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镜(破案)》作者:大芒 文案: 大宁朝京郊发生连环命案,六名外地女子被杀,死后焚尸,兵马大元帅殷莫愁介入调查,不料意外发现背后有北漠势力煽风点火,并在调查中挖出当年齐王造反的根源。与此同时,殷莫愁失踪十年的未婚夫燕王李非忽然出现。经过互相试探、猜疑,她才知道,他浪迹天涯是为追查父母十年前惨死真相。而他也发现,传闻中的无敌将军竟受药物成瘾困扰。二人携手屡破奇案,拨开重重迷雾,最终阻止了一场持续五十余年、意图颠覆大宁帝国的阴谋…… 她是女扮男装的大元帅,他是先帝最宠爱的皇长孙。 十年前,先帝指婚,燕王严词拒绝,理由很充分: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娶妻要娶温柔贤惠宜室宜家! 谁曾想,十年后重逢。 燕王爷:汪汪汪,你看先帝的赐婚还作数吗? 殷大帅:嗯?(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燕王爷:汪汪汪,贤惠这种事交给我就行!(制作香囊、美食奉上 殷大帅:是谁说好男儿志在四方。 燕王爷:不走了,遇到你,你就是我的家。 ——战争从未结束,只是换了个战场。 ——你抬头看,那点点星河,像不像万家灯火。 ——命运是一只翻云覆雨的手,而我们,是这只手的主人。 钢铁宇直美强惨女将军x温柔贤惠马甲超多小王爷 表面追妻火葬场,实则双向奔赴。 一句话简介:当钢铁宇直女将军遇到爱情~ 立意: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 内容标签: 强强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莫愁;李非;查案小分队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序章 万万没想到,强盛的大宁帝国竟发…… 万万没想到,强盛的大宁帝国竟发生宫廷行刺! 宁太宗,四十三年。 雄伟的含元殿内外,高挂的灯笼连成一片光的海洋,盛放的各类牡丹争奇斗艳,王公大臣、各国使节还有进京都观礼的地方官员齐聚一堂,人数足有上千之众,规模空前,极为隆重。如此场面震撼、规格超高的大朝会,也只有如日中天的大宁帝国才有能力举办。 但此刻,所有的奏乐忽然停歇,桌上的酒菜无人敢碰,训练有素的宫人跪在地上,迅速把未干涸的血渍清洗干净,配合着羽林卫一个个将地上刺客的遗体拖走。 所有人屏住呼吸,千余人的宴会鸦雀无声,静得只有宫人洗刷地面的声音。而最擅长讨好皇帝的年轻嫔妃亦以绢捂嘴鼻,悄悄发抖。 场面静谧而诡异,显得被拖走的西域都护高喊声格外刺耳—— “陛下饶命,臣不知情啊!” 今天本应是许多人一生中最荣耀的夜晚,他们见到了大宁皇帝。皇帝老了,但霸气仍在,各国王子、使节均尊称他为“天可汗”。 此时的“天可汗”身边围满了披甲持枪、枕戈待旦的羽林卫,没人能窥到帝王的表情,但不用看也知道—— 他是马背上夺天下的皇帝,登基前就已赫赫战功和收复叛军闻名。登基以来,接过□□留下来的烂摊子,对内破世家掣肘,力精图治,轻徭薄赋,对外肃清北漠敌患,广结友邦,边境稳定。经过几十年努力,终于使大宁帝国兵强马壮,百姓生活比□□年间翻了数翻,开创大宁盛世。可以说到现在,能威胁他的人和事基本上都已经不存在了。 所有人想象这样一个堪称伟大帝王遇到行刺的心情,除了盛怒、惊怒,还能有什么?! 天子一怒,可是要血流千里哦。 无怪乎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见惯生死,他早已泰然处之,因发出声大笑,笑声之爽朗,贯穿朝堂,充满一股迷人又霸气的天人之姿。 “诸位使节、诸位爱卿,朕安好,不必惊慌,晚宴继续。” 含元殿内的血污已清理完,羽林卫从他身边散开,殿外的人又能见到身穿黄袍的皇帝,他说罢,礼仪的号角声吹响,殿外的人们遵照旨意,觥筹交错声渐渐再次热闹。 仿佛刺客没来过似的。 戎马一生的皇帝年纪大了,这两年愈发慈眉善目。尤其他现在笑眯眯地看着殿上的两名少年,比起威严的九五之尊,更像和蔼的长者—— 今晚是他们同时发现西域都护府晋献的花鼓表演者是刺客的猫腻,并分别同时向皇帝和禁军发出预警。 皇帝先问那眉目清秀、温文尔雅的庶出皇长孙李非:“非儿,你是如何察觉到的呢?” 少年李非拱拱手:“回皇爷爷话,从他们刚进来时,就表现得很不正常。” “何以见得。” “我随父王去过西北,看过西北长鼓表演,一般来说,惯使右手的人,会将鼓别在左腰,左手控鼓,右手持鼓锤,反之亦然。可是,为什么这些人将鼓挂于左腰,锤却别在左腰后,鼓与锤放置同一边,试问这样要如何抽出并敲打。” 李非虚比了个抽出锤的姿势,果然看上去十分别扭,又说:“从他们进殿到下跪行礼,始终保持这样。那只能说明,空出来的右手另有作用。除了表演,还想做什么。 陛下让其起身时,有几个人不自觉以左手夹鼓,说明他们肩上不是一面简单轻巧的鼓。最后,每个人脖子上的勒痕也证明上个推测。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鼓中藏物——除了兵器,我想不出有别的东西。” 那李非才十四五岁,出生在民间,头一次进京面圣,就参加空前盛大的宫廷宴会,发现不妥后直接跑来找皇帝,也不怕猜错,首先这份果敢警觉就值得赞赏。 皇帝频频点头:“真是朕的好孙儿。”说罢又将慈爱的目光投向另一人,“莫愁,你又是如何看出问题?” 殷莫愁与李非同龄,以女扮男装示人,英姿飒飒,年纪轻轻已经被指定为未来殷氏继承人。 她没那么多话,只将手一指:“请看这冰雕。” 殿内诸人因朝其所指看去。原来西域都护府此次除了献舞,还奉献一座冰雕。也是颇费心思,听说找了能工巧匠,取的是大宁与西域诸国交接的玉湖水,结冰后,雕了座边境集市模型,寓意与西域诸国友好通商。冰雕有房有瓦,有男有女,还有骑马的商队,连西域孩童扎的麻花辫、大宁孩童手里的拨浪鼓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这玩意儿就是冬天里,配上花灯,置于殿内给人观赏用,娇贵的很,温度一上来,冰就化了。 “我曾随父帅去过西北剿匪,见过那玉湖水,玉湖最是纯净,但我细看,这冰雕却有杂质。我想起回京时,看见护城河在改造,冶铁的铺子趁乱倾倒废水,挺脏的……” “所以你才怀疑歌舞团是假冒者。” 殷莫愁点头:“刺客调包时杀了真正的进贡团队,血溅在冰雕上,导致冰雕消融……刺客可以找到制造冰雕的工匠,短时间内却不可能找到玉湖水。由此可推测出,西域都护应该是无辜的,他先于进贡团队抵京述职,对歌舞团被调包的事并不知情。所以从时间上看,刺客出现在都护与歌舞团分开后,而以殿内这座冰雕之精巧,京城能刻出来的雕刻匠屈指可数。” 这下子,连刺客的作案时间、帮凶都有了线索。 “妙哉妙哉!”皇帝不禁击掌。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帅气的殷家少帅身上。 年轻的太子爷则悄悄朝着表兄殷怀竖起大拇指:你教出好女儿。 殷家两代盛宠,看来到了第三代,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殿内诸皇亲贵族和大臣们亦跟着纷纷夸赞,变着法儿拍殷家马屁,又恭贺皇帝得一贤孙,再得一名将之类。 掌控千万人生命的皇者正在他的龙椅之上,双目慈爱地看着眼前一对未来可期的少年人,大家都以为他会想出些赏赐时,皇帝却忽然起身,说:“你们随朕来。” 所有人:? 接着,太子传话,将李非和其父母、也就是大皇子夫妇,还有殷怀和殷莫愁召到殿后。 殿内诸人见皇帝离去,短暂地羡慕了下被单独召见的几人后,便渐渐放开吃酒,场面再度热闹。 殿后,皇帝下了道爆炸性御旨意—— 给李非和殷莫愁赐婚。 “啊?”太子满脸不可置信,“莫愁还小啊。” “是啊,莫愁明年还要随臣去北境大营。”殷怀小声附和。 就这么个女儿,哪个当爹的愿意这么早嫁出去。 “朕又没说马上成婚。”皇帝嗔怪,“太子你怎么回事,不想人家跟咱老华家亲上加亲吗!” 太子是殷怀亲姑姑殷皇后所出,所以这里都是自家人,皇帝说话收敛起霸气,流露出亲人间的自然。 “当然想。”太子弱弱,“但莫愁以后不是要继承殷家嘛。” “这有什么,到时就公开身份,谁说将军不能是女人!” “可是……” “陛下……” 太子和殷怀不可置信。 君王一言,震惊四座,皇帝又转为柔和道:“莫愁必然嫁入皇家,不嫁给李非嫁给谁?难道嫁给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哥哥家当儿媳妇吗?”这口气俨然像民间掌握着偌大家业,儿子却个个败家的老父亲。 “不不不,儿臣不是这意思。” 那几个哥哥都还在流放呢,莫愁怎么可以嫁入他们家。太子刚刚被立为储君,人微言轻,连番被驳,只好噤声。 太子不吱声,殷怀也不敢反对,悄悄看女儿。 殷莫愁若有所思。她心性早熟,又从小接受军事训练,遵守军人服从的天职。军令尚且大如山,何况皇命大如天,皇帝让她嫁给个傻子她都只能服从。 她偷偷观察过李非,从刚才和她同时发现刺客来看,这个大皇孙还挺聪明,身条不错,英俊潇洒,加上来自民间,言行谦逊,并没有那些王公贵族的恶习。殷莫愁自己在军中和将士们打成一片,武人都是务实派,因想:既然注定嫁入皇家,李非至少不是太差的结果。而且皇帝也说了,三五年后成婚都不是问题,尊重殷怀想把女儿多留几年在身边的意愿。 讲求实用至上的殷少帅这么两害相较取其轻地想了片刻,竟很快说服了自己接受李非。福至心灵,转头,用研究即将占领敌人城池的表情打探未来夫婿。 而李非竟也用探究生意伙伴的眼神偷偷打量她! 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骤然相撞,同时撤回。 李非的父亲大皇子对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还有点消化不良,李非慢慢靠近父亲,和他站一起。倒是江湖侠女出身的大皇妃表现兴奋,爽快地朝殷怀拱拱手:“犬子见识鄙陋,以后要蒙殷将军多多教诲。” 殷怀是个儒将,温和回礼:“哪里哪里,小女鲁莽,往后还请王爷王妃多多包涵。” 眼看要踏入婚姻坟墓,李非望向父亲,小声喊:“爹,你快说啊。” 大皇子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这么抗拒结婚,硬着头皮说:“父皇一片好意为我们和殷家结亲,实在抬举非儿,但儿臣想,以后我们也不会常住京城,总不能让殷家少帅跟着我们到处做买卖。” 李非:!!! 这就对了,爹好棒! 王妃立刻飞了个眼刀过来:“你想儿子跟你一辈子做破买卖啊?” 好男儿是不该整天钻铜眼里。 大皇子被媳妇儿说动,反水了:“仔细一想,让非儿跟随莫愁到各地军营见识也不是不行。” 李非:……爹你倒是有没有原则啊! 皇帝喜色:“那好,既然大家都不反对这门亲事,那成婚日子你们议议……” 李非:“我反对!” 皇帝:……? 太子、殷怀、殷莫愁:这小子胆子忒肥。 大皇子夫妇:兔崽子又要胡说八道什么。 李非虽生长在民间,也知皇命不可违的道理,不可能凭借宠爱让皇帝轻易收回圣命,他必须要想个合理的理由,急中生智地道:“今天我第一次听说将军也可以是女人,皇爷爷心胸豪气令我辈望洋兴叹。我想起皇爷爷年轻时也不信命,曾说过命由己造这句话。” “谁告诉你命由己造?” “奶奶。” 皇帝心头一窒,面露缅怀之色:“你奶奶还如何说我?” 李非:…… 伊人已逝,李非脑中瞬间构思了一千字感人肺腑的文章,什么君恩不望生死两茫,什么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以安慰眼前思念旧爱的老人。 但大皇子正认真盯着他,给李非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瞎编奶奶遗言。 他咳了声,郑重说:“奶奶常教我,作为您的孙子,也要学您一样,不要信命,不能将命运交到任何人手里,亲爹也不行。” 皇帝眼眶一红。 所有人:? 大皇子:…… 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发言!你咋不索性说“爹要害我”呢! 李非:“我还年轻,以后如与殷少帅有缘,自会相遇,皇爷爷,现在就让我们各自造自己的命运吧。不必替我忧心,我将学皇爷爷年轻时,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说罢恰到好处地挺起胸膛。 皇帝怜爱地看着大孙子道:“你真像你奶奶,和她一样懂朕。” 所有人:“?” 这爷孙俩叛逆的思想都好危险! 皇帝也不好直接收回成命,问殷怀,殷怀连忙从善如流地说“年轻人该多历练”之类的场面话。皇帝又担心人家姑娘有想法,问殷莫愁。 所有人目光都汇集到殷莫愁身上,按理说她现在最尴尬,什么命运不命运、注定不注定的,还不都是李非一张嘴,放在民间,这都接近于退婚了,女方多少会表现凄然。 哪知殷莫愁耸耸肩:“臣无所谓。” 众人舒了口气。 皇帝想起了李非的奶奶,相思病犯,起驾回宫歇息去了。 大家分头出含元殿。 婚事取消,各人心情不一。太子疼爱侄女,殷怀舍不得女儿,俩表兄弟窃喜对望,心头如落大石。殷莫愁确实没觉得怎样,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她都应对自如,何况区区一桩婚事,取消就取消了呗。 李非一家三口这边就没这么平静。 王妃用那练武的巴掌朝李非后脑勺大力刮过:“你是傻还是怎么地,那么好的媳妇,你怎么就不要呢!” 也不管儿子被刮的一个趔趄,王妃难过地捂胸口,“我太喜欢这姑娘了,莫愁就像以前的我,哦不,她比我们这些江湖儿女更出色,她是保家卫国的将军。” 大皇子叹气:“是啊,和殷莫愁成亲,是我们高攀人家。”说罢看了眼只会嘴炮的儿子,嫌弃都写在脸上。 李非自尊心大受打击,哼道:“我要找贤良淑德的女子,举案齐眉,才不要这种整天打打杀杀的男人婆。” 大皇子:? 小伙子你今天是活腻了啊? 果然王妃的神情就变了。 “说谁男人婆?”话音刚落,王妃眼中立时爆出怒意。 “小心!”大皇子惊呼,伸手去推李非。 砰——李非身旁的廊柱受王妃一拳打击,瞬间震了震,李非惊魂未定,廊柱上已出现一个洞,王妃这拳竟然入木三分,而廊柱本身并无丝毫破裂迹象。 这得是何等运握自如的内力?! 李非颤声:“娘、娘饶命,我瞎说的。” 大皇子悄悄拉了下媳妇儿的衣角,用眼神示意:身后有人! 王妃:? 大皇子挤眼睛:是莫愁! 只有女大侠才懂女将军,殷莫愁长了一双不怒自威的大眼睛,刚才她收回目光的瞬间,那不经意间都刻着处事泰然、无悲无喜,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英雄,将来定能成就功业! 所以殷莫愁怎会因为李非的拒绝而伤心,她早将儿女情长这种小事抛诸脑后。 想至此,王妃愈发怒儿不争、错失良机,因气从中来,揍得李非惨叫连连。 砰、砰砰——响声震耳欲聋。 原来宫廷宴会进入尾声,放起了烟花,一朵朵的在空中绽开,形态万千,旋转即逝,绚烂多彩。 “好漂亮!” 王妃踢开怂儿子,停步倚廊,仰头观看,大皇子过去揽住妻子的肩膀,王妃很自然地靠在丈夫怀里。 李非:…… 不必这样秀恩爱吧? 李非苦笑,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原来殷莫愁也在观看烟花,因隔得太远,看不见她什么表情,只见她站得笔直,负手而立,从眉骨到下颌,侧脸的线条凌厉而美丽。 她一定在思考事情。 萧瑟的风中,她孤身一人,流露出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倨傲。 万里无云的明月夜。盛大的烟花,升至最高处,然后向周围爆开,如点点星光坠落,继而渐渐黯淡消散,然而旧的烟花尚未全完,新的一拨又接踵而至。 耀眼明亮,又极为短暂。 多么残酷,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殷莫愁似乎感受到李非的目光,转头看他,但李非这时已回过头去看烟花表演。 谁也不知道他们未来会发生什么,这时的彼此就像天上交替升起的烟花,五光十色、盛大绚烂,在重叠的那刹,又将顷刻各在一方。 第2章 葬花案(1) 十年后 十年后。 殷府,神机室。 一只手掀开了帘子。 “殷帅,外面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孟海英探头进来说道。 “马上就好。”春梅正低着头按弓片,她的妹妹冬雪在帮她往弓片上缠绕黑色发亮的丝状东西。 神机室堪称殷大帅的宝藏室,摆满了各种兵器,刀、剑、枪、矛、钺、戟、叉这种常见的就不说了,还有宣花斧、凹面锏、九节鞭、狼牙棒、梅花针等小众武器。 但这些琳琅满目的兵器都不是重点,神机室的宝贝是个弓箭架,分三层,由下到上根据重量依次摆放,最下面是重型长弓巨弩,中间是各式军中用的弓箭盾牌,摆最上面的则是小型袖珍弩。 除此之外,攻城设备的模型也放在关键位置。再加上那些沙盘、令旗、阵图,让人一进神机室仿佛到了军中大帐。 侍女春梅冬雪这边很快缠好丝。 殷莫愁问:“可缠紧了?” 春梅冬雪齐答:“放心,牢固着呢。” 殷莫愁接过弓片,亲自组装在连弩上,头也不回地说:“海英,你先出去,让今天举靶的士兵要跑快点!——我这次用了新的丝线,搭箭的时候向外侧可最大限度减少擦弓费的力。” 孟海英低头凝神细看,择丝色泽光鲜,似水却隐隐带着锋利之感。 “所以箭速会更快!——明白了!”关西之虎深吸了口气,跑出去重新布置。 今天是试弩的大日子。 试的是小型连弩之王——“雀心”。 “雀心”这名字是皇帝御赐的,形容其小如麻雀之心,虽有夸大,确是大宁军方乃至整个大宁体型最小的连弩。雀心由殷莫愁四年前发明制作,不断改造升级,到了今年已经是第三代,是神机室最新出品。 箭被武人公认的最长武器,可以无限延伸人的攻击力。大宁人身材与力量上天生不如北漠,所以殷莫愁的军队历来格外注重训练箭术。 “听见孟将军交代的吧,一会儿咱可要跑快点。” “再快能有大帅的箭快……” “习惯就好,殷帅哪次亲自试弩不是来真的。” “呸!胆小鬼,你胸前挂着个靶子好吗?怕个甚么!” “那就是朝胸口.射啊!呜呜呜……” 神机室的门打开。 侍女春梅冬雪一左一右簇拥着殷莫愁出来,原本士兵们正交头接耳,躁动的现场瞬时结了冰,最话唠的士兵也闭了嘴,仿佛有股冷风在背后嗖嗖地吹,站岗的立马挺直脊梁,负责试弩跑腿的则个个低头假装忙自己的活儿。 白衣长靴,一双杏眼,若放在女人身上,应该是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天真可爱,可殷莫愁却是神色淡漠的。 虽有副俊美的皮囊,却不容人窥探,眉里眼间是冷冷的威严,叫人想起雷动风行的作派和在军中的号令如山。 还有两道长眉,增之一分则太浓,减之一分则太浅,如翠羽,又如凤凰,冷若冰霜,又正气凛然。 殷莫愁——殷氏族长,不到而立之年被册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位超三公。殷氏以武起家,天下武将之首,渊源可追溯至他的曾祖父镇国公,是陪□□皇帝开创大宁朝的头号功臣。太宗期间,在祖父经营下更是成为本朝第一氏族。到了殷莫愁这一代,皇家恩宠不减,皇帝陛下直接赐予他“可不奉诏,佩剑入宫”的特权。 殷莫愁天资出众,六岁骑骏马,八岁开硬弓,箭术号称大宁第一,百步穿杨,十岁前被她屠过的豺狼虎豹不计其数。十三岁孤身犯险单枪匹马端了拐卖幼女的匪窝,手刃了十余名匪徒并放火扫光人贩子窝。十四岁开始独立领兵、剿灭西北乱匪,十六岁救驾立功,后随父出征北漠,立下累累战功。最大的功绩是屠了北漠可汗所部,生俘大可汗和其子,押送进京。盛大的献俘仪式,成为先帝生前最后一次辉煌。 那一年,她二十岁。 有人捧殷家少帅为新一代名将、守卫大宁之堡垒,也有人背地里说其喜怒无常、嗜好杀戮,有违天道,迟早遭报应。更多的是敬而远之。但先帝和现在的皇帝都非常喜欢她,认为其有勇有谋,明知其为女人,在老殷帅过世后,仍将天下兵权交予她继承。 后面的事实证明,先帝和皇帝的选择没有错,先帝驾崩、新帝登基,齐王造反,造反大军逼到宫里,殷莫愁提剑上马,只带两千府兵冲杀进宫,力挽狂澜平息叛乱。 称得上一剑定江山。 从此外无患内无忧,新皇帝坐稳了龙椅,满朝的青年才俊,世家和睦相处,大宁帝国欣欣向荣,横刀立马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也就……也就兔死狗烹? 呸,没有的事儿,是卸甲归……归了神机室。 要说起大元帅的嗜好,只有一个,那就是……胡说,杀人不算,而是发明兵器。 谁说绣花才是精细活儿,哼,给弓上弦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这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原话。 今年是她老人家赋闲的第五个年头了,可那敛容屏气的样子,还是叫人想起在军中杀伐决断的过去,叫人害怕,叫人胆寒。 “准备好了?”殷莫愁凝声问。 “好了。”孟海英指向一处旗杆,那绣着“殷”字的旗正迎风招展,“今天刮东南风,风还挺大。” “箭速够。”殷莫愁将雀心往孟海英怀里一丢,“给你,这次你来。” “??!这这,这第三代雀心可是殷帅研制了一年的心血啊。”让他试弩,孟海英激动到手都在抖。 殷莫愁勾起唇角,淡笑着说:“当年我发明雀心的初衷,就是来自于你。你出事后,我便希望发明一款连弩,便携小巧,弥补力量上的不足,即使是你这样的人也能使用。” 孟海英在偷袭北漠大可汗的战役中断了右臂,不再适合呆在边疆,才跟当时的主帅殷莫愁回了京,成为殷府家将。 关西之虎红了眼眶,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快打住吧你。”殷莫愁眨眨眼,“男子汉大丈夫的,这么点小事就又要开始滴猫尿了?” 孟海英号称关西虎,是虎背熊腰的猛将,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有跟他亲近的人才知道这家伙是个爱哭鼻子的中年男。仗打输了,要哭,打赢了……更是哭得一塌涂地。 孟海英听了这话,抽了抽鼻子,便收住了情绪。 “使用方法和第二代雀心一样,扣机击发。” 雀心经过殷莫愁研究,简化了数道复杂准备动作,为了就是能在减少对使用者的要求,能缩短对敌的应对时间。 也符合殷莫愁一贯的掌兵风格——快而有效。 试弩十分顺利,人形靶子在院子里到处逃窜,孟海英只管站在原地,瞄准射击。 随着人形靶子的最后一声哀嚎,围观士兵响起欢呼声:“全中了!全中了!!!” “靶子全拆下来。”孟海英命令集合,原本背在士兵身上的靶子整整齐齐摆在殷莫愁面前。 “比起雀心二代怎么样?”殷莫愁问。 “报大帅!经过测试,准头提高了三成。入靶一寸,冲击力提高两层。”孟海英兴奋地说。 “太厉害了哇!”冬雪使劲儿拍手,手都拍得红通通的。 “真不枉咱们忙了这么久呢!”春梅倒是沉得住气,笑眯眯地。 “还可以做到更好。”殷莫愁平静道,“先这样吧。海英,等下你把设计图纸送去兵部,交代程尚书,让兵部开始批量生产。” “得令。”孟海英领命而去。 殷莫愁饶有兴致地拿着雀心把玩半晌,终于说:“春梅备马。孟海英,你把雀心送去皇宫。” “主子不亲自送去给陛下吗?”春梅问。 皇帝正当盛年,十分勤政,对殷莫愁这侄女也十分宠爱,称得上忘年交。除了君臣一心,还有个至关重要的原因是皇帝也热衷小兵器。 殷莫愁摇头:“最近弹劾我的奏折堆积如山,还是不进宫面圣了,省得惹闲话。” “该死的小御史。”孟海英捏拳头。 “他已经被放到岭南做官,你们不要追杀他了。”殷莫愁拍拍悍将的肩膀,翻身上马。 春梅问:“那主子这是要去哪儿?” “大理寺。” 第3章 葬花案(2) 京郊出了离奇命案,皇后…… 大理寺卿崔纯是殷莫愁义兄,和她一起长大,见面就拉着殷莫愁手臂,像见到救星:“大妹子你可算来了,京郊出了起离奇命案,皇后娘娘下懿旨要我来办!急须大帅拔刀相助啊!” “什么命案要皇后过问,是跟宫里有关吗?”殷莫愁在这方面很敏锐。 崔纯:“昭阳公主微服出来玩,在慈云山撞见一具被烧焦的尸体,听说当场就吓晕,她可是帝后的掌上明珠——所以皇后娘娘一知道这事,就直接点名让我办了……” “死的什么人?” “不知道,”崔纯说,“皇后爱女心切,说公主因此事夜不能寐,要我一个月内查个水落石出。唉哟,现在都过去好几天了……你看啊,从齐王案开始,殷帅暗中替我们屡破迷案,满朝文武以为我探案如神,民间送我绰号奇案猎人。这头衔,可真不是好盖的……” 殷莫愁已经料到崔纯想说什么,想想最近也左右无事,索性接了话茬:“行吧,别说得好像我连累了你,我帮你。” 崔纯喜道:“大帅出马,一定马到功成。” 殷莫愁翻白眼,“纯哥您可千万别!反正老规矩你懂得……” 崔纯忙不迭:“懂懂懂,我绝对保密、绝不声张。全部功劳都归大理寺身上。我人胖不怕功劳压。” 殷莫愁:“撑不死你的。” * 两人用过午膳,在大厅铺满了卷宗的大石桌前讨论案情。 厚厚的卷宗从“壹”到“伍”在桌上一字排开。 崔纯年纪轻轻能掌舵大理寺,还是很有两把刷子,文书整理得相当整齐,在呈到殷莫愁面前之前,他已将每份卷宗重点疑点圈出,关联点用相同符号标注,又将案情进展列了个小提纲。 “纯哥办事还是很细致。”殷莫愁由衷夸赞。 午后日光照射进来,崔纯望着一排整整齐齐的卷宗:“你说这像不像给我儿子烤尿片。” 崔纯自己胖,儿子也胖,正是咿咿呀呀学说话的年纪,每次看见殷莫愁都要扑过来求抱抱,吓得殷大帅退避三舍。 “再提我走了哦。” 崔纯:“别别别。” * 半个时辰后,殷莫愁翻完所有卷宗,眉头越皱越紧:“你怀疑……这是起连环案,昭阳公主巧遇的正好是第五起了?” 难怪他刚才说这案子不简单! “接到懿旨当天我就立马去了慈云山查看,仵作也验了,死者女子,不超过二十岁,浑身烧焦,面目模糊,很惨,反正身上没一块能辨别的肉。慈云山在京郊,我就去了趟京兆府,问看看最近有哪户人家报案失踪女子的。” “京兆府怎么说的。” “没有报案的。” “说明死的是外乡人。” 无亲无戚,没有朋友,死了也没人知道。 崔纯叹气:“不问京兆府还好,一问,这已经是这半年京郊出现的第五具无名女尸,我和京兆府尹王谦一核对,你猜怎么样,五个女人死状一模一样,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巧的命案。 这王谦鬼精,知道我是奉懿旨查案,说什么反正前四个案子也找不到凶手,不如五案并一案,就一股脑把卷宗都塞给我,我能怎么办,不能辜负人家京兆尹对我的信任啊,就一起拿来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是连环杀人案,当然线索越多越好。” 殷莫愁把五本卷宗摊开,都翻到仵作记录那页:“尸体躬着的,说明凶手不是在山里动手,而是在其他地方,死后用袋装运来,至少隔了三个时辰以上才会这么僵硬。杀完焚尸毁容是为掩盖死因,有可能是下毒,也可能是外伤。” 崔纯直发懵:“专挑女人下手,不是劫财就是劫色,可上哪儿找这王八蛋。” 第4章 葬花案(3) 世上还有这样的恶魔………… 殷莫愁:“先假设是劫财或者劫色,那下一个问题,死的都是无依无靠的外乡女子,凶手是怎么找上她们的?” “也许不是凶手找上死者” “而是在路边等待她们。” 崔纯:“可凶手会在哪里等她们?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你看这些焚尸点,遍地开花,有慈云山、方济山和德顺山,简直绕了京郊大半个圈啊……” “既然是连环作案,有第五个就迟早有第六个,”殷莫愁伸手一推,将五本卷宗打乱,“如果是行军打仗,我们派出了多队斥候分头探查,就假设派出二十支队伍吧,但现在只在这五个地方发现他们的遗体——说明什么?” 崔纯一拍脑袋:“这五个地方有伏兵!” “看来小时候读的兵书还没忘光嘛……”殷莫愁又调侃崔纯,说,“连环作案的凶手一定有规律和习惯,我们找到,或许能提前发现第六个女子。” “知道了!”崔纯一拍胖脑袋,兴奋道,“这三座山分别在东、西、南三个方向,所以下一次案发点应该在北面!” 殷莫愁一怔,想说纯哥你反应还敢不敢再快点。 崔纯看着胖乎乎,做起正事来一点也不懒,立即起身喊:“老黑呀,快来!” 应声入门的是崔纯的副手、大理寺少卿余启江。 说起来,他的肤色只比普通人黝黑一点,也是因为常年在外跑腿办案的缘故。办过多起要案,经验丰富,铁面无私,有次和崔纯面圣,与白胖的崔纯一比,余启江显得格外黑,于是被皇帝称为“黑判官”。 “黑”象征这严肃严格,皇帝这样称呼本意也是褒奖他公正执法,哪知这御赐绰号传开,崔纯就整天喊他“老黑”。 黑判官余启江有苦难言,每次都要在心里腹诽崔纯:你最白。 崔纯只管吩咐:“老黑,你派人去北面的真广山查探,重点问问当地人有没有看到人背着麻袋上山的,留意下这几天有没有哪里冒黑烟的,焚烧一个人,这火也不会小。” 一般来说,手下人办事风气随主官,大理寺卿细致有条理,下面人也不含糊。大理寺少卿余启江是个实干派,出去召集手下,又进来道:“我看难。先不说真广山那么大,树林茂盛导致难以搜寻。就说这凶手,如果是随机杀人,至于要挑个东西南北来焚尸么?搞得跟要开坛作法似的。” 仪式感也是有点太强。 余启江从衙差一步步干到这位置,大小命案见得多了,是崔纯最重要的左膀右臂。干实事出身的敢直言不讳,他看着殷莫愁,后者略有所思片刻说:“我也觉得不像。” “不是吧!”崔纯像泄了气的皮球。 殷莫愁不想打击他,拍了拍义兄的肩膀道:“但眼下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先这么查吧。” 余启江恭恭敬敬应诺,待目送走殷莫愁,方小声嘀咕着:“这么个天让兄弟们搜山,要晒死个人哪……” 崔纯啪地拍桌,骂骂咧咧道:“你当我想啊!——要是这案子查不出来,别说大理寺的招牌保不住,按皇上皇后疼爱昭阳公主的程度,定嫌我们没用,咱都得降职,我这奇案猎人也别当了,去当猎人吧,你这么黑……就去挖煤!” 余启江:…… 没见过这样本末倒置的上司。 崔纯摆手:“行了行了,我陪你去搜山行了吧,本官以身作则与民同乐行了吧!” 余启江听了一阵喜色,忙迫不及待又老大要亲自督阵的“好”消息广而告之。 “好你个老黑!” 崔纯想到要爬山瞬间就怂了,但后悔已经来不及,恨得直抹汗。 殷莫愁拍拍崔纯宽厚的肩膀:“哥,就当减肥呗。” 崔纯听出她语中调侃之意,反击道:“怎么,已经看开林御史事件了?” 殷莫愁:…… 哪壶不开提哪壶。 雀心有芯,可有些人却没有心。 关西虎孟海英欲杀之而后快的御史姓林。殷莫愁曾看上他,却在殷大帅表白时,小御史参了本奏折,乍看有板有眼,列举他亲眼所见的许多事,说北漠还虎视眈眈呢,兵马大元帅就开始贪享淫逸…… 都是欲加之罪。 说殷大帅外面吃顿饭花费一万钱,菜多到没地方下筷子?——那日是他生辰,殷莫愁把他当好友,包下酒楼宴请四方为他庆贺。说殷府奢华到用珍贵的赤石脂涂茅厕?——赤石脂是北漠使者送的,殷莫愁不想要,便拿来乱涂一番。 最可恶的,是把殷莫愁曾吸食曼陀散的事到处是。即使她早已戒断。 这下朝堂可炸了锅。 曼陀散源自麻沸散,加重了曼陀花的分量,致幻、飘飘欲仙,吸食者前期快乐似神仙,长久了,将失智和癫狂,除了损耗身体,最可怕的是令人成瘾,非意志坚定者极难戒断。 试问天下兵马怎能由一个瘾君子掌管。 于是弹劾罢黜殷莫愁的奏折如雪花片般飞到皇帝御桌上。 皇帝也不能不顾朝议,一面寻了理由让弹劾的小御史离开京城,一面让殷莫愁闭门思过三个月。 很长一段时间,茫然感潆绕殷莫愁心头,唯有寄情于神机室。 第三代雀心已成,她终于长舒一口气,来找义兄,大理寺卿崔纯。 “你没上朝,你是没听见那些言官怎么乱说话,气死我也。好在你没有告诉林御史你是女儿身,不然才真糟了。”说笑归说笑,崔纯也是最关心殷莫愁的。 殷莫愁果然被扎心:“我也是人,只是想找个如意郎君,早日为殷家延续香火告慰父亲在天之灵。怎么就这么难呢?” 崔纯啧啧:“你可真奇怪,就你这看到小孩都要退避三舍的样子,却整天想传宗接代。” 殷莫愁拳头骤然紧握:“哥,看破不说破,能不能不要再在伤口撒盐!” 崔纯哈哈大笑。 * 三天很快过去,大理寺那边仍毫无音信,到了夜里,崔纯终于出现在殷府,人晒得跟黑炭似的,吓得殷府老管家都不认得,把他拦在府外,还好是孟海英巡逻经过,才将他拎了进来。 用崔纯的话说,自他弃武从文以来就没遭这么大的罪,晒黑不说,爬山爬得活活累瘦了两圈,最夭寿的是真广山一无所获,白白辛苦。但他也怪不了人家余少卿,搜山是他自己的馊主意。 殷莫愁似早料到,宽慰他就当减肥吧,说明日进宫一趟。崔纯吓得忙抓住义妹的手,说“案子没查出来哪有脸找皇后复命”。殷莫愁笑着拍掉他的猪肘子,说不是去找皇后啦,是去探望第一个发现的人——昭阳公主。 * 次日,皇宫。 “呀!——莫愁姐姐你可终于来看我了!”昭阳一见面就扑了个满怀,殷莫愁倒不意外,任由这年少调皮的公主在自己笔挺的腰上揩了把油。 算起来,这宫里除了帝后,便只有昭阳知道她是女儿身。 这事还要从皇帝刚登基时说起。彼时殷莫愁刚刚接过殷家族长的位置,又初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忙着为皇帝稳固朝堂的里里外外,根本没心思招婿。所以那段日子她树立的是事业型大元帅形象,不像现在到处传她“龙阳癖”。 她本就高个,继承殷家祖传大长腿,白皙的皮肤去军营晒成小麦色后仍能看见细腻质感,这样刚柔并济的长相,又自带武人独有的潇洒气质。殷莫愁俨然成了本朝的完美“单身男人”、天下兆万女人的梦想,一言一行都受到世家女子们的关注。 平常穿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爱吃什么菜,哪怕下意识的一个动作,都成了女孩们津津乐道谈论的话题。要是无意扫了哪家姑娘一眼,哦豁,脂粉圈定要炸锅三天。 写书的甚至还有以殷莫愁为蓝本设计的许多画本,编些大元帅如何爱上平民女子、在烽火中迎娶心上人,甚至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故事,一度大卖热卖,成为高门氏族到民间闺阁最受欢迎读物。 帝后的掌上明珠昭阳公主就是这么个地摊文学的资深读者。 相比别的女子只能对着书里的殷帅冒粉红泡泡,她简直幸福得多,可以经常在各种场合偷偷瞧真人,但也因此深陷迷恋不能自拔,一度寻死觅活地求皇帝将她嫁给殷帅。 她说父皇您答应要让我当全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嫁给殷帅就能实现啦。 皇帝不吱声,哄她说你还小。小女孩嘛花痴过一阵就好,没想昭阳是个痴情种,持续暗恋,情根深种有愈演愈烈之势,多次场合放话非殷帅不嫁,殷帅娶了别人她就去出家。 皇帝扶额了两三年,扶得手都酸了,无奈,只好和皇后一合计,把殷莫愁请来,亮明真身。 昭阳震惊之后,竟破涕为笑,殷莫愁心中一咯噔,有很不好的预感。果然这小公主已经扑过来就是个熊抱。 殷莫愁拍了拍吃完豆腐的昭阳脑袋:“好了好了,要是让人瞧见,我们就说不清了。” 昭阳放开了咸猪手,她的个头只到殷莫愁的胸口,仰头道:“那殷帅便实现我少时梦想,娶了我呗!” 殷莫愁大摇其头:“你已经指婚了,你父皇母后是舍不得你才多留你在宫里两年。再这样说,你未婚的驸马爷会吃醋的。” 昭阳露出甜甜的笑意:“黎原不敢,他对你可仰慕着呢!” 殷莫愁拿她没办法,拉她坐下,说道:“跟我说说,那天你为什么跑去慈云山。” “哎呀莫愁姐姐你重出江湖亲自查案啊!”昭阳的声音都能听出眉飞色舞来,一看就不像什么受惊病倒的,“那天可运气了,我骗母后要去慈云山的寺庙进香,寺庙在阳面,我实际是去阴面遛马打兔呢!那里平时人迹罕至……” 殷莫愁忍不住打断:“……所以被吓晕也是你骗皇后娘娘。” “确实是吓着了嘛,”昭阳说,“不过是我的婢女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母后管我管多严,我要是不卖卖惨,这事她能绕得了我!” 殷莫愁拿食指弹了弹她的额头:“你太调皮了!” 昭阳吃痛,抱着头央求:“我相信莫愁姐姐不会向母后揭发。” 殷莫愁忽然问:“在现场除了死者,还看见什么?” 昭阳愣了下,摇摇头:“周围一片连草都烧干了。” “衣服首饰之类的呢?” “什么都没有。” “那里是山阴面,没什么风,如果有没烧干净的衣服不会飘走,火势也好控制,我猜凶手选在那焚尸也是出于这点考虑……” 昭阳停顿良久:“对了,好像在烧过的地上看见……” 殷莫愁:“看见什么?” “一些散落的炒瓜子。” “炒瓜子?” 昭阳偏过头,脑中正努力回忆当天情形:“是炒瓜子,都是瓜子皮散落在地上。哎呀,我那时候也没多注意,瓜子皮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一把瓜子皮确实很难引起注意,后来崔纯接手肯定是带了大队人马到现场,人多踩踏,别说瓜子皮,就是瓜皮也都给踩烂了。 殷莫愁十指交叉,一言不发。 “怎么了,莫愁姐姐。”昭阳发问。 “该死,真该死!”殷莫愁的语气里骤然充满怒意。 昭阳有些敬畏看着她:“凶手嗑个瓜子和案情有何关联?” “没关联,没关联才可恶。嗑瓜子并不能填饱肚子,他在做伤天害理的事,还有心思吃零嘴。这说明他很惬意,不慌不忙,他十分老练,自信不会被发现,甚至看着火焰熊熊燃烧时,他悠然自得、乐在其中……” 昭阳毛骨悚然:“世上还有这样的恶魔……” 第5章 葬花案(4) 千难万难,没有比扭转殷…… 殷莫愁闭上眼,片刻后才睁开。 她在脑海里竭力拼凑这些少得可怜的线索却毫无收获。 案发现场,一把瓜子,像丝丝坚韧又锐利的蜘蛛丝将人紧紧勒住,她仿佛看见一个身影站在空旷的黑夜中,无谓地磕着瓜子,嗑一口,呸出个壳,火光映照下,那双恶魔的眼睛甚至露出了满足。 殷莫愁喃喃道:“他也许是凶手,也许只是替凶手善后。” 昭阳从殷莫愁的表情里感受到了寒冷,担忧地道:“他既乐在其中,就将有更多无辜的女人受害。莫愁姐姐,我们须尽快抓到他啊。” “案发地点都在山里,”殷莫愁有些无奈,“就像你这次是无意发现,前面四个案件分别是过路的樵夫、迷路的商旅人发现——也许还有受害者静静地在某座大山的角落冤死,或许未来几年、十几年才会被人发现。我已经让崔纯再去找京兆府,翻看近五年来未破案件的记录。 但大理寺的职责主要是刑案复核,文吏居多,秋决前又是最忙的。要搜山,靠的是人多腿勤,可崔纯手底下衙役有限。已经花了三天时间摸排真广山,还一无所获。我昨夜见他,已是人乏马疲……” 昭阳见殷莫愁犯难,心生一计,娇笑道:“莫愁姐姐可愿听我一言?” 殷莫愁定定看着昭阳:“你有什么好主意。” 昭阳公主年纪尚小,外人看见的是她随心所欲娇惯跋扈,但心思开阔不输男儿,又玲珑剔透,很能得要领,所以帝后子女不少,却独独最宠溺她。 “如今要借人搜山!莫愁姐姐你的府兵如果出动,绝对小菜一碟。可你流言缠身,全朝野都盯着殷家,所以你不方便出手。我看有一个人,人马多多,时间也多多。而且他出面帮忙查案,就是闹多大动静也合情合理,不会落人口舌。最主要的是,嘻嘻,我想莫愁姐姐认识他……” 时间多多?哪家走鸡斗狗整日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要来掺合这种案子?查出真相没功劳不说,不定还会被嘲笑杀鸡用牛刀,费大力气为几个平民女人申冤。 满室安静,半晌后殷莫愁才搭话:“……黎原。” 黎原,未来的昭阳驸马,亦是武将之家出身。要说这黎家也算传奇。黎原的爷爷黎朗出身草莽,先帝还在当皇子微服民间时收到麾下,经栽培,成为大宁最能打战的将军。他擅用奇兵奇谋,是先帝麾下最重要的大将,赐丹书铁劵、赐牌匾“大宁长城”。就是殷怀年少时,也曾跟着黎家老爷子南征北讨。 后来黎老爷子上了年纪退居二线,黎家两儿子成了殷怀副将,可惜战死沙场。黎家只留下黎原这么个孙子。皇帝怜悯黎家,拒绝了黎原三番五次的从军请求,反而还把他指婚给最宠爱的女儿当驸马。 昭阳矜持地笑:“黎原很崇拜你,只可惜没机会和你接近,所以我……” “呵,是不被他家老头允许吧。”黎原叔父亡故后,黎家与殷家再无往来,坊间传闻是黎老爷子责怪殷怀没有护好他的儿子们。殷莫愁冷冷一笑,最后还是略略点头算同意了。 昭阳的确没推荐错人。 两日后,大理寺。 崔寺卿矜持地灌了口特浓的减肥专用普洱茶,掩口咳了声:“仵作验过了,结合另外五起案子和现场发现的瓜子皮,我们基本肯定是同个凶手所为。第六名女子被发现时,尸身已经风干,遇害时间应该在这五起之前,也就是说,她是我们目前找到的在时间上的第一个遇害者。但有一点很奇怪——她是在平县外郊的无名山丘被发现,严格来说已经出了京郊范围。这次多亏黎公子,可真帮了大忙了,要没你出动三百府兵大规模排查,也不会这么快找到新的受害女子。” 说罢,众人都看向黎原。 黎原,作为将门之后,被皇帝钦点指婚给昭阳公主的未来驸马爷,瘦高个,细长的眉眼,长相可谓在油腻腻的专业走鸡斗狗的世家子弟中出淤泥而不染,是个标准的翩翩小公子。 黎原最初见到殷莫愁还有些拘谨,忙辞谢,又说:“凶手说不定是受害者同乡,也是外地人。” 殷莫愁听这推论有新意,身体前倾:问:“何以见得?” 黎原答:“因为这样凶手可以从京郊外一路跟踪受害女子。” 这说法不无道理,但这意味着六名女子和凶手来自同个地方。是哪个倒霉州郡,产出这么位变态连环杀手? 一个外地人,敢到天子脚下行凶,胆子也忒肥。他和受害人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凶手会不会已经离开京城?如果他不再京城犯案,天下之大,要捉到他简直难如登天…… 所有人都陷入思索,忽然有个低沉的声音道:“……不太对劲。” 崔纯朝殷莫愁看过去:“哪里不对劲?” 殷莫愁从小随军,对地理很敏感,指着桌上的京城地图,上面用朱砂圈出了六个案发地点,并标出时间:“假设凶手从外地进京,按犯案时间算,在平县是第一个案件,接着又去了德顺山、慈云山,最后到方济山。” 她一个圈一个圈地摩挲过去,指尖最后停在了第六名受害人所在位置,重重一点。 众人还没说话,昭阳抢答:“方济山离平县不过十里地,既然他在平县焚尸压根没被发现,换作是我,肯定就近选择方济山再犯案,何苦跑去三十里外的德顺山,舍近求远。” “他没有舍近求远。”殷莫愁说,顿了顿,提笔将六个地点连成一线:“凶手也不是从平县进京,而是从这里!” “渡口!”崔纯喊道。 京城的护城河是在原有经过京城河流的底子上改造,主流自西向东,三年前,主流闹了次大涝灾,工部为杜绝京城再次被淹的问题,沿河开凿出一条环城支流,而主流和支流的分叉口、也就是入京的第一个渡口就在平县附近,接着主流继续往东,支流往南,经过德顺、慈云。 崔纯的眉头皱成花卷:“凶手不需要和受害人是同乡,他总能接触到入京的外地女子,是因为他在入京的船只上,守株待兔!而后船行至哪处,他便在哪处下手!” 殷莫愁思量再三,忽然问:“外地来的女子,人生地不熟,为什么会随一个陌生人下船?” 不要说是女人,就是普通男子初来乍到,也应有些警觉性。怎么会随随便便跟不认识的人走? 这话问得犀利,诸人也想不到,余启江咳了声,答道:“根据我做了多年捕快的经验来看,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这名男子装老实人,老实巴交的那种。二是凶手也许是女人,女人对女人总是比较放松。凶手很可能利用巧语哄骗,让人有安全感和依赖感,比如答应带姑娘寻亲、替她找个谋生活计,或赠送钱财之类,动之以情给之以利,打消了受害者的警惕心。” 崔纯点头:“老黑说得甚是在理。” “可是……”余启江略停顿,皱眉道,“第二个到第四个受害人下船的地点在德顺山,德顺那儿是有渡口,但不是官家渡口啊,而是船家渡口。” 船家渡口其实称不上是正规渡口,设施简陋,只能算临时停靠点。大宁贸易发达,护城河深而宽阔,每天进京的商船货船不计其数,官渡都设了关卡,手续严格,停靠需要报备。而有些大船需要沿路采购补给,不想太费事儿,于是民间自发的临时渡口应运而生。 “临时渡口人流复杂。受害女子再单纯,也不会跟陌生人走这野路子啊。”余启江最后说。 崔纯略怔,心道好你个老黑有话你不一次说清楚,专门来拆我的台吗。 作为副手的余启江完全没感受到来自上级的不满,兀自摇头叹气:“现在我也想不通。” “不,”殷莫愁忽然道,“凶手之于受害者也不算陌生人,而即使是在临时渡口,对受害者来说也很安全。” 诸人大讶:“……?” 殷莫愁:“余少卿有一点说得很对,凶手会给受害人以安全和信赖,他的身份可以轻易取信于那些女子。” “什么身份?” “河差。” 殷莫愁的目光锐利起来,食指打勾,用关节敲着桌面砰砰响,是在军中研判军情常用的手势。 “这些女人孤身来投亲戚,无依无靠,坐船入了京。客船抵达京郊第一个官渡,都会有管河道的河差上船临检。这是京城,天子脚下,护城河的过往船只检查特别严格,管河道的河差当然也比地方的威风,可能是这些女人这辈子看到最威风的官爷—— 盘查入京人员时,河差官爷知道了谁是回京的本地人,谁是常年来京城做买卖的商旅,而谁是无依无靠的外乡人。” 殷莫愁的目光在地图上的护城河河道来回而巡:“小姑娘,你还不知道吧,京城的护城河早改流了,到不了你要去的那个地方,你可得赶紧下船,不然可越走越岔了。哎呦不好,要到下个官渡还得半天,不然这样,我跟船家说一声,让船家在前面临时停靠。不客气,我一句话的事,不用怕,这里你人生地不熟,临时渡口鱼龙混杂,我带你下船,你跟紧我——他是慈眉善目的老河差,讲话和和气气像村里的叔伯,看上去很可靠,又是官爷,怎么会骗一个小女子……” 崔纯听罢觉得甚是有理,但他吃一堑长一智,不肯轻易接话,一旁的余启江猛拍大腿:“殷帅分析得太对了!这个老河差平时行事规矩,女船客随他下船,根本不会引起注意。而他很可能没有家室……” 聆听席的黎原站起身:“现在此案已经流传出去,京城无论世家女子还是寻常百姓都人心惶惶不敢出门,等着大理寺查出凶手,崔大人,现在大家都盯着你,你去官渡只怕会打草惊蛇,让我来吧,我先派人去摸排走访。” 殷莫愁看了他一眼:“我需要几个名字。” 黎原抱拳:“请殷帅放心。” 殷莫愁又转向崔纯:“京兆府那边,把近年来与河差有关的案子都调出来看一遍,不限于杀人案,伤人、劫财、劫色、调戏妇女,乃至欠债不还的案子都注意一下。” 所有人各自领命去办,黎原要送昭阳公主回宫,二人便同乘车驾。黎原未从见到殷莫愁的兴奋中抽离,一路上在嘚啵嘚啵适才的案情分析,边问:“昭阳,我总算相信你说的,殷帅真和传闻里的杀伐果断不一样!” “当然。” “可我还是想不通……” 昭阳看了未婚夫一眼:“你又想不通什么了?” 黎原眼睛放光:“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为什么亲自调查几个平民的被杀案,真的只是出于帮助崔寺卿吗?” “平民也是人命……”昭阳简短道。 黎原一怔。 “殷帅说,她们向往着京城繁华,带着憧憬和希望而来,却埋骨他乡,甚至我们连她们的名字都还不知道,而她们乡下的亲人,可能还以为她们攀上了富贵才杳无音信,可能到死,她们还在背负着误解和流言。”昭阳说到这里,叹了口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老秋横气。 黎原微讶,生长在宫闱内的昭阳竟懂得这些,开始渐渐感同身受:“就算查到凶手,她们的姓名可能也无人知道……就像没有在这世间活过……” “但殷帅说,总要有人去查。”昭阳抬眸看他,神情不复以往的俏皮,她声音渐小,仿佛快哭了。 查案是为受害人沉冤,年轻的准驸马爷黎原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好玩的冒险。被未婚妻情绪传染,轻轻将其搂到怀里,两个从小锦衣玉食享尽世间荣华的少年人此刻忽然从云端看见人间,感慨无限。 殷莫愁统管着兵部,放衙前又去找兵部尚书程远谈了半天兵制改革事宜,天黑后方回到府里。用过晚膳,两名贴身婢女春梅和冬雪为其沐浴。 夏夜总算有些凉爽,知了依然懒洋洋地有一声没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快被烤成干。各种虫鸣倒是活泼得很,唧唧咋咋。 殷莫愁瘫靠在浴池中,一边春梅力度适中地捏着肩,一边冬雪不时添加热水。殷莫愁看着眼前如花的女子,忽然问道:“春梅冬雪,你们跟我有几年了?” 春梅一愣,停了手里的活。冬雪的反应快得多,笑答:“回主子的话,已经是八年零十个一月啦,再过二十天,就满九年了呢!” 殷莫愁:“想不到你记得这么清楚。” 冬雪:“那年北漠大军过境,全家遇难,我们姐妹也差点遭毒手,是殷帅把城池抢回来,救了我们俩。” 春梅:“殷帅救命之恩,奴婢永生难忘。”说罢又疑惑问:“殷帅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想起近日调查的案子有感而发,那些可怜的女人,明明太平盛世,她们却遭遇不幸……”殷莫愁拍了拍春梅的手,示意她继续按摩,“说来也奇,你们是双生姐妹,长得一模一样,却是一个小心谨慎,一个胆大机灵。” 冬雪也感慨道:“多亏殷帅收留我们,给了我们一个安乐窝,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我时常偷着欢喜,这世上能有几人有我们姐妹这么好命呢,大都女人是无力主宰自己命运的。唉,要是我爹娘能看到我们现在的好日子,一定也高兴……” “爹娘”二字戳中了殷莫愁,忽然皱起眉头。 “——主子,怎么了?” “你们说……下个月母亲的生辰……” 春梅和冬雪登时顿住,面面相觑,均露出复杂的表情…… 千难万难,没有比扭转殷母将殷莫愁视如仇人的态度更难。 第6章 葬花案(5) “我们查错方向了!”…… 殷怀与妻子许氏感情甚笃,终生未纳妾。殷怀走了以后,许氏伤心欲绝,命人在府中辟出一处院落专门理佛,从此长住佛堂,再也没有出来,对世事不闻不问。 殷府上下都知道她不喜欢殷莫愁,殷怀还在世时,她就对小莫愁动辄得咎,外人大只当这位夫人教子严苛。可事实却不是这么简单,随着小小的殷氏继承人长大甚至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老夫人脾气愈发古怪。 六年前,齐王造反,殷莫愁率军救驾被困,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战报传入府中,许氏毫无所动,只是“哦”了一声,说知道了,接着兀自照常抄她的金刚经。 这态度匪夷所思,何止令人怀疑殷少帅不是她亲生的,简直是仇人。 殷莫愁想起母亲,一脸无奈:“每年我送的礼物都被她扔到湖里,好浪费哦……今年就不送了吧,省点力气,也省得惹母亲不高兴……” 这是什么自杀式的直男言论。 “主子当久了男人,真是越来越不懂女人心思……”冬雪无奈地“教育”她,“老夫人收不收、领不领情是一回事,主子送不送却是另一回事。” “……嗯?” 春梅接话:“主子逢年过节都亲自挑选东西往佛堂那送,是一片孝心,人心是肉长的,老夫人虽然冷淡多年,相信也有软化的一天。您送了,她不收,是她的事。您每年都送,要是今年不送,要是老夫人又想收了呢……” 冬雪搭话:“对啊,说不定哪天老夫人想开了,收下主子的礼物……” 什么送了不收、不送又收、送又收……殷莫愁被绕晕了。 “你们就说怎么办吧。”殷大帅喊投降。 冬雪笑说:“送礼这事包在我们身上。主子放心好了,今年我们姐妹俩为老夫人挑了件特别的礼物,绝对对她老人家胃口,作为虔诚的佛教徒是保准不会丢弃的。” “到底什么礼物?” “一尊高僧开过光的纯金佛像。” 殷莫愁:“……” 高明! 黎原这边动作很快,不到三天就有了进展,于是和昭阳公主再次来到大理寺,黎原说:“护城河河差共一百二十名,经查工部档案,初步走访,没有家室且上了年纪的条件,有八人。” 殷莫愁问:“没有家室但还有和父母兄弟同住的有几人。” 黎原翻了翻记录:“三人。” 殷莫愁又问:“剩下五人中,住京城内的有几人。” “两人。” “那嫌疑人就在剩下这三人当中了。” 黎原疑惑:“为何认定嫌疑人住城外?” 殷莫愁拿过他手里的记录,边翻看边道:“京城一百零八坊,每到夜里,坊坊有坊衙巡逻,城门也宵禁,凶手为了不被人察觉,焚尸肯定在半夜夜深人静进行,可他事后总要回家睡觉,但半夜京城城门已关。只能是住在郊外……” 诸人纷纷点头赞同。 崔纯接话道:“这个凶手很谨慎很干净,我去京兆府翻遍了记录,并无河差犯案。” “不对……”殷莫愁摇头。 “怎么不对?” “再谨慎的人,再干净的手法,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崔纯也很无奈:“可他确实没有前科。” “纯哥……”殷莫愁定定看向崔纯,“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校场骑射演练的场景吗?” 崔纯咳了声,脸上有点挂不住,却还得回答:“箭射脱靶了,还从马上摔下来,摔了个狗吃屎,老殷帅看着直摇头——我爹把我拎起来胖揍一顿。” 昭阳吭哧一笑,黎原忍不住捂嘴,余启江则干脆咬牙切齿,一副憋得很难受的表情。 “想笑就笑,不用忍着!”崔纯瞪了眼他的副手,哼哼道,“谁还没有个第一次。老黑,你当捕头第一次抓贼顺利吗?” 余启江直摇头:“不顺利……” “做什么事都得靠熟能生巧。”殷莫愁说,“很明显,凶手很擅长杀人焚尸。” 余启江:“说明他以前干过很多次了。可是却一点案底都没有,就算是同类焚尸案,也没有更早的未结案记录啊。” 崔纯忽然想到什么,喃喃道:“不一定非得未结案,也许是已结案……” 殷莫愁目光一亮:“大理寺这些年复核的死刑案?!” 崔纯与义妹默契十足:“我这就去翻旧档!” 诸人分头行动,黎原自告奋勇随余启江去调查三个嫌疑人,昭阳因不能在外久待,便回宫去。 档案室里刑名文书堆积如山,崔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因凭借着超人记忆力在其中翻找曾经复核过的、作案手法相似的各地焚尸案。 “莫愁啊,皇帝让你休假真是对的。”崔纯说。 “朝堂又有人作妖?”殷莫愁扬了扬下巴。 “嘿,这两次上朝你是没去,没看见刘孚那帮老匹夫怎么作……” 殷莫愁丝毫不意外:“他们这么多年终于抓住我的小尾巴,自然穷追猛打。”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尾巴?” 谈到林御史,殷莫愁还是意难平,无奈地摇了摇头:“到底相识一场,放他走吧。” 崔纯叹道:“你就是心软。有时候我真看不透。战场上千军万马血淋淋的都那么果断,偏偏总在儿女情长这种小事上栽跟头,算起来,你的第一个意中人是吕将军、第二个是徐大人,第三个是张公子,再算上这林御史,已经是你的第四个啦……人都说事不过三,你这都要奔着五六七去了。你也是,命犯烂桃花,遇的尽是负心汉……” 殷莫愁:“……” “你说老夫人整日诵经礼佛,怎么就没向佛祖给你求求好姻缘?哦对了,她老人家下个月生日吧,想好送什么礼物没……算了也甭送了,反正每次都被丢出来……” “……” 崔纯这贫嘴皮子,欠揍体质从小到大都没改,殷莫愁习惯性捏了捏拳头。 “全找到了!”崔纯是文书高手,就这说话的功夫已经把档案全拿出来了,恰到好处地躲过了被殷大帅打成一盘肉丸的命运。 “多少件……”殷莫愁双手抱胸,冷冷问。 “啊,我数数,是我任大理寺卿这十年来全国各地的杀人焚尸案——全是女人。”崔纯自己费力地把档案往桌上一垒,按时间摆起来,算完,惊呼道,“足足四十八件!” 殷莫愁也颇讶:“这么多!” 崔纯抽了几份出来:“这份是五年前,案子在渠州,凶手是个卖菜的,五十岁,因只脚有残疾,娶不到媳妇,哦,案发现场发现了他的祖传玉佩。还有这个,七年前,在通州……凶手是个专门给人拉货的苦工,穷,娶不到女人,睡大通铺,就在案发现场附近,被工友检举的,说是在他床铺地下发现一袋来历不明的女人衣物……” 殷莫愁:“栽赃陷害……” 不仅杀害了四十八个女人,还找到四十八个“凶手”填命。 四十八起命案,九十六名受害人。 毛骨悚然。 大热的天,崔纯脊背凉嗖嗖:“照这么说,真正的凶手杀了不止六个女人,受害者遍布全国,他再三行凶,愚弄官府愚弄所有人,如今还逃之夭夭。这也太……” 殷莫愁:“你觉得不可思议,不可能有人能办到?” “倒也不是,我就是有种感觉,说不出来,”崔纯直皱眉,“你想啊,长年累月,杀这么多人,他得提前布置,得物色受害者,还得物色替罪羊。十年如一日地精心谋划,揣摩衙门查案的心思,把我们当作潜在对手,制造假证据诬陷别人,每一步都这么精准无误,简直堪比你推演军情呢,能不叫人匪夷所思?” “你也说像行军打战,”殷莫愁的目光锐利起来,“所以他不是一个人,很可能——是一伙人!” “!!!”崔纯怔住。 如果真有这样的组织存在,就太可怕了! “一群畜生!”殷莫愁一拳捶在桌上,她眉骨愈发显得硬挺,五官鲜明,下颚线削紧,烛光照在她脸上,投影出名家也画不出来的完美光影。 她比以前更冷冽,杀气只增未减。但她平时掩饰极佳,藏在安静的外皮下。是否终有一日,嗜血的恶龙将会降临,叫未知的大地血流千里。 外面天色渐暗,衙役来卷宗室内挂灯,一道道微小的光轻轻闪烁过已经在桌上铺陈开来的四十八份卷宗上,像暗夜魔的幽森细语,落在埋头翻查的二人心里。 次日一早,黎原和余启江匆匆回到大理寺。昭阳公主也正此时到达。 “不对!”“我们查错方向了!”他们一回来就说道。 “凶手不是河差。”殷莫愁也说。 “……殷帅,你也知道了……”黎原一怔。 殷莫愁:“我和崔纯昨晚通宵查阅了近十年来的同类案件卷宗,已经摸到凶手的一些规律,他们很狡猾。” “他们?”黎原原本满脸疲惫,正为查错方向而满心沮丧,听到这个,登时眼睛又亮了,“殷帅说的他们?” 殷莫愁摆摆手:“不忙——先说说你们的发现吧。” 余启江“黑判官”不是浪得虚名,盘查嫌疑人很有一套,因道:“我们先后去了三个嫌疑人的住处。第一个河差姓王,虽独居,却和邻居的寡妇有染,感情还不错,据说经常往寡妇家跑,给她修房砍柴,两个人的关系已经成了村里公开秘密。所以算不上光棍。 第二个河差姓于,倒是一把年纪了,真独居,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自家马厩里给马洗澡……一般人家养不起马,这河差倒有意思,全部饷钱都花在他那匹爱马上,每个月都约上几个同好去郊外跑马,三句离不开他的马。是个很快乐的老光棍。 第三个河差姓杨,原本是最有嫌疑的。他有个老母亲,两年前病故,他竟连法事都不做,匆匆将其葬了,从此独居。邻居都说他夜不归宿,我们见其眼圈发黑双目无神,瘦得像骷髅没有人形,家里也是徒墙四壁。盘问他晚上都去干嘛,他不肯回答,还试图逃跑,被黎公子抓住打了一顿才交代,原来是嗜赌成性,白日去官渡应卯,放衙就往赌场钻,家底全输光了。本朝明令禁止所有官差进赌场,他以为我们是来抓他的,所以才逃。” “……那就对了,”殷莫愁沉声,“也许在不久后会有人在这个杨河差家里发现指向他是凶手的完整证据,一个不孝子、老赌鬼,这样的人渣即使被认定为凶手,也没有人会觉得不对,更不可能有人替他翻案。” 黎原从殷莫愁的口气里听出毛骨悚然来:“还好今天搜查了他家,什么都没有,我可以证明这赌鬼不是凶手。但凶手常年沿着河走,不是河差,会是谁?” “船家。”殷莫愁说。 船家?!除了崔纯,所有人都想不通。 “什么船家会吃饱撑着杀人,而且杀了这么多女客……这不是书上写的那些黑店嘛,人肉客栈,说是为了劫财,将客人弄死,人肉做成包子,又招待新的来客,如此循环往复,厨房里头积骨成山。但黑船不是将人焚尸了嘛……”说着,俊朗的黎公子脸色煞白,好像水里浮上来一只女鬼,在他肩上吐了口气,叫他愣是说不下去…… 行无定所的船舶,漂亮的外地女人…… “要不怎么说这伙人十分狡猾。四十八个案子,替罪羊有个共同点——无人问津的、独居的穷人。要么病,要么懒,还有好些个是疯的……”崔纯叹了口气,唏嘘道,“在凶案被发现后,官府开始调查的不久,就会有各式各样的线索明确指向这些人,无亲无故,平日里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一个嫁祸一个准……” “他们收买了官员,清楚官府办案的章程……”余启江若有所思,“否则这些跑江湖的,不可能这么熟练。” “何止,我怀疑,”崔纯话锋一转,“——官府里就有他们的人,而且这名官员肯定认识我!” “什么!是京官?!” 第7章 葬花案(6) 准驸马话还没说完,一个…… “现在还说不清楚,你想,每年我们大理寺复核的全国死刑案少说上百起,咱不可能每个案件都实地勘验,能复核的也就是地方呈上来的文书卷宗,卷宗里主要看登记的证据,可这四十八个案子,无论是证据还是供词,文书记载的那是毫无破绽……”崔纯皱眉,“如果不是了解我的风格,有针对性地做手脚,就凭各地那些刑吏的水平,能骗过本卿的火眼金睛?” 猝不及防听到崔寺卿自夸而不知如何回应的诸人:“……” 殷莫愁从思考中回过神:“或许可以先查他们背后的靠山。” 崔纯:“至少是四品以上高级官员。” 黎原:“为什么是高级官员?” “因为为他们办事的官员不止一个!——你设身处地试想,案件发生在各地,他们不仅要就地抓捕替罪羊,还要制作假供词,针对每起凶杀案,编织一条完整的、有说服力的证据链,这其中涉及的细节何其多。所以肯定是主官受贿,再指使下面人办事。” “他们收买的官员级别一定不低。”黎原听明白了。 殷莫愁:“最早期的案子发生通州,几年后挪到渠州,这两年到了京城……” “对啊!查一查吏部的官员晋升记录就有了,先后在通州、渠州当官——后来进了京,当了京官,还来过大理寺!” “等等等等……”昭阳闻言站了起来,“怎么才过一天,你们的话我就有点听不懂了。靠山是京官,那凶手呢?凶手跟着靠山从通州到京城来干嘛的?原来他不是变态杀手,而是有目的地跟着靠山一路杀过来?当官不就是求升官发财,好好京官不当着,吃饱撑着杀人取乐?而且既然是取乐,为什么不是自己动手?” 空气中充斥着极度安静,所有人都仿佛被笼罩在一片乌云下,不愿让天真无邪的昭阳知道这世间龌蹉肮脏的一面。 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眼睛都尽量避开她。 殷莫愁回答:“也许是靠山动的手,也许是和靠山同级别的人物。算起来,凶手只是帮凶。” “为什么?”昭阳越听越糊涂。 “你本不该知道这些……”殷莫愁缓缓开口,她常年在官场,一些事是听过的:“通州、渠州的共通之处是有水路,也是富庶之地。这些地方常有画舫游弋水上,舫中有美酒佳肴、舞女歌姬供达官贵人享乐。因倚仗秀美河景,又比路上的妓/院更有私密性,十分受顾客追捧。 我知道,你想问妓/院到处都有,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刚才我说的只是普通画舫,供正常客人玩乐的。还有极个别特殊的画舫,专为满足一些有特殊癖好的顾客……这些癖好难以宣之于口,普通妓/院也满足不了他们,所以他们往往出极高的价钱,当然包括买这些女人的性命。 而之所以焚毁尸体,也是掩盖她们身上的伤痕,掩盖被折磨至死的真相。” “她们……”昭阳瞪大了眼,满脸惊惧与难以置信。 对人生的痛苦一无所知,本是件好事。黎原见状,心生怜惜地宽慰她。 这边几人兀自讨论起了案情。 余启江忽然道:“殷帅您别这么看着我,我一个大老粗,只会和弟兄们下馆子喝喝小酒,可从来没去过那地方……” “也别看我……”崔纯抢道,“本朝严禁官员出入妓/院,我一个掌管刑名的大理寺卿怎么会知法犯法,再说了,全朝同僚都知道我的钱袋子挂在我家婆娘那里……我这叫有贼心没贼胆。” 殷莫愁笑言:“你倒是承认得痛快。” 余启江插言:“对了,要不你问问黎公子,他是本朝头号世家子,什么玩意没玩过!” “……?!”黎原这边正轻声细语和昭阳说着话,听到这句,猛地一怔,脸都绿了。 把人暗杠后脸不红心不跳的余启江一脸正经:“没去过画舫?不应该吧……我听说世家子弟都会成群结队去玩,如果拒绝就是不合群,会被群嘲的,黎公子可是他们的领头啊。” 殷莫愁听罢,走到黎原跟前上下打量。 昭阳已经从适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也随着殷莫愁的目光疑惑地看向黎原。 黎原有点手足无措:“那什么……你们……殷帅您……” 崔纯一旁解释:“不用看殷帅,她老人家位高权重,画舫那下九流的地方,谁敢邀请……” “没什么位高权重的……”殷莫愁百无聊赖地摆摆手,“主要是这些年大家都知道我有龙阳癖,不好这口罢了。不过你黎家小爷仪表堂堂,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潇洒倜傥,不可能没去过那种地方啊……” 昭阳的眼神似乎化作闪电,隐约能听见雷鸣大作朝呼啸而来。 黎原登时慌张:“我没有……我不是……其实有……也只是……” “怎么说话颠三倒四,到底有还是没有……不许说假话,如果让我知道你骗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昭阳由惊转恼。 黎原歇了菜,鹌鹑似地低头道:“好,我不骗你,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昭阳很识大体地点点头。 黎原稍微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很早很早以前,陛下还没指婚,我那些兄弟硬拉着我……就一次……你知道的,我喜欢骑射喜欢军事,我怎么会喜欢那种地方……真的就去过那一次,你相信我……我也没有……” “啪”—— 准驸马话还没说完,一个比炸雷还响亮的巴掌落在脸上。昭阳打完人,还不解气,跺脚,夺门而出。 殷莫愁怕她有事,亲自追出去,留下眼前小鸟叽喳乱飞的黎原愣在原地。 始作俑者余启江满脸的“看不懂”,讷讷道:“公主殿下不是答应了不生气吗?金口玉言,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崔纯拍了拍黎原肩膀表示同情:“你嫂子也这样,上一句还说坦白从宽,下一秒就拳脚招呼,唉……天下女人都一样……” 黎原想哭:崔寺卿你不早说! 过了晌午,殷莫愁回到府里,春梅冬雪两人准备了凉茶和点心。以前殷莫愁精力很旺盛,可带兵打仗三天三夜都不用睡觉,军中的将士都说殷帅比鹰还能熬,比猎豹还迅捷,但现在不同了,考虑到后半夜的行动,她需要养精蓄锐,于是吃完点心,趴桌上,闭着眼琢磨案情。春梅则给她捏肩。 一个跑江湖开妓/院的团伙,无非就是为了钱财。 这世上赚钱的买卖多得是,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干这种事,还要去勾结官员,罗织证据嫁祸他人,费九牛二虎之力…… 零散的想法在脑中游窜,却始终无法串到一起,就像晦涩的梵文经,叫人不知所云。 殷莫愁吐了口气,知道自己是这段时间一边要顾着兵部的事,一边要应对流言,还要查案,难免心烦意乱。夏日午后的风带来凉爽,屋外叽叽喳喳的鸟鸣衬得环境更寂静,意识越来越轻,恍惚间回到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两个稚童在树下嬉戏玩耍,那棵树很大,树的旁边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能看见游动的鱼儿。她朦胧间蹲在河边,另一个小孩在她身后,年少老成地说:“姐姐,你别站那里。” 怕什么,不就是河嘛。 殷家的儿子,怎么这么胆小! 梦中的她渴望冒险,小小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踏入河里,定了定,她一把抓起一只小鱼,带着炫耀和激将的语气回过头。 “莫愁,你这胆小鬼,还在树下躲着干嘛,来玩啊!” “姐姐,你还是上岸吧……” “哼,你连姐姐都不如,以后怎么继承殷家?” 这个名叫莫愁的胆小弟弟,从小到大只会姐姐前姐姐后地跟着,真没出息。 还不过来?那我先下水了,他总会跟来吧。 当她踏入河流时内心是有一丝自鸣得意的,她从小被说像祖父,小小年纪机智过人果敢无畏。而弟弟却像父亲,讲话总是细声细气,就没见他发过火,做任何事永远要考虑再三,顾及到每个人的感受,常被外人说成懦弱胆小。 男孩子不应该前怕狼后怕虎,她不服气,父亲和弟弟绝不是胆小,只是内向不外露,她要弟弟更果断些甚至鲁莽些,却听见弟弟在身后喊: “姐,危险,别往江心去……” 莫愁莫愁,你可真是事事都愁。她心里对弟弟的杞人忧天很无语。 她回头,看见磨磨蹭蹭的弟弟终于下河了,她露出胜利的笑容。早就叫你要勇敢些嘛,我的好弟弟。 后来谁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卷入漩涡,不曾料,那原本缓缓的河水到了河心变得骤然湍急,她奋力挣扎,但河水力量之大,根本不是小小的她能抵抗。 弟弟本在浅水处的,大急,奋不顾身朝江心游过来。 “姐,你等等我……” “姐,你在哪……” 那稚嫩而焦急的声音越发模糊,记忆的洪流如汹涌的江水淹没了耳朵…… “姐,姐姐……” 姐姐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被水淹没,她努力地张嘴,被水灌了一大口,她浑身的力气都用光了,最后的理智让她保持平衡不至于被水流卷走…… “弟弟你在哪里?弟弟……” 她在内心呼喊着“殷莫愁”三个字,但喊不出声,一张嘴,汹涌的河流会让她丧命。 事后她将明白,其实真正冷静理智的是她。勇敢无畏的是弟弟。 弟弟一定没事的。经过这一次,勇敢长大了。 但她不知道,关心则乱的也是弟弟。 不知道被卷出多远,她终于上岸。 浑身抽搐和心底的恐惧瞬间吞噬了她,站都站不稳,昏昏噩噩,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只看见了滚滚而去的江水,无尽无穷……她没有看到勇敢归来的弟弟。 她活了下来,她应该庆幸。 但弟弟没有活下来,她没有资格庆幸。 再也不为自己胆子大而沾沾自喜,从此以弟弟莫愁之名生活,在父亲的教导下变得谨慎思虑步步为营,把二十年的愧疚埋在心里,把风吹雨打的军旅生涯沉淀在举手投足里。 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殷氏掌门人,成了利剑所指血流千里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从狼烟战火中一步步走来,经过百姓夹道欢呼,经过群臣俯首致敬,走到金碧辉煌的皇宫,她仰头望晴空,似乎听见背后有人喊她: “姐姐。你也很勇敢。” 一回头,空空如也。 她泪如雨下。 “主子,主子醒醒……” 殷莫愁睡眠很浅,心腹侍女春梅唤她:“主子,大喜事,刚才老夫人派人来传话,说请你过去佛堂。” “母亲……找我?”殷莫愁虽醒了,却像做梦般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千真万确。要不是老夫人找,给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打搅您休息。”冬雪补充道,“老夫人可是第一次主动传您去佛堂呢!” 殷莫愁早已困意全消:“母亲有说什么事吗?” 春梅老实道:“传话的什么也没说,就说让您过去一趟。” “还能有什么事,”冬雪喜洋洋道,“主子这一年一年地等着,这份孝心全府上下都看在眼里呢。老夫人八成是想开了——要和咱主子和好啦!她老人家喜静,每年过生日都自己在佛堂一个人吃斋,说不定今年要换个法子过,要母女共叙天伦。主子还等什么,赶紧过去吧。” “哎呀呀,金佛像还没送到就先显灵啦!”冬雪双手合十道。 殷莫愁大喜过望,起身太猛,一不小心竟被凳子绊倒,春梅连忙上前扶一下,殷莫愁站稳,摆手,自己整理衣襟才走,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 “我见了母亲,该说些什么?”殷莫愁有些惆怅地说,“我们许多年没有说过话了。” 冬雪最机灵,因道:“主子什么都不必说,听老夫人说就行啦。” 殷莫愁如获宝典,提步而去。 待她走远,冬雪喃喃:“咱主子天不怕地不怕,可一遇到老夫人就不知所措了……” “主子外刚内柔,这些年心怀愧疚……”春梅叹气,“你没看见她眼角有泪痕吗,刚才做梦应该是哭了……” 佛堂在殷府偏院,后面还有花园,占地甚广,伺候老夫人的也都是跟了她许多年的奴婢。 一名老婢在院外恭候:“大帅来了……” “嗯,是母亲让你在这接我吧。” “当然……”老婢在前面引路,“老夫人正等着您……” 明明是在自己府里,殷莫愁却初来乍到似的拘谨,边走边问:“母亲近来可好?佛堂这里还缺什么务必及时派人告诉我。” “老夫人康健,佛堂这里也一切都好,劳大帅挂心了。大帅每个月让人送到佛堂吃的用的都够,下人们十分感念。”老婢矜持笑,“您看奴婢这身衣裳簇新簇新,也是府里分到佛堂的布料做的。” “嗯,那就好。你们要好生伺候老夫人。” 老婢感叹:“大帅一片孝心,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看得清清楚楚,老夫人怎么会看不见呢,放心吧。” 说话间已经来到佛堂,殷莫愁近乡情怯地慢步挪了进去,殷母正在佛前诵经,下人通报后,在奴婢的搀扶下从蒲团起身。 殷莫愁低喊:“娘”。 殷母缓缓转身,视线盯着殷莫愁,她已经年过半百,脸上淡淡的皱纹刻着母女长达二十年的隔阂,安静片刻,方道:“你们都下去吧。” 老奴婢们愣了下,立刻如蒙大赦地出去了。 殷母目光没动,脸向外面偏了偏:“你去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跟你说。” 殷莫愁:“是。” 这时佛堂里只剩下严厉的母亲和沉默的女儿,以及一尊冷视众生的佛像金身。门外一众奴仆在自己的位置上远远站着,时不时抬头望见佛堂透过窗纸而闪烁的烛光,难掩忧虑: 他们都是跟了殷母多年的老仆人,见过无数次她对殷帅大发雷霆,在殷莫愁还是殷少帅时,殷母就能拿茶壶直接往她身上招呼。如今殷帅的翅膀已经硬了,别说是府里,就是陛下也不会对她说重话,但殷母还是照常发飙,殷帅一般开头忍耐,但忍不过多久,也飚,这些年不知道摔了多少瓷器、象牙、玛瑙。 要是再吵起来可怎么办,还劝不劝…… 第8章 葬花案(7) 殷莫愁:“行,就我不正…… 老夫人悠悠道:“最近是不是很忙?” 殷莫愁回答得巧妙:“还好。” 还好,也不是很忙也不是很闲。因为她不知道亲娘是希望她忙还是闲。 她以为母亲下一句会问“在忙什么”,殷母却忽然说:“你瘦了。”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 殷莫愁吓一跳。 “听说你力主兵制改革,遭到朝中不少人反对,但皇帝是支持你的,所以他们便借着你的私事弹劾……” “娘亲也知道林御史的事了?”殷莫愁有些不安,“是我看走了眼。原本以为他只是有些书呆子气,但起码是正直的清官……呃,母亲放心,不会影响到兵改计划。兵改是父帅遗愿,我一定完成……” “我知道你的心意。”老夫人打断了女儿结结巴巴的解释,“你说说,接着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是兵改还是择婿?一向雷厉风行的殷大帅有点琢磨不透老母亲的意图。 “蠢物,当然是问你的终身大事。”殷母嗔怪地说。 殷莫愁知道母亲严厉,唯有道:“我已经完成了对父帅一半的承诺,就是替他保护陛下保护大宁。另一半承诺是我得为殷氏留后,娘,我也是身不由己……” “传宗接代就可以不顾殷氏名声了吗?”殷母责问,“你这些年在外面留连了几个男人,别以为我不问世事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以前世家忌惮你,只敢私下议论,现在林御史一闹,朝野都公然议论我殷家主人是龙阳之癖,民间更是对你风流的事津津乐道。真是辱没了你父亲和祖父的英名。” 殷莫愁垂下头,有苦难言。 殷母冷声:“无忧,你要记得你叫殷无忧,你不是殷莫愁,莫愁是你弟弟的名字。你替他活着,代他尽孝尽忠,我宁愿你六年前为勤王救驾死在的齐王叛乱中,也不许你让他的名字在青史里留下不堪污名。” 空旷的佛堂里,老夫人声声指责,她已经上了年纪,但那大家闺秀标致的瓜子脸杏仁眼,看上去,年轻时也是秀美温柔的女人。世家出身,恰逢盛世,嫁入殷府,殷怀无妾,夫妻恩爱,一生一世一双人。世间最幸福的女人大概就是她这模样,所以才为一对龙凤胎儿女取名无忧与莫愁。 可是爱子夭折,终将贤妻良母变厉妇。 “谨遵母亲教诲。没其他吩咐的话,女儿今晚还有事要办,先走了。”殷莫愁确实翅膀硬了,只是耐心地听完教训,端端正正跪下行礼,起身后,转身离去。 她小时候根本不敢这么做,这会招来母亲更严厉和实质的惩罚。 呵,以为等到殷母主动唤她来佛堂,是回心转意,以为一来就关心她瘦了,是爱女心切。 哪知是对宿怨的再次耳提面命。 宁愿她战死也不愿她辱没家门? 一个母亲能多狠心才会对女儿说这种话。 殷莫愁只觉母女复合无望,伤心不已,但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动不动被罚跪的小女孩了,再伤心也不会哭泣,她的侧脸在烛光和金佛交相映照下,显出一种温柔又坚韧的质地。 身后,冷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无忧,殷氏枝繁叶茂,到时实在不行,就从同族后辈里挑个孩子过继给你。” 不需要我留后,是彻底放弃我作为殷氏子孙的资格了吗?殷莫愁心酸地想。 身形顿了顿,半晌回道:“弟弟的事,母亲不肯原谅我,我便终生负债,终生欠着母亲。您说怎样便怎样吧。” 说罢面不改色,刚才的小心翼翼赔谨慎全不见了,提步便走,话音里七分自暴自弃,三分赌气任性。 殷母被她冷硬的回答堵的喉头一哽。 “还是这么倔啊。”殷母的脸凝滞了下,摇了摇头。 这时伺候的贴身老仆进来,为其抚背顺气,劝解道:“老夫人不也是这脾气,不都说要和好的,怎么又吵起来。” “她这几年过得艰难,我都知道,”殷母自责,“哎,我是太久没对她好好说话了。等下次吧。”说罢,随即继续拿起烛台上的佛经…… 用晚膳的时候,殷莫愁一言不发,冬雪觑了半晌,问道:“主子怎么回来后就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是老夫人又罚您跪了?” “罚跪不至于,以我现在的身份,母亲若还像我小时候那样罚我打我,就让外人看笑话了,她爱名声如命,不会这么做。” “那是回心转意?” 殷莫愁摇头:“母亲压根就还没原谅我。”说罢便将佛堂的对话说了,又道,“看来要陪她过今年的生日是不可能了。” 冬雪:“老夫人就说了这些?” “就这些。”殷莫愁闷闷道。 冬雪吭哧一笑:“我的好主子,你让我怎么说才好……老夫人话里有话,你没听出来吗,恭喜主子,她老人家已经心软啦!” 殷莫愁停下碗筷。 冬雪问:“你们一见面,她第一句不是训你,是问你忙不忙,还说你瘦了,这是关心你呀。接着,她又让你不用再去找第二个林御史,又说要给你过继,是不愿自己女儿在终身大事上受委屈。” “……好像有点道理,”殷莫愁把头一扭,看向春梅,“你觉得呢?” “奴婢也认为老夫人是回心转意,只是你们母女隔阂多年,她老人家训主子训惯了,一些贴心的话还说不出口。”春梅顿了顿,又说:“我娘就是这样,冬雪小时候调皮,总挨她的骂,之后呢,又照常给她□□吃的饭菜。” “对对对,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都这样。”冬雪补充道。 春梅说:“老夫人是不是真的原谅主子,就看下个月收不收主子送的生日礼物。我相信老夫人一定会收下的。” 殷莫愁却不敢断言,心怀惴惴。 “时辰差不多了,崔纯他们应该已经在渡口等着,去准备准备,我们得走了。”殷莫愁起身。 只要不纠结感情尤其是母女感情的事,又变成了那个冷硬理智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春梅:“孟海英那边呢,什么时候出发?” “不用叫他,今晚就你俩接应我。” “什么?那怎么行!”冬雪性格直来直去,坚决反对,“主子什么样身份,怎么能单枪匹马去冒险,绝对不行!” 还是春梅委婉迂回:“主子如果担心朝里那些老朽说闲话,要不就让孟海英点几个亲兵,再乔装打扮,哪怕三五十人也行呀。” 再怎么样,也没有堂堂殷大帅单枪匹马出门的道理,要是磕了碰了,伺候的人就是杀头大罪。 殷莫愁露出些许冷意:“我还怕什么世家啊,是怕我娘……” 春梅冬雪:“……?” “她要我以家族名声为重,我得听,这时候绝不能再有什么闲话——殷帅夜逛画舫、殷帅生冷不忌男女皆可……” 春梅冬雪:“……” 还是大帅想象力丰富。 三人出府时,兵部派人来,说兵器厂那边按殷帅的设计图纸做好了新雀心的量产样品,特送到殷府,等殷帅点头,那边就可以召集工匠大规模生产。殷莫愁嗜好这些玩意,虽赶着出门,还是忍不住心痒痒,接过短弩把玩了下,外观、大小,都一样,只不过为了降低成本,原本昂贵的紫杉木弓片换成竹子。如此一来,准头和爆发力都会略有下降。 兵部的人报告:“程尚书说,如果要大宁士兵人手一份,用紫杉木成本太高,唯有换成竹制,成本才能降下来。” 殷大帅是务实派,手下兵部的也都很实干,殷莫愁点头,表述对兵部尚书精打细算的方案很满意。 大院离神机室太远,她现在不来不及去试弩,唯有对兵部的人交代:“告诉程远,让他再等两日,雀心的样品先放这。”说罢让老管家先将其收起,又说交代说今晚晚点回府。 老管家在殷府几十年,伺候殷家两代人了,自然知机,连道主子放心去,老奴给您留门。 * 半个时辰后,京郊官渡口。 长达三百步的街道上满是人,夜市繁灯如白昼,喧嚣的商贩和酒楼吆喝揽客声此起彼伏。冷饮子的凉意勾着路人心底最渴切的盼望,沁人的果香好似拉着小孩子们魂魄。偏生又舍不得撒子的酥、糖饼的甜……路边的小娃儿掰着自己指头算着账,十分慎重地思考自己要吃些什么好。 崔纯用自己的千斤之躯横在了路口,“啊”地一声惊道:“不是吧!就你一个人!不是说好你也带些人过来?!” 殷莫愁:…… 崔纯左右张望,一张嫌弃脸:“黎原早早到了,不过他家的那些府兵也嫩了点。” 在琳琅满目的商贩和人流中,时不时出现一双双与这闹市格格不入的警惕眼神,崔纯和黎原各带人马共近百人,乔装打扮成普通人混迹其中,交由余启江统一指挥今晚的行动。 男装打扮的春梅冬雪二人佩剑站在殷莫愁身后,二人听罢崔纯说话,也露出担忧。 不怪崔纯紧张。他虽是殷莫愁义兄,但在武功和军事上却是末流选手。 这要从崔纯父亲崔品说起。崔品是老殷帅的贴身禁卫统领。崔统领只有崔纯这么个独子,当然希望继承衣钵沙场扬名,天天提着儿子的耳朵到校场练武。 于是早操的将士经常能天没亮就看见校场有一团肉在以各种姿态努力地抖动。武人皆凭实力说话,那些将士当着殷莫愁的面都敢嘲讽他“崔胖”“纯胖”。 崔统领在军中是出了名的猛将,儿子却是个懒货,当爹的心累,当儿子的身累,一天,崔统领干脆把他提到主帅殷怀面前,求其栽培。 对此,殷怀是这么委婉说的: “小崔啊,你就这么一个独子,何必硬要送他上战场呢?” ——上战场也是给敌军送人头。 说着又问崔纯“有什么志向?” ——快转行吧,别在军中给你爹丢人现眼了。 崔纯人小胆大,他不傻,感觉得这可能是上天给他脱离苦海的唯一机会,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有文曲星附体,道:“……我想读书,当个文官。大帅和爹爹为朝廷平天下,我为朝廷治天下。” 殷怀原本只是随口打发这对父子俩,没想崔纯小小年纪语出惊人,当即便一拍大腿,把他安排给了教授殷莫愁的大儒一同施教。主帅把儿子和自己独女同等待遇,是抬举崔统领,当爹的自然无二话。崔纯从此埋头苦读精耕,有殷氏这大靠山,他自己也聪明,一成年便入朝为官,从此平步青云直至大理寺卿。 “怕什么。”殷莫愁拍拍崔纯的背,眼里满是对这义兄的关照,“地图给我,把叫余启江过来,我自会面授机宜,这些人马足够应付。” 小时候在军营是呆怕了,崔纯对排兵布阵有心理阴影,听殷莫愁要包办,忙喜道:“好好好,你殷帅指挥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这点行动对您老人家太小意思。” 说着就已经走到官渡口。进京的各式大小商船和客船在这里作短暂停靠。船头处,河差会登船临检,船东家要出来按手印画押,大部分船只为节省时间,同时还会趁着停靠临检来补充船上物资,货船更是忙着装货卸货。 这时各个小商贩一齐上阵,卖菜卖水卖干粮的就上甲板兜售,有的抬着扁担有的胸前背个篮子,吆喝声此起彼伏,有些大方的货船东家还会临时雇人抬货。 渡口一时间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边上正巧有两个苦力抬着货物经过,殷莫愁看着他们衣裳破烂的样子,扬了扬下巴:“凶手就是这样找到替罪羊。” 这里鱼龙混杂,有太多为了谋生而来的苦命人,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活,挣到的可能只刚好糊口,再把一年到头攒下来的钱寄回远在乡下的父母。他们没时间交朋友,大部分人不善言辞,如果哪天消失了,不会有人关心他们去了哪里,而第二天立马会有新来的人顶替。 “他们微不足道,如浮萍般——凶手随随便便就能找一个栽赃对象。” 崔纯点点头,又听殷莫愁琢磨道:“凶手看人准,下手也准,我不明白的是,到底有多少人在替他办事?” “所以今晚才在岸上安排这么多人马接应。” “希望不要用上才好。” 远处琴瑟之声响起,殷莫愁觅声望去,只见一艘华丽的画舫悠悠而来。画舫高三层,前后有近十丈长,画舫外层有精美彩绘,窗栏挂着五彩纱,合着微风飘拂起来,在薄薄的江雾中仿若天上人间。 崔纯仰着脖子看:“哟——可真豪华。不愧号称天下第一画舫。” 奢侈,嚣张,招摇过市。 殷莫愁不想听他酸溜溜感慨,揶揄道:“纯哥要不要跟我一起上?我去纯属浪费,把机会让给你如何?” “别别,”崔纯想到家里的那位就倒抽凉气,“我有老婆孩子的,我可是正经人。” 殷莫愁:“行,就我不正经。” 这时余启江带着地图过来,三人到一边,殷莫愁指着几处设伏点大略讲了讲,余启江也是老捕快了,对设伏抓人经验丰富,殷莫愁说了一遍,他便心领神会,马上去办。 殷莫愁问:“黎原那边怎么样?” “他在上个渡口上了画舫。据说这家妓/院入场牌极为抢手,只有熟人介绍才行,他也是通过以前的朋友得到的——船票极高,一块木牌价值千金,不是普通人能玩得起。” 说着,掏出一块带有画舫外层花纹的特制木牌。 木牌设计巧妙,殷莫愁点点头:“连入场牌都做的这么花心思,这东家很会做生意。” 巨大豪华的画舫停在渡口,引来纷纷侧目,殷莫愁说:“纯哥,那我去了。”又对春梅冬雪道,“你们在岸上见机行事。” 崔纯把入场牌给她,说:“黎原说他会在船上二层的洛江阁等你,记得先和他汇合。” 春梅冬雪满心忧虑,喊道:“主子万事小心。” 殷莫愁走向渡口和画舫间临时搭建的木栈。 第9章 葬花案(8) 好大胆子——敢在这里耍…… 两个粗豪大汉把在甲板上,肥头大耳富商模样的客人们开始登船,各自掏出登船木牌,大汉验过后便收走,请他们入船,殷莫愁最后也顺利登船。 船外的龟公这么彪悍,船内的景象也必须对得起“天下第一画舫”的称号。 中庭有数不清的赌桌和酒台供吃喝玩乐,美酒佳肴招手即来,妙曼美人如鱼儿穿梭其中,说是人间极致享受也不为过。 殷莫愁在小厮引路下穿过人流来到二层洛江阁。 “殷帅,你这样子我差点认不出来……”黎原愣了愣。 殷莫愁摸了摸贴上去的两撇小胡子:“说说这里头的情况。” 黎原先上船就是来打探军情的,他在门口张望下,确定隔墙无耳后,把门关上,说道:“画舫一层中庭是个大杂烩,吃喝玩乐一条龙,您也看到了。二层清净,四十五个包厢,分九阁三十六坊,九阁以大宁九条河流命名,都是靠窗风景,属全船最贵的包厢。这洛江阁原本是礼部司曹明梓在半个月前预订的,我和明梓的弟弟相熟,求他匀给我。” 殷莫愁啧啧:“礼部司曹,这间包厢得花他半年饷银。” 黎原心里一咯噔才发觉自己把朋友给卖了,忙转了话头道:“画舫东家我也打听了,姓黄,锦州人,十几年前锦州旱灾闹乱,姓黄的孤身来到京城谋生。听说最早他就是给京城妓/院当门倌,说白了就是看大门兼打手的。这黄东家那时才不到二十岁,机灵会做人,渐渐摸清这行门道,攒了点钱,就自己买艘小画舫和几个姑娘开门迎客,一步步做到今天。” 殷莫愁说:“也算白手起家——你怎么看。” “我认为黄东家不会杀人。”黎原直接说,“他几年前斥全部身家打造了这艘画舫,又网罗各地美女,如今画舫木牌一牌难求,生意红火到不行。就是个生意人吧,一门心思图财。可你看凶手大费周章,勾连官员,又是焚尸,又是嫁祸,费这么大劲……” 殷莫愁点头:“不错,就算是图财,那种癖好毕竟只是极少数人。黄东家都做到天下第一大画舫了,不至于为了少数客人去冒杀头的风险。” 黎原叹气:“希望今天有收获,我还想将功赎罪呢!” “什么赎罪?”殷莫愁说。 “当然是公主那边呀!” “哦,”殷莫愁眨眨眼,“我当是什么事。昭阳也真是,你逛画舫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还怪你,女人的心眼真是小。” 黎原连连称是,说还是咱们男人心胸宽。不久后他知道殷莫愁的性别,连连感叹殷帅真是天下最宽宏大量的女人——也不知道是宽宏大量还是缺心眼儿。 这时候外面响起叩门声。 黎原脸色骤变。 门外传来了莺声燕语,软软糯糯的,好不动听。 黎原双眉紧蹙,脸色却更糟了。 “怎么,”殷莫愁不解,“你今天逛画舫的事被昭阳知道了?哎我都说没关系了,为了查案,大不了我出面替你……” “不是的,殷帅。”黎原打断。 “等下她们……”黎原话还没说完,门已经被推开,一个中年模样的领头老鸨带了七八个姑娘涌进来,个个花枝招展笑逐颜开。 “——唉黎公子哟!”老鸨扭着风韵犹存的腰身过来,殷勤地拉住黎原袖子,“你的朋友总算来了,”说着就朝殷莫愁打招呼,“这位客官是第一次来我们这玩吧,您听我说,黎公子真是奉您为上宾,我带着姑娘们来了两趟了,黎公子一个都不挑,就说要等您来……” 殷莫愁不易察觉地避开老鸨的咸猪手,黎原小声解释道:“在二层都是要点姑娘的,账都提前结了,姑娘任选,不喜欢随时换。” 老鸨大声搭腔:“换到包您满意为止哟!” “真的包客人满意?”殷莫愁问。 “他们都是这么宣传的。”黎原说。 “黎公子哪里话,我们画舫做生意可是童叟无欺。这位公子大可出去问问,哪个客人从我们这儿下船还有不满意的?” “如果客人有特殊需求呢?”殷莫愁直接问。 老鸨:“……” 黎原:“……” “加钱就行!”老鸨显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只愣了下,立马满脸堆笑回答,“把客人伺候好是我们最高宗旨。” 七八个姑娘听罢,瑟瑟发抖。看来她们不是没伺候过变态客人。 这么看来,天下第一画舫的主人黄洋是个见钱眼开的,偏门生意也不放过。不仅殷莫愁,连黎原也重新对这画舫起疑心。 殷莫愁领悟,拉过黎原:“我们要是不要姑娘,等于是白白花银子来这里干坐着,确实太奇怪了。” “那怎么办?我不能对不起昭阳……” “别急。”殷莫愁说,“我有办法。” 殷莫愁何许人,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可黎原心里浮现不好的预感。 画舫的姑娘十分训练有素,虽然已把殷莫愁和黎原定义为变态客人,但老鸨使了个眼色,几个热情的便飞扑过来,眼看就要挂到二人身上,殷莫愁身形偏了偏,将手搭在黎原肩上,挡住诸人:“等等,他跟你们说我是他朋友,嗯?——小原,我们这么多年了,真的只是这层关系吗?” 什么小原,哪层关系? 殷莫愁的手在黎原肩上用了用力,示意他配合,与此同时抛了个有点尬的媚眼。害得懵懵懂懂的黎原登时浑身打了个颤。 ——好冷啊。 “……”老鸨若有所悟,马上便明白过来,露出暧昧的笑容,“知道知道,懂了懂了。难怪黎公子坐怀不乱,原来另有钟情,哎呦,怪我瞎了眼了。就说嘛,我们画舫天下第一,是个男人就没有不喜欢这儿的姑娘的,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想回宫……” 听到老鸨对皇帝不敬,黎原神情不满,老鸨以为自己因说了人家不是男人惹人不高兴,连忙掌掴了自己一巴掌,赔笑道:“瞧我这臭嘴,说错了说错了。我让这儿最好的厨子给您二位做几道招牌菜,当作赔罪。” “快滚,不用来了。”殷莫愁吩咐。 老鸨以为她还在生气,二话不说立马滚蛋。 姑娘们也如释重负,心道原来“特殊需求”另有所指。 门关上,殷莫愁收回搭在黎原肩膀的手,笑道:“你看,这不简简单单打发了。” “……” 黎原自然是听过殷莫愁有龙阳癖,而且她今天还刚刚承认,这时尴尬不已,“殷帅……那什么……我对您只有仰慕之情,我对昭阳忠心耿耿的……” 殷莫愁哭笑不得地敲了下他的头:“臭小子,胡想什么!” 黎原也觉得自己想太多,连忙又正经道:“我怕是没这么简单打发她们……” 殷莫愁注视黎原,眉梢挑起:“什么意思?” “殷帅,您不了解,这里也有……” 话未毕,老鸨笑嘻嘻地再次推门而入。 “黎公子,我又来了……” 黎原嘴巴停在了个“男”字的口型。 殷莫愁扭头望来,不满道:“不是说了不要再来。” 老鸨手里的大红手绢一甩,捂嘴笑道:“放心放心,知道二位爷的口味,这回没带姑娘来。小人思来想去啊,得给二位爷好好赔罪,一点酒菜哪里够诚意,瞧我带来什么——你们进来吧。” 说着便让过身,这次没有莺莺燕燕花红柳绿的佳人,而是两个十分清秀的少年,乖巧地站到在老鸨身边。 “……” 殷莫愁满脸仿佛看见了盘古开天辟地。 本帅也就是这么一说而已! 几步之外,两个俊俏郎官身着白衣,绸缎布料流水似地落到脚踝处,竟还光着脚,仿佛纯洁无瑕的小仙。若真有龙阳之癖的客人怕是这时候口水已经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只一打量,他们同时看上了英气飒飒的殷莫愁。 殷莫愁被俩玉一样的小郎官盯得发毛,缓缓转头对黎原说:“你,怎,么,不,早,讲……” 老鸨以为殷莫愁感意外之喜,忙不迭接道:“我们能成为天下第一画舫,靠的就是伺候顾客的本事,客人要什么我们有什么,只有客人想不到没有我们没有的,您瞧瞧,这两个小郎官是我们这儿最俊俏的……” 说着,两个小郎官往前躬身一拂,他们虽同时垂涎着殷莫愁,但却十分有素养,不会得罪人,分别朝殷莫愁和黎原都暗送了秋波,道:“两位客官真是少见的英挺潇洒,能伺候两位是我们的福气。” 虽说混迹公子哥的圈子什么玩法没见过,但也就隔岸观火而已,现在人要送到怀里还是头一遭,黎原脑子发白,而见多识广如天下兵马大元帅也不由嘴角抽抽,丢出一句“我去楼下玩玩”。说罢推开两个美少年,留下可怜的黎公子呆在原地。 小郎官见殷莫愁对他们不感兴趣,颇失落,但干这一行的,没什么由得由不得,何况剩下的这个客人看上去更年轻,也很帅,于是小郎官们很快又打起精神,拾起笑容,一个给黎原倒酒,一个攀上黎公子的背,给他捏起肩来,捏着捏着,手还不老实,在黎原背上轻轻搓动,充满了香艳撩拨的意味。 黎原背上的汗毛都快竖成刺猬,可怜他为树立“喜欢男人”的客人形象,不便发作,唯有在这里耗时间等殷莫愁回来,心里默念着:我答应昭阳不碰其他女人,那男人应该不算吧…… 比起二层包厢的清幽雅致,一层中庭热闹如夜市,赌台和酒桌喧嚣此起彼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殷莫愁甚至还看见几个认识的官吏在喝酒。为了避开他们,特意绕开路向赌桌那边走去。 ——她没看见的是,身后有两个五大三粗的门倌也朝同一个方向过来。 “好大胆子——敢在这里耍老千!” 两个门倌越过殷莫愁,左右叉住赌桌前的一个瘦男人。 殷莫愁看他,咦,这人有点眼熟。 第10章 葬花案(9) 什么人在偷听!…… 她位居高位,尤其早间当今陛下刚登极,每日会见各地大小官员无数,什么事都要管。后来朝局稳定下来,她渐渐脱手,只领走兵部那块事。大多底层官员与她最多一面之缘,很难记得了。 瘦男人被两个大汉架住,却并不慌张,扬声道:“你们凭什么说我是老千,凭什么!” 这边吵闹立刻引起了其他人注意,赌桌都安静了下来。人群后徐徐走出一个男人,拄着拐杖,大约五十岁,体型粗矮,穿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其貌不扬,使了个眼色,俩门倌立刻对那瘦男人搜身。 “尹管家,什么都没有。”门倌讪讪说道。 天下第一画舫的大管家竟是残疾。 瘦男人嚣张起来:“还不放开我!叫你们黄东家出来!我赌运好不行吗,真好笑,难道来你们画舫只能输不能赢?客人赢钱就要赶走?好啊,原来你们是这么做生意的。” 他这话颇引起其他赌客共鸣,立刻就有人窃窃私语。 “可你是十赌十赢。”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开玩笑,来了赌场,赢点就算好运气了。十赌十赢,难不成是赌神下凡么。老赌客们又开始站到尹管家这边。 尹管家缓道:“我尹某人从来不会看走眼。观察很久了,你连续三日登船,三个晚上都在赌场,晚晚赢钱。你很聪明,每晚只在船上玩不到两个时辰,每半个时辰你就换一台赌桌,赢够了就收手,如果我估计没错,你下个渡口就要下船了。我说得对吗?” “你口说无凭,”瘦男人扭过头,哼道,“证据呢,不什么都没搜出来吗!” 那两个搜身壮汉立刻垂下头,刚才确实一无所获。 尹管家面色微沉,忽然只见他抬起拐杖打中瘦男人的左腿,对方猝不及防,差点跪下。 待再站起来时,立刻有一颗骰子从裤腿里滚出来! 围观诸人发出“原来如此”的惊叹声。 有好事者捡起那骰子,和赌桌上的一对,果然一模一样。 “按江湖规矩,赌场出千是要断一根手指的,官府也管不了。”尹管家说。 瘦男人不由分说被往外架走,嚎了起来:“你们敢!我是刑部侍郎柳炬的哥哥!” 尹管家大笑:“柳侍郎是柳家独子,哪里来的便宜哥哥?!” “你懂什么,我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 殷莫愁再看,难怪觉得他脸熟,确实和柳炬长得几分相像。 刑部侍郎的名号非但没有唬住尹管家,反而笑声更大:“少废话!给我拉走!” “你们谁敢碰我,我弟饶不了你们!——啊啊啊,求求你们别别别——啊啊啊……” 不久后,一根血淋淋的小拇指被丢在赌桌上。 尹管家哼了声,对周围大声说:“来的都是客,在我们天下第一画舫,无论是谁,包管您尽兴。但要是作弊出老千、坏规矩,我们画舫绝不留情,也不管是谁,一视同仁!” 能来这里玩的,非富即贵,诸人看着胆寒,殷莫愁却觉得有意思。尹管家的“明察秋毫”、“讲规矩”很快就发挥作用,赌客们更相信有这么个雷霆手段的管家,场子安全可靠,没多久,各桌又热闹起来,甚至比刚才还更多人下注。 这时有手下在尹管家耳边说:“他到了。” 尹管家抬眼一看,点头说:“快带我去,东家在等着。” 殷莫愁随着尹管家的视线一看,有个男人背对她站着,大约三十多岁,体型魁梧,肌肉线条分明,只见尹管家走过去,那男人转身,但隔着人流远距离看不到面孔,尹管家低头和他谈了几句后便带他往二层去。 能让连朝廷官员都不放在眼里的尹管家亲自迎接,这人定有来路。 殷莫愁余光瞥见男人离开的位置地上散落着摊东西。 走近看,全是瓜子皮! “在焚尸的地方好像有摊瓜子皮……” “凶案现场有瓜子皮……” “凶手真的是很爱磕瓜子啊……” 殷莫愁目光一炸,立马尾随跟过去。 在熙攘的人流中,她没有注意到,有个跑堂小厮模样的男人尾随着她。 * 二层,画舫东家黄祥的包间。 门紧闭着,包间里只有三个人,除了轻轻拨动茶杯盖的声响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咳,”良久,尹管家终于出声,清清嗓子,“东家,我算过了,他们开的价钱相当于咱们十年的盈利,我觉得还算合理,您看……” “我有问你话了吗!”黄东家厉声道。 尹管家立刻缩脖子,作鹌鹑状退在一旁。没想到他刚才在外面还那么威风,敢杀一儆百,到自家东家这里这么怂。 “这笔钱还只是纯买这艘船而已,人另外算,”瓜子男端坐椅子上,若无旁人边磕瓜子边说,“你船上男女老少的卖身契如果想转让,我们也可以收。不过要按行规,按剩下的年限打折。” “我答应要卖船了吗?”不知道为什么,黄祥表情有股最后的倔强。 天知道大宁第一画舫的东家,连刑部侍郎面子都不给的家伙在害怕什么。 “不卖?”瓜子男有些意外,瓜子皮一呸,说,“黄祥你没毛病吧,既然不肯卖船,邀我来干嘛?那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便起身。 尹管家拖着瘸腿连忙上前拦住,赔笑道:“别别,别着急走啊,有话好说嘛,我家东家没说不卖。” 瓜子男鼻腔哼了声,回头看黄祥一脸不甘,停下说:“我就给尹管家个面子,再最后问你一遍,卖,还是不卖?” 尹管家回头,苦口婆心劝道:“东家,活命最要紧哪!” “要船不要命,要命不要船,就这么简单。”瓜子男甩出最后通牒。 “东家,您快说句话啊。”尹管家急得手里的拐杖直发颤。 瓜子男已经不耐烦,憎恶地看着他们,那眼神仿佛在看两只烦人的小猫小狗,嗜杀阴狠的表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所经之处无不腥风血雨,违背他们的人一定不得好死。 黄祥正心烦意乱,刚才跟踪殷莫愁的跑堂小厮端着几碟瓜果进来,进来前,他好似不经意地朝殷莫愁躲着的大花瓶方向瞥了眼。 跑堂小厮一出现,正好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瓜子男手里的瓜子嗑完了,便从那跑堂小厮盘子里抓了把继续嗑,边说:“你船上这瓜子不错。” 黄老板做这么多年生意,知道不少官场丑闻,也和不少江湖绿林称兄道弟,越是黑白通吃,越是知道这谭水有多浑、大鱼吃小鱼的法则。他看瓜子男气定神闲下透出的杀气,怕了,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连你东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要和他做生意,你们是不是太没诚意了?” “我说过,我全权代表东家。”瓜子男阴阴笑起来,“送你的见面礼就是诚意,怎么样,用起来还顺手吧。” 黄祥下意识摸了摸袖口一块微微鼓起的地方。 跑堂小厮好奇地顺着黄祥的动作去看,尹管家挥手叫他出去。小厮只好依依不舍地退了。 礼物是一把短弩,藏于袖中。 他走江湖几十年,经营这天底下最豪华的画舫,这些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和各式各样的兵器,见识和视野上远超一般人,深知兵器长一寸便强一寸的道理,而这把短弩却颠覆了兵器界铁律,集合了小巧便携、准头精确,可藏于袖,密集发射的优点。 千金难求的利器啊。 “黄祥,你知道我东家的风格,想要这艘画舫,有的是一百个办法,而且是不用和你谈的那种。现在抬举你,送你礼物,收购条件也可以谈,你该知足了。以你的见识不会看不出,这连弩,弓片是上好翠竹,用的胶多贴合,其精巧,绝不是一般江湖人能做出来。” 配件金属整齐,箭头光滑锋利,涂漆均匀,其工整,绝对是武器名家的手笔。 沉吟片刻,黄祥一脸“被逼良为娼”的苦大仇深,对瓜子男恨恨道:“你保证,你们答应我的都作数?” “那是自然,我们只要你这天下第一画舫而已,根本不稀罕对付你。我们东家说了,好歹和您同乡,看在这个面子上,您拿了钱回锦州养老,我们绝不会再去找你麻烦。再说了,接手了画舫也是想照旧做这门生意,也想有个好名声好口碑,不想闹出什么暗杀前东家的传闻,吓得客人都不敢来了。你要是还不愿意,价钱上我再给你增加两成……” “太好了!”尹管家大喜,忙又转头劝黄祥,“东家,这个价位没话说。咱们还是卖了吧,不卖,咱这画舫生意也做不下去的。” 黄祥思虑再三,终于咬牙:“好,我卖。” 瓜子男笑说:“好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黄东家放心好了,你辛苦经营出的天下第一画舫在我们手里只会越来越红火。那我明日就来收船!” “行行,我们这边会准备好,等您来。”尹管家谄媚地说。 瓜子男颇满意,阴狠的脸上露出狞笑,他懒理难过的黄祥,大摇大摆而去。 殷莫愁在门外见人出来,立马侧身躲闪开。 正好此时跑堂小厮又来,这回手里提着酒壶,差点与瓜子男撞个满怀,跑堂小厮连忙低头致歉,瓜子男看上去心情大好,并不计较,反而闻了下,说:“好酒!我拿去与兄弟们喝!”说罢把跑堂小厮推开,不由分说地抄起酒壶就走。 跑堂小厮本来就是给黄祥待客送酒的,想不到谈话这么快结束,他只好愣愣地看“客人”远去。 没人注意到,他从冯标身上顺手牵羊走一件东西,悄悄捏在手心。 忽然,他露出一个狡黠笑容。 接着能隐约听见黄祥在里面雷霆大作,杯子摔得噼啪响,大叫什么“都是你害的”、“看你招惹些什么人”,应该是在斥责尹管家。 “什么人在偷听!”忽然有人喊。 画舫毕竟是水上之物,空间有限,可躲处不多,好巧不巧两个门倌经过,看见了殷莫愁! 第11章 葬花案(10) 殷莫愁被多番阻挠,…… 瓜子男也还未走远,听到此声,他警惕性极其高,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殷莫愁权衡了下,抽腿跟上。 跑堂小厮被瓜子男推到墙边,胸口吃痛,正在揉胸口,又因巧挡了路,被殷大帅不由分说又推了一把,整个人都糊到墙上。 他看着殷莫愁远去的身影,哀怨道:“总是这么风风火火。” 殷莫愁此时全神贯注在追瓜子男,如果她有心细嗅,就可以闻到跑堂小厮身上一股似曾相识的檀香。 “站住别跑,快快,追上他!”门倌的嗓门惊动所有人,黄祥也探出头:“什么人在外面?看清楚了吗?” “没,没看清……” “不管什么人,”尹管家随即也跟出来,“抓到后马上送这里,还愣着干嘛,快去叫人啊。” 打手们立马分头去了。 这次黄祥冷静下来,直到尹管家拄着拐杖要走的时候,忽然说:“我们在水上,他跑不了。” “东家,抓到后,怎么办?” “不能让人知道我要卖船,至少在我安全离开这里之前……我斗不过他们,我只想悄悄离开这里……” “可是……”尹管家一愕,担忧瓜子男报复,道,“刚才他也没走远,应该知道有人窃听。” 黄祥没有立刻回答,尹管家见他脸色发青,自己也紧张得直哆嗦。如果黄祥坚决不愿卖船,最多也就是要黄东家一个人的性命。但被那些人知道画舫交易的事泄露,怀疑黄祥和尹管家故意使绊,就太恐怖了,黄祥和他遭遇比死更可怕的事。 “管不了那么多,”黄祥的声音镇定下来,“不管谁窃听,听到多少,逮到后就送给他们。你跟着去解释,就说这是意外,我们根本不认识这人,交易继续进行,请他们相信我。” “好。”尹管家头皮发麻,拄着拐杖忙去组织搜人。 二层的另一个房间门被推开,他脱下跑堂小厮的衣服,换上象牙白袍,然后吩咐房内的女子继续奏乐唱曲,自己则捅破窗户纸,静静观察外面的喧哗吵闹。 他又算了算殷大帅可能与打手们周旋的时间,悄悄把门打开一个小缝。 最后悠然回到桌前,点了支细细的檀香,烟气袅袅升起,在夜灯如火、纸醉金迷的画舫里隔绝出另一番宁静世界。 跑堂小厮不再故意弯着腰,变成高大英俊的男人,烛火下的五官硬朗分明,他有双凤眼,不笑时带着三分潇洒,笑起来更是七分桃花。 即使不说话时看着人,都能把人看得生出欲望。 他身上总是萦绕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那绝不是未经世事的年轻人故作老成,而是历经风霜的底色。 面对他,屋里的女人总要提起十二分的理智,否则一不小心就溺毙在他精明的双眼里。 “李大哥,”她低头说,“是我办事不力,这么久了,关键的都没查到。” 她媚眼如丝,声音酥软,要多撩人就有多撩人。 “李大哥”摇头,安慰她:“不,小倩,你已经做了很多。要不是你,我今天也不会撞见那个嗑瓜子的家伙。虽然我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买这艘画舫。你的任务到此为止吧。也许我开始就是错的,不该让你回到这种地方。过了今晚,我将以客人的身份给你赎身出来。以后再好好补偿你。不过,也可能不用过今晚。” 朝隔着窗户的外面,他笑得意味深长。 都怪他一双桃花眼,明明那么认真说话,还是让女人生出遐想。 补偿,真的吗,她可以提出要求吗? 女人有那么瞬间的妄念。 小倩抬头,耳根连接脖颈处刺着一朵红玫瑰赫然出现,男人转头看她,她马上地自卑地缩回去:“我本来就出身风尘,没什么的。而且我在这里只卖艺不卖身,天下第一画舫不错,比我以前过的日子好太多。” 他说:“这艘画舫将落入他们手中,小倩,我们都知道他们多么邪恶,你留在此处将变得不安全。” 小倩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又往外面不安地看:“你刚才真的遇见殷帅?” 他点点头,沉默良久,檀香袅袅升起,看着看着就出起神来,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盛大的宫宴、绚烂的烟花,还有孤寂的身影。 良久,他吐出一句:“怎么会看错呢,她那么独一无二。” 十年前,她已在文武百官前恣意昂扬到可以发光。 小倩喃喃:“堂堂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为什么乔装打扮来这里?” 他把风流的凤眼微挑,透出常人无法察觉、深思熟虑的味道,鼻梁的棱角,轻抿的嘴唇,潇洒不羁,却也透着清贵的风骨…… 小倩正看入迷,他却忽然打开手心,往桌上丢了块黄纸折成的三角形形状的东西——隐约还能从纸背看见红黑两色墨迹。 “冯标这种人也会戴平安符?”他不由好奇,“小倩,你打开看看。” 小倩依言解开。 手掌大小的平安符被平铺在桌面。 “哇,”小倩低呼:“好丑陋!” 不怪她害怕,这东西,多看一眼都叫人毛骨悚然—— 这是张人头鸟身图。 人鸟展翅欲飞,脚底被数道锁链所绑,锁链的另一头系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岩石上,人鸟挣扎无用,动弹不得。脸是正常人构造,但眼鼻口比常人都大一倍有余,可怜一颗正常的人头要承担五乘以二的十官。面部扭曲,尤其大张着嘴,像嘶声力竭呐喊着,还是喘气?周围乌鸦环绕,有只领头的啄了它一颗眼睛,其余啄脸、啄翅膀。 画符者用朱砂喷洒的形式,整张符洒满红点,营造出被囚禁人鸟千疮百孔、血肉横飞的可怖样。 佛家有凤凰,道家有仙鹤,凤凰浴火,仙鹤飞升,可这奇形怪状歇斯底里的鸟神仙是什么玩意儿…… 符纸两边明目张胆地写着八个大字。 拆开来每个字都看得懂,连起来又完全看不懂。 见多识广如他也不由嘴角抽搐,清贵的形象瞬间破功:“这他妈写的什么……全新自民,爱泽永生?!” 殷莫愁这边,刚才发现她的两个门倌已经先和她交上手,继而又扑过来好几个打手。有个叫嚣着“哪里来的不怕死的,敢惹到……”,他剩下半句“你爷爷的地盘”根本来不及说,下一刻,后脖颈子一紧,整个人悬空而起,被殷莫愁丢垃圾一样丢下去。 殷大帅迎接成群打手,没带剑,以掌为刃,白刃如雪,一路穿梭…… 房内的他一手支着下巴,跟看戏似地评价道:“啧啧,殷帅打起架来真是行云流水,一招一式都那么有样子,跟翻炒锅里的菜一样——如果她会下厨的话。” 小倩:“……” 这边的黎原就没这么悠哉了,身后两个少年小郎倌哭唧唧道:“黎公子是嫌弃奴家,着急要走吗。” “没、没有,”黎原知道殷莫愁遇到麻烦,心里急得很,面上故作淡定,“我就是看看外面在闹什么。” 其中一个小郎倌娇俏说:“公子放心好了,我们东家和官府关系硬着呢,抓到不速之客打个半死不活也没人管。” 半死不活?黎小公子嘴角抽了下。 话音刚落,那被包围了的“不速之客”回头,朝着他挑眉一笑。黎原小心脏一抖,二话不说,夺门而出。 身后的小郎官巴着门框,失魂落魄地喊“喂,黎公子……” 二层鸡毛鸭血,画舫的打手全部出动搜捕,动静很快传到中庭,场面骤然混乱起来。 打手们倾巢而出,持着木棍四处追堵殷莫愁。这时正好有一波经过,黎原抬脚放倒了一个,又从背后偷袭了几个。 ——真烦,这么多人。 黎原想起殷莫愁那邪魅的笑,应该是在告诉他不用担心自己,于是黎公子在混乱的局势中权衡了下,决定按原计划去搬救兵。心里有了数,他便不再跟打手们纠缠,以最快速度朝甲板而去。 不久后,安静的夜空绽放出一朵信号烟花。 殷莫愁被多番阻挠,已经跟丢了瓜子男。 这时到一层中庭,打手也涌进来,中庭立刻被搅成八宝粥。殷莫愁面色没有任何异样,边观察周围,边快步在人潮中穿梭。 各区位置和人流情况立马收纳进脑海形成一张临时地图。 一群舞女正跳完舞,从中庭的舞台缓缓退场。又另有乐师抱着古筝等乐器准备登台。台下几个客人喝醉酒,互相搂着肩膀说车轱辘话。赌桌那边出了把豹子通杀,荷官笑眯眯地将台上所有赌注用竹条刮进他的口袋,赌客唏嘘连连、哀嚎阵阵。 殷莫愁一瞬间都没耽误,直接穿过人群最热闹的赌桌,顺手取走一个赌徒的布帽戴上,接着转向舞台,到喝醉的人当中,抄起酒壶,整个过程十分自然,毫不慌忙,完美混入失意中年男人堆。 打手们跟丢了人,愣愣在中庭四处张望。 殷莫愁绕过舞台,转过拐角,借着布景掩护撕下两撇假胡子,又将袖子挽起,露出小麦色的上臂,走出来时立马从失意中年男变成痞痞的英俊美男。 “找到人没有!”“还,还没。”“一群废物,继续找!” “你们这些狗奴,撞到本爷了。”“对对不住。”“你要是本官府里下人,非打你个半死,滚滚滚。”“是是是,客官息怒。” 一个自称官爷的胖客人骂骂咧咧,打手连忙赔不是。 喧嚣中,旁边一个人拉住胖子,指着不远处的殷莫愁,怔怔道:“你看那是谁!” 第12章 葬花案(11) 给殷帅换女装吧…… 不远处,殷莫愁的脸闪现了下又消失在人潮里。 “殷,殷殷殷帅?!”胖客人吓了一跳,刚才呼呼喝喝的威风全散了,惊讶得伸长了脖子,当然如果他有脖子的话。 旁边静默了片刻:“看着好像啊!” “不可能吧,殷帅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是不是看错了?” “看没看错咱先躲起来吧,别被他瞧见咱!” “对对对,快躲起来。” 殷莫愁将骚乱抛诸身后,杀了个回马枪快步从另一边楼梯上了二层。 打手头子看她下去,所以集结的人都在一层搜捕。 黎原是实名订的包间,不能暴露他,所以洛水阁不能回去。可也不能在二层长廊逗留,正好见一包厢房门虚掩,她顺手就推开。 她完全想不到是被“请君入瓮”。 啊!——门内的姑娘正在伺候客人,看见有人闯入,吓得尖叫。殷莫愁瞥见她耳根连接脖颈处赫然刺身一朵红玫瑰,异常妖冶。还没等男的也反应过来,殷莫愁快步闪到面前,一手捂住了那玫瑰女的嘴。 “不准出声,否则杀了你们!”殷莫愁假意恐吓。 男客毫无反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厉害的不速之客。 值得一提的是,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气,挺好闻的,看上去斯斯文文,眼神乖乖的,像偷跑出来玩的世家公子,平添禁欲感。 原来他们就是小倩和适才假扮跑堂小厮的男子。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多,尹管家的声音响起:“快搜,一间间搜!” “可……可是二层包厢都是贵客,得罪了怎么办?”打手们心有余悸。 “废什么话……这是东家的意思,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定要把人给我搜出来!” 殷莫愁转头看,看门窗外赫然人影闪动。 “不准……” 一个“动”字没出口,殷莫愁遭遇袭击! 被吓呆状的男客冷不丁抽手,修长的手指化掌朝殷莫愁后腰出击,殷莫愁凭借多年习武的敏感,腾地弹起,一脚后蹬在桌上借力站住,但因为猝不及防被偷袭,腰带还是被那男客扯掉。 以她丰富的对敌经验,过一招足以看出对方的水准。 “——好功夫!”殷莫愁抖了抖衣角,“你是什么人?” 她本就很高,无论身形还是气质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当她以质问口气说出时,那强烈的气场足以让包括满朝文武在内的任何人都无法躲避。 可他只抱着双臂,笑吟吟看着她,厚厚的嘴唇勾起一个坏笑,原本乖乖的形象立马变成满肚子鬼主意并很有心计的家伙。 小倩不懂武功,受到惊吓,躲在一旁。 殷莫愁一进门就先去封小倩的嘴,又看这男的乖觉,没把他当回事。 这时才有时间细看。 他站起来,微微侧身,长得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但这个角度可看见桃花眼角带着锋利,五官硬朗,长身玉立,眼底闪烁的光难以形容明亮,像是个阳光开朗的家伙,可又含着不易被察觉的勾人蛊惑的精明。 二人对视,无论身高、身手还是气场,竟堪堪势均力敌。 “殷帅不请自来,”他盯着殷莫愁,语气轻轻一挑,像是故意的,“我都没问您有何贵干,您倒质问我了?” 殷莫愁警惕地打量着他,一时没再动,“行啊,想不到江湖里也有人认得我。” “殷帅什么人物,见您一面多荣幸的事。您也不简单,一眼就看出我是江湖人。”他正说着,外面愈发热闹,许多包厢好事被撞破后,传出女声尖叫和男声骂骂咧咧,看来这尹管家真是下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不惜冒着得罪贵客的风险一间间搜人。 “这里没法多说,”他注视着殷莫愁,从见面以来首次严肃地道,“我是李非,请殷帅信我。” 跟天下兵马大元帅提“请相信我”的人恐怕有一箩筐。想跑官爵的,想争功名的,还有那些背叛者和蠢蠢欲动的敌人…… 李非,哪个李非,听着好熟悉,殷莫愁愣了愣,“李非”二字在她脑海里跑了千里万里,隔着数十个春夏秋冬的记忆,终于大惊:“是你?!” 是那个十年前,她被先帝赐婚又被拒婚的小燕王。 李非无声叹了口气:“是我。凭咱们祖辈的交情和当年不是太愉快的一面之缘,我总不会害你对吧。” 难怪、难怪他气质不俗,既有江湖人的狡黠,又丝毫不亚于殷莫愁的清贵。 她一点点走近,似乎还没从震惊中缓出来:“十年不见,你变了好多,很抱歉我没有马上认出你。父帅曾说你可惜生在江湖,否则能成为我的好朋友。” “可不是嘛!我们本就是一见如故的故人!”李非遗憾道,“我要是没有拒绝先帝的赐婚,咱们说不定也……” 他话未尽,殷莫愁忽然闪电出手,快到连手掌破风声都听不清晰,只见她一掌朝李非颈侧斜劈——无论什么高手,被这么忽然袭击也得晕菜。但李非仿早有预料,抬手格挡,脚下发力,风一般踢出反击,好像丝毫没有经过思考。 好家伙,他也防着她呢。 殷莫愁久经战场,先击不中,也不气馁,反脚一抬,退后半步,电光火石间又飞身上来,李非也不甘示弱,使出全力,嘴上还笑道:“兵不厌诈,我就知道殷帅不信我。” “李非根本不可能来京城!”殷莫愁狠狠说出这句话。 李非:?? “当年李非和他父母忽然失踪,父帅寻遍天下都找不着,只有一个结论——他们憎恶这里。直到先帝驾崩,也未能再见到大皇子,父帅因此引为终生遗憾,怎么,现在又忽然冒出来?你是何人?为什么要假扮小王爷?” 她的武功是军训出来的,招式大开大阖如涛涛江水,李非则走的是江湖路子,招式花样多变如穿花的蝴蝶,但他又是个大男人,应该说是像穿树林的老鹰。 “过去的李非的确死了。”李非玩味地说,“不过殷帅还是殷帅,跟外面传闻的一模一样。虽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却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还招蜂引蝶,更是脾气暴躁,保留动不动就杀人的习惯。所以大家给你起了个外号叫鬼见愁——喜怒无常、特别记仇,喜欢与世家作对,豢养寒门子弟为乐。不爱说话,爱动手,心有猛虎、爪子更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嘴皮子这么厉害,这点到真像李非!” 李非:…… 殷莫愁:“冒牌货就是冒牌货,学得再像你也不是他。在这大放厥词,我现在就扒了你的皮看看你是什么人!”殷莫愁侧身避过李非的肘击,回身一个旋踢。 小倩瞳孔倏然落扩张,失声喊道:“李大哥小心!” 最后一个字落地,殷莫愁的脚风被李非用手堪堪挡住。 这一顿,看见了对方的眼睛。 一个充满戾气与倨傲,一个则是狡猾与……满怀不信任的试探。 “殷帅出手真不留情。”李非抱怨,感到整条手臂都麻麻的。 包厢毕竟是船舱,空间很小,不过两招已经打到了墙边,瞬时间二人差点鼻尖都撞在一起。若维持静态,画面应该相当旖旎。 不由得令人感慨,他们差点就做成夫妻。 就在旗鼓相当、紧盯着对方时,殷莫愁闻见一种奇异的花香…… “无耻小人,竟然下药!”说罢,殷莫愁手脚发软。 她话没说完整个人就倒下去,李非眼疾手快将其一把捞住:“唐门的药,放心吧,无毒,药效只有一柱香,也只会让你不能动弹而已。” 唐门——他真是李非! 越来越多包厢被强行撞开,小倩觅声朝外张望:“李大哥,他们快搜到我们这间了,怎么办!” 李非看看怀里绵软可欺的殷莫愁,硬朗的脸上忽然邪邪地笑起来。 “给殷帅换女装吧。” 殷莫愁:!!! 第13章 葬花案(12) 不要命的,揩天下兵马…… 片刻后,包厢房门被如期撞开,数十名打手闯进来。 李非生气:“吵得要命,害本大爷不能好好寻欢作乐!” “船上来了个江洋大盗!”打手们随便编个理由。 为首的打手绕着李非桌子转一圈,瞥了瞥他身边的两个女人——小倩他认识,还有一个新来的,看着挺眼生。 是位大美人。 打手们的眼睛瞬间被点亮。 李非抱怨:“你们快点,搜完就滚,爷的雅兴都被你们搅和没了……” 话说到这里,小倩刻意捂脸作惊吓状,殷莫愁表情冷漠,连瞧都不瞧,更显冰山美人。李非又作势一把拽住手,强行让她靠近自己。 此时殷莫愁的长发散在肩上,微微蹙眉,被李非强拽着,有种无辜感,显得弱势,浓又长的眉毛,薄薄的嘴唇带着性.感。 小倩手脚麻利,给殷莫愁画了淡妆,她底子好,仓促的妆容已是惊艳。 但眉眼的冷愈发明显。 令男人有征服的欲动。 眉蹙春山,眼平秋水,宽肩窄腰。 那对大眼睛,面无表情,也足够摄人—— 更别想如果她笑起来的话…… 牡丹开着,谁还瞧得见海棠呢,小倩也算上等姿色,可打手头子看都不看一眼,对着殷莫愁摇尾巴:“这位姑娘哪里来的,好标致呀。要不要跟着我,包管你吃香喝辣的。” 说罢,去撩她头发。 不要命的,揩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油。 殷莫愁目光抬起,打手对上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没有温度的。 沉默、拒人千里、凛然不可靠近。 李非再顽劣,也不能对殷莫愁将被调戏这事隔岸观火,现在紧要的事是将他们快点打发走。打手们都是些癞皮狗,靠骂是骂不走的,可如果动手,硬碰硬只会更加引起注意。 怎么办? “你养不起她的。”李非抬手勾了勾食指,打手抬脚上前,听见几个字。 “好家伙!”打手瞪大眼睛,果然往后一退,“这圈养姑娘的方法太烧钱了!” 殷莫愁听罢,眉里眼间戾气骤然深重。 “李老板真大方!养一个吸食曼陀散的!” ——曼陀散,该死的曼陀散。李非本意是好的,为打消打手头子不该有的邪念。 待他再和殷莫愁四目相对,心喊糟糕。 如同地狱的封印被揭开,殷莫愁的眼睛化作尖利的寒冰。 寒冰如剑,冷冽挖心。 有限的空间里充满了恶意的耻笑,打手们互相交头接耳,那打手头子更绕到身后说:“姑娘,这曼陀散不是寻常人用的起,李老板对你是真心真意,我高攀不起,你呀,还是好好跟着他吧。” 一个大雨天里的回忆随之袭来。 “我们不是普通人家。” 门外,谁也想不到堂堂九五之尊举着伞,雨淋湿了他大半个肩膀,依旧苦口婆心。 “曼陀散,你要多少有多少。”他说。 殷莫愁低头手里的小小瓷瓶,犹豫不定。 “至高的权力,数不清的财富,这世上似乎没有我们叔侄俩得不到的东西。”那声音充满慈爱与痛心,“但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放纵自己。我相信你可以戒,为了你的父亲,也为了朕。” 她如鲠在喉,已分不清那声沉重的叹息是来自回忆还是现在。 ——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也必须保持清醒,她决定。 父帅的遗愿未了,得保持清醒才能为他实现;外患不但没有解除,还愈发微妙,得保持清醒才能抵御他们,那是比刀剑相向更加残酷的不见血的战争…… 无名的恐惧涌来,令她喘不过气。 难以启齿的过去,曼陀散的勾引如暗处的野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惹出大祸,她遮掩、回避,视而不见,她将欲望关进牢笼,性格也如同铸牢之铁,愈发冷硬。 李非揭开遮蔽铁笼的黑幕,名叫曼陀散的野兽露出一双垂涎的眼睛,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如幽幽鬼火、茫茫迷雾。她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手上的青筋全部显形。 她刀口舔血、尝尽辛酸,李非看懂她眼里的意思,知道她在隐忍克制。 “还不走!”在殷莫愁发飙前,李非先飚起来,就手抄起一个酒杯就朝地上砸,“老子的女人乱看什么!” 随即搂住殷莫愁,两人的脸几乎要贴在一起,对方身上的热量都传导过来,还有诱人的檀香气,都一声招呼不打悉数灌入鼻腔。 檀香使人安神,那一瞬,几乎爆裂的情绪被温柔抚慰了。 殷莫愁略微扭头避开他。 这动作又让打手觉得是她害羞。 “得罪了得罪了。”打手头子嬉笑说,“美人儿,我下次再来瞧你。” 李非佯怒,抬脚就把桌子一踹:“还不快滚!” 就是李非没骂人,打手们也不会再对殷莫愁动心思,搜索一无所获,赔礼道歉走了。 房门嘭地被关上,李非故意在屋里骂了串三字经后才慢慢消停。 殷莫愁咳了一声。 李非松开了抓着她的手,笑说:“多亏殷帅配合……” 话未说完,啪,李非英俊脸上迎来结结实实一巴掌,立刻起了大红的五指山。 小倩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看到殷莫愁甩了甩手。 这巴掌够重的。 小倩忙解释:“权宜之计,李大哥无意冒犯,求殷帅息怒。” 殷莫愁摇摇头:“小孩子才睚眦必报。” 她并不是没碰过男人的纯真少女,被人拉个手贴个脸不至于恼羞成怒。至于曼陀散么,既然林御史已经公告全朝廷,她也捂不住天下人的嘴。 她看着李非的眼神十分复杂,叹道:“没想到你如此不自爱,真给先帝蒙羞!先帝当年怎么夸你的,说你颖悟绝伦,是他的好孙儿。亏当年他还想把我……这一巴掌我替先帝打的!” 恨铁不成钢。 提到先帝,油嘴滑舌的李非忽然片字也说不出,眼眶发红,看来这人虽顽劣,却有念旧和感性的一面。但他此刻绝不认怂,只伤感了下,哼哼反击道:“你殷大帅不也来这种地方……”又说,“而且你就自爱了?你自爱你还吸食……” “你怎么……”怎么还没完没了了!“给我闭嘴。”殷莫愁不想听李非放屁,扬长而去。 “这么多年没见,还是一点没变啊。”李非捂着火辣辣的脸感慨。 小倩急道:“李大哥怎么让她走了?外面可都是搜捕的人。” “她要走我有什么办法,”李非摊手,吊儿郎当道,“放心好了,殷大帅何许人也。” “也是,殷帅能力通天,不用我们操心。” 李非想到什么,忽然眉毛一挑,说道:“不好!” “怎么了?” “我应该提醒她要小心黄祥。他手里的东西……” 小倩听罢,脸色骤变:“殷帅有危险!” 第14章 葬花案(13) 雀心?! 余启江已经带着黎府和大理寺的人摸黑从水中登了船,黎原在甲板和他们接头后,直接冲到一层中庭,一声令下,各人分头去找殷莫愁。 经过先前混乱的客人们看见这些着夜行衣持兵器的人以水火之势掀翻各处,忙撒腿就跑,嘴里喊着“强盗啊”。而余启江正有趁乱摸鱼之意,并不打算现在表明身份。 一时间喊叫声由远及近,满船皆是,仿佛没有哪个角落是安全的。尹管家扶着拐杖喘了口气,连爬带跳地上了二层去找黄祥。 “妈的,这么快找上门了?” 尹管家喘气道:“我看着不像,这伙人不像来对付我们。” “愚蠢,”黄祥骂道,“他们一定是来杀那个窃听者灭口,接着就轮到我们了!草!没想到他们这么狠!” 看样子,黄祥到现在还以是这场混乱是瓜子男的报复。 “不,不至于吧……”尹管家也只能不明真相地吐出这么几个字,“咱们明明不都答应卖船了嘛,船都还没交割,把我们搞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他说的在理,但黄祥沉浸在气愤和惧怕的自我暗示里,根本听不进去,认准了就是瓜子男要杀他,边回头翻箱倒柜,边含糊不清地骂着粗话,不一会儿就收拾好细软抱在手里:“这艘船不能留了,我去外地避避。你也逃命去吧。” 跟了黄老板这么多年了,尹管家深知其脾性,自跟瓜子男接触开始,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黄老板竟开始显得局促,不知道瓜子男哪里那么多办法,让每一次到访谈判,都加深了黄祥的不安。今天最后一次见面,黄祥似已下了决心—— 钱财都是身外物,保命才是要要紧。 尹管家无奈,眼见劝不动黄祥,叹了口气,满脸的不忍多年事业付诸东流,可东家既然已经心甘情愿将亨通的财运截断,铁了心要走,他也唯有让道。 但晚了。 二人眼前一花,殷莫愁已经出现在面前:“尹管家可以走,黄祥留下。” 刚才从李非那里走得急,她还穿女装,而且还是画舫姑娘的那种飘纱裙。尹管家灵台尚在,喝道:“你不是我画舫上的女人!你是谁!” 殷莫愁对他抬了抬下巴:“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不走,就跟黄祥一起留下。” 尹管家是多能拎得清的人物,看了看昔日的老板、今日要抛弃他的黄祥,又看了看这个冷漠的高个女人。自觉大事不妙。 再怎么想跟着黄祥东山再起,也抗不过现在的保命要紧。一个瘸子,三条腿,却能脚底抹油,一溜烟跑没了。 黄祥:“草。” 殷莫愁:“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多年混迹江湖形成的本能让黄祥刹时脑中一嗡,冷飕飕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殷莫愁习惯性冷冰冰又居高临下的语气进入他耳朵,“留下”简直成了“留命”——当然殷莫愁并没有要他命的意思。 只是她那张脸,冷得像阎罗,有那么一瞬,黄祥以为他死定了。 在大宁第一画舫的混乱中,有艘孤舟静静地离开。小船上的男人看戏似地看着画舫上人声鼎沸,悠哉地磕瓜子,磕完,还朝河里吐个瓜子皮。 岸上的树丛。 “姐,我们为什么不去画舫上,那里多热闹,主子也在上面。”冬雪疑惑道。 “主子让我们不必跟着余大人,见机行事。” “懂了,我们是突击二人组,神秘外援!” 春梅对着妹妹的头敲了个爆栗:“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她比妹妹谨慎,“画舫现在这么乱,做了亏心事的人说不定会弃船逃跑,我们就在岸上守株待兔。” 冬雪点头,啧啧说还是姐姐考虑周到,又忽然道:“姐,你看,真被你说中,那儿有艘小船过来了!” “我看见了,嘘,别动,有人来接应。” 正好不远处有火把闪烁,岸上的人朝瓜子男挥了挥手。 春梅冬雪见对方人多,暂定不打草惊蛇,缓缓挪过去。瓜子男上岸后,举火把的人喊了声“卓实回来了” ,接着分列两侧,看样子“卓石”是个头目,排场还不小。 “我们要买画舫的事被人窃听了,”被称为“卓实”的瓜子男上岸就对手下吩咐道,“回去报信,交易取消,不用准备银票了。” 那手下走后,又有另一个手下问道:“那黄祥怎么处置?” “那还用说,”瓜子男斜觑着江中,阴阴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他已经没有用了。走,此地不宜久留。” 春梅冬雪藏在茂密的林后,冬雪看见对方神神秘秘地来又神神秘秘地走了,不由道:“姐,他们人好多诶,你听见没,那个头目叫卓实?不如叫啄屎啊哈哈哈……” “太远了,我没听清。”春梅顿了顿,“别说笑了,你先跟过去,我这里等主子。” “是。” “自己小心点。” “知道啦!” 冬雪利索地去了。 画舫内,黄祥大叫来人,几个正好在门外的打手过来,但这种江湖跑堂的水准怎么能拦得住殷莫愁,三下五除二全被打翻。横七竖八的打手如同一条条被拎上岸扑腾的小鱼,殷莫愁嫌弃地将他们踢开,天下兵马大元帅从战场尸山锤炼出来的杀气如同一道闪电,带着滋滋响的雷电声直面而来,叫人不能逼视。 黄祥颤抖着从牙缝逼出几个字:“你、你你别过来。” 殷莫愁冷冷:“这里全被包围了,你老实点。” 这是来灭口的?!直面生死的关键时刻,黄祥激发出前所未有的求生欲,戾气横生,恨恨道:“你们欺人太甚,我跟你拼了!” 他冲过来的样子像极一只要撞树的小兔,脚步轻浮,一看就知并不谙武功,殷莫愁闲闲抱胸,嗤笑道:“虽败犹荣,勇气可嘉。”她站在原地,毫不在意地靠在一旁柱子,武功高强如她完全可以来个守株待兔。 谁知道黄祥没有露出自投罗网的怯意,脸上反而有一丝自信。 殷莫愁下意识便觉奇怪,但当时确实快到难以预料——只见黄祥在十分接近的距离掏出一物,紧接着扣动! 咻—— 破风声无比细小,犹如蜂鸟煽动稀疏空气,犹如绣花针刺破薄薄的单衣,又堪比恩爱的情侣在耳边吹了口暧昧的气。 袖珍短弩之王——雀心?! 要命,那是殷莫愁亲自研发的杀机。 第15章 葬花案(14) 巧了,此弩的发明者就…… 她几乎在短弩出现的前一瞬侧身而过,箭几乎贴着她的脸,天知道她是怎么预判到黄祥的突袭,反应和身手简直惊人,闪过的背后,笃笃笃,三支短箭钉在了她刚才靠着的木柱上。 殷莫愁双目一凛,这是第三代雀心,今天样品才送到殷府,都还未进行量产,因为忙着查案,她本人甚至还来不及细研的兵部最新款武器! 岂有此理! 一个画舫老板手里居然有?!而且用起来如此熟练!到底哪儿弄来的,第一号样品,这时应该在宫里,在皇帝的手里。除了皇宫大内…… 殷莫愁眉心紧锁:“你认识兵部的人?” 黄祥顿了顿:“兵部?!哈哈哈!难怪了,我就说,江湖中哪有这等好兵器!多谢你主子了!” “……” 看来这误解挺深。 黄祥认准了殷莫愁是瓜子男派来灭口的杀手,四下张望,见来杀他的只有一个人,很快下定决心。 蜂鸣声再度划破了空气。 好胆,这是要挣个鱼死网破! 殷莫愁再次飞身躲避。 谁料在这时,有个身影不躲反上,以英雄救美之势飞扑过来。 “……你来干嘛。”为了不和李非撞个满怀,殷莫愁被迫移到一旁。 “来救你啊!我收到情报——” “就知道还有帮手!想保我死得透透,你们主子真会精打细算哦。好啊,那就让你们做对亡命鸳鸯!”黄祥也是气急了,口不择言,步步紧逼。 “啥?亡命什么……”李非这时候还有空分心去听,听完就嘴角抽搐。 咻咻咻—— “哎呀,来啦,小心!”李非惊骇地瞪大眼睛,闪到殷莫愁前头,大有以身挡箭的势头。 神经病。 殷莫愁心里骂。 细短的利箭一支接一支,二人身形不能有丝毫停顿,每支箭矢几乎贴身而过,险象环生。 这连弩太他妈快了,快得他眼睛直抽抽,李非心里也骂:哪个混账发明的狗玩意儿! 殷莫愁:“喂你踩着我脚了!” 李非:“我不是故意的。” “你让开!别挡道!” “疯了吗你,我听说那玩意儿可厉害了!” “用不着你关心!” “不识好歹的东西。” “说谁东西呢!” “别哔哔,小心啊!” 眼见殷莫愁竟要迎箭而上,李非紧忙单手一搂。 她的腰细而薄,他的手掌宽大结实,钳子般将他搂得紧紧。 殷莫愁:…… 黄祥□□湖,一鼓作气眼疾手快连发,眨眼功夫,殷莫愁擒拿他的计划就被打乱,正欲反击,忽然被李非从旁拦腰一扣,抱着她就地一滚。 “……!” “我打听到黄祥手里有神秘武器,好个袖珍连弩!” “什么鬼秘密武器,不用怕,那是我……” “知道你厉害,但这都什么时候了。” “不是,这连弩是……” “雀心”二字愣是来不及说,殷莫愁被强行拽着连退数步。 “少他妈逞强!快走!” 李非在耳边几乎用吼的,他觉得怀里这人太固执了,怎么都不听他的,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就天下无敌吗! 蠢女人! 殷莫愁耳膜都要被他吼破了。 妈的,到底是谁逞强。 老娘是这短弩的亲娘! 同时间,雀心的最后一箭飞射过来。不由分说,李非摁着殷莫愁再往后撤,腰直接顶在船舷栏杆,事发紧急,殷莫愁不想因和李非拉扯而生出意外,唯有顺着他,心道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哪知腰一悬空。 糟,照这步骤是要跳江? 李非碎碎念:“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帅,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殷莫愁:……??!! 烧你个头的青山!上你个头的计! 殷莫愁这时才想反抗,但来不及,腰间被搂得太紧,李非抱着“老子今天定要救你”的决绝勇气,刹那间向后猛地一跃,殷莫愁先倒,马上他整个人重量都挂过来。 瞬间,久历战场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无可奈何花落去地叹了口气,随即被李非的惯性往后拉去。 ——噗通噗通。 两人同时坠入江中。 托护城河改建的福,这条江水被工部定期清理,河水干净,也没有水草缠脚,二人很快上岸,画舫上的打斗声渐渐远去。 “唉哟还好我及时赶到!殷大帅您也太拼命了!”李非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刚才多危险!——哦,殷帅不客气,咱们也算世交,换作是你我的祖父,他们也会这样拯救彼此啦!不过如果您要说声谢的话……” 劫后余生的快乐让李非本能想多唠两句。 可接下来看到的画面,让他僵住。 殷大帅穿的是画舫女子的衣服,这种衣服本来就不是为穿着者设计,而是为男人们设计,薄薄的衣料十分能凸显女人身形。 所以当浑身湿透,衣料更紧紧贴在身上,所有的身材、部位,一览无遗。 她天生是练武的材料,骨架比寻常女子大,又比普通男人秀气,宽肩、窄腰,倒三角的上半身,再加上一双祖传大长腿,身板薄但有肌肉感。 半点赘肉都没有,常年习武练就的匀称线条,湿的长发黏在脸上,大大的眼睛散发不可靠近的距离感,浑身都充满野性的气息。 李非也浑身湿透,嘴边还挂着水滴,巧妙地掩盖了他的……垂涎欲滴。 雄性动物的本能让李非打了个颤,身体像被蛰了一下。 “谁要你救。”殷莫愁在这方面到底是迟钝的,加上夜色太暗,完全看不清李非表情,她自顾冷冷说,“坏我好事!” 不能再看了,李非半侧脸,强迫自己将目光别开,稳定心神。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人心,那短弩是连发的,速度之快,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不知道是哪个武器狂人发明……” 殷莫愁打断道:“这短弩名叫雀心。” 李非:……? 你怎知道。 “巧了,此弩的发明者就是我。” 李非:……! “为实现量产,我让兵部集合了天下最老练的工匠,按零部件分部门生产,节约成本,弓用南方翠竹烘烤压制,牛角用物美价廉的小黄牛,箭身用的是北方最有韧性的榆木,这是雀心第三代。 我花费大半年时间才出成品,每弩可连发八箭,目前大宁还没有比它更小巧、精准和快速的连弩,即使轻功最高的高手也不能正面对抗。因其大小如麻雀,腹中藏箭,皇帝陛下亲自为其取名雀心。 但雀心却有个缺陷,或者说是短弩的通病,箭匣子和弩身是连体,弓臂提供弹力,两端的弓片稍使弓体呈反曲以更好地发掘弓臂的力量,为了连发,我将中间做窄以减少箭的偏移。也因此,八发过后需要一支一支重新装箭,重新校准,耗时长。 所以我刚才以退为进,计算黄祥发射箭数,等他打光了,我再拿他——可你就在他发出最后一箭的时候把我拉走。” 听完一大圈□□原理,李非有点懵圈,但已懂殷莫愁的意思,她对黄祥手里的短弩有把握。 敢情这是大水冲龙王庙了…… 李非眨眨眼,嘟囔:“你早说嘛……” 殷莫愁语气硬邦邦:“你一来就拉着我跳河,请问您给我机会说吗?王爷。” 这声陌生的“王爷”再次让李非一愣,他下意识抬头和殷莫愁对视,仓促间,视线再次扫过她的上身。 “对不起。”他糊里糊涂地道了歉。为过去的诸多猜疑,也为他这对不干净的眼。 说完,他沉默,掩饰自己的不安。 这时远远听见噗通落水声,画舫上甚至有火光明明灭灭,同时传出来更多喊叫声。 殷莫愁眉头一皱:“不好,黎原他们找不到我,肯定要把船掀翻。”说罢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回头,“李非,我不知道你们一家失踪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令尊令堂需要帮助,殷府听凭吩咐。” 李非喉头一哽:“我父母已经过世。” 第16章 葬花案(15) 这一次,我不会和你不…… 李非喉头一哽:“我父母已经过世。” 殷莫愁愕然:“什么时候!” “大朝会次年。” “你们离开京城的第二年?!” 殷莫愁几乎下意识想起刚才在船上和李非贴在一起时的画面,他脖颈处有条狰狞的疤痕,直延伸到肩胛骨:“你那是——烧伤?” 李非一惊,捂了捂自己的衣领:“干嘛乱看。” “和大皇子、王妃的死……有关?” “他们死于意外。你不要乱猜。”李非一哂,“去忙你的吧,我们后会有期。” “多久?” 再一个十年吗? 李非:“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和你不告而别。” 画舫那边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许多不明真相的人纷纷跳江,江面热闹的跟煮饺子似的。 殷莫愁言简意赅:“好,那我等你。” 李非静静看那修长的身影渐行渐远,月色朦胧,他才敢再次贪望。 十年过去,殷莫愁一点都没变,而他自己却换骨脱胎。 本应有才子佳人良辰美景的错觉,被阵阵寒风打乱,李非浑身湿漉漉地,一个寒战,他拧了拧被水渗透而沉重的衣角,渐渐地目光凌冽起来,喃喃道:“好啊,这些人都已经渗透到兵部了啊……” * 画舫的事闹了整夜,船体着火,损毁严重,直到第二天清晨,现场才清理干净。 不过这里有个小插曲,殷莫愁独自回府时,衣服已经在路上被风吹干,低着头往门里闯,孟海英差点没认出来,提着刀就把她架住。 殷莫愁:…… 孟海英认出穿女装的大帅,一下子就嚎起来,哭猛了,殷莫愁敢忙堵住他的嘴,叫他别声张。 孟海英带着哭腔:“殷帅为什么要这样?带了春梅冬雪,却不带我。” 殷莫愁只好说:“你这独臂大侠的形象太扎眼,京城里没几个不知道殷府家将是独臂关西虎,我这又不是去打战,是查案……” 孟海英满脸的络腮胡子都挂着委屈。骁勇善战,力拔千钧的九尺壮汉…… 殷莫愁只好说:“好啦,我答应你,不会有下一次。以后都带上你,行吧。” 孟海英得殷大帅郑重承诺,方消停。 啊噗,殷莫愁连打喷嚏,画舫上那种女装就是几层薄薄的纱衣,风吹过,浑身冷得要命。 孟海英暗骂自己粗心,忙闭了嘴,将殷莫愁迎进去。她只交代一句“去告诉黎原和春梅他们,我先回来了”,便匆匆自己回屋。 果然,殷莫愁昏昏沉沉地睡到次日早晨,醒来喝了点粥,还是感觉乏力,殷府里就有大夫,过来瞧,脉都不用号,一看就是发烧了。贴身侍女春梅冬雪还没回来,孟海英又不懂照料,因有前车之鉴,殷府上上下下都紧张起来,下人手忙脚乱的。老大夫的脸黑如锅底,倒是正主说不要紧,是失足落水才着了凉,不是什么大事。 接着喝了药,又沉沉睡去。 * 春梅那边以为主子已经回来,安心留下与大理寺连夜办案,到次日中午回殷府,才知主子病了,被叫进去问话。这一问,她便立马要去大理寺。 在去大理寺的马车里,殷莫愁的表情显示她对黄祥的下场早有预感:“怎么死的?” 春梅:“验过尸了,腹部鼓胀,是生前溺水而亡。身上钱财都在,也并没有其他伤痕,看不出打斗迹象。” “黄祥不谙武功,想弄死他不需要太费力。” 殷莫愁靠着马车,懒洋洋地抱着双臂,若有所思:“最后见到他的是谁?” 春梅:“余启江,他上二层包间要捉拿黄祥,黄祥就跳江了。昨晚跳江的人太多,天又黑,找了好久才找到他,找到时就已经死透。跳江的打手和客人全都抓起来盘问,那时个个顾着逃命,没人注意到黄祥怎么溺死。” 春梅觑了眼殷莫愁脸色,心里重复着老大夫的嘱咐,小声说:“主子要不坐着休息就好,审问的事,我去打听。” 殷莫愁摆手:“都说了只是落水着凉,不要小题大做。” 她这样一说,本来大大咧咧的冬雪也不敢出声劝阻。 下了马车,殷莫愁直奔地牢。 崔纯已经在外面侯着,怀里抱着一个茶缸,见到殷莫愁就骂人:“都叫你别来!不在家歇着来干嘛!我这里不欢迎你!” 不欢迎,还要在门口等着? 殷莫愁对口是心非的崔胖苦笑,抱怨道:“我这没病都快被你们念出病来。案情进展如何?” 崔纯能听出她中气不足,但拿她没辙,便道:“画舫上的人按身份分别关押,打手、龟奴关在一处,姑娘和郎倌关在另一处。未免他们串供,已经连夜粗略审了一通。从口供看,卖船的事,黄祥瞒着所有人。知情的应该只有那个尹管家,老黑正在审问。” “开口了吗?” “还没。怎么了?” 殷莫愁对管家尹善印象深刻:“别看他是残疾,却十分八面玲珑。他应该知道黄祥不少事,走,带我去看看。” “着什么急,”殷莫愁兀自往里头走,被崔纯拉住,“这儿刚好有锅姜茶,趁热喝。” 说着把怀里的茶缸塞到殷莫愁手里。 姜茶温偏热,热度属于烫嘴和不烫嘴的临界,入口刚刚好,喝下去,从喉咙到胃都暖遍了。 殷莫愁:“谢谢哥。” 终于没带“纯”字,听起来声音有点脆甜。 崔纯碎碎念:“又不是给你熬的,谢什么。昨晚大家下水捞人,回来后大理寺熬的,驱驱寒。” 殷莫愁吭哧一笑,没有揭穿:你们大老爷们喝姜茶还加这么多乌糖? 这分明就是崔纯特地给她准备的。 * 审讯间里,余启江着四品官服在审讯尹管家。旁边放着把新拐杖,崔纯说是他跳江后把拐杖弄丢了,于是大理寺只好出公费给他买了把新拐杖。 “官爷对小人这么关照,小人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黄祥是锦州人,十几年前逃难来京城,白手起家创建了天下第一画舫。我是八年前到他手底下,开始替他跑腿,后来得黄老板信任,干了两年就成他心腹,当画舫的总管家。画舫上大大小小百余歌姬和打手,除了黄老板以外就得听我的命令。” 旁边的文吏提笔记下,余启江又问:“黄祥平日和谁交往?除了你以外还有那些心腹?”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尹善开口就说出一串和黄祥交好的几个小官员,又合盘托出画舫里几个中层的名字和来历,可谓真的知无不言。 他接着又说:“昨晚我敢惩罚那个老千,其实是我早打听了,虽是刑部侍郎柳炬同母异父的哥哥,但两人并无来往。刑部侍郎柳炬年轻有为,还能往上爬,最是洁身自好,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柳炬之母当年生完第一个儿子就被赶走,后来嫁到柳家生了柳炬。早年积劳成疾,生完柳侍郎没多久就过世了,所以柳炬一直怀恨她母亲原来的夫家,根本没有联络。别说剁了他那个挂名哥哥根手指头,就算杀了他,柳侍郎估计也没意见……” 余启江因办案的关系经常跑刑部,和柳炬也算熟悉,却还是头回听说这些八卦,因道:“你门路倒是挺广。” “大人抬举了,干我们这行的,五湖四海的客人都有,三教九流的人都得打点,耳听八方,越是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我们越容易打听到。” 殷莫愁在帘后,想起昨日她初见尹善的情形,在处理老千时威风八面,在黄祥面前又跪舔如狗,因对崔纯轻声道:“此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老油条,不可尽信,直接问他谈判买船的买家。” 崔纯点头,抬手,立马有传话的小吏上前恭候。 传话的小吏在余启江耳边说了,余启江照着问,尹善明显顿了下,回答:“我不认识啊。” “撒谎。”殷莫愁摇头,示意身后的冬雪掏出张画像递给崔纯。 画中的人三十出头,方形脸,表情冷酷,身高八尺,肌肉发达,一看就是江湖高手。 殷莫愁解释道:“连环焚尸案的凶手,我在船上看见他和黄祥谈卖画舫的事。后来搜捕我,他趁机消失了。春梅冬雪正巧在岸上看见他,冬雪跟踪一宿,最后在西郊外跟丢。不过好在瞧见他正脸,回来匆匆画了这幅像,拿去给尹善认认。” 余启江当着尹善的面打开画像:“真不认识?” 尹善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下,表情僵硬。 第17章 葬花案(16) “你是在哪里遇到冯标…… 余启江是皇帝钦点“黑判官”,三司里的审讯高手,是江洋大盗听见名号都要闻风丧胆的人物,即使嫌疑人微小的变化也能察觉出来,立刻拍桌子:“本朝不禁止贩卖人口,但没有卖身契却是犯法。你干这行这么久,手里不会干净。要不要我算下有几个没有卖身契的歌姬,一个就算判你三年吧,你经手过多少人,累积算,一百年要不要?你若不坦白,就等着牢底坐穿!” 如殷莫愁所料,这尹善是个老油条,见余启江变脸,他也怕。 “大人息怒,我说我说,”尹善指认画像中的男人说,“我只知道他自称冯标,武功高强。他来谈几次,开始黄祥不肯卖,后来这冯标杀了我们一个打手的头头,黄祥和我吓坏了。哦对了——他还有个爱好,走到哪儿都带着把瓜子磕。” “这冯标连杀人焚尸时也在磕瓜子,真是很爱瓜子了,比我爱红烧猪尾还甚。”崔纯摸摸腮帮子道。 殷莫愁用“你该减肥”的眼神瞥了老兄一眼,又吩咐传话的文吏道:“问他有没有收冯标好处。” 崔纯疑惑,殷莫愁解释说:“冯标刚走,黄祥就对尹善大发雷霆。我猜是这尹善和冯标有私交,错将这个不善来者引荐给黄祥。” * “我们在船上你的房间里查出五十两金子!”余启江敲着桌子问话。 尹善支支吾吾:“小人是个老光棍,一年到头都在画舫上,吃喝也在上面,没什么开销的地方。再说,我这残疾,要是没有金子傍身,什么时候才能媳妇,所以省吃俭用才攒下来……” 余启江冷冷看着他,缓缓靠到椅子上:“画舫的账簿就在我这里,上面登记你每月的薪酬是五两白银,再加上你管理赌场可抽佣,按你干了八年,不吃不喝攒下来也就折合三十两的黄金。 你告诉我,这多出的二十两黄金是哪里来的?据我所知,画舫上无论歌姬还是乐师和打手,均不能参加自家船上的赌博,所以你可别告诉我这二十两金子是客人赏你的,毕竟以你的姿色……” 殷莫愁、崔纯:…… 余启江这冷面黑判官平时不说笑,说起笑来也是令人够黑的。 “……你们没人跟余少卿说过吗,知不知道他讲笑话真的很冷。”殷莫愁发自内心评价。 崔纯摊手。 尹善缩缩脖子:“画舫上姑娘买卖均是我经手,黄老板还算信任我,每次差遣我出去办会提前把钱交给我,我就会私下截留一点嘛……” 殷莫愁摇头:“还不老实。” 这边,余启江再次拍案,满目怒气:“少在这跟我胡扯。告诉你,画舫从打手头目到账房和一般管事的,全都关在大理寺牢里。要不要我一个个提审过去,问看看每次是谁跟你出去采买,买一个姑娘要多少,你出去一趟又能贪污多少! 得到这些口供只是时间的问题,但减刑的机会只有一次,我只给最诚实的人。哦对了,欺瞒本官妨碍查案,还要加刑!来人,把拐杖收了,正好可以拆成两条棍子伺候。” 尹善浑身一抖。 “退一万步说,黄祥已经死了,你出卖他,他一个死人也报复不了你,还有什么好隐瞒,”余启江冷飕飕道,“再有,我不妨告诉你,大理寺天牢关着的都是等秋后处决的重刑犯,你固然够不上死罪,但要关进去……你可能不知道,大牢里,犯人也分三六九等,最下等的就是强.奸犯,你们画舫生意糟蹋过不少姑娘吧……他们会很乐意好好招呼你……” “好好招呼”四个字如一道闷雷砸在尹善耳边,把他吓得几乎从椅子跌倒。 因为画舫生意的关系,这些年他也算精通京城官场的门道,是以才能对刑部侍郎柳炬这种级别的背景如数家珍。 黑判官余启江,寒门出身、在京城无根无势,全靠雷厉风行、屡破奇案闻名,得殷帅赏识,被推荐至御前受封。几次有当官的客人提起他,都是苦着脸摇头。听说六亲不认,只要有利于查案、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狠人。 是京城里连权贵都惹不起的人物。 黑判官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还骗他,那是真的会被“好好招呼”。 尹善权衡再三,最终说:“我承认,我承认,我表面上只是给冯标和黄祥牵线搭桥为了生意,实际并非如此。” 殷莫愁嘴角微微勾起。 老蚌要开口了。 余启江向前倾身:“黄祥知道你收了冯标好处、和他串通吗?” 尹善摇头:“不知道。开始冯标是以歌姬卖家的身份出现,就是那种专门豢养和训导小姑娘,很小的时候买下她们,花几年时间教会她们专门服侍客人的技巧。我们这档次的画舫,每年都要淘汰和吸纳一批新货。我则定期会去各地物色这些姑娘。我和黄祥说冯标手里货色很好,黄祥就说见一见。他不知道其实这是我和冯标早设计好的。” 余启江疑道:“你应该早知道这冯标不是好惹的,却为何故意要引荐给你的老板,画舫没了,这不是砸自己饭碗吗?” 尹善的表情开始有点真实起来:“……我就是要让黄祥失去画舫。” “为什么?黄祥似乎待你也不薄,给你高薪酬,把你当心腹。” “狗屁的心腹。” 审讯间里的空气短暂凝滞。 “……他只是把我当条狗,在危急时刻,随时会踹掉我。”尹善喃喃道。 崔纯用“哇靠被你猜对”的夸张眼神看殷莫愁,后者却什么表情也没有,说:“黄祥的确是这么做的。而尹善也在黄祥遇险时选择弃主。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貌合神离。” 余启江:“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他自身难保,怎么还会管你。” 尹善沉默了片刻,他这一生八面玲珑,没几天说真话。 “你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大理寺自会对你从轻发落。” 尹善咬了咬牙:“好,我全说。我这条腿就是黄祥打断的。七年前,我照惯例去外地买货,就是买女人,回来的路上遇到劫匪,人财全被抢了。黄祥一怒之下折了我这条腿,说我办事不利,给全船的人杀鸡儆猴。我在低谷徘徊了大半年,直到有次黄祥出门被同行暗算,我救了他,才重新重用我。” 余启江抬头打量他几眼。这个尹善瘦瘦弱弱,又是个瘸子,怎么看都不会功夫,不知道他怎么英雄救老板的。 “我带黄祥藏在一个枯井里,躲了一天一夜才躲过去。”尹善倒也不吹嘘。 “难怪。” “今年外出采购新货,冯标主动找到我。其实一见他,就猜到他是干什么的。” “怎么猜到?” “直觉吧,我干这行这么多年了。混江湖的都很粗鲁,大口吃肉喝酒,凭意气用事。但他不同,讲话声音不大,话不多,能听出他气息很稳、底气足,见识也广,出手阔绰,根本不把人命放眼里。他还说认识许多达官贵人,很铁的关系。 后来果真被我猜中,冯标邀我上他的画舫,和黄祥的不一样,不是正经生意——怎么说呢,虽然我们这画舫也逼良为娼不是什么正经事,但不至于太那么伤天害理,姑娘们有卖身契的可以赎身,人老珠黄了我们也放她们走。 但冯标画舫的都是有特殊癖好的客人。我见过他手下的姑娘,好些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一旦不能继续干活,就会被像处理牲畜一样处理掉…… 冯标说,他想扩大生意,需要黄祥手里的画舫,因为够大,够坚固,可以出海,客人们在海上可以玩得更尽兴更隐蔽。我知道冯标够狠有手段,就和他串通。可能你们会说我吃里扒外,我不管,黄祥视他的天下第一画舫为命根子,我就是要夺走它,报残腿之仇。” 他越说越激动,双拳握的紧紧。余启江丝毫不受影响,冷面道:“你是在哪里遇到冯标。” 尹善:“渠州。” 殷莫愁和崔纯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卷宗记载,四十八起全国各地焚尸案,五起发生在渠州! 第18章 葬花案(17) 毫无收获。 余启江又问了关于冯标的来历、幕后老板等,尹善均表示不知情。 “大人,”尹善怯怯道,“我知道我干这种江湖勾当不够入您的法眼,斗胆问一下,我知道的都招了,什么时候能放了我?” 余启江眼神逼视着他。 “……我真的什么都说了……唉,人家都说干我们这行会断子绝孙,我想出去啊,我也想娶个媳妇传宗接代……大人您说,还有什么要问的您尽管问……” 空气里安静了下,不知道过了多久,余启江问:“你见过黄祥那把短弩吧!冯标有提过它的来历吗?” * 半个时辰后。 “黄祥一死,线索就断了。”崔纯叹气,“这个尹善什么也不知道……” 殷莫愁品着清茶,缓缓道:“也不尽然,他虽不知雀心来源,但给我们提供了线索。” “什么线索?” “他说冯标很神秘,每次独来独往,来去匆匆。在渠州成功收买了尹善后才和他喝一盅,但他很小心,没有多喝,只在酒后说过一句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什么意思?” “我最早是怀疑哪个兵部官员私通冯标而将雀心样品泄露出去,”殷莫愁说,“如果要这么查,就牵涉太多人。冯标的话给了我提示——泄露者并不是来自官员,可能是最底层的兵器厂。” 千里之堤的蚁穴。 “有道理!要不怎么说县官不如现管呢。”崔纯又犯难,“可兵器厂的人更多呀。有工匠、仆役、守卫等,成分更复杂。” “不需要全范围排除。每一个新武器的出炉,兵器厂都有章程,雀心图纸是前几天才送去兵部,短短时间,兵器厂要拿到图纸、照图做出的样品本身就没几个。样品未经过我审定,根本没有批量生产,而能碰到这仅有的样品还能私运出来——我大概心里有数了。算了,兵部是我的事,我派人去查吧。纯哥,追查冯标的事就交给大理寺。” 崔纯拍胸脯:“放心吧,义不容辞。” “不过……” 崔纯放下茶杯:“不过什么?” 殷莫愁站起身,修长身形的阴影投在崔纯半张胖脸上,她摇摇头:“冯标昨晚知道事情败露,如果我是他,我会先避避风头,画舫的秘密生意也要停一停。至于那些画舫的客人,可能个个手里都沾着人命,就算大理寺把冯标的画像贴满京城,悬赏再多,也没人会主动来举报。” 崔纯若有所思:“不仅不举报,说不定还出力为其隐藏。” “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殷莫愁话锋一转,“——尹善收了冯标二十两金子,我想不通。” “买通人总要花钱。” “是要花钱,可这么多钱,哪里来的?按理说冯标那种画舫的生意毕竟是满足极少数人的癖好,一年能挣再多,也不可能比黄祥正正经经光明正大的天下第一画舫挣得多吧,他们是哪来这么多钱收买人又要买船,摆明是赔本买卖。” 崔纯摊手:“生意的事我还真不懂。” “我也不懂。”殷莫愁摇头,顺手揉了一下腰。 “怎么了。”崔纯关切地问。 “昨天撞在船舷上,又落了水,害我这老寒腰都犯了。现在只想回府让春梅冬雪好好伺候一下,下午再去兵部,一个兵制改革的章程都磨叽大半年,程远还没拿出来,我再去催催。” 崔纯见义妹只是犯腰酸,心下一松,笑说:“兵制改革多大的事,先帝在的时候都没办成,你就是急性子。程尚书是个老实人,又一把年纪的,你可别把他逼太紧。再说了,你自己也得多休息,当年平叛,你的腰受过伤,瞧瞧,落个水就不行了。别再累坏落下病根。你说你年纪轻轻的……” 殷莫愁想回嘴,但忽感喉咙一阵干燥奇痒,忍不住就咳起来。这一咳,咳得前胸贴后背,崔纯赶忙为她拍抚,又倒了杯热茶。 等人缓过来,崔纯把她往外推:“得得得,我不留你吃饭了,快回府去吧,后面查案的进展我会派余启江去你那里禀报,你别管了。” 几日后,一切的调查结果如殷莫愁所料—— 毫无收获。 线索犹如暗夜里被焚毁般,留给崔纯的只有面目全非的空壳。 经查京城户籍,根本没有冯标这个人。至于那晚冬雪跟踪到的他最后消失的京郊院落也被一把火烧光,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各地也再没有出现女尸焚毁的案件。 殷莫愁想起锦州两个字,那是黄祥和冯标的幕后老板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她心里闪现些模糊的念头。 “主子,”冬雪进门来,“我从兵部回来,程尚书说刚刚查到了。” 殷莫愁转头:“许良?” “主子预料没错,是他。许匠师最近十分挥霍。程尚书查到他家藏着百两白银,他解释不了,只肯说最近得了笔横财。后来再逼问之下,才说出实情,是有人贿赂他,让他夹带几支雀心出来。” “行贿者也找不到吧?” “是,许匠师说是有次酒楼喝酒,话语投机,因此结识的朋友。” “实则是人家早盯上了他。” “许匠师描述了其面貌,已形成画像,现张贴在四处城门。” “雀心呢?” “所幸图纸不是许匠师管理,流出的只有实物。后续这些雀心流落到哪,他也不知道。” “让程尚书不要声张——对了,许良先押着,等我有空……” “见许良又不是要紧事。主子还是等身体大好了再去看吧。人就关在大理寺天牢,跑不掉的。”冬雪忍不住劝说。 殷莫愁点头同意。冬雪因放了心退出去。 门轻轻被合上,黄昏的书房又回到宁静,夕阳西下时挣脱出的一点金色光芒漏了进来,映在书桌上的琉璃镇尺,又闪烁五颜六色的光。 殷莫愁摆弄了这把祖父送她镇尺,琉璃身玲珑剔透,像头顶最明亮的天、像世间最纯净的水。她的思绪游离了一会儿,心里适才那若有若无的念头丝丝缕缕地挠着痒痒。 画舫焚尸案真的就这么无疾而终吗,她想。 从追查画舫,到黄祥溺亡,那个屡屡轻松杀人焚尸边磕瓜子的冯标悄然失踪,是大理寺的搜索能力有限还是这个冯标的本事太大?他们拥有的怕不只是庞大的财力。 一个见不得人的只满足极小众癖好的画舫,为什么有这么大能耐?又或者反过来说,冯标为什么会劳师动众、花费巨资,以远高于市面价收购黄祥的画舫。做这么大的赔本买卖,仅仅为了满足几个变态男人的癖好? 值得吗? 也许关键就在画舫的恩客。这些隐藏的客人应是地方和京中权贵,他们能给予回报给冯标的,必然远远大于“天下第一画舫”的价值。 甚至是超过金钱利益的价值。 如果这么说,又出现新的问题——这些利益是什么? 黄祥走江湖这么多年,受到的死亡威胁怕不是一次两次,再说了,能白手起家到在天子脚下经这么大的画舫,黑白两道必须通吃。就看管家尹善对出老千者雷厉风行的作派就能窥探一二。又怎会因为死一个打手、被冯标三言两语吓怕了? 这些人从通州、渠州一路到京城这个集合了权力和商贸的中心,会轻易离开吗? 第19章 葬花案(18) 燕王怎么样?…… 可惜了许良,不到而立之年,是兵部下属的兵器厂主要负责生产兵器的大工匠,也是兵器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工匠。 十多年前,殷怀修建专门为朝廷军队研发新式兵器的兵器厂,让殷莫愁去招揽工匠人才,不论出身,凭才能录用。少年许良就在这次全国选拔里崭露头角。他出身贫寒,却凭精巧的手艺博得殷莫愁的关注。 后殷莫愁升天下兵马大元帅,兵器厂也一再扩建,年纪轻轻的许良官封七品。他没有家室,又天才自负,性格乖僻,只好酒。也是因为喝多,常与同僚动手,状告到殷莫愁这儿,都被她按下——因为许良一无所有,只醉心兵器。殷莫愁正是看中这点…… 人人都说殷莫愁有其祖父安国公风范,犀利、别具一格,用人度事眼光独到,她自己选定的工匠怎么变节,当初就没看出来端倪呢? 殷莫愁自嘲地摇摇头,自认只在选夫婿这件事上眼睛比较瞎而已嘛,不至于公事上还这么瞎。思绪在当初招纳许良的时间点上徘徊良久,终于在记忆的故纸堆里翻到一个点——她“咦”了一声。 许良曾说他是孤儿,祖籍锦州。 冯标也提过锦州。 又是锦州。 也许,少年工匠一心报国,只是在漫长而孤独的岁月中,他在酒楼偶遇的酒友对他设计了一场类似老乡见老乡的“一见如故”。 开始可能抹不开面子,后来渐渐被拉下水…… * 几日后,大理寺。 “莫愁,我们终于有所收获,”崔纯连扫这些日子的怨念,兴奋道,“吏部档案显示,先后在通州、渠州做过官的京官有二十余人,太多了,根本排查不过来。后来你提醒,我发现这里有三人是锦州人士,大大缩小范围。最有嫌疑的就是刑部侍郎田大河,他十年前是通州县令,后来去渠州当父母官,这两年官至刑部侍郎。升迁路线、时间,都和画舫焚尸案发生的地点和时间吻合。 这个田侍郎应该就是冯标背后的老板。我就说,四十八起的命案啊,从口供到证物,栽赃嫁祸做得毫无破绽,定是搞刑事的同道中人才能办到。” “然后呢?” “什么然后?” “田侍郎是不是死了?” “啊,你怎么都知道!我亲自去他家看了,是自杀。”崔纯对殷莫愁“料事如神”习以为常,因道,“我托了不少私人关系打听到,这田大河……有那方面的癖好,听说在通州当县太爷时就弄死过一个女人。他给出大笔抚恤费,意图捂住此事。 但这女子是父母老来得女,当爹妈的不甘心,一路告状到京城,开始投诉错了衙门,跑到京兆府去,被京兆府赶出来。加上时间太久,物证俱灭,还没来得及去刑部闹,老两口就病死异乡。哎,以田侍郎的势力,也不知道可怜的双亲是否真的病死。 我们还从他家地下库搜出大量金银珠宝,足足好几箱子。真没想到啊,冯标的幕后老板竟是个四品的朝廷官员。你是没看到哟,我亲自去刑部通知此时,房尚书知道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殷莫愁:“陛下和我提过,说中书令的位置正空着,房家祖上是出过中书令的。陛下原先属意提拔刑部尚书房统,多大一个光耀门楣的机会,现在他手下人犯了事,这个中书令肯定没戏。” 崔纯拍大腿道:“难怪了,他一路上骂骂咧咧说田大江这乡巴佬误我,原来如此!” 殷莫愁知是崔纯有意逗她笑,但笑不出来,落水着凉带来了低烧,干咳止不住,一个笑容支离破碎的。崔纯过来拍背,又拉了把椅子给她坐下,殷莫愁任由义兄宽大的手掌在背上轻轻拍着,缓缓道:“你真想好了,要亲自去,舍得离开嫂子和儿子啊?” “不去能行吗?”崔纯吁了口长气,“近五十名女子被害,还有被错判而死刑的,加起来近百人冤死。这还不算被田大河这种人糟蹋的女人们。我面奏陛下,陛下允了。” “……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这些冤死的女子虽出身不良,但却都是我大宁子民,不能囫囵了事。还有那些被嫁祸而判死的人,简直是对大宁律法的侮辱。既然知道是冤错案,就得翻案,这也是大理寺职责所在。” 殷莫愁缓过气来,转身握住崔纯的手臂:“什么时候出发?” 崔纯:“明日。我和余启江先去锦州,那里应该是冯标画舫的发家地,也是最早出现焚尸案的地方。接着再去通州、渠州。我们准备把田大河走过的地方重新走一遍。” 殷莫愁声音下沉:“你们要多加小心。冯标那伙人,我总觉得不简单。” “一群搞官商勾结的草莽而已。” “不。还记得尹善说冯标看上去没读过什么书,但又时不时会说些玄而又玄的话,像僧人打机锋,但又不是佛家谶语。” “怎么讲。” “比如,他曾对被抬出来奄奄一息的女人说,愿她们早日回到神的怀抱,不会有饥饿、贫苦和悲伤,不必回望浮云的生命……” “冯标信奉某个宗教?!” “不错。” 简单两个字,令崔纯直倒吸凉气。 第20章 葬花案(19) 常言道,皇储未立,国…… 崔纯倒吸凉气的原因在于——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的最高机构。天下秩序维护倚赖规则众多,有道德礼仪、民风习俗、固有惯例,但对大理寺最重要的仍是律法例法。对作为大宁律例最坚定的守护者而言,所有施行与大宁律例违背者皆是敌人,所有践踏底线的罪犯都必须伏法。 崔纯:“我和老黑执法多年,达成一个共识,最难搞的并不是穷凶极恶、刁钻耍滑之徒,他们根本不算什么,就如尹善,稍施以威压,他就怂了。没人不怕酷刑、不怕死的。” 殷莫愁:“但也有例外,是不是。” 崔纯点头。 国有国法,最难审理的,是那些根本不承认“国法”的人,换句话说,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在犯罪。更有甚者,还把自己洗脑成为众生“普渡”的“圣人”。 它们不是那些常见的、引人向善的、已经世俗化的宗教,而是被某些特殊思想影响,经年累月,通过对教徒排他性、咒语化、重复性的仪式灌输,反复、循环论证教规合理性、崇高性,或许再许以“赎罪”或“来生”的利益承诺,最终异化的恶教。 “对了,你说冬雪听到冯标的手下喊他卓实?” “可能是听错了吧,昨晚冬雪也只是远远地听到一声,冯标、卓实,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名,或许都是行走江湖所用的假名。” 崔纯脑门一线光闪过:“也许,卓实的不是他的名字!就像外人喊我崔寺卿,喊余启江叫余少卿,而外人称呼你,也都是殷帅——” “你是说——”殷莫愁恍然,“卓实是谐音,真正的叫法是左使之类——冯标不是普通教徒,他有一定地位,左使是他担任的职务?!” 而且常识判断,“左使”应是教内领袖。 糟糕,事情开始越来越麻烦! 因为如果是恶教徒,不管认不认罪,法办也就法办,但涉及领袖,必然有盲从的教众。 有了不明真相的百姓作掩护——抓人如同大海捞针。 就算千辛万苦抓到了,对方万一以此煽动百姓对抗…… 崔纯:啊!真是光想想都要秃头! 殷莫愁锁眉:“他们在暗、我们在明。” 崔纯和余启江虽有功夫,但跟江湖高手不能比,何况冯标那些人手段腌臜下作,大理寺的官员们离开京城禁军的保护,去到遥远未知的地界,连殷莫愁也不禁为义兄担忧。 “我会小心的,”崔纯轻轻拍拍殷莫愁的手背,目光严肃起来,“希望能查到更多线索,让受尽折磨而死的无名女子安息,告慰她们来不及感受的青春、等不到她们归家的父母。我也要让那些因为没有亲人朋友、到冤死都从未被人同情的替罪者冥目,告慰他们受尽白眼的、苦难卑微的短暂一生。我会尽我所能,前路鬼火幢幢,我们是天下人的掌灯者。” 这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殷莫愁大为感动:“我让兵部出令,到了地方,遇到需要兵力的,就找当地镇军。兵改未成,但名义上这些镇军们都属于朝廷军队,听令于我。” 崔纯谢过她的好意,又问:“对了,你说你遇见燕王,怎么样?” 失踪了十年、连先帝都喜爱的庶长孙,在父母双亡后忽然回到京城,要做什么?饱读诗书,熟知历朝历代的皇家都有嫡庶之争的崔纯不由要多想一层: 今上的兄弟们,但凡成气候的,都早早卷入先帝时期的夺嫡斗争,导致优秀的皇室子孙们相继陨灭。剩下的皇室当中,算是尚可只有大皇子和其子李非。 而当今还未立太子,常言道,皇储未立,国祚不稳…… 第21章 葬花案(20) 知道此事后的殷莫愁:…… “他不肯说太多。”殷莫愁想起李非那张总爱自作聪明又欠揍的脸,又一阵呛咳。 “这个燕王也真是,一见面就害你得风寒啊。”崔纯又给殷莫愁拍背。 不过殷莫愁摆手说:“也不怪他,他根本不知道黄祥手里拿的就是我研发的雀心。不过从那天他的反应来看,好像提前就知道冯标给黄祥的是一把利器——也就是说,他早早就在查画舫案,或者跟冯标、黄祥有关的案子。” “这么说,小王爷来者不善?”崔纯言简意赅地提出忧虑,“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人。” 殷莫愁看人很准,但这次也摸不透,要说那李非心机深重,但却总表现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聪明”的精明样,还时不时拿“曼陀散”戳殷莫愁。但要说他天真无邪,那又怎么解释他料敌先机地在画舫等冯标出现似的,还有狰狞的疤痕、含糊的说辞。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有一段讳莫如深的过去。 “暂时没看出他想害我,”殷莫愁摊手,“不过这家伙懂很多歪门邪道。” 她不仅指的是在交手中出阴招,还有他派手下小倩潜伏在画舫那样的烟花之地,自己也混迹其中,大有火中取栗的危险感。 “那他一定经历过难以反抗的迫害,”崔纯喃喃说,“要在与比自己强数倍的敌人交手中取胜,只能使阴招。” 李非不在,倘若听见崔寺卿这番话,定要大呼“崔胖乃我知己也”——可惜这对“知己”的见面要在两年以后。 夕阳西下,二人对坐良久无言。空气变得凝滞,阳光也沉重起来。 殷莫愁无声地出了口气,那张精明又讨人嫌的脸在她脑中再次出现。 “下次再在我面前提曼陀散,一定把他摁在地上摩擦。”她想着,满心怨怼。 这时候,连老天爷也不知道他们将会从冤家变成情人。 气氛正凝重,忽然崔纯反手就抓住殷莫愁的手说:“莫愁好妹妹,我还有一事要托付于你。你哥我这辈子也没求你什么,此事务必应允!” 殷莫愁当即懵了:“哥你又要干嘛?” 话音未落,一个圆墩似的小身影被人领进来。 崔、崔小胖? 殷莫愁的眉头皱成倒八字。 难不成崔纯要把他儿子托付给她?这也玩太大了。 殷莫愁脖子后的汗毛一竖,躲到崔纯身后。 几日不见,崔小胖还是那般活泼热情,看见殷莫愁就兴奋地扑过来。 殷莫愁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这么大的孩子,四五岁、半大不大,咿咿呀呀的听起来像是在说人话,但真正的人话他们又不一定听得懂,犯了错,还巴巴看着你显得很无辜。 道理讲不通、打骂又变得更皮,软硬不吃的小东西,完全无法正常交流。殷莫愁脸都绷起来,喉咙也不觉得痒了,如临大敌,一把抓住崔纯:“纯哥!” 求放过! 崔纯怒甩:“说好当孩子面叫我崔哥!” 果不其然,崔小胖再次有样学样地喊他爹“蠢哥蠢哥”。 崔纯爱子如宝,不便发作,笑道:“快给殷帅行礼。” 崔小胖马上人模人样地叉手低头,接着喊起“殷帅”,揪住了殷莫愁的衣角,如果不是殷莫愁脸色严肃拒人千里,崔小胖还保留着动物察觉危险信号的本能,他大概会爬到她身上。 崔纯笑嘻嘻说:“你干嘛那么怕小孩。看我儿子多可爱。” 殷莫愁斜眼:“再说一遍,我是不耐烦,不是怕。” 崔纯慈父脸:“儿子,老爹这段日子不在,你就是崔家的男人,要照顾好你娘亲,要是有事,就大胆去殷府找殷帅求助,懂吗?” 他看殷莫愁被扒拉得浑身不自在,一把将儿子抱起来,对他说:“有殷帅在,什么事也不用怕!” 崔小胖鹦鹉学舌地扬声喊:“殷帅在,不怕!” 你不怕我怕! 殷莫愁头皮发麻,脸绷得死紧。 崔纯笑开花,把崔小胖往殷莫愁怀里一塞,那双小胖手顿时紧紧箍住了殷莫愁脖子,仿佛要一辈子挂她身上。 殷莫愁:……? 崔纯讨好笑:“多亲近亲近,培养培养感情嘛。” 殷莫愁:……! 第一次抱小孩,只感觉肉嘟嘟、黏糊糊的小团子在她怀里,小胖脸在她脖子到下巴的位置蹭来蹭去。 突突突如其来的、暴暴暴躁。 崔纯忙将崔小胖又抱回来,堆着笑脸:“别看小胖那么皮,其实他特别懂事,知道谁对他好,你看你每年给他送生日礼物,他都记着呢,瞧他多喜欢你。” 什么生日礼物,她压根不记得,都是春梅冬雪俩侍女给挑选的,好像每年都送不同花样,什么木刀木剑之类的,她也不懂,就听春梅冬雪说小男孩都喜欢这些玩意。倒是去年,她心血来潮,把自己亲手做的一只可驱使的木马模型——其实是个战场失败试验品送给他。崔小胖爱不释手,从此以后,不管是哭闹乱发脾气、还是挑食不好好吃饭,崔纯只要搬出“你再不乖,殷帅以后不理你”,儿子立马老实。 崔小胖还发挥想象力,给“马”脖子套了根绳,天天走哪儿牵哪儿,还给马儿起名字叫“少帅”。 知道此事后的殷莫愁:去你的少帅。 殷莫愁沉下嗓子:“送他东西他才喜欢你,那叫现实。孩子对大人哪有什么爱,只是需要而已。” 崔纯:…… “你这人能不能别这么犀利,把什么都看得透透的,很没意思。”崔纯边说边皱眉,总觉得殷莫愁这几年越来越…… 悲观。 难怪没朋友,崔纯腹诽,边嘀咕:“还好还好,咱们认识的时候,才小胖这年纪。若不因为咱是儿时伙伴,以如今的下官,是根本不可能被殷大帅正眼瞧一眼的。” 说的什么话嘛。殷莫愁看着义兄的胖脸,除了多几道褶子,眉眼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圆润、讨喜,她默了片刻,笑说:“好啦我的哥,一起吃个饭吧,当是给你送行。” 第22章 葬花案(21) 母亲原谅姐姐了。…… 崔小胖能这么胖,那纯粹是给他亲爹坑的。 当年虽然在军中,崔纯外号“崔胖”,但他并不是很胖,只是跟那些一身腱子肉的将士们相比显得肉多。 真正进入胖的行列式在弃武从文以后。 在当初自己“文官治国”的豪言壮语下,崔纯放弃了对自己体型的约束——常年锻炼的人一旦放松下来,肠胃对食物的吸收能力却还保留在以前高强度锻炼的状态,以至于正常饮食都令他开始发胖。加之大理寺伏案工作确实辛苦,崔母看儿子不用在军中操练,更加变本加厉做各种好吃的。 大理寺卿的体型就这么朝着球的方向匀称发展。 因外貌问题,一度相亲困难。 好在崔寺卿肚子里的墨水比身上的肥膘还丰厚,不光记忆力强、会办案,又是个博览群书、十分有趣的人儿,在一次宴会上被都察院刘大人家的千金相中,几番鸿雁传情,情投意合。 但刘大人当时已将女儿许给另外一个世家。崔纯得知后,叽叽哇哇地哭了好些天,肥膘掉了足足八斤,殷莫愁看不过去,亲自出面说媒,成就这段姻缘。 崔纯到现在都不知道殷大帅是怎么说媒的。那时她也才二十出头,刚刚镇压了齐王叛乱,带着刚刚血战回来、凶神恶煞的武将们,大马金刀往刘大人家一坐…… 三分说媒、七分抢亲。 崔小胖出生的时候只有五斤多,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婴儿重量——但崔纯天真的以为儿子随爸,以后肯定也是个胖子,所以对孩子的食量毫无节制,从早到晚一天能给喂七八顿。 渐渐把胃撑大,从此小小年纪在“胖”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本来殷莫愁想邀请崔纯出去吃,但崔寺卿以大理寺为家,早让公衙的厨子准备午膳,而且还做了他最爱的红烧猪尾。殷莫愁也就不好硬拉他走,唯有“委曲求全”,陪义兄吃下这顿油腻腻的送别饭。 于是,一个中午就这么在崔小胖叽叽喳喳中度过,其间崔小胖多次伸出油腻腻的小手要扑殷莫愁,都被其完美避开。 崔纯吧唧啃掉一条猪尾巴,解释:“他是要递吃的给你……诶儿子,人家殷帅不吃这些……” 崔小胖听不懂,在他单纯的世界里,和人分享他最爱的食物就是在表达喜欢,所以依旧固执地举着红烧猪尾要往殷莫愁手里塞:“大帅吃,大帅吃……” 这大概是殷莫愁收获的最小崇拜者,她三番五次拒绝,崔小胖都有点急了。崔纯这边津津有味,头也不抬地说:“孩子如果从小总被忽视感受,会留下心理阴影哦。长大后会变得冷漠孤僻,不再吐露真心,不和人交际,感受不到别人的关心,而他自己也不懂怎么关心别人。最终,将变成一个无情的、冷漠的人,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 殷莫愁筷子一抖,扒的饭粒十颗掉下七颗来。 啥意思,以为我听不出你指桑骂槐还是怎么地? “吃饭就吃饭,干嘛含沙射影。是,我无情,我无趣,我对生活失去希望,我活得行尸走肉,就你崔寺卿心里最富有,对生活充满热爱,行了吧。” “别介,咋吃个猪尾还自暴自弃了呢,不好不好。” “哼。”殷莫愁从崔小胖油腻腻的小手中轻轻夹住了那条猪尾,末端还颤了颤。 终于,崔小胖露出欣喜的笑容。 殷莫愁少年从军,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没有挑食的毛病,对油腻的东西不爱吃,但也不讨厌,为不辜负崔小胖的期待眼神,索性把猪尾巴啃了个干净。 不必看,崔纯这时偷着乐,乐她此刻不是人前那副兵马大元帅冷酷模样——而被一小屁孩给妥妥治住。 * 殷莫愁回到府里时,老管家递过来一叠厚厚的礼单。 “主子,”老管家说,“过两日就是老夫人寿辰,这是给老夫人生日寿辰的礼单,送礼的人和礼物都写在上头了,这几天您不在府里,陆陆续续有人来拜见。礼物我清点了。排前面是咱们殷氏各支晚辈的,中间是各大氏族的,最后是朝中各官员的……他们都知道老夫人已经许多年不见客,知道您也忙,所以除了几位本族的晚辈坐下喝了杯茶,大部分礼物送到就走。” 殷莫愁点头:“知道了,礼单搁书房吧,我回头细看。” 老管家:“明白。那这些礼物我也照老规矩先存库房。佛堂那边肯定不收这些。” 殷莫愁首肯。 说起来,殷母是先帝封的一品夫人,但已经深居简出多年,礼单上这些人,可能除了本族亲戚以外,大部分人根本见都没有见过她。名义上是给老夫人贺寿,实际当然是给兵马大元帅示好。 “主子。”老管家从书房出来,又回头,支支吾吾。 “还有什么事。” “我刚才瞧见春梅冬雪俩姐妹合力抱着个什么东西去了佛堂,大红布盖住,看着还挺重,她俩抬着吃力,我想叫下人搭把手,她们却不肯,神神秘秘的……” 殷莫愁一咯噔,心知两个侍女是去送礼了,却担心礼物被拒而挂落殷莫愁面子,所以不肯让府里下人知道,因抬手一挥:“知道了,你不用管她们。”说罢自顾翻阅桌上的公文。 老管家知机退下。 没多久,春梅冬雪回来,冬雪抢先开了口:“主子,我俩看您还没回来,这外头的人送来的礼物都堆成山了,咱们也不能落后,我心急,就拉着姐姐把佛像抬过去。嘿,主子您猜怎么样,老夫人真的收下佛像啦!” 殷莫愁:“那母亲她……算了,礼物送到就好。” 想问母亲什么态度,但想起她老人家严厉而冷漠的目光,训话时的嘴角微微下撇,仿佛一尊执法金刚。长达二十年的母女隔阂已成鸿沟,是经历多少次生死的她依旧无法挑战的天堑。 这是弟弟过世后,殷母第一次收下殷莫愁送的生日礼物。已经是破天荒,殷莫愁应该满足。 “老夫人没肯见我们。唉。”春梅沉重地说。 殷莫愁心里轻轻一坠,长年累月习惯了被母亲冷落的感觉只是重复了一下,像白茫茫的大地又飘落一片雪花,看着不痛不痒,但其实又好像并非如此。 下雪,终归是冷的。 “……母亲不肯原谅我,这次看在佛像的面上肯收下已经很不错,这么多年都这样,很正常啊,你们已经尽力,不必自责。”殷莫愁语气平淡地拿起公文继续阅读,以掩饰内心的怅然若失。 “但是!老夫人让人传话了,让您明天早上陪她用早膳!”冬雪兴奋地喊道。 ……?! 殷莫愁拿着公文的手一震,抬眼看,老实稳重的春梅竟憋着恶作剧成功的表情,喜道:“是真的!恭喜主子!奴婢相信老夫人的心里已经不再怨恨您了!”她们的喜悦满溢而出,连说着“太好了”“真替主子高兴”。 只是短短一瞬,似乎错觉般,烛光微微闪动,殷莫愁的眼里也有湿漉的光芒在闪动。 莫愁,母亲原谅姐姐了。 你在天上是不是也原谅姐姐了? 她长叹一口气,压在心里深处的大石悄然松动。 第23章 酷吏案(1) 那家伙身上好像也有股这…… 京城中的达官贵人,每逢出游,推崇声色犬马的唯两处,一个是黄祥的天下第一画舫,另一个就是霖玲阁。黄祥的画舫巨轮畅游湖海,霖玲阁则胜览京城风华,黄祥在他的画舫刚起色时,还对外宣扬“海上霖玲阁”为噱头。 霖玲阁从掌柜到小厮都认得准驸马爷,连忙给请进风景最好的层楼,黎原熟门熟路点了菜,第一道是最著名的甜品“酥山”,端上来时还冒着热气,清新的果香混合浓浓的奶味让人食欲大开。 接着冷盘和热菜有序地由小厮端上来,黎原又唤了队乐师奏乐助兴,满口介绍道:“霖铃阁是百年老店,只做京城菜,后来涌入许多番商,开了不少番邦菜酒楼。霖铃阁渐渐竞争不过,差点倒闭,还好被人买下。这个新东家改良食方。据说他又精通香道,不仅会调香,还将香料与菜品结合,能叫人吃出食材最深处的味道。” 初秋暑气未消,正午还有燥热感。 但一进院子,却觉隐隐约约有檀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香味勾起殷莫愁的记忆,浮现出李非的身影。在画舫上没顾细闻,那家伙身上好像也有股这味儿? 第24章 酷吏案(2) 那戾气仿佛有杀父之仇。…… “新东家请来高丽乐师、东瀛术师表演助兴,尤其有天竺舞娘,一到夜里就热闹得不得了……” 昭阳忽然道:“等等……你说什么舞娘?” 什么舞娘,天竺舞娘呀。 黎原如实说:“极俱番邦风情,我也只在宫宴上见过一次,她们的腰肢比蛇还灵巧,手臂舞起来似无骨……” 昭阳总能抓住“重点”:“所以你经常晚上来这里?” 直男如黎原这才察觉到未婚妻的语气里……有股醋味。 黎原心念急转,说道:“没呢,我已经很久没来这种场合了,都是听说的,你相信我。” 昭阳:“这样啊……” 殷莫愁看黎原战战兢兢,昭阳则半信半疑,忽然说:“昭阳啊,你不能这样。黎原多好的一男孩子,你管这么紧会把他管傻的。只要大是大非没有错,小事就不要计较。就像我们带兵,要严厉,但有时也要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上了战场,个个如榆木脑袋不懂随机应变,那就糟了。” 把妻子与丈夫的关系比喻成带兵打仗,也就殷帅这独一份。 虽听着怪,但大道理没错,黎原一直很崇拜殷莫愁,这两个月,越来越觉得殷帅哪有传闻的那么狠戾,明明多么接地气的一人,还开导人夫妻感情呢! 昭阳很听殷莫愁的话,默了默,似有所悟:“大帅说得有道理,我以后不要乱吃醋了。” 殷莫愁:“乖。” 黎原向殷莫愁递了个感激的眼神。 救命恩人哪。 殷莫愁旋即又道:“昭阳你自己也是,成天在宫里就变着花样编理由找借口,骗你父皇母后放你出来玩儿。着什么急,以后嫁进黎府,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交什么朋友就交什么朋友,黎原来看舞娘跳舞,你也可以出来听男乐师演奏,岂不是两相愉快。成个婚,又不是要捆在一起……” 殷莫愁平时话也不多,也不知怎么今天就给人家小夫妻上起课来,还什么各玩各的,曾经放浪不羁如黎原都有点消化不良。昭阳倒是目光深深,好像在认真思考偶像的话。 黎原:殷帅,你刚才明明站在我这一边? 不要教坏昭阳好不好! 此时,隔壁传来一阵喧闹。 大白天的,何人醉酒闹事? 来往霖铃阁的哪个不是达官贵人,平时也有客人喝醉酒,但极少闹场子,大家都有身份,闹也不会来这种清雅的地方闹,还爆粗口,传出去没面子。 殷莫愁眉头微微一皱,作东的黎原大感尴尬,但他身份清贵不好出面,于是召来小厮,传话叫隔壁安静点。 那客人嚣张跋扈,喧闹声不但丝毫没有休止,还对过去好言相劝的小厮骂起来,噼里啪啦地摔碗摔杯子。 黎原开始有些烦,拍了桌子,吓得乐师都停下演奏,另外伺候的小厮连滚带爬去找掌柜。掌柜不敢得罪黎原,忙赔不是,说这就去亲自劝,请多多担待之类的话。 可掌柜不过去还好,一过去,隔壁年轻男人的骂声越来越大了,说“凭什么赶爷走”“爷今天还就要喝你们楼的酒”,把掌柜骂了一通,接着又开始拍桌子说什么“家贼难防”“弑亲者猪狗不如”,同屋的其他人纷纷应和“怕他个毛”“你才是继承人”“干掉他”之类的。 那戾气仿佛有杀父之仇。 第25章 酷吏案(3) 皇帝额头一下沁出冷汗。…… 这掌柜也是能沉得住气,待人骂完吼完,才说话,不知说了什么,那边忽然就停顿下来,陷入沉默。 殷莫愁一笑:“黎原,你在京城很吃得开。看样子掌柜报了你的名号。” 京城头号世家子、鹿国公嫡孙、未来驸马爷,真不是一般人惹得起。 “可我刚才怎么听着声音好像有点熟悉……”黎原俊逸的眉毛拧起来。 昭阳瞥他一眼,哼道:“八成是你以前那些狐朋狗友。” 掌柜很快就回来,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隔壁做东的是丁家少爷丁伟,闹的人也是他。据说是他老子丁立山刚刚过世,丁少爷悲愤交加。 “丁伟。”黎原愕然,好久才想起这人。 这口气说得好像风尘女子从良,昭阳吭哧一笑。 她自己也在宫里跋扈惯了,大哥不说二哥,当然不会较真黎原这些“威风”过去,只是白了一眼。 殷莫愁却缓缓问:“丁立山?” 他们今天出来本打算吃完再去郊外秋游,护城河畔骑马赏花什么的,并不打算说正事。唯有问这句话的时候,殷莫愁是森然的,分明的脸部轮廓让人不敢随便回答。 黎原打发掌柜的下去,才接话:“丁立山,本朝最有名的酷吏,原崮州太守,被先帝判流放,当今陛下登基时特赦,丁家才得以免罚,没多久,不知道找了什么关系,举家竟还迁到京城生活。” 殷莫愁问:“你怎么认识丁伟?” “丁家戴罪,是他厚脸皮,爱往我们堆里挤,到处说和我称兄道弟……” “唔……” 殷莫愁摩挲着茶杯的杯沿,修长的手指和柔软的掌心因为常年握剑已经磨出武人独有的老茧:“既然人家把你当兄弟,你是不是应该过去安慰一下丧父之痛?” 黎原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殷莫愁笑而不答,满桌的菜肴已无半分吸引,她转过身,静静看着与丁伟之隔的那堵墙。 仿佛要看透墙后面藏着多年的秘密。 * 夜里,皇宫。 殿内烛火通明,国家四海升平无战事,大半夜的,殷帅为何急急进宫。 守在外面的老内监很纳闷。 皇帝勤勉,批阅了整天奏折,本想睡下,此刻顶着熊猫眼,有点忧郁:“莫愁,你有把握查出朕大皇兄的死因?” 殷莫愁摇头:“没把握。” 皇帝一怔:“那还要去丁家干什么?” 殷莫愁:“总要试试。” 皇帝有个庶出的大哥,是先帝和富商之女尤氏所出。先帝曾封尤氏为贵妃,而后,尤氏父亲资助叛军的事被揭发,先帝将尤氏父亲叔伯全族抄家,尤贵妃悲愤,悄然离开京城。 那时她已有身孕。 先帝多年来让殷家寻其下落,终殷氏两代人努力,三十年过去,在陇右找到,当时尤氏早已过世。经查,尤氏在民间诞出一男婴,按辈分,在先帝的孩子里排行老大,理所当然就是大皇子,也就是皇帝称呼的“大皇兄”。 大皇子而立之年,成家立业,老殷帅殷怀带着他们一家来到京城皇宫,终于让先帝见上面。先帝很高兴,因为不仅与从未谋面的大儿子团聚,还见到了出生在民间的大孙子——也就是化名李非的皇长孙。 先帝甚至一时兴起,为大孙子李非指婚,将殷莫愁许配给他。不过李非当时满心都是外面的花花世界,拒绝了“天赐良缘”。 “朕当时已是太子,先帝召我一个人觐见,兴奋地拉着朕的手,又拉住大皇兄的手,让朕喊声大哥,并要朕发誓照顾他。 但说来惭愧,朕当时年少无知,反而是兄长在照顾我。那年,朕刚被立为储君,根基不稳,全部人都不看好我。大哥在皇宫小住的半年,正遇上废太子党和各皇子联合对我攻讦,每每心情烦闷,我就躲到大哥在宫中独立的小院寻清静。 大哥长我一轮,自小在宫墙外,心胸舒阔见识广博,常和我讲宫外趣闻,为我解闷。他多才多艺,会酿酒,又爱下厨,做几个小菜,开几坛他的桃花酿与我对酌,喝醉了,我就睡在他那儿,说些平日不敢讲的浑话。” 少年人的记忆最珍贵。大皇子让谨小慎微的新太子体验到了尔虞我诈完全相反的纯粹的兄弟情。 殷莫愁的语气沉重:“可惜大皇子眷恋江湖,先帝不强留,放他走了,只暗中派人保护大皇子一家三口。后进入崮州,忽然失踪。画舫焚尸案我又重新遇见李非,据他所言,大皇子和王妃均已过世。” “他还说了什么?” “李非很警觉,不愿多言。” “所以你怀疑大皇子之死不简单?!” “很可能,他们并非死于意外。” 皇帝额头一下沁出冷汗。 第26章 酷吏案(4) 像守墓的活死人。…… 皇帝忧虑:“大哥一家失踪,我们瞒着先帝。因为开始只以为是大哥向往自由而甩开了暗中保护他的人——现在看来,另有隐情。当年任崮州太守的正是丁立山。此人用法严苛,在当地制造许多冤案,弹劾他的奏折上说犯人多到牢狱都装不下,人挤人,夏日疫病传播,死了一波,大牢刚空,不久又被填满,是本朝第一大酷吏。先帝将丁家处以流刑。不久后朕登基大赦天下,丁家还在流放的路上就被释放了……” 皇帝说罢,长长叹了口气。 殷莫愁的表情也很沉重。 “先帝和尤氏在民间的时候,与毒器世家蜀中唐门有过一段渊源,唐门是江湖翘楚,出品的毒器样样精品,代表江湖人最高超工艺,有钱都买不到,李非手里有,说明他在崮州失踪后去过蜀中。以唐门和尤氏的关系,他们对李非不会见外,他那身灵巧的江湖功夫说不定也是来自唐门。”殷莫愁语气肃穆,“但为什么没有来京城?大皇子过世这么大的事如果有隐情,为什么不来找陛下?” “朕希望你能找到李非后带他来见朕。大皇子、他,都是入了宗谱的,有王爵在身,先帝时期就赐了座王府,他们一直不回来,就空闲着——但很可能他们不来京城,就是因为连朕也不想见。”皇帝又叹气。 耳边仿佛能听到一个声音:大侄子防着你呢。 大殿忽然变得非常沉闷,仿佛暴雨前的燥热,呼吸都觉得喉咙发干。 殷莫愁颌首不语。 老内监在殿外禀报宰相刘孚觐见。 “你自己多加小心,”皇帝叮嘱完,又说,“瞧瞧这些家伙又要来烦朕,兵制改革阻力还是很大。” 五年了,殷莫愁提了五年,刘孚反对了五年。 殷莫愁皱眉:“刘相是文官之首,又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有这老家伙领头反对,兵改就难有一致意见。慢慢来,我们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好啊,现在你倒会安慰朕,”皇帝笑了,“朕有的是耐心和他们拉锯。你也好好计划,兵部那边的章程再改改。” 殷莫愁说:“明白,当然不着急,既然要做,就拿出真做的样子来。” 皇帝目送殷莫愁出去。 不多会儿宰相刘孚领着几个老臣进殿,皇帝看了看外头的夜色,预感今晚又要和这些老顽固耗时辰,于是示意内监沏了浓茶,待一个个老而弥坚的大臣捋着花白胡子排排站到眼前,年轻的皇帝拿起殷莫愁剩下的一块核桃酥放进嘴里,嚼着,边悄悄叹了口气: 朕好困,朕太难了。 次日。 黎原与殷莫愁来到丁府。 丁府刚刚办完丧事,全府上下都累得够呛。看大门的老头一听说黎原自称是丁少爷的朋友,下意识把他和殷莫愁当作了狐朋狗友之流,将其拦在外面。 黎原:…… 黎原脸面挂不住,有点尴尬地看着殷莫愁:“我昨天明明让人给丁伟传话的。这小子平日跟在我后面大哥大哥地喊,没道理敢不听我的……” 好在丁伟及时出现。 “老黄狗你瞎了眼了吗你!”丁伟骂骂咧咧从府里飞奔出来,“这是大名鼎鼎身份尊贵的驸马爷知道吗,拦个毛啊还被给我起开!” 老看门人面无表情地“哦”了声,按理说见到驸马爷这级别的贵人也该行礼,但他的腰好似铁板做的,弯都不弯,架子比宫门禁军还大,只是动作僵硬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哎呀黎哥,真对不住,我是做梦也没想到您大驾光临,还以为传话的那兄弟开玩笑……” 这时,他看见了殷莫愁,愣了一下。 和上次微服私访画舫一样,殷莫愁做假扮,贴了两撇小胡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春梅冬雪俩姐妹对不带她们出来的抗议,故意把小胡子的尾巴贴得微微往上翘,显得十分不正经,堂堂殷大帅像个街头打拳卖膏药的。 不过歪打正着,更符合闲云野鹤的形象。 丁伟打量半天,一拍大腿,兴奋道,“哎呦您还真的帮我请来高人了,破壁生辉啊!” 黎原被他咋咋呼呼得脑壳儿疼,不耐烦道:“是蓬荜生辉。给你介绍下,这位就是殷羽。” “听过听过,殷大人好!”丁伟兴奋道。 殷莫愁摆手:“我已经辞官,叫我先生即可。” “好嘞!我都听殷先生的!” 原来,殷莫愁此次化名殷羽。 殷氏家族庞大,虽说以武为主、崇尚武功,也出了不少雅识经远的文官。其中有一位就很出名,叫殷羽。 在族谱上,殷羽的辈分算是殷莫愁的表哥,自小受儒风教育,颇有才华,官至中书省通事舍人,从四品。殷羽热心肠,好助人为乐,他人生的改变全在于四十岁那年救了一位道士。从此殷大人迷上炼丹,有次几个修道的朋友从高山采到了一些稀罕的水莲,连夜制成“水莲丸”,据说吃完自觉身心大变,对世间的看法都变了,连看到自己的官印都觉得是污浊之物。 次日就跑去找殷莫愁辞官,说要一众道友修道成仙,永与天壤存。 殷莫愁哭笑不得,同意了。 殷羽大喜,跪谢,回去后就把自家院子改造成林园,从此过上与道友谈经论道的高雅生活,亦或饮酒垂钓,自逸取乐。论宅在家里的时间,一点也不亚于殷莫愁。 多少人羡慕殷羽,自小想读书就有最好的先生教,想当官就当官,想出世就出世,日子过成了京城小有名气的活神仙。此后殷羽也偶有出世,帮一些求上门的老朋友算算字,给孩子取取名字什么,有世族大家盖新园子看风水也请他,渐渐出名,京城官场人称“殷半仙”。 黎原以前从来没正眼瞧丁伟,更别提来丁府,还给带来一位仙风道骨的殷羽。丁伟激动得语无伦次:“刚才门口那条看门狗姓黄,哥、殷先生你别理他,我要不是看在他跟了我爹几十年的份上我早踹他出府了……” 黎原伸手打断了他:“你安静点,殷先生是世外高人,不喜聒噪,这几天住你府里,要好生招待。” 丁伟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我听黎哥的。” 冷清的丁府因黎原和殷莫愁的到来、丁伟的聒噪加入一点生气。 没人看见姓黄的老看门人慢吞吞抬头看了眼天色,又悄无声息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在上面用蝇头小字写下“辰时三刻,驸马爷黎原携友殷先生入府见少爷。” 做完这些动作,老黄将记录簿慎重收起,眼睛重回混沌状态,面无表情,像守墓的活死人。 第27章 酷吏案(5) “殷帅,我总觉得这里怪…… 丁伟直接带二人来东院:“到了——这就是我爹的卧室。” 丁立山曾在崮州敛财无数,在抄家后仍有不少保留,卧室陈设的皆为珍贵古玩,最贵的当属那套带扶手的紫檀桌椅,包浆通透,和床头的凳子是成套的,看上去有些年头,是价值不菲的好物。 室内大体还保留他死前的样子,被子还是摊开着,床头扶凳倒在地上,名贵瓷器的碎片,原本挂在墙上的画也被撕扯下来,整个卧室稍显凌乱。 据丁伟说,丁立山患有哮喘,早年被流放途中吃了不少苦导致病情加重,到京城后就一直卧床,起居需要人照料,好大夫都看遍了,治不好。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大夫也说人到岁数熬不了多久,家人其实也有心理准备。 丁伟:“半个月前,伺候的下人进屋时发现我爹倒在地上,探鼻息,已经断气,猜测是哮喘发作,想下床喊人但碰倒了床头凳子,又因颠颠倒倒撞翻了房内许多物品,最后可能是磕到哪儿,晕了过去,失救而亡。至于地上瓷器碎片,是下人进来时碰倒的。” 黎原嗯了声,问道:“丁老爷的遗体呢?” “早火化了。”丁伟转头看一言不发的殷莫愁,“不过呢,我爹走了以后我坚持保留这里的现场,那些来吊丧的叔伯亲戚都指责我干嘛不好好打理老爹的卧室,骂我神经骂,骂我不孝,嘿,他们以为我傻,我年轻我好骗么,我才不听他们的。”说着说着,轻轻凑近殷莫愁,悄声说,“这次请殷先生来查案,不知您怎么看?” “最重要的还是遗体,这里虽看不到打斗痕迹,但不能排除你爹是服毒。”殷莫愁视线已经在屋内巡了一圈,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为什么怀疑是他杀?既然有这个怀疑又为何不报官……” “我没凭没据的报官也没人理啊。爹哮喘很严重的,这现场看起来好像还真是他急病发作。再说了,屋里也没少什么财物,贼人行窃也排除了。至于寻仇么,我爹得罪的人,嘿,那是太多了,但不可能是寻仇——因为外人根本进不来。” 何以如此笃定,黎原好奇。 “不是我吹牛哈,府里守备不输在崮州当太守的时候,都是当年崮州的老下人,管得很严。说起管下人的章程,我想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军营都没我家多呢……” 黎原扫了眼:“不要乱开玩笑。” 准驸马爷拿出威严来,还是吓了丁伟一跳,连忙自己掌嘴:“是是是,我就是打个比方嘛,我们家管下人啊,说来话长……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怀疑杀害我爹的人是我的……” 正说到兴奋处,屋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说丁伟带了朋友来这里。”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丁伟已吓得面无人色! 进来的是个瘦高个男人,留着小山羊胡,眉目细长,五官和丁伟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丁伟的朝气,显得脸色发青,表情阴鸷。 “叔、叔叔,你你你怎么来了……”刚才还嘚啵个不停的丁伟结巴起来。 “我是丁立水,丁立山是我亲哥,”丁伟的叔叔皮笑肉不笑地自我介绍罢,“今天有幸见到黎家小公子,未来的驸马爷,真是仪表堂堂,恕丁某有失远迎。” “不用恕,本公子不是来找你的。”黎小公子耍起威风还真有那么两下子,像一头牙还没长齐的小老虎,但足矣叫万兽生畏。板着张脸,摆足架子,以黎家地位,丁家这种曾经四品太守的资历给黎原提鞋都算抬举了。 丁立水吃瘪,只好又打量起殷莫愁:“阿伟说过会请殷先生来我府里小住,想来这位仙风道骨的就是了。” 丁立水在京城立足不易,想想殷羽和自己一般年纪,人家肤滑貌俊,自己却老得不能看,因愈发羡慕:“殷先生在京城人称殷半仙,善算卜,通鬼神,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殷莫愁摆摆手,没说话。 黎原说:“丁伟说他最近睡不好,常做噩梦,我才请殷羽来看看。” 丁伟连说:“对对对,哎呦我这几晚总梦见我爹打我,打得屁股开花,也不知道我哪儿做得不对,这早上醒来,屁股好像还隐隐作痛。” 丁立水才不听他胡扯:“你爹盼着你给他传宗接代。可你偏偏看上的都是青.楼的。”说罢又对殷莫愁客套,“我听说普通官员都请不到您,阿伟真是有福气。” 丁伟接话:“那可不,我爹小时候找算命的给我看过了,说我洪福齐天,将来必有大成。” 叔侄俩一通鬼扯,黎原在一旁当笑话听。 丁立水全程偷看殷莫愁。但她却只顾着看屋内的摆设,没有半点寒暄,语调也异常冷淡,心说,难道我家风水真有什么问题? 丁立水是官场老油条,不管多热脸贴冷屁股还是照贴不误,又恭维黎原几句,最后叨叨说这里大哥的卧室不能再这么下去,明天必须让下人收拾收拾。 有高高在上的黎原和神秘莫测的“殷半仙”在,丁伟赚足了胆量,摇头不允。丁立水冷笑三声说“由不得你做主”,便走了。 * 丁伟抹把额头冷汗:“真是晚上不能说鬼,白天不能说人。” “你怀疑杀你爹的人就是丁立水?”殷莫愁见人走远,开门见山说道。 “他想谋夺家产!我爹就我一个儿子,他又还没和我爹分家,现在害死我爹,接着一定会把我赶走,独霸丁家!”丁伟恨恨道,“我爹在崮州当太守,叔叔给当他副手。哼,打小就知道他贪财,下面养了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最夸张的时候,崮州市面上只要买家说一声是给太守府采购,卖家就得放手给货,甚至不敢问一句是不是太守老爷要买,更不敢讨价还价,否则动辄入狱。这些都成为日后我爹被弹劾的证据。但其实根本是他借我爹名头办的。还有他最厉害的是罗织罪名私蓄奴隶,在人身上刺青一个丁字,这人就是他奴隶了,崮州大牢里十个囚犯有七个是他抓的……哎,我爹要是没有这么个狗弟弟,我家也不会这么惨……” 黎原打断:“这么说你爹的酷吏之名是被冤枉的?你叔叔以太守名义敛财还说得过去,当街乱抓人当奴隶,令尊这么纵容?令尊可是真太守,没他首肯,人还能关进崮州大牢?” “呃……”丁伟满脸惊讶,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他一个大少爷,下人们哪敢跟他说真相,和他走鸡斗狗的也都是不懂事的二世祖。算起来,黎原竟是第一个对他点破的人。 “你爹有和你解释过半个字吗?” “那倒没有。” “做父亲的想给儿子留个好印象,所以没告诉你他们做的那些事。但也总不好睁眼说瞎话。” “是娘生前常常跟我讲叔叔多贪婪多坏,害一家人被流放,娘还说爹是念在手足之情,念在是当年一起从家乡打拼出来的苦兄弟……”丁伟哽了下,也懂了,父亲想给儿子留个好印象,同理,丈夫也想给妻子留好印象,所以丁夫人可能知道的也不多。 丁伟最后叹气道:“唉,要是没流放,娘也不会死在路上……” 由此可见丁伟二百五,心思却单纯,殷莫愁听过丁家兄弟的事迹,现在从他的话里可以肯定他二人是一丘之貉,堪称崮州的黑白无常。 殷莫愁借着送黎原出府的由头,将丁伟支开。 丁府占地不少,有仆人丫鬟等几十号人,因刚办完丧事,门窗上的白布都还在,路过的各人面色凝重。二人迈出了大门,黎原忽然说:“殷帅,我总觉得那这里怪怪的。” 第28章 酷吏案(6) 啊!有鬼! “殷帅,我总觉得这里怪怪的。” “嗯?” “死气沉沉。” 殷莫愁:“这些人都是丁家从崮州带来的老仆,丁立山一走,丁立水就成了丁家的话事人。” 黎原一点就通:“难怪,我们前脚刚进府,丁立水就消息灵通地知道——这里都是他的人。” “我曾去过崮州,逛集市看见到处破破烂烂,还以为崮州多萧条,后来才知道是各商家都把好货深藏,只摆些便宜破烂在外面,不求生意兴隆,但求被太守府抢劫的时候少点损失。也听过丁立山有个厉害的弟弟,聚敛横财、制造冤狱很有一套,是崮州有实无名的二老爷,今日所见,印证传闻不假。” 丁家简直就是个蛇蝎洞啊,黎原内心一寒,担心地道,“这些老仆被丁立山丁立水控制多年,对外人防备心强。那什么,殷帅,这次可不是去画舫查案,且不说里头全是曾经酷吏的眼线,外面又没有接应,您一个人……” 他其实很想说您老人家就是再闲着没事干,也犯不着来搅和这种家族内斗吧?! 殷莫愁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说:“凶手可以是府里的任何人,但却不会是丁立水。” “……啊?”黎原诧异,“何以见得” 黎原脑中不由浮现阴鸷的丁立水,明明是张恶人脸嘛。 殷莫愁回头看一眼已经超出窃听范围的看门人老黄,沉吟片刻道:“卧室里有套紫檀桌椅,床头也一张,皆带扶手,扶手偏高、格外宽厚。” 黎原:“是特制的!” 他也注意到。 “丁立山常年卧床,身体虚弱,起身比较费劲,需要借力。” “紫檀椅好保养,上一层油,没有十几二十年不会掉色。” “但扶手有掉色的痕迹,左右各一条,十分均匀对称,应该是横向磨蹭造成——你想到了什么?” 黎原十分聪明,立刻便明白过来:“丁立山死前被人捆在椅子!双手被绳子束缚在扶手上,挣扎之下,椅子扶手就出现了两条掉色的痕迹。” “为什么捆绑他?”殷莫愁又问。 “丁立山是本朝第一大酷吏,害死的冤魂不计其数,如果有家属复仇……折磨……?” 自从和昭阳在一起,黎原觉得自己的脑洞越来越大。 不过这也的确是最大可能性。 殷莫愁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复仇者带着极大的心理愤恨,所以复仇行为往往具有仪式感,譬如留下血债血偿等字眼,不会让丁立山死得这么无声无息。” 如果不是复仇,又是什么? “拷问!逼供?!”黎原眼神一亮。 “不错,凶手要从丁立山嘴里问出什么秘密。” 虽然丁伟说屋里贵重物品都没有丢失,但也仅限于挂在墙上的字画一类。众所皆知,丁氏兄弟早年敛财无数,说不定丁立山床底下还藏着什么稀世珍宝,没有告诉败家儿子。 “据丁伟的说法,丁立山晚年受病痛折磨,脾气古怪暴躁,不爱见人,伺候的下人只定期给他送饭送水,如果没有主人召唤或特殊情况,下人其余时间不会靠近他。送早饭时间为辰时,遗体被发现时间为午时。” 也就是说,案发时间为辰时和午时之间,巳时的可能性最大。巳时是大白天,一般窃贼不会选择大白天偷东西。 所以这个窃贼不普通。 “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凶手不会是丁立水。”殷莫愁说。 黎原接话:“不错,他曾给他哥当副手,两人沆瀣一气坏事做尽,也曾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果他要拿他哥的东西,早可以动手。更何况府里到处是丁立水的耳目,没有什么腌臜秘密是他不知道的。而且退一步说,他若是要谋图什么宝贝,杀也就杀了,家产都全是他的,捆他哥干嘛。但既然如此……” “怎么?” “丁立水为什么对调查凶手这事有抗拒?按理说,如果可以洗去他的嫌疑,不是再好不过吗?” “也许对他而言,还有比洗刷嫌疑更为重要的事。” “譬如想保住某个秘密?!天哪,这丁府里的秘密可真多!” 难怪殷帅这么感兴趣,黎原窃想。 殷莫愁微笑着点头,对黎原被快问快答的反应颇为满意:“昭阳没骗我,你确实聪明。” “昭阳真的这么说啊……”黎原挠挠头,直不好意思地嘿笑。 * 送走黎原,殷莫愁回到丁府,丁伟自是好生招待,又领她去住处,本来还说给安排丫头伺候,殷莫愁直接拒绝。丁伟想,殷羽是世外高人,修道之人说不定还要打个坐、灵魂出个窍什么的,于是就没再打扰。 丁伟又顺着黎原的话假戏真做,到处交代殷羽是请来作法通灵的,要在府里小住,尤其吩咐府里的护院,说殷半仙要到处看看风水,不许拦着…… 护院们都是丁立水的人,这边大少爷刚吩咐,那边连忙蹭蹭蹭禀报了二老爷,丁立水听过,连连冷笑,说这废物点心请个神棍来查案,神棍能查出个屁来,由他去好了。 * 时近半夜,隐约可闻墙外深巷猫叫。 丁伟只说丁府对下人的管教极其严格,没说怎么个严法,殷莫愁转了一圈才懂。 所有人晚餐都有固定时间,集中在大灶台,分批轮流吃饭,半刻内吃完,酉时全部人回房,到了戌时就宵禁,只有护院和几个伺候主子的仆人可以在外走动。 丁立水养了一批武人当护院,说是看家护院,其实更多的是监督府内下人,如果发现违反府里的规矩,轻则扣工钱,重则挨护院的棍子。除了杖刑,还有藤刑、剥落衣装鞭挞、削名、重菙等,处死的办法除了逼人自尽,还有更为残忍的活埋、沉潭等多种。 下人都是有卖身契,除非主人家太过分,一般情况大宁例律是不管的。而下人们也无从反抗。丁家可谓是把崮州的严刑峻法那一套搬到自家府里来,像自立小王国。 高压下生活,只有习惯了的老仆才能受得了。 因为有丁伟交代、丁立水默许,殷莫愁在“宵禁”时间也自有行动,等经过后院走廊,忽然听见有人尖叫—— “啊!有鬼!” 第29章 酷吏案(7) 殷羽殷羽,就对外说他羽…… 穿过走廊,循声而至,看见一个少年和老妈子。 少年背对殷莫愁,老妈子则躲在少年身后,时不时探头朝前张望。 前方应该就是“闹鬼”的地方。 “……怎么了?”殷莫愁走过去。 “有、有鬼……”老妈子颤颤地说。应该是被吓坏了,除了一直喊有鬼也说不出其他话。 殷莫愁顺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假山上有一抹白影,随着初秋的风飘飘荡荡忽高忽低,还真像只鬼! 好巧又一阵大风刮过,树叶很配合地发出沙沙声,月光下树枝摇曳,明明暗暗地,和着白影一浪一浪,还真看得人毛骨悚然。 老妈子见多了个人壮胆,哆哆嗦嗦地说:“一定是、是老爷回来了!” 说着又要喊叫,被少年一把捂住嘴:“张姨别慌,我不信有鬼!” 殷莫愁看那身姿曼妙的“鬼”良久,方道:“身材如此纤细,就算是鬼,也应该也是女鬼,不是你们老爷。” 老妈子、少年:……? 少年回头安慰:“张姨别怕,我去看看。” 殷莫愁才看清少年,刚要长熟的样子,眼睛小小的,鼻子高高的,脸上还保留稚气。 趴在少年肩膀的张姨揪着他:“小杰,你还这么年轻,别、别冲动……” “我和你一起过去。”殷莫愁目光一凛,也不看那叫小杰的少年,不由分说抢在前头。 她个头高挑,身量颀长,宽背窄腰大长腿,走快步带着风。 张姨原本踏踏实实靠着小杰,陡然就被她的大步流星的潇洒给镇住,连要拦住小杰都忘了。 丁家财大气粗,那假山是真石堆砌,不算矮,足有三人高,殷莫愁仰头望了眼,心里已知道要如何以最快速度攀登,撩起妨碍的衣袂,往腰带一扎,飞登而上。 张姨目瞪口呆。 简直像神仙飞升哦,那身姿,真漂亮。 形容词匮乏的张姨唯有发出一声“哇,好帅啊。” 待攀到顶处,看清后,殷莫愁不由微笑道:“什么鬼?!” 小杰后面跟着攀上来,他身子瘦小灵巧,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前,哈哈笑道:“我就说是假的……”只见他弯腰扯起一条白纱,“看,是床蚊帐啦!” ……敢情是只蚊帐鬼。 揭破“女鬼”面目后,殷莫愁一跃而下,小杰慢慢爬下来,原本吓得面无人色张姨已经一双手叉起了老腰。 这人呢,虚惊后,要么是感谢佛祖保佑,要么气不打一处来,尤其因为这惊吓是人为的。 张姨气鼓鼓地跺脚:“这夏天才刚刚过,蚊帐就不要了?是哪个缺心眼的混帐犊子把蚊帐挂在这里玩儿!让姑奶奶瞧见了非把蚊帐摁进他嘴里!” 中气十足的样子简直和刚才瑟瑟发抖判若两人。 殷莫愁自觉好笑,微微翘起嘴角。月光映照下的她头发乌黑、双眸明亮,脸颊线条分明,既不像男人那种粗糙,也不是女人那种吹弹可破不懈一击的柔弱,有种独特的冷硬和韧性。 英俊又美丽。 张姨干了几十年粗活,下人堆里都是粗人,何曾见过这种姿色的“美男”,盯着殷莫愁那两撇俏皮小胡子,年过半百的心都快停跳。不知谁说过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美到一定程度就是雌雄莫辨,中性之美,极致之美。 “听说府里今天来了位修道的殷先生,”小杰不合时宜地插嘴,“就是您吧!” “是我。” 见殷莫愁打量他,小杰热络地自报家门:“我是丁府的泥瓦匠。这是张姨,伺候二老爷那边的。” 二老爷指的是丁立水,按理介绍到这里,张姨该接话了,但老阿姨只顾直勾勾看“美男”,良久,冒出一句:“嘻,不知殷先生要在府里住多久呀?” 小杰一脸:张姨你在干嘛? “住多久要看什么时候能把府里的风水算完。” 这么说有可能要住很久咯?!张姨兴奋地道:“府里可大着呢,殷先生一个人,我怕您迷路,这样吧,明天我有空,我带您转转?” 小杰腹诽:您刚才不还说最近腿脚不利索,明天要卧床休息么?! 殷莫愁笑着谢过,又问:“府里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有有有!”小杰还未反应,张姨已举手抢答,“说来也怪了呀,自从老爷过世后,府里怪事一桩接着一桩呢。前几日,二老爷在正厅会客呢,客人脚上忽然爬满蚂蚁,吓坏了,后来一搜,才发现角落出现有个蚂蚁窝,这么大!” 张姨用手比了比。 “还有呢?” “次日,厨房跑出来好多耗子,把灶台的锅都掀翻了。还有昨天,二夫人起夜被来历不明的黑猫抓伤,府里可没人养猫。还有,你瞧见这破蚊帐……下人们都说是老爷走得不安宁才回来闹,这冤死鬼最凶的……” 殷莫愁沉思半晌,夜色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忽然说:“你们也觉得老爷死因蹊跷!?” “大家也就是私下议论,说老爷其实是被害死,凶手又私奔了……” “私奔?” 张姨一心想多和英俊与稳重并蓄的“殷羽”多聊两句,说道:“府里有两个下人失踪,大家说是他们害了老爷后畏罪潜逃。” 两个人、同时失踪? 殷莫愁的小胡子一抖,这是丁伟之前没告诉她的。 这么说来,嫌疑人是一男一女? 与此同时,丁府东院。 房门紧闭,外面有护院把守,屋内亮着灯,宁静的夜里发出翻动纸张发出的轻微淅淅声。 “你细心,这么些年从崮州跟着我到京城,出入簿从来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丁立水不易察觉地脸色一阴,“你看门,我信你,老黄。” 早上是老黄将黎原和殷莫愁拦在府外,混沌的眼睛闪了闪,差点没闪出感动的泪花,弯着腰说:“二老爷,除了大门,另两个偏门我也让人盯着,出入簿一再核实过,怎么办——无缘无故失踪两个人,就怕纸包不住火。” “怕什么!”丁立水一哼,“还有个地方你查了吗?!” “您是说密道吗?”老黄瑟瑟:“没、那里我也不熟,而且您不是下过死命令,未经允许不得接近密道。” “就知道你不敢去,行了,密道我另外派人去看。”丁立水今晚有点烦躁,“看不看都一样,那两个贱人一定是走密道,现在的问题是谁把密道透露给他们!” 毕竟那是连心腹老黄都不熟悉的地方。 说罢,他指着出入簿:“簿子你收好。无论谁问都不准拿出来。” 老黄摸不清那一哼的意思,卑躬应诺,表□□言又止。 “想说什么?”丁立水表情阴得像在审犯人。 老黄迟疑一下说道:“少爷找到那个殷羽,是存心和您对着干,二老爷您多加小心。” 不愧是心腹,一下子说到丁立水今晚烦躁的源头。丁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二世祖,丁立水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殷羽”嘛现在也算世外之人。 最令人头大的是黎原。 鹿国公最宝贝的嫡孙、准驸马爷,别说丁家不在朝为官,就是还在当崮州太守,黎原也是他惹不起的人物。如果丁伟攀附上了黎家…… 妈的,想想就烦。 “废物点心能斗得过我?他是我看着长大,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要不是烂泥扶不上墙,大哥也不会迟迟不把家业交给他,嘿,也不至于落到我手里,”丁立水在下人面前硬是冷笑,在提到他大哥时丝毫不难过,反而有一丝得意,随即又阴下脸,“至于那个什么殷羽,早已不在朝中,装高人专门骗骗黎原那种世家子而已,没什么真本领。我才不信神神鬼鬼的东西,要这世上真鬼,怎么没那只鬼找我索命,哈哈!殷羽若敢插手我丁家的事,哼,老子在崮州取的人命还不够多么!” 那阴森森的口气,老黄仿佛再见当年崮州大牢里的尸山累累,脊背不由地一凉。 好家伙,富贵险中求! “殷羽可是……可是殷氏的人。”老黄无不担心地道。 无人不知道殷莫愁的位高权重,但丁立水却是个走邪道的:“又不是殷帅嫡系,也不是军方的人,怕什么。等我除掉殷羽,就来个丧事喜办——留他一副完整衣裳,殷羽修道多年,是时候修成正果。殷羽殷羽,就对外说他羽化登仙好了。嘿嘿。” 第30章 酷吏案(8) 入V万字章 丁府中院。 “这我最清楚, ”张姨已经被殷莫愁的两撇小胡子迷得三魂丢了七魄,知无不言道,“这失踪的两个人呢, 一个是婢女小倩, 她和我同一屋子住, 刚来的时候还是我带她学规矩。本来府里不收新人,都是我们这些老妈子在伺候女眷, 刚好个老姐妹得病动不了,说她正好有远房亲戚投靠,就是小倩。 小倩人美嘴甜, 手脚也麻利, 事情交代一遍她就懂。大夫人在流放的路上就走了, 大老爷也没续弦,二夫人当家,招进府里。 按理说不会出岔子,但有一天不知怎么地得罪了老爷,老爷这两年爱发火, 加上咱们府里规矩多, 小倩被毒打一顿。府里的赵大夫看不下去,就给小倩治伤, 听说还给老爷求情宽恕。 赵大夫跟着老爷几十年了, 老爷看在他的面上才没把小倩赶出去。只不过小倩还是伤太重, 一只手都废了。再后来, 我就听说赵大夫和小倩好上了……” 殷莫愁问:“所以小倩为报断手之仇, 联合赵大夫谋害丁立山?” “大家私下说他们害了老爷后,私奔了……哎呦这老赵一把年纪,小倩又还那么年轻貌美, 老赵真是枯树逢春、老井冒新泉啊……” 自己这口老井也在噗通噗通冒新泉的张姨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嘴已经痴笑到合不拢。一旁的泥瓦匠小杰年纪虽小,却也仿佛听到了泉水冒泡。 殷莫愁与泉眼对视,耐心问:“听口气,你们觉得赵大夫和小倩不般配,又为什么认定他们私奔?” 张姨露出神秘暧昧的笑容:“嘿,这叫我怎么和您说,那什么,有人亲眼看见小倩从老赵屋里出来,衣衫不整、头发还凌乱……您说这能是怎么回事嘛……” “咳。”小杰咳了声,别过头,明显是对这种少儿不宜的事很别扭。 张姨用力拍他的肩膀:“害臊啥,你也是大人了,要我说老赵那老头子哪配得上小倩,我们小杰还差不多,多好的小伙子呀……” “姨,不要乱讲。”小杰眉头皱起,颇为生气。 张姨还要再说,变故骤起。 “你们在干嘛!”一声轻喝,护院持长棍虎虎生风地走来。 “……倒霉。”张姨啐了口。 护院凶巴巴:“张姨,你怎还在这里耽搁,二夫人刚才传话让你去厨房端个宵夜,快超时了!” “……我在府里多少年还能不知道吗,超过半个时辰扣工钱,超时一个时辰就得吃棍子。”张姨的粉红泡泡被蛮横的护院骤然吹破,心里不爽,“喊什么喊,我这就走啦。” 张姨是伺候二夫人的,护院打狗看主人,没真拿她怎么样,张姨念念叨叨地去了,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回头再看殷莫愁英俊的小胡子。 护院凶恶的眼神一溜,记着二老爷的交代,越过殷莫愁,喝道:“小杰,再过去就是女眷住的后院,你也是府里老人了怎么不懂规矩!”看来是张姨和殷先生都不能惹,找着个撒气的。 小杰委屈:“是张姨喊我过来。” 辩解并没有效果,反而惹护院更不耐烦:“大半夜喊你来干嘛?” “有人装鬼,在假山放蚊帐。你看。”说着,小杰拿出蚊帐作为证据。 护院一把扯过,骂道:“谁这么无聊!二老爷吩咐了,老爷刚走,做下人的不许胡说八道。依我看,只是有人不小心晾晒蚊帐,忘记收而已。好了,散了散了,再不走,小心挨罚!” “我又没犯错……”小杰小声嘀咕,本想找殷莫愁作证,但见她轻轻摇头,他便知机地干脆保持沉默。 待出了中院,殷莫愁感叹:“丁伟说这里的规矩比我、比我朝军营还严格,我还以为他吹牛……” 殷莫愁比小杰高出一个头,又自带居高临下气质,小杰瘦瘦小小,在她面前当然显得弱势:“您今天刚到,想必是不太了解丁府,这里和别人的府邸不同,大老爷以前在崮州就特别严厉,您听说过吧?” “本朝最著名的酷吏。”殷莫愁半笑不笑。 小杰无奈:“下人们无论是干活还是吃饭,都有详细的限制,比如刚才张姨去端个宵夜,规定必须一刻之内。这一刻内不仅要把宵夜放到二夫人桌上,还得对买食材的、做宵夜的人作记录。再比如我干泥瓦匠,修葺屋顶漏水必须一天内,刷漆必须三天内,做什么事都得按规矩……” 殷莫愁问:“丁家如此严苛,为什么还要从崮州跟过来?” 小杰:“我们的卖身契都在丁家两位老爷手里……” 难怪了,要养活这么多下人,还有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假山园艺,丁家已经不在朝廷当官了,却还有这么多钱,想必是当年抄家前把家产通过某种方式藏起来,也包括下人的卖身契…… 殷莫愁又问:“护院说你是府里老人,为什么这么年轻?” “我打小就进府啦。”小杰笑起来,对别人说他是老资历这事颇得意,“我是孤儿,师傅收留了我,他老人家原本就是丁府的泥瓦匠,教会我本领。后来师傅说他教不动我了,让我出去学艺,正好那段时间丁家被流放,我得到短暂的自由,去外地学了两年。回来没多久,师傅过世,丁家人拿着卖身契找到我,于是我就只好接过我师傅的活计啦。” “张姨她们年纪大了无处可去,还可理解,你有手艺,为什么还要回来?” “还能去哪儿呢,我在丁府长大,这里都是我的亲人,我小时候,张姨就总抱我。我还在这里认了干娘。反正已经将这里当作自己家,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真是乐观的好孩子。 “凡事只要乐在其中便不觉得苦了,”殷莫愁有感而发,“挺好,我倒也要好好享受在丁府的日子。” 小杰不明就里:…… 殷莫愁想起假山上的蚊帐,因问:“对了,你怎么看府里最近怪事连连。” 显然这对一个小小泥瓦匠是有点难度的问题,殷莫愁甚至都以为他要说不知道了,才听他开口:“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我不信邪——府里没有鬼。赵大夫是个好人,小时候我发烧不省人事,干娘束手无策,是赵大夫悉心照料我半个月,他和人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赵大夫这么好的人,最多只是带小倩私奔了而已,不会杀害老爷的。” 故土难离。如小杰所言,丁府下人都将这里当作一生归宿,既然决定私奔,应该是大有“了却前缘”的决心,何必再回过头去复断手之仇。 这个理由还有点不够分量。 除非小倩和丁立山之间还有更深的恩怨。 “那小倩呢?”殷莫愁问。 小杰想半天,摇摇头。他是乖乖男孩,多跟女孩说句话都会脸红的那种。像小倩那样热情伶俐的女孩,估计他只敢远远看一眼。 “刚才护院说假山的蚊帐只是晾晒的人忘记收。”殷莫愁问,“你怎么看?” “不信。” “为什么你认为有人故意为之?” 小杰想了想:“那蚊帐粗劣,一看就是我们下人房里的。府里规矩严,下人晾晒东西怎可能跑去主人院子。那护院也看得出来,他是怕惹麻烦,这事传出去,他也得担责任,才不承认有人装神弄鬼。” “利用蚂蚁、黑猫、老鼠制造混乱的,应该和挂蚊帐是同一人,他会是谁呢?”殷莫愁自语。 是凶手吗? 趁着丁立山之死浑水摸鱼,凶手还有什么企图?小小丁府里到底还藏多少秘密? 小杰思索半晌,也想不到下人堆里谁有嫌疑,因道:“府里规矩这么严格,如果被抓到有人趁大老爷的死恶作剧,那是要被打死的。” “最近除小倩外,是不是还有来新人?” “有。”小杰这回不假思索说,“新来一个酿酒师傅,老爷过世后不久进来的,据说来自京城第一酒楼霖铃阁,手艺好得不得了,少爷花了重金聘请。” “丁府的花销不是一般大,连酿酒师都有专人。” 小杰直摇头:“少爷还在服丧期就想着喝酒,下人们都私下说不孝,但又能怎样呢,人家生得好命……” 殷莫愁注视着小杰,眉梢微挑:“霖铃阁酿酒师——他叫什么名字?” 小杰想想:“姓李,我们都叫他李师傅。” 会是李非吗?殷莫愁心底忽然有个地方动了动。 如果他是凶手,这将意味着什么? * 次日,卯时。 天还是灰蒙蒙的,厨房却早已灯火通明,炊烟袅袅。 林姨正在灶台忙碌,她是老厨娘,做一手好菜,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掀起大锅盖,瞬间热腾腾的蒸汽满面扑来。 隔着蒸汽有个人影和她对看。 “小李师傅你快让开,别给热气烫着!”林姨又合上锅盖,转身去切花菜,“老缠着我干嘛,我连最拿手的火爆腰花、网油鱼包还有芝麻兔都教给你了呀……” 李非笑嘻嘻道:“我又听说您还有个拿手的参蒸鳝段,鳝鱼要先煨酒,这不我正好带了几坛子霖铃阁的桃花酿,试试看这酒煨出什么味道嘛。” 林姨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参蒸鳝段是二老爷最喜欢的菜,每次都是一条鳝二两女儿红,我可不敢用你的桃花酿瞎试,试坏了算谁的,到时还不是扣我工钱。” 林姨不是生是非的人,但心里也忍不住地想,这么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九尺高个儿,好好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总爱钻厨房呢? 李非不知道林姨的腹诽,吐吐舌头:“那好吧,林姨你看,我一大早的人都来了,不如你再和我说说赵大夫。” 林姨手里的刀已经把花菜根切得噗噗响,头也不抬地道:“这几天你尽问我打听这些。你和老赵是认识吗?” “不认识,认识还能找您打听嘛。” “老赵虽是我同乡,但他话不多,很少说家里事。大家只知道他老婆死得早,留了一对儿女寄养在乡下。这几年大老爷病得沉,府里就老赵一个大夫,日常把脉开药都是靠他。算起来,老赵有五六年没回乡。哎呀,这些我不都告诉过你了。” “您再费神想想,还有什么没跟我说的。” 林姨今天准备那这些菜头弄缸酱菜,可有得忙了,她左思右想了下,又说:“对了,前些日子,他挺高兴的。” “有喜事?” “对,大伙也是这么问他。开头他不好意思,不肯说,大伙一直问,他才说,原来是大儿子来信,说县试中举,接下来要来京城考功名,把老赵乐坏了,说学医是下九流,儿子比他有出息。也是,要考中了就能进朝廷办事,多风光。” “这么说来,赵大夫很快就能和儿子团圆。”李非说。 “也不一定能团圆。” “怎么说?他儿子来京城,难道不和老子相聚吗?快说说,我都要被您绕糊涂了。” 林姨摇摇头:“老赵和他儿子常年不和,有次老赵喝醉,说漏一嘴,我们才知道是和老赵妻子之死有关。当年赵妻重病,儿子要买名贵药材,老赵不肯,说他自己就是大夫,诊断人不行了,没这必要。父亲怪儿子浪费,儿子怪老子吝啬。赵妻一死,儿子这恨就记上了。” 李非叹气:“清官难断家务事。” 这家常拉到老阿姨心坎里,林姨因叹:“是啊,他儿子也是孝顺母亲,怨恨至今。他们父子的恩怨,我们也都不敢多嘴。所以这次儿子能给他写信,把他乐坏了。” 林姨没多久已经备好菜,把刀用水一冲洗后挂起,接着到厨房外的小院子,麻利地从一箩筐菜里挑蒜。李非牛皮糖似地跟了出去,蹲在旁边帮着林姨剥蒜。 只见他先以两手将蒜拆为颗粒,又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头尾用力一压,蒜皮松开,轻轻一拨就掉。 林姨笑说:“还别说,你教我的这办法真好使,这么剥,既快,又不沾手。小李师傅看你年纪轻轻,哪学会这么多厨房窍门,会酿酒又会做菜,以后哪个姑娘嫁给你可有福气了。” 李非打哈哈说:“我手艺再好也比不上林姨您呀……” 外面响起声音:“果然是你……” 李非抬头循声望去,嘀咕:“说姑娘姑娘就来了。” 朦胧,薄雾,树下一袭修长的身影,负手而立,恍如谪仙。许多年后,殷莫愁在李非的熏陶下也会偶尔心血来潮想做个菜,李非回忆起这一幕,笑说,别别别,殷帅只适合做个安安静静的仙人,洗手作羹汤这种事还是交给我就好。 李非将剥好的蒜倒进碗里,把碗给林姨,起身,拍了拍落在身上的蒜皮,露出开朗笑容。 这么淡定,看来是早料到她会来,在这里守株待兔呢! 林姨忙着准备全府上下的午饭,自顾忙开。 “李非,我们又见面了。不,应该喊你李师傅,还是霖铃阁的张老板,你喜欢听哪个……” 殷莫愁走来。 没有刚才追问林姨时的着急,李非静静等着她,一如往后很长一段岁月,他都将等她。 东升的旭日朝光打在他脸上,隔着晨雾,平静的脸庞在淡色的阳光下,像覆上时光。离京十年,他为何归来,会和她有关吗? 殷莫愁忍不住问自己。 “你哪来那么多钱能买下霖铃阁……”再次见面,殷莫愁已将他当作故人,语气也放松许多。 “别忘了我的祖母尤氏一族是当年大宁首富哦。”李非笑说。 虽被抄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尤氏先祖像丁家一样,通过什么方式留了笔财富给子孙,而这笔钱到了尤贵妃手里再次将家族事业发扬光大。殷莫愁记得,十年前,大皇子夫妇已经带着儿子到处做买卖,所以到李非这代又成一方富贾也是可能的。 “别这么盯着我,”李非笑说,“我不是凶手。” 殷莫愁想了想,点点头。 唐门之毒除了杀人,也有逼人说真话的,他根本不需要对丁立山用刑逼供。 “遇到丁伟是凑巧,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能预知你殷帅会来小店吃饭,只是我看见你,为你们安排了隔壁包厢——你说过,只要有需要就可以随时找你。” “那要看是什么需要。” 她来,是为调查大皇子之死,李非又是为什么?在没弄清楚之前,殷莫愁不会轻易答应。 李非直入主题:“你刚才也听到——赵大夫年过半百,期待着要与睽别多年的儿子和好。即使不能团圆,如果赵家儿子入仕,老赵大小也是官老爷的爹,按大宁律例,自动可恢复自由身,如果他喜欢小倩,也可将她在丁府的卖身契可以赎回。何必搞私奔呢?更不必去杀人。” 殷莫愁心里“咦”了声,他是来调查丁立山之死? 李非明确说过,父母在崮州死亡是出意外,那为什么又要来昔日崮州太守的家里?丁立山的死又关他什么事。 殷莫愁说:“按外人对赵大夫的评价,此人吝啬如铁公鸡,连发妻重病的情况下都舍不得花钱买名贵药。也许,他舍不得花赎回卖身契那笔钱。所以你说的只是循常理推测,并无实据。” “好,要证据是吧,时间就是证据。” “?” “赵大夫和小倩有染的传闻,是在丁立山死后才传出来!听着像不像有人故意放出风声?最关键的是小倩,”李非终于说,“还记得在画舫上我身边的女人吗,她就是小倩。” 原来如此,殷莫愁对她脖颈间的玫瑰纹身印象深刻,顿了顿道:“你来找你的人。” 李非长长叹口气。 第一次画舫见面,李非就表现出风流公子的模样,画舫落水前,李非一厢情愿要救她,也表现得咋咋呼呼。算起来,连谈起他父母的过世,他也没唉声叹气过——这家伙是个乐天派。 这一叹,殷莫愁预感小倩对李非没那么简单了。 “我们共患难过,她是我义妹——当年在崮州,我父母双亡,四处流浪,丁家兄弟到处抓壮丁,见我是外地人,便将我捉去当奴隶,关押在了崮州大牢。” 李非伸了下脖子给殷莫愁看,那龟鳞状的伤疤立刻张牙舞爪地跑出来。 “朝廷犯人是黔字,丁家兄弟那俩混帐将我们当作了私有财产,不黔脸,喜欢在我们身上其他地方做记号,刻个丁字,以示他们丁家兄弟的财产。” 他的话很简洁,什么“患难”、“父母双亡”这些令人崩溃的遭遇都只用了寥寥几个字带过,谁能想象他一个皇家的长子长孙竟深陷崮州大牢那人间地狱。 还被人当奴隶。 “我和小倩在牢里认识。后来我们一起逃出崮州,我将黔字烫了,留下这疤,她则以纹身掩盖。小倩虽出身风尘,但乖巧伶俐、心地善良,这些年我当她是妹妹一样。” “小倩为什么会在丁府?” “她父母早亡,几经周折,打听到有个姨妈在京城,正好就在丁府,她来探亲,那姨妈病了,膝下无儿无女,小倩决定留下来照顾她,自愿卖身入丁府。她已经计划好,给姨妈养老送终后,再把自己赎出来。” “为什么不干脆将姨妈赎出来。” “人老了,故土难离啊。” 也能理解,这里都是抱团取暖的苦命人,像小杰说的,把这里当作“家”。 “然后呢,你和她什么时候失去联系?” “快一个月了。” “正好丁立山被杀的时间,这么巧。” “巧的不止这一件。” “嗯?还有其他变故。” “在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说她找到心上人,找到归宿。” 殷莫愁想了想,只想到以下措辞: “是好事。” “这姑娘,以前就常说想找个男人安稳过一辈子。我告诫过她,求人不如求己,总想把幸福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是不行地。但小倩这回动真心,说等姨妈百年,就和心上人离开京城,也不回我这儿。我问她男人到底干什么的,怎么认识的,她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你是王爷,眼光高,她怕被你嫌弃。”殷莫愁很想说“你是不知道你那张嘴有多损”。 “话不能这么说,跟我身份没关系。”李非一本正经,“本来嘛,哪几个男人有我英俊、有我富裕。” 殷莫愁:你够了。 李非还在抱怨:“我又说你好歹把你男人带来给哥看一眼,她也不肯,好像我会拆散他们似的。我跟她说行,不给我见就不见,我把她当妹妹,如果能找到可托付终生的男人,当哥哥的替她高兴。我还给她寄了笔钱,足够她下半辈子无忧,按理说,她应该给我回信,至少说个谢字。但我左等右等,都没等到。” 对风尘女子来说,少小寄身烟柳巷,早将云雨看寻常。用情,不过是逢场做戏,如今她已是自由的人,对真正找一情郎诉心知有着空前的渴望。 李非还在气小倩:“我来丁府这么些天,越查越觉得她无故失踪只有一种可能——她背叛了我们昔日情谊,和臭男人私奔了。” 殷莫愁:……? 刚才不是说赵大夫不可能和小倩私奔吗? “我指的不是赵大夫,”李非立刻回答殷莫愁没问出口的疑惑,“小倩说过要给他生孩子,但赵大夫那把年纪……我现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担心,她是被人骗了。你是不知道,现在外面的男人,空口一张花花嘴,能骗姑娘真痴情……” 看殷莫愁面沉不语,也不知她也没有在认真听,李非试探性来一句:“听说女人陷入爱情会变成傻子,失去基本判断力……” 殷莫愁猝不及防内心一哽:说谁呢! 想打人了哈! 当然,涵养令她克制,面上只是冷笑:“在你眼里,女人就这么蠢?” 李非连忙赔笑:“以您的身份,没哪个男人敢骗您。再说了,殷帅也不是普通女人,哪儿那么容易被人骗呢。再再说了,温柔乡英雄冢,这世间不管男人女人,都逃不出情字,当然这个情也可以是亲情友情对吧。唉哟殷帅想多了……” 李非舌灿莲花,把刚才的意有所指圆了又圆,愣是圆成个八面玲珑让人找不出错处来的“人间自有真情”。 可殷莫愁却不买账。 “想多的人是你——李非、张老板、李师傅,你究竟有几个化名、几个身份?这么些年你经历过东躲西藏的日子,让你变得多疑猜忌,变得不愿信任别人。但你实没必要对我撒谎——难道我在你眼里像个傻子?还是你打心里瞧不起我,觉得吸食过曼陀散的人不可靠?” 要殷莫愁帮忙,大可以去殷府找她,递拜贴、托关系,李非继承尤贵妃庞大的遗产,生意做这么大,京城最有名的酒楼说买就买了,说不定那天去黄祥的画舫也是谈买卖的,只要想想办法,总能有门路让殷莫愁知道。可他偏偏选择了最绕圈子的路。而且做得这么不动声色,还让天下兵马大元帅自动送上门,这该夸他心思细腻呢还是复杂呢。 李非被说中要害,愣住了:“我不该提曼陀散,对不起……” 她对李非的多疑病点到为止:“行了,王爷。” 李非弱弱:“那还帮我找小倩吗?” “还没想好。”殷莫愁不表态。 现在不是在画舫,没有紧急突发情况下,她需要时间好好“评估”一下李非。这家伙讲话半真半假,叫人难以全信。 怎么办,人都骗来了,却不肯帮忙,李非愁啊。殷莫愁这边也另有心思。相对无言,直到厨房里传出来的喝骂声打断了他俩的思绪—— “林姨,你也是老厨娘了,怎地这么不要脸!” 李非赶进来时,林姨正抹泪,灶台上摆着个精致食盒,一眼就知道是主人用的,旁边是下人用的碗,缺了口的,里头竟盛着两块冒着金灿灿油花的卤牛肉。 不用猜都知道,林姨偷盛了主子的菜! 厨子偷食是再正常不过,君不见资深厨子都膀大腰圆,就是这么边做菜边吃出来,可偏偏这是在丁家,又被护院撞见。 抓现行都没这么现成。 “偷主人财物,照规矩怎么惩罚!”那护院阴笑,“老东西,抓了你,我这个月赏钱就有了。” 林姨吓得双腿一软,差点要跪。李非眼疾手快扶住她,转而对护院说:“嘴里放干净点。” 护院恼怒:“你是同犯!” “别别别,”林姨求饶,“不关李师傅的事。” 护院不以为然,看李非面生好欺,棍子一抖,就要拿人。李非这边也犯难,以他的身手打趴护院实属小菜一碟,但他此次以酿酒师身份进来,闹开了,这丁府他是呆不下去。 要不要给林姨出头,李非陷入两难。 就在这时,诸人眼前一花,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听护院叫了声“妈的”,继而顺着他的视线,看见其满手全是油腻腻! 原来,是殷莫愁借二人争执之际,忽然从身后越出,连碗带肉往护院手里摁,护院躲避不及,林姨碗里的卤牛肉全扣他手里。而殷莫愁则早已退回原处,闲闲抱胸。 护院:?? 殷莫愁:“我们并无瞧见林姨干了什么,反倒是瞧见你在偷吃。” 如今物证也没了,随她怎么讲。 “……你!”护院伸出一根手指,本想摆出恶狠狠的姿势,但手上全是油,下意识便往衣角抹干净,弄得衣角也污脏,不由烦躁地跳起来。 靠靠靠。 殷莫愁悠悠道:“你什么你,要不要我和你去丁立水面前对质,让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什么样子,浑身油腻,一看就像刚大口吃过肉的。 护院更恼:“这里这么多人,由得你胡说八道。” 殷莫愁冷冷地环顾:“谁给你作证?” 厨房几个帮厨你看我我看你,又看了看林姨哀求的目光,纷纷低头忙碌起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护院气得直冒烟,却是寡不敌众,走之前丢下一句“给我等着”。 李非大笑,对着护院愤愤离去的背影,故意大声道:“林姨,你这卤牛肉真香啊,我们回头再切磋手艺!” 林姨瑟瑟:“……好,好。” 李非拱拱殷莫愁,朝她竖大拇指,小声说:“殷帅半句废话也没有,猝不及防地把人给栽赃陷害,叫人有理说不清,难怪朝廷人人都怕你……” 他来了个突发奇想,殷大帅是个狠人,就算不在军中,跟他去走江湖做买卖,定能成一方富贾。 “他会不会去告状?”林姨哆哆嗦嗦从李非身后探出头,“那样我就完蛋了。” 殷莫愁见林姨心有余悸,说:“放心,他不敢。” 林姨但瞧见殷莫愁标致的两撇小胡子,想到什么,愣愣地说:“张姐说府里来了一位修道的先生……” 张姐就是昨夜撞鬼的张姨,回去后,跟老姐妹天花乱坠地描述了她的见闻,顺带流了一床头哈喇子。林姨是老实人,在“先生”前面刻意删除了花痴张姨的那些个“标致的”“英俊的”“潇洒的”“稳重的”“人间极品的”原话。 殷莫愁自我介绍:“我是殷羽。” 在老姐妹张姨的灌输下,林姨对“殷羽”已经如雷贯耳,今日又替她解围,憨笑说:“张姐昨夜回来和我说以为撞鬼了,全靠殷先生识破,说您……说您是好人,跟我夸了您一宿呢。” 殷莫愁听到她提起花痴老阿姨,不由一阵:…… 李非:“对了,你怎知护院不会去告状?” 殷莫愁:“酷吏有共同特点,多疑狡诈、心狠手辣,对别人狠,对心腹只会更狠,动辄得咎,一旦稍有怀疑自己人坏规矩,不需要证据确凿,直接严厉处置,宁可错杀不肯放过——这种人我见得多了。那护院不傻,还算知道主子脾气,跑得比兔子还快。” 李非挑挑眉:“人越残酷,只能说明他越心虚?” 林姨是个实在人,不像花痴张姨那么多话,但因为刚刚经历了逢凶化吉,心情格外好,话也就多起来:“听殷先生这么一说,我终于想通了——前两年有个护院偷府里一个小花瓶出去变卖,按规矩是断一只手,但那护院却被打断了双手双脚,二老爷让全部下人围观,还说不见骨头不能停,唉,”林姨不堪回忆,“那血淋淋的样子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做噩梦呢。” “后来怎么样?”李非问。 “听说流落街头,成了疯子。大家都私下议论,说一个小花盆能值几个钱呀,太狠了……不过这两年大老爷病了,开始想起来要积德了,就在府里后院盖了个庙,供着菩萨。” “这么心虚,”李非笑说:“真信佛嘛!” “信啊,”林姨满脸认真,“两位老爷经常去小庙烧香的。” 殷莫愁想起在丁立山床头见过一串佛珠,看来信佛确有其事。 林姨叹气:“还好今天有你们。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我被罚不打紧,就怕连累儿子。” “他也在丁府做事?” “是,不过不在府里,在乡下替老爷看田收租。过几年,等他到成家立业的年纪,按府里规矩,只要他娶的媳妇也进府做事,府里会给他置办结婚的钱。” 这钱在丁老爷眼里当然不算多,但对普通母子俩就太大了。多少普通家庭穷其一生的积蓄也就刚好够儿子娶个媳妇儿。 殷莫愁温声问:“能常见到儿子吗?” “不常见,他忙我也忙,一年到头也就见两三回,每次都是他匆匆来匆匆走。我不着急,他年纪还小,指望他能有点出息,过几年进府里做事,就不用田地里风吹日晒,我也心满意足。”谈起儿子,林姨脸上露出微笑,“这些年的工钱我也攒下来,自己有棺材本,反正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就别拖孩子后腿就成。” 李非嘴甜,说什么“真是天下父母心,以后您儿子一定孝顺您”之类的,把林姨哄得喜笑颜开。 时近正午,林姨忙完,说要感谢李非和殷莫愁,留下用膳。老厨娘自然是有办法的,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道凉拌手撕鸡腿肉,从灶台下的小洞掏出芝麻,撒上去,又炒了道素菜。林姨厨艺了得,李非和殷莫愁挤在小小后厨,闻着锅里的米香,吃得啧啧称赞。 * 泥瓦匠小杰过来,林姨脸色露出喜色,起身说李师傅你们接着吃,自己则又从灶台下的小洞里掏出一个布包。 李非拨了口饭,笑说:“敢情这小洞是林姨的宝藏。” “这你拿着,”林姨朝小杰的袖子里塞了个圆滚滚的东西,“南海的水晶梨子,很贵的,一斤要十贯钱——昨天我给二夫人炖冰糖雪梨时省出来。” 小杰摸了摸香喷喷的水晶梨:“谢谢干娘!” 原来小杰曾说他在丁府里认了干娘就是林姨。 林姨不敢跟小杰说早上的事,但这下小心多了,嘱咐说:“收好了,可别叫人瞧见。” 小杰眨眨眼连说“知道”,又去厨房外拎来一物,说:“干娘,我知道你腰不好,可每天总蹲着洗菜,太累了。我前几天做了把新凳子,按你的身高做了个靠背的,您累了还可以靠着歇歇。” 林姨接过干儿子特制凳,高兴道:“那太好了,小杰真有本事。” 小杰挠挠头:“干娘,我干泥瓦匠好多年,这点活儿算什么呀。对了,我明天要出府,您有什么需要我带的吗?” “又出府,你最近怎么天天要出去。” “没办法,大老爷那屋顶不行了,二老爷说干脆把整个屋子重新修葺,我得时常出去采买材料。您看我这手全是倒刺,就是昨天搬木桩给扎的。” “那真辛苦你了,”林姨像心疼自己儿子一样,捧着小杰满是伤痕的手仔细检查。 “没事儿,习惯了,不疼。我也就这阵子能常出府,趁机逛逛,干娘想带些什么尽管说。” 林姨想了想,摆手道:“不用不用,明天不是有集市么,我们也出府,一起去逛逛。” “好嘞!”小杰爽快答应。 林姨又说:“这两天你记得把你穿过的衣裳拿来,我给你洗。” “不用啦干娘。” “你手上有伤,我说拿来就拿来,听话!” “看这小子挺机灵,也就比她儿子小两岁,真好啊。”李非吧唧着说道。 殷莫愁没搭话,提起母慈子孝什么的,完全无法感同身受。她字典里就没这词儿。 “我猜林姨刚才留的卤牛肉也是给干儿子,瞧小杰这瘦巴巴的,是该多吃点,也不知道林姨以前在厨房偷了多少喂他。她对干儿子这么好,这小子也不错,懂得知恩图报。话说人老了有个小辈在旁边嘘寒问暖,比金山银山都强。难怪亲儿子不在身边,林姨还把这当家。这人呐,不管在哪儿,最需要的就是个归属感你说是吧……” 李非啧啧啧地絮叨,殷莫愁懒得和他拉家常,嘴里嚼着米饭随便嗯几声回应。 “怎么不说话,哦,你们大族人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是怕边吃边说话口水喷我饭里头吗,没事,我不介意的。” 殷莫愁本就喜静,好好一顿饭被这话唠弄得近乎食之无味,只好狠狠夹口菜送嘴里,因注意力全被李非骚扰,浑然不觉有颗芝麻沾在嘴边,还无知无觉继续嚼着米饭。 太有损大帅形象了嘛。李非看不过眼,掏出手帕,叨叨着“刚还说大族人家呢,真的是”…… 说时迟那时快,手帕递出去的同时,殷莫愁却忽然转头回来。 这一动,帕子直接戳殷莫愁嘴上了。 殷莫愁:?? 李非:!! 李非反应快,忙戳自己嘴边示意她。 殷莫愁只好接过手帕擦嘴。 她是坐不下去了,李非也尴尬,面上还不停说:“我是男人嘛,应该照顾女人的。就比如你没带帕子,我带了,就可以给你用嘛。当然有需要时也应该是男人来保护女人咯。就像在画舫上,我其实也为保护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殷莫愁白了一眼,心道还有脸说。 林姨拉着小杰过来:“早上就是他们救了我!” “殷先生好。”小杰礼貌地打招呼,转而看向李非就没那么好脸色,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闪了闪,明显有敌意。 “怎么了?”林姨问。 小杰想想就来气:“这几天府里一到晚上就有人装神弄鬼,吓得大家都睡不着——是不是你做的?”他问李非。 李非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直接,笑嘻嘻说:“你怎知道是我?” 这话等于默认。 小杰心里没来由一股火,说:“我猜的,因为府里只有你是新来的——所以昨晚在假山放蚊帐装鬼的也是你!对不对!” 面对小年轻人的不依不饶,李非吊儿郎当说:“聪明,又被你猜对了,哈哈。” 小杰对其十分不满的表情全写在脸上:“为什么这么做!你哪根筋不对!知不知道府里很多下人都上了年纪,我干娘、张姨她们辛苦了大半辈子,眼神都不好了,你把她们吓坏、吓出毛病怎么办。”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真体贴人。但你想不想知道谁害死你们老爷?” “当然想——但这和你装神弄鬼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凶手看到这些会心虚,心虚就会露马脚,这就叫故布疑阵……”李非看到小杰就不由想起唐门那些徒子徒孙,倍感亲切,没克制住好为人师起来。 小杰听了若有所思。他只是小小泥瓦匠,故布疑阵什么的,对他太深奥。 李非打量小杰一番,忽然道:“你是泥瓦匠,全府的屋子你都修理过咯?密道你去过吗!” 小杰警惕:“你到底是什么人!” 见架势不对,林姨连忙劝:“小杰别这么说话,李师傅是好人。” 李非像在逗都唐门那些小孩一样逗他:“听见你干娘的话了吧,反正我不是坏人。” 小杰后退半步:“丁府密道除了两个老爷以外,很少人知道。” 林姨只好说:“你曾偷偷告诉了我,是我告诉他的,小杰,我们都想找到小倩,你知道什么就说出来吧。” “原来是干娘说的。”小杰戒备稍放,但还是犹豫。 林姨又说:“还有老赵,他曾经救过你,现在他被认为是最大嫌疑的杀人凶手,你也想替他洗刷嫌疑吧?” 这话勾起小杰温暖的回忆,默了默,终于道:“密道是师傅建的。师傅说,丁家仇人多,怕遭报复,崮州和京城的家都有通向外面的密道。但据我所知,目前为止都没有仇家找上门,所以这个密道一次也没派上用场,现在很可能已经荒废了。” 李非眼睛发亮:“密道在哪里,现在就带我们去!” 小杰摇头:“这座府邸虽是师傅设计,但在全部完工前,师傅就走了,他也没带我去过,我至今连密道在哪儿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出现一道曙光,这下又熄灭。见李非有点丧气,殷莫愁出言问:“建造图纸还留着吗?” 图纸……李非一拍脑袋:“对啊!这丁府不是你师傅建的吗,建造图纸还留着吗,上面应有标注密道所在。” 小杰:“图纸可能有,以前我也没在意……” 李非大喜:“那就等你找到图纸,再带我们去!” “可是……”小杰迟疑,“没事忽然去翻图纸,如果被人知道……” 李非给他出计策:“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要在府里找个地方做酒窖,藏酒的地方可有大讲究,要地底下、背阴、隔水、防潮。全府都知道我是少爷重金聘回来的酿酒师,你这么解释,不会有人怀疑啦。” 殷莫愁也搭腔,小杰对她颇有好感,加上干娘也劝说,小伙子这才放下戒备答应帮口若悬河的李非。 小杰又说:“但我帮你有个条件,别再装神弄鬼,把干娘和张姨她们再吓到,我跟你没完!” 林姨感动。 李非看他孝心可鉴,满口答应。 密道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事,即使心里清楚小倩很可能离开京城,但他不死心,要沿着小倩走过的地方再挖出点什么线索来。他不信,以他和小倩患难交情,怎么轻易说完就完了? 定是被渣男骗了! 不行,得快点找到这傻姑娘,把她“营救”出来。而且小倩知道李非所有秘密,坠入爱河后,会不会对情郎说呢? 哎呀,这摸不透的女人心啊。 下人们午饭是难得可以休息的时间,有些个吃完了还在三三两两闲聊,小杰勤快,挽起袖子去帮林姨收拾。殷莫愁先走,李非仍望着她离开的方向,遥遥失神。 林姨这边忙得差不多,走过来道:“你是不是喜欢殷先生?” 李非晴天霹雳:“哪有的事!” 林姨不太在意地说道:“我看你们是旧相识,这有什么好避讳的,殷先生这样的美男子,心地又好。” 托先帝开明的福,本朝在海上和陆上都开了丝绸之路,陆路海路通西洋南洋,番邦文化在京城杂糅汇聚,民风日趋开放,就连林姨这种普通老百姓对男男之风也有所理解。若李非真说他喜欢殷先生,林姨也不觉得有什么。 李非:“我只是有事,需她帮忙。” 林姨不信:“你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明天赶集还约她一起去吗?” 李非黯然了一阵:“说不定人家明日就走呢。” 林姨看他期期艾艾,就差没拿个破抹布给他当手绢在手里扭上几圈。林姨也是过来人,因干脆道:“行了,你若想邀请人家,我让小杰去开口。” 殷莫愁对小杰印象不错,又托他找图纸,应不会拒绝少年的邀请。 李非:“那就先多谢您啦!” 只瞬间功夫,他已想到让殷莫愁答应帮忙的办法。 第31章 酷吏案(9) 二合一更新 赶集是小老百姓的节日, 权贵们想要什么,可随时买,用不着“赶”。这些年世道好, 就像昭阳说的, 西市现在不仅有各地商贩土特产, 还有番邦加入,带来不少新奇玩意。吃的喝的穿的, 一应俱全。 每个月一次的大集,丁府会放下人们出去玩一天。 不过集市也分大集和小集,每个月初一是小集, 十五是大集。今天九月十五, 上上个月七月十五是鬼节, 集市取消,八月十五又是中秋,家家户户都在团圆,集市没办。所以三个月的大集汇到一起,这九月十五就成了大集中的大集。 今天天不亮, 丁府下人们就凑到林姨厨房这儿, 除了必须留守的护院,其他人基本都来了, 揉面团的、煮粥的, 为出去逛一天, 早早填饱肚子, 期间三五成群兴奋地讨论准备去集市买些什么, 热热闹闹,堪比过年。 殷莫愁来和他们汇合,一群人就这么愉快地出发。 二夫人是个夜猫子, 伺候二夫人的张姨也跟着黑白颠倒,原本懒洋洋的,想窝着睡觉,死活不肯和老姐妹出门,林姨无奈,只好使出杀手锏说殷先生也去。张姨一听,年过半百的老腰就差来个鲤鱼打挺,瞬间有了精神头,二话不说:“走!” 一路上,老阿姨眼里冒着粉红泡泡对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背影发花痴,悄悄跟林姨说:“这辈子要是能让殷先生拉一次我的手,死都值了。” 顿了顿,流着哈喇子又说,“你看殷先生走路都与其他人不同,格外笔直,哎呦,你瞧见没,那肩膀真宽,腰身真细,走起路来像那什么,”张姨想了半天,愣是想出个不太妥帖的形容,“像立在城楼上的旗杆!” 林姨是个安分守己的,看老姐妹脸上那层层叠叠的褶子,再联想她那不切实际的渴望,噗地笑出声来。小杰在旁边不明所以地问“干娘遇到什么开心事”,林姨憋着笑,连连摆手不肯讲。张姨却仍不肯消停,继续说些不着五六的花痴话,把林姨逗得一路捂着嘴笑个不停。 李非这边就没这么舒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再大的生意谈判都没让他这么难以启齿过。 人家殷莫愁答应一起赶集,可没答应帮他找人,只好没话找话地说:“殷帅还是第一次跟老百姓出来游玩吧,诶我说,你平时走路都这样么,不累的吗?” 殷莫愁:“行伍之人,习惯了。” 李非一步一磨蹭地开口:“那什么……殷帅对我的请求考虑怎么样了……” 殷莫愁默然,半晌,终于开金口:“如果是你的事,我义不容辞……” 话未到半,砰砰砰啪啪啪,前面猛地一阵鞭炮响起,刹时将她本就不大的声音淹没。 说过一遍的殷莫愁以为李非听见了。 压根没听见的李非也以为自己听见了。 砰砰砰啪啪啪。 西市大集卯时就开始了。 到天黑前,这里将是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 西市平时就人多,又赶上大集,这会儿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好像全城的人都挤到了一个小小的西市里,为揽客的商贩吆喝的、敲锣打鼓的、放鞭炮的,榕树下有个草台班子唱傀儡戏,老太太自带板凳出来唠嗑,老头带着小酒出来喝,小孩子们围着卖糖葫芦的转,还有各番邦人士穿着奇装异服…… 殷莫愁把未说完的话又拾起:“小倩虽然是你义妹,但和哪个男人是她的选择,和你无关,我劝你……” 李非不由分说打断她:“你先等等。” 他天生敏感心细,哪怕殷莫愁声音不大,又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也听见了殷莫愁拒绝他——心里听见了,苦笑说:“不必多言,天下兵马大元帅拒绝人,用不着拐弯抹角。” 殷莫愁:……? 接下来,两个人就这样对视,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既然心知肚明,就不用说了吧? 大集会丝毫不逊色于过年时的庙会,像盛大的节日,到处都是人。 快入冬了,林姨有腰酸腿疼的毛病,小杰是个孝顺孩子,带干娘去药店里挑筋骨油。路边有个番邦人的摊子,专卖西域葡萄酒,摊位上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卖酒女郎,西洋姑娘用奔放的热情和胸口那低到不能再低、薄到不能再薄的布料迎接八方来客。出来玩的也有几个丁府的护院,盯着人美女的胸口眼睛发直,干脆钉在葡萄酒的摊位挪不动了。 除了商贩,还有不少玩的,有精明的瞧准人多,几个角落里开辟出游园项目,有投壶、步打、木射、秋千毽子、摧丸等等,吸引了一拨又一拨路人。 李非忽然开口:“不如我们比比吧,投壶,怎么样?如果我输了,我听你的。” 殷莫愁打眼一扫,有点想笑——没听错吧,比投壶?虽然大元帅是个高级宅,但也知道外面都传她箭法勇冠三军,要不哪来的脸设计短弩之王的雀心。 所以李非没听过她的鼎鼎大名? 当即便投去了一个“你考虑清楚吗”的目光,李非扬扬下巴:“我知道殷帅百步穿杨例无虚发,所以才比比,要是有幸被我赢了,殷帅帮我也帮的没有怨言嘛。” 殷莫愁听了觉得还挺有道理,干脆接受挑战。 张姨原本在挑选胭脂,远远看见他们走去投壶的摊位,胭脂也不要了,悄咪咪跟过去。 投壶源自射箭。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宴请宾客时的礼仪之一。主人请客人射箭,不会射箭被视为耻辱,但有的客人确实不善射箭,就用箭投酒壶代替。久而久之,投壶成为宴饮时的游戏,开始流行于达官贵人阶层,后面渐渐的在民间流传开。正式宴会上的投壶是用真箭,八箭为一局。民间就没那么讲究,三箭五箭都行,箭也不是什么真的箭,箭头箭羽都去了,说白了就是加长加粗的竹签。 这里投壶摊位是五箭一局,每入壶一箭,得一样奖励,入一箭是一颗糖果,两箭是一块皂角,三箭是一块抹布,四箭五箭的奖励就比较大了,是一小一大的毛线,小团的毛线够打一条围脖,大团的毛线可能够织件小孩衣服了。不过很少人能拿走毛线,五箭中三箭就了不得。总之奖品都是些日常用的。 最高奖励是一匹丝绸。代表七箭。没玩过的人肯定要问,一局才五箭,怎么中七箭呢? 这就涉及时下潮流的翻倍玩法。投中壶心算一箭,但如果投中壶耳,不得了,双倍得分。一只箭壶有两只壶耳,也就是说,要得七分,须得三箭中壶心,两箭中壶耳。 几乎不可能完成,这需要高不可攀的箭术和一年四季踩狗屎的运气。 所以不可能真的有人能得到丝绸,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丝绸只是摆设,类似招牌的存在而已。 投壶游戏吸引人的最重要还是便宜——玩一局只要两文钱,所以客人很多,大人小孩都有,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来。 皇帝在文渊阁招待大臣,也投壶,赢的有赏。开始,殷莫愁嫌弃这种游戏像过家家,内心是拒绝的,但就是有好事之人叫板,无奈上场,玩了那么几次,大家都闭嘴了——百发百中,天下兵马大元帅跟他们的水平完全天堑之别。 挑战她,自取其辱还是其次,关键是皇帝的奖赏都会被她一个人领完啊! 有时喝得醉醺醺的,大元帅自己会主动说来一局,她袖子一挽,全场都要黑脸。最后连皇帝都忍不住了,说“莫愁啊你还是坐着吃你的核桃酥吧”。从那以后,文渊阁但有投壶游戏,百官玩得兴高采烈,殷莫愁唯有百无聊赖地托腮围观,生生地把冷板凳坐出比皇帝陛下还孤家寡人的味道来。 所以玩个投壶竟还要排队?殷莫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点少见多怪。 李非付了钱,喜滋滋领了十支竹签回来,分给她一半:“好了,一局定胜负,你五支,我五支,投中多的赢。” 殷莫愁顿了下:“那如果打成平手呢?” 李非早料到这个问题:“殷帅,刚才我可是说你赢了我,我才听你的。换句话讲,平局、你输,你都得听我的吧,哈哈。您可是答应了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讲话得算话哟!” 好家伙,又中你的圈套了。殷莫愁嘴角抽动:“呵呵,当然。” 他们还在排队,前面有个男人在投,集会都这样,携老带幼出来玩。男人妻子在旁边带孩子,一排的小孩,眼睛一扫,哦豁,五个小脑袋,全是他家的,最大的不到十岁,最小的还在地上爬。 大孩子目不转睛在看,一下子忽然响起热烈欢呼声,原来是老爹投中了。其他围观的人也跟着鼓掌叫好。 那几个孩子里,老大说“爹你真行”,老二也跟着拍马屁说“我爹就是牛”,那当爹的也不客气,拍着胸脯自夸说自己那几年兵不是白当的。店家笑嘻嘻地捧着一块糖果过来,说早上开市到现在,您还是第一个投中。 甜到掉牙的糖,正中孩子们胃口,呼啦啦地大呼小叫起来闹着要分糖。当爹的左揪一点右揪一点,本来就是随手分分,哪知,刚才还兄弟和睦的老大老二这就因分糖不均吵了起来,老三老四分别站队,最小的那个被吓得哇哇大哭,女人只好抱到怀里哄。寻常人家的鸡零狗碎,对怕小孩的殷莫愁来讲却丝毫不亚于战场上擂鼓轰鸣,吵得耳膜都在颤。 可这就是万家灯火、百姓安康。 李非这边对殷莫愁的心理活动无知无觉,自顾解释规则:“对了,不知皇宫里投壶是不是这规矩。民间有加倍算法的,你瞧见那壶耳没,若投中壶耳,一箭算两箭。” 箭壶有俩壶耳,那孔,小得跟什么似的,硬要比一比,就比孔方兄那洞大那么点儿,刚好只够一支箭穿过。 轮到他们了,李非让开一步:“殷帅请。” 前面那一家子还在闹,当爹的好不容易威风一把,孩子们却因分糖完全忽视他,眼看快要发飙,老二已经哭了,老大还在硬扛他爹的杀气。殷莫愁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小孩吵,摇摇头:“还是王爷请,王爷为尊,请请请。” 从认识到现在,殷莫愁对李非就没什么好脸,叫他王爷的只有两种情况,把她惹毛了,或者她有求于他。李非咂摸不出味道来,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前面李非怎么连投中三箭的,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的,殷莫愁没仔细看,也没在听。她在无语望天,很想把在地上不给糖就撒泼打滚的那个不知道是老三还是老四的小屁孩拎起来,打一顿。 当然理智告诉她不行。 除了花痴殷莫愁的张姨在叹气,人群对李非神乎其技的箭术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喝彩,李非得瑟地偏过头:“殷帅信不信,我这剩下两支箭,能中左右各一壶耳。” 李非是知道殷莫愁例无虚发,投中壶耳对她小意思。他的小算盘很简单,得七分,至少也能与殷莫愁打成平局。刚才不说好了嘛,达成平局也算李非赢。 殷莫愁:……就知道你要坑我。 但她现在被那家子小屁孩吵得头皮要炸了,已没心思计较此等“小事”。 李非未赢先得意,摇头晃脑地说:“那殷帅可瞧好了!” 殷莫愁露出一个苦笑:“麻烦王爷快点吧。” 再这么下去天下兵马大元帅要暴走啦。 李非以为她怕了,大笑,在哄堂胜利在望的喝彩声中,各朝壶耳啪啪投进了一支箭—— 店家的脸都绿了。 也怪不得店家小气,小本经营嘛——李非中七箭,得传说中的最高奖励,丝绸一匹。 丝绸一匹等同银币十文,铜币三百二十文,西市的丝绸不是什么上等货,但跟两文钱的投壶入场费比起来,店家亏大发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情愿也得情愿,店家也算是个诚信的,捂着胸口,颤颤地捧着丝绸过来。丝绸天天搁在外面用来揽客,积了一层灰,李非也不要,又推回去,大大方方地说:“我们是在打赌比赛,自有赌注,放心,不拿你的丝绸。” 店家听了,先是一愣,随即笑逐颜开。 这下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都在议论,是哪家公子哥出来西市投壶取乐,丝绸都不要。可看他二人打扮,都是普普通通,更像行侠仗义的江湖人。 轮到殷莫愁,她只好逼着自己冷静再冷静—— 要不被撒泼打滚的小孩干扰实在太难了啊。 这时人群又开始鼓噪,好事的都等着看她笑话。开玩笑,这投壶摊子摆了多少年了,还没人一局能中七箭的。 破天荒,头一遭。 遇到稀罕事,围观的人就多起来,李非嘚瑟得像开了屏的孔雀,殷莫愁有点烦,看了眼那还在闹的一家子,更烦了。 李非落井下石地安慰:“不要丧气嘛。” 殷莫愁已收神于心,低空连续划出两道快得不想话的痕迹,刷刷,那两只壶耳已各插着箭! 看热闹的人群一下炸开了锅,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遇到神仙斗法!待殷莫愁又举起箭,“中中中”的加油打气声层出不穷,张姨带头,喊得尤为热烈。 甚至有几个好赌的,立马当场开了赌局,叫起“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看这架势,平局可能性最大——壶耳都能中,壶心小菜一碟啦。 投壶的摊子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外面还有要看热闹的在往里头挤,一个小小投壶摊子俨然成了中心,热闹得一塌糊涂。丁府那几个护院连西洋姑娘也不看了,小杰也带林姨往这里凑。张姨占先来优势,抢了个绝佳位置,愣是把林姨母子俩给拉进来——惹来后排人群的嘘声。 本来殷莫愁能投中壶耳也在李非预料内,但现在喊“平局”的呼声越大,他反而心里有点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场面越热闹,李非心里越打突,凭空有要输的预感。 七分已经是史上最高分,她将如何破局? 殷莫愁三指捏箭,在手里转了一圈,像玩笔杆似的。此时的她耳目空静,眼里只有那箭壶。 全场的气氛也随着她的动作渐渐安静,所有人的屏住呼吸的时候,殷莫愁的手动了,比起刚才的干脆利落,这一箭很轻,平平飞出,像滑翔的老鹰,噗地一声,接着—— 啪嗒、砰。 老鹰叼兔子也是这么准,这么轻。 百步穿杨用在殷帅身上真不是夸大的形容词,是谦虚的实事求是。 不同于走路,殷帅射箭时是很放松的,整个人透着一股随意,这时又起了秋风,道家的衣角在风中,让她整个人有飘飘欲仙的形象。 这一箭的力道要怎么说呢。 重了,后来的箭会穿过壶耳落在地上。 轻了,也没办法把原本插在壶耳里的箭捅出去,而后来的箭还能霸占了壶耳那狭隘的位置。 还有方向也是个大讲究…… 当看到这神来一笔的画面,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停。 ——第三箭的箭头准准地磕在第一箭箭尾,然后将壶耳里的箭撞出,正正好飞进壶耳。 原本喊得最热烈的张姨也说不出话,嘴巴张得大大,半晌才冒出一句:“我就说殷先生是神仙。” 林姨拉着小杰问:“我、我是不是眼花了……” 小杰愣愣的:“干娘,你没看错。” 后面的进展毫无悬念,在全场鸦雀无声的环境里,殷莫愁直接上第四箭,把另一只壶耳的箭撞出来。 四箭中壶耳,翻倍算,就是八箭。 开眼了,西市投壶比赛新的记录诞生! 哇!人群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喝彩声。 那五个孩子的家庭个个被吓傻,最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直接把除大拇指外的四根手指都塞进嘴里吮吸,据说这是婴幼儿看见不能理解的事物、自我压惊的办法。 殷莫愁拿起手里最后一支箭,手里转了圈,面无表情的对李非说:“还比吗?” 直到这时,李非才回过神来,惊讶之余,发出一声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叹气。 “比不起比不起。” 人群的眼光如果是实质,大概已经把殷莫愁射了个对穿。她招手叫来店家,说:“丝绸我不要,给那家人一人一颗糖吧。”说的就是刚才那五个孩子的家庭。 李非苦哈哈:“殷帅真有爱心。” 店家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点头哈腰去办。 殷莫愁虽是乔装打扮,其实也就是换了套衣服,贴了两撇小胡子,难保不被认出来,心想闹市不宜久留,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发现手里还有一支箭呢。 她就这么头也不回,随意往后一掷,哐地一声,入壶。 身后的五个孩子一人得到一颗糖,最小的幼儿因忙着吃手,糖果由娘保管,店家也很舍得,笑嘻嘻地又往那男人手里塞了一大袋的糖,管够。 那男人还想不明白,愣愣地捧着糖,远远看着殷莫愁离去的背影,嘴里喃喃念“她跟殷帅长得好像哦”。 说着,不自觉地以受检阅时的姿势立正站好,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把自己站得像一杆标枪。 李非追在后面问:“你要去哪?” 殷莫愁:“回家。” 李非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但不代表他没有心,这么多年,东躲西藏,戴着面具生活,真心也藏起来。 没办法不多疑,爹娘死于非命,暗处有多少只眼睛十几年如一日地追着他。 可这一回,他选择相信殷莫愁。 当然不是因为殷莫愁的一句听上去轻飘飘的、带着抱怨的“你应该相信我”,而是他知道,在画舫,天下兵马大元帅会孤身犯险,为那些惨死的可怜女人—— 她有慈悲心肠。 殷莫愁第一次见李非是在十年前大朝会上,接着就被赐婚。 但李非第一次看见她,其实是更早些时候。 这事儿,他谁也没告诉。 那年,大皇子夫妇在殷府作客,长辈们闲聊,贪玩的少年呆不住,说出去溜达,出门时,远远看见一团银光朝自己走来。 原来那是一个穿银铠的人。 清秀的眉眼微微藏着杀伐之气,一手抱盔,一手提剑,后面乌泱泱跟着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只有“他”,年少得志,目空一切,又冷又傲,直接对旁边的李非无视,八成是把他当成殷府的下人。 哟呵,这么拽。 作为同龄人却只知玩乐的李非在一旁,酸溜溜地想。 “你们这次这么快就打完了!”她走后,下面的人悄悄议论。 “老天爷对殷家不薄啊!少帅第一次自己领兵剿匪,大获全胜,歼敌数千,我们才折了不到几个人。”跟着少年将军一起回来的人感慨说,“天佑殷家,咱这是又出了一位佛挡杀佛的杀将。” 杀将?很牛吗?李非心里切了一声。 他悄悄溜走,却没出门,而是去爬人家少年将军的墙头。 一看,不得了。 少年将军卸下盔甲,披着长发,冷厉褪去——竟是璞玉一样的美人。 李非的心里惊涛骇浪,这这这这,殷家少帅怎么是个女的? 妈的我会不会被割舌头,会不会被灭口,会不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是年少的他第一次看见殷莫愁时的心情。 求生欲令他第一反应就是必须马上撤——猫着腰,转身的那刻,他隐约听见了哭声。 好奇心驱使下,李非冒着杀头的风险,伸长脖子,只见美人靠在墙边,屈膝,双手抱着脚,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着什么,说着说着就嘤嘤嘤哭了起来,不停抽泣。 夭寿了,殷家少帅是个杀人狂,还女扮男装,还是个神经病?! 李非可真替老殷帅惋惜。 直到竖着耳朵听了好几遍,终于拼凑出她嘴里的话—— “对不起,是我没用,没把你们带回来。” 李非先是一愣,很快便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折在西北的那几名将士。这位皇长孙虽然没长在皇宫,但从小受的宠爱一点也不比那些皇子少,无忧无虑地长大到今天,是褒义上的不经世事、多愁善感。 他常常同情别人,但这么心酸、这么想跟着哭的冲动还是第一次。 隔堵墙陪她,墙内外两个人,一起发呆到天黑。 所以此时,李非觉得自己被骗了。 十年没见。他以为只有他变了,殷莫愁不会变的。 但十年,第一次跟殷少帅去西北牺牲的将士如果投胎做人的话,现在都已经是少年郎了。至于殷少帅那么丁点儿的同情——呸,早被黄沙掩埋,还冷不丁原地长出颗扎心的仙人掌来。 以前只听闻天下兵马大元帅杀人不眨眼,原来骗人也是眼睛都不眨的。李非想起她为救林姨栽赃护院一事,呵呵,他那点江湖骗术算什么,在殷大帅纵横捭阖的朝堂斗争经验面前简直不够看的。 “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这话言犹在耳,可殷莫愁说反悔就反悔,耳刮子也是打得他生疼。 “殷帅很熟悉官场那一套哦。” 任性应该是条狗,因为李非的好脾气肯定是被狗吃了。 “我知道,小倩是个没名没姓的女人,她被哪个男人骗财骗色,卖了杀了,对殷帅根本无所谓。能有什么所谓呢,战争一打响,要死多少人。自古边疆皑皑白骨,都是你们这些人庆功邀赏的垫脚石。” 殷莫愁仍是大步生风往前走,那冷冰冰的脚步,那不近人情的背影…… 李非越想越气:“一个人的生死算什么,一千人一万人,在你殷帅眼里不都只是个数字而已,都只是获取另一种利益的交换筹码而已!将军无情,我却傻得信一个杀人无数的将军。” 李非气鼓鼓,气得像河豚,气得浑身炸刺,但再气也就是这样了。最难听的话都说完了,殷莫愁都没理他,反而越走越快,好像真的赶时间。 至于吗,是有多烦他。算了,李非也想,他有错在先,就不该给人家下套引她来丁府,何况自己也谎话连篇,李非后面嘀嘀咕咕的说了句对不起,唔……不过好像接受道歉的人没听见? 假作真时真亦假,他与殷莫愁重逢到现在一直在真真假假,谁也不信谁,既然人家赶着回家,自己也没理由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于是停下脚步,最后看一眼她的背影,准备分道扬镳。 就这样吧,当作没有这次重逢。以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咯。李非想。 殷莫愁回头:“傻站着干嘛?” 李非:“……嗯?” 大帅,你不是要回家吗? 殷莫愁见他一脸哀怨,“噗”地笑出来,越笑越大声。 外面都传闻殷帅是个冰山脸,从来不大笑的,这下李非终于知道为什么。因为她肆无忌惮哈哈大笑的样子,大大的眼睛都弯成月牙,鼻翼一闪一闪,还夹杂着控制不住的那种倒抽气的“嗬嗬”声——真的很孩子气。 李非整个人都震惊了——逗我吗? 殷莫愁当然是逗他玩儿,否则她自己那口气怎么消得下去。她说:“好了,我们这下扯平。” 李非:“那你还说……” 殷莫愁:“我们的约定是赢了就听我的,我说跟我回家,又没说不帮你查案。” 李非的脸色一言难尽起来。现在回想,殷莫愁从来没说过拒绝他的话,鞭炮声那会儿,是他自己看人家冰山脸色,就先入为主想当然……李非本就是个感性的人,可和殷莫愁在一起,他发现连最基本的理智也在一点点丢失—— “那你回家?” “喝药。” “喝……什么?” “就是喝药。”殷莫愁无奈,“前阵子风寒,御医的药我已经吃完了,接着吃我娘开的药。”说起殷母,殷莫愁也是无奈,“我其实早好了,我娘不放心。” 这么大个人,堂堂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出一趟门还被人管,够可怜的。李非忽然想起来:“是不是因为上次……” 坑她不是第一次了,“落水”两个字愣是没没好意思说出口。 “你良心发现了最好。”殷莫愁又说,“以后麻烦王爷不要再给我玩心眼,还有,也不要一不合就拉着我跳河好吗。” 李非内疚:“保证不会了。” 殷府这边,殷莫愁连大门都不入,直接钻进偏门外停的一辆马车。这是一架大马车,三匹马的绳子被拴在石狮子上,车上没人,于是李非跟上。进去才发现,原来为不引人注目,这马车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车里装潢却是处处透着贵气,通车貂皮铺就,中央挂着一鎏金铜炉,冒着袅袅热气,把小小的空间照顾得暖烘烘的。 这还没到冬天呢,至于吗。 车内摆着一张小桌,桌上两个小炉,分别煨着一碗热而不烫的苦汤和一壶茶,另有一碟核桃酥,想来是她喜爱的食物。 殷莫愁解释说:“这都是我侍女春梅准备的,如今乔装打扮,不便进府,所以约好了时辰过来。放心,不会有人瞧见你,等我喝完,咱再回去。”说罢吃了几片核桃酥,继而将药汤一饮而尽,又就着茶漱口,车内自然还有毛巾、温水等一应取用。 早年行军打仗,逼着人一切从简,她在军中养成快速吃饭的习惯,啃核桃酥、喝药、漱口、洗脸,三两下解决,井井有条,快而有序,不用任何人伺候。李非静静看着殷莫愁举手投足间飒爽英姿,若有所失,痴了半日,心中有些自惭形秽。 与她的爽利干脆相比,自己像条癞皮狗,又厌恶自己可恶如贼,口臭乱吠,听说常年征战的将军解甲归田都免不了旧伤缠身,体虚畏寒,难怪只是落个水就生病,而他却拿战争来说她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时间,悔得肠子青。 而殷莫愁借着洗脸之机,稍稍吁了口气。大元帅的身份令她不能随意露面,抽空回来,还需躲在马车上。少时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惯了,并不在意将就简陋,在意的是无处不在的约束和时刻需要的小心。 所以她羡慕,羡慕李非的洒脱和自由。 可叹权势限人,一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铠甲在身。 温暖柔软的车厢内,两人如在溪水上初次看见自己长相的投影,心里起了涟漪。 “好了。”殷莫愁招呼下车,李非却忽然不肯走,“又怎么?” “走不动啦,玩半天我也累了,咱驱车去丁府吧。”说罢,李非便钻出去,解了栓马的绳子,当起马夫来。 途中不知行了多久,殷莫愁靠在一角假寐,只觉马车忽然停下,李非掀帘,对里面说:“等等,我去下就回。” 殷莫愁睁眼,掀帘一看,李非竟走了个岔路,把马车停在霖铃阁外。 没过多久,李非一手捏着热腾腾的两个夹馍,一手提着瓷壶。他钻进马车,把夹馍塞殷莫愁手里,自己也留一个,又把瓷壶放桌上,说:“肚子饿,来自家店里弄点热食,先填填肚子。热羊奶,你刚喝完药,给你养养脾胃。” 这份体贴,不亚于春梅和冬雪两名侍女。殷莫愁道谢,欣然接受。而后为让车上的人好好进食,李非也放缓车速,又过了两炷香时间才到丁府。 下马车,已近傍晚,只见一个人影炮仗似地冲出来,喊道:“殷先生可回来了!” 原来,殷莫愁在西市投壶的彪炳战绩都传遍整个丁府。殷莫愁抱怨看了李非一眼,目光说——你还要坑我到几时? 丁伟只觉得殷羽像神仙,太过激动,崇拜地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四中壶耳,天哪,箭神!你应该去御前表演!” 殷莫愁煞有介事道:“皇上不让我玩投壶。” 李非一旁打哈哈:“你们都被骗了,殷先生用的是障眼法。” 障眼法是道家修炼的一种法术,可以以假乱真,让人把猪看作狗,把狗看作猪,据说法术厉害的,还能将草木变成人形。 丁伟疑惑看着李非:“那、那你……” 李非笑说:“我一个酿酒的,哪会射箭呢,殷先生也是逗着我玩儿。” 丁伟将信将疑,自言自语说:“难怪不能去宫里投壶,这是欺君呢。” 投壶这事算揭过去。殷莫愁对李非悄声说:“我在投壶时想到新调查的方向。你这里等着,我去找丁立水。” “嗯?找他干嘛。” “兵贵神速。你装神弄鬼的办法太迂回、费时间。” 这是嫌他磨叽,李非不服气哼地一声:“密道的事已经拜托小杰……” 殷莫愁凝目:“投壶不一定要盯着壶心,壶耳亦可。丁立水是丁府的掌权者,所掌握的线索比我们多,我只需敲打他,将会省去我们的调查时间。” 李非立刻明白:“你是说,密道就像那口壶心,而丁立水就是那双倍得分的壶耳!” “你想,酷吏往往睚眦必报、疑神疑鬼……府里无缘无故失踪两个人,他却当没事发生,不觉得奇怪吗?小倩失踪与丁立山之死必然有关,我们只要找到其中关联,不必去密道查探,也能推测出小倩和她心上人的去向。”说罢,殷莫愁拍在丁伟肩膀,“走,带我去找你叔!” 丁伟大喜,心道殷先生是找到叔叔的杀人证据了,忙前面引路。 李非后面不放心地道:“丁立水狡猾险恶,你要如何让他开口?” “我自有办法。”她说,“你先不必跟来。” 殷莫愁既然这么讲就是有办法,李非只好听她的。 * 待见到丁立水,殷莫愁开门见山:“老实说,你是否也认为你哥哥的死不寻常,而且与小倩失踪有关。” 丁伟茫然:“唉不是,那什么……殷先生……” “别打岔,你爹不可能是他杀的。”殷莫愁干脆挑明。 她说要来见丁立水,丁伟还以为有重大发现,原本想,搜集到叔叔弑兄罪证,大摇大摆往他脸上一甩,他这当侄子的再说些“看在你是我亲叔叔的份上,不为难你,去自首吧”之类的话。 可听这口气——两人是要联手查案的意思? 丁立水目光幽森森地发青,缓缓说道:“怎么殷先生,对我府里的事这么有兴趣?” 酷吏敏感地感受到“殷羽”的来者不善——对方绝不仅是来调查丁立水之死的。 殷莫愁不答反问:“赵大夫的卖身契还在你手里,人却跑了,为什么不报官?” 丁立山:“一个老大夫和一个小丫鬟私奔不光彩,我不想叫外人说闲话。” “仅仅是这个原因?” “那不然呢?” “丁家会怕闲话?” “殷先生这是何意?” 殷莫愁冷冷一笑,狡猾的狐狸,不用火攻是不会从洞里出来的。 “丁氏,布衣出身,柳州人,当年□□颁诏让各大氏族举荐人才,你们跟着柳州几个同乡投靠了当年的天下第一氏族盛氏。你和你哥哥很聪明,年纪轻轻就得到盛家赏识。可惜好景不长,盛氏造反,犯下滔天大罪,全族被抄,树倒猢狲散,参与的盛氏门客通通被抓,他们在牢里受刑罚之苦,尤其是你那些老乡,在不间断的审讯中甚至都没有发现少了一个人。这个人被授予五品官位,在家里抚摸着簇新的青袍官服。” 殷莫愁开始“放火”。 “牢里那些或许是出于同乡人讲义气,或许是出于对老主子的愚忠,纷纷被处以绞刑,那些太晚才供述的人,因为秘密已经不再有价值也被处以流放,这里面包括了带你们走出穷苦家乡的亲戚。那个告密的人,走出了监狱,从此平步青云做到了四品的太守。这个人就是你哥哥丁立山。” 丁立水咽咽口水:“几十年前的事,你怎知道这么多。” “丁立山衣锦还乡,大张旗鼓地拜祭宗庙,侵占大量田地为父母修墓,给自己立功德碑。家乡人都记得你们出卖同乡,却敢怒不敢言,连族长都要被摁着头下跪。后来族长女儿嫁给了一个御史,将你们的恶行上书弹劾。奏折上说,崮州虎豹重关整威严,仇多恩少人皆厌,业贯恶盈,横祸平添,百姓无处闪。太宗皇帝将折字重重往桌上打,说本朝竟然还有尔等酷吏,经查证,桩桩属实,终于判处丁氏流放!” 丁立水彻底脸色变了,青里透白。殷莫愁摇摇头:“——所以你们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还会怕外人说区区闲话?” “阿伟!”丁立水又惊又怒,“你跟他勾结就是为了诋毁丁家吗!” 丁伟本就怕叔叔,被怒吼成了鹌鹑,哆哆嗦嗦道:“没、没呀,这些我也是头一次听到……” 丁立水自觉失误,丁伟这个二世祖不知家族兴衰的细节,暗怪自己气糊涂,不由重新审视“殷羽”,半晌后深吸口气,道:“殷先生曾官至中书省通事舍人,看来是将御史台的档案都看过一遍了!” 识相是这世道生存的基本法则,丁立水当然很识相,这口气已经比适才咄咄逼人软化许多。 殷莫愁习惯性摸了摸两撇小胡子,淡淡而笑。这令丁立水更相信这位殷羽是有备而来,暗暗庆幸没有对其下手。 她的视线滑过丁立水干瘪发青的脸,两人距离很近,丁立水从殷莫愁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随即意识到自己有点慌的脸色,以至于本能让他闪避了一下。 按理说这个殷羽已经挂印了,最多和黎原这样的高门世家混得熟悉而已,却为什么透着一股官威。 这太奇怪了。 拼着殷莫愁能查出真相的一线希望,丁立水推心置腹起来:“那我也不瞒您,我府里地底下有条通往外面的密道,我已查过,确认最近有人到过的痕迹。小倩如果杀了我兄长,应该已通过密道逃之夭夭……” “为什么这么肯定是通过密道逃走?” “我的看门人老黄手里有一本出入簿,无论任何人来往鄙府,无论走什么门,均有详细登记……” 话没说完,一旁原本布景板存在般的丁伟炸了毛:“什么!原来叔叔一直在监视我们!” 丁立水斜觑他,一脸的“废物点心你现在才知道吗”,丁伟立刻又缩回去。 殷莫愁:“继续说。” 丁立水:“从老黄的出入簿来看,小倩和老赵没走正门偏门,那只能是密道……” “好,下一个问题。你之所以不报官,是否因为作为你兄长之死的受益者,想放凶手一马?” 丁立水不语,这确是他的打算。说起来,他早想把他那病痨子的大哥干掉,以独霸丁氏家业。下毒、暗杀,办法都想过,但丁家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还有丁伟,丁立水怕事后被发现,迟迟没动手。 所以他和凶手算不认识的同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小倩逃都逃了,我报官能有何用?”丁立水摊手。 “但如果我告诉你,丁立山不是小倩杀的,也不是赵大夫,你会怎么办?” “什么!”丁立水猛然惊悟,“不可能!” 小倩要报断手之仇,赵大夫贪恋小倩美色,如果是二人合谋作案,那至少是清楚的动机。而且他们私奔也不可能再回丁府。丁立水放他们一条生路作为回报。双方算“合作愉快”的一锤子买卖。 但如果凶手另有其人,这意味着事态将十分棘手——丁立水首先想到的是哪些人和丁立山有着单独的、与丁立水无关的恩怨,否则凶手干掉了丁立山,不久也将对丁立水下手。他想半天,除了小倩这桩,几乎想不到别的了,因为他在崮州作的恶比他大哥还多! 凶手目的是什么,是针对他们兄弟俩还是整个丁家? 无论针对哪个,他似乎都逃不掉死亡的噩运! 凶手入丁府如无人之境,杀人于无声无息…… 老酷吏丁立水第一次有毛骨悚然、脊背发凉的感觉。 “先不急,我问你,最后见到赵大夫的人是谁?” “我的一个护院。” 丁立水回答干脆,应是前期做了不少秘密调查。 殷莫愁一笑,这正是她想要的。 以酷吏之多疑,调查必须几乎“证据确凿”地指向小倩和赵大夫是凶手,丁立水才会放心地“不追究”。找他合作果然是对的,倒着查可省去不少时间。 现在开始,只要从已有的线索找出漏洞就行。 第32章 酷吏案(10) 也许和赵大夫有仇的不…… 那护院名叫王捷, 很快就来了。他值的是午夜,早上又被几个护院拉着去逛集市,一回来, 倒头大睡, 正睡得香呢, 这会儿被拉起来,他用力揉揉眼睛, 恭恭敬敬弯腰道:“二老爷……”等他看到殷莫愁,不自觉抖了一下,说, “殷先生也在。” 看来殷莫愁的四中壶耳让他生畏。 丁立水问:“你最后见到赵大夫都发生了什么, 说说。” 王捷咽口水, “都说吗?” 殷莫愁看向丁立水,后者受不了她压迫的目光,立刻道:“全都说出来,一个字也不许漏,否则刑具伺候。” 王捷颤了颤, 顿觉一件单衣穿在身上有点寒冷:“老赵跟我说过他对小倩是真心的……” 殷莫愁:……? “是这样的, 之前小倩触犯家规受罚,老赵好心去医治她, 这一来二去就熟了。他们是从那时候好上的。” 同样的话张姨也说过, 看来老大夫和小倩的事人尽皆知。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赵是在这个月初二的晚上, 那天正好在西院值岗, 巡逻时遇到老赵坐在树下发呆, 哦,就是老赵屋子门口那棵老榕树。我俩是老相熟了,见他满脸忧愁, 问他怎么了,他说这些年孤家寡人原本也习惯了,遇到了小倩才又重燃爱火,还说有点积蓄,足以赎身,去乡下买块地,带小倩远走高飞。我说那不错啊,二老爷是开明的主人,只要和他老人家求求情是会放人走的嘛……” 听到这里,殷莫愁便看出这王捷是个油嘴滑舌的马屁精,供述案情还要不忘吹捧主子。 “我说那老赵你还愁个什么至于大晚上的睡不着,他说不知道小倩心里怎么想,虽然两人都那什么了但好像也没有很喜欢他。我说女人心海底针,你不捞一捞怎么知道没有呢。老赵一拍大腿说他要表表诚意……” “表表诚意……”殷莫愁念道,“所以你们才怀疑老赵对丁立山下毒手是为讨小倩欢心?——老赵那晚有没有喝酒?” 王捷摇头:“没闻出酒气。我记得是丑时,刚下过小雨,天还有点凉,老榕树时不时有树叶积水落下,老赵脚上的老布鞋沾满泥点子,身上穿着件青绿色的绸缎单衣。我陪他聊会儿,说天冷了赶紧回屋里去,他还说晚饭吃得多,再坐会儿消消食。按理说宵禁时间,下人是不允许呆外面,但老赵治过府里不少人,大家伙多少欠点人情,他只是坐树下,坐就让他坐着呗。我没空再陪他扯闲篇,自己巡逻去了……” 接着殷莫愁又询问了他几个问题,王捷一一作答,都描绘得无比详细。 等王捷走了,殷莫愁说:“所言具体,天气、时间、地点和人的形态乃至语气都能讲出来,不像假话。而且赵大夫喜欢小倩的事,府里是不少人知道。你怎么看?” 丁立水:“王捷是我的人,跟我也有十几年了,我相信他,他不敢对我撒谎。” “除非有撒谎的必要。” “??!!”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不像假话。” “这亦是高明的撒谎技巧,真假参半、事无巨细地描述,让人身临其境。” “那么那句是真,那句是假?” “现在暂时不知道。” “……” 丁立水实在想说,你在逗我? 这时,一个仆人跌跌撞撞进来:“二老爷,不好了!” “大呼小叫什么?” 仆人慌慌张张:“府里挖出死、死人……” 丁伟尖利地“啊”了一声,丁立水则眼珠子都凸出来,合着发青干瘪的脸色,如诈尸般十分吓人。报信人原本惊魂未定,再见主子这张脸,更欲昏厥。 殷莫愁盯着那下人:“是失踪的赵大夫?” 仆人在她平静的视线里定了定神:“是、是赵大夫……” 片刻功夫,诸人到埋尸地——丁立山的院内。 里外已有护院把守,个个凶神恶煞,院子里议论声不断,原本大老爷院子这边的仆人都围在现场。 丁立水经过时吩咐护院说:“把来看热闹的都给我拦住,不许报官,谁敢说出去我打死他。” “老爷那屋,您说让收拾整理一下,我们发现院子里有个花盆位置歪了,想去摆正。” “结果发现花盆下面的土被人翻过,我们铲开一看,竟……竟埋着人呢。” “赵大夫就这么躺里头,哎呀,我们刚开始没认出来,以为他和那谁私奔了嘛……” 下人七嘴八舌地向丁立水报告。 原来,丁立山过世后,院子里的园景疏于打理,加上丁伟不让人碰他爹的“死亡现场”,久没人烟,几近灰败,丁立水实在看不下去,令下人打扫。 “哇——” 尸体腐化的画面确实有冲击力,丁伟吐得稀里哗啦,立刻有仆人上前给少爷拍背,丁立水面无表情地斜觑了侄子一眼,嘴里念说“废物”。 “谁放他进来的?!”丁立水走到遗体旁。 原来,李非已先一步赶到,正徒手验尸,时而捏赵大夫各个关节,时而又掰开他的嘴,时而又翻看他的双手。 “他是我的朋友。”殷莫愁干脆地介绍,问道:“怎么样了……” “尸体没有伤口,只嘴唇发黑,指甲变色。”李非说。 丁立水作为资深老酷吏,一看便知,问道:“中毒。” 李非点头:“看这腐化程度应该死了有半个月。” “半个月……”丁立水喃喃自语,“大哥丧事那几天……”见赵大夫嘴角还遗留血迹,丁立水又问:“什么毒?□□吗?” “不是□□,从症状上看,是夹竹桃——又名柳叶桃,毒心,中毒者心律紊乱,抽搐,最后心衰而亡。死者双手紧握,手指甲都潜入掌心,死前应该是急剧抽搐,他嘴角的血也不是吐的,是因心痛难忍,自己咬到牙龈出血。”李非侃侃而论。 殷莫愁看他的眼神又深了一层——了不起,真不愧是用毒第一世家唐门教出来的。 “但我不明白,死者为什么随身携带银针,而且你们看,银针并没变色。”眨眼功夫,李非从赵大夫怀中拔出一支银针,“这玩意儿只要沾到夹竹桃一点,就能变黑。” 丁立水:“银针是他特地备的。刚来京城时,大哥和我担心仇家寻仇,那时我们在京城脚根还没站稳,府里又临时请了些下人用,老赵最先追随我们来京的,他提议以银针在每道菜上试毒。后来久而久之,他就养成随身携带银针这个习惯。” 所以银针没有变色说明是熟人下毒,老赵没防备心,根本没用银针试毒? 殷莫愁也陷入思索:“你们看,死者衣服鞋子裤子都整整齐齐,指甲也修剪得极短。结合刚才说的他主动以银针替主人试毒——赵大夫注重细节、小心谨慎。” “然后呢?” “一个拘谨的,连发妻重病时都要坚持己见不肯花冤枉钱的人,你们觉得他会为了哪个熟人轻易改变自己的行为习惯?” “那倒是,老赵这人相当古板。” “有没有一种可能,或许他中的不是夹竹桃,而是毒性相似的某种毒.药,但银针却检测不出。” 丁立水:? “我知道了!”李非兴奋道,“乌头和白草!” “嗯?”殷莫愁头一歪,看着他:请说人话。 李非忙解释:“这两味药都没有毒,乌头能壮阳,白草能美颜,凶手将这两味药掺在不同食物里,同时或者至少先后一个时辰内吃,可诱发与夹竹桃一样的毒性,别说老赵有根破银针,就是大内御医都查不出来。” 丁立水大讶。 殷莫愁:“看来凶手的确是了解赵大夫的熟人,否则不会如此布局。丁立水,想不到你府里藏着这么厉害的人物!” 丁立水愣住。 殷莫愁的目光在尸体身上停留片刻:“……赵大夫平时与谁相熟,会和谁一起吃饭?又和谁有仇,谁会想杀他?” 丁立水沉思:“老赵当年在崮州大牢当狱医,是个本分人,府里谁生病了他都会去治一治,也不分是主子还是下人。内向、话不多,真想不到府里谁和他有仇。” 在旁边的几个仆人纷纷附和,有的说“是啊,我这老寒腿全靠老赵治疗,一到冬天,老赵就提前给我送药袋泡脚,说是预防为上,多周到的人啊。” 又人有说:“我家婆娘有气喘病,每次发病都是请老赵针灸,从来不收我的钱。” “可不是,我去年风湿发作,老赵心眼好,送了艾条给我熏,到现在都还没用完。我还想还给他呢,这人怎么就走了。” 由此可见赵大夫虽吝啬到不肯为发妻花冤枉钱的地步,却只算是古板和有原则,为人并不贪心,常常自掏腰包助人为乐。 “一定是小倩!”这时不知道谁提了一嘴,马上就有人应和,“蛇蝎女人,赵大夫求爱不成还反被杀……” 虽不敢多讲,但几乎所有仆人心里都已认定一个可能性:小倩利用美色骗赵大夫去杀害丁立山,接着小倩再杀赵大夫灭口! 李非本想和众人辩解说小倩不是凶手,但心里也发虚:乌头和白草混合能炮制出类似夹竹桃的毒性,这么偏门的毒理知识可能连老赵这个大夫都不一定知道,丁府里更不会有人懂。 而小倩,跟随他去过蜀中的唐门…… 殷莫愁小声问:“是她吗?” 李非点点头,又摇摇头。很可能是小倩干的,但他不希望是。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小倩之前在信里都挺高兴的,说和仆人们相处融洽。她精通世故、人情练达,当年在崮州大牢混得比我还好,我想不出一个老大夫能和她结下什么深仇大恨,何况赵大夫还帮她治手。” “也许和赵大夫有仇的不是她。” “……是她的情郎……他指使她杀人!?” “可能杀的还不止一个。” “丁、丁立山?”李非恍然,又立马否定这个猜测,“不、不,小倩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丁立山无辜吗?”殷莫愁冷冷问。 李非想了想:“不错,任何一个经历过崮州牢狱之灾的人都有杀丁氏兄弟而后快的动机。” 让小倩来丁府,根本是个错误的决定。 第33章 酷吏案(11) 李老板您那二两排骨就…… 殷莫愁又问:“小倩手里……有唐门的东西吗?” “没有。唐门规矩, 唐门的毒.药、暗器,只能唐门弟子持有。小倩虽跟着我一起学了些毒理,但东西只有我有, 她不能碰。” “所以她只能帮助情郎将丁立山绑起来, 用最原始的办法进行刑讯逼供。” 李非不语了。他对小倩的处境更加担忧。 看殷莫愁和李非这边说完, 丁立水过来问:“殷先生有什么看法?” 不知不觉中,老酷吏已不敢轻视她。 “把看门人老黄叫来。”她以吩咐的口气说。 “啊?”丁立水不明所以。 殷莫愁兀自大步往外走, 把脸偏了偏,始终也没正眼瞧人:“赵大夫生前没有与任何人深仇大怨,处心积虑杀他是何必?结合凶手杀害丁立山后才放出消息, 说赵大夫和小倩私奔, 可以得出结论, 凶手目的是为了嫁祸给赵大夫和小倩,同时你不会对二人失踪起疑,一箭双雕。小倩的确有一情人,但不是赵大夫,否则也应该是将二人都杀了掩埋, 没有分开掩埋的道理。” 丁立山已经明白过来:“凶手是小倩的情人?” “不排除这个可能。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凶手就在你府里。因为小倩是卖身入府后才结识凶手,你府上规矩严, 下人平时不能离府, 只有每月十五才能出去放一次风, 小倩在外面认识男人的可能性极小。而且她已经在如此短时间内决定将终身托付此人, 必是朝夕相处才产生这么浓厚的感情。”为让丁立水继续好好配合, 殷莫愁刻意不提是小倩对赵大夫下毒,模糊了她在丁立山和赵大夫两个命案中的作用。 “下毒的手法很细致,说明预谋已久, 但有一点却解释不通。”殷莫愁又说。 “哪一点?” “凶手能骗赵大夫吃下两味药就必然和他相熟,既然熟悉,完全可以把赵大夫骗出府杀害,让他的尸体腐烂在野外,也可以伪装他成畏罪潜逃,我们将永远找不到赵大夫。接着将小倩拐骗出去,安置起来,再把杀害丁立山的罪名将坐实在赵大夫和小倩头上,这不是更两全其美、也更简单、更稳妥吗。” 丁立水一言不发地思索着。 “凶手把尸体埋在人烟稀少的丁立山院子,与其说是想掩盖命案,不如说是拖延被发现的时间。这么看,凶手可能在杀人时就笃定将要远走高飞,等尸体被发现时他早就不在这里。如果是这样,凶手这段时间一定会有出府的记录,他想逃,就得提前在外面先做些准备。” 李非一旁补充:“丁老爷你养了个杀手在身边啊。” 丁立水神情大变,但殷莫愁压根没去搭理他,丢下一句:“现在开始封锁全府,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说罢便与李非走远了。 * “阿伟,”丁立水终于忍不住问,“黎原是怎么跟你介绍殷羽的?” “啊?”丁伟作为纨绔骤然经历了老爹和下人被杀命案,又亲眼目睹现场,三魂七魄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天空飘荡。 “丁伟!”丁立水不耐烦喝道。 丁伟:“那、那天正巧在霖铃阁遇上他们,黎原只交代说,殷羽是高人,一定能帮我找到杀害爹的凶手,让我要好生伺候。” “不对劲。” 丁伟不明所以:“哪里不对劲。” 丁立山沉思良久:“这么厉害的一人物,殷大帅怎么就放他去修仙。” * 日头渐渐西斜,很快又到夜晚。 “难得殷帅这么有闲情雅致约我散步,”李非用浪荡的口气说,“良辰美景明月如钩哪。” 殷莫愁懒得和他扯闲篇:“据王捷说,最后一次看见赵大夫是在西院榕树下纳凉,那晚应该是这样的——赵大夫回房后,某个老朋友偷偷来找他吃宵夜,宵夜里下了毒,赵大夫死在自己房内,凶手为了埋他而把尸体背到东院。我们今晚重走凶手运尸这段路……” 她手里捏着一柱香,同时算步数和时间。 “我听陛下提起过大皇子爱酿酒,你此次在丁府的身份也是酿酒师。”殷莫愁顺口说,“你的手艺……” “当然是祖传咯。”李非没正经,“我从崮州逃出来后就靠这手艺糊口。不是我吹,不比御酒差。” 殷莫愁想起他白日里对毒物侃侃而谈的样子:“什么时候去的蜀中?” “从崮州大牢逃走后直接投奔的。”李非自顾道,“先帝和我祖母在民间时与唐门有渊源,唐门老堡主收留并认我作徒弟,关门弟子哦,我的武功都是他亲传的。我师傅呢是个大食客,懂吃,讲究,特别挑嘴,他最爱我酿的酒,几年前我说要走了,他一个古稀的人了还泪汪汪地拉着我的手,说舍不得我……的酒。哈,老顽童一个。” 众所周知,唐门乃毒器世家,唐门堡主唐钰年逾古稀,是令江湖闻风丧胆,跺一跺脚都能叫各帮派抖三抖的人物。唐门亦十分神秘,除了接受杀人委托,门中子弟极少在江湖露面,不过也有另一种说法,不是你见不到唐门的人,而是见到的人都已成死人。唐门之毒可杀人于无形,所以连朝廷亦有忌惮,好在唐门规矩森严,其中一条便是不得干涉庙堂。 得益于高度保密和不涉官府,唐家堡百余年屹立不倒。 “我听说唐门亲传弟子必须是唐家人?”殷莫愁问。 “不错,而且唐门老堡主几十年没收徒弟。”李非颇自豪地道。 可见能将李非这个皇长孙收作关门弟子,当年先帝和尤贵妃与唐钰真是交情匪浅。 “蜀中鱼龙混杂,幸亏你找到老堡主,否则怎么死都不知道。如果来找我会安全得多。”殷莫愁忽然提起。 上次这个问题,其实李非没有正面回答,这时苦笑道:“其实是父亲交代过这辈子要远离权力,不能踏入京城。” 殷莫愁若有所悟:“大皇子殿下曾对父帅说过,他是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王爵非所愿。” 说罢,深深看李非一眼。 李非笑嘻嘻:“不过我现在是生意人,为了赚钱来京城,而不是为了权力,所以也不算违背先父遗愿嘛。”说罢自吟,“我是市井酿酒郎,天教懒漫与疏狂。香百支,酒千坛,霖铃高阙慵归去,且插桃花醉一场。” 殷莫愁:…… 对这人自圆其说胡编乱造的本领表示佩服。 “说说你吧,”李非一声招呼也不打地又转了话头,“手握重权可覆雨翻云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怎么整天正事不干?” “查案就不是正事吗?”殷莫愁瞥了眼李非,敏锐地察觉到套话的陷阱,仿佛在说“你又想干嘛”。 李非摊手,眼角勾起一个“哎呀又被你看穿”的笑容。 两个人,棋逢对手。 他的疑惑不是没有根据—— 这几年经营家族生意,天南海北地跑,民间关于殷帅传闻甚多,其威望、战绩深入人心,都不用刻意去打听,路边的孩童都会唱几曲天下兵马大元帅怎么威风的歌。他格外想不通的并不是流传在各个话本里殷帅的桃色故事,也不是赫赫战功,更不是她当年怎么辅佐新帝登基,维持着朝廷文臣武官的平衡…… 李非想不通的是她视权力如粪土。 新帝登基时遇到齐王造反,殷莫愁轰轰烈烈地给平叛了,相印原被齐王劫掠,她夺回来,趁势把朝廷百官治得服服帖帖。那一年里,殷莫愁边掌着从齐王那里缴获的宰相印,统管六部,边手握虎符,天下兵马皆听她号令,权力大到真正的、实质的一人之下。只要个态度、哪怕是默许,下面的人可能都会替她起兵造反。 听说那是文官们过得最痛苦的一年,个个急得跳脚,骂殷莫愁少年得志,如何如何兵威太盛、权倾朝野、迫害忠良、藐视皇权,文官们变着花样、轮流表演死谏……听说金銮殿上四根梁柱的龙尾都被死谏的撞歪了三条。也不知这些文弱书生练的什么铁头功。 一年后,在金銮殿第四条龙尾要被撞坏之际,殷莫愁把相权还了。除了因要继承老殷帅的遗志在推兵制改革以外,朝堂具体事务她都不再过问。虽说现在皇帝也常召见她、有事好商量,但和当年拼命三郎状态比起来,可以算是很闲了。 她明明还这么年轻,正是一个人经验和精力最佳结合的状态。为什么忽然就开始退居二线。以至于外界传闻皇帝陛下表面上依旧重用殷帅,但背地里削减她的权力。 常年患疑心病的李非不由想,功高震主的臣子,古往今来有几个好下场? 殷莫愁和李非两人就这么势均力敌没分出个输赢来,静默的对峙让空气都要发出滋滋声。 “你刚才不还说天家无真情,”殷莫愁的语气里有一丝玩味,“陛下登基时要倚靠殷家,现在朝局稳定,忌惮我功高震主,鸟尽弓藏。只是不得已还靠我制衡那些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说完,殷莫愁还露出很认真的表情,小声说,“这大实话我也只对你讲。” 对付左仆射刘孚?她“代管”一年相印,老宰相气得差点没中风过去。 李非嗤笑:“少来。陛下会忌惮你?他知道你是个女人这秘密,你若心怀不轨,随时可以公布此事以治你欺君之罪,或许还能连老殷帅都牵连。虽说不敢杀你,但让你退出朝堂是绰绰有余。毕竟没几个人能接受女人当兵马大元帅。” 殷莫愁见其不吃刚才那套,又转为悠然说:“那么就是我累了呗,不想在朝堂和你们这些对女人有偏见的臭男人混。这人啊,熬一年不累,熬十年就累了,伴君如伴虎,小心一年不难,小心一辈子太难。这些年我为陛下做够多,想躺在功劳簿上歇歇——也学学你那懒散与疏狂。” “——别逗我了。”李非失笑,“前面说陛下猜忌你或许能骗骗朝堂那些人。但您殷帅何许人也?会说累了不想干了撂担子了?这些话怕是没人信。若说您原本就是个纨绔,只是皇帝陛下借来拉拢殷家势力也就罢了,但偏偏您少年成名,文能辩倒老宰相、武能打退北漠狼。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当年先帝膝下几个皇子各有千秋,夺嫡之争十分惨烈,我父王正是因不忍见骨肉互斗,才选择永不回京。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这皇位,是捡漏捡到的。所以当年刚登基,并不被看好,皇室不服,群臣亦不从,齐王造反带兵都打到皇宫里,四面八方都在观望,就是没人来勤王。只有你。只有你殷莫愁一人毫不犹豫来救驾。你殷家的兵都是从北境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血战两天,突破齐王封锁。” “别别,别乱夸人。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的实力来自殷氏家族,家族的实力是先辈积攒的。秦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而我能在二十岁生擒北漠大可汗,那是殷家毕四代人的努力,也是先帝苦心孤诣几十年之心血——试问没有强大的国力和军备,我们前线拿什么打仗。”殷莫愁摊手,“算了,我怎么说你都不信,王爷你那么能浮想联翩,就自己慢慢想。”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非得杀死齐王。齐王也是先帝和太后所出,是皇帝的亲弟弟,我听说你毫不犹豫一剑刺他个胸口透心凉,从此叛军溃散,称得上一剑定江山。这魄力杀性,可真淡泊名利呢。” 这回,她森然地道:“当年朝中支持齐王的不在少数,齐王不死,难保齐王党不东山再起。齐王案是圣上逆鳞,我劝你还是别再探究。水深,小心把自己卷进去。” 那开玩笑的语气已经变得冷冰冰,沉默片刻,殷莫愁神色慢慢缓和:“我是为你好。” “好吧,”李非知趣,一哂,“殷帅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说,我一个生意人,兵马没有,眼线、金钱多得是。” 难得他戏谑口气添了诚意。 殷莫愁:“那先多谢你。” 李非不再作无谓试探,他偷偷盯殷莫愁颀长的侧影,如霜月色勾勒出她柔韧的面部线条,冷冷的,可她嘴角翘起的样子,又天然带着俏皮。从表面看,看不出她多思虑。就像十年前,烟花绚烂的夜里,她也是如此神秘。 树梢一只徘徊的孤鸟,骤然起飞行远。 “到了,”殷莫愁停下,看了看手里锵铿燃尽只剩一点红星的香,“从丁立山所在的东院走到这里仆人住的西院大概七百三十步,正好耗时一柱香。” “丁府的护院半夜巡逻是每炷香一轮,东西两院交替来回,一会儿东院那边的该过来了。”李非说。 果然没多久,护院经过,也是和上个一样只看他们一眼就走了,不敢多问,由此可见丁立水管教严格令行禁止,说要全府配合殷先生查案就是乖乖配合。 李非双手抱胸,呈现放松姿态:“杀赵大夫的凶手找到了,太没难度。”只是当他又想起什么,叹气道,“我还以为小倩看上的人有多出色,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样。” 殷莫愁摊手:“可他完全可以矢口否认,证据不够。” “证据就在我身上啊,”李非理理衣服,“我这身怎么样,今天下午特意让人送过来。”说着就开始解衣服最上面的扣子。 解了一颗又一颗,直到露出胸口亵衣,以及明显的、健壮的胸大肌。只稍再一瞟,便能见到还有腹肌。 夜黑风高夜,左右无人时,这家伙要干嘛? 不过殷大帅也没在怕的,目光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李非一趟,最后停在了他外衣左胸口靠肩的那块垂下的地方。 原来,衣服里层有一处刺绣,绣法特别,是两个字,借着月光才看出“同福”:“同福号是京城最有名的成衣铺,也是你的产业?” “当然。和霖铃阁同时被我买下。”李非骄傲脸,又见殷莫愁还是直直盯着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哎呦殷帅,我要是个小姑娘非脸红不可,哪有你这么目不转睛看人家的。”说罢还故作慌慌张张地再把衣服扣子扣回去。 殷莫愁被逗乐了,嗔笑说:“行了!军中什么猛男我没见过,李老板您那二两排骨就快收起来吧。” 李非回嘴:“不止二两!” “行行,至少二两半——请吧!”她说。 开始你的表演。 * 片刻后,丁府大堂。 名叫王捷的护院被叫来。 “赵大夫,全名赵通,崮州人,原来是崮州大牢的狱医,跟随丁氏来到京城,当了府里的大夫。赵通早年丧妻,此后没有续弦,因为他为人抠门,府里人给他说过媒,他总嫌女方聘金太高,几桩相亲都黄了。赵通生活节俭,他负责给丁立山看病,又会替主子分忧,因为他俩身材差不多,丁立山就把不要的旧衣服打赏给赵通。” 殷莫愁继续说:“我们去过赵通的房间,衣柜里大部分是丁立山赏的旧衣服。其中就有这一件——” 说着,李非拿出一件青绿色绸衣,丁伟揉了揉因为缺眠而通红的双眼:“对对对,是我老爹的衣服。” 殷莫愁看着王捷,问道:“你说在初二晚上看见赵通坐在西院老榕树下,穿的就是这件吧?” “是是是,”王捷点头说,“没错就是这件。” “你确定不会认错?” “哪会认错呢!”王捷满脸“您可真逗”的表情,拍拍胸脯,“我们这些当护院的除了会功夫,最要紧的就是眼力见儿,要是眼神不好使还怎么看家护院嘛。这件衣服我绝对不会认错,据说是京城最有名的成衣铺同福号。同福号的货贼贵,我们工钱一个月都还不够买一件,所以老爷把它赏给赵大夫还惹我们眼红好久,都私底下说老赵这人看着不太会说话,没想到这么会讨老爷欢心。嘿嘿,要我说呢,这人不可貌相,别看他老实巴交,还没我们这种可靠呢……” 编、你接着编。李非心里腹诽,又叹气:小倩怎么会看上这种男人? 那么普通,却又那么会……自吹自擂? “同福号聘请的都是老裁缝,专给达官贵人量身定制,绸缎长衫手感顺滑,穿起来既不会太紧贴也不会太松垮,工艺精湛,但制作耗时也长,常常出现客人要排期的情况。”为配合王捷的话,李非将手里衣服翻过来。 诸人清晰看见衣袖内里原来绣着金亮的圆形“同福”二字,那金丝既大气又吉利,与衣服的暗色系成鲜明对比。但从衣服外面却又半点也看不出来绣线痕迹,可见绣工了得,充分满足权贵们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追求。 连丁立水也“咦”了声,看得出他平时没注意到这细节。 “这下你们知道了吧,同福号能这么受京城权贵追捧,不是没道理的。”李非说。 这设计八成是李非这老板的鬼点子,殷莫愁见他带着炫耀的表情有意将衣服特意朝自己这面展示,不由心里觉得他幼稚。 “我就说是同福号的嘛!听说他家的衣服都有金福标记,原来藏在里面!”王捷有点兴奋地接话。 “既然这么喜欢同福号的衣服,穿上试试。”殷莫愁说。 王捷有点纳闷:“我一个大老粗,身板太大,穿不上啊,这么好的衣服别被我崩坏了……” “让你穿你就穿。”丁立水话锋严厉。 王捷没穿过这种好衣料,怯生生地伸手接过,勉强套到一半就拉不上去,衣领只绷在腰以上的地方,整个肩膀露在外头,像大人硬撑着小孩的衣服,显得十分滑稽。 李非皱眉,越打量越觉得这蠢货怎么配得上小倩。 “行了,转一圈。”殷莫愁说。 王捷听话地转圈,厅内灯火通明下,青绿色的绸缎布料还微微反光,随着王捷转动,活像一条蹦跶的草鱼,惹得丁伟哈哈笑。 “走出去,再转圈。”殷莫愁又说。 王捷愣了愣。 丁立水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倒是丁伟来了看热闹的兴致,叫道:“王捷你还不给我快点到外面去。” “好嘞,”□□是个马屁精,没多想,快速照办,走到院中转一圈,又转一圈,挥着袖子,谄媚说,“少爷您看这样行吗?” 正在看王捷耍猴似的丁伟忽然停止笑容。而丁立水原本瘪青的脸变得更青了,泛起了幽森的光。 所有人的目光停在王捷身上,从原来的看热闹,变成了有些惊讶甚至带着些惊悚。 “怎么变了个色呢。”丁伟头一个说道。 “杀大哥的凶手是你?!”丁立水脸色彻底变了。 “什么?变什么?少爷您说什么?”王捷在院中听不太清,不明所以地傻笑着。这时夜里忽然来了一阵冷风,王捷半光着膀子,愣是连打好几个喷嚏。 “嘿,我就说这身衣服小人穿不来的。”王捷笑嘻嘻地正要把衣服脱下。 “别动,给我站着,来人,拿下!”丁立水一发话,立马有几个护院将王捷摁倒。 王捷大惊:“这这这是干嘛?” 丁立水冷冷说:“你自己看。” 王捷低头去瞧这身同福号出品的名贵绸衣,吓了一大跳,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脸都绿了。 第34章 酷吏案(12) 小杰果然表现得不舍…… 殷莫愁说:“你说你初二晚上看见了赵大夫穿着一件青绿色衣服坐在榕树下?你在撒谎。” “怎、怎怎么会这样……”王捷不可思议地检查身上的衣服, 可无论他如何翻看,身上这件名贵绸衣始终保持黑色,甚至在月下流溢着淡淡光华。 “这件衣服用的是岭南蚕丝, 染料来自滇南山族, 这套染料制作之法是人家不传之秘, 同福号花了大价钱买到,又派师傅住进山里向族中老人勤苦学习, 终有所成。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下,衣服呈青绿色。可到了光线暗的地方颜色看上去就会变暗。这是同福号几年前的老款式了。当时出了两种颜色,一种青绿, 另外一种是枣红, 白天和其他衣服一样, 到夜里,因为光线的原因,看上去就变成了黑色。当初这款衣服还有个名字,叫做锦衣夜行,因此十分受那些低调的权贵追捧。”说罢, 他勾起一个嘲讽土包子的微笑, “一件衣服,可以白天和夜里呈现两种不同颜色——你只知道同福号的衣服贵, 却根本不知道其贵在哪里。” 殷莫愁:“你见过赵通在白天穿这件衣服, 又对这衣服印象深刻, 于是捏造证词, 讲得煞有介事。初二的午夜, 赵通已经被你毒死,你却跟我们说赵通穿着青色长衫在什么榕树下和你谈心,你是和鬼在谈吧。” 王捷连忙大喊冤枉, 说他眼神不太好。那天晚上其实看走了眼。赵通穿的是黑衣,不是青衣。 殷莫愁料到他会如此为自己辩白,说道:“你说护院最要紧的就是眼神好。你是想说你在吹牛撒谎呢还是丁二老爷挑人的眼光不行?” “我我我……”王捷怎么回答都是错。 丁立水曾说“没理由不相信王捷”,此刻脸上挂不住,表情要多难看有难看。 殷莫愁又说:“刚才我们从东院的埋尸点走到了西院赵通住处,耗时一炷香。期间有一轮护院巡逻。也就是说,如果凶手在害死赵通后把他背到东院,这期间一定会至少遇到一名护院。可是为什么都没有遇到?因为巡逻的人就是你自己。你埋完赵通的遗体以后又大摇大摆地回西院——好啊,巡逻和埋尸两不误。” 王捷仍想困兽之斗,结结巴巴说:“那那那就算是个护院也不一定是我呀。府里这么多护院……” 就在这时,丁立水的一个手下进来说,在王捷的房间里搜出重要物证——头乌。 王捷再也无话可说,像烂泥般瘫在了地上。 这么怂,李非心头有个大大的疑惑,小倩到底看上他哪里好? 殷莫愁问:“毒死赵通的是头乌和白草两味中药,另一味药材白草在哪里?为什么府里这么多年轻力壮的护院你不选,却选择赵通作为小倩的假情郎?按理说以赵通年纪当小倩的爹都绰绰有余,是最不般配小倩的人选。” 王捷喃喃自语,也说:“是啊,他们根本就不般配。” 李非着急:“小倩现在人在哪里?” 王捷却恍若不闻,自顾重复着:“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杀他……我白白杀了人又什么也没有得到……” “什么意思?!你不是小倩的情郎?!”李非脱口而出。 王捷摇头:“小倩根本不爱我。她只是利用我。” 王捷油嘴滑舌拍马屁,当然很识趣,这里就是酷吏之家,也就没再挣扎求饶的必要,心想与其受尽酷刑才和盘托出,不如现在就说个清楚,就这么哆哆嗦嗦地将事情讲了个大概。 “一切要从小倩遭受家法说起。赵通是个老好人,以前他在监狱里给犯人看病,路边的流浪的小猫小狗病了,也照看,所以府里每次有下人受罚受伤,赵通总二话不说伸出援手。可谁知道他原来是个畜生。那次小倩受家法,赵通在治伤的过程中不知怎地发现了小倩过去是风尘女子。他以公开这事为要挟,侮辱了小倩,从此以后变本加厉,经常让小倩去伺候他。” 王捷咬着牙:“我就是在一次巡逻时看见小倩红着眼睛从赵通的房间里出来。凭着多年护院的直觉,我冲进去质问赵通。那老淫.虫笑嘻嘻地把一切告诉我,还跟我说,只要我不把事情说出去,他可以和我共同分享小倩。我我我……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当场气得把赵通打了一顿。” 李非不知这些,喃喃说:“她在信里从来不提,”他心里愧疚难当,沉着脸问,“那后来呢?” 王捷严肃地说:“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不会趁人之危,对,我是喜欢小倩,但我绝不会侮辱她。她对我说,只要杀死赵通,就跟我好。我第一次对女人动心,不知道怎么地就答应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过是对古往今来男人们头脑发热不理智的掩饰,兼甩锅。 丁立水问:“谁下的毒?” 王捷已经没什么顾虑,如实说:“是小倩的主意。但药是我出去买的。” 丁立水微讶:“一个风尘女子还懂这些。” “她先给赵通的茶里下了百草。同一天,我以赔礼道歉的名义把他约出来吃饭。表面上答应他的提议,我俩喝了小酒,酒里下头乌。我是借护院巡逻便利,埋了赵通。第二天我去找小倩,但她却已经不见。我又等两天,还是没看见她。赵通与小倩消失的事很快就被人发现,我渐渐回过神来,小倩很可能利用了我。她根本就不喜欢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和我在一起。对,她一定是逃走了。我、我感到后怕。所以就把赵通和小倩苟合的事说出去,让大家以为他们私奔。至于后面越传越歪,说小倩是杀害老爷畏罪潜逃等,是我意料不到的。” 李非忍不住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小倩,她有什么异样?” 王捷想起曾经的心爱女人,表情复杂:“小倩说,赵通是她的污点,杀了赵通就可以和心上人在一起。哎我真傻,那时还以为说的心上人是我。现在回想起来,小倩的表情很忧伤。”王捷眼睛里又多出一丝温柔,“她微微皱眉毛的样子,真挺好看的。” “是不是小倩让你杀害老爷?”丁立水问。 王捷大摇其头,忙说“我怎么敢”之类的话。但他欺骗过丁立水,故而已经不再被后者信任,老酷吏多次提出要动用酷刑撬开杀人犯的嘴,但都被殷莫愁强势摁住,她说:“丁立山的死与他无关,杀赵通,对王捷而言是出于一时激动,不是经久预谋。” 丁立水虽半信半疑,但不敢违逆。 王捷被押下去,诸人久久回味。 一个护院微不足道的爱情故事很简单,却又透着人性的复杂。平日里内向老实又富有同情心的大夫实际上是个老混蛋。而油嘴滑舌爱拍马屁的人却有颗真心。惹得连丁伟这样的二世祖都长吁短叹。 小倩阅尽千帆,竟还能为一个男人五迷三道。只不过这个心上人既不是人面兽心的赵通,也不是为她铤而走险的王捷。 到底是谁?仿佛一切绕回起点。 不知为什么,李非有种不好的预感,现在他反而更宁愿小倩的情郎就是王捷。 “凶手有备而来,利用小倩物色替罪羊,对他而言,丁家把丁立山案的矛头对准赵大夫最好,如果还要深究,最多再挖出一个护院。”殷莫愁毫不客气地说,“以酷吏多疑残忍,若此案没有外人介入,护院说什么都没有用,或许已经被屈打成招,被认定为是小倩情郎,为爱杀人。” 丁立水脊背发凉,他确正有此意,殷莫愁字字说中。 殷莫愁沉思,这种金蝉脱壳的作案手法不由让她想起之前的画舫案和冯标。 李非:“现在怎么办?我们去密道看看吧?” 他有点关心则乱,殷莫愁抬手示意稍安勿躁,说道:“凶手步步为营,几乎是刻意引导我们找到王捷。他把我们的每一步都算进去,再照着他留下的线索调查已经意义不大。不如换个方向,由其动机入手。” 丁立水:“动机?” “什么动机?”李非有点急,“你快说。” “杀丁立山前,凶手曾对他用刑拷问——”殷莫愁盯着丁立水,李非脑筋转得快,忙问:“丁家是不是有什么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珍宝?我丁家穷苦出身,没什么传家宝啊。”丁立水拧着眉毛绞尽脑汁地想,“大哥这两年都没出门,要买什么都是由我代劳,是买了些古玩,锁在床底下,但不是什么太贵的玩意,不至于,凶手若要,大哥一定会给。钱财身外物,哪比命重要。” 什么宝贝让病魔缠身的丁立山硬挺着不拿出来,认为自己还需要挣扎一下? “不限于金银财宝。”殷莫愁提示,“能让丁立山几乎抵死不开口的,是身家性命所系。” 身家性命?!丁立水只思索片刻,脸色立马变了:“是、是是是——小庙!” 丁立水大惊失色。 殷莫愁恍然:“小庙原来不是你们俩兄弟拜佛的地方?” 和厨娘林姨闲聊时,殷莫愁和李非曾听过小庙,但当时都并未放在心上,以为是丁氏兄弟在自家供奉菩萨以消业障。 丁立水左顾右看,竟有点不知如何启齿。李非心急,说道:“还啰嗦什么?我们去小庙吧。” “不行,不能去。”丁立水忽然站起来。 丁伟原本已经打算跟李非和殷莫愁,只好停下了脚步,天真地说:“为什么,小庙很危险吗?” 丁立水含含糊糊说:“崮州的一些东西,当年被抄家时藏起来的,外人绝不能看到。” 殷莫愁立刻想到,丁家养着数量不少的仆人,院内有着不菲装潢,林姨还曾说过她儿子在外面给丁家管理佃户。这么大的家业要放在权贵身上也没什么,但丁家可是个被抄家的戴罪之身,哪来这么多财富?由此可以猜到,小庙里藏的东西是丁家家底。 三言两语说得轻巧,一州太守被革职流放,哪能自己藏金银,还不是去执行的官员私下放水。这要倒追起来,不仅丁家要重新去流放,当年帮他们的人也一起遭殃。难怪丁立水不肯明讲。 “丁立山的死你不报案,除了乐见其成,也是怕官府进来搜查吧。”殷莫愁说。 比起小庙的秘密,府里藏着一个杀手更令丁立水顾虑,下决心似地道:“好,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大家不如喝口热茶,养养精神,等天亮,我带多点人过去。” 殷莫愁接受了他的提议,奔波一天,的确需要休息,于是约了碰头的时间地点,和李非各自散了。 * 渐渐开始有公鸡打鸣,外巷的野狗也不怎么叫唤。天快亮了。 李非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睡又睡不着,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当初跟小倩初次相见的画面。翻了几个身后,他干脆起来,灌一大口凉茶,出去溜哒。 厨房的人都早已起来干活。李非爱下厨,这段时间为打听消息经常来,看见炊烟袅袅,锅里的水开始起热气,蒸汽后依旧是那忙碌的身影——林姨将一大笼搓好的白面放到锅里蒸,接着挽起袖子,到院中劈柴,坐的正是干儿子小杰给她定制的那把小凳子。 李非忽然想起小时候。 和父母一起生活。不用出门跑买卖时,父亲就喜欢宅家里,炒个小菜,就两口自己酿的小酒,李非跟着学,爷俩常常在灶台前大汗淋漓地交换酿酒和做菜心得。开始还被被母亲唾弃,说大丈夫哪能下厨。父亲别了“好吃懒做”的媳妇儿一眼,说你吃我炒的菜不吃得挺香,怎不见你阻止一下我。 双重标准的母亲被堵得哑口无言,一跳三丈高,正当以为他们要打起来时,母亲猛然掏出手帕给丈夫擦汗。 一旁汗流浃背的小李非:……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家常的宁静再也不可能回去。这种感受让人说不出来,暖暖的沉沉地堵在了胸口,成了永恒。 “林姐,”厨房里的帮厨喊,“今天的菜到了。我让卖菜的给挑进来放这儿吧。” “别别别,等等,”林姨丢下手里的活,“前几天下雨,青菜易烂。我得自己去看看那些是不是新菜,别让他们坏货夹在好货里卖。” “还是林姐细心。”那个帮厨的老妈子说。 林姨放下柴刀,拍拍手里的木屑,笑着说:“我都干了多少年厨娘啦。”这时遇到李非,“哎呦李师傅,你一大早来应该不会又是问我什么菜吧?我可把拿手的都教给你啦!” 难得有林姨这样大方的厨子,毫不藏私。李非笑着甩手:“我就是出来瞎转转,顺便跟您说一声,可能明天我就要走了。” “这么突然,说走就要走,去哪儿呀?”林姨想了想,“也是,年纪轻轻就是大酒楼的酿酒师,厨艺又好,有钱人家都会抢着请你。哪像我们,就是想走都不知道要去哪。” 林姨这辈子都在丁府,丁府所有的老妈子都在这里从花季走入暮年,她没经历过什么离别,这时难免有点伤感。李非安慰说:“林姨别郁闷,我走之前再来跟您告别。” “那今晚我等着你,做几道好菜送行——包管你吃了舍不得走哈哈。” 李非惊喜,用手指数落她:“好啊林姨,原来你还留一手呢!” “那是,看家本领得最后露嘛。”林姨俏皮地眨眨眼。 李非也说:“好啊,今晚我也露两手,咱们切磋切磋。” 说罢两个爱做饭的忘年交相视而笑。 这时帮厨的老妈子又在叫人。 李非推着她走:“行了,您去忙吧,今晚我带坛最好的桃花酿来,一醉方休。” “那你可得多带几坛,我酒量可不小呢!” “没问题,酒管够。” 李非目送林姨的身影,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想爹娘了。 正思索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原来是小杰哼着小曲走过来:“你这么早。” 李非笑笑:“刚才唱的是什么歌?挺好听的。” 小杰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师傅家乡的儿歌,师傅把我拉扯大,师傅家乡就是我家乡。” 刚要压下去的思乡情这会儿又涌上来:“来找林姨的吧,她不在,刚刚出去了。” “我还以为干娘这个时辰都会在厨房忙呢。”小杰的声音有点失落,“她有腰疼的毛病,一到冬天就发作得厉害。那天和她去集市,本来看中一瓶筋骨丸的,干娘嫌贵,没舍得买,我本想掏钱给她买。后来又去瞧你们投壶,这事儿就忘了。巧了,昨天我又出门,筋骨丸给买回来。但我现在又赶着去修理老爷那屋子。” 筋骨丸是有钱人家常备的治疗筋骨扭伤的良药,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痛效果,牛黄为主,辅以大黄、黄芩、桃仁、红花、当归等入药,价格较高。 “可真孝顺……”丁府规矩多,误了工时将受到严惩,李非因道:“要不你给我吧,晚上我约了林姨切磋厨艺,到时替你转交。” 小杰把筋骨丸交到李非手里,忽然想起道:“你交代我的图纸已经找到,图上确有表明密道所在,但今天我不得空,要不明日再……” “不用了。”李非说,“明日我将离开这里。” 小杰表情凝固下:“你们找到小倩了?不用去密道看看?” “还没呢,”李非说,“不过已有些眉目。” “府里的人都说是小倩为报仇,同时骗了王捷和赵大夫,”小杰似乎有点义愤填膺,嘴角的弧度慢慢下滑,“这女人实在可恶,不够检点,和赵通王捷两个男人搞三角关系,水性杨花。” “我说小杰啊,”李非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你小小的年龄怎么讲话这么迂腐。” “我觉得我没有错。”受批评的小杰脸色有点僵硬,他给李非的印象一直是有点固执的小屁孩,干脆就不再逗他。想想又觉得应该和他道别,从今往后大概是不会相见,因道:“等下我和丁立水将去小庙,如果那里还找不到小倩的线索……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她,这是我当义兄的责任。” 小杰讷讷:“原来你是小倩义兄……” “实不相瞒,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寻她。” “原来如此……”小杰恍然大悟。 李非看少年脸上写满了惊讶和消化不良,苦笑了下。 这种刚刚才要和人熟悉就突然消失的情况数不胜数了。 大概每次结束乔装打扮,悄然离去时,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们心里都有疑团吧。如殷莫愁所言,他疑心重,这些年走南闯北、化名无数,光是一张纸可能都写不完。每次结束,他总能事了拂衣去,潇洒得很。 唯一这次有点不舍,也不想隐瞒他们。 至少不是只给他们留下一个爱装神弄鬼酿酒师的模糊记忆。 可能这次是为了寻找小倩吧。还有林姨的厚道、小杰的单纯,连张姨的花痴都成了严酷牢笼里的人情味,就像黑夜里的一点烛光,微弱却不失温暖。 小杰果然表现得不舍,从怀里掏出一瓶小的筋骨丸,说道:“我买瓶大的筋骨丸给干娘,自己也买瓶小的,咱们都是干卖力气的活儿,时有扭伤,您既然要走,给您当作送行礼物吧。” 李非摸摸他的头:“刚说你年纪小,还这么懂事!” 小杰拨开他的手,摇摇头,叹了口气,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感伤。少年走后,帮厨的老妈子回来,李非正要和殷莫愁会合,他灵机一动,将一大一小两瓶筋骨丸都塞给她,交代转交给林姨。 ——事后想起来,如果他不这么偷懒,先把两瓶筋骨丸都带在身上,那么后面也就不会有遗憾。 第35章 酷吏案(13) 阳光热情,又带着点羞…… 天已微亮, 诸人在约定的地点见面。 丁立水带了五六个心腹护院来,一看就是好手。 殷莫愁干脆地说:“走吧。” 丁府后院是片竹林,小庙建在竹林深处。 前几日刚下过小雨, 竹林里空气清新, 小庙外坑坑洼洼, 因为没人打理,一脚踩下去, 溅了满腿的泥点子。 “以前我和大哥会来这里,他病重后就再也没来过,也有小半年了。”丁立水掏出钥匙, 将门打开, 吩咐几个护院道:“你们都在门外等着,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里面黑乎乎的,这些日子因没有人烟,积累的潮湿霉气全发出来,丁伟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嘀咕道:“我老爹也真是的, 怎么把传家宝放在这种破地方。” 听这口气, 竟是连他这大少爷都没来过小庙。 丁立水一盏一盏点灯。诸人这才看清,小庙里除了高大的佛像, 放着十几口大箱子。 大小足以装下一个人。 丁伟打开一个, 惊呼出声, 好家伙, 全是金银珠宝。 “这里实在太潮湿了。大哥原本计划专门修个仓库来放这些东西。”丁立水也毫不避讳, 把剩余的箱子全掀开。 丁伟搭话:“还是老爹想得周到。” 丁立水站在了最后一口箱子前,犹豫中带着畏惧的表情,好像要释放一头恶魔。二世祖丁伟不明所以:“叔叔啊, 这都最后一箱子了,打开呗。” 丁立水对丁伟的炸炸呼呼有点烦:“这里面装的不是钱财。” “那是什么?”丁伟拍头,恍然大悟:“对哦,应该是那个丫鬟小倩。” 乌鸦嘴,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大家就有点头皮发麻。 李非心里不好的预感再次放大。 “贿赂朝廷大员的账本。”殷莫愁忽然说。 “你知道?”丁立水大讶。 环顾四周,殷莫愁说道:“纸最怕潮。” 李非立马明白其中关节,暗道:原来如此! “毫无疑问,刚才那几箱是你丁氏兄弟在崮州搜刮的钱财,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在抄家的时候藏起来,被赦免后,你们一家人穿着囚衣能顺顺当当回到京城,而且原有家当金银珠宝又神不知鬼不觉运到这里。这需要在朝廷疏通多少关节,帮助你们的官员要冒多大风险,绝不是靠区区钱财能收买到的。 你们掌握他们的秘密,譬如收受贿赂的账本。还有,你们在崮州大兴牢狱贩卖人口,也送不少奴隶来服侍京城官爷吧。你说要拉他们下水,以此要挟。所以这里头,应该是类似记录簿之类的东西。” “打开吧。”殷莫愁最后说。 大元帅的命令向来不说第二遍,剑尖一样的眼角藏着冷淡与威严,高高在上得不屑一顾。丁立水无言以对,他那长年累月堆积在脸上皱纹中的狡猾和凶狠,自诩雄鹰的城府,在殷莫愁眼里,简直就跟蝴蝶的翅膀一样脆弱。 如今已骑虎难下,没得选择,砰,箱子终于打开—— 还好,小倩不在里面。李非松了口气。 但丁立水愣住了。 丁伟无知者无惧地咦了一声。 殷莫愁轻轻挑眉。 箱子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果然!凶手的冲着这一箱子账本来的! 丁立水的脸色一片苍白:“这下完蛋了。” “不会吧,只是丢了些账本而已,金银财宝都在呀。”丁伟不合时宜地安慰叔叔。 “愚蠢。”丁立水恨铁不成钢地说,“这些账本才是命根子。你动脑子想一想,如果那些曾经被我们要挟的人知道账本丢了,会怎么样?我们已经不是官宦之家,他们想捏死我们,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到时怎么死都不知道!” 怎么死都不知道—— 那一刻,无数个人间惨剧从丁伟心中闪过。乱刀砍死,五马□□,被野狗咬得骨头都不剩……血肉横飞的场面一出又一出,最终化作无限的害怕。 “哇!”丁伟吓哭。 不会真就这么完蛋了吧,丁立水喃喃说:“凶手逼大哥拿出小庙钥匙,接着把他杀了。到这取出账本,又把钥匙放回原位,现场伪装作大哥暴毙而亡。所以谁最想要这些账本,谁就是凶手。”丁立水恶狠狠说,“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殷先生,我都告诉你,收我们好处的官员统共十七名,三品以上的有九名,有刑部的也有都察院的,官当的最大收得最多的就是游仁昊。” “当朝宰相刘孚的女婿?”李非说。 “就是他。”丁立水咬牙。 丁立水绝不是为大哥报仇的一时激愤供出游仁昊,他虽不在朝廷做事,但也知道刘孚是殷莫愁的死对头,把这种事告诉殷羽,等于纳了投名状,若殷氏肯收这份人情,当他靠山,那更再好不过。 “不是,这太明显了。”殷莫愁打断说,“你账本的那些内容也不是什么大罪。” “按收受金额,也够革职查办了。当官的还有比这更怕吗?”丁立水疑惑道。 殷莫愁摇头:“官场这种事多了去,互相袒护、通融,只是上面想查和不想查的区别。这凶手在你家潜伏多年、当个下人,逼供、杀人、嫁祸,制造假象相当在行,满屋子珍宝摆在面前却拾金不昧。这得有多么坚强的意志和高尚情操——出能当杀手,入能当苦行僧。据我所知,游仁昊只知道吃喝玩乐、整日与世家纨绔厮混,最大秘密就是背着家里的母老虎和老丈人,在外面养情人。他会做出这种事,我不信。” “那会是谁?”丁立水问。 “得看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殷莫愁看着空空如也的箱子,问道:“你刚才说一大箱子账本,有这么多?” “在崮州十几年,我们有个习惯,事无巨细都要登记,所以累积起来很多。” “除给官员行贿的账本,还有什么?” 丁立水不太理解殷莫愁的意思:“官员账本是最主要的。其他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录,譬如原来每年丁府开销、人情往来礼单、下人们卖身契、当年抓进崮州大牢的牢犯情况,哦还有一些大哥在位时期的案件档案、收发公文等……” 李非若有所思:“他不辞劳苦搬走所有账本,一本也没留下,就是为了掩盖真实动机。”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在这些几乎记载丁氏兄弟所有历史的故纸堆里,凶手应该不过是想要其中某一本,或者从中销毁某个名字吧?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扯着嗓子喊:“二老爷,快出来看看。” 李非心里咯噔了下,不详的预感如有实质掐住他的脖子。 众人被引到外面,护院将泥土翻起来,一具遗体摆在旁边,只是面目发黑,认不出是谁,但从身形上看应该是女人。 “很明显是中毒。但不知道中了什么毒。”护院说。 这里没人比李非更懂毒理,蹲到一旁检查,半晌,他脱下外袍将其脸面罩住,动作极其轻柔。等做完这一切,他颓然跌坐在地上,双眼通红。 “……小倩?”殷莫愁说。 李非的期待和侥幸化为泡影,长长叹口气:“自昨晚见了王捷,我就猜到她凶多吉少,但没想到就埋在这里……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她……这些年我生意越做越大,忽视她了。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说的话也越来越少。在大牢,暗无天日,我们可以无话不谈,但出来后,却常常天各一方……” 男儿有泪不轻弹,李非泪眼婆娑,殷莫愁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问道:“说说看吧。” 李非点点头,深吸口气:“也是中毒,死亡时间和赵通差不多。” 丁伟捂着嘴鼻说,“为什么浑身黑乎乎?” “它叫袈裟,这几年黑市上出现。”李非说,“袈裟模仿的是唐门最厉害的一种毒,叫九九归一。九九归一侵蚀皮肤,中毒者死状如黑炭。袈裟没这么厉害,只能靠口服,中毒者在麻木中死去。因其是唐门仿制品,在黑市上十分热销。用它杀人的手法叫披袈裟。” 披袈裟,这么好听的名字竟用在杀人上。 殷莫愁:“他为什么杀害小倩?” 按理说,小倩已将他视为终身依靠,他是小倩的天,小倩对他唯命是从,杀她,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李非看了殷莫愁一眼,心道:这人在男女之情方面真是块木头,因说:“从王捷的口供看,小倩受赵通侮辱的事他应该知道,我猜凶手以为她在赵通和王捷之间三心二意水性杨花,于是因爱生恨,下狠手。” 说完,李非先愣住,水性杨花,这个词好像有点耳熟? 今天在哪儿听过呢? 丁立水思索半响,他看走眼王捷,又错疑游仁昊,弄得现在对自己的判断力有点没信心,转而问道:“殷先生觉得呢。” 殷莫愁总有这样的魅力,能在短时间内树立领袖权威,她在众人注视下闭目思考,忽然说:“我看过老黄的那本出入簿,很详细。” 昂?这时似乎不是表扬人的时候吧。 如今,老黄看门的本事是丁立水唯一确认的事:“我不仅要老黄登记人名,还包括当时的情形、天气,说些什么,出去办什么事,极尽详细。” 殷莫愁说:“那就对了。” 丁立水问:“对什么?” 殷莫愁:“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殷莫愁抱胸,冷冷看着这片美如画的竹林:“他算是府里的老人了,知道老黄在监视所有人,一大箱的账本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推个车驮出去,于是蚂蚁搬家,每次出府时夹带点,所以他最近经常出府…… 在杀了丁立山后,他先将账本放在自己屋里,他看上去没有心眼,能吃苦耐劳,很乖巧,就算丁府发生再多命案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可以放心大胆的慢慢转移账本…… 他清楚地知道小庙根本不是虔诚礼佛的地方,而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甚至是全府最早知道丁立山准备新修一个仓库来放这些东西。他知道这里人迹罕至,所以把小倩埋在此处。他当然也来过小庙,早就进来过……” “不、不可能,小庙是府里的禁地。”丁立水连连摇头,“钥匙只有大哥和我有,我们从来没放外人进来……” 丁伟亦接话:“是啊,这里连我都没来过。咦,叔叔你会不会带婶婶来过,或带其他女人……我爹这两年可是没碰女色,你就……” “放你娘的狗屁!”丁立水喝骂。 “不许骂我娘!”丁伟也来火气。 “安静。”殷莫愁说。 只见她手一抬,那是掌心向外且虚虚地五指渐进弯曲的姿势,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在军中,常用这个手势来停止手下人的争执。 “丁立山的脾气不好,尤其病情加重,伺候他的下人动辄得咎,小倩就是这么被打的。可丁立山在他进入自己卧室的时候并没有发怒,可以说是敞开大门等他来。而除了你们叔侄、伺候丁立山的下人,整个府里也只有他,进出丁立山房间不会引起怀疑。所以他才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人…… 他了解府里的每一个地方,可以说,他出现在府里的任何地方都很正常。小庙不是凭空而起,总是人盖出来的吧。前些日子阴雨连绵,丁立山的屋里是不是漏水需要修葺?” “泥瓦匠!” “小杰!” 丁立水和丁伟叔侄俩同时尖叫起来。 殷莫愁不由想起初次见到小杰的情形,夜里,他勇敢地跳上假山揭破用蚊帐假装的鬼。 阳光热情,又带着点羞涩的大男孩。 ——“害臊啥,你也是大人了,要我说老赵那老头子哪配得上小倩,我们小杰还差不多……” ——“姨,不要乱讲。” 那时还以为小杰被针扎了似的表情别扭只是少年人的不好意思,现在回想起来,明明是排斥、厌恶。他和小倩或许真有过一段美好时光,两个曾经心心相印。但当发现小倩风尘女子的过去,尤其是赵通侮辱她的事以后,他就变脸了。 对他来说,心中圣女变成了人尽可夫的肮脏女人。而可怜的小倩还天真以为,杀了赵通,小杰就会重新接纳她。 “那还等什么,我们去抓人。”丁立水命令道。 丁伟也撸袖子嚷嚷:“我要将杀父仇人碎尸万段。” 李非皱眉道:“不好!” 殷莫愁神色不动,只见他的脸骤然灰败下去,比起面对小倩之死还更意外、更焦急、更提心吊胆。 “来不及解释。厨房,我得去厨房一趟。”说罢飞也似地跑走。 第36章 酷吏案(14) 李非再次觉得自己粗陋…… 预感会不好, 是因为有应验的可能。 快到饭点,厨房却没有炊烟,外面围着一群人交头接耳, 李非冲进去, 在目光触到那张熟悉的脸时瞬间石化:“林、林姨。” 只见林姨靠着椅背, 头微微垂下,整个人的皮肤仿佛被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墨。和她最要好的老姐妹张姨紧紧握着林姨的手, 不断摇晃,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 张姨断断续续地说:“也、也不知道这怎么了,林姐怎么睡着……” 这哪里是睡着, 是死了。李非不忍心说。 “我来拿二夫人的食盒, 林姐腰酸, 说正好小杰送了筋骨丸,还说你的那份也送她。她先开了你那瓶小的……我出去洗食盒,回来就看见她这样了,动都不动,怎么叫都不醒, 人中掐也掐了……”张姨心里其实已经有七八层猜测, 哆哆嗦嗦地,“她是不是……是不是……” 李非摇摇头:“已经断气。”说着解下外衣铺在地上, 将林姨从椅子抱下来, 又拿出手帕将她的脸轻轻盖上。 张姨“啊”地叫一声, 屁股跌坐, 没多久, 放声大哭。 林姨静静躺在地上,灶台里的火正烧得旺,照着林姨脸上泛青黑诡异的光。李非眯眯眼, 果然就在灶台下、林姨藏东西的小洞里掏出了一瓶打开的筋骨丸。 披袈裟。 该死的小杰送给他的那瓶,他看不上,又懒得带,顺手就转赠给林姨。 “混账东西。”李非将袈裟收走,又扶起躺在地上的张姨,“小杰来过吗?” 张姨:“没、没来过。” 李非抹了把涌出来的泪水,抽抽鼻子:“我还有事,这里您处理一下,赶紧把林姨安顿好,别说出去。丁立水那边我去说。” 张姨脑子都转不过来,愣愣点头应好,接着招呼外面几个老姐妹,七手八脚忙活起来。 李非走之前最后回头看一眼曾经勾起他对家的回忆的地方,咬咬牙:放心吧林姨,我一定会抓到小杰。 * 小杰住在西院。 正午的大太阳透过稀疏的树叶打在头顶。阴阴暗暗,明明晦晦交错之间,像是参杂着虚假谎言的真相。 “你来了,厨房那边发生什么事?” 殷莫愁站在屋外面,看着里面人声嘈杂。 李非将林姨的死讯说了:“小杰应该原本没想杀我,听到我说是小倩义兄,才动杀念,那整瓶袈裟应该一直在他怀中。” 殷莫愁对林姨之死一时无言,只说:“丁立水他们搜得快差不多了。” 李非沉着声:“搜到什么?” 小小的屋里挤着七八个护院,翻到底朝天,那些被褥啊枕头啊衣架呀全掉地上,但搜查的人仍不死心,争相想在一片狼藉中再翻出点什么来邀功。整个房间被□□一遍又一遍。 殷莫愁:“搜到不少贿赂官员的账本,包括游仁昊那本。小杰没来得及全运出去,丁立水已经收走。他私下告诉我,经过清点,损失最大的是丁府下人的卖身契,包括小杰、林姨在内的所有卖身契都被小杰带出去了。” “下人们知道此事吗?” “未知。丁立水不准此事外泄,如此便仍可继续奴役他们。” 护院头子走到丁立水身边:“翻好几遍了,没新发现。” “那就先这样。”丁立水说,“传我的话,全部人都去找小杰,我要活的。”说罢,问殷莫愁,“殷先生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殷莫愁连动个脚趾头的意思都没有:“他还在府里,对不对?” “就是不知道藏哪儿。现在最大的可能是密道。密道是他师傅建的,当初怕人追杀,里头埋了机关。” “小杰有整个丁府图纸,可以利用图纸驾驭机关。”李非说。 “哼,有图纸又能怎样,以为能藏里面一辈子吗,我的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攻进去。”丁立水说罢带着人呼啦啦走了。 因几乎熬了个通宵,殷莫愁眼里布满血丝,忍耐开始席卷上来的疲惫感。李非轻声说:“你去休息吧,晚点我再来找你。” 小倩已经找到,殷莫愁算履行对李非的承诺,至于后面要怎么抓人和复仇,是李非的事。殷莫愁点头,自顾去了。 李非心里暗暗吃惊,心里的疑惑再次涌上来,传闻殷帅武功高强,耐力惊人,能披甲行军三千里,彻夜雪地追敌是家常便饭……怎么熬个通宵就犯困了。 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问自己:为什么? * 天色不早,丁府全员出动找小杰,丁立水誓要掘地三尺,闹得鸡飞狗跳。到夜里,李非在殷莫愁屋外徘徊几次,见灯亮了,才扣门。 殷莫愁真是睡了一下午的觉,刚醒,眼神带着婴儿般的迷糊,穿着睡袍,外面搭件大衣,虚虚掩着领子,一支簪,简单地把长发盘起。她住的是丁府最大的客房,灯台刚点上灯,光晕昏黄昏黄的,她那么懒洋洋,像太平盛世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深宅蜗居,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抱看闲书的某家女主人。 这画面就这么没防备地撞进李非眼里,他咽咽口水,心脏漏跳好几拍。 “没外人时我都这副样子,”殷莫愁解释,“自在。” 这话是没把李非当外人了。 李非:“本来今晚约林姨吃顿饭道别的,还说要切磋厨艺,我看她食材都准备好了。” 把食盒放地上,又说:“林姨这人,今天从主人家省一个梨子,明天捞几块肉,但其实都攒着给干儿子。林姨素菜做得好,不仅形状像荤菜,口感也差不离。面筋做的虎背虾,豆腐做的猪脑花,尤其是粉条做的鱼翅,一般人根本吃不出真假。她这么好的手艺,但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给主人家做鱼翅的时候以假乱真,捞一星半点。这老阿姨,看着贪,其实也都贪小便宜,她胆子真的很小。” 殷莫愁明白李非的意思:“进来吧,我和你陪林姨吃最后一顿。” 李非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默契,提起地上的食盒进屋了。 “厨房那边已经收拾干净,袈裟我拿走了。丁立水这回良心发现,在后门的柴房给林姨搭了灵堂,买了副好棺木,还请几个和尚来念经超度。我刚刚去见了她最后一面,跟她再说一声,我要走了。都挺好的,现在有张姨几个老姐妹轮流守着,已经通知她儿子,连夜回来,明天就到。 我本来想,她有小杰和儿子,等于俩儿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都计划好了,今晚临走,给她塞点养老钱,知道她不会收,就打算先灌醉她……哎,我已经把钱给了张姨,让她代为转交给她儿子吧,算我一点心意。” 李非兀自絮絮,把食盒打开,菜端出来:“我用林姨平时用的锅铲做的菜。也没什么山珍海味,殷帅别嫌弃。我和林姨这种热爱厨艺的人,切磋时就爱用普通的菜。” 话落,金钩青菜心、杏仁银肺、参麦团鱼、椒盐鸡架、酸菜肚片汤已经摆在桌。 “有酒吗?”殷莫愁忽然问。 “呃……”李非犹豫,心说,戒了曼陀散的人,不宜饮酒。 不宜再碰任何令人心智迷失并易成瘾的东西。 但这话不敢明说,说了怕殷莫愁又生气。。 果然,殷莫愁不耐烦说:“叫你拿酒你就拿。” 李非:……凶悍的女人。 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殷莫愁本来就话少,她什么身份,说出来的都是“君无戏言”。别的女人到这年纪嫁人生子,每天训孩子能训出一篇万言书来,就是个别家里富裕的,父母没舍得孩子早嫁人的,至少也有一二闺蜜,闲来嗑瓜子吃葡萄,说说东家的闲话西家的八卦。 殷莫愁一没耐性、二没同伴,天大的事到她这里无非就是打打杀杀,一柄剑能解决的事,世间万事都显得无聊,没什么好说的,要酒就要酒。 李非无奈笑笑,从食盒里拿出一壶桃花酿、两个瓷杯子。 “酒是有。可你……你能把持住么。” “我就喝一杯。”说着,殷莫愁拨了酒壶木塞。 说一杯,她却倒满两杯。原来,她不是自己喝,抬手,念祷词,大意是说会为你们复仇,快忘掉怨恨,不用惦记人间,早日往生之类的,接着手一横,酒洒在地。 “一杯敬小倩,一杯敬林姨。” 她动作念词一气呵成,李非才意识到她在战场也是这样祭奠亡魂的吧。 “军中的酒比这烈得多。”说罢,她才给自己倒,一饮而尽,她未全仰起脖子,下颚与颈部形成流畅的弧度,洒脱、漂亮,美过撩人的月亮。 李非暗暗倾慕,也倒了杯给自己,饮罢,说道:“是比不上军中酒,我的桃花酿香醇爽口。” 可不是嘛,不烈,不横刀立马,只是人间有味是清欢,细水长流,平平淡淡的,却叫人心满意足、回味无穷。 “可惜我不能多喝。”殷莫愁说是这么说,却又去摸壶:“要不我再喝一杯,把王爷的酒细品出味道来?” 李非:还挺善变的。 看上去禁欲的殷帅竟是贪杯的酒徒?不知为什么,殷莫愁刚才豪爽喝酒的样子让李非心醉,连给她夹菜都忘了。果然趁着李非出神,殷大帅赶忙又给自己满了杯,笑眯眯的,趁李非还没反应过来就一饮而尽,饮完,露出得逞的笑容,接着又连饮几杯。 “说好的一杯呢,这都好多杯了。行了,你这几天还喝药,不宜饮酒。哎我说,你好歹一大元帅,不是要军令如山、一言九鼎吗,怎么说话不算话呢你。”李非去拨她的手。 这一触,不小心碰到殷莫愁的指尖,被冰得一个激灵。 李非皱眉,这人是冰雕的吗,都还没冬天,外面套着件大衣呢冷成这样,那要到寒冬腊月可怎么办。 殷莫愁趁他缓神,赶忙又跟偷吃零食的孩子似再饮一杯。 想不到立马横刀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也有孩子气的一面,李非是彻底拿这小馋猫没办法,只好软言道:“别看桃花酿口感绵柔,后劲可不小,这是最后一杯,好不好?” “真小气啊。”殷莫愁凑近这最后一杯酒,贪婪地闻够酒气,舔舔嘴唇,酒入口后还砸吧几下,似舍不得这香气。 看样子她喜欢桃花酿,李非心里窃喜,脸上却故意板着。 他伸手:“好了,杯子还我。” 她唯有将空酒杯递还,李非也干脆收起自己的杯子,一并将桃花酿放回食盒,不喝了,省得这小馋猫惦记。 忽地,殷莫愁嘴角泛起着迷离的笑。 “我幼年习武,冲龄之年随父帅出征,算起来,舞刀弄枪二十年了。扫西域,败北漠,擒敌酋,祖父、父帅以心血熬成强军,将士们用鲜血换来大宁太平。我隐退,不是件大好事吗,说明我朝边境安稳,皇帝用不着我这把剑。” 她微醺了,慢慢悠悠的口气,像老将躺着摇椅上回忆过去,李非就像孩童,听了不着边际的话,不知所措。 殷莫愁:“听过裹尸马革这个词吗?” 李非:“你不会因为我爱下厨就是不学无术么。我还知道虫沙猿鹤,取自《抱朴子》的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他故意说个生僻词,以示自己不是文盲。 殷莫愁:“我说的不是这个成语的意思,而是真正的马革,尸横遍野时,哪来的马革,草席都不够,只能就地挖个坑,埋了。送到他们亲人手里的,只有一纸战报、一点抚恤,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她顿了顿,又说:“白起,战国四大名将之首,伊阙之战,以先弱后强、避实击虚的战法,全歼韩魏联军二十余万人。此后征战四方,大败抗秦联军,斩魏军十三万人,淹死赵军两万余人。最后一场长平之战大败赵军,坑杀赵俘四十多万人,为秦国最终一扫六合消除最大的障碍。霍去病,最擅长途奔袭、闪电战和大迂回、大穿插战法。初次征战即率领八百骁骑深入敌境数百里,杀得匈奴兵四散逃窜,后直取祁连山,封狼居胥。”说着,她做了一个化掌为刀的动作,十分豪迈。 “呵,我们这些领兵打仗的,就是不断在杀人,同时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被杀,在这样的循环往复里,漫长的征战中,赢取敌人的尊重与敬畏、赢取大宁胜利和太平。”她适才的豪迈忽然又变成轻缓,“将士的性命在将军的眼里绝不是一个数字,是舍生忘死、奋不顾身,是明知山有虎的勇气与抉择,白起是这样,李广、卫青、霍去病也是这样。” 李非愣愣:“殷帅也是这样吗?” 殷莫愁不答反问:“为冤死的人们平反,从小就怕吃苦、一点风吹日晒都要嗷嗷叫的大理寺卿崔纯选择亲自去外地查案,他是这样。勇气、责任,缺一不可。还有你,为了小倩,不也是如此吗?” “对不起。”他道歉了,“我之前不该那样说你。” 就在昨天,他以为被殷莫愁拒绝时,脱口而出说“自古边疆皑皑白骨,都是你们这些人庆功邀赏的垫脚石”,又说“一个人的生死算什么,千万人在殷帅眼里不都只是个数字而已。” 一将功成万骨枯吗,她不想的。 她只大步赶回家,李非以为并没认真听他说话,就算听见了,以其大度,也应不会在意。殷莫愁平时话不多,除了应酬和谈正事,寒暄都懒得,有人找话闲聊,只会被她话堵话,今天又是怎么忽然跟他说这么多。 李非越想越觉得不好意思,自己一时之气,她却放心里了。 好一个外粗内细,大巧若拙。 李非再次觉得自己粗陋可鄙、小人之心。 自此无话,殷莫愁不挑食,四菜一汤都吃,要算起来吃得比较多的,有金钩青菜心、椒盐鸡架和酸菜肚片汤,尤其汤,她一个人喝了大半。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从外面传来的动静看,丁立水是真着急了——但连密道在内的整座府邸是小杰师傅一手设计,徒弟要藏个一两天不成问题,找他真是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一顿饭的功夫,李非再怎么磨蹭,饭菜也吃得差不多,他依依不舍地起身将碗筷收拾回食盒。这时忽然起了阵风,把灯台的蜡烛吹灭。 登时乌漆抹黑。 “我去开门,借点月光。” “我去点灯。” 李非放下手里碗筷,他记得门在左手边。 殷莫愁穿着睡袍,身上不可能带火种,她记得火折子放在右手边一个立柜。 李非大概是魔怔了,明明感觉殷莫愁好像是往自己这里,飞快地,他抬起手,想装无意地碰她一下。殷莫愁感受到,可能因为光线暗,也没想那么多,拍了他的肩,侧个身:“我在这儿。”她无知无觉地好意提醒,边说边取了火折子。 “哦。”李非羞得脸红,别有用心的手往回撤,竟真因为光线太暗,碰掉殷莫愁的发簪,接着,他就感觉有长发落在手心。 手指穿间而过,软软的,细细的,像情人的耳鬓厮磨。 李非:…… 殷莫愁:…… 灯亮,殷莫愁给灯台盖了罩子,以免再次被风吹灭,门也打开,月光流水一样洒进来。 “不好意思啊,我……” 李非居心不良,所以紧张得要命,做贼心虚,怕再吃殷莫愁一个耳刮子,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手劲可不小。 殷莫愁倒不觉得有什么,捡起发簪,摇摇头。 李非有经验了,下意识就把脸一别、脖子一缩,眯起眼觑人。 这一觑,吃惊不小。 殷莫愁没生气,以为是李非无心之失。不仅不生气,看李非这讨打的样子,还失笑起来:“干嘛啊你,我有那么小气吗,你至于嘛。” 至于至于很至于,李非心里默念,画舫上那一巴掌至今他还念念不忘。他到底放下一颗准备挨打的心,正面看殷莫愁,喃喃说:“如果早见殷帅这副模样,我今晚就可以不用吃饭了。” 秀色可餐。 殷莫愁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掩在脸颊,遮断长眉,英气不失,又多了份迤逦。 李非前面是惊吓,后面是惊艳。 惊艳于她的美。不是小溪涓涓荡漾,是月光照在大海的波光粼粼。 灯台有了罩,烛光更昏黄了,朦朦胧胧的旖旎,千回百转的幽暗,李非绝对喝多了,那只名叫任性的狗再次冲破理性的栅栏,像是这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目不转睛盯着殷莫愁看。 她的眼睛如清澈泉水,他的耳畔如万马轰鸣。 丁伟这二百五正举着火把跟着几个护院找小杰,路过,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人:“李师傅,你……”他往前一凑,看见殷莫愁,惊得火把差点没掉,“殷、殷先生你是,我打扰你飞升了吗……” 殷莫愁:…… 李非懒理他满口胡言,把他往外踢,说快去找杀你爹的凶手吧。丁伟听了,想起正事来,忙告辞,边走还边一步三回头看殷莫愁,嘴里念叨:“……殷先生要是个女人,定是个绝世大美人。” 殷莫愁听见,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好嘛,还是喜欢听夸奖的。 “快进去,外面风大。”李非不由分说把她往里推,麻利地收食盒,他这时口干舌燥,唾沫吞了又吞,愣找不出话,只好说,“小杰不是普通人,还不知道什么来历,让他们去抓去,你别凑热闹了。” “嗯。”殷莫愁从善如流地答应。 李非提着食盒迈出门外,回头:“明天见。” 殷莫愁:“明天见。” 第37章 酷吏案(15) 记忆的洪流下隐约有一…… 次日, 清晨。 朱雀街是京城官道,也是京城最早苏醒的街道。位于朱雀街一角的霖铃阁外已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大排长龙。这种大酒楼一般中午才开张,到了晚上最为热闹, 经营到宵禁才关门。像这样单开辟一块地方做早市生意的京城只有霖铃阁独一家。 但霖铃阁也是最近才开始做早市, 卖热茶和甜糕之类的, 因其地段好,北望城门, 南望皇宫,是俯瞰京城最繁华的所在,加上茶叶和糕点都是上好, 开张就引起不小骚动。 霖铃阁掌柜远远看着客似云来, 脸色喜忧参半, 身边站着一个满头银发的人,在繁华中冷不丁“哼”地一声,鄙夷道:“能耐了,问也不问我一声!霖铃阁这样的大酒楼做什么早市!赔本赚吆喝!真是懒老婆上鸡窝——笨蛋!” 掌柜哀怨地说:“楚伯,我错了。可早市的告示都贴出去, 接下来咋收场。” 原来, 楚伯是李非的大管家。霖铃阁掌柜和他比起来,只能算小掌柜。外人只知道他姓楚, 是孤儿, 在饿死的边缘被李非的祖母尤贵妃捡回一条命, 从此认尤氏当主子, 鞍前马后, 忠心耿耿。随着尤贵妃重振当年尤氏作为首富的商业帝国,楚伯也成了这商业版图里的掌权人,后来送走尤氏, 又送走大皇子,可谓李非的“托孤大臣”。 这位小王爷和他爹个性反着来,从小调皮,就没省心过,但无论捅多大篓子,老管家楚伯也能给补回来。后来捣蛋精长大,突逢巨变,稳重多了,楚伯才稍稍松口气.他本来就是少年白,加上岁月催人老,还没到花甲之年,头发就全白了。李非从蜀中回去后开始接手家族生意,楚伯手把手教,这几年渐入佳境,楚伯才放他独自行动,就比如买下这京城第一酒楼霖铃阁就完全是李非自己拿主意。 楚伯看掌柜认错态度良好,因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霖铃阁这么大块招牌、有这么一片闲地,还有现成的糕点师傅,不如利用起来,赚一点是一点,对吗。” 掌柜如被戳中心事,默默垂头。 原霖铃阁老板笃信风水,留出沿街的一角,建了两层小楼,小楼不对外经营,就这么空着,说是挡煞,但李非不迷信,让掌柜对角楼重新装潢,单辟一个门对外经营。李非对下面的人一向很放权,又常常不在,于是掌柜自作主张搞个茶楼早市生意。 “茶楼其实是非常差劲的生意。表面看利润不错,一壶一贯钱成本的龙井,能卖出二十贯钱。但问题在于,也就卖他二十贯钱。你看这些人三五成群来,点一壶茶、几盘甜糕,然后一坐坐一上午。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精打细算的,只是图到天下第一酒楼喝茶的新鲜,来看风景,干脆只点一壶茶,其他不再买。你算看看,一个早上一张桌子能不能翻一台客人?小厮们还要不停给客人添热水,人工钱是小事,主要是白白浪费一个好店面。知不知道现在京城地皮多贵,这要是租出去,一个月少说收入二十两!”楚伯越说越心疼钱。 掌柜羞愧地低下头。 “你这是做大善人呢,”楚伯本想继续冷嘲热讽,但看其谦恭,态度也缓和了点,“看你也不算太蠢,算了,我今天教一教你——整个大宁,茶楼都不是好的赚钱生意,八成亏,剩下的两成有一成持平。” “可我怎么看着到处……” “到处都是茶楼么,但为什么大部分又不赚钱?”楚伯是个急性子,没空等掌柜猜了,干脆道,“京城最有名的茶楼是岭南大红袍,开了许多分店,据我所知有亏有赚,但最赚钱的也不是城中心和朱雀街上的店,你猜是哪里?算了也不用你猜——是东城门那家,对啦就是城郊那个。” 掌柜颇讶。 “想不到吧,那家店面极小,没有堂食,是怎么盈利?秘密就在京畿官道——不少往来京城办事的官员经过,买完就走。相比之下,我认识一家大茶楼的老板,每天都热热闹闹,去坐的不少达官贵人,环境清雅,还开辟了园艺区供女眷赏玩。实际上那店每个月亏二十两银子。” “那怎么还开得下去。” “这你就不懂了,老板是个皇商,开那个店就是为结交朋友用的,完全没靠茶楼赚过一分钱。” 掌柜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问:“楚大掌柜,接下来怎么办?” 商贾最重要的是信誉,霖铃阁的早茶这才开几天呢,说关就关哪能行。可这么耗下去赔本,掌柜也心疼。 “接着开,”楚伯言简意赅,努努嘴,“把堂食取消,门面扩一点,吃的都摆出来,除了那些个精致糕点,再添些热腾腾的东西,煎饼果子、金包银什么的,食盒做漂亮,这朱雀大街到处是急匆匆的过路商旅,价格再平民点,把端茶的小厮通通叫来打包。” 掌柜恍然大悟:“人流就是银子,薄利才能多销。懂了懂了,楚伯要是能常来霖铃阁看我就好了。真是听君一席话……” “行了行了,我教你这么多,念在你算是为了霖铃阁好。”掌柜的“胜读十年书”还没来得及出口,楚伯便摆手,一副赶着出门的样子说,但前脚刚迈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对了,还有一事。” 掌柜以为他又要传授生意经,忙伸脖子垂听。 只见楚伯伸一食指虚空对掌柜脑门,犹如佛祖度化—— “铜钣上钉铆钉——一是一,二是二。你对霖铃阁费心是费心,但这馊主意也是真馊,这样吧,下个月工钱扣一半,当作惩戒。” 掌柜:??!! “我有急事,走了哈。”话毕,人已如风一般刮走了。 * 风风火火的楚伯要去的正是丁府。 此刻,李非跨进屋里,小心避开脚下散落满地的杂物。经过一夜,他已经从小倩和林姨之死的悲伤里缓过来,站在木板床边。 这是小杰的房间,典型的少年人,简单、敞亮,没任何装饰,杂物在屋里随意堆放着,泥瓦匠的工具甚至和鞋子脸盆堆在一起,还有不少垃圾。 “小倩在信里说已经认定他就是如意郎君,打算这辈子和他在一起。”李非叹口气,“但她言语里也担心被心上人知道过去,他会有什么感想,还能接纳她吗,小倩问过我这些问题。” 殷莫愁说:“你怎么回答。” “过去是过去。”李非说得斩钉截铁,“我劝她趁早坦白,如果对方真的爱她就不应该介意。如果介意就该趁早分开。” 殷莫愁说:“但她犹豫了。” 李非眼里藏不住的遗憾和惋惜:“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倩在风尘中这么多年,见过多少男儿都不曾心动,却陷在这么一个看似淳朴天真——内里邪恶的人。” 这句话触动了殷莫愁的内心,良久,方道:“知己难寻……” “殷先生,殷先生……”这时有人唤道,“府外来了个官爷,说找您。” “谁?” “不知道,高高大大的,看着像武人,哦对了,是个独臂。” “孟海英,我的家将。”殷莫愁对李非说。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殷莫愁一笑:“我很快回来。” 看着她笔直修长的背影远去,李非忽然愣了下神。昨晚种种,轻盈得像一个梦。 丁家的护院早把这掀了个底朝天,该搜的、不该搜的角落都搜了,据说藏在晦暗永不见天日的旮旯角落的蟑螂窝都被扒出两三个。小杰如何还有秘密,应是藏不住的。但李非多疑,不轻易信人,要自己来看。好听点叫亲力亲为,难听点,叫天生操心的命——何况今天一大早,丁伟顶着俩黑眼圈来告诉他,密道攻进去,可小杰压根不在里头。 丁府就这巴掌大的地方,小杰能去哪儿? 李非总有预感自己能在这屋里再扒出点什么来,当然不是蟑螂窝蚂蚁窝。 至少得是个鸟窝! 他从矮矮的木板床上起身,开始一寸一寸打量。 先开衣柜——应该不能叫衣柜,只是放衣服的单层小柜子,柜子里全是粗布料的衣服,都是些平时穿的,洗到发白,被昨天来搜查的护院们翻得乱七八糟,还有浓厚的汗味。这小子,穿过和没穿过的衣服混放,真够邋遢。李非嫌弃皱眉,捏着鼻,两根手指夹起一件件看过去。 他想起殷莫愁对小杰的评价: 不追求生活上的享受,也不图金银钱财。出能当杀手,入能当苦行僧。有这等本领,却日子过得苦兮兮,到底图什么? 这让他想起去过的一些地方,那里土地贫瘠,庄稼难种,民不聊生。可当地的穷苦百姓却愿意将大部□□家捐给寺庙。 ——越穷的地方,信徒越虔诚。他们狂热地顶礼膜拜,献出一切,只因为寄希望于下一世。 李非心里叹气,到底怎样才能得到信徒所期望的“下一世”?似乎是永远也到不了的彼岸。为了这个遥远的希望,信徒们却浑然不知自己辜负了这一世。 胡思乱想了一阵,秋风拂入,刹那间屋里泛起淡淡的怪味。原来,门后放着木桶,小杰曾说过,丁立山的房间年久失修,要重新加固承重梁,承重梁补好后,还要重新上漆…… 怪味来自油漆。 李非拨开门板,弯腰,掀开盖子,油漆的味道顿时扑鼻而来。 这小杰真不是一般邋遢,泥瓦匠的工具,泥铲、砖刀、灰抹子什么的堆放在屋里也就罢了,油漆竟也放在自己睡觉的地方……想到这里,忽然一顿—— 目光无意间顺着油漆桶往四周看,地面延伸开去带着油漆的脚印痕迹,淡淡的,几不可见,再定睛看,脚印来自同一双鞋。 应该是那小子的鞋底沾到油漆,满屋子走动留下鞋印。李非想。 那隐隐约约的、交错纵横的鞋印就像一只巨型蜘蛛爬过墙面的痕迹——那么多只脚,根本分不清。李非忽然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多混乱无章、重叠的脚印,偏偏就莫名其妙看见了那一双。 他觉得自己心细如发,但没想到到了明察秋毫的地步。 这简直让他得意洋洋。 他走过去,蹲下。 严格来说,眼前的不能叫一对脚印,这只能算半对——因为只有前脚掌,越往脚趾头的部分印记越深。他起身,背着手,绕半对脚印转圈,转到第三圈时,眉头一挑,有了,他完完整整地踩在了脚印上方,低头,停住。 噗通。李非结结实实跪下,这个姿势正好后脚跟离地,膝盖和前脚掌重重压下,脚趾部分与地面紧贴,继而弯腰,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地面的一块砖上。 咚咚。地砖被敲打的声音,中空的。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倏然起身拿起现成的灰抹子,灰抹子一头尖的向下朝缝隙而去。 咔哒。地砖被撬开,有暗格! 暗格放着两样东西。 一团红布、一张折起来的平安符。 红布抖开,陈旧的气味跟被困多年的饿鬼似地嗖地窜出来,原来是婴儿用的小围兜,上面绣着“杰”字。小杰曾说懂事起就不知道爹妈是谁,师傅收留他,把他养在丁府里。看来,小围兜是他亲生父母留给他的纪念。 那平安符呢? 民间有习俗,出生的孩子要是养不起,不管是送人还是卖人,襁褓红肚兜什么的肯定要给,一般还要求张平安符给孩子戴上,意思反正就是爹娘没法陪着你,没法看孩子长大成人,就求神仙爷爷保佑吧。无情的父母如此图个心安。 小杰被父母所弃养是不幸,但也是幸运的,在这片小小丁府,他有师傅,师傅如父,又认了林姨当干娘。有娘,这一生就有来路,也无惧寂寞归途。 李非失望,扒拉了大半天连个鸟窝也没有,竟是婴儿时期的纪念品。什么火眼金睛、明察秋毫,也没跟殷帅吹牛皮的必要。他苦笑了下,便将两样东西原路放回。 照着这个动作,今天本该无功而返。 可他捏着平安符的手忽然感觉很不安,像捏的不是一张薄薄的符,而是一只肥蟑螂——那玩意儿长长的触须就这么撩了他一下。 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可能今天的神经都过分集中,他还就感到手痒痒了。 将红肚兜放下,缓缓举起了平安符,对准太阳的方向。霎时,那平安符在他眼里真就像蟑螂见了光一样,浑身剧烈地扭起来,十几只爪抖动着! 李非脸色骤变。 小杰二十岁左右,算起来,红肚兜就算是小杰出生时扯的新棉布,那放了也快二十年,拿在手里明显感到布料脆,有霉味,一扯就破。 可平安符却是新纸! 新的! 这叫人如何也想不通,小杰干嘛要收藏一张新的平安符。总不会是林姨给他求的吧?还重要到把干娘送的平安符和亲娘缝的襁褓放一块,是要告诉亲娘说,我有新的娘了?不对啊,干娘天天见面,给求的平安符干嘛不戴身上呢?平安符是保平安的又不是收藏品。 李非开始审视手上这诡异的东西。 平安符是个道家的常见款,黄符纸,朱砂画,被层层叠叠里折成了三角形,用一根红绳串着,方便信众悬挂在身上。李非的脸色森然,眼皮忽然毫无预兆地微微一颤。冥冥中,李非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直到他轻轻将平安符打开—— 人鸟图! 这和他在画舫上佯装小厮撞了焚尸者冯标,从冯标身上摸到的平安符一模一样! 李非这辈子再没见过比这恶心丑陋的画了,被数道锁链所绑的人鸟展翅扑腾,因挣扎而扭曲的面部有四只眼睛两个鼻子两张嘴,几十只乌鸦争相啄它的五官,哦不是,是十官。 秃头癞皮、千疮百孔、血盆大口。 他的瞳孔急速伸缩,记忆的洪流下隐约有一只巨兽缓缓抬头。 此刻,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人,风吹起他的满头银发。 第38章 酷吏案(16) 他其实还没想好要不要…… 李非亮起人鸟图:“楚伯, 你来正好。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楚伯老花眼,对着人鸟图嘴里低低骂着“这什么鬼画符”,待眼睛眯又眯, 看见符上那八字“全新自民, 爱泽永生”, 暴雷似地炸了毛。 “我天!大少爷,你惹什么不好, 惹这些虫子!”说罢,他跟见了瘟神似的一把将人鸟图拍落在地,“夭寿了!被他们盯上, 我们非得倾家荡产不可!” 李非:…… * 此刻的丁府大门。 殷莫愁手里拿着封信, 半晌看完, 将信件给孟海英:“你也看看,然后去兵部一趟,发道我的手令,严申各地镇军应配合大理寺查案。” 春梅问:“崔寺卿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崔纯在信里说,他的猜测已证实, 冬雪当初跟踪画舫案凶手冯标, 听到手下人喊他卓实,实为左使, 是其所在之宗教内仅次于教宗的职务。崔纯查到, 该教各地有分部, 教众达几万之多, 受蛊惑极深, 为冯标行事掩盖,如果没有地方支持,光靠崔纯那点大理寺人马根本不够。以及, 田大河虽死,但他们在京城还有势力暗中支持,须我们查明。行了,我明天就回去,到时再议议章程。” 春梅稳重,也忍不住露出喜悦之情。 “是明天就回来吗,回来好!前些日子,主子不是说准备改造攻城云梯吗,模型让兵部昨个送来了,我和冬雪讨论过,已经初步有些想法,材料都备好,就等主子回来,带我们在神机室泡个三天三夜呢。” 殷莫愁点点头,不动声色的。这几年她带春梅冬雪两个侍女泡在神机室里,冬雪好动,也跟殷莫愁一样爱把弄这些玩意,这些年学了不少本事。春梅和妹妹不一样,对神机室一直不冷不热的,像大多数女人,只爱女红,对兵器谈不上爱好。她外柔内刚,孟海英也正是喜欢她这一点。但要是神机室呆久了,再好的修养也憋不住,故而在神机室,殷莫愁能不定期看见春梅不自觉地露出一张生无可恋的脸。 是什么令春梅这么积极重回神机室? “你变了!”殷莫愁说,“是冬雪教你说这样的话吗?” 春梅脸腾地红。 孟海英为爱人解围:“大帅什么身份,何必在这种地方……” 果然,就是拿神机室转移她注意力的。 殷莫愁摆手:“行了,知道了。查画舫案是受崔纯所托。这里,也是受人之托,”她一顿,正色起来,“我不是来玩的,确实是有事……三言两语跟你们说不清楚。” 接着又说该回去,李非在等她,看门的老黄推开门,放她入丁府。 晚秋料峭的凉风穿门而过。 大太阳挂着,也没见多暖和。 春梅与孟海英在门外站着目送殷莫愁,那道孤影缓缓消失在视野里。 春梅是开心的,笑容却拘谨,嘴唇抿在一起呈现好看的弧度。 她对孟海英说:“走,你让兵器厂多拿点东西来,只要回到神机室,咱们主子应该没空管什么丁家王家的事儿。” “这个简单,我马上就办。” 孟海英对春梅的话一向言听计从,但这次却没那么乐观,撇撇嘴。 “……但咱们大帅这是又被男色给迷住了。” 春梅:“……不会吧。” 孟海英皱眉:“雀心三代原来还能拿来缓兵之计,可这不都被大帅一鼓作气搞定了!区区一个攻城梯还能拖几天?天爷,刚走个林御史,又来个小王爷。怎么办。” 分析不无道理,靠哄骗殷莫愁钻研兵器拖延终究是缓兵之计,不是长久之道。 春梅:“你怎么就知道主子看上了小王爷……” “那天画舫案,我在府外头等大帅,你们都不知道吧,她穿女装回来的。”孟海英说。 简单一句话,春梅就咂摸出来了。 画舫现场一片混乱,冬雪去跟踪焚尸者冯标,春梅跟着崔纯、黎原办案,他们把画舫掀了个底朝天,该抓的抓,该问的都问了,不少人落水,也一一捞上来,可就愣是没找着殷莫愁。春梅急得快哭出来。直到孟海英派人来说殷帅已经安然回府,诸人这才松口气。等她回府已经是次日,殷莫愁早已丢掉女装,又害风寒,春梅忙于照顾,殷莫愁也没多说什么,这事就揭过去了。 孟海英长着张钟馗脸,肤色极黑,满脸的络腮胡子,眼睛不怒自凶,能瞪死人不偿命,据说当年在关西,就靠这张脸,活活吓死过敌兵。关西之虎就用这眼,朝着春梅轻轻一挑。 “殷帅只跟你说,她与小王爷偶遇,不慎落水吧,其他没说吧。” 这表情神神叨叨,春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她点头。 怎么偶遇的,偶遇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一起落水…… 孟海英伸出右手手指,朝丁府指了指:“现在又为了那小王爷独闯酷吏之家。你说怎么回事?” 春梅刚才小小的开心已经一扫而光,眼里充满忧虑。 “主子不是一般女人,终身大事,她自己说了算。算起来,也交往好几个了,都是寒门,主子看不上权贵吧,何况还是有爵位的王爷。” 说是这么说,春梅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说的话。 殷大帅治军治政皆不按常理出牌,怎么可能在择婿上循规蹈矩。 “也许咱大帅就想换换口味呢!” 孟海英连连叹气。 “可她老人家挑男人的眼神实在堪忧。每次总不计回报地对他们好,最后一个个反了,落得自己难过。这次,咱们得帮她!” 听他这么一说,春梅整个人醍醐灌顶! “怎么帮?” “春梅!”孟海英殷切地拉住她的手。 孟大将军本来就钟馗脸,板起脸来吓人得很,好在春梅也习惯了,没觉得什么,听他如临大敌地说:“咱得统一阵线,为了大帅,防着这个小王爷!冬雪那边我已经说好,她举双手双脚赞成!就差你这票了!” 殷莫愁从战场上退下来这些年,春梅一直跟随,不敢说了解自家大帅的每一个心思,但至少她对心上人的态度却清清楚楚——殷莫愁表面冷酷不苟言笑,对喜欢的人,却有颗“虽千万人吾亦往之”的真心。 先前林御史,殷莫愁那么不爱交际热闹,却修了后院荒废的园林,疏通淤泥的小河,广邀天下饱学之士,豢养门下卿客,三天两头在院子办曲水流觞的诗会。 就因为这,还被刘孚弹劾勾结寒门、收买学子、笼络人心,搞得不少跟他出生入死的武将嗷嗷哭,以为自家大帅要弃武从文,以后会不会看不上他们这些粗人了。 对于天下兵马大元帅没有宣之于口的宠爱,林御史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之后,谁也没想到变脸比变天快,倒转枪头,弹劾其园林奢靡、生活腐朽。 如果不是殷莫愁不允,林御史一个头还不够给武将们当菜瓜切。 殷莫愁对林御史死了心,才重新拾起因为“男色”而差点荒废的超级短弩雀心。那段日子,她看上去平心静气,和以前一样。只是太过平静,除了必要的交流,没有多余的话,神机室的门日夜紧锁着,殷莫愁把自己的心也锁起来。 春梅冬雪默默陪着,隐忧着,人的七情六欲是一棵树上结的果子,悲伤与愤怒枯萎了,开心与欢笑的叶子也掉得差不多。 时间一长,殷莫愁脸上的笑容就更少。 好在没日没夜的努力没有白费,雀心第三代研制成功,为大宁军队如虎添翼。 春梅悲哀地想——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呢? 长远说,春梅是希望有个人能终生陪伴殷莫愁的,可上哪找这么个合适的佳偶。倘若不找,就这么一直下去,把孤独与悲愤化作在神机室的力量,成就一代名将兼工匠,好像也还行。 总比再遇负心汉强。 春梅好不容易找到这个能理解的、心理平衡的点,日日硬着头皮陪在神机室里,可谁知这位主子摇身一变,忽然又不想宅着了,热衷出来查案,孤身犯险,把大理寺的活都干完,偏偏对外还不能表功。春梅愁坏了,真希望自己主子能像个正常的权贵,贪图享乐一点,哪怕结党营私、到处应酬也好,再不济,宅在家里,养几个面首玩,现在太平盛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日子怎么过不比这强。 想到这,春梅叹了口“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长气,决定站到孟海英“防火防盗防李非”的阵营。 “你说这小王爷,先帝给了他王爵,封号燕王,留了一处燕王府,他偏不去住,要在外面瞎混的……” 孟海英空荡荡的袖子被风吹得呼呼响,他另一只手意有所指地捏了捏拳头。 “勾引咱家大帅,他到底想干嘛呢!” 春梅也不懂,但被孟海英这么描述,心里也有点乱:“想干嘛?” 孟海英哼哼:“禁军副统领乔尧是我兄弟。京城什么事我打听不到的,我让他再去探探!” 明明大白天的,春梅背后陡然发冷。 “冬雪也在背地里说过要小心这位小王爷,”她皱着眉,忧心忡忡的样子把孟海英看得心都化了,“我权当她胡言乱语。” 孟海英看半天才想起来问:“冬雪说了啥?” 丁府的大门早关得死紧,春梅还是忍不住朝后看,招手,孟海英赶忙附耳,春梅说:“他说大皇子和王妃都过世,这位小王爷天煞的命,克父母,太硬,不详。” * 小杰屋里。 楚伯这次来是收到李非的信,赶来为小倩办后事。丁伟爱吃霖铃阁的菜,他以送菜名义混进来。楚伯骂骂咧咧,训了李非一顿胆大妄为,又说些叫他小心的话才走。 但没多久,身后又传来脚步声,李非怕了楚伯,头也不回地讨饶:“楚伯,我真知错了,我对不起小倩,她的灵堂你一定要帮我布置好,还有她喜欢牡丹,你多买些……” 话未说完,兜头泼来就是一桶油漆! 回来的不是楚伯,是恶魔! 李非急忙抬手就护脸——但即便如此油漆也泼了他满身。 趁这一顿,小杰握着雪亮的匕首扑上来! 好家伙,躲了一整天,原来是要杀“回马枪”的。 刚才那是敲山震虎,肉戏这下才来。 千钧一发之际,李非往后骤仰,匕首贴着脸划过。小杰毫不气馁,伸脚就踹,李非不怒反笑:“你这功夫还想对付我!”说罢竟后发制人,一手操住小杰的腿,飞身而起。但等李非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咻,咻咻,沾满了油漆的脚底竟然打滑。 燕王殿下阴沟里翻船。 小杰阴狠一笑,手里的匕首再次送出。李非脚底不受控制地东倒西歪,眼看自己要撞上匕首,无法,唯有徒手接他一刀。皮肉哪能抵得过冷铁,掌心立刻血流如线。 刚才以手接刀是突发之下的保命之举,现在李非明白处境,不硬扛,接握匕首之力稳住身形,一触即走,再次发挥他灵巧的江湖功夫,另一手灵蛇般缠上小杰后颈,一压,小杰重重地摔在地上。 李非又一个借力的翻身,极为迅速。虽先落下风,但不过转瞬,战局已经扭转,按理说,若是个聪明的,突袭不成反被压制,这时应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小杰偏是个死脑筋,要与李非拼个你死我活——或者说是我死你活。 “你是冯标的人!” “你是小倩的男人?” 两人几乎同时出口。 “你知道左使?!”这下,小杰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被识破。李非刚才站着,正好挡住被撬开的暗格,小杰看见了,大叫:“还我圣符!” 李非缓缓地说:“我是小倩的义兄,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圣符么,刚才我手解得急,没带草纸,就顺便用一下……” 小杰脸色像因丢贵重东西而惧怕被父母责怪的小孩,声嘶力竭:“门徒丢了圣符是要下地狱的。你害我下地狱!你侮辱圣符,你该死!” 极度愤怒。 李非没受伤的那只手渐渐握成拳:“你是早该下地狱,冯标,哼,我迟早也会送他下地狱。” 小杰低笑一声,那邪恶的笑容,在他稚嫩的脸上如同一朵鲜花里爬出一只蛆。 “要为小倩报仇吗?这个贱女人水性杨花,到处招惹男人,还跟我说,她有个义兄对她很好,她救过你的命,你也救过她的,你们这辈子终将是永不分开的亲人。我呸,我看她是把你当□□人了。你们个个都该死。”说着,小杰表情扭曲起来,“亏我以前还真的幻想过和她永远在一起,你知道吗,当我知道她是风尘女子的时候,比吃到苍蝇还恶心!” 李非跟这种人懒得辩驳,额边爆出青筋:“去死吧。” 所有的生死一线都发生在霎那间。 不用比较,李非武功远在小杰之上,但小杰不怕死,或者说抱着必死之心,出手玩命地狠辣。李非当然不想同归于尽,膝盖一弯,顶住其腹部,身体互相撞开,后撤数步。 下一刻,小杰反扑,却听见“咻啦”一声。 他的脚底也沾上油漆。 李非死死盯着对手,在僵持中一字一顿说:“你不是想杀我,有本事就过来啊!” 油漆已经渐渐延展开,紧紧黏住二人,以至于脚底频频发出和地面无效摩擦的声音。 地板实在太他妈滑了。 小杰原本“人定胜天”的韧劲也泄了气,喊道:“你有本事你过来啊!” 这小子,看着死板,也挺会打嘴炮的。难怪能俘获小倩芳心。 李非心里“啧”了声,心想这小子逗是逗不过来了,老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快刀斩乱麻,他不是轻功好嘛,试试这里能不能飞起来呢。可刚要使力,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再次失去平衡。在尝试起飞失败后,李非低声咒骂,当机立断硬是把自己撑回来,呈半蹲状,这才找到重心。 姿势俨然像……出恭。 如果这时有人问他干嘛这副样子,他会很稳重地回答这叫暂避锋芒、以退为进。 该死,李非心想,嘴上骂开来:“我拿你的鸟图解手,你不是很生气吗,来啊来啊。” 小杰不甘示弱,也喊:“我杀了小倩,你不是要替她报仇,你倒是过来!” “你们门中之徒不是个个勇武嘛,怎么缩头乌龟啦!” “不管你是小倩的义兄还是他的爱人,没胆量过来的就不是男人!” “你个小王八蛋!” “你老乌龟!” 两人像被栓住脖子但又着急决斗的猛兽,一个扎着马步,一个勉强站着,靠互相嘶吼震慑对方。 这就是殷莫愁进来时看见的画面。 她悠长地干咳一声,看了看在站马步像出恭的某人,示意稍安勿躁。 李非:? 小杰:? 嘭。随即小杰被飞来一脚踹晕。 嘴炮大战正式结束。 “……呃,殷帅,我现在挪不了……”李非依旧扎着出恭式的马步,被殷莫愁神来一招结束这令他尴尬的打斗感到羞愧,朝她眨眨眼。 “挪不了也犯不着跟这种人动嘴吵架吧,也配?”殷莫愁爱干净,就刚才飞身踹完人,借力踩着小杰跳到窗台,退避三舍地坐着。 可怜满身油污的李非一句“能不能来扶我”只能噎在喉咙,原本求救地伸出一半的手尴尬地功败垂成停在半空,嘟囔着:“我这不是为了争取时间等殷帅来解救嘛……” 殷莫愁坐在小小的窗台,阳光只够打到她的颈部,窗台太小,她不可能钻得出去,索性就坐那儿,两只脚晃啊晃。这才看清乱七八糟的屋内,地板上有处暗格被打开,多余的油漆正在慢慢汇入,快要把小小暗格填满。 那是谁家的襁褓,孩子的父母又在何方,如今都已无据可考。 李非浑身都是油漆,仍是不尴不尬地半蹲,见他身上都好好的,只有虎口有一道伤,殷莫愁怀里掏出手帕,打了结,丢给他:“先给伤口止血,别碰到油漆。” 这人嘴硬心软。李非想。仅存的两根还算干净的手指抖开了手绢,用嘴咬着配合,总算把伤口给包扎起来。 殷莫愁:“我刚才听见你说教徒了。什么教?你是不是还拿了人家什么符?” 李非支支吾吾:“你听岔了吧……” 殷莫愁不容置喙:“拿来吧。” 李非:…… 李非不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发现民间的传闻都是假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既不凶也不恶,整个人就是油盐不进的坚定,语气却随和。那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你,直到你在她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像一面佛家的镜子,照出世间的贪恶嗔痴,也照出人的私心和丑陋,莫名其妙让人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他是心思何其敏锐的人,立刻冒出一个想法:画舫案挖出一个刑部侍郎田大河,所有证据指向他是收购天下第一画舫的幕后金主,也是多起焚尸案主使。看上去那瓜子男冯标是田大河下面皮肉生意的具体执行人。而冯标势力遍布通、渠两州,这几年隐隐有做大的势头,朝廷会不知道吗……殷莫愁就再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手下悍将如云,殷氏门生故吏遍布各地,传到她耳朵里一点也不稀奇。 殷莫愁:“总这么防着我,可就没意思了。” 李非惭愧,只好将怀中的人鸟图重新折成平安福的样子投递给她。 殷莫愁打开看了看,反应和楚伯很像—— 俩字:嫌弃。 又是人头又是鸟身,又有乌鸦又有太阳,乱七八糟的完全没重点,还有两边对联似地写着“全新自民、爱泽永生”…… 殷莫愁沉吟片刻,竟也和楚伯得出同样评价:“鬼画符。” “我曾在冯标身上发现一张一模一样的符纸。”李非总算老实交代一回。 “还知道些什么就都说了罢。” “他们叫全新教,教旨是建立全新世界——要我说,这玩意儿像宗教,又不像宗教。也说不清楚,招揽信徒,要求教徒为教派奉献所有的财产。要说以敛财为目的,又一点也不讲和气生财,动不动就杀人。说他们杀鸡取卵都是侮辱鸡了,总之是邪得不能再邪。” “他们也缠过你吗?” 按理说,贪财如全新教,若知道有李非这么一号隐形富豪,定会“缠”上。 “萧砚,无锡粮商,有年我和楚伯去南方遭遇劫匪,萧砚的粮队救了我们。我报答他,与他签订不少契约买卖,他这人办事公道,几个来回,渐渐成知己。一天,他忽然要我提前结清账款,我问为什么,他支支吾吾说想带妻儿老小远渡重洋。” “听说东南沿海一带有不少百姓会下南洋,”殷莫愁说,“但大多是日子过不下去的人,你的朋友是富商,何必要重新开始?” “我也说他这日子过的好好的……他架不住我一直问,才拿出一张符箓。” “人鸟图。” “他透露和冯标有生意往来,糊里糊涂被拉入一个叫全新教的组织,担任当地教正的助手。开始还好,冯标就要他为往来的教徒包吃住,跑腿送信什么的。直到有一天被要求将年幼的女儿奉献出去。不懂他是怎么知道冯标做皮肉生意,当然不肯,立马要脱教。但冯标不允许,派人来执行教规。” 殷莫愁挑眉:“让人奉献了钱财奉献儿女,是够邪门的。然后呢?” 李非叹气:“萧砚把女儿托付给我。我责无旁贷,都计划好了,带她回我的陇右老家,他们夫妻去南洋躲一躲,过个几年等风声过去,再接他们回来一家团圆。但我当时还有事,就约好第二天来接人。结果……哎……” 殷莫愁:“全新教抢在你前面。” “我前脚刚走,当晚全家就被执行教规,死了,除他女儿被掠,不知所踪,家产自然也被掠夺得一干二净,啃得渣都不剩。”李非叹气,声音里布满危险,“我给他夫妇收的尸。我气不过,在当地呆了一个月调查,却没任何线索。这些人,好像蜚蠊,夜里觅食,白日里根本毫无踪迹可寻。”李非说一半想起自己正扎着马步呢,“诶不是,大帅能不能先把我捞出去,咱在这里说这些不合适……” 正说着,丁府寻人的队伍来了。 先进来的是丁伟,本来以他贪生怕死是不会这么积极的,看到小杰不省人事,愣跑过来踢两脚,结果乐极生悲,被地板油漆滑的,摔了个底朝天,后面赶着邀功的几个护院争抢要来扶大少爷,相继也滑到,全栽在大少爷身上。 丁伟:“唉哟,你们可压死我了!”说着就伸出一只脏手要去扒拉殷莫愁的裤脚,“殷先生救我!” 殷莫愁用躲崔小胖的速度把脚迅速一缩,让丁伟手扑了个空:“把小杰抬出去,看押起来,回头我会派人来提。”说罢,朝丁伟一指,“你,别动。” 躺在地上的丁伟:“?” 只见殷莫愁一跃而下。“唉哟!”随着丁伟叫声,殷莫愁竟将他们的身体当作过河石,一个接一个踩着走出去。 丁伟:…… 被踩的其余人:…… 一时间“嗷呜”声此起彼伏。 自顾不暇的李非见此,还要油嘴滑舌来句“殷先生真是步步生莲,片尘不染的神仙”。说罢,殷莫愁衣袂一抖,双脚翩然落地。 人抓到,大家都松口气。丁伟从油漆里爬出来,还拉了把李非。其余人押着小杰去找丁立水邀功。让李非意外的是,殷莫愁竟在外头等他,说“走,我给你的爪子好好清理一下。” 李非哪有拒绝的道理,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即使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殷莫愁的“盘问”,而他其实还没想好要不要继续说谎骗她。 第39章 酷吏案(17) 谁导演了大皇子惨案!…… “虎口拉道口子, 小伤,但沾了油漆,清洗干净后, 这几天注意避水, 别再感染了。” 殷莫愁按军医的手法处理, 以清水不断冲洗伤口,干脆利落。 “哪有人那么傻, 用手夺刀的。” 李非:“嘿,当时没想着跑,就一心要抓到这小子。” 灵活变通的人怎么变得这么顽固, 只为小倩报仇。 忽然间, 殷莫愁有种感觉, 好像李非的嬉皮笑脸下始终藏着点严肃的东西,像一个小小铁匣,密密实实地收着那些少年时的、落难的暖意。 “小倩是爱你的。”殷莫愁忽然说,“至少曾经爱过。” 李非一愣。 “她在画舫上时,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样。” 所以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对吗?尤记得林姨也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我知道。但我说过, 我只是将她当作亲人——绝没有看轻她出身的意思。” “她依然爱你, 从你们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开始。”殷莫愁说,“她又在你身边呆许多年, 你调查黄祥画舫时, 她为你重操旧业、深入虎穴。不管你自己怎么说, 她相信你也是爱他的——以另一种方式。” “父母过世时, 我也才十七岁, 失去双亲,骤然入狱,崮州大牢那些人容不得我, 因为我、我本来就不是普通老百姓,更加傲慢,所以他们无情地、以残酷的方法折磨我。多亏了小倩。” 殷莫愁一顿:“你从未对我说过。” 李非说话总是真真假假,但这次,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挺过来了,其实那些牢头狱霸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只会一种手段——暴力。所以他们打我,野蛮且频繁。” “小倩虽出身风尘,但以她的聪明伶俐,在牢里过得不会太差。” “不错,没有她,我在牢里大概已经死了——是小倩教会我许多底层的东西,或者叫生存法则。我承认,随着我们朝夕相处,我越来越依赖这个女孩,但是只在特定的阶段。那是我人生最黑暗和茫然的时候,每一天都有人在眼前死掉,小倩和我都相信我们一定能活下去。那段时间,小倩和我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算是某种意义上同生共死的同袍,就像你的将士们之间的关系一样。我想,小倩是上天看我凄惨,送我的一个礼物,一盏黑夜明灯。” “所以出狱后,你留她为你办事。即使知道她对你有意思。”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李非撇撇嘴,“我想照顾她。但以小倩倔强的性子,如果摆明拒绝她的爱意,她会从此消失。” 为了报恩,李非抱着侥幸心理,想拖一拖,再拖一拖,拖到她明白李非坚定的心意,又或许有一天她能遇到真正的心上人,自然就放弃李非。而到那时,他将以对待亲妹妹的方式为她准备最丰富的嫁妆。 他们一同经过最黑暗的日子和生死难关,这辈子都是亲人。 “你不忍心让孤苦伶仃的女子再次四处飘零。”殷莫愁仍这么说。 李非:“我对她也是爱,但绝不是爱情这么世俗。” 殷莫愁忽然问:“你认为男女之情是世俗的?” “当然。” 还在思索的李非不明白这句话哪里有错:“怎么了?” 殷莫愁微微一笑。 “我想这是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唯一的共同点。” 李非: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想说的是并非一起生活过的男女必须是爱情。 同理,即使十年未见的故人也可以相爱啊。 但现在不是撩美人的时机,李非唯有忍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抓到小杰,李非心情好些,吹牛皮说自己还能再炒百八十个菜,殷莫愁说你虎口都崩了怎么拿铲子,李非夸海口他可以用嘴叼铲! 耍杂技么。 但无论怎么聊,就不聊正事,因为……两人都各有心事。 小杰虽在丁府长大,却中间出去过两年,早已不是当年府里的小孩,谁也不知道他这些年去哪里,认识些什么人。应该就是这两年里,他加入全新教,并成为拥有教符级别的骨干。丁立山是被小杰杀害,这点很清楚,但小杰只是提线木偶,后面的黑手会是冯标吗? 如果是冯标,那么丁府案是否会像画舫案看上去是一件单独的案件,实则背后有其他目的? 李非那么敏感的人,心想:看殷莫愁刚才对小杰圣符极力想得到的态度,难道她对全新教真一无所知? 毕竟殷大帅说话时摆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连李非也分辨不出真假来。 而他自己呢,何尝不是藏着秘密,两个人内心的坚持乃至秘密都那么势均力敌,无论对方是热情还是冷淡,是隐瞒还是坦诚,总是互相保持恰到好处又难以逾越的距离。 只有哗啦啦的水声是真实的。 她拿瓢子,装满水,给他冲洗受伤的手。殷莫愁的骨架比寻常女孩大,又常年练武的原因,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李非方知这样一双充满力量的手有竟有柔情。 两个人挨得近了,好几次差点碰着头,紧张令李非不受控制地心跳加速,身上的檀香味更浓。他忘乎所以、冒冒失失地,目光竟然一直寸步不离她的脸,充满暧昧不明的意味,但也只是克制地贪看,仿佛说着“我们来日方长”。 “谢、谢谢你呀……”李非心里有鬼,说些场面话,显得他是正人君子。 “我们军营里,每年死于破伤风的将士不计其数。”殷莫愁煞有介事,“别动,不想死的话现在就把爪子给我摆好了。” 李非:……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 她和在神机室里组装弓箭一样地一丝不苟,仔仔细细给他洗,手心、手背,用她的食指轻轻抠他的每个指缝。 李非被她抠得手痒,心更痒了。 不知怎地,想起花痴张姨说的,如果能碰一下殷先生的手,死也值了。他们现在就这么“碰”着,手挨着手,从另一个角度看像十指交缠。她每轻轻地勾一次指缝,李非就发颤,像条被丢上岸的鱼,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都说不要乱动,”殷莫愁像教训调皮捣蛋的新兵那样,啪地重重一拍李非的手背,“坐直了。” 李非还敢不依言照做,整个人立马板正起来。 但身心已经全被某种力量唤醒,酥酥麻麻,不受控制。 像抚过树梢的春风,像拨动海浪的船桨,千般滋味都在殷莫愁的指尖流淌而出,忽然地,他有个极为大胆出格的想法,内心无比忐忑,另一只完好的手悄悄捏成拳,犹豫不决: 要不要对她说出一切? 李非这边心潮暗涌,殷莫愁的脑中却闪电般运转,随着一勺勺水往他手上浇淋,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因问:“老实说,为什么来京城,你并不贪恋王位,这些年都隐姓埋名了,一直这样下去,永远抛弃自己身份,五湖四海地做生意也不错。” 这本来也是大皇子一家的生活,闲云野鹤,恬然自得。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紧接着李非露出殷莫愁熟悉的老油条嬉笑。 “哎呀,我都说过了嘛,这些年国泰民安,京城机会多,来京城可以挣更多钱呀。” 殷莫愁:“就不怕我把你抓到皇宫里。” 李非:“怕呀,但是生意人更怕错过赚钱良机嘛。” 妈的又开始鬼扯。 殷莫愁不耐烦了。 “你明明是另有所图,否则为什么在画舫乔装打扮成小厮。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皇子殿下不会教你做生意要做到装神弄鬼?” 李非心里一咯噔。 原来她已经想起来了。 李非在画舫装成小厮时,殷莫愁忙于追冯标,只瞥过一眼,印象并不深刻。后来为躲追兵到他房内,一见面就交上手,她也无暇想太多。直到回府,她才有空回忆所有细节。 来京城目的讳莫如深,但殷大帅目光如炬,即使他一字不提,以大帅犀利,哪不会看出几分。 “你在冯标身上拿到人鸟图时,就已认出它,你清楚它的背后是全新教,你敢挑衅,是指望这样一个危险组织不会发现你吗?”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李非皮笑肉不笑,“我只是为了我的朋友萧砚和他的女儿……” “你知道我说什么,”殷莫愁大大的眼睛紧盯着人时陡生威严,“我奇怪的是,你明明也害怕他们,否则这么多年,你不需要躲藏、伪装。是什么令你如此害怕却同时又迫不及待想和他们迎面撞上?” ——如果说尽全力为好友复仇可以理解,但冒生命危险,甚至大有和邪恶力量拼个你死我活的决心,就不至于了。所以楚伯才气他做得太过火。 “我连楚伯都没告诉,”李非嘴角微微抽搐,“你是怎么……” 怎么洞悉到萧砚只是他的“借口”? 殷莫愁定定看着他,纹丝不动。 许久,她淡淡道:“小倩跟那宣称所谓姨娘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塞了点钱,现认的。见到小倩的遗体时,你哭了,哭得很伤心。你心怀愧疚,因为如果不是你让她来执行这趟任务,她就不会死。所有你才说你害死了她,从某种程度上讲,的确如此。” 李非愣愣:“你、你听出来了……” 殷莫愁冷冷说:“就像你答应萧砚要照顾她女儿……你提起小倩的口气比提起此事还更愧疚。” 是愧疚与抱歉的交织,不是喊着要让仇人下地狱的熊熊怒火。 李非心里惊涛骇浪,表面却不声张。 “你现在一定想知道,都给那假姨娘塞钱了,我是怎么撬开她的嘴?”殷莫愁言简意赅地说,“张姨去帮我打听的,她和那姨娘是老姐妹。” 说罢,她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还有什么疑问,你尽管提。” 言外之意是“等你问完就该我问了”。 还有什么可问的,不就是美男计!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色字头上一把刀啊!李非愤愤不平地想。 “好吧。你都说对了。我无话可说。”李非不再做无谓挣扎,像砧板上的肉糜摊靠在椅背,一副任殷大帅宰割的模样。 殷莫愁因他的赖皮样动了脾气,把水瓢一放,站起身,一下子阴影全投在李非身上。 “你一开始并没有想和我合作,是小倩的失踪迫你。既想借我的手办事,又不打算和我交底,因为你的多疑令你不肯相信我这个和你十年未见的故人。不,或者说你压根就没打算信任我,你担心我曾吸食曼陀散导致判断失准?” 见她真发火,李非忙敛容:“我承认以前是怀疑你的诚意,但是后来……” “不用解释。”殷莫愁无奈地道,“纵欲无度、连自己都管不好的人,的确不值得依靠。” “我没有。”李非坐着的上半身离开靠背,往前倾,是着急了。 但之前欺骗她太多,现在所有的辩白都显得十分无力,而且又说多错多的可能。 她虽不畏人言,但林御史的弹劾,在她心里埋了颗敏感的种子。难以置信,殷大帅也会因李非提起她吸食曼陀散的过去感到愤怒。 打过仗的人才懂这个道理,信任二字是一切合作的基础,否则只有无休止的内讧和阴谋。 这颗敏感的种子压在殷莫愁心头,偏是李非给它浇水令它发芽。想到先帝曾经给二人指婚,他们差一点就成夫妻,十年各自磨砺,李非表现出对她的百般猜忌和欺骗隐瞒,殷莫愁再如何稳重和大度,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涟漪。 如果愤怒也算深层次情绪的表示,那么这是第一次,李非离她的七情六欲这么近。 像结冰的海面出现裂缝,冰层之深,尚窥探不到海里丰富的生物世界,阳光穿过,也足以看见里面的颜色。 纯粹的湛蓝,天空之色。 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仰着头与她对视。 原来她连生气都这么美丽。 殷莫愁略低头,声音从牙缝里迸出:“你来京城是为了调查大皇子之死,是不是?” “……” “你虽屡屡糊弄我,但这件事上我却不打算瞒你。因为此事关系到齐王案。” “齐王案?!” 李非想起,殷莫愁曾警告过他不要深究齐王案。当时他还以为是殷莫愁打发他,想不到…… “事关朝局稳定,我相信燕王作为皇室一员,不会泄密吧。” 李非咳了声:“这是自然。” “我的侍女在画舫案时跟踪过冯标,听到手下叫他卓实——准确的说应该叫‘左使’,你我皆知其背后的组织是全新教。但全新教并非冯标老巢。画舫焚尸案后,大理寺卿崔纯带着全部精英外出办案,初步查明全新教在各地脉络,最为重要的是,全新教还有上线——什么教徒供奉、冯标各类生意,都是其敛财的手套。冯标真正的身份是一个叫龙隐门组织的成员。” 李非的瞳孔在“龙隐门”三字出现时稍微扩大了。 殷莫愁又说:“目前掌握的信息很有限,所以一直处于秘密调查阶段。” “燕王爷。” 殷莫愁露出失望的神情。 “皇帝很想念大皇子,当然也想你,虽然你们多年未露面,却还给你留着府邸。所以我不会逼迫你,也没意思,以王爷满嘴谎话的本事想要编个大皇子死因骗我,轻而易举。我希望你是真心需要我的帮助,也允许我帮你。如果不想走心也行,你只是利用我,那从公平交易考虑,我已经做到答应你的事——现在是不是你也让我利用一回?我好进宫复皇命。” 这话大有一锤子买卖、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一拍两散的意思。 李非清楚,大帅有限的耐心已经对他格外“开恩”。 “说起来,那是一次意外,一次见义勇为的惹祸上身。”李非觉得自己再不说,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殷莫愁了。 殷莫愁安静地看着他,耐心等着。 “我们刚摆脱先帝派来暗中保护的人,落脚在一个人迹罕至的乡野客栈。我只是溜出去逛个街,回来后父母已经倒在血泊里。起因是有个流氓当众调戏女客,母亲看不下去,仗义出手,将那流氓打跑,谁知不久后此人带着一大帮人来寻仇,又欲抢夺财物,看中母亲身上佩戴的一块玉石,但那是先帝赐予的,哪能给,他们人多势众,又不乏高手,争斗之下,唉……” 他永远也不想回忆起那乐极生悲的一天,改变了他人生的一天: 虽然生活很富裕,但尤贵妃和大皇子一直遵循“男孩穷养”的原则,给李非的零用钱很有限,他不得不精打细算,花了好长时间跟商家讨价还价,最后买了把当地特产的牛角梳送娘亲,还有下酒菜,打算一家三口在离开此地前,好好喝一杯。 “快跑——” “快去看看——” 鸟兽散的人群从他身边穿过。 发生什么了——李非暗自想,仍保持原来轻松的步调往回走。他爱凑热闹,在也爱凑热闹的人墙后,他准备伸脖子。 “李,李李李少爷……”客栈的老掌柜是个胖子,圆滚滚地蹦哒过来,风尘仆仆地,活像一颗滚了满身花生末的汤圆,哦不,是糍粑。糍粑慌慌张张地朝李非招手,李非当然认得他,但也就是认的而已,还没熟到要拉手的地步。 李非虽出生在民间,但大皇子给他请了陇右最好的老师,教的是大宁官话。他不太听得懂老掌柜的地方口音,尤其这糍粑因为恐慌还是着急,讲话囫囵囫囵的,李非只大概听懂“你爹娘”“你去哪儿”这两句。 见他一头雾水,老掌柜索性不说了,仗着自己庞大的身躯硬把围观的人墙撞开,拽着李非往里头挤。被人围住的是客栈前门,有两个人躺着,身上致命伤在颈部,暗红色的血液形成小水洼。 那不是爹和娘吗——这是李非的第一个念头。 很快,他意识到爹娘死了。 就在出去赶集玩耍的时候,他失去了双亲。 “都怪我……”李非哽咽地说,“如果我不贪玩,如果我早点回客栈……” “这个世界没有如果。”殷莫愁说。 李非很清楚,即使他不想承认,早些回去也于事无补,说不定还搭上他一条命。 “我在当地举目无亲,只能先将父母草草入殓,又写了信给陇右老家,让我的大掌柜楚伯派人来。但我还没来得及离开当地,就被丁氏兄弟的人抓走了。过了一年多,从崮州大牢逃出来后回到那儿为父母迁坟,客栈的人说那些流氓又来闹事,当地县衙介入,抓住了几个喽啰,据供述,当年杀我父母的凶手是官府通缉多年的恶棍,花名黑猴子。黑猴子背着多起命案,穷凶极恶,常与人厮杀,已在一次江湖械斗中被人反杀……” 人的性情极难改变,外力不可为之,很多人即使到中年仍可看出少年时代的影子,冲动的还是那么冲动,内向的还是那么内向。 贪玩的还是贪玩。 只有一个例外——突逢大变。 尤其从天上掉进泥里,那会彻底改变人的心性。 一个温润阳光的少爷,一个满怀理想的皇裔,遭遇双亲被害,变成满腹愤懑、疑神疑鬼。 那时的李非已然是翩翩少年,与总是被母亲摁头学调香、粘着父亲要他教授厨艺,有点叛逆但大体上算挺乖的男孩渐行渐远。去了趟京城,因见过文治武功、充满传奇色彩的皇帝爷爷,心里更添几分男儿豪气。才出京城,就和父母说,大好男儿应闯荡一番,还说想去唐门学艺,将来说不定能为皇帝爷爷做点事,不想窝在家族产业下…… 见过少年已经是将军的殷莫愁,他觉得他亦可有所作为…… 大皇子和皇妃就这么一个儿子,听了齐齐摇头。夫妻俩难得统一战线,否定他天马行空的青春计划,李非顿后悔太心急,于是打算将策略改为徐徐图之,再辅以分化之计,比如先买点礼物贿赂娘亲,令她站到自己这边。而父亲一向好脾气软性子,到时再求一求磨一磨…… 刺目的血泊淹没了他所有的希望。 悲痛过后,李非骤然意识到,父母是一个人的来路,对他亦成归途。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但尚未及调查,人生地不熟的李非被抓进苦牢,从那以后变成另一个人,狡猾、精明,开口总是三分真话七分谎言。 永远带着面具示人。 “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依附于他们,什么三教九流、牢头狱霸,我做了许多混账事,为虎作伥,狐假虎威……实在没脸提起。” 李非怅然。 狱卒为方便管理,往往会培植几个狱霸,于是牢狱渐成一个无形的小王国,没有王法,只有弱肉强食。他生得白净俊美,毫无江湖经验,富家公子的气质是掩饰不住的,最容易成为宰割对象,如果不是靠机巧应变,根本难以生存。 “破绽在哪里?” 殷莫愁一句话把他从感伤的泥沼里拉出来。 黑猴子死于一场江湖斗殴的意外,死无对证了,为何李非还在追查。 “破绽在于毫无破绽。” 静了半晌,李非终于说:“……从苦牢出来后,我带小倩去那客栈,还是胖掌柜接待我,当年我人生地不熟,仓促之下是他带我报官,又帮我收殓,连棺木都是他替我采办。也是胖掌柜又带我到官衙,塞了些银子,从县太爷嘴里打听出黑猴子的来龙去脉。客栈的伙计也都还记得我,我和小倩身无分文,住在那两日,他们殷勤伺候。” 殷莫愁:“听上去确实没破绽。” “后来,我遇到唐门的人,带我和小倩去了蜀中。唐堡主听完我的遭遇,大悲,叫人送信给楚伯报平安。原来楚伯以为我因父母遇难,自我放逐去江湖流浪了,所以他早早拜托唐门查访我的下落。两年后,我学艺有小成,从唐门出山,唐堡主本打算派一队唐门子弟沿途护送,我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马上回家。” 他不顾老家人的期盼和楚伯频频来信催促,而是去故地重游。 冥冥之中,这个决定带出后来一连串的不可思议。 李非的表情开始难看:“到了当地一打听,竟没人记得我父母的事。” 殷莫愁:? 殷莫愁不由纳罕:“那可是命案,而且听说大皇妃出自唐门,武功也不弱,行侠仗义,以一敌多,应造成不小轰动才是。” “最诡异的是——客栈早已关门大吉,客栈老板不知所踪……胖掌柜曾跟我提过他姓冷,家里三代人经营客栈……但附近的当地人说根本没这号人,客栈倒是老客栈,却是在事发前几个月刚从原主人手里买来的……至于曾经那些伙计、住客,那些目睹惨案的人,有投亲的、做买卖的,还有隔壁县携家带口出来游玩的,最小的孩子才三岁,我们每天在大堂遇见,友好地打招呼,他们有名有姓,但我去寻访,却一个也找不到……” 殷莫愁:!!! 那个胖乎乎的、满面焦急地连滚带爬滚来报丧、像糯米糍粑一样软糯而满怀善意的掌柜是不存在的,那些男男女女、高矮胖瘦、有老有小、众生相的、围在血泊外长吁短叹的人也是不存在的…… 一家根本不存在的幽灵客栈! 只这描述,连多年征战杀伐无数的殷莫愁都不禁背上一冷——难不成是白日见鬼、阴兵过境吗? 是谁导演了大皇子惨案!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组织严密、参与人数众多的谋杀! “你是如何查到与冯标有关?” 淡定稳重如殷莫愁,此时竟也心急想得知后续。 第40章 酷吏案(18) 楚伯做了个抹脖子动作…… “还记得我说过胖掌柜带我报过官么, 所有人都可以是假的,但朗朗乾坤下,我不信那么一座大衙门也是假的。” 李非微微仰头, 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紧接着那笑容在殷莫愁的忧虑中越来越明显。 “我寻到那县衙门, 呵,倒是真的, 但因丁氏兄弟案发,崮州下面的几个县府悉数牵连,据说又查出一串贪腐弊案, 当年的县太爷已被砍了头, 衙役也全换了茬人……几经周折, 我寻到老县太爷身边的一个老衙吏,他更名改姓,搬到隔壁县养老……威逼利诱下,我才从他口中知道一个名字……” “冯标?!”殷莫愁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被发现了。”李非沙哑道, “有人当着我的面, 将其一箭贯心。” “什么!”殷莫愁瞳孔微缩,大为震惊, “冯标干的?!” 李非叹息。 “偷袭的人躲在远处, 我没看见, 再说看见了也没用, 只是个小喽啰——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我永远不会忘记老吏死前瞪大的眼睛,不要说他,我也难以置信……接着, 原衙门的人在我赶到前皆陆续离奇死去,有失足坠河、家中失火、欠债自杀,甚至还有被雷劈死的……” “都是冯标的手笔?”殷莫愁震惊。 “没有证据,他们也不会留下蛛丝马迹。我不确定冯标是否这个组织的首脑,而客栈那胖老板算不算冯标下属。两人肯定是有某种关系。一般情况下,他们要在江湖行走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但除了冯标以全新教左使的身份公然亮相外,江湖对那个组织一无所知,可见其隐藏之深。 既然如此,只能从相对还摆在明面上的全新教入手,我动用所有江湖关系,甚至以唐门堡主弟子身份施压,所获得的信息少之又少。每条线索汇集到冯标这里都戛然而止。我不得不怀疑,冯标与客栈胖掌柜的背后还有个共同的首脑,此人手眼通天,黑白两道根基极深,冯标与胖掌柜的势力也是他扶植起来。而他则隐藏起来,在幕后遥控一切。” “难怪在天下第一画舫,你找到冯标,却并不急于杀他报仇。”殷莫愁见中过李非限制行动的药,当时他假扮小厮靠近冯标,如果想杀他,以唐门精妙绝伦的杀人手法,完全可以做到。 李非点头:“冯标背后的人,我连姓名都不知道,更不曾亲眼见过。也许就是你说的那个龙隐门吧。” “你派小倩潜入丁府,具体为了查什么?” “崮州官员名单以及一些案件旧档。除了县太爷,我想知道还有谁经手当年黑猴子案。” “可有收获?” 李非摇头:“我去找过丁立水,让他给我看小杰未带出去的东西,经核对,名单中的黑猴子案知情者皆已死光。我亦重新翻阅黑猴子案记叙,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和当年胖掌柜带我查到的一样。” “如此说来,小杰的出现并非针对你。全新教和冯标并不知道你来了京城。又或许,他们已经忘了你的存在。” “这算目前为止唯一的好消息吧。” “小杰杀丁立山,仅仅是为盗出卖身契,还自己一个自由身,当然与此同时也为被丁府奴役的人们解除卖身枷锁。这倒符合全新教宣称全新、自主的教旨。” “呵,他根本不知道这并不是林姨想要的,她们年纪大了,只想因循守旧度过晚年。按原计划,他将离开丁府,全身心侍奉他的人鸟神。” “小倩和我们的出现对他都是意外。” “我回去就给崔纯写信,提醒他以后面对全新教和冯标,需要万分小心了。” 饶如殷莫愁见过修罗地狱,亦对此事之罕见和惊悚久久不语。 良久,她感慨道:“客栈惨案布局之精密、人数动用之多,跨越时间之长实属闻所未闻——他们甚至留在原地,只因料准等你出狱后必将回去迁坟,这中间足足一年多时间。他们算无遗策,唯一算漏的是你从唐门出山后又要再去,但为什么……” 为什么回伤心地。 陇右是李非祖母尤贵妃祖籍,那里仍有最爱他最想念他的尤氏亲人,按理说不是应该即刻返回陇右与他们团聚吗。 李非悲哀地说:“因为我没用,我没办法接受父母是我害死的事实。” 殷莫愁剧震:“你?!” “我、我太贪玩了,爹娘原本要从京城直接回家,是我要去看看那六朝古都的崮州,求他们绕道而行。”李非颤抖,“如果不是我,他们也不会住进那间死亡客栈……” 这一下,殷莫愁终于明白李非总是不肯提起父母的惨案。如果无法复仇,将成为他这辈子迈不过去的坎。 李非泪流满面,那些再也无法追回的爱与青春都在这泪里。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他实在是怕了,才不断更名改姓,始终用化名行走江湖。 殷莫愁心中不忍,将手缓缓抬起,袖子到李非面前,借他揩拭,李非愣了愣,拉过就是狂擦一把,连着眼泪和……和油漆。 殷莫愁:…… “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这么多年,我对谁都没说,连楚伯都不敢告诉。楚伯是个急性子,我就怕他太冲动,有个三长两短。我憋着太难受了。” 李非含泪,他是坐着,正好可以把头靠在殷莫愁腹部。 “多谢殷帅,呜,殷帅也有温柔的时候。” 本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话,从他平日胡说八道的嘴里吐出,总觉变了味。 殷莫愁眉头一挑,感受到李非加速的呼吸声,让她想起上次离得这么近,是在画舫,着女装,像个弱女子被他强搂在怀里,那忽如其来的被摁头温存,只能默默接受的调戏,无法抗拒的胸膛。 女人就活该要温柔贤惠吗,殷莫愁没来由一股烦躁。 “好了,可以了。”殷莫愁本想重新为其冲洗手上的油漆,听罢将瓢一丢,“自己拿布擦干净。” “啊?” 李非慌了,仰头:“我、我另一只手还是脏的呀,怎怎么拿……” “用嘴。” 殷莫愁丢下两个字,莫名其妙地黑脸,走了。 大帅突如其来的蛮横和她突如其来的温柔如出一辙,来无影去无踪。 李非愣愣地:…… 呔,瞎吹什么用嘴叼铲子! * 午后格外安静,整个丁府都需要一场休整。 酷吏之家设有私牢,小杰看着铁窗外的日落,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听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股似有若无的米饭香味飘进鼻子。 小杰转身看了男人一眼。 咦,新来的?不认识。 “殷先生派我来的,殷先生说要好好审问你。不能饿死你。快吃吧。” 小杰看着那碗米饭,旁边居然还有个梨子,想不到成了阶下囚,伙食比当下人的还好。 “怎么,还怕有毒啊?” 小杰冷哼了:“就是要毒死我,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根本就不懂。” 三言两语带着莫名高傲和自信,其实更像一种心理病,通过表现的与众不同来获取自我存在感。 “知道知道。你们这种人,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底气。”男人言简意赅地催促说,“吃吧吃吧。” 俨然一副“知道你死鸭子嘴硬,不说拉倒,老子还懒得问呢。” 对方这么漠不关心,小杰反而一愣,逃窜两天,是个人都得饿扁了,干脆端起碗筷,米饭就着香梨,大口大口吃起来。 男人漫不经心道:“嘿,听说了吗,林姨走了。看我干嘛,就那老厨娘,你干娘,死啦!” 小杰一口还没咽下去,呛了个半死:“咳……你、你说什么?” “还不知道吧,你送李非一瓶小的筋骨丸,他不屑要,转手就送给林姨。可怜林姨还喜滋滋,在厨房到处夸小杰孝顺。可怜,亲手披上了你送给他的袈裟。” 小杰惊呆半晌:“你、你你骗我。” “骗你干嘛,”男人不稀罕搭理他,“要不你自己随便找人问下就知道。现在林姨儿子也赶来,正办丧事呢。你仔细听,听没听见有人在哭。” 哪有哭声,只有风声,风的哀嚎声,可落在有心人耳里,就成凄惨的哭声。小杰浑身发冷,整个人脱力,噗通就跪在地上,乍看上去如五体投地。 男人往后跳开:“哎呀呀,何必行此大礼呢。” 小杰手里的半个梨子渐渐握紧,梨汁四溢。他想起两天前,林姨悄悄往他手里偷偷塞了个昂贵的水晶梨子。 “你拿着。” “谢谢干娘!” “收好了,可别叫人瞧见。” “知道知道啦。” 干娘死了,从小照顾他的干娘死了。 小杰心里不断重复这句话。 “全新教真能耐,你不是一般的教徒,已经当到教正之类的级别吧,还拿亲人的性命来献祭。不得了,你这死后是要上天啊。”男人半是嘲讽半是叹气,背着手走了。 男人一走,小杰觉得周遭的事物好陌生,痴痴地看着手里的梨,还有满嘴梨子味道都在提醒他,这不是梦。这都是真的。仰头看外面,天已经墨色,每到这时候,厨房的方向总会升起袅袅炊烟,唯一给他家的感觉。 今天,炊烟不再,他还以为是干娘在担心他。被捕后,他唯一在意的也是干娘怎么看待他。甚至想过,有没有可能再见干娘一面,这些年,他攒了些银子,原本想在分别前交给她。他见过干娘的儿子,那小子不行,花钱大手大脚,不懂节俭,以后怕是要啃老。 可干娘竟然走了。 他的家没了。 小杰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整个人都沉浸在自责和愧疚里,以头抢地,发出野兽的呜鸣。被痛苦剥夺了理智的他忘去想,他半个字都没招供,为什么这人会知道“袈裟”,知道他是全新教的人,甚至说出他在教中职务。 出了地牢,看管的人问道:“我怎么好像听见小杰在里面哭?” 男人不自觉地用手指轻轻摸摸自己的鬓角:“鬼知道。” 他的鬓角贴合漂亮,整齐得不像话。 看管人想想:“大概是死到临头还能吃饱,感恩戴德?” “嘿,早日脱离苦海不挺好的。” 他也不等跟人唠嗑,大步流星,好像赶时间似的,总是那么风风火火。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走远以后,悄然撕下头套,鱼尾纹里都蓄满精明,风吹起他的满头银发。 是乔装打扮的楚伯。 小杰的哭声越发凄厉。 看管的人朝着里面骂骂咧咧:“吵什么吵,害人精,连自己干娘都害,安静点,别妨碍老子睡觉。” * 许多年前的画面模模糊糊浮现,好像是梦,又好像是真的。 “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当作不知道。”父亲的眉头皱得很紧,“那把龙椅的周围永远是血雨腥风。” “既然无可回避,无论你要做什么,我会一直陪着你。”母亲含笑说道。义无反顾。 在他心目中,父母是这世上最般配、最琴瑟和鸣的夫妻。 这是他和父母的快乐岁月。父亲手里多出一个碗,里面的物体看不清,但李非能闻到食物的香气。 母亲在一旁研磨香料,扭头发现李非愣愣站着,笑说:“臭小子,别只顾吃,过来帮忙呀。” 李非顺从地接过制作香料的工具,很快,手里就多出一份香囊,是他熟悉的檀香。母亲说:“你戴檀香,显稳重些,以后才有姑娘要你哦。” 李非正在犹豫要不要跟母亲道出他的真实想法,告诉她,他喜欢的不是普通姑娘,就听到集市的吆喝声,他生性贪玩,立刻转头去看,但看不见任何人。 叫卖声没了,等他回头,父亲母亲都躺在地上,血泊中。 父亲已经死了,母亲还有一口气,神情悲戚。李非脑子立刻清醒,周遭路人对他指指点点。 母亲死前喃喃念着:“儿子,你要好好活下去……” 李非跪在地上,无暇顾及死去的父亲,他双手伸出去抱母亲,但母亲的身体像朵云,在李非触及的刹那,烟消云散…… 随即,地上骤然一团升起的火焰将符纸焚毁,冒起的黑烟像黑鸟翅膀,刮起黑色的漩涡将父母的遗体都卷走。 “爹!娘!”李非从梦中惊醒。 楚伯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床前。 “做噩梦啦?” 李非抹了满头的大汗,深深闭上眼,想在记忆的黑暗河底抓住一丝动静,但那只巨兽似乎感受到威胁,缓缓下沉。他倦怠地揉了揉眼:“您来了。事情办了吗?” 问的就是小杰的事。 楚伯手一扬:“送走了,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李非不放心:“怎么送出去的?我知道您□□功夫了得,但丁府有个姓黄的看门人很厉害,没被他发现吧。” 楚伯把手一叉,不说话。 这位老掌柜,从来只有他劈头盖脸地怼人,还没见过他装蒜的。 “你把小杰送哪儿去了?” 李非何其敏感,看楚伯那嘚瑟的表情,就知道不对劲,追问:“真送假送!?楚伯别忽悠我。” 楚伯是个男老妈子,大皇子过世,这位兢兢业业的老管家就怕偌大的家业交给个败家子,从李非回到陇右那天起,无一刻不耳提面命、传授经商之道,直到他有独当一面的本事。每次见面就停不下来的叨叨,得知李非惹到全新教,按理说楚伯还要一通骂。但都是边骂边替李非善后。 今天先是以家人名义来接走小倩,又替他干了把小杰劫走这么件麻烦事,可谓马不停蹄,怎么就消停了? 李非越想越心里发毛。 “你该不是把小杰给……” “杀了。” 楚伯做了个抹脖子动作,倒也干脆。 李非:!! 第41章 酷吏案(19) 有的干脆画了一只飞鱼…… 楚伯把二郎腿一放, 感慨:“我从小被你奶奶收留,跟老太太走南闯北这么些年攒下来的家底,老太太走的时候嘱咐我经营好家业、伺候好少爷。少爷好啊, 品性淡泊, 谦逊低调, 最难得的是相信我,肯听老奴的话, 生意上只有大的决策他才参与。” 言外之意就是李非品性不淡泊,不低调,而且不信楚伯? 李非连忙摆手制止他自称“老奴”:“楚伯您不要折我的寿。” 楚伯性子急, 装那么一会儿“老奴”已经耗尽耐性, 这时说话跟倒豆子似的, 缝隙也不给插:“我就不虚与委蛇了,你要放长线钓大鱼,我知道,但我不能让你这么干。你这是大肚婆走独木桥——铤而走险。” 楚伯就是楚伯,无论是骂人还是讲道理, 都少不了歇后语。 李非支吾:“我碰到全新教纯属巧合。” “相逢偶遇什么的我不管, 你大小也是个王爷,去海外跑船, 去蜀中唐门学怎么给人下耗子药, 东奔西跑风吹日晒的, 去逛窑子我都不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干嘛, 你表面在认认真真在做生意, 是,霖铃阁啊同福号啊都在盈利,但一个酒楼一个卖衣服的能挣多少钱啊, 跟咱们家族产业比起来,”楚伯捏了个小拇指,“九牛一毛。” 李非微噎。 “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 楚伯难得平心静气下来:“老太太留下的那些矿业和田地是赚钱,可是离市井太远。你开酒楼、成衣铺,是为了方便收集情报,你还没放下萧砚一家的死……” “他是我朋友。”李非不温不火地回答。 楚伯严肃瞪着他,更气不打一处来。 然后深吸口气,几乎在他耳边喊:“全新教那些人都是掉钱眼里的疯子你不知道吗!” 李非心道:完了,要开始了。 果然,楚伯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住。 “姓萧的后悔入教,想退都退不了。好不容易我们抓住一个杀手,只说了龙隐门三个字,是人名还是地名?结果屁都还没问出来,就引来了追杀。这些教徒就跟蟑螂似的,爬出来一只就意味着在不知道的犄角旮旯里还有上百只上千只。他们是成窝出现的。要不是我当机立断,把小杰干掉,那些神经病跟过来发现你这么有钱,靠夭,一旦被讹上,非倾家荡产不可……” 李非:…… 见李非乖乖坐着,略垂头,像受训的孩子,楚伯叹了口气,改为苦口婆心—— “小少爷啊你给我交个底,除了萧砚,你跟全新教真没啥仇怨了吗?这些年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过于执着了。” 果然,楚伯不傻,连他也看出李非不对劲,怀疑他拿萧砚当幌子。 李非不能说。也许在外人看来,楚伯是忠仆,但对李非而言是至亲的亲人。楚伯爱憎分明,又很有主见、做事风风火火,如果知道大皇子之死和全新教有关,他老人家一定会做出比李非还出格和不要命的事。所以这些年,李非只以帮好友复仇的理由,让楚伯查探全新教的事。 太危险了。他绝不能再失去楚伯。 再等等吧,等将来有更多线索再和楚伯解释,李非因开始胡扯:“有仇怨,大仇了!萧砚曾私下说,愿意把他女儿许配给我,我虽未答应,但全新教于我也算有半个夺妻之恨!你说我能不……” “够了,咱住手吧。” 楚伯打断他的胡说八道:“说你又不是真的孤身一人,别忘了陇右还有人巴巴等你回家啊。” 提起老家,李非的心柔柔一暖。 原来尤贵妃还有一幼弟在人世,也就是李非的舅老爷,是李非除了皇家外仅有的血脉亲人。 楚伯咕噜咕噜把剩余的茶水往喉咙一灌,起身,快步往外走,走一半,又停住。 “对了,我看见殷莫愁了,她不是省油的灯,你可小心了,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别这么说莫愁。”李非本能地纠正楚伯,“您这歇后语用得不对,她这次跟我是油烧蜡烛——一条心。多亏她帮我。” “哟。开始不是说要利用人家,现在怎么叫这样亲切。” 楚伯学着李非喊了两声“莫愁莫愁”,良久,这老家伙头一歪,露出个贼贼的笑容。 “她打你那巴掌不疼了?” “……” 李非下意识摸了摸腮帮子:“怎么了,我宽宏大量有什么不妥。” 楚伯嗤笑:“少跟我扯淡。” 看李非不接话,楚伯精光一闪:“哦原来如此!你要把小杰弄走,是怕圈钱教的那些蟑螂盯上殷帅吧——不错嘛知道怜香惜玉了……” 李非噎了下,为大皇子复仇之事他始终瞒着楚伯,因此心怀愧疚,不愿过多撒谎,只尽量避开全新教的事。因认真解释:“我本从小就认识她……先帝给我们指过婚,要是她弟弟没死,要是我一直留在京城——说不定我俩现在是一对神仙眷侣。” 想得可真够美的。 “刚才还扯什么跟萧砚结亲呢。”楚伯腹诽。 接着,他忽然转变了突突突的口气,徐徐道:“你也老大不小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哎呀我还想呢天底下哪个女人能治住你——啧啧啧——我得给你舅老爷写封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李非从幻想里抽身出来:“喂!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楚伯切了声,潇洒地一甩满头银发,走了,留下嫌弃的余音袅袅在空中回荡—— “我也是随口说说而已,就你这文不成武不就的怂样,人家殷帅未必看得上!” 李非嘴角直抽搐,念道“您可真是我亲伯”,楚伯急吼吼地走也没带上门,这时呼隆一股冷风进来,连打几个喷嚏。 咦——是有谁在想他么? * 半夜。 上空阴云密布,空气潮湿,不时有低沉的轰隆声。 快下雨了。 “莫愁啊,你来的时间是越来越晚。” 皇帝打了个哈欠,挥手让贴身太监都退出去。 殷莫愁肚子饿扁,喝了两口热茶就着一碟核桃酥,大殿里通亮的烛火映着她柔韧的侧脸。 “臣无能,”她快速填饱肚子,说,“没能查出大皇子的死因。不过我遇到李非,劝他进宫面圣,他不肯,说有违大皇子嘱托。” 脚长在人身上,以李非不拘小节的个性不可能拘泥于老爹的什么嘱咐。殷莫愁清楚他的小心思,没有跟皇帝戳破。 皇帝有点失望:“距离上一次我们叔侄俩见面已经十年过去。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估计现在都忘了朕长什么样子了。” 殷莫愁安慰:“他不来也好,毕竟宫里人多嘴杂。对了,他捎我带了几坛他自己的桃花酿,说献给陛下。” 皇帝感慨了一阵,忽然毫无征兆地说:“莫愁,你大半夜进宫把朕叫醒,不单单给朕送酒吧。” 殷莫愁又盯上一块核桃酥,含糊地应了声:“嗯。” “咱们君臣有过约定,你可以随时来找朕。如果是晚上急急忙忙来就说明有以下三种情况,一是关系帝国存亡,比如边境战事、有人叛乱。二是朕交代你的事,比如你查出了大皇兄的死因。三是你自己的安危,需要朕的帮助——第二种已经排除,你告诉朕是哪一种?” 有赖先帝和殷家打下的根基,大宁雄狮威加海内,百姓安居乐业,人口持续增长,国库充盈,太平盛世的,要是谁说帝国到了存亡之际,大概会被当街打一顿,然后当成疯子送去疯人院。有了第一点垫底,天下兵马大元帅也不用上战场,何来个人安危之说。 而大皇子的死因,殷莫愁已经说了,查无所获。 这么算下来,殷莫愁自然是说不出理由的,皇帝也不是要为难她,跟她开玩笑的成分更多。其实他每次看见这个表侄女就心情很好,他常挂在嘴边“莫愁你要多来宫里走走”是皇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的,外面的人当皇帝装的,但皇帝是真的。每个皇帝都希望有人能理解他的孤独。当他优柔寡断时能有人推一把,过于偏激时有人拉一把,这个人要聪明但不锋利,慈悲而不手软。 不但能聊政务,还能跟他拉家常。 有君臣之情,也有血缘之亲。 最重要的是!还经常有推陈出新的兵器送来,满足九五之尊曾经少年热血的梦想。 殷莫愁就是皇帝万里挑一、独一无二的忘年交。 “孤独若能同享,已与幸福无异。”——这是皇帝对她说过最掏心窝子的话。皇帝还有不敢说的,比如“殷莫愁啊你要是朕女儿该多好,是儿子就更好啦。” 殷莫愁对皇帝寄希望于自己雌雄同体毫无知觉,咽下最后一口核桃酥,确定肚子不会在御前咕咕叫后,冷静地道:“以上三种情况全是。” “……?!”皇帝一下瞪大了眼,“什么!” 正当壮年的皇帝陛下差点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有问题。 第42章 酷吏案(20) 是时候动一动,让心怀…… “陛下还记得吗, 这是当年从齐王府里搜出来的。” 殷莫愁上前,朝御桌放了两片已经发黄且边缘被烧得焦黑的纸。 “我赶到时,王府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个壳, 勉强从里面抢救出一些证据, 其中包括它。” 殷莫愁指指其中一张焦纸片。 皇帝端详片刻, 记忆开始回流。 “朕怎么忘得了,这张是齐王的, 齐王被你一剑穿心死在当场,他手下纷纷溃散,有几个怕被牵连的, 为销毁结党证据干脆放火烧了齐王府。这另一张——” 皇帝叹了口气, 欲言又止, 看上去不想提起第二张残图的主人。 “这半张残图压在齐王枕头底下,意味着对他很重要。当时为破解图上含义,”皇帝苦笑道,“咱们君臣想破脑袋,后来又招来全国数十名画师照着半对翅膀复原出上百张可能的原图, 有的画老鹰有的画家雀, 还有的干脆画了一只飞鱼……” 殷莫愁说:“到头来还是弄不清楚原图到底长怎么样。” 皇帝感叹:“齐王平素稳重少言寡语,先帝评价性子太闷难成事。所以朕怎么也想不通他在朕登基时忽然造反, 以至于打得我们措手不及。能说通的解释就是他早暗中谋划, 这残纸是他控制人心的蛊符。但若是蛊符, 又说不通, 大哥醉心田园之乐、心性恬淡, 怎会碰这种邪物?” 原来那第二张人鸟残图的主人竟是李非的父亲——大皇子! 殷莫愁的目光幽深:“其实我们的猜测已经算很接近真相。陛下再看这张。” 说着,她又将小杰的“平安符”递给皇帝,是一张完整的人鸟图。 皇帝一怔:“这是?” “圣符。全新教的符箓。崔纯现在通州, 两日前他来信告诉我,查到画舫焚尸案背后有全新教。该教遍布全国,有教徒数万人,设一名教宗,下设两大护法、十六名教长、六十四名教正。目前我们已知冯标是护法之一,人称左使,另有右使。据崔纯调查,冯标名义上是左使,实际是全新教幕后掌控者,教中其余骨干情况还须时间摸清。” 殷莫愁又说:“崔纯那边已安插人进了全新教,但圣符只有教正级别才有,我们这是第一次拿到完整的。” 几个月前,京郊出现多起无名女尸焚尸案,昭阳公主溜出宫玩耍,不想偶遇犯罪现场。后大理寺卿崔纯奉懿旨办案,在殷莫愁帮助下查到天下第一画舫有关,在画舫上撞见了焚尸案主谋——走到哪儿都不离嗑瓜子的冯标。冯标逃走,画舫东家黄洋被杀,画舫管家尹善招供,从此牵出一桩由通州、渠州开始到京城、跨越数年、近五十名烟花女子被害的惨案。后又查出是刑部侍郎田大河主导地方冤假错案,找了近五十个穷苦人当替罪羊。两相一加,冤死者近百人。大理寺卿崔纯愤然请命,率领大理寺少卿余启江与一干官员,主动请求前往千里之外的通、渠二州办案,深入虎穴,誓要还冤死者个公道。 就这样顺藤摸瓜,查到冯标背后的全新教。 “岂有此理,小小恶教,竟敢把手伸到朕的皇宫!”皇帝勃然变色,又惊又怒! 儒雅的帝王之怒,仿佛是巨型冰山的震动,只是稍稍剥落一角,已足以将人间之物击沉到海底深渊。 本朝开明,与各国开放通商,随之而来的亦不少外番文明,其中不乏佛教诸多流派,又有袄教、摩尼教、回教、景教等,皆拥有其信徒。大宁幅员辽阔,南北差异大,除以上主流宗教,民间亦有自发的信神传统,有的隔座山就隔了个神仙,遍地是庙宇。 要是数起来,飘在大宁上头的各种神仙至少得有千八百种。所以这些朝廷并不加干预。就比如全新教,因其教众多,偶有地方上折子,提到哪里哪里有全新教神显灵,教徒蜂拥聚集的盛况。皇帝也当个趣闻看看,完了还得批一句“教化百姓任重道远”什么的,说到底他只知道有这么个玩意儿,并不知道它披着信奉的皮干其他事…… 殷莫愁甚少见文质彬彬的皇帝大发雷霆,因劝:“陛下息怒。至少,我们知道了齐王为什么敢造反——他不是被下降头了,而是和这个全新教合作、里外勾结,甚至自贱身份,担起全新教的教职。” 皇帝冷静下来,陷入良久思索。 半晌,皇帝喃喃道:“当年大皇子离开皇宫后,朕在其火炉里偶拾此图,依稀只能见图上焦黑的铁索从土里挣扎。这残图落到任何人手里都是一张废纸,当时以为是大哥随手涂鸦。” 年轻的太子爷在看见那画上铁锁,还难过地想,这皇宫于大哥是牢笼吗? “朕只是作为纪念将其收起来。后来,你让人拿来齐王的残图,我们曾猜测过,它们很可能是来自同一副图。大哥的那张是——” 皇帝说不出“鬼画符”这种粗鄙之语,只好道:“是下半截,齐王那张是上半身。但由于没见过此图全貌,无法确认以上推论。” 直到小杰这张完整的人鸟图意外出现,和齐王、大皇子遗留下的两张残图重合匹配,皇帝和殷莫愁方知竟有恶教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 大皇子夫妇的客栈惨案、齐王造反案,两者之间的联系就像李非梦中出现的黑色巨兽,在寂静的水面悄然冒头。 “齐王与大皇子是否熟悉?” 长辈的事殷莫愁并不了解。 皇帝摇摇头。 “大哥身份特殊,先帝不欲宣扬,只引见给其他兄弟见过一次。除我之外,与其他人甚少接触。” 也是,以大皇子与世无争的个性,是绝不会主动去和夺嫡之争刚平息后的各皇子联络。 “莫愁。”皇帝轻唤一声。 殷莫愁知机上前。 皇帝满目忧虑:“依时间推算,大皇子遇难时,恰逢先帝病危期间,由我监国,大哥与我最要好。齐王一党应已在暗中做准备,只是当时我们都被蒙在鼓里,我不得不多想……” “陛下怀疑齐王对大皇子下毒手……” 皇帝:“很明显,齐王案与大皇子案有密切联系。朕不信天底下有那么巧的事,一个小小恶教的信物会同时出现在两名皇子遗物里。” 殷莫愁沉吟片刻,说道:“北境大营那边,顾岩这些年一直不间断地在收集情报。现在只差崔纯的,因调查才刚刚开始,目前只知道冯标是龙隐门的成员。现在我们掌握的信息还有限,不知道全新教与龙隐门到底什么关系。” “弄清龙隐门这个组织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李非知道多少?” 殷莫愁摇头:“不多。他只是听过全新教的杀手提过龙隐门三个字而已。” “那你可有告诉他……” “没有。” 殷莫愁回答干脆。 “我只说目前掌握信息有限,对龙隐门所知不多。北境那边和全新教的关联,我只字未提。” 如果形容李非对她的隐瞒是一条河流那么多,那殷莫愁对李非的保留简直如一汪大海。 皇帝再问:“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查,再查。以当年事后查处来看,齐王府屯兵屯粮,地方也有拥护者,其造反绝不是一时意气,是筹备多年。根据顾岩从北境送回的情报,龙隐门拿全新教做掩护、四处活动,我们一开始以为是齐王加入了□□。看见小杰这张图,我也想过,齐王自己是不是全新教的幕后控制者。毕竟造反需要钱,很多钱,他们一直在利用全新教疯狂敛财。但冯标的出现推翻了这个猜测。而且我想不通,齐王府旧人不可能一个都不知道全新教,一定有人知情不报……但是……” “但是什么?” “李非对大皇子惨案、全新教的描述否定了我的推论,齐王很可能也是一个受害者……” 像崮州被买通的整个县衙。 像大皇子一家三口浑然不知入住的幽灵客栈。 在这团龙隐门制造的迷局里,深陷其中的人根本不知道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即使连小杰这样全新教内部担任一定职务的人都未必能看清全貌。 “莫愁……你打算怎么查?” “投石问路,敲山震虎,釜底抽薪。” 皇帝眼底微微变色。 多少血雨腥风、毛骨悚然,都隐藏在看似简单的十二个字当中。 “朝局已经稳定多年,是时候动一动,让心怀不轨者露出马脚。”殷莫愁说。 皇帝瞳孔微缩、脸色严肃:“兵制改革?” 殷莫愁:“时候到了。” 皇帝:“先动哪里?” 殷莫愁:“安内攘外,当然是兵部。” 轰——此时天边惊雷滚过,巨大的闪电暴出堪比白昼的光芒。 第43章 酷吏案(21) 一个个精神抖擞,巴不…… 出了宫, 孟海英已经候着。 “大帅,看这天气不妙,咱别骑马了, 乘车好不好?” 殷莫愁点头, 上了马车。她平时话就少, 这时从宫里出来,神情怎么形容呢, 是忧虑,是惆怅,冷到骨子里的高深莫测。殷莫愁对敌人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但从不会对自己人发狠。 整顿兵部, 虽就这么几个字, 对当事人那将是一场多大的惊涛骇浪。 孟海英在外头问:“大帅已经跟陛下说了我们的计划?” 殷莫愁从深思中抽回神,脸不再那么冷,放缓语调说:“说了。” 孟海英试探:“那……陛下怎么说?” 殷莫愁:“陛下支持我们。该来的总要来,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左右迂回,两相圆满。该见血的就要见, 早见早好, 刮骨疗毒。省得世家们都说我们武人没战打,连刀剑都不知道怎么拿了。海英, 我知道兵部里有你不少故旧, 但这一次……” 孟海英急切地表忠心:“末将分得清轻重。兵改是老殷帅的遗愿, 也是大帅最重要的一步棋, 我们不会坏事。” 口中的“我们”是殷莫愁的一批心腹干将。 殷莫愁当然信得过他们, 放下帘子,不再有话。 孟海英在前面领路,马车旁边围着一队成建制的亲兵, 披甲持枪,肃杀威严。其实每次天下兵马大元帅出门,阵仗都不小,就像殷莫愁执意要佩剑进宫,做给人看的。 宁静的夜总能让人别有一番思绪,孟海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他不知道,一些老朋友会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上作何反应,这将决定他们的命运。 回殷府的路经过护城河。 经过改造,护城河拓宽许多。先帝开明,他那一代起,河上不设宵禁。有数十条大画舫列在河上,甲板点红烛挂红笼,望去十里红妆,鼓瑟笙歌,影影幢幢。画舫并不全是皮肉行业,也有那种文人雅士的聚会,一些三流诗人会趁着夜色深深,衣香鬓影,在销魂与清醒之间寻找灵感。 河风一起,游吟诗人开始念唱,一些姑娘就会从画舫里钻出来,满目痴看,一边听,一边咬耳朵议论。而其他腹中无墨的男人们则在夹板喊两句荤话,醉酒乱来,借着夜色掩护,放荡无边形骇。 有艘画舫静静的,船头也没有点红烛,只站一人,穿得白净,负手而立。 那么多艘船,那么多男男女女,殷莫愁却一眼看见了李非,短短一个对视,殷莫愁先微讶了下,片刻,他们默契地相视而笑。好像一个问“在等我?”,另一个回答“对,在等你”。 去宫门口守着是不可能,那就在她回家的路上,那么多士兵围着,又在马车上,李非觉得不可能见得上殷莫愁的面。他也不敢去拦车马,先不说自己的身份还是个秘密,就是公开场合找殷莫愁,也不合适。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呢。 纵然有这么多阻碍,可他就是按耐不住。殷莫愁出行的阵仗,那么威严,偶有巡逻的京兆府的府兵和禁军遇见也都纷纷避走,何谈区区路人。她已不是贴着两撇小胡子和他在街头打赌玩箭壶的“殷先生”,也不是昏黄的灯下与他对酌谈勇气与责任的殷将军,她是赫赫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从殷莫愁的队伍出现在视野开始,他就追着她,一边催船工跟上,一边往殷莫愁这里偷看。水里的船哪比得上岸上跑的马,速度一快,船身就晃,他差点没脚趾抠地才保持住翩翩佳公子的形象。 殷莫愁掀帘,他的心忽然跟着船加速。恨不得脚上长钉子,把他长身玉立地稳稳钉在夹板。 河上的男男女女依旧用半雅不雅的诗句在耍花枪,传来姑娘银铃般的笑声,那是男人们的千金一刻,蚀骨销魂,李非一句也没听见,在这秋天的夜晚,他好像收获了某种可深植于内心深处的情感。 沿着护城河已经走了一段,前头偏偏有条画舫挡住了李非的船。 这煞风景的。 李非急了。原本一副“美女好巧啊,我们相逢不如偶遇”的悠哉全没了,生怕跟不上殷莫愁的车队,一下子在殷莫愁面前挤出淡定的笑容,一下子回头猴急猴急地催促船工,就差没跟对面磨磨蹭蹭在挪船的画舫对骂。 “停一下。”殷莫愁这边吩咐。 她在等李非跟上她。 车队立刻停下来,没人知道大帅为什么忽然停顿,不过河上那么多漂亮姑娘,哪个士兵不愿意多悄看。 跟春梅在一起久了,孟海英变得体贴心细,以为有何吩咐,调转马头回到殷莫愁身边,但他看见殷莫愁的眼时,却呆了。殷大帅眼里投映的不是河上的热闹香艳,她的眼角似张非张,像月亮一样明亮皎洁,又像泉水一样清澈透净。 “大帅,唔——”孟海英想了想,“是不是觉得闷、无聊?” 河上的热闹衬托着岸上更加宁静,是那种身处喧嚣的静,也许是殷莫愁有点困,一身天下兵马大元帅刀枪不入的铠甲想卸下来,她眯了眯眼:“是有点。” “大帅看中哪艘船?”孟海英作为“反非党”,早和春梅冬雪合计好了,宁支持自家大帅莺歌燕舞夜夜笙歌,也不支持她谈恋爱。 “上面有个很臭美男人的那艘。”殷莫愁懒洋洋地,她当然是指李非。 孟海英来劲了:“现在就想去吗!马车上有女装,大帅要是想去,可以随时换。嘿,我早听说这些画舫会做生意,客人想要什么都有,男的女的,荤素俱全,上次大帅没带我上黄洋的天下第一画舫,可惜了,我都没见识到。这次让末将保护您吧……” 殷莫愁愣了下,很快明白这猛将误解,噗地,她笑出声来,露出调皮的两个小梨涡,假装要骂人:“是你要上去找姑娘吧?我的春梅哪里不好了?” “没有没有,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孟海英把头摇得胡子都在抖,连忙解释,“我对春梅是真心实意的。我只是护卫有责……” 护卫自家大帅……咳……寻花问柳…… 殷莫愁:“……快拉到吧,这种事还是别跟过来。” 孟海英皱眉,想想也是,所以此时的心情有点低落,但又夹着兴奋。他斗着胆子揣测,自家大帅看上的到底是怎样一个臭美的男人? 船大难调头,挡在李非前面那艘画舫挪了半天,也就挪出一点角度。李非为维持形象,当然没吵一个字,但殷莫愁知道,这家伙肯已经急得快要脚趾抠破鞋底。 而那些看河上风景看得心花怒放的士兵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巴不得自家大帅多停留。 “男人都这个臭德行吗,”殷莫愁哭笑不得,吩咐道:“好了,我先下去。你们要看就在这看个够,看够了,都给我回府去。” “那大帅你?”孟海英咕哝,“不换一下装吗?” 殷莫愁往回走,刚才经过的地方有一处台阶可到河面:“枉你跟我这么久,把我当做什么人了?刚才在那船上是李非,我现在是去见他。” “什、什么!”刹那间,孟海英心都乱了。可他能怎么办,又不能拦着。果然,刚才好像跟他们同路的一艘画舫调了头,往回走,与殷莫愁步行并行。 孟海英一跺脚,他不敢明目张胆的跟着,把队伍交给副将,骂骂咧咧地命令那些贪看姑娘的士兵马上滚蛋。而他则脱了外面的铠甲交给副将,自己跑到路的另一边,悄悄跟着。 李非的船先到岸口等着,殷莫愁人一到,李非伸出手,扶她上船。看那样子,两个人好像早有约定似的。接着船开走,隐没在茫茫夜色里,孟海英越来越看不见他们,急得原地转圈,又快哭了。 第44章 酷吏案(22) 这样的风景,适合谈心…… 两个人见了面也没多客套, 一坐下,李非就给她倒茶。这画舫小是小,但胜在雅致, 从布置、装饰, 所用瓷器碟碗, 窗边所挂帘纱,都透着股清贵。没多久, 又有两个仆人掀帘子进来送点心。 李非介绍:“这都是我的人,从家里跟来的。”他从仆人手里接过一盏炖盅,亲自摆到殷莫愁面前, “做夜宵呢, 太温补不行, 睡时会燥热。寒凉的更不行,不利脾胃。中性最好。我用雪莲炖了肉羹,雪莲极凉、肉羹属热,肉羹加入前已经用橄榄菜去腥,所以这汤喝起来爽口不腻, 肉羹吃起来亦有橄榄菜清新。话说这雪莲, 从遥远的西域运来,咱这时候半夜, 他们那儿正午呢。” 殷莫愁:“这么远?” 李非笑说:“我有几个洋人朋友。这雪莲是他们进贡给他们君主的。不吹牛, 他们送我的这批货色, 比皇宫大内都好。” 殷莫愁偏头看了眼, 好像在说:“随你胡诌, 反正好赖我也吃不出来。” 李非看懂她那个无所谓的表情,“啧”了声:“行,我不吹了, 殷帅您吃吧。” 反正她爱吃就行,什么酸菜猪肚汤这种不上档次的,这位大帅都能来三四碗。 殷莫愁真是个不挑食的好孩子,只要不是太油腻都行,很快把一盅贵比黄金的雪莲羹呼啦啦吃光光,李非一旁看着,像给孩子做饭的老父亲一样心满意足。 “大半夜尾随我……不是为了请本帅吃夜宵吧?”殷莫愁嘴巴一擦,就说道。 “你这人……怎么放下碗就怀疑人家。还说我多疑,你就不能对我心存点善意吗。”李非抱怨。 “善意是什么东西,能炖汤吗,”殷莫愁难得抱怨,“这画舫是你早买的吧,我看着装修有些年头了。当年你上黄洋的画舫,那些打手都认得你。对你的态度,怎么说呢,跟对其他客人不一样,既客气,又有点敌意——他们把你当竞争同行了。这些事,我要是不说,你是打算瞒我到底。王爷,你究竟有多少个身份呢。还有小杰的死,我要不要查呢,他死时抱着颗梨,你说他抱着梨干嘛……王爷,别嘴上说的是心意,心里全是主意。” 李非:…… 原来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殷莫愁平时给人感觉硬邦邦的,李非这才发现她暗讽人也很有一套,要么不说,要么刺得人毫无招架之力。 “小杰的事是我办砸了,没脸跟你说。”李非像是要甩掉魔障似地摇摇头,“我也没保护好小倩。我愧对的人太多了。” 殷莫愁往后懒洋洋一靠:“暗搓搓把人弄死还能把缘由说得这么感伤的,王爷,你是头一个。” 李非快哭了:“是意外——我家有个老掌柜叫楚伯,名份为主仆,情份如亲伯。他不让我再碰小杰的事,怕我惹上麻烦,自作主张将其灭口。我跟他说过我在丁府的经历,所以他知道小杰对林姨感情至深。楚伯说的也在理,本来小杰那种被洗脑过的人,极难叫他开口,而且见他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楚伯干脆送他一个梨子,催他自杀……” 该坦白的都坦白了,怎么还是博不到一点信任。 怪谁? 还不得怪自己多番坑人家,装什么画舫偶遇也就算了,还吃人豆腐。想请她帮忙查案也不肯好好说,绕了十八个弯把人拐进丁府。殷莫愁有一说一,不想说就闭嘴,他呢,问三句答一句,真话能说一半就不错。战场杀敌,是把后背和性命交托给同袍的,最容不下两面三刀的人。 李非悲哀地想,在殷莫愁眼里,他是不是就是那种知情不报、满嘴放炮、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小人? 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秘密,只要被抽出一点线头,后面的真相总有一天能出来。他感觉自己和殷莫愁之间,别管什么朋友义还是故交情,大概都得到头了。 只要她下决心,他就什么办法也没有……这么想着,李非心里便自悲自苦起来,拿出一个香囊递给殷莫愁,不舍地说:“我自己制的香,有安神作用,边关时有偷营,听闻将军的睡眠都浅,不利养生。拿去用几天看看好不好。如果你觉得好用,以后又不愿见我,就派人到霖铃阁取。” 殷莫愁接下,拿在鼻尖闻了闻,是淡淡的草药混合香料,不知是夜深了,还是夜宵果腹的作用,反正她这么深深一吸,真有浑身放松安宁的感觉。 李非柔柔地说:“你怎么都不问我是哪里学来的调香手艺。” 殷莫愁深深地看他一眼,低哼了声:“你可以编出十个故事,不巧了,我又不爱听故事。故事都是骗人的。” 李非心酸地想:果然是不再信我。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说:“我娘来自唐门。” 殷莫愁的神色一动。 李非继续说:“娘离开唐门,就不再碰毒.药了。但她说,制香和制毒是相通的。嫁给我爹后,金盆洗手,但老本行也没丢,整天埋头调香。她技艺娴熟精湛,又把唐门炼制之法用在香道上,当年据说整条街香飘十里,香味久久不散。邻居们慕名来讨香。奶奶也曾是江湖儿女,和娘臭味啊不,香味相投,后来干脆开了个香铺……” 殷莫愁想起皇帝对大皇子的回忆,尤其还念念不忘大皇子酿的酒和厨艺,心想原来李非爱下厨、会调香,是继承爹娘的爱好,借此寄托思念吧。 李非看殷莫愁想得出神,问说:“怎么不问问我后来香铺怎么样了?” 殷莫愁被他故意没话找话、局促的样子逗笑了:“王爷,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拉倒,怎么还卖起关子了。” 见她又要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冷样子,李非无奈失笑:“香铺倒了。” 殷莫愁还以为是自己犯困,没听清,从来不八卦的人也好奇起来:“……什么?” “倒闭了。”李非微微咬准用字,“我娘啊,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用我爹的话说,就是天生懒婆娘。” 殷莫愁更好奇了:“懒惰把店铺给懒倒了?” 不是说好的尤氏是天下第一富商吗,儿媳妇的店没给扶持下? “跟我祖母没关系,”李非笑说,“她出资给我娘开店。娘的香太受欢迎,全国的香友都来买,一次,有人订了大批货……结果我娘,她忽然撂担子不干了。” 殷莫愁疑惑:“她不是热衷香道吗,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李非道:“这就是我娘意气用事的一面了,她说爱调香,是因为调香给她带来快乐,若成了负担,就算了。” 殷莫愁:“就这么算了?” 李非:“赔了人家一大笔钱,关门大吉。” 殷莫愁:…… 有那么个随性的娘,难怪教出一个古灵精怪的儿子。还好有个仁厚守信的爹,要不然还不知道李非会长歪成啥样。 李非道:“我娘就是这么难以捉摸、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小时候我看不懂她,现在长大,反而很羡慕她。我爹娘能在一起……唔……我们家真的有很多有趣的事,你想不想听……你若想听,我就再说一件,怎么样。” 他语气诚恳讨好,就差没说“以后你想听什么,我都告诉你”。 “不是编故事?” “不编。” “不再说假话?” “绝不对你说。” 话音刚落,只闻天边一声闷雷,继而终于下起了雨。凉凉的秋夜,落雨成帘,雨水与江水汇集的哗哗声,从窗外看去,远山墨色,近处画舫的喧闹被雨声淹没。 殷莫愁一笑,这样的风景,适合谈心,毫无负担的、心平气和聊聊过去。 “好啊。”殷莫愁拢了拢李非让下人送来薄被,盖在膝上,靠着椅背,微笑着答应了。 她手里的香囊,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沁鼻香味。 第45章 兵改案(1) “陛下其实是让我暗中盯…… 闲时易过, 转眼入秋。 三年一届的大朝会在京城隆重举办,万国来朝,离得近的有高丽、北漠、龟兹、吐蕃、东瀛、安南、扶南和南洋诸国, 远的也有大食、波斯、天竺、色目乃至大秦、高卢。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到处可见各个番邦使团的人, 无一例外地被大宁的繁华吸引, 街上的丝绸、瓷器、茶叶等令他们眼花缭乱。个个感慨大宁国真是富饶的地方,有的看到糖葫芦杏花糕、馄饨拌面这种街头寻常小吃都稀罕半天, 还有的使节干脆也换上京城人的绫罗绸缎,甚至还因此闹出许多笑话—— 在大宁做官,三品之上穿紫袍佩金鱼袋, 五品以上穿绯袍配银鱼袋, 那些盲目崇拜大宁的使节们便让下人去订制金虾袋、金龟袋来, 还在觐见皇帝时煞有介事地别在身上,惹得皇帝和诸大臣哭笑不得。使节的随从们也学京城人点菜吃饭,光李非名下的天下第一酒楼霖铃阁和绸缎庄同福号营业额翻了三倍。 这届大朝会,说起来有三大最。 一是最热闹。大宁国力鼎盛、边境安稳、百姓安康,所以这一届大朝会办成了立国以来规模最大、来使最多。老天爷赏脸地给了大半个月的好天气, 秋高气爽下, 办了多场户外宴会,各国还带来自家看门本领来表演, 有斗棋、献舞、打马球, 不一而足。 二是最遥远。除了有地域接壤, 通过陆路而来的国家外, 这次还有首次通过海路过来的, 比如南洋的爪哇国、马六甲,而最远的则是来自大洋彼岸的南娄。 三是最炫富。据说南娄也是富饶之地,国土不亚于大宁, 但其地广人稀,盛产白银,国君开明,此次是以友邦身份受邀,当附属国的使节们邀赏似地往行李里掏那些兽皮、人参、海参干等贡品时,南娄使节直接送上十万两白银,震惊四座。当然了,皇帝也向其回赠大量的瓷器珠宝。 相较于以上被人津津乐道,大宁的宿敌、边境最大隐患北漠使者则显得低调许多,带队来的北漠王子淹没在一排又一排的觐见使者当中,只有在宴会上他向殷莫愁举杯的那些瞬间,笑语晏晏下的火花四溅才被有心人咂摸出味道。 辉煌的大宁京城在夜晚依然保持着她一贯壮丽的面貌。 一条横贯南北的朱雀大街把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分为东西两个部分。 皇宫占据着城市的中心,象征旭日统治的东部则属于皇族、官衙以及世家权贵。城市西部则属于普通的百姓以及寒门官员。 掌握一日作息的鼓楼在日落前被敲响八十一声,在缓缓的鼓声停止前,京城一百零八坊开始关闭,商户歇业,行人回家,即使是有特殊优待的使节们也不得在街上行走而必须回到使馆。 再勤奋的寒门年轻官员,除非准备在衙门内通宵达旦,否则也要匆匆放衙,在夜色中循着那条象征帝国气派的宽阔道路,从东城区跨过西城区,方回到家中,洗去一日疲倦,然后在次日破晓时分再度换上官服出发。 但今天却天公不作美,傍晚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到了傍晚,雨更大了。 六部街,一个年轻的官员从衙署出来,守卫招呼:“吴侍郎,雨这么大还回家呀!” 这位兵部吴侍郎年纪轻轻,十分勤勉,经常在兵部通宵做事,兵部上上下下都知道这号人物,人称“铁打的吴侍郎”,他谦逊随和,每次上衙放衙都会笑呵呵和守卫打招呼,因此在兵部内口碑极好。不过今天吴侍郎的神情却有些凝重,守卫热情地招呼他,他却无心搭理,匆匆打着伞走了。 轰隆声划破天际,几道滚雷将苍穹撕开煞白的口,大雨倾盆。 西城城郊荒野里,吴侍郎撑着伞踩在满是泥泞的土里,雷声忽远忽近,营造出四面八方都不安全的气息。 吴侍郎衣袂全被雨水打湿,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这时背后走来了一个中年人,高高瘦瘦的,他穿着蓑衣,还能看见露在外面的手臂。 他的手真细长啊,像垂下来的柳条,巨大的斗笠遮去了半张脸。 “吴敬?” 吴敬一转身,打量了长臂男人。 “我是郭将军派来的。”长臂男说。 吴敬眉眼一挑:“怎么约在这个破天气。你们不知道大朝会还未结束吗?这里又离朱雀街近,多容易让人撞见。” 吴敬被大雨搅得心烦意乱,他平时虽好相处,但却只是对同僚,对江湖人可没什么客气的,因拿长臂男人出气。 长臂男人抬抬斗笠,让视线更清晰,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又问了遍:“你就是郭将军约好的吴敬?” “废话,这郭斌是怎么办事的,派你这么个二愣子来接头,你是他手下吗,一点规矩也不懂,我乃朝廷三品大员,也是你能随便直呼本名的,就是你的郭将军见了我,也得喊一声吴侍郎。不懂事的东西……” 这吴敬离开衙署,简直像换了个人。若让刚才的守卫见到,一定难以置信彬彬有礼的吴侍郎怎么满口粗言。 长臂男人总在答非所问,硬邦邦道:“我只是收钱办事。” 吴敬想想也有道理,他和郭斌之间的事绝不能让官场的人知道,因此郭斌找外人来接头也是对的,因暗怪自己多嘴,反而曝露身份。 “银票带来了吗?”吴敬的官威收敛一点。 “带了。” “多少?我和郭斌说过,五千两,一分钱都不能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长臂男人慢慢地说:“正好五千两。” 吴敬一喜:“那还废什么话,快拿来,我会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长臂男人摇头。 “五千两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的。” “啊?什么意思……” “刚才说过了,我是收郭将军的钱办事。”长臂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办什么事?” “买你的……” 巨雷滚过,中年人最后的声音被淹没,只见他的嘴唇上下轻轻一碰,好像是个“命”字。 吴敬心跳骤快,作为兵部侍郎,又是兵改署重要官员,与常年那些刀口舔血的将军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即将发生的事。 当即下意识后退。 但已经晚了。 又一个闪电,长臂男人的脸如恶鬼突然近在咫尺,柳条般细长的手握着一块石头。 这次巨大的轰隆声也掩盖不住自己额头传来的骨头碎裂声。 “你……什么东西……我乃……” 雨伞跌落在地。 长臂男人将作为凶器的石头往怀里一收,那原本就是随便捡来的,压低斗笠蹲下,冷冷看着吴敬,面无表情。 “啰嗦,你说过了,我不是东西,而你乃朝廷三品大员——兵部侍郎。” * 直到第二天五更天刚破晓的时候,鼓楼的“晓鼓”响起,一百零八坊坊门才开启,因大朝会期间,东城区和西城区天天都有集市,这座史上最大的巨型城市如巨人般缓缓苏醒。 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使团的人们抓紧最后几天停留在京城的机会,穿戴整齐,出门逛街,商贩们一边盘算着向外国使团推销商品,等着赞美金主们的好眼光。然而并不是巨人的每一个部分都面目亲切。有个倒霉的商贩在进城时却在半路上发现一具早已凉透的尸体。 * 一大早,殷莫愁到佛堂陪母亲用膳。 昨晚她梦见林御史,还有以前和几个男人,梦里把每个负心汉都揍了一顿,揍得筋疲力尽,第二天醒来时昏昏沉沉,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 殷母则刚礼佛完,几道清粥小菜,一碟核桃酥。 “你这段日子天天吃宫宴吃腻了吧,吃点清淡的换换口味。”殷母说。 “多谢娘亲。” 快到冬天,下一次雨就冷一点,殷母看女儿萎靡,神情微微一顿,问道:“是腰伤复发了吗?” 殷莫愁摇头:“没有。” 殷母:“那是眩晕症犯了?” 殷莫愁摇头:“不是啦。” 殷母却不是一般老母亲,没那么好糊弄,凑过来用手背碰了碰殷莫愁的手。 果然冰凉凉。 “母亲别担心,我只是昨晚没睡好。” 殷母可没那么好糊弄,殷莫愁忙又胡扯说:“大朝会已经尾声,各国使团都在准备离京,按理应由禁军护送出京畿范围。可今年使团太多,怕禁军忙不过来,我这几天都在跟礼部排章程……” 殷母的脸色还是拉了下来,好像在说,这种小事也拿来糊弄我? “知道知道,春梅,快给我添件衣服。” 殷莫愁非常识相打住胡扯的话头,按母上的要求做好“保暖”大事。 母女俩这种较为亲密的关心和接触最近渐渐开始出现,放在以前,殷莫愁想都不敢想,可现在,她们天天早上都在一起用早膳,母亲在好端端的情况下也嘘寒问暖。像今天这种情况,添了件衣服还不算完,殷母马上让下人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红枣莲子,接着监督殷莫愁喝完。 殷莫愁也不知道怎么回应殷母的过度关切,就干巴巴地说:“我真没事。” 殷母看她红枣莲子被吃得空空如也,颇为满意,又忽然问:“外面都在传皇帝将你投闲置散,是真的吗?” 如果不是投置闲散,怎么连接送使节这种小事也交给她做? 还没从昨晚混乱的梦境里挣扎出来的殷莫愁回以困惑的眼神。因为林御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皇帝不得不顾及朝议而给她放了长假,这让她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调查一些事情。 投闲置散,怎么可能,殷莫愁只好认真解释道:“陛下其实是让我暗中盯着北漠使团。” 第46章 兵改案(2) 会悄悄希望先帝的指婚还…… 殷母自顾叹气。 “大朝会结束, 你也不用陪我上山进香,这一去就是一个月。” 殷母露出深思熟虑的脸色:“你该多去朝廷走一走,免得人说你整天不务正业。” 陪母亲山上礼佛是老早前就决定的。 殷莫愁板起脸:“我已经说好要陪您老人家去山上小住。朝廷的事, 我自有主意。母亲, 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就得做到,不喜欢反反复复的。” “知道知道, 你殷大帅可不是什么软性子。也不喜欢被人左右,即使娘也不行。” 知女莫若母,真是一针见血。有个位高权重的女儿, 时刻都把“说一不二”写在脸上, 慈母不好当啊。 所以殷母的口气竟有点自暴自弃。 而殷莫愁亦觉得刚才话说得重了, 但一下子不知如何圆回来。 场面一度尴尬。 静了片刻,殷母忽然露出慈祥的微笑。 “儿啊,过来,我跟你说个事。” 殷莫愁:……嗯? “我让你借着接待各国使节的机会好好物色一下我的未来女婿,你有物色到满意的吗?” “……” 殷母看女儿脸色已知:“你是不是压根没办?” “那都是番邦人啊!”殷莫愁大叫。 我的亲娘, 叫我怎么下得去口。 “番邦人怎么了, 我上次宫宴看那几个西洋小王子就长得不错,高高大大的, 逢人就笑, 眼睛还是蓝色的, 多漂亮。听说那边民风奔放, 没什么男尊女卑的思想, 而且不少还想留在大宁。你可以招赘来,生个可爱的小卷毛儿!” 殷莫愁:“母亲怎么开这种玩笑!” “什么玩笑!我开始就是认真的。那些小国若知是大宁的兵马大元帅招婿,还不求着来!只你一句话的事。你刚才还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明明你答应过我的!”殷母佯怒。 殷莫愁深深体验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挺疼! 殷母一哼:“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一有时间就窝在神机室捣鼓那些玩意儿,你说你一个大元帅,怎么老沉迷于手工活儿。” 一物降一物,殷母是殷莫愁的克星,位高权重又如何,亲妈照样搞得她心火烧。 终于忍不住了。 殷莫愁抱怨:“女人不都爱些手工活么。” “那叫女红!不是那你些打打杀杀的东西!” 殷母深深觉得对着这样钢铁般的女儿,当慈母是不合适的,还是当严母好。 所以她也来了脾气。 好了,要犟上了。 殷莫愁这边也火气不小。 她难得怒形于色:“母亲是不是太贪心了,既想让我有男儿气概,独当一面,维持门楣,又要我有女儿姿态,温柔贤惠,顺从长辈。天底下若有这样的人,岂不是要精神分裂!” 眼看着这对母女从抬杠变成大战,伺候的仆人两股站站,按以往经验,就是个摔玛瑙瓷器的结局,于是暗暗在预判这会儿母女俩先摔哪个碟子哪个碗,她们好去接着。 “是是是,娘太贪心了。你从小就最有主意。” 殷莫愁要是犯了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都说子女吃定父母,殷母拿下严母面具,软言道:“我又不是一个人在山上住,这么一大班下人陪着,再说了,我还约了几个世家夫人一起呢。”她顿了顿,“你不去是为你好,省得她们要给你说媒,在山上,躲都没地方躲,又都是一品二品的诰命夫人,人家要是张嘴,我都不好意思拒绝。” 原本只说要礼佛,怎么还附加相亲。殷母这番解释也确实为女儿好,可殷莫愁听得头越来越大。 “那大不了我就跟她们说,本帅终身不娶。” “不要胡闹。你看你,多大个人了。”殷母嗔怪,“外面怎么传由不得咱们,但你要是真明着放话说不娶妻,就等于承认外面的传言,你让殷家的脸面摆哪里?” 不就是龙阳癖么,脸面脸面,整天拿殷家列祖列宗来压人,简直受不了。 年纪大不好找对象什么的,换在其他家庭,女儿肯定就有乖乖挨训的份,但殷莫愁又不是一般女人,为这事,母女俩吵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就比如殷母说“殷家脸面”,殷莫愁则质问“她的功勋还不够给殷家脸面吗”,要是殷母再说“女大当嫁”,殷莫愁就更炸毛,说出“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之类的话。 母女俩僵持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和好,殷莫愁的脾气也过去了,放缓语调说:“联姻这事自有殷氏族里弟兄去做,我若不情愿,皇帝都勉强不了。我想过了,春梅和孟海英两情相悦,过两年就把春梅许给他,接着我就娶冬雪,算是对外面有个交代。冬雪这孩子不错,虽没春梅那么细心,也是知冷知热的体贴人,乖巧伶俐,尤其酷爱研究兵器,跟我算情投意合……” “什么情投意合,又胡闹。”殷母一万个不允许,“冬雪只是下人,怎能嫁入殷家。” 殷莫愁耐心解释:“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找世家女孩,一定暴露我真实身份。之前我说要找林御史,清清白白的读书人,您也说我败坏门风。找男人不行,找女人又不行,宣布独身更不行。那母亲说要怎么样吧……” 这话把老人家噎住了。 仔细一想,女儿说得也确实在理。 找个番邦人也确是玩笑话,那些高卢王子宣称一夫一妻,其实滥情得很,个个外面养情妇。还有最吓人的色目王子,漂亮归漂亮,但听说极其野蛮,外人面前笑嘻嘻,回去不爽就把人肢.解。 诚心向佛的殷母光想想就恶心。 再说找个世家女子,以殷家地位怎么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但门当户对的女子怎肯跟一个女人虚鸾假凤呢。 那个林御史么,开始确实是瞧不上他,后来暗中让下人观察过几次,据说白白净净、写的一手铿锵铁骨的好字,殷母越看越不错。但又听说读书人有骨气,正打算怎么劝他入赘呢,谁知人家送了份弹劾奏折。 哎,天底下上哪儿去找一个能配得上殷家地位、又不让女儿委屈的人呢? 真令人犯愁啊。 以前女儿做什么她都不满意,各种冷嘲热讽挑刺责骂,以至于现在说两句真心话被误会在找茬,也难怪一直没得到过母爱而没安全感的女儿炸毛。 她老人家心生愧疚的表现就是神情凝固,这时,冬雪正探头进来,殷母迁怒地看了她一眼,冬雪莫名其妙地打寒噤,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危险靠近时的不祥预感。 殷母想起殷莫愁说要娶冬雪,就没好脸色:“没看见主子在用膳,进来做什么?” 无妄之灾的冬雪吓得膝盖发软:“是,是是是有客人,那,那个李非。孟海英请他在府外等着,我来通传。要不,我说主子还在用膳,请他先回去?” 作为“反非党”第二号头目,冬雪眼巴巴看殷莫愁,就盼着她嘴里吐出一个“好”字。 大皇子一家三口曾由殷怀接到京城,也是殷怀送出京的,殷母认得李非,殷莫愁也跟她说过和李非重逢的事。 没想到他亲自登门,殷母心里一动,转头就对女儿说:“是你说的那位小王爷吧,人家头一次来,不能赶走。快,快请燕王进来。” * 殷府外。 李非孤身一人提着礼盒,很有耐心地来回踱着步。大朝会之前殷莫愁曾出来与李非到霖铃阁吃过饭,表示了对即将到来的与各国使团将天天见面的不耐。果然大朝会期间殷莫愁繁忙,他们一次也没见过。 殷府的外观设计像极主人的风格,低调、务实。四面有角楼,楼上有轮班的哨兵和弓箭手,即可瞭望也可射击。十字形屋脊,重檐三层,多角交错,大木构架和斗拱都毫无装饰,犹如一座矗立在边境以防御为主的大型碉堡。 不过这么肃杀的气氛也挡不住各地官员来拜访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脚步。这些人平时少有机会进京,是借大朝会才能来观礼,但凡脑子机灵点、懂钻研的,都趁这段时间拜访京城各权贵。 就这么一会儿时间,已经有六七拨的官员来过,都有京城官员带路,听他们谈话,之间是些门生旧故、同乡之类的关系,个个拜访的官员提着礼品,想必带路人也跟着沾光,一派相聊甚欢。也有几个外国使节派人送礼,不过更多是礼节性的,礼物放下就走,并无与守门的孟海英过多交谈。 李非终于理解了殷莫愁为什么不爱应酬。 世间“理解”二字,跟懵懂的稚童认清世界的过程是一样的,一半靠言传身教,一半靠身临其境。 孟海英对这种场面早应付惯了,都让他们等,但又不会让人等太长,引荐人的职位越高,等的时间越短。官威摆足,面子也给到。老管家就掐着时间出来,收了礼品,寒暄几句。老管家平时看着少言寡语,面对这些人,张嘴就是一口真诚又体贴的场面话,把那些没来过京城的乡巴佬说得眼泪汪汪,恨不能当场给殷大帅磕头。 至于京城的官员就淡定得多。官场上都知道大元帅不爱交际,人到礼到就是表达个意思,而且他们中大多数是左仆射刘孚的人,刘孚和殷莫愁是死对头,谁还想真被殷帅接见。传闻殷帅冷酷暴戾喜怒无常,喜静不喜闹,真见了,光杵着都会被大帅嫌碍眼。 这拜访的走了一拨又一拨,老管家礼单收了一张又一张,连刘孚的人都走光了,却还没轮到李非。 他上前笑眯眯地问:“孟将军,我天刚亮就到,这都等了一个时辰,排队也该排到我了吧。” 孟海英斜觑他,冷哼:“哟呵,这不是燕王爷嘛。” 李非一喜:“莫愁和你提过我?” 本以为孟海英认出他就能放行,哪知关西虎见面兜头就一句讽刺,刺得李非心底拔凉。 “不好意思啊,想来求见大帅的王公侯爵海了去,有求官的、求办差的,不知燕王今日来所求何事?” 李非:…… 的确,身份再高的闲散王爷也不如手握实权的大元帅。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食盒,霖铃阁的食盒精致且密实,使外带食物香气不会泄露。 忽然间,他觉得索然无味…… 怎么会想接近殷莫愁呢…… 怎么会悄悄希望先帝的指婚还算数呢…… 傻子,十年前的他是脑子进水了! 高大的殷府前,第一次,李非莫名生出自卑心。 第47章 兵改案(3) 这、这这这猝不及防的相…… 孟海英“反非党”党魁是也, 哪能不早早注意到李非。 挺惊讶的,他见过的王公贵族海了去,奢华的多, 朴素的没有, 嚣张的多, 低调的没有。他惊诧地发现,李非这身象牙白袍谈不上多华贵, 但也不是朴素的平头布衣,衣身十分考究熨帖,价值不菲, 但又一点也不浮夸。 若一定要打个分, 在京城纨绔的穿红戴绿之上, 王公贵族故作的排场威风之下。 恰到好处的从容与清贵。 穿的像个世家少爷,让人不敢小觑,但又不是那种走鸡斗狗的二世祖,而是那种独立门户的一家之主、年纪轻轻的掌权者。 几个官员在外面等候时和他攀谈,他竟十分友善, 自称是霖铃阁老板。人人都知道霖铃阁是天下第一大酒楼, 能在京城立足,背后定很有实力, 所以即使是京官亦不敢小瞧, 于是短短这会儿, 李非已经交了几个朋友。 孟海英每偷偷看, 心里想:“我要怎么赶他走啊!” 想赶又不敢赶, 因为殷莫愁将他当心腹,曾和他提过李非。所以孟海英整个早上都在心里自己跟自己打架,拖得实在不能再拖, 才把这烫手山芋给老管家。老管家目前还是个中立派,没加入“反非党”,但他也受孟海英那套说辞影响,先入为主对李非有些排斥。 要不要通传呢,传吧,对不起孟海英,不传吧,好像对不起自家主子。老管家眼珠子一转——把烫手山芋重新交回给“反非党”,冬雪。 好个老泥鳅,孟海英瞪了他一眼。老管家让人去找完冬雪,憋着一肚子坏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捏着叠礼单,捋着花白胡子,飘然而去。 “老管家通传要这么久吗?”李非伸着脖子张望,“殷帅明明有说过,我可以随时来找她呀。” 此时就算面对千军万马,孟海英也没这么紧张,他近乎用力的握了握自己的拳头,往前一步,霎那间,另一边空荡荡的袖子随风就动。 杀气逼人,李非本能地退了一步。 离得那么近,近到能听见关西之虎野兽般的喘气声,这是生气、气鼓鼓? 李非目瞪口呆地想:“莫愁是不是骗我,让我上门来挨揍!?” 想起老管家离开时看他复杂的眼神,联系之前他害殷莫愁落水着凉的事,善解人意如李非有点明白过来,索性道:“听说殷帅麾下将士最为忠诚,今天果然见识到。” “燕王殿下。” “关西虎是要替殷帅报仇吗?” 孟海英回以死亡凝视。 李非倒吸了口凉气,心想,江湖决斗前好像是有这么个规矩要喊一下对方的,依着本能,挤出僵硬笑容:“孟、孟将军请。” 孟海英天生长着张钟馗脸,奇丑的五官就不形容了,倒竖浓眉,络腮胡子,第一次见的人都能吓得退避三舍,也就李非,能靠这么近打量。 忽然,孟海英用几乎感慨的口气说:“我已不再是关西虎,断了这只手,就如同没有爪,无法像其他老虎那样狩猎。” 他说这些的意思是…… 李非把礼盒放地上,捋袖子。 “那、我让你三招?请吧……” 可孟海英忽然退后,握拳的手朝胸口一捶,他独臂,这就相当于是拱手行礼了,口中道:“燕王是金枝玉叶,末将可不敢……” 李非:……? 这时,他才眼角瞥见有身影靠近。 看上去像殷莫愁的侍女。 冬雪:老夫人有请燕王殿下进府,马上。 马上? 孟海英被这么一句话堵得心里火更旺了,没法子,冷着脸冲李非喊:“有请!” 下马威这么结束了? 李非忐忑地提起礼盒,跟在冬雪后面,与孟海英擦肩而过时,还特意道声谢。 对来殷府这事,是既期待又迟疑,期待在于又可以见到心中的大美人,迟疑则在于殷莫愁每次都是和他单独见面,不知在殷府里会不会是另一张面孔。 从早上出门就莫名惴惴,霖铃阁的大厨拉着探讨新菜,都没心思听。现在忽然听到是殷母要见他,一路上他构想与殷家母女二人见面的场景,心却不知为什么,骤然开始狂跳。 冬雪直接把他往佛堂领,说殷母很期待见到他。李非心里的鼓打得更响,直觉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直到看见殷莫愁,他的心才放松下来。 门是敞开的,殷莫愁嘴里嚼着什么,很自然道—— “我家的核桃酥不错,要不要吃点。” 还是和在外面时一样亲切呢。 李非一笑,说他吃过早饭了。 接下来的聊天轻松愉快。 殷母提起当年大皇子初入京城,为掩人耳目,坐的还是殷夫人的车驾,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宫里时,她常去探望大皇子妃,但很少见到李非,据说是在学调香,还以为他是个内向的孩子,现在看来真是男大十八变。 李非和养在宫里的那些像金丝雀般的王爷们不同,他走南闯北这些年,脑子灵活又能放得下身段,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见什么人就说什么话,在殷母面前俨然是尊老爱幼彬彬有礼加年轻有为的乖乖晚辈模样。 接下来的场面有点让殷莫愁大开眼界。 殷母开始还挺端着长辈姿态,慢慢的竟在拉家常中表现出慈眉善目来,不是为了照顾殷莫愁脾气而以柔克刚的“委曲求全”,而是真正的和颜悦色…… 比起殷莫愁动不动放冷话、抬杠,李非这样的晚辈最讨老人喜欢,到最后,不苟言笑的殷母已经彻底放开,时不时被他几句话就逗得乐呵呵。 什么“您一点都不老”“长得像莫愁的姐姐”“千金难买老来瘦”之类奉承话几乎不用加工就这么从舌头生产出来,殷莫愁努力几次都插不上嘴。 好厉害,我要不要也学学他啊。大元帅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 不,还是算了,殷莫愁马上否定这个念头。 还是继续啃我的核桃酥吧。 殷母只觉得跟李非越聊越投缘,竟自然地打开他带来的食盒。食盒里头原本是送给殷莫愁的一叠酥山。 酥山以牛奶为主要原料制作,经过烤、煎等工序定型,层层叠叠成一座小山的形状。一打开,奶香四溢。 殷母轻轻吸了几口香气,连声说:“以前年轻时,老殷帅常带我去霖铃阁,最爱吃的就是这款甜点了。” 李非忙说酥山凉了不好吃了。殷母哪跟他计较这些,让下人端下去煨热。李非又说些什么你老人家喜欢以后我天天让人送新鲜的讨巧话,又夸殷母牙口好,酥山的粘脆不在话下,还体贴地提醒说如果不喜欢太甜的,可以改良做法,降低甜度。殷母连连摆手谢绝,说年纪大了,终归是甜食之类要少吃的话,言语之间竟是少有的眉开眼笑。 低头默默啃核桃酥的殷莫愁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这时殷母看了眼只顾吃、吃得嘴边都有渣渣而显得很没出息的女儿,不知忽然想起什么,慈爱地问道:“不知小王爷婚配否?” 李非:……? 殷莫愁:……! 殷莫愁大惊,想说“娘你没事吧”,可一吸气就被嘴里的核桃酥给呛到,爆咳起来,李非本能地要给她拍拍背,但顾忌殷母,犹豫了下,还是冬雪眼疾手快上前解难,令兵马大元帅差点没噎死。 可怜殷莫愁咳得眼睛都红了,殷母对她还是冷冷的,嫌她丢人都写在脸上。 “不知小王爷婚配否?” 殷母懒理“奄奄一息”的笨女儿,又转头追问。 李非看看殷莫愁,又看看殷母。 “呃……至今……未婚……” 任他平时再巧舌如簧机智多谋,这时舌头也有点打结。而不知为何,早上在殷府外的那点惴惴不安开始具像化起来…… “单身!——那太好了!” 殷母大喜,旋即正经道:“是这样,我一直希望莫愁能找个如意郎君,她爹在天有灵也会安慰,但试问天底下有谁能配得上我家莫愁。第一条得名门家世,第二条得功勋卓著,朝廷里还真找不出几个符合条件的年轻人。何况,莫愁女儿身这事又绝对不能被人知道,若走漏消息,后果不堪设想。唉,以前老殷帅手下有个将军原本不错,也喜欢莫愁,可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竟降了北漠……” “别说了。”殷莫愁骤然打断,荒唐又无奈的过去尽数涌入脑海,和昨夜连番混乱梦魇搅成一团,又要炸毛了。 殷母知她心高气傲,越是这样,越是满满使命感,更需要替蠢笨的女儿把话说出来。 “我家莫愁别看着孤冷,其实我这当母亲的最清楚,她是被前几个臭男人骗过,心灰意懒的。我听莫愁说,小王爷和她相处有趣……” 一开始,殷母只说两人门当户,李非还有点郁闷,听到这里,李非惊喜:“莫愁真的说我有趣?” 他求证地看向殷莫愁,殷莫愁瞥他一眼:“可太有趣了,整天都是玩猜谜游戏。” 李非:…… 殷母又讲:“当年先帝的那场大朝会,我因病没有参与。听老殷帅回来说,你们俩是各自观察,同时发现刺客。先帝都说你们不是郎才女貌,而是珠联玉映、相得益彰,是真正的天作之合。世间多少白头偕老都没有你们这样的心有灵犀和默契。那时候小王爷以年纪尚小,想四处游历为由拒绝,如今十年过去了,我不知你是怎么想……” 为大龄女儿嫁不出去而发愁的口气啊…… 诚恳,热切,还带着点小心翼翼! 这、这这这猝不及防的相亲现场。 第48章 兵改案(4) “是我亲自操刀。”…… 普通老百姓还讲究婚娶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 何况这两位都是多高贵的身份。要说起父母,老殷帅和大皇子王妃都过世,李非就像个浪子, 谁也管不了, 要和殷莫愁在一起, 最后一关也就是殷母。 他曾想过千百条的路,怎样追求美人, 怎样讨好殷母。 一步步来,不能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细水长流见真情……李非不断告诫自己。 可在刚刚才做好准备, 把守着最后一道关口的殷母忽然就大门敞开, 招手说“来来来,快进我家门”。 这样直面终极,算不算作弊? 李非愣住,那点隐隐约约和惴惴成了人生第一次手足无措的尴尬,接着窃喜, 到激动, 到紧张,直至最后, 兴奋的声音高高升起, 在心中叫嚣, 与心跳共鸣—— 啊啊啊我我我我可以说我愿意吗! 从肺腑, 到胸腔, 又到了喉咙口…… 然而现实的情况是,不知道为什么,燕王的声音到了嘴边却像被无形的手摁住, 殷母听到的,唯有小王爷发出的细如蚊子的“唔唔唔”声…… 给人感觉是不置可否、不予置评、不想正面回答…… 还是“不”? 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李非都在悔恨今天的没胆量。 殷莫愁冷硬道:“母亲,您今天这样做,不合适。燕王已经在十年前就表过态了。” 重提婚事,只会令当事人尴尬。 殷母哼哼:“那年只有你爹听过燕王答复,我没当面听过,不算。” 殷莫愁:我的娘嘞,你怎么耍赖! 现在的殷母满眼只有未来女婿,见李非一副欲言又止,哼哼唧唧,满脸通红,简直像……便秘的表情,关切道:“小王爷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李非已经从脸红到耳根,忙摆手:“没、没、我没事……” 殷母听了又道:“所以刚才我提的事……”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嫁女儿心不死。 李非咬咬牙。 这次,他终于鼓足勇气。 “我从未想过会和殷帅做朋友,真的。以前有幸得到老殷帅和老夫人的帮助,也是天赐缘分。当年大朝会,先帝曾为我和莫愁指婚,但我那时还小,不懂事,我对先帝说,我一心想四处闯荡,回到家,就希望有个斯斯文文、能和我论香道的文静女子,先帝收回圣旨……后来,我长大,以为这辈子都会在江湖流浪,直到那天画舫偶遇,真挺巧合的,我下意识就想帮助殷帅。后来,我有个义妹出事,殷帅又帮了我。这中间生出不少误会,但都解决了。从那以后我就想啊,也许冥冥之中……” 月老若能下凡,定急得想拿红线勒死他:好磨叽一男的! “母亲!” 殷莫愁骤然打断:“我和燕王只是朋友,你不要多想。” 殷母强势,殷莫愁也强势,难以接受被擅自做主,何况还是婚嫁之事。十年前他已经明确拒绝,殷莫愁当年虽然无所谓,但还不至于吃饱撑得到十年后再听一次他的拒绝。 转头就催促李非:“你不是说要出去逛么,吃饱了没,吃饱了还不快走。冬雪,备马。” 绕了一圈想剖明心迹的李非:…… 殷莫愁也不等回应,匆匆起身说:“母亲,三日后,我送走北漠使团就来接您。” 说完就往外走,片刻不停留。 那速度,那匆匆,那一阵风地刮过,就跟大军拔营似的。 李非暗骂自己太啰嗦,铺垫一堆话还没进正题,被殷莫愁无情截断。唯有也起身和殷母告别,跟着去了。 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往往在一念之间、一瞬之差。 错过这个良机,下次正式的告白将在痛彻心扉时。 “真是倔脾气。”殷母摇头。 望着二人并肩而行远去的背影,仆人正好捧来热好的酥山,香香甜甜的气息灌入鼻腔,勾人回忆少女的时光,殷母把视线收回,良久,露出久违的了然于心的微笑。 * 出了殷府,秋末初冬的冷冽空气灌入鼻腔,令人神清气爽。 李非还在为殷莫愁那句“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而感到莫名失落,暗自神伤。 殷莫愁这边则想人家不介意母亲唐突,她也就自动跳过这个话题吧。冬雪备好马牵过来,殷莫愁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对孟海英说:“往后燕王来,不必通报,直接请进。” 孟海英惊讶之余,又问:“若大帅在神机室呢?” 这一问,戳中殷莫愁,也截断李非后路。 殷莫愁愣了愣:“这……” 这就有点尴尬了。 方才天色还大亮着,这会儿已经乌云遮天。 殷大帅要躲进神机室,除非黄河决堤,边疆起战事,哪个不长眼的造反了,否则就是圣旨也叫不出她来。几个月前的林御史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殷莫愁把心思全转移到研制第三代雀心,皇帝传了几次口谕让她进宫都无果。 就连强势如殷母,也轻易不会去神机室打扰女儿。 如果说林御史和渣男们是殷莫愁的蚊子血,神机室就是她心头的白月光。 殷府皆知。 孟海英也明知故问。 关西虎的大心脏跳如雷响,一向忠诚,偶尔才这么没规矩,因显得格外慎重,一张钟馗脸快拧巴成橘子皮了,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他想听殷莫愁当面拒绝李非。 男人而已,怎么能和白月光相提并论。 这回真把殷莫愁问倒。要不要为李非改改规矩,耿直如殷大帅考虑的第一个环节就是——最近神机室有什么需要她闭关发明的? 神机室有兵器几百种,即使是脑内盘点一圈下来也要花不少时间。 李非眼观鼻鼻观口地站在旁边,被孟海英的局促弄得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他比殷莫愁还尴尬,摸摸鼻子,嘿笑道:“我来又不是军国大事,不必打扰殷帅兴致。” 这个回答,总算让殷莫愁略微松口气。 她的反应落在眼里,又令李非心里泛酸。看来还有漫漫长路要走啊。 但孟海英却不这么想,目送殷莫愁与李非骑马离去,他忍不住眺望。这一望,他知道,他拦不住李非了。 冬雪不动声色地凑过来,对孟海英说:“燕王不像小人,大度,在老夫人和主子面前,一句也没提我们为难他的事。我们以后也不要这么做了,姐夫。” 孟海英撇撇嘴,不说话,仍呆呆看着殷李二人远去的身影。 殷莫愁永远那么惹眼,明净、高挑,气场强烈。 如果形容她是冰山,他就是春风暖阳。 一个冷冽沉静,一个温润热情,一样身高,还都是细长腿…… 好般配,像并肩而行的佳侣。 别人都知道,只有他们自己不知道。 * 李非在马上:“谢谢你啊。” 这么给我面子。 “应该我谢谢你。何况,我也不想你下次给母亲送的酥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啦。”殷莫愁这样说。 刚才李非解释是自己耽误时辰,但细想就能知道,既然送的是热食,图的就是个新鲜出炉热腾腾,以李非细心,怎么会耽误到凉呢。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李非想。连他不想因这种小事让殷莫愁苛责属下的心意,她都知道。 “孟海英的手是为救我而折。”她忽然说。 “当年深入北部,奇袭史耶哈大可汗,我冻伤了,海英把他外袍脱了给我。他自己右手臂原本中箭,又冻伤,伤上加伤,回营后几经治疗,但伤得太重,眼看皮肉溃烂,人都要保不住,不得以,军医说必须截肢。但没人敢动手,孟海英大闹,说宁死勿缺,谁敢断他的手,他以后就杀了谁。” “那后来……” 以关西虎的暴脾气,的确说得出做得到。 “是我亲自操刀。” “你……” 听到这里,李非倒吸凉气。 殷莫愁这一刀下去,得多狠决,又须多慈悲。 “你不怕他恨你?” 殷莫愁摇头:“恨我的人多了去。而且我相信海英。后来,我们花了三年,让他左手的刀法渐渐熟练。但再熟练也赶不上断去的右手,再也不能上战场。” 李非想起孟海英要和他动手前,自嘲地说关西之虎没了爪。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也许有些幼稚,但请王爷不要计较吧。” 原来如此。 惜字如金的殷大帅,能这么长篇大论为一个人说话,可见对其重视。要是孟海英听见,准要嚎啕大哭。 她是这样的人,外粗内细,都看破,但却什么也不明说。 李非苦笑:“我本来就是个扫把星,靠近谁谁倒霉,先是父母,再是挚交好友、小倩。我把自己放逐到海角天涯,倒腾生意,和三教九流交朋友,可能皇家也觉得蒙羞。反正这些年我习惯一个人冷冷清清……孟将军不愿让我亲近你也是人之常情。” “快打住吧。” 殷莫愁不怎么在意地点评道:“照你这说法,回回战场死多少人,我们这些领兵打仗的不都是天煞命。以后我选拔将领也不用论本事了,就找个算命先生来算算八字,谁命中带煞我就提拔谁,任先锋、专克敌,王爷说好不好?” 噗嗤,李非笑出声来。 实在想不到古板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原来也会说笑,比天上下金豆子还金,而且是为开导他,李非当下心都热乎了,恨不得现场拿来笔墨纸砚,把殷大帅为他说的笑话字字都拓下来。 两人骑马闲逛,好半晌,李非忽然说:“你还说你从小是老殷帅带大,和老夫人感情不深,可我看来,你们母女俩也太像了吧。” 殷莫愁听了就问:“何以见得?” 李非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些轮殷莫愁忍不住笑出来。 还真是,哪有人头次见面就问婚配没婚配,我家有个大龄剩女、可以吃一张碟核桃酥的那种,要不要来娶呢! 李非扭头看她,冷冷的,许是从小被培养以这样的面目示人,许是波云诡谲的朝政让她看透复杂人性,才有这股除死无大事的淡然…… 为画舫女子寻找真相、为酷吏家冤死的老仆祭酒,现在为孟海英解释,讲笑话开导他…… 他开始知道,身边这人有颗火热的心。 两匹马缓缓而行,恰巧遇到巡逻禁军,带队的是禁军副统领乔尧。乔尧恭恭敬敬喊了声殷帅早啊,便让到街旁。 殷莫愁被禁军同时致以崇高注目礼,直到二人越过视线,好在李非也在马上,如果是走路,估计会被底层士兵灼热的目光盯到跌倒。而殷莫愁很擅长对付,和乔尧只是略略颌首就过去,显得很威严,让人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真奇怪,她绷着张鬼见愁的脸,那些禁军的注目礼更庄重了。 “殷帅!”乔尧在离开了殷莫愁压迫性的眼神后,忽然回过神想到什么,在后面喊。 殷莫愁停顿,回头。 乔尧上前:“末将刚才经过兵部门口,那里有人闹事,您……您要不要去看看?” 殷莫愁:“各国使节都还没走,谁在兵部闹事?你怎么没把人拿了,不嫌丢人?” 第49章 兵改案(5) 一个个都憋着坏想看看殷…… 乔尧对上她审视的目光就徒然紧张起来, 好久才找回自己声音:“那……那什么,程尚书说不用我管,他自会处理。何况禁军兄弟动手也不方便……” 殷莫愁:? 兵部和禁军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部门, 但同属殷莫愁管辖, 按理说也是兄弟衙门, 有什么不好帮忙?乔尧口中的程尚书是兵部尚书程远,年过半百的老尚书, 兵部在他手里二十几年稳稳当当。殷莫愁想,八成是兵部内部的事,乔尧怕被误会手伸太长管人家家务。 “殷帅您去六部街看看就知道了。”话刚说完, 乔副统领就有点后悔自己多嘴。 六部街, 是殷帅心里的一根刺。 这要从齐王造反说起。 先帝留下上官博、刘孚几个辅政大臣, 上官博任尚书令,他死后由刘孚继任。新帝登基,龙椅屁股还没坐热,齐王造反,杀进皇宫, 禁锢了刘孚这帮老臣, 连尚书台大印都被齐王的人夺去。殷莫愁平叛后,以清理朝中齐王余孽为名, 直接派兵驻扎中枢, 掌管尚书台, 统领六部。 次年, 朝局稳定下来, 不知刘孚使了什么手段,尚书台印又回到他手里,最后只留了个兵部给殷莫愁。 听说那天, 殷帅发了通脾气,索性撂担子不干,从此从具体朝务脱身,尤其这四五年,处于半赋闲状态,已经很少亲自去兵部,户部工部那些就更没去过。 刘孚和殷莫愁是公认的政敌,自刘孚接管各部后,当然疯狂安插自己人、打压殷氏,试问殷莫愁怎么会想去政敌林立的地方。 找不痛快么? “知道了。”殷莫愁淡淡说,“我过去一趟。” 又转头看了看李非,这才想起她并未征求他意见,本来说好散散心的。李非向来随性,笑说“乐意奉陪”。 他其实也想看看,殷莫愁以前夙夜在公的地方是怎样的。 * 兵部的门口果然乱糟糟。 先帝时期为方便理政,将六部都放在朱雀街离宫门最近的一段——现在各部办公的官员都来看热闹,还有不少要外出的也停下脚步,源源不断加入围观队伍。 李非目光越过几圈的围观人群,还看见好几个披甲的武将。 走街串巷的李老板立刻来了市井人的好奇:“咦——谁有这么大本事,几个将军都还拿不下一个人吗?” 殷莫愁心里不满,这个程远还说会处理,怎么搞的。 人群中央断断续续传出女人和男人争执的声音。围观者都有官职在身的大男人,这时却个个像菜市口瞧热闹的大妈,时而对兵部指指点点,时而交头接耳。 随着时间流逝,殷莫愁的脸色终于起了变化。 大致情况是这样的,前日下雨,兵部侍郎吴敬夜不归宿,吴家人以为吴敬在兵部彻夜办公,哪知,次日,京兆府通知吴夫人去认领遗体。据初步判断是雨夜路滑,吴侍郎放衙回家路上不慎摔倒致死。 也算因公殉职。 这事殷莫愁知道,兵部尚书程远禀报过,程尚书还亲自带了兵部一干同僚前往吴家拜祭。按程远的说法,他走的时候吴夫人情绪还算稳定,怎么今天就跑来兵部门口哭哭啼啼。 难怪乔尧说他不方便抓人,死者吴敬是兵部侍郎,与其平级,再放眼兵部,这本该是最多热血男儿的地方,谁又好意思对一个昔日同僚的遗孀动手。 六部“大妈们”议论纷纷: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早就听说吴敬家婆娘是母老虎,今天可算见识。” “女人撒起泼来,十个男人都不是对手。母老虎没了男人管教,不得了了。” 李非听得直皱眉头,这世道,别说官场,就是寻常男人十个也有九个看不起女人,话里话外冷嘲热讽,不过殷莫愁神色如常,像对这些话早听惯了。 兵部外面维持秩序的人已经急得团团转,其他部同僚却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殷莫愁偏重寒门,兵部尚书程远年纪大了,她刻意培养了几个年轻侍郎,论年资能接棒的,吴敬算一个。 吴夫人在路中央大喇喇跪着,兵部一个年轻侍郎也只好弯着腰好脾气地说:“嫂子,你冷静冷静。” “我就在这等程尚书,他不来,我也不起!” 吴夫人语气咄咄逼人,丝毫不像刚死了丈夫,倒像是来讨债,朝大门里喊话:“程大人啊,您来拜祭的时候说等两天,现在已经两天过去了,总得给我个交代吧。” 说着也不知发什么神经,忽然起身,推开年轻侍郎就要往衙门里冲。 “嫂子,别!这里可是兵部。” “秦广,你让开,叫程尚书出来。今天不出来,我就不走了,明天不出来,我就去各国使馆前哭上一哭,让各国来宾给评评理,看看这盛世的朝廷是怎么苛待有功之臣,怎么苛待我们孤儿寡母!” 啧,这何止是讨债,简直催高利贷啊。 好在各国使馆离六部街远,而且使节们都趁着大朝会的尾巴抓紧逛街赶集去了,没人闲着跑来看这家长里短。 那名叫秦广的年轻侍郎苦苦拦着:“我们总得找吏部核实下情况啊。” “有什么好核的,别在这跟我拖延时间。”秦广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吴夫人更嚣张,“你们在兵部应该比我更清楚兵改署有多忙,先夫自从调过去,身兼兵改署和兵部两职,日日忙得脚不沾地!那日下雨,要不是忙公务忙昏了,何至于连路都看不清……” 说到这里话锋徒转:“啊……夫君啊……你因公殉职好光荣,留下我们娘儿俩可怎么办……呜呜呜……” 知道的当她演戏,不知道的还以为多么伤心欲绝、多么痛不欲生,不明就里的人听见这哭声,绝对同情吴夫人。 李非冷笑:“趁大朝会,来讹钱的。她估计认为朝廷会顾及颜面,给她笔封口费吧。” 殷莫愁皱眉:“寒门家里都不富裕,只是没想到他家里这么穷?” 秦广被哭得心烦意乱,安抚道:“官员殉职的抚恤,朝廷自有法度规定,我们说了不算啊。我和吴侍郎是同年进入兵部,如同兄弟,嫂子若以后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 “就你?”吴夫人没等他说完,止住哭声,冷冷打断道,“你有什么本事帮我,先夫早早进了兵改署,以后是要被重用的,你呢,你这么多年都进不了兵改署。” 接着愤怒的嘶叫响起:“你说,是不是嫉妒吴敬比你强!我看就是你使绊子不让我见到程尚书!” 官场中即使职位相同,也分三六九等。兵改署是殷莫愁亲自筹建,兵部侍郎这个等级进入兵改署的只有两个人,吴敬是其一,另外一个也是年轻侍郎,目前人不在京城。因此作为同批的秦广就显得落后了。 秦广秀才遇到兵,简直黔驴技穷。 站在外围的殷莫愁被身边官员最先发现,这里是大宁中枢,没有人不认识她。 “不好,殷帅来了。” “啊啊啊,那我们赶紧撤。” “小点声,现在走来不及啦!” 不少人慌慌张张地往外退,靠得近的则默默行礼,但又不能掉头就走,就退到一旁。 极个别胆大的还会多打两句招呼。 “殷帅,好巧啊,今天怎么得空来六部街。” “许久未见,殷帅还是这么威风赫赫。” 连李非都听出,这些人夸张的语气之中带着看热闹的期待。 接着渐渐发现殷帅的人越来越多,在她周围自动就形成有距离的人圈。 他们在殷莫愁的背后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殷莫愁英气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使原本就身材高挑且显强势的气质看上去越发摄人。她曾统管六部,这里有不少官员在她麾下干过,还有不少是她提拔的。即使是刘孚那派,表面上也是恭敬的。 虽然暗地里都等着瞧热闹。 想必用不了多久,殷帅在兵部偶遇母老虎的事就要传遍朝野。 吴夫人朝这边看,心下一动,膝行过来,越发来劲地喊着“大帅!求见大帅!” 秦广一时愣神,没拉住,眼见其已到殷莫愁跟前,兵部个个心喊夭寿。这女人怕不是疯的,要钱不要命! 其他官员则个个露出兴奋表情。 吴敬这样的寒门都是靠自己本事,他一死,吴夫人无依无靠。抱着光脚不怕穿鞋的心态来兵部,想在殉职抚恤外再捞一笔。她听过殷帅,她不怕,她想过,这么多男人不至于为难她一个可怜遗孀。这京城嘛,达官贵人都讲究面子,无论里子多坏,面上总是要客套的,官职越大往往就越要面子。也许过后会报复,但那时她已揣着巨款躲回老家了。 以上,是吴夫人的如意算盘。 大帅和手下寒门夫人,身份云泥之别,怎么处置呢,说来容易,做起来却犯难。 来硬的很简单,叫人拖走完事儿,但围观者众不乏御史,肯定又要给殷大帅“遗臭万年”的臭坑里再捏把粪,兵部的名声也会连带受损。 还有动手轻重也是个问题,毕竟是手下的遗孀,妇孺而已,死了丈夫,到底也是苦命人,总不能真抓去牢里关几天吧。何况听说吴家还有个稚子,需要吴夫人照顾。 来软的呢,更简单了。吴夫人无非图财,大大方方给笔额外抚恤也就拉倒。 这世上,似乎没什么霸道兼砸钱解决不了的事。 但此例一开,又怎么向战场上牺牲的将士遗孀交代,如果再来几个将士夫人效仿呢? “朝廷对殉职抚恤自有法度”,秦广这句算是委婉的,吴敬既不是上阵杀敌牺牲,也非熬夜通宵死在位上,年纪尚轻,寸功未立,凭什么额外增加抚恤? 就算退一万步讲,这笔钱殷帅自己出,武将们也会叹气,觉得怎么堂堂大帅连个女人都镇不住,军方颜面何存。 作为兵马大元帅,不同于其他官员,她有百万雄师要管理,不太可能会因为吴夫人胡搅蛮缠而轻易破例。 早有耳闻殷莫愁冷酷无情,所以两相比较,极可能是来硬的! 而以吴夫人这般泼辣彪悍,哪会轻易束手就擒,嘿,那就少不得要在这里大闹一通! 以上,是刘孚派要吃的瓜。 所以如今现场个个都憋着坏想看看殷莫愁的反应。 怎么办,真叫人左右为难。 第50章 兵改案(6) 对面忽然响起堪称温柔的…… 大元帅就这样缓缓走来, 不需要人开道,人群自动让出,数十道目光凝集在殷帅这个焦点, 而她的目光则落在吴夫人头顶。 “你找本帅?” 吴夫人紧紧拉住殷莫愁衣角:“求殷帅给我孤儿寡母作主……” 众人精神一振, 来了来了, 戏肉来了。 “先等等,刑部代侍郎何在?”殷莫愁不看吴夫人, 径直道。 这时,有个着侍郎官服的年轻人站出来。 殷莫愁给了他一个眼神,后者俯首贴耳上前听训。 “行了, 就这样吧。” “下官遵办。” 代侍郎轰然应诺, 走到吴夫人面前。 众人看见此景, 愣了下。 “你想和本帅说什么,不着急,想好了再说,但前提是得对你说的话负责。”殷莫愁抬手一指那代侍郎,“你, 把吴夫人所言都记下, 片字不漏,听明白了吗?” “下官明白。”代侍郎竟从怀中掏出纸笔。 这对话显然是说给吴夫人听的。 吴夫人身体僵硬:?? 吃瓜官员:?? 刑部搞什么, 现场办衙? “开始吧。”殷莫愁负手。 三个字, 攒着寒气, 眉眼深戾。 吴夫人本来想开口的, 见这情形, 不由咽了咽口水。 这名姓代的刑部官员原本在殷莫愁手下,凶神恶煞过来,对吴夫人道:“不过在开口之前, 我得先告诉你冲击官府府衙怎么定罪,还有造谣生事怎么定罪。” 说着,也不管人听不听得懂,就开始不带标点符号地念长串晦涩的刑律。但见代侍郎的表情,庄重而肃穆,仿佛他念的不是刑律,是心中圣典。 开玩笑,殷大帅怎么可能真的对一个妇人没辙。 末尾,代侍郎又补充道:“对了,你是否还要去各国使馆前闹,外使馆不算府衙,但污蔑朝廷另行定罪,刑罚还在冲击府衙之上。我也给你念念吧。” 吴夫人懵了,张大嘴巴,一屁股朝后倒去。 场面安静得只有那刑部官员铿锵有力的声音。 这位代侍郎也是逗,年纪轻轻,却能跟和尚念经似地,嘚啵嘚啵念个不停,刑律的每个字都像降魔咒敲在吴夫人头顶,其它听不懂,就听懂了“囚禁”、“流放”、“奴籍”、“连带”、“子孙不得入仕”什么的。 吴夫人受到极大惊吓,朝他连连作揖:“别别别念了,求你别念了……我儿还小,他可什么都不懂,哎呀千万别牵连他,吴家就剩这么根苗了……都是民妇自作主张……民妇告退民妇告退……” 说着连滚带爬跑了。 兵部的人心想,咱殷帅就是帅,一下子捏到吴夫人的软肋。刘孚的人没热闹可看,个个露出讪讪表情。代侍郎这方收了架势,就差没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施主慢走”。 殷莫愁:“你们都这么闲没事做吗,散了。程远在不在,让他来见我。兵部的人都跟我进来。” 她边说边往里走,兵部守卫听罢,飞扑进兵部通报。 其他官员都泄气般呈鸟兽散。 * “说说怎么回事。”殷莫愁坐下便问。 兵部尚书程远刚刚年过半百,一张圆脸已堆着不少皱纹,见了殷莫愁,脸拉得老长,都快成风干的老苦瓜。 “五天前的早上,很反常,都过了卯时三刻,吴敬还没有来,他以前从不迟到,我们还以为是最近太劳累导致睡过了头。那天雨下的很大,京兆府尹王谦来的时候淋了一身。” 程远闭了闭眼:“王谦平时常去户部工部走动,与咱们兵部无甚公务往来,他冒雨前来,我当时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 吴敬被路过的人发现时已经身体发僵,断气许久,送到京兆府,经仵作检验,结合吴夫人说他一夜未归,判断他应该是在放衙回去时因雨天路滑摔倒,石头磕破脑袋。” 谁能想到,七尺男儿独自走夜路,摔了一跤就把命给摔没了。 “最近殷帅忙着大朝会,刘相就趁机刁难我们,之前认可的兵改方案又不认了,鸡蛋里挑骨头,没法子,为了过中书省那关,我们得重拟。连日来兵改署个个忙得脚不沾地,起早贪黑。吴敬管的兵甲司,他年轻,聪明,听话懂事,很勤勉,每天早早就来了,风雨无阻。” 提起痛失得力干将,程尚书满脸惋惜,继而想起吴夫人,表情又变成苦大仇深。 “我已是极力优厚吴敬遗孀。但这吴夫人太凶了,昨天一大早到府门外堵我,我说抚恤之事得按章程来,朝廷的抚恤金我那天拜祭时就送去了,自己也另外给包了笔钱。她嫌少,我想着,要不内部再筹点儿,但筹钱也要时间,总得同僚们自愿才行吧。 这事急不得,我尽量劝大伙儿多出点,但她不肯听,愣说是我是兵部尚书,我说了算。这不是逼捐嘛!殷帅您瞧,我的手上还被她抓出花来。” 前些年,北境战事多,兵部要讨粮征兵,忙得四脚朝天。好了,终于四境安宁下来,又要推行兵改,跟北漠人斗勇完,现在跟刘孚的文官团斗智,才半百的兵部尚书,两鬓花白,看上去有六十几岁那么老。 就说前两天,吴夫人带着儿子来讨钱,那孩子噗通一跪,嘴里就喊“求尚书老爷爷给我们做主……” 尚书……老……爷爷……程远差点没当场飙泪。 原来自己这么显老,敢情去年五十岁生日宴会上那些家伙说他什么正值鼎盛龙精虎猛,正是一朵花的年纪。 全都是放屁。 就这么从后衙小跑出来一段路,在初冬的天已经汗流浃背,袖子掀开,手臂赫然一块青一块紫,还有几道扎眼的抓痕还发红。 兵部诸官员简直不忍直视。 李非都忍不住“啧”了声。 堂堂的兵部尚书,被下属的女人欺负,老大没面子,当手下的也要忍受同僚背后的讥讽。外面传闻程远是老实人,李非原本还不信,这回见,真服气了,心说这脾气真比自己还好,被欺负成这样不还手。 但又转念想,殷莫愁杀伐决断说一不二,还真需要这么个柔和的兵部尚书来搭配,一来听话,二来,就算殷莫愁把朝廷那些老臣得罪太狠,还有程远来圜转。 程远这样的老好人就是殷莫愁的台阶和余地。 李非打内心同情这位“老”尚书。 程远叹气:“我看她孤儿寡母也确实可怜,算了,不与妇孺计较,这两日都躲着,叫秦广他们出去应付。其实我已经在想办法了,等大家自愿捐完,再从这个月兵部五品以上官员的俸禄里扣点,大家没意见。凑一凑,这笔钱当能保她母子一生温饱。” 几个下属纷纷点头,十分认可尚书的做法。 怕只怕那吴夫人贪心不足,要的不是温饱,是吴敬若活着应给她的富贵。 这可难办。程远上哪儿再给她找个三品实职,且将来有望担任一部尚书的夫君。 “哎,我前些日子犯脚气病,疼得下不了地,只能在家办公,全靠吴敬跑腿上传下达,干了许多兵甲司本职外的活儿。我本还想多交点事给他办,压压担子,年轻人成长得快些。大家都说吴敬能干能熬,开玩笑说是铁打的吴侍郎。可惜,太可惜了。”程远不停叹气。 人老了,会更加悲观。 殷莫愁都看在眼里。 脚气病也是痛风,程远的老毛病了,平时还好,一发作,路都走不了,殷莫愁每年都让北境送来最好的药材,制成鸡鸣散送给程远。又体恤他,允许程远发病时不必向她告假,直接把兵部的文书带回家批阅。而程远让吴敬代为发号施令,可见对其器重,隐隐有捧他当接班人的意思,难怪连说两次可惜。吴敬的死对程远是一大损失,外人也就理解了他为何对吴夫人百般容忍。 殷程两家是世交,程远父辈也是先帝少数的心腹之一,曾任禁军统领,和殷莫愁她爷爷交情匪浅。 认真论起辈分来,殷莫愁小时候都叫程远“程叔叔”。 殷怀过世时,殷莫愁要忙着稳定军心,帮新帝稳定朝局,还是多亏了程远把丧事办妥,那段时间,没日没夜地操办丧事的是程远,陪在殷母身边的也不是殷莫愁,而是程远夫人。齐王造反时,程远也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殷莫愁的。 程远之于殷莫愁,就像楚伯之于李非,算是三分心腹七分亲人了。 殷莫愁放柔语调:“鸡鸣散吃完了?” 程远不好意思地点头:“才断了半个月,就发病。” “你再忍忍,我马上着人去办药材。还有,您年纪也不小,多听大夫的话,饮食要清淡。” 殷莫愁露出少有拉家常的关切,她早已经不怪程远,看见程远两鬓星星点点,因道:“程叔叔辛苦,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们。” 兵部诸人忙纷纷附和,说些“这是臣属本分”“不敢言辛苦”之类的话,程远也说“兵改任重道远”。 殷莫愁忽然问:“吴敬死在回家的路上?” 程远:“从兵部去吴家就这么一条必经之路。吴敬摔倒的地方以前是石料厂,外地运进京城的石料都堆在那,后来石料厂搬走,留下一地大大小小的碎石,听说经常都有人路过那里被绊倒。吴敬也曾抱怨过此事。” 殷莫愁面色不愉:“工部不管吗?” “工部说他们只管石料厂,搬走了就不是石料厂了,按属地该归京兆府管。可京兆府又说石料厂那块地的登记还是工部,该归工部管,京兆府也是杂事众多,哪会管这茬。” 程远有点愤愤:“现在害得咱们死了一个年轻有为的侍郎,工部和京兆府都怕了,当天就派人去一顿收拾,把路面的碎石子都清走。唉,早点办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原想以此事参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一本,折子都拟好,不过这两位大概也有所悟,天天往兵部跑,到我这里好话说尽……” 程远不愧是当了二十年的兵部尚书,窝囊归窝囊,下属出了事,他忍不了,向来示好的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发了通气,有不少人都看到了。 但毕竟与人家同朝为官,论起来也是平级,骂完抱怨完,还能把人怎样呢? 果然从在场的兵部大小官员表情来看,都十分体谅他们的尚书大人,觉得吴敬人都走了,跟同朝为官的撕破脸也没意义。 何况严格说起来工部和京兆府都没直接责任,这两家又是刘孚的人,就是吵到御前,一对二,以程远连个泼妇都压不住的水准,能吵赢?最后说不定还得请殷莫愁出马。 殷大帅赋闲已久,早已不是当年的拼命三郎,有好久都没跟刘孚正面刚了。 所以兵部上下都很有维护自家大帅的自觉,不愿徒生事端。 但殷莫愁今天却想生点事。 她忽然问:“他们每天都来?” “每天来。” 程远不懂为什么揪这个细节,老老实实地说:“都是一大早。” 殷莫愁拉下脸:“那怎么还不见人影。” 程远:……? 砰,殷莫愁拍桌。 她恨铁不成钢:“你就是对他们太客气,现在把人召来,我替你们出气!还有,把话放出去,六部街想看热闹的都来看!” 不得了,封刀已久的大帅这是要公开处刑? 工部和京兆府不是没来,是消息灵通,来的半路得知殷莫愁到,二话不说,立马掉头打道回府。 所以等口信传到时,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心中各自叫苦不迭。可没法子,殷帅平时不发威,也没人敢当她病猫,帅令一到,再不情愿也得乖乖来。 要说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也是朝廷大员,官场老油条,在兵部外,围观者众,又都是刘孚这边的自己人,两位大员端着拿着,打个稳重的照面—— “许尚书,这么巧!” “王府尹好早!” 同僚之间,就是要这样和睦相处、同心协力嘛。 两人进屋,就见殷莫愁端坐主位,几乎所有兵部四品以上官员都位列旁边。 她即使坐着,已让人不敢靠近,要是在战场上是怎样一副场面。 叫人不敢想象。 工部尚书许禾手心冒汗,低声道:“殷帅。” 殷莫愁面无表情看他。 京兆府尹王谦较年长,问道:“殷帅今日召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殷莫愁没理他:“程远,你说。” 程远一哼,连兵部诸人看二人目光也有些兴味。 “都是熟人,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吧。这几天你们天天来,所为何事——我早已写好弹劾二位的奏折,你们求我不要交,难道还要现在念出来吗?” 这俩老泥鳅,装什么置身事外。 敢情之前跟他示好都是演戏,看他老实好骗吗?程远想想就来气。 殷莫愁脸色不好看,未等程远发火,她先火了。 “富国强兵是陛下钦定的国之大计,而兵制改革乃大计中的大计。这才太平几年,你们就开始耽溺了?是不是以为北漠没开战,兵部就投闲置散?无知!吴敬一死,痛失人才不说,耽误多少事,你们知不知道。一个旧石厂,平白无故折一个兵部侍郎。可别以为,本帅现在是个闲人,就当我治不了你们。本帅现在问你们,知不知道错在哪里……” 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殷莫愁开口骂人,可就不是被弹劾那么简单了。 程远没想到她把吴敬之死与兵改这么大的事相提并论,愣了会儿,跟着道:“是啊,你们认个错,殷帅宽宏大量……” “下官不敢。” 工部尚书许禾先服软,连忙低头,恨不得把头垂到脚面。 “都说居安思危,下官怎敢贪图享乐,忘记我们和北漠间的仇恨。” 京兆府尹王谦人如其名,谦逊地弯腰:“兵改是陛下钦定的国策,我等自粉身碎骨前仆后继不负皇恩,绝不敢耽误国事。” 有意思了。殷帅劈头盖脸骂人,他们囫囵轱辘话应对。 谦卑恭敬,态度低到尘埃,但稍懂官场的人一听便知,这里两人只答“不敢”,没有知错。 瑟缩之态全是伪装! 因为许禾与王谦听出来,殷莫愁召他们来不单是像程远那样递道奏折骂一骂他们而已,而是要“治他们”,也就是“惩罚”。 这性质就完全变了—— 如果认罚,等于承认自己渎职,等于要承担吴敬之死的责任,降职罚俸都是可能的。他们都是刘孚的人,谁也不想被殷莫愁抓住把柄。 对他们来说,这个错,绝不能认。 “程尚书,您帮我说句话呀。”工部尚书许禾不敢正面驳殷莫愁,说道,“我不都跟您道歉过了。” 程远如今有人撑腰,冷笑:“跟我道歉有什么用,死的是吴敬。” 这难不成还要人到阴曹地府去找吴敬道歉吗?京兆府尹王谦心里估计在骂娘,嘴上说:“下官也替吴敬惋惜,不知殷帅打算怎么解决?” 他这话,不仔细听,是在讨饶。 仔细听,是在挑衅。 兵部诸人正压着火,凡事好说的程远终于毛了:“王大人,此事责任本就在你们两家,我们得对死者有交代,不是讨价还价……” “本帅要做什么轮得到你问?” 殷莫愁声音低冷,截住程远的话,不经意间的戾气涌出来。 许禾汗毛一炸。 顶嘴的王谦像瞬间像吃了苍蝇,脸色变得极难看,他后槽牙咬得紧紧,腮帮子都凸出来。 兵部大门敞开着,六部街的官员里里外外看着,他年龄跟程远差不多,舔着脸也能自称一句“两代老臣”,此刻脸都红了,一把年纪也端不住,袖子一甩,以稳重的口气回道: “殷帅少年得志,年纪轻轻,骤登高位,也不能以权压人,明明没错硬要人认错吧。” 这话等于说“你不就是运气好会投胎当了殷氏继承人,否则哪轮得到你这小屁孩说话”,所以一出口,整个大厅陷入死寂。 许禾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殷莫愁曾领相权,统管六部,许禾是在她手底下干过的,见识过其脾气。 她讨厌别人说她资历不够,尤其她的“资历”还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 王谦这话确实欠妥,带着固执与偏见,认为年轻人不行,如同宣扬“女人能干就是牝鸡司晨”的狗屁礼教,莫名自信,又臭又硬。 果然,殷莫愁瞬间被惹怒,手一挥,将桌上还没喝的茶直接扫下去,茶水溅得王谦满鞋子,茶杯砰地摔了粉碎。 如果这是支利箭,那箭就钉在王谦脚边。 带着威胁、警告和浓浓杀气。 “本帅就是以权压人,你奈我何?” 嚣张如她,本就分明的五官绷成凌厉的线条。 接着,殷莫愁骤然起身,脚一勾一甩,将太师椅也砸过去,也不知用的什么脚法,上好的椅子堪堪被肢解,七零八落地砸在王谦面前。年过半百的京兆府尹这次吓坏,本能令他往后瘫,倒是开头表现畏惧的许禾在他背后撑了把。 别说是外头围观的六部街官员,就是里头兵部自己人都倒吸口气。 脾气真不是一般大。 人生一双腿脚,成语说是用来“脚踏实地”,应该拿来行万里路,走万水千山,奔赴大好前程。 “动手”才叫打人。 所以殷莫愁这一脚,仿佛说你不配让我动手,简直比直接照王谦脸上揍俩拳头还侮辱。 都说殷莫愁行军打仗不怕死,但那是少年意气的时代,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位居一人之下,脾气还是这么说飚就飚。 可以想象当年的殷少帅,是多么恣意跋扈。 回想起少年初遇,李非深吸了口气。 对自己人,殷莫愁靠个人魅力服众。 对政敌么,既然得不到尊重,就必须让他们害怕、敬畏。 反正在外名声也不咋地。 “呵,大帅是要在这里杀了下官吗?”王谦硬挺着,声音已经瑟瑟发抖。 殷莫愁冷冷看他。 “你们在外面都怎么说我的?说曼陀散使人迷失心智,发疯杀人常有的事,情有可原嘛。” 王谦:我为什么要提这茬。 她曾杀人如麻,性格难免有乖戾、生人勿近的气场,即使卸甲,世家也不敢正面惹她。何况殷大帅有皇帝撑腰,手下一批猛将,她想杀谁也就杀了,皇帝最多就是再罚她面壁思过几个月。 许禾打圆场:“殷帅见谅,王大人年纪大,犯糊涂,不小心讲诨话。望看在他在朝为官二十余载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王谦转头,对许禾报以感激眼神。 “在朝为官谈的是功绩,不是资历。” 殷帅一句话的威力有多大,诸人算是见识了。 “有些人当一辈子官,毫无作为,恬居高位,他们只图享乐,以升官发财为荣,以结党营私为本事,这样的官员,资历老,不正说明他无用吗?在我眼里,还不如一个有志有为的年轻人。” 有那么一刻王谦希望时间倒流,所有人都消失。 太丢人了。 王谦在京城官场摸爬滚打半辈子,精明有余,胆气不足,先是被这种要打要杀的阵仗吓懵,再是被训得老脸无处放,只觉一阵晕眩,眼眶都憋红了。 而门外的不少人也若有所思。 殷莫愁目光微垂,掠过王谦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掠过那层层的门,探头探脑的六部街官员,掠过他们头顶广阔的天空。 她放轻语调,叹气似地说:“忠君爱国、勤勉为民。你们官场混太久,反而忘了少年读书时的赤子之心。” 许禾终于反应过来,往王谦背上一拍,令他弯腰。 大多数人所谓的“定性”是在少年到成年这段时间。 幼稚、叛逆、冲动、理想、幻想,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在这个过程慢慢沉淀,像一团乱泥经历日晒后定了型。 而这段宝贵时间,殷莫愁都在北境,所以她的性格像北方的风,又冷又硬。尤其回京后,她就很少笑,嘴唇勾起来全靠肌肉拉扯,眼角不沾半点欢喜。 “残酷”这个词似乎总伴随着“冷静”,才能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 王谦偷看她的眼。那是一双他在官场纵横半生都未曾见过的眼。像平静的大海,起伏不惊,毫无波澜,却在深渊处蕴藏千层的狂潮巨浪。 不怒自威是皮相,家族的高傲在骨子里,不是世家那些年轻人故作成熟,她的眼神,做出的每个微小动作,都可以成为浮尸万里的源头。 所以人人都知道殷大帅脾气大,发起火更是不得了。难怪许禾已经不在她手下,还是那么怕她。 场面静得吓人,程远也有些紧张,让人抬进来把新的太师椅给殷莫愁坐,又亲自斟茶奉上。老尚书心里打鼓,暗暗希望给足王谦和许禾教训就行,不要闹出人命。若是杀了王谦,外面又要传殷帅是疯帅了。 殷莫愁不出声,没人敢说话。 她低头品茶,良久的静默后,发出一声嗤笑。又低又轻,不细听,以为是风过耳。但又那样刺耳。 王谦和许禾的心都提到嗓门口。程远则悄悄松了口气。 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殷大帅没那么无聊,犯不着真动怒。 全是装的。 李非嘴角勾起了然的微笑。 她讨厌卷入这种场合。 她精通权力场,但没权力欲。 勾心斗角、貌合神离、绞尽脑汁、逢场作戏、绕圈子、咬文嚼字,当年把相印交还给刘孚,是懒得、也是不喜欢和这些老官僚斗。 他们像温室里争奇斗艳的花朵,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风吹雨打。 却妄言治国平天下。 殷莫愁:“那好,现在就好好说说你们的推诿之责。” 王谦红着脸,许禾低着头,都不说话。 “旧石厂那块地,自前朝就在那儿,一直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迁,因为工部算准了,官道要扩建,西城门的路要改造,来京城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运粮、运炭的商队,把旧石场搬走,原址建些商铺、客栈,供往来商队歇脚,光租金,一年都够丰厚的。但人算不如天算,陛下亲自下令改造护城河,使其与大运河连接,从此南来北往的商人可以直接通过航运把货送来京城——导致经过旧石场那条道的商旅不增反减。” 改造护城河当初遭到工部强烈反对,理由是大运河三五年就来个水灾,引入大运河无疑增加了京城河患。也有不少谏臣上书,说带来河患事小,带来南方秦淮的奢靡之风事大,甚至还有人以黄洋的“天下第一画舫”举例,说什么败坏风纪,就差没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但是皇帝力排众议,拍了板,工部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打破自己的如意算盘来改造护城河。 “工部把旧石场迁址当作赔本买卖,不管了。京兆府尹呢,明明常有人报案说路面不便通行,因无利可图,也懒得管,这些报案记录都还有存档。好嘛,你们把朝廷衙门都当作自家生意了。” 她竟一清二楚,王谦和许禾难掩惊讶,殷莫愁懒洋洋往椅背靠住:“以为我这几年修身养性,就什么都不知道?” 兵部诸人腹诽:大帅也知道您整天宅家里正事不干么? 李非腹诽:还有人把自己游手好闲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殷大帅先武后文,以理服人,此刻被扒了皮的两名大员像雨打的鹌鹑似地,除了瑟瑟发抖,吱都吱不出来。 殷莫愁:“好了,从现在开始,主动认罚的,我还可网开一面,还找借口托词的,我就不客气,说起来我也很久没给陛下呈奏折……至于怎么罚,你们互相给对方提要求,谁提得有水平,或可从轻发落。” 你们互相推诿,现在就让你们互相拆台。 殷大帅要整人了。 嘤,说好的赤子之心呢! 两位大人朝程尚书投去求救的眼神。 但程远好容易趁殷莫愁给他出口恶气,才懒得搭救。于是两位朝廷大员互相你看我我看你。 王谦已回过神,小声嘀咕:“照殷帅这个说法,工部过失是主因,京兆府就算是善后不利吧。”说着,对许禾露出一副“兄弟啊对不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惋惜表情,张嘴便道,“下官提议工部尚书承担吴敬丧葬费用,以告慰吴侍郎在天之灵!” 丧葬费用是小钱,许禾是气王谦不讲仁义、先发制人,当场就绷不住:“好你个王谦,亏我刚才还扶你一把!”说罢便提议,“下官提议京兆府尹作为地方官,安民有责是分内事——应出钱赡养吴家遗孀,听说吴家有个小公子,王大人应抚养其到成年,以让吴侍郎放心地去。” 好家伙,养孩子可是无底洞,以吴夫人狮子大开口的性子,说不定还得给孩子请教书先生什么都,这比丧葬钱多了去了。 王谦也来劲:“分内事分内事,说起分内事,工部那么多能工巧匠,不如给吴家遗孀买块地建个宅子,好叫母子有瓦遮头,吴侍郎当含笑九泉!” 京城地皮多贵啊,寸土寸金,普通京官十年俸禄都不一定能买得下一座三合院。 许禾会利用工部的工程敛财,就是个视财如命的。丧葬费也就罢了,买地建房可是笔巨款,许禾气得发抖,一下子都找不出词儿反驳。 “好主意!” 殷莫愁连连拍手,竟大笑说:“这比给他们现银实在多了!王大人通情达理,真不愧是两朝元老,就照王谦说的办!” 王大人,再接再厉哦!请继续保有你的赤子之心! 殷帅拍了板,总比送命强。许禾呜地声,凄风苦雨扑面,对着出馊主意的王谦大喊“好啊,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姓王的,我与你一朝情义断绝”! 这口气,犹如痴心女骂负心汉。 王谦杀敌一千自损五百,心里苦道“早知今日,还不如让程远那家伙去告御状算了……” 两人当场翻脸,稳重如程远亦暗笑不停。兵部诸人更钦佩殷帅为他们出这口恶气。 * 出了兵部,李非带殷莫愁到霖铃阁用午膳。 领殷莫愁去四层小楼,靠窗边的最好位置坐下,李非则杀去厨房捆起围裙炒菜。几个大厨都知道东家手艺又好又快,干脆排排蹲一旁偷师。 不过半柱香,热腾腾的一品豆腐、玉兔葵菜尖、南卤醉虾和酸菜肚片汤出锅了。 李非:“随随便便炒,别嫌弃哈。” 这哪随便,酸菜肚片汤上次在丁府做过,李非看殷莫愁多打了两碗,心里记下。 “四菜一汤,很好了。”殷莫愁对吃并无追求,但遇到可口的也会多吃点,果不其然,拿起勺子就朝酸菜肚片汤去。 李非开心地笑说:“殷帅恩威并用,堂堂威风八面的朝廷大员被你骂得气都不敢喘,嘿,我都听得心惊肉跳,当时看你脸色真有点怕。” “他们当然该怕。工部尚书办事拖拉,永升渠年年涝淹我京畿驻军的北营,交代去修,还没修好。京兆府尹更是个老泥鳅,看人脸色行事,年前我手下一个老参将家中遭抢劫,报了官,请京兆府去查,至今毫无线索,呵,还不是看那老参将已经休致,在朝中又无势力,敷衍塞责。现在除了兵部,朝廷的事我已经不怎么过问,刚才说的那两件也不是大事,若专门为此教训他们,又要惹闲话。今天是趁机……” 殷莫愁有些得意地笑,像憋了个锦囊妙计把所有人都骗过去那样得意。 一碗热汤下肚,她伸筷子,不知先夹哪个菜。因曼陀散的缘故,好酒的她如今不宜饮酒,歪着脑袋,先夹了只醉虾。 李非颇有些感慨。 早上她明明不满殷母胡乱说婚嫁之事,只自己生闷气。而在兵部,其实是借机敲打工部和京兆府,又故意雷霆大怒。 这样的殷莫愁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也是本该熟悉的。 再顺着认识她的点点滴滴细想,刚见面的时候,因为怒其不争,李非就吃了殷莫愁一巴掌,他以为大元帅古板严厉。丁府谈心,李非心疼她的牺牲,可怜她年纪轻轻已经经历了一个人十辈子都经历不到的生死离别。后来又发现她为套情报,也会去“色”诱老阿姨,心里觉得十分有趣,冒出点烟火气…… 直到这刻,她小得意地解释勾心斗角的前因后果,李非只有折服,更多的是倾慕。 他对她笑,毫无保留地那种温柔的笑,发自内心地拍了个马屁:“殷帅筹谋万千,难怪打仗总是赢。” 殷莫愁听了,大摇其头:“打仗不是耍心眼,靠拼命的。” 好,又戳心了。 窗外川流不息,李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四周都仿佛静悄悄的,能听见她缓缓的咀嚼声。 气氛好像是李非单方面的热情与尴尬交替。 “我在醉虾里加了点特制的调味料,酸辣口,开胃,其他菜也可以加,我给它取名叫窈窕淑女,你要是喜欢,我回头带一点去你府里。” 李非瞧她不说话,又生忐忑:“那什么……吃不惯就算啦……” “还好啦。” 对面忽然响起堪称温柔的回答。殷莫愁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露出的微笑是怎样自然的欢喜。 这刻,窗外的喧嚣忽然都回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填满了李非胸腔,像一万头喜鹊同时报喜,全然忘记自己厨艺多么高超。 祭了五脏庙,又收到喜欢的调料,殷莫愁露出颇满足的神情,往后一靠,抱着胸闲闲看窗外风景。如果将她比喻成动物的话,此时不再是威风的虎豹,倒像伸懒腰晒太阳的小猫。 “你这酒楼不错。”她说。 她并不懂生意经,李非因问:“哪里不错。” “若给我一批弓箭手,足以控制半条朱雀街。” 李非:…… 殷莫愁这边已经兀自推演起来。 “攻守路线方面,如果从前门计算,第一批进攻我可以保证全歼,第二批看对方补充的速度,至少能歼灭八成,剩下两成,楼下我再配些刀斧手……” 李非:“吃饭时能不能不聊这些……” 见对面的人表情凝固,殷莫愁哈哈道:“不好意思啊,看见有价值的防御支点,就忍不住规划起来……我们聊点别的。” 她转了话头:“你上次在丁府说欠我一个人情要还,算数吗?” 李非:……? 坐直身板:“怎么,遇到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第51章 兵改案(7) 兵部侍郎吴敬之死有疑…… 他本就是细腻心思, 胡思乱想地飞过一堆假设:皇上要见我?我可不想住什么劳什子燕王府。还是要让我装男朋友?好躲过老夫人隔三差五的催婚。如果是这条,嘻嘻…… 什么叫天上掉馅饼,什么叫人逢喜事精神爽。 什么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呸呸呸, 最后这句比喻不算。 一桌菜果然很合殷莫愁胃口, 她又夹起醉虾, 嘴里嘟囔着:“吴敬案,你替我查查呗。” 李非:……? 李非有点不明所以, 既然要查,早上兵部和京兆府话事的都在,却片字都不提, 只呼啦呼啦一顿教训, 把二品的大员骂得委屈到快飙出泪花来, 但他自认朝廷的事没有比殷莫愁更懂,这会儿当然不会露怯,大大方方若无其事地回答:“行,交给我吧。” 殷莫愁知道李非不会推辞,接着开始筹谋:“你毕竟没有官职, 代表我查案需要身份。这样吧, 我回头交代下去,就说你是我门客。程远不是多嘴的人, 见帅令就如同见我, 他会帮你, 也不至于太不名正言顺。委屈你了, 王爷。” “客气。”什么当乘龙快婿的好事, 本来就是随便瞎想,李非理了思绪,爽快说, “都听你的。” 殷莫愁:“我相信你会有分寸——没分寸也不要紧,遇上不听话的就直接骂。” 反正满朝文武都知道殷帅的暴脾气。 李非:“懂的。” 这些年走南闯北,八面玲珑,装什么像什么,他像个“千面人”,流落崮州时装过乞丐,走南洋时装船工,就单单殷莫愁知道的身份就有什么张老板李师傅……让他装殷帅的门客狐假虎威吆三喝四简直不要太简单好吗…… “不过嘛……” “怎么,还有不能骂的人?”李非挑眉,想不出还有谁是殷帅忌惮。 “呃……” 殷莫愁还很少有这种不好启齿的。 李非着急问:“到底什么难处?” 殷莫愁“唔”了好久,把李非都等急了,才说:“下面的人可能会在背后议论你,你听见了不要生气。”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李非松口气,翘起二郎腿笑说,“外界都说殷帅喜怒无常,她的门客自然是有样学样咯。我查我的,管他们说去。” 殷莫愁皱眉,心道:要不要告诉他? 算了,与其到时被人说,还不如现在自己挑明。她不是磨叽人,饮了杯中茶,干脆道:“他们会在背后说你是我的男宠。” 李非:“……昂?” 殷莫愁:“……我身边忽然出现你这么一号人物,全权代表我……这么信任的关系……” 而且皮相也还不错。 咦,怎么说着说着好像耳朵有点热。 李非愣半晌,脸色变幻了个一年四季。 男,男宠……还真是头一遭。 人家从前只卖艺,没卖过身的! 想当人乘龙快婿没当成,却要当男宠! 殷莫愁也觉得不好意思。 想想也是,人家一王爷,虽然是流落江湖的那种,但基本作为男人的尊严和面子还是要的,谁愿意自己被说以色伺人。殷帅不喜欢被人拒绝,见李非久久不语,想是为难又不好意思反悔,索性说:“要不算了算了,我另找人去办。吴敬的位置不能空悬太久,我思来想去,准备让黎原补缺,顺便让他调查。黎原就是阅历太浅,怕他轻易相信人,但我会好好教他……” “别别别,”殷莫愁是个说一不二的,话若收回,李非就没机会了,赶紧道,“我没后悔!我刚才其实是在想要怎么装才像,我其实挺喜欢挑战新角色的!” “当真?” “当真!” 李非愉快地接受这个设定。久经江湖锻炼出他强大的消化能力,只见他眉梢含春地一挑。 “而且,男宠是兔儿爷,是对男主子,所以这个叫法不对吧,准确地说,你应该是叫我装你的面首。” 面……首…… 噗,殷莫愁一口茶全喷出来。 李非已经进入面首状态,哈哈大笑:“我想好了,我得好好拾掇拾掇,这几天不下厨,省得浑身油腻味,对了,再去同福号整套漂亮的行头,弄几件上档次的配饰,我要给殷帅长长脸面,再不能叫人说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品味太差。说起来,殷帅的面首也算天下第一面首了对吧,哈哈哈哈……” 殷莫愁:…… 李非沉浸在角色构建中:“当然对外还是只能称男宠。既然是以色伺人的男宠,那么他的出身一定不怎么好,我得给自己编个身份,唔,自尊心也不能太强,看上去要好说话,但也要有一丝傲气——毕竟是殷大帅的男人……” 殷莫愁:…… 之后,为让李非对兵部加深了解,殷莫愁向他介绍兵部概况,顺带说起她目前最关注的头等大事——兵改计划的来龙去脉。李非听得很认真,也很兴奋,遇到一些细节,他甚至会提问,显得像小孩求学般雀跃积极。终于能帮殷莫愁做点事,而不是总有求于她,害她落水着凉,又惹她烦。 “既然你这么看得起这个新角色,”殷莫愁说,“不如在调查吴敬之死前,先以男宠身份和我去趟欢送外国使节的宴会,当是演练。” “好!”李非大喜,捏出娇滴滴的腔调,“大帅要带奴家欢送哪国使节?” “北漠王子。” “……!” * 半个时辰后。 西城区一处住着六部官员的巷子。 “你们是什么人?!” “没看见这是灵堂吗?怎么还闯进来?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这是兵部三品侍郎的家,容你们胡来?!” “你们是京兆府还是兵部的?我告诉你们回头我就找程尚书说理去,我可知道他住哪儿!” …… “吴敬啊你睁眼睛看看现在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欺负到我们孤儿寡母头上。” “啊啊啊啊那是棺材啊你们也敢动……放开快放开……来人啊救命啊……官差抢死人啦……” 正是午休的时候,隔壁邻居先后听到了吴家母老虎的质问、怒吼,以及哭泣。不过她平时人缘极差,左邻右舍也就是探个头看看有什么事儿。 从乱糟糟的声音里听出,不知道是哪个衙门的衙差将前兵部侍郎吴敬的棺材抬走了。 人就躺在里面呢。 哎呀也真是不忌讳,太凶悍了。 听说吴家母老虎早上去大闹兵部,现在就招报复? 吴夫人在门口失魂落魄地坐着,看那些衙差将棺材固定在马车上,扬长而去之前,领头的官员黑头黑脸,冷冷地回头说道:“我们不是京兆府、也不是兵部。” 吴夫人:??? 黑脸官员:“大理寺查案。” 巷子里不乏好事之人,立马就有不少人从自家门里探头张望,只见带头的黑脸官员,是真正颜色意义上的黑,再看气势,指挥衙役冷厉果决,雷厉风行。 “黑判官余启江?!” 有人惊呼。 有人从墙角悄悄退去,向宰相府报信。 * 夜色降临。 李非摊开双手,像穿花蝴蝶,在殷莫愁面前大大方方转了个圈。 大哥,你干嘛?! 殷莫愁愣了愣,才仔细看这家伙今日的衣着。 才半天功夫,李非已把脸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早上还穿象牙白袍,称得上英俊好意气,晚上却换了套枣红色绸缎,十分贴身,很显他精壮高挑的身材。果然是京城第一成衣铺同福号的杰作!他把头发放下来,用一根普通的杏白头绳着,垂下的头绳分左右半搭在肩膀。 这副打扮,不是风流,简直称得上风骚了。 “李……李非你这是?”殷莫愁从未想过有天她会养面首,但如果真的养一个,大概也不会超过李非这样的。 此面首只应天上有啊。 开始并不注意,这么转圈,绸缎衣摆轻轻舞动,明亮的烛光照耀下更显丝滑,还有耳边两根发绳也跟着飘逸,有春雪冻梅花的阴柔美。 如果再捏把折扇,定是玉树临风。 即使没什么审美品位的殷大帅偷偷想,心跳不由漏跳两拍。 李非心有灵犀刷,刷从背后抽出象牙骨扇,扇子带一块象牙雕小坠,坠子镂空雕成色子造型,细看,上面竟是个从四面看上去都能看到的“殷”字! “我就对外说,这是大帅送我的定情信物。” 刷,李非打开骨扇,掩面做出一副娇笑样。 “还是你考虑周到。”殷莫愁对这人伪装和编鬼话的功夫五体投地。 “大帅,人马都准备好,可以出发了。”孟海英看着登对的二人,急在心头,重重咳了声。 老管家一旁窃笑。 如今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稍微有点联想力的人都把李非的身份往那个方向猜测。 因是参加北漠王子的正式宴会,春梅冬雪俩姐妹不便随行,留在府中,尤其是冬雪,满脸忧愁地目送队伍出发。 演戏演全套,李非从殷府出发开始就与殷莫愁同乘马车。 “还看出我今天有何不同?”李非第一次扮男宠,上车就颇兴奋地问。 殷莫愁鼻子嗅了嗅,就是再迟钝,现在同在一个小小空间,也闻出来了:“不是檀香?” 李非高兴:“总算闻到了,觉得怎样?” “还可以。”殷莫愁说,“原谅我对调香认知极为有限,除了檀香,唯一认识的就是母亲拜佛时烧的香。” 李非:…… “好了你打住吧。”李非自觉无趣,转了话题道:“这次宴会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 殷莫愁想了想:“记住他们是敌人就行。” “北漠人茹毛饮血、不事生产、专门劫掠,百年来不知入侵过多少次中原,烧毁了多少北境百姓的家园。好在你俘虏了北漠大可汗,大大打击了他们的嚣张气焰,至少能换来二十年太平吧。” “没那么夸张,能有十年太平就不错了,”说起行军打仗,果然殷莫愁认真起来,“北漠人是马上民族,天生骁勇好斗,大可汗因被俘受辱,早已斗志全消,暂不会东山再起。等他一死,就难说了。” “但我听说大可汗史耶哈的继任者北漠王子图拓并不好战,当年没有参加北漠对大宁的战争,有个说法,说因为他是大宁人和北漠人的儿子,而不忍心……” 殷莫愁大摇其头:“那只是许多边境百姓的美好想象。” 李非:“但他确实没有再发动大规模入侵。”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 殷莫愁说:“我大宁礼仪之邦,一向不吝于对外族有最友好的善意。就连军队里的士兵有的也对图拓放松警惕,把他当作半个自家人。图拓虽长得一张大宁人的脸,但其母在生他没多久后就死去,根本无人教导其大宁的礼仪文化,图拓一个汉字都不识,从未读过诸子百家。你说,这样在狼窝里长大,怎么可能亲近大宁。” “好战的血统不会忽然变得热爱和平。”李非原本只是找个话题随便聊聊,顺便了解一下今晚看他初次扮男宠的观众,却没想到触及这么深的政治,变得认真:“连我都被骗了。” “他出身不好。”殷莫愁决定对李非介绍更多。 “图拓的母亲原是北漠大汗从北境城掳去的众多大宁女子之一,因相貌好,被留在身边当婢女。说起来,图拓完全不够格进入大汗视线,他卑微地活着,在诸多兄弟中像空气般存在。 直到七年前,我捣破北漠大营,活捉了大可汗史耶哈和其继承者阿诺王子。我将他们押送回京,这期间北漠发生了场内斗,大可汗儿子众多,王子们各自选择拉拢不同部落,企图趁大可汗不在,建立新秩序。 这次内斗中,图拓开始展露头角,最终获胜,屠杀了所有成年兄弟。眼见内斗将北漠消耗得差不多,先帝将大可汗放回去,留阿诺王子为质。而且先帝出手,召集北漠十三部落的小可汗在大宁和北漠边境集会,劝服他们重新支持老可汗。从此,老可汗史耶哈重新掌权。” “皇爷爷这招真妙。”李非感叹,“一擒一放一扶植,我要是史耶哈,也不敢再有异心。” “不错。而且图拓是聪明人,在草原部落反抗父汗是要遭天谴的,所以他顺大势归服大可汗。史耶哈的成年儿子中,除了阿诺,其余已经死光,也只能重用图拓。但诡异的是,阿诺王子仅在一年后坠马而亡。” 李非:“图拓干的?” 殷莫愁:“我们没有证据。大可汗对他最喜欢的大儿子、未来可汗继承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死去十分愤怒,又恰逢新帝登基,为了安抚他们,免一年纳贡。如今大可汗已年迈,图拓基本成了北漠十三部落的真正话事人。” 李非感叹:“好一出庶子夺嫡,图拓的心机很深。” 否则如何能隐忍多年,一飞冲天。 殷莫愁轻声道:“所以我才带你来。” 李非一愣,心说是因为我的心机深? 夸我还是骂我呢? 说话间,队伍到北漠使馆。 使馆外另有两拨人,一个是当年殷莫愁麾下副将、如今镇守北境的英武大将军顾岩,一个是因程远脚气病犯、替他赴宴的兵部侍郎游仁昊。 二人见殷莫愁从马车下来,先后行军礼。 那名将顾岩和李非想象中的武将完全重合高大强壮,今日未着铠甲,能看出手臂的每块肌肉都强健有力,因常年镇守边境,大将的皮肤晒得黝黑,第一眼便能感受到那浓浓的粗粝豪迈之气。 殷莫愁朝这豪汉肩上锤了两拳,样子很亲熟,说道:“不必这么紧绷,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何况今日只是给他们送行。” 顾岩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低头说:“知道了,大帅。” 原来因顾岩常年和北漠人周旋,沙场上不知道干过多少回了,这时要把敌人当客人,有点不适应。殷莫愁这样说,顾岩果然放松肌肉,调整出一副大宁普通官员的状态,与殷莫愁有说有笑起来。李非暗暗佩服其适应能力之强。 之后孟海英也上前,与顾岩相见喜上眉梢,有聊不完的话。 兵部侍郎游仁昊因为是刘孚女婿,远远没有顾岩和殷莫愁那般熟稔,加上级别较低,只是公事公办地喊了声“大帅”后便站到后面。李非对他有印象是因为在丁府,丁氏兄弟在小庙藏着一箱行贿账本,头号对象就是这宰相府的上门女婿游仁昊。再看这家伙面冠如玉,端得一副青年才俊的样子。 李非感叹官场如商场,都是知人知面。 殷莫愁也没什么对游仁昊说的,只交代“你酒量好,一会儿放开了喝,不能被北漠人比下去”。 游仁昊应诺后就不再说话了。 原来这次宴会是图拓提议,图拓说他临行在即,想与殷帅郑重告别。这算得上私人性质的小型宴请,但因图拓这次也带了不少北漠将领来,是以殷莫愁叫上正好进京述职的顾岩。孟海英也以曾经的北境将领身份参加,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守在外面。 殷莫愁这边刚和自己人打完照面,使馆那边已传来洪亮的人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殷帅让我好想念。” 来者正是北漠王子、北漠十三部族的当权者图拓。 他出现,李非先吃了一惊。 这图拓并不如常人想象的北漠人那样高大,身高只有六尺半,站在一众九尺高、虎背熊腰的侍卫堆里毫不起眼,也没有批什么兽皮带狼牙,而是十分入乡随俗地穿了大宁人的常服。 那黑彤彤的眼珠、平平无奇的五官,偏黄色的皮肤,看上去真的就是大宁普通老百姓的样子。唯一昭示身份的就是他遵循北漠风俗,用五颜六色绳子编成几条散辫。 然而最叫人吃惊的远不止他的外形。 图拓怀里搂着个小郎倌,那少年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三四岁,画着淡淡的妆容,弱质彬彬顾盼生姿。 敢情以勇武标榜的北漠王子竟好男色。 图拓见到殷莫愁仿佛见到老友般,快步上前。 用不太熟练的大宁话说:“殷帅驾到,小王有失远迎,全都怪他,”说着捏了把小郎倌的腰,“我们北漠的男人个个粗鲁得要命,哪有这么漂亮可人的,我一下就叫那什么,乐不思蜀了。相信殷帅与我同好,当不会生我的气吧。” 说罢又补充,“如果真生了气,我就把他送您。嘿嘿,但不知道是不是殷帅喜欢的类型。” 堂堂的北漠王子放低姿态,表现出很讨饶的样子,又扯殷莫愁和他一样龙阳癖,试探她的喜好,殷莫愁也只好呵呵,摆摆手表示“王子真会说笑”。 李非忽然明白殷莫愁刚才那句“所以才带你一起来”的涵义—— 这北漠王子对殷莫愁有意思,带他来是当挡箭牌的! 换作常人定觉得屈辱,但李非却不怒反笑,吊了个潇洒的凤眼,三千英俊都藏在眼角,趁机,挪到殷莫愁身侧。 他这一动,身上的香味立马散出来。 不是惯戴的宁神的檀香香囊,改月麟香了,月麟香香味偏浓,一些嗅觉不好的人爱用,但也因甜腻腻的味道受很多风月场合用追捧,李非别出心裁,又加了点苏合,苏合属金缕梅科,偏守正的味道,其树脂封住甜腻味,使香度刚刚好。所以以殷莫愁之“愚钝”,在刚见面时并未关注到这个细节。 不过只要是常年行走风月场的人还是一下子可以闻得出来。 图拓的视线先是扫到顾岩,他是常见的“老熟人”,接着奉承关西之虎断了一臂,雄姿仍在。最后才看见李非,又被其香味吸引,捏了把怀里的小郎倌,小声问:“什么味道?” 小郎倌扭捏地介绍了月麟香和其含义。 图拓打量半晌,又见李非虽穿着单薄,但很壮实,哪怕显得儒雅宽松的外袍也掩盖不住他那丝毫不逊色于军人的健硕体魄,再闻这香味,兼具阳刚与阴柔。 好货色啊! 图拓大笑说:“殷帅有勇有谋、所向披靡,是小王最敬佩的人!你的这位,真是国色天香!和你一比,我都算有眼无珠了!” 说完竟一把推开那小郎倌,以显自己的嫌弃。殷莫愁这边则大大方方抓起李非的手,带他入馆,表示宠爱。 顾岩和游仁昊不识李非,又早知自家大帅好这口,也就没觉得什么,只有孟海英的额头青筋突突跳,往使馆内走时还差点被地上石子绊倒。 顾岩拉了拉过命的好兄弟一把:“老孟别怕,大帅说了,这里是咱地盘,北漠蛮子不敢乱来。” 孟海英骂骂咧咧:“老子怕个屁,外面全是我的人。我是,我是看那个,那个李非……” “他和大帅挺般配呀,一看就是气质不俗,”顾岩“啧”了声,竟捂胸口,“我要是个女的,我也喜欢他。” 孟海英看了看好兄弟那块状分明的胸肌,无语望天。 既是私人宴会,在图拓说了开场白后,北漠人便毫无拘礼,大口吃肉喝酒。那在殷莫愁面前少言寡语的游仁昊果然海量,北漠人带来的都是北漠烈酒,一群北漠将领还来不及给殷莫愁敬酒,他率先三个通关打下来,仍脸不红心不跳,确实长脸,连会酿酒的李非都怀疑这人是不是在作弊。 约聊了大半个时辰关于本届大朝会如何盛大的话题,图拓终于举杯过来,说:“小王未曾在战场上与殷帅较量过,既是大幸,也是不幸,如今能与殷帅成为朋友,这杯酒,敬我们的友谊。” 但殷莫愁摇头:“我的好朋友,你知道我早已戒酒了。” 顾岩和孟海英自然站出来抢着替殷莫愁喝,游仁昊躲在一旁,并不说话。 图拓露出失望表情:“前几次宫廷宴会,殷帅都拒绝了我,小王此番前来是为永世和平,难道殷帅要拒绝长生天的美意吗?” 他这么说,就不好再拒了。 对北漠使团,皇帝表现得十分友善,仿佛百年宿怨都消失,殷莫愁亦和北漠王子互称“好朋友”,双方一笑泯恩仇,于是殷莫愁犹豫了下,端起酒杯。 她也不算真的滴酒不沾,在丁府时就借祭奠林姨之机偷喝过李非的桃花酿。但桃花酿属性温和,讲的是一个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境,不同于这些北漠酒,是极烈极刚的。 李非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殷莫愁酒杯,笑说:“我家大帅好不容易戒了曼陀散,真的不宜饮酒。让我代劳吧。” 图拓重新打量他,笑起来:“真是个体贴人!我喜欢!”说完竟趁机摸了把他端酒杯的手。李非被针扎了似地往回缩一下,只好跟着笑,笑着饮酒,笑得脸都僵了。 而殷莫愁似安抚地搂一下他肩膀。 待李非饮罢,图拓遗憾道:“大帅真的不再去北境了吗?如今两邦交好,我们有许多新的勇士仍未曾见过殷帅,若能领教大帅武略,将是他们毕生荣耀。” 顾岩听着不妙,这蛮子,见殷莫愁连酒都不能喝,竟是蹬鼻子上脸,有点挑衅的意思。 离殷莫愁大败北漠已经过去七年,这七年里,图拓表面上辅佐和顺从老可汗,暗地里对十三部落重新洗牌,培植了一批年轻勇武的小可汗和王子掌权,又训练出不少忠心死士。而殷莫愁这边,却是自齐王案后开始赋闲,这六年除了昭著臭名日益上升,各方面都显得毫无作为。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北漠人是典型的野狼个性,睚眦必报、狡猾多端、欺软怕硬,这几年对边境也袭扰,但一触就跑,从未开启正面争端。 还每年乖乖纳贡,都纳得顾岩心里毛毛的。 正所谓,静必有妖。 大宁就像食草类的大型动物,温和不争,那么北漠这只夜色里埋伏的野狼,正靠挪动前肢悄悄靠近,在大型动物的背后,悄悄露出獠牙。 殷莫愁含糊道:“北境的牛羊草原、风霜雨雪我都想念,以后一定到北漠会会王子。” 李非拉扯了下殷莫愁的袖子,似表示舍不得,殷莫愁则以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作回应。 好一对缱绻温柔乡的佳侣。 图拓看在眼里,哈哈大笑说:“那小王温最好的酒、宰最肥的牛羊等大帅驾临。” 自此谈笑风生、宾主尽欢。 随后也有北漠将军来敬殷莫愁酒,但只是表表意思,全由顾岩和孟海英代饮。 待到宴会结束,都没有新的事端。 殷莫愁仍与李非同乘马车。 “谢了,”殷莫愁说,“害你被吃豆腐。” 李非拿帕子擦拭着被图拓摸过的手,耸耸肩,表示对被吃豆腐浑不在意。 “他今天没吃我的,就会吃你的。”说完,他贼贼一笑,“嘻,早知道我就在手上涂个唐门的痒粉什么的,这蛮子想吃我豆腐,我就让他吃个够!” 殷莫愁:…… 真不愧是走歪门邪道的。 李非:“你带我来的目的远不在此,对吗?你想让他们觉得你沉醉温柔乡,英雄气短,再无可能出征北漠。” 殷莫愁颇讶。 “你怎知道?” “我记得第一次在你面前提起曼陀散,就吃了你一耳刮子——曼陀散是你的逆鳞。但今天你似乎毫不介意,还耐心对图拓解释曼陀散来历——你想对他们传达一个信息……” 殷莫愁笑了,因为用精明形容李非远远不够,连跟她多年的顾岩都未察觉的意图,他却只通过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就懂了,而在此之前,他几乎不知道大宁和北漠的局势,也还未把图拓当作威胁。 这的确不能用精明来形容,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微不至的关注。 “图拓很不简单,他只是表面看上去在维持边境和平。”殷莫愁说。 “大宁的实力令他不得不低头。”李非一语中的,“举兵入侵对他得不偿失。” 老可汗被俘的前耻还没洗,北漠经不起第二次。 “大宁与北漠之间还有一个看不见的战场。”殷莫愁说,“记得冯标吗。” 那个疯狂敛财的冯标和他背后势力庞大的龙隐门,以及令大皇子客死异乡的幽灵客栈! 李非惊愕:“我父母的死跟图拓有关?!” “目前可以确定冯标和图拓有联系,至于是合作还是什么,我们需要更多证据来定性。我让顾岩回来,其实不单是述职,他这些年查到不少龙隐门的情报,形成档案,我已悉数寄去给崔纯。” 提起崔胖子,殷莫愁目中露出些许思念:“我这位义兄啊,有一样本领我望尘莫及。他是案牍高手,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即使未亲历现场,亦能通过供词和描述找出破绽。” 李非恍然:“而且崔寺卿正在实地调查全新教案。” 殷莫愁点头:“不错,这是我的用意。庞大复杂的档案送到他那里,如虎添翼,此事让他处理,再好不过。” 一直以来,李非都只以为龙隐门是极端敛财组织,想招揽作为首富后代的大皇子加入,但绝想不到有这么深的政治渊源,李非陷入久久思索。 * 夜更深了。 当朝左仆射刘孚的府里。 烛影中,一个贼眉鼠目的中年人恭敬地试探问:“相爷,殷莫愁那边是不是察觉吴敬的死有蹊跷?” 刘孚片刻不语,悠悠转着掌心的两颗狮子头核桃。这对核桃陪他一路升官,多年来把玩得晶莹剔透。看他老成在在,鼠目想,以刘孚权倾朝野,这样的大人物必自有打算,于是耐心候着。 哪知,过了半晌,刘孚才摇头:“不知道……” 鼠目:……?! 对他们来说,若殷莫愁开始调查吴敬案,事情就变得很麻烦!可当朝宰相的刘孚怎能不知道最大政敌的意图呢!鼠目觉得是他不肯明讲,有点着急。 “听说殷莫愁安插新人进兵部——黎原,和那个什么……男宠……” 刘孚捋了把花白胡须:“殷莫愁也是人,是人就有牵绊,搞搞裙带关系很正常。” 鼠目想想也有道理:“听说今晚还带男宠赴北漠王子的宴会。不知道会不会跟吴敬案有什么关系……” “回去跟他说,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这个烂摊子我会收拾。”刘孚不耐烦,把核桃往桌上一放,打断了鼠目更多的问题。他似乎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用“你们这些下人就是没见识”的语气说:“记着不要再出现第二个吴敬案,否则别说郭斌是我小舅子,就是亲舅我也保不了!” 鼠目是个明白人,听懂了,连连点头。 临走,多虑的鼠目又想起什么,补句:“对了,听说大理寺少卿余启江今天回来?” 黑判官余启江回京的消息早有人向刘孚通报,因此他表面仍安坐如素:“哦,我早知道了,他和崔纯在外面办案太久,大理寺总得有个人管,先回来处理公务而已。” 听他这么不当回事地一说,鼠目放了心,刘孚是当了二十几年朝廷肱骨的大臣了,他说没事就肯定没事,于是欢欢喜喜,说这就连夜赶路回去复命,起身告辞。 鼠目前脚刚走,刘孚便唤来管家。 “他带来的那几箱东西都原封给我放着。” 管家作为刘孚心腹,深知其人前人后不同脸。但这次可是郭斌,刘孚的亲小舅子,忍不住色变:“老爷这是……” 这么快就准备划清界线了? 刘孚拿起核桃继续转,似笑非笑:“殷莫愁能把远在千里的余启江调回来,呵,她是不会轻易放过吴敬案。郭斌啊,胆子太大、太贪心,好好在地方当他的土皇帝还不满足,敢把手伸到京城、伸到兵部。他以为兵部什么地方,菜市场吗,予买予夺是他说了算?太自不量力了!这回最好不要把我拖下水。” 那可是连刘孚都无法插手的兵部。 管家:“那老爷是不保了……” 刘孚:“保!为什么不保呢。” 管家疑惑:…… 刘孚三角脸,笑起来像狡猾的狐狸,还是千年老狐狸:“人不能逆天,要顺势而为,兵制改革就是势,但我也不能白白如殷莫愁的意。我如不做出保郭斌的样子,拿什么和殷莫愁谈判。” * 大理寺。 黑判官余启江顶着熊猫眼仰望一弯明月,试图从明月中汲取浩然正气的能量,半柱香后,明月似乎不想搭理这凡人,余启江困得不行,揉揉眼睛,倒头睡去。 几天前,大理寺卿崔纯和余启江,还有大理寺几个官员围在桌前开小型会议。 他们离开京城的两个月余,顺着画舫案的线索,到了通州,又来到渠州,为那些被残忍杀害的女人和拿来顶替凶手的替罪羊。不查还好,一查,发现案件并不只大理寺档案那些,两个州从太守到地方官员,许多人牵涉其中,可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同一条藤蔓上开出一串恶之花。 最大发现当属查出了为这条蔓藤提供养分、同时也汲取数倍于付出养分的冯标为恶教之首。可惜对方早在崔纯到来前就斩断了蔓藤,逃之夭夭。 崔纯将他查到关于冯标的情况写信给殷莫愁,在继续追查的同时为冤死者主持公道。这不是一个小工程,各种供词、证言、判书,旧稿新稿堆积如山,又已事过境迁,大理寺那么点人,经常需要为几份供词的不一致头疼不已。 这不,今天会议讨论的内容就是: 通州太守知道下面的人制造冤案,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不算同犯。算,可他又没收半分贿赂。不算,他至少渎职。 正当几个人为定罪量刑争得不可开交,衙役急匆匆跑进来,递来一封天下兵马大元帅百里加急的信。崔纯打开来,信上写的是: 兵部侍郎吴敬之死有疑,须一人回来帮手。 谁回京,决定权在崔纯手上。 大厅里原本喧嚣的气氛变得凝重。几个年轻官员都是崔纯心腹,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等待服从上官的决定。他们都不是不怕苦不怕累的有为青年,哪里需要就去哪里。 良久,崔纯开口:“通渠二州该抓的都抓了,该审的也基本都审过,剩下的就是交叉对比他们的供词。案牍的事我在行,我留下来吧。老黑呀,你回去助殷帅。” 本来就缺人手,走一个,留下来的人会更辛苦。 黑你个头,余启江心里腹诽,但他郑重应诺,几日后,大理寺少卿单骑快马抵京。 通州和渠州已经被崔纯掀了个底朝天,谁也没想到那个胖乎乎的,看上去和蔼可亲,接风宴上面对满桌好菜只会一个劲招呼大家“吃吃吃”的崔纯,竟这么雷厉风行。画舫案延伸出来的行贿等案还没最终定案,没定,某些官员就还有机会。余启江清楚,冯标在通渠二州外、乃至京城仍有势力,这些人蠢蠢欲动,试图推翻他们的努力。 * 我得尽快完成京城的事,好赶回去协助崔大人——傍晚时,余启江因太过疲倦,走了会儿神。 他打个哆嗦——冰库太冷了,但这使他能更加集中精力验尸。 第52章 兵改案(8) 雀心设计图纸,是图拓做…… 原来, 今天余启江刚刚回大理寺,连衣服都没换,马不停蹄点了衙役往吴家赶去。由于殷莫愁早已派人在大理寺等着, 去吴家的路上讲了来龙去脉, 事无巨细, 也包括吴夫人去六部街闹的事。余启江听罢,便判断对吴夫人只能来硬的。 余启江当捕快出身, 勤奋好学,不仅会抓人,年轻时还拜老仵作当师傅。据说解剖的“手艺”丝毫不逊色于经验最老道的屠夫。他人长得黑, 又屡破奇案, 皇帝曾说他是黑判官, 意喻铁面无私,这对搞刑事的官员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褒奖。从此“黑判官”这个外号也就悄然流传开。 大理寺的年轻官员难得观摩黑判官亲自验尸,狭小的空间围满了人,大家兴奋搓着苍蝇手,七嘴八舌。 “还好咱去得快, 听说明日就要火化。” “这一通折腾没白费, 好歹把吴敬遗体抢来。” “那吴夫人够狠的,看我这手臂, 都给抓伤了。” “啧, 怎么还拿出来显摆, 要余大人给你验验伤?” “咱余大人只验尸。” 被抓伤的年轻官员:“滚滚滚。” 余启江手里边忙边说:“死亡地点可以确定在是原石料厂——鞋底有石渣, 衣物被石渣刮破的边缘呈不规则, 头部除了致命伤,其余伤口血迹由中心向外渗透式扩散,明显是被碎石摩擦出来的。你们来看看。” 他有意传授经验, 年轻官员们纷纷凑上。 “这里,说明吴敬摔了个大跟头——右脚大拇指淤青,应是绊倒所致。膝盖和手掌心均剧烈磨破,典型的摔倒时本能驱使下用手脚想支撑身体的反应。但摔的位置不妙,天气也不妙,导致他自救失败。” 说完,招招手,有官员提着油灯过来,随余启江走动,将吴敬从头检查到脚。围观的年轻官员们纷纷也跟着转动。 “全身除了头部,没有其他明显的深度伤。无中毒迹象。死时应是神志清醒,无打斗、反抗——至少从尸检看是这么回事。” 余启江站定,抬头环顾,问道:“好了。你们怎么看?” 年轻官员们纷纷议论起来。 这时有人提出:“有没有可能是背后被人推倒?” 立马有人提出质疑:“但背后并无死前伤。” 那人也反驳:“只是推一下,不至于造成淤痕吧。” 余启江摆摆手,道:“如果是从背后推人,那么凶手的视野是被死者挡住的,他又如何能知道死者摔倒的地方有一块正好可以致死的尖石。” 这未免也太神机妙算。 “所以死者是自己摔的咯?”又有官员加入讨论,“就是有点凑巧,怎么讲,太连贯了。” “天黑导致看不清路,暴雨导致路面湿滑,一脚绊倒,最致命的是头磕在尖利的石头,以上条件缺一不可。” “可谓死得一气呵成了!” 一个贫嘴的年轻官员说,这话虽不合时宜,却又不能否认形容很到位:“吴侍郎真的是,又不是第一次经过石厂,是天天回家的路,哪里石子多,哪里上坡下坡,自己心里还没点谱吗。” 那个贫嘴的年轻官员又说:“造了什么孽,把头骨都摔裂了。哎呀如果是向后倒还好,屁股还能稍作支撑,最多摔断尾椎骨,不至于这么惨……” “等等。”余启江心里一动,打断,“你刚才说什么?” 贫嘴的年轻官员愣了愣:“……如果向后倒有两股支撑,不至于……” “不是两股,是头。” “头……头骨裂了……” 余启江似自语道:“有可能是这样?” 怎样?大家心里都打问号。 吴敬入棺前自然是由头到脚都被清洗,头部伤口皮开肉绽,属于再明显再正常不过的碰撞导致皮外伤。 “拿工具来,我看看头。” 打下手的人递镊子。其他人小声嘀咕:“骨头裂没裂无非就是摔的轻重之别,有什么……” 余启江冷口冷面,这时更没有回答,忽然说:“来个人。” 旁边有大理寺仵作上前,听余启江口令:“你撑开点——再开点——好了我夹住——这是什么!” 镊子上有东西,不是血块,被血浸泡过的墨色,很小,几近微毫,一小小团,毛茸茸,在油灯下,泛起幽森的绿光。 诸人醍醐灌顶,瞬间都明白了。 * 清晨,北漠使团整装待发。 殷莫愁亲自前来送行,因不用应酬喝酒,程远也跛着微微痛风的脚前来。 李非说得出做得到,说装男宠,就装到底了。不同于昨晚赴宴穿的那套骚气枣红色,他今天换了身同福号最新款的绸缎裳,雨过天晴色,腰间佩玉,晶莹剔透,与蓝天白云十分相称,给人入目一见清新感。作为明明活脱脱写的纸醉金迷四个字,今天摇身一变成谦谦君子。且再看他摇着把风水画的扇子,出自名家,大有满腹诗书气自华。 好一个翩翩佳人。 谁人见了不夸一句殷大帅好眼光。弄得图拓本想撩殷莫愁的话都被噎回去。 北漠使团此去,如无意外,下次再见就要等到三年后的大朝会了,双方不必再假做朋友强颜欢笑,尤其是顾岩和孟海英这样的武将皆内心暗松口气,可正在宾主皆欢的时候,发生一件不太和谐的事—— 负责接待北漠使团的礼部侍郎孙哲竟在院外和北漠使团的人打起架来! 礼部侍郎孙哲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书生,他的马夫见主子被欺负,也加入战团,奈何马夫也是个瘦巴巴的菜鸡,两人根本不是那些从小摔跤、浑身蛮力的北漠人对手,三两下就被掀翻在地。顾岩和孟海英这次也带了点兵来,一开始不认识孙哲,但见北漠人欲殴大宁人,自然不肯袖手旁观,他们中不少人是北境军出身,对北漠人恨之入骨,一边把孙哲救起,一边与北漠使团的人叫阵。 “发生什么事,”殷莫愁听到喧闹声,对顾岩说,“出去看看。” 图拓王子则表现紧张,也冲出去,喝令手下勇士住手,殷莫愁和跛着腿的程远出现时,顾岩对他们说:“还好,没打起来。” 这可是大朝会,还有不少使节还在京城,主宾打架传出去可不好听。顾岩大声斥喝士兵:“图拓王子此番前来是作客的,你们懂不懂待客的规矩,都不准吵。” 士兵不敢吭声,礼部侍郎孙哲站出来解释:“是北漠人先打我,士兵们是为救我。” 图拓王子认得这位负责接待他们的礼部侍郎,微微愣了下,转头就把打人的手下踹翻,骂道“你瞎了狗眼吗”,那手下委屈,喊说:“是他纠缠不休,冤枉我是小偷!” 诸人这才关注到这名北漠勇士的长相与图拓类似,没有北漠人那种鼻梁高眼窝深的特点,如果不细看,一定将他当作大宁人,而且他今日还穿着大宁人衣服,肩上背着个木箱。 “又是个混种的,汉话也讲得挺溜,很适合在大宁当密探。”李非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在殷莫愁耳边说。 “是不是小偷,打开箱子给我看看不就知道了。”孙哲嘟囔,见殷莫愁在,走过来向她行礼。 他面有难色,殷莫愁说:“你但说无妨。” 孙哲斟酌了下:“本来下官还未确认此事,不敢禀报殷帅。北漠使团全程由我接待,他们每个人我都认得。今日我经过集市,无意中看见他在一处狭巷与人接头,鬼鬼祟祟,我便不由多看两眼。” “什么接头!”那北漠人牙尖嘴利地抢话,“我们要回去了,王子交代采买一些玩意,是要送给大可汗。” 图拓解释:“父汗老了,不能再来京城,说他在京城住的那段时间曾吃过一款甜糕,甚是想念,我就让人上街买点,竟产生如此误会。” “绝不是甜糕!”孙哲终于说出来,“我看见他们验货,像是几把短弩!”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程远想到什么,凑在殷莫愁耳边小声说:“三个月前,兵器厂的工匠许良私自盗取一批新型雀心外出。这批雀心至今还未寻回,难不成……” 殷莫愁摇头,示意程远稍安勿躁。 李非听见他们对话,他心思活络,联想到画舫上发生的事,立刻眉头大皱。 “雀心”是殷莫愁亲自发明的超快短弩,皇帝以麻雀之心命名,形容其小巧灵活,雀心亦代表目前大宁最高短弩水平。北漠人尚武,尤其善骑射,但凭的皆是蛮力,在短弩为代表的精致武器上一直是短板。顾岩收集回来的情报显示,图西这些年不断出高价收罗大宁的能工巧匠,专门仿制一些大宁兵器,或供给北漠军队,或研制反制武器,但北漠人的精密武器制造历史缺太多,现在恶补也补来不及。 雀心设计图纸,是图拓做梦都想窃取到的宝贝。 雀心在李非面前第一次出现是天下第一画舫东家黄洋手里,全新教冯标所赠,昨晚殷莫愁又提起北漠人和全新教有某种联系,而全新教的冯标指向大皇子之死…… 李非感到头皮发麻,北漠人会是杀害父母的仇人吗? 若是如此,事情有点过于超出他的预期。 孙哲因不是兵部的人,不懂武器,又是远远看了几眼,只大概看见像短弩。但他这一说,知道其中奥妙的顾岩和程远皆反应过来了! 那北漠人又拍胸脯说拿性命担保是甜糕,径自卸下所背负木箱,打开,包括李非、程远、顾岩在内的诸人伸长脖子去看,只有殷莫愁似有所料,依旧定定站在图拓旁,一副不太在乎的样子。 “真是甜糕!” “想不到老可汗喜欢甜食。” “残荒之地,牛羊荤腥,父汗只想念京城一点甜食解解馋。”图拓满脸诚恳友好地说,“孙大人定是近日接待我们太辛苦,才看花了眼。程尚书,你说的什么雀心,小王见都没见过。” 程远尴尬得脸都青了。 污蔑使节,罪名可大可小。 孙哲自己也不算十分确定,因此开始只自己暗中跟踪,后面又犹犹豫豫不敢明说,所以此刻愧疚难当,低头道歉。 好在图拓丝毫不怪他,反而大方说:“我离京前也不想给好朋友留下嫌疑人的印象,这样吧,使团所有人听着,把行李拿出来,让殷帅检查。” 殷莫愁脸色颇为难:“这怎么合适。” 虽这么说,但在使团所有人将行李箱子打开时,她的人仍一一仔细检查。当然没有发现短弩雀心,除了北漠使团自己带来的东西外,剩下都是些丝绸、瓷器、茶叶、果脯等大宁风物,并无可疑。 待使团将行李重新整理,就此踏上归途。 殷莫愁将其送出城门,图拓以右手握拳敲击胸口,向其行了个北漠勇士的礼,无比诚挚说:“殷帅记得来北漠看我。我回去后会向长生天祷告,佑我两国邦交和平,佑大帅长命百岁。顾将军、孟将军、程尚书,我们再会!” 顾孟二将和程远纷纷抱拳道别。 殷莫愁豪迈地拍了拍图拓肩膀:“多谢王子。我的好朋友,祝愿你们一路顺风。” 这一刻,大家都戏霸附身。 使团由禁军接手,未来几天将一路送出京畿。剩下的秋天他们都将在回程路上,赶在冬季到来前抵达家乡,帮助家乡的人们迁徙草原牛羊。所以北漠人个个归家心切,北漠人又热衷歌舞,听说就连外出征战也不忘带上马琴和皮鼓之类的乐器。这不,还未出京城,使团便开始载歌载舞起来。 图拓则在一片歌舞声中眺望京城繁华。 两排高高的桂花树,树下鱼鳞覆瓦,一百零八坊错落有致,使馆的地面用大青砖,连砖缝都整齐划一。他在此之前从没见过像大宁皇宫那样巍峨的建筑,从没见过像朱雀街这么宽大干净的街道,一切都显露着严整盛世气象。 震撼,永远也难忘初到京城的震撼。 还有京城的人们,可以携老带幼开心地逛街,女人们谈论胭脂,聊些家长里短,男人们在酒楼喝酒吃菜,高谈阔论着国是。从学堂里传来白白嫩嫩的孩子们朗朗读书声,放了课,他们就有吃不完的糖葫芦和甜糕。路边的摊贩们用见惯了的眼神大大方方地与来往的各国使节做买卖。 想比起来,北漠蛮荒,天气苦寒,种不出庄稼,畜牧为生的子民们依草而居,需要常年四处迁徙,连个安稳的家都没有。北漠的孩子们不要说可以坐下来读书识字,常常连吃饱都成问题。有时遇到天灾,资源更加紧缺,十三个部族便开始互相劫掠,内斗频频。 这是他第一次来大宁,也是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先辈们百年来的夙愿。也是第一次,他的欲望有了具化的想象。京城此行,蠢蠢欲动的毒蛇骤然膨胀成一条恶龙,咆哮着—— 北漠要强盛,就要打出去! 父汗这代人的野性已经被大宁驯服,老家伙们没指望了,但他还年轻,也许有一天,他和他的后代能坐上京城宫殿那把纯金打造的龙椅! 至于一百零八坊,足够十三部落的首领们瓜分! 想至此,图拓长啸一声,他声量极大,如惊雷直卷上天,北漠使团里跳舞的人听见,先愣了愣,随即变换了一种更为热闹的舞蹈。 李非看得一愣一愣:“这些蛮子抽什么风,有这么开心吗……” “跳舞不代表高兴。”殷莫愁淡淡说道。 李非:? “他们的舞蹈有不同的意义,分战前舞蹈,庆祝舞蹈,狩猎舞蹈,埋伏舞蹈等等,包括你听到的长啸,是一种祭祀舞蹈的开端。” 李非:?? “提前为我们祭奠。”殷莫愁依旧面无表情。 翻译成汉话就一句骂人的:去死吧。 “该死的蛮子。”顾岩握紧拳头。 老成如程远,亦忍不住“呸”一声。 以为表现出来热闹的舞蹈,别人看不出来,这宿敌,竟公然在为整个京城的人们提前祭奠,仿佛在他心里,这座世界最宏伟的城市已经满是死人。 这么一说,大家都听得心里毛毛的,礼部侍郎孙哲抹把额头的汗,连连告罪。 殷莫愁摆手:“你没有看错,不必自责。北漠使团的确在暗中收罗兵器厂最新成品。” 孙哲一惊:“……殷帅早知道了?” 旁边的顾岩和程远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殷莫愁却不欲细说,只道:“还有几个使团要出京,孙哲,你去忙你的吧。今日之事,你做的很好,但不便请赏,改日再说。” “不便请赏”的意思就是不方便公开,对付北漠是军国大事,小小礼部侍郎当然不敢多问,得到殷帅肯定已经是莫大荣幸,孙哲连连谢恩,便告辞去了。 “顾岩,送信去北境,要将士们勤加操练、巩固城防,增强巡逻,北漠人如有异动,即刻来报。程尚书,今年北境军申请的兵备,能提前尽力提前运过去。” 殷莫愁下了命令,顾岩和程远领命,殷莫愁又说:“好了,你们各自去吧,雀心之事,我自有主意。” 掌军不同治国,讲究的是一个天机不可泄露,主帅常常要独断独谋,做出可能叫旁人匪夷所思但却有利长久的决定。这些道理顾岩与程远都懂,他们虽与殷莫愁亲近,都不会多问,相信待时机到了,他们自然会被告知行动计划。殷莫愁摆摆手,他们便分头走了。 李非始终不安:“莫愁,你既知道他们居心叵测,这样轻易放他们走……” “你看到了,他们不怕我检查。画舫案时,黄祥手里有一把雀心,冯标送的,后来兵器厂又查出有工匠夹带雀心成品外出贩卖,搭上的应该就是冯标这条线。孙哲看见的这次交易的确是第三代雀心。” “你肯定?” “还记得那北漠人打开箱子么,箱体内有几处轻微刮痕,是雀心独有的箭头形状。可能因发现孙哲跟踪,急于返回,路上颠簸所致。后来故意引起骚乱,应该是趁乱拿甜糕与其调包了。”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李非惊讶地看着她。 殷莫愁:“这里是京城。北漠人是我殷氏宿敌。” 李非懂了。连看上去都差不多的北漠舞蹈,她都能分辨出其内涵,可见殷家在对付宿敌上花了多少心思。外人看去的视若等闲,背后又是多少个不眠夜。 “图拓此人,极能隐忍,他有句话没撒谎——他自己也还没见过雀心。据我掌握的情报,他手下人一拿到雀心便将其委托给另一伙人运输,图拓与雀心人货分离,等出了京畿,摆脱禁军视线,他们才会汇合。而且图拓很谨慎,他请了三拨人马来混淆视线。” 李非大喜:“你竟已掌握这么细,下一步如何夺回雀心也算好了吧。” “没有下一步。”殷莫愁淡淡说。 李非:? 殷莫愁:“雀心只能送他。” 李非微讶,原沉浸在殷莫愁早已安排好一切、可以大大教训图拓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心思都来不及反应过来。 “冯标一日逍遥法外,我们就未到收网的时候。如果这时我派人去抢、或像孙哲那样揭发他们,只会打草惊蛇。” 殷莫愁语气透着些许无奈:“我在雀心上耗费许多心血,相信我,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不想看到雀心落入敌手。但他们要将成品拆了逆向制造,没这么容易,仅做出弹射的弓内丝线,就要花上一年半载。” 李非有点悲愤,骂道:“一群强盗。” 他越想越不甘心殷莫愁的心血被盗,暗暗立誓要替她解决此事,李非思路极活络,心闪电转,便有了初步方案,盯上殷莫愁腰间香囊,嘴角一勾,委婉道:“你看我送你的这礼物好用吗?” 殷莫愁看着北漠使团渐行渐远,满心忧虑不便外露,根本没心思注意李非那神神鬼鬼的表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只如实道:“还不错,确有安神之效。怎么了?” 李非:“我送殷帅香囊,殷帅是不是也该回我个礼?” “嗯?你要什么?” 殷莫愁仍在思索北境局势,老老实实走入李非的圈套。 “给我把雀心,傍傍身嘛。”李非生怕她拒绝,指着图拓远去的方向,“你连那蛮子都肯送,没道理不送我吧!” 殷莫愁:…… 这理由令人无法反驳。 第53章 兵改案(9) 凶手穿着蓑衣 次日。 李非刚到旧石场, 看到这幕堪称壮观的场景—— 十几名大理寺捕快,排成排朝他迎面走来。迎接他这位殷帅特使吗?不不,他们个个都低着头, 没人理他。其中一人穿四品官服, 黝黑的脸, 李非认出他就是令犯人闻风丧胆的大理寺少卿,人称黑判官的余启江。 李非上前打招呼, 他依旧是风流打扮,大理寺的人都被他惊动,个个好奇打量他。 因殷莫愁早已交代过, 余启江便径直走来, 说道, “你就是李非吧?” 李非点头问好,余启江看都没看李非穿戴,态度不卑不亢,公事公办的样子,既没有因为他是殷帅的特使而热情, 也不畏惧, 不过黝黑的脸上朝他挤出笑容时,眼角那几道褶子倒是挺亲切的。 二人算是打过照面, 李非问:“你们在做什么?” 原来余启江离开自己的位置, 立马就有手下补上来, 使队伍保持一字形排列向前进。 “搜索。吴敬死的当晚有暴雨, 即使有证据也怕雨水冲刷没了。加上后来工部和京兆府因怕被追责, 对旧石厂清理,现场已被彻底破坏。一个人的双眼总是有限的,这样密集搜索可以保证没有死角。” “余少卿真谨慎。”李非由衷赞叹。 余启江摆手:“我十几岁就当捕快, 查了二十年案子,这不算什么。” 李非:“可大多数人尸位素餐,只想往上爬,像余少卿真正钻研业务,已经不多见。” 余启江摇头:“不敢当,崔大人也在外面办案呢。” 这黑判官真是够木的,李非心想,不懂吃奉承话,一句赶一句。但又感到很心安,这世道,人人只想搭盛世的便车升官发财,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专心查案。 余启江似猜到李非在想什么。 “抱歉啊,我这人不太会聊天。能当大理寺少卿,全因殷帅一直护着我。很幸运,能一直做自己,除了殷帅,没有人愿意提拔一个不爱交际、出身寒门的小捕快。” 李非并不认同余启江的自嘲,忙说:“可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小捕快,而是威名远扬的黑判官,听说每年各地遇到疑难重案,就要送到你这里解决。” “没有殷帅就没有我的今天,所以只要殷帅让我做什么,就绝对去做。”余启江的话没有半点奉承的意味。 言外之意是不问你的身份,与你合作就是。 李非笑了:“我明白了。曾经我也这样照顾过一个姑娘,她很信任我,为了执行我的命令,她……” “死了?” “嗯。”李非想起了小倩,心情感慨,“殷帅保护了你,给你施展的空间,甚至让你独挡一面,而我却没保护好她。” “你抓到凶手了吗?” “凶手自杀了。” “坏事做尽的人就要受到报应。”余启江说,“我做的就是替受害者伸张正义。” 伸张正义,多少人都说过。一句喊口号的话,黑判官没有慷慨激昂,却是平平淡淡。以前李非虽知道黑判官不是一般人,但这刻他更感到信服,确认对方的能力是一回事,拥有信念更难能可贵。 “大人,这里。”衙役喊起来,“有发现。” 李非和余启江的脚步停在一个大水坑旁边。 衙役解释:“旧石场搬走的时候,留下一些废弃石料,有些太重了,几个人都搬不动,工部那边也懒得清理,索性只把石头推到路旁,不影响通行便好。直到前几日才将这些东西清走。” 这水坑有一步之大,可以想象前几天这里应矗立着一块大石。连日下雨,原石坑已被雨水积满。 衙役指着水坑旁一处:“这里有一对脚印。” 余启江踩上脚印,蹲下,又站起来,再蹲下。 最后,他伸开双臂,形容了一下这石头大小,因道:“正好,这块石头可以藏人,躲在此处挡住身形,却不会被挡住视线。” “目击者!”李非惊叹。 若没有余启江那不放过一寸地方的地毯上搜索,即使眼尖如他自己也发现不了区区一个水坑后有玄机。 余启江:“积水已经将脚印泡得变形,有点浅,但还是可以看出大致。此人六尺二,不会超过六尺三——比我矮一点,男的。来人,去周围住户打听打听,当晚是否有看见什么人经过这条路,有没有见到案发经过。” 二十名衙役领命,立马分头去办。 李非:“案发经过——你已经确认吴敬是他杀?” 余启江点头:“我在伤口深处提取出了苔藓。石厂碎石多,长年累月风吹日晒,向上向阳面干燥,向下向阴面潮湿滋生苔藓——吴敬头朝下,磕石头不可能磕到石头背面。” 而是有人拿起石头砸向他。 李非思忖片刻:“近距离、正面袭击……熟人作案。” “是仇杀。”余启江说,“因为身上财物没有损失,不是劫杀。凶手知道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我听说吴敬是兵部的大忙人,人送绰号铁打的吴侍郎,经常熬夜办公,夜不归宿,回家时间都不定时的。” 李非接话:“但凶手却清楚他那日几时放衙!甚至冒着大雨,在半路等他!” 余启江:“可以想象,凶手与死者仇怨极大。” 李非啧啧,忽然又半开玩笑地说:“也许不是仇杀,是情杀呢!” 余启江:……噗。 李非也笑,说话间,忽然有衙役跑回来喊:“大人,不好了,兵部走水了。” 余启江和李非均大惊:“什么?!” * 二人赶到兵部时,火已被扑灭。 出事的是库房,烧的只剩下一个框架在冒青烟,看上去有点惨烈,不过火情没有蔓延出来,否则连隔壁的工部户部乃至六部街也要遭殃。 李非见兵部尚书程远,兜头就问:“怎么回事?” 可怜的程尚书差点没被烟熏瞎老眼,乍见李非腰间挂着一块金闪闪的腰牌,赫然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几个字,虽说殷莫愁已经派人预先通知他,但自从北漠休战、殷帅赋闲,这块金牌已经好几年没出现。老尚书一双好不容易保住的老眼又差点被闪瞎。 殷莫愁传的原话是“见李非如见本帅”,程尚书客客气气问了好,方道:“恰逢禁军巡逻经过,副统领乔尧带人及时扑灭。” 此时已是秋末冬初,天干物燥,不要说是六部中枢,就是皇宫大内也时有走水。但兵部刚有侍郎被谋杀,正值这当口,李非不由得多想是否有人纵火,进而又联想到是否有人对付兵部,乃至要对付殷莫愁。因此紧张兮兮,和程远见面连招呼都忘了打。 程远心疼库房被毁,心情不好,李非赶忙说“程尚书辛苦”,放他去收拾残局。 “小心点小心点,别被瓦砾砸到。” “哎呀箱子里全是兵书,别放地上,地上有水!” “慢点慢点,这箱可是雀心第一代样品……” 兵部上上下下都在忙碌。 屋顶随时有坍塌风险,不少东西要搬出来,禁军也在帮忙,这时来来往往忙着抢救的人流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谁有空,来我这儿搭把手。” 李非一听,赶忙奔过去。 原来喊他的是余启江,他在一片混乱狼藉的库房里和另一个年轻人合力抬一个箱子。年轻人因为频繁进入火场,整个人都被熏得黑乎乎,衣角也烧焦了,说明是一早就参与灭火的。认不出是谁,只能从隐约中看见俊秀的五官。 李非看见余启江一直在和他说话,样子颇熟稔,心里的疑惑顿时冒起,因为余启江并不是一个话多爱交际的人。 “你就是李非!那我应该称你一声大哥。”年轻人叫道。 在余启江的介绍下,李非才知道熏的黑乎乎的这位青年才俊就是黎原,他想起来殷莫愁曾提过将安排黎原接替吴敬的职务。黎原是准驸马爷,昭阳的未婚夫,而李非是先帝的庶长孙,算昭阳公主的表哥,自然当得起黎原一声大哥——这说明殷莫愁已将他的身份告知黎原,这小子已成殷帅的“自己人”。 既然是殷莫愁的人,又是亲人,李非倍感亲切,余启江看二人初次见面却如好友,猜是殷帅安排,不便多问。 “真倒霉呀,我才第一天应卯,就遇到这种事。”黎原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但他的手是黑的,不觉把脸都抹得更黑。 “喂,黎侍郎,来洗把脸!”不远处有同僚端了一盆干净的水,招呼黎原过去。 “好嘞,这就来,”黎原回头对李非说,“大哥,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飞也似地过去,几个兵部的大男人也不讲究,就着同一盆清水淅淅沥沥地一起搓脸,洗完满盆水成了墨,大伙看了,相视而笑。 因殷莫愁刻意安排,兵部寒门居多,还有不少凭着军功上位的,这些人对凭着祖荫入仕的世家子弟本就又嫌弃又畏惧。 大家的印象是,纨绔么,拈轻怕重,平时翘脚作威作福,一有功劳,抢的比谁都快,奈何纨绔人脉多,势力大,寒门也只有忍气吞声。但黎原今天的表现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在火势最猛的时候冲在最前面,连衣服都被烧出几个洞。勇敢无畏的样子,不由让人想起他那骁勇善战、如李广再世的爷爷。 将门之后,跟那些世家子弟还是不一样嘛。兵部寒门很快认可了黎原。 “别这么拼命。”救火时,连程远都忍不住小声把他拉到一旁说,“殷帅吩咐了,要我照顾你,还有,你要出事,你家老爷子非剁了我不可。” 黎原当时只是笑了笑,又兜头泼自己一身水,和同僚冲进火场,奋不顾身的身影,所有人都看见了。程远拦不住,只好提着一颗心祈祷准驸马爷别出事。 这小子可造之材啊,程远感叹。 黎原很快回来,余启江拍了拍他的肩膀:“本以为你会被他们排斥,结果第一天就打成一片,也算因祸得福。” 黎原洗完脸,又回复阳光的样子,笑起来展现皓白的一排牙齿,十分好看:“我相信日久见人心。我要证明给他们看,世家不见得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无用。” 这小子聪明,李非心想,因问:“你救火的时候有看到可疑的人吗?” “我暂时想不到有可疑人。哦对了,我带你们去找乔尧,是他最先来救火。” 程远也提过是禁军副统领乔尧巡逻时正巧发现着火。 乔尧也在兵部,没走远,这人李非见过,有点畏畏缩缩的,真不知是怎么当上禁军副统领这样的要职。果然,乔尧在看见李非腰间赫然佩戴的令牌时,登时就被镇住,令牌上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七个字在乔副统领眼里简直放出万道金光。 乔尧眼里的久违比程远只多不少,看了看令牌又抬头看了看李非,来回数次后,阅人无数的他渐渐从李非风流带着清贵的造型里咂摸出一点意味来,联想到昨日清晨在大街上看见他和殷帅并肩骑行,后来殷帅又带他参加了北漠王子的宴会…… 还有身上飘出来似有若无的甜甜的香气…… 眼见为实。 看来顾岩说的是真的咯。 李非要的就是他这种“想当然”,只有让人人都觉得他是殷帅的男宠,行事才方便,而不用像黎原那么拼命才能获得这些人信服,于是露出不拒人千里,亲和令人好感的淡淡笑容。乔尧见其和蔼,也颇生好感。 余启江见角落捆着一个人,便问:“他是谁?” 乔尧回神:“余少卿来的正好,我抓到纵火犯!” 李非眼见一亮,若纵火者与谋害吴敬有关,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时细看,纵火嫌犯竟穿着兵部守卫的衣着。 余启江无李非那么乐观:“怎么抓到的?” 乔尧指着他说道:“确认了,不是假扮混进来,就是兵部的人。我带着弟兄们把火扑灭后,清点库房,发现少了一块御赐牌匾。我见他神色慌张,一盘问,果然是这家伙吃里扒外。” 那守卫也算有点见识,看到余启江官服是大理寺的,立刻要扑过来,禁军死死拦住,只见他喊冤道:“大人明察,不是我放的火啊。” 他抬着头,人已经被烟火熏得发黑又鼻青脸肿,像只可怜的黑山猪。 余启江斜眼:“乔副统领,屈打成招不合适吧?” 乔尧一脸无所谓:“我们练武之人下手有时重了点嘛。你看——”说着,手下人拎了一块匾额出来。 御赐牌匾,不大,上面有太宗皇帝写的“兵者大道”四个字。 果真是兵部库房的宝贝。 这算人赃俱获了。 “在他屋里搜到的。”乔尧说。 守卫跪泣:“怪我动了贪念。在巡逻时发现库房冒烟,推门一看,发现着火了,我一边去喊了人,一边心想里面那么多好东西,全烧光了多可惜。于是趁乱偷了它。这块御赐牌匾是金丝楠木,我原本想着等风声过去,就把金丝楠木拆了卖。真的就是一时冲动,我、我看见了,夹带走了,就这样。不是我放的火。” 乔尧喝骂:“盗窃御笔,放火烧库房来掩盖罪行,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好抵赖,真该死。” 守卫吓得以头抢地,口中连道“真不是我”。但因为证据确凿,无法自辩,嘴上连连求饶,心里已八成认为自己死定了,于是哭得昏天暗地不成人形。 李非却“啧”了一声。 “怎么了。”黎原问。 “咱白高兴一场。”李非摊手。 “不是他放火。”余启江忽然说。 乔尧:??? 守卫:!!! 李非指着御赐牌匾说:“这个角已经被熏黑,无法修复。金丝楠木贵比黄金,可一旦有损就大大贬值,他既然识货,如果是先盗窃后放火,怎么会让牌匾有损。” 乔尧略略一想也明白过来,“所以这家伙真是在救火时临时起的歹念。” 余启江:“是你第一个发现着火了。” 守卫:“是是是,是我。” 余启江:“有看见什么可疑人?” 守卫摇头。 “等等,”李非忽然插话,“这是——” 他蹲下,捻起一样东西,用手指搓了搓,拿给余启江看。二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李非慢慢露出微笑,对那守卫说:“抬起你的脚。” 守卫乖乖照办,只见脚底沾着一些细细的东西,大太阳底下微微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 李非冷冷:“你到现场时,火势不大?” 守卫:“不大。” “纵火者刚刚离开。” “可、可能是吧……” “库房进出只有一个门?” “一个门。” 李非双手抱胸:“所以你恰好走过了纵火者走过的路线。” 余启江敛眉:“看来是这样……” * 殷府。 老管家正在里里外外忙碌,指挥下人们把几十个箱子搬上马车。孟海英在给府兵大声训话,交代此次上山进香的保卫事宜。冬梅也打包着大大小小几个包袱,本来还要带些兵器小玩意,被春梅制止了。冬雪忍不住嘟囔“我还不是怕主子在山上无聊嘛”,虽然其实是她怕自己无聊。春梅一向由着妹妹,这回却不肯,说佛门重地,带这些见血的家伙干嘛,姐妹俩就在那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 等李非和余启江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热闹场面。 “主子,都准备好了。”老管家进来禀报,“老夫人那边也整装待发,就等您了。” 外面熙攘的声音渐渐变小,准备就绪。 殷莫愁说了一声“知道了”,便转头问查得怎样。眼看她还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老管家知机地退了出去并关上大厅的门。 李非:“已经确定是人为纵火。” 听他这么说,殷莫愁也不惊讶,转而看黎原。 黎原:“兵部除了外出公务的,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救火,暂时没看出谁有异样。” 余启江接话:“库房门口有磷粉的痕迹,凶手携带袖珍磷粉筒在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点燃库房里的纸完全没问题,但磷粉火焰较小,杀伤力也小,这也就解释了库房里那些兵器厂木制和铁质的样品为什么还能保留完整。” 李非:“磷粉在市面上很容易买到,随便一个鞭炮商都有。我可以让我的人打听,哪家鞭炮商最近帮人做袖珍磷粉筒。” “程远已经来找过我。”殷莫愁喝了口茶,“听说抓到纵火犯,还是被乔尧抓的现行。” 兵部失火事关重大,估计是李非他们在审问嫌疑人的时候,程远自己急忙忙赶来报信。这老尚书总是让人很放心,任何事,都第一时间报告殷莫愁。 “审过了,不是他。”余启江讲事情经过说了。 李非接道:“不过在他鞋底发现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 “七彩石砾。七彩石多用在装饰,彩石砾一种用特制工具研磨七彩石后掉下的砂砾,经长年累月风吹雨打,彩石砾已细小圆滑如沙粒,呈五颜六色——以前旧石厂满地都有。” 殷莫愁了然:“发生吴敬的事后,工部当日运走所有砂石,京兆府尹紧急清理了旧石厂那块地,主干道以黄沙铺路。纵火者脚底沾有彩石砾,说明在旧石厂被清理前曾去过那里,很可能,纵火者就是杀吴敬的凶手。而守卫正好经过纵火者走过的地方,脚底也沾上这种彩石砾。” 余启江接道:“不错,之后火势愈大,救火的人一多,踩来踩去,彩石砾的痕迹就淡了。” “他是冲着吴敬来的,”李非说,“库房里每位司曹以上官员都有一个专属书架,余少卿和我现场查看了,着火点刚好是存放吴敬经手文书的书架,全烧没了。这凶手跟吴敬是有深仇大恨啊。” 门外传来一阵整齐的皮靴声,殷府府兵集结完毕,孟海英在大声喊口令。 余启江道:“看来,杀死吴敬,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与外面的热闹相比,黎原背后感觉凉飕飕的,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漩涡。 “我不知道原来殷帅安排我兵部是因为……有什么需要做的,请殷帅下令。”反正既来之则安之,黎原也不是怕事的,挺身而出道。 “没那么复杂,只是巧合。” 殷莫愁示意他稍安勿躁:“安排你进兵改署是锻炼你,陛下也是这么希望的。你只管与同僚好好相处,多学些真本事。李非拿着我的令牌,是我的特使,没人敢为难他,再者说,程远也会帮他。” 话音刚落,老管家便来叩门,说有大理寺衙役来找余启江。余启江忙道:“我让他们在旧石场那边查,一有线索就来报我。” 殷莫愁点头,衙役很快被领进来。 “旧石场附近几个村落都去问过了,找到一名目击者。是个赖汉,那夜酒瘾发作,冒着雨也跑出去喝酒,回来时正巧目睹了吴敬被杀过程。” “他怎么说?” “吴敬提前到,等了一会儿,他来回踱步,看上去挺着急,像是约了人,不过等对方一来,没说几句就忽以石暴击。雨太大,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看见凶手长什么样了吗?” “目击者声称,凶手穿着蓑衣,遮去面目,瘦高个,七尺以上,手臂异于常人地细长,走起路来手一晃一晃的像随风摆动的柳条。赖汉那晚喝了不少酒,能记得的就这些了。” 虽然是模糊的影像,但已经算是很大的进展了。 第54章 兵改案(10) 但揩他大丞相油又怎样…… “有再去去问问周围住户有没有见过这长臂男吗?”余启江问。 “有, 伙计们正在挨家挨户盘问,城门也张贴告示,让有看见可疑人的速来报官。” 余启江挥挥手, 衙役便退下, 他又道:“眼下能做的就是等。一会儿我回去, 再检验一次遗体。” 黎原感叹:“吴敬怎么就这么傻,当面跟人好好说着话就被人打死——太大意了。” 李非:“他们谈了些什么, 这很重要,因为吴敬是被谈话内容吸引了注意力。” 余启江把拳头往掌心一拍:“如果那晚没下雨就好了!目击者说不定可以听到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你刚从外地赶回来,还没歇吧。”殷莫愁觉得余启江有点焦虑, “快马也要吃草, 既然有线索, 今天不妨去休息一下。” 可余启江这木头连队殷帅的好意也不会领,说道:“查案就像打仗,敌人已经初现轮廓,我怎能放松。” 这回答令殷莫愁都无法反驳。 “好吧,随你。”听外面声音, 老管家和孟海英他们应该已经准备妥当, 春梅探了张脸进来,殷莫愁站起来, 往外走去, “未来一个月我都会在山上, 吴敬案就拜托各位了。” 余启江皱着眉头, 思绪沉迷在案情里。 “话说, 吴敬被杀也好几天了……” 想起余启江还要回去验尸,殷莫愁边往外走,可能是为了让余启江放松一下, 闲闲地说:“高度腐化的情况下,你还能验出什么来?” 黎原曾与余启江查画舫焚尸案,也算大理寺老熟人了,因好奇:“大理寺有防腐什么秘方吧。” “不会呀!”余启江冷不防地说,“我把它放在冰窖里,保存很好的。” 黑判官的表情很自然。 黎原:!!! 殷莫愁忽然停住,猛然扭头看对方。那锐利得一箭穿心的眼神,如果是软膝盖的乔尧在场,或者换作随便京兆府尹工部尚书什么人,大概直接就给跪了。 “怎、怎么了?”李非见黎原露出紧张怪异的神情,不解地问殷莫愁。 “你说的冰窖,就是那个大理寺唯一的冰窖……崔纯的私人冰窖……” 殷莫愁一脸难以置信。 “嗯,是啊。”余启江一脸纯良地点头。 得到确认后,黎原的脸色也开始发青,像吞了苍蝇。 而殷莫愁的表情则想杀人了。 “崔寺卿因为胖,格外畏热,他常住在大理寺办公,就挖了口冰窖。每到夏天,本帅去你们那儿,崔寺卿都会端上一碗他亲手做的冰镇酸梅汤。往往你也在场。” 瞎了狗眼,就,没,看,见,吗?! 所以拿老娘喝冰镇酸梅汤的冰窖拿来存放遗体? 你是不是在逗我? 余启江怔了怔:“呃……下官知道,崔大人还喜欢冰镇一些葡萄啊西瓜什么的,下官总劝他吃冰伤胃……” 殷莫愁声音很冷,是战场杀伐决断的那种冷:“好一个查案大如天的黑判官!” 余启江就是再不通人情世故,这时也看出殷帅的怒气,否则就是愚蠢了。 他紧张解释道:“下官想崔大人不在京城,冰窖没人用,左右空着也是空着……那什么,殷帅放心吧,把遗体抬进去前,下官已着人在冰窖地上铺满了草席,又在墙上贴了油纸,就是解剖有个万一血迹喷出来什么的,也是喷到草席和油纸上,绝不污染冰窖半分。再说,其实遗体伤口上的血迹早已干涸……” 见殷莫愁未发一语,余启江自己也讲得心里开始发毛,梗着脖子像发誓。 “下官相信,绝不会影响明年殷帅和崔大人继续喝冰镇酸梅汤……” “你闭嘴!”殷莫愁喝道,“别歇了!快给我滚去查案吧!” “啊……”余启江如蒙大赦,“那,那下官滚了。” 黎原自语:“我这辈子都不再想喝崔胖子的劳什子酸梅汤。”今年夏天,他和昭阳小两口没少蹭那冰窖的鲜葡萄啊酸梅汤啊。 “回头别告诉昭阳啊,这丫头要知道,非恶心三天三夜。”殷莫愁哭笑不得地说,“你赶紧跟余启江去,把不属于冰窖里的都撤出来,给我盯着,别让他再做出荒唐事。” 黎原得令,连忙策马走了。 “这哪是什么黑判官啊?是黑心判官吧!” 李非觑了殷莫愁一眼,看她神情自若,并非真怒,打趣地道:“殷帅用人真是不拘一格。” 殷莫愁斜了他一眼,佯作不耐烦:“你又想说什么啦!” 经过这些日子,殷莫愁嘴上没说,其实已不知不觉将李非当作好友,因此喜怒哀乐在他面前都少了防备。她对他爽直,而李非讲话又爱拐弯抹角,如果换作别人,早就互相看不对眼甚至吵起来。可两个人都似有默契,将南辕北辙的风格当作生活的调味剂,就像现在,殷莫愁一眼就看出李非话外有音,就差没讲有屁快放。 李非:“余启江耿直不阿、正义、务实,黎原勤奋好学、聪明、勇敢。我就直接问了,你相中的人都很优秀,而且对你忠心不二,为什么还需要我帮忙?” 殷莫愁半晌不语,良久,方道:“因为光靠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凶手的。” 李非一怔。 “吴敬正值壮年,身高七尺,我收他们这寒门进兵部时,文学武艺皆有考核,吴敬的功夫我见过,不算高强,但也不至于被人一招毙命,而且用的还是一块就地取材的石头——对方是高手,江湖高手。” 殷莫愁若有所思:“可吴敬一介寒门,怎么会惹上这些人——这是一起□□案,凶手也只是他人工具,幕后真凶或许我管得着,但江湖人……”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两个世界。 而三教九流这些的,李非最熟悉。 “你刚才说幕后真凶你能管,难道杀吴敬的是官员?”李非忽然着急问,“是朝廷内斗吗?还是……有人要对付你!” 吴敬是殷莫愁提拔的青年才俊,是朝廷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连当了二十年兵部尚书的程远也器重他,往远了说,是未来兵部尚书的候选人。如果是朝廷的人杀吴敬,那不就是冲着殷莫愁来么? 殷莫愁摇头:“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你也不用太紧张,瞧,孟将军这次亲自布置护卫,关西之虎,我还什么可怕的。好了,时间差不多,不能让母亲等我太久。慈云寺,你得空记得来。” 她说得很干脆。 “我这边总要查个差不多,才有脸去见你。”李非笑着应好,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殷莫愁的兵是铁军,孟海英也不是吃素的,有这么多人守卫,他总该宽心的。另一方面,他意识到,兵马大元帅原来只是一个人,一具平凡肉身,是需要被保护的。而且,即使她手握全天下的兵马,有这么多人可以随时为她去死,但她仍需要亲自冲锋陷阵,不用再去战场,要面对的是比战场更加复杂多变的朝堂。 幽微的人心,暗处的斗争。 “要不……我送你一段路?” 不知怎么地,李非忽然有点舍不得走。 有什么好送的,殷莫愁本能地要这么回答,但又觉得人家一番好意,以李非个性,只怕一拒绝,他又要期期艾艾。 “王爷不嫌累就一起走一段吧。”殷莫愁说。 “不累。”李非笑起来。 他这样子真的很好看,咧嘴笑,迎着阳光,像没心没肺的少年郎。 这家伙外表精明,内心其实单纯善良。殷莫愁想着。 * 浩浩荡荡的人马这就到了城门。 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大朝会刚刚结束,京城作为四海列国最大的大都会吸引了各式各样的人,使团虽然都撤了,但还不少借此良机来做买卖的商贩,因此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来往的商旅摩肩接踵。 一个中年布衣妇女拉着一个小男孩的手,正和守城门的理论着什么。没多久便传来哭天喊地的声音—— “非礼啊!调戏良家妇女啦!” 说着竟把禁军一把推开,拼命要往城外跑。 “那个……好像是吴夫人?”李非道。 殷莫愁点头:“身上大包小包的,要离开京城?” 李非也纳罕:“这就说不通了呀,不去兵部讨钱了么!” 前几天还追着程远打,这钱没到手,怎舍得走。李非看殷莫愁,后者似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我没那么无聊。那天只是吓吓她,没有真让人对付他们孤儿寡母。” 那吴夫人在害怕什么? 他们都在马上,远远瞧着,孟海英原本要派人去清道,被殷莫愁摆手制止,因为还有一段距离,禁军这边被围观的百姓隔着,没注意到这么大的队伍。 城门周围的空气顿时沸腾起来,百姓用看热闹的眼光在禁军副统领乔尧和吴氏母子之间来回打量,好事者指指点点。 “你们跟这泼妇废什么话,捆起来!”乔尧彪悍的声音响起,几名禁军上来,不由分说就把那闹腾的吴夫人押住。 吴夫人先是一愣,音量顿时猛的提高:“我夫君好歹也是兵部侍郎,是中枢要员,现在尸骨未寒,你们这些人又来欺负孤儿寡母,还有没有人性!” 她借汹涌的人群替她掩护,又喊:“禁军欺压弱小!大家给评评理啊!” 说着便嗷嗷叫,惹来更多围观,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乔尧懒得跟这泼妇吵,怒喝:“把她的嘴给堵上!不相干的,都给我散了。”说罢立马有手下上前拿人,其他人也吆喝着疏散人群。 吴夫人被捆住,嘴被堵住,动弹不得。 局势一下子控制住了。 李非没想到这乔尧在殷帅面前和平时判若两人,也是个暴躁老哥。 乔尧狠狠道:“你也知道你夫君是兵部的人,兵部正筹钱给你抚恤,如今抚恤金都还没发,你这么着急走干嘛。你不是前几日还到处哭穷,为何如今一笔抚恤金说不要就不要了?是心里有鬼吧——难不成是你谋杀亲夫!” 吴夫人听罢,浑身一颤。 谋杀亲夫,乔尧道出殷莫愁和李非二人心里的疑问。 “走,给我押去大理寺!”乔尧这边发完威,回头,才知道殷莫愁已在身后。不知道为什么,乔尧见殷莫愁就跟老鼠见了猫,铁打的大汉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你刚才挺威风的。”殷莫愁说。 膝盖莫名忽然发软的乔尧:“呃……我不是……我没有。” “你做得很好!”殷莫愁忽然说。 乔尧大惊,失声道:“您、您说什么?” 殷莫愁自然不会把话再说一遍,只有李非道:“看来吴夫人是吴敬案关键人物,乔副统领,你立功了。” 干了这么多年禁军副统领,第一次被大帅夸,夸得目眩神迷,夸得三魂不见七魄,差点没听清殷莫愁叫他把人给她带走。 * 大队伍在城外歇脚。 正好在护城河边,春梅一路小跑回来:“老夫人约了鲁国公的家眷一起上山进香,正巧队伍就在咱后面,看咱们停下,他们不敢逾越,也停了。几个一品二品的诰命夫人围着老夫人,我干脆让人搭了凉棚,摆上吃食,她们聊得正开心呢。” “那就好。”殷莫愁就怕殷母过来凑热闹,因道,“你过去禀报母亲,就说我这边很快就好。”春梅得令,又飞快走了。 吴夫人跪着,不大敢抬头看殷莫愁,冬雪这边也张罗了桌椅和瓜果,又沏壶好茶,摆得像出来郊游。李非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捡了块最大的甜瓜放殷莫愁面前,自己将小块的咔咔吃起来。 “说说看,为什么要走?” 这句带着命令的语气让吴夫人从沉思回到现实,她一抬头,依旧是她印象里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只不过她坐着,面前还摆着瓜果茶水,比起上次她高高在上的样子,显得不那么威压。 “你打算去哪里?为什么连抚恤金都不要?之前不是嫌抚恤金太少吗?不想知道你夫君是怎么死的?还是说,你一直都知道他的死因?” 殷莫愁不由分说,连珠炮发地发问,通过密集的问题令吴夫人无暇编假话。 “我……我……”吴夫人撒泼耍横的本事在殷莫愁这里没用,被问的结巴起来,“殷、殷帅您信我,我没有杀人。” “本帅知道你没杀人。” “谢、多谢殷帅。要是邻居们也像殷帅一样就好了。”吴夫人喃喃道。 “邻居们在背后说你?” “说,说得可难听,自从大理寺的人过来抢遗体后,他们就在背后戳我脊梁骨呢,说是我害死夫君。” “未必空穴来风。”殷莫愁双手交叉在胸前,姿态很轻松,“你的确没多希望吴敬去死,但也没多希望他活。” 只一句,吴夫人猛然抬头! 惊惧的目光投入到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精明如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个凶狠的禁军副统领看见殷莫愁会变得气势全无。殷帅这人,说犀利吧但语气又温和,说温和吧却又直击最隐秘,倒山倾海后的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后又云垂海立。可不是程远那老头那么好招惹的——吴夫人用她市井的眼光对眼前形势迅速作了判断。 “想知道本帅为什么只见你两次,却知道这么多——你讹程尚书的事就不说了,这段时间大概都想着怎么铺后路,并没有很认真处理吴敬的后事,据大理寺的人说,你连吴敬遇害当天的衣物都没清理,还有,身上的伤口也没洗干净,尤其是头部的致命伤——由此我们才得到吴敬是他杀的关键证据。” 这里指余启江从头部提取的苔藓。 李非是真口渴,奔波了半天帮兵部清理灾后现场,滴水未进,因为水全去扑火了,剩下一点也被那些人拿去洗脸。于是边吃瓜边说:“你们的夫妻感情很不好,非常不好,你甚至是恨他的。所以你们夫妻俩常常吵架,邻居们都知道,才会怀疑你。让我猜猜看,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呢还是吴敬外面有人了?哟,看您这表情,是吴敬外面有人了!” 老天,这才没多久功夫,桌上摆的甜瓜全被李非吃了干净,吃完还不够的样子,巴巴看着殷莫愁,殷大帅没那么嘴馋,摇摇头,示意把她面前那块也给他好。这家伙也真不客气,立马就拿走。冬雪站在他旁边,一股没来由的怒火瞪着他,李非不顾眼刀子,哧溜哧溜啃得贼香。 吃完,瓜皮一丢,又道:“怎么,是金屋藏娇还是逛窑子,我说吴夫人,你看开一点好吗,京城当官,怎么可能没点应酬,你这么小气,吴敬怎么受得了……” “但他喜欢的是男人!”吴夫人突然说道。 殷莫愁、李非:??? “这……这就有点意思了啊。” 李非露出带着暧昧和狡诈的微笑。 * 当朝宰相的相府。 “老爷,信寄出去了。” 刘孚听到禀报,缓缓站起来。 “老爷,三夫人那边不闹了。”下人凑到耳边说,“还说做了些您最爱吃的糕点,请您过去坐坐。” “不去了,说我要出门议事。” 下人转身要走,刘孚又叫住。 “老爷吩咐。” “跟三夫人说,他大哥的事我自会善后,叫她别担心。” 下人领命,还没跑出大厅,又被刘孚叫住。 “再多交代三夫人一句,有我一日就有郭家一日,但郭家不能再犯浑了。” 下人又领了命。 这下学乖了,一步步走出去,省得老爷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补充交代的,直到出了门,才敢跟身边的另一个下人嘀咕:“老爷今天是怎么了,一件事情这么断断续续地说。” 另一个人张望了四下,捂着嘴:“还能怎么了,咱老爷老树发新芽,格外嫩呗!” 这话在府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下人听明白,也捂着嘴笑起来。 当朝宰相、文官之首、左仆射刘孚,虽已年近古稀,也一如其他男人,除了权力,便好女人。不过比起其他权贵,他已算十分克制,家里只有三位夫人。大夫人去世的早,留下个女儿给他,二夫人生下一个男娃娃却夭折了,身心受到重创,从此礼佛。三夫人是十年前纳进来的,姓郭,按理年纪也不算小,却保养极好,常在见刘孚时把头发一扎,露出少女的微笑。刘孚就是朝堂上再多烦心事,一回来,看到她,面若桃花,皎若秋月,心也化了。 有时心血来潮,还与她扮起寒门老夫子和富贵女学生相爱的戏。这当然是他们的私房秘密。 老狐狸如刘孚不会看不出,三夫人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年,通过刘孚或他的门生,三夫人给自己所有的亲戚乃至陪嫁丫鬟家的亲戚都谋了官职。真可谓鸡犬升天。其中官当最大的,就是三夫人亲哥哥郭斌。 郭斌已是一方镇守,掌握地方军权,是仅次于太守的武官,算得上封疆大吏——即使这他是个草包。德不配位,总要出事,郭斌平时就总惹祸,都是刘孚善后。 但揩他大丞相油又怎样,他乐意啊。 也许是被惯坏了,胆子越来越大,竟收买江湖人暗杀兵部侍郎吴敬。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希望能平安度过——刘孚想。 “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啊。”刘孚自顾感叹。 可正是因为太小心,刘孚多少有点不甘心。 等过了这关,就把郭斌调回京城,就像那同样草包的女婿,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 如果过不了这关——呵呵,那也不能白白牺牲一个小舅子。 正想着,东院那边却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刘孚不用猜,花瓶瓷器一定被砸得稀烂。平时爱撒娇闹脾气的是三夫人,但郭斌杀人的事还靠刘相善后,她这时做小伏地还来不及,不可能是她,那便只有是另一个人了。 刘孚无奈摇头。 “车马备好了吗?”打砸声音越来越大,他却恍若不闻。 “备好了。”下人回答。 “出发。”刘孚拄着拐杖往外走,“今天我一天都在尚书省议事,中午不回来。对了,等大小姐发完脾气,再送一套家具过去,让她砸个够。” 大小姐是刘孚独女,金枝玉叶,有名的刁蛮任性,刘孚是百官之首,她自然就是京城贵女堆里的大姐头。从小,她看中的就没有都不到的,包括她的夫婿。听说她夫婿游仁昊原本早就定了亲,和女方是指腹为婚,青梅竹马长大,偏偏,刚刚入仕就被刘大小姐相中,硬是抢过来。小世家,当然抗不过当朝宰相,游仁昊七尺男儿,也得从了,做起上门女婿。 “去告诉大小姐,女人发脾气也要看对象,男人领情,你就是可爱,男人不领情,你就可恶了。我刘孚的女儿,不许这么作贱自己。”刘孚恨铁不成钢,把拐杖敲得笃笃响。 大小姐正在气头,去传这话,不等于找骂么,下人们个个露出苦瓜脸。 “算了算了,去兵部,把游仁昊给我叫回来,叫他今天不许出门,都给我陪着他老婆——就说我说的。” 这差事简单得多,下人应诺,连忙去了。 被搀上马车,帘子一放,府里那些打砸声越来越远了,刘孚摇摇头。毕竟就这么个女儿,也不指望她对家族能有多大帮助,宠着她,为她不惜罔顾清誉去抢女婿,而且还是被殷莫愁亲自选拔进兵部的才俊,就只希望她幸福快乐,哪知这是她不幸人生的开端呢。 第55章 兵改案(11) 嘻嘻。 护城河旁。 “我是愚、不识字, 但我也受不得这样的侮辱。他当了官,人人都说我是糟糠之妻,说吴敬没有休我已经算仁至义尽。什么狗屁仁义, 我们一起挨饿受苦过来, 我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凭什么休我!既然不爱我,当初为什么又要对我甜言蜜语, 诓我嫁他,就为了骗我给他传宗接代吗!”吴夫人露出少有的软弱,“我没脸活了, 我……我真宁愿他外面养女人都好……” “这事怎么传出来的?” “隔壁家是吏部的, 听说在六部街都传遍了, 他回来一说,左邻右舍全知道……”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 “我趁他不在,去翻他的东西,他把跟相好的情书藏在一个盒子里,被我找到……污言秽语, 不堪入目……” “可你不识字。” 李非忽然打断, 等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吴公子。 “这些都是你儿子念给你听的吧。” 吴夫人点头。 “情书还在吗?” “烧了,看到当天我就全烧了, 哼, 吴敬回来还跟我吵了一架, 不要脸的男人。” 吴夫人倒是解心头之恨, 殷莫愁却皱起眉头。 “你知道吴敬的相好是谁吗?”李非又问。 “不知。从那以后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 一说就吵。刚开始还怕人听见,顾着脸面,后来越吵越凶, 左邻右舍都听得见。要是被我知道是哪个臭不要脸的,我非杀了他!”吴夫人咬牙切齿。 想想也是,以六部街消息之灵通,官员们之喜好八卦,邻居们之爱隔墙竖耳,但凡知道吴敬跟哪个男人好上,还不传得人人皆知。 “有可能是情杀。” ——李非想起他在旧石场和余启江说过的话。 那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 吴敬的情人到底是谁? 是一介书生还是武夫,是普通平民还是朝廷官员,连生活在一起的吴夫人都不知道,现在连情书都被烧了,线索到这里似乎又断掉。 殷莫愁侧头,似有悄悄话说,李非忙凑过去,听她说:“你去问问那个小孩。” 李非拍脑袋:“对哦,吴夫人不识字,是她儿子给她念情诗内容。咦,你干嘛不自己问?” 殷莫愁冷冰冰地说:“我讨厌孩子。” 一开始,李非还有点不明,想了想,回想起那次集市投壶,殷莫愁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历历在目,李非恍然大悟,吭哧笑:“是讨厌小孩,还是怕小孩?” 这话崔纯也问过她。 反正不管是讨厌还是怕,总之就是一个字。 烦。 “总之不喜欢。”殷莫愁丢下这么一句话,站起来负手而立。 怕娘,爱吃酸,烦小孩,李非对殷莫愁了解越多,就觉得眼里的殷莫愁越来越可爱。 “诶,小屁孩,你叫什么名字?”李非问。 “我叫吴谋,爹爹说希望我做个有长远眼光有谋略的人。”小小的吴谋看着殷莫愁回答,但她却别过脸,看都不看。 “你爹这目光真够远的……” 远得都把自己命送了。 李非有时爱胡说八道乱开玩笑,但嘴上很积德,修养也好,从不说伤人的话,何况还是对这么小的孩子,因正色道:“吴谋,你记得情书的内容吗?想好再回答,我是替殷帅问话。” “我记得。”吴谋挺胸说。 李非窃喜,却不着急问话,又道:“你是一个男人,要对你说的话负责哦。” 故意这样郑重其事地说,不再称呼他“小屁孩”,是看出吴谋若不是个傻子,就是性格稳重,从吴夫人被抓到现在,竟无哭闹,尤其第一次开口,口气像大人一样,而且还敢于直视殷莫愁。 殷莫愁既不点头也不出声,背对着他们。 对七八岁的孩子,至于怕成这样嘛——李非悄看殷莫愁僵硬的表情,越想越好笑。 果然,得到表现机会的小吴谋挺起胸脯,一脸镇定:“保住不会对殷帅撒谎半个字,我还能默写出来。” “当真?!男子汉大丈夫。” “当然是真的,一开始,里面很多意思我都不懂,就去翻书找,所以印象深刻。” 殷莫愁便着冬雪准备笔墨纸砚。 “我全写出来,殷帅可以放了我和我娘吗?”吴谋提笔,忽然问。 连番经历变故,又面对这么多人,他却能从母亲和这些大人的对话中看出来,这个母亲称呼为“殷帅”的人是所有人里最有权势的,好像还是他父亲的上司的上司。只要殷帅同意,全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有人会为难他母子。殷莫愁也颇为惊诧,这么小小的一年纪竟敢和她讨价还价,她背对着他,点点头。 “人小鬼精啊你。好了,殷帅答应你了,快写吧。”李非催促。 吴谋提笔就没再说话,全神贯注,洋洋洒洒写了二十几张纸。 “有意思了。”李非一张张拿起来看。 说是情书,其实每张只是短短的两三行字,言简意赅,可字里行间又是满满情意。 “你看看。”李非从中挑出了五张,递给殷莫愁,“有些还是同性恋人的典故。” 李非把这五封情书由字数从少到多排了个序,分别是: 一、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二、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三、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同舟。 四、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五、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君靡乐,我忧心,当初若料今,宁愿安贫。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李非念了遍,“这口气是至死方休啊。” “像这么回事。”殷莫愁把那些情书往李非怀里一塞,“你再去问问他,没有日期落款。” “对,差点就忘了。”李非低头笑叹,“我只顾着看内容,写得也太美了。莫愁,我在想,他日也能否为你写出这么优美的情话。但我可能学不来,一坛好酒三两道菜,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 霎时殷莫愁表情顿了顿,似乎都忘了如何反应,她打量他坦然的表情,少顷,笑起来:“这算对我表白吗,别开这种玩笑了。” 空气凝固半晌,活泼的李非一言不发。 他还是既往笑嘻嘻的,但如果仔细看,就能看见嘴角线条有点绷紧,带着一丝尴尬和自卑。 在殷母面前时,他吃过“一本正经”表白的亏,所以这次看似不经意,其实是他构思的许多场合之一。不想再像上次那样铺垫太多,来不及到正题就被大帅“扫地出门”。 这是一次水到渠成的试探,尤其在看到吴敬的情人写的情书后,李非那种潜意识里蠢蠢欲动的感觉忽然涌上来。 “别开这种玩笑。”她这样回答。 任他精打细算也好、看似随意也罢,她都那么直接地回答。到底是殷莫愁,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殷大帅。 “主子,笔墨纸砚,我收起来吧?”冬雪忽然插话。 出发前,“反非党”开过重要会议,春梅因为要兼顾老夫人,孟海英统揽护卫之责,路上在跟殷莫愁最近的只有冬雪,所以“让燕王离大帅远点”的任务自然落到冬雪头上。 不过因为上次李非没有捅出冬雪和孟海英为难他的事,冬雪态度稍有缓和,没那么针锋相对。只是本能令她还是排斥李非,更不能忍其“调戏”自家主子。 殷莫愁是个粗线条的,没觉得突兀,因回答:“收了吧。” 刚被大帅拒绝,侍女又对他反感,李非头皮麻麻的,他转过身,吴家母子就看见了这么个表情复杂的家伙。 不知他跟殷莫愁谈了些什么,皱着眉头,眼角吊得老高,英俊的五官竟有些拧巴。 看上去颇为狰狞。 是要对付他们孤儿寡母么? “都有落款时间,但我记不全了。”吴谋很紧张,生怕殷帅反悔。 孩子这一说,李非方回神,安慰道:“不着急。你已经做的很好,能想起多少是多少。殷帅答应放你们走仍然作数。” 小吴谋能感到李非郁闷背后有说不清的意图,远超越他小小年纪能理解范畴,他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全身绷得死紧,有限的能量都汇到大脑里令记忆快速运转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同舟—— “这,这是第一封信。我记得是前年年底。那时爹爹刚升官,发了第一个月饷银,爹爹就带我们去酒楼庆祝。” “这是第二封。” 被抽出来的纸上写着“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时间是去年春节左右,因为我记得那时我们刚搬家,从小房子搬到现在的大房子,爹爹买了好多烟花,跟我在院子里放。他说,我们终于有个自己的院子,他还说,以后会有更大的院子,让别人也喊我声吴公子。” 吴谋一气呵成,在李非诡异的表情攻势下连着回忆了两封信件。随即意识到这些愉快的回忆如今已经成了他和母亲的救命稻草,不由伤感。 “这封嘛……” 第三封信上写着“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好像是今年年初,具体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这封是两个月前,我生日的时候。爹爹本来说好要回来陪我过生辰,但那天他失约,我在家里等了他一整晚。” 说到这里,小吴谋有些失落。 父亲是孩子遮阴的大树和背靠的大山,尤其对男孩,往往是最初的榜样和模仿对象。听得出来,曾经父子是亲密无间的。一年前,吴敬还是那个发了饷银第一时间带老婆孩子下馆子庆祝的好丈夫好父亲,这才一年时间过去,连孩子生日都不回来。李非心想,俗话说有异性没同性,吴敬倒好,有了情人,连亲儿子都不要了。 “然后这封无草不死,是半个月前,也就是我娘和我发现那装信盒子的时候——这也是那个人写给我爹的最后一封信。” “你怎知道?” “我问了我爹。”吴谋看了看吴夫人,低头说,“我怕爹因为那人把我娘休了,有一天,我就大着胆子去问他。爹摸着我的头,他保证说不会的,他跟那人已经断绝关系,还说娘和我才是他将要陪伴终身的人。” 吴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儿子,在她眼里,吴谋还是个孩子,一眨眼,这孩子长大了。吴夫人颤抖说:“你,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她与吴敬是有过恩爱的。 陪伴一辈子,这话吴敬对她说过。 吴谋已经哭腔:“我想说的,可是、可是爹爹第二天就走了。” 所以吴敬并不算太渣?和那个外面的同性恋人很可能只是玩玩而已,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休了糟糠之妻。 斯人已逝,吴夫人开始念起曾经的种种恩爱,嚎了声,母子俩抱着哭成泪人。 殷莫愁看见孩子哭,浑身更不自在,冬雪知机,叫了两个府里的侍女来把吴夫人母子领走安抚。 殷莫愁感叹:“看不出来,吴夫人对吴敬还是有点真情在。”李非:“这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废话吗……” 殷莫愁:? 李非用看奇人奇事的表情打量殷莫愁。 “你没听出来吗,吴敬升官后第一个就给老婆孩子报喜,兵部给他安排新宅,他就买烟花和老婆孩子庆祝,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童趣——这种事不是做给外人看的,是发自内心。所以吴敬不是当了官才这样,应该在乡下,家境清贫时,他和吴夫人就是这般恩爱。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相互扶持,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爱情,也有恩情哪,我说你呀……” “我什么?” “你对人心那么通透,怎么偏对男女感情一窍不通。” 殷莫愁哑然。 扎心,被李非说中了。 自己挑男人的眼光出了名的差,用“有眼无珠”形容都不过分。在这方面,她老老实实认怂,无法反驳。 “废话少说。”殷莫愁转了话头道,“我把金令牌给你,看来没白给,接下来你要常去兵部走动了,因为吴敬的情人、买凶杀他的人,就在兵部!” “真是朝廷官员!”李非十分惊讶地说,“是吴敬的同僚吗?” “而且很可能天天见面,还同为兵部侍郎。” “你怎知道?信里说金貂应让侬,最多只是证明凶手与吴敬同朝为官,怎么证明其身份也是兵部侍郎?” “金貂大衣只是一部分,关键的证据全在其他的情书里。”殷莫愁拿起第一封信——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同舟。 “吴敬那一批人是我亲自从各地选拔。前年,几个老侍郎休致,名额空出来,我又将这批人从司曹破格升为侍郎。所以他和吴敬是同一批,中流、与君同舟,指的都是这段兵部升迁经历。” 李非懂了。吴敬这些人都是寒门,能被殷莫愁赏识,进兵部这样的中枢,还跳级升官,简直比高中状元还强,是天下寒门的梦想,是所有鲤鱼跃龙门的最高成就。难怪第一封信,字里行间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志潇洒,更何况是和情人一同登科,那段日子大概是人生最快意的。 “接着,第二封信里说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是在次年春节。”殷莫愁解释,“春节,百官放假,一些家在京城的外地官员也会回来和亲人团聚。京城权贵的聚会是没日没夜地办,官职稍微大一点,有点地位的,有的一天甚至要赶场三四趟。” 李非:“霖铃阁每到春节这档口,天天都是满的。” 殷莫愁:“霖铃阁是普通达官贵人聚会。而那些真正名门望族和朝廷大员则会在自家院子里举办聚会,豪门看不起寒门,但又少不得要拉拢。我猜,他和吴敬应该是双双被邀请去某个世家的聚会,金貂大衣也许是不是比方,是实实在在由人送的礼物。” “两个人从这时候开始打得火热,难怪后面都情书开始什么思君这种甜腻腻的字眼。不过可惜,他们很快出现分歧——看这意思,有人安贫乐道,吴敬却纸醉金迷,被迷昏了头,前者选择了分手。”李非摆出一副通达人情的样子,“是什么样的诱惑,离间了苦尽甘来的恋人。是什么样的分歧,要杀害曾经相爱、志同道合的同僚。” 殷莫愁摊手:“也许答案很简单,一时冲动而已。” 李非摇头:“我才不信,说看看,你对吴敬了解吗?” “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选择?我就能知道凶手肯定站在他的反方向。” “那你真的就要去兵部。” 殷莫愁摇头笑道:“说实话,我很少去兵部。去问程远吧,他是兵部尚书,也是在兵部呆的时间最久的人,没什么事能逃过他的眼睛。他也像一个家长,关心着手下每一个人。” “原来你这么依赖程远?”李非讶异地问。 “殷家与程家可是世交。你忘了,我得叫他一声程叔叔。”殷莫愁这次回答言简意赅。 李非却心里一顿,挑眉,高低眉地看向殷莫愁,样子滑稽。 殷莫愁现在对他的小表情简直不要太了解,抬了抬下巴:“李非,你又吃错什么药了。” 李非:“不对劲。” 殷莫愁:“嗯?燕王殿下。” 有屁就放。 李非眨眨眼:“以殷大帅用人标准,不该讲关系。评价部下怎么样,不是德就是能,就像你要用黎原,昭阳的未来夫婿是其次,最大原因也是黎原自己聪明能干。为什么你对程远,却是念人情。” 先是在兵部刻意为程远出头,又亲自为其筹药,很少去兵部,等于是将兵部一切都交付程远。现在让李非找程远帮忙,等于是将吴敬案进展与之毫无保留地告知。 殷莫愁白了他一眼:“我在你眼里是块木头吗,孤家寡人六亲不认的那种?” 李非:“那倒也没那么严重。” “我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陛下登基那年,是我过得最糟糕的一年。爹不在了,娘跟我也不亲,那时从北境凯旋回来,打了大胜仗,但也死了不少兄弟。” 殷莫愁勉强笑了下。 “新朝不宜用兵,史耶哈算准了陛下心思,岁贡跟我们讨价还价。我这边刚刚接过父帅的权力,拜访叔伯、笼络世家、天天进宫见新帝,样样马虎不得。是程远领着他夫人来我家,他也是朝廷大员,和我爹同辈的人,放下身份,亲自给我爹操办丧事,还让程夫人照顾我娘,无微不至。我们族里也不是个个都支持我,有些叔伯辈的觉得我年轻,难当大任,是程远,带着兵部上下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加上我自己在北境带出一些武将,场面才镇住了。” 上有皇帝撑腰,下有程远支持,外有被殷氏三代磨砺了几十年的铁军军权,年轻少帅的脚步一深一浅地慢慢在京城站稳了。再到平了齐王叛乱,殷莫愁居功至伟,从此再也没人能撼动。 殷莫愁的神色渐渐柔和:“程远永远是站在我这边的。这点毋庸置疑。” 李非:“行,我去问程远,还有,和吴敬同一批进兵部的都有谁?” “秦广,游仁昊和程先。”殷莫愁给出三个名字。 “还好就三个嫌疑人。”李非语带兴奋,“我速速去查,希望能快一点有进展。” ——才有脸去找你,后半句,李非忍着没说。 “看你的咯。”殷莫愁被李非热情感染,也带笑说。 这时,春梅过来,附耳说老夫人那边歇的差不多,说完,迟疑地看了下李非。 “怎么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燕王殿下立马察觉出春梅有话要说。 “主子,燕王殿下,”春梅朝李非行了礼,转而对殷莫愁道,“老夫人说她在车上瞧见燕王,碍着有其他人在,不好招呼。但老夫人说了,请燕王有空就来慈云山坐坐。” 老夫人真是善解人意,李非的表情又亮起来。 嘻嘻。 第56章 兵改案(12) 权力若无人制衡,是危…… 殷莫愁抬手打住他不合时宜的嘚瑟, 翻身上马,冬雪早已收拾完,巴不得说就等主子说开殷莫愁抬手, 打住李非不合时宜的嘚瑟, 翻身上马, 冬雪早已收拾完,就等主子说开拔。这边孟海英也说准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良久, 殷莫愁说:“我虽将程远当亲人,但没打算告诉他你的身份。” 李非:“明白了。我会注意些,有些不方便出面的, 让余启江和黎原去做。” 说罢抓起马鞭一甩, 绝尘而去。 * 兵部。 虽然对面的顶头上司和蔼可亲, 可黎原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找我有事吗?”程远慈祥的声音传来,“是不是昨天救火太累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两天?” “不用不用,下官没事。” 哪有一来啥活都没干就休假的道理,黎原可不想给人二世祖的印象,连忙摆手谢绝。 “这里没外人, 不用称下官, 以后私底下就叫我一声程伯伯吧。你看,你爷爷和我爹是患难之交, 都是跟着先帝一起打江山的, 叫我一声伯伯, 你不会不愿意吧。” “哪里哪里, 是我什么都不懂, 以后要请程伯伯多多指点我。”黎原迟疑道,“不过……下官……啊我今天确实是有事找程伯父……” “什么事,尽管说。” “关于吴侍郎之死, 怀疑是他杀,有些事情,大理寺少卿余启江想和您核实一下。” “什么,吴敬是被谋杀的!”程远拍案,一改慈祥的样子,露出焦急,“是谁,谁狗胆包天竟害我兵部的人。” “还没查出来。余启江说您官职在他之上,不敢贸贸然来问,让我来问看看您有没有时间……” “还等什么,”程远的语气有点急促,“快请进。” 说罢便喊人去请余启江,又着人泡一壶好茶来。 按理说,他是纵横官场的老尚书,本不该如此坐不住。可转念一想,但凡有点良心的上司,知道自己的心腹手下是被谋杀,可不得帮他报仇。黎原如是揣测。 “你还是年轻啊。” 趁着余启江进来前还有会儿功夫,程远对黎原叹了口气。 黎原:? 程远解释说:“余启江是陛下金口玉言赐名的黑判官,但他常年办案,对官场所涉不多。而我不得不想得更多,如果是吴敬私怨倒还好,我怕就怕……” 怕就怕—— 黎原一点就透:“寒门与世家的恩怨!” 作为曾经的京城头号纨绔子,黎原简直不要太清楚,有些家伙玩起来有多过火,吴敬是这两年京城升得最快的寒门之一,甚至传闻他是下一任兵部尚书。如果真当上,将是本朝有史以来爬升最快的寒门。多少世家子弟背后嫉妒又嫌恶。 “嗯,希望别扯上这些吧。”程远的语气里充满忧虑,“如果是这样,整个六部街都要卷进来——世家们总是互相包庇袒护,而寒门会认为受到极大侮辱。” 在世家和寒门的争斗中,黎原一直是比较特别的存在,说起来,他自己也是将门之后,靠爷爷的赫赫战功晋升为豪门阶层。黎原明白,皱眉头道:“原本世家和寒门还算相安无事,一旦闹起来,风平浪静的朝堂将因此案掀起没完没了的互相攻讦、弹劾。” 本朝立国不到百年,才第三代,这样一个年轻的帝国可经不起内耗。 一瞬间,程远惊讶地看着黎原,这年轻人已经不能用“孺子可教”来形容,难怪殷莫愁不经考核,直接将他从带到兵部。 程远沉默良久,才道:“后生可畏啊。” 黎原被夸得脸一红。 这时,余启江进来。 “我早该想到的,”程远邀余启江入座,亲自为他倒茶,“兵部失火那天,你过来,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和黎原相熟,来串门的。你那时就已经知道吴敬是被谋杀的吧?” 言语中,老尚书有些感慨自己变迟钝。 “下官有确切的证据。” “库房失火会不会也——” 当程远说出这句,余启江自然接话:“我们怀疑凶手是兵部的人,放火烧库房,是要抹去他的手稿笔迹。” “什么笔记?” 程远听得云里雾里,将“笔迹”听作“笔记”。 “凶手和吴敬很熟悉,甚至可以用亲近来形容,他们经常书信往来。” “原来是这样。”程远想了想,又说,“要查验笔迹也不难,我把人都叫来,每人写一篇文章,自然就有——哦,要是有需要,我也可以写一篇。” 程远倒是坦荡,看样子,他不知道嫌疑人是吴敬的同性恋人,否则也不会如此“自荐”,黎原盯着上司两鬓花白,想象他和吴敬会是你侬我侬的相思情,几乎憋不住笑意,赶紧捂住嘴假装咳嗽。 木讷如余启江也“噗”地一声:“下官确定程尚书绝不会是凶手。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程远盯着余启江,忽然明白过来。 “听你的意思,已经有嫌疑人了?” “是。”余启江将吴敬的死因详细介绍过,又说,“吴敬被杀当晚有目击者,看到了杀手的样子,我们已贴出告示,全城搜捕,相信很快就能得到他,接着顺藤摸瓜,抓到买凶者。” 按殷莫愁的意思,案情细节对程远皆坦诚相告,这点余启江也不反对,毕竟程远是兵部尚书,是死者和凶手的主官,若能争取到他的支持,接下来在兵部走动喝查案将事半功倍不少。 果然,程远一听就坐不住了。 “□□?!我手底下怎么出了这么个混账!你们一定要帮我把他揪出来!我一个老臣,不想看到世家和寒门斗,何况还把兵部当战场,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暂时不用,除了大理寺,我们这次还有一位江湖高人的帮助。” “哦,是那个李非吧。”程远越来越觉得自己老了,这么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原来他这么有本事……难怪,殷帅从不轻易把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金牌给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黎原敏锐地听出老尚书口气里的失落。 黎原虽知道李非身份,但也没多解释,本来朝廷权贵结交江湖人士也是常事。 “吴敬是个不错的手下,可惜……” 程远话到嘴边,又说不下去,显然还在为失去一个优秀的年轻人而惋惜。这时程远叫人进来,吩咐了几句,那人又出去。 “吴敬有个同性恋人的传闻,听说在六部街引起很大波澜。”余启江说,“恕下官冒昧,请问兵部有处理这事吗?” 余启江算首次单刀直入的谈起嫌疑人,黎原果然看见,程远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原来嫌疑人是“他”的表情,但又脸色变了变,最后摇头。 拜托,程远在心里喊了声余木头,我能处理什么呢,就算觉得男男之情有违天理,可是……老子的顶头上司,堂堂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就是众人皆知的“龙阳癖”吗? 处理这,怕是殷帅会先把我处理咯。 程远心里腹诽不停,脸色沉沉说道:“既然大家都是殷帅的人,就是自己人了。我不妨直说。那段时间流言蜚语,确实震动不小。六部街现在越来越多刘孚的人,我听说,几个文官写了打油诗,酸溜溜的,讽刺我们兵部是上行下效,淫俗将成,败国乱人,实由兹起。 你们听听,能听得下去吗?什么上行下效,不就是暗讽殷帅。我怀疑就是刘孚在背后指使他们。兵部里寒门多,书生意气,我让他们都住嘴,不要跟那些世家争论,免得事情越闹越大。” “怕传到殷帅耳里?”黎原说。 程远不停点头:“我告诉他们,兵部只管埋头把陛下交代的事做好就行,其他什么的,公道自在人心。恰好那段时间,因为刘御史,弹劾殷帅的奏折满天飞,朝堂经常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吴敬这事也就被淹没,加上并无实据,过了段时间已没人再提。” “程尚书对吴敬还了解多少?”余启江问道。 “老实说,除了公务,其他不算太了解。” 程远一向随和,在黎原面前更有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态度。 “兵部的人太多了。除了我尚书一人,有三品侍郎四人,其中两人在兵改署。正四品的,有主事四人,另外职方主事二人,驾部主事二人,库部主事二人。正四品以下的有令史三十人,书令史六十人,制书令史十三人,甲库令史十二人,亭长八人,掌固十二人,分别掌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 又自先帝朝销金案起,兵部还多了项权力,凡发兵,降敕书于尚书,放十人,发十马,军器出十,皆不待敕,由我直接下文符即可。” 不算不知道,兵部仅大大小小的在册官员就竟有百余人,还不算兵部管理的在全国各地的军队将领,而能在六部街兵部办公的只是四品以上。也难怪程远力有不殆。 黎原暗想,这次是殷帅失算,程远年纪已老,精力不济,维持兵部运转已是难得,哪有精神去了解每个手下的私人生活。 程远笑叹:“反正跟你们,我不说虚的——陛下和殷帅把权力交给我,是信任我,可这权力越大,事情也越多啊。” 哪有二品大员抱怨权力太大的,看来程远是将他们当作自己人。 程远又说:“吴敬私下怎样我不清楚,但假如你问我,他在兵部有没有受欺负,我敢保证绝对没有。就是六部街那些作对的文官,最多也就是写写打油诗而已,绝不敢动手。我兵部这么多的武将,可不是摆设。” 这话倒是底气十足,黎原和余启江都相信。兵部算得上殷帅嫡系,惹谁不好去惹军方么。 程远豪气了一下,良久,又叹气:“以前那几个老侍郎陪了我许多年,公务结束后我们还会一起喝喝小酒下下棋。想当年,我还给其中一个作媒,现在孙子都有啦。可现在兵部,连个闲聊的人都没有咯。病的病,休致的休致,回乡的回乡。新来的这拨年轻人,唉,只是长辈与晚辈,上属与下属……” 程远转向黎原:“像你现在这个年纪就很好,有许多同龄人,能有人跟你聊得来,一同攀高峰。” 话毕,进来一名低级别官员,呈上一张纸,正是刚才程远让他去取的,程远看了,又递给余启江。 程远说:“其实就是没有吴夫人来闹事,我们兵部也有帮她的打算。不是我自夸,手底下这些人跟其他部不一样,有不少退役的武官,寒门也多。吴敬遇难,大家都愿意伸援手。” 原来这是张帛金礼单。 上面一条条记着兵部同僚们的“心意”——五十两一百两之类。 但有一笔近千两、数额大大超过一般葬礼送的帛金引起注意。 “帛金礼单没有落款?”余启江问。 那近千两的帛金让余启江心生怀疑,猜测对方会不会就是吴敬的情人,给这么多钱,是心虚呢还是余情尚存。 可若是普通侍郎,一千两轻易拿不出来。 余启江指着这笔千两的记载:“程尚书可知这笔帛金谁出的?” 程远摇摇头:“兵部寒门居多,与吴敬亲疏有别,为避免一些人落面子,我让人只公开数额,不公开名单,因至今还未收齐,所以我也未详细过问。哦,你们可以去找秦广,一直是他在负责吴敬身后事。” 黎原:“我也出一份吧,虽然我与吴侍郎是未曾谋面的同僚。” 程远微笑着点头:“很少有世家子弟像你这么通情达理。 “有程伯伯这么体谅下属的上司,是我辈之幸。”黎原由衷感动。 程远摆摆手,看上去心情挺低落:“也怪我平日对吴敬关心不够。哎。” 黎原心想,殷帅大刀阔斧,程远却是个温和人,不由立志要脚踏实地,好好为他们创一番绩业。 程远:“老夫年纪大了,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请余少卿千万不要见怪,老夫在官场的时间比黎原的年纪都长,实在看太多,你们俩一个是陛下钦赐的黑判官,一个是陛下看重的未来驸马,一定要善自珍重。尤其是黎原,记着,大浪淘沙,趁年轻多做实事,切莫卷到无谓的党争之中。” 口气里满满对少年人的羡慕与时光的感慨,以及过来人的告诫。 说着不禁打哈欠,竟是有些乏。黎原暗觉自己粗心,程尚书不比刘孚老当益壮,花甲之年,疲态尽显。 黎原频频点头,他本就是守规矩的好孩子,听了这番深重劝诫,愈发觉得自己日后要谨慎行事,不要给殷帅招惹来麻烦。而余启江也谢了程远的好意,说他自有分寸。 但在走到门口时,余启江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一问:“吴敬之死对您有什么影响吗?” 程远叹声:“现在兵部,连个能与我闲聊的人都没有了。” 也是,老人们都不在。那么多手下,多一个少一个又能有什么呢。这不,走了一个吴敬,马上就来一个驸马爷。余启江听出他话外之音,便不再追问。 话到这里,二人便躬身告辞,只说案情如有进展会再来告知。程远叮嘱说一定要查出真凶,好早日清理害群之马。 * 此刻,六部街的另一处地方。 刘孚不是不想好好在家享受三夫人的温存,奈何几个世家催得紧,说有事关成败的要事相商,果然他一出现,一屋子都坐满了人,全哗啦啦站起来迎他。 “多亏宫里的人报信,殷莫愁这老狐狸,明面上山陪老人去礼佛,出发前却连续三日进宫,和陛下彻夜长谈。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孚刚进来,一个年轻官员就火气很大地说着,因为声音太大,震得刘孚一个蒙圈,转过身才看清,哦,原来是他的外甥,吏部侍郎司徒冲。 司徒冲还在嚷嚷:“自古成王败寇,都是刀枪里拼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殷莫愁明明不怎么干预朝政,而我们却忌惮她的原因。当今太后出自殷氏,殷家到殷莫愁这一代更盛宠。她手握重兵,怎不知她会闹兵变。说句犯忌讳的话,殷家想要半个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深得刘孚心意,接道:“这也是这么多年,我们需要站在殷家对立面的原因。权力若无人制衡,是危险的。” 能列席今天密会的都是名门望族和文官首脑。司徒冲能大喇喇说话,不单凭借宰相外甥的身份,司徒家是世家大族,司徒冲本人也是世家子弟里少有的聪明上进,而且和黎原不同,他几乎没有叛逆期,没有浪荡过形骸,从小志向远大热衷从政,又口才极佳,相当难得,因此年纪轻轻,已积累的许多政治资本。 “陛下是情感上想完全宠信她,理智上又不得不用我们牵制她。” 刘孚语气四平八稳,渐渐平复屋里被司徒冲撩起来都烦躁情绪:“兵改计划只要我们一日不同意,就一日不能推行,各地镇军之权就还在我们手里。” 各地镇军就是地方守军,不像四境军和禁军靠兵部拨粮饷,镇军主要由各州各道从地方库银供养,朝廷拨款补充,各地人数不等,少的三五千人,多的一两万人,多寡全看地方税收怎么样,有那么点儿“丰俭由人”的意思。也是因此,各地镇军大多是当地太守的人。 世家反对兵制改革的根源,就是殷莫愁要收镇军们的权力。 司徒冲抢话:“但成败不在兵改。” 刘孚定定看了他一眼,像有话说,但又不马上说,一时间屋里没人敢贸然出声。半晌,刘孚轻轻问,语气是一朝宰相独有的轻:“那成败在何处?” 听这口气,是有意考较年轻人。 司徒冲略略一想,回答:“我们要与殷莫愁争天下,争的就是用兵之权、用人之权。但凡事总有轻重缓急,各位觉得应该先争哪个?” 好个司徒冲,年轻气盛,不答反问起来。 刘孚:“用兵即用人,此事我们一直在做,好好对待那些将领,再慢慢安□□们的人进去,培养对我们的信任和忠诚,时日一久,就没人认得殷莫愁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了。” 司徒冲断然:“非也。刘相此法太过耗时,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样直接反对刘孚,已经不是第一次,不过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刘孚确实做到了,在用人上一向大度,因循他的话问:“年轻人,你有什么新见解?” 其他几个老人也被勾起好奇,纷纷朝司徒冲看去。 “与其熬日子,不如先削弱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权力。兵改首要目的,就是把各地兵权集中到中央,我们不但不能让它通过,还要反其道而行之,把殷莫愁的兵权分出来。兵书不是总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向大元帅发起进攻? 这孩子脑袋怕不是进水了。 立马就有一位上了年纪的世家族长把拐杖敲得笃笃响,能坐上位的都是真正世家豪门,老者将气势摆足,方说:“殷莫愁亲掌北境三十万大军,京城的禁军五万。东、西和南边的边境军也听大元帅调遣。还有殷家长期统兵,武将辈出,天下武者,出自殷家的十之有三。殷莫愁自己也是功勋卓著。我们要跟她争兵权——呵呵,年轻人,不是我说丧气话,要能挣得到早争了。” 这番话说得几个坐在上位的老人又服气又叹气,他们还是觉得,这几个世家后生的激进是看不清形势的盲目自信。 司徒冲像头脱缰的小猎狗,高声叫道:“各位只知绥靖将领、徐缓图之,可别忘了,兵权兵权,着重一个兵字,士兵的兵。” “兵部!”忽有另外的年轻人拍掌附和。 司徒冲热衷展示自己的政治见解,理了词句,开始侃侃而谈:“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虎符自然可调动四方行台军和禁军。但兵部也有部分调兵之权——凡发兵,降敕书于尚书,放十人,发十马,军器出十,皆不待敕,由兵部直接下文符即可。如遇紧急,甚至可以直接委任临时将领。” 就在同一条街的程远正假寐呢,忽然就打了个喷嚏—— 谁在想老夫? 第57章 兵改案(13) “贝爷是个绰号,贝字…… 诸人恍然, 兵部一直都是殷帅手里掌握兵权的重要部分,只因兵部尚书程远总是一脸慈祥,双手揣袖, 印象中几乎从未和人争吵, 是朝堂里隐形人般的存在。 一个温顺和蔼的老尚书能有个啥威胁? 于是这些年几乎忘记程远作为兵部尚书, 也有掀起狂风骤雨的可能。 这番理论,司徒冲其实早就在腹内演练过多次, 自信道:“祸起萧墙,殷莫愁把手伸到我们的镇军,我们也可干预兵部, 从内部瓦解军方。据我所知, 现在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吴敬案。 吴敬是被人谋杀的, 虽然此事还没有公开,但我遇见余启江。这黑面判官平日很少与朝臣走动,一大早来兵部干嘛,还不就是为了查吴敬案吗?” 刘孚明白了他的意思:“兵改署!” 司徒冲眼睛放光,说:“依我之见, 兵改署是殷莫愁最看重的地方, 也是她最薄弱的地方。兵改署的那些穷酸寒门,得到殷帅提拔, 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什么寒门贵子, 上了位, 只会更加变本加厉踩下面的人。 呵, 寒门多酷吏, 听说兵改署那几个寒门对地方十分严苛,殷莫愁让他们征调三千匹战马,为邀功, 他们就会去挣五千匹,弄得地方苦不堪言,我这里已经收到多封投诉信。以前程远手下那帮老家伙在的时候,可不会这样。我也不相信他们手里多清白。 借吴敬案做文章,收集兵部内部不和的线索,加以利用,到时言官弹劾,令他们互相检举揭发,瓦解他们,时机一到,就地打散。” 好一个就地打散! “不可莽撞。”站在刘孚那边的一个世家老者说的,“殷莫愁自小练武,杀人无数,脾性暴躁,对付他们这些武人,只可徐徐图之,小火炖汤,就像咱们这几年做的,慢慢往六部街安插人手,培养我们的实力。你们几个也是这几年才上位,不是挺好的。切不可与殷莫愁正面对着干,搅乱兵部非同小可,若被她记恨上,我们可有得受。” 司徒冲有些不屑:“你们的方法太过时。陛下已经登基六年,殷家的势力有增无减,好在哪里了?而且如果能借吴敬案,扶植我们的人成为下一任兵部尚书,岂不是可毕其功于一役!” 堂中已俨然分成了守旧派和少壮派,双方针锋相对,又各有各的道理。 年轻人总有一番雄心壮志。长江后浪总会推倒前浪。诸人似乎看到了不见血的战场。 有老人感叹:“以前,我们只是去拔老虎的毛,你们现在却要拔老虎的牙啊。” * 等李非到兵部的时候,余启江已经和程远谈完。 殷莫愁提醒不要节外生枝,李非便刻意不再去见程远,后者先帝时期已是兵部尚书,参加过十年前那场大朝会,难保程远和他见多了,认出他来。 秦广从书堆里抬起头,注意到来客,见是黎原,微笑说:“黎侍郎,我正好要去找你呢。” 黎原和秦广一起救过火,因此已算熟悉,黎原问:“是有公务?” “非也,咱们兵部四个侍郎,每人都有一块令牌,你的那块还在赶制,这两日应会做好送到你那里。令牌除了是出入兵部库房的凭证,务必要保管好。” “多谢了。” 余启江问:“库房不是已经被烧了吗?” 秦广:“咱兵部家大业大,可不止一个库房,还有一个密库。各级别将领档案、兵员情况、兵器厂的图纸以及每年给各军配发的兵甲数量等,尽在其中。这个密库,殷帅是知道的。” 难怪兵部着火当天,殷莫愁还能照样陪殷母上山礼佛,整得跟没事儿一样。原来她早知道一场大火并未烧到关键。 “文库房烧掉的只是日常公文,兵部真正的宝贝都在密库,殷帅派了精兵强将长年把守。和密库比起来,文库房只能算是仓库。”秦广又说,“除了殷帅和程尚书可以进出密库外,我们四位侍郎如有公务需要也可随时从中调取资料档案,但需要同时出示两名令牌方可进入。” 如今四海升平,边疆偶有小规模冲突,包括北漠在内的邻国仍长期派驻密探在京城,收集各种情报,军力布防是敌方最关注的。黎原:“如此慎重其事。” 秦广:“里头不少军事机密呢。以前发生过朝廷官员被敌方收买。” “有道理。”黎原又说:“对了,余大人想找你聊一下吴侍郎的事,还有这位是……” “你就是李非,殷帅的特使。”秦广想起来前几天见过他。 “殷帅最近都在山上,授予我金牌是要让我监督你们做事。”李非说这话时,装出一副狐假虎威的表情,又忽然笑说,“没有啦,其实就是帮着传传话而已。你不用太紧张。” “那殷帅有什么要交代属下的。”秦广下意识问,他声音比较小,整个人都透着儒雅,很难想象,他要怎么跟那些天生大嗓门的武官们交流。 “也没什么,就说兵部这个月又要进一批六品的新人。殷帅说,四个兵部侍郎里,你是最合适带他们的人选。”李非挂起亲切的面孔。 听到这个任务,秦广问:“那程尚书那边……” 李非抬抬下巴:“此事我会知会程尚书。” 秦广这下没有犹豫,点头说:“那没问题。” 接到新任务的第一反应是询问上一级主官意见,而不是急于攀附更高层的殷帅,由此可见秦广是个本分人。 想起当时吴夫人大闹兵部,就是这个秦广冲在第一线,苦口婆心,一口一个“嫂子”地劝。李非暗觉好笑。 殷大帅那么火爆,的确需要多几个程远和秦广这样温顺的下属。 “听说你和吴敬算是生活中的好朋友。”余启江问道。 只是随口一问,但没料到秦广的脸都拉下来,仿佛警觉到什么,良久,回答道:“算是吧……” “吴敬爱钓鱼?”李非见秦广有些紧张,因换了口气,改为一副闲聊的样子,拉上余启江,“余大人,你去吴敬家的时候是不是发现他家好几副鱼竿。” 余启江自然地接话道:“难得吴侍郎身处这样的位置,还有如此雅好。” 吴敬确是有生活趣意的人,还会买烟花回去跟孩子放,可见一斑。 “有时我真不理解你们文人这些爱钓鱼的雅好,坐在河边一整天,能钓几只,卖也卖不了几个钱。要想自己吃,去大街上买多方便。”李非侃侃而谈,又显得很外行,“你们不会觉得很浪费时间吗?” 秦广摇头失笑:“怎么会,整日忙忙碌碌,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吧,几只小鱼就让我们忘却烦恼,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快乐。所以我很佩服吴敬,他这人,最大的优点是会苦中作乐。” “一丈青竹一丈线,一点猩红碧水间。”黎原有感而发的念了两句。 这豪门子弟熏染出来的涵养真是不一样。 “对对,就是这个感觉!”秦广想也不想地吟诵起来,“一拍一呼又一笑,一人独占江春秋。我接这句如何。” 黎原颇讶,品了品,大为欣赏,高兴道:“接得太好了!一拍一呼,可不就是鱼儿上钩的心情!我们取个题头如何?” 李非咳了一声,心说,这孩子还是孩子,谈钓鱼是为了套话,打什么岔呢。 余启江倒没什么表示,他本来就像个查案机器,对生活乐趣方面是块朽木。 黎原险些把话扯远,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秦广说:“不急不急,我们来日再来对对子。” “嗯。”秦广本来就比较闷,刚才是无意被勾起了兴致,既然黎原这么说,他当下也收心。 “你们一般去哪里垂钓?”李非这边倒拉起家常。 “京郊。原本是在护城河,但自从护城河改造,封了一段时间,鱼全被工部的工人捞光了。后来护城河又重新通水,最宽的一处河段却是经过了一家养猪场,猪圈废料就直接倒进河里,隔三差五,河里的鱼就翻着白肚子浮到水面。护城河已经不再适合钓鱼了。河岸两边的不少居民也要面对臭味,弄得怨声载道。” 扩建护城河那还不是你家殷帅的主意么。李非心里说着,看看木头余启江,又看看秦广,嘴角一弯:“吴敬在兵部号称铁打的吴侍郎,却不是那种一心扑在公务上的榆木脑袋。但是你……” “我从小只知道苦读书,对其他事情一窍不通……是吴敬拉我去,他说活着既要拼命做事也要拼命享乐,才不辜负此生。后来只要休沐,他都要拉上我去垂钓。”秦广有点难受,眼眶都开始发红,“我们以前还相约过,等护城河干净点再回去钓鱼,可我们却绝交了……我还没……还……” 还没好好道歉,他却死了。 没说出口的话成了终生遗憾。 “绝交了?”黎原不理解,同僚关系,因为公务上的事吵架打架的都有,绝交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情侣之间的那种绝交吗! 到午休时间,兵部的人都去吃饭,气氛开始变得安静,院子里秋风扫落叶,打着圈落下,仿佛宣示着生命的周而复始。 “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说话了——”秦广的泪水夺眶而出。 因为有了“同性恋人”的猜测,秦广这样子,就连情感木讷如余启江也觉得他像情侣中被抛弃的一方。 秦广后面的话就更具迷惑性:“我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我没有及时求得吴敬的原谅,我每天都在责怪自己。” 哦豁,难不成是出轨了? 不对啊,要是吴敬恨秦广,也该是吴敬□□吧。李非天马行空地想。 “你们怎么了?”余启江看着他说,“恕我直言,是因为他进了兵改署,而你没有,所以心生嫉妒吗?” 秦广闭了闭眼,点头承认。 兵改署是殷莫愁为兵制改革而专门设立的部门,官员的管理和考核都挂在兵部,但职能独立于兵部的日常业务,甚至因为殷莫愁亲自挂帅,兵改署的地位十分超脱。 这两年,兵改的争议已经越来越白热化。 本朝的兵制完全延续前朝,中央军和地方军使用不同体制。这种体制实则是朝廷官僚制度的延展,在京城,世家虽然深入参与政务,皇帝却有着一系列森严的预防,通过吏部任免、定期考核,基本上维持了对世家力量的控制。 军权方面,中央军权由殷莫愁掌握,利用频繁调任军官、军副分权、任命相应的军府僚属、中央统一征调边境军兵役等策略,牢牢掌握了禁军和各地行台军军权。 而在地方则管制松散,往往由某个家族长期镇戍,运作也大多有太守插手,久而久之,成了地方世家的私兵。文官系统保持这样一批地方镇军,目的简单明了——试图与天下兵马大元帅分割军权。 世家文臣这边自然是目前军制的最大受益者。但这导致大宁军中政令不通,镇守只名义上受兵部管理,地方随自己喜好设军官职务,人员臃肿,体制混乱,俨然成了自立门户的军阀。 如今盛世,君臣一心,国库充盈,中央军威隆盛,倒没什么。 可一旦遇朝廷势弱,恐有割据之患。 说到底,兵制改革就是将地方的兵权统归中央。 □□和太宗皇帝时期不是没想过兵改,只是架不住边境总断断续续有战事,一旦改革,等于重新洗牌,将士磨合需要时间。 只能等。 直到本朝,国力日增,番邦臣服,四海前所未有的安宁,皇帝终于才能腾出手,改革真正被提上日程。 刘孚那帮人虽然整天扯后腿,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改革肯定是要改的,只是怎么改法的问题,他们把反对喊得很大声,无非是还没得到满意的交易价。 兵改成了殷莫愁和刘孚的较量场,如果把两派的斗争形容成一场风暴,那兵改决对就是风暴眼。无论暴风卷向何处,风暴眼中的这些年轻人都将得到极大成长。 所有人心知肚明,他们中间将会诞生一个人选,成为下一任兵部尚书。兵部尚书不仅意味从二品,它还有更大的意义——本朝没有一个寒门拥有这么高的文官职位,那个人将是第一个,跨时代的突破,也必将成为寒门的领袖。 吴敬获得了这个机会,而秦广没有。 李非想起吴夫人在兵部门前大闹时,也曾鄙视过秦广没进兵改署,因此瞧不上他的话。 “我嫉妒过,我嫉妒得快发疯。” 过了缅怀的伤感,秦广的语调已经变得很坦然:“我和吴敬是同一批,而且我们的出身很像,都是最底层的人。我们都曾苦读书,一样地熬夜办公,为了一份奏折挑灯夜战字斟句酌,一样都是不计辛劳地跑腿办差,他进了兵改署,我却还在原位置上,只干干收发文书的活儿。他呢,所结交的都是世家豪门。所以总有人拿我和他比较,说他出入总能呼朋引伴,而我却埋首纸堆,和他比加起来像个废物。我听了就受不了。” “可你又还算拿他当好朋友,和他钓鱼?”李非问。 “我又想通了。”秦广耸耸肩,“我们虽然都是外地人,又是寒门,按理说肯定要被排斥。”他说到这里,不由看了黎原一眼。 黎原愣了愣,刚才还跟人一唱一和对对子,差点就交上朋友,这时却默不作声。欺负寒门在世家子弟里根本不算什么。黎大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 “但吴敬人缘极佳。我认为他卑躬屈膝、曲意奉承,失去读书人的气节,才能在短短几年结识那么多豪门世家。我太天真了。” 秦广摇头自嘲。 “后来我多次遭世家施压,是他给我解围。我还能指摘他什么,如果不是他左右逢源,不是靠酒桌上结识的、在我眼里是狐朋狗友的那些人,我怎能度过难关。他才是真正懂得隐忍的人。” 回忆起昔日优胜者,眼神仍是带着欣赏。 “那你们为何决裂?”余启江忽然回到主题。 “我看你似乎心怀愧疚啊。”李非见他哭泣,掏出自己怀里的手帕给他,“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吴敬的事吗?哦,对了,我帕子是新的,很干净。” “唉,他人都走了,有些事有损他名声,不提也罢。” 因为秦广主管制书令,接触文案,官服上难免沾着些许墨水,他并不介意,囫囵用袖子把眼泪擦了,把帕子还给李非。 “谢谢你啊,你的帕子一定很贵,别被我弄脏了。” “不客气。”李非把帕子收起,又叹口气,缓缓说:“吴敬也不愿意看到你这副样子,他把你当作至交好友,应当不会真正记恨你。而且一个喜欢垂钓,喜欢大自然的人,心胸必定是开阔的。你说吴敬擅长交际,那他的朋友一定很多,但他心里清楚,他真正的朋友,也许只有你一个。” 秦广闻言,神色忽然一亮,继而变得黯然。 是啊,吴敬把他最大的爱好只与他一人分享,如果没把他当做知己,还能是什么呢? “你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我却看不出透。我愧对吴敬。”秦广的眼眶又红了。 黎原不动声色,默默聆听李非与秦广的对话,渐渐察觉李非的高明之处—— 知道秦广在回避问题,于是先和秦广聊一些与吴敬的共同爱好,激起秦广的回忆,慢慢探索用词,看秦广的反应,看他是否吴敬的同性恋人。每过一段,余启江则正面问话。秦广再次回避时,李非则再次后退一点,跟他谈回忆和感情。 余启江唱黑脸,而李非唱白脸,不断推进和试探秦广的情绪。 难怪刚才吟诗作对被李非制止,那打乱了他套话的节奏。 秦广这时不再流泪,而是满目悲怆。那是一种比难过更甚的情感,带着悲伤、愧疚和永远也不能挽回的遗憾。李非和余启江对望一眼,微微点头—— 时机成熟。 开窍有时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黎原忽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缘分,说起来,假如吴敬还在,我今天就不会站在兵部,和你们成为同僚。我不会参与库房救火,也就没机会和你们共赴火海,不会和你们成为真正的朋友。 我不会了解你们,也许将来朝堂相会,我会站在世家那一边,与寒门斗个天昏地暗。也许今天我们互相认识,是吴敬在天上的安排吧。” 黎原一口气说这么多,李非却任由他说下去。 “我虽刚来,也听到六部街的人对吴敬议论纷纷,有些话很难听,说什么吴敬之死是寒门内斗,这实在是很严重的指控,更有甚者,要借此大做文章,打压寒门乃至兵部。我相信不是这样,我如今也是兵部一份子,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我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兵部所有寒门都会反抗!”秦广重重点头。 “可是人言可畏呀。”黎原打断说,“虽然一直没有证据,但六部街一直传闻吴敬有龙阳癖,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不管是不是捕风捉影,谁摊上这种流言都很难受。” “原本人缘很好的吴敬,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疏离大家。”秦广似乎想开了,说道,“哎,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刚才说未求得吴敬原谅,也是这事。” “你和吴敬……” “不,吴敬的同性恋人不是我。我们是知己、挚友,不是那种关系。” 秦广挠挠头,他的情绪已经稳定很多。 “请说说这是这么回事吧。” “好。”秦广开始回忆。 “有一次,我们在垂钓,他心绪不宁,就问他怎么了。吴敬告诉我,有个男人喜欢他,而且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吴敬一直把他当兄弟,但兄弟却对他表白了。” “一起长大的兄弟?”余启江抓住关键词,问道,“是吴敬同乡?!” 秦广摇头:“吴敬没有明说。” “他还说了些什么?” “吴敬很苦恼。问我怎么办,我哪知道怎么办呢,只能劝他早作断。我告诉他,我们只是寒门子弟,一切都要靠自己,一旦名声毁了,就什么都没了。” 余启江感叹:“天下人以为殷帅有龙阳之好,位高权重如她,尚且要面对那些责难和讥讽,这的确不是一个小小侍郎能应付的来的。吴敬是识相的,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吴敬似乎并没有处理好这种关系。”秦广又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总露出那天垂钓时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看在眼里,心里只恨他不争气。有时人缘太好,是不是也是一种负担呢?那时我也有嫉妒心理作怪,一次酒后失言,将他的秘密告诉一个人。从此,六部街就传遍吴敬喜欢男人——即使事实并非如此。” “你告诉了谁?”李非问。 “我原本只告诉贝爷一个人,可他,却将秘密到处说。” “贝爷?”黎原满脑袋问号,“恕我初来乍到,咱们兵部好像没有名字带贝的,至少四品以上官员中没有。” 驸马爷搜肠刮肚,就是偏旁部首里也没有“贝”字的。 李非与余启江也是纳闷。 “贝爷是个绰号,贝字从赘。”秦广回答。 黎原这下明白了,对李余二人解释:“我们兵部只有一位入赘世家的女婿,且是兵部侍郎,你们可能不认识他……” “游仁昊。”李非立马说出来。 “咦,大哥竟然知道。” “他的岳父是当朝宰相刘孚。出身寒门,酒品一流。” 李非把游仁昊参加欢送北漠王子宴会的事说了。 黎原:“游仁昊确实也称得上爷,因他的身份,程尚书基本没有给他公务,不过即使给他派了活儿,他不干,兵部也拿他没办法吧。” “就是个领空饷的,”秦广一脸不快,“游仁昊堂堂一个男子汉,还是个大嘴巴,我跟他说的,他没多久就跟喇叭似传出去,他那么多狐朋狗友,一下子就传开。我原以为他是寒门,至少不会物伤其类。是我遇人不淑,他若是个有原则的,又怎么会给人当上门女婿呢。我早该看透这人。” “此人事迹我也听过一些。虽然在没实职,但外面的人却不知道,不少地方的官员还会求他办事。”黎原年轻气盛,对这种事当然看不过眼,无奈地说。 秦广厌恶地说:“游仁昊经常狮子大开口,仗着他是刘孚女婿,没人敢拿他怎么样。今年有个地方太守求游仁昊拨给一批战马,这家伙根本没实权,去找吴敬办,吴敬拒绝。我猜,他们二人就是在那时结下梁子。我将吴敬的秘密告诉他后没几天,他们就闹僵了。因游仁昊已经答应了人,觉得是吴敬害他丢面子,于是抓住机会报复,胡乱编造,抹黑吴敬。” “但我听说,后来战马还是拨付了?”黎原问,“吴敬应该知道流言是游仁昊放出去,为什么又肯帮他呢?” “因为程先从中斡旋,以此事作交换,让游仁昊停止造谣。” 程先也是三个嫌疑人之一。 “程先和吴敬、游仁昊交情那么好?”黎原问。 “只是为公务而已。程先因兵改要往各地勘实镇军军马数,最忌账面军马和实际不符。他常年不在兵部办公,和我们都没什么交情。程先这样做也是对的,情形对吴敬已经很不利,谁知道游仁昊又要编什么,唉,我们终究是寒门,势单力薄,怎么斗得过他呢?” “秦兄,怎么了?”黎原察觉秦广的脸色有异。 “没什么,只是程先常年埋头于案牍,醉心算数,和我们都极少往来,下面的人要送他好处,他从来不收,是寒梅般的君子。难得他有这么通人情世故的时候。”秦广答道。 李非等人觉得这话分不清褒贬,也许背后还有隐情也说不定。 从寥寥数语中得知,这个程先智力高于常人,来兵部没多久,阅遍了库房的书,对全国兵马如数家珍,有一次殷莫愁来兵部要个数字,大家绞尽脑汁报不出一个准确答案,不同人报的数甚至相差十万八千里,殷帅大发雷霆,程先刚从外地回来,一进门,凭口算就算出来。 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很醒目,但木秀于林,像程先那样的多少会被同僚排挤,程先似乎清楚这一点,经常外出办差,刻意回避官场倾轧。 “对了,”李非最后问秦广,“如果我告诉你嫌疑人在程先与游仁昊二者中间,你觉得会是谁?” 秦广不傻,听出李非这么问,其实将自己当作嫌犯,就连这个问题本身也是判断他是否凶手的一部分? 他不假思索道:“游仁昊。” “何以见得。” “那帛金礼单上的一千两白银,就是游仁昊出的。” 听罢,余启江和黎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们来找秦广,本准备有此一问。 李非调侃:“哟,听上去还有点良心?” “不,他贪图富贵、卖身求荣,简直是寒门之耻。”秦广嗤之以鼻。 “六部已经被世家尽得其五,所谓得陇望蜀,刘孚做梦都想吞下兵部。就看这几年,他们总和殷帅唱反调,极力拖延兵改计划,妄图以此在兵部分一杯羹。 地方上已有刘孚安插的镇军将军,如果兵部再落到刘孚手中,他们就有底气,下一步,将夺取殷帅手里的禁军和四境行台军权。所以夺下兵部,对世家是重中之重。程尚书到休致的年纪,刘孚早已盯上未来兵部尚书的人选,吴敬一死,他们就可顺理成章推举游仁昊上位。” 豪门之所以能够成为世家,绵延一代又一代,不是因为他们会霸凌寒门,比起单纯的霸凌,朝堂中更多的是力量转化。 而寒门出身,入赘相门的游仁昊就是这个最佳的转化人选。 世家与寒门之争的理论,程远和黎原提过,因此黎原听得频频点头认同。 “程先没机会吗?”李非问,“毕竟他是寒门中仅次于吴敬的突出代表。” 秦广大摇其头:“他不可能有机会。殷帅虽看重他,也绝不会提拔他做兵部尚书。能进兵改署已是他的极限。程先现在外办差,等你们见到他就知道了。” 本着“不可尽信”的态度,李非不置可否,而且秦广将程先视为自己人,将游仁昊视为仇敌,再去问缘由毫无意义,李非等人于是与他告辞。 望着秦广远去的背影,李非问黎原:“你相信秦广说的是实话吗?” 黎原一愣:“他不像凶手,那么有诗情的读书人……” 原来驸马爷还在念念不忘跟秦广对对子。 李非摇头:“你呀!怎知秦广不是骗你?两句诗就要跟人引为知己啦!” 黎原虽极聪明,却心思单纯,一下被李非戳中了软肋。他开朗疏阔,不计较钱财和地位,以前常有各种人围在身边。 反思片刻,因道:“爷爷也曾告诫我不要总是轻信人。可我……我把兵部当自己家,总觉得不应该恶意揣度同袍。” “好吧,”李非无语,“秦广是不是凶手还两说。但至少不是吴敬的同性恋人,他们是知己,却不是那种关系。” “你怎能确定?” 黎原有点被李非绕糊涂,刚才不还说秦广可能骗他? 李非抄手一搂,把黎原结结实实搂进怀里。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黎原一惊,接着李非又像狗似地把小驸马爷浑身一嗅。 “我、我知道是、是大哥为了查案方便,故、意让人误会你是殷帅的男、男宠,倒也不必表现给我……” 黎原结结巴巴的样子把李非惹笑。 “哈哈哈。”李非大笑着推开他。 黎原:? “有句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就比如我现在这副打扮,如果不开口说太多话,他们便自觉的以为我是殷帅男宠。刚才的行径,也能让人对你误会。 西南有个小国,皇帝是女人,男女的地位与咱们大宁是颠倒着来。女人地位高,到处有男.妓服务,还有家里穷的孩子从小当阉人,以女性形象出来揽活儿的。当然,男男之风也很盛行。” “大多数人是盲目武断的,只看表面。”黎原喃喃,“我知道了,大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李非小小得意地说:“我仔细观察过,这些男人都有共同的两个特点,一是整洁干净,比如像我今天这样。二是心思细腻,懂得体贴照顾人。你回想刚才秦广的样子,他符合吗?” 黎原回想起秦广模样,胡渣子星星点点,有两天没剃了吧。还有他的袖口,全是墨迹,最显邋遢的是,他哭都哭完了,李非拿条干净的帕子,他也不要,就着那脏兮兮的袖子随便擦了把脸。 黎原醍醐灌顶般地说:“史书记载,董贤曾任郎官,为人秀美且好修饰,一天汉哀帝早晨醒来,见董贤还睡着,哀帝欲将衣袖掣回,却又不忍惊动董贤。可是衣袖被董贤的身体压住,不能取出。但要仍然睡下,自己又有事,不能待他醒来,情急之下,哀帝竟从床头拔出佩刀,将衣袖割断,然后悄悄出去。所以后人把男男之好称作断袖之癖。董贤秀美好修饰,汉哀帝又心思细腻如此,完全符合你总结的两项标准。这么说来,秦广确实不像会喜欢男人的。” 话说到此处,余启江接道:“不过也说不定是秦广懂事,他想了想,殷帅男宠的帕子,可不能乱接,这不是找死吗。” 好一个会说冷笑话的余少卿。 “那么……秦广应该排除嫌疑了吧?”黎原的求知欲又来了。 “不是凶手,也可能是帮凶呀……” 黎原这回对李非的多疑心有点难以赞同:“他刚才哭得那么悲伤。” “这个世道充满狡诈与不公道,就说吴敬,他的好人缘是哪里来,秦广说他帮了不少寒门的忙,是他不嫌麻烦,不计较被世家嘲讽的自尊,总是那么热情周到吗?吴敬固然口才好,善于说服,但他拿什么说服?无非是长袖善舞、以公权为他人行方便而已吧。 寒门能依靠的只有他们自己,才有豁出一条命以小博大的心理,在兵改的漩涡中,对殷帅付以绝对忠诚。这话我只对你说,殷帅面前我都不敢讲。” 余启江亦点头赞同:“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人心都是复杂的。” 黎原一时为之语塞。 “不过今天与秦广的见面也非一无所获——吴敬并没有什么同性恋人,是那人单方面喜欢吴敬。而且现在还多出一条线索。”李非摊手。 “世家与寒门之争。”余启江无奈地说,“凶手在兵部,但也许幕后凶手在世家当中。” 情况似乎越来越复杂。 余启江又道:“来之前,我已去吏部查过游仁昊、秦广、程先、吴敬履历,四个人分别来自不同地方。按理说,他们在小时候应无交集。而秦广却说喜欢吴敬的人是他一起长大的兄弟。我想需要派人去他们的家乡核实一下情况。” 李非:“倒也不着急。” 余启江:? 李非:“如果秦广是撒谎,故意转移我们的关注呢?” 黎原:“可是秦广并非那个暗恋吴敬的人。” 李非:“但不排除秦广是帮凶。” 黎原再次语塞。 李非整理下自己的发绳,将它们放在肩上,摆出一副骄傲的美男子架势,边说边往外走。 “核查四人履历之事,我自有妙计。黎原和我去找贝爷咯,余少卿暂且回大理寺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好。” “因为与吴敬有过节,又争夺未来兵部尚书一职,所以游仁昊的杀人嫌疑最大,对吗?”黎原问。 现在无论是兵部上下还是余启江,都已认为吴敬死于世家之手。 “贝爷是刘孚的女婿,如果世家要对一个侍郎动手,没有刘孚的授意是不可能的。我们去探探这位贝爷口风,另外,也可对比一下秦广的证词。毕竟他们三个侍郎作为嫌疑人,谁的话都不能尽信。” 第58章 兵改案(14) 李非垂眸,轻轻按下少…… 六部街一路上很多行色匆匆来办事的官员, 有不少来自地方,风尘仆仆地抱着一摞文书进进出出,神态各异, 有的茫然, 有的焦灼, 极个别的可能来过几次,和一些低等级官员熟络攀谈。官场里, 京官总是高人一等,何况是六部街这样中枢的京官。李非想起秦广说的“贝爷”常常给人牵线搭桥,对地方官员而言, 能搭上“贝爷”这条线已然不易。 让李非意外的是, 只转过两个拐角便到目的地。 一座古朴的三进院落出现, 李非左右看看,竟还未出六部街范围。 他最早听到游仁昊的名字是在丁府,殷莫愁曾说他背着宰相在外面养外室,但想不到如此明目张胆地将外室放在六部街,老丈人眼皮子底下? 黎原知是李非误会了, 忙解释:“此处曾是一个小国使节的使馆, 小国被高丽吞并,使馆荒废至今。”黎原指了指前面, “这个时辰, 那些家伙应该在里面。” “哪些家伙?”李非诧异地问。 “呃……这是一个秘密场所。”黎原有点不好意思, “在六部街, 像贝爷凭着身份地位领空饷的不止一个, 可朝廷有规定,他们每天都得来应卯,应卯完, 没事干,也不想回家,就来这里玩。” 听口气,小驸马爷以前是常客。 门口有小厮把守,认得黎原,点头哈腰的,黎原大大方方从怀里掏了块银子丢过去,说“我今天带个地方上的朋友来玩”,小厮们对李非不疑有他,连连喊“谢驸马爷”。 黎原熟门熟路地带着李非进入,曲径通幽,绿植遮蔽,与外面六部街之忙碌形成鲜明对比。 进了内堂,人声愈烈。 有二三十个着各色官服的年轻人,各自围成几个圈,有在斗鸡的,也有斗蛐蛐的,喧闹堪比集市。这还不够,黎原领着李非朝里走,东厢房里摆了几个麻将桌,原来年纪大一点的都在里面,麻将搓得噼啪响,间歇还有人喊“我胡幺鸡啦”“自摸清一色”…… “真的是……世外桃源啊。”李非打趣。 咸鱼们偷懒的绝佳之地。 “大哥应该不会告诉殷帅吧?”黎原有点担心。 “我又不是长舌妇,说这些干嘛。” 黎原这才敢放开了说:“这里一开始只是几个相熟的闲官来混日子,后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许多有公务在身的官吏闻风而来。未入仕的世家子弟也会来凑热闹,有人图新鲜,有人来混脸熟。我也是以前被朋友带的。来这儿的大部分还是六部官员,有些办完公务,想找个地方偷懒,就会来此,这里有个优点,离各部都近,真有什么事也可以立马赶回去。而且现在恰逢午休时间,是人最多的时候。” 李非点头:“看出来了,这里既无美姬也无美酒,只有几个看门的和倒茶的小厮——就是个给官员们临时放风的地方。” 话音刚落,旁边麻将桌就有人匆匆起身,同桌麻友拉着他嚷嚷“张司曹,怎么赢了钱就要走啦”“对啊,再摸两把吧”,那张司曹却不肯,解释说部里还有公务。转身,瞧见李非和黎原,脸骤然就绿了。 张司曹是兵部的,早上才见到李非,亦知道他是殷帅特使,连忙解释:“下官也就手痒,过来松松筋骨,这就要回去,这就回。” 李非抬手往后招呼,示意那张司曹快走吧,张司曹摸不清他意思,战战兢兢地揣着袖低头走了。 黎原扫视了一圈,发现远处还有两个兵部同僚,担心再引起注意。 “大哥,随我来。” 干脆抓起李非的袖子就往里走。 原来这屋子还有个后门,通向一条回廊,回廊建在人工湖上,湖心有座亭。 美景在前,鸟语花香,别有洞天。 “请问找谁?”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趋前查问。 “游侍郎在吗?”贝爷是兵部那些寒门给游仁昊取的绰号,黎原当然不会那么叫他。 黎原自我介绍罢,那侍卫便忙去通报,不一会儿就回来,将他引至湖心亭。 游仁昊正趴在桌上和几个人玩围棋,抬头看见黎原,大叫一声:“哎呦,稀客!这不是黎公子吗,不对不对,该叫你黎侍郎了。话说你好久没来,怎么今天忽然大驾光临。”说罢便大声招呼几个同伴,“快来与驸马爷问好!” 那几名官员都听过黎原大名,因纷纷拱手。 上次北漠酒宴在夜里,游仁昊给李非的印象是沉默寡言,酒量极好,白日一见,发现这游仁昊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长眉凤眼,微微含笑的样子不知惹过多少风流债——否则怎会被宰相千金看上。 可一张嘴,油腻感就出来了。 他和黎原明明今晨应卯时才见过,怎么会叫不出黎原官职,游仁昊是酸黎原现在当官了不一样了。接着又热络拉黎原过来,将他一一介绍给同桌官员。看样子,他很习惯这种牵线搭桥的场合,组组饭局,交交朋友。 “捐客”二字,浮现在李非脑中。 “今天我来是奉殷帅之命调查吴敬案,这位是李非,殷帅特使。” 黎原说罢,游仁昊略微诧异的往后退半步,上下打量李非。 这种谨慎的小动作,仿佛李非是嫌疑人。 半晌,他的丰富神态又活过来:“可不是嘛!那天咱们见过,回来我逢人就说,殷帅,口味很可以!”说着又靠近一步,只停了片刻,仿佛发现什么新奇事物,高高地挑起眉毛,说,“我上次就想问,李兄身上的月麟与苏合香哪里买,真不错。” 作为名利场的捐客,游仁昊一眼便看出李非这身行头价格不菲,最难得的是他竟然闻出了李非的混合香味是精心调制。 月麟香是风月场常用的,充满暧昧和勾引,李非想扮演好男宠角色,特意用了这么个充满昭示意味的香,连北漠王子图拓那蛮子都能被撩到。但燕王殿下又嫌月麟太俗气,之外又添了苏合,以苏合树脂封住月麟的腻味,苏合属金缕梅科,本身也有清香,是读书人常用的。 这样一来,两者香味搭配正好,既显他暧昧的身份,又不会低俗。 上次宴会,北漠王子图拓身边的小郎倌只知月麟香而不知苏合香。 如果把月麟香形容成青.楼,苏合香就是君子,结合到一起,竟生出一股禁欲感。游仁昊颇识货,越闻越觉得美妙,连他一个男人都心情荡漾。 李非露出同道中人的微笑,说:“游侍郎总不会也喜欢我这香吧,那真是爱莫能助,这款我自己调制的。” 游仁昊也只是为了拉近关系,又不是真讨香,不过对李非会自己调香的本事还是挺惊讶,哈哈笑:“不敢不敢,李兄的味道是专属于殷帅,我做梦都不敢往这方面想,万万不敢。” 李非和黎原在兵部见了一班人,只有这个姓游的敢开殷莫愁玩笑。他这边话音刚落,身边几个世家官员都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黎原对殷莫愁极为尊崇,心里来了火,打断道:“游兄,我们可以借一步说几句吗?” “当然可以呀。”游仁昊打着哈哈,又转头打发牌友,那些人听他的话就散了,只有一两个边走边回头偷瞄。 “别担心,这是我地盘,他们只是好奇怎么有人来这里找我谈正事,尤其还是殷帅的人。” 游仁昊自己收拾棋局,说道:“这地方不错吧,我找的。使馆太旧,面积又小,其他国使节都不愿意来住。自从殷帅建了六部街,这里的房子又成敏感地段,管是归工部管,可工部也不敢挪作他用。所以与其这么闲置着,不如私下租给我。我呢,又将它重新修缮一遍。瞧这人工湖,是我重新给灌的。” 工部尚书许禾是个贪财的,游仁昊在他身上一定花了不少钱。李非暗想,嘴上夸道:“游侍郎很会做人情买卖。” 游仁昊嘿笑:“别这么说,就是交个朋友。对了,我还给这儿取了名字,叫游社,这名头雅气吧,就像某个诗文社,也有游玩的意思。 大家都爱来这儿,是给我面子,也是因为此地少有的气质,伸出头,便可以对泱泱帝国之中枢的惊鸿一瞥,往里一坐,是对昔日小国已不存在的百年祭奠,两种景观罕见地同时映射在人心里。平时人前古板考究的官员,在这里,是忙里偷闲也是心存侥幸,你们说,是不是比逛窑子都刺激。” 游仁昊这舌灿莲花的嘴,无怪乎能从一个寒门走到宰相女婿又交上这么多朋友,空手套白狼,建立起人际网。 “吴敬也常来游社吗?” “他是这里的常客。不过几个月前开始他就不来了。” “因为你造谣他有龙阳癖,他不敢来这里面对同僚?”李非直入主题。 “你和他的过节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我来是想问你谁最有可能杀害吴敬。”李非一脸诚恳地问。 “这个问题你们问过秦广了吧?他一定首推是我。”游仁昊的语气变得冷峻,提到秦广时更是一脸不爽。 “你跟秦广也有过节?”李非问。 “没有,我就是瞧不上这种人,自诩是君子,实际就是畏缩鼠辈,敢做又不敢担——不过寒门都这个尿性。” “所以你怀疑是秦广咯。” “才不是,这家伙成不了什么大事,我怀疑的是程先。” 黎原迫切想追查真凶,一听就来精神,问道:“何以见得?” “程先你都还没见过吧?”游仁昊问黎原。 黎原:“没见过,说是殷帅责成工部加紧疏通京郊大营外的河渠,快竣工了,让程先在那边盯着。他很少回来兵部,那天库房救火也没见到他。” “哼,这才叫做有大志向的人,做的都是上面关心的大事。他一进兵部,因为算数过人,受到殷帅重用。他的野心,看他改姓就知道了。” “改姓?” “你们不知道吗?他原本不姓程,是父亲过世后才改的,跟他母亲姓,他母亲是程远的妹妹,他是程远的外甥,程尚书表面上对他冷落,是因为避嫌吧,谁知道背地里会教授他什么——也许是教他将来怎么做个兵部尚书呢。” 黎原颇讶异,他才来兵部两天,先是忙于救火,接着又和李非查案,程先很少在兵部出现,同僚自然极少提起他。至于李非,他对复杂的京城官员网络更是一窍不通。而殷莫愁赶着和殷母上山进香,忘了跟他说程远与程先的关系。黑判官余启江阅过四人履历却没说,他可能以为李非知道。 所以李非竟是第一次听说程先也有官家背景。 那程先就不算是寒门子弟了。 而游怀仁如今亦是世家的人,而且看他那副热衷玩乐的油腻样—— 算半天,那个最有可能痛心疾首地对吴敬说出“君靡乐,我忧心,当初若料今,宁愿安贫”的话,反而是秦广。 有些话,游仁昊没直接说,但脸上那副夹杂着不屑和嫉妒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他接着道:“谁妨碍程先争取兵部尚书,谁就会被他踩在脚底下。他不是第一次害人。” “程先干了什么?” “这要从当今陛下刚登基那一年说起。”游仁昊收起他不屑的表情,“我们都刚刚被殷帅选进兵部,还只是个最低品级的司曹。柳州发大水,淹了好几个县,柳州太守当机立断开仓放粮,稳住灾情。正好,西南的边境军队就驻扎在柳州附近,还帮忙疏散灾民,当时的将军名叫王峰。听闻王峰是个儒将,最难得的是年纪轻轻文武双全,有传闻说,殷帅会将他调到兵部。像他这样的边关大将,调进兵部,不就是等着接任兵部尚书咯。” “后来么……应该是年底吧,有御史弹劾了王峰。理由是王将军私吞军粮,私吞军粮可是杀头大罪,陛下刚刚登基,正是用人的时候,又看在他履立战功的份上,免了死罪,但王峰已不能继续担任边境大将,被调去北境,官职连降多级,从校尉做起。” “这么好的将领,怎么会干出这种事?”黎原奇怪地问。 “王将军当然不可能私吞军粮啦。是柳州灾情太过严重,当地根本稳不住,太守去求王峰,王峰私自放了一点军粮给他。” “那为什么不叫太守去跟陛下说明,挪用军粮就没有私吞那么严重。”黎原想不通。 游仁昊摊手:“太守殉职啦——赈灾途中遇到山洪,给活埋了。王峰失去证人,只能认栽,你说倒不倒霉催。” 黎原扼腕叹息。 “程先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李非问。 “暗地里告状的人就是他呗。”游仁昊语气轻佻。 “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八卦,有人告诉我,程先和那个弹劾王峰的御史走得很近,有人瞧见他私下把西南军粮缺口的情况告诉御史!” “难怪你说比起秦广,程先更有可能杀害吴敬,他对潜在的竞争者下过黑手?” “没错!”游仁昊的眼光在黎原身上转了个圈:“我本来要劝你也要小心的——不过给程先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你下手。哈哈,构陷王峰,杀了吴敬,他以为稳坐尚书宝座么,现在又来个驸马爷,程先这几天说是去京郊大营验收工程,心里应该是气得不想回兵部吧!哈哈!” 黎原摇头苦笑,争什么兵部尚书并不是他来的本意,不过要在官场里说自己不想升官,又有谁能相信呢? 想到这里,又忆起秦广曾斩钉截铁地说过,程先不可能担任兵部尚书。 但为什么游仁昊又笃定是程先想争权呢? 二人之中,定有一人说谎。 “你好像很了解程先的样子,听说程先最后帮你拨了战马,也算替吴敬解围。”李非拿秦广的话问他。 “他怎么可能帮我们,他根本瞧不上我和吴敬这种寒门出身。拨付那批战马是在兵部年初计划内,迟早的事,他只不过见我抹黑吴敬,气也撒得差不多,而且兵部的账是他在做,可能年底也要平账什么的,就做个顺水人情给我。”游仁昊说得满不在乎。 这个说法倒是和秦广所言符合。 程远跟黎原介绍兵部四位侍郎的分工时,曾说过,程先这块核算军马的工作最繁琐,尤其到年底,通宵算账,可能还需要黎原给他搭把手——不过程先可能并不想。 “老实说吧,虽然我在兵部没干什么,但这么多年,多少也有点感情,我可不想见兵部乱七八糟。希望你们能快点阻止程先。”游仁昊起身时,说出这么一句。 只是他那走鸡斗狗的样子,吐出的话并不能叫人十分相信。 现在的案情陷入一片混乱,每个人都有嫌疑。 爱慕吴敬的那人应是安贫乐道的,所以在表现上秦广最符合,而且对不少事情有隐瞒,也承认吴敬与他道不同不相与谋。 在动机上,原本是游仁昊的嫌疑最大,现在加入一个程先。 黎原不由佩服老尚书的真知灼见。 “我们会查出真凶,那也要你们世家不要借吴敬案狙击兵部才行。” 现在秦广和游仁昊分别代表寒门和世家的态度。秦广对世家视若敌人,而游仁昊则想把吴敬案扯到兵部内斗上,执行司徒冲从内部瓦解兵部的策略。 “哎哟,黎原你这才来几天,就把自己当作寒门的人了。”游仁昊半笑着说道,“幸好你现在还年轻,等你有足够资历当上兵部尚书,我大概在兵部要混不下去的。” “黎公子是个公道人,只站在道理的那边。”李非也开玩笑地说。他是为黎原解围。 这游仁昊表面上热情好客,大大咧咧爱说笑,又对黎原表现出口无遮拦、真心真意的样子,是料准无论他说什么,只要没有实质的杀人证据,黎原都不能拿他怎样。 而其内是个冷血性情,睚眦必报,否则也不会那样报复吴敬,对程先帮了他的事也毫无感激,反而落井下石。 李非不想黎原在兵部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游仁昊暗地使坏。 “对了,”李非转话题,“说起来,王峰是殷帅的人吧,他出事的时候,殷帅没有出面保他吗?” 闲聊的态度令人觉得就是纯粹打听八卦。 这就对了游仁昊的胃口。 游仁昊一本正经摇头:“我也觉得这不像殷帅护犊子的作风。” 黎原像个小古董,李非就不同了,表演功力深厚,市井气如同掀开蒸笼的馒头,热腾腾地冒,带着一日三餐的亲切感。因此游仁昊对李非比对黎原亲近,加上他爱自吹自擂,不自觉就话多起来。 “王峰去殷府门前负荆请罪过,嘿,你们猜怎么着,曾经的得力干将,跪了一天一夜,连门都不让进。其实想想也知道,殷帅治军严格,就算再护犊子,王峰这种行为坏了军纪,叫殷帅多没面子,怎能饶他,没罪加一等就不错了。殷府传出来的消息是说殷帅正潜心研发一款新式武器,正到关键阶段,不见任何人。” 黎原打断道:“殷帅是有嗜好,但从不会玩物丧志。” 小古董又来了。游仁昊白了一眼:“好几年前的事,你那时还小,传闻说殷帅那段时间在府里养了几个娈.童,不少人亲眼目睹到那些美貌男孩在夜里被悄悄送入殷府。所以有猜测说殷帅那几天正玩得起兴,怎么能让个蛮汉打搅呢。” “小孩?”李非断然,“她不好这口。” 见了小孩都要退避三舍的殷大帅,怎么可能。 “殷帅与齐王一战,受了点伤,所以她腰一直不好,这你是知道的吧。所以只能找娈.童嘛。” 说一半,还朝李非眨眼睛。 李非咳了声,有点不耐。 这腰,我不方便说。 游仁昊像有某种怪癖似地,听了李非无声胜有声的回答,露出满足的表情,简直叫人作呕。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概谁也想象不到游仁昊这样外貌英俊风流的人,露出猥琐的表情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只有黎原单纯,对游仁昊的奇奇怪怪的表情摸不着头脑,说:“既然是殷帅闭门谢客,连心腹大将也不见,你又是如何知道殷府里面发生什么。” 游仁昊看看黎原,又看看李非,像苍蝇一样搓了搓手。 “嘿嘿。因为这传闻是我炮制的。” 黎原:!! “不错,这个消息是我放出去的,那时候我才进刘家的门,总要表现表现,就在游社放出风声,让他们去一传十十传百。也不知怎么地,殷府那边也都没人出来辟谣。哈哈,没想到我第一次造谣造得如此顺利。” 于是后面一发不可收拾,什么爱奢靡繁华、豢养娈.童、精舍美婢、纵欲泛滥,殷大帅臭名日益“昭著”。 “呀,李兄不要怪我。还有黎原,你能理解我的对吧——老丈人又不是老婆,要被看得起,总不能凭这张皮相,得多少贡献点什么。” 李非表现得平心静气。 但黎原就不同,他年少气盛,驸马爷并不算入赘的女婿,而且游仁昊做出这种事,令一直与人为善的黎原极其不满:“殷帅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怎么敢!” “呸。”游仁昊半笑不笑。 “什么知遇之恩,当初我被那母老虎看中,试图拒绝这一切,去殷府求情时,却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你让我感谢什么,我所爱的女人远嫁他乡,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明明是她招我进兵部,却又让我去当刘孚的女婿,当了宰相女婿,又不放我去其他地方。我在兵部里外不是人,活得像个笑话,我恨透殷莫愁了。” 他的表情变得阴恻恻。 黎原这时才察觉,所谓六部临时休息放风的场所就是个谣言扩散地,而游仁昊是个高明的谣言制造者。那些人言可畏的,众口铄金的,积毁销骨的,流言、谎言、诺言,小到扒灰丑闻大到结党营私,多少人的隐私、秘密,在这里经过加工,扩散出去。以游仁昊的嘴,会将假话说得栩栩如生,足以吊起探秘的欲求。 他就这样躲在暗处,仅靠嘴巴搅动朝堂。 这个认知令黎原的内心颤抖,天哪,怎么会跟这种人做同僚。 “你成了刘相的人,大家立场不同,但殷帅没有委屈你。” 何止没委屈,还提拔至兵部最重要的四名侍郎之一,黎原天真地希望他改邪归正。 游仁昊的心早已被这世道磨得比石头还硬,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怎可能触动他,反而一副良心被狗吃的样子,无所谓地道:“不要用这副眼神看我,这人呐,就爱猎奇,爱夸张、香.艳,你们想想,之前传殷帅腰不好才玩娈.童,后又传一夜大战十八猛男,这些明显前后矛盾的东西,都有人信! 哈哈不过说来也巧,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最后和林御史的弹劾相互印证了!有时候我真佩服自己的想象力……” 黎原被这恩将仇报气得,紧紧握住拳头,握到指节都发白。 超想打人。 但他深知游仁昊惹不得,其背后的靠山刘孚,不是年轻的黎原可应付。虽说是驸马爷吧,但并没有实权,在兵部、在朝廷也好,都是一个新人。而游仁昊呢,虽无实权,却不能小觑,来游社耍玩的大小官员可都是他的朋友和传话筒。 “李兄……你要是能让更多人看见你就好了,我就说嘛,殷帅是何等神仙样的人,怎可能看得上林御史那种寒酸书生!你这样的,才像话!” 游仁昊凤眼一吊,竟拍上李非肩膀,将其看作欣赏的人。 不否认,宰相家的上门女婿笑起来的样子既媚态又风流,编故事的能力丝毫不逊色于走街串巷的艺人,一股子油腻,毫无读书人的矜持,真不知道当朝宰相的女儿如何瞧得上这样低级趣味。 又或者说,是不幸的婚姻令他脱胎换骨、是兵部尴尬的处境让他积累仇怨? 而眼见李非未反驳,游仁昊竟更放肆,对殷莫愁和李非开起不着边际的下流玩笑。 “我们这种人呢,就不要太讲尊严。名声已经贱了,咱得自个儿疼惜自个儿,以后咱们就是好兄弟好朋友,一定要互相帮衬帮衬。” 帮衬你个头,黎原心里暗骂。 这话俨然把李非和黎原都当作以色侍人的同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怜的黎原,为说服自己不动手,从小时候爷爷教导他坚忍不拔的道理一直回忆到程远在他出门前再三嘱咐不要去碰党争的话。又从殷莫愁对他的殷切期望想到李非教育他人心叵测。 年轻的驸马爷把自己牙龈都咬疼了,只寄希望于这场谈话快点结束。 “大哥,我们走吧。” 游仁昊是真的很爱现,还在单方面大放厥词,黎原这边小声对李非说:“我怕我管不住自己的手。” 李非垂眸,轻轻按下少年紧握的拳头。 黎原的表情忍辱负重:“我知道,我不是小孩了,我会顾全大局。” “游侍郎,那我们先——” 黎原抬手打断游仁昊,还没说到“告辞”二字,他的瞳孔骤然伸缩。 拳风刮过,转眼撞到游仁昊脸上。 游仁昊后撤数步,李非的一阵拳风又贴着鼻梁扫过! 所以刚才李非摁住黎原,不是劝架的意思,是他要自己动手?! 真是我的好大哥! 黎原惊讶过后,厉叫:“小心他是武状元!” 李非:? 你丫不早说?! 原来游仁昊文武兼备,当年一双霹雳腿尤其厉害,助他夺得武状元。宰相千金也是因此迷上“文武双全”的游状元。所以黎原虽然想打他,自矜身份是一方面,忌惮他卓绝的武功也是主因。 可是战局已开,没有回头余地。李非心里腹诽: 黎原这臭小子,教他对外人精明些,不是给自己人留心眼的。以后一定要好好教这孩子怎么区分对外人和对自己人说话。 果然黎原话音刚落,游仁昊操起一个棋盘,方正的棋盘成了最好的盾牌,也是最好的武器,李非的手指关节霎时破皮。 “殷帅大度,不和你计较。但留着你这种人也没用,我替大帅清理门户。”李非身形矫健灵巧,赫然是精湛的江湖功夫。 “这么带劲。”游仁昊眉梢挑起,把已经被打成破烂的棋盘丢弃,闪身躲到柱子后,龟缩不出,“是不是我刚才开的玩笑太过,你生气了?我给你道歉还不行么。” 黎原心想,这人真如秦广所言,毫无气节,被打了一拳还这么能屈能伸。 “朋友之间有话好说。”从招数来看,游仁昊出脚并不重,只以格挡和闪躲为主。如果李非这时候停手,游仁昊可能就此作罢,把这次交手当作一场“友好的误会”。 李非冷笑:“拿黎原和我跟你相提并论,也配?” 游仁昊板起脸了:“配不配也不是你说了算。” 与此同时,咔啦!一声轻微的拉伸筋骨的声音。果不其然,游仁昊阴森森的脚风开始发挥,被李非单脚挡住,紧接游仁昊的腿鞭立刻再扫,直逼头部,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如果要比较的话,游仁昊从小跟着武师训练,游家就他一个像样的孩子,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所以他练得格外刻苦。而李非算是从小在锦衣玉食里长大,后来突遭大变,才上唐门学艺。 但半路出家的和尚也有优势,打起来更加灵活,不拘泥于招式。游仁昊的腿连攻他下盘,李非岂能让他够着,起身连翻纵跃,以攻为守,反攻游仁昊上盘,窜跳之间,伸手一捞,将游仁昊脖颈一勾一锁——竟然死死扣住! “混蛋——” 游仁昊终于被惹怒,但上身被从背后控制,无法再发挥致命的霹雳腿。 “希望你不要再对殷帅胡说八道。否则我会让你永远闭嘴。” 李非的声音杀气凛冽,听得黎原都不禁打个寒噤。 但这句威胁引来更大的反抗,如李非所判断,游仁昊是头笑面虎,发起狠来相当彪悍,只见其双脚发力猛蹬,借着柱子发力,旋即李非感受到整个人被顶飞。 噼里啪啦声传来,李非整个人被重重砸在大理石的桌角,原本就已经破了的木质棋牌被压成粉末! 李非一定是受了伤,闷哼一声。 黎原失声喊道:“——大哥!” 两人同时隔出数步,紧盯着对方。 游仁昊像是发现什么,阴笑起来:“你不是殷莫愁的男宠!哪来的野路子,下九流的东西。” “我倒希望是她的男宠。”李非闻言,神色忽然暗淡了一下,旋即像迁怒于被游仁昊揭破似的,森然道,“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是什么野路子。” 此刻的李非裹挟着满身戾气,霎时飞扑上前,游仁昊下意识伸手格挡,哪知他对着游仁昊的头就是悍然一撞,游仁昊到底也是混官场的,装斯文装久了变成了真斯文,没意识到会有这么野蛮打法的,被撞得眼冒金星。李非又忽然腾空而起,双手竟戳向对方的眼睛,游仁昊被戳得差点失明,他养尊处优久了,慌乱中才想起抬腿,却被李非重重一绊,轰然倒地! 黎原大惊,李非作为一个隐姓埋名的王公贵族,这也太不拘小节了。街头斗殴的流氓恶霸都没他这么阴损。 而威风的武状元在“野路子”面前竟毫无招架之力,不堪一击! 游仁昊慢慢站起来,哗啦啦地流着鼻血,满脸是土,白净的脸蛋也几处磨破皮,有破相的危险。 他脸色变得森寒桀骜,慢慢道:“什么烂招……无耻!下流!你到底是什么人!” 游仁昊显然是将李非那句“我倒希望是她的男宠”当作玩笑,现在的李非在他眼里只是个下九流的江湖人。 “咳,男人女人、上流下流、强者弱者……”李非的呼吸带着铁锈味,摇头直笑,“你们这些故步自封、坐井观天的人哪……我么,我是从崮州大牢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崮州大牢?! 游仁昊大惊失色。 他曾为丁氏靠山,怎会没听过崮州有座万人死牢,那里常年堆满骸骨,空气中无刻不弥漫着恶臭和死亡气息。 地狱里是没有公平与规则的,唯一的正义是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游仁昊这人平时媚态,但那都是被生活给逼的,内心极其强硬又记仇,霎时大喝:“都是死了吗?平时也花那么多钱养你们。是不是看到一个驸马爷就吓得腿软了?” 最后一个字落地,四面墙上有几十人哗啦啦跃下。 李非只瞥一眼,就知这些不是普通打手,当初他在画舫上遇到的打手个个拿刀,但这些人,男男女女都有,却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大的有关公式的偃月刀,小的有细长梅花针,装扮也是各有特点,不是统一制式的武士服。 他们来自各帮派,在江湖上应该是有别号的人物,小有名气,所以才配得上拥有自己独家武器。 好一个游仁昊,黑白两道通吃。 游仁昊的鼻子虽止血,还需用手捏着,怪声怪气道:“断他一只手——抠我眼睛的那只,赏金百两。让他见血的,赏金五十两。” 黎原的瞳孔倏然扩张,失声吼道:“看你们谁敢——我乃鹿国公嫡长孙,当朝驸马!” “这是我私人仇怨。驸马爷识相点就站在一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游仁昊生硬打断黎原,又对打手们喊话,“你们,我可盯着,今天谁不出力,回头爷就弄死他。” 游仁昊确实还没想好要怎么对付黎原,但以他的身份,要弄死个把江湖人是很容易。那些人原本忌惮驸马爷的神态终于发生了变化,略一思忖后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大哥,我不怕,我和你一起打出去吧。”黎原与李非靠到一起。 “最好还是不要硬碰硬,我可不想你挂彩……”李非拦住了要冲出去干架的少年。 “那!”黎原惶急,“难不成要亮明你的身份?” 游仁昊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冒犯燕王。 “啧,你这老实孩子——不说话,先把东西吃了。” 李非不由分说,往黎原嘴里塞了颗药丸。 而黎原在被突然投喂,都还没好好感受一下是甜是苦,眼角瞥见李非的手一闪,赫然亮出一个鹿皮口袋。 黎原听过李非的一些过去,当鹿皮口袋出现时,从未见过只是听过江湖腥风血雨的驸马爷喉咙一紧! 第59章 兵改案(15) “相爷一开始就知道?…… 李非从神态到语调都像变了个人, 不再是街头斗殴的地痞样,而是像个贵公子,优雅地戴上鹿皮手套, 悠哉地, 慢慢地, 堪称柔和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把棕色的、形状不规则的纸皮丸子。 像给女人坐月子熬汤用的红糖。 “别说我没给你们提前打招呼咯, 今天谁要吃糖?” 那糖果颗颗都有个小尾巴,像可爱的小蝌蚪。 刹那间就有人反应过来:“糖丸……唐,唐门暗器!” “唐门”二字一出, 个个见李非如阎王! 黎原看到他们眼中的惊恐, 也看到李非的傲然, 小声说:“大哥就是大哥,出门都还随身带唐门暗器?!” 难怪面对包围还那么淡定。 李非对率先认出的江湖人扫了个“算你识货”的表情,所有声音奇异地一静。如果仔细听,游仁昊的喘息都顿住了。 游仁昊请的都是些□□湖,而且有些还是亡命之徒, 他们中很多人痛恨朝廷, 游仁昊花重金养他们,就是用在这种场合——对朝廷的人下手时可以毫无顾虑、毫不犹豫、毫不留情。 静了半晌, 终于有个拿着流星锤的朝游仁昊一抱拳:“对不住了游大人。我们走江湖的最忌惮的不是少林和武当, 是唐门。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绝不招惹唐门的人。” 惹了名门正派, 还有道理可讲, 唐门却是没道理可讲的。 只见那人话音刚落,便往后退数步,为李非让道。其他人看见, 纷纷照做,瞬间解散包围圈。 游仁昊大骂:“你们干嘛!不怕老子弄死你们吗!” “原名刺丸,因出自唐门,人送绰号唐丸,又名糖丸,外涂剧毒,里装磷粉,不需点燃,触地即炸,吸入毒烟者死——除非先吃过解药。” 好家伙,这玩意儿,就是个一摔就炸的毒摔炮。 而且看他手里握着这么一大把,够院子里这些人被炸死十回。 李非:“不好意思,解药只有这两颗,都被我和黎原吃了。” 游仁昊倒吸凉气。 这时,有人说:“唐门的鹿皮口袋和手套上绣着一朵午夜昙花,花蔓缠绕一支针。听说普通唐门子弟的昙花是白色,在唐门地位越高,昙花越鲜艳……” 李非很大方地将口袋翻转过来,上面赫然是一朵扎眼的紫金昙。 “听说唐门堡主的标记是一朵黑昙,紫金昙次之。”那人先惊后道,“唐堡主竟然有这么年轻的徒弟!” 所有人的脸色都刷地黑下来。 李非撇撇嘴,捏了个阴森的笑出来:“不才是唐堡主如假包换的关门弟子。不过师傅他老人家总说我学艺不精,所以送了我一麻袋暗器傍傍身。” 有那么刹那,黎原觉得这样高深又阴狠、深藏而不露才是李非的本体。但这个感觉很快消失,李非回复到以前笑嘻嘻的样子:“怎么样,各位江湖好汉,你们不吃糖,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江湖好汉”连退三步。 李非在游仁昊如瞪怪物般的目光里转身就走,径直出园子,游仁昊如没了爪的狗大喘粗气,在李非快要离开视野的最后一刻,他咬着后槽牙问:“李非,你到底是谁?” 李非停下脚步。 “江湖好汉”再退三步。 游仁昊:…… 李非自顾苦笑:“我希望有一天是殷帅的男宠。” 这刻,连黎原都听出那股辛酸来。 两人出了游社,黎原频频回头,李非倒悠哉,揉了揉受伤的后背:“放心吧,没人会想吃唐门的糖丸。” “大哥伤势怎么样?”黎原关切。 “小事,别告诉殷帅哦。对了,你觉得游仁昊是凶手吗?” “游仁昊手底下那么多江湖人,极可能也雇佣那长臂男……”说到这里,黎原顿住。 李非静等了下,反问:“怎么,刚才被吓到了?” “大哥,你也太小瞧我。”黎原是有些不满,但不是在这方面,“今天立马就会传遍殷帅特使和刘相女婿打架斗殴的丑闻,你知道这对谁也没好处。如果不是有这层顾虑……” 李非:“你觉得我任性妄为?” 黎原:“以大哥的手段,即便要收拾游仁昊也不应该在他的院子里。这样你也不必受伤,而且能与殷帅撇清关系。”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可以在某个巷子口给游仁昊套一麻袋暴揍? 这孩子年轻气盛,初露獠牙,但又颇稳重,最难得的是懂得顾大局,一心要维护殷莫愁。 “复仇,要让对方知道缘由才有意义,而且越快越好。”李非久久凝视黎原,“你看看游仁昊那副嘴脸,自己明明也是寒门出身,却对底层人那么瞧不上,又仗着是宰相女婿有恃无恐,当着我们的面大放厥词,今天不当面教训,他往后还会到处造谣殷帅。” 李非有许多的化名和身份,因此也就几乎没有人知道一个浪迹江湖的王爷到底有多少副面孔,既多疑又任性,既善良又邪恶。 黎原懂了:“这种人,不让他见见血,不会知道什么叫害怕。既然不能指望他改邪归正,便要令他有畏惧之心。” “孺子可教。”李非笑了。 黎原被他盯得直抽气,感觉这大哥又会给他一个什么惊喜。 亦或者是惊吓。 果不其然,李非手一挥,抛出两块长条状的铜片似的东西,微微反光,黎原略向后一仰,接住了,打开手心一看—— 黎原失声:“大哥!?” 李非给足黎原反应时间,方道:“你拿这两块令牌马上去兵部密库一趟,我想让你替我查些资料。至于怎么和守卫撒谎说令牌来历,不用我教吧。” 黎原站在原地不动,手里赫然是两块一模一样的兵部侍郎令牌,唯一的不同是背面刻了所有人名字。秦广曾说过兵部有个密库,需要同时出示两名侍郎的令牌方能入内。 “所以你给秦广递手帕、以及揍游仁昊,都是为了偷他们的令牌?” 李非:“我怕你知道后,对他们的反应会不自然。” “谢谢大哥为我考虑……”黎原说完就不出声了。 “呃,你在生我的气?” 敏锐如李非,怎会看不出黎原的正话反说,因耐心劝导。 “凶手就在兵部,就在我们眼前哪。余启江说要派人去他们的故乡核实身份,这太耗费时间。我虽不懂官场,却知道商场,敌我形势瞬息万变。你赶紧去密库里找找,看看是否有我们要的东西,拿到后,直接去大理寺。” “可我们明明有殷帅的令牌,本不用做这么偷鸡摸狗的事。” “你还是觉得我任性、爱惹是生非,给殷帅找麻烦吗?”李非反问。 起风了,空旷的六部街,秋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李非:“天色不早,快放衙了,你该回兵部,我自己随便走走。”说罢自顾前行,完全放任身后的黎原,他知道少年也许有疑惑,但以他的聪明将很快想通。 眼前的日沉黄昏、秋风乍起、暮鼓晨钟,一直都是自然的造化,上天的安排。看着李非悠然远去的背影,黎原那少年无忧无虑的心仿佛头一次探到人生深奥的部分—— 和游仁昊的一番接触,他没想到突然直面这些年那些殷莫愁花边的造谣者,愤怒之余,开始感慨连位高权重如大元帅还要遭受这种无礼编排。而造谣者游仁昊,细究缘由,也不过是出于对人生被腰斩的愤怒,出于被岳父强权的压迫而已。 可怜又可恶。 而李非呢,黎原对他从因亲人的天然好感到现在越来越看不清他,打底他暴揍游仁昊时,任性的成分有多少? 还有殷莫愁,希望深入调查兵部却又不想暴露她的猜忌,所以李非明明可以凭着殷帅令牌去密库,却偏要去偷两个侍郎的令牌。 黎原从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也许殷莫愁并不仅想调查一个命案,而是另有所指? 比如借此整顿兵部? 黎原又联想到殷莫愁与刘孚之争,暗流汹涌,兵改计划久拖不决,听说外界都在热烈讨论下一任兵部尚书人选,但殷莫愁迟迟不表态。 也许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 无论世家或寒门愿不愿意,一个吴敬被杀案已悄然演变成兵部尚书争夺战。 年轻的驸马叹了口气,这才短短一天,他感觉经历许多。 * 李非回到住所时,已经日落西山,推开门,房内两个人在等他。 眼前出现一头光滑银色到发亮的白发,细看,年纪不轻的人了,保养极好,皮肤白里透红,红光满面。 鹤发童颜的老者旁边还站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 “咳,楚伯?您老人家不用这么抠吧,点个灯都不舍得。” “精打细算——油盐不断,你奶奶教我的。”楚伯捋了一下堪比美少年的银光亮发,嘴里发出和这优雅姿态极其不相符的抱怨,“我和小迪等你好久了!——哟呵,上哪儿打架受伤了?” 点了灯,屋内堂亮起来,楚伯听出李非中气不足,一把抓住李非的手把脉。 旁边的少年亦露出疑惑。 “一点小伤没什么。休息两天就好。”李非忙将手抽回,背后因撞到石桌子还隐隐作痛,“这不上次小倩的事,我还欠殷帅人情,今天帮她办点事。” “是人情还是爱情?”楚伯看出李非只是轻微伤,因放心下来,眼角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 “您清楚就不要问啦。”楚伯刀子嘴豆腐心,李非绕开他,笑迎少年,“唐迪来啦,也不叫我吗?” 名叫唐迪的少年上前,声如蚊呐地喊了声“小师叔公”。 “乖。”李非揉揉他的脑袋。边说边就得寸进尺去拍人家肩膀。重重拍了下,又捏了捏,把少年人扯得整个人都在晃动。 名叫唐迪的少年只能任由小师叔公逗弄,清秀的脸拉得更长。 原来,唐家人丁兴旺子弟众多,李非作为唐门堡主的关门弟子,年纪最小,唯一的外姓人,按辈分,唐迪的师傅得喊李非“师叔”,唐迪可不就得喊他一声叔公嘛。 李非:“回头走的时候我托你带几坛桃花酿回去,老祖宗上次写信来说蜀中的存货快喝完啦——好了,说说我交代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老祖宗,唐门堡主唐钰,年过古稀,仍是精神矍铄,是唐门绝对的统治者。多少唐门弟子都想讨好老祖宗,李非给唐迪机会表孝心,算是给他一个甜头。 唐迪的脸色果然就活起来,回答也干脆许多:“你要找的人查到了,江湖上是有这么一号人物。绰号夜枭,他身高七尺二,手臂异于常人的细长,由于体型过于引人注意,因此都是在夜里行动,才有夜枭这外号。原名姓杨,曾是少林子弟。” “曾是?” “十几年前,犯了戒,被逐出少林寺,此后他凭借一身武艺接受委托,给人当保镖,行刺等,还在黑市贩卖暗器。夜枭杀人有个特点,不用任何武器,就地取材,从而将谋杀伪装成意外,一般官府根本查不到幕后的委托者。” “从未被查到?” “官府看不出来并不代表我们也看不出。我注意到有几次并不是那么天衣无缝,比如某富商酒后失足坠河而亡,但他酒量极佳,当晚根本还没有喝到醉了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地步。又有某驯兽师在□□自家驯养的老虎时被咬死,但这畜牲明明是刚吃饱,怎么可能去咬人,而且把人咬死了又不吃。最叫人唾弃的是,他连女人也杀,有个世家小姐订了婚,却不肯嫁,私会情郎,夜枭应该是受了男方家的委托,先迷晕他们,再将二人伪造成上吊,双双殉情。” “花样还真多……” 李非不由联想起崮州时,他为追查父母之死,寻找几个经办过黑猴子案县衙的老吏,但在李非见到他们之前,这些人接连死于看似意外的事故。 不知夜枭会否和这些案件有关联? 同在刺杀行业,唐迪对夜枭这个竞争者很不屑:“空有一身好武艺,却不敢使用,只不过是敢做不敢认的懦夫罢了。” 李非忙问:“能找到他吗?夜枭近日杀了一名官府的人,我正在追查此案。” 唐迪别了他一眼:“小师叔公,我只是答应帮你打听,没答应帮你找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唐门规矩。” “是是是,我知道,唐门接的委托只杀人,不找人。”李非好言哄着,就像哄小孩,“听着,我的好小迪,其实我也不是在帮官府查案,而是我的私事,你为小师叔公破例一次吧。” 说罢又重重咳嗽几声,揉揉背心,说:“就当为我报仇?——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 老祖宗对李非,比亲儿子亲孙子还宝贝。唐迪那时年纪小,跟着一班同门送别李非,那家伙满心憧憬外面的世界,只顾昂着头往唐家堡外走,没看见他身后有个两鬓花白的老人偷偷抹泪,哭的像个孩子……喂,那可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唐家堡主啊! 门规森严、人才济济、拥有天底下最顶级刺客的唐门之主,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家伙当关门弟子。 唐迪如果不肯帮忙,李非定会向老祖宗求助,以老祖宗对其溺爱,唐迪八成要挨骂,无法,只好闷声答应。 李非大喜,又伸出狗爪去揉少年的头发。 * 次日,李非醒来时背部的疼痛感已减轻许多。 黎原让人一早送了口信来,说已找到想要的东西,正在大理寺与余少卿研议,又说大哥昨日受伤,伤员务必好好休息。 休息什么呀,伤员心痒痒,又想佩戴着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金牌再去六部街溜达一趟了。因为不由自主地,他总想起昨天所有人在他身上流连的眼神,那明目张胆的香气所带来的暧昧揣测,将他当作殷帅的情人,言语里总带些“请您向殷帅美言几句啊”的拜托。 这一切,让他很享受。 李非骨子里实在是个很感性的人。 “横竖没事干,不如去找她吧。”李非心想。 说干就干,跑去菜市场买了食材,装进袋子,挂在马背——然后策马,一溜烟往慈云寺去了。 到了山脚下,李非放马饮水,自己则在附近溜达,偶然发现角落长着片香茅草。香茅草喜暖喜潮湿,一般秋天就很少见了。李非猜可能这里排水良好,土壤肥沃又日照充足,才能在这么秋天还能遇见。 香茅草可做肉类料理的调味品,也可以代茶喝,还能研制香料,有和胃通气,提神醒脑的功效。 李非心下一动,过去采摘,不留神就走远了,忽听见林中有一阵私语。李非无意窃听,本欲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却隐约听见他们在谈论殷莫愁。 “刘相为什么……既然你早就决定了……” “我一开始并没想带你们见殷莫愁。” “相爷为什么这么听她的?” “这是陛下的旨意……你们要抗旨吗……” 李非下意识躲到树后,发现坐中间的分明是当朝宰相刘孚,旁边围着两个年轻人,一个他不认识,另一个赫然是昨天才交过手、被他揍的鼻青脸肿的游仁昊。 不远处则停着三顶轿子,下人们蹲在轿子旁,竟没过来伺候。 翁婿同行,不像郊游,又带了另一人,在秘议什么? 听了一阵,李非才知道那人是司徒冲,世家里少壮派的代表,主张与殷莫愁正面斗争。而游仁昊也刚吃过李非的亏,嘴上劝司徒冲不要意气用事,但三句又离不开说要如何对付殷莫愁。司徒冲话最多,话里话外都是敌意,李非细听,刘孚骂了他几句,才把这年轻人的嚣张气焰打压下来。看那样子,司徒冲心里仍有诸多不满。 刘孚又指着女婿教训:“真没用的东西,一个区区江湖唐门就把你唬住!自己打不过,还要我给你出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游仁昊那点小心思被骤然点破,悻悻然低下头。 刘孚是世家之首,朝野人人都知道他是殷莫愁劲敌,既然是敌人,为什么会阻挠司徒冲和游仁昊“冲锋陷阵”? 他们中间摆了一张简单的小桌子,司徒冲仍在赌气,还是游仁昊圆滑,扯着被李非打破相的脸笑嘻嘻伺候起刘孚,先是给老丈人倒茶,又跪到其身后给他捏肩膀,问道:“爹既然决定了,我们就照办,需要我在游社放点消息吗?” 司徒冲瞥了这马屁精一眼,表情像在说你这“叛徒”,变得可真快。 刘孚没有马上回答,喝了口热茶,仰头望了望这树影斑驳,他年近古稀了,能够官场沉浮几十年屹立不倒,是真正的谋大事者。以至于聒噪如司徒冲也不敢贸然出声。 以前一直觉得刘孚老态龙钟,他们年轻人迟早要取代这些老家伙,所以才拉着游仁昊建立同盟。但今天靠近看,没有着仙鹤部服,没有金线紫带,那张沉谋深思的脸也能显出威严甚至狠戾来。 “先不要放消息,时机还没到。”他说。 这话令人费解,李非也听不明白。 “一切听爹的安排。哎,我和司徒就是太心急,这不都是为了咱们嘛。爹就看在我们年轻不懂事的份上,别跟我们置气。现在我们懂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对了——”游仁昊顺溜地话锋一转,“爹是什么时候知道殷莫愁的计划。” 司徒冲虽瞧不上游仁昊,这时也不得不佩服他那张油滑的嘴。 李非听到“计划”二字,眉头动了动,好像有条隐隐的线索浮出水面。在丁府时,李非就问了殷莫愁一个问题:“为什么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在赋闲”? 那时殷莫愁随口扯了些什么“功高震主”“鸟尽弓藏”,李非知道那都是借口,糊弄外人的。 刘孚不说话,这时司徒冲说:“难道相爷一开始就知道?!” 刘孚似笑非笑地说:“没错。” 场面静了,司徒冲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刘孚沉吟片刻。 “自古就有六腊不兴兵的说法。可是殷家少帅却总反其道而行,在寒冬腊月发动战争,比如雪夜入祈州,大雪越三峰山等,到了敌营,不作歇息,马上使用焦土战略,阻断军需。你们知道她拿下北漠大可汗史耶哈部落,是冒多大风险吗?” 冰天雪地,寒夜奇袭。那是对人类绝对严酷的考验。 李非的心一咯噔。 第60章 兵改案(16) “我们来野炊吧。”…… 司徒冲觉得这话刺耳, 反驳说:“这不都是武将该做的事?文官治国,武将卫国。” 文武有别,一句话, 轻飘飘。 所有的治世典籍都这么说。 “不怪你们, 看不到人家以前的样子, 只看到她现在赋闲。那积雪没胫,坚冰在须。缯纩无温, 堕指裂肤。遇天寒,士兵剁指者十有二三,更有足颈冻断, 终身残疾。” 两个年轻人的脸色开始变了, 他们想听反转、黑幕, 他们以为刘孚会说殷莫愁杀良冒功,虚报战绩,苛待将士,这才有意思。 “也可以不这么做——只因老殷帅已经病重,想了却父亲一桩愿望。攻打史耶哈, 她只带了不到一万人。兵贵神速, 就是要打得敌人猝不及防,打得可汗亲卫营、北漠最精锐的部队刀槊冻不能举, 遂大败。不急, 我知道你们要问, 既然严寒可以严重削弱敌人的战斗力, 为什么殷莫愁却能连夜奔袭还照常作战呢?” 李非的双手徒然压在树干, 指尖扣进树皮里。不想再听下去,心揪起来,他去过北境之北, 鹅毛大雪,北风萧瑟,满目荒凉,天地都是死寂。 “正如曾经敌强我弱时,北漠人评价我军皆城居之人,不耐辛苦。于是殷家人把自己锻炼得更能忍饥耐寒,风雨不疲劳,饥渴不喝水……安插在北境的人见过他们打完战回来的样子。你们永远无法想象,冻伤后的双腿会肿成什么样,多亏抢救及时,不然殷少帅那双腿就废了。” 李非难受地闭上了眼。 游仁昊和司徒冲私下对望,表情复杂。那一年的游仁昊在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诗书,全家都寄希望他能改变家族命运。少年司徒冲早早登上世家舞台,雄心勃勃,表现欲强,那年,刘相六十大寿,他吟诗作赋,以图博得在场客人的注意。 都是费尽心机的不容易,但好像,跟少帅的威风一比…… 司徒冲垂首:“我知道了,刘相是想告诫我们,殷莫愁如此强大,尚且会被齐王党余孽行刺,我们更应小心谨慎。” 行刺? 李非瞪大眼睛,第一次听到此事。 刘孚:“也是这次事件,我才知道原来齐王还有不少人,散落在全国各地。这些人未灭,现在还不是我们和军方对决的好时机。” 司徒冲丧气道:“所以兵改计划势在必行,只有这样,才能军令统一,剿尽齐王党在各地的藏匿窝点。” 原来这就是开头他们所说的“计划”?! 接着,李非又从他们的谈话中陆续得知殷府行刺案的细节。 行刺案发生在五年前的腊月,殷莫愁约了许多回来过年的属下到殷府喝茶,因此不少人目睹了这次事件。刺客全被捕,关到西郊大营的地牢,最后用了凌迟,关西虎孟海英亲自动刑,三千三百五十八刀,原本要剐三天的,结果剐了一天就没了,一半疼死一半吓死,据说都还没来得及招供。刺客首领直接咬舌自尽。 刘孚说到此处,两个年轻人屏住呼吸,被殷莫愁的手段所震撼,目光呆滞而惊悚。 “此后整个正月,过年的各种场合宴会,她都没出现。” 李非扣着树干的指尖陡然一颤。天哪,谁都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 游仁昊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段时间,王峰被弹劾挪用军粮,跑去殷府门口跪,王峰是大将呀,却闭门不见。我亦趁势,放出风声,说殷府里养娈.童。” “据我所知,陛下直接让御医住在殷府。”说到这里,刘孚停住,“你这谣造得是歪打正着。” 联系前后文,游仁昊露出坏笑。 李非控制不住地哭了。 “很可能是受伤或中毒,但陛下刻意封锁消息,世家中只有我们几个老人知道,不敢公开提。没多久,陛下召见我们俩,殷莫愁已经恢复,把尚书省的大印还给我,她自己只留了个兵部,说兵制改革计划是老殷帅遗愿,她得完成,除了兵改,其他事管不动,也不想管了。我们在那时达成协议,我将助她完成兵改。她也从此成了御用闲人。” 这就是兵马大元帅让出权力,“甘愿”赋闲的真相。 由对手讲出来,却令人震惊。 一时间,整个山林都寂静。 “现在知道怕了吧!”刘孚把桌子拍得笃笃响,“你们这些爷,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齐王余孽有多厉害,连殷莫愁都防不胜防。我们若去争第一,岂不是争着成靶子。” 李非像是胸口被人打了一拳,连带着呼吸都停止。 他失望地看着这些宣称代表正统的所谓百年世家,阴险、龌龊、虚伪,要争权,又怕死。 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说的就是他们。 只有那个勇者,视这些不善的目光如盏盏鬼火,十年如一日地,走自己的夜路。(1) 即使注定不是一条坦途。 游仁昊已经听得明白,毫不犹豫就是个马屁:“父亲高明。就让军方替我们开路,祸乱扫清后,我们再来接盘。” 而司徒冲却陷入久久的思索,原本热衷发言的人变得沉默。 * 李非路上心急如焚,快马往慈云寺飞奔。 慈云寺这次住的都是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所以从山脚到山站都设了卡。 李非马不停蹄,一手拉缰,一手持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令牌畅通无阻。到了慈云寺大门,孟海英亲自守着,他见了面就喊:“带我去找你们殷帅。” 孟海英这回不敢为难他,亲自领人进去。 慈云寺是京城最大的庙宇,平时香火鼎盛。遇有皇族或殷母这样级别的来进香,慈云寺则会提前贴出告示以谢绝普通香客。进了庙,映入眼帘是座碑刻,大大的“阿弥陀佛”四字,接着往里走是一座宏伟的大雄宝殿,大殿屋檐两条琉璃瓦做成的飞龙滚身而上,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李非紧紧跟着孟海英穿过一座又一座建筑,寺庙有股百年沉淀的、厚重的气味,香火缭绕,烟岚变幻,给人带来些许恍惚感。 终于到了一处像□□的地方,一顷荷花池,三座宝塔,宝塔倒映在荷花池上,风景如画。 柳树的掩映下,远远看见那个人。 她今天着一袭白衣,春梅冬雪两名侍女跟在身旁,走得很慢,散步赏荷,腰间垂下的袍带轻轻颤动,飘逸、从容。 清风曼徐柳清影,风度翩翩莲伊人。 李非深吸一口气。 忽然,他越过孟海英,往前冲去,以关西虎身手也反应不及,只见李非如箭一样往前飞,孟海英懊恼没拦住,气得拍自己的头。 搞突然袭击都没这么突然。 越过草坪,李非从柳树后冲出来,冬雪春梅是在殷莫愁后方,李非从正前方出现。殷莫愁本完全可以避让,但知道是李非,这家伙在她心里一直是任性的形象,以为他会突然跳到自己面前,恶作剧地说“哈哈,有没有吓你一跳”之类的,所以任由他。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李非一言未发,猛地环住她的脖颈,拢着她的脑袋,将她整个右半身都环进他的怀里,额头瞬间感受到他喷出的粗气。 殷莫愁:??? 不像抱,也不像搂,因为殷莫愁与李非一样高,脖子被他箍住往怀里摁,如果要形容,有点强摆一副小鸟依人状。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所有人瞪大眼睛,搞不清楚这什么情况。 殷莫愁压根没想到他会这样做,半张脸都贴着李非的胸膛,有他咚咚咚的心跳声,也有一股汗水混合着檀香的味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李非摁着她,本想表白,却不住忏悔起来,说的是以前的事,什么曼陀散,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 殷莫愁无比真实地感受到李非起伏的热烈,他每一个停顿都有一口热烘烘的气息喷在她脸上。殷莫愁愣也就愣那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手肘往李非肚子一顶,李非吃痛,这才放开。 殷莫愁怒嗔:“老兄,你又在发什么神经?” 李非看着她良久,是啊,我在发什么神经,蓦地,他的手又伸出来,拉住殷莫愁的手,力气大得像要把她的手融进自己的手心。 他的手掌宽厚而灼热,那热感顺着手蔓延到殷莫愁浑身,仿佛一下子驱散这晚秋凉意。 “跟我走。” 他再不啰嗦,不等人反应,硬拉着她跑了,一下子便没了影。 太出其不意,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离殷莫愁最近的冬雪看清了这一切,立刻喊人,孟海英也反应过来,就要扭头去追。 在这兵荒马乱之时,有声音制止:“都停下,让他们去吧。” 那声音不仅沉稳,还带着慈祥。 冬雪回头,赫然是殷母一张满足的笑脸。 所有人都只好立在原地不动,良久,殷母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缓缓地说:“……不错,不错,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 * 殷莫愁一开始是拒绝的,李非硬拖着,就像在画舫上硬拽她跳河。后面变成拉着她,牵着她。不知不觉中,竟一路跑出慈云寺,不能下山,下山路上都是殷莫愁的兵,于是就往旁边的山林去。 两边的风景匆匆掠过,浮光掠影,山路漫漫似无尽头,像这匆匆的一生,似见过许多,但又无所得。 所有人的惊慌,殷母的期待,都遥遥地抛在身后,那座小小的慈云寺已经淹没在林海中。 暗流汹涌的案情、殚精竭虑的筹谋,似乎都如风过耳,在这一刻变得无关紧要。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座树林,明亮而清静。李非尽管睁着眼睛,但他也不知道在往哪里走,一颗激动的心仿佛置身于梦境中。 有点惊讶,殷莫愁的手比想象的软,除了关节处有老茧,应是常年握剑造成的。他不由想,如果她没有从军,现在应该是殷府里一个十指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沾的贵族女子。而当年他也能留在京城,承袭王爵,又有先帝指婚,那么、那么…… 李非为自己的想入非非而着迷,再闻着身边熟悉的气味,那是他送给殷莫愁的香囊的味道。 他不时回头看,心里忽然惊喜地冒出一个念头: 她竟然没有拒绝我! 当意识到这一点,幸福感塞满了李非浑身,四肢百骸都酥酥麻麻的。 这感觉,可太妙了。 殊不知,殷莫愁心里却想着—— 等到没人的地方,老娘再跟你算账。 * 半柱香后。 瀑布前,殷莫愁负手而立,绷着脸,李非乖乖站在她身后。 鬼斧神工的大自然景象,哗哗水声,水花激烈,在河面上幻化出一道彩虹,如临仙境。 李非想起那个谣言制造工坊一样的游仁昊说过“殷帅那样的神仙人物”,顿感自惭形秽,揣着袖,像怕被殷莫愁剁手似的,窝窝囊囊地说:“是我昏了头……” 殷莫愁没理他,自顾欣赏瀑布。 李非伸手去扯她袖子:“我一门心思只想带你离开。”说罢,又嘀咕,“如果可以……我想以后多陪着你。” 天知道这蚊子般的声音令他鼓足全部勇气。 可殷莫愁仍是没反应。 瀑布溅起无数雾气,令气氛有点潮湿暧昧。 李非走上前,与殷莫愁肩并肩,偷偷抬眼看她。 上一次离得这么近是在画舫,她为躲避搜查,换了女装,不施粉黛就把船上所有浓妆艳抹的女人都比下去。 论美貌,她只是中上,但论气质,绝对是世间少有的英姿与风华。 李非忽然觉得自己好贱,怎么能拿她跟别的女人比姿色,赶忙打住乱七八糟的念头。 “水声太大,我听不清。” 瀑布声如雷盖耳,但也不知道她是真听不见还是假听不见,纵然李非脸皮厚,也是没勇气说第二遍,殷莫愁又说:“以后别这样,叫手下的人看笑话。何况,母亲也看见了。” “什么!伯母也在!”李非惊叫! 这时候回想,他满眼只有殷莫愁,眼里根本没其他人,懊恼自己冲动,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傻傻的笑。 “查出凶手了?” 上慈云寺前,李非曾说过等查出吴敬案就来找她,故有此一问。 谈起正事,李非不得不正经回答:“差不多了。除了程先不在京城,兵部那边该查的都查了。还有长臂男,可能他自以为杀人做的天衣无缝,我的人查到他还留在京城,正由唐门子弟追捕,三日之内必有结果。” 三日不长,转眼就到。 殷莫愁相信他的能力,因道:“还有一事须考虑。我这两日想,吴敬的同性恋人字里行间都想和他同归于尽——为何还要□□?” 因爱生恨,带着这么强烈的报复情绪,亲自动手不是更有仪式感么。 “你怀疑案中有案?”李非想其山下见闻,试探地问,“我们现在怀疑有世家干涉其中,比如刘孚的女婿游仁昊……” 刘孚今日应该是带着司徒冲和游仁昊来见殷莫愁,并达成某种协议,协议内容大概是世家将不反对兵改方案,而殷莫愁也将给予刘孚什么回报。 但殷莫愁不接李非的话头,只说:“不管幕后凶手是谁,你只管帮我把他揪出来。还有,程远那边你都知会了吗?” 看样子殷莫愁并不想提起她和世家之间的矛盾,不过朝堂之事本来也和李非无关。 “我让余启江出面和程远深谈过,我们对他知无不言,老尚书是通情达理的人,放心,不会误以为你在猜忌他。” “程远那边没问题就好。”殷莫愁,“行吧——现在得回去了。” “干嘛这么急。” 李非对殷莫愁公事公办的态度有点失落。 “饿了。”殷莫愁干脆回答。 这一说,李非自己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时值正午,殷莫愁陪母亲吃两天的素,又陪他发神经跑了半个山头。她一向不拖泥带水,想怎样就怎样,踩着水面上冒出的石头走,也不管身后巴巴望着她的李非…… 将军本无情啊。 铁石心肠!李非看着她的背影腹诽道。 而谁也没注意,垫脚的石头早已被瀑布冲刷得圆润无比…… 耿直如殷莫愁说饿是真饿,饿过头、饿晕了,脑袋发昏,一不留神,竟脚底打滑,咻—— 踩了个空! 糟糕,天下兵马大元帅要阴沟里翻船! 殷大帅:?? 被甩在身后挺远、还兀自期期艾艾的李非:!! 来自江湖的灵巧身手在这时爆发出最大威力。原本还在为殷大帅的“无情”而暗自神伤的李非完全换了个人,浑身之力骤然集中于脚底,向前猛越,竟以常人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速度,瞬间捞起几步之遥的殷莫愁,堪堪挽救要摔个狗吃屎的大帅形象。 殷莫愁:…… 比起早先把人搂进怀里,这次因为是施救,无暇考虑,力道更大幅得多,李非一把紧紧抓住她,强有力的手捏住她的腰。 她的腰薄而细,轻得像纸片,李非的手指几乎能触摸到结实的腹肌,但来不及过多感受,大帅猝不及防的坠落速度太快,咻,整个人不受控制下滑,李非的手瞬间就到了她的肋骨,再往上就是…… 砰,砰砰。李非的大脑放起盛大的烟花。 目眩神迷、璀璨艳绝……闪瞎狗眼。 殷莫愁愣了下,她应该推开他的,但没有。 这可不是上次画舫上他搂腰跳河那样可以控制力道和角度。李非的心脏猛地提到嗓门口,浑身血液如同掀起巨大浪潮,理智像海上风暴的海燕,穿过数道闪电,多么艰难,才能活着停靠港湾。 他几乎是马上清醒过来,再不敢造次,稳住两人身形,马上把手从不该碰的地方拿开,改为虚提着她的腰带,身体间保持适当距离。腰间一侧的布料都被他抓进手心里。 他还是守君子之礼的,隔着衣服,没有再碰衣里的皮肉。 冷静过后,殷莫愁的不拒绝并没有让李非感到欣喜,他想,战场上总和将士们背靠背杀敌,不可能讲究男女之防,所以这方面殷莫愁比普通女人迟钝也属正常。 可他是普通男人。 李非浑身无措,一张口,嗓子冒火:“那什么……我刚才……呃……你小心点……” 说一半便后悔,没法多说,一说就忍不住想刚才发生的事。 但给他十个豹子胆他也不敢碰人家的禁忌之地。 越慌张,越证明心里有鬼。 李非骂自己王八蛋。 食髓知味,欲望的本能没有饶过他。 原来人的手心薄薄一层皮,可以有那么丰富的触感——那紧绷的小腹、瘦但有肌肉的腰,还有…… 李非觉得自己他妈得癔症了,除了碰,还想看。 他可怕殷莫愁不高兴了,自己巧舌如簧、舌灿莲花,但在殷大帅这里根本不知道怎么说话。 用哄的吗?大帅肯定不喜欢。 何况,人家根本对他没那意思。 两个人贴得那么近,李非觉得殷莫愁会不会认为自己自作多情、自导自演,他在她心里说不定是个小贱人…… 这么一定位,李非立马全清醒了。 十年前的赐婚,他开玩笑地提过一次,被殷莫愁怼得死死,他再也不敢讲。 所以由始至终,她至多将他当作有故交的一个朋友。 他们像智者下棋,在愉悦的交手中心照不宣地守着各自防线。又像现在踩着石头过河,在小心翼翼中维持微妙的平衡。 纵然刚才碰到不该碰的,有刹那间的欲望,那也是他单方面。 到了地面,李非扯殷莫愁袖子。 “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 殷莫愁哪有生气,反被他的局促和傻气逗笑。 她上下打量:“什么味道。” 原来,李非身上有股类似橙橘之类的清香,但味道又带着刺,因紧张的缘故,李非微微冒汗,这味道就更明显了。 李非:“哎呀,忘了跟你说,我今天带了香茅草。” 殷莫愁:? “给你做菜来的。”提起庖厨之事,李非马上来劲,“原本想是庙里的菜肯定很清淡,给你换换口味。” “哦。”殷莫愁也真饿,眨眨眼,“那走吧,现在赶回去做午饭还来得及。” 风景这么美,高高的山,瀑布像从天而降,鸟语花香,阳光明媚,投映在她的眼睛里。不受外界纷繁俗事的打扰,她的眼睛那么纯粹明亮,闪闪发光。 天地辽阔,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要回去。”李非又拉住她。 殷莫愁反问:“燕王,这里可是朗朗乾坤,你要干嘛!” 她明明在说笑,脸却板板的。 李非连忙摆手:“别别,别误会。我是想说呢,难得此景,以山川倚背,与草木同榻,又彩虹当台,水帘为我奏乐,清风与我伴舞,仙境如梦,就任我们大梦一回,天为被,地为席……” 李非是皇族,大皇子一定悉心教导他读书,只是这家伙平时又总表现出一副无赖的样子,殷莫愁几乎忽略了他的文采内涵,嗔笑地打断了其诗兴大发。 “王爷能不能说人话!” 李非将香茅草掏出来,一个劲嘿笑。 “我们来野炊吧。” 第61章 兵改案(17) 哦豁,你打渔来我生…… 就这么把草能做什么, 不下庖厨的殷大帅接过“奇异”香味的香茅草,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稀罕半天。 “这儿离慈云寺也是够远的, 开点荤没关系吧。”李非说着便开始挽袖子, “瀑布下面刚好有个水塘, 我去抓两只鱼。不过在此之前,咱们得先生火。” 殷莫愁一扬手:“生火交给我。” 李非:“哟, 你确定可以?” 被他直勾勾看着,殷莫愁莫名心虚:“做菜我不行,但托以前行军打仗的福, 生火小意思。” 哦豁, 你打渔来我生火…… 怎么听着好像有点我耕田来你织布的意思, 李非必须马上走,否则又要犯癔症了。 “那这里就麻烦你啦。我很快回来。”说罢也不等殷莫愁回答,飞快跑开。 * 河边,吁——长长吐了口气,低下头, 倒影在水中的脸是变了形的, 那是荒唐又真实的自己。他像呆住了似的,不断地回想, 每一次触碰, 他都反复地琢磨, 禁忌的画面在他脑中不受控制地展开…… 下.流东西!他撒气似地捡起一块石头往湖心丢去。 情愫算什么, 在他还没跟着父母出来见世面之前, 她就已经是杀人如麻的少帅了,谈情说爱?他所希望的情爱在殷莫愁眼里,根本幼稚得不值一提。 她越没有说什么, 他就越觉得自己下.流。 过了会儿才将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拾了根长长的树枝,开始准备捕鱼。野炊这事,李非太熟练了。常年走南闯北,已经做到随时就地取材。他用随身带的匕首将一头削尖,取了手帕,缠在三分之一处,作为手把。接着脱了鞋袜,将衣摆撩起,缠在腰间,最后挽起裤脚下水…… 没人会大老远跑上山抓鱼,这里的鱼又大又肥又笨,不怕生人,一会儿便叉到几只。殷莫愁食量小,所以李非并不多抓,算好数量,把鱼剖了,去了鱼鳃和内脏,又去了鳞片,最后在水潭里再清洗遍,找了根细藤将鱼串一串,提起来。 做完这一切,李非已完全冷静下来,恢复往日的阳光开朗,心满意足而回。 殷莫愁生火的技巧与李非捕鱼的水平都很熟练,最短的时间,火已烧得很旺。李非应该要大喇啦喊一句“我回来啦”,才符合野炊的愉快氛围。 但这时出现一个本只在他犯癔症时脑海的画面。 李非整个人都动弹不了。 唰的一下脸全红了,替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脸红,也替自己又犯癔症脸红。 殷莫愁将鞋袜悉数脱了,露出一双长腿。 牛皮长靴上全是水珠,火光烤得发亮。李非这才想起来,刚才她踏空差点掉进池塘里,应是鞋袜进水。 火焰是那么的嚣张,把树枝烧的噼噼啪啪响。褪下很有雄性魅力的长筒靴,殷莫愁的腿显得更加修长,裤脚挽起,膝关节以下露出,即使隔这么远也能看得出健康结实的肌肉线条。 这个画面映入眼帘的瞬间,蓝天白云的明亮都为她所夺,她屈着膝,双手环抱着腿,脚丫子晃啊晃的…… 白衣胜雪,发丝轻轻飘起,当真一副仙子下凡的画。 可李非最后的目光落在她的脚踝,骨节突出,细得可以单手握住…… 如果楚伯在,一定会戏谑说烤鱼完全不用生火,因为李非的脸滚烫得不行。 他羞愧地紧闭眼睛,本已回复理智的灵魂再次陷入污浊的癔症里。 这一次,有了脚踝的加入,画面更加具体和清晰。 殷莫愁背对着问:“回来了也不出声。该不会没捉到鱼吧?” 与她带着松懈与慵懒的声音对比,李非口干舌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失了魂似。 夭寿,一颗心都要被她烧穿了。 “磨蹭什么。”殷莫愁问,身子微微后仰,回头看他,“快过来。” 佛家的净心咒、道家的清心口诀,被李非在心里念了数十遍。 他咬牙过去,远远坐下。 “坐那么远?”殷莫愁算看出来这家伙有贼心没贼胆,有些玩味地说,“你去抓鱼,鞋子也湿了吧,快过来烤烤,暖和点。” 刚才被强行摁头,又跑了半个山,几缕小小的发丝从发冠里掉出来,殷莫愁潇洒地将它们别在耳后:“军营里到处是光膀子的汉子。每逢大战结束,当将军的都要去伤兵营慰问,我见过没穿衣服的男人,数都数不过来。你别害臊。” 才不害臊呢!李非心里反驳。 殷莫愁话里有话,她是什么人,她深谙人心,摆出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这一说,李非就懂了——她想告诉他,她对刚才的事真的不在意。 不在意他的触碰、冒犯乃至不该有的臆想。 但她越是这样无所谓,他就越想求个明白。 有些事,避讳是因为看重,百无禁忌反而显得轻如鸿毛,就像孩子对待玩具,哭闹着想要,可没玩一会儿就会抛弃。 对心头所爱讳莫如深的,只有被生活拒绝过的成年人。 李非发呆,视线不带感情地停留在殷莫愁的小腿。雪白,却没有女人常见的细嫩,这么近,才看清,上面却布着皲裂的纹路,密密麻麻,是伤痕“勋章”。 “冻伤这么严重。”李非想起刘孚的话,喃喃说,伸出手,轻轻一碰,触感粗糙。 “没什么。在北方打仗哪有不冻伤的。何况两军交战时,伤亡都是家常便饭。” “现在回想起来会不会后怕?” “这只是人生的一个苦难的片段而已。” 李非颇讶:“就没有回想过,当时如果救治不了,就只能……” “截肢”二字他说不出口。 殷莫愁摇头:“任何苦难都不应该成为滋生恐惧的回忆,而且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回忆,浪费时间而已。” 殷莫愁云淡风轻的态度比念一百遍清心咒还管用,李非的脑海瞬间就被涤荡的清静无比。 她太强悍,强悍得连阳光都不需要,她自己就是敌人的阴影。她太清醒,清醒得连回忆都不需要,她是铜墙铁壁,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击垮她。 当然,李非以上的看法将在不久后被推翻。 殷莫愁:“年轻的男女总是容易为感情所扰,我始终认为烂漫的爱情是幻想。幻想的温柔乡,不过是对我所处的高处不胜寒的位置的恐惧产生徒劳的躲避,相处的过程亦是无聊的占有。直到我遇见林御史。” 这是她第一次向李非提起那个“吃里扒外”的小御史,殷莫愁的最后一个“恋人”。 “他是除了父帅以外,唯一握着我的手写字的男人,还曾在雪夜弹琴给我听,我舞剑,他奏曲,他滔滔不绝地重申他对朝政的理想、对大宁的热爱,他是那么纯粹、有活力,拯救我逃离悲观、颓废……” 因为同样经历生死,李非看得出殷莫愁对生命的态度是悲观的。但颓废么,他想不出她为什么颓废? 颓废往往伴随意志薄弱,可意志薄弱怎么可能做到雪夜行军、冒死打仗。她在家里遭遇刺客,此后以身体不宜劳累为由卸下诸多政务,进入半隐退状态。应该是在这段时间里,她的意志受到某种毁灭性打击。 殷莫愁兀自说:“我印象里的那个御史永远挺直胸膛,在朝堂横冲直撞、宁死不屈。我真正地欣赏这样的男人,他令我重新审视我对爱情的想法。那时候我差点就不顾一切……” “我很乐意倾听你的这些想法。” 即使是谈论“情敌”。 “都过去了。他背叛了我。”殷莫愁耸耸肩,道,“我解脱了。空虚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一忙碌起来,根本忘了这些事。等你出海去做生意,你也会忘了我。” 兜头一盆凉水,李非张张嘴,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 殷莫愁对他用巴掌、用冷嘲热讽,像这么耐心地解释,还是头一回。其实话说完,殷莫愁自己也挺惊讶。只是这种惊讶一闪而逝,像天边滚过的无声雷,稍后,又回归平静夜色,连带着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某些情愫也淹没。 李非常觉得看不懂殷莫愁,要管理那么多人,却偏又喜欢安静,他忽然有种好奇,她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想那老殷帅的独女,单单从给她取名“殷无忧”就知道其父的心愿,多么掌上明珠,何其娇贵。儿时失去同胞弟弟,为了殷氏,唯有女扮男装,以弟弟的名字生活在世间,少时出征,沙场中一天天长大……女孩在满是铁汉环绕的环境里,艰难保守着秘密,哪怕不变成哑巴,至少也快抑郁了。 难怪传闻殷帅在军营里总是很暴躁。 李非感慨,在“不懂”后又“懂”了。 父亲再亲,也不能代替母亲。而殷母又因弟弟的死对其耿耿于怀。她的情绪一直没有出口,总是面无表情,看上去冷冰冰,那不是扮演,是被逼着成长、迫不得已的高处不胜寒。某种角度上,她无依无靠,为了追求一场战役的胜利,她可以吃任何苦头。失败也好、受伤也好,没有什么能击倒她,因为她很清楚所承受的一切,都是为了胜利。 李非忽然悔自己怎么没早点来找她,让她在那些负心汉身上留恋寻找一点点安慰感的时候出现。 “其实……真正的爱情并不是浪费时间,但凡能让人心生欢喜的,就不叫浪费时间。”李非词穷地圆着场,略有顾虑地道,“你肯当我朋友我就很开心了,我们可以先从朋友……” 他这样一事无成的人,她又是那样优秀的姑娘,嫌弃也是理所当然。 话到一半,啪,啪啪啪,哪里来的声音响个不停,像是有人在热烈拍掌鼓励李非。 殷莫愁警觉:“谁?” 李非:“……是鱼。” 殷莫愁:??? 地上的鱼不停乱扭,以小小身躯击打石面。 可是好像哪里不对劲—— 那些鱼明明已经开膛剖腹,鱼眼外凸。 ……!!! 殷莫愁抖了一下,刚才的高冷啊潇洒啊伤感啊什么的,统统打包,一齐丢了。 大帅目色惊恐:“死了怎么还会动?” 这个问题问得好。 那鱼似有神通,话音刚落,又扑通扑通翻腾起来,好死不死,一直跳一直跳,跳到殷莫愁脚下。挥斥方遒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被真正的死鱼眼瞪住,像被针扎了,飞也似一跃而起,退出几步,大喊: “什……什么鬼啊啊啊……” 不算尖叫,但也破了音。 李非:…… 他愣了愣,蹲下来以两指捏鱼尾,仰头看看殷莫愁狼狈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殷帅果然不下庖厨,连这都不知道。鱼与其他动物不同,即使被掏空了内脏,仍然会动,但这只是它的应激反应而已。” “真……死透了?”殷莫愁不悦地埋怨,“怎么不早说。” “我哪知道你这点常识也没有。”李非大声喊冤。 不食人间烟火的殷大帅理亏,飞了个眼刀,撇嘴不说话。 她生闷气的样子也这么好看,李非想,我要再看一下。 于是,抱着明知山有虎的心态又提起那条死鱼,恶作剧般在她眼前晃。 真作死。 殷莫愁嫌恶地拍掉他的手,李非偏又另一只手接住,再晃到她眼前。殷莫愁心有余悸,惊慌地别开脸,双手连出数掌,胡乱一通拍,李非又偏把鱼尸体往她脸上怼,没两下,大帅的铁掌竟把鱼肉拍成肉糜。 最后只剩一根鱼骨头,横在二人中间。 隔着鱼骨对视,李非再次欣赏了一下殷莫愁的表情,终于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殷莫愁被他气得无可奈何,片刻,重重锤了他一下,也笑起来,她笑得像个孩子,眉眼都是上翘,样子是少有的开怀。 见此情景,刚经历数次“□□焚身”的李非大彻大悟—— 此时此刻的殷大帅并不需要一段常人渴望的亲密关系,她需要的只是常人都拥有、而对她却难得的快乐而已。 普普通通、简简单单。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再有乱七八糟的念头。 那简直玷污眼前这么稀有的笑容。 李非说:“我在查案时,听说京城权贵不少都爱钓鱼,你们兵部也有人很擅长这个。” 他想问为什么你好像没见过活鱼的样子。 殷莫愁收了笑容,用很轻的语气说:“北方天寒地冻,寸草不生,连飞禽走兽都稀有,我上哪儿钓鱼去?粮食供给全靠后方,别说鱼吃不到,有时粮食在路上耽搁了,我们得饿着肚子,啃草根打战是常有的事。” 李非一把握住她的手,想说“以后天底下所有的美味我都给你做一遍”,殷莫愁已经先开了口:“其实回京就好太多了,只是鱼还是不太爱吃。” “吃不惯么?”李非心里咯噔了一下。 “怕卡刺。”殷莫愁小声地说,为自己这种“怕”感到不好意思。 “不怕,我在呢,”李非嘚瑟地挥了挥他的小刀,“一会我帮你把刺都挑干净咯。”说着还故意摆出一副市井小老板的姿态,喊着:“不干净不要钱!” 愣是又将殷莫愁逗笑。 “你坐回去烤火吧。” 李非把她推回去,不顾自己脚上又是水又是泥,随便用树叶擦了就穿起鞋,弯腰去捡地上的藤蔓。 他动作熟练,将一条条藤蔓编成密密的网格状,又在火堆支起树枝,把网格扣在上面,变成一个简易火架。烤了一会儿,藤蔓外面的一层枯皮脱落,露出光滑的芯,李非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皮囊,用皮囊里流出油脂涂在火架上。 刷了遍油,烤鱼正式开始。 他低头料理烤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介绍这是葱头熟油,又说些年走南闯北吃过的各种鱼,海鱼河鱼的区别,刺多刺少,肉嫩肉老。他说有个地方的鱼可以生吃,又说他在南海见过最大的一头鱼,足有三四人长。说他曾去过南洋小国,那里的鱼只有巴掌大,一排细尖牙,不是人吃鱼,就是鱼吃人,号称食人鱼什么的。 这些年不是在军营就是在朝廷,殷莫愁去的地方哪儿有他多,更没他见多识广,对这些一概不懂,像个学生,乖乖托着腮听他介绍。 等鱼被翻了两遍,快熟的时候,李非已经切好了香茅草均匀地铺在鱼肉上面,趁着还有一点鱼油,鱼肉收缩时两者紧紧贴在一起。 “这才入味。”说着,李非将鱼串收起,把贴在上面的香茅草轻轻撕开,最后掏出他怀里常带的那两瓶盐和胡椒一洒。 蔓藤植物的清香掩盖了湖鱼的腥味,一点盐提鲜,又有香茅草和胡椒刺激味蕾,这烤鱼的味道算是绝了。 湖鱼刺多且细,但李非很耐心地把刺都挑了,殷莫愁放心大胆地吃,很是豪爽。 看她心满意足,还是光着脚,盘着腿,一袭白衣,被别到耳后的几缕散发又落下来,随风飘动,越来越像修炼破戒下凡偷吃的小仙子。 李非对自己未来要怎么追求殷大帅的计划越来越清晰。 情不自禁伸出手。 鉴于这家伙有前科,殷莫愁以为他又要把自己摁怀里干嘛,警觉地抬头看他。 对上那一双满怀警惕的大眼睛,李非轻声说:“你吃你的,我帮你把头发捋到耳后,粘到鱼就不好了。” 殷莫愁后仰,很是怀疑这家伙的意图。 “你想被慈云寺的和尚们看见,殷大帅满头挂着鱼骨头回去吗?”李非又补了句。 理由很充分,殷莫愁已经能想象“满头挂着鱼骨头”的可怕画面,没有推拒,只是鼻腔里发出“唔”的声音表示不耐烦。 这么好听、这么悦耳,但李非不敢再越雷池,再动手动脚,他怕叫殷莫愁看不起他。 此刻已经足够。 杀戮是她的一面,可爱也是。 肚子饿了,毫不讲究,腮帮子鼓鼓的,像只专心啃果子的小松鼠。这样一个鲜活、懒洋洋的女孩模样,足以让李非心情荡漾。 她哪是不太爱吃鱼,她是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美食最讲究的是一个“鲜”,但经过行刺案,她在殷府的起居早被严防死守,规格堪比皇宫大内,一道菜从出锅到嘴边要经过层层检验,早已失去好味道。 天色是这么亮,云儿是这么悠哉,李非本不该再去瞧人家脚的,忍不住,偷偷瞄了几眼。 殷莫愁饱了,开始穿靴子,抬头正好对上一个痴汉的目光。 李非脸又红了,张嘴就来一句:“我刚才一直在研究你的皮靴!”只见他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地继续装:“我仔细看了,你这长靴穿脱方便,造型简单大方,我是在考虑,同福号也制作一批这样的,一定大受欢迎吧!” “你眼光不错!这是军靴哦!” 殷莫愁真的好傻,她信了李非的鬼话。 “此靴轻软,适合长途行军,又兼具保暖,在北方好使,我让兵备厂造样子多制了几十双,手底下每个将军的都有。有次陛下看见,还跟我讨呢。” “你给吗?” “没,京城又没北方冷,我说这靴子是要给上前线的将领。陛下要,自己找内务府去订制,我可以将设计样纸给内务府。” “是、是你设计的?”李非惊讶。 “不是我还有谁!” 殷莫愁有点骄傲,原来她不仅精通兵器设计,连军靴这种后勤战备都有涉猎。 说到军事发明创造,殷莫愁来了兴致:“除军靴,我在设计军服时也加入了防寒要点,北境的军装一向袖身窄小,紧裹于臂,可以蓄热。在这基础上,我又加以改造,军装护臂延长至手背,只露出五根手指头在外面,打仗时,不影响掌握兵器。一到天冷,可以虚虚握拳,手指缩进去,大大减少了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时间。” 她侃侃而谈、神采飞扬,李非心里由衷生出一股倾慕之情。 “可别小看军服小小改造,北境每年因冻伤而断指的士兵太多太多了……” 但说到后面,殷莫愁颇为感慨,应是想起北境阵亡的将士,目露悲色。 李非猛地拿起一串烤鱼往她手里塞:“吃!” 他自己也开始啃:“再吃,吃光。人食五谷杂粮,就有喜怒哀乐。过去不开心的事别想了。还有美食我们尚可把握。这我爹告诉我的。” 殷莫愁被他逗乐了,可印象里的大皇子一点也不像胖乎乎的食客,她怀疑是不是李非在瞎编。 李非已经越来越跟她心有灵犀,直接就说:“我爹跟那些贪吃的人不同。他说了,美食者,不必是饕餮客。(1)” “美食者不必是饕餮客。”殷莫愁喃喃重复,似有所悟。 不是所有东西都像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有些东西重在质,而非量。越是珍贵越如此,就像千金难求的精美瓷器,就像一语惊人的只言片语。 那么如果有爱慕,是不是也不必日久生情呢? 就像李非所言,真正的爱并不须耗时,反而令人意犹未尽…… 第62章 兵改案(18) 原本嗑瓜子的冯标手一…… 两日后一大早, 李非家。 黎原来访。 “大哥。”这里没有外人,黎原便以亲人称呼,“你这小宅子, 看着很不起眼, 里面装潢却比王公贵族都精致。” 李非在京城市中心地段有个小宅院, 他一个人住,伺候的仆人也是陇右老家带来的。李非嗔怪:“我早邀你, 你现在才来。” 只看这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 过石壁,假山石雕连着个小水榭, 一盆盆说不清的名贵花木, 视线越过圆形厅门, 远远能看见客厅地板,全是深紫檀木铺就。一到春天,这里佳木茏葱,奇花烂漫,再听清流声, 目之所及是一派典雅井然。 不过最值钱的当属挂在圆门上方、本朝第一书法名家吕度的那幅牌匾——吕度出了名的清高、不慕权贵, 从不轻易送字,而且还是定制内容的字。 因为牌匾上竟写着“日进斗金”…… 黎原看了就很想笑:“大哥真是个雅俗共赏的人。” 李非也笑:“我没这么财迷!牌匾是我的大掌柜楚伯弄来的, 不要钱。不挂白不挂。” 黎原好奇:“你这大掌柜真了不起, 吕度那样的大儒, 怎肯送这么……” “想说俗气就说。”李非点破。 黎原尴尬地笑:“听说很多达官贵人出巨资, 都讨不到天下第一书法家半个字。那吕度是个奇人怪人, 年过花甲、满头银发、仍未婚娶。” 未婚娶。 三个字从耳朵钻到心头,李非心里一动,想起楚伯也至今光棍, 不由得联想到了什么……因哈哈一笑,转了话头:“这是前朝一个参政知事的老宅,荒废很久了。格局精致,优点多多,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小,勉勉强强的三进院,但因地段好,单价太高,豪门世家看不上,一般人又买不起。正好适合我这个光棍。别光站院子里说话了,进来喝茶。” “不进去啦。”黎原摇头,“我是来报喜的。” 李非:“长臂男抓到了?” “你那位姓唐的小兄弟办事很靠谱,昨天半夜就把人送到大理寺。” “半夜?大理寺放衙了吧。” 李非知道唐迪会落力办事,只是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他把人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个团纸,纸上说明来路,击了惊堂鼓,直接从墙外给丢进去。” 李非哈哈大笑:“是我家小迪的风格……余启江审出来什么了吗?” “还没来得及审,早上又来个投案自首的。这凶手要么不来,一来来俩。”黎原不等李非问,他自己就说了,“是程先。我们查了兵部密库档案,原本秦广所说的那个曾和吴敬一起长大的兄弟,就是程先!说来也巧,我们正要去拿人,他就出现在大理寺,说是自己害死了吴敬。” 李非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嫌疑人自动送上门? “余启江在等我们过去。”黎原说。 “那还等什么,走吧。” * 大理寺,一间昏暗的审讯室。 “你们是……怎么开始的?”余启江问。 “我出生在房州,原本姓许,父亲是房州太守。” 李非来的时候,程先正好说到这里。 程先说他母亲是兵部尚书程远的亲妹妹,父亲是封疆大吏,他极为聪慧,是天生的算术天才,本该是一生好命。但李非一看见他,便忽然明白秦广所说的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再聪明有什么用,他不可能当兵部尚书。” 程先个头很矮,不到五尺,这也就罢了,最致命的是,他讲话大舌头,永远像含着一口水在嘴里似。所以他的语气必须很稳、很慢,因为一快,别人会听不懂他说什么。就比如“父亲是房州太守”这几个字,已经慢到不能再慢,听起来发音还是像“户吃是黄沟太锁”……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苦涩:“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落下病根,讲话也成了这样子。全家人都很难过,但谁知道,我的病,只是我家灾难的开始。两年后,父亲因受族里兄弟牵连,全家被抄,包括父亲在内全族人都被流放岭南。是舅舅出主意,让父亲休了母亲,又将我改为母姓,才保下我们母子。 舅舅虽拯救了我们,但那时风声紧,不能接我们到京城里,房州也呆不下去。母亲还未出嫁时,曾在京城结拜了一位金兰姐妹,姓蔡,她嫁到邺州,母亲带着我去投奔。他们是当地豪门,不但在金钱上接济我们,还在他们田庄旁为我们辟了一处独立的院子,并对外宣称我们是远房亲戚。这一照顾就是好几年,邺州算是我的第二故乡。” 邺州,吴敬的家乡。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接济你们的这对夫妇是好人。”余启江说道。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他们给了力所能及的最大帮助,可有些事,他们也帮不了。” “你在当地生活的不开心吗?” “我这样子,去哪都会惹笑话。”程先直摇头,“我娘说我总不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要出去走走。可我的样貌,我的发音……他们的笑声很尖利,像魔鬼,常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李非本来觉得程先是个有心机的人,心机到提前篡改自己的户籍,可其实并不是,他确实出生在房州,只是将去邺城逃难的这段经历隐瞒,外人不得而知。这样的人,受尽白眼,可偏偏老天爷又给了他一个聪明的脑袋,天资过人,李非又想,他没有报复这个世道,是否已经算是“好人”? 余启江见李非和黎原过来,便起身,将此处交给他们,他去审问杀害吴敬的长臂男。 “行,你去吧。”李非拍拍他的肩膀,余启江便出了审讯室。 “我叫李非,乃殷帅特使。现在余大人有事,由我和黎原替他问话。”李非坐下来,像闲话家常似地作了个自我介绍。比起余启江一板一眼步步紧逼的审问,李非让人心情放松。 程先抬眼打量黎原,年轻,明亮,眉眼里透着股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清爽,还有对阴谋不屑一顾的阳光气息,这些都是他曾经拥有的。程先叹了口气。 “所以你在邺州就……怎么说呢,开始对吴敬有好感。”李非委婉地问道。 提起吴敬,程先之前一直刻意保持的平稳姿态立刻变了。他仰起头,眼里闪烁着光,想说些什么,又想隐瞒写什么,颤了颤嘴唇,还是没开口,颓然地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像他这种情况的人,李非见过,讲话一定不能急,一着急舌头就会打结,反而什么都讲不出来。 “我来替你说吧。”李非善解人意地道,“在你母亲前装出坚强的样子,但实际上,家族的败落,中断的学业,异乡的生活,尤其是已经失去支撑你尊严的许家大少爷高贵身份,还有田间的隐姓埋名,都让你的聪明才智毫无用武之地——你实在已经不起外人的嘲笑了。就在你最痛苦最失落的时候,遇见了吴敬,一个邺州的穷苦孩子。他也饱读诗书,有着远大志向,和你玩耍,和你秉烛夜读。他没有问你的来路,你也不计较他的低微身份。他从不嘲笑你,把你当做正常人。你们互相欣赏。你的学识吸引了他,而他的乐观拯救了你的阴郁……” 程先愣愣看着他。 李非苦笑:“我少年失怙。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这种飘零无依的感觉是最能体会的。” 程先那时可能已经对吴敬有了朦胧的感觉,只是他自己也不懂,更不敢说明一切。 程先断断续续地说:“那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而吴敬,成了我生命唯一的光……后来……形势好点了……舅舅要把母亲和我接回京城……” 看得出,程远很爱护家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冒着风险保下妹妹和外甥,在一有能力的时候,又迫不及待接来京城,不忍她们在外飘零。 “你舍不得离开,但必须走,因为你母亲年纪大了,需要亲人照料,你的舅舅是唯一的靠山。如果这次拒绝,可能你娘这辈子都要在邺城待下去。还有你自己的心,你还年轻,邺州只是小地方,只有到京城,才能施展你的抱负。”李非接道。 程先点点头,叹了口气。那个曾是他生命里唯一一缕阳光的人,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所以有句话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呢,你做梦也想不到,吴敬有一天也来到京城,还和你同一批招进入兵部。你给他的情书里写,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同舟。你太兴奋、太激动了,那正是你最意气风发的时刻,理想与权力,抱负与未来,尽握在手中!所以你失态了,你再也控制不住你心中的爱,世间事在你眼里,忽然变得一切皆有可能。你抒发,于是又给他写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程先稍稍抬头,一副惊讶却又很快明白过来的模样,良久,他瞧着李非问:“我给他写的那些……还在吗?” 李非想也不想就骗他:“当然在。吴敬很在意你的情书,收在一个小盒子里。他的遗物将会和他一起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四个字狠狠地扎了程先。 “程侍郎,我们同僚一场,”沉默了好一会儿,黎原在等程先的精神慢慢恢复后,终于说,“实不相瞒,杀吴敬的杀手昨晚已经抓到了。如果你有什么话,最好现在就说。” “你、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他是很厉害的杀手啊。”程先听了黎原的话,开始惴惴不安。 “山人自有妙计。何况他也不是最厉害的。”李非说。 人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出来自首的凶手没几个没小算盘的,可程先就算有,这时也不得不重新考虑。 “那杀手不是我请的,而是郭斌。”程先像和长臂男赛时间似的,和盘托出,“郭斌你认识吗?” 李非大大方方地摇头。 黎原的脸色却变了。 “郭家是泸州世家,但子孙都没什么本事,郭老太爷过世后,家业凋零,郭斌作为嫡孙,整日游手好闲,拿家当变卖为生,成了当地痞霸。好在郭家有个女儿叫郭雯,嫁给了刘孚当三夫人,刘孚最宠爱的就是这三夫人。” 听到刘孚的名字,李非顿时心里一紧,想起慈云山下那番翁婿对话提到与殷莫愁达成的“协议”。 莫非郭斌也是协议中的一环? “郭氏若不是攀上当朝宰相,以郭斌那种能力怎可能当得上泸州镇守。” 程先语气有些傲慢,就像回到他当年还是豪门公子。 “殷帅成立兵改署,头一件事就是清点核查全国各地兵马情况。我算术好,这件事自然便落到我头上。” “然后呢,郭斌有什么问题?” “他……吃空饷,已经很多年了。” “据我所知,即使在兵改署成立之前,对于各地军队情况,兵部每年都会分别派员去点校,按册核对。”黎原对程先的说法颇为惊讶。 程先冷笑:“驸马爷,您太想当然了。” 黎原:?? 李非想起,楚伯曾特教过如何识别假账的套路,因摇头无奈:“下面的人想骗你,有的是办法。” “贪腐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地方官可以吃地皮和赋税,但军队只有军饷这一项收入。吃空饷也不是新鲜事,但都有个度,郭斌做得太过。他应付兵部派去的点校员,已经形成一套固定的套路。 比如临时雇当地的老百姓,套上军服,拿着家伙站班。如果点校员还要勘验士兵的操练,这也好办,雇佣若干武艺高强、弓马娴熟的人,到时候让他们出来表演一下就行了。 兵部这些书呆子,去了地方,看什么马术、射箭、刀枪对练,就觉得都好看得很,回来还傻乎乎报告说郭斌练军有方!其实他那队伍,除了几个校尉,下面的人连骑马都不会!” 黎原震惊:“那、那当地太守也不管吗?” “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程先愤慨。 “你又怎么知道?”黎原问。 “因为我精通算账。”程先冷笑,“无论是心算还是口算,我敢说,京城里没人比得过我。郭斌每年的帐到兵部都能平安度过,可到我这里,算他倒霉。我不仅发现郭斌虚报兵额,我还推算出他虚报之数。” “怎么算的?” 吴敬案落下,程先是不可能再在兵部呆下去,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黎原现在有点求知若渴。 “举个例子,按照正常编制,镇军应该是以马军两百、步军五百为一指挥,相应的,军饷物资也是以此为基数。有一年,兵部兵器厂生产一批马鞍,派发给各地镇军。但没多久,泸州就有人在私下售卖这批马鞍。 这些事,当地太守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太守也一定收了好处。兵器厂生产的马鞍是上等货,十分畅销,我的人装作大买家,探知到其库存量。经我一算下来,郭斌手下的马军其实不过一百,虚报兵额竟超半数!” 李非说:“可你得知这一切后,没有告发郭斌,反而借机敲诈他?” “你、你怎知道?”程先一脸疑惑,这原本是他要供出的话。 “吴敬充当了你的白手套。你刚才说,郭斌私下把朝廷发的马鞍拿去卖,吴敬主管兵甲司,这些事都是吴敬告诉你的吧。当然也是他派人去调查,怎么装作精通马鞍生意买卖,到了当地要怎么经人介绍接近郭斌,怎么套出马鞍数量,秦广说你像寒梅般的君子,这些人情世故你懂吗?吴敬懂,他八面玲珑、交游广阔。我说的对吗?” 程先吞了一下口水。 李非又说:“秦广说,吴敬很少去钓鱼了,那他一定是有了新爱好。我们查到,最近他频繁出入赌场,而且逢赌必输,他一个侍郎,俸禄能有多少我们很清楚,怎够他那么赌,这些钱应该就是来自郭斌。吴敬是越输越想赌,深陷泥潭无法自拔,和家人渐渐疏远,连平日最亲近的儿子生辰也忘了回来——吴敬完全变了个人。” 程先沉默半晌,方说:“不,你猜错了。” 李非:? “吴敬并不是我的白手套,而是恰恰相反——从他知道郭斌领空饷开始,就掌握了主导。” 李非和黎原俱是一惊。 “我是原打算将郭斌的事报给舅舅知道,但还来不及说,就被吴敬拦下了。”程先叹了口气,“自从把郭斌吃空饷的事告诉他,他就格外在意郭斌那边的动静,后来,他告诉我,郭斌在私下贩卖马鞍。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私自将我掌握的情况,就是我测算出来的那些数,以匿名信的方式,寄给郭斌。郭斌应该是吓到了,没过多久,寄来一张大额银票。吴敬是在收到银票后才将敲诈的事告诉我。当然这反而证明,我算得精准无误。” “你一开始就认同他这么做吗?”黎原有点生气地问。 “吴敬告诉我,冒领这么多空饷是杀头大罪,郭斌也算是刘孚的内兄,我要是把这事捅破了,不等于逼殷帅杀郭斌吗?刘孚那么疼郭斌的妹妹,一定力保。到时刘孚一定会与殷帅斗起来……” 程先眉头皱得紧紧,为此事而苦恼:“吴敬说,郭斌案是一个要命的脓包,不能轻易去挑破。他要探探虚实,谋定而动。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兵部,为了寒门,为了殷帅。” 有期待就有失落。 一起共事后,黎原潜意识是偏向寒门的,就在两天前,李非嘲讽大家口碑优秀、热情周到的吴敬不过是“长袖善舞”“以权谋私”时,黎原还予以反驳。 所以这番,黎原为吴敬的鬼话连篇出离愤怒了:“少扯为了兵部!吴敬不配!” “不就是趁机勒索郭斌一把。说得这么大义凛然。”李非还是那副看透世情的脸,嘴里“切”了声。 “吴敬人脉广,委托了些人打点这事。郭斌的大方,交易的隐蔽,让吴敬更加肆无忌惮地勒索。”程先的神情有哀叹、惋惜。 “你既然爱他,就没有想过要阻止他吗?”黎原恨铁不成钢地说。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李非:? “把郭斌案告诉他,并不是你的错。”黎原反驳。 程先低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吴敬他原来并不是一个喜欢赌博的人。性情大变,都是因为我……” 黎原这直男却还是不懂:“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非忽然说:“我问过游仁昊,吴敬以前常去游社,打牌九麻将,但玩的都不大。好赌是人的天性,吴敬要是好赌,早在游社就应有表现。真正沉迷赌博应该是在那场流言之后,也就是你屡次求爱,吴敬将此事告诉秦广,秦广告诉游仁昊,游仁昊因和吴敬有过节,故意在整个六部街造谣,而且越描越黑。吴敬顶不住流言的压力,那样一个喜欢交际的人,开始害怕人群,意志消沉,唯寄情于赌博,从此走上了不归路。” “他敲诈了郭斌一笔又一笔,一笔又一笔。我不能再看着他毁在赌博上,当年我叔伯也是因为好赌才犯事,牵连族人……唉,我必须阻止他。”程先一脸愁苦,“我劝了很多次,他根本不听我的……我也不能把这事告诉舅舅,朝廷官员是禁止进赌场,这会毁了他的前程……我左思右想,给郭斌写了一封匿名信……” “你告诉郭斌,不停敲诈他的人是吴敬,让他别给吴敬送钱了。”李非一语点破。 黎原:!! 程先不知李非掌握多少证据,此时李非说的每一句他都当真。 “我还在信里许诺,我自会摆平吴敬,也不会告发郭斌。那些勒索信就当没发生过。我以为掌握了他吃空饷的罪证,他应该权衡利弊,按我说的做,我之前明明也是这样斡旋游仁昊和吴敬的关系……” “但郭斌不是游仁昊。”李非直摇头,“书呆子!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是病急乱投医呢,还是死脑筋——郭斌这种人,贪军饷还不够,到连朝廷发的马鞍都要拿出来卖,可见有多贪,贪得没王法。 他哪懂得什么权衡利弊,常年盘踞一方,当惯了万人之上的山大王,他和整日仰人鼻息、只会耍嘴皮的游仁昊能是一类人吗?郭斌可是刀口舔血的将军! 你们拿了他那么多钱,没完没了,又多了个人知道,郭斌甚至可能认为是吴敬将此事告知你。既然吴敬能告诉你,难保不再说出去。他不知你和吴敬的关系,当然恨不得杀了吴敬了事。” “我明白得太晚了!”程先抱着头,露出痛苦的表情。 黎原惊讶地看着李非,他原先是不知道郭斌的,但寥寥数语,却从黎原和程先的话里摸索出郭斌的性格。就像他一坐下来没多久,就戳中了程先心里最自卑和最在意的东西。 李非大摇起头:“你何止明白太晚。吴敬的一些事,你可能根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吴敬也是常常去游社的人,他跟游仁昊关系应该不错,那么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得罪游仁昊呢。 按游仁昊的说法,他求吴敬拨付给地方的那批军备是年初就在计划里的,吴敬为什么要延迟?你没想过吧,吴敬仗着你们的关系,在你眼皮子底下拆借! 不仅是敲诈勒索郭斌,还私下贩卖军备给郭斌,他不是曾经派人装作马鞍买家么,说不定是他跟郭斌两个人私下另外搭起一条买卖线路。” 程先猛地抬头,难以置信! 李非继续说:“所以游仁昊来找,吴敬一下子拨不出来啦!他有那么刚正不阿吗,他长袖善舞,也不想得罪游仁昊,但没办法,库存不够啦,得等呀,等兵器厂再出下一批货,拆东墙补西墙。你呀,撩拨了他的心,又撩起了贪欲。这么算起来,吴敬还真是被你害的。你自首,不冤。” 即使到最后,程先仍不明白,他以为两个人的分歧是立场不同、违背初心,所以才写下“君靡乐,我忧心,当初若料今,宁愿安贫。” 可吴敬真是一个骨子里就贪财忘义的人吗? 如果是,程先认识他那么多年,怎么毫无察觉? 还是说,是压力令他不得以用另外的嗜好填补空虚,就像那些借酒消愁的人们,大部分不是骨子里爱酒的酗酒者,而是生活的苦痛所迫。 吴敬有妻有儿、官运亨通,这样一个大好青年,一只为所有寒门羡慕追逐的锦鲤,每天不是应该做梦都在笑吗,何来苦痛? 贪是没有的,是嗔和痴吗? “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只明白你自己的心,你哀苦你自己的遭遇。像个扭捏的小闺女,期期艾艾、自怨自艾。你不明白吴敬既然拒绝你,为什么还留着你的情书,为什么不烧掉。你也不明白,吴敬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那又怎样,多少人多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行。”程先闪着泪,梗着脖子反驳。 “人是有温度的,不是你账本上那些冷冰冰的数字。你算经一流,人情世故却是末流。吴家公婆身体不好,穷苦一辈子,全家人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吴敬又要读书考功名,他们那样的家庭,哪能像你这公子逍遥。伺候公婆、春耕秋收,一家子生计的担子全落在吴夫人身上。听说吴谋那孩子就是在田里出生的。呵,若是寻常百姓,可能就取名叫吴田生了。但吴敬有大抱负,给儿子取名吴谋,谋略的谋,就是希望吴家能忍一时苦,谋长远。吴夫人这么跟他苦啊熬啊到京城来的,你让他抛弃糟糠妻,他还是个人吗!——吴敬不是不爱你,他是不能爱你。” 最后一句,对程先似晴空霹雳。 “我,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吴敬对你的心意你没看见而已。吴敬也想戒赌,重拾垂钓,听说最近通宵在做一条新鱼竿,如果他没死,应该现在已经完工。这支鱼竿不是给他自己用的,而是送人,因为他还去鱼具店定制了水靴。” 说着,李非便让大理寺衙役去拿来一双水靴。这种皮质水靴是垂钓者专用,穿的在河边走,不会湿脚,一般再用桐油或者是蜡浸泡鞋底,加强防水效果。 “你看看这尺寸,合不合你的脚。”李非把东西往程先眼前一推。 “我真是太蠢……”程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很遗憾,他要是早告诉你,你也许不会逼他逼得那么紧,他也不至于烦闷,就不会把他的烦恼告诉秦广……”李非说。 如果吴敬没有向秦广诉苦,如果秦广不是一时被嫉妒冲昏头,游仁昊也不可能得知,不会到处扩散此事,而吴敬也就不至于因流言蜚语愈加苦闷,寄情赌博,最后贪婪成瘾。好巧不巧,想起程先拱手送上的郭斌这个金主,殊不知给自己惹上个大麻烦。 吴敬一案,虽说是郭斌买凶杀.人,但细数起来,竟是说不清根源在谁身上。 程先、秦广、游仁昊都是“凶手”。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程先抱着水靴在怀里,仿佛回到那个炎热的午后,两个少年光着膀子在河间嬉戏…… 出了审讯室,黎原对李非又有新的认识。 李非与程先根本不认识,只是凭着在兵部走动的几天,再结合他的身世等就猜出了程先性格,真是“善解人意”到可怕的地步。 “大哥,”黎原忽然问,“你是怎么那么准确说出程先的心事?” 李非一摊手:“我说过,凡事不能看表面,细节里都藏着秘密。” 黎原:“所以吴敬是真的爱上程先?” “爱个屁,我胡诌的,哈哈!”李非说,“如果真的爱,怎么舍得让他误会。我是绝不会让我爱的人有丝毫误会。” 黎原恍然大悟,若有所思。 十日后,京城收到消息。 郭斌案东窗事发,带了一队人马卷款潜逃,被围。冒领军饷多年,数额巨大,又私贩兵器,属谋逆罪,郭斌拼死反抗,被陇右军一名叫卫景的将军一箭封喉。郭氏族人悉数判充军或流放,郭斌妹妹因为是当朝宰相的三夫人,又离家多年,考虑她并不知情,予以赦免。 程先被免职,贬为庶人。因为程先这外甥的事,程远受到御史台多番弹劾。老尚书拖着跛脚上了趟慈云山向殷莫愁负荆请罪,反省自己监管不力,竟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如此大规模不法交易,说到最后,甚至请求辞去兵部尚书一职。 殷莫愁当然不允,说兵改在即,请老尚书继续坐镇,弄得程远直摇头叹气“老了不中用了”。 后来兵改署让秦广顶了缺。 秦广带着渔具去护城河畔,大哭一场。 这么一来,兵部又空出个侍郎位置,世家和寒门都争破头,程远每天都能收到人情条子。老尚书扶额,说他无能为力,因为这次殷帅要亲自出题选拔。那些人千求万求,说好歹给个考试大纲,划个重点,程远才又漏了一嘴,说这回不写策论,全都是算经,算数不行的就别来凑热闹。 敢情是要选出第二个程先啊。听完,递人情条子的十个散了八个。 等人都走了,一个男人在管家的带领下进来。那人身形高大、孔武有力,右脸有道可怖的疤痕从耳根直到嘴角,最特别的是他走哪儿都揣着把瓜子,边走边嗑,从后门一路嗑到内厅,管家烦得很,但又说不得。 如果殷莫愁和李非在场,他们一定能认出这瓜子男就是画舫案的幕后主使——冯标! 程远应付客人一上午,口干舌燥,正歇下来喝茶,看见冯标,脸上原本的慈眉善目褪得一干二净,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是已经让人给你传话,我交代的事,抓紧去办,有事让人传话就行,跑来我府上作甚!” 那冯标也是个凶恶的人,手上沾着无数人命。当初为了收购天下第一画舫,把黄洋逼死。但见了程远,却笑得像一条哈巴狗。 “我这不是怕传话的说不清楚嘛,就过来看看您老人家。想说尚书大人有什么我能帮的上的,尽管说。哦对了,上次送给大人的人鸟图还好使吗?” 程远不屑一顾:“还没用。你不给我添麻烦就不错了。你提出来要的东西我会尽快给你,不必担心我的诚意,我现在比你更着急。” “太好了,有您这句话,咱们的事一定能马到功成。”冯标心花怒放,笑起来那一条疤更加狰狞恐怖。 “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各取所需罢了。”程远冷冷打断。 冯标也冷下来:“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说完话,又磕起他的小瓜子。 这时有下人来报:“老爷,少爷又不肯喝药了。” 程家有一个独子,当年程远把独子送到军中,本意是磨砺他,没想到在一次和北漠的战役中受伤,从此落下病根,一个大好青年成了自暴自弃的病秧子。 程远眉头一皱:“怎么又闹脾气。”说罢忧心忡忡,起身要走,可到门口,不知为何,缓缓转头:“冯标,你去过北漠吗?” 冯标愣了愣。 程远说:“四周全是荒野,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什么也没有,甚至还几天也看不见一户人家。” 冯标吐了口瓜子皮,显得兴趣缺缺:“我四海为家。” 心里却说,如果有一天北漠人吞并了大宁,那么这里就是他的家。 “辽阔的天地,自己掌握命运,掌握方向,我老了,但我还是喜欢那种感觉。我想重回洛水旁体会断崖澎湃,就像……千军万马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程远的表情不再是一个慈祥的老尚书、也不是深沉的阴谋者,他像个年轻热血的将军,“最重要的是,我能跟北漠人杀个你死我活。” 原本嗑瓜子的冯标手一停顿,目露凶光。 第63章 兵改案(19) 狼狈为奸,不外如此。…… 程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把这些感受找回来, 只要一天就好……我讨厌议和……繁荣是暂时的,我们需要战争的刺激,需要时刻充满危机感, 否则百官安逸, 重文轻武, 总有一天将士意志消磨殆尽,我们铁血也冷了, 到那一天,大宁会是北漠的刀下亡魂!” 说罢,老拳紧握。 冯标目光一凛, 少有地收起江湖人的那副痞相, 把瓜子一洒, 拍手叫好:“程尚书深谋远虑,殷莫愁那些毛头小子哪懂你的苦心。这番慷慨陈词,要是也能让我神教教众听见就好了。起义必然有牺牲,如果能让朝廷警醒,我们死一些人也是值得的。” 其神情真挚, 竟颇有英雄惜英雄的样子。 “全新自民, 爱泽永生!”冯标高声唱喝! 程远颇欣赏这豪情,眼睛放光:“原本是吴敬在管兵甲司, 他一死, 这些交到黎原手里。黎家与我程家是世交, 黎原又是新来的, 什么都不懂, 放心好了,不出十日,你要的兵器就能交到全新教手里。” “我辈定奋不顾身, 为大人效死力,搅他个天翻地覆!”冯标瓜子也不磕了,一个劲傻笑。 送走冯标没多久,管家又带了个人进来,这次来的是孟海英。 程远有点意外:“孟老弟,你不是在慈云寺陪着殷帅吗?” 孟海英是殷莫愁贴身亲卫,一般情况下不会离开,他说:“殷帅让我接你过去一趟慈云寺,说有事和你谈,要快。” 程远更意外:“这么急?!” “不急也不会叫我来请。” “说的也是,那你知道大帅找我谈什么吗?” 孟海英摇头:“不知。” 程远纳闷,不是前天才去慈云寺当面谢罪过吗。难道是御史台那边又有新的弹劾奏折让殷帅顶不住压力? 不至于吧,殷莫愁言出必行,说要保他就一定会保住。除非……皇帝有罢黜他的旨意。 不行。 如论如何,哪怕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必须苟住兵部尚书这位置。 只要再撑几天就好,等兵器顺利移交到冯标手里…… 程远满脸堆笑:“那行,劳烦孟老弟在我这稍坐坐,喝口茶,我去换身衣服,马上就好。”说着又招呼管家上点心。 孟海英与程远是老相识,因此不客气,直催促:“不坐不坐了,老程你快点。” 程远笑着说你呀还是这么急性子,一边依言快步进去。 孟海英没见到,程远在转身的瞬间,脸色变得铁青,目光中射出极其可怕的杀意。 * 慈云寺。 小沙弥将李非领进来后,双手合十作礼,便乖巧地退出去。 李非坐下来说:“莫愁,你是故意把他们几个放在一起吧。” 殷莫愁:? “秦广个性内向随和,沉得住气,能不厌其烦地处理繁冗的文书。吴敬仗义,朋友多,很对武官的脾气,跟他们称兄道弟。程先是几个侍郎里最聪明的,他尖锐,恃才傲物,不轻易被人左右,正好,你就让他管账,与数字打交道。连游仁昊这种,都是故意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你应该早知道游社的存在,却不加干预,是还没到时候吧。” 对这一长串的问题,殷莫愁不知从何作答。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余启江在我查吴敬案的同一天回到京城?”李非忽然问,“你是不是早知道吴敬的死不是意外?” 殷莫愁知道若再不回答,这家伙会胡搅蛮缠叫她不得安生,于是也不再瞒,道:“当初我也只是怀疑,并无证据。” “为什么怀疑?” “因为我早知道吴敬在勒索郭斌。” 李非:!!! 他随即道:“这么说,你一直都是知道郭斌领空饷。因为他是刘孚的内弟,你才隐忍不发。” 殷莫愁点头:“朝堂争斗瞬息万变,郭斌是我的一张牌,要留着有用的时候打。” “我理解。”李非说,“但还有几个地方想不通——就说兵部库房纵火吧,程先说是他放的火,但既然他意图掩盖自己和吴敬的关系,为什么又要来自首呢?是谁让他改变主意?还有……” 殷莫愁抬手制止了他:“你先等等。” 停顿的间隙,外面似乎传来孟海英的声音:“老程,殷帅在里头等你。” “程远?”李非纳罕,“他来干嘛?” 明明是殷莫愁约他“相会”,怎么又叫了程远来谈公事?这兴扫的。 殷莫愁说:“你那些问题的答案都在他身上。暂时躲到后面去,听听他怎么说,比如兵部尚书为什么要放火烧了兵部自家库房。” “什,什么……是程远!”李非还没有反应过来,程远脚步声已近。 她的样子不像开玩笑,而且她也从不开玩笑,李非不敢迟疑,收拾好自己的茶杯,蹭蹭蹭端到屏风后。 殷莫愁朝后快速说道:“前日,我让余启江与顾岩碰面,他们一个在内陆查全新教、一个在北境查龙隐门,讨论出一些事情的结论,本来也准备告诉你。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你安静听着,别出声。” 既关系到吴敬案,又联系到父母的事,李非此刻满心都是好奇,当然乖乖应好。 程远一进来就有点坐立不安,先是又请罪,说舍妹孤苦伶仃,程先被贬后,他私下资助了他们,说着有点动情,谈起他和妹妹小时候的事情。如果因为此事又遭受弹劾,他愿领罪云云。 殷莫愁只是静静听,亲自给他添了两次茶,等程远发完感慨,殷莫愁才开口:“这里没有外人,程叔叔,我很久没这么喊你了。” 这一声“程叔叔”叫得真切,程远却有些心慌。 试探地问:“既然你喊我一声叔,我也斗胆叫你莫愁吧,莫愁,你告诉叔一句真话,是不是陛下要罢我的官?如果是,我责无旁贷,只是我有个小小请求……兵改是你的夙愿,至少让我再多留几天,帮你多做些……” 殷莫愁只摇头,随即感慨道:“二十年前,父帅第一次带我去兵部……一眨眼,程叔叔已两鬓斑白……” 程远愣了下,因接话:“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我才刚刚上任,正值壮年啊。你和你姐姐那时还没桌子高。”程远比了一下,“姐弟俩一模一样,都像玉一样的小娃娃。” 殷莫愁:“我小时候很怕生。” 程远并不知道殷莫愁的真实身份。所以她说的是弟弟。 程远:“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看人。但我一逗,你就笑了,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我记得还捏了你小脸一把,把你吓得直哭。从那以后,你看见我就躲,再也不跟我笑了。倒是你姐姐,若无旁人,抓起我手边的一碟核桃酥就吃,明明是她自己太贪吃,吃呛到了,还怪兵部的厨子手艺不行,小小年纪就会板起脸教训人……” 殷莫愁:…… 屏风后的李非被逗乐,忍不住就是噗嗤一声,意识到闯祸,又赶忙以手掩住口鼻。几乎同时,殷莫愁长身而起,故意踢到椅脚,砰地一下,盖住李非不合时宜的响声,接着俯身就是对程远一拜,吓得他也起身还礼,连道:“不敢、不敢。” 一直以来,殷莫愁对程远有事说事,殷程两家故交摆在那儿,不需要笼络感情说客套话,但今天从不感性的殷莫愁忽然回忆过去,反常得叫程远心里直打鼓…… 用不太恰当的形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殷莫愁继续“拜年”:“父帅一直跟我说,程老统领教子有方,程远虽是世家子弟,但与那些靠门荫上位的不同,说您五岁懂骑射,八岁兵书倒背如流,十六岁就已精通本朝所有军种和武器,尤其是程老统领自创的长槊,你最是拿手,军中一般的将军根本打不过你。 你文武兼备,连先帝也夸赞过。新帝登基,刘孚那些辅政大臣纷纷抢着在朝廷中枢里安插自己人,最被人盯住的就是这六部尚书,吵来吵去,户部吏部都换了两三茬的人,只有您,稳如泰山,因为无论是家世还是能力,您任兵部尚书是毫无争议的。 而您也不辜负陛下重托,这些年把兵部经营得四平八稳。每年募兵都很顺利,兵源充足,兵器厂不断革新,士兵能战,军备完善,你有一份大功劳。二十年兵部尚书,五年兵制改革,程叔叔,放眼本朝,没人对兵部的了解和贡献比得上您。” 这一长串话下来,程远被夸得老脸发烫,连连摆手:“是殷帅年轻有为统御有方。”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殷莫愁话锋一转,“我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程远一愣。 殷莫愁:“您以前就是这样的吗?还是后来才变成这样?你是不是还在恨父帅,你把唯一的儿子交给殷家,而殷家却没有关照好,令他在北境战场受伤,摔断了腿,落下终身残疾。” 程远:“没、没有的事,打战就有伤亡,我儿自己没本事,我怎么会恨老殷帅和你……” 殷莫愁:“我倒宁愿您恨我们。但您现在这样,倒让我,还有陛下,不知拿你怎么办。我们有点……茫然。怎么说……本可以将你革职、抄家乃至杀头——我不是说吴敬案,我说的是你私藏兵甲。” 屏风后的李非大惊! 程远浑身一颤:他和冯标的暗中接触非常小心,殷莫愁是怎么知道的! 殷莫愁摇头:“陛下和我讨论了三天,对,我来慈云寺之前,连续三天进宫。刘孚他们还以为陛下在跟我密谋什么对付他们的阴谋,其实并不是,我们讨论的只有你。最后,陛下说,怎么处置,由我决定。你知道的,如果你被革职,对兵部,溅不起什么水花。” 程远的老部下,那几个老侍郎,这些年陆续休致回乡。如果把程远形容成一头猛兽,也已经是被拔了尖牙利爪。现在的兵部很年轻,全是殷莫愁亲自挑的人。 她说:“但我还是什么也没做,念及程老统领与我祖父的交情,念及你这么多年的功劳苦劳,让你继续当兵部尚书。我还是信任你,我向陛下保证,你不会做出格的事。” 这里隐晦地指“造反”。 程远慌张:“我……我没有不忠……” “错,大错特错。”殷莫愁打断,“自从你第一次篡改兵甲司的库存记录起,你就是不忠了。这些事,其实我早已知道。只是念在您劳苦功高,我开始以为您只是缺钱……所以并没有告诉陛下,我根本不打算追究你。” 谋大局者不拘小节,手底下人捞点油水这种事,殷莫愁不会去管。 “但这两年你越发变本加厉,亲自在拨出去的兵器数量上做手脚,地方上不敢跟你较真,吴敬负责兵甲司,程先负责算账,当然也知道,但都不敢说什么。毕竟他们自己也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们以为你跟他们一样是为了钱,是同一条道上的。 不,吴敬和程先都错了。 吴敬卖兵器给郭斌,赚点蝇头小利,你不是,你谁也不给,甚至于你还私下找郭斌买点!这些恐怕吴敬不知道。他卖出,你买入。真可笑,就拿自家兵部的东西,兜兜转转来回一圈,钱白白叫郭斌赚了。 从你找郭斌买兵器开始,我才开始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你集腋成裘,蚂蚁搬家式地把兵器一点点收集,屯在自家花园底下——程叔叔所图者大啊。” 事已至此,再装温情脉脉已是虚伪。 程远咬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宁!” 殷莫愁摇头:“你怕我查吴敬案查到兵甲司的账,意图烧密库,但密库外有精兵把守,所以你先放火烧库房,想来个声东击西,引所有人去救火。只是不巧,乔尧巡逻经过,替你们扑灭火情。但你一击不中,一定惴惴不安。” 程远恍然:“所以李非和余启江将吴敬案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是为令我的不安加剧?!” 屏风后的李非深吸一口气,心道“原来如此”。 在殷莫愁告诉他三个嫌疑人名字后,特地交代要及时将案情通知程远,不要隐瞒,而后慈云山烤鱼时,她还跟他一再确认此事。那时李非只以为殷莫愁当程远心腹,不愿令老尚书怀疑上司对他的信任。 但殷莫愁的用意,其实恰恰相反?! 记得他们分开时,殷莫愁曾说过“吴敬的同性恋人、凶手就在兵部”,这句话如今应拆开来看,“吴敬的同性恋人”和“凶手”其实是两个人?由此可见,殷莫愁老早就怀疑程远与吴敬之死有关,只是没有证据,她亦不方便出面调查一个兵部尚书,才让李非去招摇过市。 俗话说“狗急跳墙”,殷莫愁这是逼程远“兔子急了咬人”? “之后,你做了三件事,首先,诱导黎原和余启江,把吴敬案说成是世家和寒门的矛盾,试图引起刘孚和我的战争,你好浑水摸鱼。所以我找刘孚长谈,令其放弃插手兵部的事。 你一计不成,再施一计,让程先来自首顶罪。你对程先母子有恩,加上吴敬一死,程先本就心灰意冷,自然什么都听你的。 最后,还怕我起疑,干脆以退为进向我递交辞呈。 程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年轻、好糊弄……” 程远摇头:“我从来没觉得殷帅太年轻……” 相反,她过于老成,有着超乎同龄人的稳重和耐力,叫人不敢轻视。 永远板着脸,悲喜从来不肯透露。 年少轻狂、青春热血与她半点不沾,她的心像是万年寒冰,只有跋扈,没有飞扬。 程远时常好奇,犹记得殷怀的儿子是个害羞腼腆的小团子,到底怎么变成这样?作为直属下属,他最清楚殷莫愁有时候表现出多么喜怒不定,既嚣张暴躁,又老谋深算。 倒是那女儿胆大嚣张、不惧人言,可她不是溺水身亡了吗? 殷莫愁再次打断:“你为什么要造反,程远。” 大量地私蓄兵甲,不是为了卖钱,那不就是谋权么。 既然东窗事发,程远也豁出去了。 “我上任第一天起,父亲就告诉我,本朝不是以武立国,兵备先天条件不足,兵部尚书首要任务是强兵。六年,你打败史耶哈够久了,这一代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战争是什么,□□逸,太舒适了。你看看司徒冲之流,以为自己是政坛新秀,毛都还没长齐就要跟我们搞党争?这国家之间就像狩猎场,我们放松了,就是把胜利拱手让人,迟早会成为猎物。所以我要那些人起义时要装作北漠人,切不可被人知道是宁人。” 殷莫愁:“北漠人没那么容易装。” 程远:“我委托人招了一批北方来的,个个身材魁梧,通北漠语言。” 殷莫愁:“考虑挺周全。” 程远怎听不出殷莫愁的讽刺,放软语调:“莫愁,你我认识多久了,你该相信我,我怎可能谋逆。只是为了在京城制造小小骚动,让朝廷意识到北漠人贼心不死,不要以为有个史耶哈的议和国书,就万世太平。我居安思危有错吗,正所谓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当然,也许会死些人,但只要能提高朝廷的警惕,都值得……” 什么叫“小小骚动”、“也许会死些人”,李非腹诽:要死谏麻烦自己去撞龙柱子,为什么牺牲无辜百姓。 殷莫愁拍案:“那屡次拖延兵改,是为了什么?表面履行我的意图,暗地里却不作为,以至于地方也敷衍塞责,让我的政令不出京城,你以为我不知道?” 程远自顾重复着他的理论:“……军队是要上战场真刀真枪磨砺出来的,不是靠什么改革……既然要开战,还搞兵改,这不是拖后腿吗。莫愁!我们不去开疆扩土,别人就会打上门来!” 殷莫愁不同意:“国虽大,好战必亡。” 程远大声反驳:“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如此犀利! 老尚书的慌乱、惶恐、小心翼翼全然不见,像是变了个人。 在京城,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殷帅外号“鬼见愁”。 所以程尚书有多软弱,殷帅就多强硬。 所以程尚书瞻前顾后,殷帅雷厉风行。 扮猪吃老虎,李非想到了这句生动形象的比喻。 殷莫愁叹气:“所以你一直瞧不上兵改计划?也瞧不上我?” 事已至此,程远再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 他累了。 从小到大,他活得像个殷怀的影子,样样不如他,却样样被拿来和他对比。殷怀一死,他本以为可以上位,可以发表意见了,偏又殷莫愁压着,如今已经无所顾忌,这里只有两个人,如果他想做什么的话…… 殷莫愁笑了:“没想到你这么念旧,还留着第一代雀心。” 听到“雀心”二字,程远浑身一颤:“你、你怎么知道。” “茶杯就在你左手边桌子,你却要特意侧身,用右手拿杯——说明你左手袖子里藏着东西,怕掉出来。” 这么简单,程远自己却没察觉出来。他不是笨,是太紧张了。 从孟海英忽然出现在他家,他就有不好的预感。再到与殷莫愁面对面,一番话下来,真真假假。他不想殷莫愁把心思放在破兵改上,他甚至想在打破大宁和北漠和平的现状时,殷莫愁还可以领军打战。 但从没想过要伤害她。 雀心是殷莫愁发明的一款特制短弩,以“麻雀之心”形容其小巧便携,是皇帝陛下的最爱,还据说龙床下就藏着一把。雀心到今年已经生产到第三代,状似微型连弩,只需指尖扣动,每弩可连发八箭。画舫案时,雀心被私带出厂,冯标送了黄洋一把,剩下的都留给了北漠王子图拓。冯标都能弄到手的雀心,程远作为兵器厂直管上司,拿到不在话下。 “初代雀心远比不上第三代,它只能连发三箭,但有个优势,其状如竹筒,只比毛笔杆粗一点,可隔着袖子拨动开关,悄无声息取人性命。而不必像第三代那样要拿在手里。 当年齐王造反,是程叔叔第一个来报信,并亲持长槊,护我左右,我们一起突破层层封锁,杀进皇宫。没多少人记得你曾经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但我记得!程叔叔曾经冒死为我,与父帅肝胆相照,殷家欠你的人情难以还清。如今要杀我,现在可以动手了。” 殷莫愁缓缓站起,张开双臂。 竟是视死如归。 寂静,天地俱灭的寂静。 程远的手慢慢不受控制地发抖,食指抚上雀心开关,只要他用力一摁,以雀心发射速度之快之准,这么近的距离,武功再高强的人也难以躲开…… 眼前开始出现叠影,殷莫愁的脸与曾经热烈的场景重合—— 随老殷帅去北境的那天,正值中秋节,京城内外花团锦簇,他们那马蹄阵阵。程远也去送行,上万的殷家军列阵,密密麻麻的士兵将那父子俩簇拥在中间。她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少年,披明铠,佩长剑,一身傲气,赫赫的少帅风姿。 没多久,先帝当朝亲自念读北境传回战报,殷少帅独自率军迎敌,斩下敌首,送回京,先帝赐其御剑一柄。人人夸少帅已经颇有名将之风,说程尚书啊你以后有个厉害上司了。 程远仿佛听见战鼓擂动,眼看人潮涌动,旌旗烈烈,满城欢呼着年轻的少帅大胜凯旋,口口相传着殷家的好儿子如何生俘北漠大可汗父子的事迹。百官翘首以盼中,一道披银甲骑白马的年轻身影,那么骄傲,带着所有军人理想的巅峰战绩,在满□□霞中策马而来…… 他陪她平定齐王叛乱,她浑身浴血,昏过去前最后一句话是拉着他的手说“有劳程叔叔替我照顾殷府上下”…… 再后来,一次在寻常不过的殷府宴会上发生行刺…… * 程远走后,李非从屏风后冲出来大叫:“能不能拜托你以后不要这样,多危险!” 殷莫愁颇从容:“他是聪明人,知道我既然看破,定会有所防备。孟海英就在外面,我若真有什么事,程远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家里残腿的儿子,是他最挂心的,何况他也不想程家上百口人给我陪葬。” 李非还是心有余悸,骂个不停:“蠢货,有你这样赌生死的吗!他要是发神经突然失控呢!万一他是龙隐门的人,要跟你同归于尽呢!” “都跟你说不会了。”殷莫愁不以为意,“程远我太了解了,他非常谨慎。还记得吗,你们在查兵部库房纵火犯时,查到七彩石粉。彩石粉是旧石场的,长臂男去过旧石场却没去过兵部,程先去过兵部但没去过旧石场。” “也是,程先对吴敬是真爱,不可能出现在案发现场,让爱人的遗体淋雨一整晚。”李非想起这一茬,“彩石粉是程远在旧石场沾到脚底,带到兵部,故而留在库房纵火现场——程远为何跑去旧石场围观凶杀过程!?而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余启江,他带凶案目击证人去现场指认。” “那个醉汉?” 殷莫愁点头:“他指认出自己所藏的位置,并非你们在现场发现的那对脚印。这证明有第二个目击者。你可还记得当时那对脚印有何特点?” 李非思索片刻:“有轻微的深浅不一。” “酒醉者步伐不稳,所以我们当时都没有多想。但跛脚者也同样会造成这种脚印。” 李非想起来,程远这阵子犯痛风病,走路微跛。 “程远和我一样,早知道郭斌吃空饷、倒卖官家兵器的事,他和郭斌有交易,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先来后到说,吴敬横插一杠了他和郭斌的买卖,所以他也希望吴敬死,但又了解郭斌是个莽汉,对其不放心,亲自去现场查看。” “那是够小心的。”李非半信半疑,但还是不放心,“可你怎么信他不是要造反,若真是个要造反的人,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 眼看李非又要咆哮,殷莫愁忙制止:“陛下和我都心里有数,程远还是忠心的,单看他私蓄的兵甲,不到万副。守京城的禁军有多少,十万呢,程远怎么可能打得过。陛下和我只是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他一说,就解释得通了——太平盛世,没有武者发挥之地。程远唯一的儿子在北境废了,他想发动大宁与北漠的战争,为武人的尊严也好,为儿子复仇也好,都说得通了。” 李非快要被殷莫愁说服,忽然又发起火来:“总之以后不要做这么冒险的事情!不要觉得你好像很了解别人!还好程远没失心疯!他要真的发动雀心呢!怎么办!你喊老子来是给你收尸的吗!” 李非不由分说,连珠带炮教训,其实不是不信殷莫愁对程远的判断,只是对她总把自己置于危险当中的行为感到无奈和气愤。 她和李非不同,李非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而她虽留恋人间,也不畏随时死去。所以他才怕得要命。 “还好意思总嫌弃我任性,我看你才有病!你要早说你的计划,我一定不会同意,你这叫逼兔子跳墙!疯狂,和程远一样,都是疯子……” “我的老天,你真的好啰嗦呀。”面对李非碎碎念,殷莫愁只好耸耸肩,表示怕了他,并保住以后再也不敢。 * 慈云寺外。 “这次差点栽了。”程远惨白的脸回过一丝人气来。 “殷帅真不追究咱们了?”心腹七分不安三分感慨,“她还是念旧情分的。” “呵,什么情分,”程远冷笑,“我在她少时便看她杀谋决断,经过北境战争、镇压齐王谋逆、代管六部执相职,如今蛰伏多年,越发历练老陈。她有理由杀我,没动手,是因为我还有用。” 心腹:? “殷莫愁吩咐了,诱捕冯标,我将功赎罪。程家上下可不受牵连,我的名声亦可保住。” 心腹深吸口气:“殷帅拿咱府里上百口人命作要挟。” 程远让心腹拿来一个火折,他接过,另一只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符。 竟是张完整的人鸟图。 程远后知后觉地自嘲:“好一个冯标,拿张破纸当信物,玩的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火折在空中一划,立刻冒出火焰,人鸟图付之一炬,灰烬被风一吹,如同人头鸟身的怪物孵化成无数焦黑的小鸟怪,呼啦啦地破壳而出,尖叫着卷向天际。 * 时间再回到半个时辰前。 程远的食指最后还是缩回去,抽出袖中雀心,丢在地上。 “这件事,需要人手多、办事隐秘。一开始我找了些□□,但没人敢接这个活,后来有人给我推荐冯标。”程远颓然地说。 李非却震惊。 冯标这名字他这辈子都不会忘。 一向言简意赅的殷莫愁又确认了遍:“冯标?” “这人挺有门路。”程远说,“他说他名义上是全新教左使,实际是全新教幕后掌控者。而全新教也只是其掌控的一部分,他还在全国各地做买卖。我提出要求,他马上答应,没两天就带了几个高高大大的北方人来给我看。” “今年夏天,我跟大理寺卿崔纯调查一起连环焚尸案。”殷莫愁缓缓地说,“黄洋,天下第一大画舫的东家,冯标为收购做了不少事,最后把黄洋灭口。我们调查出被杀女子都是专门被买来满足达官贵人一些不可告人的癖好,冯标是这些女人的交易商,你说他全国各地做的买卖,做的都是皮肉交易。之后查出来,此事幕后老板是刑部侍郎田大河。” “田大河……”程远之前并没有参与画舫案,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原来与冯标有关,消化半天,方喃喃说,“我知道田大河自杀了……” 其实冯标也给他送过女子,不过程远是个老派人,只有一个发妻,不好这口。当时程远也没多想,只当冯标拿美色贿赂他。 殷莫愁:“正因为自杀才可疑。冯标作为一个手下这么有能耐,怎么就保护不好自己的老板。还有,画舫案中除了死者,还有许多无辜替罪的人,崔纯已经在为他们翻案。通渠二州是田大河老巢,盘根错节,如果冯标是田大河的人,按理说该有些踪迹可寻。但,田大河的手下没人听过冯标这个名字。所以我有理由怀疑——田大河不是冯标的老板,相反,冯标是田大河的老板。” 程远:“那我还找他……” 殷莫愁截断:“也许是他找上了你!” 程远的脸色沉下去。不由得想起自己到处托人,又怕别人知道,后来经□□介绍认识冯标。冯标带来的几个北方人同时操流利的大宁话和北漠话,冯标解释说他们是在边境长大的大宁人,亦是全新教的虔诚教徒,可以随时为冯标去死。 这次会面完,程远兴奋不已,冯标简直是个现成的受委托方。 所以其实冯标早知道他家有个小型兵器库?只是来钓鱼? 田大河不是无名小卒,是堂堂刑部侍郎,如果冯标真是连他都能控制,能量一定不小,有本事来钓兵部尚书的鱼也就不出奇了。他想利用冯标,实则是冯标利用了他! 程远叹气,还以为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风声其实早透了个精光。既为暗处的蟑螂所觊觎,又已被高坐在上的人了如指掌。 活了这么一辈子,好容易想筹谋件大事,却结局惨淡。 连沉沙折戟都不算。 “老了,不中用了。”程远感叹,脑子里一团糟。 殷莫愁:“糊涂,为什么不问问冯标的目的是什么!” 程远浑浑噩噩地看向殷莫愁:? 殷大帅向来说一不二,威望极高,虽然年轻,却有双通透的眼,程远打心里忌惮。这么微微怒喝,隐约带的杀伐之气,程远一激灵,本能集中精神思索起来。 是啊,想那冯标既做皮肉生意,又拿捏全国各地全新教教徒,疯狂敛财,还招揽□□委托,跟程远开出的委托费也是天价,既要兵器也要钱,简直是个饕餮怪兽! 程远在努力回想着与冯标的每次会面细节——这恶徒虽敛财无数,但看上去并不奢靡,穿着打扮毫不讲究,举止粗鄙,常常话说着说着就随地吐痰。还有他天天要握一把在手里的瓜子,也是廉价货。 不图享乐,赚那么多黑心钱做什么? 不图权力,拉拢那么多高官做什么? “冯标和他的门徒过得像苦行僧,因为财产全用于供养他的上线——龙隐门。” 程远心里一咯噔。 作为兵部尚书,他有调取所有军方通信档案的权力,想起来:“我曾在密库的北境军报中读到过,龙隐门是北漠人的密探组织,曾多次参与到北境战争——难道,冯标与北漠人有关!” “你总算不糊涂。”殷莫愁说,“传说,草原上有种兽,名狈,千只狼与狐狸相交才生出一只。狈因前腿极短,须骑在狼的身上行走,于是它有了驾驭狼的本领,又因继承狐狸的聪明,成为了兼有狼的凶猛和狐狸狡猾之物。图拓因有着北漠人和中原人血统,便自诩为狈。” 程远与李非在屏风内外同时深吸了口气。 狼狈为奸,不外如此。 第64章 兵改案(20) 岁月悠长,天云茫茫,…… “当年我大败老可汗史耶哈, 图拓在后方重整北漠,痛定思痛,认为最大原因是败在情报上。我们与北漠是宿敌, 本就互有安插密探, 但图拓认为渗透程度还不够, 于是在老可汗原有情报部门基础上扩充。他选拔了批年轻人,对他们精心培养, 这些人都有中原人血统,长相上与我们相似。这个组织就叫龙隐门。” 李非震惊。 自比真龙,隐于大宁, 这些“狈”的野心真够大。 殷莫愁最后说:“冯标和图拓一样, 是混种的北漠人, 以狈为荣。” 冯标是北漠人! 只这句,平地惊雷! 屏风后动了一下,轻得像被风吹动,殷莫愁皱起眉头,她竖起一根食指, 不容置疑地示意李非别动。 程远不知道, 以为她要提出一点什么,因定定望着她。 “……咳, ”殷莫愁只好顺着这个“一”的动作说:“一开始, 老可汗手下的龙隐门只在北境活动, 以刺探、收买情报为主, 后来边境渐渐和平, 久无战事,图拓不甘于龙隐门解散,让其深入中原腹地继续活动。其中有的化为平民, 有的混迹江湖。” 程远能感觉到殷莫愁的视线如实质般,似指责他引狼入室,又似嘲讽他愚蠢无知。脑中渐渐清晰,喃喃道:“……我曾暗中调查过他和他介绍那几个北方人的户籍,却查无此人,原来如此。” 废话,整个大宁户籍档案,根本就没有冯标这号人。 “我还没查出龙隐门的门主是谁,”殷莫愁道,“根据顾岩在北境的情报——经图拓更新换代后的龙隐门下设四个部,分别为情部、杀部、技部和援部,情部负责安插线人、收集情报,杀部负责执行暗杀,技部负责研制各种执行任务所需的东西,包括绘制地图、可缩写的暗语、易携带的毒药暗器等,援部则负责筹款,为各地执行任务的门人提供吃穿住行等支援。 每部皆有名话事人,叫部主。 这些情报,兵部密库里就有。” 程远点头,说他有印象。 殷莫愁又说:“因发生画舫焚尸案,大理寺卿崔纯亲自奔赴通渠二州查案,但意外查到全新教诸多蛛丝马迹,又辗转各地,收集了不少关于全新教左使冯标的情报。 余启江趁这次回京,将情报带回,经与顾岩掌握的信息比对,我们已经确定——冯标就是援部部主。” 李非:!! 父母之死的幕后真凶是北漠人!? “不知是哪位高人出的主意,全新教这些年在各地极速扩张,除了敛财,兼具蛊惑人心之用。他们诱导齐王造反,但这并不是第一次向皇室渗透。最早应可追溯到先帝庶出长子。” “燕王殿下?!” 殷莫愁皱眉:“大皇子淡泊名利,大朝会后没多久便携家带口离开京城。但他毕竟已公开露过面……” “所以被全新教盯上,蛊惑其参与夺嫡?”程远虽这么说,却也难以置信,“过去这么多年的事,你又是如何……” “人鸟图。全新教送给大皇子的礼物——中层以上教职拥有、可让各地教徒供养的信物。无论走到何处,出示此图,可让全新教徒视为父母,供给所需要的一切。我们在齐王和大皇子遗物中都发现此物。” 李非心跳如鼓,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殷莫愁又颇戏谑地问:“不知冯标是否也赠送给程叔叔人鸟图呢?” 程远的手悄悄放到背后。 他的袖中,正藏着一张冯标送的人鸟图,那是冯标为展示全新教实力,赠与的礼物。 殷莫愁见他如此,半笑着说:“看来程叔叔与冯标合作甚深,他才肯将此物送你。” 程远:“我当他是吹牛的。” 殷莫愁:“也许事成后冯标真邀你加入全新教。” 程远无言以对。 如今看来,冯标之流所图,绝不是一次小规模的京城骚乱,一旦他引北漠人入室,后面的事不可想象。 殷莫愁很感慨:“十年前的细节已无从得知,但我相信大皇子的为人,他应是拒绝全新教邀请,又知其图谋,而被灭口。” 忆起父母,李非眼圈发红。 殷莫愁已将话题转回来:“北漠贫苦,龙隐门没有收项,全靠援部供养,龙隐门这些年又不断扩张,冯标才像疯了似的敛财。杀部部主已经死在我手上,接下来,我希望冯标伏法。” “杀部是何时……” 程远本想说“杀部部主何时被殷帅捉拿”,话未说完,马上便一个激灵,兵部尚书老老迈的神经今天被彻底激发:“——殷府行刺案!” 多年来,李非费尽心机都在追查全新教和冯标这条线索,一时间听殷莫愁说出这么多内情,脑袋瓜蓦地都快转不过来,又忽听杀害父母的凶手也对殷莫愁下手,浑身一颤! 但刘孚他们不是明明说是齐王党余孽所为? 五年前,殷莫愁在如军事碉堡般的殷府内被行刺,被皇帝认为是大宁权威受到严重挑战,因此成为世家和军方心照不宣的秘密。 殷莫愁语气淡淡:“不错,当时你也在场,我知此事迟早会传出去,因此宣称是齐王党余孽,后来,给刘孚那边的情报也是如此。” 钟楼有人敲钟,原来是到了时辰,僧人们该做功课了,诵经前由高僧讲经,此刻梵经之声空灵。 有两个午觉睡过头的小沙弥赶着去大殿,穿着草鞋,草鞋轻巧,走过去时没有任何响动,倒是远处传来师兄急躁的催促声。 年幼的小沙弥只好跟上师兄脚步,但因畏惧被教训,低着头,始终不敢跟太紧,保持着距离。他们太小了,还不知道师兄的严厉是为他们好,等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殷莫愁垂着眼睛说:“只差一点,龙隐门就要了我的命。” 屏风后,李非狠狠倒抽凉气。终于听到了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行刺案。 程远的脸色也骤变。 那场刺杀是殷莫愁这辈子最敏感的问题。 铜墙铁壁下的裂缝…… 大殿的集体诵经开始,菩萨庄严宝相下,细碎且稳定有规律的诵经声在整座庙宇回荡,给人安详,也洗涤尘世间所有的迷惘。 沉默许久,程远终于理出头绪,说道:“原来如此——五年前,杀部倾巢而出,其实你并未提前察觉龙隐门的行刺计划,他们应该是在之后孟海英的严刑拷打之下才招供。否则你也不会……中了他们下的毒。” 记忆里的画面浮现。 “为齐王报仇!” 伪装成洛州进贡团队的刺客们图穷匕见,纷纷亮出兵器。 “我们来了,就不怕死!” “……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死,我会让你们害怕活着。”殷莫愁撑着桌子回答,声音嘶哑。 她已经感到难受,剧烈的头疼,眼前的人都像变了形,所见的是光怪陆离,但她仍带着笑意,挥手下令。满堂都是来赴宴的将军,围剿一群刺客如切菜瓜般。 “孟海英,后面的事交给你……我要知道一个死了的齐王是怎么号令他们?”殷莫愁揉揉太阳穴。 心细的程远看到殷莫愁脸色有变,本想上前关切,但被她抬手制止。 而后,春梅冬雪出来传话,宣称早就盯上这伙人,将一场差点成功的行刺含含糊糊地形容成请君入瓮。 当时在场的都是殷莫愁心腹,没有人会怀疑大帅的料敌先机。 “刺客在洛州进贡的杏子酒里投毒,无色无味,等我发现异样时已经……”殷莫愁神中闪烁着一丝嘲笑,那嘲笑不是冲着别人,是对她自己,“恰好因为前年的齐王案,我受了点伤,一直在喝药,事后御医说可能是这些药化解了部分毒性,没有当场毒发身亡,否则就太丢脸了。” 至此,程远垂头,既自惭形秽又懊恼不已,就在今天上午他还充满雄心壮志,眼里对冯标这种江湖人满是不屑。他自认聪明一世,扮猪吃老虎,却未想到被冯标这只真“老虎”被骗了——他的武器到了龙隐门手里,可就不是制造一点骚乱这么简单。 想到这层,历经沧桑的兵部尚书背后直冒冷汗。 不知该说什么,殷莫愁自言自语般:“不单是你,我也想在再回一次北漠大营。” 程远不可置信地看她。 她不是好战之徒,否则也不会明明打了胜仗还和敌人签订互不侵犯协议。 殷莫愁摇头:“我不是去打战,只想再享用一次露天烤羊,和将士们再喝一次庆功酒,围着篝火胡闹,宿醉一场。我想在城楼感受冬日稀有的暖阳,再听一晚上北方士兵吹羌的声音,那苍茫,仿佛置身于大漠黄沙中。 我想站在点兵台看他们操练,我想再一次,信马由缰,走到哪里也不用管,累了就席地而坐,看草原,看晚霞,在没有战事的时候,看北境百姓春耕秋收。 我想躺在大帐里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要想,等醒了,父帅笑吟吟地对我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莫愁啊你又在偷懒……” 那都是无法实现的梦,以她如今状况,再也承受不了北境的雨雪风霜。说着,殷莫愁的眼眶红了,程远也垂泪。 李非紧紧握拳,不至于哭出来。 程远原本的计划是重启战争,作为兵部尚书请缨上阵杀敌,他知道他老了,权力已经更迭到年轻人手上,他于兵部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连理由都想好了,可以说为儿子报仇,皇帝陛下应该也不会拒绝。 也想过可能会死在战场上。但这样就能获得武人真正的荣誉,殷莫愁也会崇敬并感谢他。 原来这一切是个笑话。 程远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宁走到如今这步,好像是人到了春秋鼎盛,那年他年富力强,亲爹的话他都未必肯听进去,殷怀,他更是将其视为对手。 这个国家的官员们是有慵懒懈怠、贪污腐败的,但大多数都还算在其位谋其政,尤其是年轻一代,不论世家寒门,都不乏怀揣着理想,兢兢业业。就说吴敬这样最后走了岔路的,也不能否认他曾满怀抱负,对兵改是有贡献的。 一片欣欣向荣之象,还不到沉疴痼疾的时候,谁又会听一个老家伙大喊要亡国的奔走呼告呢? 连殷莫愁这样,算是年轻一辈里最有远见,都觉得他在危言耸听吧。 算了,人各有命,国家也是。程远孤掌难鸣地想,孤芳自赏地想,才半天时间,他像是老了十岁。 “安不忘危,治不忘乱。” 殷莫愁静静地目送的程远离去的背影,脑中回响起老尚书居安思危的“亡国论”。 承平日久,百官安逸,党争也出现苗头,这些她不是不知道。所幸皇帝还年轻,她也年轻,高位坐着,总是惴惴不安的揣着那么一点希望,这是古今未有的盛世,前人未见过的繁华——也许呢,和所谓的历朝历代不一样。 他们不会走前人的老路。她心存侥幸地想。 程远走后,殷莫愁说想出去透透气,李非陪着她漫步到山头,他们并肩而立。 暮色四合,寺庙的钟声响起,悠远地在空谷回响,一声声地,宣告今日僧人们的集体课业结束,晚餐一过,便可回禅房各自修行。 李非想了会儿,问:“按时间来算,在齐王案时,你还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但在行刺事件后应得知是龙隐门的阴谋,为什么那时没有进行搜捕,以至于白白让他们这几年扩张。” 殷莫愁沉默了很久,直到李非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忽然说:“中毒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记忆被痛苦和黑暗围绕……很多事都被迫中断了。” 就像被夸赞战绩赫赫时,她总说不是她有本事,而是累殷家三世之功。是啊,她也是个凡人,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神通。 “龙隐门的情报不是我一朝一夕获得,这中间牺牲了不少我们的人。” ——中间牺牲了不少人。 北境风雪埋忠魂,多少人的牺牲都隐藏在天下兵马大元帅言简意赅的这句话里。 “……除了杀、援二部,龙隐门还有技部、情部?” “技部老巢应该在北漠,等着图拓带回雀心。情部始终在暗处,从未露面。杀部部主自尽,其他杀手在孟海英严刑拷打下招供,但他们所知并不多,吐露的情报价值十分有限。如果不是画舫案,我们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发现冯标的线索。这次若抓住他,我要将龙隐门连根拔起。” 慈云寺借地形之高,能远眺繁华的京城,星罗棋布尽收眼底。 夕阳与晚霞在天边汇成绝美而宏伟的画面,殷莫愁静静站着,微微仰望这苍穹。 李非在她眼中,看见风雷涌动。 * 山上礼佛的日子本该无聊透顶,多亏李非这个总能在寻常日子里制造意趣的家伙,三天两头往山上跑,令殷莫愁的秋末初冬过得格外充实。 而京城这边,整个因为兵改计划骤然发动炸开锅。 过程是这样的—— 郭斌虽死,手下一串人为了活命,纷纷招供,这一供,就牵连出刘孚和几个世家。黑判官余启江把郭斌案供词往御前呈报。皇帝早收到殷莫愁的风,在朝议时装出又惊又怒的样子,责令大理寺再彻查。 刘孚虽然并无参与他小舅子郭斌那些混账事,但这几年间出力隐瞒,又为填补郭斌的亏空,去调了其他地方镇军的军备填补。具体哪些州、填了多少,被捕的郭斌手下几个参将全拱出来。 如司徒冲所愿,一个单纯的侍郎被杀案变成刘孚和殷莫愁的角力场。讽刺的是,涉案的好几个封疆大吏,全是世家这边的人——别提多难堪。 郭斌案牵连甚广,别说被拆东墙补西墙的各地镇守了,世家们都跟着紧张起来。不过黑判官余少卿好像对搅和官场这摊浑水也没什么兴趣,根据供词抓了和郭斌私通的几个四品以下官员后,装模作样派出几组人去世家问话,半个月也没搜到什么真正定罪的证据,除了搞得世家们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互相猜忌谁是告密者以外,刘孚方面并没有太大损伤…… 朝议纷纷,世家开了几次会议论都想不通,说铁血的殷帅竟心慈手软,板子就这样重重举起,又轻轻打下? 按理说,这种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好事,殷莫愁手下人应该抢着立功。但这一次,和刘孚势不两立的武官们特别淡定——有武官聚会的场合,个别低级武官喝的酒拍着桌子说“干嘛不跟他们干”“怕个毛啊”“殷帅是不是没打仗,心也软了”之类的话,立马就会有人刮他一个后脑勺,附耳说:闭嘴,还轮不到你哔哔。 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这是皇帝、殷莫愁与刘孚的交易。 直白点说,刘孚为保全自己,早已拿郭斌纳投名状。殷莫愁则拿那几个帮了郭斌的州郡作兵改试点——将原本吃着皇粮、却各自为政的镇军收编到朝廷统一调度。 那些镇守,罢官的罢官,换人的换人,不用说,派出去接任的都是殷莫愁的人。持续近一个月的风声鹤唳这才到头,世家们都憋闷着心情。 兵改的争议也有五六年,拖得文官看笑话、武官有怨言。世家们以为能在这盘生意里捞点什么,到头来惊堂木轰然落下,没被拉出去打板子就不错。 世家豪门至少都是二代三代的继承人,享了太久的福,早已失去他们先辈身上开朝立国的血气和意气。皇帝陛下一下令彻查的时候,这些人推卸责任比谁都快,嚎得比谁都大声。 唯一淡定的就是刘孚、游仁昊和司徒冲。 李非终于知道他们三个微服慈云寺原来是找殷莫愁谈判去了。 弃卒保车,郭斌既保不下,那就换点其他有用的,这大概就是为官之道的识时务。 皇帝与殷莫愁叔侄俩得了里子,也给足刘孚面子,毕竟还得靠人家治国呢。没多久,吏部汇总了今年几个州郡太守提请休致的、丁忧的折子,皇帝全准了。 这意味着朝廷将有一批新太守诞生。 本朝虽不是实行廉饷薄俸,在哪儿当官都能活得挺滋润。但当京官,规矩多、应酬多,一州太守可是封疆大吏,多少京官都眼红着,有些人终其一生在京城埋头苦干,就指望着能被外放。 谁能去顶缺,又成了既兵改后京城的一次暗流涌动。 皇帝把新太守人选交给刘孚,召他进宫,谈到深夜。 次日,御笔一圈,定了名单。 来年新官上任的一批太守大人竟全是世家的子弟,还都是年轻人,这其中就有司徒冲。很多人猜测皇帝是打个巴掌给个枣子吃,这让世家阵营集体松口气。 而作为小小的交换条件,这一批太守上任的所在镇军,作为兵改计划推动的第二批,也将上交兵权。 这么一算,原涉及郭斌案的州加上新太守赴任的州,兵改计划覆盖了超全国一半的州郡,既已成势,就势在必行。京城的神仙们在下棋,谁输谁赢,底下都眼睁睁盯着,当官的哪几个不是明哲保身,见风就动,所以剩下的、原本还在犹豫或抵抗的州郡不交兵权也得交了。 天下兵马大元帅终于名副其实地把天下所有的兵马都收归囊中了。 京城的隆冬,这才刚刚到来。 在这一切纷纷攘攘落幕时,程远提出休致。 多年的忧虑和伪装把他耗尽,被殷莫愁揭破阴谋后,一根弦骤然崩断,一病不起,跟陛下请折子休致,准予了,从此退出朝堂。 代替程远的是北境军的大将,顾岩。 他原是殷莫愁的副将,左膀右臂。顾岩战功赫赫,从老殷帅开始就在北境了,几乎每场战役功劳簿里都有他的名字。顾尚书出身武将世家,有勇有谋,粗中有细,最难得的是体恤下属,每次都带头冲锋,是属于那种喊一声兄弟们跟我上,大家都会跟着他拼命的人。 朝中新老交替很正常,兵部的人都很服新上司。新任侍郎黎原也正式开启在朝为官的生涯。 值得一提的是,李非终于见到杀害父母的凶手,当然不是真人,而是几幅画像。 当年殷府行刺案,龙隐门杀部倾巢而出,被一网打尽。关西之虎孟海英在给他们实施酷刑前,派画师给杀手们一人画了一幅像。杀手们的容貌被永久保存下来,领头的竟是个矮胖子。李非一眼就认出他,正是当年大皇子一家所入住的幽灵客栈的“老板”,其余杀手也是和他一家人同住幽灵客栈的“客人”。 他们在十年前为李非一家设了死局,李非找了他们十年。杀部成员擅长伪装,所以李非也学习伪装术。人海茫茫,大宁境内找不到,就去西域、去南洋找。 谁料到,这些人五年前已死于殷莫愁之手。 李非更加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早点来找她。 冥冥之中,上天将他们牢牢联系。 与此同时,程远在休致前诱捕了冯标。 游走于北漠和大宁的一代间谍、蛊惑人心的全新教实际掌控者、为龙隐门搜刮无数财富的援部部主、焚尸案的幕后首脑在落网时,作拼死挣扎,服毒自尽。 至此,线索又断了。 消息传到殷府,殷莫愁震怒,当时她正在神机室做试验,直接拉崩一张弓。反倒是李非温柔地劝她来日方长,天天来陪她。 * 风雨过后,一切都回复有条不紊。 这天下午,清风习习,黎原和昭阳终于实现陪殷莫愁郊游的计划。 河边搭起简易的棚和桌,一行人席地而坐,宫女们从食盒中捧出一碟又一碟精致茶点,春梅冬雪也帮着奉茶。 昭阳打趣地笑着两个小宫女:“带你们出来真丢人,瞧瞧自己花痴的样子,好了,别把吃的都往殷帅那儿摆,没瞧见这还有其他客人?” 小宫女被训得满脸通红。 殷莫愁这边颇有兴致,亲自端起一碟核桃酥,递到顾岩面前:“尝尝,北境吃不到这么香的核桃酥。” 新兵部尚书顾岩笑着接纳了来自核桃酥忠实爱好者、顶头上司的强力推荐,拿起一块,在送入口中之前,对半一掰,分另一半给旁边的妻子。顾夫人似习惯了丈夫的照顾,笑着接过手。 好恩爱啊。 昭阳发出羡慕的感叹,黎原听出画外音,忙也给未婚妻剥栗子。 昭阳道:“本宫早听闻顾尚书爱妻的名声在外,成婚三十载,育有三子两女,不纳妾,也不在外流连,即使有应酬,也绝不会超过亥时回家,所以人送绰号顾亥时,对吗?” 顾岩老脸一僵:“呃……不想竟传到公主耳里。” 顾夫人看了眼丈夫,亦羞红脸。 李非颇讶,心说这大表妹知道可真多。 昭阳又问:“顾夫人,我有一事请教。” 顾夫人忙答:“公主请讲。” 昭阳:“你是怎么把顾岩这样战绩彪炳的粗汉子□□成爱家护妻的好男人?又或者,当初是怎么慧眼识珠相中他?” 顾夫人:?? 昭阳:“——别误会,宫里还有几个小公主,虽未到出嫁年纪,我这做姐姐的也得给她们未雨绸缪嘛。当然了,本宫也要成婚……” 这是公然讨教御夫术? 虽是郊游,也是顾夫人到京城后第一次随丈夫出来,又陪殷莫愁又见公主,原本内心颇为紧张,但看昭阳这么直白谦虚,不要说是帝后掌上明珠,就是放在普通世家小姐里也是罕见。 顾夫人放下小心,把这当作一个即将出嫁小姑娘的提问,认真思索半晌,道:“回公主,夫妻之道并无秘诀,唯有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谁不会讲哦。 昭阳狐疑:“可是实话?” 顾夫人:“大实话,说白了,就是互相讨好。” 准驸马爷黎原一听,将手里的栗子剥得更勤,诸人不禁莞尔。 “这个……嗯……”见昭阳若有所思,黎原生怕她要再问出什么,忙一脸单纯地讨教,“不知李大哥怎么讨好心上人?” 果然昭阳露出好奇神色,看向这位刚认的大表哥。 李非正慢悠悠品茶,被忽然袭击,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好你个黎原,跟你哥玩祸水东引哈! 殷莫愁双手抱胸,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李非狠狠瞪了黎原一眼,腹诽:臭小子,明知我在追求你家大帅,还把难题丢给我! 黎原一脸抱歉。 但随即,李非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看得黎原心头微颤。 仿佛听见“嘿,小子,你还嫩了点”。 …… 半柱香后,一个木箱被放到桌上。李非打开,作了个请的手势。 诸人探头一看,俱是又惊又喜! “我见过,是父皇整日爱不释手的雀心!”昭阳兴奋地说。 “经冯标从兵器厂弄出的那批……数量一支不少,竟都找回来了!”顾岩常年带兵打仗,习惯使然,面上只微露喜色,心底的震惊却久久不平。 “我听说,大朝会期间,冯标派人将这批雀心送到北漠使团,交接的过程被礼部侍郎孙哲撞见……”黎原说,“时间算起来,这几日该已随图拓到北漠。” 北漠奸细煞费苦心、布局多年才弄到雀心,将其夺回,难度无异于火中取栗、龙头锯角! 因黎原的关系,昭阳也知道不少外面的事,拍手赞叹:“李大哥好厉害!怎么弄回来的,这可是殷帅最宝贵的心血发明。” 殷莫愁皱眉:“不是叫你别管。” 不管愿不愿意,这批雀心已是弃子,她必须以大局考虑盘算得失,浪费她一人之心血发明,换取图拓的轻敌。 大宁和北漠之间正进行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一子错,满盘皆输。 李非宽慰:“殷帅放心,图拓只会以为是一次意外。” 诸人:?? 李非:“这是我第一次和图拓王子交锋,北漠使团人多势众,我没有硬碰硬。” 顾岩:“北漠使团身份特殊,由禁军护送出京畿,后续交给地方驿站安排,一路上都有我们的人盯着。图拓采取人货分离的方式运输雀心出境。在大宁境内,图拓是休想碰到雀心。” “也就是说,雀心在图拓手中,又不在图拓手中,这让我有可乘之机。”李非继续道,“我派人跟踪,运输雀心的人兵分三路,每路一人,他们都长着大宁人的面孔,但正午都会朝长生天的方向祈祷,因此我判定这三人和冯标一样,都是北漠人。三人各自背着和那天在使馆外一模一样的木箱。” 黎原恍然:“疑兵之计——只有一个木箱放的是雀心。” 李非点头:“他们一出京城,朝不同方向,分别走水路、官道和山路,最终目的地都相同——大宁边境,看上去都是要跟北漠使团碰头。” 顾岩不禁问:“你要怎么弄到手。” 不能明抢,也不能暗偷,更不能惊动敌人,光想想就觉得不可能。否则为什么连殷莫愁都放弃。 李非:“莫愁说不能打草惊蛇,不偷不抢,所以我只能是骗到手。” 诸人再惊。 李非:“我的人也分三组追踪,他们随身带信鸽与我联络。最先排除的是水路线,因为背箱者在渡口上船时,木箱重重磕到了船舷。” 顾岩:“这么不小心?” “雀心结构精密,保管不当,会影响箭的准头。”殷莫愁说道,“所以水路的背箱者箱子里没有雀心。” “至少当下是没有的,”李非似笑非笑,“接着说官道线的背箱者,就跟在北漠使团后面,一开始,我以为他想趁着前面队伍停顿休整、住驿站时与图拓接头,于是对他的背景细查。此人化名米束,混迹中原江湖多年,还在淮南自建小帮派,取名三花帮,专向本地收取花农的保护费。说起来,大小也是个帮主。” “既然是江湖人,就好办了。三花帮在当地有个死对头叫波青帮,双方常年为争夺地盘聚众斗殴。于是我让我的人假扮波青帮帮众,纹了波青帮纹身,装作偶遇,将其拦在半路,并提出决斗。江湖中人,是不能拒绝决斗挑战的,否则会被视为自动认输,以后也会被外人耻笑。”李非语带同情,“这可为难了米帮主,若接受挑战,势必影响背箱任务,若拒绝,他将再没有脸面再管理三花帮,贪生怕死的事迹传开,中原江湖亦无他立足之地。” “决斗赢了?”昭阳问。 经过黎原对在游社时“李非力战群雄”的描述,深宫中的昭阳已知道大哥“实力雄厚”。 既然是派出去决斗,就不可能输。 “输了。”李非摊手。 黎原、昭阳:…… 顾岩:“那你的人……” “当然跑了。”李非说,“决斗中,箱子被踢翻,里面并无雀心,而是一堆普通短弩。” 黎原领悟:“不错,若米束死于背箱途中,反而引起图拓不安——因为决斗只有两个人,他并不知道自己手下是死于帮派斗争。” 顾岩亦品出味道:“留着此人,利大于弊,日后一举一动都可在我们监控,将来是很好的一只饵。” 昭阳自语:“那雀心就是在走山路的背箱者身上了。” 李非大摇其头。 昭阳:……? “如果水路和山路的路线没有交叉的话,我的确会将所有力量押在山路背箱者那里。”李非说,“其实我也差点被他们欺骗了。” “交叉?”这里调查过画舫案的只有殷莫愁、昭阳和黎原,黎原最先反应过来,“是渡口?!” 李非:“我的人发现,水路的船曾短暂停留于一个叫标里渡的渡口,那里背靠标里山和标里村,而标里村土地贫瘠,是个穷村庄。除非是目的地,否则一般船家会选择繁华的渡口作补给站。” 经过一同调查吴敬案,黎原已能轻松跟上李非思路:“山路背箱者也经过标里山?!” 李非点头。 线索到这里就很清晰了。 雀心并非从一而终地在某个背箱者身上。 米束在江湖小有恶名,又走官道,图拓算准了,即使殷莫愁不放心派人跟踪,米帮主就是个移动的活靶子。 说白了,是图拓放人形烟雾。 真正的雀心,一开始是在山路背箱者身上,在标里村又交到水路。 由此可见,图拓相当聪明狡猾,难怪殷莫愁将其形容为“心机深沉,是北漠有史以来最难对付的敌人”。 李非:“山水本相依,谁也猜不到水路在下一个交汇点还会不会将雀心又转给山路背箱者。” 人的注意力往往只能关注一个重点,这么换来换去,可真叫人头疼。 “为省夜长梦多,我决定在他们下一次交换前,先下手为强。”李非说,“我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木箱,派了水性极强的小偷,半夜摸上船,将其木箱掉包。次日,又安排一艘装满火油的商船,装作不慎与其相撞。为低调行事,北漠人雇一艘小客船,哪经得起这一撞,火油倒灌进小船,瞬间起火……北漠人不善水性,上岸时已呛个半死,木箱也早烧焦,只余残骸……” 黎原一旁道:“我有个疑问,虽说只剩残骸,但……图拓的手下也有见过雀心的……如果他们发现……” “发现不了。”李非打消其疑虑,“因为我曾向殷帅讨要过一支雀心,嘻嘻,我找人仿照了一箱,完全同用料、同造型,除了里面精密的机关仿不了,外表是一模一样,连拿在手里的重量都无差别,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 而图拓虽养了一批专门研究殷帅发明的匠人,可他们却见都没见过雀心呀。原来这就是当时目送图拓后,李非在城楼上撒娇向殷莫愁讨来一把雀心的真正意图! 说罢,自从认识殷莫愁后,李非那早已收敛起的邪乎笑容,再次露出。 像只千年狐狸,嘴角一勾,恍然能见那一排森森的大白牙。 此一刻,鬼谷子、姜子牙、诸葛亮等古来机谋大家浮现在李非背后,齐齐鼓掌。 “好一出计中计、连环计!”带兵多年、用兵高超的顾岩也忍不住惊叹。 李非收获一片叫好声。 连“反非党”的孟海英和冬雪都要忍不住为其喝彩。 只有殷莫愁问:“整个过程都这么顺利?” 李非唾沫星子横飞吹嘘“丰功伟绩”时,殷大帅全程没表扬。 这一开口,就是找茬。 咋这样呢! 李非内心:我好难。 “呃,是有遇到一个难题,差点令行动功败垂成。”李非有点难堪地道,“图拓的背箱者个个鸡贼,那水路背箱者在船舱起火到落水前短暂的时间竟开箱,抢救出一支假雀心。” 雀心形状袖珍,可轻易藏于袖中,其重量又小,携带着也并不太妨碍游泳。 “后来呢!”昭阳最焦急。 如黎原所言,若被发现是假雀心,李非就是好心办了坏事。 李非挠挠头:“好在我运气极佳,那背箱者快游至岸边时,脚上竟被水草缠住,差点命都没了,挣扎之下,袖里的假雀心掉出来。嘿,待他上岸后想再回去捞,水流湍急,小小一只短弩,早被冲走了。” 若不是要在诸人面前保持形象,他早振臂一呼“天助我也”。 殷莫愁黑着脸:“那不是水草。” 顾岩觑着自家大帅脸色,亦恍然:“是我们的人?!” “京畿之内,我让乔尧盯着,出了京畿,则交给了春梅的人。”殷莫愁淡淡说。 原来春梅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女,孟海英在明,她在暗,殷莫愁把她的暗影力量交给了春梅管理。 “所以……其实……”李非磕磕巴巴。 一切都在殷莫愁掌握中。 难怪从一开始李非“吹牛”,她就作壁上观,因为她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说!就静静地看他“耍宝”?! 李非内心像打翻五味瓶,脸都红了,唯有转移话题,另眼相看地喊:“好一个春梅!” 春梅谦虚躬身:“大帅让奴婢只派人跟踪,伺机而动,如王爷所说,这些龙隐门的人十分狡猾谨慎,无从下手,我们最后决定放弃。是多亏王爷智计百出,力挽狂澜,奴婢只是锦上添花。” 春梅的恭维并未让李非在殷莫愁面前挽回面子,但他一向乐天派,能于绝境处自生光明,因一拍桌子,哈哈笑说:“我助莫愁,莫愁助我——黎原,这才是相敬如宾!” 黎原:…… 谁也没看到殷莫愁听罢,耳根竟有些发红。 此时顾夫人抱来古琴,说愿奏一曲庆贺殷帅重获雀心之喜,诸人连声叫好。 时值傍晚。斜阳共着清风幽幽而泛,河边秀美,众人举杯。 又是一日,无事发生的一日。 岁月悠长,天云茫茫,畅饮一杯,山河无恙。 第65章 蜂巢案(1) 吊角入门! 自从楚伯提出将霖铃阁茶楼改成量贩经营, 利润足足增了三层。门面扩建的事进行顺利,掌柜为将功赎罪,绞尽脑汁想出个扩建后厨计划, 以满足日益红火的生意需要, 李非趁着楚伯在京城, 当即拍板同意。 楚伯嘴上叨叨他堂堂大掌柜看霖铃阁这种小生意是“捉了虱子跑了牛——得不补失”,但龟毛如楚伯, 督促后厨施工可谓督得十分认真上心。 终于,经过半个月,在全霖铃阁全体努力下, 新的灶台终于达到楚伯吹毛求疵的标准, 顺利搭建完毕。赚钱大如天的楚伯难得宣布歇业一日, 为新厨庆贺乔迁之喜,同时按风俗进行祭灶神等仪式。 年纪轻轻的小厮三五成群地过去,忙忙碌碌,有搬东西的,有爬高爬低挂灯笼的, 还有几个帮厨把风箱拉得呼呼响, 仔细看灶台,好家伙, 足有七尺高, 几口大锅一字排开, 一个胖厨子初春的天只穿了件短袖, 踩个凳子在上面, 一把铁勺舞得像关公耍大刀,以气贯长虹之势把铁锅炒得沙沙响。 “关豪,你这炒的什么?”楚伯不由住脚, 伸长脖子看,灶台太高,锅又太深,一时竟看不到底。 胖厨子名叫关豪,是霖玲阁大主厨,摸了把头上的汗:“拿几块肥肉热热锅。” “新锅不能直接下菜,得先用猪油炒一遍,开锅保养得好,才能用得久。”小厨子煞有介事解释,“师傅,我来帮你吧。”小厨子看上去才十四五岁,个子还没长全,跳上凳子也只能够得着锅边。 “姜儿,你先把小锅练好再来。” 名叫姜儿的小厨子只好讪讪退到一旁。 关豪把他的“关公大刀”丢给一个高个徒弟,颤着混身赘肉,灵活地跳下凳子,冲人就喊:“灶爷呢,这都开锅了,还没请来吗。” 话音刚落,马上就有人叫“来了来了”。 厨艺讲究的是传帮带,这里都是关豪的徒子徒孙,一个比姜儿还嫩的孩子捧着个神龛过来。这小徒孙真的就是个孩子,头发支愣着,声音都透着股稚气。 关豪一看,大叫:“哎哟怎么让你拿呀,小崽子可端稳了。” 可不是,但凡有灶台的地方都供奉灶爷,灶爷也叫“灶神”、“灶君公”,主司人间饮食,有钱人家或者酒楼供奉灶爷神龛,再穷的百姓家也得贴张灶爷像,祈求降福免灾、吃饱喝好。 霖铃阁作为京城第一大酒楼,灶爷神龛都比别家酒楼大和神气。神龛足足占了半个人大,小徒孙捧在怀里,神龛高过头顶,路都瞧不见,一路上从旧厨房捧过来捧得战战兢兢。 关豪不说还好,一说,小徒孙吓得手一抖,眼瞧着就要往边倒。 “糟糕!” “啊——” “千万别掉!” 厨房叫成一团。 啪!小徒孙一愣,只见身后有个银发老伯接住摇摇欲坠的神龛。霖玲阁掌柜这时也跑来,楚伯把神龛交给他,嫌弃道:“迁个新灶台,怎么搞得乱糟糟的?” 楚伯是大掌柜中的大掌柜,霖玲阁掌柜年纪也不小了,见了他,连连低声下气赔不是。 “还好有楚伯!” 灶爷的神龛到关豪手里就跟宝贝似的,左右掂量检查下,确定没磕碰到,才放了心,往灶台一摆,笑嘻嘻说:“这是之前找风水先生找看好的宝位——孩儿们,开始祭灶爷!” 话落,徒子徒孙们忙七手八脚上前摆齐供品,焚香祭拜,接着第一次进酒,由作为主厨的关豪诚心祷告,楚伯听见他念“刚才不肖徒孙差点把您摔了,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话。 完毕后由徒弟们进行二次进酒,接着徒孙们进第三次酒之后,焚烧财帛、用篾扎纸糊的马,还烧点黄豆和干草。因为据说灶君要定期上天述职,这是给他老人家送的上天的坐骑,而黄豆和干草是烧给坐骑的。都烧完,祭拜的人轮流再焚香、叩首,每个人在灶坑里抓了把稻草灰,平撒在灶前地面上,关豪又贴了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最后恭恭敬敬又念了几段话,大概是“您吃好喝好”之类,仪式便算顺利完成。 接着关豪对徒子徒孙们训话说:“灶神,全衔是九天东厨司命太乙元皇定福奏善天尊,是鸾门尊奉为三恩主之一,是厨房之神。都给我记住了哈,对灶爷爷要恭恭敬敬,不得用灶火烧香,不得击灶,不得将刀斧置于灶上,不得在灶前讲怪话、发牢骚、哭泣,不得将污脏之物送入灶内燃烧,还有,每年过年过节的,都得好好祭拜行礼,听懂没有!” “听懂了!”“记住了!” 关豪满意地看着成排的徒子徒孙,满脸慈祥。 “师傅,新灶建了大半年,咱今天总算用上,您看那边新锅也开了,中午吃点什么呢?” 关豪作为首席大厨,炒的菜都是给贵客吃,哪轮得到徒子徒孙呢,这些小伙子平时只有在一旁偷师学艺流哈喇子的份。今天好不容易借着祭灶,小子们还不八八望着祖师爷能亲自亮一手。 关豪笑骂:“老子好不容易歇一天,你们个个逼着我干活,要不我炒一把麦芽糖糖捂住你们的嘴巴得了。” 这时立马就有机灵的徒弟说:“师傅别介,哪是我们想吃呢,楚伯是多大的稀客呀,您不给露一手合适嘛。” 忽然被当挡箭牌的楚伯:…… 老掌柜也因逢马屁就拍:“关豪,给个面子吧。” 关豪本来就没有真拒绝:“行行行,楚大掌柜来这么些日子也没尝过我手艺,那我就来献丑一手,嘿,连贵客我都不做给他吃的——红烧河豚!” 红烧河豚,满堂人都兴奋起来! 但有洁癖的楚伯一脸抗拒:“我不想吃。” 不过他的声音完全被小伙子们的沸腾淹没。 谁都知道河豚有毒,血液内脏都有,剧毒,中了河豚毒素的人,据说十个有八个得死翘翘,另外两个终生残疾。河豚如果没有任何处理,要完全消灭这种毒素,需要在沸水中烹饪四个时辰,但这么一来,再好的鱼肉都得稀烂。所以把河豚处理干净的功夫成为评价一个厨师是否是大师级的硬标准。 每年都有人死于河豚毒素,大胆的食客出于猎奇心态,普通人挡不住河豚鲜甜肥美的滋味,可谓古往今来,对河豚这道菜的热爱是前仆后继但也挡不住。 “姜儿!”关豪叫道,“去看看老母鸡和五花肉吊制的浓汤好了没,要给我熬成膏状,红烧河豚就靠这点汁调味。” “好嘞!”姜儿勤快,一溜烟人就跑走了。 “都别愣着了,几十条的河豚还指望老子一个人杀吗,跟我备菜去。”关豪又喊了一嗓子。 这是要传授真金白银都买不到的处理河豚的手艺啊,几个徒弟争先恐后。剩下的人分头,下锅煮饭的、洗菜的、拨蒜的,忙得不亦乐乎,个个开心得像过年一样。 楚伯砸吧砸吧嘴:“得,我吃白饭就行。” 经过这段时间接触,老掌柜知道楚伯爱干净,对生活标准极有要求,绝不可能劝得动他吃河豚,于是转了话题:“奇了怪了,咱东家好多天没来,不是我多嘴呀,东家以前最爱来后厨,怎么最近变了个人似的。楚大掌柜的,你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不提李非这败家子还好,一提,楚伯直哼哼:“还能有什么追求,男大当婚呗。” 老掌柜多灵活,立马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东家瞒得可真严实,要我说,咱东家这样的条件,哪家姑娘追不到呢!” 楚伯一切:“你怎知他是追女人?” 老掌柜嘴角抽搐:?? 楚伯悻悻,不再逗他:“要我看,他追这姑娘比追男人还难,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自、自取灭亡,有这么严重么。您这形容过于夸张了吧……” 楚伯对李非的恋情很不满意,老掌柜不敢再问。 “就是这么严重。说了你也不懂。” 楚伯摆摆手,本提脚就要走,刚走出几步,又突然顿住。 他年纪不小了,为收账,常年在外奔波,难得能停下来。以前总觉得自己是只无脚鸟,现在更觉得是无脚老鸟。 不远不近的喧闹声,热腾腾的烟火气,忽然让他想起了大皇子在世的时候。 远离京城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座大院子,他们住在一起。 大皇子夫妇俩的日常就是秀才艺,大皇子炫耀酿酒手艺,王妃则标榜自己是调香高手,闻到她香,胜过醉饮三百场。大皇子斗不过嘴,唯有用袅袅炊烟默默证明自己是厨艺达人。 而年幼的李非和楚伯玩幼稚的躲猫猫,怎么玩也不够,李非的祖母则靠着摇椅,笑眯眯看着他们胡闹。 “不是这么洗的……” “看好了,眼睛、内脏、鳃全部去净,血水严格漂洗三遍以上……” “你还小,以后再教你做这道菜,现在先看我做就好……” 楚伯站在他们身后,记忆里的身影层层叠叠。 而这时无论是难得大发感慨的楚伯还是高声教导徒子徒孙的关豪,都想不到有一场噩运正等待着他们。随着灶台蒸汽热腾腾地上升,关着魔鬼的大门缓缓开启。 * 此时远在几里外的李非忽然打了个喷嚏,有人想他。 他坐在马上,左右看了看,眼里只有一个殷莫愁。 “嘻嘻,是莫愁在想我吗?” 殷莫愁:……?? 李非自语:“那就是黎原那小两口在盘算我!” 燕王爷所料不错,黎原和昭阳正低着头嘀嘀咕咕,因靠得近,他们的两匹马也耳鬓厮磨着。 殷莫愁若有所思:“我们会输。” 李非也跟着叹气。 原来今天殷莫愁邀了黎原和昭阳小两口来殷府作客,李非也参加,小露一手厨艺,四人酒足饭饱,听李非天南海北地侃完,初春的午后阳光正好,昭阳提议,我们来击鞠吧! 击鞠,就是打马球,需要大块平地,李非自幼在陇右长大,山连着山,骑射他懂,做山珍野味也懂,但是马球……真不懂,滔滔不绝的他一下子闭了嘴,自动当没听见。 奈何,三缺一。 必须他得上。 呜呼,古往今来,送人头是菜鸡的宿命吗?李非心里苦。 殷府像座堡垒,什么都有,后院有座马场,旁边还有个校场,也是平时孟海英操练府兵的地方。 孟海英和春梅冬雪姐妹俩在一旁伺候,三个人各有忧色。 “京城谁不知道,公主和驸马爷这一对可是打遍宫中无敌手,咱家大帅悬了。” 冬雪眉头直皱,忧虑得嘴巴啧啧响。 “你说咱家主子也是,昭阳公主他们都在商议战略,她跟燕王在那相看两静静。” 春梅眉梢轻轻一扬,问道:“什么两净?” 冬雪为自己乱绉的话噗嗤一笑:“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什么话也不说。” 不就是含情脉脉,暗送秋波么。 孟海英大感“反非党”日趋败北,叹了口兵败如山倒的气。 李非表白过,殷莫愁也拒绝过,但李非偏不肯放手,生意也不管,整天皮糖似黏着,三天两头来讨好,有时是做一桌子她没吃过的异域美食,有时是从海外托人买到的神兵利器。 深谙人心如殷莫愁也是没了办法,回避吧,又显得自己小家子气,索性大大方方跟他当朋友。 马球游戏,盛行大宁。 马球深得皇帝和贵族的喜爱,风靡于宫廷、世家和军队中,在民间也广受人们追捧。先帝是马上将军,爱打马球,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军中也把打马球当成一种训练,无论是训练还是游戏,都观赏性十足。 皇宫里也有专供皇帝游戏的马球场。今上才十几岁时,曾参加了一次大朝会,赢了与番邦人的打马球比赛,球打得潇洒、漂亮,那也是作为小皇子的他第一次崭露头角,从此得到先帝注意。 本朝民风开放,男人爱打马球,女人也不甘于只当个鼓掌叫好的看客,马球队伍里常常有仕女身影。皇宫每年都定期举办好几场马球赛,诸多的王公贵族里,昭阳和黎原这对搭档是常胜冠军。 球场是现成的,孟海英常在这里练兵,殷府的府兵都是北境队伍里退下来的,个个是马上好手,也常打马球比赛。 不过今天队伍规模小,只有殷莫愁和李非,昭阳与黎原两人组队。 孟海英让人在沙地上划个半场,留球门的一边做赛场。 四人换上骑服,最惹眼的当属殷莫愁,一身雪白的箭袖窄衣,武士装扮,紧袖收腕,足蹬乌皮马靴,她的相貌在男人堆里属秀气,却有无人能媲美的味道,浓眉美目,鼻脊与微微抿着着的薄唇间的棱角,透着一股斯文高冷却英气十足的风骨…… 在场不少殷府府兵和昭阳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女,自家府兵倒不会怎么样,就是这些侍女,平时视殷帅若梦中情人,见了殷莫愁这般神采飞扬,个个面露惊喜,目不转睛,你推我拉地往前挤。 殷莫愁早已习惯这种香帕满目的场面,视线有时无意落在某个侍女的方向,复又惹来阵阵惊呼骚动。 李非看着花痴众侍女,苦笑了下:“我实在不懂击鞠,今天要大丢殷帅的面子。” 殷莫愁安慰道:“不能怪你,是我们硬要你参加。等下见机行事吧。” 除却军国大事,生活中的大帅比任何人都随性和没有胜负欲。 四人就这样分成两队,策马缓步、排好阵型,在中线位置面对着面。 昭阳娇俏、黎原温润、李非英挺,殷帅更是飒爽,都是神仙似的人物,不论打得如何,已经是一场十分养眼的马球赛。 孟海英将沙漏摆好,游戏开始。 马球硬木制成,涂成枣红色,大小如拳,球杖则是一根长丈许,顶端的弯曲部分形如月初的“半弦月”。李非拿在手里掂了掂,想象力丰富如他感觉有点像个加长版的木勺子。 孟海英让人将训练时的战鼓隆隆击响,颇具声势,四人座下骏马皆是灵性好马,听了战鼓,突突打着响鼻,进入战斗的兴奋状态。 李非尚未想好如何应对,拉了拉马缰,弄得坐骑顿时泄气。 春梅持球站在中线,往左右两只队伍看了看,猛向上一抛,口中喊“开球”后立刻向场外退出。 四个人八只眼睛都盯着那红球,从下到上,又从升到落。 “走!”球未落地,昭阳娇喝一声,那样子,与刚才还很可爱的小公主判若两人,像冲锋的战士。 殷莫愁也同时策马冲上前,黎原早有准备,几乎同时去阻拦。 一时间,鼓声更噪,三马长嘶,马蹄声与呐喊声混作一团。 马球大战就此开始。 只有被当作空气李非:…… 李非不曾打过马球,到了场上,是真不知所措。他习惯于谋定而动,凡事总爱比人多想一层,现在场面混乱,他都不知从何谋起,怕冒冒失失冲进去反而坏了殷莫愁的节奏,于是勒马也不是,策马也不是,心情和马步都蹬蹬一团乱。 于是他这队击鞠的主力就成了殷莫愁一个人。 还好大帅单枪匹马也是没在怕的,从容应对了昭阳的几次进攻,引得花痴侍女叫好声阵阵。 但打球又不是比功夫,靠的就是人与马、人与人的配合,以及球手击球的巧劲。昭阳他们算是看出来李非真没打过,大喜,小两口按着之前讨论的战术,黎原盯紧殷莫愁,昭阳频频进攻。 此时任大元帅多厉害,也没法变个□□出来。 这么二对一的情况下,殷莫愁这边实在毫无胜算。 “真扫兴啊。”冬雪抱怨,“燕王殿下怎么就一点也不会打哦。” 原本那些嬉笑争前,一颗怀春心的侍女也开始窃窃私语。 梦中情人输了,她们该多伤心呢。 可惜李非表现不佳,哦不,几乎是毫无表现,令殷莫愁无力回天,连连失球,让她们不停地扼腕叹息,没几个回合已经打成三比零。 这成绩并不算差的。 有几次宫中比赛,昭阳和黎原直接把对手打成二十比零。 这对小情侣真不愧是宫中王牌啊。 殷莫愁已经是尽力,她也不是神仙,就算把球抢到手,没人跟她打配合,她一个人也冲不破昭阳和黎原联合拉起来的防线。如果她没有这么强悍,绝不是输三个球这么少。 再这么下去还是个输,殷莫愁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把到手的球传给铁杵着不知所措到快要入土的李非。 “喂!你来接一个!” 球既然过来,李非就不能不接。但是他这一杖击出,球居然就飞了,一直滚到场外。险些打中围观的人。殷莫愁的府兵倒罢了,引得宫里那些侍女直跺脚,要不是看昭阳公主尊敬地喊他大哥,侍女们差点就要骂李非是“猪队友”。 冬雪捂脸,对春梅说:“燕王好笨哪,真丢人。” 春梅性子稳,只是安慰妹妹“稍安勿躁”。 孟海英捡起球,冷冷地丢回去,那表情仿佛在说:“死心吧,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非知道这西北虎是头会剥人皮的真老虎,更欣赏他对殷莫愁的忠诚,所以每次来殷府,即使孟海英对他都冷口冷面,李非照样对这猛将尊敬三分,不但不知难而退,反而一副笑脸相迎。 但这次面对孟海英的嫌弃,李非平时再嘻嘻哈哈的脸皮也刷地红到耳根。 殷莫愁倒没觉得什么,歪头对他笑了下,示意他不要紧。 “不能这么下去!” 李非心里愤愤地想。 所以当殷莫愁被再次围追堵截、打算自己硬扛时,李非高喊,“把球给我!” 他这一喊,“反非党”三人都颇讶,冬雪直叨叨:“主子别给他,别给他。” 殷莫愁没多想,再次把球传出去。 但这次李非没有出糗,球到他杖下,马也跟着动起来,跑出几步,李非将球传回殷莫愁手里。 这个球传的竟然很准! 殷莫愁早早判断落球点,提前一步接球在手,球应声入门。 好不容易,打成个三比一。 冬雪切了声:“瞎猫碰上死耗子。” 春梅撞了她肩膀:“好好说话,说谁是耗子呢。” 冬雪怔了下,噗嗤笑:“我可没说咱主子是瞎猫啊!” 孟海英看着直摇头:“要是行军打仗也靠运气,大帅跟我早完蛋了——燕王连马球都不会打,大帅怎么就看上他呢。” 反正所有人都认为是李非走了狗屎运。 没错,李非是不会打马球,但他会炒菜呀! 第一个球打飞,是因为他还不了解马球的重量,也不熟悉球杖的手感,但第二个球打出去,他心里就有谱了。也许一时间是赶不上昭阳和黎原王牌马球手的水准,但至少也不会显得太弱智。 傻乎乎杵那儿,太给莫愁丢人了。 就刚才,他还听见那些侍女在嬉笑,说什么“殷帅的新男宠太菜了吧”“一动不动,看上去是不是智力有问题呢”“天哪,殷帅这眼光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球作为一项激烈的竞技运动,离不开身体的柔韧和反应的灵活,李非本来练的就是唐门功夫,这两样都有。而且他是射箭高手,有准头,最最巧合的是,球杖握在手里,真的就是个加长版的炒菜勺子呢。李非想起,这不是和他新改造的厨房那口大锅配的大铲子差不多嘛。 只要再熟悉几次,他有信心能把比分扳回来。 说这个把球杖当作菜勺一样挥的,可能天下就燕王独一份。 不过燕王殿下还是想得太简单。 昭阳和黎原本来想给殷莫愁留面子,不打算赢太多球,遇到殷莫愁强悍发挥,小两口也只是尽量拦住,真正的技术对抗很少。 现在李非已加入,昭阳他们就不客气,马上改变了打法。球在小公主手里,殷莫愁只要拦截,她都会立刻传给黎原,黎原就在球门外,只要得了球,立马凭借高超的控球技术直接射门。 “倒挂金钩!”昭阳这边一喊,将球超高地送出,高高地飞过李非头顶,黎原猛地跃马而起,抬杖将球控住。 原来这就是倒挂金钩。 不一会儿,殷莫愁又杀来抢球,两杖相交,靠的就是功夫了。马球都是实心坚木,球杖也是,若是抢球时力道太大,实心木球受力不住,极易粉碎。 这样对峙下去,黎原将无法进球。 “下底传中!”昭阳这边喊。 黎原听见,将球又从马肚子底下送出,喊了声“圆月弯刀!”。 随着这一喊,冬雪那边立刻喊“糟糕!” 大多数侍女见过自家驸马爷球技,个个露出大局已定的表情。 李非不甘心,她就在昭阳旁,策马上前拦截,虽说是个新入门球手,凭着他机智善学,身手灵巧,只要球照着预判飞过来,他定能拦个正着。 但黎原这个球,不是靠马术和眼力就能拦得住的。 只见小小马球明明就到李非眼前,偏偏球像长眼睛似的转个弧度,自己飞走,愣是叫李非扑了个空。 原来,是黎原使了巧力,球与杖的受力点转移,球在进行中途能改变方向,划出出人意表的弧线,独特优美,叫对手难以捉摸。 这是黎原的杀手锏! 孟海英以马球场老观众的口气说道:“此球弧度大、速度快、旋转强,路线飘忽,但落点却神准确。当年大朝会与番邦比赛,黎原就靠这一球博得头彩,陛下也因此相中了他。之后才有与公主神仙眷侣的缘分,公主将此球取名圆月弯刀。” 孟海英的很多故旧在禁军当差,知道的八卦一点儿不比世家命妇和闺秀们少。 春梅刚对李非来了点信心,这时又落回谷底:“就算燕王会打球也没用,他和主子的配合太弱。” 开玩笑,昭阳和黎原可是几百场球赛打出来的默契,行云流水的配合,连攻守的技巧都有自己的一套话语体系,就算在赛场公然把战术喊出来,李非也听不懂。 果然,昭阳这边得球,李非再凭马术回防也已来不及,黎原边和殷莫愁缠斗,边喊:“不必等候,一箭封喉!” 昭阳亦不犹豫,运球几步,转守为攻,手杖挥出,马球化作一道红光。 入门! “好球!”孟海英大喝。 围观的人群也爆发出掌声,黎原挥杆回应,露出阳光笑容,昭阳亦笑如春风,此时美人如玉,男儿英气,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灰头土脸的李非:…… 我还是太天真。 拿什么炒菜功夫打马球,呔,绝不把这个比喻告诉莫愁! 李非大喊:“莫愁,咱有什么战术对付吧?” 作为对手的昭阳、黎原:…… 春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人家小两口在商量对策时你们干嘛去了。 冬雪:“这临时抱佛脚也抱的太那什么了吧!” 孟海英:“自己啥也不懂,还叫大帅出主意,哼,软饭男。” 所有人都认为以殷莫愁脾气,会懒得理会“猪队友”,哪知她真停下来,凝神屏气,观众们一时间都顾不上呐喊,都想看看,他们心目中英武无敌的大帅准备如何应对这个场面。士兵和侍女们都希望殷帅反败为胜,如果这时殷莫愁突然策马狂飚,以打仗的强悍过五关斩六将一个人杀向球门,他们也绝不会意外。 殷莫愁对许多事都没有感觉了,每当闭上眼,脑海里是和北境一样的风沙虚无。鲜血淋漓的战场,午后操练的烈日,勾心斗角的朝堂,一直都是这样,她以为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而那天,当李非往处理好的鱼身上撒盐,条件简陋但又尽力想把这顿野味做好的时候,当他又特地去摘了蘑菇,她从没吃过蘑菇原来可以烤的。殷莫愁舒心地笑了,不光心情,连感觉有些闷热的背脊都清爽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殷莫愁悄悄离开了黎原些距离,不咸不淡地朝李非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画舫见面怎么样。” 李非:……? 请问这是在对暗号吗? 李非傻傻看着殷莫愁,对方给与他肯定的眼神,随即,李非只愣了下,马上灵光闪现——懂了。 刚才昭阳这小两口这边的战术是由黎原拖住殷莫愁,昭阳负责甩开李非,做主攻。不过看样子,殷莫愁和李非这对也有了战术。昭阳朝黎原使了眼色,后者马上领会。 春梅站中间把马球重新一抛。战鼓再次雷动。 “公主被缠住了。”众人叫好,“殷帅故意逼黎原当主攻!” 这些人看多了马球,战术、策略,跑两圈就能看个大概。黎原这边也看出殷莫愁的打算,但已经来不及,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将球传给昭阳都一样——李非不去截球,而是截人! 李非缠得死紧,弄得昭阳没办法,只能又把球传给黎原,大声喊:“靠你啦!” 冬雪在旁边愤愤:“贴得这么近啊!” 说的当然不是李非和昭阳,而是当时在画舫上的李非和殷莫愁两人。 孟海英也明白了,拳头捏得死紧,像是自家养的白菜被猪拱的悲愤。他尤记得那时大帅回来还穿着女装,还浑身湿漉漉的。 他们到底第一次见面发生了什么。 黎原是好手,殷莫愁也当仁不让,球到她手里,一对一的情况下,论单兵作战的能力,当然是殷莫愁赢。 球赛这才叫激烈、好看,围观的人里见殷帅赢了一球,个个欢欣雀跃呐喊欢呼。 殷莫愁虽是仍没什么表情,但眸波中微微漾出笑意。 再次开球,双方已经势均力敌,这次昭阳拿到球,稳稳地将球控在手杖里,离李非远远的,笑说:“大哥,我这次不会再让你靠近哦。” 李非也笑:“这次换新招。” 说罢朝殷莫愁递眼神,意思是她再想个新战法。 这家伙对她的相信几乎是盲目的。 殷莫愁压力有点大:…… 人家昭阳小两口的暗语可是赛场千锤百炼过的,却让她临时去哪儿想那么多暗语呢?! 昭阳纵马疾冲,黎原已奔到球门前接应。 殷莫愁迅速判断了下形势,喊:“还记得投壶吗。” 李非若有所思,殷莫愁已迎着昭阳过去,她原本就靠近球门,昭阳这一来,正中下怀。殷莫愁改攻为守,截断了昭阳的球,黎原这边才反应过来,但殷莫愁已转手就将球回抽给落在最后的李非。 这下,球又回到中场。 当初投壶比赛,他先她后,最后还是殷莫愁赢了—— 这招叫后发制人。 李非恍然,一夹马腹,运球冲锋。 昭阳刚调转马头,想去截李非,黎原却已看懂了殷莫愁二人的配合,在球门外阻止她:“昭阳回来,结篱笆墙!” 围观的侍女大惊:“篱笆战术可是压箱底的绝招啊,不到最后关头不会使出来,公主和驸马看来是被殷帅他们逼到绝境了。” 昭阳听话,策马就近贴紧殷莫愁,黎原则截住李非,两人竟是实行人盯人战术,结结实实结了个篱笆墙。 王牌球队的保守打法出乎所有人意料。 须知,昭阳公主作为公主之中的公主,靠的不仅是出身,还有机智聪明。而黎原,更是世家公子中文武双全的佼佼之首。 众侍女都是看多了昭阳公主打球的,极少见总一马当先的公主退而求稳的打法。 一个个老球迷一时都看不出玄机,开始争论开: “看这样子是要死守了。” “才不是,篱笆战法看似保守,其实攻守皆宜,只要公主和驸马爷行动迅捷,随时可以抢到球。” “可殷帅和那个……小白脸,哦,不是,队友,配合那么紧密,能让公主进球吗?” 眼看双方阵形彼此皆不相让,一人贴一人,渐成胶着之势。春梅淡淡地笑:“主子要反败为胜了。” 冬雪诧异地道:“燕王临时抱佛脚,初学击鞠,有这般身手已经很不容易,但要突破公主和驸马爷的防线,谈何容易?” 孟海英眉头紧锁,显得那张钟馗脸煞气森森的,半晌,才哀怨地吐出一句:“大帅和燕王怎么这么多暗号呢。” 冬雪也叹气:“是啊,他们到底相处到什么地步了?” 这边比赛已到最关键的时刻,呐喊声、擂鼓声、马嘶声,混合着球杖击打声,仿佛两军激烈交战。围观的侍女和士兵看得目不暇接,黎原小两口就不用说,都是马球戏中的佼佼者;殷帅也是排兵布阵、诱敌制敌的高手。 两方皆是使出看家本领,奔星追月,长楸走马,一时竟平分秋色。 李非越打越手熟,但就是再快如闪电的攻势遇到黎原这样顶级对手也如遇铜墙铁壁,两两双杖交架,一个马球在两人手下你来我往。而殷莫愁这里赶着去支援李非,却遭遇昭阳的左右突击,难以脱身。 转眸间,殷莫愁喊了声:“还记得我怎么给你洗手吗。” 说的是在丁府,李非为抓住杀害小倩的凶手小杰,弄得满手油漆,兼又手上有伤,那时殷莫愁只好边拿瓢浇水,边为他搓干净每根手指。 呐喊的侍女们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孟海英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坏了:“咱大、大帅说什么?” 冬雪毫无活力地拉长了语调:“姐夫,你没听错,咱大帅亲自干下人的活儿,给燕王殿下洗、手……” 侍女们都炸了锅: “洗手?!殷帅怎么给那男的洗手!” “那小白脸到底是谁,怎让我们殷帅干这种事儿!” 李非哪儿能忘,他就是从那时起对殷莫愁滋生臆想,即刻秒懂,大声应“好嘞”,球杖轻挥,将球传出。 殷莫愁接了球,昭阳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反应极快,策马紧逼,无论什么招数,先阻她攻势再说。 但怪就怪在,昭阳扑了个空—— 殷莫愁竟不进攻,直接又转攻为守,将球再次传回给李非。球就这么贴地滚动,如穿花蝴蝶乱人眼,在殷莫愁与李非间往来交纵。 让人想起—— 十指交缠。 夭寿!联想到这层,孟海英的那双钟馗眼快凸出来。 侍女们的心亦是噼里啪啦碎满地。 难得李非领悟力超常,第一次打球,竟能和殷莫愁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人交错运球,瞬间跨越大半场。临至球门,殷莫愁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马逼开二人阻拦。 昭阳和黎原也并非不想阻拦,实在是不知他们的“篱笆墙”重点要防哪个人。 正左右为难之际,李非避开王牌球队锋芒,往侧边去,球杖全力一击,阳刚之力将球划向前去,破风声骤起,在他得意的笑容中,那球携着“必胜”呐喊之声,掠过殷莫愁头顶,殷莫愁则抬杖,从容补力,刚柔并济地将球打了个弯。 吊角入门! 第66章 蜂巢案(2) 这可是能让天下兵马大元…… 这配合几乎天衣无缝, 一气呵成,快得都叫人来不及反应。 何止心有灵犀,简直神来之笔。 春梅忍不住喝一声彩, 身后的宫中侍女更是忘了李非这“情敌”的存在, 个个击掌俏叫, 而士兵们则高呼“大帅威武”。 随着沙漏到底,孟海英高声“时间到”, 双方竟是打了个平手。 黎原与昭阳两相击杖,这是他们每场比赛完的固定庆祝动作,黎原策马过来, 他如今是殷莫愁手下, 因和士兵们一同喊声:“大帅威武!”又道, “大哥,你第一次打马球能打成这样,很了不起!” 李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嘿,是殷帅教导有方!我没什么啦!” 昭阳路过:“大哥不要谦虚,情话也许会骗人, 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只要一个人的心中有爱,就没有是不可能战胜的。大哥!相信自己, 真爱无敌哦!” 李非:…… 殷莫愁:“这丫头, 什么时候开始语出惊人了?” 昭阳丢下一句, 怕被殷莫愁责怪, 人早跑了, 剩下黎原苦哈哈。 “自殷帅上次在霖铃阁开导昭阳,说夫妻相处之道如练兵后,昭阳回去后就说她豁然开朗, 开始看男女相处道理的书,整个书架都是,还说要当嫁妆,到时带出来。” 殷莫愁:……?? 黎原叹气:“后来经与顾夫人谈论,她更确信所学之术可帮助人。现在她自诩情感大师,不仅时常跟几个公主兜售恋爱之道、御夫之术,连被陛下冷落的妃子们也会来找她开导心情,简直就差在宫里公开授课了。” 说完,满目哀怨地看着殷莫愁,就差没说“大帅,瞧你干的好事!” 李非听罢哈哈大笑。 殷莫愁则一脸“天哪,我到底教过昭阳些什么”。 所以上个月河边郊游,昭阳对顾岩夫妇相敬如宾的夫妻相处之道那么好奇。敢情是收集教学素材?! 昭阳这边下了场,侍女们赶忙围上去伺候,擦汗的、递葡萄的、扇扇子的,昭阳却板着脸,对一个个小侍女的头敲爆栗,嗔怒道:“别以为我没听见,一个个都给殷帅喊加油,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有殷帅没主子。本宫再也不带你们出来丢人现眼。” 昭阳能带出来的侍女都是其心腹,和昭阳感情极好,因此左躲右闪的,推搡一团,此起彼伏地喊着“公主饶命”。 殷莫愁几人看这边笑闹不停,心情都一派舒畅。 “真可惜。”黎原看李非,“早知道大哥这么有打球天赋,我们就多打几场。不然大哥下个月就要去出海,来回就是一年。” 李非:“楚伯新收购了几条商船,我们定好一批丝绸和瓷器去南洋。前些年都跑西南线,已经很久没去南洋了。那些生意上的老朋友还给我写信,说连接风宴都准备好了,哈哈。” 他干笑两声,下意识去偷看殷莫愁的表情。 原来,当年李非为调查杀害父母的凶手“黑猴子”,曾远赴南洋。后收获甚微,便将重心转移回中原,不过倒是在南洋认识一群肝胆相照的朋友。经过这些年,他查到当年大皇子遭遇客栈惨案的背后是冯标,冯标背后是全新教。而殷莫愁刚查出全新教背后是龙隐门,龙隐门背后又是北漠人…… 大皇子之死已经不是李非个人恩怨,所涉的是两国不亚于一场决斗级别的战争较量,殷莫愁明确表示不希望李非卷入,李非亦自认没有能力左右国家大事,加上黑猴子、冯标和龙隐门杀部的杀手都已死,为父母报仇的事算告一段落。 事情虽远远未完,但已有轨迹可循,李非才终于腾出空陪楚伯远航。 殷莫愁微笑说:“生意的东西瞬息万变,你在南洋也有那么多分号,该去看看。” 李非扁起嘴。 殷莫愁总算看出他有点不高兴:“看你的样子,不想去?” 李非:“也不是,就是要有大半年都会呆在海上。” 殷莫愁:“怕无聊吗?我神机室有许多小玩意儿,可以送你。” 李非黑脸,心道谁要你那些武器,哼了声:“在海上吃不到新鲜的蔬菜水果。” 殷莫愁想了想:“你们的路线是哪些?会停靠在哪些港口,南洋大多是我们附属国。我可以先发一份通牒,让你在沿路各国口岸得到优待。” 可真够善解人意的,李非在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为什么你都不反对我出海?” 殷莫愁想也不想就回答:“因为你说过只要找到冯标,揭开谜团,就陪楚伯远航,这是你的计划。” 李非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她罕见的善解人意有点来气:“但我不想我的计划里没有你。” 殷莫愁:? 连黎原都听出来,李非绕了这么个大弯,是想殷莫愁出口留他。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殷莫愁问完,又补充说,“无论身在何处。” 李非没辙了,叹气:“隔那么远,我又不在你身边,以后只能靠通信。” 殷莫愁:“你写的那些药膳方子,我府里的厨子现在都做得很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哦,难不成担心我会复食曼陀散吗?对我这么没信心。” 李非连忙说:“当然不是。” “那就行了。安心去吧,我等你回来。一年后,说不定我天天吃你那些菜谱,还长胖了。” 大元帅不轻易说笑,还拿自己开玩笑,那一本正经的低沉中音…… 黎原扑哧笑出声来。 李非则哭笑不得,看着殷莫愁就像在看着个傻大个儿,这么不解风情,万一这一年内有人趁虚而入把这傻大个骗走呢…… 直到殷莫愁放缓了语调说:“楚伯是你最亲的亲人,他年纪不小了,你想多陪陪他,这不是你说过的吗?” 李非:“可是……” 殷莫愁又安慰:“南洋那边也有大宁使官,我写封信,你遇到问题,可以我的名义,让当地使官协助你。” 老实说,这样无条件的支持令人感动。李非也听出来,殷莫愁不愿成为他陪伴亲人、履行对楚伯诺言的障碍。 “再看看吧,其实没我在身边,楚伯更开心,他成天嫌我烦。” 李非把和楚伯的悲催关系道出。 “去不去南洋,你自己决定,我都支持你。” 心知得不到殷莫愁的挽留,也没什么好“撒娇”的余地,应不再说这话题。 了结无疾而终的试探。 “东家!”一个厨师打扮的少年在府兵的带领下闯进来,见了李非扑通就跪,“不好了!出事了!楚伯他、他……” “姜儿?”李非认得这小厨子,是霖铃阁掌厨关豪的小徒弟。 “楚伯怎么了!” 姜儿喘了几口大气,方说:“楚伯没事,是楚伯他让我来找您,少东家快回去!” 李非放下半颗心:“吓死我了,还以为楚伯怎么了——等等,霖铃阁出什么事?” 霖铃阁作为京城第一大酒楼,每日客似云来,是不是也达官显贵互相看不顺眼发生斗殴的,但有个经验丰富的老掌柜调解,这都不算事儿。 何况今天是歇业的日子。 所以李非的第一反应是“新灶塌了”? 霖铃阁客人多,翻台也快,因此对上菜传菜要求速度极高,而且因多增加了量贩业务,现在连早上都要营业。原有的后厨已经不能满足需要,主厨关豪提议干脆扩大后厨,建了个大概本朝最大的灶台。 “不,不是!”姜儿跑得肺快炸了,“死、死人了……师,师兄们全都死了……” 李非感觉被人顿时打了一棍子似,懵了! 姜儿哭着说:“是食物中毒,发作太快,喊大夫都来不及……师傅也,也……” 李非当场就炸了:“关豪如何!” 姜儿则呜咽起来。 李非被这小子搞得要心如火燎,倒是黎原这时出声:“姜儿你别急,好好说话。” 姜儿稳定心神,抹了把眼泪:“师傅今天趁着开锅,给做红烧河豚庆祝,几十头河豚,一盆端上来,师兄们都抢着吃,辈分低的就吃得少。我是因为负责熬鸡汤,就先喝汤。然后,然后他们都发作了……师傅和几个徒孙吃得少,但也中了毒,现在楚大掌柜请了大夫回来,照看他们。” 夭寿,河豚中毒,真是会死人哪。 周遭空气顿时凝结。 事态严重,李非度过短暂的惊怒,开始冷静下来,转头对殷莫愁说:“莫愁,我得赶回去。” 死那么多人,他是东家,有善后的责任。 “等等。河豚中毒?”殷莫愁说。 李非不知道为什么殷莫愁要重复询问。 “是、是河豚毒……”姜儿战战兢兢回答,“师兄们一开始喊胸闷气短,接着抽搐、呕血……” “报官了吗?”殷莫愁又问。 姜儿:……? 黎原提上司翻译:“消息传出去了吗?” 姜儿:“楚伯不让我们对外说……但是……请了好几个外面的大夫来……” 殷莫愁低声道:“死了这么多人不是小事,京兆府定会介入。” 河豚中毒少见,但也不是没人听说过。而且霖铃阁首席大厨关豪对河豚想必十分清楚,关豪也中了毒,他一定是马上就反应过来是河豚有问题。而且还有大夫的诊断。 殷莫愁又不在现场,她怀疑什么。 “孟海英!”殷莫愁快速下令,“你先亲自去找乔尧,让禁军正式接管霖铃阁,务必要赶在京兆府前一步。春梅冬雪备马,带上一队人,现在随我走。” “得令!”孟海英对那些还在偷看宫女的士兵们喝道,“还愣这干嘛,集结出发!” 校场旁边就有马场,备马都现成的,孟海英走之前回过来:“末将一会就到!” 关西之虎平时就有点虎妈,这么唠叨一句也没错,但听起来就总觉得怪怪的,做手下的办完事当然是要过来跟主子汇合,何必要这么多余补一句呢? 那口气好像在说“别怕,我很快就来保护你”。 可是能叫满朝闻风丧胆的殷帅会怕什么? 事后李非想起来,只怪当时的自己粗心。 昭阳过来:“我们也……” 殷莫愁打断:“你们下个月就要办婚礼了,不要过来凑这晦气,乖。” “大帅!”黎原靠前,他现在不当是准驸马,更是兵部侍郎,殷莫愁手下的干将。 “好吧,”殷莫愁放松语气,“你跟我走。” 说罢,手里缰绳一紧,马儿低嘶,恍若化身闪电,风驰电掣,直接从校场奔向霖铃阁。 “昭阳,你先回宫,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去找你。”黎原看殷莫愁远去,低声说,“没事就别出宫了,过几天你就是我的新娘。” 昭阳乖觉点头。 说完,春梅冬雪那边也整军完毕,和黎原一道走了。 * 霖铃阁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片刻便到。 “东家回来了!” 硕果仅存的霖铃阁伙计终于找到主心骨,个个泪眼汪汪地喊李非。 霖铃阁前东家为附庸风雅,阁内的回廊设置成九曲十八弯,李非心里急,觉得怎么走也走不完。 好在楚伯已经像风卷过来,劈头就道:“死了八个人,都是关豪的徒弟。剩下的,包括关豪,大夫说了,他们吃的河豚少,中毒不深,过两天应该就能醒过来,只不过以后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难说得很。我是嫌河豚脏,所以一口没碰,掌柜的刚好有事被人叫出去,也没吃上。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没有全军覆没,呵呵。” 饱经沧桑的楚伯苦笑了下,犹自后怕。 李非和殷莫愁临时赶来,身上还穿着骑射服,没换下来。楚伯边走边忍不住瞥殷莫愁,悄问:“她带这么多人来干嘛?” “我也不知道。”看殷莫愁表情严肃,李非心里毛毛的,“我不敢问,要不你问问。” 楚伯的身体无意识地往后仰。 “我……我也不问!你都不问,我干嘛触霉头。” 楚伯整天怼天怼地,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殷莫愁也歇菜了。 春梅冬雪只晚于殷莫愁和李非片刻,她们到后也没去找主子,而是快速行动,将带来的人把后厨里三层外三层全包围。 到了后厨,现场一片狼藉,锅碗瓢盆碎满地,可以想象刚经历过怎样的混乱。八个死去的厨子已经被抬出去,只留下地上团团呕吐物混合着血迹斑斑,告诉别人他们死前经历过怎样痛苦挣扎。 “我们就是在这儿聚餐。” 楚伯掏出手帕,以左手捂口鼻,右手指着厨房内说道。 殷莫愁一言不发,不顾现场肮脏恶心,白衣皮靴踏入。 洁癖的楚伯当下就愣了:这姑娘够彪悍…… 李非没来得及拦住她,语气发沉:“——关豪怎么这么不小心,明知河豚有毒,为什么还要冒险呢?” “谁知道他在搞什么?”楚伯被那些呕吐物的味道熏得不行,闷声闷气地摇头,“你还总在信里跟我说,关豪厨艺了得,现在倒好,把他自己徒子徒孙都毒倒了,哪有当师傅自灭满门的?” “大帅——” 孟海英急匆匆也来了:“乔尧已经带人,把霖铃阁全包围了。从现在开始,这里由我们接管,保证一条消息都出不去,一只苍蝇也进不来。” “嗯。”殷莫愁轻轻捏了捏拳头。 第一次,李非见到殷莫愁如临大敌的表情。 不是在打手重重追捕她的画舫,不是在得知全新教已经连昔日酷吏的家都被渗透,更不是面对兵部尚书程远对她骤起的杀意。 怪了。 这只是民间的一起食物中毒案件。 不仅仅是出于对霖铃阁出事的关心,从一开始,殷莫愁略显过度的反应,到她现在森严的态度。孟海英和黎原都唯命是从。 李非把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细细的品了又品,他终于看出不寻常—— 殷莫愁竟然有点紧张。 “哪儿不对?”李非终于忍不住问道。 “……关豪,我吃过他做的菜,”殷莫愁说,“昭阳和黎原带我来过,一点儿不比宫里的御厨差。你也曾说,他是你花重金聘来的大厨。” 李非:“但马有乱蹄人有失手,而且如果河豚如果本身就不新鲜……” 安静。 殷莫愁忽然又不说话,在一滩血迹前蹲下,静静看着,像着了魔。 洁癖的楚伯站在外面说:“他们中毒的时候我就在现场,那些贪吃河豚的,最先发作,开始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胸闷恶心,接着呕吐、吐血,最后双目失明,呼吸困难,全身抽搐而亡。整个过程持续了半柱香时间。吃得最多的,死得最快。” 楚伯摇头,放轻语气:“太惨了,我和老掌柜的束手无策,关豪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咽气。” 呕吐物和血混在一起,加上被打翻的油盐酱醋,气味实在一言难尽。站在外面等他们的几个小厨子和跑堂小厮都要用手肘掩鼻,而楚伯更是手帕捏着鼻子不放松,不经意间还翘着小拇指! 但殷莫愁就这么蹲着,她也是喜好洁净的人,却一反常态地容忍。 李非看出她的怪异,上前,手搭在她肩上,柔声问:“你还好吧?” 不靠近这些呕吐物还好,一靠近,妈呀——李非肚子不受控制地阵阵反酸。 李非也进去,楚伯只能在外面,扯起嗓门,靠喊的:“关豪捶胸顿足,想一死了之,我给拦住了。我告诉他不如留着条命,以后好好赡养他那些徒弟的父母。可关豪说,他那些徒弟大都少小离乡,这么多年跟着他,都把他当长辈似的,他都不知道他们爹娘在哪儿,唉……” 因为捏着鼻子讲话,说到“娘”发音时,声音有点娘娘的细声细气。 李非:…… 殷莫愁打断:“不愧是天下第一酒楼,厨房都比豪门世家的都来得高大。” 李非不知所云,殷莫愁又道:“原来他是高个子……” 李非一愣,顾不上那终身难忘的味道,张大了嘴:“什么?” 殷莫愁终于抬头,却不是回答李非的话,而是面向孟海英,那猛将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她。 “他很高,而且手很巧,”她站起来,转身对李非解释,“他把毒药封存在一种特制的腊里,捏成丸子形状,一般人是瞧不见的,因为它被放在房梁上。” 孟海英早有警觉,在殷莫愁说话的同时,他的钟馗大眼已经向上搜寻,直到他终于看见了…… “他的脑子好使得很。为掩人耳目,没有将腊丸暴露在外,而是封在一个废弃蜂巢里。民间有习俗,都说蜂巢与蚁穴,如同屋与舍,不能轻易损毁蜂巢,还何况是个已经废弃的。 等到火一烧,开了灶,热腾腾的蒸汽熏化腊丸。那是一种液态的剧毒,每一滴都没有浪费地滴到锅里。看见没,蜂巢在那里!” 已经风干了的蜂巢,那是某个蜂群曾经的家,底部有些孔,正对着做河豚的那口大锅。 楚伯也顾不得肮脏,迈步进来,仰头瞧那“罪魁祸首”。 孟海英叫士兵,搭了人梯,马上就将蜂巢取下。难怪殷莫愁说凶手很高,因为一个士兵站在高高的灶台上,还得艰难地垫脚才能够到。 殷莫愁说:“蜡丸只是下面被熏出洞,靠上的位置应该不会被完全熏化,你看一看我说的对不对。” 李非亲娘可就是唐门之女,他自己也是经唐门老堡主亲自调.教的,拿了匕首将蜂巢切开,对殷莫愁点头。 她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蜂巢□□。 楚伯被殷莫愁的观察力惊到了:“殷帅火眼金睛,是怎么从一屋子混乱中看出来的?” 他之前对殷莫愁的态度是惹不起躲得起,但现在顾不得这些。有人在霖铃阁里下毒,而且是对着灶台的位置,一毒毒一锅,无差别袭击,可见下毒者心狠手辣,为了毒死某个目标,不顾其他人性命。 犹记得老掌柜说过,李非最爱来的就是霖铃阁后厨。 那么投毒者针对的目标是谁? 是李非,还是关豪,或者是霖铃阁某个厨子,乃至某个食客? 下毒者又是怎么潜入霖铃阁,用蜂巢□□怎么说也要花些时间布置吧,霖铃阁每天客似云来,尤其到了晚上要通宵达旦营业,难不成下毒者是白天在这里? 白天,大大方方地在此走动的,只有是霖铃阁内部的人! 蜂巢的特点令投毒与中毒时间完全错开,他可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可刺杀的目标又怎么锁定呢,怎样才能保证毒死他想毒的人? 这简直无法叫人细想,一想,就不得不思索其心思缜密,手段奇异,令人毛骨悚然。 李非的疑惑也在层层累加。 殷莫愁:“我没有火眼金睛,我曾经追查过他,是我和崔纯联手办的第一件案子,在十年前,他也是唯一一个,不但没有被我抓到,还反被杀了个回马枪的对手。” 这可是能让天下兵马大元帅栽跟头的对手。 第67章 蜂巢案(3) 谁也猜不到她其实说假…… 而孟海英早已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对李非之前的敌视充其量只能算得上不耐烦的哼哼唧唧,但这时,关西之虎身上涌出真正的敌意, 那是可怕的暴虐之气, 战场凝聚的铁血卷入眼里, 瞬间,他像降临人世的钟馗神尊。 那是出能上阵杀敌横扫千军, 入能把人凌迟三千三百五十八刀的关西虎啊。 虽然只有一瞬,但李非已被杀气射了个透心凉。 很快,他将这与殷莫愁的反常联系在一起, 心惊胆战地想: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非捧着半个被切开的蜂巢, 随手抄起一双筷子, 将已融化得不成型的腊丸壳剥开,又做了个极其危险的动作——凑近鼻子细闻。 殷莫愁抓住李非的手:“你在干嘛?” 李非:“我知道这是什么毒!” “是蜂毒!” 李非有点兴奋:“还好,唐门学的东西还没全忘光,蜂毒最毒的是虎头蜂,其次是胡蜂, 据说最毒的虎头蜂可以蛰死一头牛!中蜂毒者, 会神志不清、胸闷、抽搐、呕血,症状与中河豚毒有八成类似, 莫愁, 我说得对不对!” 他将蜡丸捧到殷莫愁面前, 像献宝似的, 只见他双目闪着异光, 为新的发现感到激动。 激动?殷莫愁只感到恶心,片字未说,转身跑走了。 孟海英愣愣看她远去, 一拍脑袋:“大、大帅,不好!” 霖铃阁像座大花园,她穿过一座小亭,正好禁军副统领乔尧看见了,刚才还在呼呼喝喝手下人,见了殷帅,忽然腿又发软,招呼都来不及打,但见殷莫愁匆匆掠过,乔尧愣在当场,也不敢追。 春梅冬雪姐妹俩正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过来,也看见了,她们还不知道在后厨发现了什么,纳闷道:“诶,主子……” 她终于来到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干,多年前的噩梦犹如一株长着利齿的食人花,原本在角落呆得好好的,现在忽然冒出来,露出狰狞的獠牙。 有点喘不上气,恐惧感实质般涌出来。 殷莫愁看上去很冷淡,多年练就的色厉内荏让她喜怒不辨,但惊人的忍耐力和意志力就像一座大山把人压着,连发泄的权力都被剥夺。 紧接着胃开始绞痛,天翻地覆地,像万古的岩浆、滔天的巨浪,一下子就把渺小的她掀倒。 她一手捂肚子,一手紧紧地抓着树干,指甲都抠进树皮里,很久没有这么不安,焦虑与暴躁并存,浑身的神经都绷得死紧。 哇啦……竟把中午的饭菜吐了个精光。 紧接着头开始嗡嗡响,一时想着过去在战场上的鲜血淋漓,一时又仿佛看见京城里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安逸。 庆幸、侥幸、恐惧、愤怒、烦躁又糅合辛酸。 多少大起大落都被她视若等闲。 但人间百味在此刻被放大数十倍钻进“冷漠无情”大元帅的五脏六腑。 接着她明显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是一双温柔的手。 手的主人传来声音:“怎么了?” 殷莫愁含含糊糊地“唔”了声:“没什么,屋子里气味太大。” 是吗?李非心里问道。 对恶心气味的反感是人的本能反应,至少应该像楚伯那样第一时间捂住口鼻。但殷莫愁的反应也太姗姗来迟,好像是直到包裹蜂毒的蜡丸被递到面前,她才…… 春梅冬雪俩姐妹这时也跑过来。 李非:“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呀。” “吐完就好受多了,”殷莫愁摆摆手:“真没事。那个蜂巢很难闻。” 李非感到莫名,比起满屋子呕吐物,蜂巢还带着淡淡蜂蜜味呢,顿了顿:“不回去了。咱去小亭子里坐坐,透透气,我让人泡壶好茶给你漱口。” 殷莫愁点头:“把人都叫过来。” 李非见她真没事,也不大题小做,笑呵呵地回身冲春梅和冬雪摆摆手,她们各自跑去叫人了。 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李非把手绕过殷莫愁的小臂,挽住了她。 挽这个动作很有意思,既不是牵,没有那种亲密腻歪的意思,也不是搂,没有那种强者保护的感觉,但可以使两个身体靠在一起,没有很近,保持适当距离,但又肩并着肩,手臂与手臂靠在一起。 实在是个很微妙的动作。 给人感觉有点“让我扶着你”的好意,让殷莫愁无法拒绝。路上经过许多士兵的目光,殷莫愁什么也不用宣布,他们自己就能编出一段“特大喜讯!咱大帅终于走出林御史阴霾,再觅新欢”。 等走到小亭,孟海英他们也都到了,连霖铃阁老掌柜也赶来。 “养蜂人,这是我们给他取的绰号,虽然也许并不是真正养蜂的人。不避讳的说,他是让我和崔纯尝到失败滋味的、最凶险的投毒者。” 听到养蜂人三个字,春梅冬雪立刻一惊,和孟海英对了个眼神,孟海英点头,让人将蜂巢拿来现场。姐妹俩看见蜂巢的刹那,脸立马就变了。 一切被李非悄悄看在眼里。 “养蜂人第一次出现是在先帝时期,十二年间,他累计杀死了三十五个人。从没有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他下毒手段隐蔽,不留痕迹,且极其残忍。 受害者都集中在世家大族。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权贵有种无差别的仇恨。 犯下的最大案子,是十一年前的一次世家春节聚会上,死了二十几个人,最老的已近古稀之年,而最小的才三岁,只因他们喝了同碗汤。 中蜂毒者大多数死亡,少数侥幸活下来的也成残疾。那次是本朝以来最大的投毒事件,因为发生在善乐坊,我们给它取名善乐坊案。” “善乐坊案!”黎原大惊,不由失声喊出,“第二天,白阳会宣称对该惨案负责。” 历史骤然被撕开了一条血迹斑斑的缝。 “这是我帮崔纯查的第一个案件。利用悬于房梁、自然生成的蜂巢投毒,实在闻所未闻,防不胜防。为了避免引起世家恐慌,我们隐去了这条调查结果,只说是白阳会的信徒投毒。后来,我领兵,将白阳会一举剿灭,但却没有找到养蜂人,白阳会的教徒没人见过他。哦对了,白阳会你们都听过吧?” 她问的当然不是黎原,白阳会仇恨的目标是世家大族,会员又主要集中在京城,这十年来每个世家子弟几乎从小都会被教导要远离和白阳会有关的人。但李非他们常年在外,而朝廷对白阳会的信息很多是封锁的,他们不一定知道。 楚伯哼哼:“一群读书读傻的人,建了个什么鬼读书会。信奉天地自由教化,主张人人自治自洽,幻想世界大同。他们反对先帝,说先帝穷兵黩武,过于集权,还仇恨世家,认为世家大族掌握了太多资源,给这世道带来不公。好多年前,我来京城做买卖,见过他们当街集会,不过是群空谈理想的书呆子——真有意思,读书人反对武力,可偏偏又投毒毒死人。” 白阳会曾经是太宗朝最大的文人组织,吸引了,或者说是诓骗了诸多寒门子弟加入,打着书社诗社的幌子经常搞洗脑集会,三天两头编出新的口号和打油诗! 不得不说,太宗晚年其实还是挺宽柔的,不想为难这些读书人。但耐不住他们作死,好好的日子不过,制造善乐坊案,事后还大喇喇到处吹说要除尽世家权贵,要辅佐无为而治的贤明君主。 什么谋万民福祉、万世清平,还写成传单满大街发! 不是做大事而是“作大死”。 这些虽然是很古早的事,黎原那时才几岁,但因太轰动,一直仍有议论,因道:“纯粹是诡辩。我听过白阳会不少事,他们总是阴谋论世家,活在自己的想象里。说我爷爷故意打了败仗是为拥兵自重——无聊。还有一年瘟疫,他们又说是朝廷秘密在河里下药导致,目的是把那些年老体弱的病死,把粮食节省下来供给军队。而朝廷又联系药商抬高药价,从中牟利赚军饷。——这不是幻想症是什么呢。” 何止是幼稚愚蠢,简直就是可笑的一群人。但偏偏古往今来,阴谋论都很有信众。甚至这个信众还包括了废太子。 殷莫愁:“当年善乐坊案后,太宗皇帝震怒,崔纯刚到大理寺上任,先帝命他彻查,我暗中协助。我们最后几乎摧毁了白阳会所有的据点——原来大名鼎鼎的白阳会教主是个落第书生,见我带兵来抓他,吓得换不择路,跳了河,溺水了,当场殉节。 至于抵抗的,就地处决,逮捕了上千人,大理寺、刑部联合审了半年,个个教徒都知道他们白阳会有个大护法,制造了善乐坊案,但就是不知道他是谁。 我和崔纯计划再从其他方面调查一段时间,就不信没人知道养蜂人。但后面发生了措手不及的事,调查养蜂人的事彻底中断……” 李非若有所悟:“是……因为废太子吗?” 殷莫愁:“那是比善乐坊案更要命的事——我们只负责调查养蜂人,刑部那边在审问过程中发现白阳会的档案。这些读书人什么都爱写下来。其中一份记载着他们通过东宫幕僚向太子献言,说太宗和□□皇帝一样,其实只是选个温敦的太子爷当作磨刀石,真正属意的储君人选另有其人……” 人心一旦有了猜忌和怀疑,阴谋论就是浇灌那朵毒花的绝佳雨露。 东宫幕僚都是寒门出身,太子被包围在这种环境里,除非他的心像太宗或者殷莫愁那样是铁打的,否则再坚强都挡不住天天吹的耳旁风。 当真一个润物细无声,杀人了无痕。 没多久,禁军在东宫地库搜出了千余套甲胄和刀枪。 后面的血雨腥风,殷怀亲自处理,没让少年的殷莫愁参与。 殷莫愁:“值得一提的是,当父帅派人逮捕几个东宫属官时,这些人全部服毒自尽。当然也是死于蜂毒。” 所以那个传说中的大护法——养蜂人藏这么多年都没出现,在白阳会全军覆没时、在他们所支持的太子爷倒台时,都没有现身,虽然他并没有力挽狂澜的本领,但对于一个狂热门徒,不应该。 反倒是废太子倒台后,他还出力灭口,简直有点“落井下石”的意味。 怎么现在忽然又出现了?是为谁而来? 复仇吗,还是另有所图。 总难不成,他蛰伏这么多年是要凭借一己投毒之力重建白阳会? 李非蹲下,又低头闻了闻地上的蜂巢,然后沉默。 “怎么了?”殷莫愁问。 两个人的默契已经到了一个表情就能懂的地步,李非的那对凤眼盯着蜂巢,什么话都没说,看上去像愣神,但殷莫愁却知道他一定有发现。 “调味料的香味。”李非说。 殷莫愁:“那可是厨房。” 厨房里有调味料的味道不是很正常吗? “这不是属于霖铃阁的调味料,”李非抽抽鼻子,“天竺人从植物中提取,再混合多种香料,集合酸辣甜咸,十分开胃,可以说是天竺最具特色的酱料,当地人家家必备,几乎可拌各种肉类和米饭,吃完口齿留香,经久不散。 但说实在的,我一直倾向食物应该发挥原本的味道,所以不是太喜欢那种味道太浓的酱料,关豪也正是和我持同样料理理念,才能一拍即合——霖铃阁不可能出现这种调味料。” 楚伯常年在外做生意,马上道:“你说他去过天竺。” 李非:“而且是许多年前。香气已经变质。这是个好消息——证明这颗腊丸蜂毒在这里至少存在五年以上,而我是两年前才买下霖铃阁!” 楚伯一脸劫后余生的喜出望外——原来毒杀不是针对李非! 那关豪和他的徒子徒孙们真是被误中副车!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他们当了谁的替死鬼? 殷莫愁也颇感意外,凑近去看那破旧的蜂巢:“有完整的蜘蛛网,说明很久没人动过它。” “这是一次惊人的巧合,蜂巢在这,就像只冬眠的毒蜂,它原本可以封尘在房梁上。但因为改造后厨,加高加大了灶台,因为今天做红烧河豚需要猛火……”李非沉声道,“投毒者不可能是霖铃阁的人,从掌柜到跑堂的,都是我亲自挑选进来,有些很偷懒、有些很滑头,但没有人会是投毒者。投毒是个危险的行为,需要精准、耐心,追求细节,而且能用蜂巢□□——养蜂人充满了奇思妙想。” 殷莫愁接过那蜂巢,刚才因为恶心不适,疏忽了,这时再细看,道:“用来粘合腊丸和蜂巢的是天然牛皮熬成的胶,比普通胶来的牢固,即使经过数年,也不会崩坏。许多弓箭、投石车,用的就是牛皮胶,制作工艺漫长,民间使用少——黎原!” 这段时间跟着殷莫愁,黎原成长很多,平时和她在一起像亲人,此时,却后退半步,躬身叉手:“属下在。” “你跟余启江学过问讯术,去兵器厂查查,有没有丢失的军用胶,问一问擅制弓的老匠人,外面哪里还有人懂制作这个。” 黎原:“遵命。”说罢,二话不说去了。 “孟海英,你派人搜索霖铃阁每个角落,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出现同类的蜂巢或腊丸。” 李非插话:“孟将军,让我的人给你带路吧,这里我们熟。” “不必。”殷莫愁快速打断了他,不容反驳地挥手示意,关西之虎也马上去办了。 李非就站在旁边,他侧过身,眼睛不眨地注视着殷莫愁。 为什么不让他参与呢? 他不是没见过她在下属面前威严肃穆、恩威并施的,也不是没见过她露出疲惫和慵懒的样子,他原本以为对她并不陌生,他以为殷莫愁的冷面孔是多年习惯使然,无论喜怒哀乐都不会有太大波动。 可今天看来,这张面孔是绝佳伪装,殷莫愁很多事没跟他说,很多心情都不方便透露。 因为还是拿他当外人吗。 虽然他抱过她、牵过她,刚才还像亲人地挽着手臂。 有那么一下,李非心里平白无故涌起望山跑马死的无望来。 这么个我行我素的人,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的,十头牛也拉不动。她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甚至连自己的心情也不在意。他们已经走得那么近,但还是隔着沟壑一样的距离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发现吗?大理寺和京城以外的其他地方没有收到此类投毒案的报告。”殷莫愁放缓了语气探讨案情。 李非思忖半晌,开始说:“制作蜂毒工艺复杂,需要十几甚至二十年的功力。白阳会是一个年轻的读书人群体,他们思想极端,手段激烈。 养蜂人作为白阳会的大护法,善乐坊案时,应该也还年轻,就算他而立之年吧,他的制毒工艺跟谁学的。我倒想起来有一个可能。 十五年前,唐门出了个叛徒,他偷走许多独家配制秘方,向外出售谋利。没过几年,江湖上渐渐出现一些唐门之毒的仿制品,这其中就包括害死小倩的袈裟毒。以我的估计,蜂毒也是从唐门泄露出去的。” 他看了看殷莫愁,又意有所指地说:“试图用朝廷的方式找到养蜂人,恐怕不一定能行。养蜂人已经销声匿迹这么多年,他没有再犯案,就没有新线索。江湖事,江湖了。我想说的是,那个向外兜售配方的唐门叛徒已经被抓到了——我写封信,让同门问问他把配方卖给哪些人。” 说半天,李非还是想参与。 殷莫愁不置可否。 李非就差没死乞白赖:“我在京城有不少商铺,耳目也多,当年你们查养蜂人的档案能不能和我分享一下。正好楚伯也在,我们官民合作,同心协力,以便破案嘛。” 他看上去信心十足、热情满满,而且作为受害的苦主,确实没有把他排除在外的理由。 “可以吗,莫愁。”他温柔地问。 望山跑马死算什么,如果形容殷莫愁心如钢铁,李非的心则是漫山的野草,火烧不尽,随处可生。 “可以,”殷莫愁顿了顿,又回答,“当然可以。” 她不是啰嗦的人,但说话却有片刻失神。 李非悄声问道:“你还好吧。” “没事。我有点累了,想回去睡觉。” 殷莫愁起身,春梅冬雪立刻跟上,李非也只好送她出门。 死了八个厨子,主厨也半死不活吊着口气,霖铃阁这段肯定歇业,还有一摊善后的事,有楚伯和老掌柜,都是老练能干的,但李非作为东家,实在不好走开。 李非依依不舍。 殷莫愁说:“回去吧,废太子案的档案我让人明天给你送来。” “好。”见她心事重重,李非还是不放心,问道,“你真的没事吗?” “都说了没事。”殷莫愁干脆道,“养蜂人似乎将杀光世家大族作为人生目标,而我最近跟刘孚他们的关系刚刚才缓和一点。要是他们知道养蜂人重出江湖的消息……” 李非又问:“刘孚能使你心烦意乱?” 他决定穷追不舍,就算有千沟万壑的距离,李非作为一扎蓬勃野草也有精卫填海的决心。 这也是殷莫愁和他在一起很安心的地方,李非是个细腻人儿。哪怕她再怎么冷硬,脸上时时刻刻绷着的严肃和无情,遇到李非的温柔——或者是死缠烂打,也没招了。 所以她对他常常表达的方式是“你好啰嗦”“行了,算我怕了你”。 殷帅的举手投降简直比细侬软语虚情假意的打情骂俏不知道高级多少。 “怕了你了,我全招了吧。”殷莫愁苦笑,“当年围剿白阳会,我领军,算是历练吧。在攻进他们的老巢时,很丢脸,我漏掉个出口,溜了不少白阳会教徒。说出来很没面子,虽然先帝和父帅都不怪我。现在是我第二次机会,我必须将未完成的事完成,将一个邪恶投毒者绳之以法。” 她说得感慨又真诚,忧虑的神情也变得轻松许多。 谁也猜不到她其实说假话。 第68章 蜂巢案(4) 有些话说起来容易…… 这时春梅冬雪已经牵马过来, 殷莫愁翻身上马。 “养蜂人认识你吗?”本来她都要走了,李非忽然追在后面一问。 这话问的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天下谁人不识殷大帅呢。 “呃……应该认得。”殷莫愁被问得猝不及防, “养蜂人死对头是世家, 我们这种行军打仗的武人, 可能排在后面吧。怎么了?”她反问。 “你不觉得有点巧合吗?”李非仰着脖子看她,眨眨眼, “仔细算起来,他在霖铃阁下毒的那一年,刚好你上任天下兵马大元帅。” 殷莫愁被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问得无言以对, 看了会儿天:“我还没想到这一层。” “真的吗?”李非像是对自己说,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殷莫愁别了他一眼:“拜托, 以前我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来霖铃阁这种地方。” “也是,”李非被说服了,“那你赶紧回府休息吧。” 殷莫愁打了个哈欠,在春梅冬雪的陪伴下策马走了。 楚伯这时也出来, 陪李非远远看着殷莫愁远去, 喃喃道:“此次出海,怕是要黄。” 李非不语, 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直到消失在视野。 殷莫愁出了这条街, 并没有直接回去, 打了个弯直奔皇宫。 乍暖还寒的春天, 风还有点冷冽,吹在脸上,更冰凉凉的。 她对李非说了谎。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 兵改已经全速启动,狂澜无法阻拦,以刘孚带头的世家们干脆也不拦了,转而开始折腾其他事。俗话说得好,大象压不死蚂蚁,只要能闹腾,总有口吃的。何况春耕也要开始了,一年之计在京城,京城动向在皇宫。 本以为司徒冲那批年轻人去地方上任,世家便能消停会儿,哪知又有茬新秀冒头,看前面的哥哥们都去当太守捞好处了,个个也跟斗鸡似的,变着花样想引起皇帝注意,博出头。 世家内部斗争也多,划了好几个派系,朝堂比以往更热闹,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皇帝都快被他们吵得耳鸣了。每天埋头理政,总觉得自己像头辛勤耕作的老黄牛,唯一欣慰的是耕的是块肥田,瓜香稻香,还算有点奔头。 而就在这时,殷莫愁忽然面圣。 远远的,身后长舌头的宫女太监一迭声地讨论。 “殷帅不是有午休的习惯吗,怎么这个时辰来?” “听说没,昭阳公主刚跟她打完马球回来,平局!” “难道要来宫里再比一场?” 这事皇帝也听说了,但大内监推门而入,将殷莫愁引进那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皇帝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养蜂人出现了。”殷莫愁开门见山。 皇帝:……? 这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听完霖铃阁发生的事,皇帝感慨:“还好养蜂人针对的不是李非。” 殷莫愁心有余悸:“否则就麻烦了。希望龙隐门永远不要找到李非。” 皇帝:“不过五六年前的事你要怎么查?” 殷莫愁:“翻旧帐。” 回答干脆利落。 皇帝不由赞赏地看宝贝侄女,随即想起养蜂人案对殷莫愁造成的影响,又有些心疼。 皇帝问:“莫愁啊,如果养蜂人真的再出现,你怕不怕……” “不怕。”殷莫愁语气凛冽,“十年前他不能助废太子坐稳东宫,五年前他没有赢了我,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有何惧。” 当年废太子案,她没参与,反而可以以旁观者的角度寻找蛛丝马迹。而且废太子的影响早就灰飞烟灭,比起齐王余孽,皇帝根本不担心因为重翻旧案能激起什么浪花。 皇帝也干脆道:“好。朕下道手谕,废太子案的档案任你翻阅。” 其实就算没这道手谕,凭着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令牌也能调到,只不过会传出闲言碎语,无端给殷莫愁加上几道“目无君上”“没有尊卑”的谣言。 虽然殷莫愁早已把谣言当饭吃,但体会到皇帝好意,叉手谢了恩。 查案的事一时急也急不来,皇帝问道:“最近是不是神机室也去少了?” 好嘛,这是又在讨要小兵器了。 可怜九五之尊旰食宵衣,连自己为数不多的小小爱好都要寄托在臣属身上。 以前殷莫愁都是会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小发明送到宫里,但最近么…… 皇帝:“朕的神机室哦,你该不会让它吃灰吧?” 只要想到那些小兵器没有主人的抚.摸,受到冷落,皇帝就一脸“怜香惜玉”地心疼,恨不得能脱下黄袍去看看它们。 “我最近是忙了点。”殷莫愁说。 忙什么,她一个御用闲人,兵改的事也不用操心了,冯标也伏法了,正是放飞的时候好吗。 皇帝明知故问:“和谁?” 殷莫愁:“李非,他年底要出海了。所以他每天来我府里,变得花样给我做吃的。”说完,低头喝了口茶。 像在掩饰。 皇帝高高在上地洞若观火,呵呵道:“我可是你叔,不要尝试骗我哦。而且我保证,咱们叔侄俩的话,只有咱们两个知道。” 见侄女不语,皇帝又蛊惑:“你看我不也什么都和你分享么,年纪轻轻的,别什么事都憋着,小心憋坏了。” 殷莫愁确认自己没憋坏,倒是怀疑皇帝天天这么闭门批奏折是不是憋坏了,可怜带,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 看这架势,皇帝陛下是铁了心要当个善解人意的倾听者。联想起黎原说昭阳最近成情感专家,她忽然知道这丫头像谁了。就今天皇帝陛下这么循循善诱,父女俩还真有点一脉相承的意思。 皇帝努努嘴:“说说看,你对他的离开怎么想的?” 殷莫愁干脆道:“不否认,我已经习惯他的存在。但寻求他的帮助,或者说他给我的照顾,必须成为过去。人生自古伤离别。李非和我已经很熟悉了,我们经常在一起,从日常到查案,他出海,我已经习惯的事也将被抽离。” 皇帝对她感性的回答颇讶,但这不就是谈心应有的样子,皇帝忽然笑:“莫愁啊,你变了。” 殷莫愁:?? 殷莫愁心想,陛下你不要乱讲,嘴上道:“我只是无聊……” “不用跟我解释。”皇帝打断了她,“你应该问问你的内心。以前和那些男人,都是逢场作戏对不对。” 无论于公于私,皇帝都不希望殷莫愁和那个什么劳什子林御史在一起。 殷莫愁:“我知道陛下不喜欢我这样。陛下宽容,始终没有批评过。” 皇帝:“朕是不喜欢他们,但不是你想的那个原因——不喜欢,是因为他们并没有让你真正开心。” 这个回答让殷莫愁出乎意料地一愣,她以前以为是皇帝觉得不够门当户对。 皇帝如果有论尊卑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大宁虽民风开放,但礼仪之邦,男婚女嫁之事讲的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讲的是门当户对媒妁之约。所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好龙阳,早就成了从朝廷到民间的茶余饭后之谈。 殷莫愁知道的,皇帝心里肯定有计较,只是忍着不说。她未来的那个人面对皇帝□□是必然的。殷莫愁甚至心里都想好了对答之言,比如“我跟他并没什么真情”、“就是找个人传宗接代而已”。 可这话不好主动讲,不然说得自己好像名贵马犬配种似的。 所以殷莫愁就这么等,等皇帝责问了,她再坚持己见。而且以皇帝对她爱宠,最后也会顺从她的意见。 但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反对的理由、唯一的标准是“你要开心”,这几乎让殷莫愁毫无防备地心里一暖。 每个孩子都希望有慈爱的父母。 殷怀是个内向的闷葫芦,就知道教她行军打仗,而母亲呢,更是常年把幼子夭折怪在她头上,带着恨过了这么些年。时时提点她的,在朝堂里外维护她的就是当今皇帝。 伤了病了第一个派御医来看,给她喂过药,刚戒了曼陀散那会儿,皇帝怕她反复,常常来探望。知道她喜欢研究兵器,干脆就给建个神机室,为她收罗所有境内外的最新式武器。怕她赋闲无聊,时不时就要做出和九五之尊十分不相符合的“讨要兵器”的低姿态,好骗她忙碌一点,不至于空虚。 就说这几年,殷莫愁身边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次皇帝都开导过。 叔侄情谊到这份上,比多少父母子女都强。 “我和林御史只差捅破那层纸——”她也嘴硬,“陛下怎么知道我不开心呢?” 皇帝不容反驳地说:“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叔。当然知道。” 皇帝干脆起身,走过来:“自从齐王案后,自从你戒了曼陀散后,我以为你的放纵只是一种……一种……怎么说呢……为了逃避伤痛而选择的。但你看你,这是你第一次承认一个男人对你的生活有不可或缺的影响哦。” 殷莫愁:…… 不可否认,李非于她,就像冬日暖阳,可以驱散乌云,也可温暖心灵。 皇帝眼带着柔和的笑,长辈独有的慈祥。 “你在谈论他的时候,眼睛有独特的东西,眼睛是亮的,有难以割舍的情感。你如此冷静,对一个人的描述不再是他的形象,而是你的感觉,朕很欣慰——你终于又动情了!” 虽有“又”字,在皇帝眼里,有了李非对比,她和以前那些男人都不过是逢场作戏。 殷莫愁无语望天。 “我们之间不可能。他想当个游子,而我也有我的责任,陛下懂的……” 都说高处不胜寒,皇帝和大帅是这世上两个最懂孤独的人。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曾经的她,对另一半,哦不,应该说是孩子他爹的要求,必须是长得俊能生出漂亮的下一代,并且本人得有点见识,不能太笨,还得服从于她。要聪明,要听话,最重要的是还能凑合得来,不至于让殷莫愁在关键时候感到恶心下不去口的——找这么个人在身边,朝夕相处的,不动情是不可能。 比如曾经的将军、太守、书生……如果没有动点情愫,殷莫愁怎么可能为他们连神机室都暂时忘记呢。 人的感情跟身体里的血液有限,流出一点就少一点,将军拿去一点,太守拿去一点,剩下的全给林御史了,还如何再生情? 无论是对世家还是平民,传宗接代都是件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像穿衣吃饭的事,但到了殷氏继承人、天下兵马大元帅这里,却把她难住。 殷莫愁:“他对这座皇城仍有戒心。而且他就要出海,到那时,我们其实也才刚认识了两年而已。” 然后天下兵马大元帅会重新开始寻找“男宠”。 “下一个林御史能让你开心吗?”皇帝问。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皇帝摇头叹气:“任何事都不是一成不变。他和你,偶遇也好,安排也好,你既然发现了自己的内心,就应该要遵循它。” 怎么遵循,把李非留下吗? 虽然殷莫愁在别人面前从不表露,但以皇帝对她的了解,这么个慢热的人,倘若李非去出海,他们也就到此为止了。 铁树好不容易开的花,皇帝都替李非急,从殷莫愁最近转述的事来看,李非对她是很有心思。唉,我要是能见到那小子,得好好开导他一下。皇帝暗搓搓地想,于是试探:“昭阳黎原过几天就要大婚了,到时你要不要请李非来观礼?” 殷莫愁半天没吭声,她直来直往,这次却犹豫。原因无他,李非对皇宫的排斥是与生俱来的,很可能会再次拒绝邀请。 她不喜欢被拒绝。 “想过,再说吧。”殷莫愁几不可闻回答。 皇帝竟心酸了下。 与其说是含含糊糊,不如说是举棋不定——平时说一不二,快刀能斩一朝廷乱麻的殷莫愁也犹豫了,当年皇宫被齐王的千军万马团团包围,她都没这么踌躇过。 如果李非拒绝她,说明在“原则”面前,殷莫愁的人情他也不肯给,那之前频频表露的爱意又算是什么呢?而她那刚刚发芽的小情感,怕是会瞬间缩回土里。 皇帝叹气:“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会怀疑自己的魅力?” 殷莫愁:…… * 天大地大没有午觉大,殷莫愁回府就把皇帝的手谕给春梅,自己则结结实实睡了个美美的大午觉。 次日,在殷莫愁授意下,春梅拿着手谕找黎原,黎原直接带她去了趟刑部。好家伙,当年白阳会加废太子谋逆的档案足足装了一车。 黎原把档案直接给拉到了李宅。 李非和楚伯正好要出门,楚伯是个急性子,黎原到的时候正巧看见他在发火,终于明白李非说的“没他在身边,楚伯更开心”。 楚伯:“为什么一大早起来要沐浴焚香,就不能刷牙洗脸直接走吗?” 李非有条不紊地收拾香具:“一日之计在于晨,你不觉得合适的香气是人神清气爽吗?” 楚伯:“我只知道再晚点说不定人家都跑了。” 李非终于起身,往身上别香囊:“人是受害者又不是凶手,跑什么呀,再说了,要想走,这五六年早走了。” 他今天佩沉香,香囊有蓝白两色丝涤编成的花穗垂下,极衬他这身天青色衣裳,一双凤眼微微低着,看上去像个不经世事的富家公子。 李非就是有这本事,扮什么像什么。 楚伯直嚷:“你是皇帝不急我太监急。” 李非听了直笑:“就凭您这柔顺的一头银发,如当太监,定是全天底下最英俊最美的太监。再说了,以您的经验,大内金库交给您管都妥妥的。” 楚伯是个掉钱眼里的,想了想,居然点头:“还别说,若管钱,全天底下找不出几个比我强的掌柜。”提到钱,就来了劲,“户部那群废材就只会把金子放金库里,换了我,我得拿出去做生意,钱生钱,利滚利,包管一个大金库能生许多小金库。” 李非这时已整理好衣冠,连连附和:“是是是,问泉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嘛。” 楚伯傲然一哼:“废话!” 楚大掌柜喜怒转换太快,差点忘了刚才在催李非,绕了一圈才发现中了这家伙的缓兵之计。 楚伯和李非聚少离多,不见这小子还怪想念的,一见又烦,忍不住骂什么“翅膀硬了跟我耍心眼了”“休想糊弄我”“嫌我老了啰嗦了是不是”“想赶我走就直说”…… 虽然他老人家三天两头动火,一天能烧好几回,但李非还是赶忙哄人。 黎原:…… 小驸马爷还没见过大清早这么斗嘴的,稀罕地围观了半天。 黎原直接让人将所有档案拉到院中。李非楚伯看了,俱惊:“嚯,这么多!” 春梅解释:“主子说是王爷要的,全拉过来了,废太子案连着白阳会案,口供证词一册不落。” 刚开始,殷莫愁不给档案他还不高兴呢,现在看来,是担心他一个人根本看不过来。不管怎么说,燕王爷把这种担心想象成体贴,春梅都还没再说什么,他自己就先乐了。 但现在没空翻那些旧账,楚伯和李非上了马,招呼黎原和春梅:“要不要一起来,我们应该是找到养蜂人投毒的对象,走,路上说。” “这么快!”黎原大喜,“当然要去!” 春梅亦感到兴奋,她掌握殷氏暗影力量,这几年始终在寻找养蜂人踪迹,奈何养蜂人如人间蒸发。这次一定要牢牢抓住线索。 * 四人出发。 李非:“霖铃阁的老掌柜在霖铃阁做了十几年。他翻了一夜旧账,告诉我,养蜂人蜂巢投毒当年,那栋小楼——也就是刚刚被我改造成后厨的那栋原本是作为租给贵客的包厢。那年先后有三个长租客,一个老儒生,当年病死了。剩下两个,京兆府官员、生意人。你们猜哪个是养蜂人的目标?” 既然这么问了,代表答案肯定不寻常。黎原答:“生意人!” 李非笑:“黎原聪明!” 春梅一旁问:“确定吗?” 李非:“白阳会的目标是世家大族,那个京兆府官员当时只不过是六品小吏,他们不会看得上。白阳会要制造的是惊天大案,引起轰动。” 但杀一个小生意人能咋轰动? “刚开始我也想不明白。后来我猜,是复仇。或者说是警告。”李非点出诸人疑问,“生意人名叫叶弥,开着一家书肆,卖书兼刻书,打听过了,算是在京城内数一数二的私人书肆,也是京城做雕版印刷做得最好的。所以京城世家们但凡要出个家书、诗集什么的,就找叶记书肆。” 权贵们到了一定高度,要流芳百世,讲的就是立德立言立功,可要权贵们管住自己的德行,太难,而“立功”又要凭真本事,“立言”就简单多了,自己不会写也不要紧,随便找几个代笔嘛。 不管立不立得好,反正“立言”对权贵们来说简直太物美价廉,所以出书立著成为首选, 只要有钱,能颠倒黑白是非,把纵欲荒淫写成多情潇洒,把抠门小气形容成勤俭节约,把残酷不人道美化成严苛有规矩。而且要多少印多少,传播开去,到了不明真相的人手里,指不定就能指鹿为马、识龟成鳖、扭曲作直、倒果为因。 当真便宜划算。 所以在白阳会眼里,叶记书肆成了给权贵歌功颂德的大走狗,不毒死你毒死谁呢! 黎原:“叶记为世家印了多少书,值得养蜂人亲自出手?” 李非:“到了不就知道了。” 黎原看李非,问道:“大哥脸色不错,比昨天好多了。” 李非确有喜事一桩,点头说:“算不幸中的大幸,关豪几个昏迷的徒弟都醒了。” 醒了,代表能活下去。 楚伯向来爱说反话,因泼冷水:“就算捡回来一条命,他们的身体也会比常人虚弱,畏冷畏热,寿命减半,余生病痛缠绕。” 李非天生乐观:“人定胜天,能活下来就有希望。我给了一笔抚恤钱,足够他们回乡安稳下过半辈子,当然了,如愿意留在霖铃阁,我会收留,安排些轻体力的活。” 也不能怪李非盲目乐观,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如果发生在最亲的人身上,就完全是另一码事。 第69章 蜂巢案(5) 叶记就这么成了养蜂人的…… 楚伯:“他们个个都决定留下。” 李非:“关豪呢?” 楚伯:“双手以及味觉嗅觉都不再灵敏, 但我听他说打算编一本霖铃阁菜谱,只要还有人愿意拜他为师,他都愿意教。” “白阳会自以为是代表正义的蜂毒, 却落到无辜的人身上。大哥尽力为他们扛起这座命运的大山。”黎原由衷感慨, “真好啊。” 这世上令人感动的事情, 无论大小,都是珍贵的, 荒芜的大草原经过漫长寒冬重新焕发生机,经历过的苦难的人又重拾起对生活的希望。 不分贵贱,都是喜悦。 李非忽然想起什么, 问道:“不对呀, 我记得今天你和昭阳要对大婚的流程。你们大帅也真是, 怎把新郎官派来跑腿!” 这一问,把黎原问得有点尴尬。 就是普通百姓嫁女娶媳,都有个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穷人家的则取简易法,留问名、纳采、请期、亲迎四礼。请吃酒迎亲日子叫“好日”, 皇家也不能免俗, 只会更加倍繁复,民间那些讨“五子登科”彩头、“看嫁资”、拔“千岁”和“三发”彩头等都要走一遍, 只是换个更高贵的名称。重头戏还有行庙见礼、繁缛的拜堂, 之后如何酒饮状元红、如何龙凤呈祥等等, 皆须礼官手把手教新郎新娘, 将来载入皇家档案。 黎原沉声:“事有轻重缓急。” 李非一想, 便明白其中缘由。 殷莫愁对蜂巢案极为重视,偏偏这个白阳会又牵扯到先帝时期的废太子,历来皇子谋反都是皇家逆鳞, 所以查案需要保密、有分量的人。论分量,李非是够,但他这个燕王的身份又还未公开。黎原既是殷莫愁的手下心腹,又算是皇家一员,可以说是协助办案的最佳人选。 “那婚事呢?”毕竟也是为了给霖铃阁的伙计们伸张正义,李非觉得过意不去。 “照常进行啊。”黎原说。 李非蹙眉,重复道:“今天你们约了礼部。大婚要在皇宫内办,文武百官观礼,你和昭阳要走一大堆的流程和仪式,新郎官没去预练,让昭阳一个新娘怎么办?” 到了大婚仪式上,千百双眼睛看着的,是帝后嫁掌上明珠,是皇家九重之上的威严礼仪,断不能出任何差错。 黎原本来还没觉得什么,被他说得头皮都有点麻麻的,不过又转念想了想,回道:“昭阳有人陪着预演,应该还好吧。” 李非颇惊:“你找人扮新郎呀!?”说着便教训道,“孩子就是孩子,如此大事,还能给自己找替身!快快回去!” 难得他有当大哥的正经样子,说着竟勒住马头,一副要赶人的架势。 他一停,所有人都停下。 “皇宫大内这么开放的?”楚伯向来爱冷嘲热讽、百无禁忌,忽然在旁边来了句,“替身不能用男人吧,咦,那得用太监咯?” 黎原:…… 李非性子是偏不紧不慢,听了楚伯的话,更急了,把黎原马缰抢过:“听话,不要瞎胡闹!婚礼大典多大的事,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案子你别管了,快去皇宫!” 见马绳被李非牵起要调转方向,黎原忙道:“其实不让我陪,也是昭阳的意思……” 李非:??? “昭阳公主心可真宽啊。”楚伯大开眼界地啧啧有声。 黎原挠头:“我答应昭阳要保密,因为怕大哥不高兴,但现在不说也得说了——昭阳今天要圆一个梦。” 什么梦? 这世上还有帝后的掌上明珠昭阳公主得不到的东西吗? 黎原又说怕李非不高兴?他想起打马球时那些宫中侍女的窃窃私语和看殷莫愁那炙热的眼神,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所以去给昭阳扮新郎官的家伙是…… 呔,这家伙怎么男女通吃!愁死个人了! * 皇宫大内。 料峭的春寒挡不住百花娇姿,牡丹鲜艳,静静绽放,还有玲珑兰花,高洁的百合,金碧辉煌的贵气透着几分娇几分艳,又丝毫不减盈盈喜气。 更别提那大殿外的华灯结彩,九龙金柱都挂上红带,整个大婚现场布置得金玉生辉、雍容华贵,处处洋溢着喜庆。 据典依制,公主出嫁,驸马爷备三书、行六礼,黎家老爷子威名赫赫,战功卓著,黎家两个儿子英年早逝,黎老爷子膝下就黎原这么个乖孙,所以无论娶谁,黎家聘礼是少不了的。但皇家更是铺张了数倍不止。昭阳是帝后最宠的女儿,公主中的公主,也是唯一一个能在含元大殿办婚礼、帝后陪同并接受百官庆贺的。这次给的陪嫁品摆满了后殿,什么金步摇、珊瑚花、玛瑙杯、夜明珠、长命锁,连妆奁都全用白玉如意盒,每个玉盒上雕了“昭”字。 负责昭阳大婚的礼部侍郎名叫孙哲,是先帝时期最后钦点的状元郎,年过不惑,在礼部扎扎实实干了十来,稳扎稳打从一个小小司曹升格到侍郎。是目前礼部最精干的。礼部尚书身体一直不好,打算过两年就休致,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将由礼部内部选人接任。 孙哲身上还是保有当年读书人的风采,高高瘦瘦,一身常服,轻裘缓带,丝毫没有官场那种油腻感,甚至还有点过于清瘦。如果他那把山羊胡子没那么稀疏、头顶没那么秃的话,还真有点像殷莫愁的大表哥殷羽那样仙风道骨。 能担任如此皇家盛事的典礼官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这桩活儿办好了,皇帝妥妥会论功行赏,升迁在望。寒门出身的孙哲能担此重任,倒不是因他勤恳,也非因他仙风道骨,而是在去年的大朝会期间,孙哲正好负责招待北漠使馆,发现图西王子收购雀心之事,还因此和彪悍的北漠人打了一架,以其手无缚鸡之力却有抗敌之勇,可敬可嘉。 殷莫愁记他一功,见其忠诚可靠,亲自推荐,大有捧他作礼部尚书的意思。 但福气也得能消受才行,孙哲本来就弱不禁风,现在更瘦如竹竿,可怜未来的一部之首,半百而衰,足见大婚典礼多么繁复,令其劳心伤神过度。 这时,大婚典礼官孙哲立在朱红的梁柱旁,满脸复杂地看着昭阳公主从大殿走出来。 按预定流程,公主和驸马爷在殿内拜完帝后,驸马爷应带着昭阳走出大殿,接受百官庆贺——这是整个大婚环节最需要昭阳表现的部分,也是今天预演内容。 最繁琐最累人其实是现场布置和节目安排,孙哲都已经完成了,他本以为今天预演,只要公主驸马爷配合走台就好,因为到婚礼时,所有环节都有礼官引导,大声唱词,公主驸马需要做的只是每个步骤配合到位,不要在百官前出糗即可。 但驸马爷忽然说今天不来。 虽然驸马爷没来,公主还是很认真对待这次预演。 昭阳公主着明红金纹裳,端庄高贵、步摇盈盈、翠蝶颤颤,又平添别样韵致,举手投足都是天下少有的妩媚动人。 妆容都按大婚那天来,一丝不差,那种惊艳的美,即使是女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但再看她身边的人——驸马爷替身,带着雾气的晨光中,举步从大殿迈出那一刻,白衣干净肃然,衣袂随风翩飞,浑身上下带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飒爽之气,倨傲,清贵,竟比昭阳更加吸引眼球。 这样的两人,站在一起简直了,读书少的侍女们除了哇哇叫,好容易憋出个词来形容:惊为天人。 是很般配,昭阳望着“他”,笑得像春天的花儿,可能比过几天要办婚礼都来得开心。而“他”也晓得是被骗了,表情写着七分无奈、三分宠溺。 围观的宫娥有的盯得目不转睛,有的则捂嘴傻笑。 孙哲一阵无语,心想:我的姑奶奶,找谁当替身不好,非找殷帅。 今天的事传出去,就是他这个婚礼总管失职,别说礼部尚书,就这个侍郎也别干了。 按大婚安排,新婚夫妇出了大殿后不能久留,因为帝后也将在他们身后出现,昭阳挽殷莫愁往下走了几个台阶,对孙哲抬抬下巴:“孙大人不用担心,今天在场的都是我自己人,她们要是有一个敢说漏嘴——” 昭阳环顾一圈:“嘻嘻,我就不带她出嫁,让她永远在这宫墙内老死!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外面的天空,以及殷帅!” 杀人诛心,好狠的惩罚。 台阶下面的侍女们立马哀嚎,说“我们打死都不会说出去”。年老的侍女忙喊“呸呸呸,公主大喜事当前,不要提死字”。 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孙哲:…… 昭阳挽着殷莫愁的手,得意得像掉进米缸的老鼠。 殷莫愁早上只是被昭阳请来作客,邀请她的理由很充分,说出嫁后就不能常回来,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希望莫愁姐姐陪她先来个“故地重游”。 昭阳还说婚前的女人都会莫名焦虑,焦虑会变丑,丑了会给皇家丢脸,巴拉巴拉扯一堆,所以殷大帅想也没想就来了。 但是,才啃完一个核桃酥,嘴边的渣渣都还没抹呢,公主殿下又拉她去大婚典礼现场参观……观着观着就被下了套…… 虽不悦被昭阳骗了,但现在手也被挽着,那么美的人儿笑着,少女的眉梢微挑,唇边轻漾,殷莫愁摇头:“你这丫头是不是算计今天很久了?” 昭阳笑得更甜,将头靠在殷莫愁肩膀:“怎么能说算计这么难听,这叫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叫有志者事竟成!” 明明是三千皇城贵女可吞人呢,依偎在大帅身旁,和“他”在这么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地方办婚礼,得嫉妒死多少人…… “以前不知道莫愁姐姐是女儿身,我可是曾以终身不嫁逼父皇让你娶我的!”昭阳眨眨眼,“你知道人为什么拥有双臂吗,那是用来拥抱的。” 说罢,昭阳的手轻轻从殷莫愁的臂弯抽出,头缓缓抬起来,眨巴眨巴看着昔日梦中情人。 殷莫愁哭笑不得:“好吧,我的情感大师,知道了。”说罢便大大方方一把牵起昭阳的手,两人并肩走出。 晨曦里的薄雾、金柱盖着红布、牡丹华贵地盛放,乐师们开始奏响春日喜乐,如此“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终于将场面推向最高.潮,引得侍女们阵阵惊呼声。 孙哲屈从了——他退了一万步想,反正殷大帅是天下皆知铁板钉钉的龙阳之好,不能以普通男女大防度之,而且昭阳也根本没那层意思,就是过干瘾闹着玩儿。孙侍郎反对无效,只能提着吊着心和胆,陪着这对表兄妹过家家。 * 转眼间,李非四人已经到叶记书肆。 不愧是大书肆,外面是门店,里头是印刷间,光站在门外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不用进门都能被那股浓浓的书卷气吸引。 楚伯说:“查过了,叶记是祖业,成立于前朝,传了三代人。按档次分,印书分为官刻、坊刻和私刻,都是刻书的,叶记属于坊刻,但是坊刻里的佼佼者。别看就是个书肆,其经营范围很广,能刊刻组织编辑各类图书,也重版一些校勘过的传统经典。刻书、发卖,有科举用书、也有农园医卜,小说话本也有,反正时下流行什么就刻卖什么。据说发卖销量最好的一本是《大帅降妖记》,你们想知道写的什么吗……” 说到这里,楚伯嘴角邪邪一勾。 狼夸羊肥——不怀好意。 李非和春梅同时感到他的意有所指,斜眼看他。 有屁快放。 只有黎原老老实实问:“写的什么?” “说是有个大将军一次在交战中救了只受伤的小狼,带回军营抚养。小狼随将军常年南征北战,培养了极深厚的人狼之情。将军不知道,小狼其实是妖,只在夜里现出人形。有次将军受伤,中了毒箭,命悬一线时,小狼化作人形,为将军排毒血。小狼虽是人形,但浑身毛发浓密,将军知道后并不畏惧,反而心存感激。只是单纯的将军并不知道,狼妖其实对将军心生爱意。后来将军回朝,面对朝堂暗流汹涌,耿直善良的将军被人出卖,陷入危险,是狼妖在背后为他一一解难。后来将军一步步登上位极人臣的巅峰,被钦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人称殷大帅……” “打住!”李非把手掌竖成了个五指山,恨不能挡住一切离经叛道胡说八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黎原和春梅亦是满脸嫌恶。 楚伯刻意要报复李非早上给他下套的事,故意说下去:“大帅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受无上荣光与权力。而在这过程中大帅也渐渐明白狼妖的爱意,在一个夜深人静、月儿圆又圆的晚上,他们突破了人狼之间的大防,从此过上有情人要终成眷属的生活。” 李非干脆把自己耳朵捂住:“太污糟了,我不听。” 楚伯一脸听不听由不得你:“忘记说了,这痴情狼妖是头公狼。” 体毛茂盛的……公狼,这画面,比数十道惊雷从头顶滚过都令人惊悚。 黎原眉头耸得像小山,喃喃自语:“昭阳说,以前对大帅花痴,就经常看有关她的话本。宫里不比民间,这些话本都是稀罕物,只在宫女之间悄悄流传。一本价格能炒到十倍之高。” 说着,黎原阳光帅气的脸上连高低眉都出现:“敢情就是这些内容?” 春梅一向不多话,忍不住,才说:“这算什么,还有写主子修道成仙,再成神,男宠遍布三界的。” 春梅还有句话没说完——号称人中种马不为过也。 李非再次:…… 楚伯得意洋洋的脸一停顿:“你看过《大帅降妖记》?” 说起来,楚伯年纪不小,但他活得像个老顽童,随心所欲、嬉笑怒骂皆形于色。 春梅:“不仅我,大帅也知道外面传的话本。原来孟海英还有几个将军气的,说要带兵剿了这些书肆。” 李非试探:“那……殷帅怎么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姑娘之口甚于……不对,姑娘之口防不住的。 不要说人红是非多,就说刚册封大元帅那阵子,殷大帅在京城女人中掷果盈车的人气,那是不分老少的。其实早期话本的画风都还挺正常,大约就是讲些大帅与哪家闺秀谈恋爱的故事。是在传出与林御史的绯闻,坐实她有龙阳癖开始,才出现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剧情。 女人挺多面性的,记仇又健忘。给殷大帅安排这么个体毛茂密的狼妖,其实象征着勇敢无畏,也寄托姑娘们对殷大帅不要再找林御史这种白面书生,而是应该找个高大猛男的美好愿望。 春梅静静回答:“大帅说了,只要女孩们开心就好。叫我们不必大惊小怪。” 这是殷莫愁的风格,李非听了豁然开朗:“就是,不都给殷帅写了个团圆大结局了嘛。有些人,就爱拿鸡毛当令箭——大惊小怪。” 楚伯:…… 好小子,也会拿歇后语讽刺我。 楚伯还来不及反驳,书肆从里面跑出几个小厮,手里各提着一串书板,像挂铜钱似的悬挂于门外展示。 黎原:“他们在干嘛?” “宣示。” 楚伯下了马,上前看,那几个小厮也不阻挠他,任由其围观。 楚伯说:“今天挂出来的这本,嗯,好像是占卜书。把书版公开挂出来,意思是说这本书是由叶记首撰首刻,宣示其所有,提醒同行不要盗刻。” 黎原:“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规矩。” 楚伯回来,又说:“除了这些,叶记还有一项大头的收入就是接私刻的活儿。但不同于小作坊私刻,叶记无论校勘、工艺、纸张是绝对精品,比官刻都不差。这就是面向世家的生意了,有些权贵喜欢附庸风雅,明明不爱读书,偏搞个藏书楼什么的,就会选叶记翻刻些罕有珍本或者版本较好的古籍,还有就是前面说的自己出诗集什么的。” 寒门才能有墨香,朱门只配酒肉臭。这是白阳会所信奉的。所以权贵出书,对他们来说绝对是对仓颉造字的侮辱。 叶记就这么成了养蜂人的目标。 雅室涵墨,久有余香。这是迈进书肆给人的第一感受。 这次殷莫愁不单让禁军围住了霖铃阁,还拨了些在李宅外巡逻。李非受宠若惊,多番推辞,但殷莫愁坚持,楚伯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最着紧李非,马上一旁说好好好,禁军皆是精锐,多多益善。于是燕王殿下就莫名其妙享受起王爷出行的待遇。 这队禁军跟着他们来到叶记书肆。个个披甲持剑,带队的校尉喊了声“禁军办案”,老板叶弥吓得忙从后院的印刷厂赶来。可能太急,打翻了油墨,弄得满身狼狈。那矮矮的圆滚滚的身材,黑乎乎的脸,像颗烤焦的红薯,十分滑稽。 “烤红薯”不愧是常做世家生意的,先是赔礼道歉,再一打量,看着李非像是领头人,忙道:“不知道大人有何贵干,我们叶记书肆在京城立足百年,遵祖训,草民在这做生意奉公守法、按时缴税——” 他说一半,又低声道:“哦对了,受人所托最近翻刻了批孤本,大人要是喜欢尽管拿去。” 对一个书肆来说,这是最拿的出手的东西了。 李非顿了顿,淡淡地说:“好啊。” 黎原:…… 哪有这样的,半句话都还没问就开始先向当事人索贿。 叶弥听不出他这两个字里的意味深长,以为李非就是个贪便宜的禁军小官,便凑趣地指了指书架藏书的位置,大有任君挑选哦不,任凭宰割的意思。 李非神色如常走到书架前,仔细翻看。楚伯亦上前跟着翻了几本,见本本纸张柔韧、封面烫金、包装精致,啧啧道:“书是传道授业之物,却被这些世家权贵们包得像块金砖似的。” 他们根本不在乎这里面的内容,在乎的是孤本的名气以及将它们的金装版作为礼品。 第70章 蜂巢案(6) “是曼陀散!”…… 黎原简单说了来意, 但他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因曾跟余启江在吴敬案中学过问询术,看见李非好像在找证物,他则主动承担其盘问的任务, 介绍了霖铃阁发生的事, 除了没提以蜂巢下毒和白阳会。 叶弥原本紧绷的脸马上放松了点:“大人是不是搞错了, 小人自接过祖业,已经很长时间没去霖铃阁消遣了。” 黎原:“不, 我只需要你想一想,五年前谁可能想把你弄死。” 叶弥:……?? 黎原淡化蜂巢投毒,只说这种毒药原本是用来对付叶弥的。 叶弥难掩震惊:“能确定毒丸五年来的安安稳稳在那栋楼吗?” 黎原:“霖铃阁的原老板因经营不善, 你们退租后, 那栋小楼从没再有过别的客人。甚至如果不是因为将它改造为后厨, 毒丸要将永远无限期留在那里。” 叶弥:“可是为什么我在那儿的时候没发生?而是过了这么久……让无辜的人……” 黎原:“毒需要热腾腾的水蒸汽引发,我猜你不爱下厨吧。” 叶弥:“……所以我侥幸没死,是因为我懒。” 黎原:“现在的问题是,你知道为什么有人想对付你。” 虽然李非已有了猜测,但仍需证实。 “书肆间竞争挺激烈的, 但我们叶记是老字号, 行业龙头,在京城也算有些人脉, 谅同行们是不太可能……”叶弥想了想, 忽然喊, “白阳会!” 像白阳会这样一群空有理想、不切实际的热血年轻人, 要对付谁之前肯定会先喊个口号、打草惊蛇一下。如果白阳会想对付叶记书肆, 他们定不会闷不作声直接放大招,在此之前会该骂骂该怼怼,像孩子打人前总要大呼小叫, 抡一抡胳膊。 所以如果白阳会表了态要弄死叶弥,叶弥一定会知道。 “当年,他们不断地给我们书肆寄恐吓信,说什么世家大族是他们的死对头,说有世家没寒门,又说书肆应传道有责,不为世家走狗这种话,”叶弥心有余悸地说,“直到白阳会被彻底剿灭才消停。” 黎原:“为什么你还继续为世家印书赚这点钱。” 虽然少点客户,但至少能保命。 不问还好,一问,叶弥来了血气:“不过是一群无知幼稚的年轻人,哪能受他们所制。我是个生意人,把叶记做大做强才对得起祖先,其他的事我不管。” 稀罕事,圆滑的人也露出强硬的一面。 “说得好!”楚伯被他们的对话吸引,回过头说,“士农工商,别人把咱们商人当做最低等下贱的行业,万物流通,万国汇通,小到人们常用的一针一线,大到吃穿住行各样习惯的传播,都是靠咱们商人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出来。” 叶弥听完颇讶,看看楚伯打扮随意自如,并不像朝廷的官,举手投足透着精明,倒像走南闯北的大掌柜,因接话:“不错!若是没有点胆识魄力,永远就只能做个小买卖养家糊口而已。要做巨贾,就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恐吓信的事我报过官,但京兆府那边不了了之,对了,信件我都留着,大人们要看看吗?” “好啊。”黎原说。 叶弥虽其貌不扬,却是个细致人,十年前的恐吓信竟收好装在一个牛皮袋子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里头穿的又是本什么名家大作呢。 “都在这里了。”叶弥说,等黎原接过去,他又说,“敢问大人一句,白阳会不是都被朝廷剿灭了吗,难不成还有余孽?” 他虽无惧威胁,但叶记的生意蒸蒸日上,实在不想再被白阳会打扰。 黎原摇摇头:“这也是我们正在追查的。” 问话问得差不多了,李非也从书架那边过来,黎原用眼神问他有没有什么发现,李非摇头。不过他边摇头边眼睛又四处乱瞟,好像想在走之前发现点什么,显得心事重重。 黎原转头对禁军那校尉说:“撤了吧。” 校尉领命,带着禁军呼啦啦撤出去。 “大哥,还不走吗。” 黎原见李非还有点舍不得迈开步子,便猜他还有话说。 之前查吴敬案,黎原就总被李非嫌太天真单纯,容易相信别人,黎原因问小声问:“我的调查还有遗漏吗?是叶弥说谎还是什么?” 李非神色如常,胸口却有点痒。 外面也能买到的,钱不是问题,主要就怕是二手货被人翻阅过。他本以为能忍得住,但百爪挠心,越想就越心痒痒,痒得想走又不想走,一步三回头。 黎原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问话我都是照着余启江教的办法,还有哪里说错说漏的地方,请大哥明示。” 都走到门外了,李非飞快掉头,冲叶弥一笑:“怎么没有大帅的书呢?” 叶弥:?? 李非急了:“我说书架上!怎么就没大帅降妖记!” 所以敢情他刚才一本正经地站书架那儿并不是在调查,是找楚伯口中的那本《大帅降妖记》! 黎原的白眼快要翻上天了。 春梅都忍不住“噗”地偷笑出声。 楚伯一撩银发,啐了口:“没出息!” 叶弥一拍脑袋,终于反应过来:“大人好眼光,这本大帅降妖记可是本店开业以来销量最高的图书。” 李非:“图……图书?” 叶弥:“原本只是书,后来见销量好,又出了插图版,每个章节都配上几幅画,后又更新升级,分墨画版和彩图版。” “还有彩……彩色图……”李非嘴角直抽,“画的逼真吗?” 像殷莫愁本人吗!? 叶弥矜持一笑:“花重金请的画师,我们的雕版师傅也是老工匠,印出来的插图那是栩栩如生。当然了,插图版比普通版的贵很多,彩图最贵,我本以为买得起的人少,印的也不多,没想到啊,才挂出去就一售而空。第二天外面的行情直接炒到翻倍。” 能不万人空巷吗,那时的殷莫愁刚从北境回来,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身上多少彪悍战绩,就光一剑干掉齐王的故事就有许多版本。再加上大长腿、宽背蜂腰、英姿飒爽,举手投足间是号令大宁雄师的威武,只要她出街,那都是掷果盈车、香帕满目、水泄不通。 “是、是卖光了吗?”李非竟有点失落。 叶弥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像还有几本样品留下的,但库房不在这儿,容小人去找找?找到了,第一时间送到禁军衙门?” 送什么禁军衙门,李非赶忙把自家地址报了,说罢还给叶弥塞了张银票,让他务必要弄到彩图版! 叶弥推辞不过,只好战战兢兢收下。 黎原等诸人:…… * 皇宫这边忙了半天,总算走完全部流程,昭阳公主圆满完成了她嫁给殷大帅的少女梦。只是可怜礼部侍郎孙哲抹了一个早上的虚汗,出来时还有点后怕。 殷莫愁有午休习惯,也不留在宫中用膳,跟孙哲前后脚出了宫门。 礼部侍郎马车朴素,毫无装饰,拉车的马瘦瘦的,马车外面除了条木凳什么也没有,透着股两袖清风的贫寒。贫归贫,整体还算整齐。唯一煞风景的是马夫,虽戴着顶皮帽,但仍能瞧见那蓬乱的头发从帽沿极有生命力地挣扎出来。马夫胸部是凹陷的,背又驼,眉毛跟胡子都混在一起,脸上全是麻子,丑得令人不能直视。 看来孙哲是真两袖清风,穷酸得连个像样的马夫都请不起。 殷莫愁的队伍越过孙哲马车。马夫忙停下避让。 车里的孙哲正闭目养神,这一停,便问:“怎么了?” 马夫是个哑巴,只能发出单音节:“唔!唔!” 孙哲这才掀帘。 原来殷莫愁经过后直接停在前面,好整以暇。 “殷、殷帅有何吩咐?”孙哲下来马车,叉手行礼。 “看不出来,孙大人这么勤俭……”殷莫愁扬扬下巴,表情对他那马车颇有看法。 礼部虽是个清水衙门,但堂堂一个侍郎也不至于惨成这样吧。 孙哲:“下官出身寒门,当年为给母亲治病,家里欠了一堆外债,前两年才还清。下官又好读书,除了日常开销,俸禄都拿去买书了。” “很好。”殷莫愁严肃地夸奖。 孙哲暗喜,他确是家境贫寒,不如借此博得殷帅对他清官的好印象。 殷莫愁:“你缺钱,很好。” 孙哲:?? 殷莫愁策马上前,忽然说:“昭阳不但是帝后的掌上明珠,也是本帅的。这次的婚礼一个纰漏都不能出,办好了,本帅连同上次你力抗北漠使团之功,一并赏。如果没办好,功不抵过。”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孙哲的瞳孔直接缩了下,殷莫愁却在一顿之后,扬鞭策马而去,孟海英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亲卫队呼啦啦跟上,几十只马蹄萧萧而去,卷起地上的土,扑了个孙哲尘满面鬓如霜。 大元帅的话说得很清楚了,这次婚礼要是出漏子,也许皇帝陛下会宽厚为怀,但殷莫愁可不会。 就说那关西虎能活剥人皮的手段…… 嘤,可没人想领教。 孙哲心绪起伏,忍不住叹了口气:“大道无常啊。” 哑巴马夫:…… “走吧。”孙哲抽抽鼻子,上了马车,感慨,“常言道,福祸相依,咱主仆当初要不是跟北漠人打了一架,殷帅也不会注意到我,给我天赐良机,升官发财。可这次要是典礼没办好,我也玩完了。” 哑巴马夫显是对他主子这前怕狼后怕虎的样子很无奈,摇摇头,策马回府。 * 李非这边,从叶记书肆出来,径直回了李宅。 面对摆满了整个院子的白阳会档案,李非求助地望向身后:“谁来帮我一起看这些资料呢?” 楚伯瞥了眼,当作没听见似的,扭头就走。 李非伸长脖子:“喂。” 楚伯步履生风,丢下一句:“关豪刚醒,我去陪陪他。” 剩下的黎原主动说:“昭阳那边应该没什么事,我陪大哥看吧。” 李非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眼皮微微动了下,视线就转到春梅那里。不知道这侍女识不识字,李非想,但又不好问。 “主子专门给我们请过教书先生。”春梅说,“剿灭白阳会的时候,我跟妹妹还没投靠主子……” 那时她们还是天真的农家少女,而殷莫愁已经在为这些复杂的事奔波。 作为侍女和陪伴殷莫愁的人,春梅也想知道自家主子在十年前是怎样的,是和现在一样的冷硬吗,她在荆棘中是否有过徘徊。 显然殷莫愁不可能是心慈手软的人,否则十年前不会把这些白阳会的书生们逼到“投河自尽”。后面废太子案,老殷帅没让她参加处置也不是因女儿不够狠戾,而是插手这种事必然得罪一些人。拔刺,自己手上也难免扎到。先帝和老殷帅都十分默契地完好保护了下一代。 李非本来只觉得卷宗太多,负担太大,一个人看不过来,但渐渐的,他开始对这些尘封了十年的东西感兴趣了。有机会了解当年她办事的风格,初出巢穴的雏鹰,满腔热血,学着手段雷厉,学着筹谋布局,即使整个围剿还是漏洞频出。 就像每个艺术大师的第一个作品,倾注了他们最原始最蓬勃最认真的想象力,生涩中透着执着,细节处是未来的无可限量—— 李非仿佛站在少年殷莫愁的对面,看她排兵布阵皱眉头、看她喜报传来小雀跃,单为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就算看几个通宵都不会累。 他傻笑了下,从袖中抽出叶弥给的牛皮袋,将那些恐吓信一封封铺在地上,打算与白阳会的卷宗对比。 “这些恐吓信!?” 春梅正在挑选她要看的卷宗,却看到了李非摆在地上的信,骤惊。 “凡富贵荣华,皆是虚妄,视贫为善、视权为恶,如谓光为昼、谓暗为夜,圣贤书引领着正路……唯心自立,人人都做自己的主子,人人都是自己的帝王……”李非读完,自己就先笑了,“这都写的什么呀,人人都做自己的主子,挺有蛊惑。” “我认得这字迹。”春梅打断。 一旁在分检废太子案档案的黎原抬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林汝清,是他的字。”春梅断言。 黎原缓缓放下手中档案,眉头大皱。 李非望了望自家那副价值千金的“日进斗金”牌匾,有些不好意思:“书法名家我认识的不多,这个林汝清是谁啊,有吕度有名气么?” 春梅:“御史台七品小吏,官位虽小,但可上朝听政、可对百官行纠察之权,曾因弹劾刘孚而闻名,一度被那些寒门标榜为官清则法正的代表。殷帅极为赏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李非失声道:“那个嚼舌根的小御史!” 黎原咬牙切齿:“殷帅将他士为知己,待他极为恩宠,他却调转枪头,将殷帅曾吸食曼陀散的事情弄得天下皆知!” 李非不由自主想起在画舫初见时,那人冰冷无情的脸,她刚经历过一场背叛,正忍受流言蜚语。李非笑嘻嘻跟她认亲戚,却挨了她个大耳刮子。 “林汝清的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李非少有地躁动。 春梅也是一脸焦虑:“我不知道。林汝清写得一手好字,当年主子也是看了他的奏折,才生好感。都说字如其人,他的字从过去到现在并没有太大变化。太多了,他在府里住过的那些日日夜夜,留下许多手迹,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李非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这渣男不仅在感情上欺骗了她,连这么大的事都瞒住了。 他闭上眼睛。 父王说得对,京城真是一团把功名利禄阴谋诡计魑魅魍魉都卷进来的漩涡啊。 “我还是太天真。”李非睁眼,盯着铺了满地的卷宗出神,“京城不是疾风骤雨,是寂静的泥沼,即使已经弥足深陷,却仍不知道下面还有多深。” “我知道林汝清在哪里!”黎原一脸豁出去地说,“去找他吧!他就在京城!” 这下春梅愣住了。 林汝清可是皇帝和殷帅嫌恶的人,不是去年才被贬出京城的吗,怎么可以这么快调回京,谁给吏部的胆子? 黎原:“前段时间,为了达成与世家的交易,陛下与大帅放开了对他们一些人的管制。其中就包括林汝清。不过他现在有官无职,听说蜗居在定安坊的一处旧宅。” 李非:“这你都知道。” “无时无刻都要盯着对大帅不利的人。”黎原说,“这是我们做下属的本分。” 李非噎了良久,拍拍黎原肩膀:“你做得比我好。” 事不宜迟,说走就走。 可是当他们一行人急急忙忙赶到林汝清家里时,已经晚了—— 人去楼空。 林汝清现在如过街老鼠,世家文臣不养他,武官这边的更是恨不得剥他的皮喝他的血。 这是处老旧民宅,以前可能是富贵人家住的地方,铺的木地板,年久失修,地板早已破败不堪,到处都有蛀虫的洞。满屋狼藉,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什么书啊笔墨砚台和瓜果呀,满地都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堆在一角的被褥,冒着股臭味,林汝清原本被发配的地方在蕲州,苦寒之地,大概他从千里之外回京就是靠这床被子御寒。 春梅捂住鼻子:“好难闻。” 李非左右看了看:“廉价的檀香、走味的墨水,一股子落魄穷酸味。” 他们进来前门窗都好好的,说明这里的混乱不是因为有小偷。没有厮打的痕迹,也不是抢劫。 这屋子原本就是这么乱。 黎原走了两步,皮靴在木地板发出唧唧响:“这地板黏糊糊的。” 李非低头看,地上一个小碟子。碟子的边缘淡红色,没有胭脂那么艳,却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也不知道是辣椒油没洗干净呢,还是林汝清拿着它吃的毛血旺。 “这小御史被你们揍过?”李非问。 黎原露出鄙夷,摇摇头,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春梅就更不可能,很显然,殷府这边还不知道林汝清返京呢。 黎原:“大哥何出此言?” “你们看,他碗端不稳,喝汤都能洒,说明手部受伤了吧。”李非问,“还有,他很穷吗?怎么连张床和桌子都没有?” 黎原也是头次来:“应该不至于,殷帅曾赠送他许多名贵字画,就是拿去倒卖也能换不少钱。他以前当官的俸禄也不少,而且他又是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写得一手好字,就是上街卖字画,也不会过成这么……” 这么寒酸也就罢了,还邋遢,简直像个垃圾场。 总听说殷帅选男人眼光不行,李非这回有点大开眼界,问询的目光投向春梅,好像在说,你们大帅怎么会看上个乞丐? “不对。”春梅摇头,“除了地上这几幅随手写的字能证明以外,其他地方都不像他。我印象中的林汝清虽然贫寒,但干净、整洁。燕王想想,主子怎么会受得了这么肮脏?” 难道这里不是林汝清的家? 黎原愁眉不展:“不会呀。我的情报不会错。林汝清前几日还上我一个兄弟家里说要给他当门客,被我兄弟赶出去。” “余启江应该教过你,查案的时候不能总是自我怀疑,否则会白白消耗精力。”李非忽然说,“这里就是小御史的家。” 李非看似随意的用脚踢放在地上的一些杂物,又趴在承重梁上闻了闻,最后弯腰—— “怎么了?”黎原问。 李非的手拿起一个木盒,回头说:“这里的木制品都腐朽了,地板往下塌陷,只有这个盒子是新的。到处都是肮脏邋遢,木盒却被摆得端端正正。” 是装着什么宝贝吗,打开,空的,只留下些许不明粉末。 李非嘴角微卷,露出冷冽的微笑,凤眼一眯,像只狡猾的狐狸,几不可闻地说道:“是什么令一个人性情大变呢?” 黎原:“遭遇、挫折?” 李非摇头:“是曼陀散!” 黎原与春梅俱惊! 第71章 蜂巢案(7) 昭阳公主的婚礼绝不能…… 李非:“啧, 我说黎原,是因为你兄弟玩这些,这小御史为了迎合他吗?” 黎原别着脸, 嫌弃:“我兄弟们不碰这个。” 木盒是收藏曼陀散的。 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一个读书人的家、一个曾经笔墨纸砚能摆得整整齐齐的地方混乱不堪了。 他是瘾君子, 瘾君子喜欢在飘飘欲仙的感觉, 喜欢麻醉自己,那些肮脏的小巷、偏远的山野, 总能找到嗑过曼陀散的他们。 曼陀散,原谓麻沸散的衍生,主要成分是曼陀花, 此外还有些药材辅料。当年华佗发明麻沸散是给重伤和开刀的病人喝的, 此药胜酒, 如醉后无所觉,对病人伤痛有舒缓。还有名医称其为制作之英华,群方之领袖。但后来被人改造为成瘾之药,风靡一时,从此曼陀散广为追求刺激的有钱人使用。 其用药极讲究, 吃完须吃温食, 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可在屋内薄衣狂舞, 称之为“行散”。曼陀散短期食用会给人带来快感, 一旦长久成瘾, 却可能留下终生后遗症, 有的人会产生体感错觉, 在隆冬季节要光着身子吃冰,夏天则觉浑身燥热,五内如焚, 瘙痒难忍,严重者忍不住挠抓导致皮肤溃烂,忍耐不了的人甚至会自杀。 但即使是这样成瘾的恶药,仍有前仆后继趋之若鹜的,其中既有纨绔的世家子,也有为追求灵感的文人墨客。 李非:“林汝清的手没有受伤,是因吸食曼陀散导致行动不协调。” 仿佛看见一个落魄书生颤颤巍巍端碗的样子。 “虽然我不太想说,但这个林汝清可能需要我们的帮助。”李非无奈。 于私,他可不想管“情敌”死活,于公,他必须管。 黎原问:“什么意思?” 李非拿起长条形状的木盒:“你们看,这里有圆形印子,印子外有些粉末,可以看出林汝清应该是用小瓷瓶装曼陀散配方。此地阴潮,他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为了曼陀散不受潮,他将宝贝藏在这个密闭性极好的盒子中。” 李非又闻了下木盒:“所用之木是蕲州特产,小木盒一直随身带着从万里之外的蕲州进京,这些瓷瓶应该近期还是存放在这里的。他在家里吸食曼陀散。现在他把他的宝贝们都拿走了,甚至连木盒都嫌繁重,直接弃在此处。可不是逃命去了吗?” 这么个落魄前御史,谁会要他那条贱命? 黎原:“白阳会?!” 李非:“你为什么会认为是白阳会?” 这家伙难不成还吃上热屎了,怎么知道他们在调查五年前的旧案。明明叶弥可是早上才把恐吓信拿出来的。 黎原:“排除法。林汝清这人我盯着很久了,他现在一心要往上爬,卑躬屈膝还来不及,不像会得罪什么人。世家文臣这边拿他当笑话看,他一日在京城,就是世家自以为是对殷帅标榜打不赢你至少也要恶心你。至于武官这边,想杀他的人多,却并不知道他回京的消息。我在兵部,可以确定这点。” 李非:“行吧,假设是白阳会要杀他灭口,我们先说说看,这墙头草如果遇到生命危险,会去找谁?” 黎原:“我让兄弟们去打听,看看哪家不长眼的收留他当门客。” 黎原与李非面面相觑,而站在他们身后的春梅想到一个不太妙的可能性—— 这贱人很可能去殷府了! * 殷府外。 今天新来了批小兵,这才头天上岗,就看见孟大将军揪着个乞丐往死里打。那乞丐穿的一身皱巴巴的粗布麻衣,头发像秋天的杂草,瘦得跟只猴子似的。 小兵哆哆嗦嗦:“要打死人了吧,那谁呀,值得咱大将军亲自出手?” “放心吧,死不了,”老兵拖长了语调,“小子,不该问的事不要问。不该认识的人不要认识。” 小兵“不该认识”的人正是曾经受到寒门追捧、铁骨铮铮敢于和刘孚对抗、出入殷府自由的林汝清! 孟海英何许人也,赤手空拳打死一只猛虎都不在话下,这出手,看似没完没了的拳头,实际都没落在要害处。 只管叫人痛不欲生,却不会要人性命。 新兵看不出来,老兵却知道,感慨道:“林御史曾经是大帅捧在手心上的人,指不定大帅哪天又回心转意,咱将军只是在恐吓他……” 孟海英像揪着小猫揪起被揍得软趴趴的林汝清,在耳边说:“我有一百零八种让人死不了,又生不如死的酷刑。” 林汝清连连咳嗽:“打杖条、打板子、轧杠子、跑铁链子、跪铁蒺藜、站铁鏊、气蛤蟆……最厉害的当……当属活剥皮……能叫人疼三天三夜再咽气……” “哟呵,挺了解的嘛。”孟海英胡子一翘,笑得如钟馗遇到小妖,“知道怕了……还不快滚。” “我不怕。”那小子挺直胸膛。 这是要躺平任揍? “贱人,你铁了心要踏进这道门了?” “是!” “信不信我现在就剥你一身猴皮!” “信!” 孟海英威胁不成反被激将,气得眉毛胡子都卷成一团了。 此时的殷莫愁在神机室,虽说最近因为某个人常来“骚扰”,但神机室的业务也没有全荒废。她最近在研究竹蜻蜓,竹蜻蜓是孩子的玩具,有次殷莫愁去殷府学堂时无意看见一个孩子在玩,于是有了灵感。 那竹蜻蜓其实就是一长条竹片,中间打了个小圆孔,安装一根竹柄。小孔两边各削一个对称的斜面,双手一搓竹柄,再一松,竹蜻蜓就会飞上天空。 外面消息进来的时候,殷大帅与冬雪正在校正圆孔位置。 宰相肚子能撑船,林汝清回京,殷莫愁是默许的,但这并不代表也允许他再次踏入殷府。 “不见。”殷莫愁直接说。 “再在门口徘徊,就打出去。”冬雪明白了主子心意,对传话的小兵咬牙切齿说。 殷莫愁并不反对,拿起小刀开始削竹片。这才有了孟海英刚才暴揍林汝清的一幕。 * 半柱香时间后。 “他真这么说吗?和白阳会有关。”冬雪听了小兵的禀报,回头,“主子,那……” 殷莫愁手上的小刀顿了顿:“让他进来吧。” 冬雪去领人的时候,孟海英停下拳头,边抖着肩膀边甩手:“就当给老子松筋骨。还不快滚进去。” 昔日殷府贵客现在被打得浑身是伤,鼻青脸肿,夹着尾巴跟冬雪走了。 走之前,冬雪跟孟海英对了个眼神。 忧虑、也是忧虑。 孟海英悄声招呼了个心腹过来,说:“快去通报春梅。”心腹领命要走,孟海英又把他喊回来,想了想,又说,“让春梅也告诉燕王,如果可以的话,请来殷府一趟。” 心腹好久没见自家将军这么心事重重的,赶紧翻身上马走了。 孟海英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林汝清这一迈进府门,他就有不好的预感。 乌云盖顶的预感。 刚才打那么狠,他竟然一声不吭,瘦弱,无声,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换作其他人都会这么觉得,一介寒窗苦读的读书人,只因被殷帅错爱、被世家利用,落得这地步,令人同情。 但战场千锤百炼出来的敏锐直觉却让孟海英很不安,那人看上去弱小、无助,孟海英却觉得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心思单纯、意气风发、为民请命的小御史了。 林汝清蓬头垢面,跟离京时白白净净的样子比起来黑了又瘦了,几天没洗脸的样子,也难怪外面的小兵会认作乞丐。顶着被揍的猪头脸,还留着鼻血,可他看见殷莫愁那刻,那衰败的眼里豁然有了春天。 “蕲州无所有,聊赠一支春。” 那曾吸引过殷莫愁的,薄薄的嘴唇动了动。 难为猪头顶着脱臼的下巴还能憋出句诗来,说罢,还真从怀里掏出一只梅花。 可真是穷疯了,什么见面礼也没有,就靠路上现折了一枝梅? 冬雪翻了个白眼。 “不要显摆自己不擅长的事,这只会让自己显得很愚蠢。”殷莫愁仍在低头削她的竹片,看都没看林汝清,“当初我欣赏你,看中是你的气节和一手好字。” 言外之意也不是欣赏你的马屁。 没想到殷莫愁这么轻松的提起过去,本来嘛,小御史何德何能,赌的不就是那么一点点殷帅对旧情的念想。 “唉,像我这种专事监察、告发、攻讦之人,就算有那么点天马行空的东西,也早磨没了。”林汝清悲苦脸。 这话说的也不是没点道理,大有身处黑暗之中却仍守护光明的意思,暴雨中举着火炬的位低者的无奈,透着一股子辛酸自嘲的无奈。 但对于耿直的殷莫愁来说,唉声叹气也好、自怨自艾也罢,在她听来就两个字——卖惨。 “说吧,白阳会怎么了?” 殷莫愁问,一边将竹片递给冬雪,努努嘴:“这我削好了,你看看。但是这里削的坡度太小,飞不高。” 冬雪:…… 她哪有心情看什么竹蜻蜓,忙着偷听讲话呢。 林汝清是知道殷莫愁可以一心二用,赶忙就说:“今天出门前,发现有人从门缝下塞了封信,写着,他知道我曾是白阳会的叛徒,让我滚出京城,越远越好,否则就杀了我。” 听罢,殷莫愁对林汝清曾是白阳会成员的事并没有丝毫惊讶,她又拿起新竹片:“你不想滚?” 林汝清:“我变卖了一切,赌上所有才回来到这里。让我离开京城不如让我去死。” 哟呵,敢情还想东山再起? “你怎知是白阳会的人要杀你。” “我这一生清清白白,没有什么非杀我不可的仇人,除了殷帅,就只有白阳会。当年年少无知,被白阳会蛊惑,为他们代笔,后来我退出了,他们就认为我是叛徒。” “你又怎知不是本帅要杀你呢?”殷莫愁啧了声。 原来这条竹片给削断了,她自己恼,索性把工具往桌上一丢,这才抬眼看昔日“情人”。 冬雪假假地接过殷莫愁的手工活儿,边偷看自家主子的反应。 那双曾经在微醺时对林汝清表露过爱意的温柔眼睛,忽然变了样,犹如一尊苏醒的凶神,一股能杀人无形的煞气漫开来。 但只有一瞬,殷莫愁回复了冰冰冷冷。 林汝清从来没有被她这样看过,毫无征兆的哆嗦了下—— 猛虎曾细嗅蔷薇,他才是不懂感情的人。 林汝清很快回过神来:“如果是殷帅要杀我,不必威胁——这种恐吓的招数,只有那些眼高手低的阴谋论者。” 殷莫愁:“你是谁举荐回来京城?” 明知故问嘛。 林汝清老老实实回答:“山东齐家,靠上了游仁昊的关系把帖子递给刘相。” 殷莫愁笑了:“你现在可是刘孚的人,怎么不找他庇护?” 林汝清苦笑:“我也以为我是刘孚的人,全京城都以为我是。但他们只是让我回京,不给我官做,也不给我活干。我才知道,我又被他们利用了。” 殷莫愁悠然:“兵改到了关键阶段,刘孚他们提出一堆条件跟我做交易,其中一样就是让你回京。全京城人都知道我对你恨之入骨,他们把你放在名单里,不过是要试探我的反应,或者说是合作诚意。” 一个叛徒,谁会真的重用他,充其量只不过是世家与殷帅划拳的一句行酒令。可惜他把这句行酒令当作救命稻草,把所有都赔进去。现在蕲州也回不去,京城又没人要用他,活得像一缕孤魂。 “知不知道谁要对付你?”殷莫愁问。 林汝清摇头:“当年是我同乡拉我入教,后来他被捕,没多久就死了。除他之外,我其实不认识白阳的人——我写字快、漂亮,开始叫我抄抄写写传单什么的,后来写恐吓信,也是同乡传话,告诉我内容,我照着写。” 林汝清的样子不像撒谎,更没有撒谎的必要,他的小命要保住还得看殷大帅这次能不能彻底铲除白阳会呢。 接着殷莫愁又问他养蜂人的线索之类的,林汝清均不知情。随着再次见面的情绪渐渐褪去,殷莫愁开始嗅到一些异味。 她总算正眼打量曾经的“情郎”,才一年时间,几乎换了个人似的,笔直的脊背已有些佝偻,原本就清瘦,现在更瘦得皮包骨。油腻又杂草的头发,凹陷的眼眶…… 透着一股病态。 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殷莫愁皱眉:“你先去清理一下吧。冬雪,你带走安排。” 这是把人要收留下的意思了! 林汝清黯淡的眼神再次亮起来。 冬雪却把嘴撅得老高不情愿,收留这么个人干嘛!“前任情人”住在殷府,且不说世家看笑话、御史再弹劾,就是李非那边都说不过去! 冬雪跟着孟海英久了,也吸收到姐夫身上那点“忧患意识”,总觉得林汝清不是来投靠这么简单。 就这么一路想一路领着人往客房走。 “多谢冬雪姑娘。”林汝清在背后说。 虽然冬雪看不见,但他说到“谢”字时还是照样躬了个身。 冬雪能感受到他语气的变化,不再是以前的刚正不阿掷地有声,从见面到现在都透着凄凄凉凉。虽然没说一句对不起,那全程都窃窃目不转睛看着殷莫愁的样子,说不出的怯懦卑微,如果不是殷莫愁打发他走,可能下一句他就要下跪道歉了。 想想从前,他的脊梁仿佛都有一根傲骨支撑着。旁人看了,总觉得是君子如竹,可经风霜。殷莫愁的欣赏亦从此来。 现在呢,就像只在暴风雨中被折断了翅膀的小鸟,在无依无靠、差点就要淹没在浩瀚雨点时找到个苟且的窝。 连对一个侍女也这么小心翼翼的。 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阴谋,小小的落魄前御史,翻不出什么浪花吧。冬雪的内心经过一番分析,暗暗地想。 冬雪恍恍惚惚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林汝清的那个下午——小御史被邀请来府上作客,当天还请了数十位文豪,玩了几轮飞花令,大家开始斗诗,小御史开始很拘谨,斗诗也斗不过人家,从头到尾讲话都不敢大声,矜持腼腆得很,和朝堂上弹劾刘孚振振有词的林御史判若两人。 殷莫愁看在眼里,偷偷笑了。 最后还是殷莫愁提议来比字,林汝清果然靠一手好字技惊四座。殷大帅高兴,当堂送了块上好的端砚。小御史怯怯收了。 端砚是冬雪花了高价去买的,这场文会也是殷莫愁为他专门办的…… 再后来,林汝清就渐渐成了殷府的常客……他可能觉得自己寒门,所以并无仗着殷莫愁抬爱怎么样,对府里每个人都很客气,永远改不了口地喊春梅冬雪为姑娘,总说“春梅姑娘请帮我怎么怎么样”、“多谢冬雪姑娘怎么怎么样”……从他义正言辞的嘴里甚至还偶尔蹦出“春梅姑娘蕙质兰心”、“冬雪姑娘冰雪聪明”这种话,把姐妹俩给高兴的…… 她们一度以为,温煦谦逊的林御史跟自家主子很搭配…… “还是给我安排住老地方吗?”林汝清问,“看我们要去的方向,好像是吧。” 他以前在这里有间常住的客房,有时待的晚了,殷莫愁就让他直接住下。 冬雪倒没想到这层:“反正客房都长一样,你想住那间就那间咯。” “不一样的。”林汝清腼腆笑着说,“我那间外面正对着一棵老槐树,最茂密的枝干朝着我房间,每到夏天,满屋子槐花香。不知道现在开花了没有?” 冬雪的性格大喇喇,这点跟殷莫愁有点像,并不会在意细节。但就是再粗线条,也能看出他的心情比刚才进府时好许多,甚至还有点掩饰不住的小雀跃。 “你刚才不是还很担心吗?如果我的生命被人威胁,我可能连饭都吃不下。但你看起来似乎……想开了。”冬雪说。 林汝清缓缓摇头,笑了笑:“有一次,大理寺查案,我正好陪殷帅去找崔纯闲坐,何其有幸,殷帅邀请我去大牢,审讯一个准备进京制造恐怖的齐王党余孽组织。大理寺知道他还有好几个同党,但不知道他们藏在哪,殷帅进去差不多只有不到半炷香时间,凭借那个人手上的一块烫伤伤疤,就知道他的同党藏在哪里。你问我为什么不担心——因为有大帅在,白阳会余孽这次一个也别想逃。” 果然冬雪听完也满意地笑了。 这小御史怼人犀利,夸起人来也不含糊。难怪以前能让自家大帅那么受用呢。 * 通传的府兵找到春梅的时候,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春梅谨慎,对于林汝清可能找殷莫愁的猜测不敢马上说出来,寻了个理由先走了。三人就此分道扬镳,黎原去找他兄弟打听林汝清的下落。李非回了李宅查看旧案卷宗。 所以当春梅回来、得知自己的猜测被印证后,并没有太大惊讶,士兵边把孟海英请她转告燕王的事说了,春梅却想了想,说先等等。一方面,孟海英的忧虑并不是空穴来风,但另一方面,还没摸清殷莫愁的态度前,谨慎的春梅两相权衡,觉得还是暂不让李非知道。 * 入夜后。 春梅冬雪盏灯。 林汝清趴在地上写完最后一幅字。他把自己打理一番,换了新衣服,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全写下来了?”殷莫愁问。 “全写了,保证一字不漏。”林汝清回答,他把笔一搁,太久没写这么多字,手腕都写酸了。 他的字铺了满地。 还是那么好看。 刚正不阿,筋骨分明,都说字如其人,当初殷莫愁就是被年轻御史刘孚的奏折吸引,洋洋洒洒,句句铿锵。 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更令人迷醉的是那修长的身影。 夜里,殷莫愁直接白衣睡袍,外面披着白貂围脖,被掸得发亮的皮靴端端立在门边,她只穿着白袜在走。这副随意的慵懒和毫无防备,林汝清早已不是第一次见。以前他不觉得有什么,但在经历种种过后,现在的心情早已不同了。 这间房极大,但并不是殷莫愁的书房,真正处理公务的书房在另一个院子。殷莫愁告诉过林汝清,这里是她小时候的练功房。 后来常年在外,这里也荒废了。班师回朝后,还是常常回到这里,一个人下下棋喝喝小酒,偶尔也在这里见下属,秘议政事。 但有资格来这里的官员,在朝中不会超过十个。 这里装满了她年少时的汗水,也装满了成年后的机谋。 练功房和它的主人一样,毫无温度的冷硬、单调。 整体格调都很清淡,除了霸占了半面墙的北境边界图,只有一排她儿时练习用的木刀木剑之类的。 她是个念旧的人,林汝清窃想。殷莫愁以前带他来过练功房,现在又让他来,是不是意味着什么……林如清窃喜。 只有春梅和冬雪两盏移动的光源跟着她,白袍的衣摆金丝绣线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她缓缓走,衣摆层层飘动,帽巾、玉带,昂贵而轻薄的衣料衬的宽背窄腰妥妥帖帖,林汝清偷偷看一眼,骨头都酥了,口干舌燥,唾沫不知吞了多少。 原本他就趴在地上,现在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莫名有种俯首的忌惮。 林汝清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御史,而殷莫愁也已不复往昔的心情——尤其是这些字帖是重现了当年林汝清为白阳会代笔的所有内容—— 排除了一些白阳会常见的传单和口号,剩下的是写给世家的恐吓信,还有写给其他寒门的劝诫信。 白阳会虽然所有成员都来自寒门,但并不是所有寒门都那么疯狂和离经叛道,所以劝诫信是写给独善其身的同类,换句话说就是引导他们入会。 “晚上要一直耗在这里吗?我写的这些其实……”林汝清从傍晚开始写,边写边回忆,绞尽了脑汁才算完成殷莫愁的任务。 他只是来避难,虽然最希望能查到养蜂人,但压根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养蜂人出现的时间,说明他没有死于那场围剿。也许在我们不知道的某些地方,还有等待着被诱发的蜂巢……”殷莫愁抿嘴,“春梅,你们先出去吧,我要安静地想想。” 春梅躬身领命,又说:“那奴婢去弄点吃的来。” 春梅本想慢慢走,但冬雪推着姐姐出去,说练功房里灯油快用完了,她要去添点。 林汝清看姐妹俩都退了出去,踌躇站起来:“殷帅,我……” 他想道歉,但又觉得对不起三个字相对于他的背叛,太轻飘飘。 门外,春梅嗔怪:“干嘛着急出来?” 冬雪:“我看林御史那个样子是想道歉,但我们两个人在他又不好开口。” 春梅打量平时嫉恶如仇的妹妹一眼,摸摸她的头:“好好的呀,没病。” 冬雪把春梅的手推下来,“我看小御史挺可怜的……你想想,人家又不知道咱大帅是女的,以为是个男的,正常的男人都不想当男人的男宠吧,何况他还是个有理想和抱负的御史。” “理想个头,”这回到春梅发脾气,“投靠刘孚就去投靠,为什么要出卖主子曼陀散的事?” 冬雪叹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果然,这时厅内传来一声林汝清细如蚊子的声音—— “莫愁,对不起。” 冬雪一挑眉,悄咪咪地:“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春梅“嘘”了她一声,示意妹妹不要被听见,压着嗓子说:“行行行,你比我懂主子。” 两个人说罢,分头办差去了。 春梅仍莫名悬着颗心,因差遣人次日大清早去给李非传话。自家主子与旧爱如果能有个面对面的了断,对作为后来者的李非其实是个好事。春梅这么想。 * 今晚,李非这边呢,什么都还不知道,但有点跟殷莫愁天涯共此时的意味。 尘封太久、带着霉味的、几乎长毛的白阳会卷宗铺满了他那昂贵光亮的木地板上,李非盘着腿坐在中间,目光盯着那些摊开的卷宗慢慢梭巡,夜安安静静,有点佛家坐莲的感觉。 忽然,他眼角有个小影子闪了下,李非从屁.股底下猛地抽出一本卷宗,狠狠砸过去,嘴里骂道:“死虫子,不许蛀我家。” 原来,白阳会卷宗因尘封太久,竟然已经长了许多蛀虫。李非挠了挠头,他得尽快把卷宗看完收起,否则自家昂贵的木地板要遭殃了呢! * 殷府,空旷的书房,令人忘记外面的世界。 “是我昏了头,我不该拒绝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林汝清觉得这间练功房有回音吧!否则自己明明那么小声的音量,怎么听起来好像整个耳膜都在颤! “我……大帅对我青睐、另眼相看,令我惶恐。但我不想以色侍人。我拒绝了你以后,我很害怕,我知道外面对大帅的口碑风评,我……生怕被报复,所以转而去投靠刘孚……我错了……”林汝清觉得声音不是自己的,但剖白这事势在必行,硬着头皮说下去。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所有人都必须服从我,服从、或者灭亡。”殷莫愁忽然打断。 她低着头,盏灯的春梅姐妹俩不在,整个屋子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林汝清吓得魂飞魄散,后颈的汗毛全炸了起来。怎么白天还好好的,到了晚上就要杀人了? “白阳会的恐吓和劝诫,通篇都是这意思。” 原来殷莫愁对林汝清的道歉置若罔闻,专心解析白阳会的恐吓信。 她修长的白袜在这些书信间徘徊:“不归白阳之人将葬生深渊,违逆白阳之人,我们的神日必将焚烧其于火海——你那个同乡让你这么写的?” 林汝清愣愣地点头,当场虚脱得席地而坐了。 殷莫愁兀自说:“这些信从文采上来说很一般,但也不得不否认,恐吓效果不错。比如说我已经从中发现白阳会应该是有专门的几个人在组织语言。抄袭些宗教的内容,杂糅各家,话语中故意显得晦涩,营造一种恐惧、神秘感……” 林汝清:“……我觉得他们是一群不切实际的狂生。还能看出什么吗” 殷莫愁指着几张字:“这些的收件人家里都曾发生过蜂巢命啊,不排除是养蜂人口述的。” 林汝清爬过去,拿起自己写的信,却悄悄抬头盯着殷莫愁看,而后者根本没看他,兀自微微锁眉思考着。 蜡烛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殷莫愁就这样不穿鞋在字海里游走,地板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步履轻,不说话、也不俯身取字,那种悠然和投入,像画中人般,林汝清隔一会儿就偷偷盯她,舍不得移开视线那样地盯,满怀心思地盯。 “见微知著啊。”半晌,林汝清忽然说,“能认识殷帅,我感到很自豪。真的。”他顿了顿,好像在找合适的措辞,“就像一个人的手在骨折后,还能重新拿起笔写出好字的感觉。” 殷莫愁这时停在一副字前,歪头问:“什么拿不拿笔?” 林汝清左右看了看:“戒了曼陀散后,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甚至还能这么清醒处理朝政,推动了百年之计的兵改……” 殷莫愁又被另一副字吸引,负着手,边琢磨白阳会的恐吓信边回答:“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兵改是父帅遗愿,是我职责所在。曼陀散只是一时的糊涂,毫无益助。” 林汝清不这么想,继续说:“但是朝政总有不如人意的地方,不是吗。我是说,刘孚那些人,表面上与你达成和解。但他们在私底下还有很多小动作。光我听到的就有不少。殷帅你应该乘胜追击,我意思是,像在战场上对待北漠人那样,不留余地,想象一下您仍旧是战场上执宰万人生死的一军主将……” 殷莫愁专注于案情,大概就听了一半进去,随口应道:“是吗……可是穷寇莫追……” 林汝清梗起脖子反驳:“该追要追,古往今来,多少朝堂争斗的胜负都在一念之间,有时候就那么棋错一招,兵败如山倒。我知道殷帅是沙场的大人物,但是现在毕竟没战打了,而曼陀散能激发人的豪情……” 殷莫愁放下手里的事,终于转头看他:“你想让我复食曼陀散,成为一个疯将军——大杀四方?” 不需要用心听,已三言两语点破。 林汝清顿了顿:“呃……当然不是,我没想让您再发疯。这是我通过这一年反思觉得吸食曼陀散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那些竹林七贤,那些在迷乱的思绪中写出流传千古诗句的文豪们,他们不就是从曼陀散里找到了灵感,成就不朽……当然,我不是说殷帅不够血性,就是对朝廷这些腐朽的世家们太客气……” 殷莫愁已经听出他的意思,眯起眼看着他,脸上依旧是喜怒不辨。 那双冷冰冰的通透人心的眼睛看过多少魑魅魍魉,又看过到时战火纷飞的人间悲欢,她就那么看的林汝清不说话,不怒自威,直到把他看得手脚冰凉。 好在这时候春梅她们进来。 春梅最先察觉出不对劲,问主子怎么了? 殷莫愁缓缓将眼神回到地上的信,无声无响,如利刃归鞘。 “没什么,我们在谈心而已。” 冬雪悄悄看林汝清,后者的心脏正在狂跳,努力将血供给到四肢百脉。看他欲言又止,冬雪拉了拉春梅的袖子。 殷莫愁:“不用退避,已经谈完了。” * 次日一早,春梅传信的府兵到李宅,李非本来也正要前往殷府,就在禁军保护下和楚伯一起出了门。 路上,李非无数次的想过:林汝清都在殷府住下了,殷莫愁却都没告诉他只言片语,还是侍女给通风报信。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该不是好马吃了回头草? 李非在民间长大,没架子,也好脾气,但他也是有傲气的,天生不是什么虚怀若谷,只是年少时还来不及的放纵与轻狂都被摁在父母倒下的血泊里。 他吃过王公贵族们不敢想象的牢狱之苦,常年在一望无际与惊涛海浪交替的汪洋漂泊,阳光少年变得敏感又多疑,谁也不肯信,浑身带刺,习惯佩戴面具。 然而一个夜晚,在曾经酷吏的客房,李非看着殷莫愁端起酒杯祭奠枉死的小倩与林姨。如经文一样的悼词被她熟悉念出,无悲无喜的脸色像参透世情的佛,淡泊悲悯,不哀不怒。 那一刻他心里的滋味竟是无法言说。 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自己的狭隘,恨不能把心里的秘密一箩筐倒给她听,后来他也的确怎么做了。 从这里,他开始了对她“此人只应天上有”的倾慕和单恋。 楚伯酸过他不下百次。 每次都是说他一个跑江湖做买卖的下九流,入不了殷帅法眼。 虽然李非次次都大言不惭顶了回去——但他心里是没底的。 因为殷莫愁其人简直不是正常人,试想她的出身何其清贵,但却一点也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日子。也不知道老殷帅是怎么拔苗,殷家继承人好像从一个玩泥巴小屁孩直接就长成一名稳重的少将军。 一出场直接拿下“剿灭白阳会”的惊人战绩。 如果不是老殷帅常把女儿带在身边,这么优秀的孩子,简直叫人怀疑是不是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所以她有目下无尘、我行我素的资本,所以世家的老人们跟她斗归斗,谁也不敢当面动手,所以这些年来,殷大帅的风流史和战绩都快齐名了。 就这样一个人,真的想喜欢谁不喜欢谁,天王老子都左右不了。 李非到了殷府前,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打起了突,心想:“她要跟林汝清复合,我还有脸没脸留在京城呢。我在她心里算什么,是会做菜的厨子,还是会做香囊的手艺人?” 没等李非想好怎么问林汝清的事,殷府里已经有一波府兵呼啦啦的拥着殷莫愁出来。 其实也还没想好怎么和李非交代的殷莫愁骤然看见他:…… 第72章 蜂巢案(8) 养蜂人是个老太婆…… 殷莫愁:给他那么多卷宗, 一夜就看完了? “呃……” 殷莫愁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脚尖,少有地感到有些尴尬。 内疚吗? 李非平时总爱开玩笑说些肉麻的话,这次却忽然也默了, 心想:这家伙平日里对他不冷不热, 又不体贴温柔, 但真有事情都会帮着他,那么个雷厉风行、军令如山的人, 此刻却有些犹豫,是因为他吗? 李非忽然有些期待,无论殷莫愁是解释, 哪怕骗他, 单为了这点迟疑, 就说明心里是在乎他的不是吗。 “我正好有事让你帮忙。” 殷莫愁是个着眼当下的,很快就把话转到眼前:“有没有官员匿名变卖家财,黑市上面的事你比我懂,帮我去查查。” “什么!”李非差点没炸毛,脱口就说, “你还要帮那贱人赎回东西吗?” 爱瞧热闹的楚伯双手一抱胸:哟呵, 小两口要吵起来了哈?! 不明就里的殷莫愁愣了下。 春梅重重地咳了一声,摇摇头, 提醒李非她还并未将林汝清的事说出。 这下轮李非尴尬了:…… 钢铁般的殷大帅并未在意这些细节, 边翻身上马边说:“我现在要赶去宫里, 孙哲如果是白阳会的人, 由他主持这场典礼, 我怕他会对昭阳不利。如果赶得早,孙哲现在应该还在大典现场。李非,你快去查黑市的事。” 殷莫愁说话就要走。 李非回过神来, 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憋屈,林汝清的事她竟片字不提,连编个理由都懒得,一来就是让他去办事。怒气上来,他浑然忘了今天来的初衷。 他恼了,在后面喊道:“养蜂人是个老太婆,有四个儿子,其中一个是瞎子,还有两个还在朝为官,最后一个在你军中。” 殷莫愁顿住:?! 诸人都炸了锅! 李非赶上前,看着她,那股望山跑马死的绝望又涌了上来。 他好难过。 以前,他信奉“烈女怕缠郎”,她是钢铁,他就直比野草,可再坚韧的野草也经不起忽视所有生命的寒冬。 殷莫愁的眼睛布满血丝,想必昨晚一夜没有睡好,李非的气只有一瞬,一瞬就后悔了,叹了口气,说:“我胡诌的,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情。” 在场诸人:??? 手下的将士们都在场,围观李非给大元帅上了一堂“将心比心”“真心换真心”的课。 孟海英跟在身后原本是策马的鞭子都扬一半了,被李非忽然截断,所有人都被李非小小耍了一遭。 这才明白,他们是殷莫愁的下属,习惯于执行命令,只有被告知后果,但李非不是,他有权利知道前因。 李非半哀求的口气:“能不能说说,为什么你觉得是孙哲?” “好吧。因为事关昭阳,刚才是我心急了,很抱歉。” 殷莫愁收留了林汝清,没告诉李非,虽谈不上“做贼心虚”,但总觉得隐瞒他好像有点怪怪的。 因放缓了语气说:“我在白阳会对外的许多信件里看见有些夸张的预言、出世的哲言,顺应天道,回归本然,这八个字出现了多次。语气像不像老庄之道。孙哲是昭阳大婚的典礼框,我在陪昭阳预演的时候,听见他说过一些类似的短语。” 殷莫愁又说:“孙哲是礼部要员,一些世族大家办寿辰、庆功等大型宴会,会私下请教孙哲礼仪事项,养蜂人制造的善乐坊案、清平坊案还有柳氏寿宴投毒案,都有孙哲的身影。这些请教不是白问的,一般会给孙哲送礼,他应该是有攒下家底的,但他说早年欠债,日子过得清贫。我猜这是借口,他将世家送的礼拿到黑市变卖,暗中资助白阳会。而且,孙哲的身形和养蜂人也一致。” 如果礼部侍郎是白阳会的大护法,潜伏在朝中多年,甚至还被皇帝信任委以重任主持昭阳公主大婚。那真是爆炸性的案件!再进一步想,如果这孙哲想在典礼上动什么手脚,到时满朝文武、大小世家族长都在…… 一锅端吗?简直叫人头皮发麻。 李非倒吸凉气。 殷莫愁微微蹙眉:“所以我现在赶着去趟皇宫。” 昭阳公主的婚礼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李非众目睽睽之下,若无旁人地拉了拉她的手臂,温柔说:“抓到人,就回来休息好吗?” 殷莫愁点头:“嗯。” 李非看她乖乖的样子,心又软了。 望着殷莫愁一行人远去,李非在台阶下,他呆呆地仰望着威严硕大的牌匾,感觉“殷府”那两个字好重,谁扛在肩上都不好受。 春梅静静站在一旁,也不催促,看着李非,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信任眼前这个有时任性、常常感性的男人,他能够给她带去真正的快乐与幸福。 半晌,李非终于回过神来,问楚伯:“刚才莫愁说的你都听见了吧?” 楚伯平时虽然骂骂咧咧,但遇到正经事从不含糊,郑重点头道:“黑市那边的我去查,放心,我会尽最快速度,今天就能给你个答复。” 李非感动:“谢谢你,楚伯。” 楚伯拍了拍他的肩膀,也难得地意味深长道:“小少爷,我能做的不多。剩下的靠你自己了。” 李非再次投去感激的眼神,这是第一次楚伯不再以戏谑或酸溜溜的口气谈论他对殷莫愁的追求,而是给予温暖的理解和鼓励。 还是楚伯对我好啊。 不过资深杠精楚伯并没有让李非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持续太久,马上又变回那副嘴欠的样子:“现在可是到了敌死我活的时候,要还没把握住人家芳心,得了,你就老实跟我出海去吧。” 李非:“我的亲伯伯……能不能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楚伯哈哈大笑,策马扬鞭而去,银亮的长发飘起,留下一句:“识相地放手,是给你保留最后的尊严!” 目送走了这杠精,春梅才轻轻靠近,说道:“王爷请。” 李非:“嗯。” 冬雪看得云里雾里,心想大清早的这两人好像是谈好的吗,她憋不住心事:“姐……你们……” 是不是瞒着主子在谋划什么? 春梅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 等进了殷府,李非才说:“他……常住这儿吗?” “对,还是以前的地方”,春梅说完,发现李非神色有些不对,赶紧又补充说,“这种小事,主子从不过问,是林汝清自己挑的客房。” 冬雪跟在后面,有些恍然:“姐,你原来不相信林御史啊。” 春梅一向话少谨慎,对自己亲妹妹都没有全说,直到李非来,她才讲出自己的担心—— “不是我对林汝清有偏见,每一个知错就改的人都应该拥有一次机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次见到他总觉得不对劲。冬雪,你刚见到林汝清的感觉是什么?” 冬雪回想了下她的“心路历程”,开始,对林汝清的忽然到来是很反感。所以殷莫愁干脆地说不见他,冬雪内心还小放心了下。后来又因为涉及白阳会案,不得不见,她就故意拖着时间去门口领人,好让孟海英多揍一会儿。 但等见到昔日小御史的那刻,冬雪其实有点惊讶,这人怎么说呢,瘦了,以前眼里的凌冽全不见了,含着泪,一声不吭,任由孟海英一拳又一拳。 真是……弱小无助又可怜。 冬雪刀子嘴豆腐心,她的第一印象是这样,主子会怎么想呢? 春梅:“大多数人其实都是自私自利,一句道歉的话并不会对受害人有什么实际作用,只是加害人求一个心安。道歉,说到底受益的是加害人。林汝清若良心发现深感愧疚,他如果是来道歉的,就好好道个歉——虽然主子已经摆脱过去大步向前走。林汝清么,他道完歉就可以走了。一个读书人,为什么要以这种可怜兮兮形象出现,卖什么惨,博得我们同情,图什么?” “可是他被追杀,已经走投无路,如果我们都赶他走……”冬雪小声说。 “我知道你喜欢他……” 冬雪骤然被点破,吓坏了,连忙说“我没有”“姐姐不要乱讲”…… “我有不好的预感——林汝清不简单。”春梅满脸愁容,冬雪平日想的没姐姐那么深奥,这时也渐渐有些领悟:“姐姐想说他来道歉、避难,都只是幌子。” “若是真的避难倒还好,”李非脸色沉沉,“他最好不要另有所图。”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西院客房。 春梅对妹妹语重心长地说:“林御史是不是正人君子,你早该明白。” 冬雪不知姐姐话中何意,但受她和李非严肃神色影响,心里毛毛的,于是上前敲门:“林御史,你在吗?我是冬雪,我看你昨天受伤,给你带了药膏。” 里面先安静了下,林汝清好像才反应过来:“哦,等等,等一下。” 该不是刚要起床穿衣服吧,冬雪尴尬地想。 又等了会儿,春梅用眼神示意冬雪,叫他快点。冬雪有些不好意思再敲:“林御史你还好吗?” 里面已经传出急促的回答:“马上就好,再等一下。”接着传来砰砰开窗户的声音。林汝清挥着手,终于将门打开。 “真不好意思啊,嗯,有点闷,开个窗通通气。”林汝清跟他在狗窝时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长发梳整整齐齐,一张脸洗白白的,好像还涂了层细细的粉,把因为被孟海英揍的淤青掩盖住,胡须也剃了,穿了一身干净的布衣。 像一朵惹人怜的白芍药,是标准的男宠姿态了。 李非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少年,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奸诈狡猾,什么样人没见过。春梅冬雪好奇林汝清慌什么,李非却早已看出这人和正常男人太不一样。 还带点读书人的斯文,但比读书人多了几分阴柔,瘦瘦的,娇弱的、脂粉扑面像个戏子,却比戏子少了些妖娆。 李非想了一圈,才找到合适的印象——他像个酷吏,低声下气里都透着阴冷。 可他原是秉持正义的御史啊! 冬雪还有些犹豫,春梅已踏步而入,李非只瞥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紧随其后。 “嘿,我听说殷帅去皇宫抓养蜂人了,你们没跟去吗?” 林汝清本来有些兴奋的,但话说到一半看见了李非,忽用警惕的眼神打量他:“咦,这位是?” 他在六部街还是有些人脉的,早听说殷帅带了位玉树临风的男人在身边,甚至还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令牌给了他,做起了殷帅特使,还带他赴北漠王子宴会,堂堂正正登堂入室! 林汝清只打量几眼,心一下子揪起来—— 论身形、倜傥、气质风流,林汝清完败。 李非走过来,步子稳定,其实他也是百爪挠心的,这种暗中较量,连春梅冬雪都感觉到了,姐妹俩在一旁定定地看着他。李非就这样从正面出现,直到影子一点点把林汝清覆盖,阴影下,林汝清显得更瘦弱,他并没有比李非矮,但论气势,他像一只霜打的麻雀,探寻的目光投向老鹰。 “林御史是吧。” 他说,声音毫无波澜。 冷冰冰、俯视的目光,竟和殷莫愁有三分像。 听说两情相悦的人长时间在一起生活,连表情和语气都会趋近。想到这层,林汝清无端升起一股妒火。 林汝清瞧着“情敌”半晌:“怎、怎么了……”他有些发怵,但对李非的敌意压过了怯意,“外面在传殷帅有个……你就是那个人吧……什么指教?” 李非冷笑。 指教,那要好好指教了,第一条就是不要在这里装弱小。 “我是想当殷帅的男宠,”李非享受着对面人对他身份的误会,嘲笑地说,“看来你还没准备好,连男宠两个字都说不出口吗?” 林汝清:“我……” “嘘!” 言语上的较量暂停,李非打断他,突然抓林汝清的手,毫不手软地将其掌心掰过来。 林汝清吓坏了,下意识往回抽,李非没让,反而把他抓得更紧,霸道极了。 春梅冬雪更是看得目瞪狗呆,心说燕王殿下这是来哪一出? “狂妄!大胆!”李非大喝! 因为看清他的手心,怒意上来,将林汝清重重一推,后者立马向后踉跄数步。 林汝清很意外,没来由地惶恐,惶恐中还带着点委屈:“明明是你摸我……”这口气仿佛在说“大爷调戏奴家,还怪奴家胆大。” 未战先败——他已露怯。 李非怒极攻心:“你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曼陀散,刚吸食过的,要我找找那小罐子吗!否则这是什么?”他指着地上一些不明粉末,“为避食不消化、五脏中调,曼陀散一般要添加人参、防风、细辛、桂心,”李非抽动着鼻子闻了闻,“你这屋里没有人参味道,你买不起好货,用的是干姜代替。” 春梅冬雪亦先惊后怒,敢情这林汝清迟迟不开门,是猫在里面吸食曼陀散! 难怪他那么慌张地开窗通风,是为了散掉曼陀散的气味! “这种干姜来自岭东,是当地特产,野生野长,物美价廉,是一种广受当地人喜欢的药材兼食材。”李非说。 “竟能从味道判断出产地!”春梅颇讶。 “我能单凭气味判断出两百多种食材和药材,因为我有个来自唐门的母亲和爱做菜的父亲。”李非转头,变得怒不可遏,“姓林的,你开什么玩笑,在殷府里吸食曼陀散!” 林汝清知道是瞒不过去了,解释说:“我也是趁殷帅不在……” 李非重申:“你在殷府!” 林汝清战战兢兢:“其实,其实曼陀散也不是什么坏东西……我觉得挺好的,令人神清气爽……我真的很后悔拿这事弹劾殷帅,真的……” 李非看他又来装弱小就来气,猛地就一脚朝着他心口踹过去,林汝清直接被踹在地上,趴成一只乌龟,咳出两口血来。 春梅冬雪大惊,但不敢上去阻拦,而且自从知道林汝清装蒜后,连原本还残留同情的冬雪也对其厌恶至极。 不过李非没再下死手,而是骂道:“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曼陀散是什么好东西,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吧!不准爬起来,老子还没说完——” 林汝清本来颤颤巍巍要站起来,李非又一脚狠狠踩在他肩膀,将其定在地上。这是个极其强势的压迫动作,不同于孟海英面对面揍他一顿,李非有种高高在上、你不配和我对话的姿态。 春梅冬雪看得都有点呆了。 怎么说呢,反差太大了。 李非平时笑嘻嘻的,“反非党”一些小动作他视而不见,更不计较,没架子到这份上,有时甚至常常让人忘了他是先帝的长孙,先帝册封的燕王。 李非来殷府来的多了,对下人也都没什么客气的,自来熟,也没架子,反正是从来没喊过春梅冬雪什么“姑娘”的,都是直呼其名,反倒给人一种自然的亲近感。 相比起来,林汝清一口一个“多谢姑娘”之类的客套话显得刻意和矫情。 冬雪这时有点理解自己的姐姐春梅为什么暗中支持李非,就看今天这一出,她也快要被李非该出手时就出手的霸气给“策反”,太男子汉气概了。看来等孟海英从皇宫回来,“反非党”就剩他一个人。许多年后争论起谁是最后知后觉退党的,孟海英还跟冬雪吵了一架。 “你要自甘堕落是你的事。你跟莫愁有什么过去也是你们的事。莫愁就算要一直收留你,我管不了,也没资格管。但你要明白,在这里,殷莫愁这个人永远是第一位。所以不准你再在这里吸食曼陀散,在她面前,你不准提这三个字。” 李非回头,用吩咐的语气道:“春梅冬雪,替我盯着。一旦发现违反以上,不用问任何人,直接杀了他,算我头上。哦,要是怕脏了这里,就把他丢出来,我来动手。” 他俯身,一脚再次碾压林汝清肩膀:“听着,姓林的,如果我要动手,是不论莫愁是否会保你,明白了吗?” 孟海英杀人要动刀动枪动拳头,他不用,唐门的杀人技是无形的,让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春梅冬雪第一次感受到李非的杀气,脸色无比敬畏和严肃。 林汝清虽然咳了两口血,但并未被伤及要害,尤其听力保证没受影响,看着春梅冬雪的反应,确信眼前这人真是能发狠的。他明白了,这个新“男宠”和当年的他一样有出入殷府的自由,而且还获得了殷莫愁心腹的支持。 光就这点,林汝清就觉得斗不过。 现在斗不过不要紧,他想着,无论如何得熬到殷帅回来,于是赶紧保命要紧地点头如捣蒜:“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保证,我保证不再犯了。” 冬雪嫌弃地别开脸,觉得他跪地求饶的样子,以前不再是曾经令她脸红心跳的林汝清了。 那个铁骨铮铮两袖清风的小御史,已经死了。 李非还没完:“把你的曼陀散交出来。” 林汝清一愣,就这么片刻时间,他想好了打算继续装死。李非却由不得他,直接蹲下去,从胸口开始摸索,最后在裤腰带的地方揪出了一瓶。 按理说这个动作极为不雅,或者李非只要再踹上两脚,骂上几句,威胁之下,以林汝清懦弱,应该也会交出来。但李非就是片刻也等不及,一点也不想跟他迂回。 为了莫愁,摸个男人算什么呢。 “你们拿去。随便兑点什么酒,酒可以完全掩盖其味,摇匀,就洒在门前的老槐树下。”李非把曼陀散交给春梅。 这样一来,那些恶魔的粉末将彻底被土壤吸收,丝毫味道都不会留下。 “就这些了,还有吗?”李非问。他不允许殷莫愁的家出现任何曼陀散,哪怕影子也不行。 “没,没了……”林汝清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回答。 这边冬雪已找来酒,带着将功赎罪的心态,非常认真地按李非所说的将曼陀散全处理了。 这东西是上瘾的玩意儿,大多数人戒了还会复吸,其实就是心瘾,忍不住。为了这么一罐小小的粉末,家破人亡的,妻离子散的,父子反目的,穷途末路的,自残自戕的,还有疯了癫了狂的,每年吸食过量倒毙于乱巷的不在少数。 殷莫愁已经戒了好些年,殷府上下几乎忘了这码子事。 所有人的那根弦都快松了。除了春梅。 冬雪越想越心惊胆战,她把曼陀散的酒倒在土里还不算,又叫人来翻了翻土,确保主子万一来到此处,丁点曼陀散的味道都闻不到。 * 皇宫。 殷莫愁到的时候,宫门口赫然站着黎原。 “乔副统领亲自在盯着。”不知为何黎原有些踌躇,声音明显有些不镇定,“我私下告诉了昭阳,昭阳也……也跟过去。” “胡闹!”殷莫愁有些恼,“走,带我去。” 黎原知错,乖乖带路,不敢吱声。 路上,殷莫愁不加掩饰地责怪:“白阳会案错综复杂,还牵扯到先帝的废太子案,我根本没打算告诉昭阳。你倒好,昭阳本来就胆子大,你更是纵容她。” 不说还好,一说更满肚子火,黎原跟着殷莫愁办事也有不少日子,还是头次被责备,阵阵瑟缩,吭都不敢吭。这次案件他算从头到尾都在,因为听过些事,设身处地那么一想,聪明如他是知道殷莫愁为什么这次反应激烈。这在什么风浪都见过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身上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但黎原错了,就像李非总说他还太年轻,少年人的理解顶多算得上同情。同情是什么,说到底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的唏嘘。 没有经历过那些油煎火炸、痛不欲生的人们,他们会为一场悲剧扼腕叹息,但至多,也就是为当事人掬两滴眼泪而已。 那叫悲伤,不叫悲悯。 只有李非能对此产生共情,因为他们都有一段难以忘记的黑暗过去,又也许是李非天生敏感过人心思细腻。那是远远高于同情的共鸣,名叫感同身受、芝焚蕙叹、物伤其类,是一种稀有的更高级的生而为人的情感。 黎原也知道没有发表的资格,一路轻手轻脚,带着殷莫愁到埋伏地点,果然,有个娇小的身影猫在一票魁梧的禁军大汉里面,是昭阳公主。 昭阳前面有个拐角,不远处,孙哲和一个戴着羊毛帽的男人在交接什么,黎原小声介绍说此人是有名的京城戏班子班主,来在婚礼后在宫里表演节目的。 戏班子就是跑江湖的,即使是京城最有大的戏班子也不可能例外。孙哲的身份矜贵,接触江湖人,就需要白手套。 殷莫愁命令禁军副统领乔尧进宫抓孙哲,敢情还抓了个现行。 昭阳非常投入在窃听,并不知道身后来人。 “孙大人,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戏班主接了孙哲的钱袋子,沉甸甸的看上去不少银子,他在手里掂了下,也不打开看,直接揣袖口里,反手就塞给孙哲几个瓷瓶罐子,班主全程都很紧张,左右张望,好像想快点结束交易,抹把头上的汗:“你真的要在这儿下手吗?这儿可是皇宫啊!” 孙哲吸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叫灯下黑吗。我熬了这些年才有今天这机会,现在顾不了这么多。” “好吧。”戏班主喘了口气:“你要大典那天动手是吧,我得交代我戏班子的人,宫里一口水都不能喝,演完就走。” “那也不至于,我的目标又不是后台。”孙哲打开罐子,鼻子凑近闻了闻,“毒性怎么样。这里毕竟是皇宫……”孙哲犹豫了下,“不能……” “不能让你们得逞!” 乔尧从角落里冲出来,喝道:“白阳会余孽!” 几个禁军随即一把上前将孙哲和戏班主拿住,推搡拉扯,药罐子被打翻在地,全摔碎了。 孙哲这时见到殷莫愁,腿先软了,直接被架走,远远地才听见他喊“什、什么白阳会,我不是,殷帅听我解释……” “戏班我已经派人控制。”乔尧见到殷莫愁,邀功地说,“一共百余号人,一个都跑不掉。” 殷莫愁脸色沉沉:“今天抓人的消息一律不准漏出去,人送去大理寺,先关着,谁也不准探望。把孙哲安排的节目再过一遍,我要知道除了戏班子还有谁有私下接触。从今天开始,所有进宫的人都要有禁军陪同。加派人手,检查典礼涉及的所有场地。” 她每说完一句,就有乔尧点名一个禁军校尉去办,最后那条命令,乔尧自己领了,一下子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大帅,”黎原低声问,“要不要禀报陛下?” 殷莫愁没有立刻回答,向昭阳公主望去。 昭阳虽天不怕地不怕,却怕殷莫愁,往角落缩了缩,光看表情就知道知错了。 “好,陛下那边你去禀报。”殷莫愁说。 黎原:“大帅不亲自去?” 殷莫愁微微蹙眉:“你们的婚礼只剩下几天,我现在得赶紧去给你们先找个新的典礼官。孙哲背后还有没有什么人,我也得查。” 禁军都走了。 昭阳不知道哪里被戳中,忽然眼泪啪嗒啪嗒就往下掉。 黎原:?? 殷莫愁:…… “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都要嫁做人妇了。”殷莫愁嗔怪。 “我就是难受。莫愁姐姐,你自己的事都……还为我……”昭阳一哭起来,话就断断续续说不清楚。 不过公主殿下的身体力行倒很好,边说就边往大帅怀里扑,顺便又搂了把大帅的细腰。 这下轮殷莫愁:?? 黎原:…… 殷莫愁朝地上的破罐子和不明粉末扬了扬下巴:“禁军的人都是大老粗,一会儿得叫宫里的人好好扫扫,都有毒,注意些,毕竟是养蜂人……” 说到这里,殷莫愁忽然一顿。 昭阳抹了把少女泪,看到怀抱里的人脸色有变,于是也看了看地上的粉末,忐忐忑忑:“怎么了?” 殷莫愁没说话。 昭阳看她皱眉,不知是忧是怒,少女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直接两脚离地,挂到殷莫愁身上。 “是……剧毒吗!啊啊啊我刚才好像踩到了诶!” 殷莫愁:…… 殷莫愁只好就手把挂在身上的少女搂住,说:“我可能把整个调查方向都弄错了——孙哲不是养蜂人。” “……我闻这味……像巴豆粉……”殷莫愁说。 “什么?巴、巴豆?” 昭阳一听,乐了,放开了她的咸猪手和咸猪脚。 刚才兵荒马乱的,殷莫愁并未顾及到地上那些东西,思忖后,她走近,低头端详。 昭阳也拉着黎原尾随过来。 “巴豆粉我知道,”黎原说,“从小听爷爷讲行军打仗的故事。巴豆有通便之效,但吃多了能令人腹痛腹泻,这东西一年四季都有,又便宜。以前,两军对垒,会在战前派细作在军中水源投放巴豆粉——甚至被有的兵书评为最物美价廉的扰乱军心之策。” “不过巴豆粉也就是一时之效,毒性极微,中毒者一两天内就能自行恢复,不会留下后遗症。” 孙哲被抓前,还在关心巴豆粉毒性几何,看样子他对投毒并不通晓,而且很怕把事情搞大。这绝对不是养蜂人的风格。 养蜂人可是希望事搞得越大越好。 “处心积虑弄这么多巴豆粉,就为了让世家们拉几次肚子?”黎原轻声问。 “孙哲的目标可能不是世家。”昭阳忽然说,“而是一些下人,具体执行典礼的人,比如护送我嫁妆的侍卫和宫女……” 这一说,倒轮殷莫愁好奇了。 “本来我想自己解决的。” 昭阳只犹豫了一息,便决定开门见山:“那次婚礼预演后,我发现少了一对玉镯。其实这些首饰什么的我平时也不怎么在意,都有专人打理,但那个玉镯……是那天莫愁姐姐刚送我的……开始我以为是事情太多,我自己大意了,不知道落在哪,已经暗中派人在找。看你们忙,我就没说。想着我宫里都是自己人,如果是不小心落在某个角落,总能找到。” 话音刚落,乔尧从身后小跑过来:“殷帅!” “是不是有证据证明孙哲不是养蜂人。”殷莫愁当头一问。 “……”想邀功的乔尧再次被泼了把冷水,“殷帅……您知道了?” “是我判断错了。”殷莫愁平平淡淡,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我们在戏班主身上搜到这个,原来孙哲给他的不是银子。” 说着,乔尧拿出一对玉镯,正是昭阳丢失的。 乔尧说,“当年白阳会案的时候,我还是殷帅的一个小兵,虽然参与不深,但以末将了解,养蜂人不像是会偷东西吧……” “他们是安于清贫,身怀狂热理想的修道者……”殷莫愁说。 虽然修的是轮回道、恶魔道…… 殷莫愁感叹:“关心则乱,遇到白阳会的事我就……是我大意了。” 她再次自责:“我看他轻裘缓带,却在预演过程中不断擦汗,就以为是他看见我太紧张,又或者因为筹办典礼操劳过度。我早该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孙哲是个瘾君子。” 诸人听罢,皆是浑身一震。 曼陀散是殷莫愁的忌讳,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提起。 “盗汗、畏热、体型消瘦、两眼乌青、脚下虚浮,这些都是吸食曼陀散后的症状。曼陀散极其昂贵,以孙哲寒门出身,那点俸禄,根本不够……这对玉镯可能不是他在宫里偷的第一件。 宫里年初、年末还有重阳节,都会举办祭天典礼,也许是受某次主持典礼的启发,他骤然发现一条生财之道就在眼前。” 殷莫愁最后说:“他向戏班主买巴豆粉,是想借典礼浑水摸鱼。” 昭阳可是帝后掌上如珠如玉的宝贝,嫁妆都是珍品,随便拿出一样都是民间花钱也买不到的东西。更不要提还有百官的贺礼,到时金银玉器将以车马计。看孙哲刚才的表现,并不算胆大妄为的人,所以他应该没有胆量去动帝后那边的嫁妆,但要从小山一样的珠宝里薅几件,作为主持整个大婚的典礼官,也不是难事。 “戏班子的人都放了吧,他们应该跟白阳会没有关系。”殷莫愁对乔尧说,“大婚典礼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不要节外生枝。” 乔尧知机,反应极快:“末将知道,外面的人问起来,就说是例行盘问。那孙大人被抓一事,是否对礼部照实说?” 殷莫愁点头:“看孙哲那样,吸食曼陀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礼部内部应该是知道的。孙哲盗窃公主玉镯当毒资,人账俱获,是欺君大罪,没什么可抵赖的。这次典礼,礼部的人几乎全出动,他们也辛苦了。你就说人已经送大理寺,叫剩下的人安心办差,办好了,我自然有赏。切记,不要弄得人心惶惶。” 乔尧能年纪轻轻当到禁军副统领,这点眼力见必须有的,当下对殷帅的意思心领神会,赶忙去办了。 从判断出霖铃阁的蜂毒系五年前遗留下的开始,书肆的恐吓信、林汝清的回忆,一路寻迹至孙哲这里。现在线索又断了。 似乎要从头开始。 放从前,这点事对殷莫愁根本不算大事,但现在她却忽然有股力不从心之感,疲倦、烦躁、急于求成,一股脑涌上来。 殷莫愁揉了揉眉心,陷入茫然。 昭阳看在眼里,柔声说:“莫愁姐姐,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殷莫愁摇头,话锋陡转:“黎原,你马上去面圣,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禀报。陛下要是问起我,就说我现在去礼部,昭阳婚礼的事,请陛下放心。” 但黎原这时还在想案情,被殷莫愁一敲头:“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办。” 黎原听了,忙恭恭敬敬叉手行了礼,小跑走了。 这时陆续有宫女内监找到昭阳。 昭阳嘟囔:“按规矩,公主出嫁前几天都不能四处走动的,我是偷溜出来。” 殷莫愁摸摸她的头:“你是该回去。乖乖在宫里呆着。外面的事有我。我会亲自盯着,你的婚礼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她这样一打包票,任何人听了都肯定放心。 但昭阳有另外的担心。 第73章 蜂巢案(9) 是还有什么心腹大患吗?…… 对朝野来说, 殷莫愁的名字几乎有某种魔力,只要她想做,即使面对再大的困难, 好像也没有做不到的。黎原这样的心腹更会盲目地信任她, 打算将她说的让皇帝放心之类的话原封不动转述。 虽然久居宫中, 因为离皇帝近,她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这些事, 连黎原也无从知晓。 以前是听过而已,从未见过莫愁姐姐这么真实的懊恼与焦虑,这对她来说几乎是陌生的。 算起来, 殷莫愁在她面前几乎没有过情绪波澜的时候, 有时陪她玩, 有时也教训她,有时还会被昭阳逗笑。即使之前一起查画舫案遇到判断失误的,她也是冷静地就事论事。 她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大元帅呀。 昭阳不禁生出做点什么的想法来。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走过去,和刚才扑过去不同, 昭阳缓缓地抱着殷莫愁, 仰头注视着,刚好可以看到殷莫愁流畅完美的下颌线。 两人的身高实在有差距, 否则这个动作应该是昭阳过来搂着殷莫愁, 让对方能小鸟依人、感受来自公主殿下的安慰。 这些年, 殷莫愁已经习惯被昭阳突如其来的揩油, 这丫头从小爱笑爱闹, 在她出征前,昭阳还是个只会咿咿呀呀地叫“殷帅”的小屁孩,等凯旋, 她已长成亭亭玉立、对她芳心暗许的少女。 虽然有时候活泼过了头,胆子大的可以捅破天。但殷莫愁知道昭阳这丫头其实心思缜密,是个很能“明察秋毫”的。皇帝之所以那么宠她,有个原因也是从这孩子身上看到皇帝自己少年时的聪慧。 殷莫愁忽然有种奇怪的联想,宫里有这么一对体察人心的父女,外面还有一个多愁善感的李非,帝王家怎么专出……体贴的细腻人儿? 这都什么遗传。 “我知道了,你回宫去吧。” 殷莫愁轻轻拍拍昭阳的肩头,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那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独有的顺从与温柔。 平静而充满力量的。 殷莫愁又说:“现在我就去找刘孚,新典礼官的人选今天内会敲定。” 昭阳本来就孩子气,被这么一安抚,浑然忘了她是要安慰殷莫愁的,自己马上变成乖巧的小鸟,混身羽毛都往她怀里蹭。 而那些赶来接昭阳的围观侍女们何曾见过殷帅“铁汉的失落与柔情”,直接个个捧胸、嘤嘤嘤心碎得一塌糊涂。 昭阳就这么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来接她的宫女们走了,每次的回头凝望里都饱含着心照不宣的担心。 但殷大帅满腹筹谋,只留了个越走越远的背影。 * 出了宫门,殷莫愁直奔六部街。 消息是会长翅膀的,六部街作为本朝中枢,殷莫愁到的时候,礼部侍郎孙哲被捕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刘孚每天这个点会在吏部,老宰相统管着除兵部以外的五部,孙哲虽是寒门,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刘孚的人。所以当殷帅把马停在吏部门外时,不明真相的人立马又传出消息说—— 殷帅来兴师问罪。 殷莫愁好些年没来吏部。她出现,吏部立刻炸了锅,吏部尚书亲自迎接,带着她去找刘孚,而其他人则识趣地往外退,纷纷鸟兽散。有些好事的,巴在吏部大门竖着耳朵想听殷帅和刘孚吵架,好不兴奋。 一时间,管理着整个帝国官员升迁降职的吏部门外叽叽喳喳。 啧,这男人鸡婆起来也是不得了。 “听没听说,孙哲偷了皇宫里的东西,真是嫌命长。” “不嫌命长怎么会碰曼陀散呢?” “礼部内早就知道他有这嗜好,老尚书常年养病,孙哲一手遮天。殷帅疼公主,所以来是质问刘相失察之责。” “不能吧,这样可就没意思了,虽说本朝明定官员不得碰曼陀散,但殷帅他自己不就……” “听说碰过曼陀散的,天王老子都戒不了瘾,我就不信……” “就是,说不定殷帅现在还没戒呢,这声东击西的……” 几个人说到这,表情丰富起来,靠着臆想,越说越像回事,露出意味深长的坏笑。 “以前总说殷帅律人律己严厉,与将士同吃同住!”忽然有个年轻官员义正言辞,“切,她自己纵欲,凭什么管我们!林汝清揭发,还被打压,太过分了!我们要联合起来……” 几个人手忙脚乱捂住了他的嘴,这一捂才发现,咦,怎么掺进了一个小御史。 “呸,臭御史来捣什么乱。” 这些官场老油条最鄙视的还不是寒门,而是这些御史,啐了口:“靠出卖同僚往上爬的玩意儿。” 他们晦气地甩甩手,立马与小御史分开,扒到门的另一边。 小御史委屈,无法解释。 门内传出“啪”的一声,闷闷的。 “别说话,快听!” “不会吧,殷帅砸东西了?” “像是拳头打到墙上的声音。” “难讲,听说吸食曼陀散的人都喜怒无常……” “过分了!殷帅怎么还打人?”小御史捏紧了小拳头。 * 吏部内。 殷莫愁往后退都来不及:“啧。” 刘孚急了:“让你磨个墨,怎么还把砚台打翻了?” 打翻就打翻,墨还洒出去,令殷大帅好端端一身秀挺笔直的白衣成了泼墨山水画。 “是是是下官不小心。” 人前威风惯了的吏部尚书多久没给人磨墨了,这一出手就出事故,看殷莫愁眉头皱起,吓得直哆嗦,忙弯腰去捡砚台,连声道歉:“殷帅恕罪,殷帅恕罪。” 殷莫愁捏了捏眉心,自己嘀咕:“看来是昨晚没睡好,反应都变迟钝了。” 等吏部尚书把烟台捡起,磨好墨,刘孚亲自一字一句写完,最后盖上尚书令大印。 殷莫愁一看,问道:“这个人可以?” 刘孚捋花白胡子:“殷帅就这么不信老夫吗?这个杨晴虽是世家子弟,但绝对是可造之材。” 原来这是张临时委任状,大意是提拔一个姓杨的年轻人,接替孙哲位置,主持此次公主婚礼大典。 可造之材是不分世家和寒门的,黎原、司徒冲,一点也不比程先、吴敬之流差劲。 刘孚笑眯眯说:“难得殷帅肯再给我们机会,老夫定让杨晴记住这份人情。” 殷莫愁似笑非笑:“我只要他差事办好。” 刘孚打包票:“殷帅放心,要是出了纰漏,不用殷帅开口,我头一个治杨晴。” 说完,大宁朝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昭阳公主是皇帝和皇后的心头肉,除非刘孚疯了,要么世家崩了,谁都不可能在一件与朝政无关、皇家最在意的事上搞小动作。 “行,让杨晴不要耽搁,今天就必须进宫接手。禁军那里我会打招呼。” 给公主中的公主办婚礼是多少人眼红的差事,奈何孙哲原是皇帝钦点的,刘孚也没辙。所以剩下的不用殷莫愁再交代,只要杨晴脑子清楚办事麻利,世家会狠狠抓住这次机会讨好皇帝。何况黎原的黎家也不是好惹的,刘孚犯不着在这事上跟殷莫愁对干。 这大概是殷莫愁和刘孚有史以来最一团和气的事了。 等殷莫愁出来的时候,闲杂人等早散了,躲得远远。 只有小御史,尾随而出,殷莫愁翻身上马,他就刚正不阿的挺立在那儿,像一柄标枪。 殷莫愁:? 小御史看着殷莫愁白衣上的点点墨渍,缓缓掏出小笔记本:“今日,殷帅冲进吏部,与刘相起争执。殷帅铁拳无敌,刘相手无缚鸡之力,却能以墨砚相抗,拼得殷帅一身污渍。” 殷莫愁:?? 孟海英悄声问手下:“这人谁呀,吃错药了吧?” 没吃错药谁敢来碰殷大帅的瓷! “林汝清是我师兄,是我的榜样,他曾来找过我……” 小御史摇头,似乎很想把偶像如今落魄不堪的形象从大脑里甩出去。 “威武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小御史一副英勇就义誓死不屈,“殷帅殴打文臣占势欺人,等着,明天就将有一份弹劾你的奏折。” 不知所谓的殷莫愁:??? 太久没来六部街了,现在的年轻官员都这么狂的? 她昨晚没睡好,头疼欲裂,也懒得去想,扶着额,策马而去。 并没有成功引起殷大帅注意的小御史在风中铁骨铮铮。 “哼,史笔如铁,权倾天下又怎样,我就不信你能堵得住悠悠之口。” 殷府的士兵小声问:“将军,要不要我们去叫他闭嘴!” “想出名想疯了。”孟海英鄙夷地“切”了声,“揍他还给他脸了。别理他。” 说罢殷府队伍哗啦啦开走。 疯了疯了真疯了,巴着吏部大门,从里面露出的一排脑袋的主人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小御史。 今天注定不会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殷莫愁本想回府补个午觉,结果半路被乔尧截胡。 “孙哲供出很多事,他请求不要判死,还说要面见殷帅。” 公主的婚礼是不可能让他再主持,那还有什么可戴罪立功呢。 孟海英看出自家大帅身体不适,当即对好兄弟乔尧黑起脸:“大帅是想见就能见的吗?你也真是,给一个阶下囚传话。” 乔尧倍感没面子,只好托出:“孙哲说他见过养蜂人。” 孟海英:…… 乔尧是个机灵的,听出孟海英的意思,忙又说:“大帅如果想见,我就让人把孙哲提到府上。如果不见,我回去让大理寺照常审,回头将口供送来。” “大理寺崔纯和余启江都不在。”殷莫愁说,“带他来府里吧。” 乔尧叉手领命,转眼就跑了。他这禁军副统领果然不是吃素的,等殷莫愁的队伍回来时,他不知怎么抄的小路,竟然大气也不喘一口,亲自押着人在门口等了!孟海英满意地一笑,朝好兄弟偷偷竖了个大拇指。 殷府。 原来李非揍了林汝清,并没有马上走,而是留下来。 燕王殿下何许特长,洗手做羹汤。所以殷莫愁刚进来时,就见他正端着一锅热腾腾的乌鸡枸杞汤出来。 “我想你肯定赶不上吃午饭,先来口热汤垫垫肚子吧。”李非盛了碗递到她面前。 殷莫愁已习惯了他给炖各种滋补汤,因过来接了。 两人默契十足,这场面,简直就像寻常人家的“小夫夫”生活。 而且从外面风尘仆仆回来的必须是养家的那一个。 李非兀自脱自己的围裙,问她汤咸淡如何,又说知道你不喜欢太油,特地去了乌鸡皮炖的。殷莫愁先是尝一口,说还可以,又说下回能不能放点小香菇。殷大帅口舌之欲几乎为零,吃东西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但因为上次查吴敬案时,李非在野外给做了一顿椒盐香菇烤鱼,念念不忘,最近常常点名要小香菇。 李非心知是她潜意识作祟,嘴角不受控制地上翘,连说:“没问题没问题,我滇南的朋友最近送来海鲜菇,可加鸡蛋、大白菜熬汤,鲜美爽口。下次我做给你尝尝?” 殷莫愁喝汤不语,就是默认了。 这何止是“小夫夫”,简直是“老夫老夫”了。 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不要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乔尧上次见到李非还是吴敬案,他挂着金光闪闪的天下兵马大元帅金牌,差点闪瞎他的狗眼。 今天的画面又再次震到心脏。 刚才一路赶来都脸不红心不跳的乔尧忍不住深吸了口大气。 被他押着的前礼部侍郎孙哲则憋满肚子求饶无法开口,竟打了个不合时宜的饱嗝…… 孟海英倒是习惯殷帅与燕王的小日常,悄悄李非递眼色,李非借着把围裙搭在椅子上的动作,随意地轻轻摇头,传达一个结果—— 林汝清不肯主动走。 “不要脸的东西。”孟海英心里骂道。 “说吧。”殷莫愁喝了口热汤,胃里暖呼呼,感觉好受多了。 “其实我也不算见到养蜂人。”孙哲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辞,“十一年前,清平坊家宴我也在场。” “养蜂人有记录的第一个案件。当场毒死了包括西岭霍氏族长在内的五个人。”殷莫愁一旁解释给李非,“此后短短一年,养蜂人开始密集地连续作案,制造极大的轰动效果。” 孙哲:“我当时只是个七品小吏,桌上的酒都不敢碰,更别提曼陀散……” “说案情就好好说。”李非骤然打断,“你的过去我不想听。” 他不想听有人在殷莫愁面前提起曼陀散三个字。 孙哲看见殷莫愁终于将鸡汤放下,方说:“我去……出恭……呃……办大事的那种,我听到有两个人说起什么巢穴安好了,就等白阳东升……” 殷莫愁:“我猜你那时候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也不想惹事。即使听到白阳可能是白阳会,也当不知道。” 孙哲猛点头:“而且那时候白阳会在朝中颇有势力,极力抵抗世家,我自己其实也是寒门,就算跟他们没有同气连枝,也没有出卖他们的道理……” “你看到他们的脸吗?” “我一直躲在茅厕,但我认得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是睿存双,因为他正好和我同桌。” “睿存双就是当年那个白阳会跳河的首领。”殷莫愁又向李非解释。 “他们聊了挺久,但我还是没认出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我猜测他是一个兽医。睿存双似乎很紧张,一直问他行不行,他说他已经在牲畜身上做了实验,又说配方是从唐门那边来的。他解释了蜂毒是怎么从虎头蜂身上提取,毒是如何在牛羊身上发挥作用。他还说他解剖过那些牛羊,五脏六腑都受到损伤,肾全是黑的。” 李非简直后悔刚给殷莫愁喝热汤,听了这些,会不会想吐。好在殷莫愁神色如常,她见过比孙哲描述的更恶心恐怖上百倍的场面。 孙哲:“我听得出来他经过长时间的实验。而且睿存双除他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有本事的手下,他态度强硬,说是就是了。不过他们又好像不是上下属关系……后来他们走了,我才敢出来……等到了院子里,霍家已经乱成一团……我当时怕极了,什么都不敢说,我看睿存双已经不在,我也偷偷溜了。” 李非:“你想说反正事已至此……” “后来我的官越来越大,这事就更不敢讲。而且不少人知道我吸食……”孙哲说到一半,赶忙改了口风,“常年碰那种东西的人记忆会产生错乱,我就是说出来也没人信。” 孙哲只是无心之言,落到有心人耳里,那句“常年碰那种东西的人记忆会产生错乱”如泼了盆滚烫的水——孟海英“嗡”地一下,想起某个不堪回首的往事。 殷莫愁依旧冷冰冰:“记忆丢了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良心没丢。” 孙哲自知有愧,垂下了头,后又被戴上了镣铐,由禁军押走。 孟海英把乔尧送到门口。 乔尧叹气:“看样子,养蜂人案又回到原点。嘿,兄弟,有什么消息记得马上告诉我,好让禁军也出份力。” 孟海英:“……哦。” 乔尧看他不在状态:“怎么了你?” 孟海英犹豫了下,就在乔尧耳边说了些话。 乔尧当场炸毛,一串脏话不假思索飙出来,又喊打喊杀的,吓得斯斯文文走在前面的孙哲一跳。 “那个……贱人怎么还来!” 乔尧和殷莫愁手下大多数武将一样,对林汝清是欲杀之而后快。 孟海英苦闷:“我打也打不走,原本想请李非来羞辱他一番,还是不肯走。特么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脸皮这么厚!” “这些当御史的,脸皮不厚怎么察举同僚呢!”乔尧气得直磨牙,“把他赶出殷府,只要能让他出殷府,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了。放心,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说着,禁军副统领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孟海英明白,拍了拍乔尧的肩膀说:“别急,等我消息。” 殷府内。 “也不是全无收获。” 李非带着安慰的口气说:“孙哲的描述证实了我们的猜测——养蜂人并不是白阳会的教徒,吹他是什么大护法的只是那群书生自己给脸上贴金。所以抓白阳会那么多人,没一个人说得出养蜂人长什么样。白阳会说到底是群浮夸的狂生,与作为兽医的养蜂人完全是两个世界。我们接下来的调查方向至少可以排除白阳会这条线。” “很抱歉当年白阳会案的档案并没用,让你白白浪费时间。”殷莫愁说。 “也不浪费,”李非本来不想说的,但还是忍不住了,“林津,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殷莫愁沉默。 “你不说话就代表默认。”李非叹气,“林津,津字,多水也。这是林汝清的化名,白阳会供词里曾提到,有个叫林津的,写得一手好字,专门替他们抄写传单。当年的证物还留着他的字迹,我刚才也去你的练功房看了……” 他看到了铺了满地的好字。 都说字如其人,凭着想象,那一手好字的主人该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风孤傲。如果李非今天没见到林汝清其人的话…… 何况那时候的林汝清还真是个铁骨铮铮的御史。 不怪她被迷住了,李非黯然地想完,终于问出他今天一见到殷莫愁就想问的问题:“你是不是早知道林津就是林汝清。” 故意包庇吗? 堂堂兵马大元帅被一个男色迷得忘记是非对错了? 面对李非满怀忧虑,殷莫愁轻描淡写回答:“小孩子才记仇。他当时在白阳会只是个边缘人物,也是被骗的,何必因此毁了他的大好前程呢。” “殷帅还真是不计前嫌啊。好吧,那你应该不知道,他在碰那玩意儿,而且是在殷府里!” 殷莫愁始料未及地愣了下,从李非刚才对孙哲的态度,她就明白他一直特意避开“曼陀散”三个字,用“那玩意儿”指代之。 “他现在虽然有生命危险,但并不是住在这里的理由。”李非说。 殷莫愁默了良久,才说:“他现在做什么其实跟我没关系。你是不是担心他会成为我复食的隐患?” “是的!” 李非几乎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巨大的隐患。” 第74章 蜂巢案(10) 这里隐藏的秘密也许并…… 殷莫愁像是首次思考这个问题, 想了想:“好吧,我承认,是有一点。被你这么一说, 我承认现在如果我看到他, 就会想到那些五光十色的幻觉给我带来的快感。” 还有痛苦的回忆, 但她不想提。 她这么说,李非且忧且喜, 忧的是原来人们对曼陀散的描述都是真的——没有人能真正戒断。即使不再吸食,心里仍留着一个位置给这该死的东西,像牢笼里冬眠的恶兽, 随时可能苏醒。但殷莫愁对这种欲望也很清醒, 清醒就好, 清醒才会警惕,李非想。于是立即露出期待的眼神,心想快赶他走吧。 殷莫愁话锋一转:“但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找到养蜂人。我不会赶他走的。孙哲是孙哲,林汝清是林汝清,我是我, 没有人比我更需要清醒与理智。谢谢你为我考虑。” 按理说, 当被劝说的一方说出这么干巴巴的“谢谢”二字,这个话题基本就代表结束。 殷莫愁也看出他有点不开心, 柔声问:“怎么了, 你等我回来, 应该不仅仅是要说这些吧。” 是啊, 看她那样子应该对林汝清没有爱了嘛。李非调整下心情, 露出笑容。 看他几乎换了幅面孔,殷莫愁也笑说:“你有什么好消息?” 他轻轻抓住殷莫愁到手,放在自己掌心:“因为霖铃阁的事, 楚伯往后延了船期。” “那我岂不是可以多喝几锅你炖的补汤咯。”殷莫愁笑了,她浑然不知,这个样子在李非眼里像个贪嘴的小女孩。 “我觉得你府里那些厨子水平是高,但还是没有我好。”李非嘴角也翘起来,得意了半晌,说,“我都想好了,从泉州出海。咱们从京城过去泉州,一路上经过繁华的江浙。那些地方很多好玩的,你还没去过吧。” “没去过。” 殷莫愁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干脆道:“没想过这些,不过我也确实愿意饱览这片大好河山。等老了……” “捡日不如撞日。” 看殷莫愁犹豫,李非来劲了:“等这案子了了,昭阳婚礼顺利举办,我们就出发,一路风景看到江南。算是带你游玩,也算是为我送行,好不好?” “然后我一时兴起,你带我出海。”殷莫愁几乎马上识破了李非的计划。 说起来,“拐骗大帅”并非李非蓄谋已久,是他心里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自从认识殷莫愁,他对出海就没那么大兴趣,今天忽然被林汝清刺激到,猛然意识到在他离开这段时间,抢走殷莫愁的不一定是某个美男子,也可能是曼陀散。 他感性,所以不会拿感情当考验。 “一望无际的大海能够让人忘记所有烦恼。”李非劝说,“你不觉得累吗,这么多年,困在这里。你也说你想回北境,京城对你,是个大牢笼。你只是出去玩一年时间,皇帝那么疼你,不会不同意的。” “可是我从没想过现在要离开这里。”殷莫愁干脆说。 “我知道你负责任,你可以把孟海英他们都带上,真什么事,拿着你的令牌回来传令不也是一样。现在四海太平,不会打战的,本朝的武将又都是你的人,你在怕什么。怕刘孚他们?不会吧,你应付那些人绰绰有余。” 殷莫愁默了默:“李非,你知道我是不能跟你走的。” 李非:“伯母现在很认可我,她老人家也会支持我们的。” “你知道我不是因为母亲。” “还有什么你放不下的东西——权力是身外物。” “权力也是一把刀。”殷莫愁打断他,“还有些事还没了,我需要这把刀处理一些事。” 兵改计划是老殷帅的遗愿,这个公认为殷莫愁与世家之间最大的矛盾如今也解决了。李非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愁的。 是还有什么心腹大患吗? 刘孚,齐王党,还是北漠人,亦或者其他势力?! 世家么,现在太平盛世,主流还是合作共赢,偶尔才玩党同伐异你死我活那套。 至于齐王党,送上门也只是多几个给关西之虎练习片肉技术的,不够孟将军塞牙缝儿。 唯一足够引起注意的是北漠王子图拓。 但北漠十三部族都在休养生息,近几年不可能开战。 那只剩下龙隐门了。 龙隐门有四部,杀、援、技、情,殷莫愁折断了杀、援二部,冯标一死,全新教大乱,崔纯亦借此机会在各地清缴全新教顽固势力,所以余启江才在吴敬案一结束就匆匆赶去支援。 龙隐门的活动大多靠全新教教徒供给,全新教一完,龙隐门就像没饭吃的怪兽,饿死是迟早的事。 兵部尚书顾岩上任后,大力整顿兵器厂和兵甲司,严控兵器流出。技部上次运输雀心失败,以后更无法窃取最新武器,而情部本就在暗处活动…… 所有对付龙隐门的事都在轨道上进行,且并不需要殷莫愁亲力亲为。 而白阳会,更不用说了,就一纸老虎,随着当年首领跳河早就淹成糊糊了。寒门已经被殷莫愁收拾得服服帖帖,就单看看秦广、吴敬乃至林汝清那样的,一群书生还能掀起什么风浪,要排得上天下兵马大元帅心腹大患,应该不够格。 李非觉得自己想多了,也许人家大帅就是不想跟他去游山玩水。 若是如此,就太扎心了。 “唉,为什么要给自己画地为牢呢?”李非抱怨,“以前是北境战事,你不得不女扮男装镇守中军。现在四海升平,你已经是个赋闲人,为什么不选择过逍遥日子。也许不能像我一样隐姓埋名,至少也可以出去玩玩,自在些、快活些,人为什么要选择跟自己过不去……” “我知道,你想说选择大于努力,但那是你们聪明人的说法。我是个笨蛋。我就爱吃苦,行吧。” “说哪儿去了,我没说你是个笨蛋。” “我们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殷莫愁用贯常的冷硬语气说,“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也不会。”李非几乎马上顶嘴,“我答应了南洋的朋友,我一定会去。” “那就是像我那天说的,我给你一份文牒,方便你在南洋调我的人,之后一年我们就书信来往。” “你为什么总这么理智!”李非有点生气。 “你从第一天认识我开始,我就是这样。就像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任性。我知道,你气我罔顾你一番好意……” 殷莫愁本来是想安慰人家的。 “我不是气这个!” 李非扭头:“楚伯定了船期,我一直很犹豫,因为我舍不得你。但是反过来,你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我的提议。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呢!”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三个字:求关注。 按理说像李非这么温柔体贴的男人,对方就是根铁杵也该磨成针了。大帅虽是根铁棒,但哪会不知道他的心意。 第一次,她主动握住李非的手:“我对你很有信心。” 可是我对你没信心啊! 这句话在李非的喉咙滚了三滚,还是咽下去了。 “一年呢!可不是一个月。” “如果我们真的有未来,也不差这一年时间。” 未来,他们可以有未来? 殷莫愁松口,放在以前李非大概会开心到窜上屋顶。 但李非其实早被殷莫愁对待林汝清模棱两可的态度刺激到,现在就听什么都不对劲,总觉得她忽然大发慈悲地哄他,其中必有猫腻。 李非:“你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么好听的话。我不信,你是在敷衍我。请殷帅收买人心的那套话术,不要用在我这里!” 殷莫愁:…… 这家伙好赖不听,殷莫愁也没辙了。 李非看她不说话,一股火就窜起来:“你是对我放心,还是压根没把我放在心上。责任,权力,还有那么多不方便告诉我的秘密。林汝清都能常住在这里,我连他都不如。” “你嫉妒林汝清?” 殷莫愁语重心长:“李非,我希望你知道,我一点也不后悔和他的过去,以及和所有男人的过去——是曾经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遇所感,造就了现在的我们。” “你知道我不是在纠缠你的过去。我意思是,感情就像做菜,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快火也好慢火也好,都要靠人力去熬。” 好家伙,把感情比作做菜,天底下燕王第一人! 殷莫愁本来想哄他劝他的,但听这么一说,脸色立马沉下来。 “我以为人和人相处,讲的是一个心照不宣、一个乐在其中。没想到你会去想值不值得。一旦有了计较,再亲的亲情都会变质。若你定要个答案,我只能告诉你,感情有很多种,唯一不变的是,但凡你觉得辛苦的,都是勉强。但凡你觉得要熬的,都是强求。” 别看殷莫愁平时话不多,一开口,句句如刀。 李非被这一把把刀刮得满肚子火,甩袖子走了,走之前撂下句—— “那我不强求了!” 李非被气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 殷莫愁却是真的头疼。春梅和冬雪在屋外听到两个人隐隐约约吵架的声音,不知道在吵什么,但能让好脾气的燕王臭着脸连声招呼也不打地走了,还是头一次。 春梅进来,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该用午膳了。” “不吃。” 殷莫愁的脸色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游刃有余,很久没这样动过真火,面色紧绷:“我累了,要睡觉!” 春梅:…… 瞬间,春梅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主子刻意说难听的话,是要把李非激走吗? 雷打不动的午觉一拖再拖,这个宝贵的下午都快过去了,可能是殷莫愁起得猛,也可能是饿着肚子,一时居然眼前发黑,连忙撑了下桌子。 她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脑袋,头快疼炸了。 春梅见状,倒抽了口凉气,忙叫还在外头的妹妹:“冬雪!” 门口的冬雪闻声立刻进来,看见主子抱着头,便知道发生什么。殷莫愁整个人都压在春梅肩膀,快顶不住,冬雪慌慌张张地去扶人。 “眩、眩晕症?”春梅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嗓门口。 殷莫愁点头。 “已经有大半年没犯过。”春梅定定神,对冬雪说,“我这边可以,我扶主子回屋,你去我的房间,把我的银针取来。” 冬雪觑觑殷莫愁脸色,看样子是缓和过来,她自己站住了,将手从冬雪肩上抽出,于是片刻不敢停,飞奔而去。 春梅:“现在开始,主子要听我的话。我先施针,然后好歹吃点东西再去睡觉好不好?” 殷莫愁感觉脑袋里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耳畔轰鸣,像有人拿着铁锤朝头部击打,精气都被抽光了,想睡也睡不着呀,于是乖乖点头任由春梅安排。 * 出了殷府,李非仿佛又回到以前那个疑神疑鬼的自己。 殷莫愁的冷静与理智何止能拒人于千里之外,简直能把冻成冰棍。 他也不着急回家,牵着马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走,失落的心情将整个人都包裹了,迷迷糊糊、无法思考。 他无比地想喝酒,不喝桃花酿,要喝最烈的酒。 正好经过一家廉价酒肆,那里的客人都是忙活了一整天的苦力,围着吹牛打屁。除了酒味,空气里还充斥着汗臭。忽然闯进一个贵公子,大家都停顿了下,稀奇地看了又看。直到看见这贵公子坐下来,像江湖人那样吆喝上酒,接着杯杯酒入愁肠,那些酒客才收起好奇心,继续划他们的拳。 火热和劣质的液体在全身血液里来回流淌。辣口、烧喉、刺胃,没喝多少,就有点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李非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迷迷糊糊中有人把他从马背上卸下来。 心脏跳的很快,陷入到梦境里去。看不见底的深渊、黑压压的乌云、触目惊心的血泊、人挤人的牢狱、广袤大海上的呐喊,混乱的片段在大脑深处交织、回放。 感觉人睡着了,又没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把他摇醒。 “……!” 李非酒量本来就很好,醉酒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激灵坐起来,猛地甩了甩头。 “怎么浑身酒味?”楚伯像是匆匆忙忙回来,“这么冲,喝了什么酒?” “烧刀子。” 烧刀子从北边传来,最廉价的酒,辣口、上头,贩夫走卒、乡野莽夫的最爱。 楚伯“啧”了声,试探地问:“失恋啦?” 否则好端端的干嘛借酒消愁,又不是没钱,至于喝劣酒自虐。 “哪有。我自己就是酿酒的,尝试下其他酒种,取他人之长不行吗!别说的好像我要像你一样打一辈子光棍,我怎么可能失恋,像我这样的……” 李非本来想说“像我这样的优质货色怎么可能找不到女人”之类的话,但心里的失落又涌起,忽然就没兴趣耍嘴皮子。 楚伯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可能真的要失恋,老不正经的人难得开了金口,关切道:“你和殷莫愁怎么啦?” 自从知道林汝清被殷莫愁收留,李非就开始坐立不安,一大早就想问,但看她要进宫,忍住了。他这么有分寸,当然是出于对殷莫愁的尊重,但尊重就要保持适当距离。 多疑心发作起来,靠言语是难以打消的,非得亲眼见了才算数。李非是楚伯看着长大,这孩子的焦虑不安和自我怀疑都被楚伯尽收眼底。 李非摇头:“一言难尽……” “那得了。” 楚伯还是那个无情的楚伯:“本来想说殷莫愁交代调查黑市的事,我已经查清楚了。正好顺带发现了其他事,打算带你去个地方,见个人,算了算了,既然你和人家掰了,就别管了。” 听和殷莫愁有关系,李非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去哪里!见什么人!” 楚伯:…… 明明还要继续“死缠烂打”,装什么失恋! 出了京城,骑着马,但平时风风火火的楚伯一改常态,提醒说:“不着急,午夜才是那里最热闹的时候。” 于是小半个时辰后,两人落马,站在一座大寨子前。 李非远远望着:“传说中的京城鬼市。” “也叫蝙蝠寨。”楚伯说,“别看这些江湖人没有文化,取名字倒是挺有意义,比如蝙蝠这种生物,每当夜幕低垂,便会在空中是从翱翔,捕猎小虫为食。都说来了蝙蝠寨,能让你一夜暴富,也能让你一夜倾家荡产,不过大部分还是来做非法交易的。” 蝙蝠寨,在朝廷的地图上是个不存在的地方。 追本溯源,前朝开辟护城河时,因施工问题改道,废弃了一段。先是有帮闹饥荒的难民选择这里依水而居,渐渐成为难民的港湾,后来索性建寨。各路江湖人马不断涌入扎根于此,地下买卖蓬勃发展。因其位置在京城边界外,又不属于某个州县,久而久之就成了三不管地带。 在传说中,蝙蝠寨是生人勿近的地方,是黑市的温床、逃犯的天堂,哪怕京兆府最英勇的衙役,乃至大理寺的官员也不敢轻易走进这里。 因为这里只有贼,没有兵。 山寨的路口,一个少年戴着斗笠、双手抱胸在等他们。 李非盯着瞧了半天才看出来:“是……小迪吗?几个月没见,大变样了!” 少年:“师叔公好!” 李非微讶:“乖孩子。” 不怪李非大惊小怪,那少年赫然是唐门年轻一代弟子里最优秀的唐迪。 过年前的吴敬被杀案,全靠唐迪活捉凶手长臂男。那时他还是个被李非逗一下就会扁嘴的少年,易被激怒,话锋狠绝,凌厉得像一把刚开刃的刀。 但现在…… 不但蓄起胡须,还主动喊李非“师叔公”,李非有点得意,伸手捏人家肩膀,却被唐迪斜眼躲开,捂了下鼻子。 满身酒味,被嫌弃了。 李非:…… 唐门虽是江湖人,却是江湖中的贵族,爱干净是家族遗传。 李非为挽回面子,只好问:“你和那小娘子过得好吗?” 唐迪这才露出点笑意:“她知道我今天来见小师叔公,让我代她向您问好。我们已经在京郊有了住处,虽然是暂时的落脚点,对我们也算一个家了。得空,小师叔公要来坐坐。” 原来,唐迪爱上一个青.楼女子,但奈何唐门是江湖贵族,规矩森严,唐门弟子娶妻要么是本门女徒,要么也至少是当地身家清白的女子。 但唐迪偏偏死心眼,只认准这个小娘子。少年的偏执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李非一方面出钱替她赎身,另一方面写信回去向唐门老祖宗求情。唐迪的师傅这才松口,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接受青.楼女子当徒媳妇,暂时回不了唐门成亲,只能在京郊先安家。 为了报恩,一向讲规矩的唐迪只好替李非做事。看样子,今天调查黑市的活儿也是他代楚伯做的。 唐迪招招手,立马有个侏儒从角落钻出来。侏儒先是给唐迪鞠了一下,又给楚伯也鞠了一下,看了眼李非,带着满脸狐疑也鞠了一下。 侏儒前面带路。 楚伯说:“蝙蝠寨画地为牢,有自己的江湖规矩,外面人很难进来。哪怕是我们这样的大生意人,没有保荐,花再大价钱也休想买到想要的东西。好在有唐迪,在这里的几个头目给他面子。” 他们穿过一座小桥,说是桥,其实就是拼凑的几块木板。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木屋,高高低低,一间连着一间,一眼竟望不到头。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味道,廉价的胭脂味、烧肉味、酒味,还有各种排泄物,动物腐尸的恶臭。道路像树根一样盘根错节,从护城河已流出来的水路像蜘蛛网,又细又长。 孩子们在肮脏的水面嬉戏,争相抢夺一个点着蜡烛的白色陶瓷水灯。 走近了才看清,那竟是一个人类的头盖骨。 这里的一切充满无序、黑暗、密集和未知。 像迷宫一样。 确实算得上黑市中的黑市,但实在很难和孙哲这种弱质彬彬的形象结合到一起,李非忽然有种预感,这里隐藏的秘密也许并不是关于孙哲的。 第75章 蜂巢案(11) 这家伙俨然把自己当做…… 李非今天不在状态, 先是踩到一坨狗屎,接着又差点被一滩不明液体溅到。唐迪问他怎么了。李非闷着张脸,说和一个蠢女人吵架, 说完, 又觉得和一个小孩提那些干嘛, 因摆摆手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在侏儒带他们不知道拐多少个弯后, 李非今天的耐心终于用完,不满地喊:“到底是要见什么人,不能花钱把他叫出来吗!老子有的是钱!” 路上的其他行人同时扭头, 敌视的目光扫视李非。 “哟, 还说没失恋, 好端端的怎么耍起少爷脾气了。” 楚伯向来是安慰人的没有,落井下石一流。从小到大,每次李非任性胡闹,楚伯就一盆冷水把他泼醒。 李非自知失态,闭了嘴。 楚伯见好就收, 解释道:“要是能把人请出来早请了, 你以为我爱来这种地方。” 论洁癖,唐门的人也不一定能比得上楚伯。 楚伯压低声音:“我们这次要见的人姓白, 是个药师。这个白药师不是普通人, 以未及束发的年龄进入御医院, 少年天才, 本朝最年轻的御医, 曾一度传闻他会继任御医院主官。当年养蜂人的投毒案,白药师都参与过给世家解毒。 后来犯了事,被逐出御医院, 在江湖流浪。这里帮派林立,经常械斗,却没人敢动他。因为白药师既擅下毒又擅治病救人,人人都将有求于他。 白药师地位超然,这三不管地带对他来说简直是个神仙窟。不过白药师是个残疾,膝盖下被齐根切断,这辈子都出不了蝙蝠寨。” 李非微愣:“连蝙蝠寨都不敢碰的人,谁能这么狠……” 楚伯“啧”了声,不说话。 “我。”唐迪言简意赅地说。 李非:…… 唐门作风洁癖,干净利落。 杀人,不留活口。 唐迪不答反问:“小师叔公还记得当年的叛徒吗?” ——唐门曾出了一个叛徒,窃走包括制造蜂毒在内的唐门大量秘方,拿到江湖上兜售。 叛徒是唐门堡主唐钰亲手带的徒弟,唐门老祖宗怒火攻心,下了江湖追杀令。 “购买秘方的不只养蜂人一个,还有白药师。我们当时接到的命令不仅是处理叛徒,还有处理所有购买唐门密方的人。经过长达两年的明察暗访,我们将涉及的人名、地址都报给了老祖宗,他在白药师的名字上画了个圈,要我师傅和我留他一命,前提是只要其保证不再使用唐门密方。” “老祖宗怎么……”李非神情凝重望着唐迪。 唐门堡主并不是心慈手软的善主。 “白药师的父亲曾与老祖宗有故交,老祖宗还曾主动将毒翅的秘方送给白药师父亲。” 唐门秘方不外传,这么说来,老祖宗和白家的故交非浅。 “唐门一向信奉的是死人才最安全。我可无法保证白药师不会再行走江湖——所以唯有斩断他双脚,确保他这一辈子都不会乱跑。” “你怕老祖宗因私废公。” “哎,我都是为了唐门,我也不想呀。” 轻轻的“呀”字仿佛在说,真的好无奈哦。 加上摊手这个动作,露出唐迪少年人幼稚的一面。 用委屈的语气说着心狠手辣的话。 好变态。 李非腹诽,嘴上问道:“你对他这么狠,为什么人家还这么恭敬?” 唐迪嘴角一勾,罕见地露出算得上微笑的表情:“我保住了他的命,还给他找这样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最重要的是令他可以全情投入研究药理。难道不该对我感恩戴德吗?” 但白药师压根不知道唐门堡主唐钰是打算放过他的…… 鬼知道唐迪还怎么骗他,甚至说一些“我很欣赏你”“甘冒犯唐门门规的风险留你一命”“希望你不要辜负我”之类的话,唐迪天生小脸,有种特别能激起人保护之心的少年气,看上去毫无恶意,不仅对李非这样的自己人如此,甚至对外人可能更明显。 那纯真的眼睛,令医者父母心了大半辈子的白药师选择相信这孩子的无奈与不得已。 想到唐门的惩罚是极其严厉的,这少年如果因心软未执行任务……白药师说不定还是他自己提出自断双脚来达成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上的保证。 李非不由想,如果这小子将来继承了唐门之主的位置,真是整个江湖的灾难…… “到了。” 侏儒对唐迪说声,唐迪掏出点碎银子要丢给他,侏儒连连点头哈腰:“唐老爷的钱小人不敢收。”说完人就跑没了。 唐老爷……李非也不惊讶了:“行啊,小迪……” 唐迪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丝戏谑,轻声问:“今晚之行是我对小师叔公的报答,所以您会向老祖宗或者我师傅那儿告发我吗?” 又是那副人畜无害的乖样子,李非联想到白药师的遭遇,心里毛毛的,勉强地尬笑:“你小师叔公是那种告密的人嘛!” 唐迪凝视着李非半晌,慢慢说:“那就好。” 白家医馆的外面和蝙蝠在所有地方都一样,路边有醉汉蹲着猜拳喝酒的、小摊小贩大声吆喝的,打赤膊的江湖帮派拎着刀出来收保护费,凑在一起边做针线边聊天哈哈大笑的女人,提着死老鼠的尾巴跑来跑去的小孩。污水横流的地面、斑驳脱皮的木门、乱七八糟的喧嚣。 潮湿、阴暗,苟活但又充满生气。 唐迪显然是提前打过招呼的,敲了门,立马有药童出来,恭恭敬敬迎他们进去。医馆布局和京城的一样,外面把脉问诊,往后面走是药房。 李非边走,回想这家医馆主人的经历,内心升起疑云,悄声问:“楚伯,你带我来不是说白药师跟莫愁有关吗,怎么又扯到养蜂人?” 楚伯没来由心虚了下,囫囵说:“都有关系。” 吱呀—— 门被推开,药香扑鼻。 “唐老爷真守时啊。” 白药师坐在轮椅上,衣服看得出穿了很多年,已洗得发白,仍整整齐齐,李非自己就开着成衣铺,看出这身用料讲究,心想不愧是当过御医,没落了,也不失风度。 旁边的小药童解释:“这是我师傅在御医院时发的常服,只在见贵客的时候才穿。” “唐老爷来之前已经介绍过有个小师叔公……这么年轻啊。”白药师摇着轮椅过来行礼。 “不必了不必了,我只是保养得好,虚岁已经年过半百……”李非胡扯。 唐迪:…… 年过半百的楚伯:…… 李非客套完,唐迪开门见山:“白药师,那天你对我说的话,对小师叔公再说一遍吧。小师叔公,你有什么问题也尽管问。” 李非一个“好”字憋在喉咙口,他的视线转向楚伯,有那么瞬间,楚伯的眼神闪了下。 心虚—— 有事瞒他。 李非的心微微往下沉,随即不动声色盯着白药师半晌,轻轻问:“你认识殷帅?” 这声音堪称温和,但话音刚落,白药师的表情就像被劈了一刀,双手甚至仓皇地抖了下。 “我……这……” “他是御医,认识殷莫愁也不出奇。先从养蜂人说起吧。”楚伯给了白药师一个台阶。 “那行。”李非说。 白药师苦笑,回忆道:“我和养蜂人谈不上认识,是同时购买唐门秘方遇见。已经十二三年了。他这个人怎么说呢……” “有什么直说无妨。”唐迪鼓励道。 白药师很听唐迪的:“好,我仔细想想。” 李非的思想忽然歪了下,白药师仪表堂堂,虽是残疾,像他这样的国医圣手,在蝙蝠寨应该是无论哪个帮派都不会得罪的人物,为何没有娶妻? 表面看上去只是因为感谢唐迪不杀之恩,实际只要稍微观察他对唐迪细微的表情,两人间的关系,远不止于此。 大宁民风开放,男男之风在蝙蝠寨更无禁忌。 “养蜂人的脾气很古怪,话不多。我是杏林世家,我爹把所有的手艺都传给了我。他是当地最有名的大夫,爹过世后,我周游各地,探索秘方,又自学许多医术。购买唐门秘方不为别的,药理毒理相通,我只是为了让医术更加精进,尤其在解毒方面。” 真是个药痴啊,李非心想,难怪会被唐迪欺骗感情。 白药师不知李非腹诽,继续说:“按理说,即使我们购买秘方是出于不同目的,至少也是半个同道吧,但这人……就聊了两句话,我看出他连最基本的药理都不懂……” 既不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也不是制毒贩卖的□□…… 李非一双凤眼犀利盯着他,慢慢问:“既然你再也没见过他,又是怎么知道他就是后来白阳会的养蜂人呢?” 白药师的忧心变成了实质,陷入深深的恐惧。 “我们来就是为了抓住养蜂人。” 唐迪微微笑着,每个字都像淬毒的飞刀:“这世上没有唐门杀不了的人——只要知道他是谁。” 白药师反复摩挲轮椅,视线慢慢集中,看向残缺的下半身,又抬头,环顾他的药房。 “虽然失去双腿,”他说,“但我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在蝙蝠寨,能买到奇珍异宝,也能买到我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的药材。北边和西边番邦的药材商都来黑市交易,原来他们有那么多有趣的配方,这是我穷毕生之力都在探索药理至高境界,这里真的很好,我相信我在这里,总有一天可以成为天下第一药师。谢谢你,唐迪……” 唐迪抓了抓后脑勺,像所有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那样,抱歉地说:“你没怪我就很好了。” 李非、楚伯:…… 装,你继续装。 白药师:“如果找到养蜂人,你不会像对我这样手下留情吧。” 李非立刻意识到白药师的顾虑——怕遭报复。 这么问,是好事。就像做生意时,对方问你不会是假的吧,意味着他看上了你的货了。唐迪唯一需要做的是消除白药师的戒备,让对方从心底放下担忧,毕竟他在白药师心中的印象是个心慈手软的男孩。 “他和你不一样,养蜂人是个手上沾满了无辜者鲜血的坏人!” 唐迪义愤填膺地捏紧了拳头,表现出要替□□道的迫切。 说出这句话时,少年因常年不见阳光而雪白的脸显得又冷又脆,像刚烧制出来的瓷器胚胎,看他愤愤不平的样子,白药师的心立刻软了大半,伸手握了握唐迪的手:“好好好,我说,我都说。” 李非:…… 小子,真有你的。 良久,白药师颤颤巍巍地回答:“之所以这么确定,因为我听他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要推翻华家王朝……” 华氏,是李非本姓。 李非虽改名易姓生活了这么些年,但皇室和先帝带给他的荣耀感永远刻在心头。一听有人要推翻自家王朝,哪不怒意横生。 “呵,好大的口气。” 李非的眼底沉下来。 这刻,他少有地露出属于皇族的高傲,楚伯亦深深看了他一眼。 好在白药师是个识人不明的,看不出李非情绪,兀自道:“我进了御医院一年后,乾州上官家致残案发生……” 乾州只有一个上官家! 李非:“上官博,上官宰相,先帝时期的四大名臣!?” 白药师点头:“说起来,上官家那一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上官博才过世,全家就中了一种怪毒。说它怪,是据描述,中毒的症状十分惨烈,中毒者虽都活下来,但后续都出现不同程度的残疾,有的瞎了、有的哑了。 先帝本来还打算给上官博之子封官,让其继承父业,但他成了聋子,终生不能入仕。一个威风八面的世家从此没落。 御医院里我最懂解毒,于是上面派我配合大理寺去趟上官家。经调查,我发现正是我私下购入配方的蜂毒,但可能药毒配比不太正确,手艺生疏导致……” “等等!”李非打断,忽然问,“你是说,养蜂人的第一个案子并不是清平坊案,而是上官家致残案!” 据白药师的描述,养蜂人只是个江湖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十二年前机缘巧合下购买到唐门配毒秘方。 同时期,白阳会在朝廷异军突起。 养蜂人和白阳会搭上线,靠后者安排在一些宴会场合潜入世家大族,先后炮制了几个灭门大案,轰动朝廷,乃至惊动先帝,令向来爱才惜才的他下了决心剿灭白阳会。 遭到养蜂人毒手的世家,看上去都是百年世家,但算起来,并不是京城主流。就拿孙哲遭遇的清平坊案来说,西岭霍氏一族在朝廷里最高的职务也就是三品散官。霍氏老族长常年住西岭,来京城是送小女儿出嫁来的,顺带约几个老朋友来聚聚会而已。 对这样的家族制造惨案,效果很轰动,实际并没有动到世家的根基。 真正有权有势的大世家,是像刘孚、司徒冲那样的。 李非在看完白阳会的档案后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 开始,他以为可能是白阳会某种迂回前进、外围包抄的策略,又或者因为刘孚那样的世家守卫严密,外人根本混不进去。 但上官家案的发现,彻底颠覆了李非的判断。 养蜂人一开始就对当朝宰相下手了! 直取中军! 只是未遂才没被人注意到! * 殷府。 林汝清很兴奋,因为殷莫愁今晚又召他来“练功房”。 昏黄的灯映在他的黑眼圈,连睫毛都在雀跃的颤动着。 傍晚就开始在这里倒腾,古琴、棋盘、笔墨纸砚,煮茶的工具……凭着对殷府的熟悉,如同乔迁新居般,他一样一样把东西往书房搬,还画了几幅水墨画挂在墙上。 不得不承认林汝清在琴棋书画上还是颇有造诣的,被他一布置,立马有那么点意境。 相比之前空荡荡,现在简直充满了艺术气息。 因为年少从军,殷莫愁有着非常不贵族的一面。比如说吃东西不挑,整个殷府像座碉堡,以及诺大的房间几乎没有家具,还有个搜罗了古今中外兵器的神机室,躲进去不问世事几天几夜。 说起来是个十足不解风情的大帅了。如果不是有个老管家打理,再加上春梅冬雪俩侍女知冷知热的,殷母这一年也常给殷莫愁屋子添置物件,殷府才算是有些生气。 再次来到殷莫愁的“秘密基地”,她曾说过从未带不想干的人来,他算第一个,林汝清有小小的得意,认为他在她心里的位置再次得到确认,感觉今晚可以做点什么了。 “搞什么鬼!” 孟海英一进来就见练功房大变样,看了圈,只有林汝清一人,心说这王八蛋怎么还把这儿当家了? “你干嘛呢,谁允许你瞎来。” 领地意识受到侵犯的孟大将军兜头喝问。 林汝清欣赏着自己布置成果,颇自得:“关你什么事?殷帅都没说不行。” 孟海英算是明白了,这人在没进殷府前犹如丧家之犬,连正眼都不敢看他,现在殷帅要留他下来,立马大变样,竟对关西之虎摆脸色。 林汝清不太友好:“殷帅说喜欢听我弹琴,我就把琴搬来了——你说你们这些粗人,就是打仗,军中大营也没这么四壁徒墙吧,太冷清。” 孟海英本来就对他不满:“你懂个屁,这里是大帅平时休息思考事情的地方,就想一个人静静,不要花里胡哨!” 说罢开始动手拆墙上的画。 “喂喂你干嘛呢……”林汝清跳脚。 只见孟海英边骂骂咧咧,把那些龙飞凤舞的字画一张张抓下来,揉成一团丢弃,边不住地叨叨:“都是什么狗屁。说起来,还是燕……李非好,他从来不干涉这些。大帅在神机室里,他就坐在外面等,大帅里面呆一天,他就等一天……做人要有分寸……” 林汝清梗着脖子:“既然知道分寸,就别来管我和殷帅之间的事!” 他当御史出身的,狡辩一流,孟海英来气了,挥舞着大拳头:“贱人,皮痒了是吧?” 林汝清已经不是几天前在门口像只流浪狗的林汝清了,叫嚣道:“要打人吗,来呀来呀,有本事照着我胸口打,一拳打死我。” 说着还拉开领子,露出消瘦的排骨。 这边正吵得热闹,殷莫愁已进来。 孟海英意兴阑珊地住了嘴,站到一旁。 殷莫愁对满地的落纸视若无睹,到了就坐下。 和昨晚不同,她刚睡醒,又将练功房当私人场所,很放松,衣领松松垮垮,领口敞开一大道,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一片锁骨,这使得她的气质看上去慵懒以外,还有有种少见的……诱人。 “哎呦我说——你们怎么伺候的?”林汝清咽了咽口水,板起脸教训春梅冬雪,“还没到夏天呢,怎让殷帅光着脚,以后可不能这样,着了凉怎么办?” 春梅冬雪:…… 孟海英横眉怒目,显得钟馗脸十分狰狞。 这家伙俨然把自己当做殷府的“女主人”!? 呸,叫他来个书房就当自己登堂入室了。 孟海英把拳头捏得咯咯响,林汝清却充耳不闻,他料定在殷莫愁面前没有人敢动手。 殷莫愁下午犯眩晕症,春梅冬雪俩姐妹又是热敷又是扎针又是按摩,勉勉强强睡了个午觉。起来后天已经黑了,春梅冬雪伺候吃了点晚饭。这会儿头还隐隐作痛,但要她再睡是睡不着,因此让孟海英来谈案情。 “这是我从小玩耍的地方,习惯不穿鞋子,也令我更清醒。”殷莫愁大概不想听几人聒噪,竟破天荒解释了下。 “那好那好。”林汝清心里满是窃喜,朝孟海英哼了一声,露出极其挑衅的表情,好像在说“看,你们大帅怕我担心呢!” “等着瞧。”孟海英不便发作,心里狠狠说。 “说吧。”殷莫愁问。 孟海英收了心情,说道:“查了,一本《千秋儒经考》、一本《时约治家学》,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刊印。我调查刊印的老板,与叶记书肆没有任何关系,印《千秋儒经考》还濒临倒闭,转行卖起小画本。” 第76章 蜂巢案(12) 李非艰难地问出这句,…… “时约是上官博的字, 没想到他还出了本治家的书。” “听说上官博的两个儿子都很出色,文武双全,可谓虎父无犬子, 先帝曾有意让其长子到内阁行走。但可惜……” “一个聋, 一个瞎, ”殷莫愁往后缓缓依靠:“这么说,上官博写的两本书与叶记书肆没有任何关系。” “既然两者之间没有关系, 那我还查下去吗?” “上官博年未过半百就累死在当朝首辅的位置上。他一生兢兢业业,从寒门官至宰相,先帝对他评价很高, 说他是本朝第一务实派。刘孚也只是他的副手, 要不是他死得早, 现在哪有刘孚什么事。上官博写这两本书的时候,还没当到宰相,为了省钱,他找了并不出名的书肆印书。可见其勤俭。” 孟海英接话:“但这说起来就矛盾了。上官家是养蜂人第一个下手的对象,像养蜂人这样的狠人, 都是抱着有一天活一天的心态, 所以选择第一个下毒的应该是最仇恨的目标——失败了,只是说明他手艺不精。 上官博和叶记书肆真是毫无干系。现在回过头来看, 叶记书肆虽然是为京城世家刊印的最大书肆, 但养蜂人选择下手的世家却不是京城最大的世家……” “上官博是寒门领袖, 在位期间提拔了大批寒门子弟。白阳会没道理会对上官家下手。这也是我一直未采纳白药师说法的原因。现在看来, 是我错了。 唯一说得通的, 是在上官家案时,白阳会与养蜂人还是素不相识,各自行事的两条线。后面接连的案子是两者的求同存异——在某个机缘巧合下, 白阳会与养蜂人一拍即合,白阳会给钱给门路,养蜂人制造惨案,接着白阳会捡现成的,自吹自擂做文章。 海英,从头给我念一念,发生惨案的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在朝为官、姓名、官职、履历……” 殷莫愁了揉眉心,眩晕症还没完全过去,讨论案情够费神了,文字是绝对看不下去。 “从上官博开始么?”孟海英带了厚厚一沓誊抄的卷宗。 “不,就从清平坊案的霍家开始。” “好。”孟海英找出了霍家家族的名单。 “汝清,孟海英念,你写,字大一点,就铺地上。”殷莫愁说。 林汝清立刻起身:“得令。” 春梅冬雪互相对了个眼色,对昔日小御史的殷勤已十分反感。 没多久,地上已经写满了几大张纸。 平心而论,林汝清写什么都好看,他的字永远那么遒劲自然,那么笔墨横姿、银钩铁画。 只是他如果趴在地上写字的样子不那么撅着屁股的媚态就好了。 清平坊案,刘氏寿宴案,善乐坊案三个家族的灭门惨案一字排开。 不同于昨晚同样铺在地上那些充满故作神秘和别扭语言的恐吓信,上面一个个的名字都曾是活生生的人,是各自家族的顶梁柱。他们来自不同氏族,有着不同姓氏,二到六品的官位,有些人殷莫愁还曾经见过。他们看上去并无交集,如果黎原在,甚至还能说出他们玩的是不同的圈子。 殷莫愁眯着眼睛,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轻轻用小拇指扣着桌面:“你说叶记书肆统共给世家刊了七十多本不同的诗集和传记?” 孟海英在李非发现叶记书肆后,有特意关注这个细节:“霍氏和柳氏都是叶记的客人,至于徐氏……河南徐氏的族长徐易有个外甥好诗词,找过叶记书肆印书……这勉强也算产生关系吧。但是徐氏住在善乐坊也不是一天两天,印书都是十几年前的,怎么就被养蜂人给盯上了。” “徐家是老牌的名门高族,徐易,我见过他,是个声音洪亮、眉目疏朗的老头,在朝中没什么实权,擅长治学、讲典故,教过不少世家子弟,很受年轻一辈的尊敬。徐易虽政治才能不足,却清廉贞节,遵守正道,官至中尉。我实在想不到谁能跟这样一个老学究有什么过节。” 案情似乎陷入一筹莫展。 孟海英有点烦躁:“妈的,这养蜂人到底要干嘛,避重就轻也不像,声东击西也不像,无差别袭击也不像……” 殷莫愁亦摇头:“养蜂人的行为看上去丧心病狂,但背后却需要极为谨慎的准备。连环投毒案,不可能是随机为之,定有规律,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找到。” 铮! 一个响亮的音符打断了孟海英。 林汝清拨动琴弦,琴声舒缓柔软,像涓涓细流,一会儿,又变得轻快,像黄莺展喉。 丝丝入耳。像点点细雨,滴落在干涸的树叶,焕发新机。 他手指修长,弹出来的琴声确实好听,清越得仿佛在有个美人在你耳朵旁细语,想象她的朱唇就要贴近你,吹出来的热气带着淡淡的香,甜甜的,腻腻的。 猝不及防地,连孟海英思考案情的心境都被他带偏了。 而此刻的殷莫愁微微眯着眼,起伏的思绪也被这琴声抚慰。 她有点舒服的靠在椅背上,一手支额:“下去吧。春梅,孟海英明面上已经查得差不多,你再让你的人去查查叶记书肆的关系网,我总觉得,养蜂人对叶记另有所图。” 春梅管理着殷氏暗影力量,小两口得令,都出去了。但殷莫愁把冬雪也支走,说是想一个人静静——静静听琴。 关西之虎的直觉是沙场上千锤百炼出来的,听出来林汝清今晚的琴声有点怪,但他一个老糙人,要说也说不上哪里怪。 殷莫愁有点疲累,从鼻腔里发出个“唔”的声音,懒洋洋地问:“还不走,有什么事要说吗?” “没什么,末将去了。” “主子有什么事就叫奴婢一声。” 待三人鱼贯退出,里面的琴声隔着门,听着更有种说不上来的缠绵、魅惑。 春梅:“今晚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孟海英抓住爱人的手:“不用这么急着连夜查案啦,大半夜上哪儿查去,好春梅,我肚子饿。” 春梅黑脸:“不要闹了。燕王走的时候交代,要我们盯紧林汝清。” 冬雪:“切,那家伙有什么好怕的,咱主子就是听他弹个琴。放心好了,我就在门口站岗,要是主子眩晕症再犯,我马上喊你们……” 孟海英摇尾巴:“就是就是,有冬雪看着,不会有事,好春梅,快给我做夜宵。” “吃吃吃。就知道吃!” 春梅嗔怒,朝他们脑门一人给敲了一个爆栗:“都没看出来吗,林汝清今晚是铁了心——要□□咱大帅!” 孟海英、冬雪如遭遇五雷轰:!!! 后知后觉的孟海英骂道:“这贱人刚才撅屁股。” 冬雪也跟着说:“弹的都是肉麻的曲子。” “嘘!”春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练功房内,林汝清又弹奏一曲。 殷莫愁问:“什么曲名?挺好听的。” “琴女望春□□.楼名曲。” “什么时候你也去那种地方?” 林汝清笑答:“以前当御史的时候,别人请我,我瞧不上,现在想去,又没钱。” 殷莫时候被他的自我调侃逗得微微一笑,说:“你倒实诚。” 林汝清“唉”了声:“有次我路过,在楼下听见。当时想,虽是靡靡之音,如果换个弹法,也有安神之效。我就想到要学习,弹奏给殷帅听。于是悄悄记下谱子。” 看殷莫愁刚才听得很享受的样子,确实有效果。 “你有心了。”殷莫愁说。 不知道为什么,殷莫愁此时想起了昭阳的情感语录:“我记得有人曾说过,爱一个人会时时刻刻惦记对方,每到一个地方,都能凭空生出他的影子。” 林汝清以为是在夸他,大喜,膝行上前。 殷莫愁却闭着眼,兀自说道:“昭阳说的对,难怪我总觉得这里冷冷清清,像是少了点什么。” 听琴却无焚香,她想的是李非的檀香。 那个身上总佩戴香囊的人,那个她被搂进的胸膛,能听到心脏骤然加速声的人。 情思是情丝,缕缕又丝丝,去而又复还。 “是嫌我少了骨气吗?” 林汝清又以为殷莫愁是在说他,越发兴奋。 话音刚毕,殷莫愁就感觉自己的脚背被轻轻碰了下。 像啄,又像亲。 那是林汝清献上的吻,卑微,又热忱。 “在您这里,我想我不需要骨气。”他说。 他今天特地沐浴过,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味,哀求的口气,像极了出去调皮捣蛋后回家认错的孩子。 故作乖巧,也足够讨人喜欢。 殷莫愁眼皮也不抬,搭在椅背上的另一只手,食指轻轻敲着椅背,毫无心思听林汝清油腻的表白。 她在想李非,想到他,殷莫愁的心情就很好。 林汝清胆子大起来,只见他的双手摸索着殷莫愁到小腿,有节奏地揉着,缓缓地上来…… “唔,”殷莫愁发出意味不明的气声,“还是第一次有男人给我按跷。你的力道刚刚好,我总说冬雪的手劲太小……” 林汝清:…… 是调.情,不是按摩呀大帅。 外面冬雪听见,气鼓鼓的,嘴巴翘老高。 春梅则一脸惊恐:“我看林汝清的手就像两条黏糊糊的毒蛇,缠上咱家主子了。” 这就不是什么按跷,明显带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怎么殷大帅就察觉不出来呢。 殷莫愁还没木讷到那地步,林汝清曾经可是她属意的夫婿,今天的场景,就在某个梦里有过模糊的影子。所以第二天,当断则断、也不顾人家怎么想,她就大喇喇找人表白。 就在她即将曝露自己是女儿身的前一刻,人家小御史愣住了,接着惊慌失措、落荒而逃。再后来的事,满朝闹得沸沸扬扬。 殷莫愁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无依无靠的寒门子弟,怕遭报复,只能投靠刘孚,纳了投名状,向全天下人宣告掌握着天下军权的兵马大元帅是个瘾君子。 孟海英看着情形有点不妙,结结巴巴说:“我……我是不是该滚蛋了。” 殷莫愁是许多将领心目中的神,而孟海英亲眼看见她曾对林汝清多宠溺,万一大帅“旧情复燃”、“饥不择食”……所以就林汝清这个按摸法,他真不能再看不下去…… 冬雪干着急:“姐,咱要不要进去劝劝主子。” “别吵。”春梅烦躁地截断,“要相信主子。” 说是这么说,心里也没底。 林汝清脸蹭过她裸露的小腿,不轻不重,蹭得他自己越陷越深,当快要钻到大.腿.内侧时,殷莫愁终于清醒般,一手将其扫开。 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向匍匐在脚下的男人。 这样趴着的姿势,是真正意义上、以色侍人的男宠了。 她摇摇头,这并不是她想要的林汝清。 林汝清也极其识趣,身体上的挑.逗点到为止,往后跪坐。 外面的孟海英等人舒了口气。 “你变好多。”殷莫愁悠长的口气,像对一个故人。 “人总是会变的。” 林汝清仰着头对他一笑,他的脸虽然塌下去,但不可否认五官还是好看的,鼻骨高挺、明眸皓齿,尤其笑起来,那股阴郁的病态感一扫而空,依稀能看见曾经阳光的、骄傲的书生气。 林汝清以为这么沧桑地回答,殷莫愁会与他谈论过去。但没有,她将视线转投到虚空. 良久,林汝清等不及了,问:“莫愁在想什么呢?” 外头的孟海英差点跳脚:“妈的他对大帅直呼其名!” “案情。”她说。 林汝清:…… 他不得不接一句:“怎么了?” “我觉得可能忽略了一些东西——复仇。 蜂巢惨案的几个世家和养蜂人之间的关系。上官博家的事情证明这些惨案并不是白阳会的示威。世家里也不单有在朝为官的,一个个家族成员查起来,应能发现遗漏的关系、线索或者细节。 还有蜂巢,我应该找人解剖看看,黏贴的牛皮胶、提炼蜂毒的工具,还有养蜂人去哪里捕捉到的毒蜂,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可能是关键……” 林汝清:“殷帅还记得曾经跟我说过您破的那个杀妻案吗?” 殷莫愁:?? 林汝清:“疑神疑鬼的丈夫杀害了妻子,把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官府知道是他杀了人,凶器也找到了。只是没法证明屋里没有第三个人。 因为邻居听到他们家里打斗、抢劫犯威胁的声音。这是个死刑案,申诉到大理寺。我记得你说,崔纯来找你的时候,你刚用完曼陀散,你听完转述,不到半柱香,就解决所有问题—— 杀人犯偷偷找街头卖艺的远房亲戚学过口技,他先捂死了妻子,再在家里表演口技,很高明。只有你从凶手的关系网发现这个亲戚。记得吗?” 还没等殷莫愁反应,林汝清已经迫不及待,从怀中摸出一小罐东西,双手捧上。 曼陀散! 轰!外面的孟海英和春梅、冬雪全炸了! 李非的担忧和判断完全正确,这个林汝清是来勾引殷莫愁复食曼陀散的! 一个已经堕落的、坠落深渊人,凭什么挽回爱情呢,唯有把她也拉进这深渊。 “怎么办!” 冬雪急得低声嘶吼:“主子竟然接了!” 孟海英的后槽牙都快咬断,倏地转身就要奔进去,春梅扣住他的肩膀,他立刻感觉到肩头一沉,扭脸瞪着未婚妻:“别拦我,我要去杀了他!” “来不及。”春梅压着声音:“主子都拿在手上了……海英,是我太大意了。” 孟海英的拳头捏得死紧。 春梅说得对,此刻就算抢了她人手里的曼陀散,那股心瘾已经被勾上来。 这时候,做什么都已太晚,瘾君子是不能回头的,一旦回头,重新步入欲念的汪洋,谁也拉不回来。 只见殷莫愁已经拔了木塞,将瓶子打开,她嗅到了。 如果说因为知道林汝清吸食曼陀散只是让她回想起曾经五光十色的幻觉,那么她现在手里就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天上人间。 “是时候了,莫愁,为了困扰你多年的养蜂人案,也为了我们俩。” 林汝清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蛊惑。 孟海英龇目欲裂,扒拉着窗柩:“就他,也配和大帅称我们,不知死的东西!” “你来,就为了给我这个,有心了。” 殷莫愁挥了挥手里的小瓷瓶,低头冲他一笑。 那是低沉的笑,短短一声,像幽幽空谷里的琴,琴弦拨动,余音缭绕不散。 ——殷莫愁这人,在朝堂沉浮这么多年,总是板着脸,所有情绪都可以隐藏得毫无踪迹。而她笑起来的时候,是那样春暖融冰、天真无邪,令人根本看不出她心里任何的杀伐决断和阴沉暴戾。 她的大拇指在小小的瓷瓶上摸了又摸,那毫无节制的动作,仿佛亲昵抚摸情人的脸。 欲海无涯。回头无岸。 * 蝙蝠寨。 李非思忖良久:“你为自保,当时并没有将上官家蜂毒致残案说出,而是在离开御医院后才托人给殷莫愁寄信?!” 白药师脸色微僵,面有愧色地点头:“养蜂人是个祸患,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殷帅。我还告诉她,中蜂毒者症状与河豚中毒类似,如果城中出现被认为是河豚中毒的案子,也务必多加留意。” 他知道那是蜂毒,他一眼就看出来,但不能马上说,否则要怎么向人解释他拥有唐门秘方。天才药师,年少有为,但还没有在御医院站稳脚跟,还有更广阔的抱负需要在这个舞台实现…… 李非想起了孙哲,同样的身份卑微,同样的投鼠忌器。 白药师精疲力尽道:“我再也没有听到养蜂人的踪迹。我以为,他应该躲起来,又或者其实被孟海英秘密处决……没想到还没收手,唐迪告诉我,他在在刺杀殷帅行动失败后还去了霖铃阁投毒……” “刺杀谁?” 李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出这个“谁”字时的语调有多么震惊。在场所有人同时望向他。而他的面部表情渐渐发生了非常古怪的变化。 刹那间,记忆的碎片像雪花一样,洋洋洒洒,掉落在李非大脑深处的广场。 那是在几天前阳光明媚的马球场,霖铃阁传来噩耗,殷莫愁听见幸存者对中毒症状的描述,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 当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河豚毒的时候,她的紧张被认为是反应过度——但只有李非这么觉得。 孟海英那么鸡婆八卦的却什么都没问,禁军副统领乔尧亲自带队来第一时间抵达现场,封锁了消息…… 还有春梅和冬雪看见蜂巢后,担忧的眼神,对殷莫愁寸步不离……甚至连黎原,他应该是最涉世不深的,骤然面对同时死八个人的惨案,却也都没表现出太多惊讶…… 因为,他们都知道,知道所有前因后果。 只有他懵懂。 ——殷莫愁突如其来的恶心,并非因案发现场难闻的气味,而是被勾起了不堪回首的回忆…… “你说的行刺……是哪次……” 李非艰难地问出这句,风都成了阻力。 “还有哪次,齐王余孽假冒地方进贡团队,在酒里下毒……” 当年龙隐门以齐王党名义行事,而为避免引起对北漠人的恐慌,又对龙隐门所知甚少,殷莫愁对有限的人也宣称投毒事件是齐王党所为。以至于从刘孚到白药师都相信这套说辞。 李非感觉空气静止了下,接着整个脑袋开始重重发嗡! 虽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抱着侥幸,直到听到经历者亲口说出来—— 她所中之毒不是别的,就是蜂毒。 他曾在无意中听见当朝宰相刘孚提起过此事,后来殷莫愁与兵部尚书程远的对话完善了细节。 殷莫愁虚,李非是知道的,从第一次见面害人家落水导致风寒,他还愧疚了下。 也有疑问。 按理说,常年征战,又是在北境那样苦寒的地方常呆,落下一身伤病难免。但殷莫愁那么年轻,又自小习武,不至于这么废材吧。 李非母亲虽然出自唐门,但已金盆洗手的母亲只忙于香道以及经营那总在倒闭边缘徘徊的香铺,唐门老本行一点儿都没教。更别提还有个整日研究菜谱的爹了。李非的药理毒理知识都是靠在唐门东拼西凑起来的,唯一能标榜出唐门身份的,就是老祖宗送他的足以唬住江湖人的鹿皮口袋。 所以和外面的人一样,李非把殷大帅的“弱不禁风”归咎于其纵欲无度吸食曼陀散,导致身体被掏空。 第77章 蜂巢案(13) 李非心里柔柔一暖。…… 中毒的事自慈云山那次对程远提过, 她就从未再提,李非渐渐忘掉此事,以为时过境迁、没什么大不了。 “我到的时候, 场面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白药师现在想起来仍心有戚戚。 楚伯没头没尾地忽然道:“这姑娘, 了不起。” 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字击中了李非的心脏, 霎时表情空白,都忘了追问。少顷, 他几不可闻地出了口气,像是呼出去,又像无声叹息。 舌根有点发苦, 心里更苦。 突如其来的刺客、开始在身体起反应的毒素, 命悬一线的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回忆起曾经调查过的世家惨案, 意识到中的是无可救药、死状极惨的蜂毒? 该多么绝望啊。 突如其来的死亡的恐惧足以打碎最坚强者的每一寸肌骨。 可她却能强撑镇定,稳住场面,编出“本帅早已识破”的谎言,竟还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事中事后都摆出一副“行刺这种小事”“今天就是你们齐王余孽死期”的不屑样子…… 我配不上她——李非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我算什么, 我只是个厨子、浪子。 ——“任何苦难都不应该成为滋生恐惧的回忆, 而且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回忆,浪费时间而已。” 去年秋天, 慈云山吃烤鱼的时候, 她这样说过。所以李非始终以为殷莫愁就是如世家和刘孚他们所言的永远强硬、无懈可击。 她骗了他! 该死, 他为什么会和外人一样肤浅地看待她。 一具凡胎而已, 心性再坚定, 也终究是人,也有无法面对和不堪回首,不必鲜血淋漓, 刻在灵魂深处的恐惧,连时间亦无法抹平。她小心翼翼地保持清醒,以回避苦难记忆。 直到蜂毒重现世间,击垮了铜墙铁壁。 “殷帅的症状和上官家惨案很像,我心里就喊糟了。当晚陛下亲自来探望,要我们全力救治,如果殷帅活不了,我们也别活了……” 刘孚曾说过皇帝派御医直接住在殷府,原来这位御医就是白药师。那段时间,正好大将王峰出事,在府外跪了一天求情,殷莫愁彼时命悬一线,无暇接见,被兵部侍郎、“游社”之主游仁昊造谣成“在府里豢养娈.童”。 “唉,蜂毒的解药我没有,有赖于我知道配方,对着开了几副药,把毒性压下去。但蜂毒和河豚毒一样,发作快,毒入肺腑,如果没有解药,后面怎么样很难讲。” 李非缓了许久才有力气问:“她那时……怎么样……” 白药师摇头:“我直言不讳,告诉他们这是一种从虎头蜂提取的、掺杂其他剧毒是罕见蜂毒。人人都知道我是药痴,这方面的判断绝对不会有错。我还说需要见刺客,从他们身上也许能够得到有用的信息。” 李非立刻问:“见到了吗?” “一群疯子,全都不怕死,十几个人,没一个认识养蜂人。他们不肯多说,我是借着给治伤套话,也没什么内容……这几年我常常接触番邦药商,现在回想,那些话像番邦话译过来似的……还有,刺客的背后的纹身,是个长着翅膀的,半人半仙的东西,被锁链捆住……” “我们叫它人鸟图——刺客是北漠和大宁的混种人。”李非说,“从小在北漠长大,有大宁人的相貌,由北漠王子训练出的一批杀手。” “啊?!”白药师大惊。 李非只是大略一提,龙隐门的细节没过多介绍。 白药师消化良久,才说:“孟海英见我束手无策,殷帅那边又随时可能挺不过……把他气得,活生生剥了他们的皮。我不敢看,跑走了。说起来也是福祸相依,当年殷帅在平定齐王造反时曾受伤,此后一直服用固本培元的药。体内的药和蜂毒两相抵消,才没导致当场毒发身亡。最后总算挺过来。” 李非想起来,殷莫愁曾对程远提过此事。 “殷帅洪福齐天,但常人理解不了,没有解药,伤毒缠身,疼得……再后面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对曼陀散上瘾,都是不得已。”白药师叹了口气,“皇帝陛下带我上门规劝,说曼陀散损伤的不仅是四肢百骇,还致幻,再温顺的也会变狂躁,活的也人不人鬼不鬼,你们说,这些道理谁不知道呢……” 知道归知道。 “那可是皇帝,下着大雨,自己撑着伞在门外站了整整半天。不知道叔侄俩谈些什么,第二天起,殷帅就宣布开始戒瘾。后来戒是戒了,但留下眩晕的后遗症,皇帝又寻遍名医,都说积毒太深,底子又被曼陀散摧残,恐难痊愈。”说到这,白药师拉着唐迪的袖子,“唐迪,真的非常希望你们能抓到养蜂人。” 话到此处,李非陷入久久思索。 楚伯唔了声,忽然问:“这么说,你是有功之臣,后来又怎么被逐出御医院呢?” 白药师回答:“因为……我就是那个让殷帅对曼陀散上瘾的人。” 李非:!! “蜂毒并无解药,有天我突发奇想,蜂毒能致幻,曼陀散也致幻,我们那些擅长解毒的先辈不都有个说法嘛,以毒攻毒,我就想试一下,这么好的机会,是我绝佳的研究病例……” 这口气,竟还颇自得。 敢情这药痴是把大活人当作实验对象! 白药师委屈道:“可是被御医院知道,说我胆大妄为,做事不计后果,就把我开除了……” 李非怒道:“御医院没冤枉你,这不是瞎治吗!在你眼里人不是人吗!” 白药师却不赞同:“普通的大夫医者父母心,把悬壶济世当成至高理想。但我不是普通大夫,我立志成为天下第一药理大师,研制出能救千万人的药。” 说罢他仰起头,还颇有理想抱负的样子。所有的病人对他而言都是攀登药理高峰的阶梯…… “给我闭嘴吧你!” 李非满肚子火,当场暴走,要不是看在这药痴是个残疾,早已把他拎起来暴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活该被人骗!报应!” “骗子”唐迪:…… “被骗人”白药师:??? * 殷府。 门外的孟海英等人从眼角嘴巴到五脏六腑都在克制,三颗心扑通扑通快要齐齐跳出。 殷莫愁本来就没穿鞋,光着脚丫显得她整个人既放松又惬意。 但没人知道此刻她的紧张。 就像回到那片黑暗的世界,肮脏的泥土里钻出千百只手真把她往下拽。 “沉沦吧,一起沉沦。” 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重复念说。 “你觉得我需要这东西?” 她缓缓说,俯下身,下敞的领口更低,看得林汝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从小风吹日晒的缘故,殷莫愁脸上是小麦色,但衣服下皮肤雪白,肩头宽阔,脖颈和锁骨清晰地展露,肤质紧实而非细嫩,力量感恰到好处,还有顺着锁骨下延的一小片倒三角的胸口,关键处被衣领遮掩,林汝清不敢往阴影的地方探究,直接脸红。 这样好的身材,有足够资本通吃男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真正爱上殷莫愁,畸形的爱令他的目光微微闪动着。他无法长久直视性感的“爱人”,眼神艰难地从她身上挪开。 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他心想,于是说:“人为什么要跟快乐过不去。” 殷莫愁闭了下眼,仅仅一瞬,仿若经年。 是啊,人为什么要跟快乐过不去。 好像李非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她那是在气头上,回答:选择大于努力,那是聪明人的说法,而她是个笨蛋。 李非这家伙怎么就不懂她呢?! 突然,她睁眼,双眼是那么明亮、那么耀眼。 挤满了瘾君子的地狱,如贴着平地滚过一道佛光,那底下伸出的千万只肮脏的手臂被齐根切断。殷莫愁猛地拍案起身,林汝清整个人像是被电到,身体一震,向后弹开。 她这反应着着实实吓到他。 这两年,殷莫愁在他面前一直是谈笑风生的形象,不论别人怎么说殷大帅如何残酷,至少在小御史林汝清这里看到的她是礼贤下士、不拘小节。 这样的脸色她还是第一次见——愤怒,抱着还夹杂着一丝痛苦。 “你觉得我需要快乐吗?我不需要!我对父帅的灵位发过誓,再也不碰曼陀散。”殷莫愁几乎是吼着道,“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 林汝清是有备而来,他一年多来沉沦在瘾君子的圈子里,深知这东西根本戒不掉。今晚抱着孤注一掷,有去无回的心,死马当活马医,反驳: “莫愁,你自己听听刚才说的话,什么家族谱,什么排查养蜂场,多么耗时!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一个个严刑拷打难道还问不出吗?这些事对天下兵马大元帅来说算什么?” 就刚才的试探来看,殷莫愁对他已没什么留恋。 曼陀散,是他最后的筹码。 退无可退,一场生死存亡的赌博,说着说着竟红了眼圈。 “这不是你,莫愁啊,看看你这些年对世家退让了多少步,连我一个读书人都知道心慈手软当不了将军……你需要雷厉风行,你需要杀一儆百、不择手段。相信我,你需要曼陀散,它给你带来的刺激不亚于战争,不是血流成河才令人心潮澎湃的,曼陀散也能为赋闲的兵马大元帅找回真正的自己……” 林汝清不要她理智,也不要她仁慈,他要她变得疯狂暴戾,也许这样她才有可能属于他一个人。 她再次认真盯着曾经令她产生遐想的脸,此刻无言。 没有说一句话,但林汝清却脸颊发烫,脑袋嗡嗡作响。 林汝清也不知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把自己感动到,竟带着哭腔:“求求你,莫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弹劾你,你吸食曼陀散本没有错,错的是我们,错的是不了解您的世人,错的是那些腐朽的世家伪君子。” “……” 殷莫愁没说话,静静看着他。 “为了快点找到养蜂人,为了结束你的噩梦,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以后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们一起领略极致的快乐……” 他的语气谄媚极了,像抹了这世上最甜的蜜。 淬了毒的蜜。 “该死的快乐!” 砰,她将他一把揪起,又重重摔下。 林汝清浑身痛感都来不及传达到大脑,殷莫愁的身影已如闪电般到他面前。 这番“肺腑之言”彻底激怒了殷莫愁,她怒视他。 眸中漆黑、汹涌,像暴风雨之夜。 “再不闭嘴,我会立刻杀了你。” 林汝清一愣,下意识环顾着布满琴棋书画的练功房。这里不是神机室,没有要人命的刀枪棍棒。 殷莫愁知道他在想什么:“请不要怀疑我徒手杀人的能力。” 话音刚落,殷莫愁再次把他揪起,又甩出去,整个人砰地砸在地板,像物件一样,殷莫愁恶狠狠瞪着他,林汝清下意识抬手自卫,想要格挡,殷莫愁一脚踹开手,踩在他胸膛。 只要她用力,他的胸骨将被根根踩断。 林汝清挣扎,但她的脚力重得像块大石头,死死压住他。 此时此刻的殷莫愁,是席卷北境、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杀将,她像北境的万年冰川,小小脱落一块冰石,足以砸沉所有,足以覆海倾山。 林汝清终于吓破胆,知道“死”字怎么写。 如果说他希望殷莫愁成为暴君式的人,那么恭喜,这个愿望提前达成。 接下来的后半生,他将生活在她可怕眼神的笼罩里。 林汝清心底骤然升起寒意,像被老鹰盯住的老鼠,求生的本能令他……失禁了。 这也是曼陀散对人体常年的损耗导致自控力下降。 孟海英如果这时候再不进来,就不配当殷莫愁的心腹。 “大帅,这家伙满嘴喷粪,意图险恶,要怎么处置请明示。” 春梅和冬雪也赶进来,静静等她发话。 昏黄的灯光映着她面沉如水的半边脸,另半边则隐在暗处:“想留在京城就留着,但别再让我看见。” 后面的事无需详细交代,孟海英心里大笑三声。 “我知道错了,真知道了,求求您让我留在这里吧,想想咱们以前多么要好,我也不要名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给我伺候您的机会,给你做牛做马都行……” 林汝清彻底走投无路,一边挣扎不肯就擒,一边慌不择言献媚。 殷莫愁沉思了下,忽然问:“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一个好战的将军,一个终将失智疯狂的人?” 否则为什么会说曼陀散带来的刺激不亚于血流成河的战争? 林汝清还在瑟瑟发抖,不知如何作答。 淡淡烛火摇曳,投映在她的眼里。 林汝清被架出去,看着那挺直的修长身影越来越远,她缓缓背过身,如一柄归鞘的宝剑,刹那的锋利悉数藏起,剩下冰冷与寂寞。 没有怒意、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不舍。 五年,一千多个日夜,她都在努力遗忘给她带来狂欢与痛苦的记忆,每当心志动摇时,她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父亲留下的话。 “无忧已死,从今以后你就是莫愁。” “古有女儿替父从军,挽长弓,骑千里马,一身武艺冠天下,入族谱,死后建祠,受后代供奉。” “巾帼不让须眉,身不得男儿列,肩挑国家事。” “我大宁仍内忧外患,时刻不能松懈。” “江湖上的奇女子算什么,你是殷家继承人,要比寻常人付出千百倍的努力,百折不挠成就的伟业,生前死后任人议。” “是人就有失误、缺点,偏偏在你这样的位置,会遭受数倍的误解、攻讦。” “儿啊,苦了你了。” 殷莫愁不语,轻轻叹了口气。 没多久功夫,冬雪已差遣奴仆将练功房打扫干净,整洁如初。 春梅连尊卑都忘了,上前用力掰开殷莫愁到手掌心,“没收”了掌心里的装着曼陀散的瓷瓶。 “主子没事吧?”春梅小声问。 “我需要一个人静静,你们都出去。”她的语气波澜不惊。 但只有春梅知道,刚才掰开她的手掌心。 有一层汗。 好险啊,春梅长吁了口气。 接下来,是长久的寂静和沉默。 殷莫愁像一具行尸走肉,枯坐在练功房内。别人或许觉得她怎么终日冷冰冰的,只有春梅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冷比热好。 他们见过殷大帅的暴躁,那是在强行戒断曼陀散期间,铺天盖地的毁灭,戾气与血气交织。那段最黑暗的日子,殷府的树全被她乱砍乱劈成柴了,每个月都要移植一批新的。 * 出了蝙蝠寨,李非快马直奔殷府。 已经很晚,说不定会被殷府的门神孟海英拦在外面。但他还是想去,这种心情,比在慈云山下听完刘孚的话后相见她,来得更迫切。 不让我进不要紧,在门外站着也好。李非想。 想陪着她,无所谓她知不知道。 出乎意料,孟海英看见李非很高兴,甚至有点兴奋,亲自将他迎进府里。 关西之虎有个“反非党”,今天起,解散。 事后李非知道这一出,感叹这大概是本朝人数最少、寿命最短的党.派了。 “很少看见孟将军笑呀。” 孟海英不是不爱笑,是那张钟馗的人笑起来比哭还狰狞,对于不能准确表达自己情绪的关系也很苦恼,所以在外人面前很少笑。 钟馗脸喜上眉梢:“本来春梅是打算明天给您报信的,我就先说了,抢个头彩——林汝清被赶走了,这算不算好消息?” 李非先是愣住,一整晚,他第一次大笑起来:“是谁立的功,春梅冬雪还是你孟将军?本王论功行赏。” 孟海英扑哧笑出声,要不是碍于自家大帅已经入睡,他应该会仰天大笑:“那我要先谢谢殿下爷。” 正说着,冬雪已经过来:“主子睡了。燕王您……” 换作以前,牙尖嘴利的冬雪肯定会说燕王请回去吧。但她经历过错看林汝清,心里对李非和殷莫愁都愧疚难当,现在打心里希望他们能成一对。 “她怎么了?” “呃……”冬雪欲言又止。 李非心里一顿,问:“是眩晕症犯了?” 冬雪以为殷莫愁已告诉了李非,就不隐瞒,说道:“姐姐施了针,主子已经好多了。” 在蝙蝠寨,白药师说过眩晕症是戒断曼陀散的后遗症之一,病症最常见的表现就是头疼、目眩。白药师还仔细解释病患平时与常人无异,但发作起来难以自控,难忍的疼痛剥夺人的神志,有严重者甚至会以头撞墙。 下午殷莫愁讲话夹枪带棒,现在回想起来是故意撵人走。想到这一层,李非又心疼又生气,最后心疼压过生气,说:“我也略通岐黄之术,让我瞧瞧?” 冬雪原本在犹豫,听了这话心里顿时松了。万一主子发现有人偷偷进过她卧室,就说人家燕王是来诊治的。机灵如冬雪在给自己找到理由后,登时露出笑意,忙殷勤说“燕王请随我来。” *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药味,药味中还夹杂了…… 淡淡鸡汤味。 李非心里咯噔一下。 床榻外是帘子,帘子外搭小床。春梅坐着看一本针灸的书,见李非来,起身相迎。 她本来就徘徊在反非党的边缘,又是第一个脱党的,对李非的恭敬十分自然,解释说:“按以前御医留下治头疼的方子,熬了天麻,主子又说王爷今天给他炖的鸡汤不要浪费,让人混着天麻一起喝了。” 还有人在吵完架后还惦记那锅没喝完的鸡汤? 不怪李非吃惊,殷莫愁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对李非自带食材来殷府做饭这事表现得意兴平平。反正就是他做好了端上来,她吃几口,没推拒,也别指望赞扬,搞得李非时常要追着她问“好不好吃”、“喜不喜欢”,殷莫愁的标准答案永远就俩字——“还行”。 其实她是在意的,但这人永远懒得说。 李非心里柔柔一暖。 第78章 蜂巢案(14) “我放的。”殷莫愁说…… 她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而他呢, 却是细中有粗,之前那么多的蛛丝马迹摆在面前,她对蜂巢本能的反感与恶心, 他却没看出来。 越想越气自己。 “林汝清是被莫愁赶走的?” 刚才对孟海英只是开玩笑, 他心里清楚知道殷莫愁的固执, 谁也不可能赶走一个她想留下的人,只有她自己…… 可她不是对林汝清还有意思吗? “燕王看错主子了, ”春雪知道李非在顾虑什么,“这并不是旧情人间的小打小闹,燕王放心, 林汝清永远不可能再回殷府, 或者换句话说, 他永远不可能再出现在主子面前。” 李非:? “其实主子……早就知道林汝清的为人……很早就知道。” 李非悚然。 “主子送林汝清的礼物都是我备的,有一次,在他们结识一周年的那天,主子送了把玉做的痒痒挠给他,当时并未挑明心意, 但林汝清饱读诗书, 我不信他猜不出其中意思。” “玉做的痒痒挠,”李非想了想, “玉汝于成, 君知我意?” ——哪里痒, 只有自己知道。 “主子那时已将林汝清当作自己人。这小御史坦然收下, 什么表示也没有, 不是装傻吗?而且这一装又陆陆续续装走不少礼物。主子何等通透,怎会不知林汝清的小心思。依我说,他八成是想便宜不占白不占, 只要送礼的人一日不点破,他就装一天傻。毕竟可以投靠在殷府是多少寒门做梦都求不到的。主子大方,不拘小节,又爱才,一再优容着他而已。谁知养虎为患。”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李非喃喃自语。 只是都装在心里,未曾告诉他。 “难怪今天在屋外时,你对冬雪说,应早知道林汝清为人。” 李非恍然大悟,如果他早点听出这话外之音,就不会跟殷莫愁瞎吵。 春梅点头。 再多的话她也不便说,这是殷莫愁和李非之间的事。 “我们姐妹俩在外面轮流陪寝。听冬雪说燕王是来把脉的,请进吧。”春梅说。 李非近乡情怯地站在帘外:“睡了?” 春梅点头:“睡熟了。” “那就好。” 春梅掀帘子,小声说:“我在这里,有事您喊我。” 李非回头“嗯”了声。谁也没看到,已经“熟睡”的殷莫愁在帘子被掀起瞬间,手指极轻微地缩了缩。 这是李非第一次看见“睡着”的她。 身上冷硬的气质淡化许多,似乎从不近人情的殷大帅变成普通女孩,躬身,披散的长发掩住半张面容,双手从外面抱着被子,下颌微收,下巴正好抵住被单。 乖乖的样子,平添柔软。 仅仅一个时辰前,他从白药师嘴里得知她那几年的经历。 光听描述,就觉惊心动魄。 很多经历过惨烈事件、濒临死亡的人十几年甚至一辈子都走不出这样的阴影。李非是知道的,多少人因为仅仅得知被唐门列入委托名单、唐门都还没派出弟子去执行,就活活吓死。 她是怎么样在杀机四伏的环境里泰然处之。 李非也不坐凳子,单膝跪地,趴在床边,听着她匀称的呼吸声,轻轻握她的手:“你决定戒断是因为皇帝的那一番话吧,他跟你谈了权力、责任,谈老殷帅的理想,谈殷氏的未来……对吗……” “我错了,我不应该把这个位置看作你的枷锁,它还是你的骄傲、你的信仰。”李非兀自絮絮,“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不过你大人有大量,可能根本就没在跟我生气。是我斤斤计较,我钻牛角尖,我小肚鸡肠。你说得对,我矫情。” 他声音很轻,不想吵醒殷莫愁。但后者早醒了,她不知道李非去见了白药师,因而对他云里雾里的自我反省一阵莫名其妙,抱着“请听下回分解”的心态姑且装睡。 殷莫愁整个人是偏冷型的,立体的鼻梁,长长的睫毛,那对大眼睛在睡着时闭着成弯弯的缝,宁静而慈悲。她清醒的时候,有种冷静威严的气势。睡着时紧紧抱着被子,却像乖巧的小女孩。 强大与柔软,外放与内敛,在她身上完美地结合。如果要打个形容,犹如一副山水画卷,巍峨雄山环抱着静谧之江水的画卷。 人的一生常常迷茫,只几个瞬间拔苗助长。少部分人能承其重,长成参天大树。大部分人适得其反,根基受损,不得修复,从此一蹶不振。 好在殷莫愁与李非都属于前者。 “你总说,你的战绩不是你个人的,是殷家几代人的努力,是依赖强大的国力和朝廷。你总说,你只是普通人。但一个人能日日夜夜、坚守十余年,那绝不是件简单、普通的事。” 可抵挡万千的,唯有信念。 李非起先觉得他们之间很多共同点,同样经历过命牵一线、至亲死去。如果把挫折比作磨刀石,极致的悲伤则是锤炼宝剑的一把烈火,那么激烈的绝望则逼人瞬间成长。 但他们又不一样。 李非可以游戏人间,殷莫愁却无法卸下肩上重担。守卫这个帝国的担子是把理所当然的钝刀,一点点剜去她作为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得胜时没有满面春风,失败时亦无垂头丧气,连少女的悲春伤秋都没有。好像出生就是这副秉节持重、不苟言笑的模样。 她本名无忧,却从未有过乐而忘忧。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会出现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况,一种是人生苦短的及时行乐,一种是看透世情的悲观麻木。 殷莫愁属于后者,李非还宽慰点。比起冷漠悲观,他更不愿看见殷莫愁变成沉溺靡靡。 因为及时行乐是更深层次的麻木。 世上哪有那么多乐事喜事,用佛家的话说,人这辈子的快乐和福气是定量的,才有惜福之说。老人们也常教诲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何况大喜大乐太过耗神,无法持久。李非见多了激情纵.欲后那一双双空洞、无力的眼神。 “你好像很不爱谈起过去,从在丁府时,就回避我的问题。”良久,李非吐出这么一句来。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想起白药师的话。 是啊,画舫重遇是在仲夏夜,大热的天,也从来不见她穿短打,总是一身长袖的白衣。 为什么呢? 军中那些粗犷的男人们总是以体毛茂盛为荣,但殷莫愁已经位居最高,不需要为了什么隐藏光洁的手臂。 刹那间,李非喉咙发紧,轻轻拨起她的袖子。 殷莫愁心喊“夭寿”。 左手手腕露出一条狰狞的伤疤。 令李非心惊的是,它整整齐齐,像是被极其锋利的利器一把划开。李非痛苦地闭上眼,几乎能想象伤口被切开时的决绝。 不带任何犹豫,不留任何退路。 他深吸了口气:“白药师说你曾经……试图……原来是真的……” 终于知道这家伙为什么突发感慨,原来他见过白药师,殷莫愁内心翻了个白眼。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李非强迫自己不带感情地轻轻抚摸那条伤疤。 殷莫愁暗叫:大哥,你要干嘛! 李非又问:“我们都这么亲近,你仍心里十万个不愿意与我分享过去。我现在怀疑你是不是故意向林汝清透露吸食曼陀散的事,好借他的奏折宣扬出去……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毫不介意恶名在外?还是说……你要给天下人一个你赋闲、皇帝不能重用你的理由?” 殷莫愁心里一咯噔,下意识要皱眉,好在忍住了。 她睡着的样子都充满了警惕心,那么她在醒着的时候呢? 明明已经权倾朝野的大元帅,有皇帝毫无保留的关爱、下属无比的忠诚,连心心念念的老殷帅的遗愿也在顺利完成。 但她好像总有大事还未能令她放松,李非敏感地察觉到,尤其在得知她早已看透林汝清这人人品后,这种疑惑和矛盾更加强烈了。 漫漫长夜似无尽头。 死而不僵的白阳会,邪恶凶残的养蜂人,诡异难测的人鸟图,都在这宁静的夜里消散,天地这刻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盯着她,敏感地发了个神经:像她这样总是深谋远虑的人一定觉得我很幼稚吧。不告诉我是因为一贯的不屑与人分享,还是格外关照地有所保留呢。 李非轻轻给殷莫愁掖了下被子,然后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又觉得被子被他一动好像会漏风,于是又给掖了下。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样无聊的动作让他觉得异常温暖和满足。 等他意识过来时,整床被子都快盖到殷莫愁的脖子。 是打算捂死我吗。只能像咸鱼似的被摆弄的殷莫愁腹诽。 他们在少年时结识,只算一面之缘。后来画舫再遇,时间并不长,前前后后都加起来也就一年。 但却像亲人一样。两人之间的默契就不用说了,只要念起对方的存在,心里种多了层顾虑,既浪漫又现实,既犹豫又期待,即想与他分享一切,又担心自己看人不准,担心自己在感情上把握不住,重蹈林御史覆辙。 一向公私分明、清心寡欲的殷大帅好像陷入了除吸食曼陀散之外的第一次的自我怀疑当中。 爱情这么上头的吗? 否则何以令人如鲸向海、似鸟投林,世界的一切美好扑面而来,挡也挡不住。 即使心里冒出越来越多问题,但这里放松的状态使人困意顿生,殷莫愁平静的呼吸声抚平李非胸膛的蓬勃。 “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李非说,“但从认识开始,我觉得有种牵绊。我时常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大声呼喊,而山的另一头传过来的回音都想来自于你。 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感觉,还是你真正的回应。我去过茫茫大海、走过沙漠戈壁,即使去到世界尽头都不需要人陪伴,但我现在变了,我想这是我今天有些暴躁的根源。” 他像倾诉,又像自言自语。 “我不像你有过成家的渴望,去满足世俗的要求,去尝试一次又一次的……恋爱,即使到最后都没有开花结果。你说你对这些失去了兴趣,但在我看来,其实你一开始就是超脱于情感的人。” 否则她不会在慈云寺的瀑布下说出“爱情是空耗时间”这种话。 殷莫愁被戳中心事地一顿。 如果真只想找个精壮的男人传宗接代,她不会这样耗着。 说到底,是对这种结合不满意。 总觉得那些男人的身上缺点什么。 至于到底缺什么,她却又说不上来。 按理说,以她冷硬无情、看透人间事,以她个性淡漠、无悲无喜,两眼一闭,怀胎十月,这件心头大事也就了了。就像那些豪门世家,如主母无所出,便找个丫鬟借腹生子,将儿子过继到主母名下,然后赶走丫鬟。她还犯不着那么麻烦,只要受孕,那男人就可以滚蛋了。 如果她不是有更深刻的追求……何必最简单便捷的方法摆在面前不用呢。 军人打仗,最讲求“实用”原则。传闻殷莫愁打仗亦是只要能赢,不论形式,才做出选择最冷的寒冬突击生擒北漠老可汗,直接导致孟海英断去一臂,而她也差点面临截肢危险的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回朝后,和世家长期周旋的谋略更加深了“实用”主义。文官御史常抨击殷大帅的语句就有说她“无巧不取,无利不谋,无所不为”。 但在“传宗接代”问题上,她却背叛了“实用”这个原则。 “我不知道要用什么词汇来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我有时候不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我向你保证,这绝对不是一场游戏,我也不希望这是你再次对世俗低头的一次探索。 你是那么纯粹,而我不是,你总说我多疑,你是对的。但请相信我,我已经变了,我开始相信美好的直觉,我不会放弃—— 你对我就像个梦,像海市蜃楼,我最后可能一场徒劳,但只要现在能每天看到你,我就不再感到迷惑——即使很多事情你还不愿意说。它们可能根本无解,或者你觉得时机未到……” 殷莫愁心里叹了口气,对李非的一些隐瞒的确是出自于必要,也是出于她不热衷事事和人分享的习惯,她觉得这没什么。 但现在,李非的宽柔让她竟产生微妙的感觉,那是常年刀口舔血令她已经隐藏的愧疚。 “我已很满足,我仍然感到庆幸,你遇到问题会与我商量,我将不再追问,因为那些错综复杂的问题自然会把真相推向下一个转折……” 说到这,李非的手不受控制地抚摸那条平整的伤疤,新长出来的肉嫩而脆弱。 如果说殷莫愁浑身都是坚硬,那么只有这里是软肋。 不是心理层面,是实在的软肋。 殷莫愁:…… 她怕痒! 本来伤疤处在平时就容易发痒,人又是清醒着,哪经得住李非那么挠痒痒似的来回戳,殷莫愁实在忍不下去,迷迷糊糊地发出“唔”的声音。 本意是拒绝的,但声落李非耳里,慵懒含糊的语调如情人的呢喃。他霎时咽了下口水,喉咙发干,趁着这家伙一顿,殷莫愁随即翻身,李非怕弄醒她,赶紧顺着翻身的方向把自己的手往前伸。 殷莫愁心想:怎么这样都甩不掉! 李非盯着她熟睡的侧颊,更着迷了。 月黑风高夜,蠢蠢欲动时,他忽然冒出个念头。 另一只手去抚摸她的鬓角,接着食指卷起她额头的头发,打个卷又放下,一点点的,像在小心翼翼地白描一副山水画,细长的眼角是一弯小溪,立体的鼻梁是起伏的山峦,还有那薄薄的、上唇微微翘着的样子…… 李非意乱情迷地想,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他轻轻地说。 不!可!以! 如果殷莫愁此刻把心里的话转为声音,那一定是带着殷帅标志性的冷硬。 但她眯着眼,只见人影压迫过来,渐渐朝自己的脸上…… 喂喂,我都还没答应…… 殷莫愁在被子下的另一只手拳头都捏紧了。 那厚厚的、带着炙热体温的嘴唇已经完全落在、或者说是陷进她的脸颊。 如果把情人间这样的亲昵行为形容成像鸟儿停足饮水,清风吹过山岗。李非这绝对是凤凰饮水、热焰滚过,就差没寸草不生。 真的好软哦,嘴唇的主人整个都仿佛沉浸在一个轻盈的梦。 真的好想打人哦,被偷亲的人整个霎时清醒。 李非着迷地看着她,直到他想起来手还搭在殷莫愁的手腕,而指尖依旧传来脉搏跳动感——脉搏好像变强烈了?! 被针扎似地松开了手:“你,你醒了?” 你说呢?殷莫愁的眼睫微微一颤。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非心喊完蛋了。 她没睁眼,他也不敢动,帘外蜡烛烧得噼啪响的声音格外清晰。 良久,她呼出一口气,像叹气,又轻又细,融进漫长夜色里。 李非喉结用力滑动了下,刚刚提上来的心又跌撞下去,把自己砸了了个头晕眼花耳畔轰鸣。 李非瑟缩地吐出一句:“好吧,我,我先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经历怎样惊心动魄,好怕她忽然醒过来打他一巴掌,毕竟以殷大帅的脾气也不是不可能。那该怎么收场,他们已经不是画舫初识的故人,而是在分手边缘的“恋人”…… 李非喃喃:“我明天再来看你。” 随即他假装镇定地起身,掀帘……春梅看医书看睡着,迷迷糊糊只见一道身影飞般窜走。 有点像落荒而逃? 燕王今天是怎么了?春梅想不出来,索性不想,抱着医书很快又睡过去——在她不知道明天要被主子训一顿的前提下。 李非走出殷府,回头看着已经缓缓关闭的大门,声音轻轻的:“晚安,莫愁,明天见。” * 长夜静悄悄。 哗啦—— 凌晨,守夜的下人给他端来温水,李非不用毛巾,直接捧着水往脸上拍,就这样还觉得不够,又把整个脸埋进脸盆里。 直到吐了长串气泡。 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勇气。 去慈云寺找她,吃了豹子胆才将人往自己怀里摁,她失足差点摔湖里,李非就想抱她,但终究又缩回去。 想亲这口想很久了,可醒着怕她拒绝,只有在睡着时才可以胡作非为…… 她曾在慈云山为拒绝他,提起过和林汝清的过去,无意中透露有很长一段时间感到颓废,是林汝清给了她些许温暖。那时他还不懂,到底是什么给她带去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今天李非感觉十分庆幸,如果不是吵一架,如果他没去蝙蝠寨,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她的那段过去,永远也不会理解她的惊慌失措,他就永远错过能及时给她安慰的时刻…… 如果可以拥抱她,可以亲一下她…… 想到这里,李非脸刷地红了,赶紧跳起来给自己又洗了把脸。水凉了正好,他需要清醒清醒,但越清醒就越克制不住兴奋的心情。铜镜里的他满脸笑意,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直到笑的脸都发僵了他还是停不下来。 他也想不通在干嘛,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些年走南闯北,在生意场上打滚,现在怎么变成一个未经世事、情窦初开的少年? 丁府时有个花痴的张姨说自己“枯木逢春”。 他终于懂了,爱情令人返老还童。 亲上她脸颊的那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云端,世界上所有痛苦统统消散,幸福感把他的心塞得满满。 他一遍遍地来回走,一遍遍地想着他嘴唇所触及的软绵绵的感觉,又总傻乎乎地砸吧嘴。可是每次当他幻想未来的时候,殷莫愁最后那一声叹息,复杂又隐晦,就好像当头打了闷棍,让他满心的期待变成忐忑。 是失望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像在画舫上打他一巴掌呢! 他又暗自欢喜,暂且不谈以后如何,起码今日,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截了当地拒绝,她这样顾及他的感受,他很欣慰。 但这算不算给“告白失败者”的一种安慰呢? 李非的心情就这样在万分复杂中上上下下,不断在房间走来走去,兴奋、不安、激动、忐忑交织,他索性开门出去透透气,经过楚伯的房外,听到他轻微的鼾声,又经过那精致的花园,露水在树叶上累积—— 直到他看见被搁置在角落的那个从霖铃阁带回来的蜂巢。 黑暗中,万恶的蜂巢静静地躺在地上。 经年累月,蜂巢早就脆化,黎原曾掰过一块送去兵器厂检验,剩下的尽量没有破坏,这些天曝露在室外,蜂巢竟已经化掉近一半,蜂孔的凹凸渐渐磨平,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和泥土融为一体。 “养蜂人买唐门的配方,花掉毕生积蓄。” 白药师的话仿佛在李非耳边响起。 兵器厂那边给出的结论是蜂巢粘合用的胶属于牛皮胶一类,此外没有特别之处。但不知为何,李非心里始终有股奇怪的感觉,似乎蜂巢里还有其他什么,这种心理暗示和冲动越来越重,令他跃跃欲试。 他死死盯着那害人无数的蜂巢,忽然半跪下身—— 小小的薄得像纸的皮质轻悠悠飘出来,像雪花落在李非手掌心。 半柱香后。 “楚伯!楚伯你醒醒!我怀疑养蜂人制.毒时戴的不是鹿皮手套!” * 次日,殷府。 “燕王来探望主子?” “她还眩晕吗?” “昨晚睡了一觉,全好了。” “太好了!我又带了些药材!”李非看见春梅,高兴地说,“药铺刚到的千年灵芝,补血益气,适合炖汤。哦,还有养蜂人案,我已有新的线索!咦,你们主子不在吗?” 春梅打量李非,见他一扫昨天的暴躁和局促,又回复乐观开朗,这才是殷莫愁喜欢的人,不,是值得托付的人。 “不巧,主子进宫面圣去了。”春梅说,“不过主子交代说很快回来,您要不等等。” 李非忙说:“不碍事,我去宫门口等她。” 春梅恨不得两人快点和好,因鼓励道:“也成,孟海英就在宫门外。” 李非“嗯”了声,把千年灵芝放下,一副想走又不想走的样子。 春梅见状,问:“王爷是有什么吩咐?” 李非撇撇嘴,像是欲言又止,有点急又有点怕似的,吞吞吐吐:“呃……莫愁她……她昨晚有说什么吗?” 春梅奇道:“都睡着了还说什么呢?”想了想,“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主子今天早上起来神色有些奇怪。” 李非果然紧张了,赶忙问:“啊?是生气吗?还是怎样……” “生气?也不像……主子脾气你知道的……很少生闷气……早上就训了我一顿,说以后□□不许看我医书……” 大元帅想骂人就骂人想打人就打人,有什么好闷气可生的。 春梅想了半天才想起什么,李非一旁紧张地看着她。 “训完我,主子今天用早膳时发呆,像有什么心事,但看着也不像为养蜂人案发愁,还忽然问孟海英车马备好了没有,我们都懵了,不知道要去哪里。按理说她要进宫都会提前吩咐我们。奇怪,以前主子不会这样,也许是刚犯过眩晕症吧。” “是、是吗?” 李非内心喜忧参半,不知道殷莫愁是觉得他冒犯了她还是怎么样,咽了咽口水,问道:“有没有提起我?” 春梅看了李非一眼,随即了然地说:“是为昨天吵架的事吗?没有提,主子很多事都放心里,怎可能与我们说呢。不过——” “不过什么?” “主子出门前交代了一句,说有机会的话,要像你解释一下——她手腕的疤痕……” “什么时候自.杀!” “自.杀?”春梅皱了个莫名其妙的眉头,“哪儿有的事,都是游仁昊和他的游社乱传的吧,燕王你也信……是主子在雀心一代时被弓弦割到的。” 难怪伤口那么整齐! 李非:…… 昨晚还抚.摸人家的伤疤,胡乱发作“怜香惜玉”,太尴尬了!!! * 皇宫,文渊阁。 殷莫愁说:“为找出关联,我翻阅过所有世家大族中毒的案子,寒门出身的朝廷官员中毒案,倒未关注。” 皇帝双手各拿着一张名单。 左手的名字都是殷莫愁筛选出来,被养蜂人所害的四个世家里在朝为官的人。 右手只有三个字——上官博。 皇帝说:“在我还是皇子的时候,上官丞相曾经当过一段时间我们的老师。他儒雅谦逊,虽出自寒门,但却毫无寒门身上那种钻营、狠戾之气,对我们不卑不亢。后入主内阁,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位至一朝宰相,却几乎不结私怨。 对外正直不阿,听说治家亦有规章,位居高位,却不纳妾,与发妻恩爱如初,育有两子,亦予以悉心教导。我印象里他是个好臣子,好老师,好丈夫,好父亲。” “我看过上官丞相写的《时约治家学》,确是用了心思,教导子孙做人的道理。而他的两个儿子也不负众望,唯一的遗憾、或者说缺陷,可能就是他的义子。 据说上官博年轻赴京赶考的路上遇到野兽,差点丧命,是路过砍柴的樵夫救了他。上官博高中状元,回去报恩,但樵夫已病死,其妻也早亡故,只留下一个遗腹子。 上官博不忍其寄人篱下吃苦,将其收为义子。 这义子三番五次求上官博举荐为官,但资质平庸,上官博始终不肯,连死前都还交代上官家不得为其谋官。义子怀恨在心,曾不止一次在外面放话说要上官家还一条命。” 皇帝说:“上官博眼光没有错,这种满心怨恨之人不能当官。” 殷莫愁:“上官家致残案发生在上官博死后没多久,当时怀疑是义子下毒,只可惜他抗捕被杀。不过我想,若上官丞相在天有灵,应当不会后悔收养了恩人之子。他真正后悔的只有一件事,他在写给其子的家书中提过,但因涉及敏感,没有公然刊印于《时约治家学》。” “是何事?” “事关先帝。” 皇帝恍然:“销金令?” 殷莫愁缓缓点头。 具体说,应该是销金令引发的销金案。 一件至今仍有争议,但朝廷又讳莫如深的过去。 一道为数十万百姓带来噩运,令近万孩童成为遗孤的法令。 一桩被认为先帝已下了罪己诏,但仍为许多人说愤愤不平的“冤案”。 皇帝感叹:“先帝晚年仍挂心边患未平,于是有了他最后一次远征。远征前一年,西南边陲小镇发现一座铁矿,这如果放在平时,是件大喜事——当地可以增加许多税收,百姓又多了件可以赚钱的活计。但偏偏这座铁矿的发现在朝廷刚刚制定远征计划,以及殷怀新建的兵器厂刚出了第一批新式武器。先帝要求全军升级装备,铁矿没日没夜的加紧开采,小小的边陲小镇,人人都成了采矿工、冶铁工、铸炼工……” 上千上万的工人在地底下采矿,成百上千匹马拉运开采出来的果实,还有靠水排催动的超大型排橐鼓风,巨大的风力通过管道煽动着一排排的火炉,满城的打铁声,震耳欲聋。 但这样的热火朝天都不能满足朝廷骤然暴增的的炼铁的需要,还有戎马一生的帝王最后一次远征的决心。 再加上层层加码,层层盘剥…… 直至不堪重负,民怨沸腾,终于发生令朝廷始料未及,令大宁盛世难堪的铁城暴.乱。 先帝叹气,让殷怀在陪御驾远征前抽空去平个叛。殷怀过去打了十几天,以极小的代价弹压了铁城之乱。 朝廷官员的震怒终于姗姗来迟,纷纷提议将这些叛乱暴民及其子女全部列入奴籍,发配莽荒之地。是先帝否了,除了一些带头起义的处决,其余人依据反叛参与程度定罪量刑,还下了罪己诏,停止了铁城的疯狂挖掘。 史称为“销金案”。 但事情不可能当作没有发生,铁城从此臭名昭著,四周百姓避之不及,连童谣都会唱“有女不嫁铁城郎”,又因获罪者众,铁城的下一代大都成了罪人之后,永远失去入仕资格。其他铁城人纷纷逃离,从此铁城渐渐成荒城。 而先帝的醒悟和仁慈并没有换来相应的回报。 这才有了殷莫愁与李非在十年前初次见面时的大朝会上发生的行刺。 皇帝问:“为什么会想到上官博?” 殷莫愁:“养蜂人的模式。有了受害者名单,我就可以找出他的作案规律。这些家族各自在南北,家族成员并没有人在朝廷里担任要职。唯一的共同点是百年世家,他们之间极少联系,没有通婚,也没有联盟的迹象。这几个家族都并不显赫,甚至都有点边缘化。直到我发现他们或多或少和销金案有关。” “西岭霍氏有祖传探矿的本领,霍氏老族长发现了铁矿矿脉。 徐易一生著书立作,好纸上谈兵,先帝在宣布远征的意义时,引用了他写的一篇《平边论》,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 至于柳氏有个叫茂诚的,他曾在工部任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司曹,却借着督矿,与当地官员勾结,私自加码,克扣工钱,把矿工当作奴隶压榨。 据说最后练出来的十斤精铁,有三斤进了他和他同党的口袋,成为销金案里的第一大污吏。虽然最后被判了死罪,但造成的民怨已经无法挽回。因他只是柳氏的上门女婿,柳氏一族才免于受到牵连。” “而上官博是第一个写奏折支持先帝远征高丽。”皇帝说道。 “所以这一切都对得上。养蜂人甚至是按仇恨大小多少的顺序来下毒。他认为上官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所以在研制出蜂巢后第一时间下手——即使他的手艺并不成熟。接着是发现了铁矿的霍氏,排第三位是被引用了文章的徐氏。最后是柳氏。” “因为茂诚已死,他也只是柳氏的上门女婿,柳家的罪在养蜂人心里最轻。”皇帝说道这里,思索半晌,忽然又问,“按理说他想报复的都报复完了,为什么还折腾?” “不,养蜂人的仇恨名单里还有一个人排在最末。”殷莫愁顿了顿。 “谁?” “我。” 空气陷入短暂的安静。 殷莫愁父亲殷怀奉旨平叛,但在当年可能年少的养蜂人眼里,殷氏和刽子手没什么区别。后来殷怀早逝,这份仇恨自然就延续到殷莫愁身上。 “莫愁啊,你——”皇帝想说“不要害怕”“不要担心”,但又觉得说这些如同废话,一时不知如何劝慰,便从龙椅下来,慈祥地摸了摸殷莫愁的头。 就像她小时候。 “抓到养蜂人,我的心才安。”殷莫愁低头说。 “进展怎么样了?” “还差一点。当年我和崔纯排查全京城养蜂场时,其实找到了养蜂人的老巢,在城外一处农场。这两年在护城河改造时被征用,拆掉了。” “既然拆掉,还有什么线索。” “我们曾联系京兆府尹核实,租赁那块地的登记人姓郑,但因其登记的户籍地在兰州,又派人去兰州核查,几经周折,查出来的结果是有这么一个人,但不知去向,后来就不了了之。而且龙隐门擅乔装,如果是龙隐门冒用他人姓名也说不定。 此番重启调查,我的人查到这个姓郑的离开兰州后投靠了亲戚家,在一次事故中撞坏头,成了痴傻儿,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买了一块地。现如今已六十多岁,他寄居的亲戚就在今年搬来京城。” “痴傻怎么可能开农场。养蜂人盗用他的户籍。” 殷莫愁说:“亲戚回忆说,十几年前他曾走丢过,走的时候还带着户籍名牒。亲戚以为他肯定被骗去行乞,没想到回来的时候竟穿着一身光鲜的新衣裳,说有人请他吃了大餐,还去官府逛一趟。那块地附近还有不少人家,因为拆迁,大多已离开本地,好在京兆府尹都有登记造册,现在我让他们一家家排查……” 这时内监来报,说黎原觐见。 “驸马?”皇帝眉梢一挑,“大婚在即,他不去好好准备,来找朕做什么?” 内监回话:“驸马爷是来找殷帅的。” “找我?”殷莫愁心里一突。 果然,黎原一进来就带来一个消息。 孙哲死了。 * “为什么没关在牢里。”皇帝问。 “我放的。”殷莫愁说。 第79章 蜂巢案(15) “我审,你配吗?我只…… 殷莫愁解释说, “昭阳大婚典礼一直由他筹备,现在接手的杨晴是新人,我昨日特许孙哲回趟礼部与杨晴交接事宜。” “孙哲从礼部后门溜的。但我去礼部现场看过, 后门有拖行痕迹, 孙哲应该是被人打晕拖走, 而后被抛入护城河。禁军发现人没了就抓紧搜索,在护城河下游发现一具浮尸, 证实是孙哲本人。”黎原摇头,“孙哲身中七刀,仵作说, 他还有中剧毒迹象。” “中什么毒知道吗?”殷莫愁问。 “还在查验, 应该很快出结果。”黎原顿了顿, “我去看了眼,我,我怀疑是中了蜂毒……” 殷莫愁脸色骤变。 黎原赶忙补充:“但我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也不确定。还有,因被河水泡太久, 身上的刀伤已看不出是生前还是死后伤。” 凶手既然能下毒杀人, 为什么还要动刀,搞不好弄得自己浑身是血, 这一点也不像养蜂人提早准备、干净利落的做派。 难不成是死后补刀?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泄愤吗? 还是为了掩盖孙哲是中毒而死的真相? 这已经不是十年前了, 蜂毒为越来越多人知道, 养蜂人何必多此一举, 掩盖一个调查者已经清楚的事实? “……殷帅?” “莫愁?” 殷莫愁仿佛被唤醒般蓦然抬头,这才注意到皇帝和黎原都看着自己。 “怎么了?眩晕症又犯了?”皇帝关切地问。 “……”殷莫愁吸了口气,“我没事, 我想今天内就能见到养蜂人了。” 见到那个几乎害死她,并令她经历过一段漫长的折磨、远超百倍于战场带来的伤痛,几乎彻底击垮她的恶魔。 “孙哲现在何处?”殷莫愁回头问黎原。 “还在打捞上来的地方。” “走,带我去看看。”殷莫愁干脆地说。 她向皇帝行了礼,转身要走,却又被皇帝叫住。 “陛下放心,过了今天,我就把黎原还给昭阳,不会耽误婚礼的。”殷莫愁扯出一个微笑。 “朕不是担心这个,朕是担心你。” “我?我有什么……” “你和李非。”皇帝迟疑了下才说,“留下他吧。否则他这一出海,你们天各一方……” “不否认,我也很想向他开这个口……” 李非和殷莫愁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的情愫,原本只剩一层薄薄的纸还未捅破,只要殷莫愁开口挽留,李非肯定二话不说留下来,何况,就在昨晚,这层薄纸已经被李非那个火热的亲吻烧成灰了。 “好不容易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朕是不想耽误你的终身大事。”皇帝饱含深情地说。 “……” “还是先办好家国大事吧。” 这一说,皇帝再无二话。殷莫愁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皇帝多愁善感的长吁短叹。 到宫门口,赫然看见了李非。李非也看见她,笑了笑,仿佛昨天的吵架、亲脸都未曾发生过似的,十分自然地迎过来。 “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黎原问。 “我早到了,和孟将军在这儿看见你一路小跑进去,猜是有急事,就没叫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呃……” 黎原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皇帝陛下想让你留,殷帅想赶你走,俩人还争执了好一会儿。 “陛下又拉住我谈了谈心,耽误了。”殷莫愁很淡定地说道。 “哦……”李非随之似有所悟,想起白药师曾说皇帝为劝殷莫愁戒断曼陀散,在雨里站了大半天,对苦口婆心的皇帝颇有好感,因说,“天家竟有这么体贴的。看来我得找个时间觐见。” 殷莫愁眩晕症刚好,不宜骑马,因此今天坐马车。等孟海英把马车拉来,李非一手托着殷莫愁的手臂,刻意地将手腕有疤的那边贴着他的手掌心,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这个姿势既亲密又显得正经,让外人看来好像在扶殷莫愁上马车。殷莫愁正在思索案情,下意识地任由他托上去,随后说:“跟我一起坐车吧。我有话对你说。” 是要说昨晚的事吗。 她刚才也没有拒绝他的搀扶,莫非是打算接受他的表白,李非脸上有些发烧,为免被外人看出来,赶忙钻进马车。 殷莫愁的车大,两个人坐着犹显宽敞。 李非挪了下,又挪了下,渐渐靠近。 如果把李非的心比作野草,那么昨晚无疑是他的春风和雨露。 “什么话不能当外面的人说。”李非扯扯殷莫愁的袖子,声音很轻。 他在害羞?她想,不对吧,我被亲了我都不害羞他害什么羞?! 对成熟的人来说,害羞是小孩子才有的东西。 殷莫愁抱着肩,悠悠道:“不要想歪了,我是想告诉你,蜂巢案与铁城之乱有关。” 噗通,以为要摊牌而一颗心吊在半空中的李非差点栽倒。 * 护城河畔。 “乔副统领,一会儿您可要替我说两句,您的人就守在礼部门口,您应该知道呀,礼部没有外人进来。 孙侍郎和我交接完,对我说,把婚礼大典交给我,他也放心,说着就去取他收藏的一块普洱饼,说他要去坐牢了,辛苦我接过他的担子,没什么可送我的,就把他收藏多年的普洱饼送我,当留个念想。 我推辞不过,他又让我等等,普洱饼放在什么地方只有他知道——然后他就起身嘛,我想他认罪态度那么好,殷帅也答应保他,不至于潜逃吧!……” 礼部侍郎、新上任的昭阳公主婚礼的主礼官杨晴拉着乔尧解释。 护城河边围了禁军和京兆府的人,大理寺寺卿崔纯和黑判官余启江出京城查案,带走了大半人马,大理寺只剩一个少卿和几个年轻官员在维持,个个忙着勘验现场、验尸等。 不同衙门的人汇集在一起,按理说多少要寒暄几句,但个个脸如黑锅底,有条不紊地各干各的。大家头顶都笼罩着乌云: 先是吴敬,后是孙哲,一年内有两名侍郎级别的要员死于非命,实在不是好兆头。 李非跳下马车,扶着殷莫愁下来,黎原带路,跨过一片湿地来到尸体边。 杨晴拘谨地叫了声“殷帅”。 殷莫愁没理他,直接问乔尧:“怎么说?” 乔尧:“孙哲咽处无呛水,初步判定是先杀人后抛尸。身中七刀,有一刀扎到脖子,致命伤。准确死亡时间不好讲,毕竟在水里泡了一晚上。” 殷莫愁蹲下来,李非立马知道她要做什么,忙掏出一块手帕。殷莫愁伸手按了按伤口,眉梢轻挑。 她从军数十年见过无数的兵器和刀剑伤,乔尧忙大着胆子凑前问:“大帅怎么看?” “孙哲的身高约六尺六,从伤口来看,凶手应该持匕首之类的利器,”殷莫愁比了个虚握拳从上往下的手势,“他是这样杀孙哲的——凶手至少比孙哲高出半头。” 李非恍然:“是养蜂人的高度。” “是他。” 殷莫愁忽然转头问杨晴:“礼部那边怎么样?” 杨晴先是一愣,忙将功赎罪地回答:“尚书大人说公主大婚在即,此事不宜宣扬出去,所以知道孙哲死讯的人不多。还让我带几个人过来,看看有什么可帮得上忙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是公主婚礼的准备情况。” 杨晴:“呃……殷帅放心,孙哲死前已经与下官交代得一清二楚,所采办清单、各职人员名单都悉数给我,也将细节……” 殷莫愁打断:“知道了,那你现在应该去忙筹备婚礼的事,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黎原看杨晴战战兢兢的,挺同情他,因帮他说话:“如杨侍郎所言,礼部那边我们不敢闹太大动静。我私下问了守卫的,因我与昭阳婚礼的事,每天进进出出礼部的人都很多,除了礼部的官员,还有外面采办的小吏、来送货的皇商,都是熟面孔,没有陌生人。而且我去礼部的时候已经比较晚,养蜂人不可能杀了人又回去,所以养蜂人现在应该在六部街以外的地方。” 李非之前没有听到黎原描述过案情,一开始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他机智过人,很快就理清了黎原话里的意思,因说:“你们也认为养蜂人认识孙哲?” “也?”殷莫愁目光锋利地一转。 “是这样的,我昨天半夜呢,拿起霖铃阁的蜂巢又研究了遍。发现一片脱落的动物皮。” “鹿皮手套!”黎原想起,李非曾在游社时亮过一次令江湖豪杰勃然变色退避三舍的鹿皮口袋。 鹿皮口袋和鹿皮手套是唐门弟子的标配,因他们在制.毒方面有着绝对权威,其一言一行也纷纷被同行效仿。听说连御医院的御医们在研磨有毒性的药材时也是学唐门戴同款手套。 “问题就在这里。我一个可靠的线人说养蜂人当年为了购买唐门秘方掏光所有积蓄。”李非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此处隐去白药师,继续说,“鹿皮手套价格不菲,一双普通的手套价钱就足够普通的一家三口过半年。养蜂人怎么买得起? 而且我检验过,这不是一般的鹿皮手套,而是麂皮。 麂是一种生活在东北深山的野生动物,因其形态四像四不像,被传为是仙鹿,极其昂贵稀有。麂皮手套在延展性、透气性和吸水性各方面都比普通鹿皮高级,而且手部弹性高,不仅能承受沸水高温,在低温下也具有突出的优势,是千金难求的好物……” “孙哲偷窃成性,”殷莫愁说,“从大内贡品里顺一双麂皮手套也不是难事,事后再随便放回去一个赝品充数。陛下忙于政务,甚少把玩古董手串这些东西,麂皮手套可能一年都用不上一次……” 何况大内库房的皮手套何止一双。 黎原:“这么说来,养蜂人不单是认识孙哲,还可能是他亲近的人,所以可以轻易偷孙哲的赃物。” 殷莫愁问乔尧:“抛尸点找到了吗?” 乔尧挠头:“具体地点还不明确,我们的人正沿着护城河向上游排查。” 但几十里长的护城河,徒步搜寻起来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而且沿岸多空旷地带,案发时间很可能在晚上,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目击证人。 “我想我能帮你们缩小案发地点的范围。”李非自告奋勇,“孙哲的脚上只有一只鞋,一般河中抛尸的被水草勾掉了鞋子很常见,他的另一只鞋上面带着水草可以证明。” 李非一指,众人果然在孙哲脚底看见几根水草。 “这叫轮叶黑藻,俗称节节草,是一种养殖水草。它极易成活,且有个特点,即使被夹断仍然可以生长,号称水中蚯蚓,而不像其他养殖水草会腐烂臭水。所以是水产养殖户的首选,尤其是河蟹养殖。” 京兆府的人也在,一听李非指引,忙去找出护城河沿岸的养殖户登记核查。京兆府尹王谦被殷莫愁调.教过,这回办事无比麻溜,派了几波人同时出动,果然很快就找到有引护城河水做河蟹养殖的地方,还在那找到孙哲的另一只鞋,证明其为抛尸点。 诸人得知,忙赶过去。 一炷香后。 殷莫愁因乘马车,稍迟才到,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已经在忙活了。一下车,便听见黎原在夸李非:“大哥真是什么都懂,等忙完婚礼,我定要跟大哥到外面闯荡一番。” 李非早将黎原当亲妹夫,敲了下他脑袋:“闯什么闯,给我好好守着昭阳。” 黎原吃痛,忙解释说会好好待昭阳,说完想起什么,又问:“对了,大哥昨晚为什么会忽然想起再检验蜂巢。” 因为如果不是李非的发现,也不能这么快判定养蜂人可能匿藏在孙哲家中。而乔尧亦带人快马加鞭包围了孙哲的家,传回消息说正在清点孙府人数,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呃……”想起昨晚种种,殷莫愁仍毫无表态,李非犹自忐忑,“那什么……昨晚有点失眠……” 黎原不解:“大哥因何睡不着,有什么需要小弟分忧的?” 那种夜深人静的温存、满怀怜惜的亲吻,还有无法控制的心跳、沉沦,手部、脸颊、唇……李非舔了舔嘴,一抬头,骤然对上殷莫愁出现。 李非:…… 她像归鞘的长剑,眼神太过锋利,一出现,周围的人里面安静三分,李非瞬间打了个冷颤,就着黎原又是一个爆栗:“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我不是小孩!我都要成婚了!”黎原大声反驳,看见殷莫愁含笑走来,他始终搞不明白地嘀咕:“我……我说错了什么?” 殷莫愁越过他,拍了拍他肩膀:“他想做的事,你代劳不了。” 李非白了殷莫愁一眼,心说好嘛,你比我懂。 “看这里。”黎原前面领路,到了一处停下,“草坪被成片碾压过,有搏斗痕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点出几点,“除了血以外,我们还发现一些动物毛发,纯白色,有点长,看着像,像……” 见多识广如李非立刻接话:“是马毛……” “我知道养蜂人是谁了。”殷莫愁说。 孟海英默默跟在后面,这时一拍脑袋:“孙哲有辆破马车,那马的四个蹄子全是白毛,驾车的好像是个哑巴!” 孙哲的车夫! 消息传回孙家,乔尧立刻将人捉拿,原来那哑巴车夫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出逃,若晚半点就逮不到人了。 “养蜂人,终于抓到你了。”殷莫愁喃喃说。 * 半个月后,大理寺天牢。 “古吉,这么多天过去了,你还是不打算招供吗?” 古吉,也就是养蜂人沉默。 自被捕以来,这个瘦巴巴、头发像野草,生命力也像野草一样的男人始终紧闭着嘴,大理寺没了崔纯和余启江,无人能审得了他,连李非也亲自来过两趟,就是撬不开他的嘴。 孟海英虽整天撸袖子说要剥了养蜂人的皮,但他也知道,养蜂人轻易动不得,冯标已死,古吉可能是最后一个能带他们瓦解龙隐门的线索了。 “我们派人去铁城查了你底细,古吉是你的真名,三十八岁,铁城人士,是铁城之乱的遗孤,古佶是你在孙府用的化名。你生在铁城长在铁城,十三岁那年拜了一个兽医当老师,为了学艺跟他周游各地农场,所以铁城之乱时你并不在家。你装哑巴,因为怕被人知道你来自铁城,因为乡音会暴露你。” 沉默。 “如果你不说话,就代表你默认。” 依旧沉默。 蜂巢案是世家大族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又牵涉铁城爆动案,关系到殷莫愁被下毒,在养蜂人被抓到后的第一时间禀报了皇帝,皇帝的意思和殷莫愁一样,下了口谕要求对养蜂人秘密审讯。 只能自己人交给来办。 黎原跟过余启江查案,在审讯方面已颇得真传,对殷莫愁忠心不二,是主审的最佳人选。另外又搭配一名年长的姓严的大理少卿作记录,那严少卿虽与余启江同级,但他已经年近六旬,资历比崔纯还老,在崔纯和余启江都不在的时日,全靠他主持大理寺,是每个衙门都有的那种十分可靠、办事稳妥的老吏。 殷莫愁与李非则站在帘后。 哗啦啦,捆着古吉的铁链动了一下,他搓了搓手,动作像苍蝇搓动自己的前肢。 “我已离家多年,才没有口音呢。你们不要冤枉人,随便抓草民结案吧?”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黎原却是眉头一皱。 以激将法逼古吉说话,却没想到听到的是这种声音。 那严少卿在大理寺审了这么多年案子,也是头一次听到人这样讲话的,每一根花白的胡须都感到了不适。 孙哲曾说养蜂人讲话嘶哑,原以为是沙哑的那种,但没想到难听到这地步。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就像两把生锈的铁片互相摩擦,发出的带着滋滋声的,既低沉又刺耳。 听得人能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这样的声音只有来自地狱。 难怪孙哲当年蹲在茅坑里,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就被吓得灰溜溜跑了。 “看来是你的声音辨识度很高,所以只能装哑巴。”黎原说,“但你不可能一直装下去,你杀孙哲的手法出卖了你。” “大人,孙哲是我主子,我怎么可能杀主子?” “你真当孙哲是你主子吗?”黎原冷笑。 “开始你是想骗他出礼部,编了些什么夫人让我来接你之类的借口,但孙哲已经看开了,他身败名裂,殷帅答应对他从宽处理,所以宁愿服刑,过个几年换得自由身也不愿去亡命天涯。” 不知是不是错觉,黎原好像看见古吉在听到“殷帅”二字时,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你打晕他,将其拖走。装上马车后,驾驶到一处无人的地方,趁着孙哲未醒,强行给他灌了蜂毒。你计算好了分量,按理说孙哲应该在无知无觉中死去。但在你把人拉到河边时,他却醒了。 你十分惊慌。但很快意识到,可能是因为孙哲常年食用曼陀散,所以对蜂毒有些耐药。于是慌乱中你掏出匕首,扎了他几刀。 刀伤凌乱,除了脖颈致命伤以外,其他伤口都很浅,证明你并不会武功。如果你不承认你杀了孙哲的话,去护城河畔只有一条路,孙哲的马那么有特点,又是大白天,我相信我有不少目击证人。” “我承认。”古吉竟出乎意料的痛快,但他又话锋一转,“我不忍心主子去坐牢,就要带他走。但孙大人说什么国法难违,我们在路上争执起来,他拔了我身上的匕首相逼,我要去夺刀,孙大人反抗,纠缠下…… 唉,我一时错手啊。 我若有意害他,也不用等他醒了才下手。至于你们说的什么蜂毒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他自己先前服下的吧。再退一万步说了,我若是你们口中那么厉害的养蜂人,在人都中毒的情况下,为什么还不能一刀捅死他,置他于死地呢?” 他竟开口说这么多,严少卿连忙提笔记下。 “因为你衰老了。”黎原嘲讽地说,“你的视力听觉全面衰退了,你迟钝了。” 古吉一愣,摸了摸胡子拉渣的脸,他形象邋遢,两鬓斑白,脸颊是凹陷的,尤其是那一双藏在又黑又深的眼窝里的眼睛,混沌而晦暗。 人的声音可以隐藏,但衰老之态却无法做伪,一举一动都比正常人迟缓。还没到不惑之年已经有点老态龙钟,和坐对面满面红光、精神饱满的严少卿比起来,简直像个古稀老人。 是迟钝了。 古吉又挠挠手掌心,发出一声叹息。 “你在孙哲家呆了十一年,我们查过,在这之前你还用别人的名字租赁了一个农场,对附近的人说你是兽医。在研制蜂毒的早期,你利用动物做实验,最先死的是一只鸡,后面是猫和狗,当你毒死一只猴子的时候,你开始有把握了。 上官家致残案后,你受邀去孙哲家给马接生,后来孙哲家正好招马夫,你便去干这活计,此后凭借这个身份跟着孙哲出入世家的宴会场合。” 之前怀疑孙哲是养蜂人的一个原因也是他曾出现在每个惨案现场。 原来那不是巧合。 古吉不屑辩解:“这都是谁胡说八道的。” “你的制毒日记呀。”黎原笑眯眯地说。 古吉的脸色终于产生实质性变化。 “孙哲从贡品中偷过一个带机关的精铁宝匣,水火不侵,你把制毒日记藏在宝匣中对吧,你以为那锁没人能打开对吧,你以为很稳妥对吧,”黎原回以更不屑的表情,“很不幸,遇到小爷我祖传的开锁手艺。” 黎原正得意,瞥见老实的严少卿龙飞凤舞地写起来,忙阻拦道,“哦严少卿,这茬不必记录。” 严少卿即刻停笔。 古吉狐疑又惊讶,等黎原拿出那本破旧的日记后,养蜂人再也无辩驳余地,低垂下头。 帘后的李非直“啧啧”:“黎原这小子,以前我还觉得纯良,现在看他贼笑的样子,真是孺子可教。话说我还有些江湖绝学……” “你不要带坏小孩。”殷莫愁制止他。 “那些实验动物欺骗了你,导致最早你制作的蜂巢没发挥想象中的威力,所以上官家的案子中没人死亡。 而后你不断改进配方,经过一年,终于炮制出轰动的善乐坊案。在制作蜂毒的过程中,你一定牺牲了很多吧—— 唐门制毒尚且要佩戴鹿皮手套,可见其危险性,而你并非从小接受训练,不可避免暴露在毒物当中。 我看你总挠手,很痒吗,是不是长了皮廯,还有你受损的声带,都是你中毒的表现吧。敢脱下衣服让我看看吗,你身上必有腐烂的皮肤。 真可怜,这些年你一定过得生不如死。” “我没有!” 古吉勃然大怒,浑身颤抖,身上的铁链哗啦啦响,两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里也不知道疼。 大仇未报,才不要去死! 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看见铁城百姓过上自由的日子。 他早已习惯这种疼痛感。每当瘙痒难耐的皮廯发作时,他都需要这样将廯患处抠破,伤口好了破,破了好,全身已经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肉。 “所以你中气不足,连扛个大活人都不够力气,只能靠拖着走。我们在礼部后门和护城河畔都发现大量沉重的拖拽痕迹。在你将孙哲拖入河里前,孙哲中途醒来,你仓皇搏斗,才在他身上乱刺。不过话说回来,中了蜂毒也不是不可逆。” 黎原知道殷莫愁就在帘后,因字斟句酌地举例道:“我听说上官家大公子这两年已渐渐在恢复视力听力,连疯了的那个小儿子都能认人了……如果你肯招供,或许我能找御医来给你看看。我说的是或许,因为还要看你有多少用处。” “可是我好不了了。”古吉重重地往后一仰,露出迷茫的样子,“每做一个蜂巢,中毒就加一分,积重难返。” 严少卿听罢,露出狐疑神色,最终还是提笔记下一笔“犯人制.毒反噬,自知寿命无多”。 帘后的殷莫愁问李非:“他说的几分真?” 唐门对毒性有一套严格的评断标准,李非因肯定地道:“十分。他好不了的,最多剩三个月寿命。” 殷莫愁深吸了口气,感到有股寒流如实质般贯透脊背。 李非赶忙安慰:“你与他不同。” “我知道,”殷莫愁小声地说,“我也不怕死,只是还有未完成的事,还有舍不得……” 还有舍不得的人。 她外号“鬼见愁”,沙场上刀口舔血,自然是不怕死的,她没有害怕,只心有不舍的人。 叫她贪恋人间。 李非抓住她的手,说:“有我在。” 我会拼了命保你一生无忧,就像你父亲给你取的本名那样。 “为什么杀孙哲,因为他发现你偷了麂皮手套吗?”黎原问。 古吉:“孙夫人去牢里探望过孙哲,回去后就说要清点家产,应该是得了孙哲交代。麂皮手套也算贵重,迟早被她发现丢了。” “那叶记书肆呢?叶老板只是普通商人,你的目标不是为家乡铁城百姓报仇、毁灭与销金案有关的世家吗,为什么对一个商人下手?” 古吉把弄手上的铁链,他的手掌抠破,全是血,弄得铁链血迹斑斑,但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表情很自然地重复黎原的话。 “我的理想就是为铁城百姓复仇。” “可当年的始作俑者不都已经死了吗?你知不知道叶记老板并未因你而死,你反而害死了霖铃阁无辜的伙计。他们不是普通百姓吗?这就是你所谓的复仇。” “复仇总会有牺牲。何况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将来,不远的将来,这些牺牲将带来灿烂的成就,将告诉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子和世家大族们,正义和胜利属于我们,属于被他们看作泥巴一样的人们。” “一派胡言,放狗屁。” 作为记录簿存在、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乖乖奋笔疾书的严少卿终于放下了笔,忍不住骂道。 当年他也是调查白阳会的一员,几桩蜂巢投毒案历历在目,因此对养蜂人极为不忿,即刻记下:“犯人大放厥词,意图蛊惑人心。” 不过古吉说完这句,却陷入久久不语,并没有再给严少卿再骂他的机会。 审讯靠的是问话的技巧、心理的揣摩,是层层递进、步步为营的攻城拔寨。 养蜂人早年心狠手辣,隐藏多年没有被发现,甚至在白阳会最辉煌最嚣张时都没留下任何痕迹,不骄不馁,不慕虚名,不畏毒伤,除了靠伪装,更凭对细节的谨慎和惊人的忍耐力。 就像一条可以为了猎物缠在树上一整晚、也可以在裹腹后安静缩在洞里冬眠一整季的毒蛇。 黎原之所以能套出这么多话,是因为他走在养蜂人前面,掌握制.毒笔记才掌握主导。 开始以激将法让他开了口,接着又嘲讽其衰老之态以打击其自尊心,在古吉以为自己的制毒日记万无一失时,黎原又秀了把他的开锁绝招,彻底打消了古吉的自信。 最后抛出好处,说可以给安排御医诊治,只可惜古吉知道自己必死,黎原给的好处已经不能打动他。 养蜂人敏感地察觉到,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只知道表面上的一些东西,知道他的行为,却完全不知其心理! 连对他为什么要杀害叶记书肆的老板都一无所知。 而黎原这边能打的牌都打完,养蜂人就像精明的毒蛇,没了威胁,也没猎物,它是不会吐出红信的。 严少卿看了看一筹莫展的黎原,又看了看老成在在的养蜂人,大感这微妙的停顿不是好兆头。他虽办案多年,但办的都是地方死刑复核的常规案件,自问没有余启江讯问的本事,而此时善于从文书档案找答案的崔纯也不在,大理寺的那些年轻官员,没有人资历比他老,也没人审讯的本事比黎原强。 养蜂人看样子已不肯开口,该如何是好? “这人不肯交代了。”李非小声说,“怎么办?” “我已经派人去铁城调查他的过去,亲戚、朋友,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不可能没有半个可信任的人,每个人都有弱点,只有找到弱点就能撬开他的嘴。”殷莫愁说。 “把他的亲戚朋友都抓起来,严刑拷打吗?” 可是铁城距离京城千里之遥,这一来一回,加上提取那么多人口供的时间,三个月恐怕不够,还能等到养蜂人开口? 殷莫愁没再回答。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过去。 ……连她也束手无策吗?李非皱着眉头想。 就像走到死胡同,白阳会的卷宗在他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可以让古吉开口的信息。 殷莫愁深深吸了口气,她很少这样,但声音还是一贯的四平八稳:“他原本也只是铁城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年轻人,这么多年寄居在孙家,见识和社交都有限,他背后的人也不太可能把全盘计划告诉他。 也就是说除了制毒以外,平时作为孙府的马夫,对大局并不了解。 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按理说是抱着活一天算一天的心态,但我刚才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有求生的欲望。 已病入膏肓,却要杀孙哲来隐瞒自己——他是还打算再苟活下去!” 话到此处,李非若有所思:“他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至少在这之前他还不想死……” 霎那间,李非如灵光闪现:“莫非是冯标?!冯标与他有某个约定,这个约定即将达成,所以他在等,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冯标后他才甘心赴死……” 吴敬案时,殷莫愁曾向程远和盘托出龙隐门的阴谋,包括那场殷府行刺。程远亦是才恍然大悟自己找的帮手冯标竟然是他最想打败的宿敌北漠人。 “他的一生都在复仇,为此他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和尊严,要知道他最怕的是什么?心底最恐惧的是什么?要他开口也不难。”只是说到这里,殷莫愁闭了闭眼。 黎原没有牌可打,殷莫愁还有一手,就是冯标。 李非自告奋勇:“我来瓦解他的心理防线,龙隐门这张牌我来打,你其实不用出面。” 对所有人来说,养蜂人是一个活在过去自以为是的偏执狂,是一个顽固不肯交代的嫌疑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凶残的投毒者。 这里毕竟是大牢,即使审讯室的隔音效果很好,仍然会传来其他牢房的声音。大理寺天牢里关着的人很复杂,有从地方提审上来的江洋大盗,也有犯了重案、因案情错综复杂还在待查的贪官污吏。 有人在哭哭啼啼喊冤枉,也有人在呼呼喝喝在骂娘,空气仿佛都在起伏不停的晃动着,成为审讯室模糊的背景音。 昏暗中殷莫愁稍微抬起头,面颊线条分明,眼底闪烁冷冷的光,她深吸一口气:“五年了,我也想有个了结。” 李非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她已经掀帘而出。 她说走就走,长腿生风,如其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的作派。 五年了,小小蜂毒夺去了兵马大元帅热血的青春、宝贵的精力以及因曼陀散带来的一系列的迷茫、崩溃、自我怀疑。 虽然那个投毒的龙隐门杀部部主被生剥了皮,被挫骨扬灰。 但她始终心不安。 始作俑者一日未抓,她一日意难平。 这种心情,并不是弱者向强者的“讨个公道”,也不算受害者变强大后的“血债血偿”。 只因世间多少不平事,只有心平处处平。 李非一声不吭跟在其后,悄悄握紧她的手,仿佛说:“请你慢一点,让我跟上你。” 殷莫愁身形顿了顿,从黎原的角度看,正好看见她冷冽的脸色缓和了下,直到与李非肩并肩出现,黎原才记起自己的声音:“您……亲自审?” 古吉看见殷莫愁,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他曾在去年大朝会的北漠使馆外远远看见她,也在宫门口接孙哲的时候见过,随即了然,用沙哑的声音说:“殷帅亲自来找草民算账的吗?” 语气已是三分弱势。 黎原更想起刚才提到殷莫愁时,古吉不自然的表现。 李非暗暗吃惊,虽说殷莫愁有“鬼见愁”的“美名”,但养蜂人亦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而且还制作蜂毒致她于死地,都到这份上了,还知畏惧为何物吗? 既然不是畏惧,难不成是内疚? “我审,你配吗?我只是在你生命的尽头告诉你真相而已。” 殷莫愁冷冷地说。 第80章 蜂巢案(16) 叶弥悚然一惊。…… “北漠领军时, 我杀敌无数,活埋的人以万计。他们中大多数人见都没见过我,也没有直接伤害过我, 他们伤害的是无辜的百姓和我大宁的国威。其中有一小撮人算有点价值, 我让他们多活了一会儿, 不过这个多活一会儿的代价并不好受。 我的亲卫军统领孟海英,他自创了一百零八种虐待俘虏的办法。我想即使大理寺资格最老的审讯官, 在逼供办法方面都不如他。” 说到这里,殷莫愁看了眼旁边因为她忽然出现而愣愣的严少卿,被殷莫愁冷厉的眼神一扫, 那严少卿立刻回过神来, 连忙摆手:“十分有幸听孟将军介绍过, 下官自叹不如、自叹不如。” 这勾起严少卿的心理阴影。 之前殷莫愁常来大理寺,都是孟海英陪着,严少卿遇见好几回了,他心里一直好奇关西之虎刑讯手段,观察了一段时间, 看那关西之虎也没传闻中那么骇人, 从头到尾都跟崔纯他们有说有笑的——除了笑起来面目狰狞点儿。 于是他上前搭讪。 这是严少卿在朝堂活了一辈子最后悔的一次“搭讪”! 孟海英好几年没上前线了,最爱跟人“想当年”, 立马来劲:“嗨, 这不是严少卿嘛!崔纯跟我提起好几回了, 说你是大理寺刑讯专家, 要不咱现场找个死囚来切磋一下!” ?? 一股不妙的预感腾腾升起, 但此时想跑已经来不及。 在睡懒觉被莫名提过来的十恶不赦的死囚:??? “我先来吧,七十二种是从上面,三十六种从下面, 嘻嘻,严少卿是想看上面还是下面?” “上面下面”是什么鬼! 那日,死囚的哀嚎差点嚎破大理寺屋顶,不停呼喊“求速死”。而严少卿感觉自己从眼睛到耳朵都遭遇了一场大屠杀。 此后连做三天噩梦。 于是年过半百、看遍人生、儿孙绕膝的严少卿又给严家添了条家训:做人就不应该好奇心太重! 殷莫愁:“严少卿,现在开始,我所有言行不必记录,明白吗?” 越是干系重大的事越少人知道,严少卿活了几十年哪会不明白,于是连忙点头说:“下官守口如瓶。” 有了当年孟海英带来的噩梦经历,严少卿这次稳稳摁住自己的好奇心,决定无论听见什么都绝不刨根问底,只当自己是个摆设,自我安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黎原不由生出预感,这将与吴敬案有关。 “来吧,我不怕酷刑。”古吉仰头说,“我爹走前留下一句话,一棵树,即使被砍断了所有枝丫,哪怕被砍断了树干,只要根在,就可以生长。人不能向命运低头。” “你并不配受我的酷刑。”殷莫愁说,“我只想告诉你,你的复仇计划已经夭折——你被龙隐门骗了。” 果真是龙隐门,黎原因聚精会神起来。 真正的逼供不用酷刑,李非忽然想起祖母说的那句话:世上最残酷的、最宝贵的、最脆弱的,都是人心。 果然话音落,古吉的铁链“砰”地一声颤响。 他不怕死,日夜陪伴的身体上的苦楚都可以忍耐,只为“复仇”二字。怎么可能被欺骗? 是谁在利用他复仇的心? 古吉老蚌似地闭了嘴。 “你想用蜂毒狠狠教训造成铁城浩劫的世家们,其实你永远做不到。”殷莫愁说。 “我很快就要做到了。”古吉摇头,对自己信心十足。 “是快了吗?”殷莫愁反驳,“恰恰相反,如果你没有伤害这四个世家,也许铁城百姓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古吉枯树般的脸上开始出现裂缝:“为什么?” “霍氏是探矿世家,在铁城浩劫的次年又在密州探得一处金矿脉,朝廷定了开采计划,那时铁城百姓大多被定为罪民,霍氏写了奏折,说铁城百姓个个懂挖矿炼铁,干脆让他们去密州戴罪立功,只要在密州呆满三年,就可免去暴.乱的罪名,他们的子女也有清白做人的机会。如果你让霍氏老族长多活几个月,他就可以将这份奏折递上去…… 徐易那年在写一本叫《安抚策》的新书,书上说,他的《平边论》只是年少轻狂之言,真正的战争应该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他想劝先帝收回北征计划,以怀柔之策收拢高丽,方为安定边境的长久计。如果你让徐易活着,他的书将刊印,可以让更多人知道,战争不是解决矛盾的唯一选择…… 还有柳家,那个贪腐的女婿茂诚固然已被斩首,但柳家因此蒙羞,柳氏已经不可能再觅夫婿,她遁入空门,柳老夫人心疼女儿,将自己所有的嫁妆拿出,资助铁城各寺庙用以收留年幼的铁城遗孤。如果柳老夫人没死,铁城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们将会在寺庙里吃到饱饭……” 没有如果…… 一切美好的如果都毁于一个个蜂巢…… 古吉颓然后跌了下:“你、你在骗我……” “欺骗你的人不是我。”殷莫愁故意带着同情看着他,“这是他们没告诉你的吧,他们不仅隐瞒了,还看准了你的心思,撩起你的欲望,蛊惑你说毒死几个人、几个世家是不够的,你的理想应该是看见鼎盛的王朝坍塌陷落。他们答应你,京城将变成火海,所有的权贵将家破人亡,对吗?” “但首先你有知道的权利——他们答应你的一场京城骚乱,或者叛乱,在你剩下的三个月寿命里不会发生。”殷莫愁终于说,“或者说永远不会发生。你之所以没有收到消息,是因为和你联络的人已经被我秘密逮捕。” 古吉耷拉下来的眼皮果然抬起,颇感意外,但仍紧闭着干裂的嘴,狐疑而警惕。 “不可能。”他立刻说,“少唬我!如果你们逮捕了他,为什么没有逮捕,没有逮捕……” “兵部尚书程远是吗?”殷莫愁冷冷说。 古吉的瞳孔像被针刺似的骤然一闪。 “龙隐门原本的计划是将京城骚乱设为导.火索,然后借机引发更大的动乱,浑水摸鱼,把事态引导至我们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这是他们的惯用手段。龙隐门这个计划前期的执行是援部,援部部主冯标联系你,对吗。 或者,冯标一开始是以全新教控制者的身份? 让我想想你们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龙隐门有个专门收集情报的情部,应该是在你和白阳会合作时,相中了你制.毒的能力。 冯标在这次骚乱计划中最大的合作方是兵部尚书程远,程远告诉我,他和冯标在两年前就开始接触了。冯标为让你给他配制出蜂毒,一定也透露一部分他的计划,比如程远这条线。” 黎原大惊失色。 他曾参与调查过兵部侍郎吴敬被杀案,查到兵部侍郎程先后,因后续又挖出地方镇守郭斌私贩兵甲自肥、吃空饷的问题,涉案过大,牵扯到世家和殷家之争,殷莫愁不想黎原太得罪世家,就没让他继续参与。 殷莫愁为保全程远名声,程远暗中私通郭斌、与冯标合作的事都没有公开,最后让程远以家养病为由离开中枢,只有皇帝和她两个人知道。 黎原也去探望过老上司几次,但都被敷衍打发,开始黎原还想不通,之前程远对他还和颜悦色,亲热地让他喊“程伯伯”,怎么就改了态度,对他不耐烦,但看程远迅速苍老的神态,年轻的黎原就以为可能老尚书他真病了不便待客。 所以黎原对程远始终没有多想,但其实想也无用,谁能想到堂堂兵部尚书、执掌一国兵备的老臣会叛变? 殷莫愁在外严厉,对亲人却和蔼,她宠昭阳,自然也爱屋及乌,所以少年感受到的全是殷帅的爱护有加。但黎原清楚知道殷大帅处理起叛徒会多么不留情。 为什么会保住程远? 从拖延多年的兵改终于顺利施行到顾岩在兵部站稳脚根,程远这个老兵部尚书已经少有人提起。 冯标、画舫案、吴敬案、兵改计划,桩桩件件将线索串起,是螳螂捕蝉、是欲擒故纵? 年轻的黎原似乎看见迷雾后的那盘棋局。 而古吉,他像寄居蟹遇到涨潮似的缩回所有情绪。 “冯标是怎么跟你说的,程远都已经是我们的人了,还有兵部尚书摆不平的事?还是你看看画舫案,一出事,随便就能推出个刑部的田侍郎当替死鬼,我们全新教、我们龙隐门,在朝廷有的是人脉!?” 殷莫愁瞧着古吉苍老的脸,摇头道:“但冯标应该没告诉你,他犯的画舫案早被大理寺盯上,否则你以为堂堂大理寺卿、国之重臣崔纯何以一年不回京,那么一个恋家、疼老婆孩子的家伙,连个春节都没回来过,他真只是去查嫌疑人都已经上吊自杀的冤案错案? 程远么,我特意留着他作饵,让他戴罪立功,诱捕了冯标。 你太天真了——龙隐门并不是什么民间自发组成的声讨朝廷的苦主,不是为你们主持公道的正义之师,他们在北境频繁活动,现在边疆稳定了,他们无利可图,便开始转移目标,寻找新的祸根。龙隐门背后的主子是北漠王子。 而冯标,也是北漠人。” 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有好奇心的严少卿瞪大了眼睛。 古吉脑子嗡嗡作响,不知该怎么说话。 他只是一介平民,对朝政的事所知甚少,如果没有白阳会的帮助、孙哲的庇护和龙隐门的拉拢,当年的他最多只是一个有疯狂想法的年轻人而已。 殷莫愁严厉的目光从他凹陷的眼窝和风干橘子皮似的脸上扫过,任由他慌张,任由他不知所措。 “可……冯标明明长得是大宁人的脸……说一口流利的大宁话……” “这就是北漠人的高明之处,他们培育专事渗透的间谍,是大宁和北漠的混种儿,自小被教习大宁话,学大宁礼仪……你自己回忆下,去年大朝会的时候,孙哲撞见北漠人私运大宁短弩,那个北漠兵是不是就长得像大宁人?你和孙哲还和他们打起架来。” 古吉陷入沉思。 殷莫愁顿了顿:“北漠蛮子是什么样,对大宁有什么企图,你应该有体会,如果还不信,冯标就在密牢,我可以让人带你去见他。不过现在他那个鬼样子——你可能不想看。” 谁会想看,一个死人而已。 殷莫愁没明说,含糊带过。 冯标以前都会定期来找古吉,但这次的确太久没来,古吉也想过凶多吉少的可能,经殷莫愁这样清清楚楚解释,更增强了“冯标被抓”的心理暗示。他想起有年除夕夜,冯标来找他讨蜂毒,古吉还跟着孙家下人们围炉,颇不耐烦,问冯标怎么这时候来。古吉喝了酒,有点醉醺醺的,恍惚记得冯标嘿笑,说他不过节。 哪有大宁人不过春节的。 原来冯标非我族类,且竟是最令人深恶痛绝的北漠人,古吉更不想见了。 勇追穷寇正当时。 她没给太多反应时间,又摆出几条龙隐门是北漠奸细组织的证据,古吉的志愿是为铁城浩劫复仇,在他认识里,世家是吸食铁城膏血的恶人,而北漠人也是吸食北境百姓的豺狼虎豹。 李非心里暗想,难怪他见到殷莫愁时表情复杂,一边是对殷家镇压铁城的憎恶,一边又出于对殷家抵御北漠人的敬重。 殷莫愁祭出杀手锏:“我知道——你恨透这个朝廷,恨透引起铁城案的所有人,但你热爱这块土地,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土地上的百姓,不是吗?” 一杀必中,理解万岁。 士为知己者死,共情是拿住人心的万变不离其宗。 古吉愣住许久,眼眶红了。 诸人:…… 在看见殷莫愁的那刻,他本已做好了迎接龙卷风的准备,他把朝廷送他的“一号钦犯”当作荣耀,他高高地昂起头颅。哪知,在经历了黎原冷嘲热讽和严少卿义正言辞地斥责后,迎来的是一句—— “我理解你”??? 最后,殷莫愁说:“好了,你离家这么多年,隐匿在孙府,孤身一人做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就不想找人好好聊聊吗——你知道你跑不掉的。” 她的语调极其随和,简直像在悉心引导一个孩子,这哪里是审讯,是循循善诱吧。 好一个软硬兼施。 黎原恍然,之前还觉得殷大帅将他当自己人谆谆教导,现在这一对比,她何曾对任何一个下属这么有耐心过,少不得心里酸溜溜。 又看一旁的严少卿,早已听入了神,也如沐在殷大帅“只有我懂你”的迷魂汤里,那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巴不得自己就是个嫌疑人,好搜肠刮肚出有用的信息奉献出来。 “我出生在铁城一个贫苦家庭,”古吉的声音响起,“我爹是打铁匠人,一天被一伙街头混混打折了腿,我娘身体虚弱,只能靠给人洗衣服补贴家用,家里两个弟弟妹妹经常饿肚子。但我爹常教我,人要有志气。他把脚盘起来,用手爬出去找活儿干……” * 两个时辰后。 原本在假寐的殷莫愁被马车奔驰时强烈的晃动晃醒。 李非忽然说:“以后别再说我像狡猾的狐狸,我看你比我更狡诈。” 她说龙隐门援部的部主、全新教掌权人冯标还在地牢,却没说是在地牢的冰窖。她又说已经将龙隐门一网打尽,其实八字还没一撇,崔纯最近刚寄回一封信,说为追查龙隐门门主,正追到边关吃沙子呢。 殷莫愁笑:“兵不厌诈。” “你刚才在想什么?”李非问。 蜂巢案结束,按理说了却殷莫愁一桩心事。 她道:“陛下说我对你太凶。” 猝不及防,竟提起吵架这茬了。 “别这么说,应该我先向你道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误会了你和林汝清的关系,”李非抢了话,“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无论脾气再好的人都会对自己家人发火,何况你……” “何况我脾气本来就不好。”殷莫愁很有自知之明地说,刚才她对养蜂人善解人意那套都是装出来的,“但这样始终不对。” 李非捧住她的双手:“最亲的人会包容你的一切。” 殷莫愁别过脸故意看窗外的风景,“切”了声:“也不知道谁包容谁。” 李非心里跟灌了蜜一样甜。 他表白过几次,开始总被拒绝,后来渐渐的,在拿这事开玩笑时,她也能搭上两句话。现在握住她的手,也不会被拒绝啦!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李非想。 吴敬案吗,他看着人家文采翩翩的情诗自叹不如,她嗔笑说“不要开玩笑”。是在慈云寺,他跳出来骂她失心疯了,竟然不怕程远杀了她,她又开玩笑说“这不是有你保护呢吗”。还是早些时候,她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烤的鱼? 那时候她不还说些“这辈子都不会再碰男女之情”的话…… 又或者说,其实她早就对他有意思…… 李非绞尽脑汁,想起并没有犯什么大错却被踩断肋骨的“前任”林汝清,与刚才在牢里她对本应恨之入骨的养蜂人既往不咎的耐心对比了下,燕王殿下眉毛一挑,得出个恐怖的结论: 大帅心,海底针。 打捞者,溺水而亡。 * 当晚,叶记书肆。 书肆的板凳太细,被孟海英大马金刀哐当一坐,大有要垮掉的趋势。好在关西之虎在小凳子散架前,屁.股抬起。 庞大的人影笼罩在叶记书肆老板叶弥头顶。 书肆是禁明火的。 但今晚灯火通明,里面站了五六十号人。 全是殷府的兵。 叶弥显然已经挨过一顿揍,鼻青脸肿地被人摁在角落,不远处,是已经被推倒的书架和散落满地的孤本翻印书籍。 那是叶弥视为生命的生意。 在这样的场景下,叶弥本想哭喊“我是苦主,是蜂巢案的受害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眼前这凶神恶煞如钟馗的将军知道了什么,唯一肯定的是,他要成为印刷界巨头梦想已经破灭。 这次来的人,和上次来的对他态度,有天壤之别。 “累了吧?躺躺。”孟海英胡子一动,他的手下便知道,提着叶弥起来,绑在凳子上。 像头待宰的猪羊。 前几天还意气风发的叶记书肆大老板,此刻瑟瑟发抖。 几个府兵跑到后院水井打水。 孟海英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叶弥,我要是你,就低头闷声继续发财,而不是去恐吓林汝清,提醒我们白阳会和你的关系。” 关西之虎的笑容总是那么狰狞,老虎打个哈欠的样子都会让人畏惧。 叶弥挣扎了下,捆扎的绳子用的都是捆北漠俘虏的捆法,根根勒肉,严得很,根本松不动,哭丧道:“大人是不是弄错了,我怎可能认识林汝清?” 孟海英轻笑出声:“当年白阳会大肆集会,分发传单,张贴公告,林汝清因为字好,传单皆出自他手,再由你们誊印。各种传教式的书不都是从你叶记出来。可有此事。” 叶弥脸一白,撑着笑回答:“大人说笑吧,叶记若和白阳会是合作关系,为何又恐吓我们?” 孟海英早料这厮会这么说,十分耐心地道:“你不记得不要紧,我提醒你你就想起来了嘛。前几天我们调取了白阳会案的旧档案,经过多方查证,已确定叶记书肆和他们的合作关系。至于那些恐吓信,还不就是你们印出来,要多少有多少。” “不,不是我,那是我叔叔接的生意。十年前我还小呢。” 终于慌了。 上一刻装不知道,下一刻就抵赖。 而且明知抵赖不掉,就赖到个死人头上。 “还小就能杀你叔?”孟海英感觉听了个大笑话。 叶弥悚然一惊。 “我们问过霖铃阁掌柜,当年住那屋里的是你叔叔和你。所以我不由想,蜂巢不一定是针对你,而是针对你叔。可惜时间没算准,养蜂人前脚刚安好蜂毒,你叔就搬出霖铃阁。你不死心,此后每日在他饮食中下□□,导致其慢性中毒而亡。别问我怎么知道这些,你叔的坟墓已开,仵作一验便知。谁怂恿你这么做?是叫冯标对吗?巧了,我们抓到他了。还有养蜂人,现在也关在大理寺天牢。” 叶弥瞪大了眼睛。 一个教徒遍布全国的全新教大掌舵者,一个隐匿多年令世家闻风丧胆的养蜂人,怎么说抓就被抓了? “先帝晚年重用寒门,给了白阳会生长的土壤。而其能在几年间发展壮大,靠的是睿存双那套歪理邪说到处扩散,这其中,叶记书肆出了不少力哦。有个自称冯标的生意人看上叶记印刷能力,给叶记下订单,但你叔叔却不肯接。他再贪财,最多也是偷偷印刷白阳会那些狂生的厥词,绝也不肯印全新教那些谋财害命的东西。” “你、你怎么知道……” “嘿,当老子知道你谋害亲叔后,就暗中调查你了。你虽是书肆老板,但不可能堵得住所有人的嘴,尤其还有不少当年跟着你叔的老伙计。他们告诉我,是你派了人去恐吓林汝清,叫他离开京城。因为你不知道林汝清到底知道多少,怕他也知道叶记曾经和白阳会的关系,迟早供出你们。还有,我问了些老伙计,他们说你这小子心可焉儿坏地,老早就说过要吃你叔的绝户……” 白阳会宣传空头的正义和理想,在叶弥叔叔眼里只是些蠢书生。 但全新教给教徒们宣扬的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是又疯又坏。 烛火通明,叶弥却眼里一片漆黑:“我才不信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你叔叔膝下无子,这个书肆迟早是你的,着什么急?” “冯标给了重金,这笔钱不赚,就会给其他书肆赚去,做生意如逆水行舟,同行间此消彼长,既然这间书肆迟早是我的,就我来做主!” “就为了这点钱?”孟海英瞪着铜铃大眼,“冯标还许诺了你其他好处吧?” 叶弥悚然一惊,深觉这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豪汉,背后心思之缜密! 但他绝不能说,说了,会比死更惨。 第81章 蜂巢案(17) 原来她对尘世也有热爱…… 这时提水的士兵回来。 “嘿, 好久没审人了,有点手痒。” 孟海英撸起袖子,旁边便有士兵递上来一叠厚厚的东西, 都是还未经剪裁的新纸。 关西虎边拿纸往水里浸, 边说:“我看你书肆别的没有, 纸张最多,就地取材吧。这也不知道哪朝哪代发明的, 老子给它取名叫雨打芭蕉,纸张湿透后,先给你盖一层脸上, 人会喘气困难, 盖两层, 便觉窒息,一般人撑不过七八层。” 这是要把人活活闷死啊。 “不,不要……给我一刀痛快吧……”恐惧促使叶弥剧烈扭动。 “害我们绕这么大圈子,哪能便宜你。今晚也不着急,到哪层你想通了再说呗。” 说罢, 便给叶弥盖上了第一层纸…… * 李宅。 阴暗的屋里只有李非和唐迪二人。 “虽说我也可以给老祖宗讨配方, 但书信一去一回耗时,且哪有白药师亲身传授来得准确。” 嗡嗡嗡的背景音中, 李非喜道:“多亏你, 白药师才手把手教了我提取蜂毒之法, 他对你是真心的。” 原来, 李非在蜂巢案结束后又重返蝙蝠寨, 向白药师讨教蜂毒配方,又弄了个装满活蜂的蜂箱回来实验。 说起来,是受到白药师“以毒攻毒”的理论启发, 既然曼陀散对缓解蜂毒有效,那若反过来说,适量的蜂毒对缓解曼陀散带来的后遗症是否也有作用。 蜂箱传来工蜂烦躁的嗡嗡声,在李非听来无比悦耳—— 蜂毒本就能入药,说不定能治好莫愁的眩晕症? 唐迪脸色一暗:“白药师以后未必会再卖我面子,这是最后一次。” 李非:? 瞎子都能看出,白药师把唐迪当作“纯情”少年,死心塌地,这么些年的暗愫,说断就断? 唐迪哼道:“楚伯现在天天往蝙蝠寨跑。” !!! 李非无语…… 楚伯鹤发童颜,不正经时像个心智低幼的少年,正经起来又十足老谋深算,是龙阳中人的翘楚,的确足以艳压唐迪一筹。何况唐迪是假扮龙阳,楚伯却是本性。 李非不由感叹:“白药师眼光可以啊……难怪楚伯说不去出海了!” “也好,省得骗他还得花我不少心思。”唐迪对白药师“移情别恋”满脸无所谓。 说罢,各自戴起鹿皮手套做事。 甭管什么竹蜂、胡蜂还是普通蜜蜂,所有的蜂群都拥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在自己领地内是不允许有其它蜂群存在,一旦发现,蜂首先就会发起攻击,不仅如此,在攻击的时还会发出信号,让同巢的其它蜂也来攻击侵入者。 所有的蜂攻击方式都一样,使用其唯一的武器——用螫针排毒。 人会被蛰,也是因为蜂将人当作侵略者。 李非用纱罩住蜂箱,准备了一个碗和一面镜子,放在蜂箱的门口。 镜子斜立,面对着门,碗在镜子的正下方。 蜂能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由于其领地意识,会将其成像当作侵略者,冲向镜子中的自己,使用螫针对镜子中的成像发起攻击,然后将蜂毒排在镜子上,蜂毒从镜子上流下来,滴落碗中,这样就达到收集蜂毒的目的。 这个过程白药师向李非演示过,并千叮咛万嘱咐要做好防护,毕竟被虎头蜂蛰后非死即伤。安全起见,白药师还教他,开始操作可先抓两只蜂来试试,不必一下子全放出箱。蜂箱附近也要做好封闭,生人勿进,避免伤及无辜。 ——所以仆人都被遣出去,李宅空空如也,殷莫愁来的时候,竟无人通传。 唐迪眼疾手快,先捉了只趴在箱网上的小工蜂,李非也捉了一只,将蜂箱关上。 热闹的蜂箱外两人讲话都很轻,唐迪手里捏着软软小小的身体,慢慢说:“我和素娘的孩子快出生了。” 少年杀手的语气里充满温柔。 唐迪的身手在唐门同辈中是佼佼者,心狠手辣,又擅攻人心,要说唯一的弱点就是素娘。唐迪与素娘在青.楼相识,一见钟情,非其不娶,但唐门门规森严,是李非将其从青楼赎身出来,又以唐钰弟子、唐迪师傅的师叔身份写信回去,为其做媒,唐门长辈才没有反对这门亲事。 为了这,唐迪嘴上不肯说,但对李非真心实意感谢,因缓声道:“您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然后看李非怪异的脸色,忙找补一句:“恭喜小师叔公又将升级了,孩子该叫您小师叔太公!太公呢!” “滚犊子!”李非笑骂,用手肘撞了下唐迪肩膀,心酸地想:连这小屁孩都要当爹了啊。 李非满腹心事扯起准备好的网纱,单手摆好里头的碗和镜子,奈何唐迪父爱大发,在旁边不停说“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名字要取两字还是三字”,李非刚回头想叫他闭嘴,突然瞥见一个人影,动作当即顿住。 唐迪也登时一僵:“谁?!” 李非脱口而出:“莫愁?” “你又在搞什么鬼?” 殷莫愁第一眼便瞥见蜂箱,当即倒吸凉气。 天下兵马大元帅天不怕都不怕,独怕两样。一是生她、从小抽她、如今愁她嫁不出去的老娘。二怕的就是些寻常人能一脚踩死的小生物。 据说一年去南方巡视海军,见到褐油油的蜚蠊从头顶飞过,那蜚蠊个头之大,几近幼鼠,哪是从小生活在北方的殷莫愁所见过,又惊又怒,当场发泄一声吼,吓得大小军官屁滚尿流。 所以当她听见嗡嗡嗡声,本能嫌恶,扭头就走。 李非条件反射地去追她作解释,一着急,蜜蜂就在那百分之一的疏忽中从手里挣脱,李非大惊,喊道“莫愁小心”,边喊边去抓,脚底趔趄了下。 再彪悍的昆虫,遇到强大对手第一反应就是逃跑,所以那只小蜜蜂本来是朝门外方向振翅飞蹿。 但李非一撞,这小东西彻底被激怒,忽然调头,只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猝不及防回冲,而李非这时正大张着嘴…… 愤怒的小蜜蜂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冲进李非口中—— 等李非反应过来已来不及:“呃……” 唐迪厉声叫道:“快吐出来!” 他嘴里被扎得生疼——虽马上将蜜蜂呕出,口中那块被蛰到的软肉以可感知的速度发硬。每当李非时候回忆起,他万分感谢白药师的嘱咐:不要一上来就拿虎头蜂作实验,先用普通小蜜蜂试试水。 为了这,他就不能反对楚伯和白药师这桩美事! “李、李非……”殷莫愁忙抢上前扶住他。 为实验需要,室内窗户都被封死,光线昏暗,她联想到在屋外隐约听见李非和唐迪的对话,知道李非冒生命危险提取蜂毒是为了她! 于是先入为主…… 空气大概凝固了,殷莫愁爆发出变调的惊呼:“怎么办,是、是虎头蜂?!” 铁憨憨殷大帅活鱼死鱼分不清,虎头蜂小蜜蜂也辨不出…… 活该被骗…… 啊噗—— 李非这时嘴里疼得说不出话,脑袋一歪,喷出口带血的唾沫。 殷莫愁脑袋立刻成片空白。 唐迪第一次见殷莫愁,猜到其身份,愣愣道:“完了完了。” 李非左脸肿起个大包,嘴巴微张着,鲜红的血不停往外流淌,越淌越多,连成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线。 “我、我府里有御医,速去叫来!”殷莫愁扶着李非,转头催促唐迪。 唐迪一副吓傻的样子:“来、来不及了,虎头蜂、一整只……” 李非:…… 他能感受到殷莫愁吓得手冰凉冰凉。 这小迪,真是疯批一个,骗人骗到殷大帅头上,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李非哪见得了殷莫愁如此紧张,刚要解释,只见她紧紧将自己搂住。 而唐迪则一副哀伤的神情看着他。 被普通蜜蜂蛰一下,又不是要死,再说了,就算真要演,也麻烦挤出点眼泪好吗。李非心里直哼哼。 咦,这死小迪的表情也不像伤心,带着七分同情……三分讥诮? 靠幺,是恨铁不成钢啊! ——李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能是为了在唐迪面前证明小师叔公不是怂货,也可能是他也疯了,那句“我没事”突然咽回去,旋即,嘭,整个人栽倒在殷大帅怀里。 “……啊!”唐迪一旁阴阳怪气地喊,“小师叔公,你还有什么遗言,我唐门三代徒子徒孙定为你达成!啊呜呜呜!老祖宗最疼你,却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叫人情何以堪!” 李非:…… 殷莫愁哪有空看唐迪阴阳怪气的表情,只呆呆抱着他,脸色煞白,开始泛泪花。 李非现在半边脸都是麻的,双眼微张,呆呆的样子看着她。 殷莫愁抖着声音说:“李、李非……你醒醒……” 他嘴里血流不止,她只能捧着他的脸,以袖不断擦拭,记得上一次拿袖子给他搽脸,还是在丁府里,李非哭着回忆过去,殷大帅难得大发同情心,结果还被他连着鼻涕口水一起糊上,被殷莫愁嫌弃半死。 殷莫愁这回哭了,每个呼吸都打着颤,断断续续地喊:“不要死,撑住,只是蜂毒而已,我可以撑过去,你也行的……” 李非感动得也冒泪花,显得两眼迷离,想说什么,瞬间又被血沫堵。殷莫愁低下头,才听见他气若游丝地说:“你……你爱我吗……” 殷莫愁表情僵住。 这人怎么临死还要说这种蠢话。 她又气又难过。 “——咳咳咳,”李非爆发呛咳,殷莫愁唯搂他搂得更紧,李非抖着声音,又问,“我最后的请求……咳……能回答我吗……如果能亲我一下,我死也无憾了……” 疯批唐迪眉头一挑,暗处竖起大拇指:小师叔公可以哦。 儿女情长总是人的牵绊,殷莫愁此前刻意回避李非多番表白,亦是不想为情丝所扰。但严肃冷静的她现在被李非奄奄一息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二话不说,在李非嘴上落下轻轻一吻。 这下轮李非的表情变得空白。 “噗哈哈哈——” 唐迪擅长操弄他人感情,亦爱看他人感情被.操弄,因忍不住大笑起来。 殷莫愁愣住。 李非眼睛倏然睁大,扭头用力瞪唐迪。 殷莫愁从这俩人的表情中立马明白,只见她原本拖着李非背脊的手用力抽出,啪,狠狠一巴掌扫在李非脸上。随即在李非的哀求声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非羞怒,扭头看唐迪:“你出的馊主意!” “咱唐门的人就不是走正道的,”唐迪难得笑,“小师叔公不是挺满足。” 殷莫愁竟主动亲了他,那一瞬,他感觉整个人如临云端,就是…… 一巴掌,又将他打入深海。 接着怎么办。 唐迪双手抱胸:“老祖宗教过我们,高手过招,若胆怯退却,等于送命。” 李非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要个小屁孩提点。 他咬咬牙,把鹿皮手套脱了,然后说:“这里你替我照看。” 唐迪轻松地捏着那只小蜜蜂,露出好看的两颗小虎牙:“知道。” 李非追出来,对即将率领队伍启程的孟海英说:“停下!我有话和你们大帅讲!” 习惯了李非温柔体贴、百般讨好,他这道命令,让孟海英也惊了下。 “让开!”李非又道。 刚才殷莫愁怒气冲冲出来,面颊却微红,而李非声音嘶哑,眼神却是温柔的。关西之虎极为知机,挥手,车队无关人等退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这么做?”李非匍登马车,殷莫愁便问。 李非忙解释:“我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我。” 殷莫愁仍余怒未消:“不是说这个。” 李非莫名其妙:“什么?” “小小眩晕症,不值得你拿性命冒险。” 她都听见了? 气他欺骗,但其实更气他不顾自己安危。 李非心化了,因笑:“放心,我不会有事。” 这么置生死度外的笑,殷莫愁再次红了眼睛。 “可你都不确定我是否对你……” 这是他刚自己说的。 “我确定就行。”李非语气坚决,“殷莫愁,我知道我自己的心,就行了。” 殷莫愁摇头:“你变了。” “我没变!”李非梗着脖子。 殷莫愁紧盯着他:“李非,当年先帝要将我指婚与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跟你父母说的?” 李非不说话。 不是不记得,是不敢说。 “你说要找贤良淑德的女子,举案齐眉。” “……” 李非一语不发,大气儿不敢出。自己拉的屎自己吃。 “我在你眼里根本不算女人。”殷莫愁往车厢重重一靠,颓败地自我嘲笑,“若公开身份,不知道军中将士会怎么看我。” 尾音轻颤,她从未这么矛盾。 孟海英和春梅冬雪三人在外面听见,俱震撼不已。 他们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女扮男装,能扮演到什么时候。记忆中的天下兵马大元帅,那么威严高傲,她的话从来都是命令,不容拒绝。她从未怕过什么,不畏死、不惧人言,连无边无际的孤独都不怕。但此刻,让人深切感受到她的恐慌。 偶尔心血来潮的爱美之心,偶尔午夜梦回的难言悸动。 至高无上的权力并不能给人幸福,按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才叫自由。 她在哭吗? 外面的孟海英三人偏过头,不忍听。 “莫愁,我……”李非开口,“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高不可攀。” 少年时的惊鸿一瞥,她身着铠甲,严肃倨傲,眼底带着冷铁一样的冷厉。初出茅庐,剿匪大获全胜,她的长剑上开始沾血,她享受成功的喜悦,也在学着接受同袍牺牲的痛苦。 殷莫愁嗤了声:“骗我。” 她眼睛看着他,如月下的兵刃闪过一丝锐利,带着警告的意味。 这样的场合,如果她看出一点谎言,李非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李非手心都是汗,大声说:“废话!难道要我对先帝说,我见了你才知道自己多么废物、一无是处、无德无功,我前面十几年都白活了,除了自以为是,什么都不是。你已经以武卫国,而我还在为学会一道香几道菜沾沾自喜。殷莫愁,难道要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配不上你吗!” 少年人总像个刺猬,宁愿暴露所有尖刺,也绝不肯暴露着半点软弱和自卑。 如果没有皇长孙身份加持,当年的他也只是个有钱人家的富贵闲公子——即使到现在他还这么看待自己。而她已崭露头角,领兵打仗,小有名气,凭一身硬本领获得先帝青睐、朝臣敬畏、士兵爱戴。 这简直令他自惭形秽,任何一个有血气的人都无法接受实力这样悬殊的婚姻。 所以百般拖延回乡时间,绕道崮州,也是想说服父母放他去闯荡出一番事业,再来娶她?!那点萌动已经太过遥远,李非不愿去想,他喘着粗气,脑子一团糟。 殷莫愁血直往脑门冲,她懂了,说不出话。 时光荏再,待我们回头,少年时令人夜不能寐的自尊与自卑竟那么无聊、可笑。 但不可耻。 每个人都应感谢过去自我怀疑的自己,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探索内心的密境,披荆斩棘、百折不回,使弱小变成强大、对抗变成包容,理解并接纳、修正着自己,与自己化敌为友、和平相处。从此刺猬竖起来的刺变成毛茸茸的东西,不必血肉模糊,也能拥抱内心的平静。 那是人生至高的修行、真正的欢愉。 “我喜欢你很多年了。” “很多年”三个字,让殷莫愁的太阳穴开始猛跳。 “你……” 殷莫愁正欲说话,李非凑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住她。 “唔……”殷莫愁嘴都张不开。 他亲得很用力,厚厚的唇瓣将她通通封住,连带封住了她的怀疑和抗拒。 “高手过招,若胆怯退却,等于送命。” 唐门老祖宗的十三字真言如魔音穿耳,驱使他近乎索取般,把十年前的暗恋情思一并讨要。 连本带利。 殷莫愁开始是懵的,被李非堵得死死,待反应过来,又气又急,用力将他推开:“发什么疯,外面全是我的人。” “我不在乎!” 可老娘在乎。殷莫愁心里暗骂。 李非食髓知味,全身血液都往脑门涌,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心里那些占有、欲望和臆想纷纷钻出来,全部交织在一起,变成更霸道的吻。不是她情急之下对他蜻蜓点水的一吻,而是充满掠夺。 殷莫愁再次错愕,但到底她是殷莫愁,再次强悍地推开他,力气之重,令李非的后背撞到马车,发出砰的一声。 惊得外面的孟海英等人呼吸停滞。 这什么场合了都,大帅还要打人? 她的两次拒绝让李非不敢再越界,他喘得很凶,也很难过,她明明也是喜欢他,为什么一再拒绝。但殷莫愁已经表态到这个程度,他只能把手规规矩矩地从她的腰拿开,可一下子不知道往哪儿放,最后落在她的袖子上。 他轻轻扯着她的袖子,自己也冷静下来,殷莫愁看着他,他也看着殷莫愁,她红着眼,他也红着眼,哀求地说:“不要赶我走,如果你觉得时机未到,我就再等……” “闭嘴。”殷莫愁用命令的口吻,转头对帘外说,“所有人后撤三丈,没我的命令不准靠近。” 李非:? 果然,马车外响起孟海英大声传达命令的声音。随后孟海英和春梅冬雪三人也跑远。 “我都说了外面有人,你猴急什么!” 李非还在发懵,殷莫愁偏头,一个热吻准确地落在他嘴上,狠狠咬了口他的唇,疼得他“啊”地叫出来。 温柔乡英雄冢,再铁血的将军也迈不过美人关,李非不是美人,所以殷大帅也不嘴下留情。李非觉得自己真贱,习惯了被拒绝,一下子人家主动,他都适应不了,吓得猛推开殷莫愁。 “我不是才子,你也要我?” “我也不是佳人。” 世上哪儿那么多才子佳人的美事,一个知冷知热,一个慷慨豪气,这不挺般配的。 容不得他再质疑,殷莫愁伸手去掐他的腰:“刚才趁机吃我豆腐,嗯?” 瞧这架势是要以牙还牙十倍奉还?! 李非根本没法回答,紧张地坐直了,他终于知道—— 原来她对尘世也有热爱,那热爱隐秘而压抑,但从未消失。 第82章 纪蒙案(1) 探的哪门子亲。 清晨, 深山老林。 无处不在的寒气让幽深的山洞都结了冰柱,一根根悬于头顶,如催命利剑。这里的白天和夜黑都一样冷, 如果不是一缕晨光透过狭小的洞口照射进来, 根本令人无法分辨这是殷莫愁被关押在山洞的第几天。 阳光投映在她的眼睫上, 缓缓睁开眼,因为虚弱的缘故, 视线还有些涣散,没有焦距。但那强悍的气场、坚韧的面容,经过多日羁押和沉睡, 再加上伤口流血染红大半边衣服, 都没有消磨大元帅的威严一丝半点。 “主子醒了!”侍女春梅亮起惊喜的目光, 将手放殷莫愁额头量了量,多日来的疲倦一扫而尽,“主子烧退啦!” 崔纯也跳起来:“莫愁,莫愁!” 殷莫愁嘴唇一动,发出自己都认不得的沙哑声音:“水……” 她失血过多, 嘴唇干裂且发白, 需要补充大量水分。其实不用她说,崔纯已经从烤火堆上拿起一个铁制容器, 春梅将殷莫愁扶起来, 接过容器, 吹凉, 才送到殷莫愁嘴边:“来, 主子小心烫。” “这儿除了雪还是雪,我们只能把雪融了喝。”崔纯搓着手,“你昏睡三天, 一定肚子很饿。但现在先多喝水,我一会儿给你熬点吃的。” “三天都没换地方?” “没呢,你看这雪下的,能走得了路嘛。” 在围捕龙隐门门主的战役中,殷莫愁中箭被俘,崔纯和春梅甘愿一起被抓走,她记得是春梅为她拔箭,昏迷前最后的记忆也是在山洞里。不过山洞和山洞都差不多,故有此一问。 “大雪封山?” “对。莫愁啊,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好早,你说咱们这运气是不是也不算差?” “如果没有这场大雪,我们这时应该已经行在奚木走廊,快到北漠了。” 大雪天,留人天。 这场雪堪堪把他们留在大宁境内,也留住形势扭转的机会。 殷莫愁看看外面大雪纷飞,无边无际的祁云山脉此刻银装素裹,她背靠石壁,笑笑:“好久没尝纯哥手艺,我哥做什么都好吃。” 崔纯像大哥哥一样,心疼地拍拍她的脸:“乖妹妹,你能这么想就好。”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他们身处绝境,还被敌人羁押,命悬一线,最需要的就是保持乐观和怀有希望。 “不愧是殷帅,这时候还能苦中作乐。”洞口传来人声,“这里虽然还在大宁境内,但地处万年山林腹部,援兵很难找到你们的。” 春梅警觉,一跃而起,手里多出一把烧火棍。崔纯亦咬牙切齿,恶狠狠瞪着他。 殷莫愁没有情绪的脸色因缺血而发白,格外显得漠然疏离,她转头,将视线投在洞口的身影,即使坐着,亦给人居高临下的压迫。 她缓缓开口:“楚伯,别来无恙。” * 两个月前。 当李非说出第三次“乡下地方没什么好吃,将就一下”,连把灶台借出的农妇都忍不住对这低调的炫耀白了一眼—— 豆瓣鲫鱼、银杏蒸鸭、一品海参、清汤燕菜…… 这还叫“将就”? 李非边给殷莫愁夹菜边介绍:“这道菜定要试试,叫飞龙玦,光听名字好威风,想不到是素的吧,创始人名叫杨甘,一个很厉害的厨师。” 殷莫愁对吃向来没感觉:“没听过这人。” 全靠昭阳和黎原捧场:“大哥继续说。” 李非:“你们当然没听过,他根本没在京城开饭馆,或者说,他从未开过饭馆。” “……” “我们在海外结识,他出海贩卖中原瓷器,又买海外调料回来卖。”李非边夹菜边说,“杨甘在各地游历结合做菜方式,但几十年前还不算开放,大家吃不惯,他研究了上百道菜,还写成菜谱,我欣赏他,给他买了块地养老。他一生立志成为古今中外第一大厨,没有娶妻生子,菜谱到死都没人继承,我嫌可惜,就照着菜谱自学起来,他真的应该感谢我,将他的厨艺发扬光大,京城谁不夸霖铃阁菜品一流……” “大哥高明!”昭阳一边拍掌称赞,一边吃着李非的菜已嘴角泛油光。 她第一次离开京城,还是出远门,头几天保持着公主矜持,一路上跟着李非和殷莫愁游历,渐渐放开,黎原也是武人世家出身,自小听爷爷和叔父们讲行军打仗的故事,向往外面世界。 小两口吃着菜,叮,端起酒杯互相碰了下。 “干了?”“干了!” 殷莫愁笑着摇头,这俩孩子真当出来行走江湖的。 准确说,他们是探亲。 黎原的爷爷出生于陇右,此次是替爷爷回乡祭祖。昭阳嫁鸡随鸡,一同前往。她本就性格贪玩,对外面大千世界渴望已久,终于能出趟京城,乐不可支。 巧的是,李非也要回陇右。 李非祖母尤贵妃也是陇右人,后又在陇右诞下大皇子,李非生于此,长于此。 李非感慨:“自从去了京城,我就再也没回来过。” 此番回乡缘由要从觐见皇帝说起。 昭阳大婚典礼,李非感慨万千,终于下决心觐见皇帝。叔侄俩的会面安排在殷府,场面十分温馨,喝了不少酒,谈了不少往事。 次日,皇帝以庆祝公主大婚为由,下特赦诏,赦免李非祖母尤氏一族的谋反罪。原来,当年尤贵妃家族因谋逆被抄家,除尤贵妃一人,族人或死刑或流放,逃走的人只能东躲西藏。后来尤贵妃回乡,成为隐形大贾,花数十年时间,陆续找回不少失散的族人,供给衣食,免去流离失所之苦。但这是始终苟且之法,族人们仍不能使用“尤”姓,不能公然祭拜祖先,隐姓埋名三代人。 皇帝出手大方,送给大侄子的见面礼不止这一件。 五十年前,陇右曾有一支名叫“纪家军”的叛军,还是皇子的先帝指挥了收复陇右之战,令近五万人的纪家军隐入山林,藏兵不出,割据一方。纪家军首领纪峰死后,纪家军名存实亡,到了孙辈纪松这一代,基本上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加上随军家属都只余一万多人。纪峰与尤氏颇有渊源,尤贵妃出走皇宫,回到陇右后纪峰收留她,不久,诞下大皇子。后来尤贵妃凭借高超的经商天赋东山再起,这其中也少不了纪家寨出人出力保驾护航。大皇子成家后,常携家带口到纪家寨作客,李非认纪峰作干爷爷,纪峰亦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两家亲如一家。 去年,李非的义兄纪松向朝廷送降表,表示愿意归附朝廷,彻底解散纪家军,做普通百姓。皇帝接纳,要陇右太守妥善安置,又让中书省拟了道封官御旨,让李非送去。 皇帝对尤氏一族的宽容和对纪家的优待,让李非无比感动。 最令他激动的,是皇帝给殷莫愁放了三个月假,还下旨,一本正经说兵改乃百年大计、军国大事,各地镇军良莠不齐,令殷大帅微服私访巡查各军,这其中就包括陇右军。 有人欢喜有人愁,这可让殷莫愁苦恼,她是个宅的,说只想窝在神机室,研制出一两样神兵利器才是正经事。 “胸无大志!”皇帝这样批评,“你要抗旨不遵吗?!” 所以这是“奉旨谈恋爱”吗?好吧,殷莫愁勉强接下圣旨,回去后,清点百名弓箭手,两百名骑兵,带上孟海英和春梅冬雪,伪装成送驸马爷和公主回乡探亲的队伍。 临行前与殷母道别,殷母一听是和李非出门,喜得连夜在佛像前供奉两柱大香。 殷大帅亲自带着三百亲兵,再加上殷府、驸马府的上百号仆人,回乡祭祖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 夏末初秋,阳光明媚,一路风景无限。 有李非这大厨在,昭阳每天吃得嘴角泛油光,变着法儿拍马屁:“李非哥是我亲哥!” 黎原往妻子碗里夹了块醋渍炸鸡皮:“咱是沾了大帅的光。” “喜欢就多吃点,”李非说,“明天我们便分道扬镳,黎原去灵州,我和殷帅去纪家寨——想到从今往后,纪家寨的兄弟们可以活在阳光下,嘿。”李非不禁嘴角上扬,“陛下送给纪松一份大礼,我也该送个什么礼好呢?几个哥哥以后当了官,什么都不缺。” 昭阳从菜堆抬头,小嘴一张就是个马屁:“大哥和纪家寨这么熟,送什么都是好的。” “纪家寨是我第二个家。”李非说,“记忆里,著名的叛将纪峰完全不像管理着庞大军队、有大批忠心手下、戎马半生的将军,而是个和蔼慈祥又偏心的老爷爷。如果下属打了只黑熊回来孝敬他,熊掌一定是属于我。” 昭阳:“纪峰的孙子不是纪松吗,他不嫉妒你?” “纪松从小就什么都让着我。”说到这,李非露出笑意。 “哇,太幸福了。” 殷莫愁见李非期待地看着自己,摆手:“送礼这事我不擅长。每年母亲生辰的礼物都是春梅冬雪替我备的。” 李非又看向黎原和昭阳,但这俩都是收礼的主,几时能花心思送别人礼物,均摇头。 饭毕,殷莫愁分出大部分人马交予黎原,保持公主出行的仪仗,一路威仪前往灵州。 由于李非从来不亮自己是王爷的身份,在江湖长大,擅长伪装,又换回商人模样。殷莫愁常年行军,风餐露宿,也不在意排场,春梅冬雪贴身伺候,孟海英带剩下的亲兵远远跟着暗中保护。别了黎原和昭阳,他们只花三天时间便到目的地。 * 夜晚,纪家寨。 女人站在山崖边哽咽。 偌大的山谷一片死寂。呼呼大作的风声吹过这荒芜之地,带来祁云山深处的广袤和虚无,又带走了纪家寨的生机和活力。 女人站在山崖的顶端,单薄的身体好像能被风刮倒似的颤颤巍巍,小声地自言自语说:“如果纪松没下山就好了,都怪我,早知道他一去不回,我就不刺激他了……” 一个壮年男人从背后出现,九尺的身高撑着他精悍的肌肉,在黑夜里也仿佛能见到硕高的眉骨和脖颈的青筋。 女人的胸口不断起伏,颤抖的身体好像随时要往前倾倒。 下面就是悬崖。 肩膀被男人忽然按住。 “啊!”女人整个人吓得后退半步,身体倒在男人怀里,转头看,“英,英哥。” 纪家寨的二当家,纪英。 纪英深深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打横就把女人抱起。 女人半推半就,好歹情绪稳定了下来:“英哥,怎么办,李非来信了,明天就到。” 纪英霸道地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她的嘴:“阿彩,不用怕,有我呢。” 林彩,纪家寨大当家纪松的夫人。 “别,别在这里,”纪夫人林彩嘤咛,“山下有巡逻的,等下叫人撞见了……” “怕什么,巡逻的都是我的人,撞见了能怎样?我反正豁出去了,等招安钦差到,一宣旨,这官位不会给纪松,肯定给我。” “大家都说,如果纪家寨还是纪家军,你就是将军,纪家军最后一个将军。” “所以这个将军我当定了,你,我也要定了。” “可……我不行……” “阿彩!你就是太善良了!我不会让你守活寡的!” 偷.情之辞还能说得这么轰轰烈烈又柔情似水,何况纪英如此威猛。 这年头,兄妻弟继,也不是没有的事。 在被野蛮和雄性气息包围下,林彩用手柔柔挡住了纪英。 “英哥,你别这么鲁莽。我害怕,山寨还是有不少人忠于纪松的,都盼着他回来,听说今天石新他们还打了你手下人……” “妈的,石新那臭小子。”纪英当即被掐住脖子似的,“你说的对,我们不能在这时候留下把柄。好,我等,一定能等到我当官。阿彩,你信不信我。” 说罢将她放下来,又在嘴上重重亲了口。 人到中年的林彩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般,脸一红,小声说:“信,我信你。” 山风更加呼啸。 * 次日,李非一行到纪家寨山门前。 李非:“莫愁,按圣旨的意思,招安纪家寨后,纪松也会成为你的部下。我这哥哥是好人,到时你要是对他不满意,请念在他照顾过我的份上……” 殷莫愁:“什么?” “算了。”李非欲言又止,决定不插手殷莫愁的公事。 没多久,诸人在马上远远看见歪歪挂着的“纪家寨”三个大字,瞬间就懂了李非的言外之意。 纪松是好人,却不是好将领。 否则纪家寨不至于破败至此——连个像样的大门都没有,显得两扇门各挂着的“兴仁义之兵”、“护陇右之安”像两句玩笑话。 冬雪嗤之以鼻:“两折,不能再多。” 春梅厚道些,策马观察了一圈后,才作评判:“还是可以打到三折。” 李非相信春梅冬雪并非大言不惭:“纪家寨的防御工事实在太弱,否则,三年前也不会被一群山匪攻破……” 陇右地处大宁西北,不如中原繁荣,加之祁云山山脉绵长,出现不少占山为王的响马,其中最大的一支叫“灰冠鹤”。 灰冠鹤看中纪家寨地理位置,意欲取而代之,以扼陇右商道。三年前,灰冠鹤发起进攻,一千人的队伍长驱直入,连破三道防线,林彩都差点被抓走当压寨夫人。还好纪家寨瘦死骆驼比马大,最后赶走入侵者。 经此一战,纪松下决心归顺朝廷。 望着全锈透了的吊桥铁链、被虫蛀得稀烂的木门板,李非叹气:“我劝纪松好几次,要好好修理大门,他就是不放心上!” 殷莫愁道:“此处箭楼、壕沟、吊桥三道防线防御工事位置极好,只要加以修缮,守卫得当,大罗神仙也难攻进来。所以当年朝廷多次围剿无果。” 再天赋异禀的才华和坚固的防御工事都熬不过时间。当年一代军事天才那复辟的雄心、未酬的壮志和热血的青春都悄悄埋在了深幽的祁云山深处,终成一抔黄土。 可怜纪峰的心血被后代糟蹋到如此地步。殷莫愁英雄惜英雄地叹息一声。 忽然,山门洞开。 冲出几十匹快马,马上个个豪汉,领头的是背银枪的男子,一身短打,露出精悍肌肉,虎背蜂腰螳螂腿,这气势就是放在军中也不遑多让。 汹汹来者正是纪家寨二当家,纪英。 “李非?”纪英停下,“你终于回来了。” “你们这是去哪儿?” “出大事了。纪松失踪,现在来不及解释,”纪英沉着脸,“走,路上详细说。” * “纪松这大当家的,尽惹事,妈的搞得我们还得给他擦屁股。三叔公先下山去善后,现在纪英哥带我们去接应。”阿泉一路上骂骂咧咧。 纪英不吭声。 阿泉从小就是纪英的跟班,长大后成了纪英心腹。阿泉瘦高、皮肤黝黑,穿的估计是他爹的衣服,领口和腋下好几个补丁,松松垮垮的。 明明还是个少年,却已满嘴三字经,像个小混混。 “都失踪一个月了,怎么没早点去寻人?”李非声音斜上去。 这是在怪他们。 阿泉替老大开脱:“李非哥,你讲点道理,这能怪纪英哥吗?你送给纪松匹千里马,那马跑得多快你是知道的。他走了三天,大嫂才来告诉我们,三天哪,这都跑出去三千里了。我们又不知他往哪个方向走,纪松这是存心玩失踪,让兄弟们怎么找?” 纪英仍旧不发声,朝后看了眼跟出来的纪松妻子,也就是阿泉口中的“大嫂”林彩,眼神闪过一丝不明意味。 阿泉怨气不少:“咱这位大当家,半点本事没有,只会丢兄弟们的脸面。活三十年了一事无成,文也不行武也不行,放着这么个家不要,不自量力要下山去闯,我们都去找他,寨子谁看呢?别忘了当年就是因为纪英哥不在,寨子差点被灰冠鹤吞了……” “灰冠鹤”三个字一出,气氛骤然安静了下,纪英面露不愉,阿泉也自知失言,打住话头。 曾经辉煌战绩的纪家军,到头来没被大宁朝廷打败,而是被一支山匪打败。 奇耻大辱。 也难怪他们将“灰冠鹤”当作山寨禁忌话题。 李非大喇喇拍拍纪英肩膀,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纪英闷闷点头,表情晦暗。 半晌,纪英才说:“别担心,我这不是派出全寨最强的队伍出来寻人了嘛。” 他声线很低,但足够清晰,不苟言笑的样子,加上一身晒黑的腱子肉,背后的银枪反着光,浑身透出股不可靠近的戾气。 纪家寨二当家,即使不开口说话,也绝不会有人敢冒犯。 纪英绝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当年灰冠鹤大举入侵,寨子能保住,全靠纪二当家有勇有谋,力挽狂澜。 因此人人称颂他是“纪家最后一个将军”。 据说他后来吸取被入侵的教训,将寨子青壮年重新分工,训练出一支人数上千、全副武装、熟悉山地作战的人马,从此再也没外人敢踏入纪家寨半步。 纪英态度越稳重,李非就越觉得这样的人,怎肯甘心屈居“废物”纪松之下。李非也安慰道:“纪英哥你为保护寨子付出这么多,功劳大家都看得见。你放心,朝廷一定有恩赏。” 纪英眉头一挑:“什么恩赏,听说就给一个七品武官,肯定属于纪松咯。我算什么,我只是条看门的狗。” “别这么说自己。”李非打断他的自暴自弃,“相信我。现在先把纪松找回来再说。” 纪英哼哼,不接话。 纪家内部矛盾由来已久,李非离开纪家寨多年,纪英和纪松又都比他年长,自认没有足够资历能插手他们兄弟的事。 “李非,你带了什么人来!” 纪英早注意到殷莫愁和春梅冬雪三人,方才只是忙着和李非说正事,这时观其举止不凡,语气便带着警惕。 李非忙笑迎:“京城的好朋友,我带她们出来散散心,打算在寨里住几天。” “住山寨?” “我原先给纪松的信里说过,他忘了告诉你吧。” “纪松怎么回事,山寨有规矩——从不收留外人过夜。” 纪英不耐烦,满脸写着拒绝接待。 李非耳根一阵火辣辣,大感丢人。还说带殷莫愁回老家探亲,结果老家人连门都不让进。 探的哪门子亲。 第83章 纪蒙案(2) 相信黄鼠狼的鸡都剩下骨…… 殷莫愁没说话, 就静静看。她存在感太强,尽可能乔装打扮,还是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纪英面对上千个穷凶极恶的山匪包围时都没这么不自在过。 她缓缓开口:“刚才经过镇上也有客栈……” “别别, 等下。” 李非脸羞愧得更红, 忙打住, 揽过纪英肩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真的?!”这下轮纪英变脸, 见其犹豫,李非忙又补充“咱这么亲的兄弟,我还骗你吗。”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我这当哥哥的要款待!呔, 刚才冒犯了, 晚上咱弄桌酒菜,我自罚三杯!” 殷莫愁:……?? 到底纪英听到什么了? 李非低着头,小声报告:“我告诉他你是我媳妇儿。” 既然是媳妇儿,就不是外人,是自己人了。 殷莫愁倒吸气:“行啊你。” 纪英用看弟媳的眼神看殷莫愁, 自然客气多了, 上上下下打量她,又说:“但山寨有规矩, 你们就在住处, 不要乱跑。” 冬雪小声嘀咕:“戒心还挺重。难不成这穷寨子里还有什么宝藏么?” 春梅摆摆手, 示意妹妹不要刺激他们。 李非打着哈哈应和, 这边找纪松的妻子林彩说话:“嫂子, 大哥下山前有什么异常?” 林彩背地里与纪英偷情,忽然被李非提问,整个人都颤了下, 呜一声哭出来。 “嫂子怎么了……” 林彩呜咽:“都怪我……” “夫妻吵架常有的事,你哭什么……”纪英怕她扛不住,高声打断。 “我对纪松说,寨子太穷了,我实在受不了。”她欲言又止,闭了闭已满是鱼尾纹的眼睛。 依稀可见当年富家少女的矜持。 这位大嫂是纪松从山下娶回,当年也是位大小姐,相貌中上,有涵养,无奈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才嫁到纪家。但纪家寨供养不起大小姐,所以即使别人尊称寨主夫人,也照样要日夜操劳洗衣做饭,从坐轿子的千金变成会骑马的山寨女人。 想起纪松和她拜堂成亲的热闹情景,李非感慨万千。 林彩双眼通红:“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只能种些果树,养养家禽,要是运气不好遇到刮风下雨,瓜果烂了卖不出去,今年闹鸡瘟,损失惨重……” 李非纳罕:“我记得,寨子西部是块谷地,当年纪峰将其垦成耕田,土壤肥沃,年年都能打不少粮食,寨子留三成足矣,剩下七成都拿去镇上售卖,是寨子最大的收入来源……” 林彩摇头:“耕地早毁了。” 李非大惊:“怎么回事!” 民以食为天,没了田地,哪来的粮食,日子怎么过。难怪一别三年,李非感觉兄弟们愈发穷酸。就看阿泉,已经是纪英手下最得力的,衣服上全是补丁,而且明显大了一号,应该是阿泉他爹的旧衣服。 林彩瑟瑟看向纪英。 纪英则始终背对着她,挺拔的脊背说不出的坚毅沧桑。 其他人亦别过脸,无人回答李非的质问。 李非良久才反应过来:“是灰冠鹤毁了耕地?” 无怪乎所有人听到阿泉提起“灰冠鹤”,脸都变了。 林彩只说:“还好你每个月寄钱,我们达成共识,把你的钱全用在养育纪家寨十岁以下的孩子,大人挨挨饿不要紧……” 一直以来,李非以为纪家寨只是有点拮据,但大抵也能收支平衡,但如今每个月他寄回来的那点钱竟成救命稻草。 怎么了这是,威风凛凛的纪家军竟都要过不下去了? “然后呢,”见林彩又要哭,李非忙问正事,“大哥不至于你抱怨几句就生气。” 印象里这对夫妻相敬如宾,林彩讲话轻声细语,纪松又是好脾气,感觉是想吵也吵不起来的那种…… 林彩难以启齿,发抖着摇头。 “是纪松太脆弱吧。”纪英声音很冷。 “就是,吵个架就要离家出走,算什么男人。”阿泉帮腔。 “能不能别打岔,”李非对阿泉不耐烦,以前多阳光热情的小子,怎变得如此刻薄,又转了温和语气问,“嫂子,纪松哥内向不善表达,但我看得出来,他很爱你。” 听到“他很爱你”,林彩难以置信,像猫叫似的呜咽了声:“他、他真这么说吗?” 夫君爱不爱你,自己心里没谱? 李非加重语气:“有妻如此夫复何求,这是大哥写给我信里的原话。” 只瞬间,林彩神色开始出现微妙变化,纪英的神色也变了。 “我不知道,他从来不对我说这些。”林彩直摇头,整个人看上去不堪一击,“他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都不理我。” “这是我们第一次大吵,我骂他三十好几的人了却一事无成,靠你接济,文不行武也不行,就只会写几个字画几张画,又卖不了钱——我错了,纪松脸皮子薄,我不该那么刺激他……” 被向来温和贤惠的妻子当面嫌弃,纪松那刻应该是被刺激到怀疑人生了。 纪英偷人,心虚得慌,回头搭话:“纪松就是这鸟样,上次是跟山下的朋友做什么老鼠会放高利贷被骗过,后来又花了一千两买了个包治百病的什么神药配方,有次心血来潮,偷偷拿五百两托人弄到千年灵芝种子,说要在山上种灵芝。还有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茅山道士,纪松请他来给山寨做法转运气,一次收两百两。撒钱都不是这么撒的,他当自己是纪家大少爷呢么!” 李非大惊,温厚的大哥竟愚昧至此:“为什么你们做这些事都不跟我商量?” “我没他那么傻,”纪英不耐烦,“他也没跟我商量!我都事后知道的。别提了,还认识什么教长给他相面,说他是将相之命。从那以后纪松更加魔怔,又捐出几百两作功德……” “教长!?”敏感的李非一个激灵。 殷莫愁也微微皱眉。 冯标作为龙隐门援部部主,建了个全新教,以宗教名义到处搜罗教徒,自己当左使,操纵教宗,下设十六名教长、六十四名教正,极尽蛊惑敛财之能事…… “那骗子第二次来山寨时被我痛揍,赶走了,”纪英摊手,“我只是听那么一耳朵,也许听错了吧,反正是没出现。鬼知道是什么教长还是脚掌哈哈哈……” 纪英难得开玩笑,阿泉几个都跟着大笑起来。 “真没再来?”李非不放心。 冯标死后,养蜂人古吉供出了不少全新教的线索。在孟海英酷刑下,叶记书肆那边帮着全新教印刷教符教义,印完运往何处、何人接头,也全招了,这些报到大理寺崔纯那儿,加上崔纯带人这两年在各地查到的线索,顺藤摸瓜,扯萝卜带泥地逐一捉捕。如今,除冯标外的所谓大护法、十六名教长、六十四名教正被抓的七七八八,甚至包括傀儡教宗都被抓到。 可以说,全新教的主体构架基本倒了。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广布全国,曾拥有几万教众的玩意儿不可能说完就完。势力、影响还需要时间慢慢消除。所以大理寺崔纯这边也不敢松懈,两年不回京,到现在还在各地办理全新教案,逐个扫荡窝点,防范敌人死灰复燃。 这次纪松离家出走明显是因夫妻吵架,不太可能扯上全新教,但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李非也不允许。 纪英闷着声音说:“你不信我,我也懒得讲。” 李非愣了下。 纪英其实很在意他的看法。越在意,越受不得一点质疑,越表现得自暴自弃。 李非何其细腻,忙赔笑脸:“哥,我错了我错了。” 他嘴上讨饶,可惜还是没有注意到,纪英阴沉的眼神后面,藏着炙热的某种更深刻的、需要被理解的渴望。 阿泉嚷嚷:“纪英哥办事你还不放心吗!他早交代了寨中兄弟,但凡再看见那什么狗屁脚掌,拖到没人看见的地方就地打死!纪英哥说了,这厮是个混账玩意儿,当咱们傻子没听出来吗,说纪松将相之命,可不就是要他举兵造反?别的骗子骗点钱也就算了,他这是骗命呢!” 殷莫愁意味深长地看了纪英一眼,这豪汉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鲁莽。 是块当将军的材料。 李非长舒口气:“说得对,多亏有你——纪家最后一位将军。” 听见李非亲口夸奖,纪英的冰山脸色终于化开点:“都是兄弟们胡说,你也当真。” 阿泉前面带路:“消息是昨天传出来。说纪松找镇上最大的米商孙老板买了一千石大米,他收了货,货款还没结,人却消失。现在到处传纪家寨诈骗。到了!” 孙记米铺。 阿泉:“以前卖米买米都是找他家。” 李非:“这么说还是老熟人了,那好办啊。” 阿泉一囧:“那什么……我们常赊账,老板挺烦的。” 李非:…… 见纪英都有点脸色尴尬,李非当仁不让说:“我去谈吧。” 纪英松了口气:“你也是做大生意的,你们谈好,你们谈。” 李非想,大不了就是多赔点钱,老板要搞事,就买了他铺头,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很少遇到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正想着,有人从米铺出来。前呼后拥里头,第一个就是颤颤巍巍的老人。 “三叔公?”“三叔公!” 纪英带了头,其他人也纷纷喊。 三叔公原名纪三南,曾任纪峰麾下偏将,因家族排行老三,纪峰也喊他“三弟”,老一辈人陆续死去,纪三南成了纪家寨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三叔公早已不管寨子事务,两个孙子皆已成人,三代同堂,享天伦之乐。要不是纪松失踪,纪松的人和纪英的人互不服气、差点打起来,三叔公也不会以古稀之年重新出来主持大局。 三叔公拄着拐杖,看见李非,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李非回来啦。” 李非忙上前搀扶,以小辈的语气说:“纪松欠款的事您别操心了,我来办。” 三叔公带着笑摆手:“不用不用,我已经解决了。” 李非:? 说话间,三叔公身后出现两人,其中一个胖脸肥腰,穿着富贵绸缎,奸商模样——米铺孙老板瞧了眼三叔公,露出厌弃的神色,又看了看后面的纪英和阿泉众人,嘴里嘀咕“怎么还带这么多泥腿子来”。 李非在一群“泥腿子”里格外显眼,孙老板忍不住打量他。三叔公介绍:“李非也是我们的人,在京城做生意很多年,平时比较少回来。” 孙老板先是惊讶纪家寨有这么号人物,哼哼道:“难怪了,京城人,找到靠山了嘛。” 李非不解:“什么靠山?” 孙老板揶揄:“别装了,韩大人都亲自来替你们说情。”说完,让出道,朝被簇拥而出的年轻人悄悄努嘴。 被簇拥在中央的年轻男子一袭青衫,个高,肤白,衣料下的手臂肌肉隐约可见,气度傲然,即使没有穿官服,一看便是颇有见识、能文能武的人物。 “韩、韩大人?!”纪英颇讶。 能叫纪英结了巴的,定不是普通人。 “二当家,我们又见面了,”那韩大人的微笑如春风,“太守府的任命下来了,我出任招安史,现在开始,由我全权接手纪家寨——纪松拖欠货款的事我也是刚听说。按惯例,朝廷是要给纪寨主封官的,身上背着官司就不太好,我必须来和孙老板好好谈谈。” 李非拱拱纪英胳膊:“他说要全权接管纪家寨?” 纪英并未觉得被冒犯,反而替人说话:“这韩大人年纪轻轻,很有本事。” “找孙老板之前,我去了趟县衙找县令帮忙,经查,纪松租了个仓库,应该是千石粮食存放点。我已经和孙老板谈妥,如果货物在仓库,纪松不能还款,把货退了也行,孙老板识大体,答应下来。现在我们要过去查看,你们也一起来,好有个见证。” 韩大人说话条理分明,语速不紧不慢,年轻官员里像他这么谦和的,实属少见。 去仓库的路上,韩大人边宽慰三叔公,边给孙老板戴高帽,夸他识大体,以此缓和纪家寨的僵局。 最难得的是他对每个人都极有耐心,毫无官架子。 殷莫愁为低调行事,和春梅冬雪一直混在纪家寨队伍后方。李非怕冷落她,稍稍放缓速度,与她并肩,指着前面:“韩亦明——陇右道掌史、从四品、太守府的核心官员。韩家家境雄厚,是灵州富商,韩老爷膝下二子,韩亦明是嫡长子,捐官入仕,后政绩突出,受到太守重用。” “你倒是知道挺多。” “纪松来信中多次提到此人。自去年递交降表,他代表太守府已经去过五次纪家寨,和三叔公都认识。” “没有京城子弟的浮夸,温厚、务实、周到,是地方百姓最需要和敬仰的好官。比起京城,地方才俊也不逊色。” 殷莫愁很少夸人,一夸还用上这么多词儿,李非眉头高挑,嘴里哼哼:“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 但她未及再说,韩亦明也过来并行。 殷莫愁终于有机会细看。 不看还好,一看,便挪不动眼了。 这韩亦明的长相很书生气,青衫熨帖倜傥,端得行云流水远山天,腰间佩着块雅致的玉佩,清风拂面,衣袂微微吹起,构成个超脱世俗的文质彬彬形象,属于在京城里也可随处可见的那种满腹经纶满怀理想的年轻文官。 从五官到身材都无可挑剔,长长睫毛下那双眸清澈,含着儒雅笑意,衬着天空白云万里,雨后清新,身高八尺,肌肉结实,京城里那些小御史,有他外表的没有他健壮,有他身材的没有他儒雅…… 这样的气质放在陇右简直暴殄天物! 眉宇间的波澜不惊和爽朗,将林汝清和他比起来,简直如地上尘土。 殷莫愁一时出神。 李非敏感地发现——大帅对这类型的白面书生天生没有抵抗力,心里醋坛子全翻了!还说什么“你不是才子,我也不是佳人”的话哄他,她就是喜欢才子的! 所以当韩亦明只是随口一句“好像听见你们在说我”时—— 从来待人和睦的燕王爷骤然发问:“我们在谈为何韩大人对纪家寨似乎格外关照,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言外之意:无事献殷勤,必有所图。 这话其实听难听的,但韩亦明并不生气,他微微欠身,将声音压低。 “别这么大声,小心那孙老板听见。既然连你都看得出,我便实话相告。本官祖籍灵州,祖辈当年受纪峰将军庇佑才幸免于战乱,祖父母能活下来,才有我们这些子孙,纪峰将军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所以这次出门前,祖母特意交代,到了纪家寨要脱下官服,代表韩家给纪峰将军牌位磕头上香。此事不宜宣扬,免得被人说因公废私。” “原来如此,”殷莫愁对其知恩图报颇欣赏,“难怪你待三叔公如亲人。” 韩亦明重重点头:“若纪峰将军在,我必奉如家中长辈。哎,可惜我没能见到他老人家。此次招安,我会尽我所能帮助纪家寨,你们若遇到什么困难,只管提,我义不容辞。” 韩亦明如此真诚,按理说,李非应该至少表示谢意,他却哼地一声:“不就是那点招抚安置费的事儿么,钱是小事,纪家寨缺钱,我给,不劳韩大人费心。” 这口气,简直像暴发户。 知他醋意大发,殷莫愁一阵无语。 “仓库到了!”前面的人喊。 粮食整整齐齐、一担担堆着。 原封不动。 孙老板带来的几个伙计很快清点完毕。 不多不少,正好千石。 真是奇了,货在,纪松去哪儿了? 这单生意没做成,好歹也没亏,孙老板原货照收,临走还不忘酸一把:“你们纪家寨大当家是不是蠢,千石粮食不卖,货款又不给我,屯着做甚……” 这句话说出所有人的疑惑。 是啊,屯着做什么,纪松作为商场新手,倒腾这么大笔买卖,卖不出去就把货退掉,何必白白担一个诈骗的坏名声。 李非想起韩亦明说那孙老板不报官,忽然问:“一个月前的买卖,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 孙老板:“拜托,每次你们纪家寨赊账都要赊十天半个月,我以为这次也和以前一样。想着那么大一个寨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何况还是一寨之主,不至于赖账吧。一等再等,直到昨天才听到消息说纪松失踪。”说着瞥了纪英一眼,“你们瞒得倒严实!” 满腹好好的生意黄了的不甘心是真,言语里埋怨的语气也是真。 纪英反瞪孙老板一眼。 纪英号称纪家最后一个将军,曾打败陇右最大的山匪灰冠鹤,寨内外的人都挺服他,孙老板被一威胁,马上变鹌鹑,嘴里直嘀咕“就当我倒霉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非总觉得纪英和孙老板关系不寻常。 “等等。”李非开口。 孙老板转身:“怎么了?” “做买卖都有契约,货还你了,契给我。” 契约到手,李非只看一眼便说:“定金预付了五十两。” 孙老板抢话:“纪松违约,定金当然归我。” 三叔公想息事宁人:“算了算了,纪家寨名声要紧,定金归你就归你。孙老板你可一定答应我要好好澄清纪松不是骗子。” 对他们老一辈人来说,名誉清白比性命还重要。 “知道了,啰嗦。”孙老板不耐烦,吩咐几个伙计运粮食,跟韩亦明行了礼,提步要走。 “等等。”李非叫住他。 孙老板毛了:“又怎么了!我说你们这帮泥腿子怎么事儿这么多……” “契约成交价四百六十两银子——这不对吧。” “哪里不对!” “纪松不是骗子,你才是。” 一句话落下,孙老板如遭雷劈。 三叔公:“此话怎讲?” “太便宜。”李非说。 “便宜不好吗?”阿泉傻乎乎地问。 “契约上,每石粮食不到五厘,外面卖是一石一两二厘,差了一倍多。就算再大丰收,粮食也没这么贱。”李非解释,“便宜不是不好,但如果卖出去的价格低于成本价,你相信世上有这种商家吗?” 商人趋利,精于算计,怎么可能白白送好处,这无异于黄鼠狼给鸡拜年,相信黄鼠狼的鸡都剩下骨头了。 第84章 纪蒙案(3) 纪英因此被杀 孙老板满脸写着“你懂个屁”:“这是千石, 能跟市面论斤卖一样吗,我看纪松可靠,给他个折扣价不行?你们这些泥腿子知道什么叫做生意……” 三叔公一门心思想带韩亦明回寨子谈招安的事, 劝说:“孙老板说得不无道理。” 纪英也搭腔:“李非你就别生事了。” 李非奇怪地看了纪英一眼。 三叔公年纪大了讲个“以和为贵”还能理解, 纪英何等勇武, 怎会怕事?除非纪英和孙老板有私交,偏袒于他。 李非说:“三叔公, 您先别急。达丰年是我名下产业,每年经销的米量千万石不止,米价贵贱我能不知道。” 达丰年是有名的大米商, 此话一出, 孙老板惊讶无比。 韩亦明也颇为好奇地看着李非。 “这契约有猫腻!”李非最后说。 三叔公一改和蔼可亲, 对孙老板警惕起来。三叔公变脸,阿泉也不含糊,带来的纪家寨众人团团将孙老板和他的伙计围住。 “最贵的是北方香米,南方长粒米次之,屏南黄赤米最便宜。上一季度达丰年采购了万石黄赤米, 每石要六厘, 再加上车马人力,成本在七厘到七厘半之间。” 李非很享受孙老板震惊的目光, 逼问道:“这仓库全是长粒米, 没道理采购价比黄赤米裸价还便宜一厘多——孙老板可别告诉我你在做慈善, 白送大米。我就问你, 契约是不是假的?” 此言一出, 诸人皆震。 韩亦明板起脸,他带的随从即刻亮出要拿人的架势。 韩亦明负手,眼神里颇有几分官威, 孙老板急了,一把揪过契约说:“韩大人信我,这契约是真的啊,您看看这上面的签字,瞧见没,纪松还按了手印……”又把契约到处张罗,“你们自己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寨主的亲笔签字?!” 纪家寨等人只看得出签字是纪松亲笔没错。但孙老板势利眼也不假,一口一个泥腿子。纪松作为生意场小白,怎可能捞到孙老板这么明显的好处。 如今再细思纪松离家出走,莫非还有比躲债更深的苦衷? 所有人把目光投向李非,但李非也一下子说不出个所以然。 “契约是真。假的是这大米——准确的说是陈米劣米。” 从下山到现在几乎充当隐形人的殷莫愁忽然开口,诸人纷纷朝她看去。 李非先惊后酸:哟呵,我以为你一路看帅哥,原来有在关注正经事? “看上去颗粒饱满晶莹,实则金玉其外,一刮,掉下层薄腻腻的东西——是腊。” 诸人顺手从旁抓起一把米,依言照办,里面要么发黄要么直接就是空心。 “楚伯没教你这些吧。”殷莫愁看李非,后者摇头,殷莫愁才说,“因为这是几十年前闹饥荒,一些无良商家的手段。” 在场的除三叔公和孙老板,都是年轻人,个个露出长见识的表情。三叔公想起些什么,目光灼灼,用“看你年纪轻轻,怎么连几十年前的都知道”的眼神看着殷莫愁。 盛世太平,已无人记得当年白骨遍野。 纪家寨的孩子们整天抱怨这个那个,七分饱就喊“肚子饿”。他们哪里知道真正的穷和苦,饥荒要饿死人,打战也要死人,男孩能卖去富点的人家换点钱,女孩更是活路都没有…… 连从修罗地狱里回来的人,见到易子而食的场面,也疯了。 “八年前西北匪乱,朝廷火速处置。但恰逢黄河汛期暴涨,军粮渡河时意外沉船,军情紧急,朝廷改为直接向西北各道拨银子,由当地直接采购粮食供应前线部队。有官员鬼迷心窍,截留朝廷军银,只拿一小部分钱购粮,买的就是这种廉价陈米劣米送去军队。 陈米劣米多霉变,不少将士吃了腹痛上吐下泻,间接导致在战场上多死很多人。先帝原本在病中,大怒,彻查后,将涉事官员和无良商家斩首示众,夷三族,西北的两名太守虽不知情,也因管理不严之罪被流放。先帝一向宽仁,但此案涉案之广,斩首之多,极为罕见。” 诸人听得心有擂鼓,连纪英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都额头冒冷汗。 三叔公心潮起伏。 孙老板则脸色越来越难看,噗通跪下,说如何本是遵纪守法,如何不知道朝廷先例,又说这是初犯,以前从来没做过坑蒙拐骗的事,求韩大人开恩…… 他平时以富欺人,眼睛长在额头,韩亦明以招安史身份出面斡旋,他还各种推脱不情愿,讲话三句不离嫌弃纪家寨是泥腿子、穷光蛋,现在东窗事发,瞬间卑躬屈膝的样子叫人大开眼界。 韩亦明一声断喝,命人将其拿下。 殷莫愁话头直转:“纪松发现这些是劣米,不肯转卖给别人,但也无法付款给你。” 孙老板把头摇如拨浪鼓:“不是的,纪松一开始就知道。” 殷莫愁一笑:“那就对了。” 兵马大元帅的那一笑啊。孙老板只觉背后冷飕飕,汗毛都立起来了:“你,你对,对个什么……” “这是一个局。做局的是纪英。” 纪英一呆,反应过来,张嘴就骂:“你胡说八道什么!” 阿泉几个也嚷嚷“纪英哥怎么会陷害大当家”。 韩亦明虽说一介文官,到底是当家的大少爷出身,很能稳得住场面,止住纪英和他的人,请殷莫愁继续说。 “纪英人脉广,三教九流都认识。纪松很依赖你,他想下山做生意,你就给他引荐了孙老板。 为什么是孙老板,因他米铺是镇上最大,百年老店、信誉可靠吗,不是。这些年大丰收,积压不少陈米,孙老板当然不会在自己地盘砸招牌,于是提议把这些劣米卖去外地,但上千上万石要运输,人手就是个大问题。 而纪家寨最不缺的就是劳力。刚才我在路上听你们说起招安后要做些什么,阿泉是怎么说来着,好像说寨子里兄弟们没什么长处,只有一身蛮力,打算开个纪家镖局跑镖。所以纪英与孙老板一拍即合,由纪松牵头来做这事。 纪松老实本分,一开始是拒绝的。 直到有一天,妻子林彩跟他大闹。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林彩在纪松的印象里很贤惠,悉心伺候公婆,公婆走了,也没有寨主夫人的架子,而是和纪家寨所有妇人一样务农。人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纪松以为他们是例外。但那天,内向的妻子歇斯底里,历数这些年受的委屈,她抱怨纪松没本事不像个男人,说后悔嫁给他…… 纪松技不如你,平时就压抑,他是纪峰之孙、纪家寨大当家,怎会没有自尊心,怎会不想堂堂正正赢得大家的认可……你自小和纪松一起长大,十分了解,利用了他的心理……” “放屁,”纪英嚷嚷,“这些都是猜测,我纪家寨乃纪家军后人,怎可能去做坑蒙拐骗的事……” “说得好!”殷莫愁拍掌,“要的就是坑蒙拐骗这四个字!” 纪英:??? “还要什么证据,刚才孙老板也说他是第一次坑蒙拐骗。还有,你的小弟阿泉是怎么嫌弃纪松的,说他文不行武也不行,三十几的人了一事无成。后来李非问林彩怎么和纪松吵架,她说了同样的话,一模一样。林彩是个从未与外界接触的普通妇人,听她讲话,没什么主见,还有点多愁善感,遇到强势的人就容易相信,在纪松和你之间摇摆不定……” 情势急转,所有人这才意识到殷莫愁要说纪松戴绿帽子!?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李非终于明白过来,隔空用口型对她讲:别说了。 殷莫愁却当没看见:“纪英,要不你回避一下,我叫她出来质问,相信让林彩说出一切非常容易——怎么样,你想让寨主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口说出你二人的关系吗?” 话到此处,纪家寨诸人都愣了。 林彩本站在人堆里,毫不起眼,一下子诸人个个回头看她。 怀疑、审视,灼热的目光快要把她烧穿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 只有三叔公缓缓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多少风霜雨雪都经过,这些年轻人的心思,他不是没有看出苗头…… “为、为什么……”阿泉在人堆里,喃喃发问。 他打死都不愿意相信视为偶像的纪英哥会干这种丑事。 “韩大人,太守府这次准备给纪松授予的官职是几品?”殷莫愁问。 “呃……七品散官,武职。”韩亦明答。 “如果纪松失踪未归,又或者做了败坏法纪的事呢?” 这一问,也不用韩亦明回答了。 大当家不合适当官,这官职自然属于二当家。 捅破利害关系后,事情就很清楚。 “放屁!”纪英失态叫骂,又迁怒李非,“看看你带的什么人!” 安静的空气中能听到纪英狠狠喘息的声音,他的银枪动了起来。 “我让你胡言乱语……” 李非几乎是不顾一切飞身而上。 哗啦啦—— 一石粮食有三十斤,于是乎三十斤整的粮食砸了李非满头满身,回头看——冬雪已不知何时已在殷莫愁原来的位置,而殷大帅呢,早已远远立在一丈开外,片粒米都不沾身。 奋不顾身英雄救帅未遂的李非:…… “反应这么激烈,证明我的猜测对了。”殷莫愁双手抱在胸前,那悠然的动作就像…… 在看热闹。 李非回头,苦哈哈看着殷莫愁:我英明神武的大帅,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激将法。 “咳咳……”李非被砸得浑身疼,“纪英,枉我一直把你当兄弟!” 纪英心虚:“把我当兄弟,就别、别信这个外人的话!” 李非严肃:“她不是外人!” 韩亦明看跪在自己脚下的孙老板,后者声调都战战兢兢地:“卖,卖劣米一开始就不是我的主意,不是我……” 现在瞎子都看出来,孙老板受威胁,就差没摆明说纪英是主谋。 震惊,难以置信。 所有人都沉默,鸦雀无声…… 没有当面指责,已经是留给纪英的最后尊严。 丢脸、丢尽了。纪家寨的二当家脸色慢慢涨红,喉咙发出可怕的声音,像野兽低吼。 如果说砸米只是发泄,现在提着银枪直挑就是报复了。 冬雪迎战。谁也想不到一个柔柔弱弱的侍女这么勇敢,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霎时间,银枪横扫如龙,软剑灵蛇吐信。 纪英根骨好,三叔公启蒙,原纪家军几位老将都教过他,听说纪峰也亲自教过,因此整个陇右都少有敌手,甚至三年前悍匪灰冠鹤来抢地盘,唯纪英豪勇,将其摆平。 “纪家最后一个将军”的名号不是吹出来,纪英的枪法可以说是纪家军集大成者。难怪孙老板怕他怕得要死,这么多人在场还不够给他壮胆指认纪英的。 但孙老板有多怕纪英,现在就有多目瞪狗呆。 冬雪是女人,力气不如纪英,开始只是见招拆招,且打且退。纪英为泄愤,急于求胜,改为双手握枪,当头一劈,如铁铸般泰山压顶。 这一压,一般人根本架不住。 但只见冬雪借力,用的是以柔克刚的办法,剑一缠银枪,侧身避开的刹那,探手腰间,寒光忽闪,纪英侧脸飞出一道鲜血! 好家伙,腰间竟还藏着第二把软剑。 不得了,双手双剑。 “——啊!”纪英蹭蹭蹭后退几步,伸手一摸,脸颊火辣辣地疼,竟被刮出一道近寸的伤口。 连李非都大感惊讶。 这是殷莫愁身边那个俏皮又牙尖嘴利的侍女? 好一招临危不惧、四两拨千斤。 殷莫愁对他说:“她们姐妹俩本就是武学世家出身,春梅武功弱一点,冬雪强些,可以和孟海英打成平手。” 了不起。李非心里给冬雪竖大拇指。 纪英还不是关西之虎孟海英的对手。 孙老板先震惊,再震怒:“呸,糊弄人的玩意儿,纪英你根本就不行,吹什么枪法陇右第一,连个小丫头都打不过!” 纪英扭头瞪他。 孙老板却不怕了,哼哼唧唧地将如何与纪英勾结之事和盘托出。这边纪英一记侧踢,孙老板整个人被米筐盖住,当场变乌龟。 “好了不打了。”冬雪将两柄软剑收入腰间,“陪主子出来游山玩水,又不是来比武的。” “你算老几,说不打就不打。”纪英发了狠,咻,银枪一抬,随即刺向冬雪咽喉! 李非骇然,叫道:“纪英你疯了吗!快住手!” 打输了还从背后偷袭,就真的有点不要脸了啊。 殷莫愁刚才什么也没说,这下恼了。李非早习惯她的冷淡,但这一次,她眼里的失望令他难受。 他见惯形形色色的人,对人性丑陋的一面早已麻木,他不怕,可以戴上面具应付,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但这里是他的家乡,纪英是他的家人。 殷莫愁只是摇头,就这样,李非都受不了。 冬雪看见殷莫愁的态度,当即知道该怎么办——不用再看李非的面子跟纪英客气。她身形灵活,闪到一旁,定住。纪家寨诸人已不敢小瞧她,心说这姑娘一定在憋什么大招。当都以为这姑娘会抽出双剑回击时—— 她却空手,打了个响指。 只打了个响指。 啪,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什么也没发生。 毕竟这世上最牛的高手也没有靠一个响指打败对手的。 响指的声音那么细那么脆,只能在空气里引发一点点涟漪,那么微不足道、细不可闻。但紧接着,破风声骤起,空气的振动忽然剧烈,嗡嗡嗡刮得耳膜都颤起来,所有人都还未弄清怎么一回事—— 骤然飞过一片乌云似的是什么东西! 像被激怒的马蜂群、铺天盖地的暴雨倾盆。 雷霆般的压迫感令人毛骨悚然。 噼噼噼啪啪啪!千万人同时打响指都没这么响亮。 上百支利箭密密麻麻嵌进仓库门板,稍微仔细看,能看出空心部分呈人型状。 擦着纪英而过的。 而纪英身上的衣服已经不能叫衣服,破成渔网,再打一百个补丁都补不回来。人被箭风往后带得连跌数步,银枪也落在地上。 当看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全部人背后嗖地冒出冷汗——百步穿杨变成百步穿人,好家伙,破天荒头一次见。 阿泉这辈子都忘不掉,那种漫山遍野无处可躲的冲击感,和宛如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是他平时带着兄弟们打猎射箭远远所不能比拟。 “别紧张,都是我的人。”殷莫愁从神态到语气都很平淡,“纪英,你是李非的好兄弟,我不会伤害你,但你必须停止无休止的挑衅。” 她只说是挑衅,不是偷袭,算留给纪英颜面。 看纪英毫发无损,李非长舒口气。 纪英感到头皮发麻,喉结艰难滚动,沉着嗓子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殷莫愁没回答。纪英回想从见面起她话就很少,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内敛和威严,使人不敢轻视。 她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她不回答,没人敢追问。 远处茂密林中树梢颤动,飞出惊鸟,这是藏了多少人哪? 韩亦明的手下甚至已经抽刀摆出防御架势,冬雪解释:“他们是我家主子的护卫,放心,只暗中保护而已,不会伤人。” 发生了这一切,如果还将冬雪的客气话当真就是真傻了。连对纪英最忠心的阿泉也不敢轻举妄动。连见过大阵仗的三叔公不禁咽了咽口水。 百箭齐发,如此阔绰、精准。傲慢、炫技的感觉,好熟悉。恍惚间令他想起了当年纪家军败走阆江的那场战役。 也有好奇心强烈的几个年轻人想旁敲侧击问李非,毕竟李非介绍殷莫愁是他媳妇,极知分寸的三叔公给了所有人一个制止的眼神。 纪英抬头:“……师、师傅。” “别叫我师傅,”三叔公从牙缝迸出几个字,“我没你这样的徒弟。给我站起来。” 纪英被当头棒喝,颤颤起身。 他天不怕地不怕,要说对谁有点忌惮,那就是三叔公。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三叔公痛苦道,“早知今日,我当年就不该在路边把你捡回来,让野狗把你叼走罢……” 纪英恨恨:“这些年我为纪家寨做的还不够多吗。我比任何人都适合领导这个寨子,总比只靠继承先辈的废物强得多。你们这么快就忘记了吗,三年前的清明节,趁我带文娘下山扫墓,灰冠鹤首领率千人马倾巢袭击寨子,我收到消息即刻赶回,抛下文娘,和敌人决一死战……” 阿泉眼珠子都瞪圆了,三年前,纪家寨差点灭亡,是纪英力挽狂澜,拯救了所有人。 纪英哽咽:“战打赢了,但文娘却……却……” 这时,连李非眼眶也发红,向殷莫愁解释:“文娘是纪英的青梅竹马,新婚不久。混战当中,灰冠鹤的一群混蛋把文娘给……文娘不堪受辱,上吊自尽。” 纪家寨的人都心怀愧疚地低头。 也许这就是纪家寨所有人将“灰冠鹤”当作禁忌词的原因。 “我得胜回家,亲手将文娘从绳子解下,我告诉我自己,我的仇人不仅是灰冠鹤,还有纪松!”纪英嘶哑地怒吼道,“纪松这个废物!我就下山一天,他连个寨子都守不住!他让我失去最心爱的女人,我要让他失去一切!” “所以我只是你的复仇计划?” 一个柔弱的女声响起,诸人这才回神过来寨主夫人林彩也在。 纪英扭过头,不看她,态度已经说明一切。 “我太傻了,我背叛了纪松,而你背叛了我。”从情爱的旋涡剥离,女人终于恢复理智。 林彩泪眼婆娑,悔恨不已。 李非也道:“纪英,你太着急了,其实朝廷另有安排,除了纪松,还有两个七品的官职分别给你和纪育理。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兄弟几个都能如愿披上官袍,多好的事。哎……” 原来这就是李非说的“朝廷定有封赏”。当时李非叫他放心,说要信他,他却不信。 纪英愣了愣,猛兽终于低头。 韩亦明让手下缴了纪英的银枪,将其绑住,方道:“孙老板卖假米一事证据确凿,我现在亲自将其押送到当地府衙办理,你们先回去,我晚点到。” “那纪英……”三叔公不知如何替劣徒求情。 “我想请你们将其押解回纪家寨看管,等孙老板这边审完再说,三叔公觉得如何?” 只这一句,三叔公大喜过望。 买卖劣米这事,一旦进入县衙裁决,至少要坐几年牢。听韩亦明这口气,是想把罪名都压在孙老板一人身上,摆明要保纪英。 保住纪英,等于保住纪家寨名声。 三叔公和阿泉诸人感激万分。 谁知乐极生悲,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只隔了一日,纪英因此被杀,连韩亦明都后悔不已。 第85章 纪蒙案(4) “是不是已经有怀疑对象…… 回山寨的路上, 只有马蹄嘚嘚声。诸人不再如下山时有心情打闹,而是各怀心事,沉默不言。 经过一颗桑葚树, 纪英忽然笑了, 喊道:“李非, 看,今年桑葚果结得好多啊!” 李非兀自前行不语。 纪英又喊:“你曾说过西域人会用葡萄酿酒, 你受到启发,想用桑葚酿酒,什么时候酿好, 也给我搞一壶。” 沉默。 “我知道你把我当作亲人, 才会生气。记得小时候我生病, 你就给我下馄饨吃。你也整人,几年前你从西域做买卖回来,带了一袋东西,说这叫魔鬼椒,骗我们吃, 把兄弟们几个嘴巴都要辣烂了。”纪英苦笑, “我这辈子都没出过远门,见识不如你, 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还是沉默。 “李非, 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只剩下沉默。 纪英忽然严肃地说:“作为纪家寨管理者, 应该思考让所有人过上更好的生活。现在不用打战, 但不代表没有危险, 横行祁云山、杀人不眨眼的悍匪,欺行霸市、欺负穷人的奸商。我没出过陇右,我一直想去看看大海, 但听说沿海也有水寇,还有漠北人还是那么凶残。一定有人在苦于这些难题,也有人在默默忍受,甚至拼命。” 殷莫愁抬眼看他。 “我没什么本事,只想守护寨子,过上更好的生活,大人不被歧视,孩子们不被欺负。纪松高高在上,五谷不分,只有我知道大家的难处。我想代替纪松。我相信只有我能率领纪家寨走到更好的未来。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拼命也在所不惜。我们一定能开一个属于自己的镖局,我相信,能让纪家寨所有人露出笑脸,富足的未来,一定能实现。” 李非终于被打动,身形一顿。 阿泉拉着李非袖子,惨兮兮地说:“纪英哥真的对我们很好。” 人心是风吹自落的花。看阿泉他们的眼神,李非知道,纪英的确比纪松更适合当纪家寨领导者。 “纪松忘记自己的使命,对纪家寨的危险视而不见,满眼只有他的琴棋书画诗歌酒茶,才会被灰冠鹤一击即破。他应该向我们道歉,向那些仍怀念纪家军英名、向所有对他饱含期望的人们道歉。” 纪英始终意难平。 “你也要向纪松道歉。”李非唯一接了句,就是反驳他。 纪英万般委屈在心头,咬着牙:“如果三年前灰冠鹤没来该多好,如果没有纪蒙该多好,我们兄弟间也不会变成这样。什么狗屁的得纪蒙者得陇右,全是骗人的。” 纪家寨众人露出惊恐神色,用目光哀求纪英不要口无遮拦。 李非见状,心头“咦”了声,灰冠鹤成为寨子禁忌词不是因为文娘之死,而是和纪蒙有关? 李非因问三叔公:“纪蒙是谁?” 以前只听过“得诸葛孔明者得天下”,纪蒙又是何方神圣? “是个净惹祸的家伙。”三叔公随口说。 “惹什么祸。” “没有他,就没有灰冠鹤的突袭。” “纪蒙里通外贼?” 纪家军竟然出这么个叛徒。三叔公摇头不语,只说家丑不可外扬,李非想想灰冠鹤入侵已时过境迁,便不再追问。 回到山寨,天已经黑了。 三叔公让阿泉他们先回去,又朝远处招招手。 “石新,你们过来。” 话毕,立马有个小个子从寨门里跳出来。 守山门的是纪松的人,领头的小个子名叫石新。三叔公附耳说了什么,李非就看见石新脸色骤变,对纪英露出要杀人的表情,又神色复杂地看林彩,纪英浑然无惧,林彩却直接羞愤而去。三叔公又说几句,他们脸色才缓和下来,李非猜应该是告诉他们要以大局为重之类的话。 石新接过看押纪英的任务,三叔公让他们等着,又过来和李非说话:“只能先这么着吧,在纪松回来前,把纪英关家里。他们兄弟俩的恩怨他们自己解决。韩亦明私下告诉我,只要纪松不追究,纪英这事就过去了。等招安,大家下山,一切从头开始。” 这是目前最妥善的解决办法了。 李非点点头,因道:“三叔公不用理我们。我会安排好她们。” “那你就去好好招待客人。”接下来,寨子将短暂地群龙无首,三叔公曾经辅佐纪松,现在需重新“执政”,尤其纪英的事将在今晚传遍整个寨子,他必须坐镇,以免纪松纪英双方的支持者发生火拼。李非表示理解,也说“如果需要帮忙尽管叫他”的话。 最后三叔公朝殷莫愁微微颌首。殷莫愁亦点头为礼。三叔公这方带着石新押送纪英回去。 纪松虽然搞失踪,但他在走之前还是吩咐人照顾李非。 这里是李非祖母曾经住过的小院子,四十多年过去,仍保持原样,三间瓦房,面积不大,门前种了些花草。张寡妇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女人,受纪松所托,已经提前几天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李非一到,张寡妇先领着春梅东西去屋里安置行李。 殷莫愁怕冷,虽然还只是秋天,但殷母不放心,备了两条丝绒衾,被单是丝绸,被胎为鹅绒,乃保暖圣品。而普通百姓的被子一般以麻葛做表,絮做被胎,里面塞着芦花、杨柳絮甚至稻草等物,因此有“败絮其中”的说法。 张寡妇看见这些从京城带的丝绒衾、金蚕枕,碰也不敢碰,仔仔细细把床头床位又清洁一遍,春梅向她道谢,她连连摆手说“这么金贵的好东西可别被俺们这儿的土炕弄脏咧”,忙完,又说:“都饿了吧,我炖了锅肉,一直用火煨着。” 肉煲和米饭端上来,诸人吃罢,长途跋涉的疲倦感涌上来。张寡妇收了碗筷,春梅冬雪便伺候殷莫愁就寝。 李非独自坐屋里,一个人有些无聊,漫无目的地往前往外看。 连绵的青山满与夜色融为一体,圆月高挂,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山里的世界千年一日,仿佛又回到儿时。 他忽然跳下床,从床头下翻出一个手掌大的银球,镂空雕花,是他母亲留下的香薰手炉。无聊的李非终于找到事情干,把手炉往怀里一揣,挽起袖子,院子里有一口老井,他提着桶打了水,又找到一条布,沾水,拧干,细细擦拭手炉。 * 与此同时。 阿泉带着几个兄弟,提着食盒好酒来探望纪英。 守卫是石新手下,也是大当家纪松的人,平时日天日地的阿泉这回放软姿态好言哀求,守卫念在大家好歹是同寨子的兄弟,便放他们进去。阿泉年纪轻轻,十分懂做人,留了两坛好酒给守卫。 借着行酒令的声音掩盖,阿泉附在纪英耳边说:“弯钩崖那边都准备好了,银票压在乌龟花岗岩下,绳子藏在老槐树枝上。” 纪英点头,重重地拍了拍阿泉的肩膀:“好兄弟!等我!” 阿泉以为他还惦记着那六品武官的位置,赶紧劝:“哥,平日都是我听你的,你也听我一句,这次有多远走多远,山高水长,兄弟们总有再见的时候。纪松要是当了官,准会报复你,你不要冒险回来。” 纪英摇头:“傻小子,我已经看开了,谁稀罕那个破官职,我在外面也认识一些人,等外面铺好路,就带你们离开。” 阿泉大喜:“太好了,拿到招安费,我就出去跟着英哥,咱们去开镖局!” “对!开镖局!”纪英重重拍了拍阿泉肩膀。 阿泉笑得傻乎乎的,摸着头:“镖局名字我都想好啦!就叫陇右第一镖局!” 纪英哈哈大笑,说:“这名字够霸气!我喜欢!” 底下几个小弟纷纷附和: “我们也去!” “跟着二当家做一番事业!” “对,把兄弟们都带上,谁稀罕跟着纪松这种怂货!” 正当豪气干云,纪英忽然露出担忧:“阿泉,但是你这段日子要好好留在山寨!” “怎么了纪英哥?对山寨还有什么不放心?” 阿泉知道纪英嘴上说着憎恶这里,但心里其实把寨子当家,即使叫他为寨子舍命,他也是愿意的。 纪英郑重道:“你负责跟紧韩亦明,千万不能被他知道我们曾经做过什么……” 只这一句,阿泉顿觉胃部经挛,喷出一口酒,他的胸口感到了强烈的悸动,背上觉得发冷而刺痛。 记忆裂开一条狰狞的份,翻滚出一团一团血淋淋的东西。 那是所有人都试图遗忘的血腥! 阿泉心中兴起无数的念头,颤抖说:“不,不可能吧,没人会说出去。” 如果说出去,没有一个地方官员愿意接纳一群暴徒。普天之下,将无纪家寨容身之所。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寨子招安不会这么顺利,也许该告诉李非,他既是能看清问题的局外人,也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但我现在要走了,来不及和他见面。李非这臭小子,还真跟我生气,也不来探望我!”纪英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只怪我没多学几个字,信也留不下一封。” 看得出纪英虽然决定离开,还是放心不下寨子里的老老小小。 阿泉感动,拍胸脯说:“大哥有什么话,我可以转达。” “也好。”纪英看着他忠心耿耿的小弟,声音变得有些忧郁,阿泉故意让几个人耍酒疯划拳,能有多大声喊多大声,震耳欲聋的喧闹下,还是清晰的听见后面的话。 他们的密谈到此结束,一炷香之后,守卫喝光了阿泉带来的两坛酒,酒中某种特殊药物的作用下,纷纷晕倒。 纪英与阿泉互换行装,悄悄离开。 * 第二天,张寡妇端着个大盘子来,盘子上是一锅清粥和几碟小菜。原来,昨天的猪肘子没人吃,手巧的她将肘子皮剥了,用酱油、八角等做成卤味,装在木桶放置到井里,经过一夜变成猪皮冻,切片,用麻油拌了拌,洒几颗炸花生,也挺吸引人。李非不好意思,纪家寨的生活不好过,张寡妇家里又没男人,日子更苦,心想不能老让她这么招待,掏银子给她。 张寡妇始终推说不要,说纪松已经给了他足够买菜的钱。李非也不好坚持。 正吃着呢,门外响起悉悉簌簌的声音。就看见一个冲天辫冒出来,李非一探头,冲天辫又缩回去,李非一低头扒饭,它又冒出来,然后又缩门后。 张寡妇板起脸:“小芸!” 冲天辫忙站出来,喊了声:“娘。” “让你在家看着猪圈,你跟过来做什么?”张寡妇皱眉头。 原来,冲天辫是张寡妇六岁的儿子张芸,小脸蜡黄,盯着殷莫愁的方向流口水。 殷莫愁:……? “小芸是不是饿了。”李非发现,孩子看的不是人,而是殷莫愁筷子上那猪皮冻,因也夹了一块,叫他来吃。 小芸不敢接,巴巴看着母亲。 张寡妇一看就是有原则的人,用教训的口气说:“大当家付了钱,咱家养的猪是招待客人,不是给你吃的。” 小芸低下头,不敢吱声,只直咽口水。他体型瘦小,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张寡妇虽养猪,也是为了卖钱换米,以他们家境可能一年到头都吃不到几次肉。 由此可见,张寡妇教子严格,贫贱不输志。那盘猪皮冻是昨晚肉汤剩下的,明明端回去可给孩子吃,李非根本不会记得这种小事,但张寡妇却如数奉还,还花心思换了个口味。 “我都跟你讲过几次道理,不是我们的东西不能拿,怎么还不懂。”张寡妇有点怒其不争。 小芸被在外人前教训,眼眶都红了。 千万别哭。 殷大帅最怕小孩,看到这种场景就像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 还是春梅知机,把猪皮冻盘子塞进孩子手里,对张寡妇说:“我们吃饱了。我家主子不吃隔夜食,以后剩下的,你们就全拿回去。” 张寡妇只好点头。小芸得了美食,飞快跑没影了。趁着收碗筷,张寡妇不断打量殷莫愁。 如三叔公所言,经过一夜,纪英的事已经传遍,大家现在都知道揭破纪英阴谋的是个外来人,她有个武功高强的侍女,出门还带了批神箭手。 对于这种畏惧兼窥伺的目光,殷莫愁早已习以为常。 在张寡妇眼里,殷莫愁的年龄和李非相当,衣着干净利落,眼睛很有神,即使吃饭,腰板也很直。 是一个有权有势,自己意志也很坚定的人。 “张大姐你太热情,中午就别弄这么多菜啦。”李非说。 “哪里话,我们在山里,条件不好,你和你的朋友们委屈了。” “很不错了。”李非又和张寡妇聊了几句,最后说,“张大姐你去忙吧,我们附近转转。” 张寡妇看了看李非,摆摆手:“可不能出去,二当家不是交代过了,你们只能在院子里。” “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来坐牢的。”冬雪当即不满,随即和春梅嘀咕:“总不会真被我说中,这穷寨子里还埋什么宝藏?” 听到冬雪的话,张寡妇身体忽然抖了抖。 大当家二当家就是纪家寨的天,纪英说的话她哪敢违背。 但这位打败二当家的侍女也惹不起。 “没事啦。”李非笑着说,“我们是自己人。” “可她们……”张寡妇胆子小,不敢把话说全。 殷莫愁无心客套,起身便走,张寡妇不敢拦着,李非也跟上去。 天还未大亮,纪家寨十分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安宁。 经过一夜休整,诸人已洗去旅途疲惫,山间的空气格外清新,然而与环境相反的是山寨气氛的混沌感。 从表面上看,这是个因先辈对抗朝廷而几乎与世隔绝的山寨,而且地处祁云山脉,山寨的人与外界更加疏远。他们贫穷,从二当家纪英到小芸这样的孩子,身上衣服都带着补丁,显得寒酸。 也难怪被米铺孙老板嫌弃是泥腿子。 但即使困顿至此,他们仍保有原纪家军“仁义”的传统,阿泉对纪英像士兵对将军那样的绝对服从,三叔公对徒弟的不徇私、不袒护,张寡妇以身作则教导小芸“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 这样正直的人们,为什么拒绝朋友的到访? 纪英不想接待他们,是他不喜结交,还是有事隐瞒? 如果是后者,一个落魄的山寨能藏什么有价值的秘密? 这山寨处处透着古怪。 纪松的院子就在隔壁,经过时,两扇门紧栓,门板上沾着已经固化的不明液体痕迹,地上些许烂菜叶,想是全寨子都已知道林彩和纪英的丑事,那些满怀正义感的人不敢惹纪英,便来讨伐林彩。昨晚对曾经受尊重的寨主夫人一定很难熬,李非放缓了脚步。 殷莫愁:“你想去就去。” 于情于理,李非都应该去探望一下嫂子。何况张寡妇用心的伺候也是得益于纪松交代。 “我很快就来。”李非去敲林彩的门。 殷莫愁则与春春梅冬雪继续散步。 一轮旭日从山背后全露出来,清晰照出这座山寨的轮廓。 不知不觉,三人边往西面的山谷走去,听说那里有块良田荒废,是导纪家寨越发困顿的原因。 没走多久,就看见一个男人提着捕鸟器,哈欠连天里从自家屋里走出来,背后还挂着一套老旧的弓箭。看样子是他的父亲或祖父辈留下。春梅认出他就是昨天跟石新一起守门的人,因上前:“听说寨子以前有块肥沃的耕地,请问怎么过去?” 那人吓得捕鸟笼都掉在地上,下意识摸腰,腰间别着把匕首。在家待太久没外人,这才想起来她们是昨天李非带来的。 “什么耕地,没有。” “怎么没有?”冬雪逼上一步,“不就在西面吗?” “没什么耕地。”那人眼角翘起,语调怪异,“你们一定听错了。这里都是山,哪来的田。” 冬雪见他睁眼说瞎话,正要来气,那人已提起捕鸟器,一溜烟跑走了。 本以为对外人的不欢迎是纪英个人态度,但是,刚才那是石新的人,也是纪松的人,显然整个寨子在这上面意见统一。 意图掩盖那块耕地上曾经发生的事。 林彩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臭鸡蛋和石头。李非简单交代她几句,无非是“锁好门窗”“不要害怕,等纪松回来”之类的话。说完便赶出去和殷莫愁汇合。 殷莫愁这边,刚才提着捕鸟器溜走的那人又忽然往回跑,嘴里大喊大叫。 “发生什么事!”冬雪拉住他。 “不好了不好了!”那人满脸写着惊恐,“纪英死了!” 冬雪忽然发现林子里更多人冲出来,嘴里喊着和那人同样的话,很快惊动了这一片,大大小小院子的门打开,老老少少都跑出来,有的只穿着单衣单鞋,匆匆忙忙,每个人手里提着刀和剑,想必和报信的人一样都是继承了祖辈的武器。 石新也出现,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带着几十号人赶忙奔过去。 经过殷莫愁等人,石新露出敌意,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 纪家寨作为一代军事天才纪峰选择的养老之地,地理位置绝佳,只要守住山门,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但进不来,并不代表出不去。 纪家寨依山而建,背靠一座弯钩崖,因形似倒挂的钩得名。壁立千仞,到了突出处又光滑如镜,即使最灵活的猿猴也攀不上去,但如有一根长索,却可以从容下山。 当李非见到那条长绳,眼眶红了。 纪英从小胆大包天,小时候就带着李非、阿泉几个小弟攀绳而下,绳子打结就打在槐树根,每次都是老实的纪松负责把风,他们落地后,纪松将绳子收起,约好时辰,又把绳子放下。有一次被纪峰发现,纪松一人承担所有,屁股被打开了花。 纪英从小壮的像只牛,武功又高,一直很有当老大的自觉。 出去玩,他永远是带头大哥,第一个下崖,张开双臂去接应小伙伴,生怕他们掉在地上。也是第一个攀上去,趴在危险的弯钩崖边,伸出强有力的手,再把一个个小伙伴拉上来。 现场围着许多人,连三叔公也由他小孙子纪育信搀扶着站在一旁。招安史韩亦明也来了,正在三叔公耳边说些劝慰的话。其余人等则站在稍远处,不敢轻易靠近。 杂草东倒西歪,到处散落点点血渍,殷莫愁在现场转了一圈,又粗略查看了纪英遗体,方道:“此处有明显的搏斗痕迹,纪英在死前经过惨烈反抗,但可能因未随身携带兵器,处于弱势。身中五刀,致命伤在心脏。而且从伤口来看,使用的是不同招数——至少有三个人同时围攻他。” 猛虎难敌群狼,一代纪家名将名败身亡,怎不叫人唏嘘。 “谁第一个发现?”李非高声道。 “我。”韩亦明暂时放下搀着三叔公的手,说,“昨日处理了孙老板的事,想着今天早点赶来山寨。到弯钩崖下时,纪英浑身血迹,已经断气。” “怎么没早点到,说不定能遇上凶手!你发现他的时候就这样?” 李非的语气很急,问话一轮比一轮冲。 “怎么说话呢你!”韩亦明身后终于有人不爽,呛声道,“你们二当家死了,怪韩大人?” 怼李非的是个少年,初秋的天,还穿着单薄的马褂,整个人像把小刀,薄而锋利,目光里都是寒意。 李非挑眉,斜眼看这少年。 “滕凡,不要无礼。”韩亦明瞪那少年一眼,转过身,声音马上变得谦和,“这是我府里的家奴,这次出来办事,顺便带出来见见世面,不懂规矩,请见谅。” 李非自然不好跟一个家奴置气。 那名叫滕凡的小家奴垂头站到一边。 李非深吸了口气,被打断后,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失去昔日好兄弟的痛苦填满他的胸腔,思绪一片混乱。 白天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殷莫愁手一伸,对冬雪说:拿剑来。 冬雪依言,解下腰间软剑。 长剑一抖,流光闪过,殷莫愁做出一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撩开纪英的衣物,竟有将他当众剥光的趋势。 “你要干嘛!” “别碰二当家!” 死者为大。 旁边围着纪英不少兄弟,见殷莫愁对遗体“不敬”,纷纷出言怒喝,个别胆大的已经冲到殷莫愁身边,意图阻挠。 春梅冬雪立刻上前,护其左右。 经过白天仓库的事,她们不敢大意,即使这是李非家乡。 纪家寨这些人很怪。他们嘻嘻哈哈称兄道弟,但又拉帮结派搞内讧,野蛮又冷漠;他们标榜“仁义”,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但背地里却会做出违背道德的事。 想做良民,又崇尚武力,想融入普通百姓的世俗生活,又对外人充满敌意和抗拒。 他们正直,又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邪劲儿。 “太过分!” “纪英哥都死了,还不放过他!” “这人来路不明,说不定他就是凶手!” “白天假慈悲放过英哥一马,晚上就来复仇。” 整个纪家寨已经传遍纪英的死讯,越来越多人朝这边涌过来,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虽说纪英偷嫂子不光彩,但他为纪家寨立的汗马功劳更是得到认可,现在人都死了,加上同情心的成分,所有人都替纪英感到难过悲愤。他们对殷莫愁指指点点,李非怕出事,挡在人群与殷莫愁之间。 即使李非也不知道殷莫愁到底在做什么,但他毫不犹豫。 场面越来越混乱,此时不同于在米库,这里是纪家寨地盘,有上万之众,而殷莫愁这次带出来的府兵大部分分给了昭阳和黎原,自己只留百余人,而且全是箭手。 如果真发生冲突,后果难计。 眼看群情激奋,李非也急了,不停地喊:“我们是在查案,你们退后一点,退后一点!” “看,这是什么。” 这边,殷莫愁忽然冷冷说。 纪英胸前的衣料都被她挑光,露出健壮的胸膛,以及胸口的血肉被划出四个字:背叛者死。 充满复仇意味的宣示。 所有人都拥挤着要凑上来瞧,水泄不通,谁都难以相信武功高强、生龙活虎、一呼百应的二当家,胸前被刻了字这么屈辱的死法。 多大仇恨? 唏嘘者有之,哭喊者有之,更多的是久久说不出话的震惊。 纪家寨的平静被灰冠鹤的突袭打破过一次,三年了,大部分人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盼来招安,盼来朝廷的接纳。 但,纪英的惨死剥夺了所有人遗忘的权利。 仿佛有个嗜血的恶鬼在耳边嘀咕:想做好人,没那么容易,看看你们手上沾满的鲜血吧。 * 纪英死了。他最忠心耿耿的手下——阿泉成了嫌疑人,也是最后见到纪英的人。 回到纪家寨,韩亦明神情凝重:“问过守卫了,是阿泉放走了纪英。昨晚阿泉给守卫喝的酒里放了药,守卫被放倒后,阿泉和纪英互换衣服,掩护其逃脱。” 韩亦明指了角落被捆住的几人:“除了阿泉以外,其余人都找到了。我问过话,他们知道的不多,纪英身上的绳子、盘缠应该都是阿泉早有准备。” 三叔公颤颤说:“我已派人搜寻全寨。寨子有好几个山头,找到阿泉只是时间问题。剩下的人马,我已都交给韩大人指挥,”说着,抱拳,“拜托了,韩大人。” 韩亦明也抱拳回礼:“三叔公请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李非虚空一指:“南面山头有片杉树,那边一个小山洞,我们儿时犯了错、躲避长辈追打,就藏到那里。你派人去搜一下。” 面对李非有点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韩亦明二话不说,立刻派人按他说的地方过去。反倒是那家奴滕凡见状,为主子愤愤不平,出门时朝地上啐了口。 韩亦明得益于来过山寨多次,寨中人知道他为人不错,偏袒纪家寨,即使最蛮的莽夫对韩大人也颇信服。如今大当家纪松失踪,二当家纪英横死,韩亦明成了三叔公之下,在纪家寨最有威信的人。三叔公年迈、精力有限,混乱之下,多亏韩亦明指挥调度、安抚善后,这一天才没掀起什么风浪。 纪英是孤儿,丧事由韩亦明亲自主持,遗体被妥善安置,设立灵堂,又派人下山采买祭祀用品等,让纪家寨二当家走得体体面面。 忙到半夜,倒霉的招安使韩大人才有空歇下来喝口茶。 别人招安,都是接一下请降书,再照本宣科传达朝廷旨意,这期间,招安史就是山寨的父母官,拨付土地或者招安费的过程,一般还能从中捞点油水。 可韩亦明当这“父母官”当得实在太辛酸。 “眼下两件事都极为要紧,如办不成,招安之事会无限押后。一是尽快查出杀害纪英的凶手,二是找到纪松,劝他回来。”说到此处,韩亦明叹气,好像在感慨自己运气这么衰。 李非鄙夷看了他一眼,说:“撑不住了?” 殷莫愁轻轻摇头,对李非这幼稚的挑衅行为很无奈。 韩亦明忙解释:“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叹气。眼下已是初秋,眨眼便到过年。陇右山多匪多,前年我招安过一个叫丛林猫的山匪组织,朝廷会在招安后给钱给地,我担心再这么拖下去,纪家寨就要赶不上春耕呢。” 这意味着纪家寨又要过一年穷日子,大人也就算了,孩子们又要挨一年饿。 李非的小人之心再次被韩亦明的爱民如子击得粉碎。 殷莫愁看这小吏的眼神更有深意了。 李非闷声闷气说:“找纪松的事包在我身上。我送他的不是一般千里驹,来自西域,马身通体淡金色,十分好认,见过的人相信都过目不忘。陇右遍布我的商铺,已飞鸽传书,让各地关注。不用多久就会有消息。纪松是个顾家的,只是一时负气出走,还不知道纪家寨在发生的事,知道了,一定马上回来。” “如此甚好。”韩亦明总算松口气。 “纪英之死,摆明是熟悉的人所为,凶手就在这里。”殷莫愁说。 言外之意,凶手也许是李非的某个“好兄弟”。 殷莫愁清楚,李非一方面极为谨慎,多虑多疑,当初在认识他时有数个化名和身份,行事叫人捉摸不透,另一方面又很粘人,或者说叫重感情,对亲人朋友护短厉害,大手大脚,要钱给钱,从不猜忌。 所以殷莫愁说:“只有靠韩大人你这样的外人来查,最为公道。” 此话一出,李非心里不是滋味。 “下官不敢。”韩亦明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走到殷莫愁面前,行了个军礼,“殷帅在,下官不敢造次。” “什么时候认出我?”殷莫愁也不惊讶,淡淡问。 “今天。” “与纪英一战吗?箭身上并无标记。” “没有标记,就是最大的标记。” “你很聪明。”殷莫愁盯着他说。 韩亦明躬身说:“下官不敢隐瞒,其实是前段时间在太守府遇到陇右军的人说近日殷帅将微服到此。而太守府也接到命令,说是陛下亲自发了一道圣旨,将对纪家寨格外优抚,传旨的钦差估计这两日也会抵达。” 殷莫愁:“你听见李非脱口说出朝廷将给纪英封官,便猜到我二人身份。” 韩亦明点头称是。 既然被认作钦差大人,李非便不再好意思以平辈的样子争风吃醋,而谅他给韩亦明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殷大帅有什么企图。想想大帅也就是爱看看小白脸,由她看个够好了,都被认出身份,难不成还敢动手动脚。 想通了这层,李非讲话便不那么夹枪带棒:“背叛者死,这四个字你怎么看?” 韩亦明眉头紧锁,斟酌半晌:“林彩对纪英曾说的那话。” ——我背叛了纪松,你背叛了我。 会是情杀吗? 李非摇头:“不是林彩。她不谙武功。回山寨后,她感到无地自容,一直将自己锁在屋里。” 殷莫愁说:“从今晚开始,我让我的侍女春梅陪着她,直到查出真凶。” 纪英胸口被刻上“背叛者死”——矛头直指林彩因爱生恨。所以当殷莫愁看见那四个字时,便立刻让春梅去保护林彩。 “好险啊。”韩亦明长长吁口气,“寨中人人认定林彩嫌疑最大,如果林彩今晚神不知鬼不觉上吊自杀……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 李非嘀咕:“乌鸦嘴。” 殷莫愁接着韩亦明的话继续说:“这样一来,林彩便担上杀纪英的罪名。” 韩亦明:“即使事后有人质疑林彩并不会武功,也可以被说成她□□。殷帅真是料敌先机!” 李非嘀咕:“马屁精!” 殷莫愁:“纪英行事彪悍,应该得罪过不少人。” “难怪了,”韩亦明恍然,“我曾看到寨中两拨人打架,喊什么要大当家退位。纪松解释说他们只是在练习武艺。” “却绝不是这个打法。” “是,家丑不可外扬,纪松的解释是为了维护纪家寨名誉。” “好在年轻一代对朝廷并无什么敌意。” “的确,比起先辈孤勇,像石新、阿泉这样的年轻人更希望过上实实在在安稳的生活。也好,这样他们应该会听我的安排。” 二人应答如流,李非连个插话的缝隙也没有。好兄弟横死、心上人被“勾引”,李非快烦死了。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殷莫愁忽然话锋一转,“那批假米为何存在仓库。” 李非、韩亦明:“??” “纪松被妻子激下山,是去赚快钱、证明自己的本事——他一开始就知道那是批劣质货,如果因为良心发现忽然改主意,不想卖了,退给孙老板就行,大不了赔点定金。但他既不收货也不退货,人还失踪,让全纪家寨替他担心。 李非,你回来前是和他通过信的,他知道你的行程。千担粮食,目标那么大,以你经商的人脉,只要你想找,很快就能找到。” 韩亦明恍然:“殷帅的意思,纪松故意闹这么一出——他勘破了纪英的诡计,甚至更早知道纪英和林彩的事。” 于是纪大寨主将计就计,来个反杀。 这样一来,不用纪松开口,借李非之嘴揭露真相,纪英会被寨子里老老小小、道德伦理的唾沫星子淹死。而他卑劣的行径也会被众兄弟鄙夷。 纪家军标榜“仁义”是传统,钦佩的是他的勇者无敌,而不是一个为权力构陷兄弟,甚至置纪家寨名誉于不顾的小人。 毁了纪英,最大的得益者是谁? 答案昭然若揭。 “纪松并非真失踪,他杀了个回马枪、以大家都想不到的方式回纪家寨,杀了纪英?”韩亦明想不出别的可能。 “胡说。”李非大喝,“纪松绝不是这种人。” “背叛者死——从小我就听家中长辈告诉我,纪家军虽败,却是忠勇无二、仁义无二,而纪英如此不忠……”韩亦明已将李非当作钦差,面对他的怒喝,难免势弱。 “纪松不可能杀人。他饱读诗书,自小学孔孟之道,小时候狩猎,他不敢杀生,我们把弓箭拿在手里,他却是背在背上。有一次差点命丧虎口,胳膊被咬下一块肉,要不是我们几个合力将老虎射死,他早没命了。纪松是我们几个兄弟中胆子最小,也最有慈悲心肠,怎可能去杀人。” 林彩也说过,纪松没有一点大当家的自觉和气质,平日爱写字画画,向往诗人生活。 殷莫愁:“的确不像纪松做的。” 李非激动地看她:“莫愁,你相信我说?!” 她并没有见过纪松,所以只是纯粹看他的面子? 殷莫愁摇头:“纪松作为大当家,让纪英这二当家身败名裂就够了,杀他岂不是多此一举?” 李非:…… “你是不是已经有怀疑对象?”殷莫愁提醒李非长话短说。 “我……我不愿意怀疑我的兄弟。”李非对韩亦明和对殷莫愁完全两个口气,弱弱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想说说,不说我们便走了。”殷莫愁最烦扭扭捏捏,说着便起身,韩亦明唯其马首是瞻,忙亦步亦趋跟上。 “我说!”李非喊住他们二人,“是纪育理。” “纪育理?”韩亦明说。 “三叔公有两个孙子,分别叫纪育理、纪育信。” 韩亦明想起来:“今晚是纪育信陪着三叔公,我听见他说什么育理哥还在山下,正往回赶。” 第86章 纪蒙案(5) 这三年里一定发生过不可…… “为什么怀疑他?” “我们几个兄弟中, 纪英年纪最长,纪育理排老二,纪松老三, 我第四, 阿泉第五, 育信太小,比育理小了十岁, 所以没跟我们一起玩儿。纪松和育理俩都爱读书,常常一本书轮流看,因此也走得最近。后来, 纪英替纪松管人, 育理则管账, 代表山寨下山做点买卖。” “所以纪育理等于是纪家寨第三号人物。” “纪松给纪英下圈套的事,纪育理应该不知道。而纪英给纪松戴绿帽子的事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若论要为纪松出气、且有这本事的,只有纪育理。” “纪育理武功高强吗?” “不,恰恰相反, 他是文弱书生。” 李非这一说, 韩亦明脑海马上浮现一个智者形象,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非就杀不了勇冠三军的好汉。这世上智取胜过力敌, 纪英身上的伤至少有三个人围攻造成, 不排除是买凶手人。 “纪育理如果不是凶手, 寨子出了这么大事, 很快就会回来。而他如果是凶手, 为避免被怀疑更应回来。”韩亦明满怀信心地说,“我就在这守株待兔,只要他是凶手, 我一定会还纪英一个公道!” “勇于任事,很好!”殷莫愁十分欣赏地看着韩亦明,“若处理妥当纪家寨的事,我带你进京。” 韩亦明大喜过望。 李非:…… * 等殷莫愁回到屋子,春梅冬雪已经烧好热水,倒进桶里。 春梅一边为其捏脚,一边问:“主子真要带那韩亦明回京吗?” 冬雪也表达担忧:“主子无私心,但忽然带个陇右小吏回去,不知道京城会传成什么样。” 殷莫愁闭目养神,悠悠说::“我又不在意这些。” 冬雪感叹:“主子真是男儿般铁石心肠。” 殷莫愁:“嗯?” 春梅摇头:“燕王爷今天吃醋都吃成那样了。他是重感情的人,纪英之死令他伤心、愤怒,主子这时候亲近韩亦明,不是火上浇油?” 她把生离死别看得淡,不代表别人也是。 “我知道了。”殷莫愁说。 *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寨门大开,火把通明。原来是几个兄弟紧赶慢赶,从镇上采购两车的丧葬用品,还请了为纪英做法事超度的十八个僧人和十八个道士。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里,有僧人打扮的仰头看“纪家寨”三个大字,轻念“我又回来了”,他嘿了一声,笑得阴森。 清夜无尘,如银月色下,恍若孤坟里爬出来的索命冤魄。 剃了头,披着僧袍,这时就算纪育理站在面前,也不一定能马上认出此人就是灰冠鹤二当家——谭鹏。 * 次日一早。因为纪育理还未回来,左右也无事,李非便说要带殷莫愁去一个地方。。 二人换了一身马装,袖口收紧,长靴长裤,简单干练,英姿飒爽。花小半天时间,先穿过纪家寨的果树林,再骑马过了一处山头,视野忽然开阔。 殷莫愁眼睛瞬间亮了,此地别有洞天! 祁连山脉绵延万里,植物种类繁多,生长茂盛,河湖遍布,原始森林、次生林交叠,巍巍青山、茫茫林海,随处可见生机勃勃,广袤的大地慷慨馈赠。 其中就包括了这片辽阔的草地。 “以前全民皆兵,纪峰选此地作校场。”李非指着眼前这片连绵的风景说,“后来朝廷停止对纪家寨围剿,渐渐的,寨子除了一些武装巡逻,其他已和寻常村落差不多,校场也就用不上。我见此牧草肥美,荒了可惜,将这里改造成一座马场。” 看得出李非是用了心思,整座马场依地形而建,与京城权贵那些圈养式马场不同,更加开阔,三面搭建雨棚,入口处用栅栏隔出区域,既给足马儿活动空间,又有所限制。 纯洁的蓝天白云,广袤的视野,优质的牧草。 殷莫愁露出少有的笑容:“想不到陇右藏着一块这样好的天然牧场。很像北境草原。” 厉兵秣马,转徙、守城、征战、拉锯…… 孤烟直上,一望无际,生命像这片草原,勃勃生机,拼命求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纪峰带着纪家军几万人来这样的地方繁衍生息,不愧是军事天才! “我找了几户当年在纪家军负责照料战马的老兵和他们的后代当饲养人。”李非边介绍,边带殷莫愁参观。 殷莫愁粗略一计,其中不乏外番马,有大宛良马、乌孙马、波斯马等西域宝马,也有本土南方产的果下马、矮脚马、北方产的塞北野马等。 深藏在祁连山脉后的这处牧马场竟有马匹千余匹! “我是借到处做买卖,顺道采购的马种——这头来自西南,”李非牵过饲养人拉来的一匹矮马,说道,“西南马分布于川、滇、贵一带,其特点是体形小,善走山路。你看它马头大,颈高昂,鬃、尾、鬣毛丰长,四肢肌腱发达,蹄质坚实,不惧碎石,善于爬山越岭。” “呐,这头是河曲马,体格高大,但头部小巧伶俐。河曲马性情温顺,气质稳静,持久力强,疲劳恢复快。可单套大车拉重物,是长途商旅的好帮手,我看也可以做军役,驮军粮没问题。” 李非天南海北侃侃而谈,殷莫愁的深思却飘到遥远的北方。 将军大都是识马爱马之人。 殷莫愁早年到处征战,打战必乘骏马冲锋陷阵,她在北境时有两匹坐骑,分别名“乌啼”和“白焰”。 乌啼、白焰是西域纯种马,小时被买来训练,陪伴殷莫愁成长,极通人性。 乌啼性情温和,灵活机变、擅长跳跃,两军对垒,殷莫愁常亲率精骑冲击敌方战阵,每每骑乌啼穿阵而过,因其武艺高超、人马合一,所过之处敌人死伤众多,几乎无人敢阻挡。 一次收复城池之战,殷莫愁连战三日,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对北漠人发起九次进攻。乌啼坚持到最后,口吐白沫,身未中箭,应是力竭而死。 比起乌啼的稳重,白焰则骄傲暴躁,但它确有傲然资本,白焰快如闪电,且最难得的是耐力十足,是万里挑一、千里马中的千里马。白焰死于另外一次大战,身中十箭,前二后八,均系在冲锋时被射中的,当战后为它收拾时,发现箭身均已在它奔跑中折断,足可说明其神速。 殷莫愁功成身退,怀念曾经一起征战的小伙伴,便让画师凭她的回忆画出它们模样,又在画上提了颂词,挂在家中。 李非这次牵来的是一头黑色高马,看得出李非对此马格外喜欢,不停抚其背部。黑马毛色光泽漂亮,外貌俊美秀丽,殷莫愁也不由多看两眼,其头长额宽,胸廓深长,关节、肌腱发达,和乌啼、白焰同属一类,因点头道:“汗血宝马。” “它叫紫电。”李非说。 汗血宝马乃马中贵族,外形俊美,奔跑时其肩膀位置慢慢鼓起,长途奔袭后会流出像鲜血一样的汗水,因此得名。汗血宝马并非徒有其表,是所有爱马之人趋之若鹜的千里良驹。传闻汉武帝时期,张骞出使西域,带着无数财宝求购汗血宝马,足见其价值。即使到千年后的大宁,物品流通更加发达,购买一匹纯种汗血宝马仍需万金之数。 “要不要我叫人套上马鞍,跑两圈?”李非期待地问。 殷莫愁摇头。 李非颇失落:“我知道,再好的马也比不上大帅心中的乌啼和白焰。” 纪英横死,李非始终放不开心情,殷莫愁怕他多想,因道:“等我们带紫电回京,慢慢调.教,不急于现在。” 李非这才展开眉头。 殷莫愁:“所以你特地把韩亦明支开,是为赠我宝马?” 跋涉而来,仅参观一个牧马场,紫电虽好,但对兵马大元帅来说,什么样的好马得不到。 未免大费周章。 “今天的重点并非紫电。” 李非又唤了声,饲养人这时牵来一匹小马驹。 小马浑身粟毛,浓密粗糙,有的部位还打着卷儿,参差不齐。 比起高贵优雅、毛色顺滑的紫电,小马简直像玩泥巴、蓬头垢面的乡下小孩。唯一还能看的是小杂毛额部有块倒三角的白毛,这种斑块称作“白章”,凸显可爱。 小马头中等大,五官清秀,耳朵短,颈细长,稍扬起,胸部偏窄,身躯在同等小马驹中属粗壮。 说明饲养人喂养得当。 再细看,后肢呈现刀状。 咦,这是阅马无数的殷莫愁从未见过的马种?! 西南马,河曲马,汗血宝马…… 电光火石之间,殷莫愁忽然明白。 一般来讲,牧马场马种越少越好,可以统筹管理,节约成本,方便照料。然而这里马种繁多,来自五湖四海、脾性特点不一,光照顾千余匹马的饲养人就有几十人。 这哪像牧马场,就是个马界大荟萃,堪比边境最热闹的马市。 李非借这块地养马,根本不是为了买卖。 而是……竟然是…… 李非心里没底,嘴里一个劲念:“这匹马呢,是这样的,也是一次偶然机会,我在马市听人说……” 下一刻殷莫愁的动作吓李非一跳。 她猛地一转身,一把搂住李非—— 难掩激动地说:“是新的马种!” 李非都傻了。他从没见过殷莫愁这副模样。 大元帅从来都是冷静、理智、稳重、恩威并用的,她经常板着脸,从未有过高兴到出格的举动。 实在是这一刻的惊讶、感动都极致珍贵。 她骑过世界上最快的马,打过最血腥的战,但以前这些都是被推着走。和平年代,才有了将军事与爱好结合的神机室这样的小天地。 但李非不是。 他的爱好从来不关打打杀杀,而是充满人间烟火气。 用什么来形容这种感动呢? 殷莫愁换位思考,就像她为李非洗手作羹汤,并且做出一桌子御厨级别的美味。 多么难。 “准确说,是新的军马。”李非拍拍怀里的爱人,柔声说。 在殷莫愁的俯视下,小杂毛毫不惧人,反而表现出对她的好奇,眼大眸明,头颈高昂,可想象它长大后有悍威之势。 殷莫愁蹲下,小杂毛似感知到眼前的是未来主人,因倾身靠前,甩甩头,抖抖小脚,打了个响嘶,着急向主人证明自己。自乌啼和白焰死后,殷莫愁从未有对一匹马再生喜爱,她的手抚上小杂毛,微微毛刺感立刻传遍手掌心。 不屈、充满力量感。 她又将这小马浑身摸了遍,其四肢强健,体质粗糙结实,性情骄傲,禀性灵敏。 难得的是小小年纪不惊不诧,相信经过调驯,能成为在战场上勇猛无比的一流军马。 “谢谢你,李非。”殷莫愁郑重说,“原来你执意带我来陇右,就是为了它!” 他在为她培育新的军马马种! 从小杂毛的体质来看,至少是新马种二代以上。李非甚至已经对该马种多次测试,性能趋于稳定后才正式呈现给殷莫愁。 “你喜欢就好。原本想等它再大一点带进京给你,我又听饲养人说,马儿和人一样,讲究默契,从小养在身边,更有感情。” “就像我的乌啼和白焰。” 李非点头:“给它取个名字吧?” 殷莫愁略一思忖:“夏夜……好不好?” “啧,这名字会不会太俗气……” “我们重逢在一个夏天的夜里。” 殷莫愁声音很轻。 这瞬,李非的世界一片安静。 原来,她并不像表面那么生硬。 大帅的温柔,是无边沙漠的那一泉眼,是无垠暗夜的那一弯月。 李非抿着嘴笑起来,此时、此地,他彻底坠入大帅的温柔乡。 牧马场像是一座世外桃源。 十几户饲养人早几年都迁居至此,脱离了纪家寨,因此丝毫不受纪家寨纷繁之事影响,现宰了一头羊,热热闹闹地架起篝火准备招待大东家和客人。 视线的远处,殷莫愁和李非同骑一马。 殷莫愁在前面,并未回头:“李非,没必要对韩亦明有敌意,我只是纯粹欣赏他的办事能力。” 李非:“当年你对林汝清也是从欣赏开始。” 殷莫愁无语。 防贼防盗防情敌,他带着威胁的口气:“无论他多好,都不要带回京,答应我,否则我会生气!” 说罢,他强势地从身后揽住殷莫愁的腰。 她一身劲装,身形很好,宽肩窄腰,有点倒三角,李非双手扣住她的腰,好像怕她飞了似的。 殷莫愁缓缓摇头,耐心解释:“我是为朝廷选贤,为你们华家纳才,你别这么小心眼好不好。” 李非不要她这么正经:“我不管。你要是敢带韩亦明进京,我就找皇帝去,看他要一个乡野小吏,还是要我这大侄子。” 殷莫愁:“你不要这么任性。” 李非不肯听,手上一用力,把她腰箍得更紧。 自从二人确定关系后,李非平日仍旧温柔体贴,却在亲密时格外霸道。 他手劲极大,殷莫愁腹部吃痛:“咳,你打算在这里勒死我吗。” “当我求求你。昭阳说,在感情上,人不能对自己太自信。尤其不要试图用另一个人考验爱情。”李非手放松,接着下巴搭在她的肩膀,哀求道。 殷莫愁无奈:“这昭阳……平日里都在干嘛啊……” 她在京城时,无论多低调,永远是世人的中心。 无论是非议、窥伺、嘲讽、爱慕和崇拜,她都浑不在意。 现在她忽然对一个陇右小吏这么看重…… 危机感、自卑心、猜不透的爱人,再加上好兄弟惨死,也不怪李非会心乱如麻,在纪英案还没破之前就迫不及待带她来马场看他悉心准备的“礼物”,试图再次坚定他在她心里的位置…… 殷莫愁叹了口气。 李非的成长经历可谓全天下小孩幸福的范本,衣食无忧,父母恩爱,有个疼他的祖母,还有个一言九鼎文武双全能罩他的纪峰,更别提纪家寨多的是同龄玩伴。至亲过世,仍有溺爱他溺爱到没原则的唐门堡主,还有刀子嘴豆腐心、纵横商场几十年的人精楚伯处处护他。 这样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应是乐观、温柔的。 多疑、敏感,不是他的天性。 是后天使然。 父母惨案给他的性格蒙上阴影。 这两年和殷莫愁在一起,本已渐渐打开心结,但好兄弟纪英横死再次刺激到他。 “想到我麾下没那么简单,”殷莫愁有心要安慰李非,因说,“品德量才,忠诚是我用人最基本的标准。我已派人去太守府调取他的履历,他的上司和同僚会一一询问。如果忠诚上有瑕疵,我绝不录用。” 李非何其灵敏,机会来了,还不一把抓住,忙接话道:“还有!韩家是灵州富甲一方,他有个亲弟弟叫韩亦亮,韩父一死,兄弟俩争家产,韩亦明这嫡长子竟一点也不肯分给亲弟弟,设计将其赶出家门。我还打听到,韩亦明的无耻行径,连妻子都看不下去,当年就和离了。这种人,内心根本不像表面,看着憨厚,其实很有自己的坚持,表里不一,说白了,城府很深!” “你想说他是程远第二,防不胜防,”殷莫愁心道这家伙为了纪家寨确实作不少功课,“韩亦明和妻子和离了?” “嗯。” “为什么不是休妻?” “定是其妻知道了韩亦明争家产的一些肮脏手段呗,以此要挟,韩亦明不敢休妻,说不定还给了妻子一笔封口费。” 李非卯了全身力气要吃这个醋。 殷莫愁的背永远挺得那么直,仍带着军队里的习惯,说一不二、高不可攀,李非喜欢、也羡慕她总是很稳定的状态,却有时又受不了她的无悲无喜。 他没有权利提这种无理要求。李非心想。 她在高处,受人追捧,怜悯众生。好像她是下凡的仙子,世人的过分亲近对她都是亵渎。 一种话已经说到尽、再说下去就没意思的感觉在两人之间蔓延。李非脸皮再厚,亦无法强求她有点情趣,在乎下爱人的感受,唯有从背后紧紧搂着她,好像她下一刻就要飞走。 殷莫愁默了默,说:“这样吧,如果能证实韩亦明德行有失,我就不用这个人了。” 难得她肯让步,李非先是大喜,继而被这个问题难到,总不能当面和韩亦明求证问他“喂,你是不是缺德啊”,想了想,灵光突闪:“黎原与昭阳就在灵州祭祖,我让他们去打听!” 殷莫愁:“你竟让公主殿下……” “昭阳是我亲妹!何况她立志成为古今第一情感大师,了解韩亦明和妻子的爱恨情仇,是绝佳增长经验的机会!”李非不由分说,“就这么定了,我等下便叫人送信去灵州!” 殷莫愁:…… 雨过天晴,李非稍放心,身体一塌,整个人都压在殷莫愁背上:“莫愁,你真好。” 好你个头。 “好重,要压扁我了,”殷莫愁翻白眼,“早知道让你勒死算了。” 二人同骑一匹马。另一匹马则缰绳绑在这匹马鞍上。马步调一致,趁着主人讲话不留神,越走越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几乎贴在一起,互相磨蹭鬃毛。 李非:“这俩畜生是什么时候……” 殷莫愁浑然不觉李非的调戏,板板道:“长途旅行,终日在一起产生感情吧。” “日久生情,真俗套。”李非说完,故意对着前面的殷莫愁脖颈吹气。 殷莫愁扭了下:“说话就说话,干嘛痒我……喂……” 知她怕痒,李非侵略行动升级,把头埋进殷莫愁的颈窝,一口亲上,他的吻像小鸟啄食,由颈到脖又到耳根,直到把耳垂都含进嘴里,边吮吸边用厚厚的嘴唇摩挲她的耳后…… 丛林里,如果一头雄性老虎追到雌性老虎,雄虎会先用爪子搭在雌虎身上,不停舔她的毛,舔到油光发亮为止。雌虎则一般会眯着眼,无奈忍受着雄虎那带着倒刺的舌头,还得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 殷莫愁着实感受他在啃咬,耳边“嘚啵嘚啵”地响。 “轻点儿,实在太痒了……”殷莫愁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浑身都觉得难堪。但她又想,李非心情不好,由着他吧。 她安静,李非反而顿了顿,意识到她刻意的优容。纪家寨和他最要好的兄弟们可能都在欺骗他,她是他在这里唯一的安慰。李非感动又酸楚,羞耻得都啃不下嘴,己这样恃“宠”而骄,像什么话。可也是高兴的,她不再是冷冰冰,很在意自己的感受。 她变了,他太高兴。 兵马大元帅退避三舍,何其难得,李非马上转悲为喜,抱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心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手也不老实起来,而且力道越来越大……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殷莫愁闷哼一声。 虽然殷莫愁接受他,但李非还是时而自信时而自卑,他从未这么患得患失,生怕殷莫愁随时抛弃他,就再也没有下一次。 所以每次行动都极为霸道。 殷大帅低估了一个爱慕她多年的男人的冲动,这时候,根本轻不了。李非心里像灌满了蜜,堪堪用嘴给人脖子亲出半圈吻痕当项链,殷莫愁纵容他,放大了他曾经出现的念头,所有不敢高攀的,都攀了。 本着同情之心对来犯之敌一退再退的殷大帅悔之晚矣。 又痛又麻的战栗,真正的兵败如山倒。 少年四处征战的日子让殷莫愁想找到稳定的关系,而年少的无忧无虑则让李非憧憬冒险。这样情况下,两人竟成为最合适的一对。稳定与任性,不变与机变,交融成最刺激、最浪漫的感情。 一个摘掉面具,奉献出全部真心。 一个烈火焚过,仍有如水的悲悯。 辽阔草原,温柔暖阳。天上行云地上溪,天在清溪底,人在云端里。 当殷莫愁回头去回应他的吻,李非的心都提起来,缠绵缱绻轻似梦,浮云流水景如梭。 * 在山下做买卖的纪育理收到纪英被害的消息,立刻赶回山寨,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仅仅一天时间,韩亦明趁其不在,在其家中搜出证据,证实了纪育理,这位纪家寨的第三号人物,有充分杀害纪英的动机—— 那是个上了锁的铁盒。 铁盒里有叠银票。 韩亦明有点忐忑:“凭一叠银票就能认定他的嫌疑?” “这不是普通银票。”李非沉着脸。 韩亦明不敢多问,随其进屋。 纪家寨的第三号人物身材微胖,头发稀疏,眼下挂着两个大眼袋,脸上爬上皱纹,当打之年有早衰迹象。 纪育理见了李非,露出疲惫的笑容:“你回来了。” “嗯。”李非看着昔日好兄弟,一时无言。 几年未见,纪育理比跟李非分别时,苍老许多。 是,用苍老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不到三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五十岁。 以前内向少语,现在更郁郁寡欢。 是什么令他常年活在忧虑中? 韩亦明拿出铁盒,打开,银票露出来。 “我这些年攒的。”纪育理很自然地说。 连问都没问为什么自己的屋子被搜查。 “能攒这么多吗?”韩亦明伸出四根手指,“四千两,我十年的俸禄。” “你负责管理整个寨子的账,应该知道这么多钱意味着什么。”李非说。 纪育理自暴自弃地笑了下,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一条伤疤,从掌心延伸到肱骨,长如蜈蚣,狰狞吓人。 “我这副样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注定是个废人。不为自己多攒点养老钱,怎么办。李非,你放心,我没有贪寨子公款一纹钱,你每个月寄给我们的例银,全用在孩子们伙食上……” “为什么收灰冠鹤的银票!”李非拍桌子,打断了好兄弟的辩解。 纪育理表情骤变,目光惊悚,犹如见鬼。 “灰冠鹤,曾经祁云山脉最大的匪窝,打家劫舍、拦路劫财、无恶不作,因看中纪家寨地理位置优越,三年前趁纪英外出,倾巢出动杀进来,后纪英回来与他们大战一场,将他们赶走。此战令灰冠鹤元气大损,失去祁云山龙头老大地位。其他山寨听说灰冠鹤被纪英打败,纷纷侵食其地盘。” 李非一口气说完,盯着纪育理,逼他接话。 纪育理受不住他炙热拷问的目光,别过脸:“那一战,灰冠鹤头领死于纪家寨,灰冠鹤已经是头死鹤。” 打蛇打七寸,纪英武略过人,一出马便直取中军,打得敌人溃不成军,最后保住纪家寨。 但纪育理的语气丝毫不见胜利者的得意。 “此后,我开始暗中派人盯着灰冠鹤。”李非说,“他们仍有小撮人到处活动,意图重建祁云山龙头老大的辉煌,无非图两样,人、财。我有个好友姓张,开票号的,是陇右三大银号之一。张老板和我不少生意上的往来,我请他帮我个忙——跟踪灰冠鹤钱款流向。” 韩亦明也不是笨人,恍然道:“天哪,你在银票上做了记号!” 各家票号经营需经朝廷许可,使用朝廷专营的纸做银票。为防伪,银票会使用密押,即专门设计的微雕章,巴掌大的银票印上图案,有房屋、花鸟、人物等等,或用名家字画,有的微雕章内容是几百字的诗词,微雕雕刻非常精细,不是一般技术能够雕刻出来的,需要很高水平。而且雕刻过程中,故意刻错几个字,或鸟的羽毛画不对称,就算是原雕者都不能再雕刻出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微雕章。 很多票号每年都更换好多次密押,这种方式可以完美杜绝造假。 韩亦明之所以惊讶,就在于此。李非通过他的私人关系给灰冠鹤定制密押,所以他能一眼认出银票是灰冠鹤的。 难以估量,这要花多大人力物力。 “灰冠鹤大当家虽死在纪英手上,但早年打家劫舍,攒下不少家底,灰冠鹤二当家叫谭鹏,大当家死后,他拉了一车现银,找我那朋友兑换银票,做他招兵买马之用。” 灰冠鹤不可能随随便便找家票号存银子,这其中李非要动用的资源不可想象。 “为什么会跟纪家寨的死对头扯上关系?别告诉我这些钱是你偷来的!”李非大声说。 纪育理低头不语。 不怪李非惊怒,如果说之前他对纪育理仅仅是动机上的怀疑,但现在和灰冠鹤勾结的事实足以坐实。从殷莫愁对伤痕的判断,纪英是被武功略逊于他的三个人围猎,但纪英武功何其高强,放眼陇右,论有此实力的极少,曾经头号匪窝灰冠鹤算一个。 韩亦明给他们始终是文质彬彬、儒雅的形象,这下动真火:“命案就在本官眼皮子底下发生,我不能坐视不理,招安我要招,案子也要查!” “不用怕,韩大人是自己人,哪怕你做错什么,韩大人也可以免你的罪。”见纪育理踌躇不定,李非这样宽慰他。 韩亦明:……?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都在胡说什么。而且李非刚才还在发火,怎么现在又软言劝说。 到底搞什么鬼?韩亦明直觉李非刚才在演戏。 他根本就没有真正怀疑自己的好兄弟。 可李非直盯着韩亦明,韩亦明噎了下,不好反驳。 “是我害死了纪英。”良久,纪育理吐出这么一句话,“屯假米事我都听说了。纪英本性不坏,是我带他走上歪门邪道。” 李非出乎意料:“我以为你会恨他。” “因为这双手吗?”纪育理大摇其头,“人都死了,我应该为他正名。当年我被灰冠鹤劫持,是我自己的原因,他不在现场,也没有见死不救这一说。” “为什么……” 传闻的版本是说,纪英放任灰冠鹤杀他,纪育理为保命才抱着劫持者一起滚下山崖。 “恰恰相反,是他把我从山崖下救回。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已经死了。”纪育理苦笑着摇头,“那天下着大雨,我不省人事,在病床上养了几个月,出来就听到这些谣言。纪英看着泼皮,骨子里很骄傲,解释几次就不说了。” “那你……怎么也……” 似乎默认这个谣言。 见其好不容易撬开的嘴又要闭上,韩亦明忙拉回话题:“不如先说说银票的事吧。” 纪育理叹气,终于说:“和灰冠鹤一战后,耕地被毁,山寨欠收,周转不灵。李非,你也知道,纪松是个不管事儿的。我想破脑袋,最后提出,山上别的不多,壮劳力多,而且略通武艺,可以去跑镖。”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 “现实远比理想残酷得多。有一身武艺又怎样,我们没有正式的身份,是黑户。那些镖局看准了我们缺钱,就欺负兄弟们。别人跑一单能赚二十两,我们却只能拿二两。” “这么压价,太缺德了。这点钱还不够盘缠费。” “那可都是拿命换来的钱。兄弟们风吹去晒、弊衣箪食、披星戴月,辛辛苦苦赚的根本不够养家糊口。有一次,阿泉在路上受伤,回来连药钱都没有。镖局的人怎么说,他们说按大宁律法根本不能用我们,要不是看在曾经纪家军忠勇名份上……我永远都忘不了,七尺男儿低着头讨钱的样子……纪英气急了,要去踢馆,替阿泉讨公道,我将他拦住……” 李非忽然想起,阿泉他们曾热烈讨论着招安后要做点什么。呼声最大的就是开个镖局,取名“陇右第一镖局”,这名字又土又钝,却藏着大家最美好的期待。 纪育理记得那天。 一向不管事的纪松都看不下去,劝纪英不要冲动,已经很少见面、也很少讲话的兄弟三人因为镖局的事重聚。 纪英红着眼眶说:“纪家军虽不在了,但我们都是纪家军后人,要讲一个义字。如果自家兄弟被欺负,我们却无法保护,将来到地底下也无颜见先辈。” 纪松听完,沉默了。 “又不说话了是吧,不会说话就别来掺和,”纪英说飚就飚,“我看你这副鸟样就来气。只会说这不行、那不行,到底怎么办。” 看着无能的寨主、暴躁的纪英,纪育理心里长叹,他一咬牙,附在纪英耳边说…… “你对他说了什么?”李非问。 “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报复镖局?!”韩亦明说。 “镖局最看重什么,我们便拿走什么。” “信誉!”李非忽然大声说,“为了报仇,你们竟然勾结灰冠鹤,去干劫镖的事。” 拦路打劫,本就是灰冠鹤的老本行。 纪育理皮笑肉不笑:“纪英不知道我是找谭鹏帮忙。我让兄弟们继续给镖局干活,遇到一些贵重的镖,便将行程泄露给我。后面的事交给灰冠鹤。那银票,是灰冠鹤给我的好处费。” “就不怕镖局事后追究?”韩亦明问。 “他们没有证据。何况在那些老爷眼里,我们不过是偷生的蝼蚁。再说了,祁云山这一带本就山寨林立,走镖风险极大,被劫镖是常有的事。” 纪育理看韩亦明神情失落:“叫韩大人失望了。现实叫人低头,饿肚子的英雄敌不过五斗米。” “我知道你一定也不想这样。”韩亦明反过来宽慰他。 纪育理点头:“所以兄弟们都盼着朝廷招安。” 纪家寨第三号人物始终很平静,平静得让李非心里发毛,直觉纪育理隐瞒的不仅仅这一件事。 李非问:“祁云山龙蛇混杂,山头林立,找谁合作不好,为什么偏偏要找曾经的死对头?” “如果我说,灰冠鹤作为曾经这一代的龙头老大,有丰富的劫镖经验,你信吗……” “不要骗我。”李非打断他。 “骗你的是纪松。”纪育理痛苦地说,“我这一身残疾也是他害的!” “什么!” 纪育理思忖许久,终于说:“我们几个,自小就像亲兄弟一样。你和阿泉年纪小,我们总想保护你们。现在倒好,我们三个当哥哥的是废物,反而需要靠你们保护。李非,你听着——不是我找上谭鹏,恰恰相反,是谭鹏找到我。或者更早一点,他来找我,本是为要挟我们,说白了,敲诈勒索。” 李非、韩亦明:?! “为什么……” “为了那句兴仁义之兵,护陇右之安。”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有实质,李非脸刷地白了。 可怜韩大人不知道这兄弟俩在打什么机锋,一脸迷惑。 纪育理:“你其实猜到了,是不是。” 李非:“我始终不愿意相信……” 他离开多年,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却仍想回来拥抱曾经的熟悉。但物是人非,儿时的一切美好记忆,成了他回不去的故乡。 纪松给他写的信语焉不详,寨子里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连最单纯的阿泉也失去昔日的阳光热忱。 对外人的警惕和抗拒写在脸上。 清清楚楚。 不是没有猜到,是不愿去想。 纪家寨内部不和,矛盾由来已久,李非是知道的—— 纪松懦弱,靠爷爷纪峰余威、以及纪家军先辈作为军人的忠诚支撑。 而纪英凭自己本事挣到二当家的位置,实力有目共睹。不少人认为纪家寨需要有实力的人统领,纪英才是继承了纪家军强硬派作风。 纪英不可能公然抢寨主之位,因为纪家寨推崇“仁义”为信条,纪英纵然能力出众、桀骜不羁,也只是私下和纪松吵,从未在外人面前与寨主叫板。 历史上昏主名臣多了去,这算什么。 经过假米案,李非发现纪英和纪松的争斗开始变得不择手段,这三年里一定发生过不可思议的大事! 第87章 纪蒙案(6) 特派我来招纳你成为门徒…… 这三年里一定发生过不可思议的大事, 纪松失踪,纪英被害,能将事件原貌告诉他的只有纪育理。 李非将纪家寨当作故乡, 在他心里, 兄弟间矛盾会有, 但绝不会互相残杀,所以一开始他就没把纪育理当嫌疑人, 只是为逼他说出纪家寨隐藏的秘密。 李非问:“其实我还有一个身份未向你们表明,我是朝廷派来的招安钦差。” 纪育理瞪大眼睛。 “不要问我为什么会当上钦差,山人自有妙计, 韩大人可以替我证明这道圣旨是真的。”李非拿出一卷绸布作底, 龙纹镶边的纸, 在桌上缓缓展开。 右下角的玉玺赫然醒目。 韩亦明虽然早已猜到李非身份,但还是第一次见钦差圣旨,即刻后退三步,下跪行礼。圣旨上写明李非有钦差之权,直接过问招安事宜, 其中提到要陇右太守府优厚招安条件, 授予纪松、纪英和纪育理三人武职散官的职务。最令纪家人感动的在于颂扬纪峰仁义,追授将军头衔。 纪育理知道李非家是大商贾, 只是不知原来他这么有本事, 激动之余, 也明白过来, 这钦差毕竟只是一时, 强龙难压地头蛇,李非想借这个机会谋取地方上对纪家寨的长久关照,也就是招安史韩亦明的支持。 如果能让韩亦明当着李非的面作出某种承诺, 现在是最佳时机。 “韩大人,你刚才说过,无论我供述出什么,你都不追究。”纪育理问。 韩亦明起身,弹了弹衣角的灰尘,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李非替他说了:“韩大人当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韩亦明:…… 怎么有种被下套的不好预感。 * 纪松家。 殷莫愁:“谢谢你,说了山寨这么多事。” 林彩:“哪里话,多亏冬雪姑娘保护,他们才不敢乱来。那天来我门口泼污水的人也来道歉。” 冬雪哼哼:“除非有人想被射成人形刺猬。” 殷莫愁沉声:“男人们总是把所有过错都算到女人头上。” 现在回想,纪英存心勾引林彩,一边是无能、懦弱、避世的丈夫,一边是高大、威猛,受人拥戴、不断在耳边灌情话的追求者,两相比较,也不能怪林彩动心。 林彩:“我自己也犯了很大的错,说一时糊涂是自私的、没用的辩解,我难以原谅自己,也无颜面见纪松。但我决定等他回来,向他道歉,即使休了我,我也接受。”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说话条理分明,又道,“我已经不恨纪英,请你们一定为他讨回公道。” 殷莫愁:“李非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自会全力以赴。” 林彩:“听说韩大人搜了纪育理的家?” 殷莫愁:“已经有证据表明他在出卖纪家寨。” 林彩若有所思:“纪育理是三叔公的长孙。但他的行踪……很捉摸不透……一年有半年时间住山下,说是替我们卖货,也按时把货款交回来,谁知道他在外面忙什么……” 殷莫愁:“这么说来,纪育理与寨子很疏离?但他和纪松、纪英、李非他们不是一起长大、最要好的兄弟吗?”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林彩自觉失言,忙说:“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得不多,咳,快尝尝这海鲜菇鸡蛋汤,再不吃要凉了。” 殷莫愁:“等等,还有个问题——为什么纪家寨不收留外人过夜,拒绝外界到访,是因那片被毁的耕地吗?莫非地里藏着什么秘密?” “啊!” 砰,林彩手一颤,汤勺落到汤里,溅起水花。 * 纪育理用像用看孩子的目光看李非:“不是这件事的亲历者,始终无法感同身受。这三年的煎熬、纠葛……如果可以从来,我还是会拼尽全力阻止那场屠杀。” “屠……什么屠杀?”韩亦明目光打颤。 李非给他挖了个什么天坑啊。 “有个传说,纪峰将军当年能死抗朝廷,全因有一大笔黄金当军费……兵败后,这笔金子藏在祁云山某个地方……” 纪育理缓缓吐出话,每一个字都特别清晰。 韩亦明腾地差点跳起来。 “纪家效忠前朝,纪峰在的时候,山寨人人为其马首是瞻。纪峰一死,不少曾追随他的将士开始解散,离开纪家军,也带走了宝藏的传说。慑于纪家军威望,再加上这个传说只有少数纪家军高层将领知道,敢觊觎宝藏的人并不多。但随着纪家寨势微,三年前,我们终于被灰冠鹤盯上。 灰冠鹤这个帮派原本寂寂无名,他们老大姓沈,纪家军以在乱世中肃清匪乱、保护百姓闻名,所以当纪家军驻扎这里,沈老大还来拜见过纪峰,带来不少礼物,请求关照。真可笑,把我们纪家军当作绿林好汉吗? 沈老大过世,其儿子沈迦继承寨主。这沈迦天生暴戾,听说六岁时就杀过人,无法无天。他掌管灰冠鹤后,不再满足于抢劫商旅,常常带手下围剿村庄,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还专收留些杀人放火的重罪逃犯,江湖上传开了,不少朝廷通缉犯闻风而来,灰冠鹤一下子从百号人的小山寨发展成祁云山最大、也是最凶残的匪窝。 三年前,不知道沈迦从哪里知道宝藏传说,率灰冠鹤倾巢出击,名为抢纪家寨地盘,实是寻宝……” 李非:“沈迦翻遍寨子也找不到宝藏吧。” 纪育理点头:“本来就是一个传说。沈迦一把火烧光我们最肥沃的田野,正值秋收,那一年的收成算是完了……但这种毫无意义的撒气耽误下山时间,最后害死自己。 纪英一回山寨,把原本被冲得四散、甚至躲在家里的兄弟们都召集起来,重新整军。他熟悉地形,擅长指挥,勇于带头冲锋陷阵,很快挽回不利形势,控制了局面。” 韩亦明:“不愧是纪家最后一个将军。” 纪育理:“我们将包括沈迦在内所有来犯的灰冠鹤赶到那片田野,烧焦的土地上……那时沈迦手上还有近千号人,都是悍匪,如果突围,双方必是一场恶战。我们虽占上风,但要完全打掉祁云山最大的匪群,也将付出血的代价。于是,经过再三思量,我提出和谈。纪松和纪英也都同意。” 韩亦明:“这是对的。纪家寨与灰冠鹤可以约定双方今后井水不犯河水。难得纪英也以大局为重。” 纪英青梅竹马的妻子被灰冠鹤的人侮辱自尽,男子汉大丈夫,何况如纪英那样自诩英雄,怎会不想杀了沈迦而后快。 但他为了大局,忍住复仇的心。 “我负责谈判,我对沈迦说,你们已经白跑一趟,也死了些人,如果现在为一口气死斗到底,把整个灰冠鹤赔进去,值不值得。沈迦也是个枭雄,很识时务,就听了我的话,带几个心腹跟我找纪松谈条件。” 李非恍然:“林彩说过,那片土地从此再也种不出庄稼。” 韩亦明震惊,拍案而起:“天哪!你们杀俘!” 那天,纪英极其暴躁,将纪松重重撞在墙角。 人之常情,他和妻子原是恩爱鸳鸯,只是下山扫个墓,回来山寨差点丢了,妻子又死了,换谁能受得了。直到沈迦到的前一刻,纪英还在骂纪松,当着不少人的面,骂他昏庸无能、自以为是…… 无人反驳纪英,连三叔公也没有站在纪松那边。并不单是顾及他经历丧妻之痛,恰恰因为,纪英骂的每一句,都在理。 目光短视的废物、拖累兄弟的蠢货、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丢尽祖宗颜面的不肖子孙。 句句锥心。 纪松一声不吭,垂着眼,任由指责。 “你,根本不配当纪家人、不配当寨主。”纪英指着主位置方悬着的牌匾,“纪峰将军看看吧,你的后代什么熊样,临阵脱逃……” 牌匾上“仁义堂”三个字,纪峰亲笔题的,代表这位纪家军创立者最初的热血和信念。 纪育理回来时,听到纪英最后撂下这句,沈迦也听见了,发出一声嗤笑,拍掌附和。 连敌人都同意啊。 临阵脱逃。 这辈子,纪松再也抬不起头。 全靠纪育理思绪敏捷、能说会道,那沈迦也是个干脆人,双方和谈很顺利。 原来,沈迦一开始虽来势汹汹,但纪家寨大门被攻破后,纪松自己先躲起来,所以大部分纪家寨人也关起家门装死,沈迦只为劫黄金,根本没空管平民,因此伤亡很少。 趁着双方还没结成什么血海深仇,和谈是解决争端最好的办法。 纪育理提出双倍赔偿纪家寨财产损失,沈迦答应了,还将那几个侮辱纪英妻子的人绑来,任纪英宰杀。 按理说,做到这份上,江湖有规矩,该放他们走了。 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 纪松那一剑从沈迦背后刺入,猝不及防。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起的杀心。 也许是从在纪英无休止的谩骂,还是从答应和谈时。 纪育理苦笑:“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说,但会咬人的狗不叫,是真的呵。” 杀沈迦,是拯救纪家寨吗,不,只是为挽回纪家寨寨主的颜面罢了。 可怜的自尊。 丧失的理智。 整个纪家寨人这辈子也忘不了那血与火的一夜。 混乱的一夜。 背叛发生在了胜利之前。 纪松以前有多平静,现在就有多疯狂。 措手不及后是仓皇应对。 纪英不动手也得动手,沈迦带来的几个心腹都是杀人如麻的好手,几乎同时亮出武器,为保护纪松,纪英使出全力杀他们,他自己也挂了彩。 接下来是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纪育理拿着沈迦的信物,一次次,分批去诱骗灰冠鹤的其他头目前来“共商大事”。 “仁义堂”堆满了尸体。 等被围困的灰冠鹤察觉不对劲时,纪英早已命人封锁所有出口。灰冠鹤群龙无首、阵脚大乱,纪英全歼敌人。 一个不留。 那夜,屠戮者和被屠戮者的叫喊声响彻山谷。 纪育理:“沈迦也算自掘坟墓,他为找到所谓黄金,不仅放火烧了耕地,还掘地三尺,短短几个时辰挖出一个巨坑,依旧毫无所获。不过这个巨坑后来刚好用来掩埋灰冠鹤的遗体。” 韩亦明喃喃道:“难怪了,寨里的人说那里不能再种庄稼。” 纪家人再疯狂,也不会在墓地上种粮食。 从此所有人都对那块墓地讳莫如深。 纪育理:“谭鹏说,他之前生了场重病,所以作为灰冠鹤二当家,他没来,侥幸躲过一劫。至于怎么知道杀俘的事,他不肯说。” 李非:“纪松忽然来那么一下,有漏网之鱼也很正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谭鹏现在人在哪里?” 纪育理摇头:“谭鹏挺有能耐,已召集到不少人马,神出鬼没,很少现身,每次与我接头都是乔装打扮,十分低调。如果他杀了纪英,以其谨慎,应该早跑得远远,避风头去了。” “最后一个问题。”李非说,“寨子里真有宝藏?” 纪育理苦笑:“怎么可能,都是胡说八道。要真有宝藏,我们还用得着这样过苦日子吗。纪松的心性,若继承这么大的宝藏,他藏不住的。只是外人杜撰罢了,真好笑,还杜撰得有鼻子有眼,说金子藏在纪家寨最肥沃的田地下面,还说纪峰交托给一个叫纪蒙的人打理。” 李非:“纪英曾说过这一切都是因为纪蒙…… 韩亦明思索后说:“小时候,父亲常常给我讲纪家军的故事,纪峰将军不到二十岁起兵,五年后兵败退守此地。纪峰二十五,他若真将宝藏的秘密交给纪蒙,那纪蒙应和纪峰即使不是同龄人,至少也应该是懂事的年纪,最小十五岁吧。也就是说,五十年过去,纪蒙就算活着,也六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纪育理:“纯属无聊的胡编乱造——寨子压根没有纪蒙这个人。不要担心我是否听错,这里连纪萌、孟、猛、盟,也通通都没有。” 李非:“三叔公曾说他是个惹祸的家伙。” “可不就是惹祸吗,如果没有这个传言,这里的人们还过着平静而富足的生活。沈迦也算陇右一霸,所以连纪家寨都有兄弟相信他如此劳师动众,绝对是空穴来风,必有缘由,前两年还有寨中人偷偷再回到耕地挖掘,结果当然除了灰冠鹤的人骨,其他一无所获。真愚昧。别人或许信其有,我是绝不信的。” 纪育理绝对称得上寨中最聪明的人,有最清晰的判断力,是军师般的智者和出谋划策的人物。 “也是,我明白了。”李非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李非又说:“当年离开纪家寨的人都有在镇上登记,领取名牒,韩大人查一查,是否有纪蒙此人?” 韩亦明:“知道了,我明天就派人去县衙一趟。” * 等韩亦明回到住处,神色阴郁。 滕凡打了水给他洗脸,洗漱完,他还是呆呆坐着,似仍沉浸在纪家寨杀俘的震惊中。 滕凡:“主子遇到什么事不顺心?”他想了想,又道,“是不是那个狗钦差又欺负您了!” 韩亦明叹气:“我被他坑惨了。” 滕凡:“啊?” 韩亦明把纪育理的供词说了,扶额道:“我已经答应替纪家寨掩盖杀俘案。” 滕凡大惊:“这,这么大的事……” “如果被太守知道,我真是要掉头,”韩亦明哭丧脸:“李非给我下套啊。” 滕凡转惊为怒:“这李非到底什么人!” 韩亦明摇头:“他绝对不是纪家寨出去的人。说话、举止全都和这里人不一样,就是和灵州的人也不一样。” 他身家优厚,但又不像生意人。 长袖善舞、机智多变,又不像混江湖那么简单。 他对纪家寨人的随和不是装出来的,但看不起像韩亦明这样的偏远小吏,也不是装的。 既可以和三教九流打成一片,也可以活得高高在上。 像个经历过磨难的王公贵族。 滕凡眼睛挣得老大,一眨不眨,眼皮却颤得厉害。想那韩家也是灵州富贾,韩亦明又当了官,不能接受一个来历不明的李非捉弄。 韩亦明似已看开,拍了拍滕凡的头:“算了,本来我也是来报恩的,维护纪家寨名誉是我的责任。要真为此丢官就丢罢。” 想他之前所作所为,若非真心实意要报恩,怎会如此义无反顾,大公无私,滕凡心下明了,不再多言。 * 是夜,烛影摇红,纪育理家的窗户翻进一个人影。 “阿弥陀佛。”佛号一声响,竟是假扮僧人的灰冠鹤二当家,谭鹏。 纪育理吓一大跳:“你胆子太大了,怎么到这里来!” “嘿嘿,没了纪英,你们要倒霉咯……” 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对纪家寨最后的忌惮也没有了。 谭鹏自顾坐下,拿起李非喝过的半杯茶一饮而尽,嘿笑道:“咱做了这么久交易,我这第一次来,你都没请我坐下么。” “纪家寨将接受招安,我们的合作结束了。”纪育理冷冷说,顺手将窗户掩上,“朝廷派了钦差大臣,还有招安史都在山寨。” “恐吓我?”谭鹏毫无惧色,瞥了眼紧闭的窗门,“你怕什么?” 说罢,竟又去打开窗户,因用力过大,窗柩发出“咿呀”声。 这个该死的恶魔。 一阵风灌入,激得纪育理打了个喷嚏。 “混蛋!”纪育理喝骂。 谭鹏就是不走,翘着脚喝茶。 门外响起守卫的声音:“三当家,怎么了?” 纪育理咳了两声:“没事。” “哟呵。”谭鹏笑话他,“你兄弟们看你看挺紧,还是说,压根把你当囚犯?” 纪育理狼狈又愤怒,这样反而让谭鹏很受用,看他要发作,竟又一脚踹翻凳子。 “咚”,咕噜噜,凳子是圆的,直接在地上滚了两圈。 生怕守卫不知道这里头有人。 纪育理大惊,眼睛倏地一下瞪大,仿佛在说: 谭鹏,你找死! 门外守卫敲门:“三当家,没事吧。” 谭鹏像条无赖的野狗,四处流浪,天不怕地不怕。他一句话,就定住了纪育理:“我知道是谁杀了纪英。” “是谁!”纪育理压着声音质问。 谭鹏不肯说,朝外面努努嘴。 纪育理只好大声回应守卫:“没事,我眼睛不好,不小心踢到凳子。” 守卫听罢,便不疑有他。 谭鹏无声地笑着。 “一开始,他们说可以杀死纪英,我还不信。嘿,没想到还真给办成了。我来,就是确认下,纪家最后一个将军是不是死透呢。我是二当家,纪英也是二当家,我为了见你,打扮成和尚。”说着拍自己的光秃秃的头顶,“我还给他念了一天佛经!你说,这算不算缘分!” 纪育理勃然:“你答应过我灰冠鹤不再踏纪家寨一步,我才和你合作。为什么要害纪英!为什么出尔反尔!” 谭鹏一脸捡到便宜的表情,眼睛眯成缝,他快笑死了:“又不是我要害纪英。你那么聪明,怎么今天犯傻了。” 纪育理瞳孔像个黑洞,直直看着他,不敢眨眼。 谭鹏:“育理兄还是没听懂吗?” 有种说法,天黑走路要是遇到野狗,尤其是无家可归的那种,不能怕,勇敢和它对视,才能威慑它。 纪育理与野狗对视良久,那双穷凶极恶的眼睛闪着幽绿的光,绿光背后藏着嗜血的天性、胆大包天的阴谋,以及有恃无恐的狡诈。 他明白了。 初初以为,谭鹏口中的“他们”是其下属,或者是一群想投靠灰冠鹤的乌合之众。 不是的。 杀纪英的人是和谭鹏平起平坐,甚至想让谭鹏投靠其的某个势力、更大的组织。 纪英的死不是“他们”纳给谭鹏的投名状,相反,是向所有祁连山的匪徒们一次实力炫耀! 公开招揽门徒的布告! 是谁,吞下了曾经最恶名昭彰的灰冠鹤,现在又意招揽陇右的所有恶徒,甚至包括纪家寨!谁有这样的巨鲸海口!集结天下之恶的他们又意欲何为! “还记不记得,纪英曾赶走一个教长。” 纪育理被这一句话弄得浑身紧绷。他记得,有人自称来自神教,给纪松面相,说他有王侯将相之命。 “不对,那人不会功夫,被纪英揍得鼻青脸肿。” “你傻呀,全新教有数十万信徒,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真当他们是普通神棍吗,背后是有靠山的,叫龙隐门!无论朝廷还是江湖,都遍布龙隐门的人,跟他们斗,哼哼,纯属找死。” 听上去,龙隐门是隐藏的庞然大物,而这灰冠鹤二当家口气,是投靠龙隐门了。 纪育理肩膀一僵,沉着脸问:“那你还来做什么?” 威胁,还是挑衅? 谭鹏嬉笑着说:“他们看中育理兄是有才干之人,特派我来招纳你成为门徒,事成之后,荣华富贵尽予,你可愿意?” 纪育理何其聪明,联想到近日种种,猛地揪住谭鹏衣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来纪家寨要干什么!” 若是普通山匪,如何说出“荣华富贵尽予”这样狂妄言论,这样的话,分明犹如向至尊之位攀登的野心家,对为其浴血奋战的马前卒的许诺?! 第88章 纪蒙案(7) 一个叫罗威的男性尸体在…… 昭阳公主陪驸马爷黎原回乡祭祖, 是早定下的行程,太守万德率当地官员到城外相迎。 黎家祖坟在郊外,那黎家老爷子是乡野出身, 当年还有个亲哥哥, 死得早, 没来得及成家,就和父母葬一块儿了。据说五十年前, 阆江堰决堤,导致陇右发生□□,饿殍遍野, 生民百遗一, 念之断人肠。原本老实本分种地的黎家父母把最后的粮食留给了两个儿子。后来黎老爷子平步青云, 就在老家修祖坟,请老家人种地、看坟,又在祖坟附近盖了庙宇,供奉黎家列祖列宗。 庙宇中还供奉了一位“赵”姓将军的牌位,据说和黎老爷子颇有渊源。黎原代爷爷磕头上香, 昭阳亦一同祭拜。出了庙, 万太守已经带着两顶空轿子恭候了。 万太守当了十几年的太守,做梦都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能有机会接近昭阳公主和驸马爷, 还不赶着好好拍马屁。 这不, 连自己家院子都重新装修一遍, 就等着迎接贵人入住。 但, 黎原摇摇头,公主扁扁嘴。 昂,不愿意? 那可是陇右最豪华的院子了。 “乡野之地, 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万太守看黎原年少青葱、公主粉嫩娇气,因用哄孩子的口气说,“院子里有几个笼子,养着老虎、狮子和金尾猴,专人驯的,会跳火圈、顶球,可好玩儿了。” 昭阳摇头:“不喜欢,太吵了。” “是是是,公主要不喜欢老虎狮子什么的,我命人撤走。”万太守又说,“公主和驸马爷请放心,下官已经清理了我府外的街道,这段时间下官一家老小也会搬出去住,不会叨扰贵人的。” 昭阳又摇头:“也不喜欢,出门前父皇说了,要多体察民情,太静,不好。” 这热闹不行,安静也不行。 万德犯了难,求助地看向驸马爷。 黎原是个疼老婆的,这种事全听昭阳喜好,又不忍见地方官为难,因道:“可咱们也不能随便找客栈住吧。” 万德忙接话:“就是就是,外面三教九流的,乡野地方百姓不懂礼数,冲撞了贵人就不好了。公主金枝玉叶,亲临灵州,已是灵州百姓之福。京城那边没有忘了陇右这块地方,皇恩浩荡,下官让出宅子略表孝心,是祖上积德,求求公主成全。” 黎原:“要是让人知道万太守招待不周,陛下可能会生气。公主,咱们体察民情,也得体察一下地方官员的难处。” 黎原白白嫩嫩,长着一张娃娃脸,所以万德之前犯了个别人都会犯的错误——将黎原当不懂事的小孩看。如今这番善解人意的话,把他感动得差点涕泪横流。 “不住客栈也行。”公主终于松口。 万德一颗悬着的心落下。 “但本宫也不住太守府。” 万德:!!?? 陇右太守差点没脱口喊出“我的姑奶奶,你到底是要怎样。” 公主金口已开,黎原只好将万德拉到一旁,悄声问:“灵州城内还有哪家适合公主住的,要官家身份,品级不能太低,府邸也不能太寒碜,当然,最好是万太守的人,我才信得过。” 万德把黎原开的条件掰开揉碎仔细一琢磨,立刻有主意:“有有!陇右府的官员韩亦明,从四品,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十分可靠。不过韩亦明最近不在灵州,我派他去招安一处山寨。纪家寨,驸马爷听过吗?” “略有耳闻。” 在官场,招安史是公认的肥差,由此可见万德对韩亦明这年轻下属的关照。 “韩家是灵州富贾,财力雄厚,韩家府邸假山园林一应俱全。” “如此甚好!”黎原又回去和昭阳商量,昭阳听罢,点了头,露出颇满意的表情。 万德喜上眉梢,即刻命人去韩家传话。 昭阳和黎原小两口谁都不敢告诉,这一通折腾住进韩家,竟是为替远在纪家寨的李非查到足以说服殷莫愁不重用韩亦明的证据。 任性吗。任性。荒唐吗。荒唐。 黎原看着万德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决定以后再找机会关照他。 * 傍晚,公主和驸马爷的仪仗终于来到韩府。昭阳扯了扯丈夫的衣角,小声说:“大哥好不容易追求到莫愁姐姐,咱们这次一定要帮大哥!” “大帅有良配,也是我做下属的喜事。”黎原握紧拳头,“区区陇右小吏,怎配大帅。” 听这口气,是没黑料也要炮制出点黑料?! 黎原冷笑:“怪就怪这位韩大人倒霉吧。” 昭阳果断同意:“活该!” ……嘿嘿。 小夫妻俩相视一笑,眼里露出不怀好意的绿光。 万德出来迎接时,正遇这一幕,浑身打了个冷战。 * 与此同时,纪家寨剑拔弩张。 “抓谭鹏?”韩亦明有些泄气,“我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可以从谭鹏行踪入手,尤其是灰冠鹤最近打劫的最后一趟镖。”李非说,“据纪育理交代,他们最近一次合作是半个月前,谭鹏带人劫了批象牙,是南滇一带最大的象牙。” 韩亦明脱口而出:“我这就写信,让陇右各州城防注意这批象牙的走向。” 不待韩亦鸣说完,李非又道:“象牙主要是再加工,制作成象雕。这类名贵工艺品只有少数权贵买得起,价格则比原材料翻了数百倍不止。陇右还有哪些像雕大师,也查一查,特别是可能灰冠鹤这种□□生意的。” 说起来容易,排查之事何其繁琐。韩亦明这四品文官说大不大,各种协调起来多有吃力,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这样吧。我手书一封给陇右大营,给你增派人手。”殷莫愁说。 “不,不用了。多谢殷帅好意。”韩亦明的脸有些红,明明很为难,但爽快地说,“守土有责。谭鹏只要还在陇右辖内,我就一定能把他揪出来。” 看来他为不被李非看扁,准备使出浑身解数。 殷莫愁点头,算是收回成命。 门外忽然有人叫:“大事不好!阿泉和育理哥打起来了。” 李非吓一跳,冲出去,抓着就问:“你说什么?” 来报信的是石新的人,一个年轻小伙:“韩大人派我们去找阿泉,人找到了,就躲在李非哥说的那片树林。带他回来的路上,听说韩大人在调查育理哥的事,阿泉就说要去给纪英哥报仇。” “怎么不拦着?” “拦不住!纪英哥手底下的人也都过去了,他们人比我们多。李非哥,你快去看看,再打要出人命的。” 纪育理是半个残疾,哪是孔武有力的阿泉的对手。 韩亦明一听急了,召集了滕凡等几个手下,殷莫愁则带着冬雪前往。 纪英为人仗义,许多人都想为他报仇,纪英一死,这些人都听阿泉的。如果这下弹压不了,后面会一团糟。 纪育理纪育信兄弟俩分家,纪育信和三叔公住,纪育理孤家寡人,独门独户。家门口有个小池塘,被阿泉的手下几十号人围得水泄不通,如铁桶一般,石新也在外面,根本挤不进去。 纪家寨三当家被摁头在池塘里,时不时提上来喘口气,接着摁,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你认不认,认不认!”人墙里,阿泉歇斯底里。 “阿泉,给我住手。”李非爆发出一声吼叫,拨开人群。 如今偌大的寨子,大当家失踪未归,二当家横死山崖,三当家成了嫌疑犯。在青壮年这一代,只剩下李非和阿泉最有威望。外围的人不敢阻拦李非,何况韩亦明也来了,只好放他们进去。 在被摁在水里的人咕嘟、咕噜声越来越小,快要断气时,最后一丝理智让阿泉松了手。 纪育理本就体弱残疾,当即瘫倒在地,李非扶起他,真的好险,纪育理脸如死灰、呛咳不停,离淹死只差一点。 “咳,咳,死不了。”纪育理摆手。 “阿泉你发什么神经。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育理哥是杀人凶手?”李非喝骂。 “那为什么勾结灰冠鹤?为什么要和大仇人合作!”阿泉红着眼大声控诉,“你很少回山寨,说什么生意繁忙,是骗人的吧,只是为了方便和谭鹏接头。” 曾经的小弟,再也没有了保护他的哥哥们。 寨子被灰冠鹤入侵,纪松应该起先是惭愧的,可是在纪英无数次暴躁发狂和抱怨后,再多的好脾气也到了头。 于是兄弟们分别站队,昔日情谊在无声中发白、破裂,企图劝和变成一拍两散,一语不合就拳脚相加。 再这么下去,迟早反目成仇。 直到纪松提出招安。 三年以来,寨子前所未有地统一意见,没有分歧。 离开这里,与过去切割,重新开始,成为纪家寨的一线生机。 然而纪松、纪英、纪育理三个领头人,都辜负了所有人的信任。阿泉觉得,手上沾满鲜血的他们也许根本不配得到安宁。 “那的确是谭鹏的意思。”纪育理边咳边说。 “你们都听听看,纪家寨的三当家听灰冠鹤的话。”阿泉咬牙切齿说。 “有些事,你们知道了只会碍事,连纪英我也没告诉。” “所以你害死了纪英哥。” “寨子入不敷出,我和灰冠鹤合作为什么,我拿那些钱,我花了一分一毫了吗?你们总说要开镖局,知不知道开个镖局要多少本金,你们那点招安费根本不够!” 李非颇讶:“育理,你存的那些钱是为了寨子。” 纪育理点头:“还不是为了兄弟们不用那么辛苦讨生活、下了山不受人白眼,老人病了能买得起药,女人生产能请得起产婆,孩子过年能有件新衣服、不饿肚子。”他又对阿泉说,“但你们做了什么?坚持老纪家军那套是敌非友、拼个你死我活有用吗?你们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自己。” 一质问,釜底抽薪。 “如果连家里的老弱妇孺都照顾不了,标榜仁义又有什么用?”他的话像一颗钉子,钉在每个人的脑子里,一字一敲打,深深嵌入。 “那……那……”阿泉势弱。 纪育理边咳边说:“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会要下面,这是灵州习俗。别人都是和亲人聚餐,咱们兄弟几个却抱着自己的碗,去到那棵桑葚树下……” 那颗桑葚树下,纪英卑微地问:李非,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不是亲兄弟,胜是亲兄弟。 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面是灵州细面,韧道十足。汤头是大骨架熬的,铺上两块巴掌大的白切肉、几块炸豆腐、一把花生米、一个煎鸡蛋。”李非回应。 “李非最挑食,只吃菜,不吃面。而纪英总习惯抢别人碗里的肉,第一个都是抢纪松,纪松老实,年年吃素面。阿泉最乖,总能吃得汤底都不剩……” 阿泉大哭:“为什么要说这些,纪英哥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纪育理摇摇头,走了一半,又回头:“我忘了件事。” 李非:? “我的确应该为隐瞒你们和灰冠鹤合作的事道歉,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但,我应该早点说出来。” 李非:“我们已部署抓捕谭鹏,抓到他是迟早的事,如果你想起什么线索,记得告诉我。” “这事很复杂……不仅仅是纪家寨和灰冠鹤的恩怨……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很抱歉……如果寨子里再有兄弟遭遇不测,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阿泉冷静下来,说:“很好办。如果再有兄弟遭灰冠鹤毒手,我会杀了你。” 纪育理叹气,往回走,背对众人而去。 “育理,”李非忽然又出声,“答应我,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我……我这几年我过得很糟糕……我的人生好不容易才回到正轨。” 纪育理回头,凝视着他。 李非摇头:“但这些都过去了……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早已将你当作哥哥。我现在渴望稳定的生活,你一定也是吧。” 亲情,是他在重遇她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依赖。 但纪松利用他、纪英也骗他。 李非:“育理哥,如果连你都欺骗我……” 纪育理:“你早已离开纪家寨,不必再受这些影响。” “家是一个人的根。我走得再远,也不会忘记你们。” “我也舍不得你们,我的好兄弟。”纪育理心里说。 同时间,谭鹏尖锐的声音在脑海回响:“纪育理,你是聪明人,你加入龙隐门,我们联手,干一番大事。别犹豫了,我们是同类人,我们身上的血污这辈子也无法洗净,不如索性堕入黑暗,做地狱里的阎王。” 良久,纪育理这样回答:“李非……佛说,事事都有苦衷,人人都有无奈。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人自愁,忧人自忧。你不该回来的。” * 灵州。 老邢今年五十了,半百的一生,都围着韩家打转。二十岁那年,他从父亲那里接过管家的职务,兢兢业业侍奉韩家三代人。最近这两年,他差点要忙得喘不过气,遇到的事可能比他爹两辈子加起来都多。 先是韩老爷病倒,富甲一方的大老爷也迈不过“人老犯糊涂”大关,不知哪条筋搭错,有天忽然说要把家产传给二少爷。韩家二少可是出了名的纨绔败家子,韩老爷这个糊涂决定,让一向温良恭俭让的大少爷怒了,韩家二子斗了三百回合,把韩老爷活活气死,最后大少爷稳稳胜出,将弟弟赶走。 稀罕事不止这些,前几天收到信,说有贵客到,还要住上十天半个月。太守亲自上门布置,限期一天就要把给客人住的院子整顿好,韩府登时鸡飞狗跳,老邢鞍前马后,贵客一到,老邢才知道原来竟是当朝公主和驸马爷! 次日,公主殿下和驸马爷亲自找他,老邢战战兢兢,哪经得住在大理寺训练过的黎原问话,没两下就把韩亦明和其妻子和离背后的事由说出。 这可是韩府的大秘密,韩亦明的“污点”。 老邢自知失言,吓得两股战战。 现场先是寂静了一会儿,而后昭阳公主发出银铃般笑声,黎原亦不再咄咄逼人,拍掌而笑:“原来如此!” 昭阳附和:“太好了!” 好在哪儿?我家少爷是个龙阳癖这事儿到底好在哪儿了? 老邢一脸懵。 黎原让老邢退下,因对昭阳道:“看来韩亦明也算是个仁义人,当年亲事是韩老爷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只能从命。韩老爷一过世,他向妻子坦白,双方谅解和离,互不耽误。既然如此,我立刻给大哥写信。相信他不会阻挠殷帅重用韩亦明一事。” “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完成任务!”昭阳心情大好,忽又扁嘴。 “怎么了?” “不够好玩!我本来还想整整韩亦明的!” “这还不简单。”黎原轻轻刮了一向妻子的鼻梁,“我们也乔装打扮,学殷帅微服私访。” 昭阳喜笑拍手:“也是,这里又不是京城,反正也没人认得我们。” 小夫妻俩说走就走,这就换了两套百姓的行头,走到院中,却碰到陇右太守万德。 万德见到他俩这普通老百姓的行头,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跪下就喊“我的天老爷,公主千金之躯,怎能去街头乱走。” 出了事,微臣可是要被抄家灭门的! 昭阳大感扫兴,黎原知道万德不是死板的人,打算和他通融。 “公主、驸马,这个节骨眼,下官劝二位还是留在府里为妙哦!” 出声的是一个浑厚男中音,接着但见万德身后来人,竟然是大理寺卿崔纯! 而后余启江也随之现身。 异乡逢故人,倍感亲切。 昭阳兴奋喊道:“纯哥!好久不见!” 黎原热切地上前:“我早前听说你们查案查了半个大宁,还不知道原来竟是到灵州地界了。” 万德又是一愣,想不到昭阳公主与大理寺卿亲厚至此,又见小夫妻这模样,应该是不会再偷溜出去。万德因一旁搭腔:“崔寺卿是早上刚刚回到灵州,听说公主在此,从城门直奔而来。” 为查清画舫案幕后黑手,崔纯离开京城两年,人瘦了一圈,也黑了不少,肤色都快与“黑判官”余启江接近。崔纯上前拱拱手:“下官不在京城,还未能及时恭贺公主与驸马爷新婚大喜,这里先赔罪了。”说罢,余启江也跟着行礼。 他们一行朝礼,昭阳也唯有以公主身份对待,正色道:“哪里有罪,崔寺卿为朝廷除害,为生民请命,甘愿风餐露宿,冒生命危险,不计奔波苦,不畏奸邪难。殷帅都告诉我们了,父皇也说得崔爱卿此良臣,是大宁之福。” 说罢又请二人免礼。这番话出自肺腑,又有皇家威严,听到万德在一旁不住惊讶,完全打破昭阳在他心里是个刁蛮任性小公主的形象。 难怪传闻昭阳是帝后的掌上明珠,亦是被殷莫愁捧在手心的娇人儿。 崔纯被昭阳的好话灌得老脸通红。黎原因跟余启江调查过吴敬案,两人已如老友般熟稔。 寒暄良久,激动过后,崔纯开始严肃起来,对万德命令道:“公主和驸马的住处加派守卫了吗?” 崔纯本就是朝廷大员,又领圣旨办案,地方官对他都毕恭毕敬,万德忙答:“已经去叫人了,片刻就到。” 崔纯放下半颗心的样子,又对昭阳说:“从现在起,你们最好不要出门。” 昭阳纳闷:“我还以为今天是你特地赶来见我呢。” 崔纯:“是为你们而来。” 昭阳、黎原:? 余启江:“他们来了。那些人就在灵州城里,而且将越来越多。” 昭阳一愣。黎原收起笑意,就在他和余启江两相对视的刹那,吴敬案、蜂巢案的主谋们在他面前一闪而过。 “龙隐门在灵州?”黎原微讶,“你们怎么知道?” “三天前,一个叫罗威的男性尸体在灵州郊外被发现。” “他是……” “罗威你不会认识他。但他父亲你应该很熟悉。是罗啸。” 果然,黎原大惊:“罗将军!陇右军之首!” 第89章 纪蒙案(8) 绑架犯到底什么目的?…… 罗啸祖上是雍州叛军, 归降朝廷后,封为大将,世代戍边有功, 于是罗家代替纪家, 成了陇右第一大武将世家。罗啸的镇军将军头衔也是祖传。罗啸曾在黎原的爷爷麾下效力过。黎原到现在都记得, 罗啸每次进京述职都会来拜见黎老爷子,这猛将个头不高, 长得黑黑壮壮,就像驻守在边疆的一块碑界,经历常年风吹日晒, 所过之处自带飞沙走石、黄土扑面的画面感。 黎原还记得有次爷爷都问他怎么不带你儿子来京城见见世面。罗啸则带着戍边将领独有的粗粝笑容解释说, 犬子体弱多病, 受不了舟车劳顿。所以此后,罗啸每次来,黎老爷子都拿出家里上好补药给他带回去,罗啸推托不受,黎老爷子就骂他, 说哪儿给你那么大脸, 东西是送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罗啸再糙,也知道老上司是故意这么讲, 唯有收下, 连连谢恩。 “听说罗啸是独子, 自己也是老来得子, 怎么会……”黎原不知如何说下去, “难怪我来灵州两日,他都不曾来见。” 以罗啸是黎家老部下的交情,没道理不来拜见黎原。 “的确事出有因, 罗啸独子刚死,这边凶手还没找到。罗家老母亲因失去独孙,伤心过度,昨天又刚刚去世。”崔纯说罢,叹了口气,“罗啸是出名的大孝子,我本想去找他,但看罗将军家中连番遭此巨变,也不好再烦他。” “殷帅知道这些吗?” “我刚给她写了信。” “罗威怎么死的。” “死于蜂毒,经余启江检验,他死前大量服用过曼陀散。” “这一点也不像龙隐门的手法。”黎原不解,“他们杀人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蜂毒在十年前算得上高超隐蔽的杀.人手段,但放在现在,已经不算秘密。怎么难道冯标一死,龙隐门已经人才凋零、黔驴技穷到这要故技重施的地步了? 昭阳亦想起画舫案被焚毁到面目不可辨认的女尸,说道:“如果他们想让某个人消失,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怎么会轻易让你们发现。” 此话一出,崔纯向昭阳投去惊喜的眼神。 昭阳疑惑:“怎么了,我说错什么吗?” 崔纯摆摆手,语气却是有点兴奋:“不不,公主非但没说错,还一语中的,实在令微臣佩服。” 大理寺卿不是油嘴滑舌吹嘘拍马之辈,他这么说,八成是真的欣赏昭阳之敏锐。 余启江说:“他们从来都完美、妥善地善后,但这次,好像是故意让我们发现罗威之死。下官与崔寺卿讨论过,认为不是龙隐门的疏漏,而是故意为之——不在于死一个罗威,而是指向更大的目的。”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就犯了大错。”崔纯不再是两年前身在迷雾中的崔纯,跋山涉水,一步一个脚印地摸清了龙隐门的脉络,因道,“我和余启江、万德,打算利用这件事。” “万太守?” “我知道你们急于了解案情,今天来也是想请公主帮忙。他们明显有针对朝廷,自然也会针对公主。我看外面不少是殷帅的兵,加上万太守的人,这里会很安全。而且你们不需要一直呆在韩府,也不需要在灵州。” 昭阳被他们说糊涂了:“此话何意?” 万德拍拍手,远处树梢立刻响动,继而隐约能看见人影。万德解释:“请公主殿下放心,他们都是我的贴身侍卫,这次调过来保护公主和驸马。” 有暗影在,就不怕隔墙有耳。 但这在韩亦明府邸内,韩亦明又是万德跟前的红人,这么防备未免有点夸张。 万德低声解释:“龙隐教一日未灭,下官如坐针毡,现在谁也信不过。” 崔纯憨厚一笑,作了个请的手势:“我们边走边谈。” 十月初早晨,崔纯带着大理寺的人刚端掉全新教在陇右的最后一个窝点。陇右道镇军将军罗啸骑快马,亲自给他带来一袋东西。 一锭金子、一件花哨外衣、两封勒索信。 这些就是罗啸独子罗威被绑架的证物。 至少刚开始,它表现得是个绑架案。 罗大将军黝黑粗犷的脸上写着怒不可遏。 罗啸在陇右的地位仅次于万德,又是武将,陇右地头多山匪,但也没那个匪徒瞎了眼活腻歪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罗威——陇右镇军大将军独子。罗啸戍守边关,打了三十年光棍,经人说媒,娶到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姐。罗夫人是良配佳偶,罗啸常年不着家,罗家公公早死,婆婆身体不好,全靠罗夫人照料。罗啸对妻子十分感恩,罗母也逢人就夸儿媳妇好,可夸完总要说一句:要是能生个儿子就更好了。 罗母这种老思想、重男轻女要了罗夫人的命。 原来,罗啸夫妻婚后育有一女,但大夫说罗夫人在生产中受寒,难以再孕。罗啸是见过生死的人,大大咧咧,倒觉得儿子女儿都一样,比起那些年纪轻轻就在战场消逝的生命,他已经太幸福,因此对再生个儿子并无多期望。 但罗啸是个大孝子,看老母亲求孙心切,每次全家团圆、本该喜气洋洋的时候,母亲把碗筷一放,那口气一叹:哎,我要是有个孙子就好了。听了这,做儿子的也只能宽慰,说也许是老天爷的意思。 罗母却反驳:老天爷难不成要罗家绝后吗! 罗啸无语,一如既往匆匆吃了饭,说军营有事先走。罗夫人送他出门,为他披衣,他长长舒了口气,搂着夫人说:“娘老了,她说她的,你别跟她较真。” 罗夫人永远轻轻点头。 罗母得的风湿病,好好坏坏的,严重时连走路都走不动,罗啸派了老军医来瞧病,每年都要跑几趟。军中将领的女眷也得来问安,由罗夫人引进,她们一来,罗母就靠着椅背,说那些过去怎么教罗啸做人的道理、怎么拉扯他长大。多么苦、多么难,但她有儿子,如果只是女儿,她可能撑不到现在,但儿子和女儿不一样,儿子让她活着就充满希望,别人也不敢小瞧她这寡妇。 对她而言,这就是传宗接代的全部意义。 罗夫人永远安安静静,沉默不语。 过两天罗啸回来探病,罗母当着儿媳妇的面扶额:我这几天老觉得头晕,可能命不久矣。哎,我要是有个孙子就好了。 她不是典型的恶婆婆,但无时无刻都散发“我希望你服从我”的控制欲。 罗夫人看在眼里,私下吃遍了求子偏方,终于怀上。她先斩后奏,罗啸亦惊讶不已,唯有一趟趟地回家,一次次地牵起爱妻的手说你辛苦了。 罗母大喜过望,在罗夫人宣布怀孕到生产前,竟再也没犯过病,反而到处托人采买名药材,为儿媳妇进补。 罗夫人的体质已不适合受孕,是逆天意为之,加上怀孕期间一直被婆婆灌各种补品,导致后期胎儿过大,生产时耗了一天一夜,难产而死。 就这样,罗威呱呱落地。他的母亲同一天香消玉殒。 一命换一命。罗啸把爱妻的死全归咎在儿子身上。从儿子出生起,罗啸便像看仇人一样,从未正眼瞧他,动辄得咎,罗啸弄了条细铁鞭,专门用来抽他,稍有差池,小罗威就得吃顿铁鞭炒肉。 好在罗啸很少回家,妻子死后,他也不续弦,就把家安在军营,一年到头就春节、重阳、中秋三个日子回去,连罗母装病,他都不再搭理了。 父权的威压十分淡薄,祖母的溺更爱令孩子膨胀。 舞勺之年的罗威已经是灵州城最嚣张的纨绔之一。罗母无底线的纵容,导致他早早流连于赌坊、妓楼,聚众斗殴、欺压良善,成了街头一霸,到十六岁、束发之年愈发不像话,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曼陀散,迅速成瘾,罗母倒也不全糊涂,第一时间停了孙子的例钱。罗威没钱买曼陀散,整日在府中发癫狂症,见着人就砍,好几个府里的下人被砍成重伤。 左思右想,罗母开始托人到处说媒,愿重金娶个孙媳妇进门。老太太想得很美,一方面拿孙媳妇定定孙子的心性,一方面继续传宗接代。但罗威恶行昭彰,风评太差,灵州城上至官宦富贾下至平头百姓,竟无人愿将女儿嫁给罗家。 罗母仰天:这是要绝后啊。 罗母大急,多番劝孙子改邪归正。但为时已晚,对孩子儿时该有的规劝在他长大后听来成了虚伪的废话,罗威有次犯瘾,没钱买曼陀散,连罗母都要打,好在下人们眼疾手快给拦住,才没让罗威干出大逆不道的事。罗威冲出家门,直接投靠狐朋狗友,开始夜不归宿。罗母悔不当初,急忙让人送信给罗啸,希望她管不住的孩子能让他老子好好管管。罗母甚至下定决心无论罗啸怎么抽鞭子,她都不再干预。 哪料罗啸只回了几个字:我没这个儿子。 罗大将军说是这么说,却私下让守城士兵对过往商旅严加盘查,彻底斩断曼陀散流入灵州的路线。 三个月后,有钱也买不到曼陀散的罗威乖乖回到罗家。 那天,他穿戴整齐,气色比离家出走前好很多,除了瘦点,其他都没变,他吐字清晰,见人也开始会打招呼,表现得像个真正的罗家大少爷,正常得有点过分。他第一个到罗母屋里,噗通跪地,叩头认错,请求祖母饶恕。见额头都快嗑出血的孙儿,罗母感动得热泪盈眶,忙把好孙儿搂进怀里。 看上去,罗大少爷是戒断了曼陀散。 “还是你爹有办法啊。”罗母感叹。 罗大少爷轻轻给祖母捶背,笑而不语。 “你回来就好,以后可得乖乖哦。我让人给你爹去报个信。” “不了,我去军营找爹吧。” “你不怕吃铁鞭子。” “我该打。我还要给爹磕头认错。”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罗母迎来了孙子出生后最欣慰的日子。 罗威与家人和好后,又告诉祖母和父亲一个好消息,他有了心仪女子。她是个扇子铺老板的女儿,有双巧手,父亲铺里最好的扇子全是她制作。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们一见钟情。经过这段时间,罗母也想开了许多,孙子想娶卖扇女,可以,反正灵州城也没有人家愿意跟罗家结亲家。罗啸没有门户之见,更不反对。 但几天后,罗威收到一封勒索信,落款时间九月初二。 罗威哭着把信封给罗母看,罗母看完,吓得脸色煞白。孙媳妇被绑架了。上头写着: 如果要留下她的命,拿出黄金一百两,九月初四晚送来。 虽然勒索信这么写,但并没有提及哪里交付。罗母当即把罗啸找回来商议。历经阵仗的罗啸判断这是罗威以前哪个狐朋狗友所为,毕竟知道卖扇女的人不多,罗大将军说抓到那小子后定要吊打一顿。考虑到绑架犯就在城里,隶属灵州城,理所应当知会太守万德。未免打草惊蛇,也不动用陇右军人马进城,而是由罗家府兵专门负责跟踪支付赎金的事,万德派了些人负责沿路支援。 一百两黄金不是小数目,但为了罗威以后能走正道,赎回卖扇女是值得的。罗家难得地达成一致,于十月初三晚筹备妥当。期间,罗啸也让人调查过信封,不过信上的笔迹并没有什么特殊,信封也是随处可以买到的,都没有留下绑架犯的线索。 一转眼到了九月初四。 大清早,罗府门外的石狮子嘴里多出一张纸条: 金子装袋里,日落时沿着灵州大道一路向南,过三花巷,之后怎么走,另行告知。只能罗威一个人来。 同样的笔记、同样的口气,与第一份勒索信相同,查不到任何痕迹。 虽然说让罗威一个人去交赎金,但不可能真的让他独自前往,有罗威的贴身书童驾马车,罗啸又派了他麾下最得力的大将贾石宜率人跟随。不过,为了不被绑架犯知道,先去三花巷埋伏的人都乔装打扮成百姓。 书童驾着马车,载着罗威和百两黄金出发,跟踪马车的人便悄悄跟上。因为灵州大道是主干道,傍晚到处是人,店铺热情吆喝,看上去和平日无异。 日落时分,马车驶进三花巷。 “怎么走这么慢。”罗威抱怨。 “老爷交代的,得让后面的人跟上。”书童无奈回答。 “那个贾石宜吗,真是废物。” 贾石宜是罗啸麾下第一副将,响当当名震一方的悍将,怎会是废物。 “少爷,别这么说贾将军。他们在保护我们呢。”书童对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颇无奈。 书童与路边几个摆摊的一一对眼神,都是陇右军的兵,装成卖鞋、卖菜、卖字画的,军中谁人不知罗大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要不是军令如山,鬼才要来保护这废物,因也对书童报以同情眼神。 “妈的,接下来要去哪里,天都要黑了。贾石宜还没找到绑匪吗!”罗威骂骂咧咧,掀开帘布,丢出几根骨头,正巧落在一个伪装的校尉级别的军官,地上立马飘起股淡淡酒味。 校尉立刻呸地吐了口痰。 罗大公子胎里带病,一出生就靠补药吊命,后寻花问柳,未成人,过早行人事,身体早被掏空。为了养精气,他养成习惯,每天要来一杯熊掌泡酒。即使是交赎金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能耽搁罗大公子补气。 士兵们大摇其头,书童也连连叹气,恨铁不成钢。 这时,有个醉汉摇摇晃晃过来,似闻到酒香,叫嚷着要讨杯酒。只见他衣着破烂,蓬头垢面,浑身臭味,看是流浪者,书童赶紧拦着。 “你可知这是谁家马车!” “喂喂,别过来,我警告你不许碰。” “再爬,再爬上来我跟你不客气了。” 那醉汉哪听得懂人话,不由分说、手脚并用往车里闯,书童愤而动手,跟踪的人为不暴露,只能按兵不动,全靠书童把醉汉连打带踹下去。 “龙游浅滩遭虾戏!”书童愤愤,终于把醉汉赶走,脸上也挨了两拳,疼得龇牙咧嘴,低头,忽然发现凳子下多了张纸条: 限一炷香内到怡红.楼。 原来,那醉汉是个送信的。 这么一来,跟踪的队伍立马分出几个人去寻醉汉。其余人继续跟随马车前往怡红.楼。 怡红.楼是灵州有名的风月场,是罗威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曾经鬼混的乐园,所以绑架犯应该是熟悉此地的人,甚至就是罗威的熟人。这进一步印证了罗啸的猜测。 怡红.楼坐落在灵州西城,与护城河相隔一片竹林。此时,几名更过来的身手好的士兵先□□而入,潜入内部监视,留在院外的则打起精神观察四周风吹草动。 天彻底黑下来,怡红.楼内外挂起了红灯笼,俗不可耐。这里大概是灵州城夜晚最热闹的地方了,划拳、行酒令,姑娘们莺声燕语,小厮在门口迎来送往,好不繁忙。 按照绑架犯的要求,罗威提着百两黄金,准时准点进了怡红.楼。马车上的书童目送少爷离去。作为接待达官贵人的高档场所,门外自有小厮将马车牵去一旁停放。与此同时,跟踪的队伍已经在这座热闹的院子外悄悄拉起包围网。 罗威和往常一样,今天穿着花哨的绸缎,轻车熟路地穿堂而过。那些潜入怡红.楼的士兵依稀看见他穿到后堂。他们赶紧也跟上。未知的地盘让士兵们有点犹豫,只见罗威的身影晃进一道门,门连接着后院,然后门关上了。 所有人都屏息凝气,紧张地张望着门后的动静。 半炷香过去。 罗威没有发出任何指令。 门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领头的士兵开始着急,想率人冲进去确认情形,又担心绑架犯还没现身,提前行动会扑空。罗威应该不会有事,因为院内一点打斗的动静也没有。所有人就在门外,哪怕罗威叫一声,他们立刻破门。也许呢,罗威认识绑架犯,卖扇女应该不会在这里,他们是老相识,可能在谈条件,如果此时强攻,岂不是打草惊蛇? 如此又纠结了半柱香时间,领头的终于等不下去,下令破门。偌大的院子里也挂满红灯笼,几十锭金子散落在地上,在灯笼照耀下闪着金灿灿的光。 而罗威却不见了。 万德派的衙役也从外围赶来,几十个大汉打着灯笼,把怡红.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却仍然不见罗少爷身影。得知此事,罗啸、万德都亲自赶来。 将军一怒,地动山摇。 罗大将军一声令下,陇右军杀气腾腾开了一个营进城,将怡红院围得密不透风。从老鸨到客人、小厮,无不瑟瑟发抖。 满城哗然。 罗啸命令扩大搜索范围到怡红.楼外,又将楼内所有人等就地封锁。老鸨被五花大绑一顿揍,才想起说那院子有口枯井,井底直通护城河。搜查的士兵掀开枯井盖子,放绳子爬下去,果见罗威的外衣在此。一条暗道向幽深处伸去,里面空荡荡的,压根没有人影,倒是有几个杂乱无章的脚印。士兵们又沿着暗道搜索,尽头处是个铁盖,推开伸头看,才发现已到城外河边。 再沿河又搜了一夜,到天亮,依旧毫无所获。 事实越来越清楚,是某个熟人绑架了卖扇女,借勒索与罗威接头,所以罗威在院中没有喊叫,趁其不备被打晕,拖到井里,又被脱掉那身惹眼的衣服,换成普通百姓装扮,直接被背走。 罗大将军就是把灵州城都围住也没用。说不定绑架犯都已经绑着罗少爷乘船走了。 据老鸨供述,怡红.楼原本几十年前是当地富商的家,后遭遇叛军洗劫,家破人亡,几经周转到了老鸨手里。压根早忘了有那口枯井的存在,罗啸的人更无从得知,以至于全体被耍得团团转。 绑架犯到底什么目的? 罗威的朋友虽混,但基本上是本城纨绔,非富即贵,为什么要劫持罗威。 还有那散落一地的金子,如此巨额,为什么不把它们带走呢? 灵州护城河连通阆江,属阆江中段。罗啸紧急下令,又派出陇右军对阆江上下游紧急部署,对过往船只一律排查,但依然没能找到载着罗公子的船。其实罗啸也清楚,儿子被劫走时间是九月初四的晚上,阆江那边十月初五下午才接到命令,在这之间的将近一天,足够绑架犯将罗威运到某个渡口,继而带他上岸。 陇右之大、山林密布,藏个人简直太容易。 三日后,九月初七的午后,第二份勒索信送到罗府,信上写: 罗啸向朝廷递交辞呈,卸去镇军大将军职务。 这还了得,军政大事岂容儿戏! 第90章 纪蒙案(9) 贾将军不知少爷何意,不…… 罗啸大喝一声, 跳上马就冲太守府,到了门外,也不下马, 大刀一提, 在场十几名衙役无人阻拦。罗大将军就这么不经通报, 直闯内衙,马蹄直接把太守府院里的盆栽踏了个稀巴烂。 气势汹汹, 仿若来杀人的。 所有人趴在门外,能听见罗啸和万德吵得很大声,这可如何是好, 灵州头号和二号人物要打起来, 连个有资格劝架的都没。后不知万德说了什么, 罗啸突然安静,出来时还面带愧色。 而后,罗啸带着相关物证,连夜快马出城,直奔崔纯住处。 崔纯带着余启江从京城行来, 过通、渠二州, 到陇右时已走遍大半个大宁,一路走一路抓人, 肃清了各地和龙隐门的勾结的官员。崔纯拿殷莫愁的手令借过罗啸的兵, 但两人也仅限于公务。 罗啸赶路至此, 杀气腾腾, 像团烧红的火球, 谁见了都退避三舍。 崔纯像往常一样在阅读被捕官员的供词,罗啸也不寒暄,滔滔不绝地从第一封勒索信说到第二封勒索信, 崔纯听罢眉头大皱,亦觉不是小事,让罗啸先回去,答应他自己和余启江将在日落前将手头的事收尾,次日就赶去灵州。 路上,崔纯问余启江:“老黑呀,刚才罗啸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这桩绑架案你怎么看?” “不好说,至少已经排除陇右太守万德的嫌疑。” “说来听听。” “以前,兵改计划推行困难,是因为地方镇守将军和地方官穿同条裤子,隶属于世家派系。陇右却是例外,一开始,罗啸和万德就各掌陇右军政大权。 这起源于五十年前发生过大规模叛乱。平叛后,当地镇军一直由当年归降的叛军后代担任,以示朝廷隆恩。所以罗家不是刘孚和世家的人,又因与黎原家渊源颇深,罗啸与万德不合也不是一年两年,我们早前路过灵州时,就听到不少传闻。” “绑架犯深知他们二人的过节,在第二封勒索信里写要求罗啸卸任镇军大将军。罗啸交出军权,最大受益者毫无意义是陇右的父母官万德。” “但这个做法太过浅显幼稚,以罗大将军耿直忠诚,怎可能为了个废材儿子交出兵权。” “人人都知道罗啸不喜欢罗威。但不是人人都像我们这样聪明。” 余启江对上司的自吹自擂已经习以为常,接话道:“罗啸说,他的军营里第一时间就有人提出始作俑者是万德。所以才去找万德当面对质。万德否认。” “我记得万德家公子也是独子,巧了,和罗威一样,也是个声色犬马的。” “灵州人戏称他和罗威为灵州双雄。就是俩恶霸,小小年纪不学好,到处作恶、欺负弱小。罗万两家父辈不合,但碍于官职,还是做做表面文章,这俩公子就毫无顾忌,经常聚众斗殴,伤及无辜者。最倒霉的是本地商户,做了罗家公子的生意,就不能同时在做万家公子的,否则铺头会被砸烂。 去年五月份,罗母过寿,遇上万夫人接待娘家亲戚,有外来戏班子不知道,先后接了两家宴席表演,罗威让戏班主退了万家的,万家让戏班主退了罗家的,戏班主谁也不想退,结果被人放火烧了戏台子。当时有几个小花旦在里面,人虽抢救出来,却不同程度烧伤、毁容,这辈子都没法儿在戏台上演出了。戏班子遭此重创,就地解散。而凶手至今未查到是谁。 依我看,万德其实已经查到,只因怕牵扯出儿子,才按下不表。在这一点上,万德就是个失职的太守。” “所以万德的儿子也算自作孽。当众人猜测最有可能是万德绑架罗威后,最大的嫌疑指向万公子。不过,万公子在第二封勒索信送到的当天出城玩赛马,从马上跌落,头着地,至今昏迷不醒。据说是马鞍被人做手脚。” “不排除是罗威的人干的。” “是的,毕竟他们本就水火不容。” “这也侧面洗脱了万德父子的嫌疑。从过程来看,是一起早有蓄谋、准备周到的绑架案,如果是万公子干的,那么我不得不佩服这小子心思缜密,这么个人,不可能在送勒索信的当天还出城赛马,心未免也太大了。” “真正的绑架犯应该在暗处,观察罗啸的反应。” 连黑判官余启江也不禁发问:“绑架罗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除了万德,谁会希望罗啸卸任?是否有种可能,这只是障眼法,毕竟罗啸不可能答应绑架犯要求。” 所以,崔纯和余启江怀疑会不会有第三封勒索信——但到次日,大理寺诸人抵达灵州时,事态急转直下。 罗威死了。 尸体在郊外被发现。 余启江亲自验尸,死因是蜂毒。考虑到蜂毒曾经作为唐门配方被唐门叛徒出卖过,江湖上已经不止唐门掌握制作蜂毒之技,如养蜂人、白药师等,十几年前购买过蜂毒配方的人已经不可考。 至于死亡时间,判断在九月初五到初七之间,是第二份勒索信送达当天到前两天内,也是在万德儿子出事前。 这就更加排除了万家的嫌疑。 尤其是罗威被抬回来时,仍可见曾口吐白沫、浑身痉挛过的样子,且怀揣一个小瓷瓶,里面的粉末物资是罗府许多下人都认得的曼陀散。 众人哑然,开始认为是罗威自导自演了这次绑架事件。 想想也是,以罗少爷垃圾品性,怎么有戒断曼陀散的毅力。而是欺骗罗母和罗啸,获得谅解后,城防放松了对曼陀散流入灵州的把控,罗威得以继续背地里购买。又为不向罗母讨钱,编出这么一出大戏。他必须找人合作,但合作过程中出现矛盾,以罗大少爷不知收敛的性子,嚷嚷要报复,然后“绑架犯”才杀人灭口。 若是如此,杀人只是一时冲动,而非预谋。 所以,第一封要金子的勒索信出自罗威。第二封则是凶犯在“失手”杀害罗威后,为转移目标、惊慌失措下而写,才扯罗啸卸任职务这种根本不可能达成的荒唐条件。 凶手应该是真慌吧,钱也不要了,只想着借罗万两家斗得一锅粥,趁乱摆脱嫌疑。 虽说是纨绔公子恶作剧导致自作自受,但崔纯和余启江已答应罗啸,展开全面调查,连抛尸地点、罗公子被发现时身上沾的鸟屎鸟毛都逐一研究。 阴谋最怕的不是阳光,是有心人。 经辨认,罗威头顶残留的鸟屎和鸟毛同属一种鸟类,名叫黄鹎。黄鹎是小型鸟类,因头部有一撮黄毛得名,额至头顶黄色,两眼上方至后或有枕白色,腹部具黄白纵纹,雄鸟胸部黄色较深,雌鸟浅淡。黄鹎喜结群,杂食性,雄性好斗,互斗啄毛,失败者轻则头部黄毛被啄光,重则死伤。于果树上活动筑巢,能吃大量害虫,是农林之一,十分受果农喜爱。 不过普通人可就不那么喜欢黄鹎。 黄鹎于每年入冬前从北方成群飞往南方过冬,也因其性活泼,不畏人,甚好斗,常好挑衅人类,做些骑人头上拉屎拉尿的蠢事而被人捕杀。 一路飞一路作死,从北到南,整个黄鹎族群十不存三,生生凭借皮皮的性格把自己搞成稀有物种。 不常见的东西就容易被人记住。 迁徙季节,黄鹎鸟群只在一个地方停留一两天,据当地人说,抛尸地点的确出现过黄鹎,时间在九月初七傍晚到初九早上。 想那罗大少也是惨,死前还被黄鹎骑头上拉了泡屎。 而这泡屎,将整个案情翻转! 第二封勒索信是在九月初七午后送到罗府。而黄鹎群是在九月初七傍晚才到,以黄鹎好挑衅的恶习,不碰死物,这说明至少在调皮的黄鹎抵达前,即初七傍晚前,罗威是活着的。这让原本余启江对其死亡时间在九月初五到初七之间的判断得以细化误差—— 罗威准确的死亡时间,是九月初七傍晚以后到初七夜间! 也就是说,之前的判断都是错误! 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凶手是“激愤”或“争执下”失手杀人,因害怕被查到和罗威是熟人、合作炮制假绑架事件的关系,才送出扰乱视线的第二封勒索信。 不对,顺序猜错,凶手其实是先给罗府送第二封勒索信,之后才将罗威杀害! 因此,凶手动机被全盘推翻! 这么明显,都不用人提醒,罗啸亦察觉到事情的严重,固然他对一切都未知,已经可以确定——这不是儿子自导自演的绑架案,不是不知好歹的山匪对罗大将军的勒索,也不是哪个好事之徒想挑起罗万之争,而是彻头彻尾的、周密计划的谋杀! “首先,那个卖扇女就有问题。”崔纯说,“所在的扇子铺已经人去楼空,据说是在罗少爷去交赎金的当晚连夜搬家。换作其他父母,难道不是应该在在家里焦灼地等待,希望罗威能把自家女儿救出来。除非他们早就知道罗威将有去无回。因为罗威被绑架,罗家一直无暇顾及扇铺,后经打听才知道,这扇铺是今年才开张,在此前数十年是属于另外的主人。” “我已派人去追查卖扇女一家去向。虽然他们曾在城中住过,但我查不到他们在城中有什么亲戚,邻居们说,他们操持南方口音,不是本地人。各地州郡城防倒是都能查验出入者的名牒,但这户人家既然想逃,完全可以不走官道,所以难有所获。” “怡红.楼那边呢?” “当天的客人还都扣着,加上怡红.楼的姑娘、小厮,林林总总近百号人。灵州城里也有些怨言,但罗大将军威严赫赫,现在又死了儿子,雷厉风行下,没有敢闹事的,我们的人已经分组同时询问,但人数太多,整体口供要两天后才能出来。” “也只能等了。”崔纯说,“凶手预料到罗啸会派人暗中保护,才将地点选择在怡红.楼。因为怡红.楼有个荒废的老井,连老鸨都几乎遗忘的对外暗道。所以即使罗威被跟踪,也能通过暗道逃离。凶手是老灵州人,才会知道这么个地方存在,他筹划已久、有备而来。” “送信的醉汉呢,查了吗?” “是个拾荒者,案发前,他一直在灵州流浪,三花巷附近的百姓都知道他。不过,据调查,拾荒者在当天下午忽然有人请他喝酒,喝不少,整个下午都在路上发酒疯。提一句,他是个哑巴,眼睛也不太好使,当时给他酒喝的人,根本不记得了。在他身上无论如何查不到什么线索。”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凶犯是罗威身边的熟人。案情到此,兜了一圈,彻底触礁。 “那就从头来,先说说谁有最大动机?” “戏班主。我之前提过,罗万两家之争伤害到许多无辜,其中一个外地戏班子因为不懂规矩,罗威和万德儿子以教训之名都找其麻烦,最后戏班子被烧,包括戏班主女儿在内的几个小花旦重伤毁容。现在罗万两家都遭难,不得不令人怀疑是戏班主的复仇,继而还用第二封勒索信意图制造两家争端。至少万德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我看过戏班子纵火案的资料。那戏班主拿了罗万两家千两银子抚恤,证词中也并无投告的意思,应该是认命了。” 崔纯是公子出身,年纪轻轻任大理寺卿也是负责管理,在从事具体搜查方面不及捕快出身的余启江。但他有个别人都不具备的绝招——对看过的每份供词都过目不忘,因此常常仅凭超强记忆,从繁复的案牍中找出线索。 余启江十分钦佩上司这方面的造诣,因道:“除了戏班主之外,还有谁有杀害罗威的嫌疑动机和实力?” 罗大少横行乡里,想他死的人应该不少,但有条件动手的却不多。至少得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是罗威的熟人,能在怡红.楼不动声响地靠近他。第二,是灵州本地人,知晓三花巷有个醉汉、怡红.楼有个暗道。第三,外地待过,才物色到卖扇女一家,利用卖扇女投罗威所好。 “据说,在陇右军内部流传一个传言,说罗少爷是被罗啸手底下几个副将联合干掉的。” “没错。如果罗威不死,将来很可能世袭陇右军镇军大将军。” “我私下和陇右军的人聊过,自大罗威去军中向父亲磕头认错、父子和好后,陇右军内部一直在为阻挠罗威经常来军中而暗暗努力,甚至还有校尉级别的将领和罗威打过架。这些事罗啸都不知道。或许这才是罗威之死的开端?我这两天会继续去陇右军内部摸排,不过目前没有什么进展。” “忠诚是军人最看重的品质。罗将军和同袍手足情深。调查只能暗中进行。如果因此引起军中不和,我们对殷帅都没法儿交代。” 崔纯知黑判官余启江大公无私的性格,查起案子“六亲不认”。 就说去年放他回京协助调查兵部侍郎吴敬被杀一案,这余启江为防腐,竟把吴敬遗体拉到崔纯放葡萄的冰窖里,叫人哭笑不得。 “知道了。”余启江闷闷回答。 由于被上司再三提醒不要惹事,所以余启江便不再往军营跑,改而去罗府。 因为罗威的死,罗母一病不起,罗啸守在家中尽孝。 “罗将军去忙吧,我今天来是找令公子的书童。” 一盏茶功夫,一个十四五岁、身材中等的少年走进来。相貌堂堂,举止儒雅,如果换身好衣服走路上属于会被认为是富家公子的外形条件。看来罗家给罗威请的教书先生也没白教,罗威没听进去的书,全叫书童听了去。书童名叫沈聪,看见余启江,眼中写满了畏缩。 “少爷走了,我也不再当书童,只是府里打杂的下人。”书童沈聪表情低落,从打着补丁的衣着看,他在罗府地位一落千丈,教养仍在,躬身道,“丧家之犬,不知道能为大人效劳什么。” 余启江本来打算找陇右军一个叫贾石宜的副将。受罗啸命令,案发时,正是这位贾将军负责全程跟踪。尾随罗威马车、三花巷乔装打扮的小贩以及跃墙进怡红.楼的行动,均由这副将指挥。但根据崔纯指示,他不好再去军营,唯有通过询问旁人。 “受罗大将军所托,大理寺全权负责罗威案。案发时,我们不在灵州,有必要了解案情的来龙去脉。” “听凭大人问话。”书童沈聪低声下气回答。 “首先,案发当天,是你为罗威驱车,马车上只有罗威一个人吧?遇到醉汉后,被要求天黑前将一百两黄金送到。你直接驱车前往怡红.楼。我想知道,罗威在出发前和在路上还有说些什么吗?” “少爷心情不是很好。在三花巷时曾抱怨过马车太慢,我解释因为需要等待随性保护我们的兄弟。倒是出门前,少爷去拜别了老夫人和老爷,老夫人不放心,跟少爷说了很多话。” “除了心情不好,罗威还有其他表现吗?” “他从老夫人屋里出来时,嘴里不停说,哪个兔崽子干的,这次一定要抓到了非扒皮不可。” “只是发怒,没有害怕交赎金出现意外的紧张吗?” “没看出来。少爷一直很自信,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灵州有人真的敢杀他。” “每天傍晚,他都有喝杯熊掌泡酒的习惯,对吗?” “是。雷打不动。少爷从小进补,对各种补品当饭吃。普通人人要是天天吃熊掌可能受不了,但少爷不是普通人。我因为要和军队的兄弟对接行走路线,忘了给他准备熊掌酒,还被他臭骂。我记得他当时说,天塌了也得给老子备酒。入了秋,天黑得快,我记得我驾马车申时二刻出府,三刻到三花巷,酉时遇醉汉。少爷在酉时前喝了酒,还把里头泡的一块熊掌啃了。三花巷埋伏了五个人,少爷把骨头吐到一个校尉身上。” “是曾和罗威动手过的那校尉吗?” “这、这您都知道?” “校尉作何反应?” “军令如山,任务在身,只能忍下。” 余启江摇摇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日继承陇右军军权,真会害死边关将士。” 书童沈聪直勾勾看着说出所有人心里话的这位黑判官,看上去深有同感。可见罗威恶行是何等深重,连身边亲信亦无法认同主子所作所为。 “贾石宜贾将军当时在哪?” “没有现身。他一直在前方部署,根据绑架犯的情况随时调整人马。大概酉时二刻,我们抵达怡红.楼,那时贾将军已带人□□提前进入。少爷抵达后院,他们就跟上去了。” “然后戌时才破门?” “没错。贾将军和少爷只有一门之隔。当时贾将军给少爷准备了一支铜鸣镝,并约定,如有召唤,向天击发,但铜鸣镝迟迟未响,贾将军不知少爷何意,不敢冒进。” 鸣镝由镞锋和镞铤组成,鸣为响声,镝为箭头,鸣镝即响箭,后经改良,箭头冲天时可发出耀眼红光,同时发出类似哨音的响声,为军用品,小巧便携,因此常于打战时示警、发信号作用。 “可是许久时间过去,少爷仍毫无动静,贾将军才觉得不妥。铜鸣镝虽好,就怕万一失灵,而且如果少爷遭遇不测,也没办法呼喊出声。于是贾将军下令破门。 小人放心不下少爷安危,也跟着大队伍后面进去。贾将军和士兵们都在院中,那装百两黄金的箱子搁在一旁,金锭子散落,却不见少爷。贾将军即刻下令,分两拨人马,将怡红.楼内外搜查了遍,大厅、厨房、茅房,就连每间客房都被强行破开。男男女女,悉数扣押。要不是有人提醒枯井所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少爷踪迹。到亥时,老爷与万太守均赶到现场,加派人手,沿枯井暗道立刻展开排查,离少爷被绑走相距近一个时辰,相信凶手早已逃之夭夭。” 第91章 纪蒙案(10) 发现了更为重大和紧急…… “怡红.楼我亲自去查看过, 那枯井位置虽偏,但那晚人手众多,不至于打着灯笼还看不到。再者院子属于四面墙壁的封闭结构, 贾石宜是老将了, 既已包抄, 怎会不知探囊取物的道理,还需一个老鸨提醒。” “那晚场面太乱, 大家都想不到有人敢绑架少爷,而且是在陇右军将士眼皮子底下。太猖狂了。” 书童沈聪的声音异常愤慨。他即便是下人,也是起点很高的下人, 在罗府里除罗母、罗啸和罗威外, 谁也无资格使唤他。跟着罗大少到处混, 虽说不一定认同主子的行事作风,做下人嘛,能跟着吃香喝辣已经很不错。但从罗威死后,他无用武之地,沦为罗府最普通的下人, 劈柴烧水、浆洗衣物, 什么都得干。 可以想象书童对杀死罗威的凶手有多么痛恨。 “身份卑微并不代表没有未来。因为我也曾是穷苦出身。”余启江见这少年像当年郁郁不得志的自己,因多说了句鼓励的话。 书童沈聪像是被忽然点燃了希望, 愣愣看着眼前的大官。 “嗯, 做你擅长做的事, 不断巩固和提升, 罗大将军正承受丧子之痛, 无暇顾你,但我相信,这么多年读的书不会白费, 罗啸总有一天会看见你。” 书童沈聪眼睛写满了感动和震惊。 “你是什么时候给罗威当书童?” “从小。父母不要我,将我卖入罗府,我和少爷年龄相仿,又识得几个字,老夫人便让我跟随少爷。” “这么说,你是陪罗威一起长大的。” 书童沈聪点头。回忆过往,难掩悲伤。 走出罗府,只见一位身材高大健壮、身披铠甲的将军过来,正是贾石宜。罗啸几日不在军营,陇右军便由他代为主持,定期来罗府报告军务,后头呼啦啦跟着一群较低级别的将领。 捡日不如撞日,余启江也顾不得崔纯嘱咐,拦住去路,自报家门:“我是大理寺少卿余启江,来查罗威的案子。” 贾石宜的级别不如余启江,仍露出轻蔑之色:“堂堂大理寺怎么还查一个公子哥的事儿?” 和所有戍边的将领一样,贾将军也是黑黑壮壮,面容有裂纹,是常年风吹日晒赋予的粗旷,全身都散发着“拦我者死”的悍将气场。 听口气,贾石宜对罗威已经到痛恨的地步,人都死了仍毫无客气。 “不用这么看我。这混小子目无法纪、屡屡作恶、伤害无辜,败坏陇右军和罗将军的名声,那可是兄弟们用血和汗换回来的荣誉。我对事不对人,如果他能改邪归正,也就算了,但是,呵呵。说句实话,他不死,兄弟们还真不知拿他怎么办。” 余启江脸色转为认可。世家豪门哪儿没几个败家子,不怕贪财好色烂赌,就怕罗威这种无法无天祸害百姓的,丢尽祖宗威名。 “客套话就免了吧。我知道你在怀疑我,是,我当面骂过这败家玩意儿,我的人也跟他动过手。我们几个将领私下都谈过,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宁愿支持将陇右兵权交给罗大小姐,也不会交给大少爷。罗威一死,陇右军至少不会落到个废物手里。对我们是喜事一桩。所以我有杀人动机。你不就是往这方面调查吗?不然也不会不敢来问我,兜着圈子问些不相干的人。” 贾石宜是悍将,且不笨。 余启江号称黑面判官,以明察秋毫、铁面无私闻名,是最嚣张的江洋大盗、最凶残的杀人狂魔、最狡猾的犯人的克星。但这位集合了嚣张和凶残的悍将却一点也无所谓,摆明说“你不就是怀疑我嘛,来查呀”。 好在黑判官的束手无策只持续了几个呼吸,便坦然道:“贾将军说得没错。唯一的嫌疑人是你。至少目前是。所以现在不如干脆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请讲。” 武人都喜欢痛快的。 “贾将军,听说你负责全程跟踪交赎金过程,带的全是心腹手下,有多少人?” “包括我在内,三十八人。其中十二人沿路乔装打扮成百姓,十八人尾随,五人放哨,剩下两个跟在我身边负责传递指令。” “过三花巷后呢?” “那时因已得知目的地,我只留两人尾随跟车,其余人马全部跟我□□进入怡红.楼,提前布置。” “酉时后你在哪里?” “我们正将怡红.楼掀个底朝天,根据老鸨供词,才寻到枯井,我亲自钻下去。” “经我现场勘测,那枯井井口两尺余宽,只容一人通过,井深却有近两丈,是普通男子身高的四倍。因荒废多年,井壁内长满小型植被,光滑无比,根本没有手足可攀附之地。要下井,安全起见,必须在井口固定绳索,将绳索缚于双臂下,才能安全抵达井底。听说你们那天也是这么下井的。” “没错,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在井底捡到的罗威衣物,太干净。” “大少爷出门不都爱穿漂亮干净衣服吗!”贾石宜本欲哈哈大笑,头才微微扬起,忽然止住,厉兵秣马的悍将目色惊悚。 “贾将军想起来了吧——你想想你们当时下井后是什么样子,因难免与井壁磨蹭,浑身都挂了杂草。而罗威呢,他应该是在不省人事的情况下由凶手吊着下去,更加会与井壁产生碰撞。没道理,衣服那么整洁如新。能说得通的只有是——罗威根本没有进到那个院子,更没有下井。在进怡红.楼后,就被你们的人抓起来了。” “你说什么!”贾石宜大怒。 “罗威失踪的全过程你都有不在场证明,但作为陇右军第二号掌权者,这种事交给手下办也行。你带了三十五人进怡红.楼各点埋伏,这些都是你心腹,个个武艺高强,想人不知鬼不觉地将罗威带走,是很简单的事。而且天黑后正值怡红.楼最热闹,是绝佳掩护。之后你把罗威衣物带在身上,从井里上来时再拿出来,糊弄罗将军。 最令我注意的一点,就是那散落在怡红.楼院子里的百两黄金。难不成是凶手发生冲突,导致金子掉出来?还是急于将罗威放入井底,来不及拾金子?可我听说,贾将军在门外足足等了半柱香,时间上是充裕的。 如果说绑架一开始就是个幌子,至少后续寄来的第二封勒索信也在极力维护这个谎言。凶手不把黄金带走,反而提前揭露了幌子。退一万步讲吧,不管怎样,没有人不见钱眼开的,即便志不在此,但一锭金子也不少地留在原处,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我判断,凶手将黄金留在原地,是另有目的——借此证明和强调那是罗威最后出现的地方。” 贾石宜定定看着余启江,良久,爆发出狂笑:“京城来的黑判官,不得了,好好好,有本事,就凭你,给老子定罪!?来,脖子伸出来给你砍好不好?” 话毕,他身后的将领跟炸了锅似的,全哗啦啦拔刀,嘴上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说“京城的官拉屎拉到老子头上”、“我们本就是叛军后人,怕你个鸟”之类的。 这些边城悍将实在乖张,余启江摇摇头,冷静说:“以上只是推论。大理寺查案向来讲证据的。如能找到关键证据,证明我猜测不错,本官一定亲自上门捉拿你。纵然千倍于此的利刃架在脖子也义不容辞。”看了看那故意在眼前晃的一把把刀锋,又说,“但如果我判断错,也一定亲自登门,向贾将军道歉。” 贾石宜一愣。 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余启江表现出来的正直坦荡、公正无私,给像正烧得火热通红的一团铁球的边城悍将们泼了盆冷水。 “找出什么关键证据还需多久?” “两天。” “好!那我这两天就哪儿也不去,就在军营等你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话到此处,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昭阳终于知道陇右太守万德为何愤慨,因问:“令公子现在如何?” 万德回答:“劳公主挂念,犬子已醒,大夫说只须好好休养,应性命无忧。但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哎。怪我,没好好管教儿子,让他作孽太多,才会被人盯上。犬子也知错了,日日哀伤,但无济于事,他懂事得太晚。” 昭阳见其爱子心切,知错诚恳,因说:“驸马,你不是认识些京城名医吗,待陇右事了,带公子去京城医治。如何。”说罢看向黎原,黎原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认同地点头,“到时就住我府上,我家里房间多。” 公主高高在上,万德以为她只是随口关心,哪知竟真出手相助。京城大夫见多识广,医药齐全,水准比陇右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不知高多少,黎原又给他解决吃住之忧,天底下还有比他儿子更幸运的人吗!虽心里清楚是因在陇右地盘,须万德这地头蛇鼎力相助,公主殿下的这份关照带着三分怜悯七分拉拢,但万德仍满心感激,登时当场叩谢涕零,无以言表,誓死效忠。 昭阳又想起什么,说道:“你们刚才说从陇右军营回来,莫非是去逮人?”但又想军中都是热血汉子,边城将士尤为彪悍,余启江要怎么给受手下爱戴的贾石宜五花大绑,不禁好奇怎么做到的。 “并不,下官去军营给贾石宜道歉。” “咦?”昭阳和黎原同时发出疑惑,怀疑自己听错。贾石宜是有最大动机和最大获益的,他不是唯一的嫌疑人吗? “看来你们找到关键证据。” “是的。” 几乎已搜索过怡红.楼每一块地方、完成收集怡红.楼每一个人口供的大理寺官员们还能再搜出什么? 昭阳十分着急地问:“快说。” “像我之前说过,这起案子最令我留意的,就是那散落在院中的一百两金子。贾将军被我当作嫌疑人,是刚好能解释得通,他以那百两黄金制造罗威曾到过那里的假象。这几乎让我忽略了另一种可能——凶手之所以将百两金子留在原地,是因为他根本没办法将其带走。” “带不走?”黎原问,“按你形容,那枯井连人都能通过,怎么通不过一个箱子。凶手拎不动?” “怎么会,十斤而已,连体弱多病的罗威都拎得动,凶手能将罗威拖走,怎会拎不动。”昭阳说。 “公主说得不错。”崔纯对昭阳愈发欣赏。 “那是为什么?”昭阳问道。 “通过枯井下发现罗威干净的衣物,已经可以确定罗威根本没进过那院子,没有下到过枯井,更不是通过枯井被运走。其实,罗威根本没有到过怡红.楼。” “什么?那么多人跟马车抵达怡红.楼,多少双眼睛看着他……” “并没有多少双眼睛。贾石宜说过,为了提早进怡红.楼现场布网,几乎将全部人手带进去,在罗威下马车时,只有两名士兵看着。” “是呀,他们不是看见罗威进去了吗。如果他下了马车又不是进怡红.楼,难不成去了其他地方?可他不就是去怡红.楼交赎金的吗?”黎原问。 “而且罗威衣着鲜艳,怡红.楼不少人应该看到。”昭阳补充。 “那只是一个穿了罗威衣服的人进怡红.楼而已,这个假扮罗威的人就是书童沈聪。” 此言一出,昭阳与黎原俱是惊讶。 “什么?”黎原不可置信,“那罗威一个大活人怎么没的?” “老黑呀,”崔纯催促余启江,“不要再卖关子,给公主和驸马解释得明白点。” “好。”余启江清了清嗓门,“我就直接揭晓谜底吧,马车从罗府到怡红.楼一路上根本只有书童沈聪,他一人分饰两角,先在外头驾驶马车,到了怡红.楼,再钻进马车换装以罗威的样子出现,提着装黄金的箱子进入。” “一人分饰两角?” “书童沈聪自小和罗威长大,共同受教,我见过他,仪表堂堂,身形亦和罗威相似,完全可以模仿罗大少的体态举止。” “可是马车经过三花巷时,罗威曾将啃过的熊掌骨头丢出窗外,被不少士兵目击,亦有人听到他说话声。” “按照在三花巷埋伏的士兵们口供,傍晚时分,马车进入视野,书童沈聪全程坐外面驾驶马车,并时不时与车内的罗威对话。他们都明确肯定听到沈聪说话,至于罗威具体说了些什么,各人口供五花八门,有的说他嫌书童驾车太慢,又有则说他骂了贾将军。经我们的人引导询问,最后竟无一人敢明确罗威到底说了些什么。回忆起来头头是道,但却经不起推敲。这点也引起我的警觉。两年来,崔寺卿与我剿灭全新教窝点无数,发现他们控制教徒有个绝招——心理暗示。” “如何暗示?” “让人们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得靠编故事。比如人鸟图,就是全新教编故事最重要的道具之一。” “什么人鸟图?”昭阳问。 “你还是别知道为好,我看过一次,噩梦三日。”黎原摇头,心有余悸。 余启江解释:“人头鸟身图,图画上有被铁链禁锢、被乌鸦啄肉,冯标却宣称其为神之化身,是百姓心中圣洁灵魂的部分。到处开坛传法,散播他们编撰的神鬼故事,把其铁链喻为镇压,把乌鸦喻为苛政,无端端把好好的盛世描绘成暗无天日的十八层地狱。 他们把朝廷树为敌人,杜撰莫须有的阴谋论,除了教徒之间互为手足,但凡不认同者皆是朝廷爪牙,是邪恶的施害者,而劝他们脱教的亲友则是无知的草芥。 就这样,长年累月被洗脑的全新教教众皆奉其为神鸟,与其共鸣,代入自己——即使它丑陋无比。” 昭阳震惊不已,这是比遭遇画舫焚尸案更深刻的惊悸——因为被焚毁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的思想。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指鹿为马,阴谋论在人脑植入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体系,令教徒形成被害妄想症。从此他们的眼睛看不见真实世界里实实在在的幸福美满,满脑都是“有人要害我”的黑暗臆断。 殊不知他们自以为怀揣“我与世界为敌”的孤勇时,世界根本伪酱他们放在眼里。 杀人诛心,可怜可悲。 “说回书童沈聪,他在出门时不停朝车厢里应话,说些少爷您放心之类的,所有人都想不到罗威其实不在车里。尤其到三花巷,沈聪劝罗威不要生气、好好配合贾石宜,他自说自话的内容总是故意重复,涉及陇右军,看似不经意间把罗威的话带出来,让听者以为那是罗威所说。 心理暗示,说白了是强加给受众某种印象。当然,所有人从未怀疑过书童沈聪,并且下意识认定罗威是进了怡红.楼才出事,不单是靠沈聪几句话。” “还有道具?!” “不错。就像全新教到处制造天谴假象一样,沈聪制造了罗威在车内饮熊掌酒并将骨头丢出窗外的现象。”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昭阳不禁发问。 一般来说,车夫位置离车厢窗帘很远,人的手臂无法够到。 “而且按照士兵们所见,沈聪始终在车厢外,如何边驱车边将手伸到窗帘?如果看到他有这种动作,沿路埋伏的士兵们不会觉得奇怪吗?”黎原也问。 “我所指的道具并非熊掌酒,而是一种机关——这也成为我认定书童沈聪是凶手的最关键证据。和贾石宜约好两日之期后,我去查看了当日罗威乘坐的马车。那是罗威专属座驾,罗威被绑后,马车被停放在马厩,无人问津。罗威体虚,除了三伏天,平时马车里都铺着毛毡,门帘窗帘捂得严实,刚掀开,还有股熊掌酒的味道。 我看见靠右手边窗户位置的毛毡上有奇怪形状的压痕,不是脚印,呈伞状,另有一条直线压痕延伸出来,直到沈聪在外面的位置底下。在我发现这整体结构十分规则的时候,我开始注意马车其他部位。果然,同边的窗帘布,靠里面有一处轻微破损,沾有油脂,尚未形成破洞,但已被戳得快差不多了,像是被某种硬物反复摩擦所致。”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谁能想到在封锁怡红.楼,几天几夜对上百人的审讯所能调查到的,竟然不如在一辆小小马车上的发现。 也亏了余启江心细如发,换作其他人绝难注意到如此细节。 “还别说,”崔纯啧啧摇头,“小小书童真有点本事。他应该是设计了某种撬动原理的巧妙机关,控制的那头伸到车夫椅下,以车厢底板为平衡落脚点,终端在右边窗帘,类似长臂夹子,夹着熊掌骨。沈聪选择埋伏士兵最多的三花巷,以脚踩动机关,连在车厢内的长臂夹立刻稍往外伸,同时释放夹子上的熊掌骨。还刚刚好落在曾与罗威对着干的校尉脚边,这么一来,谁能想到罗威根本不在车里!” “罗啸将军知道凶手是谁了吗?”黎原问道。 “我们时时和他保持联络。”崔纯说。 “那罗将军现在怎么样?” “他说全听凭我们安排。目前罗府刚刚办完罗母丧事,日常一切照旧,以免打草惊蛇。好在罗啸有个好女儿啊,罗大小姐名叫罗悦香,在弟弟出生、母亲又过世后,她不受罗母待见,被罗啸接到军中生活,小小年纪已经锻炼出一番武人气概,这段日子罗府上下全靠她帮忙打理。我们已经交代罗悦香,好好盯着书童沈聪。因为我们还没找到马车上的机关,所以一切都只是猜测。” 余启江接道:“直到卖扇女邻居那边的问询有新进展。据邻居说,见过书童沈聪私下找过卖扇女,举止亲昵。所以我推测,沈聪收买了卖扇女,他们是老相识。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们相爱在前,罗威横刀夺爱在后。如果是前者,书童沈聪有作案条件,若是后者,则有充分动机。 我相信沈聪在罗府就将罗威弄晕,藏在某处,这时所有人都盯着马车,根本不可能有人想到罗大少其实就在府里。到了晚上,罗威被绑架的消息传回罗府,罗啸亲自带人出动沿着护城河搜寻儿子,罗府几乎空了,沈聪应该是在这时将人运出去。 什么时候运、怎么运,是否有帮凶,都还不知道,之所以没去细究,是因为我们来不及——在整个案情接近水落石出的情况下,崔寺卿带着我和其余同僚作了复盘,发现了更为重大和紧急的问题。” 什么问题!比找出戍边大将之子被精准设计谋杀更为重要?! 第92章 纪蒙案(11) 纪蒙是谁,今晚必须弄…… 虽然崔纯老不厚道地提前揭晓了“和龙隐门有关”这个答案, 但问题和答案之间的关联在哪里?听上去毫无解题思路,答案本身也很模糊。 “我好像还是不太懂。”黎原喃喃说。 “我也是。”昭阳亦道。 黎原:“书童,常年潜伏在身边的下人。这让我想起丁酷吏家那平平无奇的泥瓦匠小杰, 殷帅曾评论过他像苦行僧, 将人鸟图宝贝似地和儿时襁褓藏在一处, 不为金钱名利,只为心中崇高理想。当然这是被全新教洗脑的结果。” “除了洗脑底层百姓, 他们复杂的作案手法、惯用的心理暗示,我原本以为只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谋杀。”崔纯面色微沉。 “只是?”黎朗问。 既然崔纯这么说,那一定不只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谋杀”。 崔纯:“你们想, 罗威虽身份颇金贵, 是陇右镇守将军独子。但若将罗威跟受养蜂人祸害的京城世家比如何, 跟兵部侍郎吴敬比起来如何?” 黎原大摇其头:“他也就是个纨绔而已,在京城世家,这样的公子哥遍地都是。” “不错!”崔纯终于像要揭开谜团似地,提高语调,“龙隐门杀一个无权无势的公子哥, 图什么?” 从细节看, 书童甘当杀罗威的帮凶还有理由可言,但龙隐门动机何在? 尤其这个隐藏在大宁最大的间谍组织已今非昔比, 在羽翼几乎被殷莫愁剪光、被崔纯薅光的形势下, 动用宝仅剩下不多的宝贵资源, 费老大力气谋杀一个纨绔? 挑起陇右两大地头蛇罗啸和万德的战争吗?显然不可能的。 且不论一心只想挪个地方当官的万太守会不会上书弹劾罗啸, 无端给自己惹事, 或者罗啸会不会先发制人杀了万太守,就算真打起来,也只是双方私怨, 和五十年前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叛乱比起来只能算小打小闹,而以如今朝廷之强势,绝对不可能让他们闹得太出格。 “整体来说,谋杀过程是隐蔽的,除了一点。” “哪一点?”黎原问。 “抛尸地。罗威被发现的地方不算太荒野,搜寻队伍算发现得很快。” 黎原:“我想起来,来灵州的路上昭阳多次晕车,我也有点受不了颠簸的山路,漫长又崎岖。陇右到处都是山,要毁尸灭迹根本不难,随便拖到深山老林里喂野兽。你们这辈子都休想找到他。” “除非是龙隐门希望纯哥找到罗威。”昭阳补充。 “所以令人不得不多想,罗威死就死了,但甚至连被发现的时间都是掐准的!而且对方清楚,大理寺正在附近办案,罗啸也算军方的人,他有事,我必然会干涉其中。” “如此说来,对方故布疑阵,把案情设计得千回百转,纯粹是为引起大理寺的注意。” “若是这样的话。”当了二十几年捕快、破获多起连环杀人案的余启江敏锐地察觉异端,“罗威的死,将只是龙隐门某个计划的一环,而且应是最早的一个环节——他们想传递某个信息给我们。” “什么信息?” “军方、蜂毒、曼陀散——你们想到什么?” “殷帅!”昭阳几乎和黎原同时叫道。 “兵制改革后,地方镇军军权收归到天下兵马大元帅手上。所以我们一致认为,龙隐门在示威,他们在向殷帅宣战。” 昭阳脸色一白,黎原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离龙隐门最近的时候是审问养蜂人古吉,那个因常年被蜂毒侵蚀而满身流脓的人,大好的铁城青年变成一头毒兽,犹记得他有句供词: 龙隐门并不指望兵部尚书程远真能帮他们推翻朝廷,至多只是引发京城一场骚乱,而这场骚乱将是个绝佳的引子,龙隐门后续会放出更大的后招。 什么后招?更高级别更大规模的战争吗?! 古吉说他不知道,甚至可能连冯标也不能窥到全貌。因为那很可能是龙隐门门主亲自指挥、毕其功于一役、颠覆大宁的大计划。 颠覆一个正值盛世、人才济济的强大帝国,如同要打倒一个盛年且智慧的壮汉,力敌和智取都是死路。 只能靠阴谋、欺骗、蛊惑乃至炮制意外事件。 总之他妈全是阴招。 一个戍边大将之子的死亡,将成为这个复杂阴暗大事件的开端。 所有人都陷入久久沉默,万德派来的暗卫已妥妥栖在最大的一棵树上,那棵树壮而结实,在一排家养小树中格外突出,昭阳站在浓浓的树荫下,觉得多点安全感。 * 夜里,所有喧嚣归于平静,月隐星稀,是魔鬼现身的最佳时机。 谁也料不掉,战争的疑云藏在这样一座平静的山寨里。 李非是被拍门声吵醒。 “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见门外是韩亦明,且竟还未穿戴整齐,燕王爷登时有点不耐烦。 韩亦明面色沉重:“纪育理死了。” 李非整个人愣住。 清冷的月光穿过云层,映照着幽深的纪家寨,直到遥远的祁云之巅,山上的风一年四季都是呼啸的,犹如纪家军创始人不妥协的精神。 李非感觉无法呼吸。 又死一个兄弟。 “走吧,现场已经被保护起来,我们现在过去。”韩亦明边整理衣着,边问,“要叫醒殷帅吗?” 提到殷莫愁,刚才还在失神的李非刹那清明,他看看已经熄灯的屋子。李非和唐迪合作提取过蜂毒,经与白药师多次试验,发现确对殷莫愁的眩晕症有缓解之效,但也仅是缓解,白药师断言眩晕症不能治愈,只能靠多休息,不宜大惊大怒,避免疲劳。 李非摇头:“不,大半夜的,让她多睡会儿吧。” 纪育理是自杀,上吊死的。 守卫是石新那边的人,据他们讲,纪育理常年失眠,有子时才就寝的习惯。今晚子时都过了,没有熄灯。等了一炷香时间,守卫觉得蹊跷,去敲门,无人应答。守卫踹开纪育理的房间,就看在他吊在房梁,已经断气,凳子被踢翻在地。守卫急忙割断绳子,检查现场,并没有第二个人,初步推断是自杀,第一时间报了韩亦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纪家寨三当家的死再次刺激所有人的神经,纪育理家门口像白天一样围满人,个个举着火把张望。 然而奇怪的是,整天叫嚣着要杀了纪育理的阿泉并没有来。 现在内部分歧越来越多。有的认为,纪育理勾结灰冠鹤,害死纪英,死有余辜。有的认为,是阿泉将其逼上绝路,实在过分。这两拨人白天在这里已经较量过一次,前者占上风。另外一些不同的声音也开始出现,有怪纪松怎么还不回来主持大局,原本站队大当家的阵营开始分裂。也有的窃窃议论,认为是灰冠鹤给山寨下了诅咒,才接二连三发生这种事。 殷莫愁在半炷香后也到了。 “你怎么……”李非愣愣的,眼睛也红红的,刚哭过。 “林彩来叫我的。”殷莫愁盯着房梁看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确定是悬梁自尽?” 李非反应慢一拍,韩亦明接话:“上吊用的绳子和他颈部的勒痕已经对比过。” 说着将其引至屋内一角,纪育理的遗体用白布遮住,其弟弟纪育信跪着不停抹泪。 “三叔公那边你说了吗?”韩亦明问。 “没,全部人都不敢讲,不知道怎么讲。”纪育信今年才十七岁,哭得鼻涕横流,一抽一抽地回答。 “能瞒多久呢,去,告诉他老人家吧。” 纪育信半响没有吭声,盯着遗体一会儿,抹干眼泪:“哥,等我回来。”说罢,起身出去。 白布掀开,殷莫愁只看了眼便明白。 “这里每个地方都检查过,除了一张倒下的凳子,桌椅床柜俱完好,没有打斗痕迹,人身上也没有外伤,没有中毒迹象。看来工具只有这条绳子。”韩亦明解释道。 言外之意是说并非伪装自杀。 这种类型的案子不少。 凶手一般是熟人,从后面袭击,绳子往前套脖勒人,死者脖子上会留下一圈横向勒痕,为伪装成自杀,再将人做成上吊的样子。 但如此一来,上吊会留下了偏纵向的勒痕。 也就是说,如果是他杀,死者脖颈应该会出现两道有重叠也有分歧的勒痕。 纪育理只有一道,是上吊勒痕。 “守卫为什么没有听到动静?”殷莫愁问。 就算纪育理悄无声息做好自杀准备,最后也得用力踹那一下踹凳子吧。 “子时有听到一声响,”韩亦明顿了顿,说,“石新是纪松的人,跟纪育理交好。据他说,纪育理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眼睛也不好,常目浊而不能视物,看账本都要旁人念给他听。尤其晚上光线差,有时会不小心绊到桌椅。因此对凳子磕碰这种声响,他们习以为常。”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子时杀人。” “……” 韩亦明有些莫名其妙,但脸上不敢表现出来。现场已经如此清楚,殷帅为什么还认为是他杀呢?于是把疑惑的目光转向李非。 李非冲殷莫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自阿泉闹过后,他的手下不断上门骚扰纪育理。傍晚的时候,这里还差点着火,你看门上一个大窟窿,就是有人往这里投掷火球,好在扑灭及时,没有酿成大祸。他们追随纪英,是整个寨子里最勇武的,个个都杀过人,像亡命之徒。这些人从早到晚围着这里,持续不断地挑衅和谩骂……” “李非!”殷莫愁冷冷地开口,“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觉得如果不是你将纪育理认为嫌疑人,他就不会因受不了诋毁,自尽以证清白。” “是我太自信!我猜错了,育理哥不是杀害纪英的凶手!”李非的脸色由红变白,抬脚踹墙,泄愤地喊,“我太着急破案!是我逼死了育理哥!” 可能是早有预料,殷莫愁表现得格外有耐性,她毫无所动,冲地上一瞥,问:“你早看到了,是吗,为什么不说出来?” 韩亦明的视线在地上转了圈,只看到一张倒地的凳子。 李非始终默不作声。 良久,殷莫愁对韩亦明说:“都检查过了么?” “没看出什么可疑的。”韩亦明挠挠脑袋,他实在搞不懂大帅是什么意思,纳闷地道,“除了上吊的绳子,这里没有什么与死者有接触过的东西。那条凳子吗,没有缺口,死者头上也没有受伤啊。” 殷莫愁摇头:“重新看看。” 包括滕凡在内的几个随从都来了,滕凡拾起那条凳子,韩亦明看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 由始至终,李非眼睛都看着别处,一言不发。 “这里。”殷莫愁指指凳子一条腿,“有个脚印。” “纪育理眼睛不好,时常被凳子绊到……” 韩亦明想说,有个脚印也很正常吧。 殷莫愁过去道:“去年,我陪母亲到京城最大的慈云寺住了一个月。听僧人弘扬佛法,老僧人告诉我,佛教因尊重生命,相信万物有灵,所以动物分泌形成的龙涎香、麝香等,一般不会使用。寺庙供奉的佛香主要是由富含香气的树皮、树脂、木片、根、叶、花果等所制成的,有旃檀香、沉香、丁子香、郁金香、龙脑香,以上称五香。如遇为逝者做法事,则用安息香等类。你们也闻闻看。” 韩亦明拿起凳子,鼻子嗅了嗅,果然有丝丝香烛味,一个激灵,立刻喊道:“滕凡,纪英的灵堂,你买的什么香?” 滕凡如实答:“正是安息香。” 韩亦明绝顶聪明,马上明白了:“纪育理曾几次要去灵堂拜祭纪英,但被纪英的手下拦住。今天闹事的人也始终在院子外面,没有踏入房间半步。也就是说,这个带着安息香灰的脚印……” “来自凶手。”殷莫愁在窗边比划了一下,“前门有守卫,凶手是从后院翻窗而入——从这院子的后墙到灵堂,应该还留有凶手脚印。” 韩亦明不由悄悄看看殷莫愁,心想大元帅打仗在行,查案也这么厉害。 只片刻,查探的人回报:“后墙确有痕迹。” 韩亦明:“也就是说,凶手半夜潜入杀害纪育理,接着再做成他自杀的样子。但这也说不通……” 所有的线索都汇向一个疑问:凶器不是上吊绳索,那到底是什么? 该不是凶手“好言相劝”纪育理自杀? 这就太蹊跷了,人的求生欲是本能,要劝一个人自杀简直比杀死一个人麻烦得多。就算凶手是纪育理信赖的某个人,这个劝说的过程也少不了费口舌,而据守卫的说法,整个晚上纪育理都一直呆在屋里,除了凳子倒地那一下,再没有其他声响。 “脚底能沾这么多香灰,说明他长时间呆在灵堂。与其我们费尽心机去猜测凶器,把他叫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殷莫愁道,“不过有人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装作看不见。” 李非是香道行家,殷莫愁身上所佩香囊就是他亲手制作赠送,不可能没察觉,他从开始就故意不看那条沾了香灰的凳子,只一直目光炯炯盯着殷莫愁,眼神里竟有抱怨之意。 “阿泉在哪里?”韩亦明吩咐他的随从道,“去把他找出来。” “跟阿泉无关!不许抓他!”李非大喝,叫停了要出门的人,他一手去抓殷莫愁手腕,语带恳求,“莫愁,纪家寨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再管!” 纪家三位当家都是册封的武职,李非曾动过请她关照纪家兄弟的念头,但知道大元帅公私分明,很识趣地不提。要不是发生这么大的事,李非也绝不会干涉殷莫愁的原则。 “如果我一定要管呢?!”殷莫愁反问。 李非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殷莫愁当众拒绝他哀切的恳求,像是在他本就自卑的一颗心上扎了把刀。 “他们对你都是不相干的人,对我却是至亲!” 李非说着,手上力道愈发增大,殷莫愁手腕细,李非再用力下去怕是会被折断。 殷莫愁显然吃痛,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在场不少人,包括春梅冬雪,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没人敢这么对殷莫愁。而后者如此被当众挟持,竟然也不恼,好像准备任由他出气。 “李非!”韩亦明低声喝道,“不得对殷帅无礼!” “少他妈烦我!死了两个兄弟的人是我!”李非放开殷莫愁,用力搡开韩亦明。 而韩亦明的随从已知晓殷莫愁和李非钦差身份,滕凡看李非不爽,但再不敢出言不逊,其他人当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场面陷入死寂。 韩亦明凝目想了想,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万一阿泉再次逃走呢!最终还是以请示的口吻道:“殷帅,您看……” 殷莫愁抬手,制止韩亦明继续说话。 此刻京城任何一个官员如看见她的脸色,大概都吓坏了。冷而沉,眼睛微微眯起,一直看着李非。 就在韩亦明都以为殷大帅要训人时,她却将手轻轻握住李非的手臂:“李非,你冷静一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她声音还是一贯的冷,却如冷水泼火,李非还是听她的,深吸了口气,终于冷静下来,才想起刚才做了什么混账事,他面带愧疚地说:“抓疼你了吧,对不起。” 殷莫愁摇摇头,示意他无需多言。 韩亦明将二人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暗暗称奇。 * 滕凡能成为韩亦明心腹,是有两把刷子的。不到半炷香时间,他已押着阿泉来到“仁义堂”。阿泉手下众多,听说老大被绑,聚在仁义堂外,叫嚣着“别以为你们有韩大人撑腰就可以胡来”之类的话。 李非等人到的时候,三叔公已由小孙子纪育信陪同在此。阿泉见了三叔公,也不叫人,噗通就地一跪。 纪育信似已认定阿泉是凶手,冲上去便踹了他一脚。 阿泉不吭声,任由年纪比自己小的纪育信又踹又打。只是少年不谙武功,力气又小,拳头落在壮如小山一样的阿泉身上就跟挠痒痒似的。 三叔公见此情此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只一声叹息。 “行了行了。”韩亦明让人将纪育信拉开。 “阿泉,告诉大家,你今夜子时人在哪里?”韩亦明的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烦恼。 三个当家都不在,这年轻人显然将成为纪家寨未来最有权柄的家伙。本应被寄予厚望的。 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片刻,阿泉怪笑起来:“告诉你们我在哪有意思吗?就纪育理那身板,我随便派个人都能干掉他,用得着我亲自动手?如果你们认为是我干的,那就是我干的呗。” 同时,所有人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阿泉,好好说话。”李非打断他。 所有人都认为是阿泉干的,除了李非。 阿泉是他最后一个兄弟。 阿泉满嘴酒气,也不知带几分清醒,说道:“嘿,纪育理早就死了,我们也早死了,从三年前就死了,李非哥没看出来吗?”他抬头死死盯着“仁义堂”牌匾,苦笑道,“为了保住纪家军名声,我们连投降的人都杀。什么狗屁仁义,不存在。我们还不如山匪,山匪都讲个江湖规矩,我们呢……纪英哥说,我们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屠夫……” 纪家军在朝野一直是传说般的存在,忠于前朝,九死未悔,退守山中,这种勇气和执着,连曾经攻打纪家寨的将军都说其与纪峰只是各为其主,不是敌人。 最后纪峰孤愤而终,成了许多文人墨客赞美的对象,是虽败犹荣、败而不倒的英雄化身。 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毫无善意,看样子如果韩亦明不能再问出实质口供,就得放人。 殷莫愁指着门外:“听吧,听听看,纪家军的后代多么没用。” 此话一出,等于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阿泉抬头,醉眼朦胧地看着殷莫愁。三叔公则眉头紧皱。 “你们还活在先辈的荣耀中,幻想得到别人的尊重而不肯面对现实。如果你不肯认罪,拥护你的人一定会冲进来吧。还要与朝廷对抗吗,否则就显示不出你们的价值,如果这样,那你们短暂人生的巅峰应该是上断头台的时刻,以复刻你们先辈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 而且越是这样激烈的对抗,越证明你就是凶手不是吗?据我所知纪家寨有不少人还支持纪松和纪育理,所以如果他们也参与进来的话……” 殷大帅不说闲话,一说起来就句句扎心。 听得阿泉的醉意都散了三分,攥紧拳头,三叔公则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纪育信想出言反驳,却小小年纪不知如何说起。 “够了,”李非喝断,“不要再用激将法。” 殷莫愁也冷下脸:“你还在怪我。” 众所周知,如果没有她当场揭穿纪英和林彩私情,后面不会闹得这么难堪。为谋夺寨主之位,勾结奸商、设局陷害、利用女人,桩桩件件,让纪英身败名裂。 本就深陷分裂危机,靠着招安才勉强弥合的纪家寨终于要彻底崩盘? “我无权干涉你说什么。”李非心情差到极点,压着声说,语气却充满厌恶。 “但你就是这个意思。纪英死后,你曾提议我搬到山下住,想让我离开纪家寨,这样你就可以照顾你的兄弟,我指的是包庇杀人犯。” “他们是我的亲人。” “你的亲人在杀人。” “难道你没有杀过人吗!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李非想也不想,立刻反驳,顺带砸了一个茶杯。 的确,论起杀人技,不要说纪家寨,就是全天下都没几人能超过殷大帅的。 殷莫愁平日强硬,对李非却极有耐心,因为她知道他的身心漂泊多年,唯一的安全感就是她,如果连她也不能全心帮助他,李非又将陷入曾经疑神疑鬼的状态。 殷莫愁耐着脾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没疯,我现在冷静得很!”李非非但没有消停,反而提高音量,“大帅,这里发生的一切对你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死个把人而已,以大帅之无情,当然不会放心上!但他们却是我的好兄弟,对我却是大事!” 他这态度和往日差得有点多。 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会哄人,吃了瘪也靠自己默默消化。偶尔也发脾气,脾气是条狗,等想通了自己就回来。行事有时诡谲,不按常理,也任性,但绝大多数时间对她都是温和的。 冲她发火,而且当着外人的面,今晚头一回。 俗话说,有第一回 就有第二回。 给他台阶他不下,殷莫愁耐心终于到了头,冷冷看他:“你明明知道我并非薄情寡义,好了,你是不是还想说些一将功成万骨枯之类的废话……” 曾经他误会殷莫愁不肯帮其拯救其义妹小倩,李非一气之下也是说出这种话刺她。他明明知道殷莫愁视麾下将士如手足,同袍之情占据了她心中很大一部分,这是她最在意的。 即使外面的喧嚣不绝于耳,却仿佛能听见滋啦滋啦,水结成冰的声音,仁义堂屋顶凝挂出数根无形的冰锥,悬在所有人头顶。 韩亦明吓一跳,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连阿泉都缩到一角。 “我们纪家寨穷困,不是您这样的贵人该待的地方。” 这是下逐客令了。 说完,李非自觉口快,也有点后悔,狠狠喘着粗气,不再说话。 “既然如此,我再赖在这里,就是我多管闲事了。” 殷莫愁声音不大,却冷而尖利地穿透每个人的耳膜。 接着,砰,她也砸了个茶杯。 “如果砸东西可以解决问题,随你的便。”她说完,径自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韩亦明看不过眼,劝说:“李非,你要不还是……” “我不追,要走就走好了!”李非像陷进自己的世界,连续失去两个好兄弟的痛苦令他整个人都提不起劲,“不能什么事都顺着她的意思发生,这里不是军营,只顾她乐意,她从未在意别人怎么想。” 看得出来,殷莫愁不给李非面子,对纪家寨的事三番五次地“公事公办”,李非真的难过。 所以呢,他俩就这么完了? 算不算无疾而终。 三叔公开口:“李非啊,你没必要为了我们……” 没必要为了纪家寨赔上自己的幸福。 “这些她都懂,只是不在乎。”李非自语,说到这一层,好像那些压着的怨气又上来,“我受不了她总是无悲无喜的样子,生和死在她眼里没有特别的意义。她是一尊金身佛像,给世人带去保护和怜悯,但也永远冷冰冰。” 三叔公感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是太过看透世情。” “我很生气,在知道出事的第一时间还想着这是半夜,尽量不要吵到她,可她呢?我都说过我把阿泉当亲弟弟,她凭什么还要公事公办。我不管!你们是我的亲人,在我眼里,你们比任何人都重要。” 李非摇摇头,拒绝三叔公的好意。太煎熬,撑不住了,整个人一垮,跪在阿泉面前,阿泉低垂着头,不敢正面看他。 李非用力呼吸,肩膀都开始耸动。 他哭了。 三叔公叹气,他知道,李非从小就是温柔性子,此时一定难过极了。 李非回头,红着眼,有点哀求:“育理哥为什么不能是自杀,现场除了那个脚印,没有证据支撑有第二个人在场的可能啊……安息香是最常见的佛香,也许呢,也许育理哥自己在山下踩过也说不定啊……” 刚失去大孙子的三叔公脸色并没有比李非好多少,良久,点头道:“我也愿意相信你的话。” 真正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军人愿意以大局为重——保住阿泉,就保住纪家寨的和睦。 阿泉讲义气、武功高强、敢作敢当,很有当领袖的潜质,是纪家寨年轻一代的希望,继纪英之后最有可能率领寨众的领头人。如果真是他杀纪育理,纪家寨将从灵魂上的枯萎陷入实质的四分五裂。 所以三叔公也不能放弃他。 “我哥绝无可能自杀!”纪育信忽然大声叫道,“爷爷!不能就这么算了!嫂子大着肚子,我将来如何向可怜的孩儿解释!” 此话一出,诸人俱震! 韩亦明:“据我所知,纪育理尚未成亲,什么时候有妻儿?!李非你知道这事吗?” 李非摇头,同样一脸纳闷。 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三叔公那里,老人点头,又是叹气。 纪育信说:“大哥娶的不是寨子的姑娘,是一个和他同样喜欢算经的女子,大哥跟我提过什么《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缀术》,他们在买书时相识。” 纪育信说得有鼻子有眼,想必是真的。 纪育信又道:“大哥大嫂很般配,婚礼也是在山下的新家举办。我爹去世早,是爷爷亲自主持。 和灰冠鹤一仗后,大哥已厌倦这里,他告诉我,等朝廷招安,一切安置妥当后,他将离开,带着妻儿离开陇右。 他想去江南,听说那里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冬天也能听到小鸟歌唱。最主要的是江南渡口众多,航运发达,与番邦商贸频繁。他懂算经,精通做账,去江南找个商行做账房先生,足以糊口养家……” 李非喃喃:“我几年前到处游历,回来找兄弟们喝酒,什么江南风景、商贸,都是酒桌上说的,没想到他默默记下……” 有人天南海北吹着牛,却有人从中获得微妙的线索、编织遥远的希望。试问这样一个有妻子身怀六甲,并对未来生活有着清晰规划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对了!之前我们不是怀疑谭鹏吗,凶手也许是灰冠鹤的人!”李非黔驴技穷地转移焦点。 韩亦明叹气:“若是谭鹏将纪英当作复仇对象杀害,没道理又杀死作为合作者的纪育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连一向听李非话的纪育信也听不下去,抱怨道:“李非哥,阿泉喝醉了,你也醉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有最大嫌疑的阿泉身上。 “阿泉,阿泉你倒是说说话,告诉大家,你没有杀人!” 呼……呼…… 所有人都在为阿泉是不是凶手而争论,但这家伙竟靠在墙边睡着了! “死小子!”李非气急败坏,过去就是一脚。 这踹得不轻,砰,人直接倒地。阿泉醒了下,皱着眉头说:“纪蒙……” 诸人一下子没听清,李非喊:“你说什么!” “纪英……英哥说……他死了……就……让李非……找……找到纪蒙……” 纪英遗言。 纪育信本想过来再趁机踹阿泉几脚,一听到“纪蒙”二字,整个人当场定住。 酒醉睡着的人都很沉,无论李非怎么摇晃,阿泉再也不睁眼,像是困到极限,昏昏睡去。 “给我水!” 韩亦明递过茶壶,一壶水泼了阿泉满脸。阿泉再次短暂醒了一下。 “纪蒙到底是谁?”李非这一晚先是被殷莫愁气,又被阿泉气,整个人像烧的一团火,声音都是嘶哑。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传什么话!” “纪英……英哥说他也不懂……” 这一下,李非的喉咙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连他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纪蒙,纪英被捕后得不到李非原谅,仰天长啸而出的一个名字。 三叔公说他是“惹祸的家伙”。 后面问纪育理,作为纪家寨最清醒的人,他说纪蒙和宝藏传说纯属杜撰,寨子压根没有这号人存在。而后韩亦明也从县衙调去早期纪家军名单,确无“纪蒙”。 现在回想,当纪英喊出这个人名时,在场众人闻之色变。纪蒙像是一个被封印在地下恶魔。被人所忌惮。但从当时所有人的反应来看,他们并不知道纪蒙是谁。就像世间的人们只知道有恶魔的存在,而并没有人见过那魔鬼的面目。 李非不由联想,纪蒙很可能是一个化名,他也姓纪,真实地生活在纪家寨某个角落,只是没人知道他是谁。 妈的,到底是鬼是人。 连聪明的纪育理也判断出现失误? 稍一停顿,阿泉再次睡着,这次真睡死过去,任李非往他脸上扇巴掌都不理。 滕凡说:“叫不醒了,阿泉是前晚被找到,回来就一直给纪英守灵,已经两宿未合眼,又喝了那么多酒……” 韩亦明若有所思:“看来纪英死前预料到会出事,给李非留话,很可能,是纪蒙杀害纪英,若是如此,纪蒙也是杀害纪育理的凶手!” “能不能有人告诉我,纪蒙到底是谁?他在哪里?”李非愤怒的声音在仁义堂的上方回响。 纪育信瑟瑟发抖,悄悄回头看三叔公。 连纪育信这种不经世事的少年都知道事态严重性—— 纪英自任豪勇,无论在寨子内外都得罪过不少人,他的死,尚可以解释为被“复仇”的偶然事件。但纪育理却与世无争,始终担任纪家寨大当家和二当家“和事佬”的角色,即使和灰冠鹤合作,也是出于为寨子谋利,从打劫镖局赚来的四千两银票在搜查出来后就交到三叔公手里保管。而且纪育理已经有离开寨子的打算,这样一个不争不抢的人,为什么还要杀他? 纪英死在山下,纪育理却是实打实死在屋里,这更证明凶手就在寨中。 寨子里已经死了两个人,而且是二号人物和三号人物,现在却连凶手的目的是什么都还不知道……这无疑应该令人感到非常害怕,似乎纪家寨藏着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弄一切,这种感觉犹如泰山压顶,令所有人喘不过气…… 而最有嫌疑的关键人物“纪蒙”,三叔公却三缄其口。 怎不叫人心急! “好,那我就把外面的人全叫进来,一个个问,就不信,没有人知道纪蒙。”李非狠下心,“纪蒙,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话是说给三叔公听的。 他都和殷莫愁“闹翻”了,事已至此,还怕个什么,李非眼底发红,浑身透着一股又邪又狠的劲儿,此刻就像被逼到角落的野兽,饶是三叔公也怕他胡闹起来,不能收场。 果然,他老人家坐不住,打断说:“不,别叫他们。” 李非问:“没人知道吗?” 三叔公:“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纪蒙并不是谣言,而是一个秘密。说不定,就藏在纪家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良久,三叔公仍未开口。他不是纪育理那种为隐秘杀俘、维护纪家寨名声的缄默,这种沉默更加坚决,是守护某个诺言。 三叔公叹气:“李非,我真的不能说,我答应过纪将军。” 这里的将军只指代纪家军的创立者纪峰。 李非暗道果然! 能让三叔公誓死守口如瓶,灰冠鹤入侵时,纪家寨面临灭顶之灾都可以无视,如今连自己亲孙子纪育理的死亡都可以不追究的,唯有纪家寨的灵魂者纪峰! 第93章 纪蒙案(12) 五十年前的腥风血雨…… 拜殷莫愁所赐, 李非深刻知道,从战场活下来的军人往往对人生有另一番见解,他们有自己的世界, 欢愉与悲伤都与他人不同, 意志极难瓦解。或者说是某种固执, 吃软,绝不吃硬。 所以一切就要这样不了了之吗。 “我理解您。”比起李非咄咄逼人, 韩亦明像个懂事的晚辈,“我从小听祖母讲纪家军的故事。三叔公十五岁从军,使得一手高超的银龙枪法, 被纪峰委任右翼将军。当年纪家大军撤退, 三叔公负责殿后。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 您带右翼大营,巧妙利用地形,堪堪挡住了朝廷军队两天一夜,给纪峰大撤退争取宝贵的时间,在灵州的纪家人这才得以几乎完整的保存。纪峰能把整个后背交给您, 您一定是他最信任的人。一声兄弟, 一生兄弟,他的遗言, 您一定会贯彻到底。” 多年前的画面如海浪般卷入脑海, 淹没所有感官, 连带失去亲人的七情六欲。一只干枯的手紧紧握住他, 曾经叱咤风云的名将纪峰终于走到人生尽头: “三弟, 纪松的爹死得早,我把纪松和寨子都交给你了。若将来子孙成器,还有复辟的希望, 你就把那些东西拿出来,重镇纪家军军威。如果子孙不成器,那些东西,就永远留在地底下吧。” 三叔公郑重应诺,发誓守护纪峰遗言。 如今他也已年迈,双眼混沌,但不代表心也是混沌的。 他清楚的很,纪家寨这一帮孩子成长于和平年代,难免理想主义,而先辈们打下的军威,又令他们有高于普通百姓的自尊心。这导致一个尴尬的结果,这群年轻人仅仅因杀了灰冠鹤俘虏,心理就彻底崩溃。即使算得上全寨子最智慧的纪育理,也因无法面对过去而选择离开。 剩下的人,要么变得像纪英一样终日酗酒、暴躁易怒,要么在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疑神疑鬼中变得是非不分、麻木不仁。 三叔公看看地上呼呼大睡的阿泉,又望了眼门外火把涌动。 他摇摇头。 李非从老者的眼里看见了失望和叹息,不仅仅是对纪家寨的现状,也包含了对自己即将到头的生命。 但这不是同情三叔公的时候,纪蒙是谁,今晚必须弄明白。 否则凶手永远走在他们前一步布局,不知为何,李非想起父母惨死的幽灵客栈,不,再也不能重蹈覆辙,做他人的盘中棋。 李非朝韩亦明递出一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 “不,您还不够了解他们。”韩亦明又说,“我有一个顽劣的弟弟。我爹娘都宠他,导致他从小不学无术,长大后就知道吃喝玩乐,我娘过世后,他愈发变本加厉,全灵州人都知道韩家有个不务正业的二少爷。最可恶的,他趁我入仕,无暇顾及家里,不知给我病中的先父下了什么迷.魂药,令其立下遗嘱,要将家产传给他。好在我发现及时,不然韩家百年家业都要被他败光。 去年,我爹刚走,一个员外郎气势汹汹地敲我家门,我问他什么事,他说要五百两银子,我弟弟从他那里骗去了五百两。我问都没问,马上还钱,因为我了解我弟弟,他就是那样的人。所以我马上选择相信员外,把钱还给他。可过了两天,又有一个员外来我家讨钱。 原来我弟弟竟然连续一个月挨家挨户找城中的富豪,说他是我弟弟,正在为我筹款捐官。作为回报,我在太守府自然也会为这些捐钱的员外郎斡旋一些他们的私事,比如包揽诉讼,土地兼并等。我气得狠狠打了弟弟一顿,将其逐出家门。 过了很久,我才无意中听到,原来他搜刮那么多钱,跑去开了家安济院。安济院是专门收养乞丐、残疾者和孤寡老人的地方,给他们供给衣食,令这些穷困的人们活有居所、死有丧葬。 我忽然想起来,娘在世时就常行善,为我弟弟祈福。而我弟弟开安济院的目的,应该也是为我们天上的父母积德。 我们不可能完全了解我们的亲人,不可能永远了解。就像纪松,您想不到是他挑起了整个杀俘事件吧。看上去鲁莽的纪英,实则是真正顾大局的人。而您的孙子纪育理,你一定也想不到他能把危机处理得那么好,是一个淡泊名利、不惧风浪的智者。我们不了解他们,这不是我们的错,更不是他们的错。” 诸人听罢,陷入深思,久久不语,连李非都没在说话。 这时,三叔公叹了口气。 仿佛古老的巨石裂开一条缝隙。 李非回想起来,自与三叔公见面,他就总是叹气。这个历经风霜,见证纪家军由盛转衰的老人,内心一定充满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无奈与感慨。 李非忽然想知道一件事。 “三叔公,纪峰走的时候,我不在这里,他……他当时是怎样的?” “死前有笑,应是死而无憾——我懂了。”三叔公本已被韩亦明打动,又被李非这一问点醒,“每一代人都有他的使命。纪家军的使命并不是复辟,而是守护陇右百姓,纪峰将军在晚年也承认这一点。现在是时候把一切交给下一代。我老了,只是多提供一个选择,决定权在你们手里。” 说罢,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阿泉,虽然这混小子在呼呼大睡。 “首先要说的,纪蒙并不是一个人。”三叔公见在场所有人俱露出疑惑表情,他又补充,“当然也不是一个组织。它是一个代号,真实存在于纪家寨,只是不知内情的人会听岔,以为是纪蒙——实则它叫计蒙,计算的计,蒙面的蒙。” 全部人愣半晌,李非恍然大叫:“山海经!” 三叔公:“你知道?” 李非:“小时候,纪峰常常给我讲山海经的故事。” “那就你给大家讲讲吧。”三叔公说。 “计蒙,《山海经》中的神兽,书中描述是这样的:东百三十里曰光山,神计蒙处之,其状人身龙首,恒游于漳渊,出入必有飘风暴雨。意思是说,计蒙居住在光山里,他的相貌是人的身子龙的头,常常在漳水的深渊里畅游,计蒙掌管三界雨水,也被封为雨师,所到之处,总伴随有狂风和暴雨,既能为干涸的土壤送去及时雨,也令江河湖泊泛滥成灾。” “听上去,这头神兽代表着福祸相依。”韩亦明说。 李非点头:“大地丰收的喜悦不足以冲淡涝灾给人们带来家破人亡的悲剧。水患是历朝历代最头疼的事之一,渐渐的,大家都不再把他当做神仙看待。有人认为其身上的光不是神光,是晦物燃烧发出来的光,所以他后来又有了魃鬼这个名字。魃鬼有衰败之意,因为只要魃鬼一出现,那个地方就会遭殃。所以计蒙又成了一位霉神。《后汉书·郡国志》中也对他的描述比较中肯,说他是既是治旱之鬼,也是耕田之父。” “难怪了,沈迦一来便直袭耕田,掘地三尺,后又烧田泄愤,应该是从耕田之父联想到此。”韩亦明说,“那么计蒙到底代表了什么呢?为什么外面都传得计蒙者得陇右!” 三叔公:“宝藏。” 韩亦明与李非几乎同时:??!! 所以……绕半天……还真是黄金? 三叔公倏然起身:“多说无益,现在离天亮还有时辰,我回去准备下,直接带你们去吧!” 这次,他说得干脆利落,声音响亮,中气十足,仿佛间,又回到那个英雄辈出,跃马横枪,战火纷飞的年代。 “好!”李非和韩亦明都眼睛发亮。 半晌,阿泉缓缓睁开眼睛,爬起来:“三叔公走了?” 原来他一直在装睡呢。 李非点头:“走了。” 这时,殷莫愁回来。 “让你在外面等太久。”李非郑重其事将她的手握住,立刻感受冰冰凉凉,“冷吗?” “还好。”殷莫愁的手任由李非温暖地包裹着。 “真不容易呀,让三叔公开口可太难了。”韩亦明刻意把目光挪开,不去看这对爱侣,自发感慨。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他们合谋好的一场戏! “曾经我问过三叔公纪蒙是谁,他跟我打哈哈。连育理哥死了,都不肯将此事说出,他可是三叔公的亲孙。我甚至有理由相信,连纪松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李非无奈,“我怀疑凶手是冲着计蒙来的,只有先其一步找到计蒙才行。如果不策划这一场戏,根本没办法令三叔公开口。” 甚至这个老人会将“计蒙”的秘密保守到死。 就像可怜天下父母心。既希望孩子能够成长,成龙成凤,独立自强,又不愿他们品尝上一代人的辛酸,经历风雨。 爱与放手,乃千古难题。 “多亏殷帅设计这一出,不知道刚才我有没有演得太过火。”韩亦明心里忐忑,“就怕三叔公回想,觉得不对劲。” “三叔公不会怀疑。”殷莫愁神色看不出喜怒,“某个人几乎假戏真做。” 韩亦明想起李非对殷莫愁说出那些难听的话,心里紧张。 这家伙简直虎胆包天,“男宠”当到他这份上也是顶尖了。 “我是按殷帅的意思演啊。”李非大声讨饶。 殷莫愁耸耸肩,并不理会他的解释。 “李非哥,你们为什么相信我?”阿泉忽然问。 “咱们一起长大,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你呢。”李非发自内心地说。 阿泉看向殷莫愁,她冷冷说:“我仍不相信你。我只是知道,你们这样的人若要杀纪育理,报仇也好,立威也好,会采取轰轰烈烈的方式,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是你们做的。” 阿泉被说得一阵心虚,之前他去纪育理家闹,也的确是这个意图。他转而看向韩亦明,韩亦明说:“纪英留下遗言,一定有他的道理。”见阿泉自讨没趣,韩亦明又说,“外面那些人还在探头探脑,你跟我出去,劝他们回吧。” 阿泉乖乖应诺。 * 到了三叔公约定的时辰,殷莫愁与李非如约前往。 天色很暗,殷莫愁的脸色更暗,李非心里怯怯,半晌,他开口:“如果你感到累的话……” “养蜂人死了。”她忽然说,“京城刚刚来信。”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句话,李非愣住。 养蜂人古吉常年接触蜂毒,被抓到时已经全身溃烂毒入膏肓,本就离死不远。殷莫愁又见过那么多生死,但见过是一回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接受死亡是一回事,如果要接受痛苦的死法又是另一回事。 换作一般人,这时候应该想听些“你和他不一样”、“别担心”之类的话,但李非知道,钢铁般的殷大帅不需要宽慰,正因如此,李非更不知道怎么说话。 这里荒野空荡、开阔,足以将一个人的恐惧放大数百倍。 “在仁义堂,我曾问你,是否真的希望我去山下住——离开纪家寨。” 根本不用李非找话,殷莫愁自己就转移话题。 “呃……我原本是想让你见见我的亲人们,但如今面目全非,我担心你可能会嫌弃。”见殷莫愁皱眉,李非忙又解释,“我只是觉得你太迁就我,所以我不知道、不确定……” 不确定是爱情还是同情? “所以我给你留了后路,也是给自己留的后路。”李非低声说。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在一起?”殷莫愁习惯直截了当。 “想!”李非脱口而出,“当然想!” 想得要死。 想得要命。 想成了信念。 想成了救命稻草。 “当我看到育理哥静静躺在地上,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他们都是我最好的兄弟、最亲的亲人啊……今晚要是没有你……我可能会发疯……没有你的计策,进展不可能这么顺利……” 纪家寨连番发生惨案,他当局者迷、心乱如麻。 李非虽是天潢贵胄,却成长于江湖,没长出若谷虚怀,更甭想有什么君子如竹,试想他的师父唐门老祖宗,就是仅凭一己之好杀人如麻、恶名昭彰。所以他性情中有乖戾、极端的一面,护短护得厉害,在他这里,什么讲道理、讲规矩、讲大局都是不存在的。 如果没有殷莫愁,李非说不定真为维护阿泉,和韩亦明干起来,他控制不住任性,也顾不了后续更大的麻烦…… 今晚的他差点像脱缰野马,是她令自己悬崖勒马。李非说得断断续续,饱含了他许多情绪,自卑、后怕、感激。 感激,对,李非越来越觉得殷莫愁是在帮他,而不是爱他。 于是,殷莫愁问:“你认为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 李非一愣,这本是他想说的。 “长久以来,我期望你能多点人情味,多分点注意力到感情生活,到我们之间。你总有你的原则,你的正事。我做不到你那么理智,甚至无情,但我必须接受。现在忽然间,你愿意理解我、包容我,宽容得过分,根本不像以前的你。就像……就像施舍一样,我不希望你掩饰你原本的品性。” 殷莫愁总结:“你觉得我是因为同情?” 李非:“我想是的。” 殷莫愁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摇摇头,甩开了他。 李非自卑发作,百爪挠心,追上前。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我担心,你是因为经历以前的不愉快……矫枉过正……和我在一起也许不像你希望的那样能达到你的要求……我不希望你将就,莫愁,你给了我一切,我只是想确定,我没有在强人所难……撒谎是人出于自我保护的本性,有时候我们连对自己都无法真实面对。于是就有了自欺欺人。”李非说到此次,又道,“莫愁,我不希望你和我自欺欺人。” “没有人可以成为我的决策者,”殷莫愁断然回答,“我承认,在经历林御史后,我希望我身边的那个人能视名利如浮云,这有错吗?在筹算与谋略中长大,我有时也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你这样——不吝啬热忱于生活、不介意目光于俗世,有错吗?” 她这一答,李非顿住了。 殷莫愁摇摇头,满怀遗憾地说:“谁不想看盛世的花团锦簇。你曾问我想做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我只想做个天地间的悠游客。” 人总是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更何况,是自由。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生贵命,殷莫愁原本从来不懂什么是羡慕。少女只有军旅生涯,没有过与同龄人闺中茶话,从未品尝过喜形于色的滋味。 直到她遇见李非。 李非的七情六欲,像照进她枯燥生命的一道光,五彩斑斓、活色生香。鲜活、有趣,酸甜苦辣、烟火气。他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偶尔的不择手段、自私自利小心眼,就连失去纪英、纪育理这样亲人后的失态反常,她都照单全收。 “你承认你喜欢我,我没听错吧。”李非反应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 傻子。 殷莫愁懒得再讲,提步便走。 她的背永远挺拔凌厉,所经之处一片孤冷,仿佛能想象大军连夜开拔时,如刀锋般的背影给予多少将士希望。 李非看呆了。 那是战场上盛开的花朵,是朝堂中挺拔的大树。 是骄阳,也是春风。 是暴雪,也是雨露。 李非甩甩头,将满头杂念都甩走,快步跟上去,直到紧紧牵住她的手。 * 前方,纪育理已经举着火把在山谷入口等他们。 天是将亮未亮的状态,秋天的空气中丝丝凉意,李非不顾别人眼光,大步跑上前,牵起殷莫愁的手。 穿过山谷,经过曾经肥沃的麦田。人高的杂草取代了麦梗,天干物燥,零星几处地方燃起点点红星,像魔鬼的眼睛,淡淡的烟雾往上飘,是魔鬼从地底哈出的气。 “这……”韩亦明开口。 “不用管。”纪育信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块地四周都挖空了,就是这边的野草全燃烧起来,也不会引发山火。” 纪育信说话时,神色有点隐晦,这里曾经是和灰冠鹤的战场,下面有个巨坑,横行乡里不可一世的匪徒都埋在此处。 天色渐渐亮起来,山上的小路也越发清晰,偶尔能听见刚醒的鸟儿吱吱叫。 大半个时辰后,太阳已彻底日出东方,照亮这座幽静的山林。 而所有人此时也到了山顶。 “三叔公?!” 见到三叔公的样子,大家都明白之前为什么他说要准备。 大拇指粗的绳子绑了一圈,挂在三叔公的肩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大树干。与他同样打扮的还有另外几个老者。他们的头发都白了,但能看得出和三叔公一样精神矍铄,眼神带着兴奋。 “咦,你们……”三叔公见到李非和殷莫愁并肩而来,丝毫没有刚吵过架还说要分手的样子。 李非愧疚地解释:“三叔公不要怪我出此下策。” 三叔公只疑惑一瞬,便想开了,摆摆手,不介意地说:“我老了,终归未来属于你们。哈,不说这些,来给你么介绍,这几个都是曾经我的手下,我们下去的时候,这里由他们照看。”三叔公说后,几个老人分别将绳子交给了李非等人,连纪育信和跟过来的滕凡也各领到绳索。 此处山崖,险峻程度不输给弯钩崖,要下去,只能靠绳索。 好个纪峰,竟把金子藏在半山腰。洞口被肆意生长的树林掩盖。诸葛孔明再世也算不到此处玄机。 三叔公拄拐杖是因为早年腿部有伤,并不影响在悬崖上发挥矫健身手,他第一个下去,抵达后,解开缠在腰间的绳索,先接了李非,李非再将殷莫愁等人一一接进来。 洞内光线不好,纪育信与滕凡两个年纪最轻的一前一后分别燃起火把。 “我们是无意中发现这个天然山洞。”三叔公边带路边介绍,“纪峰将军想过,计蒙如暴露在外很容易被人发现,二来,也不能放地底下,金属的东西若要久存,不宜受潮,恒温也很重要。” 当初酷吏丁氏兄弟就是为存放金银财宝,在自家后院建了个小庙,不准任何人靠近,自以为很安全,结果家贼难防,被泥水匠小杰一窝端。而此处山洞一来可以保持干燥恒温,二来无须人工开凿,纪峰选中守护秘密的人又如三叔公这样可靠,完美地把秘密埋藏近五十年。 不得不佩服这个曾经的天才将军思虑长远。 诸人开始穿过只能一人通过的狭隘长道,火把的火焰也骤然变得微弱,应该是空气渐渐稀薄的缘故。 “你感觉怎么样?”李非由始至终都紧紧抓着殷莫愁的手。 “没事。”殷莫愁语气平常。 李非试着深吸了口气,还行,没到喘不过气的地步,因放了心。 空气越发稀薄,也就更加干燥、温度适宜,能有效防止金属被腐蚀、发霉。 很快便到山洞内部,诸人鱼贯从甬道走出,其长宽高各数丈,相信是整个山体的腹部。 山洞与山外几乎是隔绝的,所以视线更加晦暗,三叔公拿过火把,亲自将山壁上的油灯点亮。 视野在霎那间清晰。 眼前的场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李非曾说过“计蒙”是黄金,三叔公不置可否,后来进山洞,三叔公也介绍说金属易生锈,所以由始至终,大家都以为洞里的宝藏就是当年纪峰造反的军资。 但原来,这里并不藏着黄金,所有的东西都泛着银光。 竟是一座巨大的兵器库! 无怪乎传闻言“得计蒙者得陇右”! 走近细看,满满堆成一个个小山堆的兵器包括了弓矢、鸣镝,铁制箭镞多为三角形的三叶镞,也有马刀、匕首,马刀柄直,刀身如月牙。韩亦明捡起一把掂量,竟颇厚重,还有长矛,形制长,矛尖狭长成校形,以利戳甲。除以上兵器外,还有马衔和马镫等铁质物品。 粗粗一算,这座兵器库除了没有难以保存的马鞍、竹编铠甲等物,其军备数目足以装备整支军队! 看着眼前这令人震撼的场景,韩亦明倒吸冷气,暗暗惊呼:“这么多!” “而且是全新!”年级小的纪育理早已忍不住,挑了把长刀试手,挥舞几下,连传出的破风声都与别样武器不同。 “爷爷!咱们有这么好的武器,为什么不发给我们!咦,这刀好奇怪,怎是黑色的。” 话音未落,滕凡这边也拾起一柄同样的刀。 只见与别的刀剑都不同,长刀并非全黑,自带天然暗色花纹,形成了明暗不一、形态各异的纹理,有的一圈圈,像树干年轮,有的一层层,像汹涌波浪,仿佛打刀的匠人不小心将墨水掺进铁水似的。 韩亦明索性从石壁取下一支火把过来,堆成小山一样的黑色长刀顿时寒光大盛,耀眼的光芒刺向了所有人的眼睛。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李非欲言又止,饶他见多识广,亦无法绝对确认,下意识看殷莫愁。 殷莫愁点头。 思忖片刻,她说:“随便取个兵器来。” 韩亦明命腾凡从其他兵器堆里抽出一把马刀,忽然,殷莫愁高高擎起黑色长刀向其劈去,砰,那崭新的马刀应声而断。 腾凡低呼出声,纪育信更是惊呆了。 两兵相接,黑色长刀竟连个豁口都没崩。 “它的名字叫精钢宝刀。”殷莫愁说。 “精钢宝刀?!”韩亦明震惊,“史书上说,当年汉武帝偶然中得到匈奴的精钢宝刀,其色黑利坚,与常铁迥异,大汉朝竟无任何铁器能比之锋利。于是汉武帝下达诏令派张骞出使西域,除了联合大月氏,与其订立同盟,夹攻匈奴的任务,另一个任务就是寻找更多的精钢宝刀。” “精钢宝刀并非匈奴锻造,而是铸自波斯,波斯代代诗歌,屡有赞美,称其为国刀。曹植在他的《宝刀赋》中称赞百炼钢刀能陆斩犀革,水断龙舟。我曾到西域游历,那里的人告诉我,精钢宝刀为铁中最为锋利者,坚利可切金玉,价值过于金银,因驰名四海,人争求之。”说到这里,李非有点后悔,“也有西域朋友要赠我宝刀,但因我一向不用兵器,谢绝了。” “你们所言都对。”殷莫愁说,“在张骞出使西域后,购得大量精钢宝刀的精钢铁,此铁在汉朝被称为镔铁。宝刀产自波斯,但镔铁并非产自波斯,而是来自天竺一个得天独厚的铁矿区。波斯匠人在淬炼铁矿石时添加木炭、树皮等渗碳材料,在坩埚内冶炼而成镔铁,辅以其他秘制材料,经过反复折叠锻打,清除杂质,百炼精钢,最终才能锻造出结构如此均匀致密、锋利程度独一无二的的精钢宝刀,它还有个绰号叫刀中帝王。 所以能买精钢宝刀到是一回事,要自己铸造却难如登天,天竺的铁矿原料、波斯的打铁匠人,缺一不可。早些年,兵部曾提议为大宁将士们人人配精钢宝刀,但户部算了笔账,认为成本高昂、不切实际,只能放弃。” 韩亦明听罢,失态地拍掌大呼:“太好了,这些宝刀尽归朝廷,将士们简直如虎添翼!” 韩亦明的第一反应亦是殷莫愁心中所想,她露出矜持笑容,自己就是兵器资深爱好者兼兵器发明家,见到“刀中帝王”如此良品,而且有上万把之多,怎不心头大喜,只是涵养和身份所限,不方便表现得太兴奋。李非知道她嗜好武器,悄悄看她,便感同身受殷莫愁心中难得涌过的愉悦,因也舒心一笑,这几日的阴霾就散去大半。 惊喜过后,殷莫愁却忽然转向一言未发的三叔公:“若我所料不错,这些应是北漠人的武器。” 诸人:??!! 三叔公亦惊讶:“你是怎么看出来?” “北漠人天生是骑射好手,其骑兵实力至今都很强。而这里主要是供应骑兵的装备。”殷莫愁弯腰,捡起脚边一个带勾的铁器,“这东西叫马绊,是套马索是重要部件,也是游牧人的牧具,又是一种武器,可专攻敌人脖颈这种脆弱柔软的关键部位。 由于它价值多重实用,所以在游牧民族一般规定盗马绊者处死。现在随着边境开放通商通婚,北境放牧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人用马绊的。 但边境和平也就是十年间的事。而这批兵器,却是来自五十年前。纪峰应该见过当年的北漠王子,也就是如今北漠可汗的父亲老可汗吧。” 谁也想不到地处西部的纪家军能与北漠人扯上什么关系,年纪小的纪育理和滕凡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连李非亦露出好奇。 “小时候,我听祖父提起过,但祖父说他只在雍州住过一段时间,亦未经历陇右之乱的全部。”殷莫愁说,“三叔公是亲历者,可以和我们这些后辈说说当年吗?” 她的眼神永远那么沉着、语气平静,神出鬼没、暗中保护她的神箭兵团、韩亦明对她格外的恭敬,让三叔公隐约猜到这位“殷先生”是何方神圣。 随即三叔公挺直佝偻的背,望着殷莫愁笑了一下,眼角分明闪烁着满足、释然: “也好,上一代人的故事终有后辈传承。”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 总有人,能看见细枝末节背后的宏大画面。 一切要从陇右的母亲河——阆江说起。 本朝太.祖末年,阆江遭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溃不成堤,菏泽千里,有贪官污吏贪墨赈灾粮款。陇右遭此天灾人祸,村庄成片消亡,大灾后又遇到鼠疫,白骨遍野,恶臭熏天。 活着的人离乡背井、流离失所。 好人死无全尸,坏人趁火打劫。 终于有一对父子站出来,招集剩下的人们,劫官府粮仓,建军队自卫,朝廷将其打为叛军。于是这股叛军索性盘踞雍州,雍州是陇右的交通要塞,其地位仅次于陇右首府灵州。雍州成了庇护流民的堡垒。这个叛军首领叫高战云。 灵州这边,有个年轻人也同样完成了和高战云一样的义举。他就是纪峰。 纪峰是将门之后,其父为前朝大将,他从小立的志向就是要复辟前朝。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太.祖时期,新朝根基还不算很稳,仍有不少人暗中支持此事。纪峰振臂一呼,将这批人招到一起,组成纪家军。 不得不说,纪峰是个军事天才,他并没有脑门发热,带新生的纪家军北上攻打京城,而是选择原地东征西讨,把专门收拾趁乱打劫的匪窝当练兵,打出名气,也获得了陇右的人心。所以这片土地上的有志之士,要么投奔雍州高战云,要么投奔了灵州纪峰。 而后,朝廷任命一个叫龚允的将军,率平叛大军过阆江。 这龚允是个狂人,也是个妄人。他率朝廷大军平定了除雍灵两州之外的叛乱势力后,直接占山为王,又凭借他在京城中的关系,救出了被软禁的前朝太子,拥立其“称帝”。虽然前朝太子是个傀儡,但这傀儡吸引了纪峰这样的前朝忠臣加入。 就这样,雍州的高战云关起门来自给自足,龚允一边和雍州签了互不侵犯合作协议,另一边,“定都”灵州,跟朝廷来个“划江而治”。 曾经力荐龚允当平叛大将军的朝廷众臣:“……?” 太.祖皇帝老子:“……!” 不过少年将军纪峰在龚允麾下的日子并不好受。龚允自己有一支嫡系,主将连修,后在陇右招纳流民组成的一支军队,主将黎旷。纪峰、连修、黎旷三足鼎立,谁也不服谁。纪峰这支军队最惨,直接被龚允派去守阆江前线。嫡系连修负责拱卫灵州。黎旷负责拿下雍州。 但不久,龚允自以为完美的布局在遇到当时还是皇子、刚被皇帝任命为平叛将军的先帝时,就彻底乱了阵脚。 先帝采取“拉一派打一派”的策略,先招安了雍州高战云,助其打败黎旷,后潜入灵州,暗杀了连修,龚允接连失去两个大将,急得跳脚,被雍州高战云打了个落花流水,据说这一代枭雄细软都来不及收拾,直接夹着尾巴逃走了。 驻守前线的纪峰:…… 后方空虚是兵家之大忌,先帝的军队亦在此时渡江而来,准备正面吃掉纪家军。 纪峰已别无选择,唯有撤退,几乎不战而败。 复辟的理想在年轻的将军生涯里的昙花一现,永远消失在了那个火光冲天的暗夜。 撤退途中,纪峰顺道回了一趟老家灵州,那个傀儡的前朝太子早已不知所终,为他建造的小皇宫空无一人。 乌云遮天蔽日,红墙青瓦黯淡无光。 纪峰知道先帝用兵如神,朝廷军队正在后方以最快的速度逼近,而原本在追击龚允的雍州军也随时可能杀个回马枪。 他连感慨的时间都没有,带上家族的人和纪家几代的积蓄,匆匆奔往另一个陌生的家乡。 从那时起就开始有传言,说龚允把他在陇右搜罗来的财宝都换成了黄金,藏在小皇宫里。他没来得及带走,被纪峰捡了个大便宜。也有传言说,早年纪峰到处剿匪,抄了不少匪窝。这些被窝大都是在阆江水患后兴起,专劫掠富商,也有不少金子。还有说纪家本就家底丰厚,纪峰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招揽人才、组建纪家军。 越来越多人都觉得纪峰是那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雀。谣言传得连纪家军内部人士都快信了。 无怪乎纪峰给它们取代号为计蒙,可以同时带来收获和灾难的神兽。计蒙对日渐败落的纪家军来说,不亚于小儿抱金行于闹市,定会引来有心人的抢夺。 所以秉持这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的原则,纪峰将这批宝贵的兵器藏在此处。 只有纪三南等几个少数的纪峰心腹知道,他们冒死从灵州城运出来的所谓“宝藏”不是金银财宝,这些崭新的武器,尤其是刀身厚重、形制怪异的黑色长刀在外人眼里或许是一堆破铜烂铁,但在稍知军事的人眼里却是千金难求的利器。 足以重新组建一支军队,在适当的时机再次掀起风云。 当真应了那句“得计蒙者得陇右”! 第94章 纪蒙案(13) 纪松出什么事吗?…… 原来, 叛将龚允在自立朝廷时就已想好退路,他暗中与北漠人结盟,并拉拢了连接陇右和北漠间的一个名叫“奚木”小国。 奚木弹丸之地, 依祁云山山背谷地建国, 多山林, 少耕地,唯一优势是地理位置, 连接着北漠、大宁和吐蕃,其占据的交通要道又向更远延伸至波斯、欧罗巴等诸国。 史称“奚木走廊”。 乏善可陈的国家资源、得天独厚的交通便利,鼓励着奚木一代代人走出山谷向四海列国闯荡。奚木商人不辞劳苦、不畏艰险, 精打细算, 秉持“世间万物皆有价”的原则, 建立起隐形的商业脉络,涵盖了丝绸、珠宝、珍玩、牲畜、奴隶、举息等。 奚木人也因此以擅长经商闻名于世。如果把北漠人形容为“马背上的民族”,奚木人则成了“商路上的国家”,奚木商人最鼎盛时期,曾在大宁通往各国商道上均建立奚木小型聚居地, 掌握当地经济命脉。 龚允花重金, 托奚木人运来天竺优质铁矿石,又委托其聘请波斯匠人, 打造出一批精良武器, 作为和北漠结盟的大礼。奚木国也答应在龚允和北漠人对京城发起合击时, 租出奚木走廊, 为两方金主提供便利。 当然, 这一切看似完美的计划都被先帝粉碎。 叛将龚允死在高战云刀下,傀儡的前朝太子被几名投靠先帝的降将秘密押送回京,纪峰藏兵入山, 朝廷将陇右剩下的所有武装收入囊中。北漠人悄悄从奚木走廊撤退,收回那肮脏的、蠢蠢欲动的触须。 而十余年后,那个把政治当买卖的奚木国也在一次大宁和北漠的军事冲突中被当作战场,国破。此后动荡不断,色厉而胆薄、逐利而不肯舍身的商人思想,注定奚木人出不了雄才之主,皇室凋零、百姓四散,从此复国无望。 又过了几年,先帝令陇右军出兵,从北漠人手里夺取奚木,改“奚木走廊”为“陇西走廊”,永久屯兵,设都护府。 从此,奚木和千百年来的许多小国一样,湮灭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留下的奚木人须归化大宁,学大宁官话,遵大宁礼制。不肯归化的则出走流浪、四处经商。 到了殷莫愁这代人,已经少有人提到奚木。连韩亦明、滕凡这样土生土长的陇右人也对“奚木国”感到陌生,怎么也想象不到这批武器的来历。 五十年前的腥风血雨、纵横捭阖,一个国家的消失,三叔公娓娓道来,令在场诸人感慨不已。 * 本朝规定私蓄十副兵甲则为谋反大罪,山洞里藏着如此巨量兵器可不是小事,回到纪家寨后,殷莫愁立刻写信奏报皇帝。 李非和韩亦明则兵分两路。 李非和阿泉率一群纪家寨壮汉,三叔公带着他的老伙计,老少配合,在兵器库的山崖边搭建轮索,将山洞里的兵器分批运出。 一箱箱精钢宝刀重见天日,那些老纪家军们五味杂陈。 而随着发现宝藏的兴奋劲渐渐褪去,李非开始生出隐忧,凶手应仍藏在寨中,不久后也将知道这批武器的存在。 “计蒙”现世,是否真如《山海经》之寓意,是福祸相依的征兆呢? 韩亦明忙于搜索灰冠鹤当家谭鹏的线索。 现在所有人一致认为灰冠鹤二当家谭鹏是杀害纪育理的凶手,这基于殷莫愁一个大胆的推论:龙隐门收买了谭鹏。 因为如果谭鹏的目标是兵器库,那么纪育理这个曾经灰冠鹤的合作伙伴当然会被当成一个障碍。在韩亦明调查的过程中,殷莫愁也向他说了不少龙隐门之事。韩亦明越听越心惊,嘴上不敢说,但他的样子已足够表现出“靠夭,千万不要在我地盘出事”的担心。 可怜的韩大人因此充满动力,把他的人都派出去,连滕凡也下了山,没日没夜追查谭鹏行踪。 辛勤的劳动终于换来丰收果实,三日后,滕凡在山下捉到一个谭鹏的心腹,据其交代,谭鹏就藏在纪家寨,伪装成念经的和尚。 韩亦明先惊后喜。当时他亲自操办纪英后事,为其布置灵堂,又派人去请十八个和尚和十八个道士,做完了法本应离去,但又恰逢纪育理被害。作为纪家寨三当家,纪育理的后事当然也要隆重其实,其灵堂也需要人念经超度,于是十八个和尚道士干脆被留下。韩亦明带人到灵堂时,那灰冠鹤二当家还在有板有眼地敲木鱼呢。 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啊呸,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谭鹏被捕后,嘴硬得很,他自以为有龙隐门罩着,不肯招供,只胡言乱语说他杀孽太多才遁入空门,来纪家寨纯属意外。 他的话自然是没人信。可韩亦明到底是读书人,对上这无赖匪头,有点有理说不清。最后是殷莫愁直接召来守在山下的孟海英,关西虎掌握了一百零八种酷刑,连掌天下刑罚的大理寺都自愧不如,最后只花了一天就撬开谭鹏嘴巴。 谭鹏道出灰冠鹤与龙影门勾结始末,又供出龙隐门是早在几年前就派他们这些江湖人盯上纪家寨,因觊觎“计蒙”才派他来的。谭鹏说他并未参与直接谋杀纪英,是龙隐门派人动手,至于派了谁,他一概不知。 要说这淫威遍布祁云山的匪首也是个孬货,招供到一半便被孟海英吓死,来不及供出他是以什么手法杀死纪育理。谭鹏只说纪育理房中那条凳子上的香灰脚印确实是他的,但却不是案发当日留下,而是在案发前他找过纪育理,两人争执下,他一脚踢翻凳子,才在凳脚留下他的脚印。 这就奇了。 当时发现纪育理时,并非死于上吊,也非中毒,身上又无外伤,着实是个难解之谜,本指望谭鹏能说个清楚,怎料谭鹏也死了,令纪育理之死成为悬案。 好在谭鹏死前完全证实了殷莫愁的猜测,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北漠人。敌人虽仍在暗处,但既然知其真实目的,以殷莫愁对其了解,足以做到有的放矢。 龙隐门均善伪装,搞渗透。殷莫愁不放心,每天去山崖查看兵器取出的进度。 又过三日,包括万把精钢宝刀在内的北漠兵器全被运到纪家寨。阿泉派人日夜把守。 经过清点,扣除掉已经腐坏的马具、竹编铠甲等,共有可用马刀两万四千把、盾牌五千副、匕首三万余把、弓矢箭簇二十万余支,另有铁质马绊万余个不计,最贵的当属精钢宝刀,一万一千五百六十三柄,超过了本朝所有军队所配备精刚宝刀数量的总和。以上兵器数量,涵盖了骑兵、步兵和弓箭手,正好可装备一支五到六万人的成编制军队。 不得了,光堆起来,几乎等于十座仁义堂的体量。 孟海英既然现身,也将守在山脚的神箭团全带上山。这些都是贴身守卫殷莫愁、跟她上过北漠前线的精兵老兵,哪个不是血海里杀出来,深知神兵利器的重要性。看见堆得跟小山似的兵.器,尤其见了精钢宝刀,个个咂舌,哈喇子吸得滋溜滋溜响,多么艰难才管住要“薅一把”的冲动。 在山体里,因光线晦暗,还没明显感受,此刻曝露在阳光下,李非和阿泉等人在远远比他们还高的兵器堆前,心里震撼感久久不平。 得计蒙者,得陇右。 无论谁,得到计蒙的人将能迅速组建一头钢铁巨兽,它装备齐全,有刀有盾,它以精刚宝刀作最锋利的爪牙,所过之处风卷残云、寸草不生。 李非一开始从纪英嘴里听到龙隐门欲招揽纪松,就有不好预感。龙隐门是北漠人安插在大宁的暗棋,几十年了,现在这步暗棋终于变明棋,杀机全露。 北漠人的意图已经极为明显—— 在京城,借着兵部尚书程远制造骚乱,人心浮动之际,龙隐门拿到纪家寨这批武器,组建一支成建制的军队,继而在陇右掀起真正的大规模叛乱。 陇右山高皇帝远,京城又发生骚乱,朝廷的支援不会这么快抵达,如果运气够好,打败陇右军,趁着朝廷中枢不稳,下一步进可向京城进取,退可攻打贵、滇一带。就算不进取,也可学五十年前的龚允,倚阆江而守,和朝廷来个划江而治。 这他妈太猖狂了! 李非想起大朝会后,图拓在城外,当着殷莫愁和大宁诸将的面,跳了一曲祭祀舞,提前祭奠他们的死去,恨得直磨牙。 殷莫愁亦颇忧虑,来不及享受获得一批精刚宝刀的喜悦,连续几日关在房中,与孟海英密议策略,每过一日,就有数匹报信快马从寨中驰出,想必是殷莫愁向四方军营下达帅令。 如今一日三餐就都安排在纪松的妻子林彩这里。张寡妇照常提供肉禽蛋菜。见事情告一段落,林彩也有心思张罗,说今天要给殷莫愁和李非做点不一样的。张寡妇知道林彩手艺好,忙着给她打下手。殷莫愁在生活方面不挑剔,李非这次也没心情讲究,韩亦明有资格蹭一口吃的,更没话说。 等着菜出锅的间隙,殷莫愁先开了口。 “我已经给京城寄信,这批武器数量巨大,必须要向陛下禀明。精刚宝刀先运去京城,发给禁军。其他武器就地留给陇右军。” “嗯。”李非闷闷回答。 “你要跟阿泉讲,莫贪恋这批武器,不要动歪脑筋,想着偷偷截留一点。本朝律法明令,凡私蓄以铠兵十副以上者,均视为谋反罪。纪家寨要平稳地招安,不要惹这麻烦。”殷莫愁又交代。 “知道了。”李非心事重重,含糊答应。 纪英和纪育理死的时候,形势还混乱。悲伤都来不及,李非疲于奔命处理各种突发事情。现在凶手找到、计蒙的秘密也大白,一切趋于稳定,痛苦开始在胸口慢慢展开。 失去亲人,最悲痛并不是他们死去的那刻。 勾起回忆的,也许只是他们准备换洗但还泡在水里的衣物、是翻开看了几页没合上的书,是他们曾经照顾的一只猫、一只狗、一盆花、一棵树。 也许是一张曾经围桌而坐、划拳喝酒的桌子。 殷莫愁不说话,好在韩亦明在场,接话道:“殷帅请放心,阿泉那边我会盯紧的。也是为纪家寨好,我看阿泉经历过这些事后,也懂事成熟许多,应该不会做因小失大的糊涂事。” “好吃的来了……”林彩端着盆鱼,一上桌,小小的屋里立刻弥漫出难言的味道。 “我祖上是淮南人,这道鱼是爹爹叫我做的家乡菜。” “嗯?”韩亦明本能捂鼻。 林彩热情介绍:“这道菜叫臭鳜鱼,别嫌弃,闻着臭,吃起来却香呢。” 是有够臭的,韩亦明涵养极好,也在鱼端上来的那刻忍不住闭气。 细瞧过去,只见鱼身紧实,上面铺满了姜葱蒜及笋丁等,鱼身旁汤汁浓郁,应是经过林彩的精心烹饪。 “殷先生、韩大人都尝尝吧。”林彩笑笑,“不过李非不爱吃。他呀,总说鱼要鲜吃,腌制不好。他们几个兄弟里除了李非,大家可都爱吃我做的鱼。” 说起鱼的吃法,殷莫愁不由想起去年在慈云寺那次烤鱼。那时的李非还没和她在一起,但他就敢把她当小女人一样往怀里摁,被她嫌弃得要命。以前的李非猜忌心重,整天疑神疑鬼、胡思乱想,后来相处日久,他开始信任她,对她知无不言,尤其在得知父母之仇已报,也从殷莫愁口中得知龙隐门的幕后之后,他一颗飘荡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后来与殷莫愁确定关系,与皇帝相认,他几乎已经在京城找到“家”的感觉,直到回来探个亲,少年时家破人亡的苦难和阴影再次出现。 林彩又陆续端几道菜上来,韩亦明表现得很礼貌,耐心听林彩介绍来历,殷莫愁不挑食,每道菜都尝一点。宾主尽欢。 只有李非,始终一言不发,吃饭慢且专注,他在哀悼死去的好兄弟。殷莫愁看在眼里,心里怅然,正准备给他夹菜,却听见李非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声。 诸人抬头,李非的脸憋得通红,看样子已难受至极,咳出还带着血丝,殷莫愁忙在身后拍几下,他赫然吐出一根鱼骨头。 谁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夹的臭鳜鱼! 林彩手忙脚乱地将清理桌面,殷莫愁将桌上现成的一杯水塞进他手里,低喝:“你不是不吃这种鱼吗,怎么连鱼刺也不懂挑出来!” 李非缓过劲,仍无精打采,喝了水,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殷莫愁看他恹恹的样子,更恼了:“人都已经死了,你这个样子有什么用。” 经历过沙场的人,最见不得无谓的软弱、事后的忏悔。 殷莫愁也心疼他,却不愿再看见李非又变成以前的多疑敏感。 李非向她投去哀怨的眼神,好像在说:说得轻巧,死的又不是你兄弟!为什么连我难过一下都不行! 眼见气氛不对,韩亦明却不敢说话,上次劝架被李非骂过,和他们相处这些天,就是瞎子也看出来两个人的关系,于是只静静陪他们坐着。桌上的饭菜其实已吃得差不多,林彩起身收拾。韩亦明见状,也说他要去阿泉那边看看,找借口溜走。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殷莫愁起身给杯子添水,指尖量了水温,似乎过烫,为其吹到温度适宜后,往李非眼前一放,指着说:“再喝。” 李非毫无反应,只是呆呆看着水杯冒起的热气。 “做好接下来的事,不要让他们白白牺牲,是最好的祭奠。我相信,这些道理你都懂,只是你还需要时间。我不打搅你怀念你的兄弟们,我先出去。”殷莫愁说罢,起身就走。 她是习惯一个人的。 从军、从政,经历过无数轮的敌人变成朋友,朋友又变成敌人。 但李非不习惯。这么多年了,不习惯就是不习惯。 门打开,袖子忽然被人扯住,李非哀求说:“不要离开我。” 人总是这样,忽然拥有了不曾拥有的东西,第一反应是害怕。 害怕失去。 李非从未这么害怕殷莫愁嫌弃自己。 殷莫愁想了想,低声问道:“你很难过,需要安慰是么?” 李非仍揪着她,没有回答,眼神有点惊讶。 至亲的亲人死了,需要陪伴,这不是正常人的反应吗? 但他差点忘记了,殷大帅压根不是正常人。 “从小,父帅就告诉我,像我们这样当将军的,不能期望得到别人保护。一旦对别人有了依赖,那么离失败就不远了。能陪伴自己走到最后的,只有自己。” 话毕,李非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多么残忍的话。 又多么勇敢。 “从小我就是这么过来的。父帅身体不好,他是怕有天撒手人寰,需要我尽快独立。回朝后,陛下给我许多关照,但政务繁忙,见面的时间始终有限。所以我真的……真的抱歉。”殷莫愁叹气,“我不懂怎么安慰人。” 因为她也从未被别人安慰过。 “不不,是我的错。”李非牵住她的手,“我强你所难。” 他们都绝顶聪明,把世界与人生看得透彻。 唯一的不同是殷莫愁超然物外地活着,可他却做不到。 “我可以陪你,但不知道怎么开解你。”殷莫愁想了想,温声道,“这方面你应该找别人。” 话到此,李非已经开朗大半—— 的确,殷莫愁不是世家大族端庄娴淑的大姑娘,也不是寻常人家温柔娇俏的小家碧玉,她不是那种细腻的,可以拿出用不完的时间、随时随地陪他悲春伤秋的女人。 她体验过人间极致的苦乐,却又不食人间烟火。 即使深爱着他,也不能叫她忽然变成另一个人,这不应该,也不可能。 只单单看殷莫愁为他倒水,试温,已经是她所能为他改变的极限。李非知足了。陪伴无声,给他安全感,足够了。 阿泉年纪还小,而经过假米事件,纪松算计了纪英和李非,所以这个纪大哥在李非心里已经不是一个可信赖的人。 “知道了!我给楚伯写信去!” 说起那常用歇后语、爱抬杠、刀子嘴豆腐心、一把年纪还臭美的楚伯,李非不再苟于当下的郁闷。 “楚伯忙着追求白药师,腻在京城不肯走。我这边忙得四脚朝天,他倒乐呵。哼,我现在就催他回陇右!”李非咬牙说,眼里却闪出明亮的光。 从某种角度说,楚伯对李非是比殷莫愁更亲的人。若楚伯在,看见他这副苦相,定会心软,慷慨解囊帮助纪家寨,帮完还要嘲讽两句纪家人是“放风筝断了线——没指望了”之类的话。想到这,李非又不自觉嘴角上扬。 殷莫愁自认能与他立黄昏,而楚伯则是问他粥可温的人。 “这就对了。”殷莫愁总算对李非放心。 忽然,外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殷莫愁、李非:?? 出去,只见林彩蹲在院子里,痛苦抱着头,整齐的发髻已经凌乱,泪水不断往下淌,在地上形成小水洼。张寡妇在给她轻轻拍背。韩亦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无措地站在一旁。 李非低声问道:“怎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们还不放过纪家寨?”林彩先是哭,然后喊叫,最后像受伤的动物一样呜咽。张寡妇也跟着叹气连连。 她没回答,李非则看向韩亦明。 韩亦明本来折返回来要找的是殷莫愁,正巧林彩和他打招呼,于是临时决定把消息先告诉林彩。从道义上讲,这个消息她应该第一个知道。 “李非哥,不好了!”阿泉带着一个人匆匆赶来。 是李非的伙计。李非派出不少人四面打听纪松的下落,这人是其中之一。 伙计哭丧着脸,见到李非就喊了声:“东家!” 冷汗一下从李非的额头上冒出来,几乎是哆嗦地开了口:“是纪松出什么事吗?” 第95章 纪蒙案(14) 后来才知道这种说法…… “是纪松出什么事吗?” 这边, 林彩又爆发出撕裂的哭声。 李非立刻如被雷击般呆住。 “看来我们同时收到消息。”谁都想当报喜鸟,不想当报丧的乌鸦,韩亦明硬着头皮说, “雍州那边来报, 内河道发现一具尸体, 在他不远处还有一匹死马,马驮行李, 因此初步怀疑不是雍州本地人。那马奇特,见过的人都过目不忘,说是体型比一般马高大许多, 通体淡金色毛发, 不是本地品种。我记得你说过曾赠送给纪松一匹汗血宝马, 价值万金……” 李非眼睛直愣愣的,可以想象他心里一片冰凉。 “纪松……怎么死的。”李非吸吸鼻子,不知道要怎么控制自己才不当场哭出来。 有殷莫愁的陪伴,他才刚刚调整好心情面对和接受纪英与纪育理的死去,怎么又要再死一个纪松。 “背后中箭。”伙计说, “我们到的时候, 官府的人已将纪松抬走。据打听,他身上还携带大量现银, 没有失窃。” 韩亦明频频点头, 表示他们得到的消息吻合。 “他们连纯正血统的汗血宝马都不要, 怎么会要那些现银。”殷莫愁说。 不是劫杀, 是仇杀。 龙隐门杀人灭口。 李非:“雍州那边是不是没找到凶手。” 韩亦明叹气, 龙隐门在暗,他们在明,何况官府办案能力有限, 他无言以对。 李非把脸埋在手掌里。 失去一个又一个好兄弟,让他的心情无限接近崩溃。 本以为纪家寨的纷乱尘埃落定,纪松作为大当家也该回来,正盼夫归的林彩骤然闻噩耗,更无力站着,像瞬间苍老十岁,全靠张寡妇搀扶回屋。 李非放心不下林彩,对殷莫愁道:“我去看看嫂子。” * “不用安慰我,是我害死纪松。”刚刚还歇斯底里的林彩,现在竟然语气平静地说。 李非在林彩眼里看见灰败和绝望。 一个人打算结束自己生命前的冷静。 李非急忙打断说:“不不,嫂子千万不能这么想!” 纪松这人懦弱无能,出了事只会推卸责任,其所作所为为李非不齿,林彩亦心志不坚,被纪英当枪使,但再怎么样,他们到底都是李非的家人,林彩自杀是李非绝对不能接受的。 他看林彩望向自己,急忙补充道:“一码归一码,你和纪英的事已经过去。” “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如果没有我,纪松和纪英都不会离开山寨,也就不至于落得被害的下场。”林彩想到纪英,更责怪自己。 “那我们就说招安,”张寡妇也紧紧抓着林彩的手,“朝廷招了安,咱们的好日子才刚刚要开始呐!你看看我,我家男人走的时候,日子比这苦多了,我不也熬过来。你看我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好妹子,你就当陪陪我……” 转移话题果然奏效,林彩扑到张寡妇怀里,大哭起来:“谢谢张姐,认识你是我的福气。” 经过李非和张寡妇不停开导,林彩的情绪算暂时稳住,但难保她又想不开,等安抚得差不多,李非将张寡妇拉到一旁,交代她要看牢林彩。 张寡妇古道热肠,为人又正义,马上提出今天开始就搬过来住,守着她。 李非又拿出一物给她。 张寡妇:?? 一把匕首?! 刀身厚重,直柄,惟刀锋有楔。剑鞘制作甚精,表面有精美的花纹,有的还填烧珐琅,镶嵌宝石,剑身楼刻图案,一看便知是上等货。 张寡妇感到巨大的不安。 “张姐,我听说你早年学过武艺。”李非皱眉头,“未来几天,山寨可能会有危险。可是,除了你,我想不出来谁最适合陪在林彩身边。” 张寡妇确是值得信任,当时李非和殷莫愁初到山寨,她宰了自家的牲畜招待,殷莫愁食量小,她便将剩菜换花样做给他们吃,连儿子小芸都不肯给半口,可见其正直。 这一说,张寡妇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眼睛忽然瞪大:“你说什么?山寨里还有那龙什么门的人?” 如今纪家寨的妇孺已都知道有龙隐门这么个渗透组织。 “不是,你先不要着急……”李非急忙安慰张寡妇,“总之你把小芸也看好,这几天不要让他到处跑。你们要相信我。” “好好好,你放心吧。”现在连阿泉和石新都听李非的,张寡妇当然信服他,不该问的不要问,于是小心翼翼收起匕首。 “我写一份手令给你,由你全权主持……” 等李非出屋,正好听到殷莫愁对韩亦明说到这句。 李非:?? 没等李非问,殷莫愁先开口:“我知道你肯定要去见纪松最后一面,把他接回来,入土为安。” “你……”李非仿佛被说中心事似地,“你们是听见了我刚才在里面说什么吗?” 这是他对林彩的承诺,林彩也因为这个承诺,决定“苟活”到纪松回来,为其操办身后事。 韩亦明摇头,表示并未听见。 殷莫愁指指头:“我猜的。” 李非先是惊讶,而后转为满心的感动。殷莫愁虽不会安慰人,但只要她在身边,那种镇静、稳定的气场就会包围一切,再大的痛苦也无法吞噬他:“其实你不必,等我几天,我很快……” “我已决定和你一起去。”殷莫愁毫不犹豫。 雍州离纪家寨,快马只须不到两天的路程,如果用牧场养的那些千里马,一天一夜就能到。麻烦的是接纪松回来的路程,十分耗时,棺材是庞然大物,护灵队伍不能走快路。而且陇右自有习俗,死者回乡,也需要一路上有专人招魂引魂,走一段停一段,速度比上小脚老头快不了多少。 紧赶慢赶,不算休息的时间,来回至少要七、八天。 韩亦明的惊讶不亚于李非,他心想,这两人的默契已经深厚至此了吗,因忧虑地道:“但是殷帅不是已经和陇右大营说好,五日后,陇右军镇军将军罗啸会亲自带人抵达纪家寨取运那批武器。到时您不在……” 他毫不掩饰地露出忧虑:“而且下官怎敢指挥罗啸大将军。” 罗啸与陇右道太守万德同级,而韩亦明只不过是万德手下文吏,论官品,见了罗啸还得听从他指令。 殷莫愁手一抬:“没什么这那的,我信你。罗啸去年大朝会上我见过,相信看到我的手令,他会服从于你。” 韩亦明不好再推托,接下这道帅令,唯有道:“下官定竭尽全力办好这趟差事。” 事不宜迟。孟海英匆匆集结人马,韩亦明也不敢耽搁,说要和阿泉去熟悉运兵器下山的路线,到时好帮助罗啸。刚走出几步,又被殷莫愁叫住。 韩亦明现在干劲已经提起来:“大帅请吩咐。” 殷莫愁沉吟片刻:“论明面上的实力,龙隐门根本不是我对手。这么多年始终只敢暗中行动。但如果他们得到这批武器,实力将大大提升,足以与陇右军一决高下。这么大的诱惑下,不排除龙隐门火中取栗。” 火中取栗是什么意思? “龙隐门敢来明抢!?”韩亦明声音抖了抖。 谁都知道,纪家寨的寨门烂得只剩三根钉,从里面关住一两个像谭鹏那样的龙隐门奸细还可以,要挡住一支来抢劫的大军可就…… 夭寿,韩亦明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也不瞒你,”殷莫愁看韩亦明苦着脸,索性说,“龙隐门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大宁内乱——这是图拓等了一辈子的良机,他怎会错过。这几日我在想,图拓仅仅是为了看大宁内乱吗,不,北漠人最终的目的仍是与我们决一死战,直至入主中原。所以他们会趁机向北方防线发动战争。” 李非最快接话:“到时朝廷无暇西顾,我们就是一根蜡烛两头烧。” 殷莫愁:“大宁强盛时,四海列国都是好朋友,我们一旦出事,说不定连高丽、安南小国也会趁机蚕食边境。战火将无限蔓延。即使北边防线守住,陇右叛乱也被镇.压下去,龙隐门仍可通过奚木走廊回到北漠,将所获的战利品奉献给家乡。” 李非沉吟:“听起来,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值得隐藏了多年、始终在暗处活动的龙隐门集体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倾巢出动来抢纪家寨的这批武器。 “那……那可怎么办……”韩亦明六神无主,差点就没说,我只是小小一个文吏,怎要承担起帝国兴亡的重任。 太难了吧。 “其实这也只是我的一个考虑而已,你不用太担心。春梅取笔墨。”殷莫愁安抚韩亦明,“我现在就飞鸽传书给罗啸,让他多带点人来,相信有他在,守住山寨没问题。到时等我回来,援军也会抵达,龙隐门那点乌合之众,没有精钢宝刀加持,根本不足为虑。 他们清楚自己的势力有限,开始的计划也是派出谭鹏之流混入山寨,打算智取而不是力敌。而且他们现在还不一定知道谭鹏被抓、计蒙已运出来的事。就算知道,要几天内匆忙组织足够人手前来进攻纪家寨,难度颇大,因为我已向包括陇右军在内的各大军营,注意当地异动。总之,希望是我多虑。” 殷莫愁向来胸有机枢,喜怒不形于色。一开始并不打算将此番考虑和盘托出。 韩亦明总算明白:“所以殷帅其实早有预判!那下官就安心了!” 行军打仗的人总是对危机有独特嗅觉,尽管不是每次预感都能成真,殷莫愁习惯做万全准备,比如亲自坐镇指挥。 但现在看来,纪松的死讯完全搅乱了她的计划。 “要不,你别陪我去雍州了。”李非皱着眉头说。他表现得极为矛盾,一方面既想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有爱人相伴,另一方面却又清醒地知道,他的爱人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处理。 “不。”殷莫愁的手覆在他手上,语气无比坚定,“说过多少次,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陪你。”她目光依旧不肯离开他的脸,却是问韩亦明,“韩大人,这次你能帮我吗?” 帮大帅追夫吗? 韩亦明从来都是儒雅而有风度,重重点头:“为陇右安全计、为天下百姓计,下官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对了,我现在就下山去找县令,将所有衙役都调来,充实守卫山寨的人手。”他又补充说。 这回,他受殷帅重托,斗志已燃。 “很好,你去忙吧。这五天就靠你了,事后朝廷自会论功行赏。”殷莫愁说。 谁能想到自己能担此重任,拯救天下是古往今来圣贤们最向往的高光时刻。韩亦明不再有二话,行了礼,雄赳赳地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殷莫愁和李非。 李非:“情部部主这次该出现了吧?”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殷莫愁却能听懂,她回答:“会的,一定会。” “五天。距离罗啸带兵来,还有五天时间。”殷莫愁说,“韩亦明可不要辜负我们。” “他一定不会。”李非说,“我们不会看走眼。” 殷莫愁摇头苦笑:“你现在比我还相信他了啊。” 说的正是李非一开始误把人家当情敌的事,李非脸红,推着她出去:“先说好哈,到时楚伯来,这事儿千万不能告诉他,他老人家要知道,非编排我一整年。说不定就笑我要办正事又要忙着吃醋,用他的话说,就叫扁担挑水——一心挂了两头。走走,咱启程吧。” * 一辆缓缓行进的马车上。 啊噗,啊噗,楚伯连打两个喷嚏。 谁在想我? 八成是李非。 楚伯不禁叹笑。 “您有开心事么?”马车里,响起另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 因着楚伯看上去不错的心情,她也露出微笑。 “想李非那小子,这时应该掉在英雄冢里,还怎么有空想我一个老头子。” 楚伯摇头,笑得保养得宜的脸上鱼尾纹都显形。 “不会的,东家是个温柔念旧的人,不会将你忘记。” “我做这些事,他知道后更忘不了我呵。” 她又想起什么:“东家掉进英雄冢?为什么不是温柔乡?” 楚伯:“哈,等见到大名鼎鼎的殷大帅,你就懂了。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俩不要再见面为妙。” 女人低头,若有所思。 楚伯:“你害怕吗,诗铭。” “不怕。从父母要将我卖入青.楼,义父出手相救那天起,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这条命,比起义父所谋之事,根本无足轻重。” 名叫诗铭的女子眼中满是视死如归的勇气。 “嗯,好孩子。”楚伯说。 楚伯有龙阳之好,这辈子不想为传宗接代糟蹋女子,但他又不能对不起祖宗,让香火断于他这一代,于是收留了数名孤儿作义子义女,带去祖坟拜祭后,统一改名更姓。此后悉心栽培,个个成为他生意场上的得力而忠诚的助手。 “义父难得回来灵州,要去探访故人吗?” 故人,是啊,灵州有故人,故人还保持定期给他写信的习惯。 “不了,听说大理寺卿崔纯已到灵州,他和他手下余启江是推案高手,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出是我杀了罗威。”说到此处,楚伯眼神骤然凌厉,“这里是陇右军的地盘,我们杀了陇右首将的儿子,罗啸要追杀我们易如反掌。你传话给诗衍他们几个,务必隐秘行事,万事小心为上,绝不可暴露行踪,否则家法处置。要是不幸被罗啸活捉,呵,也别怪我不予施救。” “知道了,义父。”诗铭垂头。 诗铭诗衍几个既是楚伯义子义女,也是心腹手下,义父是他们的天,义父的话是他们的圣旨。 车厢再度安静,楚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即使楚伯保存得宜,那信的边缘不可避免地微微卷起,因为这一路上时不时被他拿出来,看过无数遍。 信来自家乡的故人,信封上四个字苍劲有力:贤弟亲启。 几十年了,每每看见他的字,楚伯内心都会止不住颤一下。 也许这就是“初恋”的魔力吧。 说是初恋,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只敢以兄弟相称,比起楚伯和白药师的浓情蜜意,他和初恋之间的感情简直平淡如水。 终究,用少年的离经叛道掩饰求而未果的结局。 楚伯低头看信,又看见自己的手,花甲之年,手上长出不可逆转的皱纹。 但记忆里的少年时代,仿佛就在昨天。 那时他还小,十二岁还是十三岁?精通算账的他刻意模糊了相遇的日子,假装成他们打小就认识,也假装忘记他们不愉快的回忆。 楚伯全名“楚慎”,他和他都知道,楚慎不是他的真名。 但楚伯从来没有对外说自己真名,而心细的他每次写信,只称楚伯为“贤弟”。 “贤弟要对不住你了啊。”楚伯对着信,心里满怀感慨。 * 楚慎不敢告诉任何人,他的原名是“申屠然”,身份是奚木国太子,亡国太子。 四十多年前,北漠人欲经“奚木走廊”入侵大宁,被镇守边关的陇右军提前察觉,谁都不愿意战火烧到自家院子,于是双方在奚木展开激战。尤其是北漠军队,打战不带补给,就地烧杀劫掠,奚木皇室几近被掏空。此后,北漠和大宁双方在这片土地撕扯数年,奚木国本就物产贫乏,此番遭牵累,生灵涂炭,最终灭国。 又过几年,先帝派重兵支援,彻底赶走北漠人,占领奚木全境,改“奚木走廊”为“陇西走廊”,永久屯兵,一劳永逸,终于堵住了这条北漠人侵犯大宁的捷径。 四十多年前的灵州。 深宅大院里。 楚慎迷迷糊糊睁开眼,耳边传来冷而脆的声音:“你醒了。起来喝粥。” 鼻尖传来米饭的香味。 楚慎怀疑自己在做梦。 一个月前,北漠军的一群溃兵杀进王宫,这些人打战不行,欺负弱小、打家劫舍是好手,他们杀光皇室的男人,劫走来不及自裁的妃子和公主,然后一把火,烧了堂堂奚木国王宫。 几个忠心耿耿的侍卫用湿透的棉被把他包裹,拼死将小太子抢救出来。然后就是漫长的逃难和跋山涉水,侍卫们一个个死在路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来到这里。 “殿下,去大宁最繁华的地方,躲起来。永远、永远不要为我们复仇。”最后一个侍卫死前,以跪着的姿势,这样跟他说。 从此,他成了实质意义的孤家寡人。 他是奚木国唯一指定的王位继承人,从小修习奚木语和大宁语、北漠语,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在未来将继位,顺着父辈治国之路走下去,外交上在大国夹缝里左右逢源,既是大宁忠诚的附属国,也是北漠忠实的好朋友。 但从此以后,大宁和北漠都成为他的敌人。 他清楚总有一天要踏上大宁国境,甚至进京面圣——以附属国王室的身份拜谒。 他们没骗孤,大宁富庶,连一个州的首府繁华程度也超过奚木国都。他真心感叹,但发不出赞美,因为逃难而来,满腔愤懑。 衣衫褴褛、饿死边缘。 乞丐堆里抢狗食。 有乞丐踢他打他,他一声不吭。 “该不会是个哑巴?” “也许是个傻子呢!” “哈哈哈哈。” 申屠然:终有一日,孤要杀光你们。 他课堂上学的大宁典籍,学的都是大宁治世经典,如何治理国家与群臣,哪知道要怎么和大宁的乞丐打交道? 乞丐们好不容易抓住个新鲜事,全围上来,有的人说:“要不我抽丫两巴掌,看看他开不开口?” 申屠然咬牙,终于瑟缩地说:“孤、我并非哑巴。” “呔,原来不是哑巴。” “也不是痴儿。” 乞丐群登时散了,无新鲜可看,没劲儿得很。 申屠然大概知道他们在议论他,说什么“苍蝇采蜜——装疯(蜂)”“一个耳朵大,一个耳朵小——猪狗养的”“芝麻地里撒黄豆——杂种”…… 就挺惊讶的,原来大宁话还可以这说,每个字都听得懂,却又听不懂。 后来才知道这种说法叫“歇后语”,是底层老百姓在日积月累创造出来、蕴藏着生活智慧的有趣语境。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喜欢并频繁应用这种语言,这是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大宁文化魅力。 第96章 纪蒙案(15) 快被搬空了。 但他现在还无暇体会歇后语的趣味, 命运实在不好,经历过奚木国的灭亡,如今沦为最底层的乞丐。瘦弱无助的堂堂奚木太子, 就像置身于大海上的小舢板, 任何一点波浪都可以掀翻他。 “你饿晕在街头, 是我把你捡回来。先吃吧,吃饱了, 我还有话要问你。”把他捡回家的女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听上去并无敌意,应该不是追杀他的人。 但也并无表现太多耐心和善意。 路边捡一个眉目清秀、幼弱可怜的小乞丐,如果不是出于慈悲心, 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楚慎脑袋混乱, 漫长的逃难几乎将他的身体耗尽, 只够思考一个问题:怎么活下去。 整整吃完三碗饭,外加一只烧鸡,小楚慎终于打了个饱嗝。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双亲何在?” 好,开始问话了。 女人衣着素雅,却隐隐透着通身贵气, 从小生活锦衣玉食的太子爷一看便知是上等货, 而其和蔼的面相下隐约透露不可侵犯的威严,令人联想到有权有势的王公贵族。大宁富裕至此吗?连富商家的女人都比奚木国的王后还高贵。 那时的楚慎还不知, 女人的真实身份就是可堪比大宁皇后。 想起奚木王后, 即惨死在北漠人刀下的母亲, 楚慎泪流满面:“他们、他们死了, 强盗、火烧、我家, 山的另一边……” 他的大宁话本来就带有奚木腔调,又故意改变些发音,听上去像某种方言。 山沟沟里的苦孩子? 现在的奚木国小太子蓬头垢面, 瘦到脱相,完全看不到半点芝兰玉树的影子,就是奚木国王王后现在复活,都认不出亲儿子。 女人点点头:“以后就留在我家,当个下人,听我指令,愿意吗?” 楚慎别无选择,太子的尊严被身上的虱子轻而易举啃噬殆尽。 “愿意。”他硬着头皮说。 “好,从今往后,你就改名为楚慎,慎之又慎的慎。” 真是无巧不成书,一个“慎”字贯穿了他隐姓埋名、步步为营经营龙隐门的一生。 女人走了,另有下人过来带他洗漱,又教导一些规矩。 第一条规矩就是,长发必须修剪成更短的样式。 给他剪头发的老仆特地解释,说是因为主人家爱干净,不喜欢油光发亮的盘法。楚慎毫无抗拒,任由摆布,此后,他就听到几个年长的下人私下窃议他:“这孩子真乖,还以为得好好跟他讲道理呢,没想到说剪就给剪。” 呵,他不是大宁人,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思想。 他和这些人,根本不是同类。 楚慎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日子并没有想象那么难过,有个账房先生每天过来陪他一个时辰,教他识字,楚慎当然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认真学习。又有老仆每日带他做些烧水、扫地甚至缝补衣服。都是轻体力活儿,他有大把时间思念故国。 认真比较起来,现在的生活竟比在奚木亡国前那两年还好过,日日可以安心入睡,不用担心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不必活得提心吊胆,整日在气氛危险的皇宫里,随时觉得会被北漠或大宁的军人割下人头。 呵,难怪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自从那天以后,楚慎再也没有见过救他的女人,她很忙碌,几乎很少着家。而且他惊讶地发现,这家竟然没有男主人,里外全是那女人说了算,即使她很少露面,仆人们也敬她畏她。 她比任何一个男主人都更有权威。 楚慎的少言寡语赢得老仆们的喜爱,渐渐的,他们闲聊时也不避开他。从谈论过去的只言片语中,他得知女人姓尤,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娘娘,女人的父亲还曾是大宁首富,因为皇帝灭她满门,所以从帝都皇宫里逃出来。难怪她的气质能比奚木国皇宫任何一个女人都高贵。 她还有个年幼的儿子,寄养在别处。所以这里算不上她的“家”,顶多算个落脚点。 有那么片刻,他想告诉女人他的真实身份。 因为他认为他们都是大宁帝国的仇人。 但他在这里待的时间还不够长,他决定再观察看看,毕竟以他的心术远远比不上尤贵妃。 何况她是掌握他生死的人。 再者说,谁会想和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合作呢? 几天后,他才知道他的“用处”在哪里。 离家多日的尤贵妃带回一个男孩,男孩怀里抱着一只猫。 他叫尤望章,尤贵妃同父异母的弟弟。 小尤望章的经历和楚慎很像,在被抄家灭门之际,忠诚的仆人拼死将其救出来。从小到大都背着“通缉犯”的身份东躲西藏,直到最近才被尤贵妃寻回。 他终于知道,满院子的老仆,已经人手充足,何必再从乞丐堆里找他这么个多余的人。 尤贵妃牵着弟弟的手,指楚慎,露出少见的笑容:“望儿,以后你就住这里,看看,我还给你找了个伴儿。” 敢情他是给尤少爷排解寂寞的?! 先前账房先生教他读书识字、老仆教他如何伺候人,都是为这个目的。 尤家因谋反罪,尤望章被朝廷通缉、四处流浪多年,养成不敢随便和人搭话,更不敢轻易交朋友的习惯,是内向而腼腆的少年,只有一只老猫作伴。 尤贵妃温声说:“有什么事就和楚慎说,他会陪你。楚慎,你可愿意?” 尤贵妃揉揉弟弟的头,声调柔和慈爱,这才是对待亲人的样子,而不是像刚捡回他那样,除了问他的来历,一句多余的关心都没有。 可愿意当尤小少爷的玩伴吗? 楚慎呵呵:这还有得选? 楚慎不得不表现出恭敬,拱拱手,朗声道:“以后我就是少爷的跟班,愿照顾少爷衣食住行,愿为少爷鞍前马后。” 两人年龄相仿,都是落难贵族,竟一样俊秀。 尤望章终于放下怀里的猫,怯生生地和楚慎打招呼,眼中的孤独开始慢慢退却。 他们都到要好好读书的年纪,托小少爷的服,太子爷终于不用憋屈地跟着账房先生学习一二三四五和加减法,尤贵妃请来颇有学问的先生。 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让尤望章失去童年快乐,也失去向学机会。先生摇头,以为是来教富家公子作诗,没想到少爷大字不识,教起来真心累。反倒是楚慎能偶尔接得上一两句,让老先生捋着胡须夸这孩子聪慧。 “尤、望、章,这三个字是你的名字。” “写错了。” “又写错了。” 尤望章有些惶恐地抬头看先生,像胆怯的小鸟。 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楚慎露出怜悯:“别紧张,晚上我们多练几遍。” 从那天开始,楚慎对他的共情心一次比一次加重。他晚上挑灯陪他练字,光练字这一项,就不断挑战太子爷的耐心极限——教尤望章练字比教常人难太多了,倒不是因为小少爷是个文盲,而是因为小少爷特么是个左撇子! 有些人天生左撇子,习惯左手干活左手写字,但家里如果有迷信的老人会认为左撇子不吉利,在孩子还小时就强行予以纠正,久而久之也就改成右手,故而左撇子少之又少。 握笔、力道、横撇竖捺,楚慎都得自己用左手钻研到熟练,再教尤望章照着写,这对惯用右手的楚慎来说实在太艰难了。好在尤望章天资聪明,教了一段时间就已经懂得融会贯通。 而不用上课、练字的时候,楚慎就静静陪他,有时,两个人会呆呆趴在窗前,听雨一整天。 都说磨难令人拔苗助长,多么娇贵的太子爷,在经过亡国和逃难后,已经成长为会照顾人的男子汉。 尤贵妃定期探望弟弟,每次都带来各种小玩意哄弟弟,楚慎作为跟班,也都能有幸分到一些。弟弟很依恋姐姐,只有见到姐姐时,弟弟才会放下常年受惊过度的戒备心,像一头幼鸟依偎在姐姐怀里。 楚慎有时会想,尤贵妃那么疼爱弟弟,她忙于重建的尤氏商业帝国,总有一天会交给弟弟继承。那么她一定料不到,她亲手推到弟弟面前的好兄弟,最终会吞掉尤氏财产,用于复兴故国! 这只是楚慎在无聊跟班生活幻想的计划,尤贵妃正当年,尤望章也还小,现在谈谋夺财产太早。 假戏真做,闲时易过。 他们同吃同住,因为有了尤望章,这个和他有相似命运的同龄人,楚慎开始有点把这座藏于闹市的院子当作“家”。 他对尤望章的关照一天比一天多,小少爷望向小太子的表情也一天比一天温热。尤望章半夜总踢被子,楚慎就总起来为他盖好。尤望章的衣服破了,楚慎就为他缝补。尤望章养的猫总挠人,楚慎就给猫修理指甲。尤望章怕打雷天,楚慎就紧紧捂他耳朵。 现在小少爷的脸上已经没有初来乍到时惊惧畏缩的影子,眉眼愈发温润,常常偷看楚慎。 终于有个夜晚,他钻进楚慎的被窝。 结束逃难生活后的楚慎,对环境已十分有安全感,正自昏昏欲睡,胸膛忽然落下一只手掌。 惊得他骤然睁眼。 尤望章明明住里屋,屋里也有尿壶,不可能因为半夜出恭而迷迷糊糊上错床,楚慎仿佛被扼住呼吸,惊恐地转头: “少、少爷?” “我怕冷。”他说。 只是想报团取暖吗?不,屋里明明烧着炭火,而且楚慎在给他铺床时已用炭炉将被子烤得暖洋洋。 楚慎怒火冲天,他把他当什么了?! “求求你,别赶我走。姐姐不在,我害怕一个人。”他感受到对方身体紧绷,低三下四地哀求。 软和的热气喷在楚慎耳根,喷得他痒痒的。 楚慎自小习武,一下就可以将瘦弱的他掀翻。 然后呢?然后以尤贵妃之“无情”,失去利用价值的他将会被扫地出门,重回丧家之犬的乞丐生活。 楚慎深深吸了两口气,忍下这股恶心。 黑暗中,他咬紧牙根。 不就是忍辱负重吗?他是奚木的太子,为了他的国和子民,这点委屈算什么呢? 他还有可期的未来,尤氏庞大的资产会成为他招兵买马的军资! 有志者事竟成,中原有典故,十年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可怜的尤望章不知道,楚慎把他的爱当作苦胆,照单全收。 从此以后,尤望章每晚熄灯后都会钻进他的被窝,然后次日一早在仆人进来前回到自己的床。幸好尤望章本就沉默寡言,也不敢做太出格的举动,只是睡前蜻蜓点水地搂一下他,在楚慎每次忍无可忍的临界点,尤望章都恰到好处地收回手。接着安睡一整晚。 即使什么都没做,已足以令他每日脸上挂起笑容。 连遇到打雷天,他也不捂耳朵了。 这样心照不宣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某日,楚慎无意中听到尤贵妃和弟弟的谈话: “已经想好了吗?” “想好了。” “你外甥还小,你不必这么早做决定。” “不,他比我更适合继承家业。”尤望章跪在地上,两眼通红,“我可以一辈子辅佐他。” 尤贵妃叹了口气,将弟弟扶起:“以后再议吧。” 尤望章不肯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尤贵妃笑叹,“我又还没要死,谈什么继承家业的事。” 尤望章忙起身,捂住她的嘴:“姐姐不要说死字!爹娘都死了,我只有姐姐了。”说着竟哭起来。 姐弟俩抱在一起,尤贵妃也受他影响,想起爹娘,多么刚强的女人,哭得肝肠寸断。 楚慎站在门外,只觉浑身发冷。 刚才短短的对话,已清楚即使未来尤望章成年,也不会继承庞大的尤氏家业。 在他将尤望章当同类给予怜悯、在他自以为是想和尤望章图谋深远的时候,尤望章其实心心念念的只有他的姐姐。 尤望章和自己不一样,他一点复仇心理都没有,他是个感情至上、把亲情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 那姓尤的这小子对他还有什么用! 他凭什么再忍耐每晚的钻被窝! 这样下去不行! 他必须离开这里! 亡国时,国都仍有不少贵族逃出来。而且奚木人最擅长经商,四海列国都有奚木商人的买卖。尤贵妃出门谈生意,都是用化名,有时会带些人,也包括他。 每一次,他都试图寻找同胞,遇到一个富商,都要悄悄打量。 但他终究只是个下人,不可能有说话的机会,短时间的审视实在没什么用。 他胆大包天,有一次在众人酣醉之际,趁着倒酒便利,在每个富商耳边嘀咕了句奚木语。 同为奚木人,总会收留落难的太子爷吧? 结果所有富商都没有理他,继续沉浸于“你干了我随意”的酒局。 天哪,他还要委身当下人多久! 豁出去了,求救信号已经发出。他决定,将于明日,照常去他说出的那个地点等待。 他甚至带上了作为奚木太子身份的唯一信物,东宫印鉴。 即使流落乞丐堆,也日日夜夜护在胸口的宝贝。 这回真是拼了。 好在他留了个心眼——比约定的时间晚出现一个时辰。 “楚慎”这个“慎”字真没取错,也多亏他的谨慎,否则死定了。 来抓人的官兵像一团乌云般笼罩了那座寺庙——楚慎在酒席上用奚木语报出的地点。 有那么片刻,他难以相信被同胞出卖。 就在前不久,大宁皇帝昭告天下,宣布永久屯兵奚木,改“奚木走廊”为“陇右走廊”,诏书上也阐述了这么做的理由。理由当然十分充分,北漠侵略,奚木皇室被屠殆尽,既然一国没有了君主,大宁唯有出兵讨伐,代行正义仁道云云。 所以如果现在冒出个奚木太子、奚木皇室正统继承人算怎么回事。 假作真时真亦假,奚木太子“申屠然”在大宁朝廷那儿就是个死人。 活人也得是死人。 但楚慎知道,奚木皇室还是有些旁支逃了出来。他初初以为,这么久过去,没人带头站出来是迫于大宁军队的淫.威。然而并不全是,奚木人自己不愿意当出头鸟也是重要原因。 好一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奚木商人真是把这句话应用到极致,国都被人灭了,不复国,净想着挣钱,做买卖还顺道把太子卖了。 楚慎惨笑连连,奚木有这样的子民,何愁国家不灭? 官兵只得到抓一个“身上带有信物的奚木人”的命令,他默默站在原地,在官兵因搜查制造的人人自危的氛围下,静嗅空气中血腥的、带着铜臭味的气息。 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被出卖,也是最后一次。 而在外人眼里,他看上去像被吓呆的孩子。 在官兵搜查到他之前,楚慎不动声色地混入进香的人群,直到有一只手向他伸出来。 “你不就是那个哑巴吗?”拉住楚慎的是个乞丐,嘴角长着一颗大黑痣,相貌丑陋。 楚慎记得他,明明是同龄人,在乞丐们群殴楚慎时,他是下手最重的那个。 丑乞丐打量着楚慎,怪笑起来:“嘿,穿新衣服啦!你小子不厚道啊,跟了哪家老爷吃香的喝辣的,也不捎带兄弟们。” 楚慎本打算找个人多的地方将东宫印鉴随意丢弃,但这一刻,他看见丑乞丐露出谄媚嫌恶的嘴脸。 他改变主意。 “我这不是忙嘛。”楚慎冷淡地笑了笑,手一直捂着袖兜。 “少来这套。哑巴,今天身上带了什么好吃的、值钱的,统统拿出来。咦,你袖子里装什么。”丑乞丐的脏手用力掐了掐楚慎的脸,“乖,拿出来给兄弟瞧瞧。” “没、没什么,我家少爷的印鉴。”楚慎还是和以前行乞时一样温驯。 “听说有钱人家的印都是玉做的,嘻嘻。”丑乞丐知道楚慎斗不过他,若无其事地伸出他那双脏手。 楚慎的印鉴最终还是被“抢”去。 就这样吧,楚慎想,奚木皇室都当自己死人,曾经的东宫护卫也都牺牲,太子印鉴,是唯一能证明楚慎身份的东西,就此一去,他大概再也没有恢复身份的可能性。 楚慎只和乞丐拉扯了一下,就放手了,他绝望,又带着希望,不当太子也好,从此以后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丑乞丐用力过猛,一屁股摔地上,紧张的人群一下被他砸出动静。 官兵马上注意到这边。 丑乞丐还兀自抱着晶亮通透的太子爷印鉴欣赏:好东西啊,一定值不少钱! 楚慎呢,早已躲到暗处。 丑乞丐当场被捕,一下子疯了似的,五指像鹰爪紧紧扣着印鉴,像是要护住这辈子最大的财富:“这是我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拿走!” “是你的就对了,抓的就是你。”官兵把丑乞丐打得浑身是血,才要捆人。 “不、不是,其实不是我的。”丑乞丐的嘴被打得裂开个大口子,连带那颗黑痣都被一分为二,讲话撕心地疼,可还得讲。 这东西确实不是他的。 “那哪儿来的?” “哑巴、哑巴给我的。” “哪个哑巴?” 丑乞丐一愣,竟答不上来印鉴的主人姓甚名谁。 “妈的,跟我们耍滑头,狡猾的奚木人,带走!” 奚、奚什么?奚木人曾为北漠作向导,意图将北漠大军引入大宁境内,首当其冲的就是与奚木接壤的陇右。这事天底下人人皆知。虽然最后北漠图谋未成,但奚木人两面三刀、唯利是图这印象算是牢牢刻在大宁人心里。所以丑乞丐并没有引来进香百姓的垂怜,反而拍手叫好,他们以为官府抓到什么奚木细作,大喊“打死他、打死他”。 打死这差点祸害家乡的异族人。 这与往后担任龙隐门门主的几十年中,楚慎策划的无数起“栽赃嫁祸”相比,是那么粗糙和低级,但即使最成功的案子也比不上今天的意义,这是他第一次“借刀杀人”。 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楚慎只顾低头疾走。 天上没有雨也没有风,但他却深刻感受风雨飘摇。 * 秋季,山上一些落叶树开始飘落,半青半黄,演示着四季更替的浓烈。风过,衣着单薄的大汉却感到一丝快意。 因为这时,纪家寨所有成年男子都在热火朝天地干活。 这是殷莫愁和李非离开后的第一日。 但“计蒙”已经快被搬空了。 第97章 纪蒙案(16) 韩亦明颇为傲慢地抬了…… “真是殷帅的意思吗?”三叔公由小孙子纪育信搀扶, 从脸上的表情来看,似乎对把全部兵器运下山这事很忧虑。 “没问题!”阿泉抹了把头上的汗,三步并作两步跑来, “韩大人不也在这儿吗。” “嗯。”三叔公点点头, 不等再说什么, 石新不知从哪儿蹦出来,也兴奋地喊, “三叔公,您来啦!” 如今阿泉众望所归地成为纪家寨新一任大当家。 石新以前支持纪松,阿泉支持纪英, 两人和其手下冤家路窄、水火不容, 打架是三天两头就有的事。但现在纪松和纪英都已经死了, 山寨发生这么多事,年轻一辈反而变得十分团结。 就看二人同时在搬运武器的行列,看样子磨合得不错。 原来殷莫愁和李非同时离开,三叔公还担心群龙无首,好在韩亦明留下主持大局。 “三叔公放心, 我们现在是寨子的顶梁柱, 不会再打架了。韩大人也看着我们呢!”石新拱拱阿泉,“你说对吗?” 阿泉笑嘻嘻挠头:“对对。我们都听韩大人的话。” 三叔公老怀安慰, 慈爱地看了看阿泉, 又看看石新:“好、好, 你们长大了、懂事了。” 韩亦明原在高处指挥, 过来路上熟稔地招呼搬运的人快点, 来到三叔公面前,拱拱手:“是殷帅半路收到消息,写信回来, 说龙隐门果然在蠢蠢欲动,准备进攻山寨!” 三叔公一怔:“龙隐门真是疯了。” 阿泉接话:“您也知道,寨子防御工事不行,如果打过来,我们那个寨门根本扛不住。” 韩亦明说:“所以殷帅让我提前把精钢宝刀运下山妥处。稍后待罗啸将军来交接。” “是啊。”阿泉搭话,“殷帅下山前交代了,兵器的事全权交由韩大人指挥。殷帅给韩大人的信,我还看了哩!” 石新嘀咕:“阿泉哥,你大字不识几个,看得懂吗?” 说罢,旁边诸人哈哈大笑。三叔公也说,等这些事过去,要让阿泉好好读书识字,纪家寨当家的是个文盲怎么行。阿泉讪讪直挠头。 韩亦明:“三叔公,放心吧,县衙的地库结实着。而且只要东西不在寨子里,龙隐门就不会来咱这儿。山寨交给这些年轻人,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既然是殷帅有令,你们又做好万全准备,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韩大人是寨子的定海神针,往后还要韩大人多多关照。”三叔公这番话自然有奉承的意思,也是对韩亦明极大信任。 韩亦明拱拱手:“纪家军对韩家有恩,三叔公千万别说这些客气话,折煞晚辈。” 听韩亦明如此真诚,三叔公脸色放松许多,回去时步履也轻盈起来。 阿泉和石新又忙开去,招呼各自人马加快运输速度。 由于之前为迎接罗啸作充分准备,纪家寨已将兵器码好、分门别类,以便罗啸一到,马上可以运走。所以相信用不了一天,这批代号为“计蒙”的全部兵器都将悉数运下山。 滕凡早已组织人手,在山下准备接收。 进展十分顺利。 谁也没看到,韩亦明在收回目送三叔公的视线后,眼神骤变,变得锐利而邪恶。 根本没有什么殷帅密信,全是韩亦明伪造的。 * 白天发生在庙会的事似乎离自己已经很遥远,楚慎两手空空地回到尤家院子。 尤贵妃今天难得有空回来陪伴弟弟,楚慎旁边端茶倒水,他一整天都活在提心吊胆中,每时每刻都在默默观察门口,生怕有官兵来敲门。 幸好告密者昨晚应该喝得很醉,以至于只听到他约定碰头地点,不记得他的长相和身份。甚至于可能以为他是酒楼小厮。 就在他认为这次应该算完美脱身时,他又想起离开庙会前却遇到的一个男人。 男人高大英俊,五官周正,白白净净,笑起来像一个十分可靠的邻家大哥。楚慎隐约记得在另外一个宴会场合见过他,但并未向他透露过身份啊。而他现在自称“微臣”,甚至还叫出楚慎的真名,并尊称他为“太子殿下”。 庙会那边被丑乞丐的事搅得一团乱,百姓恨不得将所有奚木人赶出大宁。而这边树下却有人对他卑躬屈膝、俯首称臣。 气氛何其诡异。 奚木人不会埋没经商天赋,亡国亦不能阻断他们商业脚步,所以仍有大量奚木人改名换姓在大宁做生意。 一个,哪怕只要找到一个愿意资助他招兵买马、进行复国大计的奚木商人也行。 曾经的楚慎积极寻找同类,偶尔遇到一个面善的,都要细细打量一番。 但经过今天的事,楚慎已不再敢抱有“复国”的想法。 那简直就是妄想。他随时会像今天一样被他的子民出卖掉。 所以那男人躬身等待太子半晌,等来的答复是“你认错人了”。 男人不肯放楚慎走,他似乎很激动,红着眼眶,对楚慎说了很多话,他告诉楚慎,他也姓申屠,名叫申屠鸿展,是皇室支脉,原本在外经商,亡国后,他改名易姓藏在灵州,甚至委身入赘到当地一户富商人家。他还说他连儿子都有了,虽然儿子跟女方姓,但仍然不放弃复国的希望。他又抱怨孩子整天被妻家老人抱着,他一天都见不到几面,只要一有机会,就给还在襁褓里的孩子灌输“你不是大宁人,你是奚木人”的话。 希望终有一日,复国大志有后代继承。 他怀揣希望,等啊等,盼啊盼,终于盼来太子殿下。 然而楚慎刚刚经历过奚木人的背叛,怎会轻易相信他:“这位大哥你真的认错人了。” 男人拉住匆匆要走的楚慎:“太子,微臣有最后一句话要说,说完,我再不缠着您。” “快说,说完放我走。”楚慎根本不想和他纠缠。 “要复国,不一定用奚木太子的身份,也不一定要用奚木商人的力量。大宁有句俗话,叫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 这不是他刚刚做的事? 他在告诉楚慎,栽赃嫁祸给丑乞丐的过程全看见了,这个暗示有够明显呢。 还是说,利用别的力量? 楚慎毕竟还只是少年,只能听出端倪,在时刻觉得难以自保的紧急感下,纯粹出于本能嫁祸给丑乞丐。现在他知道要复国有多么难了,至少有三个难题。 第一个难题是奚木人的绝对忠诚。奚木人经商的思维世代融入骨血里,要让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痴人说梦。 第二个难题是在大宁境内招兵买马。这位大宁皇帝就是马上得天下,军政大权牢牢掌握,要在这样的铁血君主眼皮子底下建立一支复国军队,难如登天。 第三个难题是大宁朝廷的民心所向。朝廷轻徭薄赋,帝国蒸蒸日上,就看大宁百姓对奚木人咬牙切齿的态度,他一个太子求存尚且不易,何谈复国。 所以他打算彻底放弃。 这辈子跟在尤望章身边,至少有口安乐茶饭,不至于人头落地。 说如何借他国之力复国,他根本没想到,只是直觉告诉他这招很神妙。 男人遵守约定,放开楚慎,还留下一个地址,说太子殿下如果想重拾复国大计,随时来找他。又为了让楚慎相信,男人说出一串奚木皇室后人的名字,并说已经将这些人召集到一起,成为他的得力下属。他日复国,这些人也能成为太子的死士。 楚慎应该立马离开这是非之地,但鬼使神差,走出几步,回头问:“你借刀杀人的刀是什么?” 这一问,改变了楚慎的一生。 只见男人的眼睛似乎变得特别黑,黑到吸收一切光明。 他勾起嘴角,邪邪而笑:“北漠人。” 借刀杀人。楚慎从回来后心里始终默念这四个字,连尤贵妃离开,尤望章喊他,他都没有回应。 “今天去庙会有找到你们老家人吗?”尤望章问。 天真的少爷啊。 “没有。”楚慎低声道,显得很失望,“应该真都死光,再也找不到了吧。算了。” 尤望章抚着他的背,用安慰而蛊惑的口气道:“没事,以后有我呢。” “谢谢少爷。”楚慎还是如往常低眉顺眼。 但心情却全然变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以前这种亲密接触,即便隔着衣料,他的背上也会泛起层层鸡皮疙瘩,如今却不会了。 连和尤望章说话都少了敷衍,多了感激。 一方面,自然是有做小少爷的跟班,再也不用做其他活儿这种实打实的好处。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被尤望章纯粹而真挚的感情打动。 楚慎苦叹,他一个奚木太子,竟也要成龙阳。 这日,他们又在听老先生教授大宁典故——这大概是太子爷落魄后唯一重拾到的昔日生活碎片。 老先生说起大宁这片土地上充满许多智者谋国的故事,战国时期,有苏秦和张仪擅用纵横捭阖术,令本已剑拔弩张的华夏大地更加风起云涌…… “每次联合抗秦,死得最惨的就是魏赵韩三国,而楚国却出工不出力,楚国算不算借刀杀人?”楚慎提问。 老先生想了想,点头称是,因接道:“三十六计中就有借刀杀人计,也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说法……” 楚慎想起庙会遇见那男人说的话,陷入沉思。 为躲避皇室的寻找,尤贵妃有定期搬家的习惯,灵州住了大半年,她决定搬去兰州住一阵子。尤氏家大业大,兰州的院子听说已经提前打扫完毕。 回来一段时间,每天过着平常的生活,已经快把庙会遇到的男人忘记了。而男人明明知道他是谁,也没有再来找他麻烦。 看来,那自称“申屠鸿展”的男人真是奚木皇裔,是效忠于他的人? 不知为何,在灵州的最后一天,楚慎坐立不安,到了夜里,他终于坐不住。 申屠鸿展说,他入赘到当地一户大商贾,给人家做上门女婿。按申屠鸿展给的地址,他来到一座府邸前,门匾写着:韩府。 * 韩亦明做梦也想不到,在殷莫愁和李非离开的第三天,李非忽然从天而降一般折返回来,并带了不少精兵,一下子将其团团包围。 “韩大人,不,应该称呼你为龙隐门情部部主,对吗?”李非让人将韩亦明捆住,单独拎到仁义堂审问,其部下也都控制起来。 听他这么一说,韩亦明皱起眉头,咬着下唇,随即,露出一个邪笑:“现在抓我未免太晚了点。两日前,精刚宝刀已最先悉数运下山,我之所以还在山寨,只是做些收尾,不信你去仁义堂外看看。” “是啊,寨子里剩下的兵器没多少了。”阿泉一旁回答李非。 “哈哈,你们都被我骗了。” 说是这么说,韩亦明心中不断咒骂自己,就不该那么贪心,拿了精刚宝刀就可以走,他还要把全部武器一件不留运下山。 “是吗?你觉得是你骗了我们?”李非半笑不笑,歪歪靠着椅背,定定看着韩亦明的眼睛。 韩亦明强撑的脸色这才垮了,疑惑道:“愿闻其详。” “龙隐门有杀、援、技、情四部,其中杀、援二部先后在殷府行刺案、蜂巢投毒案中被殷帅所灭,技部留在北漠大营负责研发兵器。也就是说,近期负责在大宁内部指挥活动的只剩下情部。 情部部主最擅长伪装,莫愁和我一直认为,情部隐藏在某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后面。而且就其早早拿到计蒙的秘密、知悉纪家寨杀俘、收买灰冠鹤一系列事情来看,龙隐门情部的老巢很可能在陇右,甚至可能就埋伏在纪家寨周边。我说的对吗?” 如果把龙隐门形容成一只巨兽,杀部和技部共同构成它的利爪,援部是它庞大的躯干,而情部,绝对称得上是大脑。 这个大脑是龙隐门中最内核、神秘的存在,它的千万条神经渗透到大宁各个区域和阶层,从中汲取丝丝缕缕的消息,汇总、筛选出有价值的部分,加以利用。 但这是过去的事了。 齐王案后,殷莫愁花了六年时间,将巨兽的四肢尽皆斩断,全新教幕后控制者冯标一死,接着养蜂人古吉招供,龙隐门援部被连根拔起。没有了资金支援,等于将巨兽的躯干掏空,失去养分滋养的大脑开始渐渐萎缩、窒息,软软、黏黏的脑髓物质开始慢慢外渗,它不得不想办法重新组建躯壳。 于是,它向奄奄一息的龙隐门传达最后的行动指令——夺取当年叛军龚允精心为北漠人打造的武器。 精钢宝刀何其锋利,只要成功,它将很快武装成一头钢铁巨兽,将再也不用躲在暗处。 它将带着史上最锋利的兵器,在大宁的腹部横冲直撞。 放眼龙隐门,唯一有能力执行这个计划的就剩下情部。 “也就是说,无论情部部主藏得再深,无论他愿不愿意,作为龙隐门在大宁境内最后有生力量,此时都必须出现了。” 李非说罢,韩亦明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保持沉默。他想起之前殷莫愁故意向他描述龙隐门的事。这么说来,打援部部主冯标一死起,他们就己经开始要围剿情部。 韩亦明胸膛感到一阵压抑。 这是否意味着,他在这段时间内所做的一切都在殷莫愁预料中? “纪英是你们杀的,他身上有数道不同伤口,莫愁因此判断是三人围猎,最开始我们就怀疑是龙隐门,在陇右也只有你们有这能力。只是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位神秘部主会以什么面目出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自己就掌握全局情报,他一定有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身份。我们原本怀疑他藏在山野,比如假扮灰冠鹤某个匪首,但直到昭阳公主下榻到韩宅,发现异样。” “什么异样?” “韩府富甲一方,假山园林,一应俱全,巡游的昭阳公主和驸马爷选中韩宅下榻,散步时,昭阳公主发现园中有一棵树长得格外茂盛,林冠如盖。按理说,树木茂盛如非格外靠近水源,就是因滋养丰富。本来我们也没想那么多,但听说你有个失踪的亲弟弟,而且韩老爷曾属意你弟弟为继承人。然后挖开树根,发现一具骸骨。” 当初李非“争风吃醋”,让昭阳和黎原住进韩府,找出韩亦明“品行不端”的证据,以打消殷莫愁带其进京的念头,谁知误打误撞,挖出韩亦明的阴谋。 “也不一定吧。”韩亦明找话搪塞,“我府上下人那么多,死一两个,就地埋了很正常。” 然而,巧的是大理寺卿崔纯和余启江在,没有什么细节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骸骨右手小拇指有断痕,应是骨折。你府上的老管家证实,你弟弟韩亦亮小时候右手小拇指被门夹断过……” 李非语调十分稳定,但每个字都挟着凌厉之气,韩亦明忽然意识到他是唐门弟子,有杀人不见血的高超本领,霎时间,一股凉意直透脊背。 李非好言相劝:“作为龙隐门情部部主,你想活下去,应该供出有价值的细节。” “我要真是什么情部部主的话,我一定知无不言。可惜我不是。我先解释为什么私吞计蒙,韩家世代经商,精钢宝刀价值连城,我自然是拿去卖了。如果你要问我卖给什么人,我很难回答。至于弟弟之死,我承认是一时失手。人嘛,难免有鲁莽冲动的时候。” 韩亦明的辩解苍白无力,所有的罪名他全认了,偏偏不承认动机。 不过,李非已经看出他对弟弟韩亦亮之死三缄其口的背后,必然与龙隐门有关。按理说韩亦亮是同胞亲弟弟,即使不培养他做副手,也不至于到反目成仇的地步。这太奇怪了。 李非不由想起黎原从灵州给他写的信,因道:“既然不肯承认你在龙隐门的身份,那就好好说说你家里的事。大族人家内斗是稀松平常的事,但话虽如此,也不必置亲弟弟于死地。我知道,你会说是为了争家产。你家的管家说,韩父弥留之际,仍执意要将家族传给你弟弟。这就怪了,你是长子嫡孙,为什么不传给你?” “弟弟从小养在父亲身边。”韩亦明说,“也许父亲更疼爱弟弟的缘故。” 既然已经查到韩宅,当时他和弟弟的恩怨闹得那么大,下人们都知道,韩亦明对此事没有说谎的必要,因如实道出。 “是吗,可是你也并无犯什么天大过错,甚至从小到大,你一直比弟弟优秀得多。管家说,你少小熟读经书,入仕后也得到太守府交口称赞。按常理,一个父亲疼小儿子,大不了遗嘱中多给小儿子留点家产,再怎么偏心,也不会放着你这样优秀大儿子不要,改为让不学无术的小儿子继承家业。 对了,听说你和祖父比较亲近。管家说,你祖父姓参,入赘韩家,你父亲出生后一直由韩家人照料,父子感情淡漠,你父亲成年后,更经常和你祖父不和。直到你和你弟弟出生,韩家人怜悯老太爷膝下荒凉,将你放在老太爷院中照料。” “我是爷爷带大的。”韩亦明简短回答。这也是韩府上下皆知的事。 “但韩府的下人却没有一个能准确说出你祖父来历,他身份成疑,我们的人也调查不到。所以我大胆猜测,你祖父,应该是龙隐门情部第一代部主,委身入赘韩家是为获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这么多年,他利用韩家女婿这个身份,四处经商的同时,也在罗织龙隐门情报网。你祖母和你父亲应该有所察觉,十分反对。但你祖父才不管,他选择你这个韩家长子嫡孙成为他的继承人,继续他的宏业。” 似乎是因为听到李非称其祖父所为“宏业”二字,韩亦明颇为傲慢地抬了抬下颚。 “我还未说完,你别急着得意。你父亲和你弟弟难得识大体,虽然你祖父是入赘,他们仍自认是韩家子孙,你父亲更是执意不把家族传给长子而是传次子。你弟弟应该说过揭发你之类的话,被你灭口。要我说,你那位祖父当着不是什么东西。” 第98章 纪蒙案(17) 最后采纳的是李非“以…… “要我说, 你那位祖父当着不是什么东西。” 听到“诋毁”其祖父,韩亦明目露凶光。 李非恍若未见,只顾道:“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乃无胆鼠辈, 此其一。连累韩家抄家灭族之祸, 恩将仇报,此其二。出嫁从夫、入赘从妇, 本是最基本的信义,可你祖父作为入赘的男人却整天把心思放在外面,毫无夫德, 此其三。还有教唆你戕害同胞亲人这种事, 违反天道人伦, 此其四。” 李非的讽刺鞭辟入里,每说一句,韩亦明的脸就黑一圈,脸色黑得可以滴出墨来。 李非则想着反正也说四点,不如再凑一点, 因连连拍掌:“还有其五, 夫妻缔结两性之好,婚约即契约, 可你祖父打定主意吃绝户, 真够阴的, 好一个三代还宗, 吃相未免太难看!” 韩亦明再忍不住, 梗着脖子大喝:“你懂什么!爷爷忍辱负重一生,为的是成就族人的千秋大业!” 韩亦明说完,本以为李非会再说些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顿,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你终于承认了吗?!” 普通的地方富豪,谈何千秋大业。 韩亦明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中激将法了。 “什么千秋大业,依我看,你们爷孙俩做的是春秋大梦吧。”李非往后一靠,颇为无聊的打了个哈欠,连个嘲讽的眼神都懒得给。 他现在懒洋洋却又胸有成竹的样子越来越像殷莫愁了。 韩亦明气急败坏,却不肯再张嘴了,李非料到他会如此,又说:“再回到纪家寨的事情上。你为什么杀害纪英?他并不知道计蒙的秘密。也许他出逃纪家寨时,正逢你带人上山,听到不该听见的话。而后你在其胸前刻上背叛者死,是为转移焦点。” 按理说韩亦明已无挣扎的必要,但嘴上却犟:“随你怎么猜。但你知道纪育理是怎么死的吗?” “当然知道。” “怎么可能?” 纪育理的死法至今是一大谜团。 现场十分吊诡,表现为上吊自杀,却有外人闯入的痕迹,但又并未发现打斗,也没有中毒等其他他杀迹象。之所以确定为他杀,因为殷莫愁在纪育理上吊用的凳子上发现带香灰的脚印,当时灰冠鹤二当家谭鹏正好就在纪家寨,还打扮成诵经祈福的和尚,所以最后锁定谭鹏为嫌疑人。 但谭鹏对杀害纪育理矢口否认。 谭鹏是个外强中干的怂货,遭受孟海英酷刑,不仅供出这些年干的杀人越货,也把所有和龙隐门合作的细节都供出来,按理说没必要独独对此案不肯承认。可惜大名鼎鼎的匪首很快被孟大将军的手段活活吓死,令纪育理之死成悬案。 之后所有人忙于发掘“计蒙”,调查纪育理的死因也就被暂时搁置。 李非这么斩钉截铁说当然知道,韩亦明才开始慌。 “育理哥……是被我害死的。”阿泉一旁说完,就哭了。 看样子是李非早已告诉他真相,这段时间,少年忍着痛苦陪韩亦明演戏。 可这阿泉明明早上还一口一个“韩大人”亲切热乎地叫呀?! 韩亦明心里暗暗吃惊,殷莫愁和李非固然是在挖开其弟弟骸骨后,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但针对龙隐门的布局可能更早!? “纪育理死于二次溺水。所谓人为水所没溺,水从孔窍入,灌注府脏,其气壅闭,二次溺水一般发生在第一次溺水的第一至三日内,肺部会肿胀,造成肺积水,最后窒息死亡。以上是孟海英解剖得出的结论。自从谭鹏接触纪育理,你一直暗中派滕凡盯着纪育理一举一动,但有句俗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的人也在暗中盯着你们。在发现纪育理离奇死亡后,滕凡按你的指示,将其伪造成上吊,制造纪家寨内讧和混乱。” 当初,韩亦明算盘打得响,一不做二不休,二当家被围猎致死,三当家再离奇死去,纪家寨不乱才怪。 果然趁火打劫、浑水摸鱼是龙隐门老本行。 “至于纪松,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往回赶,我们派人拦住了他。所以龙隐门所射杀的纪松并非真纪松,中箭者也没死,是我们提前交代了县衙伪造死讯。” “连这种细节你都安排了。”韩亦明观察李非的神色。他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何时开始布局? “别忘了,我的莫愁是什么人——我们煞费苦心,不让纪松出现,就是为了成全你。阿泉还小,我和莫愁一离开,你就是纪家寨真正的掌权者。” 韩亦明一时间被他震住,脑袋里浮现殷莫愁和李非亲密无间的场景,只要提出“殷莫愁”,后面必然带着“我们”,而李非接下来说的话就也有十足把握。 “既然你们已经怀疑我,为什么故意把掌管纪家寨的权力交给我,将计蒙白白送我?” 韩亦明问出他的终极疑惑。 得计蒙者,得陇右。 纪家寨千防万防五十载,当年祁云山匪首灰冠鹤掘地三尺都找不到,即使死了二当家和三当家,唯一掌握真相的三叔公也固执地准备将秘密带进棺材。 韩亦明回忆,发现纪育理之死的那晚,李非接连失去好兄弟,本在失控边缘,殷莫愁仍坚持“公事公办”,要把阿泉这个嫌疑人抓起来。两人当着他的面僵持不下。当时李非甚至强行抓住殷莫愁的手腕,极为霸道粗鲁,似乎殷莫愁不答应他,他甚至会当场动手,真是一点颜面也不给殷大帅。韩亦明事后还遐想,当时如没有他劝架,李非还不知做出什么冒犯之举。 之后殷莫愁劝服李非,与韩亦明联合演了一出戏给三叔公看,软硬兼施下,才让三叔公开了金口,最终答应带他们见“计蒙”。 韩亦明忘不了那天的心情,他失态地拍掌大呼:“太好了,这些宝刀尽归朝廷,将士们简直如虎添翼!” 实际上他心里同时在说“尽归北漠”。 让“计蒙”重见天日,绝不是一时之功。想那纪家寨三叔公经历过大风大浪,心坚如磐,他和情部的手足不知背后花了多少个日夜铺垫谋划。打探消息、收买人员、制造事端,仅仅是收买灰冠鹤为其效力,就花了不少心思。三叔公看似因为殷莫愁设计那一场戏而被说动,实则是纪家寨内外都受到各种施压的结果。 那场殷莫愁、李非、韩亦明三人倾情演出的戏码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韩亦明原先的设计是将自己打造成对纪家寨恩威并施的太守府官员。暗中令祁云山周边的匪窝不断制造事端,他再出面摆平,树立威望,所以最早连纪英也惧他三分。韩亦明也清楚纪家寨大当家和二当家不和,他甚至已经设计好新的矛盾,挑起纪家寨内讧,他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成为号令纪家寨的掌权人物。 但殷莫愁的出现打乱了剧情走向。 当韩亦明得知殷大帅竟然要亲临纪家寨时,韩亦明放弃了徐缓图之、建立威信那一套,急急向太守府请缨出任招安史。 情部部主亲自上阵,他潇洒倜傥,又生得白净儒雅。他不敢在殷大帅面前搞什么恩威并施,而是投入地在殷莫愁面前演一个“前来纪家寨报恩的好官”。 甚至时不时给自己加戏,表现得“正直有担当”,导致被殷莫愁多看两眼,李非吃干醋,差点令剧情走偏! 所以什么情况?难道不是他在演戏给殷莫愁看,而是反过来,殷莫愁演戏给他看? 最关键的那晚,殷莫愁拉李非和韩亦明一起演戏说服三叔公。但其实他们不是演给三叔公看,而是殷莫愁和三叔公、阿泉合谋演给韩亦明看?! 情部在大宁经营几十年,早已对各朝廷官员建立一套不亚于吏部的档案。尤其是殷莫愁这样位高权重的重臣,记载更是丰富,从政简历到个人脾性全而又全。 档案上说,殷莫愁冷酷无情、手段狠戾、威仪极高、百官畏惧。那晚李非冒犯殷莫愁,她非但不生气,任由他粗暴对待,还安抚李非,韩亦明那时就十分惊讶了。 殷大帅何时这么善解人意、柔软可欺?一点也不像传闻所形容,倒似听任丈夫摆布的“贤内助”。 不过后来看二人互动亲密,韩亦明只当是情侣间的小打小闹。之后在纪松家,他们二人也闹过一回。那时李非被鱼翅卡喉,殷莫愁嘴上对李非不满,行动却关照有加,夹菜拍背端茶倒水动作一气呵成,韩亦明对殷大帅的“内人”形象已经见怪不怪,只暗叹二人感情笃深。 再后来传来纪松死讯。果然以殷莫愁爱李非之深的“贤内助”心态,立马决定抛下正事,不顾纪家寨可能被龙隐门强攻的可能性,陪李非去雍州接纪松灵柩。坦白说,这要换在以前,韩亦明还不敢想象,但与二人相处日久,知道殷莫愁对李非的感情,她若不这么做,才怪咧! 一切都朝着韩亦明设计的剧本走…… 殷莫愁带着人马离开山寨,韩亦明着实松了口气,还提心吊胆等了一个晚上,等跟踪殷莫愁的手下回报,殷大帅队伍确实奔着雍州而去,韩亦明才开始启动转运兵器事宜。 “计蒙”明明是他苦心孤诣、费九牛二虎之力得到的啊!实在难以置信,是殷莫愁拱手让给他的?而且明知韩亦明图谋不轨,还设计帮他取得? 这无异于给敌人递刀子,这个计划大胆而危险,如果没有殷莫愁解释,不要说韩亦明,就是李非也想不通。 见李非不说话,韩亦明一颗心直线下坠,然而演惯的他仍作最后挣扎,他故意噗嗤一笑:“这太好笑了,快别编了。是你们发现中计,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才会这样说。这根本是穿凿附会吧。” “是吗?你觉得莫愁和我会被你欺骗?你实在侮辱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智谋,也侮辱我这么多年的江湖经验。不过我还得自夸一句,莫愁在你面前演的那些,全是我编的。” 说到此处,李非失笑,他闯荡江湖多年,乔装打扮、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最在行,与殷莫愁重逢时,他就打扮成画舫跑堂小厮,后去丁府寻找小倩,又伪装成酿酒师傅。身上兼着多个身份,一度被殷莫愁冷嘲热讽他鬼话连篇、马甲太多。 没想到到头来,殷莫愁反而要求教他如何演戏,在韩亦明面前鬼话连篇。 “莫愁这个人有时候太古板,教她演戏真的好难哦。” 李非说是这么说,嘴角却翘起一个甜蜜的笑。 韩亦明咬紧牙根,气得半死。 李非拉回思绪,又啧啧道:“我觉得你那为吃绝户的爷爷和你都很不容易,隐藏这么多年。不过,还是露出破绽。” 什么破绽呢,韩亦明心想。 灵州家里吗? 韩家毕竟不是他们本家,下人都是韩家的人,所以祖父在教导他时也都是避开下人,爷孙从不在家里办龙隐门的事,而是在外另有别院,即使少有的与门主联系的书信也都是阅过即焚! 已经到最后关键阶段,为了专心和没有牵挂,他甚至和妻子都和离了。 而知情者兼反对者韩父和弟弟已经死了。当初弟弟也是出言威胁要检举他造反,他才杀了弟弟。难不成弟弟在死前留下什么,比如遗言? 韩亦明心里暗叫不妙。 李非:“确实是你的弟弟帮了我们大忙。” 韩亦明摇头:“不可能,我检查过他留下的所有东西。” “我并非指韩亦亮留下的东西,而是他留的一个人。” “?” 李非说:“滕凡不是你救的。你曾说你弟弟假借你名义到处骗钱,却没说你们是孪生兄弟。老管家说,是你弟弟从路边捡了滕凡一条命,后来他失踪,滕凡醒来,韩亦亮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滕凡就以为你是救命恩人,对你效死力。韩府上下不少人都知道此事,只是迫于你的威压,无人敢向滕凡捅破真相。” 韩亦明听罢,陷入短暂的沉默。滕凡这少年是孤儿,对他而言像把刀、像条狗,从未想过他会背叛。 “就在前天,我的人暗中带管家和腾凡见面,并告诉他真正救命恩人的死讯,包括死因。” 听罢这句,韩亦明闭上眼睛,避免情绪失控。 他将滕凡视作心腹,这少年以为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奉若神明,即使让滕凡去死,少年也绝不会吭一声。基于此,韩亦明放心将一些重要的事交代给他,比如安排他将溺死的纪育理制造成上吊自杀的假象,也比如负责计蒙分发转运事宜。 韩亦明已经无法心平气和接受李非的审视,睁大眼睛,一瞬间,他恍然知晓了殷莫愁的计划! 平地惊雷,如地底的恶鬼窥见天光,韩亦明被这大胆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怕计划震惊,吓得喉咙发涩,心跳如鼓,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竟然!殷莫愁真的竟然早在他之前布局! “看样子你也明白了。”李非微笑着说道,“莫愁说了,你们得到越多精刚宝刀越好!朝廷可以锻炼军队,可以凝聚民心,又可以为彻底清除龙隐门和你们安插在朝野的势力提供充足的理由!” 韩亦明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从脑袋到脚底都发凉,他仓皇地缩缩手指,但发现他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失去了。 心里不停地念:完了,什么都完了。 “外人都以为纪松是因为遭遇灰冠鹤袭击,士气大损,内部不合,才决定投降朝廷。”李非摇头,“不是的,是因为他也发觉背后有股力量图谋不轨。当然,纪松不知道计蒙的真相,我们曾一直以为纪家寨藏了笔巨额黄金,全新教想掠为己有。这件事,纪松两年前就写信和我商量。只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全新教的真面目,更对龙隐门一无所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全新教嗜财如命,又无孔不入、无恶不作。我告诉纪松,纪家寨既然已经被盯上,是铁定躲不过去,全新教的人会用尽一切腌臜手段。于其等你们上门,不如主动出击、将计就计。 招安不是小事,我知道,朝廷里也有你们的的人。所以我必须找人帮忙,里应外合,此人必须位高权重、不受区区全新教的腐蚀。纪家军又是叛军,不是普通山匪,最好军方出面……综合种种考量,我才去找殷莫愁。” 韩亦明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里,好像看见李非傻傻地笑了笑。 韩亦明被他笑的脊背发凉:“……你笑个什么?” 李非并非笑他,只是提起他去找殷莫愁的初衷,不由想起去年那个夏天的夜晚。 韩亦明此刻脑袋一片空白,良久,才憋出一句:“所以,这是你们两年前就布的局?” 李非:“不错。” 兵者,诡道也。 长期以来,敌暗我明,造成朝廷方面极大劣势。 所以当发现龙隐门对“计蒙”有阴谋后,殷莫愁也决定将计就计,长痛不如短痛。 所有偶然□□件背后往往有必然因素推动。殷莫愁将在陇右发动对龙隐门大剿灭行动,看似是一次偶然的选择。实则背后的规律注定这件事迟早发生。 几十年来,龙隐门四处活动,笼络异见者,收买官员,利用邪.教鼓动、蛊惑普通人,已经在无形中建立极大的政治和军事实力,成为看不见的心腹大患。朝廷强势时还看不出什么来,一旦稍微势弱,长此以往,千里之堤将溃于蚁穴。 五十年前,先帝在陇右这片土地上与北漠人周旋,兵不血刃地解决危机以来,五十年漫长的时间,都在悄悄为殷莫愁清扫龙隐门做足准备。 如今,这一天终于到来。 在共同经历那么多事后,李非终于告诉殷莫愁纪家寨面临的危机。那时的李非已经知道纪家寨的敌人从全新教变成了龙隐门。 于是有了这次远行。 远行前,殷莫愁判断龙隐门已经到强弩之末,纪家寨的宝藏是龙隐门最后翻盘机会。可以说敌人对纪家寨的行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当时知道这次远行真正目的的只有皇帝和殷莫愁的几个心腹。 皇帝不愿意殷莫愁犯险,殷莫愁麾下的兵部尚书顾岩等人也提出派大军随行。但殷莫愁坚持这项行动不宜张扬,而且巡军的理由还不够充分,最好能足够迷惑敌人。黎原灵机一动,提出“探亲”。 多番讨论,最后采纳的是李非“以静制动”的策略。 他又想起楚伯总是戏谑“龙隐门”为“虫隐门”,于是还给这次计划取名为“灭虫行动”,惹得连皇帝都失笑。 其实直到纪家寨,殷莫愁与李非都还不知道龙隐门会以怎样的行动获取宝藏,是强攻还是智取,危险会发生在内部还是外部。在李非建议下,殷莫愁抛弃了惯常指挥大规模正面战场的思维方式,她故意让孟海英带领的神箭团驻扎在山下,不给准备行动的龙隐门带来太大压迫。她向李非求教怎么演戏,两人就像配合默契的江湖侠侣,孤身上阵,见招拆招,不断根据新的形势变化做灵活应对。 直到发现韩亦明的异常,她和李非马上将“以静制动”的策略改为“主动出击”。 战场瞬息万变,殷莫愁牢牢抓住这次机会,在“计蒙”现世后,她几日内向外连发数道帅令,并不是她对韩亦明所说的什么注意边境异动,而是暗中集结精兵,乔装打扮,在各地待命。这些队伍将以小股分散的方式,负责跟踪精钢宝刀去向。其中当然获得滕凡接应。 龙隐门门徒主要来自三类人,其一是像冯标那样长一副大宁人面孔的北漠人,他们本就效忠于北漠王子图拓,是龙隐门最核心的成员;其二是包括全新教骨干在内和被驯化的百姓,常年接受洗脑,成为狂热的皈依者;其三则是龙隐门后期招揽的各种亡命之徒,许以高官厚禄,为龙隐门马前卒。 乌合之众,也不能小觑。 第99章 纪蒙案(18) (一更)“好,我走了…… 龙隐门对纪家寨的兵器觊觎已久, 早已蹲守在周边相机而动,当韩亦明将他独揽纪家寨大权并运出“计蒙”的好消息传出时,枕戈待旦的门徒纷纷如地洞里钻出来。为节约时间, 并不引起注意, 他们还分成数批来往, 以滕凡为中转点,由不同线路运出分发。 五天, 在殷莫愁和李非离开纪家寨后,罗啸将在五天后赶到。这意味这韩亦明能做主的时间只有五天。 考虑到罗啸发现后将组织大规模搜捕,兵器应越早运下山越好, 算上召集和疏散手足的耗时, 必须在第三天基本完成才行。 这几乎是难已完成的任务。试想阿泉他们当初将兵器从山洞运出来就花了好几天呢。 天赐良机、稍纵即逝, 韩亦明日夜不歇、通宵达旦安排转运,终于,他做到了。 按时间推算,精钢宝刀会在第五天运出罗啸势力范围,继而分发到龙隐门每一名“手足”手里, 韩亦明闭起眼睛都能想象出门主给他竖大拇指的画面, 继而一声令下,隐藏在各处的所有人集结, 一头锋锐的钢铁巨兽将立刻平地而起。 等罗啸抵达, 早已来不及了。 当初, 韩亦明听过殷莫愁对龙隐门后续行动轨迹的判断, 真是神一般的准确, 但那又怎样,一场大战终将无可避免! 他们要打陇右军一个措手不及,要和朝廷划江而治, 他们的最高目标是进攻京城,改朝换代! 于是他在今天大清早,朝韩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告慰爷爷在天之灵。爷爷啊,孙儿不辜负您的教诲与嘱托,如今您的夙愿就要达成,您在天上一定很满意吧,孙儿心头也激动万分哪。 但韩亦明早上有多激动,现在心情就有多拔凉,无论龙隐门多神速,顺着精刚宝刀被分发的路线,殷莫愁已经紧紧盯上他们。精钢宝刀通体黑亮,本就少见,加上这批精刚宝刀是当年为送给北漠人打制的,造型奇异,十分好辨认。 所以,无论分多少批运输,也无论是谁,都将在领取武器的那一刻被标记! 接着,不用想都知道,殷莫愁将选择一个恰好的时间段,最晚在他们成军之前,同时对藏在各处的龙隐门徒发动剿杀行动! 殷莫愁曾在韩亦明面前,多次称道精钢宝刀之昂贵、之锋利,她现场取走一把,爱不释手,甚至评其为“刀中帝王”。殷大帅越夸上天,韩亦明心里越痒得慌。殷莫愁就这样面容恳切地、润物细无声地,一次又一次坚定韩亦明“一定要将夺到此物”的决心,促成其短时间内完成这么艰难的任务,竭尽全力将武器一件不落地分发给他的手足。 这就是殷莫愁的高明之处。如果她直接将“计蒙”交给韩亦明,诸如委托他运往陇右军营,他一定会怀疑,也会防备。 从头说起,她其实完全可以不用出现在纪家寨,只要在背后谋划就好,但她的出现无疑提高韩亦明任务的难度。接着殷大帅欲擒故纵,设计重重难关,几起几落,简直是为韩亦明量身定做一场游戏,当一个玩家不知道自己是玩家,全力以赴地破解难题,自然他的同伴也看不出破绽。 又不得不说这个计策的危险性,环环相扣,既要让韩亦明真正地掌握“计蒙”在手里,还要暗中时刻盯着,中间一旦任何环节出纰漏,韩亦明都不会上当,亦或完全将武器运走。 这两者都意味着“失败”。 好一招将计就计!好一招引蛇出洞! 置之死地而后生! 韩亦明已经失去思考能力,他仿佛看见手足们开开心心领到的精良武器变成了死神的催命符。 韩亦明被押下去后,李非枯坐烛下,韩亦明刚刚心虚地问他“笑什么”,李非很想说,我并非在笑你。 他是在感叹神奇的命运。 两年前,纪松向李非求助,因涉及叛将招安,必须找军方的人帮忙,经历过“幽灵客栈”和崮州大狱,李非对外界完全没有信任感,要说有一个,那人就是他曾经错失的未婚妻,殷莫愁。 即便当时的他对殷莫愁也未必全信任,但因着曾经的故交,李非总觉得殷帅即使不肯帮他,至少不会害他。 李非怅然中似有感慨,其中庆幸占据绝大多数。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制造出一个画面,明明没有发生,但他就是几乎确定,如果没有纪松向他求助的信,他不会找殷莫愁。 接下来,他的义妹小倩失踪,殷莫愁介入帮助,李非也不会知道她仍怀悲悯,之后经历吴敬案、蜂巢案……他见证她苦心孤诣,恩威并施,殷家三代人的夙愿兵改计划终于成功;他也知晓她心底最深的恐惧和秘密,在她犯眩晕症时守在身边;最重要的是,与她的亲密接触,令李非领会到她对尘世的热爱与渴望。 这里没有人,李非愈发天马行空得肆无忌惮,他原以为命运对他不公,却不想,其实命运已经对他极大偏袒。父母被害,他侥幸逃生,十年后回来,未婚妻已为其手刃仇人,幕后黑手也将被揪出来。没有殷莫愁,他会继续无助地在四海列国飘荡下去。他的心灵也不会有了如今的归宿,终生归宿。 兜兜转转,他的未婚妻还是他的爱人。 此刻的他,满心都是思念。 两天前,殷莫愁和李非一行人快马奔赴雍州,当天天黑前入住驿站。 穷乡僻壤的地方,驿站也没什么可吃,只有些白面,好在李非是大厨,他麻利地和好面,擀成面团再撒上面粉,轻松摔几下,放在一旁醒面。他离开寨子时还带了一条张寡妇家的五花肉,切丁,酱卤,捞起盛盘,又用身上带的匕首将面团削成面条,下锅。 燕王爷做菜的本事和他的性格一样,总能苦中作乐,在平平无奇的生活中发掘别样意趣。 很快,热乎乎的面条拌了肉酱,淋热油,撒上葱花,能把人的鼻子都勾走。 李非把面条端进来时,却没办法摆桌上。 因为桌子铺满竹蜻蜓,而殷莫愁正坐着,低着头,专注地在削竹片,根本没注意到他进来。春梅冬雪陪着,也不敢喊她。 人这一生何其短暂,匆匆几十载,大多浑浑噩噩,极少有能找到心中所爱,他虽擅香道、厨艺,但都是从小受父母影响耳濡目染。算起来,看上去精通十八般技能的他其实并没有自己真正爱好。 这些年除了为父母复仇,他并未找到自己安身立命之处,他的心灵和身体一样四处漂泊,毫无归属感。 少年时立志的“闯荡”变成“游荡”。 但殷莫愁不一样,虽然小时候因为弟弟之死,被迫担负起家族责任,学习“纸上”和“躬行”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用兵之道,但她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好——研制兵器。 哪怕这个小小的爱好是在残酷的战争背后。 “咳,”李非出声,“面条糊了就不好吃。先吃吧,吃完再研究不迟。” 殷莫愁抬头看他,点点头,放下竹蜻蜓,揉了揉太阳穴。她看起来很疲累,但眼里也带着光。看来在殷大帅的“手工活”事业里,继雀心之后讲有新的发明诞生。 春梅冬雪手脚麻利,很快将桌面整理出来,给二人摆出碗筷。 一大盆面条放下,立刻飘香四溢。 “快吃。”李非夹一大筷子面条放殷莫愁碗里,又拨了些肉酱,招呼春梅冬雪,“你们也别站着,都来吃吧。” 两名侍女不是第一次蹭吃,殷莫愁也不跟她们摆谱,因先等殷莫愁吃了几口,也一齐坐下,快乐地嗦面。 饭毕,春梅收走碗筷。 正巧这时来了一群人。 原来是陇右军镇军将军罗啸带着几个心腹将领。 殷莫愁在从纪家寨出发前已给他们写信,他们准时前来报到。 值得一提的是,罗啸这次还带了女儿罗悦香,虎父无犬女,罗悦香常年在军中锻炼,西北的风将她吹得黝黑。罗威被害,多亏这段时间罗悦香一直陪在父亲身边,她还不到二十岁,穿甲持剑,已颇有女将气势。 陇右地处西北,风沙粗粝,谋生艰难,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片土地养育的儿女都格外彪悍。这点上,倒和北境有点像。因为条件艰苦,大部分人家的女人也要和男人做同样的劳动,所以男女地位没那么悬殊,女人当家做主也是常见之事。 罗悦香年幼丧母,又不受祖母待见,她自己也是硬脾气,有一次罗啸探亲后回军营,她竟偷偷躲到马车里,一路跟到边关。罗啸疼爱女儿,不忍她在家里受气,只好带在身边,对外说伺候父亲生活。 罗啸疼女儿还来不及,哪舍得让她伺候,到了边关还给她请几个粗使婆子和丫鬟。但没过几日,罗悦香把下人全辞了,日日跑进军营,随军操练。开始罗啸也不肯,但见女儿心志坚定,风雨无阻,盘起头发,女娃娃越发像假小子,罗大将军本就心宽,渐渐接受了女儿从军的志愿。 这几年,陇右军人人都知道罗大将军有个能干的女儿,骑快马,拉硬弓,刀枪棍棒都使得,干练果决,随军剿匪时冲锋陷阵在前。虽然在军中无名无分,朝廷也不能给女人封将,但陇右民风开化,都认可她是个厉害的少年将军。 罗威还没死的时候,军中都不少议论,宁愿罗大将军把位置传给大小姐,甚至连罗啸麾下大将,暴脾气的贾石宜都十分认可罗悦香。如今罗威一死,罗悦香更被当作陇右军未来的掌权者。 李非注意到,殷莫愁多看了罗悦香两眼,而后重重拍拍罗啸肩膀,附耳说些什么,后者眼眶立刻红了。想必是安慰他的丧子之痛。罗啸抱拳跪泣,罗悦香亦跟着跪下,殷莫愁则两手将他父女二人扶起。 接着,饭桌铺上一张很大的羊皮地图,整个陇右地形清晰地显示。孟海英也参与进来。整个夜晚在热烈的讨论中度过。春梅端茶倒水,冬雪则负责演示竹蜻蜓如何发射、飞行。李非见他们讨论热烈,殷莫愁仍要时不时回头看他,自己坐那儿反而碍事,于是找个借口出去了。 之后,屋内不时爆发出一些脏话,也有“全新教这些鸟人”、“端了虫隐门虫窝”之类,还有蛮夫独有的爽朗笑声。听得出来,大家都憋坏了,卯着一股劲要全歼敌人。 殷莫愁对罗啸的作战方案颇满意,李非在外面闲站,能隐约听见他们的声音。 “龙隐门此次将倾巢出动,欲再次让五十年前的陇右乱军重演。罗啸你是土生土长的陇右人,对这里地形最了解。不过要注意我们这次的敌人不是成编制的军队,这两天他们应该正在分发兵器,据我的人回报,大约分散在四五十处,晚些时候他们会报来准确位置。他们善于藏在百姓里,我们也可以其人之道……” 罗啸频频称是。殷莫愁有意关照罗悦香,特地点名让她也说两句。 罗悦香第一次见殷莫愁,颇紧张,顿了许久,才道:“陇右军都是本地人,让他们混到其附近都很简单。最关键的是如何做到同时对这几十个藏匿点同时发起进攻,保证不会有漏网之鱼。否则一旦消息走漏,其余势力凝聚起来,就不好对付了。” 罗悦香的回答正中殷莫愁想法,殷莫愁笑说:“说得好!所以我们虽采取分段扑杀,却必须做到行动一致。刚才孟海英提出的三个地方设伏,你们以为效果如何。” 罗悦香被殷莫愁夸赞后,胆子大了起来,朗声回答道:“依末将之见,孟将军的建议非常好。真是奇了,按理说孟将军没来过陇右……” “因为北境也有多丛林的山地,海英的考虑十分契合这里地形。”殷莫愁拍拍罗悦香肩膀,“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出去走走,大宁地大物博,地形多样,要成为一名优秀将领,不能只懂山地战,须掌握复杂地形的作战方法。” 这话大有殷帅要亲自栽培的意思,是十分看重罗悦香了。 罗啸大喜过望,忙谢恩,随即想到什么,又有点尴尬地道:“不是要违逆大帅好意,只是小女没有一官半职,朝廷也没有让女人当将军的先例。陇右再特殊,想来也不会为我们破例。” 此话一出,孟海英和春梅冬雪三人立刻拉下脸。 怎奈老罗将军并不知殷莫愁真实身份,忧虑地说:“哎,我父女俩只是穷乡僻壤小打小闹,而且悦香一直养在我身边,但若离开陇右,各地军营都是男人。一个女人到男人堆里,我们自己是觉得没什么,但外面不知道的人会乱说不知羞耻,女人的清誉就全毁了,悦香将来总要成婚……” 罗悦香羞红脸,忙打断:“爹,不要再说了!” 女人的清誉…… 殷莫愁也沉下脸,良久不语。 老罗将军再耿直,此刻也看出殷莫愁不高兴,愣了下,瑟缩道:“不知末将哪里说错了……” 殷莫愁捏捏拳头,又放开,旋即,露出微笑:“你大错特错!先帝曾亲口对我说过,女人也能当将军!保家卫国何其光荣,谈何羞耻?” 李非在外听见,心头一颤。这是当年先帝为二人指婚时说过的话。她一直牢牢记着。 罗悦香是幸运的,她生活在家乡,生活在熟悉她并包容她的亲人和朋友身边。她可以飞扬跋扈,放手去闯,不必怕犯错,因为背后有爱她和保护她的父亲可倚靠。 这一切,殷莫愁都没有。 女人也能当将军,她在多少孤独难捱的日子里,默念这一句。 罗啸父女被她说得豁然开朗,尤其是罗悦香,看殷莫愁的目光更加炽热,大受鼓舞,似已笃定要当一名出色的女将。 孟海英和春梅冬雪这边却笑不起来,殷大帅鼓舞别人好说,对自己的问题却无解。虽说她和罗悦香都是少女从军,但情况完全不同,殷莫愁的问题复杂得多。罗悦香一开始就是以女人身份参军,而她呢,却是冒名顶替,始终以弟弟的名字掌军行政。 她欺骗了所有人。到时真相曝露,别人就会说她欺君之罪、贪慕权位…… “刚才殷帅夸我什么来着!”军情已经讨论得差不多,孟海英有意活跃气氛,大喊,“我可是纵横山林的关西虎!” 罗啸对孟海英敬仰已久,立马来了兴致:“我听说过关西之虎这外号的来历……” 孟海英不客气地自吹自擂,倒豆子似地吹他在北境的战绩,春梅冬雪亦凑趣过来,说他“言过其实”,三人斗嘴,终于把殷莫愁惹笑,笑骂孟老虎你真是够了。 李非在外面听,忍不住感到惊讶。 原来她在军营里是另一个人。 她喜欢安静,但也能融入热烈。才讨论一晚,已经能抓住融入地形的特点排兵布阵。在和将领们的笑骂声中获得新思路。难怪她说过希望在重回北境,有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毫无保留的信任,的确比京城勾心斗角、应付一群耍心机的文臣官僚的日子快乐得多。 李非就在门外廊桥坐着,门里隐隐约约传出她爽朗的声音,时间一点也不枯燥难捱。 等结束的时候,已经半夜。 孟海英和罗啸一见如故,带着几名将领去驿站房间。殷莫愁走出来,伸个懒腰。刚才一番研究行军打仗之事,让她仿佛回到北境大营,她从少年到成年,真正令她成长的地方。 北境大营滋养了她,那是可称之为归属的故乡。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故乡,她呈现出最放松的状态。 大漠孤烟直,辽阔草原,没有战事的时候,殷家少帅可以与顾岩、王琛这样的当世名将奔驰赛马、射猎,猎到猎物,就和他们架起篝火,偷偷饮酒,醉酒高歌。有时也乐极生悲,回去后被老殷帅发现,以军中不得饮酒为名罚她闭门思过,禁食三日。 这种小小惩戒,少帅哪会怕,到了点,自然有春梅和冬雪将吃的从窗户塞进来。 哪有人天生稳重,成长亦不是生活馈赠,是不得已,拿快乐向冷漠作的等价交换。 李非捧上一杯热姜茶,殷莫愁接过,与他并肩而立。 明月高悬,从这里眺望,能看见连绵起伏的祁云山脉。 月色深深,天与地的交界处,有崇山峻岭的脊梁层层交叠,高低不一。 李非转身,见殷莫愁在发呆。 “想什么?” “没什么。有点感慨而已,终于能彻底铲除龙隐门。但愿这次行动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不要太过殃及陇右的百姓。” 她今天真的有点不一样,已经很疲劳,但表情和话语中都透露出期待和兴奋。罗啸无意提到“女人的清誉”那些话,只是小小的刺,早已被她抛诸脑后。 十多年前她已经一手策划围剿白阳教,继而成为西北剿匪的少帅,出征北境,屡立战功,生俘北漠大可汗史耶哈,一战功成,再到平定齐王造反。 她一件接一件地完成,其中艰险鲜有人知。更何况这中间还受过伤、中过毒,在生死边缘活下来。 实属奇迹。 都说少年子弟江湖老,但李非深刻觉得,时间根本无关紧要,阅历亦可慢慢累积,唯有信念,是心之所倚。 她见过人世间所有的繁华与寂寞,她心中有匹不知疲倦的白马,此去前路漫漫、古道斜阳,她从不停歇,终有一日,信念的翅膀将张开,白马奋不顾身,奔向云和海的彼端。 李非觉得她和自己在一起,简直明珠蒙尘。 “莫愁,我每天缠着你,会不会打扰你的正事?” 殷莫愁愣了愣,接着收回目光,揽住他的手臂,将身体轻轻的靠在他这一侧。 正好一朵云飘过,暂时掩盖了月华,明月的亮光只能透过乌云露出一点点,模模糊糊、暧昧不明。 殷莫愁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说:“月有阴晴圆缺,我也是一样。老实讲,我已经过了我最全盛的阶段,这场围剿龙隐门的战役,应该是我亲自指挥的最后一次。以后我没有正事可做,你天天陪我好不好。我从小被规训得可能有些古板,对有趣的事情一窍不通,到时你带我游历江湖,多涨涨见识,不要嫌弃我才好。” 嫌弃,怎么会呢!殷莫愁愿意像小女人似的缠着他,他高兴还来不及! 她很冷,就像一团冷空气,看似毫无温度的存在,但李非已片刻不能离。没了空气,他一定会死掉。而她则视他为阳光,给予她热烈胸膛。天天陪我好不好,当然好。她的声音还是一贯的低沉,今天因为和众将领说了太多话,还有些许沙哑。 夭寿,谁说殷大帅钢铁心肠,谁说甜言蜜语就要声音柔软,让对方感受到被需要,是世间最高明的情话。 好一招先发制人。 可李非也知道,天下兵马大元帅怎可能说不干就不干呢。 她其实是在哄他。 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李非忽然心里感动:“莫愁,经此一役,大宁将再得十年太平,你是最大的功臣。” 听李非把她捧上天,殷莫愁嗔怪:“你又来了。不要总是拍我马屁好吗,大宁的敌人其实一直都不是北漠,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外面有太多太多未知。我们永远不可能总是猜到敌人会出什么招数,唯一能做的,是常省己身、居安思危,用尽所有力量让我们的下一代更加强大。” 她说着又轻笑摇头:“说下一代干嘛,咱们先打好这场仗。我和龙隐门有好多笔账要算。” 殷莫愁挥舞下拳头,嘴唇和鼻子都耸起,大大的眼睛被挤压成条缝,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像笑又像生气。一点也没有大帅的稳重,倒像个意气风发、准备痛揍敌人的小士兵。 那么气鼓鼓,那么纯粹。 “李非。”她倚靠在李非怀里,轻声唤他。 “嗯?” “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你抬头看,那点点星河,像不像万家灯火。” 李非仰头,但见宇宙银河璀璨光亮,明星济济成行,挂在天空,遥望确似万家光明,感慨不已,因接道:“确如繁华地,参差十万人家。” 说罢,忽地喉头微哽。 他就知道她在哄他! 真的很矛盾,既骄傲于她的功成名就,又不愿她冒险去冲锋陷阵。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将军属于国家,永远不可能属于他一个人。 欲问将军归何处,保家卫国,舍身不渝。 到头来,殷莫愁说以后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的话,真是哄小孩的。 李非感慨万千,将她搂得更紧。 后来,他仍常常回忆这个夜晚。长共天难老,一瞬是一生。 次日分别,发生了点小插曲。 崔纯让人送封信来。 李非在信封上打量几眼,开口问:“你们不是要去和他汇合的吗?” 马上就能见到面,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至于着急这两天。 殷莫愁一怔,亦有此困惑。 抽出信件,展开。的确是崔纯的字,带着和他身材十分不符的娟秀,不过有点潦草,一看是匆匆写、急急忙忙送出。 只看一眼,殷莫愁眉头紧锁,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所有人都看出不对劲,李非连声问:“怎么了?”说着不禁去瞄那信。 殷莫愁任他瞄,只道:“崔纯说他已查到龙隐门的一个聚集点,他们培育了批新的杀部杀手。余启江在追踪过程中被发现,对方人多,余启江受重伤,好在他突出重围,将消息送回来。” “混账王八羔子,死到临头还要蹦跶。”孟海英叫骂。 “不灭龙隐门,我誓不为人。”罗啸亦咬牙切齿。 殷莫愁铁青着脸,将信揉成一团,给了春梅,令她阅过即焚。 李非确实瞥到信中关于余启江突围的描述,如“敌人狡猾多端”“余少卿身中数刀”,又谈到“性命保住”“已责令其好好休息”等,最后又说“铲除龙隐门”“屈原投江,古来者鬓如霜”之类不畏艰难险阻的话。 全新教被一锅端,龙隐门失去钱粮来源,加上没有百姓教徒的掩护,门徒在全国各地的行动亦常被发现。崔纯查龙隐门查了两年,将其在官场中的联系像拔泥里的藕一样,节节拔出。如今,龙隐门上无官员庇佑,下无百姓帮助,已是被逼到穷巷的丧家犬,疯狂反扑,见人就咬。 “时候不早,启程吧。”殷莫愁说完,诸将纷纷上马。 “一路顺风。”李非见罗啸等诸将领都在,本不好意思,实在忍不住,走过去,把手搭在她膝盖上,仰头道,“我很快过去和你们汇合。” “不。”殷莫愁低头,轻声说,“你守着纪家寨。” 李非:“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 “情况有变,我怕……我怕杀部的人埋伏你。他们走投无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都敢明着对余启江下手了。你来,反而令我分心。答应我,不要来灵州。我也答应你,处理完龙隐门的事,我马上到纪家寨找你。” 殷莫愁外粗内细,她这么说,自然是有考量的,当年李非父母便是死于一场伪装成普通纠纷的谋杀。在殷莫愁下属面前,李非不好反驳,后退几步:“知道了,我会呆在纪家寨,那里很安全,你放心。” “好,我走了,你多保重。” “你也是。” 话音一落,殷莫愁扬鞭,马儿发出长嘶,夹马腹,飞驰而去。随行人员纷纷跟上。李非极目望,她被众人包裹在其中,已分不清是谁的背影。 李非站在原地良久,才发觉他们已经走远了。 但见浅草没马蹄,声隆隆。 苍山如海,一轮新日照大地。 第100章 归去来(1) (二更)“悦香,都查…… 清剿龙隐门的“灭虫行动”进展顺利。在李非逮捕韩亦明的第六天, 殷莫愁派出去的跟踪队伍回报了最后一批精钢宝刀的地址。算起来,从韩亦明拿到这批武器到分发到每位手足手里,竟然只花了不到十天, 可见龙隐门为此事筹谋已久、准备充分。 接着, 殷莫愁选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 下达发起总攻命令。 龙隐门倾巢而出,正好来个倾巢剿灭。 枕戈待旦反变成待宰羔羊, 看似“完美的阴谋”惨遭殷大帅完美反杀。 来自全国各地的龙隐门手足分散在四十八个巢穴,在还未组装成型为大军前,被殷莫愁派出的四十八支先锋队伍切断进城镇的道路, 彻底包围在山里。 令这场战役对百姓的影响降低到最小。 龙隐门叛军原本筹划已久, 打算出其不意, 在殷莫愁离开纪家寨、去雍州的时间内,悄悄组建成军,然后包抄雍州,活捉殷莫愁,令军方阵脚大乱, 再攻击陇右军, 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谁料这个看上去完美的计谋被殷莫愁摁死在萌芽状态。 阴谋与蟑螂,终究都见不得阳光。 组成叛军的人员参差不齐, 常年在暗处活动, 到处煽风点火制造乱局、搞暗杀可以, 到了正面交战, 在阴谋暴露、没有信息差的情况下, 叛军远远不是朝廷正规军的对手。 殷大帅采用切割战场、化整为零,各个击破、一击制胜! 祁云山脉何其绵延,四十八个小型战场, 若是每个战场来算还简单,但要同时开打、同时取胜,这充分需要复杂地形下领兵作战的高超能力。 之后的几天捷报频传,陇右军与前来支援的外地军队合计歼敌达万余,俘敌万余,成为皇帝登基以来最大规模的内部战役。 也因为料敌先机、部署得当,成为本朝损失最小、对百姓影响最小的战役。 对于大部分人、甚至朝廷官员来说,他们只是平平静静度过了十日,根本不知道夜深人静的西部山林,那片绵延茂密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 直到捷报送入京城,才犹如平地惊雷,炸醒了许多世家大族。 不懂的人依旧浑浑噩噩,懂的人却不觉由脚底窜起一股凉意! 以前他们都觉得保家卫国是武将职责,理所应当,殷莫愁打她的仗,世家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这次,殷莫愁所对付的敌人就在他们身边。 皇帝当朝宣布,敌军有几万之众,是从全国各地集结到陇右去的。 什么?这么多敌人吗?他们从哪里冒出来?怎么以前都不知道?该不是殷莫愁为冒领战功而胡编的? 但转念一想就知道殷莫愁不可能这么做,已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位的大元帅,位份升无可升,炮制这战功作何用?而且要炮制完全可以选择与北漠人战一场,可以大作“保家卫国”的文章,没必要选择在境内。因为包括全新教顽固教徒在内的龙隐门人,大都是在大宁境内有名有姓,可追溯可查找的人,稍有差错,就会被说成是拿无罪者充人头,激起民愤。 史笔如铁,一旦被冠上这种罪名,殷大帅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无论从哪种角度看,殷莫愁这一战都打得卖力不讨好。 殷莫愁又不是傻子,她的权力和名望已经足够高,为什么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世家大族们就这么以己度人,反推出战报的真实性。 接着,皇帝又宣告了龙隐门几条罪状,收买官员、刺探军情,最严重的当属资助、蛊惑齐王造反案。 这一回,连宰相刘孚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恍然想起五年前殷府行刺,对外宣称为齐王余孽所为,原来从那时开始,殷莫愁已经盯上龙隐门?!这么多年她隐忍不发,“奉旨”赋闲、对“游社”造谣她盖不回应,任由外界将她养伤说成“养娈.童”,将本意为方便调度军队推行兵改说成“揽权”。原来竟是锦里藏针、绵绵用力在筹谋彻底铲除龙隐门这件事。 如此密不透风,朝廷里可能除皇帝外也没几个人知道。 在朝为官的人,都想做出风风光光的政绩,博取上位者的关注,即使不被皇帝注意,如能博的百姓口碑也足矣。如有为他们著书立传,将自己的好官形象流传于后世,更是光耀门楣的好事。 但殷莫愁却选择一条与他们截然相反的路,默默地,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为这个帝国挡风遮雨。 战争从未结束,只是换了个战场。 和平来之不易,是因为有人替他们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刘孚第一次不再将殷莫愁当对手,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对这个年轻人的钦佩。 龙隐门恶行与阴谋终于被大告天下,现在连街边妇孺都知道了龙隐门是北漠人的渗透组织。几朝几代,北漠都是中原宿敌,这点早已根植在每个人心里,如今阴谋暴露,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几万人就在民间,在你我之中,平时与常人无异,一旦发动战争,瞬间集合,多么可怕。把其形容为大宁帝国的“毒瘤”也不为过。 如今殷莫愁亲自操刀,切割毒瘤,病人才恍然看见血淋淋的一面,但作为病人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可见操刀者技艺高明。 但这中间也发生一些曲折。 陇右军里藏着龙隐门的人,在后续围剿中反戈,直接导致龙隐门的一支队伍逃走。这些乌合之众占据了一个山头,以当地百姓作挟,令殷莫愁也投鼠忌器,暂停进攻,保持对峙。 作为陇右军镇军,罗啸大为惊讶,对军内进行彻查,由此又牵扯出龙隐门隐藏在陇右太守府里的官员。想来也是,韩家那爷俩在灵州耕耘多年,本就是情部部主,专事情报刺探,京城的官场里都有不少被龙隐门收买的人,陇右更是重灾区。这些都在殷莫愁预料中,她劝罗啸除贼务尽,但也不能伤及无辜。 这些人严格意义并不算龙隐门的人,只是充当眼线,陇右太守万德主动站出来清理门户,罗啸亲自领兵去围困龙隐门的穷寇。二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想必用不了多久,从陇右官场到乡野都将得到清洁。 殷莫愁则腾出手来,捕杀最后一条大鱼——龙隐门门主。 灵州城。 罗悦香真的渴,初冬的天,也不顾井里的水凉,下属刚刚打上来的井水还来不及烧,少女将军直接捧起喝了一口又一口,又就着凉水搓把脸,洗去通宵跟踪的疲惫。 “悦香,都查到些什么了?”殷莫愁放下手里的卷宗。崔纯和黎原也都上前。 第101章 归去来(2) “难道你不想亲自逮捕楚…… “书童沈聪原来一直呆在家里面, 昨晚终于出府,露出狐狸尾巴。”罗悦香说,“多亏崔大人的妙计。” “没什么。”崔纯摆摆手, “要多亏小罗将军才是!这几日真是辛苦你。” 听到崔纯称呼“小罗将军”, 罗悦香黝黑的脸庞骤然红起来。 自脱离韩亦明派出的跟踪者, 殷莫愁一行人直奔灵州,崔纯已经早早得信, 将灵州太守府征用为作战中军,殷莫愁一到,“灭虫行动”大小军令均由此发出。 谁也想不到, 殷帅抵达中军发出的第一道帅令不是别的, 而是暂授罗悦香六品骠骑将军衔职。 诸将哗然, 但很快又接受此举。 虽说本朝没有女人当官的先例,但不代表就不行。本朝文武分治,文官与武将职衔有别,殷莫愁就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掌三军虎符, 是军方至高掌权者, 军方要封谁当将军行不行她说了算。 而且陇右军在军方体系里较为特殊,掌军将军一职采取世袭制, 陇右军基本称得上“罗家军”。为罗啸女儿授予军衔, 也是罗家军内部的事。罗悦香自己也争气, 这些年很受将士拥戴, 就连悍将贾石宜都佩服这位大小姐。如今罗悦香虽只领六品官衔, 陇右军上下已经暗暗认可她会接过老罗将军衣钵,成为下一任陇右镇军。 这么些年,罗悦香跟在父亲罗啸身边行军打仗, 无名无分的,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战功一点点累积,罗啸也不是没动过把陇右军镇军位置传给她的念头。但最大的难题在于,陇右军是戍边军,远离朝廷中枢,唯一在京城说得上话的老上司鹿国公黎朗早不理俗事,封女人当将军这种破天荒的事,没有强有力的后台支持,只怕给罗大小姐授军衔的奏折会被压个三五年都说不定。 让罗悦香真正成为女将,老罗将军要面临的难题太多了。 现在,殷莫愁一道帅令,解决所有问题。殷莫愁京城的说法是“战时”机宜,又夸罗悦香颇有“武略”,是不可多得的将才,避重就轻,偏偏不谈其是女儿身,即使人人都知道。想必用不了多久,京城正式的任命就会下来,罗悦香即将成为本朝“首位”女将。 罗悦香的名字将载入本朝国史。 罗啸感佩殷莫愁冒天下之大不韪提拔爱女儿,陇右军上下也对这位传闻的兵马大元帅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做法大为激动。 罗悦香性子跳脱,平时罗啸也管不住,可这些天跟在殷莫愁身边办事,见识到殷大帅有领兵打战的丰富经验,也有精准布局的谋略万千,罗悦香愈发崇拜她。比如这次跟踪书童沈聪,以前大理寺查案都是崔纯主内、余启江主外,但余少卿在养伤,黎原虽然足够有能力,却对灵州不熟悉,最后是罗悦香主动站出来领任务。 殷莫愁没看错人,小罗将军不辜负期待,出色完成。 原来,崔纯设计,让罗啸演出苦肉戏,把麾下副将贾石宜大揍一顿,再关起来。让人以为已经抓到杀害他儿子的凶手就是贾将军。如此,杀害罗威的真正凶手——书童沈聪就放松了警惕。 罗悦香道:“我吩咐下人给书童沈聪安排重活累活,这小子,自小陪少爷读书,哪经得起操劳,果然不出十天,他就准备逃了。” 崔纯想了下,问:“接头人是谁?” “沈聪找到一个当铺,我刚开始以为是他偷了罗家值钱的东西出来典当,换取跑路资金。直到我跟踪这当铺的伙计几天后,发现当铺与一个首饰店有联络。按理说,典当铺最常收的就是金银饰品,与首饰店有生意往来也属正常。直到我夜里潜入首饰店,发现了那个机关。” 书童沈聪能杀死罗威并伪装成绑架案,最关键的道具就是放置于马车上、用于制造罗威还活着假象的机关。 找到这个机关,崔纯和余启江之前的推测已经验证了一半。 另一半,就是沈聪与龙隐门之间的联系。 “沈聪从小跟在罗府,那机关之精巧,绝不是小小书童可以做得出来,须得能工巧匠才行。难怪了,是首饰店的工匠啊。那两个店铺老板是何人?” 问归问,崔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罗悦香:“他们分别叫诗衍和诗铭,为义兄妹的关系。只不过现在都不在城里,据店小二说,此二人在灵州有多处产业,他们都是被一个叫楚慎的人收养。楚慎此人在陇右颇有名气,煤矿、航运、粮食,均有涉猎。商圈里人称楚大掌柜,也称楚伯。我只查到楚伯是背靠一个神秘大贾,至于这个大贾是何方神圣,暂时还没查到。” 何方神圣,楚伯是李非的大掌柜,楚伯背后的人不就是李非么? 好个楚伯,利用李非欲盖弥彰。李非身份特殊,祖父是先帝,祖母是尤贵妃,尤氏又因谋反罪被抄家。楚伯知道早晚有一日身份败露,仍可推李非出来当挡箭牌,一方面李非是皇长孙,随时涉及皇家夺嫡,另一方面李非又是尤氏后人,把他描述成为家族复仇者也可以。 如果不是殷莫愁与李非的关系,谁也不会怀疑一个兢兢业业几十年的老管家会是龙隐门门主。老管家那么不容易,为奴为仆,能有什么坏心思,还不都是执行东家的旨意。 李非没有与殷莫愁重逢,殷莫愁也不会知道大皇子死于“幽灵客栈”,死于龙隐门设的局。到时,李非就真是百口莫辩。 而楚伯则将借机脱身。 龙隐门门主筹算几十年,无事不成,唯一算漏的,大概就是殷莫愁和李非的重逢。 人的感情,真的很难讲。 如果两年前有人告诉楚伯,向往自由、四海为家的李非会甘愿雀入樊笼,陪伴他人身负重担,又或者冷硬如万年冰山的兵马大元帅会对男人动情,楚伯大概会当个笑话听,哈哈大笑说简直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殷莫愁脸色冷厉,罗悦香心头一颤,以为大帅在怪她办事不利,因又拱手说:“大帅放心,楚伯既然在灵州这么多产业,知道他的人不少,末将再去打探,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揪出其背后的主子!” “不必了。”殷莫愁抬手打断,“你做得很好,你的任务到此为止,楚伯背后的人我已经知道是谁。你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明天去你爹军营归队。” 罗悦香走后,堂内寂静良久。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最后是崔纯感叹一声:“难以置信,龙隐门门主竟然真的是燕王爷的管家,楚伯?!一开始,我对这个人也只是怀疑,因想着事关重大,第一时间告诉你。我主要是怕你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楚伯欺骗,也怕走漏消息,才在信中以暗语表示。” 殷莫愁点头:“纯哥,你小心谨慎是对的。” 崔纯曾在殷莫愁来的路上,让人着急送来一封信,信上说余启江遭遇埋伏,最重要的其实是那句“屈原投江,古来着鬓如霜”。 “屈原投江”通“楚”,“古来者鬓如霜”意思是人白了头发,通“伯”。 殷莫愁明白了崔纯的暗示,当场脸色大变,但崔纯信里也说龙隐门门主隐藏极深,尚需再查,殷莫愁一时间还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李非。 试想李非刚刚经历过纪家寨种种,殷莫愁几度将他从伤心难过、被亲人算计而变得疑神疑鬼的边缘拉回来。纪家寨还只是陪伴了李非少年时代的兄弟,李非已如此重情重义,楚伯更是李非从小就依赖的长辈和亲人,如同父母。 哪有父母会害自己的孩子,李非若得知真相,恐怕会彻底崩溃。这一点,不通人情如殷莫愁也感受到了。 权衡之下,殷莫愁只好让李非答应她要留在寨中。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楚伯如果真的是龙隐门门主,这件事就由她替李非解决罢。 所以到了灵州,正面战场交给罗啸与孟海英,她亲自和崔纯、黎原调查楚伯的真实身份。 崔纯举起手里一本卷宗:“之前怀疑其是幕后黑手,是因为者两年我走遍各地,以调查全新教的由头调取了十几年来的卷宗。在各地有记载的龙隐门制造的事件背后,都或多或少能看见诗铭、诗衍等楚伯义子义女的身影。虽说楚伯替大哥管理生意,走南闯北,但总不会那么凑巧,每次龙隐门作案后,楚伯都刚好出现?!” “还有韩亦明祖父的身份。”黎原说,“这些天来,我们也调阅了灵州五十年前的人口档案,对比了韩家仆人的口供。据邢管家说,当年韩亦明祖父与祖母的结合,本就不受韩家人认可。见过韩亦明祖父的人都说他有些古怪、孤僻,他自称姓参,是落难商贾。但查了陇右各地户籍,姓参的只有柳州一个山民部落,那里没有人经商。倒是有一年集会上,各地商贾云集,有人喊他申屠鸿展,不过其并未理会,那人也觉得认错人,悻悻道歉。” 殷莫愁点头:“这与李非从纪家寨捎来信的情况吻合。” 原来,韩亦明功败垂成,愧对祖父,已经畏罪自杀。不过韩亦明还有不少手下被捕,供出其情部老巢就在灵州。殷莫愁派人过去一查,不仅翻出不少密档,还有一个祖先灵位,上面的名字正是“先太公申屠鸿展”。 如此,韩亦明每次祭拜祖父时口念“不肖孙申屠亦明”的画面就出来了…… “申屠……听上去是奚木国王室……”黎原说,“这个我爷爷曾经跟我说过,说奚木国末代国君色厉内荏,是个骑墙的货色,每年从大宁不知拿了多少好处,最后却投靠北漠,大开国门为其借道入侵大宁。灭国也是咎由自取、活该。现在还投靠北漠,为其走狗,真是不长记性。” 说话间,有守卫禀告,陇右道太守万德求见。 万德今天还带了一个人来——李非的舅姥爷尤望章。 尤望章坐在轮椅上,差不多刚到花甲之年,但满脸褶子,抬头纹比种地老农还深,脸无血色,头发花白,还有稀疏之象,看上去比古稀老人还古稀。按理说,尤氏是陇右首富,尤贵妃极重亲人感情,虽然家业没有交给弟弟尤望章,照理也不会亏待他才对。 为何看起来如此衰老。 但殷莫愁转念一想便想明白。 尤氏一族除尤贵妃一人之外,全族遭覆顶之灾,尤贵妃与尤望章的父亲叔伯悉数斩首,妇孺幼小处以流刑。明明是首富家的小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何其金贵,冲龄之年却在流放地孤苦地谋生,吃不饱穿不暖,风吹雨淋,全靠几个忠心老仆舍命保护才活下来。好在过了几年,被其姐姐尤贵妃想方设法营救出来。 先帝当年始终不放弃寻访尤贵妃下落,派出一拨又一拨暗影,尤贵妃自身尚且要依靠纪家军庇护,根本无法长期照料亲弟弟,聚少离多。 尤望章担惊受怕度过这些年,仍是戴罪之身,一直过着躲躲藏藏、不能见人的日子,忧虑交加,难怪老得快。 尤望章见厅中有三个人,先是愣了愣,视线缓缓扫过崔纯、黎原,最后停留在殷莫愁身上。崔纯是个胖子,黎原又脸嫩,尤望章一眼就确定了方向,朝殷莫愁拱拱手,道:“见过殷帅。” 说罢,撑着扶手准备起身行礼,殷莫愁快步上前,将其劝住:“尤老爷不必客气。” 尤望章第一次见殷莫愁,哪知位高权重的大帅跟他是真客套假客套,坚持要起来行礼:“不碍的,我只是一边脚不好。” 却被殷莫愁按住:“万万不必,让您一路赶来,辛苦了。我是晚辈,不敢受礼。” 崔纯“吭哧”一笑:大妹子有进步啊! 殷莫愁固然涵养极佳,但也绝不是乖巧的大家闺秀那一挂,很少对人这么讲虚礼,虚到不真实的地步。 黎原也看得一愣一愣。 还不是全在于李非的面子。 往远了说,将来李非和殷莫愁如果成婚,李非的长辈中,楚伯是不指望了,能受得起新人一拜的只有这位舅姥爷。 殷莫愁这种态度,尤望章受宠若惊。万德更是看不明白殷帅对一个穷乡僻壤的糟老头子这么耐心。 尤望章身有残疾,不能远行,困于一隅,坐井观天几十年了,别说陇右道太守万德亲自带他来灵州,就是那天,当地县官忽然出现在他家门口都让他吓一大跳的。所以固然殷莫愁对他一再礼遇,尤望章还是表现的有点畏畏缩缩,不敢随便说话。 直到殷莫愁宣布了赦免尤氏一族的圣旨,尤望章才缓缓抬头与殷莫愁对视,良久,双眼渐渐发红。 “尤家人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尤望章激动地说,声音微微发颤。 殷莫愁道:“原本陛下是任命李非为钦差,圣旨还在他那里,本应由他来给您报喜。但李非现在还在纪家寨处置招安事宜,赶不过来,由我代劳宣旨。” 听到李非,尤望章更喜不自禁地说:“我就知道一定是非儿替我们求情。这孩子从小就孝顺,真是难为他了,我这个做舅姥爷的,什么都帮衬不了他,还反叫他关照我们,哎。”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一副垂头丧气的尤望章这下话也多起来,又说,“对了,还有不少表亲尚在灵州,他们隐姓埋名,不敢用尤姓,我得一家家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万德虽未见到李非,但这些日子已经从崔纯等人和殷莫愁说话的只言片语,猜到李非很可能是殷帅“男宠”兼智囊的身份。听说在纪家寨就是李非设下圈套,令韩亦明中计。万太守眼力见极好,听到尤望章原来是李非舅姥爷,忙不迭地说:“尤氏在灵州还有哪些人,本官陪你去找,”又说,“尤氏老宅当年被查没,现在一直空着,等下我带您去看看吧。” 尤望章虽然落魄,但终究曾是大家族的少爷,十分懂礼节,连连感谢,又推辞,说不敢麻烦万太守。殷莫愁打断了二人,问道:“您与楚伯还有来往吗?” 尤望章想了想,回忆说:“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两年前,他路过陇右,来探望我,之后他说要去京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我与他在小时候一起生活过。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很好。但我和他都认为那是过去的事。不知殷帅为何忽然提起楚伯?难道他没有和李非在一起吗?” 殷莫愁摇头。 尤望章纳闷:“这就怪了。楚伯一向看李非看得很紧的。”想起他们,尤望章不自觉露出笑容,“这一老一少啊,真是冤家,如果是同时来探望我,一定会斗嘴斗个不停。可我知道,他们谁也放心不下谁。我们家族的人不能见光,全靠他俩打理生意。楚伯跟我说过,这几年他有些累了,想回陇右,还让我给他找块地养老。” “楚伯真这么说?” “言辞恳切,不像开玩笑。我还真给他找了一处好山好水的地儿,但他前段时间来信,又说会辜负我的好意。”尤望章无奈地摇头,“这人一把年纪了还是小时候的脾气,想一出是一出,唉,我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听得出来,尤望章虽与楚伯久未见面,但二人感情应是发小那种,超越了时间限制,只要一见面,就可以把酒言欢、无话不说。 这就怪了。 楚伯在李非面前塑造一个贴心老管家的形象,尚可理解为他要拿李非当替死鬼,但有什么必要与尤望章虚与委蛇。 一个隐姓埋名、显然已经失去尤氏家业继承权的老人,值得楚伯费心机讨好吗? 见尤望章谈起楚伯放他鸽子,也见怪不怪的样子,甚至微微含笑,殷莫愁不由联想到楚伯的取向,似乎有点理解了。 楚伯也不是一出生就是龙隐门门主,想必在踏入这些复杂的事情之前,楚伯与尤望章两个少年时代应该有过纯粹的感情。 殷莫愁最后问:“在你眼里,楚伯是一个怎样的人?” 尤望章搞不懂殷帅为什么今天不谈李非,回答道:“因为家族发生的惨事,我小时候内向、怕生,姐姐就捡了个与我同龄的孩子回来,和我作伴。我认识的楚伯,从小性情疏阔,见识广博,姐姐说当她捡到楚伯时他在讨饭,可我却觉得,他应该是和我一样出身大家族的公子。 刚回到灵州时还是个斗字不识的傻小子,我又是个左撇子,学字格外难,是他耐心陪着我,手把手,教会我写自己的名字。” 尤望章的视线穿过自己的左手掌,仿佛穿越到少年时代,他满怀感慨地说:“毫不讳言,和楚伯一起生活的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快乐最自在的时光。我想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殷莫愁想,尤望章安居一隅,没怎么与外界打交道,他回答得极为认真,可见心思单纯。听闻尤望章终身未娶妻生子,他是尤氏唯一的嫡子,哪有嫡子不传宗接代的。殷莫愁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看得出来,尤望章嘴上不说,心底应该一直盼着楚伯“告老还乡”,他连养老地都选好了,只等归人。 崔纯和黎原颇感慨,众生皆苦,如果他日楚伯被捕、斩首,尤望章该如何自处,他已经没有青春可以等待。 * 夜里,月光下树影幢幢。 山路难走,尤望章的腿脚不便,只能由仆人背。 那仆人力气着时不小,沿着羊肠小道一路将尤望章背到目的地,又稳稳将其放在一处大石坐下。 仆人退去,树荫后有人影出来。 赫然是所有人都在寻找的楚伯! 尤望章头也不回,自顾欣赏夜景:“让你久等了。” 楚伯嘿嘿一笑,蛇到尤望章身边:“哪里话,我等你多久都是应该的。” 他们确像老友,半点寒暄也无,楚伯靠着坐他右边,左手便不安分地搭在尤望章的腿上。 不过也只是仅此而已,少年时可以肆无忌惮,现在反而更像君子之交。 “入冬了,天气转凉,山上更冷,你这腿有老毛病,以后记得穿厚点哦!我让诗衍弄到些陈年艾香,等下交给下人,对着患处热熏,可缓解酸痛感。哎,都怪我,是我害你折了腿。” 尤望章看了楚伯一眼,在夜色的掩盖下,意味不明,最后却是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楚伯似想起什么,忙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哎呀,我解释过多少回,我随时携带的天珠算盘,只是吐蕃王子欣赏我的算筹才华赠送的。第一书法家吕度会主动送字给我,也是因为我替他解决了些难题。还有白药师,我跟他没什么的,主要是……主要是……” “为了让他替你制作蜂毒!”尤望章抬起右手,干脆地道,“你别再编了。我也说过很多次,你这些年到处留情,是你的事。” 尤望章将楚伯的手推开。 楚伯一呆,旋即收起嬉笑表情,敛色道:“你怎么知道?” “现在陇右都传遍了,陇右镇军将军之子罗威死于蜂毒。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素来只爱钱,不涉官场,好端端去惹人命官司做甚?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多少人在寻你,今天殷莫愁召见我,向我问起你!” “什么!?”楚伯微微惊讶,随即想了想,宽慰道,“不必担心,李非在给我的信里说,他们这次来是为了传赦免尤氏的圣旨。所以殷莫愁会找你,应该只是为了传旨。嘻,作为你做要好的朋友兼尤氏第一大掌柜,我该备个大礼送你!” 尤望章眉头越皱越深,像大人教训小孩的口气那样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些玩笑!你知不知道罗啸只有一个儿子,这么多年父子离心,但罗啸却是最孝顺母亲的,你为此连累罗母伤心过度而死。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这里是陇右军地盘,你要是被抓到,殷莫愁都不一定保得了你。而且听他们口气,你不止杀了一个罗威,你是犯了谋反大罪!否则罗威之死事实证据清楚,殷莫愁何必特地找我谈话。” “她和你说什么?” “殷莫愁问我,你是什么样的人?” 简单一句话,楚伯却喉头一窒。 “李非没有看错人。” 楚伯只说了这么一句。 剿灭龙隐门,对殷莫愁不仅是公事、职责所在,也是私事,报李非父母之仇和对她下毒之仇,但到了这时候,殷莫愁仍没有被个人仇恨蒙蔽,还未将他当做板上钉钉的龙隐门门主,否则何必去了解楚伯为人。 “看来殷莫愁还未给我定死罪嘛。”楚伯说罢,又露出嬉皮笑脸,“放心,我的事不会牵累你。” 尤望章苦笑:“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可怕的。倒是你,总爱自作主张,不要最后惹李非记恨,竹篮子打水。” 楚伯不想他担心,想了想,说道:“我的确在谋划一些事,但不是殷莫愁和你想的那样。哎呀,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别担心,我会找机会和他们说清楚。到时我就去找你,就去你选好的那块养老地!” 尤望章两眼一亮:“当真?不是在安慰我!” 楚伯微微一笑:“当真!” 二人话毕,尤望章拍拍手,那仆人不知从何处跃出,楚伯这才看清仆人长相,左右脸颊各有一大片青印,也就是剃胡须后留下的胡子印,几乎覆满半张脸,可想他之前是满脸络腮胡。 楚伯不知道尤望章哪里找来的这么个有悍匪气息的下人,但他一向尊重尤望章,尤望章不说的,他不会问。自己这些年在外面胡来的事,尤望章也从不问他。 明月当空,静谧的夜是一切人间故事的最佳倾听者,包容着一切的悬而未决、悲欢离合、求而不得、贪嗔痴恶。微风让空气起起伏伏犹如鼓动不息的心,树叶发出的沙沙声音像这个大自然听众在窃窃私语。 曾经的每个夜晚,他们并肩散步于月下。 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 韩亦明的自.杀完全在李非预料之外。 奚木人给北漠人做走狗不是一次两次。奚木人“经商立国”,是天生的生意人,最是重利轻义,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民族大节,但凡能换取现实利益的,皆可交易。上至皇室下至百姓都是如此。当年要不是国君把奚木走廊当作交易,左右逢源,吃尽了大宁好处后,又放北漠入奚木走廊,甘当北漠走狗,也不会惹祸上身,后面也不会被灭国。 按理说,生意人最现实,当年奚木国破,军队中临阵脱逃者多,好死不如赖活,何必自.杀呢! 李非恍然,韩亦明与其祖父申屠鸿展应该算是特例吧,说起来爷孙俩也算够敬业的够能忍的,两代人寄人篱下几十年,在韩家人和龙隐门情部部主身份之间切换,小心翼翼地犹如走独木桥,的确不能以寻常奚木生意人度之。 一开始韩亦明不肯招供,李非本想徐缓图之,相信以奚木人重利轻义的本性,加以威逼利诱,说不定会转投大宁。 这次失策了,李非叹气。 殷莫愁那边一直和李非保持频繁联络,剿灭龙隐门已经百步行到九十八步。最后的两步。一是被龙隐门余孽占领的小镇久围不下,百余户百姓被做人质。二是龙隐门门主还未捉拿归案,朝野暗处总有些人还不死心。 解铃还须系铃人,说来说去问题其实都在龙隐门门主身上。只要他落网,相信那些残兵败将也不会再负隅顽抗。 捉拿匪首就成了目前最重要的事。 韩亦明虽死,但跟着他的手下有几个还来不及撤出纪家寨。当时被李非一并捉了。这些都是韩亦明的心腹,除了一个滕凡先下山负责转运兵器,其他人都紧跟着韩亦明。之前李非一直顾不上他们,现在只能抱着“苍蝇腿也是肉”的心态,打算好好审审。李非本来也没有抱太大希望,以龙隐门严密,普通门徒是接触不到门主这种级别。 但李非又失算了。 这些人也悉数自.杀。 原本因设计成功而感到愉悦的李非忽然有点烦躁,总觉自己漏算了什么。 自打到纪家寨以来,虽然连续发生事情,但殷莫愁和他见招拆招,总能料敌先机,凭借殷莫愁的胆大和他的心细,一路谋划也算顺风顺水。龙隐门就算倾巢出动,打败他们也不在话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疑神疑鬼,又难以形容的心悸之感。奚木人韩亦明死得反常,似乎在他耳边敲响一个警钟。仿佛冥冥之中,殷莫愁与他主导的棋局,旁边有个看不见的人影在观察着,而他们虽然赢了,却见不到身后观棋者模糊又危险的身影。这个身影,仅仅通过意念就让情部部主甘愿放弃年轻的生命…… 李非心头一颤,总觉得想到什么,但又转瞬即逝。 韩亦明心腹们集体自裁,犹如死士般决绝,令他胜利的快感大打折扣,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李非猛地跳起来,朝外走去,喊道:“唐迪,你过来一下!” 原来,李非早前写信召来唐迪。唐迪从京城赶来,两日前才到纪家寨。唐迪在吴敬案与蜂巢案中都大力帮助过李非,李非也疼他这徒孙辈的少年,帮他在唐家堡前辈面前说亲娶老婆,唐迪出发前刚刚喜得一千金,名字还是李非给取的。 唐门弟子以跟踪、杀人为业,神出鬼没,作为未来唐门堡主继承人的唐迪更是轻功绝佳,藏匿水准一流,所以李非干脆也不找他,对着虚空吼一嗓子。 果然没多久,一个高挑削瘦的身影出现。 唐迪拱拱手:“小师叔公有何吩咐?” 李非:“咱唐门的徒子徒孙们什么时候能到?” 唐迪想了想:“蜀道难行,他们过来比我从京城出发要慢些,算日子,也就这几天吧。” 李非“嗯”了声:“那行。这几天你先辛苦一趟,帮我去查一些事情。” 唐迪:“没问题!” * 半个月过去,龙隐门叛军仍旧占领着一座城池。 这支叛军是龙隐门四十八支队伍中的一支,人数不到千人,当初因为陇右军里有个低阶军官报信,得以逃出。但罗啸很快察觉,处死了那名军官,又派出精兵追击,叛军被追打得没办法,连原来要去与“手足”汇合、干一番大事业的计划也不顾了,就近躲到镇子里,城门一关,当起“山大王”。 这座小镇是隶属雍州管辖下最大的城镇,里头都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拿百姓当人质,罗啸麾下的陇右军也都是本地人,不少士兵和小镇上沾亲带故,没人敢强攻,都怕伤及无辜。 正所谓关心则乱,陇右军再这么跟叛军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殷莫愁看不下去,亲自出马,到阵前指挥。 她带来她的小发明“竹蜻蜓”。陇右军按她做的竹蜻蜓模型放大百倍,又在城墙外架了几个发射器,以人力拉动,发射器设好距离,正好令巨型竹蜻蜓可以飞入城墙。 每个巨型竹蜻蜓下都绑着一封信,有的写上龙隐门惨败的事实,有的写上类似“缴械不杀”的招降语。 龙隐门这次组织的叛军队伍来源五花八门,冯标那种有北漠血统的是少数,剩下的都是大宁人,比如被驯化洗脑的全新教、被招揽收买的山匪恶徒。全新教骨干被殷莫愁收拾得差不多,所以叛军兵力组成绝大部分还是龙隐门招揽的山匪。 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坚定立场,一看到竹蜻蜓上掉落下的招降信描写的战况,大势已去,根本不会再有什么在陇右掀起腥风血雨、趁乱打劫的机会。随着被围困多日,得到精钢宝刀的兴奋感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是“主力部队”到底会不会来营救的恐慌。 于是在巨型竹蜻蜓飞进城墙的当天下午,叛军内部就开始分化,有的要投降,有的要死守,双方互斗。殷莫愁看见连守城墙的都在打架,下令攻城。 战役只打了不到半日,天不黑就结束,陇右军将士们还能赶上进城吃口热饭,有亲人生活在镇上的,罗啸直接放人回家探亲去了。 这一战打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因为从纪家寨转运出来的兵器类别、数量都有登记造册,现在把大胜仗收缴的“战利品”一清点,除了个别因在战中消耗的,数目基本都对得上。 尤其是精钢宝刀,一把也没少! 这意味着全歼龙隐门叛军! 次日清晨,崔纯带着罗悦香急急忙忙来找殷莫愁,说是刚刚打探到楚伯的藏身处,在一处深山里,而且楚伯身边只有寥寥几个人。殷莫愁大喜,当即召孟海英商议。罗悦香说楚伯一行人准备打点行装,很可能会再次移动,并且是向祁云山脉更深处,照这个趋势很可能将离开大宁。 兵贵神速,因为这里还有大量俘虏,又刚刚是战后,罗啸还需领陇右军镇场。殷莫愁只让孟海英点了一小队人马,又交代罗啸一些事后,准备出发。 罗悦香现在越来越像殷莫愁的心腹,紧紧跟着,只有她知道楚伯藏身处,殷莫愁没有特地说,她也自然随行。但崔纯就不一定了,行军打仗,带着个胖乎乎的文官作甚。 孟海英在询问罗悦香当地地形条件等,讨论热烈,只崔纯巴巴站在一旁,不敢发表意见。 殷莫愁喊他:“纯哥,你站着干嘛,还不快上马!” 崔纯先惊后喜,指指自己:“……我也能去吗?” 殷莫愁:“难道你不想亲自逮捕楚伯?” 想!太想了! 自画舫案以来,崔纯带领大理寺众人走遍半个大宁,拔除一个又一个全新教窝点,揪出一个又一个被龙隐门收买的地方“保护.伞”。 掐指一算,时间已经悄悄过去两年。没有崔纯这两年的努力,剿灭龙隐门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第102章 归去来(3) 别怕,有我在呢!…… 这两年里, 他着实吃了不少苦。与各地官员周旋,也常常风餐露宿,白胖的崔家大公子被磋磨成黑胖的崔青天。他不像殷莫愁, 他从小弃武从文、锦衣玉食, 到而立之年都没有离开过京城, 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家里的老婆孩子, 西陲风沙又糙又硬,他还想念大理寺那口冰镇酸梅汤。 千辛万苦、风雨无阻。 前路鬼火幢幢,我们是天下人的掌灯者——这是崔纯出发前说过的豪言壮语。 他也做到了。 如今龙隐门门主终于显形, 崔纯作为此战的大功臣, 怎么不想亲临最后一役。他担心自己作为文官随军, 给殷莫愁招惹闲话,也怕拖后腿,所以心里想得要命,却不敢说他也要去。 殷莫愁故意催促:“纯哥你快点,就等你了!” 崔纯知道义妹心意, 笑道:“好嘞, 来了!” 山路崎岖难行,一行人平路时就马不停蹄, 遇到山路则牵马而行, 急行军两天两夜, 翻越四五个山头, 才见着人烟。 一座小村庄, 满打满算不到百户人家。 见诸人都有些疲累,殷莫愁让队伍进村稍事休息,放马饮水。罗悦香知机, 立马带人进村采购热食。 其实殷莫愁和孟海英等人都是北境吃苦当饭吃。罗悦香也是从小训练,急行军路上风餐露宿不算什么,只是小罗将军太有照顾偶像的心意,又认为应当尽地主之谊。在这艰苦的条件下,想有一盆热水给殷帅洗把脸净个手,最好再有口香喷喷的白米饭和热腾腾的汤水暖暖胃。 最辛苦的是崔纯,他作为大将之子,少时因为天生体能差而弃武从文,但这一次表现出惊人的毅力。在得到罗悦香情报后,连夜赶来找殷莫愁,接着片刻没有休息,与大队伍一起跋山涉水。 换作以前,崔大寺卿早已哀怨连天,但两日下来眉头也没皱一下,着实令人感佩。 殷莫愁问他累不累,崔寺卿就笑呵呵说“且当减肥”。这种违心的表现直到殷莫愁给他碗里夹了块油灿灿的红烧肉才消停。 “看不出来,这山沟沟里伙食挺好。”崔纯啃完一个大猪蹄子,又喝完热汤,上马时,心情都明亮起来。 村长忙搭话:“军爷说笑,这头母猪养了好些年,是用来下崽的。” 崔纯“啧”了声,怪不好意思:“就被我们给吃了?” 看了看不远处被士兵们吃的只剩下满地碎骨头,还真是啃得渣渣都不剩。 村长腼腆笑了下,指罗悦香:“那位将军双倍价钱找俺买的,足够俺们下山买两窝猪崽了。” 难怪了,刚才端菜端得那么殷勤。 罗悦香也生怕崔纯怪她扰民,旁边接话说:“我看那畜生应该也活不长,才决定送它早登极乐。” “哦豁,何以见得。” “我到猪圈时见它不吃猪食,而且颇暴躁,逢人就拱,应该是病了。” 崔纯脸色微变。 作为大食客,怎能容忍不新鲜的食材! 村长大感紧张:“不、不是病了,畜生只是年纪大了,不是病,婆子你说说吧。”说着扯扯身边妻子的袖子。 虽说是村长夫人,也没怎么见过世面,瑟瑟缩缩地点头,样子像极旁边枝叶都软趴趴的桃树。 村长应该撒了谎,只是怕崔纯责怪,村长夫人就老实得多,不会说假话。 那猪可能真有些病,但应该问题不大。养鸡的人家如果遇到闹鸡瘟,在鸡刚死的时候就宰了煮了,只要煮熟,就能吃,和正常的鸡一样。所以有些不懂事的穷人家孩子整天悄悄盼着闹鸡瘟,就可以开荤。同理,闹了猪瘟也无碍。崔纯记得刚才吃的那锅肉是煮透的,只是咸了点,应该是村长“做贼心虚”,试图用盐掩盖不新鲜。 村长夫人都快把头埋到胸口了,崔纯见状,摆摆手。这种小事,也只是说说而已,哪会真的为难人家百姓。 * 罗啸这边。 戍边悍将的气场绝对不是小小山匪可比拟的,他一拍桌子,吓得军帐中跪着的两名山匪头子直哆嗦。 “老子不杀你们,已经是给你们开天恩了,还跟我讨价还价!” “小人不敢撒谎,小人是山猫寨寨主,和灰冠鹤不是一个山头,真的不知道灰冠鹤在哪里。” “你不知道你胡说个什么!四十八支叛军已经全被剿灭,压根就没有看见灰冠鹤!你既说不出他们在哪,还不是胡诌!” “将军息怒,小人真的听到他们提到灰冠鹤。” 匪首本来抱着立功的心态来告密,但罗啸并不肯轻易相信,还要他们拿出证据。这可难为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匪首了。 “灰冠鹤匪首沈迦三年前已死,沈氏没有留后,二当家谭鹏也死于纪家寨。现在灰冠鹤群鹤无首,” “还、还是有的。” “谁?” “谭鹏有个大哥,名叫谭鲲。听说谭鲲在外闯荡江湖许多年,练就一身本领,以接受杀人委托为生。” “是个赏金杀手?”罗啸说。 匪首狂点头:“沈大当家死后,谭鲲回来,谭鹏在他大哥扶持下才重新组建灰冠鹤。道上见过谭鲲的兄弟都说,他是比沈迦还厉害的角色。” “你还听到些什么?”罗啸恶狠狠地说,“休要骗我,如果被我知道你说假话,我立刻就能将你的脑袋拧下来。” “他们说门主招揽了灰冠鹤,留中不发,将有大用。至于什么大用、用在哪里。这种机密,小人哪里晓得。” 龙隐门组建叛军已经是毕其功于一役,灰冠鹤作为昔日祁云山最大匪窝,龙隐门既已收买,会放着不用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本以为龙隐门叛军已经被剿得干干净净,没想到还留了个小尾巴? 这条小尾巴会藏在哪里呢? 匪首在地上连连叩头喊“将军开恩”“将军请相信我”之类的话,罗啸已经半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想起罗悦香兴冲冲地来报告说已经找到楚伯行踪,又说楚伯身边只有他的义子女。 罗啸是十万分相信女儿的能力和判断,但他又不禁在想—— 作为龙隐门门主的楚伯,没有将龙隐门最后一支武力带在身边,又会放在哪里呢? * 殷莫愁这边,她打马当先而去。 村长带着村里男男女女站在村口相送,嘴里道“军爷有空再来俺们村”、“祝军爷打胜仗”之类的话,露出山里人独有的淳朴笑容,遥遥相送。 * 如果忘却双方仇恨,平心静气地欣赏此处风景,那么楚伯的藏身地还真是不错的,靠山面水,小院内外种满各种花草,绵延出去几十步。细看,连花的品种也是精心选择过。已经入冬了,山里比外面更冷,但有些花期长的现在还没败,相信如果住在此处,一年四季都能欣赏到不同的花种相继怒放。 大树遮天蔽日,林间鸟儿叽喳,冬日尚且盎然,到了春天,百花齐放百鸟争鸣,可以想象一幅林中仙境的画面。 殷莫愁忽然想起尤望章曾说过为楚伯挑选了一处养老地,想必就是这里了。 这里的情况的确如罗悦香探查到的,楚伯只带了诗衍诗铭等十三名义子义女在身边,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收拾行装,看样子在有条不紊地准备撤退。 “义父,我们真的要走吗,您都还没见到殷莫愁。”诗铭问。 楚伯看上去很疲累:“不能再等了,叛军已经被悉数剿灭。接下来罗啸和陇右军会全力搜捕我们,到时人没见着,咱先给射成刺猬咯。” 诗铭叹气,原本一旁整理弓箭的诗衍不甘:“要不,我再乔装打扮,混去军营试试?” 诗铭抓住义兄的手臂:“大哥千万要小心!我混入灵州太守府多次,殷莫愁身边全是陇右军的人,我根本无法接近。军营里,殷莫愁身边的人只会更多!” 诗衍亮了亮手上的弓,拍拍胸脯:“妹妹放心,我箭术这么厉害,就伪装成殷莫愁带来的神箭团好了,这些人从京城来,和陇右军互相不认识……” “好了,别说了。”楚伯摆摆手,“谁都不许去送死。” 这边兄妹还在争执,外面传来人声:“楚伯,终于找到你了。” 楚伯一怔,他的义子义女们同时停下手里的事,个个露出惊恐的表情,犹如白日见鬼。 毕竟来者是号称“鬼见愁”的殷莫愁。 她身形笔直夺目,浓眉凌云,墨目点漆,目光凝起冷冽的杀气,似出鞘剑锋,寒光凌冽,让人不敢直视。 在殷莫愁说话前,孟海英与罗悦香各自领兵,分内外包抄了这座漂亮的小院。一个是纵横北境的大将,一个是虎父无犬女的将门之后,这两人联合围剿,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不过这里本来也没苍蝇,连个像样的武装队伍都没有。 按理说,堂堂龙隐门门主,就算穷途末路,也不至这么寒碜。虽然罗啸那边审出关于谭鲲可能埋伏在暗处的事还来不及报送过来,但仅仅一路只见楚伯的义子义女,殷莫愁也感到有些奇怪。 此时已值傍晚,暮色里,楚伯静静等着殷莫愁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视野,旁边有个胖胖的身躯是崔纯。 “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卿崔大人。”楚伯露出尴尬的微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本以为见不到你们,我们还打算去找李非。” 殷莫愁冷冷地说:“找他做什么,骗他还骗得不够,打算拿他当人质吗?楚伯,李非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他一直可将你当作半个父亲。” 楚伯苦笑:“我当他父亲也使得。” 崔纯讥讽:“都死到临头了,还要嘴上占便宜。” 楚伯说他可以当李非父亲,岂不也等于可以当殷莫愁公公。占殷莫愁便宜这种事,作为义兄的崔胖不能忍。 殷莫愁大为不满,微微皱眉,楚伯也怕她发飙,不再说废话,直入正题道:“罗威确是我所杀,但判我死罪前,请先听我一言。我杀罗威并非出于私仇,而是因为他是罗啸的儿子……” 楚伯话正说个开头,外面骤然响起喊杀声,其中赫然夹杂着孟海英粗犷的声音:“草!有埋伏!” 埋伏?!殷莫愁一扫而过院内的楚伯和他义子义女们的脸,他们的惊讶绝不亚于自己。 与此同时,春梅冬雪已奔至殷莫愁身边。 “多少人?”殷莫愁直接问。 “预估两百余号,和我们的人手差不多。”春梅回答也干脆利落。 “那就好、那就好。”崔纯听春梅这么一说,放心了八成。 一时间,院内外兵器交击声热烈,飞矢不停,殷莫愁与崔纯暂避暗处,楚伯也被诗衍诗铭等兄妹拉走,两拨人分开。 殷莫愁这次带出来的都是殷府的兵,其中大部分是北境退役下来的老兵,原本就是殷莫愁亲卫。这些人身经百战,能以一敌百,无论从战斗能力还是经验来讲,都比陇右军高出一大截,是精兵中的精兵,就连京城禁军都比不上。他们分散开,是个顶个的英雄好汉,集合起来,几乎是一支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军队。 不要说龙隐门杀部已经被灭,就是杀部的杀手倾巢出动,在正面作战上也不是这些常年刀口舔血的老兵对手。何况此处埋伏偷袭者一看就是匪里匪气。 北境训练有素、百战不殆、配合无间的精兵,应付这些土匪,还不跟砍菜一样简单。 所以崔纯虽不知对方来历,只听了春梅一句“对方人数和我们差不多”后,就放下心来。 没有三五倍的敌人,根本不是威胁好嘛。 可这些精兵中的精兵却只威风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就歇菜了。 不少士兵喊“肚子疼”,有些直接浑身乏力昏倒在地上。接着殷莫愁眼前出现令人悲伤的一幕幕,明明刚才还孔武有力的壮汉,却因无力举刀,眼睁睁看着敌人将自己劈死。 所有人都明白原因——他们被下毒了。 崔纯恍然大悟般拍自己脑袋:“是青田村!那锅猪肉有问题!不是病猪,也不是村长养了许多年,是刚刚采购回来,畜生因不适应新环境,拒食、暴躁。 还有那两排桃树,恹恹而毫无生机,也是因为刚刚移植,水土不服。放马在池塘饮水,池塘里却没有鱼,因为山里临时不好弄鱼苗。青田村是假的,从村长到村民,都是山匪假扮!” “我知道了!是山茄子!”外围防线已被攻破,罗悦香便杀便后撤进来,她因为忙于照顾殷莫愁,所以几乎没怎么吃青田村的菜,“山茄子提取自陇右特有的几种有毒花草,是慢性毒,令人腹中绞痛、浑身乏力,严重者昏迷不醒。武力越高者,中毒症状越明显。但吃完不会马上起效,而是过两个时辰才发作。” 崔纯悔不当初:“我真笨!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些!那锅肉做得特别咸,不是为掩盖病猪味,而是为掩盖山茄子!?” “怎么能怪崔寺卿,全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罗悦香气自己气得跺脚,要不是她过于殷勤招待,想给殷莫愁和她的带来的兵吃顿好的…… 难怪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毫无异样。 下毒者选择山茄子也是煞费苦心。 因为如果用剧毒,那么动第一筷子的人会当场毒发身亡。像殷莫愁那样的身份,饮食都极为小心,加上有前车之鉴,身边又有春梅冬雪两名侍女为其试毒,反正第一个将毒肉吃进肚子的绝不会是殷大帅。 而且考虑到毒发时间,必须有足够延迟性,否则发作时间过早,殷莫愁也将半途折返。 这时间掐得准,地方找得更好,深山老林,孤军深入,想跑出去求援都不容易。而且看敌人个个身上多少挂杂草树叶,想必埋伏不是一天两天。 敢情设好了圈套,等着殷莫愁跳进来! 这么会耍阴谋的,试问除了龙隐门门主外还能有谁! 只有罗悦香是例外,所有人都碰过那锅毒肉。殷莫愁在外面素来与将士同吃同住,她食量少,只吃了一口,胃部也开始有不适感。再看春梅冬雪姐妹俩,脸色都是青的。 罗悦香说,山茄子属于带毒性的迷汗药,没有解药,只能等过一两个时辰自动解除。 一两个时辰,太久了,前方士兵越倒越多,照这个趋势,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被杀光,到时剩殷莫愁、孟海英、罗悦香几个,双拳难敌四手,面对百倍于己的敌人,就是战神关羽在世也插翅难飞。 趁着现在还有些人马,冲出去是唯一的生路。 殷莫愁顾不上腹部的疼痛,长剑一抖,亲自上阵杀敌。春梅冬雪赶忙跟上,崔纯揉揉肚子,捡起地上一柄剑。 战况谈不上激烈,因为殷莫愁这边几乎被压着打,虽然有殷大帅亲自压阵,士气大振,孟海英和罗悦香两位将军也冲在最前,但山茄子强大的效力摆在那儿,令战斗力大打折扣,渐渐就被反包围。 崔纯已经记不清上次拿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少时弃武从文,后面埋首纸堆,写判词、勾秋决,死在他手里的犯人无数,但始终崔寺卿根本没有亲手杀过人。 何况以崔胖的武功,在山匪围攻下,能自保已算不错。 见殷莫愁这边颓势已显,山匪中有个声音高喝:“留殷莫愁、孟海英活口,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此话一出,山匪们更加发狠攻来。 孟海英的钟馗脸一拧,反击道:“宵小鼠辈,敢直呼大帅名讳,有种的报上名来!” 那匪首听见,狠声道:“你爷爷叫谭鲲!留你的命,爷要一片片剜你的肉!给我弟弟报仇!” 弟弟,谭鲲,鲲鹏…… 关西虎孟海英虎躯一震,匪首是灰冠鹤二当家谭鹏的哥哥?! 难怪对方特地点出自己名字,原来是带着这层恩怨。 楚伯闻声望去,与谭鲲的视线撞到一起,楚伯有一种异样的、不真实的感觉泛上心头。 接下来依旧是敌人强攻,外围的士兵有些撑不住的,直挺挺倒下。战场上见惯杀戮,但不是这么个不战而亡的屈辱死法,殷莫愁心中大恸,加重剑上力道,拼全力劈砍出去,登时有两名敌人死在她剑下。 殷莫愁这边尚可维持,崔纯那边就大大不妙,他右手已被划出一道口子,伤口不深,但却大大影响他握剑。像灰冠鹤这种山匪都是欺软怕硬,捡软弱欺负,见崔纯落单,立马同时有四个人扑上来。 崔纯脑子好用,武力上确实真菜鸡,一对一的情况下自保都吃力,何况一下子四个敌人扑来,四条饿狼对一只白兔,还不够它们撕咬的。果然崔纯左手也挂了彩,一道、两道,再这么下去真要成白切肉了。 好在殷莫愁赶到,一剑荡开四把刀,又斩下离崔纯最近的敌人,逼开其余人,继而回撤,护在崔纯前头。险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殷莫愁腹背受敌,后背中一刀,好在她有软铠保护,只是编织带背砍断,软铠脱落,殷莫愁踉跄两步,毫发无损。 崔纯扶住她,眼里隐有泪花闪动,满是感激。 殷莫愁以为他害怕,拍拍他肩膀:“别怕,有我在呢。” 别怕,有我在呢。 二十年前,崔纯也是这么对躲在他身后的小女孩说。 那时殷莫愁还叫殷无忧,她刚刚失去弟弟,小小心灵正承受巨大痛苦,殷府上下也沉浸在难过的气氛。 崔纯已经十岁,是个少年了,他从小和殷氏姐弟一起长大,已经失去一个弟弟,他不想再失去一个妹妹。 殷母将弟弟之死迁怒于姐姐,天天动辄罚跪打骂,偏偏殷无忧半点也不反抗,乖乖受罚。殷府的环境太压抑,有一天,崔纯谁也没告诉,私自偷偷带小无忧出来散散心。 说是散心,其实也是两个孩子漫无目的瞎逛。 平时少爷小姐出门都是前呼后拥,今天偷溜出来,却不巧遇到一群地痞恶霸。 第103章 归去来(4) 我早已发誓,要将龙隐门…… 那时老殷帅还没决定将女儿李代桃僵, 小无忧扎着乌黑的头发,浓眉大眼,还是个粉扑扑、人见人爱的小女娃。又因弟弟的事, 思绪涣散, 整个人都呆呆的, 被人抱到怀里调戏了也不知道反抗。 儿时的殷莫愁忘了年仅十岁的义兄是怎么把她从人高马大的地痞手里抢回来,也忘了满腹经纶的他是怎么骂那些地痞无赖, 印象里似乎有个迷迷糊糊的画面,胖乎乎的身影,被人揍了一拳又一拳, 牙齿都被打掉一颗, 他却颇豪气地“呸”一声, 连牙齿带血沫吐到地上,然后把袖子往上撸,接着干架。 崔纯好歹是将门之后,自小被逼练武,功夫已经有小成, 拼着不要命, 竟堪堪和一个常年混迹街头的成年人打成平手,那几个地痞无赖大概也是被崔纯的狠劲吓到, 不敢再犯。 之后发生什么, 殷莫愁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只清晰地记着, 面对无赖们不怀好意的嬉笑与步步紧逼, 义兄寸步不让地守在她身前,肥胖的身躯让人十分有安全感,还有那双胖手, 轻轻抚着她脑袋,说道: 别怕,有我在呢! 崔纯眼眶一热,他没有陪伴殷莫愁上过战场,但殷莫愁将他视为生死至交,一咬牙,将殷莫愁往外一推:“你们走!不要管我了!” 虽不懂军事,但只要不瞎就能看出,随着山茄子药性发作,连孟海英那样顶级战将都架不住,出刀速度变得迟缓。士兵们也一排排倒下。 如果没有中毒,别说一个崔纯拖后腿,就是再来十个二十个拖后腿的都不成问题。但现在的形势,兵败如山倒,抛不抛弃一个崔纯根本无关大局。 崔纯难过地想,他们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 殷莫愁其实心里也清楚,只是她作为主帅,不能言败。这些山匪明显是龙隐门余孽,即使他们投降,除了殷莫愁外,龙隐门也将处死所有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士兵白白屈辱而死。 殷莫愁狠狠瞪崔纯:“不要再说放弃的混账话!你是我的殷莫愁的大哥,振作点!” 崔纯被骂醒,握紧手中剑,咬咬牙:“好!一起生、一起死!” 同样抱置之死地而后生想法的还有楚伯。 不知什么时候,楚伯右手上多了一张弓,弓上搭了支长箭。 暮色四合,视线昏暗,还下起雨。他的义子义女们围在他身边,神情警惕,即使殷莫愁这边的人马仍作困兽之斗,他们仍表现得十分紧张,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而此刻的楚伯微微眯眼,整个人挺得笔直,脚前后分开,重心摆正。 待弓弦拉满,他的眼眸已比黑夜更加漆黑,嘴角淡淡扯出弧度,竟像个狠决少年。 崔纯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自保上,大部队杀到哪个方向,他就拼命跟过去。一定不能跟丢,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让莫愁分心照顾他。 楚伯的箭头随着他们移动而慢慢调整方向。 “草!”孟海英发现了楚伯的意图,语调陡然拔高,“敌人要放暗箭!保护殷帅!” 有限的兵力立刻已合围之势挡到殷莫愁前方。 反倒是殷莫愁,听到这句话,睫毛颤动了下。 擒贼先擒王,殷莫愁是这边最高统帅,射杀了她就等于胜利,这本就是打仗最基本战术,但殷莫愁此时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想出声打断时,抬眼,意外地撞入一道视线之中。 楚伯也在看她,深邃,淡漠,又饱含深情,竟像在说:累殷帅至此,真的抱歉。 但他抱憾的目光一触即走,搭在弓上的箭随之移动。 ——竟不是朝她的方向。 楚伯真正要射杀的人,是崔纯! 雨连成线,离弦的箭带起破风声,呼啸而至,孟海英的人将殷莫愁围得如铁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那里,包括谭鲲。 谁也想不到即将死去的人是崔纯。那个始终拖后腿、靠殷莫愁庇佑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的文官。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殷莫愁耳边像劈了道雷。 楚伯看见她时,表现出来像犯错的样子、抱歉的眼神,都不是装的。 从查到楚伯行踪,到青田村被投毒,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引导至此,再看楚伯持弓箭的手,无数明显又晦涩的线索,瞬间全部串到一起。 殷莫愁恍然大悟! 她和崔纯都错了,他们被龙隐门骗了,一开始就查错方向。 晚了,现在明白得太晚了。她想。 “纯哥小心!”殷莫愁一声大喝。 受山茄子影响,殷莫愁飞出去的速度不算快,但绝不算慢,只刚刚好在箭矢要射穿义兄胸膛前将其推开,随之,利箭穿入她的身体。 殷莫愁舍命救崔纯,楚伯大惊失色,随即气得将手中弓箭砸在地上:“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 右边胸口冰凉,血水顺势自袖口流下。 崔纯倒抽凉气,条件反射般地将人接住:“莫愁!” 孟海英这边所有人都被吓到,关西虎整张脸都白了,春梅冬雪连忙回撤,其余士兵大喊:“大帅!” 她今天穿戴的软铠早已在之前战斗中损坏,此刻长箭捅穿皮肉,雨水裹挟着寒意涌入身体,几乎将本就快要力竭的她彻底击倒,整个人天旋地转。 这次,她走不了了。她心念急转,有了新的策略。 即使是“下下策”。 战争是如此有力的一支重锤,它对人的心态、性格、思考问题的方式有巨大影响。这种影响带来的改变如同烙印,终生都不可逆转。 殷莫愁在儿时已经是一块好铁,上天在不经意间安排给了这个本应优雅过一生的豪门大小姐一个无意“害死”自己亲弟弟的惨痛经历。而后从军磨炼,给了她一颗冷酷的心,也给了她高度的自制力。 一个伟大的统帅要能对战士们的鲜血和□□无动于衷,要能够把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当成赌博场上的筹码,能够把自己最亲近的人,亲自送到死亡之地,甚至包括自己。要能够杀死心中的同情、恐惧,这样才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战争中,一个统帅所需要考虑的变数太多了,天气、地理、敌情、我情,战争需要一个人的思维迅速周密严谨,而每一个微小的因素都能导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战争把殷莫愁原本大大咧咧的个性修正得小心严谨。 大开大阖的背后,是她能寂然不动长久的忍耐,而一旦机会来临,则能如雷霆一举摧垮敌人。 但即使拥有了这些品质,经历过战场的高温与高压后,殷莫愁也不过从一块不错的钢铁锤炼成一柄利剑。 是因为遭遇了蜂毒、曼陀散,最终才造就了这样的殷莫愁,绝对冷酷、强大,却又悲悯、脆弱。 战场的王者。 战场是什么样的地方,它是一个非常容易犯错误的地方,是普通人终其一生都体会不到的巨大危机重重,千钧一发,生死攸关,刀剑鲜血,尸体烽烟,令人很容易失去理智,但每一个错误都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所以需要保持绝对理性。 古今中外许多军事大师都反复强调冷静、理性的重要性,才有所谓的不可以怒而兴师,不可以愠而致战。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每一个看似蝼蚁的士兵都有家人等待他们归期。 所以战场上的决策往往只有一次机会,绝对不能受情绪的干扰,在最复杂的状况中做出冷静的选择、最合理的策略。 十余年的军旅生涯和多年朝堂斗争经验,犹如一把极富耐心的重锤,一点一点,将殷莫愁这块钢铁中的杂质砸出去,终于百炼成钢,成就铁一样坚硬、水一样沉着。 她的性格粗中有细,小心谨慎,又常常兵行险着,她做出一个之前根本想都不会去想的决定。 “扶我起来!你们都住手!” 因受伤缘故,殷莫愁声音很小,却仿佛有魔力般贯穿全场,谭鲲也不自觉停下战斗。 随即做出令所有人震惊的举动,殷莫愁将剑抵在自己咽喉。 “莫愁!”“主子!”“大帅!” 谭鲲急得越步而出:“殷帅这是做什么!” 殷莫愁听出其惧意,冷冷一笑:“不想我死在这里的,现在就放他们走。” 谭鲲一愣,简直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可那把锋利的宝剑就抵在那白皙的脖颈,眼前的画面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古往今来只听过弃卒保车,没听过将帅自弃保卒的,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下子都惊讶得不知道如何应答。 殷莫愁又说:“他们平安之后,我自愿就缚,跟你回去复命,怎么样?” 孟海英大吼:“大帅,我不走!” 罗悦香和士兵们也喊:“我们和大帅一起战死。” “都闭嘴!”殷莫愁提高嗓门,因力竭虚脱,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诸人默下,这想起谭鲲方才对众匪下的命令是:留殷莫愁和孟海英活口,其他人格杀勿论。 留孟海英是因谭鹏和他有私仇,那么留殷莫愁应该是谭鹏背后主子的命令了。也许“他”和谭鹏一样,也想手刃宿敌吧。如果是这样,其实死在哪儿都差不多,有正常心理的人代入一下都能算出利弊来: 不答应殷莫愁的要求,让她在这里自尽。她一死,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全歼孟海英等所有人变得更加简单。然后龙隐门将此消息放出,趁着军心大乱,绝地反击,扳回一局! 如果答应殷莫愁的要求,算生擒主帅,的确很牛批的战绩,值得吹一辈子。但放出去孟海英、罗悦香都是猛将,他们回去一报信,再带大军追击,一旦被追到,别说一个谭鲲,就是一百个一千个谭鲲都不够死的,还哪有一辈子可言。 无论是谁,设身处地站在谭鲲角度考虑,都绝不会答应殷莫愁的要求。 傻子才会。 既然谭鲲不可能答应,那为什么殷莫愁会提出来,外人都以为她受伤导致思绪混乱,病急乱投医,出此下策。 哪有将军自甘被俘虏,传出去,一世英名都要毁于一旦。 孟海英还想再劝,却被殷莫愁凌厉的眼神制止。 楚伯只过几瞬,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轻声道:“不愧是殷莫愁。” 这边,谭鲲的脸色变了几变,思量再三,咬咬牙,说:“好。” 什么,这匪首真是个傻的?!手下一脸纳闷地看着当家。 果然如此。殷莫愁心道。她想露出一个微笑,却又被伤口撕扯般的疼痛折磨得皱眉。 谭鲲以为殷莫愁要变卦,赶忙道:“殷帅一言九鼎,应该不会失信,让我们为难吧!” 这口气,仿佛求着殷莫愁似的!这又是什么道理? 殷莫愁:“那是自然。” “不,我们不走!”孟海英固执地杵着,罗悦香和诸士兵见状,也都紧紧包围着殷莫愁。 “我死不了。”殷莫愁有点生气,“他们不会轻易杀我。” 说完,孟海英仿佛懂了些。 被俘虏的大元帅,比一个死人有用。可以拿她和大宁朝廷换取无数财宝,乃至土地,也可以拿她洗刷北漠大可汗曾被俘虏的一箭之仇,公开处刑。 这么大的获利期待,真值得谭鲲放弃到手的胜利? 失血带来的脱力感越来越强烈,殷莫愁的呼吸也变得浓重:“现在我说三件事,海英,咳,你给我仔细听。” “大帅吩咐。” “第一件,出去后即刻把我的信送往京城。” 靠近殷莫愁的诸人听到这句,心里无不揪心了下。 军中惯例,每个将士出征前都会留下一封信,如果死在战场、回不来,这封信将会被军方送到指明的地址。收信人一般是家中老父母,有的是妻儿,有的是曾经亏欠过的好友,也有未来得及成婚的情人。 这封“信”,就是绝笔信,是临终遗言。 “好!末将遵命!”孟海英说出这句说,滚烫的泪已经涌出来。 “第二件,收紧北境军务,防范北漠人大规模入侵。” 孟海英这下有点不明白:“嗯?北境怎么会……” 关西虎想说北漠人怎么会入侵,而且是大规模战役呢?他们不是要绑架大帅以换取财富和土地,就算是拿殷莫愁性命要挟,也该是以谈判为主。何况北漠人实力还不到可以与北境军较量的时候,要挑衅也一般是小规模袭扰,谈何大规模作战。 “别问为什么,咳,我现在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嘶——” 雨越下越大,将人浑身都打湿了,殷莫愁又伤口作痛,仿佛有股无形巨大的力量将她往后推,殷莫愁终于站不住,被崔纯接到怀里。 她无暇再说更多话,一口气道:“第三件,最紧要的,你记清楚了。速派人乔装打扮,暗中去盯着奚木走廊。北漠王子图拓不日应会从奚木走廊入境,见到他,务必拦下。” 这又是什么情况,北漠王子图拓不好好呆在属地,来大宁作甚?但孟海英这次迅速领命,不敢再问,只哀求道:“大帅,这些我交代罗将军去办,我真的不想走……” 罗悦香听了,大叫:“不,孟将军走,我不走!” 啪!孟海英只磨叽了下,脸上被殷莫愁一巴掌扫过去。 “滚、快滚,磨叽什么!你和悦香都离开这里!” 殷莫愁几乎用最后的力量打醒孟海英,动作幅度太大,以至于伤口裂开,汩汩冒出的血沾了大半边衣服。 “大帅息怒!” “我走,我们都走。” 殷莫愁整个人都虚脱,已无力再多说,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就像在海里渐渐下沉,有灵魂出窍的感觉,呼喊声都变得朦朦胧胧,最后全世界都变得黑暗和无声。 她昏死过去了。 “莫愁,莫愁你醒醒!”无论崔纯多么厉声大叫,殷莫愁却什么都听不见,崔纯把自己躬起来,紧紧抱着她,替她挡雨。 “走!”孟海英拉扯崔纯,崔纯不肯放手,歇斯底里地大叫:“别管我!我就是个累赘!让我陪着她!” 见殷莫愁因昏迷,已丢弃手中利剑,谭鲲目如饿狼,紧逼过来,春梅扯着嗓子:“我和崔寺卿留下照顾主子,你们快撤,再晚就来不及了。” “姐姐!我也留下!” “不要冲动。你们去搬援兵。”春梅用命令的口气道。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不走真的走不了,殷莫愁这时显然无法以自戕要挟,他们不知道谭鲲葫芦里卖什么药,万一这悍匪反悔呢,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此刻顾不得许多,孟海英咬牙,振臂一呼“大帅有令,兄弟们跟我走”,他提刀冲在最前,关西虎的身影转眼便看不清。 暴雨倾盆,崔纯紧紧搂着怀里的人。 从未上过战场的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大厦将倾、四面楚歌。 谁在俯瞰地悄悄注视,又是谁在居高地默默思索。头顶的明月被乌云静静藏起,但有些人注定是天上的那缕皎洁的光芒,终有一日照大地。 * 孟海英带着罗悦香和众人最快速度下山,连夜赶路,马不停蹄, 回营时是半夜,他们个个浑身浴血,并没多少人看见。受伤的士兵也被集中送去秘密治疗,所有人都得到封口令,绝不提殷莫愁被俘之事,只对外说罗悦香的情报有误,赶到时,楚伯已经溜了。 接下来,就是要商议怎么办了。 兵马大元帅被俘,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事,相信消息传回京城,绝对会引发一场大地震! 孟海英收拾心情,回来后,同时办殷莫愁交代他的三件事。派了心腹亲兵,不经兵部,直奔北境发布殷帅关于收紧防务的命令,又让罗啸带一队人马,乔装成经商队伍前往陇右走廊,埋伏即将出现的北漠王子图拓。 即使到现在,孟海英仍想不通为什么图拓会在这时候来大宁。 纪家寨离中军大营最近,也是第一个收到殷莫愁信的地址。 第一封信由黎原与昭阳亲自送。 这段时间殷莫愁与李非虽未见面,但信件不断,谈些军情,也谈琐事,这么郑重其事地让公主与驸马送信还是第一次,小夫妻俩连夜抵达,李非看着他们不太好的神情,带着满腹的忐忑和不安,拆开信: “吾爱李非,眨眼间,我们已分别两个月。 两个月前,我在去雍州的路上接到崔纯的信,我决定隐瞒你,话不敢道尽,一因我自己也不到确信无疑的地步,人的自信来自于真洞悉事情的全部真相,或者因为对它一无所知。我的准则永远是前者。二因我看到你对纪家寨亲人们的真情和爱,以及当你知道他们欺骗、利用你后的悲伤,正因如此,我也看到你内心的善良。 思虑再三,我想,是时候将我所知道的全部真相与你分享。” 看到此处,李非心里一咯噔,之后的文字开始触目惊心,李非能看懂每个字,却不愿理解它们,因为接下来的几行字串连成一个恐怖的真相—— 楚伯是龙隐门门主?! 殷莫愁在信中详细介绍了崔纯的调查过程,这中间,她也亲自参与了分析和判断。 李非犹如雷击般想起他与殷莫愁分开的那日清楚,崔纯紧急来信,提到余启江遭遇龙隐门杀部,最后又说“屈原投江,古来者鬓如霜”。那时李非还以为是崔纯矢志报国之心意,现在细细推敲,将“屈原投江”与“古来者鬓如霜”拆开看,就是“楚”、“伯”二字! “他们走过足够多的地方,发现了足够细颗粒程度的事件,审讯了足够多和龙隐门相关人员。 对楚伯是龙隐门门主一事我感到很遗憾。令我难过的是,他曾对你那么好,像真正的亲人。我知道,你此刻一定感到心惊、心痛。 我相信你不会怪我的独断独行。 我与龙隐门的恩怨不止于一个养蜂人,而始于更早的时候,他们挑动齐王叛乱,在我父亲刚刚去世的时间里,令我无法尽孝,令我腹背受敌,令我在朝廷本就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 最可恶的是,蜂毒催毁了我的身体,曼陀散也曾一度践踏了我的灵魂。 公仇在前、私怨在后,我早已发誓,要将龙隐门斩草除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几个字深深扎进李非心里。 自韩亦明死后,那种隐约的、不详的预感再出出现,愈发强烈。不知道为什么,李非有点不敢再往下看。 第104章 归去来(5) “是唐门的那个唐迪?”…… “你放心, 你父母的仇,我会一并报了。虽然我还不知道楚伯怎么能忍心杀害大皇子和王妃,你们一家与楚伯朝夕相处, 如同亲人, 但我一定会当面问清楚后, 再杀了他。 李非,你曾说我给了你一切, 不,恰恰相反,是你拯救了我。 崔纯曾问我你是怎样的人, 一下子, 我竟有点回答不上。我告诉他, 我们是同类人,我们都钟爱孤独、享受孤独,相比起人世间的纷繁复杂,我们更愿意将精力投放在“必要”的事情上。就像你为了追求真相放弃安逸生活,宁愿在海上漂泊数月。而我也不喜应酬, 宁愿把时间花在神机室。 我们无视世俗, 我行我素。 在这里我需向你郑重道歉。 我常嫌弃你的小心翼翼、伪装、猜疑和不必要的敏感,但那是你受伤害后的正常反应。其实只是层薄薄的面具, 当你决定选择相信一个人, 你会彻底卸下这层伪装, 给予对方毫无保留的信任。 而我, 我所怀疑的人是自己。 自从弟弟死后, 我就清楚自己的责任,必须活成他的样子。但我越来越看不清自己的样子了。我知道时间解决不了无谓的忧愁和迷惘,但时间会给出答案。 如果没有你, 我一定还行尸走肉、不知人间滋味。你的热情、包容,就连那些是非不分的诡计、袒护亲人的任性,在我认为都是更高层次的清醒。 长夜漫漫,你仍热爱。这对我是十分重要且根本的。我不会让你宝贵的品质消失。我不希望楚伯的阴谋让你对自己的人生产生怀疑。 所以在你见到他之前,我会亲自了结这一切。 快乐源自满足,或谓欲望、或谓追求。在用情这件事上,我是懒惰、卑微、受之有愧的,是你的火热打动了我,令我冰冷的心有一处温暖,足以对抗似水流年、世事无常。 因此我常怀感激。如果有一天我先你而去,那是我到世界尽头等你而已。 李非,答应我一件事。 即使未来是条沉船,划桨时也别忘了高歌。 再会。” 再会?这封信就到处为止了吗? 李非总觉得有点戛然而止的味道,以前殷莫愁来信总会说些具体事务,而李非回信则充斥着“思你念你”之类的肉麻话,但这次,除了说发现楚伯是龙隐门门主外,通篇在抒发某种感情,李非知道,殷莫愁不是这么啰嗦和感性的人,这更像他会干的事。 这封信像告白,又像告别。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李非的眼圈红了,他独坐良久,平复了心情后,将在门外等候的黎原昭阳夫妇叫进来。 这是一个乌云蔽日的夜晚,看不见任何星星,也看不见月亮。李非察觉出,黎原进来时步履沉重,而昭阳的眼睛则闪着微弱光芒。 李非定定神,压低声音说:“莫愁的信我看完了。” “哦。”黎原半垂着眼睛说。 李非知道,这小子在回避什么。 “信里说,龙隐门的势力全部剿灭,只余楚伯和几个漏网之鱼,相信用不了多久都能捉住。” “是,罗啸将军和陇右军是土生土长的陇右人,对山地作战熟悉,他们逃不掉的。” 不等他说完,李非就闪到昭阳的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昭阳,我需要和你单独聊聊。” “这么晚了。”黎原刚开口。 李非皱起眉头:“我和自己妹子谈话,你不要插嘴。” 黎原吸吸鼻子,收了声,但仍站着不肯走。 “除了这封信。”李非直截了当地问,“莫愁还有没有给你带什么话吗?” “什么、什么话。没,没有。”昭阳哆哆嗦嗦。 平时多么伶俐的姑娘,何故舌头打结? “她现在人在哪里?” 黎原脸一下子白了:“当、当然在山里追击敌人呀。” “我说了你不要插嘴!”李非骤然提高音量。黎原越这样,他心里就越急躁。 “在山里头的。”昭阳只好说,“山路难行,条件简陋,莫愁姐姐担心可能十天半个月不能给你写信了,所以让我们来和你说一声。” “十天半个月?” “呃,也可能一两个月。” “到底是多久!” 昭阳心虚地觑着黎原,黎原缓缓摇头。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找到被俘虏的殷莫愁以及崔纯、春梅三人。 也许很快。 也许,他们永远也回不来。 * 两日前。 孟海英一行人回营后,罗悦香几乎不下马,立刻点了三千名精兵折返山里,这一来一回三天过去,楚伯的院子早已人去院空,连处于半路上的“青田村”也人畜全无,相信这伙龙隐门余孽早已转移到山脉更深处。 祁云山脉作为大宁第二大山群,群山连绵,深山老林的大树遮天蔽日,大都是无人区,罗悦香虽是陇右本地人,在没有踩点的情况下也不敢贸然深入,这次她有经验了,请了几个在深山砍柴的老樵夫带路,又带了几头猎犬。殷莫愁受了伤,一路留下不少血腥气,靠猎犬追踪、老樵夫开路,罗悦香艰难地把队伍往山脉腹地带。 龙隐门和谭鲲对埋伏殷莫愁这事筹谋数日,早已规划好一切。那日,孟海英和罗悦香一撤退,谭鲲就押着殷莫愁等人按先前定好的路线撤离。 不久后,罗悦香果然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小木屋,有搭篝火的痕迹,留有大片血渍、纱布,又捡到一只带血的箭矢,想必是从殷帅身上拔下来的箭。罗悦香从小在军营长大,知道中箭者拔箭必然会引发撕裂伤,造成不亚于中箭的二次伤害。但从小木屋现场留下的纱布的数量来看,猜这里是龙隐门早早准备的中转站,可能考虑自己人会受伤,存放大量伤药。 也就是说,殷莫愁应该已经得到相对妥善的救治,性命无碍。罗悦香稍稍放心。 但线索到了此处就彻底断了。 罗悦香紧紧捏着那支箭矢,久久不语。 此时老樵夫看了看天,忽然大叫一声:“不好!要下雪了!” 第二个老樵夫着急地说:“是啊,看这天色,今晚将有第一场雪。” 第三个老樵夫摇摇头:“真奇怪,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都早。太早了。” 旁边有人向罗悦香建议:“将军,你看,我们地处深山老林,一旦下雪,寸步难行。将士们这次出来也没有带防寒衣服,不如趁现在天气好,先回营,等雪停了,我们再组织搜山。” 罗悦香原本在发呆,脑海里不停地重复那个雨夜里发生的事。没有殷莫愁那个出人意料的决定,罗悦香今天尸骨都凉了。 “将军?我们回吧?”那人又说。 回去?殷帅在北境用兵,常遇雪天,遇到这种情形,她会鸣金收兵吗?不会的,只会越挫越勇,一往无前。 “回你个鬼!”罗悦香抽出马鞭,往那建议的副手身上抽去。 啪地一声,皮开肉绽,疼得那人满地打滚。 说来也是冤,这些人并不知道殷莫愁被俘,只以为是小罗将军率领他们来捉拿龙隐门门主。罗悦香初任将军,手下人怕上司立功心切,不顾极端天气冒进产生意外,才好言相劝。 “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怕吃这点苦!”罗悦香大喝一声,道,“陇右的雪能有北境冷吗?!谁也不许劝回,下雪能阻拦我们,也照样能阻拦敌人!速派人回去,将我们这里的情况告诉孟将军,同时请求支援补给。现在是逆水行舟,都跟我走!搜,接着搜!我相信敌人就在前方!” 小罗将军初出茅庐,以颇有大将威仪,一声令下,全军执行。 罗悦香口号喊得响,但她自己心里其实根本没底。殷莫愁已经几日未在军中出现,这个秘密还能隐瞒多久?孟海英的说法是“拖一天算一天”、“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是拖到最后,秘密总会泄露的,怎么办? 大元帅被俘已经够震动,如果,如果营救失败…… 罗悦香不敢想下去,只稍一想,就天崩地裂、天塌地陷…… * “她到底怎么了!” 李非一下子抓住昭阳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每逢打仗,殷大帅总是冲锋在前,虽说围剿龙隐门计划一切都是提前筹谋好,又有万军拥护,但龙隐门那帮人行事诡谲,难免有个万一……瞎猫碰到死耗子…… “是不是受伤了。”李非无法放任自己的想象继续下去,行军打仗受点伤本来也是正常的。 黎原紧张地看着他,那双焦急的眼睛背后,有着最暖的温柔。 “殷帅……在给你的信里说了什么……”黎原需要先确认他为什么有所察觉。 “她说楚伯很可能是龙隐门门主。”李非干脆道,“楚伯策划杀害了我父母,这么多年陪在我身边也是为时刻监控我,阻止我查出真相。当然,如果有机会,他会在恰当的时机怂恿我参与皇室的争权。莫愁在信里没有说,但我知道,她在冒一个险,为了了断她的过去,也是为了我。” 李非仍保持抓着昭阳的姿势,昭阳往后踉跄了一下,李非忽然感到她浑身力量散了似的。她死死看着李非,在门外就已憋了良久的泪水终于流下来,淌过脸颊。 “莫愁姐姐总是这样……”昭阳哇地哭出声来,整个人倒在黎原怀中,带着抽泣声,“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放心里……我都劝她,没必要亲力亲为……” 李非吓了一跳,不知道哪里说错话,等她哭声小了点,才问:“莫愁受的伤重吗?” 昭阳抹了抹眼泪,语气平复:“他们说不会伤到性命。” 她语气坚决,黎原反而欲言又止。 这姑娘受殷莫愁影响,也变得十分有韧性。 李非转而看黎原。 “呃……军中有军医的……春梅、春梅也懂医术……”黎原支支吾吾地回答。 这是常识,用不着黎原解释。他不说还好,一说,李非心跳骤然加快。他开头以为是殷莫愁受了点伤,不让黎原说,是不想让他担心,但看黎原和昭阳的反应,事态远远比他想象得严重! 信是殷莫愁的笔迹没错,但是既然有伤,那么应该不会特地给他写信。而且信中也只字不提受伤的事。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信是在之前就写好的。 李非见识广博,知道军中有一个传统,上战场前,从将军到士兵都会提前写好一封绝笔信…… 李非咬咬牙,向门外大吼:“阿泉、阿泉你快派人,把刚才送公主驸马来的人给我捉回来!” 他们不说,他就亲自撬开真相的口子。 黎原一愣,急忙阻止他,紧紧从后面拉住李非:“不!不要声张!” 轰!李非脑子忽然炸了。 他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曾经和他无话不说的黎原变得避而不谈,可爱柔软的昭阳变得坚韧不拔。 这根本不是受点伤的小事。 经历过令他性情大变、父母双亡的灾难,李非对某些事总有特殊预感。 他每根神经都绷到极限,背上窜起的寒意迅速爬上脖颈,沁入骨髓、心神冰凉。 护送昭阳和黎原的一名校尉被召进来,昭阳死死地拽住李非,颤抖着说:“别,别声张,将士们都还不知道。” 昭阳始终背对着无辜的校尉,眼睛里泪水打转。 背上的寒意犹如实质的利剑瞬间贯穿李非的头颅,他从未感到那么害怕过。 黎原走过去跟阿泉说了些话,又对那校尉说:“叫你回来没什么大事,你替我们传话给孟海英将军,说我们在此一切都好,让殷帅勿挂念。” “是。”校尉行了礼,退下。 “她是……她是怎么了……”李非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黎原深吸了口气:“殷帅受伤,被俘了。” “呜——”昭阳放声大哭。 被敌人俘虏。 下落不明。 生死未卜。 事到如今,黎原也不敢再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又道:“据孟海英说,楚伯否认他是龙隐门门主,当时崔纯也去了,当场和他质证,殷帅好像也有点犹豫……” 为什么犹豫,杀一个人对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阵前不决是兵家大忌。 还不是因为李非。 她想在楚伯死前替李非问个明白。 李非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自己。 “就在这时,出现大量埋伏者,孟海英说,领头的叫谭鲲,是灰冠鹤二当家谭鹏的亲大哥。谭鲲已经掌握之前谭鹏的势力……” “怎么会这样!”李非难以置信。 殷莫愁是统领几十万大军的元帅,不是什么江湖门派掌门、山匪头子,绝不会干莽撞、侥幸之事。她既然亲自去拿人,就一定有把握。想当年,北漠老可汗都成了她的囊中物。 “谁也想不到。”黎原说,“罗悦香早已提前摸清楚伯住所周围的情况,楚伯的义子义女们都已悉数控制。在此之前,对龙隐门叛军的围剿行动也进入收尾阶段,按理说,不可能再出现新的力量。即使是事后,孟海英和罗啸都十分肯定,从叛军缴获的来自纪家寨的兵器和被龙隐门控制的人数对得上……” 所以问题来了,楚伯是如何在殷莫愁已布置的天罗地网下积蓄人手。 是骗局,还是炮制更大的阴谋? 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这场埋伏蓄意已久。 “然、然后呢?” “殷帅被反包围了。除了罗悦香,他们全中了一种名叫山茄子的迷汗药,毒性不强,却能叫人失去反抗能力。孟海英说,如果不是殷帅以自己性命要挟,他们绝对会全战死……” 威风赫赫、往来不败的三军元帅,该是在多么绝望和无助的情况下,会作出自甘被敌人俘虏的决定。 李非几乎不敢去想象和代入殷莫愁当时的心情。 被俘虏这种事,是古往今来为将为帅者最忌的。将军死战,青山埋忠骨,理所应当。被俘是实在战斗到最后一刻,被敌人五花大绑不能动弹后,才不得以的服输。 哪有将军自甘认输的,还自甘就缚的? 传出去,为人耻笑,史笔如铁,会怎样说这一桩?不外乎四个字——“贪生怕死”。 需要一颗多么冷酷而铁血的心,才会作出这样自辱的决定,宁愿损失名节,也要达成某个目的。 “为什么孟海英和罗啸没有察觉到楚伯的阴谋,为什么崔纯、还有黑判官余启江的调查会出错!” 李非怒吼、发泄,眼睛红得可怕。 黎原默默承受着,不敢看,因为在进来之前,他也同样,几乎失控地大声呵斥孟海英他们失职。 反倒是昭阳已经平静下来,给李非倒了杯茶,又轻轻拍其肩膀。 李非发泄后,亦惭愧,楚伯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自己都毫无察觉,又只能怪他人疏忽?待气息渐渐稳定,他说:“我要去趟灵州。” 黎原:“孟海英原本和我们商议,尽量不让你知道,因为我们猜这也是殷帅的意思……” 昭阳也说:“大哥,你不要意气用事,莫愁姐姐不会愿意看到你也涉险。” 此次战役中军设在灵州,除了罗啸和罗悦香外出,包括贾石宜在内的各名悍将都按指令镇守中军。听说余启江也逐渐康复,率大理寺诸官员开始重启调查。 所以会领兵打仗的将军、会查案寻人的捕快,搜救殷莫愁所需要的人马全部都在。 他去干嘛。 添乱吗。 李非叹气:“是不是你们也觉得我任性无为,是个多余的人,只懂歪门邪道,对军国大事一窍不通。” 黎原与昭阳齐齐着急地反驳:“当然不是!” 无论是吴敬案还是蜂巢案,李非都帮了很大的忙。这次利用纪家寨宝藏将韩亦明“引君入瓮”的巧妙计策还是李非为殷莫愁作出的参谋。 燕王爷任性妄为有,足智多谋更有。 李非曾与黎原亲自调查兵部侍郎吴敬被杀一案时,得知游仁昊极其背后的“游社”就是对殷莫愁造谣黑手,李非将其暴揍,那可是当朝宰相的女婿!而后,面对游仁昊召唤江湖杀手的威胁,李非悍然秀出唐门必杀技,震慑众人。 就当技惊四座,黎原以为燕王要大开杀戒时,李非又忽然收手。而后才知,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窃取游仁昊身上的侍郎令牌。 从此黎原就知道,这位江湖长大的王爷亦正亦邪,既有江湖人的狡黠,又有朝堂中人的谋略,他演技过人、收放自如,不拘小节、智计百出,遇大事沉着冷静,为达目的又不择手段,如果入仕,定能成为不讲原则、翻云覆雨的权臣。 “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冷静。”李非默了默,“我现在对一些事看得更明白。” 他在殷莫愁身上学到了如何纯粹地思考,只是刹那间,他忽然明白她拥有一个多么澄澈的灵魂。 他真想感激上苍。 “莫愁这些年所隐忍、所拼命之事,是我辈的使命,那不仅仅是个人恩怨,家国平安,应是我等生命全部所寄。从小到大我始终排斥皇室子弟的身份,一来怕麻烦,二来,也是害怕担负。我只想当个真小人,不想当伪君子。” 李非叹气:“我应该早点接受这个身份给我的责任,这将是此生继续走下去、和莫愁继续下去的意义。如果我仅为了父母之仇,被与楚伯的亲情所困扰就抱怨命运无常,那么我怎么配当先帝的长孙。” “楚伯与你不是亲情。我们才是。”昭阳看着李非眼睛,认真地说。 “我明白,”李非被昭阳感动,“我曾以为看透世情后仍保有的偏执与任性是某种潇洒,事实证明我太愚蠢了。我以后都不会这样,即使这是莫愁认为我身上的优点。” “莫愁姐姐应该也想见你,”昭阳劝道,“但除了这个时候。” 黎原也说:“孟海英他们尽全力搜救。” “你们不明白,我说我需要做的是像她一样理智、无我地思考,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使命当中。而冷静的我就是现在。我一定要去找她。今日天亮前,我还在想如何配得上殷莫愁,这个伟大帝国的守护者,而当夕阳西下,我知道,我可以成为帝国的仆人。对我来说,这是无上光荣。” 他的语气那么坚决,仿佛是另一个殷莫愁。 世人都歌颂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高尚追求,可是李非,在享受了半生自由,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进京、不面圣后,却决定投入“樊笼”。 黎原与昭阳大为动容,霎时无言。 “那接下来……” “我不会马上出发,我在等一个人回来。” 黎原浑身热血都被激发,反应极快,马上说:“是唐门的那个唐迪?” “对。”李非回答得干脆利落。 第105章 归去来(6) 楚伯是脾气古怪的老小孩…… 在抓捕楚伯的行动前, 殷莫愁共寄出三封信。 一封给李非,另外两封都寄给京城。 第二封信算信中信,给兵部尚书顾岩, 他也是殷莫愁在北境的老部下, 信里又夹着一封给皇帝的信。 顾岩由大内监领路, 路两边,是皇宫独有的辉煌与空旷形成敞阔的视野, 红墙金瓦,连绵威严,一颗颗老槐树铺天盖地, 深深扎根, 也高得遮天蔽日。 这场剿灭龙隐门之战从初冬打到隆冬, 再过一个月就是春节,主干道的柱子都挂着红灯笼,和京城百姓家的喜庆蓬勃几乎无异。 可当瞥见墙根被宫人打扫堆积的白雪,顾岩顿时心中为之一堵。 鲜艳喜庆与白茫茫一片,本该是漂亮的视觉盛宴, 但对顾岩, 却有触目惊心的感觉。 京城都下雪了,陇右现在的天气比京城更冷。 大内监终于在前面停下, 当文渊阁近在咫尺, 当顾岩意识到皇帝就在就在这扇门后…… 经历无数次战役, 尸山血海都见惯的顾大将军越来越口干舌燥, 他被一句话打败。 一句开场白, 在肚子里酝酿半天还不知道怎么说:陛下,殷帅被俘了。 第三封信,寄给了意想不到的人——前任兵部尚书程远。 一年前, 兵部侍郎吴敬被杀,牵扯出镇军将军郭斌倒卖朝廷兵器、吃空饷的案子,也牵出兵部尚书程远私藏兵器。 程远勾结冯标,意图通过在京城制造混乱,引起朝廷对北漠的战争。后被殷莫愁点破冯标背后势力就是北漠人,程远羞愧难当,从此退出朝堂,并把兵部权力全部移交给新任尚书顾岩。殷莫愁念旧情,不追究其“谋反罪”,倒让老尚书可以安享天年。 不用演戏,当双面人,不用日夜筹划、担心阴谋败露,老尚书自从休致后,舍去权力,推辞了官场往来,安贫乐道,吃嘛嘛香,也能一觉睡到天亮。原本一身衰老病不药而愈。 从捕杀冯标后,殷莫愁再也未见过程远,但仍照例让人给他送鸡鸣散,提醒他不要饮酒过量引发脚痛。 这点心意,心照不宣。 让一年前那个野心勃勃、老骥伏枥的兵部尚书知天命的,是他的残疾独子,去年成婚,今年就生了个大胖儿子。天天怀抱软软糯糯的小婴儿,程远心性变得柔和起来。 这天,老尚书又在逗孙儿:“宝,快叫爷爷,爷—爷。” 程夫人嗔笑:“孩子才几个月,你整天跟他说些有的没的。” 这时,兵部有人来送信。 程远依依不舍地将孩子交给奶娘,拆开信后,脸就变了。 “老头子,发生什么事?”程夫人很久没见夫君这么严肃,也跟着紧张起来。 程远消化良久,跌坐到椅子上:“你自己看看。” 程夫人接过信,殷莫愁的字迹映入眼帘: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 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1) 程叔叔,你是对的…… 程夫人看到最后,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原来殷帅是女人?!” 程远深吸了口气:“这些年,我就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狠劲,对别人,对自己……原来如此……” 程夫人:“殷家少爷二十年前就没了。殷帅是为了赎罪……信里说,如果她也走了,请我们照顾老夫人……” 殷程两家本就世交,殷莫愁父亲老殷帅过世时,全靠程夫人陪着殷母。 “走!”程远骤然起身,此刻又变了个人,从一开始的慈祥变得严肃,现在满是斗志。 “去哪儿?” “现在请夫人去趟殷府。” “那老爷呢?” “我去兵部,找顾岩问个明白。”程远忧心地道,“莫愁在陇右一定出事了,现在京城里应该没几个人知道,但顾岩是兵部尚书,他肯定知道内情。他新官上任,对各地镇军的了解没我熟悉,真有什么事,我也能帮得上什么忙。” * 观察这两日,大元帅体魄似乎不怎么强壮的样子,受伤后一直病恹恹的,谭鲲生怕殷莫愁还没送到目的地,先一命呜呼。那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几日后的清晨,深山老林。 无处不在的寒气让幽深的山洞都结了冰柱,一根根悬于头顶,如催命利剑。这里的白天和夜黑都一样冷,如果不是一缕晨光透过狭小的洞口照射进来,根本令人无法分辨这是殷莫愁被关押在山洞的第几天。 阳光投映在她的眼睫上,缓缓睁开眼,因为虚弱的缘故,视线还有些涣散,没有焦距。但那强悍的气场、坚韧的面容,经过多日羁押和沉睡,再加上伤口流血染红大半边衣服,都没有消磨大元帅的威严一丝半点。 “主子醒了!”侍女春梅亮起惊喜的目光,将手放殷莫愁额头量了量,多日来的疲倦一扫而尽,“主子烧退啦!” 崔纯也跳起来:“莫愁,莫愁!” 殷莫愁嘴唇一动,发出自己都认不得的沙哑声音:“水……” 她失血过多,嘴唇干裂且发白,需要补充大量水分。其实不用她说,崔纯已经从烤火堆上拿起一个铁制容器,春梅将殷莫愁扶起来,接过容器,吹凉,才送到殷莫愁嘴边:“来,主子小心烫。” “这儿除了雪还是雪,我们只能把雪融了喝。”崔纯搓着手,“你昏睡三天,一定肚子很饿。但现在先多喝水,我一会儿给你熬点吃的。” “三天都没换地方?” “没呢,你看这雪下的,能走得了路嘛。” 在围捕龙隐门门主的战役中,殷莫愁中箭后昏迷,崔纯和春梅甘愿一起被抓走,她恍惚记得是在一处小木屋,春梅为她拔箭,之后被谭鲲催促赶路,她再次陷入昏迷,最后的记忆也是在山洞里。不过山洞和山洞都差不多,故有此一问。 “大雪封山?” “对。莫愁啊,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好早,你说咱们这运气是不是也不算差?” “如果没有这场大雪,我们这时应该已经行在陇右走廊,快到北漠了。” 殷莫愁轻轻摇头:“哥,我们到北漠的。” 崔纯:“嗯?他们不把我们押送去北漠那是要求哪里?” 殷莫愁吸了口气,还想再说,伤处却忽然疼起来,疼得她不由皱眉。中箭位置在右胸,应该伤及肺经,喘气都疼。 崔纯忙打住她:“行行,别着急说太多话。” 说着,殷莫愁喝了热水,春梅将容器递给崔纯。山洞条件简陋,烧水烧饭都用同一个锅,崔纯忙去捣鼓热粥。 大雪天,留人天。 这场雪堪堪把他们留在大宁境内,也留住形势扭转的机会。 殷莫愁看看外面大雪纷飞,无边无际的祁云山脉此刻银装素裹,她背靠石壁,看着崔纯煮粥的身影,笑了笑。她现在知道自己身体情况,讲话不能用力,于是轻声说:“好久没尝纯哥手艺,我哥做什么都好吃。” 崔纯那边将米下锅后,像大哥哥一样,心疼地拍拍她的脸:“乖妹妹,你能这么想就好。”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他们身处绝境,还被敌人羁押,命悬一线,最需要的就是保持乐观和怀有希望。 “不愧是殷帅,这时候还能苦中作乐。”洞口传来人声,“这里虽然还在大宁境内,但地处万年山林腹部,援兵很难找到你们的。” 春梅警觉,一跃而起,手里多出一把烧火棍。崔纯亦咬牙切齿,恶狠狠瞪着他。 殷莫愁没有情绪的脸色因缺血而发白,格外显得漠然疏离,她转头,将视线投在洞口的身影,即使坐着,亦给人居高临下的压迫。 她缓缓开口:“楚伯,别来无恙。” 楚伯觑着殷莫愁脸色,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看样子殷帅已经大好,真是好事。我不相信好人有好报,但我相信殷帅洪福齐天。” “我也不是好人。”殷莫愁苦笑了下,发出一阵轻咳。 “少猫哭耗子假慈悲!”崔纯骂道。 自从中埋伏,他们被挟持到此,身边都是龙隐门的杀手包围,崔纯尚是第一次近距离见楚伯。全靠殷莫愁替义兄裆下这箭,崔纯这时候的尸体都凉透了,因此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要不是怕自己现在死了就少个人照顾殷莫愁,崔寺卿恨不得扑上去和楚伯同归于尽。 “我已经猜到你是谁。”殷莫愁说,“但我还有一事不明,请楚伯如实相告。毕竟已到这步田地,您已无撒谎的必要。” “殷帅请讲。”楚伯彬彬有礼地说。 如果李非在场,一定大感惊讶,这完全不像走街串巷、风风火火的楚伯,倒像出身名门、涵养一流的大家子弟。又或许,楚伯和殷莫愁之间互相都需要一场长谈,所以并不着急。 “为什么杀罗威?我信得过罗啸,忠臣良将。”殷莫愁现在喘气都费劲,说话格外言简意赅。 “我如果回答,正是因为罗啸是忠臣良将,罗威更该死,您信吗?”楚伯不答反问。 “信。”殷莫愁几乎立马明白,“罗威想要出卖他的父亲,或者换句话说,咳,罗威投靠了龙隐门。” “殷帅真聪明。” 殷莫愁与楚伯一问一答,几无缝隙。 这边的崔纯却听不懂,惊呼道:“你们说什么?!罗威怎么成了龙隐门的人?!” 罗威案是崔纯亲自调查,最后认定为龙隐门谋杀罗威是为挑衅军方,挑衅殷莫愁。 “罗威只是个纨绔子,龙隐门怎么会要这种人?!”崔纯不可置信,“那既然是自己人,为什么要杀手下?” “我呸,我跟那小叛徒才不是自己人。” 楚伯傲然一哼。 果然少爷气质撑不过两句就破功,楚伯还是那个不服老的老顽童。 “莫愁,”崔纯又伸手去摸摸殷莫愁的额头,“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殷莫愁右边不能动弹,只能用左手拉拉崔纯的袖子。 不知为什么,崔纯想起小时候,当她背不出功课时,也是这么悄悄拉他的袖子求助。 崔纯心里一软,收起咄咄逼人的态度。 殷莫愁清清嗓子,终于说:“我们才是楚伯的自己人。换句话说,楚伯一直在暗中帮助我们。” 崔纯再惊:“什、什么,他不是龙隐门门主吗?” “主子,这……”春梅也瞪大眼睛。 殷莫愁现在能少说一句就少说,她抬起左手,做了个往下的动作,意思是说,春梅,把东西放下吧。 春梅手里提着一条烧红的火棍,只要殷莫愁下令,她一定奋不顾身冲上去和楚伯决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崔纯满脑疑惑。 那支利箭,差点要了他的老命,也真真实实地穿透了殷莫愁身体,射出这支箭的人,怎么会是自己人? “楚伯何时开始注意到龙隐门?”殷莫愁问。 “大皇子之死。”楚伯干脆回答。 “可以具体说说吗,咳。”殷莫愁实在没力气跟人兜圈子。 “李非这傻小子,怕我冲动冒险,让我帮他调查全新教和冯标,却说是为他的好友萧砚复仇。大皇子遇害背后的阴谋半个字都不肯跟我讲。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呵,可我有那么傻吗?调查全新教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这恶教目的不简单,并不是单纯为敛财。随着调查深入,我无意中发现全新教与一个江湖花名叫万年青的帮派有关联。而黑猴子就是在与万年青争地盘时斗殴被杀。” “黑猴子是何方神圣?”崔纯问。 “十二年前,杀害大皇子夫妇的凶手。”楚伯回答。 在调查丁府酷吏之死时,李非曾向殷莫愁托出大皇子夫妇惨死的始末,李非也是那时发现“幽灵客栈”,由此顺藤摸瓜到冯标。 崔纯倒吸凉气,看向殷莫愁,后者点头表示认同。 十二年前,他还是懵懂少年,刚刚步入朝堂,殷莫愁也是刚刚崭露头角的殷家少帅。而龙隐门恶魔的手已经在黑暗中搅动风云。 “但真正开始查到有效的线索,还是从我顺着全新教而调查到齐王造反案说起。” 楚伯开口就是本朝第一案。 崔纯瞳孔大震。 楚伯:“由于殷帅当场斩杀齐王,造反被快速平息。但齐王案余波并未从此消散。一年后,发生苏州沉船案,上百人罹难大运河,其中值得一提是,都察院徐杉一家亦在其中,全家溺水身亡。同年,京郊十八铺半夜走水,时值秋季,风干物燥,大火烧了整条街,近百人丧生。 还有远在胶东的山匪,抢劫了原本要运往与高句国对峙前线的军粮。胶东山多匪多,但从没有惹到军方头上的。后山匪头子被抓,据供述,说是因准备迎娶压寨夫人,把军粮当作聘礼,颇有烽火戏诸侯的意思。 这些案件死伤惨重,看上去都是意外事件,因此成为众所周知的积案。” 崔纯终于能接上话题:“这些卷宗被送到大理寺,从有限的线索来看,我们当时判断是齐王余孽所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内情如此。直到我开始调查全新教……” 殷莫愁给了崔纯一个眼神,崔纯立刻明白。她现在肺经受损,能少说话就少说,由崔纯代劳,道:“受害者都很明显是当年反齐王的人。” 楚伯:“不错。” 崔纯:“徐杉早年带头弹劾过齐王养府兵数量过多,有逾矩之嫌,甚至直接指出其居心不良。只是当年先帝已在重病休养,由还是太子的当今陛下监国。废太子案伤透了先帝的心,陛下知道先帝不愿再看见儿子们争斗,本着宽容和信任,并未采信徐大人奏折。 京郊十八铺曾是一个王姓商人的产业,齐王占领京城期间找他捐钱,他不肯。胶东各州镇军在齐王叛变时,第一时间出兵勤王,被认为遭报复。但我们也作过大胆推测,是有人借了齐王名号,合理作乱,只是找不到作乱的始作俑者和理由,这个猜测便被放在一旁。” 楚伯:“的确。看上去是齐王余孽四处为祸。但这些人是真的的为齐王报仇吗?一群指望齐王登上大宝、跟着鸡犬升天的乌合之众,在正主死后,竟还舍命为主复仇? 呵呵,我做了这么多年买卖,还没见过天底下有这种傻子。所以我开始在这些看似合理的事件背后发现共同的幕后黑手——龙隐门。 他们用司空见惯的悲剧来掩饰造反意图,到处煽风点火,见缝插针地蛊惑百姓、诋毁朝廷。十几年来,一连串恶□□件造成的平民伤亡超过数万人。” 所以楚伯和殷莫愁的调查路线意外地重合了。 “原来如此!”崔纯醍醐灌顶般,“我们在调查龙隐门制造的一系列事端背后,发现诗铭诗衍的行迹……” 他们是楚伯的义子义女,出现在龙隐门案件背后的目的和崔纯一样,都是为了调查,却被误以为是幕后主使。 “不怪崔寺卿会怀疑到我头上。怪只怪我自作主张,没有与你们通气。”楚伯摊手,“龙隐门在官府亦有耳目,我当时的想法是行动越少人知道越好。” 崔纯喃喃道:“行事隐蔽是对的。即使在我们以压倒性优势清剿龙隐门叛军时,陇右军内部和太守府均出现向龙隐门告密的叛徒,防不胜防。你的调查,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楚伯点头:“龙隐门向我们朝野大量渗透,我便借着全国做买卖的机会,派诗铭诗衍他们也在龙隐门各分部安□□们的人进去,最后查到龙隐门老巢就在灵州附近。我以为我能搞得定。哎。” 但龙隐门内部森严,楚伯的人始终游走在底层,无法探知高层机密,查到罗威这条线已是极限。 “你也瞒着李非。”殷莫愁终于说,“他当时瞒着你,也是怕你自作主张,冲动复仇。你们俩都是为了对方好……” “李非怕我冲动,我还怕李非任性咧!”楚伯嗔道。 殷莫愁又问:“罗威呢?” 楚伯:“罗威投靠龙隐门的时间正值他被驱逐出罗家。罗威这没用的东西,一钓就上钩。” “曼陀散?” 听见殷莫愁将这三个字说出口,楚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殷莫愁:“一般人难以戒断曼陀散,罗威更无可能。我听说罗啸加强城防盘查,切断曼陀散进入灵州。” 楚伯:“罗威本就废物纨绔,曼陀散的诱惑下,都不必洗脑。” “龙隐门让他做什么?” “偷窃陇右走廊的地图和换防计划。” 自当年先帝派兵与北漠人在奚木走廊一战后,奚木国灭,朝廷改“奚木走廊”为“陇右走廊”,屯重兵,镇守这条北漠通往大宁最快捷的通道。 崔纯恍然:“原来北漠人早就有从陇右走廊进取的打算!” 殷莫愁忽然轻声道:“也许不是北漠人。” 崔纯:“莫愁何意?” 殷莫愁摇摇头:“三言两语难以尽述。” 崔纯恍然觉得,她的口气与在昏迷前交代孟海英三件事时一毛一样。 殷莫愁:“也许……楚伯可以说说?” 楚伯:“杀罗威,的确是为传达出一个信息,但不是向你们,而是向龙隐门。不过我这招敲山震虎似乎玩脱了,非但没有查到龙隐门门主是何人,还给自己惹一身骚。哎。” 说罢,楚伯又叹气。 “你有什么好郁闷的。”崔纯想起一箭之仇,仍意难平。他脱口而出,“既然是自己人,为什么那天要射杀我?!” 殷莫愁:…… 纯哥你大可不必问这个问题吧。 连春梅也似猜到答案般抿抿嘴,垂眸不看崔纯,有点尴尬。 楚伯切了声,表情好像在说“还好意思问哦”。 “我真后悔没早点杀了你,否则殷帅也不用被关在这里咯。” 崔纯:…… 连楚伯都嫌我是个累赘! 楚伯对崔纯露出纯真笑容,这笑容放在花甲之年却鹤发童颜的脸上,真是诡异极了! 崔纯背脊骤凉,心道:楚伯是脾气古怪的老小孩,更是心狠手辣的谋略家。 “但我还是要说声对不起。”道歉的楚伯变得正经,他向殷莫愁欠欠身。 “李非当我是至亲的人,我也就托大一下,喊你莫愁吧。莫愁,是我害你陷入危险。作为补偿,以后我替你把李非看得牢牢的。当然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老不正经……”崔纯嘟囔。 “不,我要多谢您。”殷莫愁打断楚伯,“如果没有您,罗威已经拿到布防图奉献给北漠人,陇右走廊对敌人将如同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您,龙隐门门主永远不会露出真面目。毕竟,他将您视作至亲。即使他是一个国破家亡的人,利用你、算计你,也绝不会伤害你半分。” 崔纯一惊:“谁?!” 第106章 归去来(7) 殷莫愁看他表情,便知,…… 崔纯一惊:“谁?!” 前几天他们被谭鲲催着赶路, 一路上崔纯并没有看见新的人出现。他还想,龙隐门门主应该已经离开大宁,只在某个地方等待谭鲲将人送到。接着遇到今年第一场雪, 所有人不得不原地休整, 崔纯他们被关押在山洞, 无法随意走动,就更不能知道外面来了谁。 但不知什么时候, 龙隐门门主已经悄然出现。 几天都不能等,有这么心急吗?到处都在搜捕他,就不怕被抓吗? 这里一定有他视为珍宝的人。 反正会被龙隐门门主放在心尖上的不可能是崔纯, 再看楚伯是从洞口出现, 他既然不是龙隐门的人, 而且还和殷莫愁同一阵线,但却能有一定行动自由。而且刚才听楚伯的口气,他知道龙隐门门主的身份并没有比殷莫愁早…… 所以,叫人闻风丧胆的龙隐门门主的心头肉,就是楚伯! 话音刚落, 洞外变传来脚步声, 同时沉厚的男声响起—— “不知殷帅何时识破我们的真实身份。” 来者正是李非的老舅爷尤望章! 楚伯像是知道他会出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但尤望章看楚伯的眼神却饱含深意! 崔纯何其聪明, 看见尤望章不必依赖轮椅, 而是拄着拐杖出现, 神情泰然, 又见谭鲲跟着出现, 对他毕恭毕敬,便猜到七分,又联系到殷莫愁刚才说盗取布防图的幕后未必是北漠人, 已到十分: 陇右走廊原名为“奚木走廊”…… 奚木国于五十年前因受北漠和大宁的战事牵累,从地图上消失…… 尤贵妃曾收养一个孤儿,名叫“楚慎”。她始终带楚伯在身边,培育成材,乃至将家产、儿子和孙子都托付给这个“外人”。而尤贵妃的亲弟弟却无所事事,带着“残疾”的身体荒度平生…… “楚慎”,慎之又慎的慎,可他的轻狂诡谲,性格上和“慎”字大概只沾了个“真”…… 但连这个“真”字其实都没有! 因为!楚伯不是楚慎,尤望章亦非尤家人! 此时的尤望章与楚伯并肩,虽然一个童颜鹤发、红光满面、保养极好,一个则眼眶深陷、发量稀疏、干枯苍老,但只要仔细看,两人从体型到眉眼,竟有几分相似。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能发现我们互换身份的秘密。殷帅是第一个。”尤望章嗤笑,“但也是最后一个。” 所以最后还是要杀了殷莫愁? “别怕,等雪停呢。你们如笼中兽,跑不掉的。”尤望章阴恻恻笑笑,又问殷莫愁,“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好执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也难怪,没有异于常人的坚持和忍耐,哪能在暗处蛰伏五十载,在多重身份间变换自如,运筹帷幄一个庞大的内涵远超刺探情报、杀人掠财的颠覆组织。 尤望章上前两步,春梅立刻重拾起烧火棍,做出抵御,将其拦在一定距离。 “殷莫愁,你说不说,到底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奚木人!”殷莫愁适才一语点破尤望章“国破家亡”,暗指其为奚木人,而非北漠人,尤望章急了。 说她是笼中兽,他又何尝不是。 只要出深山一步,尤望章和他仅存的手下们就是现成活靶子。而这里大雪不停,往陇右走廊又寸步难行,叫他如何不心急如焚。 什么时候发现尤望章是奚木人? 虽说龙隐门情部部主韩亦明可以是奚木人,门主为什么不能也是奚木人,但殷莫愁是如何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看破他并非尤家人。尤望章将他们第一次见面过程细细回想,他认为自己分明毫无破绽,这些年伪装功力如火纯情,怎么可能跟殷莫愁见一面就被识破? 殷莫愁就静静看着他着急,良久,她将视线放到那根拐杖上,才说出几个字。 “就是现在。” * 楚慎从韩府回来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经过和那入赘韩府的男子秉烛夜谈,楚慎仿佛已经脱胎换骨。 申屠鸿展,真是好名字,他将辅佐楚慎大展宏愿。 楚慎满脑都是申屠鸿展为他谋划的蓝图,以至于他在□□时,没注意到有人傻傻地蹲在墙根,而且看样子已经竟是睡着了。 等楚慎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为不落在那人身上,他身形急转,摔落在地。 砰,只闻重重落地声,接着咔嚓,像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楚慎不由疼得嘶叫。 尤望章这方惊醒,待看清摔在地上的是楚慎,忙起身,因为起得猛,还踉跄了一下,自己也差点摔倒。 “你躲这里干什么?”楚慎疑心脚扭了,疼得无比厉害,干脆坐起来,满腔抱怨地看着尤望章。 小太子是金枝玉叶,从小没磕着碰着,分不清脚扭还是骨折。 “我、我起夜,没见着你。”尤望章瑟瑟地说,“我扶你起来。” “谁要你扶——嘶——”楚慎生气地推开他,还欲再骂人,但右脚脚踝处的疼痛感撕心裂肺地传导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他感到摔伤的地方支撑力全失,整个脚踝像是空的,绝不是扭伤那么简单! 今天是乔迁的大日子,仆人们都早早起床准备,看见了院子里这两人。 如何解释半夜□□出去,尤望章抱起他的猫,面不改色地替楚慎找到说辞。 “这猫晚上不都是陪你睡觉吗,怎么跑树上了?” “是啊,少爷,大半夜的上树抓猫太危险了,以后千万别这样。” 仆人们七嘴八舌,将楚慎背进屋里。有个仆人懂得正骨术,为他检查完伤势,说是脚踝的骨头摔断了,而且断裂脱位的地方正好是关节处。 踝关节比较特殊,细而脆,一旦断裂,会产生碎骨,不同于手脚其他关节,可以正骨术复位。仆人摇摇头,说只能待身体自行痊愈,好到什么地步便是什么地步。而后为楚慎仔细包扎,又说了些须静养等注意事宜。 楚慎看着肿得像个馒头似的脚踝,有不好的预感,这一摔,怕是摔废了。 才谋完复国大计,太子爷却成残疾,难道这就叫“乐极生悲”吗? “你觉得怎么样?”尤望章握着他的手,担忧地询问,“我想再去请个大夫来给你看。” “有什么好看,大不了就是成个瘸子。”楚慎不在意地冷哼,他习惯了痛感,催促道,“别磨叽了,你姐姐可在新宅等着我们,快启程吧。” 申屠鸿展告诉楚慎,大宁官府的人已经查到丑乞丐是被嫁祸,丑乞丐是假,那枚奚木太子印鉴却是真,大宁朝廷一定会深挖其所在。楚慎越快离开这里越好。 “对不起,阿慎,”尤望章满怀愧疚,“早知道我就不去等你了。” 楚慎气头已经过去,只是无奈叹道:“也许是上天不会白白帮我达成心愿,要我付出点代价吧。” 尤望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不生气了,因露出失而复得的喜悦。那么天真无邪。 谁也不知道他那瘦小的身板哪来的力气,把健壮的楚慎背上马车,大少爷还一路上尽心尽力照顾他的书童,给他端茶倒水,弄个炭盆,把圆润的鹅卵石烤热,给他敷患处,自己却烫得小手起了好几个泡。 “傻子。”楚慎看着尤望章为他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苦笑。 明明受了伤,脚踝肿得像馒头,面临终身残疾的事实,为什么楚慎仍时不时嘴角噙着笑,就像一个人找到未来希望。 为什么,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受主人爱护的书童。 由始至终,尤望章也没有问过他那夜到底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情窦初开的少年,愿将全身心奉献,何况是小小相信。 而由始至终,楚慎也没有思考过,当他从墙上一跃而下,看见蜷缩墙角的弱小身影的瞬间,为什么脑袋里恢弘壮阔的复国画面像被定格了似的,眼睛里、脑子里,全变成那个孤苦伶仃的白衣少年。 宁愿自己摔断脚,也不忍伤他一根头发丝。 不知不觉中,他也喜欢上了尤望章,这一点,连楚慎自己也不知道。 楚慎因为少爷救猫受伤,尤贵妃为他安排了单独厢房休养,并着专人伺候。 虽然分开住,尤望章仍爱黏着他,每天过来背他上下课。这些事本有仆人做,但尤望章坚持如此,诸人也只能顺着少爷。 期间,申屠鸿展的人在夜里来过一回,带话说请太子爷好生静养,灵州城那边已找人假扮奚木太子,往后他应该是安全的。楚慎终于放心下来,每天吃饱喝足晒太阳,过得比猫还懒。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百天里,楚慎心安理得地接受尤望章的关照。 他只是断了脚,又不是断手,但尤望章却顿顿给他喂饭。大少爷如今不仅识了字,还能熟读经书,书法亦有小成,常常摘抄情诗给他。若逢每个月赶集出去玩,必早早回来,带许多零嘴给楚慎。 楚慎的脚踝不能受力,需要搭在椅上,所以常常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尤望章半跪在地,满手捧着香甜的糖果为楚慎奉上,犹如谄媚的佞臣。 可不是奸佞吗,长此以往,太子爷的复国大计何堪? 尤贵妃只在他们搬迁新宅的第一晚留宿,而后依旧很少过来,每次都是乔装打扮从后门进,匆匆来匆匆走。楚慎想,尤贵妃对弟弟那么宽容,她自己也曾“离经叛道”,放着妃位不享逃离皇宫,如果弟弟宣称要和他在一起,她应该不会反对。 温柔乡英雄冢,楚慎有那么片刻恍惚过,如果他不去找申屠鸿展,这种小日子永远过下去,挺好。 少年的心动是荒原上烧不尽的火,一日未灭,终将燎原。 尤贵妃找过几个大夫来为他诊断,结论都差不离,脚踝骨断裂错位,即使痊愈,也不能再像正常人一样,终身不良于行。 尤望章为此哭过好多回,反倒要楚慎安慰他说这没什么。 直到一天,尤望章又红着眼来找他。 楚慎以为尤望章又在为连累自己残疾而内疚,太子爷哄这孩子已经哄出经验来了,温声道:“贤弟啊,世事无常,人有旦夕祸福,你要看开点……” “阿慎,但我不想和你别离!”尤望章哭喊道。 楚慎:?? 尤望章抽泣着断断续续将事情始末说了个大概。 原来,因尤望章父亲谋反,除尤贵妃外,满门获罪,尤望章和尤氏族人至今还是戴罪之身。尤贵妃动用不少资源将流放路上的弟弟解救出来,但皇帝似早有预料她会这么做…… 尤贵妃发现,有人在通过跟踪尤望章来寻找她。 难怪了,这么久时间,把亲情看得极重的尤贵妃迟迟未将她的孩子接来与尤望章团聚,自己每次出现也都极为小心。院子里都是老仆,从来不聘新人。 所以他从乞丐堆里被捡回来的目的,始终的目的只有一个—— 狸猫换太子! 哦不,这事儿发生在楚慎身上应该叫“太子换狸猫”。 真就,太特么哭笑不得了!戏剧剧本都不敢这么写! 可笑,他竟还天真地以为尤贵妃是富有同情心的女人,还以为遇到尤望章是多么奇妙的缘分。 一切不过是一个局。 他是被选中的一颗棋子。 尤贵妃让楚慎和她的弟弟吃住一起,不过是要他熟悉尤望章的生活习惯,以便更好地模仿和代替尤望章。 从此以后,尤望章将改名楚慎,跟在姐姐身边,四处阅历,游览大好河山,而他只能替尤望章终生在这里生活。 他们姐弟一家人共聚天伦,他则替尤望章关在看不见枷锁的牢笼,任由朝廷的人去监视,终生不能离开陇右。 脆弱的少年仍哭泣不止,尤望章趴在楚慎膝头,泪水沾满衣袖。 少年的泪水剿灭了太子爷原本在复国大计和小情小爱之间左摇右摆、蠢蠢欲动的心。 楚慎的脑袋彻彻底底冷静下来,他想,和尤望章分开了正好,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受这“佞臣”的“谗言”所扰。 在复国和少年之间,尤贵妃替他做出选择。 “别哭了,我反正已经残废,无法走远路,呆在这儿挺好。”楚慎出言安慰,语气却是冷冰冰,“我俩互换身份,这叫口渴的遇到卖茶的——正合适。” “阿慎,你真这么觉得?”小小的尤望章泪眼婆娑。 当年心智尚幼的尤望章听不出楚慎的决绝,只以为还能用歇后语这种他最爱用的语句表达,应是看开了。 “当然,谢谢你姐姐和你给了我这么好的地方生活。” 也给了我这么好的隐藏身份。 楚慎一语双关。 从此以后他既不是奚木太子申屠然,也不是被捡来的孤儿楚慎,而成为了尤氏的尤望章——尤贵妃的弟弟、大皇子的舅舅、李非的老舅爷。 而尤望章则成了尤贵妃身边、掌握尤氏兆万财富的大掌柜“楚伯”! * “我记得,楚伯射我的那一箭,是右手持弓,左手开弓射箭,说明楚伯是左撇子。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曾说,你是左撇子,楚伯是右撇子。”说罢,殷莫愁视线停留在尤望章持拐杖的右手上。 申屠然恍然:“不错,我是右撇子,望章是左撇子。互换身份后,为了装得像他,我改变成左撇子。” 楚伯亦道:“我要为姐姐打理庞大的家业,免不了到处抛头露脸,左撇子本来就比较少见,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我学习用右手写字。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自然。连李非都不知道,我其实左手更加灵活。” 殷莫愁:“但人在情急之下,还是会使用自己最熟悉的那只手,所以那日,楚伯以左手开弓。” 所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楚伯对李非无微不至的、像对待调皮孩子的关怀和包容,自己终身不娶,没有留后,却甘愿为尤家产业奔波一生。因为他本就是尤家人,是大皇子的亲舅舅、李非的亲老舅爷。李非在他眼里,永远都是孩子。 难怪,楚伯曾说过“我当李非亲爹也使得”,这并非是一句调侃,他是实实在在的李非的祖辈。 申屠然双目一凛:“想不到殷帅是通过这一点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呵呵,当年朝廷监视我的人要是有殷帅十分之一聪明,也不会被我们骗了这么多年。尤贵妃之后再也未来探望过过,时间一久,监视我的人也就放弃了。我成为尤氏大院名义上的男主人,申屠鸿展从那时起频繁与我接触。” 楚伯冷声道:“我们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你一字未提。不提也罢,还利用我对你的真情。我想,你替我困于一隅,我心里始终过意不去,所以每到一处,就写信像你描绘当地人文风景,又将土特产寄给你。 我还以为这样你会开心点。呵呵,没想到,你利用我在李非身边的关系,监视我们的行迹。你发现我在调查龙隐门时,干脆制造迷雾,让来查你的人查到我头上,真是顺杆上爬——倒也顺溜。” 申屠然垂目,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让你霸王敬酒——不干也得干了。” 楚伯爱讲歇后语,申屠然也拿歇后语当口头禅。这时崔纯也已看明白——这俩关系不寻常。 两人这边正说到融洽处,殷莫愁忽然道:“尤贵妃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怎么下得去手杀害她的儿子。” 这里指龙隐门谋害大皇子、即李非的父母。 提起此事,楚伯愤慨地看着申屠然。 申屠然深知这是他与楚伯之间最大的鸿沟,他杀害了楚伯的外甥、李非的父亲,如果没有这一桩,以楚伯个性之无拘无束、亦正亦邪,未必不能重新接受他。 申屠然:“那一年,废太子案刚刚结束。新立太子还嫩,我派人招揽大皇子,希望他去争一争权位,为了动之以情,还搬出先帝对尤氏的灭门之仇。但大皇子夫妇不为所动,而且不知怎么地,似乎对我的身份有所察觉。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楚伯叹了口气:“那你害死那么多百姓怎么说,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也不能伤及无辜。” 申屠然无法忍受楚伯灼热的目光,转而道:“世间事哪有分对错,只是看从哪个角度看而已。殷帅在北境短短几年杀的人,比我这辈子都多吧。” 饶是如殷莫愁般冷酷,亦被他的冷血激怒:“战争与阴谋不一样。” 没有人能复盘龙隐门制造的所有流血事件,因为绝对的真实过于苛刻。殷莫愁无法给出绝对准确的伤亡数字,也无法说出每个事件主角的名字,无法调查清楚每一个龙隐门门徒所作之恶行。就如她十年前无法得知大皇子夫妇倒下前对儿子的思恋,无法听到人们死于蜂毒前的哀嚎,大部分的真相是靠白阳会、齐王案档案以及崔纯的调查里苦苦搜索。 对于龙隐门的罪行,只要每次把还原真相的路线往前推进一点点,所搜寻到的证据脚印就足够震撼人心。 也正是因为时间久远、活动版图辽阔,又将大宁视作敌人,戕害起大宁百姓,申屠然毫无道德上的约束。 浑然忘记,他的命是大宁人救的,他是吃大宁的米长大的。 申屠然对殷莫愁挑起他和楚伯的仇恨十分不满,眼睛像两柄淬了毒的匕首,恨恨道:“殷帅不如关心关心自己吧,来猜猜,接下来你会死在哪里?” 殷莫愁摇头:“当然不会在这里。” 申屠然阴阴一笑:“废话。殷大帅的人头何其宝贵,北漠人做梦都不敢肖想得到。” “但你不会将我送去北漠,对吗?”殷莫愁冷冷看着他,“我刚才说了,你已经国破家亡,所以你会将我带去你的故土,用我的血祭奠你的先人。我说得对吗?” 殷莫愁口气很平稳,申屠然却犹如被重击般,笑容凝滞。 本以为要拿死亡来吓唬殷莫愁,但现在申屠然却被反吓到了。 他是谁,他是深藏在大宁近五十年的龙隐门门主,是几万名全新教教众供奉的幕后之神,他可以随意操纵北漠人最精锐的杀手,朝堂里到处都有被他收买的官员,祁云山脉最残暴的匪窝首领也对他噤若寒蝉。 就在不久前,他几乎差一点组建大军,成为无冕的陇右之主。 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老谋深算,他将殷莫愁利用“计蒙”的反杀怪罪在韩亦明办事不利上。 所以他依然自信如初,利用楚伯对他的信任,在给楚伯的“养老地”附近早早埋伏,又故意放出线索,引罗悦香带殷莫愁前来。 虽然起兵失败,但自问能生擒天下兵马大元帅已是非凡成绩。 所有人都应该被他操.弄在股掌之中。 但殷莫愁仅仅在跟他第二次见面时,道破其目的。 仿佛深不见底的内心骤然霹进一道烈光,几十年的秘密要被挖出来晒太阳。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以你的年纪,应该是奚木国王室的王爷,还是太子殿下?” 这一次,申屠然再也笑不起来,他震惊得哑口无言。 殷莫愁看他表情,便知,她猜对了。 第107章 归去来(8) 后知后觉的殷大帅这才明…… 灵州, 太守府。 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桌上的茶都凉了,顾岩也没喝上一口。 孟海英、余启江亦坐立不安。 顾岩是兵部尚书,黎原是兵部侍郎, 有上司在, 黎原也静静坐着不说话。 终于门帘被打起, 李非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随从, 个个带着外面的寒气。 进门后,随从立刻为其解下大氅,又给他拍去肩头残雪, 另有随从将炉子上一直在烧的热水取来, 倒了杯给他, 让他拿在手里取暖。 李非本就面如冠玉,有双漂亮高贵的凤眼,身形挺拔健壮。他只微微侧了下,随从们便明白主子意图,鱼贯撤出。这番动作, 无言中自有清贵威仪, 不笑的时候,更像一个有权有势的王爷了。 “大哥回来了!”黎原喊了声。 其他人起身迎过来。顾岩因早早来信, 所以李非知道他会到, 朝他微微颔首, 只说了句:“一路辛苦了。” 李非曾在一年多前的大朝会上, 陪殷莫愁招待过北漠王子图拓, 彼时顾岩刚刚被召回京,也参加了那次宴会。当时的李非未公开身份,他打扮风流、举止潇洒, 喝酒的动作都足以勾人,又对殷莫愁体贴入微,顾岩还真将他当作自家大帅的男宠,觉得他俩挺般配。 如今再见,他已是颇有威仪的王爷了,顾岩行朝礼:“见过燕王。” 李非自然行到主位坐下,问:“京城怎么样?陛下怎么说?” 原来,殷莫愁被俘的消息送入皇宫,皇帝紧急召集几名文武重臣商议。大元帅被俘虏是皇帝登基以来仅次于齐王造反的大事,往小一点说,事情传出去,有损国体。往大一点说,大元帅是朝廷柱石,武官之首,要真出事,北境都是殷莫愁的人,镇守北境的王琛将军第一个会带头领兵攻打北漠。 战事一开,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兹事体大,文官之首、殷莫愁的死对头刘孚这次也心急如焚,竭力出谋划策,最后定下策略。由兵部尚书顾岩领圣旨往陇右主持营救任务,又发圣旨往北境,令北境军固守城池,不得轻易开战。 这次围剿龙隐门的战役,原本是殷莫愁为首,以陇右军为主力,又调集周边一些地方镇军力量。如今大帅不在,各军本就互不隶属,孟海英作为“退役”将军,并不是他们上司,调配起来总有不顺。黎原又脸生,他只是兵部侍郎,品级还不够高,在将军们面前,更不能仗着驸马爷的身份。 好在顾岩及时赶到,作为兵部尚书,本就有调兵之权,他自己也曾是身经百战、殷帅麾下的第一大将,又持圣旨,地方上的几个镇军立马被收服。 顾岩担忧地道:“陛下让刘相注意官场消息,我们都担心,瞒不了多久。而且就算我们瞒得再严也没用,龙隐门那边如果将此事作宣扬,大帅的事迟早会传出去。所以边境军那边,已经发布了命令,要求加强操练、收紧防务,注意边境滋扰,尤其是和北漠走得近的几个小国。”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有时比小孩的脸变的还快,上一刻可能还谈什么唇齿相依、友好邻邦,下一刻就来个趁火打劫、鲸吞蚕食。殷莫愁被俘虏已经过去十多天,纸包不住火,只要有一点消息传出去,将快速扩散,殷莫愁倒了,所有邻邦都会趁机从中捞好处。 原本李非不懂这些,是认识殷莫愁后才慢慢学到的。 李非:“那你来了这里,朝廷军务谁主持?” 顾岩微微惊讶,李非的身份他是在离京前皇帝才告诉的,之前只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小王爷,先帝庶长孙,远离京城,在江湖游玩。顾岩还以为燕王不学无术,但李非开口问了几个问题,全在要害上。 黎原接话道:“爷爷给我来信,说陛下让他暂领京城防务。” 黎老爷子是先帝时代的名将,封鹿国公,已年近古稀,在家中颐养天年,想不到因为这次危机,重新出山。老爷子在军中仍有一定威望,资历摆在那儿,京城世家们在他眼皮子底下也不敢乱来。 李非深吸口气,拍拍黎原肩膀:“谢谢你们。” 黎原诚挚道:“大哥说哪里话!” 顾岩道:“陛下说了,授予我临机专断之权,无论发生任何事,也要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大帅。” 不惜一切代价,意味着如果北漠人提出过分的要求,皇帝也将同意。 “有陛下这句话就够了。”李非心里松口气。 皇帝将殷莫愁当□□将,更当□□侄。 “陛下还说,他知道燕王也在这里,燕王但有吩咐,让我等听您号令。” 皇帝不仅爱莫愁,也很信他,李非点点头,说道:“好,那你们就听我的话,将楚伯的义子和义女们放了。” 孟海英大惊:“这怎么可以!罗悦香好不容易在山里逮着他们!” 罗悦香带大军搜山,除了找到殷莫愁曾经的落脚点和一支箭,其他什么也没找着,倒是遇到老鼠乱窜的楚伯义子义女们。原来谭鲲只带走楚伯,嫌他们拖累,并未抓他们。 李非:“因为楚伯不是龙隐门门主。” 顾岩颇讶:“燕王可有证据?” 毕竟楚伯是龙隐门门主这个调查结论,连殷莫愁都认可的。 李非:“证人就是我自己。” 顾岩、孟海英:“?” “从我记事起,楚伯就陪在我身边,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如果说我小时候不懂事,那么长大了,我与他周游列国,朝夕相处,他是龙隐门门主,我怎么会一点也未察觉。”李非一挥手,“当然了,以上都是我的感情用事。 据祖母说,楚伯是她收养的孤儿,楚伯也是这么说自己的。但我仔细回想,楚伯从来没说过他是哪里人士,他原本的家乡、亲人是什么样的。就算是孤儿,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的生命早已习惯了楚伯的存在,也就从未想象过在我出生之前、甚至在我父亲出生前,楚伯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我回了趟老宅,拜祭祖母。她老人家过世前曾留下一份遗书,说等有朝一日尤氏族人被赦免,就让我打开。 遗书中说道,先祖因犯谋反罪,全族被抄,列入罪籍,祖母一人扛起家族事业。但她认为这份家业仍属于全族人,所以等尤氏被免除罪籍,族人恢复自由后,让我将产业分给大家。 遗书中提到了楚伯的真实身份,并不是孤儿——他是我真正的老舅爷。 尤家人几十年来见不到光,楚伯又有张扬、不拘礼教的天性,也只有改名易姓为楚,才能自由自在。而这几十年来,他老人家也的确是这么过的。” 嬉笑怒骂、招蜂引蝶,商场上的生意人听见“楚伯”名号,谁敢惹,退避三舍,竖大拇指,道:姜还是老的辣! 最后,李非说:“所以楚伯不可能是龙隐门门主,他视我父亲如己出,试问哪有舅舅会杀害心爱的外甥?他无子无女,唯一的寄托就是替他姐姐、我的祖母看着尤氏庞大的产业,不要在尤氏族人重获自由前,被我这个没出息的臭小子败光咯,试问报复朝廷干嘛,丧心病狂么。” 这个消息令顾岩消化良久,道:“那么龙隐门门主其实是?” 排除楚伯嫌疑是一回事,找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又是另一回事了。 李非既然开了这个口,已经胸有成竹:“我们不需要知道他以什么身份出现,反正现在也找不到他。只需要知道其真实身份就行了。他的真名应该叫申屠然,奚木国的亡国太子。” 顾岩、孟海英:“!!!” 李非:“我知道,你们要说,奚木已亡国近五十载,大宁与北漠大军在奚木国土上发生激战,奚木王室皆殉了国。当年太子应该年级尚小,如何活着出来。而且就算活着,这些年杳无音信,我是如何查到的。” 黎原已毫不惊讶李非的能耐,因满怀期待看着他。 李非:“因为韩亦明和他心腹们的死。” 黎原:“韩亦明死因有疑?” “非也。恰恰相反,经过检验,他们全咬舌自尽,是实打实的自杀。咬舌自尽,得多疼呢。 你们不了解奚木人,我因为做生意,和他们打交道甚多。奚木人是天生的生意人,且善于投附政治势力,取得一定地位,从而利于扩大生意。例如有的奚木人还曾代表北漠,奉使波斯、东罗马、酒泉等地,也有任西部小国官吏,其例不胜枚举。奚木人为了做买卖,不但擅长投依官府,还会利用宗教活动。奚木人的宗教信仰相当复杂,佛教、袄教、摩尼教皆拥有其信徒。”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大理寺少卿余启江终于开口:“全新教就是杂糅各教教义。” “奚木商人是最灵活、最会谋生的群体,也是最自利、最忘恩负义的。当年面临两军夹击,国家危殆,奚木国王亲自出面求救,但奚木商人却根本不管国王死活,纷纷迁移资产,没一个愿意出资招兵买马拱卫皇宫。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有一个奚木人跳出来喊着复国。 试问这样重利轻义、连信奉宗教都五花八门的群体,怎么会自杀?何来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 所以他们不是普通商人,而有某种隐秘但必胜的追求。 韩亦明祖父的身份引起我的注意。 申屠鸿展,是奚木皇室的名字。我认识不少奚木人,让唐迪顺着这条线去查访,还真有人认得此人,缘由是他收购了一枚黑市上在卖的印鉴——奚木太子印鉴。” 顾岩听罢,皱眉道:“也就是说,申屠鸿展背后的主子是申屠然。如果投靠北漠的是一般奚木人倒说得过去,但作为奚木太子,北漠于他有亡国之仇。” 李非:“——孟海英,莫愁当初交代你的事,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大帅让我们去陇右走廊,截住即将入境的北漠王子图拓,以及命令北境军格外注意北漠人大规模用兵。” 孟海英原本一直不理解殷莫愁的安排,只是愣愣地照本宣科地执行,现在仿佛有一条隐形的绳子,将一切疑问串起,关西虎一拍脑袋:“原来如此。我懂了!” 顾岩将拳头重重打进掌心:“申屠然,狼子野心!” 黎原被惊得说不出话。 余启江缓缓道:“所以申屠然把北漠王子图拓也骗了。这个计划从北漠老可汗时代就开始,申屠然和申屠鸿展隐藏自己的身份,利用北漠支持,在大宁建立龙隐门,声称效忠北漠。这么多年,申屠然也确实在大宁境内制造不少事端,无论是老可汗还是图拓王子,应该都很满意。 只是他们根本不知道,看似竭尽全力要推翻大宁的龙隐门门主,实则是要同时搅乱北漠和大宁,为他的故国复仇。他并非在帮助北漠对付大宁,而是要引起双方大战,斗得两败俱伤。” 李非点头:“莫愁与我挫败了他利用计蒙的计划。于是,他一计不成,再施一计。” 黎原已喉咙微哽:“俘虏殷帅,以殷帅为饵,诱北漠王子图拓前来,届时同时杀害。大宁与北漠双方将会都以为是对方干的。天哪!” 殷莫愁和图拓是大宁与北漠两方最位高权重,也是军方最高掌权者,一旦遇害,双方手下必然不顾一切也要复仇。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这个推论过于震撼,导致众人一时半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顾岩来之前还想,如果殷莫愁被押解到北漠,无论北漠人提出割地或者金钱要求,他都可以答应,只要能把人救回来就好。 孟海英始终自责,但也抱有侥幸,当年殷莫愁生俘了北漠老可汗,如今北漠人反俘殷大帅,一雪前耻。虽说被俘,参考当年京城招待老可汗好吃好喝的待遇,北漠人应该也会妥当招待殷莫愁,她对北漠是个金疙瘩,只要给够北漠好处,人就不至于受虐待。 但他们都错了,申屠然根本不会让殷莫愁活着走出陇右走廊。 孟海英当时也问过,但殷莫愁气力不济,只说“一时半会解释不了”,让孟海英和罗悦香照做便是。其实她已经猜到一切真相,但说出来又能怎样,无非多拉几个人“陪葬”。 孟海英“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李非带来的调查结论像一道天雷,霹雳而过,轰地一声将所有人炸醒。 从进来开始,李非举手投足始终表现得符合王爷身份,威仪端正,为了所有人能相信他、听从他的号令。但现在,他也忍不住眼眶发红:“我不会让她孤独赴死。我一定能找到她!” 话音刚落,门帘被掀起,罗悦香兴奋地喊:“我们的人真的蹲守到北漠王子了!” * 山洞日夜都烧着火堆,一点也感受不到外头的风雪。 殷莫愁最近十分嗜睡,反正也无事可做,整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悠悠醒来时,已经天黑了。 崔纯熬好米粥,两人边吃边聊起来。 崔纯:“莫愁,你是如何洞悉申屠然的阴谋?” 殷莫愁:“有时我们深陷在查案繁复的线索堆里,却忽略一点点的常识。” 崔纯:“愿闻其详。” 殷莫愁看了看外面,虽然这里是山洞,不担心隔墙有耳,但春梅见状,极为知机地往外走去,守在洞口。再往外就有谭鲲的人,但距离已经足够远,外面的守卫应该听不到。 “我们现在都知道,当初是龙隐门用计接近齐王,诱使他谋反,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似乎有个无所不知的情报部门,应该知道,我当时刚刚得胜回朝,士气如虹,从结果来看,我的确也没有花太久时间就挫败齐王。反观齐王那边,因此死伤惨重,全新教也从一个普通宗教变成皇帝的眼中钉。这是矛盾的一点。如果龙隐门的情报可以算出这些,为什么不早告诉冯标他们?好歹可以挽回点损失。 申屠然的行为导向,是一个与整个紧密关联却又古怪的存在。你想想,他们在暗处观察、模仿大宁人,十几年前,应该是通过白阳会案,学习如何制造蛊惑、颠倒黑白。他们采购了叶记书肆的印刷机和雕版工匠,叶记是印刷业龙头老大,代表大宁民间最高工艺的印刷技术,但为什么从不将真正的道理传给草原子民?” 崔纯点头:“申屠然和北漠根本不是一条心,也无所谓龙隐门的覆灭,尤其是冯标等人出事。这些长得像大宁人的北漠人,事到如今,申屠然巴不得他们死光才好。” 殷莫愁:“可惜我们始终忙于解决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谜团,不能早看透背后的一切,提早识破申屠然的阴谋。” “好在还有可挽回余地。”崔纯想起早前殷莫愁与申屠然的谈话:“莫愁点破申屠然的身份,似乎已叫他恼羞成怒。” 殷莫愁微微一笑:“我就是要让他急。” “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啊。”崔纯也笑。 “他应该还是会拿我和图拓的人头当祭祀品,但会暂时取消奚木王室旧地这个地址。好事成双,同样的,图拓也就不会到那里。” “图拓还不知其身份,申屠然仍以图拓下属、龙隐门门主和其联络,申屠然今天都没有出现,应该是和图拓的人接头去了。”说到这里,崔纯感慨,“还好,你在和孟海英分开前,交代他去陇右走廊盯着图拓,只要图拓没来,申屠然不会单独对你下手。” 殷莫愁点头:“所以我们暂时是安全的。我只是担心海英和悦香不能领会我的意图,将事情办砸。” 将军不同于文官,打仗不同于治国。治国讲究的是烹小鲜、平衡术,讲究的是五味俱全、左右迂回。但行军打仗则完全不同,到殷莫愁这样高等级别的统帅,排兵布阵讲的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讲的是动静皆宜出奇制胜。 即使身处绝地,只要能抓住敌人一丝弱点,予以痛击,也能千里之外制敌。 但要达到反败为胜的前提,除了主帅的智力超群筹算有道,也需要下面人的配合无间。从孟海英当时的反应看,他完全不理解殷莫愁为什么让他去陇右走廊逮图拓。这也不能怪关西虎,除了殷莫愁之外,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大元帅会被押到北漠当人质,以此洗刷当年殷莫愁生俘大可汗的耻辱。 崔纯也叹气:“是啊,如果孟海英不知道你的想法,大喇喇公开逮捕图拓,想拿图拓来换回你,这就不好玩了。” 申屠然根本不会听图拓的,而且眼看阴谋暴露,还可能逼申屠然对殷莫愁提前动手。 殷莫愁忽然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心累感觉:“如果有李非就好了。他也许会知道我的用意。” 崔纯温声道:“你想他啦?” 殷莫愁白了义兄一眼,大大方方承认:“是啊,犯相思病,被你看见了。” 崔纯难得看无坚不摧的殷莫愁也有微窘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李非已经在紧锣密鼓地顺着殷莫愁的提示布置营救行动。 不仅如此,李非还推出楚伯只是被敌人放出的烟雾,并非龙隐门门主。同时查到申屠然的身份,并推演出他的真正阴谋。 李非没有看过大理寺崔纯他们收集的庞大卷宗,他完全是用自己的力量在调查,从江湖角度介入,却达到与殷莫愁的推论严丝合缝、完全一致的地步。 不约而同、珠联璧合。 一如十二年前的那场大朝会,铁城刺客对先帝行刺,尚是少年的殷莫愁与李非二人通过不同视角,各自发现蛛丝马迹,同时识破刺客。也是在那晚,他们被先帝赏识、赐婚。 就像殷莫愁所言,她和李非是同类人,绝顶聪明,享受孤独,因此有着超乎常人的犀利敏锐,有着洞悉复杂事件的绝对天赋。 什么叫心心相印、天作之合。 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此刻就算月老站在他们身后,也会觉得手里的红线太多余。 洞外响起一阵喧闹,有人喊:“雪停了就是好!跟着老大猎到不少好东西!” 喧闹声越来越近,像是朝着山洞而来,殷莫愁觉得不对劲,接着就响起春梅的声音:“你们进来做什么?” 外面没回答。 这些匪徒手里都有武器,春梅边问边退:“谁让你们进来的?” 谭鲲已经走到殷莫愁的视线内,他知道崔纯武功弱鸡,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转头对殷莫愁谄媚地笑道:“殷帅。” 殷莫愁没有出声问,谭鲲自己把手里提的东西放下:“下几天雪,终于停了,兄弟们出去打了些野味,这只兔子最肥,给您尝尝。” 殷莫愁目不斜视,谭鲲是申屠然的人,受申屠然委托来关照他们?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不对,申屠然今天不在。 谭鲲边说边靠近,之前正面交战过,他看殷莫愁的眼神,她是熟悉的,敬畏,带着惧意。 但现在谭鲲的态度有点不对劲,他几乎是毫不掩饰地用打量的目光看她。不是仰望兵马大元帅,也不是看自己主子最大的敌人。 他将殷莫愁看作一个女人。 殷莫愁这方面一直很迟钝,看不懂他什么意思,崔纯和春梅却同时明白过来,两个人都露出见鬼的惊悚表情。 跟在谭鲲后面的匪徒都笑了,笑声下.流而暧昧。对虎落平阳的殷大帅,他们的眼睛都肆无忌惮往她身上看。 春梅手无寸铁,跃到殷莫愁身前,将谭鹏狠狠推出去,推一下,他又上前,然后几把刀架在春梅和崔纯脖子上。 谭鲲的手下都是悍匪做派,将崔纯与春梅五花大绑,嘴里都塞了布团,令他俩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这样就不会坏谭鲲的“好事”。 山洞又深又阔,站了十几个人,他们都是亡命之徒,疯狂而不计后果。现在每个人都像看戏似的看着殷莫愁。他们是这片小小山林的主宰,所有的动物,包括人,都是他们的猎物,可以尽情杀戮、□□。 所以他们想看传闻中天下无敌的殷大帅会不会跪下来讨饶,亦或像他们欺辱过的女子们一样颤抖挣扎?那将极大满足他们的心理。 但殷莫愁依旧靠在山壁,一动不动,也没说话。 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谭鲲不知用什么办法弄到热水和干净衣服,他应该刚刚漱洗沐浴过,络腮胡子剃得干干净净。 有备而来。 身上还有酒味,借了酒胆。 申屠然今日不在,看来他是万事俱备、觊觎已久。 他在殷莫愁面前傻站了一会儿,半跪下来,动作很局促,又充满热切激动。 谁都知道接下来他要干嘛! 十多天前,殷莫愁受伤被俘虏,被逼着赶路,直到了龙隐门下一个中转点才能稍稍停歇,由春梅为其拔箭。 谭鲲守在小木屋外,透过门缝,他看见了不该看到的画面。 白皙的皮肤鲜血涌出来,昏迷中紧紧皱眉,落在谭鲲眼里,有着凌虐的美感。 他的眼睛都瞪圆了——天下兵马大元帅竟是个女人?! 从那以后,谭鲲看殷莫愁的眼神就变了,送被褥、送食物,把好东西都献山洞,直到今晚,他总算逮着机会…… 崔纯和春梅手脚都被捆着,他们剧烈挣扎,崔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春梅则急得往看押的匪徒脚边蹭,发出“唔”“我”不分的呜咽。 后知后觉的殷大帅这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第108章 归去来(9) 李非,你这臭小子一定要…… 不过她也真沉得住气, 这时候仍一言不发,脸上毫无波澜,直到谭鲲搂住她, 将头埋到她的脖颈, 像狗一样嗅着她身上的血腥气时, 她才淡淡说了句:“你想清楚了。” 他只是“赏金杀手”,收钱卖命而已, 而且当时很干脆地答应了殷莫愁的要求,放走孟海英等人,一直以来也没有为难他们。到时就算被捕, 也就是个人头点地, 死个干脆。 但如果磋磨她, 以孟海英能生剥人皮的功力,一定能叫他“活”得很惨。 果然,这句话令谭鲲把头抬起来,半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喘着粗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匪徒大都是赌徒性格, 只管今天乐,不管明日死。谭鲲嘿笑:“我就想和殷帅过一次, 一次就好。两天后, 我亲自送您走。” 殷莫愁刚才还和崔纯谈起, 申屠然会选择哪里作为祭祀地, 因探究地看着他。 “就在这里, ”谭鲲再次紧紧搂住她,把头埋到殷莫愁的颈窝,啄着她, 讨好地道,“放心,我亲自动手,不会让您有任何痛苦。” 所以,申屠然果真因为被殷莫愁识破身份而改变计划——改为直接在这里进行祭奠故国的仪式。 殷莫愁立即追问:“图拓也快到这里了?” 都到这一刻,她还是那么冷静。 “对,门主今天正在跟王子派来的人接洽着呢,图拓王子两天,最多三天就到。”谭鲲浑身血都热起来,根本没察觉为什么殷莫愁会知道图拓也要来,讨好地将他所知道的信息说出。 他像狗一样,拿舌头舔她,殷莫愁专心地思考谭鲲给出的信息,只好厌恶地别开脸,正好和谭鲲背后的崔纯对了个眼神,后者亦是眼睛一亮。 图拓能派人来见申屠然,见完就走,图拓自己还能两三天内抵达,说明殷莫愁的预判完全准确——图拓已经现在就在陇右走廊一带,而且是自由活动的状态。 希望孟海英的人已经找到图拓行踪,这意味着图拓抵达时,营救殷莫愁的人也将抵达。 他们终于要得救了?! 崔纯和春梅心里既激动又难受,这样关键的消息,竟然靠殷莫愁牺牲清白来套话。 “图拓会带多少人来,知道吗?”殷莫愁又问。 将军行军打仗,讲究的只有一个“实用”原则。只要能赢,不计手段和得失。以前为打胜仗,她可以趴在雪地埋伏三天三夜,这点屈辱算什么,殷莫愁十分耐心,由谭鲲舔个高兴。 “应该不多。”谭鲲现在头昏脑胀,头也不抬地道,“山路难行,而且这里到底还是大宁境内,人一多,目标就大了。嘿,我们会让他有去无回。唔……殷帅的身体真香……” 香个屁,她之前受伤,浑身血腥味,活像屠宰市场刚出来的,做梦都想洗个热水澡。 殷莫愁想想,又像跟他确认似地问:“你们这么有把握图拓会来送死?你也说这里是大宁境内,图拓会这么傻吗?” 殷莫愁的不反抗,让谭鲲动作幅度更大起来,发出难听的滋溜声,他现在淫.虫上脑,殷莫愁问什么,他恨不得都和盘托出。 “其实前几天他的人已经来过,我带他假扮成我的手下进山洞,您那时正昏迷着……他说他是北漠的将军,见过您……我猜门主是以您不方便行动为理由骗图拓来吧……唔……殷帅的魅力真大,连北漠王子都能为了您……唔……但您现在是我一个人的……” “你还知道些什么?”殷莫愁和崔纯已经被俘快半个月了,谭鲲的人日夜严密看押,他们完全不知道外界的事。 失去信息来源这件事本身,对一个决策者来说都是十分危险的。所以殷莫愁一忍再忍,就为了多套几句话。 “嘿嘿,还有,但我怕说了,您会不高兴。” “讲。” 谭鲲正在兴头,什么都说了:“门主已经让人放出消息,说您被北漠人俘虏,现在应该到处都传遍了。” 殷莫愁眼皮重重一跳,崔纯也听见了,紧张地看向她。 作为统帅失踪半个月,的确太久,陇右军、太守府的将军和官吏都没有看见她出现,朝廷里总还有那么一两个申屠然收买的官员,只要有一个人提出这个可能,并不需要添油加醋,大部分人仅仅靠自己的眼睛就能相信这个消息的准确性。 其实这个情况殷莫愁已经有心理准备,申屠然这么做,目的就是放出风声让殷莫愁麾下的将士痛恨北漠人,以引发战争。而且如果营救她的计划失败,大元帅被俘的事也自然会传遍。 因此殷莫愁只是轻叹一声,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谭鲲带来的消息不止这一个,他喘息道:“还有呢,您还想不想听。” 谭鲲像梦呓似,一只手去扒拉她的衣襟,殷莫愁紧紧捏着拳头:“快讲。” “门主还同时放出消息,说真正的殷莫愁早已死了,殷帅其实是个女人。” 谭鲲只觉怀里一动,殷莫愁用力推开他:“——你说什么!” 谭鲲根本没被推开,谄笑着说:“我还知道,殷帅本名叫殷无忧!原来您叫无忧,真好听!现在外面街头巷尾都在讨论殷帅是女人的事呢!真是大奇闻,兵马大元帅竟然是女人!” 轰!海底的巨型怪兽破开冰层,殷莫愁站的冰面骤然碎裂,轰然跌进了冰冷刺骨的海底。 水底的暗流裹挟着痛苦的回忆汹涌袭来,裹住全身,海底怪兽伸出丑陋野蛮的触手,绕到她身后,继而将她整个人卷起。 殷莫愁感到背颈发凉。 这么多年了,她始终将弟弟“殷莫愁”的死归责在自己身上,抱着救赎的心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磨平自己的棱角,忘掉自己是谁,只为了扮演好“殷莫愁”的角色。为了大局,她甚至可能一生就这样扮演下去,活成弟弟本应该有的样子。 从未想过,身份秘密有一天会被揭穿。 她的将士们会如何看待她?百官又会如何评论? 还有母亲,会因为她不能保守好秘密而生气吗?皇帝会因为包庇她而左右为难吗? 殷莫愁脑海深处乱糟糟的,一下子充斥了无数念头,但又全是白茫茫一片。 她像是孤身在荒野中,走了半生的路,却还看不到一点水源。唯一的希冀和寄托就是替弟弟做个好将军、好臣子,做一个对帝国有贡献的殷家人,将来名垂史书,九泉之下,也有脸面见弟弟。 “有人说您是贪图权位,但我不这么认为。您可以为了保护手下人,牺牲自己,您是活菩萨呀。”谭鲲虔诚地道,“军中猛将……哦不……应该说是猛男无数,大帅这些年一定过得很快活吧,哈哈哈!” 崔纯和春梅都听傻了,殷莫愁的真实身份,是连皇帝都在小心谨慎维护的。除了殷母叫她的本名“殷无忧”,所有人都叫她“殷莫愁”。 这么多年,他们都心照不宣,在军中,春梅和冬雪细心地保守殷莫愁的秘密。私底下,皇帝和崔纯也喊她“莫愁”,就为了让她不至于在两个身份中迷茫与撕裂。 从能力说,她就是她,靠自己能力成为大元帅,没有窃取任何人的功劳,她不是弟弟的替身。她如今获得的地位是无人可质疑的。 包括皇帝在内,他们担心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 大宁朝民风开放,但再开明,女人和男人比起来终究还是弱者,世俗里的女人大部分处于“被征服者”的地位。殷莫愁公开女人身份,必然会受到男人世界的打击和嘲讽、贬低乃至羞辱。 就比如现在—— 谭鲲将殷莫愁紧紧搂在怀里,手开始不老实起来,这终于惹怒了她,一拳打在谭鲲太阳穴。 谭鲲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歪了歪,随即,揉揉头,又憨憨地笑起来:“大帅在和我打情骂俏吗?嘻嘻,我喜欢。” 殷莫愁:大意了…… 她伤病未愈,根本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一拳出去,力道跟弹棉花似的,非但没伤到谭鲲,因动作幅度太大,自己伤处又传来疼痛感,疼得眉头都皱起了。 以前,谭鲲只在江湖里称霸,但这趟任务,使他深深体会到龙隐门势力之大、布局之精妙。教众布满各地的全新教,原来也仅仅只是这组织的一部分。但后来他又知道,龙隐门的实力根本不是殷莫愁所统帅大军的对手。连门主精密布置的阴谋,在她不可思议的料敌先机、随机应变面前,也如同小孩与大人的智慧对比。 在申屠然与殷莫愁见面后,谭鲲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向老谋深算、稳如泰山,几乎胜券在握的申屠然眼底的慌张,以及为此匆忙改变计划的仓促。 她在谭鲲眼里是神一般的存在。而他谭鲲本人在殷莫愁眼里,大概是一颗毫不起眼的苍蝇屎。 把殷莫愁当男人看时,她是高高在上、掌控全局的大元帅,但若当女人来看,却是冰冷美丽、脆弱可欺的大美人。 谭鲲采花无数,是有着强烈破坏欲和征服欲的恶徒,他从未见过殷莫愁这样的女人。 将神像拉落凡尘,破坏她的威仪,打乱她冷硬的形象,让她发丝凌乱,在他的控制下发出哭腔,再没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光想想,谭鲲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我知道殷帅看不起我,嘿,我算个什么东西。”谭鲲沮丧地道,随即又憨笑起来,“可是将陪您走到最后一刻的,不是您手底下的将军们,是我呀。” 身后响起匪徒们放浪的声音:“老大快点啊,兄弟们等着你吃完肉,我们也能喝口汤。” 崔纯气得浑身发颤,这些混账东西,趁着申屠然不在,竟如此丧心病狂。他恨自己为什么功夫差,保护不了义妹。这群悍匪不是二十年前和他街头斗殴的地痞流氓,他们根本不是人! “草你们的,你们也敢!”谭鲲转身,他的脸离开殷莫愁视线,变得凶恶异常,“谁敢肖想,老子劈了他!” 匪徒们讪笑几声,到底没人敢在多言。 只是殷莫愁衣襟已被谭鲲扯开,锁骨上下半掩半露,惹得匪徒们不停偷看。 当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抗后,讲求“实用”原则的殷莫愁不再白费力气,始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谭鲲半跪着,语气虔诚:“大帅莫动气,别理他们。等下让我好好伺候您,保证让您在死前好好快活一次。” 殷莫愁冷眼看他。 谭鲲又妄图亲她,被殷莫愁往后仰,躲开了。 后面的浪笑声又开始响起来,七嘴八舌地喊。 “老大别怂啊!” “老大不上,我们替老大上!” “我们都是癞□□,我们都想吃天仙!” “大帅,你看,兄弟们都看着我呢!”谭鲲尴尬地笑着。 殷莫愁一脸嫌恶地别过脸。 谭鲲被手下吵烦了,他一直努力表现得“彬彬有礼”,这下有些恼了。 变故发生在猝然之间,像要证明自己的“英雄气概”似的,谭鲲忽然一把钳制住殷莫愁的脖子,另一只手将其双手约束在背后,继而一挺,把人紧紧按在他胸口,然后…… 谭鲲低头,狠狠咬住她的脖颈,殷莫愁能清晰感受到一个成年壮汉的牙齿摩擦带来的痛感,继而疼痛升级,谭鲲直接咬破其皮肉,牙齿深深嵌入。 这种动作就像虎豹类的猛禽捕猎时,会一口咬住猎物的脖子,用绝对压倒性的动作令对方不能动弹和服从。 谭鲲出身草莽,最擅此道。 “嘶——”殷莫愁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用尽浑身力气挣扎,谭鲲知她恼怒,终于放开了她。 殷莫愁伸手往脖子一探,一片温热,满手都是血。 草了!这死变态! 好在谭鲲只是为了示威,并没有咬到动脉,否则就糟了。但这下殷莫愁真动了怒,骂一句:“狗东西,你当真活腻了。” 她并非普通女子,即使龙游浅滩,仍威严不减,面对侵犯,既没有畏缩之态,也没有大喊大叫,始终保持沉稳的气场。大帅的雷霆之怒,令谭鲲脊背一寒,仿佛背后有千军万马等着踏过他的尸身。 若在以前,殷莫愁杀他如碾死一只蚂蚁。 谭鲲不由自主往洞外看了看,直到确认他现在还是这里的主宰者,才放下心。 “您终于肯对我说话了。”谭鲲惊喜地看着她,像受到神的“召唤”,再次俯身下去,用嘴含住他咬开的伤口。 靠,简直恶心透了,殷莫愁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这么恶心过,比生吞苍蝇还恶心。奈何谭鲲强将她摁在石壁,令她根本动弹不得。石壁又凹凸不平,咯得整个后背生疼。 春梅是最稳重的侍女,但见到这种场面,也无法自持,跪在地上,不停哀嚎,显然是在表达“求饶”的意思。 但谭鲲又不要凡人的乞求,他只想听神的告饶。 但偏偏殷莫愁不是娇软女子,浑身紧绷,一声不吭,除了厌恶和疼痛,什么情绪也没有,连害怕也没有。 她软硬不吃,令谭鲲十分不满,当“吸血鬼”上了瘾,嘴张得跟吸泵似地,腮帮一缩一缩起来。 刹时间,伤口剧烈抽痛。 殷莫愁心里骂:靠幺,遇到个神经病了。 脖颈被咬开的伤口面不小,始终有大量的血不停渗出,到后面,殷莫愁越咬牙痛忍,谭鲲越发来劲,报复似地磋磨,外人仔细听甚至能听见血流从殷莫愁的伤口经过谭鲲口腔的滋滋声。 看热闹的匪徒发出狂浪的尖叫,个个像海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兴奋,把刀背敲打石壁匡匡响,似在为谭鲲助兴。而谭鲲的占有和征服欲望已经上来,忘乎所以,像一头真正的吸血鬼按住猎物那样,只要殷莫愁不开口求饶,他绝不会停下。 照这个趋势,即使不是伤及大动脉,血都要被吸干了。 到后面,殷莫愁真的已经快撑不住,连腹诽的心情都没有了,坚强如她也不经意露出痛苦的神情。 春梅见此,哭得涕泪交纵,也无济于事。 这样的折辱,叫崔纯如何能忍,文弱的大理寺卿,喉咙发出绝望的哀吼,趁着他们不注意,拼着不要命,就地一滚,狠狠撞过去,把谭鲲硬生生撞得踉跄一下,他的狗嘴这才离开殷莫愁。 “妈的死胖子!” 谭鲲不顾满嘴是血,回身就是重重一脚,踢得崔纯发出闷哼,随后几个匪徒围上,亦对他拳打脚踢,但崔纯硬忍着,再疼也不出声。 有崔纯这么一下,殷莫愁才终于缓过劲,因失血的缘故,脸色又惨白几分,忙出言制止:“住手,不要打他。” 崔纯到底是文官,没有武人健壮,经不住他们下这么重的手。而且从谭鲲这些人今晚这么放肆来看,应该已经了解申屠然最终想要什么,殷莫愁的性命必须留着等图拓王子到来,但崔纯和春梅二人的性命就没留下的必要了。 所以匪徒们并没有听殷莫愁的话,像在玩游戏一样把崔纯踢来踢去,堂堂大理寺卿,统摄天下司法的最高长官被如此欺负,又有匪徒也开始对春梅动歪念头,几双脏手像苍蝇似地绕着春梅,但春梅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毫无力气反抗。 把崔纯和春梅弄死在这里,仿佛对他们是一场大胜利、大狂欢。 现在,殷莫愁只能忍,她一手捂着伤处,血从指缝里渗出,耐心地喊:“咳,谭鲲,可以叫他们都住手吗?” 谭鲲听见殷莫愁叫他,如聆陀音,又惊又喜,半跪到她身前,两眼发亮:“殷帅记得我的名字?!” 死变态。迟早要你好死。 殷莫愁咬咬牙,露骨地说:“你要怎么样对待我,我都依你,现在可以让你的人停下来吗?” 都依你……呕…… 大元帅何曾对人说过这种低声下气的软话,还是以女人的身份。自己说着都把自己恶心坏了,但她修炼极高,说完仍面不改色。 谭鲲兴奋地喊:“这算是大帅在跟我求饶,对吗!” 殷莫愁长叹一声:“是的,算我求你。” 混乱中的崔纯和春梅听见,都用力地摇头,发出绝望的呜鸣,对他们来说,殷莫愁的清白比他们生命更重要,怎么可以答应! 谭鲲第一次看见殷莫愁正眼瞧他,她声音沉而低哑,极具感染力,谭鲲着迷似地“欣赏”良久,终于喊道:“听见没!大帅答应我了!一个个的,都给我安静点!” 他这一发话,匪徒们都收了手脚,又将崔纯和春梅提溜到一处。春梅毫发无损,崔纯就有点惨,被打得鼻青脸肿,嘴里都是血沫。 这两个,今天不杀,反正回头也是要给殷莫愁陪葬,早死晚死没差,谭鲲倒无所谓。但能拿他们要挟到殷莫愁,令她甘心“臣服”于自己,谭鲲觉得真是赚大发了。 谭鲲喜出望外,看了看身后诸人,又在殷莫愁面前半跪下来,最后下决心:“得了,这儿太吵了。咱们出去,找个清静点的地方。我去外面也能伺候您。别担心,外面冷,但有我在。” 谭鲲拍拍胸,豪迈地道:“一会儿我拿自己的身体给您取暖,保证热乎,一定让您快活得不想回来,嘿。” 说罢嬉笑一声,粗鲁地一把将人抱起。 匪徒们再次吹响淫.荡的口哨声,谭鲲迫不及待地抱着人向外走去。 崔纯咬牙切齿,牙都要咬碎了,浑身发颤。春梅一直在哭,哭得几乎昏过去。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中感到比殷莫愁还要强烈的屈辱。 殷莫愁不再说话,喘口大气都肺疼,现在是晚上,越往外走越冷,脖颈的伤口被风一吹,冰冰凉凉,感觉血都要冻住。 什么样的危机她没遇过,强大的自制力足以令她冷静处之。 只是心里忍不住叹气。 二十年来,殷莫愁一直以男人的身份和心态生活,高高在上、号令三军,战场上的生死一线,朝堂上的明争暗斗,都未有此时此刻让她产生的挫败感和无力感。 一介草莽,就能这样折辱她,仅仅因为她不是真男人?! 殷莫愁苦笑一声,作为女子,是否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冲不破这不公世道的枷锁。 谭鲲抱着殷莫愁,炽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故意和她的脸靠得很近。但他却看出来,她丝毫不怕,没有以前那些女子的可怜巴巴,也没有苦苦挣扎,更没有因为感到羞耻而闭上眼睛。 她的眼睛明亮,充满平静,仿佛是看透世间一切后的豁然。 这令谭鲲想起寺庙里那一尊高大冰冷、俯视苍生无悲无喜的神像。 不知为何,谭鲲心脏猛缩了下,激起更为强烈的征服欲望。仅仅抱着她,一颗心就上上下下,谭鲲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他不断重复说:“能和大帅过一晚,叫我明天去死也无憾了!” 这只是一个悍匪一时兴起的话,人的欲望那么多,世间那么艰难,能有几个人死而无憾呢? 殷莫愁因身体虚弱、失血的缘故,又对今晚注定要遭遇的苦难感到绝望,她忽然有点灵魂出窍的感觉,平时不会有的念头都窜出来。 茫然地想,如果她现在死去,除了不能亲眼看见申屠然伏法,是否会有遗憾。 她已经对这个帝国付出得足够多,自问并没有什么做对不起“殷莫愁”这三个字的地方。而且她一死,死无对证,“大元帅是女人”的传言就永远不能被证实。 如此,弟弟的名字一定能成为史书里的“名将”,为国殉节,殷家没有“欺君之罪”,也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而皆是满门忠烈,多美满啊。 她对人世的期待本就少,欲望也少,思来想去,现在死去,好像也不是不行。 不。脑海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反驳。你死了,李非怎么办。 是啊,那个黏人、任性、野蛮的家伙,好不容易重拾对世界的信任,她死了,以后谁与他分担孤独,谁又能分享他的快乐呢。 在殷莫愁的灵魂快要飞到天边时,李非就像一根线,轻轻地牵住了它,将它又拉回人世间。 这时,洞口出现一个人,挡住谭鲲去路。 “楚伯?”谭鲲看到楚伯脸上有血,手中有刀,第一反应就是,“你把我的兄弟们怎么样了!” 原来,申屠然这几天一直将楚伯带在身边,直到今天因为要出去接洽图拓王子的接头人,才将楚伯关押在原地。山洞刚才闹出的动静太大,引起楚伯警惕,楚伯是□□湖,仅凭迷迷糊糊的声音便猜到八成,为了闯出来,与看押他的人发生恶斗。 看押他的两名匪徒也不是吃素的,刀剑无眼,一刀划破楚伯的脸。 楚伯不同于一般男人,他年过花甲,鹤发童颜,最爱的就是自己的堪比少年的容颜和那头银亮白发,这下破相,几乎等同于不共戴天之仇。 “你兄弟拦我,我只能叫他们去见阎王了。”楚伯狠声道,“把人放下。” 谭鲲大怒:“妈的,老东西,你敢杀我的人!” “少废话,有本事就跟老夫决斗,为你兄弟报仇!”楚伯看见殷莫愁左侧脖颈满是血,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以为她伤在动脉,急得大叫,“谭鲲你个疯子!快把人放下,听见没有!” 谭鲲这下知道楚伯是故意引他决斗,阴恻恻笑道:“我就不,你奈我何?老东西,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识相的就让开,别坏我好事。” 楚伯说:“好,那咱们不比武。” 他回答这么干脆,多少让谭鲲感到意外。 “不过你还是要先放开她。”楚伯说,“莫愁如果出什么事了,至少我可以告诉你后半生将比死还惨……你要是不信……算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还是信我比较好。” 这个可能性,谭鲲早想到,但匪之所以为匪,本身不具备长远眼光。谭鲲阴笑:“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 楚伯举起手中刀往自己脸上比划:“我反正都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拉个你陪葬也不是不行。” 谭鲲的表情终于变了,从申屠然这些天对楚伯亲近的样子看,他们的关系昭然若揭,他甚至听见申屠然说过以后要好好补偿楚伯之类的话。他盯着楚伯,似乎在打量这句话里几分真实性,谭鲲也知道,楚伯表面是个老顽童,内里却是个狠人。 但他又实在舍不得怀里的美人,几经权衡,还是犹豫不决。 楚伯看出他动摇了,又说:“你主子走之前叮嘱我,让我今晚等他,再过一会儿,他该回来了。” “这么快!”谭鲲有点惊讶。他可以无视未来必将到来的报复,但不能不考虑现在。 最后,他咬咬牙,像是将到手的宝贝拱手相让般,丧气地将殷莫愁放下。其实从知道他的两个手下被楚伯杀死后,他的心情就大打折扣了。 殷莫愁这半个月大都在昏睡,醒来也是坐着,骤然下地,腿脚都哆嗦,楚伯上前扶住她,低声问:“你怎么样?” “咳、死不了……” 楚伯听见这句,心放下大半。 殷莫愁这时才感到额头微微发凉。 ——那是冒冷汗被风吹过的缘故。 殷莫愁恍然,原来她也怕,只是习惯了坚强,连自己都欺骗了。她的脸毫无血色,更显冷硬,完美地掩饰了内心深处隐秘的恐惧。 谭鲲走到洞口吹口哨,没多久,他的手下除了留两个在洞里看着崔纯和春梅,其余人悉数从洞中出来,后面有几个不明白的还在嚷嚷“老大怎么这么快就把人办完了”、“我也想尝尝大帅的滋味”…… 楚伯只觉得每句话每个字都异常刺耳难忍,他紧盯着殷莫愁的反应,不由心疼这姑娘,却只听殷莫愁波澜不惊地说:“多谢楚伯。” “别说话了,我送你回去。慢一点。” “不行!”谭鲲大喝,“门主快回来了,你给我回去老实呆着!” 殷莫愁脚步落地,轻轻推开楚伯,说:“您也回吧。我自己可以的。” “可是——” “崔纯和春梅都在里面等我,他们会照顾我的。” “那好!” “楚伯,这两日你要多多保重,好好活下去。” “哦——”楚伯刚想说什么,刹那间他反应过来,猛地看着殷莫愁,但她却从神态到语调都没有波动,说完这句,径自转身走了。 两日!活下去! 楚伯已经明白,两日后,将有生机。 楚伯紧盯着殷莫愁离去,她扶着石壁缓缓而行,步履蹒跚而坚定,洞里漏出的火光勾勒出她笔直而脆弱的背影,楚伯看得难受极了,心里叹气: 李非,你这臭小子一定要来啊! * 最近几天,李非都睡不着觉。 因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顾岩预判的那样,外面开始到处传殷大帅被俘的消息,果然各地军心浮动,邻邦向边境派出的间.谍活动也频繁起来。 但也好在他们早有准备,顾岩以兵部尚书的身份早早在军方中发令弹压,严令不得议论,边境也加强防务,邻邦派出的探子什么也探不到。 难得的还有宰相刘孚,他这次十分配合,不仅上朝时绝口不提此事,就是下了朝,寻常聚会里有不懂事的世家或官员打听八卦,他都稳如泰山地来一句“年轻人啊,谣言止于智者”。 李非和顾岩他们是这么想的,此战胜利在望,到时申屠然伏法,龙隐门彻底完蛋,殷莫愁再次风风光光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被俘虏的传言也就不攻自破。 但后续的情况大大超出他们的预想,随着“大帅被俘”传出来的,还有另一个重磅传言——“大帅是女人”。 这个话题比大帅因战役失利被俘虏更具讨论性,毕竟胜败是兵家常事,但女人当将军就是古今奇闻了。以至于连陇右的街头巷尾,孩童都会唱“莫愁不是大元帅,无忧才是真英雄”。 这算好听的童谣了。陇右地处边关,环境艰苦,女人不得不和男人们一起做重活儿,所以女人当家属于常见。而且陇右军就刚刚出了名女将军罗悦香,极受拥戴。对陇右的百姓来说,殷莫愁如果是女人,那简直是女性之光。 但除了陇右这种边关之地,其他地方的人就不一定这么看了。尤其是京城,代代传承熏陶出了世家们的教养,也腌制了一缸腐朽。 女人怎么能当将军? 军中都是男人,她不害臊吗? 一个女人这么贪恋权势,牝鸡司晨啊! 这不同于之前受到政敌的攻讦,无论是龙阳癖还是豢养“娈.童”,都只针对作为男人“殷莫愁”的污点。而且以世人对男性,尤其男性当权者之宽容,这种“小污点”更平添殷大帅的人情味和独具一格,对殷莫愁发号施令、制衡群臣一点影响也没有。 但殷莫愁的女性身份一旦公开,就不是“小污点”的问题了,她掌权的合法性首先会受到质疑,继而那些卑劣的人们将攻击她的“清誉”。 好在殷莫愁的身份是一件难以证明的事。 只要本人不承认,包括皇帝在内的人们依旧为其保守秘密,那么这个猜测就永远也证明不了。最多以后世人对殷大帅的形象评价就多一句“长得阴柔,像女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基于“无法证实”,李非大胆处置,同时间办了几件大事,将这个传闻定义为谣言,沸沸扬扬的形势勉强才压住。 这也令顾岩等人对他刮目相看,不在仅因王爷的身份尊重他,而将李非视为决策者。 但李非的头发一茬一茬地掉,他都怕等见到殷莫愁,自己成秃子咯,殷莫愁还能不能认出他。没办法,这些日子提心吊胆,食不知味,整晚翻来覆去,天微微亮时,人困得不行了,才眯一会儿。 他第一次体验日理万机、殚精竭虑。 所有人都听他的号令,他掌握最高的权力,但同时,他也要为每一次决策负责,为每个士兵的生命负责。 这和四处做生意不同,以前他是独行侠,现在却要替殷莫愁担起重责,做千根线上的那一根针。好在他机敏聪明、擅长扮演,学新事物也极快,但饶是如此,仍常常出现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情况,大感精疲力尽。 而这样的生活,她曾经却当饭吃,日日如此。 李非心里感慨无限,胸口发烫。 他和殷莫愁已经算朝夕相处了不少日子,心有灵犀、默契十足,但殷莫愁还总能常常刷新李非对她的认知。 或者往深处说,是对人世间的认知。 世上哪有那么多“将心比心”,都不过是在“设身处地”后的幡然领悟罢了。 虽然他们已经许久未见,但李非觉得自己和殷莫愁的关系更近了,因为他更加了解他的爱人,他现在就处在她的位置,做她平时做的事,遇到难题,他问自己,也问顾岩: 如果殷帅在,她会怎么处理? 今天清晨,李非好不容易才入眠,却被一声虎啸惊醒。 他知道陇右道太守万德原来为迎接昭阳和黎原,改造了自家的院子,还买来老虎,弄了个兽园巴结公主驸马。 但老虎一直关在后院,什么时候跑到人住的地方? 李非闻声而去,只见猛虎外围着一圈人,其中唐迪正在发号施令。太守府的仆人们个个吓得躲在屋里,没人敢出去。 唐迪看见李非,将手里的鞭子一丢,上前道:“小师叔公起得这么早!” 李非:“误会了,我是睡得晚。” 唐迪:…… 李非指着那野兽:“一大早,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唐迪嘿笑道:“我看师弟们无聊,就把老虎放出来,带领他们练习合围包抄术。” 原来,唐迪这次带了唐门十七名弟子前来相助,都是唐门少年,后起之秀,个个皮肤白皙、高挑俊秀,说是唐迪的翻版也不为过。 李非拍拍唐迪肩膀:“今天就要出发去截图拓王子了,他认得我和顾岩、孟海英,所以我们都不能随行。只能全靠你们自己,有把握吗?” 唐迪拱手:“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吧。您放心,我一定将小师婶奶奶救出来!” 师婶奶奶?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李非几乎能想象到殷莫愁听见这个称呼时会怎么翻白眼,紧张的心情被唐迪给逗乐了,刮了下这少年的后脑勺。 第109章 归去来(10) 正文完结 这两天里, 谭鲲再也没有出现在山洞,申屠然和楚伯也没有出现。殷莫愁知道,一定是楚伯在暗中阻挠着谭鲲。送食物进来的是谭鲲的几个手下, 他们仍会用不好意思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殷莫愁, 但到底没人敢再动手动脚。 那夜的混乱似乎从未发生过。但那夜带来的恐惧与后怕已经在有的人心里悄悄发芽。 殷莫愁在崔纯和春梅的照料下渐渐康复, 箭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脖颈的伤也已经不怎么出血。 但就是被谭鲲这死变态留下一圈难堪的牙印,恐怕这辈子都难以消除。 只要太阳能照进山洞时, 她都会站起来走一走,力所能及地活动开。 他们知道,殷莫愁在为重新回到兵马大元帅的位置做准备了。 那一夜的事, 三个人都十分有默契的不提。但每到夜里, 殷莫愁总会靠在石壁, 盯着那团火焰发呆愣神。这让崔纯和春梅都有些担心。 终于到了最后一天夜里,崔纯打破良久的寂静,问道:“莫愁,你在想什么?” 殷莫愁不语,崔纯又喊了声“莫愁”, 她却还是没有反应。殷莫愁少年行军打仗, 早已将自己训练得十分警觉,连睡着时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 何况有人在她面前直呼其名。春梅也感到惊奇, 直到崔纯喊:“无忧!” 殷莫愁这方回过神:“嗯?怎么了?” 崔纯关切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殷莫愁:“我这两日夜夜做梦, 梦见弟弟……” 崔纯轻轻吸口气:“我也常常梦见他。” 不像姐姐从小调皮捣蛋, 弟弟从小就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他身份是殷无忧的弟弟, 其实更像哥哥。 殷莫愁:“我梦见以前,我高烧不退,闹脾气, 不喝药,是弟弟一直哄着,把心爱的玩具都给我,陪我说话,后来干脆天天陪我睡在一起,就像我俩在襁褓的时候。我性子急,他性子软。我总嫌他不成器。后来想,那一次,父母怎么撵他都不肯走,怎么是软性子呢。” 崔纯感叹:“他所坚持的事情就是爱姐姐吧。” 否则也不会盲目地跟随姐姐,游到最危险的河心,导致溺水事故。 想起那个温柔的弟弟,如果他长大,该是多么优雅的男人。现在京城里喜欢殷帅的世家小姐们,包括昭阳公主在内,喜欢的应该是弟弟。那样一个翩翩美男子,偏是个护姐狂魔,说不定还得靠姐姐给他鉴桃花呢。 火光里,殷莫愁的侧脸像尘封多年的雕像,眼里泛着一层柔柔的光。 “我以他的姓名建功立业,但到头来,我似乎快要保不住他的名声了。”殷莫愁沉吟片刻,忽然道,“你们是怎么看的,都说说吧。” 这话问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崔纯和春梅都知道她在问什么。 如果是寻常女子,遭遇到那夜的事可能会一蹶不振,更有甚者会认为丢了清白,自寻短见者比比皆是。但殷莫愁不是寻常女子,崔纯和春梅都清楚,她并不会将那点屈辱放在心上,她在思考的永远是更为现实和重大的事。 他们丝毫不怀疑申屠然蛊惑人心的实力,既然已经放出殷莫愁真实身份的消息,想必外面已经人人皆知。现在被关押在此,才得享片刻宁静,一旦获救,走出这片森林,外面的世界将有比森林更险恶的“豺狼虎豹”在等着她。 那是杀人不见血的流言蜚语,以及由此引发的文官集团和军方的“战斗”。文人重礼教、讲正统,绝不可能承认女人担任兵马大元帅的合法性,但军方却不是。军人更看重义气,遵循实用法则,殷莫愁麾下悍将如云,顾岩、王琛、乔尧、孟海英,还有罗啸父女,她相信他们每个人都愿意为维护她挺身而出。 春梅这两天也都在想此事,因打好腹稿,答道:“哼,现在他们只是听说主子落难,才敢落井下石。只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主子就还是执掌天下兵马的大元帅。主子不亲口承认自己是女儿身,难不成那些世家文臣还敢要求验明正身吗。要我说,这事就权当笑话听听,不予理睬最好,省得宵小之辈还给点颜色开染房呢!时日久了,世人也就淡忘了。” 崔纯点点头,又摇摇头:“春梅这招大事化小不失为好招,但也忽略了一件事。” 殷莫愁问:“此话怎讲?” 崔纯:“申屠老贼应该早已知道你的身份,他握着这个情报留中不发,就是要等这时候,等你落难,无力遏制这个消息的扩散。至于他什么时候知道、通过什么人,我们都无从得知。莫愁,你敢说当年知道内情的人都能守得住秘密吗?” 殷莫愁:“我和弟弟失踪一天一夜,父帅派出大量府兵和家奴搜山。我不记得我是在哪里被救的,只知道过了两天才传回消息,说是在河边发现了弟弟。” 也就是说,当年知道此事的人不在少数。 说到此处,殷莫愁喉咙微哽,说不下去。 如果说大元帅的软肋只有一个,那就是孪生弟弟的死。殷莫愁不止一次地幻想,那天她要是没有带弟弟去河边,没有强行让弟弟下水“练胆”,也就不会发生惨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几日她被困扰在身份的漩涡,更加频繁地想起儿时的事,所以崔纯喊她“莫愁”时,她竟然失神,以为是在叫弟弟…… 但崔纯已经二十年没有喊她“无忧”了…… 不知不觉中,殷莫愁自己也开始对自我认识产生偏移了…… “所以说,申屠然能查到的事,刘孚他们既然知道了,也会去查。那些知情人可能以前摄于你的权威,但经过被俘事件,也许有些人不那么怕你,什么话都敢说了。”崔纯是大理寺卿,朝廷大员,对朝堂的了解远超过作为侍女的春梅,因道,“你觉得世家们会放过这个扳倒你的天赐良机吗?” 殷莫愁:“不会。” 假的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的,以前殷莫愁的政敌只是完全没想到她是女人这个可能性,既然知道了,以刘孚为首的世家集团不仅会查出些什么,还可能会事无巨细地将调查过程和结论公之于众,好让天下的文人对殷莫愁这个假男人口诛笔伐。 “纯哥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殷莫愁边想边说,“我也想过这条路——与其等刘孚证据确凿,当廷告我一个欺君之罪,弄得我下不来台,不如我先坦诚请罪,辞去大元帅头衔,自贬庶人,念在我也算有点薄功的份上,有陛下保我,又有顾岩他们护我,应该不至于太被赶尽杀绝……” “不!莫愁,你大错特错!”崔纯断喝,胖胖的脸型也挡不住眉骨上青筋暴露! 殷莫愁:……? 哥,我哪句说错了,犯得着生这么大气?! 殷莫愁:“呃……纯哥你这是……” 崔纯在殷莫愁心里一直是胖乎乎的、温和的大哥形象。作为大理寺卿,崔纯饱读诗书,博通古今,又满怀正义,断案公正,说他具备未来宰相的资格也不为过。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贪吃,每次和殷莫愁见面的主要内容就是吃吃吃,有时还有点怕苦、小小地好享乐,否则也不会在大理寺挖个冰窖,闲来无事翘脚喝个冰镇酸梅汤。 有句俗语说,爱吃的人天生软心肠。遇到再郁闷的事,吃一顿就好了,不够,就吃两顿! 崔纯的眉眼间出现暴戾之气,殷莫愁长这么大第一次见。 她骤然意识到她忽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殷莫愁与侍女春梅都经历过无数沙场,刀光剑影见得多,经常白天打了胜仗,提着敌首的头颅回来,挂在城门,晚上就在城门上与将士们围着篝火豪饮庆祝。 但崔纯不是。 他是文官,虽说作为大理寺卿,每年在他手里复核死刑判秋决的人头也数不清,但又不需要他亲自监斩。崔纯的父亲是老殷帅麾下大将,崔纯作为将门之子,家里从不缺刀枪棍棒,也耳濡目染老殷帅和父亲的军人做派,他们是怎样艰难地打了一场又一场胜战,是怎样在受伤的情况下指挥若定。 年幼的崔纯受此影响,也常常有豪情壮志在我胸…… 但听说是一回事,亲身经历惊心动魄的场面却是另一回事…… 在军中很常见,许多士兵出征前还好好的,回来后就变了个人…… 崔纯的一边脸还肿得老大,另一边眼骨充血,当他咬牙切齿地说话时,面部的确显得十分狠戾,尤其他原本是那样温和的一个人,现在连春梅看了都有些怕。 “莫愁,你怎么能向他们低头!”崔纯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抓起义妹的手。 殷莫愁讷讷:“可你刚才的意思明明就……” 崔纯诡异地笑起来:“我只是告诉你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而并非让你对这个事实俯首称臣。管他刘孚查出什么,你只要一味矢口否认,绝不可露出心虚之态。别忘了,你是兵马大元帅,掌握虎符,只要陛下容你宠你,他们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能拿你怎么样!” 殷莫愁一怔。 骂文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这种话只有鲁莽的武官才说得出。崔纯自己就是文官,怎么急不择言,也将“武力”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 崔纯继续道:“我相信刘孚不会自己当这个出头鸟,定会假手于人,到时无论是谁,无论拿出什么如山铁证,你只要当场指其栽赃朝廷重臣、离间君臣之罪。陛下赐予你佩剑上殿之权,你到时也不必跟他们争,直接拔剑,立斩其于殿上!你是铁血的大帅,强硬一点,杀鸡儆猴,我相信,从此以后,再也无人敢非议你的身份!” 殷莫愁整个人都听呆了:“那可是两仪殿,陛下与百官都在……” 当皇帝的面杀人,血溅金殿,惊扰圣驾,震慑群臣。殷莫愁觉得就算她复食曼陀散,也不会这么疯狂…… “你不用担心史笔如铁!”崔纯怕殷莫愁犹豫,斩钉截铁地说,“无论现在还是未来,你都是一人之下的大元帅,哪个史官敢诽谤你试试,你做了这么多事,劳苦功高,只是杀了几个多嘴的废物而已。” “哥,你这想法有点危险……其实不要紧的……如今正值盛世,边关无事,四海升平,龙隐门也剿了,我这大元帅可当可不当的……我想过,将兵权分成三份,给顾岩、王琛还有……” “你能不能不要总那么清高!剑在自己手里和在别人手里能一样吗!这几天,我算是明白了,强权即真理,你手里握着剑,才有说话的权力!欺辱你者皆可杀!” 崔纯越发激动,把殷莫愁的手抓得紧紧的,但殷莫愁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战争没有毁灭她,却毁了一向仁厚的义兄。 殷莫愁有些愧疚,低声道:“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该带你来……” 堂堂朝廷忠臣、大理寺卿,何其清贵,他的一生都应该在平和的环境里度过,宽袍大袖、文质彬彬地上朝,下了朝,劳于案牍,还冤者公平,闲暇时在家里陪着老婆孩子,平安过一生。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打打杀杀。 崔纯知道自己不适合,所以早早弃武从文。 但这几天接连发生的事为他烙上痛苦的印记,擦不去、抹不掉,越想就越深刻。 先是命悬一线,如果没有义妹舍身相救,他绝对会死于楚伯箭下。继而被当作囚犯,苟且偷生。最难受的是那一晚,他根本不被当作人,被一群恶徒当球踢,遭受了比畜生还不如的羞辱。全靠殷莫愁又第二次牺牲自己救了他…… 那晚的事,殷莫愁倒无所谓,但崔纯却抑郁了。 身上的伤带来的疼痛是小事,濒临绝境,总要靠义妹拯救的无力感,像一把匕首深深扎进崔纯胸口,在这颗原本满怀正义的心里埋下深深的恐惧,以及由恐惧滋长出复仇与怨恨。 “莫愁,欺辱你者皆可杀!”他几乎是对殷莫愁喊出这句可怕的话,然后,他又斟酌了一下,认真地说,“我现在练武也来不及,但我在朝廷里也能帮你,大理寺权力有限,我会向陛下提请调动,中书、门下都行,以后我们一文一武……” 一文一武干嘛,制霸朝堂吗…… 纯哥的“黑化”来得有点突然…… 面对谭鲲的侵略,殷莫愁尚且镇定自若,这下却被吓得不轻,崔纯本握着她的手,她却反手一握,忙好言安抚:“纯哥,我这两天只顾着自己养伤,疏忽了你的感受,发生这么多事,咱俩本该好好谈谈的。哎,我错了还不行么,你别这样,我有点慌……” 话是安慰,但口气却有点故意怂怂的,崔纯一下子听出殷莫愁想逗他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 这毛病是跟谁学的呢! 崔纯没被逗笑,却被逗哭了,鼻子发酸,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 春梅愣了愣,想起未婚夫孟海英,孟老虎也是个爱哭鼻子的,春梅见得多了,心道:男人的崩溃是否都在一瞬间? 崔纯哭得涕泪横流,上次这么伤心,还是在她弟弟走的时候,这下惹得殷莫愁也难受起来,哄着道:“哭吧哭吧,能哭出来就没事,哭出来就好受了。” 殷莫愁将崔纯视作亲哥哥,一直温言安慰,崔纯哭得天昏地暗,直接哭到殷莫愁肩膀上。 “诶,哥,你蹭着我伤口了,啊你眼泪流下来了,痛痛痛……”在崔纯面前,作为妹妹的殷莫愁才会调皮一下,故意哇哇喊疼。 崔纯像被这句话雷击般,立马弹起来,接着,他的视线直直盯着殷莫愁白皙的脖颈,表情又忽然变得要吃人。 殷莫愁倒吸凉气,心道:我可怜的纯哥这次受打击太大,回头得给他放个长假养养精气神。 崔纯魔怔地看盯着伤处看,谭鲲这变态下嘴真狠,咬痕极深,即使痊愈也会留下疤痕,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那是成年男人的牙印。 形状清晰,且在脖颈左侧,除非日日穿着高领衣物,否则根本无法遮掩。 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宣告占有! “莫愁,咱们不说笑。”崔纯不哭了,表情也不那么可怕,而是变得严肃且谨慎,“世间对女人总是不公,而世间亦总有除不尽的恶徒狂人,谭鲲只是其中一个。 极端太有诱惑力了,它带来破坏性、以及毁灭他人带来的自信,作恶很简单,简单带来省心,他们没有长远的眼光,只贪图当下一时一刻的刺激和满足,这真的太有诱惑力了。 我自问断案无数,见过许多极端恶徒的事例,没有一个是正常人,根本无法用我们的常理度之,你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殷莫愁听得很认真,崔纯这样说话,就说明他好起来了。 崔纯又语重心长地道:“你脖颈的伤,是给你的最大警示。你记着,明日走出这山洞,外面还有千万个谭鲲。莫愁,你见识过战场的权谋机变,但我见过恶徒的人心鬼域。答应我,一定不要承认你是女人。 命运如果是一只覆雨翻云的手,那么,我希望你是这只手的主人!” 一旦对外承认她的身份,卸下所有官职,到时,她变成一个殷氏贵女,又尚未婚嫁,独撑高门,原本殷府府兵的规制全部裁撤。纵然崔纯也会保护她,但他们不可能天天守着殷府。她自己手里没有权力,高位骤落,以前被她打击过的人一定会伺机报复,而像谭鲲之流的牛鬼蛇神也将从地里钻出来…… 这件事,殷莫愁其实也一直还没想好怎么办,只能先好言安抚义兄,打着哈哈道:“好好好,我都听我哥的,谁让我只有你一个哥哥呢!” * 北漠王子图拓如期到来。 申屠然亲自拄着拐杖去迎接。 图拓的心情看上去不太好,有些闷闷不乐,他身边跟着来的是十八个少年,个个秀气俊美。 申屠然有些好奇:“王子,怎么不见上次来接头的那位将军。” 图拓骂了句北漠语,说道:“回去带兵了!大宁边境有异动!搞不懂大宁朝廷哪来的胆子,他们的兵马大元帅都在我手里,还敢发兵,我让他回去处置军情。” 申屠然一喜,他最乐见的就是大宁与北漠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因探听道:“王子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发兵?” “你问我?!”图拓原本赶着去见殷莫愁,忽然停住,指着申屠然鼻子骂,“你是龙隐门门主,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谁让你这么好大喜功,人还没押送过来,就先把消息放出去,现在各国都来向我打听是否真俘虏了大宁的元帅!” 此时还未步入谭鲲设埋伏的范围,申屠然唯有讪讪赔笑:“是小人太早替王子逞威风了。” 图拓还在骂骂咧咧:“搞什么鬼,不是说有万把精钢宝刀要奉献给我,结果把整个龙隐门都赔进去了!要不是看在你活捉殷莫愁的份上,我早宰了你!” 申屠然一把年纪,被图拓这么骂也不是一次两次。 图拓身边的少年只好不好意思地挤出笑容,小声地宽慰申屠然:“我家王子只是最近赶路比较累,没事的,一会儿见着殷莫愁,他就开心了。” “你是——”申屠然作为图拓老部下,当然知道其男女通吃的爱好,只是不知哪里弄来这十几个俊俏少年郎,个顶个漂亮。 真是天要你亡啊,拿下这些小孩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本以为图拓会带精兵悍将在身边,申屠然还让谭鲲苦心布置陷阱,特地将方圆百步的树木全被砍光,除了几顶帐篷,什么也没有。这样能视野开阔,观察四周,最大限度防止偷袭。殷莫愁麾下都是擅长大规模正面作战的军队,但这里的环境只适合派少数武艺高强者进来。 申屠然原以为图拓会带些武功高手在身边,哪知到了最后关头,竟然是这些绣花枕头来陪葬,真是做鬼也风流。 申屠然做足谦恭的样子,问少年:“多谢郎君,敢问怎么称呼?” 少年嘻嘻一笑,笑得人畜无害:“我姓唐,大家都叫我小迪。” 申屠然亲自带图拓进来,进来前,楚伯在洞口等着了。 图拓到,意味着死期到。 申屠然内心和脸上都掩饰不住的激动。 快五十年了,奚木亡国快五十年了,如果奚木国主和王后可以投胎做人,那么他们现在也年近半百,是两鬓斑白的人了,是否已经儿孙绕膝呢。 申屠然感慨万千,他耗尽终生、牺牲无数手足的宏愿,将在这里点燃火种。这里仿佛有个无形的祭祀台,同时将代表大宁和北漠最高军权的两个人物斩首,再将他们的首级各自送回大宁皇帝和北漠可汗手里—— 接下来,申屠然什么都不用再做。两国之间复仇的火焰会越烧越旺,直至烧毁一切土地,他要这盛世覆灭,他要大宁和北漠从此征战不休,他要这两个国土重复和他故国同样的命运,他要这两个民族过着和奚木人一样无家可归的生活! 申屠然将图拓往山洞一请,说道:“殷莫愁就在这里,交给王子处置。”说罢自己则退到洞口,显得十分谦卑,实则是叫来谭鲲先去处理在洞外的那十几个少年,又派一拨人守在洞口。 山洞内,图拓拱拱手,说:“多谢大帅救命之恩。” 殷莫愁垂眸而笑:“谢就不必了,咱们也不熟。听说唐门有条门规,叫有恩必报,有仇必偿。不知道适不适用于王子殿下?” 只有唐迪陪图拓进来,他早前见过殷莫愁,可以说算是在他的撮合下,殷莫愁才接受李非的表白,所以这疯批少年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嚷嚷道:“适用适用!绝对适用!” 唐门是顶级用毒世家,降服图拓,不知唐迪用了什么毒。这一定是李非的安排,殷莫愁暗暗佩服——唐门少年都在暗处行走江湖,接受杀人委托,他们武功高强,却长相生嫩,不要说图拓和申屠然对他们毫无防备,就是谭鲲这种同为“赏金杀手”行业的,也不会认识唐门弟子。 殷莫愁原来还担心孟海英乔装打扮还是太显眼,罗啸他们也不行,会被申屠然认出。思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人选比眼前的唐迪更合适担任营救任务的先锋了。 图拓见唐迪比见亲爹还客气,苦笑说:“唐少侠想让我怎么效犬马之劳。” 唐迪心无城府地露出两颗好看的小虎牙,指指殷莫愁:“我都听她的。” 殷莫愁知道这肯定是李非的意思,笑笑,大方道:“不必太麻烦,大宁与北漠两邦之间签订的和平协议,已经有很多条款不适宜了,我们再重新签一份罢,比如北漠纳贡的数额。” 图拓磕磕巴巴:“这、这,有这个必要吗?” 唐迪兴奋地拍手:“太好了!师婶奶奶,让我陪王子去北漠签协议吧!我和师弟们还没去过北漠哩!” 一听到疯批少年要跟着自己回北漠,图拓脸都绿了。殷莫愁看他样子觉得好笑,因答应了唐迪。 但是等等,师婶奶奶是个什么鬼? 申屠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看着谭鲲和他的手下一步步靠近那些少年,他太过激动,以至于完全没去听图拓和殷莫愁聊什么,以及为什么图拓刚才见到殷莫愁时反而有些畏惧。 直到他听见重签协议什么的。 让图拓和殷莫愁见面,只是走个过场,然后就要将两人同时处决,可即将受死的二人聊得有来有去是什么情况,还谈到未来两国邦交? 申屠然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外面忽然响起喊叫:“门主!不好了!王子带来的这些人都是杀手!” “啊!是唐门!”“小心、有毒!” “完了完了!”“快跑啊!” 申屠然几乎是懵的。 图拓身边为什么带着这么多杀手来杀他? 唐门?他听过,是江湖中最隐秘、最厉害的“赏金杀手”组织。听说唐门子弟出任务,从来不会空手而回。 可是唐门等级高,架子也大,规矩也多,其中有条门规就是从来不涉朝堂事,图拓作为北漠人,是怎么招揽到唐门? 在阴谋中,只有把所以问题都考虑到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尤其像申屠然这样的阴谋家,往往习惯从人性恶的一面出发,把针对自己的危险因素考虑到点滴不漏的程度,以这种眼光和心态所看世界,处处是危机、人人皆邪恶。 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年纪明明和楚伯一般大,却显得干枯苍老,因为他日日筹谋、寝不安枕、忧悬于心。 也因为他总是站在局势的背后、站在阴暗处翻弄是非,习惯了走一步之前要算好一百步,这造就了他心思缜密、智谋有余,但机变却不足。 骤然生变,申屠然竟不知如何是好,面对突如其来的杀机,他还不如谭鲲来得果断。 “跟我走!”楚伯趁谭鲲还没想起来护主,将茫然中的申屠然扯走。 外面厮杀声更像单方面惨叫声,图拓眉心一跳,阴着脸不说话了。站在他旁边的唐迪倒一脸享受,唐门弟子以杀人为业,最爱看的就是被杀者求饶和惨叫。 此时在外面执行任务的正是唐迪带来的同门师弟。 混乱中响起一个清越的声音。 “莫愁!莫愁!” 一个人影飞进,将图拓撞开。 洞内光线晦暗,但殷莫愁一下子知道那就是李非。 他终于来了。 这次随图拓前来的是唐门十八弟子,个个都是清秀少年,生面孔。李非也想第一时间看殷莫愁,但申屠然认得他,申屠然何等精明老辣,只有露出一丝马脚,都会被发现。 李非虽擅长乔装打扮、热衷冒险,但这次绝不敢拿殷莫愁性命作赌。 这里是一大片空地,不宜打埋伏,所以李非一直在远处待命,等唐门十八弟子对谭鲲发起进攻。这些少年都是唐门后辈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各有擅长的武器和毒.药,又是骤起发难,相信先期控制住谭鲲他们不是问题。接着顾岩带孟海英和罗氏父女杀进来。 天知道等待半日的时间,李非感觉有一辈子那么漫长,紧张得手指不停抠树皮,百爪挠心,七上八下,就怕图拓和申屠然的会面出现意外。 天穹地大,今日好慌。 莫愁应该没事吧。这句话在李非心里重复了一万遍。 鸣镝一响,李非施展毕生轻功,头一个闯进来。 殷莫愁只见一个身影从光中出现,把明亮与火热都带到眼前,但也止步于眼前。 这段分别的日子里,李非脑海里想象过无数个他们团聚的画面,他在梦里紧紧搂着她、拥吻她,与她耳鬓厮磨、道尽衷肠…… 但真正见了面,李非却顿住,停在咫尺之遥。 靠得这么近,他能看见殷莫愁面无血色的憔悴,再看她外袍下露出的一截衣领,全是触目惊心的血红。被血染红的地方呈现深浅不一,是中箭和拔箭造成的两次伤害导致。 李非喉咙发干,震惊和心痛得说不出话。 她现在脆弱得如同瓷器,李非碰也不敢碰她,生怕碰坏了。愣了半晌,终于缓缓上前半步,小心翼翼的,虚虚地用双臂将她轻轻环住。 李非明显地发现殷莫愁瘦了两圈,她的腰本就薄而细,现在更瘦如纸片,难受极了,在她耳边说:“莫愁,对不起,我来晚了。” 傻子,怎么会晚呢。 没有李非,顾岩和孟海英根本无法完全领会殷莫愁的意图,她人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山洞,没有外界配合,纵然神机妙算也是枉然。 没有李非,唐门弟子根本不会跟着图拓来此,她可能也不会得救。 李非放开她,牵起殷莫愁的手,柔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伤这么重。” 崔纯闻言,羞愧地低下头。 殷莫愁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责怪义兄。 就在这时,李非才注意到她另一侧脖颈处的阴影并非什么脏东西附着,而是一圈奇怪的伤口,甚至痂都还没结好,还是鲜红的。 奇怪了,竟是新伤。 李非“咦”了声:“这什么呀,看上去好像——” 话才说个开头,喉咙骤然像被一块大石堵住。 借着微弱的光线,恍然看清楚,那分明是人类的咬痕,还有一块一块的还未散去的淤痕。它们在殷莫愁修长而白皙的脖颈上异常清晰、触目惊心。 他是一个成年男子,以前做生意时到处应酬,几乎立刻就联想到了某些画面。那瞬间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伸出不住发抖手,轻轻触及。 殷莫愁猛然知道他要干嘛,往后一缩:“别碰。” 这两个字对李非来说无疑如一道惊雷劈,嘭——哗啦——惊雷落下,将李非整个人都劈傻了,呆住良久。无端端传出她是女人的消息,他就该知道没那么简单,怎么没想到这层呢! 李非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发颤,难受的感觉像惊涛骇浪袭来,无情地将重逢的喜悦拍到海底,取而代之是无以复加的心碎。 殷莫愁眉眼微动,心道他会错意了,这家伙敏感,肯定想歪了,但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多说,只面不改色地问:“你说像什么就是什么。” 李非被问醒,几乎是立刻挤出笑容:“我看着像狗咬的!啧,我知道有个偏方,说狗嘴有毒,被狗咬后要炖一锅狗肉煲来吃,以毒攻毒!等咱们回去,我就就给你做这道菜!” 殷莫愁被逗乐了:“确是一头恶犬,好,就依你。” 李非见她并不当回事,忍着巨大悲痛,又轻轻环住她,往她没有受伤的那边颈窝蹭,柔声问:“身上还哪里有伤?” 殷莫愁摇头。 李非满怀怜惜地在爱人耳边吹风:“不要逞强,哪里难受就告诉我。” “真的没事了。”殷莫愁终于开口。 她因为太过疲累,又是只对李非说,很小声,听上去软软的,像只小兔子。有这样的声音在耳边经过,李非觉得自己破碎的心马上又重新长好了。 莫愁没事就好,李非这么想。一去一回,燕王爷自己凭空生出第二波劫后余生的兴奋,搂着怀里的人,不停傻笑,都笑哭了,泪水从殷莫愁颈窝滑过,冰冰凉凉的。 他这不分场合地一哭,殷莫愁也深受感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半个月来遭受的伤痛和屈辱悉数涌上来,令她产生了曾经打战濒死时都未曾有过的孤独感。而爱人的突然出现,给予了她温柔,化解她的尴尬,让一向坚强的殷莫愁忽然防线崩溃。 她微微咬牙,尽管压抑克制,肩头却颤颤发抖。 即使面对谭鲲的欺压,她都不曾发抖。崔纯和春梅是最知内情的人,因感同身受,跟着抹泪。 李非何曾见过这么软弱的爱人,心中无比酸楚,眼眶又红了。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感人的事,你牵挂我,我也牵挂着你。 殷莫愁从没像这一刻那么深刻感受活着的滋味,仿佛一切烦心的事和苦难都成为过去。李非轻轻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那些惊讶的目光,无所谓了。两个人含泪深情对望,劫后余生的喜悦、久别重逢的爱恋,世间没有比这一刻更美妙的。 “主子!姐姐!”侍女冬雪无知无觉地打破这片短暂的温馨时刻,飞奔进来,看见殷莫愁,激动地哭起来,同时奉上一件御寒的披风:“外面冷,主子快穿上吧。” 殷莫愁的软弱一瞬即逝,李非亦抹干泪水,接过披风,将其抖开,为其细心穿戴,边用家常的口吻道:“我也不瞒着你,外面都在传你被俘虏的事,于是我想出一计。你没出过山洞,还不知道这是哪里吧,其实离陇右走廊只有一天路程。所以今日上山剿匪的军队,我故意安排了陇右军和各地镇军的将士都来参加,连陇右道太守万德也带太守府的官员前来观战。 同时,我找了个体型与你相似的人假扮你,故意在半道上与大军汇合,待等下擒到敌首,你再穿这件披风出去,所有人就会以为是殷帅一直在山里亲自搜捕匪首,这些天才没有出现,直到今天大获全胜。” 说完,他露出狐狸般阴谋得逞的表情,一双多情的凤眼微微吊起,那般狡猾和精明,又那般幼稚。 巴巴等着殷莫愁夸他两句。 各地文官大都是世家的人,眼见为实,他们在这里亲眼见证殷莫愁剿匪凯旋,很快就会将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么大帅被俘的传闻就不攻自破,连辟谣都省了。 难为李非煞费苦心。 殷莫愁笑了。 李非见她笑得奇奇怪怪,因问:“你笑什么?笑我诡计多端吗!大帅!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些江湖把戏,但做人能不能讲点良心,我如此这般重操旧业是为了谁!” 殷莫愁还在笑,难得溜须拍马地道:“哪敢笑话燕王,您真是能文能武、当代诸葛孔明,您要入朝为官,真就没刘孚什么事儿了!” 李非怕她身上还有伤,也不敢乱碰,只点点她的额头,以示不满。其实他只把话说一半,另一个传闻提都不敢在她面前提。最后将披风掖紧了又紧,就像以前给她盖被子似的,好似生怕她吹个风就着凉,将领子拉了拉,恰好遮掩住殷莫愁脖颈上那醒目难堪的、令人浮想联翩的咬痕吻痕。 外面的喊叫声已经停了,想必敌人已经被全部控制。 兵部尚书顾岩率先进来,看见殷莫愁全须全尾,年过不惑的中年男人几乎也要喜极而泣,深深行了礼,才道:“禀报大帅,外头清理干净了。匪徒七百三十六人,杀死四十八人,其余全部俘虏。申屠然已死,尸体就放在外面,为楚伯所杀。不过匪首谭鲲还活着,我们可以带回去好好审。” 李非关切地问:“楚伯人呢,怎么没有看见他?” 顾岩:“楚伯先离开了,走之前,他让我带句话给燕王,他说,岭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世间人事,莫不如是。他说差点害死殷帅,心中有愧,等以后再找你们。” 李非微恼:“什么岭上的云聚散,我还要找他算账呢。” 殷莫愁劝慰他:“别怪楚伯,他帮了我很多,这些日子,多亏有他——我们走吧。” 终于将恢复大帅身份,殷莫愁像变了个人,眉目都冷厉起来,她清清嗓子,大步迈出,春梅冬雪均紧随,图拓亦为这强大的气势所夺,在她快经过时,往后退让半步。 顾岩护送她走出去,一路汇报说:“之前燕王让人假扮您,跟在替身身边全是您的亲兵,都交代过了,他们会守口如瓶,保证不会漏出去半个字。” 殷莫愁点点头,缓缓道:“除了被俘,外面是否还有关于我的其他传闻?” 顾岩一顿,心说: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岩是殷莫愁麾下头号大将,因其治军经验丰富,又稳重可靠,殷莫愁将其调入中枢,接替程远为兵部尚书,成为军方二号人物。殷莫愁何其敏锐,看顾岩的表情陡然凝滞,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殷莫愁问。 “属下离京时,陛下亲口和我说的。当时我身负营救您的任务,陛下就只对我一个人道出真相。”顾岩有点不敢直视殷莫愁。 他变了,以前可以背靠着背杀敌、宿醉到天明的同袍,变得有些拘谨,连并肩走出去这一小段路,他都刻意保持距离。 殷莫愁忽然顿住,她这一停,所有人都跟着停下来。 殷莫愁面不改色地看着她亲手推上位的顾大尚书,问道:“是否你也觉得,女人不配做将军,我不配做你的上司?” 殷莫愁和他们是过命的交情,有事说事,从没有说过这么重的话,因此顾岩愣了愣,等反应过来上司的意思,慌张地道:“大帅言重。您的实力有目共睹。也许身份是假的,但您的功劳,咱们一起打过的战役、一起流过的血,绝不会是假的。我老顾打心里崇敬您,尤其得知您还是女人。我感到无比惭愧——” “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如一介女流,所以感到惭愧吗?”得知顾岩一如既往的忠心后,殷莫愁无奈地笑了笑。 “没有没有,我们绝对没有看不起大帅是女人的意思——嗨呀!都怪那些死人给我出的馊主意,说大帅是女人,咱们男女有别,又说大帅还未婚嫁,而我孩子都两个、迈入不惑之年的糙汉,让我见到您不要得意忘形走太近,给大帅招惹闲话……”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世俗礼教的话从武将嘴里说出来,就像糙汉扮名伶似的,唱的人别扭,看的人更别扭。 殷莫愁失笑:“原来顾尚书觉得自己如此潇洒英俊,能给我招来闲话……还有你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迂腐……咱们这么多年的生死情谊,现在就怎落得个男女有别?哎,你们这些男人整天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呢……” 顾岩更慌了,双手跟战场上挥令旗似的:“嗨呀!我嘴笨,越解释越乱了!” 他这么一慌,殷莫愁又笑了。 顾岩悄悄瞧,以前只觉得自家大帅英俊秀气,现在将她当作女子,她笑起来的样子真令人心惊。 他想起北境有座烽火台所在的悬崖,悬崖峭壁上有成千上百个鸟巢,白色巨鸟迎着朝阳,盘旋于天空,它们美丽的身影倒影在水里。 殷莫愁与顾岩常常巡军经过那座烽火台,每遇此景,她和几名将军都会放马饮水、停下观赏,白色巨鸟围绕在他们周围,他们也好像和鸟儿一起飞翔,那感觉终身难忘。 置身于危险,看似触手可及,却是永远只能仰望的高高在上,深丽洒然,迷人极了。 但殷莫愁却在想,顾岩是麾下最稳重的将领,对得知她是女人的真相竟也不知所措、进退失据,更何况其他将军? 她眉梢一挑:“你刚才说他们?” 顾岩如实招供:“就是王琛、乔尧他们……” 殷莫愁疑惑:“陛下只告诉你一人,他们怎么也……” “其实自传闻一出来,兄弟们就已经认可了七八分。”顾岩委屈巴巴地看着殷莫愁,“大帅,咱确实都是些只会打战的糙汉子,但您不会觉得我们还是瞎子吧?” 这些将军们怎可能是瞎子,他们非但不瞎,还是战场上目光如炬的老鹰和狼。她总带着春梅冬雪两名侍女在身边,尚可解释为殷家少爷是个细腻人、生活讲究。但她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却从没和他们同出过恭、洗过澡;她受伤时,军医每次出现都目色匆匆,诊疗时,春梅冬雪也会清场,不允许旁边有人,即使最心腹的几个大将也不能进来探望;作为女人,她在力量上有短板,比如她擅射箭,却从不拉需要蛮力的硬弓…… 还有她超常的毅力,为打胜仗不要命的拼劲…… 如果她是名正言顺的殷家继承人,大可不必这么费劲证明自己的实力,以获得无可争议的权威…… 那些将军们和她可谓朝夕相处,怎么会没察觉异样之处。只是他们对她都敬仰如神,毫无保留地选择相信她,追随她,从来不可能去怀疑她的身份。 但自从“大帅是女人”的传言流出后,曾经与殷莫愁守望相助、同生共死的将军们,他们分散在全国各地,都几乎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同时发出一声“哇,原来如此”“我真是猪脑子,怎么没早想到”的感叹。 顾岩长叹:“其实大帅早在北境时就可以告诉我们身份,我们可以性命担保不泄密,您也不必瞒得那般辛苦。” “并非我信不过你们。既然你们并不因身份质疑我,那么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反而还要你们为我保密,徒增负担和烦恼。” 顾岩知道这是为他们考虑,心中感慨无限。他忽然觉得何其有幸,上司是一个富有同理心的女子,能率领他们冲锋陷阵,也为他们考虑细节。 殷莫愁嗔怪顾岩:“你也是,我不问,你们一个两个是否根本打算瞒着我?” 顾岩挠挠头,立马甩锅:“这是燕王的主意,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什么令掌握实权的堂堂兵部尚书对一个闲散王爷唯命是从?殷莫愁心里疑惑,李非打哈哈:“已经没事了,我都摆平了。” 在图拓身边的唐迪邀功地喊:“大帅放心!那些散播谣言的人,已经去见阎王了!” 殷莫愁心里一咯噔,果然,是李非大开杀戒,使用了一些可怕的江湖手段,所以连顾岩也心悦诚服。但这些李非不会说的,在她面前,他永远温柔体贴、风趣幽默。 转眼已经走出山洞,殷莫愁一点也不想回望这个囚禁了她十多天的地方,仍大步往前,立刻就出现在众人视野。 孟海英激动地大叫:“大帅到!集合!” 关西虎嗓门洪亮,令全场的人都顿住,士兵们迅速集合,原本负责看管匪徒,在呼呼喝喝叫他们“老实点”的士兵们也都自觉地停下来。这次跟来还有不少陇右道和附近的官员,几时见过这种大场面,个个伸脖子张望。 令殷莫愁意外的是,黎原与昭阳公主竟也赶过来,不过他们身份金贵,只乔装打扮,装作殷府亲兵,混在孟海英身后。昭阳看见殷莫愁,眼泪哗哗地止不住,黎原则神色肃然,以兵部侍郎的身份朝上司行注目礼。这边罗悦香将军也没好哪儿去,连完整的“大帅回来了”都说不清楚,惹得罗啸第一次嫌女儿丢人现眼。 殷府亲兵都训练有素,很快形成整齐的队伍。罗啸与各地镇军将军也都集结过来。 李非为她穿上的是一件玄色披风,特殊的金丝绣着走线繁复的花纹,乍眼看去十分显高贵雅致,但只要细看,披风合起来竟是一头张牙舞爪的麒麟。 麒麟龙头狮尾,代表一品武职,这金丝又只能皇家使用,任何人不得擅用,否则以大不敬罪论处,除了殷莫愁。 皇帝对她宠爱超过任何一名皇亲国戚。 这头傲然又凶猛的金麒麟无疑象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殷莫愁平素低调,很少穿这么张扬的衣饰,但这次李非大张旗鼓要为她抹去被俘的事,找了个替身,特地让替身穿着这惹眼的金麒麟招摇过市。 李非很懂她,玄色披风恰到好处掩饰了大帅多日的疲惫,也掩盖了她原本身上的血渍和伤处,她从背到腰腹线条紧致流畅,玄色显高又显瘦,神兽金麒麟盘踞于前,似蕴含着巨大力量。 她只原地站着,就自有一股凛然不可靠近的强大气场。 殷莫愁高挑挺拔的身型,眉目之间的威严,在这身披风加持下,更有赫赫威仪,完全符合天下人想象中执掌百万雄狮、战无不胜的大帅形象。而她如今的削瘦,脸色冷冽,更为大帅形象平添冷漠和戾气。 晨曦中,王者归来。 前面罗悦香太激动,弄得孟海英只好硬忍着哭腔,喊道:“大帅威武!” 这一声落,所有士兵跟着山呼,尤其是前面殷莫愁的亲兵,北境杀出血路的精兵,军容军姿整齐划一,见到大帅更是斗志昂扬,每一声高喊都强悍而高亢。 山呼威武,地动山摇,响彻云霄。 累归累,在经历暗无天日的关押后,还能再听到将士们胜利的山呼,殷莫愁感到恍如隔世。 这还只是小规模的队伍,已如此震撼,难以想象当年执掌数十万北境大军时,在点将台上的殷大帅该是如何举世无双的气场。 被抓的匪徒们何曾见过这场面,刚才还扭来扭去,有的还在油嘴滑舌,这下全吓懵了,个个噤若寒蝉。 天下兵马大元帅嘛,人人都听过,但听归听,看见却是另一回事。这是鼠目寸光的他们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殷莫愁。可谁都无法将两天前那个夜晚和现在联系起来。 接着她继续往外走,黎原和昭阳拥上前,碍着人多,殷莫愁只能隔着外人悄悄朝昭阳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惹的昭阳又哭又笑。 继而陇右道太守万德也带一群官员来见礼,说些“大帅凯旋”“前无古人”“百姓之福”之类的吉祥话。他们都是刘孚派系的人,见着殷莫愁毫发无损,一点也不像被俘虏的样子,又亲眼见到龙隐门最后的势力也已剿灭,门主被一剑穿心,这一下,大元帅的军威更盛,这些人一个个心里酸溜溜的。 所有人都目光都在她这里,谁也没注意到最后出来的图拓王子被唐迪悄悄带走了。 众人都簇拥着她,气氛热烈。 李非却有点担忧。 殷莫愁这段时间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伤病初愈,外人看似威风八面,实则虚弱得能一推就倒,撑这么久已然不容易。李非顿时有点后悔这次带来的官员太多,害她要应付。 她边走边和陇右道太守万德说话,谁都没注意,在经过一群匪徒时,忽然有个身影猛越出来,一下子冲到她面前。 李非最先反应,挡到前面。 这些匪徒都被唐门弟子下了毒,已没什么威胁,看守的士兵又拿绳子将他们一个个串起来,按理说是不会有人能挣脱。 但谭鲲武艺超群,偏偏就挣脱出来。 官员们吓一大跳,纷纷后撤,场面一时骚动起来。李非和顾岩同时越出,并排将殷莫愁护在身后,这么多人在场,谭鲲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几乎同时就有士兵前来,将谭鲲制服。 匪首谭鲲被压在地上,脸却极力朝上,仿佛要再看一眼殷莫愁:“大帅不要我了吗!不是说好今天由我送您一程!” 殷莫愁嫌恶地绕开他,根本一眼都懒得施舍,完全将其视作空气。 她自顾往前走,谭鲲却忽然发出阴恻恻的狂笑。 崔纯身上带伤,原本不想引人注意,走在队伍最后面,不知为何,他忽然像发现极大的危机,在后面大喊:“堵住他的嘴!快点堵住!” 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谭鲲已经高喊:“殷帅前天晚上怎么向我求饶的难道忘了吗?您靠在我怀里,明明说什么都依我!无忧!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听到自己的真名,殷莫愁脚步一滞。 李非却目光一凛,脸色骤变。 崔纯说得对,这种极端恶徒,没有一个是正常人。按理说已经被抓,命在旦夕,求饶还来不及,谭鲲偏偏反其道而行,往找死的方向狂奔,仅为了获得一时一刻的“刺激”。 崔纯还说,要殷莫愁将脖颈的牙印当作警示,那样尖利而明显的伤痕,难以抹去,带着强烈的占有与毁灭意味,足以时时提醒她,不要承认自己是女人。 永远不要承认。 这样的警示,本只暗暗放在心里,现在却又被谭鲲高声喊出,喊得人尽皆知。 崔纯已经跑起来:“别听这个死变态胡言乱语,堵住他的嘴!快!” 士兵们身上没有现成的布团,七手八脚去捂住嘴的,还反被咬伤,最后硬是又上去几个人,将他的头强摁在地。 但谭鲲武艺高强,力大如牛,拼着找死的精神,边吃土还边喊:“我烂命一条,能尝到兵马大元帅的滋味,我值了哈哈哈!” 殷莫愁只是停在原地,始终没回头。 直到空气中响起破风声。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短而急促,是雀心。 李非一直随身带着殷莫愁送他的那把雀心,还是去年为了帮她从图拓手里抢回雀心而“撒娇”向她讨来的。殷莫愁没送过他什么东西,所以李非就将它当□□人的定情礼物,日日随身带着。这些日子他想念她时,就拿出来看看,手柄处都快被摸出一层包浆了。 雀心力道不亚于正常弓箭,又是近距离击发,一下便射穿谭鲲头颅,恶贯满盈的变态立死当场。 “孟海英!”李非喊道。 “末将在!” 李非将雀心缓缓收入袖中:“我改变主意,不审这些人了,我要现场所有匪徒都死,统统斩首,一个不留。” 他原本定的计划是将匪徒关押起来,秘密审讯,以查出同党余孽,务求将龙隐门剿得干干净净,不留后患。 但现在看来,有些事,比天大。 这回孟海英领悟极高,他立刻布置人手,将这些匪徒赶入山林深处行刑。 穷途末路的匪徒开始大喊“饶命”,又为了活命,喊些“我们没有碰大帅”“什么都没看见”“那天是谭鲲一个人抱着大帅出去”之类的话,不说还好,愈说愈发欲盖弥彰,叫人遐想。 一两个人胡言乱语也罢了,但此起彼伏都是这样的话,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哗——官员的人群里爆发窃窃私语。 他们对传闻本就半信半疑,现在又听了这些,一个个也用或疑惑或探究的目光投向殷莫愁。 李非真后悔为什么把这些人叫来。 黎原与昭阳悄悄后退,以离殷莫愁更远一点,不被众人注意,他们是驸马与公主,按理应该在灵州等待好消息,不可能随军剿匪,除非是来接人的。 崔纯说得对,丑陋而明晃晃的伤痕将是谭鲲代表着这不公世道给她的警示。 该死的眩晕症在这时发作。 殷莫愁环顾四周,人影开始出现重叠,热烈的讨论传入耳里有些模糊,但能听得出在质疑今天是否一出戏,殷莫愁其实是被俘虏过。又有人说,她根本不是殷莫愁。 当朝宰相刘孚与她是政敌死对头,这些官员大都是刘孚的人,陇右地处偏远,能被外放到这里当官的,也不算世家核心成员,但即使是他们尚且能有这么多非议,她如果回京,还不知要面临怎样的漩涡。 李非简直悔得肠子青,恨自己自作聪明,为什么要带这些王八蛋来观战。这让他想起和她在画舫重逢时的情形,他打乱她的计划,强行搂着她跳江,自己还以为在英雄救美呢! 笨蛋!为什么总是好心办坏事! 她一向最能判断形势,在形势不利时鼓舞士气,战场上面对过这样的场面太多了,只要有利于战局,再危险的事她也敢做,再冒险的决定她也敢下。面对这样突发情况,就该像李非那样,快刀斩乱麻,杀光所有匪徒,让他们永远闭嘴。 但知情者已不仅限于他们。 殷莫愁身体和心里都感到翻江倒海,是要向传闻屈服,承认自己的身份,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假扮下去。她从未遇到这么难以决定的事,本想回京后,再与皇帝好好商议。 到她这个位置,做任何决定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关系到朝堂的制衡、权力的更迭、军心的稳定,多少人的沉浮荣辱都系于她一人身上。 她也知道,只要她表现的强硬一点,这些官员至少不会当着她的面议论纷纷。刘孚和世家领袖们当着她的面尚且不敢太过分,何况这些小鱼小虾。她在心里默默把“本帅就是殷莫愁”念了一遍,然后提一口气,开口道: “这些都是敌人的阴谋诡计而已……” 完了,剩下的话,她完全说不出口。眩晕症令她产生幻听,崔纯喊她“无忧、无忧”的声音出现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她不是殷莫愁,她是殷无忧。 而周围尚有无数声音——“原来殷帅被……”“这女人可真是猛……”“我说怎么以前传殷帅是龙阳……”到处都是低语声、质疑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射来。 殷莫愁向来冷静,这时却心烦意乱,完全不知怎么办,她自己都还没想清楚抉择的事,如何向百官解释?自证?一个个要被斩首的匪徒都这么说,她还能辩驳什么? 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尤其眩晕症这时发威,她都快烦死了。尽管竭力控制,殷莫愁仍还是站不稳,摇摇欲坠。 “大帅!” 因李非在处置斩首的事,只有顾岩离最近,刚才还在唠叨“男女有别”的兵部尚书无暇多谢,双手扶住她,就像他们以前在战场那样扶持。 旁边的人又是“哇”一声,开始议论起顾岩与她的关系。 继而又说“军中都是男人……”“听说她本名叫殷无忧……”“北境军这么混乱吗……” 经过兵制改革,殷莫愁将原本受世家系统控制的各地镇军之权收到囊中。这次来支援的几个镇军将军都是顾岩亲手栽培的年轻人。他们原本在军中品级并不算高,与殷莫愁也接触不多,乍听见这一连串恶毒攻讦,似乎都产生疑虑…… 她与罗悦香情况大不相同。 罗悦香是从小就以女儿身大大方方地生活在军中,一直由罗啸看管。但殷莫愁却女扮男装二十年,独立领兵,而后一步步攀上人臣高位。陇右军只是地方镇军,殷莫愁却位高权重呼风唤雨。这其中可供挖掘的有关权力的秘密和流言太多了。 顾岩吓一跳,一时间不知要继续扶着她还是不扶,铁打的将军头上都微微冒汗。在他心目中,大帅打仗豪勇,朝廷机谋亦不逊色,是天下无敌的人物。 可是如今,却要被看不见摸不着的“女子清誉”所累吗? 行伍之人最讨厌“软刀子”,顾岩光听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都觉得烦透了。好在春梅冬雪及时上前,顾岩才将人交出去。 殷莫愁站稳,正好穿过人群,见到一双温柔的眼睛,那眼里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担忧、难过还有滔天的愤怒。 周围的议论声不停,像海浪一波一波,殷莫愁以前要习惯被人拿“男男”之事诽谤,现在又要被人拿“男女”那点破事做文章,实在无语。苍蝇不咬人,但有千百只苍蝇同时在耳边嗡嗡作响,也是够烦的。 她本就十分疲惫,眩晕症一犯,脑袋像有重锤敲打,砰砰作响,疼得她不得不以手扶额。 就在这时,李非已经过来,他再次将她搂住,那蓬勃的胸膛、那檀香味,是她最熟悉的,李非只见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微微闭着眼,贴得这么近,都能感受都那副薄薄的身板竟然在不住颤抖。 “你别吓我,莫愁?”李非低声唤她。 但殷莫愁紧紧锁眉,并未回应,李非不知道她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是哪里不适,又惊又怕,只觉得山林雪气的冰寒直透骨髓,冻得全身血液都要凝结了。 李非连声叫着:“莫愁!你醒醒!” “没事,没事。”殷莫愁终于睁开眼,用眼神示意李非不要紧张,嘶哑道,“只是老毛病,休息一阵就好,都是小事,你不必大动干戈……” 李非一听就懂了,小心翼翼把殷莫愁搂在怀里:“好,那你乖乖的,靠在我这里,啊?今天的事交给我摆平。” 摆平什么?他已经有“杀人灭口”的前科,殷莫愁心里一咯噔,她的话这家伙根本没听进去。她不生气,但他早已气疯了。 殷莫愁勉力抓着他的手,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李非全身:“不是,你要干嘛?不要乱来,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都习惯了……” 李非忍着强烈的心痛,温柔地打断:“别费神说话了,听话?一切有我呢!” 殷莫愁面无血色,经历了这么多事,已经太累太累,体力实在支撑不住,连再多说两句的力气也没有,李非心中如滚油浇过一般,哪里还能顾及其他人的安危死活。 随即,李非脸色变得坚定,眼神中有杀气,双眼四下一看,凌厉目光扫过各处,脸上变得冷酷起来。 他举起雀心。 只听李非的声音蓦地抬高,怒火再也无法压抑,大声说:“都给我闭嘴!” 经过这段时间,李非领钦差的圣旨办事,许多人已经知道他就是先帝的庶长孙燕王,见他为殷莫愁挺身而出,低声私语议论。 而李非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接着抬手一射,咻,不远处一个议论得最欢的中年官员立刻面部中箭。 李非箭法极佳,这一箭只射烂他的嘴,并没有要其性命,但已叫那官员疼得满地打滚、惨叫连连。谁能想到燕王殿下在外闲云野鹤许多年,一出手就如此蛮狠,随意杀戮,个个吓呆了。 “我说过了,叫你们闭嘴。”李非的声音带着绝对的威压,穿透过每个人的耳膜,四周人人惊惧,再也无人敢出声。 他说:“京城的人都知道,殷帅喜欢男人,巧了,我也喜欢!所以现在,我们俩是一对!老子甘当大帅的男宠,谁若再造谣她是女子……” 初听李非这番话,饱含赤诚与爱意,堂堂一个王爷公然承认龙阳,然而听到后面语带威胁,又见他手中缓缓移动手中短弩,显然在寻找下一个处罚对象,个个心中不由惊惶,连陇右道太守万德都吓得连连后退。万德并不算刘孚嫡系,又因为儿子的事被黎原招揽了,自认为算是殷帅的人,这时也生怕他狂性大发,殃及自己。 人群开始有些骚动,李非目光直射过去,所有人又闭上嘴,他继续说:“本王爱她敬她,殷帅就是殷帅,全天下只有一位大元帅……她为这个天下做了多少事,你们这些满口礼教之辈,又为天下做过几件好事?除了听信谣言、捕风捉影,除了会党争内斗、钻营溜须,你们做过什么?! 龙隐门的老巢就在陇右,龙隐门门主足足窝在陇右近五十年,你们都瞎了,没一个人看见?殷帅身先士卒、剿匪艰辛,你们不好好反省自己的无能,却在这儿说些什么风凉话肮脏话! 我再说一遍,殷帅是英雄,是比天底下所有男人都勇敢的英雄……她坚强,心里永远想着天下人,却没有她自己,但本王心里只有她!我发誓,你们谁乱说话,本王一定会射烂他的嘴,谁乱写东西,就砍断他的手,想告御状,就抽他的脚筋!本王无官一身轻,黑.道上有得是我的人,你们谁不怕死的,尽管放马过来!” 他眉眼的杀气越来越浓,脸沉如水,明眸如墨,此时的殷莫愁倒像看得开的江湖游侠,他才是那个执掌生杀予夺的恶神。 李非在江湖长大,本就亦正亦邪,此刻邪性已经完全占据他的心。 像是为了响应李非可怕的气场,远处看不见的地方响起阵阵哀嚎,想是孟海英开始对所有匪徒开始斩首行动。众官员听见这修罗地狱的惨叫,又见燕王手里的短弩慢慢转圈,每个人都被瞄准,吓得几欲四散而逃。 几个年轻的镇军将军也都想通了似的,分别下令,将这些地方官员团团围住,亮出兵器,仿佛今天要是不向殷帅磕头认个错,下场将和那些被斩首的匪徒一样。 李非与顾岩对了个眼神,后者郑重点头。殷莫愁见了,心中惊惶,这两人竟直接越过她,发起对世家集团的挑战。 而李非目色如血的表情,殷莫愁恍然想起昨夜发狂的崔纯。 这场战役实在改变了太多人。 李非的骨子里温柔而包容,是因为美好的童年治愈着他的一生。 而她这一生都弥补为童年放下的错误。 但现在李非又为了她,放弃自由与对生活的热爱,卷入朝堂,大开杀戒。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殷莫愁叹了口气,“算了吧,都把兵器收起来,到此为止。” 所有人都盯着殷莫愁,不知她什么意思。 他为她已经做得太多,甚至睁着眼睛说自己是龙阳这种有辱皇室威严的瞎话,四目交投,她眼里流露出了感激,还有抱歉,像是再说:既然在劫难逃,就不再累及你们…… 李非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眼神,温柔、坚定、哀婉、决然,这一眼看得他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殷莫愁此言一出,并非一时意气,她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 事到如今,文官集团和军方都已知晓她的身份,她再这样李代桃僵下去,意义何在? 保守秘密是件难事,以前只有皇帝、昭阳公主和崔纯寥寥几人知道,但以后呢,难道要她麾下的将军们个个学李非睁眼说瞎话吗?朝堂之上,刘孚又将多个攻讦她的话头,到时双方争论不休,崔纯为了她,放着好好的大理寺卿不当,也要削尖脑袋挤进刘孚的势力圈,何苦来的? 今天的事,很快就会宣扬出去,难不成要用崔纯出的馊主意,将非议她身份的人杀光? 现在的李非和昨晚的崔纯几乎是同一个样子,被仇恨与屈辱控制,大开杀戒又如何,仅仅为了昭示“殷莫愁”不可撼动的权威,在史书上留下“殷莫愁”三个字吗? 以权压人,让全世界陪着她演,父帅与弟弟会想看到这样自欺却欺不了人的结局? 扪心自问,她步履蹒跚地走到如今,固然向弟弟赎罪是初心,但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别的动力吗。 一个人即使有再大的忍耐力,也不可能二十年如一日做着自己厌恶的事,而且还做到完美的地步。 刚开始代替弟弟的那几年还不习惯,但渐渐地,她开始喜欢上了戎马倥偬,挥斥方遒的生活。 少年有梦,保家卫国。 铸就帝国之剑,宏大的梦想照进少女艰辛的军旅生涯,成为苦涩救赎之路上唯一的光。 但如今,四海升平,大宁似乎已经不需要她这柄利剑了。 几乎是同时,脑海里响起反对的声音,崔纯的警告言犹在耳—— “世上有千万个谭鲲,永远不要承认你是女人。” “命运是翻云覆雨的手,你一定要做这只手的主人!” 脖颈的伤处时时抽痛,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提醒着,世人会怎样对待她这么个特殊的女人。 最终,强大的理智与无我的精神引领殷莫愁做出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奇异地,作出决定的刹那,她的心反而宁定下来,连眩晕症带来的痛苦都刹那间被严严实实盖住了。 她看着仿佛杀神转世的李非,心中澄明,再也没有半分犹豫,从他怀中挣开,对众人毅然说:“都不用猜了,也不必替我隐瞒,我的确是殷无忧。” 此话一次,诸人皆大为震动。 殷无忧,李非默念着她的真名,老殷帅取这名字,应该是希望她一生无忧吧。可讽刺的是,许多年来,她没有一日乐而忘忧。 她继续说:“我是殷莫愁的孪生姐姐。而真正的殷莫愁,我的弟弟,二十年前因我而死。二十年了,我代替他的身份为国尽忠,只希望能为弟弟留下一世英名。现在看来,我又辜负了他。回京后我就会向陛下请罪,辞去官位,上交虎符,自贬为庶民……” 顾岩听着大为感动,好一个“替弟弟从军”,他就知道,自家大帅女扮男装这么多年,绝非是贪图功名利禄。 这身份,有她挥洒过的汗水与血泪。 有在这个位置上承受的心惊胆战,有万众敬仰的目光。 有面对无数生命在眼前消逝的叹息与悲悯,有暗生情愫却求而不得的无奈。 唯独没有嚣张的少女本可挥霍的恣意,以及可依靠的港湾。 好在有陪伴她的义兄和将军们,有送她远行的皇帝叔叔。 大元帅这个身份已经是她最重要的生命构成。 她在这副“大元帅”的躯壳中成长,但经此一役,虎符还是那块虎符,她都再也回不去那个躯壳了。 在奔涌向前的时间长河里,寻觅一处永恒之地,何其难。 即使李非甘愿以男宠身份、无名无份地陪着她,即使每一个爱她的人为她向天下人撒谎,但要将她以前的日子完全复刻重现已不可能,用越来越多人的谎言来编织的,至多只是从前一小片影子罢了。 周围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议论,但李非却恍若不觉,他看着她的双眼,她也看着他。 李非震惊又心疼。 龙隐门已经剿灭,图拓也已臣服,从此四海升平,内无忧外无患,劳苦功高的大元帅本该过上享福的日子…… 他一点也不介意名分,真的,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就好,他巴不得给殷莫愁当一辈子“男宠”…… 但她这样一承认,又将面临多少的弹劾、诽谤和侮辱…… 哪有那么美好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到时政敌们只会盯着她的“过”加倍攻讦、落井下石。她的雷霆手段处置过不少人,到时又将有多少仇家伺机报复…… 天底下怎么有这么蠢的女人,甘愿放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不顾自身安危,只为了让爱她的人们可以过得“心安理得”、“名正言顺”。 但他发现,因为卸下大元帅的身份,她的表情竟不知不觉柔和起来,他忽然想起殷莫愁说过,她的理想只是做一个太平世界的悠游客。 霎那间,李非也想通了,长出一口气,杀气褪去,轻轻地笑了。 四目相对,仿佛一眼千年。 殷莫愁几句话带来的震撼久久不平。 殷府的亲兵都自发半跪下来,他们从北境一路追随她到京城,这些人里有不少是当时殷莫愁自甘被俘而逃生的,口中高呼:“我们誓死效忠大帅!” 孟海英这时刚刚回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嚎道:“大帅不要丢下我们,大帅去哪儿我孟老虎就去哪儿!” 在场的除了殷莫愁,文臣武将中属大理寺卿崔纯与兵部尚书顾岩身份最高。 崔纯远远地看着她,眼湿湿地笑叹:“傻妹子,为什么从不为自己着想呢。” 从女扮男装到恢复身份,她都是为了别人。 顾岩则朝她行军礼,半晌,郑重地道:“大帅如果卸甲,我也辞官。” 兵部尚书说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作为兵部侍郎,黎原也想说出和上司一样的话,但碍于场合,他只能遥望着。昭阳则依偎在他怀里,再次哭成泪人。 罗氏父女深受感动,尤其是罗悦香,自己就是女将,因也行军礼表示效忠。陇右道太守万德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徒留身后一群官员面面相觑。 一时间,殷莫愁身前哗啦啦半跪了一片。 不同于之前的山呼威武,这次,山林鸦雀无声,他们脸色平静,更富决然与真情。 “你们的心意,我很感动。” 她对任何人都带着一丝冷淡,一份疏离,对任何事都那么举重若轻、镇定自如。她极少生气,谭鲲的侮辱、外人的诽谤,她都没有往心里去。但她也极少高兴,情绪几乎不怎么波动起伏,位高权重练就了她的喜怒不辨。 表忠心的话听过太多太多,她从来都是无动于衷。 但这一次不同。 她不禁红了眼眶。她心坚如铁,不畏世事艰难,却被这份情义打动。 女子一旦有了大格局,便会显现出格外与众不同的英气,如同云收雨霁的晴天,云深见鹿的湖泊,海蓝见鲸时的肃阔壮美。她的心里只有家国天下,寻常情爱都只能占据一点位置。 虎符可号令天下兵马,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铁牌、一块死物。她可以抛下大元帅的身份,但有些东西,永远也无法割舍。 真正珍贵的,永远是人,是即使毫无血缘关系,但在共同经历过许多后产生的爱与信任。拼了命、流干血泪,亦要守护的光和热。 殷莫愁笑着摆摆手,与诸人作别,让顾岩和孟海英直接率兵启程回京。她已无力多说,往为她准备好的马车而去。 但下一瞬—— 殷莫愁感到整体失重。 “喂,你干嘛!”殷莫愁低呼。 众人只见李非将还来不及潇洒独去的大帅打横抱起,实打实一个公主抱。 殷莫愁哪有力气从李非强硬的臂弯挣扎,出声抗议:“放我下来。” 李非恍若不闻,哈哈大笑:“蠢女人。你终于不再是天下人的大帅,而是我的女人啦!” 就这样,殷莫愁被李非蛮横地抱在怀里,她忍不住朝京城的方向眺望—— 但见青山白浪,千叠万重,恍如梦遽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