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文女主她只想打工》作者:牧野声 文案 闻宴作为专给鬼怪打官司的天师,日常平平无奇又跌宕起伏,没想到意外穿书,成为虐文中被虐得死去活来的女主。 回忆一番那些令人窒息的智障剧情,闻宴收拾包裹,敲晕男主就是一个火速逃离。 结果这一逃,就逃到了地府,成了一名地府打工人。 * 地府枉死城里,关押了无数怨念深重,想要复仇的怨鬼,然而,他们只能待在囚牢里,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仇人幸福美满,风光无限。 愤怒,怨恨,绝望。 恨越积越深,怨鬼变成了厉鬼,最终,被投入九幽深渊,魂飞魄散。 直到一个病弱少女到来—— 她说:即便是鬼怪,也该有属于自己的正义。 她说:别难过了,我带你们去报仇吧! 她将他们带去阳间,揭穿恶人真面目,将他们绳之以法,受到应有的代价。 怨鬼们遇见了属于他们的月亮,从此看到了希望。 ——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穿书爽文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宴,谢稚┃配角:各种非人类┃其它: 一句话简介:打脸虐渣,灵异单元剧 立意:弘扬正气,伸张正义! 第001章 夜雨淅沥,冷风侵入阴暗潮湿的地牢,寒气氤氲。 意识昏沉间,闻宴仿佛置身寒冬腊月的冰水里,她不由得拱起腰背,蜷缩成一团。 睁开眼,望着关住自己的大型兽笼,脑袋有些泛懵。 作为一名专帮枉死鬼打官司的天师,昨晚,她帮一只枉死女鬼打赢了官司,把凤凰男丈夫送进了监狱,到手一大笔功德。她开心地吆喝了两鬼友庆祝,回到家已有**点,洗漱后就上了床,睡前找了本小说打发时间,看着看着睡了过去。 醒来以后,就换了个地方? 脑袋还迷糊,一只大手猝不及防抓住她一条胳膊,将她拖出角落。然后,强势抬起她下巴,愤怒呵斥:“跑,你跑得了吗,闻宴!认清你身份,你只是一个为婴如养心脏的容器罢了,我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就死,再敢跑试试!” “……” 听听,这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该说的话吗。 闻宴柳眉拧紧,瞪大眼睛,正对上一男人的脸,剑眉星目,墨发银冠,比她见过的哪一个古装美男都帅。 只是眼下美男似乎极为愤怒,一双鹰眸森寒地瞪她。 ——陈牧尧! 脑海里一字一顿迸出名字,随后大量记忆涌入,冲得脑袋发疼,蚀骨恨意如烈火烹油,就在她忍不住要拔刀与眼前男人同归于尽时,心头一跳,陡然清醒。 ……这不是她的情绪,是原主的。 她,穿书了,穿得还是昨晚看的那本古早狗血虐文。 女主也叫闻宴,翻书那一刻,还担心了一下同名必穿书定律,转而想到自己是天师,不怕这个,毅然翻开了书页。 然后,被泼天狗血雷了个够呛。 女主原是山野一赤脚大夫的女儿,天性纯善,从小跟随父亲学医,小小年纪已是远近闻名的小大夫,立志将来做一名悬壶济世的女神医。 然而她的一切,都在好心救下男主后,被摧毁了。 男主陈牧尧,俊美霸道,有权有势,但就像很多虐文里,男主总有个白月光一样。 陈牧尧还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陆婴如,天真娇憨,是很多男人宠在手心的宝贝。奈何天妒红颜,陆婴如患有严重心疾,且四柱极阴,注定薄命。为此她的两个兄长,竹马韩凤玉,以及未婚夫陈牧尧,疯一般地满天下寻找一个和她命柱相似的有福之女,替换掉她这糟糕的命格,并取出那女人的心脏,施以换心咒,让她能逆天改命,获得新生。 然而寻觅多年,眼看陆婴如死亡之期临近,合适的替命之女还没找到,众人心急如焚。 好巧不巧,这时,陈牧尧遇见了女主。 女主恰好有最适合为陆婴如替命的命格,又福泽深厚,是再完美不过的替命人。 陈牧尧在救命恩人和未婚妻二人之间犹豫了一下,毅然选择先救未婚妻。他将消息传出去,得知陆婴如有救,一群男配们欣喜若狂,如饿狼闻见血肉蜂拥而至,硬是将女主拖了回去,想要挖心换命。 女主当天晚上就逃跑了,可被恶狼盯上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跑掉呢? 她当夜就被抓回,一同抓回的,还有闻家父母。 陈牧尧拿双亲威胁,女主不得不顺从。可没想到,转头闻家父母就因陈牧尧的疏忽,双双亡故。 女主悲痛欲绝,恨透了陈牧尧一行人,她豁出性命反抗,可力量太小,被陈牧尧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化解了。他们还要化解她体内的暴戾,故意将她锁在囚笼里戏耍。陈牧尧要给她教训,在替命途中让施术者弄了点岔子,让她性命几度垂危。医术出神入化的鬼医男二韩凤玉,为替心肝宝贝出气,一次抽取她太多功德,害得她半身近乎瘫痪。 女主拼命逃跑,可每一次费尽心机跑出去,总会‘意外’遇见陈牧尧他们,被猫逗老鼠似的捉弄一番,再送回地牢重复梦魇。女主绝望自杀,却总被这些魔鬼救回,连生死都掌控在别人手里。 可笑的是,翻来覆去折腾,这些凶手竟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女主。 他们的喜欢,没能改善女主处境,先被陆婴如发现了,嫉恨之下,再三碰瓷陷害。女主试图辩解,可男主男配们更相信自己从小看大的陆婴如,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她不辩解,这些男人又不满意了,他们爱上女主却羞耻于承认,为了证明什么,愈发粗暴地惩罚她。 ——闻宴,记住你所遭遇的一切,这都是你自作自受! ——闻宴,别忘了你的身份,要不是婴如求情,你算什么。 ——你最好安分守己,否则我们有一千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女主遭受了比之前严苛百倍的折磨。 惨叫,挣扎,日渐崩溃。 陆婴如察觉到陈牧尧等人日趋浓烈的爱意,妒火焚烧了理智,可了劲折腾自己的身体,心疼死了陈牧尧他们,犹豫权衡后他们终究选择了陆婴如,加快了命格替换——属于女主的健康和福运,被替换给了陆婴如,而本来属于陆婴如的虚弱、霉运,则被转移到女主体内。 在换心前夕,女主万念俱灰,藏起一把剪刀,在众人碎裂的目光中,扎向心口! ——女主死了。 见到女主毫无生机的身体,这些男人再无法欺骗自己,幡然悔悟,痛不欲生。可这时才醒悟,太迟了。 陈牧尧心死了。 而女主,人没了。 闻宴:“………” 泥马这一群神经病吧! 女主上辈子挖了男主男配的祖坟,才被这些神经病爱上! 闻宴忍不住疯狂吐槽:这要在法制健全的现代,这群狗男人分分钟要蹲大牢,搞不好还要吃瓜子,就算死后进入地府,也得受刑百年再投入三恶道轮回改造! 结果,这群凶手只是,心死了? 脑袋里闪出一句话:你的心死了,可你的嘴巴没死,你还能强吻别人…… 心死算哪门子的惩罚!!还不如心绞痛,这不合理啊!!! 闻宴气得胸口痛,没想到,一睁眼,就穿进这本虐文里。 这时,女主刚经历第二次逃跑失败,一身福运被转移了大半,落得一身伤病,不良于行。 感觉到双腿和腰背的酸痛僵硬,闻宴哽咽了。 这么年轻,就有了腰椎病和老寒腿,往后日子怎么过啊。 颓了半晌,冷静下来。 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尽快逃出狗男主男配的掌控。 去特么的虐恋情深,老娘要活下去! * 陈牧尧捏着闻宴的脸,怒不可遏。 这女人在替命那日出逃,害婴如受到反噬,如今还恹恹躺在床上,她肯定是故意的。 咬牙摸出了腰间的鞭子,却见眼前的女人扬起了小脸,两串清泪滚落。 “陈世子,放过我吧,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深刻反省,下次再也不敢了。” 泪珠儿像砸在了心尖尖上,陈牧尧心倏地愣住。 地牢烛火幽微,映在少女梨花带雨的脸上。少女生了张惹人心动的芙蓉面,臻首娥眉,肤色赛雪,犹如绝美易碎的瓷器,让人想捧在手心里,又怕摔了她。此时,少女长睫盈泪,鹿儿眼里水光晶亮,仿佛经受暴雨摧残过的娇花,不胜凄楚。 吓到了? 呵,看她下次还敢不敢再逃。只要乖乖听话,他会好好待她,以后—— 想到这,陈牧尧心下一沉。 没有以后了。 婴如身子愈发虚弱,必须要进行替命的最后一步,换心。 老祖已掐算出良道吉日,正是下月中月圆之日,届时由老祖施法,韩凤玉操刀,进行换心替命的最后一步。 等待了十多年的一日,终于到来。 本该喜悦,可昨日密室里的气氛,却沉重得让人掀不起唇角。 韩凤玉阴阳怪气,语调一如既往惹人生厌:“陈牧尧,脸臭得跟茅坑一样,啧啧,你不会舍不得吧。” 陈牧尧心噌地生起无名火,怒瞪向他,“为何舍不得,她什么身份,敢跟婴如比……哈,倒是韩世子——” 韩凤玉那张脸顿时就阴郁了,“好笑,本世子才认识那女人多久,她一条贱命,能换回阿婴,该感到万分荣幸!” 两人目光相对,看到了彼此眼底隐忍的痛意。 不后悔,有什么可后悔的,为了婴如,莫说舍弃这女人,就是舍弃了…… @ 陈牧尧心里钝痛,没发觉自己看向闻宴的眼神,充满了怜惜,“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吧,我……都替你完成。” 特么,狗男主在催她交代遗言了! 闻宴手心攥出了冷汗,眼珠转动,怯怯抬头:“什么,都可以吗?” 陈牧尧有些不忍看她的脸:“嗯,什么都可以。” 都到了这时,什么都遂了她罢。 闻宴凄楚万分:“我想活着!” 陈牧尧:“……” 陈牧尧哽住:“你换一个。” 闻宴眼眸里滚落大颗的眼泪,嗓音却骤然冷厉:“那你去死!” 说时迟那时快,闻宴手顺着西子捧心的姿势划入衣襟,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手腕翻转,寒光乍现,噗嗤一声匕首穿破皮肉,悍然扎进男人胸口。 陈牧尧额头青筋爆起,捂住伤口,愕然瞪向闻宴。 前一刻还柔弱无助的小白花,此刻已变成一朵迎风招摇的霸王花,浩然正气地瞪视他:“非法囚禁良民,意图挖人心脏,害人性命……陈牧尧,你犯法了,知道吗。” “???” 一看狗男人神色,就知他没听明白。也是,连白莲花女配那一眼看穿的伎俩都能上当的智障,能明白才怪了。 懒得解释,又扎一刀。 “你——”男人的不可置信和心痛定格在脸上,身躯砰地倒地。 闻宴松开匕首,坐在地板上喘得撕心裂肺,有些郁闷。 这身子太弱了,才做个稍剧烈点的动作,就累得半死。 但,不能休息…… 闻宴抹了把脸,看向玄铁打造的兽笼,门上有个黄金锁。 目光落回到陈牧尧身上,伸手在他身上搜了一遍,果然摸出一把钥匙。正要起身,想了想,视线落在扎他胸口上的匕首上。 眼珠一转,一手捂住他嘴,另一手握住刀柄,噗嗤—— 把匕首拔了出来。 这是原主贴身藏起的武器,也不知怎么做的,竟没被陈牧尧搜到,方便了她。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逃命路上不带把武器,没安全感啊。 昏迷的陈牧尧口中发出痛吼,闻宴视若无睹,擦干净刀锋上的血,紧紧攥在手心里。拿钥匙打开锁,推开门,拖着痛到没知觉的双腿走出铁牢。多亏原主前两次逃脱的记忆,地牢布局在脑海里清晰呈现。闻宴来到墙壁一侧,抬手四处摸了摸,摸到一块凸起,毅然摁下! 对面,满载刑具的石墙无声向两侧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神秘隧道,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条逃生密道,从陈府地牢一直贯通到城东古刹,原主上次逃脱时,还另外挖了一条新的通道,通向城外乱坟岗。古刹是陈家的避难所,她去不得,得去乱坟岗。 闻宴气喘吁吁走过去,站在门边,回头望了一眼。 门内,是烛火幽微的地牢。 门外,是黑黢黢通往未知的密道。 闻宴转头,拖着酸痛不堪的腿,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跨入黑暗密道。 正要走,身后传来陈牧尧的梦呓,“阿宴,别走,对不起……” 嗓音又低又磁,似有什么说不得的苦衷和痛苦,触人心肠。 闻宴嗤地笑了。 要不是腰酸腿疼,走这点路不容易,她非得回去抽那男人两鞋底板。 恩将仇报,害人父母,替命挖心……都把人虐死了,还要求人家原谅,凭什么。 就凭你长得帅,凭你家世好? 滚犊子。 管你是公侯王孙,做错了事都得受到惩罚,就算阳间律法不惩,到了阴间也会一一清算。 想到这里,闻宴不由思索起另一个严肃的问题。 ——她一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以后要靠什么维持生计? 捉鬼,降妖她会,超度厉鬼冤魂也擅长。 是去玄门就业,还是去地府,当个公务员? ……好吧,等逃离魔窟认真考虑一下。 第002章 密道黑灯瞎火,狭窄漫长。 闻宴两手撑在潮湿冰凉的土壤上,像一条蚕宝宝般拼命往前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比跑马拉松还累。 但她不敢懈怠,地牢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人下去查看,发现陈牧尧的惨状和空荡荡的铁牢,肯定追上来。 膝盖磨破,累成了死狗,都不知怎么钻出的密道。 冷月高悬,凌乱的杂草后,密密麻麻的坟头显露眼前,野猫尖利的低吼传来,更添一抹阴诡。 闻宴望着面前的乱葬岗,两条腿直打摆,握匕首的指节用力到隐隐泛白。 猝死、枉死的人,乞丐和死刑犯,死后尸体无人认领,薄席一卷都草草葬在了这片荒野。这里怨气深重,鬼雾常年笼罩,便是大白天日光也很难照射进来,据说还有厉鬼出没。 敢将出口设在乱坟岗,原主也是个奇女子。 闻宴擦掉额头冷汗,穿过重重坟堆,在最高的一座坟头前一屁股跌坐下来,借助高大坟茔挡住夜风,这才浑身卸力靠在坟头上,喘得快断了气。 她此时模样,堪称狼狈。额头冷汗簇簇,一张小脸惨白无血色,比被风虐打过的小白花还可怜。 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勉强聚起一点力气,擦了把额头的热汗,坟头冷风一吹,又如置冰窖…… 闻宴牙齿咯咯打颤,都无力吐槽了。 她接手的这副身体,太糟糕了! 一身气运被那强盗夺了大半,还被强塞一团不属于自己的霉运……怪不得原主要绝望自尽,这命格被糟蹋得连乞丐也不如,谁能承受得来?得亏她前半辈子降妖除魔,积攒的功德够多,及时护住了命火,否则刚一接管这副身体,马上得翘辫子。 闻宴快冻晕过去,把功德当柴火烧,身体里才堪堪流出暖意。 但很快,脸色又变。 她的功德,正在流失! 神识内视检查发现,她这身体上不止有替命术,还有窃功德的邪术。狗男主做人太绝,不止抢她的命格,还要抢走她用来保命的功德。 闻宴忍住骂人的冲动,盘膝坐下,引导灵力在体内游走,寻找破解办法。 半晌,颓然放手。 不行。 这两种术法比她想的繁杂,又被原身背了太久,几乎融进了血肉。牵一发动全身,且背后施展术法之人,似乎不止一人,道法远比她强大。 可再这样下去,泼天功德也不够用!没了功德,逆天改命的反噬就该到了,这般阴毒的术法,反噬必然惊人,她会死得很惨! 特么,特么…… 闻宴用手搓着脸,迫使自己冷静。 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尽快赚取功德。 只要功德增添的速度赶上消耗,维持住这微妙的平衡,她就能活下去。之后再想办法把这两道邪术除去,谁造的孽谁背,她不背! 闻宴搓搓冻僵的手心,思索着该怎么赚取功德。 想着想着,身子支撑不住,眼皮子沉重耷下。 夜风呼啸,意识沉陷之际,耳边传来一道女子的悲泣,哭得闻宴毛骨悚然。 “呜呜,对不起,原本该我自己面对,如今把这些事交给你……” 身侧,一道阴冷的风拂过,一透明身影凭空出现。 闻宴屏息凝气,手握紧了匕首,就在做好了大战贞子的准备时,女鬼缓慢抬头,露出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 看到这张脸,闻宴明白了,身侧这只鬼,正是这身体的原主,虐文里的女主。 她对闻宴接手自己这么个烂摊子表示歉疚。 闻宴耐心听原主残魂呜呜咽咽地讲述,总觉得哪里奇怪。 听到后面,大吃一惊。 原来,这是已经惨死过一次的原主残魂,她已经历过一次悲剧,死前怨恨滔天,竟叫她获得重来一次的机会。 但,她放弃了报仇。 闻宴不能理解,“为什么放弃啊。” “我根本,下不了手。”原主苦笑了一声。 “难道你爱上他们谁了,不忍心下手?”不要这么狗血吧。 “……谁?” “陈牧尧,韩凤玉,陆婴如的二哥陆临溪?” 原主怒气值瞬间拉满,无比憎厌:“谁喜欢那群恶棍!怪只怪我一时心善救了一头白眼狼,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把断肠送他归西!” 闻宴:“……” 好吧,确定了,原主对男主男配们一点感情都没有。所谓的虐恋情深,只是凶手的自我感动。 也是,没病的话,谁会喜欢害死自己一家的凶手呢。 她摊开自己的手,“我只是,斗不下去了。” 她想为父母报仇,疯了般想逃离魔窟,但只有她知道,失败过太多次,很难再聚起斗志了。所以上辈子她才选择自杀,这辈子也不想再做无谓挣扎,只求别再跟那几个神经病打交道。 在闻宴来之前,她已经在谋划自尽,谨慎藏起的匕首,是用来刺破自己心脏的。她提前一死,陆婴如也会被拖入地狱,算是她一个小小的报复。 闻宴听完原主悲惨而短暂的一生,唏嘘不已。 但没亲身经历,无法感同身受,只能琢磨着,借用了她身体,以后帮她报了这仇,还清因果,以及…… 该怎么保命。 原主讲述到半夜,才释然而走。 闻宴出于职业习惯地掐指算了算,这一算不当紧,胸口的火噌地烧了起来。 原主本是五世善人,功德无量才得到了这百年难遇的好命格,不出意外,她将来会成长为一名深受民间爱戴的女神医,一生幸福美满,死后也会因功德诸身,立地升为一方鬼神。如今,她的命格已被夺走,换成了病痛缠身,不得好死的贱命。 闻宴捏紧拳头。 挖心,窃命,恶人什么时候也能当主角了呢。 但光愤怒也没什么用,她现在泥菩萨过奖,自身都难保了。 野猫喵呜叫了声,闻宴打了个呵欠,才发现精神头都有些不足。 疲惫时功德燃烧得更快,眼下还没找到开源的法子,必须节省点使用。而最好的节流之法,是早睡早起,爱惜身体。 捏了捏眉心,摒弃杂思,手攥紧匕首放在心口,闭目沉睡。 突然,万籁俱寂的坟头间,传来一串清脆的铁链拖曳声响。 铁链哗啦哗啦向前拖动,却诡异的,没有脚步声。 闻宴睫羽轻颤,悄然掀开一条缝。 月色寒凉,一白衣男子脚底悬空,飘荡在荒坟幽冢间,骨节分明的手中执一根婴儿臂粗的锁链。锁链上,串了十来只呜呜哭嚎,死活不肯走的小鬼。 小鬼剧烈挣扎,严重拖累了前行速度,男子面色无丝毫不耐,含笑回眸,琼秀眉眼就这么映入眼前。 白衣胜雪,眼波潋滟。 闻宴视线落在那道仙风道骨的身影上,久久不能回神。 前不久还觉得陈牧尧人品低劣,但颜值还行,但是跟眼前这位白衣美男一比,他那点风采就不够看了。 原书里,有这号人吗? 等等!小鬼,锁魂链。 ——地府阴差! 闻宴瞪大了眼,激动得捏紧了拳头。 做地府公务员也不错,铁饭碗,旱涝保收。上辈子她跟地府也打过交道,常去帮地藏王菩萨超度厉鬼,和很多鬼差很要好的! 闻宴挣扎着要从坟头爬起,白衣男人却已经停下脚步,黑眸淡淡睨着不肯离去的鬼:“留于阳世又如何,徒增烦恼。走吧,再不走扣功德,下辈子投入畜生道。” 声似醴泉,好听得不像话,却慑得鬼魂莫名惊骇,躁动的队伍安静下来。 然而,仍有一两个执念深重,听不进任何劝说。 一中年女鬼怒吼出声,浑身怨气节节攀升,咔——竟挣断了锁链! 女鬼逃脱,被锁魂链拘住的其他小鬼见状,顿时蠢蠢欲动。 男人嘴角微笑,处变不惊,从容拘住小鬼,步伐一抬,急追女鬼而去。 发狂女鬼怨气森森,转眼已穿过数个坟头。 男人疾步去追,余光却无意瞥见前方月光映照下的一处角落,清润眸子露出微愕。 只见前方一座坟头边,一只惨白的小手悄然探出。 那手五指纤长白皙,手腕瘦弱,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折断。 谁知,就是这能轻易折断的小手,在女鬼飘过头顶时,快如闪电地抬起,如一条细长白蛇,猝不及防地扣住了女鬼脚腕。 轻轻一拉,女鬼噗通摔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 赶来的男人一愣。 女鬼尖叫,脖颈向后一百八十度扭转,发现了躲在坟头后,紧紧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 月色如银,映照得小姑娘惨白惨白,杏眼在夜色里发出水润润的碎光,一副被吓得快哭了的可怜模样。 要能听见女鬼的心里话,闻宴一定会反驳。 她才不会哭,这是冻得,冻得。 从前徒手抓鬼习惯了,现在不行了,她身子骨弱,一触碰这陈年的阴寒老鬼,血液都快被冻结了。 女鬼似发现了猎物,怪异地笑了声,两条胳膊如蜘蛛扒地,悚然往闻宴靠去。 看着将她当软柿子捏的女鬼,闻宴冷然掀眸,“大婶,你死了有三年了吧,阳世非是你滞留之地,该回哪回哪去。” 女鬼:“???” 闻宴压抑身体的不适,双手结印,欲拦截女鬼。 见闻宴没被吓晕过去,女鬼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胆子还不小。不过她没功夫再和她玩。 女鬼用力抽出被抓扣的脚腕,一挣,没能抽动。 柔弱小姑娘,力气一点都不弱。 “你想死吗!”女鬼气急败坏。 “不想。”闻宴往手心里哈了口气,没精力再耗下去:“快点回去,不然我不客气了!” 女鬼怒极反笑,一个小姑娘,也敢威胁她。 白衣男人察觉到陡然加重的怨气,锁魂链一甩,便要上前助之:“钱淑芬,吾再给你一次机会,回来!” 然而女鬼已失去理智,对男人的警告置若罔闻,脖子拉长,以一种扭曲诡异的姿势气势汹汹地冲向闻宴。 闻宴嘴角笑容隐去,白嫩脸上,浮现出与柔美外表截然不同的冷意,一抬手,抓住了女鬼袭至身前的长头发,揪着头发,把女鬼往地上狠狠一掼。 女鬼砰地摔在地上,如沙袋坠地。 她懵了懵,发出愤怒至极的尖叫,伸长了两条胳膊来掐闻宴脖子。 “冥顽不灵。” 闻宴口吐四字,从怀里取出一柄匕首,刀尖尖上附着一层金灿灿的功德金光,对准袭来的两条鬼胳膊咔咔两下,切菜砍瓜一般,女鬼胳膊从肩膀脱出,先后砸落在地。 白衣男人:“……!!!” 女鬼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彻整个乱坟岗。 凄惨的鬼叫,震住白衣男人和身后众鬼,也骇住了刚搜查到乱坟岗的几个陈府私兵。 乱坟岗外。 “大大大人,要要要进去找人吗?”小兵望了眼乱坟岗,慌忙收回眼,哆哆嗦嗦地询问。 为首男人听着前面坟地传来的惨叫也是心底发寒,背后密密生出了一层白毛汗。 “……咳,这鬼地方,咱们都不能进,更别说那女人,疯了才往这鬼地方跑。” 众人狠松口气,“走!快走!” 第003章 夜风呼啸,鬼嚎声裹挟阴风袭过乱坟岗,听得人毛骨悚然。 在坟间觅食的野猫察觉不妙,炸着毛遁入夜色。 闻宴耳朵动了动,察觉到乱坟岗外的脚步声匆匆离去,瞳孔微松。 以防万一,还是抓着女鬼又暴揍了一顿,等那脚步声远去消失,才放开她的头发。 她知道,那些人,十有八九就是陈府派来捉拿她的私兵了,她好容易逃出魔窟,决不能再被抓回去。 一得解脱,女鬼呜呜咽咽,急忙用头发卷起掉在地上的手臂,连滚带爬地跑向白无常,安装好一双鬼手后,异常乖巧地把脖子套进了锁魂链。 阳间太可怕,还是回幽都吧呜呜呜! 其他小鬼也惊骇得脖子一缩,“大人,咱们快些走,快些走。” 前不久还死活不肯走的厉鬼,眼下只恨没多长一双腿。 白衣男人:“……” 这边,狠揍过女鬼的闻宴耗空了力气,失力跌倒在地上,检查了一遍功德余量,肉疼地捂住胸口。 功德! 刚才那一架,消耗了她大半功德! 但,没时间心疼了。寂静坟地里,哗啦哗啦的响声复起,白衣男人牵起锁魂链,引领众亡魂继续上路。 闻宴手撑地从坟头爬起,忍着腰酸背痛朝那边队伍走过去。 她没地方去了。 现在固陵肯定全城戒备,陈府私兵满城搜捕,她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梁州境内全由三大世家把控,没有一处安全,只能搭着白衣鬼差的顺风车,先去阴间躲躲。 白衣男人望了她一眼,温雅颔首,一言不发地牵起众鬼赶路。 闻宴也朝他笑了笑,然后—— 厚着脸皮,坠在后面。 边赶路,边思索接下来的打算。 她身上的功德每时每刻都在流失。 小部分用来保住自己的性命,大部分流往替命术的另一端,像血包一样,被动供养陆婴如。 这样下去她顶多撑十天,要是陆婴如再任性地折腾自己的身子骨,从她这里大量抽取功德,她连一半时间都维持不了。 当务之急,得先去幽都找份能挣取功德的工作,护住命火不灭。 但这非长久之策。 她身上背负了替命术和窃取功德的邪术,两道邪术一日不除,她挣再多功德,都是给那些小偷打白工,同时她这条命也一直攥在别人手上,对方要她死,她活不了,就算死后变成鬼,一身罪孽还得接着还。 ……闻宴郁闷。 上辈子令妖魔闻风丧胆的闻天师,何时吃过这样的亏。 闻宴面无表情地摩挲手中匕首,男主男配们一日不解决掉,她便一日处于危险之中,时刻有丧命危险。 凭她一个人单打独斗,要撼动虐文男主男配们,难如登天。 她得尽快找个靠山。 找一个,比他们所在的三大世家更稳妥的靠山。 男主男配们背后的陈、韩、陆三大世家,在梁州境内几乎是三尊恶霸,无人敢惹。 就没人能管住他们吗? 呵,当然是有的。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原书的背景了。这是个妖族横行,人鬼并存的世界,正值大邺王朝,建国百余年,横行数百年的世家贵族势力逐渐瓦解,到如今昭武帝这代,刑严法峻,国力蒸蒸日上,曾横行三百余年的贵族被大肆清扫,只剩盘踞梁州的几家老牌势力,缩居一州,以三大世家马首是瞻。 这三大世家,便是原男主、女配以及男配们所在的陈、韩、陆三世家。 奇怪的是,大邺王朝陈数十万雄师陈于梁州边界,磨刀霍霍,却像在碍于什么,一直没打进来。给了三大世家紧紧抱团的机会,在梁州境内肆意妄为。 不过,再怎么肆意,也没法跟朝廷正面对抗,三家家主倒也聪明,上书表明会遵守大邺律令,不插手朝廷事务,允许朝廷派官员进入领地。 所以,要对付三大世家,得借助大邺王朝之力。 若能找个由头,让王朝掌权者能抛却顾忌,出兵踏破三世家,指日可待。 除此之外,还有玄门。 玄门即修道者所在,拥有超脱凡尘之力,不过这些正统道门弟子多隐于深山老林悟道修行,不问世间事,乱世方出。 那些帮助三世家,逆天改命的邪道,可以交给玄门惩治。 当然,闻宴没敢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玄门上,万一邪道在玄门有内应呢。 若玄门靠不住,还有个连玄门也敬畏三分的存在——幽都! 幽都如同她上辈子去过的地府,掌管世间万物生死轮回。对于那些作奸犯科、罪孽深重的人,不止生前要受大邺朝法纪的制裁,死后还要受阴间的审判和惩戒。 然而,关于幽都,原书记载很少,只知道这地方是由鬼帝掌管,然而鬼帝是何来历,无人知晓,他只在原男主与别人的对话里出现过,据说麻木残忍,狡猾狠辣,百年前曾掀起过一场人、妖、鬼三界的大乱,杀人不见血,吃鬼不吐骨头,实力高深莫测,以一鬼之力镇压六道轮回,纵然是站在男主背后的修道者,提及他,都讳莫如深。 …… 闻宴快速整理完脑海里的信息,抬眸,对上白衣男人打量的眼神。 这眼神幽深如渊,乍一对视,闻宴起了层鸡皮疙瘩,竟有种被看穿了的惊悚感。 摁住咚咚乱跳的心脏,闻宴讪笑了一声,垂下眸子,自嘲地笑了笑。 被男主男配们的嚣张吓到,还以为这是个掌权者为所欲为的世界,原来不是。只要找对法子,她还是能挣脱泥潭,让加害者付出代价的。 看到了希望,闻宴嘴角翘起,耷拉的眉眼重新染上明媚,仿若月下舒展的昙花,绝色倾城的脸颊散发柔光,由心散发的快乐,很具感染力。 白衣男人收回视线,眉头微挑。 这小姑娘,方才还蔫哒哒,怎么忽然就高兴成这样。 白衣男人牵引众鬼,没注意到,队伍最尾端的一只厉鬼,紧盯着那张温雅的面容,似是认出了什么,猛然惊悚万分。 鬼、鬼…… @ 冷月高悬,白衣男人引领众亡魂来到旷野处,抬手召出鬼门关,阵阵死气汹涌而出,朝门外众鬼裹挟而来。 闻宴看了眼死气萦绕的鬼门,对着手心哈口白气,以功德金光为线,在胸口处画了道功德符。淡淡温热自心口蔓延,一道旁人看不见的金光浮起,将她瘦小的身子覆盖周全,形成一个贴身的护身罩。 死气喷薄而出,没触到脸,先被金光罩轻柔弹开。 唉,闻宴砸吧砸吧嘴,也就是功德大减,不然按照她以前的道行,这功德罩还能再做阔气点。 白衣男人注意到闻宴的举动,眸光忽闪,未曾多言,却多留了一分注意。 队伍缓慢前移。 “大人,民妇……”有女鬼卡在鬼门前还想再挣扎一下,白衣男人俊脸挂着温润如玉的微笑,锁魂链一甩,强把女鬼送了进去。 很快轮到闻宴。 她笑盈盈的,不用催促,脚一抬便跨进鬼门。 “!!!” 白衣男人脸色微变。 生人不可入鬼门! 正要去拦截,却瞅见那举止怪异的小姑娘已快一步步入了鬼门关内,毫发无伤。 望着那瘦弱背影,他黑眸闪过疑惑。 生人入鬼城。 这小姑娘是何来历? 一入鬼门,闻宴浑身一松。 仿佛压在身上的两座沉重大山搬走,甩掉吸血的蚂蟥,浑身每一根毛孔都透着舒坦。 闻宴给自己检查了一下,惊喜得睁大了眼。 幽都竟然把她身上的两道邪术屏蔽了! 好,好……若说最初来这里是为了保命,那么现在,她就是死心塌地想留在幽都了。 就在闻宴双脚踏入鬼门关的刹那,梁州三世家之一,河西陆家陷入兵荒马乱。 “啊——” 深夜鸦栖,少女凄厉的哭声划破黑暗。 府中仆人疲惫难言,白天被大小姐刁难,晚上还不能睡个好觉,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抱怨归抱怨,还是火速套上衣服往府中最高的花满楼跑去。 听这尖叫,是大小姐。 大小姐是三大世家最宝贵的掌珠,陈陆韩三家百年来唯一的女孩,金尊玉贵。这姑奶奶要出了事,那可了不得,整个梁州都要地动山摇。 夜黑沉沉,府里阴风大作,吹得檐下灯笼左摇右晃。 突然,嗤地一声,廊檐下所有的灯笼全部熄灭。 诡异一幕,让众人汗毛立起,忍着恐惧快步跑向花满楼。 到了地方,还是骇破了胆子。 因大小姐喜花,她所居住的花满楼周围全都栽上了花,有阵法维持,花匠照料,终年花开不败。 然而此刻,阁楼所有花朵,满地凋残! 不,不是凋谢,而是被恶意扭断了脖子! 众人望着残花,只觉得脖子一凉。 阵阵阴风裹挟滔天惨叫和咒骂,围绕花满楼翻卷,想要冲入阁楼里复仇,可每一靠近,就像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屏障,被重重弹开,难以近身。 几次三番失败,阴风怨气冲天,愤而冲向人群,展开屠杀。 “啊啊啊!!!” 阁楼外已沦为人间地狱。 阁楼上,檀香袅袅,明珠软帐,阵法阻隔楼外所有阴邪,护住小楼的安稳静谧。 然而,任众人再百般守护,阁楼的小主人还是出了事。 陆婴如背靠着绫罗香枕,额头虚汗如豆,手紧紧摁住心口,娇柔喘息,心口处绵延不断的痛意,折磨得她快要晕过去。 “牧尧哥哥,凤玉哥哥……” 少女脸蛋惨白,在床上滚得发丝凌乱,犹如一只无力挣扎的小猫崽。 这一幕,让坐在床边的锦衣男子俊脸染上痛意,“阿婴别怕,会没事的。” 陆家家主和二公子忙着处理府中阵法,陈牧尧重伤在身自顾不暇,此时府中能照料陆婴如的,只剩韩凤玉。 韩凤玉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陆婴如手腕上挪开,紧蹙成川字的眉头,显示病人情况并不乐观。 身负替命之术的闻宴再次逃跑,那些病痛与阴邪之气找不到发泄口,全朝阿婴涌了过来。阿婴不比闻宴体格强健,她先天体弱,又有心疾,身上没有足够的功德抵抗阴邪,这样下去,撑不过三日。 三日,只有三日…… 陆婴如只觉得心脏处仿佛钻了只毒蝎,正翘起蝎尾一下一下扎她的心,痛得她浑身痉挛。 小手无力地拉住韩凤玉衣角,可怜巴巴的。 “……哥哥,是不是,闻姐姐走了,她是不是还在,讨厌我……” 又一阵痛意汹涌而来,陆婴如捂着胸口,气息奄奄地哀求:“凤玉哥哥,快……把她追回来,把闻姐姐追回来!” 尽管她不喜欢闻宴,有她在,陈大哥和凤玉哥哥的注意总是被夺走,以前只牵挂她的两个哥哥,却喜欢上了那个身份低微的女人,她很不甘心。 可再不甘心,她却不愿她离开自己。自从有那女人当她的替命人,担去她所有的虚弱和病痛,她已经很久没再体会过这种痛苦了,再让她体会一次,生不如死。 想到这,陆婴如咬牙流泪,只觉得万分不公平。 凭什么那些贱民都能拥有健康,她堂堂陆家大小姐,却要忍受病痛折磨,注定早夭? 不公平,这很不公平。 韩凤玉大手怜爱地摩挲女孩被冷汗打湿的脸颊,像在抚摸一个木偶娃娃,轻柔道:“别害怕,她跑不掉。” 那女人是他们掌心的风筝,线牵在他们手里,再怎么都飞不出梁州的天空。 他会尽快找到那个女人。 再找到她,不会心软了。 “闻、宴。” 韩凤玉齿间咬住这两个字,一字一顿,眼底闪过莫名的情绪。 痛得死去活来的陆婴如,注意到韩凤玉神色刹那间的变化,眼底不受控制的,浮起一抹怨怨恨。 陡然升起的恨意引起情绪波动,下一刻心痛更甚,陆婴如忍受不了这折磨,尖叫着痛晕了过去。 * 阎罗殿里,闻宴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眨了眨眼睛。 估计有谁在背后一直想她呢。 想她的人是谁,不重要。 相比三世家的慌乱,闻宴淡定极了。要不是功德快消耗完,她还能更淡定,老神在在地在阴间一待待个四五十年,等男主女配投胎了再回去。 幽都阎王捋着长须,望着堂下站得笔直的病弱少女,神色微震。 这女孩已来到幽都城小半天,活人入幽都,很快惊动了城中各方鬼官,听闻她来了阎罗殿,阎王便赶忙从别处赶了过来,还以为要生事端,谁知这女孩只是来此,找个活做? “………” 幽都千年来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 阎王有些拿不定主意,但鬼帝不在,将所有事全权交给了他,他只能由他斟酌着决定。 他倒不怀疑这小姑娘的实力,能进入幽都半天而不损伤分毫,本身就证明了她能力卓绝,只做一个小小鬼差,甚至都有些屈才。但要做幽都的官员,看中不止是能力,还有品行。 品行也……挑不出问题。怎么挑,小姑娘一身功德多得能当柴火烧,还能外放出来当护体金光罩! 再观她神色清正,目光坦荡…… 思来想去,阎王目光温和:“阁下欲在我幽都谋一份职位,想谋取什么职位?” 闻宴微松口气,虽然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但这已不是她原来的世界,她不确定这里的鬼城,能否接纳她一个活人。 直到阎王开口,尘埃落定。 只是,留下来,要做什么呢。 思绪纷飞,想到了枉死城。 她上辈子的枉死城,收留了所有阳寿未尽,因故而死的亡魂,这些亡魂死后心有不甘,常怀怨恨,导致迟迟无法投胎,枉死城冤魂爆满。地藏王菩萨常年于此超度冤魂,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他有时忙不过来,闻宴就被请去帮忙,由于亡魂超度得又快又好,跟地藏王关系也极好。 超度亡魂,这可是一项无须到处跑腿,就能获得大量功德的好工作。 想到功德,闻宴双眼发亮,如今她急缺功德,就这个了! “吾愿守在枉死城,渡万千亡魂!” 第004章 听到闻宴的要求,阎王面带犹疑,却在接到一枚传讯符后,面色一肃改了主意。以最快速度办理好任命文书,盖上阎王大印,恭恭敬敬将闻宴送到地方。 枉死城下,残阳如血,腥风扑面。 目送闻宴身影消失在城门,阎王回身,就见一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负手伫立于自己身后。 忙恭敬俯身,“拜见鬼——” 还没拜下去,就被阻止,“免了。你观这小姑娘如何?” “属下没想到她会选择那处地方,枉死城怨煞滔天,极易动摇神魂,那姑娘身子骨弱,不宜久留。”阎王如实回答。 谁知,白衣男子轻笑一声,“弱,这恐怕是所有见她的人,做的最错误的评价。” “且看着吧,她有何要求,尽量满足。” “诺。” …… 闻宴此时,正被枉死城的顾文使迎进城内。 顾文使接过闻宴递过去的委任书,看清上面内容,斜觑一眼闻宴,心思莫名。 这姑娘身上生气这般重,一看就是生人,怎会来幽都任职,还来的他们枉死城? 要知道,枉死城可是鬼都不待见的地方。 无数亡魂怨气难消,久而成煞,形成一股挥之不去的怨念,意念不坚定者很容易受到影响。很多鬼差在这待上两个月,就崩溃地想要逃离。就是待的最久的牛头马面,坚持了半年还是跑了,直言宁可去看门。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过来。 顾文使撩目又看一眼闻宴,将委任书交还回去。 咳了咳嗓子,抛却心底杂思,本着尽责,简单说了下情况: “城内有三百度亡僧,寻常亡魂由度亡僧超度。需要重点超度的,叫怨鬼,要么执念深重,要么仇深似海,都想回阳世完成心愿或者报仇。” “但是,怨鬼哪能说放出去就放出去,天下岂不大乱,便索性全关在了枉死大牢里。不过,这么关押着也不行,积怨成煞,煞重成魔,魔气多了,可就有大麻烦了。” 顾文使似想到什么,心有余悸地住了口,停顿了会,才道: “总之,你要做的,就是替怨鬼消解怨气,阻止怨鬼变成厉鬼。” 闻宴睁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听得格外认真。 “心有执念的鬼好办,带到阳世完成心愿即可。难的是满心仇恨的,他们等不及仇人下幽都,非要他们在阳间就得到报应,这种最为麻烦,阳有阳律,阴有阴规,鬼魂怎能随意去往阳间杀生,我等鬼差也不能乱来,破坏阴阳两界的秩序。像这种情况,唉……” 闻宴忍不住接过话茬。 “其实,像这种情况,也不难办吧。只要带怨鬼回到阳间,借阳间人之手,让怨鬼冤情得洗,恶人受惩。” 简单来说,就是替那些冤魂打一场官司,让阳间的规矩和律例去惩治还活着的恶人,化解怨鬼怨气。 顾文使颇为意外:“是这样。你以前做过?” “做过一些。”闻宴抿嘴微笑。 她以前帮地藏王超度亡魂,专门超度的就是这些怨鬼。 顾文使惊讶地看她一眼,随即面露喜色。 枉死城如今积压了好多冤案,导致怨鬼怨气与日俱增,受这氛围影响,很多怨气轻的亡魂也被勾得怨气疯涨。 若是怨气再暴涨下去,不光是枉死城,就连幽都也将受到影响。 如今来了一个貌似懂得超度的,顾文使不管闻宴是人是鬼,当即道:“现在就开始干活,可否?” 闻宴杏眼晶亮:“可!” 她功德没剩多少,想要护住命火,还要滋养被邪术搞得破烂不堪的身体,维持在幽都活动的护体金光,根本不够消耗。 得尽快投入工作,挣很多很多功德。 顾文使满意地看着闻宴,虽然还不知这小姑娘办事能力如何,但年轻上进有朝气,很难叫人不喜欢。 闻宴先被领着熟悉了下枉死城环境。 枉死城内有十万枉死冤魂,怨气已消的亡魂,暂在城东居住,等到生死簿上阳寿尽了,便可以去轮回投胎。 城中央有块悬空的镜子,名为照世镜,枉死鬼魂可在鬼差押解下登上城楼,在镜子前查看仇人下场,纾解心中怨气。怨气消解了,便可以在城中自由出入。若怨气消解不了,则要关在枉死大牢继续超度。 然后,到了以后工作的地方——枉死大牢。 枉死大牢位于枉死城西南方,仿照阳世牢狱所建,木门石墙。 闻宴一进门,便觉得眼前光线大暗,腥风扑面。 借着走廊灯柱半熄不熄的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阴风飒飒,黑雾缭绕。 两边牢门咣咣摇晃,无数血淋淋的鬼手伸出栅栏,歇斯底里地咒骂哭喊。 怨念汇聚成一个巨大黑洞,人处在其中,不由便陷入抑郁,待久了连神智都会陷入崩溃,生出魔障,与无尽怨念共沉沦。 枉死城的恐怖之处,便在于此。 顾文使暗暗关注闻宴,准备她一有任何不适,就将人带出。 出乎预料,身子单薄的小姑娘,完全不受影响,杏眼甚至灼灼发亮,苍白的小脸也泛起了红润。 闻宴适应良好,一点都不露怯。 一处枉死牢房内,度亡僧端坐于前,呢喃声化作超度佛印,缕缕飘向怨鬼耳中。 “别啰嗦了,老子不听,把那贱妇带过来,听到没有,把她带过来!” 一声不耐烦的鬼啸,在大牢中突然冲起。 前方,度亡僧轻睁眸瞳,垂怜地看了一眼叫嚣的鬼魂,“施主,何必执着,放下执念,方得解脱。” 顾文使看了一眼那被怨风横扫得哗哗摇晃的狱门,眉头一皱,已料到怎么回事。 闻宴望向那狂躁的男鬼:“这鬼度化不了?” 顾文使看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你想接手?” 闻宴莞尔道,“文使先给我说一说这鬼的情况吧。” “此鬼可不好渡,前后已换过三位度亡僧了。”顾文使摇摇头,不抱希望。 这男鬼情况特殊,生前,在外人眼里,他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经常救济穷苦百姓,对亲朋好友和善厚道,唯独有一点不好——他喜欢打女人。 在外温和的男人,在家却暴戾残忍,成婚十五年,竟动手打了夫人三百多次。 打得夫人遍体鳞伤,严重的一次,甚至三四天难以下床。他死前便是因为喝了点酒,回来操凳子又要打人,夫人忍无可忍,操刀捅死了他,因怨恨太深,光捅死他不算,还找来柴刀将尸身一切三段。 男鬼没想到会被夫人害死,死状惨烈,魂魄一离尸身便怨气冲天,想让夫人以命抵命。却没想到,他夫人在杀了他以后,刀锋一转也捅死了自己。 按理说,夫人偿了命,男鬼怨气该平息了。 但是没有,男鬼不甘心,觉得就这么死了太便宜那女人,还想抓夫人的鬼魂下油锅。 解怨司没理会他,只将男鬼和其夫人分别关押,男鬼诉求没等到满足,拒绝度亡僧超度,怨气越来越重,几乎成煞。 ……这就是,枉死大牢版钉子户啊。 闻宴听得拳头都硬了:“这种鬼还需要超度,打自己夫人的鬼,不直接投入地狱?” “是恶是善,功德簿上自有定论。他非是大恶之徒,曾于灾年施粥救人,身负功德。” 有功德之人,不下地狱,只能暂时关押枉死城中。 然而,麻烦来了,这男鬼来了牢狱没几天,就摸清楚了幽都阴律,愈发有恃无恐,见解怨司不答应他的条件,他怨念与日俱增,还故意煽动附近的冤魂,造成了很大混乱。 “谁要能超度这男鬼,能得到不小的功德,但功德越多,便也意味着越难超度。”顾文使显然对这只钉子户怨鬼十分头疼。 闻宴走到那个牢狱门前,静静抬眸。 木门咣咣作响。 男鬼面目狰狞,抓着牢门破口大骂:“那贱妇,枉费我平日待她那么好,只打她几下,她竟怨恨在心,谋害丈夫!幽都律法不公,包庇罪犯……” 许是大牢内怨念氛围刺激了神智,使其七情六欲放大,男鬼本性再无遮掩,半点修养也无。 周围怨鬼他这夹裹怨念的一通喊,本已消弭的怨气复起,纷纷嘶吼起来,怨声载道。 牢门外,度亡僧摇头叹息,转身离开。 男鬼目睹度亡僧无奈离去,哈哈大笑,仿佛打了一场胜仗,愈发得意。 那些人一日不把那女人送来,他就一日闹腾不休,还要煽动四方怨鬼一起闹,不怕他们不妥协。什么铁面无私的阴律,最后还不是要顾全大局。 正想大笑,一双小巧玲珑的女子绣鞋出现在眼前。 男鬼笑容一僵,仰头,待瞧见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眼神顿时轻蔑三分。 闻宴注意到男鬼脸上的神色变化,不置可否,淡淡开口:“阴律自然是公正无私,是你错了。” “???” 这冷漠语气,让男鬼一愣。 额头青筋爆起,怒不可遏地喊:“错,我哪错了?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没有,我甚至做了很多好事,满身功德,到头来落得这下场!是,我是打了自己的婆娘,可天底下打女人的男人多了,就她恶毒,打一下,就要杀夫……” 男鬼从始至终,都没有觉得自己打自己的女人做错了。 他将女人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他愤怒是因为那个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胆小女人,居然不再逆来顺受,居然反抗,居然还敢杀了他。 特么,这是哪里的沙猪。 闻宴听得不禁牙齿痒痒。 眼睛转动有了主意,转头看向顾文使:“他夫人关在哪?” “在那。” 顾文使指向的牢房里,一女鬼抱膝缩在牢狱角落,白衣染血,遍体鳞伤。 与男鬼的歇斯底里不同,她满脸的平静,平静得像块木头。 这模样…… 闻宴不由愣住,想到原主。 到了最后,陈牧尧他们还表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没觉得自己有错,是原主错了,她不肯低头。 原主不肯认错,被男主男配们狠虐到最后,近乎麻木,宛若行尸走肉。 身体里残存的无力和绝望,让闻宴心脏闷痛,在心里骂了遍狗男主男配才缓过来,徐徐吐了口气,杏眸泛冷。 “其实这份怨气,也不难解。我有个主意。” “不如就遂了这男鬼的要求,把他夫人带来,将这对鬼夫妻关押在一起。清官难断家务事,让那两口子自己解决问题。” 顾文使眉头一皱,并不赞同:“这法子已被阎王否决,你——” 男鬼却嘚瑟地大笑,还以为这些鬼官终于向他屈服,正要说点什么,却见小姑娘话锋一转,嘴角恶意地勾起:“不过,夫妻两关一起后,记得用锁魂链把男鬼手脚都捆绑起来。” 顾文使:“绑?” “是啊,绑。不绑起来,他夫人怎么好——尽情揍他。”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这样挺好。”闻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男鬼。 “是好人又怎么样,就可以打女人了吗?他对朋友有情,那就让朋友还情,他对百姓有恩,那就让百姓去感念。” “他夫人欠他什么了,为他生儿育女,照料家庭,把他当大爷侍奉十几年,没换来一句感谢,只有无尽打骂。我看这男人怨气横生,是坚信自己没有错,度亡僧诵经非但感化不了他,还会使他有恃无恐,更觉自己没有错。既如此,就让他夫人以眼还眼,也揍他十几年,等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深刻反省,怨念自消!” 清冷话语没有任何遮掩,送入周围的怨鬼牢房里,众鬼被怨气遮掩的心智回归,开始思索。 说的……好有道理。 不远处的牢房里,女鬼木讷的眼珠一转,缓缓抬起头,望向徐徐走来的闻宴。 麻木的眼神闪烁,倏地流出两行血泪。 男鬼意识到什么,周身怨气突兀一凝。 不知为何,脊背发凉,咽了咽喉咙。 第005章 闻宴说完解决男鬼怨念的办法,顾文使愣了一下。 倏而回神,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拿出传讯符,将闻宴的话传讯给顶头上司,征询意见。 那边,传来一道陌生的嗓音。 顾文使一听声音,神色一凛,面上不自觉地带上恭敬。 两三息后,顾文使放下传讯符,擦了把额头的汗。 转回头,惊奇地看了眼闻宴,挥手叫来两个鬼差,按照她方才的建议施行。 先将男鬼绑住四肢,再把隔了三间牢房的男鬼夫人带来。 男鬼心愿得偿,还没来及露出笑意,就见夫人先裂开了嘴角,笑意里泄出一股戾气,衬得她面容扭曲狰狞,她走到床边,咔擦掰断一条床腿。 这,这是要干什么? 别,别过来。 女鬼置若罔闻,如生前丈夫加诸在她身上的无数次暴打那样,高举床腿,朝丈夫的脑袋恶狠狠砸下去! “啊!!!” 男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牢狱。 男鬼的惨叫,让附近正疯狂咆哮的怨鬼脖子一缩,怨声骤停。 与此同时,闻宴眼前飘来一团巴掌大的金光。 金光涌入她身体,仿若世间最轻柔的细流,流经之处,缓慢滋润沉疴的身体,痛到僵麻的腰杆有了丝丝缓解。 舒适感觉,宛若枯木枝头生出嫩芽,让闻宴眯起眼睛,差点没忍住**出声。 这是,功德! 第一笔功德,到手了。 闻宴眼神微亮,侧眸看向那间牢房,正对上女鬼流着血泪的眼神。 她朝闻宴点点头,拖着鬼丈夫的腿,冷笑着往牢狱阴暗处走去。 其实,心有怨气的不止男鬼,还有这可怜的女人。被丈夫虐待了十五年,死后还天天听他咒骂,心里怎可能无恨。她心里的怨气甚至要比男鬼要浓烈数十倍,不过,她习惯了隐忍,将怨气憋闷于心中,隐而不发。一旦爆发——就如同与丈夫同归于尽的那样,一怒,再无挽回余地。 老实人,不可欺的道理,便在于此。当老实人遭遇了太多欺凌,忍无可忍,绝地反击,纵然是恶鬼也无招架之力。 顾文使这才发现女鬼体内猝然暴涨的怨气,不禁倒吸口凉气。 男鬼怨气显露,女鬼木讷呆滞,因此度亡僧都先紧着化解男鬼怨气,却都忽略了女鬼。没想到,女鬼怨气不少于男鬼,万一让这股怨气积蓄下去,化为厉鬼…… 解怨司最怕这种不及反应,猝然魔化的厉鬼。 顾文使下意识看向闻宴。 小姑娘脸色苍白,气色却比刚才好了许多,皎柔秀美的小脸上焕发夺目光采,在幽暗压抑的牢狱里,神采奕奕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你如何看出,那女鬼身上的异状的?”顾文使惊奇,对待闻宴的态度,多了丝慎重。 闻宴摇头道:“我也没看出来,恰巧遇上了。” 然后,做了该做的,给了那女鬼该有的公道,歪打误撞解决了一桩隐患。 闻宴伸展了下腰肢,弯起笑眼,枉死大牢沉闷,却影响不了她的好心情。 功德滋润身体,自穿越来就一直酸疼的腰腿,迎来了久违的舒适。 闻宴感动得想哭。 以前仗着年轻可劲儿造作身体,熬夜,作息混乱,直到体会到腰椎病和老寒腿的痛苦,才明白健康的可贵。 不行,她要接着挣功德,养身体。 养好身体,才好回去找那些法外狂徒算账。 偷她功德,毁她健康,不能忍! 闻宴眼睛里噌地燃起两蹙名为奋斗的火苗,马上跟顾文使索要第二个超度任务。 没想到新来的小姑娘还是个拼命三娘,顾文使吃了一惊,遂她的愿,马上安排。 不同于刚才那对鬼夫妻,说上几句话就解决了夫妻矛盾,这一次要超度的亡魂,得带去阳间解怨。 阳间啊…… 闻宴思维不觉涣散,也不知男主男配们怎么样了,还有陆婴如。 没她这个替命者承担病痛,陆婴如再可劲儿造作自己的身体,就自己承受去吧,她不奉陪了。 闻宴挥散杂思,专注下一个任务对象。 “怨鬼名为穆小楼,天生痴愚,心智不全,常常受到村里幼童的嘲笑和欺负。他幼年丧父,与年迈母亲相依为命。原本命定寿数五十三载,却十五寿夭。死因,被同村幼童以石头砸中了脑袋而死。”案卷室内,顾文使从案卷室浩如烟海的资料里抽出一份案卷,交给闻宴。 闻宴问:“被幼童所杀,幼童年岁多大?” “都是七岁以下。” 也就是说,是未成年。 有些棘手啊。邺朝律法有“三赦”,壹赦幼弱,再赦老耄,三赦蠢愚。幼弱,指的是七岁以下幼童。老耄,指的是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蠢愚,便是患有精神障碍的痴呆症患者。七岁以下幼童,正处于杀了人也不用担责的年纪。 也难怪穆小楼死后怨气横生,换谁谁都得气死,自己被人害死,而害死自己的恶魔却没受到一点儿惩罚。 穆小楼难道是想让这群孩子付出代价? 闻宴接过案卷翻看,才翻第一页,目光倏然定住。 枉死鬼穆小楼,男,河西十面山瓶梁镇落凤村人氏。 河西,十面山,瓶梁镇。 十面山…… “有问题?” 闻宴抿唇摇头,有没有问题现在还不知道,只觉得有点巧合。 梁州三大世家门阀,固陵陈氏,瑶山韩氏,河西陆氏。 十面山,便是陆婴如所在的陆家的地盘。 ——那是原主第三次从陈牧尧身边逃跑,被男配陆临溪抓住的地方。 陆婴如父母早亡,由两个妹控亲哥照顾。 大哥陆临渊,是陆家家主。二哥陆临溪,便是虐文里的另一个深情男二。 原主走上绝路,少不了他一份功劳。 原著里,原主为了逃脱陈牧尧等人的魔爪,曾拼尽一切地策划过三次逃跑。 第一次,在她刚入固陵陈家时,从陈牧尧的态度里敏锐发现了不对,当夜就逃了出去。然而跑得仓促,没出固陵地界就被抓回。 第一次逃跑,失败。 被抓回来后,原主被锁在了陈府地牢,那群男人在她身上施下替命术,让她替先天心疾的陆婴如担去所有病痛。 术法很成功,陆婴如犹似一只干渴的蚂蟥,趴在原主身上大口吸血,吸走了健康和福运,沉疴病体日渐好转。相对的,原主本来健康的身子开始衰败。 这期间,狗血一幕开启,陈牧尧在屡屡虐待原主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竟喜欢上了她。高贵的陈世子没法接受这个事实,为了证明不爱,故意去惩罚原主,甚至不顾原主跪求去惩罚她的父母,接二连三的骚操作,导致了原主父母双亡。 原主恨意滔天,仇恨迫使她策划了第二次逃跑。 这一次,她跑出了固陵陈家的地界,抵达瑶山。 瑶山山高林密,遍布毒蛇虫蚁,寻常人莫敢靠近。 还以为能躲过去,谁知倒霉的遇上了深情男二,韩凤玉。 韩凤玉外表温润如玉,实则心肝乌漆嘛黑。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原主,却装作初次相遇,因为他清楚陈牧尧对原主未能宣之于口的感情,又听小青梅陆婴如哭诉抱怨未婚夫被人抢走,对原主印象极差,便居高临下的,设下一个戏耍游戏。他假装一心济世救人的药师,与原主志趣相投,相聊甚欢,当原主敞开心扉把他当成好友交付信任之际,却没看到他嘲弄的眼神,直到被‘好友’漫不经心地送回了陈牧尧手里,才恍然明白一切。 第二次逃跑,也失败了。 再回地牢,她受到了酷烈百倍的惩罚。陆婴如因她出逃功德供应不足,心疾复发,没有她承担痛苦,疼得昏了过去,陈牧尧等男人心疼得不行,就把这笔账算在了她头上。暴怒之下狠抽她一耳光,骂她心肠歹毒,然后续上替命之术。 主持替命术的韩凤玉为给小青梅报仇,施展了一个小小的报复,于陆婴如无碍,却让原主在生死边缘挣扎了一遭,醒来以后,不良于行。 原主像个破布娃娃,快让这些男人折腾疯了。 临近换心之前,她再次逃走。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再失败将永堕地狱,于是一路跑,豁出性命跑出固陵和瑶山,抵达河西边境。 还以为,这次总算能逃出了三世家的掌控了,她终于自由了。 谁知,终究没能逃得掉。 莽苍十面大山,一个憨厚书生出现,书生真诚而笨拙,像一颗暖融融的太阳。可谁能想到呢,他是虐文里的最后一个男配——陆临溪。 陆婴如的妹控二哥,宠妹狂魔陆临溪。 书生有多纯善,陆临溪就有多阴险卑鄙,当得知善良的书生是恶魔假扮,原主最后一丝天真也被摧毁。 无力,愤怒,绝望。 她斗不下去了。 人心不是铁,能经历几回践踏。那个最初笑容明媚、敬畏生命的女子,终于失去了笑容,悍然自戕。 梦魇般的记忆结束,闻宴回神,才发现出了一身冷汗。 颤抖着吐出一口气,从原主残留的情绪里脱出,葱白手指抚了抚案卷,眼瞳恢复冷静。 她这次再回阳间,十有八|九会再‘偶遇’那群男人里的一人。 原主身在局中,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总是被抓回,明明藏得那样好还是被找到,她以为是孽缘天定,造化弄人。 闻宴身为天师,对其中的门道再清楚不过——见鬼的造化弄人,一切不过是那群狗男人戏耍猎物的恶心游戏。 男主男配们在她身上布下的,不止两道邪术,还有另一道能定位的东西。 于是,原主就像被安装了套圈的猎物,无论走到哪里,猎人手牵着绳索,都能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们居高临下地睨着猎物挣扎,给猎物营造一种你永远逃不掉的心理,导致猎物在一次一次的失败绝望灰心,再没了反抗斗争的勇气。 至于,为何是陆临溪。 闻宴记得刚穿来时,接上原主的计划逃往乱坟岗,陈家私兵追到岗外,明明再往前走几步,就能发现她,却浑然未觉,徘徊许久还是离去。再从那夜陈家封锁了城门,漫无目的搜捕行动来看——这种跟踪术,只掌握在特定的几人手里,只有那几人能感应到她的踪迹。 是哪些人,很好猜测。 在原著里,如跗骨之蛆附着在原主身上的男人,就那几个。 陈牧尧,韩凤玉,陆家两兄弟。 而今,陈牧尧刚挨一刀生死未卜,韩凤玉作为鬼医,要照顾病发的陆婴如,陆家家主要坐镇家族,能腾出手的,只剩陆二公子陆临溪。 宠妹狂魔陆临溪,一察觉妹妹的替命人现身阳间,岂能不疯狗似的追来…… 闻宴抿唇从袖里摸出匕首。 她不是原主,没有悬壶济世的慈悲,只有斩妖除魔的手段,管他男主还是男配,敢来试试看。 第006章 狗男主们只在心底过了一遍,就被闻宴抛在脑后。 渣男只会耽误她挣功德的速度。 继续翻看穆小楼的案卷,捋清楚前因后果,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本以为这是一宗幼童犯罪案,没想到还有内情。 幼童杀害穆小楼,并非出于孩童天生无知的邪恶,故意欺负痴傻儿,而是……穆小楼有错在先。 穆小楼杀了他的表姐。 这世上,除母亲外,唯一对他好的表姐。 穆小楼天生痴傻,长到十五岁,却只有五六岁幼儿的脑袋,为此村里小孩总欺负他。他太笨了,性子又孤僻,不爱说话,没人愿意和他做朋友。十岁那年,有一个孩子可怜他愿意跟他一起玩,才过两日,便被他拿石头狠狠砸破了相,差一点丢了命。那家人气愤之下将穆小楼一纸状告到县衙,却因为大邺律,痴傻之人不判刑,没做任何惩罚。 这件事一度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村里人由此对穆小楼更为嫌恶,同时还多了几分提防,禁止自家孩子靠近他。 这一来,穆小楼更是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唯一不嫌弃他的,只有他表姐孙婉玉。 孙婉玉心软善良,一直坚信表弟不是恶人,隔三差五的到他家照顾他,听到村里小孩嘲笑她表弟,还会跑过去跟那些人吵架。谁知,就是待他这样好的表姐,穆小楼也下得了手。 穆小楼十五岁生辰这日,不知何故与表姐大打出手,激动之下拿着匕首,一刀将表姐捅死在后院。 舅舅家伤心欲绝地上门,两家亲戚关系破裂。落凤村民满心义愤,又惊恐不安,觉得不能留这么一个祸害在村里,于是联名告状到知府,请求判穆小楼死刑。群情激愤,谁知结果跟上一次一样,痴傻之人杀人都不判刑,穆小楼只被关押两月便放回了村里。 村人深感不公,却也没胆子同律法相抗,于是对穆小楼更为厌憎,周围邻居纷纷搬家,恨不得连整个村子都搬出去。 恶人穆小楼的事迹传遍了方圆百里,小镇上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只因为他天生憨傻,犯任何罪过都不会有惩罚,谁都拿他没办法。 落凤村里几个嫉恶如仇的孩子,决心除掉这恶霸。 一个十岁的聪明孩子想了个办法,带领村里几个玩得好的幼童,一群孩子把穆小楼骗出了穆家,然后众人合力捆绑住这个大傻子,拿石头活活砸死了他。 痴傻之人不判刑,孩童犯法也没罪。 穆小楼一死,大快人心。除了他年迈的母亲伤心欲绝,周围百姓都拍手称庆。杀人是不对的,但若死掉的是一个害人的疯子,那真是活该万死……… 闻宴看到这里,心底发寒,手臂起了层鸡皮疙瘩。 幼童砸死穆小楼,是因为觉得他是恶鬼,然而—— 他是冤枉的。 生死簿上显示,穆小楼表姐孙婉玉,死于自尽。 顾文使道:“穆小楼在照孽镜台时,镜光澄澈如水,显示他当时是想夺去孙婉玉手中的匕首,阻止她自尽,可惜没能夺回。于是孙婉玉死后,他阻止孙婉玉的行径,被看做是发生了争吵,手握匕首的他便成了杀人犯。” 闻宴心下一沉。 孽镜台乃天地阴阳二气化成,能照出人魂之善恶。若手染血孽,孽镜会显示出血迹,若心思诡诈邪恶之徒,镜面便会浑浊不清。 镜面澄澈,说明穆小楼心性单纯,这短暂一生中,手上未曾沾过血,心底未曾有过丝毫邪念。 他是枉死的。 他这辈子,甚至都没动过恶念,哪怕被几个孩子砸死时,也未有恨意。 没有恨意,返回阳间便不是为报仇,而是有未了的执念。 闻宴沉吟:“所以,我此番入阳世,是要为穆小楼伸冤,还他一个公道?” “除了替他伸冤,还要查清楚孙婉玉自尽一事,她死得蹊跷。”顾文使道。 一个案子,要解决两个人的冤情? 闻宴眼波流转,沉默了会儿,突然把案卷推到一边,唉声叹气:“顾文使,你知道的,我身子不好——” 顾文使瞥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奇异,还隐藏了一丝丝歆羡:“阎王说,若你能超度了穆小楼,能同时得两份功德,他还会额外补贴你一份出差费。” “……” 那不就是三份功德! 闻宴也惊讶了,待遇这么好的吗? “真的?” “……真的,好好干吧。” 闻宴:“……” 这哪来的绝世好老板,业界良心啊! 闻宴没意见了,功德给够,她以饱满的热情投入了案卷当中。 顾文使嘱托几句,羡慕嫉妒恨地便离开了。 枉死大牢,怨念如稠。身处其中的闻宴,淡然自若,浑然不受影响。 闻宴又翻阅了一遍案卷,心里有数。在藏书架上找来幽都和大邺朝的律例对比研究,熟悉了阴阳两界律法后,往判官府跑了一趟,调出穆小楼和其三代以内亲者的生死簿与功德簿,还顺路去见了日夜游神,询问落凤村的情况…… 趁这期间,摸清了幽都关系。 幽都环境与她前世熟悉的地府大同小异,只除了,阎王头顶,还多了位掌管幽都的大BOSS——鬼帝。 天有九重,地有九幽,只是不同于人人向往的九重天,九幽之地连阎王也不敢涉入,即便是法力至高无上的王者,进入九幽也会神魂俱灭,永无转世轮回的机会。 而鬼帝,就诞生于这恐怖的九幽之地,一出世便凌驾于万鬼之上,可随手调动万鬼之力,是天道钦定的幽都之主。 不过,鬼帝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忙着在外抓厉鬼,常年不着家,幽都一应事务都有阎王决断。 很多鬼差都想见见鬼帝的面,闻宴倒无所谓,只要功德给够,顶头上司是谁都无所谓。 ……明明白白的社畜心态了。 摸清楚状况,闻宴也跟各方鬼差混了个脸熟。 一众鬼差都知道幽都新来了个阳间小姑娘,对她的适应能力感到惊异。 能在枉死城那样恐怖的地方待下去,还呆的生龙活虎,如鱼得水,厉害,是个狠角色! 狠角色闻宴,在两日后带上一兜子干粮,和任务对象穆小楼一起,前往了阳间。 跨出鬼门关那刻,刺目金光扑面而来。 闻宴眼睛一痛,下意识阖上眼皮,等适应了光亮,才睁开眼。 此时,她站在山脚下的一片草地上,前面不远处是进山的唯一一条小路,通往穆小楼从小长大的地方,落凤村。 大雨刚过,阳光暖暖,闻宴惬意眯了眯眼,陶醉地呼吸着比幽都充沛不少的空气,感觉快要醉氧。 不过,还没晒一会儿,雨后微凉的风拂过,闻宴哆嗦了一下,赶忙裹紧衣裳。 这时,一缕浅淡金光从身体里悄然挣出,犹如一颗小小的蒲公英种子,悄无声息就要溜走。 “……” 闻宴瞪大眼睛,伸手去捞她的功德。 可功德离体,哪是她能捞回来的,只能眼睁睁望着功德飞远,飞向她看不见的地方。 没了幽都的死气屏蔽,男主男配们又开始无耻地盗她功德! 闻宴出离愤怒,聚拢起体内好容易积攒的灵力,往胸口拍了道镇灵咒。 咒术犹如无形大网,顷刻间覆盖全身所有灵窍,将所有想要逃离出体的功德又镇了回去。 镇灵咒一拍,闻宴脸色肉眼可见化为惨白,手脚顿时酸软无力。 一道咒术,就耗去她半身力气,至少得两个时辰,才能恢复得回来。 然而,镇灵咒的时效,只有一个时辰。 也就是说,等镇灵咒时效,距离再施展下一道咒语,这中间有一个时辰,功德还是会被盗取。 恼火啊。 闻宴摁了摁眉头,她必须尽快完成此次超度,将功德拿到手,尽快回去幽都。 ……没恢复实力前,阳间不是她能久留的地方。 感觉到身体极度的虚弱,闻宴咬牙在心里咒骂。 抬眼,却见眼皮子底下,又浮起一根绣花针似的金色尖刺。 尖刺当着她的面,一下一下戳着她的灵窍,想那罩子戳破,让功德泄出去。 ——通窍夺运针。 呵,男主男配们偷东西的工具。 “……” 看小金针明目张胆戳她灵窍,闻宴气笑了,指尖附着金光,迅雷般一把捏住了尖刺。 尖刺冰冰凉凉,恍若虫子般扭动挣扎。发觉逃不掉,尖锐一头弯起,想扎入闻宴指腹,试图攻击。 闻宴手下稍一用力,噗地一下,尖刺化作点点碎光消失在指尖。 夺运针消失刹那—— 陆家宅院,心悸才稳定下来的陆大小姐,再次发出惨烈至极的尖叫。 陆婴如心口仿佛有一把刀,一刀一刀割肉剜心,痛得面容扭曲,说不出话来:“凤玉……哥哥……” “没良心的丫头。” 房内,陆家二公子陆临溪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听到妹妹口中只叫韩凤玉,没一句他这个二哥,心里打翻了醋坛子,可看到妹妹被病痛折磨,又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韩凤玉凝神观望陆婴如的病状:“是反噬之状,为何会反噬?” 见陆婴如痛苦的模样,韩凤玉紧紧拧眉,按理说他才为她施术,至少能缓两日。 不及思索,他手指翻动,远程催发寄体身上的功德搬运术。 然而这回,无往不利的的搬运术,碰上了硬茬,通窍夺运针被捏碎了! 术法反噬,韩凤玉仰头喷出一口热血。 擦去嘴边血迹,他眼神流出骇人的阴鸷,十指如残影飞快掐算,待算出原因,俊脸微诧。 他就说,那女人怎会突然消失得那样干净,连一丝气息也捕捉不到,原来是遇上了高人,那人为她遮掩了命数。 陆临溪见韩凤玉手指掐着掐着就发起了呆,正要斥责,却听见了韩凤玉接下来的话。 “那女人没死,她出现了。” 陆临溪愣神。 待反应过来韩凤玉口中说的是谁,倏地转头:“你是说,替命……我妹妹有救了?韩凤玉,你留下照顾我妹妹,我去寻她!” 陆临溪说罢,转身大步流星地便要往房外走去,一刻也等不及。 作为替命计划的主要参与者,他自然知道如何寻找那人。 当初施术时,老祖便察觉出那女人不安分,在她体内种下了牵丝术,只要人还没死,逃到天涯海角都能找到。 呵,不过是他们手掌心的一只蚂蚁,随手一捏就死,居然还想逃脱控制,简直痴心妄想。 看到被病痛折磨的妹妹,他痛如刀绞。 爹娘临死前,将尚且年幼的小妹亲手托付到他和大哥的手里。他亲自养大她,视之重逾性命。妹妹痛苦成这样,他心里也在流血,恨不得以身代之。 同时,对那擅自逃跑,害他妹妹痛苦成这样的闻宴,恨得切齿。 “陆二,等等。” 韩凤玉叫住要离开的陆临溪,沉声提醒了一句,“那女人这两日消失得蹊跷,连牵丝术都感应不到位置,怕是遇见了高人指点,那人手段了得,你要小心。” 陆临溪睨了眼韩凤玉,“她再是有高人相助,入了我河西境内,便是我陆家的猎物,插翅难飞。” “倒是韩世子,本公子若不小心伤了她,你可别心疼啊。” 他可不像陈牧尧和韩凤玉,会被那女人楚楚可怜的模样蛊惑,怜香惜玉。 一旦将人带回,他可不会再顾忌谁,未免夜长梦多,他会立即着手换心事宜。 从此以后,他的阿婴就能免除病痛,拥有健康的身体了。 —— 瓶梁镇,落凤村外。 用镇灵咒锁住周身气息,解决了功德流失的麻烦后,闻宴擦把冷汗,拖着双沉痛的腿,抬步踏上进村的山路。 镇灵咒效用只能管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她的功德还是会流出去,而她的体力灵力,短时间内支撑不起她再施一次灵咒。必须抓紧时间,快些解决手上的任务,拿到功德。 才走两步,一道温雅如风的嗓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闻姑娘,且慢。” 闻宴停下脚步,回眸,瞧见缓步而来的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有一瞬错愣。 哦,瞧她这脑子,差点忘了一件事。 这次跟她一起同行的,还有个保镖。 为以防万一,她离开幽都前,跟顾文使申请派一个武力值高强的鬼保镖,贴身保护她。顾文使也担心她身体瘦弱,控制不住怨鬼,就跟顶头上司汇报。 没曾想,阎王出手阔绰,竟派出了这个男人。 虽还不知这白衣男子的身份,也未曾交手,但能独自拘捕厉鬼,这实力绝非寻常鬼差。 闻宴这两日在幽都闲逛,也特意地打探了一下,幽都身穿白衣,用锁魂链捉鬼的鬼官都有谁。 “穿白衣,用锁魂链,还能有谁,白无常啊!” “你不知道,锁魂链乃是鬼帝赐予,可同时锁住三百只鬼,除了黑白无常,谁还有这个武器?就算有,也没那能力使用!” “遇见白无常,算你运气好。若遇见了黑脸的黑无常,这位大人严守幽都律令,绝不会带活人进幽都的。” 与前世一样,白无常依然和黑无常并列十大阴帅之一。 闻宴感动极了,没想到,老板这么看中她,居然派出了白无常来保护她这个新入职的小新人。 这份看重,无以为报,唯有努力工作! 谢稚走向闻宴时,面对的,就是小姑娘无限感激的眼神。 “……” 谢稚淡笑道:“日前乱坟岗上,幸亏姑娘相助,方才阻止亡魂逃离,谢某还未致谢。” 闻宴爽朗摆手,“身为天师,捉鬼诛魔乃是本职,当不得谢。” 姓谢,还真是白无常。 谢稚不禁莞尔,看向闻宴。 小姑娘脸色苍白,身如弱柳扶风,一双杏眸却灼灼发亮,周身透出丝毫不弱的气场,让人不觉注目。 他是听说了闻宴的事,主动过来的。 无他,只是好奇。 自无意将这小姑娘放入幽都,他便一直暗中关注,知道她去了枉死城,也知她一战成名。最近都在传,幽都来了个手段厉害的阳间女子,人瞧着柔柔弱弱,病病歪歪,却一入枉死大牢就收拾了一只怨气深重的男鬼,手段冷厉狠辣,很不好惹。 这倒想那晚徒手擒鬼的姑娘做出来的事。 不过,也更奇怪了。 小姑娘天资如此出众,进入玄门任一门派,都是炙手可热的存在,未来好好修炼,或可成为一宗镇宗长老,怎会主动来他幽都,当一个小小的鬼差? 闻宴不知对方常心里想法,她看着阎王派来的保镖,越看越满意。 妥了,有白无常在,管他是陆临溪还是哪个男配,敢来,她锤爆他脑袋。 闻宴自来熟的,把锁魂链往他手上一放,道:“无常大人,我身子骨柔弱,在阳间,就麻烦您照顾了。” 谢稚挑眉看去:“无常?” 这孩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闻宴立即改口,“谢大人,多谢了。” 无常有两位,还是叫谢大人好一些,也更显亲切。 谢稚狭长眸底闪过一抹深意,唇角勾起,修长的手抓住锁魂链,无声牵起枉死鬼。 第007章 闻宴对挣功德的热情,败倒在逶迤山路上。 一场秋雨,寒了天地,闻宴身体虚弱,根本就受不住这凉意。 雨后积水,让山间小路更加难行,快抵达落凤村前,闻宴脚下突然打滑,一个趔趄,险些摔下去。 位于她身后的谢稚见状,赶忙探手相扶,让闻宴免于摔倒。 手刚扶住闻宴,掌下比幽都亡灵更加冰寒的肌肤,让谢稚微微诧异。 谢稚侧眸,见眼前女子面容惨淡,苍白犹如冷玉,方知她方才所言并非自谦,身子骨是真的弱。 他轻蹙眉,蹲下身,道:“山路崎岖,你身体有恙,上来。” “有劳谢大人。” 闻宴沉重喘了一口,深知自己状况,也不逞强,道了声谢便顺从地趴到了谢稚背上。然后,暗垂眉头,抠抠搜搜点燃些许功德,恢复流失的体力。 功德所剩不多,要省着点用,唉。 谢稚温声道:“先去哪?” 言语间隐晦表明了立场,他此行只为保护闻宴,不会插手她超度怨鬼的任务。 若插手,小姑娘此行固然轻松,功德可就要分一半了。 闻宴领了谢稚的情。她缺功德缺得厉害,每一份功德都是保命良药,分不得。只能等以后身子骨养回来了,再还这份情义。 缓了口气,闻宴仰头,指向前方村口遮天蔽日的大榕树:“从这里过去,去上阳村孙婉玉家。给穆小楼伸冤的关键,是先证明孙婉玉乃自尽。” 时间不够,必须快点办事。 孙婉玉的死因记在生死簿上,不能显于活人前。想要洗刷穆小楼的冤情,揪出真正的凶手,得根据阳间规矩,找人证物证。 麻烦的是,孙婉玉死了一年,尸骨已寒,很多证据不复存在。 得另寻他法。 闻宴在幽都查阅资料之时,还特意去找过孙婉玉,看可能问出点有用的消息,孙婉玉死前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鬼魂浑浑噩噩,说话颠三倒四,沟通半天没问出一点消息,闻宴心累地放弃了。 只能到阳间,自己去查。 谢稚听了闻宴的解怨计划,清淡眸子不可察地闪过赞赏,颔首道:“走吧。” 抬步要走,锁魂链被拽住了。 闻宴顺着锁链看过去,就见穆小楼眼双眸呆滞地望向前方的村庄,鬼瞳泛着痛苦,倏然,惶恐蹲到地上,痴痴傻傻道:“小楼没有杀表姐,没有……” 闻宴狐疑:“他这是?” 谢稚沉吟:“画地为牢,有些冤魂死得惨烈,执念深重,亡魂会一直陷在死前的回忆里,走不出来。” 话音刚落,那边空间突然凝结。 景物迭换,小树林中,突然多出几个幻影。 诡异画面生起,穆小楼似乎被什么力量束缚,双手双脚被牢牢捆绑。紧接着,几个幻影动了,无数尖锐石头,对准他的脑门,如石雨般砸了过来。 额头,一道道伤口裂开。血,顺着他额头滴落。 穆小楼惊恐惨叫,磕磕绊绊想要辨解什么,然而,凄惨的模样,却无法感动对面的施暴者。 凌虐持续,血水染红衣衫,最后直致死亡。 这一幕怵目惊心,闻宴看得心情沉重,眉头拧紧,沉声呼唤穆小楼。 穆小楼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躺尸了片刻,又从地上爬起,重复刚才所经历的一切。这场幻境中的凌虐,犹如轮回,无论多少次,穆小楼最终都是血溅林间。 谢稚牵动锁魂链,强行将穆小楼拉出幻境。 然而,又经历了无数次死亡的穆小楼,完全沉浸在了痛苦中,不得解脱。 “娘,我要我娘……”重复了三四遍,痴傻的穆小楼,终于开口了。 闻宴深叹:“罢了,先带他去看母亲。” 她原本计划解怨到最后一步,冤魂怨念消散以后,再带他见亲人最后一面,了却凡尘挂碍,好安心上路。但看穆小楼眼下的情况……也罢,先提前。她后面赶一赶工,不耽误进度。 谢稚淡觑一眼闻宴,眼底飞快闪过什么,牵起锁魂链。 一炷香后,一人两鬼抵达村子最东头的穆小楼家。 榕树茂密枝叶遮蔽天光,树荫下,陈旧的青砖瓦房,孤独而立,门前杂草横生,萧瑟荒凉。 紧闭的厚重木门,被三把铁锁牢牢他锁住,木门两边,几张黄色纸符,随着吹过的凉风,窸窸窣窣轻响着。 闻宴手放开谢稚的脖颈,从他背上下来,走到了门口,沉着脸揭下门板上的符咒。 泛黄的符纸显示,符篆已贴了不短的时间,朱砂绘制的符纹都有些褪色了,可依然能从扭曲凌乱的线条看出,这是镇魂符。 为何镇魂,镇谁的魂? 穆小楼的,还是穆母? 闻宴握着镇魂符,思绪翻飞。要镇的应该不是穆母,她来之前还去翻看了生死簿,穆母名字规整写在册子上,显示阳寿未尽,性命无虞。 那要镇压的是谁呢,穆小楼? 穆小楼已激动得趴到门上,满怀期待地叫娘,“娘……小楼,回来了……娘……” 阴风吹得大门摇晃,符咒翻飞,无人应答。 谢稚将四周环境无声扫了一遍,眸底浮起一抹了然,却并未开口,而是负手立于后面,观望着前方的闻宴能发现什么。 等闻宴回头看过来,双目对视的一刹那,谢稚颔首:“无人。” 闻宴点头,眉头紧蹙:“穆母没在家,一个腿脚不灵的老人家,能去哪里?” 娘家孙家定然去不了了,因孙婉玉之死,老人已经跟那边闹翻了。穆家这边的亲戚,也早因穆父的早逝断绝了往来,难道是让村人收留了? 闻宴把锁魂链往谢稚手上一放,转身拖着沉痛的双腿往村里走。 半个时辰后,闻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穆母已被赶出了村子! ……穆小楼死后,村里为恶霸被除去而喜气洋洋,还将除砸死穆小楼的四个孩子称为小英雄。一派欢天喜地里,唯独穆母整天哭闹,说儿子冤枉,还想拄着拐杖,拖着病体去镇上的县衙伸冤,闹得村里人烦不胜烦,屡次劝阻,老人仍固执己见。终于有几家人忍无可忍,请来算命先生,以穆母八字阴煞,克夫克子,以后恐会妨害整个村子为由,将老人赶出了村子,任其自生自灭。 得知母亲的遭遇,穆小楼悲伤地抱头,“娘呜呜……” 谢稚看枉死鬼又要堕入痛苦回忆里,面无表情地轻一提锁魂链,将他及时拽出。 一遍一遍重复梦魇,怨鬼身上的怨气也会加深,会加大度化难度。 闻宴瞥见穆小楼的状态,拧紧了眉头。 得尽快找到穆母,晚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闻宴又在落凤村里问了一圈,耗费了快半个时辰,总算得到了穆母的下落。 在下矮村。 老人被赶出去后,让一个寡妇遇见。她以前好心帮助过那寡妇一次,一饮一啄,寡妇感念过往恩情,带她去了下矮村…… 得到答案,闻宴看向谢稚,当机立断道:“去下矮村。” 得先确定老人平安无事。不然穆小楼怨气难解,说不定都撑不到冤情大白,先一步化为了厉鬼。 刚走至村口,谢稚忽然沉吟一声,回头往一处树影后看去。 闻宴睁着大眼睛,疑惑问他:“看什么呢?” “有人在跟踪我们。” 闻宴一惊。 难道是陆临溪? 原书里,男主男配们如跗骨之蛆,无论原主怎么躲避,都能被诡异地找到。 原主最后一次逃跑失败,就是栽在了妹控陆临溪身上,而且,就是在十面大山里。 闻宴正欲摸出匕首防身,却在这时,一股腥甜自喉咙溢出,紧接着,身上陡然一凉。 护体金光罩,轰然消散,淡淡金光从缝隙中窜出,溢散空中。 ——一个时辰已过,镇灵咒失效,功德压不住了! * 陆家宅里,被心绞痛折腾了一个时辰的陆婴如,蚀骨痛意突兀消退。 陆婴如低泣了一声,犹似花满楼外遭风席卷的花朵,茎叶被摧毁,花瓣被碾碎,直到痛楚消散许久,还迟迟没反应过来,心有余悸地发抖。 半晌,她万分恐惧地抓住韩凤玉的手,瞳孔颤动:“……凤玉哥哥,救我!” 痛,太痛了,痛到极致,恨不得剖开心口挖出心脏。 她不要这颗心脏了,能不能不要再痛了。 韩凤玉也觉得痛惜,将小丫头的脑袋抱在怀里,一只手穿过她乌黑长发,另一只手搭上陆婴如手腕,感应到细嫩肌肤下,脉搏稳健的跳动,不由狐疑。 被无名力量阻隔的功德,回来了! 难道,是闻宴那边出了事。 心底刚浮起担忧,立即被冷笑着压下去,一个给阿婴替命的工具而已,哪有资格让他担心。 收敛神色,试探着催动搬运术。出乎预料,这回再没遇见阻碍,功德金光顺畅地从虚空中源源传送,飘飘渺渺降落到陆婴如的身上,钻入她体内。 注视着突然又法发挥作用的搬运术,韩凤玉无声松口气。 床上,陆婴如体内咒术自发运转,贪婪地摄取功德。 功德入体,方才还形容枯槁的少女,仿佛干枯的蚂蟥吸食了血包,头发润泽起来,皮肉充盈起来,脸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 “好舒服呀。” 久违的舒适,让少女眯着眼儿,如同太阳底下晒暖的慵懒小猫,懒洋洋地发出喟叹。 她仰头,大眼扑闪,撒娇地看向韩凤玉,“凤玉哥哥。” 天真娇憨的眼神下,贪婪涌动。 大家为她医治时从未隐瞒,陆婴如知道,自己身体能一夕之间好转,却又突然剧痛难忍,是因为什么。 是功德。 看不见,摸不着,却能驱散邪祟,抵消业障,甚至能拿来修炼成神的宝贝。 她知道,她命格极阴,靠自己修不出功德。她也无须修,她可以从她的替命者身上直接夺来。 可是这点功德哪能够,她还想要更多,更多更多,最好把那替命者身上的功德掠夺一空,全用来滋养她的身体。 至于被夺光了功德,那人会怎样,就不在她考虑之内了,她甚至会欢欢喜喜地欣赏那女人的凄惨。 这几天来的病痛折磨,让陆婴如对闻宴生起了极强怨念。 若非那贱女人擅自逃走,她也不必遭受这痛苦! ……早已忘了,闻宴从未欠她什么,这些病痛,本就该她自己承受。 陆婴如越想心里越恨,瞳眸爬上恶念,一缕看不见的黑雾,漫上印堂。 韩凤玉本欲拒绝陆婴如的无理要求,夺人功德实属违逆天道,最好循序渐进,徐徐图之,却睨见了陆婴如印堂上的黑雾。 黑雾如嘶嘶吐信的蛇,盘旋在少女额间,让少女甜美的面相多出几分狰狞疯狂,仿若恶鬼附体。 “凤玉哥哥!” 陆婴如不悦地嘟嘴,对韩凤玉的迟疑心生不满,印堂黑雾愈浓。 韩凤玉垂下眼帘,遮住眼底暗光。 再抬眸时,笑着屈起食指,宠溺地勾了下她鼻子,哈哈大笑,“不就是一点功德,那人能为阿婴牺牲,是她的荣幸。哥哥这就为阿婴取来。” 当下催动搬运术,从另一边摄取更多的功德。 百依百顺的凤玉哥哥又回来了,陆婴如心满意足,露出异常甜美的笑容。 印堂黑雾缓缓消散。 * 落凤村外,闻宴狠盯着从自己体内狂涌的金光,小手揉了揉胸口,竭力压制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可一股腥甜还是冲出了喉咙。 “闻姑娘?” 谢稚抬手扶住脚步踉跄的闻宴,发现她身体冷如冰块,拧着眉头,轻声道一句冒犯,修长手指搭上她手腕。 脉搏似有若无,气血凝滞。不似急症病发,倒像是,被什么邪术控制,对方在疯狂地掠夺她体内生机! 谢稚不及思索,掌心抵住闻宴背心,将灵力输入进去。 雄浑的灵力,化为一股清凉,游走周身冰冷的筋脉,将寒冷祛除。 “闻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闻宴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满心愤怒和不甘:“功德……被偷。” 任谁勤勤恳恳挣功德,自己都不舍得用,却被强盗抢走,都很难不生出怒气。 谢稚温润眸子一愣,心道果然。来之前阎王曾有提过闻宴来历,她是个苦命人,因命格特殊被梁州三世家强行掳去,爹娘被害死,身上也被施加了两道邪术,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来。 两道邪术,其中一道,想来便是窃功德。 另一道,即为窃命! 猜到是这两道歹毒至极的邪术,谢稚温润的黑眸里泄出一缕杀机。 * 不知过多久,闻宴睫毛冰霜消融,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 恢复力气刹那,她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咬牙往身上又拍了一道镇灵咒,堵住周身几处大穴,阻止功德继续溢散。 她这一身功德都是她自己辛苦挣来的,就是扔到水里喂鱼,或者烧来点蜡烛,也不便宜那些不问自取的小偷! 一道咒术,再次耗空了体力。 闻宴双腿一软,转动杏眸,惨兮兮地向谢稚求助,“谢大人,帮帮忙。” 女孩嘴唇惨白,肩膀巍颤,仿若风中摇曳的夜昙,可怜极了。 谢稚扶额,刚有点力气,就马上迫不及待地挥霍一空,也是没谁了。 也不能干看着不管。 他叹了口气,扶住闻宴,掌心抵住小姑娘后背,将灵力传导进去。 力气缓慢恢复,闻宴杏眼弯起,感激的话不吝惜地往外冒,“谢大人,你真是绝世好人……” 谢稚哭笑不得,委婉地阻止她继续吹捧。 闻宴气色恢复了些,立即正色:“谢大人,方才你说有人跟踪,是谁?” 她第一想法,是陆临溪,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对。 落凤村离陆家距离不短,陆临溪就算长了飞毛腿,马不停蹄也得小半天,哪有这么快就到了。 谢稚道:“一个孩子。” 闻宴脑中弦微松,回头望去,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一总角幼童撅着屁股猫着腰躲在路旁蕨草丛后,不知藏了多久,睁大眼睛一眼不眨地望向这边。 发觉闻宴回过头,望见了他,幼童脸上顿时显现惊慌,活像受了惊的兔子,转身一头扎入身后的树林,哧溜跑走了。 小小孩童,看上去稚嫩而天真。然而,闻宴却在他转身瞬间,瞥见了他藕节似的脖颈上,绕了一根猩红的因果线。 那是,血债。 他是杀死穆小楼的‘小英雄’之一。 谢稚望着幼童离去的方向:“可要追。” 闻宴转头看向穆小楼。 他睁着大眼,迷茫地目送幼童消失的背影,没认出那是砸死他的凶手之一。 他心里有平冤的执念,有对阳世亲人的思念,唯独没有恨。 闻宴快速分析了一番,摇头:“把孩子抓来也没用,反而会引来落凤村里的大人,有的纠缠,浪费时间。先去找穆母。” 当务之急,是先确定穆母平安。万一老人家有个好歹,穆小楼便是心中没有恨,也要滋生出恨,化为厉鬼,那她这趟就白跑了。 谢稚淡笑不语,骨节分明的手指朝闻宴一点,霎时锁魂链朝她伸展而去,缠绕上她腰肢。 闻宴眨巴眨巴眼,下一刻双脚离开地面,风声鼓震,顷刻间翻山越岭,抵达了目的地。 茅屋低矮,屋里传来老人的咳嗽声,淡淡药味溢散而出。 一听到熟悉声音,穆小楼迷蒙的眼神恢复了亮光,想也不想,双脚离地,就要往茅草屋里钻。 然而才跑到屋边,锁魂链却突然绷直,阻止他继续往前。人就在前面,穆小楼急得伸长脖子,焦躁不安地呼唤:“娘,娘……” 闻宴:“放他进去吧。” 谢稚袖袍轻扬,收回锁魂链。 得到自由的下一刻,穆小楼迫不及待,穿墙进入茅草屋。没多久,屋里传来少年的哭声,饱含浓厚的愧疚与思念。 屋内,正低头缝制棉袄的老人似有所感,手一顿,尖针刺破指腹,血珠渗出。 “小楼?” 老人眼睛看不见亡魂,却望向了儿子所在的角落。 穆小楼愣愣地望着娘花白的头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闷闷地道:“娘。” 一声娘,仿佛开启了某种开关,被冤枉排挤的委屈,被石头砸死的痛苦,对娘的思念,滚滚悲伤涌至心口,他抽泣了两声,放声大哭,哭声仿佛濒死的狗崽,撕心裂肺,“娘!” 第008章 茅草屋外,闻宴静听里面的哭声,揉了揉胸口,有些受不了地转过身,走远了一点。 谢稚注视闻宴的背影,眸光微诧。 看小姑娘一路走来出手利落,果决冷酷,还以为她是寡情之人。可她只听了那母子相聚的悲哭声,便心绪起伏,显然易受冤魂影响,是心软之辈。 这般性子,是怎么在枉死城待下去的。 枉死城怨气滔天,糅杂了这世间最强烈极致的爱恨情仇,情绪之浓,汇聚成雾,稍一靠近便会损伤魂体,生出心魔。莫说是人,便是鬼神也经受不住,是幽都众鬼谈之色变的地方,畏惧程度仅次于九幽。百年来,极少有鬼差敢靠近那处,能留在那里并适应的寥寥无几,而能适应的,无一不是心硬如铁、性情淡漠之流…… 疑惑刚升,谢稚莞尔一笑。 以活人之躯入幽都,这姑娘本就不能以寻常人看待。 闻宴不知谢稚的疑惑,在山口吹了会冷风,调整好心情便往回走。 功德不足,四肢百骸又开始隐隐作痛,才走几步,气喘吁吁。镇灵咒时限已用去一小半,再过一会儿,本就所剩不多的功德,又要流泻出去。 想到这,闻宴就气得咬牙切齿。 偷命格,偷功德,什么时候,一群盗贼也能当男主男配了,也太不讲究了。 拖着麻木双腿再回到茅草屋外,直到看见谢稚,闻宴心情才好了些。 男人负手立在茅草屋外,白衣若雪,风姿郁美。只静静站在那里,便将身后低矮茅屋和苍茫山峦,都衬成了画中的陪衬。 美人美景,总能使人心情愉悦的。闻宴朝谢稚挥了挥手,“谢大人。” 谢稚转过身,无声打量一番走来的闻宴,见她情绪已恢复正常,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随即,与她说了下茅草屋内穆小楼母子的情况。 闻宴认真听着,视线落向茅草屋。 茅草屋内,穆小楼悲戚的哭声已经停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针线穿过厚实的布匹。透过茅草屋漏风的缝隙,看见少年依偎在母亲脚下,仰着头,痴痴地看着母亲穿针引线,他眼神已恢复了正常,虽还有些傻傻呆呆,情绪却稳定了。 “时间不早了。”闻宴轻咳了声。 谢稚会意,大手一摊召出锁魂链,哗啦哗啦的链声犹如催命符,传入屋内。活人听不见锁魂链声,作为鬼魂的穆小楼却听得很清楚。穆小楼低泣了两声,恋恋不舍地看了娘最后一眼,走出茅屋,乖乖接受捆绑。 “我,还能,再看到娘吗?”穆小楼眼神希冀地望向闻宴,他虽然呆笨,也看出来在闻宴和谢稚之间,闻宴才是能做主的人。 娘生病了,病的很重,他想多陪她一会儿。 闻宴看了眼穆小楼,少年一身怨气消散许多,眼神不再呆滞木讷,甚至透着些许鲜活气,若不开口,与寻常少年一般无二。 “可以,办完事后,再来告个别。” 穆小楼高兴地抱着闻宴胳膊,愣头愣脑地表达感激:“谢谢,谢谢姐姐。” 哎呀,真乖,要是所有怨鬼都这般,能省多少事。 闻宴摸了摸他脑袋,“走吧。” 谢稚唇角含着温柔的笑意,目光落在怨鬼抱住小姑娘的那双手上,一扯锁魂链将怨鬼拉回。 小姑娘身子骨不好,还是少于亡魂触碰得好。 * 随着闻宴心情好转,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家,再度陷入水深火热中。 花满楼中,随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阴风乍起。 外面分明还是艳阳天,陆家宅邸上空却聚拢起黑压压的云层,无数邪气犹如黑蛇,在云层里翻滚,风雨欲来。 阴风呼啸,阁楼外,血流满地,尸体陈横。 陆婴如短暂地品尝了一口甜蜜,转瞬又被一只无形大手拖入深渊,痛苦仿佛刻入灵魂深处,有一把刀在心脏处来回穿刺,让她恨不得马上剖出心脏,昏死过去。 韩凤玉在旁守着,几次阻止她做傻事,却没法缓解她痛苦。而要命的是,她刚被大量功德滋润过的身子,触感异常敏锐不说,还没那么容易昏死,即便点上昏睡穴强行使她昏睡,下一刻,也能生生再痛醒过来。 什么叫生不如死,陆婴如算明白了。 不知是否是临近既定寿夭之时,亦或者术法反噬,这回的病痛,来的比从前更为迅猛。 “凤玉哥哥,为什么……”少女气若游丝,甜美的脸颊布满狰狞,看向韩凤玉的眼神中也多了哀怨。 不是说没事了吗? 韩凤玉俊脸冷然,再次施展搬运术,术法却碰上阻碍,对方又在功德上加了层防护,任由他凝聚多少根夺运针,都戳不破那层罩子。 拭去嘴角鲜血,韩凤玉忍无可忍,一拳锤在床头。 他倒是小瞧了那女人,她不但逃出了地牢,还榜上了一个有本事的靠山,兔子跃出牢笼,竟敢反咬其主了! 她以为,这样就能逃出他手掌心了吗。 天真! 韩凤玉从袖中取出一道传讯符,将发生之事一一说明,松开手,传讯符咻地从阁楼的窗户飞出,遁入虚空一处神秘地方。 随即,又拿出一道传讯符,沉声提醒了几句,发给陆临溪。 第二道传讯符穿云破风,已奔出百里外的陆临溪,“吁”地勒停了**黑马,接住飞到眼皮子底下的疾讯符。 当看清楚上面写的东西后,嗤笑一声。 当心闻宴? 当今修为最高深的天师都在梁州,连大邺的几代皇帝都忌惮三分,至今不敢妄动三世家,还能畏惧区区一个凡人? 不过,拜韩凤玉几次三番提醒,陆临溪还是提高了警惕。韩凤玉出自鬼医世家,是玄慈老祖最喜爱的弟子,能让他感觉到棘手的人,不能掉以轻心。 阿婴只有这一颗适合的心脏,大意不得。 陆临溪匆匆吞掉一口干粮,循着牵丝术指引,调转马头。 当瞧见目标所在方向时,粲然大笑。 ——十面山! 闻宴啊闻宴,天界有路你不走,偏偏进入鬼门关。 该说你是歪打误撞呢,还是与他有缘,竟去了他陆家的锁龙台所在。 锁龙台覆照之处,众天师拱卫。 这下,除非她找的靠山是幽都阎王,黑白无常,否则插翅难逃了。 猎物已钻入陷阱,陆临溪勾起了嘴唇,往身下马儿肚上拍了张急奔符,骏马躯体遽燃猛颤,黑色眼珠噌地化为死白。 四蹄飞扬,恍若神驹,以比寻常骏马快三四倍的速度,破风奔驰。 * 闻宴尚且不知已经有人在朝她疾奔而来,就算来了也不担心,她身边有幽都十大阴帅之一的白无常。 敢在无常跟前搞鬼,那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没有后顾之忧的闻宴,飞快游走于瓶梁镇周遭的十三个村庄,专心打探消息。 下矮村里,穆小楼母子阴阳相隔,十分可怜,上阳村里,失去了宝贝独女的孙家父母,也好不到哪里去。 孙父是穆母大哥,子嗣艰难,年近三十才得了孙婉玉一个女儿,将女儿捧在手心娇养长大,宝贝异常,谁知到了晚年,这唯一的女儿还是离他们而去,怎能不痛心。 不过好在,女儿虽去,女婿却重情重义,在妻子走后时常上门安抚悲痛的岳父岳母,甚至跪在两老人面前,直言以后会把二老当成亲生父母孝顺。一片孝心,感人肺腑,惹得镇上百姓交口称赞,同时对那害人的穆小楼更是憎嫌。 “所以,孙婉玉为什么要自尽呢?” 闻宴很是想不通,“孙家父母豁达开明,将女儿教养得善良不失坚韧。按理说,寻常困境不足以压垮孙婉玉,导致她走上绝路。” 谢稚看了眼垂眉思索的小姑娘,慢条斯理道:“你怀疑谁。” 闻宴托腮,说出直觉,“嫌疑最大的,是孙婉玉的婆家,以及她丈夫,陈英杰。” 谢稚便带着闻宴在周围转悠了一圈,得到的消息,出乎预料。 陈家家境虽贫寒了点,但陈家婆婆性子和善,待媳妇与亲女无异,丈夫陈英杰是瓶梁镇上唯一的秀才,在镇上教书,对妻子专情温柔,常惹得镇上姑娘感慨连连,孙婉玉上辈子得做多少好事,才嫁给这样好的丈夫,有这样的婆婆。 陈家和陈英杰,似乎都没问题。 谁都没有问题,孙婉玉还要自尽,难道中邪了? 穆小楼忽然呆呆地道:“姐夫,骗人。” 闻宴杏眸睨向穆小楼,安抚地摸了摸他脑袋,“姐夫怎么骗人了。” 穆小楼提起这位姐夫,握紧拳头,义愤填膺:“他待表姐,一点都不好,他骂表姐!” 闻宴:“然后呢?” 穆小楼愤愤:“我推了他,不管用,他还是骂表姐。” “……” 再恩爱的夫妻,也有恨不得掐死对方的时候,吵架很平常啦。 闻宴脑袋里闪过什么,凝神去想,却似隔了层雾,始终抓不住。 见闻宴许久未说话,穆小楼急得手忙脚乱地比划,抖得锁魂链哗啦作响,“小楼,没有说谎,他,不喜欢表姐……” 穆小楼碎碎地说了起来,他说,他第一眼见到姐夫陈英杰,就很不喜欢,虽然姐夫看起来温柔,总给他买东西,但他就是不喜欢。 不止如此,他还觉得,陈英杰也不喜欢他表姐。跟表姐看向他时满心欢喜的眼神不一样,陈英杰看向表姐的眼神很奇怪,他嘴巴弯起,眼睛温和,看表姐时眼神却像能流出毒液,让人心悸畏颤。周围人都说陈英杰对表姐死心塌地,他总说不是,大家于是都批评他不懂事,接受不了表姐和别的男人好。 穆小楼语无伦次,讲得东一句西一句。 闻宴起初还没注意,听着听着,敏锐地感觉到了其中的诡异,总感觉自己还遗漏了关键信息。 直到她随口问了句,“你表姐死前,陈英杰在哪里。” “他递给表姐匕首,让她去死,然后表姐就,就……” “!!!” 闻宴眼前迷雾破开,浮现出那段,原书里略略提到过的信息。 十面山里,伪装成憨厚书生的陆临溪取得了原主信任后,两人一道在山中行走,曾路过瓶梁镇。 原主无意碰见一对昏死过去的老夫妻,正要施救,夫妻两的女婿就急匆匆赶来,还把原主当成害他岳父岳母的凶手,要捉拿她去见官。直到陆临溪赶来,周旋解释,那年轻男人似乎认识陆临溪,知道自己误会了原主,赶紧道歉。 原主这才得知,原来两老人晚年丧女,悲痛过甚导致精神有些失常,女婿为了照料两老人,已是心力交瘁了。 原主接受了道歉,想要上前为两老人把脉,却被那女婿婉言谢绝。没过两日,就听闻了那对老人因思念亡女过度,双双丧命的消息…… 闻宴当时看到这个桥段,只当是陆临溪为取得原主信任施展的小把戏,只把它当成背景。 此时一想,处处不对。 那个女婿,就是陈英杰! 而不久后将因丧女悲痛而死的老夫妻,就是孙家父母…… 闻宴撸了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里猛地起了层白毛汗。她手拽住谢稚的胳膊,紧声道:“孙家父母有危险了,速去上阳村。” 第009章 锁魂链缠腰,转眼间已飞跃重重山岭。 闻宴面沉如水,离开幽都前,她还看过孙家父母的生死簿,两个老人至少还有十年寿命,怎么着也不可能这么快夭寿。 他们的死,与陈英杰脱不了干系。 可是,什么仇怨,让陈英杰这样心狠手辣,要除去自己妻子和岳父岳母一家。 更奇怪的是,陈英杰足不出瓶梁镇,一个穷乡僻壤里的教书先生,怎会认识三大世家的陆临溪。 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来,上阳村就到了。 从高处俯瞰,村落宛若成片的灰色蘑菇铺在山腰处,一条石路连同山泉直达山脚。临近镇上,村庄沾染繁华,上阳村房屋普遍比周围村子更为高大。 孙婉玉家位于村子中央,是少有的三进大院,大门前还立了两座石狮,威风凛凛。 谢稚带着闻宴,隐身落在了孙府大门前。 袖袍一展,将缠绕腰肢的锁魂链收回。 “多谢。”闻宴道了声谢,便仰头望着孙家紧紧合拢的大门,正想着该怎么进去,体内就传来一道恍若裂帛的细碎声。 她心下一沉,心道不好。 下一刻,护体的镇灵咒破碎,冷风一吹,四肢百骸犹似塞入冰渣,凉透骨髓。 灿灿功德从体内钻出,遁入虚空。 闻宴身体肉眼可见地变成了破布娃娃,腿一软就要栽倒。 “镇灵咒时限过了?”谢稚察觉到闻宴气息的变化,掌心当下酝力,将磅礴灵力输给闻宴。 灵力化作浅浅的温度,逐渐温暖冻僵的四肢。 刚恢复力气,闻宴冷脸,抬手往身上又拍了道镇灵咒。 施咒时,身体内赫然跃出一股反对力量,试图阻止她给自己下咒。 闻宴理都不理,冷笑一声,抵住这股子反抗之力,手掌心毅然拍下。她自己的功德,自己的命运,谁也休想控制她! 一团功德正要飘走,却被封灵咒的金光沉沉强势压了回去。 与此同时,陆宅。 正施法的韩凤玉,突然中断法术,张口呕血。 强行施法窃取功德,这一次的反噬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闻、宴!” 韩凤玉一字一顿叫出这个名字,本欲咬牙,耳边再度传来了陆婴如凄厉的叫喊声。 听到心爱少女的痛呼,韩凤玉脑筋突突地跳动,有些不耐。 恍惚间,脑海里划过另一个少女坚毅的脸色。 同是病发,那个女人只轻蹙眉,手摁在胸口,安安静静地靠在墙角,若非他无意睨见她手背上扭曲暴起的青筋,还以为她不疼。 这引起了他的兴致,下一次在施法时,他故意将她的感知放大两倍,想看到她脸上的痛苦和狼狈。没想到那女人将手臂都咬得血肉模糊,愣是一声不吭。他一度以为是术法出了问题,直到病痛回到阿婴身上才知,不是术法出了问题,也不是病情发作时不痛,而是那女人太能忍。 韩凤玉心底升起复杂,陆婴如的痛呼再度传入耳中。 眼底闪过不耐,却隐忍不发,只能温声安抚:“阿婴再等等,很怕就不痛了。” 陆婴如痛到满脸狰狞,再也掩饰不住心底的杀意,厉声尖叫:“闻宴,是她害我!!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嗓音犹如厉鬼呼啸,听得人心底发毛。 她将自己所受的所有痛苦,都记恨在闻宴身上。 原本心境平稳,便可减少痛楚,但陆婴如根本压抑不住心底恨意,心口一次比一次痛。 韩凤玉听到这话,眼底泄出一缕厌恶,但很快掩住情绪,他静静地注视着陆婴如,轻抚少女脸颊:“阿婴莫怕。” 陆婴如生生痛晕了过去。 没多久,又被痛醒。 再被痛晕过去。 循环往复,死去活来。 韩凤玉抓起少女手腕,为她检查身体,待发现她印堂再度蹿升的黑雾,俊脸凝重起来。 汲取不到足够的功德,阿婴体内死气压不住,早夭命格要显现了! 阁楼房内,一道苍老声音自虚空传入,伴随着磅礴威严,沉沉压下。 【闻宴乃大气运之人,命格难取,一时不查,便会功亏一篑。凤玉,你疏忽了。】 威压沉重,韩凤玉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胸腔翻滚,一缕血丝溢出嘴唇。他自诩天赋惊人,实力纵是比起玄苍派当今最出色的弟子也不差,可在这道威压下,依然觉得自身渺如蝼蚁。他艰难地挺直了身体,未经允许,他甚至不敢擦拭嘴角被逼出的血,恭谨垂首认错:“徒儿知错,请师父教导。” 那道苍老的声音停顿半晌,缓缓道出四字。 韩凤玉听到话的瞬间,恍若雷击,高大身躯震在了原地。半晌,心头浮起不忍。 “师父,没别的法子了吗……” 那样,她会死,会死得极痛苦,会……魂飞魄散。 【你对那女子产生感情了?】 韩凤玉矢口否认:“徒儿没……” 【没有就好。你想清楚,是陆婴如重要,还是一个低贱之人重要。】 眼前闪过陆婴如的脸,韩凤玉心底那一丝犹豫灰飞烟灭。 ……闻宴,一个山野女子罢了,如何与阿婴相提并论。 “闻宴,你别怪我,别怪我……” 韩凤玉竭力忽略掉心底隐隐作痛的感觉,强撑着,向十面大山方向发出疾讯符。随后,信号烟在陆家府邸四面升起,隐遁在河西各处的道长察觉烟花,察觉主宅催召,急忙动身。 旷野无人,前往十面大山路上,一道血红宝马宛若雷电奔驰,卷起浓浓尘烟。 陆临溪一扬手接到疾讯符,看到符上内容后,一把捏碎符纸,“闻宴!!!” 那贱人竟如此大胆,竟敢封闭自身灵穴。 她这是想以自己那条贱命,拖死阿婴! 焦急心切,陆临溪往身上骏马身上又贴了张急奔符,快马加鞭。 两个时辰,都跑死了三匹马,终于抵达目的地。 山奇峰峻,云海苍茫,形成一道易守难攻的自然屏障,横亘于梁州与大邺王朝之间,保护了三世家百年的安稳。 这里,便是支撑陆家屹立数百年而不倒的保障之一。 陆临溪仰望这片属于陆家管控的大地,想到驻扎在梁州之外的大邺军队,大逆不道地哼了一声,“流水的王朝,铁铸的世家,未来的江山,终究是属于世家的。” 等着吧,再鼎盛的王朝,终究是昙花一现,唯有世家屹立千年。 两个青衣道童自缭绕寒烟中走出,躬身行礼,“二公子,师父等候您多时了。” 陆临溪跟随道童,跨越重重阵法,来到了山中香火最为鼎盛的千山观。 “无妄道长。”陆临溪朝端坐观中的白发老者施礼。 “二公子,吾接到了韩世子的传讯,要我等在此山中擒拿替命女,不必再奔波回去,就地剖心换命。”无妄道长拂尘一挥。 陆临溪挑眉,笑了:“哦,难为韩世子,竟舍得割舍。” “同小姐相比,一个山野粗女算得了什么。” 无妄道长对于几个年轻人之间的机锋不置可否,命人抬来一面大镜子。拂尘一扫,澄澈的镜面,仿若水波轻漾了一下,水波张开,中央处浮现出十面大山的所有图景。 画面飞速跌换,一炷香后,定格一处山村。画面沿着村庄横扫,最后,一丛槐树枝闪过,水镜里出现了一个清丽绝艳的少女。 少女眉眼无一不精致,奈何脸色苍白,正倚着棵树娇喘,仿佛被暴风吹过的风莲,不胜可怜。 陆临溪傲慢地审视一番水镜里的少女,轻蔑地哼笑。 ……这就是,让陈牧尧和韩凤玉那两个人险些打起来的女人? 不过尔尔,比不得他妹妹一根手指。 他看着水镜,而水镜中的少女,似察觉到什么,突地扭头,一双清凌凌的黑眸径直望了过来。 眼神如一柄利刃,穿云破镜,仿佛透过水镜望见了这边,直插了窥视者的心房。 “怎么回事?” 陆临溪身子如青蛙般腾地往后跳了两步,指着水镜,“她发现了我们!” 无妄道长淡淡道:“二公子尽可安心。吾将观世符封在白鸟眼中,千山禽类皆为耳目,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医女,绝无可能发现。” 陆临溪松口气,千山观主道法高强,甚至胜韩凤玉一筹,他的话可信。 看闻宴背后的石房和峻岭,似乎在一小山村里。 “这是何地?” “瓶梁镇,上阳村。二公子且先仔细观察。” * 闻宴侧回头,瞪着身后百米远外的枝头上,一只正梳理羽毛的麻雀,瞪得眼睛都疼了,也没找出它有啥特别的。 用胳膊,杵了杵身边的白无常,“谢大人,只是一只麻雀。”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方才,这人忽然没头没尾的,让她去看身后。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一只麻雀! 要不是这人表情特认真,她还以为自己被逗了。 谢稚从麻雀身上收回目光,温和地道:“闻姑娘难道没发现,这麻雀生得特别漂亮?” 闻宴给他一个无语的眼神:“……” 她连那鸟的公母都没看出来,哪知道它漂不漂亮?全天下的麻雀,不都长一个样。 小姑娘昂着雪白的脸蛋,一脸莫名的表情,让谢稚忍俊不禁。 “好吧,只是逗逗姑娘,姑娘身子不好,别太紧绷了。” “……”是这样吗? 闻宴抖抖肩膀放松了下身体,就将这事放脑后去了。在孙家大门外隐身近一个时辰,期间再度补了一次镇灵咒,终于逮住了混入孙家的机会——跟着来为孙家父母看诊的赤脚大夫身后,伪装成他的药童,成功混入了孙家。 夕阳沉坠,宅院里,仆从往来静悄无声,形如一只只木偶,莫名阴森空荡。 “唉,要说这孙家老两口,也是可怜……”赤脚大夫捋着花白胡须,低声跟身后的闻宴说话。 完全没发现,自己身边突然多了个药童,有多奇怪。 谢稚在他身上施了个简单的障眼法,模糊他一段记忆,让他自然而然的,接受闻宴成为他的药童。 闻宴接过药篓,里面装了些赤脚大夫过来路上挖的药材,很多还带着土,沉甸甸的,谢稚于是在药篓下施个了轻风术,拿一缕阴风托起全部重量,大大减轻了负担。 哎呀,有白无常当助手,果真省事,要是每次都带上,她事半功倍啊。 但这念头只在脑袋里转悠一圈,闻宴就摁了下去。 白无常是方便,可人家出场费也高,这一次看在阎王面上,给她一次试用的机会,下一次再请,要付功德。 她自己都快养不起,还是算了。 摒去杂绪,闻宴跟赤脚大夫急急行走,从他口中的碎碎念中,得知了孙家父母的近况。 比想象中,更惨一些。 自女儿去世,孙母悲痛之下病倒了,虽然有女婿陈英杰时常过来开解,直言愿当二老亲子,老人家仍难过抑郁。这一年都在吃药,病却总不见好,孙父按捺住悲伤照顾她。雪上加霜的是,最近一月孙父感染风寒病倒了,病情来势汹汹,竟比孙母的更为严重。女婿陈英杰忙前忙后,还去镇上请来了医术最高明的大夫,医治了一个月,孙父的身子骨仍是每况愈下,眼看要撑不住了。 大夫也没办法,心病还须心药医,老两口因失去女儿而失去了精气神,觉得日子没指望,想要活下去,还是得自己振作起来。 但是,难啊。 世间最苦最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晚年丧子,这打击谁能受得了。 “可惜那闺女去的早,没留下一儿半女。哪怕有个小外孙呢,日子好歹有个盼头。”赤脚大夫唏嘘。 闻宴不动声色地问:“是孙婉玉身子骨不好,不宜生育吗?” “应该不是。老朽以前给那姑娘把过脉,她身子骨康健着呢。” 那就是她丈夫陈英杰的身体有问题喽。 闻宴眼珠转动,会不会是因为没有孩子,陈英杰一家给了孙婉玉过大压力?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女人若生不出孩子,没人怀疑男人有问题,首先怀疑的是女性。 这猜测,在见到从正堂迎出的年轻男人时,被推翻了。 “钱大夫,我爹晌午时就咳嗽,午饭没吃,晚饭也吃不下去一口……”年轻男人急匆匆走出,一身素色儒袍迎风掀起,五官平庸,算不上美男,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缥缈灵气萦绕周身,这让他多了一份让人着迷的儒雅气质。 这便是孙婉玉丈夫,陈英杰。 钱大夫看到年轻后生脸上难以掩饰的焦急,安慰了一句,扼腕叹息。这后生品行百里挑一,对待岳父母如亲生,多难得的好后生啊,可惜婉玉那姑娘没福气,年纪轻轻就去了。 短暂唏嘘过,钱大夫赶紧询问两病人情况,得知孙父咯血,面色一紧,加快步伐往孙父孙母所住正房赶去。 闻宴却盯着陈英杰背影,眼底透出讽意。 ……陈英杰身体也没问题。 有问题的话,就不会背着自己的老婆,儿女双全了。 第010章 作为天师,闻宴于相面一道也有所涉猎,不算擅长,但判断吉凶命数,还没出过错。 陈英杰相貌整体五岳丰盈,三停平匀,显示他未来将富贵荣名,然而夫妻宫深陷,说明夫妻缘浅妻子早夭,这点已有印证。可奇怪的是妻子孙婉玉命里无子,号称瓶梁镇最痴情专一的丈夫陈英杰,子女宫却丰厚饱满,显示他早已儿女双全,且关系亲密。 妻子没有孩子,他却有一双儿女。 ——呵。 闻宴从陈英杰身上收回视线,观察孙府其他地方。 孙家从风水上看,是极好的福地。 依山傍水而立,左右各有低矮石屋拱卫,门前一条溪流经过,溪水涓涓清澈,形成背山面水、负阴抱阳的格局,是绝好的藏风聚气之所。 照理说,居住在这里的主人,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作孽太深,都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孙婉玉一家三口,未曾作孽,却落得一人自戕,两老人缠绵病榻的结局。 说没人捣鬼,鬼都不信。 扫了一圈,没找到宅院风水被擅动的痕迹,闻宴又望向前方一脸焦急的陈英杰身上。 要不是他已背弃原配有两私生子,她还以为这是一个心怀岳父岳母、有情有义的好女婿。 天色已晚,陈英杰熟练地招来附近的仆人,吩咐这个点灯,又让那个去厨房准备些吃食,还呵斥了一仆人懒滑,扣除他半月月钱。 作为孙家女婿,他此时一副主人姿态,说话时神色间隐隐透出傲慢。 闻宴静看着,片刻后,黛眉轻垂:“他身上没有困果线。” 不对。 孙婉玉之死既与陈英杰脱不了干系,他身上肯定有孽债,怎会一身干净,连点血腥气都没有? 这不合理。 走在前方的陈英杰,感觉到背后的视线,疑惑停步,回头,就瞧见一个背着药篓的小姑娘。 少女肤色莹润,一脸病容都遮不住的出挑眉眼,瘦瘦弱弱,很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陈英杰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惊艳,笑着问:“这姑娘是谁,以前竟从未见过。” 正琢磨病案的钱大夫一顿,这才发现他把自家药童给忘记了,忙捋着胡须介绍,“这是老夫新收的药童,跟随老夫学点东西。” 陈英杰文质彬彬一笑:“原来是闻姑娘,陈某有礼。” 闻宴埋下头,礼都懒得回。 陈英杰讪笑,转回头继续与钱大夫聊岳父岳母的病情,言语关切,事无巨细,惹得钱大夫愈发满意,心道此后生孝心可嘉,只恨不得他是自家儿子,或是女婿。 闻宴撇撇嘴。 可别,谁家要有这么个女婿,可倒霉了呢。 谢稚迎上闻宴几经变化的生动眼神,忍俊不禁:“闻姑娘在想什么。” “我在想,等会麻烦谢大人帮忙,去查查陈英杰的子女藏在哪。”闻宴调皮一笑,拢了一下衣袖,稍稍驱散寒意。 谢稚颇觉惊讶,“你是怀疑,陈英杰逼死了孙婉玉?” 闻宴颔首,却有些苦恼:“可陈英杰身上没有血孽和因果线。” 谢稚脚步一顿:“没血孽和因果线?” 判断一个人是否杀过人,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观测因果线。 有因果线,就昭示此人手上沾染过人命,有血孽,说明此人至少曾参与过害人。 反之,则代表对方无辜,是再好不过的人。 不过…… 谢稚眸光沉了沉。 但有时候某些隐藏很深的血孽,采取一些办法遮掩过后,是看不出来的。 百年前,他就曾看走过眼。 不止他,那时所有人都看走了眼。 “要转换方向调查?”谢稚状若无意地问了句。 听到闻宴说陈英杰身上没因果线,谢稚预感到,她这次的任务,艰难了。 根据因果线判定一人罪行,既是捷径,却也是最大的阻碍。一旦因此而放弃,转而向别处调查,往往费尽了精力也查不出真相。 若小姑娘没查出真相,他就插手了。 谁知,闻宴奇怪地扭头:“为什么要换方向?没有因果线,只说明他隐藏得深,不代表他没害过人吧。” 别人或许会在看到因果线后,打退堂鼓,闻宴绝对不会,她既直觉陈英杰是凶手,就一定要追查到底的。 谢稚微一愣,“为什么这么笃定?” 闻宴指向自己的额心,“直觉。” 比起因果线,闻宴更信任自己的直觉,一旦直觉谁是凶手,前期无论出现多少证据说那人无辜,她都不信,直到找到证据。 事实证明,她这直觉还从没出过岔子。上辈子她多少个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凶手,都在她手底下落了网。 谢稚眸光闪烁,半晌后,摇头失笑。 枉他当年自负,还不如一个小姑娘。 沉思间,正房到了。 闻宴无声扫了遍房间,一根蜡烛烧得半死不活,房间里弥漫淡淡药味,床上两老人朽木似的躺着,看了眼两人脸色,她心下一沉——阴气罩顶。 再晚来几天,两老人就没救了。 钱大夫提着药箱过去为孙父把脉,陈英杰满脸悲痛地走到孙母病床边:“娘,您万不能再悲痛下去,婉玉泉下有知,定会不宁……” 不说还好,一说,就唤醒了孙母最沉痛的记忆,一悲痛,阴气钻入印堂,竟滋生出些许死气。 陈英杰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恶意,轻垂着眼,挡住眼中情绪,脸上却是愁容满面。 他嘴角翕了翕,又要回忆。 闻宴适时开口:“听说无辜枉死的人,是没办法投胎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孙母最在意的便是女儿,闻言印堂死气退散一丝,大惊道:“什么?” 就连一旁病重的孙父,也艰难撑开眼,看向这边。 闻宴睁着眼睛胡乱掰扯,“陈夫人无辜枉死,连阎罗殿都进不了,投不了胎,只能永远在黄泉路上当孤魂野鬼。除非——” 闻宴余光瞟见陈英杰发黑的脸色,唇角扬起细微的弧度:“除非,有活人愿意在阳间,以陈夫人的名义做好事,给她积攒足够的功德。” 陈英杰立即驳斥:“无稽之谈。” 闻宴睁着无辜的双眼:“信则灵,不信也行啊。” 念女疯魔的孙家二老,到了这地步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听到女儿在黄泉之下也过不好,只恨不得马上爬起来做功德。 因女儿丧失活下去的意志,也因女儿再一次点燃。 正给孙父把脉的钱大夫,察觉到两个病人心境的变化,赞许地看了眼闻宴。 再看向陈英杰,神情不谑。 看来还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孙家女婿,怕是有些算计哦。 陈英杰暗暗握紧了拳。 * 千山观。 陆临溪望着水镜里,言语之间挤兑陈英杰的少女,不屑地冷哼,“也就这点小聪明了。” 只是,吃了那么多教训,还是没改掉天真可笑的习惯,见到病人还敢出手。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倒让他抓住了击败她的办法。 “听说,在极北雪原上,有一种不畏寒冷的小东西,当人躺倒在雪上,它们就会爬过去依偎着他,想用体温救活那人。于是,想要猎杀它们的人,便会故意装死躺在雪地上,等那小东西爬过去,就拿起武器杀死它们。屡遭欺骗,那小东西却始终不长记性,猎杀者用这笨办法,每每满载而归。” “听起来,猎杀者挺卑劣,竟利用这小东西的善良杀了他们。可这些小东西就值得怜悯吗?” 陆临溪眼神近乎悲悯,“不值得,屡屡犯蠢的东西,死也是活该。” “那样的蠢货,活在世上也没用,还不如死在聪明人的手里,发挥出最后价值,也算不白来世间一趟。” 陆临溪等不及,就要下山。 “二公子,还未曾摸清楚这女人出现在十面山的缘由,且再观察观察。” 无妄道长阻止陆临溪的鲁莽行动,指着水镜里的陈英杰,狐疑道:“此人,便是我等在山中培养的密人,她恰好出现在这里,是否太巧合了。” 陆临溪顿住脚。 “韩世子传讯来,言明此女身边或许有一位道法莫测的修道者,还未摸清楚那人来历,不可妄动。” “如今敌在明,我在暗,且先以静制动,务必一击必成。” 想起韩凤玉的话,陆临溪犹豫片刻,捏紧了拳头拳头,将迈出的脚收了回来。 只是,想到还在陆家受折磨的小妹,难掩焦躁: “好,且先看看,这女人有何企图。只是阿婴耽误不得,时间一到,我不管别的,定要将她抓来,剖心换命。” 第011章 长夜降临,连绵群山陷入静谧。 当陆临溪那边商议着如何捕捉猎物时,闻宴在孙府里,配合钱大夫,满头大汗地抢救病人。 虽被激起求生意志,可老人的病情终究耽搁了太久,不是单凭意志就能恢复健康的,须以金针刺穴,将深藏骨缝里的风邪之气疏散开来,才能接着后续的治疗。 闻宴拿着棉布,一边为钱大夫擦去滴落至眼皮的汗,一边暗暗动用法术,替两老人驱散周身的阴气。 随着阴气驱散,暗中损害病人身体的鬼祟,便被清除干净。 两老人身上的精气神,肉眼可见地好转过来。 另一边,她还暗中防备‘好女婿’陈英杰暗中捣鬼,好在,当着三个老人的面,陈英杰没敢乱来。 忙的同时,闻宴在心里,琢磨着孙家一家人的悲剧。 孙家一家三口命运明显被篡改,只陈英杰一个凡人可做不到,他肯定从谁那里,拿到了办法。 就是不知,他背后的人,除了陆临溪,还有别的谁。 沉浸思索的闻宴,猛然感觉到背后射来一道不怀好意的视线,仿若恶鬼盯视。 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背后的盯视犹如灼烧,随着孙父孙母病情的好转,那目光愈发阴森。 闻宴放下手里的帕子,猝不及防转回头,径直对上陈英杰的目光。 “陈公子,你老看着我做什么呀?” 钱大夫和孙家父母视线纷纷聚集过来。 陈英杰诡异眼神来不及收回,眼神里闪过慌乱,强撑着笑了笑,“对不住,陈某只是太过担心岳父岳母,失礼了。” 闻宴呵笑:“陈公子不必担忧,有我们在,两老人一定会越来越康健的。” 陈英杰松了口气的样子,“那我就放心了,钱大夫您继续忙,我出去看看。” 闻宴侧眸,给了窗户边站立的谢稚一个眼神。 谢稚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手慢条斯理地往陈英杰处一指,霎时,一缕无形风刀割断陈英杰头发,悄然卷走。下一刻,谢稚摊开的掌心上,浮起一缕发丝。他朝闻宴挥挥手,便拖拽着锁魂链,带穆小楼一起消失在了室内。 一盏茶后,谢稚回来,负手立在窗棂边,示意事已安排妥当。 这速度,闻宴都没反应过来,太快了吧。 “谢大人,你怎么做的?”闻宴装作无意地小碎步挪到大佬跟前,细心求取经验。 这效率也忒高了。 她要有这样的办事效率,挣功德的速度能快上两倍! 谢稚好笑,倒是不吝赐教:“吾在陈英杰头发上施了法,头发会循着血缘关系去寻找与有之血缘的亲人,再抓来两只小鬼,让他们去追头发,陈英杰的子女,今夜便能找出。” 为保万无一失,他还做了另外的安排,这点,到了明日就清楚了。 闻宴竖起大拇指,钦佩道:“厉害。” 谢稚眉头隐晦地上挑了一下,让一个后辈这么崇拜地看着,竟生出些许得意。 然后,就听见这后辈又给他派一个任务:“那劳烦您再去抓两只鬼,去镇上查一查陈英杰经常往来的人和地方,比方说导致孙婉玉死去的匕首,不是说那是孙婉玉带去的吗,查查那是什么材质,何时买的。” 在幽都能调取到的信息有限,很多关键的细节,都得自己去跑腿。 谢稚颔首,转身离开。等到瞬移出孙家大门,脚步一顿,才猛然发觉,似乎有哪里古怪。 他从诞生之日起,便是幽都主人,阎王见了他战战兢兢,玄门见了他也客客气气。 这小姑娘使唤起他来,是不是越来越顺手了。 漫长的两个时辰过去,闻宴补充了两次镇灵咒,钱大夫终于拔下最后一根银针,长吁口气。 许是找到了今后的目标,老两口额间的阴气散尽,脸色也红润起来。 陈英杰看到眼前一派好气象,眼睛闪过阴鸷,却在面向众人时,飞快转换一张笑脸,“钱大夫辛苦,爹娘病情能有好转,真是多亏了您老。” 态度之诚恳,让钱大夫都怀疑自己之前怀疑陈英杰居心不轨,怀疑错了。 孙父孙母显然是对女婿的孝顺很是感动,看向陈英杰的眼神充满慈爱,已将其当成半个儿子,“英杰啊,别忙了,坐下歇歇。” 陈英杰摇摇头,关怀了番两老人后,没有歇息,立即马不停蹄地让门房送来热腾腾的饭菜,还再三请求钱大夫能留下来,道天色已晚,夜里走山路不安全,再者两老人病情唯恐反复,需要观察。 女婿考虑得周全,孙父孙母还老脸欣慰,没觉得哪里不对。 钱大夫答应留下,接过饭碗匆匆扒饭。 闻宴接过碗筷,用筷子拨了拨饭菜,挑眉,竟没做任何手脚。 没做手脚,她也不吃。 将饭碗推开,闻宴从褡裢里取出一块干粮细嚼慢咽。 见闻宴碰也不碰饭菜,陈英杰眼底已冰冷一片。 这个药童从进孙家起就在跟他作对,她发现了什么? 不对,她是钱大夫的药童,应该说是,钱大夫发现了什么。 他目光暗暗逡巡过闻宴,钱大夫,最后落在床上两老人身上,眼神明明灭灭,突然就笑了。 夜深如墨,钱大夫随仆人去了客房,闻宴则留在正房,继续照顾两老人。 陈陈英杰用略带惋惜的眼神,深深望了眼闻宴,才转身离去。 “他今晚要动手了。”闻宴传音给站在室内一角的谢稚。 谢稚淡嗯了一声,“放心。” 见闻宴频频看向床上的两老人,谢稚立即猜出她的意图,摇摇头,并不抱希望:“你打算把陈英杰的事告诉两个老人?恕我直言,他们不会相信的。” 听,两老人已经在讨论,以后将孙父偌大家业交给女婿,他们好专心去给女儿做功德。 这样的信任,几乎将女婿当成了半个儿子。 闻宴却信心十足,吱呀关上门,转身走向两老人,有些踌躇的模样,抬眼看了下他们,又飞快垂下头,欲言又止。 “孙老先生,老夫人,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别太相信陈英杰了。” 两老人愣住,皱起眉,本来想生气的,但一看到小姑娘支支吾吾,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的模样,又被勾起了好奇心。 在他们的再三追问下,闻宴才开口。 “你们有没有觉得,你们病情一直反复,看了很多大夫都不见好,有古怪吗?” 孙父咳嗽了一声,未曾开口,孙母笑容止住,语气都不大好了:“这,是我们自己的原因。” 任谁听到一个外人说自家人的坏话,态度都不会有多好。 闻宴索性直言:“可我看,并不是。钱大夫说你们这是心病,需要静养,不可受刺激,相信不止钱大夫这样叮嘱。可我方才看到,陈英杰还在你们面前毫不顾忌地提起令爱,惹得老妇人伤心。说实话,要不是我听说过陈夫子的名声,还以为他巴不得你们不好呢。” “不是,哎呀你这姑娘,作甚要挑唆——”如谢稚预料的那样,孙母听着闻宴的话,不太高兴了。 孙母还要指责闻宴,一直未出声的孙父,却拦住老伴,直直看向闻宴。 “咳咳。你知道什么?” 面前的小姑娘,说是钱大夫的药童,这一身气质可不像药童。且他看这小姑娘,从最初开口到现在,言行举止,不像是无的放矢之人。 不愧是能一手打拼出偌大家业的人,孙父冷静得很快。 顺着闻宴的提醒,他一细思,过往沉浸在悲痛里不曾留意的异样细节,一一浮现。 最初老妻因悲伤过度病倒,吃了很多药,身体总不见好转,请来的大夫都说是心病,必须让她早些从悲痛里走出。于是,他便禁止府内人谈论女儿,自己也停掉了外面生意,在家中照顾老妻,终于妻子病情缓慢好转。可没过多久,女婿一身素衣登门,悲痛地提及婉玉,又提到了穆小楼,妻子悲忸之下吐血昏倒,病情再度复发,从此,断断续续,总不见好。 还有他的风寒。一月前的晚上,他记得他睡前分明关好了窗户,可到了夜里,窗户却不知不觉打开。他为老妻掖紧被子,起身关上窗户,才回床没多久,窗户又轰然打开。来回几次,他头脑昏沉也懒得关了……一夜过去,他染上了风寒。 他还当是他们夫妻两病的太久,让府里的仆人起了异心,也曾怀疑过陈英杰。但陈英杰一直都那么关心他们老两口,这一年跑了多少趟腿,他疑心才升起,就又打消了下去。 这回,再听到一个不相识的姑娘,也看出来陈英杰有问题,由不得孙父不重视。 “姑娘还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说。” 就在这时,窗户无声动了动,似有谁在小心翼翼打暗号。 谢稚闻见动静转身穿墙而过,再回来时,带来一个好消息:“陈英杰那双儿女,找到了……” 闻宴立即看向两老人,抛下这枚重弹:“陈英杰在外,有两个孩子,亲生的。” 得知这消息,两老人都被砸懵了。 自己女儿生前怀没怀孕,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陈英杰这突然冒出的孩子,肯定不是他们女儿的。 也就是说,他隐瞒女儿,偷偷在外面跟别人生了两孩子! 显然,两人完全被那个‘好女婿’蒙在了鼓里,还以为他对自家女儿一心一意。 “姑娘告诉我们这些,是何目的?”孙父忍着震惊和愤怒,询问闻宴。 闻宴坦然:“受穆婆婆所托,为陈夫人伸冤,她并非是穆小楼所杀,真凶另有其人。” “你是说,是英杰,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啊……” 闻宴已言尽于此。 话说完,窗棂突然咔咔摇颤了一下。 似乎是有谁,在外面试图开窗。 沉浸于悲痛和愤怒的孙父孙母被这声音惊醒,说不出话来,闻宴开口提醒:“窗户封死了,打不开的。” 窗上声音戛然而止。 几乎在同时,正堂屋门咣当晃了一下,紧接着,啪啪啪的拍门声传来,仿佛有无数只巴掌在拍打门板。 饶是两老人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第012章 前院书房。 招魂符已贴上门,想着两个老不死的今夜就要登临极乐,陈英杰长舒一口闷气,眉眼爬上阴毒,快意大笑。 “五年了,五年了!”陈英杰激动得攥紧拳头。 他做低伏小五年,兢兢业业不敢放松,终于如愿以偿。 做孙家的女婿,哪里比得上做孙家堂堂正正的主人。 不过还是有些可惜,可惜他那两张招魂符。 那是他做了许多事,才得到观主赏赐,此符威力极强,即便是观主手下最厉害的大徒弟,都难斗得过招魂符招去的厉鬼。 这样好的符篆,他才有两张,本打算以后用在关键时刻,没想到,今晚遇上的那个丫头,打乱了他所有计划。 那丫头几次三番和作对,或许已发现他身份,他必须提前下手,弄死那几个人。 好在,符纸能帮他铲除所有障碍。 两符齐用,阎罗索命。 * 门外厉鬼尖叫的刹那,屋里的两老人就捂着心口,惊吓得险些晕倒过去,惊颤道:“鬼……” 随即开始急切地思索自救办法。可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什么好主意。 还有啥办法,门外是两个女鬼,他们这里却只有两个老人,再加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怎么跟恶鬼斗。 今晚,怕是凶多吉少了。 “姑娘,拖累你了。你躲那衣柜里,千万别出来。”孙父虽不知女鬼登门的缘由,却不难猜到是因为他们老两口,他们决不能拖累无辜人。 孙母也压低了声音叮嘱,面色凄然,已做好了等死的准备。 然而,被他们千万嘱托赶紧藏起来的闻宴,神色却有些不耐烦,一拍床头,边从衣袖里抽出功德加持过的匕首,边往门口走去。 “姑娘,别!”孙父孙母心跳到了嗓子眼,慌忙阻止。 一个“别”字刚落下,闻宴已一把拽住两条钻入门缝的胳膊,手起刀落,咔擦两刀,削掉两只鬼手。 孙父、孙母:“……” 门外两女鬼:“……” 两女鬼显然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爆发出愤怒的惨叫,想也不想,就要报复。 鬼手在地面上弹跳,抓住闻宴的脚踝就往身后猛拽。 闻宴跺跺脚甩脱两鬼手,一脚踩上去,脚底板碾了碾。 咔咔咔的骨裂声,听得人心肝发颤。 闻宴身上也散发着沉郁。 是她闻天师提不动刀了,还是鬼怪飘了。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在她面前放肆成这个样子? 谢稚震了片刻瞬息,很快反应过来,一震袖袍走到闻宴身边,温声道:“恶鬼作乱,乃吾职责,闻姑娘且退后一步。” 闻宴颔首,脚下松开两只鬼手。 鬼手得到释放,慌不择路地从门缝里钻出去。 谢稚修竹般的身影没门而出,下一刻,哗啦哗啦的锁魂链声,在寂静的院里响起。 可怜门外被召唤来的两女厉鬼,才哆哆嗦嗦捡回手掌,没松口气,就感觉到一股异常恐怖的威压袭来,僵硬地回头,就瞧见,负手伫立院中的白衣身影。 仿佛被掐住了嗓子眼,两女鬼呆若木鸡…… 一盏茶后,谢稚负手回到屋内,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姿态闲散得像是出去散步了一圈。 他抬手,修长的指间,夹了两张凌乱血线绘就的黄符。 “门外贴了招魂符,客房门上也贴了一张,陈英杰想要将两间房里的人一网打尽。” “哈,他胆子倒是大。”闻宴拧着眉,从白无常手里接过招魂符。 两张符上线条规整,采用上等朱砂和十种极阴之物绘制,阴气萦绕,是不可多得的好符,能召来方圆百里最凶厉的恶鬼。 能绘出这张符箓的修者,实力不俗,陈英杰可画不出来。 若今晚要没有白无常,若闻宴只是一个普通药童,这对于孙家两老人而言,是一场必死的局。 可惜,陈英杰千算万算算漏了两个人,功亏一篑。 想到那两个出师未捷的倒霉鬼,闻宴不禁幸灾乐祸:“那两女鬼,怎样了?” 还没做坏事,先被削掉了两只手掌,然后又碰见了专司捉鬼的白无常。 这么倒霉的厉鬼,还是头一回见。 谢稚展露一抹俊雅和煦的笑容:“我说这里不欢迎她们,两人就去找召唤她们的人那去了。” 闻宴:“……” 厉鬼一讲经召唤,手上必然见血,在这里见不到血,必然要跑到别处发泄戾气。 “那陈英杰今晚,艳福不浅了。”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陈英杰的恐惧声,就在前院书房响了起来。 闻宴微微一笑,当即收回心神,准备寻找证据。 虽戳破了陈英杰的阴谋,知道真凶就在那里,但没有证据,依然不能拿他怎么样。 闻宴等孙家父母情绪稳定后,询问起了他们有关孙婉玉的事,耐何,孙婉玉嫁给陈英杰后,住在夫家,又从未向他们抱怨过陈英杰的不是。问了许久,也没从两老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两老有些愧疚,又有些担忧,闻宴压住心里的小失望,打了个昏睡咒,让二老陷入沉觉睡便出了房间。 一番折腾,闻宴打了个呵欠,也有些头重脚轻了。 谢稚抬手扶住闻宴,蹙眉道:“先歇息一会儿。” 这小姑娘,知不知自己身体已糟糕成什么样子。 闻宴用冰凉的手拍拍脸,打起精神:“还不能睡。” 今夜是关键,已经触碰到真相的壁垒,必须一鼓作气找出证据,将凶手绳之以法,不然晚了一步,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她的身体她也知道,功德快不够用,身后还随时会蹦出个男配,磨刀霍霍。她必须赶紧把穆小楼的事办妥了,才好去对付另一个。 闻宴巧笑着看向谢稚,厚脸皮地伸出手,道:“谢大人,借点力量啦。” 谢稚望着脸色苍白的小姑娘,脸色不太好,还是把手递给闻宴。 旋即,两人缩地成寸地赶往陈家。 夜色下,陈家老房荒废耸立,已人去屋空。 闻宴环顾了一圈,抓来附近的小鬼询问才知,自孙婉玉死后,陈英杰感觉老房里处处是妻子的气息,痛苦难捱,陈母担心儿子思念成疾,就做主将家搬到了镇上。 然后……就住在了孙子孙女的隔壁,好方便时常过去照料,陈母举止大摇大摆,镇上竟没人怀疑。 也是,好丈夫人设深入人心,谁会怀疑他呢。 闻宴:“…………” 真是感人肺腑的爱情。 陈宅依旧毫无线索,闻宴眼里闪过失望。 却在这时,一道与初入上阳村时相同的视线,突兀汇集而来,闻宴眸子一蹙,赫然扭头,望向身后的大树。 昏暗枝头上,树枝摇曳。 一枝体型精瘦,通体黝黑的夜行鸟,静静伫立枝丫上。 猝不及防的回眸,将水镜前暗自偷窥的众人,吓了好大一跳。 “她发现我们了!” 千山观里,陆临溪离水镜最近,沉眉道。 亲眼见索命女鬼双手断裂,仓皇逃走,陆临溪再眼高于顶,也不敢轻视这个从他们手上逃出的女人。 他想到了陈牧尧的下场。 被捅两刀,奄奄一息,到如今还生死未卜。 那女人不再是他从前听说的那个普通医女,她已经变了。 无妄道长虽有诧异,却淡淡道:“不可能,观世符藏在鸟雀之眼中,无任何灵力波动,便是老夫也难察觉。” 陆临溪仍不放心,“你要记住,阿婴若出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听到陆婴如,无妄道长神色有了些许波动,“关于捉拿替命人,老夫已找到了办法。” “什么办法?” 无妄道长一字一顿:“七煞绝杀大阵。” 七煞绝杀大阵,乃是护持锁龙台的大阵之一,是老祖当年亲手赐下。阵法一开,整个十面山都落入他们的控制里,飞禽走兽,山民鬼怪,全都可受他们指使,而对方的功力也会瞬间减半,再厉害的人,在他们的阵法里,都如砧板鱼肉,任他们宰割。 百年前,这种阵就曾坑杀过玄门不少修为高深的掌门长老,连幽都一些凶悍无匹的鬼将,都在此阵法里魂飞魄散。 有此阵在,替命人绝逃不掉。 只是,陆临溪敏锐地发现出一点,“阵法开启要多久?” “九九八十一日。不过,针对替命人一人,只需开启一方小阵,三日足矣。” 陆临溪又问了个问题,“你确定,孙婉玉一事,所有证据都已经被摧毁了吗?” 无妄道长十分笃定:“因果线早已采用秘方消除,想找出证据,除非她是神仙。” 第013章 闻宴从夜行鸟身上收回目光,苦恼要怎么找证据,就听见谢稚温润的嗓音,“闻姑娘,过来看看。” 闻宴连忙过去,当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后,激动坏了。 破旧老床下,一块地砖被扒开,潮湿的泥土里,露出一方陈旧半腐的木匣。 谢稚瞥了眼激动得直拍自己肩膀的小姑娘,哑然失笑。 他从土里挖出木匣,匣子上没有上锁,很轻易便打开了。 木匣里放了一本泛黄册子,沉甸甸的质感,一摸就知道是个有故事的本子。 “孙母说,孙婉玉喜欢写些随记,这字迹与孙家孙婉玉闺房里的随记出自同一个主人,就是她的了。”谢稚辨认过字迹,肯定地道。 闻宴拿起翻看内容,才看一页,笑容顿失。 【英杰说,除非我死,他才会原谅我。可我想过很多次自尽,英杰总阻止我说时机未到,我不明白他说的时机,到底在哪一天,我快撑不住了,好想死啊。】 要找到时机才能死,果然穆小楼就是替罪羊吗? 还有,孙婉玉曾对不起陈英杰?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凌乱的字迹,彰显了主人扭曲挣扎的心理,也引起了闻宴的疑惑。 看到后面,闻宴捏住随记的手颤抖起来。 谢稚不明所以,从她手中拿过游记。 里面记录了孙婉玉嫁到陈家来后的经历。 新婚第二日就被婆婆催生,才成亲三月就被骂不下蛋的鸡,被逼着喝各种坐胎药,折腾了足足一年仍不见喜讯。这期间,婆婆恶言冷语不断打压儿媳,说儿子娶了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而在外一向以体贴示人的丈夫却从未维护过她,只在她挨骂以后,不痛不痒地安抚几句,说母亲这都是为她好,要多多体谅啊,别将自家的事告诉岳父岳母。 ……这特喵的不是人人唾弃的PUA吗? 一个当黑脸,一个当白脸,通过不断贬低对方尊严,凌虐她的精神和**,来实现操控和摆布她的目的。 闻宴心里恶心得不行。 这就是所谓的把儿媳当亲闺女疼的陈母?谁当她闺女,上辈子怕不是倒了大霉。 但孙婉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被控制,她将婆婆与丈夫视作家人,家人哪用得着防备。于是,在母子两潜移默化的打压下,她如被温水煮熟的青蛙,逐渐丧失了自我和自尊,变得畏畏缩缩,自卑抑郁,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是这世间最糟糕透顶的女人,认为丈夫才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她配不上他。她乖乖听从陈英杰母子的话,让往东不往西,还觉得他们是为自己好,她用尽一切办法想给丈夫生一个孩子…… 直到成亲第二年—— 孙婉玉用尽了办法,还是没能怀孕,婆婆骂得更难听了,孙婉玉更是痛苦,可有一天,婆婆态度却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 她笑眯眯的也不骂儿媳了,从外面请来一个中年道长,说给儿媳算命。道长言明孙婉玉身上有晦气,所以才迟迟怀不上子嗣。他开了一张祛晦符,化在清水里。婆婆热情地端来水碗,喂孙婉玉喝下。孙婉玉喝完就有了困意,婆婆还搀扶着她进入里屋。 孙婉玉感动于老人家的体贴,没想到,这是噩梦伊始。 ——再醒来,她衣衫尽褪,身边躺了个陌生男人。 陈英杰冷冷地看着她,婆婆疯了一般过来扭打咒骂,要将儿媳沉塘。最后还是陈英杰阻止了自己母亲,说家丑不可外扬。 孙婉玉慌乱无措,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从那以后,陈英杰对孙婉玉的态度大变,变得与婆婆一样,对她非打即骂。她身上时常伤痕累累,但她不能告诉爹娘,也不敢告诉他们,甚至连回到孙家都不敢过夜,生怕一心为她的爹娘发现什么,为她担忧。 肉、体被折磨,精神被践踏,陈婉玉感觉活着的每一日都是煎熬,压抑无比。 当好容易怀上的孩子‘意外’摔没了,被婆婆和丈夫扑上来联手虐打,她萌生了死志。这时,陈英杰送给她一把匕首,说,她早该死了…… 淡淡语气,蕴含着铺天盖地的绝望,压抑得叫人喘不上来气。 最后几页,满页的死。死死死,想快点死,她怎么还不能死…… 这就是,瓶梁镇女人皆艳羡的陈夫人的日子,难怪,她的亡魂会变成那副模样,她已经疯了。 这就是婆婆和善,丈夫体贴,要嫁就嫁陈英杰…… 闻宴紧紧咬住舌头,吸了吸鼻子,咬牙切齿:“报、官。” 怒火噌地起来了! 她得会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揪出害死她的真凶! 可刚走出陈家,镇灵咒又失效了一次,淡淡金光溢散空中,又流失了许多功德。闻宴牙齿打颤,这一次,缓和了许久,才用手掌搓出一点热乎气。 谢稚看了眼闻宴惨白如鬼的脸色,俊脸微有怒意,命她停下来歇息。 闻宴摇头,轻轻拒绝。 谢稚只能俯下身,背上人。 两人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孙家,踹开房门,拖出了陈英杰。 陈英杰倒是手段了得,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他竟还活着,只是面如土色,脊骨断裂,从脖子以下失去了知觉,如一条濒死的狗般奄奄一息仰躺在地上。 见到闻宴,他恶狠狠地瞪着她,“是你,是你,你这恶毒的……嗬嗬,来人……” 闻宴:“是我,怎样,两女鬼的滋味美妙吧。” 狗男人翻白眼,差点晕倒过去,“贱人,贱人!” 孙父孙母也已早已醒来,心急如焚地等待消息。一听闻宴说,害死孙婉玉的果真是陈英杰,理智尽失,叫人拖着陈英杰,就要去告官。 这动静惊动了左邻右舍,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当听清楚前因后果,众人瞪大眼睛,皆不敢相信,有人竟这样丧心病狂。 “是不是误会了,英杰侍奉你们两口子一向勤勉,跟亲生爹娘一般。” “他以前待婉玉多好,大家都看在眼里啊。” “岳父岳母,小婿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狡猾如陈英杰,到如今还在装无辜。 孙家两老人出离愤怒,“只恨我们没早点发现这狼子野心之人!陈英杰,你隐瞒婉玉生下的那一双儿女,当我们不知道吗?” 一言出,众人哗然。 陈英杰养了外室?他不是对妻子向来最痴情吗? 陈英杰脸色一变,飞快地反应过来:“没有,岳父岳母为何要这样冤枉我。”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孙母唾骂,“咱们现在就去镇北街老乌龙巷,信不信你娘都在那里,亲手照顾自己的孙子孙女!” 明白无从抵赖,陈英杰苦笑:“那事,是我对不住婉玉,家母念孙成疾,婉玉又不许纳妾,没办法我才……” 竟将他有外室子的原因,全甩给了亡妻。 言语间暗示是孙婉玉不能生养,又悍烈善妒,他才不得不做出这等错事。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就算有错,也是逼不得已。 陈英杰深情道:“但在我心里,婉玉依然是最重要的女人,她是我原配妻子,我的孩儿就是她的孩儿——” “呸!”不等他说完,孙母一口唾沫喷在这无耻男人的脸上。 孙家二老不可置信,两人瞪大了眼,像是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女婿的丑恶嘴脸。 看清以后,愈发自责。 明明很早之前,女儿就举止失常,可笑他们被程英杰欺骗,竟还以为女儿过得好,是他们看走了眼,害了闺女。 “岳父岳母,你们不明不白的何以冤枉我,根据大邺律例,这罪过可也不轻。” 陈英杰眼神阴沉地倒打一耙。 事情暴露,他反而有恃无恐。 是,孙婉玉那蠢女人,就是他唆使自尽的,又如何? 大邺朝办案讲究证据,谁有证据,哈哈,谁能找到他的证据。 只是他精心维护多年的人设崩塌,这让爱重名声的陈英杰面容扭曲,心里恨到了极点。 孙父孙母面对死不认罪的陈英杰,身子左摇右晃,险些晕倒过去。 女儿已去了一年,有什么痕迹,怕都已被这畜生灭除,他们要到哪里去找证据。 望着死不承认的恶徒,两老人眼底漫上赤红。 索性就将这恶人一刀捅死,有什么罪,他们自去府衙投案。 ……这是他们做爹娘的,最后能给闺女做的。 第014章 额就在两老人拣石头,准备同恶徒同归于尽时,闻宴出手拦住他们,问了陈英杰一句: “你说你没害你夫人,那为何插在她胸口的匕首,会是你亲手赠予?” 触及事情真相的质问,让躺在地上自鸣得意的陈英杰一僵,随即眼底生出了慌乱。 孙婉玉死在穆家,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穆小楼上,谁会发现刺死孙婉玉的匕首,就连办案的官府也没发现。更别说事情都过去一年,这人怎会发现。 不可能,她在诈他。 闻宴望着地上狼狈至极的男人,眼神冰冷犹如看一个死人。 “你为什么,会赠予她一柄匕首。你是想借刀杀人,还是想逼她自尽?” 陈英杰咽了咽喉咙,极力稳住情绪,反驳道:“婉玉……时常一人在家,以防不测,我送她匕首防身。” “呵,别人都是送衣衫首饰,你倒是特别,送杀人的匕首。”闻宴淡嘲一句,随即追问,“你方才说,你不得已背叛陈夫人,是因为令堂实在想要孙子?” 陈英杰瞳孔骤缩,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没有回答,只色厉内荏地瞪闻宴,“我倒要问问你,你是何人,出现在我岳父岳母身边,是何居心!” 他急忙转嫁矛盾。 闻宴义正言辞地挺直了胸膛:“无他,路见不平,拔刀耳。我见有人死得冤枉,便替亡者伸冤,你有意见吗?” 陈英杰有一口气憋在胸口:“………” 一旁观战的谢稚沉笑出声。 闻宴目光审视地凝着陈英杰,又问一遍:“说,你背叛陈夫人,可是因为令堂想要孙子?” 众人目光聚集过来。 陈英杰额头布满了冷汗,硬着头皮:“是,婉玉她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生子吗?可是,你隐瞒陈夫人,偷摸着将避子汤冒充是坐胎药给她喝,要她怎么怀上孩子呢。” “什么?”众人哗然。 “还有给自己婆娘抓避子汤的,怎么想的?” 这下,即便是一直维持理智的孙父,也愤怒得说不出来话,嗬嗬了两声,颤颤巍巍,举起拐杖狠狠打向陈英杰,畜生,畜生! 陈英杰痛得咬紧牙关:“……婉玉年纪小,不宜生子。” 不能慌,不能慌。证据早已摧毁,只要他不承认,没有人会找到证据。 这份无耻,让人瞠目结舌。 看到这,众人哪能不明白,这厮到底做了什么,开始相信孙家父母的指控,世上当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但这哪里够,闻宴要做的,是将陈英杰的狼皮彻底掀开。 最后一个问题: “虎毒不食子,为何当陈夫人怀上孩子,你却喂她落子汤,落了自己的孩子呢。” 这话仿若巨石投水,轰地一下炸开,陈英杰汗流如瀑,嘴巴张张合合,想说什么,却不知怎么说。 恐惧已摄住了他的喉咙,他脑袋嗡嗡嗡一片空白。 这女人怎会知道那些事,还知道得这样清楚?不可能…… 陈英杰犹不死心,被众人抬到公堂上还试图辩解,他赌没人能找到证据,可见到哆哆嗦嗦,如小鸡仔般被衙役提溜上来的刘铁匠和药房掌柜那刻,脸色彻底灰败下去。 ……完了,全完了。 他眼珠翻动了一下,无意瞥见了隐藏在公堂角落里的鸟,登时激动万分,嗬嗬了两声。 救我,救我…… 听到陈英杰被判处死刑,陈母狰狞着老脸,如市井泼妇般扑上来撕扯孙家父母,大声咒骂孙婉玉,言语粗鄙不堪入耳。转头就被衙役摁住,陈英杰有罪,她也逃不了。她协助儿子共同害死了儿媳亲孙,按同罪论处,也是死刑。 前一刻还跋扈的陈母,腿一软瘫倒在地,回过神来,惨白着脸向孙家二老磕头求饶,可女儿外孙两条性命在前,两老人岂能饶得了她。 亲眼看到陈家母子被收监关押,女儿大仇得报,孙家两老像是一息间,苍老了数岁,离开公堂后就去了女儿的坟头,默默哭诉,把好消息告知于她。 做完这些,又去寻找穆母。 真相水落石出,孙父孙母愧疚不已,他们知道冤枉了外甥,害得他们母子两蒙受不白之冤,小楼还因此……是他们对不住他们。 下矮村里,得知儿子冤情大白,穆母欢喜地笑出声,连连说好,笑着笑着,老泪纵横。 “我就知道,我家小楼是冤枉的,他没有杀人。” “我儿终于能,清清白白地走了。” 穆母悲痛大哭。 可是,真相来的太迟,她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冤魂穆小楼走到了母亲身边,望着眼前的画面,通身萦绕的黑雾,飞速消散。 他的执念与怨气,消弭了。 他想要再见到母亲一面,想要让人知道,他没有杀害表姐,想找出害死表姐的真凶…… 全都实现,没有遗憾了。 …… 谢稚长袖轻荡,将恢复正常的亡魂,纳入袖中。 没了怨气的魂魄,便能带回幽都了,只是穆小楼在生死簿上的阳寿未尽,得在枉死城度过余下寿数,方才能和寻常亡魂一样投胎转世。 闻宴揉了揉黑眼圈,伸了个懒腰,至此,她的任务完成了。 之后,穆母回到落凤村,将那几个杀害了穆小楼的幼童状告到府衙的事,职责之外,就不插手了。 * 十面山最高的山顶上,霞光万丈,层林尽染。 忽地,金光破开云层,降落在了闻宴的头顶上。 仿佛春回大地,淡淡金光裹挟着春风般的暖意,顺着筋脉抵达四肢百骸,舒缓了闻宴疲劳过度的神经,连快要冻僵的手脚,也慢慢热乎起来。 闻宴舒服得发出喟叹。 还是那句话,体验过病痛的折磨,才明白身体健康的可贵。 ……扶本天师起来,本天师还能挣功德! 有谢稚在身后,闻宴放心大胆地盘腿而坐,兴致勃勃数了下获取到的功德。 这些功德,节省点的话,可以支撑十天。可若算上被那些小偷偷走的,仅够支撑——五天! 所以,她出来一趟,刨除两天的功德成本,只挣了三天的寿命? 闻宴:“……” 闻宴瘫成一条丧丧的咸鱼:活着,好难啊! * “这就是道长所说的,证据已经销毁,神仙也找不到?” 水镜画面定格在陈英杰母子被押入大牢的一刻,陆临溪面无表情地盯着无妄道长,发出灵魂质问。 闻宴才去了一趟陈府,就翻找出了关键物证,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掀出了一堆人证,直接锤死了陈英杰! 这才一夜不到。 若非知道无妄道长对三世家忠心耿耿,陆临溪都要怀疑,是这老头亲手递过去的证据。 无妄道长手中拂尘抖了抖,也觉得匪夷所思,他们连因果都瞒过,即便陈英杰下十殿审判,功德簿上也找不出他的罪名,没想这种情况还能翻案成功。 “……是陈英杰愚蠢。” 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这蠢货执行得错漏百出,还被抓住了把柄。 ……没错,陈英杰之所以接近孙婉玉,就是受了千山观指令,让孙家一家三口毫无声息地死去。事成之后,将所得之物交给千山观,而他则得到孙家所有的财产,功成身退,成为瓶梁镇最受人尊敬的人。 为了计划顺利施行,他亲自点拨,甚至赐下许多符箓,传授他隐瞒天道的办法。 哪怕一头猪,也能完成任务。 其实,这也不怪陈英杰。要没有闻宴,他确实会如计划中的那样全身而退,可惜,他遇上了闻宴。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阻止他们的猎物,离开十面山。 陆临溪想到还在家中的陆婴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中, “七煞绝杀大阵还没启动吗,还需要多久。” “再像上次那样不明不白消失,阿婴身子可支撑不了!必须在那女人走之前,把她的心脏取出。” 无妄道长也知事情紧急,掐指一算,摇头:“时间仓促,七煞绝杀大阵要发挥出效力,至少还需一日。” 山里虽早已布置下阵法,可阵法启动需耗费不小的灵力、时间,再怎么赶工,也需要两日。 陆临溪盯着水镜上的闻宴,眸色深深沉沉,不知想到了什么,冷声道:“开启传送阵,本公子去会会她。” 无妄道长劝陆临溪三思:“二公子,替命者警惕心极强,不好对付。” “本公子知道。” 亲眼目睹陈英杰栽在这个女人手上,陆临溪再眼高于顶也不敢轻忽她,只不过,对付这女人,他有他的办法。 陆临溪嗤笑了声,人都有弱点,那女人也不例外。 利用得好了,莫说困她一日,就是困上十日,都毫不费力。 “也好。”出门前,无妄道长在身后交代一句,“陈英杰身上的东西必须取回,二公子可拿回自用,或许可令此行一路顺风。” “知道了。” 第015章 功德入体,寒冷瞬间被驱散,身体迎来了久违的舒适。 悬崖陡峭,闻宴肃立崖边,望着无尽崖底跃跃而试。想当年她抓鬼降妖,百丈高楼如履平地,何其英姿飒爽。 然而一迈两腿,后衣领就被一双冰冷大手揪住了。 白无常和煦中带着不解的声音从耳后传来,“闻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闻宴:“………” 跳崖计划,失败。 山风一吹,两条腿逐渐恢复的绵密酸疼,让闻宴意识到了现实的残酷,沮丧地闭上眼睛:“我只是,看看风景罢了。” 今时今日,她只是一介勉强苟命的打工人,还想什么呢。 谢稚微微一笑,揪着小姑娘后衣领,不容置疑的将人拽离悬崖:“任务完成,可要回去。” 听到回去,闻宴精神不由一振:“先不回去。” 还有事没弄清楚。 陈英杰虽已认罪伏首,但他身上的一些谜团还未解开。他手上符箓哪来的,他身后站有哪些人,还有,他对孙家的态度…… 尤其最后一点——总觉得,陈英杰设计戕害孙家的阴谋背后,还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控,不然,就以陈英杰一人的力量,怎可能每件事都做的天衣无缝,还知道避开因果线。 许是上辈子给冤魂破了太多案子,养成了职业病,事关罪犯嫌疑人,非得查个底朝天不可。 闻宴这样想着,将她的怀疑告知了白无常。 还以为,这位大佬会委婉地告诉她,别再胡思乱想,早点回去。出乎预料,大佬竟肯定了她的行动,闻宴感动坏了。 谢稚负手伫立山巅,俯首注视着飞来飞去的鸟,瞳底闪过一抹幽深:“此事的确有蹊跷,再调查一番也无妨。” 两人都是行动派,当下重返瓶梁镇,往府衙牢狱赶去。 * 牢狱阴暗,自被丢入死刑牢房,陈英杰就在焦急地等待前来救他的人。 他知道,若仅仅凭借他多年为观主效力的情分,那老头绝不会搭理他。他敢求救,自然是有所倚仗。 他身上,有观主需要的东西。 想要得到这东西,观主无论如何都会派人过来。 本来,这是他与观主的最后一场交易,只需再等几日,那对老不死的在他的安排下神鬼不知地死去,他便完成了任务。可没想偏在这最后几天,计划暴露,功亏一篑。 多年心血付诸东流,还落得声名狼藉,身陷囹圄的下场,陈英杰心里恨极了始作俑者。 他如今身不能动,形同废物,全拜那贱人所赐! 闻宴!贱人!贱人!! 心底恨意疯涨,让陈英杰眼底浮现出癫狂。这时,一阵风忽地刮入牢房,吹得牢门铁锁摇晃。 诡异气氛,令陈英杰倏地回神,他眼珠骨噜噜转动,试探地问了一句:“来人……有人吗?” 大牢寂静,先前一直骂骂咧咧的狱卒,此时全没了声音。 陈英杰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咚咚咚,许是前半辈子做了太多亏心事,他比谁都害怕鬼神。 他颤巍巍张开嘴,就要大喊大叫。 一道阴沉的嗓音响在耳畔:“陈英杰,你可要离开牢狱。” 陈英杰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狂喜: “要,要。劳烦观主施展援手,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要出去,他不想待在这里。 那人轻笑了声,话里含着浓浓鄙夷,“好啊。你伸出手,把东西先给我。” 陈英杰大喜过望,不疑有他,闭上双眼,毫无防备地敞开了自己的灵魂。 以往都是这样,他将东西收集好交给接应的人,然后观主再赐予他一些好东西,他也可以趁机提些要求。 只是,不知为何,这一次任务交接,他双眼狂跳,一股不安挥之不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仿佛钢针刺入天灵,一股足以撕碎魂魄的痛楚,遽然传来。 陈英杰歇斯底里大叫:“啊——” “呵,蠢货。” 从陈英杰身体乃至灵魂处一次性吸纳完所有东西,陆临溪居高临下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如对待一只死去的癞皮狗般,踩着他的脸,捏碎传送符离去。 * 这边,闻宴和谢稚马不停蹄的,很快再度步入小镇,一路走到镇东牢房。 才到地方,就见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两个狱卒抬出牢门。 “娘的,老子这辈子就没见过死得这么怪的犯人,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哎呀,肯定是坏事做多了,遭报应了。” “快别说了,晦气。赶紧把死人抬到地方,回家老子要多用柚子泡水!” 闻宴瞥了眼尸体,问了句是谁。 “还能是谁,陈英杰呗。” “晌午刚拖过来,下午就得抬出去。人要倒霉吆,咽口唾沫都能噎死。” 死者居然是陈英杰? 闻宴与谢稚面面相觑,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谢稚抬手招来一股阴风吹开盖尸布,陈英杰扭曲肿胀的脸,赫然暴露于白日之下。 面部、口唇、指甲与趾甲皆呈青紫,确实是窒息而死的样子。 但,这未免太过巧合了。 “娘啊!”遮尸布猝不及防掀开,抬尸的两狱卒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担架砰地落地,尸体咕噜滚到一边,连看守狱门的官差也撑不住,脚不住往后挪。 闻宴扫了眼尸体,道:“有些不对。” 人死以后,要三到七日,三魂七魄才能完全离开肉身。看陈英杰才死不过半日,尸身上却已无任何魂息,此时的肉身,完全成了一具空壳。 “谢大人,你可看出了什么?” 谢稚视线从陈英杰尸体上收回,黑眸闪过什么,薄唇吐出四个字:“魂飞魄散。” 不同于狱卒所说的,陈英杰死得太轻松,相反,他死得比千刀万剐还要痛苦。 杀人不过头点地,陈英杰的魂魄被是硬生生撕扯成万千碎片,就像被活生生被剁成肉酱,每一刀下去,都能体会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这般杀人者,要么与陈英杰有深仇大恨,要么,就是心性极狠辣。 闻宴跟谢稚想到了一块儿,她立即想到了一个人—— 陆临溪。 原书里的男主男配里,有这般狠辣手段的,是陆临溪。 陆临溪虽然是几个男主男配里实力最差的一个,性格却是最阴森狠绝的。在没爱上原主之前,他折磨原主的手段就极为歹毒,当他爱上原主以后……折磨得更狠了,时常让原主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最终选择走上绝路。而当原主绝望自尽,他又像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表现得比谁都悲痛懊悔。 闻宴当时看到这里,恶心坏了,他搁这悲痛什么,悲自己的真人玩偶没了吗。 瞅着陈英杰的尸体,闻宴有些不明白,陆临溪为何杀陈英杰,是怕陈英杰不小心吐出什么来,杀人灭口? 不管是什么原因,闻宴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功德加持过的匕首,他值得拥有。 * 山林蓊郁,闻宴慢吞吞穿行在山间,随手采摘一些药材。 有道是道医不分家,十个修道者里,有九个半是中医大夫。闻宴也不例外,从修道起就修行了医术,不过,比起一点就通的修道天赋,她在学医上的天赋——似乎点歪了。 她明明严格按照药方制作出来的药剂,医不好人便也罢了,还总有些诡异邪门的副作用,要么让人泪流满面,要么让人疼痒难耐。 在几只兔子在她精心照顾下险些一命呜呼后,她从此失去了学医的兴趣,转而一心捉鬼降妖。 唉,学医过程,绝壁是闻宴这辈子为数不多的黑历史,都形成了阴影。 但这次,即将到来的伤患,唤醒了她那颗久违的医者仁心。 听到闻宴要治病救人的雄心,白无常也来了兴致,表示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又免费的劳力,不用白不用,闻宴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然后,白无常便闪入丛林,不多时采来一大批药材,血枯子、断肠草、尸腐根,甚至还捉了条毒蛇。 他从袖里取出只玉瓶,掰着蛇牙,挤奶般挤出一小瓶毒液。 眼看白无常挤完毒液,还奖励般地投喂给它一粒血枯子,毒蛇兴高采烈地吃完,当即蛇信一吐,直挺挺倒在地上,柔软的蛇躯抻成了一根硬邦邦的蛇棍。 “效果尚可。”白无常试验过效果,将血枯子盛装起来。 闻宴望着眼前男人俊雅的侧颜,打了个哆嗦:“……” 透心凉。 这个白无常,貌似,有点,不大对。 白无常笑吟吟地试验过血枯子的威力,很满意的样子,捉住蛇魂强塞回尸体,蛇艰难地睁开眼睛,信子一吐,哆嗦着就想逃跑,不料七寸又被掐住。 那个笑容俊雅的男人,又往它嘴里挤了滴尸腐根液。 死不瞑目的毒蛇:“……” 你!好!毒! 闻宴:“……!!!” 闻宴发现,这位白无常大人虽然在治病救人方面的天赋,比她略逊一筹,但那份医者仁心,可比她要浓烈多了。 就这样,两人联合制作了几瓶药粉药液,拿毒蛇简单试验了一番,便携药上路,去寻找他们的患者。 闻宴觉得,如果给他们这对新鲜出炉的医者组合取一个响亮的口号,那就是—— 重在参与。 而患者也没辜负两医者的期待,在闻宴刚走到一座山脚下时从天而降,一下砸塌了前方不远处的茅草屋。 惨叫声撕心裂肺。 陆临溪张口呕出血丝,冷汗淋漓地抱住断裂的腿,剧痛冲得他眼前阵阵泛黑,有些后悔从那么高的山跳下来了,早知道该选一个稍矮点的山。 要取信于那女人,制作出一点点伤痕就好,没必要遭这么大罪,太痛了。 脚腕肉眼可见肿胀起来,陆临溪几欲晕倒,他抿着苍白嘴唇,在心里把这笔账记在了闻宴头上。 好在,付出有所得。 他抱着腿,瞧见不远处施施然走来的少女,按捺住激动,做出虚弱的模样,“救命,有人吗,救命啊!” 不知是不是幻觉,这大夫比他还要激动的样子,飞快朝他奔来。 “别担心,我是大夫,我来了!” 第016章 闻宴装作担忧的模样,不惜燃功德为力,朝求救声所在飞奔了过去。 阴翳山间,面带关切奔来的柔弱少女,身上仿若镀了层圣光。 闻宴赶到地方,就见一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抱着腿瘫倒在废墟里,满头冷汗。扭头看见自己时,眼底咻地燃起亮光:“小生……不小心从山上摔下……腿摔断了……” 闻宴:“……” 还真是跟原书里一模一样的剧情啊。 闻宴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朝他走过去:“你运气真好,我就是大夫。” 闻宴看了眼陆临溪的惨状,脸上血痕遍布,右腿小腿肿胀,摔得不轻。 为了取信于她,竟拼成这样。 谢稚凤眸在陆临溪脸上一扫而过,俊脸冷沉:“这书生看上去憨厚天真,仿佛读书读傻了,但举手投足间,造作之气太重,充满了算计之意。” 最怵目惊心的,是他身上缠绕满身的因果线。 得是多重的杀孽,才能像他这样,一圈一圈的血线绕满全身,几乎无裸露的地方。 ——极恶之徒。 他见的上一个极恶之徒,还是百年前那个荒淫无道,啖食人肉的暴君。生前作恶多端,死后罪孽深重,直接剥夺了轮回转世的机会,打入三恶道,永世不得翻身。 血孽损伤福报,诡异的是,这恶徒身上,却有一层金灿灿的运势,氤氲在猩红血线之上,整个人身上红里透金,仿若披了层佛光的毒蛇。 大奸大恶之人,怎可能同时功德无量。 正卖力演戏的陆临溪,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冷战,仿佛被某个恐怖的猛兽盯上了。 环顾四周,同时右手缩向袖中,摸向那几张保命符。 然而四周没有别人,只有眼前柔弱的少女,正关怀备至地望着他。 陆临溪与闻宴眼神对视,面皮适时薄红,装出手足无措的样子:“多、多谢姑娘,敢问姑娘名姓,小生腿伤好转以后,须得、须得报答……” 书生一脸诚挚,看上去就是一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单纯男人。 怪不得,原主上辈子,能被这人的伪装骗过去,还以为他就是个寻常的书生。 闻宴似乎被这样的书生逗乐,噗嗤一笑,意味深长道:“报答就不用了,先看伤口。” 说是检查伤口,却连摸都不摸,淡漠扫了一眼脚踝便惊讶道:“公子摔得不轻,脚踝骨头粉碎劈折,若不及早接上,以后走路都不灵便。不过,不用担心。” 陆临溪正要装模作样脱下鞋,闻言愣住了。 ……不是,都没掀开裤脚,就诊断出病情,隔衣观病? 见面前女人一脸自信,陆临溪只得按捺住怀疑。 闻宴从容淡定地拿出一包药粉,往他腿上倾洒。 陆临溪正要提醒她还没掀开裤子,就见药粉沾上裤腿,肉眼可见的腐蚀出一个洞,一个洞。 “???” 这药不对劲吧!!! 谁家药的药效能强劲到蚀烂裤子的! 药粉腐蚀了衣服,落在腿上,如火星遇见纸张,噌地大亮,转眼蚀掉了一层皮。 “别怕,别怕。”闻宴纤细玉指轻搭在书生腿上,摁住要挣扎的伤患,那一掰就断的手腕,却蕴藏了恐怖力气,似能一下掰断骨头。陆临溪惨白着脸,擦了把汗,瞪大眼紧盯自己的腿,生怕腿骨被大夫没轻没重的大夫掰断。 这女人,不是说医术高明吗? 陆临溪屏息凝气,就见闻言又取出一瓶药粉。 陆临溪心如擂鼓:“姑娘,这是什么?” 闻言扬了扬眉:“腐肉粉啊,只需一点点,腿上的烂肉就全都没了……哎呀,好像放多了!公子莫怕,血流多了,补补血就好了。” 病人脸色愈发惨白惨白,闻宴状若惊慌地搜索药篓,又摸出另一小瓶晃荡的药水。 猩红得诡异的药水,手一抖,一整瓶血枯草枝尽数洒落。 草汁沾染上血液,效果立竿见影。 一息功夫,血液凝固,两息功夫,伤口失去疼痛,三息…… 半条腿都没了知觉! 还是陆临溪察觉到不正常,颤抖着手点住了穴位,阻止毒血蔓延,才保住了上半条腿。 阻拦住闻宴要再撒药的手,痛苦万分地询问:“敢问姑娘,你果真是大夫?” 陈牧尧和韩凤玉那两人都夸赞这女人医术高明,是太喜欢了,闭着眼硬夸吗? 闻宴吐了吐舌头:“如假包换,只是,我是毒医哦。” “毒医,能治断腿?”陆临溪忍住想打死庸医的冲动,两眼皮突突地跳。 闻宴笑嘻嘻,从袖口里抽出匕首,将缠绕刀刃的布条轻轻解开,笑容如慈爱的老母亲:“怎么不能,以毒攻毒,以痛止痛。脚踝骨折了,砍掉腿,腿痛了,脚踝就不痛了哦~” “!!!” 在匕首落下瞬间,陆临溪脸上的温吞面具轰然破碎,一个鲤鱼打挺滚到一边。痛到模糊的视线中,瞥见少女眼底冰冷的杀意,电光火石间,恍然明白。 这女人,早已认出了他! “闻、宴!”陆临溪脸色扭曲。 “哎吆,不装了。”闻宴葱白的指尖抚摸着刀刃,眉眼荡漾着捉弄人的快乐,“陆二公子,被这样捉弄,好不好玩。” 陆临溪嗬嗬地喘息,胸口剧烈起鼓荡,显然被气疯了。 原本掌控于手心里的玩物,竟逃出了控制,且回过头来玩弄了主人,他不气才怪了。 闻宴讥讽地笑了。 呵,这种捉弄,比起这些狗男人上辈子,让原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才哪到哪。 这就沉不住气了? 那他们恣意折腾一个无辜的少女,抽她功德,强行剥离命格,将属于另一个病痨鬼的病痛传输给她,把好好的一个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有没有想过她也会生气。 当他们如同血蛭,尖锐的牙齿钻入别人的肌肤,肆无忌惮地汲取营养,有没有问过别人的意见啊。 闻宴极记仇,被鸡啄了一口,都能撵着鸡追上两公里,更别说被吸取了大半身功德,每时每刻挣扎在生死线上。 这仇结大了。 逼人的杀意,拂过干枯的茅草,层层荡漾开来。 陆临溪这才察觉危险,想也不想捏出藏在袖子里的一沓符篆,一沓爆裂符篆丢给闻宴,另捏了张急奔符就想要逃离此处。 然而,才取出符,便感觉到一股诡异的热气——所有符篆,不焚自燃! 陆临溪不可置信,这些符篆是三世家道法最为高深的法师绘制,蕴含无上力量,怎可能如此轻易,被一个医女烧成灰烬? 不对—— 这里,不止闻宴一人。 陆临溪猛然发觉忽略了什么,抬起眼眸,后知后觉地望向闻宴身后。 空无一人的地方,传来了清脆的锁链声。 哗啦,哗啦。 他想起了临出发前,韩凤玉的警告。 ——那女人……怕是遇见了高人指点,你要小心。 这女人身边,还藏了一高人! 陆临溪骇然大惊,强行定下心神,苦笑着看向闻宴,试图用真诚的眼神感化她,“闻姑娘,是否是误会,在下从未害过姑娘。” 没错,在此之前,他一心照料阿婴,欺骗她负她的是陈牧尧和韩凤玉,他未曾露面。 闻宴嗤笑了声,不为所动。 一丘之貉,还要论一论谁更白吗? 陆临溪从前是未曾对原主下过手,却出过很多狠辣的主意,为了让陆婴如高兴,怂恿陈牧尧他们对她下手,在暗处欣赏原主的痛苦。 他今日摔倒在她经过之地,不是碰瓷找事,难道是想跟她做朋友。 见闻宴杀意不减,陆临溪后退一步,情急之下威逼,“你既知我身份,便该知道,杀了我,会有什么代价。” “这里是十面山了,我陆家管辖之地,很多人在背后看着这一切,他们会记住你的样子,上天入——” 可惜,无往不利的威逼手段,遇上一个不按套路来的。 威胁的话还没讲完,一缕寒意森森的匕首,就噗地扎入他胸口。 闻宴嫌弃:“反派死于话多,诚不欺我。” 都要死了,还废话这么多。 陆临溪:“………” 陆临溪的反应之剧烈,出乎了闻宴预料。 他低头,望着插入胸口的匕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嘴皮哆嗦着,最后只发出一声破碎的“啊……” 仿佛这一刀捅的不是他胸口,而是他心脏。 紧接着,澎湃功德伴随陆临溪胸口渗出的血涌出,汹涌灌入闻宴体内。 比度化穆小楼要多四五倍的暖流淌过周身,带来她渴求的热量,犹如大冬天坐在了火炉边,冻僵的手足变得热乎了起来。 闻宴:“……” 被天降的馅饼砸晕了。 挣功德,这么轻松的? 事出反常,闻宴有些怀疑这是不是陆临溪新想出来的碰瓷方式,先给她功德,再跳起来诬陷她偷功德? 还是谢稚见多识广,很快给了这事一个解释,道:“他人功德,除非主动赠予,否则无法轻易夺取。能轻易夺取的,只有自己被窃取的功德。” 谢稚轻笑,安抚小姑娘,“放心。” 也就是说,这些从陆临溪体内,流入闻宴身体的,并非是天降馅饼,而是本就属于她自己的功德。 闻宴很快从乐疯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刷地望向男配陆临溪。 那是看天降大礼包的喜悦。 千里送功德,这份沉甸甸的‘爱’,本天师收下了。 废话不说,礼包拿来。 然而,锋利的刀刃刚触及对方胸口,一道白光突然而至,卷起闻宴的功德大礼包,就要离开。 第017章 功德包要被抢走,闻宴笑容一顿,当即点燃功德,拔腿去追。 一边追,一边感慨,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要在上辈子,出去打听打听,她闻天师吃到嘴里的东西,可有谁敢伸爪子抢夺的。 闻宴步伐如鬼魅般,在白烟要消失刹那,一手扣住陆临溪的胳膊。 陆临溪起初不以为意,闻宴的手劲再大,还能比得上来救他的道长?但没一会儿,他脸色就变了。 扣住他胳膊的小手仿若铁钳,陆临溪和白雾一起往后拽,硬是薅不动自己的胳膊。 这是一个女大夫该有的怪力吗? 白雾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能有这么大手劲,顿了一息,加大力量。 闻宴眉头倒竖,如同哼哼加油门的破旧老拖车,也加大了输出。 两方拉扯,最痛苦的莫过于陆临溪,两条胳膊传来的惊人力道,他感觉自己要被分尸了。 “啊啊放手!!!”胳膊上咔咔咔的骨裂声,让陆临溪惊恐了。 一直旁观的谢稚,也像来了兴致,修长的手,慢条斯理地搭在了陆临溪胳膊上。 不同于闻宴满脸狰狞的拔河姿态,谢大佬拔河也拔得风度翩翩,面带春风拂柳的微笑,然后,单手倒拔垂杨柳! 被拔的陆临溪,像被一脚揣进了寒冬古井里的冻白菜,脸色沁得煞白。 手臂上新加入的一只大手,不紧不慢却带着沉定肃杀的力道,让陆临溪心底恐惧攀升至顶峰,犹如被死神扣在了砧板上的小鸡仔。 白雾另一端迟疑了片刻,再度加大了拉扯的力道。 然而,谢稚只恶作剧般拉扯了一下,便垂下眸,望向身边的小姑娘,道了声,“闻宴。” 而闻宴也恰在这时开口道,“谢大人。” 再这样拉扯下去,除了陆临溪的一条胳膊,什么也得不到。 不如先放他们走,趁机看看,陆临溪背后的势力。 两人对视一眼,脑电波在这一刻默契地对上,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放开了手。 一方力道猛松,白雾毫无防备,裹着陆临溪往后猛栽下去,圆球一般滚了两圈,怔愣了一下,随即裹着人逃之夭夭。 山谷恢复寂静,闻宴回过神,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黑了下来。 月坠山头,清辉洒落,给山谷更增一份静谧。 闻宴被谢稚用锁魂链卷着腰跃上了附近最高的山头上,举目眺望夜色下的山峦。 白雾将千座高峰包裹在浓雾里,影影绰绰看不清虚实,却能感觉到,有一双大手,在无形操控着什么。 弄丢了陆临溪,没影响两人的好心情。 隐藏在陈英杰背后的人,终于出现了。 * 白雾包裹着陆临溪,一路急匆匆赶到千山观。早已紧闭的大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白雾汹涌而入。 “咳咳……”白雾消散,两个人影显现,赫然是千山观观主和陆临溪。 两人此时的模样,堪称狼狈。 陆临溪身中一刀,血染红了胸口,右腿整个小腿血肉模糊,一身功德斑斑外溢。而素来仙风道骨、八风不动的无妄道长,没来及整理拂尘,先张口呕出血红。 正堂内,几个坐在蒲团上联合施法的道士见状,急忙过来分别扶起两人,往他们体内输入灵力,稳住伤情。 “观主,二公子,你们怎会……” 不过诱捕一个替命人而已,怎弄成了这样。 无妄道长徐徐睁眼,他伤势没有多重,只是为了拉回陆临溪,动用太多真力,对方乍然松手之时,导致真气经受反弹一时走岔,只需坐下来恢复调理一番即可。 “先救治二公子。” 陆临溪真的凄惨,先为获取替命人信任摔断了腿,又被各种毒药折腾了一遍,最后胸口又挨了一刀,功德外泄……体内的死气压抑不住,已蹿升至印堂,再不稳定状况,要去幽都见阎王了。 集众人道法,耗费五六个时辰,总算稳住了刀伤,阻止了功德继续流失,护住了命火。 一声高亢鸡啼,陆临溪浑身冷汗地睁开眼眸,说了一件事,“我看到……那女人身边,有高手,道法高强不在你之下,咱们必须,快点抓住闻宴。” 众人骇然失色。 怪不得,怪不得替命人搜寻陈英杰害死孙婉玉的证据时,如有神助,原来背后还有一人。 只是,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大张旗鼓来了十面山? 无妄道长眉心皱成川字,预感到有些事已超出他的掌控,即刻道:“吩咐下去,停止开阵……放他们离开。”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昨晚他与那背后高手曾短暂交手,虽只短短两息,却让他心有余悸。陆临溪还当是他拉回的他,他哪里知道,若非那人突然放手,他昨日绝对走不了。 只一个替命人已足够难缠,再加那一个…… 权衡利弊,无妄道长决定了,这段时间别再生出事端,立即放那两个瘟神离开。待他们离开,即刻封锁十面山脉,千山观怕是已经暴露…… 无妄道长命令一下,遭到了陆临溪的反对。 “咳咳……闻宴背后的人,可以放走,但闻宴咳咳,决不能放走!我妹妹病入膏肓,还在等那女人的心脏。” 他此行便是为阿婴而来,若放走那女人,阿婴怎么办。 无妄道长不同意:“二公子认为,留下替命人,那背后高人可会离去?他若不离去,千山观可经不住他的怒火。” “承不住怒火也要承,别忘了,老祖有多宠爱阿婴,他老人家闭关之前,可是特意嘱托我等要照顾好她的,她若出了事,整个十面山都难逃惩戒!” 陆临溪哆嗦着嘴唇,勃然大怒。 他为了这一天,等了多少年,眼看妹妹就能获得一颗健康的心脏,重获新生,他怎么能放弃! 只要能让妹妹好起来,哪怕,哪怕牺牲千山观,也在所不惜,道观没了可以再建,他只有这一个妹妹。 更何况,妹妹的安危,也关联到他们…… “千山观立观初衷,便是为守护藏龙台。相信老祖会体谅我等的苦心。” 大小姐的生死固然重要,千山观却更为重要,事关三大世家立身之本,岂能因一人而弃之不顾。 陆临溪:“无妄道长,你别忘了,你是为谁镇守十面山!” 无妄道长:“是二公子太任性了。” 两人激烈地争执起来,观中其他人想要劝说,却被推开,根本插不进去。二人争执了半个时辰,都没争出个结果,直到陆临溪腰上的传讯符亮起。 是韩凤玉的传讯。 无妄道长拂尘一拂,水镜里的画面,由山中景象,变成了韩凤玉俊朗的模样。 “韩世子。” 无妄道长连同观中众人,不同于陆临溪来时的漫不经心,忙向水镜中的年轻人躬身行礼。 韩凤玉所在的瑶山韩家,实力虽不及陈家陆家,韩世子却是老祖唯一的弟子,代替老祖传达旨意,某些时候他地位甚至比陆家家主还要尊贵。 “不知韩世子有何吩咐。” 韩凤玉凝声:“阿婴心痛呕血,快撑不住了,即刻实施计划。” 听到陆婴如病情加重,陆临溪更是心急如焚,忙将十面山中所遇的事说了一遍,指着无妄道长大怒:“无妄这老道,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死活不愿开阵。” 听到替命人还未捉到,韩凤玉眼底复杂,沉默良久,“开阵吧,无妄道长。” 韩凤玉的意见,无妄道长不得不采纳。 陆临溪呵了一声,对这老道的区别对待感到不虞,这老头有没有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到底是谁家的奴才。 但此时不是发作时机,他暂时将怒火吞咽下去。 目送韩凤玉身影消失在水镜里,无妄道长闭目静坐许久,才开了口,“留下替命人,斩杀无影者。” 无影者,即是跟随在闻宴身边,却不见踪影的高人。 手持传讯符的人,立即将命令传出。 十面大山各个方位,阵师们接到命令,毫不犹豫地以灵力化刃,割破手掌心,鲜血滴答滴答汇入阵盘。 一股无形之力,逐渐笼罩虚空。 十面山最高的悬崖处。 闻宴仰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天边破晓,当一缕极淡紫光划过初阳,正欲消逝,却被一只无形大手抓住,挣扎两下,极快消逝。 地面上,紫光没入闻宴额心,在体内运转一周,干涸的丹田如沐春雨,灵力缓慢滋长。 闻宴睁开眼,正对上白无常充满兴味的眼神。 “谢大人,怎么了。”闻宴眨眨眼。 谢稚眼睫一闪,温声道:“无事。” 只是目睹有人能摄取紫气,有些诧异。 要是玄门那些老家伙,知道有这么个宝贝入了他幽都,会是什么脸色。 定然是十分精彩。 闻宴不知身边大佬的感慨,摄取过紫气以后,感觉到体内快速恢复的灵力,还算满意。 还好,这副身体虽然弱鸡,但该有的天赋还在,只要她坚持修炼—— 以前一拳锤死一头象的力量,还会回来的。 沉浸在激情中,耳边白无常道:“闻姑娘。” 闻宴抬头,天边风云突变,山鸟扑簌簌腾飞而起。 十面山所有的山村里,早起的山民刚要下地,就见明透亮天色转瞬乌云蔽日,仿佛有人拿黑布遮住了天空,顿时昼夜颠倒。 奇诡一幕,骇破了山民胆色,以为是天降惩罚,纳头便拜,祈求山神救命。 闻宴深吸口气,看了眼身边的谢稚,瞧见他淡然自若的神色,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转回头,耳边忽然咔擦一声,护体的镇灵咒,在还没到时限的时间里,轰然破碎! 闻宴脸色微变,暗骂一句,正要再施术加一个,谢稚温声道:“闻姑娘。” “嗯?” 闻宴回过头,谢稚忽然伸手过来,横过她肩膀,将她揽入怀里。 闻宴:“???” 白无常似乎是很认真,可说出的话,却像开玩笑。 “给你一个祝福。” 紧接着,一股庞大金光从谢稚体内爆出,转入闻宴怀中。 闻宴不明所以,然后——惊呆了。 ……十、十万功德! 第018章 闻宴被馅饼砸晕了,乌黑眼睛灿若星辰。 直到谢稚松开怀抱,闻宴才从懵逼状态里回过神来,当点算清楚功德的数目,她没出息飘了。 十万、十万功德! ……孩子从没这么有钱过!!! 意识到白无常还在身边,闻宴讪讪一笑,修长手指卷着胸前乌黑的秀发,“谢大人,你给我这么多功德,你那边——” 话没说完,就听到对方散漫的道:“无妨,这些功德与我而言不足为道,你先用着。” 闻宴:“……” 这口吻,跟我不喜欢钱,我对钱没兴趣有什么区别? 大佬对钱没兴趣,闻宴妒忌了,她以前吭哧吭哧给怨鬼打官司一百年,才能挣这么多。 她记得,白无常进幽都当鬼差还不到……百年吧,鬼差工资这么高的吗? ……闻宴酸得想转行了! 闻宴扭过头,想厚着脸皮问问大佬还缺不缺人的时候,天边忽然响起一道雷声。 轰隆—— 天色晦暝,雷电仿佛张牙舞爪的树藤,撕裂天空,汇聚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低垂天幕牢牢锁住。 一股无形的力量倏然升起,朝山崖上的两人逼压而来。 闻宴惊愕,秀眸浮出警惕。 谢稚清润,透着些冷质的嗓音传来,“等会儿,我可能无法保护你了,闻姑娘,保重。” 闻宴下意识道:“你也保重。” 话音刚落,就见谢稚朝她温润笑了一下,白衣身影消失在山巅之上。 “不是,你去哪里?我们一起——” 闻宴惊呼一声,急忙施术追到悬崖边。 大佬,这是陆家地盘,还没确定对面的实力前,先别跳下去啊。 但闻宴说晚了,白无常速度极快,错眼间已消失在视线尽头,一点气息也找不到了。 …… 山脚下,数十个白衣道袍的人经由传送阵,已经传送至这里,七煞绝杀大阵锁定了替命人方位,替命人所在之地,十有八|九跟着那个无名高人。 “观主,万一那高人放弃替命人,独自逃走,咱们不是白做了这些?” 七煞绝杀大阵每大开一次,要耗费千山观辛苦积攒数十年的资源,万一最后只抓住了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小药师,嘶,想想都觉得肉疼。 有略知一些内情的道士道:“宁可耗空观里的百年积蓄,也必须将二人的命留在山里,万一让他们离开,走漏了道观的存在,那麻烦就大了。” “放心,大阵早已封锁十面山,甭管他们是谁,今日都休想逃出去。” 众人放了心,专心在山脚下布起阵来。尽管七煞绝杀大阵会削减对方半数功力,仍要谨慎行事,尽量多准备些其他的杀招来。 “师、师尊!”众人忙得热火朝天之际,一年轻道士偶然抬头,看到深山中乍然浮现的身影,眼睛骤然睁大,连忙提醒。 “何事大惊小怪。” 无妄道长不满意小弟子的大呼小叫,却还是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目光一定。就见暗沉的林子里,一白衣男子朝这边徐徐走来,来者体貌丰伟,美皙如玉,论容貌气度,甚至比韩世子要更卓然出尘。 无妄道长心惊! 这是……? 白衣男子步履从容安闲,速度却一点不慢,似用了缩地成寸,转瞬就走到了跟前。 隔了几棵树,男子迎风而立:“诸位可是特意守在山下,等着抓山顶上的姑娘?” 无妄道长不语,目光凝视着树梢上的人。 他身后弟子,在来人刚抵达之际,便已全数戒备了起来。 没人回答,白衣人细长眼梢轻垂,低道:“不回答,那就是了。” 无妄道长盯着白衣人看了一会儿,似乎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老眼寒星迸射,“他就是跟随在替命人身边的那人!” “布阵!” 一声呼喝,众人如梦初醒,恍然大惊,赶忙启动阵法。 诛仙阵升起瞬间,空间刹时冻结,空中飘落的树叶都慢了一瞬。 肃杀之意,在空中弥漫。 飘零树叶刹那碎成齑粉,千万条利刃齐出,束束寒光识网,席卷而下,所过之处,草木皆摧。 危机抵达眼前,白衣男子泰然自若,风拂过他的脸颊,只见他云淡风轻地抬起长袖,一根寒光熠熠的玄铁锁链自袖口脱飞而出,犹似蛟龙出闸。 玄铁锁链强悍无匹地昂首呼啸,与万千风刃相击。 轰地一声,两股力量悍然对撞,对撞余波,震得千山观众人纷纷后退。 无妄道长心下骇然,这大阵有削弱功力之效,在这阵法中这人还能这么强,他……究竟是谁? ……无妄道长心惊,当视线触及男人手中执握的铁链,恍然明白。 白衣,嘴角噙笑,擅使锁魂链。 “他是……白无常!” 无妄道长瞳孔骤缩,竭力克制住抖动,心里懊悔不迭,没想到站在替命人身后的,竟是幽都——白无常!! 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二公子胡来。 不提白无常本身功力高强,就说他背靠的幽都,就不是他们能惹的。 无妄道长心思飞快转动。 但事到如今,他们已暴露了存在,就算白无常,也不能放走了。 就算豁出性命,也要诛了此人! —— 山巅上,闻宴正想着该怎么下山去与白无常汇合,突地,身后传来一道轻蔑的嗓音,“别想着那人,先顾你自己吧。” 闻宴赫然转头。 树丛中,一个身穿阴阳八卦袍的年轻男人,手持一柄薄刃长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 “你谁?”闻宴脊背一绷,瞬间进入戒备状态,一双秀眸暗暗打量着眼前的年轻道士。 年轻男人面无表情,手中道剑,唰的一下,亮了出来,“要你命的人。” 闻宴瞳孔里倒映着出剑影,眉梢上扬,笑道:“要我性命,就派你一个人来?” “一个人,足够了。”年轻道士冷笑。 年轻道士不再浪费时间,挥动长剑刺向悬崖边的少女。 他打算速战速决,师父还在山下等着他。 他心里盘算得很好,然而,在剑尖抵达地方时,少女身影忽地化成一团白雾,散开了。 ——人,消失了! 年轻道士一剑落空,脸色突惊,正欲回头去寻找猎物,却见下一刻,本该任他宰割的少女,身影飘忽,出现在了他身后。 少女盈盈而立,讥诮呵笑:“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不能小看女人。” 道士察觉到不妙,反手挥剑回身去刺,却在这时,身体蓦然生出酸软。 手中长剑不受控制脱手而出。 再抬眼,眼前景色由悬崖变成了沙地。 茫茫沙漠,接天连地,死寂得毫无生机。 天空中烈阳似火,道士体内灵力如汗水,不断蒸发。 “你,布了阵法?”他骇然大惊,这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闻宴听着到阵中的人话,呵呵娇笑。 在白无常离开悬崖之后,她就预感到或许会有人来找她,顺手布了个困阵。 没想到,这么快就网到了一条鱼。 也多亏了白无常赠予的功德,燃烧功德,她才能再聚起些许力气。 “说,你是你从哪里来得,与陆临溪有何关系……” 闻宴冷如寒霜的声音,犹如天道,充斥在整个阵法中。 年轻道士大概是难以接受,他竟败在了一个女人手底下,对这声音置若罔闻,不惜耗费半条命挣脱困阵。他手上有点本事,竟强行破阵冲了出来。 可惜,闻宴将困阵的出口设在了深渊中央。 年轻道士刚重见天日,没来及露出笑容,身体便如断翅的大雁,往下坠落。 云海翻腾,冲宵而起的凄厉惨叫,昭示坠崖人已发生了不幸。 “啊……”闻宴眼露惋惜,她还想抓住这人打探十面山的消息来着,谁知…… 罢了,等下一条鱼过来吧。 然而不知是对面是没把她放在眼里,还是所有火力都被白无常拉走了,等了半天,没见一个过来的。 闻宴郁闷。 实在无聊,闻宴开始主动寻找猎物。 仔细环顾了一下周围,在左侧树梢发现一只缩藏在鸟窝里的小鸟,尽管它栖身的大树被狂风吹得左右摇曳,它却浑然无觉,仍然兢兢业业地探头探脑,一眼不眨地望着她。 闻宴对上鸟目,嘴角扯出个嘲讽的笑,略显惨白的手掌,轻轻一举起,缓缓竖起了根中指。 垃圾,你过来啊。 事实证明,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了别人朝自己比中指的羞耻,即便看不懂比中指的意思,也知道那是羞辱。 心高气傲惯了的人,谁能抵抗得了? 水镜前,陆临溪脸神阴翳,一双眼睛布满杀意,阴森道:“闻、宴。” 许是太气愤,缠绕在胸口处的雪白纱布渗出斑斑血丝,脚腕处的剧痛也即刻苏醒。 陆临溪绷着惨白的脸,想到了昨日被戏弄的耻辱。 他被一个本该是他们猎物的女人,玩弄了。 本该是他们掌中之物的女人,如今脱出牢笼,还回头挑衅了他们。 “闻!宴!” 陆临溪阴沉不定,从袖中捏出一张黑色符箓。 与寻常黄纸符迥乎不同,这张符黑底血纹,血气森森,狰狞的线条里,流窜的是黑腾腾的煞气。 烛火摇曳,微弱烛光下,一只庞大狰狞的身影,一步一步从虚空中挣脱而出。 终于,黑影完全脱出—— 一个脑袋硕大,腹大如缸,四肢细瘦如枯枝的鬼影,填满了整座房屋。 “嗬嗬,嗬嗬嗬嗬……” 猛兽慢慢钻出铁笼,剌耳的笑声回荡空间。 “……终于……出来了!!!”尖细嗓音饱含无限的欣喜,笑得人莫名悚然。 刚钻出封印符箓的恶鬼,猩红独眼嗜血残暴,落在了屋内唯一的凡人——陆临溪身上。 它贪婪地舔了舔嘴唇。 哧溜,凡人……细皮嫩肉的凡人。 它好久好久没吃饭了,好饿、好饿、好饿。 陆临溪被这恶鬼盯得头皮发麻,绷着脸,手撑着桌面才让自己没倒下去。 在放出恶鬼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隐隐有种魂魄要被吞噬的惊悚感。没想到老祖留给他们的护身符里,封印了这等魔物。 早知如此,他该慎用。 但请神容易送神难,恶鬼已放出便没那么容易收回。陆临溪忍着畏惧,手指微颤地指着水镜中的柔弱少女,“看到她了吗,去、去将人抓来。” 恶鬼用垂涎的目光舔|舐了眼前男人许久,注意力勉强转移到水镜里的少女身上,看清楚目标,夸张地吸溜一口舌头,猩红眼珠里泛出更炙热的激动。 女人,细皮嫩肉的女人!! “抓来……吃吗?” 饶是素来视人命如草芥的陆临溪,听这话,也打了个哆嗦。 极恶之鬼,凶残如斯。 但想到那女人对自己的羞辱,陆临溪神色阴鸷起来。 “对,抓来吃。你先将那人抓来,我有用,等我用完,新鲜的肉身你尽情享用。” 恶鬼口水哒哒流了一地,腹腔响动如雷,食物的诱惑,让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奔出道观。 一出道观,极恶之鬼的气息便嚣张地侵袭了方圆十里。 至阴至恶的鬼气,一泄出深寒鬼气,道观四周草木纷纷凋零枯萎,毒虫猛兽纷纷遁逃。 @ 山崖上,捡到根木棍当拐杖的闻宴,察觉到迅猛朝自己靠近的邪气,脚步为之一滞。 她扭头回望,只见一小块黑云,带着吞噬之意,翻卷着朝这边赶来。 山脚下,在阵法中与白衣人对峙的无妄道长,见到天边那朵诡异黑云,瞳孔骤缩,闪过一缕深切的畏惧。 “观主……”其他道士纷纷惊悚。 无妄道长寒声提醒:“那是二公子的护身符,我等小心些,勿要扰动它。” 三世家嫡系子弟都有一张这样的护身符,当面临生死危机时,便可打开符箓,召唤出其中的守护者为自己作战。 但这种护身符,一生仅能使用一次。用完之后,须得即刻收回封印,否则必遭反噬。 因为那是,当年自三恶道逃窜而出的——极恶之鬼。 “是。”不用说,众人都不敢去接触恶鬼。 那可是极恶之鬼,性嗜血,喜食肉,就连观主也不敢直遏其锋芒。百年来,凡被恶鬼盯上的人,无一不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也不知替命人做了什么,竟引得二公子拿出了这家伙。 所有人中,唯有谢稚,在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时,神色泛起愉悦。 待他瞧见鬼气所趋之处,脸色微变。 ——山顶之处,闻宴! 黑雾浓沉,遮天蔽日。整座高峰被裹在黑雾里,邪恶笑声在山谷回荡,叫人惶悚难安。 闻宴瘦弱的身影,顷刻被浓重的雾气裹挟住了。 闻宴竖起指尖掐了道明火咒,指尖刚蹿起火苗,立即被阴风扑灭。 她挑了挑眉,不气馁地又托起一团掌心焰。 焰火刚升,恶作剧似的,又被吹灭。 “嘻嘻,嘻嘻……”黑雾里传出恶鬼搞怪的声音。 笑屁啊。 闻宴在两次点火照明之际,看清楚了来者的模样。 脖颈尖细如针,四肢细瘦如草,皮包骨,大肚皮…… 饿鬼道,饿死鬼! 亡魂按照人生前因果分入六道轮回投胎,善者进入三善道,恶者进入三恶道,寻常恶者进入畜生道,而那些穷凶极恶、罪孽深重的亡魂,会绕过畜生道,直接投胎于饿鬼道。 饿鬼道恶鬼生命漫长,却一生都处于极致的饥饿状态,疯狂地到处寻觅食物,然而饿鬼道土地贫瘠,根本找不到食物,即便运气好偶然找到,美好的食物也会在他们的眼前,化作一缕黄沙,长久处在这种状态里的鬼,会破坏遇到的一切,怨气比厉鬼更重。 碰上这种鬼,少有人能活着离开,同时,这种鬼也极难杀死,业债不消,恶魂不散,永远杀不死。 ……棘手了。 闻宴揪着眉头。 饿死鬼舔了舔嘴唇,空荡荡的肚皮里发出了轰鸣,再也受不了,急速朝她扑来。 只是,手刚一触及闻宴肩膀,立即被一道莫名出现的金印弹射了出去。 闻宴望着突然浮现在眼前的屏障,有些呆愣。她还没动用功德,谁放的保护罩? 想到了白无常临走前,给她的拥抱和祝福。 闻宴有些感动,白无常,史上最好的同事! 饿死鬼被弹到悬崖边上,四肢扒着石块跳上了边缘,眼珠直勾勾盯着闻宴,却在这时,身前,一道恐怖气息突然攀升而起。 这气息,天生就凌驾于万鬼之上,让鬼忍不住发抖。 饿死鬼瑟缩回去,可停顿了三四息,未再见动静,它恶胆横生,对血肉的极致渴望,盖过了心头的恐惧。 恶鬼再度化成一团黑雾,上前卷起小姑娘,缭绕不散的香甜,让他愈发饥饿。 忍不住伸舌舔了口食物。 没想到,才舔一口,舌头就被腾地燃烧了起来。 饿死鬼瞪大眼睛,吱吱尖叫着丢开闻宴,滚在地上,舌头在山石地面上快速拍打,试图灭火。 没想到这火诡异无比,灭不掉,反而越烧越旺了。 ——这是,功德! 功德金光含有这世间至刚至阳之气,是邪祟最大的克星。饿死鬼身上含有浓得化不开的阴气,遇上功德,可不就像干柴遇上烈火,噌地就烧了起来。 “呜呜呜……”饿死鬼痛得四肢抽搐。 闻宴走到近前,眼神有种悲天悯人的淡漠。 “想死,还是想活。” 第019章 黑雾卷着闻宴,气势汹汹朝千山观涌去。 黑雾移动,山脚下众人便明白极恶之鬼已得手,抓到了替命人。 没了后顾之忧,众人神色一凛,开始全力对付被困在阵法里的白衣男人。 越与此人交手,他们心里忌惮就越深。 这人太强,强到,数层阵法都没法伤他分毫。 他似乎,还隐藏了实力。 见对方神情谈定,好像不是在寻找生路,而是在郊游的模样,众人心里都吐了口血。 饶是无妄道长,老脸也有些发黑。 越斗下去,越能察觉此人深不可测。可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了,人已经招惹,即便赔上千山观,也得将人留在此处。 无妄道长一声呼喝,众人闻声忙变幻阵法,从困杀阵转为更为阴邪狠辣的毒杀阵。 阵法内再度天塌地陷,发亮的雷电咆哮崩腾,将阵法中的猎物团团包围。 谢稚面色不改,直到余光瞥见一团掠过山头的黑雾,眸光隐现波动。 闻宴! 那小姑娘身子骨脆的不行,哪里经得起恶鬼的侵蚀。 关心则乱,谢稚手持长链,正欲暴露身份,强行破阵之时,动作却戛然一顿。 只见那团席卷了小姑娘的黑雾,嚣张地掠过山脚,气势汹汹朝这边涌来,还擦着众人的头顶呼啸而过。 邪道触及恶鬼的黑雾,全都被冻得发僵,众人心惊,忙运转灵力抵抗。 然而,刚运转灵力,却发现,体内经脉已被阴气堵塞了。 众人神情惊变! 这恶鬼是怎么回事,分不清敌我吗? 恶鬼确实分不清敌我,它骚扰过邪道以后,又兴冲冲去攻击被围攻的白衣男人,谁料还未靠近,就对上一双仿若深渊的冰冷黑瞳。 黑雾一凝,仿佛被掐住了命脉,竟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瑟瑟发抖。 谢稚黑瞳注视着行动颇为诡异的极恶之鬼,耳畔捕捉到黑雾里的清越女音,“蠢鬼,都跟你说过多少次,给邪道添添麻烦就行了,别动这个白衣人,怎么回事!” 恶鬼委委屈屈的想要辩解,少女骂骂咧咧:“你身体饿瘦了,脑子也饿瘦了吗,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在少女训斥下,穷凶极恶的鬼没了排面,像耷怂脑袋的大头狗,夹着尾巴赶紧跑了。 谢稚握紧锁魂链的手微松,哂然一笑。 看样子,小姑娘不用担心了。 周身气息一松,谢稚转而望向阵法外全神戒备的道人,瞳孔一瞬变得幽深。 * 天色阴沉,闻宴坐在饿死鬼肩上,由它驮着自己,急速穿山过岭。 他们要奔赴陆临溪如今所在的地方。 饿死鬼扭头看了眼肩膀上的小姑娘,习惯性地吸溜了下一口。 好香,它活了几百年,从没见过这么香的凡人。 要是以前,饿死鬼早就凑上去舔一口了,就算吃不到,解解馋也好,但现在,它却不敢放肆。 刚才,它吃到了一顿饭。 ——是的,吃了一顿饭!!! 饿死鬼降生在饿鬼道,从出生起就在挨饿,每时每刻都饥饿难耐,它疯狂想吃东西,哪怕沙子也不嫌弃,但是它喉咙太细太薄,连喝水都得拿个细细的稻杆一滴一滴地喝。在这样折磨人的饥饿里,很多鬼都疯了,它挨了上千年,也快疯了。 可就在刚才,它吃上了一顿饭。 一块葱油饼。 这小姑娘点了香烛,给了它真心的供奉,葱油饼便化成一股香烟,钻进了它嘴里,填进了胃里。 ——太香了。 想到葱油饼的味道,饿死鬼又吸溜了一口舌头,眼睛有点酸涩:“恩人,我还能,再吃上饭吗。” 饿肚子太久,终于能吃点东西,虽然远没吃饱,但往肚子里塞进食物的感觉,太太太美妙了。 闻宴道:“没香烛了,等下次吧。对了,你叫什么。” 饿死鬼有点失望,却不敢招惹这个唯一能给它食物的恩人,老实回答,“鬼十三。” 它是鬼母所生的第十三批孩子,所以叫鬼十三。只是与它同名的兄弟都死在了百年前,如今叫十三的饿死鬼,只剩下它一个了。 “鬼十三。”这取名也太省劲,闻宴嘴角抽搐了下,好奇地问它,“你不该在饿鬼道吗,怎么去的陆家?” “饿鬼道破了个洞,听说外面有好吃的,大家都出去了,我也跟着一起出去,却被人抓住,关在了一一张符里,很久才能出来一次。放我出来的人,要我帮他们做事。” 闻宴心惊,幽都的六道轮回,曾被捅破过? “谁破的六道?”谁这么莽,敢背负那么大的孽果? “大家都说,是、是鬼帝。”鬼十三缩缩脖子,似乎很害怕这个名字。 ——鬼帝? “不,不可能是他。” 闻宴摇头,这一听就是假消息。 闻宴宁可相信是阎王脑残了捅破六道,都不会相信是鬼帝捅破的。 鬼帝诞生于幽都,命数生来与幽都绑定,幽都强盛,则他强盛,幽都衰落,则他衰落。 幽都沦陷了,首先被毁灭的就是他,疯了才自毁长城。 只看阎王对鬼帝的恭敬就知,鬼帝也许是个可怕的上司,但绝不是疯子。 时间太短,闻宴不再扯别的,问起陆临溪和那群道士的联系。 然而,饿死鬼逃离饿鬼道后,被封印太久,对外界消息知之甚少,只知十面山有个千山观,陆家人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巡视,观里坐镇的,都是忠于三世家之人。 最好的消息,莫过于如今观中所有人都去围攻白无常,观中只剩陆临溪一人。 只剩陆临溪,那就好对付多了。 “屋里,有阵法,你要小心。”鬼十三紧张地嘱托闻宴。 鬼十三本就对封印自己的人没有好感,当年哄着它进了符里,却不给吃不给喝,还不如饿鬼道自由。所以出卖起那些骗子,鬼十三没一点犹豫。 反倒是这小姑娘,她是唯一一个给它食物的人,它以后还想吃更多好吃的,这人不能出事。 “我明白,多谢你,鬼十三。”闻宴拍拍鬼十三的肩膀。 “不用谢,以后多给点吃的就好了。”鬼十三捂着肚子,可怜巴巴。 说话间,便到了地方。 破旧道观,孤落群山之间,还未靠近,闻宴便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氛围。 闻宴凝视不远处的道观,半晌,冷笑了一声。 她是个特别记仇的天师,陆临溪屡次加害算计她的命,她不会放过他的。 今晚,就看他们谁技高一筹。 * 千山观石室里,阴风阵阵,一张石床陈列中央,一侧石案上,许多符箓凌乱摆放,四方石壁挂满了无数刑具,阴暗墙角还有一面明明灭灭的镜台,镜面澄黄,映出了替命阵的雏形。 陆临溪遵照指示,有条不紊地启动替命阵。 传讯符里,韩凤玉清冷嗓音回荡: “待那女人被抓来,你且将她放在替命台上。我这边也会将阿婴放置于玉台上,先转换两人命格。之后再行……挖心。” 说道挖心,那边语声不可察地涩了一下。 人,没会了心——会死。 今日,是闻宴死期。 沉浸在喜悦中的陆临溪没注意到韩凤玉异常,他认真遵从那边的指令,生怕出现错漏,影响妹妹下半生。听到挖心,他眉宇一紧:“换心时,阿婴可会痛。” “不会,本世子会将她魂魄暂时送出体外,待事情结束后,再将她送回,不会感觉到痛。” 正说着,另一道娇憨嗓音插进来,很欢快,“二哥放心,有凤玉哥哥在,我不会出事啦。” 女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按捺住兴奋:“二哥,我好开心。” 她终于,等到了这天…… 以后,就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了。 听到妹妹轻快的声音,陆临溪露出宠溺,跟陆婴如说了几句话,心情大好地收回传讯符。 瞥见替命阵旁边的石台,陆临溪冷笑,从墙上选了柄蝉翼小刀,刀刃薄如蝉翼,流出尖锐冰冷的锋芒,一如他的眼神。 为这一日,他早早做了准备,无人比他更熟练这刀的使用,更知如何下刀,会让人保持清醒,痛不欲生。 期待已久的一天,终于到来。 陆临溪露出笑容,却在这时,眼前飞来一道传讯符,是韩凤玉私自传来。 陆临溪有些不耐烦。 不用想,就知里面说了什么。 果然,韩凤玉在求他。 ——陆二,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折磨她。 陆临溪嗤笑着一把捏碎传讯符。 韩凤玉从未求过人,这回却为了一个贱女人,求他。 他这是什么意思,不忍,后悔了? 可是,虚不虚伪。如何操纵蝉翼刀,是他传授给他的,也是他亲口传令,布下了这里的一切,指引他如何取那女人的命格,现在还搁他跟前,装什么情深怜悯。 再说,这时才开口,晚了。 那女人那样羞辱他,从逃回来那刻起,他就发誓,等她落到她手上,他绝对会让她痛不欲生。 陆临溪抚摸着蝉翼刀,身后大门传来了咣咣的摇晃声,没等人过去开门,砰地一声,门就从外面被撞开了。 极恶之鬼扛着一个陷入昏睡的少女,踩着门板,大摇大摆进入室内。 陆临溪激动地盯着昏睡的少女,眼神嗜血,忙指着替命台:“将人,放在台子上。” 鬼十三犹豫了一下,眼珠扫向石头做的台子,上面刻满了诡异符文,一看就危险。 犹豫时,一根手指,悄无声息地戳了戳它后背。 鬼十三垂眉耷眼,不敢反抗肩上的人,只能狠狠瞪了眼面前的男人,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将小姑娘放在台子上。 陆临溪盯着恶鬼瞪视,忍着畏惧拿出镇魂符,“先……回来吧。” 鬼十三瞪了眼陆临溪,狞笑着伸出手:“吃——的。” 呸,连口吃的都不给,还想骗它回去,想得美! 陆临溪想起先前答应了这恶鬼,在心里咒骂了一声,“你先出去,事成之后,这具尸体给你。” 十三突然愤怒地龇牙,让它吃恩人,找死! 剑拔弩张之际,高台上昏睡的少女,突然咳了咳嗓子。 这一咳,陆临溪吓得立即转头,见少女双眼紧闭,未有清醒之势,松了口气,拧眉看向恶鬼,绞尽脑汁搜刮着欺骗恶鬼的法子。 谁知,这恶鬼跟突然转性了一样,变得异常好说话起来。它舔了舔嘴唇,恋恋不舍地望着高台上的少女,转身走出门去。 陆临溪以为恶鬼是舍不得自己的食物,低骂了声饿死鬼,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回头,望着高台上昏睡过去的女人,陆临溪嘴角阴鸷上扬,笑出了声。 “闻宴啊闻宴,你这么嚣张,还不是落入我手上。” 手中的蝉翼刀折射出摄人的寒凉,陆临溪靠近高台,刀刃扫过闻宴的脸,来到她衣领口。 “二公子,你在干什么?”静谧的石室,一道清亮的声音,蓦然响起。 熟悉声音,让陆临溪后背一阵发麻,骇然扭头,视线未及展开,脖颈就遭一击,他眼前发黑,身子软了下去。 再醒来时,陆临溪发现自己手脚被绑,躺在了他们准备好的替命阵中。他拼命扭头,翻转眼珠,只见阵法外,少女犹如一只慵懒的猫,偎在椅子上。 她杏眼明亮,笑盈盈地注视她。而他的护身恶鬼,正一动不动站在她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 陆临溪震惊惶恐,“恶鬼,你——” 闻宴眨了眨眼,笑得张扬肆意:“多谢你,把恶鬼送到我身边。如你所见,鬼十三现在是我的守护神了。” 鬼十三用力点头,朝陆临溪威胁性地低吼两声,成守护姿态,守护在闻宴一侧。 “别着急,好戏还在后面。” 闻宴好整以暇地欣赏陆临溪反复变化的脸色,一拍手,水镜里,浮现出一只女鬼的模样。 女鬼脸长得很小,眼睛圆溜溜,一副还没长大的娇憨样。 这女鬼的脸陆临溪再熟悉不过,正是他一根头发都舍不得伤害的妹妹——陆婴如。 陆临溪在水镜里见到魂体状态的妹妹,肝胆俱裂地瞪向闻宴,“你对阿婴做了什么!” “二哥,救我!”水镜里的陆婴如大声呼救。 施展替命术前,陆婴如的魂魄被转移到了替命阵的另一端,本以为等待一会儿就能达成心愿,谁知她魂魄忽然受到了一股拉扯,被生生从陆府的替命阵,拉到了千山观的替命阵里,就在她茫然之际,她发现,她被囚禁在了一面水镜里。 慌乱中,她透过镜子,看到那女人劈手打晕了二哥,将他搬到替命阵里。之后,她猝不及防靠近水镜,嘴边含着挑衅的笑,拿出了一张符箓,符箓贴下瞬间,她在水镜里的手脚仿佛被铁链锁住,动弹不得。 陆婴如骇然,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闻宴,她下意识想跑,可原本轻盈的魂体,却像被黏在了地面上,举步艰难。 陆婴如惶恐极了,气急败坏地瞪着镜子前的女人:“闻宴,你别忘了,你身上有我一半命格,我要是出了事,你也会陪葬!” 闻宴绝不敢动她的,她身上有老祖施的替命术法,必须分担她一半伤害,她要死了,老祖绝不会放过她。 闻宴挑眉,“我知道啊。” 作为天师,闻宴哪能不知身上两道禁咒的威力,那就是两颗不定时的炸弹,而陆婴如就是那个定时器,她活着,闻宴还可以苟个几天,陆婴如若死,她会立刻马上嗝屁。 在没找到背后施术人之前,她不能对陆婴如下手。 但闻宴也不是个肯吃亏的人。 她笑了笑:“放心,我不做什么,只是叫你们兄妹俩过来,做个选择。” 动不了陆婴如,就先拿她身边的人下手,那些人只要还拿陆婴如当宝贝疙瘩,同样也不敢动她。 她看过书,陆婴如身上貌似有什么价值,对三世家来说重要,不然,以那三家人的自私,怎可能把一个除了负累,百无一用的女孩放在心上。 威胁嘛,自然是相互威胁最好玩。 两兄妹心里生起不祥的预感,异口同声:“什么选择。” 闻宴眼神灼灼地看向陆临溪,带着蛊惑意味:“其实,替换命格的话,亲人之间也能转换吧,只要亲人同意,甚至不用沾染因果。陆临溪,你作为亲哥哥,要不要把自己的命格替换给妹妹呢。” 话尾的一个“呢”,真是妖娆又蛊惑。 陆临溪意识到闻宴的用心,脸上浮出慌乱,“贱人,你要敢这么做,我陆家绝不会放过你。” 呵,说的好像不做,陆家就能放过我似的。 闻宴似笑非笑,转而看向水镜的陆婴如,“陆婴如,我的命格你就别奢望了。可今日要没人给你换命,你也撑不住了吧。现在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你要不要,换你哥哥的命格?” “你若要你哥哥的命格,还能再活一段时间,说不定,你其他的哥哥们就能再找到适合你的命格。你若不要,啧啧,恐怕活不过今晚哦。” 闻宴睥着陆婴如眼底的挣扎,言笑晏晏,如拿着毒苹果诱人堕落的魔鬼:“可是,好命格只有一个。你要,你哥哥就得死。你不要,你就得死。选一个吧。” 陆临溪额头青筋暴突,“闻宴!” 这是什么狗屁选择,无论选择哪一个,留下的人都将一辈子活在愧疚和痛苦里,痛不欲生。 陆婴如也大怒地咒骂闻宴,信誓旦旦的说她不会选。 闻宴讥笑。 不会选,那可不一定。 闻宴一只脚踩在阵法边缘,懒洋洋地附加最后一句:“现在我倒数五,五声以后,你们要不选,我就帮你们选喽。” 第020章 闻宴猫戏老鼠, 当真数起了数。 陆婴如和陆临溪不约而同地紧张了起来,“闻宴,你这个贱人!” 不愧是亲兄妹, 骂人的神态和语气如出一辙。 闻宴不紧不慢地数:“四——” 陆临溪咆哮, “你休想离间我们兄妹的感情。” 闻宴:“三——” 陆婴如在水镜里破口大骂,陆临溪忙安慰急哭了的妹妹。 闻宴:“二——” 两兄妹遥遥对望,瞬间达成一致, 决定共同御敌。 闻宴的命捏在他们手上, 不敢真的伤害他们。 最后一字落下,没有人做出决定。 室内寂静,落针可闻。 陆临溪和陆婴如静等了会, 没见到闻宴动手, 松了口气, 随即露出轻蔑的表情。 就知道,这女人不敢对他们动手。 闻宴笑睨了一眼有恃无恐的两兄妹,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凄苦道:“其实,我知道,无论我怎么逃,都逃不出梁州,逃不出三世家的手掌心。” 躺在替命阵中央的陆临溪直觉不对, 水镜里的陆婴如浑然未觉,得意洋洋了起来, 高傲道,“你知道就好, 还不快放了我们。” 闻宴眼神奇怪的看向水镜。 以陆婴如这感人的智商, 是怎么一遍一遍成功地陷害原主, 还把男主男配们蒙在鼓里的? 哦,或许,不是陆婴如擅长计谋,而是那群男人们擅长…… ——只为了,让她开心。 不过,他们甜甜的爱情,硬要拉原主进来干什么呢。 闻宴压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我知道逃不了,所以不逃了,可我也知道,我注定要死的,区别只是早死几天,和晚死几天而已,所以也不挣扎了。死就死吧,但临死之前,我总要做点什么。” 闻宴目光幽幽地看向替命阵,脸上浮现出浓烈的疯狂之意。 她伸出脚,将脚碾在阵法线上,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狠绝声音道:“陆婴如,我这一生的悲惨,皆因你而起。现在,我们一起去死吧。” 说着,脚狠狠踩下! 脚距离血线还有一丝缝隙,两道仓惶声急切响起。 “住手,你这个疯子!” “我……我要活。” 闻宴脚停在半空,视线落在那个想要活下的惜命人身上,眼里露出讥诮。 陆婴如!! 果然啊…… 陆临溪不可置信地看向水镜里的亲妹妹,一身热血瞬间凉透,不可置信道:“阿婴?” 陆婴如眼神闪躲,声泪俱下,“对不起,二哥,她疯了,我害怕,我好害怕呜呜!” 陆临溪习惯使然,下意识安慰道,“别怕,别怕,有……” 话说一半,他的话哑在了喉咙里。 陆婴如痛苦不堪,歇斯底里大吼:“二哥,我不想再躺在床上,被所有人视作负担,心疾发作好痛,二哥,我不想再痛了。” 陆临溪怔怔地看着她。 她下一句话,彻底将他打入冰窖。 “哥哥,求求你……我、我会为你报仇。” 哦豁,兄妹二人拆伙了? 闻宴鄙视轻笑。 陆家兄妹既做出了选择,她自然要成人之美。 将手放在了启动阵法的地方,平静地启动了阵法。 替命阵还是替命阵,只是躺在阵法里的人变了,但最大的获利者仍旧是陆婴如。 然而,陆大小姐似乎并不感恩。 她疯狂地咒骂闻宴。 “闻宴,像你这样恶毒的人,会不得好死,死后永堕幽冥。” “不得好死……陆大小姐,你真会说笑。”闻晏嗤笑,看着陆婴如丑陋的嘴脸。 “我若算恶毒,那你算什么?你不配说永堕幽冥这句话,因为,你之恶毒,注定了你有今生没来世,你连入幽冥的资格都没有。” “陆婴如,在你理解中何为恶毒。” “你们妄图挖我心,夺我运,害了多少人命,你心里没数吗?” 陆婴如愣了半晌,小脸扭曲:“你一条贱命,当我稀罕,闻宴你会不得好死——” 闻宴被逗笑了:“哈哈,不稀罕,那你怎么会落进我手里。不稀罕,为你这条狗命,汲汲营营的陆临溪又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陆婴如,你连你亲哥都能说舍就舍,你的丑陋,简直让人大开眼界,你说,我若把你们不稀罕的这些事,一件一件暴露世人之前,你们陆家会怎么样?” “风光霁月的三大世家啊,谋害人命,夺人气运,你说,世人会容得下你们吗?” 陆婴被闻宴的话,吓得打了一冷颤抖。眼睛剜着闻宴,咬牙切齿道:“闻宴,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陆婴如,在我不得好死之前,肯定会拉几个垫背的,其中肯定有你的份。” 闻宴看着水镜里竭力压制仍嚣张跋扈的少女,眼底泛起冷意。 她抬步走入阵法中,取出功德匕首来到了陆临溪身边,蹲下身来。 昔日嚣张不可一世的陆二公子,而今趴在地上,如一条濒死的狗,他妄图施加给闻宴的,到头来都落在了他身上。 陆临溪眼底倒映出闻宴的模样,惊惧的表情像见到了噬人的恶鬼:“你还想,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收回本属于我的东西罢了。” 尖锐刀锋来到陆临溪胸口,陆临溪想挣扎,手脚却失去了控制,只能惊恐地喘息。 陆婴如惊恐尖叫:“二哥,闻宴,你放开他!” “放开……陆婴如,这不是你选的吗。”闻宴视若无睹,匕首对准陆临溪胸口,狠狠扎下去。 随后,将手摁在他胸口破开的血洞上,拿走本属于她的功德。 功德进入体内,闻宴苍白的脸颊逐渐红润起来。 而陆临溪的脸却变得惨白,一身功德尽被散出,生命也在飞快流逝,如中风般四肢抽搐,眼神逐渐失去亮光。 缠绕周身的因果线,没了功德的保护,犹如索命的绞肉索,带着浓烈深重的怨气,一点一点缩紧。 “唔,唔!”陆临溪额头青筋虬结,瞳孔急剧缩小。 陆婴如心痛得咬牙,“哥……” “报应诸身的感觉如何?”闻宴冷看垂死挣扎的陆临溪,脸上的笑容刺得陆家兄妹眼红。 闻宴淡淡道:“不属于你们的东西,终究要还回来的。陆家、陈家、韩家,你们三世家违背天道造下恶孽,迟早会遭报应的。当报应降临,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平平淡淡一句话,既像诅咒,又像是预言,在陆家兄妹二人的心底里掀起莫大的惶恐。 不,不,世家不会倒…… 闻宴漫不经心地撂下这句话,便走出阵法,在一旁看两人下场。 因果反噬,陆临溪没挺过一炷香便奄奄一息。命格剥离体内,不啻于将一身筋脉骨头生生抽出。 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由于两边的阵法相隔甚远,另一边为彻底转换命格,不得不加大了抽取力道,就连神魂也在痛苦的拉扯中,被扯碎了。 终于——陆临溪,魂飞魄散。 陆婴如悲怆地注视着这一幕,赤红双眼透过水镜,恶鬼般紧盯着闻宴的脸,眼眶里滑落两行血泪。 “闻宴,我发誓,我不会放过你,我永远不会放过你的!” “二哥,对不起……” 鳄鱼的眼泪,看的闻宴恶心。 “这个誓言回送你,我与你之仇,不共戴天。不过,我可不像你,只会放狠话,我喜欢付诸行动。”说着,闻宴双手一举,右手指母紧压左掌掌心,一个神秘的法印突然从双手中蹿出,猛得一下打到镜中。 一团冷焰在镜中,突然升腾,灼噬着陆婴如的灵魂。 “好好享受吧,这只是我从你身上收回的利息,你不用侥幸,待到他日,我会连本带利的收回来。”闻宴平静地看了一眼陆婴如,转身,步出了密室。 道观外已黑夜沉沉,伸手不见五指,天空不知何故被渲染成了血红。 “恩人。” 鬼十三见闻宴安然无恙走出,如狗狗般欣喜地扑来,围绕着她打转。 刚才恩人不让它进去,它可担心了。 闻宴笑着摸了摸鬼十三的大脑袋,淡淡问道:“鬼十三,你是恶鬼,行走在阳世终究危险,可能再被邪道抓走,你要不要随我回幽都。” 三恶道再艰苦,也总比在阳世跟着邪道胡作非为的好。恶鬼身上倘若累积太多冤孽,天道不容,便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 鬼十三摇头,一双血红眼紧盯着闻宴:“不回幽都,不回……我,跟着你,保护你。” 跟着恩人,能吃饭。 养一只恶鬼? 闻宴有些意动,鬼十三的战力,在恶鬼里也算不俗,有它当保镖,以后万一遇到危险,就是一个相当给力的助手。 闻宴没回话,沿着青石板路,负手往道观前殿走去。 身后,鬼十三还以为恩人嫌弃它,耷拉着脑袋,像犯了错的孩子,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 闻宴一回头,鬼十三就飞快地遁走,藏在路两边的树影里,等闻宴回过头,才蹑手蹑脚出来。 闻宴察觉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声,摇了摇头,无声叹了口气。 “鬼十三,你应该知道,阴差是不能养鬼的。” 沉默的恩人突然开口,鬼十三吓了一跳,暗淡地耷下脑袋,“恩人……” 可是,除了恩人身边,它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同一批的兄弟姐妹都死了,其他批的兄弟姐妹彼此都不亲近,甚至会把他当成抢夺鬼母宠爱的敌人,它只有一个人,不想再回饿鬼道了。 闻宴思忖一番,“你想在我身边,也不是不行。” 鬼十三血红眼睛一亮。 闻宴说出要求:“你要跟在我身边,就得听我的话,不能作恶,不能祸害凡人。而且我时常进入幽都,你大摇大摆跟在我身边,终究不妥。你可愿再回到镇魂符去?” 一听到又要被关回去,鬼十三疯狂摇头。 可忽然想到什么,问了一句:“要是被封印,有吃的吗?” 闻宴噗嗤笑了,“当然,我回去以后,就去鬼市买些香烛纸钱,每天管你一顿饭,可好。” 那可太好了! 鬼十三忙不迭点头,嘴巴里都快要分泌出唾液,完全没意见了。 看到它馋嘴的样,闻宴忍俊不禁,她在道观两侧房间里翻找出一沓符纸,毛笔和朱砂,就着正殿的供桌,提起笔,凝神静气,几乎在瞬间就集中了注意力,开始绘制符箓。 下笔行云流水,一张张符箓流转着逼人的灵光,出现在笔下。 若此时有修道者在旁边看,恐怕要惊掉下巴。历来画符,无一不是极耗损精力灵力,需净身净手,设案焚香,还没见过这样,符箓仿若流水线上加工的产品,一张接一张。 闻宴却是早已习惯这种制符速度,现代人习惯内卷,她更是玄学界内卷之王。若非胳膊酸腿疼,她手速还能再快些。 画好了符,将其余收起,闻宴拿着镇魂符,来到鬼十三面前,手上结印,镇魂符线条一亮,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 鬼十三没有抵抗,极罕见地乖乖垂下脑袋,任由人将它收入镇魂符中。 收了鬼十三,闻宴将镇魂符妥协放在袖口,大踏步走出道观。 刚抬头往上看,就见天空炸开了一朵蓬蓬绚丽的烟火。 闻宴昂头看到烟花,瞳孔一缩。 啥情况,邪道打败了白无常,高兴地放起烟花庆祝了? 闻宴盯着夜幕下炸开的烟火,越看越呆不住,当即取出一张瞬移符,就要下山去找白无常。 却见天上炸开的烟火越来越大,整座山也开始地动山摇。 千山观外,风声骤紧。 一柄长剑划破夜色,气势汹汹,朝闻宴背后刺来。 闻宴闻风,迅速闪身。 同时,手已伸入袖里,取出了符箓。 正欲发作,一股狂风猛然袭上了山,从另一侧攻向了偷袭者。 一束寒意深深的剑光,倏然闪过。 偷袭者的长剑掉落在地。 出剑攻击偷袭者的,是一个黑漆漆的修长影子,似从夜色里突然踏出的般,来的无声又突然。 他一来,山顶气氛瞬间变得肃杀。 闻宴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她自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参与不了太高端的战斗局,果断往身上拍了张隐息符,跑到一边避战。 那最先偷袭她的人,原来是个老道,他丢了剑,便抽出背后的拂尘,掐了个精妙无比的诀。 灵诀引动灵气变化,天边雷声轰鸣了一声,连风向也为之一变! 老道拂尘一甩,万千风刃,朝修长黑影而去。 修长黑影不畏不惧,只轻轻抬袖一扫,风刃尽数化解。 紧接着,修长黑影一闪,下一刻,就出现在老道跟前。 他大手扣在他脖颈上,将人缓缓举起。 一道比恶鬼凶厉无数倍的陌生气息铺开,闻宴心脏猛跳,只觉自己一头栽进了大海,恐惧疯狂蔓延。 ……这谁? 这时,就听见老道愤恨的咒骂,“嗬嗬……身为幽都鬼官,竟肆意杀害阳世中人,幽都此举,是要违背当初同玄门制定的协议吗?” 这话引得修长黑影沉笑,“先违背约定的,不是你们?尔等邪道窝藏我幽都的恶鬼,玄门监管不利,我还没找玄门算账呢。” 闻宴听到这声音,只觉得似曾相识。 这嗓音,怎么那么像——白无常呢? 老道还想再想说什么,清脆的咔擦声在黑夜下响起,老道脖颈瞬间被捏碎了。 修长黑影手又一探,从尸身里抓起一团想要逃跑的幽蓝光团,掌心微一用力,光团里发出惨烈至极的嚎叫,化作五颜六色的烟火炸裂。 ……原来,刚才天上放的不是烟花,而是,三魂七魄一同碎裂的,魂火。 闻宴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冷汗涔涔。 这不是白无常吧,白无常可温柔了,没这么凶残! “出来吧。”修长身影转身看向闻宴这边,大手摊开,托起一团掌心焰。 山顶猝然点亮。 白无常如画的眉眼映在暖光里,凤眼含笑,有些歉疚地道:“闻姑娘,吓到你了。” 闻宴摸了摸沁凉的手掌心,深吸口气,眼神复杂地从屋后走出。 “谢大人,你来了哈哈。” 闻宴快傻了。 还真是白无常,她快不认识这个人了。 谢稚打量了眼闻宴,见她安然无恙,眸色微缓,又装作无意地扫了眼她的袖口,“那只恶鬼,没有伤害你吧。” 他指的,是卷走闻宴的饿死鬼。 闻宴摸了摸藏在袖里的镇魂符,无辜地眨了眨眼:“多亏谢大人借我功德,恶鬼没伤到我。对了,谢大人与那些人作战,可有伤到?” 谢稚从小姑娘身上收回视线,眼神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下,咳了声:“那些人,还伤不到我。” 这口吻,可谓是轻描淡写又相当霸气了。 闻宴也松了口气。 好吧,不论如何,人没事就万事大吉了。 至于彼此的小秘密…… 各退一步,互不追究了。 两人默契地转过视线,将这件事扯开。 闻宴指着身后的道观,将到来之后遇到的事说了一遍,“看来,这就是那个藏在背后操控一切的暗手了。咱们进去看看,里面藏了什么。” “也好。” 谢稚温笑颔首,掌心托着明亮的焰火,在前方带起了路。 闻宴望着白无常修长的背影,愣了会神,然后跟了上去。 千山观的秘密,全在后院。 才踏入后院,还未推开门,便闻到了一阵刺鼻的焦味,像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原本画了替命阵的房间,透过窗纱,能瞧见里面灯火通明。 “方才我走之前,屋里没这么亮。” 闻宴蹙紧眉心,欲再往前,身后谢稚忽然道了声“不好”,长臂一伸,就揽住她的腰,跃上了半空。 “???” 闻宴不明所以,低头往下望去。 只听见“砰”的一声。 一团大火从道观里直冲上天,整个千山观轰然炸开,道观连同整座山,瞬间被火海吞噬。 “这……”闻宴愣住了。 谢稚淡然笑了一声,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自毁。邪道的老把戏罢了,为了防止自己的隐秘暴露,当守巢的关键人死去,巢穴也会一同摧毁。” 看来,十面山背后,还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暗地里操控着千山观。 就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 闻宴懊悔地一拍脑袋:“早知道,我该提前翻翻那个地方,说不定还能查出什么。” 她当时想回去找白无常,就没搜道观。 这下好了,所有东西全部摧毁,想找也找不到了。 “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时候,不急,回去吧。” 谢稚一手固定出闻宴,防止她掉下去,另腾出一只手,在半空中召出了鬼门。 而就在千山观爆炸那刻—— 千里之外的陆府内,爆发出一声悲怆至极的哭喊,“二哥!” * 陆家宅内,寂静一片。 在家主又发落过一人后,府中下人全都意识到了家主心情糟糕,纷纷夹紧尾巴做事,生怕不小心再卷入灾厄里。 然而,再小心也没用,家主盛怒之下想要发泄,管你有错没错都要倒霉。 在花满楼内再度抬出两具尸体后,其他人两股战战,转身就要跑。 一道银光闪烁,下人脚步骤停,下一刻,捂着脖颈倒下。 见了很多血,仍没能平复陆家家主心底的悲痛。 ——他唯一的弟弟,死了。 花满楼最高处,众道者沉眉收手,结束了替命。 阵法中央的高台上,陆婴如神魂归体,柔软的胸脯轻轻起伏,人醒了过来。 一睁眼,下意识捂上心口。 然而她失望了,还是那颗千疮百孔,跳起来虚浮而沉重的心脏,。 替换了哥哥的命,也不过让紧贴她头皮的铡刀,往上挪了一些,延缓了死期。 这叫她如何甘心! 主持替命的韩凤玉,脸色沉重:“阿婴替换了临溪的命格,还能再撑一月。只是,没有心脏和最合适的命格,终究不能……” 听到人提到陆临溪,陆婴如目光微闪,手抵在胸口上,眼泪吧嗒吧嗒滚落:“是……闻宴,她打晕了二哥,用匕首捅了他。我被她封在镜子里,什么都做不了呜呜呜……大哥,你一定要给二哥报仇!” 面容惨白的少女,悲痛欲绝地讲清楚事情经过,哭得声嘶力竭,“我宁愿不要这条命,把我二哥还回来呜。” 韩凤玉黑眸定定盯着陆婴如,见她一反常态,声色俱厉的癫狂模样,闪过些许怀疑。 事情真如她所说,是闻宴先杀了陆二? 韩凤玉明白陆婴如的话未必全然可信,可即便只信一分,也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所认识的那个心底善良,一心悬壶济世的小药师,终究是变了。 说不出心里的感觉,失望,痛惜…… 韩凤玉敛下复杂的眼神,面向陆家家主,淡淡道了句,“节哀。” 陆临渊控制不住心底强烈的恨。 年少坐上家主之位,以雷霆手段火速收拾一众心怀不轨之人,将风雨飘摇的陆家稳住,陆家家主早已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可悲痛到极致,有些情绪实难压制。 他的弟弟,唯一的弟弟,没了。 他脚步沉重地走过去,将悲痛欲绝的小妹紧紧抱在怀里。 陆家不能散,他不能垮。 如今他只剩一个妹妹,无论如何要保护好她。 至于闻宴—— 陆临渊用布满血丝的眼神逐一扫过所有人,一字一顿,刻骨磨心: “此仇不共戴天。从今往后,上天入地,我陆家誓要将那女人抓来,千刀万剐,血祭二公子。” 他要将那女人挫骨扬灰。 * 闻宴跨过鬼门关后,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眼底泛出冷意。 陆临溪一死,三世家怕是恨极了她,下次她再做任务,肯定危险重重。 多带点保镖吧。 闻宴看向身边的白无常,这次同他合作的很是愉快,除了两人之间的默契,他的武力值太让人有安全感了。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彪悍的白无常! 笑得比谁都温和,打起架来比谁都凶残,闻宴可太震撼了。 有这样的同伴,太有安全感了。 白无常接到小姑娘灼灼的眼神,眼底不觉泛起笑意,正要说些什么,腰上悬挂的传讯符先亮了起来。 白无常长眉微皱,似有些不虞,没去管传讯符。 传讯符却闪烁不停。 闻宴瞧了眼传讯符,知道白无常有急事,也不打扰,从对方手里接过穆小楼,感激道:“此行多亏谢大人,就此告别,后会有期。” 想到自己还牵着大佬几万功德,闻宴有种沉甸甸的负重感,她不习惯欠人钱,还是尽快还了这份功德吧。 谢稚似乎对那些功德完全不在乎,提也没提,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闻姑娘,保重。” 两人在鬼门关,分别走向不同方向。 枉死城一如既往,黑雾笼罩,煞气冲天。 不知为何,闻宴总觉得,城里的怨气更重了一些。 怨鬼又增多了? 摒弃杂绪,闻宴进入城中,先带穆小楼去城中央的照世镜看了眼凡世亲人,见到母亲安好,穆小楼心底最后一丝遗憾也消弭殆尽,灵台恢复清明。 “多谢,姐姐。”穆小楼眼神感激地看着闻宴。 他虽愚钝,却知道,要没有闻宴,他的冤情可能伸张不了了。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傻子说的话,也没有人会有闻宴这样咬住凶手不放的魄力,证据太少,陈英杰太狡猾,万一晚上一步,很可能就让他杀害了舅舅舅母,逃之夭夭了。 见冤魂恢复正澄明,闻宴也很高兴,拍了拍他肩膀,嘱托道:“在城里好好生活,想家时到照世镜前看一看,待阴寿一尽,就可以去投胎了。” 穆小楼乖乖巧巧,认真记下,随后被赶来的鬼差带去城东鬼民区居住。闻宴则回转枉死大牢,跟顾文使汇报工作。 顾文使颇为惊讶,不过才三日,闻宴就完成了任务。 “没有证据,没有因果线,你就敢怀疑陈英杰?”这么太大胆了吧。 就不怕万一查到底,白白浪费了时间。 闻宴笑道:“直觉。” 她就觉得他是凶手,跟着这条线查就是了,查错了,再换个方向,不过浪费点时间。 顾文使大概头一回听到这种办案思路,嘴角抽了抽,深深看了闻宴一眼,不说话了。 直觉办案…… 该说小姑娘是鲁莽呢,还是天赋异禀。 惊讶过后,就是忍不住的欣喜了。 闻宴的能力,像是专为冤魂解怨而生的一般,有她在,不用担心解怨不成。 枉死城内怨气一日比一日浓厚,顾文使忧心忡忡,怨鬼不能再增多,再加一些,要出事了。 如今多了一员能替他操劳的大将,顾文使别提有多高兴。 高兴的顾文使不吝赞叹,同时爽快地将上头早已送来的两份功德结清。 “这么快的吗?”闻宴有些惊讶,加完班就有搬家费,也太好了吧。 “你一回来,阎王就将功德送了过来。” 说到这个,顾文使也有些讶异,往常鬼差做完任务,总要先核实任务完成情况,再抠抠搜搜发点功德。从没有像闻宴这样,查也不查,很爽快的就给了功德。 扒皮鬼阎王转性了? 被顾文使说的扒皮阎王,此刻,正躬首立在阎王殿里,跟坐在首位上的人汇报情况。 “属下派人去查了梁州陈、陆、韩三大世家,他们是大邺王朝重点要铲除的目标,可奇怪的是,王朝发兵了六七次,每次军队都诡异地迷失在十方大山里。王朝天机堂国师为此带罗盘亲入大山,却险象环生,险些丧生在山野密林。从那以后,军队只驻扎在梁州境外,再没进去过。” “不过,朝廷未曾放弃过收复梁州,猜测三世家定然是供养了修道者,便也请了许多玄门弟子,奈何,那些玄门中人,并非三世家的高人对手。” “三世家定然是供养了修道者,甚至还有邪道。” 不知听到哪一句,上头负手而立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嗓音低沉地道:“邪道,何以见得?” 阎王提到这个,就有些气愤:“三世家常常会从各自管辖境内私自抓捕一些百姓,将他们带入某些地方,而那些被他们带走的百姓,再没回去过,而生死簿上显示那些人已死,但当地城隍却接受不到新死的亡魂,多年来,梁州各地这样无故丢失的亡魂,足有……四五百人。” 四五百亡魂,看到总数的瞬间,阎王都吓了一跳。 要有不轨之人拿这些鬼魂炼制邪兵,那就是一支四五百的恶鬼军,堪比一方鬼王的力量,几乎可祸乱整个大邺朝! 阳间王朝如何更迭,幽都管不着,但恶鬼作乱,令人世生灵涂炭,必然要追究幽都的责任,幽都必须插手了。 三世家要真私藏了亡魂,幽都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盗取气运和功德的事,查出来多少。”上头那人又问。 阎王凝重:“难以入手。” 他们似乎请了厉害的高人,将整个梁州围得铁桶一般,就连黑白无常前往拘魂,都受到了影响,三世家宅邸更是戒备森严,寻常鬼差根本进不去。” “只查到,陆家似乎在河西境内几个地方存有邪阵,邪阵在无声夺取一地的生机与灵气……” “您命我等调查此事,可是为了闻宴小姑娘?” 阎王八卦之心蠢蠢欲动。 要知道,这位主子以前除了抓鬼,可是诸事不管的。 管他阳间事,玄门的事,甚至是幽都的事,都只当个甩手掌柜,这回,偏对一个小姑娘上了心,还为她查三世家。 许久,上头男人才回过神,垂下的眸子掀开,仿佛释出了三千冰雪,俊美不似凡尘的脸上无一丝笑,只有冻彻骨髓的淡漠。 “她神魂非同一般,乃是天外之人,理当多注意些,或许,还是幽都的破局之人。” 阎王大惊,“破局之人?!” 他再想询问对顶头上司,却见对方身影已消失在大殿内。 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 “下次传讯,一次即可,勿要再如此频繁。” 听到那人语气里的不虞,像是曾经有好事被打扰了。阎王风中凌乱,不是您老叫我有事立即通知吗,咋还成我的错了? * 枉死城内,闻宴收到功德,先拿来一部分滋养身体,伴随胸口的沉闷感消失,心情也明媚起来。 沉浸喜悦的闻宴,算了算剩下的功德,够不够还一点从白无常处借的—— 额,还不够她在幽都支棱一个月。 闻宴:“……” 挣功德的紧迫感又来了。 不过,在接取下一个解怨任务之前,闻宴按照习惯,先反思了一遍这次的解怨过程。 有些事,还是没能查清楚。 陆临溪将陈英杰打得魂飞魄散的原因,千山观里藏有的秘密,陆家与千山观的关系。可惜,所有答案都随着一场大火和所有邪道的死去,又被掩埋。 这些问题暂时找不到答案,闻宴也不为难自己,转而思索下一件事。 ——她的功德! 她捅伤陆临溪时,他身上流泻出很多功德,她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发家致富的捷径,回去找原男主男配和女配,将他们挨个捅一遍,拿回她损失的功德。 但回头冷静一想,也不是所有人身上都有她的功德。 当初她逃离陈家,也给了陈牧尧两刀,就没有得到功德。 白无常说,唯有别人赠予或者本属于自己的功德,才会发生回流现象。 也就是说,陈牧尧那些人里,并非所有人都偷了她功德。 陆婴如身上肯定有,陆临溪有,那他们的大哥陆临渊,以及,负责转运的韩凤玉身上有没有? 闻宴有种感觉,只要拿回她所有丢失的功德,她身上背负的两道邪术就会不攻自破,恢复成以前那个身体倍儿棒的闻天师。 想到健康的身体,闻宴立即激动了起来。 她马上又问顾文使要下一个解怨任务。 听到闻宴的要求,也鉴于她这回任务完成得不错,顾文使特意挑选了一个难度较大的,说是一个怨气浓重,即将变成厉鬼的小女孩。 这种得到的功德很多,闻宴可以! “不过,她被宋文使带去阳间解怨了,听到传来的消息,似乎是又失败了。” 闻宴愣住:“又?” 顾文使叹息:“先前已带出去过一回,那孩子的父母一心包庇凶手,联手摧毁了证据,编造谎言,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闻宴立即进入状态:“她父母为何要包庇凶手?” 顾文使又叹了口气,摇摇头,“没见过那么狠心的父母。” 闻宴的好奇心这下被勾起来了,谁知顾文使临到关键点又不说了,摆摆手,让闻宴先做其他的事,非要等小女孩回来了再说。 “两次失败,那孩子要撑不住了。”闻宴示意顾文使赶紧说,她耽搁得起,怨鬼可耽搁不起。 “唉,第一次从阳间回来,那孩子怨气就压不住了,太惨了……”顾文使愁眉苦脸。 这次,那孩子就交给闻宴试试,死马当活马医。 闻宴若再失败,那孩子就……没法救了。 她体内怨气再难压抑,定会化为厉鬼,下场只能是灭杀。 顾文使心情沉重,挥挥手,让闻宴先去准备准备,忙自己的事。 枉死大牢怨气冲煞,似比上次来更浓郁了些,闻宴皱了皱眉,也有些待不住了。 闻宴摸出封印鬼十三的镇魂符,符上道蕴流转,安安静静,说明里面封印的鬼,一直在乖巧地待着。 想到答应鬼十三的事,闻宴转身离开枉死大牢,去了鬼市。 鬼市位于十殿阎罗殿外,很多常年等待投胎的鬼,幽都鬼民,鬼修等,闲来无事,会在此摆摊卖些东西,半夜三更撂地摊,拂晓离去。每年七月十五,阴阳两界交汇之际,还能去阳间搞个大集市。 闻宴眯着眼一家家的看招牌,黑雾缭绕,不凑近了看不清楚。等终于找到买香烛纸钱的摊位,她一次性买了两捆小鬼爱吃的香烛。 正要离去,身子一顿。 隔壁一群老鬼围在说书人摊位,正讨论什么。 “话说,鬼帝快一百年没回幽都了,恶鬼抓了几十年,还没抓得完吗?” 另有一鬼嘎嘎反驳:“你当恶鬼很好抓啊,那可是饿鬼道和地狱道的恶鬼,足有十万,一天抓来十只,也得抓三十年!更别说有些恶鬼躲藏极深,有些被邪道截留,私藏,找都找不到。” “对啊,恶鬼可凶狠了!” “当初三恶道崩溃,饿鬼道和地狱道的鬼出逃,碰见我等寻常小鬼,一口一个,跟吃饺子似的。能抓他们的,只有十大阴帅,就是阴帅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抓回来。尤其是地狱道的恶鬼,那可曾经都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凶徒,实力跟阴帅差不多。就是阴帅之首的黑无常,一天也只能抓两只。” 三恶道,果然曾经崩散过吗? 闻宴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那白无常呢。” 如谢大人那般徒手捏碎魂魄的武力,他抓恶鬼,应该不难吧。 谁知,“白无常也很厉害,一天一只。” 闻宴瞪眼:“……你是不是说错了,白无常功力很高的!” 那可是一个人就颠覆了十面山恶势力的大佬,把鬼魂当烟花嗞的狠角色! “没说错啊,白无常功力很高,但还是比不上黑无常,一天能抓一只鬼就不错了!” “……!!!” 不是,你们这里的恶鬼都这么凶的吗,白无常那样的高手,也只能抓一只?! 本天师不信! 闻宴陷入了深深自闭中,亏得她以前还觉得,抓鬼不难,她这是夜郎自大了吧。 降维打击,什么叫降维打击! 自闭之余,也暗自庆幸,幸好当初选择了枉死城,不然当拘魂鬼差的话,撞上恶鬼,都不够一口吞的。 闻宴悻悻的提上东西,又在不远处的杂货摊上买了个储存东西的褡裢,空间大约有中学生的书包那么大,足够她装外出的干粮,以及给鬼准备的口粮。 路过说书摊时,隐约听到那几个人,还在说, “其实,据说,恶鬼早已抓的差不多,但还剩几个穷凶极恶的,怎么也找不到,还在阳世找呢。” 闻宴又哆嗦了一下,跑得更快了。 她是怎么有信心,觉得阳间很安全的? ……想回家。 第021章 从黑市回来, 闻宴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她素来自信的武力值和天赋,在这个世界, 似乎不怎么够用了。 没怀疑多久, 顾文使就急匆匆过来,拉上闻宴,就往枉死大牢奔去。 “情况紧急, 怨鬼怨气压抑不住, 快要变成厉鬼了!”这回的解怨,终究是失败了,怨鬼怨气难以控制, 要化成厉鬼了。 闻宴老寒腿倒腾不快, 被顾文使扯着飞奔, 感觉气都喘不上来了。 “前两次……失败,是,因为,什么呢?”闻宴气喘吁吁地问。 “这解怨不是很好做吗?”闻宴只觉得不解。 除了陈英杰那样,隐藏了因果线和证据和的无头案,别的案子不都是早已标注好凶手了吗?这种是最好查的,只要死咬住凶手就行。 顾文使哽了一下,回头看了眼闻宴, 眼神带了抹复杂:“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 有一眼能看出结果的能力, 再由果推因,超渡冤魂跟做游戏似的。 很多解怨使一眼看不到结果, 只能根据一些零星的线索去追溯真相, 大多时候会无可避免地走弯路, 白白浪费不少时间,很多怨鬼就是在这样怀揣希望又屡屡失望的等待里,化成了厉鬼。 而大多时候,是即便知道了凶手是谁,找不到证据也不行。 恶人可以耍赖,真咬死自己没罪,谁也拿他们没办法。阴律严苛,规定了阴差不能对阳世人动手,威迫他们认罪,而冤魂更不能手染鲜血,否则容易堕落成厉鬼,那将万劫不复。而想借助其他阳世人的力量,又处处受限。 这次小兰花的解怨,两次重返阳间,用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最后还是失败了。 ……好吧。 来不及看案卷,闻宴直接就问了:“凶手是谁。” “她的哥哥。” 闻宴:“表哥?同父异母的继兄?意外害死的人吗?” 不对,意外而死的人,怨气没这么重,没这么快就化成厉鬼。 顾文使脾气一向温和,也忍不住骂了一声:“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兄长。只是,她那哥哥,就是个畜生。” 这个枉死的小女孩,名为小兰花,名字正是她那个哥哥取的。然而,哥哥为她取名,并不是处于对她的喜爱,而是随口取了个贱名,因为他们那,最不缺的,就是兰花。 小兰花父母双全,哥哥比她大七岁,因五行缺水,取名为银水。小兰花命定寿数三十七载,却六岁寿夭。凶手正是大哥银水,而她短暂一生的悲剧,全都来源于这个哥哥。 哥哥银水是个天生跛脚的孩子,从小周围人异样的眼神,造成了他阴郁孤僻的性子。好在,爹娘不嫌弃他,始终如一地疼爱大儿子,甚至比别家的父母都要溺爱孩子,然而,父母的呵护,非但没能改变银水的性子,反而使他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暴躁。 直到,小兰花的出生。 许是意识到爹娘对自己的爱可能会被抢夺,银水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随着小兰花在母亲肚子里越来越大,银水越来越安静,甚至还会主动帮爹娘干活,乖巧得像个正常孩子。 爹娘高兴坏了,还以为大儿子终于懂事,见大儿子对小女儿超乎寻常的关怀,还将女儿交给大儿子照顾。 而银水照顾妹妹的第一天,就把滚烫的热水泼在了小婴孩的屁股上,导致她屁股的皮烫脱了一层,留下了终身丑陋的疤。 爹娘赶来,银水说自己是不小心,溺爱大儿子惯了的爹娘也没计较,只告诉他下次要小心。从那之后,他又‘不小心’地将妹妹摔在地上,不小心踩中妹妹的手指,不小心划破了她娇嫩的脸蛋…… 两岁前的小兰花,因为大哥各种不小心的照料,身上时常带伤。 两岁以后,学会了走,懂得趋利避害的女娃娃,本能地害怕哥哥,见到他就像老鼠见到了猫,飞快地跑。但是没用,只要她没跑出家,大哥便无处不在,时常会哒哒哒地拄着拐杖,出现在妹妹身边,用拐杖敲她的脑袋,捅她的肚子,打她的小腿。 小兰花向爹娘告状,但爹娘更偏心哥哥,认为他天生瘸腿,做妹妹的要让着哥哥,总是轻拿轻放。 这导致银水的气焰更嚣张了,因为他瘸了一条腿,见到妹妹小兰花跑来跑去,心理不平衡,便想要也砍断妹妹的腿。 他准备了绳子和菜刀,那一次万分惊险,小兰花的两条腿差点被砍断,虽然侥幸被邻居救下,却也留下了后遗症——一紧张,就会控制不住身体,把屎尿落在裤子里。 从此,村里小孩嘲笑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但小兰花没有大哥的好运气,爹娘并没有像包容大哥那样,包容小兰花的问题,一但女儿屎尿失控,就会遭遇到异常严苛的打骂,一挨打挨骂,小兰花就又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时间长了,小兰花身上的问题越来越严重。 见小兰花也有了无法言说的毛病,银水终于不再用那种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她,想砍断她的腿了。 爹娘对哥哥欺负妹妹的事心知肚明,最初也想管,但他们一插手,银水就大哭着说爹娘不喜欢他,状若癫狂地伤害自己。终究是对儿子的爱占据上风,下次大儿子再伤害小女儿,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时间长了,便习惯了。 这种习惯,是很可怕的。 有时见大儿子心情不好时,他们还会主动将小女儿推到大儿子身边,只希望他能开心一些。 就这样,小兰花在暴力下逐渐长大。幼小如雏鸟的她,出于天性渴望父母的爱,她乖乖巧巧的很听话,惹得爹娘生出些许愧疚,对小女儿好了些。 这又刺激到了银水,他拿自己的脑袋狠狠撞在石头上。于是,爹娘心底那一点点的愧疚立刻散尽。银水让他们将小兰花赶出房间,让她睡到楼下鸡圈。寨里人见这小孩子可怜,说了几句好话,立即被银水提刀赶了出去。 有一次寨里人过来借东西,就见银水坐在凳子上,小兰花跪在碎石子上,疼得直流眼泪,嘴上被打得血肉模糊。爹娘出来解释说,是小兰花偷吃猪食生了病,大哥为了改掉她这个坏习惯,不得已才这样做。小兰花一张嘴,嘴巴里冒出大口的血,歪头昏倒过去。 其实,小兰花不是故意吃猪食,她太饿了,可是哥哥不让她吃饭。 小兰花长到六岁,常年饥一顿饱一顿,瘦骨嶙峋。有一次饿到不行,她偷偷跑到厨房吃了一口剩饭,被发现了,正赶上哥哥那天心情不好,操起拐杖发了疯的打她。小兰花当时就撑不住,向爹娘求救,但爹娘不敢管…… 她就被活活打死了。 只听一个故事,闻宴就喘不过气来,脸色凝重。 怪不得这小孩有那么重的怨气,才六岁的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 更惨的,还在后面。 爹娘见小女儿死了,这才慌了,想也不想就替儿子收拾起尾巴,将他害人的证据掩藏。 没有证据,就没办法借凡人之手惩治凶手。作为鬼差,再看不过去,也不得对凡人出手。于是,返回阳间两次,眼见害死了自己的大哥安然无恙,继续受到爹娘宠爱,而爹娘像没事人似的,对恶人一如往昔,他们却拿那些人无可奈何,小兰花心底怨气彻底崩不住了。 闻宴心里的愤怒也绷不住了:“这哪里是哥哥,这特么是恶鬼投胎吧。” 正常人,哪有坏的这么彻底的,这根本是天生长了颗坏心。 哪知,顾文使回头看了闻宴一眼,“我们怀疑他是恶鬼投胎,已上报给阎王。他会安排一位阴帅,与你同去。” 闻宴没想到随口一说,还摸到了某种真相。 “可是,恶鬼也能投胎?”幽都管得这么不严格吗? 顾文使言语含糊:“是从前跑出去的恶鬼。” 闻宴明白了,这可能是百年前幽都动荡之际,从三恶道跑出去的恶鬼,不知用了什么邪术,在阳间私自投了胎。 等等,恶鬼! 闻宴想到了某个说法,以白无常的功力,一天也只能捉一只恶鬼。 白无常,一天只能抓一只恶鬼…… 闻宴哆嗦了一下。 ——这个世界的恶鬼很凶,此行危险了! 闻宴还想询问一下三恶道被毁是怎么回事,时间来不及,只能暂且将问题留在了心里。 阴风呼啸,黑雾缭绕。度亡僧身影遍布各个角落,诵经的清圣之音,让浓郁的怨念潮水般退散。 出于对上辈子地藏菩萨的恭敬,闻宴走过时,朝度亡僧们行了个礼,度亡僧瞧见,捻着佛珠朝她回礼,转身继续超渡亡魂。 走到大牢西侧,闻宴下意识往其中一间牢房里看去。 不知,她初来时解怨的那对鬼夫妻怎么样了。 女鬼也瞧见了闻宴,她站在大牢后,很惊喜的样子,眼珠直勾勾望向闻宴,朝她感激地摆手。 ……看样子过的不错。 闻宴也朝她摆手示意,示意她继续。女鬼像得到了鼓励,转过上工,凶神恶煞地继续暴打丈夫。 家暴鬼的嚎哭搁百米以外都能闻到。 周围百米之内,因男鬼的惨叫,所有怨鬼感觉自己受到了恐吓,都缩着脖子静如鹌鹑,乖巧得完全不敢作乱。 顾文使见状,欣慰提了一嘴,说自从女鬼开始暴揍丈夫后,这附近的怨鬼再不敢闹腾,没一个魔化的,都老老实实等待解怨。 因为这招“杀鸡给猴看”的方法相当奏效,顾文使在大牢其他地方,也找了三四对相同情况的夫妻,如法炮制。 效果立竿见影,大牢怨念少了很多呢。 闻宴:“……” 好吧,狠还是顾文使狠。 说话间,很快到了关押小兰花的牢房,牢房四周空荡荡的,原本关押亡魂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 “这附近的鬼,都给搬走了。”顾文使无奈地道。 一只厉鬼的力量,远比最初那个家暴鬼的煽动能力恐怖,不止会加速周围亡魂的绝望,怂恿他们化成厉鬼,还会趁机吞噬他们,以壮大自己的力量。 厉鬼,是能吞噬其他同类,来不断壮大自己的。 再往前走,高僧诵经的呢喃声,传入耳中。 闻宴到了地方,就见八个身金红袈裟的度亡僧,正襟危坐在其中一间牢房的八角,联合吟诵大悲咒,金光自高僧体内流出,笼罩牢房里的怨鬼。 “那就是小兰花。”顾文使指着牢房里双眼赤红的小女孩,脸上蒙了层担忧。枉死大牢每一个冤魂都是他接来,他真的不愿,看到牢房里的冤魂化作厉鬼。 “小宴呐,我把这孩子交给你,你再试试。”煞气阻挡了顾文使的脚步,走不过去了。 闻宴视线透过牢房,无声注视着小女孩,问了声,“变成厉鬼,会怎样对待。” 顾文使眼底似乎闪过一缕沉痛,沉默良久,“会丢入……九幽之地。” 九幽之地,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呢。 那里没有时间,没有灵气,有的只是能燃尽一切的大火,和疯狂嘶吼的灵魂,他们被巨大的上古阵法压在地面,永恒无尽承受着灼烧,直到魂飞魄散,再无轮回的可能。 “我希望进入咱们枉死城的,都能安然无恙地出去,该转世转世,别去那个地方……”顾文使苦笑。 但这不是他能控制的。 怨鬼一旦化为厉鬼,就丧失了神智,只剩下毁灭的本能,贻害无穷,只能毁灭。 闻宴敛了神色,肃然道:“我会尽力。” 这时,牢房八角,高僧们停止诵经,悲悯地摇头。 他们只能暂时压制小怨鬼身上的戾气,但也只是暂时,过一会儿,怨气必然再度爆发。 小施主,很难救了。 顾文使察言观色,脸上露出愁绪。 闻宴用功德给自己做了层保护罩,便朝牢房走去。 空旷的牢房里,反反复复的,传来一首童谣。 泥娃娃,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 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 嘴巴不说话。 女童待在牢房阴暗角落,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赤着脚,殷红的小嘴巴一张一合,稚嫩尖利的嗓音,响彻牢房。 歌声,越听越悚然。 牢房周围,是一片绝望的死寂。 顾文使和众度亡僧,被歌声里的怨恨和戾气影响,头痛欲裂。 闻宴被怨气阻挡了一下,抬手用功德金光很快化解。她来到了牢房门外,望向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小女童。 女童抱着膝盖,伶仃的大脑袋埋在膝盖上,头发枯黄稀疏,两条胳膊瘦的皮包骨。刺目惊心的伤痕遍布全身,说不清哪一个是致命伤,似乎每一条都是致命伤。 她自顾自唱着歌谣,歌声悲凉的,像一个被抛弃的流浪猫崽。 闻宴静静听了会歌声,温然开口:“小兰花,你愿意再回一趟阳间,让那些伤害你的坏人受惩吗。” 歌声倏地一停。 小兰花迟缓地抬起脑袋,睁开两颗煞红的眼睛,问:“你能打死他吗?” 女童很期待的模样,裂开殷红的小嘴,露出密密匝匝的雪白牙齿,咔咔咔地磨。 闻宴摇头,“不能。” 小兰花歪了歪头,声音充满了蛊惑的意味:“你是怕他们惩罚你,是吧。那你带我回去,我去杀他!” 说着她五指成爪,刷的弹出紫黑色的尖利指甲,仿若十根锋锐的尖针。 闻宴面不改色:“也不能,冤魂不能杀害阳间人。” 小兰花小脸霎时阴冷下来。 牢房外烛火倏忽熄灭,四周煞气涓涓流淌,牢门隐隐摇晃。 女童忽然就爆发了,血瞳滴血,尖利的童声震得大牢震荡,疯狂撕碎飘荡而起的一切:“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来、干、什、么!” “我要杀了他,让我杀了他!”怨气铺天盖地,袭向牢门外的闻宴。 门外被怨气裹挟的少女,分明很柔弱可怜的样貌,面对这凶险万分的境况,却腰背挺直,恍若定海神针般,纹丝不动。 她甚至勾了勾唇角,轻笑了一声,充满引诱地道:“你不觉得,光杀他太便宜了吗。我有办法让他生不如死,要不要试试。” 凶涛涛要择人而噬的怨气像被摁了暂停键,戛然停止。 小兰花掀开眼眸,歪头打量着闻宴。 半晌,小兰花赤着脚,脚底板啪啪啪地踩在冰凉的石板上,一瞬出现在铁门前,小手猝不及防伸出铁栏,一把抓住闻宴手。 身上戾气如血盆大口,瞬间将闻宴吞噬进去。 怨气如漩涡,被裹挟的人很容易失去神智,心底被愤怒侵占。 然而,闻宴只是眨了眨眼,长而黑的睫羽如小扇子,心平气和地扇着。 见来人没有反应,小兰花露出失望,却很快抬起血红的眼,恶意满满地盯着面前的女人:“你说话算话?” 闻宴蹲下身来,与小兰花平视,“算话。所以,你愿意跟姐姐我走一趟吗?” 小兰花愣了愣,随即眉头拧成了虫:“姐姐?我没有姐姐!” 闻宴抚摸了下她的脑袋,“我比你年纪大,我可以当你姐姐。” 脑袋上的温暖,让小兰花愣住了,她很快回过神来,恶声恶气:“我讨厌爹娘!” 闻宴点头:“嗯,他们不好。” 小兰花凶凶地龇牙:“我也讨厌哥哥!” 闻宴同意:“他更坏,十恶不赦。” 也许‘十恶不赦’三个字取悦了小兰花,她不再那么抵触闻宴了,也没接着说她讨厌姐姐的话,只是用恶狠狠的语气,说:“我跟你走。但是,如果再失败,我不会放过你,我也会杀了银水那个混蛋!” 提到那所谓的大哥,小兰花身上戾气许久无法消散。 闻宴道:“好,如果失败,姐姐帮你杀了他。” @ 枉死牢不远处,众人心急如焚地等待。 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见闻宴安然无恙地走出牢房,等在外的顾文使狠松口气,可随即,就见到闻宴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小姑娘赤着脚,一双眼睛泛着诡异的血光。 顾文使捂着心口,险些给闻宴表演个当场去世。 夭寿!他只让闻宴为这小孩解怨,没让她跟她挨这么近!小兰花现在可是个随时都会丧失神智的鬼,万一突然厉化,最先遭殃的,就是闻宴。 “闻宴,那个,你身子骨不好……”离小鬼远一点啊。 闻宴装作没看到顾文使眼神的暗示,在众鬼惊恐的注视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小兰花脑袋,“不用担心,我们小兰花很乖的,是不是呀。” 小兰花睁大血红的眼睛,用力点头。 顾文使:“……” 要没听见小鬼那嘎吱嘎吱磨牙的声音,他还真信了。 小兰花没理会其他人,一出枉死大牢,煞红的大眼里闪过一抹狡黠,对着闻宴张开了双臂,要抱。 “姐姐,我累了,抱抱我好吗。” 闻宴装作没看到小鬼头眼珠子里翻动的算计,以拳抵唇,虚弱地咳了咳,“那咱们就走得慢些,好不好呀,咳咳,姐姐也累了,哎呀姐姐这身子骨真的很不好。” 抱人是不可能抱人的,她自己走路都费劲呢。 小兰花眼瞳即刻阴沉,危险地瞪着闻宴。 这女人刚才还说要当她姐姐,现在连抱她都不愿意,果然是骗她的。 果然长得越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娘说的没错。 娘…… 想到那个曾是她娘的女人,小兰花眼底泛起厌憎,怨气跟黑色棉花糖似的,又增厚了一层。 正当小女孩心里充满了疯狂的破坏欲时,一只带着淡淡温度的大手,包裹住了她的小手。 小兰花愣了愣,随即触了电般想挣脱,但许是对方手劲太大,她挣脱不了,龇牙咧嘴地警告一番,这女人还是不松手。 小兰花冷哼了一声,不管了。 没过一会儿,她眼神克制不住地瞅向自己的手。 勉强不再搞乱了。 闻宴对上顾文使担忧的眼神,温声笑了一声,让他不用担心,照例跟他要了个保镖。 才安静下来的小兰花,一听到闻宴要找个鬼差贴身保护,不知想到了哪里,咬着牙,愤怒地想挣脱闻宴的手。 闻宴无奈,抚摸了下她头发,“乖,咱们要去你家,就我这副身子骨,可经不起你大哥一拐杖敲的,咱们得找个强壮高大的,保护咱们啊。” 小孩果然要顺毛摸,小兰花这才安静了,歪着脑袋,“不是防备我?” 她知道,不止枉死大牢的冤魂害怕她,连为她解怨的鬼差也怕,上一个带她出去的鬼差,眼睛总警惕地盯着她,生怕她做坏事。他们以为她不懂,其实她都懂。 闻宴好笑,“你只是一个孩子,防备你干嘛。” 倘若连一个小鬼都控制不住,她这天师就白当了。 小兰花哼了一声,不吭声了。 顾文使微松口气,赞赏地看了眼闻宴,还是这姑娘有办法。 听到闻宴和上次一样,要一个随身保护的鬼差,顾文使急忙转身出去,即便闻宴不说,他也会准备。能待在枉死城的人太难得,愿意来枉死城,且适合枉死城的人才更是百年难遇,如今好容易来一个,再不好好保护,回头他哭都没地方哭。 顾文使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回来很高兴:“巧了,白无常也要去那附近办差,你们顺路,一起过去吧。” 闻宴杏眼霎时一亮,惊喜道:“那真是太好了!” 有白无常这个大佬在,办事事半功倍。即便要付出一点功德,她也愿意,更别说,这位大佬还不要功德! ……呜,这样完美的好同事,怎么叫她摊上了。 闻宴牵着小兰花高兴地上路,走到鬼门关外,见到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清冷孤傲,一副拒人三尺的高岭之雪模样,但相处过就知道,白无常是个热心助人的好同志。 见到熟悉的人,闻宴心情很好地上前,“谢大人!” 谢稚垂目望着黄泉路上的彼岸花,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声音才转回头,温润一笑,“闻姑娘,又见面了。” 小姑娘今日一袭浅绿衣衫,头发以绿色丝带竖成马尾。干脆爽利的打扮,中和了脸上的病气,瞧着气色更好了些。 谢稚有些满意地颔首。 闻宴笑盈盈,“谢大人此行去麻衣山,是要做什么,可要我帮忙。” 要是抓一些鬼,只要不是恶鬼,她倒也能出一份力。 谁知说什么来什么,谢稚道:“捉一只恶鬼。” 闻宴:“……” 对不起,打扰了。 闻宴想到什么,她听顾文使说过,小兰花的大哥疑似恶鬼附身,不由道:“可是银水?” 还在走神的小兰花,听到某个憎恶到骨子里的名字,身上怨气陡然蹿升,凶狠地龇起牙齿,杀意迸现。 这份强烈的杀气,引起了谢稚的注意。 他淡淡望向那发怒的小鬼,眼神深邃如渊。 小兰花一对上这眼神,不知为何,仿佛脖颈被天敌掐住了一般,竟有种强烈的想要逃命的冲动。 闻宴摸了摸小兰花脑袋安抚,就听见谢稚道了声,“是,也不是。” 那就是一半是。 “是从三恶道逃出去的恶鬼?”闻宴试探着问。 谢稚薄唇勾了勾,温和地看向闻宴,“闻姑娘知道这些?” 闻宴道:“听别的鬼说的,我知道的也不多。说是一百年前,幽都发生了一场大震荡,导致三恶道被毁,许多恶鬼都逃了出去,进入了阳间。” 只寥寥一点消息,就已经能吓死人。 闻宴上辈子,有一只厉鬼在送往三恶道的途中逃脱,逃到人间三个月,就害死了三十多个无辜凡人,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而这世界三恶道十万恶鬼尽数逃脱,那后果……不用想,就是一场暗无天日的大灾难。 谢稚以平静的语气,缓缓诉说那段时间:“那一百年,人间发生了持续三十年的兵祸,出现了百年不遇的旱灾,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幽都鬼气冲天,浓重的怨气险些导致幽都崩散。又逢妖族两大妖王联合攻向幽都……” 那一段时间,是人、妖、鬼三界最为黑暗的时日。 阳间兵祸,阴间大乱,那之后,妖族两大妖王身死,妖族从此一蹶不振。玄门死伤无数,视妖族为死生大敌,见之必诛。幽都万鬼遁逃,将近百年才恢复稳定。 只是,仍有恶鬼藏在阳间,这些恶鬼若只是自己藏起来了倒还好,怕就怕被有心人私藏。 人心堪比鬼蜮,心怀叵测之人能利用鬼做些什么事,谁都不知道。 @ 见白无常沉浸在思绪之中,闻宴叹口气,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道:“放心。” 谢稚眼神迷茫了一瞬:“???” 闻宴总算明白,白无常一个专司抓善鬼的无常,怎会变得那么凶残了,都是为了幽都。 “等我以后功德攒够,我跟你一起抓鬼。” 倘若她实力恢复到巅峰,应该跟这里的普通阴帅不相上下,白无常一天能抓两只恶鬼,她一天应该能抓上半只,那一年就是一百七十多只。 幽都是她以后赖以生存的地方,保护幽都,人人有责。 谢稚反应过来,哑然失笑:“那就,多谢闻姑娘了。” 闻宴摆摆手道:“谢大人客气。” 言归正传,白无常这次,也是要去麻衣山。 因为担心有心怀叵测之人私藏恶鬼,幽都一面在外抓捕恶鬼,一面也时刻留神枉死城。众所周知,恶鬼现身之地,多有枉死之人。多年来,他们试图从枉死鬼里,找到恶鬼的线索。 小兰花之死,让众人将注意力放在了害死她的哥哥银水身上,越分析,越觉得银水身上的诡异之处。 人都是经由三善道转世投胎,生性本善。便是性子由善转恶,那也有迹可循。可银水却不一样,他似乎只是单纯的坏,极致的恶。 谢稚此行,就是要探一探这只恶鬼,顺便探一探麻衣山的一些怪事。 说话间,谢稚目光又扫向了闻宴身边的小兰花。 以他的眼力,自然一眼看出小兰花心底的小伎俩。 “不论你想干什么,别伤害闻宴。”他传音过去。 一直警惕地打量谢稚的小兰花,听到耳边传来的警告声,瞳孔骤缩了一下,害怕地往闻宴身后缩去。 “姐姐~” 在闻宴疑惑地看来之际,谢稚脸上的冷漠,瞬间化为春风拂槛的微笑。 怎么了? “别怕,谢大人是好鬼,怕谁都不用怕他的啦。”注意到小兰花在畏惧白无常,闻宴忙轻声安抚。 小兰花:“……” 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子忽悠,明明他最可怕! 谢稚眼神愉悦,眉头微挑,警告性地瞥了眼小怨鬼。 小兰花:“……” 说话间,谢稚抬手召出了鬼门,黄泉外的阴气呼呼往门外流泻,门外的生气也源源往里涌灌,许多徘徊在黄泉道上的亡魂,见状露出了渴望,却碍于什么般,没敢涌上来。 闻宴以为鬼要跑来,忙牵着小兰花的小手,抬步跨了出去。 见闻宴跨出了鬼门,谢稚回首望了眼鬼门关某处,片刻后,也踏出了鬼门。 鬼门关内—— 一身穿白衣,头戴白帽,手执锁魂链的女子捂着心口显出身形,见鬼门消失,转身急急往判官府里走去。 路上,有鬼差惊讶,“白无常大人,您不是要和黑无常大人去麻衣山办差,这么快就回来了?” 白衣女子干笑:“换人了。” “换人了?麻衣山那么危险,还有谁比两位大人更合适?” 白无常笑了笑,心道,有啊,那位的实力,一百个她跟黑无常都不是对手。 只是不知,这入职枉死城的小姑娘是何来历,竟能劳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位,亲自出面保护。 * 陆府。 陆婴如正吃着饭,忽然感觉到体内灌入一股熟悉的功德,眼睛大亮,扭头就要提醒大哥和韩凤玉。 然而下一刻,功德停止,久违的心悸出现,陆婴如惨叫一声向后倒了下去。 坐在最近的韩凤玉,一抬手,接住了人,眉间涌上不可察的惊喜:“她回来了!” 这份欣喜,说不清是因为那人终于出现,还是为陆婴如的生机浮现。 那人与阿婴命格相连,她一出现,阿婴这边必有反应,或身上多出功德,或身体好转。 只不过,看样子,那人又锁住了自身功德,她终究是不愿…… 陆婴如瞥见韩凤玉神色的变化,眼底透出哀怨,手捂住胸口低声地叫,试图把对方的注意力拉回来。 陆临渊啪地丢下筷子,将碗一推,脸色冷沉下来。 韩凤玉将陆婴如打横抱起,一行人登上花满楼最高处。将病人安放在了床上,又在床四周贴上安神符,安抚了一番陆婴如。 转回身,来到陆临渊跟前。 迎着陆临渊询问的眼神,韩凤玉掐指一算,手指微颤了一下,“她在,麻衣山。” 麻衣山,河西境内,陆家管辖。 她怎么又去了河西。 是故意,还是……被人胁迫? 陆临渊气极反笑,恨不得啖食那人血肉:“她还敢来!” 毕竟当了多年家主,陆临渊很快平复了心绪,沉静下来,立即发现了蹊跷:“这女人究竟有何目的,上一次在十面山现身,这一次又在麻衣山,怎么偏就那么巧?” 和十面山一样,麻衣山同样也安放了一个对于陆家来说极重要的东西,那处甚至比十面山还要紧要,绝不能让人发现。 十面山的锁龙台已掩埋,百年之内不宜再出现,麻衣山这处再出问题,陆家…… 尽管陆临渊迫切想为弟弟复仇,但陆家数数百年的基业更重要。他还想要将陆家送上更高的位置,绝不能在此时出岔子。 闻宴两次现身在他陆家紧要之地,这绝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应该是,她背后的人。 陆临渊看向韩凤玉:“上次,那女人为何出现在十面山,可查出什么了?” 韩凤玉:“只知道她身边定然有一位高人,高深莫测。见过那人真面目的只有千山观无妄道长他们,但他们未及传讯,魂灯就已熄灭,就连魂魄也……” 十面山的惨象,韩凤玉一想就头皮发麻。 千山观观中上下上百人,连同无妄道长,不到一日功夫,尽数丧生! 甚至连死后魂魄也未逃脱,全都魂飞魄散! 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何等狠辣的手段! 这事绝不是闻宴能做出来的,定然是她背后那人。他急忙将消息发出,让众师兄一同分辨那人身份。 得到的结果,更让人心惊。 当今世间,有这种能耐的,不到五位,玄门天一门掌门,梵音寺净缘住持,万毒门月无波长老,以及幽都……鬼帝。 但天一门,梵音寺功法皆是正气浩然,杀人不过头点地,魂魄会留给幽都来取,万毒门功法诡谲,但杀人后尸体上常会有毒素残留,尸体也会呈现诡异扭曲的姿态,就只剩下鬼帝。 韩凤玉未曾见过鬼帝,但见过的师兄皆对他讳莫如深,只说那是一位从九幽深渊诞生的极恶之鬼,生性残暴狡诈,此生最好不遇之。 难道,这事是鬼帝所为? “不,虽说鬼帝残暴,但他向来懒得管事,百年前那件事后,就消失了。有人说他回了九幽,有人说他找了其他地方,近百年没再现世,无人知晓他踪迹,据说就连幽都,也极少回去。” “而且,倘若是他,十面山所有凡人都难逃一死,鬼帝过境,寸草不生。” 不是他们所熟知的任何一个当世大能,还能有谁? 十面山的事,随着知情者的覆灭,成为了一桩悬案。 陆临渊思忖半晌,冷声道:“无论他们是何目的,想针对我三世家,绝没那么容易。” 无论那人目的何在,都休想达成。 陆临渊很冷静,他的目的不变,还是要抓闻宴回来,完成替命。替命之后,拿那女人的头颅祭奠二弟。还有就是,隐藏好麻衣山。 韩凤玉提醒道:“那人跟在闻宴身边,没那么容易抓住她。” 陆临渊不疾不徐地转动右手的墨玉扳指,思索良久,道出四字。 “调虎离山。” 将强大的保护神,调离那女人的身边。 既然那高人手段了得,那就不与其正面相撞,将他调离闻宴身边便是。当闻宴处于孤立无援之地,她就是狼圈里的羔羊。 任人宰割。 * 闻宴走在路上,连声打了两个喷嚏后,引来谢稚的关怀,“闻姑娘,怎么了?” 闻宴缓一口气,垂下眸子轻笑,“无事,有人在想我。” 谁远隔千里之外,还对她这样想念,不用想也知道,但是——不、重、要。 闻宴看向前方的罗依寨。 罗伊寨位于群山环抱间,梯田层迭,此时遍山遍野的花海,蝴蝶环飞,迎着从山上蜿蜒而下的溪流,静谧秀美。 闻宴捏了捏小兰花冰凉的小手,道:“走吧。” 上山路上,小兰花身上怨气如煮沸的毒水,咕噜咕噜往外冒着黑气,怨气太重,路两边的草都冻蔫了。 谢稚望着身边闻宴冻得发青的唇,冷觑了眼始作俑者,沉声道:“闻姑娘,不如将怨鬼先交给我。” 小兰花怨气一窒,察觉到从白衣人身上传来的震慑,嗖地躲到闻宴身后,“姐姐。” 小鬼狡猾,已经敏锐观察出,谁才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 别看白衣鬼差外柔内凶,但他再凶也得听姐姐的。 闻宴往手心里哈口气,张口先咳嗽了两声,点燃一些功德让身体里暖和一点,才敢上手去摸小鬼的脑袋。 一摸下去,滋滋,掌心的功德立即被怨气腐蚀掉一层。 我的功德啊…… 闻宴内牛满面,心痛得直哼唧。 小兰花瑟瑟发抖地盯着闻宴的手,知道是自己的错,抱大腿抱得更紧,生怕闻宴给她丢下去。 她一抱,简直像冻了三年的老冰块箍到腿上,闻宴老寒腿登时发作,痛得走不动。 ——救、命、啊! 谢稚冷咳一声,警告性地瞥了眼注视着抱住闻宴小腿的小怨鬼,黑瞳化为深渊般的暗沉。 传音道:“我跟你说过,别伤害她。” 清清淡淡一句话,小兰花只觉得受到了食魂恶兽的盯视,许是太惶恐了,竟激发了潜力,那一身收敛不好的怨气,总算缩进了身体里。 闻宴没察觉到白无常与小兰花之间的明争暗斗,手里牵着小兰花,心里想着案情。 半个时辰后,抵达罗伊寨。 闻宴手里捏了张隐身符,和白无常与小兰花一起,无声无息穿过寨门。 先入眼的是一座九层的鼓楼,鼓楼上时有年轻男人拎着弓箭巡逻,这是这一带维护一寨安宁最常用的办法。鼓楼后,便是老旧的二层、三层杉木楼,此时临近中午,家家户户冒起炊烟,孩童玩闹的声音从各处传来,洋溢着纯稚的快乐。 小兰花绷着小脸望着快乐得跑来跑去地小孩,满脸不符合年纪的漠然。 “要不要一起玩?”闻宴注意到小兰花的失神,捏了捏她的脸颊。 “不要,小孩子才玩那些。”小兰花冷漠拒绝。 闻宴宠溺地笑:“可是,咱们小兰花也是个小孩子啊。” 小兰花眼神闪了闪,想反驳,却吭哧吭哧没说出话来。 闻宴按照图纸,走入小兰花家外。 听到楼上熟悉的说笑声,小兰花脸色大变,尖啸一声就要飘上二楼,却在靠近二楼门的一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弹了下来。 “啊!”小兰花惨叫着被摔倒在地上,血眼发恨地盯着二楼门房。 门头上,贴了张辟阴符。 闻宴看向那张符箓,线条流畅,灵力充沛,这道符画得,可比上一次在穆小楼家房门外看到的镇魂符品质好多了,甚至能驱散厉鬼。 这次的制符者,功力扎实。 辟阴符,驱散邪祟,保护家宅。看来,银水和他的爹娘,心里也清楚小兰花心有怨气,要来报仇。 谢稚观察了那符片刻,道:“是天一门弟子。” 闻宴惊讶:“天一门?” 书上从陈牧尧他们的口中,提到过天一门,这是玄门数一数二的正宗门派,门内弟子寻常会隐于门内修行,也会偶尔放弟子入凡尘历练。 谢稚淡淡道了一句:“这家人倒是大手笔,能请动天一门弟子出面保护。” 为了防他们的小女儿,也是煞费苦心。 “是挺大手笔的,可惜,要功亏一篑了。” 闻宴哼了声,径直登上楼房,垫脚将门头上的符取下,揉成一团塞进袖口。 没了威慑,谢稚带着小兰花轻松跃上了二楼。 谢稚将手朝闻宴伸来。闻宴一把抓住他的手,带着她一同穿门而入。 屋子饭桌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人头发发白,腰背有些佝偻,女人脸上布满皱纹,眼神透出衰老的苍茫。若是没看过资料,知道他们不过三十出头,闻宴还以为他们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这就是小兰花的父母,父亲隆山,母亲苗阜。 被父母围在中间的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脸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眼神阴阴郁郁,仿佛毒蛇凉飕飕地吐信,隔着一段距离都让人很不舒服。 此时,隆山夫妇两围着十三岁的大儿子,坐在一张矮桌上吃饭。夫妻两吃饭时,总会时不时看一眼中间的儿子,往往儿子一口饭还没吃完,爹娘就赶紧夹一筷菜填进去,两人慈爱地望着儿子吃饭,脸上洋溢着满足。 毫无疑问,这是温馨的一家三口,父慈母柔,其乐融融。 完全看不出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死了还没一月,坟头土都泛着新。 闻宴心底泛起悲哀,低头去看小兰花。 小兰花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三人,眼珠扫过爹娘,淡漠地撇开眼睛,仿佛那不是她爹娘,只是一对陌生的中年人。 她曾爱过爹娘,可爹娘不爱她,她也不要喜欢他们了。 小兰花煞红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被那对夫妻围在中间的哥哥,看到他被爹娘包围起来,笑得那样开心,脸上黑气浮现,一双稚嫩的拳头渐渐握紧,当指骨攥得咔咔响之际,小兰花指甲如刀,骤地弹出。 “杀了他,杀了他!” 歇斯底里的嗓音回荡虚空,犹如尖刀哧啦划着铁皮,尖刻的声音刺得人精神崩溃。 就在怨鬼刚触及银水之际,谢稚眼底笑意褪去,泛起丝丝冷意。 他一把将闻宴推到身后,锁魂链自袖口钻出,追上了暴动的小怨鬼,哗啦啦捆粽子似的捆成一团。 小兰花印堂被浓郁怨气遮蔽,已丧失理智,在地上凶狠地挣扎,恶狠狠瞪着要杀的人。 “啊——!!!” 饭桌上,被围在中间的银水似有所感,抬头望过来,似乎察觉到什么,莫名裂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嘴唇无声翕动。 是你吗,我的好妹妹。 看懂了唇语的闻宴,冷冷盯着这披着人皮的恶鬼,眼神定在了他身上。 还在得意的银水,突然感觉到头皮发麻,警惕地眯起眼睛,四处巡视。 谁?! 闻宴扭头,瞧了眼赤红双眼,疯狂撕咬自己手指的小女孩,心下一沉。 这孩子心里的怨气比她估测的要深,几乎是走在厉化的边缘,随时都会崩溃。 一旦理智彻底被怨气吞噬,化为厉鬼,只能立即带回去,然后……打入九幽之地。 “她不能再受一点刺激了,先离开这里。” 谢稚颔首,用锁魂链将小兰花捆紧,提溜起来,纳入袖中。 时间紧急,闻宴不在那一家三口身上浪费时间,快速在二楼房间翻找证据,翻找一遍后,又被气得不轻。 别说证据了,就是小兰花生前穿的衣服、鞋子、用的碗筷……不到一月,家中竟再无小兰花存留的任何气息。 有这样当父母的吗,儿子金贵,女儿就命如草芥,一点不值钱? 砰——! 一声柜子翻倒的巨响,惊动了正吃饭的一家三口,当即往这边望来:“谁。” 闻宴望着紧张朝这边望过来的两夫妇,冷哼一声,转身离开房间。 隆山夫妇飞快赶到地方,见柜子摔倒在地上,满屋子凌乱不堪,脸都白了。 “他爹,是……她,又又来了?”苗阜哆嗦着询问。 隆山摇头,沉默了半晌,一咬牙,狠声道:“死了就死了,还不肯消停,非要把这个家闹得家破人亡才甘心!下午就去找麻衣婆,把她赶走!” 说是赶走,可麻衣婆一出手,鬼魂哪还能存在,只会魂飞魄散。 苗阜鼻子一酸,凄声道:“别,那孩子够苦的了,能不能放过她……” 隆山怒道:“咱们放过她,她肯放过咱们吗,就算放过咱们,她肯放过儿子?” 听到儿子,苗阜犹豫了。 直到饭桌上,正在吃饭的银水,突然尖叫一声,眼睛诡异地一翻,他抬起右手,反手掐住脖子,死命用劲。 “儿啊……” 终究是儿子更重要,苗阜一见儿子这样,哪还想的了别的,立刻就同意了丈夫的决定,“去找麻衣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闻宴冷眼站在饭桌前,望着神经病似的,突然自己掐自己的男孩,冷呵了一声。 为了除掉妹妹,不惜自导自演一出戏,真是感人肺腑好哥哥。 出了门,闻宴定住脚,深吸了口气,一个回旋踢往门上踹去! 大门猛地震动了一阵,轰然倒下。 不是栽赃闹鬼吗,假的有什么好玩,来个真的。 果然,随着大门砸下,这双父母发出高亢的尖叫,就连银水,也停止了翻白眼,惊疑不定地望着大门。 门头紧贴的符箓已经消失了。 屋内,苗阜着地板上揉成一团的符纸,蓦地瞪大了眼,哆嗦道:“鬼,鬼!” 眼白一翻晕倒了过去。 第022章 闻宴走下二楼, 又到一楼搜找一番,一楼堆放了些杂物,喂养了些鸡鸭, 地上尽是粪便, 臭气熏天,闻宴在里面快憋晕了过去。 难以想象,小兰花以前吃住都在这里。 依然没找到什么。小兰花曾睡过的杂物间, 被大肆整理过, 没了一丝气息。 这家人在保护银水一事上,充满了周密严谨,一点缝都不给钻。 闻宴不知该说什么好。 缓了许久, 等身上那股屎臭味散尽了, 唤来本地的夜游神, 询问关于这家的事。 “你们要找银水害死小兰花的证据啊,那别白费功夫了,早没了。”夜游神是个老头,头发乱糟糟的,还顶着对黑眼圈,许是习惯了夜里活动,大白天的,很没精神。 他目光扫过闻宴, 娇娇小小一女娃娃,瞧着病恹恹的, 一双眼却极透亮,便猜测这就是幽都最近都在传的, 进了枉死城的女娃子。 果然很特别。 夜游神对闻宴过来的目的心知肚明, 这一月间, 幽都陆续来了两拨鬼差来为小兰花伸冤,都失败了。他受人所托,一直在特意盯着这一家人。 这一盯,连夜游神也毛骨悚然。 “小兰花死后,那对父母为了保护大儿子,就告诉寨里人,说小女儿贪玩上山,一去不回,央求大家去山里找寻。寨里人找了三天兩夜,只找到了一截女孩的腿骨,猜测小兰花已遭遇不幸,让她节哀。谁能知道,那截腿骨就是她爹娘亲自从小女儿身上砍下,丢到了山外的。你说说,这是亲爹娘能干出的事吗?” 夜游神气愤,“更过分的,还在后面。后来,幽都不是派阴差带冤魂过来调查嘛,那对父母察觉到不对劲,担心事情暴露,就偷偷挖出女儿的尸体,将她丢进铁炉,烧成了白灰。麻衣山这的人都知道,人死以后,尸体不可毁伤,否则灵魂也要残缺,他们竟直接把女儿烧成了灰!老夫还想再探,他们就贴了符,把老夫阻挡在外面……” 闻宴听完就沉默了。 难怪小兰花回来一次,怨气就加重一层,不惜化成厉鬼,也要报仇。 “闻姑娘,怨鬼怕是支撑不了多久。”这时,一旁默不作声的谢稚,忽然出声提醒。 闻宴颔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着该怎么给小兰花翻案。 这一次解怨的难度,比穆小楼案要高多了。 当初好歹还有孙婉玉留下的一本随笔,作为关键线索钉死了真凶。小兰花不同,她父母尽管没有陈英杰那样狡猾,害人的手段甚至很粗鲁,可糟就糟在,小兰花年幼,她在世间留存的痕迹太轻,被父母很轻易就抹得干干净净。 翻找证据是不可能的了。得尽快想别的办法。 而这时,夜游神也注意到了站在闻宴身侧的谢稚,总觉得这人声音听起来熟悉,温润好听,但硬是让他不自觉的想要伏首。 眯着眼瞅了一会儿,当看清楚那张温柔却寡情的脸,一个激灵,浑噩的脑袋陡然清醒! 夜游神两条腿仿佛中了风,当场就想跪下。 是鬼、鬼…… 夜游神浑身都在哆嗦。 谢稚深眸盯了会这老头,片刻后,挥手他退下。 夜游神点头如捣蒜,身子往地下一钻,着急忙慌地学土地神土遁了。 闻宴回神,就发现夜游神不见了,咦了声,疑惑地看了眼身后。 谢稚若无其事:“夜游神还有事在身,提前走了。” “哦,好吧。”反正消息已打听得差不多,人走了就走了吧。 闻宴将刚才制定的计划说于白无常:“找不到证据,那就让那一家三口把证据制造出来。先用些手段,撬开那三人的口,三人里只要能撬开两个,这事就能解决。” 方才初次试探,那对夫妻夫妇的表现,都不像心理坚强的样子。 听到这个不太光明磊落,甚至是踩着某条线蹦跶的法子,谢稚眉头忍不住一挑,但望着眼前小姑娘兴冲冲的样子,他也不好驳斥,委婉提醒道: “办法是可以,不过,别忘了阴律规定。” 阴差在阳间不得在伤害凡人,不得在凡人身上动用法术,更不能纵鬼行凶。 闻宴挺直了小胸脯,叉腰:“我是那样的人吗?” 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阴律约束的是地府阴差,而她最多只算个临时工。就算真有违规,也不是不能辩驳。 闻晏的样子,也不知哪里逗笑了谢稚,莞尔道:“闻姑娘自然不是那样的人。” 闻宴哼了声,想让人把真相吐出来,有很多法子,一般情况,还用不着她违反律令。 两人才讨论完,木楼上,隆山夫妇俩搀扶着银水,神色仓皇地走下楼梯。 闻宴一见他们的装扮,差点没笑出声。 三人一人肩上披一条黑色的狗皮披风,还在脸颊涂抹了狗血,滑稽的模样,活像要登台演唱的小丑。 黑狗阳气炽盛,狗皮和狗血中都具有辟除邪祟的功效没错,但也只能逼退一些功力低微的小鬼,若是厉鬼,即将化为厉鬼的怨鬼,或者恶鬼,那无论是黑狗皮还是黑狗血,都防不了的,牵条活生生的黑狗出来也没用。 明白这点的,显然不知闻宴一个。 “这些都没用!”银水眉眼阴森,烦躁地扯下肩上的狗皮,“臭死了,老子不披这个!都说了多少次,这些伎俩只能防那些没用的小鬼,防不了厉鬼,更防不住恶鬼!” 两夫妻见状大骇,赶紧把狗皮又披回儿子的肩,胆战心惊地劝:“儿子啊,乖,先忍一会儿,到了麻衣婆家就脱下来。” 谁知,银水满脸鄙夷:“麻衣婆也没有用,那老太婆就是个骗子!” 苗阜一惊,赶紧捂住儿子嘴巴,“呸呸呸,小孩子乱说话,麻衣婆别跟咱计较。” 银水还想发怒,两老人再不敢让他开口乱说话,拖着儿子就匆匆赶路。 闻宴若有所若地盯着银水背影:“他爹娘都不知道黑狗血防不住厉鬼,他倒是很清楚嘛。” 听听那轻蔑的语气,好像他不当厉鬼好多年。 谢稚俊脸微沉:“跟上去看看。” 于是两个隐身状态的,尾巴似的坠在了那一家三口屁股后面。沿着罗伊寨子一路走,经过寨子中央的鼓楼,过了两条木桥,来到寨西头的一座三层红杉木楼。 来之前,闻宴略略查过麻衣山一带的风俗民情,知道这里的山民信奉山神,水神,雷神,石神,与这些神沟通的人,就是麻衣婆,寨内百凡有个头痛脑热,小儿夜惊,不先找大夫,而是先找麻衣婆。 跟随银水一家三口上了三楼,满室中草药味里,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妇人正在窗前慢悠悠地碾药材,而隆山夫妻见到这老人,膝盖一下砸在地上。 “麻衣婆,救命,救命……” 夫妇两将撞鬼了的事说给麻衣婆,只是,说出口的话,经过了言语修饰。 他们说,近几日他们一直做噩梦,梦见小女儿血淋淋地过来,说下面冷,想要让大哥下去陪她,醒来以后,就见大儿子腿搭在栏杆上,差点跳下去。他们害怕极了,在三日前寨里来了一位天师时,凑上去要了一道符,贴在门上,管了几天。可谁知,今日符纸不知被谁揭走,小兰花趁机又来了,她附身到自己大哥身上,让他自己掐死自己…… “我们老两口求她,要索命就索我俩的,别害她大哥。可那孩子倔啊,只要她大哥。” 苗阜一个劲捂脸哭,隆山望着麻衣婆,说出此行目的,“能不能再给我们一张符……” 闻宴听到这忍不了了,走到那一家三口的跟前,抬脚照着银水的腚狠狠踹去。 银水猝不及防,脑袋狠狠装在地上,砰地磕在了木地板上。 夫妇俩被儿子怪异的举动吓得脸色一白,以为女儿跟着来了,惊慌地左右顾盼。 银水直立起身子,额头上已肿起了个打包。他脖子扭动一圈,阴森着眼神,冷冷地巡视整个房间。 是谁…… 闻宴冷哼了一声,抬脚照着他屁股,又踹一脚。 砰地一声,银水脸又着地。 啧,听着真疼。 “儿子,儿子,你怎么了。”苗阜惊恐地去扶儿子,发现儿子的脸已经鼻青脸肿了。 谢稚倚靠窗边,对某个小姑娘的踩线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没用法术,也没纵小鬼行凶,怎么能算违规呢,不算。 闻宴连踢了银水三下,才收住脚,像一只作威作福的小狐狸,抱着手臂回到白无常的身边。 正要和白无常说话,忽然感觉到一道怀疑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麻衣婆浑浊的眼睛,正静静地打量地望向她。 那警惕的打探,让闻宴猝然起了身鸡皮疙瘩。 ……不会被发现了吧。 坐在檀木椅上的麻衣婆,从某个方向收回视线。听完隆山夫妇的诉苦,叹了口气,转身去了药柜前。再回来时,手上小心翼翼握着一张符箓。 金色线条,道蕴充盈,正是跟银水家先前贴在门头上一样的镇魂符。 两夫妇如接救命稻草,感激万分地接过符箓。 麻衣婆顺便嘱托了一句:“你家近日连连出事,运势不好。还有几日就到了山神祭,到时候记得过来,跟山神拜一拜。” 夫妇俩神色倏地变得虔诚,“一定一定。” 三人得了符,正要走,就听见麻衣婆忽然往房内一处看去,慈爱道:“小姑娘,你留下。” 闻宴再次对上老妇人的眼神,指了指自己,我? 一家三口听到麻衣婆口中叫小姑娘,浑身一僵。 麻衣婆道:“就是你,姑娘,你留下。” 房间里没有人影,木地板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从窗边往这边逐渐靠近,每一步,都踩在了心头上。 隆山夫妇手脚发颤,直到脚步声在身侧停驻,故意重重踩了一下,两人毛发直竖,再也受不了,拉上儿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闻宴望着那三个仓皇逃走的背影,呵了声。 “您老能看见我?”闻宴撤去隐身术,大咧咧来到麻衣婆的跟前。 麻衣婆望着眼前的小姑娘,小姑娘身子骨瞧着不大好,像生过一场大病,难得的目光清正,坚毅,看着就不是一般人。 麻衣婆摇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是,是闻到了。进门的是三个人,却有四个人的气味。” 闻宴来了兴致,还以为这老婆婆只是个寻常人,没想是有本事的:“这是麻衣婆的能力吗?” “神哪有老婆子这般没用,我只是个老药师罢了。” 药师鼻子灵敏,是能分辨出很多常人闻不到的气味的。 闻宴笑了,话锋一转,俏皮地眨眨眼睛:“您既闻到了我的气味,就不担心,我是个坏人。” 麻衣婆神秘地笑了,“好人有好人的味道,恶人有恶人的味道。姑娘身上,没有血腥味。” 这小姑娘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香味,不是普通的花草香,但闻起来特别舒服,她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直觉那定然是能治病救人的好东西。 麻衣婆不知功德的存在,却能感受到那不一般的味道。 “能否问姑娘,为何跟随我寨内那三人。”麻衣婆不动声色地问。 不是坏人,不代表不是敌人。 闻宴望着眼前的老人,歪着头,不答反问:“您既能闻出我身上的好人味道,难道没闻出那一家三口身上的坏人味道?” 这下,轮到麻衣婆疑惑了,“坏人味道?” 闻宴冷声道:“血腥味。” 那一家三口身上背负了小兰花一条命,不信这麻衣婆没闻得出来,闻出来还帮助他们,这是助纣为虐。 然而,麻衣婆下一句话,让愠怒的闻宴愣住了。 “姑娘是从外地来的吧,麻衣山十里八乡人身上,都有这种味道。” ……什么叫,罗伊寨人身上,都有血腥味? 难道她又认知错误,这味道是杀只鸡,杀只鸭就能染上的? 似是猜出了她的想法,麻衣婆摇了摇头,叹息道:“是杀人啊。” * 从麻衣婆居住的木楼走出,闻宴还在头皮发麻地消化听来的消息。 寨里每个成年人手上,都至少攥了一条人命。 可以随意杀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罪恶坑吗? 谢稚见闻宴纠结,缓缓道:“判官审判人亡魂善恶时,有一个被判入畜生道的恶鬼不服判决,说他自从有了儿女,一生都在好事,广积善德,就算不是好人,也不该是恶人,落得个打入畜生道的下场。阎王得知了此事,派鬼差调查了才发现功德簿记载有误,男鬼生前确实做过无数好事,但不知为何,未曾显于功德簿上。后来仔细一翻查,发现了更奇怪的事。” 闻宴觉得毛骨悚然,做了一辈子好人,最后功德全都没了,不止没有功德,还有一大堆孽债,这也太可怕了…… 闻宴按捺惊悚:“什么事?” 谢稚脸色明显变得凌厉,沉声讲述:“麻衣山一带所有亡魂,甚至包括有些婴孩,都是孽债累累,功德为负。” 这说明,麻衣山所有大人都穷凶极恶,血光滔天。 闻宴嘶了一声,搓了搓手臂上的疙瘩,大白天的竟感觉到有些惊悚。 谢稚:“我此行来,除了抓恶鬼,便是为调查此事。” 闻宴点头:“必须调查清楚,若有人功德弄错了,受到不该有的惩罚,岂不冤枉。” 闻宴眉头揪了揪,有句话没说,这故事…… 跟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太像了。 倘若她没有逃跑,陈牧尧那些人计划实施成功,拿走了她命格,又把陆婴如的孽业嫁接到她身上,那些人以防万一再在她魂魄上下个封口咒,让她下了幽都有口难开,喊不出冤屈,那等待她的下城,就是被下放到三恶道,永世难以翻身。 到那种地步,她还能做什么? 只能浑浑噩噩,日复一日地承受着煎熬,永远得不到解脱。 即便是如今,她有了幽都这个靠山,但也只是暂时脱离了那些人的掌控,一旦松懈,还会落入那些人的手掌心,以那些人对她的恨,她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只会,魂飞魄散。 不行,她还是得尽快强大起来,趁那些人下手之前,先把那些人先锤死。 以前,闻宴或许会担心沾上血孽而投鼠忌器,现在,知道了某些人就是功德大礼包,锤一锤有奖励,那她还顾忌个鬼。 这一次,她在河西,陆家人肯定还会来。 她得在那些人准备动手之前,先把小兰花的事解决了。 沉思间,两人步伐一点不慢,很快追上了前面的一家三口。 闻宴又想到了她跟麻衣婆之间的交谈结果。 麻衣婆劝她走,陌生人并不适合待在罗伊寨,闻宴给拒绝了。 “离不离开,不是由她做决定,而是由小兰花做决定。”闻宴若有所指。 “小兰花?”麻衣婆一脸迷茫,显然不知,小兰花的真正死因。 闻宴便冷沉着脸,将银水害死小兰花,爹娘帮儿子遮掩的事说了出去。 麻衣婆听后大为震怒,罗伊寨百姓虽说杀人,但只杀那些妄图进入寨内的人,绝不会将刀子对准自己人,更不会害家人。 寨子正是靠紧密团结,才能在混乱的麻衣山一带站稳脚跟。坑害家人,是万不能容忍的,这些年,有多少寨子都是因为内乱引起的。 静默良久,麻衣婆回过神,让闻宴去找证据。 她不会仅凭闻宴一两句话,就怀疑寨内人,不过,一旦证明谁果真有错,她也绝不姑息。 ……也就是说,闻宴得自己去调查真相,然后,将证据交给麻衣婆,由她来审判银水一家人。 @ 夜暗黑下来,整个寨子饭菜飘香,香得闻宴忍不住耸动鼻子。 闻宴选了块僻静之地,从褡裢里取出一座精致小巧的香炉,放在石头上,又取出三根香点燃,插在香炉上,给身边的三只鬼送饭。 一根给小兰花,一根给鬼十三,还有一根最粗的,给白无常。 闻宴手中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念完后,身侧谢稚的手里,赫然多出一根香喷喷的香,香气钻入鼻尖,是和阳世间饭菜一样的香味。 拿着香,谢稚俊美出尘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接地气的呆愣表情。 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上供。 闻宴忍笑,眨了眨眼:“谢大人,快尝尝,好不好吃。” 好吃是好吃,谢稚看向香炉上另两根香,“这两根?” “一根给小兰花,一根给一个……鬼朋友。” 听到闻宴还有个鬼朋友,白无常眼神幽深了一下,不过,并没有追问。 握着香,谢稚吃的慢条斯理。 两人愉快地用完一餐,收拾了一番,进入小兰花的木楼。 小兰花过了半日,戾气勉强稳住了,只是牵着闻宴的手,尽量避开白无常。惹得闻宴疑惑,白无常也没对这孩子做什么,那么和善的一个人,怎么会怕成这样? 小兰花有苦不能说,只能化悲愤为食量。 她手里捏着根香火,很小口地一点一点地吸,每吸一口,就惬意地眯起眼睛,像只慵懒的猫儿。 一个时辰过去,香火才吸掉一个头,但小小一团的孩子,已经很满足了。 怎么有人舍得,对这么可爱的小孩动手呢。 闻宴怜惜地摸了摸她脑袋,怂恿道:“今晚,姐姐要去教训银水,小兰花想不想一起啊。” 小兰花瞪大眼睛。 随即,用力点头,扯出一个阴森的笑容:“想!” “我能打死他吗!”这小孩对打死亲哥念念不忘。 闻宴叹口气,觉得有必要教育一下这个没出息的孩子:“直接打死多没意思,他不会难受多久的。来,姐姐告诉你咋办……” 听到不能打死大哥,小兰花很不甘心,可听到了闻宴的主意后,她又高兴得直拍手,跃跃欲试。 “好!” 一人一小鬼讨论时,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的谢稚,插了一句,“这么折腾人,是不是不太好?” 一盆凉水哗啦浇在兴奋的一大一小头上,两人齐刷刷愣住了。 对哦,身边还有个白无常,她们怎么能当着白无常的面,商量着做坏事呢? 闻宴梗了梗:“你有更好的主意?” 谢稚笑容清隽,含蓄地颔首。 闻宴眼睛大亮,顿时回想起当初和白无常联手整治陆临溪的事来:“那就过来啊,有谢大人在,我们一定如虎添翼的。” 是夜,闻宴再度撤掉门头上的镇魂符,一人两鬼进入房间。 行动要开始了。 闻宴扭头看一眼白无常大人,杏眼在夜色下灼灼发亮,激动地抬起手掌。 白无常看了眼伸来的手掌,手掌很小,指骨修长。温润眉眼蕴着柔和,抬起手掌,两掌啪地相击。 夜深了,隆山一家三口吃过晚饭,就要去睡觉了。 苗阜为儿子铺好床,紧紧盯着房门,“今晚,她该不会再来了吧。” 隆山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眼睛里划过狠厉,“再敢来,就找高人超渡了她。” 虽然他们对自己那小女儿的死感到难受,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没了女儿,唯一的儿子必须保住。 “你们放心,就算她来,也不敢杀我。”银水坐在床头,突然阴森地开口。 银水裂开嘴角,轻蔑道:“鬼也得守规矩,是不能随便杀人的。” 隆山夫妻两面面相觑,虽不相信儿子的话,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先熬过一夜。 午夜之际,三人睡得昏昏沉沉间,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歌声。 泥娃娃,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 眼睛不会眨…… 银水拧紧眉毛,额头渗出冷汗,睡梦里浮现出,小兰花还活着时的场景。 “没经允许,谁让你上桌了,去那边跪着去!” “你就是一个赔钱货,一个讨债鬼,还想吃饭,吃屎去吧。” “还真吃屎啊,嘴巴这么不讲究,必须得教训啊,把嘴缝上!” 那个小女孩,从出生长到六岁,瘦骨伶仃,像个被哥哥扯坏的破布娃娃。三岁还没学会说话,只会哭,最后嗓子哭哑了,眼睛哭瞎了。 在她死得那一天,她实在饿极了,爹娘吃过饭,就出去了,留下大哥在家里。她像个饥肠辘辘的耗子,蹑手蹑脚到厨房里偷了一点生米,嚼也没嚼就急急咽下。还没吃一口,一道黑影,鬼一般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用带着恶意的眼神盯视着她。 小兰花发现大哥,手一松打翻了碗,恐慌地往后退,大哥步步紧逼。 “你还学会偷东西了,该好好教训!” 拐杖如雨点般落在小兰花身上,小兰花惨叫着求饶,求爹娘救命。直到晚上,爹娘回来,才发现小兰花躺在地上,嘴里吐着血,身上抽搐得不行。 爹娘惊慌地给她喂水,小兰花喉咙被灌了热油,疼得喝不下去。夜里发起了高烧,没救得回来,小女孩干瞪着大眼睛走了。 泥娃娃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 嘴巴不说话…… 她是个假娃娃,不是真娃娃…… 女童清脆的嗓音慢慢变得悲伤,绝望,最后,充满了怨恨。 ……大哥是亲生的,我就是捡来的吗? 房间里桌椅柜子,被乍然掀起的阴风,吹得东倒西歪,支离破碎。 这首歌还是银水暴打她时,嘴里哼唱的,小兰花牢记住了这首歌,她要唱给所有欺负过她的人听,一直唱,一直唱,直到他们记住了为止。 歌声环绕,银水想醒却醒不过来,拳头捏紧,额头冒出更大的汗珠。 小兰花趴在三人的床头,瞪着猩红的眼睛,唱了一首泥娃娃,见三人没有反应,扭头着急道:“姐姐,这么唱管用吗?” 闻宴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肯定道:“管用,继续唱。” 哪能不管用呢,本天师听到这首歌,都寒毛根根竖起了。 小兰花于是又唱了一首,苗阜最先有了反应,额头冷汗直冒,梦魇地惊叫。 ——有效果了! 闻宴打了个呵欠,温柔地鼓励,“兰兰很棒……继续。” 小兰花受到激励,清了清嗓子,唱的更认真了。 白无常对闻宴道:“我看着怨鬼唱歌,你先去睡。” 闻宴是人,精力比不上鬼旺盛,熬不起。 闻宴正激动呢,不想睡,白无常凤眸一沉,化身成为严厉的家长,强行把人推到窗户下,变出一张枕头棉被齐全的床,硬是把人送到床上,还打了个昏睡咒。 闻宴嘟囔了声“犯规”,控制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谢稚轻笑了声,转过头,笑意尽失。 他一身气息凌厉威严,面无表情地催促怨鬼,“唱。” 小兰花脖子一缩,仿佛面对一个没有感情的监工,委委屈屈地开腔,“泥娃娃,泥娃娃……” 歌声里,平白多了份无助和绝望。 这份无助与绝望,也影响到了睡梦里的听众。 “啊——!!”苗阜实在受不了了,从噩梦里愣生生惊醒了。 做了一夜噩梦,见到了大儿子虐打小女儿的场面,精神都快崩溃了。 正想安慰那只是寻常的噩梦,就听见,寂静房间里,响起一阵诡异的脚步声,啪啪啪,像是有个小孩,欢快地在地板上跑着。 月光照进窗户,她清晰地瞧见了地板上被揉碎的符箓。 苗阜脸色惨白,是她,她来了…… 随后,银水也醒了过来,赤红着眼睛跳下床,拄着拐杖翻箱倒柜,满屋子找人,“小兰花,小兰花,你出来!出来!!!” “我看见你了,快出来!” 一夜没睡,反复不停地做噩梦,银水手背青筋暴跳,脾气躁动。 “这下,连大师的符也阻止不了她了。” 这一家三口陷入恐慌之际,闻宴牵着小兰花的手,旁观这一切。 不枉他们耗了一晚上,引导他们做梦。 听到银水大喊着小兰花违反幽都阴律,恐吓阳间人,闻宴和谢稚彼此看了眼,眯起了眼睛。 不简单呢,他还知道阴律。 “谢大人,我们可没有违反规定。”闻宴望着白无常。 她没动用法术,小兰花也没动用鬼气,只是在房间里,唱了一晚上歌而已。 唱歌怎么能算违规呢,恶人逍遥法外,惹得怨鬼心情不好,还不允许唱首歌调剂调剂吗。 心里没鬼的人,自然不会受影响,但心里有鬼的人,加以适当引导,就会沉浸在过往的噩梦里,自乱阵脚。 谢稚凝望着闻宴,一脸大公无私,“在下看得清楚,我们没有违规。” 得到了肯定,闻宴杏眼微亮,嘴角忍不住上扬。 小兰花大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道:“姐姐,我还想唱。” 鬼是不需要休息的,看这三人难受,小兰花比打了鸡血还兴奋,她还可以奋战七天七夜! 闻宴摸了摸她脑袋上的小花苞,道:“乖,夜里唱才有效果,白天唱他就不怕了。” 小兰花只能按捺,焦急等着夜晚降临。 第023章 这天大清早, 日头初升,隆山一家三口又来了趟麻衣婆家。 麻衣婆鼻子微动,察觉到那个小姑娘也来了, 往这边看了眼, 点头示意。 闻宴抱着手臂,虽然知道老人家看不见,还是朝她点头回礼。 然后, 围观这一家三口诉苦。 三人这次的面容愈发愁苦惊惶, 可麻衣婆听了他们的悲惨,只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等到月中时, 到鼓楼下拜拜山神吧。”麻衣婆掩住眼底的冷芒, 不动声色地建议, 然后,看向房内某一处,招招手:“小姑娘,过来。” 隆山夫妇汗毛都炸起来了,哪里还敢停留,惊恐万状地跑下了楼。 跑回去的路上,苗阜被一堆石头绊倒,吓破了胆子, “有人,有人!” ……哪有人, 地上只有一堆石子而已。 苗阜勉强定下心神,可没走多久, 又察觉不对。 ——他们是三个人, 怎会有四条影子。 苗阜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哪里有半个人影? 她心神不定地回头,神经质地去看地上的影子,那影子只有三条,可盯着盯着,三个影子中间,又插进来一条影子。 那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身影。 苗阜额头滴落一滴汗,眼白翻了翻,仰头栽倒下去。 @ 在连续做了三日噩梦后,苗阜最先撑不住了。 “兰花,是娘对不住你啊……”苗阜跪在地上,披头散发,状若癫狂。 第一晚梦见小女儿被大儿子凌虐,她还能自我欺骗,说大儿子只是想教训女儿,可当第二日,再做了一遍噩梦,她被大儿子眼里的冷漠和凶残吓了一大跳,那仿佛发自骨子里的恶,如同尖刀,狠狠刺入心头,让她打了个寒惊。当第三日,她变成了小兰花,被大儿子捏着下巴,用针一针一针缝住了嘴,滚烫热油强行灌进喉咙,嘴里冒出了烟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彻底疯了。 从前她不是不知道大儿子对小女儿不好,只是下意识不去想这个事,好像不去想,这日子还能过下去,直到亲身经历才知道—— 她养的大儿子,是个恶魔。 苗阜生生被折磨疯了。 疯了的苗阜,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她看到每个人都顶着小兰花的脸,满嘴都是血,滴滴答答浸湿了胸口,怨恨地望着她。 隆山同样被噩梦折腾得极为狼狈,短短三日,眼下青黑一片,鬓角头发愈发花白,像是苍老了十来岁。 他和苗阜一样,也在无止境的噩梦里,见识到了大儿子的恶毒,甚至不惜去想,连亲妹妹都这样对待,要是以后他们老了,大儿子会怎样对待他们呢。 隆山也快被折腾疯了。 嫌隙在这一家三口之间,犹如嫩芽,缓慢滋长。 三人之中,银水表现倒是超出了闻宴的预料。 原本以为,这三人中他会是第二个被攻破心理防线的人,没想到,他受到的影响最小。 他没有被噩梦吓到,当被迫变成了小兰花,承受了那非人的虐打,他也没感觉到愧疚和懊悔,只有怨毒。 怨恨曾被自己欺负得不敢还手的小蠢货,竟长了胆子,长了头脑,将他拉进这噩梦里。 睡眠总被搅扰,严重睡不够,他脾气愈发暴躁,听见苗阜嘤嘤嘤的哭,银水恶狠狠地瞪着她,“闭嘴。” 苗阜一听到大儿子声音就浑身颤抖,对上儿子视线,瞳孔缩颤不止,仿佛碰见了恶鬼般,直挺挺晕倒了过去。 一旁的隆山,急忙去扶妻子,余光瞧见儿子眼里的烦躁,嘴唇颤动了一下。 小兰花站在一家三口不远处,看着他们这样悲惨,绷着一张小脸,无动于衷。 她曾经也求过爹娘,她好疼,别让哥哥打她了,但他们只会让她忍耐,指责她不乖,或者不轻不重说那人几句,她哭得多了,他们还觉得烦,后来再见到哥哥打她,就放手不管了。 她常常想,自己是不是捡来的,可村里也不是没人捡过小孩养,没哪个小孩像她这样惨。 难道说,是她自己的问题,是她天生不讨人喜欢,像那人说的,天生的讨债鬼? 闻宴抚摸着小兰花的脑袋,柔声安抚,小兰花小肩膀微颤,把脸埋在闻宴的怀里,抱紧了她的腰。许久后,身上戾气褪去一些。 当收到一根香当早饭,小兰花立刻就不哭了,捏着食物小口小口吸溜着,猫儿大的眼睛满足地眯起,十分餍足。 闻宴看得,叹了口气。 这孩子,其实想要的并不多,她只要父母给她一点点爱,不求跟大哥一样,有他万分之一,她就满足了。 他们却连这小小的万分之一都不肯施舍。 苗阜疯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麻衣寨,寨中人纷纷过来探望。 “前不久还好好的,咋就疯了呢。” 隆山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望着双眼呆滞的妻子,沉默着不说话。银水也不说话,只是眼睛阴森地扫视屋子,沉着眼睛打量每一个进出的人,诡异的眼神,看得每一个来探望的客人心底毛躁。 父子两打算去寨子外面,寻找一位法师来驱鬼,他们拒绝了寨里人的护送,将苗阜交给邻居照顾后,便踏上了路途。 “寨外法师?”闻宴蹙额询问白无常吗,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法师。 谢稚摇头,他这几日外出探寻麻衣山,未曾发现什么寨外的法师。 小兰花抬眼,眨巴着绯红的大眼睛:“姐姐,我知道。” 小兰花听隆山夫妇说过,银水六七岁的时候,曾有一次魂魄离体,呈现假死状态,就连麻衣婆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隆山去寨外请来一个法师,法师法力高强,很快招回了银水的魂魄。从那以后,大家就都知道,山里有个厉害的法师了。 闻宴和白无常对视一眼。 招魂,那召回的,还是原本银水的魂魄吗? 闻宴牵着小兰花,自然跟了那父子两。路上,闻宴和小兰花一道,又欢喜地玩起了影子游戏。 小小巧巧的影子,时而出现在父子两中间,时而骑在银水的脖颈上。当那团影子坐到肩膀上,银水只觉得肩膀猛然一沉,骨头险些被压碎,同时双脚直往下陷入两分,他拄着拐杖,却再也迈不动腿。 “滚,别跟老子玩这种小把戏,那都是老子玩剩下的!”在第三次被小兰花骑上肩膀,扯着头发,银水额头青筋暴跳,挥舞着拐杖,疯狂大叫。 只是,说出的话,就匪夷所思了。 他自顾自发着疯,没注意到,身后有两双眼睛,锐利地盯着他。 而很快,闻宴又发现一件事——银水反抗小兰花时,他曾无意丢掉拐杖,疾行两步。 这人的腿,根本就没问题! 显然隆山夫妇两一直未曾发觉,眼下也只顾着帮儿子摆脱小兰花,从路边折了短柳枝,用柳枝在他肩膀上狠狠抽打,厉声恐吓:“滚,滚开!” 柳枝打鬼,越打越小。他想用柳枝把小鬼驱走。 闻宴看了眼白无常,白无常会意,手一伸,在柳枝还没打到小兰花之前,将人先一步拽了下来。 细长柳枝,啪地打在了银水肩上,银水当即“啊”地惨叫出声。 隆山还以为有了效果,打得愈发卖力。直到被儿子暴怒地推开,怒呵道:“鬼已经走了,老东西,你打的是我!” 隆山跌坐在地上,望着眼前暴怒的儿子,嘴巴翕动了一下。 “我这是,为了你好啊。” 银水勃然大怒,“要是为老子好,就别给老子添乱了!” 闻宴面无表情地望着这段父子相隙的戏码,看多了,甚至觉得无聊。 她问起白无常这几日探寻麻衣山的收获。 闻宴盯紧银水一家三口时,白无常也抽空走了麻衣山一带,做做他的差事。 这一探寻,果然发现了异常。 麻衣山一带有大小十来个山寨,各个寨子彼此视对方为死生大敌,时常发生寨斗,斗争中难**血伤亡,故而很多人身上都背负了血债,抵消了功德。 这就是麻衣山一带亡魂功德异常的原因。 像这般血腥的寨斗,附近百姓都没觉得有错,他们为了寨子的存亡而拼搏,为族人的安危而拼搏,却没想到,这些都是要减损福报的。 闻宴颇为惊讶,“怎会有这么大的仇恨,非要你死我活。他们祖上有仇?” 谢稚沉声道:“没有。不止没有,曾经还是兄弟。” 麻衣山各大寨子,都是百年前为逃离战乱而迁徙此地的村民,曾守望相助,才在此地立稳了脚跟。后来众人分出,各自立了不同的寨子,彼此之间关系也未曾疏淡,直到某一日—— 一个奇怪的道长闯入麻衣山,算了山中的风水,告诉众人,麻衣山是座虎煞山,虎喜独行,所以山中最后只能留下一个寨子。 众人不信,直到一年后,一座小寨上下十来人,全都莫名其妙死去。到了第二年,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 众人不得不相信了那位法师的话,千辛万苦找到法师,问能否将所有寨子合并,免去此劫。但法师说不能,在立寨那刻,山神已记住了各个寨子的名字,他们从此以后,只能为各自的寨子拼斗,直到,留下最后一个。于是,麻衣山各大寨子之间的矛盾,从此开始。 如今百年之期限将至,然而麻衣山中还剩下十来个山寨,彼此之间更是厮杀得不可开交。也因此,常年作战的山民,身上都有血孽,便是麻衣婆救人无数,但因为救下的都是血债深重的人,身上也沾了浓重血债,死后依然要投入三恶道。 闻宴细思极恐:“这怎么跟养蛊一样。” 将一群毒虫放在一个密封的盅里,让它们互相厮杀吞噬,最后只允许活下来一只。 说背后没有人操控,鬼都不信。 那人故意引麻衣山百姓互相残杀,只留下一个,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稚俊脸微沉,肯定了闻宴的猜测:“麻衣山的背后,必然有人在操控这些山寨的命运,他们定然在山中做了什么。” 或许布了阵法,或许施了诅咒,逼迫麻衣山人不敢停下,日久便形成这种争强斗狠的习惯。 只是,他们手段太隐秘。 当今世界,在阳世行走,还有这种手法,是玄门…… 谢稚眼神泛出冷意。 玄门如何争斗,他管不着,但影响到幽都,就别怪他不留情面了。 闻宴分析了会,摇摇头,这世界太复杂,她连各家的关系还没理清楚。 不过,“还是先摸清楚银水身上的怪异点吧,他跟麻衣山背后的人,许是有关系。” 说到这里,闻宴不由说出了银水身上的古怪之处,“他对幽都鬼事极为了解,有亡魂转世投胎,能不失去记忆吗?” 谢稚言简意赅,十分肯定:“绝无可能。” 所有鬼魂,转世之前都必先消除了前世记忆,再去投胎。 谢稚紧盯着银水,“此人情况,像是替命。” 那些从三恶道逃出的恶鬼,永世无法投胎,就会使用一些歪门邪术,先找一个命格和自己相似的凡人,牢牢贴附在他身边,然后采取各种言语蛊惑,悄悄拿走他的命格,然后,取代他。 ……又是替命。 闻宴对这两个字生理性厌恶,对那些理所当然拿走别人好命的恶人是深恶痛绝,“若他真是替命,要如何处置。” 不知是不是幻觉,谢稚眼底笑容一顿,浮现极深的冷厉,“十恶不赦,只能是,永生永世,永坠阎罗。” 闻宴眼睛一亮,这处罚好解气! 那些人,给本天师等着…… 说话间,隆山父子两越走越偏。 闻宴来时听前两人解怨使说,麻衣山上时有野兽毒虫出没,今日不知为何,出奇的安静。 前方,小兰花成功以一鬼之力,将父子二人折磨得狼狈不堪,才走到半路,隆山脚腕就扭到了,走路的速度大大减慢。 银水更惨,被推得摔了好几次,身上脸上挂了好几条血口,眼神阴郁得能拧出水来,拳头捏得咔咔响。 终于,他们穿越过一处荒废的槐树林,抵达一建在溪流边的茅草屋前。 闻宴扫一眼那茅草屋,眉头下意识拧了起来。 房前三棵槐树遮天蔽日,严严实实阻挡了阳气进宅,连阳光都落不进院里。其中一棵槐树更绝,如同一柄直插屋宅的尖刀,正对大门,这在风水局里乃是大忌,居住其中者,非死即伤,命不长久,就是道法高深的修道者,也极忌讳。 这法师,该不会是业余的吧。 不是业余,那就只会是——邪道! 而隆山父子面对这荒林老宅浑然未觉,只觉得心里毛躁,很不舒服。敲了门,得到回应,两人便推开门进入宅院。 宅院布局,更是让闻宴挑眉,庭院正中正好种植一棵高大槐树,正形成了“困”字局。 这是,死人宅吗。 还是说,那法师在故意遮掩自身气息,以此躲避天道? 大槐树后,一个须发皆白的青衣老道,盘膝坐在莲花台上,察觉身后动静,眉头微动,睁开了眼睛。 闻宴察觉气氛不对,立即开口,让紧跟在银水身边的小兰花回来。 然而她出声晚了,就在小兰花转身往回跑时,脚下土地炸开,三棵桃木桩徐徐浮现,拦在了小兰花前方道路。 小兰花急忙往旁边躲闪,另有三棵桃树桩,严丝合缝地拦住缺口。小兰花往后退,又有三根桃木桩。 转瞬间四面都被桃木包死,一股让鬼打心底里畏惧的刚烈阳息,弥漫整个空间。 ——桃木乃五木之精,能压邪祟,镇治百鬼。 这是,辟邪阵! 小兰花的身影,在桃木气息的威逼下,显现而出。 血迹斑斑,双瞳绯红,阴森森瞪着银水,正是惨死的怨鬼。 青衣老道慢吞吞转过身来,鹰目轻抬,眼睛如钩子般盯着被桃木包裹的邪童,似乎颇感兴趣,“哦,一个鬼童,这可是好东西。” 银水指着桃木阵里显形的六岁小丫头,哈哈大笑,咬牙切齿道:“老道,就是这厉鬼,快捉了她,杀了她!” 青衣老道淡瞥了眼银水,拂尘一甩,四面桃树桩便如士兵般,齐齐向小兰花逼近。 桃木之气迸发,小兰花鬼脸惨白地缩在原地,小肩膀瑟瑟发抖。 眼看桃树伸展枝条,要触碰到小兰花,闻宴眯起眼眸,想也不想,就往前方丢了张烈火符。 而在同时,谢稚抬手,锁魂链自长袖中飞过,哗啦啦的链声,犹如来自深渊底的杀戮,让亡魂神魂震颤。 眨眼间,闻宴手中的烈火符抵达桃林,遇木即燃。 青衣老道见虚空里飞来一张烈火符,老眼闪过冷锐,当即口中念咒,拂尘一甩,甩出一道疾风,朝桃阵外的大火飞去。 不料,桃木阵外火焰遇风即涨,掀起诡异的火浪,顷刻间烧穿了阵法。 下一刻,锁魂链如灵蛇般长驱直入,卷起小兰花,从大火里飞快撤离。 阵法破碎,青衣老道脸色一白。好在只是个小阵法,所受的反噬不大,稍微调理便好。 青衣老道望向虚空,怒声呵斥:“来者何人,为何包庇作祟的厉鬼!” 呵,到底谁在包庇恶鬼。 闻宴心里不屑地腹诽,不过,感觉到青衣老道话里暗藏的打探之意,她一言不发,打算以静制动。 谢稚负手伫立,凤眸虚眯,打量着虚张声势的老道,也懒得回答。 久久没有回音,屋舍再无动静,那救走鬼童的人似乎已经走了。 青衣老道却忌惮地环顾四周,总觉得暗处有两双眼睛,在冰冷地注视着他。 “法师,求法师救命!” 隆山见到青衣老道,欣喜地拉着银水跪下,请求法师诛杀恶鬼。 银水脸色阴郁,对着眼前的老道没好脸色,好像在为自己竟屈尊纡贵向一个身份低于自己的人下跪而不满。 青衣老道凛声问银水,“除了鬼童,可还见过有别的人跟踪。” “除了那小畜生,还有谁?” 青衣老道:“一个瞧着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她身边也许还跟了一高人。” 银水满脸阴鸷,恍然大悟:“我就说那蠢货怎么那么大胆子,原来是请了救兵……” 隆山快被儿子在法师跟前的嚣张吓死,不明白他哪来的胆子,赶紧拉了拉人,对法师磕头如捣蒜,“求法师别计较我儿,他有口无心……” 没从父子两口中得到答案,老道眼底闪过一抹失望,敷衍地给了父子两一沓符箓,教了些驱鬼阵法,便将二人赶走。 闻宴视线扫过老道,总觉得他身上气息,似曾相识。 隆山父子两得了符箓,大喜过望,又沿着远路返回。 回去路上,白无常道自己有事要先离开,由闻宴带着小兰花回去。 而在闻宴离开后—— 感觉到陌生气息消失,青衣老道身边窸窸窣窣,钻出数道黑影。 。“清源道尊的五行桃木阵当世一绝,那人竟能强行破开阵法,功力非同小可,想必就是我等要找的替命人了。。” “她倒是能藏,自韩世子传讯,我等便在麻衣山大肆搜索,却未曾找到,原来是故意隐匿了身形。” “再能躲藏,还是要落入我等掌心。” “方才那出手之人,可是闻宴?” “绝无可能。闻宴只是一药师,身上原本无功力,便是天赋再妖孽,也不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有这般强的功力。” “替命人既出现,那高人必然在其身侧,那另一道玄铁锁链,就是那高人?” 青衣法师清源道尊,静听着周围人七嘴八舌发表看法,直到最后,才淡淡扫了眼众人,沉声道:“吾方才与他们简单交手,无论替命人,还是跟随在她身侧的高人,皆非寻常之辈,尔等不可轻视,谨慎行事。” “别忘了,十面山覆灭的教训。” 提及十面山惨状,宅院内霎时诧寂,落针可闻。 十面山,像无妄道长那样道法高深的守山人,竟也败落。 静默许久,才有声响。 “……是。” 众人严阵以待,开始就如何抓捕替命人展开讨论。 其实,抓替命人不难,棘手的是如何调开她身边的高人,事关大小姐性命,此行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谁都没注意到,他们议论得正开心之际,墙头上,一道白色衣角无声扫过。 第024章 闻宴跟随隆山父子两, 再度回到罗伊寨中。 夜里,隆山将从青衣老道那求来的符箓贴满了门头,衣柜, 床脚, 就连一家三口的枕下也各塞了一张,觉得这回恶鬼该闯不进来了。 却不知,刚转过身, 门上的符箓就开始燃烧, 很快化为灰烬。 深夜降临,小兰花如期而至,继续唱泥娃娃。 接连失眠五六天, 严重休息不好的银水再也受不了了。 “你以为哥哥会害怕吗, 哥哥不怕。” “小兰花, 小蠢货,快出来,哥哥看到你了,你躲在暗处干什么呀,出来啊!” “出来!!!” 耳边的歌声还在传响,银水还算端正的五官因狂怒变得十分狰狞。 他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异常烦躁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眼睑下浮现出严重缺觉的青黑, 眼珠子遍布血丝,整个人癫狂扭曲:“来啊, 杀了我,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哈哈哈哈哈, 给你十个胆, 你也不敢动手——没用的东西!” “做人时你就受尽欺压, 还以为做了鬼就能打败哥哥!天真!大哥永远是你大哥,你生前死后都翻不出我手掌心!” 歌声倏然一停。 小兰花紧咬住下唇,血眸恶狠狠瞪着面前这人,突然尖叫着朝那恶人扑去。 一旁的闻宴,见状一把揪住她衣领:“傻孩子,他也就嘴上哔哔几句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的。咱别搭理他,继续唱……” 被教训了一顿,小兰花瘪瘪嘴,头顶怨气勉强散开一丝丝,气哼哼地依偎在闻宴腿边,绯红眼睛盯着银水,殷红小嘴挪动,继续唱歌。 闻宴摸了摸小兰花脑袋,安抚着她。 旁观者清,她看银水尽管举止失态,像完全失去了理智,但他的眼神,远没到癫狂的程度。 他是故意的,故意激怒小兰花。他知道,枉死的冤魂情绪极不稳定,很容易被愤怒支配,做出过激的事情。一旦伤害到凡人,手上沾染了血,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很狡猾的人,不……恶鬼。 闻宴冷视着咒骂小兰花的银水,在心里倒数时间: ……两天。 还有两天。 继苗阜崩溃后,第二个崩溃是,是隆山。 神经紧绷,还三天不能睡觉,铁打的人都顶不住,更别说隆山一个老人。 继妻子发疯后,他也渐渐精力不济,只是为了儿子,咬牙支撑。 却没想到,摧毁他支撑下去动力的,也是他最为宝贝的儿子。 当看到大儿子嫌弃母亲脏乱,面目狰狞地按着她捶打时,那拳头犹似也落在了隆山脸上,将他脸打肿的同时,也将脑袋里最后一根紧绷的弦,扯断了。 “逆子,逆子……”妻子的惨叫,引起了隆山的愤怒。 “你娘那么疼你,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最好的全都给了你……孽障,孽障啊!” 扑上去打骂银水的隆山,却发现自己年老体衰,早已不敌壮年的儿子,很快就被掀翻在地。 当拳头落在自己身上,隆山心底既愤怒,又悲凉。 小兰花的歌声还在响,空灵尖锐的嗓音,莫名多了分欢快意味。 身上怨气也在飞速消散。 要化解怨鬼的怨气,没什么比让她亲手惩罚恶人更有效的了。 看到小兰花身上浓墨似的的戾气变得稀薄,闻宴满意颔首:可以收网了。 到了第四天夜里,隆山梦境变了。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次,隆山不再变成被虐打的小女儿,而是变老了十来岁,躺在床上没法动弹的老头,吃喝拉撒都靠儿子。 本以为他们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拔大,到老了能指望儿子,谁知大儿子却懒得管他们,任由他们拉撒在床上,没有饭吃,没有水喝,饥一顿饱一顿。 因为他们控制不住屎尿,还被嫌弃得不行,他们病了还没到半年,就撑不住死了。 一梦黄粱,醒来后的隆山只觉得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他腰背深深佝偻下去,吧嗒吧嗒抽着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梦都是反的,假的…… 这样想着,屋里传来了,银水斥责苗阜的声音。 他操劳一生的老妻,已经疯疯癫癫,却还是被儿子骂的缩脖子,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银水尽早起来发现没有热饭,暴跳如雷地痛骂起来,边骂,边上床来拽苗阜,“没用的老东西,饭都不做,还要你干什么!” 隆山眼神悲凉,哆嗦着手往烟杆里装烟丝。 手抖得太厉害,烟丝洒落一地。 当深夜来临,看到幼小瘦弱的小女儿再出现在梦境里,睁着漂亮的大眼睛,乖乖巧巧地帮他们做事,嘴巴甜甜的喊爹娘,只希望得到他们一点回应时,隆山失声痛哭。 迟来的歉疚与懊悔,淹没了胸腔。 他和孩他娘,都做了什么。 “兰花啊,小兰花,是爹娘对不起你啊……” 煎熬的几日,总算到了山神祭。 这是麻衣山一年一度最隆重的节日,生长于大山之中的子民,每年都会向山神献上最好的祭品,以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平安健康。 在山神祭前一日,闻宴和小兰花随隆山和苗阜夫妻俩,又去看过麻衣婆。 隆山神色颓丧,一边安抚着老妻,一边向麻衣婆讨要一剂能定魂的药草,希望能让老妻恢复一点儿神智。 夫妻两的状态实在糟糕,麻衣婆都生出了怜悯,“你们可遇上了麻烦?” 隆山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颓丧地摇头,拿了药,带癫疯的老妻离开了此地。 两人走后,闻宴身影在窗边浮现。 模样秀美柔婉的小姑娘,一双杏眼却散发与柔弱面貌不符的犀利锋芒,仿佛一柄随时出鞘的利刃,要刺破所有晦暗。 麻衣婆叹了口气,有些不忍:“姑娘可找到了证据,若没找到,索性就……算了吧。” 为小兰花找出真凶,让恶人受惩很重要,可她还要考虑整个寨子的安稳,隆山家闹鬼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已经让寨里人不安了。 再任由流言发展,寨中恐会生变,其他寨子若在这时趁虚而入,罗伊寨顶不住。 麻衣婆有些退缩了,她承担不起那些代价。 闻宴倚靠在窗边,轻抚着小兰花的脑袋。 小兰花百般无聊,瞪着绯红的眼,玩起闻宴的手,姐姐的手白的像葱,长长的,软软的,滑滑的,怎么玩都不嫌腻。 小兰花把这手贴在自己脸上,蹭啊蹭,像小猫崽一样…… 闻宴失笑,跟小兰花玩了会儿,掀眸,看向不远处的老人,不答反问:“若找到了证据,寨子会如何惩治这三人?” 罗伊寨不是法制社会,找出证据就能让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罗伊寨族人犯错,都是按照寨规处置,而处置的宽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麻衣婆。 若她找出了证据,最后坏人受到的代价不尽人意,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麻衣婆老脸上显现出杀绝果决的凌厉,隐带一丝杀气:“罗伊寨不容背叛者,杀亲灭女,如此丧尽天良的人,留不得。” 闻宴展颜一笑,拍拍小兰花的脑袋:“老人家公正严明,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她有一句话没说—— 罗依寨若惩治得不合她口味,让她的小怨鬼受了委屈,她会另寻他法,让恶人付出代价。 到那时,寨里接不接受,就不归她管了。 @ 喧天锣鼓声将闻宴神识拉回,山神祭庞大的队伍里,闻宴注视着隆山一家三口。 这一家三口期待了那么久山神祭,此时跪在队伍里,却有些心不在焉。 山神祭结束,这一家三口随众人一同到塔楼外的风雨坝子上,说话,谈天,共同商议寨里接下来的打算。隆山面上浮现挣扎。 他内心在激烈斗争。 闻宴和小兰花站在人群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半晌,他心里似乎终于斗争出了结果,赫然起身,脚步沉重的,走到坝子中央。 正议论的寨民觉得奇怪,话语一停,纷纷问怎么回事。 银水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忙大声道:“爹,还没到你说话,快下来!” “爹,不是说好的吗,拜完山神就回去,娘还要吃药!” 隆山恍若未闻,他眼下青黑,身形瘦削得厉害,脚踩在地上,却前所未有的稳。 他在坝子中央站定,所有寨人顷刻安静下来,不明白一向寡言少语的隆山要做什么。 隆山老眼巡视过周围面露惊讶的族人,苍凉的,说出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我们的小女儿,兰花,不是偷溜出去玩死的,而是,被她大哥打死的——” 这话立即引起巨大的轰动,所有人震惊地望向银水。 银水脸色一变,赫然拄拐起身,在圈外厉声大叫,“都别听他的,我爹疯了!” 隆山看也不看儿子一眼,续道:“兰花的尸体,是我们埋的……” 寨人已哗然大惊。 银水青筋暴跳,低咒一声,就要过去拉老头下来,却突听得一声轻斥。 “都安静,听他说。” 麻衣婆拄着拐杖,由寨里两个德高望重之人搀扶着走出,在坝子中间站定。 她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拄,所有寨民安静下来。 “麻衣婆!”众人恭敬行礼。 银水还想挣扎,却立即被两个满身肌肉的壮汉擒住,强行摁跪在地。 坝子中央,隆山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寨民耳中: “我跟她娘埋了她,后来,小兰花回来了,我两怕人查出来,又把她从坟里扒出,烧了她……” 隆山一一交代让人齿缝发凉的罪行,将众人惊得愣在原地。 麻衣婆震愕半晌,很快回神,转过头,眉头倒竖,厉声质问被压在地上的银水,“你爹说的话,可属实?” 银水几乎咬碎了牙齿,梗着脖子狡辩,“我爹疯了,他说的话,不可信。” “他爹没疯……” 这时,又有一道颤巍巍的身影,登上高台。 是苗阜。 苗阜神智清醒了一些,老眼含泪看了眼周围的寨民,短短几日,她像是衰老了十年,颤声道:“他爹说的……都是真的。” 轰地一声,坝子上炸了起来,所有人瞪向银水。 银水猩红眼珠几乎瞪出眼眶,直勾勾盯着爹娘的方向,“我娘也疯了!他们被小兰花吓疯了,受她威胁,故意害我!爹,娘,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夫妻两望着台下的儿子,只觉得痛心:“要不是万不得已,有哪个当爹娘的,会故意害自己的儿子。银水,你错了,认错吧。” “儿啊,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夫妻两眼见到这样的儿子,犹似被尖锥刺心。 其实夫妻两偏心儿子,并不是指望儿子将来为他们养老,而是对这个大儿子的心疼。 大儿刚生下来便有残疾,又体弱多病,他们难免要多多费心。可这个孩子太苦了,小小年纪就要拄着拐杖,被其他的孩子笑话,每次都是哭着回来,后来连出去玩都不愿意了。他也乖巧得让人心疼,看到娘做饭,就坐在一边帮忙择菜,看到爹搬东西,一瘸一拐地过去捧…… 虽然没出多少力,可他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有一次,他哭着说,他也想要一双健全的腿,不是害怕别人嘲笑他,是怕别人嘲笑爹娘,生了个废物儿子…… 这句话,他们二人记在了心里,久久难以忘怀。即便后来,儿子变了,他们对他总抱有一份心疼和偏爱,认为儿子是被自己的腿影响了心性,早晚还能再改回来。 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就因为他们的溺爱,让那么乖儿子变成了恶魔。 要是那样,该死的,是他们。 夫妻两痛哭流涕,让不少人心里恻然。 旁观的银水却没有一点感动,他脸上阴云密布,几乎是用看仇人一般瞪着上方的父母,拳头捏得咔咔响,龇着牙,恨不得冲上去吃了两人。 坝子上,寨里所有人都用看畜生一样的眼神,望着他。 一百年都没见过这么恶的人。 “连自己的亲妹妹也能下这样重手,简直是孽障,孽障啊!” “像这样的孽障,必须用最重的惩罚!” “隆山两口子再偏心,也不能全拿闺女当草啊,这样的人,我们可不敢跟他一个寨。” “严惩,必须要严惩他!” 银水鼓着眼,嘴唇翕动几下。 这时,他看到人群里,小兰花身形显现,充满恶意地笑着。 银水手背青筋迸出,小、蠢、货! 不过,你以为逼死了大哥,你就成功了,不,你会更悲惨…… 银水嘴角竟浮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麻衣婆做出立寨以来最严厉的惩罚,“咱们寨子之所以能立稳,原因便在于大伙儿团结一心,才能在其他寨子的围攻下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寨里的规矩,不准祸害自己人,今日隆山家三人犯错,必须按寨规处置……” 对于银水这个恶人,处于极刑——火刑。而隆山夫妇俩虽未参与害死女儿,但常年纵子行凶,任由儿子虐待女儿,并替儿子遮掩罪行,烧毁女儿尸骨,虽及时醒悟,但大错已铸下,罗伊寨留之不得,驱逐出寨。 麻衣山一带地形奇诡,猛兽众多,其他寨子又极度排挤外人,驱逐出寨,从此生死难料,是仅次于火刑的严惩了。 听到寨中人对自己的判决,银水猩红的眼珠诡异大睁,意味深长地瞪了眼小兰花,随即哈哈大笑。 “好啊,要我的命是吗,你们都别后悔。” 说完,竟站起身,把拐杖往旁边一丢。 麻衣婆意料到事情不对,厉声道:“拦住他!” 可已经晚了—— 银水五指成爪,对准胸口噗嗤插进去,两下翻搅,掏出了一颗还在鲜活跳动的心脏。 鲜血喷溅,周围人顶着血惊恐后退。 “噗”一声,银水哈哈大笑着将心脏一把捏碎,将掌心血抹到苍白的脸上,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扫过在场每个人,被他目光扫过之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被毒蛇盯视,无一心底发寒,骨缝发冷。 银水带着诡异的笑,身体砰然向后倒下。 “怎、怎么回事?”有人颤巍巍的,想着要不要上去看看。 麻衣婆却嗅到一股异常呛鼻的血腥味溢出,骇然失色,急声道:“退后,都退后。” 就在她声落瞬间,四周风云突变,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风云大作。 一股不祥的气息,侵占了整片空间。 一道“桀桀桀”的古怪笑声,在风雨坝上升腾而起。诡异笑声里,夹杂着说不出的愉悦,好像被封禁许久,终于能跑出来了的恶鬼。 寨民心下大骇,纷纷往麻衣婆处跑。 狂风里,一道硕大扭曲的鬼影,金蝉脱壳般,从银水冰凉的尸体中钻出。 硕大的脑袋,猩红暴突的血眼,强壮而扭曲的身躯。 ——极恶之鬼! 恶鬼不怀好意地看向人群,目光落在一处,突然伸长手臂,抢过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小孩惊恐地哭喊起来,孩子爹娘大叫着跪下求饶,人群霎时恐慌。 银水发出得意的笑声,捏起小孩软嫩的手,张大了嘴巴,就要把那手往嘴里塞。 先前他躲在壳子里,连走路都得装瘸,还要忍受所有人的嘲笑,这窝囊日子他过够了,终于能出来动动手脚了。 一个罗伊寨的人算什么,都是他的食物。 “哈哈哈!!!” 恶鬼舌头舔了孩子的手,龇出牙齿,正要一口咬下去。 这时,手臂却忽地一疼。他手一松,哇哇大哭的小孩从臂膀中掉落,径直摔落下去。 眼看孩子要摔伤,另一道瘦长的鬼影突兀出现,细长胳膊一把捞起小孩,拔腿就跑。 银水眯着血瞳望去,愣住了。 那提溜着小孩狂奔逃命的鬼影,脖子细长如鸭脖,腰腹大如擂鼓,是……饿死鬼? 呵,一个饿死鬼,也敢从他手上夺食,活不耐烦了。 银水怒不可遏地发出看一声尖啸,当下拔足去追。 这边,见坝子上出现了第二只恶鬼,众人心底生出了绝望,两只鬼,难道天要亡罗伊寨? 被抢走孩子的父母,更是心灰意冷。 却在这时,他们的孩子,被一双黑漆漆的鬼手,动作温柔的还了回来。 孩子母亲赶紧抱住孩子,语无伦次:“小宝!” 他们感激地抬头,却只见一道庞大的鬼影,在慢慢淡化,消失。 两人不可置信。 ……救下他们儿子的,竟是另一只恶鬼? 闻宴这边,将鬼十三收回镇魂符,便放回袖中藏好,然后飞快拖着小兰花后退一步。 谢稚瞥见她的小动作,若无其事道:“姑娘放心,在下什么也没看见。” 闻宴微松口气,拍了拍他胳膊:“谢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只要我能做到。” 谢稚哑然失笑,“若有事,在下必不会客气。” 话不多说,两人进入正题,不约而同抬头,盯着前方那硕大扭曲的身影,脸色凝重。 这是—— 地狱道恶鬼。 比饿死鬼更凶残,更狠毒,破坏力更大的恶鬼。 凡进入地狱道的恶鬼,生前尽是些丧尽天良,十恶不赦之人。他们手上无一不是沾染了无数血孽,一身罪业永生难赎,便只能待在地狱道永受折磨。 ……这是,十分棘手的恶鬼。 小兰花盯着从银水身体里钻出的鬼,虽离得远,依然能感觉到一股压迫,不由握紧了闻宴的手,“姐姐,他是谁?” 闻宴道:“他是占据你哥哥身体的恶鬼,真正害死你的,就是他。” 闻宴望着眼前的恶鬼,一手揪住蠢蠢欲动想要报仇的小怨鬼,一手从袖口里取出功德匕首,全神戒备。 不用担心,有她和白无常共同努力,肯定能抓住这只恶鬼。 “谢大人。”闻宴低声叫了声人,提醒他注意打配合。 谢稚很有默契地嗯了声,然后—— 举步冲了出去。 闻宴:“!!!” 回来,这是集体行动啊喂。 而这边,恶鬼银水失去了饿死鬼的踪迹,开始大肆攻击起罗伊寨来,凡人如同蝼蚁,望见他们眼底的恐惧,他更觉得意。 谁知,就在这时,忽然感觉到一股摄鬼的气息,熟悉的可怖气息,让他陡然愣在了原地。 这是,这是——! 要是鬼也能出汗,恶鬼银水如今恐怕早有汗流如瀑。在脑袋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他拔腿就跑。 可已经晚了。 一道无悲无喜的嗓音,仿若勾魂锁链,冰凉缠上了脖颈,“地狱道恶鬼,该回去了。” 清脆的哗啦声响起,一根手臂粗的铁链,从腹中穿过。 @ 等闻宴拖着小兰花跑到跟前时,恶鬼银水已被收服,白无常的手上,已多出一团黑中带血的雾,看煞气浓度,是十多个鬼十三。 闻宴几乎是叹息着端详那团黑雾,有些迟疑:“他就是……百年前逃出去的恶鬼?” 传说中,凶神恶煞的,地狱道的恶鬼? 谢稚温雅目光颔首,“逃了一百年,也该回去了。” 闻宴:“……” 她看这恶鬼的态度,并不是很想回去。 不是,不是说白无常一天只能捉一只恶鬼吗,以这种效率,闭着眼瞎捉也能捉几十只吧! 鬼市传言这么不靠谱的吗?! 闻宴按捺住疯狂吐槽的心,问:“这鬼,带回去要怎么处置。” 谢稚温雅面容透着冷意,嗓音有种冰泉般的寒凛:“擅离地狱道,戕害凡人,先将其移交至枉死城,助被其害过的怨鬼化解怨气,之后,投入九幽之地。” 投入九幽之地,是幽都最为严苛的刑罚。 相当于给恶鬼判了死刑。 听到白无常的话,恶鬼黑雾疑似十分恐惧,剧烈挣扎,被白无常漫不经心地纳入袖中。 闻宴听到恶鬼会先交给枉死城处治,爽了,再听到恶鬼的下场,简直不能更满意。 小兰花怨气太重,光揭穿这些恶人的罪行,怨气并不能退散干净。残存的怨气,要么等她自己慢慢消化,要么,用某些手段,刺激她身上的怨气,快速消散。 让怨鬼亲眼看到恶人的惨状,是最快消解怨气的方法。 小兰花也很满意,听到恶鬼以后的惨状,她身上怨气消散,只剩下冰糖葫芦外层冰壳一样的薄层。 回枉死城后,再亲眼目睹恶鬼受罚现场,怨气就能彻底消散了。 恶鬼祛除,风雨坝上黑云消散,金光刺破云层,阳光明媚。 急急逃跑的寨民,似受到某种指引,不由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柔和日光下,小兰花面带微笑,朝这边的人挥手,随后,开开心心地转身,朝一团白光扑去。 “小兰花这是,怨气消散了吧。” “好孩子,受苦了,一路好走啊。” 隆山夫妇再见到女儿,痛哭出声,小兰花,他们的女儿…… 麻衣婆朝离去的小兰花挥手,同时也闻到了,在小兰花身边,还有那小姑娘身上熟悉的味道。 她随着那孩子离开了坝子。 那姑娘,是渡化冤魂的仙子吗? 麻衣婆望向气味远去的方向,突然间老泪纵横,仿佛看到希望般,撑着拐杖,缓缓跪了下来。 希望仙子,能帮助他们罗伊寨人,摆脱这命运…… 其他人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下,虔诚祈祷。 @ 闻宴离开罗伊寨后,天上洒落了一些功德。 因为解决的是一个即将化为厉鬼的亡魂怨气,这一次功德充沛,够她使用一个月的。 扣除这期间为完成任务消耗的功德,和镇灵咒失效流失的一部分,大概净赚了十天。 闻宴刚要开心开心,转而想到她欠下的那十万功德,脸很快又耷拉了下来。 ……她的功德,还远远还不上债啊。 主要是她身上两道禁术消耗太大,何时除去这两道枷锁,何时才能实现功德自由。 想到这,闻宴抿住嘴唇,左手伸入右手袖里,下意识摸了摸功德匕首。 看来,光对付陈牧尧那些人还不行,还必须跟藏在三世家背后的那些邪道正面交手。 能布下连她也解不开的邪术,那些邪道不弱。她不信,以那些人高深莫测的能为,会心甘情愿缩藏在三世家背后,当一群凡人的走狗。 他们到底存的什么心? 想不明白。 闻宴又跑了神,想起在山神祭开始前,她与麻衣婆见的最后一面。 除了商谈对恶人的惩治,麻衣婆还请求了她一件事。 “老身看姑娘身怀异能,想必是奇人异士,能不能请姑娘帮忙查一查,麻衣山的问题?” “不知姑娘是否知晓,数百年前,有几百人为逃离战乱来到麻衣山,在此地扎根,那便是我们的祖先。那几百人后来分作数十批,占据麻衣山各处宝地,立下山寨。立寨之初,所有寨子亲如一家,彼此搀扶着在深山里活了下来。直到一个法师到来,说出一则预言……” 那个预言,与白无常所说的那个故事,一模一样。 ——百年后,麻衣山只能存活下来一个寨子。 由此,麻衣山各大寨子展开了长达百年的争斗。 对于这个预言,麻衣婆思索了半辈子,总觉得哪里不对。 “实不相瞒,老身虽带领寨子发动了几场战争,却并不喜战,甚至厌倦这样没完没了的争下去。起初,老身以为只有自己这样想,直到十年前破了秋山寨,遇到秋山寨里的麻衣婆,秋月……” 麻衣婆以为,那个秋月会恨死她,临死前也要给她个诅咒,却没想到,秋月临死前看着麻衣婆,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 “终于……解脱了。” 秋月也厌倦战争,可身为秋山寨麻衣婆,她身不由己,为了整个寨子能活下去,多活几年,她不得不打。 若能安稳活着,谁喜欢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也是那时,麻衣婆对当年那法师的预言,产生了怀疑。 “我常常在想,预言到底是不是真的,假若没有那个预言,麻衣山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 “老身鼻子很灵,能闻到每个寨民身上的味道,都是血腥味。从前只有杀过人的大人身上才有,可近几年,连刚出生的孩子,身上也有这个味道。带血腥味的孩子长大一点,脾性都暴戾凶残,像是天生的恶人……老身预感不妙,直到闻到了姑娘身上的味道。姑娘说,这是代表恶人的味道,外面正常人,都没有这味,老身才知道,这预感竟成真了。” “战争让我们罪孽缠身,死后到地底下,怕也没好结果。” “可这时,即便老身想停止战争,其他寨子也是不肯。我们已经停不下来了,说不定哪天,下一个覆灭的,会是罗依寨。” “老身有种预感,哪怕最后活下来的是罗依寨,我们也不一定能活到最后——” 因为麻衣婆已经察觉到,麻衣山的环境,越来越不适合生存,土里出产的粮食越来越少,山里的猎物越来越凶,哪怕他们多么虔诚地祭拜山神,情况依然每况愈下,像是要灭绝所有人族。 即便他们赢了,成为最后一个寨子,这座大山,怕也容不下他们,那么等待他们的,怕是一场灭顶之灾。 “姑娘能不能帮我们查一查,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原因,到底要怎样,才能结束这种命运。” 闻宴当时听到麻衣婆的请托,心下暗惊。 ——麻衣婆的请求,正好与白无常此行的任务一样! 麻衣婆意识到这种状况不对,开始质疑那个法师的预言,怀疑有人在背地里操控一些事情,掌控他们的命运。 听完,闻宴开始正视面前的老人。 高人来自民间,诚不欺我,面前老人是闻宴见过的,最为睿智的老人。 看在麻衣婆帮了她的情分上,闻宴道:“可以,我会帮你调查,但不能保证,一定能查出结果。” “但我一定会尽量,揪出真相。” 因为,这同样也是她和白无常的任务。 第025章 思绪纷杂, 没来及想清楚,闻宴手便被谢稚的大手包裹住,他道:“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白无常将怨气消弭大半的小兰花收回袖中, 就带着闻宴, 再度往麻衣山深处进发。 闻宴心下一动,道:“可是查出什么了?” 谢稚道:“并未,只是方才审问恶鬼, 他提到了一个地方。” 闻宴:“恶鬼说了什么?” 谢稚:“他说, 麻衣山百姓的命运,确实是受人掌控……” 原来,那从银水体内钻出恶鬼, 当初从地狱道偷跑出来后, 为躲避鬼帝捉拿, 一直潜藏在麻衣山,游荡两年,遇到了一批试图侵占此山的修者,早已将此山纳为领地的恶鬼自然不许他们进入,由此双方大打出手,彼此争斗了数年,直到那群修者答应为他找一副肉身,来更好地躲避鬼帝追踪, 双方才停战,后面发生的事, 一如闻宴所见,恶鬼上了罗依寨银水的身。 不过, 由于双方并非朋友, 那群修者事事隐瞒, 恶鬼也不计较,只是需要帮忙时,便去山下找那群修者,作为他不去找茬的代价。 接触多年,这只恶鬼却消息闭塞得堪比一直被封印的鬼十三,知道的是真不多,只知那些修者不怀好心,似乎在故意挑拨麻衣山各个寨子的寨斗,另外,麻衣山有一个地方很特别,山里各处地方他都能去,唯有一处,那群修者看得跟眼珠子一样…… 谢稚温声道:“也许,那里藏着的秘密,便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对于闻宴答应了麻衣婆的事,谢稚也知道。 如今,他们要做的,是同一件事。 @ 路过一树林时,碰上几个灰衣道长,手持罗盘在山中寻找着什么。 闻言和谢稚从他们面前隐身走过,一群人恍若未绝,口中还在呢喃着什么“……又走丢了……” “呵,他们离不开麻衣山……” “小心她身边那人……” 闻言杏眼眯着看这些人,她好像明白,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了。 闻宴眼珠转了转,当下手伸入褡裢,摸出一沓符箓,以及……上次整完陆临溪后,还剩下的‘神药’。 正想着该怎么阴人,手忽然被身边人抓了起来。 谢稚瞥见闻宴手里的东西,已猜到她要做什么,叹了口气,“这个,先别用。” 没收了闻宴的作案工具,谢稚取出锁魂链,将手臂粗的链子化作指节宽的丝带,一端缠在闻宴手臂上,另一端牵在他手里。 闻宴低头看了眼缠绕在手腕上的黑色锁魂丝带,挣了挣,柔软丝滑,还有弹性,“怎么回事?” 绑我干嘛? “等会或许会出事,闻姑娘拉好绳子,万一遇到事,就拉一拉绳子。” 原来是怕出事,那么多道士,闻宴也不确定能斗得过他们,点头道:“好。” 谢稚仔细嘱托了一声,就牵着她的手开始一步千里,耳边风声呼啸,老道和两侧风景一道,飞速消失在眼前。 一炷香后,两人深入了麻衣山腹地。 山林极密,道路崎岖,站到山中央最低矮的洼地前,闻宴打量了眼四周,无须用罗盘,她也能察觉出此地的不对劲了。 空荡山谷,风声静默,四面八方隐隐传来“咚、咚、咚”的响动,似和了某种韵律,好像心跳的声音。 他们脚下踩着的地面,出乎预料的柔软,隐隐摇颤,似在应和着大山心跳的节拍,一起一伏。 闻宴吞咽了口水,寒毛卓竖:“这地底,地底下——” 好像藏了颗……巨大的心脏! 察觉到脚下踩着的可能是心脏,闻宴腿一哆嗦,寒意爬上了脊背。 他们这是,直接走进了麻衣山隐秘之地吗? “谢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闻宴搓去掌心的寒意,哆嗦着看向白无常,他这几日得了空,便在探寻麻衣山,想要找出麻衣山异状,今日带她来这个地方,肯定有原因。 谢稚温润的眸子凝视山谷:“麻衣山亡魂功德出现问题,根源便在于山中常年祸乱,山民杀性太重,血孽缠身,这里就是麻衣山祸乱根源。” 祸乱根源? 闻宴神色立即严肃,麻衣婆的话,回响脑海。 “寨斗让我们手染鲜血,满身罪孽,做再多好事也枉然,来日下了地底,还不知要赎罪多少年。” “我们想停止,可已经停不下来了。姑娘能不能帮帮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命运……” 麻衣山最初的祸乱,是来源于那个误入山中的法师预言,因为他一句话,掀起山中长达百年的征战,各大山寨由最初的守望相助,变成如今的血海深仇。 那个法师,绝对有问题。 只是,闻宴想不通那法师这么做,目的何在。 修者最怕沾染因果,那人虽只说了一句话,却是麻衣山近百年死亡无数的罪魁祸首,他依然要承受罪孽,这份沉甸甸的罪孽足矣让他修为难有寸进,死后堕入阎罗,生生世世业火焚身,比身在炼狱恐怖百倍。 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他为何要做。 除非,这样得到的好处,值得他冒这个险。 谢稚凤眸轻眯,思忖良久,沉声道:“也许,那人是想利用龙脉的庞大气运,得道飞升。” 闻宴:“龙脉,哪有龙脉?” 麻衣山的风水她刚来时就看过了,黑雾笼罩,气运倾颓,迟早变成荒山,哪来的龙脉。 见闻宴面露不解,谢稚薄唇轻启,说了一段过往:“我在百年前来过这里,那时麻衣山还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钟灵毓秀,若再蕴养数十年,待此地走出大德大才之人,以人杰之气反哺地气,或可养出一条小龙脉。而当初那批躲避战乱的人迁入此山,占据宝地,本该气运诸身,走出无数人杰,甚至王侯将相,修道天才,没想……” 没想百年后,这里非但没走出一个大人物,反而一代不如一代,好好一绝佳宝地,变成了罪恶坑,自麻衣山而来的亡魂,个个血孽缠身,形如恶鬼。 若真只是恶鬼倒也罢了,偏偏查出,亡魂身上有气运被夺取的痕迹。 ……有人私自夺取了他们的运。 这事,幽都不得不管了。 说到这,谢稚清雅如画的脸上,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讽意:“百年前幽都与玄门协定,幽都不管阳间事,我们只管死人。如今玄门监管不利,让阳间事影响到幽都,就别怪吾……” 闻宴没注意到谢稚的异常。 她被背后那人敢祸害龙脉的大胆行径,给镇得头皮发麻。 向龙脉动手,彻底断绝一地生机,这罪过,比害死千万人罪孽更深——灵魂永受折磨,永无赎罪之可能! 怪不得麻衣山众人占据绝佳风水,却未出一个人才。 他们的气运,功德,未来,早被一个可耻的盗贼窃走了。 窃取气运…… 闻宴便想到了她身上两道至今无法解开的禁咒,本能厌恶。 这偷偷摸摸偷别人东西的行径,太像三世家那些人。 闻宴想到那些被窃取了命运的麻衣山亡魂,复杂地问白无常:“谢大人,如果证实,出自麻衣山的亡魂身上背负血孽,另有缘故,那些已被惩处的亡魂,要怎么处置?” 麻衣山人身上的血孽,都是由寨斗产生,在战场的杀戮行为,并不适用于一般情况的阴律。他们是在执行命令,都在为保卫各自的亲人族人而杀人,这种情况下背负的因果很少,甚至没有。 可由于麻衣山情况特殊,相当于和平年代非法斗殴,只要死人都算犯罪,都算了因果,于是每个亡魂身上都充满血煞,和寻常小鬼相比,都是十恶不赦之人,幽都过去不知情况,将这些鬼全算作恶鬼,一律严惩。 这是不公平的,麻衣山寨斗形如乱世战争,同样被身不由己,被裹挟着往前,他们不杀人,便会被人杀,怎么挣也挣不脱这命运。 她知道,白无常此行来麻衣山,便是为那个为自己伸冤,说身上功德有误的亡魂,可那些已经被惩罚过的亡魂,所受的不公,该怎么办呢? 这事错不在幽都,功德簿记载无错,他们只管赏善罚恶,不必追责血孽来源。可亡魂也没错,正如麻衣婆所说,他们即便认识到错误,也停不了手了,只能继续寨斗,因为没人想死,大家都想活。于是恶性循环,从麻衣山下幽都的亡魂,全都罪孽缠身。 闻宴也说不清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心境,可她就是想知道。 ……也许,那个明明功德被盗却说不出缘由的亡魂,就是她的未来。 ——她与三世家斗法失败后的未来。 假若她没穿到这世界,及时摆脱三世家,并找到出路,原主下场就是那些已经因一身血孽被严惩的亡魂,以那些人嫁祸给原主的罪孽,足够将她打入九幽地狱,日日煎熬,永无轮回。 一只没身份没背景小鬼的冤屈,有谁会在意。 谢稚似有所感,见闻宴一反常态的严肃神情,冥冥中有种,倘若回答得不好,会死得很惨的感觉。 生来是鬼的谢稚,不明白他还能怎么死。他眉宇轻敛,认真思忖了会儿,给予回复。 “幽都阴律制定之初,便尊照天道中的因果轮回,善恶必有报,公正严明。如果证实,麻衣山亡魂身上背负的血孽,另有缘故,还未被惩处的亡魂,重新计算功德,已被惩处的亡魂,免除所受的所有刑罚,给予弥补,让恶者受惩。” “阴律无情,刑罚酷烈,不因任何人徇私。但阴律也讲情,会为无辜者平冤。” 说完,觑见小姑娘脸色和缓,谢稚面色也微不可查地缓和。 闻宴松口气,仿佛一直以来,紧压在头顶的大山,被挪开了一点。 也就是说,即便将来她跟陈牧尧那些人斗法失败,被栽赃了满身血孽,也不用担心永劫不复,幽都早晚会还她一个公道。 闻宴豁然开朗,可随即,又沉下脸。 她豁然开朗个锤子—— 等着洗刷冤屈的人那么多,轮到她,都猴年马月了。与其等待别人为她解怨,在等待过程中还可能受些委屈,她不如在一开始,就把那些人泼来的脏水泼回去! 坐等别人为她出头,不是闻宴的作风。 闻宴杏眼酝起灼热的光,斗志昂扬道:“先找出那祸乱根源吧,我跟你一起找。” 见乍然严肃又乍然激动的小姑娘,谢稚莞尔,微不可查地松口气,“好。” 闻宴立即着手测算着方位。 但凡风水宝地,必有穴眼,他们所站的洼地,三面巍峨大山环抱,一侧有案山明堂,水流曲折,正位于宝地穴眼范围。 穴眼是风水宝地灵气、运势集中之地,一般穴眼都如喷发的泉眼,所有生机自此流出,沿着山脉水流输送各处,滋养一整片地方。处于灵穴上的花草树木,都要比别处要旺盛许多,人在其中,也会有种心旷神怡、精力充沛之感。 闻宴走了一圈,施术于双眼,瞳孔霎时蒙上一层金光,空中灵气,运势走向,尽数落入眼底。 她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定睛在洼地中央那处拳头大小的水洼上。 水洼处灵气最为浓郁,必然就是麻衣山的穴眼了。 只是:“——奇怪。” 手腕处锁魂丝带微微挣了挣,洼地另一角落勘测的谢稚察觉,他转过头,“什么奇怪。” 闻宴抬手指向洼地西北角那片水洼,水洼上方,一根锈蚀的铁棍孤立插着,已插入太久,铁棍与四周气场俨然一体,若不留神,很容易便忽略过去。 那是风水师寻找到宝地穴眼,进行定穴留下的铁棍。 闻宴道:“这处风水宝地,已被人发现,并定了穴。” 非但定了穴,貌似还做了其他的手脚。 脚下地面隐隐起伏,心跳还在咚咚跳动。 闻宴强忍毛骨悚然的感觉,迈动双脚,在洼地边上找了棵树,掰断一小截缀满绿叶的树枝,然后用灵力小心将生机锁住。 谢稚走到闻宴跟前,望着她的举动,黑眸闪过思忖。 小姑娘所用术法,与当世任何一派,都似有不同,能教出这样的徒弟,她的师父,是谁呢。 闻宴不知身边人的想法,她掐了轻风决,小心将送往水洼上方。 树枝飘过去的路上,闻宴解释道:“穴眼是一地凝聚生气的节点,也是宝地气运最强之地,即便是枯木也能重发,可这个穴眼,似乎并不是这样。” 话落,那截树枝已飘到水洼上方。 一息,两息,平稳无事。 到了第三息—— 树枝犹如受到某股力量牵引,咻地往下坠去! 刚沾水面,嫩绿树叶犹似被什么吸去生机,叶片肉眼可见地枯黄,转瞬没了生机! 饶是早有准备,闻宴脸色也不禁头皮发麻,深吸了口气,震骇地盯着那水洼,“穴眼被人戳破,非但没了滋养一地的效用,反而变成了漏斗,在吸纳周围生灵的气运和功德!” 他们还是低估了背后那些人地的胆子,他们不止要利用龙脉气运,连麻衣山那些人的气运和功德也未放过。 麻衣山各大寨子之间年年征战,导致气运和功德飞快流失。没人知道,那些流失的气运,都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通过这个漏斗,偷偷转移走了!! 百年前那法师,确实有问题,他批命时故意说错了一句话: 麻衣山不是最后只能活一个寨子,而是……所有人,都活不了。 那最后存活下来的寨子,确实能存活到最后,可到了那时,这方天地的气运已流失干净,龙脉以土为肉、以石为骨、以草木为毛发,龙死了,土地转为贫瘠,石头崩塌,这方山脉化为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承担害死龙脉的他们,孽业冲天,又怎会有好结局。 一切正应了麻衣婆的猜测,这是当年那个法师做下的局,在他操作下,最后,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麻衣山! 这是拿一整座山,几千上万条人命,一条龙脉,来做的一个局。 这种办事手段,真的很像…… 这时,闻言抬手往身上拍了道镇灵咒,不给某些人汲取她功德的机会。 这小贼般窃取一地生机和功德的做派,跟窃取她功德和气运的三世家,太像了。 在麻衣山待得越久,这种感觉就愈发浓烈。 麻衣山这些事里,说没有三世家的手笔,她绝不相信。 这是河西,陆家地界——以原书三世家的霸道,怎会允许有别的邪道,在自己的地盘偷龙脉。 窃人运,窃功德,窃龙脉! 三大世家好大胆子! 闻宴不觉捏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谢稚先前还看不懂闻宴所为,可等绿叶转瞬凋零,岂能还不明白,清雅俊脸冷沉,闭目感应了一番,凛声:“这条龙脉在诞生不久,就已经死了,可是,龙魂去哪儿了?” 他眸中酝起雷电,抬手出掌,赫然轰向那处水洼。 澎湃力量轰然而下,还未触及水面,水上便如滚水沸腾。 在恐怖的力量逼压下,扦**眼的铁棍被巨力从土中震出,当啷落在地上。而原本水洼之地,被轰出一道裂缝,一座一丈高的石台,轰隆隆浮出土面。 看清石台上的图案,闻宴瞳孔骤缩了一下,三世家,真是…… 石台侧面图案,充斥着一股诡异的违和感。 缠绕石台的巨龙,如伏诛的罪犯,龙躯龙爪皆被玄铁锁链捆绑,挣脱不得,一双赤红龙目里,尽是怨恨痛苦的表情。 铁链锁龙…… 闻宴嗤笑一声,再也按捺不住胸口怒火,心里的五分猜测,升作了九分。 看看这昭然若揭的勃勃野心,除了三世家,还有哪个能有,哪家敢有? 谢稚凝视那面石台,眸光明灭不定。 他好像在玄门见到过这种东西,只是,那是一张图纸。 就在石台出土刹那,空中无形的心脏声,仿佛受了刺激,陡然加剧,砰砰砰,砰砰砰,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谢稚见状不对,手猛一拉锁魂丝带,将闻宴拉到自己身边,大手扣住她手腕,带着人跃上半空。 就在两人脚刚离开地面,洼地下忽然发出一种仿佛万鬼哭嚎的声音,石台下方,轰隆隆裂开了一条地缝。 那缝隙是一个口子的形状,外狭内阔,像闻宴以前看过的剖宫视频里,肚子被划拉开的形状,内里似有一个圆鼓鼓的肉球,那咚咚如同心脏跳动的声响,便是由此传出。 还没看清那肉球里有什么,洞里传来一股极强的吸力,还在半空的闻宴,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要往下去。 好在,她手及时扒拉住了白无常肩膀,才没被吸进去。 与此同时,地缝周围的树木,肉眼可见开始凋零,枯萎,短短两息,便成为一片死林。 望着那开始疯狂掠夺周遭生机的诡异地缝,闻宴脊背猛地蹿升起一股凉气。 ……这玩意儿,是什么。 @ 罗伊寨外。 数十个手持罗盘的灰衣修者,如猎狗般漫山遍野着急地搜寻着猎物。 “替命人气息刚出现一瞬,又消失了,连罗盘也找不到方位,她究竟去哪了!” “老夫不信,在我等眼皮底下,还能让她逃脱不成。” 嘴上说着替命人逃不掉,但找寻了一个时辰,即便焚烧了韩世子寄来的替命人之血,动用焚血术,都没找到替命人气息,众人有些不确定了。 仅凭替命人一人之力,逃不出麻衣山,可她身边,还有那位高人。 那高人在不久前,才刚收服了罗伊寨那只极恶之鬼的狠人。 那可是极恶之鬼,当年他还是鬼体之时,就让他们吃了不小的苦头,双方就麻衣山这片地方争夺了很多年,直到他们答应帮他夺一具肉|身,让他做了人,彼此才相安无事。 没想到,那恶鬼竟这般轻而易举的,就被那高人收走了。 再想到,不久前十面山之祸…… 众人打了个寒噤。 ——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也不知当初替命人是怎么榜上那高人的,现在可好,替命人有那高人庇护,他们连人都找不到,就算找到,从那人的眼皮子底下怎么带走她,又是个问题。 焚血术再度失败,几个道长彼此对视一眼,肃然道:“去找清源道尊。” 本来,他们负责找寻到替命人,之后将其踪迹告知道尊,由道尊去引开高人,他们负责抓捕替命人,但如今必须改计划了。 护山阵法尚未触发,说明替命人还没离开此地。不过,再过一个时辰,还能不能拦住替命人,就不一定了。 事关大小姐性命,众人不敢有丝毫大意。 众人急速回转槐树林。 老宅院里,一青衣道长垂目端坐院中莲花台,鹤发童颜,肌肤光润,周身似有点点金光萦绕,一派道骨仙风。 若是麻衣山各寨麻衣婆在此,定然大为惊讶—— 这老道,不就是画像中那个,百年前误入山中,为众人批命,后又指点迷津的法师吗! 只是,法师样貌与百年前相比,仿若吃了返老还童的神药,比画像上要年轻十多年岁。 百年前的知情人早已离世,已没人知道,当年以一人之力,挑起山中百年混乱的法师,仍在人世,他悄然藏在山中,在背后窥视掌控着所有人的命运。 听到众人诉说困境,清源道尊睁开眼睛。 犀利如鹰隼的眸子淡淡扫向周围道士,将手掌伸出。 众人会意,忙取出一只掌心大小的玉瓶,玉瓶里赤红液体晃荡,交给面前的老者,恭敬道:“道尊,这是韩世子送来的替命人血液。” 清源道尊沉默不语,在地上画出一个寻踪阵,随后将玉瓶瓶口木塞扒开,将血倾倒下去。 血一落地,哧地一声,阵法中浮现出麻衣山图景,瞧见罗盘指针再度转动,众人大喜:“……找到了!” 可,待看清猎物所在方位,却是勃然色变:“她居然在——锁龙台!!” 清源道尊倏然张目,一双鹰隼般的双目,陡然迸出瘆人的冷意,垂目往地面阵法望去。 正要说什么,脚下忽然地动山摇。 与此同时,院内传来了一道细细的,犹如龙在愤恨咆哮的声音。 饱含怨恨的龙吟响在耳畔,所有修者神魂震荡,脸色一白呕出血红。作为驻守麻衣山的修为最强者,清源道尊受创更是严重,方才还光滑的脸皮转瞬皱纹横生,似在一夕间,苍老了几十岁。 他的面容,还在持续衰老,脸上脖颈皮肉坠下,腰背飞快佝偻,一身道息,也在飞快瓦解消退…… 众人瞧见清源尊者犹似中了诅咒的变化,心下骇然。 道尊坐拥龙脉修炼,将麻衣山一地生机尽摄入体,如今这情况,他是——遭遇反噬了! 见这般的反噬后果,众人毛骨悚然。 “有人……嗬嗬,在动穴眼!”震怒从清源道尊衰老的脸上浮出,他手指巍颤地抬手,并拢起食指与中指,动作迟缓地往身上打了道禁咒。 随即取出一方墨印。 墨印一出,腾腾怨气冲天而起,咆哮着覆盖了宅院上空。而黑印上,被锁链困住的幼龙雕像栩栩如生,犹似龙魂困在其中,一双龙目怨恨地瞪着青衣道者,周身困住它的锁链颤巍巍欲碎。 周围道士一见这方墨印,顿时惊骇,“不好,龙魂要挣脱出来了!” “孽畜,回去。” 清源道尊浑浊的眼神迸发出凶狠,竖起手指打了个诀,加固墨印内的封印。龙雕像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再度被压制回去。 清源道尊收回墨印,转头看向众人,震声道:“速去锁龙台。” 锁龙台出事,众人道长再不敢停留,转身离开院子。 “咳咳……区区一个孽畜,也想脱离本尊的手掌心,休想!” 清源道尊注视着手中的锁龙墨印,冷哼一声,将墨印收回袖中。 随即原地打坐,运转功法。随着功法运转,周遭生机飞快被摄取而出,灌入他体内,弥补了大损的元气。 道尊布满皱纹的肌肤,再度被鲜活的血肉撑起,犹如岁月逆转般,不到一炷香,气色又红润了起来,就连满头华发,也生出了几缕黑色。 而与清源道尊相反的,却是宅院周围,方才还有些生机的槐树林,此时满林草木被强夺生机,已凋零枯萎,化作一片枯林。 不,枯木尚能逢春萌发,这片林子却已变成了生机断绝,再无复苏之机的死林。 待调理结束—— 清源道尊睁开锐目,抬手,并指在左手掌心上画出一个圆。 随着圆形线条首尾相接,掌心圆形中,浮现出一个美貌少女的模样。 少女面颊雪白,杏眼澄澈有神,此时正谨慎巡视周围,视线扫过这边时,眼神微停顿了下,又淡淡收回。 “果然是你,替命人。” “敢动锁龙台者,死。” 清源道尊眼底闪逝过冷芒,合掌收回圆光术,起身,身影转瞬消失在老宅当中。 作为守护锁龙台之人,清源道尊决不允许,有人毁掉锁龙台。 那不止是锁龙台,也是他半生心血,他证道的关键。 只是—— 清源道尊飞速前往锁龙台路上,几十年古井无波的心绪,忽然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步伐一顿,抬目仰望上天,掐指算了算,眼前一片迷蒙,没能得到任何指示。 又是这样…… 这几日,他修行之时,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修者神识连同天道,直觉和预感都可能关乎性命,这预感,该不会是…… 不,不会,不能。 清源道尊摇头,眼神透出坚毅。 当年,他能在寿数将近之际,来到麻衣山,生生从那群凡人手下抢到一缕生机。 这一次也同样,便是天道,都休想夺他的道。 第026章 穴眼处, 随着地缝裂开,缕缕黑雾出现,将洼地渲染得愈发诡谲。 谢稚带着闻宴落到黑雾边缘的地面上, 刚落地, 闻宴便感觉到镇灵咒轰然破碎,周身灵穴不受控制地大开,功德金光纷纷钻出, 涌向洼地。 闻宴:“……” 敢抢本天师的功德, 洼地里的东西,我记住了。 闻宴面无表情的又补上了一道镇灵咒,稳住了体内功德, 这才侧头, 往外地周围望去。 目之所及, 所有花草树木都肉眼可见地凋零枯萎,这枯萎仿佛瘟疫往外迅速蔓延,很快,洼地之外的林子,由苍翠转而焦黄。 似乎有张饕餮之口,在大肆掠夺这方天地的生机和灵气。 而所有生机,犹受到某种力量牵引,涓涓涌入洼地中央, 供给地缝之下,那颗圆鼓鼓的东西。 那是什么? 黑雾愈发浓郁, 在阻止外人窥探。 闻宴本能地抬起双手,左手结印, 右手在虚空中绘制符箓, 随即, 食指指尖点在额心,天眼打开后,视线穿破黑雾,抵达地缝。 闻宴凝视地缝,那显露出来的东西如同一颗还有生命的肉球,在有节奏地颤动,肉球阻隔视线,到这里就看不大清楚了,只能隐约瞧见,肉球里,有一条挣扎的形状如蛇的黑影。 头顶一对形似鹿角,鼻下两条长须,腹下长有四爪…… 若让种花国人来辨认,肯定能一眼看出——这是他们的图腾啊,代表他们传人的身份,是龙! 不过,龙是卵生吧,怎么这里就变异成胎生了? 谢稚眼神带了点怜悯:“那是龙魂,当初麻衣山那条,刚诞生就被斩杀的幼龙魂魄。” 集钟天地之造化,日夜之精华,千万年方能诞生的一条龙脉,还未来及庇护它的子民,便丧生于邪道的算计下。 肉球里龙魂似也听到了外人的惋叹,睁着双目看向闻宴和谢稚这边,空气中,一道稚嫩童声虚弱地响起: “救……救命……” 肉球里仿若幼儿啼哭的稚嫩嗓音,朝闻宴和谢稚发出求救,“呜呜,救救我……” 这哭声听得闻宴难受,在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她看到了这条幼龙曾经的遭遇。 刚出生时,它快活地汲取此地灵气修炼,回馈以冉冉上升的气运,热切盼望即将来麻衣山的子民,彼此相辅相成,好快些长大。谁知,才刚成形,却遇上遵守的邪道,那人夺取了它的气运和功德,趁它虚弱之际,将它一剑斩杀。 它怀着怨念而死,死后,龙魂被禁锢在了地底,怨气在心里滋长,导致麻衣山水土贫瘠,灾祸不断。原本,若生活在麻衣山上的人和平相处,给予供奉,它还有重生的机会,还能继续庇佑这一方天地,可等待它的,是山中子民内斗不休,血流成河,在山中酝成的铺天血怨,断绝了它复生的机会。 龙魂后来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这些人,是要将它培养成孽龙。 龙魂怨恨,四肢却被无形锁链困锁,被封在肉球里,埋在洼地土下,无法出去。 多年怨气滋养,导致它如今满怀怨恨,一心想出去报仇。 闻宴吸了口气,压住心底震惊,拽了拽手腕上的锁魂带,“谢大人,我们必须要阻止他们。” 要么在龙魂未变成孽龙之前,救出它,要么在它还未出生之前,早早扼杀。 孽龙一出,天下大乱,不止阳间,连玄门、幽都都会受到震荡。 闻宴不知那些邪道有什么阴谋,却知道那些人是她的死敌,无论他们干什么,反正不是好事,直接对着干就行了。 谢稚双眸从地缝处蕴养的那条龙魂处收回,漆黑凤眸,化作黑洞般的深渊。 闻宴猝不及防,心神差点被吸进去,绞得粉碎。 察觉不对,闻宴当机立断抽开视线。 挪开视线刹那,心肝噗通跳得很快,竟有种神魂逃过一劫的庆幸。 劫后余生,闻宴心底升起了一股荒诞感,这是……白无常? “抱歉。”谢稚倏忽收回眼神,俊雅的凤眸忽闪,恢复了原本的色泽,立即关怀地看着闻宴,“抱歉,方才情绪有些波动,失态了,你可有事。” 闻宴摆摆手,眼神复杂,“没有,谢大人在想什么?” 谢稚脸色转了转,沉着脸吗,眼底是深恶痛绝:“看到孽龙,有些失神。” 闻宴回神:“孽龙不能出世,我们把它救出来吧。” 前世作为龙的传人,闻宴没法下手销毁龙胎,再说,好容易才形成的一条龙,哪能说毁就毁,必须抢救一番。 谢稚颔首:“好。” 两人都是说干就干的主,当下,闻宴往身上附着一层功德金光,到了这时她也不吝惜功德了,以前做功德罩,总是抠抠搜搜只肯涂薄薄一层,这回是用糊奶油蛋糕的手法,往身上涂了一层又一层功德。 见谢稚什么也不准备,闻宴犹豫了片刻,叹着气走过去,掌心糊着功德,也给他施了层金光咒,忍不住教育了一句,“功夫再高,也要注意防护,有备无患。” 她知道白无常对自己实力极为自信,殊不知,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人,以防万一还是要做一些防护。 谢稚微诧,听到闻宴的话,有些忍俊不禁,抬手摸了摸她脑袋:“多谢。” “客气什么。”闻宴最后给自己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抬步往洼地里走过去。 邪道为方便汲取龙魂气运,洼地周边未设阵法,闻宴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出一大步。 但才踏至洼地边缘,体内镇灵咒脆玻璃似的,咔擦破碎。 闻宴苦着脸,往身上又扔了道镇灵咒,继续往前走。 没走一步,镇灵咒又咔擦,再度破碎。 闻宴:“……” 谢稚注意到这边的异常,回头看了过来。 “没事。”闻宴摆摆手,只是损失了一大波功德而已,没什么的。 没什么个鬼,闻宴心痛得无以复加。 刚才那两下,她这一趟超渡小兰花的功德全搭进去了。 龙魂被邪道斩杀,又被困在地底煎熬近百年,对活人怨气深重,由龙魂释放而出的煞气和阴气,在无差别地攻击所有妄图靠近自己的凡人。 闻宴忍无可忍,朝黑雾里吼了一声,“你让我们救你,把怨气收一收啊,不收我怎么进去啊。” ——唧唧! 黑雾里传来龙魂委屈的稚嫩声,它控制不了啊。 要能控制,它就不会被怨气侵染,快要成为孽龙了。 行叭。 闻宴不再往前,待在原地急忙发动脑筋,思索办法。 谢稚伸手过来,握住闻宴的手,以功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试着往洼地里走了一步……还是不行。 时间太紧,以那群修者对灵魂的重视,不会还没发现这边的异动,肯定已在赶来的路上,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否则等两边撞上,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就在闻宴焦躁得挠头发之际,谢稚看着面前人的眼神,十分温和:“闻宴,你待在外面,为我防守,我先进去。” 闻宴想也不想,摇头:“里面还不知有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太危险。” 危险吗? 谢稚沉笑了一声,眸底闪过深意。 区区一个小龙魂的煞气,还远远伤不了他。他只是不放心留小姑娘一人在外面,想带她一起进去。 如今看来,倒是不行了。 “不会有危险,放心。”谢稚肯定地道。 一番紧密商讨,两人做出决定——由谢稚动身前往洼地地缝,而闻宴则留在外面望风。 谢稚走前,似乎是还不放心,在闻宴的惊呼声中,将捆绑两人手腕的黑丝带一分为二,一条栓在闻宴手腕上,另一端绑在他手腕上,“这样,你这边有事,我也能感应到。” 闻宴摸着断成两截的锁魂链,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顿了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忧心道:“你这么做,没问题吗?” 锁魂链嗳,这可是鬼帝赐予黑白无常两大阴帅,用来拘魂的公物,损坏公物,要赔偿的吧。 谢稚莞尔,“无事。” 说完,又将他先前收走的符箓和药瓶取出,另外,还把小兰花放了出来,“这小鬼可以保护你。” 小兰花怨气消散大半,原本因怨而生的怨力已转化为更易控制的鬼力,已经是一个相当厉害的小打手了。 小兰花一落地,不用谢稚吩咐,就自发飘跑到了闻宴身边,绯红眸子荡漾着高兴:“姐姐!” 解怨的这几日,小鬼对闻宴生出了依赖,对于自己能保护姐姐,感到十分高兴。 闻宴摸摸她脑袋,对自己如今需要自己的解怨对象保护的现状,心酸了一秒。 不过,一秒后,便接受了现状。 丢脸还是丢命,当然是小命更重要了。 安排好闻宴这边,谢稚转身,修长身影步入黑雾中,灵魂带有攻击性的怨气,对他来说没分毫影响。 目送谢稚进入黑雾,闻宴心下担忧,没敢闲着,手伸入袖口,取出镇魂符,将鬼十三从封印中放出。 鬼十三的庞大鬼影,化作黑雾降落在地面上。 一见到闻宴,很激动地凑到跟前:“恩人!” 小兰花抱着闻宴的腿,见竟还有另一只鬼来找闻宴,犹如被侵占了领地的猫崽,不悦地缩起眼瞳威胁。 而鬼十三恍若未绝,犹在靠近。 闻宴抚摸了摸略显烦躁的小兰花,对鬼十三道:“有事需要你们帮忙。” 姐姐|主人需要,小兰花和鬼十三不觉严肃起来。 闻宴从褡裢里取出一沓符纸,交给小兰花和鬼十三,嘱托他们贴在洼地周边的树林、石头上,或埋在落叶下,土壤里。 两鬼接过符箓,似在比拼,你追我赶的,很快完成任务。 “做得很好。” 闻宴又让两鬼帮她搬来大批石头,这回,千年老鬼鬼十三在力气上赢过了新生代怨鬼小兰花,一手托一块三丈大石,轻快地穿梭群山和林间。小兰花愤恨地抱着一块脑袋大的石头,恨不得冲上去拌这饿死鬼一脚,让这得意洋洋的恶鬼见识到人间险恶。 两条鬼影穿梭群山,石头很快到位。 闻宴指挥着二鬼,将石头按照九宫八卦的方式,围绕周围的山林,堆成九九八十一堆。 她要以最快的时间,布置好九宫八卦阵。 两鬼忙成残影,随着最后一石堆完成,闻宴拿起一条树枝,在阵法和洼地间的地上画上一条线,霎时,洼地内黑雾如有指引,涓涓涌向阵法内。 阵法内顿时四处昏黑如晦,黑雾四起。 鬼十三还在阵法里,见四周起了黑雾,急忙去找出口,兜兜转转好一会,都急出了汗,仍找不到方向。 这时,一束光亮照进来,鬼十三循着光亮指引,总算绕出了阵法。 出来时,小兰花乐得咯咯笑,拍手道:“真笨。” 姐姐都交代得那么清楚了,还能迷在里面,这只大鬼真的好笨。 鬼十三哼了声,拍了拍宛若皮鼓的大肚子,示意自己肚量大,不跟一个小鬼头计较。 小兰花“略略略”吐舌头。 闻宴见两鬼相处还算‘融洽’,笑着给他们点上两炷香,“辛苦了,等闲下来,请你们吃饭。” 小兰花走到闻宴身边,小手握着香,很珍惜的小口小口吞咽。 鬼十三嗅着香味,口水快要流淌下来,它张大嘴巴……小口小口地吞咽起香火味来。 闻宴看他们吃得香,也从褡裢里取出块馒头,补充**力。 吃饱喝足,一人两鬼走到九宫八卦阵的点将台上,在这座洼地周围最高的山上,居高临下俯视下方景象。 人手太少,她布置不了威力太强的杀阵,只能布一个困阵,多拖延敌人一会儿,为白无常多争取时间。 地缝里凶险未知,少个捣乱的人,白无常那边就能更顺利一些。 闻宴低头,垂眸看了眼手腕处的锁魂丝带,勾起唇角。 下方,一群道士,来了。 @ 穴眼外,无名林边。 罗盘指针指向树林便不动了,先抵达的两道长想也不想,抬步便进入林中。 有一人隐隐察觉到诡异氛围,急忙停下,大声道:“且慢,这林子,有些不对。” 他一道长锐目飞快扫视四周,林子一如往昔,未有变动的地方,到底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反正,直觉示警,这林子不能进去! 众人掐指算了算,没算出什么危险,急切道:“替命人如今就在——那里!万一发现了那处,叫我等如何跟老祖交代!” “是啊,万一替命人跑了,我们又如何与陆家主交代。” 众人犹豫半晌,心一横还是走了进去。 “沉越道长,我等先进去一探,若能安然进入穴眼,就立即发出信号,你尽快前来接应。若前方有诡,我等尽量多支撑一段时间,你在此等待道尊,到时救我们出去。” 沉越道长拱手送别众人:“只能如此了,诸位保重。” 计划一定下,其他道长再无后顾之忧,一甩拂尘,抬步走入林中。 一入林中,入目便是昏沉天色,沉沉黑雾笼罩林间,伸手不见五指,上下俱昏,难辨方向。 众道长神情一紧,哪能还不明白。 ——他们这是进入高人所设的阵法了! 见下方道士进入阵法,闻宴精神一震,当下举起临时制作的红色阵旗,轻轻一挥。 上方阵旗一挥,对身处阵法中的人而言却是平地掀起飓风,飓风扬起漫天黄沙,才刚找到方向的道士,当即被卷上了天,有许多被黄沙掩埋,待飓风过去,睁开眼睛,已到了另一处陌生之地。 方向……天上没有星子,月亮,目之所及尽是黄沙,哪里能辨认出方向! 有人在阵法里蹉跎许久,才辨认出这是一个困阵,却很快绝望得发现,他们根本解不开阵法! “好玩!姐姐,我能玩吗?” 点将台上,小兰花见阵法里的人吃瘪,高兴地拍手。 谁能拒绝一个可爱小朋友的要求呢,闻宴把阵旗塞给她,宠溺道:“能,拿去玩。” 小兰花小手小心的攥着阵旗,试着挥舞了两下。 阵法里霎时妖风四起,一群道士跟爬迷宫的蚂蚁般,顷刻被吹得四散。 孩子的贪玩心性被勾了起来,小兰花咯咯笑着,左挥一挥,右挥一挥。 黑雾翻搅,恍若乾坤颠倒。 呕心沥血刚算出破阵方位的邪道,下一刻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气得一口老血喷溅于地。 小兰花转过头,指着阵法里的几个狼狈不堪的老道,一脸求表扬的姿态。 闻宴笑眯眯地抚摸她脑袋:“做的真好。” 小兰花受到了鼓励,挥舞得更上心了。 阵法里有小兰花看着,闻宴看向洼地方向。 黑雾浓郁,万籁俱寂。 ……白无常法力高强,会顺利的吧。 第027章 等候在林外的沉越道长, 眼看同行道友进去一个时辰,杳无音讯,面色不变, 额上却冒出了汗珠。 脚踩在林边, 正想也进去看看,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嘶哑声音。 “为何还不进去?” “清源道尊!”沉越道长急忙转身,向赶来的见青衣道者拱手施礼, 并将所遇困难一一说明。 清源道尊听这些人竟一入树林再无消息, 略略思忖,冷哼了声:“他们是遇见了阵法,能一次性困住你们那么多人, 也算有本事。” 阵法?沉越道长起伏不定的心, 沉定下来。 若论阵法, 在这世间,还没人能胜得了清源道尊。 “带上迷谷枝,随老夫进来。” 清源道尊从袖中取出一根棕色树枝状宝物,往身后扔去,一震袖袍,抬步进入林中。 一入林中,黑夜沉沉挤压过来,恍恍惚辨不明方向, 人身处其中,不自觉生出恐慌。 清源道尊迷幻了一瞬, 很快迫使自己清醒,拇指划破中指, 挤出血在虚空勾勒出一张阳火符, 黑雾乃煞气所化, 煞气遇见阳火,顷刻避退至十步远外,显现出此阵本象……一堆石头。 “竟是九宫八卦阵。” 清源道尊轻笑一声。 难怪那些人逃不出来,此阵大大削弱杀力,将力量都用在了困人上,因此阵法在困人一道上威力极强,阵法造诣弱于布阵者,被困其中吗,根本找不到方向。 沉越道长手持迷谷枝,紧紧跟随在清源道尊身边,听见道尊所说,不由问:“何为九宫八卦阵?” 清源道尊也不介意诉说:“九宫八卦阵,分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阵中景象时刻变幻,难以预测,一阵可困杀十万精兵。此阵杀威不重,却不容小觑,数百年前曾有一位奇才创下此阵,一阵困死了三千士兵,一战成名。” “竟如此危险,可有解法?”沉越道长着急。 清源道尊笑了,“老夫既看出了是何阵,自然有其解法。” 说着,从怀中取出几道符箓,无须测算方位,闭眼扔出。符箓击打之处,黑雾如遇见克星般飞速逃散,清源道尊步踏玄奥步法,追逐黑雾前进数步。 “姐姐,这老头正在破阵。”点将台上,小兰花着急地提醒闻宴。 “我知道。”闻宴在老道进来一瞬间就发现了,心下一突,这人阵法造诣要在她之上。 九宫八卦阵拦不住他! 但即便拦不住,闻宴也要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 闻宴将阵旗拿过来,轻一挥舞,阵法中顿时又变幻另一副场景。 下方林间,清源道尊见前方景象又变,嗤笑一声,不以为意。 这布阵者阵法固然了得,可惜遇见了他。 小兰花都替闻宴捏把汗,惊呼道:“姐姐,这老头又破了一门,有坏人出来了。” 闻宴沉嗯了声,面上维持冷静,继续挥舞阵旗。 意识到那老道才是最厉害的,闻言汇集阵法内的所有力量包围老道,九宫八卦阵被破一门,她便即刻抽调另一门补上,而原本被困在这个门里的道士,没了围困之力,自然便被释放而出。 这副场景,闻宴早有预料,也早有嘱托。 鬼十三见有人出阵,活动活动筋骨,当下便朝跳下山崖,呈守护姿态,守护在点将台底下。 小兰花绷紧神经,改换坐姿,警惕地坐在闻宴身前。 而下方,清源道尊冷哼了一声,朝伤门打去。 一炷香后,竟是又破一门,守卫此门的九堆石头霎时炸裂。 被困在此门的两个道士,见天际星辰,赶紧持罗盘走出阵法。 此时,走出的道士们,视线没了遮挡,很快望见位于阵心处的少女。 待瞧见少女面容,只觉得不可置信。 他们还以为,能布置那么高明的阵法之人,定然是守卫在替命人身边的高人,没想,竟是替命人? 瞧见少女熟练挥舞阵旗的姿势,众人再不想承认,也明白了,原来布阵者,真的是替命人! “替命人在那里,速去捉人!” “你们去捉替命人,我们去探穴眼!小心!” 出来的道士顿时分作两批,一批去穴眼,一批则愤怒地上山来抓闻宴。 鬼十三呼啸一声,身影化为一团黑雾,阻拦在上山路上。 有它在,谁也休想伤害恩人! 小兰花全神戒备,鼓着脸颊,小身板牢牢挡在闻宴身前。 “姐姐,别怕。” 有她在,谁也休想伤害到姐姐! 闻宴嗯了声,眯眼望着下方又破了一门的老道,没有分神,阵旗一挥,索性将剩下四门里困住的道士全都放出,五门合力围困那老道。 走出阵法的道士,分作两股,一股去往洼地穴眼,另一股涌上山来,欲要捉拿她。 小兰花胆战心惊地望着闻宴的脸色,依然是从容不迫,但与姐姐相处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么紧绷的神色。 闻宴面无表情地挥舞了下阵旗,温声道:“没事。” 继续紧盯着下方的老道。 五门合围,这回老道破门便没那么轻易了,花费一个多时辰,才从阵法里走出。 轰—— 四十五堆石堆连碎,闻宴手中阵旗“噌”地升起一簇火焰,阵旗毁。 闻宴迅速丢掉阵旗,犹如刚打了一场大仗,口中发出沉重的喘息,额头冷汗扑簌而落。 一条人影,不知何时上了山,持剑直直朝闻宴刺来。 小兰花及时发觉,血瞳一瞪,张牙舞爪朝一人扑了过去,与那妄图近身的道士缠斗起来。 闻宴擦了擦额头的汗,顾不得身边,视线往下,就见方才破阵的老道,身影缥缈,急匆匆朝洼地而去。 没了阵法里的黑雾遮掩,闻宴看得更清楚,这破了她阵的老头,一身金光有如朝阳,气运恍若天道亲子。 ——他就是那个造成麻衣山百年悲剧,窃取龙脉的邪道! 同时,也是那个要将龙魂炼制成孽龙的始作俑者! 闻宴脸色绷紧,视线投向洼地。 白无常还没出来,定然是被什么紧要的事耽搁在了里面,绝不能被这老道打断。 闻宴回过头,看了眼小兰花和鬼十三的的情况。 鬼十三在山脚下拦阻五六个道士,有些左支右绌,小兰花拦截一人,虽有接近厉鬼的实力,却未曾修炼,对自身力量运用无法挥洒自如,堪堪能顶一会儿。 闻宴想也不想,原地丢下数十道阴阳元气符,符箓丢下,来自枉死城的森森阴气,霎时蔓延整座山头。 触及如此浓郁的阴气,众道士大骇,急忙运转功法,抵挡阴气入体。反观鬼十三和小兰花,却如同磕了十全大补丸,实力陡然提升。 局势转眼逆转。 这是闻宴为防万一,在枉死城时绘制的阴阳元气符,要遇到危险,便释放此符,可大大助长鬼怪力量。 时间仓促,闻宴往两鬼处传音,实在抵挡不住,就赶紧跑。 得到两鬼回应,闻宴放了心,取出一张传送符,手中掐诀,瞬移到了山下。 闻宴阻拦在老道跟前。 急奔穴眼,想要查看锁龙台的清源道尊,见一少女阻拦在前方,眯起了老眼。 “你就是九宫八卦阵的布阵者?看手法不像是正统玄门,你师从何人?” 病弱,貌美。 他也认出了,这就是陆家家主要的替命人。 闻宴抿了抿苍白的唇,有些可怜地地道:“我若说出答案,你会放过我吗?” 手暗暗伸入袖口。 面对眼前楚楚可怜的少女,清源道尊不为所动,道:“当然不会。” “陆家家主预定了你的命,老夫也保你不得。” 他也不想保她,这女子一看便是红颜祸水,影响道途。 闻宴脸色说变就变,眉眼散发出冷意:“那我就只好送你一句话——去死!” 说时迟,那时快,“去死”两字刚落,两道两道携雷裹电的雷火符,气势汹汹扑朝清源道尊二人扑来。 看到这扔符的手法,清源道尊认出了,这就是几日前,在他的五行桃木阵里,救走怨鬼的人。 当时,他没摸清楚来者实力,没有贸然出手,任由这人救走那小鬼,但这次,知道这人就是一小丫头,他就不用顾忌了。 他淡淡道,“既然你执迷不悟,那老夫也留你不得。” 虽不知这小丫头短短时间内,如何学习了这一身诡异的本事,但她跨入道途时间太短,想要打赢他,还早着呢。 清源道尊出掌如电,打算毁掉飞来的符箓,本以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没想,来势迅猛的雷火符,骤然化成了一团黑雾,而他的掌力,更是加速了这团黑雾的扩散。 ——上当了。 这不是雷火符,而是迷幻符! 黑雾飞快散开,转眼间遮天蔽日。 闻宴几乎克制不住笑声,眉眼染上一抹艳丽的绯色,在黑雾降临之际,她转身就跑。 不跑不行! 闻宴可不觉得,仅凭一张符箓,她就能打败这老道。要是换成前世处于巅峰状态的她,或可与这老头斗一斗,但如今她一身功力十不存一,还是别上前去送死了。 闻宴身影急退,很快退至洼地之外。 正要去和小兰花他们汇合,没料想,一柄冰凉薄剑,猝不及防地架在了她脖颈上。 闻宴心里哀叹了声,“糟糕。”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而挟持住闻宴的年轻道士,也没想到,他从九宫八卦阵里出来后,便埋伏在洼地周围等待高人,没等来高人,先捕到替命人这条大鱼。 年轻道士哈哈大笑,口中呼啸,急忙呼唤周围的道友。 另一边,正与鬼十三和小兰花相斗的众人,面上一喜,当即便往洼地处赶,敌人忽然转变方向,呈发散状四散,小兰花和鬼十三只能拦住几人,眼睁睁瞧着那些道士急奔过去,很快包围住了闻宴。 就在这时,清源道尊也循声摆脱了黑雾,面泛冷色,朝那几次三番捉弄了自己的少女而去,竟是动了杀机! “姐姐……”小兰花急忙朝闻宴处奔去,却被身边的道士钻了空子,一道定身咒,镇住了鬼身。 闻宴捏紧拳头,急忙思索逃命办法,实在不行—— 她眼神发狠。 实在不行,她就自爆身体,与这些人同归于尽,甭管对方想要她心脏还是命格,都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先废了她丹田,挑起手筋脚筋,免得以后再跑。”清源道尊淡淡的下命令。 挟持闻宴的道士当即出手,掌心酝力,拍向闻宴丹田。 闻宴蓄势待发,嘴唇翕动,就要说出咒语,却在这时,察觉到手腕处的黑色丝带传来轻轻拽动的响动。 闻宴愣神,下一刻,挟持闻宴,要对闻宴丹田动手的道长,猝不及防发出了惨叫。 “啊——” 持剑威胁闻宴的手,伸向闻宴丹田的手,齐齐断裂。 同时,一道让所有人心底发慌的威压,铺天盖地沉沉落下,除了清源道尊,所有人都撑不住这股威压,脸色惨白惨白。 “是谁,想要废她的丹田?” 如清泉凤鸣的嗓音响起,一白衣身影,出现在闻宴身后,手臂揽住了闻宴的腰。 第028章 闻宴心下微动, 垂眸,就见揽住她腰的劲瘦手腕上缠绕了一根黑色锁魂丝带,映衬得这个手腕漂亮却不失力道。 只看腕骨, 便知道是一位美人。 闻宴心漏跳了一拍:“谢大人, 你出来了。” 谢稚“嗯”了声,揽住闻宴腰的手臂紧了紧,歉疚道:“是我出来晚了。” 谢稚垂眸, 看了眼闻宴手腕上的黑丝带。 方才, 他在地缝处提取龙魂,由于龙魂被困在肉球里,那颗肉球竟是取自怀孕妇人的子宫, 妇人惨死, 死之前子宫里才发育成形的孩儿也被取出, 母子两浓重的怨气,导致子宫成了滋养怨气的最佳之地,比养尸地更容易积聚怨气,龙魂受怨气子宫供养近百年,已与其成为一体,强行取出,必然损伤龙魂。 事情要做便做圆满,他便消耗了一个时辰, 将龙魂安然无恙剥离出肉球。 然而,提取到龙魂才发现, 这缕魂魄并不完整,还缺失了一魂两魄。 龙魂说, 有一魄在当初害死它的邪道手上, 另外一魂一魄, 在锁龙窟。 他便先去了锁龙窟,一路走去,发现了地下别的玄奥,地缝深处阵法重重,他刚破除阵法,触及到关键的东西,就感觉手腕处的锁魂链突然颤动不止。 出现这种情况,是留在外面的闻宴,出事了。 谢稚脸色陡变,也顾不上龙魂,当机立断转身赶回,回来路上,还听见地缝隔壁有声响传来,似有另一条密道,很多人涌入那条密道,急切地要去检查什么。他懒得去管,循着丝带走出。 他要先确保小姑娘没事。 一出来,就见那群人围住小姑娘,要破她丹田,还要挑断她手筋脚筋。 谢稚脸色冰冷如霜,心道:好样的。 一百年了,还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人。 ……敢对他护的人动手。 谢稚幽深瞳孔中闪过一抹厉色,松开手放开闻宴,抚摸了下她脑袋,透出一丝亲昵意味。 他轻声道:“你先出去,走远点,别往这边看。” 嗓音低沉好听,若不深思话里的意味,怕还以为这是一句情话。 白无常声音很是笃定,闻宴本能地信任,于是咳了咳,如假借虎威的那只狐狸,看着前面包围的老道,昂首挺胸的,就要走出去。 这些道士许是被谢稚吓到,也不拦她,自动让开一条道,让她走出去。 众人紧紧全神戒备,紧紧盯着白衣人,他们明白,这就是他们一直寻觅的,护卫在替命人身边的高人了。 今日若不先解决这白衣人,休想带回替命人。 家主所说的调虎离山之计已用过,先前替命人和高人分开过,但他们低估了替命人的本事,错失了时机,被调离的老虎,回来了。 如今只能先打败老虎,再抓大鱼。 闻宴一路走过,包围她的道士一路散开。 中途,有个年轻的道士紧紧盯着闻宴,心里不甘,想要伸手阻止替命人离开,下一刻,脖颈一凉,出现了一道血丝。血丝扩大,年轻道士后知后觉地捂着脖子,却压不住喷涌的鲜血,喊了声“救命”,仰头栽倒下去。 “!!!” 都没看清杀人者是怎么出的手! 旁边,另一蠢蠢欲动也想抓闻宴的道士,沾上前一人滚烫的血,面如土色,僵硬地缩回手,只觉头皮发麻。 ……这人太强了! 谢稚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凤眸含笑,姿容如画,仿佛方才杀人的不是他:“我说了,让小姑娘先走,还有人没听见吗。” 众人哪敢没听见,纷纷缩起脖子,不敢违抗。 这温柔又霸道的语气,让闻宴安全感爆棚。 “听见了吗,别拦路,容易出事。”闻宴就差叉腰了,倚仗队友的势,也变得趾高气扬。 从前都是别人借她的势,如今也轮到自己借别人的势,什么都不不用做,真的……好爽。 这难道就是,咸鱼躺平的快乐? 谢稚忍俊不禁,旁若无人地嘱托:“快走,别往回看。” 清源道尊脸色难看,暗中握紧拂尘和剑。 其他道士皆心下发寒,戒备地握紧了武器,却没人敢阻挡闻宴的脚步。 闻宴挑眉,也不耽误时间,畅通无阻地离开了包围圈。 刚一离开,身后就响起了刀剑相交声。 没多久,夜空上炸响了五彩绚丽的“烟花”,伴随着惊恐万状的声音响起。 “他竟然,捏碎了王道友的魂魄!” 惊呼声、惨叫声、咒骂声……各种声音糅杂在夜里,让闻宴莫名打了个寒噤。 闻宴原地发了会儿呆,想到了小兰花和鬼十三,赶紧起身去找,在山脚下先后找到了被定住鬼体的小兰花,以及盯着夜空烟花,被吓得瑟瑟发抖的鬼十三。 “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闻宴好笑,给两鬼点上两炷香。 小兰花手持魂香,依偎在闻宴腿边,小口小口的,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鬼十三瞳孔震颤地夜空里五彩缤纷的烟火,哆嗦着手,咔咔咔地大口大口啃着魂香,一副要以食量压制恐惧的样子。 左右无事,闻宴便取出库存的所有魂香,全部点燃,让两只鬼一次性吃个够。 小兰花一手两根,也许生前习惯了小口吃东西,手里有食物,她也用的小心翼翼,吃一口,就看一眼闻宴。 “没事,放心吃吧。” 闻宴摸了摸她脑袋,从褡裢里摸出根细绳,撸了撸她毛扎扎的头发,扎了个简单的辫子。 小兰花顿了顿,小手握着香,有些不好意思地窝在闻宴怀里。 鬼十三眼睛从夜空收回,满腔恐惧被眼前充沛的食物盖过,作为一只饿死鬼,哪怕刀子架在脖颈上,也要先把眼前的食物全吃干净。 不浪费一点食物,是饿死鬼的原则。 身边两鬼吃的香甜,闻宴的食欲也被勾起,给小兰花扎完辫子,取出一块干饼,细嚼慢咽。 一边吃,一边听着远处的打斗声,凝望着天边拿灵魂嗞响的烟花。 不同于这边的静谧,洼地周围,打得十分激烈。 @ 洼地旁。 众人在见到谢稚一身白衣时,心下就隐有猜测,而等白衣人解开缠绕手腕的黑色丝带,丝带化为煞气深深的玄铁锁链,众人顿时明白了眼前白衣人的身份。 ——白无常! 庇护替命人的,竟是幽都的白无常。 那么上回,颠覆十面山的,难道也是? 站在清源道尊身后的沉越道长,眼神闪烁。他手悄然摸上拂尘,将坠在拂尘柄上的碧青玉佩,握在手里。 队伍里的几人,瞧见沉越道长的动作,眼神微闪了一下,屏息凝气,余光紧紧关注沉越道长下一步动作。 咔—— 沉越道长似乎是不小心,竟捏碎了碧青玉佩。 察觉这动静的几个道长,眼神显露复杂,却暗暗捏紧了拳头。 “道尊,白无常自穴眼出来,那里恐会生变,您在此拖延白无常,我等下去看看,可好。”沉越道长凑近清源道尊,压低了声音,忧心忡忡地道。 他补充了一句:“锁龙台不止事关陆家,也关乎道尊的修为,您若出了事,我等回去要如何与三世家家主交代……” 这话说到了清源道尊的心坎上,他比任何人都担心龙魂和锁龙台出事,那是他证道成神的根基。 虽然墨印没有示警,他却依然无法放心。 但,清源道尊犹豫,他对沉越道长并不是很放心。 他虽足不出麻衣山,也知道三世家内部,也不是一团和谐。 “你最好别搞什么小动作。”清源道尊冷冷警告。 沉越道长肃然,“三世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麻衣山出事,我等都要受连累,哪里敢弄别的。” 也许这句话说服了清源道尊,他道:“老夫来托拖延此人,尔等快——” 话没说完,清源道尊顿了顿,不知为何,仍不放心,连续几日来的不祥预感,在这一刻又出现了。 他有心想说,自己去检查龙魂和锁龙台,却被白无常拖着,无法抽身。 “道尊,我等先去。” 沉越道长眯了眯眸,不等清源道尊说完,便朝另几人示意,几人当在脱离战场,闪入洼地的黑雾里。 清源道尊眉头微皱,余光瞥见那些人飞快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一直萦绕心头的不祥预感,更浓了。 谢稚察觉到这些人的小动作,凤眸里闪过什么,嘴角不可查地扬了扬。 而山脚下,小兰花忽然揪住闻宴的袖子,手指指着偷偷跑出战场的几个道长,“姐姐,有人要跑!” 闻宴抬眸看去一眼,注意到了几个狗狗祟祟进入穴眼的道士。 下意识往白无常身上望去。 那人洒落了一身如银的月光,便是打架,依然是轻松写意,单手负于身后,骨节分明的大手执掌锁魂链,游刃有余地将所有道士困在战场上,有人想逃,却逃不了。 似乎,在选择与他交战刹那,所有敌人的命运,就握在了他手里。 他难道会没发现那几个逃离出去的人吗? 既然发现,却不阻挡,任由他们离开…… 闻宴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直觉,那些逃出去的人,就是他故意放出去的。 出于对白无常的信心,闻宴躺了回去,安抚小兰花,“没事。” 白无常没拦住他们,说明他们的举动,对他们是有利的。 如同闻宴对白无常的信任,小兰花也对闻宴盲目信任,“哦”了声,又没事地倚靠回闻宴腿上。 鬼十三在旁边咔咔啃香,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除非闻宴出事,或者闻宴吩咐,它才懒得动手。 闻宴托着腮,眼睛注视着洼地,不自觉地走了神。 白无常放那些人离开,是为什么呢? 他救出龙魂了吗? @ 黑雾笼罩,龙魂怨气溢散而出,沉越道长等人心绪愈发沉重。 龙魂有怨,白无常定然是发现了,若不及时解决…… 只祸害龙脉一条罪,就足够玄门出动,大肆搜查麻衣山,再循着麻衣山,怀疑到三世家身上。 他们不畏惧玄门,但眼下时机未到,能少些麻烦,还是少些麻烦。 沉越道长带人紧急进入地缝,绕过龙蛋,扫了眼,见没事发生,松了口气。 也是,他们手段隐秘,白无常应该发现不了。 只是—— 沉越道长注视龙蛋半晌,捏紧拂尘,他怎么觉得,龙蛋好像有哪里变了? “怨气泄出,肯定要变的,没事。”一道士给出解释。 众人拿出一特制的储物袋,收下龙蛋,没有停步,继续往隧洞里钻。 身后,几人面露不甘:“沉越道长,真要如此吗?那可是我们近百年的心血,就这么毁掉,我不甘心啊!” 沉越道长冷声道:“再不甘心,也得毁掉,白无常定然发现了那处,不毁后患无穷。” “万一,那人没有发现?” 沉越道长并未抱任何希望,“不要小看了白无常。十面山,麻衣山,替命人两次出现在锁龙台之处,绝非偶然。幽都必然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专门调查来的。” 有人仍不放弃:“他们还在查,说明只是怀疑,还没有证据。我们不让他们拿到证据就行了。” 沉越道长脸上浮起一抹恐惧,疾言厉色:“你们是不知幽都的手段!哪怕只是一丝蛛丝马迹,他们也能顺藤摸瓜,摸到……事到如今,只能舍弃麻衣山!” “陆家主不会同意的,麻衣山是陆家立足根本,他已经没了十面山,再没了麻衣山,万一……” 沉越道长静默了片刻,忽然道:“他不同意也得同意……这是韩世子的意思。” ——若事迹败露,牺牲麻衣山,保全三世家。 “可牺牲了麻衣山,却不啻于牺牲了陆家……” 这是要让三世家,去其一啊。 话里似有千钧之力,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不再耽搁,径直往隧洞深处走去。 隧洞尽头,一扇铁门阻拦在前方,无锁无缝,堵死了前路。 沉越道长从袖中取出一块龙形玉玦,玉玦严丝合缝地卡在铁门中央的凹槽上,咔擦——铁门隆隆打开,一条深邃狭长的阶梯,通向黝黑未知的地方。 众人踏上阶梯,沿着阶梯一路往下。两边没有火光,只有簇簇幽绿的鬼火,偶尔有两三个神色呆滞的鬼魂,悬空着双脚从众人眼前飘过。 鬼火映照之处,遍地白骨。 阶梯走到底部,一个宛若幽冥的锁龙窟,赫然出现在眼前。 四根灯柱死气沉沉地映照,黑雾萦绕,锁龙窟最中央,一根巨型圆台拔地而起,高入洞顶。石台四周,是栩栩如生的藤蔓缠龙雕像,藤蔓每一根触角都深深钻入龙身,肆意地汲取龙的血肉,随着藤身愈发粗壮,龙却痛苦不堪地衰败下去。它扭动着龙躯,挣扎着想摆脱藤蔓的寄生,可聪明的藤蔓早已将根须与龙血肉一体,除非同归于尽,龙此生都无法摆脱被吸血的命运。 被捆绑在圆台上的龙瞪大了眼睛,不甘又愤恨地注视下方的人。 看到高台上龙眼神的众人,冷不防打了个激灵。 “这就是锁龙台了吧,嘶,清源那老道,窃取了龙脉一身气运修炼,怪不得修为增长得那样快。”背对着清源道尊,这些人脸上哪还有尊敬,只剩鄙夷。 一个靠龙脉强行提升修为的人,有什么值得尊敬的,要没有龙脉,他早已身死道消。 沉越道长来到锁龙台下,绕着走了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沉越道长!”离开九宫八卦阵后便来锁龙台的一行道士,从另一个方向赶来,见沉越道长过来,高兴地打招呼,待发现沉越道长要做的事,大惊失色,赶紧阻止。 “等等,锁龙台不能动!” 沉越道长置若罔闻,抬手朝锁龙台轰去一掌。 有人惊怒交加,急忙上来前阻止。而站在沉越道长身后的几人,一声招呼不打,便朝对面的人挥剑而去。 “沉越道长,你这是什么意——”出声质问的人,话没说完,胸口就中了一剑,气绝身亡。 “沉越道长,不能毁锁龙台,那里封印了龙的恶魂,放它出来,它会报复所有人的!” “沉越道长,你这是想毁了陆家!” 高台经受数掌,坚硬玉石出现了裂痕,龙目里泛起一股诡异的血光,居高临下注视着下方互相残杀的局面。 有人即刻发出传讯符,将此处突变告知千里之外的陆家家主。 @ 陆府里,收到麻衣山处的传讯,以为是喜讯的陆临渊,在打开传讯符后,笑容僵硬在脸上,随即转为沉沉怒气。 “沉、越、道、长!” “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毁掉锁龙台。”陆临渊得知这消息,愤怒之中,又觉得心慌,像抓不到浮木的浮萍,总觉得有浪潮要打来了。 给对面发去了阻止沉越道长毁掉锁龙台的讯息,陆临渊转而去花满楼。 找到韩凤玉时,他正在照顾陆婴如,陆婴如承受过一段病发疼痛,疲惫地沉睡过去了。 陆临渊怒不可遏地将传讯符内容,摊在韩凤玉眼前,“韩世子,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沉越道长是不是叛徒,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这人是经韩凤玉介绍,从瑶山而来的法师,韩凤玉说过,这个法师乃韩家家臣,世代忠诚。 他不知道,那个沉越要回到锁龙台,与韩凤玉是否有关,但他肯定知道。 “麻衣山乃我陆家根基,你命沉越道长毁锁龙台,欲意何为?” 韩凤玉俊脸未变,慢条斯理接过传讯符,看清楚上面的内容,眼神飞快划过一抹幽暗,状若无辜地摇摇头。 “陆家主,此事定然有误会。” 陆临渊探究地注视着韩凤玉脸上的表情,“误会,沉越道长可是你韩家的人,当初是你说,此人可信,我便放心让他去麻衣山。他此番举动,若非你私底下示意,他如何敢为?” 韩凤玉看了眼床上沉睡的少女,嘘了声,“家主,稍安勿躁,阿婴刚睡着,莫要吵醒了她。” 陆临渊表情扭曲的一瞬。 他也不想吵醒小妹,可陆家都要毁了,叫他怎么安定下来? 不对…… 瞧见韩凤玉不疾不徐的态度,陆临渊灵光一闪,沉下眸子:“是你,是你指使沉越道长。” 意识到这点,陆临渊奇异地冷静下来,“韩世子,为什么?” 韩凤玉转身面见陆临渊,面色复杂地叹息了一声:“不是本世子要毁陆家根基,而是麻衣山已暴露了。家主想必也收到了消息,护卫闻宴去麻衣山的高人,是……白无常。” 白无常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来自幽都。 这说明,如今站在那女人身后的,是幽都。 三世家的计划,已经暴露了。 虽然计划迟早会暴露,但暴露得这么早,还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陆临渊手撑在桌上,竭力压下心底的恐慌,巍颤的手指攥成了拳。他当然知道那些东西被幽都发现的后果,可是事情并非没有转圜余地:“就算是白无常来,也没必要毁锁龙台,总要办法遮掩下去,只要韩家、陈家稍稍支援,便能过去。还望韩世子即刻命令沉越道长,让他停下来。” 十面山已毁,麻衣山不能再毁,否则陆家没了运势,光府邸里那些厉鬼都要造反,更别说还有外面,那些恨不得将陆家扒皮喝血的凡人,整个河西意图颠覆陆家的人…… 一旦运势倾颓,看以前那些没落的世家就知道——那将,万劫不复。 陆临渊只要想到这些,就浑身发冷。河西那些一身反骨的百姓,对他陆家虎视眈眈的叛军,一直一直在紧盯着他们的动向,一旦陆家气运有些许下降,没了庇护,他们必然会化身成凶残的虎狼,将他们撕扯得粉碎。 拳头里攥出血,陆临渊眼眶赤红,难得放下身份,有些恳求地看着韩凤玉:“三世家守望相助数百年,只有紧紧抱成一团,才能从大邺王朝的铁骑下活下来。麻衣山不能出事,我陆家作为梁州第一道屏障,不能倒下,否则大邺攻下河西,下一次剑指的,就是陈家,韩家……只要韩家出面,我们两家联手,定能度过此劫!” 寂静的空间里,响起一道无法忽视的沉重粗喘。 再怎么控制自己,面临这样的危机,都控制不住自己。 韩凤玉悲悯地望着形同牢笼困兽的陆家家主,无奈摇头,“你以为要对付的是谁,不是哪个家族,也非大邺王朝,而是幽都,幽都的可怕,不用说你也知道,韩家一旦帮助你,也会引火烧身。” 只能按照先前约好的计划,万一事情败露,断尾求生。 陆临渊咯咯咬了咬牙,瞪视韩凤玉:“所以,你是不打算帮了?” “不是不打算帮,而是帮不了,不能帮。” 韩凤玉神色淡淡地转过身去,冷酷地给出选择:“陆家家主,如今,你只能选择,是舍弃麻衣山,救下阿婴,还是舍弃阿婴,救麻衣山。” 看形势,想要带替命人回来的计划,又失败了,陆婴如与闻宴之间联系太深,运势此消彼长,即便陆婴如换了陆临溪的命格,依然遮掩不住她原本的命。 而今闻宴占据上风,气势前所未有的强,陆婴如怕是熬不过这次。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再次施法,替她遮掩天机,为她再拖延一阵子。 可遮掩天机,需要太多的运,陆家给不起,只能砸碎了锁龙台,从龙魂身上掠夺…… 所以,他给出了两个选择。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选择唯一的亲人,就要牺牲陆家剩下的族人和数百年基业,选择陆家,从此就被只能做孤家寡人。 陆临渊沉默了,眼睛慢慢变得赤红。 他拳头握得咔咔响,仿佛垂死挣扎的沉重呼吸,在室内压抑地响起。 许久,他沙哑着声音,“我选……陆家。” “是我,对不起阿婴,对不起二弟和父母,来日九泉之下,我去向他们道歉。可是陆家,不能灭。” 韩凤玉睁开眸子,一脸果然如此的样子。 倘若陆临溪还在,他也会犹豫,然而犹豫到最后,肯定会选择让陆婴如活。 然而,陆临渊不是陆临溪,兄弟两看中的东西不同。 “也好。” 韩凤玉叹了口气,中指食指间夹起一枚传讯符,对那边冷冰冰道出四个字: “砸锁龙台。” 对面回答言简意赅,“是。” “?” 陆临渊不可置信地瞪向韩凤玉,眼神凶狠得要扑过来揍他:“韩!凤!玉,为什么!你让我选择,我做出了选择!” “对不住了,陆家主。” 韩凤玉回头看向床上的少女,眼神闪过一抹幽色:“你选择家族,可我的任务,是守护阿婴。” 陆临渊气急败坏,扑上去就要揍眼前这人,然而,刚扑到跟前,韩凤玉身影就鬼魅般瞬移到另一处。 身为凡人的陆临渊,如何打得过身有异术的韩凤玉。 韩凤玉抬手轻轻一拂,陆临渊连他衣角都没碰到,便跌落在地。 陆临渊也知道自己打不过韩凤玉,咒骂了一声,急忙跑出门去,一面传讯询问锁龙台情况,一面传讯给陈家,寻求帮助。 然而,以往关系甚好的陈家家主却推三阻四,不答应帮忙。 陆临渊气得扔了传讯符,哆嗦着手,薅自己的头发。 “陆家不能倒,不能倒……”陆临渊绞尽脑汁地思索办法,没等他想出办法,一道接着一道代表不祥的消息,传了过来。 ——家主,沉越道长有备而来,我等难以抵挡,快挡不住了。 ——家主,韩世子传讯沉越道长,命他们全力销毁锁龙台,能否劝劝韩世子,去求求陈家主也好! ——家主,他们已经在攻击锁龙台! 轰——! 伴随轰的一声,最后一道传讯符,无可奈何地昭示结局。 ——家主……锁……龙台……已毁。 陆临渊双腿酸软地跪在地上,许久,嘴唇哆嗦着,状若癫狂地大笑:“我陆家替陈、韩两家扛了多少风雨,万事冲锋在前,需要我时,说一句三世家同气连枝,如今陆家落难,就换来这样的嘴脸?哈哈哈,我陆家毁了,你韩陈两家又能维系多久,啊?” “我等着看,看你们的下场!” 麻衣山,锁龙台处。 随着十来人合力发出的最后一击,高大的锁龙台咔擦从中间裂开,随着缠绕巨台的藤蔓剥落,龙魂挣脱出囚牢,带着恨意的吼声响彻洞穴。 锁龙窟摇摇欲坠,一枚灿金龙丹,从雕像龙腹中出现。 见到龙丹,毁坏了锁龙台的沉越道长等人面上一喜,掌心吸纳龙丹,将此物妥帖收好,随即竭力站稳身子,往另一条通道急逃而去。 “走!” 而龙魂消散前,愤怒的眼神,如跗骨之蛆般紧盯着前方逃跑的人,龙口一吐,数道黑气,追赶上那些邪道,无声没入他们的身体。 那是,龙的诅咒。 从此,他们再也无法从天地中汲取灵气,修为从此无限跌落,道途崩毁,运势倾颓,不得……好死。 龙魂张口,又吐出另一口最大最恶毒的黑气,越过地动山摇的龙窟,循着气息,钻入洼地边正与白衣男子激烈打斗的老道体内。 洼地旁,黑雾愈发浓郁,张牙舞爪扑上了天空,然而,斗得我活你死的两人,浑然未觉。 哗啦—— 清源道尊终究不敌谢稚,脖子被锁魂链紧紧缠住,锁链散发出森然煞气,如试图切断他喉咙的利刃,疯狂想往他体内钻去。 然而,一层金光升腾而起,煞气如遇克星,嘶嘶嘶地被驱散。 即便知晓缠绕脖子的是锁魂链,勾魂索命的凶器,清源道尊却不见丝毫惶惧,尽管他脸已被勒得青紫,却异常笃定道:“嗬嗬,在麻衣山,你杀不了老夫。” 在麻衣山,没人能杀得了他。 不是实力不济,而是杀不了。 清源道尊就像是气运诸身,此方地界的天道宠儿,无论怎样的致命危机,都能出现各种意外状况,帮他将危机化解,仿佛冥冥中有股名为幸运的力量,在贴身保护他。 谢稚收紧锁链,凤眸注视清源道尊痛苦得粗喘,却有恃无恐的神色,微勾唇角,轻笑了声:“为何杀不了你,是因为你窃了麻衣山的气运,运气太好吗。” “不过,你觉得,你运气会永远这般好?” 犹似谶语的一言,让清源道尊心底生出了不祥。 他下意识就想反驳,只要麻衣山在,他就会永远气运惊鸿。 然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股能冻结魂魄的凉意,无声钻入身躯,凉意传达四肢百骸。 这是…… 察觉情况不对,清源道尊袖口一抖,抖出一块墨印,当发现墨印裂开一条口子,神色陡然变得惨白,难以言说的恐惧,顷刻间流淌四肢百骸:“不,不……” 一条森黑龙魂,从墨印裂隙里钻出,携带怨气森森的云雾,往云霄上冲。 “孽畜,回去,回去!”清源道尊如以往那样施法,然而,这法术对彻底挣脱了禁锢的灵魂再没用了。 龙死后着冲上夜空,墨玉崩散成齑粉,从指尖漏下。 清源道尊笃定的神色荡然无存,惊慌低吼,“回来,回来。” 全身灵穴一个接一个爆开,被封印在体内的气运,一缕一缕重回天地。清源道尊状若癫狂地伸手,水中捞月般去捞他的运势,这是他的气运,是他的! 随着气运流失,清源道尊体内生机也快速流失,转眼之间,皱纹满面,垂垂老矣。 清源道尊欲提运转功力挣脱铁链,熟料,一时岔气,张口吐出一大口血。 体内功力也转瞬掏空了。 “不,是沉越,沉越那贼子,他骗老夫,沉越!!!”直到此时,清源道尊才意识到什么,是沉越那贼子骗了他。 恨意森森的衰老嗓音,从清源道尊齿缝里钻出,他发恨地盯着眼前白衣人,“是你对不对,是你!” 回应他的,是天边急速聚拢的劫云,一层叠一层,似永无止境,黑色劫雷高窝云端,仇恨地瞪着下方的老人。 不祥气息,笼罩大地。 谢稚仰头望了眼天边诡异的黑色劫雷,带着惊叹的口吻:“九霄玄雷,这是天道对大奸大恶之人的惩罚,千万年难见一次。没想到百年后,还能有幸再见到。” 黑色劫雷,还未落下,煌煌天威,已足矣压得人喘不过气。 清源道尊衰老的身躯被雷威压得瘫软成肉泥,难以压制内心惶恐:“不……” 他当然也知道黑色劫雷,那是九霄玄雷,天威震怒要亲自惩罚罪大恶极之人,被雷劈中的人,不会立即死,而是经受了九九八十一种人间至痛再死,一道雷有八十一道苦痛,再来八十一道玄雷……那将是比九幽深渊更可怕的地方! 雷劈过后,只有一个下场,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谢稚收回锁魂链,如今这人,已无须他来惩罚,“嵇乘岚,你窃取麻衣山整条龙脉气运修行,如今天道罚你,便无须本座亲自动手。” 恍如天外梵音,温润却无情的嗓音,似从虚空传来。 清源道尊微愣,迟缓地抬头,直到这时,才认出了眼前人身份般,骇然大惊,“你是,是——” 谢稚面无表情地退出洼地,闪身到山脚下的闻宴身边,将小兰花纳入袖中,带着闻宴,便要往玄雷外走。 闻宴出手,急急将下方的鬼十三收入镇魂符,便揽住白无常的脖颈,抬头望向天边黑色的雷霆,只觉得天威煌煌,一阵心惊肉跳道:“这是,九霄玄雷?” 九霄玄雷,代表天之愤怒,惩罚大奸大恶之徒。 那老道窃取龙脉,拿一地生灵当刍狗,如今,在天道威压下,又何曾不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刍狗? “是。”谢稚手臂揽住闻宴,身影如鬼魅地闪出玄雷范围。 而洼地中,清源道尊飞快回过神,想跑,却发现跑不了,咬牙恶狠狠道:“老夫,没有错……老夫有什么罪,踏上修者之路,谁不是逆天而为,与天争命!” 九霄劫雷宛若愤怒至极般,轰隆劈下,映亮了清源道尊惨白的脸。 感觉身体在炙热中被烧焦,碎裂,再拼接起来,再烧焦,碎裂……痛入骨髓的折磨,终于让恶人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 清源道尊大张的瞳孔里,半生事恍如走马灯,不断映放。 当年,他也曾是天纵之才,可就是因为运不如人,半辈子汲汲营营,到头来寂寂无名,甚至还比不过刚入道的小娃娃。眼看天人五衰降临,他就要死了。 他如何能甘心! 直到百年前,他无意踏入麻衣山,立即察觉到此地乃一处百年难遇的风水宝地,即将诞生龙脉,他大为欣喜地进入山中。然而遗憾的是,他晚来了一步,此山已被他人占据,成了有主之地。 但他不甘心,他寻访了半辈子才找到这么个机缘,结果却仅因为晚来一日,机缘就被他人夺去,叫他如何甘心。 于是,他苦思三日,想出了一个偷天换日的局,他先为那些凡人卜算,告诉他们,此山不宜久留,最好马上搬走。 如此恐吓,寨中人竟不肯搬走。 于是,他又进行了第二次卜算,说不搬走也行,但必须立即攻打其他寨子,来壮大自己,此山气运有限,百年后,山中只能留下一寨。 这回,寨中人依然是半信半疑,他深谙他们心理,并未多作解释,卜完一卦,便起身离开。之后,他又挑选两个寨子,如是运作一番。留下预言,他便精心挑选出一个最小的寨子,在周围布下了七煞夺运阵法,于是,在这一年中,被选中的寨子灾祸连连,直到一年后,寨中上下倒霉死绝。 谁不想清清白白地修行,可天不予他,迫不得已他只能心狠。 再之后,死去百人造成的孽业归到他身上,眼看要受反噬,好在他找到麻衣山穴眼,进行定穴,然后占据穴眼,及时以龙脉运势,压制住了反噬,只是,没有功德金光,他暂时也离不得穴眼,只能以穴眼压制体内的血孽……直到麻衣山各大寨子,开始按照他安排的路,展开了争斗,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血孽有损功德,他悄无声息一点一点取走那些人身上的功德,多年来,连幽都也未曾发现不对。 最初,他也有些不忍,可随着修为飞速提升,那点不忍消散无形。 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成就一名强者,总要牺牲很多凡人,用那些凡人的命,来助他得道飞升,是笔值钱的买卖。 然而,他的行为被陆家人发现了。他迫不得已,只能接受了他们的收拢,遵从指令,在麻衣山布置锁龙台,将一整块地的功德、气运运输给陆家,而他也得以继续留在龙脉中修炼,修为日渐千里。 倘若没有外人察觉,他将利用此龙脉,成功证他的道,白日飞升。 再给他一百年,不,五十年,他定然能成功。 就差那五十年,五十年…… 清源道尊在极度的不甘心中,身体和魂魄在烈火中烧灼,化为飞灰。 第029章 闻宴离开雷劫范围后, 并未走远,而是让白无常停下,站在远方山岚上, 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九霄玄雷。 七七四十九道天谴之雷, 劈砍了两天两夜,方才止歇。 云收雨住,万千金光透过澄净天幕照耀大地, 被雷劈过的山峰已被夷为平地, 遍地焦土。 闻宴进入山谷中,走到清源老道被惩罚的地方,人已尸骨不存, 原地只剩下一个扭曲的人形白影——那是被惩者的骨灰。 微风轻扫, 骨灰从地上掀起, 随风飘散。 这就是天道对恶人的惩罚,天威煌煌,恐怖如斯。 闻宴眼神明明灭灭,脑海中想到一点:这老道生前所做的恶,绝对比不上三世家背后那些人,他都是这般下场,那罪孽更重的三世家呢? 如果,那些人像清源老道卸去气运那样, 也失去了横行无忌的倚仗,以他们的罪行, 会惩得更重吧…… 思忖间,闻宴胸膛里涌出热流, 杏眼里释出灼热的光, 她已经热切期待, 等不及要看陈牧尧那些人的下场了! 为了这一天早日到来,她会拼命努力,撕破他们的护身符。 “走吧。”谢稚淡漠地扫过老道的骨灰,窃取龙脉,占据一地近百年气运,如此胆大的人,很久,没见过了。 在煞神带着替命人离开后,躲在四周观望雷劫的修者,小心翼翼过来,见枯焦地缝里残留的骨灰,瞳孔震缩,双腿忍不住发软。 “道尊……” 清源道尊,堂堂一代道尊,所做之事败露后,竟落得如此下场,那他们…… 这一场天谴雷劫,惩罚了一个人,却震慑了许多人。 固陵陈家。 通过圆光术,陈家家主仿若神魂被摄住般,目睹了天道降下的谴雷后,也亲眼见到了清源道尊的下场,许久才回过神来。 冷汗浸湿了脊背。 此时只觉得庆幸,他听从了韩世子的话,没答应陆家主的求助,去插手麻衣山的事,万一被追踪到,陈家怕是要被卷进这场漩涡。 经此一事,陆家怕是气运急剧衰退,从此一蹶不振了。 既已填进去一个陆家,万不能再搭进去陈家。 “天道,一般要怎样才会降下这样的雷?”圆光术被收回,陈家主想到方才恍若天之将倾的可怖景象,忍不住询问身后的法师。 “屠杀千万人而不悔改者,窃人运者,窃龙脉者,祸害苍生者……” 每说一条,陈家主脸色就惨白一分,擦了擦额头冷汗,迅速镇定下来,招下人过来冷声吩咐:“去告诉世子,最近行事小心些,短时间内,不准卷入陆家事里。” “是。可是陆家大小姐……”下人小心询问。 作为贴身侍奉陈家的人,他知道陆家大小姐对三世家的重要。 即便是陆家没了,陆大小姐也决不能出事。 陈家主老眼释出冷漠:“她无须外人操心,韩世子不会让她出事。” 轰隆—— 分明是极好的晴日,陆家宅邸上空,却再度聚起诡异的黑云,以往很快就能消散的黑云,这回却失去了控制般,越积越多,越积越厚,宛若江河日下,要将整个河西之地淹没。 河西境内,很多人都在远远观望这奇异天象。 “怪哉怪哉,陆家气运前一刻还是飞龙在天、气贯长虹之象,转瞬便成亢龙有悔,日薄西山之景,陆家,终于要走向没落了吗?” “晴空黑云,天降谴雷,仙师预言的奇象出现,我等的机会终于到了,哈哈哈哈哈!”河西各处大山,响起了欣喜若狂的癫狂笑意。 “传令下去,发兵河西,随握踏破陆家!” 于是,饱受河西世家欺压的百姓,迅速形成一支庞大的洪流,遇神弑神,遇佛杀佛,朝陆家人居住府邸长驱直入。奇怪的是,以往在河西无法伤害陆家人的诅咒,似乎被打破了,横行河西百年的陆家府兵,失去了逆天的好运,揭竿而起者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掀翻了陆家军。 众人喜极而泣,这回,连天都站在了他们这边! 很快,东部府军灭,南部府君灭。 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接到百姓造反的陆家家主陆临渊,却已自顾不暇。 在麻衣山锁龙台倒下那刻,从麻衣山流向陆家的气运筋脉被切断,失去了气运供养的陆家宅邸,最先压制不住的,是府内的厉鬼,厉鬼冲破了阵法,阴风四起。 厉鬼尖啸着寻找害死自己的仇人。陆家族人,有一个算一个,全丧生在厉鬼的爪牙下。 陆临渊站在象征陆家权位的观星阁,耳边是河西各地发来欺请求支援的传讯符,以及族内族老发来的一个又一个噩耗。 四面八方,哀嚎声遍地。 陆临渊跪在地上,捂住双耳,似乎这样就能听不见外面的惨叫。赤红眼眸,透出深切的悲哀与痛苦。 他想不出办法,找不到帮忙的人。 陆家数百年基业,到头来葬送在他手上…… “陆家主,终于找到您了!世子命我等接你离开,快走吧!”一群韩家家仆打扮的私兵,爬上观星阁,着急地请求陆临渊和他们一起离开。 陆临渊嗓音沙哑:“离开这里,去哪?” “去瑶山,我韩家必然奉陆家主为座上宾。” 陆临渊自嘲地一笑,“座上宾,说的再好听,终究是一条丧家犬。” “陆家主言重了——” 陆临渊冷冷地打断他们,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幽光,讽笑:“言重?本家主说的哪里有错,陆家会落到这般下场,是何原因韩世子他们心知肚明。” 陆家倒下得如此之快,与韩家、陈家绝脱不了干系,里面甚至有他们的手笔。 那些人忙不迭地在幽都乃至玄门到来之前,切断与陆家的联系,销毁掉所有证据。为了不留后患,就推波助澜,要将陆家全部毁掉。 三世家,这就是牢不可破的三世家…… 三家唇齿相依了数百年,彼此见面称兄道弟,真情厚谊,可一有危难,另外两兄弟逃的一个比一个快。 毕竟不是亲兄弟,陆临渊可以不计较,却没想到,另两家不止不出手帮忙,反而忌惮幽都,暗地里动手脚,加速了陆家灭亡,那些叛军的武器,粮食,对陆家军那样熟悉…… 陆家为另两家扛了多少压力,一有危险,他们就毫不犹豫抛弃了他,还劝他以大局为重,主动出来挡住所有灾厄。 大局是什么,陆临渊不知道。 没有陆家的大局,他还顾它干什么? 黑暗爬上瞳底,陆临渊收敛笑容,极快地掩饰了眼底飞快地闪逝过的癫狂。 韩家、陈家。 表面看,三世家陈家实力为尊,陆家次之,韩家地处偏远瑶山,实力最弱,可谁知道呢,最强的陈陆两家,都得听从一个最弱的韩世子摆布。 他知道,陆家想要万里江山,陈家也想要,可韩家想要的,是什么,却一直都没人知道。 只知道,韩凤玉一心要守护的,是他那个妹妹,阿婴。 阿婴…… 想到这个最小的妹妹,陆临渊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他的妹妹,不仅是他妹妹,还是陈牧尧和韩凤玉的妹妹,三世家一同将这个女人捧在手掌心,将她娇惯成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可没想到,就是这个他们最娇宠的女人,将整个陆家拖入了地狱。 为了她,二弟死了,锁龙台毁了,陆家灭了。 她享受了陆家十几年资源,到头来,就是这么报答的? 陆临渊原地酝起了暗沉沉的风暴,思及什么,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陆家主?”来救陆家主的人,听到这阴沉的笑声,吓了一跳。 “本家主……没事。”陆临渊收敛笑声,垂下眼,做出一副心死如灰的模样,留下遗言:“回去告诉你们世子,他的好意,本家主心领了。只是,我陆家为尔等挡了一灾,希望韩世子能……好生待阿婴。” “陆家主,跟我们一起——” 众人忙劝,奈何陆临渊心意已定,“自我当上家主,一身生死荣辱便全系陆家,陆家在,家主在,如今陆家倾覆,我这做家主的,有何颜面存活世间。” 众人只得拱手告辞,“陆家主保重。” “保重……你们,也保重。” 陆临渊注视所有人离开的背影,突然诡异地笑了声,转身步入观星阁,早已绘好的阵法内。 “陆家若活,大家一起活,陆家若毁,大家一起死。韩家,陈家,你们算盘打得精,可我陆家,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欺负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不久,观星阁突然轰地一声,没入了熊熊大火中。 花满楼处,韩凤玉听到下属汇报陆家家主死讯,俊脸上先浮现的,不是哀痛,而是思忖。 他了解陆临渊,那人野心极盛,为了陆家甚至能牺牲亲妹,不达目的誓不甘休,性子极坚韧,如今只因为陆家倒下,就失落去死…… 怎么会呢? 可仔细琢磨许久,没能想明白。如同陆临渊看不清他,他有些时候,也看不懂这个陆家家主。 “他临死前,跟你们说了什么?” “回世子,陆家主说,要世子看在过去三世家的情谊上,照顾好大小姐。” 照顾好陆婴如? 可是,以韩凤玉对那人的了解,陆家间接因陆婴如而灭,他怕是恨极了她,怎可能还会为她安排。 说不出哪里怪,韩凤玉道:“没有别的了?” “没有。” 韩凤玉掐指算了半晌,始终算不出结果,眼底蒙上了一层阴翳。 陆临渊临死前,到底做了什么? 属下有些紧张,“世子,如今陆家已灭,可还要为大小姐去抓替命人?” 自从替命人最后一次逃跑,就再也不好抓了。为了抓她,陆二公子丧命,十面山毁了,麻衣山毁了,而今连陆家也覆灭了。 替命人简直是个烫手山芋,谁抓谁倒霉。 可不抓,大小姐身子骨定然支撑不了多久。 韩凤玉冷冷道:“当初替命人是由陈家看守,若非他们看管不力,也不会让替命人三番五次逃走。速速传讯给陈家家主,陆婴如今后由我韩家照顾,但抓替命人的事,就交给他了。” 想到那女人,韩凤玉暗暗捏紧了拳头,清淡眼底,蒙上一层阴鸷。 ……你为什么,不肯听话。 真是,太不乖了。 @ 从洼地走出,闻宴连番打了好几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真是,每次阴完三世家,总会有人想念她啊。 可凉薄如本天师,是不会给出任何回应的,想也白想,念也白念。 两人找了块僻静之地,将龙魂取出。 有谢稚巴掌大的小龙魂,高兴地在白无常掌心翻腾,一身怨气随着害死自己的凶手伏诛,而消散了大半。不过毕竟是在怨煞之气中蕴养百年,险些化为孽龙,它体内仍有怨气摆脱不掉,只能以后慢慢温养,用灵气缓慢驱散煞气。 闻宴伸出手指,忍不住戳了戳小龙魂,龙魂欢快地缠绕上她食指转圈圈。龙躯冰冰凉凉,如同上等美玉的触感,温润而泽,手感不要太好。 闻宴忍不住多撸了两下龙,心绪激动。 她在撸龙,她摸到龙了! 谢稚看着玩的不亦乐乎的小姑娘,唇边勾勒出浅淡笑意,手掌摊开没急着收回龙魂,任由他们玩。 饿死鬼,小兰花,龙魂……小姑娘还挺招这些亡魂喜欢。 然而,龙魂刚聚齐三魂七魄,魂魄分离了近百年,归体后还有些不稳,它转着转着圈,不小心一魂两魄就被甩了出来,呈离心状态狠狠砸了出去。 闻宴:“!!!” 闻宴眼疾手快,赶紧接住三团黑雾,然后把一魂两魄强摁回龙魂体内,手中掐诀,施以定魂咒,费了近乎半个时辰,好容易才把小龙魂稳住。 呆滞半天的龙魂金色的瞳孔里恢复色彩,明白闻宴救了它,脑袋蹭了蹭它手指,唧唧叫了两声。 谢稚俯视掌心上的龙魂,沉声问:“你是随我们去幽都,转为鬼修修炼,还是继续留在麻衣山,等待漫长的复生?” 闻宴摸了摸龙魂脑袋,将两种选择的利与弊说清楚:“成为鬼修,修为能提升得很快,可你再想回阳间就难了。若想留在阳间,有麻衣山各寨供奉,许还能再复生,不过时间漫长。” 龙魂犹豫了,半天没有做出选择,闻宴和谢稚也不急,静静等待。 半晌,小龙魂唧唧叫了一声。 它选择留在麻衣山。 它还是十分留恋这座山,爱护山里的万物,尽管它的子民经常寨斗,险些导致它化为孽龙,那些邪道也会再度回来,对它第二次下手。 可它还是舍不得,想要留下。 “好吧。”闻宴能明白小龙魂对此地的眷恋,既然它选择留下,她尊重它的选择,也会为它尽量安排好以后。 闻宴和谢稚,再度回到罗伊寨。 进入罗依寨时,正撞上寨里人聚拢在鼓楼外祭祀众神,什么山神、水神、石神等等,一长串的神仙牌位全被摆在供桌上,所有寨民虔诚叩拜,希望灾难远离。 两天两夜的谴雷,吓坏了麻衣山所有人,都以为天降大灾,急忙向满身神佛祈祷,希望他们救一救山里的人。 虔诚的氛围很能感染到人,麻衣山人百年寨斗,放弃了安生日子,只为能活下去,而这两日的天雷,竟也奇迹般的,让所有寨子不约而同放下寨斗,一同向众神祈祷。 闻宴望着寨民脸上肃穆真诚的神色,没贸然上去打扰他们。等到祭祀结束,才现出身形,面见麻衣婆。 再次见到闻宴,麻衣婆激动地想要跪下,恳求闻宴救救麻衣山,“老身知道这事太难,要不姑娘带他们走吧,离开寨子,去别的地方。老身愿担下所有罪责,留在麻衣山,用剩下的几年,向山神告罪……” 闻宴对眼前的老人升起敬佩,也不拐弯抹角,“不用担心,麻衣山以后不会再有麻烦了。” 闻宴将麻衣山百年战乱的真相告诉了她,并道:“所有祸乱皆是那邪道引起,如今邪道已死,麻衣山以后无须再担忧百年后只能存留一寨的预言,尽管安心生活。只是……经此一遭,山中风水被破坏大半,你们必须停止寨斗,好好守护这方水土,否则,麻衣山只会越变越差,那时候,神也会彻底离你们而去。” 闻宴将龙魂放出,“这就是庇佑麻衣山的神,被太多血腥气熏染,几乎丢掉性命。以后你们要仔细养护它,所有人万不可再自相残杀。待此地风水变好,龙魂复苏,将来麻衣山或许还能恢复百年前的风光。” 麻衣婆无比虔诚得注视着小龙魂,嘴唇颤抖不止,手却很稳地伸出,接过了龙魂。 许久,她朝闻宴感激地一拜,承诺道:“老身会为龙神铸造石像,让寨民每日供奉,也会与其他寨说明情况,让大家停止战斗,多谢姑娘,救下我们的……神。” 事情圆满结束,闻宴不再管了,转身拉上白无常一起离开。 身后,龙魂唧唧的声音高昂响起,似在告别。 同一时间,天边金光涌动,一大团前所未见的耀眼金光,朝闻宴和谢稚扑来。 “唧——!” 这是,龙魂的感谢。 龙魂表达感谢赠予的功德,堪比超渡一百个小兰花!!! 幸福来的如此突然。 闻宴杏眼光芒大亮,喜滋滋地数了数功德,沮丧的心情全没了。虽然这功德远还不上白无常借给她的十万功德,却也算很大手笔了。 五千功德!这一趟赚翻了!!! 谢稚莞尔,长长的睫毛垂落,薄唇勾起。他对这些功德没有感觉,不过小姑娘开心的情绪,竟让他也觉得,能赚到几千功德,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 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掌心一拂,鬼门出现。 跨过鬼门,闻宴突然想到一件事,低头去解手腕上的黑色丝带,“对了,这个还你。” 锁魂链是个好宝贝,她却不能留,万一影响到白无常卓拘魂就不好了。 谢稚阻止了闻宴的动作,温声道:“这劫锁魂链既送给了姑娘,便是姑娘的了,不必再还给在下。” “可是,你的锁魂链只剩一半……” 谢稚忍俊不禁,抬手召出长度不见缩减的玄铁锁链,解释道:“闻姑娘不必担心,它与人发无异,还会长,过段时间就长回来了。” 还会长回来? 闻宴微睁大了眼,是她见识短浅了,锁魂链还能再生长? 见闻宴精致小脸上丰富的表情,谢稚被逗笑了,眸光闪烁,突然很想摸摸小姑娘的脸。 他克制住这股冲动,莞尔道:“下次再见,闻姑娘。” 闻宴心情复杂地挥手:“下次见,谢大人。” 两人分道而行,闻宴牵着小兰花的手,一人一鬼慢吞吞走到了枉死城。 顾文使早已等候在城门处,一见到怨气大减,从准厉鬼沦为寻常鬼的小兰花,狠狠松了口气,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城里怎么样?”闻宴见顾文使夸张的表情,只觉可乐,随口问了一句。 顾文使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还是老样子。” 枉死大牢里的怨鬼不见少,前脚才度化一个,后脚就送来两,他忙得脚不沾地。天下太平时还忙得过来,遇上乱世城里的牢房都不够住的。 “最近,也许是我多想,看着送来的怨鬼愈发多,总觉得外面又要变天。” 盛世少恶鬼,乱世多冤魂,这是顾文使在枉死城工作多年,总结的经验。 该不会与三世家有关系吧。 闻宴眼神闪烁,她和白无常,可是刚捣毁了麻衣山的锁龙台,听小龙魂说,那座台子是专用来汲取它气运和功德的台子,而它的气运,并非全入了清源老道的身体,还有一半,被一股无形力量,传送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不用猜,就是陆家。 所以,天道严惩了清源老道,却不知惩罚罪行丝毫不下于那老头的陆家没。 若陆家乱,河西可不乱了。 “闻宴,闻宴?”顾文使连声叫了闻宴几声,关切道:“你是不是太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 闻宴回神,摇摇头,先讨论起小兰花的后续安排。 小兰花还有很多年阴寿,这期间要作为一名鬼民,一直住在枉死城中,如同活人一般,也需要衣食住行。从她手下解过怨的鬼,她自然要关心到方方面面的。 顾文使道:“这个早安排好了。” 小兰花以后住在城东,那里环境好一些,怨气煞气较为稀薄,适宜刚解怨的小鬼居住。 “等阎王那边核定了附身银水的恶鬼罪行,将恶鬼送来,我会命人带小兰花去观刑。” 闻宴颔首,这安排十分周到。 “姐姐,你要走了吗?” 小兰花一听到要和闻宴分开,仰起头,瞪大绯红眼睛盯着闻宴,小手紧紧抓住闻宴的手,“我跟你,一起走。” 可是,鬼一旦进入幽都,除非特例,是再不能返回阳间了。 闻宴蹲下身来,摸了摸小女孩头顶的花苞,“姐姐答应你,等以后忙完了,就过去看你好不好。” 安抚许久,小兰花才放手,乖巧地随引路的鬼差去往新居。 注视小兰花离去,闻宴眨了眨生涩的眼睛,摁了摁眉心,对上顾文使关切的眼神,咧开嘴,开了个玩笑,“顾文使,还有任务吗?” “还任务什么任务,你累了,先去休息。”顾文使哪还敢再给她安排任务,老黄牛也不敢这么使的。 好吧。 闻宴脑袋昏沉,即便交给她新任务,也没法集中注意力了,便摇摇晃晃回枉死大牢外的住处。 睡前,脑袋里隐约闪过什么,但抵不过困意,眼皮一沉,昏昏睡去。 一觉好眠。 闻宴不知,就在她陷入沉睡这段时间,外面风雨飘摇,翻天覆地。 梁州三世家之一陆家,随着陆家家主自焚而死,这个延续三百年的世家大族,就此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陆家败落之后,河西掀起连天战火,一直虎视眈眈的大邺王朝,发兵越过十万大山,攻入河西境内。 战乱易生妖魔,隐世玄门察觉事端,纷纷派遣门内子弟入世查探。同时,幽都派出十大阴帅之一的黑白无常,率领众阴差奔赴河西捉鬼。 阎罗殿。 烛火幽幽,阎王躬身立在白衣男子身后,汇报情况。 “……陆家私底下养了不下一百邪道,当初十面山里,陈英杰死得蹊跷,属下多方查探才得知,陈英杰是死于陆家二公子陆临溪之手,死之前,被取走了一身气运与功德,被血孽反噬,才落得魂飞魄散下场。而据守十面山的千山观,百年来,一直在悄悄窃取十面山百姓的福运与功德,导致山民占据一方灵地,却蕴养不出大才大德之人,千山观自毁也是为了,要隐藏锁龙台……” “麻衣山乃风水宝地,是陆家最重要一根支柱,失了它,陆家气运将不复以往,必然从此没落。” 阎王说出疑惑,“属下也没想到,陆家会败落得如此之快,如背后有一双推手一般,他们似乎想要隐藏什么东西。” “鬼帝,我们可要……” 白衣人道:“派黑白无常前往河西,将那处所有亡魂带回。” “是。不过——”阎王想到什么,咳了咳,“黑白无常去往河西,恐怕要忙上大半年,那个,小宴姑娘……” 白衣人回眸,似笑非笑打量了眼愈发胆大的阎王,“阎王。” 连他的玩笑也敢开。 危险气息扩散,阎王求生欲很强的俯首,“属下明白,属下派其他阴帅保护。如今十面山,麻衣山均覆灭,暗地里那些人定然恨透了小宴姑娘,放寻常阴差保护,莫说鬼帝,就是属下也难以放心……” 白衣人仔细听完阎王的安排,颔首:“就这般安排。” 察觉上方气息微松,阎王狠狠松了口气。 @ 枉死城。 闻宴不知阳间祸乱,一觉睡醒之后,精力百倍。先给鬼十三上了三炷香,之后去城东看望了穆小楼和小兰花,发现两鬼已适应了如今的生活,放下心来。 随即,她突然想到了是,睡前一直在惦记的事。 ——陆家! 麻衣山出了那样的事,陆家怎么说,也会受些影响吧。 闻宴按捺不住好奇心,简单收拾了一番,带上些纸钱,就跑去了鬼市。 鬼市一如既往的热闹,很多长久无法投胎的鬼,很喜欢在鬼市游荡,要么摆摊卖些东西,说书人的摊位,常常都是爆满。 闻宴眯着眼寻找招牌,照旧买了些香烛、朱砂和制作符箓所用的纸,塞满一褡裢,才找到说书人的地盘,凑上去听听最近有没有阳间的消息。 在幽都,消息最灵通的还是鬼市。 说书人最能摸懂听客的心,好巧不巧,讲得正是梁州三世家之一,陆家的兴衰成败。 ……这抢占热度的态度,跟她上辈子见过的媒体有的一拼。 闻宴拨开黑雾凑过去时,说书人已说完陆家在乱世的发家史,吊足了听客的胃口,被砸了一大波纸钱后,才切入众鬼最关心的话题: “诸公绝想不到,横亘在河西,横征暴敛,横行无忌的陆家,终于,倒了!哈哈哈……” 陆家倒了? 闻宴大为惊讶,往上又凑了凑。 原来,就在她睡过去的这三日,阳间发生了好多事情,其中最大的一桩事,莫过于陆家数百年的老宅被一道晴空霹雳炸毁,老宅一毁,立即出了事,陆家家主,包括直系旁系上千族人,一夕之间,离奇死去。 哎呀,这么掺的吗。 惨的叫她……喜闻乐见啊。 闻宴都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果然,跟她猜测的一样。 十面山,麻衣山之处,皆有一窝邪道,而这些邪道,肯定与陆家有极深的联系。原本她就猜测,陆家和邪道在这些地方,谋划什么,只是一直想不通真相,直到在麻衣山,发现了被窃取了气运的龙魂,脑海里被迷雾遮挡的东西,终于破开。 为什么大邺王朝兵强马壮,实力足矣碾碎三世家一百次,却一直忌惮颇深,按兵不动。 为什么陆家做了那么多坏事,却每每有好运气,在河西境内数次揭竿而起的百姓,屡次因各种稀奇古怪的原因被镇压回去。 为什么陆婴如不止觊觎她的心脏,命格,还同时觊觎她的功德…… 她那时猜测,陆家定然便是如麻衣山这样,通过盗取一地气运,来维持他们的运转,而那些被他们盗取了气运的地方,久而久之,便成了死地,被他们盗取气运的人,本该有光辉的未来,最后却只能穷困潦倒一生,归于平庸。 想明白了之后,再想起原书中的剧情,陈牧尧那些男人,闻宴只觉得恶心。 一群丧尽天良、灵魂污浊不堪的窃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妄想原主会爱上他们。 泥马,真是脸大如盆。 毁掉麻衣山处的阵法时,闻宴还在期待,倘若破坏了他们窃运的计划,陆家,会不会如被切断了功德来源的陆婴如一样,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之中? 如今看来,结果异常喜人,陆家不止遇到了麻烦,还直接被铲除。 虽然知道,陆家倒下这件事,定然还有别人的手脚,大邺王朝、河西百姓、幽都、陈韩两家等等,各方势力必然都有参与,她在其中只起了个引子的作用,所起的作用微小。 闻宴仍被激起了斗志。 陆家没了,还有陈家,韩家。 陈家乃是三世家中最强的一个,没陆家那么脆,在固陵的名声也相对较好,若要对付陈家,就没那么容易了。 还有瑶山韩家,鬼医之家,行事诡秘,更是摸不着头绪。 但这点困难,闻宴还不惧,越有挑战,越能激起她奋斗的意志。 说书人身边,众鬼七嘴八舌发表对陆家这事的看法。 “老夫对陆家不太熟悉,只知道,以前有个从河西来的,说他们到处找人去陆家做下人,那些去了的人,少有能回来的。就算回去,也都被剪了舌头,整个人疯疯癫癫的。如今招雷劈,这是做了多少孽障事哦。” “想当年,三世家纵横梁州,天子出入也得下马,煊赫一时,如今陆家败落,意味着三世家,也要走向穷途末路喽。” “该,早该这样了。呜呜呜,可惜我姐已投了胎,不然让她看见陆家的报应,不知多高兴呢?” “小伙子,这是好事,你哭什么?” “我姐投胎了,我没法投啊,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 @ 听完消息,闻宴欢欢喜喜地回去,明白她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她要化身成为一个扫把星,走到哪,就把灾难带到哪。 梁州,固陵,瑶山。 下一次解怨,该挑选哪一个地方的怨鬼呢。 闻宴回到枉死城,便去找顾文使。到枉死大牢时,就见顾文使在带阴差在案卷室里,严肃地检查案卷。 见闻宴回来,顾文使从山对海填的案牍里拔出脑袋,熬得通红的双眼大亮,“小宴,你来了!” 跟看到就命稻草似的。 “这是怎么了?”闻宴被他这过于热情的态度吓一跳,走过去。 “拘魂使从河西带回来一批功德有误的亡魂,让判官发现了,事情闹得很严重……” 简而言之,就是判官从河西带回来的亡魂里,查出一大批功德不对的亡魂。有些生前未曾做过好事的人,一身功德璀璨,而很多做了一辈子善事的大善人,却满身血孽,被定为恶人,幽都百年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么大的错误,甚至惊动了鬼帝……这是有人动用邪术,窃取别人功德了! 鬼帝即刻下令,要求严查,还冤屈者公道,让恶者受惩。 严查的重要地点之一,便是已入枉死城的冤魂。 凡入枉死城的冤魂,除了枉死,还得是好鬼,身有血孽者,即便枉死也会直接打入十殿受刑。可如今,有些枉死恶魂不知采用了什么法子,靠着从别处掠夺来的功德和命格,混进了枉死城逃避阴律惩罚。 “这件事闹得很大,鬼帝都下令,要一个不漏,揪出幽都所有恶魂……” 所以,顾文使这段时间有的忙,闻宴得自己来案卷室挑选解怨任务。 若对寻常阴差,顾文使还不放心,但对闻宴却是放一百个心,连濒临厉化的小鬼都能解脱出来,枉死大牢的冤魂都没问题的。 “我已跟阎王请示,你去阳间时,他会派出鬼差保护,放心。” 也好。 闻宴点头,这时,听见了前方牢狱传来一声女鬼的疾呼,“我知道,有一个人窃取了功德!” 顾文使闻声立即赶去,闻宴倒腾老寒腿慢吞吞坠在后面。 出乎预料,举报有人窃取功德的怨鬼,闻宴也认识,正是那个一开始被家暴的女鬼。 女鬼没想到能再见到闻宴,激动地挥手,“大人。” 女鬼憋闷于胸的怨气溢出,经过自我‘调节’和鬼丈夫的无私‘配合’,萦绕周身的怨气只剩淡淡一层,再过段时间,就能消散了。 闻宴有些意外地走过去,望了眼肿成猪头,凄惨嚎叫的家暴鬼,目光转向大义灭亲的女鬼,温声:“你说丈夫窃取了功德,可有证据?” 女鬼目光沉定,恶狠狠地瞪了眼鬼丈夫:“妾身与他是夫妻,常与他一同出去,自然知道他很多事。这恶人一辈子就没做过什么好事,绝无可能是功德深厚之人!” 闻宴道:“许是你做了善事,均分到了他身上?” 女鬼在杀人一命后,仍能被投来枉死城,可见其也是身怀功德之人,只是所有功德在手染鲜血后抵消。而夫妻与共,夫妻二人婚后命运共享,女鬼所累积的功德,也会转一部分向自己的丈夫。 谁料,女鬼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道:“他生前未达目的不折手断,在外曾曾逼死过人,不止一个。” 可功德簿上记载,这人乐善好施,经常救济穷苦百姓。 闻宴神色一冷,女鬼说的要没错,这男鬼定然是利用了某种手段,躲过因果线,且改了自身命格。 他侵占了另一善魂的命格,而那个善魂,却无缘无故,成了恶魂。 男鬼满脸被戳破真相的惊慌,想要辩解,嘴巴却被女鬼堵住。 顾文使叫来鬼差,指着枉死牢狱里的男鬼,冷冷道:“拉走。” 先带去查,若查出真相,确如女鬼所说,男鬼必然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处理完家暴鬼,闻宴朝女鬼告别,回到案卷室,略过顾文使和查案的鬼差时,跟几人打了声招呼。 闻宴问,“可查出来了?” 埋首案卷的阴差疲倦地摇头:“哪有那么容易,要揪出一个人,有时要翻一州的案卷,核对其他冤魂,从上万份资料里找出异常,之后还要遣阴差去阳间核对。” 那窃了别人命格与功德的恶魂,再狡猾,也绝无可能手段通天到改变天下所有人的命,但凡有错漏,就能顺藤摸瓜,揪出恶人。 就是……这事太费人了。 尤其工作地点还在枉死大牢,怨气如渊,鬼差身在其中,要费很大功夫,才能让神智不受影响。 闻宴好看的杏眸里闪过怜悯,被迫加班的社畜,真的太可怜了。 她状若无意:“凡人怎会替命之术,也不懂窃功德吧,背后是不是有邪道?” 顾文使克制住怒火,沉声分析:“有。看这样子,还不至有一个两个,他们背后必是一群邪道。窃人命格,窃人功德,致使幽都陷入混乱,罪不可赦。” “阎王已通告玄门,那些老道士整日隐世闭关,不让幽都管阳间事,自己又诸事不理,鬼都要气死了。这回,那些邪道手伸到里亡魂头上,玄门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查案的阴差愤怒拍桌,被迫加班的怨气噌地爆发了,牙齿咬得咯吱响,“那群邪道,最好别死,死了也要祈祷别落到老子手里,不然——!!!” 一拳头捶打桌子开裂。 众阴差皆从案卷里抬头,瞪着熬得血红的眼珠,紧握拳头,一副要跟那些邪道同归于尽的架势。 顾文使连忙劝众鬼冷静,守在室内的度亡僧,兢兢业业念起大悲咒。 能涤荡神智、平心静气的呢喃声,总算把这群暴躁的阴差安抚下来。 一阴差道:“先查梁州三世家,那三家同气连枝,河西陆家拘回那么多恶魂,另两家也干净不到哪去。” 众鬼义愤填膺:“查它!!!” 愤怒的加班狗,是惹不起的。 闻宴眨眨眼,不打扰他们工作,踱步到标有梁州,固陵的木架旁。 来自固陵的案卷,满满当当塞了四层木架,冤魂人数,竟是仅次于陆家。 三世家,没一个干净的。 闻宴嗤笑,随手抽出一份案卷。 解怨对象是固陵川柏镇首富费仁载,阳寿八十三,却惨死于四十一岁那年,被心爱的女人以刀刺心,夺去性命。 看完费仁载的故事,闻宴揪紧眉头。 这次的解怨任务,比前两次都要棘手。 可能涉及到……妖。 如民间传说里擅用魅术勾引人的狐妖,或吸人精气,或谋害人命,费仁载的境遇,瞧着就像被妖精勾引了。 富商费仁载,原本有妻有子,夫妻恩爱,日子幸福美满,可自从去了一趟狐仙镇,也不知怎么,忽然鬼迷心窍般喜欢上了镇上松香馆的花魁寒香,从此一掷千金只为逗寒香欢喜,对她死心塌地,甚至为了她抛弃了家中妻妾子女,沉溺在温柔乡里,连生意也耽误了。 可等他散尽家财,寒香转瞬变脸,为抢夺他身上仅剩的钱财,竟心狠手辣杀了他。害得他原配为了安葬他,不得不花费了家中仅剩的钱财,从此和子女流落在外。直到这时,费仁载才幡然醒悟,又悔又恨,怨气横生。 读第一遍,闻宴以为这是个妖精杀人案,然而,再读一遍,却生出些许违和感。 闻宴直觉不对,可一时也说不出这违和感在哪里。 合上案卷,查了一些有关费仁载的资料,便去枉死大牢,提调怨鬼。 “我悔不该被那女人勾引,毁了好好的一个家,害薇娘他们流离失所。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谁对我真心。大人你一定要帮我,让寒香那贱女人付出代价……”费仁载痛哭流涕,对自己的错误懊悔不迭。 “听说那狐仙镇上有狐妖,大人,你说我会不会中了狐妖的邪术?” 闻宴淡淡道:“还没查清,不好下定论。” 费仁载切齿拊心:“定然是狐妖,都是狐妖魅惑了我,不然,我绝不可能为一个女人抛弃一切。” 闻宴看着面前留着山羊胡,眉形散乱,一脸精明相的中年男人,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她又问了一遍:“所以,你的愿望是,要那花魁付出代价,还有别的吗?” 这男鬼口口声声心疼妻儿,然而要去阳间最重的执念里,却只有报仇,完全没考虑自己的妻儿。 他有所隐瞒。 费仁载苦笑摇头,“不敢给大人添乱。” 这年头,这么体贴的怨鬼,真是……活久见啊。 闻宴完全不想领情。 解怨解怨,就如同大夫给人看病,若病人一味遮掩自己的病情,对大夫说不敢添乱,这才是最大的添乱。 闻宴奇怪地看了眼费仁载,眼神有幽深莫测,不再说话,直接去找阎王要保镖。 第030章 闻宴去了阎王殿一趟, 跟阎王寒暄两句,便得到了两个保镖,一个是豹尾, 一个叫郁垒。 听到阎王给的保镖, 闻宴惊愕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都有点怀疑是谁趁自己没在, 给她偷偷开了后门。 她来幽都时日已久, 当然听过这两位大人的名字! 豹尾将军,据说生前乃妖族一方妖王,与黑白无常同等地位的阴帅, 实力高深, 掌管天下所有兽类亡魂。而郁垒更不了得, 鬼帝直系下属,九幽之地守门人,能镇守九幽那恶鬼横行之地,其实力丝毫不弱于十大阴帅。 她不过枉死城一小小的解怨使,新来没多久,怎就劳驾这两位给她当保镖了? 闻宴看向阎王,只见阎王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笑容里, 甚至还带了点……恭敬? 闻宴满腹狐疑地走出阎王殿,阴风吹了很久, 闻宴仍没想明白,她统共也就跟顾文使和白无常较熟, 这两鬼貌似没那么大权力, 能给她开这么大后门。 难道是阎王看中了她能力, 决定重点栽培? 所有原因在脑海里过一遍,感觉都不是很合理。闻宴甩甩脑袋,放弃思考这事。 管谁给她开的后门呢,有两个厉害保镖,小命有了保障,是好事。 前往鬼门关的路上,闻宴注意力放到怨鬼身上,又问了怨鬼费仁载几个问题,“你跟花魁寒香如何相识,是她主动找的你?她在狐仙镇上待多久了?” 以她过去捉鬼降妖的经验,除非是天性邪恶或走火入魔的恶妖,以吸食人精气阳气血气修炼,寻常妖类都是以日月精华为食,很忌讳沾染鲜血,甚至修为积攒到一定程度,还要下山行善积德,好挣取功德,以此抵消天劫威力。 杀人的妖,很少见,除非被惹到底线。 若这是一只杀人不见血的恶妖,想必作恶不止一起,既如此,案卷上应当还有记载,可她查遍资料,都没在狐仙镇上找出第二个受害者。 闻宴眼神逝过一抹幽光,要么是是那妖精刚来镇上,要么,是费仁载在说谎。 费仁载微不可查地沉默了一下,很快握紧拳头,恨得齿颤,“我随好友去松香馆,被她看见,她蓄意勾引,哄得我为她倾家荡产,我也不知怎么,一见到她,脑子就不清醒了……” 说着,怨鬼周身怨气愈发深重,颓丧万分,“我受狐妖蛊惑,对不起薇娘,对不起孩儿,对不起……” 闻宴眯着眼,精准抓住一个点,又问:“你说她主动来找的你。在此之前,你可曾惹过她?” 费仁载沉默良久,怨气缓缓漫过头顶,也不知他没听见问题,还是真疯癫了,口中一个劲儿念叨“对不起”、“一定要杀了狐妖”云云。 闻宴幽幽凝视了怨鬼好一会儿,眼底闪过一抹意味,不再逼问。 以往为怨鬼解怨,也不是没遇见过怨鬼完全无法配合的情况,但闻宴都能耐下性子,可如今面对这费仁载的不配合,她却几乎摁不住暴脾气。 她总觉得,这鬼并未失去神智,他在装疯癫。 费仁载作为柏川镇首富,经商数十年手腕了得,能说会道。最初情绪虽悲愤,却仍保有一丝理智,言语间有条不紊,态度恳切,含着悲怆的言语,极具煽动之力,隐隐有诱导她的嫌疑,等她深入询问细节,却开始装疯装癫,装作悲怆万分。 旁的鬼,便是辩诉口齿不清,闻宴也能深入共情,然而听了费仁载的故事,她的共情能力仿若失灵,任费仁载说的涕泗纵横,声情并茂,她完全没感觉,脑海里甚至冒出一个念头——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吵闹。 费仁载很明显对她隐瞒了一些东西,作为怨鬼,他不想如何解除怨气,反而隐瞒颇多。 他在隐藏什么呢? 闻宴嘴角微扬,笑意不达眼底。才到鬼门关外,便以让怨鬼冷静冷静为由,将其收入镇魂符中,眼不见心不烦。 收了怨鬼,闻宴便看见了,伫立鬼门关外的两道身影。 看背影左边是一清瘦少年,似乎极为喜欢绿色,衣衫苍翠,鞋子幽绿,就连剑鞘剑穗也是绿汪汪的。 闻宴嘴角忍不住抽搐一下,幸好这人不戴帽,不然说不好头顶也是一片青青草绿哦。 右边那个就正常多了,头戴头盔,黑衣黑甲,身子昂藏八尺,露出的肌肉块垒分明。就是整个人威压极盛极冷,还没靠近便煞气扑面,再火热的心也要冻掉了。 察觉身后来人,翠绿少年先转过身子,看清过来的少女,不觉张大嘴巴,白皙的娃娃脸上,露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 下一刻,少年就风风火火冲到了闻宴跟前,“在下郁垒,敢问,可是小宴姑娘?” 郁垒望着眼前的美貌小姑娘,色若春晓,睫毛卷翘,杏眼弯弯,貌美动人。然而这身子骨,是不是太弱不禁风了些。 嘴里小声嘀咕,“以前投怀送抱的那么多……原来大帝喜欢这样的,小女人……” 什么叫喜欢这样的,小女人? 这人叽里咕噜说的什么。 闻宴沉默了会儿,拱手道:“我是闻宴,郁垒大人有礼了。” 郁垒眉峰飞扬,毫不见外地笑了笑:“小宴姑娘,叫大人多客气,直接叫我郁垒便好。” “好的,郁垒,到了阳间还请多多关照。”闻宴转身,看向黑衣壮汉,豹尾将军。 豹尾将军已回过身,剑眉星眸,面容冷峻如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说出的话也言简意赅:“豹尾,奉阎王之命,前来保护闻姑娘。” 闻宴笑了笑,眼前不自觉识浮现出某个白衣身影,才几日没见,竟有些怀念。 不过怀念也没用,白无常如今有要事在身。 “两位大人,走吧。” “闻姑娘,你要解怨的怨鬼呢?”郁垒对闻宴似乎是极为好奇,才上路,就问这问那。 闻宴无奈地拿出镇魂符,挥了挥:“收起来了。” “收起来好,本大人怎么没想出这个法子。你不知道,以前本大人也在枉死城待过,还以为能找点乐子,谁知那里的怨鬼太吵闹,我没待一月就受不了了,宁愿看守九幽,也不愿再回去。” 闻宴腹诽,顾文使之前说的,有阴差去了枉死大牢没多久,就崩溃逃离,宁可去看大门……这说的,不会是郁垒吧。 心里暗笑,面上声色未动:“郁垒大人也曾在枉死城里待过?” 郁垒提起那段黑历史,倒是毫不避讳,只是心有余悸,“待过,还给怨鬼解过怨。从幽都到阳间,一直在吵闹尖叫,吵得人心里烦,我干脆堵了他嘴巴,把人捆绑住。那次解怨也没问题嘛,谁知回去就被怨鬼投诉,顾文使委婉地让我回去。” 闻宴忍笑。 “好笑吧。”郁垒见小姑娘笑,觉得不能只自己被嘲笑,于是手一指指向前方的豹尾将军:“不止我待过,豹尾将军也待过呢,哈哈,他也是带一只怨鬼去了阳间,但是,才走到半路,就硬拖着怨鬼回来了!” 闻宴来了兴致:“何故?” 郁垒捂着肚皮:“他嫌怨鬼吱吱哇哇,还总拖后腿,就没忍住把任务对象揍了一顿,哎呀那怨鬼可怜的,回去怨气就涨了,差点变成厉鬼,当时顾文使脸那个黑的吆,笑死我了……” 闻宴不想笑,可是忍不住了:“哈哈哈……” 两人正笑得开心,却冷不防有一道寒风从前方刮来,气氛瞬间冻结。豹尾不知何时回过头,冷厉双眼,如猛兽冰冷的竖瞳,毫无情绪地盯着两人,手摁在流星锤上,“好笑吗?” 闻宴、郁垒冷不防打了个激灵,不约而同摇头:“……不好笑不好笑。” 豹尾冷哼了一声,转回头。 闻宴和郁垒彼此对视一眼,捂嘴闷笑,肩膀剧烈抖动。 初见面,郁垒对眼前的小姑娘改印象了,先前觉得她柔弱,现在明白,这是多有趣的人啊。 豹尾将军打开鬼门关,冷峻着脸先垮了出去,郁垒守候在门后,让闻宴先走。 鬼门落在狐仙镇荒郊,走出门时,正是日暮昏沉之际,闻宴打算趁着月色行动,郁垒却拒绝了,看着闻宴道:“我们两汉子倒是可以夜晚出行,可你**凡胎,还得休息。” 鬼帝命令他要保护好这小姑娘,万一回去小姑娘瘦了,病了,让鬼帝发现了,他怕是得脱掉一层皮。 豹尾双手环胸,冷着脸,没有反驳郁垒的意见。 “听我的,女孩子就是要吃好喝好休息好,才能保持容貌,更加年轻,走吧,先找客栈。” 于是,三人跟当地城隍要了张通行证,进入城中找了家客栈,先暂住一晚。 客栈房间,豹尾鼻子微微耸动,嗅着空气中的味道,面无表情道:“镇上曾有妖出没,妖味很重,吾去看看。” 说着,提着流星锤便掀窗而出,身影很快没入黑夜。 郁垒负责守门,贴心地为闻宴关上门,笑道:“本大人就在门口,有事叫我啊。” “那就有劳郁垒大人啦。” 房门关上,闻宴躺床上听着窗外的动静,在脑海里安排明日计划,确认无误后,思绪一转,想到敌人。 闻宴忽地一笑。 如今她踏入的,可是固陵陈家地界。 不知陈家的人手,何时能赶过来呢。 @ 被闻宴念叨的出陈家家主,此刻耳边,也传来了法师的声音,“替命人,来到固陵了。” 担忧的事情成了真,陈家家主手上微颤,险些摔了茶盏。 若以前,听到替命人逃到离开陈家地界,都无须汇报于他,直接派人去抓便可,可如今,那女人榜上了幽都,变成了扫把星,走到哪,哪出事。 她才出现在陆家两个地方,却导致了两地的覆灭,偌大陆家,就那么倾覆了。 如今扫把星出现在陈家,说不是故意,都没人信。 这是祸害完了陆家,打算来祸害他陈家了? 可他陈家,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若用推倒陆家的方式,可没法动摇他陈家分毫。 陈家家主沉声道:“那女人如今在何处?” “狐仙镇。” “狐仙镇,狐仙镇。”陈家家主在密室来回踱步,绞尽脑汁思忖,愣没想明白替命人出现在狐仙镇,到底为了什么。 那里既非陈家要塞,也非最富裕之地,不过是一平平无奇的小镇。 本着谨慎,陈家家主看向法师,“劳烦法师再推演一番,那人为何出现在狐仙镇。” 法师即刻甩卦,可连甩三卦,都是空白。法师额头冒出了汗,换了种算法,可是掐指半天,耗尽了功力,竟推算不出任何消息。 “幽都竟为那人遮掩了天机!” 陈家主神色凝重起来,不知对方为何出现,不知她目的何在,才是最棘手的。 “吩咐下去,让大师们看好陈家命脉,加强防护,决不能让那女人靠近一步。”陈家主负手踱步,“咱们倒是低估了她的地位,上回出现在那女人身边的是十大阴帅之一的白无常,幽都竟派一阴帅亲自保护,可见幽都对其的重视。这回护卫她的,即便不是白无常,也必然是一阴帅。要捉她,必须按照能打败两个幽都阴帅的力量。” “——得请阳平老祖出关了。” 陈家主想到陆家下场,仍有一丝不安盘旋心头,“法师,你说韩世子将替命人交给我陈家,其中可有算计?本家主近来愈发看不透那小子的打算了。” 想到韩凤玉一向表现得与陆家亲如一家,却能当着陆家家主的面,眼也不眨地让人毁掉锁龙台,陈家主就对那小子高看一眼。 过去他看走了眼,以为这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愿听他吩咐,如今才知,那就是头择人而噬的狼。 “还有陆家主……陆家人都是疯子,以陆临渊手段,他会心甘情愿自焚?”这些问题这些天一直萦绕心尖。 陈家主一直不相信,陆临渊会那么平静地选择去死,那不是他性格。 就是不知,临终前,他做了什么,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计划。 法师也不知。 陈家主叹息一声,想到什么,将贴身侍奉儿子的小厮叫过来:“你这几日眼珠子放利索点,给我盯紧了世子,让他老实待着宅里不要出去。” 他知道那小子的想法,但捉替命人一事,自有他这个当家主的和法师去做,他决不能掺和进去。 却没想到,被叫来的下人,脸色刷的白了,噗通一声跪下,满目惊惶:“家主,世子、世子感觉到替命人在狐仙镇,已偷偷、偷偷跑出去了!” 陈家主只觉一股凉气冲到头顶,赫然惊颤:“什么?” 俄而,大怒:“还愣着干什么,追,快去追啊!” 第031章 翌日清早, 闻宴三人便赶往镇上花魁寒香曾待过的松香馆。 豹尾冷声述说打探来的消息,“镇上确实藏了只三尾妖狐,其性狡猾, 吾未找到她藏身之所。不过察其气味, 是只母狐,在狐仙镇待了至少百年,如今还在镇上, 身上携带了浓重煞气。” 听到煞气, 闻宴垂下眸,妖兽身携煞气,说明杀过人, 能被豹尾评价为煞气浓重的, 怕是杀了不下十人。 冤魂费仁载难道还真是妖狐所杀? 可修炼到三尾, 至少修炼了三百年,好歹也是一方大妖,最忌惮染上血孽,何至于要扮成一凡间花魁,去魅惑一个四五十的中年男人,妖狐不是最看脸的物种吗? 豹尾又道:“这狐妖两月前离开了松香馆,吾去那处探过,还有另一事。” 闻宴:“何事。” 豹尾:“怨鬼说, 杀他的花魁是松香馆花魁寒香,吾寻到了寒香, 不过一寻常凡女,身上无灵力无妖气, 她是个……人。” 闻宴猛然停下脚步, 眯起眼睛。 寒香是人, 费仁载故意隐瞒的,就是这段真相? 花魁寒香既是人,她与狐妖之间,有什么关系,是被狐妖附体,还是合作…… 被遮掩的信息太多,很多都得重新调查。 转眼便到了松香馆,松香馆馆如其名,未进大门便有种文雅风流韵味,一走进去,松香淡淡,四周丝竹管弦之音若隐若现,假山飞瀑,水流淙淙。闻宴从褡裢里摸出提前准备好的银子,订了间雅房。 一进入门,关上房间,闻宴便冷着脸取出镇魂符,将封印其中的怨鬼释出。 费仁载一跟斗摔倒在地上,正要发怒,却瞧见了眼前熟悉的檀木桌椅,猛转回头。 面前少女如画眉眼不怒自威,纤纤玉指屈起,不轻不重敲打在桌面上:“费仁载,好好看看,你可认识这个地方。” 费仁载沉默良久,有些失神般:“怎可能不认识,松香馆,以前,寒香就是在这里……” “认识就好。”闻宴冷哼一声,摇晃铃铛,命守在厢房门口的人请来馆阁里的当家人,檀香娘子。 檀香娘子脚步轻盈,很快便手执团扇施施而来,一眼认出闻宴,知道这就是那个方才出手大方的少女,虽说女人逛花楼少见,美貌姑娘逛花楼更是稀奇,但既开门迎客,对客人是男是女便不会有任何偏见。檀香娘子步履妖袅地移到闻宴对面,扫了眼闻宴,丹唇未语先笑,“以姑娘这天仙似的样貌,何须来咱们阁楼看美人,只在家中看看镜子,便要陶醉一整日了。” 好听的话,谁不爱听,闻宴被恭维得心情甚好,谦虚道:“娘子过奖,谁不知松香馆舞曲双绝,我慕名来此欣赏,还望娘子莫要藏私。” 檀香娘子以扇掩唇,笑眯眯道:“不知贵客是想听曲,还是看歌舞?” 闻宴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我想见见你们的花魁寒香,听说她琴艺过人,本姑娘今想听她弹奏一曲。” 檀香娘子脸色微变,叹口气:“真不巧,寒香姑娘两个月前交了赎身费,带着她那儿子走了。” “儿子?”这倒出乎闻宴预料了,“寒香还有儿子。” 难道她和费仁载生了儿子,资料怎没记载这个? 檀香娘子有些怜悯:“是寒香与亡夫的儿子。说来那姑娘也是可怜,若非走投无路,她好好一良家女子,怎会肯来咱们这地方……” 寒香从前不叫寒香,而是隔壁镇川柏镇的秀才娘子,名为苏眉娘,家境不算富裕,却也衣食无忧。谁知天有不测,儿子周岁时丈夫朱衣弦在外得罪了什么人,被一群地痞流氓打成重伤,苏眉娘变卖了家中所有资产,只望能救活丈夫,谁知那男人还是撒手人寰。 丈夫死后,苏眉娘忍着悲痛咬牙支撑破败的家境,谁知,偏在这时,川柏镇上流传起一则莫名的谣言,说苏眉娘水性杨花,丈夫刚死就勾引别人。谣言愈传愈凶,没人去证明流言的真实性,却就此对她指指点点,鄙夷唾骂,苏眉娘向人解释,却没有人听,无奈只得携带幼子,离开川柏镇,来到狐仙镇。 没想到,丈夫得罪的人也追来这里,要把这对母子逼上绝路。走投无路之下,苏眉娘自卖自身进入了松香馆,做起最下等的歌姬。 郁垒听得感慨万分,唉声叹气:“好可怜的女子。” 豹尾将军冰块脸似乎抽搐了下,淡淡看向郁垒。 九幽深渊遍地是有悲惨过往的厉鬼,从未听闻郁垒大人有过心慈手软,从来都是手中诛仙剑,诛鬼不眨眼,如今,然还会为区区一女子感到可怜? 郁垒咳了咳,解释道:“虽然九幽是有很多悲惨的人,但做鬼总不能麻木的吧,一个麻木的鬼,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本大人还是有一颗柔软的心,见不得这样的悲惨,唉。” 豹尾将军紧握流星锤的双手发颤,像在竭力克制想打鬼的冲动。 眼见郁垒和豹尾将军两鬼的互动,闻宴忍笑,过了会,眯眸望向费仁载,“你也是川柏镇上人,来松香馆前,可认识寒香?” 费仁载眼底闪过什么,却只颓丧摇头,满是一腔真情错付的失望:“她从未与我说。” 闻宴又问:“你与她相处半年,可知道她已经有了孩子?” 费仁载似是憎恶,又似苦笑,“知道。我那时实在是鬼迷心窍,我不介意她有过夫君,也不介意她有了孩子,我甚至,还将那孩子收为了义子。” 怨鬼的深情,没感动闻宴,先感动了郁垒,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顶苍翠帽子,递给费仁载,以袖子拭泪道:“你也是痴情人,别伤心了。来来来,本大人把最喜欢的帽子赠予你。” 闻宴、豹尾:“……” 即便是出身妖族的豹尾将军,也知道,送人不能送绿帽子吧! 费仁载盯着眼前的绿帽,鬼脸一僵,并不是很想接,却畏惧与眼前少年鬼一身骇鬼的煞气,颤巍巍接了过去。 郁垒怂恿道:“戴戴看合不合适,快。” 费仁载就像被恶霸逼上花轿的大姑娘,生无可恋地带上帽子。 郁垒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满意大笑,“本大人就说,这颜色极衬你的脸色!” 闻宴:“……” 确实,戴上帽子后,怨鬼脸更绿了。 要不是知道郁垒真心喜欢绿色,闻宴还以为,这家伙在故意羞辱怨鬼。 不管阳间阴间,哪个铁憨憨敢送别人绿帽子,分分钟会被打死的好吗。 不再理会这个逗比,闻宴又问檀香娘子,是谁为寒香赎的身。 “一个女人,生得很美的女人。我敢打包票,要她肯在松香馆,不出两月,就能成为整个镇上的花魁!” 檀香娘子对那女子的容貌念念不忘,直道没见过有女人能美成那样。然而,当闻宴询问容貌特征,檀香娘子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了,只记得,那是一个美如天仙的人物。 再问不出什么,闻宴道过谢,挥退檀香娘子。 “那女人可能便是狐妖,她消除了见过她的人记忆。”闻宴挺直身子,看向郁垒和豹尾将军道。 费仁载异常愤怒地捏紧了拳,赤红着眼睛,怨气犹如实质:“是她,她就是那妖精,是她害我,杀了她,杀了她!” 闻宴似笑非笑:“这回又记起来了?” 闻宴算是发现了,口口声声对不起妻儿的回头浪子费仁载,无论在幽都,还是现在,都只字未提自己的妻儿,完全不关心花完最后一笔钱为他安葬后,流落在外的妻儿处境。 他只执着找寒香,或者那狐妖报仇。 费仁载眼神闪烁,索性垂下带着绿帽的脑袋,又开始装傻。 这是个很狡猾的鬼,要不是看在他是任务对象的份上,闻宴都要忍不住抡拳了。 闻宴不想再看到这鬼男人,毫不客气地将鬼收入镇魂符,起身道:“该走了。豹尾将军,劳烦带路,咱们去看看苏眉娘。” 豹尾将军提上流星锤,闻宴和郁垒紧随其后,很快抵达苏眉娘如今落脚的地方——红狐村。 “两月前,苏眉娘离开松香馆后,回了趟川柏镇,停留了两日,便又回到狐仙镇,定居到了青山脚下。”豹尾将军花费一晚上,却查到了很多资料。 闻宴心道,不愧是十大阴帅。 然后,不可抑制的,又想起了白无常。能跟她那么有默契的,两辈子加起来也就白无常一个。 郁垒眼珠飞转,察觉身边小姑娘在走神,一脸了然,挤眉弄眼地戏谑:“小宴姑娘在想什么?” 肯定在想他们英武不凡的鬼帝大人! 然而,却听闻宴失神道:“我在想,白无常。” 郁垒:“???” 不是,我们鬼帝那么好,自己抽不开身还惦记着你,还专门派本大人来保护你……你不想我们鬼帝,想一个女人做什么! 闻宴又道:“也不知,他何时能再回去。” 郁垒呵呵:“一百年吧。” 敢跟他们鬼帝抢女人,发配去天南海北再也别回来了! 此时,远在河西的白无常,冷不防打了个哆嗦。 一旁正拘魂的黑无常:“怎么了?” 白无常隐隐感觉到背后凉飕飕,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 第032章 闻宴不与郁垒再打闹, 抬眸望向面前青山。 诸峰环峙,树木葱茏幽翠,难得的静谧之地, 山脚下, 还有个百来户的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红狐村。 红狐村,据说以前闹饥荒时, 村里一群丁壮去山里打猎, 碰上一个吃人的野猪精,所有人栽在山里差点回不来,关键时刻一只红狐出现, 救下了所有人, 并护送众人下了山。村民记挂红狐的恩情, 从那以后村子改名为红狐村,而家家户户也会在家中供奉红狐大仙,祈求保佑,只要不是很过分的要求,红狐大仙都能实现。 出于对红狐大仙的崇拜,村人从小便对大山充满了敬仰,每有收获,便衷心感谢大山和狐仙, 人与自然相处极为和谐。 小山村人生活不算富裕,可人人都很满足, 充满了宁静淳朴的感觉。要不是还要打工还债,闻宴都想留在这里养老了。 闻宴想到什么, 问道:“豹尾将军, 你昨晚查到的带有血煞味的狐妖, 可曾出没过这里。” 豹尾言简意赅地“嗯”了声,“她还在此山中。” 闻宴:“山中还有别的妖味吗。” 豹尾:“无。” 也就是说,那个满身血煞的狐妖,与费仁载口中害死他的妖孽,以及红狐村信奉的狐仙,很可能是同一只狐狸? 这样的狐妖,显然是与人为善的,若非被人恶意招惹,绝不会下狠手杀人,毕竟妖类杀人,染上的血孽比人之间互相厮杀要重数倍。 闻宴额头黑线。 ……费仁载又撒了谎。 解怨最怕遇上这种死不配合还拖后腿的,闻宴也不讨厌怨鬼拖后腿,有些怨鬼情况特殊,缺魂少魄,或神智被怨气蒙蔽,除了吵闹帮不上什么忙,闻宴不会与这些怨鬼计较。这费仁载,却让她忍不住想揍人。 没再指望费仁载,闻宴跟随豹尾,走到昔日松香馆花魁,如今已改回本来名字的苏眉娘门前。 刚到地方,妇人打扮的苏眉娘,胳膊上挎着竹篮,手牵儿子正要出门,似乎是要去给谁上香。 这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与闻宴单纯无害的小白花长相不同,她眉目温婉,笑容浅浅,给人感觉很舒服的大姐姐模样。 闻宴仔细观察眼前的女人,与她柔和的脸一样,女人灵魂气息也散发柔和的味道,很温暖的感觉,她身上没有猩红的因果线,说明会她没有杀过人。 她没有杀人,那杀人的便是狐妖了? 闻宴心底莫名升腾起一股怒火,抬手释出镇魂符里的冤魂,做出怒气冲冲的样子,“还不如实交代,害死你的,其实并非苏眉娘,而是狐妖,对不对。” 费仁载听到闻宴质问,眼神闪烁,明白有些事已无法隐瞒,只好承认,“杀人的不是苏眉娘,而是花魁寒香,是……狐妖控制了她!” 闻宴故作半信半疑,“可狐妖并非轻易杀人之辈,你与她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还不如实招来。” 逼问人的气势太强,郁垒都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 看走眼了,还以为是柔弱小美人,原来是个母老虎! 郁垒手托着娃娃脸猜测,“莫非,是这男人先辜负了狐妖,后来又相中了凡人苏眉娘,狐妖才找他报仇?” 闻宴颔首,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费仁载坚决否认,甚至手指发誓:“苍天在上,若我与那狐妖有怨,就让费某魂飞魄散。” 闻宴目光犀利如刀,“不是与狐妖有怨,那就是与苏眉娘有怨了。” 费仁载眼神闪烁,又开始装死了,怎么问都不出声。 闻宴将鬼收回镇魂符,道:“跟上苏眉娘,去看看她上山去做什么。” 一人两鬼悄悄坠在苏眉娘身后,看到她走入红狐村墓地,绕过重重墓碑,停在其中一个墓碑前面。然后取出竹篮里的果子,摆在墓碑跟前,又拿出纸钱,神色温柔地烧。 女人脸上在笑,却莫名给人无处话凄凉的感觉。 苏眉娘柔声地让儿子给父亲磕头,然后絮絮讲述爹爹生前的事,小孩稚嫩小脸露出浓烈的崇拜,“哇,爹爹这么厉害呀!” 苏眉娘低声嗯“嗯”了声。 一个“嗯”字,饱含无限相思与悲痛。 闻宴叹息了声,没有上前去打扰,郁垒和豹尾制负责保护闻宴以及按照她吩咐办事,也没有上前。 三人站在那对母子身后,静静看着苏眉娘祭拜亡夫。 松香馆檀香娘子说,苏眉娘与其夫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感情非比寻常,原本约定要白首偕老,要没有后来那些事,这就是一对平凡又恩爱的眷侣。 闻宴静默许久,有些不敢上前去打扰,算了,等下山以后,再露面询问。 没想,下山途中,苏眉娘儿子到草丛中玩耍,无意踩到一条烙铁头蛇,蛇竖起身子,小孩吓得发出惊恐的尖叫。 闻宴见状,抬袖一道符箓疾射而出,精准贴上蛇头,蛇身如同灰色木棍般被定在原地。 苏眉娘魂飞魄散地冲上来拉走儿子,拽上小孩以超乎本能地速度飞奔下山。 到了山下,苏眉娘才噗通一声下跪,她看到了毒蛇的异常,明白有什么力量,暗中帮他们母子渡过一劫,“信女苏眉娘,感谢山神救下我儿!” 闻宴在她身前现出身形,抿起嘴唇,和善一笑,“不是山神,是我哦。” 苏眉娘:“……” 闻宴扶起呆若木鸡的苏眉娘,“我在山中闲逛,偶遇夫人祭拜先人,担心你们下山时出事,就悄悄跟了上来,幸好。” 苏眉娘缓过神,紧张问:“山上,有什么吗?” 闻宴眼珠子咕噜一转,信口胡诌:“我听说这山上有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妖,是只狐狸精,我打算为民除害来着。” “不要!” 苏眉娘慌了神,连忙跪下,“那狐妖是好妖,她没有杀人,求仙子不要伤害她!” 闻宴眼底浮出微不可查的狡黠,刷的沉下脸色:“妖就是妖,披着人皮也是孽畜,你莫要被她骗了。” “没有,那是好妖,她没做过坏事,她还帮过我……” 苏眉娘心急之下,只好道出狐妖曾帮过她的事,顺带的,也说出一些往事。 苏眉娘确实认识红狐,不止认识,还很熟悉。 苏眉娘亡夫还在时,曾救过红狐一命。红狐在她家略略养好了外伤后,就离开了,苏眉娘渐渐也就忘记了那只狐狸。 后来亡夫被迫害致死,苏眉娘怀着满腔恨意,携子搬迁。直到在松香馆做了两年花魁后,再一次遇见了红狐。 红狐很吃惊,张口便问她为何搬家,又怎么到了松香馆。 苏眉娘这才知道,那红狐并非一只凡狐,而是一只修行三百年的三尾狐妖,自苏眉娘救下她一命后,红狐便将她视作恩人,她离开苏眉娘,不是忘恩负义,而是想快些回去养伤。谁知,等她养好伤再回去找恩人,就发现恩人家中人去院空。她循着气味,一路找到狐仙镇,松香馆。 红狐问苏眉娘有什么心愿,只要力所能及,她可以帮她实现。 简简单单一句话,唤醒了苏眉娘封锁在内心深处的沉痛记忆,眼睁睁望着夫君死在怀里,谁也不知她那时有多无助,对那些害她丈夫之人有多怨恨。 两年来,苏眉娘将仇恨刻在了骨子里,她以为她忘了,但她没忘,只需一个引子,怨恨便如燎原野火疯涨。 仇恨苏醒,苏眉娘几乎掐烂了手掌心,她听见自己冷冰冰的声音:“妾身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知道,那些害死我夫君的恶人,是谁!” 恨意烧红了眼睛,她要报仇。 闻宴杏眼紧紧盯着苏眉娘,“所以,红狐就动手,帮你杀了那些仇人,是吗?” “没有,她没有动手,是我——”苏眉娘咬牙,眼神里露出切齿拊心的仇恨,“红狐帮我查出了仇人,是我亲自下的手。” 苏眉娘气得发抖:“你知道吗,在那之前,我从没想到过,世上竟有这样的恶人,只因为意外撞上我夫君,便要了他的命!” 苏眉娘得知了害死丈夫的那些恶人的名字同时,也得知了那些人害死丈夫的理由。 竟只是因为,那些人心情不好,而她夫君恰好撞在了枪口上……于是他们就要了他的命,一个无辜路人的命。 得知真相的苏眉娘,恨得几欲发狂。 她一个小女子,如何能对付得了那些恶人,况且还都是有身份的人。 于是,她求了一个痴心追逐她的男人。 那男人也出自川柏镇,地位比那些人还要高,手段通天,只要他愿意出手,那些恶人一个都逃不了。 为此,她不惜委身于他,哭着请求他。 于是,那男人出手了,手段悄无声息,恶人无一不开始倒霉,起先是诸事不顺,随后灾难连连,屡犯血煞,形如被诅咒一般。苏眉娘心下快慰,满心倒数着那些人的死期。直到一次偶然,她听到了那些恶人向那男人磕头求饶的话。 “……当初是您暗示我们去做了她丈夫,如今您美人在怀,不能过河拆桥,对小弟们赶尽杀绝啊……” 苏眉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凉到脚底。 原来,当初那些恶人坑害她丈夫朱衣弦,不是偶然,而是受人指使,故意陷害。 而一切祸事根源,在她…… 苏眉娘痛彻心扉,回过神,双腿已经被匕首戳得血肉模糊,吓坏了推门进来的那男人。 瞧见那男人脸上浮现出对她的心痛,苏眉娘满脸冰冷,要报仇的对象,多了一个。 闻宴道:“所以,你故意向他要钱,引诱他抛妻弃子,最后,杀了他?” “是我。他害死我夫,天知道我多想杀了他!!!就算一命换一命,我也要杀了他。” 苏眉娘恨意满腔:“可是他没死!可捅了他一刀后,我就想到了宁儿,杀人者以命抵命,我不怕死,可我死了就没人能照顾我儿……幸好,苍天有眼,我不杀他,天也要收他!” 苏眉娘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可以看出是真的痛恨,也是真解气了。 从苏眉娘口中诈出了真相,闻宴又淡淡问:“那个他,可是费仁载?” 一听这名字,苏眉娘身体一僵,牙齿咯咯打颤,眼泪不受控制美眸里滑落,发出切骨的恨意。 闻宴垂眸,眼神冰冷。 好的,她知道真相了。 告别了苏眉娘,闻宴走到山中,再无法克制自己的怒火,拿出在镇魂符狠狠一甩。 费仁载咕噜噜滚落而出,满头黑雾,正欲发作,先听到了一声冰冷嗓音。 “方才苏眉娘的话,你听到了吧。” “费仁载,事到如今,你还敢隐瞒我!” 第033章 闻宴突然发作, 散发出的气势,让跟上来的郁垒和豹尾将军都惊呆了。 回过神来,不敢吭声。 多年来与女鬼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们, 宁惹恶鬼, 也不要去招发怒的女鬼,女人也一样。 闻宴眼神冰冷如刀,审视费仁载, 说出自己的推论, “我明白你一路为何遮遮掩掩,不肯与我说几句真话。因为,你跟寒香之间, 并非是你说的寒香蛊惑你神智, 骗得你妻离子散, 最后还谋财害命。你撒了谎,真相是你才是那个加害者,因贪图苏眉娘美色,而施计谋害了她丈夫,将人逼到青楼楚馆,然后再以好人的样子出现,以此来获得苏眉娘感激,好满足你那见不得人的恶念?” 也难怪, 在听费仁载讲故事时,无论他再怎么卖力表演, 她都感动不起来。 假的东西,叫她怎么感动。 而费仁载也不愧是个狡猾的商人, 做了那样的错事, 手上却能干干净净, 一尘不染,由于他生前用财富做了太多善事,积攒了许多功德,害死苏眉娘丈夫的手段又那样隐秘,才躲过阴司探查,得以进入枉死城。 面对闻宴的质问,费仁载脸色微变,半晌后苦笑摇头,“不,我对眉娘,是真心的。” 费仁载道,他是在一次外出散心遇见的苏眉娘,对其一见倾心,苦恼的是苏眉娘已有夫婿,夫妻两如胶似漆。费仁载知道这不对,该克制,目光却总忍不住停留在她身上,慢慢动了心。可惜,那时苏眉娘名花有主,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已经有了丈夫。他心绪烦闷,在一次酒后跟朋友吐真言,他也不知,那朋友听了后,竟做出了那样的事,等他发现已来不及,只能弥补。 费仁载说的情真意切,面上也显露出痛苦。 闻宴却露出嘲讽,“你所谓的真心,就是见色起意,却害得苏眉娘家破人亡。说来说去,不过是为满足自己的私欲,这样的真心,狗都嫌脏。” 没有人能打着爱的名义,去伤害剥夺别人,爱可以是软肋,也可以是让盔甲,却不能是插入所爱之人身上的一把刀,打着爱的名义谋害她。 而闻宴也算明白,她为何一直看这个怨鬼不虞了。 他的行为,和陈牧尧那些人何其相似,都是为所欲为,打着爱的旗号,肆意侵占。 都叫人恶心。 闻宴毫不客气的批评,让费仁载怨气陡然蹿升,恼羞成怒:“你是为我解怨,不是来激怒我,我要向顾文使状告——” 话没说完,肩膀就被一双大手摁住了。 郁垒轻笑,“不会吧,你居然不知,枉死大牢解怨使里,小宴姑娘就是最温柔的人吗?换成我,早在你装疯卖傻时,就要揍鬼了。” 他又指了指站在一边的豹尾将近,“知道他是谁吗,豹尾将军,他以前也当过一段时间解怨使,你知道他如何解怨的?” 费仁载魂体战栗,“怎么……解怨?” 郁垒可爱的娃娃脸上泄出一抹杀意,“当然是。原地打死。” 费仁载剧烈颤抖了一阵,不敢再吭声了。 为商之人最懂得识别脸色,明白谁最好欺负,在见到为他解怨的小姑娘第一眼,见他就知道这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于是一路上都在试图忽悠,让她替自己达成心愿,没想他看走了眼,这姑娘根本不好欺骗,反而颇有手腕。 郁垒对上怨鬼眼神,竟看懂了他想法,顿了顿,捂着肚子笑得直打滚。 哎吆,夭寿,这怨鬼眼睛瞎了,竟觉得鬼帝看上的女人,是最好惹的。 要让鬼帝知道,小宴姑娘被一个怨鬼瞧不起,那倒霉的……可是他! 郁垒杀气腾腾地冷哼了声,挥舞拳头,把费仁载狠狠暴揍了一顿。 要让鬼帝知道,小宴姑娘在他看护下受了委屈,回头倒霉的肯定是他。 再说,敢看不起他们鬼帝未来的夫人,就是看不起鬼帝,敢看不起鬼帝,这这这……这不就是看不起他郁垒大人? 郁垒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闻宴:“……” 九幽之地来的人,哦不鬼,都这样……难以捉摸吗? 见怨鬼惨状,闻宴怒火慢慢熄灭,不得不开口,将怨鬼从郁垒手底下抢救出来,“好了,停手,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闻宴的话,不啻于暂停键,郁垒立即放开了怨鬼。 费仁载死里逃生,哆哆嗦嗦如同受惊的流浪狗,夹起尾巴可怜兮兮。 闻宴在心里道了声活该,生前利用权势欺人,死后被别人用权势欺压回去,因果循环,皆为报应。 费仁载身上怨气不敢再增,却依然没有下降。 没找到害死他的凶手,怨气无法消除。 费仁载与苏眉娘之间,是费仁载之错,这桩恩怨从苏眉娘捅了他一刀后,因果了结。却还有另一桩恩怨——狐妖与费仁载。 闻宴既带了怨鬼出来,就一定得查清楚真相。 “费仁载,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的执念,还是要找出害你的真凶吗?你最好老实说,不说,现在就回去,这趟算本姑娘白来,以后再想解怨去找别人。不过,有件事要让你知道,我放弃的怨鬼,是没有人会接手的,你只能心怀怨气,永永远远待在枉死大牢里,怨气一日不解,你纵有再多功德,也永远投不了胎。” 不能投胎威力太大,费仁载不敢再敷衍面前的少女,凉飕飕道:“是,我要害死我的凶手,付出她应有的代价。” 闻宴点头:“行。若她果真有错,我自有法子,让她付出代价。” 但若不是,哼哼…… 费仁载眼神闪烁,闻宴看了眼惨不忍睹的怨鬼脸,嫌弃地抖开镇魂符,将怨鬼封了回去。 郁垒望着进去的怨鬼,摇摇头,“竟有人如此不惜福。” 一直放飞自我的守门人,难得安静说一句正经话,吸引了闻宴注意,“这话怎说。” 郁垒:“在三百年前,枉死城未成立时,有多少冤魂都是自生自灭。他们无法投胎,只能被困在牢狱,自己开解自己。但能自我开解的枉死鬼能有几个呢,于是很多鬼都化成了厉鬼,能去的地方只有——九幽之地。” 不知为何,这大鬼身上透出沉重悲意。 “九幽之地,那是怎样的炼狱……不疯魔,不成活,只有在漫长煎熬里成就鬼王之躯,才能承受得住烈焰炙烤,之后,又是新一轮的折磨,生不如死……” 闻宴正要伸手安抚郁垒,却见郁垒飞快地又蹦跶了起来,扇了扇苍翠的衣袖,笑容灿烂,“嘻嘻,反正要变成厉鬼的又不是我,操那份心干什么呢,鬼帝又不加钱。” 贫穷的打工人闻宴,即刻转移了注意力:“……当守门人功德很多吗?” 郁垒苦逼兮兮:“最好别来,鬼帝穷抠门,一百年没涨工资了!” 要不然,他以前怎么会想进枉死城,不就是想挣点外快? 闻宴顿时打消了去挡守门人的念头,转而又道,“当阴差呢?” “当阴差,更惨!” 郁垒手一指,指向前方一直保持冰块脸的豹尾将军,“像豹尾将军这样,老黄牛似的干了一百年,到现在还没拿到钱呢。” 沉默的豹尾将军,许是想到自己如今还背负的巨额债务,冷峻脸上也多了分黯然。 闻宴不相信:“……不会吧不会吧。” 好歹也是十大阴帅。 郁垒意味深长道:“他还欠着鬼帝的功德,得再免费为幽都打工一千年。” 闻宴:“!!!” 好惨。 又问了几句,闻宴彻底放弃了跳槽的念头,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吧。 “豹尾将军,你能感觉到那只红狐的藏身地吗?”闻宴飞快回神。 豹尾回答简短,“红狐修为在吾之下,能。” 话落,豹尾突然驻足,闭目感应了一炷香时间,陡然睁开犀利的兽瞳,看向青山深处,“还在山里……多了两个人。” “两个玄门的修道者,他们正与红狐缠斗。” 听到玄门的人,闻宴眼皮跳了跳,有种麻烦上门的感觉,“走。” 当下,由豹尾将军带头,闻宴和郁垒拔足紧随其后。 就在要行动的当下,闻宴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一双冰冷的盯视,头皮一阵发麻地扭头去看。 青山拢翠,山村静谧,仿佛一切只是幻觉。 闻宴绷直了唇角,手伸入褡裢,逐一抚摸装有鬼十三的镇魂符,半包裹攻击防御符,以及……白无常赠予的黑色锁魂丝带。 摸到锁魂丝带,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很多,却暗暗戒备了起来。 就在闻宴转过身,恍若无事地往山里走后,一双双眼睛散发出冷芒,紧盯她背影。 “老祖,那女人发现我们了,可要跟上去。”红狐村里,一隐匿气息,伪装成寻常村民的男人,一眼不眨盯着替命人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大山深处。 埋伏在青山脚下的众人,逐一走出。 在他们耳边,传响一道垂垂老矣的声音,“她身边跟随的是郁垒将军,还有妖王……没想到,当年在前人合围中陨落的妖王,竟成了幽都的阴帅,鬼帝好手段,好气量。” 众人惊悚,“可是百年前,率军攻打幽都,掀起那场战乱的妖王白烁?” 那老人声音道:“正是他。妖王白烁以一人之力,挑起三族大乱,玄门损伤尤其严重,导致如今的玄门弟子皆对妖族恨之入骨,恨不得赶尽杀绝。这下,有好戏看了。” 山里除了红狐,可还有一群天一门长老和弟子呢。 “见机行事,我们不管别人,只为抓住替命人。”老人声音回荡在虚空,俄而,似想到了什么,颇为头疼地问,“世子呢?” 有人道:“回老祖,底下人已找到世子,他如今被困在了镇上。” 老者冷冷道:“任性妄为,且困他两日,待这边事了,再放他出来。” “是。” 第034章 青山深处, 闻宴感到,就见红狐布下的隐匿阵已被攻破,两白衣墨发的年轻道者, 背负拂尘, 手持长剑,将一红衣少女夹攻其中。 红衣少女不敌两个年轻道者,尖叫一声, 竟被逼得放出三尾, 尾巴四处扫荡,林木倒下,山石震荡。 “孽畜, 找死。” 两年轻道者中, 为首者面无表情长喝一声, 屈指在薄如蝉翼的剑刃上一弹,一道凌冽寒光雷霆万钧地逼向红衣少女。 少女躲闪不及,惨叫一声从天坠落,一落地,便再难维持人形,化为原型。 闻宴看到落在草丛里的狐狸,杏眸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谁能抵抗得了毛绒绒的诱惑呢。 这是一只毛色火红鲜亮的小狐狸,皮毛光亮水滑, 如同极品的绸缎。此时,小狐狸蜷缩成比篮球稍大的一小团, 她试图站起,却很快四肢哆嗦地倒下, 发出可怜的“嗷嗷”声。 叫声又软又嗲, 瞬间萌化了闻宴心肠。 她克制着没贸然过去, 站在一旁静观情况。 两个年轻道者看到可爱的红狐原形,想要再补一剑斩草除根的手莫名顿了顿,其中,矮个子的白衣道者冷哼了声,毫不留情地斥责,“竟妄想蛊惑我们,休想。” 地面草丛,红狐颤许是太过于愤怒,竟颤巍巍站起身,两爪学狗刨地,龇出尖牙,发出软软嗲嗲的女音。 “蛊惑你妹啊!” 闻宴:“……” 好吧,看走眼了,没想到这是一只暴躁软妹。 红狐嗓音太软,即便愤怒也如撒娇一般,白衣道者凉凉又呵斥了一句:“死性不改。” 红狐气得要发疯了,但她并非两道者的对手,脑袋埋在两前爪里,绝望等死。 两白衣道者心绪短暂波动,杀机再现,眼看红狐有难,闻宴开了口,“豹尾将军。” 话音一落,豹尾将军即刻出列,挡在了红狐面前。 豹尾将军实力非凡,一鬼便严严实实阻拦住了两个年轻道者。闻宴则缓慢踱步过去,手快如雷电的,一把薅住想趁机偷溜的红狐。 红狐龇牙咧嘴,回过头凶狠地咬人,严密关注闻宴的郁垒,毫不客气释放鬼王气息,阴冷的威压仿若尖刀袭来,红狐一下蔫了。 嘤嘤嘤,本狐仙这段日子到底犯了何方太岁,又是邪道,又是正道,竟还有厉鬼,好倒霉啊。 闻宴如愿以偿撸到毛绒绒。 不愧是大妖,这皮毛滑溜得如云朵,让人爱不释手。 撸狐手法高太过高超,红狐想克制的,但对方撸得太舒服,她没忍住就眯着眼软成了一团水,她艰难地保持最后一丝理智,“你们想要,干什么?” “放心,我跟那道士不是一路人。” 闻宴知道红狐担心的是什么,轻笑了声,不动声色地观察狐狸,这狐狸身上确有血煞,还都是最近几年新沾染上的。不过,比起血煞,闻宴最先注意到的,是红狐身上的供奉之力和功德。 两层金光,是远比血煞更耀眼的光芒。 闻宴沉迷撸狐,不远处传来了两白衣道者愤怒的斥责声。 “尔等何人,为何要阻拦我们诛邪,救下一只孽畜!” “温长老,他们与狐妖为伍,定是那孽畜同类,无须问了!” 为首的白衣道袍人温斐然,在与豹尾交手两三回合,隐隐觉得哪里熟悉,突然瞳孔骤缩,勃然大怒:“白烁,你不是百年前就已魂飞魄散了吗?” 豹尾面无表情,完全听不懂对面在说什么。 而另一白衣人也道:“什么魂飞魄散,温长老,你认得此人?” 温斐然双目倏然赤红,恨声:“他化成灰我也认得,当年就是他——” 话未说完,被另一道嚣张至极的嗓音打断。 “两位,这红狐与我幽都在办的一个案子有关,我们就先带走了,你们以后再来。” 两白衣道者循声望去,就见一全身苍翠如松柏的少年,娃娃脸笑眯眯的,手持长剑懒洋洋倚在树上。 温斐然未语,旁边弟子先怒上了,“不行,这孽畜是我们先发现,你们要带走可以,把尸体带走。” 温斐然一言不发,却未驳斥年轻弟子的话:“既是幽都阴差,便该遵守协定,不得妨碍我天一门诛妖灭邪。” “天一门。”郁垒恍然大悟,嗤笑道:“我就说,这迂腐的做事手段,怎么这么熟悉。” “你——!” 闻宴摁住怀里要挣扎的红狐,开口询问天一门弟子:“你们为何要诛灭这狐妖,她犯了什么错。” 白衣师弟:“这孽畜杀了人!” 闻宴挑眉,故意无理取闹道:“谁说这小可爱杀了人,你们亲眼所见啊?” 温斐然视线投向闻宴,暗暗打量。 在他旁边,白衣师弟怒声驳斥:“用镇邪尺一测就知,此妖能让镇邪尺急速跳转,她手上沾染的人血可不少,如此孽畜,人人得而诛之。” 听到年轻道者的指责,红狐嘶声,“你们不讲理,分明是他们先——” 话没说完,一股痛意袭来,红狐四肢抽搐,发出沉重的喘息,悲鸣了一声。 她受伤太重,已经没力气了。 她是不是要死了。 闻宴摁住红狐脑袋,摸了摸她头以示安抚,“沾染人命也说不了什么,万一是别人先要杀了她,她还不能反抗吗?” 对面那人听到这里,嗤笑一声,冷峻面容浮现出恨意,阴森道:“不论如何,妖孽杀人,便该诛杀。” 仿佛与妖族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郁垒在一旁解释道:“百年前,妖王率兵攻入幽都,也将玄门牵扯了进去,上一届天一门掌门,也就是这小子的师父,便死在了那场浩劫里。” 郁垒总算想起了这白衣长老的名字,“他叫温斐然,天一门上任掌门最得意的大弟子,如今的刑律堂长老,若不出意外,将会是天一门下一任掌门。这小子跟他师父当年一样刻板迂腐,别跟他讲道理了,讲不通的。” 闻宴深有感触地点头,其实,在触及到温斐然眼底深切的恨意之时,她便放弃了跟这人讲道理。看这人样子,恨不得荡涤天下所有妖类。 满心仇恨之人,是听不进去任何道理的。 更何况,就她知道的那些消息来看,如今的玄门高傲自负,有时连幽都都看不上,更别说她一个不知名的度亡使了。 “郁垒,你去拖住他们,让豹尾将军回来。红狐受伤不轻,得尽快找个地方,为她疗伤。” 闻宴医术差劲,郁垒更是只会杀人,只能让豹尾将军帮忙了。 郁垒道了声“好”,欢天喜地地抽出长剑,往那对天一门师兄弟而去,“豹尾,这二人交给本大人,你去保护小宴姑娘!” 豹尾毫不恋战,当即收回两大铁锤,转身离开战场。 “妖王白烁,你站住——”温斐然怒声呼喝,想要找豹尾报仇,却被郁垒死死拦住,“找我们豹尾将军干什么,挖墙角吗?哈哈,豹尾将军对我们鬼帝忠心耿耿,你别想了!” 温斐然冷冷地望着郁垒,“我不知道幽都为何窝藏妖王白烁,他发起的那场战争,幽都可是最大的受害者,这等恶妖,就该用七日散魂钉钉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郁垒眨眨眼,装傻:“你这年轻人听不懂话还是怎的,本大人都说了,他不是什么妖王,只是我们幽都一个平平无奇的豹尾将军罢了。” @ 察觉到红狐气息渐弱,闻宴抱着狐狸飞快往山下走。 红狐嘤嘤哀叫,快失去了意识,“阿爹,阿娘,嘤嘤嘤……” “小狐狸,你坚持住啊。”闻宴受不住小狐狸的哀叫,没想这么小的狐狸,也有一段悲惨过往。 红狐气若游丝,哼了一声,虚弱地纠正:“小女娃,我三百多岁,做你祖奶奶都使得。” 闻宴才不会让别人占便宜,啧了声:“三百岁,不就是刚成年,还是一只小狐狸嘛。” “你……”红狐气得不想说话。 闻宴没想到,被红狐村人崇尚的狐妖,竟是这样的画风,沉默许久,“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红狐静默许久,才冷冷道:“那些人要杀我,他们想挖我妖丹,我不杀他就得死了……我、我答应了阿爹阿娘,要好好活下去的。” 说到爹娘,小狐狸脑袋上顶着个大大的悲伤。 闻宴抿了抿嘴,沉默了许久,才道:“那些邪道要你妖丹和性命,那费仁载呢,是你杀了他?” 红狐眯起眼睛,警惕道:“是我。你想为他报仇?” 闻宴笑:“非亲非故,报什么仇。我只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红狐撩开斜眼,静静注视闻宴,对上了一双温柔沉定的杏眼,试图通过闻宴的眼睛,看出些什么。 没有她熟悉的恶念,杀意,仇恨以及鄙夷,只有寻求真相的虔诚。 红狐垂下眼眸,缓缓道:“那是意外,不是我故意要杀他。是他先联合了邪道,骗我说苏眉娘在他们手里,我去找他们,落入了邪道的陷阱,那三个邪道,追杀我很久了。我在反抗那些邪道之时,尾巴无意扫到他,没想到……他就那么死了。” 说起这事,红狐也颇为郁闷。 爹娘从小教育她,决不能对凡人动手,否则会遭天谴,她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误杀了那个凡人。 闻宴:“……” 这也算,因果报应了。 红狐昂头,眼神清凌凌看向闻宴:“你是为亡魂伸逃公道的解怨使吧,你要想为费仁载伸冤,我可以赔你一条尾巴。” 狐妖一条尾巴,相当于一百年的修行,也相当于一条性命。 闻宴不置可否,“等你伤好再说。” 到了山下,闻宴敲开了苏眉娘所住的茅屋。 苏眉娘一眼注意到闻宴怀里的红狐,大惊失色,“狐狸,你怎么了?” “受了重伤,借用苏夫人的家里先疗养疗养。” “好好。”苏眉娘慌忙将床铺好,让闻宴将红狐放上去,然后在闻宴的指挥下,赶紧去烧水,准备药材。 闻宴将红狐交给豹尾将军,然后走出门,在茅草屋方圆百步以内,布了个防守性质的龟甲阵法。 随后坐在屋门前,静静等待着什么。 天一门…… 闻宴想起了,在麻衣山时,给小兰花父母刘续爱防鬼符箓的道人来。 白无常说,那是天一门的制符手法。 那给符的弟子,是没看出那一家人身上沾染的血孽,还是故意为之? 闻宴总有些不放心,回去一查发现,有关天一门的传言里,有说到一百零八禁术,其中便有命格替换术。 天一门,跟三世家那些邪道,有关系吗? 正想着,视野里走出一白发老人,衣着打扮一如红狐村人,眼神却犀利如鹰隼,行走间,步履有百年世家丰厚底蕴浸润出的淡雅从容,他朝闻宴缓缓靠近。 “敢问姑娘,这里可是苏娘子家?” 嘴上问得是苏眉娘,眼睛却盯在闻宴身上。 闻宴手悄然伸向褡裢,笑得很是甜美,“苏娘子不在家呢,你们改日再来,好不好啊。” 你们…… 要不是站在对立面,阳平老祖都要忍不住为眼前的小姑娘鼓掌赞叹了。 这样敏锐的眼力,不做他的徒弟可惜了。 阳平老祖哂然一笑,对闻宴的话置若罔闻,依然不疾不徐朝茅草屋走来,“闻姑娘既认出了老朽,想必明白老朽的来意。还请随我们回去一趟……要知道,你先前捅伤了牧尧那孩子,该亲手回去为他医治。” 闻宴目光泛冷,手抓着一把符箓,猛然朝对面丢了过去:“那就看你们,有没有能耐把我请回去。” 第035章 闻宴一沓符箓丢出, 射向老者以及老者身后地方。 院中数道人形显现,一群村民打扮的人从隐身状态中解除,面无表情地朝茅草屋走来, 其中有两人, 不知何时已摸到了闻宴跟前,伸出粗壮有力的大手,要抓闻宴胳膊。 这回, 替命人插翅难逃了。 有天一门弟子牵制保护者, 如今院中只剩闻宴,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了他们这边。他们在这处院子周围布下了绝音阵, 今日院中所有声音, 包括传讯符, 都传不出去。 保证抓捕替命人万无一失。 闻宴坐在小凳上,望着猝然冒出的猎人,眼底闪过一抹思索。 这些人真的太会钻空子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这么巧,郁垒被山上的天一门弟子拌住了脚,豹尾将军要救治红狐脱不开身,只剩下她一个病弱女子,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是巧合? 还是事先安排好的, 调虎离山之计? 闻宴冷下眼眸。 这时,最先接近闻宴的中年邪道面带激动, 钢爪般的大手无限接近了闻宴胳膊,然而, 也只是无限接近罢了。 他手指在距猎物一尺之遥之际, 就触碰到一层透明屏障, 再也穿不进去。 肥肉就在眼前,却只能看不能摸,中年邪道如何甘心,他愤怒的一掌拍在屏障上。 谁知,屏障纹丝未动,反倒是他脚下的土地忽然下陷。中年邪道预感事情不对,抽身要走,却见脚下地面如同一张吞食万物的鲸口,血口一张,就将人吞噬了进去。叫人毛骨悚然的咀嚼骨肉声音传来,吧唧吧唧,似在津津有味地享受美食,五六息后,土口呸地一吐,带血的残破衣裳,连同几根骨头便被土壤呸地吐出。 另一侧妄图靠近闻宴的修者也没逃脱,落到了同样的下场。 其他邪道骇然大惊,“不好,她设了邪阵!” 却反应晚了,众人脚下地面微颤,下一刻,又有一批人陷入土坑。 只一个照面,便消失了五六个人。 剩下的人心底悚然大惊,惊异不定地盯着茅草屋前云淡风轻的小姑娘,觉得这不再是一只皮薄肉嫩的小白兔,而是一只披着兔皮的恶狼。 想要抓她,就要承担,不死也脱层皮的代价。 阳平老祖脸色微微一变,旋即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那些阵法来,“小姑娘,你何时布置的这些阵法?” 他们一直在暗处紧盯这小姑娘,只看到她在茅屋周边绕了一圈,还以为她只布下了一个防御阵法,没想到,防御阵法只是障眼法。 可他们分明没有看见,这女人布置其他阵法,她是怎么做到的? 闻宴冷笑,“要让你们看见我何时布置的,我现在尸体都已凉了。” 眼前老者给闻宴的感觉,比麻衣山面对的清源道尊还要危险两倍,尽管暂时占据上风,她仍不敢有丝毫松懈,仍暗暗戒备。 其实,早在刚回茅屋时,她便感觉到,茅屋周围隐藏了很多人,没有打草惊蛇。她唯一的优势,在于还有时间就行防御布控,既发觉有敌人埋伏,她又怎能不提前做好防备。 阳平老祖哈哈大笑,看向面前小姑娘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欣赏,欣赏之后,便是惋惜了。 “知道你精通阵法,所以老夫这次带了几个阵法造诣非凡的阵师。小姑娘,你只是一个人,负隅顽抗不了多久,不如现在走出,免受皮肉之苦。” 闻宴扯了扯嘴角,这欺骗小孩子的把戏,就别拿出来侮辱她智商了。 闻宴侧眸,看见了人群里,几个正手持罗盘破真的人,心下一紧。 这些人的阵法造诣,比不上清源道尊,却也不容小觑。以他们能力,再过一炷香,阵法必然解开。 闻宴不假思索,抬手往阵法外甩出一张黑底符箓。 符箓落地,一只黑黝黝、模样奇特的恶鬼钻出。 阳平老祖有些意外,摩挲着拇指戒,淡淡吩咐:“是极恶之鬼,饿死鬼……拦住它。” 当即,有两个邪道取出缚邪网,朝那团钻出镇魂符的黑雾撒去。 极恶之鬼,性子虽凶煞无比,却有个致命弱点——不持久,没耐性。 因为长久的饥饿,让饿死鬼只能看到眼前,却懒得去转动脑筋,一旦被阻拦住,会异常狂躁,顺着牛角尖往下钻,直到把自己送入死胡同,再也出不来。 对付他们,一张缚邪网足矣。 然而,以往对饿死鬼百试不爽的法子,这回却失效了。 他们不知道一点,有了饲主的鬼十三,是一个经常吃饱饭的鬼十三。没了抓心挠肝的饥饿困扰,小小的缚邪网,怎可能会困住它。 鬼十三化作一缕黑烟,绕开缚邪网,赤红眼睛扫视一圈,就发现,自己瘦弱无助的恩人,如今被一群陌生人团团包围住了。恶鬼对人善恶感知敏锐,他一眼看出,这些人对它的恩人,全都没安好心,甚至有人身上还带着腾腾杀气。 有人,想杀恩人! 鬼十三愤怒了。 作为饿死鬼,它这一生有两个原则不能碰,一是不准抢它的食物,二是,不准动给它食物的恩人。 见有恶人敢动它的衣食恩人,饿死鬼怒吼一声,朝最近的两个阵师扑去。 正忙于破阵的阵师反应不及,凄厉叫声很快回荡空间,叫其他阵师心底发寒。 见闻宴软硬不吃,阳平老者脸色未变,转动拇指上的扳指,状似无奈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既如此,休怪老夫以欺小了。” 闻宴嘲讽地回击:“偷人东西的窃贼,本就不光彩,就别忘自己脸上贴金了。” “窃贼”二字,让老者淡然的假面撕毁,愠怒道:“既然你不识好歹,老夫送你一程!” 阳平老者阴沉着脸,手掌中蕴了半身功力,宛若择人而噬的恶虎,猛朝闻宴扑来。 茅草屋外动静传到屋内,苏眉娘颤抖的嗓音传来,“可需要……帮忙?” 闻宴淡淡道:“不用,躲好就行。” 苏眉娘一个凡人,走出来也帮不了她,反而会被那些人挟持住当人质。威胁逼迫她。 像这种卑劣下作的事,闻宴相信,三大世家的人一定做得出。 随即是豹尾将军的声音,清清冷冷中,蕴含不易察觉的关切:“可要我帮你。” 闻宴嗯哼一声,顶住了阵师的攻击:“红狐怎么样。” “不太好,伤太重。”豹尾将军语气冰冷,在为天一门弟子对一只小狐狸下此狠手感到不虞。 闻宴叹息:“那就先医治她吧,我这边还能挺一会儿。” 屋内,豹尾将军嗯了声,从门上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继续救治红狐。 红狐挣扎着,咬牙道:“你……去帮她。” 阿爹阿娘说过,他们做妖的,决不能欠别人人情,人情是最难还的东西。 豹尾冷冷地摁住小狐狸:“别乱动。万一她撑不住,我会去帮她。” 他此行目的,便是受那位命令,保护小宴姑娘,便是他再死一次,也不会让闻宴出事。 救治红狐之际,他不放心,空出一只手,施咒招引青山附近的兽亡魂。 无形气息顷刻间自茅草屋中散步出去,霎时,青山方圆百里所有兽魂妖魂,全都感觉到了妖王威压,让它们不自觉想要臣服。 就连屋内的小红狐,触及这股气息,也不自觉浑身发抖,冥冥中,她两颗乌黑眼睛紧紧注视眼前的强大亡魂,好像明白了什么,眼泪扑簌簌地流。 ……呜呜呜,妖王,这是他们的妖王……死了。 豹尾没发觉小红狐的异常,向四周兽魂发去命令。 【速来。】 听到这命令,所有兽魂妖魂想也不想,当即朝青山脚下飞奔赶来。 @ “嗷——” “吼——” “嗬——” 声声阴沉嘶哑的兽吼,从山上如洪流滚下,紧接着,上百只兽魂冲入苏眉娘院子,遵循妖王指令,狠狠咬住老道的衣袖,裤腿,阻止他靠近闻宴。 想要接近闻宴的阳平老祖,一时不查,双腿被兽魂拖住,抽不开身。 兽魂远比人魂要灵敏凶残很多,甩不开,躲不掉,阳平老祖淡然自若的脸上,升起了愠怒。 可恶! 闻宴杏眸微亮,在心里给豹尾将军道了声谢,抓住这难得的时机,左手结印,右手在虚空飞快描绘,金色定魂咒眨眼挥就,闻宴手掌一推灵咒,沉声道:“去。” 阳平老祖预感不对,闪身急避,却未曾赶上灵咒速度,额心一凉,随即感觉四肢百骸犹如化木,转瞬变得僵硬,再难行动。 灵咒? 阳平老祖脸上浮现出惊讶。他虽不擅符,却也知道,符咒分两种,一种为符箓,一种为灵咒,寻常修者修炼到一定境界,便可着手绘制符箓,天赋高者,功力深者,绘制符箓越容易,威力也愈强。然而,却非所有人都能绘制灵咒。 灵咒威力远大于纸符,以天地为纸,灵气为墨,绘制难度翻了数倍,且门槛更高,并非功力深厚就能绘制,还需要极敏锐的沟通天地之能——非天才绘不出灵咒。 能随手绘就灵咒者,当今的整个玄门,百年来不出五人。 他凝望眼前的闻宴,眼神复杂起来,那是一种狂热又惋惜的神色。 早知道替命人是这样的天才,他当初说什么,都不会同意拿让她的性命,去换陆婴如的命。说句不好听的,那个只会撒娇耍心机的小女娃,哪配得上用这天纵奇才者的命去换。 这是给山猪喂细糠,太糟践人了。 但凡早一些发现此人,将她偷偷引入门内,从小教导,为他们陈家卖命,他们何至于还要看韩凤玉脸色? 但……事到如今,已来不及再寻找另一个替命人,这样的天才,注定为牺牲品。 “小女娃,你倒是好本事,让老夫刮目相看了。”阳平老祖复杂地道。 闻宴唇色发白,绘制过一道灵咒,耗空了她所有力气。她歇了片刻,从褡裢里摸出功德匕首,听到老邪道的话,讥笑了一句:“你的刮目相看,并没让我感到很荣幸呢。” 言下之意,你算老几啊! 阳平老祖被气笑了,“小女娃,你天赋很好,可终究是太年轻了!” 阳平老祖飞快调动力量,去冲击灵咒力量。在大浪般的灵力冲击下,灵咒如同土石垒起的大坝,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就在闻宴将匕首扎入老邪道胸口之际,阳平老祖终于挣脱出灵咒的操控,大掌酝力,拍向闻宴。 掌心刚触及防御阵,身后,便传来一道愤怒的吼声,“何方邪道——” 伴随声音而来的,是铺天盖地,如燎原野火般的盛怒。 郁垒废了些功夫,终于摆脱了那两无聊的天一门人,正要下山,就察觉到了从身旁急速掠过的兽魂,心下一沉。 一次性能召唤这么多兽魂的,只有豹尾那家伙。 豹尾修为不俗,能逼他召唤兽魂作战的,只有一个可能—— 他无法保护闻宴了! 郁垒娃娃脸上蕴了怒火,当即便烧下了山坡,到了苏眉娘的茅草屋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群修道者,竟包围了院子,打算对他们鬼帝未来的媳妇下手! 这群人简直是跟豹子借了胆! 郁垒娃娃脸上的笑容顿时冻结,纵身一跃,跳到院中,略过其他道士,直取修为最高的那个老头。 同时,对茅草屋里的豹尾厉声呵斥“老豹子,你吃干饭的,让你保护人,你躲哪儿去了,我跟你说,小宴要是出一点事,鬼、鬼大人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屋内的豹尾默默挨骂,没有出声。 郁垒阴森森的眼神地往屋内看了一眼,明白了豹尾在做什么,冷笑了声,“不过是一只狐狸,看到小宴姑娘的份上,咱们救她一命,可没让你把那只狐狸的命,放在自己人面前。万一人出了事,回头看本大人不剥了那狐狸的皮,做狐皮大衣!” 闻宴忍不住替豹尾辩解,“是我让他留在屋内——” 郁垒看向闻宴,语气立即变得温柔了起来:“小宴姑娘,你别替他辩解了,失误就是失误。” 闻宴扶额:“郁垒,先处理这些人吧。” “行,你好好歇息一会儿,看本大人撕了这老邪道!” 郁垒嚯地抽出森森煞气的长剑,每挥出一剑,都似蕴含万千厉鬼的嘶吼。 阳平老祖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阴差,交过手才发觉不对,待沾染上一缕煞气,发觉这煞气如跗骨之蛆,再难摆脱后,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身影。 ——百年前的幽都与妖族战场上,玄门中人已无力抵抗愈战愈勇的妖族大军,眼看要败退,一名身着黑衣的少年,手持一柄细长玄铁剑,转眼间斩杀了万千妖族。最后,他将所有尸体垒成山,坐在尸山上哈哈大笑着饮酒,身下万千妖魂化作厉鬼,誓要报复此人,然而那少年不过轻轻挥舞了下手中长剑,便将座下万千妖魂尽皆吸入剑中。 每吸纳一只妖魂,剑上光芒便寒烈一分,锋锐一分,那一幕直叫他头皮发麻。 那时威风八面的阳平老祖,还只是一个晚辈,他问身边前辈,“那是谁?” 前辈也深感悚然:“九幽之地守门人之一,郁垒,没想到他竟这么强。” 位于十大阴帅之上,看守九幽深渊的守门人,鬼帝座下最凶狠的恶犬。 阳平老祖记住了前辈那凝重的语气,他看不清郁垒的脸,却记清楚了他手中的剑,在那样的烈阳下,都折射不出丝毫亮光,那样煞气深深的邪剑——焚痴。 据说,那剑乃鬼帝赠予的一截锁魂链所铸,煞气阴冷,能刺穿神鬼躯体。 死于焚痴剑下,连魂魄也难逃出。 阳平老祖骨髓中冒出寒气,老脸上闪过浓浓畏惧,险之又险地躲过一缕剑气后,飞身而退,“走!” 一声令下,院中其他人也纷纷遁走。 鬼十三如疯狗般,死活拖住两个道士。却没拦住其他人,剩余邪道如同地鼠般,往地上一钻,飞快土遁了。 两道士也要施法,被鬼十三抬手一人一个爆荔,敲晕了。 他拖着道士的腿,将人拖到闻宴跟前。 “做得好。”闻宴瞥了眼两道士,预感到能翘出不少好东西,不由激动拊掌。 她奖励地从褡裢里摸出香烛,点着了交给鬼十三。 鬼十三兴高采烈地握着蜡烛,躲到角落里,珍惜地一口一口吸食。 郁垒下意识想追逃犯,却想到闻宴还在,克制住想要去追逃跑者的本能。 收回焚痴剑,转身走向闻宴。 见闻宴唇色发白,郁垒脾气又噌地出来了,压抑住愤怒,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闻宴摆摆手,“没事。” 不过,闻宴想到方才观察到的,“那老头好像认识你,你认识他吗。” 郁垒抱胸,无比高傲地道:“认识本大人的多了,那些小喽啰,还不值得本大人放在心上。” 闻宴:“……” 闻宴想了会儿,想不到那老头的来历,索性不想了,坐在原地,慢吞吞用功德恢复体力。 然后指挥郁垒,让他去打扫院子。 经此一战,苏眉娘家的院子犹如被飓风扫荡过般,篱笆和菜地全绞碎了,一片狼藉。此事由他们而起,必须在走之前,把院子收拾得干净点。 闻宴监督着郁垒,还以为这家伙肯定不会收拾,没想到,郁垒从土里翻找出锄头,慢吞吞把土壤推平,又从四周抱来柔韧的树枝,将篱笆扎起……干家务的熟练,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闻宴瞠目结舌。 郁垒生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脱口的话被硬咽回去,闻宴压住舌头,抿住唇,克制住好奇心,没有贸然去问。 正当闻宴调理好身子,郁垒那边也收拾好了院子时,山脚下,又一股气息腾腾逼杀而来。 杀气袭来,刚扎好的篱笆,被气压扫得剧烈摇晃。 闻宴睨着不声不响包围住院落的天一门弟子,手拿出镇魂符,眼疾手快将蹲在院子一角吸食香烛的鬼十三收回。 下一刻,一道浩然正气的声音传来,厉声道:“有恶鬼,恶鬼受死!” 闻宴:“……” 怕不是一群智障哦。 闻宴就这么闲散坐着,来者是客,但这些只会捣乱的客人,她一点也不欢迎。 郁垒护住自己辛苦扎好的篱笆,愤怒地将锄头调转个方向,朝向院外,就见被他阻拦在青山腹地的温斐然,不知打哪里又喊来一批天一门弟子,白惨惨二十来个白衣道士,如同昂首挺胸的大白鹅,嘎嘎嘎地走来。 一群大白鹅还面目凶狠地拔出了剑,逼向小院。 “镇邪尺停了,那红狐就在这里!”紧随温斐然的年轻道士,手持一血色罗盘,瞧见盘中的黑色细尺指向前方,不再有动静,惊喜大呼。 “奇怪,方才明明有恶鬼的气息,镇邪尺转得厉害,怎么才一会儿,又没动静了。”那道士疑惑。 温斐然掀开冰冷的眸,看向院中的郁垒,没理会郁垒愤怒的眼神,视线落在坐在懒洋洋屋檐下的闻宴身上,注目了半晌,拱手道:“姑娘,还请交出那只红狐和恶鬼。” 他并非愚钝之人,尽管这小姑娘瞧着功力最弱,面貌可怜无害,但看方才豹尾和郁垒,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幽守门人,一个幽都阴帅,竟都心甘情愿听从这女子指挥,便能知此人来历非同一般。 她才是三人中,能做主的那人。 “你们——” “郁垒。” 郁垒正要拿锄头将这些人全赶出去,却被闻宴叫住,只见向来我行我素、肆无忌惮的郁垒,却收敛了所有脾气,提着锄头退到屋檐底下。 闻宴抬眸,视线淡淡扫过天一门弟子,轻轻咳嗽了一声,带着三分讥嘲:“久闻天一门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 轻飘飘没有任何威胁的话,柔软病弱到没有任何威胁的女人,却让众天一门弟子暗暗握紧了法剑,全神戒备。 这女人,古怪…… 温斐然浅色的琉璃瞳底,映出些许疑惑:“在下见姑娘绝非恶人,为何要执意庇护那孽畜?” 闻宴歪头,还是那句话:“敢问温公子,何为孽畜?” 温斐然未答,他身边的年轻弟子已经不耐烦了,“姑娘,莫与我们掰扯文字游戏,那红狐身上至少有三条性命,满身罪业缠身,若放她出去,还不知要祸害多少无辜百姓,请姑娘顾忌寻常百姓,将那红狐交给我们处置。” 闻宴摇头,嗤笑一声,“我怎么觉得,在你们天一门弟子眼里,只要是妖,都是恶贯满盈的孽畜呢。” 那人不悦:“妖就是妖,非我族类,必为祸患!” 闻宴淡笑着,却冷了眼神:“那你们请走吧,我与你们观念不同,这红狐我是不会交的。” 温斐然开口道:“姑娘,我等不想伤你。” 闻宴挑眉,不为所动:“我也不想动伤你们。” 温斐然修养再好,也被这胡搅蛮缠之人气到,“姑娘觉得,何为善,何为恶?” 闻宴微微笑了,缓缓站起身子,“善也好,恶也好,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该交给老天来判断。不知你们天一门弟子,可曾听说过孽回阵?” 温斐然:“自然听过。” 那是他天一门极少数高阶术法之一,能审判善恶,裁决门内触犯宗规的大阵。 若入阵者为善,则阵中呈现金光,并浮现出善者曾做过的善事。反之,若入阵者为恶,阵法中会浮现出诡异黑光,当黑光分量大于金光,昭示此人为恶,阵法会做出相应的惩戒。 温斐然眉头拧紧,有些明白闻宴要做什么了,却摇摇头。他不认为闻宴能弄出孽回阵,那是天一门高阶术法,布阵者需时刻注意天地周遭变化,极快做出应变,必须有超强的与天地沟通的敏锐性,这需要极强的天赋……除了他已逝的师父,连如今的掌门都难以布出。 甚至,曾有不少人感慨,能布出孽回阵者,有成神的资质。 即便是他,也只看过孽回阵的阵图,却无能力布出阵法,更别说,眼前这小姑娘…… 温斐然带来的,都是天一门如今最为优秀的弟子,俱皆知晓孽回阵,都以为眼前的小姑娘在说笑,那个阵法,岂是嘴上说说就能弄出来的。 这姑娘若是天纵奇才,早该被玄门各大掌门知晓,争先恐后来招收徒弟了,何至于流落幽都。 闻宴没说什么,只道了声,“麻烦让开。” 温斐然蹙眉,“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闻宴哼了声,好笑了:“我就是耍花招,你又能如何,你是敢伤我,还是敢杀了我?” 只看幽都对她的重视,胆敢伤她,不啻于挑拨幽都与玄门的关系。 温斐然被怼了一脸,棺材脸上犹似刷了层冰,更阴冷了。 郁垒拄着锄头,冷冷道:“还不退开。” 众天一门弟子,在温斐然带领下,不甘不愿地往后退出院子,将地方留给闻宴。 闻宴起身,步入院中。 闭上眼睛,精神凝气。 最初,眼前一片空白,渐渐的,四周灵气尽数朝院中涌来。 无须睁眼,闻宴便看到了虚空中无形的气流,一瞬间,神识深入世间万物,风声,灵气,日光,地面……哪怕地面一小小土壤的本质,也在脑海中清晰展现,万物因素,在脑海飞速组合排列。 闻宴循着脑海中的指示,往适当方位,安放符箓,树枝,玉石…… 院外的温斐然,由最初的不以为意,到看见院中的变化,冷面渐渐肃然。 他眼神微惊地望向院中逐渐成形的阵法。 众天一门弟子,也都屏住呼吸,不可置信。 时间缓慢推移,两个时辰后,月上中天,银白月辉,丝丝缕缕地聚集在院中,如同天地法则,刻入阵法中,不断增强阵法力量。 屋檐下,郁垒瞠目结舌地望着院中的小姑娘,余光扫到院外天一门弟子脸上的惊疑,昂起下颌,露出得意的神情。 小宴厉害吧,可惜,已经是我们幽都的人了。 而豹尾将军,不知何时走出了茅草屋,有些惊讶地望向院中。 他不知何为孽回阵,却能看出,阵法中蕴含的天道之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召来的。 外界一切,闻宴不知,她遵循着步骤将天地之力填入阵法,睁开眼后,才发现已是深夜,月色融融,一片寂静。 院里分别站着郁垒、豹尾,院外站着一排排面无表情的白衣道士,乍一看吓了一跳。 一个贞子不可怕,一排复制粘贴的贞子……本天师有密集恐惧症啊。 对面天一门弟子,缓了半晌,神色复杂难言。 温斐然抿了抿唇,“以姑娘天赋,留在幽都,属实浪费,可要加入我天一门。玄门正统道术齐全,功法浩如烟海……” 站在屋檐下的两阴差,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愤怒地瞪着院外当着他们面挖墙脚的牛鼻子道士。 郁垒冷呵了声:“玄门也就一般般吧,好处没多少,规矩多,束缚多,不是人待的地方。” 豹尾面无表情地点头。 温斐然没理会郁垒和豹尾,目光灼热地望向院中的少女,“我天一门待弟子极好——” 闻宴似有意动:“加入天一门,给多少功德?” 就算要跳槽,也得先问好待遇。 温斐然:“……没有。功德,须得自己去挣。” 见闻宴露出失望,温斐然义正言辞道,“玄门人当以正气浩然,其他乃身外之物,该来的总会来。” 闻宴:“……” 闻宴再看天一门弟子温斐然,犹如在看一碗滚烫的鸡汤。 当初她要是把功德当身外之物,视钱财如粪土,这条命就没了。 “谢谢抬爱,我觉得幽都挺好,非常好。” 老板和善,同事友爱,到阳间出差还有三倍工资,她很满足了。 温斐然不舍得放这么一个天资卓绝的年轻人加入幽都,还想再劝,郁垒噗嗤一笑:“小宴,你阵法布置好了?” “布好了。” 闻宴走到阵法中央,阵法启动。 下一刻,院子中央亮起了一个太极圆阵,一团闪瞎人眼的金光冒出,代表测试者功德无量。 然而,在这团功德金色中,还包了团巴掌大的黑雾,黑雾如同贪吃蛇般,正一点一点吞噬金光。 闻宴凝眸望向那团极不和谐的血雾,眼底迸发出阴沉。 ……这属于陆婴如的血孽,迟早她都还给她。 天一门弟子看到那团在金光中的黑雾,从震惊中回神,指着那团血色,冷声质问:“姑娘血孽加身——” 话没说完,就被温斐然喝止,“住口。” 孽回阵中显现的影像,只有功德对应的一些善行,却无孽业对应的恶事,这说明……孽业并非来自入阵者自身,是别人,强行转移过来的! 温斐然眼神复杂地望向那团血孽,“姑娘可是来自河西?” 温斐然未去河西,却早就听闻了河西有不少人命格功德被替换一事。眼前少女眼神清正,一身功德璀璨,反倒是那团血影,像被强塞进去的污点,在孽回阵中张牙舞爪,极为突兀。 ——这姑娘,也是遭遇替命替命的受害者。 闻宴冷笑了声:“我不是来自河西,而是来自……三世家。” “你们还不知道吧,小宴姑娘,是不久前,才从三世家的魔爪里逃出来的。要不是跑到了幽都,早被人害死了。那时正义浩然的玄门,在哪里呢?” 郁垒毫不留情地嗤笑,“你们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偏要来,该做的事不做,不该做的却偏要做。现在居然知道河西的事,倒叫本大人惊讶。” 温斐然棺材脸上闪过疑惑,“三世家做了什么?” 郁垒不理会他,转而看向闻宴,脸立即变得柔和,“小宴,快出来,本大人也要测!” 闻宴走出孽回阵。 郁垒跳着走进去,孽回阵闪烁两下,两息后,现出半边金光,半边血煞的奇象。 黑雾缠身,衬得入阵者无害的娃娃脸,格外诡异瘆人。 “哈,居然还有金光,杀人如麻的本大人有这么好吗?”郁垒摸着肉乎乎的下巴,笑了。 闻宴嘴角抽搐,“测完就出来。豹尾将军要不要测试一下。” 豹尾板着脸拒绝,转身回去茅草屋,抱出了红狐,“给她测试,证明她的清白。” 红狐睁开眼,落了地,望着面前的孽回阵,有些忐忑不安。方才她在屋内,知道外面的一切,也知道,眼前这个孽回阵,就是为了洗脱她罪名布出来的,可是……她杀了凡人,会不会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红狐抖着腿,犹豫不决。 闻宴柔声道:“狐狸,放心进去。” 这话让红狐莫名放松下来,放心进入了孽回阵。 阵法光芒闪烁,一团薄薄淡淡的金光,冉冉升起,阵法中显现出红狐做过的善事。 ……帮濒死的红狐村民赶跑野猪,帮迷路的小孩找到下山的路,帮饥荒年间的凡人,找寻食物…… 她在山中三百年,真心地庇护山下百姓。 善是双向奔赴,山下百姓也虔诚地供奉山上的红狐。 阵盘中尽是璀璨耀眼的金色,没有一丝一缕晦暗。 红狐瞪大眼睛,抽了抽鼻子,爪子激动地扒拉地,然后恶狠狠瞪袭向院外的天一门弟子,“看到了没,老娘不是孽畜!” 说着,昂着头,走出阵法。 她走到豹尾脚边,就呜呜呜趴下,埋头委屈地哭了。 天一门众人有些不可置信,镇邪尺探测向来无错,怎会…… 闻宴淡淡道:“眼见为实。红狐过去所做之事,皆在天道允准内,即便渡劫也不受罚。” 听到不会影响渡劫,红狐高兴极了,感激地望着帮她的闻宴:“你是我的恩人!你要我的尾巴吗,我可以给你。” 狐妖的尾巴,可有用了。 闻宴笑着睨了眼那团小小的狐狸:“不必了,我不穿皮草。” 皮草…… 红狐惊恐地望着眼前的小美人,感觉脊背凉飕飕的。 她只是想给一条尾巴啊,她却在肖想她整条狐狸皮? 闻宴:“温公子,你们口口声声诛邪扶正,可敢进去阵法一试?” 郁垒嗤笑,双手抱臂:“我们小宴画了大半夜,光我们几个测,多没意思,你们自诩正派,想来是功德无量,也进去试试。” 红狐想到自己被这群道士打出来的伤,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出离愤怒道:“对,你们说本狐是孽畜,作恶多端,怎么解释都不信。你们是好人,那你们也进去试试,不然就是恶人,恶人!” 天一门弟子面面相觑。 “试试就试试。” 有一人经不住激,咬着牙步入阵法中。 一团淡如清辉的金光炸开,代表着年轻人做过的善事。 年轻道士得意洋洋,然而下一刻,阵盘中飞快浮现出一团黑雾,黑雾如阴云积聚,迅速扩大,转眼占据了阵盘十分之一的地方。 年轻道者手脚发凉,喃喃:“我为何,会有血孽?” 修者喜好功德,所以一待学有所成,会下山历练一段时间,积攒功德,有助于来日修行。他们最忌讳沾染血孽,即便是一丝血孽,也会影响将来修行。 其他修者见状,骇然失色,按捺不住,纷纷上前试探。 全都是一片金光中,黑雾隐现。 “怎么会……这样?” 一份血孽,至少得用十倍的功德方能抵消,否则今后修为,别想再有寸进。 这么多血孽,他们要偿还到猴年马月! 最后是温斐然。 他一走进去,孽回阵里迸发出比任何天一门弟子都要浓烈的金光,可没等众弟子欢呼,另有一片黑雾气势汹汹涌出,如不请自来的蝗虫,快速侵占地盘,很快侵占了十分之一,十分之二,十分之三……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血煞之气越过中间线,侵占了功德所在地盘,竟超过了半数。 温斐然脸色异常惨白,喃喃道:“为什么……” 这意味着,他此生再难洗刷掉一身血煞,罪恶滔天。 “温长老……” 众弟子不可置信,温长老此生未曾有过恶行,一心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斩杀恶妖恶鬼无数,为何会沾染这么多血煞。 “肯定是阵法坏了,这阵法——” 温斐然艰难摇头,沉声:“阵法无事,是我的问题。” 他近些年来,确实感觉到身上的怪异,分明未曾到瓶颈,修为却再无寸进,时常还有下跌之势。 再这样下去,迟早沦为废人。 他向宗门所有人隐瞒了此事,没人知道,天资卓绝,被掌门寄予厚望的温长老,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闻宴清冷的声音,响在清凌的风里:“温长老,天一门诸位,现在你们还能说,你们所杀之妖全都该死吗。人之善恶尚且难辨,你又有什么底气,拿着一根尺子,就觉得所杀之妖一定为恶?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却违背天意,手上积攒的功德还没有一只小狐狸多,反倒是一身血煞远比她多,到底谁才是恶人,谁最该死。” 温斐然似陷入迷障中,满脸痛苦。 原来,是他错了。 自师父死在妖王手里,无数同门被妖族杀害,他就走入了迷障,从此走火入魔。 第036章 走过孽回阵, 天一门弟子全都脸色惨白,以往奉若圭臬的正义理念,摇摇欲坠。 ……他们斩妖除魔, 原来做错了吗。 向来固执于见妖必诛的温斐然, 额头冷汗涔涔,嘴唇张张合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闻宴静静望着这些玄门众人, 托着腮, 冷着脸,没再开口。 天将明时,温斐然领着几人, 向红狐致歉。 “对不住, 是我等未明是非, 错伤了你。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出。”道歉诚意十足,愿意承担自己犯错的代价。 闻宴勾了勾唇角,还不算无药可救。 红狐第一次被玄门修者道歉,惊讶半晌才回神,接受了道歉。 但接受道歉,不意味着原谅,她做不到这么轻松的就原谅他们, 毕竟这次要不是她运气好,及时遇上了闻宴和妖王他们, 如今尸体都已凉了。 更何况,要不是有孽回阵, 揭穿了这些人的伪善, 还有这些大人物撑场, 高高在上的玄门天师,哪会放下脸面,跟她一个微不足道的狐妖道歉? 但红狐不敢抱怨,她只能说,算了。 算了,只希望,下次别再遇见这些坏人了。 “你们真正要道歉的,是那些被你们诛灭的妖,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好运气,都死在了你们剑下。本狐就算了,希望以后别再遇见了。”红狐挥挥爪子,只希望这些白衣人赶紧走。 被一个妖族明目张胆的讨厌,天一门弟子皱了皱眉,却也不好生气,毕竟他们有错在先。 “对不住,我等回去,会跟那些枉死的妖族,做一场法事。” 温斐然带着众人也不好意思停留,道完歉,便要离开。 离去之前,温斐然深深看了闻宴,真心劝道:“闻姑娘,在下还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莫要只看眼前,而应着眼于将来。以你资质,假以时日成就大宗师不在话下,在幽都做一个小小鬼差,委屈了。而且,幽都遍地是沉沉死气,没有灵气,甚至没有生气,非修者修炼之地。” 闻宴轻笑了声,拒绝了,“谢谢了,不过,我还是待在幽都比较好,与其在阳间朝不保夕,待在幽都,好歹能活下来,不是吗。” 再一次从闻宴口中听到相似的话,温斐然俊脸严肃,“闻姑娘可是遇到了困难?” 闻宴笑:“你说呢?” 如果可以,谁不想安安生生生活在阳光下,可有阳光的地方,都有三世家的爪牙。 晒太阳还是保命,她当然要先保小命。 温斐然沉默半晌,正色道:“回去以后,我会与宗门汇报此事,让玄门调查三世家。” 闻宴笑容真诚了好多,补上一句:“幽都最近也在调查替命一事,我的命格确实被替换了,而且我怀疑,那些隐藏在三世家背后的邪道,有天一门人。” 话一出,温斐然大惊失色,“不可能!” 闻宴不慌不忙:“温长老,你难道不觉得,替命之术,听起来十分熟悉吗?” 确实熟悉,那是…… 温斐然脸色变得难看,“此事,我等回去自会调查,在事实真相未明之前,还请姑娘将此时守口如瓶。” 闻宴:“也请玄门早日查清楚真相,揪出背后始作俑者。”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众天一门弟子朝小院拱手,随后转身,负剑离去。 小小院子,恢复了该有的清净。 “希望玄门以后,别再这么高高在上。”郁垒冷哼了一声。 “以前那些老东西,天赋更好,修为更高,也没见有那么大架子,该下山就下山,该入红尘便入红尘,如今可倒好,一个个功夫还没到家,谱子倒是摆的比谁都高。” 郁垒对温斐然临走前还要踩一脚幽都的行径非常不满,转身看向闻宴,有些紧张,万分诚恳地道:“小宴,如今的玄门,就是一摊烂泥,你看他们连自己人都管不好,没我们幽都一点好。” 闻宴“嗯”了声,安抚他,“我知道。” 她现在在幽都待的挺好,还没把自己往玄门送的打算。 而且,她也是真困了。 打了个呵欠,有点撑不住了,天将亮之际,就在苏眉娘的床上,躺了一会儿。 一觉醒来,收拾了一番,便要打道回府了。 郁垒问:“解怨完成了?” 好久没见小姑娘放出怨鬼。 闻宴摇头,“这只怨鬼不用我解怨,回去他自己开解自己,开解不了,那就算了。” 不是所有从枉死大牢带出来的鬼,都必须要跟个交代,如费仁载这种情况,所有错本就源自于他,她不可能为了解开他的怨气,非要使手段去惩罚苏眉娘和红狐。 功德固然重要,但就这么点点功德,还不至于让她丢掉原则。 红狐伤势疗养过一夜,保住了性命,可伤得太重,元气大损,仍旧化不出人形。 闻宴问红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红狐怀念地道:“回家。我好久没回家了。” 生死一瞬间,以往埋在心里深处的念头,变得异常炽烈,她想回家。 狐狸的家原本不在青山,而在距青山十万里外的青阳山,只是一百年前三族大战,很多妖族被卷入战火,父母为了保住她性命,临时将她送到了这里。 青山灵气稀薄,却很安全,山脚下的红狐村民风淳朴,她很喜欢这里的人,可她已经两百年没回过家了,她太想回去了。 红狐歪头,深深觑一眼面无表情的豹尾将军,鼻子一酸,眼泪哗啦就流了下来。 以前,有一段时间,她是很恨妖王的。 她不明白,大家好好修炼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去挑衅幽都,为什么要发动战争。他害死那么多无辜的妖族,连她阿爹阿娘也丧生其中,他把这个妖族都拖入了深渊。 直到见到这人,她明白了。 因为相信。 相信妖王不会害他们,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妖族,可惜失败了。但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他都是英雄。 当初,阿爹阿娘也不明白,妖王为何要发动战争,却仍然无条件追随,明知那是一条死路,还是义无反顾投入了战场。后来,爹娘的魂魄回来找她,他们说不后悔,为妖王战死,是他们的荣耀。 “妖王,您以后,要好好的。”红狐朝豹尾行了个妖族面见妖王的大礼,很隆重,又向恩人闻宴和郁垒道了谢,转身离去。 “一路保重。”闻宴还挺喜欢这只可爱的红狐,有些舍不得分手,唉。 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如果可以,以后最好别遇见了,遇见阴差,可不是好事啊。 转身正欲离开,却听见身后红狐的声音传来。 “对了,闻姑娘,有件事,本狐觉得必须要告诉你!”红狐气喘吁吁,去而复返。 闻宴转过身,就对上红狐焦急的神色,不由问:“什么?” “你说你是被邪道替换了命格,我这阵子也是一直被邪道追杀,他们好像是在炼制什么东西,我咬死的那些邪道,有一个名为柳无良,我搜了他的魂,发现他脑袋里提到了一个地方。” “哪里?”闻宴呼吸一窒。 “槐荫山——那里应该有很多邪道,追杀我的邪道,就是从那里而来!” 红狐甩着尾巴,别看她看起来不聪明,可要真笨,就不会孤零零一只狐狸,也能活到现在了。 闻宴心里一阵狂跳,抿住了嘴唇,冥冥中有种预感,那个槐荫山,就是她一直想要找的地方。 那些隐藏在三世家背后,实施换心替命的邪道。 “谢谢你,红狐。” 红狐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不客气啦,能帮到你就好了。” 说完,红狐转身,如一只红色的精灵般,转眼遁入大山。 注视着红狐身影消失在茫茫山中,闻宴许久才转过身去。 豹尾注视着红狐身影消失在丛林里,才回过神,凛声道:“红狐所言,吾回去便将此事禀告于阎王,让他裁定。” 闻宴道:“多谢。” 闻宴只见过阎王两面,在阎王面前,还是作为阴帅的豹尾说话有分量。 告别了苏眉娘,闻宴三人便要离开红狐村,走之前,看到村里一位大爷在祭祀狐仙,求狐仙保佑他们早日添丁。 闻宴好奇地凑上去问:“狐仙还管生孩子吗。” 看不出来,那小狐狸业务范围还挺广泛。 村民笑得憨厚:“这老头子哪里知道哇。” 闻宴无语:“不知道,你还拜。” 老爷子乐观:“万一灵验了呢。” 闻宴:“……” 好吧。 不打扰老大爷拜神,闻宴走出了红狐村后。 三人回到来时的荒野之地,豹尾将军召出鬼门关,三人正要进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喊,“闻宴,别走!” 让这喊声吓了一哆嗦,闻宴转回头,就见一俊朗年轻的男人迎着光,满脸痴情与伤痛,朝这边飞奔而来。 看到这人,闻宴心头就涌起浓烈的厌憎,陈、牧、尧。 有意思,她不去找他,他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陈牧尧身后,还紧紧跟随三个青衣老道,面露惶急,想要将自家世子逮回去,然而,陈牧尧身上有专克制他们的东西,青衣老道每次想要接触陈牧尧,就先被一阵黑雾弹开,黑雾里有能伤害老道道体的东西,老道惨叫两声,掌心似被什么生生撕扯去一块肉,鲜血淋漓。 闻宴扬眉,白皙脸颊上,露出异常灿烂的笑容,手伸入褡裢,摸到了匕首。 清早日辉下,娇颜带笑的少女,浑身充斥着一种恬静之美。 陈牧尧见少女笑了,俊脸不禁也露出笑容,他就知道,闻宴应当也是对他有感觉的,只是过去他伤害她太重了,才导致她下狠手捅她。 今日他终于找打了她,他会将所有苦衷,一一说清,他不是存心伤害她。 身后,三老道敏锐瞥见闻宴手中闪过的熠熠寒光,失声大吼:“世子,别过去。” 为时已晚,陈牧尧靠近闻宴的一刹那,一柄冰凉匕首,猛地刺入他胸膛。 陈牧尧闷哼一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闻宴……”男人露出与第一次被捅伤相同的深情,委屈,受伤,似难以置信。 闻宴白皙脸上笑容瞬间消散,露出冷漠的真面目,她手握匕首,目光看向了陈牧尧的心脏。 许是察觉闻宴身上透出的杀意,原本附着在陈牧尧背后的黑雾,转移到了身前,形成一面坚韧的盾牌。 身后三老道急忙道,“闻姑娘,别忘了你身上的东西,你若害死我们世子,你也活不了。” 似要验证自己的话,三道士口中念了一段咒语,手中施诀,霎时,闻宴用来护身的镇灵咒轰然破碎,功德丝丝缕缕钻体而出,闻宴支撑不住,唇色霎时惨白。 “小宴!” 原本旁观看热闹的郁垒,见闻宴受了伤,脸色顿时变化,冰冷视线投向两念咒的道士,手中焚痴剑嚯地出鞘,一剑横扫而去。 两正念咒的道士只觉一股令人魂体发颤的冷意袭来,还没来及做出什么,当场殒命。 豹尾沉着脸,手掌抵在闻宴背心,察觉到闻宴体内有两股阴森咒术,咒术之复杂,平生罕见。 只为了对付一个小姑娘,竟用这等逆天邪肆的术法,背后人到底是…… 而且,豹尾头有些痛,恍惚竟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种术法。 ……在哪里? 豹尾将军深入去想这咒术,没想到别的,反而是另一团记忆涌现。 ——妖王,幽都鬼帝行事愈发张狂,他竟要妖族也入轮回,那从此妖族还能是妖族吗,鬼帝此举,是要削弱妖族之力啊。 ——只要妖王肯发兵,与阎罗王里应外合,定能攻破幽都,救回那一千两百妖民。 ——妖王,鬼帝咄咄逼人,哪怕为了妖族,也不能再忍了…… 只强行回忆了些许过往,便头痛欲裂,豹尾赶紧收回神识,不再强行突破回忆。 他按捺住眼神惊异,没敢再探索下去,只抬掌为闻宴稳住身体。 闻宴敏锐地注意到豹尾的异常,“豹尾将军?” 豹尾淡淡道:“无事。” 这时间,郁垒已利索除去了那三个追追着陈牧尧而来的老道,返过身去,目光盯上了陈牧尧,定定看了半晌,兴致勃勃:“年轻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十来条血孽,上次本大人见这么年轻的恶鬼,还是在九幽深渊。” 拿此人魂魄喂他的焚痴,焚痴一定很开心。 手中剑蠢蠢欲动,正要一剑刺出,身后却猛然传来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大人,你杀了这小子,闻姑娘会即刻下去陪葬。” 郁垒瞳孔骤缩,紧急收剑。 而下一刻,一道力量出趁人不备,迅速将陈牧尧席卷而走。 闻宴目视前方,就见对面,昨晚袭击她的那个老道,领着二十来个面容熟悉的青衣道士,急匆匆赶来。 老者抬手点住陈牧尧身上几处大穴,将他腰腹上的血流控制住,随即往他嘴里塞了颗黑色药丸。不多时,陈牧尧伤口血流止住,被捅开的皮肉,也神奇般的开始愈合。 陈牧尧垂下头,“老祖,对不起,我只是……” 阳平老祖恨铁不成钢地扫了眼陈牧尧,怒声呵斥:“下次,再这样任性,老夫便让你父亲,打断你两条腿!” 陈家三代单传吗,阳平老祖素来宠爱这个晚辈,给了他很多宝贝,却没想到,这小子用这些宝贝,硬是破了镇上的阵法,强行跑出。 只是一个女人,堂堂陈家世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陈牧尧乖巧答应,然后抬眸看向闻宴,眼里浮现出复杂的伤痛。 韩凤玉说的没错,他们认识的那个闻宴,已经变了。 闻宴没理会陈牧尧,目光瞥向救活他的老头,“不想陈牧尧死,下次就让他离我远点。不然我还是会动手,至于他死之后,我会不会陪葬,就不劳你们关心了。” 阳平老祖轻笑一声,眼底欣赏之意更甚,惋惜也更甚。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谁也不敢先踏出一步。 片刻后,闻宴道:“走吧。” 闻宴转身进入鬼门,正要跨进去,身后传来陈牧尧嗓音沙哑的质问:“闻宴,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一毫情谊?” “???” 听清楚陈牧尧的问话,闻宴只觉得十分荒谬,冷冷道:“陈牧尧,没有哪个人,会对害死自己双亲的仇人产生感情的,如果有吗,那也是恨,只有恨。” 陈牧尧脸色惨白,心底那一丝丝的幻想,彻底被打破。 也是,他过去于她,实在不算是好人。 闻宴头也不回,淡漠道:“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在山上遇见那个受了伤的男人,我会毫不犹豫往他嘴里塞一把毒草,让他受尽世间万般折磨筋骨寸断而死。” “我这辈子,从未见过比三世家更无耻恶心的人。” 陈牧尧喃喃道:“对不起。” 闻宴面上冰冷一片,“你要道歉的那个人,早已经死了。” 不知为何,陈牧尧听到这句话,只觉得痛不可遏,仿佛他失去了什么,“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啊。 身后男人悲怆懊悔的道歉,没有打动闻宴分毫。 原主一家血淋淋的三条命,岂能是恶人一句道歉就能抹平的,假若原主在这里,她想要的,必然不是恶人的忏悔,而是他的命。 我下次,还会回来找你们的。 闻宴没再停驻,头也不回地步入鬼门关。 身后,豹尾和郁垒也踏入鬼门,身影消失在荒野之上。 望着被两个幽都鬼神严密守护的少女,阳平老祖目露复杂。 他不知道,替命人何时搭上的幽都,可从此以后,他们想再抓回她,难如登天。、 除非,如陆家那般,赔上整个家族。 “韩凤玉那小子倒是精明,这烫手的山芋直接甩给我陈家,他韩家作壁上观。呵,当我陈家是陆家,随便他一张嘴忽悠?” “回去跟家主说,就此收手。韩凤玉想要抓替命人,想要保护陆婴如,可以,两家联手,不然休想我们动一兵一卒。” 第037章 黄泉路上, 依然游荡着数不尽的亡魂,鬼门一开,所有鬼争先恐后想要出去, 然而有鬼刚扑到鬼门前, 就被弹飞了出去。 其他鬼视若罔闻,蜂拥至鬼门,却是一到跟前, 鬼门就消失了。 再次离开失败的亡魂, 呜呜呜嚎啕大哭。 闻宴看了眼这些鬼,都是没有怨气却执念深重的亡魂,一心想去往阳间, 却得不到机会。 郁垒解释道:“都是一百年前那事闹的, 当时一个老贼联合外人……总之, 很多幽都鬼涌入阳间,造成了难以预料的后果。从那以后,鬼帝便不再开放鬼门,所有想溜去阳间的鬼,除了每年七月中鬼门大开,再无门路。” 闻宴嗯了声,睫毛闪了闪,对百年前那些事生出了好奇。 豹尾, 郁垒还有那些人…… 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走出黄泉道, 豹尾将军先一步告辞,“吾会将在阳间所遇之事, 禀告给阎王。” 豹尾牵着鬼十三抓来的两个邪道, 为方便进幽都, 索性勾出了二人的魂魄,一勾出便发现,这是两个通身散发功德金光的魂魄。 两邪道魂魄一出,破口大骂,说幽都肆意勾去阳人魂魄,破坏与玄门的协定。 闻宴轻飘飘说了一句话,两邪道愣住,旋即面如死灰。 “两个早已该死的恶魂,利用玄门秘法多留在人间那么多年,破坏两界秩序,我们不找玄门的麻烦,就不错了。” 埋藏心底的秘密被猝然揭开,两邪道不再出吵闹,转而惨白着鬼脸开始求饶,“是他们逼迫我们做的,不关我们的事……” 豹尾冷面无情,浑然不管他们哭得多凄惨,强拖着两鬼,拖死狗似的拖走。 郁垒硬是将闻宴一路送到了枉死城外,才告辞离开,“没想到你这么好玩,难怪……哈哈,以后解怨无聊了,可以去九幽玩玩,那里很好玩的。” 去九幽玩,跟恶鬼玩捉迷藏吗? 闻宴惊悚地拒绝了。 闻宴带着费仁载,一道去见顾文使,将调查到的情况,一一说明。 “他许是找到了什么办法,遮掩了一部分真相。人是枉死,原因却不在于别人,而怪他自己。” 顾文使还为闻宴第一次解怨失败而惊讶,当了解了事情来龙去脉,脸刷的黑了,“那他死得倒不冤,就放回大牢,自己消解怨气吧。” 像费仁载这样的情况,不构成大错,但也成功让顾文使没了好感。顾文使的温柔和耐心,只在那些死得确实冤枉的枉死鬼身上,并不想浪费人手和资源,在费仁载这样的鬼身上。 尤其最近,枉死大牢忙得昏天暗地,被迫加班的顾文使,脾气更糟糕了。 费仁载于是被送回了大牢。 闻宴交接完任务,想到上回被举报的那个家暴男鬼,问了一句,“如何,可查出来,他是否替换了别人的命格?” “替换了。路文盛倒是狡猾,在阳间时假装做了些好事,假装那是自己积攒的功德,这才瞒过了孽镜台的探测。若非他夫人,险些让这恶鬼逃脱。” 路文盛,就是那家暴男鬼的名字。 “陆?”闻宴注意到这人的姓。 “路人的路。百年前,原本也是陆,便是你所想的那个陆。也许他们那时就已意识到来日大祸,这一支被秘密分了出去,作为陆家遍布河西的爪牙,隐藏在了民间。” 这种恶人的未雨绸缪,闻宴懒得赞叹:“找到那个被他替换了命格的鬼了吗?” 顾文使脸色一沉,叹了口气,“找到了。” 但找到时,已太晚了。 “那个被替换的人,本是路文盛朋友,周悯怀。祖孙三代皆为善人,周悯怀乐善好施,满怀仁义,一身功德气运皆是不俗。二十年前,他毫无防备应了好友路文盛的邀请去往河西,谁料那是一场鸿门宴,一醉醒来,功德被夺,命格被替,他毫无防备顶着路文盛的卑贱命格,勤恳做事,努力上进,然而再怎么挣扎,都没能挣扎出厄运的漩涡,家产败了,妻儿死了,半辈子潦倒而死。死后怨气冲天,直接化为了厉鬼。” 当查到这些消息,众阴差愣在了原地,竟有些不敢再往下翻。 案卷室内,充满了叫人压抑的氛围。 闻宴有些不敢问下去:“……后来呢?” 顾文使闭上眼睛:“被投入了九幽之地,怨火焚身,魂飞,魄散……” 彻头彻尾的悲剧,真相来得太迟了。 闻宴握紧了拳头,一股怒火冲出胸腔,“后来呢,可有询问路文盛,到底谁为他替的命!” 顾文使摇头。 没有,所有被替了命的人,三魂七魄都被下了禁咒,一旦吐露与替命有关的消息,会被禁咒吞噬,魂飞魄散。 路文盛,包括他们审查出来的另几个替命亡魂,在接受审讯之际,全都自爆而死。案件进行到如今,他们还只摸到了边缘,无法触及更深层次的真相。 想要找到真相,必须找到那些为他们换命的邪道,抓到他们,阻止他们,否则,还不知要有多少无辜亡魂卷入其中。 “那些人,死得太便宜了。” 闻宴问:“白无常……他们在河西之地调查得怎样了?陆家那些族人的魂魄,抓到了没有?” “没有,陆家上下,包括陆临渊全都魂飞魄散,所有证据,皆被焚毁。” 闻宴:“那……陆婴如?” “被韩世子带回了瑶山,说是受故友所托,照顾其妹。” 闻宴讽笑,这借口,唬谁呢。 三世家如同一根藤上的三颗瓜,陆家做的那些事,他们怎可能不知道,只能说另两家狡猾,抽身及时,才没被祸及。 “不知那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只希望,百年前的悲剧,莫再重演了。” 说着,顾文使便要离开了,他还得继续筛查枉死大牢的冤魂。 闻宴离开枉死大牢,先去了趟城东,看望穆小楼和小兰花。 枉死城如世外桃源,阳间事阴间事,都影响不到已解怨的亡魂。 两个小鬼安静地生活在城中,闲着没事,便去城中照世镜前,看看阳世的亲人。 小兰花没有阳世想看的人,倒是昨日,曾化作银水的恶鬼被送了来,就放在城中施刑,小兰花被阴差带去围观处刑,回来后身上的怨气便全然消散,为防止复发,今后每日子时,还要前往观刑,观够七七四十九日,小兰花情况彻底稳定下来,方能结束。 ……真真正正的,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了。 闻宴陪两个小鬼玩了半天,才动身离开,她心里有些疑问,得去鬼市询问才行。 幽都这段时日,各地都在调查亡魂替命一事,闹得鬼心张皇,很多地方空无一人,倒是鬼市,不论发生任何事,鬼数都少不了。 阴风阵阵,吹得人骨缝寒凉,闻宴裹紧了衣服,到老地方买了香烛纸钱,朱砂纸符,便熟门熟路摸到了说书人的摊位。 闻宴本来想等说书人说完,花点钱让他讲讲百年前的事,没想,才听到第一个故事,就让她脑袋轰地一下,一片空白。 说书人讲述的,是黑白无常联手,在河西之地大显神威,捉住成百上千只亡魂的事。 故事说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精彩无比,闻宴听得津津有味,为白无常抚掌,直到听到“白无常巾帼不让须眉”,闻宴热烈鼓掌的手猛然一顿。 “先生,你说错了吧?” 闻宴柳眉倒竖,撸起袖子不干了,她不允许有人这么评价白无常。 听书人纷纷往这边望过来,表示疑惑。 说书人顿住,也不满了,“你倒是说说,老夫哪里说错了?” 为了打听到第一手消息,他还给外出的阴差送礼,认真求证才写的故事,哪里说错了。 闻宴:“你说白无常英勇无畏,巾帼不让须眉,这不是说的女人吗。” 说书人无语半晌,哈哈大笑:“白无常是男的,老夫还是第一次听人说,白无常是男的!” 闻宴嘴巴有点干,“什、什么意思?” 众鬼哄堂大笑。 “谁说白无常是男的,人家可是如假包换的女人!” “知道幽都很多女鬼都很崇拜她了,嚷嚷着要嫁给她的也有,但还没有人像你这样,把白无常臆想成男人的!” “嘎嘎嘎,老子还是第一次,听说白无常是男人,笑死我了嘎嘎嘎!” 可以预见,从今日起,幽都将会流传起“白无常竟然是男人”的笑话了。 闻宴顶着众鬼的笑声,来之前想问什么,都忘记了,转身双眼发蒙地离开鬼市。 白无常是女人,怎么可能! 回去路上,脑袋里一遍一遍回忆起,当初与‘白无常’相处的经过。 ——无常大人,我身子骨柔弱,在阳间,就麻烦您照顾了。 ——无常? ——谢大人,多谢了。 …… ——这劫锁魂链既送给了姑娘,便是姑娘的了,不必再还给在下。 ——可是,你的锁魂链只剩一半…… ——闻姑娘不必担心,它与人发无异,还会长,过段时间就长回来了。 …… 闻宴捂脸。 那人从未说过,自己是白无常,是她思维固化,一厢情愿的以为他是白无常。 不过,不是白无常,幽都还有谁穿白衣,姓谢,还有锁魂链? 等等,锁魂链? “锁魂链乃是鬼帝赐予,可锁住三百只鬼……” “郁垒地位隐在十大阴帅之上,不听阎王召,直属于鬼帝管辖……” 闻宴心底隐约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如果是那人,那一直以来,发生在她身上无法解释的事,全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她一个新人,出去解怨,能让阴帅豹尾和九幽守门人郁垒一同保护。为什么她每次解怨完毕,功德会有三份。为什么那人能一次拿出十万功德,还完全不当回事…… 闻宴神色怏怏回了案卷室。 正整理枉死冤魂资料的顾文使,见闻宴又来,惊讶:“不先去休息吗,这么早就过来?” 闻宴:“我想自己找找案卷,挑一挑下一个解怨亡魂。” 顾文使目光落在小姑娘脸上,吓了一跳:“你脸色不对劲,没事吧。” “没事……那个——” 闻宴少有支支吾吾的时候,顾文使给予了最大的包容,“怎么了,遇到难题了?” 对这个一入枉死城,就快速成长为一员大将,从未让他操过心的小姑娘,偶尔有些麻烦,顾文使是很乐意帮忙的。 闻宴问了个问题:“……鬼帝,现在在幽都吗?” 听到这名号,顾文使瞪大眼睛,下意识往周围环顾一圈,才小心翼翼:“不知,他如今大多数时间,忙着在外寻找那未归的三千恶鬼呢。怎么……” 闻宴摇摇头:“没什么,就是问问。” 顾文使不疑有他,又询问闻宴还有没有其他的事,方才点头,同意闻宴进入案卷室。 越过一众正查案的阴差,闻宴走到标有固陵的案卷架旁,摒去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拿起资料翻看,很快沉入案件当中。 灾害、战乱、意外、谋杀、被害、含冤而死的人,悲惨一生,记载于满册泛黄纸页。 闻宴翻阅到一份案卷,来了兴致。 这是一个七岁早夭的小男孩,生死簿上定下阳寿八十一,却在幼年淹死在了池塘里,他以为自己是不小心滑入河水中,所以身上没有怨气,只有一个执念——要找到亲娘。 五岁那年,最疼爱他的母亲忽然失踪,下落不明。之后没到一年,父亲就迎娶了继母,小男孩不喜欢继母,吵着闹着要去找母亲。所有人都劝他乖巧,说母亲死了,尸体已埋入地下,可他没见到母亲的尸体,始终不信,于是就一直一直在找,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直到七岁那年,他听人说,母亲是被水淹死,便故意躲开照顾他的仆人,独自一人到河边,却一不小心摔进了河里。 死后,小男孩稀里糊涂来到枉死城,几批度亡僧来度化他,都无法消解他的执念。于是,为他解怨的阴差,答应帮他去寻找母亲。 两人先去判官那查找,却惊讶发现,男孩的母亲阳寿未尽,并没有死。于是,那阴差便信心十足地带小鬼去往阳间,谁知,寻寻觅觅找了两年,几乎翻遍了全国每一寸地方,都没能找到人。 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没有死,那到底被藏在了哪里呢? 看完这故事,闻宴嘶了一声,感觉背后陡然窜起一股股凉意。 这孩子母亲的失踪,绝非偶然。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无法寻不到踪迹,更别说是幽都鬼差出手,定魂寻踪之法都找不到,那唯一可能的是,人已死,但魂魄被囚禁起来了。 闻宴已经确定,再接任务,就接这个。 它成功引起了她的兴趣。 不过,她还要再看几个。 优秀的解怨使,是可以同时接四五个任务的。 闻宴再往下翻,手指却冷不防被什么东西叨了一口,回过神来,才注意到面前漂浮着一只一次性传讯用的纸鹤,纸鹤飘荡在面前,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透出委屈,不知等了多久。 “啊,抱歉。” 闻宴这一拿起案卷就入迷的毛病,导致她都没注意到有传讯的纸鹤进来了。 这时候,谁给她传讯呢,顾文使,郁垒,总不能是阎王吧。 闻宴赶紧展开纸鹤,听到熟悉的嗓音,顿时愣在了原地。 ——我在外面,可能出来一见? 是白无常,不,该称呼他为鬼帝。 闻宴纠结了一盏茶,好吧,还是出去见一见那人。 就算不知道他接近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好歹也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的人,而且,还借了她十万功德! 提到功德,闻宴什么犹豫都没有了。 谁都能不见,债主能不见吗。 闻宴走出枉死城,城门外,孤傲站立着一白衣人,墨发如瀑,身姿修长,只看背影,便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闻宴心里哀叹,当初但凡打听得细致点,听消息不要只听一半,不要犯经验主义错误,她就不会把这人当成白无常了。 总不能她见过男的白无常后,就觉得所有白无常都是男的,这不就闹乌龙了吗。 闻宴走到距离鬼帝三步远外的地方,拱手施礼,“鬼帝。” 谢稚转过身,长眉入鬓,凤眼狭长,仙冷绝尘的一张脸,看多少次都觉得惊艳。 见闻宴和其他阴差一样,规规矩矩向他行礼,谢稚莞尔,嗓音依然温雅好听:“小宴姑娘,我还是喜欢你称呼我为谢大人。” 闻宴摇头:“这不妥,谢大人不是白无常的称呼吗。” 谢稚无奈,只好介绍自己:“我姓谢,单名一个稚。” 闻宴:“……” 所以,以前歪打正着竟然叫对了? 眼前人与以往相熟的语气,一下将闻宴的尴尬消弭了,她弯唇一笑,找回以往与‘白无常’时相处的熟络。 “不知谢大人叫我出来,是为何事?” 谢稚从袖中取出一只布袋,布袋周围阴气萦绕:“我抓到了几只恶鬼,要放回九幽,你可要一同随行。” 闻宴眨了眨眼:“好。” “对了。”谢稚回眸,视线定在了闻宴的手腕上,黑眸闪过什么,建议:“要去的一个地方有些危险,遍地恶鬼,带上锁魂丝带会好些。” 闻宴于是摸出了褡裢里的锁魂链,原本她不敢当着外人的面戴这个,就怕被人发现,白无常把鬼帝给的拘魂宝贝一分为二送人了,现在得知送礼物的就是鬼帝,她还担心什么。 麻溜地取出黑丝带,系在手腕上,丝带不松不紧,衬得闻宴细嫩的手腕更加白皙。 谢稚道:“此链名为锁天链,来自九幽之地极寒之渊,有勾魂摄魄之效。黑白无常的链子便出自于此,不过,他们那两条并非我所赠,而是当初从锁天链上截下的两段,作为两位无常阴帅的拘魂武器,黑白无常经过考核,从万千阴差中脱颖而出,便各自得到了一根。” 这番话,似在解说,又像在解释。 闻宴眼神激动,“所以,我这根链子,也能跟两无常一样,能抓鬼拘魂?” 谢稚:“自然是能的。” 闻宴:“!!!” 糟糕,想转行的心思,又蠢蠢欲动了! 手握神器,谁不想试试威力。 第038章 幽都走到尽头, 便是九幽之地。 一道悬崖,将正常鬼界与深渊壁垒分明地分隔开来。 赤红的岩浆如筋脉贯穿整片大地,蒸腾的黑雾里, 无数亡魂在烈火中挣扎嘶吼, 只看一眼,便让人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闻宴站在悬崖上,有种三魂七魄皆被往下拽拉的惊悚感, 不由跺跺脚, 往身上套了个功德罩,那种要被无形大手拖下去的感觉,才骤然减轻。 谢稚淡淡看一眼, 不远处趴在一棵长在悬崖边的歪脖子老松树上打盹的绿衣少年, 眯了眯眼:“郁垒。” 正与周公缠绵得难解难分的郁垒, 悚然听见一道刻在灵魂深处的恐怖声音,一个激灵睁开眼,从身子底下抽出焚痴:“鬼帝,我没有睡懒觉!” 和划水摸鱼被老板发现的社畜很像了。 闻宴噗嗤笑出声,“郁垒,是我们。” “小宴姑娘!”郁垒见是闻宴,双眼放出光芒,正要过来拥抱好友, 冷不防看见负手立在闻宴身边,笑意不打眼底的某人。 “……!!!” 郁垒脸色大变, 冷汗都出来了,“鬼鬼帝, 属下这就开阵。” 谢稚嘴角噙着笑意, 慢条斯理扫了眼郁垒, 郁垒心里哀嚎,拿焚痴去撬阵石的手一哆嗦,更慌乱了。 “不知鬼帝来九幽,是为何事?”还带着小宴姑娘。 肯定不是约会,谁家带姑娘家约会挑九幽这么可怕的地方约啊,也太不解风情了。 谁知—— 闻宴道:“谢大人捉了几只恶鬼,要将他们放回九幽。” 谢稚轻声嗯了声,算是附和闻宴的话。 郁垒:“……” 不是,放一只恶鬼而已,以前鬼帝不都是自己懒得放,直接把极恶之鬼丢给他吗,怎么这回要屈尊…… 但顶着鬼帝他老人家的眼神,郁垒怂儿吧唧,有心哔哔,没胆开口。 伴随九幽地心阵的开启,地面吸附万鬼的压力陡减,火光中艰难跋涉的恶鬼们发现自己突然间身轻如燕了,个个欢喜若狂,一个接一个往岸上冲。 ——哈哈,自由啦,终于自由啦! ——跑,必须马上跑,死也要跑出去! 妄图出逃的恶鬼,也不怕被守在岸边的郁垒一剑捅死,万一出逃的恶鬼太多他忙不过来,说不定他们真能逃出去了呢!只要有万万分之一的希望,就足够深渊底下的恶鬼疯狂了。 反正,待在哪里,都不要待在九幽,死也不要待在九幽了,太痛苦了。 一团一团恶鬼跳跃而出,汹涌而出的阴气,足矣将阳间搅和得天翻地覆。 闻宴见到恶鬼窜出刹那,手即刻探入褡裢,并指火速夹起一沓符纸,正要丢出,余光却瞥见郁垒手摁在焚痴剑上,根本没拔剑的意思。 “???” 从火海汇总汹涌而出的恶鬼,瞧见悬崖顶上没有焚痴剑光,心下大喜,愈发铆足了劲往上冲。 然而,刚冲出黑雾,觑见天光,就瞧见站在悬崖顶上的白衣男人,也看清楚了他那张仙冷绝尘的脸。 众恶鬼:“!!!” 众恶鬼被火炙烤得疯疯癫癫的脑袋,一瞬恢复清明。 鬼、鬼帝!!! 闻宴眼睁睁望着一众来势汹汹,势要脱出深渊的恶鬼,也不知见到什么,又怂包唧唧爬回深渊,还拿它们深恶痛绝的火焰瑟瑟发抖地遮挡住自己,活似老鼠遇见猫,生怕被发现。 闻宴:“……” 郁垒却是早有预料,他连剑都没有拔,嘎嘎大笑,“这些家伙,以前都被鬼帝打怕了,现在谁还敢嚣张。” 谢稚淡淡睨一眼,郁垒怪笑声戛然而止。 “我们该走了。”火光映照谢稚俊美不凡的脸颊,白衣墨发,温润如画,若不知他身份,谁能将他与传说中狠辣暴虐的鬼帝联想到一块儿? 他朝闻宴伸来一只手,“跟我走。” 闻宴从滚烫的岩浆深渊中抽回神,望见这只递过来的手,犹豫了片刻,将自己的手搭上去,深吸了口气。 她害怕深渊,但跟着这人,肯定没事的。 下一刻,闻宴被环抱着跳入了深渊,跳入了火海! 啊啊啊—— 闻宴心里尖叫,离开谢稚的怀抱,就想往脚下套个寒冰咒,却见谢稚抬脚往火海处踏出一步,脚下肆虐的火焰,犹似遇见了克星,嗤地熄灭。 谢稚转眼走了两三步,步伐所过之处,深渊灼尽一切的恐怖火焰尽数熄灭。 他回头,递出手,“没事,紧跟着我就行。” 说不出是被这人的笑蛊惑了心智,还是被他的话安慰到,闻宴摁了摁狂跳的心脏,将手又递了出去。浑浑噩噩间她在想,怕什么,大老板就在身边,万一出了事,肯定有工伤保险。 不知是不是被握着手的缘故,脚下立足之地,火苗虽不至熄灭,却完全没了灼人的恐怖热量,踩上去跟踩一团没有实质的棉花一般。 就……新奇极了。 闻宴“哎”了声,双眼亮晶晶的,脚一落,踩在另一簇火苗上,火苗温软的像云朵,挑逗着闻宴的脚踝,却没任何炙热的痛苦,反而像泡脚的温水,暖暖的温度自脚底传达至四肢百骸。 自穿来以后,鲜少正常温热过的手脚,竟慢慢热了起来,手掌心甚至微微出汗。 一直折磨人的老寒腿,腰椎病,竟也难得舒展,温水浸泡,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 热流传导至全身,闻宴暗暗以灵力引导这些热量去触碰体内最阴寒之地——那两道禁咒附着之处。 虽然有镇灵咒,在幽都也能隔绝掉施咒者的影响,不回再平白流失掉气运和功德,但两道禁咒本身也会散发一些寒气,不断侵蚀她的身体,日久天长,这身子骨就垮了,要没有闻宴每日拿功德养护自己,都不用三世家怎么样她,她自己就会承受不住满身阴气而亡,然而,用功德养身,也导致了她入不敷出,常年缺钱。 这次,不用损耗功德,就能养护身体,闻宴两眼放光,深觉这趟没白来。 鬼帝果然是天底下最体贴下属的好老板啊,以后谁再说他老人家不好,她就跟那些人急。 谢稚道:“九幽之火焚烧一切阴邪,污秽,业孽,身上有也业孽欲念之人,在火海中会痛不欲生,那种折磨,要比剥皮刮骨痛苦百倍,不过,只要熬过了烈火焚烧之苦后,就能返璞归真,魂体清明,到达一个新境界。你身上没有业孽,火焰不会伤你,反而会帮你驱散体内阴邪。” “你身上的那两道邪术,用的是玄门秘法,我不知如何解,却有压制它的法子,以后再有人想通过邪术操控你,自己必然受到反噬。若想彻底解除两道邪术,也有办法——杀掉施术者。” 最后一句,鬼帝温润的嗓音中,蕴含炽烈的杀机。 施术者是谁,他已有眉目,那老怪物当年瞒天过海骗了所有人,如今躲在阴沟里又想搞事,还搞到了他头上…… 他定然会找出他,这一次,他要亲眼看他魂飞魄散。 闻宴没注意到鬼帝身上冒出的杀意,全心神都在他说的那个消息上。 ——她身上的邪术,可以压下去了! 简直是意外之喜。 天知道,闻宴有多想除去身上的邪术,即便不除,也要将他们压制下去,她绝不愿受制于人。 可施术者道法高深,她每一次想冲破禁咒,全都铩羽而归。 没想今天只随这人来一趟九幽,愿望就达成了。 闻宴激动,好像明白了什么:“谢大人今日让我来九幽,其实不止是为了帮你放回恶鬼吧。” 放几只恶鬼而已,堂堂鬼帝大人,既能将恶鬼抓回,那将恶鬼丢去九幽,又是什么难事。 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闻宴半晌道:“谢谢。” 谢稚唇边勾勒出一丝浅笑,目光堪称温柔,“你跟我不必说谢。” 闻宴点头,脚再踩上火焰,完全没了抵触。 这哪里叫深渊,该叫宝贝温泉才对,泡一泡身心舒畅。 这话要说出去,深受烈焰焚身的恶鬼们该哭了,对它们来说烈火烹油,死也要逃离的刑罚,对别人来说,竟只是温泉? 悬崖上,郁垒一眼不眨见鬼帝和闻宴两人手牵手进入九幽,嘿嘿怪笑了声,眼神带着诡异的慈爱,注视两人身影远去。 他不知道,这行为,在某个世界,名为嗑cp…… 郁垒笑呵呵地目送两人消失,回过神,见有恶鬼竟暗戳戳想要爬出深渊,下意识便要拔剑,转而又想到,今日有喜,不宜杀生,于是放回了焚痴,只冷着脸关上大阵。 随着地面发出恐怖巨力,飘飞欲逃离烈火的恶鬼,砰砰砰又砸回地面,火焰从地底升腾,恶鬼宛如被火活活烧死的人,发出异常凄厉的叫声。 谢稚带着闻宴,宛若漫步般,走在九幽烈火之中,看着身边笑意宛然的少女,沉声道:“在九幽之地,有个焚孽池,九幽所有地火皆发源于此,所有恶鬼靠近那里会飞灰湮灭,正好能克制邪术,你在那处闭关一段时日,先将身上隐患解去,再回阳间。” 闻宴:“好。” 不同于别的鬼,在深渊中行动迟缓,闻宴许是离谢稚近,步伐非但影响,反而是没了身体拖累,步履轻盈很多。 两个时辰后,便到了焚孽池。 池水仿佛是岩浆做的,咕噜咕噜冒着泡泡,水面热气蔓延三里,方圆恶鬼避之不及。 谢稚停在池外,抬手在周围布上一层结界,闻宴顶着热气走到池边,瞳孔颤缩地盯着咕噜沸腾的水面,做好了心理建设,抬脚走了下去。 出乎预料,看起来滚烫的池水,一点都不烫! 不止不烫,反而有种令毛孔舒张的惬意,比泡在功德金光里还舒服,闻宴仰头倒入池水中。 焚孽池水漫过孱弱的身躯,热气涌入体内,同时,体内另两股力量似有察觉,威胁性地释放出阴邪之气,要给宿主一个警告,却很快,被焚孽池水之力包裹,吞噬,封印…… 闻宴仿佛被羊水包裹的婴儿,沉沉睡了过去。 谢稚回眸看了眼在池水中浮浮沉沉的少女,眼见她面颊由苍白变得红润,一身病气化作黑气消散,眸底里的担忧散去。 察觉到什么,冰冷眼眸,望向虚空。 某处秘洞,十二个正施法,想给替命人一个教训的老道,忽然察觉术法回转,竟化成一股更为凶猛的力量,反扑了回来! 众人急忙撤手,却已来不及。 “噗——” 守在洞口的年轻人急忙问:“师兄,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惊骇万分的虚弱声音,“反噬……是反噬!” “速禀老祖,替命人……要挣脱出控制!!!” 第039章 温暖, 沉疴尽去,浑身充满力量…… 这是闻宴从焚孽池中苏醒后的第一感觉,舒服得伸了个懒腰, 赖在池水中依依不舍又浸泡了许久。 想到还有很多事没做, 再不舍得也睁开眼,从咕噜冒着气泡的池水中钻出,往岸上游去。 体内充沛的力量, 让闻宴惊讶, 一直困扰她的阴寒与虚弱消失殆尽,原本只能调动十分之一的力量,如今能调动了七八分, 再碰见上回在青山脚下偷袭她的老道, 不依赖阵法, 她也有一战之力了。 功力恢复了大半,闻宴高兴,随即内视身体发现,那两道一直威胁她性命的禁术,仿佛被圈了个围墙隔离起来了般,一时竟没看到踪影。 寻觅半天才在某一角落,找到了两禁咒可怜巴巴的影子。 想张牙舞爪继续作威作福,却一释出阴邪气息, 即刻被金色隔离罩释放的金光围剿,活像蹲号子反抗不成, 被狱警手持电棍围殴的小贼。 禁咒之力,被封住了! 闻宴握紧了拳头, 按捺着激动游到岸边, 迫切要和谢稚分享喜悦, 出乎预料,在池边守候的,换成了郁垒。 郁垒看向闻宴的眼神,带着一抹复杂的赞叹,“别人下了九幽,不死也要脱层皮。能在焚孽池里泡澡的,你是第二个。” 闻宴随口问:“第一个是谁。” “当然是鬼帝,他就是在焚孽池里诞生,整个九幽都是他的家。嘿嘿,你想知道鬼帝以前的事吗?” 闻宴抿着嘴唇没说话,郁垒却朝她挤眉弄眼,一脸‘我懂,我都懂’的表情,自顾自讲起了以前和鬼帝在九幽为所欲为的日子,闻宴怎么也想不到,看起来温文尔雅,一派王侯公子形象的谢大人,小时候也有那么中二的一面。 什么理所当然觉得九幽是自己家,所有恶鬼都是扰民的恶客,听见谁乱叫,全都痛揍一顿丢出九幽,搞得那时的阎罗王头痛欲裂,不得不亲下九幽跟鬼帝谈判啊,什么年纪小喜欢模仿别的恶鬼打架,还爱收小弟,结果成了九幽鬼见鬼愁的恶霸啊…… 这说的,确定不是哪家的熊孩子? “鬼帝本来是一直在池子边为你护法的,谁想阎王再三骚扰,没办法只能先过去瞧瞧。他临走时再三嘱托,一定要我将你安然无恙带出九幽,你想在九幽逛一逛吗。” 闻宴大眼扫了遍遍地火海,以及在火海苦苦挣扎的众生,“算了。” 还是先出去干活吧。 闻宴摸了摸手腕上黑色丝带,感受一番身体里流淌的力量,有些激情澎湃,有力量,有神器,不赶紧试试威力,叫她怎么忍得住。 @ 瑶山,韩家。 深邃幽暗,布满秘咒的洞穴内,再度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痛……没用的东西……滚啊,都滚啊!” 一群试图施法为陆婴如定魂的道士,黑着脸走出侧洞,一个家族覆灭的死丫头,还当她是什么大小姐呢。 又一次施术失败,秘洞沉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当中。 “老夫无计可施,从陆家老二身上替换的命格,就快撑到了尽头,陆大小姐五脏六腑开始衰败,再找不回替命人,替换掉心脏和命格,谁也救不回她!” “往昔有陆家阖族气运为她镇魂,陆家灭了,再找不到法子镇住她的命,等天道发觉,让她名字出现在生死簿上,就一切都晚了。” “最好的办法,是快些抓回替命人。” 说到抓回替命人,众人苦笑。 如今,再想找回替命人,谈何容易。 上个月,陈、韩两家各出六名道法高深的老道,顶着身份暴露的危险,强行发动替命人身上的两道禁咒,结果,十二个前辈,皆受到了严重的反噬,甚至有人当场毙命。出现这种情况,只可能是——有人出手,为替命人压制住两道禁术。 那人修为,远远在他们之上。 之后,他们试图再通过禁咒,确定替命人的情况,施术者全都遭到了反噬。 “会不会是,是鬼帝出手……” 这种猜测一出,立即被人反驳回去,语气含着惊慌:“鬼帝神出鬼没,便是阎王出事,也不见得能劳驾得动他,替命人何德何能?” “万一,万一呢。” 这种猜测,叫所有人心惊肉跳,不敢再贸然出动手。 事到如今,他们终于能认清,想抓回替命人,想用她的命换陆大小姐一条命的办法,再不可行了。幽都对替命人的重视,超乎了所有人预计,乃至不亚于他们对陆婴如的重视,再执意捉那个人,会得罪鬼帝。 可不捉回替命人,又该怎么救陆婴如? “若当初,没有陈牧尧那厮放跑替命人……” 每说到这里,众人便憎恨起当初无能放跑替命人的陈牧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要不是他捣乱,让闻宴找到离开地牢的机会,他们怎会面临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况,甚至不得不断尾求生,牺牲了陆家,还平白死了那么多人,多年的布置几乎毁于一旦。 还引起了幽都的怀疑,玄门的警惕。 阳平老祖虽也对自家孩子恨铁不成钢,却容不得别人骂他,轻掀眼角讥讽:“诸位怎么不提,最先找到替命人的,也是那孩子呢。替命人因他出现,又因他而离开,天意如此。要没有那孩子到处寻找替命人……恕老夫说话不好听,陆家大小加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是个问题,哪里还有你们叱骂的机会。” 坐在对面的韩家鬼医,审视的目光扫过阳平老祖,阴阳怪气:“阳平老祖,要不是你也参与了替命,老夫都要怀疑,你陈家是不是背叛我们了。” “是啊,听闻上次就是阳平老祖率人去抓替命人,结果两手空空回去。那替命人也一反常态,既不毁山,也不烧庙……” 陈家法师怒声,拍桌瞪眼:“怎么,牺牲了陆家还不算,非要我陈家也牺牲了,才合你们心意?” “没了陈家,你韩家拿什么对抗玄门,对抗幽都,对抗陈兵在梁州外,虎视眈眈的大邺朝百万雄师!” 陆家的覆灭,也打破了另两家表面的和谐,都变得疑神疑鬼,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交给另一人。 …… 双方吵得脸红脖子粗,都快打起来,直到韩凤玉从小秘洞里走出,才停止争吵。 望着比另外两家都要优秀百倍的世子,韩家众人脸上,都露出了得意。 家底再强又能怎样,还不是说败光就败光,哪里比得上,有一个出色的继承人,迟早能带领他们创立辉煌。 韩凤玉俊朗文秀的脸上写满疲倦,眼下青黑,瞳底布满血线般的游丝,好容易哄睡了吵闹不休的陆婴如,听了会众人的争吵,韩凤玉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面无表情地想了会儿,冷静分析:“阿婴身上的命数,快走到了尽头。” “如今,能延长她命数的,只有陆家人的命格,但她血脉最近的父母,兄长皆已死去,只能用关系次点的支脉命格,效果远不及父母兄长,但能拖一日,便多一分机会。” 陈家众人摇头,“可是,陆家早已覆灭,还要去哪里找陆家人。” 韩家众人却洋洋得意,“多亏我们世子未雨绸缪,百年前,陆家有数条支脉分了出去,改名换姓隐藏在民间,陆家覆灭未能影响到他们,而且当初陆家大劫临头,我们世子心善,收留了好些无家可归的陆家支脉人,现在,该他们报答我们世子了。” “更何况,救治的,还是他们自家的大小姐。” 韩家众人不疾不徐,道出的事,却听得陈家人从头凉到脚底,毛发直立。 陆家分出去的支脉,那可是陆家仅剩的根! 当初陆家先祖以防万一,特意分出这些人,就为了假以时日大祸临头,能存留一些血脉。 韩凤玉素来与陆家兄弟两关系最为亲密,却能做到眼也不眨就……斩草除根? 万一倒霉的是他们陈家,那陆家今日下场,岂不就是他陈家的镜像?! 韩凤玉瞥见陈家人神色的变化,能猜到他们的想法,但那不重要,只要能达成所愿,拿到韩家该拿的,他不介意使用什么手段。 韩凤玉有条不紊的吩咐:“用陆家这些人,先撑一段时日。另外,放弃闻宴,抓紧时间找寻新的替命人。” 再提到闻宴,韩凤玉微不可查一顿,眼神飞闪什么,变得冷漠起来。 “是!” 替命阵法,再度重启。 昔日风光无限的陆家旁系人,全都如牲畜般,从铁笼里被推到替命阵旁,被活生生放干血,鲜血染红地面的凹槽,汇聚成煞气冲天的换血替命阵。 属于他们健康富足的命格,通过阵法,一点一点进入阵法中央,陆婴如的体内,只见玉石台上,少女干瘪如枯树的身躯,如吸饱了生机,快速变得丰盈,脸颊红润起来,肌肤嫩滑起来,就连掉得几近光秃的头发,也密密麻麻快速生长,很快变得如海藻一般。 而被摁在替命阵另一侧的人,却像被吸走了生命,饱满脸颊转眼皱纹密布,一瞬白发苍苍,腰背佝偻。 陆婴如干枯了太久,需要很多很多的生机,于是一个接一个陆家人被推入阵法,切断血管,摁在血槽上。 “哇哇!”有婴儿被抱出铁笼,嚎啕大哭。 孩子的母亲发了疯般,跪在牢笼里祈求,“求求你们,要杀就杀我,别动我的孩子,放过他吧求求你们放过他吧。” 外面的法师无动于衷,在孩子母亲看悲痛欲绝的嚎哭声中,把孩子丢入了阵法里,孩子的生机最为充裕,一下给陆婴如带去了很多力量。 孩子母子随后也被摁入阵法,她抱着孩子干枯的尸体,含泪泣血地瞪着所有人,发出诅咒,“你们会得到报应,我诅咒你们,将来死得比我们母子惨烈百倍,千倍,万倍!” 无数怨气森森的诅咒,回荡在秘洞空间。 “陆婴如,韩凤玉,你们丧尽天良,我诅咒你们想要的统统得不到,我诅咒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陆婴如,早知会有今天,陆家就是养一条狗,都比养你这个白眼狼好!” “哈哈哈,我等着你们,步上我们的后尘哈哈哈啊——!” 临死之人饱含怨气的诅咒,叫人心惊。 “世子,怎么办?”有鬼医对入耳的诅咒耿耿于怀。身为修者,他们不敢小看任何一个濒死之人的怨念。 韩凤玉沉默地擦去身上的血,眼神阴冷,“你后悔了?” “我等誓死为世子效力,只是担心……” 韩凤玉幽幽道:“没什么好担心,既怨气森森,便灭去神智,做成怨鬼。” “是……” 第040章 有无数支脉陆家人的生机供养, 陆婴如濒死的状况才逐渐稳定,急速流失的生命力,不断被填补, 即将停跳的心脏, 再次咚咚有力地跳跃起来。 见她终于稳定下来,众人心中紧提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没人注意,病体好转以后, 陆婴如眼神的微妙变化。 ?她疑神疑鬼的视线从所有道士身上扫过, 最后落在韩凤玉身上。 她一眼不眨地看着他,漆黑瞳孔倒映出的,却是另一道诡异扭曲的影子。 【我的好妹妹, 害死陆家的, 不是闻宴, 而是陈家,韩家,你给我记住了!】 【呵,你以为你是什么宝贝,没了陆家,没了两个哥哥,谁还拿你当宝贝,看看他们的态度, 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啦!】 【别傻了,他们对你好, 那是在利用你啊!】 …… 陆婴如听着那道影子发出的声音,脸上闪过挣扎, 斗争许久, 瞳孔有瞬间的失神, 一抹晦暗爬上瞳孔。 再回眸时,眼神恐怖如从深渊爬出的厉鬼。 她转过身,背对众人露出癫狂的表情,裂开鲜红的嘴唇,无声大笑。 ………… 闻宴离开九幽之地,便马不停蹄回到枉死大牢,接取了新的解怨任务。 这次要去之地,在固陵与瑶山交界的地带,解怨对象正是之前看过的,那个生前死后,固执寻找母亲的小男孩。 一月过去,枉死大牢冤魂已核查大半,随着鬼差对案卷的熟悉,顾文使终于能撒开手,身上的担子也轻松了下来,重新接管枉死冤魂。 他对这个从小就没了母亲的小孩感到心疼,见闻宴接手这个任务,真心高兴,抚摸着小怨鬼的脑袋,“这小家伙来这里两年了,不哭不闹很乖巧,比很多大人都要省事,没想到,也是最难超度的。他执念是母亲,小宴你多费心,让他早点跟母亲团聚。” “对了,你此行去阳间,随行的鬼差找好了没。” 对于这个能力很强,身子骨也极弱的,在阳间还有一群仇人的小姑娘,顾文使颇为担忧。 没有鬼差保护,他怎么敢把人放出去哦。 闻宴神秘一笑,摸了摸手腕拿上的黑色丝带,“放心,早就找好了。” “是谁,可能保护你?” 闻宴轻笑:“要是他都保护不了,那就没人能保护我了。” 这句话怎么听得,怪怪的? 顾文使咂摸着,越咂摸越觉得哪里不对劲,挥挥手让闻宴赶紧走。 直到小姑娘牵着小鬼离开了枉死大牢,顾文使眼前浮现出,闻宴白皙手腕上多出的,那条黑丝带。 质地少有,样式罕见,最主要的,那丝带上的气息,极为熟悉。 那不是—— “!!!” 猛然意识到什么的顾文使,怀里案卷哗啦全掉在了地上,缓缓张大了嘴巴。 @ 鹿阳郡旷野,一处荒废已久的老宅里,传出吱呀声响,破旧木门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人。 闻宴呼吸着新鲜空气,敞开怀抱任由阳光撒在身上,手脚和腰杆不再酸痛僵硬的感觉太好了! 像穷人乍富,闻宴没忍住挥霍的本能,沿着空旷荒地畅快跑了两大圈。 我,手脚利索的闻天师,回来了! 谢稚牵着小怨鬼子鱼站在原地,含笑望着眼眸晶亮,状态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小姑娘。 从前的闻宴,像一个强大不羁的灵魂,无奈被笨重病弱的躯壳拖累得寸步难行,便是大笑,眼角眉梢都含着一缕愁色和不甘心。如今没了负累,便是抿着唇,也透着股鲜活灵气。 谢稚喜欢这样的变化。 “走吧。” 闻宴跑够了,发泄掉没地方用的活力,忘记自己的任务,朝谢稚走去,两人一道,往鹿阳郡赶去。 出发之前,闻宴以小怨鬼的思念为引,布了个寻踪阵,寻找他母亲戚明荷。倘若戚明荷还在人世,凭借这母子间的牵挂,寻踪阵会指引失踪者的方位。 然而,瞪了许久,寻踪阵没有动静,这说明……戚明荷已不再人世。 人已死,却未曾落入幽都,生死簿也无记载,只能说明,有人用秘术遮掩了她已身故的消息,而真实情况,戚明荷要么已魂飞魄散,要么魂魄被人故意藏了起来。 闻宴希望是后者,于是便按照后者去寻找。 能让戚明荷不明不白死去,连魂魄也不放过,背后那人必然与其有莫大仇怨。 根据资料,戚明荷生长于优渥家庭,虽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脾气却极为和顺温柔,一生温婉贤良,没得罪过什么人。其父为生意人,行商往来最讲究和气生财,也常做善事,也未查出得罪过谁。至于她丈夫康贾岩……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一下这个人。 康贾岩原是戚明荷远方表哥,后家道中落,投奔到戚家,靠着脑筋灵活,做事勤快,很快得到了戚明荷父亲的赏识,对其委以重任。谁知,康贾岩却暗地里与戚明荷看上眼了,闹到了父母面前,戚父起先并不同意二人的婚事,后来渐渐也被两人之间的感情打动,终于松口同意。 成了亲后,康贾岩借助岳父之力,如大鹏展翅,没过五年在鹿阳郡地位甚至越过了岳父,英年才俊,深受众人赞叹。 而比起康贾岩卓绝的能力,更为人称道的却是他的情义,对原配妻子忠心痴情,一心一意,绝不纳二色。对于岳家,他知恩图报,在戚家遇到危难时鼎力相助,虽最后没能挽救回戚家,重情重义的名声却人尽皆知。对待朋友,更是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这是个几乎找不到瑕疵的男人。 听起来,这像是富家大小姐爱上穷小子的故事,好容易穷小子一朝显贵,陪伴他的妻子却芳魂早逝,听起来缠绵悱恻,只有一条污点—— 穷小子在原配妻子死后,服丧未到半年便迎娶了继室。 又过半年,原配儿子也意外而死。 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母子两,承担了所有的悲剧和泪点。 是巧合,还是意外? 闻宴还未见过康贾岩其人,无法评判此人。当前最值得怀疑的,是康贾岩而今的夫人,肖夫人。 肖夫人原本是寻常穷苦家境女子,之所以能麻雀变凤凰,嫁给康贾岩,是赶上了好时机,康贾岩正好缺一个夫人,来打理内宅事务,照料年幼的儿子。出于利益的结合,让她完全得不到丈夫喜爱,成亲三四年,一直无所出。 甚至有传言,康贾岩原配留下的孩子之所以落水早夭,少不了这个继母的手段,她不甘心养大原配的儿子,最后自己所出的孩子一无所有,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派人除掉原配之子,真真是蛇蝎心肠,最毒后母心。 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闻宴只知道,案卷上显示,小怨鬼之死确实与康家仆人看护不当脱不了干系,康贾岩常年不在家,所有仆人确实都归夫人管理。 是仆人当真没有看好孩子,还是受人唆使故意害人,谁也无法确定。 闻宴不会尽然相信传言,所以她打算,先见见这位肖夫人。 闻宴转头将计划说给了谢稚。 谢稚没有意见,赞赏道:“没有错漏。” 这次,鬼帝大人跟随在闻宴身边,依然是有差事在身,办差地点与闻宴的任务在同一个地方。 至于是差事恰好跟闻宴撞在了一起,还是为了跟闻宴撞在一起而选择了这个差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这次,还是先做闻宴的解怨任务。 计划定下,两人便朝鹿阳郡而去。 路过天桥底下,闻宴听见有年轻小伙子怒而砸钱,让说书人讲述康贾岩的事迹。 从穷小子奋斗成一地霸主,谁不想成为这样的男人呢。 而路过的年轻小姑娘,也凑热闹地添了点钱,她们想听康贾岩对原配妻子的情谊,未出阁的姑娘家,谁不想嫁给这样的男人呢? 闻宴也来了兴致,拉上谢稚,凑耳朵听了听。 这时,说书人已讲过康贾岩的奋斗史,转而讲述主人公的痴情,在妻子死后,他悲痛欲绝无暇他顾,一心修建思荷园。 思荷园,顾名思义,取思念妻子之意。 “哀乎,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周惶忡惊惕,斯人已逝,他思念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一群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 闻宴在一众嘤嘤被感动哭的女孩里,显得特别格格不入,她很理智地指出问题:“既然痴情,又为何在妻子刚死没到半年,就迫不及待娶了继室?” 说书人一哽,想了想解释:“像康家那样大的家业,哪里能缺女主人。再说,原配留下的孩子,也需要照顾。” 闻宴杠精附体,不依不饶:“打理内宅,请一个管家就好了嘛,要照顾孩子更简单,多请几个仆人。” 说书人被问住了,竭力找原因:“那个……孩子还小,缺不了母亲。” 闻宴哦了一声,发出灵魂质问:“那母亲有了,孩子呢?” 孩子,是……死了。 正嘤嘤哭泣的小姑娘:“……” 正得意把小姑娘说哭了的说书人:“……” 闻宴:“这可真是,痴情得不得了。” 闻宴成功搅混了一滩水,然后赶在说书人和听客发怒之前,心情复杂地离开了。 这该不会又是凤凰男故事,和十面山故意害死妻子的陈英杰一样? 无论康贾岩跟妻儿之死有没有关系,他都逃不了一个失责之罪,搅乱别人对他们吹上天的歌颂,没问题。 谢稚轻笑着摇了摇头,任由小姑娘在前面闹腾。 小怨鬼子鱼见闻宴搅扰了别人对父亲的颂扬,表情变都没变,他对所谓的父亲感情异常冷漠,所有孺慕之情,都给了母亲。 他睁大黝黑的眼睛,似有些着急,想要早点找到母亲。 闻宴抚摸了下他脑袋,带着小鬼去了金蝉寺。 自子鱼意外落水而亡,肖夫人便每隔两三日,来一趟金蝉寺,为继子祷告焚香,这行为,不间断的连持续了三年,尤其最近这段时间,肖夫人往来金蝉寺更频繁了些,几乎是每日都要过来。 若不知去哪里寻找肖夫人,遵守在金蝉寺,准没错。 在山脚下蹲守了会儿,果然没过多久,一辆豪华的马车稳稳停在了山脚下,车夫熟练跳下马车,车门打开,一丫鬟打扮的人,从里面搀扶出一荆钗布裙的女人。 路人香客显然对那身着素净衣裙的女人极为熟悉,纷纷嗤之以鼻,甚至有人呢往地上淬了一口。 “呵,不怕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害死人原配的儿子,人都死了,上再多香有什么用?” “说不定是想祈祷神佛,早日怀上康家子嗣,这样她就能站稳脚跟了。” “唉,咱们这些当亲娘当原配的,必须得好好活着啊,不然这边一死,孩他爹那头立马迎新人,把我儿子交到别的女人手上,老娘真是死了都不安心。” “还上香,假惺惺给谁看呐,别恶心人戚夫人母子了。” “像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真该千刀万剐。” …… 郡上人人都知道康家家主和其原配的感情,越是感动,越是惋惜,就越厌憎康贾岩后娶的女人。 小心走下马车的主仆,自然听见了百姓们的唾骂,不堪入耳的话,让肖夫人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惨淡,忍不住以帕抵唇,碎碎咳嗽了一阵。 丫鬟担忧地看着主子,替主人小声地叫了句委屈。 肖夫人淡笑了一下,余光觑见手中帕子上沾染的东西,若无其事将帕子捏在手心。 “无事,上山吧。” 望见那对主仆远去,闻宴开口:“肖夫人身上没有因果线,没沾染血孽。看起来好像跟害死子鱼没有关系,她清清白白。” 谢稚了然,转头看闻宴,眼神问她感觉到了什么。 闻宴盯着肖夫人的背影,眸子闪过狐疑:“干净是干净,却是死气罩顶。奇怪,她频繁上香,不会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吧。” 第041章 金蝉寺梵音幽幽, 山林清净,是极好的涤荡心灵的地方。 闻宴怀着疑惑,一路隐身尾随在肖夫人主仆身后, 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夫人, 我听不下去了,您为何不跟他们解释,小公子不是您害死, 他是自己跌下河的, 您并不知情,可您这些年,却非要把错揽在自己身上, 故意惩罚自己。”丫鬟很着急, 嗓音都哽咽了起来, “您为了替小公子祈福,宁愿折损阳寿,他们都不知道……” 肖夫人拿帕子抵住唇角,又咳了几声:“终究是我看护不力,夫君怨我,恨我,那些人骂我,都是应该的, 是我没保护好子鱼。” 喉咙血腥味愈发重,肖夫人神色颓丧, 身上死气更重。 闻宴听这番话像是在自责,感觉却哪里不对, 暂时没想别的, 认真跟在肖夫人身后。 肖夫人主仆二人一路进入佛堂, 丫鬟留在外面,肖夫人进入堂中,跪坐在宝相庄严的佛像前。 佛堂静寂,只有不远处的木鱼在一下一下敲打,闻宴听见了她小声的祈祷,不是祈愿自己身子骨快些好起来,也不是祈祷早日怀上孩子,而是……希望继子在九泉之下,早日找到母亲。 她深深忏悔,没能保护好那个孩子。 肖夫人的身子骨比闻宴刚逃离陈家那会儿还弱,才跪坐片刻便满额冷汗,脸色惨白如死人,她恍若未觉,絮絮叨叨向佛祖忏悔。 从她的话里,闻宴大致还原了一段往事。 肖夫人以前,是认识戚明荷的。 肖夫人当年家境穷困,有一年更是雪上加霜,母亲病重,家中却拿不出什么来为母亲治病,万般无奈肖夫人只得到集市上自卖自身,只求能筹到救命的钱,没想她跪了一整日,集市上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没人愿意出钱买她,直到第二日戚明荷到来,见她可怜,给了足够她治病的钱财,肖夫人从此认识了鹿阳郡有名的戚夫人,在心里将她当成了恩人。 母亲病情好转,肖夫人登上戚家的门要报恩,戚夫人见她可怜,便留下了她,要不是后来母亲死去,要为母亲守孝,她也不会离开康家。 谁知就在她离开后半年,戚夫人就无缘无故去世了。她不敢相信,偷偷去了康家,就见到康贾岩沉浸在丧妻的悲痛中,连孩子也疏忽了,她看不下去指责康贾岩,没想到被喝醉了的康贾岩给…… 那件事以后,她就嫁给了康贾岩,之后她将戚夫人留下的孩子视如己出,想要照顾他长大,没想到,她那么关照孩子,子鱼还是出事了。 闻宴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这还真是一个狗血淋头的故事啊。 撞了撞身边的谢稚:“你相信吗?” 谢稚面对肖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站在局外人的立场冷静分析:“目前看,还未找到破绽。若是假的,这女人很擅长伪装。” 和闻宴的想法一样。 也没因为肖夫人的一番内心剖白就觉得,她真是无辜的。 人的嘴,能骗鬼,解怨多年,闻宴见过连自己都欺骗过去的恶人,肖夫人神色虔诚,不死作假,闻宴也从她话语中感觉到了悲伤,但这悲伤,难以感染到她。 ……难道她见过太多悲剧,心终于硬起来了? 闻宴歪头审视了会儿痛心忏悔的肖夫人,突然摸摸小怨鬼子鱼的脑袋,“小子鱼,肖夫人对你好吗?” 子鱼摇摇头,黝黑的眼睛透出迷茫:“不认识。” 小孩子的心就那么大,光是找母亲,就占据了他全部心神,其他人好与不好,他都没注意,连父亲都没怎么注意。 这对父子也是奇葩,最爱的人没了,父亲一心建造思念妻子的园子,建完园子忙别的,就是不管儿子死活,儿子也是一心寻找母亲,对所谓的父亲理都不理一下。 “再观察观察。” 康贾岩,肖夫人,这对夫妻之间,玄乎的很。 闻宴都拿不准,究竟谁与戚明荷魂魄失踪有关,或许是肖夫人,或许是康贾岩,亦或者是他们二人都参与了。 才半年就娶妻,康贾岩从丧妻之痛里走出的太轻易。 肖夫人在佛堂前忏悔许久,才站起身,她身子差劲得厉害,丫鬟过来搀扶,见夫人虚弱得站立不住,心疼得眼睛都红了,蹲下身,背着夫人离开佛堂。 谢稚视线扫过那丫鬟,提醒了一句,“康家家财万贯,在家中设个小佛堂,应当不难。” 闻宴顺着他这思路一想,总算明白诡异地方在哪里了,“再怎么忏悔,也没必要每日都来佛寺的!” 倒不是说肖夫人来佛寺不对,而是她所作所为,过于刻意了。 继续跟在后面观察。 肖夫人身子骨太过虚弱,从佛堂到佛寺偏殿的距离,就已撑不住昏迷了过去,丫鬟心急如焚,手上动作却有条不紊,先将夫人安置在床上,为她掖好被子,随即从随行的行礼中拿出一包药材去煎,半个时辰后,将煎好的汤药递来,一勺一勺喂给肖夫人。 这丫鬟仿佛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索,没浪费一点时间。 肖夫人喝了药,直到天黑时分,才清醒过来。 闻宴心底的诡异感更重,放鬼十三出来,看守肖夫人主仆两,便要起身去别处看看。 谢稚负手,迈动长腿跟在闻宴身后。 两人正要走,身后肖夫人的声音传来,不知是过于害怕,还是过于激动,沙哑得不成样子,“是你吗……夫人,子鱼?” 丫鬟抹着眼泪,“夫人,您又看错了。” 肖夫人恍惚:“是我……看错了吗?” 闻宴跨出门的脚步一顿,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 “谢大人,你说,肖夫人喊得那声,是不是故意的?”走出偏殿,闻宴问谢稚的看法。 要不是确定肖夫人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还以为她能看到他们,方才那两声叫喊,好像掐准了时间故意喊,故意让他们听见。 谢稚不好说:“有些人到了濒死之时,感知会比任何时候都要敏锐。” 肖夫人状态看上去不太好,察觉到某些细微的动静,也不足为奇。 闻宴颔首,“我们分开调查吧,我在寺院附近看看,你去后山。” 金蝉寺占地广袤,前山是正殿,香客上香和暂时休憩的地方,后山是佛寺的演武场,寺中弟子练武,做功课,劈柴烧水都在后山。 谢稚嗯了声,吩咐有事拉一拉锁魂丝带,抬步去往后山。 闻宴检查一遍身上的隐身符,确认没问题,便放心地出入寺中各个地方,佛堂,房间,树林……翻遍了寺院所有地方,看了每一个往来的僧人和香客,都没找出异常。 金蝉寺立寺三百余年,香火一直鼎盛,在鹿阳郡百姓心中是最灵验的寺院。寻常百姓求神拜佛,都来此地。闻宴查得仔细,甚至连寺院中有几人,很快摸得一清二楚。这是个规模相当大的佛寺,寺中有僧人近百余,住持不在,倒有几个德高望重的高僧,皆身负深厚功法,满身功德金光。 寺中上下,俱是一脸正气能斥鬼祟,没有身怀孽业之人。 而金蝉寺四周,有护山阵,阵法充斥浩然正气,内种柳树桃花,专克邪祟、邪道之流。 谢稚也很快查探回来,结果和闻宴的一样。 “难不成,肖夫人每日上山,都是为了跟神佛忏悔?” 同样的愧疚连说两三年,菩萨都会听烦的好吗。 或者,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为了躲邪祟,才坚持要住在寺院里? 也不是没有道理…… 闻宴不负责任地猜测了好几个理由,谢稚静静听着,赞同第二个,康家有什么东西,让她不敢待在家中,便是拖着病体也要来寺院。 谢稚:“以她年纪和寿数,本不是早逝之相,除非是发生了什么。” 那是发生了什么呢? 两人回到肖夫人所在的房间,鬼十三过来汇报,说肖夫人今晚想留在佛寺过夜。 闻宴与谢稚对视一眼。 然而肖夫人并非想留就能留,有人硬要接她走。 夜幕降临,山下来了个马车,两黑衣护卫奉家主之命,亲自来接夫人。 闻宴紧盯着肖夫人的反应。 只见她眼底先是不可遏制地闪现出惊喜,可惊喜没两秒,脸上涌上浓浓的恐惧,“不,我不回去……” 来接夫人回去的家仆,毫不掩饰鄙夷,不理会肖夫人的意愿,上前硬将人拖下来,“家主有令,夫人莫要让我们为难。” “啊!!!” 丫鬟想要尖叫,却被另一人一棒子打晕,然后拖死狗般,拖出了房间。 一行人行动利索,趁夜就离开了金蟾寺。 见这一幕,闻宴吓了一跳,愈发弄不明白了。 “肖夫人畏惧夫君康贾岩,还能解释,可方才她听到康贾岩派人来接她,第一反应却是欢喜,那么期待的眼神,是女子深爱男人才有的表现吧。” 可肖夫人当着佛祖的面不是说,她并非自愿嫁给康贾岩,表现出来的样子,也完全不像对自己夫君有感情。 那她这态度算怎么回事,先婚后爱,她欺骗了佛祖? 谢稚注意的,是另一件事,“康府下人态度,代表的是康贾岩的态度,他对肖夫人的控制欲很强,而且,完全没有感情。” 有感情的话,就不会连下人都敢不给夫人好脸色,对待夫人,形容囚犯。 没有感情还要娶这个女人,必有原因。 看奉康贾岩命令而来的护卫,便可看出主人也是狠辣决断之人,此等心性之人,绝不是轻易能遭人算计的,便是无意玷污了一陌生女人,有的是手段将人打发出去,没必要迎娶。 要么,他有把柄在肖夫人手上,不得不娶,要么,就是另有图谋。 两人相视,言简意赅:“他们夫妻两,都有问题。” 第042章 闻宴和谢稚坐在马车上, 自然跟在肖夫人身后,一路回到莲叶山庄。 莲叶山庄便是康家如今老宅所在之处,因戚明荷素爱莲, 康贾岩发达之后, 便择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围绕一片百亩莲塘,建立莲叶山庄。 山庄里处处可见莲影, 莲心岛, 莲塘,甚至有上百米镂空的莲花墙,莲花千姿百态, 栩栩如生, 每一处细节, 都足见建造者的用心。 据说,山庄里所有的莲花图像,雕刻,皆由康贾岩亲手设计,只为讨妻子欢心。 作品反应创作者心境,从布满山庄灵气入神的莲花来看,康贾岩对待戚明荷,并非是无情, 反而是用情至深,满满的心意。 若这也是伪装, 能伪装到这种地步,闻宴也是服气。 马车最后停留在大厅。 五花大绑的肖夫人被送入客厅, 罪人般压跪在地上, 她呜呜仰头, 视线里出现一个华美无双的轮椅,男人踩着纤尘不染的白靴,坐在轮椅上,往上,是修长的手,懒懒膝盖上。 倚在轮椅上的男人一袭白衣锦裘,眉目冷峻沉稳,听见动静,徐徐张开了鹰隼般的黑眸,眸光放出,寒星四射。 护卫将人带到,拱手恭敬道:“家主,人已带到。” 康家家主,康贾岩嗯了声,眯起眼,冷冷俯视着肖夫人。 看到眼前男人远胜过陈牧尧、陆临溪的容貌,气度,闻宴心底叹了声,难怪康贾岩当初只是一个穷小子,却能将戚家小姐戚明荷迷得神魂颠倒,也难怪,肖夫人明明那样畏惧他的同时,还那样喜欢他。 年近四十的康贾岩,面容虽染了尘霜,长发发白,轮廓依稀可见年轻时风华绝代的姿容。由于岁月沉淀,一身气息沉稳儒雅,为他增添了更多的魅力,让人很难抗拒。 这是跟陈英杰,完全不同的人物,心机深沉,眼神狠辣,绝非泛泛之辈。 闻宴看这人面相,竟是乱世枭雄的命。 谢稚咳了咳嗓子,凤眸眯起,拉回闻宴的注意力。 闻宴回神,撞了撞谢稚,“你觉得这人如何?” 虽对闻宴看另一人失神感到不虞,谢稚沉默片刻,给出很中肯的评价,“若此人身无血孽,来日进入幽都,可封为一方鬼神。” 能得到鬼帝这般评价之人,不出五指。 这是一个很有手段,也极有魅力的人。 难得从谢稚口中听到这样高的评价,闻宴视线又凝聚在康贾岩身上。 ……没有因果线。 戚明荷之死,和子鱼之死,貌似跟这人也没关系。 闻宴揉了揉晴明穴,竭力整理思绪。 而这时,康贾岩抬起头,目光犀利如冰冷刀刃,看枕边人的眼神无丝毫关切,反而像审问罪犯,“肖夫人,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白天你去了哪里,我不阻拦,可到了夜晚,一定得回来。你又想挨罚了?” 肖夫人脸色惨白得可怜,试图用自己的可怜引起对方同情,“夫君,我……我是病了。” 听到‘夫君’二字从肖夫人口中脱出,康贾岩剑眉中闪过厌憎,慢条斯理道:“病了?没死吧,只要没死,爬你也得爬回来!” 康贾岩啪啪击掌两声,立即有人开门,捧来一个六尺见方的乌沉木匣。 闻宴听觉敏锐,听见了木匣里窸窸窣窣,仿若虫子在唧唧叫的声音,鸡皮疙瘩猛然抖落全身。 虫子! 木匣掀开,果然是一木匣五彩斑斓的甲壳虫。 “!!!” 肖夫人见到熟悉的木匣,脸色突然如秋日凋零的叶落,牙齿咯咯打颤,惶恐祈求:“不要,求求你,不要……我知道错了,不要啊——!” 两护卫没丝毫怜香惜玉之情,硬是擒住她两只手,强行将她手放入虫堆中。 肖夫人保养细腻的双手,很快被虫子淹没,发出兴奋的唧唧声。 “啊——!”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悚然响起。 闻宴下意识抓住谢稚的胳膊,有些受不住眼前这画面。 虫子啊啊啊! 本天师密恐,本天师还不喜欢虫子!!! 谢稚皱着眉,用大手遮挡住闻宴的视线,冰冷视线投向康贾岩。 康贾岩面无表情听着肖夫人惨叫,操控着轮椅机关,就要离开。 “你既喜欢虫,我为你准备这么多,好好享受。” 肖夫人想挣脱出木匣,双手却被护卫死死禁锢,含泪求饶,“求求你放了我,我知道错了……” 凄惨的姿态,完全没唤起丈夫的怜悯之心,轮椅咕噜咕噜碾过玉石地板。 肖夫人绝望大喊,“你不能这样,若戚夫人若在,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也不知哪句话激怒了康贾岩,他脸色遽沉,操控轮椅突地转身,望肖夫人如看一条死狗。 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却不知想到什么,克制住了怒火,命人继续施刑,转身操控轮椅出去。 肖夫人望着康贾岩的背影,哈哈大笑,脸色青筋扭曲狰狞,“康贾岩,你这么恨我,还不是杀不了我,哈哈哈……” 康贾岩不想再理会这人,肖夫人却厉声大喊,“康贾岩,康贾岩!” 凄厉的嚎哭里,包含的不止有怒意,还有浓烈的不甘,与别的什么。 闻宴和谢稚目睹这对夫妻翻脸的场面,只觉得事情似乎明朗了一些,又似乎更复杂了。 留下鬼十三看守肖夫人,闻宴和谢稚一路尾随在康贾岩身后。 夜色如墨,康贾岩面上喜怒难测,可看紧随在他身后的两贴身护卫大气不敢喘的样子,便知他们主人此刻心绪必然极不平静。 轮椅咕噜噜碾着青石地板,停在了荷塘前,康贾岩似乎是来赏荷的,然而越看莲花,脸色愈沉。 “明荷……” 清冷夜风,吹皱了荷花池,也将话里的情绪,吹散一地。 “走吧。”康贾岩发出命令。 “可是家主,您此时不宜……” 康贾岩:“走。” 一个字,蕴含不容拒绝的威严,想到家主的果决,护卫再不敢劝,推起轮椅疾走如风出了山庄。 出乎预料,康贾岩要去的地方,竟是思荷园。 听到思荷园,闻宴就忍不住吐槽,感觉这很虚伪,妻子死后,不忙着照顾心爱之人留下的孩子,反而一门心思去盖一个园子,这正常吗? 到了园子门口,才知道,康贾岩建的思荷园,本身就不是啥正常建筑。 园子入门处,笔直竖立三根灿金的大理石柱,石柱呈圆形,,远远望去,犹如三根冲天而起的巨香,专门祭拜死人专用。 进入园子后,方方正正的园子,方方正正的树林,处处让人不适,园林讲究山水自然,思荷园里却只有山,没有水,满院子枯瘦如鬼影的树木,给人压抑逼仄,死气沉沉的感觉。 这地方感觉像……一口棺材! 这地方,到底是思荷园,还是戚明荷的墓地。 闻宴眼前灵光闪现,激动地一把抓住谢稚的手。 谢稚疑惑回眸。 “我想,我知道戚明荷魂魄,被藏在哪里了。” 就在这处思荷园! 怪不得,前两次来寻找戚明荷的鬼差,都没找到人,谁能知道呢,戚明荷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就是不知,康贾岩一手修建思荷园,藏匿起妻子魂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边藏起妻子魂魄,一边又不出半年娶了肖夫人,康贾岩是什么目的? 康贾岩不知身后坠了两跟踪者,他进入思荷园后,整个人神态都不一样了,眉眼蕴起笑意,朝虚空喊了一声,“明荷,我来了。” 口吻仿佛外出的丈夫,辛苦操劳了一天,回家跟妻子话家常的语气。 康贾岩迫不及待,进入思荷园的一处房间,激昂的情绪,对着上面戚明荷的画像,才安静了下来。 闻言身边,子鱼见到墙壁上栩栩如生的画像,欢喜地扑了过去,“阿娘!” 没摸到画,魂体从画像中一穿而过。 阴风拂动画卷,引起康贾岩的警觉,“谁?” 没有谁,护卫全被留在了外面,室内空荡荡,微动荡了一下的画像,又恢复了平静。 画像上,女子模样端庄秀雅,笑意温柔,只看眼神,便知是一个很单纯心善的女人。 康贾岩凝望画卷,不觉入了神,脸上刀刻般的线条舒展开,极为温柔:“是你吗?” “也不知你们母子,在地下如何了,你们母子……别恨我,好吗?” “恨我也好,应该的。对不起,再等等为夫,快了,就快了……” 语意不明的话,饱含说不出的情绪,康贾岩对着画像絮絮叨叨,拉起了家常,冷峻脸上浮现的温柔,是肖夫人梦里都在渴求的东西。 闻宴牵着子鱼的手,听了会康贾岩的话,啰里啰嗦,要么在回忆,在么在讨论一件东西,神态自如,就如他身边果真有个人般。 闻宴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感觉再留下也听不到什么消息,同时也不想再吃狗粮,闻宴转身离开房间,去往园里探索。 思荷园环境诡异,谢稚跟随在闻宴身后,不疾不徐,视线却始终定在前方的少女身上。 林子逼仄幽暗,却挡不住鬼帝的视线。 他视线时不时落在闻宴的手腕上。 闻宴一身白衣,身形过了九幽依然羸弱,手腕细瘦,淡色青筋依稀可见。 这样的手腕,绑了根黑色丝带,面容柔弱可怜的少女,身上陡然添了丝危险的神秘。 若只看外表,便认定少女毫无危险的话,最后必将付出代价。 知道身后有人,闻宴很放心地,探索起了园子。 第一印象,是树多。 三步一棵,五步一行,似乎是从别处移栽来的老槐树,形成一张不透光的绿幕,将园子盖得密不透风。 树林似乎遵循了某种规律,有些成排,有些杂乱,几百亩的园林,硬是营造出了逼仄狭窄的感觉。 闻宴仰头,杏眸凝望头顶绿荫许久,想到一个可能。 原本方正的院子,就已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园子里还栽种树木,这像是什么。 ——困字。 修建成困字的园林,是要困住戚明荷的鬼魂吗? 头顶密不透风的槐荫,密实得像一个棺材板,牢牢盖在头顶上,既为防止外界的生气散进,也为防止园子里的死气溢出。 魂魄被长久围困在一个地方,容易滋生怨气,而槐树养阴,助长怨气,这是要干什么。 若说先前只有三分猜测,此刻已成了七八分。 戚明荷魂魄,十有八|九在这里。 闻宴计算着方位,目光落向两片槐林交叉点,那棵从一片土丘中伸展而出的槐树上。 那槐树瞧着最年轻,不算最粗壮的,却溢散着充沛的生机,闻宴一眼望过去,再挪不开眼。 园子里所有槐树皆为阴槐,只有那棵,是—— 鬼槐。 拿死人血肉、冤魂阴气滋养的鬼槐。 闻宴嘴唇抿成直线,脚步当即往那片地方挪去。 第043章 闻宴身子骨好转以后, 速度不再是拖累,她很快就到了槐树林中,发现诡异的那个土丘上。 这座土丘如同一座巨大沉默的坟塚, 四周荒草萋萋, 一棵粗壮槐树从土丘底下钻出,它长得比槐树林里任何一棵树都要高大粗壮,像吸走了所有的营养。 闻宴看这棵槐树就脊背发寒, 倘若土丘底下当真是坟墓, 坟墓下埋葬的是人,那这棵槐树,岂不是正好生长在亡者的尸体上? 槐树吸阴, 槐树生长得愈粗壮, 供给它的人就越痛苦, 日夜煎熬…… 饶是闻宴见多识广,也不禁为这种狠辣手段倒吸一口凉气。 到底是多大的仇恨,要这样对待一个亡魂? 这样想着,闻宴听到了一道,似有若无的痛呼声,低低的,有气无力。 “救……命,呜呜呜……” “好……痛……” 这道痛呼声似乎是从土丘底下传出,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没有撕心裂肺, 却远比撕心裂肺地惨叫更让人毛骨悚然。 闻宴手中的子鱼,耳尖的听到了这声音, 激动地脱出闻宴的手, 爬到土丘上, 到处翻找:“阿娘,娘!” 这底下埋葬的,是戚明荷? 闻宴随着走了过去。 子鱼在土丘周围着急地呼唤,那声音却听不到子鱼的话,她已失去神智,有一声没一声的痛呼。 闻宴巡视过土丘四周,表情变得严肃:“锁魂阵。” 槐树为阴,以槐树包围在亡者四周,使得鬼魂受到迷惑,无论怎么转悠,都离不开这个地方,在一日一日的徘徊中,亡魂逐渐丧失了耐性,怨念滋长,最终只有成为厉鬼一条路。 谢稚视线从周围收回:“不止是锁魂,这棵槐树周围的运势流转,也很奇怪。” 闻宴顺着谢稚所说望去,凝了凝神,果然见这棵鬼槐周围,隐隐有乳白色气运缭绕。 一棵鬼槐,哪来这样的运势,只能是从别处吸收而来的。 吸收的是谁气运,可想而知。 闻宴脑海里第一想法是,康贾岩为了维持自身或者康家的气运,不惜下黑手,吸纳了戚明荷的气运。 然而,谢稚轻声提醒:“康贾岩的气运,确实有变动,却不是增添,而是在走下坡路。” 寻常人,气运起起伏伏,总会维持在一个点上下变动,所以有盛极必衰,否极泰来一说,而很少有持续下降的。 闻宴也想到了康贾岩那双断腿,传闻是最近马车翻倒,摔断了双腿,这种百年不见得遇见一桩的倒霉事,按理说不该出现在他身上:“是受到了反噬?” 谢稚淡笑,没有提供太多答案,让闻宴自行去探索。 康贾岩运势持续下跌,或许是受到了反噬,也可能是一身气运被别人吸纳而去。 又是气运…… 闻宴转而开始在四周寻找进入土丘的办法,想要挖开土丘容易,然而鬼槐很可能与下方棺材相连,甚至钻入了亡者尸身里,强行开丘,一不小心触动鬼槐,就会导致下方魂魄魂飞魄散。 也有其他办法,可她的办法,都需要时间。 然而机会稍纵即逝,尤其是救人一事上,两天过后,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谢稚轻声道:“我有办法。” 闻宴转头,就见谢稚将手伸了过来。闻宴松了口气,熟练将手搭了上去,就见谢稚伸出手指往虚空中一划,无形空间顿时被划拉开一条黑漆漆的口子。 饶是见过谢稚发威,可眼见这人能面不改色破开虚空,闻宴还是惊呆了。 划破虚空,这得是多高的修为! “谢大人,厉害呀。” 谢稚淡笑,对闻宴的称赞十分受用,带着闻宴踏步往虚空缝隙走过去。 一阵天旋地转,闻宴听到四周声响一瞬远去,一股莫名的恐慌爬上心头,睁开眼,就见眼前景物变幻,已置身另一处空间。 四周黑黢黢,入鼻是潮湿的土腥味,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天地阴阳。 “别怕。”谢稚摊开大手,一团掌心焰噌地燃起,照亮空间。他的另一只手,紧紧牵着闻宴。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往前方看去。 四根婴儿臂粗的铁链哗啦哗啦摇颤,动静是从铁链悬吊的柳木棺材里传出的,棺材里传出沉闷的砰砰声,似乎有谁,在一下一下敲打着棺材。 让人粗目惊心的,是与棺材连在一起的那棵鬼槐,槐树主根在棺材里,千万条根系从棺材四周探出,粗粗扫过,还以为是从棺材里爬出的蛆虫。 在外面听到的那道的求救声,清晰回荡在逼仄空间里。 “痛……痛……” 槐木棺材里笃笃地响,棺材里那人力气似愈发微小,嗓音愈发虚弱,那是一个嘶哑的女声。 “救……命……好痛啊……” 闻宴开口问那人:“你是谁?” 问了几遍,那声音才木愣愣回答,“戚……明……荷。” ——戚明荷!!! 闻宴忍住震惊,看向谢稚。 既然是戚明荷,就必须赶紧将人救出来了。 可是……扫过一眼,闻宴便知这事她无法解决。 那槐树已与棺木成为一体,强行破棺,必然会伤害到棺材里被寄生的亡魂。 “谢大人。” 谢稚在闻宴开口一刹,便明了她意思,托着掌心焰的手轻一翻转,霎时一股黑雾涌出,黑雾涌向槐树棺木,雾里传来咔咔咔的吞噬声音,像千万只老鼠在啃咬棺材,待黑雾散去,就看见包裹尸体的棺材消失。 闻宴看到眼前的画面,深吸口气,头皮一下子发麻了! 只见一个淡金色的女鬼魂魄,四肢皆被柳木钉钉住,难以挣扎,那从棺材里探出的槐树根系,主根就在她腹部,无数细根宛若柔顺的头发垂下,覆盖住她整个躯干。 根系如有生命在蠕动,每蠕动一次,主根便微不可查的长长一截,粗壮一分。相反,戚明荷的魂魄像被吸走了营养的土壤,愈发暗淡。 戚明荷迟钝地张开口,还在呼救,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闻宴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缓解掉胸膛的震颤。 作为曾被抢夺功德与气运的血包,她哪里能不明白,这种痛苦。 被蚂蟥吸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被霸道地夺走,连生命都无法支配的感觉,那是噩梦。 “谢大人,救人。” 闻宴开口,谢稚握住闻宴手掌的手紧了紧,似在安慰,随即再度出手,掌心焰中分离出一团幽蓝火焰,朝那鬼槐过分发达的根系汹涌而去。 如碰见克星,深扎在戚明荷体内的槐树根系,顿时想要逃离,却赶不上火焰的速度,很快被烧毁干净。 火焰在烧毁槐树根的同时,没伤害魂魄。 闻宴走到底下,在戚明荷鬼魂即将散落之际,快速取出阴阳元气符,将符往戚明荷魂魄上一拍。 一枚元气符没这么大能量,但戚明荷色魂体上,似乎还有另一股力量保护,在魂体将散那刻,自发展开修复。 双股力量,很快让戚明荷濒临崩散的魂魄,再度凝聚,魂体也飞快凝实。 但长时间的折磨,终究在魂魄上烙下深深伤痕,戚明荷如一片叶子落在地上,神情浑浑噩噩,嘴巴一张一合:“康贾岩……为什么……” 闻宴柳眉肃沉,胸口窝起怒火:“这事,还真是康贾岩所为,就为了取妻子身上的气运?” 谢稚沉吟,“看他面相,不似缺少气运之人,便是没有戚家帮衬,早晚也能靠自身取得一番成就。” 听到谢稚分析,闻宴冷静下来。 确实,以康贾岩本就惊鸿的气运,根本无须再借用别人的运势,也不能借用别人的运势,否则一个不小心,飞龙在天的势,便会被破坏掉,从而转向衰落,从此亢龙有悔,再难翻身。 康贾岩既不需要气运,为何要建立思荷园? 还将园子风水弄出困阵,将戚明荷魂魄困在阵法里,并在她身上种出一棵鬼槐,专门吸食戚明荷? 很多很多问题,闻宴也想问为什么。 也许,从戚明荷口中,能得到答案。 但眼下,还无法询问戚明荷。 戚明荷魂魄被日夜不停折磨三四年,神智早已不清醒,虽凝聚了魂体,想恢复清醒,还需要等待。 闻宴叹息一声,搭上谢稚的手,离开了土丘下。 槐树林里,无风也没月,一片窒息。 闻宴看了眼依然痴痴喊痛的戚明荷,想了想,放出怨鬼子鱼,“那就是你母亲,去跟她说说话吧。” 子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鬼,女鬼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和记忆中总是优雅温婉的阿娘完全不同。 可他看了会儿,很快认出,这就是阿娘。 “阿娘!”许久没见到母亲的小男孩,抽了抽鼻子,想也不想,就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戚明荷神色呆滞,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 子鱼没有放弃,一遍一遍地呼喊。 “……儿、儿子?”许久,戚明荷残留的意识被唤醒,待看清楚儿子的模样,悲痛不已。 为何儿子,也变成了这样。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猛一把推开子鱼,厉声道:“走,快走,他们就在这里,他们快来了!” 子鱼不明白,他好不容易才见到了母亲,不想再离开她了。 “走,快走啊,快走!” 闻宴甩过去一枚安神符,符没入陷入狂躁的戚明荷体内,将她安抚下来,“不用担心,再没有人,能伤害得了你们了。” “不过,你能说说,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吗?” 虽然揭人伤疤,容易使得戚明荷再度陷入癫疯,但闻宴需要真相,不得不询问她这些年的经历。 戚明荷看向闻宴,也看到了闻宴身后的谢稚,她不知道两人是谁,可不可信,陷入了犹豫。 直到,子鱼用两只小手,抓住母亲的大手,“阿娘,他们是好人。” 戚明荷不相信所有人,却相信儿子的话,于是缓缓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其实,她是怎么死的,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知道,那一次她和夫君康贾岩从山庄踏青回去,到家以后,忽然感觉到异常困倦,还没吃完饭就睡了过去。谁知道,醒来以后,就躺在了冰冷的棺材里。 棺材冷冷冰冰,狭窄逼仄。她闷得发慌,拼命呼救,想要出去,没人能听到她的呼救,她拼了命挠棺材,也没掀动棺材一分一毫。 她惶恐极了,还无比担忧儿子子鱼,每天晚上她都亲自哄他入睡,他还那么小,那么依赖她,没了她子鱼以后怎么办。 可她出不去,怎么都离不开这个棺材。 后来,更恐怖的事发生了,不知谁在她身体里放了一颗槐树种子,种子汲取她血肉生长,幼小根系钻入她的魂魄。最初她感觉到了细微的痛苦,像是有什么在肚子里钻,等两日后,槐树幼苗破腹而出,她痛得大叫出声,感觉魂魄被撕成了两半。后来,槐树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壮,她却越来越痛苦,越来越虚弱。这槐树 和她儿子一样,都是由她孕育而出,却和儿子的可爱不同,无时无刻不在吸她力量的怪物。 被她成为槐树的怪物,钻出了棺材,在她身上生出了越来越多的根系,无数根系如同虫卵,在她的腹腔里蠕动,无法形容的痛苦遍布全身。 戚明荷痛得狂叫,拿头去撞棺材,可想到儿子还在外面,咬牙坚持。 她不知道是谁害死了她,却很害怕那人对她的夫君和儿子也下手,她还要出去,救她的丈夫和儿子。 万万没想到,她的所有痛苦,都是夫君造成。 变成鬼后,她耳朵异常敏锐,外界方圆百里的话,她都能听得清楚。 她躺在槐木棺材里,听见百姓议论,她夫君为她建造了思荷园,种植了满院子的槐木。 戚明荷这才知道,原来害她如此痛苦的槐树,就是她夫君亲手种植的。夫君在埋葬她的棺材顶上,盖了个思荷园,她还以为夫君过于悲痛,很想劝慰劝慰他,没想她孝期未满,夫君就迎娶了新人。 戚明荷心里痛苦,闷了许久,也理解康贾岩,那么大的家宅,还有子鱼,他迎娶新人很正常。只希望他们能好好照顾子鱼。 虽告诉自己该放下了,可当新人挽着康贾岩来看园子,指着坟头询问,“这就是戚姐姐的坟墓吗?” 康贾岩没有感情:“嗯。没什么好看的,该走了。” 到这一刻,说不心痛,是假的。 康贾岩,你迎新人就迎新人,为何还要带到她坟头? 康贾岩娶了新人,周围很多百姓纷纷议论,说天下间哪有继母肯对原配之子真正好的,孩子爹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可戚明荷相信,康贾岩不会这样,她了解康贾岩,他就算变了心,却是有担当的人,不会不管孩子。 可没想到,没多久,她又听到了噩耗,她的子鱼,落水而亡…… 听到儿子死去,戚明荷痛不可遏,她不明白,为什么。 只是一个孩童,为什么不能容他! 戚明荷心里生恨,却依然出不去困住她的棺材,怨气滋长,养得槐树愈发粗壮。 冥冥中,有个声音在耳边告诉她,康贾岩当初接近她,并非是对她有好感,而是为了利用她,利用戚家的势力振兴康家。后来康家崛起,他不再需要她,就除掉了她,又因为她身上有些气运,还有点用处,康贾岩就建了座园子,将她埋在底下。 那声音一直说一直说,最后钻进了心里,她相信了,恨极了康贾岩。 他想利用她,她给他利用,怎么利用都行,可为什么连儿子都不放过,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大人,我想问康贾岩,为什么要对我们母子这样!” 戚明荷说着说着,恨意横生,几乎是瞬间被怨气裹身,有要化成厉鬼的趋势。 危急关头,一双小手,抱住了戚明荷胳膊,将她叫醒,“阿娘!” 戚明荷脑袋一瞬清明,一把抱住惊慌不已的儿子,“别怕,宝宝。” 子鱼摇头,哇地哭出声来:“阿娘,不要变成厉鬼。” 变成厉鬼,就会被送去一个可怕的地方,阿娘又要离开他了。 戚明荷对儿子无有不应,“好,不变不变。” 终究是对儿子的爱盖过心底怨恨,戚明荷克制住怨气,维持在怨鬼的程度,没能立地化成厉鬼。 闻宴瞅着这两母子,叹了口气。 得,一只小怨鬼还没解决,又来了只新怨鬼。 闻宴倏地转头,看向谢稚,“谢大人,这必须得给双倍功德吧。” 解怨功德双倍,出差功德也双倍,那岂不是六倍功德! 工作量临时翻倍,也算加班的。 谢稚像极了宠员工没底线的老板:“给。现在可要?” 说着,还真伸出了手。 闻宴赶紧摇头,她说着玩的。她欠的功德还没还,就跟债主又要起了钱,虽然债主厚道,她却会良心不安的好吗。 谢稚手在闻宴脑袋上摸了摸,才收回了手。 两人继续讨论接下来的计划。 闻宴道:“我觉得戚明荷没有撒谎,可正如谢大人方才说的,康贾岩本就飞龙在天,盛极必衰,太多气运于他并无好处,他没道理去抢夺妻子戚明荷身上的气运,跟没必要,杀害自己的儿子。” 倘若不是他,那还能是谁,能在康贾岩的眼皮子底下,害死他妻儿。 谢稚道:“你可曾怀疑过,肖夫人。” 闻宴点头:“肖夫人的举动极为怪异,可她受制于康贾岩,畏惧康贾岩与老鼠畏猫,哪来的胆子敢背着康贾岩……” 谢稚清冷道:“肖夫人在金蝉寺佛像面前的剖白,你相信几分?” 闻宴冷呵了一声:“感觉,没一句话可信了。” 肖夫人那么虔诚的当着佛祖说,她感激戚明荷,为此待母亲病好以后,就立即登上戚家的门要报恩。后来听到戚明荷之死,再度登门,偏就那么巧合的,遇见了醉酒的康贾岩。 听她这前半段,还以为康贾岩是色中饿鬼,肖夫人迫于无奈,又想照料戚夫人的儿子,才甘愿留在康家,对康贾岩没有丝毫爱意,只有恨。 可闻宴看到的事实,可没一句对得上的。 她伤心于戚夫人之死,想登门祭奠,结果跟戚夫人的夫君搞到一起,取代了戚夫人,成为康府新一任女主人。 她说担忧子鱼没母亲会受人欺负,结果子鱼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失足落水。 她说对康贾岩完全没有感情,可表现出来的,更像康贾岩对她毫无感情,而她爱而不得…… 闻宴脸一下黑了。 在佛祖面前扯这么多谎言,怪不得祷告三年,佛祖都不保佑你。 换成她,三年来天天有人在她耳边叭叭叭唠叨一件事,烦死个人,还三句话里没一句真话,这种信徒她还保佑,不下封口咒,堵住她那张嘴就不错了。 闻宴嘴里的嘟囔,听到谢稚偷笑了一声。 闻宴扭头,余光恰好扫到他的笑,哼了一声。 谢稚顿时严肃起来,负手恢复鬼帝的威严:“肖夫人身上必然隐藏了秘密。而今疑点,或许不是康贾岩为何迎娶一个身份地位天差地别的肖夫人,而是,以肖夫人的地位,这辈子都难以接触到康贾岩,她为何能嫁给康贾岩。” 听起来,像是在讨论一个问题,可两人能成亲,到底是谁占据的主动,却很重要。 闻宴也觉得,比起深藏不露的康贾岩,还是先从谎言连篇的肖夫人身上调查,比较好。 两人当下决定,再回康家探一探肖夫人。 谢稚正要收走戚明荷与子鱼母子的魂魄,忽然叫住闻宴,“小宴,你看他们……” 闻宴望过去,顿时愣住。 只见正亲密说话的母子俩,魂魄愈发凝实了起来,同时,戚明荷身上流失的气运与功德,也在缓缓补充。 “这是,怎么回事?” 谢稚沉声:“有人在用别处来的气运和功德,来保护这对母子。” 能是谁呢。 闻宴脑海里闪出一个名字。 是他吗? 谢稚抬袖收走戚明荷母子,正要带着闻宴离开,这时,土丘上失去下方根系的鬼槐,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咔嚓嚓,向一边倒下。 闻宴闪身躲开,就见鬼槐倒下的瞬间,土丘崩裂,霎时上百只冤魂冲啸而出,声音划破长夜,惊得整个槐林都颤抖了一番。 冤魂正要冲出园子,闻宴和谢稚抿唇,不约而同抬手,两根玄铁链子,朝空中众鬼而去。 闻宴第一次使用锁魂链,动作生疏,只捆住了九只冤魂,眼看要有冤魂逃脱,另一根锁魂链伸展而出,如早有蓄势待发的蛇,一个起跃,缠住了所有欲逃的冤魂。 最后战绩,闻宴擒住的鬼,只到谢稚的零头。 谢稚安抚,“初次捉鬼,已经很不错了。” 当初黑白无常第一次使用锁魂链,仅能捉到三四只鬼…… 闻宴失落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将抓来的冤魂,全交给谢稚,幸灾乐祸,“一次多了这么多冤魂,顾文使该哭了。” 才解怨两个,又增加三个,辛苦一年,业绩为负。 如果幽都有哪个官差最令闻宴同情,非顾文使莫属。 谢稚:“他早就习惯了。” 两人抓了这些怨鬼,凝视着被剖开的土丘,面色肃沉。 一个土丘下,竟有近百个冤魂,这是思荷园,还是掩埋证据的凶地。 无论是谁所为,背负如此大一笔血孽,都必将遭受天谴。 @ 鹿阳郡某处,三个合作成一圈,正欲施法的邪道,突然睁开眼,瞳孔里倒映出刻入骨髓的恐惧。 “窃运阵,被破……” 他们的行踪,暴露了。 逆天而行,到底是什么惩罚……回忆起麻衣山的天谴之雷,三人噗地吐出一口血,瘫软在地。 @ 思荷园内。 闻宴不知阵法被破,三个邪道已遭受了天谴,和谢稚在园子里搜索一番,又找到十几只冤魂,便打算离开这险恶之地。 怪不得思荷园如此死气沉沉,阴风阵阵,阴槐,邪阵,一百多只冤魂,每一寸土壤都流淌着罪恶的地方,怎可能正常。 如今戚明荷棺材已破,阵眼已除,思荷园背后的恶者,该受到惩罚了。 闻宴不管之后的惩罚,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楚戚明荷的事。 两人正要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冷酷的声音,“拿走了东西,就想走吗?” 闻宴动作一顿。 康贾岩不知在暗处偷看了多久,从一棵老槐树下,滚着轮椅出现,向着闻宴的方向,伸出手,厉声道:“把你们从棺材里拿到的东西,还给我。” 才一会功夫没见,康贾岩的脸色惨白,像是一瞬被人吸取了太多血气,苍老了好多年的样子。 他双眼阴狠地盯着面前,“把东西,还给我!” 说着,转动轮椅,朝这边扑来。 他看不见闻宴的身形,却能精准感应到闻宴的方位,朝这边走来。 像是突然间失去神智,康贾岩的神色,变得异常悲怆。 谢稚目光凝在康贾岩身上,冷声:“他身上的气运,功德,流失了很多。” 看上去,像是被反噬了。 闻宴现出身形,冷冷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男人,闪身躲开他的攻击,“东西到了我手,便是我的,想拿走,看你有没有本事。” 康贾岩双目赤红,恶狠狠盯着闻宴,儒雅沉稳荡然无存,一字一顿道:“你跑不了。” “康家主!” 康贾岩指着闻宴,“抓住她!” 槐林四周,突然出现六七个白衣人,朝闻宴团团围拢上来。 “邪道,休要张狂!” 见到这六七人的装扮,闻宴面色古怪。 天一门弟子? 闻宴冷哼:“尔等作为天一门弟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被人认出,天一门众人眼神愈发冰冷,剑光泄出杀机,迅猛朝点破他们身份的小姑娘扑来。 闻宴没有出手,负手道了声“谢大人”,谢稚哂笑,身影一闪,跟几个天一门年轻弟子打了起来。 结局自然是,异常惨烈。 天一门弟子还没碰到闻宴一片衣角,面前先闪过另一道白影,白影只那么一扇,众人便齐齐被扇飞了出去。 威压袭来,天一门弟子看清了白衣人的脸,以及,白衣人手中的玄铁链。 “白、白无常?” 闻宴嘴角抽搐,看来不怪她眼神不行,而是谢稚这一身穿着打扮,太容易让人误会。 天一门弟子却不知自己认错了人,身穿白衣,手持锁魂链的,天底下只有一个,那就是白无常。 几个年轻人对视一眼,愤怒地跳起,看向谢稚,“堂堂幽都阴帅,为何要助纣为虐,帮助邪道为非作歹?” 闻宴:“……” 谢稚:“……” 到底谁才是邪道? 闻宴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将手腕上的黑丝带解下,灵力一催,站在了谢稚身旁。 白衣服,锁魂链。 两、两个白无常! 几个年轻人懵逼了。 闻宴冷声指责,“你们睁眼看清楚,谁说穿白衣拿铁链的,就得是白无常,我们不能换衣服吗?” 这这…… “听说黑白无常,确实是一男一女。难道,这女子是黑无常?” “白无常脾气好,黑无常脾气坏,看这女人脸色,肯定是黑无常。” 闻宴:“……” 几个天一门弟子迅速交换完眼神,又愤怒地盯着眼前的两人。 他们的愤怒,却像气球,被闻宴下一句话戳破,“谁帮助邪道了,你们亲眼所见吗?我倒要问问你们,为何要帮恶人设下窃运阵,知不知道,这是逆天而行!” 什么,什么窃运阵。 几个蠢脑袋总算反应了过来,“等等,这是不是有误会?” 总算明白过来了。 闻宴没忍住跟谢稚逼逼,“他们天一门人,脑筋都这么死板的吗?” 谢稚莞尔,配合闻宴低声咬耳朵:“不然怎么叫牛鼻子。” 好吧,闻宴其实在见到天一门弟子出现之际,便明白了一些真相。 康贾岩,并非是害戚明荷之人。 虽说天一门弟子在除妖一事上,过于偏执,但在处理凡人的事上,大多数还是保持清醒的。 如窃运阵,害命之类的邪术,若是康贾岩所为,那他就没法请动这么多天一门弟子了。 不是康贾岩所害,那害人的,难道是…… 闻宴犀利的眼神,看向面容扭曲的康贾岩,又扫过在场所有天一门弟子,沉声道:“我们奉命寻找一个失踪了的魂魄,追查到这里,发现此事与窃运阵有关,窃取人运气,违逆天理,可是你们受康家主所托,故意所为。” 别说,别看闻宴模样不是清冷犀利挂的,但板起脸来审讯,气场还是非常能唬人的。 这些天一门弟子,也是刚学有所成,下山历练来的年轻一辈,心性单纯,让闻宴这么一诈,马上如实交代,“我们确实是受康家主所托,却并非为害人,而是要救人。” 闻宴心道果然,“救谁?” “他的夫人,戚明荷。” 闻宴明知故问:“他的妻子,不是肖夫人吗?” 这时,康贾岩突然出声,满脸厌恶:“不,我妻子只有明荷一人,何曾是肖紫芳那贱人!” 在康贾岩的口中,又是另一则故事。 他没有在地位显赫以后,对妻子变心,他自始至终最爱最尊重的,是戚明荷。 只是原本幸福的一家三口,却被肖夫人,也就是肖紫芳破坏了。 康贾岩初次认识肖紫芳,还是她登上康家门,要见夫人之时,一个陌生的女人贸然上门,门房当然不会开门,还是他回家之时,看见了肖紫芳,听清楚前因后果,原来时夫人帮过的人,他知道他夫人最是心软,于是招招手,让人将这女人领进山庄,去找夫人。 康贾岩顺手一帮,只为让夫人开心,若早知道会发生后来那些事,他怎么也不会放那个恶妇进去。 也不知肖紫芳怎么装的可怜,竟让戚明荷同意,收她在山庄里做事。 原本这没什么,左右不过多招一个下人。可后来康贾岩发现,肖紫芳总是若有似无地盯着他看,那种眼神他见识过很多,也极为不虞,几乎想立即将这女人赶出去。 可没等到他跟夫人说,肖紫芳已自发离开了山庄。 日子恢复了正常,康贾岩便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所有不幸,都发生那一夜。 一次踏青回家,妻子忽然困倦不堪,然后一睡不醒,他到晚饭时去叫她,她竟直接断了气。 康贾岩不敢相信,连夜请来全城的大夫,那一夜莲叶山庄所有灯火未熄,却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黑暗。 所有大夫诊断过,所有人都摇摇头,让他节哀。 他勃然大怒,他节哀什么,他的夫人只是去睡了一觉…… 康贾岩无法接受妻子突然离去,敏锐地觉得哪里蹊跷,却又说不出来,忍着悲痛,将棺材停在家中,迟迟不愿下葬。 这期间,他还在寻求各种办法想唤醒妻子,神医,奇人异士,只要能救回她,什么要求他都能答应。 但偏偏到他需要之时,没有一个人出现。 他眼睁睁看着,妻子尸身腐烂,才明白她已救无可救。心口偏有种说不出的怒意,总觉得,妻子是被人害死的。 为寻找出真相,他故意放出康家主母已死的消息,想引诱背后那人出来,没想还真引来了一人,出乎预料,那人竟是肖紫芳。 他不知肖紫芳用的何种手段,孤身一人,竟能进入防守严密的山庄。肖紫芳见他难过伤心,过来安慰,他虽然喝了酒,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与肖紫芳周旋。 他强烈预感,他夫人猝死,定然跟这女人有关。 他看到肖紫芳在无人之时,看向棺材面前的眼神,是得意洋洋,终于达成所愿。 康贾岩几乎捏碎了骨头,正要让人进来,却见肖紫芳拿出一枚铃铛摇了摇,他顿时头重脚轻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肖紫芳浑身**躺在他旁边。 肖紫芳涕泪连连,说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康贾岩眼底没有怜惜,肖紫芳这点心计,他能一眼看穿,他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但必然是这女人算计了他。 康贾岩瞬间就想好了怎么惩治这人。 话才开口,却如中了邪般,眼神不觉放在肖紫芳身上,觉得她无一处不美。 他本能觉得这想法不对,却越是抗拒,心头越痛,他抗拒的意志过重,心口如被万虫啃噬,眼前一黑,再度昏倒过去。 再次醒来,见到的还是肖紫芳,那女人温柔小意偎在他床头,满脸担忧。 他没觉得心动,只觉得恶心和诡异,他想立即杀了这女人。杀心刚起,心口痛不可遏,又晕倒过去。 康贾岩见多识广,立即明白过来,他中了蛊。 蛊虫,原本在瑶山一带盛行,听闻瑶山深处,很多女人善使蛊虫,有些蛊虫能害命,有些蛊虫能控制别人的举动。 康贾岩咬碎了牙齿,摁住杀机,却发现自己被控制得愈发深,直到肖紫芳言语委婉提出,想要他娶她。 他没忍住泄出杀机,再一次昏倒过去。 醒来时,肖紫芳在他耳边问他,想不想知道戚明荷是怎么死得,不想让他儿子子鱼也死,就乖乖听话。 发现康贾岩在虚与委蛇,肖紫芳也不再假装温柔,露出了真面目。 她说她母亲来自瑶山,原本是一个山里的圣女,擅长使蛊。后来和外界男人私奔,逃到了鹿阳郡,她如今继承了母亲一身蛊术,所有凡人逃不出她手掌心。 康贾岩愤怒至极,质问她,明荷救了她母亲一命,为何她恩将仇报。 肖紫芳说,她也想报恩的,但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喜欢上了他…… 看着肖紫芳深情的眼神,康贾岩满心作呕,满脸冰冷。 想算计他,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了吗。 康贾岩摸不清肖紫芳的意图,渐渐知道,这女人给他下的是桃花蛊雄蛊,中蛊者会不可自拔的爱上身怀雌蛊的人,雌蛊正在肖紫芳体内。肖紫芳没想到,康贾岩竟能抵抗得了桃花蛊的威力,没有受到蛊虫的驱使。 但他能抵抗,他的儿子子鱼却无法抵抗,还有戚明荷的父母。 最重要的,肖紫芳亲口承认,戚明荷魂魄,在她手里…… 怕这个疯子乱来,康贾岩只好按照她要求,先将人娶回来,从此压住恨意,与她虚与委蛇,暗中寻找解决办法。 只肖紫芳一人,没那么大胆子,她背后定然还有别人,不知道那些人,所图究竟是什么。 他听从肖紫芳吩咐,建造思荷园,趁他们没注意在暗中做了些手脚,没想,正是这些手脚,后来保住了妻子的魂魄。 让康贾岩摆脱肖紫芳控制的那天,是儿子子鱼落水死去,他对肖紫芳的恨意升腾到极致,竟歪打正着破除了桃花蛊,暗中联络忠于他的护卫,擒住了肖紫芳。 肖紫芳被蛊虫反噬,一身功力尽毁,她向他求饶,说她没有故意害子鱼,只是在他身体里中了蛊,让他变得头脑呆滞,听他吩咐不再去找父亲,没想那孩子竟那样执着,他只记得母亲,便到处寻找母亲,她被吵得心烦,就没注意,谁知那孩子就掉进了河里,她不是故意…… 她不是故意,却害得他妻离子散! 康贾岩将这笔账算在了肖紫芳身上,趁她虚弱,逼问出明荷魂魄所在,也得知了,肖紫芳敢那样有恃无恐的缘故。 ——她的背后,还有几个邪道,邪道功力深厚,他一个凡人,绝非他们对手。 他想再问些东西,肖紫芳却说不出了,她被下了封口咒。 但可以确定,正是背后那些人指使肖紫芳来到他面前,他们借给了她胆,想要谋夺他身上的某样东西。 是康家,财富,地位,还是…… 没人知道康贾岩心底有多恨,那些人想偷他的东西,害死了他最亲的两个人。 报仇,他要报仇! 康贾岩反过来控制住肖紫芳,让她去与邪道周旋,掌握那些人的一举一动。同时开始寻找办法,寻找另一批能除掉他们的人,皇天不负有心,他苦等许久,等来了天一门人…… @ 康贾岩说完了故事,槐树林骤然沉寂,如同冰冷空寂的坟墓,逼仄而压抑。 康贾岩粗重的喘息声,听得人心头沉闷。 天一门弟子为首者秦敏点点头,“我们下山历练,本打算去河西与其他师兄弟汇合,却接到了康家主的秘密请托,他找请求我们,救他妻儿。” 他们为防止泄露气息,便隐藏行踪,赶来这里,暗中藏在康贾岩身边。他们进入思荷园中找寻,却发现,戚明荷神魂快要溃散,想要救她,只有一个办法—— 转运。 秦敏解释道:“我们违背了宗门规定,动用禁术布置了转运阵,却不是为汲取戚明荷身上的气运,而是抽取了康家主身上的运。” 所以,康贾岩身上的运势,才是出现波动。 动人气运凶险万分,一着不慎,不止他们会遭遇反噬,康贾岩也会气运溃散,甚至付出性命。 “我们事先也劝过看康家主,没办法,他执意如此。” 也是被这段情谊打动,他们才不惜触犯宗规,好在上天保佑,最终转运成功,挽救了戚明荷溃散的神魂。随后,他们又想办法将她安然救出,却一直没能找出完美的方案,为维持戚明荷神魂不散,要定时从康贾岩身上汲取气运与功德,护住她神魂不散。 康贾岩还想要他们找寻子鱼的魂魄,他们无能为力,采用了很多办法,一筹莫展。 闻宴视线扫过众人,确认他们没有说谎,沉声:“你们自然找不到那小孩的魂魄,他是我有幽都的亡魂。” 康贾岩激动,“可否,我想见见他们……可以吗。” 闻宴怜悯地看了眼康贾岩,原来这不是个负心汉,而是个被一个疯子缠上,家破人亡的倒霉蛋。 但闻宴不好做决定,“得问过他们。” 方才那些话,戚明荷和子鱼都听见了,子鱼完全忘记了父亲,戚明荷执念深重,倒是想见见康贾岩,她有很多疑问。 谢稚抬袖子,放出这对母子。 “明荷……”康贾岩目光中带着思念和痛意,在目睹妻子虚弱的魂魄,哽咽从喉中钻出。 与蛊女相斗三年,他无一刻不思念他的妻儿,靠着对妻儿的思念,他才撑到了现在。可见到人,近乡情怯,他却不知该怎么说了。 他这一生,半生漂泊,终于有家,但这份幸福持续的太短暂,很快他又失去了所有。 早年有人为他算命,说他这一生注定荣极贵极,但孤鸾寡宿,注定孤寂。 若无人分享,就是拥有权势地位,又能剩多少欢愉。 戚明荷面上怨气消散,牵着儿子子鱼,走向康贾岩。 第044章 夫妻两携带儿子, 走到一边说悄悄话去了,闻宴和谢稚则和天一门弟子聚在一起,商量着该怎么对付肖夫人和那些邪道。 天一门弟子嫉恶如仇, “先去寻那邪道, 窃人气运,肆意谋害性命,罪无可赦。” 闻宴也赞同, 先去寻找邪道, 肖夫人受制于康贾岩,一时半会跑不了,那些藏在背后操控一切的邪道, 可是长了腿, 见势不妙马上就能跑的。 万一邪道离开, 他们要去哪里将人抓回。 谢稚沉吟:“布置如此大的窃运阵,所耗必然不小,如今阵法已破,这种反噬,他们无法承受。” 一语中的。 于是,由秦敏等众天一门弟子带头,闻宴和谢稚跟随后面,众人当下便决定, 去寻找那些邪道。 他们要离开,戚明荷和子鱼的冤魂, 自然也要随身带走。 康贾岩才与妻儿团聚,不舍这么快就又分离, 便要跟着一同去。 “邪道害我家破人亡, 我早已发誓, 必然要亲眼看着他们死去。诸位不用担心我,在下虽行动不便,但这轮椅经过了能工巧匠之手,除了不能飞天遁地,平地行走,绝不会拖累大家。” 闻宴、天一门弟子:“……” 飞天遁地,他们也没那个本事啊。 这么说,大家便也同意了。 于是,天一门弟子在前方带起了路,他们来得早,对邪道消息摸得比闻宴清楚,掐着寻踪诀,众人浩浩荡荡往邪道藏身之处赶过去。 在这之前,天一门弟子也不是没能力铲除邪道,可投鼠忌器,戚明荷和那么多人的性命还捏在他们手里,万一救人不成反害人,他们就造孽了。 如今,有‘黑白无常’在,多了两个如此厉害的帮手,他们还担心什么。只要两位无常不勾魂,那些人就算死了都能再活。 被当成黑白无常的闻宴和谢稚,眼皮掀了掀,没出口解释。 天色将明之际,众人寻至鹿阳郡外一处偏僻老宅,秦敏道:“就在这里。” 当下有两个武器为锤的弟子上前一步,抡起铁锤砸门,破旧铁门经不住一锤威力,轰然倒塌。 众人破门而入,朝宅院长驱直入。 一进园子,瞧见满地血痕,闻宴眼神发冷,天一门弟子纷纷吸了口凉气,怒声:“这些邪道,不知害了多少无辜冤魂。” 谢稚负手走在闻宴身后,淡淡打量宅院布局。 宅院里处处可见废掉的邪阵,煞气弥漫,比幽都很多地方都更阴森。破旧斑驳的墙壁,地砖,都有血迹存在,腥臭难闻。 不难想象,这里曾进行过怎样惨烈的屠戮。 众人屏住呼吸,进入主屋。主屋内陈设一个巨大祭坛,祭坛中有个十字架,架子上还有一个满身鲜血的女人,四肢脖颈皆超出了正常人能摆放的弧度,探寻气息,已死去多时。 “是被抽出了筋骨,又无生机维持,活活痛死。” 见女子牢牢护住隆起的腹部,众人忍不住,红了眼眶,有冲动的天一门弟子忍不住破口大骂。 邪道该死,死后该投入九幽,该千刀万剐。 唯恐触动什么,众人再怎么憎恶,都没有乱动屋内陈设。 谢稚握住闻宴冰凉彻骨,微微发颤的手。闻宴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被院内冤魂残留的情绪影响,心绪受到波动罢了,她身子骨不同过往,能承受得住。 正屋里的阵法,经推演,正是转运阵,如今却荒废了,地面有新鲜的喷溅而出的血,看血的样子,应该是那些邪道遭遇了反噬而呕出的血,而那些邪道,都不见了踪影。 “他们受到了反噬,定然逃不了多远,追。” 闻宴出声叫住他们:“且慢。” 闻宴目光注意到地面有一串凌乱的脚步,眼前浮现出几个邪道遭遇反噬的场景,反噬太重,筋脉寸断,他们濒临死亡,这时跑到外面不啻于送死,他们走投无路之下,定然会寻找一个能续命的法子,或请求别人救他,或动用别的秘法。 闻宴眼底里闪过什么,跟随脚步,来到了一面墙边,脚步便在这面墙壁前消失了。 “这屋里狭小,藏不下那么多邪道,他们肯定跑出去了!”有人着急,想要出去。 秦敏见‘白无常’谢稚都没说话,莫名被他身上的淡然气质影响,示意其他师弟镇定。 谢稚负手立在闻宴身后,除了保护,不再做别的,似笃定前面的小姑娘能完成任务。 被谢稚信任的闻宴,凝视着消失在墙角的脚印,陷入沉思。 那群邪道不是鬼魂,无法穿墙。 ——那就是这墙上有什么奥秘了。 闻宴抬眸,说时迟那时快,当下手滑入褡裢,捏出几张符就往前扔去! 投出的符箓,如巨石砸在墙壁几处,墙壁几块石砖下陷,忽然轰隆隆打开,七具跪坐的尸体,仰面咕噜栽倒下来。 闻宴吓了一跳,平复心跳,很快恢复淡定,道:“人都在这里。” 众人围拢上来。 地面尸体面色灰败,如雕像般已经僵硬,是生机一瞬被抽取一空的症状。 “是遭遇反噬之状,他们正是那些邪道!” 秦敏数了数尸体,七个人,心下暗惊。 河西邪道夺人气运,换人功德一事,在玄门已传得沸沸扬扬,这几个死去的邪道,明显就是来谋夺人气运的。 夺谁气运,不言而喻。 他们也懂得观气之法,康贾岩气运乃罕见的紫金隆运,拥有此运者,将来要么出将入相,要么为一方霸主,若逢乱世甚至为一方雄主,便是死后,也会立地成为鬼神。 这样的大气运者,得天道密切关注,这邪道也敢夺取,是真胆大。 凡修行者,不会不知夺人气运有多凶险,只稍走错一步便万劫不复。为何还有那么多邪道做这些事,他们夺取的气运,都去哪儿了? 闻宴望着邪道倾倒下来的墙壁,眸光明灭不定,陷入长久的沉默。 天一门弟子都忙着看邪道尸体,解开祭坛中央的女子尸身,超渡其怨气,闻宴眼睛紧盯着邪道倒下的地方。 这狭窄的密室,仅可容纳一张桌案,此时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合理吗。 邪道知道反噬必死,为什么要跑到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墙壁里,想以此来躲过他们的追杀,躲得过吗? 肯定有哪里,还没搜寻到。 谢稚凤眸紧盯着空荡空间,突然抬手,一团黑气往墙壁挥去。 墙壁空间遭巨力破坏,剧烈震颤,内中景象,在震颤中隐藏不住,显露出来。 闻宴惊呼了一声。 这动静引起了天一门众人注意,见墙壁内竟缓缓升起一张漆黑供桌,供桌上还未燃烧干净的香炉,两盘水果点心,众人撸了撸手臂,只觉得头皮直麻。 在看到最后升起的画像之时,所有人震骇不已。 画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持拂尘,脚踏袅袅祥云,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老者眉目低垂,似在悲悯下方众生命运,然而嘴角却微微上扬,半张脸伤的神态,给人一种割裂的诡异。 画像右下角标注——敬拜祖师,玄慈老祖。 那几个邪道,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不是逃跑求救,而是……给画像上的人上供! 死了都不忘给祖师爷上香,太奇怪了! “这画像上的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天一门弟子盯着画像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不对了。 其他人纷纷道:“我也觉得熟悉,画像上的老者,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唯有秦敏,紧盯着画像,不可置信。 谢稚盯着画像的人看了会儿,嗤笑一声,淡淡道:“确实很熟悉,这就是你们天一门上任掌门,玄机子。” 话才落,众天一弟子面色大惊:“绝无可能!” “玄机子掌门早已亡故,他怎么可能与邪道牵扯上联系。” 玄机子…… 闻宴抿着唇,想起在哪里听到过这人的名讳了! 她在黑市搜寻消息时,有个说书人,最喜讲述百年前的三族大战,对上任天一掌门,玄机子,最为推崇与敬重。 玄机子当时乃玄门第一人,实力高深莫测,却心怀仁慈,曾为了劝说妖王放弃战争而东奔西走,在战争发生时,为了救助一整个庐阳郡百姓,丧生在了妖王爪下。 如今玄门很多人,还将玄机子当成榜样,立志做一名强大悲悯的修者。 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画像却出现在邪道老巢,还被他们虔诚供奉,换谁都觉得匪夷所思。 天一门众人想也不想便反驳,最敬重的前辈画像,竟被一群邪道尊奉,这简直,简直…… 但画像上的人物,确实与上任掌门画像,头冠,道袍,甚至拂尘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谢稚薄唇缓缓勾起,似在恶作剧般:“吾也没说,玄机子堕入了邪道,你们在着急什么?” 天一门众人快气死了。 秦敏最先镇定下来,“玄机子前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我们回去便着手去查,绝不任由邪道侮辱前辈清誉。” 在邪道巢穴里遇见玄门德高望重的前辈画像,化成谁,都会想歪。秦敏此时只庆幸,还好这回遇见的是幽都阴帅,两人都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或者说,碍于幽都与玄门的协定,两人对玄门的事没有兴趣,今日若换成别的门派,比如总与他们作对的墨鹰派,肯定会不依不饶,然后唯恐天下不乱的,将这事传遍天下。 听到秦敏分析,其他弟子也纷纷沉静下来,收拾一番,便要告辞。 出了此等大事,他们也没心情再做别的事,康家的事,有两位无常在,定然比他们处理得要好,而他们,必须在消息还没传出前,赶紧回宗门。 “两位大人,告辞。”天一门弟子向闻宴和谢稚道别。 闻宴淡淡颔首。 康贾岩出面,慎重道谢,提出要送别天一门众人。 他不知玄门发生了何事,也不关心,只知多亏了这些人,他的夫人才能神魂不灭,让他们一家三口,能有机会再度团聚。 “康家主留步。”天一门人挥挥手,带上玄机子前辈画像,甩着急奔符加速赶路。 闻宴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心生狐疑。 一个被邪修供奉的邪道祖师爷,一个玄门德高望重的前辈,二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邪道供奉祖师爷,总不能白供奉,定然知道祖师爷到底是谁。 谢稚沉声道:“我此行来,便是为调查此事,有鬼差查出,梁州之地,封查的邪道窝里,找到了玄机子的画像,猜测可能与邪道有关。” 这是此行出来,谢稚第一次谈论自己的任务。 闻宴灵光一闪:“所以,你怀疑,这些邪道与玄机子之间,必然有某种关系?” 单看这些邪道,生死危机之前,既不赶紧逃跑,也不寻求其他人帮助,死前忙着做的事,居然是给玄机子画像上香,像被洗脑的信徒,这正常吗。 “可是,不是说,玄机子已经死了。” 谢稚玩味地笑了,“我曾亲眼见到过玄机子的尸体,心脉肺腑皆已断裂,确实已亡故,可后来点算亡魂,却未曾发现玄机子的魂魄,玄门都以为是妖王下了狠手,令他魂飞魄散,但我问过妖王,他也困惑,不知是不是因自己之故,害死了玄机子。” “天下很多人吾都能看透,只有那玄机子,叫人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过去他游走三族,广泛交友,大战之前,他甚至与妖王私交甚笃,而且与上一任阎罗王,有很深的交情。” 在幽都,很少听见有人讨论上一届阎罗王。 闻宴只知道,上一届阎罗王,是在鬼帝诞生前,一直统管幽都鬼城的人,那时鬼帝在九幽之地闹腾得鸡犬不宁,恶鬼纷纷逃窜,还是他出面将鬼帝接出九幽。 不过,那个阎罗王也命丧在三族之战中,而且,他还是战争的导火索之一,正是那个在幽都接应妖王入侵的背叛者。 闻宴眼神好奇地看向谢稚。 谢稚撸了撸小姑娘脑袋,语气中含有淡淡宠溺:“说来话长,先做任务,回头我慢慢与你讲。” 也好。 闻宴转头望向康贾岩,笑道:“康家主,仇人还剩下一个,想要回去报仇吗?” 康贾岩持稳俊逸的脸上,浮现出属于康家主的狠戾,“求之不得。” 剩下的,唯一一个仇人,便是肖夫人。 闻宴和谢稚,康贾岩一家三口,两人三鬼在天亮前,赶回了康家。 见到了躺在下人房里,气息奄奄的肖夫人。 身子康健的人,遭遇虫子啃噬一夜,也会生不如死,更别提一个身子骨极弱的女人。 经过一夜折磨,肖夫人双手被虫噬出白骨,陷入昏迷。听人汇报,当时身体如破布麻袋躺在地上,还是忠心的丫鬟,在惩罚结束后,好心将她拖回了下人房。 是的,下人房。 康贾岩自摆脱了桃花蛊控制,便将肖夫人从主屋挪去了下人房,要不是留着她还有用处,以康贾岩手段,早已叫她尸骨无存。 护卫砰地打开下人房。 光线进入,睡在床边的丫鬟倏地睁眼,待瞧见护卫出现在眼前,正要尖叫,脖子上挨了一手刀,身体一软昏倒了过去。 护卫将丫鬟拖走,另一人端着盆凉水,泼到床上昏睡的女人头上。 冷水刺激,肖夫人尖叫着醒转,转过头,看见轮椅上的男人,逆着光的康家主,浑身带了股肃杀之气,肖夫人瞳孔骤缩,如伤痕累累的小兽,呜鸣着就要往床里躲,不了被虫子啃噬过的双手传来剧痛,肖夫人惨叫了一声,冷汗涔涔跌倒在床铺上。 “康贾岩……你又想干什么。我跟你说过,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不过,我死了,你就休想得到戚明荷魂魄的下落了。” 手握这个软肋,肖夫人忍不住大笑,挑衅地瞪着康贾岩,每次看到这男人为那女人,不得不隐忍的模样,她就心下大快。 她得不到的东西,康贾岩也得不到,大家都可怜,多痛快啊,哈哈哈。 然而今日,康贾岩没有隐忍,“你以为,本家主还会受你胁迫吗。不会了。” 肖夫人一愣,眼神里升起一簇灼热的火焰,“你终于放弃戚明荷了!” 康贾岩摇头:“不是,我的夫人,已经救出来了。” 话落,戚明荷的身影,出现康贾岩身边。 晨曦浅淡的微光中,女人面容一如往昔的美丽柔和,被折磨那么久,眼神依然温婉娴静,让人一见倾心。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那些人还没得到康贾岩身上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放了戚明荷,她可是他们针对康贾岩的人质! 戚明荷解答了她的疑惑,嗓音平和,“是两位仙师破了邪道的阵法,救我出来。” 肖夫人面色大骇,心底恐惧急剧攀升。 戚明荷很疑惑地望着肖紫芳,“肖紫芳,我可曾对不住放你,你为何要那么狠毒的害死我,又害死我儿。” 她是真的恨,也是真的想不明白。 肖夫人却被这充满疑问的一句话,击打得神经崩溃,她哈哈大笑,只觉得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为什么要害死你,戚明荷,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让人厌憎啊。” 那么好命,出生在富贵之家,千娇百宠地长大,后来更是嫁了个好夫君,夫君那么好…… 凭什么,生而为人,大家的命运能差那么多。 肖紫芳满眼血丝地盯着眼前的女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妒忌,是啊,她太妒忌了。 既因为戚明荷的好命而妒忌,更因为康贾岩只对她一心一意而憎恨万分,恨不得活刮了她! 最初,她对这女人也曾心怀感激,因为她伸出的援手,母亲病情好转,她那时是真心去莲叶山庄报恩的,可就在大门口,被看门的拦住,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两人身份的天差地别。 后来,留在山庄那半月,她更是深深意识到这种差别。 她在灰头土脸做着粗活时,戚明荷在宽敞明亮的房里,和夫君孩子优雅地用着山珍海味。 她在被管事的责骂之时,戚明荷和康家主在外面开心游玩。 她也是来了山庄以后才得知,戚明荷当初给她的救命钱,对她来说是很大一笔钱,可对戚明荷来说,不过是随手施舍。可笑她将她当成救命恩人,原来那女人根本不需要她的感恩。 更让她嫉妒的,是她有康贾岩。 她永远得不到那个男人的注意,他却对戚明荷那么好,那么那么好,好到,让她嫉妒…… 她原本不想下手的,可是她难以自控的,喜欢上了康贾岩,只是凝望那男人的背影,都让她脸红心跳。可她的偷看,被发现了,察觉到康贾岩眼底的厌恶,她难以承受,不敢再面对他,只得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回去以后,她没日没夜陷入思念,世上怎会有那么好的男人,那么好的人,又怎能不让人沉沦。她知道,山庄里还有很多人和她一样,都喜欢那个人,只是伪装得好而已。 可她也知道,她与他云泥之别,这辈子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直到,母亲临死前,将一身本事传授给了她,她拥有了力量,有了得到想要东西的资本,第一次生出了野望。 母亲死后,几个邪道登门,说他们有办法,助她得到康贾岩,只要与他们合作。 她心里蠢蠢欲动。 经不住邪道劝说,她动手了。 那几人说的有道理,像康贾岩那么好的男人,自然得有一个能匹配他的女人,戚明荷除了容貌,家世,还剩下什么,她根本配不上康贾岩! 可就那么一个女人,占据了康贾岩全部的视线,只要有她在,他就看不到别的女人。既然如此,别怪她…… 肖紫芳在山庄里做过活,知道戚明荷做事的规律,知道她每隔十日,便要去郊外散心,康贾岩也会陪着她。 那一日,她提前在那里放了断魂蛊,蛊虫以人命火为食,一旦沾染,必死。 放了断魂蛊那刻,她就知道,她回不了头了。 当听到戚明荷死去,她心底欲望攀升到最高点,一点都如她计划中那样发生,让她有种所有事尽在掌控的感觉,于是她再度回到山庄,有了蛊虫,她一路畅行无阻,她很快再见到了康贾岩,见到康贾岩为那女人痛苦,她有些吃醋,但更多的,是欣喜,和期待。 戚明荷运气好,先遇上了康贾岩,但她死了,以后康贾岩是她的了。 可没想到,她做了那么多,没有了戚明荷,康贾岩依然不喜欢她,就算她如愿以偿做了康夫人,也未能得到他丝毫眷顾,看着康贾岩思念戚明荷,她快气疯了…… “人都想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争取我想要的,有错吗?怪只怪命运不公,戚明荷,你得意什么,你唯一比我强的,是你早一步遇见了他!”肖夫人撕心裂肺,快要疯了。 戚明荷摇摇头,“人心不能这样算计,你太可怕了。” 康贾岩终于知道了真相,对肖紫芳所谓的痴情厌恶至极,懒得再看这人一眼,道:“别跟她说这么多,动手。” 以前碍于明荷在她手上,他不敢擅动,如今妻儿救出,这女人也没必要存在了。 “你喜欢虫子,我就给你虫子,好好享受。” 肖夫人脸色煞白,她被反噬过后力量尽失,虫子于她而言,不再是工具,而是噩梦! “不要,康贾岩,你不能这么对我……”肖夫人惊慌失措,望着抬着虫棺,朝她缓缓靠近的两个护卫,疯狂挣扎。 但她的力量太小,两个护卫抓住她胳膊,拖着将人往棺材拉去。 肖夫人走投无路,向戚明荷求饶:“戚夫人,我错了,你原谅我。” 戚明荷面无表情地摇头,她是喜欢帮助别人,却并非什么人都帮,欲夺她夫,害死她和儿子的恶人,她不会帮:“今日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 若早知今日,当初在市集见到那卖身救母的姑娘,纵使她再可怜,她都不会帮。 肖夫人被摁进了虫棺,虫子唧唧钻入身体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骨里发寒。 “啊——!”肖夫人惨烈的叫声,刺破空间。 棺材板将要合上瞬间,一只血手突然扒拉住棺缘,凄苦询问:“康贾岩,你有没有,一刻……喜欢我。” 康贾岩冷冷:“没有。” 不是谁对他痴情,他就要接受。 肖紫芳的痴心,对他来说是天降灾劫,打破了他本来平静的生活,让他失去了一切痛苦不堪。他对这疯女人只有恨,不可能有爱。 康贾岩的答案,让肖夫人彻底绝望,跌入棺材里。 棺材盖子盖上,铁钉钉入木头,惨叫声又响了一会儿,归于沉寂。 第045章 闻宴离开了棺材, 才喘过一口气,围观了这一场复杂的三角恋,心情有些复杂。 有些东西, 你付出了真心和努力, 却不一定能得到,比如人心。 肖夫人追求感情没有错,错在她丧失了底线, 为得到所爱, 不惜下狠手除去了康贾岩最爱的人,甚至到了得不到,就毁掉的地步。这种丧心病狂的疯批, 看书时也许会觉得挺带劲, 性格鲜明很有魅力, 但在现实里碰到这种人,才觉得……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康家主,接下来你还打算,做些什么。”闻宴目光落在那温馨的一家三口身上,有些不忍。 她此时要是提出,要将戚明荷母子带走,是不是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康贾岩似有所感, 痛苦地闭上了眼,涩声:“大人, 可否多给我们些时间。” 闻宴没再说什么,颔首道:“你们抓紧时间。” 拉上谢稚, 转身离开。 “他们一家三口, 好容易才相聚, 就给他们点时间。你觉得怎么样,谢大人。” 谢大人自然对小宴姑娘的决定持赞同态度,“也不急着回去。” 于是,闻宴便带着谢稚,欢欢喜喜在鹿阳郡上闲逛。 以往解怨,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未曾停留下来,好好欣赏风景,如今终于得了空,可要好好逛逛。 鹿阳镇最有名的,当属鲜花饼,以面粉和几种花瓣制成的点心,咬一口唇齿流香,甜而不腻的味道,深得闻宴的心。 当然,闻宴吃之余,没忘点上一根香,将所吃的东西上供给谢稚一份,让他也尝尝味道。 谢稚掌心出现鲜花饼时,微微惊讶,鬼帝生而为鬼,很少吃过人间的食物,以前是没人顾及到,后来众鬼摄于他的威严,没人敢上供。 他吃过的凡间食物,都是闻宴送来的。 谢稚咬一口鲜花饼,凤眸微亮,还不错。 于是堂堂鬼帝便坐在闻宴身边,和她一起,像个凡人一样,慢条斯理享受美食。 七日时间,眨眼便过。 这七日,对于鹿阳郡百姓来说与以往并无区别,对于康贾岩来说,却极为短暂,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这七日可以无限延长。 他先挖了思荷园,将妻子孤零零埋在土丘下的尸骨捡出,挪入早已建好的墓穴。那是一处风景秀美,风水绝佳的墓穴,据说埋葬在此处,来世能有好运气。墓穴右侧,是他们儿子子鱼的墓。而在戚明荷墓穴旁边,还有一座空墓,那是康贾岩为自己准备的。来日他闭上双眼,尸骨埋葬于此,一家三口正好团聚。 随后,将装有肖紫芳尸体的那具棺材,随便埋在肖家旁边,人已逝去,大仇已报,再折腾尸骨没什么意思,该埋就埋,她之是非对错,下了幽都,自有定说。 以最快速度办完这些事,他腾出剩下的时间,陪他们母子好好游玩。 妻子喜欢的莲花,他种满了一池塘,商量着来年秋日挖藕,给他们母子捎过去。在幽都生活需要的所有器具,全打了一套,带有莲花纹路。还有儿子喜欢的木马,弓箭,也全都准备。只可惜,子鱼完全忘记了父亲,对他感觉十分陌生,康贾岩失落,也没法责怪孩子,是他没保护好他们。 到了最后一天,来拘魂的两个鬼差,来了。 闻宴问候了一声:“康家主。” 康贾岩早已做好准备,将妻儿交代闻宴手上,“劳烦两位大人,照顾好他们母子。” 他很想留下妻儿,却知道妻子魂魄脆弱,留在阳间太久于魂体不好。 来日,他们会再相聚。他只需要,再等几年…… 闻宴将锁链套上两鬼手腕,牵着他们离开。 戚明荷一步三回头,望着留在原地的男人,十分不舍。 子鱼走着走着,溜黑的眼睛闪过什么,突然回头,朝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呼喊,“爹爹!” 康贾岩一愣,眼里泛出欣喜的光,声音颤着应了声,“哎。” 子鱼好像想起了什么,高兴地道:“爹爹!” 他记起来了,小时候,爹爹常常抱着他,他们一家人很开心的。 康贾岩绷不住脸色,颤抖地捂住脸,深深埋下了头。 @ 鬼门打开,阵阵阴风怒号着涌出,带来刺骨寒意,如今这些寒冷,对闻宴来说,已构不成生存的威胁了。 闻宴将戚明荷母子交给前来接应的鬼差,嘱托他们将母子两带到枉死城,交给顾文使。 顾文使会好好安置他们,也最明白该怎样滋养魂体有损的亡魂。 鬼差接过母子两,余光瞥见站在闻宴身边的谢稚,魂体一僵,恭敬俯首,“鬼帝。” 十分畏惧的样子。 闻宴见这一幕,觉得奇怪,谢稚长得也不可怕,性格也温润可亲,怎么大家见到他都这么敬畏呢? 倘若她这话,让幽都那些老鬼听到,肯定要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不知者无畏。 她觉得鬼帝和蔼可亲,那是没见过鬼帝百年前发怒的模样,也没见过,鬼帝将魂魄当成泡泡,一手指戳破一个的模样。 闻宴是没见过谢稚拿鬼魂当泡泡的场面,但她见过谢稚将魂魄当烟花放,感觉……也没什么。 可能是他做那些事的时候,笑得太温柔。 将戚明荷母子两送入鬼门瞬间,晨曦混合金光,照耀在闻宴身上。 这一次大丰收,竟得到了三笔不菲的功德,虽有一半分给了谢稚,但剩下的一半,足够她使用半年! 闻宴惊喜万分,同时心里也生出疑惑,思忖天道这回是不是太大方了。 三份功德,其中两份分量差不多,猜测应该是她为戚明荷母子解怨的报酬,一人一份,就是两份。那剩下一份最大的,有什么说头? 谢稚见到第三份功德出现,心下了然:“康贾岩的,也算一份。” 闻宴此举歪打正着的,也解救了康贾岩。 作为大气运者,康贾岩生来有他的使命,却因肖夫人和邪道的插手,导致康贾岩气运流失,甚至未来很可能会走上歧路,命运完全变化,成为祸害一方的魔头。 闻宴带着子鱼来阳世解怨,表面上是找到了戚明荷并救出了她,实则也救下了即将走上邪路的康贾岩。 谢稚略略提点,闻宴想了想便明白过来,转头去看谢稚。 这次解怨谢稚也有参与,甚至有时出力要比她多,天道也降下了功德给他,但他好像完全不用吸收,功德降下,进入体内就自动存储了起来,也没见他脸色有丝毫变化。 闻宴很好奇地问了句,谢大人到底有多少功德。 谢稚摇头:“不知。” 他与幽都乃是一体,只是执掌六道轮回,每日就有无数功德降临,到底有多少,他也数不清楚。 说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功德时,谢稚眼神里透出的,是发自内心的淡泊。 闻宴:“……” 谢谢,被凡尔赛到。 谢稚觑一眼失语半晌的小姑娘,摸了摸她脑袋,送来了九份功德。 九份! 闻宴捂着心脏,幸福得快要晕倒过去。不过,勉强还保有一丝理智,想要把多出的功德送回去。 老板太厚道,唤醒了无良员工的良心,她不能逮着一个人薅毛。 谢稚道:“当初说好了,外出解怨,给你三倍功德,何况这些功德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 好,好吧。 闻宴幸福地接下了功德,抱对大腿是多么快乐。 消化完天降的功德后,两人继续赶路,开始着手谢稚此行的任务。 出现在邪道巢穴里的玄机子画像,印证了谢稚心底的猜测,他准备去上次红狐提过的槐荫山,他有种预感,很多疑问许会在那里解开。 闻宴也想知道,她身上的两道邪术,到底来源于谁的手笔,剥夺她身上的功德与气运,到底是想做什么。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摆在明面上的三世家,很可能只是被推出的棋子,只看陆家说毁灭就毁灭,就可以看出。没找到罪魁祸首,即便推翻了三世家,她身上的邪术,依然没法解决。 谢稚想要解开所有的疑问,归根究底,是要找出那被藏起来的三千恶鬼。 三千恶鬼,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地狱道,乃是当初三族大战时,三恶道被毁坏而跑出去的恶鬼。他们留在外面,就像是三千颗不定时的炸弹,倘若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三千恶鬼爆发,将会把人间变成炼狱,那时候,也是幽都的灾难。 谢稚多年来,一直在寻找这些恶鬼,消息却一直被掩盖。他便知道,那三千恶鬼,被人藏起来了。 要找到恶鬼,得先找到藏起恶鬼的人。 关于那人,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只待落实。 闻宴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谢大人,该讲一讲,百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很多事情似乎都能与百年前的三族大战扯上关系,鬼帝,三恶道被毁坏,豹尾,顾文使每次一提便会三缄其口的上一任阎罗王,还有这次见到的画像,邪道供奉的,竟是百年前那个,本已在战场上死去的人。 谢稚颔首,前往槐荫山的路途漫长,说一些事情,正能抵消一路的无聊。 故事的开始,要从百年前,三族的关系说起。 那时,掌管幽都的,还是上任阎罗王,阎罗王脾气远比如今的阎王脾气好,但并不擅长管理幽都,导致幽都位于三族最底层,玄门和妖族都有些看不起他们。幽都那时,只能掌管凡人的生死轮回,阴差入阳世,受限颇多,不能勾正统玄门修道者的魂魄,也不能动妖族大妖的魂魄,甚至连那些人在凡间的亲戚朋友也不能勾,处处受限,远离了幽都最初创建的初衷。 那时,凡间远比现在混乱无序,很多玄门弟子随手打个架,就能引发一地浩劫,动辄毁灭一村,事后也不怎么修补,只管扬长而去,妖族也是如此,很多山野精怪,总喜欢进入凡间,导致凡人苦不堪言,有苦无处诉说,都成了怨鬼。 正如郁垒所说,那时的幽都冤魂,远不及如今幸福,他们被关在一个地方,没人能化解他们的怨气,只能自己消化。但很多仇怨是无法自己消解的,譬如杀身灭族之仇,他们的仇人,有时连幽都都无可奈何,谁又能帮助他们呢。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化为厉鬼,被送入九幽之地。 谢稚缓缓道:“顾文使,郁垒,都曾是怨鬼。” 闻宴尽管心中隐有猜测,顾文使和郁垒的过去不简单,听谢稚讲出过往,依然诧异非常。 “他们……经历了什么?” 第046章 闻宴没想到, 如顾文使和郁垒,也有险些被怨气支配,化为厉鬼的时候。 顾文使生前, 曾是简州父母官, 不过,如今百年过去,昔日有仙国美称的简州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里。顾文使是个一心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 在他治理下, 简州由穷困之地,变为人人向往的仙国,百姓生活富足, 安居乐业。尽管常有外敌来抢, 都被顾文使派兵驱逐。 谁能想到, 就是这样的繁华之地,斗得过天灾,驱除过蛮夷,却被一场人祸,轻而易举消灭了。 玄门几位大能和妖族几个大妖之间不知爆发了什么矛盾,在简州之地直接开打,致使这如画之地一夕间糟了灾殃。双方斗法的威力,几乎将一州之地夷为平地, 成千上万百姓死于这场飞来的横祸,顾文使也成了被殃及的一条池鱼。死后, 顾文使因功绩卓著,立地被封为城隍, 顾文使却辞去这官职, 他想同和他遇难的百姓一起。 百姓平白枉死, 怨气冲天,顾文使竭尽全力去平复他们的怨气,每日仍有无数冤魂,化成了厉鬼,然后——被丢入九幽之地。 眼见那些冤魂被丢入九幽,无异于见到他们再一次死在自己面前,顾文使受不了这种痛苦,又见幽都无所作为,心里也有了怨气,被丢入九幽的冤魂越多,他身上积累的怨气也就愈多,险些化成了厉鬼。 闻宴听得惊心动魄,“后来呢。” 谢稚:“后来,枉死城建立,顾文使自愿成为枉死城一名文使,为所有进入枉死城的冤魂消解怨气。” 枉死大牢怨念滔天,心软之人,不适合久留,最初进去的文使,最后只留下他一个。顾文使日复一日坚持了下来,倚靠的,是超出常人的责任和仁慈。 提及顾文使,谢稚也颇为赞叹。 闻宴竖起拇指,这世间大多数人,只为自己而活,自私点也没有错,但遇见这样无私奉献牺牲的人,都必须致以崇高的敬意。 谢稚又讲起郁垒。 郁垒经历相比之下简单得多。 郁垒性子大大咧咧,极重情义,这是优点,却也是缺点。他幼年曾是农家子,父母双亡后投入军队,因天赋卓绝,受到了上头老将军的赏识,老将军待他如亲子,将心比心,郁垒便对那将军死心塌地,极为忠诚。可惜老将军一心为国,最终却被佞臣所害,郁垒悲愤之下走上歧路,投向敌军,成为敌国将军后,反过来毁灭了自己的国家。他死后身上积累了无数冤孽,一死便被打入九幽。 进入九幽的郁垒,因满身血孽,导致遭遇的折磨远比别的恶鬼多,被九幽之火烧得脑袋都坏掉了,所以有时候,他虽强大,却神神叨叨,疯疯癫癫。但不得不说,危险来临,这样疯癫的人,却是最靠谱的伙伴,因为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他认定的朋友。 听到谢稚对郁垒的评价,闻宴噗嗤一笑,也不知郁垒听到他最敬重的鬼帝,这样评价他,是什么表情,那家伙,一直以为自己在鬼帝心中是独一无二最英勇的属下来着。 言归正传,谢稚讲起了百年前,三族大战的起源。 ——因为谢稚。 谢稚在九幽诞生,在九幽之地横行了一百年,见惯了各种极端的事情,也揍遍了几乎所有的恶鬼,导致恶鬼纷纷出逃。当时的阎罗王迫于无奈,将他接出九幽之地,谁知,就在谢稚踏出九幽之地的瞬间,幽都半数阴气与功德,尽数没入了谢稚体内,与此同时,十万恶鬼皆感受到一股恐怖的威压,不由自主臣服。 这时,众人才知,谢稚是天定的鬼帝,幽都之主。 阎罗王当时怎么想的,无人知晓,但从此他所发出的每一条命令,都必须经过谢稚的同意,谢稚要制定什么规矩,谁都无法反抗,必须遵守。不过当时谢稚对管理幽都还没兴趣,将所有事情都交给了阎罗王,自己则离开幽都,进入凡间游荡。 他游离过很多地方,结识了妖王豹尾,戏弄过玄门各派掌门,接触了凡间很多事后,他发觉幽都的一些规则很有问题,没他想象的那么公平,长久以后,必有祸患。于是回到幽都,大刀阔费地修改,一心打造他所认为的,律法森严,秩序分明的幽都,为此时常与阎罗王吵架,阎罗王偏向于保守,他却年轻气盛,行事激进,最终谢稚更胜一筹,却没注意到阎罗王神色的变化。 直到,阎罗王与妖王里应外合,共同攻破幽都,破了六道轮回。 原来是这样,历来改革都要流血,幽都由旧换新,也经历了一番血的洗礼。 闻宴疑问:“妖王就是豹尾吧,他如何成了阴帅?” 谢稚颔首,“妖王豹尾,抛却别的不说,他称得上是妖族千年来,最雄才大略的妖王。” 豹尾将一盘散沙的妖族,统一成一个整体,改变了妖族长期受修者欺压的地位,为此所有妖族皆尊崇爱戴他,真正做到了妖王一令,万妖臣服。然而豹尾有一个难以察觉的弱点——他和顾文使及郁垒一样,都太重情义。 豹尾既有顾文使的责任心,又有郁垒的义气,这使得所有妖族毫无保留信任他,也导致了,一旦他做出不好的决定,将会拖着整个妖族一起沦陷。 豹尾后来,便是犯了个大错。 前面说了,顾文使生前治理的地方惨遭两大妖和修者战火席卷,两个大妖也没落到好,一个大妖战死,死后亡魂归谢稚管,谢稚没有阎罗王那样,买妖王面子,将大妖魂魄送回去,而是将这祸乱一方的大妖进行了审判与惩戒,最后将他丢入了九幽之地。 那大妖恰好是妖王豹尾的属下,为了属下,豹尾亲自来幽都,要去谢稚放出两个大妖魂魄。 谢稚拒绝了,尽管他与豹尾关系不错,但假若豹尾犯错,来日进入幽都,他一样会惩罚。 在人间游历数十年,谢稚见多了人间发生的事,对阴律产生了思索。天道当初创立幽都,是规定幽都掌管所有生生之物生死轮回,妖族和玄门修者,也在这范围之内,可阎罗王管辖下的幽都却像是摆设,也被那些人和大妖当成了摆设,这样混乱无序的样子,是谢稚最讨厌的。 于是,谢稚下手整顿,那个祸害一方的大妖,正好撞在了火头上,谢稚没有因妖王亲自来求饶,便放过他。同时也将其他参与此战而战死的修者,同样进行审判与惩罚,最后丢入了九幽。 鬼帝经此一事,一战扬名。 那之后,公正严苛的阴律开始运行,无论谁都一视同仁。随后,很多玄门中人和妖族中人想来幽都同他商量,说是商量,但更多的,却是威逼与压迫。 谢稚也是年轻气盛,他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原本,这就是幽都存在的意义,不因生前身份地位,所有鬼魂都一样待遇,有错要惩,有功奖赏,这没有错。 前来与他讨论的人和妖族,全都铩羽而归,走之前甚至放出狠话,绝对不会让有幽都鬼差进入他们的地界,一旦出现,绝不容情。谢稚毫不相让,出去拘魂的鬼差受了伤,他就自己去拘魂,亡魂便是藏匿在妖王身后,玄门掌门人身边,他照拘不误。妖族和玄门为此合力围攻,也是那时,所有人见识到了新生鬼帝的力量,那样恐怖乃至于牢牢压制一切生灵的力量,让他们心生忌惮。 谢稚预料到会有一仗,早做好了一战扬幽都之威的准备,只是没想到,那场战争最先由妖族发起,席卷得那样疯狂,幽都,玄门,妖族乃至人间,全都处于风雨飘摇的状态。阎罗王投奔了妖族,同他们里应外合,欲从新生鬼帝手中夺去权柄,恢复过去的秩序…… 那一战,最后幽都与玄门取胜,却是险胜,没人能高兴得起来,这场战争牺牲的人,太多了。 平铺直叙的话语,却让人体会到那场战争的惊心动魄,多少惊才艳艳的人物,尽付于那场战火,才导致如今玄门宗师,妖族大妖都寥寥没剩多少。 闻宴唏嘘:“那豹尾将军,是你救下来的?” 谢稚低沉嗓音也变得冷肃:“是。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才倒下。死前望着战场上遍地的妖族尸身,懊悔万分,他说他后悔了,他以为这场战争定然能赢,之后就能维持妖族的地位,没想是他将整个妖族拖入了深渊……” “本王受了他的欺骗,鬼帝,你要当心……” 谢稚心神豁然,一直困扰心头的疑惑,忽然解开。 他也是那时意识到,妖王发动战争的背后,另有人在暗地里操控,他想问出那人是谁,已来不及。 妖王生命流失,为挺到最后他甚至燃烧了魂力,魂魄离体便散成碎片,谢稚只救回了一缕魂。 谢稚将这缕魂魄带回幽都进行修补,修补好以后,豹尾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过往关于妖王的记忆全部消失,只剩下刻在魂魄深处的愧疚。 他不明白自己在愧疚什么,却因这股愧疚日夜煎熬。 他迫切的想要做些什么,去赎自己的罪孽。 于是,他便成为了幽都的阴帅之一,豹尾将军。 闻宴敏锐察觉到一点,“豹尾将军死前说,有人怂恿他发动那场战争,可查到了是谁?” 谢稚眯起了眼睛,“这许多年,我一直在想他是谁,他隐藏得太深,我没有丝毫察觉。猜来猜去,最后定在那人身上。原本我没想怀疑他,但排除了所有人,都不可能,便只能是他。” 而最近接连发生的事,更是验证了他的猜测。 谢稚好奇,那人曲折迂回这这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闻宴听着谢稚的讲述,脑海里也浮现出一个人,“可是,玄机子?” 谢稚:“是他。” 闻宴觉得情况很不乐观,若是玄机子,以前藏得那么深,而今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付出水面,这说明什么。 他目的即将达成,不屑躲藏下去了。 无论哪一个,都说明,事情要大不妙了。 第047章 一路说着话, 逐渐接近槐荫山。 寻常人无法察觉暗处的危险,依然过的无忧无虑,只管操烦近在眼前的事, 过的却是闻宴求而不得的宁静生活。 有时不知, 也是一种幸福。 前进路上,耳边的消息也没断停,每日都有鬼差和阎王, 将各地的讯息源源不断送来。 闻宴沾谢稚的光, 得以在最快时间内知道很多被隐藏的消息。 先是阎王每日的汇报,说黑白无常联手,河西境内所有亡魂以最快时间被捉拿了回来, 这过程中虽有玄门中人插手, 好在彼此都守规矩, 未影响幽都办事。令阎王扼腕叹息的是,陆家人全部丧命,且都魂飞魄散,无法获得更更深的消息。 而且,查询生死簿时又发现,有些河西之地的亡魂莫名失踪了,细查之下发现,那都是陆家隐藏在暗处的旁系, 百年前以防不测,留下的陆家的根。如今无故失踪, 阎王怀疑被另两家抓了去,不知会做些什么。 不论在做什么, 反正肯定不是做什么好事。 闻宴摸了摸藏在褡裢里的匕首, 想到了许久没再动过的镇灵咒。 上一次动用镇灵咒, 还是在狐仙镇上,遇见陈家邪道那次。 不知到了现在,陈韩两家可还像以前那样,千方百计为陆婴如寻找活下来的机会。陆婴如身受宠爱的原因,不止因为她是三世家百年来唯一的女孩,定然还有其他用途。 等等—— 消失的那些早已改名换姓的陆家旁系,不会跟另两家要救陆婴如有关吧。 若要换命续命,血缘愈近,能转化的生机愈多,如今陆婴如转化不了她的命格,所有与她学血缘最亲近的人尽皆丧生,想要活下去,只能打陆家旁系的念头。就是……要延长一个陆婴如的性命,怕是得诛杀所有陆家旁系! 想到这里,闻宴忍不住嘶了声。 要是像她猜测的那样,陈家韩家丧心病狂,他们是想彻底斩断陆家的根! 三世家数百年的交情,换来这下场,也不知陆家两兄弟九泉之下,会不会后悔上这条贼船。 明面上三世家实力相近,守望相助,但其实牺牲最多,付出最多,挡在最前面的,一直是陆家。 陆婴如就那般重要,她一个病弱少女,有何用途呢? 闻宴思忖半晌,暂时还猜不到。 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那两家似已放下了要捉拿她回去换心的计划,这次她出来这么久,还一个追兵没看到,一路走来平静无波。 可能是害怕了。 前面出来抓她的人,已经吃够了教训,发觉抓她是赔本的买卖,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除了不再抓闻宴,另两家也一改往日高调的作风,变得异常低调,玄门派出许多弟子出来查探,竟没查出来什么。先前那些屡次出现的邪道,邪阵,邪术,仿佛一夕之间,全都没了踪影。 谢稚每晚会抽出一个时辰批阅阎王转送来的消息,批完后,由鬼门传送回去。 闻宴又盯上了鬼门的万能传送功能。 鬼门就像个任意门,随便在哪里,都能打开去往幽都的通道。 倘若在外面受了伤,或遇到危险,万一打不过,她随手打开鬼门做战略性撤退,等修整好以后,再出现,打敌人个措手不及……这还是个非常好用的逃生工具! 闻宴闲来无事时,便请求鬼帝教她如何召唤鬼门,从前她回幽都,身边都有阴帅开路,便是上辈子办事,也只需跟阴帅说一声,还没自己召出过鬼门。 谢稚也不藏私,闻宴既有兴趣,他便都教给她。 其实召出鬼门也不难,只要有钥匙,再念出几句口诀就行。鬼门形如一扇随时移动的门,心念所动,即召即出。 钥匙的话,闻宴早已拥有,开启鬼门的锁魂链,早已交给了她。 成功召出鬼门后,闻宴喜滋滋的掌握到一个技能。 听到闻宴说出鬼门得逃生用途,谢稚还真的认真思索了一番,随后,传讯给阎王,让安排几个鬼差守在鬼门后,真要有人通过鬼门跳入幽都,能多支撑一段时间。 ……真是贴心的好老板。 闻宴赞叹之余,也捡起了以前作为天师的本能,布阵、画符、禁咒、术法,愈靠近槐荫山,褡裢里的符箓储量愈多,很多种类是这里没有的。在路上遇见玄门修者时,也会拿符箓同他们兑换资源,布阵锥,收魂幡,甚至还有很多暗器,她不知到了那地方会遭遇什么,但邪道的巢穴,多做些准备总没错。 谢稚饶有兴致地看着身边的小姑娘折腾,偶尔也加入进去,帮忙测试符箓和阵法的威力,协助她不断调试。被当成攻击对象,有时被攻击符箓炸的俊脸变形,满头爆炸,也玩的很开心。 堂堂鬼帝,看起来怪温文尔雅的,其实玩心比谁都重。 在赶路第三日,愈发靠近怀隐山时,闻宴在路上逮着了一怨鬼。 那鬼倏形如一阵阴风,倏忽从身边刮过,闻宴刻在骨子里的职业习惯,随手那么一捞,就揪住了一只夺命狂奔的鬼,发觉还是怨鬼,脸色微变,手腕锁魂丝带化作玄铁链,灵蛇般飞快解开,窜上怨鬼身,转瞬将人捆绑住了。 怨鬼被抓住时,一脸震惊地望着抓他的人,当发现是个唇红齿白看起来面善的小姑娘,当即挣扎。 这自然是,没能挣扎得掉。 别看小姑娘柔柔弱弱,认真起来能打死老虎。 怨鬼意识到逃不掉,很快放弃了挣扎,哀怨地凝望着闻宴。 然而他哀怨的看着人家姑娘,旁边传来一道冰冷摄人的视线。 怨鬼一个激灵,扭头,正对上谢稚暗含警告的冰冷眼神,霎时魂体剧颤,到嘴想要忽悠小姑娘放过他的话,强憋了下去。 ……这鬼好可怕,绝不能惹。 又一阵阴风刮来。 “多谢,多谢姑娘,哎吆我亲娘,这鬼太能跑了。”拘魂鬼差紧追鬼魂而来,累得半死不活。 闻宴还是第一次见到被鬼折腾得这么狼狈的鬼差,好笑:“这是,怎么了?” 鬼差恶狠狠地瞪了眼怨鬼,哗哗倾倒苦水:“还不是这只鬼,老子抓鬼多年,还没见过这么狡猾的鬼,敢欺骗鬼差,一眼没盯住,就跑!” 看样子,这鬼跑得还不止一次,难怪鬼差这么愤怒。 怨鬼忍不住开腔,声音斯文有礼,不急不缓,莫名让人有听不够的魅力,“非是小生故意违背幽都阴律,而是人间尚有心愿未了,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官爷见谅。” 这鬼话一出吗,方才还怒气冲冲的鬼差,心里怒火莫名消了下去,“那你也不应该逃跑,都说了,你有遗愿,到幽都找枉死城,会有人帮你,我们新来了个小宴姑娘,超渡解怨是一把好手,肯定能帮你完成执念,你光跟我作对干啥呀,老子又不是解怨的鬼差,老子只负责抓鬼,因为你老子耽搁了多少时间!” 怨鬼原来是个书生,名为陈玉楼,因躲避山贼,摔死在山中,被鬼差勾走,但他心有执念,不肯去往幽都,一路上都在逃跑。 陈玉楼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你这人,你这鬼怎么不知道通融呢。枉死城怨鬼太多,比小生去得早的,怨念深的,情况紧急的大有鬼在,轮到小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小生等不及啊。” 听到陈玉楼的话,闻宴和谢稚对望了一眼。 吆嘿,这鬼对幽还挺了解。 两人眯起了眼,暂时没说话,暗暗观察。 鬼差便跟这个屡次逃跑的怨鬼吵起架来,熟料,鬼差口才远不是怨鬼对手,只听见怨鬼口若悬河,很快将鬼差忽悠得一愣一愣,觉得自己没带怨鬼去解怨,简直天底下最差劲的鬼差。 好在,鬼差很快回过神,摇头:“不对,不对,你说的不对。”重新辩驳。 然后……又被辩驳得一脸血。 闻宴和谢稚无声叹了口气,只觉得不忍直视。 怨鬼也是奇葩,身上怨气不轻不重,不增不减,甚至还能头头是道地算计鬼差,与人辩驳,理智得过了头。 最后,鬼差节节败退。 还是谢稚薄唇轻启,将这可怜鬼差解救出来,“他交给吾,你可以走了。” “鬼,鬼帝。” 鬼差瑟瑟发抖,任务被鬼帝接手,非但没感觉到松口气,反而恐惧得不行,这算不算他没完成任务啊。 闻宴笑吟吟打消了鬼差顾虑,“无事,既然遇见,便是缘分,你放心吧。” 鬼差这才瞧见了站在鬼帝身边的少女,看清楚小姑娘的脸,顿时肃然起敬,这就是枉死城最擅长解怨人美心善的小宴姑娘吧! ……既如此,那没事了。 鬼差放心地离开。 鬼差离开后,陈玉楼拱手向谢稚,文质彬彬,“鬼帝,宴姑娘,小生有礼了。” 谢稚似笑非笑:“你知道我。” 陈玉楼赶紧解释:“来时,那位好心的官爷说了很多,关于幽都的事。” 说了很多? 闻宴噗嗤笑了,一言指出,“恐怕不是他说的很多,而是不知不觉,被你套出话来了。” 这是个极为聪明机灵的鬼。 陈玉楼没有否认,讪讪道:“小生实在是有急事,还不能去幽都。” 闻宴便问他到底是什么事,若是顺路,便捎他一程,若是不顺路,那就只好先收起来,带回幽都。看这书生身上并无孽债,还是枉死,到底进了枉死城,她先为他解怨也行。 只是…… 闻宴审视着陈玉楼面相,眼神飞快闪过疑惑。 陈玉楼自报家门,缓缓道来。 原来,他执念很简单,就是返回家去,看一眼大哥,将自己的死讯告诉他。 陈玉楼来自水婆村,从小父母双亡,由大哥一手带大,亦兄亦父。陈玉楼从小勤奋好学,且为人激灵,做不来村里那些活,便想离开家到外面找个事做,他知道梁州被三世家把控,也得知了陆家覆灭的消息,隐隐感觉到什么,觉得梁州境内已没了希望,打算去大邺朝皇城碰碰运气。 谁知才离开梁州,便连连倒霉,吃鱼必卡刺、喝水噎喉咙是常规操作,坐车车坏,乘船船翻,这些倒还好,总能克服,就这么艰难地蜗牛赶路般往前走,谁知,仿佛是天要收他,眼看要离开梁州,他搭上的车队便遇见了一伙山贼,其他人都弃车逃了出去,唯独他在跑路时摔了一跤,被山贼当场抓住。后来,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好容易忽悠得山贼答应,放他离开,结果……一不小心摔下了悬崖。 就这么,嗝屁了。 这情况,想怨恨,都不知该怨谁。 陈玉楼苦着脸,思来想去,只好将所有事情归结于自己出门没看皇历,不怪别人,怪自己。 只是觉得很对不住含辛茹苦照料他长大的兄长,兄长对他寄予了厚望,谁知他不争气,还没挣出一番事业,就这么窝囊死去,实在是心有不甘,可事情既已发生,不甘也不行,只能回家将自己身死的消息告诉兄长,免得他整日整日为他担心。 “长痛不如短痛,长兄知道我死了,此后再不必牵挂我这个没用的弟弟。” 这真是……把自己生前死后一应事情,都安排得妥妥的。 这鬼,是真的鬼,智多近妖了。 闻宴在心里赞叹,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陈玉楼说完,眼巴巴看向闻宴,一眼看出这两人间闻宴最好突破,“劳烦姑娘为我解怨。” 闻宴看向谢稚,见谢稚微颔首,便接了这桩解怨任务。 巧的是,怨鬼要去的地方,与他们正好顺路。 第048章 闻宴对陈玉楼接连倒霉而死的事, 感觉不可思议:“你是从小这么倒霉吗?” 正常人,哪有倒霉成这个样子的,简直是天要灭他, 不给活路。 人有人相, 鬼有鬼相,方才观这怨鬼面相,怎么折腾, 都不是英年早逝、慧极必伤的命。 谢稚视线在陈玉楼身上流转过, 黑眸里闪过一抹沉思。 鬼帝无意散发出的气势,让陈玉楼一个新鬼打心底发颤,嘴唇哆嗦着, 往闻宴这边靠。 听到闻宴问话, 想到自己倒霉而死的遭遇, 陈玉楼苦笑:“是,小宴姑娘不知,小生在村里还有个被从小叫到大的外号,叫灾星。” 灾星,这么称呼一个人…… 陈玉楼却早已习惯,表示没什么,“小生觉得这挺贴切,被叫得多了, 也习惯了。而且别的孩子一听到我这名号,就避之不及远远躲开, 正好也免得我这运气,真带坏了他们。” 闻宴肃然起敬, 难得见一个人有这么高的觉悟。 然后, 就听见这怨鬼说出了下一句:“那样, 他们磕了碰了也赖不到小生身上,正好省去很多麻烦。” 闻宴:“……” 两句话,闻宴算是彻底熟悉了这个鬼,看陈玉楼这聪明劲,便是身上有怨气,也根本不用枉死城出手,自己就能给自己超渡了。 鬼帝在身侧,陈玉楼不敢隐瞒自己的过去。他这倒霉是从小伴随而来的,从出生起没两个月,母亲就病死了,没过多久,父亲也在一次打猎时丧生。于是年纪还小的他就成了克父克母的灾星,没有亲戚愿意接纳,最后是同样为孩子的大哥不嫌弃他,磕磕绊绊拉拔他长大。 陈玉楼最庆幸的是,他一身霉运没影响到大哥。 随着他长大,他愈发倒霉,走路跌倒,砍柴伤手,烧个火能烧到自己身上,做什么都不顺,为了让他能顺利长大,大哥杜绝他做一切活计,自己承担去所有压力。陈玉楼看在眼里,心里着急,也发誓以后定要解决身上的霉运,让大哥过上好日子。然而,没等他找出办法,他敏锐地发现,自他成年后,大哥也开始受他影响,走了霉运。 他不知该怎么办,于是选择离开了水婆村,离开大哥。 闻宴问他:“所以,你离开梁州,并非是为了寻求施展抱负的就会,而是有别的原因。” 陈玉楼笑:“找寻出路是一方面,也是不想再连累兄长,他一人抚养我这不成器的弟弟长大,属实不易。小生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知恩图报,万不能害了他。” 却没想,他离开家后没多久,就…… 陈玉楼那样执着地要回家去,一面是想告知兄长他的死讯,另一面也是迫切想知道兄长是否安然无恙,只有确定法他好,他才放心。 让闻宴和谢稚惊讶的,是陈玉楼对命数命理一事钻研颇深,靠着自行摸索,他也发觉出自己运势的问题。 “小生看过很多书,也知道,像小生这般的凡人,没道理这样倒霉,便怀疑自己是否招惹了哪路霉神,直到河西出事。”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陈玉楼就根据一些旁枝末节,注意到河西一些怪事,于是沉浸其中,暗地分析,为此还特意去河西寻访一遭,竟还真叫他有了发现,在河西出现过他这样的情况,那些人虽没像他这样倒霉,却都是运气极差。他也曾到途径麻衣山,结识过一个走出麻衣山的人,听他说了山里的遭遇,深深觉得奇怪。 后来,河西出事,陆家覆灭,更印证了他的某些想法。 “我曾请教过一名玄门大师,询问运势,大师说,便是玄门而今道法最高之人,也不敢干扰别人运势,那反噬没人能承受得住。” 于是,陈玉楼便生出一个胆大又不可思议的推论,陆家满门被灭,便是因为窃取了他人运势被反噬。 由此他不得不琢磨得更多,三世家彼此眉来眼去,关系亲如一家,没道理陆家窃取气运,另两家却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知…… 陈玉楼更深一步怀疑,三世家也在弄什么阴谋,他不知道那事会不会成功,但无论成败,倒霉的一定是百姓。 知道自己的倒霉,或许是因为三世家,说不愤怒是不可能的。陈玉楼也深知,单凭他一人之力,去对抗三世家是蚍蜉撼树。 但让他就这么放弃,又不甘心。 举凡聪慧过人者,心里总有股子傲气,叫他就这么清醒又窝囊的过一辈子,他不愿意。 无知者无忧无虑,太清醒的人,总要承受所有的痛苦和压力。 陈玉楼没敢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他人,连最尊敬的大哥也没告诉,心里却萌生了想去大邺朝寻求支援的想法。 然而,他千算万算算漏里一点,以他这运气,出个家门都磕磕绊绊,又怎能出得了梁州,而像他这样的人,三世家又怎可能放他活着离开梁州。 听完陈玉楼的剖析,闻宴看着面前的书生,沉默了良久。 陈玉楼腼腆一笑,满身书卷气,不算俊美的模样,却散发一股莫名吸引人的气质,这种气质远不是当初陆临溪强凹出来的姿态能比的,闻宴想到了在麻衣山结识的麻衣婆,陈玉楼给她的感觉,像是清醒认识到自身处境的麻衣婆,却比麻衣婆要睿智,但再睿智,面临自己被安排好的命运,都满心无奈,以微薄之力,如何能抗拒三世家的雷霆。 “鬼帝和闻姑娘可是要去槐荫山,小生不才,对槐荫山消息略知一二。”陈玉楼积极推荐自己。 闻宴斜眼看他:“你怎知,我们要去槐荫山?” 陈玉楼嘿嘿一笑。 好吧,闻宴知道答案了。 聪明人只要抓到一丝丝线索,便能窥视全局,猜测出闻宴要去哪里不奇怪。 将陈玉楼收入袖中,闻宴看向谢稚,“谢大人,陈玉楼气运是否也被人窃取过。” 谢稚沉嗯了声,“是气运损失过度,导致的死亡,那人愈发没有遮掩。” 也不再遮掩自己的目的。 他这是时机成熟,对自己很有信心了吗。 “先去水婆村吧。”解除陈玉楼的执念。 谢稚没有异议,将一枚阴谋者在槐荫山的消息,传送去玄门发各方势力。 “大劫当头,他们再隐遁,就要做好被吞噬的命运。”谢稚对于玄门如今闲散不作为的姿态,很看不上。 若要隐世,就认真找个谁也发现不了的世外之地,好好藏着别再出来,半隐半现,当自己在弹琵琶吗。 谢稚一身气息冰寒如霜。 闻宴没说什么,抬步往水婆村的方向而去。 水婆村所在位置很微妙,正位于熙水一条支脉边,村庄上方淡淡白气,如薄纱般汇入中央的漩涡,落入宽阔熙水,然后被席卷着涌向槐荫山。 熙水周遭山脉地形被人动过,所有村庄里的风水,全留不住,尽皆汇入熙水。 而熙水,不知何时起,河水倒流,全往发源地汇集而去。 闻宴放出陈玉楼,询问他知不知道,熙水倒流的现象。 陈玉楼也不清楚,自他有印象起,水流就是这般流向,他曾勘测过地形,觉得这是一种匪夷所思的怪象,后来深受霉运所苦,隐约察觉到或许与这诡异的熙水流向有关,试图堵住上游,谁知当晚堵住水流的大石便被冲走。 他一个人的力量,在这种巨力之下,微不足道。 抵达水婆村,在陈玉楼带领下,很快抵达了陈家,只是不凑巧,此时陈家主人陈大楼,已去了山里。 陈玉楼解释道:“大哥每隔两三日,便要去山中打猎,寻常要在山里过上半天,晨时去,落日前回家。” 陈大楼一去,陈家也没有其他人,因为要拉扯幼弟,弟弟又是远近有名的灾星,导致陈大楼到了年纪,没有谁敢将女儿嫁过来。陈大楼倒也不急,一副老父亲心态,只想着照顾弟弟,期盼弟弟能早日成家立业。 ……得知弟弟死讯,还不知会怎么颓丧。 陈玉楼近乡情怯,一路上滔滔不绝,极为健谈,到了家门口却成了哑巴,嘴巴紧闭,两手搓揉,紧张得不行。 先前嘴上说的轻巧,长痛不如短痛,得赶紧把噩耗告诉大哥,巴拉巴拉……结果还没见到人,先开始怂了。 闻宴鄙视地瞥了他一眼。 不想在门口干站着,闻宴询问陈玉楼,陈大楼寻常打猎,都是去哪里打,她要直接去找人。 陈玉楼说出地方,踌躇着不敢过去。 到了家门口,他脑袋也像随着熙水,被冲走了。 “山里危险,万一出什么事,后悔也来不及了。”相处几日,三人彼此之间也互相熟悉了,闻宴也认清楚了陈玉楼的性子。这是个异常聪明的人没错,与聪慧脑袋形成惨烈对比的是四肢不勤的身体,以及磨磨唧唧的做事风格。 闻宴嫌弃地瞥了眼他,拽上谢稚就要去山上找人,不管陈玉楼了。 陈玉楼却自己追了上来,还驳斥闻宴方才那句话,“山上只生长些兔子,山猪,蛇,大哥再熟悉不过,闭着眼都出不了事。” 闻宴摇头:“那是以前。” 以前陈大楼没受霉运影响,上山打猎不在话下。可他们现在还不知道,陈玉楼走后,陈大楼的霉运有没有缓解,万一没消失,山上便是再安全,对他而言都危险万分。 三人就此上了山。 他们也庆幸,自己上了山。 闻宴使用追踪术,一路追踪陈大楼气息,深入山中,远远就发现一个中年汉子昏倒在地,三魂七魄快要离体。 走近了一看,简直要魂飞魄散,正是陈大楼! 谢稚一手将陈大楼魂魄拍回躯体内,闻宴则检查他身上的伤势,发现陈大楼没别的伤,就是被毒蛇咬了。 这个时节,这个时间,鲜少有蛇出没,陈大楼又是优秀的猎人……这样还能被蛇咬,只能说倒霉,太倒霉了。 闻宴医术不行,解蛇毒的药材还知道几个,在附近揪了些药草,而陈玉楼也着急地漫山遍野地飘荡,寻找草药。闻宴将药材交给陈玉楼来搭配,陈玉楼心急如焚,怨气竟也同时达到了顶点,怨气为力,动作飞快将草药碾成汁液,糊在陈大楼被蛇咬出来的伤口上。 待确认陈大楼体征缓慢恢复,众人松口气。 陈玉楼蹲下身,将大哥背下山去。 陈玉楼一路上罕见的沉默不语,眼底酝酿着一场暗沉的风暴。 闻宴望着他神色,也不好说什么。 谢稚脚步停下,站在山巅,居高临下望见了从水婆村经过的河流,一路席卷着水,裹挟着淡淡白气,涌向一个地方。 ——槐荫山。 远方的槐荫山,如置身于仙境,云雾飘渺,金光璀璨,隐有蛟蛇化龙之势。 龙行一地,施云布雨,润泽万物。 蛟蛇化龙,却是要吸纳一整片地方的气运与生机,来完成蜕变。 闻宴见谢稚停步,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他所看见的东西,看见了远方被气运化成的白雾萦绕的山峰。 那么多人被偷走的运,都在那里了。 “鬼帝,小宴姑娘,你们去槐荫山,找那些邪道,可否算小生一份。” 陈玉楼含着恨意的声音传来。 黑色的怨气,一点一点溢出,将陈玉楼文秀的面颊遮掩在阴影里,书卷气荡然消散,只剩下满腔恨意。 大哥险些死去,他藏在心底深处的怨气,彻底被激发。 凭什么他们要做别人计划的灰烬,凭什么那些人可以随意剥夺他的运,他的命。 他要……报仇。 第049章 陈玉楼是个智多近妖的鬼, 可再聪慧冷静,也有失去神智的时候。 比如现在。 闻宴眼看着他在背大哥下山的路上,怨气噌噌往上涨, 棉花糖丝般很快覆盖过头脸, 包裹住全身,就在黑雾即将转为红的那一线—— 怨气戛然停止。 陈玉楼成为了一个距厉化仅剩一丝丝红线的准厉鬼。 闻宴目瞪口呆,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没有上前去为他解怨, 陈玉楼看上去并不像是需要别人帮忙解怨的样子, 他连怨气都能精准卡线…… 谢稚目光深邃,审视陈玉楼一会儿,淡声道:“你的心机, 最好全用在克敌上。” 正体验怨气力量的陈玉楼, 悚然一惊, 顿时明白,他的算计被面前鬼帝看出来了。 “……是。” 闻宴听着两人对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凝神思索了会儿,只觉得匪夷所思:“陈玉楼,这一切,不会都是你算计的吧。” 陈玉楼身体一僵:“什么?” 还装傻,闻宴冷冷道:“倒霉而死, 躲避鬼差拘魂,连怨气都能收放自如, 这一切都是你事先算计好的。其实以你的智慧,再倒霉也不是没有保命的法子, 可你还是死了, 你是故意摔死的。” 一路上那么多凶险都挺了过去, 足矣看出他是一个多么谨慎又顽强的人,这样的人,连山贼都能忽悠,怎会躲不过一个悬崖。失足摔死,听起来搞笑又心酸,可这份心酸,很可能是这人故意放纵出来的意外。 “一路意外连连之际,你应该清楚认识到,你是离不开梁州的,你本可以回来。”闻宴指出。 陈玉楼脚步顿住。 沉默半晌,嗤笑了一声:“回来,还能做什么呢。” 忘掉他过去糟糕的经历,假装自己不知真相,继续愚昧、倒霉、窝囊地活下去? 陈玉楼极为固执:“我不想回来,从踏出家门那一刻起,就没打算再回来。” 是,路上每一件事都在警告他,不准离开梁州。他没有理会,最后走不动了,却不甘心就此返回。 受躯体限制,他是出不了梁州,但化成鬼以后呢。 陈玉楼确实算计到了每一点,他不是没有怨气,相反怨气极深,却将怨气死死控制在了身体里。这样就不会引起拘魂鬼差的重视,他就有办法逃离。后来遇见闻宴和谢稚,在预料之外,好在他们帮他脱离了鬼差追捕。 他一路算计,直到看见大哥晕倒在山上,才没克制住怨气。 闻宴眯着眼睛陈玉楼,点评一句,“你不是鬼,你是个鬼精吧。” 陈玉楼苦笑,“闻姑娘莫要生气。” 闻宴摇头:“我气什么,想要活下去没有错,想要报仇也没错,你也没伤害到我们。” 换位思考,倘若是闻宴置身于那种境况,她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 陈玉楼松了口气,同时心里有些郁闷,他从小到大撒谎无数,从未被人识破过,怎么这一次,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闻宴不再紧盯着陈玉楼,视线转向谢稚,发现他脸上没有分毫惊讶,眉头一挑:“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谢稚温声:“遇见陈玉楼时。” 他简单提醒了句,“他命不该绝。” 就是说,他本来可以不用死。只要回头,回到村子里继续窝窝囊囊忘记真相,还是能稀里糊涂活下去的。 但陈玉楼却死了。 谢稚淡淡道:“是个有血气的书生。” 然而,前脚才受到鬼帝夸赞的陈玉楼,后脚一进家门,立即就怂了,守在大哥床边,双手发抖,嘴角张张合合,一句话也不敢说。 谢稚没那么多耐心,只留给他一点时间,转身穿门而出。 余光瞥见闻宴,拽着小姑娘手腕,将人拉出房间。 没多久,屋子里陈大楼似乎是醒了,没听到兄弟两痛哭流涕,只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气氛极低沉。 闻宴深吸了口气,尽量离房间远点,仰头看了会天色,才低下头,看向自己在地面上投下的影子,瘦瘦长长一条。 她身边还站有谢稚,地上却没有谢稚的影子。 他是鬼,在光下是倒映不出影像。 闻宴无声叹了口气。 下一刻,耳边传来谢稚低沉好听的声音,“你看。” 闻宴回神,就注意到了地面上,她影子旁边,多出来另一道修长的影子。 闻宴噗嗤笑出了声。 鬼也能在地面上倒映出影子,不止能倒映出人影,还能变幻成很多种影子,很快,地面上两条影子之间,出现了一只老鹰,没多久,又多出一头狼,一只鹿……谢稚像打开了某种兴趣,于是千奇百怪的世界出现了。 约莫两个时辰后,与兄长道别结束的陈玉楼,打开了门。 见到这一幕,吓了一跳,赶紧揉揉眼睛。 他怎么会看到堂堂鬼帝,做出跟人玩影子这样幼稚的事。 幽都之主,鬼帝,不应该是强大严肃,能洞悉一切的帝王吗。 打开门见和一个小姑娘玩到一起的鬼帝,陈玉楼觉得有些幻灭。 “说完了吗?”闻宴察觉动静,扭过头,同自己未来的同事打招呼。 就在方才,她同谢稚说起了陈玉楼以后的安排,如此人才,就这么闲置着实在可惜,要能安排些任务就好了,谢稚给他安排的,是枉死城解怨使。 闻宴:“他会不会不愿意。” 谢稚话语笃定,“他定会愿意。” 闻宴虽不知谢稚怎么确定的陈玉楼会愿意,却不妨她对这位准同事释放善意。 “结束了。”陈玉楼身上残留着哀伤,还没从与兄长告别的氛围里走出。 大哥在鬼帝和闻姑娘走出房门以后,就清醒了,不明白自己明明在山上,怎么回的家。 于是他显出鬼魂姿态,出现在了大哥面前,喊他大哥,然后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 出乎预料,大哥没有惊讶,“你离开家,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对于一手养大的弟弟,陈大楼再了解不过,他知道以弟弟的性子,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阴阳相隔的兄弟两,忍不住说着过去的事,说着说着,大哥就捂住了脸。 “大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陈大楼觉得对不住爹娘,他答应了爹娘要照顾好弟弟,却没能保护好他。 弟弟也走了,他以后就一个人了。 陈玉楼除了“对不起”,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辈子,是他对不住大哥。 “走吧。”想到即将要做的事,陈玉楼将脆弱深埋入心底,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仇恨和战意。 他眼里冒出惊人的火焰,让闻宴忍不住怀疑,要是没遇上他们,这个成了精的鬼,搞不好会自己组建个厉鬼军队,去攻击槐荫山。 闻宴道了声,“先等等,有些事先做好,免得留下后患。” 说罢咬破指尖,血珠蜿蜒流下,溢出淡淡金光,闻宴就着血,虚空画出一道镇灵咒,沉喝一声,“去!” 镇灵咒带着封印之力,没入陈家房门,一道淡淡金光炸开,形成了一道保护罩,笼罩在了陈家上空。 镇灵咒镇压功德与气运,能保护院子主人,今后不受任何邪术困扰。 “谢谢。”陈玉楼纵使不懂这是什么术法,却隐约感觉到其中的妙用,眼神闪动了一下,向闻宴道谢。 闻宴勾唇,“今后是自己人,不用跟我们客气。” 作为同被夺取气运和功德的受害者,闻宴本就对这种偷窃行为,极为厌恶。 谢稚则抬手,在整个村庄都布起了一道保护村子的防线,外界任何邪物意图靠近,都要先破这道防护,而想要破防护,功力必须高过鬼帝。 修为比鬼帝还高的存在,几乎没有。 布置好了一切,一人两鬼向着槐荫山赶去。 越靠近槐荫山,愈是贫瘠,有些村庄赖以生存的溪水里甚至充满浑浊,饮用水的人,大病小病不断,寿命短暂,甚至有的村庄水流断绝,河床龟裂,村里人早已死得死,跑得跑,命运无比凄惨。 穷山恶水,也养出了恶人。在途径一个村庄时,光天化日,竟还遇见了一伙小恶霸。 小恶霸在做游戏,一群小孩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笑容,不知从哪里拖出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恶作剧的,在女孩脸上涂满温热的鸡血,然后放开女孩,哈哈大笑地数着数,让女孩快点跑,快点藏好,一旦被抓到,便要接受惩罚。、 是什么惩罚,看女孩惊惶万状的模样,就知道,铁定不是好事。 然而,数没数完,那群孩子不守规则,一哄而上地扑上去,猫捉老鼠似的围住了女孩。 被人追赶的女孩,发出崩溃绝望的哭声,惊动了过路的闻宴。 闻宴三人走过去,见到一个男孩手里握着个剪刀,要将女孩衣服剪烂,小姑娘痛苦地大哭,另有别的男孩,笑嘻嘻地上手捏女孩的肉,嘴巴里分泌出腥黏的口涎。 闻宴怒上心头,快步跑过去,劈手夺去男孩手里的剪刀,将人踹开,然后提溜起另一人,往旁边一丢,把蹲在中间抱头痛哭的小女孩拉出来。 一检查,怒不可遏。 这都是哪来的恶魔,小女孩柔嫩的肌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甚至一条胳膊上布满齿痕,被啃咬得鲜血淋漓,一看就是咬她的人用了狠劲,恨不得撕下一块肉。 这已经不是欺凌了,这是虐杀! 被闻宴踹倒的少年,警惕地盯着闻宴,“哪来的女人,敢管我们的闲事,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闻宴冷呵:“知道,天王老子是吧,又能怎么呢。” “小妞,敢管我们的事,知道什么下场吗!”被丢在一旁的另一个少年,面露诡异笑容,朝闻宴围拢而来。 “什么下场。”闻宴状似好奇地问了一句。 “什么下场,她竟不知道咱们的规矩,是外来的人啊哈哈哈。”为首的男孩哈哈大笑,森白的牙齿在夜里格外尖利,面目凶狠如厉鬼:“既然想救人,那你就代替她,成为我们的玩物。” “嘻嘻,看着姑娘细皮嫩肉,肯定很好吃。”有孩子吸溜了下口水,垂涎三尺地望着肤白皮薄的闻宴。 闻宴不说话了,看几个少年的眼神,如看一群死物。 她牵着小女孩站起身,朝虚空道:“谢大人,你听见了吗,这些人要我去死呢。” “几个恶鬼,不用担心。”虚空中,另一道异常好听的嗓音响起。 这如昆山玉碎的嗓音,换作任何人都能沉迷,然而于几个少年却如晴天霹雳,方才还嚣张凶残,戏弄闻宴的少年,感觉到了来自灵魂的恐惧,想要不想,拔腿就跑! 却,来不及。 第050章 谢稚一袭白衣, 出现在闻宴身后。 男子白衣墨发,俊雅如仙人。 瞧见这张俊脸,这群少年更是像见到了克星般, 全都脸色煞白, 仿佛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跑得更快,几乎超越了人体极限。 谢稚黑眸幽深地凝视着那些少年, 通过那些人的背影, 他看到了他们扭曲丑陋的恶魂,淡淡道:“躲了一百年,还不回来。” 这句话传入耳中, 更是如同催命符, 几个少年非但不停, 反而铆足劲又加快了步伐。 谢稚笑意慢慢淡化,伸手一抓,少年们双腿还在奔跑,头顶上却蹿出一缕黑烟,黑烟离了体更是惊骇,当即要窜飞而去,却硬被一股巨力吸纳回来。 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 就见自己身处一张大手里,战战兢兢扭回头, 他们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如危险的猛兽, 瞳孔冰冷盯着他们。 恶鬼们哆嗦了嘴唇, 不自觉跪下, “鬼,鬼帝!” “求鬼帝饶恕,不是我等不愿回去,而是有人囚禁了我们。” “是他们命令我等在此守卫,我们也不愿意啊。” …… 众恶鬼争先恐后求饶,完全没了恶鬼的牌面。 原来,他们就是当初从三恶道逃离出的极恶之鬼,后来遇上邪道,跟他们达成协议,邪道帮他们躲避鬼帝的追踪,而他们则镇守在此处,一有不对,便为对方通风报信。如此成功躲开了鬼帝许多年,没想到今日,猝不及防在这时遇见了鬼帝。 恶鬼们没有节操,将自己所知道的,全盘托出,一根头发丝都不敢隐瞒。 却仍有些机密,恶鬼就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他们被下了封口咒。 “鬼鬼帝,不是我们故意不说,是那厮在害我等!” “鬼帝,我全都招,求网开一面……” 然而,谢稚淡睨着手掌中的恶鬼,问了一句,“这百年来,你们可曾作恶?” 恶鬼语塞,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有鬼梗着脖子,狡辩:“没有,没有。” 听到他们的话,被闻宴好容易安抚住的女孩,害怕极了,却仍摇头,“不,他们是恶人,恶人。” 那恶鬼面色大变,心下暗恨小女孩多嘴,唧地饱含威胁的叫了一声。 小女孩顿时浑身抖如筛糠,恐惧至极,竟眼白一翻晕倒了过去。 闻宴冷哼了一声,“有没有罪孽,去孽镜台前走一遭就知,在这里申辩什么。” 其实,哪里用得着孽镜台,只看魂体和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便知这些恶鬼百年间没少害人。 落入谢稚掌心的极恶之鬼,浑身黑雾中游移着血丝,全都是身染浓重血孽。 怪不得一见鬼帝就如见了洪水猛兽,惊骇得转身就跑,这是知道,落入鬼帝掌心,绝无好结果。 谢稚轻笑了一声,低沉的笑声,让恶鬼们的腿剧烈打起了哆嗦。 闻宴这边安抚小女孩,将她送入村子,这才得知这周围的怪事。 村里环境一年不如一年,很多人都想往外跑,但每个想跑出去的人,都死在了大山深处。深山里住着十几个可怕的魔鬼,常常到村子里抢夺食物,打人,做游戏,村民无法反抗,那些人都是怪物,不老,不死,当初他们跟村里爷爷辈的老人一样,而今还是那个模样。村里人没办法,每月按时供奉,当看见怪物欺负村里人,也都当没看见,谁都不敢上前。 闻宴只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 当初,她在麻衣山遇见的银水,也是恶鬼与邪道达成协议,附身在凡人身上隐匿气息,只是,但凡是凡人,必然有生老病死,他们怎可能永远保持年轻。 陈玉楼了然:“这就是恶鬼投胎吧,小生当时来过这里,碰见一老大爷,他劝我莫要进山,进了山,就再也出不来了。原来,山里是有这些人。” 为搜集线索,他曾无限靠近过槐荫山。 “越靠近槐荫山,村子愈古怪。” 闻宴略思索过便道:“不是恶鬼投胎,更像是吸取了别人的生机,才得以永葆年轻。” 陈玉楼厌恶不已:“这也是三世家所为?” 闻宴道:“不止三世家。” 三世家充其量,也不过是背后真正的阴谋者手里的工具,摆在明面上吸引注意的靶子罢了。 说着话,谢稚已走到村子中央,抬手释出一股无形之力,将整座山封锁。 熟悉又久违的鬼帝气息,顷刻间弥漫了整片山野,正在村子里欺压村民的几个年轻人,忽然扭头,面露惊骇地丢开手里的东西,拔足狂奔。 不及逃跑,一根冰凉锁链,触及了魂灵,轻飘飘的将所有人魂魄勾出。 “鬼帝,鬼帝饶命!” 恶鬼对鬼帝的恐惧,刻在了骨子里,几乎不用询问,恶鬼全都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交代。 就在所有恶鬼被清扫一空刹那—— 瑶山,被供奉在韩家祠堂的十来个灯火,嗤地熄灭。 察觉魂灯熄灭,看守魂灯的老者面色大骇,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即连滚带爬的摔出祠堂,跑到了后院密室,惊恐:“少、少主,极恶之鬼,全都被发现了。” 一言出,密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所有韩家鬼医按捺住惊骇,“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一夕之间,发现并捉出所有极恶之鬼?” 必须得先知道对手是谁,才能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能有这本事的,该不会是玄门。他们发现了什么?” 哄睡了陆婴如的韩凤玉,接到传讯,走了过来,面无表情道:“玄门脚程没这么快,只可能是……鬼帝。” 提及这个令人讳莫如深的名字,众人呼吸一窒,脸色微变。 ……竟然是,鬼帝。 一直以来担心的事,终于是成真了。 韩凤玉眼下青黑,神色疲惫异常,他揉了揉眉心,强行镇定下来,“慌什么,极恶之鬼被抓,说明鬼帝在往槐荫山走去,那里还能顶上一阵子。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话虽如此,那处到底是我们的……” 韩凤玉面沉如水,一阵烦躁。他当然知道,槐荫山对韩家至关重要,不啻于麻衣山之于陆家,那地方出了事,瑶山韩家,必然将补上陆家后尘。 可那又能怎样。 那地已让出去,由师父占据,他老人家还在闭关,他联系不上他。贸然去阻拦鬼帝,赔上整个韩家,也阻拦不了。 他们只能阻拦玄门中人。 好在,当初玄门为防鬼帝插手阳间,双方订立了契约,发下了誓言,鬼帝只管万千鬼魂,不理阳间事。 有了这个约束,鬼帝便是发现了槐荫山的秘密,也不能贸然插手。 “派一队人马,密切关注天一门,一旦发现他们要去槐荫山,即刻想办法阻止,能拦住多久,就拦多久。另外,将消息传送给陈家,告诉他们,鬼帝现身,陈家主自会明白,该怎么做。” 韩凤玉强迫自己镇定,有条不紊地发出命令。 韩家家主主母多年前就已亡故,瑶山上下,如今唯一能当家做主的人,只有韩凤玉。 众人见少主镇定模样,心底慌乱平复些许,不由欣慰,“是。” 当下,两人出去,执行少主命令。 韩凤玉思忖良久,似终于下定了决心,眼底一闪而逝过狠意,“来两人,带上陆婴如,去……怨室。” 叫出陆婴如三字,韩凤玉眼底浮现出柔情与宠溺,但很快,这层伪装的情义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温度的冰冷。 相伴十多年,他竟对那女人,毫无感情。 对于即将牺牲掉她,没有丝毫心疼,不舍,只有如释重负,终于卸下了沉重的负累,无比轻松。 他终于,等到了这天。 只是…… 韩凤玉心底闪过一抹不祥预感。 最近,那女人好像有哪里变了。 整日整夜闹腾不休,难以控制情绪,偶尔还用怨恨的眼神望着他,恨不得将他往死里折腾,让他几次险些没控制住脾气,烦躁得想杀了她。 陆婴如变化,是因为陆家覆灭,还是因为…… 韩凤玉闭上眼,脑海里猝不及防的,又想起陆临渊。 那人死前,安静得太诡异了。 “世子,倘若幽都和玄门一同围攻槐荫山,我们真能抵抗得了?”死寂般的沉默里,一人微颤出声。 若放在过去,三世家鼎盛之时,三方联手,也不至于叫人这样担心。 可随着替命人出逃,榜上幽都,他们的优势,在逐渐丧失。 陆家覆灭,除了少一条支柱,更大的影响,是在剩余两家之间增加的裂痕,裂痕撕破了他们浮于表面的和平,只剩下戒备和提防,这种情况,莫说并肩作战,他们连后背都不敢露出,生怕对方反手将利刃对准自己。 这种情况,他们能全身而退吗。 一旦槐荫山毁灭,护持在他们头顶的保护伞挪开,那他们也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韩凤玉步伐一停,拳头在袖中发颤:“尽力而为。” 就算抵抗不了,又能怎样。 老天从来没给他们多余的选择,只给了一条路。从踏上这条路后,他们就再没后路可退了。 众鬼医陷入沉默,不再说话,望着前方世子的背影,犹豫半晌,最后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坚定,横下心,跟随上世子的脚步。 陆婴如被从床上强硬薅起时,立即尖声大叫,叫声惊动四周厉鬼,神色浑浑噩噩的厉鬼,登时露出爪牙,眼角滴血。 鬼医死死捂住陆婴如,两三个健硕男人,拿脏帕塞住她的嘴,牢牢制住陆婴如四肢,将人捆绑住,然后一人扛起陆婴如,摁动屋内一处机关,地面上顿时出现一个漆黑的隧洞。 韩凤玉率先走入隧洞,随后是扛着陆婴如的壮汉,毫不犹豫跟在韩凤玉身后。 “你们在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陆婴如怒号,但没人理她。 陆家覆灭后,她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明珠。来到瑶山后,素来对她温柔耐心的韩凤玉,对她态度也不复以往。 陆婴如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又隐隐明白了一些事。 这些人,要带她去做什么? 陆婴如费力转动眼珠,扭头,看清楚前方的背影,眼睛湿润,呜呜呼叫:“凤玉哥哥,凤玉哥哥。” 以往百试不爽的假哭,这回没得到任何回应。 走在前方的韩凤玉,恍若未闻,理都没理她。 路越走越黑,陆婴如心底惶恐攀升到极点。 这些人,是要干什么,难道,是要送她去…… 陆婴如剧烈挣扎,然而她这点力气,还掰不动身下人一根手指。 怎么办,怎么办。 陆婴如绝望了,眼神里挣扎许久,终于还是向那个人求救。 “大哥……” “好妹妹,别怕,安心睡过去吧。” “剩下的事,交给大哥就行了。” 被抬着的少女,瞳孔划过一抹血色,缓缓勾起了唇角。 第051章 山村里所有恶鬼皆被抓来, 捆成一团,绑在了锁魂链上。 众鬼挣扎不止,惨叫, 哭嚎, 求饶,谢稚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召出鬼门, 将恶鬼交给前来领取鬼的郁垒。 郁垒见到恶鬼, 便知鬼帝传唤他过去的目的,二话不说,熟练拽拉着锁魂链, 提溜着一群小鬼往鬼门里去。 有些人不愿意, 扒拉着鬼门死活不愿进去, 郁垒毫不客气,锁魂链一抖,鬼门传来巨力,似有无数只手,将所有撕心裂肺的恶鬼拽了进去。 闻宴望着眼前这一幕,想起她刚入幽都时的场面。 那时,她死皮赖脸跟随谢稚进入幽都,转眼过去了这么长时间…… 谢稚似有所感, 温润的眉眼,朝闻宴望了过来。 闻宴朝他眨了眨眼。 谢稚哂笑。 抓到恶鬼, 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可惜这些恶鬼大多来自饿鬼道,真正地狱道的猛鬼, 还藏在暗处, 蓄势待发。 闻宴目光落向槐荫山方向。 缥缈白雾笼罩山涧, 如梦如幻,恍如神话传说里的仙山。 然而倒映在知情人的眼底,却不啻于恶鬼的爪牙。 谁也不知,那座看起来平静的山下,暗藏了多少幽暗污秽。 脱离地狱道的三千恶鬼,被那人蕴养了百年,恐怕已成一支强大的阴军,一旦现身,便是灭世危机。 谢稚凝望了眼槐荫山,俊雅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道:“走吧。” 闻宴一声不吭,毅然跟随。 一人两鬼继续赶路,三天两夜后,行至槐荫山百公里外。 谢稚忽然停了步伐。 闻宴差点撞到他身上,摁了摁疲惫的眉心,掀眸望去。 槐荫山,尽在眼前,山顶霞光万丈,气运流动,风声隆隆,似有龙吟。 再往前走,就是对方的势力范围。 一旦踏入,便进入了对方的眼皮子底下,意味着开战。 然而,这时摆在眼前的,有个很大的问题。 颠覆槐荫山,并不属于幽都的职责,他们只管收回那三千只鬼,以及解决闻宴身上的禁术问题,诸如邪道害人,窃取命运功德之类问题,那是玄门的任务,他们若过多插手,非但得不到感激,反而容易惹出麻烦。 闻宴手下意识摸出了符箓和功德匕首,双眼警惕地盯着前方,“玄门,到哪了?” 陈玉楼也双手蓄力,谨慎提防。 谢稚面无表情地给玄门发出传讯符。 玄门很快回复。 看到信息,闻宴和谢稚齐刷刷黑了脸。 啥情况,出发几日,这边都撞了终点线,他们竟还在半路上? 蜗牛赶路呢。 传讯上居然说,各路玄门队伍全都在半路上遇上了麻烦,被困住了,一时半会难以抵达,他们得先解决麻烦。 早已抵达的闻宴、谢稚:“……” 玄门效率,还能再坑点吗。 好吧,闻宴也知道,玄门很大可能是被韩家陈家绊倒在了路上,他们出现在了槐荫山,两世家不可能不知,肯定要采取办法阻止或攻击他们。却没想到,他们用的是这样的损招,不敢对付鬼帝,转而用小伎俩对付赶来的玄门中人。因为他们知道,玄门不来,鬼帝不会贸然动手。 谢稚淡讽了句:“他们倒是对那份协议研究得透彻。” 却不知,他之所以没出手,只是不想麻烦,真要进入槐荫山,岂是一致协议能阻挡得了的。 这也说明,玄门太废了。 此路不通,还有那路,何至于让两个世家牵绊住了脚步。 三人都不想在槐荫山处干等人,于是,谢稚便动身,去扫荡槐荫山四周,查探情况,闻宴则询问过陈玉楼的遇见,听到陈玉楼同意去枉死城,高兴不已,挥别了谢稚,打算带新加入的同志进枉死城。 临走前,谢稚叫住了闻宴。 闻宴听到声音,“嗯”了声,回头看他,杏眼里透出疑惑。 谢稚轻笑了声,伸出手。 熟悉的动作,让闻宴哂笑,将手搭了上去。 谢稚凤眸注视着她,玩笑似的:“此行艰难,送你个祝福。” 闻宴只觉得掌心所抵的地方温温热热,猜测是谢稚给了她什么东西,就像在十面山那次,能抵挡饿死鬼的袭击,以及,她至今都还不完的十万功德。 闻宴笑了起来,道:“放心好了。” 那么困难的境况都过去了,如今体内两道禁术被封禁,拿回了一部分力量,别人再想对付她,就得掂量掂量了。 她会亲手破掉禁术,掌控自己的命。 站在鬼门前的少女身影单薄,漆黑眼底却迸发出耀眼的光,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 告别谢稚,闻宴带上新鬼陈玉楼,返回幽都。 进入鬼门之前,陈玉楼还有些担心,直到被领着办理完所有手续,见到了顾文使,彼此聊过两句,心底紧张情绪一扫而空。 再见到今后要供职之所,大为满意。 陈玉楼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阳间受限于躯体,什么都干不了,到了阴间,竟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活,别提多兴奋。 尤其见到枉死大牢里的怨鬼后,撸起了袖子,只恨不得马上开干。 一份怨鬼一份功德,他想马上扫空大牢房,将枉死城打造成阴间最受鬼民欢迎的城市。 这份志向和意气,与顾文使不谋而合,他对这个新属下第一印象极好。 在考察过陈玉楼的能力后,更是满意,赞赏地看了眼闻宴,低声道:“从哪找的鬼,可太适合枉死城了。” 闻宴就猜顾文使会喜欢,低声道:“路上捡的。” 顾文使激动:“以后多捡几个。” 枉死城的建设,就靠这些年轻鬼了。 闻宴无语:“……” 你当是捡瓶子呢。 不过,又多一员解怨大将,无论闻宴和顾文使,都十分高兴。 “小宴啊,有个事需要你们帮忙。”顾文使叹口气,又换上忧愁的神色。 见他这样,闻宴立即明白,这是有事相求。 果不其然。 “有个怨鬼情况紧急,快要化为了厉鬼,不能再耽搁……” 闻宴算了算时间,发觉还够用,不耽误与谢稚汇合,便接下了任务。 这次的任务,由闻宴和陈玉楼一起做。 顾文使松口气,随即将怨鬼的案卷交给了闻宴。 “你不是一直困于被替命吗,这就是一个被替了命的怨鬼,也许会对你有帮助。” 替命…… 闻宴眉头一拧,立即打开案卷。 怨鬼名为何盈瑶,原定阳寿六十三,却在年仅不到三十便芳魂逝去。 死的过程,颇为离奇。 何盈瑶本是屏阳县秀才家何家之女,书香门第,及笄后嫁给门当户对的崔家大公子,一年后生下大儿子,养尊处优,日子平静幸福。然而,一切都在某一天她醒来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发现自己竟露宿在野外! 发生这样的事,任谁都要被吓死。何盈瑶立即检查自己身体,发现她身上穿的软绸中衣,变成了粗糙的破麻衣,磨得她很不舒服。更吓人的,是她的手,她从未沾染过阳春水的手指细腻柔滑,此时的手,却又硬又粗,掌心里布满厚茧…… 一股热气冲到头顶,何盈瑶冲到水边,在平静河水里,看清楚了自己的大致样貌,第一印象是丑,很丑——脸皮粗糙,高颧骨,大脸盘,鼻梁边还有个乌漆嘛黑,像黑泥的痦子。 从没受到这么大刺激的何盈瑶,被吓晕了过去。 醒来以后,还以为是噩梦,半天过去,使用了各种法子试探,才发现,不是噩梦,但偏偏这么离奇的事,就发生了自己身上,一觉醒来,她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女人! 那她自己的身体呢,现在怎么样了? 担心出事,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的何盈瑶,想也不想便跑回崔家。 她在大门外,就被门房拦下,以前对她恭敬有加的人,把她当成乞丐,将她丢了出去。 何盈瑶进不去崔家,便躲在一边等,没等多久,就见大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被五六个下人环绕的女人,看到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何盈瑶大惊失色。 她听见,围绕在那女人身边的丫鬟,恭敬地叫她,“大夫人”。 什么夫人,明明她才是大夫人。 那个占据她身体的,是哪里来的妖魔。 何盈瑶很想冲出去,揭穿那个占据了她身体的女人,理智拉住了她的脚步。就这么冲出去,打草惊蛇不说,事情太匪夷所思,别人也未必信,还会把她当成疯婆子。再者,万一那是鬼,或者山野精怪,她肯定没好果子吃。 等等,万一那在她身体里的,真是鬼怪之类的…… 何盈瑶也是自小听说过很多志怪故事,知道很多精怪吃人。那人现在和她儿子整日在一起,万一伤害她的孩子…… 不敢再想下去。 何盈瑶不放心儿子,也不放心从小照顾她的奶娘,他们都在那妖魔身边…… 寻常人面临这样的处境,只恨不得想死,何盈瑶却不敢死,有那么多牵挂,别说只是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就算变成了一条狗,她也不能轻易寻死。 不过,这具身体没有一星半点钱财,连衣服都破破烂烂,她最先该做的,是解决自己的生计。 这个不难,何盈瑶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刺绣,做饭,总有办法能养活自己。靠着抄书,给人写信,何盈瑶稳定了下来,租了间房子,以卖刺绣,总算安顿了下来。这期间,她一直在关注着崔家,以及崔家那个大夫人。 听说崔夫人碰了头,记忆全失,性情大变,她更担心了。 那东西到底是谁,她会不会伤害她儿子。 她日日都在祈祷,祈祷那人别伤害她的儿子。还曾想回到何家,和父母相认,寻求帮忙,谁知去往崔家一样,连大门都靠近不了,家人出门无一不防守严密,她以陌生人的身份,根本无法接近。 当听到儿子出事的消息,何盈瑶寝食难安,一整夜翻来覆去难以安眠,直到听到崔府招人,她才振奋了精神,迫不及待地过去,也顺利被选上了。 万没想到,这就是个局。 但当时担忧儿子的何盈瑶,没心思想别的。她进入崔府,千方百计让自己被分到了儿子身边,见儿子没事,她才松了口气。 没想,转头就撞见了,那个抢夺了她身体的人。 那人站在门外,眼睛透过门缝,紧紧盯着她,凝视了很久。 何盈瑶发现这目光时,脊背生寒,感觉自己像被毒蛇盯住,浑身血液都冻结了。 等那女人推开房门,对上她得意的眼神,何盈瑶如遭雷击,盘亘心头许久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 这女人,她知道一切真相! 她的这具身体,是这女人的,她是故意取代了她的身体,占据了她的身份。 而今天这一切,也是那女人设下的局,她故意把她引入何家…… “为什么。”何盈瑶问她,她没得罪过她。 那女人只笑了笑,问她这样的大小姐,大夫人,突然过上了乞丐的日子,感觉怎么样。 原来这人只是,纯粹的想过好日子,她羡慕她崔家大夫人的富贵,想取而代之。 “我,我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何盈瑶知道,知道这些秘密,她很可能活不下去了。但临死前,还是想要赌一把人性。 她想要崔家大夫人的身份,就给她,只愿她留下她一条命。 那女人讽笑了一声,眼神里散发的是冰冷的光,还带一丝怜悯,“你知不知道,过去我为了活着,都做了些什么。” “我吃过老鼠,啃过树皮,杀过……人。” 那女人用可怕的眼神,看着她,“看见你活着,我总是想起过去的自己,像一条可怜的狗。我不想再看见这张脸,也不想留下隐患。” 何盈瑶于是就被拖了下去,变成了一条冤魂。 因为死得冤,死后就被送入了枉死城。这时的何盈瑶心里有怨,更多的却是恐惧,担忧。 她恐惧那占据了她身体的女人实力,担忧她会不会伤害她所在乎的人。 所以,最初怨气藏在心底,一直没能发出。 顾文使叹了声,“你知道,像这种怨鬼,很难发现,怪不得度亡僧度化许多年,一直没能超渡她。也怪我,忽略了这点。” 何盈瑶表现得太正常,顾文使又日理万机,难免疏漏。 等到发现,已来不及。 何盈瑶忽然爆发了。 闻宴蹙眉,“怎么爆发的。” 顾文使:“何盈瑶来到枉死大牢第七年,她的奶娘,也过来了,他们彼此相熟,自当关在一起,就出事了。” 奶娘在枉死大牢看到何盈瑶那一刻,明白了所有事。 奶娘是最先发现‘何盈瑶’诡异的人,却一直没动声色。 越是观察,越发现这女人身上的古怪,以前喜欢吃的东西,如今碰也不碰,而以前不喜欢的东西,吃的津津有味,像被精怪附体。奶娘吓坏了,又不敢跟别人说,只好偷偷保护小公子。 好在,那女人对何盈瑶留下的儿子没兴趣,连看也不看一眼,一心忙着讨好大公子。 奶娘放了心,结果发现,她放心早了。 几年吼,经过锲而不舍的讨好,那女人怀上了孩子。 那女人怀上孩子后,对大儿子愈发差劲,奶娘越来越害怕,恨不得带着孩子躲起来。但没用,等那女人生下了孩子,发现是个儿子,立即对何盈瑶的孩子下了手。 奶娘为了保护孩子,就这么死了。 何盈瑶听闻了噩耗,怨气陡然蹿升,多年来的担忧和恐惧,全化为森森戾气,几乎化为厉鬼。 这样的准厉鬼,没哪个解怨使敢接,只能指望闻宴,可闻宴又在外面。 顾文使看在眼里,愁在心里。 尽管见惯了冤魂变厉鬼,他还是没习惯,想尽最大心力,救下每一个怨鬼。 闻宴看完案卷,心底升腾起一股怒火。 以前还常常想,万一她没逃离魔窟,被强行替换走了命运,会怎么样。 案例说来就来了。 在替换陆婴如的命格之前,他们定然还做了很多这样的试验,把一个人的命格,转嫁到另一个人的命格上,再把魂魄互换,不知打乱了多少人的人生。 陈玉楼也是义愤填膺,拍桌大怒:“世间竟有这样的事,比科考舞弊更让人不耻,这样盗窃别人的人生,简直可恨!” 被盗窃了气运,倒霉而死的陈玉楼,最能体会怨鬼的愤怒。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都看出了熊熊燃烧的愤怒火焰。 不用说,又是三世家搞的鬼。 这任务接吗? ——当然要接! 于是,闻宴带着陈玉楼前往关押何盈瑶的枉死大牢。 牢房怨念如海,带有一种溺死人的力量,挤压着胸腔神魂,连顾文使也无法靠近。 除了闻宴。 闻宴回眸,关注了眼陈玉楼的状态。 陈玉楼适应极好,只除了最初有些不适外,走着走着,居然也习惯了这种氛围。 鬼帝看人精准,这的确是一个天生适合解怨的苗子。 两个完全不受怨气影响的人,来到牢房门前,注视着里面的女人。 女人一身白衣,长发披散,四肢还保留着临死前的扭曲模样—— 何盈瑶是被人丢下山崖,活活摔死的。死后没能留住全尸,喂了山野饿狗。 死得惨烈的人,本就怨气浓烈,何盈瑶能撑这么久,已出乎闻宴预料。 这样能忍的人,听到儿子被害死的消息后,为人母的怨气,终究是再也压制,戾气冲天而出。 再不解怨,她坚持不了多久。 “何盈瑶,你可愿跟我们去阳间,替你,你的奶娘,你的儿子,得到你应得的公道。”闻宴站在牢房门边,清淡嗓音传入牢房。 女鬼咔咔抬起了脸,血肉模糊的脸上,露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近乎野兽般嘶吼:“我要她死,我要孟九死!” 刻入骨髓的怨恨,让这句话带着恐怖的怨念。 闻宴将从顾文使那拿来的锁魂链,这锁魂链是幽都鬼匠仿造黑白无常的锁魂链打造,效力不及真正的锁魂链,栓住一两只怨鬼,却是足够了。 将链子套在何盈瑶身上,另一头,则交给了陈玉楼,嘱托道:“牵着她,别让她半路跑了。” 陈玉楼接过锁链,随口一问:“万一跑了,会怎样。” 闻宴:“怨鬼没有思维,仅凭着恨意行事,万一伤及无辜,这份孽债有一部分要算给监护人的,轻者削减功德,重者,还要惩罚。” 不是所有怨鬼,都像陈玉楼这样理智,绝大多数都被怨气支配,暴躁易怒,稍有风吹草动便绷紧了神经,很不好控制。 陈玉楼冷嘶了一声,下意识五指扣紧,攥紧了锁魂链,异常严肃:“小宴姑娘放心,小生定然看好怨鬼。” 幽都的刑罚,他生前就略有耳闻,乃是鬼帝亲手打造,恐怖程度堪比九幽,寻常没有鬼会想体验。 接到了怨鬼,闻宴询问了些消息,便去往鬼市,补充了些制符的黄纸,朱砂,此外还买了一个破阵锥。 符箓用来保护自己,而破阵锥,则是用来破阵的东西。 替命并非念几句咒语就能取代别人的人生,这中间,必不可少的一样东西,便是替命阵。 孟九虽已成功替换了何盈瑶的命,却仍需要很长时间去适应,若她料想得没错,如今崔家内,必然还保留着替命阵法,以防止孟九魂魄离体,导致替命失败。 只要找到那个阵法,并破掉它,才能让两个人各归各位。 为何盈瑶解怨的关键之一,便是送何盈瑶回到自己的肉身,而孟九则回去她的身体。 而此行,闻宴还有另一个目的。 孟九偷窃了别人的人生,是很可恶,但那擅自改换别人命运的邪道,更是讨厌。 他们该付出代价。 @ 闻宴和陈玉楼一踏出鬼门,就置身于屏阳镇野外。 扫视了一番四周景色,何盈瑶忽然指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嗓音沙哑,“那里,就是我被孟九替换后,醒来的地方。” 也就从那天起,她原本安稳的一生,被搅得天翻地覆。 闻宴也望过去,那处地方,比乱坟岗好不了多少。 孟九,那个拿走了何盈瑶命运的人,原本是一无父无母的弃儿,从小为乞。她这是上辈子积攒的一些孽业,够不上刑罚,只能投个差劲的胎。 原本她这辈子好好表现,即便为乞,也不是没法改变命运,就如同何盈瑶刚被换入孟九身体里,从养尊处优的少奶奶突然间变成乞丐,也没自暴自弃,想方设法改变自身的悲惨。但孟九放弃努力,怨天尤人,只想不劳而获,甚至走上邪路,拿走别人的命运,直接取代了别人的身份。 从她变成崔家大夫人,不慌不忙的姿态来看,替命一事,并非意外,孟九早就知晓。 “先去崔家。” 这次顾文使给的消息齐全,无须再做多余调查。 而且,看何盈瑶和孟九只换了魂魄,却没更换命格来看,两人的替命只是最初的试验,还是一次不怎么成功的试验。 两人只换了躯壳,却没换命格。 孟九为享受这么半生的荣华,将来得付出成倍的代价。她命里没福,便是享受了眼前的福气,却没命格与福运守住她,以后会有报应的。 也不知,当初为她主持换命的人,有没有将这点告诉她,而知道这点,她又会怎样选择。 不过,闻宴对于孟九以后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不感兴趣。 她只想快点解掉何盈瑶的怨气,将这被替换掉的命运,掰回正轨。 往身上贴了道隐身符,带着陈玉楼和何盈瑶,大摇大摆来到了崔府大门。 今日正赶上崔大夫人举办赏花会,大门敞开,崔家管家站在门外笑容可掬地迎客,往来的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 孟九是个极爱虚荣的女人,自拿走了何盈瑶的身体当上了崔家大夫人,贫穷乍富,总想着显摆,摆阔。尤其在生下了孩子之后,自觉站稳了脚跟,她的生活便不自觉开始过的豪奢起来。 听腻了下人的奉承,孟九便开始三天两头请人进府,向别人炫耀。 殊不知,县里好些人对她这做派,渐渐有些看不上了。 “你说,这崔何氏怎么回事,自打生了二儿子以后,尾巴翘上了天,举止做派愈发上不得台面,说话做事一股子穷酸气。” “大儿子死了没三年,这当人亲娘的一点不伤心,恨不得天天敲锣打鼓唱戏,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后娘,巴不得他早点死。” “三日前才开过宴,今儿又开宴,当咱和她一样,都不需要管家,只管讨好夫君就成了吗?” “呵,谁不知她活成了笑话,堂堂一家主母,连管家权都握不住,让一个妾室抢了去,不想怎么把权力抢回来,反而净使些小手段,丢死人了……” “不是碍于崔府,谁愿来这。” …… 过来崔府的轿子里,不止一人轻声低语。 听着四周嘲笑那假的“崔夫人”,何盈瑶龇牙,眼珠子迸发出刻骨的仇恨。 “孟、九!” 声音是从火海里灼烧出的沙哑与恨意,咬着牙,就要往大门里冲。 闻宴让陈玉楼拉住她,“正值日中,阳气过盛,从后门入。” 闻宴让把何盈瑶带到后门。 大白日阳气炽烈,人流拥挤,会伤害何盈瑶不说,何盈瑶的怨气也会影响到往来的宾客身上,万一她一个激动现身,吓死一两个,那罪过就大了。 于是,一人两鬼,从后门施施然进入。 何盈瑶对崔府最为了解,领着身后两解怨使进入崔宅,一路穿过走廊,假山,到一处鲤鱼池边时,猛然听到两个小孩的推搡的声音。 许是母亲天性,听到这稚嫩童音,何盈瑶脚定在原地,怎么拉都不肯走。 “儿,我的儿……” 闻宴:“那不是你的儿。” 思子成狂的何盈瑶,却听不进去一句话,一个劲儿呼唤她的孩儿。 闻宴于是还是带着她走过去。 一个男童,在池边盯着面前女孩手里的风筝,大吵大闹:“我要,把你的风筝给我。” 男孩似是习惯了颐指气使,然后这回踢到了铁板。 小女孩并非照顾他的下人,她也是别人家的掌上明珠,家世不比她差劲。她看着对方手里的风筝,气鼓鼓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自己有风筝,干嘛还要我的风筝。” 男孩霸道异常,伸手就要抢,“给我,快给我。” 这是习惯了伸手就索要的姿态。 小女孩才不惯着他,翻了个白眼,“不给,你自己有风筝,还非要我的,阿娘说这叫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做人不可以这样贪心。” 男孩闻言,不带犹豫的,就撕破了自己的风筝,“我的风筝没了,把你的风筝给我!” 小女孩被男孩地行为吓到了,半晌:“……你有病啊。” 小男孩却不管不顾,直接上手抢夺,小女孩哪里是他的对手,吓坏了,扯开嗓子嚎哭起来。 男孩见女孩哭,眼珠转了转,也扯开了嗓子干嚎。 闻宴和陈玉楼看得目瞪口呆。 何盈瑶见男孩这般作态,关于亲子的寄思完全没了,居然还很认真的摇头,“这孩子教得不行,小孩子不能这样。” 教养孩子,不能一味纵容,这样对孩子不好。 饶是何盈瑶那么宠爱儿子,恨不得把自己拥有的东西,全部都给他,但还是下了狠心教养他,何为正确的观念。 “我儿子很珍惜自己的东西,用过的玩具充不舍得丢弃,更不会,抢人女孩的东西。” 何盈瑶开始讲说她儿子了。 闻宴揉了揉耳朵,十分无奈,又来了。 转头看陈玉楼,也在揉耳朵。 何盈瑶这行为,放在后世,有一个贴切的名字,炫娃狂魔。 两个孩子的哭声洪亮,很快引来前院人的注意。 前来赴宴的夫人纷纷赶来。 何盈瑶目光炫耀声戛然而止,忽然瞪大眼睛,双眸紧盯那赶来的一个女人,牙齿咯咯打颤,眼珠一下赤红如血。 闻宴也见到了那赶来的,长相和何盈瑶一模一样的女人。 不,说一样,也有些变化。何盈瑶安静时如娇花照水,温和恬静,走来的女人,却是顶着一张温婉秀气的脸,做出了有些矫揉造作的姿态。 走路腰肢微有些扭摆,帕子揪住一小角,话还没说先笑,应当是被人教过笑不露齿,于是女人嘴唇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却没有露出牙齿。 看着……就怪里怪气,格外诡异。 “怎么回事,儿子,谁欺负你了。”‘何盈瑶’尽管在努力装的温柔,粗鲁的话语,更显怪异。 另一个夫人也走到小女孩身边,关切的询问,声音就正常很多。 许是问到了原因,崔大夫人笑,“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就是两孩子抢风筝,小敏敏啊,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小女孩抢夺小男孩的风筝不成,就撕烂了他的风筝。 男孩眼珠咕噜噜转,大概是跟母亲撒了谎,而且早已习惯了撒谎。 周围人的目光,顿时落在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母亲自然不吃这亏,“崔夫人这话,拐弯抹角的,还以为是我家敏敏欺负了你儿子,可这事,本就是你家儿子的错,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孩,强人东西,还撒谎。” 崔大夫人的脸色顿时变了,“你说谁撒谎……” 小女孩的母亲不想再争辩下去,要带女儿离开,崔夫人却不依不饶,非要辨个是非。 两人便吵了起来,吵架时,‘崔夫人’还拉出府中一个吓下人,询问他当时的场景。那下人自然向着自家小主人,把小女孩母亲气得不轻。 好好一次赏花宴,不欢而散。 所有夫人围观了这场好戏,有人忍笑,有人鄙夷。大家都不是傻子,到底发生了何事,都看得明明白白。 ‘崔夫人’的名声,又差了一截。 随后急匆匆赶来的崔府二夫人,也就是从一家主母手上接过掌家权的小妾,听闻此事,气得过来大骂孟九。 作为一家主母,孟九被人训得头也抬不起,只能眼珠转动,含恨在心。 所有人都走后,孟九怒不可遏,不舍得打闯祸的儿子,转而一巴掌打到照顾儿子的奶娘身上,将人臭骂了一顿。 奶娘诺诺不敢还口。 “孟九。” 还沉浸在愤怒中的‘崔夫人’,乍然听得这个名字,身形骤然一顿,僵硬地回过头。 什么都没有。 “刚才,你可听见了什么声音?”孟九心惊肉跳,连忙抓住身边所有的下人,挨个问了一遍。 问了一圈,所有人都没听见。 也许是幻听,听错了。孟九这样安慰自己。 但很快,那声音又响起,阴阴森森,“孟九——” 崔夫人身体刷的紧绷,脸色血色褪去。 这回她听清楚了,这个声音,很熟悉。 是她快要以往的,“她”那副身体上的声音。 难道是那个女人,她找回来了? 不可能,那人说过,亡魂一死便入幽都,她不可能再回来!! 似乎真的是幻觉,那声音响了两声,便消失了。 孟九顾不得再生气,心神不定的回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一如往常清冷,孟九很想找夫君安慰,但那男人整天忙碌,因为忙碌,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夫人换了个芯子,得以让孟九成功留了下来。孟九过去庆幸这点,可如今,到了她需要那人时,他不在,孟九就觉得烦躁了。 “忙忙忙,整天忙,也不知在忙什么,都给别人做了嫁衣。” 孟九嘴里抱怨,想到自己竟被一个小妾压在头顶,心里的火就灭不下去。 那女人,仗着她刚来时,什么都不敢动,故意使诈把管家权抢过去,如今他们母子两吃香喝辣,而她和儿子要用点什么,还要看她脸色。 贱人! 心气不顺的孟九,砸了套昂贵的杯盏,冷着脸坐在梳妆镜前,抚摸自己的脸,才顺了气。 这张养尊处优的脸,便是生过两个孩儿,皮肤依然紧致柔嫩,如刚出阁的少女,不算绝艳,可比起她以前那副身体那张脸,可好太多了。 孟九对着镜子,美滋滋欣赏了好一番容颜,心底怒火渐渐消解,露出得意的笑容。可突然感觉到气氛不对,再看向镜子。 一刹那。 她的笑容,僵硬在了嘴角。 镜子里,在她身后,出现了另一张脸。 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孟九赫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想逃跑,却僵硬在了原地,面色骇然。 何盈瑶。 “孟九,孟九,孟九……” 镜子咔擦,裂出一条缝隙,缝隙蜿蜒而下,像女人的眼泪。 何盈瑶缓缓展露一抹诡异的笑,伸出了惨白细腻的手,轻轻揽住她脆弱的脖颈,猛一用力—— “啊——!!!”孟九张了张嘴,喉咙出发出异常惨烈的叫声。 听到屋内传来的响动,门外守护的下人破门而入,大声道:“大夫人!” “滚开,滚开,滚开啊啊啊!!!” 下人冲进房间里时,就见大夫人状若疯了般在砸镜子,双手血流不止了还在砸,仿佛镜子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去死,去死!” “大夫人,你怎么了,大夫人!” 孟九听不到别人的叫喊,耳边传来的嘻笑,让她如坠冰窖。 “鬼,鬼啊!” @ “没完没了了,是吗。”偏院里,好容易给各家夫人赔完了罪,收拾好烂摊子,负责管家的石夫人放下账本,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石夫人无比后悔,当初答应了家主,接管这宅子。 别人都以为,她是千方百计,使尽了手段,才拿到管家权。 鬼知道,她是被迫管家。 拿同样的月钱,她闲着吃吃喝喝看看戏不开心吗,非要给自己找麻烦,天天解决这个那个麻烦。 “要是夫人还是以前的大夫人,该有多好。” 没人比她怀念以前的大夫人,想当初,以前大夫人还正常时,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待他们这些妾室又和气大度,从不让他们操心。现在的大夫人,不管家,还跟妾室争夺宠爱,三天两头,闹笑话,闯祸,愈发不像样。 要不是这样,家主也不至于夺了她的掌家权,让她这个妾室来担。 自从那人几年前摔破了头后,就像换了个人了。 “该不会是被脏东西附体了吧。”石夫人脑袋里,再度迸出这么个念头。 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得瘆人。 她有这怀疑,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容易忙完了一天的事,门外冲进来一人,二话不说噗通一下跪在地面上。 “夫人,不好了,大夫人出事了。” 石夫人眼底浮现出一丝冷意。 没完没了了是吧。 第052章 崔府正房, 因大夫人发了癔症,上上下下忙成了一团。 直到石夫人来,众人才有了主心骨般, 有了秩序。 石夫人望见没头苍蝇似的样子, 描绘好看的柳眉皱成一团。 曾经,谁不夸赞大夫人一句管家能手,怎么磕了脑袋后, 就变成了这样子。 想到大夫人悄无声息死去的奶娘, 大夫人以前的大丫鬟,石夫人不动声色垂下眼帘。 闻宴望着这到来的石夫人:“这个人,她在打量观察。” 陈玉楼:“何盈瑶身边贴身的人都死了两个, 她现在才怀疑, 等她查出真相, 崔府里人都换了一波了。” 孟九替命这事,换成闻姑娘,换成他,不出三日就能把这人查个底儿朝天,别说还容忍她在自己眼前蹦那么多年。 闻宴瞥了眼陈玉楼,摇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灵敏。注意点,这石夫人或许能帮上我们的忙。” 一个脑袋不笨, 还代为执掌崔府管家大权的人,或许是很好的合作对象。 闻宴望着惊恐万状的孟九, 上前一步,伸手拉回还想上前的何盈瑶。 吓人不能一次性吓到底, 钝刀磨人才最痛苦。 屋内的人太多, 恐会刺激到怨鬼, 闻宴让陈玉楼看着何盈瑶,一人两鬼离开屋内。 陈玉楼跃跃欲试,颇有种搞事上瘾的激动:“小宴姑娘,接下来,还要怎么做。” 若说之前选择枉死城,是觉得这里积攒功德最快。但是在体验过让恶人寝食难安的感觉后,他已经升起了极大兴趣。 恭喜枉死城,又喜提一名大魔头。 闻宴好笑:“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做。” 陈玉楼笑:“看这窃命小贼,胆子看上去也不大,不妨再折腾一番。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让两人命运回归原位。” “只是,孟九尸体早已腐烂,魂魄没有了去处,还能去哪里。” 闻宴嗤笑:“那就看她的造化了。” 抢夺别人的命运,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既然觉得当乞丐不好,那么跟她相似命格的,似乎只有那些东西了…… 陈玉楼又想到一点,抱着手臂,说起崔家主人崔四海:“枕边人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不可能发现不了吧,崔四海怎么像没事人一样。” 该做事做事,该生孩子生孩子,好像完全没发现,自己的枕边人换了芯子。 要说崔四海没发现妻子的变化,陈玉楼是不相信的,但既发现了异常,怎能还这么平静。 正常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也会找个法师来驱鬼,要不就将人关起来,无声无息解决,这崔四海的行为,倒让人看不清了。 闻宴也想到这点,猜测:“他发现了,只是不在乎罢了。” 崔家与何家的结合,本质上就是联姻,正如何盈瑶对丈夫没什么感情,发现自己被换命以后,首先担忧的是儿子,然后是奶娘,再然后是从小长大的仆人,最后才担心自己那丈夫。 她担心丈夫,不是因为爱慕丈夫,对丈夫有感情,而是担心他出了事,会影响到崔家,到头来苦的还是她担忧的那些人。 看崔四海做派,他对于何盈瑶,或许也是同样感情。 作为崔家家主,家族重要,前程重要,就算发觉妻子被什么东西取代,他最先担心的不是妻子,而是藏在妻子躯壳里的怪物会不会伤害到他,会不会影响到崔家。 资料上曾提过一个细节,何盈瑶和孟九刚替换那阵子,崔四海曾私底下寻找过法师,后来大概是发现了什么,就放弃了。 这说明,崔四海不是没认出妻子换了芯子,只是一番权衡利弊之后,没有揭穿。看孟九三年后才生下儿子来看,最初的崔四海,对妻子身体内藏的不知是谁的东西,也曾防备过,许是后来见这人掀不出风浪,才放下了心,得过且过。 他的想法很好猜,妻子谁来做都可以,只要还能维系表面的和谐,内宅的安稳,以及崔何两家的姻亲关系。崔四海对于妻子的感情,恐怕只有孟九常常惹事之后,发觉了原来妻子的好,偶尔脑海中会怀念一二那么深吧。 但他依然不会拆穿孟九,甚至为了姻亲关系,会让孟九顶着何盈瑶的壳子,好吃好喝活下去。 这样的男人,闻宴解怨见过很多,都是理智大于情感,利益重于感情。 前世她不是没遇见过,很多明知妻子死因异常,权衡过后却假装不知,照样过自己日子的。妻子于他们,不是携手一生的伴侣,而是合作对象,对象没了都可以随时换,更别说合作对象了。 这样的夫妻情,闻宴没兴趣过多评价,别影响解怨就行了。 “崔四海不是凶手,与解怨关系不大,暂时别浪费时间在他身上。”闻宴低声道。 崔四海没有参与谋害何盈瑶,何盈瑶对丈夫也没感情,崔四海如何,不能让何盈瑶产生情绪。只除了,因崔四海忽视,导致儿子被孟九害死,让何盈瑶对他生出了一缕怨气。 这种怨恨,甚至让何盈瑶后悔,当初在那么多联姻家族里,选择了崔家。 陈玉楼听闻宴的话,很快过来,便不再纠结崔四海。 既与任务无关,那这人如何,与他们无关。 “孟九受到惊吓,神魂动荡,很容易离体,替命阵定然会有所动作,比如帮她安魂。这段时间,正是寻找阵法的良机。” 说着,闻宴踱步,在崔府四周测算方位,搜寻动静。 随着她凝神,宅院内,似有一股力量冲出,涌向孟九所在的主宅。 闻宴瞳孔飞闪过一缕赤金光芒,宅院四周无形的气流涌动,倒映进入眼底。 “崔宅内的风水很好,说明他们曾找法师专门测算过,有意思的是,那法师还加了别的东西,这点,怕是把所有人都瞒在了鼓里。” 闻宴眼神扫过,注意到宅院里气流隐有变化的两个地方,抬脚将石子踢过去,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了那起了变化的方位。 石子落地,气流微微乱了一瞬,随即继续流动。 闻宴看了眼那石子,嘴角勾了勾。 “还有一处。那邪道倒是狡猾,以防被人发现,隐藏了一个最关键的阵心……”闻宴边走,嘴里边念叨。 陈玉楼跟在闻宴身后,他也略懂些许布阵之法,却天赋有限,只略通了皮毛,等闻宴标记了五六处方位,他才推演出第一个方位的原理。 索性放弃了,直接跟在身后。 见小姑娘游刃有余布置阵法,他心里挺敬佩的:“闻姑娘还擅长布阵?” 闻宴如实回答:“略懂,不是很擅长。” 可这行云流水的手法,浑身透露出的气势,根本不像略懂啊,反而比很多玄门前辈气更玄奥莫测。 陈玉楼被哽住,“那你最擅长什么?” 闻宴不假思索,“捉鬼降妖。” 这是她从修炼时起,主攻的方向。 陈玉楼抿嘴,“那你怎么,到了枉死城?” 闻宴干脆道:“抓鬼抓烦了。” 闻宴没说错,她确实是抓了近十年的鬼,深觉得没有挑战,才转了行去超渡冤魂的。 陈玉楼:“……” 陈玉楼深吸了口气,不说话了。 半生积攒的自信,在这一刻瓦解。 他见过闻宴施咒,画符,没想到她还精通布阵,谁知布阵还不是她最擅长…… 他自觉优秀非凡,生前未曾敌手,没想到死后遭遇连番打击,只一个枉死城就藏龙卧虎,一个解怨使就这样出类拔萃,那其他的鬼…… 陈玉楼又询问了些消息,得知能在幽都做鬼官的,要么是妖王,要么是杀伐数百场的大将,再不济也出将入相,生前无一不是惊才艳艳,冠绝一方之辈,顿时不说话了。 幽都,恐怖如斯。 闻宴也觉得,能做到鬼官之辈,那都是从万千鬼众里脱颖而出的厉害角色。不由感慨:“相比之下,我就普通多了。” 陈玉楼痛苦地闭上眼:“……” 别说了,他快不认识普通这个词了。 闻宴没注意到身后陈玉楼的变化,全神贯注寻找替命阵的最后一个阵点后,手指一通掐算,杏眸大亮。 大踏步往后院走去。 好巧不巧,替命阵心,就在鲤鱼池。 鲤鱼池里,一只鲤鱼脑袋奇怪地耷拉在水草上,似乎在晒太阳,而另一只乌龟却身子灵巧地跃出水面,仿佛要跃龙门的鲤鱼。 瞧见这画面,闻宴嘴角抽搐了一下。 陈玉楼循着闻宴的视线,也注意到了那对慢吞吞的鲤鱼,和灵敏活跃得过分的乌龟,无语半晌:“连鱼和龟都不放过,简直丧心病狂。” 那邪道,竟是连乌龟和鲤鱼的魂魄,也给转换了! 乌龟和鲤鱼做错了什么? 闻宴伸手手指,将渴得张大嘴,依然懒洋洋不想动的鲤鱼推回水池,见鲤鱼慢悠悠展开鱼鳍,总算恢复活力,手指在水里涮了涮,又甩干干净。 不紧不慢道:“不着急,都会换回来的。” 乌龟回到乌龟的身体,鲤鱼回到鲤鱼的身体。 在凉亭里找到被埋在水边的木桩,木桩干干净净,似无异常,闻宴便用掌心在木桩上摩挲,发现藏匿于粗糙木桩上一个很隐晦的字。 ——替。 歪歪扭扭两个人,弯腰坐在一缸两侧,正是“替”字的上古字形,纹路扭曲,摸起来让人头皮发麻。 如崔家这样的人家,最看重风水,找法师布置宅院是常有的事。那为崔家主母和一个乞丐该换命格的邪道,应该就是这时混进来的。 何盈瑶和孟九,是他们早已物色好的小白鼠。 两人拥有极相似的命格,正适合进行替命,于是他们蛊惑了孟九,而后不知情的何盈瑶,就这么在不知情下,被人动了命格,莫名从云端跌落,从未烂在池底的淤泥。 何盈瑶这样的悲剧,应当不止一起。 为了陆婴如和她这一对能换命成功,他们事先必然要做很多试验,类似灵魂转换,命格转变,多方试验才敢用在陆婴如身上。甚至在替命最初,由于某些方面出错,还会导致被替命者死去。 他们就这么谋夺人命,就这么肆意,操纵了别人的一生。 闻宴眼眸深沉,周身散发瘆人的凉意。 她手搭在木桩上,轻轻一抹,便将“替”字摧毁,转而,改成了“噬”。 反噬,反咬,反击。 妄图操控他人命运的人,终究遭受报应。 不知这次主持换命的人,是谁。 无论是谁,祝他好运。 闻宴轻笑了声。 真以为,别人的人生是那么好操控的。 @ 就在木替命桩上由“替”改“噬”,破阵锥入池,平静水面荡出阵阵涟漪。 紊乱水波中,再度游到岸边晒太阳的鲤鱼,鱼鳍摆了摆,一个猛子跃入水底,而活跃跳脱乌龟,似耗尽了一辈子的力气,缩入龟壳,仍水浪将自己推入岸边,再也不动了。 韩家密室里,正主持布阵的韩凤玉,突感一只大手悬在头顶,紧接着大手传出恐怖吸力,韩凤玉不及反应,就被拽出了一魂一魄。 还是旁边诡大长老及时发现,眼疾手快出手,咬破手指,在自家世子额头点上血点,随即将出体的一魂一魄拍回。 魂魄归体,韩凤玉仰头呕出一口鲜血,抱着脑袋厉声嚎叫起来。 “啊——!” 仿佛一柄尖锥刺入灵台,将里面搅和得天翻地覆,刻入神魂的剧痛,让韩凤玉嘶声惨叫。 “世子!”众人急声询问。 韩凤玉抱着头,额头冷汗如瀑,勉力维持一丝清醒,感应到什么,嘶声:“是……替命反噬。替命阵,被人动了手脚。” “是谁?”大长老冷声问。 是闻宴。 韩凤玉张口想说出这个名字,却是惨叫声先脱口而出,尖锥肆意翻搅灵台,神魂犹被撕裂。 好痛!!! 随着刻骨痛意袭来的,是丹田内咒力的反噬,更大的痛苦如山洪海啸,铺天盖地而来。 韩凤玉俊脸青筋乍现,盘亘扭曲犹如魔纹,牙齿咔咔打颤,身体抖动犹似痉挛。在终于痛晕过去前,他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 “闻、宴。” 第053章 闻宴在鲤鱼池里投下破阵锥下一刻, 一道极轻微的,仿若蛋壳破碎的声音,咔擦, 响起。 那是替命阵破碎的声音。 替命阵一旦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不必再管。 破阵锥上沾染了诸多邪气,是损坏阵法的好手,任何阵法沾染上它, 都会破碎, 修都修补不好。而这替命阵将会越来越破,直到彻底失去效力。 邪气侵染,当初设下邪阵的人, 必将受到无可挽回的孽力回馈。 闻宴拍拍手, 心情甚好地离开了亭子。 陈玉楼对闻宴是彻底心服口服, 守在外面,一见闻宴出来,便虚心求教,“小宴姑娘,接下来咱们要去哪里。” 闻宴道:“当然是,回去看看那人。” 一人两鬼,又回到正房。 崔府大夫人在喝过安神汤后,终于安静下来, 被下人扶到床上,盖好被子。 屋里众人露出疲惫, 终于消停了。 闻宴站在床头,看见躺在床上的人, 周身散发淡淡蓝光, 这是魂魄与身体不相契合的征兆。 魂魄不稳, 会慢慢离开身体,寻找更适合的身体。 这一次离开,可就没那么好再回来了。 守在大夫人床前的石夫人,眼看着发疯的女人入睡,眼神中才浮现出恐惧,恐惧中,夹杂一丝说不清的怜悯。 昔日崔大夫人,多么出色的一家主母,何以会遭遇这些。 “大夫人,望您早日康复。” 早日,恢复正常。 石夫人目光复杂,没人知道,她这句话包含了多么真心的祈祷。 对于以前的大夫人,她是敬重的,那时府里井井有条,妻妾和睦,谁人不夸,哪里像如今,妻不妻妾不妾,名声一落千丈。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由这人继续折腾下去,她孩子今后的前程,就完了。 石夫人叹息,担忧又愠怒地离去。 闻宴注意到石夫人的神色,让陈玉楼留下看守何盈瑶,然后跟随石夫人出去。 走到门口,就遇上归来的崔四海,石夫人擦了擦眼泪,连忙施礼,“家主,大夫人她,刚刚睡下。” 崔四海面上喜怒难测,听到这句话,竟是没再打算进门,转身就要回去。 却被石夫人叫住,斟酌再三,忍不住还是说出口:“家主……大夫人近日不好,妾身边也出现了怪事,能否请一位法师来府中。” 闻宴疑惑了一下,转而喷笑。 神特么出了怪事,这分明是怀疑大夫人被脏东西附身,想请来法师驱赶邪祟,还大家清净! 可见孟九做的这崔夫人,有多么招人嫌弃。 不过,石夫人虽然暂时掌管崔家,身份终究是妾,像找法师给大夫人驱邪的大事,还是要跟家主商量一下的。 崔四海会同意吗? 闻宴摇头,猜测是不会。 他早就知道,妻子体内装的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年他应该也试过,将两人魂魄还回来,但显然,没有用。 一个务实的人,不会反复去做没收益的事。 果然,崔四海拒绝了石夫人的请求,还道,身子骨不好就请大夫,运势不好就尽量少出门。 石夫人露出担忧。 崔四海是个人精,岂能不知石夫人真正担心的是什么,难得一笑,一语戳中她心坎,“我知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孩子们的前程,我自有安排。” 石夫人眼神颤动,狠狠松口气,“是,妾告退。” 心口大石总算落回原地,石夫人脚步轻快地离开,再不提为大夫人请法师的事。 崔四海立在原地,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妻子所在的主院,想到近些年来行事愈发出格的某人,眼神划过冰冷。 闻宴紧盯着这人,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杀意。 所以,便是她不出手,孟九再这么折腾下去,崔四海也容不得她了。 闻宴为男人的冷酷打了个激灵。 作为他的族人,能有这么个顾全大局,稳重可靠的家主,自然很幸福。但作为妻子,她的女人,有这么个丈夫,太教人寒心。 好歹是携手一辈子的夫妻,居然说抛弃就抛弃,跟这种人在一起,除非你对丈夫的情感无需求,否则定然要伤心。 不过,作为外人的闻宴,也就在心里吐槽两句。 她得加快速度,将被替换的命运踢回正轨。 看崔四海的样子,分明是忍耐孟九,忍耐到了极限,不久就要动手了。她必须得在他动手之前,先完成任务。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的崔府里,突兀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鬼,啊!!!” 叫声将所有人吵醒,包括前院内的崔四海。 孟九万分恐惧之下,下意识寻求一个可靠的臂膀,发现丈夫不在身边,不顾此时还是黑夜,立即让身边下人去请。 崔四海过来时,眼下青黑,浑身散发着肃沉之气。 陈玉楼只看一眼,便警惕起来:“这人动了杀心,他恐怕会朝孟九动手。” 不过,也许是来的仓促的缘故,崔四海今夜没有动手,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到孟九床边,看了眼裹紧被子瑟瑟发抖的枕边人,眼底微不可查闪过厌烦。 “没事,再喝碗安神药,早点睡,睡着了就不怕了。”崔四海温声哄人的样子,很容易给人造成他很深情的错觉。 可是说完一句话,他就要走。 床上的孟九,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他衣角,柔声撒娇,请求崔四海留下来。 她一闭眼,梦里都是何盈瑶,她太害怕了,像抓稻草般抓住这个男人。 “乖,明日我还有事。”崔四海无情地扒拉掉夫人的手。 也许是愤怒,也许是脆弱时最需要依赖眼前的男人,孟九没听出男人话里的拒绝,死缠烂打,非要让人留下。 “忙忙忙,你天天忙,崔四海,我是你妻子,你连陪伴我的时间都没有吗,哪有你这样做人丈夫的!”孟九愤怒了。 此刻,她是真觉得委屈。 话说到这份上,崔四海索性也不再伪装,居高临下俯视床上的女人,冷笑:“那你觉得,有你这样做大夫人的吗。你看看县里,谁家大夫人,是你这副模样。” 孟九嗫嚅着,眼神颤动,“我在学。” 崔四海完全没了耐性,语带嘲讽:“是,你在学,学习了七年,还一点长进都没有。别怪我无情,是你烂泥扶不上墙,孟、九。” 最后两个字,一字一顿,咬得极重,字字蕴含杀机。 孟九手一哆嗦,骇然失色地望着眼前男人,“你,你知道……” 她一直以为,他不知道。 崔四海似笑非笑,“知道,你那拙劣的谎言,也就骗骗傻子。所以,安分点,崔府管你吃穿不愁,你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大夫人,别再闹幺蛾子。” 孟九跌坐在床上,嘴唇嗫嚅,想说什么,脑袋一片空白,手脚也止不住颤抖。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 可怕,太可怕了…… 她以为她伪装得很好,将他隐瞒在了鼓里,他什么都没发现。去没想,她早被人扒拉干净,她那样不堪回首的过去,那样卑贱的行事,他全都知道。那他平常看她,到底是用什么眼神? 可是…… 他既发现了她,为什么不给自己的大夫人报仇,为什么还愿意和她? 孟九眼里升起期待,仰头问出这句话。 崔四海表情冷漠,答案堪称无情,“因为要稳住家宅,作为崔府大夫人,我要给你足够的尊严,只希望你做好大夫人。” 可他显然低估了孟九的狠辣,“你根本没有大夫人的容人之量。为了自己孩子,害死了崔府嫡长子。你以为,你用这个身份生下了孩子,就能得到崔府一切吗?” “不会。像你这样有蠢又毒的妇人,所出之子,如何能担当得起崔府重担。便是最后抱养旁系之子,我也不会将崔府一切,交给你的儿子。” 孟九难堪,又不可置信:“那……也是你儿子啊!” “他已经被你教坏,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崔四海说完,转身大踏步离开房间。 孟九呆呆坐着,摇了摇头,眼泪划过脸庞都不知道。 一股凉气,从头凉到脚底,冻得她瑟瑟发抖,浑身害怕。 她想要的荣华,想要的如意夫君,想要的让人艳羡的日子,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不可能,我的儿子,是崔府嫡子,他是崔府嫡子啊!”孟九撕心裂肺。 “我是崔府大夫人,我是大夫人……” 不是孟九,不是那个乞丐。 嘴里反驳,脑袋里却不受控制浮出以往的记忆。 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已经忘得差不多,只记得从记事起,就浑浑噩噩,饱受欺凌,头顶从来都是暗沉沉的,从没亮堂过。 当别的孩子牵着父母手在街上跑时,她在阴暗巷子里翻剩饭。别的女孩及笄,个个都艳丽得像花朵一样,脸蛋柔滑红润,可是她双手粗粝像铁,头发稀疏蓬乱,脸上早早生了皱纹。 没人知道,她有多羡慕那些女孩子,多渴望变成他们。可是,每当一个貌美年轻的女孩靠近,她下意识低下头,缩紧成一团。 她脏,她丑,她连自己多看别人一眼,都觉得弄脏了人家。 越长大,她越是不甘,都是人,为什么生下来差别这么大呢。 她最羡慕的,还是那年沿街乞讨时,看见年轻的崔夫人,穿戴都是极贵重的东西,被一群下人照顾着,被各家夫人簇拥着,一举一动那样好看,那样风光。她做梦都羡慕那样的生活。 要是她是崔夫人就好了。 这念头一起,就像在心底扎了根,入了魔。 所以,当有人出现,说可以实现她心愿,她毫不犹豫地说,她要做崔夫人。 “可以。”那人说。 “你将会和崔夫人转换命格,你变成她,她变成你,你就可以过上那样富贵荣华的人生。” 她浑浑噩噩答应了下来,就成了崔夫人,一做就是这么多年。 这些年来,她最害怕的,就是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被当成怪物烧掉,没想到,她的身份早就暴露了。 怎么办,怎么办。 孟九想到崔四海临走前说的话,害怕地啃咬指甲,十指都啃出了血。 她不傻,只是多年富贵生活,安逸地让她懒得动脑子。一旦涉及性命,她还是异常敏锐的。 崔四海早就认出了她。 可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在这时说。 他想干什么? …… 崔四海堪称无情的一番话,同在室内的闻宴,陈玉楼,以及何盈瑶,都听得很清楚。 闻宴和陈玉楼,齐齐看向何盈瑶,担心她会受到影响。 出乎预料,何盈瑶根本没放在心上,她只是嘲讽地望着床上一脸恐慌的孟九。 “家族联姻,就是这样各取所需。你以为,崔四海年纪轻轻当上崔家家主,能是什么好人。崔家大夫人,又哪里是那么好做的。”何盈瑶嗤笑。 年少怀春,哪个姑娘没想过,以后要嫁给如意夫君,然后夫妻恩爱,白首偕老,可成了亲才发现现实很残酷,她很快见识到了丈夫的薄情寡义。换成寻常女人,定然要哭哭啼啼,哀叹女人的下辈子就完了,可她偏不,她马上调整心态,没有如愿嫁的好丈夫,那她就自己给自己挣得一条生路——做个能干的崔夫人。 在崔四海那样的男人跟前,一个能干的,于家族有用的大夫人,绝对比一个只关心他的温柔妻子地位更稳。 别人只看到她享福的一面,却没看到,她为这日子做出的努力,她是凭借自己的本事,站稳的脚跟,赢得崔家上上下下的敬重。 这蠢女人还真以为,做富家夫人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不用干呢。 何盈瑶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然后,转头看向闻宴,神色转为恭敬:“小宴大人,距孟九魂魄离体,还需要几日。” 对这实力莫测的小姑娘,何盈瑶打心底里敬畏。 闻宴预估一番:“五到七日。当然,你要想的话,这时间还能再缩短。” 只要再让孟九受到更大的惊吓,她魂魄就很快能离开身体。 何盈瑶会意,毫不犹豫,当晚就入了孟九的梦境。 本来,怨鬼是不能随意伤害凡人的,然而此时情况特殊,孟九魂魄所在的,是怨鬼自己的身体。 怨鬼回到自己的肉身,没伤害到任何凡人,有错吗? 没错,合情合理。 已熟知幽都规矩的陈玉楼心惊胆跳,时刻担心犯规,闻宴却老神在在的给这事找好了借口,就算鬼帝来了,她也不怕。 被怨鬼缠身的孟九,在睡梦里尖叫大叫,死去活来,连带的,身上外的三蔟魂火摇晃不稳。 待三蔟火苗一熄,将孟九魂魄镇在这具身体里的束缚,将会分崩离析,那时,便是命格各归各位之时。 作为一个在枉死大牢待了数年的怨鬼,何盈瑶制造噩梦的能力,堪称登峰造极。 她最懂得如何直戳人心,带孟九重温了这辈子最恐惧和不堪回首的过去,一遍又一遍,又为她展现了孟九最担心的未来。 在梦里,她离开了崔夫人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富贵尊荣,变成了一条癞皮狗,走到哪里,人人喊打。 只一夜,就让孟九生不如死。 “啊啊啊!!!”惊恐醒来,孟九只觉得头重脚轻,感觉到喉咙干涩,下意识去叫人。 水—— 谁知,她想叫水,嘴巴却沉沉合上,没能立即张开。 “水,水,水!”心里在大声地叫喊,嘴巴硬是张不开。 孟九惶恐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嘴,脑袋发出指令,手却抬不起来。 她不再像这具身体的主人,能自如地调动每一个肢体,而像被关在了别人的肉|身里,失去了所有的掌控力。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刚成为崔夫人的时候。 当时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真成了崔夫人,欣喜若狂。她跟那法师说,只要能做一天崔夫人,哪怕一天,这辈子都值得了。 可她低估了做崔夫人的安逸,没想到做人能这么幸福,于是做了一天崔夫人后,她又奢望做第二天,第三天,永永远远……她不想再回到以前那具丑陋粗糙的身体里,过猪狗不如的生活。 但到了第三天,她的美梦就结束了,再次醒来后,她发现身体僵硬得厉害,不再听她使唤。 “这是神魂离体的征兆,三天了,魂魄该回去了。”最无助的时候,那人又出现在她跟前。 她惊慌不已,想问怎么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 那人笑了,“你想永远当崔大夫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杀了她,就不会再有人跟你抢夺身体。当她魂入幽都,再也不会回来找你,这具身体,就永远属于你了。”那人声音充满蛊惑。 她浑浑噩噩答应了下来,那人又帮助她稳固了魂魄,那之后,她神魂几次不稳,直到何盈瑶在她身体里死去,她才再没有那样的情况。 所以,现在…… 她又要离开这具身体了吗? 孟九惶恐不安。 不行,她不能离开。 不做崔夫人,她还能做谁,原来的孟九已化成白骨,难不成,她要变成孤魂野鬼,或者,变成一条癞皮狗? 孟九浑身发抖,这一刻,魂魄焕发出强大的力量,终于能控制身体,她想也不想,艰难地迈动双腿,走出门去。 “我要找法师,我要找法师……”孟九碎碎念着,跑出了崔府。 闻宴道:“跟上。” 率先跑出。 陈玉楼带着何盈瑶赶紧跟上。 孟九躲避着人群,一路抄小路,跑到昔日到过的荒郊,在临水旁的一棵老槐树下,发了疯地挖土。 很快挖出了一块漆黑色的令牌。 小心翼翼擦干净令牌上的土,孟九激动地大笑,将令牌贴在脸上,“还好,你还在,还在。” 当初那法师临走之前,赠予她一枚令牌,让她以后有事,可以找寻他。只是她害怕身份暴露,也厌恶再回想起过去,就将令牌埋在了这棵树下。 孟九大笑过后,呜呜嚎哭,恐惧极了。 “法师……救命,救我!” 跟随孟九而来的何盈瑶,见孟九请法师救命,勃然大怒,当即就要上前去,毁了令牌。 原来是那法师,就是那恶人,害得她到这般地步。 那是什么邪道,凭什么换走她的身体,改变她的命! “且慢。”闻宴阻拦住了她,盯着那黑色牌子,有种大鱼要上钩的预感,“别着急。” 何盈瑶怎么能不急,“她在请人稳固神魂。” 好容易让孟九神魂离体,她再稳固回去,之前的功就白做了。 如果让这么恶心的女人占据她的身体,她宁愿烧了它! 孟九许是意识到什么,出来以后,也不敢再回崔家,就在荒野找了处破庙,在破庙里安顿了下来。 闻宴自然跟随在她身侧。 孟九太过害怕,一有空就跪在地上祷告漫天神佛,求神佛保佑,驱散恶鬼,救她性命。 祈祷的时候,闻宴他们就排排坐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陈玉楼看了眼凶神恶煞,随时准备上去噬人的怨鬼,摇摇头,“没用的,你逃不了。” 说话的时候,要是声音里的幸灾乐祸遮掩点,就更好了了。 在破庙这两日,时常有人过来寻人,有一次,距破庙只剩十步远。 闻宴闲来无事,交给陈玉楼的迷魂阵,派上了用场。 迷魂阵加上鬼无师自通的鬼打墙,成功阻拦了那些追来的人。 再度阻挡住一波人后,陈玉楼脸上不好看:“那些人手上,都拎了毒蛇。” 这是打算,一旦找寻到人,立即杀人,并伪造成意外而死的模样啊。 来寻找孟九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崔四海的冷酷绝情,可见一斑。 闻宴垂眸,崔四海本就对孟九动了杀心,这次孟九私自出逃,无异加重了他的杀意。 孟九若被崔家人发现,毫无疑问,只有一条路——死。 从前为维持崔何两家的关系,也为维护崔家名声,这位崔家主对孟九愚蠢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如今孟九的利用价值,已不足以抵消她愚蠢为崔家带来的损害,崔四海就不再忍耐了。 孟九在保命一事上,倒也敏锐,没事就缩在破庙里,直到饿极,才出去觅食。 挖野菜,啃生鱼,捉蚯蚓,吃老鼠……久违的食物入口,孟九眼角滴落一滴眼泪。 “她是在后悔吗,转来转去,她还是过去那个孟九,甚至更惨。”陈玉楼观察起孟九,唏嘘道。 “过去再穷困,好歹还有自由,不必担惊受怕。” 闻宴神色淡淡:“谁知道,或许她还想着,翻身重来呢。”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体验过富贵尊荣的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回到过去呢。 孟九不知身边还坐着三人,她靠在墙上,心里难受极了,却流不出眼泪。 这具身体,愈发不受她控制,连一个哭得表情都做不出来。 她现在日子比起久远前的过去,更加难捱。 她好累,累极了,却不敢睡。 闭上眼,梦里就是何盈瑶的身影。她是被她推下悬崖摔死的,全身摔得支离破碎,模样恐怖,何盈瑶就那么撑着一团烂肉,两颗带血的眼珠死死瞪着她。 更悲惨的是,身体由于魂魄的缓慢脱离,已出现了尸斑。她扭不了头,只能看到手腕上紫红一片,尸斑都蔓延到了这里,别处肯定更不能看。 她现在,算是个活死人了。 痛苦的煎熬中,孟九甚至怀念起了过去,过去虽穷苦,但没人追杀,也没恶鬼缠身。 但再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了,孟九也不想再回到过去,体验过当凤凰的日子,谁还想当被踩到泥地里的蚯蚓。 “何盈瑶,我不怕你,有本事你来啊!” “生前你就不是我对手,死后还想翻身呢,我告诉你,我不怕你!” “崔家大夫人,也就这个样子了,有本事你来啊!!” 这种被恶鬼盯视的感觉,孟九快被逼疯了,在心里厉声大吼。 终于,在度过煎熬的三天,挨过了恐怖漫长的一夜,一个漆黑人影,推开破旧庙门,逆着光,走了进来。 那人手持拂尘,背后负剑。 ……正是修道者。 孟九这颗诱饵,终于钓出了大鱼。 闻宴倏地睁开眼眸,柔情好看的杏眼里,闪逝过浓烈的杀机。 第054章 清早走入破庙的修者, 瞧见缩在角落里的孟九,眼神透出股居高临下的意味,缓步走了过来。 步伐走过闻宴身边时, 没察觉到破庙里还有一人两鬼。 以防万一, 陈玉楼老早带着何盈瑶缩到破庙门后,他知道闻宴的打算,也知道以他实力, 未知能否对待此人, 莫说还有个不受控的怨鬼,不如先躲起来,静候指令。 闻宴眼睛盯着修者。 这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气势沉稳, 眼神凛透出精明, 一身灰衣,身上弥漫淡淡药香。 ……是鬼医韩家的人。 闻宴从袖口里摸出匕首,左手持匕,右手捏出一沓符,全神戒备。 她与陆家人接触过,与陈家人接触过,还没与韩家人接触过,对其了解泛泛, 而韩家也着实隐秘,有关他们的消息, 便是在鬼市也少有人知。 只知道,鬼医韩家, 最初源于数百年前, 某个闻名天下的神医创立的药王谷, 最初目的是精研医道,治病救人,于是广邀天下神医以及于医道有天赋的天才,共同研讨世间疑难杂症,拯救了不少百姓,为天下人所称赞。后来药王谷百位神医,费时近五十年,终于编纂出一步《鬼医药典》,意为便是人死成鬼,迈入黄泉,也能拉回性命,药王谷由此被人成为鬼医谷。 此后,鬼医谷很是繁荣了一段时间,是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圣地。后来谷中逐渐分出八大家,医术最为高明,把控了鬼医谷大多数资源,其中最有名的一家,便是韩家。 然而约莫在三四百年前,鬼医谷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谷中突生大火,大火肆虐三日不绝,将谷中一切烧毁个干净。再之后,鬼医谷很可惜地没落下去,圣地毁灭,一度成为江湖中的传说,直到手持半部《鬼医药典》的韩家后人再度出世,鬼医谷才又慢慢振兴了起来。 然而,只有韩家一家,和半部《鬼医药典》撑起的鬼医谷,再怎么振兴,也是勉力支应,再难恢复往日荣光,以往地位超然的门派,如今只排行在三世家的末流,为另外两家欺负,就连世子,也时常被当成大夫,周转于另外陈陆两家,为嫡系族人治病…… 闻宴摸了摸匕首,掩住眼底的光。 韩家在三世家地位最低,这恐怕是最大的笑话。 只看出事时,挡在最前面的,损失最大的,永远是另外两家,最先炮灰掉的,是陆家,韩家若真是末流,怎可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 在原书中,对韩家信息也是鲜少提及,闻宴只知,韩凤玉作为韩家世子,替命术很多时候由他主导,而陈陆两家家主,也要听从韩凤玉的指令。 能让两家家主听从一个年轻后辈的指令,韩凤玉地位定不一般。 韩家明面上的实力,的确不如另外两家,那么,能让另两家忌惮万分的,只有槐荫山。 韩家才是这一切逆天阴谋的主使?还是…… 通关槐荫山那位,与韩家关系匪浅? 而更让闻宴好奇的,便在此时。 何盈瑶与孟九之间的替命术被破,韩家定然能算到。她出现在了韩家地盘,派人来跟她打招呼,居然就只来一个老者? 以往,另外两家至少派一队,以彰显对替命人的重视。 不得不说,韩家这行动,成功引起了闻宴的注意。 ……手伸入褡裢,摸出了更多的武器,全神戒备。 莫长老循着令牌指引,一路赶来破庙,视线略略一扫,定睛在角落稻草堆里的孟九身上,顿了顿。 以他医术,一眼看出,此女魂魄悬空体表,导致身体生机飞快流逝,已成了活死人。 这人,救不了了。 替命阵被破坏,将身体与魂魄结合在一起的封印同时破解,就是当年那百位鬼医老祖一同出手,也拉不回她性命了。 想到自家世子受到反噬,到今日才稳下来,老者再看向孟九,面色闪过不耐。 这蠢货行事张扬,毫无收敛,竟吸引来了那女人。 那女人于三世家而言,就是灾星,走到哪哪倒霉。 这下可好,那女人竟被引来了他们这里。 原本,莫长老此行并不想来,如今他们采取了别的方法延长陆家大小姐的命,已不再需要替命人,招惹闻宴没有好处,反而会引来幽都的密切关注。 但世子坚持要来,要不是他刚经历反噬身子不好,他都想亲自来,见一见替命人。 “早晚都要再见,今日不见,明日在战场上,一样要见。与其那时再见,不如现在先见一面,也好提前摸清楚她的底细。”世子这样说,劝动了很多长老。 莫长老却不以为然,他觉得,世子就是对那女人余情未了。 但世子的命令,他不得不听从。 莫长老缺乏耐性,不由分说,抬手覆盖住孟九的头顶。 角落里,原本还瞪着一双血红苦熬的身体,眼睛重重阖上,脑袋如释重负地耷拉了下去。 瘴毒似的尸斑,很快布满全身,死气沉沉笼罩尸体,归于沉寂。 终于脱出身体的孟九,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眼泪吧嗒吧嗒砸落,将这几日的不甘和恐惧,尽付于眼泪,流了个痛快。 终于,离开了…… “这身体已失了生机,无可救药,你常留无益。老夫再为你重新找个身体。” 听到能再换一个身体,孟九从失落中走出,眼神大亮,心底对何盈瑶身体的那点惋惜散去,张口提要求:“我要镇上柳小夫人的身体,她身体年轻,还漂亮!” 最关键的,是柳小妇人的丈夫憨厚老实,没崔四海那么多的心眼。可惜家境没那么好,只算得上书香门第,小富之家。 但比起性命,这个缺点可以忽略。 孟九吃了一个教训,学聪明了。 这次,她挑选的,是镇上柳家新嫁过来的儿媳,那姑娘容貌娇嫩美丽,颇受柳家主母和其夫君喜爱,只看柳小夫人幸福的笑容,就知道她日子过的有多好,夫君疼爱,婆母和气,要多舒心有多舒心,要不是已经成为了崔夫人,孟九更想过的,是那样的生活。 然而,这要求被老者无情拒绝。 “她命格与你没有任何相似,无法替换。”仔细看的话,都能看到老者眼底的鄙夷。 一个乞丐,能成为一个普通农妇都该庆幸,还挑三拣四,当了几年崔夫人,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金贵人。 孟九有些不满,眼神扫向老者背后,抱怨:“上一次给我替命的年轻法师呢,他肯定能做到,你叫他来。” 几年前那位年轻法师俊朗温和,举手投足间贵气天成,对她态度也极好,让孟九记忆犹新。 听这女人提到自家世子,老者眼底泄出一抹杀意,可想到世子的吩咐,好歹忍耐住了。 “你别想了,那人来不了。你还想不想活下去,不想,老夫就走了。提醒你一句,魂魄离体太久,会散发鬼气,鬼差很快就来了。” 孟九听到鬼差,本能哆嗦了一下,只能退而求其次,一咬牙:“那你说,我能换到什么身体里?” 莫长老:“不能选人,鸡鸭猪狗,你选一样。” “什么?”孟九不可置信,面上露出惶急,“我不要做那些东西,做任人宰割的畜生,还不如直接死了。” 老者眼神讽刺,没忍住透出一些真相:“你以为你死了,能再投什么好胎,你杀了人,取代别人的人生,这身罪孽,能再投胎就不错了。” 以幽都阴律,孟九再转世,只可能是饿鬼道,降生成为饿死鬼,数千年饱受折磨不得轮回。 “再替换掉人的命格,很容易引起幽都注意,如今到处风声鹤唳,一点点动静就能引来鬼差——谁?”莫长老正说着,忽然面前吹来一阵风。 莫长老眯了眯眼,莫名的鬼风消散,面前的孟九魂魄也不见了。 破庙里还有别人! 莫长老一双老眼瞬间如淬了寒冰,犀利眼神扫向破庙别处,笑意不达眼底:“闻姑娘,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破庙一角,传出一道笑嘻嘻的女音,“老头,你怎知是我。” “闻姑娘光临瑶山境内,是我韩家招待不周,还望闻姑娘切莫介怀。”莫长老握紧了手中拂尘,手背青筋暴突,心一下提起。 替命人在破庙,他竟没发觉,他早该想到的! 从来都担当猎人的莫长老,万没想到,有天自己也落入了陷阱,成为别人的猎物。 那声音漫不经心:“我不介意,大鱼登场,多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大鱼? 莫长老脸色大变,拂尘忽然往面前横扫而去,谁知,发出去的术法却触及一道屏障,被反弹了回来。 躲闪不及,莫长老被自己的力道,打成了重伤。 “你……”莫长老完全没察觉到,这人竟在自己身边布置了阵法。 她到底是什么实力? 闻宴撕去隐身符,美丽柔弱的脸庞上,浮现出冰冷杀意。她倚靠在破庙窗边,饶有兴味地摩挲手中的匕首,看莫长老在困阵里挣扎。 看了会,闻宴歪头,想通了一件事:“当初设下替命阵的不是你,是你家世子吧,他怎么样了?” 替命术失败,当初主持替命的邪道,就会知道破开此术之人的实力,短时间内先做的,是养伤,而不是过来看看。 她还以为,这老头孤身一人前来,是身上有什么倚仗,却原来,只是想给孟九换命。 这行为,也太奇怪了。 莫长老几乎是惊骇地望着眼前的少女,不明白她怎么知道的这事。 闻宴眨了眨眼睛,说出一句让莫长老吐血的话:“我猜得。” 这老头前来助孟九,这副心不甘情不愿,活似对方欠了他很多钱的脸色,一看就是受谁命令,不得已而为之。 在韩家,能使唤得动这般修为的老者的人,没几个人。 “但看你的反应,应该是真的了。” “你家少主派你来收拾尾巴,可有告诉你,这是一条死路?” 话不多说,闻宴提着匕首,目露凶光,靠近老者。 第055章 匕首势如破竹, 寒意侵身,直抵老者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老者忽然大叫, “闻姑娘, 且慢,我家世子想要与你商谈。” 闻宴眼神终于变化,周身放出境界, 狐疑:“韩凤玉也来了?” 从死亡线上抢回一条命, 老者冷汗涔涔:“世子没有来,他只是……想和你谈谈。” 闻宴眨了眨眼,完全不感兴趣, “本姑娘和一个骗子, 有什么好谈的?” 闻宴对这个男配韩凤玉的恶感, 甚至还在陈牧尧之上,仅次于陆临溪。 韩凤玉在书里,一直以君子翩翩,温柔男二的形象,很容易博得人好感,但若仔细数起对女主的伤害,他甚至还在陈牧尧之上。 虽是陈牧尧将原主带入了这吃人的魔窟,但在这个魔窟里, 所有带给原主的致命伤害,都是他提供的。 他最先以朋友的形象接近原主, 却又在最后时刻,以朋友的身份, 伤害她。 替命阵是他所布, 邪术是他亲手施加, 为了陆婴如,也为满足他某些恶趣味,他甚至在抽取她命格之时,故意折磨原主,让她求生不得求死无门。也是他,毫无底线地纵容陆婴如作恶,在她身上施加伤害。 但可笑的是,做了这些事,他还好意思说,他爱她。 恶心不恶心。 闻宴对与韩凤玉的谈话不感兴趣,除非那人自绝于她跟前,她才会动一动。 就这么当敌人挺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休想跟本天师打感情牌。 莫长老见闻宴软硬不吃,眉头狠狠拧起,一边提防闻宴,一边将手伸入袖口里,似要拿什么。 这举动,无异于当着闻宴的面发动攻击。 闻宴杏眼危险眯起,不假思索,手中匕首,干脆利索地朝老者投去。 “住手!” 一声惊呼,一声惨叫,同时响起。 莫长老手一抖,摸出的东西掉落在地,捂着脖子,不可置信地盯着闻宴,没想到这人竟如此不按套路,竟说动手,就动手。 “作为幽都阴差,你竟违背阴律——” 闻宴淡声道:“是你先动的手。” “老夫……何曾动手!” 莫长老撕心裂肺地喊冤,没想到自己竟会死于这样的一场误会。 他只是想拿世子的传讯符! 这时,闻宴眼睛一瞥,也注意到老者拿出的传讯符,又看了眼死不瞑目的老者,意识到自己杀错了人,耸了耸肩膀,道了声抱歉。 脸上却无丝毫歉意。 闻宴没觉得,这老头死得冤枉。 假若没有鬼帝帮忙震慑,打退了一批又一批的追杀者,硬是打出了赫赫凶名,假如她还和原来一样,柔弱无助,韩家会怎么对待她呢。 毋庸置疑,他们会毫不手软的捉她回去,挖心替命。 那时,谁可会无辜死去的她而感到抱歉呢。 就像韩家替换了那么多人的命运,打乱了别人的人生,甚至手下有无数条冤魂……他们会为杀死了冤魂,而感到抱歉吗? 不会。 都是敌人,各自捍卫自己的利益,没有谁是无辜。 另一道让闻宴住手的声音,是韩凤玉发出的。 闻宴循声望去。 半空中,一个容貌俊朗的男子昂立虚空,愤怒地瞪着闻宴。 ……韩凤玉? 哦对,那老头死前,将传讯符开通,用自己的性命,为自家少主搭起了沟通的桥梁。 真是忠心忠心耿耿的好下属啊。 “闻、宴!” 韩凤玉亲眼目的了闻宴眼也不眨刺死了莫长老,黝黑眸底里浮现出怒意。 闻宴才不管他怒不怒,走到老者身边,噗地拔出了匕首,又隔断老者一片衣角当手帕,慢条斯理擦干净了刀尖,才将武器珍而重之地放回褡裢。 这是从一开始,陪伴她逃出魔窟,经历风霜的匕首,见证了太多奇迹,一定要好好珍惜。 收拾好一切,才扭过头,对上浮在半空的韩凤玉的虚影,勾了勾唇,“韩世子,可还满意你现在所看到的?” 韩凤玉眼神复杂,吸了口气,“闻宴,你变了。” 这句话说的…… 闻宴没忍住笑了,“是人都会变的,韩世子。再像从前一样,做软绵绵的愚蠢羊羔,焉有命在。”闻宴眼珠转动,打量一遍韩凤玉,挑眉,“你也变了,变老变丑了。” 这还真不是闻宴故意打击,而是韩凤玉此时的模样看起来,与原主留给她的记忆,变化很大。 以前的韩世子风光无限,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戴着温柔而强大的假面。 可现在,那张脸看上去好憔悴,也瘦削了很多,眼白布满血丝,整个人的精气神十分消沉。 ……这是坏事做多了,遭报应了? 哈哈,喜闻乐见。 韩凤玉静静注视着闻宴,见她笑了,心底怒意缓慢消散,想到什么,眼神微变。 他哂然一笑,犹如老朋友一般寒暄:“没办法,最近事太多。” 闻宴勾唇:“急着怎么害人是吧。” 韩凤玉哽住。 闻宴:“你说,当初创建鬼医谷的前辈,要得知后辈将悬壶济世的药王谷,变成了恶人谷,琢磨出来一堆害人的玩意儿,会不会气得爬出坟墓,打死你们这些不孝子?” 韩凤玉已快速恢复了正常脸色,轻笑:“会的吧,世事难料,也许他更后悔创建了药王谷?” 当初那人也没想到,他一手创立的救人圣地,会变成恶鬼肆虐的魔窟。 韩凤玉这句自嘲,没引起闻宴附和,反倒让她本能警觉。 她可没天真的以为,韩凤玉说两句是是而非的软化,就能这么放下屠刀。 他想杀她的心,比所有男配都更坚定好吗。 懒得再寒暄,又不是客人,没必要浪费她的时间,闻宴将笑容一收,道:“韩世子,废话就不多说了,你这么大费周章,想要和我商谈什么呢?” 少女玩世不恭地抚摸匕首,杏眼里酝着杀气,释放出一种韩凤玉极不熟悉的气势。 韩凤玉好奇地打量闻宴,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你这一身力量,是如何来的?本世子记得,你以前,梦想以后当一位女药师。” 话里带着试探。 当听闻闻宴拥有一身能力,徒手杀害了陆临溪时,韩凤玉还心存疑虑。 在他心里,闻宴是什么样的人呢。 坚韧,温柔,善良,全天下所有优美的词,都堆砌在她身上,也不过分。她身上拥有的品质,是三世家,是他们这些人都没有的,所以,陈牧尧,他,甚至是陆临溪,都不自觉的被她吸引,想摧毁她,又想占有她。但他们都很清楚,谁也留不住她。 世间如这般美好的东西太难寻,可只要他们想,大多数好物都有办法寻得,唯有这样宝物,注定会消散,注定不属于他们。 当陆二死去,还是死于闻宴之手,韩凤玉只觉得难以置信,他认识的闻宴,分明是个哪怕饿极也不会杀生的女人。 以前觉得她那种坚持简直愚蠢,却不得不说,对于像他们这样满手鲜血的人,怎么抵抗得了这样的女人诱惑。 他不敢相信那人也变了,于是给她找借口,人都有变化,那女人也许是被他们逼到了绝路,才这样性情大变。 他一直都想再见一见她。 ……在上战场前,最后看这人一眼。 可见到人,见到完全找不到一丝熟悉气息的少女,韩凤玉眼神闪过疑惑。 闻宴听到韩凤玉的问题,冷笑:“人被逼到绝路,换发的潜能难以想象。至于为何不再做药师,韩世子无须问我,你很清楚,不是吗?” 原主原本生活平静,她潜心精研医术,救死扶伤,梦想将来做一名女神医,结果换来了什么。 医术能救世人,却救不了她自己的命,反倒成了勒死她的勾魂索。 陈牧尧利用她的医者仁心,将涉世不深的她诱骗至三世家,韩凤玉利用她对医者的不设防,将她诱捕回去,陆临溪利用她医者对伤者的责任心,将她推入无底深涧。 这样的人,哪来的脸,指责她为何不再做药师。 闻宴葱白指尖探入褡裢,暗暗捏住匕首。 韩凤玉问这些话,明显另有所指。 他眼神很敏锐。 闻宴神色不耐:“韩世子此行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那真的很没意思,浪费本姑娘时间,告辞。” 韩凤玉莫名其妙说了句,“相思成疾,红豆加几钱。” ……试探她? 闻宴冷笑:“爱加几钱加几钱。” “你果然不是闻宴!”韩凤玉脸色陡然变了,近乎暴怒地瞪着闻宴,“你是谁,闻宴呢。” 闻宴觉得这一幕挺滑稽的,驻足,回头,漫不经心:“我就是闻宴。” 如假包换的闻宴。 韩凤玉俊脸扭曲,仿若失去理智的怒狮,执着地瞪着这张熟悉的脸,“你不是!!!你、你夺了她的舍?” 盘旋心底的诸多困惑,总算有了解答。 原来,不是闻宴变了,而是她早已消散,换了另外一个人。 想明白后,韩凤玉只觉得悲痛万分,又愤怒至极。 闻宴摇头,“我可不是夺舍。夺舍之人,如何能隐瞒鬼帝,得到幽都庇佑,是那姑娘自愿将这副身子赠予我,我接纳了她的身体,承了她的情,会为她报仇雪恨。” “所以,从逃出陈家那刻,你们拿去供养陆婴如的,都是本姑娘的气运和功德,怎么样,用的还舒服吗?” 韩凤玉铁青着脸,没有回答。 闻宴最看不惯这样虚伪的德性,“一边要杀她,一边又担心她出事,韩世子,快收起你虚伪的模样,真让人作呕。” 韩凤玉露出痛苦的模样,俊脸愈发苍白。 许久,他才接受了,闻宴早已离开的消息,低低问了句,“……她、她走之前,可有说什么?” 闻宴目光清冷,“她想要你们死,要三世家自食恶果。” “我们,是该死。” 韩凤玉睁开眼,已调整好情绪,脸上不带丝毫感情,“所以,下次见面,你尽管动手,我也不会留情。” 若他只有一个人,他可以有软肋,但他身后站着的,是鬼医韩家。 他不能软弱,不能后退。 若…… 若最后事成,他会去幽都,找那人赔罪。 第056章 韩凤玉放了形同宣战的一番话, 半空中的虚影,倏地消散。 躺在韩家老邪道身边的传讯符,从内里漫出一团火焰, 顷刻间吞没符纸, 火光沿着某种牵连,,蔓延到地上毫无生机的尸身之上, 一道凄厉鬼叫声过后, 破庙归于沉寂。 而地上的老头,连人带魂魄,一同消散无形。 陈玉楼从门后跑来, 急忙奔至尸体旁边, “小宴姑娘, 快勾魂,他是韩家人,肯定知道什么。” 闻宴:“不必,三世家人体内含有一些禁制,很多消息都说不出口,就算擒到他们魂魄,也问不出什么。” 这点,阎王那边深有体会, 所以老人刚死那刻,她可以勾魂, 却放弃了,带回去也没用, 所有鬼魂交代不出什么, 最后都会魂飞魄散。 “他们真是, 真是……丧心病狂。” 陈玉楼落下四字评价,只觉得头皮发麻。 可不是丧心病狂,对别人狠心,对自己人也这般心狠手辣。 能这么决绝,只能说明一点,他们所谋不小,最后得到的东西,配得上他们的牺牲。 一时间,闻宴眸光沉静。 陈玉楼显然也想到这点,垂着眸不知想些什么,半晌后牵出怨鬼何盈瑶,“要不,咱们先解怨。”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小生相信,幽都还有玄门,不会让咱们失望。” 陈玉楼笑盈盈的,将士气振奋而起。 但他还有一句话没说,若幽都和玄门顶在前面也无济于事,他们这些力量微不足道的小鬼小人物,贸贸然冲上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闻宴掀开眸子,低嗯了声,赞许道:“你愈发有幽都鬼的影子了。” 陈玉楼被夸赞,笑嘻嘻的拱手:“那小生多谢小宴姑娘夸奖了。” 闻宴嘴角抽搐,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 闻宴摊开手,孟九魂魄显现,下一刻被扔到了地上。 孟九还停留在方才和老邪道的讨价还价上,那时她猛然感觉到头顶一股巨大吸力,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不要变成那些畜生!”再被放出,孟九不及想别的,先大声闹了起来。 她真的害怕,自己会变成那些东西,那太可怕了,她宁愿去死。 紧张中,身后传出一道清澈好听的女音,“不然,你还想做谁呢?” 孟九眼睛一亮,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钱夫人,她在家中说一不二,没人敢反抗她,可威风了。赵夫人也行,就是长得不好看,家里妾多,天天鸡飞狗跳的,但还能享福……” 闻宴脸色不变,听着孟九如同菜市场挑菜般,想着要取代别人,享受过取代何盈瑶生活的好处,她对于再取代别人,完全没什么负担了。至于那些被她取代了的人会怎样,她根本不考虑,也懒得去想。前半辈子她受够了苦日子,也受够了底层人的穷苦和卑劣,让她养成了万事只想着自己,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何盈瑶先被气笑了,显出身影,鄙夷道:“你还以为你是谁,你没得挑了。” 只有变成猪狗,任人宰杀。 何盈瑶的声音,孟九绝不陌生,那是她占据了那副身体后,每日发出的声音。 惊慌之中,这才留意身边情况的变化。 依然是破庙,可方才要为她重新替命的老头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完全陌生的男女,女人容貌清理无双,脸色不善,男鬼一身书生装扮,眼神鄙夷,再加上何盈瑶…… 这不是来帮助她的,而是何盈瑶的帮手。 看清楚形势,孟九不禁后退:“你们……想干什么……” “天道好轮回,偷走了别人那么多年的人生,是时候回归原位了。” 孟九惊恐,却无力抵抗那股拉拽魂魄的巨大力量,哆哆嗦嗦问:“我会,变成什么啊。” “鸡鸭猪狗,这附近哪个命数先走到尽头,那就是你的归宿。” 要么是待宰的鸡鸭,要么是濒死的猪狗。 无论哪一样,都让人恐惧的说话不出话来。 “我……我不要……呜呜呜……” 那道好听的少女嗓音幽幽叹息,“当初为你替命的人,没有告诉你,所有的馈赠都标了加码,你走了捷径,拥有了不该你拥有的,最后要付出的代价,也是你难以承受的。” 孟九惊惧万分,想要挣扎,魂魄却不受控制,飘出破庙,一路横冲直撞过所有人身体,最终停留在一条奄奄一息的癞皮狗身边。 癞皮狗因为饥饿,偷偷叼走包子店老板的包子,被打得奄奄一息,此时躺在血泊里,痛苦地喘息。 瘦骨嶙峋的身体,每一次起伏,都像在推人往悬崖上靠。 若说乞丐苦,尚有办法让自己过的好点儿,可变成了野狗,要怎么办啊。 孟九瞳孔骤缩:“不,我不要做狗,不要!!!” “求你了……” 孟九后悔了,说不出是后悔偷走了何盈瑶的命运,还是后悔那么早就杀了自己的身体,当初但凡留一线,不赶尽杀绝,如今她就有一线生机。 那股控制她的力量,似乎停止了。 孟九握紧了拳,转身就跑,跑向大街,到处寻濒死的人。她必须得做人…… 然而,刚到巷子口,身后癞皮狗疲惫的闭上眼睛,终于熬完这卑贱而痛苦的一生。 下一刻,巷子陡然昏暗,一股巨力扒拉住孟九双手双脚,将她往身后拉去。 “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这回,没人再来就她,她魂魄被拉入一处深渊,她想扒拉着深渊爬出去,下一刻,深渊合上了口子。 巷子尾,才停止呼吸的癞皮狗,倏地睁开了眼睛。 @ “你还有什么心愿。” 破庙里,闻宴扭头询问何盈瑶。 何盈瑶看向破庙另一处,尸斑爬遍全身的尸体,眼底闪过什么,请求闻宴:“劳烦闻姑娘,我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临走之前,有些事必须要先办了。 “说来惭愧,我过世那么多年,家父家母竟还不知道,我该去告诉他们,顺便,跟他们好好道别。还有崔四海——” 说到崔四海这个丈夫,何盈瑶不再是无所谓,凑合着过的态度,态度决绝道:“过去我虽知他冷漠,却没怎么计较,为了何家大小姐的脸面,崔大夫人的名声,每次面向别人我都笑脸相迎,装作夫妻恩爱,为他打理后宅,给自己戴了张虚假面具。但我好像把自己套进了壳子里,我本可以拥有更顺意的人生,不该活的那么累的。” 她将所有事都扛在肩膀上,所有的苦都吞咽而下,成了亲,有了夫婿,本应是多了一双帮衬的手,没想反比未出阁前操劳十倍。 然而,最后只换来一句,合适。 她是合适的大夫人,完美的大夫人,却不是那人的妻,独一无二,和他并肩一生,白头偕老的人。 她随时可以被取代,在崔家,在崔四海心里。 死过一次,何盈瑶想开了:“我要回去,和崔四海和离。” 她不愿再做崔四海的妻子,哪怕是名义上的。 她是何家大小姐,要样貌有样貌,要能力有能力,有任性的本钱,为什么委屈自己凑合那样的男人,过那样的生活。 怨鬼有所求,闻宴怎能不满足,“如你所愿。” 抬起手,打出一记回魂咒,怨鬼的魂魄飘飘悠悠,回到了那具半腐烂的身躯。 何盈瑶从地上僵硬地站起,朝闻宴点点头,踏出了破庙。 灼热的光线倾洒而下,怨鬼身体上冒出了淡淡青烟,何盈瑶感受到了被灼烧的痛苦,咬紧牙关,坚定地迈出大门。 这时,一股凉气没入体内,形容寒意防护,将何盈瑶从被烈阳炙烤的痛苦里救出。 “多谢……闻姑娘。”何盈瑶撑开僵硬的嘴,缓缓朝闻宴道谢。 闻宴:“不必与我客气,去做你想做的事。” 何盈瑶感激地点点头,迈动双腿,一步一步,迟缓却坚定地走了出去。 迷幻阵外,崔家出来寻人的护卫,终于见到自家大夫人,热情地迎了上去,同时,眼神闪出杀意,放出了毒蛇。 毒蛇嘶嘶咬上目标的腿,注入见血封喉的毒液。 然后—— 毒蛇身体直挺挺地倒下,一命呜呼。 而崔家大夫人,还好端端的,站在原地。 “……” 被家主派来,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大夫人的护卫一愣,不知为何,额头密密麻麻渗出了冷汗。 “大夫人,家主派我等来,接您回去。” 女人笑容端庄,“尔等辛苦,既如此,便送我回去。” 话语温温柔柔,完全没了往日颐指气使的命令口吻,却让他们不自觉听从。 “是。”虽与他们预料中完全相反,但众人实在没胆再对这突然变得故诡异的大夫人下手。 还是先送回家中,等家主决定。 然而,等靠近了人,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尸斑!!! “大、大夫人,您……”看见蔓延全身的可怖尸斑,有人差点忍不住尖叫了。 何盈瑶知道自己半腐烂的身体,吓到了这些人,无奈一笑,“出了些事。快带我去寻崔家主吧。” 众人都被大夫人身上的尸斑和淡淡腐臭味吸引去全部心神,没注意到,何盈瑶口中的崔家主,有多么生疏。 诡异一幕,让众护卫只恨不得马上逃跑。 但还是忍耐着,抬来担架,将大夫人盖上一层布,抬了回去。 何盈瑶很快,再度见到了崔四海,没耐性再说别的,张口便提出和离。 崔四海一见自己的大夫人,心下暗惊,很久才镇定下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同时双目如鹰紧紧盯着面前的女人,“……何盈瑶?” 何盈瑶苍白嘴唇缓缓裂开,“是我,我从地底下,爬出来了。” 崔四海面上出现惊慌,辩解道:“你要报仇?可你并非我所杀,杀你的——” 何盈瑶打断话,阴森道:“孟九,已经死了。” 崔四海心里有些慌乱,“那你是想?” 何盈瑶一字一顿,“和离。” 情势逼人,崔四海倒还有心思算计了一番,权衡一番利弊,最终点头,“好,我答应你,别乱来。” 何盈瑶嘲讽地笑了一声。 当初,她到底是有多眼瞎,觉得别的男人都太庸俗,唯有这个男人是最特别的,这个人,他分明自私自利到了极点。 说什么为了家族,可一个连自己妻儿都没有感情的人,对自己的家族,能有什么感情? 如愿拿到和离书,崔四海还想再说些什么,何盈瑶却已揣上和离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崔家。 回首,再望一眼崔家门匾,赤金门匾在金光照耀下,光辉却有些暗淡。 “崔四海一心想要振兴崔家,可就以他那样的性格,没有何家帮衬,没有一个贤良的大夫人在后面辅助,仅凭他一人,却没那么容易。” 不过,崔四海那样的性子,想寻找到一个有能力手腕,又一心一意的妻子,再难找到了。 闻宴出声,“崔家的运势,确实在衰落。” “是吗,那可真是个好消息。” 何盈瑶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张开手臂,萦绕周身的怨气,徐徐消散。 等手持和离书,回到何家,将这些年的遭遇告诉父亲母亲,彻底断了崔何两家的关系,何盈瑶身上最后一丝怨气,也消散虚空。 与此同时,负责解怨的闻宴和陈玉楼,也分别受到了功德。 闻宴已不缺功德,但有功德进账,还是非常开心的。 谁会嫌功德多啊。 陈玉楼则新奇不已,体验着入体的功德,兴高采烈地琢磨着功德的一百零八种用法。 第057章 随着功德到账, 这一次解怨任务,圆满完成。 旷野处,闻宴念出谢稚教给她的咒语, 不多时, 虚空里显现出一扇鬼门。 闻宴正要开门,带怨鬼何盈瑶回枉死城,身后冷不防传出数道杀意, 不等她将手放到门上, 一道剑气气势汹汹削向她手。 “!!!” 手一躲闪,黑漆漆的鬼门没感应到钥匙,化成黑雾消散。 跟随闻宴身后的陈玉楼注意到身边风声异常, 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将怨鬼往自己身边一拉, 摆出防备姿势。 “是谁?”他小声询问。 闻宴感应了一番周遭动静,杏眸透出讥嘲,下意识摸向手腕间的黑色丝带:“有人狗急跳墙,没拦住玄门,开始随意攻击了。” 这么一说,陈玉楼立即想明白了,露出激动:“韩陈两家阻拦玄门去往槐荫山,失败了?这可是好事啊。” 他就说, 玄门再怎么不济,又岂是区区两个世家, 所派出的几个邪道能阻挡得了的。 现在可好了。 玄门赶到槐荫山,他们与邪道同出一脉, 对邪道功法再了解不过, 几乎克制他们。有了支援, 再加上鬼帝之力,戳破背后阴谋者的谋划,胜算就大了。 被气运困在水婆村近二十年,深受其害的陈玉楼,迫不及待要去报仇。 “咱们快些赶去。” 陈玉楼文秀的书生气质,瞬间犀利如鹰隼,杀意滚滚倾泻。 闻宴无奈,不得不提醒这鬼眼前的处境,“我也想赶过去,但我们恐怕,走不了了。” 无须再牵制玄门的两世家,腾出手来,要对付他们这些小人物了。 几乎在闻宴话音刚落,肃杀之意弥漫空间。 四五十个修道者猝不及防现身,手持利剑,面带不善。 “小心。”陈玉楼猛然拉了把闻宴。 闻宴身影被陈玉楼拉扯得摇晃了一下,躲开了这道攻击。随即,和陈玉楼背靠背成防御姿态,面对周围包围上来的人。 闻宴杏眸微转,打量着这些修者。 一部分是熟面孔,上次在狐仙镇青山脚下见过,是想要捉拿她的陈家人。 另外一些人,气势不比陈家人凶猛,甚至极为内敛低调,看上去气息不强…… 闻宴嗅到他们身上传来的淡淡药味,丹唇紧抿,同时解下手腕上的黑丝带,全身戒备。 是韩家鬼医。 韩家鬼医,擅长医毒幻术,不能单纯以功力来判断强弱。低估了他们的人,必然会受到惨痛的代价。 先前在破庙,她是提前布置,才得以轻易地困住了那个韩家老道,这回,换成是韩家人提前布置…… 有种不好的预感。 陈玉楼这世也判断出这群敌人的身份,任由身上的怨气疯涨,以最快时间抵达至厉鬼边界线,低声道:“是陈家人,韩家人,小心。” 陈玉楼望着不断缩小圈子的邪修,冷声警告:“诸位可知,阻拦我幽都阴差办事,是何罪名?” 为首老者听到这话,不置可否地一笑,笑容轻蔑。 事到如今,三世家已与幽都和玄门撕破了脸,来日若三世家胜,幽都与玄门都不复存在,若败落,便是他们被打落九幽深渊,谁还在乎有多少罪名。 蒋达长老眼里透出一股阴邪,看向闻宴的眼神,犹如虎狼般凶狠,仔细看,还带有一丝恨意。 “闻姑娘,世子有请,还请随我们走一趟。” 确实是恨意。 要不是世子事先嘱托,蒋达早就冲上去,将这女人扒皮抽筋。 当莫长老的死讯传来,必须摧毁他的神魂,免得落入幽都的手里,是他亲手催动了禁咒,焚烧好友魂魄,眼睁睁看着好友魂灯炸裂。 那一刻,他就发了誓言,迟早将这女人碎、尸、万、段! 闻宴没忽略这老人眼里的恨意,嗤笑了一声,最该恨的,难道不是她吗?受害者明明是她好不好。 但跟对方掰扯这个,没用。 闻宴道:“请人做客,基本的礼数要有,这么不礼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强盗呢,那我可就不去了。” 蒋达眼底的轻蔑毫不遮掩,阴森森道:“事出紧急,不及讲那些繁文缛节,闻姑娘体谅一下,别让我等难做。” “没礼貌的强盗,就是不体谅又如何。” 陈玉楼冷哼,面上不显,内里早已波涛惊骇。 分析了一番局势,这些人,以小宴姑娘和他实力,打是打不过的,为今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盼望阎王赶紧发现鬼门这边的异常,及时支援。 但他的意图,哪能隐瞒得了心思诡谲的邪道,他们本就在防这一手呢。 “抓人!” 一声令下,包围圈众人即刻转动了起来,一些邪道发出了专克制鬼的威压,率先攻向陈玉楼。 陈玉楼没有战斗经验,猝不及防之下,身形摇晃,战力就削弱了一半。 邪道露出得逞的笑意。 他们是故意的。 根据以往经验,替命人不难对付,难对付的,是她身边神出鬼没,层出不穷的守护者。 所以,他们这次准备了,足矣对付幽都三大阴帅的力量,这次,即便是幽都三大阴帅一同动手,也不是他们对手。 世子分析过,他们此行最糟糕的情况,便是同时对付三位阴帅。三个阴帅,是幽都能为替命人所出动的最严密保护了,只要对付得了三个阴帅,此行定然能将替命人抓捕回去。 只是没想到,他们出动了能抵抗三位阴帅的队伍,面对的,却只有一位阴帅,不,不一定是阴帅,更像是一个—— 一个实力平庸的鬼差? 首战出乎预料地告捷了。 望着才释放出威压,就已撑不住的守护者,参与围剿的众人诧异万分。 ……这次的守护者,这么弱? 幽都不再重视替命人了? 还是有其他阴谋? 众人一时疑虑万千。 但思索片刻,为首的老道沉声发令,“先除去这男鬼。” 无论如何,先除去替命人身边的人,他们才好放心。 陈玉楼:“……” 陈玉楼简直要哭了。 他是一个新入幽都的怨鬼,连厉鬼都不算,这群人居然拿对付阴帅的手段对付他,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了!! 威压愈发迅猛,陈玉楼被压倒在地上,魂体怨气连同鬼气,犹如被投入铁锅的冰块,滋滋消散。 他要再死一次吗? 陈玉楼手抓住身下大地,很不甘心。 危急关头,一双柔软的小手提起陈玉楼胳膊,扬手一抛,却似有万钧之力,霎时将陈玉楼掀飞了出去。 猛然间被掀飞到包围圈外百米远的陈玉楼,愣神半晌,回过神来,就见下方,数十人如凶恶的虎狼,逐渐包围向了闻宴。 顿时大喊:“闻宴!!” 已经晚了。 邪道见闻宴主动拉开守护者,心下隐约猜到了真相:“这次,没有人保护你。” 方才那守护者,根本不像个守护者,更像寻常鬼差。 “是啊,没有人保护。”闻宴状似惆怅:“只能我自己保护自己了。” 有个邪道心下一松,险些没克制住自己的笑声。 自己保护自己? 没阴帅保护,这女人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他们宰割了。 废话不再说,众人眼神迸出杀意,联手施法,攻向在中间的闻宴。 “小心她的符,她的咒……”有熟练和闻宴交过手的人,早已摸清她的攻击手段,赶紧提醒。 果不其然,闻宴手伸入褡裢,扬手洒出了一沓符箓。 雷击符、烈火符、收魂符……无数攻击性极强的符箓化作雨弹,朝急速靠近她的人汹涌而去。 察觉到符箓,众人急忙闪躲,可这些符箓却认准了他们般,竟中道扭转方向,朝他们迅疾奔来。 众人心下暗惊,忙运足气力抵抗。 却见符箓轰然炸开,引得天边风雷滚滚,天地失色。 有修者猝不及防,被天雷击中,仿佛魂魄被撕裂般,带着震惊与惶恐,当场化为了飞灰。 “陈长老!” 尽管早有预防,众人还是低估了这些符箓的威力,猝不及防之下,有两三人当场化为了灰烬。 余下众人也都吃了不小的亏,全都被炸的灰头土脸。 可恶! 邪道也不是肯吃亏的,躲闪符威之时,也各自打出一道攻击的术法。 层层术法袭身,闻宴也不好受,被这力量压得连连后退,口中呕红。 而下一刻,被符箓炸伤的众邪修,眼神凶狠的,再度包围了上来。 “她符箓不是无穷无尽,总有消耗完的时候,那时就是她的死期,上!” 邪道明知闻宴手中还有符箓,威力未卜,却是脸色变也没变,伤也不疗,剑花一挽,不管不顾的再度袭击而来,竟是要采用人肉战术,耗尽闻宴的倚仗。 闻宴触及到这些人眼底异乎寻常的狠戾,和视死如归的杀意,心下警铃大作。 ……不好。 这是群死士! 他们带了某种命令,只能能捉她,便是身死也在所不惜。 攻击近到眼前,闻宴匆忙间,只来及给自己撕一张防御符,但一张防御符,如何能化去数十人的攻击? 符箓吸走一部分攻击,轰然碎裂,但更多的锋锐剑芒,却落到了闻宴身上。 闻宴额头滴落一滴汗,脑中轰鸣。 千钧一发,就在剑芒触及闻宴身体之际,闻宴周身忽然爆发出一团耀眼金光,金光化作保护罩,牢牢将少女护在怀里,所有剑芒撞到罩上,金光罩纹丝未动。 众邪道惊愕片刻,只觉得这突然出现的金光罩气息,格外熟悉。 似乎,在哪里见过。 为首的老者,脸色难看的盯着那金光罩,抬起胳膊,示意众人莫轻举妄动。 闻宴扭头,待瞧见身上的光,眼神一闪。 想到了,临走前,谢稚送给她的祝福。 ……这是,又保护了她一次。 闻宴在心里道了声谢。 而蒋达,似终于想起金光罩上的气息,瞳孔遽然缩颤。 百年前,三族战场上,就曾出现这种气息。 这是,鬼帝! 鬼帝一出,战局倾覆。不管多难扭转的战争,一旦出现这人的气息,就能振奋起众人精神,而妖族大军则疯狂逃散。 其他人还要再攻击,蒋达惊恐道:“走。” “蒋长老,再打一次我们就能擒回替命人,为何要在这时退出。” “那是鬼帝。” “走,再不走就迟了!”蒋达几乎是撕心裂肺吼出的命令。 失策,没想到,替命人身边,不是没有守护人,而是守护人就是,鬼帝。 这种气息一出现,就是警告,鬼帝马上就要来了。 他们是抱了必死的心来捉拿替命人没错,但他们就算死,也要死得有价值。明知抓不到人,还一根筋的往上送死,那不是勇敢,而是愚笨不堪。 闻宴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幽都那么重视,连鬼帝也出面保护? 来不及想明白了。 鬼帝名号一出,众邪道脸色大变,想也不想,撕破符箓拔腿狂奔。 下一刻,一道白色身影,从虚空中走出。 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宛若催命符,让人闻风丧胆。 第059章 谢稚身影, 从虚空中走出,走到了闻宴跟前。 他低眸望见了闻宴身上的伤,温润好看的眼底, 噌地闪现出一抹杀意, 鬼帝气息乍然释放而出。 方圆百里,还在狂奔逃离的邪道,突然间有种被猛兽盯住的感觉, 恐惧得呆立在原地, 下一刻脖颈一凉,他们愣愣伸手去摸,满手的腥腻, 顷刻间脖间血丝如坠。 “嗬……嗬……”邪道满脸惊恐地倒了下去。 “齐长老!”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喊, 而下一刻, 又有一人倒下。 “宋……宋长老!” “张长老……” 荒野内,死亡气息沉沉笼罩大地,各地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 无数道惨叫呐喊,他们想报仇,却连杀人者究竟身处何方,用的何种手段,都不知道。 尸体倒下之后,一朵接一朵的魂花炸响, 在郎朗晴空里,也散发出惊心动魄的绚烂。 为首的蒋达长老察觉鬼帝气息那刻, 便铆足劲远离那片地方,不敢有丝毫停顿, 一张一张的疾讯符撕裂, 片刻不停地飞奔, 瞬息千里,听着身后接连传来的惨叫,他目眦尽裂,却不敢回头。 直到跑出千里之外,耗尽了全身功力,跑不动了,才停下脚步,“噗通”栽倒在荒野树林。 周围荒无人烟,蒋长老趴在地上如惊弓之鸟,心如擂鼓,不敢妄动,戒备地关注四周动静。 一息,两息…… 一刻钟。 树丛没有丝毫响动,鬼帝没有追来。 蒋长老浑身松懈下来,猛松口气,擦了擦额头虚汗,哈哈大笑。 鬼帝实力再强,定然也追不到这里,他安全了,安全了! 才这样想着,他身体陡然一僵。 脖颈间,一缕凉飕飕的细长丝线,仿若锁魂链,轻轻扣在了薄弱的皮肤上,慢慢勒紧。 蒋达长老脑中嗡的一下,浑身剧烈颤抖,“鬼、鬼帝……” 等了片刻,这丝线却没像索其他人那般,索他的命。 只玩味地紧了紧细线,将人吊在鬼门的深渊荡了荡。 耳边传来一道淡淡警告:“回去告诉韩凤玉,本帝的幽都,非是陈陆两家,再敢私底下动用诡计,朝我幽都的人伸手,莫怪本帝不客气。” 那嗓音如清泉鸣涧,话里蕴含的危险,却让人如赘冰窖。 “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也敢妄自尊大,本帝捏他,如捏蝼蚁。” 话落,丝线逐渐收紧,呈勒脖状,蒋长老瞳孔含着惊惧扩大,就在以为自己要死去之际,锁魂丝带突兀松开,消散无形。 脖子得了自由,蒋长老撕心裂肺地咳嗽,喘息,良久未能回神。 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方才知晓,先前视死如归的他有多愚蠢,他是不畏惧死亡,却无比畏惧死在那人手里,太可怕,那太可怕了。 回首去看,画了圆光术的掌心里,倒映出了满地的尸体,全都是大睁着眼,惶惧万分的脸。 蒋长老好容易平复的身体,再度抖动起来。 这是……鬼帝的警告。 而这时,传讯符亮了起来,年轻世子少年老成的脸,出现在虚空之中。 一见蒋长老满身的狼狈,韩凤玉眉头微蹙,眼神里涌出关切:“您这是,怎么了?” “世子,任务,失败了!” 韩凤玉脸色骤然变化,想发怒,却强摁住,镇定询问:“为何?” 蒋长老脸上透出恐惧,嘴唇哆嗦,“我们,低估了幽都对替命人的重视,这次,是鬼帝亲自保护。” 韩凤玉饶是再冷静,听闻鬼帝出面,年轻脸上也泄出惊诧和恐慌。 为何? 那假的闻宴,身上有何特殊,能让鬼帝亲自出手保护? “世子,计划失败,我们两家损失惨重,接下来,还能怎么办?” 韩凤玉闭上眼,微微颤动的指尖,显示了他的焦躁不安。 怎么办,他也想知道,该怎么办。 出发前准备得万无一失,信誓旦旦能擒回替命人,谁料中间闯出个鬼帝,导致前往捕猎的大能尽数遇难。这些人,每一个都是家族中的老人,中流砥柱,一下去了这么多……就算是老祖的威压在,陈家那边依然难以交代。 还有替命人。 与那女人的交谈,让韩凤玉明白,这绝不是个好惹的人,实力,手腕,她一样不少,甚至比起他们三大家中资历最老的修者,都更经验老道,很难对付。 难怪先前去抓她的人,都铩羽而归,就连偌大陆家,也因此毁灭。 而今他失去这一次机会,下次再想抓住她,难了。 “去联系老祖,是否需要我等去槐荫山。” 思忖许久,韩凤玉眼里闪过什么,发出命令。 “是。” @ 旷野处,谢稚收拾了那些邪道,睁开凤眸,眼底飞快划过一抹血光。 “对不住,此事是我没预料到。”谢稚走到闻宴身边,俊逸温润的脸上,露出颇为歉疚的神色。 他虽在小姑娘身上留下了鬼帝印记,却只能在她遭受致命伤害时保她一命,其他伤害却感应不到。 闻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我也没预料到,那人能这样丧心病狂。” 为捉她回去,派出那么多人。 被这么重视,闻宴真是感动得很,已经在心里谋算,等腾出手来,给两家也送上一份大礼。 方才,她差点以为,她要死了。 还好,谢稚在这时及时赶来。 对于救命恩人,闻宴心底充满了感激,不知怎么回报这份恩情了。 说起来,她欠这人的,似乎越来越多,怕是还上几百年,都还不清。 回过神,闻宴检查自身,身上都是血,看上去怵目惊心,好在只是外伤,并不严重,略微调息很快就能恢复,不影响正事。 危机解除,闻宴狠狠松了口气,将紧攥在手心里的锁魂链,化作黑丝带,再度缠绕回手腕上。 谢稚看着闻宴缠绕黑丝带,黑而长的睫羽垂落,遮住眼神,不知在想什么。 “槐荫山怎么样了?”闻宴询问。 谢稚回神,黑眸里闪烁了一下,视线从小姑娘手腕处的黑丝带上回神,以拳抵唇,咳了咳,道:“豹尾和玄门的人,守在那里。” 玄门还算没笨到极点,意识到两世家的阴谋,便挣脱了他们的阻拦,继续赶路。 全力赶路的玄门,没过一日,便抵达至槐荫山脚下。 如今,玄门正在山下联合施法,切断了槐荫山吸取别处气运和功德的禁咒,阻止了它再祸害四周百姓,然而此山盗窃了梁州近乎百年的气运,早已成长壮大,切断气运以后,于那山竟毫无影响。 这种情况,是众人最不愿见到的。 这说明,背后的阴谋者,距离功德圆满,只差咫尺一步。 跨过这步,会发生什么,谁也谁不清楚,或许梁州气运崩毁,整个梁州成为死境,或许,还会危及天下人…… 情势已这样严峻,若是再晚些发现,阴谋者阴谋得逞,谁也不敢想象那后果。 谢稚对玄门阵法并不熟悉,只负责在周围监视山上境况,却忽然察觉到闻宴这边出事,想也不想,急忙赶来。 好在,赶到了,没让人再受伤。 可两世家屡禁不止的行径,还是将鬼帝惹怒了。 “再等等。”谢稚薄唇轻启,眼神里含着肃杀。 闻宴“嗯”了声,疑惑地看过去,等什么。 谢稚垂下眸子。 再等等,等他解决了槐荫山这事,收回了那三千恶鬼,他定然会让三世家,受到严惩。 过去,是天道疏忽,他若要认真清算三世家的账,足矣将他们所有人镇压九幽之地,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闻宴又询问了些槐荫山的情况,只听着,心就一阵揪紧,肃然道:“情势危急,绝不能那人计划走到最后一步。咱们得快些过去。” 闻宴自认阵法、符箓还算擅长,即便身上有伤,不宜大场面作战,至少能帮点忙。 谢稚大手摁住她肩膀,“不急,有玄门在那边看着,还没到入山的时机,你先调养。” 进入山中,必须得择选个关键时间,此时入山,情势未明。 “小宴姑娘!” 被抛到远处的陈玉楼,终于突破了禁锢,见邪道纷纷逃散,急忙奔来,立即就想看看闻宴的伤势。 方才被那么多人围攻,真是惊心动魄。 可惜他是个废物,帮不上什么忙,还拖后腿。 陈玉楼想要靠近,却被鬼帝漫不经心的,拦住了去路。 陈玉楼顿住了脚步,心下惊颤,有些不敢靠近,“鬼帝。” 鬼帝周身笼罩的怒火未散,只靠近了一点,就感觉到了极深的压力。这压力,比方才那些邪道联合散发的克制鬼祟的威压更为恐怖,陈玉楼受不住,为保命后退了一步。 “鬼帝,可否告知,小宴姑娘如何了?” 陈玉楼心下愧疚,就在方才,闻宴舍身救他那刻,他就将她当成挚友,生死之交,他可以为对方毫不犹豫舍弃鬼命,然而,此刻,他却连看望她一眼都做不到。 鬼帝如同一座大山,结结实实横在了他前面,他翻越不过去…… 谢稚冷冷扫了眼面前的书生,淡淡道:“她无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陈玉楼七上八跳的鬼心脏,终于落回原地。 闻宴被摁在原地,只好盘膝打坐调息,原本在野外打坐很不安心,但有鬼帝护法,无比放心。 这一打坐,便用去了一两个时辰。 待气息稳定,闻宴睁眼,看了下天边日头方向,急忙站起身。 已是下午时分,该出发了! 谢稚一直关注着闻宴,见她火急火燎的样子,不由揉了揉她脑袋:“若可以出发,那边会提前发来传讯。” 登上槐荫山,没有他护持,那些人不敢上山。 闻宴成功被安抚,没那么着急了。 两人走在前面,热热闹闹说着话,后面,陈玉楼小心翼翼瞥了眼前面的两人,眼珠子转动着,思忖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鬼帝对小宴,是不是太好了? 两人之间,奇奇怪怪。 到底哪里奇怪,至死仍是光棍的陈玉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 在动身去槐荫山之前,闻宴带着陈玉楼,回了趟枉死城,将已解怨的何盈瑶,交给顾文使。 听到闻宴与陈玉楼要去槐荫山,顾文使露出了担忧。 这段时间,槐荫山的消息已传遍幽都各处,那里有多危险,不用想也知。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已谋划上百年的老鬼,他准备了什么,要干什么,都未曾明晓,连鬼帝也不能保证能全身而退。 更遑论,两个年轻人。 但顾文使未曾阻止,作为曾这样走过来的人,他能理解闻宴和陈玉楼的执着。 “去吧。”顾文使叮嘱,“只是,枉死城好容易才来了两个解怨的人才,一定要全须全尾回来。” 闻宴和陈玉楼一起点头。 告别顾文使,两人便离开枉死城,经由鬼门,一步踏入了,槐荫山地界。 一入槐荫山,冥冥中便感觉到,一股让人很不舒服的氛围,充斥天地。 刚踏出鬼门的一人一鬼,无意识打了个寒战。 好在,闻宴很快看到了,站在鬼门外的人。 负手而立的男子,一袭白衣被阴风掀得猎猎作响,渊渟岳峙,只一背影,便让人安心。 “谢大人。”闻宴抚了抚脘上丝带,朝那人笑吟吟走去。 谢稚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身,俊雅如画的眉眼里,泛起一抹柔情,倒映着走来的少女身影。 他伸出手,浅笑着牵起闻宴的手。 闻宴似已经习惯了两人之间的这种姿势,被牵着手,也没感觉到什么。 却让身后的陈玉楼,险些跌倒,旋即瞳孔放大。 他总算想明白,先前看见这两人,那种奇奇怪怪的感觉是什么了! ——三人行,总有一人多余。 就是这种感觉! 第059章 槐荫山脚下。 玄门各大门派都到齐了, 天一门、梵音寺、万毒门……以及一些,极少听过的宗门,全部出现。 近百个门派汇聚一堂, 吵吵闹闹犹如菜市场般, 还没上槐荫山,先为一些小事争执不休。 “天一门弟子好了不起哦,这么厉害, 怎么全栽在了陈韩两家人的陷阱里了!” “都说了, 来槐荫山的人,贵精不贵多,怎能全家老小一起来了, 到时候出了事, 我们是对付阴谋者, 还是先照顾他们?” “说的好像你们门派很好一样,这么好,五年前门派大比,居然是垫底?” …… 闻宴行走在其中,感觉到这氛围,嘴角抽搐了一下。 谢稚走在她身边,透露着玄门的八卦:“天一门和梵音寺别看个个仙风道骨,但谁也不服谁, 都觉得自己才是玄门第一宗,天一门觉得梵音寺啰嗦, 梵音寺觉得天一门鲁莽。” “你看那边,不停翻白眼的那个老人, 是万毒门门主月无波, 毒功深厚, 亦正亦邪的门派,她是既看不上天一门,也看不上梵音寺……” 闻宴听了一耳朵八卦。 玄门听着像是一大家人,其实内里一堆矛盾。 不过今日,以往有多少矛盾,都比不得槐荫山的威胁,于是众人都暂且放下以往的芥蒂,打算一致对外。 在这些人中,闻宴首先注意到了站在最前方,梵音寺主持旁边的白衣中年男人,天一门掌门。 不同于众人或义愤填膺,或紧张的情绪,天一门掌门眉头低垂,站在玄门队伍里,却仿佛游离在众人之外。 有人提起他,“周掌门”,喊了几声,他才回过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这时,队伍里,不知谁叫了声“鬼帝”,有人剧烈咳嗽两声,场面顿时寂静下来。 玄门众人目光齐刷刷汇聚过来,皆是神色一肃。 豹尾将军从队伍里脱出,走到谢稚跟前,恭敬拱手道:“鬼帝。” 谢稚负手,对他道了声:“做好准备了?” 豹尾将军眉眼里闪过一缕沉痛,“嗯”了声,“那是属下当年的错误,自当由属下群解决。” 谢稚拍了拍他肩膀。 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闻宴等豹尾走后,疑惑发问,“豹尾将军怎么了?” 谢稚低声道:“等上山以后,就知道了。” 这时,玄门队伍里,有人仔细打量,发现谢稚身边,除了豹尾,竟只带了个身量如弱柳扶风的少女,看着极年轻,小脸稚嫩,还有一个看上去,刚化为鬼不久的书生,鬼气低微到难以察觉。 眉头一蹙,下意识道:“鬼帝怎么只带了这些人?” 槐荫山危机四伏,玄门全都打算背水一战,可以想见这一战后,各宗派的实力还要进一步削弱,甚至有些门派将不复存在,幽都却只来了个鬼帝,阎王、十大殿主,十大阴帅除了豹尾,一个没来……这算什么。 都到了这时,幽都还想着保存力量? 但年轻人的话一说出口,立即被年长者锤了一下,低声警告。 “不明白,别说话。” 不是幽都不带人,而是幽都大多数阴帅,都各有任务,九幽之地、六道轮回皆是重要之地,都需要极多人去镇压。 在这紧要关头,幽都绝不能出事,万一被破,便是百年前的悲剧重演,他们便是再增派十倍人手,也难以挽回局面。 更何况,鬼帝一人实力,足矣比拟千军万马。 有人老人视线落在鬼帝身上,目光复杂。 百年前,他们看鬼帝实力,就已无法猜测深浅,如今再见面,愈发看不透了。 谢稚自然也听到了那年轻人的议论,似笑非笑地看去,薄唇微动:“槐荫山之祸,是祸起于幽都,还是你玄门?” 百年前,这些人担心他会祸乱玄门和阳间,大战之后,联合逼他订下协议,不得插手阳间任何事情。之后更是一见他现身阳间,便忧心忡忡百般警告。而又是谁,高高在上,紧闭宗门,对下监督不严,酿成今日大祸。 这些人,反倒责怪起他了。 闻宴扬眉,道:“幽都严守百年前的协定,不插手阳间事,诸位放心。只因为此次情况特殊,我们来的人多了些,待收回三千恶鬼,便即刻返回,绝不给诸位添乱。” 有天一门弟子,认出了闻宴,讪讪道:“闻姑娘,我们不是这意思。” 倒是旁边的天音寺主持,瞧见闻宴,询问旁边的温斐然:“她就是,你们路上所说的那个,闻姑娘?” 温斐然经过这些时日的调息,修为未曾上涨,却也未曾后退,再见到闻宴,神色复杂。 他道:“是。” 主持观察过少女面相,越看越欢喜,这可是千载难遇的修道苗子! 转而却想到,这姑娘如今已投入幽都…… 顿时痛心疾首。 温斐然也颇为惋惜,闻姑娘是不亚于师,那人的天才,若早早投入玄门,今日不知是何成就,她进入幽都,实在是浪费了天赋。 想到闻宴阴差阳错进入幽都的原因,温斐然俊脸泛冷,跟主持一一道来,“说起来,这事还要怪三世家……” 温斐然说起闻宴的过往,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功力深者都能听到,听说这又是三世家造的孽,一阵捶胸顿足,咬牙切齿,“三世家,实在可恶!” “陆家就此覆灭,实在是便宜了。” 纷纷声讨起三世家来。 转而又想,三世家行为,十有八九是受槐荫山阴谋者唆使,又将怒火撒向槐荫山。 这过程中,天一门周掌门脸色未有变化,听别人声讨三世家,槐荫山,未有所动。 陈玉楼注意到他,低声跟闻宴道:“那是天一门周掌门吧,他很奇怪,以往,别人但凡说一点天一门不好,他都会阴阳怪气堵回去。” 闻宴斜眼,“你怎么知道?” 陈玉楼:“我认识的一个万毒门的前辈告诉我的。” 闻宴方才也在想这事,道:“他许是不敢相信,又抗拒见到真相。” 周掌门以前是玄机子的师弟。 以玄机子的为人,可以想见,他们师兄弟的感情,当初八|九是不差的。 骤然得知一直尊敬的师兄,原来是恶人,这换做谁,嫩受得了。 只是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日,周掌门依然无法接受,也不知等会上了山,会不会影响到众人。 场面一度喧哗,直到盘膝坐在一边一旁千星阵法里的千机阁阁主睁开眼,道了声:“时间到了。” 犹如摁下了开关,吵闹声戛然而止,凝重的氛围瞬间扩散开来。 谢稚也看向了槐荫山的方向。 云雾缓缓散开,显露出槐荫山的真实面孔。 犹如盘旋在山海云雾间的苍龙,身量强壮,透出悍勇无匹的力道,鳞爪尖锐有力,仿佛遇风便会飞升,然而躯体周身,遍布狰狞血痕,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条罪孽缠身的孽龙,一旦得势,便是天下浩劫。 这一幕,让不少修者心惊胆跳。 有人屏住呼吸,冷哼了一声,“伪造的龙脉,形状再栩栩如生,都是假的。” “汲取了梁州大地百年气运与功德,害得一方灵州化作恶土,便是得道,也是罪孽滔天,天道绝不会允它存活世间!” 谢稚执握闻宴的手,轻声道:“感觉如何?” 闻宴收回震骇,胸口难抑激荡,深吸口气:“怕是,不好对付!” 何止是不好对付,云雾散开那一瞬间,闻宴感觉像是一条恶兽,朝众人张开了嘴巴。 他们这些要上山的人,是自投罗网的猎物,九死一生,怕真是九死一生。 谢稚手上力道紧了紧,“别担心。” 闻宴听得这句话,激荡的心绪逐渐平稳,“嗯”了声,“走。” @ 上山路上,天一门周掌门神色愈发沉寂,他的态度也似影响到了门下弟子,众人未曾再发表一言,全宗门上下皆陷入沉默。 快到顶峰之时,有一人小声道:“槐荫山主,当真是玄机子祖师?” 这句话,让众人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就是素来与天一门不对付的梵音寺,也未曾言语,只捻动念珠,深叹了一声。 何止是天一门,就是其他门派,至今仍不敢相信,这一切所有的阴谋,皆出自玄机子。 怎么会是他呢? 玄机子,是不少人心底的楷模。 他年少拜入天一门,敏而好学,天资过人,同辈中人无人是他对手。玄门中人大多心高气傲,被他打败的人,却都心服口服。 那是耀眼了一代的天之骄子啊。 而后玄机子学成下山,去往凡间历练,他率领门内众弟子惩恶扬善,在阳间留下无数美名。也是自这次历练起,玄机子叹息人世皆苦,发誓要度化众生,于是亲入阳间,药草救人,德行育人,善行感人,有他所在之地,无任何邪祟胆敢作乱,其度化一地百姓的事,成为百年不衰的美谈,至今有不少凡间百姓,在家中供奉他的雕像,将其视为仙人。 后来,再无人能做到他那种地步,有他那样卓绝的能力,和恒心。 玄机子交游天下,与三族很多人都是至交好友,梵音寺主持,万毒门门主,乃至妖族,他交友不论身份,只看投缘与否,比如如今的梵音寺主持,万毒门门主,当初不过是门派中不惹人眼的小人物,能得天一门掌门高徒折节下交,是多么荣幸的事。 后来为阻止三族大战,玄机子甚至付出了性命。 这样一个人,恍如天上耀眼的太阳,要众人如何相信,他背后的一面是深渊,他就是一切祸事背后的阴谋者。 玄门很难就一件事达成一致,唯有这事出来时,第一反应都是不信。 可一切巧合又太多,由不得他们不信。 谢稚薄唇边始终勾着一抹温雅笑意,听见玄门的质疑声,俊脸未曾变化。 玄机子…… 谢稚心里默念了一声,玄机子交友无数,号称与人说上三句话,便能与人推心置腹,他此生也非没有结交失败的人。 是他。 他当年也曾游历三族,不过,与玄机子不同,他出自九幽深渊,在那个尔虞我诈之地,寻常不会与人交心,尽管如此,也结识了几个朋友,如今的阎王算一个,妖王算一个。听闻三族推崇玄机子,说那是一个多么光风霁月的君子,性情与圣人无异,他便好奇地想见上一见,后来经妖王引荐,同那人见了一面。 最初他也是极为信任那人,但后来一同游历,却发觉那人并不如传闻那般完美。看似与人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但总觉得,隐藏了什么。 自九幽出来的鬼,都有辨别真假能力,他看玄机子在笑,看人目光真诚,却透出股虚假,遂逐渐断交。 再后来,他便回了幽都。 再后来,妖族与玄门便传起了,幽都鬼帝欲侵占三族的流言。 当时他忙于改造幽都旧制,未曾理会外界诸事。后来细细思索,才发觉其中的不对劲来。 若在他开始收取玄门妖族的魂魄之后,传出那样的流言,还能解释。可那流言,却是在他改变旧制之前——那说明有人提前知道了他的计划。或者说,有人对幽都一应事务了若指掌,才能那样早的,得知他的计划,编纂出那样一则流言。 在很长一段时间,谢稚以为,那则流言是上任阎罗王流传出去的,对他处处防备。然而,阎罗王死前,承认了所有罪名,却不包括此事。 谢稚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怀疑的这人。 若说三族之内,谁有这样的本事,能提前知晓他尚未实施的计划,只有一个人。 ——玄机子。 玄门众人陷入思索之际,豹尾将军冷声道:“玄机子没你们想的那样好,他是个伪君子。” 一言打破平静。 众人拧眉,满脸含怒的回首望去,见是豹尾将军,忍着怒,“妖王为何这样说?” 百年前,若非这人发动了战争,也不会发生那样多的事,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豹尾能看出这些人的看法,眼底闪过什么,冷着脸,没有为自己以往做过的事辩解,只道:“当初本王向幽都发难,原本在犹豫,是玄机子说,他也担忧幽都势大,会领着玄门支援,最后他失信了。” 过往记忆,豹尾已找不出来,然而一听到玄机子,他体内本能地涌出厌恶,几欲作呕。 他厌恶这个人,深极骨髓。 同时,脑海里隐约浮现出细碎的片段,是关于他犹豫是否要发兵的,还有另一道声音,一直在耳边蛊惑,让他发兵,他说他会支援。 然而最后,所有的记载,从始至终,都是妖族孤身作战。 豹尾不蠢,通过这些消息,已足够他拼接出一个真相。 当年,正是玄机子欺骗了他,蛊惑他发兵幽都,却转头支援度一方,让他立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惨败收场。 有人怒声:“我们为何相信你。” 豹尾将军淡淡道:“本王说出事实,信不信随你们。反正最后阴谋者现身,也能知道真相。” 众人沉默了。 “可是,玄机子策划这些,为的什么?” 若百年前那场战争也与玄机子有关,那就说明,他从那时起,就已经在谋划这一切了,不,甚至要更早一些。 他处心积虑出策划这些,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谢稚淡淡道:“窃天地气运,蛟蛇化龙。” 他是想,白日飞升! 众人心下掀起惊涛骇浪。 不再纠结玄机子究竟是否为槐荫山背后的阴谋者问题,而是想,若事实如鬼帝所说,那人是想成仙,可他想要成仙,必然要耗尽此方世界的气运,灵气。 ——他这是要毁灭一切啊! 若真是这样…… “我等必然阻止此事发生。” 一直一言不发的天一门周掌门,终于从离魂状态回过神,似做了某种决定,“若此事与那人有关,我天一门上下,必然要铲除此僚。” 梵音寺主持佛仗重重驻地,念了声佛号,怒声道:“若真如此,老衲便是舍去这条性命,也当阻止那人!” 众人不再胡思乱想,板着脸往山上走。 山间花草绚烂,草木苍翠,仿佛汇聚天下灵气,然而茂密山中,不见一只动物走跳,给这繁华盛景,添了丝诡谲之意。 山中景象,让闻宴很不舒服。 从进了山后,就一直有种不适的感觉,像走进了一个满是尸山血海之地,有人在上面种满花朵,却掩盖不了那让人作呕的尸臭味。 突然,走到一处地方,她眼尖地注意一处地方不对,道:“且慢。” 而下一刻,周掌门紧随其后,也停下了脚步,提醒道:“不能再往前走了。” 话音落下时,周掌门还望了眼闻宴,惊讶于她的敏锐。然而眼下没时间寒暄,他解释道:“此处有陷阱。” 布阵,乃是天一门的长项,当下周掌门点出十来个天一门弟子,小心翼翼上前去破阵。 只是个简单的阵法,以至于破阵弟子没到一炷香,便回转队伍,除了一个弟子不慎,伤到了手,其他人皆毫发无损。 然而,他们的脸色,却难看得吓人。 尤其是温斐然,一副浑浑噩噩要死的模样,他阵法造诣最为精通,却成了唯一受伤的人,可想他破阵时心神有多不定。 有人低声询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何事。 天一门弟子摇摇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陈玉楼猜出了原因,“或许是,发现了什么颠覆观念的真相。” 闻宴点头,很有可能是他们破了阵,才发现,那布阵手法,与天一门的布阵手法一样。 这样的阵法,出现在这种地方,让他们想再欺骗自己,留一丝念想,都不行了。 闻宴和陈玉楼一人一鬼,猜想的与事实一样。 天一门弟子确实是在破阵之时,发现了阵法的熟悉之处。 若是别的阵法还好,可偏偏是天玄阵,只有天一门内门弟子能修炼,绝无可能外传…… 周掌门见弟子们的模样,猜到了什么,张开嘴,想出言安慰弟子,喉咙里先涌出一股腥甜。 要说之前,谁最相信玄机子,那便是他。 玄机子,那是他最尊敬的师兄,他那么信任他,那么信任他! “咳咳。” 天一门掌门以拳抵唇,轻声咳嗽了两声,眼神暗沉,将血腥味生生吞下。 闻宴注意到这人神色不对,道:“掌门千万要保重身体,这一路再遇上什么道法,阵法,可就指望您了。” 对上少女那恍若洞穿一切的杏眸,周掌门摆摆手,“劳烦闻姑娘担心,无碍。” 旁边,素与周掌门不对付的梵音寺主持道:“周施主,有事要说,无须勉强自身。” 周掌门感受到其中的关心,摇头:“无碍。” 众人继续往前。 后面的路,就没那么好走了。 山林骤然阴暗,山雾升腾而起,遮蔽了前路,也看不清脚下的路,有两人没有防备,失脚滚下了山去。 惨烈的叫声,传入众人耳中,让人心中惴惴。 那两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师弟!”队伍里,有年轻人发出悲鸣,队伍氛围陡然低落。 除了这样的事,却无人敢停,也无人肯停。 “继续,走。”顶着失去同门的痛苦,众人继续上山。 槐荫山很大,在山脚下,已能领略到其雄伟,身处山中,更能体会其深广无边,人便如蝼蚁行走在恶鲛身躯上,每走一步,都心惊胆寒。 这已是众人联合推演的,最有可能找寻到阴谋者的路径。 地面湿软,闻宴如置身于尸山血海中,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看似钟灵毓秀的槐荫山,被切断了气运来源,那藏在背后的人已经发觉,将山中灵气抽调一空,这对依赖灵气的修者来说,不啻于跋涉在缺氧的高原上,每一步都是很大消耗,越往下走,越痛苦。 后方,很多人功力甚至不如闻宴,爬到这里,已难以支撑,不得不停下歇息。 已经有人在提醒众人,尽量少使用灵力,节省力气,应对后面的危险。 闻宴隐隐感觉,前方还有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存在,在等候着他们。 谢稚注意到身边小姑娘冷白的面颊,有些担心,无声紧了紧两人握住的手。 闻宴回神,轻笑:“我没事,放心。” 跟随在两人身后的陈玉楼,目光幽怨,他们没事,他有事啊。 许是怨念太强,感染到了闻宴,闻宴回过头,看了眼陈玉楼,“你感觉怎么样。” 说着,还往身后的队伍扫了一眼,不禁蹙额。 山中阴气森森,本该是绝佳的养尸地,养鬼地,然而,看那些豢养尸傀和小鬼的门派,显然也受到了不轻的压制。 谢稚清冷声音传来,解她疑惑,“这山中藏有恶鬼,怨鬼,和养出来的鬼,皆畏惧恶鬼……小心!” 一声小心,谢稚手上用力,将闻宴拽到怀里,下一刻,前方山林中涌现出大量黑雾。 是的,黑雾。 黑雾中,无数鬼众,呜呜咽咽的,从黑雾中飘荡而出。 那是,厉鬼。 一两只厉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群至少上百只厉鬼。 “小心!” 第060章 厉鬼一闻见生气, 便如鲨鱼闻见血,气势汹汹朝人群袭来。 谢稚微抬长袖,似要召出玄铁链, 而当他觑见袭来的厉鬼那刻, 周身气温陡然下降,放下长袖。 闻宴眼角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疑惑了一瞬, 没有询问。 手迅速取出一沓符箓, 腕间黑色丝带同时拂动,蓄势待发。 许久未大显身手,如今正好试试实力。 然而, 就在她准备好了捉鬼之际, 所有厉鬼从身边呼呼飘过。 厉鬼绕开了她, 铺天盖地朝她身后的玄门众人袭击而去。 天一门周掌门当即命令弟子结阵,梵音寺住持挥着佛杖,杖上功德金光流转,一杖落下,一鬼魂散。 闻宴:“……” 闻宴看向身边的谢稚,不经意间对上他的眼睛,谢稚无辜地一笑,表示这事与他无关。 只是, 便是他什么都不做,只站在那, 也没有哪只鬼,敢向鬼帝发难。 厉鬼是失去了神智, 但刻在骨子里的天性还在, 对鬼帝有种发自灵魂的敬畏。 而靠在鬼帝身边的闻宴, 借了鬼帝的威风,也没哪只鬼不要命的,敢往她身上冲。 捉鬼不成的闻宴,只好收了威势,在一边护持,见谁难以支撑,便上去帮忙。 怪异的是,血孽满身的厉鬼,哭声却极悲戚,让听者不忍卒听。 “呜呜呜……” “啊啊啊……” 闻宴以符箓击散了一只厉鬼,同时被她临死前最后一声的悲哭穿透了耳膜,悲忸的情绪,让闻宴几乎落泪。 这是一个外出寻找丈夫,却被歹人掳到山上,被生生折断四肢,死后,才发现,自己辛苦寻觅的丈夫,早已死在槐荫山上。 她深切怨恨,怨恨那些丧尽天良,将她和丈夫害死的人。 这是怨鬼,怨气难解,化成的厉鬼。 厉鬼满怀悲戚与愤恨,疯狂想找仇人报仇,然而她神智早已被怨念侵蚀,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她地仇人,于是神魂浑浑噩噩间,一直在错杀人,歪打误撞的,染了满身血孽。 有了这身血孽,他们日后一旦离开槐荫山,或槐荫山被破,便会立即被天道察觉。天道可不管她这身血孽如何得来,血气浓重成这样,必然一发现便格杀勿论…… 背后人简直,简直……丧心病狂。 看清楚厉鬼的惨痛过往,闻宴再静下心去看其他的厉鬼,所有的厉鬼,皆由怨鬼所化。 她不知该怎么办了,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将其打散。 化为厉鬼后,便只有两种下场,一种是当场魂飞魄散,另一种是投入九幽之地,受尽烈焰焚身之苦后,再魂飞魄散。 而闻宴身后的玄门众人,在与厉鬼对战的过程中,也察觉到背后人制作厉鬼的过程,心神震骇之下,皆失了言语。 “那人——” 怎么能这样。 便是以养鬼出名的五鬼门,也毛骨悚然,他们养鬼是本着人鬼你情我愿,彼此感情颇深,形同战友。 而一味折磨,这种手段炼制出来的厉鬼,没有神智,没有感情,只是个无情的杀戮机器。 众人心里对那人的观念,再被颠覆,不可置信。 从前那样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如何变成了今日这样? 面对同样也是受害者的厉鬼,有些人不忍下手,打算放过这鬼,转眼却迎来了厉鬼的沉重一击。 厉鬼没有神智,不记恩,在他们眼里,所有人都是仇人。 “阿弥陀佛。”梵音寺住持眼神悲悯,叹息了声,佛杖释出三尺功德金光,将袭至身前的厉鬼笼罩其中,诵经超渡。 其他佛门弟子,纷纷效仿住持,双掌合十,诵往生咒。 无数金光梵文,漂浮涌动着形成一金光璀璨的结界,将厉鬼围在其中。 金光大作,清圣的呢喃声回荡空间,厉鬼痛苦嘶吼,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被无形结界阻挡,逃脱不得。 在耀眼的佛光中,厉鬼周身怨念逐渐消散,怨念一散,便魂飞魄散。 也有一些厉鬼,在魂飞魄散前一刻,恢复了些许神智,扭曲的面容,恢复了生前的安详模样。 “是谁害你们?”有人询问。 “那些人都叫他……祖师,玄机子。” “是他派人闯入我们的村庄,屠杀了我的爹娘,妻儿,可惜我还未报仇!” “请各位仙长替我们报仇!” 无数怨鬼,在佛光里消散,死前说出的消息,每一条都让怵目惊心。 屠族,屠村,生祭,将活人做成厉鬼…… 那是玄机子? 不,那简直比恶鬼更凶残,他是魔头,恶鬼。 厉鬼冤情得以大白,谢稚才慢条斯理地出手,骨节分明的大手执起玄铁链,哗啦哗啦的铁链声穿行空间,回响在所有人耳畔。 锁链从各处虚空出现,将欲逃跑的厉鬼捆绑住,然后,将他们送至梵音寺众僧前。 “劳烦住持,将他们超度了。”谢稚将厉鬼丢给了梵音寺,脸色未变。 住持深望了眼面容平和一如往昔的鬼帝,叹了口气,阖上双目。 或许,他们都错了。 信错了人,也防错了人。 百年前,某个流言莫名在三族内流传,源头是谁已无法找寻,却在幽都与另两族之间,扇起一股紧张的氛围,随着流言愈传愈烈,加上鬼帝接管幽都后,一些强硬的做派,更让三族剑拔弩张。 那时,玄门私底下纷纷商讨如何应对鬼帝,他不知该不该信,便与前来拜访他的玄机子讨论,玄机子曾接触过鬼帝,对此人应该了解一二。 只听玄机子道了句,“鬼帝生性狡诈,有暴君之风。” 玄机子很少那样评价一个人,而过往经由他评价的人,最后都有验证。 于是,他便信了。 想必,还有其他犹豫踌躇之人,询问过玄机子这个问题,不久后,“鬼帝麻木不仁,欲侵占三族”的消息,便广为传扬开来,一些传言,甚至流传至今。 于是很多人还未曾见鬼帝面的人,便先入为主的认为这人来者不善,迟早要祸乱三族,而后来鬼帝在三族大战中展现出的实力,更让人忌惮,加上玄机子惨烈战死,于是战后百废待兴之际,玄门联合起来,逼迫鬼帝签订了那份协议。 并肩作战的战友,转瞬成为针锋相对的敌人。 那时,鬼帝只似笑非笑看了眼他们,毫不犹豫便答应了这事,“尔等以为,吾对阳间,有多少兴致。” 那模样,仿佛若非是天命,他连幽都都不想管。 这预感没有错,战后百年,鬼帝神出鬼没,将幽都事务全交给提拔上来的阎王,很少再回去。他也履行了协议,虽时常出入阳间,却未曾沾染人族事务半分。 然而因着他愈发诡异莫测的力量,鬼帝出现在何处,管辖那块地方的门派,便战战兢兢,小心防备,只恨不得将其尽快驱逐。 然而,鬼帝只是到那地方抓鬼,抓完后,未曾理会任何人,即刻返回。 而幽都这百年间呈现出的模样,尽管玄门再不想承认,也看得清楚,万鬼被治理很好,不讲情面,规矩森严,善者入轮回,恶者入九幽……竟成了三族之内,最讲究公平的地方。 “阿弥陀佛。” 梵音寺住持垂眸,捻动佛珠,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枉他修行多年,竟连这点都未看清,回去该跟佛祖好生忏悔。 谢稚不明白身后老和尚心里的弯弯绕绕,将厉鬼丢出,便又回到闻宴身边。 玄门众人目光复杂地凝望他背影。 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厉鬼之祸弄得狼狈不堪,唯有这人,依然纤尘不染,俊朗非凡。 闻宴心下一动,戳戳他胳膊。 谢稚感觉到胳膊上的小动作,低下头,露出询问的眼神。 “方才厉鬼出现,你明明想出手看,为何又收回去了?”闻宴好奇的是这一点。 谢稚淡淡解释:“我若收回那些厉鬼,将他们带回去,也是送去九幽,不如让人给他们超度了,也省得麻烦。” 闻宴才不信,眨了眨眼,“不止吧,你应该也看到了,那些厉鬼是怨鬼所化,非天生为恶,所以想让那些人看看清楚,帮他们讨公道。” 正好戳破某些人心中,仍对玄机子保留的那一丝幻想。 也打破他们,对厉鬼固有的印象。 谢稚没有反驳,只是狠狠揉了揉闻宴的脑袋,没再说话。 闻宴耳朵都被他揉红了,咳了一声,胆大妄为地将这人作乱的手从头顶拿下,好不容易才扎好的头发,别给她弄乱了。 谢稚任由小姑娘将自己的手拿下,改而握住她的手。 闻宴:“……” 闻宴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眼神闪烁了下,抿住唇,没说什么。 身后,陈玉楼哀怨地盯着前方好不遮掩的两人,感觉自己被强塞了某种东西,快吃撑了。 梵音寺将厉鬼超渡完,黑雾迅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不觉间,早已扩散至满山的白雾。 白雾如乳胶,将四野遮得一片白茫茫,连脚下的路也看不清了。 众人惊慌了。 “这还怎么走。” “罗盘失灵,老夫也无能为力。” “天机被遮,无法推演。” 白雾遮蔽了一切,将一切变成未知,虚无,无限放大了人内心的恐慌。 偏在这时,前方林中,又传出了一声诡异的兽吼。 这兽吼一传入耳膜,便直击心底,让人打心底里发颤。 不过,这声兽吼,倒也指引了众人方向。 便循着那声音走去! 越危险的地方,越可能暗示着什么。 然而,走在最前方的谢稚,凤眸微不可查的划过一抹深色,转头,竟是径直往偏离兽吼的方向走去。 闻宴自然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 虽不明白,为何要走相反的路线,但她对槐荫山的了解,总归不如谢稚,跟着他走,总没有错。 “鬼帝!”距离最近的周掌门,欲提醒鬼帝,走错路了。 “是去悬崖,还是去找真正的大妖,你们选择。”谢稚淡淡丢下这句话,不改方向,毅然前行。 闻宴、陈玉楼和豹尾将军,自然毫不犹豫追随上去。 “这这这,这……”其他人也跟了上来,无法理解鬼帝的选择。 往一个莫名的地方走,万一遇见了什么,或越走越偏,到时该怎么办。 梵音寺住持浑厚的嗓音传来,“阿弥陀佛,老衲信他。” 周掌门愣了愣,便回过神,淡然道:“我等对槐荫山熟悉程度不如鬼帝,对魂魄了解亦不如,最好莫要自作主张。” 万毒门月门主桀桀道:“谁觉得自己能找到路,就自己走吧,老婆子年老眼花,就不费心找了。” 也踏上了鬼帝走过的路。 鬼帝走过之处,留下了淡淡威压,也免得他们踏错,这让跟随而来的人,心下安定许多。 玄门最厉害的人都跟了上去,余下众人面面相觑,想了想,纷纷跟上。 “槐荫山情况未明,便是走错路,人多也能彼此照应。” “是啊是啊。” 闻宴也听到了身后的质疑,见谢稚不为所动,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笃定的样子,心下好奇。 这人这几日,将槐荫山探得有多明白,怎么感觉每走一步,都胸有成竹的样子。 “前方的妖魂,你以前认识?” 谢稚“嗯”了声,紧了紧掌心的小手,“听声音,便知是故人。” 只一句,便不欲多说了。在闻宴的催促下,才一脸无奈,解释得更详细了些。 “这个大妖,曾是妖王手下第一妖将,聂无形。是一只千年蛇妖,擅长隐匿,幻术。方才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并非是他真身所在,而是他惯用的伎俩,声东击西,若我们真的循声赶去,那才是步步死路。” 闻宴明白了,“这就是你要带上豹尾将军的缘故?” 解铃还须系铃人,虽不知那聂无形为何助纣为虐,成为槐荫山的一只拦路鬼,但让豹尾将军去见他,或许能争取到沟通的机会。 就是不知,百年过去,沧海桑田,那聂无形可还如往昔,依然忠心于妖王。 “聂无形诡计多端,百年前战场上,他率领的蛇军,是幽都最难对付的狠角色。若无豹尾,他这一关能拖很长时间。”谢稚忽然抬眸,看向山中某一处,似乎透过缥缈白雾,看到了什么东西,危险地眯起了凤眸。 当初清扫战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妖王麾下第一大将聂无形的魂魄,他便留了心思。 正如玄机子清楚地了解三族很多人,他与玄机子相交那段时日,也摸清一些他的本性。 槐荫山上有什么,能猜到一些。 聂无形,三千恶鬼。 当初那些诡异消失无踪的魂魄,怕是全被那人挪来这座山上,护卫在他身前。 所以,他才不惧,自己和槐荫山的消息暴露。 老贼,以为这样,就能拖住所有人脚步,实现自己的阴谋了吗? @ 秘洞里,陈家家主对上鬼帝深如寒潭的眼神,如与恶兽对视,冷不防打了个哆嗦。 “他这是发现了我们?”陈家家主紧蹙眉头。 旁边的邪道摇头,“不会,此山阵法是老祖所布,连天道都能遮掩,更遑论鬼帝。” 另一人道:“便是发现又如何,有大妖邪魂阻挡,三千恶鬼拦路,一时半会也无法抵达此处。” 陈家主摇头,心里总觉得不安,“若是以前,聂无形还能阻拦住他们,可如今他们手里有妖王,聂无形与妖王相见,焉知会不会半路倒戈。” 资料上可有记载,百年前,最豹尾妖王最忠心耿耿的,便是这个属下,他对妖王,简直忠心到了疯狂的程度。 想起资料上这大妖曾做下的事,陈家主一阵头皮发麻。 邪道自信道:“比起对妖王的忠心,他心底的怨气要占据上风,别忘了,他如今可是一只恶鬼。老祖这百年来潜移默化的引导蛊惑,成果斐然,便是豹尾来了,他怕是眼也不眨,直接甩去毒鞭。” 这一百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老祖百年来的筹划,可不是谁都能破解的。 陈家主深吸口气:“那三千恶鬼,面临的可是鬼帝。” “三千恶鬼更无须担心,经过百年炼制,他们实力今非昔比,面对鬼帝也有一战之力,俗话说,蚁多咬死象,这三千恶鬼足够鬼帝喝一壶。” 陈家主不知该说什么好,能颠覆三世家的地狱道恶鬼,都被比作蚂蚁,那他们算什么。 可他还是担心,担心意外。 “家主是担心那替命人?无妨,她命格还攥在老祖手里,原本她不上山还好,既上了山,自投罗网,便注定是老祖的猎物,逃脱不了了。” 一切,都在老祖的计划当中,未曾偏离。 陈家主不敢这么乐观,凝视着窥镜里的少女,总觉得他们漏了哪里,忧心忡忡。 “是吗?” 第061章 白雾苍茫, 将路和时间全都遮蔽了。 闻宴手被谢稚抓着,紧密跟随他的脚步,一路穿云破风。 大妖邪魂的吼叫就在身后, 吼叫声愈发愤怒, 愈发靠近,仿佛随时都会从背后突袭,给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所有人心惊胆战。 但无人回头, 全都咬紧牙关往前。 走了不知多久, 前方鬼帝终于停下,众人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起了心脏。 谢稚步伐停驻, 松开闻宴的手, 将人往身后一推, 嘱托了豹尾将军一声,抬袖召出玄铁链。 铁链声穿破茫茫白雾,似击中了什么,四周白雾一凝,时刻回荡在身后的嘶吼也戛然停止,变成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哈哈哈,哈哈哈!” “运气真好,居然走到了我这里, 做好要死的准备了吗?” 话音落下,让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响起。 似有无数小蛇吐着蛇信爬来, 比白雾遮蔽人眼更紧张的气氛,倏忽弥漫开来。 “啊, 啊——!” 当下, 有人发出了惨烈叫声, 转眼倒了下去。 众人神色一凛,举起武器,对着四周袭来的东西扫去。 一条翠绿小蛇,也顺着草丛,嘶嘶爬到了闻宴脚边,正要沿着小腿往上攀,却猝不及防,被一柄锋锐尖刀,刺破血肉,斩成了两截。 断成两截的绿蛇,两截在地上扭曲弹跳,上半身蛇眼刷地煞红,龇出獠牙,脑袋一扭做拼死反击。 闻宴一脚踩上这颗拼死反击的蛇脑袋,将蛇连皮带骨,通通碾碎。 毒蛇:“……” 以同样手段,飞速解决了三条欲靠近的毒蛇,许是打出了凶名,再没有其他蛇敢靠近。 闻宴凝望了一眼地面四条并列的黑色蛇尸,眼神一凛,回过头去。 白雾里人影模糊,除了距离最近的陈玉楼,豹尾将军,其他人影皆手持法器呈作战姿态,无数长条黑影在云雾里游移,嘶嘶的声音从各处传来。 毒蛇无孔不入,地底下,草丛中,头顶树干,甚至四周的白雾里,无穷无尽。 转眼时间,就看到了三个人影倒下。 “豹尾将军,我过去看看。”闻宴对豹尾道。 豹尾似陷入了某种情绪,面对着眼前一幕走了神,待回过神,就见鬼帝命他看护的小姑娘已兀自跑了出去。 “闻姑娘!”知道闻宴对鬼帝的重要,豹尾将军神色一变,当即追了过去。 闻宴察觉到四周过盛的阴气,以烈阳符开道,灼热的烈阳光芒大作,棉絮般的白雾如潮水般疯狂退散,符箓的阳气对毒蛇也有影响,所过之处,毒蛇纷纷逃避。 闻宴奔到几个被蛇咬伤的人面前,短短时间,被咬伤的人,唇色指甲已呈现乌黑的颜色。 好在,这些人在被咬伤瞬间,及时调动灵力,护住了心脉,阻止了毒素流向心脉,暂时保住了一条命。 但毒蛇毒性霸道,再过一会儿,再得不到救治,怕是危险了。 闻宴也不知该怎么办,她医术差劲,不会解蛇毒,只好给那人一张烈阳符。 驱散不了毒蛇,只能驱散侵身的邪气,防止伤势加剧。 “奇怪,咱们一路走来,山中无任何动物走跳,怎得这会儿出现这么多蛇。”闻宴沉吟。 谢稚方才说,他们面对的这个大妖,是昔日妖王座下第一大将聂无形,本体是蛇妖,能驱动天下蛇族,难道是他将这些蛇藏在此处? 槐荫山,明显是不适合生灵生长之地,这么多毒蛇,是怎么养出来的。 正想着,有人道:“奇怪,毒蛇咬出的伤口,怎么却是尸毒?” “这人的伤口上也是尸毒!” “这些毒蛇,难道都是早已死去的蛇?” 万毒门弟子擅长制毒解毒,自发承担起为伤者解毒的重担,然而,他们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毛骨悚然。 所有的毒蛇,可能都是早已死去的蛇。 “不,是怨念凝结成的毒物。怨念汇聚,久而不散,形成的毒性不亚于真正毒蛇的怨蛇。”定下结论的,是万毒门月门主。 这话让人更为惊悚。 怨念化蛇!!! 到底是怎样重的怨气,才能凝聚为这般狠辣的蛇群? 怪不得,这些蛇不怕伤,打不死,无穷无尽。只要提供怨气的怨鬼还在,它们就永远斩杀不完。 这时,白雾里传出一阵嘻嘻哈哈的怪笑。 “鬼帝,你让我等的好苦啊,你终于来了嘻嘻嘻!” “妖族毁灭之仇,我王陨落之仇,今日咱们就好好清算清算。” 妖王? 闻宴下意识看向豹尾将军,而不少知道内情的人,也纷纷寻找起豹尾将军的身影。 妖王没死,他在幽都。怎么,没人告诉那个大妖邪魂吗? 豹尾眼神颤动,以锤撑地,拳头摁着额心,拼命地想要回忆出什么,脑海里却始终隔着层散不去的白雾,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股悲忸,从内心深处涌出。 注意到豹尾神色不对,闻宴眉头紧蹙,“豹尾将军?” 豹尾很快调整好情绪:“无事,小心。” 一锤破风,砸扁了一只试图偷袭闻宴的毒蛇。 闻宴眯起眼睛,手里拎出一沓驱邪符,朝四方白雾拍去。 白雾宛若一滴水落入滚烫油锅,滋地一声,逃命般地消散,露出了四周原本的模样。 看见所处的地方,众人简直头皮发麻。 不知何时,他们已站在了断崖边上,断崖下黑雾涌动,偶尔显露出一两块白骨。难以想象,被黑雾遮掩的地方,到底有多少白骨。 而他们距断崖边缘,仅一尺之遥。 倒不是他们幸运,而是鬼帝临去之前,以锁链封锁了悬崖,阻止他们再往前走。 再看周围,蛇密密麻麻分布,更有八条双头蛇,吐着猩红的蛇信,歪着脑袋盯着他们。 “快,驱邪阵。”天一门不愧是专门克制邪祟的正统门派,立即明白该怎么做。 瞬间,所有天一门弟子踏着罡步,布起一个巨大的驱邪阵,霎时一股浩然正气由此扩散至方圆一里,黑蛇发出惨叫,纷纷游移着往后退散。 而下一刻,梵音寺众僧盘膝而坐,助天一门阵威。 驱邪阵威力急剧扩散,霎时所有毒蛇四散而去,没来及逃离的,便如被烈阳炙烤的阴暗,嗤嗤消散。 毒蛇退散,万毒门众为身中蛇毒的人解毒。 这时,诡异笑声再度传来,掩藏在浓雾里的战斗,赫然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山崩石摧,战斗已进入尾声。 一人身蛇尾的大妖,浑身笼罩在黑漆漆的雾里,在试图摆脱对面白衣男人的纠缠。 然而,他远非白衣人的对手,很快落败,被一根铁链五花大绑,砰地扔在了悬崖边上。 众人便在这时,看清楚了,那将许多人折腾得险些死去的敌人,脸上齐齐变化。 “聂无形!” 竟然是聂无形! 很多老人至今都没忘记百年前,被聂无形率领的蛇军折磨的噩梦。 听到声音,聂无形扭过头,望见玄门众人,笑嘻嘻地打招呼,“诸位,许久没见,过的还好吗?” “我在这深山幽谷,可是想了你们百年,可把你们盼来了,嘻嘻~” 见到众人微妙的脸色,聂无形十分愉悦,蛇尾尖一扫,扫得山崖巨石滚落,他哈哈大笑。 转而又看向立在半空长身玉立的谢稚,冰冷的蛇瞳竖成针尖,折射出浓得化不开的恨意,“鬼帝,我说过,纵使你有神力在身,在这里你杀不了我,嘻嘻。” 说着,身体咕噜一滚,竟带着玄铁链滚下了深涧。 半空的谢稚面色不改,修长的手指微勾,随聂无形掉下山崖的玄铁链,从深崖中飞出,回到了主人手中。 淡淡扫了眼铁链上沾染的气息,谢稚收回锁链,扭头,正对上崖边小姑娘关切的眼神。 深眸里泛起笑意,谢稚震袖,从半空落回到悬崖上,走到闻宴身边。 “鬼帝,那位可是聂无形?”有人不确定,急忙询问。 谢稚淡“嗯”了声。 众人吸了口气,神色大变。 若是这厮,在这条路上,就有的磨了。那厮生前就不好对付,如今历经百年,化成了恶鬼,实力更胜以往,更难对付了。 在场,唯一能收拾他的,只有鬼帝,然而,纵然是鬼帝,一时半会也难以扼杀他。 都说猫有九条命,可那条千年蛇精,怕是得有上百条性命。 他们倒是能让鬼帝在此拖住那厮,余下的人接着上路,可一来没了鬼帝,前方道路凶险未卜,还有三千远比聂无形更危险的恶鬼。二来,聂无形性子疯狂,焉知见他们离去,会不会鱼死网破,拼着不要命也要给他们使绊子…… 思来想去,欲过此关,要么杀了聂无形,要么劝服他让路。 两个都不好办。 有些人下意识将目光落向恭立于鬼帝附近的豹尾,或许,可以让前任妖王试试。 谢稚也在这时开口,“豹尾。” 豹尾垂眉,眼神颤动了一瞬,明白鬼帝叫自己的目的,道:“属下明白。” 谢稚“摁”了声,便状似甩手不管这事了一般,带着闻宴远离悬崖,坐到附近的一棵高树上。 闻宴心下焦急,面上却不显,杏眼紧盯着悬崖。 大约半柱香后,悬崖底下,再度响起聂无形那嚣张至极又诡异阴冷的笑声,伴随着崖底黑雾冲出。 “鬼帝,鬼帝,我又来找你啦嘻嘻。” 闻宴撸了把胳膊上渗出的鸡皮疙瘩,没忍住吐槽,“嘻嘻个鬼啊嘻嘻,有病。” 谢稚沉笑一声,“也许,是在山里闷久了,闷出病来了,他以前不这样的。” 刚冲出悬崖的聂无形,一个趔趄,险些掉下了悬崖,随即眼神变得煞气腾腾,“鬼帝!!!” 等候在悬崖边的豹尾将军,紧盯着聂无形,突然抡起铁锤,朝自己昔日的第一大将杀去。 “聂无形!” 熟悉的声音,让聂无形魂体一僵,随即看向朝自己冲来的豹尾将军,阴柔的脸上显现狐疑,“妖王?” 随即嗤笑,眼神复又变得冰冷无情,“妖王早死了,魂飞魄散,嘻嘻,再出现的,都是冒牌货。敢冒充妖王,该杀!” 提起鞭子,便朝来者挥去。 谁也没想到,昔日交情深厚的主臣,百年后再见面,会打得这样不可开交。 两人打架,比鬼帝单方面虐打要更激烈,你攻我守,你进我退,你死我活,随后索性收了武器,改为妖族喜欢的战斗方式——肉搏。 站在悬崖边准备帮把手的玄门众人,发现自己插不上手。 在众人神色都紧绷之际,唯独鬼帝最为悠闲,温雅坐在树上,那股悠闲模样,只差荡腿嗑瓜子了。 闻宴受他影响,渐渐的,也没那么紧张了。 豹尾这一架,打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终于止歇。 砰地一声,两人同时砸在了悬崖上,边缘大石滚滚而落。豹尾将聂无形双手背在身后,见这蛇妖尾巴翘起要回击,腾出一只手,将他尾巴打了个结。 失去过往记忆的豹尾,对付这昔日属下,依然很有一套。 “你,你很有意思。”任谁都能看出,聂无形是真的生气了,越生气,笑得越开心,他笑嘻嘻地怂恿,“哎呀,又输了。你杀了我吧。” 豹尾却没杀聂无形,只是牢牢控制住他,许久,沉声道:“无形,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熟悉的口吻,让聂无形愣住,扭过头,不可置信地注视豹尾。 “妖王?” 眼前的妖王,却不同以往,那股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气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古井无波的死寂,仿佛巨石投入也翻不起涟漪。 “妖王,你没死?” 聂无形先是大喜,随即怨气升腾,厉声嘶吼:“既然没死,为何那么久不出现,你可知,我们为了寻找你,废了多久时间!你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 那场大战,以妖族的惨败告终。 妖族没有迎来王承诺的自由,地位,名誉,反而家园破败,满目狼藉,所有能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的,追随妖王投入战火,最后无一幸免,全都惨烈牺牲。 他们追随妖王,马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埋怨,他们不怨他们的王,只想找到他,就算做鬼,也要继续主臣之谊。 可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全天下地寻找妖王,却发现那人不在了。所有人都说,妖王早已死在了战场上,死无全尸,死后魂魄也被鬼帝打散。 他们因此才化为怨鬼,怨恨幽都的鬼帝,恨他残暴,恨他不留余地,妖族已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为何不肯放过他们的王。 结果,他们痛苦许久,他们的王,早已背着他们,投入了鬼帝麾下? 那他这百年来的处心积虑,兢兢业业,到底算什么? 被欺骗和抛弃的愤怒,让聂无形怨气不减反增,怨恨地瞪着妖王。 声声质问,豹尾眉间染上痛苦,无法回答。 他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说自己确实是魂飞魄散,却被鬼帝捡回了几块碎片,才成了今日模样? 说他也是为了赎罪,赎他的罪,那些死心塌地跟随他的部下的罪,才留在了幽都? 亦或者,他这些年其实也在关注妖族,却不敢露面,是因为愧疚…… 豹尾本就不擅长解释,而他这些解释,听起来也不可思议,历来,没有谁魂飞魄散,还能被救回来的。 “对不住。”豹尾道歉。 聂无形瞳孔冰冷:“没别的了?” 豹尾低下了头。 聂无形自嘲大笑,怨气覆盖身躯,怒声道:“那你该——” “等等——” 一道清脆女音,打破平静,“聂无形,你要妖王解释,那妖王解释了,你能信吗?” 高大的树干上,面容柔美白皙的少女,杏眸里带一丝急色,关注着悬崖边的那对主臣。 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紧张地抿住唇,唯独她张开了口。 闻宴最见不得这种,因为不长嘴而引发误会的戏码,长嘴就要说话,有误会就要辩解,见豹尾将军一声不吭,简直要急死个人了。 聂无形面容狰狞:“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有苦衷,怎么不能说。” 闻宴冲豹尾大声喊:“豹尾将军,聂无形让你解释,赶紧解释给他听!” 若是其他误会也就算了,这种张嘴就能解释的误会,决不能留着过夜。 豹尾却有些难以启齿,很不习惯,“我……” 闻宴揪了揪谢稚的袖子。 谢稚开了尊口:“豹尾将军,不妨解释。” “是。”鬼帝命令,豹尾将军不能不听,看向聂无形,眼神挣扎了片刻,硬着头皮,向聂无形说起,当初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过了一炷香。 聂无形听完妖王过往,冷笑了声,“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 豹尾抿住了嘴,“信与不信,由你。” 闻宴:“……” 其他人:“……” 妖王你这样说话不行,要不我们给你凑张嘴,求你了好好说话。 豹尾将军没听到众人内心哀嚎,嘴唇却像被针线缝住了,再不张口。 聂无形周身煞气笼罩,一个用力挣脱了束缚,尾巴撑着身体,居高临下怒视昔日的妖王,鳞片根根竖起,蛇瞳竖成细线。 不好,这是要发怒的征兆! 豹尾阖上双目,说出了过往,未能减轻心底愧疚,他闭上了眼,引颈就戮,“是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妖族,此事与他人无关,你放他们走,我留下,任你处置。” 砰! 聂无形一尾将悬崖巨石打裂。 “不、可、能!”聂无形冷笑。 豹尾:“无形!” 聂无形:“我跟你们一起走!” “???” 聂无形鳞片收回,蛇瞳恢复原状,扭身看向一处方位,“既然是那老头害我妖族,还欺瞒老子在此守山百年,这笔账老子要必须得讨回来。” 闻宴:“……” 谁也没想到,事情最后竟是这般发展。 没有血战,反而收获一员大将,做梦都不敢想。 作为免费送上门的打手,聂无形转头臭着脸询问谢稚,豹尾的待遇,当听说豹尾白给幽都打了一百年的工,以后还要免费打上一千年的工,蛇脸扭曲得很好看。 “一千年!你怎么不去抢!”聂无形嘶嘶吐出蛇信。 豹尾沉声提醒,“无形。” 不可对鬼帝无礼。 ……他会记仇。 谢稚:“或者,你也可以不做。” 不打工赎罪,以聂无形这满身罪孽,出了槐荫山,怕就会迎来天道的诛邪天雷。 聂无形没得选,捏着鼻子,不吭声了。 当初说好要永远追随妖王,如今妖王寄人篱下,他们捏着鼻子,也得……寄人篱下。 妖王在阴间没有倚仗,那么,他得永世追随王,做他的倚仗。 秘洞里。 陈家主幽幽道:“我们低估了聂无形对妖王的忠心。” 即便变成了恶鬼,满身怨恨,阴沉不定,也不会伤害妖王。 他们制造了那么多误会,试图磨去这条蛇的忠心,然而百年过去,这条蛇还是只要妖王说一句话,就跟着跑的蠢货。 “现在怎么办?” 几个邪道也是脸色难看,梗着脖子,“聂无形算什么,后面还有三千恶鬼,恶鬼对鬼帝,可没多少忠诚。” 只有畏惧。 不过,经过这百年的蕴养,随着他们实力的可怕增长,恶鬼对鬼帝的畏惧,也尽皆消磨。 陈家主却不敢信。 鬼帝是天道钦定的万鬼之首,众鬼天性畏他敬他。 连聂无形后天培养的忠心都没磨去,恶鬼的天性,能磨去得了? “韩凤玉呢,还没来吗?”陈家主揉着额心,焦急思索着办法。 陈家命运早与此事系于一起,槐荫山破,陈家将赴陆家后尘,不,或许比陆家还要惨烈。 唯有老祖撑住,得道飞升,陈家方能乘着东风,一同飞升。 “韩世子带着陆大小姐,已在半路,天晚便可抵达。” 陈家主嘲讽,“陆大小姐,她算哪门子大小姐,不过一枚可怜的被瞒在鼓里的棋子,注定牺牲。” 第062章 “再往前两个山头的峡谷里, 藏有三千恶鬼。也不知玄机子怎么说服的那些恶鬼,竟同意为他卖命……” 聂无形投靠了鬼帝,毫无负担地出卖了前主顾, 将槐荫山布置, 一一道出。 也说出了,他流落槐荫山的前因后果。 简而言之,就是被欺骗了。 当初, 妖族大厦异已倾, 一个接一个大妖战死沙场,聂无形独木难支,终于也流尽最后一滴血, 战败而亡。 魂魄离体, 他打算去寻找妖王, 先遇上了玄机子,他带来了妖王已逝的噩耗。 聂无形没有怀疑,他知道选玄机子是妖王好友,信了他的话。 后来,他遍寻妖王魂魄,始终未果,玄机子悲痛地道出真相,原来, 妖王在战败那刻,就被鬼帝打散了魂魄。聂无形怒火滔天, 满怀怨恨跟随玄机子离去。后来更是甘愿化成厉鬼,为他守护槐荫山, 只为玄机子说的, 将来鬼帝必然登临此山, 他们还会再见。 谁知,百年后,他不止见到了鬼帝,还见到了早已“魂飞魄散”的妖王。 玄机子欺骗了他。 还好,聂无形对玄机子也未曾毫无保留地信任,这世上除了妖王,他不会全心相信任何人。他镇守槐荫山百年,暗中掌握了玄机子不少的事。 “三千恶鬼,决不能放出他们,否则天下必将生灵涂炭。” 提到三千恶鬼,众人神色皆凝重了起来。 要面对三千恶鬼一事,他们出发前便已知晓。 三千恶鬼,将会是阻拦在他们与阴谋者之间,最难跨越的一道阻碍,不幸的话,或许所有人都会留在那。 众人视线,再次落向前方身如松柏的白衣男人背影上。 山雾已被聂无形吹散,如水的匹练流泻一地,男子姿容绝尘,恍如白衣卿相。只看模样,似乎与那极阴之地极恶之地,毫无关系。 但他又确实是,万鬼敬畏的鬼帝,传闻中残暴嗜血的野心人。 谣言已破,可鬼帝可怕的形象,在人心中根深蒂固了百年,岂是那般容易改变。 若说百年前,他们对此人还是忌惮,是畏惧,那么如今一路并肩作战走来,对他充斥的,是既畏且敬。 从上山到现在,似乎每一步都在他算计之中。 他似乎早已知晓,山中会有什么陷阱,一路引领在前方吗,总是从容不迫的模样。 而十大阴帅,他谁都没带,独独带上了豹尾将军,怕也是一早便知,他们将会遇上聂无形。 听到三千恶鬼,也未见他有一瞬着急。 “鬼帝可是对如何应对三千恶鬼,有了把握?”梵音寺住持斟酌片刻,忍不住询问。 鬼帝云淡风轻:“并无。” 并无?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把握,怎能做到这样镇定的? 前方,闻宴也询问谢稚同样的问题。 不同于回答别人时的敷衍,谢稚这回仔细解释了一番,“三千厉鬼经由玄机子之手,沉睡百年,实力增长不菲,怕是早已褪去了对我的畏惧,到时,会有一场不太好打的仗。” “没关系,我能应付。”谢稚垂眸,宽慰为他担忧的小姑娘,“只是三千恶鬼,要抓住他们不难。” 只是时间问题。 谢稚这么说,闻宴也只能放下担心。 后方的玄门众人,目睹了鬼帝对他身边少女的不同寻常,不由好奇。 “那姑娘,是何来历?”有人未曾关注外界消息,不由询问。 “闻姑娘,听说当初被三世家捉去当替命人,险些命丧魔窟,后来自己想办法逃了出去,正巧遇见了鬼帝,就此被带回了幽都。” 至于后来的事,他们也不太清楚,看鬼帝行事,似乎将这少女放在了心底很独特的位置。 “运气真好啊。”有人感慨道。 “只运气好,可逃不出三世家的掌控。”有人对这姑娘的经历生出怜悯和敬佩。 梵音寺住持捻动佛珠,高深莫测道:“闻施主进入幽都,既是闻施主之幸,也是幽都之幸。” 天赋那样好的后辈,玄门百年难遇一个,假以时日,那姑娘凭借自己也能取得一番不俗的成就,有她进入幽都,幽都如虎添翼。 转开话题,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众人对即将面对三千恶鬼的紧张。 距恶鬼谷还有两三里,众人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同时收敛灵气。 “前方那片峡谷,就是恶鬼谷了。里面凿了三千鬼洞,每个鬼洞里沉睡着一只恶鬼,据说,那都是从地狱道偷跑出来的,你们要小心,那些恶鬼被玄机子投喂了百年的鲜血,对人生气极为敏锐,人一旦靠近,就会惊动他们。” 三千恶鬼齐齐出洞,那场面,没人能承受得住。 聂无形嘶嘶吐出蛇信,咧嘴夸张一笑,冰冷的蛇瞳里泛着不怀好意的光,“当然了,你们也可以选择,从恶鬼谷上高高飞过,生气距离太远,让他们察觉不到,恶鬼就不会惊醒了。” 众人额头青筋直跳,愤怒地瞪着吊儿郎当,一副看戏模样的大蛇妖。 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要真能从高空飞过,不留痕迹,还用的着费尽辛苦地登上槐荫山,直捣黄龙去找玄机子不好吗? “看来,直面恶鬼不可避免,与三千恶鬼之间的决战,在所难免了。” “诸位保重。” 天一门梵音寺等已经开始低声商讨,如何布置对付恶鬼的阵法,对于那些恶鬼,能诛则诛,诛不了,能多困住一段时间,给其他人争取点时间,也是好的。 鬼帝都无法保证一定能收服那些恶鬼,就说明了此山之险恶,他们或许要葬身此地。 所有人都十分紧张。 这时,谢稚忽然驻足,修长身影,停顿在了原地。 什么情况? 所有人全神戒备,摸向了武器,然而,却没发现什么。 闻宴察觉到谢稚想要松开她的手,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急忙攥住他的手,眼神担忧。 谢稚低声安抚,“无事,恶鬼伤不了我。倒是你,要保护好自己。” 闻宴心脏狂乱地跳动,就感觉到额头一凉,有些惊讶地仰头,对上男人温雅如旧的笑颜。 “保重。”他轻轻说了声。 然后,如同在十面山那次,忽然转身,甩出玄铁链,朝前方的恶鬼谷冲去。 “谢大人。” 闻宴追到恶鬼谷边,就见深邃仿若无底深渊的谷底,探出一根手臂粗的铁链,铁链不断伸长盘旋,转眼将整座山谷谷口封锁住,下方恶鬼已经惊醒,察觉到鬼帝的气息,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被唤醒,纷纷惊恐地扑向谷口,试图逃出。 透明结界上密密麻麻的狰狞扭曲的鬼脸,看得人毛骨悚然,不由后退。 然而,恶鬼铆足了劲,也冲不出山谷之际,哀嚎着落了回去,转而怒不可遏地看向始作俑者。 静默半晌,终于,有一只鬼狞笑着,往前踏出一步。 “鬼帝,你还当我等是昔日任你宰割的小鬼,随手拿捏?老子告诉你,休想。这一次,我们不怕你了!” “在幽都我们怕你,因为那是你的地盘,但这里是我们三千兄弟的地盘,你以为你还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 谢稚云淡风轻,负手道:“要么,随本帝回去,要么,死。” 回去? 众恶鬼瞳孔缩颤,过去他们一身罪孽还未赎完,这百年又增添了新的孽业,回去焉能有好果子! “我们不回去!” “兄弟们,我们已非当初的恶鬼,这百年的力量可不是白涨的,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们杀不了鬼帝呢?” 一句话,引得本性疯狂扭曲的恶鬼们心绪浮动。 “嘻嘻,能杀死鬼帝,就算死了也值! “那还犹豫什么,杀啊!” 谢稚温雅的俊脸,浮光掠影般闪过一抹怜悯,然后,抬步踱入三千恶鬼中。 恶鬼如贪婪凶猛的蝗虫,很快将鬼帝的身影覆盖,然后,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鬼笑声。 “这,该怎么办?” 站在谷外的玄门众人,凝望着谷底,急的团团转,不知该如何相助鬼帝。 闻宴望着搭在山谷上方的铁链,想到谢稚临走前说的话,眉眼一竖,抬步,走上锁链。 她相信谢稚,这些恶鬼对他而言没什么,他一定会安然无恙。 山谷上空,绽放出绚烂的烟火,熟悉的人都知晓,那是三魂七魄同时爆炸才会产生的奇象。 这世间,唯有鬼帝能做到。 “小宴姑娘。”见闻宴突然踏上悬浮在山谷上的锁链,陈玉楼低声疾呼。 其他人反应过来,也不由大声道:“闻姑娘,别过去!” 闻宴脸上有着不同寻常的冷静,朝身后众人道:“鬼帝会没事的,只是恶鬼有些多,他许多多一些时间,将他们收服,我们无须等他,继续赶路。” 聂无形说过,除了他,以及这恶鬼谷的三千恶鬼,前方都是些小阻拦,他们自己就能克服。 “这……” 可是,就这么将鬼帝扔在这,真的好嘛? 玄门众人有些犹豫,而陈玉楼和豹尾,最先反应过来,跟上闻宴的脚步,踏上跨越山谷的玄铁链。 他们相信鬼帝,临走前定然交代了小宴姑娘,那他们就相信小宴姑娘。 “王!”原本在一旁抱胸看好戏的聂无形,见自家妖王也跟了上去,尾巴烦躁地在地上拍打两下,咬牙也跟了上去。 有人敢从谷上方走,不啻于将脚踩在了恶鬼头上,见状,很多恶鬼怒吼一声,化作鬼火,往铁链上的人砸去。 却触碰到了结界,又被弹了回去,然后,落入了鬼帝掌心。 恶鬼战战兢兢对上鬼帝的眼神,不知为何,感觉这一刻,鬼帝看他的眼神,必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寒凉。 “鬼鬼鬼帝啊!” 不及求饶,恶鬼三魂七魄,化作谷中最为绚烂的烟火。 其他鬼见无法阻止那人走铁链,便将鬼脸变化形状,紧贴在结界上,以言语和自己狰狞的面容,恐吓这个胆敢过谷的小姑娘。 “再往前走一步,你就死定了。” “小妹妹,你敢过谷,我以后出去,一定会找你的。” 然而,无论怎样恐吓,上方面容稚嫩的小姑娘,步伐稳健,面不改色,稳稳地踩着铁链,从谷的一端,走向了对岸。 恶鬼愤怒叫嚣,嘶吼,随后,又有三只鬼强过了恶鬼谷。 恶鬼气得半死。 而玄门这边,眼瞅着幽都三个鬼,加上大妖聂无形都毫不犹豫过了谷,不再犹豫,纷纷踏上铁链,过谷。 一个时辰后,玄门众人,全都安然无恙的,通过了恶鬼谷。 能这样顺利通过,真是事先绝没有想到。 唯一遗憾的是,一路引领他们的鬼帝,就此被留在了这里,吉凶未卜。 聂无形:“走吧,往前走就没多少危险了,那老贼压箱底的东西就这么些,还是偷来的。” 第063章 恶鬼歇斯底里的吼叫被渐渐甩于身后, 未知是否是少了引路人的缘故,队伍里再没人说话。 失去了鬼帝,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引路人, 也像失去了主心骨, 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也许是,底气。 战胜玄机子的底气。 纵然玄机子诡计多端,鬼帝实力高深莫测, 有他在, 就有取胜之把握。对于这点,玄机子恐怕也早就意识到,因此提前百年筹划, 准备了三千恶鬼, 牵绊住鬼帝的脚步。 鬼帝留在了恶鬼谷, 剩余他们这些人,会是玄机子的对手? 一时间,很多人都失了信心。 或许,他们在登上槐荫山前,信心十足,整个玄门对付一个玄机子,就算将此山铲平也绰绰有余,然而不过才上山一日, 就感觉到了深深的挫败。 他们低估了他们的对手,玄机子一百多年前就已筹划, 哪里会算不到今日,如何对付他们, 怕是早有章程。 他们能见到玄机子吗? 就算见到人, 怕也是他成了神那刻, 而他们无力阻止。 闻宴不是没听到身后的唉声叹气,颓废的情绪很能感染到人,很快,原本的一两声叹息,变成了成片的低落。 氛围压抑,影响到闻宴,她额头紧夹,死死克制住了要叹息的欲望。 一时失落容易,可再想找回积极性,就难了。 前方引路的人,现在是聂无形,除了鬼帝,便只有他对槐荫山地形和布置最为熟悉。 然而,众人对鬼帝放心,对他却极为不放心。 同样是冷漠,鬼帝是外冷内热,表现得懒得管闲事,最后却总会帮他们一把,而聂无形是真的冰冷,过往与玄门有深仇大恨的缘故,他对玄门众人绝对冷漠,不用怀疑,到时真若出了事,他绝对会只管妖王,卷起妖王就逃,其他谁也不管。 玄门众人愁眉苦脸思索着办法。 闻宴倒没玄门人那样悲观,聂无形肯带路就行了,反正,没遇上事前,有豹尾将军镇着,无须担忧他闹幺蛾子。 她拧着眉,想的是别的事。 走了不知多久,聂无形忽然停下,尾巴往地上一扫,指着前方云蒸霞蔚的山头,蛇瞳里闪过一抹阴冷,“那处山头,名为药炉山,便是老贼闭关修炼之地。” 聂无形嗤笑:“老贼想成神,最初十年天天研究炼丹,那山头上常年丹雾不散,后来是见炼丹不可行了,转而掠夺周遭气运,先夺的是槐荫山一地之运,随后往外扩散,开始掠夺那些村庄里的人运,最后,蔓延到整个梁州,三世家受他驱使,皆为走狗。” 掠夺气运…… 再听到这句话,闻宴胸口还是压不住怒火。 而豹尾沉声问聂无形,“你可曾帮助玄机子夺运?” 很多人看向聂无形。 “我?”聂无形冷呵,“那老贼请我来,只承诺将鬼帝引上山,让我报仇,又没做别的,我便也只帮他镇守一片地方,多了老子才不干。” 作为昔日妖王身边第一大将,他生前死后,都只受妖王差遣。 豹尾无声地松了口气。 倘若聂无形也插手了夺运,那么即便鬼帝答应了会庇佑他,也难免要受上千年的劫难。 言归正传,抵达山崖边,要想办法该如何跨越对面了。 他们已走到了穷路,前方便是深不见底的断崖,玄机子闭关修炼之地,便在对面,然而两座山之间,隔了道天堑。 天一门周掌门尝试着,带领门下弟子布传送阵,然而,传送阵需以大量的灵气维持,山顶灵气稀薄到维持自身运转都难。他们耗费功力布置出传送阵,试着传送了一一颗大石,大石抵达深渊上空,脱出传送阵,径直坠落。 望着那块放入大阵的石头,才抵达一半路程,便如断翅大雁,忽地坠落,天一门弟子的脸色刷的煞白。 若换成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后果可想而知。 传送阵,失败了。 温斐然摇头,“我们估算了两座山的距离,若是寻常的山,定不会出错,但那药炉山,尽在眼前,却如虚影一般,难以测准位置。”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所看到的的药炉山,只是个幻象。真实的山,怕不是像他们所看到的那样。 这下,就是聂无形也不知道了,尾巴不虞地拍打地面,“那老贼防备我,我从未去到过那里。” 最擅长布阵的天一门都失败了,其他门派摇摇头。 看来想靠阵法过去,是不行了。 玄机子到底是有多老谋深算,连同在一山百年的聂无形,也被欺骗了去。 聂无形哼了声,指尖勾动,霎时身上一缕怨气,凝成一条细小毒蛇,朝山崖飞跃而去。 结果不出预料,小蛇才跃至药炉山,那山却化作了虚影,径直消失在了原地。 这让个聂无形十分愤怒,“老贼!” 害得妖族覆灭,还害死妖王,欺骗他,这仇恨结大了。 接连失败,众人一时失了主意。 闻宴盯着前方如梦如幻的白雾,眼里闪过锐芒,摩挲了下手腕上的锁魂丝带,突然开了口,“我来试试。” 少女清脆的嗓音,在一片落寂中十分清亮。 众人循声看来,见是闻宴,知道这是先前跟随在鬼帝身边的小姑娘,然而,并不抱希望。 这小姑娘纵然天资卓绝,奈何年岁太小,无论功力心智,都还未长成,假以时日她或许会是玄机子的对手,但生不逢时,眼下还不行。 闻宴道:“我先试试。” 天一门周掌门眼神复杂,道:“闻姑娘,量力而行。” 梵音寺住持打了句佛号,面上充满担忧。 周围响起一片劝说声。 没一个看好的,闻宴也不气馁,解开黑丝带,将一端拽在手上,走到悬崖边,吸了口气,口中念了道咒语,锁魂链脱手而出。 漆黑的锁链,穿破茫茫白雾,伸展到未知之地。 见到同鬼帝同出一款的锁魂链,玄门众人,包括聂无形都愣住了。 众所周知,幽都拥有锁魂链的,仅黑白无常,而且黑白无常所拥有的锁魂链,还是用捉拿鬼的公器,锁链长度,能围绕一座山就不错了,而这小姑娘手中的锁链,长度似乎无有止境。 小姑娘手中的锁魂链,很明显,比黑白无常所拥有的,要好很多。 这明晃晃的差别待遇,众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据说大公无私的鬼帝,也有这么独独偏心一人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异想天开。 但这种偏袒,任谁也挑不出毛病,链子本就是鬼帝的本命武器,人家想截给谁就截给谁,想给多少就给多少,旁人无从置喙。 尤其是深知深渊长度的天一门众人,咽了口气,惊叹地盯着锁魂链的动静。 锁魂链能延伸向何方,考验的不止是链子的长度,还有持链本人的功力。 一炷香过去,锁魂链还在伸展。 一个时辰了,众人从惊叹已化为了麻木。 少女拥有鬼帝赠予的远胜过别人的神器,也配得上这份赠予。 闻宴眯着眸,心里默念着药炉山的名字,示意锁魂链去寻找那座山的位置,锁魂链取自鬼帝的玄天链,乃伴生的天赐神器,神器有灵,寻找一座药炉山,不在话下。 终于,就在闻宴体内灵力将要耗尽之际,链子终于触碰到一堵山体,停止了伸展。 ——找到了!!! 闻宴眼前大亮,回过头道:“找到了。” 身后,众人先是不可置信,随即激动欢呼。 可欢呼过后,又显露愁容,药炉山是找到了,可要怎么过去呢。 看锁魂链伸展了那么久,就知药炉山距离不近,甚至非人力所能抵达。 过去吗? 闻宴拽了拽锁魂链,黑漆漆的链子会意,另一端悄无声息地缠绕上药炉山。 闻宴将这一端,缠绕上他们脚下的这座山上。 只能顺着铁链,走过去了。 铁链并不是很粗,甚至不到人鞋底的一半,跨越深渊,穿破云雾。 走上链子后,必须全神戒备,否则一着不慎,便会从高处坠落。 众人望着那条链子,只觉魂惊。 而这时,山间风云突变,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般,浓云遮蔽日月,偌大山崖再度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狂风吹来,连接悬崖与药炉山的锁魂链,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更为怵目惊心。 闻宴仰头望着天边异象,漆黑的杏眸里倒映着渐黑的云层,心里隐生不安。 目前发生的一切,在谢稚的预料之中,可焉知,不在玄机子的预料之中呢? 他设下聂无形当拦路石,难道不知,妖王就在鬼帝麾下? 他设下三千恶鬼,难道不知鬼帝将会登临? 他筹谋百年,应该不止为设置这些,让他们能破解陷阱,那设置陷阱还有何意义? 心底升起的诡异,让闻宴心中惴惴不安,许是一路走来太顺,让她有种,落入别人预先设计好的陷阱的慌乱。 一定还有哪里,她没有想到。 “先不过去。”闻宴沉声提醒,随即盘膝做下,思索应对之策。 她不过桥,身后,陈玉楼、豹尾和聂无形自然都不过去。 陈玉楼是信任闻宴,不会无的放矢,而豹尾则遵守鬼帝命令,保护闻宴,聂无形跟随豹尾。 而身后,有人见闻宴一声不吭,就这么坐在了悬崖边,只觉得着急。 风云突变,定然是玄机子那边发生了什么,无论什么,于他们而言都是坏事,必然要即刻前去阻止。 闻姑娘坐在悬崖边,干什么呢? 周掌门若有所思,沉声道:“吉凶未卜,纵然踏上铁链,也是白送性命。” 梵音寺住持捻动佛珠,道了句“阿弥陀佛”,未曾催促。 玄门为首的两人没动,其他门派也慢慢安静,按捺住焦急,紧紧盯着闻宴。 半晌,盘膝静默许久的闻宴,终于动了。 只见她从褡裢里取出羊毫朱砂符纸,将符纸定在眼前,就这么绘制起符来。 众人:“……” 闻宴不知身后人的想法,右手执笔,就这么沉下心神,制起符箓来。 朱砂行云流水般游走,瞬息后,符纸成,一张镇运符出炉。 落笔前,她也不知要绘制何符,落笔后,镇运符自发而出,符文完美,灵气四溢。 镇运符。 闻宴眼眸里闪过明悟,她知道了。 身后玄门众人瞪大了眼睛。 有门派掌门惊愕,“她这是,未出两息,便制成一张符?” “是啊,看符上道蕴,至少是上品符。” 人群里传出了吸气声。 常年制符的众人,竟不知符箓还能这么制作而成。 站在最前方的周掌门和梵音寺住持,惊讶过后,最先回神,“这是什么符,以前竟从未见过。” 纵然天一门道法齐全,符箓种类收录最多,也看不出,这是何等符箓。 “老衲也看不出。” 不及惊叹,却见闻宴绘制出一张符后,没有休憩,抬手将符纸散于周身,笔尖悬空,一张张镇运符,飞快脱出。 恶鬼谷底。 一朵朵魂花绚丽绽放,谢稚一手捏爆近身的恶鬼,似有所感,仰头望向谷顶天空,凤眸里浮现出欣慰。 阿宴,好样的。 他早已知玄机子设局,却无破局之力。 若他不留下镇压三千恶鬼,阻挡玄机子,人间势必生灵涂炭。若管了恶鬼,便无法去阻玄机子,酿成更大的灾殃。 两条路,他都不愿去选。 好在,徘徊许久,终于让他等来了破局之人。 他自安心镇压三千恶鬼,而后的路,自有破局人阻止。 阿宴,保重。 鬼帝转身,一身白衣变幻颜色,不知是黑还是红,众恶鬼察觉到久远的杀伐之气,呆若木鸡。 “鬼、鬼帝饶命!” 第064章 山风呼啸, 大地阴沉。 不知过了多久,闻宴从沉浸的状态中走出,收了笔, 睁开眼, 漆黑瞳底,一抹道意飞快闪过。 垂眸,就见膝盖旁已堆了一堆镇运符, 为之一愣。 她竟画了这么多符吗?居然没一点疲惫, 反而感觉体内多了股取之不尽的力量,精力充沛得能抗得动山。 “闻姑娘?”身后有人小声叫闻宴,生怕打扰了她。 闻宴回神, 将地面上的符箓捡起, 起身, 将符箓交给豹尾将军,让他帮忙将这些分发给所有人。 周掌门拿到符,问出心底疑惑:“闻小友,此符是何效用?” 闻宴道:“镇运符。” 当听到镇运二字,众人神色一凛,无须解释,便明白了此符的功用。 气运,还能用符纸镇住? 闻宴说出自己的担忧:“玄机子妄图成神, 他出关那一刻,必然要汲取天地气运以成就自身, 那时,恐怕我等的气运也保持不住。我绘制此符, 是想防止万一。” 周掌门肃然道:“闻小友的担忧, 不无道理。” 天一门人纷纷将镇运符贴身放好, 符纸放入身体刹那,只觉周身多了道无形的保护罩,同时心底多了股难以言喻的安心。 这镇运符,确实非凡。 其他人也纷纷将镇运符贴身放好,没有谁比修者更依赖运势,谁也不想自身气运出现什么问题。 镇运符一佩上,所有人的气势,都似乎发生了变化。 “……可是,只我等做好防护,终究不够,可有法子,阻止那老贼窃运?”有人仍然担心。 众人就此议论纷纷。 最后,梵音寺住持双掌合十,看向天一门周掌门,虚心请教:“敢问周掌门,可有封锁槐荫山的法子?” 这话提醒了周掌门,他灵光一闪,道:“有,周天锁星大阵,上古秘籍记载,此阵非但能封锁一方大地,甚至连一地的万事万物封锁,包括气运,那是祖师爷为封锁一魔神,创下的阵法。只是……” 周掌门面色为难。 “只是什么?”听见有了希望,众人急忙追问。 “可是担心阵法会外传,周掌门放心,若能阻止阴谋者,事后我等必自行销毁这段记忆。” 周掌门摇头,苦笑:“既为了天下,便是阵法外传又如何,只是大阵历经数千年岁月,遭遇磨难颇多,阵图失去大半,如今只剩下小半卷残卷。” 只剩残卷,便是威力再大的阵法,也如失去爪牙的老虎,发挥不出任何威力,还不如没有。 心情从高处跌落地底,众人一时陷入低迷。 若如此,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玄机子抽取天下气运为他所用,到时,即使有心阻止,也无能为力。 而天地气运散失以后,他们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闻宴蹙眉,周天锁星大阵,她没听说过,但能锁住一方地界气运的,她貌似,知道那么一个。 于是,闻宴拿出羊毫,在半空绘制出一个阵法,“周掌门,你们看看,这个阵法可行?” 周掌门立即去看,看着看着,眼神变得狂喜万分。 “这……” 不得不说,有时候事情太巧合了。 就像冥冥中自有注定一样,闻宴所掌握的这个阵法,正好,补全了天一门早已失传的上古阵法。 闻宴所绘制阵法的前半部分,与周天锁星大阵完全相同,而后半部分,衔接得行云流水,一经推演,完全可行。 什么叫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就是了。 狂喜过后,以闻宴为主,周掌门为辅,两人合力组织众人布阵,最所有人皆已到位之后,闻宴不得不提醒一句。 “你们要知道,大阵一旦开启,被封锁的不止有玄机子,还有我们。到时玄机子无法离开此地,无法从外界汲取到气运,势必会对我们下手。他若发狂,我们未必是他对手。” 玄机子筹谋百年,积蓄了足矣颠覆天下的力量,他们想要阻挡他,必须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更有甚者,魂飞魄散。 闻宴嗓音清淡,无任何矫饰,道出布阵的后果。 有人面色不改,有人犹豫了,但也只短暂犹豫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若能活着,谁想死呢。 但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们退缩了。他们若抽身离去,纵能独活,下半辈子却要沉浸在自责当中。 愿来槐荫山的修者,皆是心怀仁善之人,没人这么做后,下半生能装作若无其事。 周掌门道:“此事出发前我已有准备,玄机子既为我天一门人,我这做掌门的,理当清理门户。谁都可以退缩,我不可退。” 身后,天一门众人异口同声,“愿与掌门共同进退。” 随后是梵音寺,以住持为首,愿舍身成仁,以身殉道。 随后是万毒门,天机门…… 生死关头,所有人眼神都转变得异常坚毅,冥冥中神魂里似多了股力量。 闻宴颔首,侧眸看向悬崖,抬手将锁魂链收回。 “聂无形,能帮忙阻拦那些眼睛的窥视吗?”闻宴询问聂无形。 闻宴没有忘记,在十面山时,一举一动皆在别人注视下的感觉。 在此山中,她不信,这一路没有窥视。 聂无形倒是对闻宴刮目相看了,原本他还觉得这小姑娘年纪太轻,经验太浅,行事难免不稳,没想到,她还发现了这点。 槐荫山中,自然有窥探,玄机子那老阴贼,自己惯用阴谋欺骗世人,以己度人,也不相信任何人,所以,在这山中,布满了他的眼睛。 他既知道这点,当然也有法子,阻止那些窥探。 聂无形嘶嘶吐出蛇信,阴笑一声,“可以。” 霎时,一团阴煞之气脱出怨鬼之身,飞快扩散至天地间,黑雾取代阴云,遮蔽草木,遮蔽日月,遮住所有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整座山,彼此双方,都陷入无边黑暗。 @ 秘洞里,窥世镜内乍然一片黑暗,引起了镜前人的惊疑。 “他们在做什么?”陈家主疑惑。 陈家老道眉头深结:“不知。” 为防窥视镜被那些人发现,他们只敢远远观察他们的身影,能看到他们在做什么,却听不到他们说的话。 而今聂无形释出黑雾遮挡,他们就连看,都看不到了。 “无论如何,定然是针对老祖。速去禀报老祖。” 然而,等陈家老道去往玄机子洞穴前,却见洞门前已有韩家鬼医看守。 “韩世子来了?” 守门鬼医无声点头,神色颇为倨傲:“老祖和世子有要事处理,你等会再来。” 是什么要事,陈家老道心下了然。 是陆家大小姐,被韩凤玉带来了…… 正想着,沉寂的密洞里,猝不及防,传出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听声音,是女人。 第065章 惨叫声持续了两三个时辰, 嗓音之凄厉,让门外等待的人胆寒万分,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都知道, 里面正在进行着什么。 那是老祖精心饲养许多年的果子, 而今,他要食用了。 昔日千娇百宠的陆家大小姐,此时的叫声, 与那些因她儿惨死的人一样。 经历了半生富贵荣宠的日子又如何, 到头来,依然是棋盘上的棋子,命运不由己, 任人宰割。 凄嚎声持续了半个时辰后, 声嘶力竭, 开始痛苦**,**了一会儿,声音归于沉寂…… 秘洞内。 原本简朴的洞穴,已被满墙满地的符咒取代,咒文以血绘就,扭曲线条爬满了每一寸地。 面容枯槁的女人,如待宰猎物,被铁链捆绑在石床上, 双手双脚因着挣扎,被链子勒得血肉模糊。 可少女感觉不到疼似的, 仍惨叫着,扭动身子, 像被摊在铁板上的鱼, 无力地拍打尾巴。 可她, 逃不掉了…… 石床周围,随着洞内老者口吐的咒语,一缕血光源源不断朝石床涌去。 石床上,无数白色小旗悬空,严严实实包裹住了少女的身躯,场面看起来诡异至极,直教人头皮发麻。 忽然,其中一面棋子微颤一下,犹似被血水浸染,旗面飞快变得赤红,那红还在加深,弥漫出浓浓的血腥味,忽地,小旗似承受不住,从内部噌地燃起了一股幽蓝火焰,火焰出现瞬间,便吞噬了整面小旗。 这火焰若让来自九幽之地的恶鬼辨别,他们一定会慌不择路逃跑,因为这是能燃烧魂魄的,孽火。 只有罪恶积累到无法估算的数量,才能引来孽火。 一旦引来孽火,魂魄将承受的痛苦,也是异常恐怖。若让九幽之地的恶鬼选择,他们宁愿被拨皮抽骨一千次,也不愿被孽火灼烧一次。 而此时,同样的蓝色火焰,自石床噌地腾起,包裹住石床上的少女,如烧干柴般,剧烈灼烧。 “啊——!”被当成干柴的少女,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凄吼。 好痛,好痛。 陆婴如以为从前心疾复发最痛,现在才知,心疾之痛算不了什么,被孽火蚀骨最痛。这痛苦,从皮肉,燃烧至骨头,又从骨头烧至魂魄,她的魂魄,仿佛也被灼烧了。 “救命,凤玉哥哥,救我!!!” 剧痛中,陆婴如指尖扣着身下石床,连指甲生生剥落也没意识,喊出了韩凤玉的名字。 凤玉哥哥,救命啊,救命啊! 韩凤玉负手站在石洞一侧,听着石床上少女的惨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眼底浮现出一抹同情。 直到这时,陆婴如还在喊他,多可悲啊。 她不知道,他帮不了她,也不会帮她。 ……她如今遭遇的这些,可是有他的推波助澜。 等了许久,这一天终于到来,韩凤玉不知为何,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悦。 心中隐隐有不安。 他在愧疚吗?怎么会呢。 陆婴如凄厉的吼声,响彻洞府。 韩凤玉心底烦躁,低声请示,“师父,可要弟子堵住这女人的口。” 叫声太吵闹了。 这句话,传到了石床上,落入了陆婴如耳畔,她扭过头,不可置信。 老者轻笑着开口,语声甚为仁慈,“罢了,这痛苦非比寻常,再堵住嘴,还不知有多痛苦。” 这话看似仁慈,可听到被害的人耳朵里,不啻于狼咬穿兔子脖颈前,那假仁假义的眼泪。 陆婴如目眦尽裂地望着老者,想骂一句,死老头,假好心,脱喉而出的,只有惨叫。 “杀了我,杀了我……”陆婴如厉声吼叫一声,旋即呜呜嚎哭。 好痛啊,杀了她吧。 “爹,娘,二哥,二哥……” 最疼爱她的,是二哥,他要看到捧在掌心里的小妹,受这么大委屈,怕是心疼死了。 可最疼爱她的二哥,早就死了。 被她,害死了。 在痛不可遏的这一刻,陆婴如心底生出了莫大悔愧。 “啊!!!” 一个时辰后,孽火消失,被染成血色的旗帜化为灰烬,而石床上的少女,也被烧成了干柴。 凄厉的惨叫声,渐渐止歇。 不是不痛了,而是,喊不动了。 石洞内老者不疾不徐的咒语吟唱,再度传响。 陆婴如干枯的躯体,骤然恐惧万分的,疯狂抖动起来。 救命,救命啊,别念了,别念了!!! 一个猎物的祈求,如何能影响猎人的举动,玄机子凝神,接着念改良无数次的替命咒,白旗再度浸染血色。 陆婴如眼珠布满血丝,绝望又痛恨地瞪着不远处的男人。 “韩凤玉,为什么?” 她那么相信他,那么相信他! 她什么都明白了…… 过去那个无微不至照顾她,会心疼她的凤玉哥哥,只是伪装,他要利用她。 而一直以来,鲜少露面,据说心疼她的玄机子老祖,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韩凤玉淡淡看了眼一脸恍悟的陆婴如,脸上不复以往的温柔与宠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 他沉默良久,“你现在明白了,也不算晚。” 陆婴如心底充满了惶恐,艰难地扭动身子,“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韩凤玉淡淡扫过洞穴里,无数繁复线条勾连的阵法,眸光深邃,薄削的两片嘴唇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替命。” 不是替命,却与替命差不了多少。 地上这阵法,便是转孽阵。 将一人身上的血孽,隐瞒天道,转移到另一人身上,由那人承受血孽诸身的天罚,石床便是阵眼,吸纳所有孽力。 三十年前,老祖遍寻天下,要寻找与自己命格相似之人,寻觅数年,最后算出,与他命格相似的,将会有两人。 陆婴如,以及闻宴。 老祖连二人何时出生,都早早算出。由于陆婴如命格与他最为相似,且将会降生于三世家的陆家,所以,老祖选择陆婴如,作为他的替命人。 老祖需要一个,在他功力大成,即将飞升之际,承担他一身孽业,好削减雷劫之力,集天气运势,得道飞升的人。 他飞身了,而承担去所有罪孽与反噬的人,下场可想而知。 但替命人下场如何,不是他所能操心的,他只谨记老祖交给他的任务,好生照顾陆婴如,让她顺利长大,等到将来老祖需要的那天,将人带来,供老祖享用。 韩凤玉无声嗤笑。 陆婴如一直不知,三世家对她好,有几分是出于真心,不过是看她于老祖有用,才给予一两分关切,全当养个猫猫狗狗。就连他,也从未投入半分真心。 唯一对她真心的,怕只有陆临溪。可,陆临溪早已因她而死了。 这世上唯一会无条件心疼她,呵护她的人,早被她害死了。 陆婴如恍然大悟,泪流满面。 她一直理所当然的以为,闻宴是她的替命人,却万没想到,自己也是别人眼里的替命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韩凤玉,你会有报应的,玄机子,老而不死,罪孽多端,我诅咒你,你所图谋的一切,终究一场空梦,一辈子汲汲营营机关算计,最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少女仿若临死的诅咒,落入耳中,格外怵目惊心。 鲜少开口的玄机子,含着淡淡笑意的脸微微一沉,冷冷道:“原本还怜悯你,未曾下重手,倒是本尊多此一举了。” 玄机子面色一厉,给出了他的惩罚。 石床旁边,一面旗帜,再度浸染为血红。 陆婴如瞳孔凸出,血丝满布,恨意染红眼眶。 这时,心底传出一道声音,充满诱哄,“妹妹,痛苦吗?” 那声音如往常那般,正欲进行一场是喋喋不休的引诱,陆婴如在心里冷冷打断:“把身体交给你,能让他们计划失败吗?” “当然能。那老贼需要的,是你的命格,你将身体让给我,那么,这具身体里的命格,便只剩一个,那就是我。”那男音说着说着,嘻嘻大笑,十分愉悦,“想想那老贼在发现这身体里忽然换人后,那脸色该有多好看,哈哈。” “百年心血,一朝尽毁,那老贼该哭了。” 陆婴如被这声音描绘出的场面逗乐,却又警觉提防,“可是,做这一切,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大哥。” “大哥”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沉。 陆婴如知道,在她身体里,时刻想抢夺她这具身体的,正是她那个,随陆家覆灭就投身火海的大哥。 她并不信任这人。 陆临渊生前做任何事,都要求回报。他做这些事,一旦被玄机子发现,下场会和她一样。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陆临渊桀桀狂笑,十足癫狂,“好处?妹妹啊,韩陈两家步入我陆家后尘,玄机子老贼谋划失败,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魂飞魄散算什么,我要所有背叛陆家,害死陆家的人,随我们一同飞灰湮灭,你说好不好,妹妹?” 陆婴如发出了笑声,笑容扭曲。 “既如此,如你所愿。来吧,大哥!” “好妹妹,你总算做了件正确的事。” 陆婴如心甘情愿,将自己魂魄赠送给陆临渊。因为血缘相近,因为心甘情愿,身体里换了个魂魄的动静微乎其微,无人发现。 陆婴如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后,魂魄归于永久的黑暗。下一刻,属于她的眼睛,遽然睁开。 望见眼前的白色旗帜,‘陆婴如’嘴角缓缓上扬。 玄机子当年以一人之力,挑动三族大战,生灵涂炭,后又窃取一地气运,逆天改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如此种种,罪孽滔天,实属千万年难遇的恶人。 这样的人,还想将血孽转移到他可怜的妹妹身上,自己好干干净净地飞升? 想的真美啊。 眼角余光,瞥见韩凤玉紧张的脸,他战战兢兢询问玄机子,可否将《鬼医药典》下半册给他。 韩家当年凭半部药典,夺回药王谷,却不知,那半部药典里被下了诅咒,韩家得到了超然的地位,却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且后辈代代都要遭受反噬。 韩家每一代人,都活不过三十,就英年早逝。 韩家苦于反噬许日久,每一代都苦心钻研解咒之法,后来发现,唯一有希望能解咒的线索,就藏在《鬼医药典》下半册里。 所以,这就是韩凤玉的目的,不同于陈陆两家野心勃勃,意图走出梁州,染指天下,他只想要拿到半部药典。 这就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做玄机子走狗,背叛三世家盟誓,算计他们的原因。 然而,他的忠心,换来玄机子的沉默。 “徒儿,你急什么,待本尊飞升,自然将这半部药典交予你。”玄机子冷淡地道。 石床上,被孽火炙烤的‘陆婴如’,忽然一反常态,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让玄机子眉头一蹙。 韩凤玉被她这笑声,笑得惴惴不安,仿佛一直以来担忧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你笑什么?” ‘陆婴如’笑得嘲弄,“韩凤玉,枉你聪明一世,欺骗了那么多人,竟连自己被骗了也不知道!” “你还没看清你这好师父的真面目呐,他骗了你啊哈哈哈。” “他瞒天过海,欺瞒天下人,连自己师门都利用,你一个半路捡来的徒弟算什么,他一直在利用你啊!!!” “不信,你让这老贼现在就给药典,你看他可能拿出。” 话一落,玄机子老眼一冷,眼神如鹰隼般,敏锐定在石床上的少女身上。 ……这人不对! 韩凤玉深吸了口气,冷冷凝着‘陆婴如’,“本世子怎可能会信你的话,而去怀疑师父。” 虽如此说,却转头请求玄机子,“还请师父,将药典交予徒儿。” 玄机子理都没理韩凤玉,对着石床上的‘陆婴如’开口,“你是谁?” ‘陆婴如’桀桀狂笑,幽幽道:“老贼,你要飞升的计划,完蛋喽。” 这语气…… 玄机子口中咒语骤然停止,平静面容,终于勃然色变。 这人,不是陆婴如,而是——陆临渊! 韩凤玉脑中紧绷的一根线,噌地,断了。 身份被识破,陆临渊快笑断了气,“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的谋算,统统断了,全断了哈哈哈!!!” “善恶必有报,天道好轮回。算计天道是何后果,玄机子,韩凤玉,你们做好了准备了吗?” 玄机子师徒因这突来的意外,面色大骇。 韩凤玉执着地看向玄机子,“师父,药典……” 玄机子眼瞳爬满可怖的血丝,整个人形如从深渊爬出的猛鬼,“滚!!!” 从来都占据上风的玄机子,何曾被人这样算计,还是被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小人。 第066章 玄机子一怒之下, 不复往日慈爱,韩凤玉猝不及防被打飞了出去。 这一击用了十足力道,韩凤玉如麻袋重重撞上了墙壁, 五脏六腑霎时移位, 落地时,口中鲜血“噗”地喷出。 “咳咳咳!” 韩凤玉顾不得身上的伤,趴在血泊里, 目眦尽裂盯着石洞里的老头。 直到此时, 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韩家忠心耿耿为这老贼当了一百年的走狗,却原来一切都是谎言。 他没有药典,空手套白狼, 仅凭一句谎言, 就让他们为他卖命百年! 玄机子, 好一个玄机子。 “哈哈,哈……”一股热血冲击脑门,韩凤玉险些晕倒过去,跌跌撞撞起身,就恶狠狠朝那老贼扑去。 然而,他这点微末功力,想报复比他多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不啻于蚍蜉撼树。 他很快被扫飞出去, 如死狗般瘫在地上,奄奄一息。 石床上, 陆临渊脖子扭成夸张的弧度,终于瞧见了韩凤玉的狼狈, 不由大笑:“哈哈, 哈哈, 狗咬狗的戏码,本家主最喜欢看啦。” “打,继续打,打呀!哈哈哈……” 他癫狂的笑着,笑声里充满扭曲和怨毒。 “韩凤玉啊韩凤玉,被人欺骗的感觉,好不好受。现在,该轮到陈家,韩家覆灭了!哈哈哈吗,还有玄机子,老贼你很快也会死啦——” 陆临渊笑着笑着,突感魂魄深处传来撕裂的剧痛,陡然尖叫出声。 尖叫同时,他还在恣意猖狂地大笑。 这点痛苦,比起孽火的灼痛,算得了什么。经历过这短暂的痛苦后,便是解脱。 “嘻嘻,下一个,会是谁呢?” 陆临渊彻底魂飞魄散前,发出了最后一句诅咒。 玄机子紧盯着石床上的灰烬,眼神浮现出阴鸷,久久未从愤怒中回神。 他不明白,自己筹谋上百年,万无一失的策略,到底从何处出现了纰漏。 生平算无遗策,未有败绩,这一次意外,冥冥中仿佛预示了什么…… “陆临渊,陆临渊!”玄机子咬牙切齿。 直到,石床边缘白色传孽旗一只接一只跌落,老者才回过神,被怒火焚烧的头脑,慢慢恢复了理智。 传孽失败,下一刻,所有血孽回归自身。 迅猛的反噬,让玄机子措手不及,功体立时受损,原本的圆满境界,飞速跌落。 玄机子闷哼一声,立时盘膝运功,闭目凝神,往身上几处大穴派上禁咒,总算暂时阻止了孽力对修为的侵蚀。 掀开眼眸,耳朵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睁眼,就见韩凤玉拖着重伤的身体,已爬到他跟前,正撑着双手,艰难地想站起。 身负重伤,却满怀恨意,想杀了这个欺骗世人的骗子。 玄机子冷笑,此时此刻,往日融洽的师徒情谊荡然无存,“以你的修行,与本尊作对,还嫩了点。” 一拂袖,石洞门开,韩凤玉被无情地扫落出去。 石洞里没了人,玄机子老脸上陡然浮现出无数黑色密文,密文如面纱细网,严严实实遮蔽了整张脸,形如恶魔现世。 这是以防万一,他在体内施加的禁咒,可用来封印体内血孽,防止天道窥察。 如今,因方才那场变故,禁咒力量大损,快封不住血孽了。 玄机子定住心神,立时补咒。 孽力反噬,再补上的禁咒,也防不住多久,为今之计,只能再度抓来另一个替命人,将血孽传送过去。 雷劫将至,他必须得在那之前,将这身该死的孽债传给别人,否则…… “闻宴,闻宴……” 洞府门突然大开,韩家修者喜色还未浮于脸上,便见自家世子如同破布麻袋,被丢了出来。 “世子?”韩家修者面色微变,忙过去搀扶起韩凤玉,见世子进去时还好好的,出来时却这副模样,心下暗惊。 韩凤玉咳嗽几声,呕出一口血,掐住韩家修者,“……那老贼,骗了我,骗了韩家。” “什么?”韩家修者心中隐隐猜测出什么,却不敢信,怎么可能,他们为老祖卖命百年,付出那么多心血。 韩凤玉后续的话,打断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庆幸,“他手里,没有任何药典,那就是个贼……” 怒极的韩凤玉,都找不到言语,能怒骂那老贼。 余光瞥见一脸惊诧莫名的陈家修者,韩凤玉嗤笑,喘了口气,“你得意什么,我要是你,现在就回去,告诉陈家主,玄机子飞升之日,就是我三世家灭族之时!” 陈家修者心下大骇,“韩世子是什么意思。” 韩凤玉哈哈大笑,笑声苍凉,“听不懂吗,我们,都被那老贼骗了!骗了咳咳咳……” 陈家修者当下转身回去,石门轰地一声,再度打开。 一股巨力将陈家修者身体定住,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你想跑去哪里?” 老者语气与以往没有差别,却让陈家修者冒了身冷汗,“老祖,属下……” 玄机子却没耐心,打量了这修者一眼,眼神犀冷:“你有事与本尊说。” “是,家主命属下来向老祖汇报,聂无形叛变。”陈家修者惶恐之下,将原本要说的事,下意识隐瞒。 玄机子淡淡目光,带着审视意味:“果真?” “天地可鉴,陈家上下对老祖忠心耿耿,属下哪敢欺瞒老祖。”陈家修者苦笑,完全看不出说谎的样子。 玄机子没再计较,将人放开。 转而看向角落里奄奄一息的韩凤玉,嘲讽地轻笑了一声,眼神一厉,赫然抬手。 一道杀意,霎时直朝韩凤玉而去。 “老祖不可!”韩家修者阻拦不及,闪身挡在了自家世子身前,受了这一击,即刻暴毙。 韩凤玉悲痛失声,“七长老!” 玄机子面色淡淡,漫不经心收回了手,仿佛只捏死了只蚂蚁,无足轻重。 他转身踏出洞府。 韩凤玉牙齿几乎咬碎,他哪里不明白,这是那老贼的警告。 他在告诉他,便是欺骗了他,利用了韩家又如何,胆敢反抗一下,说个“不”字,他随时能倾覆韩家。 韩凤玉口中吐出大口的血,体内突然涌出刺骨的冰冷,他如陷冰窖,不可遏制地痉挛。 “韩家作孽多端,我在地下等着你们,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我诅咒你们,诅咒韩家满门不得好死!” “老天在看着你们,你们会有报应的,一定会有报应的!” 韩凤玉忽然想起了,那无数个死在他手上的人,临死前发出的诅咒。 ……诅咒,应验了。 他们苦心孤诣谋划百年,到头来一身虚空,反招惹了满身孽债,全族上下,不得好死,纵然死后,也将被投入九幽之地受苦受难,永世不得轮回。 韩凤玉哈哈大笑,自嘲,怨恨。 聪明一世,到头来竟是这种下场,多可笑,又多可悲啊。 可是,那人以为,将他韩家满门拖入罪孽坑里,还能安然无恙得到飞升? 呵? 韩凤玉看向玄机子,那是和陆临渊魂飞魄散前一样,癫狂怨毒的眼神。 陆临渊藏了一手,他怎么可能没藏一手。 踏上这条或许会万劫不复的船,谁能不做点防备? 韩家纵弱,临死前的反扑,也是可怕的。我只能做到这么多,剩下的,就交给玄门,交给鬼帝吗,交给……那人。 “韩凤玉,原来你就是瑶山韩家的世子,倒是我眼拙了。”被抓回地牢的女人,白衣染血,伤痕累累,失望而哀伤地望着他。 “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不会明白,人心是最经不起算计的东西,也许,只有来日切身体验一番,你才知晓这痛苦。” “我祝愿你,早日明白。” 嘴角血丝压不住,顾不得擦,韩凤玉手伸向前,充满渴求的,想触摸那道单薄的幻影。 “我明白了。” 对不起…… 玄机子面无表情走出闭关洞穴,来到洞外,正欲汲取天地气运,修补身体,却见天边动静不对,忙凝神去查。 发现是玄门诸人联合替命人,在试图封锁槐荫山,脸色微变,急忙阻止。 却为时晚矣。 山崖边,大阵布成,闻宴手掌一挥,锁魂链脱出,化作长龙,直冲天际。 随着锁链围绕槐荫山盘成一圈,大阵威显,一道薄薄壁垒,形如囚笼,将槐荫山这个危险,严严实实封禁在里面。 那些从别处被吸纳至此的气运,风云,尽数被阻挡在外。 众人难掩惊喜,“成功了!” 这方天地被锁,玄机子再无法从外界汲取气运,成就自身,等到雷劫到来,他便只一个字。 ——死! 实力不够,强行渡劫,必然丧生于雷劫之下。 若能引出他通身血孽,这方天地,将再不会容他! 而药炉山,察觉整座山连同他一同被封印的玄机子,怒极反笑。 “自寻死路,想凭借区区一个阵法,就困住本尊?杀了你们所有人,阵法不攻自破,本尊一样出得了槐荫山!” 而这方天地封禁,所有人无处可逃,正好方便了,他抓替命人。 “山间恶鬼,槐荫万物,听吾号令,杀!” 一声令下,死寂如坟墓的槐荫山,风云突变。 这动静,闻宴和玄门众人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 “小心,我等封印此山,玄机子必然有大动作。”曾为师徒,对师父最为熟悉的温斐然,立时出声提醒。 对于这昔日的师父,在得知他所有阴谋刹那,所有对师尊,对长辈的尊敬,已所剩无几。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必须阻止玄机子这场将毁灭此方世界的飞升。 所有人皆拿出了武器。 闻宴从袖口摸出匕首,全神戒备。 突然,脚下的草丛,开始疯狂生长。 一根藤蔓钻出地底,悄无声息,靠近了闻宴的脚踝。 第067章 陈玉楼最先注意到靠近闻宴腿边的藤蔓, 怨气化刀,在藤蔓还未靠近之际,就斩断了这鬼物。 闻宴也瞬间回神, 眼疾手快, 用匕首去斩其他欲靠近的鬼藤,鬼藤鬼气森森,一触及匕首上的功德金光, 便似触碰到火舌, 惶恐后退。 鬼藤,还真是鬼气所化。 闻宴并指往身上一点,调出一层金光覆盖在体表, 再无鬼藤胆敢靠近。 然而, 闻宴轻松了, 玄门众人负担却重了起来,他们没闻宴这么多的功德,有也舍不得用,于是被鬼藤鬼草搅扰得苦不堪言。 闻宴扫视一眼身边,拧紧柳眉:“只有鬼藤,鬼草吗?” 身边,陈玉楼闻言,摇头:“肯定不止。但只这么个鬼藤, 就已经牵绊了很多人了。” 陈玉楼说着话,忽见闻宴肩上出现一只枯瘦老手, 怨气大惊失色,一股恐惧直冲头顶:“闻宴!” 已来不及…… 闻宴只觉得耳际一凉, 下一刻天旋地转, 已被人吸着肩膀, 往后拽了一步。 她试图挣扎,肩膀上的枯手却如章鱼恐怖的吸盘,任她怎么挣扎,都难以挣脱吸力。 呼吸紊乱一瞬,迅速调整过来。 闻宴抿唇,冷静地叫住对方的名字:“玄机子。” 在这时,亲自出面抓住她的人,除了玄机子,不做他想。 他们封锁了槐荫山,终于将某条毒蛇逼出了洞穴,显露出真面目。 身后,老者被识破身份,清淡一笑,声音倒是无欲无尘,仿佛已褪去凡身,摒弃了所有低级欲望,“真是聪明的孩子。” 话里甚至蕴含慈爱,如一温和的老者和蔼地夸奖一个晚辈。 但他要做的事,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玄机子掌心吸纳闻宴肩膀,以老欺小,就要将人强行带走。 时间紧迫,他必须尽快将替命人带走,转去一身血孽。 闻宴感觉到老贼有些急促的呼吸,杏眸闪过一缕暗芒。 这老头,比她想象的还要着急。 他在着急什么? 思忖间,闻宴眼前忽地一亮,随即目色沉沉。 玄机子想就这么带走闻宴,哪会这样顺利,正要走,两道攻击气势汹汹袭来。 豹尾将军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急匆匆赶来相救。 紧随自家妖王追来的聂无形,见到昔日熟人,霎时怨气滚滚,阴冷大喝:“玄机子,好久不见啊。”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妖族的仇,被欺的恨,足够这老贼死上一千次一万次。 玄机子前路后路被堵住,轻笑了一声,不急不躁,将视线看向了肃立半空的豹尾,“妖王好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豹尾深目迸发出寒意:“如此诡诈小人,谁是你好友。” 看看那些曾为玄机子好友的人,下场都是怎么样的。 大多数,都死在了百年前,死在了他毫不留情的算计里。 玄机子脸皮极厚,被鄙夷,被叱骂为阴险小人,也不生气,只颇为遗憾,“妖王啊妖王,你不知道,当年你若当真死在了战场上,才是最好的归宿。” 为什么,要回来呢。 这句话,豹尾无动于衷,反激怒了聂无形,“老贼,来都来了,就将命留在这儿吧。” 当下,手持青毒鞭,朝了上去,伴随万千蛇雾。 豹尾眼神一凛,一挥铁锤,从另一侧攻向玄机子。 昔日妖王主臣两联手,便是玄机子修为再深,也难以消受。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猎物,将少女身形定住,用鬼藤捆绑好,才冲出去与豹尾二妖战斗起来。 飓风扫荡,陈玉楼急忙奔至闻宴身边,想解开鬼藤,却不知该如何下手,一时无能为力。 闻宴淡淡道:“无妨。” 功德匕首从袖口悄无声息脱出,滑入掌心,无须动作,鬼藤已如遇见天敌,慌不择路撤退。 闻宴起身,下一刻身影一闪,择了处隐蔽之地,观察玄机子与豹尾二妖的战斗现场。 百年前,谁实力更高一筹,闻宴不知,但如今,玄机子的实力,远在豹尾与聂无形之上。 “若是百年前,妖王与聂将军联手,本座怕是要避让一二,可现在,你们——”玄机子居高临下,笑道:“已不配做本尊对手。” 玄机子的实力,让人骇然无比。 没人能说出这是何等境界,冥冥中脑中闪过两个字——半神。 只差半步,便踏入神之境界。 这让所有围观的玄门众人一阵绝望,异常无助。 再强大的人,都能找到能战胜的方法,但高高在上的神,不死不灭的神,要如何战胜。 玄机子一拂袖,将豹尾和聂无形扫开。 豹尾正欲抵挡,猛然瞧见玄机子身后显现出一少女身影,面色微变,鬼体即刻被扫飞了出去。 而神色颇为得意的玄机子,转过身,漫不经心扫了眼下方的玄门众人,那是看蝼蚁的眼神。 下方,紧密关注玄机子的温斐然与周掌门,望着昔日亲密无间的故人,只觉满眼陌生。 师父,这是他的师父? 曾教他身为天一门弟子,当惩恶扬善的师尊,仿佛只是梦幻泡影,从不曾存在。 玄机子余光扫过下方诸人,眼神扫过温斐然,对这个昔日悉心教导,最为爱护的弟子,眼神未有一分驻留。 一朝为神,众生皆是蝼蚁,他的徒弟与与其他众生,又有什么特别。 玄机子转身,云淡风轻的笑着,就要去拿走他的猎物了。 不料,刚要转身,一道寒芒,裹挟着无尽杀意,刺入他背心正中。 玄机子闷哼一声,勃然大怒地看向袭击者。 原本,寻常法器已无法伤及半身之躯的玄机子,奈何赶上了特殊时候,他体内孽力地反噬还未平复,又加上,那匕首上涂抹了超剂量,足以灭杀一群恶鬼的功德。 血孽缠身的玄机子,就这么,被一柄匕首,伤得不轻。 功体被伤,纵然转移了血孽,面对雷劫他也再无把握! 功德钻入身躯,不啻于毒药侵身,玄机子“啊”地厉吼一声,脸色前所未有的凌厉,转身给了袭击者一掌。 “找死!” 这一掌没有丝毫心软,用了能将人拍死的狠劲,想将那人一掌击杀。 闻宴饶是早有准备,及时躲闪,仍挨了重重一掌,剧痛传来,眼前冒出大团白光,裹住了神识,将她拖着要拽入无底黑暗。 但还不能晕。 “玄机子功体已伤,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将血腥味吞咽回喉咙,轻轻咳嗽了一声,闻宴眼神冷厉瞪向下方的人,大声呐喊。 少女虚弱却狠厉的吼声,惊动了所有人。 众人如梦初醒,陡然清醒过来,发狠看向玄机子。 是啊,该战了。 便是半神又如何,拼死一搏,只要能在他功体上多增一道伤口,天雷时,他渡劫成功的可能便降低一层,那他们便是死,也是成功的。 “战!” 法器光芒焕发,无数寒流,汇成巨大浪潮,朝玄机子俯冲直去。 而完成任务的闻宴眼前一黑,像一片树叶,往下跌落。 陈玉楼焦急地飘上去,想要接住少女,却有另一道白色身影,抢先在他跟前,长臂一伸,将坠落少女揽在了怀里,轻轻坠落。 闻到熟悉的清冷气息,闻宴眼睛艰难的睁开一条缝,对上谢稚关切的眼神。 嘴巴动了动,话还没出口,嘴角先溢出了一缕血丝。 谢稚温润的俊脸上,陡然浮现出腾腾杀机。 鬼帝的怒容,三族之内,恐怕谁见了都怕,闻宴却不怕。 她弯了弯唇角,“没事……我没事。” 她躲闪及时,且玄机子还打着带她回去替命的主意,纵然愤怒至极,依然控制住了自己,没下死手,否则,她哪里有力气,喝醒那些人。 谢稚深深凝望眼前的少女,深眸浮现某种情愫,薄唇微动,最终也没说什么。 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 “恶鬼已尽数收服,我该去会一会那位故人了。”谢稚动作轻柔的,将闻宴安放在树下,在周围布下神鬼莫敢进犯的鬼帝气息,才伸手触摸了下闻宴柔嫩的脸颊。 “等我。”谢稚眸色沉了沉,道出这句话。 闻宴杏眼亮晶晶的,望向眼前的人:“好。” 谢稚携带满身来自九幽之地的气息,转身离去。 断崖边的大战,已从崖边转移至山林,山摧树折,血气弥漫。 无数人倒下,又有无数人站起。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半空中那老人,举剑,厉声嘶吼,飞蛾扑火般冲过去。 然后……如流星划过夜幕,绽放短暂的明光,便归于沉寂。 “都说了,尔等非我对手,便是仗着人多欺我,也无法奈我何。”玄机子冷淡地俯视一个又一个妄图冲上来的人。 “没用的,你们的牺牲,只感动了你们自己,没任何作用。” “放弃吧。” 这声音如同邪乐,试图动摇人心境。 梵音寺住持打了句佛号,揭穿玄机子的目的,“便是无用,能拖延住魔头渡劫,能拖住一息,亦是功德无量。” 他们早已看出玄机子目的,他想带闻姑娘回去,承接他的孽,他们便是无法就地诛杀此獠,也要将人死死拖在此地。 玄机子眸中冷意四射,一抬手,将住持吸纳入掌心,紧紧掐住他脖颈,“老和尚,本尊的容忍度,是有限的,你——” 话未说完,一剑携带灼热如烈阳的功德,冷不防穿心而过。 玄机子闷吼出声,扭头去看,就见温斐然单膝跪地,印堂迅速被血孽淹没。 他竟是一次抽空了体内所有功德,附着于剑,只为完成一击。 没了功德,多年积攒的血孽压制不住,温斐然口中呕红,修为飞速倒退,转眼华发早生。 “温斐然,本尊的好徒儿,为师过去待你万般好,这是养出了一条白眼狼啊。”玄机子怒不可遏。 温斐然恶狠狠瞪着那人,“你不是,我师父。” 玄机子一掌挥去,温斐然顷刻晕死。 “好,既然尔等执意送死,那就休怪本尊。”玄机子冷喝一声,双掌往上托举,霎时槐荫山上空,天地失色,风雨欲来。 山林间,似乎有什可怖的存在,出现了。 众人神色一凛,当下紧密靠拢一起,心下隐生悲怆。 看来今日,难逃一死了。 就在这时—— “玄机子,今日这场战,该是本帝与你之间。”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道低沉冷肃的嗓音,伴随而来的,是席卷天地的鬼气。 “鬼帝!” 玄机子动作一顿,不知为何,心底忽地慌了一瞬,生出不祥预感。 而恰在这时,心脏不知为何,砰砰砰乱跳起来,一股血腥气难以压抑,骤然出喉。 同时,体内莫名多出一丝力道,如细针般,狠狠戳向压抑血孽的封印。 封印颤动了一下。 不好,他如今已然出洞,若血孽泄出一丝,他必遭天谴。 玄机子惊疑不定,他很清楚,那细针并非他所设下,定然是别人所为。 他向来对身体把控极严,谁能不知不觉,对他做手脚? 脑海里下意识闪出一个人影,“韩凤玉!” 一个两个,可真是他的好徒弟,呵。 第068章 鬼帝的到来, 让众人惊喜万分,旋即便退出第一战场,打算在后方施援。 却没想到, 鬼帝与玄机子两个神的战斗, 会那样凶猛。 鬼帝与玄机子交手的第一掌,空间都震出了裂痕,虽然很快以强大的修复力再度复原, 在众人心里却留下了难以抹灭的震骇。 这就是二人真正的力量, 神的力量? 百年前曾试图联手威胁鬼帝的玄门众人,额头冷不防落下冷汗。 他们是有多无知,才觉得定能战胜鬼帝?好在, 人鬼帝宽宏大量, 没有计较。 错眼间, 那两高手已走过上百回合,鬼帝和玄机子双双坠下云海,消失在山顶上,俄而又从云海里冲出,扎入幽暗诡异的森林,所到之处,天倾地覆,云卷风涌。很多人甚至连他们怎么出的手, 都看不清,只看到层层幻影闪烁。 忽然, 鬼帝一个拂袖,将他们扫出了战场。 众人讪讪:这是嫌他们碍事了吗? 然而, 等双脚落了地, 才发现他们已身处另一座无名山上, 疑惑间,聂无形指着面前的山,哈哈大笑,“此地便是药炉山,那老贼闭关百年的巢穴!” 聂无形除了妖王,很少对谁心服口服,如今鬼帝算一个。 鬼帝这力道使得好,竟是一下将他们扫到了老贼的老巢,他难道是早有预料? “进去看看,肯定有大发现,或许能找到那老贼的弱点。” 聂无形带这话有理,于是他大摇大摆在前方带路,其他人略思忖,也跟了上去。 药炉山四周荒草丛生,遍布阵法,禁咒,甫一踏入,眼前便风云忽变,杀机四起。 “周掌门!” 不用别人说,周掌门已领着天一门弟子上前解开阵法,众人继续往前。 因鬼帝与玄机子的战斗,地面山石一直在隐隐晃动,石头滚滚而落,堵住了很多山道,众人不得不停下,疏通山路。 玄机子十分谨慎,在药炉山四周设置了中诸多阵法,导致外人进入洞穴困难重重,岔路颇多,每行进一段距离都十分困难。就在所有人纠结于该选择那条路时,三个邪道,忽然出现在前方的一条道路上。 “诸位仙长,走这里。” 几个邪道居然为他们指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众人戒备地盯着那几人。 他们身上的气息并不陌生,那是陈家和韩家的修道者。三世家乃是玄机子的走狗,他们出现此地,是想引诱他们步入歧途,那可是打错了算盘! “诸位莫要担心,我等没有恶意。”邪道苦笑着,将他们终于发现,被玄机子那老贼利用了一事说出。 “我们也并非想要做恶,只是迫不得已,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对不住。” 当初,陈家和陆家不想沦为大邺王朝铁骑下的奴隶,失去千年世家的地位,向别人卑躬屈膝,韩家想打破鬼医短命的诅咒,想恢复鬼医谷的昔日辉煌。玄机子便利用了他们的弱点,编造了一出谎言,将他们骗上了贼船。 只是,等他们醒悟过来,为时已晚。 他们手上,沾染了洗刷不尽的血孽,注定没好下场。 既如此,索性就鱼死网破,拽着害他们至此的人,一同下地狱。 陈家家主苍老许多的面容,经由传讯符,出现在玄门众人面前。 他以血为誓,证明他们所言为真。 玄门众人商量许久,决定暂且先相信这些人,跟着一同进去了洞穴。 先见到了韩家世子韩凤玉的尸体。 秘洞幽深,昔日地位尊崇的韩世子,双眼怒睁,俊脸犹带怨恨地躺在地面,看样子已毫无生机。 “这……”这一幕惊住了不少人。 韩凤玉狡诈神秘,对玄机子最为忠心,怎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陈家主:“是玄机子打死了他。” 陈家与另两家暗里防备了百年,可见到了两家的下场,他心底涌现的并非激动,而是恐慌。 韩凤玉是玄机子最信任的徒弟,都落到这般下场,更何况他们。 思索许久,陈家主当机立断,做出与玄门合作的决定。 韩凤玉的死亡,让他认清了玄机子的真面目,再继续与玄机子走下去,必然没有好下场。 尽管同玄门合作,他们也未必有好结果,但眼下已没别的选择。 以他们身上的罪孽,想有好下场是痴心妄想。唯一还能自由选择的,只有……报仇。 玄机子害了他们,他们必然要狠狠反击! 于是,在窥世镜里出现玄门中人的身影时,他便派出了族人,为追寻到此地的玄门众人,领路到此地。 “玄机子使用了秘术,遮掩住了自身的气息,才得以隐匿多年。若破坏了那道秘术,玄机子必会暴露在天道之下,一身血孽压不住,渡飞仙劫,必然失败。”陈家主为玄机子办事,掌握的消息更多。 眼下,为了报仇,陈家主将玄机子所做的事一一出卖,毫无隐瞒。 周掌门察言观色,确定对方没有撒谎,想到玄机子这些年做的事,眸中散发狠厉,当下抬掌朝洞穴攻去。 玄机子妄图摧毁此方世界,踏万万人尸骨成神,休想。 任何禁术,只要摧毁了所附着的媒介,必然消散。 天一门弟子跟随掌门,不约而同动手。 玄机子闭关的洞穴,在所有人联手摧毁下,飞快散为灰烬,先是替命术,敛息咒,随后是夺运大阵…… 药炉山内秘术被毁,为玄机子掩藏气息的屏障,土崩瓦解。 断崖边,正与鬼帝作战的玄机子,突感力量被削弱了一层,错愕瞬间,一条冷冰冰的锁链,破开身体护瘴,穿过胸膛。 神魂被翻搅的痛楚,远胜于肉|身之痛,玄机子猝不及防,发出异常惨烈的叫声,“啊——” 比起痛,玄机子惊怒交加。 ……有人,破了他的势! 玄机子强忍疼痛挣脱掉锁链,没丝毫恋战,转身召来白雾,利用浓雾遮掩身形,疯狂逃窜。 他在往药炉山狂奔。 再与鬼帝战下去,与他无益,他能与鬼帝作战的倚仗,在于槐荫山,借助一地之势,他便是山神,自可调动千山之力,勉强与鬼帝打成平手。可一旦失去了这有力倚仗,他连鬼帝一击都难以承受。 玄机子怒不可遏,到底谁那么大胆,他留在药炉山的东西! 谢稚注视着急蹿而走的玄机子,薄唇边浮现出一抹清淡的笑,没有急着去追,而是不疾不徐坠在了玄机子身后,偶尔,提起锁链,将前方逃窜的人,逼到另一方向。 “可恶……”玄机子在心里痛骂,惊疑不定。 鬼帝明显是想想逼他进入某个地方,他这是什么意图? 想了半晌,都没猜到,百年以前,他能看出所有人意图,唯独猜不透鬼帝的。 玄机子有心摆脱控制,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像一条落水狗,被一点点逼入死地。 身上的势,在溢散。 渐渐的,他对槐荫山的掌控,也在失去。 终于,他到了前方某地,见到了,盘膝坐在树下调息的少女。 少女面容极美,却肤色惨白,双目紧闭,似受了极重的伤。 玄机子阴沉一笑,找到了摆脱鬼帝的法子。 他提速往少女奔去,伸手欲抓。 然而,却在刚接近少女的瞬间,瞳孔里闪出一缕惊讶,下一刻,落入了一阵法里。 玄机子不知身下是何阵,即刻发力便要破阵,谁知,所发出的力量,尽被阵法吸去,化为攻击自身的杀力。 “该死!”玄机子哪里还不明白,他中计了。 而树下调息内伤的少女,此时忽然睁开眼,娇柔面颊上,哪里还有半分柔弱? 取而代之的,是狠厉,和杀伐果决的强势。 闻宴手执匕首,看向中了自己陷阱的老贼。 玄机子老脸上不见儒雅,一身血痕,满脸焦急和狼狈,十分可怜。 然而,这人再可怜,都让人同情不起来。 “流沙阵,越挣扎困得越紧,你放弃吧。” 闻宴是在所有人走后,抓紧时间,利用功德快速恢复伤势,之后立即着手布置流沙阵。 谢稚临走前,跟她定了个计划,他会将玄机子引来这地方,留给她杀。 她身上还有两道,玄机子亲手施加的禁咒。 只有当初的施咒者死去,她身上的禁咒才会消散。那些被他吸纳过气运的人,才能气运回归,拿回属于自己的命运。 而此时,玄机子气运泄出,功体受损,已虚弱至极,正是诛杀之际。 匕首抵达之前,玄机子抬眼看向闻宴,阴森笑着恐吓:“杀了本尊,你也会死,别忘了你身上的禁术——” 话没说完,匕首裹挟着金光,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穿破心脏。 血花四溅。 玄机子闷哼一声,不可置信地低头,“你!!” 他不明白,他谋划了上百年,推演过无数次的完美计划,纵是鬼帝也无法破除,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 然而,没等他想明白,头顶黑云急速聚集,云里探出令人神魂战栗的雷。 粗壮的,黑色的。 那是—— “天谴之雷!” 那是天罚! 势被破,天道锁定了玄机子的方位。 闻宴收回匕首,淡淡睨着面带疑惑的老贼:“你最不该做的,就是看轻一个女人。” 这老贼还以为,她是那个医女闻宴,或者是三大世家,什么都不懂,任由他忽悠? 她知道,只要她亲手了解了此人,身上任何由他亲手布置的禁咒,都能破除。 她的命运,岂是这么个老贼说摆布,就能摆布的。 说话间,闻宴没有停顿,抽出匕首,往玄机子身上,又扎了个口子。 玄机子瞳孔扩张,喘着粗气,恶狠狠盯着眼前的少女。 不是他计划走错,而是——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初他所选择的猎物,她,不是医女闻宴! 这人早已取代了那个医女,成为他计划中最大的变故。而他竟自傲地没将一个人小小蝼蚁看在眼里,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玄机子,你以为,这样就能成神吗?” 不远处,鬼帝清越的嗓音,传了过来。 听到这熟悉声音,玄机子费力地扭头望去,来人修长的身影在他眼底愈发靠近,他浑浊眼底爬满了不甘。 他不甘心,他离成神,只差了一步啊。 幼年时期,他目睹父亲病逝的画面,那样骄傲的一个男人,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他知道他很想死,却因为妻子的眼泪,小儿的眼神,硬生生熬着,熬到最后,终究还是走了。 母亲说,人有七灾八难,生死离别,要没有这些,就圆满了。 于是,成神的执念便刻在了脑海里。成神可以长生不老,可以跳出这苦界。 后来,他踏入修道,他比所有人都刻苦,被称为玄门百年不遇的奇才。他以为凭借修炼,他早晚能成神,谁知随着修为愈高,他才知道,这世间,仙途早已断绝。 没有人再能成神。 他的梦想破灭,他不肯放弃,却不得不放弃。 直到,遇见了幽都新生的鬼帝。 天道赋神格,一出世,既为这世间唯一的神。 同鬼帝交游那几月,亲眼见那人能轻而易举调动天地之力,修炼不足三百年,修为却早已胜过这世间大多数人。 他心底涌现出愈来愈多的不甘。若是从始至终都没有神便也罢了,可天道却让他看到了神,他还这能甘于平庸。 心中的火热,再度燃起。 此方世界限制颇多,寻常修炼之法,已不可能再成神,那么他便用别的办法,天不给他气运,他便自己去拿,等到气运诸身那一日,他定能飞升。 从那以后,他便开始筹谋,先利用三族对鬼帝的忌惮,挑起三族大战,削弱三族实力的同时,死遁脱身。之后,他进入槐荫山,暗地里唆使三世家为他卖命,窃取整个梁州大地的气运,以供修炼。 他知道,这样做,罪无可赦,必然产生他难以抵抗的血孽,会被天道捕捉,于是,利用功德掩饰血孽,后又寻找出替命人,以待将来,将自身孽债转移到那人身上。 他计划如此周全,以防万一还推演过无数次,将所有不利因素扼杀,只差一步,差一步! 谢稚淡淡嘲讽:“你以为,成神是多么好的事。” 天道赋予的力量多大,任务便有多重,绝无可能成为脱离苦海的路径。 “哈,鬼帝,你天生为神,说这话实在虚伪。” 这世间,谁人不想成神。 “我,我就对成神没有兴趣。”闻宴开口,冷睨玄机子,“人有七情六欲,当然会有烦恼。人有人的烦恼,焉知神不会有神的烦恼,若按照你以为的,人一旦成了神,就失去了烦恼,恐怕不是失去了烦恼,而是失去了七情六欲。人有欲望,才能感觉到快乐,若没了欲望,变成了冰雕木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闻宴修道从不清心,讲究顺从天意,顺从本心。 但玄机子听不进去,他已生心魔。 不,早在他妄图成神那一刻,他就已心魔缠身。 闻宴对这种人,无话可说。 若是听故事,觉得这么个一心向道的人,坏虽坏了些,但道心坚定还可夸赞,然而若站在被他坑害的凡人的立场,就觉得这人罪大恶极,不值得原谅。 他执着他的道,却将天下人视为蝼蚁,那么被天下人推翻,也是因果循环。 玄机子仰头望着天上的雷,突然哈哈狂笑,笑声淹没在雷声里,雷声更响亮了。 他算计百年,换来了这下场。 黑色天雷在穹顶炸响,槐荫山的修道者抬头往上看了眼,只觉惊心动魄,恍然间有种天之将倾的恐惧。 煌煌天威,恐怖如斯!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快走,快走。” 在这股天道威力面前,众生皆为瀚海漂萍,被天之愤怒囚住了心神。 黑压压的云层,以玄机子为中心,顷刻间扩散了数十里。这一次的谴雷,远比上次在麻衣山看到的,更愤怒,更恐怖。 天雷劈开了山石,释出了被藏在山下的怨魂。 可怜的冤魂,一身怨气还未发泄,先被谴雷吓得呆立原地,不敢动弹。 谢稚伸手拉起闻宴,又一伸手,收回天边闻宴丢下去的锁魂链,并将槐荫山上所有亡魂,转移下山。 就在所有人离开黑云覆盖范围,天道谴雷轰隆降落。 一道谴雷,几乎将整座槐荫山炸得粉碎,山石崩碎声中,伴随声声狂笑。 这笑声让众人神色沉郁,直到此时,玄机子竟还未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成神,便是破开此界,飞升异界,哪有那么容易。” “不是天道不允许成神,而是成了神,天气气运集于一人,那这方世界众生万象,就全毁了。” 古往今来,天资胜过玄机子的先祖,不是没有,心怀成神梦的天才,比比皆是,为何至今无一人成神? 那是他们知晓,若他们成神,那将害死千千万万人,没人能背负得起这份沉甸甸的罪孽,纵然成了神,又能如何呢。 只是,玄机子心魔已深,看不清这些。 所有人望着雷劫,心情沉重。 雷声历经九九八十一日,方才停歇。 谴雷过后,云雨收住,槐荫山已化作一片废墟。 高山上,闻宴仰头,就见笼罩在槐荫山上的阴云,慢慢散开,有金光照射进这方天地,为阴气森森的死地,注入了一缕生机。 闻宴伸出手,丝丝缕缕的银光,伴随着点点金光,自虚空飘落,落到了她身上。 一部分留下,另一部分越过她,没入地底,去寻找它们原本的主人。 而离她不远处的陈玉楼,也拿回了本该属于他的气运,魂体逐渐凝实。他凝望已沦为废墟的槐荫山,怨气消散。 槐荫山别处,梁州大地,金光涌动,很多早已失去生机的大地,气运回归,再度涌现出了生机。 而随着罪主倒下,原本被截流到三世家的气运,流回原本的位置,十面山、麻衣山、聂唐岭……曾被偷窃走的功德,也各自回到原本的主人身边,那些窃了别人功德之人,罪加一等,寿命减半,血红的名字,出现在了判官桌案上。 第069章 罪首已诛, 余下为虎作伥的邪道,由玄门出面,很快尽数抓捕, 那些邪道遗留下的替命阵, 替命术等等邪道,被一一清扫。 而后,黑白无常两位阴帅出动, 将死去的亡魂带入幽都。 时隔两月, 闻宴终于回到了幽都。 陈玉楼已先一步回了枉死城,想接着看热闹的聂无形也被豹尾将军拉走,剩下闻宴和谢稚, 并肩慢悠悠走着。 闻宴有些好奇, “谢大人, 恶鬼谷那些恶鬼,是怎么处理的。” 他们能赢玄机子,关键在于谢稚及时赶来,若无谢稚,他们胜算不足一层,且不知要牺牲多少人。玄门人也认识到这点,如今对鬼帝不再全神戒备,反而多了重敬重。 过去, 玄门与幽都嫌隙颇深,有时阴差过境, 都要驱逐,而鬼帝在玄门流传出去的形象, 也是青面獠牙, 凶神恶煞, 没想鬼帝浑不计较。 也是见到鬼帝与玄机子交战表现出的战力,才明白鬼帝以往对它们有多容忍。 比起玄门那些人复杂的心态,闻宴只有一点好奇。 谢稚当时是怎么赶回来的? 三千恶鬼,三个四个一起收拾,也得花费几日,当时哪种情况,时间之仓促,根本来不及。 谢稚深眸闪烁了一下:“杀了一半,另一半全带走了。” 闻宴却怀疑:“怎么带走的。” 不会是玄天链,谢稚与玄机子交手时,玄天链空荡荡,没有恶鬼。 也不可能是藏于袖中,三千恶鬼,就是一半也有一千多,那么多恶鬼,就是鬼帝也未能全部带走。 而短时间内,也无法将那些恶鬼封印,除非谢稚哪里不去,就镇压在那里。 谢稚露出无奈,就知道,瞒不过小姑娘。 言简意赅道:“吞噬。” 两个字,隐藏了多少凶险。 当时,谢稚目睹闻宴远去,心下生出焦躁。尽管知道闻宴就是天定的玄机子克星,他依然没法放心,让小姑娘就那么离开他视线,他……始终难安。 他不能承受,她出事的风险。 人皆道神能永生,便摆脱了世间大多数的烦恼,然而,神也有情,有了情,能感知到情,便成了人。而人是不可能摆脱烦恼的,若再有漫长的寿命,痛苦延长,那长生于他而言,便是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于是,谢稚便用了最快的速度,灭杀了一半的恶鬼,另一半,尽数吞入腹中。 鬼与鬼之间能互相吞噬,以壮大自身。谢稚作为天生地养的鬼,也不例外,他甚至能一次吞噬上百只极恶之鬼。 然而这凶残的法子,以前从未试过,更莫说,一次吞噬近乎一千多只恶鬼。便是鬼帝之躯,也遭不住这么多恶鬼力量的冲撞,当时出一个意外,等待他的只有爆体的下场。 只是当时他也没想那么多,吞了恶鬼,立即往小姑娘那边赶去。 谢稚无比庆幸,他去得早,若再去晚一些…… 谢稚说的风轻云淡,闻宴却能感觉到其中的惊险,暗自捏一把汗。 那可是一千多只地狱道恶鬼,一个不小心,就是鬼帝之身,也会爆体。 一千多只恶鬼之力……谢稚怕是到现在都没消化完! 吞噬恶鬼,总有隐患。 闻宴原本想再同这人多走走,现在却不能了,她仰头,对上谢稚的眼,有些生气,“要是我不问,你打算永远也不说,就这么自己承受?” 谢稚故作无事地笑了声,“也非大事。” 闻宴只觉得心有余悸,“那什么是大事?” 谢稚薄唇抿住,陷入了沉默。半晌,揉了揉她脑袋,无奈:“我真没事啊。” 以前这种危险,也不是没遇见过,他都习惯了。 神不会死,顶多神魂虚弱一阵,痛苦一阵,他都……习惯了。 但闻宴不习惯,她知道身体虚弱是多糟糕的体验,伤痛又有多难熬,痛苦就是痛苦,不是习惯了就不痛苦了。 于是,两人之间的散步,很快变为各自回去养伤。 闻宴身上还有伤,尽管早已不痛,却仍要再调养一阵,将隐患消除。 “谢大人,下次再见了。” “阿宴,我……” 鬼帝话没说完,人小姑娘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 还从未有人敢对鬼帝这般,偏偏他还不敢生气,只是万分错愕。 他鬼帝的威严,还在吗? @ 闻宴再度回到枉死城,顾文使早早就站在了城门口迎接,见小姑娘当真完好无损回来,狠松了口气,悬在半空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无论怎样,平安就好。 问过闻宴槐荫山上发生的事,顾文使后怕不已,虽然早就预料,这一战没那么容易,却没想到,比想象中要艰辛。 知道闻宴受了伤,顾文使说了几句,便放了闻宴,嘱托她先去调养。 在城中,又遇见了小兰花和穆小楼,以及戚明荷母子。 戚明荷母子如今与小兰花关系很好。自母子两被安排在小兰花旁边,和她做了邻居,戚明荷听闻这小女孩遭遇后,心疼不已,便将小兰花当成了干女儿,日常忍不住多照顾一二,小兰花能体察人之善恶,很快,也喜欢上了戚明荷母子。 许是有了长辈,曾经怨恨散去,神色总有些卑怯的女孩,如今变得开朗活跃了很多,拥有了属于孩童的活力。 闻宴见她这快乐的小模样,也为她高兴。 说了几句话,发觉闻宴脸色微白,戚明荷便停了话,揽住两个小鬼,催促闻宴去休息。 闻宴点头,摸过两鬼童和穆小楼的脑袋,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住处,闭关养伤。 玄机子那一击,震伤看了五脏六腑,虽有功德蕴养,又调息了近两月,依然没能缓的过来,胸口总时不时闷痛。 不过,此行收获也不菲,最值得高兴的,体内所有禁术,彻底消除。 压在头顶的两座大山,总算彻底搬走了! 随着各方邪道被清剿,属于她的气运与功德回转,补足了这身体的最后一丝缺憾。 气运圆满,该闭关了。 闻宴这一闭关,就是两月。 这两月中,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是大邺与三世家之间的大战。 玄机子被诛,驻扎在梁州之外虎视眈眈的大邺王朝毅然发兵,如狼似虎,攻入梁州。昔日宛若天堑阻拦大军的十面山,而今恍如一层吹弹可破的纸,大军所过之处,几乎未遇抵挡,顺利得不可思议。 阻挡在最前方的河西,随着陆家覆灭,再无能阻挡大军之人,偶有两三支意图做河西新诸侯的势力,很轻易便被攻破,其他人见状,再不敢以卵击石,恭敬让出道路。 大邺军队势如破竹攻破河西,后来攻入固陵和瑶山,也没费吹灰之力。 陈家妄图抵挡,下场却如当初的陆家,失去了气运和玄机子威慑,再无反抗之力,轻而易举便被攻占。 瑶山韩家,下场更为惨烈。 早在大邺军队进入之前,就随着玄机子一同覆灭了。 韩家百年来与玄机子牵扯最深,只是血孽,就染红了瑶山每一寸地方,于是,槐荫山天谴一路扩展,牢牢将瑶山笼罩,鬼医谷上下,所有手染血孽之人,都被天道诛杀。 天雷,天火,熊熊大火燃烧十日,将瑶山韩家血脉斩断。 大邺军队进入梁州,未如对待其他世家那样,封赏三世家后人,而是斩草除根。之后,派遣朝中得力干将驻守此处,将擅长庶务的官员派遣过来,很快将一州平定下来,恢复百年前的繁荣,指日可待。 三世家的倒台,让梁州百姓拍手称庆,锣鼓喧天数日,驱散世家曾留下的阴霾。 只觉得,头顶暗沉数百年的天空,总算晴朗了。 闻宴调养伤势,一调养,便是两月。 养伤同时,也将回来的气运和功德纳入体内,完全消化,感觉恢复了前世的力量,甚至更为浑厚之际,闻宴出关。 一出关,就接到传讯符。 来自鬼帝。 谢稚早她两日,已经出关,目前在等她出关。 闻宴心头似被一片羽毛轻轻挠了两下,以拳抵唇咳了声,出关就出关,等她做什么。 不可否认,收到这传讯符,让她一出关就有了好心情。 出关第一时间,便是去找顾文使。 顾文使这段时间忙坏了,梁州三世家已灭,留下了不少烂摊子,因他们而死的冤魂猛增一批,人手严重不足。 陈玉楼对解怨一事虽已上手,不过某些棘手的案卷,还是得闻宴来。 闻宴直觉辨人的天赋,百年难遇,很多真相掩藏,甚至连冤魂和孽台镜都找不出的恶人,还是得让她来。 闻宴一出关,就被叫了去,领了份冤情案卷。 这次的怨鬼,是一对双胞胎姐妹,籍贯宜州,原本寿至古稀,却死于六岁。 案卷不难,难得是双胞胎姐妹死去近一年,线索全断。而害人者,又是极狡猾的亲人。 看过案卷后,闻宴沉默良久,平复了心绪,去枉死大牢将两怨鬼提出,便打算去往阳间。 陈玉楼已接了其他案卷,离开了枉死城,这次解怨,只有她。 或者,再加上一个鬼帝。 @ 鬼门大开,闻宴带上怨鬼姐妹,先去了固陵陈家。 鬼门好巧不巧,开启点正是闻宴初次搭便车,跟随‘白无常’进入幽都的地方。 不远处,即是乱坟岗。 那是她与谢稚初见的地方,那时刚从陈家逃离的闻天师,一身伤痛,病骨支离,瑟瑟发抖地缩在坟头边躲避寒风。她身负两道禁术,身子骨极为虚弱,担心自己过了今日没有明日,前路一片迷茫。 那时,鬼帝逮捕恶鬼,顺便路过抓了几只滞留阳间的怨鬼,经过乱风岗。 闻宴后来也问过谢稚,当时看到这样的她,是什么感觉。 谢稚思忖许久,叹息着说了句,“人不可貌相。” 他早已发觉缩在坟头的少女,命火在寒夜里可怜兮兮地摇曳,随时都可能熄灭。他便想带着鬼绕路,免得鬼气惊扰到人小姑娘。 谁能想到,那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抓鬼时的手段,能那么利索。他因此对小姑娘多留了一份心,任由她跟上队伍,进入幽都。 也没想到,当初多留一份心思,后来就再挪不开眼,撒不开手。 闻宴听到这回答,笑倒在谢稚身上,问他可是后悔了。 明明是小白花,却变成了霸王花,这落差,可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谢稚摇头。 闻宴没想到,还有再来的一日。 不远处,谢稚一袭白衣,玉树临风地站在前方,等待着一个人。 听到身后动静,俊脸带着笑意转过身来,深邃的黑眸定在了朝他走来的少女身上。 “走啦。”闻宴走上前去,自如地抓起鬼帝修长的手,五指紧密交握,然后往城里走去。 两人来到了陈家旧宅废墟前。 玄机子渡劫失败以后,陈家宅邸莫名燃烧起一股大火,大火七日七夜未歇,将陈家上下烧成了灰烬。不但如此,诡异大火一路绵延,就连远在陈家宅邸外的陈家人,一个没能逃掉,身体内都莫名窜出一股鬼火,被烧成了灰烬。 命运轮转,陈家踏上了与陆家相同的命运。 昔日何等威风的陈家人,竟落到这般地步,有些心软的人,忍不住唏嘘,但更多的人,只觉得解气。 世家如压在他们头顶沉甸甸的大山,令他们常年活得疲惫又战栗,如今大山移走,他们终于能过上正常日子。 闻宴凝望着废墟,只觉尘埃落定。 心口,医女闻宴残留的最后一丝怨气消散,最后一点负累消失,闻宴感觉到了久违的放松。 “走吧。” 闻宴目光无喜无悲,转身离开了陈家宅邸。 谢稚视线却忽地向后,余光落向说某个缩藏起来的人影上,凤眸冰冷。 “怎么了?”前方,闻宴询问。 谢稚道:“没什么。” 没做什么,转过身,任由自己被前方的少女拉着走。 角落阴影里,陈牧尧佝偻腰背,双目痴痴注视着那对男女离去的背影。 曾经器宇轩昂的陈家世子,高大身形短短两月,已瘦脱了形,套在破烂肮脏的衣里,比干枯的朽木好看不了多少。 陈家灭了,韩家灭了,梁州一夕之间,改换了天地。 这两月,仿佛过去了一辈子,活着的每一日都在痛苦煎熬。又仿佛还在昨夜,那一夜场景到如今,依然清晰刻在脑子里。 父亲和全族长老合力从天谴下护他一命,全都化为灰烬。 这两月,他眼前全是那副场面,哪怕进入深眠,梦里还是那副场面。 一向对他威严的父亲,临走时神色和缓,慈爱地嘱托他,好好活下去。 他没想到父亲会那样做,牺牲他的命,和全族上下近五百人的命,保住他这么个不孝子。 可要让他背负全族性命,背负那么深那么重的罪孽活下去,太难,太难了。 陈牧尧双肩抽搐,哭到失声。 眼睁睁目睹了陈家覆灭后,他浑浑噩噩,像一片游魂在固陵游走。他必须忘记自己是谁,以一个新身份活在世间,以防遇上昔日仇人。于是,他做了乞丐,混在一群乞讨人里,麻木地活着。锦衣玉食了半辈子,在这两月间,他吃过这辈子未曾吃过的苦,和屈辱。 他想改变,却总是霉运连连,不得不放弃。 这辈子,只能这样了,他必须以半生的悲惨,为过去犯下的错赎罪。 陈牧尧已经认命,今日鬼使神差来陈家宅邸吊唁,没想能碰见闻宴,若在以往,他早已冲出去与那人相认,可如今,他没了勇气,只敢偷偷地看。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杏眼桃腮,肤色胜雪,很娇柔的长相,眼神淡然,沉定,嘴角噙着清淡笑意,恍如初见。 少女面颊红润,看来,离开陈家后,她过的很好,无人折磨,身子骨不再虚弱,也不再充满愤恨颓丧。 挺好,挺好的。 “对不起……”陈牧尧心底生出浓烈的愧疚,低声道歉。 终究是他,毁了她半生的安稳。 只愿如她这般善良的姑娘,下半辈子,别再遇见像他这样,恩将仇报的恶人。 可惜,陈牧尧这声道歉,该听的那个人,注定永远听不到了,医女闻宴早在三世家倾覆那刻,就怨气消散,进入了轮回,迎接属于她的新生。 气运和功德皆不俗的她,无人干扰,自会续上她灿烂光明的一生。 闻宴离开陈府废墟,关于陈家的记忆,被随手丢在脑后。 不重要的东西,今后没必要再拿出回忆。 她凝望朝晖,露出灿笑。 本天师也该继续她精彩非凡的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