩下的一方还如何能与东宫争高低?老师一直是最会布局的人。” “你别说话了,我这就送你出宫养伤。”崔时照说道。 “师兄最重感情,我怕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请你将我安置在都城里养伤,到时或者还可以帮帮他。” 崔时照点头,答应他所求,命人将他抬走。然后又叫来自己的随从,说道:“去宫门外,告诉那个叫张宪的人,就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第99章 第九十八章 李谟走出偏殿,缓缓张开手,那琥珀色的玉质,历经千年的时光,仍然温润。这曾是帝王之物,先帝对延光长公主十分爱重,将这国宝赏给了她把玩,她又传给了萧氏。萧氏从前总喜欢戴在身上,在皇城里横冲直撞,无人敢阻止。 曾经的公主府何等显赫,延光长公主多么不可一世。李谟永远记得延光跟他说:“你不过是被皇帝收养的,根本都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皇子,怎有资格娶我的女儿?” 纵然他对萧氏无意,也被这番话深深地激怒。这皇位本就是他父亲昭靖太子的,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哪里轮得到当今天子和李诵?从那日起,他每每经过富丽堂皇的公主府,便告诫自己,终有一日要把那里付之一炬。 他不喜欢萧氏,却还是与之周旋。因为他要利用萧氏来达到目的,最终一举扳倒了延光长公主,也战胜了东宫。他李谟再也不是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而是权倾朝野的舒王。唯一的遗憾,就是膝下无子。 没想到萧氏居然为他留下一个儿子,虽然他现在还无法全然相信孙从舟所言,肯定要再去求证。可这个希望就如同火苗一样,在他心头缓缓燃烧。 这二十多年,他从不知道有这个孩子的存在,也未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如果没有李绛,这个孩子或许早就死了。可他居然还想着把李绛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谟虽对人从不手软,但今日的事,必须就此打住了。他要去求证,弄清一切。 他走到正殿前面,刚好崔清思从殿内出来,对他说:“您去哪里了?贵妃娘娘还在昏迷之中,您怎么不进去看看?” “不进去了,我现在有要事需要出宫,甘露殿那边……”李谟顿了一下,“就到此为止吧。” 崔清思一愣,拉住李谟的手臂:“为什么?明明差一步便可以扳倒李相,您却要半途而废?到底发生了何事?” 李谟没有多做解释,只冷声道:“你别问了。回府时,将刘莺带回来,我有事要问她。其余的,你就别管了。”说完,他抽回自己的手,大步地离开了。 崔清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嫁给他这么多年,从未看见他对谁心慈手软,这当中肯定有问题。可要她收手,也没那么容易。 等贞元帝等人返回甘露殿时,李绛仍跪在地上,背影笔直。他双腿早就跪得发麻,没有知觉,面上依旧平静如水。贞元帝重新坐回宝座,只是被韦贵妃的事打断之后,再已没有了方才的盛怒。人在盛怒之下容易做出冲动的决定,事后想起便会后悔。 天子一言九鼎,就算后悔也没有用。 贞元帝看到李谟不在,问道:“舒王去哪里了?” 崔清思回到:“圣人,刚才有位官员来找大王,禀报了重要的事情,大王去处置了,要妾身跟您说一声。不知圣人打算如何处置李相?” 这时,李诵从座位上站起来,拜道:“既然舒王是首告,他已不在此处,今日的事不如就作罢吧。” 崔清思没想到李诵会站出来,说道:“太子此言差矣,今日人证物证俱在,圣人也都看过听过了,只等圣裁,怎能就此作罢?李相罪犯欺君,还贪赃枉法,罪名可都不小。” 李淳忍不住说道:“就凭两个刁民的片面之词,也能定宰相的罪?李相为官向来清廉,逢年过节,本王送个节礼,他都要退回来,怎会跟人勾结,贪空国库?本王是不信的。” 他这话倒不假。李绛的官声一直很好,在朝堂上不结党营私,不趋炎附势,上下皆有目共睹。若不调查清楚,草率定罪,恐怕难以服众。 贞元帝沉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刚才他大发雷霆,这会冷静下来,忽然就想起了许多往事。这些年,皇权日益衰落,藩镇割据横行,朝堂上一直有主和与主战的声音。很多人都在逼他,只有李绛是无条件追随他的。 贞元帝经历过帝国的大乱,在危难中继承了皇位,他知道自己并非是有大建树的帝王,一生只求无功无过,所以他一直不主张收回藩镇,消耗国库,穷兵黩武。李绛拜相之后,极力维护他的主张,并压制朝堂上那些反对的声音。他身后整个庞大的赵郡李氏,也是五姓七望中唯一没有没落的世家大族。若连这个支持都失去,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国家来说,都是沉痛的打击。 甘露殿上长久地沉默,气氛压抑。 李淳还欲再说,李诵按住他的肩膀,自己说道:“就儿臣看来,今日到殿上作证的二人,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火袄教的旧人,但也只是他们的片面之词,舒王和舒王妃被蒙蔽了也说不定。至于从李相家里搜出的账册,难辨真伪,故而儿臣建议,还是指派人详查落实之后,再定罪也不迟。” “圣人……”崔清思刚喊了一声,就被贞元帝抬手打断了,他说道:“你们无需多言,朕自有定夺。除了李卿,其它人都退出去吧。” 李绛抬头看了贞元帝一眼,重又垂下头。其余众人依言告退。 李晔是最后一个退出去的,看着宦官把门扇关上,李绛苍老的背影在空旷的大殿之上显得尤为单薄。他心中不忍,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门扇在眼前合上,再也没有办法窥探到殿中的情形。 他一直是李家最不受宠的儿子,可此刻在父亲身边的也只有他。 偏偏他来历不明,连为父亲说话的资格都没有。纵然他有心,此刻脑海中也只剩下茫然。 那边崔清思对李诵行礼:“那妾身先告退了。”她没有想到,向来龟缩的李诵,竟然趁李谟不在,强出了一回头。李绛都自身难保了,东宫维护他又有何用? 不过来日方长,这东宫之位,恐怕李诵也坐不了多长时间了。 李诵没计较崔清思对他的态度。东宫如今的地位,的确不值得她放在眼中。他对身边的李淳说道:“在圣人和李相说完话以前,先让李晔到东宫坐一坐吧。你母亲看到你回来,必定也很高兴。” 李淳回头去拉李晔:“走吧。”李晔木然地被他拉着走,想起小时候,自己总是一个人在走路,路上什么人都没有。 春光明媚,只有落花吹满头。 那个时候他还觉得难过,为何家里人都不喜欢他。可今日他才知道,这世上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他们本就不是家人,又何谈喜欢。 * 嘉柔从军营回到别业中,精疲力竭,还在等云松那边的消息。她换了身衣裳,独自在屋中坐着,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她从未处于政治的权力中心,对于朝堂上的斗争没办法一眼看透。她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并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云松回来时,天色已经不早,李晔并没有跟他在一起。 “城中情况如何?”嘉柔问道。 云松神色颓然:“我按照郡主的吩咐,去城中找了张宪。张宪要我在米铺等消息,自己出去了。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回来,先回了府,想着宫中有消息,家里肯定是最早知道的。而且大郎君有官职在身,进宫也方便。可府里现在也是人心惶惶,听说相公这次会有大麻烦。” “若只是如此,为何要叫四郎也进宫?你没有等到张宪吗?”嘉柔提高了声调。 “小的怕宵禁的时间到了,出不了城,先回来禀报您。”云松低声道。现在家里都担心相公会出事,毕竟他是顶梁柱,不止是李府整个李氏都要仰赖他。反而没什么人关注李晔也被召进宫中。 “你先下去吧。” 嘉柔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李晔虽然是李绛之子,但刚刚才考了功名,没有牵扯到朝堂上的事,按理来说,李绛也好,李昶也罢,他们出了事都不应该和李晔扯上关系。 如果是因为玉衡的事情,那宫中也不会传出消息说是李绛有麻烦。 她相信李晔有能力自保,可若是连他自己都预料不到的陷阱,恐怕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应对之策吧。 只可惜她身边的人都回了云南王府,现在连一个可用的都没有。而且城中马上就要宵禁了,此时下山,也无法进城。 “郡主!”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嘉柔不敢相信,侧头看去,看到玉壶奔进来,跪在她的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嘉柔要扶她起来,玉壶双眼泛着泪光:“婢子都知道了,郡主这些日子吃得苦,世子在信里都说了。当初婢子就不应该听您的……”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嘉柔蹲在她面前:“傻丫头,就算你在我身边,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阿弟回到王府了吗?” 玉壶抬手擦干眼泪,摇了摇头:“婢子收到世子的信,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上就启程回来了,所以还没看到他。对了,这是王妃要婢子交给您的,说把从前的一些事告诉您,或许对您会有帮助。” 玉壶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嘉柔。 嘉柔一边拆,一边问:“阿娘可还好?” “王妃是老毛病犯了,气色不太好,但是精神尚可。婢子没敢把您的事全都告诉她,怕加重她的病情。但她和大王都十分不放心您,所以命婢子赶紧回来。” 嘉柔知道阿娘肯定是中了跟她一样的毒,甚至比她还深。她现在是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留在这里,一半回到南诏。她拿出信,认真地看了起来。 崔氏在信中说的是当年她跟崔清思的旧事,并且要嘉柔提防那个女人。崔清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早已经不是她当年所认识的那个阿姐。嘉柔也怀疑,在云南王府下毒的人,就是舒王妃。从馥园的那场宴会开始,她就认清了那个蛇蝎女人的真面目。只不过没有证据,舒王妃身份又尊崇,不能贸然找上门。 信中还提到一件事。当年婚事议定之后,崔氏曾经看到舒王李谟跟太子妃萧氏在一起,据说他们青梅竹马,原本就是一对。后来延光长公主棒打鸳鸯,萧氏才嫁去了东宫。崔氏觉得舒王娶妻,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好方便他跟萧氏继续私下来往。 她对舒王本就没有多深厚的感情,更不想去当个摆设,有意求崔父取消婚约,却发生了落水之事。 嘉柔看后十分震惊,没想到舒王竟然跟太子妃有私情。 她倒是知道当年太子妃和太子一直不和,延光长公主权势滔天,萧氏多数住在公主府里,连东宫都很少回。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纠葛。难怪太子妃没为东宫生育一儿半女,反倒是徐良媛生下了长子。 崔氏还在信里说,延光长公主利用火袄教为自己聚拢民心,赚取钱财,所以那阵子,火袄教是长安城里的第一大教派,火袄教圣女精于医术,被教众奉为神明,是许多达官显贵的座上宾。曾经名不见经传的李绛也与她有往来,甚至有传言说,李晔是他跟火袄教圣女的私生子。 嘉柔看到这里,忽然觉得奇怪,李晔明明是郑氏之子,怎会有那样的传言?难道天子命李晔进宫,是因为这件事? 本该是无稽之谈才对。可若有人在此事上做文章,对付李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会这么做的人,放眼整个长安,大概也就只有舒王了吧。她现在知道舒王与太子妃的秘密,如果就此顺藤摸瓜查下去,可能会查到舒王的把柄,加以制衡。 只要是他做过事,不可能全无痕迹。 “玉壶,你先好好休息。等明日天亮之后,我们便回长安。”嘉柔收起信说道。 第100章 第九十九章 天黑之时,李绛和李晔才回到府中。郑氏和李暄一直坐在堂屋里等消息,听下人禀报他们回来,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去门口相迎。 李绛被李晔搀扶着,因为在甘露殿久跪,他双腿至今还使不上力气。等他坐下,郑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宫里一会儿一个消息传出来,妾身和大郎都担心死了。” 李绛沉着声音说道:“我没事。就是饿了一日,你去准备点饭食给我们吧。” 郑氏连忙应是,扶着苏娘出去张罗。 李暄走到李绛的面前,拜道:“父亲,圣人召您和四弟进宫,到底是为了何事?您怎么这般狼狈地回来?”在他印象之中,父亲是最重仪容和仪态的,他说那代表着李家的门面。若不是遇到非常之事,父亲是断不会如此失仪的。 李绛说道:“有人在御前告发我跟火袄教勾结一事。我的相位,恐将不保。”这事瞒不了李暄,不到明日,便会传遍整个都城。 李暄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怎会如此?先是二弟,而后是父亲……但此事与四弟何干?” 李绛看了眼李晔,对李暄说道:“今日我累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先回去吧。” “父亲……”李暄很想问个清楚,李绛只是摆了摆手,打发他出去。李暄无法接受这个巨大的冲击,满脑子都是父亲若被削职,李家上下该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堂屋的,只遣了个随从去军中说了一声,今日告假。 堂屋里只剩下李绛和李晔,李绛拍了拍身侧,说道:“四郎,来,坐这儿。” 李晔依言走过去,挨着李绛坐下。他垂眸看着地面,目光如深潭一般。没有人知道贞元帝最后跟李绛说了什么,李晔在东宫里枯坐着,脑海中白茫茫的一片。 后来终于等到陈朝恩,要他去扶李绛出宫。父子两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皇宫,沿路上不少宫人都看见了,在他们背后议论纷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当年之事,有为父不察之过,这二十多年对你也未算尽责。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李家之子,这点不会改变。你不可被那些人今日所言而影响。”李绛语重心长地说道。 李晔很少有这样跟他并肩而坐的机会。李绛在家中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无论夫妻还是父子之间,相处得都像是上下层一样。李绛看重家风,注重长幼尊卑,克己复礼,因此少了股人情味。 “人情味”这三个字,恰恰是李家最缺乏的东西。李晔想起当初去南诏的时候,他坐在市集的茶肆里,看到嘉柔和木景清姐弟两个打闹,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往,便心生羡慕。也许那时开始,他便企及那份温暖吧。 “父亲,我真的是……?” 若他当真不是李氏的血脉,如何还能安然呆在李家,以李绛之子自居?之后,外面的谣言会越来越多,家里的人早晚会知道。 李绛捏住他的肩膀,十分用力:“你记住,不管旁人怎么说,只要有我在,你便是我的儿子,家里没人敢置喙。大郎不够敏锐,二郎刚愎自用,你的性子是三个嫡子当中最沉稳的,才堪大用。此番不管圣人最后作何决定,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我输了,你们还没输。别忘了,你不仅仅是李晔,还是玉衡,白石山人的弟子。不到最后,未知胜负。听明白了吗?” 李晔郑重地点了点头。 贞元帝曾经在短短几年之内换过十几个宰相,李绛已是在位时间最长的。这个文官之首,其实并不好当,动辄得咎。李绛之所以能做得长久,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卷入党争。这恐怕也是贞元帝最后没有做出处置的原因。加上贞元帝的年纪实在不小了,只想把江山好好地移交给继任者。此时大动干戈,打破朝堂上的格局,于政权移接来说并不是一桩好事。 郑氏命下人端了食案进来,看到父子俩坐在一起说话,还觉得惊讶,但同时又十分欣慰。李晔这些年一直都不得宠,被两个兄长压着,此番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李绛好像更看重他了。 她就是没多少见识的浅薄妇人,哪里知道今天宫中是何等的惊心动魄。用过晚膳以后,她还把李晔叫到自己的住处,问道:“广陵王是不是回来了?” 李晔正在考虑如何应对舒王的事,随意点了点头。 郑氏拉着李晔说道:“四郎,前些日子你不在,你阿姐回家好几趟,说在广陵王府里过得并不好。那个郭氏,仗着广陵王的宠爱和这回卫国公在河朔立下的功劳,几乎要爬到她头上去了。你与广陵王素来交好,可要多劝劝他,善待你阿姐啊。” 从前,李晔只觉得母亲眼皮子浅薄,如今却觉得她实在是没心没肺。今日的事,换了别府的主母,第一时间想到的,应该是问宫中发生了何事,会否对家主的前程有影响。而母亲关心的,居然是这样一件毫不相关的事,也不怪父亲无法将家中的事托付给她。 他现在没有心力应付郑氏,只道:“我带着嘉柔一道回来的,暂时将她安置在骊山别业。明日我还要出门去看她,母亲说的事,我记下了。” 郑氏见他毫不上心,不肯放人:“四郎,你可只有这么一个阿姐,不能不管她。你不知,那个郭氏她仗着是卫国公的女儿,可半点没把你阿姐放在眼里……” “母亲。”李晔站起来,口气隐隐含怒,“您若真有心,就该知道,凭我跟广陵王的那点交情,还不足以插手他府中的内务。阿姐出嫁的时候,我已经再三提醒过她,皇室中人,尤其是广陵王这样的身份地位,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她一人。若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是别做广陵王妃了。” “你这孩子,我说两句,你怎么还着急了……”郑氏喃喃道。 李晔径自行礼告退。 郑氏能有什么心思,无非是李慕芸在她面前添油加醋,想让家里去帮她争地位。可家中现在是什么光景?李昶下狱,父亲被舒王针对,她还只顾着自己。李晔以前念着骨肉之情,还明里暗里帮帮她,可如今,却只有心寒。 第二日,嘉柔在城门一开时便入了城,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李绛可能要被罢相的事情。他们的马车刚在家门前停稳,就看见另一辆马车飞奔而来,李慕芸扶着婢女,着急地从马车上下来。她双目通红,见到嘉柔有些难堪,也顾不上打招呼,就火急火燎地入府了。 嘉柔没有她那么着急,落在后面,扶着玉壶慢慢往里走。她昨夜腹痛,没有睡好,今日脑袋有点昏沉沉的,看上去人也憔悴。李府的下人刚迎了李慕芸进去,又看见嘉柔回来,顿时一阵手忙脚乱的。 李晔原本坐在房中静思,听到下人禀报,连忙出来接嘉柔。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脸色还这么差?”李晔扶着她,几乎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若不是旁边有下人来来往往,他便直接将她抱起来了。 “我没事。”嘉柔放心地靠在李晔的身上,边走边说道,“昨日进宫到底是什么情形?我今日一入城,便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大人要被罢相的事,连阿姐都赶回来了。” 李慕芸回来,不是在乎李绛,而是在乎自己的地位会不会被影响。李晔懒得理她,只将昨日在甘露殿的事情对嘉柔说了一遍,当然隐瞒了关于自己身世的那一部分。 “舒王忽然离开,圣人最后也没有明确表态要如何处置父亲。今日街头巷尾的流言,想必是有心人传播出去的。”李晔说道。昨日他被身世弄得措手不及,一直陷在自己到底是谁的情绪里。 后来在堂屋,父亲的一席话倒让他豁然开朗了。无论他是谁,这盘棋还没下到最后,不能中途退出。而且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否则便功亏一篑。 所以今日,他就释然了。 他们回到住处,屋中摆设一如离开时一样,半点没有动过。李晔扶嘉柔坐在榻上,又去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水是温热的,嘉柔喝下去,只觉得腹中也暖和许多,说道:“我就猜到是舒王要对付你们。昨日玉壶回来,给我一封阿娘写的信,信中提到许多往事。”她把信拿给李晔看,“你可知,舒王曾与太子妃萧氏有私情?” 李晔神色一凝,仔细看信中所述。他只知当年延光长公主一案,让东宫彻底失势,舒王一飞冲天,并借机铲除异己,朝堂的格局尽数改变。恐怕背后的主导者就是舒王。然而舒王竟与太子妃有私情?他的感觉和嘉柔一样,若此事深挖下去,必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对了,昨日你可有见到张宪?”嘉柔问道,“我让云松去找张宪,张宪好像知道什么,让云松在米铺等他。可最后云松没有等到他。” 李晔摇了摇头:“我回来后还么见过张宪,凭他的身份也无法入宫。莫非舒王中途离开,与他有关?我怀疑失踪的开阳也在舒王手里,只是不知舒王要干什么。” 孙从舟是开阳,孙灵芫是瑶光,他们是同门。虽然在洛阳的时候,嘉柔正在经历丧子之痛,但她知道了孙灵芫的身份,便不难猜到孙从舟的。 “难道舒王已经查出了你的身份?我总觉得这些事之间是有关联的,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实在不行,就离开长安避避风头吧。”嘉柔担心地说道。 李晔坐在她身边,伸手抱她入怀,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觉得我能躲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且舒王跟东宫之间,必有一战。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 嘉柔知道说不动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前世他辞绝了高官厚禄,避世隐居,又因为虞北玄起兵而拖着病体残躯再度出山。在他心里,这天下的分量实在太重了。而她所能做的,只是陪伴在他身侧,为他分担。 他们在屋中说话,玉壶在门外守着。她看到云松气喘吁吁地跑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在追你?” 云松跑得太急,双手按在膝头,断断续续地说道:“舒,舒王府的人来了,要见四郎君。” 玉壶一怔。里面的人已经听到,嘉柔下意识地握住李晔的手,对他摇了摇头。 李晔轻轻地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若已经知道,不是我避而不见就能躲过去的。别担心,或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他好歹是舒王,青天白日,也不会对我如何的。” 第101章 第一百章 李晔走到堂屋,看到一个身量高大的年轻人,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那个年轻人正是舒王身边的齐越,他看到李晔进来,恭敬地行了个礼:“小的齐越,见过四郎君。” 李晔回了一礼,齐越侧过身不敢受。昨日舒王回了府邸,就让他找当年延光长公主府幸存的人,还有参与办火袄教一案的人,自己审了一夜,连齐越都不让呆在身侧。 天亮以后,齐越看到舒王失魂落魄地从屋子里出来,整个人又哭又笑的,好像在说什么终于有儿子了。齐越从没见过舒王这个样子,本还想问问是那句话的意思,舒王就派他到李府来了,说要见李四郎。 李四郎不过是个刚考上功名的小人物,居然能得权倾朝野的舒王点名召见,耐人寻味。 齐越跟在舒王身边多年,自然猜到这个李四郎的身份恐怕没那么简单,才不敢受他这一礼。 “不知几位来,有何贵干?”李晔客气地问道。 齐越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四郎君先看看这个,然后决定要不要跟我等走一趟。” 李晔将东西接过,一眼便认出那是孙从舟的贴身之物。看来孙从舟果真在舒王的手里。 “我与你走一趟便是。”李晔握着东西,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就请吧。”齐越抬手,让李晔先行。 李晔觉得这人对自己也太过恭敬有礼了一些,丝毫不像是舒王府平日跋扈的做派。他倒不惧跟舒王对上,这些年,他对此人的性情也算有些研究。反正也要想办法从他手中救出开阳,倒不如去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马车载着李晔离开坊口,却没有向舒王府所在的永嘉坊驶去,反而是去往馥园的方向。怎么不在舒王府,反而要在馥园见他?倒像是要可以避人耳目一样。 馥园内,高低错落的乌瓦浮动着日光,石径小道的两旁种满了牡丹,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有些花开正艳,有些已经凋零了,满园都是草木的香气。 都城里的人酷爱牡丹,有条件的人家总要种上几株。但是牡丹娇贵,不好养活,因此像这样大片开放的牡丹,都城里也没有几处。 李谟穿着燕居常服,戴着黑纱幞头,怀中抱着只白猫,正悠然坐在凉亭里,想个普通的士大夫。可走近了,就能发现他眉宇之间的杀伐之气,是久居上位的沉淀。凉亭里没有旁人伺候,只一个小厮蹲在茶炉前,用扇子小心翼翼地扇着火,生怕弄出太大的声响。 李谟正想事情,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走进来的人,眼尾略略一挑。这就是他的儿子。他表面故作镇静,其实心潮起伏,极难抑制激动的情绪。这么多年,这个孩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却一无所知。那么多话,也不知从何处开口。 齐越把人领来,就躬身退下去了。煮茶的小厮,冲了两碗茶,摆好茶碗,也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花园,春光明媚,花团锦簇,却只有他们二人在赏。 “你坐吧。”李谟抬手道。手中的猫慵懒地叫了一声,毛皮发亮,白白胖胖,模样十分敦厚。 李晔行礼,而后坐下,也不拐弯抹角:“不知舒王今日召晚辈前来,所为何事?孙从舟的东西,为何会在您的手上?” 他这是明知故问,李谟便答道:“自然是本王抓了他。” “不知您为何要抓他?我素来身子不好,内子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将孙大夫请来为我看病。只不过晚辈的这位朋友并不是朝堂之上的人,行事也未必遵循尊卑章法,若是无意中得罪了舒王,晚辈先行赔个不是,请您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舒王将猫放在地上,径自问道:“你为何身子不好?”话出口,坐在对面的李晔微愣,李谟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唐突了,低头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 “昨日,甘露殿上那两人所言,你就从未怀疑过?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李谟又问道。 李晔淡然地笑了笑:“劳您挂心。不过晚辈身世如何,似乎都与您无关吧?你要如何才肯放了晚辈的朋友?” 李谟转头看着院中的牡丹,淡淡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抓他?他的养父乃是当年尚药局的奉御孙淼,我为了弄清一些事,才抓他审问。” 李晔心中一动,孙淼?那位医术高明的孙奉御不是很多年前就畏罪自杀了吗?尸体还在在曲江打捞上来的。李晔与开阳虽是同门,但对彼此的家世却没有过问,对这些事,自然是不知情的。 李谟缓缓地说道:“当年东宫太子妃萧氏,产下一子,让孙淼抱出公主府。孙淼与火袄教的圣女乃是同门师兄妹,他自知无法庇护那个孩子,就将孩子托付给了圣女。而在不久之后,李绛便抱着新出生的四子,到火袄教求治。” 李晔听着,浑身慢慢僵硬:“舒王到底要说什么?” 李谟看着他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一时变换许多情绪,最后提起口气说道:“而你就是那个孩子。” 桌上的茶碗“砰”地跳起,洒出些水来。李晔起身时,膝盖不小心撞到了茶案,可他也不觉得疼:“如此谬言,究竟是何人告诉您的?事关皇室秘辛,舒王还是查明得好。” “谬言?”李谟笑了笑,“我派人将过去公主府和火袄教的旧人找来,又细细地盘问了刘莺,所有人都告诉我,你就是那个孙淼从公主府抱走的孩子。我听说孙从舟两年前就帮你治病,可是后来忽然不治了。正因为孙淼病逝,将真相告诉了他,而你是他杀父仇人的孩子,他如何还肯再救你?虽不知那骊珠郡主用什么法子又说动了他,但你应该就是萧氏的孩子。” “我不是!”李晔忽然提高声调,手捏得骨节泛白。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没有说一半的道理。李谟接着道:“你是本王与萧氏之子。” 李晔闻言,更是惊得倒退了一步,脑海中仿佛落了个响雷,耳畔嗡嗡作响。崔氏在信中所言全都跃入他的脑中,舒王和萧氏当真……?可这跟他有何关系?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谁能证明他就是那个孩子?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李谟看到他的表情,也没想他立刻就能接受,从容地说道:“本王已经确定,你就是本王之子。但因这那些陈年旧事,本王要光明正大地认你回来,恐怕不容易。今后,你若想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自有本王为你保驾护航,也没有人再敢看轻你。至于李家……李绛对你终有养育之恩,此番,本王就暂且放过他。”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高高在上,好像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施舍怜悯。李晔想起昨日李绛对他说的话,慢慢笑了出来,恢复冷静:“舒王不觉得可笑吗?时隔二十多年,当事人都已不在,凭那些没有亲历的人所说的几句话,您就相信我是您的儿子。万一弄错了呢?万一有心人利用您呢?总之,晚辈是万万不会信的。” “你!”李谟皱眉。寻常人若知道是他舒王的儿子,恐怕早就感激涕零地扑到他的脚边,争抢着要与他相认了。可李晔是什么反应?冷淡,疏离,甚至还有不屑?难道有他这个生父,不比李绛强数百倍?不知好歹的小子。 “若舒王今日要晚辈前来,便是说这些,晚辈听完,也该告辞了。”李晔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凉亭。李谟叫了他两声,他却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齐越从花丛里走出来,对李谟说道:“可要属下去把公子追回来?” 李谟沉着脸,重新坐下来:“不必了,等他自己想通吧。虞北玄何时到都城?” “应该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齐越回道,“明面上是圣人要他押着上回流民的贼首和这次河朔的降将一起进都城处置。所以沿途上都需要打点,要耽误些工夫。” “嗯。今日的事情,不准让舒王妃知道,否则本王饶不了你。”李谟的眼角闪过一道寒光。 “属下明白。”齐越拜道。舒王妃知道舒王不少事,而且也在为舒王效力。若她知道舒王有个私生子,二人肯定要离心。一个无法掌控的女人,远比那些朝官来得危险。所以今日,舒王才在馥园见李晔。 可知道真相的时候,他也非常震惊。谁能想到,这个相府一直不受宠的四郎君,籍籍无名,竟然是舒王和元太子妃的私生子。这么一个惊天的秘密,若是被揭开,将在宫中掀起何等的滔天巨浪。 * 嘉柔原本坐在住处休息,让玉壶和秋娘把从南诏送来的那些衣料,胭脂水粉还有澡豆都收拾了出来。玉壶知道嘉柔中毒的事情,秋娘却不知道,以为她们要把这些东西处置了,惋惜道:“多好的东西啊,都是簇新的,怎么要扔了?” 玉壶把东西抱在怀里:“谁说要扔了?只是拿去洗一洗晒一晒,我们郡主几月不在,都落了灰。” 秋娘嘴角动了动,心想东西都好好地收在箱笼里头,怎可能落灰。 玉壶把东西都带到后罩房里,归置到一起,又找了个小丫头,问道:“这城中可有用药识药的高手?郡主有瓶宫里的药丸,成效甚好,想知道里面都放了哪几味药材,自己做一些。” 那小丫头说:“玉壶姐,这宫里的药,自己可不能乱制的。被官府知道了,可是不小的罪名呢。而且哪宫哪府从尚药局拿了药,都是有登记在册的。” 玉壶笑道:“我竟不知还有这事。那我问问这药为何有效,总成的吧?” 小丫头想了想:“城中倒是有位专治妇人科和小儿科的莫大夫,见多识广,医术十分高明,达官显贵家中也常排队请他看病。就是他不好请,恐怕这点小事也不能请动他。我再帮你打听打听旁人吧。”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玉壶打发了小丫头,将听到的回禀给嘉柔。 嘉柔喝了口水,目光冷冷地看着桌面。阿娘已经远走南诏,有些人还是要处心积虑地陷害她,以致自己的孩子无辜受累。她此番回来,便是要报仇的,因此绝不能放过那幕后之人。无论那人身份何等尊贵,她都要讨回公道。 “郡主,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玉壶问道。 “暂时不要声张,你将胭脂水粉和澡豆都换了,衣裳也全部换洗。至于那些旧的,等找莫大夫确认其中的成分后,暂时留着,还有用处。”嘉柔吩咐道。 玉壶为难:“可那莫大夫不容易请到,要不还是等孙大夫回来吧?” “孙从舟的医术虽然高明,但多是诊的疑难杂症。像这样的宫中秘药还有女子的病症,想必还是那位莫大夫更精通一些。不着急,你先去打听……”嘉柔话刚说到这儿,就听到门外秋娘的声音:“你们拦着我干什么?我有事情禀报郡主。” 嘉柔示意玉壶出去看看,秋娘一见到玉壶就说:“我刚从夫人那儿回来,三娘子这趟回府没那么简单,好像是被徐良媛赶回来的。她一直在夫人那儿哭,说自己受了相公一事的牵连,广陵王要休了她。” 第102章 第一百零一章 玉壶将秋娘的原话说给了嘉柔。 李绛的处置虽还没下来,但是皇城里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捧高踩低也不奇怪。但说到广陵王,怎会轻易地休了李慕芸?嘉柔是不相信的。且不说李晔跟广陵王的那层关系,单是广陵王为了自己的贤德之名,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休了发妻。 肯定是李慕芸做了什么,惹怒了那对母子。 嘉柔扶着玉壶站起来,叹了口气:“四郎不在,我去大家那里看看吧。好歹帮着出出主意。” 玉壶道:“您自己的身子还没调养好呢,没得操心他们。三娘子也未必领情。” “领不领情是她们的事。到底是四郎的阿姐,我不能装作漠不关心。”嘉柔淡淡地笑了笑。 玉壶觉得,郡主跟以前又不一样。虽说在南诏的时候,就变了很多,可现在越发沉稳淡定了,有种很可靠踏实的感觉。 他们一行人到了郑氏的住处,远在门外就听到了里面的哭声。苏娘走出来,向嘉柔行礼,怅然地说道:“相公刚走,狠狠训斥了三娘子一顿。三娘子觉得委屈,夫人正在劝呢。” 玉壶往里看了一眼,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听秋娘说,广陵王要休妻?” “哎,说起来其实也是误会。昨日广陵王回府,直接宿在了郭氏的房中,今日日上三竿也不见人影。三娘子想见广陵王,可被郭氏拦着,两个人起了口角。广陵王醒了之后,郭氏就向他告状,说三娘子不识大体,广陵王不在府中的时候,多番欺凌她。两个人在府里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有人去告诉徐良媛,她就把三娘子赶回来了。” 嘉柔觉得李慕芸真是没有脑子。卫国公刚在河朔立了大功回来,天子少不得要大加封赏,反观李家,四面楚歌,她这个时候跟郭氏争长短,岂不是自取其辱?而且听说昨日广陵王是不奉召入宫,天子还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徐良媛把李慕芸赶回来,看似为了给广陵王出气,实则也是怕李慕芸不懂事,真的继续触怒了广陵王,对双方都不好。若是论对人心的认识,李慕芸差这个婆母太远了。 嘉柔让玉壶等人留在外面,独自走进屋中。李慕芸正靠在郑氏的怀里哭,声音断断续续的:“母亲,您说女儿怎么这么命苦?好端端地被郭氏分了宠也就罢了,广陵王和徐良媛全都向着她!就因为他们说父亲要被罢相,卫国公跟着广陵王立了大功,所以女儿就一文不值了吗?” 郑氏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伸手抚摸着她的背,看到嘉柔进来,问道:“四郎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家中出了事,她还是只能找李晔商量。 嘉柔坐在一旁:“刚才舒王府来人,请郎君过去了。既然阿姐回来,不如在家里多待几日,也好陪陪大家。” 李慕芸没好气地说道:“呆在家中做什么,等着整个长安城看我的笑话吗?我可是堂堂的广陵王妃,被徐良媛赶回来,没有脸再自己回去了。母亲,他们都不帮我,您和阿弟一定要帮帮我。等阿弟回来,你们去一趟广陵王府,让阿弟说服广陵王来接我,好吗?” 郑氏也马上答应。那日她跟李晔只是提了一嘴,李晔就告诫她不要插手广陵王府的内务。现下她也不能替李晔应下来。 嘉柔原本只是想来看看,并不想插手李慕芸的事。上辈子李慕芸在广陵王登基后,也是封了个妃位的。不过想想也是,她这样的心胸气度,的确不能母仪天下。何况她和广陵王还是同姓,当初就是广陵王力排众议,她才能当王妃,风光了几年。 “阿姐可知,徐良媛为何要赶你回来?”嘉柔问道。 李慕芸撇了撇嘴,委屈道:“不过就是看我们李家失势了,捧着郭氏那个女人罢了。郭氏还诬陷我,说广陵王出征时,我虐待她。我几时虐待她了?她想来请安便来,不来我也没说过半个字。”说到这里,李慕芸又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徐良媛并不是帮着郭氏,而是想让阿姐回来,冷静冷静,摆好自己的位置。上次你回府,难道不是徐良媛来接你回去的?想必回去的路上,徐良媛跟阿姐说了不少话,阿姐都没有听进去吧?”嘉柔问道。依照孝贤太后的作风,肯定会提点李慕芸几句。只是不知李慕芸是忘性大还是眼皮子浅,竟把她一番苦心抛诸脑后,她自然会生气。 李慕芸偏着头,古怪地看着嘉柔:“你怎么知道?” 嘉柔低头抚平了长裙上的褶皱,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莲纹刺绣,淡淡地说道:“阿姐怎么不想想,当初若没有她的首肯,广陵王能将你娶为正妃?既然她认可你,除非你犯下大错,否则她是不会让广陵王休妻的。对皇室那说,那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广陵王身处权力中心,不得不靠联姻来拉拢关系。你身为广陵王妃,一不能震慑郭氏,让她服从于你,二不能平衡府中的关系,给广陵王添麻烦,实在是你的失职。徐良媛让你回来,其实也是保护你,不让事情愈演愈烈。” 李慕芸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看着嘉柔的目光也不一样了。 她以前听说骊珠郡主骄纵无知,性子野得像男孩子,还好奇怎么阿弟那样的秉性,竟会心仪这样的女子。可现在看来,她头脑清醒,分析问题一针见血,比只知道安慰她的母亲强多了。 李慕芸一扫阴霾,坐直了身子道:“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做?” 她这话问得理所当然,好像嘉柔理应给她出主意一样。放在以前,嘉柔是绝对懒得理会她的,但想到李家现在的处境,还有今后可能会有用到李慕芸的地方,便建议道:“阿姐在家中住两日,再寻个日子跟大嫂一起进宫,自己到东宫去给徐良媛赔个不是。只说自己没有处理好王府庶务和女眷间的关系,让她和广陵王烦心,这几日静思己过,已大彻大悟,请她原谅你。到时候她会送你回去的。” “万一我说了,她却没有反应呢?”李慕芸皱眉问道。 嘉柔无奈地看着她:“那你就回府,之后多进宫几次就是了。阿姐,你不要被外面的流言影响了。你是正妻,郭氏没那么容易撼动你的位置。你在人前对她和善,在背后也要用些手段,让她怕了你,别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郑氏也附和道:“四郎媳妇说的有道理,你得沉住气,再去对付郭氏。当初徐良媛不是还来家里把你接回去吗?这次你父亲的事,没出结果,对你是不会有影响的。” 李慕芸这才如同吃了颗定心丸,点了点头。她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郭氏,主动把位置让给她。既然她装柔弱,又有心机,自己就不用对她客气了。一个是国公之女,一个是宰相之女,说白了,谁又比谁差了?她没什么好心虚的。 嘉柔又坐了会儿,就起身告退了。李慕芸看着门外说道:“没想到她还能有这样一番见解,从前是我小瞧了她。” “她平日就劝我注意打扮,弄好与你父亲的关系,心眼是不坏的。只是你父亲一直瞧不上我的性子,倒是最近对你阿弟挺好的。”郑氏欣慰地说道。 谁知,李慕芸的脸色又沉下来,对郑氏说:“阿娘,我还听说一件事。他们都在传,阿弟不是父亲的孩子。” 郑氏只觉得听了个笑话:“胡说八道。你阿弟出生的时候身体是不好,你父亲亲自抱去看病,然后再抱回来。难道他会把别人的小孩抱回家中养着?外面的流言,你听听就好。” 郑氏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李慕芸也没继续往下说了。她也是听后觉得心里有了根刺,才对郑氏说起。既然郑氏这么有把握,还是不要理那些流言好了。 嘉柔从郑氏的住处出去,沿路走在树荫底下。暮春时节,很多花都已经开始凋零了,但是草木的绿却越发地青翠旺盛,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草木应四季,比人更清楚生命更替的道理。她心中慢慢接受了那个孩子的离去,也许一切并不是结束,而是会换一种方式开始。 他们沿着池塘边的小路信步走着,欣赏春光。住处的婢女来禀告,说有个叫张宪的人求见。 嘉柔正好也想找他,到了堂屋,张宪一见她就问:“郡主,郎君可有回来?” 嘉柔疑惑地摇了摇头:“他自出了门,还未回来。发生何事?” 张宪看了嘉柔的左右,欲言又止。嘉柔让玉壶带他们出去,还让玉壶在门外守着,别让闲杂人等进来。 张宪这才说道:“不久前,先生忽然过来找我,问我昨日可有见过什么人,办过什么事。我就把请崔家郎君带着孙大夫进宫的事情跟他说了。可他听了之后,似乎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离去。我不放心,想跟着他,却被他喝退。我从未见过先生那个样子,想着还是到府上来问问……” 嘉柔打断他:“崔家郎君,可是我表兄?他怎么知道孙从舟在何处?” 张宪点头,然后又面露难色,他不能把徐氏要他调查的事全都告诉嘉柔,只能避重就轻地说道:“之前我收到消息,在查火袄教和延光长公主的旧案,无意中知道了一些关于先生身世的事,但还没有水落石出。至于崔家郎君,是我在找孙大夫的时候遇见他的,他主动要帮忙。” 嘉柔听了有些着急:“四郎没有回府,还能去何处?他出门去舒王府时,明明还好好的。” 张宪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我们先别声张。您去东市,我带人去西市,将酒楼茶肆那些都秘密找一遍,看有没有先生的下落。若是宵禁之前还没有找到,再禀报给家中知道。” “好,我这就去准备。”嘉柔转身要走,又回头对张宪说,“单凭我们两边的人手,可能还不够。既然表兄也知道此事,你去崔家报个信,让他也帮忙找。” “还是郡主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办。”张宪行礼告退。 嘉柔回房中换衣裳,李晔做事从来都不会没有交代,更不会像这样凭空消失,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实在忧心,连领子上的扣子都系错了。 “您别着急。”玉壶把扣子解开,重新系好,“郎君一定没事的。” 嘉柔知道李晔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可是前世他病成那样,总会有个原因。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诱因是什么,所以生怕因为自己的疏忽,又让他重蹈覆辙。她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然后就带着人出门了。 第103章 第一百零二章 嘉柔在东市找了半日,每一家食肆和酒楼都问过,还是没找到李晔的踪迹。她在街上遇到了照过来的崔时照和张宪,他们也已经搜查过西市,没有收获。 崔时照看着嘉柔着急的神色,说道:“你们仔细想想他平日最有可能去何处?若城中找不到,或许是出城了?” 云松回答:“郎君平日不是在家中,便是去骊山别业或者广陵王府。可这两个地方我都问过了,没有他的踪迹。郎君到底会去哪里呢?他以前心情不好,最多是坐在屋顶上看一夜的星星,还从来没这样过。” 崔时照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负手说道:“也许他就是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自己躲起来了。”毕竟那样的身世,换了谁,一时之间都很难接受。 忽然有个人跑到崔时照的身边,附耳对他说了两句,他道:“他真的那么说?” 那人点了点头。 崔时照便对众人说道:“大街上的酒楼都找过了,就找找偏僻巷子里的酒肆,他大概是自己去喝酒了。” 云松惊到:“怎么可能?郎君可是滴酒不沾的。他身体底子本就不好,若是喝了酒,身上便会出红疹子,发烫发痒……他怎么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有人这么告诉我的,多半不会错。总之先分散开来找吧。”崔时照说道。 喝酒能麻痹自己,哪怕酒量再浅,也想借酒消愁,这点嘉柔是深有体会的。她说:“一个时辰之后,在这里汇合。” 崔时照点头,几个人重新分散开。嘉柔连续找了几条巷,明明是春日,却满头大汗,玉壶劝她休息一下,可她不肯听,手指着街尾一家挂着旗招的酒肆,说道:“再去那边问问。” 这家酒肆门面非常小,柜台上只有一个眯着眼打算盘的掌柜,须发皆灰白。一楼的大堂只五六个座位,没有人来。掌柜抬头看见有生意,连忙招呼:“快请坐啊二位客人。” 嘉柔本没报什么希望,玉壶多嘴问了一句:“掌柜的,你可有见到一位大概这么高,白白净净的郎君前来喝酒?他是官府要找的人,你可不能隐瞒。” “没,没看到。”掌柜犹豫了一下说道。 嘉柔发现他的反应不正常,反而有了希望,进到店里四处打量,看到有一座木梯,十分老旧,平日肯定很多人上下。她让玉壶拦着那个掌柜,自己走上木梯。 掌柜在下面嚷嚷:“那是我的住家,你怎么能乱闯!我要报官去。” 玉壶斥道:“那位郎君定是给了你不少钱,让你不要说出来吧?你若还想好好拿着那笔钱,就乖乖地呆在此处!”她话音刚落,门外带来的两个府兵就凶神恶煞地盯着那个掌柜。掌柜知道这帮人不好惹,动了动嘴皮,没有再说话了。 总归只是小本生意,谁都得罪不起。 嘉柔上了楼,看到二楼原本是两间雅座,安静无声。其中一间门扇虚掩着,里头有低小的说话声:“客官?客官您到底能不能喝啊?我看到那么多人来喝酒,还没有看到酒量这么差的……” 嘉柔快步走过去,一把推开了门扇。李晔趴在桌上,身旁歪七扭八放着各种酒瓶,有些空的,有些还满。一个小二蹲在他身旁,正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她冲到李晔的身边,看到他整张脸已经红得像是涂了丹朱,满身酒气。双目紧闭着,已不省人事。 嘉柔一把拉开小二,蹲在李晔的身边,心中不知是气还是心疼。 小二双目发直地看着他:“你,你是谁啊?怎么胡乱闯进来!” “他是我的夫君,你们到底给他喝了多少酒!”嘉柔怒不可遏。 小二摆摆手:“这位娘子,可不关我们的事。这位郎君出手阔绰,一进店就要我们把最好的酒都拿来给他。我们做生意的,没有赶客的道理。以为他酒量好,谁知才喝了一点就这样……” “你马上下楼叫人上来,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们!” 小二倒退两步,看这娘子的容貌气势,半点都不像普通人,赶紧下楼去了。刚才有一瞬,他看那位郎君不省人事,还起了歹心,想顺走他的钱袋。现下看来,还好没有动手,否则小命休矣。 嘉柔心疼地摸着李晔的脸,又卷起他的袖子查看,果然如云松所说,身上全红了,还出了小疹子。李晔张开嘴,只断断续续地说了“我不是”三个字。 嘉柔坐在他身旁,把他抱放在大腿上。他实在是很瘦,身上只剩下骨头,整个人轻飘飘的。 “你怎么这么傻?你若是心里难过,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为何要一个人躲起来,这么糟蹋自己?难道连我你都不能信任吗?”嘉柔又气又急,心头泛酸,恨不得他立刻醒来,狠狠地骂他一顿。 可若不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他是不会如此的。 玉壶等人冲上楼,嘉柔让府兵把李晔背起来,又拿了地上的两个空酒瓶,直接下楼走了。掌柜的本还想要酒钱,眼见这情景,也不敢开口,只能自认倒霉。好在李晔刚开始给的钱就不算少,两相抵消,也没有算亏。 嘉柔把人带回李家,也不敢走正门,而是从侧门直接回到住处。她让玉壶去打了热水,亲自给李晔擦拭身子,可他身上的红疹却越出越多,上了些清凉止痒的药膏也没有用。 “郡主,这可怎么办?我们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玉壶说道。 “让我来看吧。”她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嘉柔回过头,看见云松架着孙从舟,慢慢地走过来。 “孙大夫,你这几日都到哪里去了?”玉壶又惊又喜,连忙问道。 孙从舟摆了摆手,一瘸一拐地坐到床边:“算了,不提也罢。好在崔家郎君把我提前接出来,我就知道会这样……上回他喝成这样,还是老师离世的时候。这里由我照顾,你们都出去吧。” 嘉柔知道孙从舟诊治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就把人都带出去了。 玉壶把门关上,悄悄问嘉柔:“怎么孙大夫好像看起来浑身是伤的样子?也不知道他这几日去哪里了。” 嘉柔猜测孙从舟是被舒王所擒,被崔时照所救。至于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只有这几个当事人知道了。她站在廊下,看着天边飘过来几片乌云,然后忽然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雨水在地上溅起水花,打湿了她的裙角。她却没有察觉。 玉壶连忙拉着她往后躲:“这春日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郡主,您身子刚好,别淋了雨。” 嘉柔拂了拂身上的雨珠,看着眼前的大雨,慢慢平静下来。她最初的确生李晔的气,但她要亲口问他一切。她要他知道,自己不是一株只会依附的娇花。她也是树,能跟他并肩承担风雨的大树。 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打倒她。 她对玉壶说:“有件事我需要你去办。等过两日,三娘子与大嫂进宫,你私下去拿一件她的贴身之物来,记得别被人发现。莫大夫那边,继续派人去请。” “郡主是怀疑……三娘子也……?”玉壶欲言又止。毕竟这么多年李慕芸也没有生育子嗣。她身在皇家,很多事都糊里糊涂的,可能都不知道。 “不管是不是,查验一下就知道了。所以我今日才帮她,或许以后还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嘉柔淡淡地说道。 * 南诏已经开始进入雨季,阳苴咩城连着下了好几日大雨,路上变得十分泥泞。 木诚节跟几个幕僚在前院商议边境的布防和兵改的问题。自从那个叫赵义的幕僚来了王府以后,提出许多新锐且有效的改革办法,短时间之内,便得到了木诚节和几位族领的赏识。 木景清去见过木诚节,撑伞回到崔氏的住处。孙灵芫和阿常在里面,剩下的人都守在外面,他也就没有进去,只在廊下走来走去。他是不信神佛的,阿娘却常年吃斋念佛,平日没少做善事。希望佛祖看在这个份上,能保佑她长命百岁。 过了会儿,孙灵芫从屋内走出来,木景清立刻迎了上去,问道:“如何?” 孙灵芫看了看周围,觉得此处不方便说话。木景清拿起墙角的雨伞,拉她走到后院无人又空旷的地方,整把伞都置于她的头顶:“你现在可以说了。” 孙灵芫看到他的肩膀后背都被雨淋湿了,皱了皱眉,然后才说:“在王妃使用的澡豆,香料和衣物里面,都发现了不同程度的药物,证明还有人每日不断地在下药。幸好王妃中毒虽深,但发现得早,还不至于没救。心痹之症也多半是因此而加重。我和王妃身边的常嬷嬷商量,先不动声色地换下这些东西,再暗中观察,抓住下毒之人。” 木景清点了点头:“你们做主便是。可有需要我和阿耶的地方?” “王妃的意思是,云南王日理万机,这些事就不要劳烦他了。等抓着人以后,世子负责将她的幕后主使审问出来,再告诉在长安的郡主就是。”孙灵芫将他举伞的手推回去一点,谁知他又固执地倾了过来。 “小事一桩。你是女孩子,淋不得雨受凉。快些回去吧。”木景清将伞塞到孙灵芫的手里,自己转身走进了雨幕里。 孙灵芫张口想叫住他,他却走得飞快。明明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非要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一路上南下,她明明比他大三岁,却被他管得死死的,不知道的都以为他们俩是兄妹。 可除了师兄和阿兄,这世上还没有哪个男人对她这么体贴周到过。 她习惯了一个人独立地生活,做菜洗衣整理屋子,空闲时给人看病,研究医术。忽然有一个人替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好,菜还比她烧得好吃,她挺不知所措的。他是云南王世子,身份高贵,可却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习气,反而事事亲为。这几日,她还听下人说起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战功赫赫,彻底颠覆了她对高门子弟的看法。 看来云南王真的把他教得很好。他为人简单直接,没有城府,跟他在一起,永远都不会觉得累。 所以不管是为了师兄还是为了这个少年,她都会尽力救云南王妃的。 过了两日,阿常抓住了嫌疑最大的春桃。 春桃是崔氏从长安带过来的,一直委以重任,没有想到她竟然是旁人的棋子。在木景清的严刑逼供之下,春桃才招认,自己是受了舒王妃的指使,把药粉混入崔氏的香料之中,还熏制了她的衣裳,在澡豆和胭脂水粉中动了手脚。但她到底顾念多年的主仆之情,每次分量都很小,所以一年下来,竟也没被人察觉。 她还说,自己在长安的亲人全都捏在舒王妃的手里,不得不听她的话。 木景清将这些话一一转告崔氏,崔氏躺在床上,闭眼许久都没有开口。良久,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不知是问旁人还是问自己:“她竟恨我至此吗?三翻四次地害我不够,还要无声无息地置我于死地。这次若不是昭昭发现,恐怕我……” 阿常握着崔氏的手:“您千万别难过,伤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的。当年的事,始终是她的心结。她不肯放下,也不肯放过您。” 崔氏的脸上突然转为怒色,从床上爬起来:“她当真以为我不会反击吗?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别怨我不顾姐妹的情分。阿常,帮我磨墨。” “您这是要干什么?”阿常扶着她,“您还病着,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吧。” “我只是写两封信,你帮我送出去便是。”崔氏执意下床,阿常劝不住,只能扶她到书案后面坐下,帮她磨墨。 崔氏提笔,神情凝重而决绝。 第104章 第一百零三 廊外雨渐渐停歇,乌云散去,天空蔚蓝如洗。嘉柔听到屋内有细细的说话声,想来是李晔已经醒了。她也没去打扰,而是坐在廊下跟玉壶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孙从舟在屋内唤了一声,嘉柔便转身走进去。 李晔靠坐在床头,只穿着白绫的中衣,望着她的目光透着隐隐的歉意。 孙从舟对嘉柔说:“我去开些外敷内服的药,师兄还需好好调养几日,身上的疹子才能全都退去。你们好好说话吧。” “开阳,多谢你。”李晔小声道。他从前不问孙从舟一句因由,不想他竟在背后默默承担了这么多。李晔本是不想欠任何人,无牵无挂,可这世上的羁绊却越来越多了。 孙从舟的眼眶有些泛红,像个兔子。他本就长得稚气,这副样子更像是个没长大的少年。嘉柔扶他站起来,他摆了摆手,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顺便把门带上了。 嘉柔站在床边,看着李晔,真的有些生气。那张瘦削白皙的脸,两颊还留着潮红,一双眸子安静得如同深潭般。若张宪不来报信,他就那样一个人倒在荒僻的酒肆里,谁都找不到,出了意外怎么办? 李晔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轻声说道:“今日的事,是我一时想不开,害你担心了。不过我身边原本就有些内卫跟着,不至于出事。” 嘉柔听到他这么说,依旧板着脸:“你到底为何要去喝酒?” 关于他的身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可一时半会儿不知从何处说起,也怕吓到她。 李晔抬眸看着帐顶,轻声说道:“我小时候住在山上,有次不小心喝了老师的秋露浓,浑身起疹子。老师觉得奇怪,开玩笑说我像皇室中人。我当时没放在心上,后来才知道,原来皇家有些人是碰不了酒的,诸如先皇,延光长公主,还有太子妃萧氏,皆是如此。” 他的口气,像在说一个不相关的故事。 喝过这一场酒,心绪反而不如在馥园时那般震荡,神智都清明了许多。人这一生,最没办法选择的就是自己的出身。天潢贵胄也罢,贩夫走卒也好,他不承认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问过张宪,他在调查延光旧案,当年萧氏的确在公主府生下一子,让奉御孙淼抱走。而孙淼就是开阳的养父。刚才开阳也把他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生母曾在我身上放了半块玉玦,现在落在舒王的手里。我母亲说当年父亲把我抱回家的时候,我的手就一直像要抓着什么东西……昭昭,我恐怕是舒王跟萧氏的孩子。”李晔说得很平静。 嘉柔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她仍旧十分震惊。这种程度不亚于前世她在刑场听到那个宦官所言,颠覆了自己向来的认知。李晔竟然是太子妃和舒王的儿子?且不说这层关系有悖伦常,不容于天下与皇室,便是他现在的身份和立场,与舒王都是对立的啊! 她抓紧了李晔的手,自己却有些微微发抖,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怪不得舒王忽然要见他,舒王膝下无子,李晔可是他唯一的孩子!虽然来历不怎么光彩,还牵扯到旧案,可到底是舒王仅存的血脉,他不可能不认。 这些事换了嘉柔亲历,恐怕早接受不了打击,一蹶不振了。更别说只是自己躲起来喝酒。 李晔微微笑道:“我听到舒王这么说的时候,也接受不了。不想让你们看见我那个样子……但这个父亲,我是不会认的。” “可他,他毕竟是你的生父。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嘉柔喃喃道。 “我不知道。”李晔诚实地回答道,目光垂视着被面,手心微微发凉。如果昨日,他仅仅是因为知道非李家之子,而感到无所适从。那么今日,这场父子相认的闹剧,直接将他放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虽不认舒王为父,也不想动摇自己的初心,可今后面对那人,却不得不多了几重顾忌。 嘉柔则意识到更深一层的东西,李晔说小时候他喝秋露浓,白石山人便说他像皇室中人。若那句话不是戏言,他早就知道李晔的身世了?他为了这江山社稷,竟一直在诱导李晔帮东宫,导致他们父子相残。这样的心机,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眼下,嘉柔也不敢再点破了,徒增他伤心。她的前世,是她自己做的错误选择,导致了种种恶果。可李晔,到底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想好好活着,想要被人疼惜,但所有人仿佛都在利用他。 被至亲的家人冷待,被恩重如山的老师利用,被生母抛弃,被生父视为眼中钉。 嘉柔只余满满的心疼,倾身用力地抱住李晔:“四郎,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你去哪儿,我都会与你在一起。你若不想呆在家中,我们就住到骊山别业去,或者离开长安,回南诏,好不好?” 李晔听了她的话,空荡荡的内心涌进一股暖流。 纵然他的身世如此见不得光,他就是个弃子,但只要有她在身边,他便不是一无所有。他俯身抱住嘉柔,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就像在大雪天互相取暖一样。 第二日,宫中传来了贞元帝处置李绛的消息,停官待查。 这便很值得寻味了。既没有革职,但也不让他上朝主事。接下来,李府还来了几个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例行公事地询问了几个老仆人,还搜查了李绛的书房,李绛都全力配合。 等到李慕芸跟着王慧兰进宫的那日,嘉柔去郑氏的住处请安。李慕芸跟郑氏住在一起,所以要拿她的东西,也得先来此处。最近家里闹得上下不宁,郑氏的精神也不好,嘉柔跟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她在院子里,说自己的一只钗子丢了,下人就四散开来找。玉壶趁这个机会,偷偷潜入李慕芸的房中,拿了她一件还未浣洗的抹胸。 玉壶胆子小,没偷过东西,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幸好没被人发现。等她们回到住处,李晔已经把莫大夫请来了,让他去耳房当中查验。 嘉柔和李晔在房中下棋,等着莫大夫检验的结果。 李晔下了一颗白子,问道:“你怎么会怀疑阿姐的东西也被人下了药?” “广陵王这些年独宠阿姐,阿姐却无所出,请了尚药局的人和民间的大夫都看不出毛病。民间的大夫大都医术中庸,而尚药局的人若是受了指使,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不过,我也只是猜测,未必是真的。”嘉柔想了想,落下一颗黑子。 李晔的手伸进棋盅里,忍不住笑道:“这才下了十子,你已经把重要据点都让给我,是纯心不想赢?” 嘉柔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我说下不过你,你非说下棋正好打发时间。有本事我们武斗,赛马,打猎,马球随你挑。” 李晔叹了一声:“罢了,我让让你便是。还等着莫大夫呢。” 嘉柔看他把白子和黑子的位置全都换了个儿,盯着棋盘说道:“那你自己说的,重要据点都给我,你不是必输无疑了?” “姑且试试。”李晔微微笑道。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嘉柔便把一手好棋下得以惨败收场,云松和玉壶两个在旁边看着都直摇头。李晔没想到她棋艺如此不佳,还真的不是谦虚。他好奇地问玉壶:“你们郡主,从前都在王府干什么?王妃也不管她?” 玉壶脸微红,有些羞于启齿:“大概都在走马斗鸡吧……郡主对琴棋书画没什么兴趣,反而喜欢骑马射箭,那些她比较在行,还跟着大王出去练过兵,打过仗。” 云松听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种事情应该都是男孩子做的,云南王夫妻教养孩子,还真的跟普通人家不一样。所以郡主才会这么特别吧。 嘉柔狠狠瞪了云松一眼,云松赶紧把笑憋回去。 李晔把棋子重新归置好,叹道:“无妨,就是打发时间而已。”他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指点了嘉柔几步,这回就比上回好多了。 他们正在下着,莫大夫那边有了结果。玉壶去把他带到屋中,他说道:“正如郡主所说,她所用的东西上面的确混有破血丹的粉末,还混杂几味像是斑蝥、红娘子,牵牛子这些,能诱发心痹的药材。我让婢女将那件女子的抹胸浸泡在水中,又查了水中沉淀下的东西,大体与破血丹的成分一致。” 李晔眉心轻蹙:“你的意思是……?” “若有人长期穿戴混有这些东西的服饰,自然是无法生育的。具体的要等我为病人检查把脉才能知道。”莫大夫保守地说道。 李晔先让玉壶把莫大夫带下去休息,自己对嘉柔说道:“从前阿姐也叫尚药局的人看过,都说她身子无恙,要她耐心调养,故我们谁也从未想到这上头去。到底是谁做的?” 嘉柔走过去,坐在李晔身边:“我也是这次不知不觉中毒,才见识了那些人的手段,为以防万一,才叫莫大夫前来一试,没想到正如我所料。东宫有子嗣,只会巩固东宫的地位,因此只有可能是东宫的敌人做的。说不定,郭氏那里也有这样的东西。” 李晔默契地问道:“你是想由郭氏揭破此事?” 嘉柔点了点头:“等过两日,阿姐回了广陵王府,我就带莫大夫去给她诊平安脉。到时候郭氏肯定也会想请莫大夫去看看。到时候不管她房中有没有这些东西,让她有就是了。依郭氏的性子,肯定会将此事闹大,我们等着结果便是。” 李晔知道虽然会有风险,但她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下毒之人,无论如何都会一试,还是默许了。 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 当日,李慕芸入宫之后就没有回来,王慧兰说徐良媛把她送回了广陵王府,正如嘉柔所料的那样。 嘉柔虽然没见过徐良媛几次,但是对孝贤太后的手段却是很清楚的。 元和帝登基以后,没有立后,孝贤太后便把持后宫诸政。她为了繁衍皇家子嗣,为元和帝广纳后妃,加强与前朝权臣的联系,并且严禁内宫中使用丹药。种种雷霆手段,与她为良媛时的温和大相径庭。 如今她不过是韬光养晦,一旦出手,势必一击即中。她只有广陵王一个儿子,事事必以他为先,所以为了清河崔氏和李晔,她会帮李慕芸。嘉柔打算用郭氏为引,让东宫出手对付舒王妃,这样比她自己动手方便得多。 她跟李晔反复说过几次计划的步骤,确保没有什么大的纰漏,他们也能置身事外之后,才派人传信给莫大夫。 嘉柔唯对一件事还不放心,要去广陵王府的前一天夜里,躺在李晔的怀中问他:“你说那日在甘露殿上,太子也在。刘莺他们揭露你不是李家之子,他们就不会查你的身世吗?若被他们知道你是舒王之子,还会信任你?” 李晔的手摸着她如绸缎般的长发,淡淡说道:“应该会查,甚至已经知道了实情。但他们不会放心用我,也不会弃我。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也做过许多对舒王不利的事,夹在中间,其实很难办。既不能全心全意对付舒王,也无法全力为广陵王做事,身份倒是尴尬了。” 前世他后来选择隐居,大概也是不想过多地卷入朝堂之中。可是这世间风云变幻,哪个人又能彻底主宰自己的命运。嘉柔也不愿去多想后面之事,珍惜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青帐外的红烛,朦朦胧胧地照进床里来。嘉柔的手伸进李晔中衣的衣襟,摸着他胸前淡淡的青痕,虽然褪了很多,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孙从舟说这人不能受伤,受伤了就不易见好。 李晔被她摸得心底发痒,下腹发烫,抓住她的小手,一个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 “你就是想逼着我破戒……”李晔低头封住她的嘴唇,解了她中衣上的系带。 嘉柔嘴角带笑,手搂着他的脖颈,让他整个人贴着自己,双腿更是大胆地缠上他的窄腰。他身上滚烫如火,被她这么一缠,更加把持不住,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们许久未亲热,李晔心中对嘉柔有怜惜,有疼爱,还有满腔的柔情,经历了这些风雨,两个人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爱意而连接在一起。他本是一尾逆着暗流而行的鱼,她是照亮他的光。 李晔的动作格外轻柔,把她小心收拢在怀中,唇齿缠绵,每一下都撞得很深。开了荤就难免把持不住,水乳交融,这样断断续续地来了几次,嘉柔也是吃不消。后来就抓着男人绕在胸前的手臂,累得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李晔要去大理寺叙职,虽然只是个七品的小从官,但也不得马虎,早早地就换了绿衣小吏的衣裳出门了。嘉柔则多睡了会儿,等到玉壶来催,大约再过半个时辰,便是跟莫大夫约定的时间,她才懒懒地起身,拥着被子坐了会儿。 脖颈到胸前有大大小小的红痕,像一朵朵淡色的花开在如玉的肌肤上,十分醒目。她嘴角带笑,身上还残留着他淡如莲花的气息,仿佛还被他抱着一样。 如果他们只是寻常的夫妻,他在官府谋个小差或者做些小生意,日出而作,日落归家,她为他烧一桌可口的饭菜,聊聊家常,该有多好。可惜他们身不由己,必须得卷进这皇权斗争的漩涡里。而这次李绛的事,只不过是个开端而已。 嘉柔前世被虞北玄圈在宅院之中,虞北玄强势,不喜欢她插手军政上的事,跟她在一起,也多聊风月。她乐得当一只笼中鸟儿,只要全心全意地陪着她心爱的男人就好。 他给她穿天底下最漂亮的衣裳,为她打造最华贵的首饰装扮她,她取悦他的方式仿佛就是她的美丽。可她其实并不喜欢那样。她时常想起幼时在山林间骑马奔走,弯弓射箭的那种自由和豪气。她把那些心思都收起来了,丢了自己。 所以后来在法场上,宦官说的几句话,便足以给她致命的打击。她几乎是放弃一切换来的一场爱情,被告知是彻头彻尾的利用和骗局,无论真假,临死之前,都足以击垮她的意志。 这辈子嫁给李晔,她刚开始也如上辈子一般,只想过安稳平静的日子。可等她发现,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无法逃脱那只黑手,她的软弱和退让,只会让身边至亲之人遭受算计和陷害之后,她便无法坐视不理。 沐浴洗漱之后,嘉柔换了身得体的真红裳裙,梳了高髻,髻上簪了朵海棠花,两只步摇。她的容貌本是清丽,被海棠花一衬,多了几分浓艳之美。 玉壶选了一对垂着流苏的耳环给她戴上,轻声道:“郡主去广陵王府,打扮得这么隆重,不怕把三娘子的风头盖过去?” 嘉柔在铜镜中看着她:“我这是要去压郭氏的,不是压她。不都说郭氏美艳吗?” “传言而已。依婢子看,也就长平郡主能跟您相较。” 嘉柔扶着她站起来,整理泥金的帔帛和腰上的玉环:“今日是去做正事,本就不是比美的。你将东西收好,到时候见机行事。卫国公刚立下大功,听说封赏不少,她正是得意的时候。” 玉壶点了点头:“郡主放心,婢子都准备好了。” 她们走出院子,在院外碰到了王慧兰。王慧兰看到嘉柔,目光一深,随即笑着迎过去:“听说郡主好不容易将莫大夫请到了,要带去广陵王府给三娘子问诊。恰好我今日也无事,不如随你一起去吧?” 武宁侯府被罚抄了之后,王慧兰几乎是夹着尾巴做人。她现在也没什么能够倚仗的,李昶被下狱,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判流徙,李家最大的指望反而是李慕芸这个广陵王妃了。她想跟嘉柔一起去探望,不过是想沾沾光,让李慕芸也记着她的好,嘉柔便没拒绝。 多个人帮镇也好,王慧兰跟郭氏肯定不是一路子的。 她们共乘一辆马车,宝芝和玉壶都跟在外面走。马车行在都城里头,速度都不会太快。嘉柔昨夜没有睡好,便垂着头闭目养神,王慧兰看了她一眼,便看到她脖颈处露出的一个红痕,不是吻痕是什么? 她心中有些酸涩。李暄知道父亲出事以后,倒是不闹着要去救李昶。但他每每回来,只顾跟李心鱼说话,当她是个摆设。本就没有感情,只因她武宁侯府出身,才娶她为妻,现在武宁侯府被罚没了爵位,她对李暄来说,更是可有可无。只能对李心鱼好一些,盼着李暄还能念在那丫头的份上,看她几眼。 “四弟妹昨夜没有睡好?”王慧兰笑着问道。 嘉柔淡淡地应了一声:“路上还需走一会儿,大嫂也歇一歇吧。” “我倒是不打紧。圣人这次封赏了卫国公府,对广陵王的赏赐却没有动静,四弟妹可知为何?”王慧兰问道。 无非是广陵王无旨回宫,圣人还在生气,但不可能不赏。这些年来,舒王的势力已经坐大,朝廷几乎是他的一言堂。天子不可能不忌惮,这是所有皇帝的通病,当然也会想要牵制他。 东宫无能,广陵王却是把磨好了的剑,早晚都会封赏的。说不定,还会给他兵权。如今在京畿地区,舒王跟广陵王的军力可以说是平分秋色,余下的便是争取各地的节度使。 此番广陵王收归了河朔,加上之前对王承元的施恩,那块势力已经等同于归属广陵王,甚至临近的洛阳也不在话下。舒王只能通过虞北玄,笼络南边的节度使了。 “也许是等河朔的降将进都城之后,一并奖惩吧。”嘉柔说道,“大嫂问这个做什么?” 王慧兰料理内宅是一把好手,在家里学的也是这些。但对这些政事,却不如嘉柔清楚。嘉柔有两世的见识,加上在云南王府的时候,木诚节议政的时候,她有时就跟木景清两个在后堂玩,自然耳濡目染。 王慧兰勉力笑笑:“我只是随便聊聊。听说淮西节度使也要进都城了。上次淮西发生流寇叛乱,攻下好几座城,最后还是被他血腥镇压了。听说他将抓到的流寇都活埋,只留了几个匪首,亲自押送到都城来,听天子发落。这个人的手段,当真是狠辣。” 虞北玄……嘉柔的手在袖子里紧了紧。上次,袭击淮西的那支流寇是李晔安排的,她虽不知后续如何,但凭虞北玄没有追来,就知道他定是脱不开身,事后泄愤也是难免的。 他来都城,恐怕目的没有这么简单,还会与舒王密谋大事。毕竟舒王是不会看着广陵王坐大的。她此时对付舒王妃,自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她了。 广陵王府中,李慕芸一早就收到李晔传来的消息,说嘉柔请到莫大夫来给她诊脉,心中还觉得奇怪。她跟嘉柔一向算不得交好,怎么她接二连三地帮自己?后来转念想想,李家现在危机四伏,父亲又被停职,可不是得靠她这个广陵王妃撑着? 因此这些人都上赶着巴结她也是对的。 她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端坐在堂屋里,气定神闲地等着人来。她就算在广陵王府过得不好,也不能被这些人瞧扁了,何况李淳这几日,还是有宿在她这里的。 等婢女把嘉柔等人带到她面前,她又皱了皱眉头,这木嘉柔是什么打扮?如此招摇。 嘉柔也不啰嗦,把莫大夫引荐给李慕芸:“这莫大夫是都城中治妇人科和小儿科的圣手了,阿姐请他好好看看,也许来年,便能一举得子。” 李慕芸听了,心中一动。她做梦都想要孩子,可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大夫,宫里宫外的都看了,还是没什么希望。这个莫大夫的名声早就如雷贯耳,她原本也是想去请的,可实在是太难请了,只能作罢。 莫大夫上前,坐下给李慕芸诊脉。他已经得了李晔的指示,不着急说出李慕芸的病症,而是问了她日常饮食之类的东西,然后说道:“王妃可否将近身之物拿给我看看?” 李慕芸没听过诊病还要看这些的,但是莫大夫的名声实在太大,她也将信将疑地照办。 嘉柔对玉壶使了个眼色,玉壶悄悄地退出去。 王慧兰看见了,也不知道她们主仆俩在闹什么名堂,只专注地看着莫大夫那边的动静。莫大夫将李慕芸的帕子拿起来闻了闻,又命人取一盆水来,将帕子浸入,再取一个瓷瓶倒了粉末进去,那水竟然微微变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慕芸奇怪地问道。 莫大夫看了看左右,对李慕芸说道:“王妃,您可知道宫中有一物叫破血丹?” 王慧兰瞬间变了脸色。 李慕芸摇了摇头,她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又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会知道这些。可她身边的婢女却是久在皇室侍奉,知晓一二,对她说道:“王妃,那破血丹是阻人怀孕的。” 李慕芸一下子站了起来:“岂有此理,我贴身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个!” 莫大夫说:“那破血丹中的一味药,遇到我这药粉便会变色。实不相瞒,此前有达官显贵的外室请我去,让我辨认此药。所以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刚才为您诊脉,再听您说平日的种种,只怕已有几年光景。” 在场几人都沉默不语。李慕芸顿时怒火中烧,不知是何人如此歹毒!竟然在她贴身之物里下这种让她不孕之药。怪不得她身子好端端的,却一直生不出孩子。宫中尚药局的那些医官,难道也看不出来? 她还不至于那么愚蠢,马上想到,宫中之物是通过他们的手所制,怎会看不出来?恐怕是早就受人指使,装作不知。 有这个权力的,必是手段通天之人。 “我要告诉广陵王,此事绝对不能姑息!”李慕芸大声道。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王妃有什么事要告诉广陵王?不如也说给我听听,可好?” 李慕芸脸色一沉,她怎么来了?消息好快。 也没人来通报,便进来几个女子。为首的那位蛾眉螓首,眉眼细致,端是个美人。她环看了屋中,目光只在嘉柔身上停了下,便走到莫大夫的身边:“这位便是莫大夫吧?听说您是妇科圣手,既然都到广陵王府了,不如也给我看看?诊金自然是不会少您的。” 第106章 第一百零五章 李慕芸听了郭氏的话,瞬间就皱起眉头。郭氏处处都要与她争,连莫大夫也不例外。 莫大夫有些为难,说道:“今日本是专程来给广陵王妃看诊的,恐怕您需改日……” 郭氏可不管这些,她知道莫大夫是出了名的难请,一听到他进府,怎可能放弃这个机会,立马就赶过来了。她笑道:“方才我在外面,分明听到王妃说要告诉广陵王什么,难道不是诊断已经有了结果?那就将莫大夫分给我也没什么的。” 她向来如此,广陵王得了什么赏赐拿回府中,都是她先挑选。李慕芸当着广陵王的面不好发作,免得失了正妻的风度,可如今广陵王不在面前,她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她不甘示弱地说道:“莫大夫是我娘家的弟妹花了工夫请来的,郭孺人若是要请,大可让卫国公府去请,从我这里将人截走是几个意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互不相让。王慧兰和嘉柔上前,一人拉住一个,好言相劝。这边的动静传到了李淳那里,没过多久,他就大步进到屋子里来了。 屋中几人都向他行礼,他却一眼看见站在李慕芸身边的嘉柔。从前她不是男装就是打扮得素雅,今日浓妆红裙,真的是显眼。怪不得刚才沿路走来,都听到府中人对她议论纷纷,郭氏想不收到消息也难。不知她是故意为之,还是只为巧合。 郭氏一见到李淳,就扑过去抱着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您来得正好,王妃好生小气。叫了神医莫大夫来府中看病,妾身不过想请莫大夫也给自己看看,她就是不肯。” 李淳看了李慕芸一眼,面色不霁。他知道郭氏骄纵,并再三告诫李慕芸忍让,如今在朝堂上,他有很多要依靠卫国公的地方,自然会对郭氏纵容几分。可是李慕芸三翻四次与郭氏起冲突,传到卫国公耳朵里,实在不像话。 而且身为正妻,如此没有容人之量,以后如何与其它妾室相处? “阿芸,若你用完了莫大夫,不妨让给馨儿。”李淳说道。 李慕芸咬紧嘴唇,望着昔日与自己恩爱的男人:“您就不关心我得了什么病吗?” 李淳看了看身边的郭氏,说道:“莫大夫去给馨儿看病,我留在你这里,你将病情细细说与我听。” 郭氏一听,自然是不乐意,本还要再说什么,李淳却用眼神警告了她。她后入府,又是妾,得了莫大夫,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再得寸进尺,对谁都没有好处。 郭氏嘟了嘟嘴,这才作罢。 莫大夫听到广陵王都这么说了,王妃也没否定,自己再推辞就说不过去,跟着郭氏等人走了。 出了房门,郭氏回头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问身边的婢女:“刚才屋里那个长得很漂亮,打扮红艳的女子,是谁?”王慧兰郭氏是见过的,嘉柔却素未谋面。 婢女也不知,去问跟在后面的莫大夫。莫大夫说:“那是王妃内弟的妻子,骊珠郡主。” “她就是骊珠郡主?幸好是嫁了人的。”郭氏低声说道。 婢女不解地问她:“您怎么那么在意她?不过是长得好看些罢了。” “女人长得好看,便容易让男人注意到。刚才你一进屋,最先看到的不是她吗?广陵王也是一样的。男人有几个不爱美色?我怕她打扮成那样是别有居心,不过看来是我多想了。”郭氏抚了抚鬓角。 “您年轻貌美,又深得广陵王宠爱,何必在乎她呢?”婢女安慰她。 郭氏摇了摇头,心里清楚,广陵王其实是个对女人很凉薄的人。他们欢爱时,广陵王从不吻她,而且每次都是她主动。那个男人的心像海底的针一样,她原先一直以为他心里的人是李慕芸。可时日久了,发现李慕芸大概跟她差不多。 一时的宠爱又能得多久风光?就算有卫国公府给她撑腰,她也得尽快有子嗣才行。所以她才不得不厚着脸皮过来要莫大夫。 郭氏刚走出去,李慕芸就拉着李淳到那盆水面前:“您看看这盆水,知道它为何变了颜色?” 李淳摇头不知,这样的水色他还从没有见过。 李慕芸深吸了口气,才说道:“刚才莫大夫查出,妾身的贴身之物之中,都被人下了一种叫破血丹的粉末。您可知道那个东西是宫中之物,专门用来防止承宠的宫女有孕。妾身嫁入王府这么多年,竟不知还有此物!所以才不能有子嗣!” 她一边说话,一边眼眶微红,充满了委屈。 李淳听了也是心惊,下意识地侧头去看嘉柔,似乎是为了求证。 嘉柔说道:“刚才我和大嫂都在这里看着,亲耳听到莫大夫说,此药下在王妃身上恐怕已经有几年了,但是无人发觉。此药原本无色无味,普通的大夫很难察觉。莫大夫经验丰富,早前又处理过相似的病情,这才能够发现。” “您都听见了,您一定要查出幕后的真凶,为妾身做主。”李慕芸拿帕子印着眼角,哽咽道。 李淳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要断他子嗣之人,他绝对不能姑息!宫中的东西,能接触到的无非就是宫里人。像破血丹这样的名贵药物,在尚药局的使用都会登记在册。只要让母亲查一查去处,想必也能知道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他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这最恨东宫的人,除了舒王还会有谁?恨到要他断子绝孙也不为过。东宫下面的孩子,成年的只他一个,也只有他能孕育子嗣。加上舒王妃能自由出入皇宫,舒王还是韦贵妃的养子,他们要拿破血丹,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尽管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还没有证据,但多半如此,不做他想。 “为免打草惊蛇,此事暂不能声张,得从长计议。”李淳拍了拍李慕芸的手,说道。 李慕芸听了这话,却有些心凉。她以为李淳一定会怒不可遏,立刻为她讨回公道,可现在只是暂时压下来了。她以前觉得这个男人是爱她的,爱到不理物议,非要娶她为妻,并一直没有纳妾。 可现在她恍然大悟,自己或许一开始就错了。他纳郭氏,是为了卫国公的势力,当初娶她何尝不是看中父亲的宰相之位?若父亲没有被停职,他还会对她日渐冷淡,对她所遭受的这些,仅仅用这几个字来打发么? 她将手从李淳的掌中抽出来,冷漠地道:“妾身明白了。” 李淳一顿,知道她心怀不满。可碍于旁人在,也不可能放低身段哄她。 嘉柔看出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寻常,拉了拉王慧兰的手臂,两人一起退到外面。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杉树,树下日光斑驳,嘉柔走过去,静静地立着。那些细碎的阳光,便如同星子一样洒落在她身上。 王慧兰以前觉得嘉柔好看,却没有到夺目的地步。可是,现在再看她,眉目之间多了一种坚定,就如同花有了气节,整个人都不同了。她跟过去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三娘子的事,要告诉家里么?我怎么听广陵王的意思,并不想为她讨回公道?” 广陵王不是不想讨回公道,而是要借此事,做更大的文章,最好能打击到舒王。在这些男人的心中,宏图霸业远比身边的女人来得重要。嘉柔摇了摇头:“大人如今被停职,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大家就更不必说了,只会多一个人干着急。” 王慧兰叹气道:“只希望三娘子别因此伤了身子,好歹有个指望。千万别像我这样。”她是天生宫寒,不利于生养。以前觉得月事不准,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嫁人了,无法怀孕才开始调养,但年纪也渐渐大了。 “大嫂别多心。子嗣都是缘分,也许你一直盼着没有,不知何时就来了。等莫大夫回来,你也可以问问他养生之道。” 王慧兰笑道:“承你吉言了。” 其实嘉柔还在等郭氏那边的消息,只要莫大夫诊出郭氏也被人下了药,按照郭氏的性子,肯定是坐不住的。果不其然,她跟王慧兰只站了一会儿,郭氏便气冲冲的再度而来,也没看见她们两人站在树下,而是直接进了屋子。 里面说了几句话,郭氏忽然叫起来:“好,此事您可以忍,妾身却断断不可以忍。妾身这就回家告诉父亲,请他带妾身进宫告御状!” 话说完,郭氏便风风火火地从屋中跑出来。她可不是李慕芸,有什么正妻的顾虑,要跟着忍气吞声。她的性子向来就是睚眦必报,有人居然要害她不育,她只会想着与那人同归于尽,而不会顾念李淳的计划和大局。 李淳和李慕芸从屋中跟出来,李慕芸道:“要不要让人拦住她?若闹到卫国公府去,恐怕便无法善了了。” “她那性子,岂是区区几个人可以拦住的?关着也会想法子出去。此人竟将黑手伸到了你们二人这里……罢了,你收拾下,我们进宫去找母亲吧。”李淳说完,先行离去。 李慕芸走到树下,让嘉柔和王慧兰回府等候消息。郭氏果然没辜负嘉柔的期望,她的性子便是如此,上辈子也有些奇闻异事传遍大江南北,因此嘉柔才选中了她。 此事闹到御前,皇家最重子嗣,何况天子一脉本就子息单薄。到时必定龙颜震怒,下令彻查。 这不过是她给予的第一步回击。 第107章 第一百零六章 天气渐渐炎热,各府邸之中都将冬日贮藏的冰块搬了出来。崔清思卧在房中的塌上,头发只送送地挽了个发髻,披着纱衣,婢女拿团扇为她扇风。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火红的虞美人,她从瓷盘里摘下一颗进贡的葡萄,放进嘴里,问道:“最近南诏有没有消息传来?” 婢女摇了摇头:“婢子一直在留意,没有消息。” 崔清思“嘶”了一声,慢慢坐了起来,心道不对。往常这个时间,春桃都会派人告诉她药用完了,再送新的。难道出了什么事?应该不至于。因为这药是她命尚药局特制的,根本不可能发现什么端倪。 春桃这颗棋子是她无意中发现的,也没想到会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春桃跟着崔清念很多年了,不会令人起疑的。那怎么迟迟没有动静?是春桃叛变了? 崔清思托腮看着那盆虞美人。 “大王。”守在门外的婢女忽然叫起来。崔清思回过神,李谟很少到她房中来,连忙下榻穿鞋。 李谟负手走进来,面色严峻,大手一挥,将房中的婢女都斥退。 崔清思行礼道:“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妾身不知道您要来,都没来得及梳妆打扮,实在是失礼……” 李谟冷眼看着她:“我问你,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事?” 崔清思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摇头道:“妾身不知做了何事惹您生气?” 李谟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提到了面前,面目狰狞:“你时不时都要进宫去尚药局拿药,拿的是什么药,又给了何人?!” “妾身不是跟您说过的吗?那些药是派人偷偷用在广陵王府那边了……还是您吩咐的……”崔清思有些委屈地说道,“怎么您忽然又问起这个呢?那个郭氏的药,这两天也会安排的。” 当初广陵王出宫单独建府,要立一位王妃。彼时东宫虽然势弱,但广陵王年轻英俊,也有不少名门闺秀想要嫁给他。崔清思和李谟都物色好了人选,也跟太子通过气。可李淳着魔般地喜欢相貌和才情都不怎么出众的李慕芸。 赵郡李氏的实力一直不容小觑,若让东宫与之联姻,便如虎添翼。李谟便让几个言官将事情闹大,企图动摇李淳立妃的决心。可李淳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娶李慕芸,当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李谟见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自然要从他的子嗣上下功夫。 “我问的不是李淳,而是南诏!”李谟喝道。 崔清思身子一僵,南诏的事她做得十分隐秘,怎么会被李谟知道?她抿着嘴唇不说话,李谟将她摔在地上:“贱人,谁教你自主主张,用宫中的药去对付崔清念?你真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你这么处心积虑对付她,真以为木诚节是吃素的不成!” 崔清思趴在地上,本就挽得松垮的发髻落了下来,她握着拳头,忽然回头:“您是怎么知道的?您就是见不得我伤她,对吗?” 李谟握着袖中的信,面色冷硬如铁:“如今是什么时候?你为了你那区区的私怨,几乎要动摇到本王的大局,本王如何能坐视不理?南诏有盐铁,最近又在兵改,若他们联合剑南节度使,岭南节度使,邕州按察使,足以跟虞北玄抗衡。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事已至此,崔清思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用手撑着地面,冷冷地笑道:“您以为妾身不知道吗?当初吐蕃要挥军南下的时候,您亲自吩咐齐越,若南诏有失,就把崔清念救出来。当初您是养子,羽翼未丰,几乎整个都城的人都看不起您。是崔清念帮您在青梅竹马的太子面前说情,您才免于去远处的封地。您把这份恩情记下了,可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她喜欢的是李诵!” “你闭嘴!”李谟喝道。他最厌烦旁人说起他的过去,他那几乎堪称耻辱的年少时光。他明明是昭靖太子之子,却要养在叔父的名下,做一个人人看不起的皇子。唯有那个姑娘给了他光,所以他想娶她。可是阴差阳错的,娶了眼前这个女人。 崔清思拉好滑落下肩头的薄纱,慢慢地站起来:“您跟太子妃萧氏的私情,以为妾身不知吗?您厌恶东宫,厌恶延光公主,为何还愿意跟萧氏在一起?除了要扳倒权倾朝野的公主府,消灭东宫的势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萧氏身上有崔清念的影子。也因为如此,李诵一直纵容着萧氏,直到萧氏有了身孕,但那个孩子却不是他的。他才容不得了。” 李谟深深地看着崔清思,这个女人知道的,远比他想象得要多。难道李晔的身世,她也知道了?可她没有说错,萧氏的确像阿念,无论是性情还是才情,所以他没办法拒绝。 这是许多年来,他都不想承认,或不敢承认的事。他把崔清念深深地藏在心里,只是当成一个回忆。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动摇他的宏图大志。可在收到崔清念亲手写的信,说她被崔清思所害之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杀了崔清思。 他的确不喜欢崔清思,可这十多年来,崔清思为他做了多大的改变,牺牲多少,他也是知道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他也绝对无法原谅,崔清思要对那个人下杀手。 “王妃!陈公公来了,请您即刻跟他入宫。”门外的婢女战战兢兢地说道。她知道屋内的动静不太对,但是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陈朝恩是天子身边的人,他来府上,肯定是天子召见。崔清思与李谟对望了一眼,天子叫她做什么?她镇定道:“让陈公公去堂屋稍等片刻,你们进来帮我梳妆打扮。” “是。”婢女应着,然后三三两两地从门外进来了。 李谟的神色已恢复如常,走到堂屋见陈朝恩,问道:“公公可否告知,圣人因何事召见王妃?” 陈朝恩面色凝重,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先是卫国公带着郭孺人入宫,而后圣人叫了尚药局的人去问话,这会儿要我来传王妃,估计不是什么好事。您跟王妃可要做好准备啊。” 郭孺人是广陵王的妾室,此事必与东宫有关。难道是用药的事情被她们发觉?……若圣人问责,想必计划要提前了。 “本王能否陪同王妃入宫?”李谟问道。 陈朝恩想了想,点头默认了。 * 李家这几日人人自危,只有嘉柔这里没受什么影响。她嫁给李晔时,他就是个白衣,也未因宰相之子的身份而受到多少重视。所以李绛罢相与否,对她来说,都是天意。 这日李晔下值回来,神色却与往日不同。嘉柔帮他脱了外裳,问道:“怎么这个脸色?被同僚欺负了?”李晔入大理寺,被发配去整理卷宗。本来就是不受宠的儿子,加上最近的流言蜚语满天飞,大理寺的同僚自然不会对他友善。 李晔摇了摇头,说道:“今日我听他们说,圣人将舒王妃叫进了宫中,可是那日的事情见效了?” 嘉柔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把他的外裳挂起来,又取了家具常服给他披上:“若是那样,也是她应得的报应,与人无尤。” 李晔转身握着嘉柔的手,拉着她在榻上坐下:“这样的事,皇室也总要审个明白,才有办法定罪。我意外的是舒王的反应,听说他一起进宫了。” “舒王想保舒王妃么?”嘉柔问道。 李晔觉得她的手很凉,明明快要夏日了,还跟冬天时一样,也不知是不是上次小产伤了身子。她这样从小学骑射的人,身子骨本来应该很好的。 他心疼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怀里捂着,然后才说:“这事舒王实在不该牵扯进来。若是舒王妃所为,他应该把自己摘得干净,装作不知道。圣人重子嗣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何况是长子长孙。可舒王这时还跟着入宫,分明是有恃无恐。所以我怀疑他还有什么计划。” 他一口一个舒王,显然没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生父。 那日之后,齐越又来找过他几次,表明了无论他想要在皇城中谋什么样的官职,舒王都可以帮他办到的意思,都被他拒绝了。他从前就没靠过李绛,如今更不会靠舒王。 只是,那日甘露殿的事情之后,广陵王也没有再找过他。 东宫肯定会查他的身世,李淳的身份立场所限,也不便再与他过多来往。这些他心中都明白。可想到这几年自己为李淳做的事,两个人之间几番共同进退,还是有凄凉之感。自己于他的分量终归不过是颗棋子,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 “听说虞北玄马上要到都城了。他名义上是来见天子,实际上应该是来见舒王的。圣人的身子不是不太好?舒王会不会是想……”嘉柔故意没有说完。 她大概能记得,上辈子贞元帝是在次年的元旦后才病倒的。内宫与外界失去联络长达二十多日,只有太子等人在宫内。而后舒王联合陈朝恩发动了宫变,几乎要成功,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之后李诵登基,同年八月,便因病退位,广陵王成为元和帝。 若是按照这个轨迹,贞元帝还能撑至少大半年的光景。可现在出了舒王妃谋害子嗣一事,等于又在舒王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逼着他提前行动也说不定。 很多事都改变了,上辈子,虞北玄便没有在这个时候进都城。接下来,他会发挥什么作用,也无人知道。 “舒王虽然权倾朝野,但东宫毕竟还是正统,民心所向。舒王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会贸然动手,必定会师出有名。”李晔说道,“先看看今日的事,会有什么结果。” “四郎,你希望谁赢?”嘉柔下巴靠在他的肩头说道。 “我希望东宫赢,却也想保舒王一命。不过这大概很难。”李晔仰头苦笑了一下。东宫若是得到皇位,怎么可能留李谟的性命?身为李谟之子的他,恐怕也很难幸免。可他绝不会帮李谟,这几年的交手,他太了解那个人。 东宫可能会对舒王府手下留情,舒王却必定不会。延光旧案,是李谟一手造成。数十条人命,几千人的身家,还有偌大的公主府,他一个都没放过。据说不过因延光长公主嫌他没有权势,不肯让萧氏下嫁,他便怀恨在心。 那对于处处与之作对的东宫,又怎会宽宥呢? 云松在门外叫了李晔一声,李晔让他进来。嘉柔想把手收回去,李晔却把她揽在怀里,也不避着外人。云松自然是不敢看,只低头做鸵鸟状,快速地说道:“河朔的降将,三位节度使和淮西节度使都抵达都城了。” 第108章 第一百零七章 卢龙和魏博两位节度使因为叛变,是被押解进都城的。而王承元因为一开始就表示了归顺朝廷的决心,所以非但没有被押解,反而还被当做有功之臣。 王承元等人本来应该进宫面见天子,但宫里的宦官说,今日天子不得闲,要他们先在鸿胪寺住下。 等宦官走了,王承元独自回到房中,觉得今日的事不同寻常。河朔归降这样的大事,天子都能置之一旁,到底还有比这个更重要?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摸到腰上的香囊,上面绣着彩云和明月,神情凝了凝。 他今日见天子,其实是想请求赐婚的。 门外响起“笃笃”两下敲门声,王承元问道:“谁?” “是我。”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王承元立刻过去开门,见到崔时照负手站在门外:“子瞻贤弟,你怎么来了?” 崔时照看了看两边:“王兄,可否容我入内说话?” 王承元侧身让开,崔时照入内之后,他便把门关上:“你消息倒是灵通,我刚刚才坐下。来,一同喝酒吧。许久没有同你畅饮了。” 崔时照摇了摇头,径自坐下道:“我今日来,不是要跟贤兄喝酒的。贤兄可否告知,这次入都城的人马一共是多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承元在他对面坐下来,说道,“大概只几千人,不过大部分都不能进来,只在城外。魏博和卢龙两位节度使则押去刑部的大牢里面关押。” 崔时照将桌上的茶杯摆了摆:“河朔三镇总共有十五万的人马,这次广陵王出兵,虽然俘虏了两位节度使,但他们的部将仍有不服者在反抗。朝廷要处置他们二人,也是为了杀一敬猴,震慑各镇。若是这些人联合在一起,兵力有多少,多久可以攻克洛阳?” 王承元吃了一惊,脸色都变了。从表面上看,此次广陵王打了胜仗,三镇节度使被抓的被抓,归降的归降。但是河朔三镇割据多年,早已经剥离中央而存在,势力盘根错杂。失掉三个节度使,仍然有很多人可以领兵作战。这些人若是都被组织起来,兵力可能不下几万! “王兄暂时不要慌,如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河朔兵力的分布情况。现在只是未雨绸缪,你好好想想,把重要的兵力都告诉我。”崔时照安慰他。 王承元点了点头,从行礼里翻出了一张舆图,细细地与崔时照说起来。 等崔时照离开鸿胪寺的时候,王承元的背后还都是冷汗。他以前与崔时照相交,只觉得对方是个颇有想法,志存高远的世家子弟,没想到竟还如此敏锐和冷静。假以时日,此人必成大器。 他一拍大腿,刚才光顾着说河朔的事情,居然忘记问崔时照最重要的那件事情了! 鸿胪寺外,崔时照坐上马车,对驾车的车夫说道:“我已经问过了,这是河朔剩下几支势力的分布图,你拿回去交给他吧。还有何事是需要我做的?”他的手从帘子里伸出来。车夫接过,斗笠下面露出的脸其貌不扬,正是张宪。 “先生说,请郎君帮忙注意刑部大牢那边的情况,可能有人会去见二位节度使。”张宪说道。 崔时照知道李晔的身份就是玉衡以后,反倒对他的行为和思想都理解了很多。那人所能看到和想到的事,当下都会让人觉得奇怪,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又会发现其预见性和合理性。这大概就是李晔最为过人之处了。 广陵王若因顾虑丢了这个谋士,只能说他自己识人不明了。 “我还需进宫一趟,你将我送到皇城边吧。”崔时照淡淡地说道。其实他帮舒王,也许能更快地达到目的。现在的赢面来说,绝对是舒王更大。但他跟李晔的想法,这天下应该有能有德者居之,才是黎民苍生之福。 这几年,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延光旧案和当年的奉天之难,发现皆有舒王参与的痕迹。这个男人为了一己私利,可以罔顾生灵涂炭,绝不会是个明君。 * 第二日,李晔照常去大理寺上值。大理寺在皇城的西北角,与其他的公衙相比,显得肃穆森严。高高的石阶上,坐落一个面阔五开间的门庭,大门的左右两边各摆法一只石质的獬豸,代表司法的公正。 李晔跨入院中,迎面走过来几个同僚,他拱手行礼。他们心不在焉地回礼,然后就从他身边走过,似在低声议论什么。 像他这样低阶的小吏,只能在后院低矮的文书房里工作。那里僻静冷清,普通的官吏都不爱去。李晔走到自己的屋子里,打开门就是一股霉味。他挥了挥袖子,刚想去提昨日放在屋角的水桶,忽然从暗处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腕。 他本能地要抽回来,抬头却看到熟悉的眉眼,微微愣了愣,然后被那人拉进了里屋。 里屋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架,连落脚的地方都很少有,光线从破败的窗户里透进来,连空气中的浮尘都看得很清楚。 那人转过身来,看着李晔:“你怎么都不来找我?我那日看到木嘉柔,还以为是你授意她来的。” “大理寺重地,您是如何进来的……”李晔顾左右而言他。 李淳靠在书架上,双手抱在胸前,闭眼说道:“我想去的地方,便没有人能阻。我今日来就是想亲口问一句,你我当初的约定,是否还算数。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李晔没料到他这么直接,轻轻笑道:“我表明了立场,您就会相信吗?” 李淳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他的眉眼真是生得非常温柔,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这样低阶的官袍穿在他身上,也掩盖不了那一身的贵气。从徐氏那里知道李晔的身世之后,李淳最初的反应也是震惊,无法接受。 徐氏要他想好与李晔的关系,他冷静地想了几日,一直等着李晔来找他,可是都没等到。还是忍不住自己跑来了。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相信。”这个时候,他的口气执拗得像个孩子。 就算他知道李晔是舒王的孩子又如何?李晔是白石山人一手教出来的,很多东西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注定他跟舒王没办法同流合污。对于李晔的选择,李淳还是有几分把握的。而且他们之间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早已经变成一种习惯。 李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依赖他,信任他。 就像昨日的事,还是第一个想到来找他商量。但这些话,又不能不问,否则他无法安心。 李晔欣赏李淳的,也是他身上的那颗赤子之心。也许皇室有很多人精于算计,但李淳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权力而去争。他们处在这样的立场和身份之上,换了旁人不可能不猜忌。可他仍然愿意信他。 李晔走过去,坦诚地说道:“我只能说,无论我是谁,我的初衷没有变过。纵然他于我有生恩,但在天下大义面前,我不会助纣为虐。至于还用不用我,看您的决定。” 李淳的神色顿时如阴转晴,抓着李晔的手臂:“好,我自然是信你的,否则今日我也不会来。其实我来找你,是为了昨日宫中的事。你可知,舒王妃已经被圣人软禁在馥园了?可东宫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圣人气得不轻,今日谁也不见了。” 这些宫闱的秘辛肯定是严禁外传的,外人只能看到个结果。很难猜测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为何还牵连到了东宫?东宫不是受害者才对么?”李晔奇怪地问道。 李淳就将事情大概讲了一遍。 昨日在宫中,卫国公父女告发舒王妃使用宫中秘药,暗害广陵王府的两个女眷。宫中尚药局的卷宗上,也的确查出了舒王妃使用那些药的记录。可是内宫之中,女眷用这些药调理身子也是常事,不能作为舒王妃害人的证据。 后来徐氏就把舒王妃的婢女带到殿上,当面指正她的恶行,还说出了不仅是广陵王府,连云南王妃都被她设计差点害死的事情。 崔清思和徐氏的交情一直算是不错,没算到徐氏居然早在她身边安插了一个的内奸,打得她措手不及。 贞元帝当然震怒,要处置崔清思。这个时候,舒王居然又把当年奉天之难的事情搬了出来。当初,本来来勤王的一路节度使和他的军队因为发放的军饷严重不足的问题,发生哗变,转而攻下了长安。 舒王和太子兵分两路,一个护送天子出逃,一个去搬救兵。可没想到在搬救兵的路上,舒王遭遇了伏击,死里逃生,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舒王查出那队伏兵其实是东宫派人假扮的,要取他的性命。若说断人子嗣,也是东宫下狠手在先。 李诵自然是当堂否认,可李谟有理有据,双方争执不下。贞元帝一怒之下,让李诵也回东宫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外出。 “事情便是如此。今日我进宫,听到父亲和母亲在殿内大声争执。看到我来了,他们才停下,但脸色都很难看。他们要我最近没事别往东宫跑,可我从来没看见他们吵成那样。”李淳落寞地说道。 李晔想的却是另外一层。若说舒王对舒王妃的感情,绝对没有深到要不惜一切保她的地步。这个时候跟东宫撕破脸,不惜把十多年前的旧事搬出来,揭自己之短,也要拉东宫下水。只能证明,他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圣人可还好?”李晔问道。 李淳叹了一声:“听闻昨日气得不轻,今日连朝议都没有去,大臣宗亲更是一个都不见。倒是陈朝恩偷偷宣了尚药局的两个奉御到甘露殿去。玉衡,你在担心什么?” 贞元帝已经是个六十几岁的老人了,此前更是病倒多次,此番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不可能无事。他担心的是,虞北玄进都城,没那么简单。也许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加上河朔还存在极大的隐患,若两方同时发难,长安城未必招架得住。 第109章 第一百零八章 李晔从大理寺回到家中,嘉柔正在屏风的那头沐浴。他坐在书案后面,拿出张宪交给他的舆图,铺展在案上细细看了起来。 嘉柔没想到他今日回来得这么早,匆匆擦干净身子,就吩咐玉壶去厨房传晚膳。 李晔坐在那儿,头也不抬地说:“无妨,我还不饿。” 他似乎有心事,眉间拢着一抹愁云,让人忍不住想帮他抹平。他身上真有几分天家的贵气,那种与生俱来在骨血里的气质,似孤月皎皎。可他在想什么,做什么,嘉柔永远都猜不到。 “昨日宫中之事可有结果了?”嘉柔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随口问道。她相信他总会有办法得到消息。 李晔望着舆图的目光略微深沉:“东宫和舒王府两败俱伤。舒王妃被秘密囚禁在馥园,听候发落。” 原来被囚在了馥园……怪不得今日嘉柔派出去的人在舒王府门口顿了半日,都没有打听到消息。嘉柔是一定要见这位姨母一面的,有些事需当面问个清楚。 李晔说完话,便又专注地看着舆图。这舆图就这么好看吗?他都不看她一眼。嘉柔有些生气,走到他身后,伸手搂着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的后背上。她刚沐浴完,身上带着淡淡的澡豆香气,还冒着丝丝的热气,潮湿未干的头发很快将他后背的衣裳润湿。 李晔按着她的手臂,扭头问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怎么都不碰我了?”嘉柔闷声问道。那一夜之后,他们又有一阵无肌肤之亲。对比刚成亲那时的热情,这阵子他冷淡了许多。她知道许是诸事缠身,他暂时顾不上别的。可被冷落了,终究还是难过伤心。 “别说傻话。”李晔将她拉到身前,取下她肩上搭着的长巾,盖在她的头发上,慢慢地帮她擦。她只穿着抹胸和轻薄的绸裤,他一低头,雪白的肩颈和起伏的峰峦,几乎尽收眼底。穿得这么少,也不怕着凉? 她的小脸从白巾中露出来,明眸皓齿,眼中沾着点点水雾,仿佛池上一朵芙蕖般白净。她伸手揪着李晔的衣襟,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角。犹如蜻蜓点水般,却在他心里荡起一层层的春波。 李晔微微一顿,目光瞬间变得幽深,凝视着她。他是舍不得碰她,怕触碰到那件伤心事,她心里排斥。 嘉柔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眼神极具魅惑,李晔哪里还能忍住,就势将她压在怀里,碾压着她的唇齿。她的小舌勾魂摄魄般,将他脑海中关于河朔,关于舒王,还有纷乱的朝局,统统都挤了出去。 都到了这会儿,嘉柔也顾不得什么女儿家的矜持,本就是忍耐了好几日,欲火焚身,直接将李晔压在榻上,按住他的双手,低头舔他的脸颊和脖颈。李晔皮肤上滑过一阵酥痒发烫的感觉,没想到她还有如此大胆狂野的一面。 他失笑,只觉得身上这小女子力气还挺大,宠溺地看着她,任由她为所欲为。 可没想到她着实心急,还没等完全湿润便猛坐于他身下,两个人都闷哼了一声,顿时进退不得。 李晔看着她可怜巴巴,湿漉漉的眼神,翻身将她抱在怀里,低声笑语:“你急什么,伤到自己怎么办?” 嘉柔贴在他白玉的胸膛上,他的手指如甘雨,慢慢地滋润干涩之地。另一只手像剥葱似的,将她剥了个干净。 嘉柔难耐地扭了扭,身子越发滚烫,在他耳边娇娇地喊道:“郎君,我想要……唔……” 李晔怎经得起她如此撩拨,堵住了她的樱桃小口,这下只想将她拆分吞入腹中。 一时狂风骤雨,雨打芭蕉,那芭蕉叶摇摇颤颤,几乎是被风雨摧折了腰。 玉壶去传了晚膳,待婢女抬着食案过来,却被守在门外的婢女使了个眼色。玉壶心领神会,可都这个时辰了,不进晚膳也不妥吧?漫漫长夜,两个主子总不能饿着肚子行事。她硬着头皮在门外问道:“郡主,这晚膳备好了,您跟郎君可要用些?” 屋内响起细微的说话声:“不要了……你去开……” 男人似哄着,不愿。 “我饿……吃完再来……” 过了会儿,李晔才过来开门。他发未束,身上只披了件简单的外袍。婢女把食案放在屋中便退下了,不敢乱看。玉壶则是帮着在屋中点了烛火,又将掉落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才躬身退出去。 李晔走到床边,弯腰将陷在被窝里的人一把抱起来。嘉柔整个人裹在被子里,蹬着腿,笑着挣扎:“你让我先穿好衣裳呀。这样怎么进食?” 李晔却一本正经道:“穿了还需再脱,徒劳。” 嘉柔脸颊发烫,被他抱到食案后放坐下来。他坐在她身后,将被子扒开一些,让她能露出两手吃饭。嘉柔是真的饿了,进食特别香。若没有人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她可能会再多吃一些。 杯盘见底,嘉柔漱了口,转头对李晔说:“你刚才不是在看舆图吗?被我打断。现在吃饱了,你可以继续看了。我去找本书看……”她说着要起身,却被李晔一把拉进怀中,用力抱着,笑得如朗月入怀。 “昭昭莫不是觉得,方才将为夫逼到那份上,区区一次便可全身而退?” 嘉柔浑身一抖,那一次可足够她受得了!下刻,她的身子忽然腾空而起,又被李晔抱回了床上。李晔覆身上来,一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深深落下一吻,声音哑得几乎破碎成沙:“吾此生所有,唯昭昭而已。昭昭一定别抛下我。” 嘉柔心口发烫,眼中潮湿,捧着他的脸,主动地吻了上去。任何语言都太过苍白无力,唯有与他化为一体,融为一心,才算是回答。 这夜,房中烛火,直至凌晨才燃尽而熄。 嘉柔睡到日上三竿,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玉壶把帐子勾起来,看着嘉柔,一直掩嘴低笑。前几日郡主的闺怨闹得都快让整个院子泛酸了,今早郎君神清气爽地出门上值,还特意吩咐她们别进来打扰。如今一看,这闺怨可不是就治好了么? “还笑?”嘉柔扫了玉壶一眼。 玉壶蹲下身子给嘉柔穿鞋:“婢子早就说过,郡主绝对是多心了。郎君怎会不喜欢您呢?只是怜惜您的身子罢了。” 嘉柔没好气地说道:“他哪里怜惜了?”将身上的被子掀开,把青红一片的腰和大腿给她看,“差点没把我拆了。现在两条腿还发软呢。”若不是她早年骑射的那点底子,恐怕今日都下不来床。 她说得理直气壮,全然忘了昨日自己是如何抵死纠缠,卖力迎合。哪个男人能经得住她这般。 李晔临走时,特意吩咐厨房将早膳做得丰富些。嘉柔饥肠辘辘,将满桌饭菜一扫而光,拍了拍滚圆的肚皮。她现在像是冬眠之后饱餐的小动物,身心皆满足,去李晔的书架上找了个话本来打发时间。 “小娘子,您怎么过来了?”外面响起婢女的声音。 李心鱼温声道:“四婶在吗?我想见她。” 嘉柔在屋内道:“进来吧!” 李心鱼长高了一些,衣裳也不似从前黯淡,反而打扮得精致,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了。王慧兰失势以后,对她倒是越发好了,现在还许她自由出入。她走到嘉柔的面前,只递了个眼神,嘉柔便吩咐左右:“你们都出去吧。” 屋中的婢女尽数退出,李心鱼这才对嘉柔急急说道:“变了,全变了!” “什么变了?你慢慢说。”嘉柔安抚她。 李心鱼在屋中走了两圈,半大的小人,神态动作却似大人:“我听母亲住处的人说,天子昨日和今日都没有早朝,四婶可知缘由?” 嘉柔疑惑地摇了摇头。 李心鱼坐下来道:“他病了,很有可能病得还不轻。这件事,本应该发生在明年的正旦以后。那个时候太子也生了一场重病,许久无法面圣。大朝会上,贞元帝没有看见太子,泪流不止,最后病倒而逝。所以我才说变了,跟前世完全不一样了。” 嘉柔亦知道前世这些事,只是没有李心鱼详细。此时天子病倒,对局势而言,肯定是不容乐观的。难怪李晔近来心事重重。 “小鱼儿,你还要说什么?” 李心鱼咬着嘴唇,脸上的血色褪了一些:“我是担心四叔。我最近想起一件事,四叔在宫变前后,失踪过一阵子,等救回来之后,身子羸弱不堪,无人知道他遭遇过什么。” 嘉柔抓着李心鱼的肩膀,紧张地问道:“是什么人要害他?” 李心鱼垂下眼眸,声音颤抖:“我不知道。我前世嫁的人,恰好是徐良媛近侍之子。我曾听他醉后说起过一件事。东宫太子在登基后,未册封徐氏,还曾想秘密处死她。可还没动手,就中风不起,被迫退位。徐氏坐上太后之位,暗中将当年知情之人屠戮殆尽。所以元和帝恐怕还不知晓那件事。” 太子曾想杀徐氏?这是为何?徐氏对东宫来说,应该是有大功的。 李心鱼走后,嘉柔想到一个症结所在,前世舒王明明胜券在握,为何在紧要关头却功亏一篑?如果有人抓了李晔威胁他?或者利用李晔算计了他?那只有可能是东宫的人。太子生性仁厚,断不会如此。而从前世广陵王四处为玉衡寻医问药来看,也不会是他。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还有,徐氏。 这个女人犹如最精明的猎人,一直躲在暗处,寻找即中猎物的机会。而也只有她,有办法调走广陵王用来保护李晔的暗卫,抓住李晔。或许她还有别的什么身份,是他们不知道的。 “玉壶!”嘉柔高声叫到。 玉壶匆匆忙忙地走进来,问道:“郡主,怎么了?” “你把阿娘陪嫁给我的那些府兵全都派出去,日夜不离地守在郎君的身边,别叫人发觉。再帮我快马送封信回南诏去,我要问阿娘一些事。”嘉柔严肃地说道。 第110章 第一百零九章 嘉柔在房中走来走去,心里仿佛压着千斤巨石一样。她必须要帮李晔,不能让他落入徐氏的手中。虽然李心鱼只说了两间毫不相干的事情,可嘉柔却很自然地联想在了一起。她心中,居然对此事坚信不疑。 她用力地搓着手指,想让自己平复下来,思考对策。要尽快告诉李晔徐氏的真面目,让他早做防范。 嘉柔还想见舒王妃一面,她觉得当年阿娘被推入水,或许也是另有隐情。她要向阿娘求证的,也是那件事。可是南诏太远,书信太慢。只有确认了那件事,她心中所有的线索才可以连起来。 但馥园如今有重兵把守,凭她一己之力,肯定无法进去。 “郡主。”这时,秋娘在外面叫了一声。 嘉柔回头,看见她拿着一封信进来。那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字体无比熟悉。虞北玄!嘉柔心里咯噔一声,秋娘道:“有人在门房那里放下这个,说一定要交给您,但没有署名。” 虞北玄这时候给她写信做什么? 嘉柔不动声色地把信接过来,等秋娘离去,才将里面的信取出来看。虞北玄约她在东市的茶坊见面,说有要事说给她听。最后一句还强调了与李晔有关,请她务必要去。 从上次她挟持了老夫人,逼虞北玄回淮西,他都没有杀她开始,她就明白,他是不会害她的。就算前世,她没有比过他心中的大业,他的感情也未必全是假的。更重要的是,虞北玄应该可以帮她见到舒王妃。 所以她要去这一趟。 打定主意,嘉柔便换了套胡服,只带玉壶和两个仆妇前往东市的茶坊。这茶坊在东市也算小有名气,楼下的客人不少。嘉柔说了雅室的名字,小二便领着她们上楼。 雅室的门口守着一个生面孔,并不是常山。他大概看过嘉柔的画像,把其它人都拦下,只放她进去。 玉壶还有些不放心,眼巴巴地望着嘉柔,想跟她一起进去。嘉柔却对她笑了笑,以示安抚,自己推门进去了。 雅室内的摆设古朴,墙上挂着字画,穿台上摆着一盆花。而木榻前有一座木制的泼墨山水画屏风,屏风上隐约透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正襟危坐。他身上有胡人的血统,骨骼本就比普通的汉人要大一些,衬托出那种压倒一切的气势。而他的眼睛,如最敏锐的苍鹰,似能洞穿人心。 嘉柔深吸了口气,绕过屏风。虞北玄抬头看她,褐色的眼睛仿佛凝结了千万年的琥珀一样。淮西一别已有几月,她身子未见丰腴,反而还清减了不少。李晔到底是怎么照顾她的? 嘉柔在他对面坐下,也不开口说话。他们之间不管用什么姿态相见,总免不了几分冷淡疏离。李晔为让她从淮西脱身,搬走他的粮仓,攻下他的县城,可谓让他损兵折将。就算虞北玄不知道始作俑者就是李晔,嘉柔也无法那么坦然地面对他。 “我知道怀孕了不能饮茶,便只要了水。你看看需配什么茶点?”虞北玄只将一张单子递了过来,如寻常老友相见般自然。 嘉柔摆了摆手,说道:“我现在是正常人,你随意就好了。” 虞北玄闻言一愣:“你……那孩子……”他不敢说下去,只是目光紧张地盯着嘉柔。当初他的确不想让那个孩子留下来,可此刻听她这么说,心头却没来由地紧了紧。 嘉柔淡淡笑道:“当时我中毒已深,那孩子吸了不少胎毒,勉强生下来,怕也是活不成的。只可惜枉费了老夫人为我拔毒的一番苦心。老夫人的恩情,我铭记在心,将来必定找机会报答。” “母亲她就是那样的性子,不求你报答。只是那毒,是怎么回事?”虞北玄皱眉问道。他本就觉得那毒来得蹊跷,若是李家人做的,嘉柔回长安之后,断断不可能再住在李家。 嘉柔不想多谈及,只问道:“你在信中说有关于李晔的事情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 虞北玄给自己倒了杯水,将杯子递到嘴边:“我若不这么说,你会来吗?其实无关李晔,只是我知道圣人病了,舒王和太子必有最后的一争。李家如今这样的局面,恐怕也庇护不了你。不如你先回南诏去避避风头,等都城里头稳定了再回来。以李晔的身份,无论哪边登基,都不会太为难他的。” 他本是好意提醒,可嘉柔想起前世的事情,嘴角不由地带了几分讥讽:“使君的意思是,要我抛下夫君,独自会南诏去避难?也许在你的眼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永远比不上利益来得重要。可我与你不同,李晔与你也不同。所以我不会走。” 虞北玄的面色一沉,将茶杯重重置在桌上:“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你可知皇位相争,必是你死我活,牵连甚广?我是不得已,你何苦卷进来?” 她是知道最终结局的那个人,她要改变李晔的命运,或许会导致整个结果都不同。广陵王最后会败,而舒王会当皇帝。可这天下谁来主宰,她根本就不关心。她只想自己的夫君能够平安健康,这就足够了。 “虞北玄,你可有想过,你跟着舒王,最后会想得到什么?”嘉柔平静地问道。 虞北玄看向窗外,这个问题,他自然是想过。他想要权势,想要千万人之上的位置。只有那样,他才会有成就感,才能弥补他年少时所受的那些屈辱。当然,他也想要她,他想无人能够阻止他夺回她。 他眼里狂热的光芒让嘉柔不敢直视,别开脸说道:“既然你好心来提醒我,我也提醒你一句。舒王的野心,恐怕不仅仅只是皇权,从他对河朔三镇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他要的是这天下。如果有朝一日,你威胁到他的地位,他一样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你。所以你,别太贪心了。”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虞北玄的嘴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不是关心,只是等价交换。我眼下有件事,的确想要你帮忙。”嘉柔说道。 虞北玄往后靠在凭几上,气定神闲地说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帮助你?你刚刚才拒绝了我的好意。” “也许我做的这件事事,会对你们有帮助。”嘉柔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不想试试吗?这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难。” 虞北玄扬了扬眉,这世间还没有几个人敢跟他谈条件。 半个时辰之后,虞北玄带着一个随从出现在馥园门口。馥园如今由神策军和舒王府的府兵守卫,但基本上都听命于舒王。他们看见虞北玄前来,简单地问明来意,听说是舒王要问王妃几个问题,就果断地放行了。 等进到园中,有专人领着他们到关押舒王妃的住处。在馥园的后面,竟然就是当初婢女扶着嘉柔休息的水榭。水榭四周荷叶田田,水中冒出粉嫩的花苞,花茎随风摇曳,很是僻静安逸的居处。 虞北玄与守门的人打招呼,讨下一刻钟的时间,才推门进入。 入门的地上还放着一个托盘,上面的饭菜都没有动过。屋中的东西七歪八道,光线晦暗,几乎觉察不到有人的气息。虞北玄四处搜寻,忽然目光一定,看到窗边的塌上趴着一个身影。那人头发未梳,身上还穿着华丽的宫装,只是一动不动的,仿佛静止了般。 “舒王妃。”虞北玄叫了一声。 那人影总算有了动静,慢慢回过头来,正是崔清思。 她看见虞北玄,没什么兴趣,又转回头,了无生气地说道:“你来这里干什么?是他要你来的?” 虞北玄没有说话,只是寻了一个地方坐下来,给身后的随从递了个眼神。那随从上前,走到崔清思的背后,说道:“姨母,你还认得我吧?” 这回,崔清思猛地回过头,待看清眼前的人,一下跌坐在榻上:“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来人……” 见她要叫,嘉柔眼疾手快地上前捂着她的嘴,低声道:“我来,并不是来取你性命。我知道我阿娘的毒是你派人下的,我只想问一问,你为何这么恨她?当年明明是你的婢女推她下水的,不是吗?” 崔清思用力地拉开嘉柔的手,面容几近扭曲:“可笑,我若要害她,为何用自己的婢女?难道不是你娘得知了舒王和太子妃的私情,千方百计不想嫁给他,就设计这么一出戏,陷我于不仁不义吗?当年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崔清念才貌双绝,太子和舒王都为她神魂颠倒。可太子难违父命,娶了延光长公主之女萧氏。舒王又为了报复太子,跟萧氏不清不楚。你娘跟我说起这些事,我还同情她,帮她出主意。结果她是怎么对我的?一手把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嘉柔看到崔清思说得言之凿凿,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说谎的必要。当年之时,却越发扑朔迷离。 “你跟我阿娘一起长大,难道不了解她的为人吗?她就算不想嫁给舒王,也会用光明正大的方式拒婚,为何要陷害你。那对她有什么好处?” 崔清思冷笑道:“她嫁去南诏,做她逍遥的云南王妃,木诚节对她不好吗?恐怕他们二人早就相识在前,故意安排这一出金蝉脱壳,还要连累我被舒王厌弃,被家人误解,一步步变成如今这个鬼样子。我为何不能恨她?我恨不得杀了她!” 她双目赤红,身体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这十多年,便是这恨意支撑她挺过来的。她根本不后悔自己所为。 嘉柔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和阿娘是亲姐妹,从小一起长大,你们之间的信任和感情,居然敌不过别人的挑拨离间。你可曾想过,若阿娘早就认识我阿耶,为何还会怨你?若是她安排了这一切,难道这长安城没有别的王孙公子愿意娶她,她非要离乡背井,去那么远的南诏吗?” “那是因为当时皇后怕她威胁到萧氏的地位,影响东宫的势力,已经不容于她!”崔清思脱口而出。说完,又倔强地别过头。这些话,她出于私心,从没有跟旁人提起过。 “是谁告诉你这些?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也许那人一直在诱导你,想让你对付我阿娘?”嘉柔平静地说道。 崔清思先是摇头,好像听嘉柔说了个天大的笑话。随后她整个人都僵住,似在仔细回想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年出事的时候,徐氏主动来安慰她,言语间有意无意地暗示那可能是崔清思的阴谋。崔清念远嫁以后,很快有了身孕,徐氏又来提醒她,写封家书去问候。后来,当年追求过她的曾应贤当上了岭南节度使,徐氏故意在她面前提起献婢一事。 这些,徐氏统统没有直接参与,但每一件又都和她脱不了干系。包括徐氏说到破血丹,还说了那些导致心痹的药,看似无意,何尝不是在一步步诱导她! 崔清思越想越觉得自己一直被徐氏牵着鼻子走,直至现在,才恍然大悟!好狠的心肠,好深的城府!她跟崔清念斗了这么多年,原来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是她!是那个东宫的徐盈!”崔清思叫道,几步爬过来,抓着嘉柔的手臂,“是她叫我害你娘的,是她!她提醒我,你娘有心痹之症,加的那些草药,也都是她都说的!” “太子良媛徐氏,闺名徐盈。”嘉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她听到崔清思这么说,竟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果然是徐氏。所有的前尘往事都连成了一条线,那只看不见的手,从来就不是舒王妃。 一直坐在旁边的虞北玄听到这里,也已经明白。怪不得嘉柔说,这件事或许对他们有帮助,东宫里居然还藏着这么一号人物?若未提前防范,何事被她暗算了都不知道。 “嘉柔,时间不早了,走吧。”虞北玄说道。 嘉柔跟着虞北玄往外走,关上门时,从门缝里看着已经有些魔怔,一直在低头自言自语的崔清念,精神恍恍惚惚的,忽然便没有那么恨她了。 地狱空荡荡,恶魔尚在人间。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章 这日李晔下值得早,记起李昶喜欢吃东市的一家炙羊肉,便坐着马车去了东市买。方才在大理寺中,他听同僚说起,李昶被判流放千里,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再回长安了。 曾经是长安城中年少有为的世家子弟,如今落了这么个下场,众人难免唏嘘。 李晔跟李昶虽从小就有恩怨过节,也难免起了恻隐之心。牢狱之中的生活,必定十分艰苦。在李昶临行之前能吃到一份热乎乎的炙羊肉,也算是李晔尽的一点心意了吧。 云松把马车停在路边,李晔往卖肉的铺子走去。 他觉得有道目光在看自己,举目四望,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又不见什么异常。他不动声色地走进铺子,点了两份炙羊肉,坐在旁边安静等候着。这家铺子的生意很好,他曾带嘉柔来过,当时那只馋猫一个人吃了两份,津津有味。 他容貌和气质皆出众,与这样一个满是油烟的小铺显得格格不入,在场排队的人都纷纷侧目看他。他早就习惯了周遭形形色色的目光,眼观鼻,不动如山。 倒是在他旁边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自顾地交谈着。 “老头子,近来我睡着的时候,总听见一大片脚步声,窗外跑来跑去的。”那老妪说道。 老翁却不以为然:“定是你上了年纪,出现幻听了。” “是吗?可我有时候还会听见金鼓之声……”老妪仰着头想了想,最后大概被老翁说服,就不再执着于这件事了。 李晔侧头问道:“敢问二位现住何处?为何会听到金鼓之声?”军队作战通常以鼓为令,这应该不是个巧合。然而并未听说有军队驻扎在长安城外,未免太过蹊跷。 那老翁怔了怔才回答道:“我们住在春明门外,她耳朵不好,兴许是听错了。她还常把龙守渠的水声,听成钱塘江的潮声呢。” 老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扯着老翁的袖子,似乎想让他给自己留些颜面。 李晔对他们礼貌地点了点头,心中却觉得不对劲。春明门在兴庆宫附近,由春明门而入,很快就会到达皇城。而且春明门外那一带,多是山丘密林,便于藏匿。 难道真的有军队藏在其中?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又是何时抵达的? 城中竟然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炙羊肉的香气在小铺子里飘散开,店家拿了个巴掌大的竹篮,将香喷喷的羊肉装好,均匀地分给客人。李晔提了竹篮出门,还是觉得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他将一份炙羊肉交给云松,吩咐他转交到刑部的牢狱之中。一个人在他身后叫道:“请郎君留步。” 李晔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胡服的女子,气质像是宫里出来的。她走到李晔面前:“郎君,我们夫人有请。” 李晔立刻猜到是哪位夫人,将手中的另份炙羊肉也一并交给了云松:“你先回去吧。告诉郡主,我晚些回去。” 云松警觉地看着那名宫女,不放心地摇了摇头:“郎君……” 李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便跟着那名宫女走了。 街道转角的茶肆,僻静冷清,依旧没什么人。上回徐氏跟崔氏便是在这见面,这回对面的人却换成了李晔。宫女为李晔端来茶汤,桌上摆放着林林总总的茶点,糕饼和蜜饯应有尽有。 徐氏挥手让宫女退下去,笑着说:“你随意用一些吧。今日唐突把你叫来,实在是失礼。但愿你别怪我。” 李晔谢过:“娘娘客气了,不过我素来不喜甜食,喝茶便好。” 徐氏也没有勉强,取了一块糕饼自己食用。李晔安静地喝茶,窗外的日光洒在木制的桌案上,连纹路都看得很清楚。徐氏吃东西的动作十分优雅,等吃完糕饼,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才温和地说道:“我知道广陵王给你添了很多的麻烦。这次河朔之战所以能胜,也多亏你千里驰援。我先代东宫谢谢你了。” 徐氏欠身行礼,李晔连忙避开:“娘娘此话便见外了,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承诺过广陵王,不过是尽人之事罢了。” 徐氏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从你选了他开始,我便知道你为的是天下大义。可是玉衡,你毕竟是舒王之子,东宫必有顾虑。” 她早知李晔的身份,这么称呼,李晔也不觉得意外。而且站在任何一个人的立场,都不会放心地重用敌人之子,这点李晔也能够理解。若当初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肯定不会选择辅佐广陵王,致使如今陷入这样两难的局面。 “娘娘放心,虽晚辈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认亲,但身份摆在那里,自不会插手东宫和舒王府之事,更不会给广陵王提任何建议。”李晔拱手说道。 徐氏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茶碗上的浮雕:“你可以告诉我,你心中是怎么想的?你是否还希望最后的胜利者是东宫?你我都明白,若太子登基,舒王府众人还有一线生机。若舒王登基,则东宫不可能有半点活路。加之他那人刚愎自用,任人唯亲,不是江山社稷之福。我若允你留舒王一命,你可会倾力助东宫?” “娘娘到底想说什么?”李晔冷静地问道。 徐氏下榻走到窗户前面,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我收到秘密消息,舒王有五万精兵藏在郊外,蓄势待发。圣人身边的陈朝恩,也被舒王收买了。我怀疑他们最后会挟持天子,再控制长安城,拥立舒王登基。只是如今谁都见不到圣人,也不知他们何时会动手。你知道一旦兵变,河朔便会闻风而起,到时候整个帝国便会再次大乱。” 李晔面上不变,心中却是一震。 五万精兵!这么多人,是如何掩藏行迹的?可这刚好印证了方才那对老夫妻所言,的确是有支军队藏在城外。以长安城如今的兵防,这支军队一旦进入,跟陈朝恩的半数神策军里应外合,东宫根本没有胜算。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各地藩镇会趁乱揭竿而起,烽烟战火又会席卷整个帝国。 所以必须要阻止他们。 “我能做什么?”李晔望着徐氏的背影,沉声问道。 这个女人看似柔弱纤细,但她的筹谋和冷静却不亚于任何一个男子。寻常女子面对这样的局面,恐怕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她却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若没有这份异于常人的心性,也不可能坐镇东宫这么多年。 “我要你做的事,可能会有些冒险。你能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么?必须用你恩师的名义发誓。”徐氏的声音很轻,随风送到李晔的耳中,却字字都重于千钧。 * 嘉柔从馥园回到李家,恰好遇到孙从舟前来拜访李晔。 孙从舟的伤已经好全了,舒王那边也没有再为难他。他跟嘉柔讨了茶水喝,径自坐下来说道:“我收到灵芫的信,她说为王妃拔毒进行得很顺利。用不了多久,王妃身上的毒就会除干净了,你不用担心。” 嘉柔朝孙从舟重重一拜,由衷地说道:“这回,真是多亏孙先生兄妹鼎力相助了。大恩不知如何回报。” 孙从舟撇了撇嘴:“你不用这么客气,严格来说,我也欠了你一条命,应该的。” 嘉柔疑惑地望着他,孙从舟却轻咳了两声,不欲多说。他本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但好坏都会记在心中。当初崔时照救他的时候,就说过是受嘉柔和李晔所托。 孙从舟不是傻子,那时姓崔的为了嘉柔把他弄到长安来,冒险相救,当然也是为了嘉柔。 两个人正闲聊着,忽然闻到一阵肉的香气。孙从舟鼻子灵,说道:“哈哈,炙羊肉!还是东市的那一家。” 他话音刚落,云松便提着炙羊肉进来了:“孙先生果然厉害,隔着这么老远都闻到了。” 孙从舟得意地扬了扬嘴角,要说吃,可没人比他更灵了。他也不客气,径自拆了那小竹篮,拎了一块肉丢进嘴里。不忘夸奖两句:“香,真是香!应该是新鲜出炉的,我养了这些时候,可很久没口福了。” 云松无奈地对嘉柔说:“回来路上,郎君去东市买了这个,然后被一名宫女叫走了。” 嘉柔听了,却警觉起来:“什么宫女?是谁的人?” 云松不知她为何这么紧张,摸了摸后脑说道:“一个穿着胡服的女子,看气质挺像是宫中的人。不过郎君说没事,要我先回来。” 没事?怎么会没事!嘉柔在馥园见过舒王妃以后,才知道徐氏有多深的心机。她要是算计李晔,恐怕李晔自己都不知道。没准把他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要去找他。云松,你再去叫几个护院。”嘉柔下榻穿鞋。孙从舟扯住她的袖子,嘴里还嚼着肉:“哎,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光天化日,又是在闹市,还有人看着,师兄不会有事的。而且,现在谁敢害他?不要脑袋了么。” 孙从舟说得振振有词,可嘉柔觉得,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徐氏是个怎样的人。 孙从舟见她还不放心,挥了挥手,让云松先出去,然后才说道:“你觉得叫走师兄的人是谁?广陵王之母?你怕她对付师兄?” “你,你怎么知道?”嘉柔瞪大眼睛。 孙从舟舔了舔手指,慢悠悠地说:“我们在山中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他这人生平没什么大的毛病,唯独有些风流,到处留情。曾经有个女子,已经嫁人,老师却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后来她产下一女,却不愿意告诉老师。老师将自己的一枚印章交给她们,允她们有事可以动用他留下的势力。所以我们一早就知道,老师还有个女儿。” 嘉柔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冲击,弄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徐良媛是白石山人的女儿?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之前。那个张宪莫名其妙地在调查延光旧案,师兄早就觉得奇怪了,不可能不查。所以除非他是自愿的,否则那个徐良媛伤不到他的。”孙从舟还算有良心,给嘉柔留了几块肉。 嘉柔却没有心情吃。李晔既然调查了徐氏,除了知道她是白石山人的女儿,也应该知道她这些年的筹谋。按理来说,徐氏应该是暗算不到他的。 可为何,前世还是那样一个结果?她实在想不明白。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天晚上,李绛把全家人集中在一起用晚膳。席间,他神情凝重地说道:“关于二郎的处置结果,已经出来了。判流放千里,过两日就要送出长安。这几日,家里收拾些东西给他,我托人送进刑部大牢。” 在座众人的表情各异。郑氏对李暄和李昶两兄弟本就生疏,只是脸上不得不装出难过的表情,心中却是欢喜的。如今在这个家里,倒是她那个不受宠的儿子越发被看中了。这么下去,她母凭子贵,翻身是早晚的事。 李暄倒是真的伤心,觉得味同嚼蜡。这几日他多番求告,但都求告无门。莫说李家现在这样的情况,朝堂上愿意帮他们的人本来就少。就算是从前,李昶所犯的是重罪,又明显是被上面的人推出来顶罪的,根本没有人愿意蹚这趟浑水。能保得一条命,已经算是好的结果了。 只不过前途尽毁,怕是以后也不容易见到了。 王慧兰不敢多言,只是一直叮嘱李心鱼多吃菜。李心鱼被冷漠对待了多年,还不太适应王慧兰对她这么好,神情有些别扭,但还是乖乖地把王慧兰夹给她的菜都吃了。 嘉柔并不关心李昶的结果,只偷偷观察身旁李晔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傍晚他回来之后,跟孙从舟去偏厅聊了许久。孙从舟走后,她问他跟徐氏都聊了什么,他也没正面回答,只说晚上有话跟她说。她只想这顿饭早点结束,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等用完晚膳,婢女和仆妇们端来漱口的水和唾盂,各自到主人面前。郑氏漱口之后,用茶水润了润喉咙。如今虽说李绛被停官,但李家的家底还是在那儿,暂时不会影响到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可时日久了,就不好说了。 她忍不住对李绛说道:“最近,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几乎日日来家里问东问西,也每个安宁。您的事情,什么时候会有个结果?” 她问得小心翼翼的,李绛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就要问宫里的意思了。你若嫌家里不清净,大可以学二娘,回娘家躲几日。” 郑氏被他一噎,小声道:“妾身说错话了。原只是想问问,并没有那个意思。”这个时候,她若回娘家,岂非表明了跟李家不是一条心?李绛还不把她嫌弃到骨子里。那个郭敏也就罢了,她是被家里叫回去的,想来卫国公如今也不屑得攀他们家这门亲。 李晔起身道:“父亲,我有话要跟你说。” 李绛擦了擦嘴,从容地站起来:“随我到书房去说吧。” 在旁的李暄看着他们父子俩一同离席,皱起眉头。往常父亲若有事,都是跟他还有二弟商议,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李晔开始在这个家里占着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了。其实外面还有些风言风语,说李晔并不是李家的嫡子,而是父亲从外面抱回来的。 若真是个野孩子,父亲为何还越发器重他? 李暄越想越不是滋味,也起身离席,向李绛的书房走去。他倒要听听看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进了书房,李绛和李晔分别坐下来。李晔开门见山地说道:“父亲觉得,大理寺和刑部调查的结果,会是什么?” 这么多日悬而未决,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 李绛沉吟了一下说道:“保得原本的官职大体是不可能的,也许是外放到地方,做个知州或者节度使吧。” “那父亲为何还在等待?”李晔问道。 李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先是不解地看着他,而后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要我亲自向圣人提出降职?不行。这不就等于承认了我与火袄教勾结,做了对不起江山社稷的事情?” 文官这辈子,最注重的就是清誉。哪怕停职罢官,也好过被史书记上一笔,被后世口诛笔伐。这是李绛坚守了多年的东西,轻易无法动摇。 李晔当然明白这些,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父亲也看见了二兄的下场,您没有保二兄,也没有因二兄而投靠舒王,说明您知道一人与全族相比,根本微不足道。那么现在,同样的选择摆在您前面。若是您自请离开长安,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如果留在长安,他们现在根本顾不上您。等到换了新君,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谁当皇帝,都没有当今天子跟您的情分了。” 这些日子,长安城表面平静,但又处处透露着不同寻常,李绛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他仍然心存侥幸。人有时候就是会逃避现实,除非有人捅破了那层蒙在心上的窗户纸,否则一直都会用不同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他看向窗外,沉默不语,神情却十分严峻。 “父亲应该知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您做宰相这几年,赵郡李氏的势力已经达到了顶峰,其后势必是要走下坡路的。您若在这个时候急流勇退,尚可保得一丝喘息的机会,否则若是被卷入皇位的斗争中,轻则是削官为民,重则全家性命不保。孰轻孰重,您可要思量好了。”李晔严肃地说道。 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以李家之子的身份活着。临了,他也想再为李家出一份力。所以这些话,他说得毫不客气,却字字切中了要害。 本来换了新帝,肯定会大力扶植自己的势力。李绛一直保持中立,就算没有今次火袄教的事情,也不大可能再继续做宰相了。若是舒王,还有可能挟私报复,到时候别说做官,身家性命都未必能保全。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清誉,又有多重要? “四弟,你是什么意思!”李暄忽然推门而入,大声说道,“你以为我们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吗?父亲,我愿意为了李家的荣耀,拼上性命。” 李绛抬眸喝道:“谁让你进来的?你越发出息了,竟做偷听墙角之事?这就是我这么多年教你的东西?” 李暄却不服气,说道:“您这些年教我们,要用尽一切办法,去维护家族的荣耀。可是如今,四弟却在劝说您主动放弃这些权位,离开长安。那跟丧家之犬有什么分别,您真的甘心吗?” 他并非只是跟李晔争一时之气,而是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便是为家族而生,为家族而努力。所以他跟李昶,纵然可能用的方法不对,也一直坚守这个初衷。可现在有人要他们主动放弃这些,他觉得难以理解。更难理解的是,教导他们这些的父亲,竟然没有呵斥李晔,反而像是有些默认了。 他想不通,才从门外冲了进来。 李绛却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李晔跟他说这些,必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他在朝堂沉浮多年,不会连这点敏锐都没有。李晔正是想要保李家,保这最后的一点尊严和荣耀。他看到的,想到的,比他们都远。 “四郎,你先回去吧,为父会好好想想的。”李绛郑重地对李晔说道。 李晔依言退出去,听到身后李暄不可思议地叫了一声:“父亲!” “大郎,你坐下吧,我们父子俩许久没有好好谈谈了。”李绛心平气和地说道。 …… 外头月色正浓,浓黑的天幕上没有一颗星星,反而显得月亮愈发明亮,甚至不用打灯笼,也能看清脚下的路。李晔了却了一桩心事,却有个更难说服的人,在等着他。 他回到房中,看见嘉柔正趴在他的书案上画什么东西,手边点着四盏烛灯,照得屋里比平时亮堂许多。窗户开着,外面不知名的花香悠悠地飘进来。这满室的馨香灯火,倒让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哪怕面对的是千仞峭壁,也不觉得难了。 他对侍立在旁的玉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头示意她先出去,然后自己走到嘉柔的身后坐下来。嘉柔在画的大概是花,但画工实在是差强人意,看不出来是什么花。 嘉柔画得太过投入,也没注意到李晔来了,还以为玉壶仍站在自己身侧,拿开笔微微审视了一下,说道:“玉壶,你说我这画,画得像吗?要不然还是等郎君回来,让他画吧?” “你要画什么?”李晔忽然在她身后开口问道。 嘉柔吓了一跳,转头看他,下意识地伸手臂挡着画纸:“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也不出声。” 李晔好笑道:“别挡了,都已经看见了。只不过实在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 嘉柔叹了口气,把手臂拿开,端详自己画的一团东西,的确没什么模样。 “我想着天气热了,自己画个扇面,再绣上去。我觉得莲花清凉白净,倒是应景,而且……”而且莲花总能让她想到李晔,这样就等于把他随身带着了。 当然这点小心思,嘉柔是不会说出来的。 李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手将嘉柔放在一旁的白绢团扇拿过来,略略想了想构图,便提笔蘸墨画了起来。嘉柔坐在旁边托腮看着他,男人的神情十分专注,橘黄的暖光投在那玉白的肌肤上,多了几分烟火气,眼中仿佛盛着星辰。 只见三两笔之间,一朵莲花便出了水面,似有迎风摇曳之姿。其下莲叶几片,还有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派初夏的景象。 李晔画好之后,等墨迹干了,才将扇面交还给嘉柔:“好了,你看看可还成。” 嘉柔把扇子接过来,落笔细腻,笔锋工整,很难相信是这么短时间内画好的。像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从小就接受琴棋书画的教育,这些东西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岂止是还成,你太谦虚了。明日我就叫玉壶绣,绣好了夏日便可以用上了。”嘉柔有些得意洋洋地说,比她自己画出来还高兴。她这个人比较乐天安命,自己不如人的地方,从来不怎么强求。 李晔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抱着她问道:“怎么不是你自己绣?骗我画了画,却要拿去给别人绣。那我便要收回了?” 嘉柔一把将扇子抱在怀里,生怕他夺去一样,说道:“我绣就我绣,你给我的就是我的,不许再拿回去。”她调整了姿势,抬头问他,“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么,到底是什么?” 李晔抬手摸着她的头发,她精致的眉眼被烛光照得清清楚楚。他也是想了许久,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可看着她的目光,却忽然心生怯意,只看着她发髻上的珠钗说道:“昭昭,你许久没有回家了,要不要回南诏去住一段时间?等你绣好了这扇面,我再去接你回来。” 嘉柔立刻从他怀里出来,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看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又想把我送走?”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李晔看着嘉柔,不解问道:“什么叫又?” 嘉柔想起上次张宪说他去河朔,连后路都帮她想好了,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回你交代了什么东西给张宪?你总觉得是为我好,可有设身处地为我想过?若是你在我的处境,会喜欢你这样做吗?” 李晔坦诚地摇了摇头:“不喜欢。可我,没交什么东西给张宪啊。” “他说你连退路都帮我想好了,难道不是放妻书之类的,让我回南诏去,继续嫁人吗?” 李晔听了失笑:“娘子完全想错了。并不是放妻书,而是怕你呆在长安城的日子无聊,到周边游玩的安排罢了。” 嘉柔不相信:“真的?你没骗我?”可是当时张宪的口气,明明支支吾吾的,说得很严重一样。 “自然没有。河朔一战胜负本就是五五分,我何至于回不来,需要写放妻书?那你也太小看我这个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了。”李晔点了点她的鼻子说道。他当时准备给张宪的,的确不是什么放妻书,而是他担心都城中有变化,安排张宪他们送嘉柔回南诏的锦囊罢了。 南诏原本也不安全,可已今非昔比。他一直有收到关于南诏兵制改革的消息,眼下就算吐蕃大军压阵,也是足够抵挡一阵了。而且木诚节与周围的节度使重新修好关系,以利相交。不算是孤立无援。 若是都城中有变故,反而南诏山高路远,影响不到那里。 嘉柔摩挲着李晔袖子上的花纹,花纹都有些起毛生旧了。她问道:“今日徐良媛找你,到底说了什么?” 李晔起身走到窗边,抬头看着窗外的明月:“昭昭,我下山的时候,曾经答应过老师,余生要尽自己之力,匡扶社稷。这是我欠他的恩情,无论我是谁,都是要还的。也许你会觉得我心里只装着那些,对你有些无情。可很多事,我是无法选择的。纵然知道你愿意陪我涉险,我也不想你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此情此心,可鉴日月。” 嘉柔走到李晔的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贴在他瘦削的后背上。这人这么瘦弱,怎么能把那么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明明一压就会垮掉了。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保护好自己,你让我留下来陪你渡过此次难关,好不好?”她闷声问道。 “昭昭……”李晔还想再劝她两句,嘉柔却抢先开口道:“不管今日徐良媛跟你说了什么,你又答应了她什么,我只知道她是害我阿娘的罪魁祸首。而且她如今不过是屈屈一个良媛,就算太子登基,她的出身当不了皇后。只有广陵王做了皇上,她才能真正得享高位。她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李晔低声道:“是谁跟你说的这些?” “你别管是谁跟我说的,我只要你知道那个女人绝非善茬。她是白石山人的女儿又怎样?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因为相信她可能会给你自己招来杀生之祸,你明白吗!”嘉柔着急地说道。就算不是徐氏,也应该是在广陵王登基以前,不会太远了。 前世那个坐着四轮车的玉衡,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谁害他变成那样,只能尽自己所能去阻止。 不知为何觉得窗外的风变得有些冷了,李晔把嘉柔抱进怀中,为她挡着寒风。她着实很不安,那种不安源于某种恐惧。徐氏纵然有心机和城府,何至于让她怕到这个份上? 他抬手轻拍着她的背:“你放心,暂时还没有人能伤得了我。我还是惜命的。” 嘉柔不放心,抬头追问道:“如果那人以江山为要挟,让你为了大义献出自己的性命呢?” 李晔被她问得一愣。这个问题十分尖锐,若是换做以前,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说出答案。他脸上略微带着点笑容,说道:“我时常想,这条命也不知道何时会到终点,既然总有一死,要死得有价值。那么为江山社稷而死,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嘉柔在怀中动了一下,李晔却按住她的背,接着说道:“可现在不同了。我曾经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许过一个愿望,凡事我会以你为先。就算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但只要知道你在等我,这条命我无论如何都会护好。你相信我。” 他的话语情真意切,目光灼灼地看着嘉柔。嘉柔相信以他的能耐,保得自己周全也不算难事。他对她的心也是真的。可她还是觉得不安,那种不安无法知道源头,却像小火一样,炙烤她的心。 “你知道我今夜跟父亲谈什么吗?我要他把李家带出长安,走得越远越好。趁着能走,走一个是一个。你表兄肯定也在安排崔家的退路。你跟他们一起走,好吗?”李晔揉着嘉柔的肩膀说道。 嘉柔仍是固执地摇了摇头:“他们是他们,我要留下来!就算你把我送走,我也会自己跑回来的!” 李晔被她孩子般的口气逗笑,叹了声:“那你就暂时住到城外的骊山别业去吧。总比城中安全一些。” 嘉柔知道他已经让步了,若再不答应,恐怕无法留下来,只能点了点头。 “天色不早了,休息吧。”李晔把她打横抱起来。 嘉柔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好像那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第二日,李晔便让玉壶收拾东西,亲自送嘉柔去骊山别业。他们去跟李绛和郑氏告别。李绛恰好在郑氏的住处用早膳,闻言只是叮嘱道:“你二人,自己担心些。” 他昨夜未睡,今晨已经有了决定,今日便上书自请外调。趁都城中的局势更坏之前,举家搬到外地去。这些事李晔心知肚明,旁人却不知道。 郑氏以为是最近家中总有人来盘问,他们想出去躲个清闲,也没说什么。 到了府门外,嘉柔看见孙从舟也在。他穿着竹青色的长袍,骑在马背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在长安呆久了,好吃的都吃遍了,实在是闷得慌。不如跟你们去骊山玩几天吧?然后我就云游四方去了。” 嘉柔听说他要走,吃了一惊:“你不给他看病了?” “他”自然指的是李晔。 孙从舟扫了李晔一眼:“放心吧,昨天给他看过了。他这身子啊,虽然算不上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只要他自己不胡乱折腾,活个四十岁没问题吧。等以后我医术精进,再保他活得更长久一点。” 嘉柔瞠目结舌,浑身僵硬,不知道他说真的还是假的。四十岁,那就还有十几年了!那也是正当盛年啊。 李晔看到嘉柔的表情,搂着她的肩膀,对孙从舟说道:“她胆子小,你就别说胡话吓她了。再这样,我就不留你做客了。”他说话的样子还算客气,眼中却暗含警告之意。 孙从舟悻悻地撇了撇嘴:“昨日还说舍不得我,今日就变心了。哎,师兄真是好无情啊。” 嘉柔这才知道孙从舟刚才是胡乱说的,心里有些生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扶着玉壶上马车了。玉壶帮她把软垫放在腰上垫好,笑着说道:“孙大夫怎么说也救了郎君几次,郡主就别生他的气了。这路上颠簸,您垫着会好受些。” 嘉柔看着窗外不语。她不是个小气的人,可受不了别人拿李晔的身子开玩笑。前世的经历,如同阴霾一样笼罩在她心头。这也是她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的原因。 孙从舟没想到嘉柔会发那么大的火,自讨个没趣。李晔跨上马,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嘉柔不爱听。没准还会记你的仇。” 周围都是人,孙从舟生怕被旁人听到,小声回道:“我刚刚真的只是下意识地开个玩笑,哪知道她那么当真。回头师兄还是好好哄哄她吧,咱们这位郡主啊,脾气还真是大。” “其实也不全是玩笑。”李晔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我自己的身子,我很清楚。活到而立之年,都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 他在山上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的寿数应该比常人要短许多。那个时候也不觉得什么,生命的长短,对于他来说不重要,只要有意义就可以了。但是人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总是会变得很贪心。 他想多陪她一些时日,不想把她孤零零地抛在这个世上。他在身体不好的时候也曾想过,放她去跟能陪她终老的人在一起。可终究是舍不得,太贪恋跟她在一起的时光。 所以其实他是个自私的人。 “如果我所料不错,长安城这几日就会戒严。我会想办法将李家的人都送走,到时你看我的信号,若是形势不妙,就把她送回南诏,跟瑶光会合。万一她不肯……”李晔回头看了一眼,“你用点非常手段,否则不是她的对手。” 这些事,他们昨日都商量好了。孙从舟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师兄真的不用我留下来帮你么?好歹我们师出同门,你身边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李晔摆了摆手:“你本就不是朝堂中人,不要无端地卷进来。我的身份摆在那里,无论谁胜,都不会太为难我。可你就不一样了。现在的情形,能走一个是一个。你只需帮我留意城外那支军队的动静,随时向我禀报即可。” “我都记下了,师兄放心吧。比起我们,你才是身处险境的那一个,自己千万要小心。”孙从舟叮嘱道。 他们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出城,在城门口的时候,自然受到了盘问。好在官军也没有过多地为难,很快就放行了。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几日,东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清。自从天子要东宫闭门思过以后,连詹事府的官员也不太敢轻易登门拜访,生怕被言官抓住。东宫更加门可罗雀,连来往的内侍走路都显得小心翼翼的。 李诵独自坐在殿中,目光停留在书卷间的那张信纸上,面色又凝重起来。 他收到这封信的那日,卫国公刚好将舒王妃告到了御前。他将徐氏叫来,本想询问下毒事件的始末,因她素来与舒王妃矫情还算不错。但徐氏的反应竟然出人意料的激烈。她甚至都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只听他说是崔清思写的,就问他是不是不相信自己。 李诵自问跟徐氏在一起二十多年,相敬如宾。头一次发现自己好像不太了解这个枕边人。 徐氏平日兢兢业业,打理东宫的事务井井有条,对上恭谨,对下宽和,几乎找不出什么毛病。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李诵都默许她主理东宫,也没有再立别的妃子。 可他却不小心发现了这个女人深藏在恭顺的表面下,那颗昭然若揭的野心。他忽然间觉得可怕,不知道她还藏着什么东西,是否别有居心。 其实就李诵个人而言,他觉得很多事命里有时终须有,所以他从不去争抢什么。当年延光姑母权势极盛,是母后和姑母合意,非要他娶萧氏。他不能违抗母命,只能依言照做,没想到因此招了李谟的嫉恨,让整个延光公主府倾覆。 延光案以后,他变得谨小慎微,不敢过问朝政。一来是不想跟李谟争,牵连更多无辜的人。二来他当太子当了这么多年,实在没有觉得权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这一身,早就搭上了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到现在也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他若有幸继承皇位,广陵王是最佳的储君人选。到那时,徐氏便是太后,地位还在中宫皇后之上。 因此,他不得不慎重地调查一下徐氏。不能让一个别有居心的女人,来辅佐储君。 这时,东宫的宦官进来禀告:“殿下,崔主簿奉召前来。” 李诵放下笔,说道:“快请他进来。” 崔时照穿着官袍走入殿内,发现殿中竟然一个侍从都没有,不由得有些奇怪。他行礼说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召微臣来,有何要事?” 李诵看着眼前如芝兰玉树般的年轻人,叹息般地说道:“子瞻,我有件事不知道该和谁商量。想来此事应该也与你有些关系,你先看看这个。” 他把信件递出去,崔时照恭敬地接过,迅速地浏览信中所言。 待看到落款的时候,他暗暗吃了一惊。这是云南王妃写给太子的亲笔信,前半段提到当年跟舒王妃的恩怨,其中说明两人都不承认指使过那名婢女,后半段则要太子重查当年太子妃萧氏一事。 崔时照有些不明白,家中众人早就认定是舒王妃指使婢女推了云南王妃,造成当年云南王妃远嫁,舒王妃代为嫁给舒王。可照这信中所言,却像另有隐情。这两位虽都是他的姑母,但他打小在外读书,感情也说不上有亲疏之分,尚且比较客观。 “云南王妃之所以写这封信给我,应该是对当年的事有所怀疑。”李诵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怀疑引起她们姐妹误会的那件事是母后指使人做的,想让……云南王妃远离都城,去我彻底看不见的地方,好断了念想。可母后已经故去多年,我自然问不到答案。想来想去,或许还有一个人知道内情。” “您是说,徐娘娘?”崔时照立刻想到。 先皇后原先一直不怎么看重徐良媛,后来竟然将她引为亲信,甚至在临终前,也只有徐氏侍奉在侧。料想徐氏为了取得她的信任,一定付出了不少努力。 李诵点了点头,眼里凝了几分冰霜:“她应该不止是知道内情这么简单。我能用的只有詹事府的人,但他们现在也都避我不及,只能委托于你。我想让你帮我查查,当年太子妃究竟是真的与人私通,还是被人陷害。” 众所周知,延光一案,是由如今的京兆尹曾应贤告发的。当时在朝堂和整个都城,掀起了滔天巨浪。可是在那之前,贞元帝已经收到过数封密信,说太子妃萧氏行为不检,与延光长公主一起,同多名朝官行苟且之事。 告发的次数多了,也引起了贞元帝的主意,派人暗中调查,才有后来孙淼那件事。 密信的事,李诵一直都知道,可他以为是舒王那边的人设下的连环计之一,未曾细想。可现在,他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李谟安排曾应贤告发姑母行厌胜之术,目的是扳倒公主府。可针对萧氏的那些密信,更像是挟私报复一样。李谟的确痛恨公主府,但与萧氏有私情也是真的。 那日在御前,李谟对舒王妃极尽掩护,尚有几分恩情在。更别提当年萧氏还曾为他生下一子,他就算要对付公主府,也不会不顾念那个孩子。 当时外头那些中伤萧氏的流言蜚语,与其说是激怒李诵这位有名无实的夫君,倒不如说是激怒李谟,让他不相信萧氏腹中的孩子是他的亲生骨肉。 其间种种,都不像是一个政客所布置的计划。所以李谟才要查。 “微臣定当竭力而为。”崔时照俯身拜道。 崔时照走了以后,贞元帝身边的宦官来传了一道口谕。口谕上说,要李谟五天之后,代天子去往城郊的太庙斋戒祭天,祈祷国泰民安。一应事情交由太常寺来打理。往常代太子祭天也是常有的事,可这个时候离宫,总觉得不太妥当。 李诵先领旨,然后问那名宦官:“不知圣人的身体可好些了?几时能够恢复朝议?这几日,朝堂之上议论纷纷,我也见不到他的面。” 那宦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支支吾吾地说道:“小的只是来传旨的,并不知道这些。殿下还是问别人吧。”说完行了礼,就匆匆退出去了。 这样更显得此事有古怪。天子的身体状况不明,却要他这个储君离开宫中,到城外去祭天。按理来说,就算天子的身体不好,也该告诉他,让他代行监国才对。莫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来人啊,去传广陵王进宫。”李诵高声说道。 * 虞北玄上回在河朔的差事没有办好,进都城以后,免不得被李谟一顿臭骂。为了重新赢回李谟的信任,这回交代他办的事情他便格外上心,反复在城中各处检查,生怕出纰漏。 常山跟着他鞍前马后,辛苦的时候也会小声抱怨:“若是陈海也在就好了。” 上次陈海在虞园中了李晔一箭,伤势不轻,几乎整条手臂都废了。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那个射箭的人,箭法又狠又准,竟然穿过前面几个士兵,差点将他钉在了墙上。那臂力,委实惊人。 就虞北玄所知,当年白石山人年轻时惯用的铁弓,据说就重达百斤,曾经在战场上一箭击穿五个人,被传得神乎其技。因此有如此箭法的人,应当就是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玉衡。 广陵王倒是真看重李晔这个内弟,竟然把身边的第一谋士派到河西去,搬走了他的秘密粮仓不说,那支突然冒出来的流寇,打法诡异,估计也是他们的手笔。 虞北玄现在倒是很想亲自会一会那个玉衡了。 “这几日,王承元可有什么动静?”虞北玄问道。 常山回答:“与从前一样,出门交游,时常流连在酒楼和花楼,十足的纨绔子弟模样。” “你把他盯好了,可别小看这个人。”虞北玄吩咐道。 王承元以前在鸿胪寺为质的时候,就好风月之事,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无能。可是他一回到藩镇,就露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有这个人在,东宫相当于多了一个助力。举事之时,也会成为他们的障碍。 站在这城楼上,俯瞰长安城。四四方方的市坊,宽阔笔直的长街,犹如棋盘一样。而其中的千家万户,便是棋盘上的棋子。从这里一直可以看到皇城高耸的钟楼,乌瓦上洒落着金色的光辉。 “近来城中可有何异常?”虞北玄抓着城墙上的狮头浮雕,又问到。 “除了崔家和李家前后出城以外,别的就没什么了。”常山如实回答,“那两位倒是人精,似早早听到风声,想着法让全家都逃出去了。不过若没有您的授意,他们也没办法走得那么容易。” 那日李晔带着嘉柔出城,虞北玄恰好就在边上看着,是他示意那些人放行的。现在四方城门都已经换成了舒王的人,目的就是到时方便控制城中的局面。 她离开长安也好。城中一旦乱起来,谁也无法保证她的安全。而且今日,圣人让太子代行祭天的口谕应该已经下达了。这么算起来,就是还有五日。 五日之后,成败自然就见分晓了。 “什么人!”常山忽然叫了一声。 虞北玄在专注想事情,没有注意到身后,闻言惊了一下,猛地回头,看见一个人正慢慢地从阴影处走出来。他十分瘦削,身子犹如竹节一样,但眉目如画。袖子被城楼上的风吹鼓起来,反而添了几分飘飘然的仙气。 “你是怎么上来的?”虞北玄很意外会在这里见到他,皱眉问道。 常山下意识地挡在虞北玄的面前,虞北玄将他拉开:“无事,我自己能够应付。”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常山也不知道为何有点怕眼前这个人。他看起来明明很瘦弱,眉眼温和,就像个普通的书生,可常山却有猛虎立在眼前的感觉。 李晔一只手背后,一只手置于身前,对虞北玄笑道:“使君,不知现下是否有空,我们单独聊聊?” 虞北玄眯了眯眼睛,审视着他。 这世上敢这么单枪匹马来见他的人已经不多了。虞北玄骨子里是个爱才重才的人,这么多年花费最多心思的便是搜罗人才。在他眼里,李晔也算个人才,至少一举及第,选官还能入大理寺。多少人在他这个年纪都做不到。 只可惜两人身份立场皆是相背,做朋友都不太可能。 他越过常山,走到前头,对李晔说道:“虞某自当奉陪。” 此处城门唤作明德门,是长安城的正南门,有五个门洞,乃是四方城门之中规格最高的。天子祭天时,由皇城经朱雀大街,由此门而出,前往郊外的圆丘。除此之外,久旱之时,也做祈雨之用,所以又叫太阳门。 城楼之上,视野开阔,劲风猎猎。虞北玄和李晔一左一右地站着,起先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常山在城楼的墙边站着,望向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这样两个人会并肩站在一处。 终于李晔侧头,先开了口。 “使君觉得,太子和舒王这一争,最后会是谁胜?” 虞北玄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淡淡地说道:“成败不就在你我这些人的努力吗?胜固欣然,败亦不可惜。人生在世,不赌一赌,怎么知道结果?你今日来找我,不会是为了东宫来求和吧?” 他这是赌徒的心理,每个从底层上来的人,没有任何背景,都会试图通过这种极其冒险的方式,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古往今来,有许多人胜了,也有许多人败了。 “看来使君对自己的布局很有信心。不知那城外的五万精兵,准备何时进城,又要如何与陈朝恩的神策军里应外合?”李晔笑着问道。 虞北玄听完,心中大惊。城外的精兵,极其隐秘,怎么被他们知道了?还有陈朝恩这步暗棋,应该是埋得很深的,居然也提前暴露了?但他面上不动声色:“不知你从何处听得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是不是捕风捉影,使君心中应该很清楚。”李晔说道,“这盘棋,双方各执一子。但你们的路数,东宫已经知道了八分,所以我希望你可以重新审视这场胜负。倘若舒王失败了,你的前途也将尽毁。你努力了十几年得来的这一切,都会灰飞烟灭。你不考虑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如果我是你,不会孤注一掷。” 虞北玄的面色冷了几分:“难道不是你们东宫自知兵力弱于舒王,故意说这一番话来诓骗我?众所周知,东宫在长安城中的兵力,只有神策军的那一半,还不到五万人。舒王的人马可是二倍于此,怎么看也是舒王的赢面大一些。而且你们如果有必胜的把握,也不必派你来做说客。” 这人虽然出身不高,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头脑清楚,是个非常杰出的将领,否则舒王也不会如此看重他。 李晔不慌不忙地说道:“使君应该还记得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吧?那时太子一方也在朝中和兵力上占了上风,最后还是太宗皇帝取得了胜利。纵观史书和兵书,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事情不胜枚举。看你这几日一直在城中加强巡防,想来心中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使君觉得,我们还可以继续谈么?” 李晔把选择权给了虞北玄,虞北玄却沉默了。 诚如李晔所说,他们看起来人数占优势,但天下民心终归是在太子那边的。就算逼宫的计谋得逞,要稳定天下,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走。首先河朔地区,就是最棘手的。他们距离洛阳很近,洛阳一旦被破,长安被会受到威胁。 到时候舒王登基,各地节度使因为他名不正言不顺而不愿起兵勤王,那么长安城恐怕也守不住。 所以连虞北玄自己也不知道,这场豪赌的输赢。 “虽然我算不上是正人君子,也知道不事二主。你要我背叛舒王,投靠广陵王,我便是个叛徒,广陵王就敢放心地用我么?只怕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晔点了点头:“使君的顾虑,我自然明白。所以我刚才说的是留后路,并不是要让你彻底背叛舒王。你知道东宫太子一向宽仁,他登基之后,不会对藩镇采取太过激进的措施,你只要不起兵叛乱,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做你的淮西节度使。也许这与你所想的想去甚远,但我们谁都看不到十年二十年后的事。因此我觉得,眼下这于你不算是损失。” 虞北玄被他说得有几分动摇。 这个人真是善于布局的高手。先是将他们这边握在手中的底牌亮个干净,让他没有谈判的筹码,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牵制中。而后用这样折中的方式,说服他与他们合作。如果他不答应,那么今日两人谈话之事,恐怕也会传到舒王的耳中,到时候他便里外不是人了。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虞北玄妥协道。 李晔凑到他的耳边,对他说了一番话,然后便行礼离去。 常山这个时候才走回虞北玄的身边,他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两人的谈话,不由地问道:“主上,那个人都跟您说了什么?” 虞北玄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生平第一次觉得,像被人困在山谷之中,举步维艰。这种感觉大体跟上回广陵王出征河朔,知道他要暗算自己,却又要应对三镇兵力时差不多吧。 “东宫那边好像知道了我们的布局,想要我投诚。”虞北玄平静地说道。 常山吃了一惊:“可,可您是舒王的人啊?咱们辛苦了这么久,难道是为他人做嫁衣?何况,您之前还暗算过广陵王,他们能摒弃前嫌,相信您吗?” 虞北玄摇了摇头,手拍着栏杆:“你以为他今日来找我,就不会让人看见吗?说不定此刻都已经传入了舒王的耳中。大战在即,谁都不敢掉以轻心。舒王本就多疑,对谁都无法全然信任。他们的离间之计,逼得我不得不为自己打算。” “那,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常山问道。 虞北玄负手走下城楼,说道:“备马,去舒王府。” 与此同时,李晔在正德门城楼上私下与虞北玄见面的事情,果然通过齐越之口,传入了李谟的手中。彼时李谟正在给笼子的鸟儿更换鸟食,闻言只是笑了笑:“他们果然还是很看重靖安的,觉得本王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齐越在他身后说道:“可属下不明白,您这话的意思,难道不是如此吗?” 李谟回头看了齐越一眼:“你记住一件事,在这个世上,任何人和事都没有绝对。你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我的确看重虞北玄,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但我也留了后招,派人去淮西抓他的老母亲。万一他敢有二心,我不会客气。” 齐越以为自己参与了舒王府所有的事情,没想到舒王竟然还背着他做了这些,脊背有种发凉的感觉。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不会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一个人的身上。 “属下还得知一件事,公子的隐藏身份,很可能就是那个玉衡。”齐越小心翼翼地说道,“所以广陵王府的眼线才会说,频繁看到公子去找广陵王。而且今日公子也是很轻松地就躲过了城楼下的士兵,去见淮西节度使。” 听到这件事,舒王脸色都变了。他一直苦苦找寻的死对头,居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件事有多讽刺!这小子想必是自己也不想藏了,索性就把所有的疑点都暴露给他这个老子看,就想看看他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李谟怒极反笑,将手里装着小米的瓷碗放在一旁,坐在栏杆边上:“为了让他安分一点,你去骊山一趟,把那个骊珠郡主给我带到舒王府来。若遇到反抗,不必客气,不要伤到人就是了。” 齐越愣了愣,那位算起来可是舒王的儿媳,云南王妃的女儿,舒王竟然要抓她?儿子还没认他,这么一来,恐怕父子两人更是势如水火了。说起来,舒王当真是凉薄到骨子里,一点情分都不顾。但齐越跟了他这么多年,深知他的心性,也没说什么,领命离去。 李谟逗了逗鸟,心情丝毫没有被影响。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通往至尊之位。就算是骨肉至亲,也会有背叛,也会有异心。等他做了皇帝,将天下江山送到那小子面前,难道他还会拒绝做储君吗?天底下没有这么傻的人。 过了不久,虞北玄便到了舒王府,亲自向李谟解释李晔来找他的事。与其让别人说,叫李谟起了疑心,倒不如他自己坦白。 当然关于李晔的身份,李谟并没有公开,所以虞北玄还不知道。 李谟听完之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靖安何需多言?本王自然是信你的。计划照旧便是了。你不用有后顾之忧,你在淮西的老母亲,本王也会替你好好照顾的。” 虞北玄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有您照顾臣的母亲,臣自然没有后顾之忧,唯有效犬马之劳。若没有别的事,臣先退下了。” 李谟挥了挥手,继续逗鸟。 虞北玄镇定地走出府门,却在下石阶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险些跌落下去。还好常山眼疾手快,上前将他扶住,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虞北玄低声道:“快派人回淮西救老夫人。”虽然为时已晚,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做。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长安的天气越发炎热,马上又要到端午节了。嘉柔和玉壶商量着包些粽子来吃。以前在南诏的时候,包粽子的都是崔氏和阿常,嘉柔每年都要吃好几个。今年不在家中,只能自己动手了。 一大早,嘉柔便带着玉壶和云松到厨房里头。厨娘们看到她亲自来了,都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嘉柔对她们说:“你们忙你们的,我只是来包几个粽子。” 厨娘小心翼翼地问道:“要我们帮忙吗?郡主千金之躯……若是被郎君知道了,恐怕会怪罪我们的。” 嘉柔摆了摆手,笑道:“我跟他说过了。粽子得自己亲手包,才显得有心意。你们去做自己的事情吧。”她这么说,厨娘们才放心,各自散开去忙碌了。 昨日,嘉柔他们摘了芦苇叶,玉壶在盆子里仔细清洗,说道:“孙大夫还真是贪玩,一大早又出去了。他都二十好几了,看上去还像个孩子一样。云松看着比他可靠多了。” 嘉柔看向厨房外面正认真淘米的云松,挽起袖子,撞了撞玉壶的肩膀:“怎么,喜欢人家?” 玉壶的脸一下子红了,慌乱道:“郡主乱说什么呢!谁喜欢那样的木头。你看他傻乎乎的,什么事都不知道。” 嘉柔笑而不语,将洗好的芦苇叶放在一旁晾晒。昨夜她问李晔想不想吃她亲手包的粽子,李晔没有回答,只是拼命地咬她的耳朵。弄得她耳朵到现在还痒痒的。 忽然,身后传来云松的声音:“孙大夫……您回来了……” 话音还没未落,孙从舟已经几步跨进厨房来,不由分说地拉起嘉柔的手腕,带着她往外疾走。 “你这么着急带我去哪里?”嘉柔手还是湿的,身上穿着围兜。 “来不及解释了,云松去准备马车,玉壶去收拾行李,只带些必需品。我们轻车简从,即刻下山。”孙从舟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云松和玉壶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吊儿郎当的孙大夫如此一本正经,料想必定是大事,也不敢耽搁,连忙分头去办了。 片刻之后,玉壶便打包好行礼,和嘉柔一起坐进了马车中。为了减轻马车的重量,孙从舟自己骑马,云松驾车,除此之外,什么人都没有带。他们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匆匆忙忙地下山。 嘉柔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问道:“孙从舟,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两个人熟悉之后,也没有先前那么客套了,孙从舟一边骑马一边说:“我得到长安传来的消息,舒王身边的人正要来骊山抓你。为了师兄着想,你不能落入他们的手中,因此先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嘉柔的手抓紧帘子的一角:“舒王为何要抓我?” “应该是师兄做了什么事激怒他,他想用你威胁师兄。所以我只能先把你带走。” “那骊山别业的人怎么办?我们走了,舒王会不会把气撒在他们身上?李晔会不会有事?”嘉柔担心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孙从舟觉得她这个人也是很有意思,自己都大难临头了,还有空关心这些。 “舒王的目标在你,那些都是师兄的人,他不会大开杀戒的。再说,如果留一个空的别业给他们,他们立刻就会追上来,自然需要那些人抵挡一阵子了。至于师兄,你大可不必担心,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他是舒王唯一的血脉。玉壶,快把你家郡主拉进去,我们要赶路了。”孙从舟似乎有几分嫌弃嘉柔,不欲再说,自己策马到前头去了。 嘉柔气得把帘子甩下来,坐回马车中。他们俩日常相处就是斗嘴,玉壶也习以为常,劝道:“孙大夫就是那样的性格,郡主别跟他计较就是了。何况他也是为了郡主好呀。” “我只是放心不下别业的那些人,怕他们出事,多问了两句。他就不耐烦了……”嘉柔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现在也不是跟孙从舟置气的时候,她若落入舒王手中,李晔将会十分被动,因此她离开是正确的选择。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一直到了周至县,才停下来喘口气。这里四通八达,因与多州交界,往来的商旅很多。如有追兵追上来,也能够利用地利之便,顺利地逃脱。 孙从舟带着他们投宿到县城里最大的一家客舍,刚好只剩下两间房,便全都定了下来。嘉柔站在旁边等待孙从舟和云松付账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从楼梯上下来,叫住小二,与他说话。 嘉柔认得她,是崔雨容的贴身婢女绿荷,在崔家见过几次。 前几日,崔雨容应该跟崔家的人一起到南边去投奔崔植了,她的婢女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嘉柔走近了一点,听到绿荷要小二去准备红糖姜水,还塞了几个铜钱给他。小二喜滋滋地走了以后,绿荷正要返回楼上,忽然看见嘉柔,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下一刻,她拔腿就要跑上楼。 嘉柔一把按住她的肩膀:“说吧,表姐是不是也在这里?” 绿荷抬手挡着脸:“这位娘子,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婢子并不认得你啊。” “不认得我?我去崔家那么多次,都是你带路。绿荷,你记性几时变得这么差了?”嘉柔冷冷地说道。 绿荷没办法,只能转过身,无奈对嘉柔行了个礼:“郡主。您怎么也来了?是大郎君派您来追娘子的吗?” 嘉柔一听这句话就不对,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崔家一直在给崔雨容说亲,崔雨容都不同意。恰好她知道王承元回了长安,便索性告诉卢氏,自己要嫁给她。卢氏做不了主,只能找崔时照商量,崔时照却把崔雨容关了起来,不让他们二人见面。 崔雨容绝食,削发都试过了,但都没有用。刚好趁着崔时照把他们一家送出长安的时候,她偷偷跑出来了。她跟王承元约定在此处会面,可等了两日,都没等到王承元。 恰好月事又来了,就让绿荷下楼来要点红糖姜水。 嘉柔听了直皱眉头,转头对玉壶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上去看看。” 绿荷带着她到了一间上房。这里往来的都是商贾,所以房间布置得还不错,能媲美一般的小户人家。崔雨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手捂着肚子,身体拱成一团。 “表姐?”嘉柔坐在床边,扶着她的肩膀叫到。 崔雨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是嘉柔,也吓了一跳:“嘉柔,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你的事,我都听绿荷说了。你这样跑出来,外祖母和舅母该怎么办?”嘉柔探了探崔雨容的额头,发现十分冰凉,而且全是汗。 崔雨容惨淡地说道:“嘉柔,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与王公子情投意合,无论如何都想跟他在一起,因此才逃到这里。否则就算去了父亲的任地,也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嘉柔岂止是明白,她曾经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可她不能认同崔雨容,因为坚持跟王承元在一起,可能意味着要放弃整个家族。但感情的事,又何来对错?她也不忍心责怪。 “我在这儿等了他两日,他都没有来。他是不是后悔了?”崔雨容颤着声音问道。 嘉柔抚摸着她的肩膀,说道:“不是的。现在长安城的情况很复杂,也许他是被事情困住了,暂且无法脱身,一定会尽快赶来见你的。好在我来了,你不用担心。与我同行的有个大夫,医术高明,我请他来给你看看。” “嘉柔……”崔雨容想说不用麻烦了,可是嘉柔已经起身出去了。 楼下,孙从舟和云松付好了定金,正要跟着小二去房间看看,却见只有玉壶一个人呆站在原地。他不禁问道:“这么会儿工夫,她又去哪里了?” “娘子好像遇到了表姐,去看她了。”玉壶老老实实地说道。 孙从舟讥讽地笑道:“她还真有闲情逸致,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处境吗?还有空多管闲事。” 嘉柔刚好从楼上下来,听到他这么说,心里顿时一股无名怒火起。这个人真是自私到骨子里,难怪上辈子元和帝怎么威胁他,他都不给李晔看病。 可转念一想,真正自私的人,才不会管她的死活。知道危险来临的时候,应该是自己先跑了才对。他们之间有什么过硬的交情呢?不过是有李晔跟他的同门之谊罢了。 换做别人,未必能做到他这个份上。 嘉柔走到孙从舟面前,平和地说道:“我表姐的身体似乎很虚弱,你能不能去帮她看看?” 孙从舟扬起下巴看她,用一种凭什么的目光。他这个人又不是江湖郎中,不会随便出手给人看病的。 嘉柔低声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吃我做的香酥鸡吗?我可以再做一次给你吃,如何?” 她的手艺,可是连李晔都没有尝过。 说起那道香酥鸡,孙从舟的口水就要流下来了。嘉柔虽然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做的菜也马马虎虎,但是那香酥鸡却堪称一绝。前几日在骊山无事的时候,她跟玉壶试着做了做,方法是在鸡的周身涂上特制的酱料,然后在鸡肚子里塞入很多香料,慢慢烤制几个时辰,而后再下油锅一炸,外酥里嫩,那美味简直是只应天上有。 这方法是阿常的独门秘诀,特意教过嘉柔。只因工序复杂,所以嘉柔几乎不做,有幸被孙从舟尝了个鲜。 “你以为一只香酥鸡就能收买我?我跟你去看看,不过是因为跟崔家郎君有交情。”孙从舟咽了咽口水说道,“记得给我做香酥鸡啊。” 嘉柔忍不住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崔雨容没想到来给她看病的人是孙从舟。崔时照把他抓紧府里的时候,他蓬头垢面的,见人就又骂又咬。后来,他又特意提了两壶上好的竹叶青,来找崔时照喝酒。崔雨容才知道这人模人样的郎君,就是当初阿兄从山里挖出来的“野人”。 孙从舟给崔雨容看过之后,淡淡地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女子都有的体寒之症,月事时冒虚汗,腹中疼痛。你得好好养着,别忧思过甚,对你的身体没好处。我开个补气血的方子给你调养吧。” 他说话不算温柔,但也中肯。崔雨容由衷地谢过。 孙从舟开好药方,交给绿荷,然后对嘉柔说道:“我四处看看,确认他们没有追来。你跟玉壶的房间就在这附近,天色不早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千万警醒一点。” 嘉柔点了点头,孙从舟便走了。他平日早出晚归,看来不是在游山玩水,而是在做正事,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 当天夜里,下了很大的一场雨,雨砸在屋瓦上,动静很大,几乎无法入眠。而后来了个不速之客。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本来夜间实施宵禁,加上天降大雨,应该是不会有客人的。 可嘉柔听到楼下的动静闹得很大,整座客舍都能听见。左邻右舍好像都出门看热闹了。最后小二还是开了门板,放了人进来。她披衣坐起,叫睡在另一张床上的玉壶。 玉壶恰好也没有睡着,掀了帘子下床:“郡主,怎么了?” “你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嘉柔有些担心是追兵,否则什么人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玉壶点了点头,将外裳披上,提了灯笼出去打探消息。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空气潮湿闷热。这样的夜晚,到底是何人冒雨前来呢? 过了会儿,玉壶返回房间,对嘉柔说道:“郡主,好像是崔家郎君到了,他直接往崔娘子的房间去了。” 嘉柔没想到会是崔时照追来了,连忙去崔雨容的房间。 崔时照身上淋了不少雨,头发和外袍全都湿了,贴在身上,靴子里都是水,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他板着脸站在崔雨容的床前,崔雨容本就被他忽然出现吓到,看他的脸色可怕,整个人都瑟瑟发抖,不敢抬眼。 “这么多年,我和父亲就教会你这个?无媒苟合,与人私奔,你还知不知羞耻!”崔时照喝道。他在长安的时候就收到了崔雨容私自离开的消息,只是事务缠身,根本没闲暇管她。 他平常说话虽也是很冷淡的模样,但还谈不上严厉。现在整个人都十分冷厉,像极了父亲。 崔雨容小声道:“阿兄怎么知道我在此处,是他说的?” “这个重要吗?崔雨容,你知不知道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有多重要?你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崔时照几步上前,举起手。崔雨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自己的头顶。 从小到大,阿兄都没有打过她。 崔时照握了握拳头,终究是下不去手,只冷冷地说道:“我派人将你送回去。” “表兄!”嘉柔恰好赶到,挡在兄妹俩中间,“外面下这么大雨,夜又深了,就算要走,也等到明日一早才是。” 崔时照看到嘉柔,有几分意外:“你怎么会在此处?” 嘉柔叹了口气:“舒王想要抓我,我不得已才逃到这里,刚好遇到表姐。表姐身体不舒服,你让她好好休息,我们出去说吧。” 崔时照站着不动,目光仍盯着崔雨容。嘉柔拉了拉他的手臂,他这才跟着走到外面。 廊下放着几盏纸灯,堪堪把周围照得发亮。外面风雨声大作,震得窗户砰砰直响。 嘉柔吩咐玉壶去找一身干净的衣裳和布来,拿出手帕递给崔时照:“你先擦一擦吧。” 崔时照默然地接过,手帕上有淡淡的花香,他慢慢擦掉脸上未干的雨水,也不急着还给嘉柔。他不说话的时候,英俊的五官都仿佛染了层淡淡的寒霜,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其实表姐是不喜欢家里配的那些亲事,王公子身上虽然有别族的血统,但他品行端正,这次河朔之战也立了大功。为何不能让表姐跟他在一起?” 嘉柔生长在南诏,从小自由自在习惯了,所以很难理解世家大族之间所谓的联姻关系。她上辈子就是不满于这种不是两情相悦的婚事,才执着于自己所爱。 但崔时照不仅仅是门户之见,崔雨容看到的王承元都是好的那一面,崔时照知道得要多一点。比如王承元很花心,很会玩,从前为质的时候就与花楼的几名花娘暗中往来。 崔时照没有告诉崔雨容这些,一来是不想当面诋毁自己的朋友,二来他一直以为崔雨容只是没有见过别的世家公子,所以才会对王承元念念不忘。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居然敢跟人私奔。 若是被父亲知道,说不定要打断她的腿。 “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哪里知道男人的好坏?我这个做兄长的,总要替她把关。王承元也许领兵打仗是个好手,但为人实在多情,见一个爱一个。如今他喜欢容儿,自然是什么山盟海誓,甜言蜜语都会说。以后若是色衰爱弛,王承元露出本性,以容儿的性子肯定要闹得不欢而散。”崔时照淡淡地说道。 嘉柔倒是能够理解崔时照的苦衷。想当初自己死活都要跟虞北玄在一起的时候,阿娘也是苦口婆心地劝过,可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女子一旦陷入情爱里头,就很难再□□了。 “我觉得表兄态度强硬地阻止,反而会让表姐生出逆反之心,倒不如据实已告。或者等长安的事情平息了,让她看看王承元的真面目,再交给她自己决定。人生有很多事情,只有自己撞了南墙,才会回头。否则她会逃这次,还会逃下次,表兄能每次都抓到吗?”嘉柔认真地说道。 崔时照不置可否,望向紧闭的窗户,片刻之后才道:“如今长安城中的局势十分紧张,你们暂且留在这里也好。明日我还要去办一件要紧的事,是途经此处。你帮我好好劝劝她吧。” “表兄要去做什么?”嘉柔顺口问道,也没打算崔时照会如实相告。 崔时照却没有隐瞒:“舒王在城郊藏了五万精兵,大概会在太子出城祭天的时候,攻入城中。东宫所有的兵力加起来,还是不足与他们一战。李晔听说武宁节度使在附近练兵,要我去他那儿借三万人马。我这才连夜到了此处。” 嘉柔忍不住说道:“武宁节度使徐进端?那可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表兄有几成把握?” 崔时照摇了摇头:“坦白说,若是有把握,李晔也不会让我去了。徐进端是个小人,无利不图。要他帮处于劣势的东宫,实在是很难。” “明日,我跟表兄一同去,如何?我扮做你的随从,到了徐进端的军营,我们见机行事。”嘉柔说道。 崔时照下意识地拒绝:“不行,那里太危险了。” “表兄记不记得顺娘?她在徐进端的身边,若我能说服她帮忙,也许借兵的把握就大几分。你跟顺娘没有交情,只有我去,才能见到她。你总要让我试一试。这三万兵力对结果很重要,不是吗?”嘉柔诚恳地说道。 崔时照看着嘉柔恳求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徐进端的兵力确实是胜败的关键,他无论如何都要借到。而且嘉柔跟顺娘的关系,应该能帮到忙,到时他尽力护她周全便是。 “你早些休息,明日天不亮,我们就要离开。”崔时照说完,也不等嘉柔反应,转身走了。 嘉柔高兴地回到房中,准备行装。玉壶带的东西里,刚好有一套胡服,她明日可以穿这个。她本想跟孙从舟说一声,把崔雨容托付给他照顾。可是想到依孙从舟的性子,恐怕根本不会同意她离开,多生事端。所以她就作罢了。 玉壶去崔时照的房中送了衣裳回来,说道:“客舍里没有上房了,崔郎君就住在下人房里。不过他好像也不怎么嫌弃,躺在大通铺上就睡了。估计是连夜赶路,累着了。” “玉壶,明日我要跟表兄去一个地方。你跟孙从舟他们,就留在客舍里,等我回来。”嘉柔与她商量到。 没想到这小丫头竟一把抓着嘉柔的手臂,说道:“郡主去哪里都行,但要带着婢子。上次您自己跑去河西,弄出那么大的事情,婢子都担心死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让您自己离开。” 嘉柔拍了拍她的手背:“好玉壶,我是跟着表兄去借兵。军营里头,带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你还得帮我绊住孙从舟呢。” “您又是这样,每次都用这种理由打发婢子。”玉壶生气道,“孙大夫好不容才把您从骊山带出来,肯定不会让您去涉险的。” “正是因为如此,才要你帮忙。这次的事情,真的非常重要。你乖乖听话,我很快就回来了。”嘉柔好言好语地劝道。 听说是跟崔时照一起去,玉壶才放心了一些。崔家郎君本就有种让人觉得可靠的感觉,想来是不会让郡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那您要婢子怎么做?”玉壶无奈地说道。 嘉柔附在她耳边,仔细叮嘱了一番。 第二日,天还未亮,客舍里就有不少人起身了,其中也包括孙从舟。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都没有出门查看,因为知道来人不是追兵,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而且同住一屋的云松鼾声如雷,弄得他一宿都没有睡好。 他出门伸了个懒腰,看到玉壶笑吟吟地走过来。 “怎么你也这么早?”孙从舟奇怪地问道。平日这主仆俩一个性子,都喜欢睡懒觉。 玉壶点头道:“昨夜崔家郎君来找崔家娘子,兄妹俩狠狠地吵了一架,郡主在崔家娘子房里陪着,一夜都未归。婢子不放心,想过去看看。” 孙从舟闻言,当然也跟着玉壶一起去。但他是个大男人,不好在大清早的时候,直接闯进姑娘家的房中,就站在门外等着。可左等右等,也不见玉壶跟嘉柔出来,他便上前敲门:“喂,你们在里面做什么呢?半天也不出来。” 里面没人答话,他越发觉得蹊跷,推门而入。房中只有绿荷,玉壶和崔雨容,根本没有嘉柔的影子。 他着急地问道:“木嘉柔人呢?你不是说她在这里?”话说完,他脸色变得很难看,“玉壶,你骗我?” 刚刚玉壶就是特意来绊住孙从舟的。想必这会儿,郡主人已经跟着崔家郎君走远了,追也是追不上的。 玉壶怕孙从舟真的生气,老老实实地把嘉柔去做什么告诉他。孙从舟点头道:“好啊,我辛辛苦苦把她从骊山救出来,她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呆着,还非要去参合别的事!反正,她的死活我不管了!” 崔雨容在旁边小声道:“嘉柔也是想帮阿兄,更想帮李晔。东宫和舒王之间的胜负,关系到江山社稷。若这三万兵力借不到,他们都会有生命危险。嘉柔从来都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孩子,自然能做我们这些人做不到的事,你让她试试又何妨呢?如果我有办法,我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孙从舟瞪了这个斯文秀气的女孩子一眼,没想到嘴巴还挺厉害的,趾高气昂地走出去了。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嘉柔跟着崔时照一路骑马,同行的还有几位随从。本来众人想照顾她,行进得慢一些,可没想到嘉柔的马术不输给他们任何一个,到达徐进端军营的时间,反而比预想的要早一点。 徐进端说是在此地练兵,但人却不在营地中。而是在不远的丰阳县城,整日里饮酒宴客。丰阳县已经出了长安的辖区,在商州治下。而商州是忠武节度使的地盘,这也是接近洛阳的一个大藩镇,忠武节度使与徐进端还是结拜兄弟。 此次徐进端故意拔兵五万到了洛阳附近,估计是听到了长安城的风声,想坐收渔翁之利。李晔知道徐进端的用心,一来以借兵的名义分散徐进端的实力,二来也的确需要这几万兵力。这个重担落在崔时照的肩上,所以崔时照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让随行的人就在离军营不远的地方休息,顺便观察军营中的动静,他只带了嘉柔去丰阳县城里打探消息。 丰阳县的地势是三山夹两川,相对狭隘,没有那么繁华。但是再不繁华的地方,总少不了林立的酒楼食肆,还有供人寻欢作乐的花楼。 崔时照打听到徐进端的行踪,当地的官员在丰阳县最大的一家花楼里,宴请他跟忠武节度使,却不知道顺娘有没有同行。那花楼在城中最繁华的街市上,不分昼夜皆是宾客盈门,在远近也算小有名气。 只不过入门需要有熟客引领,否则守门的龟奴是不会放行的。而且花楼周围还有护院,轻易没办法进去。 嘉柔有身手倒还好,爬个楼不成问题,但崔时照就是个文弱书生,得想再寻别的法子。他们正要离开,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里冲出来。 那是嘉柔许久未见的顺娘。她脸上浓妆艳抹,穿得花枝招展,不像个节度使的侍妾,反而像是风尘中女子。她似乎哭过,脸上的妆有些花了,手紧紧地拢着无法蔽体的衣领,生怕被人看见一样,低头匆匆地往花楼后面去了。 崔时照和嘉柔对视了一眼,连忙跟上去。顺娘背靠着墙根,捂脸小声地哭了起来。弱小的身体,显得特别无助。 “顺娘。”嘉柔走过去蹲在顺娘的面前,“你怎么了?” 顺娘拿开遮脸的手,错愕地看着嘉柔:“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以为自己是做梦,又揉了揉眼睛,直到确认是嘉柔,还有站在她身后的崔时照。 “我们是来找徐进端的,刚好看见你从里面出来。”嘉柔手放在顺娘的肩膀上,“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顺娘扑进嘉柔的怀里,委屈地啜泣道:“徐进端简直不是人,身边的女人从来就没有断过不说。他竟然还要我去伺候方由那个老头子,说他喜欢的话,就把我送给他。方由他的嗜好,简直是……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了。” 方由是忠武节度使,比徐进端还年长。嘉柔没想到顺娘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从前那些心结反倒释然了。 她拍着顺娘的背,同情她的遭遇。这辈子跟上辈子到底是不一样了,连顺娘的境遇都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你带我们进去找徐进端。等这边的事情结束了,我带你回云南王府吧。”嘉柔温和地说道。 顺娘以为自己听错,怔怔地看着嘉柔:“阿姐,你说什么?我,我能回王府?” “等我办完事情,就助你离开他。”嘉柔肯定地说道,“你回南诏,挑个自己喜欢的人,再行出嫁。反正有王府做靠山,你改嫁也不是什么难事。” 顺娘猛地点了点头,情绪激动,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从嘉柔的怀里退出来:“阿姐想要做什么?是不是来找徐进端借兵的?坦白说,之前已经有不少人来见过他,都想要打他兵力的主意,但他一律拒绝了,你们是办不到的。” 顺娘虽然被徐进端当做东西一样送来送去,但是一直在徐进端身边,对长安城里的风声也有耳闻。 嘉柔对顺娘说:“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忙。你最了解他,知道他的弱点,只要你能告诉我们,我们就有办法对付他。” 若是从前,顺娘为了自己的地位,肯定不会同意。但是经历过此事,她早就看透了徐进端是个凉薄无情的人,自然不会再帮他,说道:“他这个人几乎没有什么弱点,我倒是知道他放兵符的地方。可是牙兵不同于别的军队,没有徐进端的同意,是没办法调动的。” 嘉柔回头看崔时照,崔时照点了点头。牙兵和节度使之间的关系比普通的军队要牢靠,所以在很多节度使亡故之后,他的部下会被推举成为新的节度使,照样能够领兵作战。 “他和忠武节度使的关系到底如何,真的如外界传闻的那样吗?”崔时照开口问道。 顺娘想了想说道:“也不尽然。他们是面和心不和,我听到方由暗中抱怨过徐进端总是利用他,还说徐进端的地盘比他的多。” 崔时照有了主意,对顺娘说道:“你先带我们进去吧。” 有顺娘带路,他们顺利进入花楼之内。扑面一股浓重的水粉香气,大堂以红绸和鲜花装点,男男女女出双入对。这里的鬼奴和老鸨都已经认识顺娘,以为是徐进端又从外面找了人来一同行乐,也没在意。 但崔时照年轻英俊,路上仍有不少花娘都冲着他猛抛媚眼,想得到他的青睐。崔时照在都城的时候,就很少去这种烟花之地,故而摆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吓得那些花娘都不敢贴上来。 到了二楼,顺娘手指着正中间的雅室说道:“我就带你们到这里吧,他们就在里面。我先去整理妆容。” 崔时照点了点头,顺娘便转身离去。 那雅室的半扇门开着,门外守着几个壮汉。里面传出丝竹之声,还有男人豪迈的笑声。崔时照带着嘉柔走到门外,对那几个壮汉拱手说道:“劳烦通传一声,舒王府派人求见武宁节度使。” 那几个壮汉目光都集中在了崔时照的脸上,大概他一身正气,半点不像是说话,其中一个便进去了。 里面安静了会儿,那壮汉出来说道:“你们可以进去了。” 嘉柔一直低头跟在崔时照的背后,偷偷打量周围的人。门外那几个壮汉的身手自然不必说,在这个雅室中,应该还有徐进端的暗卫。只是这屋里酒气冲天,和浓重的脂粉味混在一起,着实难闻。 舞姬得了徐进端的命令,暂时先退了出去。 徐进端坐在上首,俯瞰着座下的崔时照,懒洋洋地说道:“你说你是舒王府的人,可有什么凭证?” 崔时照不卑不亢地说道:“自然是有的。不过我要说的事情实在很重要,还请使君屏退左右。” 徐进端扬了扬眉,到底是不敢得罪舒王的人,抬手让左右都出去,只留下左手上座一个两鬓斑白的男子。那个男子虽然瘦,但坐姿端正,浑身都散发着武将的气势,应该是忠武节度使方由了。 “这是忠武节度使,不是外人。”徐进端介绍到。 崔时照不急不缓地从怀中拿了半块玉玦:“这是盘龙玉玦,是从前留下的王气之物,使君应该认识吧?我是舒王的内侄,清河崔氏的崔时照。” 徐进端命人将玉玦拿过来,仔细端详。他从来没有见过实物,倒是听过,当初先皇将之赐给延光长公主,后来长公主府被查抄,这块玉玦就失去了踪迹,没想到在舒王手里。其实他也看不出真假,但却听过崔时照的大名,舒王没有儿子,可是很器重这个内侄的。料想也不是假物,便说道:“舒王要你来此处,有何贵干?” “使君此番到丰阳县附近练兵,距长安如此近。舒王要我来问一句,您意欲何为?” 李晔和崔时照商议,不用东宫的名义来见徐进端,也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毕竟在徐进端眼里,舒王是有可能获胜的那一方,手中握着的筹码也就更大。至于借到兵以后能如何用,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徐进端双手撑在案上,笑道:“我觉得舒王这是明知故问。我来练兵,顺便会会义兄,舒王不是连这个都要管吧?” 旁边的方由听了,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也是高深莫测地一笑。 “明人不说暗话。舒王要夺东宫之位,希望使君能够相助。不知使君可否愿意?事成之后,自然少不了使君的好处。”崔时照直接说道。 徐进端却露出几分惊讶的表情:“舒王此举可是谋逆啊,我如何能够出兵相助?乱臣贼子,要被天下群起而攻之,我不敢冒这个险。” “舒王登基之后,便是皇帝,到时候可以分封有功之臣。东宫这么多年没有作为,早就形同虚设,舒王难道不是人心所归吗?使君难道就不想着将来能够封王,压过那个淮西节度使,或从别的节度使那里多分些地盘?天底下有谁的支持,能比得过天子?”崔时照继续诱之以利,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方由。 徐进端果然有些动摇,也不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而是道:“可我听说虞北玄在舒王面前效犬马之劳,我就算出兵,功劳也比不过他吧?而且舒王决定夺位,难道没有必胜的把握,还需我相助?” 果然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一直在试探。 “虞北玄这个人,野心太大,舒王是不会让他的势力继续扩张的,只不过在利用他罢了。舒王的确可以轻易夺过东宫之位,但是各地听说天下易主,尤其是河朔地区,难道不会趁机揭竿而起?现在正需要像使君这样的忠君爱国之士,出来主持局面。当然舒王也说了,事成之后,使君想要什么封赏,都会酌情考虑。” 徐进端被捧得有些飘飘然,但他仍不会轻易松口,只道:“你得容我考虑几日。” “舒王举事就在这几日,等使君考虑好,恐怕就来不及了。”崔时照转向方由说道,“不知忠武节度使可有兴趣跟舒王合作?” 方由被他一问,顿时愣住了,当着徐进端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摆了摆手:“你说笑了。我跟武宁节度使本就是一体,自然是共同进退。” 崔时照立刻露出遗憾的表情:“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如此大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一旦错过了,二位可别后悔。崔某告辞。”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嘉柔没想到崔时照真的要走,愣在那儿,却被崔时照伸手抓住袖子,几乎是强行带出了雅室。 他们一路下楼,头也不回。直到了外面的大街上,崔时照才放开嘉柔。 “表兄,你怎么真的走了,他们……”嘉柔还没回过神来。就这样离开,万一借不到兵,该怎么办? 崔时照的确是铤而走险,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嘉柔拉到角落里:“我们在这里等等看。” 嘉柔不知道他在等什么,没过一会儿,方由居然追了下来。 崔时照故意走出去一点,做出在街边张望的样子,方由立刻过来,说道:“这位郎君,我在丰阳县有座小院,今夜若是方便的话,不妨请你来一叙。” 崔时照看向他:“方才我在雅室里,使君分明对我的建议不感兴趣,怎么又邀请我去做客?我还要赶回去向舒王复命。” 方由连忙低声说道:“不忙不忙,我有诚意要与舒王合作,但这里说话实在不方便,还是请你晚上到寒舍一聚。这是地点。”他将一个纸条塞进崔时照的手里,左右看了看,就返回去了。 可这一切都在被站在二楼窗口的徐进端看得清清楚楚。 刚才顺娘把徐进端叫到自己的房间,特意让他看到这一幕。然后说道:“妾身早就告诉过您,这个忠武节度使跟您表面上以兄弟相称,背地里早就不满您的势力比他大,想要自己跟舒王建立关系。您不要这个机会,他可就要夺走了。” 徐进端的手握成拳,冷冷地说道:“想夺我的功劳,没那么容易。他肯定约崔时照去他的小院中,我倒要看看他们谈什么。” 顺娘听到徐进端这么说,又道:“还能谈什么?那崔时照是来谈出兵的事,方由自然是想取代您。现在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不会再把妾身送给他了吧?” 徐进端从窗口退回来,坐在榻上,一把将顺娘扯进怀里,一边亲一边说:“自然不会。你如此聪明,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其实徐进端刚刚收到一个消息,舒王其实有个亲生儿子,就是顺娘的亲姐夫。也就是说,舒王若得了天下,顺娘便有可能变成太子的小姨子,他怎么可能把这样的筹码拱手送人。 顺娘心不在焉地应付徐进端。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所有的委屈,她都可以暂时忍受。 到了傍晚,崔时照去赴方由的约。到了方由说的那个小院,果然十分僻静,环境清幽。崔时照上前敲门,方由亲自出门迎接,说道:“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快请进。” 崔时照带着嘉柔一同进门,院子里只有一些下人在忙碌,烹牛宰羊,香气四溢。方由请崔时照到堂屋坐下,关上门说道:“你有所不知,很多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那徐进端处处都压着我一头,我怎敢公然与他作对?这才委屈你到这个小地方来。” 崔时照四处看了看,由衷地说道:“使君这院子还算不错。不过崔某有要事在身,使君有话不妨直说吧。” 方由也不再拐弯抹角,说道:“不瞒你说,我手头上没有五万的兵力,只有两万,不知能否榜上舒王的忙?” 崔时照理了理袖子,淡淡地说道:“众所周知,使君的藩镇可是洛阳城附近最大的,牙兵总共不下八万,只愿意出两万,未免太没有诚意。舒王虽然希望各位节度使能够鼎力合作,但是也不至于到让人施舍的地步吧?” 方由愣了一下,连忙改口道:“郎君别生气,你有所不知。我虽然手下号称有牙兵八万,但都要在各地镇守,你知道节度使之间并不太平,常有小规模的争夺爆发。若是我把兵力都派给你们了,何人来守家?这样吧,我再拨出一万人给你们?” 崔时照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方由被他看得不自在,从怀中掏出兵符说道:“你看,我连兵符都带来了,非我不愿,实在是能力有限,只能出这么多了。” 嘉柔上前去拿护符,方由似有犹豫,没那么痛快地给。被崔时照一看,这才松了手。 “你既拿了兵符,可要在舒王面前替我好好美言几句,若是能将徐进端手下与我毗邻的三州给我,那是最好不过了。”方由搓着手说道。 崔时照却摇了摇头:“崔某倒是知道各地牙兵的一些规矩。光有虎符恐怕是调不动兵的吧?还需使君亲自下令,将这三万人都交由我调遣。” “那是自然。”方由赔笑道,“不过我请了厨子做晚膳,也不急在这一时吧?待明日天亮,我跟你一起出城,将我的兵力调来。为了避免徐进端阻扰,我面上还需应付他一番。” 他话音刚落,大门就被人用力地推开了,外面的风一下子灌了进来,院子里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方兄今日在此宴客,怎么也不叫上我啊!”徐进端带着人马站在外面,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方由一下子站起来,神情错愕。 崔时照端坐不动,只拿起手边的茶碗饮茶,嘉柔倒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虽说来之前,崔时照就跟她说过,徐进端肯定回来,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徐进端几步走到方由面前,怒道:“你我是结拜兄弟,我一直敬你为兄长,没想到你竟然背地里出卖我?” “你敬我为兄长,还屡次大兵压境,逼我就范?我早就忍你很久了!来人啊!”方由高声叫道,但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徐进端一把将方由按在墙上,冷笑道:“你以为叫还有用?你院子里外的那些人早都被我抓起来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方由这才觉得不对劲,猛地看向崔时照:“是你告诉他的?” 崔时照淡淡地说道:“我只是依照约定来赴约罢了,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武宁节度使,只是个巧合罢了。”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真的与他无关。要不是嘉柔知道顺娘肯定发挥了作用,也要被他骗了。她心想这不愧是元和一朝的名臣,有胆有谋,此番跟着,她算是见识了。 方由一下子软了下来,不停地向徐进端求饶,徐进端只是让部下把他押出去了。等屋中平静之后,徐进端面带笑容地对崔时照说:“让你受惊了。不过我清理门户,稍后会自行向舒王解释此间发生的事。” 嘉柔听了心里咯噔一声,徐进端这老狐狸,还是不相信他们,竟然自己偷偷向舒王禀报了?她下意识地看了崔时照一眼,崔时照仍是面不改色。 徐进端伸出手道:“方由的兵符,还是让徐谋来接管吧。” 嘉柔自然是不会给,崔时照抬头说道:“你们二位节度使之间的事情,我不欲多加干涉,但是兵符既然是方使君交给我的,也不能如此随便就转交你。” “是吗?”徐进端笑了笑,负手道,“你们不会认为,不交出兵符,就能离开这里吧?” 门外的几人立刻拔刀相向,寒光乍现。崔时光面色一沉,知道徐进端得了方由的兵符,如虎添翼,恐怕连舒王都不会怕。事实上,有了这兵符,他完全可以自立为王。所以他才不再有所顾虑。 就在这个时候,嘉柔一个飞身到了徐进端的身边。徐进端似没有想到,本能地抬手一个格挡,嘉柔却拔出匕首,刺破他的手臂。那匕首是临行之前,崔雨容交给她防身的,乃是都城中最有名的兵器谱锻造,削铁如泥。 徐进端吃痛,往后退了两步,嘉柔站在他伸手,一把将匕首横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将他受伤的手臂背在身后。 徐进端痛叫。 “别动,否则我这刀可要划破使君的喉咙了。”嘉柔低声说道。她跟着虞北玄的时候,虞北玄教过她近身防卫的办法。虽然久不用了,但是手中有兵器,挟制住徐进端也是绰绰有余。 徐进端一听这个声音,分明是个女子,更加的吃惊。他太自负,他以为崔时照手无缚鸡之力,随从必定也是不堪一击,制住两个人太容易,都没有带部下在身边。 哪里想到自己居然这样轻易地被一个女人制住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门外的牙兵反应过来,冲进屋子里时,徐进端已经没有反手之力了。 崔时照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他看到徐进端原形毕露的时候,本能反应是拖延时间。可这样一来,也许会连累嘉柔。他没想到嘉柔会来这么一下,快步走到她身边,对那些牙兵说道:“若不想你们的使君有事,就从屋里退出去。” 他依旧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是徐进端受伤的那只手臂被嘉柔狠狠一戳,痛得大叫道:“叫你们出去,没听见吗!”他虽是领兵打仗的武将,可久未上阵杀敌,加之平日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个。 那些牙兵看到血“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很快就有了一小滩血迹,使君脸色都白了,只能慢慢地退到屋外,但始终没有拉开太大的距离。 嘉柔和崔时照一起往屋外走,院子里还有不少人,怎么说也不下百个,徐进端当真是有备而来。他们就两个人,势单力薄,很难全身而退。 崔时照果断地朝天空放了一个信号弹,那信号在夜幕中绽开,犹如烟火一样。 徐进端转了转眼珠,说道:“崔郎君,你看这样如何?我同意出兵五万,帮助舒王,今日之事,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吧?”他说话的时候,跟一个部下使了眼色。那个部下悄然离去。 那些牙兵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院子里气氛剑拔弩张,哪一边都不敢轻举妄动,静得鸦雀无声。这个时候,嘉柔眼角的余光看到四面墙上爬上了一群弓箭手,正拿箭头对准他们。 “表兄,我们退到屋里去!”嘉柔果断地说道,拖着徐进端挡住二人。 崔时照跟着她一起后退,本能地将她整个人都掩在身后。这时候,若是那些箭射向他们,嘉柔肯定没事,崔时照却会被打成个马蜂窝。 他们正要退进堂屋的时候,门外忽然又响起了一阵喊杀声。有人从天而降,杀进牙兵之中,顷刻就放倒了几个。嘉柔看清是凤箫,心中松了口气,这下他们有救了。 可就在她松气的这个当口,徐进端看准时机,抬手一震,将嘉柔的手臂弹开。而后反身一下掐住嘉柔的喉咙。 崔时照毕竟是文弱书生,反应怎么都比不上徐进端快,欲上前的时候,被徐进端一掌震开。 嘉柔只觉得自己双脚离地,喉咙仿佛要被一股蛮力掐断,整个人都喘不上气。她痛苦地在半空中扭动,双耳嗡嗡作响,今日要死在这里了吗?可她还不想死,她想在见到李晔。她试图去抓徐进端的手腕,想拼尽全力,做最后一击。 忽然,徐极端闷哼一声,松了力道。 嘉柔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大口大口地喘气,只是双腿发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而后,她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嘉柔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银制面具,在月色和火光的映照下,一半森冷,一半温暖。 她既惊又喜,脱口叫道:“四郎!” 崔时照赶过来,看见李晔的身姿,也吓了一跳。临行前说好,李晔会派人在附近接应他,只要他放出信号弹,那些人便会出现。可没有想到,李晔竟然亲自来了! 李晔没有多说,只是将嘉柔轻轻推给崔时照:“照看她。”而后拔剑向徐进端刺去。 嘉柔从来没有见过李晔的身手,只见他身轻如燕,几步踏地到徐进端的面前,在徐进端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剑没入他的肩头,两人一起倒退,直接将之钉在了墙上。 徐进端看不到眼前人的脸,只看见那双目,凉如秋月,杀气乍现。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深知自己今日是要栽在此处了。 凤箫那边很快也制住了徐进端的人手,过来将徐进端五花大绑。李晔负手站在院子中,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各自行事。他戴着这面具的时候,便像是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有指点江山的气势,丝毫不像是嘉柔认识的那个郎君。 徐进端这才缓过气来:“你,你是玉衡?你,你怎么会在此处?”尽管世人此时知道玉衡的还在少数,但是白石山人的弟子,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多少会引得这些野心家的注意。 李晔淡淡地看了徐进端一眼,居高临下地说道:“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找你借兵,自然会许你好处。你非但不肯借,还想借机吞掉方由的兵力,这世上的好事,如何能都被你占全?” 徐进端哑口无言,他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别说借兵不借兵了,就是能保得性命都是万幸的。他连忙说道:“我,我只是不想借兵给舒王。舒王本就胜券在握,行谋逆之事,我不能与他同流合污。若早说是东宫,东宫想要借兵,我一定把兵符双手奉上!” 李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你认为自己现在还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徐进端的身子扭了扭,凤箫按住他,喝道:“给我老实点!” “玉衡先生有所不知,就算你们拿到了我手里的兵符,没有我本人露面,你们也调动不了军队……”徐进端还想耍滑头。李晔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强行给他灌了下去。他猛地咳嗽两声,想把药丸咳出来,他怒道:“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这药丸是我师弟独门炼制的,三日没有解药,浑身发痒难耐,五日没有解药,肠穿肚烂,七日没有解药,七孔流血而死。我要的自然不是屈屈兵符,而是你全部的兵力。只要你不配合,你乃至你全家的下场,可清楚了?”李晔斩钉截铁地说道,“现在不是我有求于你,而是你全家几十口人的性命都捏在我手里。” 这一番话说完,已经彻底扭转了乾坤。 徐进端浑身一凛,这下老实了,不敢再说话。玉衡果然是个狠辣的角色,难怪广陵王对他言听计从,听说河朔之战,也是被他一力扭转了战局。以前只听说此人厉害,还觉得是传得玄妙了些。可现在徐进端知道自己大意了。 崔时照至少是正人君子,不会玩些阴毒的手段,玉衡可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白石山人精通医理奇门,行军打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作为他的继承人以及集大成者,绝不是说着玩玩而已。 凤箫将徐进端等人押了下去 李晔走到崔时照的面前,点头道:“辛苦了。” 崔时照摇了摇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这是方由交出来的兵符。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晔接过兵符,说道:“两边的牙兵没办法同时收归,难度太大。我派个人盯着方由,用刚才的法子控制他,先把他放了便是。只要他不惹事,暂且还可以做他的节度使。至于徐进端……”他眸光一寒,崔时照便立刻会意了。 徐进端太唯利是图,留着对国家来说也是个祸患。此番事了,绝对不能留了。崔时照觉得这样的安排最好,他跟李晔的思虑周全相比,到底还是有些差距的。 嘉柔巴巴地望着李晔,好几次想张口,都忍了回去。李晔却没有看她,而是仰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先回客舍休息吧。” 城中最大的客舍早就被清了出来,专供他们一行人使用。掌柜和小二看到那么多的官兵,早就吓得瑟瑟发抖,幸好没有被为难,只是命他们回房去休息,没有吩咐不要出来。 李晔从长安一路疾行到此处,两日一夜没有合眼,身体已经吃不消。到了房间,就坐在木榻上,解了面具。他的面色惨败,手按着胸口,呼吸很重。 嘉柔连忙给他倒了水,着急地味道:“你哪里不舒服?我叫人去找大夫。” 李晔抬眸看了她一眼,只接过水喝,没有说话。 嘉柔蹲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袍说道:“你在生我的气?我知道以身涉险是我不对,可我是想帮忙。谁知道徐进端如此穷凶极恶,竟然要动手……” “昭昭。”李晔语重心长地叫了一声,手摸着她勃颈上的红痕,“我让开阳带你离开骊山,便是不想让你卷入这些事里面。方才若我和凤箫没有及时赶到,你可想过,后果会怎么样?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你,行事之时多想想我,你可有放在心上?” 他说话的口气并不严厉,但就是让嘉柔有种负罪感。她本意不是想添麻烦,最后还是没能帮他顺利解决此事。看着他没有血色的双唇,知道他必定是马不停蹄地赶来救她,也不晓得说什么,只是仰头便吻了上去。 崔时照拿了药酒和一些食物到他们的房门前。几个暗卫在楼梯口守着,看是他也没有阻拦。方才他看见嘉柔脖颈上的红痕,又想到她折腾了一夜,肚子肯定饿了,就送这些东西过来。房门虚掩着,里面有微弱的光芒。他以为他们没睡,本要上前敲门,却通过那道不到两指宽的门缝,看见了屋中的情形。 如银的月色下,女子坐在男子的腿上,双手亲昵地环着他的双肩。男子一只手揽着她的细腰,另一只手则伸进她的裙底。静谧的夜色中,能听见细微喘息着的吸啜之声,让人血脉贲张。 崔时照捏紧手中的托盘,本来应该马上转身走掉,却不知为何,觉得那画面极美又极富冲击力,一时没有离开。他鲜少见到那样的嘉柔,沉溺在情爱中的小女子,美得就像是春睡的海棠花一样,鲜艳欲滴。 终于他们唇齿分开,李晔拿出濡湿的手指看了看,抵着嘉柔的额头,哑声问道:“这么想要?” “嗯,我要你。”嘉柔大胆地点了点头,又主动凑过去亲吻他的喉结和下巴。分开才几日,便像几年那么漫长了。 李晔顺势把她压在榻上,伸手解了她裙子上的绦带。那手指修长莹白,如翩翩戏蝶,流连于花丛之中。 崔时照背过身,不敢再看。再看下去,便是冒犯了。 他默默地往回走,这世上有资格把她抱在怀中,肆无忌惮地占有她的人,只有李晔。他的关心和在乎,注定只能如那不能见光的影子一样。 第二日,嘉柔意识转醒的时候,听到窗外似乎有喜鹊的叫声。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侧,却什么都没有摸到,一下子睁开眼睛。身侧的铺面是冷的,那人早就不见了。一切好像就是她的一场梦。她看到床边有个小几,上面压着一张彩笺,倾身要去拿的时候,却听到熟悉的铃声。 她抬起右足,看到那个鱼戏莲叶的脚链不知何时又戴在了自己的脚踝上。她摸了摸上面的铃铛,想起昨夜鸳梦,嘴角含笑,把那彩笺拿起来看。 “吾妻昭昭,见字如面:我与表兄尚有要事,需急返长安。另顺娘已着人送回南诏,勿忧。亲卿爱卿,心之所系,望自珍重。夫晔留。” 亲卿爱卿……嘉柔把彩笺压在心口,双目发烫。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就算情到浓时,她几度张口说爱他,也没有听过他的任何回应。但这四个字,力透纸背,早已经抵过了千言万语。 “郡主,您醒了吗?”门外有个清脆的声音问道。 嘉柔看向门边,一个圆脸的小侍女走进来,手里捧着崭新的衣物,不敢看她,局促地说道:“先生交代我准备了热水和早膳,还留了几个护卫,说等您休整好,就回周至县,那里比较安全。我原本是先生手下训练的探子,会一点点拳脚功夫,先生说在他回来以前,我都得跟在您身边。” 不过一夜的时间,她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李晔竟然什么都安排好了。竟然还叫了这么一个会身手的丫头看着她。 嘉柔哭笑不得,看着眼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和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眨了眨大大的眼睛,说道:“我叫小圆。我不会多话,只是负责贴身保护您的安全,要是您不喜欢,就当看不见我好了。” 嘉柔笑道:“你是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当做没看见你?而且你长得也讨喜,以后就跟着我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关系的。” 小圆终于敢抬头,脸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露出感激的眼神。她这样人畜无害的模样,真看不出是会身手的。也不知道那“一点点”拳脚功夫,到底是不是谦虚。 嘉柔伸手按着腰,扶着小圆起来,两腿还有点发酸,重重地叹了口气。昨夜她缠得狠了,李晔自然也没留情,好几次入得太深,她都崩溃痛哭了。有时觉得自己就好像那回春丹,他一碰似乎就精神百倍了。她以前听说道家有种心法秘术,是专门采阴补阳的,于身体大有裨益。白石山人好像就是信道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吧。 嘉柔沐浴时跟小圆聊了聊,知道她是个孤儿,被组织收养,一直训练着。本来她十四岁了,想把她派到官员女眷身边做婢女,恰好遇到了这次的事情,就派来给她了。 “你以前见过你家先生吗?”嘉柔托着下巴问道。 小圆连忙摇了摇头:“我们这个组织其实很大的。每个探子上面都有接头人,然后每个地方还有总负责的人,而后听说长安还有一位是直接听命于先生的,所以我们本来见不到他的。先生选中我,我也觉得意外。” 嘉柔发现小圆谈起李晔的时候,眼睛晶晶亮亮的,十分崇拜的模样。大体是小女儿家的心思,坦坦荡荡,反而不怎么惹人讨厌。 用过早膳,嘉柔就回周至县了。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对这个小小县城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今日照样是阳光明媚,街市平静。 而长安城的风雨,却真的要来了。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章 贞元帝连着几日没有上朝,朝堂上下都议论纷纷,原以为到了太子去圆丘祭天这日,他会露面,可是百官齐集,还是不见天子的身影。 太子的仪仗出了皇城大门,沿着朱雀街,往南边的正德门而去。沿途观看的百姓都被拦在路边,浩浩荡荡的护卫,内侍和太子的銮驾如长龙一般,向正德门而去。 李诵穿着衮服,坐在金辂车之内,心中有些不安。他几次求见天子,都被陈朝恩以各种理由挡了回来。天子究竟病情如何,满朝文武竟然无人知晓。原本若天子无法理政,应该由他这个东宫太子监国,可偏偏这个时候,却下了诏书要他去祭天。 他们都觉得李谟肯定要有所动作,所以路上十分警觉。他侧头对走在辂车边的崔时照说道:“今日之事,是否万无一失?” 崔时照回道:“请殿下放心,纵然不是万无一失,我等也会尽力护您的周全。” 李诵对自己的安危倒是没那么在意,他放心不下的是老迈的父亲和正值英年的儿子。他跟舒王之间,必有一场生死决战,而这个结果,关系到整个帝国的命运。纵然他无心帝位,也不得不放手一搏了。 车驾出了明德门,围观的百姓就没有城中那么多了。圆丘到明德门不过二里地,从城门外,隐约可见那处众多旌旗飞展。 圆丘是个统共四层的圆坛,没有一砖一瓦,全由夯土堆砌而成。最顶端涉祭坛,祭天的仪式就在那里举行。 李诵到达圆丘之后,马倌听闻了金辂车,自有礼官来扶他下来。圆丘周围守备森严,视野开口,就算舒王想突袭,也没那么容易。李诵稍稍定了定心神,循规蹈矩地往圆丘上走去。今日参加祭天的总共有数千人,三分之一是内侍,负责整个祭天的仪式和流程,而另外的都是负责保卫的禁军。 这是明面上的人,还有部分人隐藏在暗处,是为了防止舒王暗算而设置的。 李诵的身后跟着礼官和东宫的属官,整齐地分列两侧。他刚踏上圆坛的台阶,忽然地动山摇,他差点没有站稳,幸好被身后的崔时照扶住。 “怎么回事?”周围的人连忙询问,可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处张望。 “莫非是地动了?”有位官员说道。长安曾经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地动,因此也不稀奇。 “轰!”又是一声巨响,圆坛周围有块土地忽然炸开,黄沙飞天。这次距离太近,很多人都没有站稳,直接扑在了地上。崔时照发现,不是地动,而是火矶!炼丹家用硝石,硫磺和马兜铃混制在一起,有时几天也会用到。可是数量巨大的话,便有地动山摇的效果! 这地下莫非埋满了火矶? 崔时照连忙扶着李诵,从圆坛上退下来。铸造圆坛的夯土,很多都已经被震落,有的地方还出现了裂痕。最高层上面的贡品台已经被炸得一片凌乱。 他们元贝以为,舒王的那五万精兵是用来对付太子的,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没想到,他们居然是用这样的方法! 那他们埋伏在周围的兵力,只怕也无法进来! 很多人都已经被泥土埋住,惨叫声起此彼伏,爆炸还在不断。此刻的禁军,一点战斗力没有不说,根本都没有办法护送太子安全地撤离。 崔时照摇摇晃晃地将李诵扶上金辂车,想带他离开此处。李诵的冠冕都掉落在了半路上,而拉车的马也被这巨响和震动弄得惶恐不安,不听使唤。崔时照想拉一个驾马的马倌,而是人人四下逃散,都想找安全的地方躲避,谁还会管太子的死活。 忽然,又是轰隆一声巨响。崔时照只觉得耳朵轰鸣,金辂车周围有黄土炸开,他仿佛被什么东西麻痹住身体,而后就没有知觉了…… 百官送走太子以后,深觉天子久不露面,总要有个说法,以六部尚书为首的众官员商议之后,终于决定亲自去甘露殿问个明白。甘露殿在内宫之中,这日皇宫中的守备却格外松懈,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扰,就到了甘露殿前。 众人也不觉有异,甘露殿由禁军把守,陈朝恩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官吏,连忙进去禀告韦贵妃。 甘露殿之内皆是浓苦的草药味,韦贵妃正在跟尚药局的两位奉御说话。贞元帝那日早起,忽然栽倒,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其中一个奉御说:“圣人这病,只怕难以痊愈了。药吃了这么多日,非但不见好转,反而病情更加沉重,娘娘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另一个奉御说道:“或者是我二人医术不够高明,民间或许有擅此疾者,娘娘可试着将圣人的病情昭告天下,重金求医。” 韦贵妃听了,却摇了摇头:“按照如今朝中的局势,圣人的病藏都来不及,若是昭告天下,那些蠢蠢欲动的藩镇还不揭竿而起?本宫心里有数,你们先治着吧,等瞒不住了再说。” 天子已过古稀之年,身上的大小毛病不少,所谓病来如山倒,只怕是凶多吉少。 奉御不过是小小的医官,上头吩咐怎么做事,他们照办便是。这时,陈朝恩跑进殿里来,对韦贵妃禀报:“娘娘,外面来了很多重臣,说要面见圣人。小的怕是拦不住。” 韦贵妃皱了下眉头,对两位奉御说道:“此事怕是瞒不住了,两位跟我出去交代一下吧。” 韦贵妃和两个奉御到了甘露殿外,看着台阶下被阻拦的众官员不停地叫嚣着,开口说道:“天子寝宫面前,何故如此喧哗?” 那些官员见到她,便说道:“贵妃娘娘,圣人多日不朝,究竟是什么缘故,您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您就告诉我们实情吧?圣人的病究竟有多严重。” 韦贵妃闭了闭眼睛,叹气道:“既然各位想要个说法,我也不再隐瞒了。圣人病了多日,现在没法见你们。你们还是听听两位奉御是怎么说的吧。” 那些官员这才安静下来,看向那两名奉御。奉御是尚药局医术最高明的人,专门侍奉天子,还是有一定的说服力。 两位奉御便将贞元帝的病情大概说了一遍,然后遗憾地说道:“圣人现在还未苏醒,应当是暂时无法理政了。” 众位官位听罢,面面相觑,没有想到病情竟沉重到了如此地步。 其中一位老臣难以掩饰怒意:“贵妃何至于隐瞒圣人的病情多日?我等竟毫不知情。” 韦贵妃不慌不忙地说道:“圣人丧失意识之前,叫我不要声张,目的是为了稳定朝局。河朔刚平,天子病倒的消息传出去,各地藩镇会作何反应?我苦心隐瞒,以为他休养几日便可痊愈,却迟迟不见好转。今日招了两位奉御来会诊,才知道康复无望。诸位与其在这里追究责任,不如好好想想,朝政的事情该如何解决。” 几个高官凑在一起商议,最后还是推举那位老臣出来说道:“按照祖制,眼下的情形,理应由太子监国。” 其余的官员多数不吭声,少数附和。 这个时候,一个士兵从外面跑进来,满面尘土,慌慌张张地说道:“不好了!太子在圆丘祭天的时候,火矶爆炸,伤亡惨重。太子的金辂车也被泥土掩埋了,请速速派人前往支援!” 众人都吓了一跳,火矶是炼丹专用的,有时候也用于祭天。但是一般的用量绝不至于将人掩埋的地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今日赶巧,众位大人都在。”众人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他们纷纷回头看去,只见舒王领着士兵,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那些士兵将整个甘露殿前都包围了起来,人数是禁军的几倍,大概是舒王府的府兵。禁军见状,丝毫没什么反抗,就放下了武器。 “舒王,你这是什么意思?”有德高望重的官员斥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此举跟逼宫没什么区别了。而且他们今日约好,朝中的重臣几乎悉数在此。舒王只要控制了这帮人,几乎等于控制了整个朝堂。 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太妙。 李谟慢慢地走上石阶,然后转身,俯瞰着众人说道:“本王听闻圣人病重,太子被埋,自然是要出来主持大局的。怎么,各位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朝官中本来就有很大一部分是拥护李谟的,刚才老臣提议太子监国的时候就没有吭声。眼下见舒王带兵前来,自然是十分兴奋,纷纷道:“舒王理应继承大统!舒王监国!” 当下还有几个狗腿的跪在了地上,山呼万岁。 李谟摆了摆手:“你们这样不对。圣人尚在,本王只是代为掌管朝政,等到圣人醒了,自然是还政于他的。至于太子殿下……”李谟看向站在一旁的陈朝恩,“麻烦陈公公带着人去找一找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是。” 他其实很肯定李诵已经死了。他叫人将火矶埋的地方全都标出来,特意收买了今日驾车的马倌将金辂车停在那处。如果万一在圆坛上没炸死李诵,李诵想乘车逃跑,最后也是难逃一死。 想到这里,他得意地笑了下。不管东宫有什么通天的本领,都不会想到他竟然用这样的法子,除掉了太子。他跟他亲儿子之间的这场较量,到底还是他占了上风。 就在昨日夜里,齐越向他禀报,李晔收归了徐进端的牙兵,领着三万人匆匆赶回长安,不知道要做什么。他有精兵五万,李晔想以屈屈三万对抗,显然是不太可能。而且徐进端受制于他,怎么肯乖乖配合?所以李谟并没有把这些人马看在眼里。 现在整个皇城,皇宫,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只要他想,立刻登基也是可以的。只不过为了天下局势的稳定,他还需要用一用老皇帝,不能急在这一时半刻。 陈朝恩领命离去,众人就呆在原地,等待太子那边的消息。他们被府兵围住,谁也不敢提离开的事情,只能看着舒王唱独角戏。不管是舒王的人,抑或不是舒王的人,到了此刻,也都想明白了,圆丘的那场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一个府兵冲到台阶下面,对李谟说道,“广陵王带着部分神策军正在强攻南门。他们说宫内发生了□□,要来勤王!” 今日李诵没带着李淳去圆丘,李谟就防着他这一手了。广陵王手里的兵力有限,至多不会超过五万。他侧头看了齐越一眼,意思是埋在城中的那五万精兵,是时候排上用场了。 李谟为了不引人注意,让这些精兵都装成普通老百姓或者商旅,混入城中埋伏。所以就算李晔察觉到有兵力,也没办法找到他们。现在只要李谟一声令下,他们便会集合完毕,将广陵王抓住,那么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齐越领命离去,他们的五万人马对付广陵王绰绰有余,何况还有虞北玄在候命。虞北玄的老母亲在他们手里,不怕他不乖乖听命。 李谟撇下众臣,跟韦贵妃一起进了甘露殿。 甘露殿中的内侍都惶惶不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韦贵妃毕竟在宫里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让他们都下去,只留了两个宫女在寝殿伺候。 一时之间,正殿内只剩下她跟李谟两个人。李谟幼年的时候便寄样在韦贵妃膝下,韦贵妃一直无子,感情自然同亲生母子也没什么分别。韦贵妃倒不在意是谁做了皇帝,她怕的只是舒王难以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皇位都坐不稳。 “圆丘的事情,是你做的?”韦贵妃问道。 兽首金炉里是龙脑的香味,李谟看了寝殿一眼,问道:“是,我为今日已经足足等了二十多年,皇位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他毫不避讳地说道。 韦贵妃闭上眼睛,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也不敢居于东宫之下,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可我没想到,你居然连太子的性命也不留下……做人总是要留一线啊。” 李谟却不以为然:“当初我被领养到您的膝下,东宫和皇后何曾把我当成近亲看待?就算我不是圣人所出,也是他亲兄弟的孩子,可是皇后是如何做的?我要娶崔氏女,皇后竟然弄了一出落水的戏码,生生将我心爱之人远嫁。为了防止我掌握权力,便与延光联手,将东宫推上至高无上的地位。彼时,我终日惶惶,担心朝不保夕,又何其无辜?” 韦贵妃知道当年皇后和长公主的顾虑。昭靖太子在朝中留下的威望实在太大,身为他亲子的李谟,对东宫是最大的威胁。可是昭靖太子已经不在,圣人也已经登基,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二郎……”韦贵妃不知道该说什么,慢慢坐在榻上,“你心中的怨气,实在太多了。除掉太子,如何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外面那些老臣,不会真心臣服于你……还有你的儿子,他一直都没有承认你吧?” 李谟一甩袖子,说道:“他承认或者不承认,又有何妨?我当了皇帝,他就是太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生父本就是储君,而我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些东西理应是我的!” 这些年,他在天子面前一直装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如今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天子重用他,却也百般防备他,说白了他不是亲生的儿子,如何能继承大统?外界那些所谓权倾朝野,都是表象罢了。现在,皇帝躺在那里,再也不可能站起来。 他将是天下的新主!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不,应该说是等了一生。 “您放心,等我登基之后,会奉您为皇太后,好好孝顺您。这么多年,这皇宫里,对儿子真心的,也只有您了。”李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没有亲娘,早就把韦贵妃视作母亲。 韦贵妃看了寝殿一眼,说道:“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让你不要加害圣人,让他寿终正寝,你可能答应我?” 李谟有些犹豫,在他看来,天子的作用便是替他稳定住政局,一旦没用了,当然是越早殡天越好。可是韦贵妃亲自开口求他,他也狠不下心肠拒绝,思虑再三之后,应了声好。 * 齐越出了皇城,直接去找虞北玄。虞北玄就在不远处的兴道坊待命。 常山亲自回了淮西,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看来母亲和他必然都落在了舒王的手中。虞北玄手中捏着一张纸,望着头顶的蓝天,面临着这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 昨夜,他收到一封密信,信上只有四个字“绝无胜算”。他不知道密信是何人所写,但明白信上的意思,舒王今日可能会败。 刚才南边的圆丘传来巨响,探子回报说参加祭天的人几乎悉数被埋在黄土以下。他不觉得这样东宫还会有胜算。可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个声音在阻止他进宫。 他若不率兵进宫帮舒王,母亲肯定会有危险。可是得知了他心意的舒王,在事成之后,还会放了他们母子吗? 虞北玄十分为难。这时,他看到路的尽头一匹马奔来,齐越带来了舒王的命令,广陵王正在攻打城门,要虞北玄率领那些精兵,将广陵王等一干人等全都拿下,今日的事情,便算了结。 虞北玄别无选择,他收拾心情,正要去调集兵力,忽然有个随从走到他面前,低声道:“使君,请借一步说话。” 他以为自己听错,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眼前的人。那人抬起头来,正是扮做男装的嘉柔。 齐越还在他们身后,虞北玄不动声色地说道:“跟我来吧。” 齐越觉得那个随从有几分古怪,正想上前去一探究竟,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另一个做牙兵打扮的男子,笑着对他说:“我们使君处理些私事,舒王反正胜券在握,不会连这么一时半会儿都等不了吧?” 齐越皱了皱眉头:“你敢拦我?可知我是谁?” 那人继续吊儿郎当地说道:“自然知道。您是舒王的人,可我们牙兵只听使君的,您请留步吧。” 齐越心想,这个虞北玄是越发难以掌控了,难怪舒王下了命令,等到事成之后,要他想办法将此人除去。 虞北玄和嘉柔走了几步,等离开齐越的视线,虞北玄一把将嘉柔拉进巷子里,将她按在墙上,低吼道:“你可知现在长安有多危险!为何走了又回来?” 嘉柔深吸了口气,看着他深褐色的眼瞳,高大如山的臂膀,前世他真的一直护着她。那日回到骊山,听到四方城门早已被虞北玄掌控,只能进不能出,而她能那么轻松地离开,绝对是他授意的。 嘉柔忽然没有那么恨他了,不管前世他因为什么原因没有来救自己,那条路是她选的,她不怪任何人。这辈子,她爱的是李晔,那些恨就更没有意义了。她低声说道:“我不得不来这一趟,换了是旁人,你大概也不会相信吧。”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串佛珠,“你可认得这个?” 虞北玄一把将佛珠夺过,那是他母亲之物,瞳孔一缩:“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 嘉柔说道:“李晔早就知道舒王可能会对老夫人下手,提前去淮西通知了她。但是舒王的人去得太快,长平和陈海拼死护着老夫人,逃了出来,后来被李晔手底下的人所救,现在已经在安全的地方。这是老夫人要我交给你的,还说回头是岸。” 虞北玄盯着嘉柔,若是其它人来说这番话,他肯定会以为是东宫的离间之计。但是嘉柔亲自跟他说,他知道她不会骗自己,母亲一定是安全了。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一下迫近嘉柔,两个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就如同这天底下最亲密的恋人一样。他说道:“既然母亲无事,我自然不会帮舒王。可我不想放了你。这世上除了权势,我最想要的就是你。” 嘉柔浑身一僵,虞北玄忽然低头要吻她。嘉柔避开,他便吻在了她的脸侧,而后干脆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进怀里,对着她耳朵说道:“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跟我回蔡州,我对你好一辈子。你在这么危险的时刻跑来找我,难道不是关心我?嘉柔,你心里还有我,对么?” 他的怀抱如同铁桶一样坚固,嘉柔根本挣脱不开,最后怒不可遏,直接扇了他一个耳光。 虞北玄偏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嘉柔。他做到使君的位置,已经没有人再敢打她。这个女人打他,他不是愤怒,而是心痛。 嘉柔毫不示弱地说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我告诉你,我的身体和心,都是属于李晔的。就算你不放了我,我豁出性命也要回到他的身边。你还不明白吗?我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 虞北玄微微一愣,嘉柔趁势挣开他的手臂,后退两步,扶好歪掉的帽子:“你应该知道舒王不得民心,裴延龄和曾应贤都是他的走狗,这些年,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一旦登位,四海之内,只会群起而攻之。而且他为人多疑狠辣,不会容你太久。你现在能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站在东宫那边!” “我不要听这些!”虞北玄一把抓住嘉柔的肩膀,好像若是他松了手,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遇。他艰涩地说道:“嘉柔,我爱你。不管我曾经用什么目的接近你,但我后来真的爱上了你。无论我经历过多少事,没有你在我身边,我都感受不到一点快乐。你真的不能回到我身边吗?我对你的爱不比李晔少!” 嘉柔看着他,他一向骄傲的脸,露出这样卑微的神色,仿佛他是低到尘埃里的那个。她平复了下口气:“长平为了救老夫人,奋勇杀敌,身上多处受伤,性命危在旦夕。你若还有点良心,就该知道,她才是你应该珍惜的人。这世上有些东西,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永远不会再回到原地。虞北玄,我们之间,早就如过往云烟。” 虞北玄怔住,手用力,复又松开,再用力握紧。嘉柔的神情始终没有变化,平静地看着他挣扎。她不恨了,无爱亦无恨。这人世间大凡耿耿于怀的,都是没有彻底放下,所以她现在能坦然面对此人。 终于,虞北玄垂下手,有些东西,再用力握住,也是留不下来的。 嘉柔大步从巷子里走了出去,这回虞北玄没有再拦她。 她向齐越那边的孙从舟点了下头,孙从舟朝她走过来,两人一道离去。齐越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他从皇城里出来,因为广陵王正在攻打皇城大门的缘故,他只有一个人,没有带随从。而且虞北玄的老母亲虽然没有被抓住,但他们把可能知道消息的人全都杀了,所以虞北玄不可能知道他们手里根本根本没有人质。 可是这个随从忽然出现,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陈朝恩率领神策军去圆丘收尸,此刻应该已经出城了,他们剩下的兵力就是虞北玄这里的五万人马。可他忽然意识到,他们是不是太自信了?若是虞北玄反水,那胜负的扭转就在这一瞬之间! 这可是玉衡最善用的伎俩。置之死地而后生! 齐越刚要退后,去找来时的马逃走,可虞北玄已经从巷子里走出来,命令手下将他抓住。 齐越被押在地上,抬头看虞北玄:“虞北玄,你要做什么!你反了不成!” “真正要造反的是舒王,我只不过是要拨乱反正罢了。”虞北玄居高临下地说道,又回到了那个短短几年之间,就把淮水掌握在手中的淮西节度使了。 * 皇城里的众人,尚且不知道外面的变故。李谟坐在甘露殿中,久候齐越不至,渐渐有些不安。 而外面等待的朝官,也起了一些骚乱:“到底要让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是啊!圆丘那边为何还没有消息?” “舒王呢,我们要见舒王!” 李谟被吵得不胜其烦,起身走出去。阳光比他来的时候更炙热了。官员们站了许久,身上的官服都汗湿了,有些年纪大的老臣,甚至不顾仪态地坐在石阶上,实在是受不了。 “舒王,你到底要关我们到几时?”坐在台阶上的老臣仰头问他。 李谟本想等抓住广陵王之后就放心,可是眼下齐越久久未归,他不禁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带到宫中的府兵只有数千,尚不足以对抗广陵王的兵力。要怪就怪他太自信,早早地把陈朝恩支了出去,现在两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就在李谟的思量的时候,忽然有一阵兵器的声音从甘露殿外传进来,而后穿着铠甲的广陵王,带兵风风火火地杀将了进来。李谟的府兵反应很快,连忙上前去迎敌,可是广陵王的兵力数倍于他,府兵顷刻之间皆被拿下。 广陵王抬头看向石阶上的舒王,大声说道:“叔父,你的救兵不会来了。陈朝恩已经被关在正德门外,被徐进端的三万牙兵牵制。现在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形势急转直下。连在场的朝官都有点懵。 李谟想到要挟持天子,迅速地退回甘露殿内,可没想到殿内的情况更加诡异,他差点跌在地上。片刻之前,还躺在寝殿半死不活的贞元帝,现在竟然好好地坐在那里,而韦贵妃则跪在殿上。 贞元帝的身边站着李晔,不知他是何时在这里的! 李谟倒退了一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舒王……”贞元帝沉重地喘着气,“你没想到,朕还能醒过来吧?” “你……”李谟怔忡,一时之间忘记了用敬语。 贞元帝扶着李晔站起来,脚步不稳,每一步都很艰难。他走到李谟的面前,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甩了他一个巴掌。打完之后,贞元帝整个人都弯着腰喘气:“你这个逆子!逆子!这么多年,朕可曾亏待过你?你就因为当年你姑母一句羞辱,记恨至今,居然还要杀太子!” 李晔的眼睛垂看着地面,没有看李谟。他算到了每一步,却独独没有算到,李谟竟然会炸死太子。他原本还想着无论如何保这个生父一条命,可现在看来,却是很难了。 李谟挨了这一掌,不怒反笑:“我没有错。我拿回我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错?当年如果不是我父亲出事,这皇位也轮不到你来坐!” 事到如今,他也不用再演什么孝顺儿子了,把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气都爆发出来,冷笑道:“你将我放在贵妃膝下抚养,表面上为了我好。可是皇后处处打压,不请好的先生教我,你管过一次吗?我长大之后,要娶心仪的女人,你明知道皇后和东宫暗中动了手脚,你却不管不问。我现在手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我自己得来的?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贞元帝实在没有力气打他了,只是颤抖地指着他说道:“这世上不公的事那么多,难道每个人都如你这样,要把自己身上的痛苦千百倍地还在旁人身上吗?你以为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李谟冷冷地说道:“自然是被人害死的。”他一直这样坚信着。 “让你儿子告诉你吧!”贞元帝懒得跟他废话,看向李晔。 李晔上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昭靖太子手握重兵,想要谋逆,被先皇和延光长公主察觉,先发制人。延光长公主之夫,便是死于昭靖太子的手中。” 李谟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这是诬蔑!” 绝不会的,他的父亲素有贤名,怎么会谋逆?到了现在,朝中还有很多老臣念着他的好处。 贞元帝坐回榻上,慢慢地说道:“你若不信,朕可以把老太师招进宫,你自己问问当年是怎么回事。再者史官有记录,只是被先皇密封在兰台,你想看,朕也可以成全你。朕和先皇隐瞒此事,只是念着与你父亲的手足和父子之情,想为他留些身后名罢了。而且你延光姑母的夫婿死在你父亲手中,她怎么可能不恨!但她就算不喜欢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父债子偿,只是提醒朕对你多加防范。可你,灭了她满门!” 李谟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崩塌,以至于他几乎站不稳。 他以为只要父亲还在,就是太子,而他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肯定会继承皇位。可现在有个人告诉他,这一切根本都是他的错觉。他的父亲是谋反的逆臣,讨厌他的姑母,是因为她的丈夫死在父亲的手里! 贞元帝看了李谟一眼,叫人来把他押下去了。处置的事暂且不提,只命人全力去圆丘搜救太子。 李晔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可他非但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心情更加沉重了。这就是帝王家。你永远不知道,兄弟父子之间,何时会相残。 贞元帝对跪在殿上的韦贵妃说道:“你起来吧,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朕不会怪你的。” 韦贵妃还想替舒王求求情,但李晔站在天子身后,对她摇了摇头。她立刻心领神会,知道如今不是个好时机,谢恩站了起来。 “你先退下去,朕有几句话要单独对李晔说。”贞元帝慢慢地说道。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韦贵妃依言退了下去,大殿之内有股药味,窗户紧闭,光线没有那么充足。贞元帝咳嗽了两声,目光缓缓地放在李晔的身上。 这个孩子虽然瘦弱,但目光清明。他是萧氏跟舒王的私生子,按理来说,是不能被皇室承认的,也见不得光光。可贞元帝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很多的美德,仁心,勇敢,智谋和胸怀。这些都是作为皇位继承人所不可或缺的。 贞元帝了解东宫,更了解广陵王,那两个人的能力跟这个孩子相比,实在是差得远了。 “朕,想让你认祖归宗。”贞元帝缓缓地说道。 李晔猛地抬头看着皇帝,皇帝衰老的面容露出一点慈祥的笑容:“朕会重新给你一个身份,你也该给昭靖太子那一脉留下香火。朕封你为南平王兼天下兵马大元帅,如何?” 殿内的声音缓缓地传到殿外。一门之隔的地方,站着广陵王和太子良媛徐氏。 徐氏给了广陵王一个目光,两个人走远了些,徐氏才说道:“你都听见了吧?你的皇祖父,要封李晔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本朝至少有五个皇帝在登基以前,有此加冕,连你和你父亲都没有。只有你到现在,还傻傻地认为李晔不会跟你争!” 广陵王双手握着拳头,闷声不吭地低头往前走。李晔本就是他的兄弟,有皇室的身份。这么多年,李晔为他出生入死,殚精竭虑,他为什么要去怀疑这个人? 在起事的前一夜,他跟父亲还有李晔三人秘密合谋,李晔却把最危险的事情留给了他自己。那时父亲就说,若将来东宫能够继承大统,必要还给李晔应得的身份,现在皇祖父只不过做了父亲想做的事情而已。 哪怕有一日,李晔想要皇位,李淳也甘心给他,辅佐他。 徐氏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臂说道:“傻儿子,你快醒醒吧!绝不能让圣人把李晔认回来,否则他将是你最大的威胁!” 广陵王扭过头,看着徐氏的脸:“母亲,您十万火急地赶过来,就是为了跟儿子说这个吗?您可知道父亲被埋在圆丘之下,生死不明。您就一点都不关心父亲的安危?” “李淳!”徐氏恨铁不成钢地叫到,“你父亲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这回东宫大获全胜,舒王已经被收押。我打听到,圣人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没有你父亲,你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广陵王停住脚步,心中忽然有个怪异的念头:“母亲,有件事我觉得奇怪,舒王并不知道炼丹药的药理,按理说他会以兵力来压制父亲。为何这次忽然要改用火矶来设计父亲?是什么人给他出的主意?” 徐氏不自然地笑了下:“你怎么会这么问?舒王府有那么多的谋士,难道都没有人精通药理?自然是他们出的主意。” 广陵王摇了摇头,眸光沉了几分:“我记得那日听到母亲跟身边的女官打听,问了尚药局的医官都城里哪里有大量的马兜铃贩卖。圆丘用的火矶,是爆炸力最强的那种,其中是不是含有马兜铃?” 徐氏脸上的笑容僵住,没想到自己一时失察,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透露给了李淳,惹来他的怀疑。 李淳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他一步步走进徐氏,徐氏便慢慢地后退,直到整个人都抵在宫墙上。这狭长的甬道里,没有人往来,刚刚经历了一场宫变,整座皇宫显得空旷而寂寥。 一群飞鸟自头顶扑簌而过,留下苍远的叫声。 徐氏深呼吸了口气,问道:“大郎,你在怀疑母亲?” 李淳不知道。在他心里,母亲一直温柔贤惠,大度善良的。可那夜父亲跟他说,他的母亲没有那么简单。不仅出身成谜,而且隐藏了许多本事。当年延光公主府的旧案,云南王妃的远嫁,还有萧氏的事,可能都与她有关。 他不相信,父亲说已命崔时照在暗中调查。难道就因为如此,母亲才极力推举崔时照跟着父亲身边参加这次的祭天?然后又推波助澜地策划了火矶的爆炸,将他们全都杀死! 若真是如此,好险恶的用心,好可怕的人!难怪李晔让他不要将计划全都透露给母亲。若是按照这般推测,母亲可能会在计划的过程中,连李晔都除去! 李淳目视前方,表情漠然:“我现在不知道母亲是哪一种人,但愿圆丘的事情与您无关。我先去救父亲,其它的等我回来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说完,他大步地离去。 徐氏怔怔地站在原地,儿子从来没有与她如此生分过。她所作的一切难道不是都为了他吗?十月怀胎,守着他辛苦长大,步步为营。她所作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为了东宫,哪一件不是为了他们父子!到头来,一个要查她,一个不想理她! 她都是为了什么!? 身后有脚步声,徐氏回过头,看到詹事府的詹事和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领着几个府兵站在那里。詹事对她说道:“徐良媛,我等怀疑您私制火矶,并且暗中传到了舒王府,谋害太子殿下。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凭什么抓我?”徐氏睚眦欲裂。 王毅示意身后的府兵上前去抓住徐良媛,然后拿出一张纸抖开,说道:“玉衡先生命我等在您的寝宫搜查,查出了这个配方。刚才广陵王在这里,为了顾全您的颜面,我们才没有出来。有话到詹事府再说吧。” 徐良媛还要说话,却被府兵一把按住了嘴,连拖带拽地弄走了。 * 甘露殿内,贞元帝迟迟没有得到李晔的回答,问道:“怎么,你对朕的安排不满意?实话说,朕的时日已经无多,若你能在太子和广陵王身边,朕也能放心一些。或,你想取而代之?” 李晔立刻摇了摇头,跪在贞元帝的面前:“圣人的好意,微臣心领了。但是微臣乃是私生之子,本就不能张扬。若认祖归宗,陈年往事一定会被人查出,到时候于皇家而言,便是奇耻大辱。微臣身上流有皇室的血脉,便不想皇室因微臣而蒙羞。” “朕说了,身世之事,自有办法堵住他们的嘴。”贞元帝说完,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有腥甜涌出口中,但他只不动声色地以手指抹去,将手握拳,放在一旁。 “圣人应该知道,天家之事无小事。倘若微臣留下,就变成了星星之火,总有一日,会重蹈舒王的覆辙。”李晔语重心长地说道,“微臣曾许诺过老师,匡扶社稷。亦曾答应过广陵王,助他巩固东宫的地位。微臣不愿做背信弃义之人。如今,大事已了,还愿您能放微臣离去归隐。” 贞元帝看着李晔,这个孩子太通透明白,也太无野心了。明明有跟东宫一决高下的能力,却什么都不肯要。但也许,他才是最懂得自己要什么的那个人。身在帝王家,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也许有一日,会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还不如在天地间逍遥自在。世人多为声名权势所困,有几个人能如此豁达? 贞元帝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强求,说道:“你叫朕一声,皇祖父吧?” 李晔微愣,嘴唇动了动,低下头拜道:“微臣是李家四子,不敢僭越。还请圣人恕罪。” 贞元帝苦笑,他终究是不愿,连这点小小的要求,他都拒绝了,看来真的是无心留下。贞元帝本可许他千万人之上的地位,可也许在他的心中,那还不如自由来得珍贵。罢了,那些身后之事,贞元帝也管不了那么远了。 “你的老师,如今人在何处?”贞元帝又问道。他撑着一口气,也是想再见李泌一面。 “微臣不敢欺君。早在几年前微臣下山的时候,老师就已经过世了。之所以一直隐瞒不报,是怕舒王那边没了忌惮,加害东宫……”李晔知道再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据实已告。 贞元帝没想到李泌早就离世,拍了拍身下的塌,感慨道:“老友啊老友,你竟先朕而去啊!当年一别,竟是永诀了!朕还想再见你一面啊……”他伤心不已,牵动心脉,顿时咳嗽不止。 李晔怕他伤身,连忙上前,轻轻地顺着他的背。这里没有旁人,李晔只能逾矩这么做,否则若是贞元帝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此驾崩,他几张口都说不清楚。 贞元帝平复了一下,抓着李晔的手,低声说道:“我赐你父亲鸩酒一杯,你亲自去牢里,送他一程吧。毕竟他是你的生父。” 李晔心中震颤,百感交集。他本也想去见舒王一面的,说道:“微臣,领旨谢恩。” * 圆丘已经是一边狼藉,那些幸免于难的禁军和内官从泥沙里自己爬出来,怔忡了一会儿。有的又哭又笑,如同疯魔了般。有的还算镇定,开始在泥土里挖人。 嘉柔和孙从舟赶到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诡异的画面。有的人从泥沙里把尸体拉出来,默然地堆在一起。有的人手舞足蹈,仿佛疯癫了一样。 他们四处搜寻崔时照和太子的身影。 嘉柔用手扒出几具尸体,有的没了手,有的没了脚,有的甚至脸都炸毁了,鲜血淋漓。她看了一阵作呕,心中却越来越不安,继续焦急地搜寻。 “表兄,你在哪里!”嘉柔大声喊到,却如石沉大海。 忽然,她发现有什么东西倾倒在黄沙里,有些闪闪发光。她立刻意识到是辆昂贵的车,应该是太子的车驾。她灵光一动,拉着孙从舟过去,又喊了几个清醒的禁军过来,合力把车从土里拉了出来。 众人一看,李诵果然在车里。 孙从舟上前检查,发现李诵着实命大,爆炸发生的时候,他已经进了金辂车,整个车十分坚固,将冲击力都挡在了外面,所以只是被埋了,没有受伤,李诵被震晕过去而已。 但崔时照还是没有影踪。 嘉柔又在周围找,她知道崔时照一定就在太子的附近。她现在担心的是崔时照被炸死了,或者出什么事。她要如何向崔家交代?前世不是这样的,因为她的出现,改变了这些人原有的轨迹。若是崔时照救不回来,她会因此内疚一辈子的! 她不管不顾地挖着周围的土,终于挖到了一个袍子的边角。她大声高呼着孙从舟过来,两个人合力从黄土里挖了个人出来。不是崔时照,又是哪个? 嘉柔蹲下来,把崔时照放在自己的腿上,叫孙从舟给他看看。 孙从舟心中嘀咕,除了李晔,从来没见她对谁这么紧张过。但嘀咕归嘀咕,还是伸手查看。脉搏还在跳动,人应该是没死的,只是……他的目光在崔时照的脸颊处停下,那黑红色的一道,莫非是血? 他心中一沉,将崔时照的头扳过来,果然看到他的左耳处有血迹。他虽然不在爆炸的中心,但火矶的威力巨大,恐怕他的耳朵…… 嘉柔也发现了血迹,连忙问孙从舟:“怎么了?为什么表兄的耳朵会流血?” 孙从舟沉默不语。这时,崔时照幽幽地醒转过来,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嘉柔,他觉得意外,下意识地抬手,碰到了嘉柔的脸颊。 嘉柔一愣,却没有躲开,只是问道:“表兄,你怎么样了?我是嘉柔。” 崔时照只看到她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她发出的声音。起初以为是刚醒来的缘故,脑海里空荡荡的。可是他逐渐意识到不对。明明周围有那么多人在走动,明明他们应该发出声音才对,但他什么都听不见。 似在无人的荒野,连风的声音都没有。 孙从舟看到他茫然无措的表情,心想坏了。 崔时照自己坐起来,茫然地看着远处,为什么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抬手捂着耳朵,只觉得刺痛。 “表兄?”嘉柔又叫了一声,崔时照背对着她,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一样。 “孙从舟,到底是怎么回事!”嘉柔着急地问道。 “大概是火矶的威力太大,把他的耳朵炸伤了。他现在应该什么都听不见了。”孙从舟解释道。又尝试着对崔时照说话,可是崔时照始终低着头,什么反应都没有。 嘉柔更着急了,摇着孙从舟的手臂:“你快救他!你不是神医吗!死人都可以医活!” 孙从舟白了她一眼,他什么时候说过他可以活死人了?但他还是说道:“我总要把他带回去,仔细检查一下,才能知道从哪里开始治。你留在此处看着太子,我把崔兄带到安全的地方,想想办法吧。” 嘉柔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帮着孙从舟把崔时照扶了起来,目送他们离去。 崔时照可是元和朝最出色的能臣!如果他的耳朵再也听不见声音,以后恐怕连官都做不了,更别说做高官重臣!那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嘉柔绝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直等到东宫的众人来了,嘉柔才放心地离去。 明德门附近刚发生了一场厮杀,本来双方僵持不下,后来广陵王领兵出来,彻底镇压了陈朝恩那一方。此刻,有不少兵士正在收拾残局,而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却没有什么行人。百姓都怕事地躲回了家中,生怕被波及。 嘉柔还在想崔时照的事情,低着头走路,没想到撞上了一个人。 李晔出来找嘉柔,就看到她独自失魂落魄地走回来,连忙奔向她。 嘉柔抬头看到李晔,心头涌起一阵酸楚,立刻伸手抱住他,有种倦鸟归巢的放松。 “你不在骊山呆着,怎么又回到城里来了?”李晔低头问道,“你总是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郎君,我刚才去圆丘了。”嘉柔闷闷地说道,“太子没有事,可是表兄他……” 李晔一顿,问道:“表兄怎么了?” “他的耳朵好像被炸伤了,什么都听不见。孙从舟把他带回城里医治了,可是我担心他……”嘉柔没有说下去。 李晔安抚地拍着她的背,说道:“不用担心,开阳的医术是一流的。何况表兄是为了保护太子而受伤,东宫不会坐视不管的。等事情安定以后,我陪你去看看他。今夜,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嘉柔抬眸,也没多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晚上,李晔得了宫中的恩准,带着嘉柔去刑部大牢。如今各处的大牢都是人满为患,犯人都被押到长安县和万年县的县衙大牢里去了,反而刑部大牢这里只关押着几个重犯,显得有些冷清。 嘉柔猜到李晔要带她去见谁,只不过跟着狱卒到了牢房前面,看到里面的人时,还是愣了一下。 狱卒打开牢门,把手中装着酒菜的托盘递给李晔,没说什么,就走了。 李谟坐在杂草堆上,长发披散,穿着囚服。墙上很高的地方开了扇窗子,外面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竟比原本矮桌上的蜡烛还要亮些。听到声音,李谟一动没动,还是那样坐着。 嘉柔跟在李晔的身后进去,李晔把托盘放在矮桌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位是他的生父,但他们见面的次数,大概不超过三次,谈不上有任何的感情。只是他的身体里,流着这个人的血。这种天然的牵连,还是让他不得不来走这一趟。 “这是宫中赐下的御食,你吃一些吧。”李晔开口道。 李谟听见他的声音,终于有了反应,侧头看过来:“你怎么来了?” “我带妻子来看看你。”李晔把嘉柔拉到身边,好让李谟看得清楚一些。李谟勾起嘴角:“你居然不记恨我?还敢把她带到我的面前来?那日,我命齐越去骊山抓她,只不过没抓到罢了。若我抓到她,今日的胜败,还不一定。太子,不是被炸死了吗?” 李晔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太子没有死。” 李谟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你说什么?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没事?那火矶埋在车驾停放的地方,他不可能还活着!” “这世间有很多事,都是上天注定的。火矶爆炸的时候,太子已经进了金辂车,金辂车保护他,所以他没有受伤,完好无损。你从哪里找到那么多火矶的?”李晔问道。 李谟似乎还处在太子没死的巨大震惊之中,没有回答李晔的话。 其实李晔早就知道这一切是徐盈所为,只不过想要从李谟这里再确认一下罢了。毕竟火矶之术,李谟平常没有接触,不可能顷刻之间弄来那么大的量。 如果没有谋害太子这项罪名,李晔或许还能保李谟一命。可现在,那杯鸩酒,被摆在托盘之上,李谟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以他的骄傲,也不会愿意苟且地活在世上。 李晔在李谟面前跪下来,嘉柔连忙跪到他的身边,两个人齐齐向李谟磕了个头。 李谟连忙躲开:“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谢你的生育之恩。你我为亲生父子,你若愿意,我会供奉你的牌位,侍奉你香火,直至我离世。这也是为人子,最后能为你做的一点事。”李晔淡淡地说道。 李谟嘴角抿着,没有说话。 静待片刻,李晔把嘉柔扶起来,正要牵着她退出牢房。李谟忽然开口:“那杯酒,是毒酒吧?” 李晔没有转身,只“嗯”了一声。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以李谟的心智也必能猜到,今夜他是来见他最后一面。 李谟站起身,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他走到李晔的面前,从怀里拿出半块玉玦,递了过去:“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还有半块应该是被崔时照偷了去。你将两块合二为一,呈给圣人,便说是他欠延光公主府和我的。” 嘉柔不懂李谟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李晔却懂了,默默地将玉玦收下。李谟怕东宫忌惮他的身份,还想除去他,要他将此物呈给天子,或可借天子之力,保他一命。 “我知道火矶一事,是东宫徐氏在背后出的力。此事之后,太子肯定无法容她,但她到底是广陵王的生母,你若无心帝位,还是不要再参合那件事。想必天子和太子自有决断。”李谟又不放心地交代道。 李晔点头:“我知道了。” 父子俩再一次相对无言,相对于别家这个年纪,哪怕关系不怎么亲厚的父子来说,他们之间所隔的,也不仅仅是二十几年的时光。还有身份,过往,乃至全然相对的立场。最后,李谟只捏了捏李晔的肩膀,说了简单的几个字:“走吧,以后好自为之。” 从刑部的牢房出来,嘉柔发现李晔没有着急走,而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等着。直到里面有人跑出来,对门口的内侍低声说道:“舒王已经饮下鸩酒去了,公公向宫里复命吧。” 李晔不敢看那个人死,怕自己终究承受不住,所以刚才在牢里,他一直隐忍着。此刻他双目通红,肩膀微微地颤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嘉柔一把抱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轻声道:“没事了,我陪着你。” 李晔抓着她后背上的衣裳,只觉得天地间的风都是冷的。看不到来处,也看不到归处。 * 贞元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很快就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将太子李诵和广陵王李淳都叫到甘露殿来,自己躺在龙榻上,平静地交代后事。于普通人而言,这样寿数或许不算长。可是作为帝王,他已经做得太久太累了。 李诵虽没有被火矶炸伤,但那巨大的爆炸还是吓到了他。他醒来之后,一直心悸,身体也是每况愈下,眼下是强打着精神来见贞元帝。 贞元帝看到他的脸色,就知道不太好,也没有戳破,只道:“我曾想让李晔认祖归宗,但他执意不肯,我便做主,放他归隐了。以后,无论是谁,都不要再去找他,也不得加害于他。” 李诵说道:“圣人此话严重了。李晔为平定舒王之乱立下大功,我们怎么会害他?” 贞元帝却看向广陵王:“你说呢?” 李淳没想到圣人会问自己,连忙表态:“圣人自是多虑了。李晔原本就是我的谋士,我与他之间情同手足,断不会做那狠毒之事。” 贞元帝又让他们各自立誓,方才作罢。他闭了闭眼睛,说道:“朕时日无多了,有些事,需交代你们。朝中有些原本支持舒王的大臣,除了裴延龄和曾应贤外,若无失责失职之处,你们便不要再追究。另外郭氏和李氏都不足以母仪天下,至于徐氏……” 李诵和李淳曾为了徐氏的处置而争执不下,眼下听到贞元帝提起,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贞元帝顿了下说道:“赐自尽吧。” “圣人!”李淳是想留生母一命的,没想到圣人竟亲自下口谕,要处死她。 “这个女人,心思太过深沉,跟当年的皇后一样。”贞元帝缓缓说道,“你若想后宫安和,你父亲无恙,就听朕的。” 李淳想起母亲联合舒王,竟然差点害死了父亲,也觉得她罪无可赦。可到底是亲母,还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但此刻,也只能默默地接受了此事。 “朝廷未稳,别着急削藩。王承元虽是将才,但到底是异族,以后难保没有异心。可封高官厚禄,将他留在长安,阻断他跟河朔地区的联系。十年之内,不要再动别的藩镇。”贞元帝一边咳嗽,一边交代道。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主要是看向李淳。 在他眼里,李诵难有大作为,想必天下江山的兴盛,还要放在年青一代的身上。李诵父子俩一一应下,贞元帝的力气几乎都耗尽了,最后说道:“当年延光一案,虽然是由李谟而起,但朕也有私心,在其中推波助澜,对不起她。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为她和太子妃平反吧。准她的遗骸,迁回皇家陵园,再厚葬她。” “圣人放心,我们已经在整理旧时的卷宗,随时都可为姑母翻案。那李相……是否要召回朝中?”李诵问道。 贞元帝望着窗外的初夏景色,缓缓地摇了摇头:“李绛封为节度使,就在外地任职吧。新宰相的人选,由你自己来定。” 这些年,皇室给李家的恩宠太多,才会出现李昶那样的事。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赵郡李氏也到了衰败的时候了。而且李绛的施政方针,对于新君来说,未必合适。一朝天子一朝臣,贞元帝驾崩后,朝廷也该换新面貌了。 “朕累了,你们都出去吧。”贞元帝疲惫地说道。 李诵和李淳原本还想多陪他会儿,可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恭敬地退出去了。贞元帝这才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半块玉玦,说道:“延光,小时候父皇便最宠你,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你,包括这块相传有龙气的玉玦。朕当然嫉妒你,你可会原谅朕?但愿到了九泉之下,你还会认朕。” 贞元帝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小男孩和小女孩儿在御花园里天真无忧地追逐着。他嘴角含笑,一片花瓣自窗外飘进来,落在他的身侧,他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贞元三十一年,天子驾崩,享年六十四岁,谥号神武孝文皇帝,庙号德宗,葬于崇陵。太子李诵继位,封长子广陵王为太子,开詹事府,任命崔时照为少詹事。 天子入葬皇陵的那日,刚好延光长公主也回迁皇陵,整个仪式十分隆重,新皇和太子都出席了。李晔和嘉柔站在山岗上远远地看着,两个皆穿素服,神情肃穆。 等到那边仪式即将完成,钟鼓响彻山头,李晔才转头问嘉柔:“我什么都没有要,以后,你要跟着我这个平民了,可会觉得委屈?” 嘉柔笑道:“有什么好委屈的,大不了我养你啊。我的嫁妆可是很丰盛的。” 李晔捏了捏她的脸:“表兄的耳朵虽然无法恢复如初,右耳只恢复了一层的听力,但是不影响他做官。只是,恐怕会影响到他的婚事。”以崔家的门楣,非高门不能做正媳。但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哪个愿意找位有耳疾的夫君?怕是会沦为整个长安的笑柄。 “说到这个,阿娘给我来信,说顺娘希望到表兄的身边照顾他。顺娘自知身份卑微,不敢要名分。我知道表兄肯定不愿,但顺娘执意如此,阿娘也没办法。”嘉柔说道。 李晔望着崇陵的方向说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造化,如此未尝不可。走吧,我们该离开了,否则该找不到歇脚的地方了。你想去哪儿?是去泰山,还是去江南?” 嘉柔跟着李晔,好奇地问道:“你不去跟太子道个别吗?还有阿姐……我听说太子一直在找你,看来还是想许你个大官。” 李晔摇了摇头,只说到:“不如相忘于江湖。”以今时今日,他跟李淳的立场,注定是无法共存了。无论李淳心中是怎么想的,他们都不适合再见面。 嘉柔知道徐氏已经被处死,对外只说是暴毙。而虞北玄带着老夫人和长平回了蔡州,新皇加以褒奖,短期之内,朝廷应该不会对藩镇进行镇压。这一世的结局跟上一世完全不一样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在整个时间的长河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和作用,但终究是各归各位。 她想起很久没回南诏,便摇着李晔的手臂说道:“我们先回南诏吧?听说灵芫被阿弟扣在那里,不肯她走呢。” 李晔还没说话,孙从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你们俩是不是太不地道了,用完了就把我一脚踹了?我也要去南诏,去接灵芫。” 他的脸臭臭的,背上还有行囊。 李晔无奈:“开阳,你跟着我们夫妻两个是不是太碍眼了?” “师兄,你真的不需要我?你可别后悔啊。”孙从舟得意地看着嘉柔说道。 嘉柔脸微红,低下头,不说话。 李晔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边孙从舟刚要开口,嘉柔抢先说道:“我,我有喜了。早上的时候,他查出来的,刚才没找到机会跟你说。” 李晔一愣,随即把嘉柔抱了起来:“昭昭,可是真的?”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又有了好消息。 嘉柔点了点头,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轻声说道:“郎君,这回肯定是个健康的孩子。” 李晔的脸颊也染了一层红晕,眼睛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发亮,不顾孙从舟在旁边看着,将嘉柔紧紧地抱在怀里。山风吹袭而来,他此刻,比得到天下江山,还要开心。 “天色不早了,我们快走吧。”孙从舟在旁边催到,“我看到玉壶丫头,小圆丫头和云松都在下面等得要长草了。我说嘉柔,南诏有很多好吃的吧?你使唤了我这么久,到时候可不能小气。” 李晔小心地护着嘉柔往山下走。这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倒也不寂寞了。 崇陵之中,李淳走到人群之外,听凤箫禀报道:“殿下,我们赶到那家米铺,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而徐娘娘说的几个探子家中也都去过了,都没有找到人。” 徐氏在见李淳最后一面的时候,把张宪等人存在的事情告诉了李淳。对于一个国家的统治者来说,那样一个组织的存在,无疑是天大的隐患。所以李淳想将那些人抓住,可却扑了个空。 “在搜查米铺的时候,找到这个。”凤箫说着,将一封信交给李淳。 封面上没有写字,可是一拿出信纸,李淳便知道是李晔所写。 “殿下无需多虑,当初老师想以此微薄之力,助东宫达成所愿。如今玉衡功成身退,那些人自然也隐遁于市井,再不会出现。伏愿殿下安康,江山永固,此生不复相见。” 李淳看完,将信纸揉进掌中,复又慢慢地铺平整,再看了一遍。他能想到的,李晔都能想到,可是此生不复相见,是要与他诀别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一面妄想着将他留下,一面又要将张宪那些人除去。果然,有时候人的思想,是由处境决定的。 他跟当初也不一样了。 可这样的小心思,又哪里瞒得过李晔?所以李晔连面都不露。 罢了,他最后能给的祝福,也只有平安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