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杀化境》作者:叶含章2030 文案: 若让你现在马上闭上眼睛,说出第一件你记得的童年往事或者梦,那会是什么? 听说,就是这件事情或者这个梦,染就了你整个世界的底色,给你的往后余生打上永难磨灭的烙印。 若让欧阳泺去回想,便是那样一个奇怪的梦 在这个梦里,大家的面貌都模糊不清,没有言语,也没有做特别了不起的事情。 只有阳光,树荫,风,和,肆意灿烂的笑,甚至连笑,都是无声的。 然而,就是这个梦,总能给她无穷无尽的力量,让她在烦躁时获得平静,困顿时得到勇气,走投无路时不至于悲观失望。 让她像个傻瓜一般,无所追求,无所畏惧。 一句话简介:男主和女主在蛊域的神奇经历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欧阳泺余景洛 ┃ 配角:木松柏小凌 ┃ 其它:蛊武杀化境梦 第1章 落魄凤凰亡命天涯 幽幽深林,苍树之下,草房数间。 欧阳泺缓缓醒来,如坠云端,似梦似幻,惊觉间,发现一人抱肘立于半暗之中,脸上神情,不甚真切。 声音却很真切,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欧,欧,欧阳泺。” “你,为何非得救我?” “……” 救一个人,莫非也需要理由? 那人又道:“你,不该救我。” 她不服,任何时候,救人都不应是件错事。她问道:“为何?” 他道:“因,救一个人,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走出黑暗,蹲到她面前,轻笑一声,道:“尤其是,当别人不想被救的时候。” 九月前。 欧阳泺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猛然惊醒,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反复确认之后,疑惑道:这是什么地方? 周围一片黢黑,伸手不见五指。耳中隐隐约约可听到哐哐当当武器击打的声音。她在黑暗中枯坐片刻,脑子里茫然一片,凝神听了一会,坐着向后退了几步,挨到一面墙壁,贴耳去听,打斗声果然来自那处。 她愣怔片刻,把呼吸更放轻了几分。心道,莫非是欧阳宁把自己藏到了此处? 他们一起天涯逃命,一直配合默契,他负责打,她负责躲,完事之后,他再来找她。 耳旁打斗声不绝,她不敢乱动。便靠在墙上,借着未散尽的旧梦残痕,将思路认真梳理了一遍。 她记得自己在山洞内的石床上唱了一阵歌,眼皮沉重,慢慢坠入了梦中。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正舒适地靠着一棵大树,阳光暖暖地散在脸上身上,一个面容温和的女子站定在她面前,弯下腰来,轻轻唤她:“小泺,到屋里去睡吧。” 那声音软磁动听,仿佛音乐一般。她听到了,却装着没听见,想骗那女子再说一遍,还想骗她将自己抱回房中。 突然,天气骤变,电闪雷鸣,那女子倏地消失不见了,她正想呼唤,一团黑湿的影子在雷电中迎面扑来,重重撞入她的怀中,紧接着就是天翻地覆的一阵翻滚,后脑勺猛地吃了一痛,眼睛一睁,便到了眼下这片黑暗之中。 她,欧阳泺,孤儿。 跟着一个不喜欢讨饭却喜欢晒太阳的老丐长到可以独立讨饭的年纪,便被他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遗弃在一棵老树下。 一个人胡乱长到十来岁,有一次走了狗屎运,在讨饭的路上恰好遇上芙蓉夫人,便被她收进芙蓉园中做了一名制药的童子,并给她取了现在这个名字。 芙蓉夫人来历不明,为人和善慈爱,除了逼她读书识字的时候严厉一些,从未让她吃过半点苦头。在她身边,欧阳泺很过了差不多十年的好日子。 她进了芙蓉园不到半年,欧阳宁——当然,这也是夫人取的名字——便也来到了芙蓉园。 他为人呆呆傻傻,不善言辞,头发无论如何也理不顺,总是乱蓬蓬顶在头上,遮住眼睛;衣服也永远无法整洁,不是弄脏了,就是弄破了。 但是这家伙是个天生的武学奇才,在夫人书房中看到一本破书就能自习一套剑法;后来夫人还特别为他请了一位大师教习武杀之术。从此上天入地,他便成了她最好的帮手。 一切本称心如意,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火,芙蓉园烧了三天三夜,化为灰烬,夫人也葬身于火海之中。 欧阳宁带着她冲破火海,虽然捡得两条命,但是至此之后,不知缘由,隔三差五,便会有人前来围杀,一路躲躲藏藏,追追跑跑,稀里糊涂,又过了三年。 而就在不久前,两人刚刚躲过一场追杀,恰好躲进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应该是猎户备的休憩站,里面不仅有米有锅,还有一个铺面枯草的石床。 两人吃饱喝足,她刚刚在石床上睡着,做着美梦,便被糊里糊涂地裹挟进了这样一个黑不溜秋的所在。 逃命多年,她已然积攒了丰富的经验,碰到过很多荒谬的情况,到过无数叹为观止的地方;即便如此,此情此景,她仍然想向谁问一句: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此时,打斗声竟然歇止了。她心中一喜,等了一阵,手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欧阳宁,没有来找她! 镇定镇定镇定镇定 欧阳宁有时候为了迷惑敌人,战斗结束后也故意兜几个圈再回来,并不一定是因为被打败了。毕竟,这么些年,他从来也没有败过,不是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来,用手去撑地面,将心中无数念头稍稍压下,想要先站起来探看一番再说。 左手却猝不及防摸到一团湿冷之物,触电一般缩回,激得全身跟着一哆嗦。是什么东西?她想起了梦中那个撞向自己的湿冷之物,那难道竟然不是梦吗? 她定了定神,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一照,瞬时惊呼出声,只见自己一手的血,衣服上也是大滩血迹。 她又去看左手边,果然,那里正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黑衣人,破烂不堪的衣裳已然湿透,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弄湿的。她小心凑过去,拨开凌乱的头发,去看那人的脸,只见他双目紧闭,脸上血糊糊一片,嘴唇却苍白如纸,是个她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叫了几句,那人毫无反应;又伸手去探他脉门,心中虽有准备,仍然免不得大吃一惊——因她指下脉象,细如游丝,若有似无,已有隐隐亡阳之象。 她不假思索,立即从怀中取出银针,封住他的内关穴,防止他脉气继续离散。 跟着夫人习医多年,却学了个不上不下,眼下这种情况,她能做的,居然就只有这么一个,心中稍感几分惭愧。 然而当务之急,她心知还是得马上把情况搞搞清楚要紧。 她站起来,打量一番,发现这也是一个山洞,大约是藏在之前那个山洞之后,四面密闭,十分窄小。在这窄小的山洞的一角,却放着一个柜子,柜子上面还有一盏油灯。 此处居然有这些东西,谁备下的?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之前那个山洞莫非不是猎户的暂歇之所?…… 欧阳泺脑海里瞬时一片疑问。 淡定!奇怪的事情不要太多。而,显然,并没有任何人可来答惑。 她走过去点亮油灯,这才发现,正对着柜子的方向,有一个窄小且幽暗的开口,不知通向何处。刚才光线太暗,自己竟然没有看见。 她把柜子打开,见那柜里有一罐水,一捆纱布,两个小药瓶。她楞了一下,心中又道:莫非布置此处之人,已经提前预知进来的人一定会受伤? 而若是连药品都能提前准备好,为什么不能让他在受伤之前提前逃命呢? 她感觉脑仁一阵发疼,忍不住望向地上那一动不动死态浓郁的重伤之人。 她心下已经十分确定,自己肯定是碰到了大情况,大到用自己那颗项上人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既然想不清,便无须再想。 她不是纠结之人,从来不会和自己的脑袋较劲。把药瓶往腰间随便一塞,就再次蹲回那受伤男子的身边。 心内暗暗琢磨:此处应该是此人预先准备的逃命之所,机关大约就在石床旁边;匆匆至此,后面追兵已至,不得已只能顺道把她也带了进来。 想到此处,心里很是一沉,又替欧阳宁担起心来。她虽然也知他武功高强,这一路走来,未逢对手,但是,看着这男子的伤情,那些追杀他的人,比起追杀他们的人而言,恐怕不仅更加恐怖,也更加残忍许多。 突然,耳旁“咚”的一声巨响,暗洞整个抖了一下,扑簌簌的尘土洒落一头,吓得她猛地跳了一下。声响过后,石壁那侧传来嘈嘈杂杂的声响,夹杂着几句听得不是很清楚的人声。 “……进去了。” “没有出来。” “……暗道……” “撞开!” 接着,又是一声! 她心里一急,情不自禁拔腿向那幽暗通道奔去。走开两步,回头看看地上,心内不忍,一咬牙,又折了回去,扒拉起他的胳膊,就要把那男子往身上背。 但他的身体却如一团软肉,沉甸甸背不起来,反而带累着她也一屁股跌落在地。她回眸扫到那男人血污之下的脸,苍白干裂,比刚才更难看了。忍不住再次探脉,那脉象也似杨花散乱,漂浮无踪,眼看就要亡阳了! 此时,耳旁撞墙之声竟停了下来,想来是外面众人见这石壁撞不开,放弃了。 女子松了口气。把男子平平放好,去取腰间的药瓶,想着得先把这男子一口气吊住才行。 打开其中一个,凑近一闻,乳香、没药等数十种药材的气味一股脑窜入鼻腔,都是些断碎骨、续残筋的好药,然而,她却只觉自己气血顿滞,胸中烦闷,膝盖一软,差点没有扑倒在地。她连忙将药瓶塞住,心道:妈蛋,居然是一瓶毒药! 她把药瓶塞回腰间,又取出另外一瓶,打开瓶塞闻了闻,和刚才那瓶一样,也是那乳、没之类药材,却让人精神一振,气血大畅,残留在胸中的瘀滞之感也一扫而空,正是那誉满天下的伤科圣药——“完魄”! 心中大喜,连忙把瓶子放到男子鼻下,一丝乳白色的药气缓缓流进男子的鼻腔,待药气散尽,那男子虽仍在昏迷之中,指下却可探及一缕缓慢流转的脉气了。 “轰!”突然,耳边再次传来巨响,比之刚才,更大了数倍。外面追击之人竟然不仅没有放弃,反而铁了心要破开这暗道入口了。之前那声响,像是硬物撞击石壁,而眼下,竟似乎是有人将内力灌于掌间,击打在石壁之上! 这石壁虽仍未被震碎,但洞顶的灰土却如大雨般打来,打得头上身上生疼。欧阳泺心内一横,不知道哪里生出一股蛮力,扯住那男人双手往背上一扔,便把他背了起来,走了两步,把那瓶毒药打开抛在身后,背着他快速往暗道走去,二人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越往里走,暗道越矮、越窄,油灯的光已经彻底看不见了。掌击石壁的声音却仍如雷鸣,一声声轰在欧阳泺的心上。 她身体越压越低,脚步却一点也不敢减慢。背后男子如一滩烂泥,随着奔跑东倒西歪,头、身不时撞击石壁,且随时都在下滑。欧阳宁的双手牢牢扯住他的大腿,不时往上颠提一下。大颗大颗粗汗从脸上、颈上滑落,她只觉自己胸口发紧,喉头冒烟,直悔当初太过依赖欧阳宁,没有好好学功夫。 “轰隆”!背后再次传来巨响,整个暗道跟着震动了一下。“哗啦”土石滚地的声音传来,石壁终于被震开了! 欧阳泺膝盖一软,扑倒在地,她索性也不再站起,向前蛇行爬去。心里安慰自己道:别急,他们即便进了隧道,受那毒药所困,应该是走不快的。 她好歹习药多年,知道天下之药,一在药味,一在配伍,相同的药物通过配伍可以达到完全相反的两种效果:那瓶毒药,她虽然不知道名字,但估计就是按照“完魄”的成分,通过配伍所提炼而成的,其功效应该会与“完魄”完全相反。 如果是这样,那么它就会使人脉气受阻,气血不畅,若平心静息尚好,一旦运功躁动,定能使毒性大增!她本人武功不高,只是背个人行走,且已经有意收敛呼吸,此时仍仿佛受那药力影响。那些追击之人猛然破壁而入,定然要发力来追,遭的殃肯定要大得多。 心里虽然这样想,背后却仿佛感知到千万只脚正朝她踩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若是旁人被这一吓,肯定会立刻放下背上这个狭路相逢无情无份的陌生人;况且他本就已至将死边缘,落下他独自逃命也不算理亏。 然而欧阳泺此人却天生少根筋,此刻心内竟然毫无杂念,一心一意只想着前进。 突然,她感觉后背一轻,背上男人像是被人扯住脚踝,要从她背上拖下。她连忙用手去抢,他的头已经滑落到了她的肩胛之处;她稍停发力,那人竟也不再用力。 她心中疑虑,却不敢耽搁,继续向前爬去,而那男人却继续后滑,已经滑落到她腰间了。她大惊失色,往后看去,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欧阳泺心中骇然,胸口发紧,不再犹疑,猛然从他身下爬出,然后转身燃起火折,心内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 然而,她刚把气势鼓足,却又瞬时卸去。心中暗笑一声,提起的心放回了原处。眼前所见,竟然没有追兵,她只看到一个窄小只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自己在洞口这头,那男人面朝泥土,趴在洞的那一头。 原来不是有人在拉他,而是,他被这山洞推离了自己。她大喜过望,连忙探过身子,抓住男人双肩,将他拖到小洞的这边来。然后,一屁股靠坐在石壁上,气喘吁吁,显然已经体力难支了。 而此时五感却更加敏锐,这暗道两旁皆是石壁,传声极好,欧阳泺只觉脚步声声,纷至沓来,转眼就逼近身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甚至感觉到好像有人已经从二人刚刚经过的窄洞探过头来,往他们这边张望,肌肤也仿佛感受到了森然嗜血的剑气寒光,兀自微微颤动起来。 她心跳如鼓,胸口紧缩憋痛,然而除了坐以待毙,竟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像刚才那样,背着一个男人继续往前行进了。 黑暗之中,她只能闭上眼睛,两行眼泪因为害怕不受控制地流下了面颊。 第2章 遗世明珠经断魂消 那并非她的错觉。 真的有数十道黑影跃过窄洞——像鱼一般——到了暗道的这边来了,却没有丝毫停留,迅速向前跃去。他们下脚极轻,如踩棉花,身形却非常迅速,显然是一等一的内力高手,且显然并没有如欧阳泺所料,受到药力干扰。 俄顷,他们便到了这暗道的尽头,其中一人亮起掌火,暗道瞬时一片光亮,目力所及,四面石壁,空无一物:既没有物,也没有人。 他们追击的人,竟这样凭空消失在这暗道之中了! 而这暗道,也似乎再无可去之处了! 这怎么可能呢? 为首的黑衣人阴骘地绕着三面石壁转了一圈,在前方站定,点了十余人,道:“你们,劈开它。” 想必是觉得之前耽误了太多时间,此时要合力一击而成。 那十余名黑衣人应诺向前,排立在石壁前,同时将内力灌于掌中,一齐向那石壁击去。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哗哗”嘈杂巨响顿时涌入暗道,同时涌入的还有万丈光芒,以及裹挟着水汽的凛冽山风---暗道内众人纵使如何训练有素,此时也只能本能地东倒西歪,揽袖遮面。 待他们稍能站稳,便发现一条飞瀑挂在自己面前,原先那道石壁以及石壁前的十数人哪里还有半丝踪影? 为首之人紧步向前,往下张望,发现这瀑布飞流而下数十丈,在下面击打出丈高的水花,才奔腾向前涌去。从这么高的地方跌落下去,无论是谁,武功如何高强,恐怕也难留全尸,更别说活下来了。 那人被淋了一头一身的水,原本阴鸷的脸上更黑了几分,像鹞鹰般令人害怕。 原来欧阳泺并未完全失算,那瓶药确实会扰乱气血,令人不能发功,使得先进入暗道的十来人中招;只是他们一中招,就找到药品,将瓶盖盖上了,后面跟进来的这些人才得幸免。却不料在这里又中一招! 他心中愤恨,一字一顿地吩咐道:“点火,往回搜!” 而,人当然不可能凭空消失。 原来正当欧阳泺自觉已经走投无路之时,耳旁却传来极微的声音,要不是离得近,简直不能听见。那声音道:“推门。” 楞了好一会,她才猛然意识到,声音是从身边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口中发出。在这危急之时,他竟然回转了一丝清明,模模糊糊地给她指路。 然而,推门?哪有门? 但欧阳泺已然来不及细想,行动快于思想,迅速依言用力往身后推了推,又往右边推了推,然后,往窄洞旁边推了推,接着,她手下一松,真的就推开了一道门。 说是门,其实却只是一道仅容一人爬行通过的洞。 她心中大喜,把原本就躺在门边的他用力推了进去,自己也快速向里爬去。 一过那石门,她就感觉有人影从身旁掠过,幸亏那人去势既迅且急,完全未来得及发现躲在一旁的二人。 欧阳泺连忙屏住呼吸,轻轻把石门关上。 在刚才那顿慌乱之中,原本打成蝴蝶结的衣袖碎片,此时早就松开,一片竟被石门紧紧卡住。她不敢再打开那道门,只狠狠一挣,黑暗中传来一声裂帛之声。她细细凝听,见那边没有动静,应是那些人已经走远,一口提着的气才算放了下来。 靠着洞壁休息了一会,待胸口疼痛稍微缓解,她将那男子匍匐拖行了一阵,只觉周围开阔了不少,取出火折子点了,发现竟是一条开阔无比的暗道,这才再次背起那男子。 这暗道不仅宽阔,脚下也不似之前那般坑洼难行。走了一会,因想着后面追兵不再紧迫,欧阳泺提着的神经渐渐松懈了不少。 她原本就有些缺心少肺,好奇心又重,刚刚经过那一场紧张,此时越发想和人说说话。因此,也不管背上男人是否还能否被算作一个“人”,她就开口道: “喂!” 没有回应。她把他往上提了提,又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 “他们为什么追杀你?” 沉默。 “你杀了人全家?偷了人家镇宅之宝?要么……”她停了停,喘口气,接着道:“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他们要杀你灭口?” 欧阳泺虽被一路追杀,却极喜欢看戏文,听评书。听到兴起之时,连逃命都可以忘掉。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各种千奇百怪的传说听了一箩筐,此时脑海中一个个故事走马观花地闪过。 但是背后仍然无声。 “都不是吗?”她又喘了口气,道:“那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她索性转过头,黑暗中只觉得肩膀上那颗脑袋沉沉,随着她的走动东倒西歪,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纳闷道:“莫非又昏过去了?” 沉默显然是最好的回答。她叹道:“诶,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对你下了这样的死手,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会招来这样大的祸事。” 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心道:你连自己为何被人追杀都搞不清楚,却还有闲情关心别人的八卦,倒也是好笑得很。 正胡思乱想着,欧阳泺只觉耳旁一阵轻风,什么东西在脸颊上轻轻擦了一下,向后掠去。她冷不及防,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站定不动,四处静寂无声,刚才插曲仿若错觉。 她心中大惊,不敢停留,向前狂奔。她这一动,暗道内顿时如一锅乱粥,嘈杂不已。“扑棱棱”振翅之声,“嘶嘶”吐舌之声,窸窸窣窣爬行的声音响成一片。而她一站定,那些声音就戛然而止,黑暗之中仿佛有上千只眼睛正盯着二人,只只目漏凶光,伺机而动。 她试着往前一步,那声音就“嗡”地响了一阵,又是一步,又是一阵。这些藏在暗处的东西似乎极有耐心,等着二人筋疲力尽,力竭身亡,然后再一齐上前,将其撕成碎片。 而此时,暗道那头那些黑衣人显然已经发现了欧阳泺不慎留在石门上的衣服碎片,也打开了这边暗道,追了上来。他们个个燃着掌心焰,随着他们走近,暗道变得越来越亮。 待那光线照到这边,欧阳泺这才赫然发现,自己头顶上,四周围,围了一圈蝙蝠、蛇、蜈蚣、毒蝎、老鼠等物,大得如初生婴儿,圆滚滚很是骇人,小的如指尖一粟,几乎看不真切;少的似乎刚刚初生,眼睛还未睁开,老的已是摇摇晃晃,连走路都不大稳当,让人忍不住替它捏把冷汗。 它们盯着他们,吐弄着舌头,蠕动着身体。但是却并不靠近 ,只在她一尺左右的地方围了个圈,圈外景象骇人,圈内却干干净净。 走在前面的黑衣人率先看见了这幅景象,比欧阳泺还要惊恐,他们甚至有人已经控制不住内心恐惧,大叫一声,往回逃了——因为,那些蛇虫鼠蟑见到他们靠近,竟突然调转方向,不再理会欧阳泺二人,铺头盖脸,向他们袭去。很快就欺上他们面门,窜进他们身体,有些已经咬到一口鲜肉,停在那里咀嚼起来。 纵使他们如何武艺高强,此时也被吓得魂飞魄散,只能纷纷凭借本能作鸟兽散,夺路逃生。 那为首之人遥望着二人,尤想奋力向前,奈何顾头不顾尾,顾上不顾下,只觉全身皆是漏洞,左右均被攻击,全力用剑挥斩一阵,也只能节节败退,最终,向后打出一记火掌,夺得须臾喘息的空隙,仓皇逃出了暗道。 这一切发生得着实诡异,着实突然。别说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即便是见惯世面的老江湖,定也要狠狠吃上一惊。然而欧阳泺只在初时稍感讶异,很快就镇定了心神,脸上甚至还泛上了一个 “幸甚、好险!”的笑容。 她从来不害怕这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从来不会欺负她。 她再次把男子往上一提,似乎感觉身后糟乱与己无关,继续向前走去,比之之前,更是淡定了不少。 然而,没走几步,脚下一软,还没反应过来,口中一声惊叫,身体已经向前下方迅速滑落而去! 第3章 公子陷尘意冷心灰(一) 巍巍群山,连绵不绝;山巅之上,常年积雪冰封,人迹罕至。 冰雪融化,汇成一条河流,有时候满一些,有时候浅一些,跨越无数灵植,带起飘落的黄叶,向山下奔流而去,流经一处,被山脊分成两半,一半和别的山流相会,渐成汹涌之势,向一处断崖跌去,形成一挂滔天飞瀑,飞流直下,奔腾而去。 而另一半,渐分成数股溪流,其中一股,向那处断崖的另一侧流去,该侧断崖不甚完整,初看竟如几块崖石挤在一起,堆砌而成。那股山溪流入其中两块之间,消失不见了。 而山崖之下却别有洞天。 竟是一个四面环闭的崖洞。初看之下,只有一个海碗大的洞口,正是那小溪流入之处。它从洞口流进来,顺着崖壁,缓缓流入其下一个深潭,那潭三面环壁,潭水澄澈明亮,静谧无波,像是一块深藏地底的美玉。 阳光也从那个洞口泻进来,与空中微尘嬉戏一番,在水面上散碎成点点金光,仿若一个如梦如幻的仙境。 突然,潭中暗流涌动,金光激烈荡漾,俄顷,一个姑娘猛然破水而出,她甩落头面清水,连连打了好几个寒噤,笑容像花一样绽放,一只手抬出了水面。 她的手中,一尾肥硕的鲤鱼正摇头摆脑,试图挣脱,却被她抓得死紧。 深潭岸边,高高的荆棘之后,一堆火不大不小,火边一个男人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他的眼睛上盖着一块碎布,他的躯干近乎□□,上面伤痕累累,乱七八糟地敷着不少草药;而他的身下,是厚厚的一层枯叶。 欧阳泺穿好衣服,任头发湿哒哒披在脑后;她将已经处理干净的鲤鱼用青草裹了,扔进火灰中,便向这个男人走了过来,取开那块从她衣服上撕下的碎布片,仔细将他检查了一遍。 经过一番彻底清洗,又加上三日的“精心”照料,他的脸色已经好看了不少,脉气渐成充盈之态,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也开始向愈了。 只是,她轻轻问道:“你怎么还不醒呢?莫非是因为……” 她不忍再说,眼前再次浮现出第一次帮他处理伤口时那副惨景。 那日,欧阳泺背着他坠入一条滑道,在里面冲撞了许久,直撞得她眼冒金星头昏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才终于在一片光亮之中,跌入了这个崖洞。 如前所述,此处是一个天然的庇护所。 这崖洞深藏在一条小溪之下,洞口十分窄小,若是从上往下查看,入目的也不过是一潭深水,数蓬荆棘,绝对无法想象,那荆棘的后面,竟然还藏着一块不小的空地。 他们便掉落在这块空地的最里面。 而在他们坠落的下方,铺着厚厚的一层枯叶;挨着石壁,放着不少干柴;在那潭水之中,竟然游着不少肥硕的鲤鱼。这一切,明确说明,这个地方,显然也是整条暗道的一个部分,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和安排。 她不禁啧啧称奇。心道这设计者居然不仅找到了此处,还早早备了柴火,养了这一潭鲤鱼,想来不仅是深谋远虑,简直是苦心孤诣。 后面的路不知道还有多长,即便就止步于此,如没有无数个夜晚的苦思,跋山涉水的寻觅,以及日复一日的勤苦劳作,也是决计难成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一个人生出这样的决心和毅力? 而又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一个如此有决心和毅力的人,仍然没有信心去阻止它的发生? 那当然,再一次地,是她那颗项上人头,决然想不清楚的。 她想不到,却并非不好奇。而揭开秘密的唯一途径,似乎只有把他救活。 于是,她打算大展身手,好好发挥一下自己的医术。 肯定要先将他清理干净。他受伤过重,又在滑道之中撞得不轻,虽然有“完魄”护体,但如果伤口化脓,发起烧来,恐怕也难保不出意外。然而她在替他去除衣物之时,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原来,二人在那暗道之中又跑又爬又滑的,不察觉竟过去了好几个时辰。经过这些时间,那人身上的血迹早就干涸,将衣物紧紧黏在伤口之上。她轻轻扯了一下,被撕开的一小块处,两处剑伤便再次流出血来。 其中一处切口极深,边缘残缺不整,像是利刃刺入,拔出时又转了一下;而另一处伤口虽浅,范围却较宽,边缘齐整利落,中央可见暗红色的肌肉,显然是被一剑平削而成! 她已然不忍再撕,也不忍再看。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须得将一个人凌迟至此?如果是他犯下了滔天罪孽,何不将他一剑毙命? 她将他囫囵推入潭中,借助潭水的浸润,慢慢将他那身黑色血衣除下;清理好以后,也不敢再给他穿衣,以免衣物再次粘附在伤口之上。 那潭水深藏地底,常年得山中精华滋养,很有强身健体之功,她每日均会将他放入其中浸泡一番,然后在崖边采来活血祛瘀的草药给他敷上,用篝火温煦以助药力,施针扶助脉气,每日三餐给他喂食鱼肉和溪水补充养分,仅过三日,他的情况便果然好了不少。 只是,他却迟迟也没有清醒过来。 此时,鱼肉的香味传来,她翘唇一笑,将其从火灰中取出。 青草已经变成干草,而干草之下,那鱼已然外焦里嫩,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她自己先吃下半个。然后用一片宽叶接来一些溪水,蹲到他的旁边。 她将剩下的半只鱼仔细撕碎,放到叶片兜围的清水之中,然后慢慢倒入他的口中,每倒一口,便可见他喉咙滑动,吞咽下去。很快就已喂完,她用那片碎布擦了擦他的嘴角,颇为满意地点头道:“真乖。” 他睫毛很长,双眼紧闭,五官轮廓俊朗柔和,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看起来果真像个孩子般乖顺听话。 然而,她却突然听到“噗”的一个声音,俄顷,山洞中便臭气熏天,令人作呕。 她赫然站起,指着他的鼻子,不可置信:“你你你,你是不是出恭啦?” 他当然没有回答。 她把手放到他臀下一探,心中了然,又急又羞,道:“你这个人有没有礼貌,怎么能……” 未说完,自己首先笑了起来。人吃五谷杂粮,有入自然有出。这几天他都未出恭,恐怕是受伤太重,脾胃运转不利所致;而现在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此时出恭,不正是一个身体向愈的好兆头吗? 想是这样想,欧阳泺一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要让她来处理这些,难免有几分抱怨。她一边帮他清理,一边忍不住就念叨几句:“哪有人像你这样的,咱们都不认识,你就让我给你做这些,你害臊不害臊?” “以后,你可要好好报答我才行。” “哎呀,怎么这么多,这么臭,恶心死了!” …… 清理完毕,又将他推入潭中彻底清洗了一遍,拖到火边,敷好药材,走了一遍针,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自己也再次十分脏乱了。 她便把碎布往他眼睛上一搭,脱衣跳入潭中,像鱼一样向水下泅去。 她在水下游得欢快,却没有看见,碎布之下,两行清泪正从他眼角流出,滚下面颊,倏地消失在枯叶之中。 次日,再喂食时,食物填进嘴里,却从嘴角漏出来,流得满脸都是。 她心中讶异,道:“怎么了呢,你还挑食了不成?这里可只有这个。” 她帮他清理好,再喂,依旧同前。 她暗暗吃了一惊。又将他上上下下查探一番,心道:莫非是感染了风寒?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仍然认认真真采集了好些疏散风寒的草药,挤出药汁给他喂下。 药汁量少,她未见其流出,但是,也不见他下咽;她去旁处忙活一阵,再回头去看,他的嘴角便已是浓绿一片。 又过一日,依旧如此。 到了第三日,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嘴唇已然干枯起皮,脉气也虚弱了不少。 她看着从他口角流出的鱼肉汁,一筹莫展。 突然,灵光乍现,她心中一动,突发奇想,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已经醒了?” 醒了,所以不想活了。 醒了,想起一些不堪承受的往事,所以不想活了。 醒了,想到前途艰难险阻困难重重,所以不想活了。 醒了,发现自己身体出现异样,所以,不想活了。 定然是这样。她心中坚信,于是她又道:“你醒了。” 他没有睁眼,和之前一模一样;但是,她用的,却是肯定的句式。 因她知道,任何人醒后落到他这步田地,想要去死,都肯定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因他的经气,已然尽数断裂,如一把被人捏碎的面条。 须知:一个全须全尾能跑能跳的人,须得脉气充盈,经气流畅,筋骨皮肉、五脏六腑完好,此三样,缺一不可。其中脉气为最根本,乃气血运行之所,脉气一绝,人也就没了;而经气流转全身,人才可以自由协调四肢五骸,经气越充盛,人对自己身体的把握能力就越强大,习武之人,究其根本,就是通过修炼增强经气而已;筋骨皮肉、五脏六腑字如其意,乃物质基础,也不可伤。上述三样,相辅相成,相生相依。脉气充盈者,经气自然也流转得更为顺畅,筋骨皮肉、五脏六腑更为完好,相反也同样成立;而一旦脉气已伤,经气自然也难以独撑太久,筋骨皮肉、五脏六腑自然也要开始衰败,反之亦同样成立。 此人受伤极重,得“完魄”护形,现在脉气得复,脏腑皮肉也已经渐渐恢复,按理说,其经气应该也会跟着慢慢得到修复才是。 然而,恐怕他受的这身伤并不单纯,他的经气此刻仍是一盘散沙,杂乱无章。很让人觉得奇怪。 然而,正是这奇怪,最令人绝望,因,你并不一定能找到原因,而若找不到原因,又如何进行医治呢? 至少欧阳泺目前是一点办法都找不到。 而他,应是已经发现自己成了一滩软肉,连一根手指头也无法动弹,连拉屎撒尿都得靠别人来照料。 只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欧阳泺仔细一想,心中一惊,脸已经涨红,道:“对不起啊,我那日并非……” 说到此处,她也知道最好不提为妙,于是语气一转,装模作样道:“你既然已经醒了,就知道我救活你很不容易,你最好还是听话乖乖把东西吃了,否则——” 她心中一横,含住一口鱼肉汁,俯身下去,紧紧贴住他的嘴唇;他果然用舌头来顶,却毕竟重伤在身,哪里能斗得过她。 两人皆涨得面红耳赤,他猛然睁开眼睛,正对上她圆睁的杏眼,两人四目相对,彼此不肯避让半分。良久,他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喉头一动,将食物吞了下去。 他脸上神情,无奈且痛苦,仿佛刚刚被逼吞下的,不是一口鱼肉,而是一把毒药。 她却抬起头,用袖子往嘴唇上一擦,舔了舔,得意洋洋道:“看,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此后,他未再拒绝进食。甚至偶尔还会睁开眼睛。 只是,这种时候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里,他仍然和之前一样,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知是睡是醒,甚至偶尔给人一种错觉,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 欧阳泺却成日里心情都很好,游泳捞鱼烧火,给他清洗上药施针喂食,忙得不亦乐乎。一有空闲,便用她那把斧子砍砍凿凿,或者扯来一堆山藤杂草编制一些看不出样子的小东西。 她总是哼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曲子,一句也听不清楚,却也不难听。 她总是突然蹲到他面前,一顿摇晃,待他怒气冲冲地睁开眼睛,总能看到一些草扎的莫名其妙的东西,以及她的嬉皮笑脸,她问道:“哎,你猜猜这是什么?” 他瞪着她,如果眼神是把刀,她已经死过无数回。但是,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哈哈大笑道:“你果然笨,这都猜不到,这是一只青蛙啊!” 说着,就用那只“青蛙”去蹭他的脸,一边说道:“青蛙来啦,你怕不怕,怕不怕啊?” 他终于忍无可忍,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滚开!” “怎么了呢,又生气啦?好害怕哦。”神情中毫无惧意,反而有几分诡计得逞的小得意。 他未看见。因他已然一脸痛苦,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第4章 公子陷尘意冷心灰(二) 又过了两日,男子的外伤恢复得七七八八,脉气也变得和常人无异,只是经气仍似一盘散沙。 这日,欧阳泺突然唤道:“哎,欧阳静”。 这是她给他取的名字,未被反对,她就当他同意了。这几天一直就这样叫他。 连续叫了几次,他才睁开眼睛。 她道:“欧阳静,你知道咱们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对不对?” 两人在此处待了这么些日子,柴已经所剩不多了,鱼也总有吃完的时候。得要离开这里继续前进才行。 他充耳不闻,闭上眼睛。 她走过去,用力地推他,道:“欧阳静,醒醒,你肯定知道对不对?” 推了好几下,他烦了,猛睁开眼睛,吼道:“滚开!” 虽然声音嘶哑,力道却十足。欧阳泺被吼得气势上瞬时矮了几分,道:“哦,怎么出去,咱们?” 他冷笑一声,复又闭眼。 他一定知道,却拒绝告诉她。欧阳泺惊了,心道:兄台你知不知道,现在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作死了我,你自己也得跟着死。 然而,他可不就是不想活了吗。现在的情况是,他不活了,难道还要拉一个陪葬的? 欧阳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道:“你,这是在报复我?” 他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她大声道:“你,居然报复你的救命恩人?” 她仿佛听见他的回答,也隐约在他那张脸上看到一丝变态的愉悦。 “你不可以这么做,欧阳静!”她又去推他。 他睁开眼睛,盯着暴躁的她。 “什么啊?” 他道:“滚开。” “……” 接下来的时间里,轮到欧阳泺急了。 她先是大放了一通厥辞,告知他若是现在不说,待她自己找到出口,就会将他抛在这里喂鱼,独自离开。 她道:“我知你不怕死,但是你怕不怕死得难看?你想想看,被鱼咬得少胳膊少腿的,被水泡得像馊了的大馒头,好看吗?” 又打了七八个比喻,绞尽脑汁把那些她认为的最难看的死相都说了个遍。 他不动如山。 接着,她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不惜将这几天自己的心理历程一一道开。 她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了。我知道这些天自己确实狂了一些,” 说完,也顾不得面子了,承认道:“好吧,我是威胁恐吓你了。但是,你得知道我真正的用意是希望你不要自暴自弃,希望你能振作起来面对困难。虽然,残废确实令人难以接受,但是……” 还未说完,他便冷声打断道:“闭嘴!” 他脸色黑气沉沉。她心知不妙,连忙收声。 到了晚上,各种方法皆已用尽,结果就是他软硬不吃。 她躺在篝火边,透过忽大忽小的火光看着另外一边安静躺着的男子,心中腹诽了一万遍。 最后忍不住道:“欧阳静,你没有睡着是不是?” 意料之中的安静。 “你究竟为什么那么想死?” 低哑的嗤笑传来。欧阳泺赫然掉头去看,他却一如以往,紧闭着眼睛,面无表情躺在那里,刚刚那声笑,仿佛是她的幻觉。 “活着多好啊……”,她急了,想举几个例子来证明一下,却发现竟然找不到。 她儿时颠沛流离,不是被狗追就是被人打被人赶,实在说不上有多美好。 后来遇到了夫人,在芙蓉园中过了几年好日子;但是那段时光,曾经有多美好,现在就有多令人心伤。 后来就是一直被各种追杀,如果没有欧阳宁,自己早死了无数回了。而现在,连欧阳宁也生死未卜…… 想到这些,她心中一酸,脸也忧郁了许多;但是,很快就又笑起来,道:“活着,总比死好一些吧。” 那边却仍然静默无声。 她却兀自胡思乱想起来。 生不如死地活着,行尸走肉般的苟延残喘,活着却不被人期待,活着却看不到任何希望,如果是这样,活,真的比死好吗? 又是让人想不清楚的问题。 她自言自语道:“有人告诉过我,无论如何,都要向前走。其实我也不知道像你这种情况,到底是活好一些,还是死更好一些。但是,若是有人很希望你活着,那还是活着好一点吧?” “没有。”那边却再次传来低语。 她闻声坐起,眼神泛光,不假思索答道:“当然有!” “谁?”他斜眼过来,眼神里带着些戏谑,不知为何,那层戏谑之下,似乎隐隐还有些期盼。 她本来是绝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的,因为她既不知他的来历,也不了解他的过往,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但是,她却毫不犹豫,得意道:“把你送进这条暗道的人啊!” 什么样的信念能支撑一个人以如此毅力和决心来修这样一条暗道,不就是,希望他在意的某个人,无论如何都能活得下去吗? 所以,她很羡慕地继续说道:“他肯定希望你继续活着的。” 他却仿佛突然被毒箭击中,眼里的光芒慢慢熄灭,神情也变得比之前更加难看了几分,原本软瘫的躯体似乎既不可闻地缩了一下。他恨然瞪了她一眼,慢慢闭上了眼睛。 半夜,她已睡着,她总是很容易睡着;而他,却在她均匀的呼吸声中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洛云洛府甘泉居门扉紧闭。 一个白衣少年跪在门外,大声呼唤:“母亲,请把门打开。” 连喊数声,均无反应,既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开门。白衣少年略显急躁,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一声一声,反复呼唤。 门内,内室之中,却是有人的。一个男子半躺在一个中年侍女的怀中,他长得和门外少年极为相似,只是面色苍白,四肢冰凉,全身是血,已然伤重难支昏昏欲倒了。 一个身着白色中衣的女子跪在他的旁边,她的脸色也很白,却难掩高贵之气,散垂着一头黑发,发上斜插着一根样式简单的白玉簪子,成色非常普通,与她很是不搭。 她把拿给他看的一张地图收起,问道:“你都记住了吗?” 声音近似呢喃,极为温柔。 男子眼神呆滞,不甚清明,不言不语。她把地图放到火上烧了。取下头上发簪,轻声道:“瑾儿,你可知道,娘最喜欢这根发簪?” 那是懵懂少年含羞奉上的生辰礼物;是地上这个已然命悬一线的青年送给母亲的唯一物品。 她似乎没有听到门外呼唤声,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最喜欢,却从来也没有戴过。是不是很好看?”她把发簪又斜插到头上,去问扶着男子的中年侍女,后者含着热泪,点点头。 “瑾儿,你去吧,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像既往的数次,她和他如是说道。只是,一改以往的严厉,这一次,她温柔至极。 拍门声传来,有一个更为苍老的声音大声在问:“懿儿,懿儿,你在里面做什么,怎么不开门?” 闻言,女子轻笑出声,露出一个厌恶至极、疲惫至极的神情。俄顷,又恢复冷肃,命令道:“阿桑,把他带走!” 阿桑眼泪扑簌簌落下脸庞,问道:“那你呢,夫人?” “不必管我!” “为什么?”那血泊之中的男子忍着全身剧痛,突然挣扎着问道。 许是声音太过沙哑凄楚,让人心碎,那女子立即收起全部威严,奔至男子身边,捧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像要把他放进眼睛里面去好好爱惜。她低声道:“瑾儿,你记住,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的错,听母亲的话,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再见他!” 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踢开了,一群人杀气腾腾闯进内室,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藏青色的锦衣,发冠高束,面容冷漠;白衣少年紧随其后,后面跟着十几个穿着统一白色服饰的门人。 那男子并不看地上,只注视着那刚刚站起的女子,道:“懿儿,把他交给我。” 那女子面露鄙夷之色,道:“我要说不呢?” 男人道:“懿儿,你从来都不曾违逆我,今天怎么不听话了呢?” “我从来都不曾违逆你吗?”她轻笑一声,讥诮地问道:“那今天,你让我违逆一回可好?” 男子道:“你这样,我要伤心了。” “你伤心与我何干?”女子似乎被触到逆鳞,声音突然拔高,恶狠狠地说:“我恨不得你伤心死掉!立即死在我的面前!” 跟在男子后面的少年似乎从来没见过女子这个样子,惊道:“母亲!?” 女子转过脸看他:“不要叫我母亲!” 少年被喝得一怔。中年男子见状,道:“懿儿,你吓到咱们的孩子了!” “咱们的孩子?”女子踉踉跄跄,指着地上,道:“你都不肯放过我们的孩子,咱们的孩子我又如何顾得上?” 中年男子停了一下,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那女子突然哈哈大笑,道:“知道了什么,洛名撼,洛名撼,你忘了我是谁的女儿,谁的徒弟了吗?” “我知道你的一切!很早很早的时候。”她突然凑近他,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呈现出恐惧之色,似乎心满意足,“我知道你是一个何等阴暗的魔鬼,像阴沟地鼠一般令人作呕!” 中年男子喃喃道:“你知道一切,那你为何……” “不要管我为何,说了你也不会懂得!”她好像不愿意和他再说废话,再次指着地上的受伤男子道:“今天你放他走便罢,你若不放,天下人都要知道你的丑事!” “你就不顾念一下我们二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吗?”中年男子道。 “我与你没有夫妻情分。”女子厌烦至极。 中年男子显露出痛苦之色,沉默片刻,冷声道:“那好吧,放他走!” 阿桑搀扶起地上的男子,却不愿意离开,问道:“夫人,你和我们一齐走吧?” 那女子注视着他们,冷声道:“不要废话,快走!” 阿桑尚在犹疑,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剑突然腾空刺出,直直向她怀里的男子刺去,眼看就要刺中胸膛。然后---- 一道鲜血洒向空中,洒在那凶手的脸上、身上,那个白衣少年,此时满头满身的鲜血,望着手中的长剑,语音低颤,不可置信:“母亲……” 那锦衣男人也抢了上来,想要取她脉门输注真气。 那女子一把甩开,身体慢慢坠地,口中鲜血涌出,也不看伤他的人,却盯着那中年侍女,扯出一个微笑,道:“阿桑,你看,我告诉过你,做事要干脆一些的。” 阿桑含泪点头,背起身上已经虚弱至极神情恍惚的男子,一把软剑从腰间抽出,猛地向前刺去。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屋内之人尤在震惊难解之中,突然临敌,终是慢了一步,那女子身形极快,迅速夺门而去,顷刻就越过前厅,翻过院墙,不见踪影了。 屋内那白衣少年,此刻应该叫做血衣少年却像幡然醒悟,他哐当一声扔掉手中长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至女子跟前,用手去捂那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嘴里道:“母亲,母亲……” 那女子本已闭上的眼睛茫然睁开,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仿佛用尽全力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牵扯出一个歉疚的微笑,然后,再次闭上了眼睛,永远地。 这日,欧阳泺正在烤鱼,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喧嚣,接着,流入山洞的水流突然停了,有人一掌运力击在头顶洞口周围,几块岩石滚落下来,砸进潭中,洞口瞬间扩大了不少。 欧阳泺盯着欧阳静,后者也睁开了眼睛,旋即又慢慢闭上了。 欧阳泺果然不愧为“被追杀行家”,迅速吞下半条鱼,又胡乱把另外半条鱼塞进他嘴里。 问道:“怎么走?” 她眼神透露出哀求。 他却无动于衷。 坠入潭中的岩石越来越多,她使劲摇他,急得就要哭出声来。他终于睁开来了眼睛,直视着上方。 她颤声道:“求求你……” 他却只是看着,并不作声。 欧阳泺突然发现,他其实并未看她,而是她的身后。便也转向抬头上看,正对上一双,如鹰般的戾眼。 一个人正伏在那个洞口,看着他们!她背后一凛,身躯瞬时僵硬。 耳旁却突然传来他的声音,他仍死盯着那双眼睛,冷声道:“开口在溪流对面的岩壁上,一脚踹开便可。” 她点点头,却没有走,反而蹲下身来,用青草编起草绳来。 很快便已编好,她拉扯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向他走来。 他脸上讶色一瞬便过,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 他很平静。不是天底下所有的疑问,都必须得到解答;若追寻答案的过程太痛苦,放弃何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 想象中的窒息感却没有来,他只觉得自己突然平地而起,睁开眼睛,已然到了她的背上,她的背很窄,肩膀甚至搁不住他的头颅。 她用草绳将他和自己牢牢绑在一起。 他忍不住道:“前路凶险,你确定要陪着我送死?” 她不答反笑,道:“你,刚才是不是以为,我要勒死你” “你的样子可真搞笑,你其实很怕死对不对?” 不知为何,他脸上似乎感觉到一些热气上涌,有些恼怒,道:“闭嘴!” 话音刚落,一块更大的岩石坠入潭中,轰隆一声,激起数人高的一片大水花。 她被吓得全身一激灵,不敢再多言语;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深潭。 这么些天,欧阳泺早就适应了潭水的冰冷刺骨,鱼一般向右侧崖壁游去,沉了一口气,一脚向那崖壁踹去,顿时,石壁洞开,水流汹涌从后袭来。 她只觉得后背一重,身体已经不由自主被水流推着翻滚而去。 第5章 长路漫漫迷梦森森 几乎是同时,洞口大开,一众黑衣人鱼贯而入,在潭边落定,却只来得及看到两人的背影。 潭水随之矮了下去,二人消失之处,石壁上显露出一个半人高的口子,一半在水面之上,一半在水面之下。 有人冷喝:“追!” 正是暗道之中那个为首的黑衣人,此刻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阴冷了几分。 二人在水流中不知道翻腾了多少遍,饶是欧阳泺水性再怎么了得,也觉得胸中憋闷,脑袋发胀。她努力协调自己,试图顺着波浪把头探出水面,但总是不能如意,心里暗暗急道:难道要被淹死在这里了吗? 终于,水势稍减,她奋力冲出水面,耳旁瞬时轰轰隆隆,眼见之处水汽弥漫,一道飞瀑从数十丈的山顶俯冲下来,激起丈余的水花,浩浩荡荡向远方冲去。 竟是之前那道飞瀑的下方。 欧阳泺来不及多想,只顾着回头去看身后之人,只见一个低垂的头颅——他似又昏死过去了。 她顺着水势向前游去,想找一个上岸的地方。虽知他生死未卜,仍尽量确保将二人的头浮在水面之上,以免再引起多余的伤害。 很快便发现前面不远处居然停着一叶扁舟,心中一喜,猜测这应是那暗道设计之人所备之物,连忙向那边游去。 奋力爬上扁舟,她解开草绳,将男子平平放,查探一番,见他此时面色虽苍白无比,呼吸却仍不算太乱;探他脉门,指下脉气还算充盈,知他此时晕厥,应是在水下闭气太久所致,便放下心来。 扁舟用一根绳子系在岸边一块大石上,被水流冲得左摇右晃;绳子一解开,便立即载着两人极速向前,飞速而去,转眼间,离那飞瀑已经很远了。 两岸绿树成荫,芳草萋萋,蝴蝶在山花之间翩翩飞舞,天空中有山鸟在肆意飞翔。欧阳泺累得瘫倒在甲板之上,让正午的阳光晒干身上的衣服。山风正好,劫后余生的感觉也很好。 两岸啼莺,轻舟飞渡。她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你要去送死?”此时,他低沉的声音在耳旁想起,说着骇人之辞,声音却很平淡。 “怎么啦?”欧阳泺偏头去看,不解。 欧阳静直视天上,道:“那是什么?” 天上:太阳光芒四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几朵白云自由舒展,云下,几只黑色的鸟兀自翱翔,不时发出一两声呼哨。一切都很正常,只除了那鸟,非得低了些。 “你是说那些鸟吗?” “那是专门训练的鹞鹰,专门用于追踪和捕杀。你听---” 欧阳泺侧耳细听,山鸟啁啾,山蝉嗡嗡,各种山兽的声音此起彼伏,山中很热闹,而在这群热闹之中,阵阵犬吠却尤稍显突兀——因,山中本不应该有狗吠的。 “我听到了狗叫。” “那是训练有素的灵犬,也专门用于追踪和捕杀”,他道。 欧阳泺一下坐的笔直,身体开始颤抖,忙道:“这些东西,不是冲我们来的吧?” 他道:“恐怕是的。” 欧阳泺哀嚎一声,忍不住抱怨道:“大哥,咱们才出虎口这么快就又进狼窝了吗?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啊?” 那些冲她和欧阳宁而来的杀手,若是也像他们这样执着,自己即便有一千条命现在恐怕也不剩几条了。 他冷笑一声,有几分嘲讽,又有几分苦涩,却并不回答。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道:“先上岸。” 但凡有些反追踪常识的人都知道,若在山林中被追踪,从水路走,简直招摇得就像害怕别人发现不了。而他们还坐了这么许久,此刻,行踪肯定已经暴露无疑了。 继续待在船上,结局恐怕只有两个,一个就是自投罗网,另外一个,就是被直接杀死。 把船靠岸停了,她把他拖上岸,按照他的意思,一脚踢开那船,让它继续顺流而下。自己则背上他,向上游跑去。她尽量往林木茂密的地方走,希望能甩掉天上和地上那些搜索的眼睛。 但是,很快便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因为,头顶的鹞鹰越聚越多,灵犬的吠叫也越来越近了。 “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欧阳泺边跑边问。 “刚刚绑船的那块岩石下,有第二条暗道的开口。” 那艘船竟只是个标记而已? 欧阳泺想要吐血。对于那个未曾谋面的设计之人,不知是应该叹服,还是应该咒骂。 正腹诽间,只听他命令道:“入水!” “啊?” “要想摆脱那些畜牲,就得让它们看不见,也闻不到,只有入水方可做到。”他竟解释起来。 欧阳泺道:“但是,若是碰到那些杀手可怎么办?” 那些杀手此时肯定也在追击他们,他们若是正好从水路而来,岂非恰好逮个正着? 他却道:“应该不会。” 因为此刻,二人已经到了半山腰,那些鹰、犬也全部向这边聚集而来。这本来就是黑衣杀手放出的眼线,因此他们也肯定会根据它们指引的方向,以最快的速度朝这边赶来。 而此时瀑布之下并无第二艘船,他们若想走水路,只有一个方法,泅水,这不仅不能保证最快速度,连安全都保证不了。 所以,他们一定会选择从陆路追来。 欧阳泺又问:“那他们在此处没有看见我们,难道不会掉头来追?” 若如此,黑衣人在陆路没有碰到他们,肯定会想到从水路来追;而此时欧阳泺负重而行,他们轻装简从,不被追上,恐怕很难。 他仍道:“应该也不会。” 那些鹰、犬因为找不到二人,自然会毫无目标地瞎转,有一部分向山上去,有一部分向山下去,也有一部份会留在半山腰。各个部分占的比例大约会差不多。 然而,只要是人,必然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想当然,并且有意无意地,去证实这个“想当然”。 黑衣杀手根据指引的方向,一路追来,自然以为二人要下山。追到此处,鹰、犬四散,方向看似已经不再明确。然而,惯性使然,他们肯定会把更多的无意义指向认定为山下方向,继而继续向山下追去。 而等他们明白过来再折回来搜山,他们早已经逃出生天了。 他看着她疑惑的眼神,问道:“还有问题?” 她果然点了点头:“整条暗道是不是就是你自己的杰作?” 为什么这个思路和暗道设计的思路隐隐有些相似? 余景洛:“……不是。” 欧阳泺道:“好吧。还有一个问题,难道就不会有例外的情况发生吗?” 余景洛道:“当然有。” “啊?” “若如此,你可以选择,立地等死。” …… 欧阳泺心中骂骂咧咧,手上却快速抽起一根山藤,再次将他紧紧绑在背上,跳入了河水之中。 他料得不错。黑衣杀手从瀑布下面跃出水面,看到之前安置在山林中的鹞鹰和灵犬在半山腰聚集,便极速从河岸追来,到了山腰,半刻未停,便向山下奔去。 欧阳泺一路泅水,逆流而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再次回到瀑布下面。她按照他的意思,转动石块,现出一方枯井。她跳入井中,瘫坐在地上,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完了! 石块在二人头顶缓慢复位,俄顷又变得和之前一模一样。飞瀑轰鸣,浪涛滚滚,一切如旧,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人来过,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出口在哪里?”在枯井中坐了一会,待胸中滞气稍稍松缓,欧阳泺问道。 出口当然不在头顶,别说她上不去,就算上得去,难道两人要再次去到那遍布鹰、犬的山林之中被当成活靶子吗? 她也是有些逻辑的。 无人回答。她疑惑顿起。 她只顾着逃命,竟没有注意到,刚才这一路,他和原来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判若两人。 此时,他大约是又恢复到之前状态了。她靠坐井壁,道:“你怎么啦?” 沉默,良久。他道:“井壁上有几块连在一起的浮石,按下最中间那一块。”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其他的浮石按得动吗?”欧阳泺一边向四周围摸索,一边问道。感觉手下一个挨着一个,接连有十余块石头凸起在井壁之上,要在黑暗之中分清哪块位于正中间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建议不按。” “为什么?” “按下其他的浮石,会去到同一个地方。” “哪里?” “这个石井下方的一个剑阵。”他道:“届时,你会被扎成一团肉酱,很难看。” “……为什么是我?” “你在下面。” …… 反复确认了半天,欧阳泺又点起火折子仔细数了一遍,最后才提心吊胆地按下一块石头。浮石后退,向下坠落,不久,听到“咚”的一声,接着,一面石壁开始缓缓下沉,一条暗道显现在二人面前,很是宽敞平坦。 她如释重负,扬起笑脸,站起身来,回头看他。 他靠坐在井壁上,若非手脚姿势怪异,简直像是一个正常人正在休憩。 她道:“咱们走吧?” 他闭着眼睛,火折子忽明忽暗,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他不打算继续往前走了。 她已领悟,向前迈了一步,又忍不住将脚收回,复又坐到他的身边。火折熄灭,黑暗复临。 她陪着他坐了很久。久到他也开始好奇,黑暗中,他低声道:“你怎么还不走?” 她道:“因为你不想走。” “我活够了,难道你也活够了?” 她道:“我没有。” “那你还不走?” 她道:“你救了我,我不能抛下你。” 他略怔,片刻道:“我并非为了救你。我只是,不能死在他手里。” 我可以死,我也想死,但是,我却不能那样去死,不能死在不应该的地方,不应该的人手里。 他声音低沉,看不出情绪;她胸中却生出些悲怆,心道:你这样的人,如何竟落到了如此境地? 沉默一阵,她像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道:“抱歉。” 说完,她在黑暗中抓起他的胳膊,将他背了起来,踉跄几下,向前走去。 他语气有些急怒,低吼道:“放我下来。” “我不想死,又不能抛下你,只能委屈你一下,跟我一齐走了。” “你若知道后面的路还有多长,就不会有心情开这样的玩笑了。” “我管不了这么多。” “我好心告诉你吧,后面的暗道还需要走一天一夜,你一个人逃生都未必能成功;若你现在放我下来,我恰好一点都不会怪你。” 身后石门缓缓上升,二人刚刚待过的的地方,又变成了一口普通的枯井。 虽然普通,却更显诡异,因为,这深山野林,飞瀑之下,原本是不应该存在这样一口枯井的。好在,它深藏在岩石之下,被发现的机会简直微乎其微。 “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要废话了,我现在就感觉很累了。” 二人在暗道中走了很久,久到欧阳泺开始怀疑,这暗道是否会有出口。 “想来我还是很划算的,临死还拉着一个垫背的。但是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因为黄泉路上有你这样的蠢货作伴,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 “你有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人?你有没有亲人和朋友,他们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会死在这样一条暗无天日的地道里吧?” “……闭嘴。” “你为什么不把我放下来呢,这样不仅轻松许多,也没有人会烦你。你陪我死在这里算什么回事呢,你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我想着有你这样的人陪葬,心里就膈应得很。咱们好聚好散,如何?” …… 黑暗,无尽的长路。他劝说了一阵,见她实在像头牛一般听不进劝,便也再次陷入了沉默。 黑暗,沉默。 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她想到了欧阳宁。山洞一别,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他若找不到自己,会不会很担心;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何时;不知,他能否照顾好自己…… 想想这些天的遭遇,她做到的这些事情,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要是欧阳宁发现自己这么能干,会如何反应? 诶,欧阳宁,你要是在,我又哪需要做这么多事? 诶,欧阳宁,你去哪里了? 诶,欧阳宁,这一次,你恐怕很难找到我了吧? 想到此处,她突然失去了力气,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她尝试着爬起来,挣扎一番,却站不起来,便索性放弃,伏在地上。 “不自量力……”声音很冷,像陌生人那样冷。 她的背开始颤动,她哭了。 如此明快的女子,哭起来居然是抽抽噎噎的,仿佛受尽了委屈,却又不能埋怨。 黑暗中,他趴伏在她背上,还想着要找句话来说,此时此刻,岂非就是送上致命一击的时刻?但是,他脑海却突然变得空白,嘴巴也变得呆板,嘴角抽动了几次,却也始终没发出一个声音来。 他已不忍心?还是,他也其实并不想死? 一个人的心思,岂非在最后那一刻最为真实? 她却猛然将他推至一旁,哭声道:“你怎么这么重啊!” “……” “这破地道到底什么时候到头啊,我们是不是真的都会死在这里了?” “……” “我不想死在这里,这里又冷又湿又黑,只有老鼠会发现我们的尸体……” …… 走走停停。 欧阳泺脑袋开始变得混沌。她已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汗,走了多少路。她只是机械地在背后之人下滑时往上颠提一下,机械地迈动双腿,机械地,麻木地…… 他全身瘫软,像团死肉,耳朵听着她粗重的喘息声和疯狂的心跳声,眼睛看着无尽延伸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许久。 终于,一丝微风轻轻掠过脸颊,她已然累得麻木;他抬起头,前方果然隐约出现了一点亮光,虽然缓慢,那光亮却仍然慢慢增大。 他未发觉,自己居然微微翘了一下嘴唇,轻声说了一句:“到了。” 她仍低着头,又走了一会,才猛然抬起,茫然看着前方,问道:“到了吗?” 前方已然一片光明。 “啊!”她想大喊一声,奈何只发出了一个无比沙哑无比模糊的轻呼;她咧嘴无声地笑了,嘴角已然干裂,牵扯得很痛。 她第一次发现,天底下居然有一种痛,会让人如此愉快! 她又踉跄地向前走去,走出那个暗道,停到一个悬崖边,仿佛那里才是最后的终点。 前方,斜阳挂在远山之巅,像一个黄澄澄的圆盘;彩霞翻滚,变幻莫测,无数风流演遍,潮涌潮落。 二人脚下,群山连绵,云烟缭绕,那缭绕的云烟也被夕阳染色,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如临仙境,似梦似幻。 猎猎山风,迎面吹来,穿过发丝和裙袂,在身边热情地狂舞;尽扫旅人的疲惫,吹落铺面的尘埃。 有生之年,能得此美景,死而无憾! 她把他放到地上,筋疲力尽,却无比满足。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声音粗哑难听,她笑道:“你看,我们,到了……” 眼前却突然一黑,身体像沉重的铁铅般倒了下去,倒进了自己的美梦之中——只有尽心尽力过的人,才会跌进的那种美梦。 第6章 古墓同行霁云初现(一) 传闻,上古之时,荆蜀之地本为一片汪洋。后不知何故,天神震怒降灾,令其连续上千年地动山摇,火山频发。千年之后,沧海已变崇山,海中大鱼小虾全部化成了养分,滋养出绵延的群山。后来,又来了蛇虫鼠蟑、珍禽异兽,它们在此吃喝玩乐,生长繁衍,生生代代。 后来,此处已然再看不见半点天空海阔的样子,人们只道这里的山格外奇峻,此处的蛇虫走兽迥异于旁;却不知某块巨石中,封印于此的骨架犹在叹息;而山林间,一抔雨后崩塌的沙土里,海螺的残壳犹在哀鸣。 人们总是很容易忘记,即便曾经如何惨烈,抑或是何等狂喜,只要相隔的时间够久,只要距离的路程够远。因远嫁而撕心裂肺的新娘,十几年后就能把自己刚刚长成的女儿许到千里之外;曾经哀天恸地的葬礼,不出五代便成为族谱上迟疑代考的墨痕一笔。 巍峨群山连绵万里,崇山深处,郎迦之峰,是圣人埋骨之所,如今早已被史书彻底遗忘。人迹罕至的地方,谣传也格外多些,连那些对山型走势如数家珍的上等猎户,都会一遍又一遍地戒导后辈,绝对不可踏足于此,说此处的猛兽偏爱滚烫的心头活血,说这里的山岚瘴气吸进一口便足以致人疯癫成魔,说这里是妖魔鬼怪的天下,魑魅魍魉的居所。 总之,说着说着,就把这个地方说到了记忆之外,说进了野史传闻。 一面峭壁拔地而起,直冲云霄。仰首远望,壁面光滑,不可攀登,在那光滑的岩壁上,隐约有道凹槽,不大,融合在那宽广的岩壁之中,就像夹杂在一片美玉上的瑕,更显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凹槽之内,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余具棺材,棺材样式古旧、笨拙,黑漆斑驳,有些棺材的底部甚至已然腐朽,整个棺材像是放在一堆豆腐上面。仿佛只要稍微一碰,那棺材就要散架,放出陈年的老尸来。然而走近去看,一切不过假象,它们不仅坚固可靠,均为千年的古木所制,要等到它们散架,至少还须一千年。 看过一两册史书的人均已知晓,这正是一个古老的崖葬墓穴,棺木中躺着的是很久以前的英雄人物,他们为了族人流尽最后一滴热血,用尸体铸就了最后的勋章。族人们唯一能报答他们的,便是用一具最好的棺木,将他们的圣体和圣灵一起封藏。然后泛舟于悬崖峭壁之间,找一处高高的缝隙,用绳索将棺木悬吊上去,妥善安置,以期其能魂归九天,保万世太平。 千万年过去,悬崖间的河流早已干涸,只留下深不见底的鸿沟;而这些崖缝中的英魂,也早被遗忘;只剩山风依旧,艳阳也依旧,相陪这曾经的辉煌。 这正是遗忘本身之所在,此处本不该有人。 然而,在排开的棺材最边,此时却横卧着一个人,是个青衣简衫的青年男子,他面朝棺材,一动不动,若非此刻睁着眼睛,俨然与死尸无异。 他的身后,一个歪倒的木轮椅,只有一个轮子,一边的扶手也断了,木轮椅下面,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石头滚落一地,地上看起来颇为狼藉。 此处狼藉,别处却不一样,不一样的狼藉。这个崖葬墓穴面积不大,被天然而成的崖石隔开成几个大小不等的空间,每个空间的入口处,都悬挂着一张做工粗糙质量堪忧的藤编门帘,更使得这些空间像一个个小小的房间。“房间”里胡乱摆放着许多开得正艳的山花,整个空气里全是混杂的芬芳。除此之外,到处堆放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木头,有些已经初具形态,另外那些却奇形怪状,不成体统,显然,制造它们的那颗脑子,乱如浆糊。 这颗脑袋就顶在欧阳泺头上。她此刻正从墓穴另一端一个矮小的洞口钻了进来,老远就看到一蓬山花后露出了一个窄扁的脑袋,那是一条通体翠绿的蛇,正吐着信子,很是兴奋地盯着她,那样子,竟似一条忠犬看到了久别的主人。 她笑着无声打了个招呼,用手指做了个禁声的动作,便蹑手蹑脚向棺材方向走来。还未走近,她惊呼出声,慌手慌脚向那男子跑去,一边去扶,一边道:“欧阳静,你怎么又跌倒啦?” 回答她的是一声惨叫。原来就在这一瞬间,一只巴掌大的蝎子突然从她怀里蹿出来,一下子紧紧咬在他的下巴上,扒也扒不下来。 她心头大惊,只得放下他,去取蝎子;他本已经被抱起,又重重摔落在地,跌出重重的声响,欧阳泺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兵荒马乱之后。 他被扶坐入一个粗笨的木椅中,下巴附近青肿一片,左边额头仍挂着血痕,脸色铁青,怒视前方。 前方,欧阳泺站在那里,低垂着头颅,战战兢兢,像等待着被罚打的孩子。 站了一阵,她伸手过来,想去摸摸那个伤口,终又缩回手去,小心问道:“疼不疼?” 欧阳静并不答话,怒瞪了一阵,像是对她生气,却又像是对这一团莫须有的所在生气。 他们已经在此处住了半年有余,这段时间里,他被蝎子咬过三次,被蛇攻击过两次,被蜈蚣袭击过两次,被其他奇奇怪怪的物种吓到过无数次。 犹记得第一次被此刻正躲在某个角落往这边偷看的那条青蛇咬到,他昏睡高热了三天;后来再被其他东西咬,他也就呼吸稍微不畅一些;到了现在,除了局部不适,他甚至还能有精神发脾气了。适应果然是一个可怕的过程。 再过一阵子,他是不是也会和她一样,能和这些鬼东西做朋友? 不,绝对不要,打死不能。这是怪物才有的习惯! 他一字一句问道:“不是说过,这些东西不准再带回来了吗?” 欧阳泺讪讪解释:“这么大的蝎子,很少见的,我想着或许对你的伤有帮助……” 他嘴角一抽,却抽到了伤口,忍不住轻嘶了一声,斜眼瞥她。 她偷瞄一眼,心道:不至于吧大哥,为了这点小事,你就又生气啦? 半年的相处,她已经对他非常熟悉。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是自闭双眼,不言不语,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是,仔细觉察,还是能看出他一些情绪变化的。 好比此时,他显然正强压着滔天怒火。 她却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 她连忙掩住嘴巴,道:“对不起,我没有笑。” 此刻他整个下巴又长又大,高高翘在嘴巴下面,看起来,实在和画中的寿仙翁太像了。偏偏他还在生气,嘴角一直忍不住抽搐,一个怒气冲冲的寿仙翁,你说好笑不好笑? “不许笑!” “哼哼呵呵嘻嘻哈哈……”,她已然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 他深深调了两口气,黑面居然有所缓和,甚至还硬扯出了一抹微笑,咬牙说道:“你,想不想知道一件事情?” 她后背一凛,笑意顿收,道:“你,干了什么?” 她喜欢做东西。比如用山藤编制藤帘,用青草编织一些玩物等等,她最喜欢的,却是用木头做东西,因此,夫人才会送给她一把斧头,而这把斧头也一直别在她腰上,成为她最珍贵的两样东西之一。 经过她半年的精心“治疗”,他现在虽然经气未复,却也比之前好了一些,已经可以动动手指,抬抬胳膊了。 因此,也就可以做一些事情了。尤其是后来她又成功地做了一个木轮椅——虽然某种程度来说,还不是很成功——他能做的事情越发多了。 而他最喜欢做的,也是她最害怕的,就是毁掉她各种费尽心力做出的小东西。 ——他似乎颇为得意,道:“可费了我不少精神。” 欧阳泺:“究竟是什么事情?” 他不理她,继续道:“还把轮椅摔坏了,如你所见,我至少在那棺材旁边躺了一个时辰以上,简直快变成一具僵尸。” 欧阳泺:“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不再言语,闭上眼睛,一扫怒态,脸上竟仿佛看到一丝快意。 她自己去看:木轮椅,无碍,修得好;小石头,无碍,捡起来便可;等等,时辰器呢? 她:“我的时辰器呢?” 她穷思竭虑,耗时耗力,费了月余时间才制作成功的时辰器,才正式投入使用不过一日,哪里去了? 他闭着眼睛好整以暇:“如你所见。” 正是为了那傻瓜玩意,他才不得不使劲往前探,最终因为用力过猛,从轮椅上摔了下去。岂料那轮椅质量堪忧,只不过倾倒时撞得猛了一些,便撞掉了半个轮子,木轮向前滚动,正正撞上那所谓的“时辰器”,于是,就一齐坠下悬崖双宿双飞了。 欧阳泺:“欧阳静,我要杀了你——” 为了杀他,她把他背出墓穴,来到其后的一块草坪上。 那草坪面积也不大,四周被苍苍大树团团围住,其中两株之间,悬吊着一个秋千;另外两株之间,安置着一张藤编的吊床。 他被靠坐在一块崖石旁,按照她的示意前看。 欧阳泺道:“秋千,可以让你迎风飞扬,像风一样自由;吊床,可以让你享受美景清风,赛过活神仙。你选一样吧。” 欧阳静咬牙切齿,道:“你敢!” 她斜唇一笑,道:“我当然敢。你猜猜看,你敢不敢呢?” 他不敢,而且痛恨。 话说有一天,欧阳泺兴奋异常地把他带到此处,指着眼前这个秋千说道:“欧阳静快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好东西?” 他:“?” 欧阳泺道:“对了就是秋千。可费了我不少功夫,想不想试一试?” “不想。”他直觉地拒绝。 欧阳泺诱导:“它可以让你迎风飞扬,像风一样自由哦。” 他拒绝:“不想!” 欧阳泺摇头,道:“这可由不得你。” 说着,就把他抱上了秋千,用藤条固定住,在他背后轻轻一推,秋千带着他荡了一下。 那时,他们刚来此处不久,他还全身不能动弹,这几乎是数个月里他第一次感受到“速度”这个东西。 欧阳泺平时大大咧咧,此时却立即发现他神情有丝舒缓,马上道:“怎么样,不赖吧?我要正式开始推喽!你不要害怕,这秋千很牢靠的。” 说着,果然推得越来越起劲,那秋千也越发荡得高了。然后,悲剧了—— 他只听得一声轻微的断裂之声,还未来得及叫声不妙,身体已如离弦之箭,嗖地一声向前飞去,他感受到了极致的运动的自由,然后,就像一颗被弹弓发射出去的小石头,准确地射中了前方的一个马蜂窝上。而那个马蜂窝,他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有强烈的预感,自己终有一天会因此遭殃,却未曾料到此殃是这样遭的! 是的,秋千或许很牢靠,固定他的藤条也许也并非不牢靠,然而欧阳泺此人,一定很不牢靠! 又过几日。 欧阳泺非常讨好地再一次把他背出墓穴,此时,他脸上身上被毒蜂蛰过的地方肿痛麻木还未好全。 她仍旧把他靠坐在那块崖石旁,很诚挚地说道:“欧阳静对不起,上次是我不好,所以,我打算好好补偿你一下。你看那是什么?” 她声音忍不住兴奋;一如他忍不住头皮发麻。顺着指引去看,就看到了眼前的这个吊床。 她道:“这一次,你就好好躺着,你让我推我就推,你不让我推,我绝对不碰你,如何?” 他:“把我弄回去!” 欧阳泺:“听我说,它绝对可以让你享受美景清风,赛过活神仙,你确定不要试一下吗?” 他:“不要。” 欧阳泺翻了个白眼,道:“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这么没有挑战精神。来来来,让我助你一把吧。” 说着,就把他往吊床上搬。他一边身不由己,一边威逼恐吓,连连道:“你是不是想死?” 而她,一如既往地轴,心中虽然也有些害怕,但是仍然一鼓作气地把他往吊床上扛。突然,胳膊上吃了狠狠一痛,她连忙往回扯,连连喊道:“啊,痛痛,欧阳静你快放开,你是不是男人啊你居然咬女人,你快放开!” 说着,一把向他推去。彼时,他半边身体已经被放上了吊床,被这一推一扯,吊床瞬间失去平衡侧翻,他便被滚到了地上,吊床之下恰好是个小斜坡,他顺着那个斜坡就滚入了一堆荆棘丛中,被荆棘刺死死缠住。 等欧阳泺救出他时,他那样子,简直没法看,就像一只经过了数场恶斗并且连吃败仗的瘦公鸡。 往事不堪回首。 至此之后,这秋千和吊床,便成了欧阳泺用来威胁他的酷刑,只要他惹她不快,便会如今日这边被带到这里,教训一番,直到他妥协。 她得意道:“跟我道歉吧,放你一条生路。” 不知为何,今日他却颇为顽固。道:“你,杀了我吧。” “好,很好,”欧阳泺咬牙说道,一边把他往秋千旁旁拖,一边气喘吁吁:“今日我心情好,听你的。” 他神色古怪,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送你一程!” 他:“你这个疯女人,放开我!” “怎么,死到临头,害怕?晚啦!” 说着,人已经被放上了秋千,藤条再次绑了上来,他只觉得背后已然附上一只小手,而他自己的手,忍不住紧紧抓住了秋千两旁的藤条! 第7章 古墓同行霁云初现(二) 她轻轻一推,秋千荡了起来,越荡越高。 然而,到了一个高度,不再上升,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很是平缓。 他的手慢慢开始放松,眼睛也睁开来,感受着脸颊旁的风,看着眼前掠过的山景,一树野牡丹在远方开得如火如荼,一些鸟在林中窜来窜去。 自由。 耳旁传来她咯咯的笑声,她喊着:“欧阳静,好玩吧 ?” 他没有说话。 她笑得更大声了,又唱起她那首不着调的曲子来。 许久,他们并排坐在崖石边上,望着前方的秋千,各有所思。 欧阳泺转过脸,看着他惨兮兮的下巴,道:“欧阳静,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大不了,我以后都听你的,真的真的再不带毒虫回来了,好不好?” 那条通体翠绿的蛇却突然慢慢游了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腿,向她胳膊上缠去。 欧阳泺尴尬一笑,又道:“小翠例外,小翠是蛇,不是虫。” 欧阳静瞥了一眼,调转过头,靠在崖石上,闭上了眼睛。 欧阳泺的笑容也瞬时收了,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她知道,最近一段时间,他的伤情进展缓慢,他原本有一丝好转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了。 她却既无法去安慰,也无法去劝导。 安慰和劝导总用在受伤时,但那是可愈合的伤;他受的伤,却已和死没有什么两样,因此,安慰和劝导对他而言,无疑就是一把盐,甚至是一把刀。 夜间,他躺在棺材里,看着天上的星空发呆,耳旁突然传来隔壁棺材里欧阳泺的声音,道:“真舒服。” 意料之中未得到任何回应。她继续道:“欧阳静,送你来这里的人,是不是特别聪明,人也特别好?” 想当初两人初来乍到,有一次她开玩笑,竟轻易便推开了一口棺材的棺盖,发现里面装的竟然不是尸体,而是一整棺材的大米,讶异惊喜可想而知。 随后,她便打开了所有的棺材,果不其然,里面皆装的满满,物品囊括米面腊肠、咸鱼干果、油盐酱茶、换洗衣物,欧阳静现在躺着的那口棺材装着一套厚厚的被褥——暗道设计之人之心细如发,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他准备的这些东西,足足可以让他们在此坐吃山空一年有余。而也幸亏有了这些东西,欧阳泺这半年来,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必为生计操心。 想来,三年来自己最舒心的一段时光竟然在这样一个千年古墓里渡过,说出去可能都没有人肯相信吧? 这都拜那神秘的暗道设计之人所赐啊。这人到底是谁呢欧阳泺心中自然十分好奇。 但是,欧阳静当然不会告诉她答案。 她等了一阵,有些困了,闭上眼睛,道:“欧阳静,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沉默。 她叹了口气,道:“明天,修好轮椅后就去。” 他睁开了眼睛,却仍然没有说话。他不需要说话,她从来也不会真正听他说话。 耳旁已经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却再次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幽湖居坐落在一片湖水之中,湖面干净澄澈,一眼可以望穿湖底,湖内既无莲荷水草,也无鱼虾嬉戏。一条浮桥径直通向湖边。 湖畔却是林树成荫,花团锦簇。在那簇簇拥拥之中,一个小巧的凉亭像位娉婷的少女,娇娇俏俏掩在其中,四周重重围着粉色帷幕,正中三个娟秀小字:懿心亭。 亭中,帷幕之内,一个穿戴华贵、气度雍容的女子端坐于中,身旁围着七八个容貌端丽、训练有素的侍婢,她们或摇着手中羽扇,或端着一些物什,来来去去,却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洛瑾愉跪在帷幕外面,行完大礼,道:“母亲,近来安好?” 那女子一边被侍婢伺候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把我上次交代的话忘记了吗?” 上次,是十年前。她说:“此去非召,不得回城!” 语气冷肃,不容商榷。那一年,他十岁。 十年过去了,她仍然是这种语调,好像区区十年,不值一提,母子二人,也才昨天分别而已。好像十年之后母子重逢,还不如她眼前的一捧牡丹重要。 是的,眼下正是牡丹花盛开的季节;是的,她此刻如此阵仗,不过就是要欣赏今年新开的牡丹。 “少主,夫人在懿心亭内赏花。”潜台词是,无事最好还是不要打扰。拜见之前,中年女侍这样对他说过。 他素来知道自己有一个金枝玉叶的母亲,从小到大,吃穿用度无不是天下最好,一双手只能用于抚琴,插花,以及翻书,绝对不能沾染一丝尘灰,甚至不能-----摸摸她亲生儿子的头发。 但是,他却不甘心,还想来看一看,在她眼前现一现,仿佛只是为了确认,一切都还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他低下头,道:“我,只是想来看看您。” 这是一直以来放在心里的话,他已然不想再隐藏。他把手中一只玉簪递上,继续道:“明日是您的生辰,这是我准备的贺礼。” 为了这份贺礼,他整整在街上挑选了一下午,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忙和称赞。 侍女从他手中接过,返回了亭内。 他见她轻瞥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手中的花朵。那侍女捧着玉簪,退到后面一个不碍事的角落。她声音轻柔,道:“以后这种东西就不要买了,须知你可是谁的儿子,谁的外甥?” 他是西金令主梁仓的外甥,是正中令主洛名撼的儿子,所以,他的母亲,什么多有,什么都不缺。 但是,他难道不能只是个单纯的儿子,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儿子一样? 所以,他仍不死心,问道:“母亲,可喜欢?” 她未说话。不说话,便已然说了一切。 于是,他正正身形,躬身一拜,道:“母亲勿需责怪,我此程返来,乃父亲所召。” 她沉吟片刻,不置可否,却道:“听说你在外面受了伤?” 他道:“已无碍了。” 她点点头,道:“没事就快点回去吧,不要惹你师父不快。” 他想问她,哪位师父,回到何处?又想着,想必她连自己有几位师父都不知道。沉思片刻,再施一礼,道:“瑾儿明白。父亲说,还有要事相商,让我速去相见。” “你父亲……还没见过吗?”她问道。 “这便要去了。”他有些赌气地回答。 “你,要小心一些……”她语音低沉,想要叮嘱几句,终是仿若不习惯,挥挥手,道:“你去吧。” 洛瑾愉穿林过树,走得远了,突然停了下来,郁闷地一掌击向路旁的一颗大树,身旁跟着的小厮催促道:“少主,堡主还等着您呢。” 他深吸口气,平静心绪,随小厮走向英武堂。 他父亲,洛云派正中令令主洛名撼此刻正高坐堂上,他四十来岁,身形挺拔,目蓄精光,不怒而威,正是一派之长的威武之像。 但是,看到自己的儿子进来,他却变得慈祥无比,连连摆手免礼,道:“瑾儿,你可算回来了,听说你受伤了,给爹瞧一瞧,伤到哪里啦?” 他有一瞬呆愣,似是无法接受,这突然而来的关怀。片刻才道:“都是些皮外伤,现下都好了。” 洛名撼道:“没事就好,来人!” 一名着黑色劲衣的男子应声闪出,拱手道:“是!” “查得怎么样了?” 黑衣男子道:“此事全权交给小公子在查,属下知道得也不多。” 洛名撼点点头,道:“瑾瑄回来,让他来见我。” 黑衣男子应是回位。洛名撼看向洛瑾愉道:“瑾愉,原谅爹吧,总是让你置于生死险境,但是……但是,你是正中令少主,我却不能把你藏在府中,让你做一只井底之蛙。” 洛瑾愉不答。 洛名撼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在,吉人自有天相,每次都是有惊无险。” 洛瑾愉不愿过多伤感,转入正题,道:“爹,不知此次召我回来,所为何事?” 洛名撼道:“不瞒我儿,为父近来精力体力渐有不支,召你回来,一是你这十几年广拜名师,想必学有所成,另一方面,” 他笑道:“也到了为父将家传绝学传授于你的时候啦。” 洛瑾愉这才大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父亲!” 洛名撼摆摆手,道:“吾儿不必如此,人非草木,岂能常青?终有这么一日的。你且要不辜负为父以及洛云派对你的一番倚重才好啊。” 纵是如何,他此时也只觉胸中一热,拜倒在地,道:“瑾儿谨遵教诲!” 拜别父亲,几名随从引路,转了几个弯,他来到一处所在。 洛府建筑,整体风格以端庄稳重为主,均是地基扎实,墙体厚重,但格式简单,实用为上。 这一处却有别于他处。只见数十台阶之上,一座高楼巍巍耸立,琉璃金瓦,雕梁画栋,很是惹眼。 正是少主居所-----凌云阁! 洛瑾愉站在石阶下面,仰望这金碧辉煌的建筑,感觉无比陌生与荒唐。 这样用尽巧思的建筑,却是一年到头来,都是没有主人,闲置在一旁的。不免让人感叹。 一排婢女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均是体态婀娜,容貌秀美的妙龄女子。她们在他面前站定,深深行礼,用黄鹂鸟一般婉转的声音齐齐道:“少主,您回来啦。” 洛瑾愉看着眼前这群少女,又回头看看呼啦啦跟在身后的一群侍从,很没有真实感。 他的人生还真是两极,就在昨天,他还孑然一身,一人一马在黑暗中疾行,重伤初愈,饥寒交迫,只希望能留条命回到洛府。心里甚至还隐隐担心,不知自己如此突然回去,会被如何诘问和苛责。他甚至数次想调转马头,打道回府,却终究心有不甘。 等他终于坚定心志,人已到了洛云城。洛云派门人却突然四面围来,说是令主有令,命其速速回府,有要事相商。 他们说:令主本已亲自派人前往长河接少主回府,不料您竟已先行离开;一路苦追,才在此遇上。 长河,正是他拜师学艺的地方。 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跟着他们回到洛府,果然未被责罚。不仅如此,还如前所述,得到了父亲的热情迎接;而此刻,只要他愿意,竟马上便可躺在这如此奢华的建筑里,在一众娇娥美婢的侍奉之下,享受着美酒佳肴,笙歌艳舞。 人生的转折,为何总让他如此眼花缭乱,摸不清方向? 只是,长久的孤独已经使得他不能再安然做一名坦坦荡荡、纵情享乐的“少主”了。 他点点头,对那些女孩说道:“你们也是令主安排过来的?” “奴婢们是。” “你们叫什么名字” 为首的一名身着藕粉色纱裙的女子抬起头来,回答道:“奴婢善书,这三位妹妹分别是:善着、善载、善容;奴等四人专门负责少主的饮食起居,贴身事物,余下各位姐妹负责其他,一般不会打扰少主,令主交代,可不必有名,待少主想起,随便赐名即可。” 女子吐字清晰,声音如珠玉落盘,煞是好听。连洛瑾愉这般身心疲惫的人,心中也顿生几许缱绻之意。他点点头,转身面向那群仆从,确认道:“你们四位是唤作:会明、会聪、会了,会至?” 四名随从拱手低头,道:“正是!” 洛瑾愉道:“这凌云阁内,女子皆听善书安排,男子皆听会明调遣,大小事务,可不必报我,自行处置,可好?” 众人皆目目相觑,那善书和会明连忙跪下,道:“少主,折煞奴婢!” 洛瑾愉摆手,道:“若非如此,我这便去回报令主,一个也不留,你们就自回去吧。” 众人无法,只得应是。 洛瑾愉这才拾阶而上,走进那宽阔的大门,负手在院内游走一圈,挑了靠近边角的一间窄房,当做居所。 奴仆们虽然大感讶异,心中腹诽,却也自去布置,不敢有违。 是夜,他躺在简陋的窄床上,陷入沉思。 十年了,他的母亲和父亲,竟然一点都不曾改变。 父亲,仍然是那个最好的父亲,对他照顾有加,嘘寒问暖,事无巨细;母亲,也还是那个冷酷的母亲,淡漠,抽离,对他不闻不问,甚至不希望自己出现在面前。 十年前,自己在家里仅待了三天,便被匆匆送走,理由是:“觅得良师,约期莫误。” 而这一次,自己又能待几天呢? 自己此番回府,到底能有何作为?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让他们相信,自己已然长大? 想到此处,棺材中的洛瑾愉看着天空黯星,突然嗤笑出声。 因他想起三年前那个自己,彼时竟然是如此单纯无知。 竟然还为了此等事情彻夜难眠;竟然还相信,天底下的父亲和母亲,心中总该有儿女一席之地;竟然一点都没有想到那句古话:天下之事,无奇不有! 因此,竟然还真的相信,仅仅为了那样一个如此粗浅的理由,自己会被流放至千里之外;竟然还真的,就为了少年意气,赌气回家。 竟然,相信,那是,自己的家。 第8章 古墓同行霁云初现(三) 次日一早,欧阳泺就“砰砰梆梆”忙活开了。不久,她自己坐在木轮椅上,向他驶来,笑道:“咱们走吧?” 他看着远方发呆,头也不回。 欧阳泺道:“哎,你好歹问一下去哪里吧?” 他道:“我不去。” “……呃”,她说着从轮椅上站起来,把他往轮椅上抱。果然,他开始咆哮,道:“我今天心情很不好,我劝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欧阳泺道:“你天天心情都不好,何止今天。” 他道:“所以,你不要碰我。” 欧阳泺道:“但是怎么办呢,我一看你心情不好,我心情就很好。我就碰你了,怎么样呢” 说着,故意把手放到他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到颈下,往回在他下巴上一勾,哈哈哈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他只觉得脸颊一麻,有一瞬间呆住,又羞又怒,道:“迟早有一天,我要杀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女流氓!” 女流氓已经开始推轮椅了,道:“欧阳静,你是不是脸红了?你莫非害羞啦?” “……你找死!” 女流氓道:“我天,我都没脸红你脸红,咱们到底谁是男的?” “你……!” “哈哈哈……” 过了墓穴后草坪,轮椅推不动了。欧阳静双手紧紧拽住一株灌木,死活不愿松手。 欧阳泺:“你到底放不放手?” 他:“回去。” 欧阳泺:“大哥,我向你保证,这一次,我一定一定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回去!” 欧阳泺叹了口气,耐心道:“你是不是害怕像上次那样?不会啦,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上次。 她把他背出墓穴,平放在墓穴后草地上。他轻轻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愿意,但他经常被她背出来躺在这里,嗯,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看云。他料想这一次也是如此。 她帮他摆好位置,然后----却用一片树叶盖住他的眼睛。他警铃大作,大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脚步声好像走远了。不久,耳旁传来“箜隆箜隆”的声音,那声音越逼越近,转眼就到了身侧,堪堪停在他耳朵旁边。 眼上树叶被取了下来。她大笑道:“怎么样?” 斜睨着他,非常了不起的样子。她的面前,放着一张木头坐的轮椅,她扶着椅背,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最近一段时间里,她成日成夜敲敲打打,竟然是在做这个东西。 她坐上轮椅,向他展示,道:“你看,等你双手可以动了,你只要用很少的力气,推推这里,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而你按一下这里,就可以停下;这里是掌握方向的地方;这里是一个机关,你可以把它放下来,用作一张床。” 她兴高采烈,看来对于自己的成果,极为满意。展示完毕,她跳起来,道:“你来试试吧。” 他有一刻怔住,随后才道:“丑死了。” 欧阳泺表示不满,道:“好吧,丑是丑了点,能用就行啦。你就赏个脸,试一下呗。” 他没有拒绝。 他不拒绝,便是同意。 难得他肯配合,她心头一喜;当然,即便他不配合,结果也是一样。她把他抱到轮椅上,推着他在草坪上转了一圈。问道:“怎么样?” 他道:“……还行。” 从来没有受到过鼓励,欧阳泺显然大为振奋,推着他转了好几圈,脚下加速,洛瑾愉只觉耳旁山风拂面,眼前走马观花,神情也松快了许多。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速度”这种东西了。 欧阳泺却突然停住,道:“欧阳静,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要是以往,他肯定誓死不从;然而,这一次,他却听自己回答道:“好。” 二人绕过一条弯弯绕绕的羊肠小路,突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块不小的陡坡,遍地山草,竟一棵树也没有。 “这是我猎野兔的地方。”欧阳泺得意地说道。 “……?”她确实提回来过几只山兔;但是,来此作甚? “所以,你准备好了吗?” 说话间,她已经放开了那个刹手,轮椅带着他,摇摇晃晃向前冲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向那长长的斜坡下面的荆棘丛直冲而去! 只有后悔,无限后悔! 他神情竟然也变得惊慌无比,双手紧紧地扣住了轮椅扶手,轮椅极速下冲,突然停住——最后,连人带椅,栽进了一个大坑里。 山坡上欧阳泺大叫一声,捂住了眼睛。好久,她把手放下,匆忙忙跑了下来,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记了下面还有一个坑了!” 她把木椅扶正,把他从洞里拉出来,扒拉掉他头上身上的枯枝败叶,道:“对不起啊……” 他怒喝:“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 “我有啊……” “那是什么?”他眼睛望着上面。 “山坡。” “那这是什么 ?”他转头望向前方不远处。 “荆棘丛。” “人从那么高的地方冲下来,这个小小的荆棘丛是拦不住的!” “是吗?”她眼睛瞟向那个看起来很有力道的荆棘丛,有几分怀疑。 “我会从这个轮椅里面飞出去,冲过那片荆棘丛,直接撞死在那棵树上。”他望着荆棘丛后面那棵苍天大树。 她看过去,深以为然,点点头,道:“很有道理。” 又看了眼跟前的洞,那是她为了埋伏兔子,亲手挖的,之前用于掩盖的枯枝此时七零八落四散一旁。 她道:“幸亏,我在这里挖了个坑。” “……请你把我推回去,可以吗?” 那天,他说的话,比其他所有日子加起来还多。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甚至也变得不难么阴郁了。 可惜,仅仅是一段时间而已。 欧阳泺蹲到他面前,好声好气道:“那都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啦,咱们忘记了好不好?” 她甚至还自以为可爱地眨了眨眼睛,他却仍然不从。 欧阳泺拍拍手站起来,道:“好吧,看来,只能出绝招啦。” 他莫名背后一寒,问道:“你要干什么?” 她邪魅一笑,喊道:“小翠!” 淡漠如他,也闻之变色。 她抱臂闲闲等待。俄顷,小翠吐着信子欢快地游了过来,人立在二人面前,看着欧阳泺,歪了歪脑袋。 她蹲在它前面,指了指他的手,柔声道:“小翠啊,这是你哥哥欧阳静的手,他不想要了呢,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小翠调转蛇头,很兴奋地看着他的手,吐了一下信子。 他不由自主将手收回,道:“你,让它走开!”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就是他。 欧阳泺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小翠的扁脑袋,道:“小翠,加油,姐姐看好你!” 小翠难得被委以重任,高傲地抬起头,围着他绕了一圈,呲溜一声,牢牢缠在他的腰上,像根绳子一般将他固定在轮椅上。只是这根绳子多了个脑袋,一路上朝他不停吐着红信子。 他终于不再啰嗦了。 走了一阵,欧阳泺道:“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不说话。 “我要是你,杀千刀的恨都有了。” 沉默。 欧阳泺颇为严肃地叹了口气,道:“你恨我也没有用啊,谁叫我,那么无聊呢?” …… 只剩小翠摇着脑袋,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像个孩子一般,对面前这两个成年人又是好奇,又是不解。 走走停停。欧阳泺不时停下来摘朵野花,有时别在自己头上,有时不顾反对别在他头上。 最后,二人一蛇停在一处稍显空旷的所在。此处四面皆是山石灌木,中间却有一块空地。 她把他从轮椅上弄下来,趴伏在山地上,自己趴在他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他也顺着看了一阵,前方并无特别之处,偏过头来,正看着她的侧脸。 上午阳光正好,从她那边照过来,更显得她皮肤白皙如玉,睫毛很长,眼睛炯亮,嘴唇习惯性地上翘着,颜色非常好看。 他一下子竟有些呆愣。此时,她突然用胳膊撞了一下他,道:“快看!” 他望前,只见空地上突然多出了一群兔子,其中一只比较大,四只很小,虎头虎脑的。 小翠早按捺不住要往前扑,欧阳泺将它一把扑住,压在身下,一把拍了过去,道:“不可以!” 欧阳静转过头,不忍卒看,道:“兔子?” 这么一番折腾,就为了看这些山野里跑得到处都是的兔子? 她却点点头,说开了:“你不知道吧,那四只小兔子是那只大兔子前几天生下来的。我亲眼见到的哦。” “……” “它们可是一家人”,她很是羡慕地叹道:“真好。” 他的嘴角已经有些抽搐。 她连忙安抚道:“你先别生气,听我说!你知道吗,我是个孤儿。后来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在我心里,她就是我娘,后来,她也死了;所以,我只有一个亲人了。” “所以呢?” 欧阳泺道:“只是现在,连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了。” 他没有说话。 她见他面容缓和些,继续说道:“我看到它们,觉得很好;一家人在一起,也很好。所以,就想带你也来看一看……” 他不语,双眼直视前方。夕阳之下,脸色阴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微风轻送,拂过脸颊,难得有些静好的感觉。 欧阳泺却突然道:“把你送到这里的人,一定是你的亲人吧?” “你一定还有亲人的,对不对?” 此话一出,他却蓦然一滞,脸上猛地狰狞,像被人狠狠抽了一个大嘴巴。 她原本看他冷清,想说些话振奋一下,没想到竟让他变成了这番模样,连忙坐起,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吗” 他冷哼一声,转头过来,眼神像吃人一般阴冷,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却见他眼睛猛然一睁,继而闭上,头慢慢歪倒在了身旁,欧阳泺急得大叫道:“欧阳静,你怎么啦,你怎么一下就红了?你快醒醒!” 一个时辰之后。 他悠悠醒来,毫无意外,发现自己被泡在药池里,池子里除了他,还有很多药材,水面上,赫然还有两只毒蝎。 药池就在崖葬墓穴里面,由崖壁间流出的几弯细流汇聚而成。 欧阳泺蹲在池边,盯着他看。任何一个男子,裸着身体被一个姑娘这般死死盯着,或者任何一个姑娘,这般死死盯着一个裸体的男子,都要生出几分尴尬之情来。 然而,他们没有。欧阳泺的理由是:我是个医师啊,什么没见过呢? 他却或许是习以为常,或许是,漠不关心。 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有多少次被她带回来的蛇虫鼠蚁咬昏,然后像一坛咸菜一样泡在这个池子里,这样醒来,这样被她盯着。 无数次听她如释重负,这样说道:“你醒啦?!” 无数次听她接着说:“我给你报仇了,你看!”举起蝎子,此时是蝎子,彼时是蜈蚣、蛇、野蟑螂、毒蜘蛛、山蚂蚁…… 接着小心翼翼地问:“你动动手脚,看看还能不能动?” 一切都很熟悉,以后恐怕会更熟悉,熟悉得令人害怕,熟悉得令人生厌。 熟悉,是不是也是因为无能无力? 他配合地把手抬了起来,勾了勾手指。 她大出一口气,道:“还好还好。” 他沉默一阵,问道:“还好吗?” 她笑容才泛起,又收住,不知为何,她直觉眼下不应该笑,很不应该。 他却突然笑了一下,非常短暂,却实实在在。 她怔住。 他经常发怒,经常臭脸,最常漫不经心,却从来不会笑,她一直期待能看到他笑一次,如今得偿所愿,她却感觉心中发寒! 她不由自主讪讪道:“欧阳静,那个,对不起啊。” 若非她执意背他去看兔子,他便不会又被蝎子蛰一次,就不会又昏迷一次。 一个人总是承受一些无妄之灾,岂非都会愤怒;何况,他本身就是一个容易发怒的病人。 然而,这一次,他却半点怒意也无,甚至还说道:“没关系。” 欧阳泺:“你,没事吧?” 他:“我没事。” 说着,又笑了一下。欧阳泺心头没来由地跟着一揪,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漾起。 她有些担心了,道:“欧阳静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你这几天心情格外差一些,就想带你出去散散心,想着看到那些兔子你心情或许会好一些的……” 他道:“无妨。” “……无妨?” 他:“我饿了,你去煮点东西来吃吧。” 哦。她听见自己如此回答,并且走了出去。 背后,他又笑了一下,笑得疲倦至极,又仿佛无比轻松。 她走出药池房,在外面来来回回走了一阵,心神不宁,放心不下,折了回来,立即大吃一惊。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整个浴池已然血红一片,血液犹从他两边手腕汩汩流出,他的头埋在水里,整个人像一只破碎的风筝,生气全无。 她难以置信,他,竟然已经厌弃世界到这个程度了吗? 她,莫非也是推波助澜的那只手? 她又想起了他们曾经的那段对话,他说,活着,好吗? 半年了。 活着,当真,更好吗? 第9章 古墓同行霁云初现(四) 她趴在棺材口,看着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茫然宛若稚儿。 她眼睛一酸,却强笑道:“你醒啦?” 他呼吸一滞,眼神立即转为厌倦,俄顷又装满怒意,慢慢地,绝望地紧紧闭上——他竟然没有死!半年了,他竟然还是连死,都做不到。 她有些不敢看他。他心念绝然,为求速死,不惜将两只蝎子的两对大钳狠狠插入左右寸口,又把头没入水中以求窒息,这种死法,痛苦至极,也难看至极。而他,竟全都不顾了。 她犹记得当初在枯井之下,他说的话。事到如今,若是可以回头,他肯定不会再讲究哪种死法了吧? 然而,她心中虽感抱歉,嘴里却笑道:“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万念俱灰,冷道:“你,为何非要救我?” 她旁顾一阵,心念一坚,直直看向他,道:“我是医师,不能见死不救。” 还是那句该死的话!她却讲得振振有词。 她必须振振有词。是的,她也想成全他,人岂非皆应互相成全?但是,她却做不到。他做不到不死,她做不到不救。 既然如此,就看看谁能走到最后吧。 他闭上了眼睛,良久,眼角涌出两行泪来。 耳旁却她的声音传来:“你动不了,只能听我的……你,应该吃饭了。” 进过食,他被安置在那把粗陋的木椅之中,像以前一样,身体朝前,以便他能看到悬崖之下的风景。 摆好之后,她取出来一根山藤,细细地把他的双手和椅子捆在了一起,捆好之后,确认过他应该挣脱不开,这才站起身来。道:“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晚些时候才会回来。你……” 她好像还有些话要叮嘱,却终于只说了一声抱歉,便走了出去。 下午,她回来了,看到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太阳之下,酷夏的太阳晒得他满脸通红,油光满面,他却仿若未查,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是日,她花了一下午时间编织了一块藤帘,挂在悬崖边上,以后她再出去时,就把藤帘放下一半,确保无论如何,太阳也晒不到他的脸。 她做着这些事情,却一扫以往的开心愉快,不仅不再唱歌,不再闹腾,也不再讨人厌地逗弄他。 她终于被他吓到了。她再也不敢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了。 此后的每一天,也都是如此。 只是,她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 每次回来,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甚是精彩,有几天甚至还一跳一跳似是瘸了腿,但是,即便如此,她却仍然不管风吹雨打,烈日狂风,每日都必然要进一趟山。 他知道她是进了山,因为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那日,她受的伤太重,夜晚睡觉时,竟痛得在梦里哭出了声音,他将她唤醒,问道:“你,每天都去了哪里?” 她答道:“进山了。” 他没有问进山干什么,因他已经不需要问。她每次都会带回无数的药材,他喝的药也越来越多,泡药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心中了然,询问岂非太过虚假? 他想唤醒她的迷梦,心中又闪现一丝残忍:她既然爱多管闲事,因此劳心费神又与他何干就算因此受伤甚至送命岂非也是求仁得仁怨不得旁人? 然而,这天晚上,看着她半夜醒来,对着月亮叹气,他还是忍不住了,道:“你死心吧。” 彼时,他们其实已经很少对话。她不再跟他开一些幼稚的玩笑,也不再让他做一些无理的事情,他也就勿需怒气相怼,也就很少有对话的机会了。 她尚未反应过来,他又说一遍:“你死心吧,没有用的。” 那人若无万无一失的把握,又岂会轻易出手;而他剑已出鞘,剑下之人,即便还有一口气在,也断然不可能被这样一个小姑娘随随便便治好。 但是,她却答道:“那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她岂非一直在做一些无用之事,多做一件又有何妨? 他却误解了,哼道:“都这么久了,若你的治疗有用,我岂非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 最近几日,他甚至感觉原本已经慢慢有些力气的双手也再次瘫软了一些。 她无话可说。等了一会儿,她说道:“你说得不错,没有用的。” 他道:“……现在放弃,也还来得及。” 她笑了,道:“或许无用,我却无法死心。” 他怒气又起,道:“明知无用,何必固执?” 她傻笑,道:“要不做什么呢?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发呆吗?” 他被噎住,盯着她在阳光下有些发光的脸庞,说不出话来。 她又道:“比起这个啊,我可更愿意去做些无用之事!反正只要我愿意,只要我开心,我管它有没有用!” 他怔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这是自己找死,到时候谁也怨不着。” 她就是个傻子,与傻子讲道理,他岂非是更大的傻子? 她不怒反笑了,道:“谢谢你。” 她知道,他不拒绝,就是答应了。 然后,他开始慢慢习惯她每日晚归。她也再次开始相信他,不再把他绑起来。 这日,天刚蒙蒙亮,她便将他弄了起来。洗漱用饭毕,天才大亮,她背起那个藤编的箩筐。 临出门前,她道:“昨日看到一物,天色晚了不甚真切;今日再去一次。可能回来的时间会有些晚。我要是真回来晚了,你自己就将就着吃昨天烤的野兔,我放在那里盖着。” 他看了一眼放在不远处的食物,不耐烦道:“啰嗦什么,昨天的东西能吃吗?” 她很无语,道:“那好吧,那你就等我回来吧。” 走出墓穴之前,她又回头,留下一句话:“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 但是,她食言了, 她没有早点回来,也没有晚点回来,她,没有回来。 初秋的夜风原来这样冷,躺在棺材里面竟然不觉得。只是,这一夜,却没有人把他放进棺材里,掖好被子。 秋天的夜晚原来这样长,长到好像不会再天亮了。原来,即便是失眠,有个人在旁边说梦话、磨牙、傻笑,一夜竟然也会比较容易过去。 他在这墓穴里面待了一整天,现在,夜色沉沉,他还要待多久? 他多么希望有个人能把他推到后面的山林里,在那秋千上荡一荡,在那草地上转一转,在那吊床上躺一躺。 是的,他后来其实也想去躺躺那个吊床,那个很窄小,不牢靠的吊床。她总是躺在上面,一只脚垂在地上,不时蹬一下,吊床便吱吱嘎嘎摇上一阵。 她后来放弃了把他搬上吊床的想法。她说:“不折腾你了,这吊床有些窄了,你大概还是会翻下来。” 他在黑夜中笑了,亏她还有能讲道理的时候。 他最近总是对她不耐烦。她应该不知道,那只是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啦,漫长得像是一切都要石化。每一阵风,每一个声响,都好像是她的脚步声,她的衣袂摩擦声。 而她养的那条可恶的蛇,又总是在墓穴溜来溜去,发出声响,他只能频频回首,反复确认。然后,才终于能听到那个轻轻的、蹑手蹑脚的声音。 然后,她出现在面前,说:“我回来了。” 可是,她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她要什么时候回来? 他想了各种她回来之后,自己要如何几天不理睬她,要如何骂她,要如何不理会她带回来的东西。就像无数次他做的那样。 但是,这次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他慢慢就放弃了之前的想法,他慢慢就想:只要你快回来,我就原谅你;只要你回来,我便不再不耐烦;只要你回来,我便,相信你,相信你那些愚蠢而执拗的信念。 他想了很多,却没有发现,他竟一次也未想到,死。而死,这次离他其实很近,他只需要按下木轮椅的开关,像无数次想象的那样,冲下悬崖,一切苦难,便都结束了。 月亮已然滑落,启明星已然出现在天边。 一阵风吹过,他仿佛被惊醒般抬起头来,良久,他下了决心,试着抬起了手臂,伸展了一下手指,它们都很僵硬,非常不听指挥。 和它们缠斗了好一会,轮椅开始慢慢动了起来,虽然慢,却也很快到了悬崖边——他岂非一直离悬崖很近? 小翠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猛地窜到前面,人立起来,吐着信子歪着脑袋看着他。 他低声呵斥:“走开!” 它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地蛇行到一旁。 他深深吐了口气,手指慢慢向那个机关按去——“按这里,就是向前!” 她清脆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来。 轮椅却仍停住不动,小翠已经将整个身体缠在了木轮上面,将轮椅死死锁住。 一人一蛇在秋天的冷风中僵直着。 但是,人怎么可能拗得过蛇呢?最终,他叹了口气,败下阵来,道:“小翠,你让开!” 小翠仿佛听懂了他语气中的无奈,慢慢从木轮中钻了出来,像一根草绳般盘在他的膝盖上。 轮椅后退了一些,并且,缓缓地掉了个头。 他出了墓穴,来到他们常待草地上,秋天早晨阵阵寒意,天色仍是暗沉,山间雾气四起,那个秋千和吊床在晨雾中飘飘荡荡,很是清冷。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他一定要去一个地方。于是,他驶向那条通向斜坡的道路。 没有人在后面推,轮椅通过那窄小的山道实在困难,好几次都几乎要侧翻到旁边的荆棘中。好在,磕磕绊绊,他终于还是来到那个斜坡上了。这里也是空空如也。 他把轮椅上那几个小机关反复确认了一下,小心向斜坡行进。轮椅速度越来越快,风在耳旁呼呼吹过,他似乎就要像那天那样,栽个狗啃屎,但是,他快速地按动按钮,掉转方向——终于,他停在了那堆荆棘之中。 小翠毕竟是条蛇,真的像打草惊着的蛇一般倏地消失在了荆棘从中。 他焦急叫了好几声,都不见它回来,只得定下心神来面对眼下的困境。 她说得对,他会停在荆棘之中的。 但是,轮椅也缠在荆棘中,进退两难了。他一甩手,袖子撕拉一声,裂开了口子。而他的裤子,却仍然死死被林刺勾住,他用力往后拨动车轮,轮椅后退了许多,而那裤子,被林刺勾住,带着那腿,高高翘起,是不能挣开了。 他只得再次把轮椅推到前面,手指颤颤巍巍前伸,去解那刺,腿上的刺终于揭开,一抬头,头发和衣袖却又被刺勾住了。他心烦意乱,狠狠一挣,裂帛之声,一只衣袖脱离了手臂,留在荆棘中,头皮撕脱般痛了一下,他终于挣脱了。 一直以来的郁滞之感竟然仿佛瞬时舒缓了许多,身体虽然疼痛不堪,心里竟然隐隐浮上一丝愉悦。 他沿着斜坡下的窄径继续前行,绕过几棵大树,一条小路弯弯延延,通向远方----此时,天色已经开始亮起来了,林雾却仍袅袅,把一切都掩得模模糊的。 他驶上那条山道。衣服不时被两旁伸出的枝叶勾住,轮椅也不时被石子、枯柴绊住,但是,终也慢慢地往前行着。 突然,雾中一个身影,缓缓向这边行来。他心中大喜,心跳如雷,连忙加快速度去迎,轮椅“箜隆箜隆”滚得很是欢快。 然而,还没等他看清,他就一头撞向一个物体,连人带椅向前滚去,抬头一看,一头半人高的幼熊正瞪着自己,双眼冒着森森的寒光。 他却无力爬起,那熊向前迈进两步。 他伸展手指,笨拙地在背后摸索,那熊又进两步。 他镇定心神,静止不动,手里,紧紧捏起一块石头。 他等待着,而它,见那人不动,竟也站在那里,不动了,双眼仍旧死死地盯着。 一人一熊,就这样僵持在这早晨的深山之中。 耳旁传来各种野兽的嚎叫,看来,整个山林都快要从睡梦中醒来了。洛瑾愉感觉到寒意从脚底心冒上来。 那肯定是错觉,因为,脚底心在哪里,他显然已经很久不知道了。 突然,一声尖哨,那熊转过身体,向后狂奔而去。 他瞳孔瞬时收缩,身体深处,突然传来彻骨撕痛,比之当初那裂经之痛,竟有过之而无不同:他看到,欧阳泺正从那路上向他跑来,而那熊,正极速向她扑去。 “不要跑!停下来!”他大喊道。同时,以最大的力气,把那石头向前扔去。然而,那石头却只落在了前方不足一寸之处。 “哎吆!”前面已然传来一声痛呼,一熊一人已经滚成一团。 他只觉得自己心跳都要停止了,整个世界一片静止,只剩下浓厚的雾霾兜头盖脸地浮在面前。 他闭上了眼睛。 “哎吆!”那边又传来一声痛呼,之后,她的声音传来:“你太淘气了!” 他不敢置信,茫茫然睁眼,浓雾之中,只见欧阳泺用手揉着自己的脑袋,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站起来向他走来,人未至,声音先到了:“欧阳静?是你吗?” 那熊一摇一摆跟在后面,也朝这边探头探脑,很有两分憨态。 熊的旁边,小翠像个清晨散步的大爷,优哉游哉,好不乐哉。 俄顷,她已来到身前,蹲下来,道:“欧阳静……” 没等她说完,他只觉得自己喉头一紧,手已经自己伸了过去,伸向那一脸的灿烂笑容,仿佛要去触碰温暖的阳光。 这一次,他的双手,竟然没有丝毫颤抖。 第10章 青松如故白璧何辜(一) 欧阳泺把欧阳静推回墓穴,他坐在轮椅中,衣衫褴褛,头发凌乱,一语不发。 好像又回到之前,那时候每次她犯了大错,他都是这副样子。 只是他久不这样做了,她也久未犯错了。 一时,空气中竟有些尴尬。 想起刚才那个拥抱,她有些尴尬了。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紧紧地抱在怀里,还是一个男人。 他的手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已然有些力气了。 胡思乱想一阵,她突然眼睛一亮,蹲下身来在她那个藤筐里左翻右找,俄顷,宝贝似地捧出一样的东西来,递到他眼前:“欧阳静,你看——” 她的手掌上,捧着一株几近透明的东西,模样看起来,有些像蘑菇。 她看上去很是小心翼翼,他也忍不住升起几分好奇,问道:“什么?” 欧阳泺道:“你不知道吧,这是续经寄生!你走运啦!我就说我没有看错,果然就是这个东西!” 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醒了手中之物,却字字都咬得很重,显然压制着心中的兴奋,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像是掘墓之人终于看到了分量十足的大宝贝。 他问道:“续经寄生?” “正是此物。” 她腾出一只手,像抚摸宠物一样轻轻抚摸着“蘑菇”上细细的绒毛,解释道:“这种神物,一般都长在书里。书上记载,它形似蘑菇,寄生于千年古树之巅,常年得古树精华所养,经断者得之则经气流转,未断经者得之,则延年益寿。若是此话当真,你就有救啦!” 他愣怔片刻,问道: “你,出去这么久,就是去取这个东西?” “是啊。这东西长在那么高的树上,爬得我都要累死了,你看,这边,这边的皮都磨破了!”她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裤子,露出两条伤痕累累的腿。 棺材里的衣服都是他的尺寸,她的四肢在宽大的裤管衬托下,原本就显得瘦削许多,而此时,两条腿上血糊糊一片,像被火烤过,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 他看了一阵,低声道:“怎么会,伤成这样?” 她放下裤管,小手一挥,道:“从树上爬下来的时候脚下打滑,不过,无碍的,得到此等好货,怎么也得付出点代价。” 他却仍问:“所以,你晕倒了?” 因为晕倒了,所以回不来;而一个女孩晕倒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后果真是…… “嗯。”她只胡乱应了一声,弯腰又去藤筐中翻找,停了一会,道:“所以,我不是故意晚回来的,你不许再生气啦?” “你晕了多久?” “不知道,反正我醒来之后就回来啦,一点都没有耽误。” “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她兀自忙活,随口一问,旋即,不待他回答,高兴宣布:“齐了!” 只见她一阵忙活,把篓子里的数种药材取出来,又去取来之前风干的数十种,一齐泡进药池里。 她把他放进药池里,掏出那套银针,刺在他周身几处要紧的穴位上,沉声道:“现在,你从一数到一百。” 他没有见过她这么认真。心里不由按照她说的去做。一天一夜没有睡觉,早晨又折腾了许久,此时泡在这药池里,只觉周身暖气流动,舒服至极,很快便睡了过去。 她帮他的头摆得更舒服一些,从怀中取出一根更大更长的银针,把那朵“续经寄生”放在掌中,赏玩了片刻,满意地笑了笑,吹了声口哨,那条通体翠绿的蛇缓缓向她爬过去,她摸摸蛇头,轻声说道:“小翠,看你的啦!” 小翠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向崖穴里面游去,消失在崖壁之间。 俄顷,只见数十只山鼠、蜈蚣、蝎子、蜘蛛等,从崖葬墓穴各个角落爬出,慢慢向欧阳泺围过来,乖乖等在她的脚旁。小翠吐着信子,在后面摇着尾巴,像个百无聊赖的看护。 欧阳泺拿起一条蜈蚣,用长针扎一下它的脑袋,放出一滴液体,滴到那寄生上面,那寄生竟十分舒服地摆动了一下菌伞;她随之将脚旁的毒物一只只取来,放出□□滴下,那寄生开始还似一只“蘑菇”,白白嫩嫩很是好看,不久,就慢慢变得越来越透明,四面伞翼开始上收,收成一个唇状,接住每一滴液体,甚至偶尔咋么几下嘴唇,仿佛吃得很是津津有味。 终于,所有的毒物均被她扎完,那寄生却仿佛意犹未尽,那嘴仍一张一合。她把它放到地上,它竟然像个人一样站在那里,身体一扭一扭,很是可爱。 她用银针往腕上一划,脸上现出一阵痛苦神色,忍着疼痛将手腕翻转,血液流下,那东西居然跳起来去接。 肉眼可见,血进入了那东西的“口中”,向它几乎透明的身体里面慢慢滑落,然后像墨水落入水中一般慢慢晕开,那东西全身开始变红,那红越来越深。须臾,竟变得像一块鸡血美玉,妖艳欲滴,光滑通透,而它的身体,扭得更欢了! 终于,它似乎喝饱了,闭上嘴唇,跌坐到地上。 她小心捧起那诡异的紫红的一团,来到那口煮饭用的锅前,放上一碗水,然后,把那东西往锅里一扔,用盖盖住,燃起一堆火,煮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墓穴里面,竟然听到几声类似于动物的惨叫。欧阳泺仿佛极不忍心,捂住了耳朵。待那声音终于息了,才打开锅盖去看。 锅里,那团红物在沸水中翻滚,仿若激情澎湃的心脏;她的心脏,也跟着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他醒来,只见自己仍然泡在水里;欧阳泺像很多次那样,蹲在面前,死死盯着他看。 他也回看着她,好像做了一个梦。 她问:“饿不饿?” 他茫然地点点头。 她递上来一碗东西。 他拿在手里,慢慢吃着。她死盯着他吃完,问道:“你,感觉如何?” 他有些疑惑,却只看见她嘴唇翕合,听不真切,刚想凝神,却只觉得头痛脑胀轰然袭来,随之全身气血四处奔腾,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全身肌肉骨骼扭成一团,身体里面似乎有一团生气横冲直撞,整个人像要炸开一般难受。 他已然无法保持清明,只觉得胸中郁滞无比,好像被人拖住右手,便奋力一挣,向一处全力击去—— 那处,正是欧阳泺所在,她瞳孔瞬然猛睁,还来不及躲闪,身体便如一团棉花,向后腾出数米,一口鲜血冲口而出。 她眼前发黑,身体慢慢滑落,嘴角却上扬起来。昏倒之前,她说道:“你看,我做到了。” 苍树之下,草房数间。 欧阳泺悠悠醒来,如坠云端,似梦似幻,惊觉间,发现一人抱肘立于半暗之中,脸上神情,不甚真切。 声音却很真切,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两人朝夕相处这么久,竟从来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名字。 “欧,欧,欧阳泺。” “你,为何非得救我?” “……” 救一个人,莫非也需要理由? 那人又道:“你,不该救我。” 她不服,任何时候,救人都不应是件错事。她问道:“为何?” 他道:“因,救一个人,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走出黑暗,蹲到她面前,笑了一声,道:“尤其是,当别人不想被救的时候。” 她道:“可是,我们习医之人,不能想那么多。” 他道:“你若不是医师,难道就能多想一些?” 她叹了一口气,心知不错。转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欧阳静。” “余景洛。” 洛瑾愉已经死去。活着的,是余景洛。 用一个颠倒的名字,来奉陪劫后余生。只因前半生,已然不堪回首。 她笑了,开玩笑道:“余景洛,你都把我打成这样了,咱们也该扯平了。” 余景洛道:“不好。” “……为何?” “因,我现在能动了,我说了算。我说不好,便是不好。” “哪有你这样的?”她逆着光线看着他,他看起来既高且精神,和崖葬墓穴里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判若两人。 “哪有你这样子的,病好了,人也越发不讲道理的。” 她在心里抗议道,眼皮却再次沉重起来。 他看着面前睡着的女子,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轻轻说道:“好好睡吧,等我回来……” 一月之后。 苍天古树仍散发着生机,快要入冬,枝叶已然有些萧索,即便如此,却仍停着一个稳稳当当的鸟巢,其内,四只嗷嗷待哺的幼鸟正叽叽喳喳,眼巴巴地看着前方,那里,他们的母亲正逆风飞来,口中含着诱人的美食。 阳光从枝叶间穿过,与几片飘荡的叶轻舞一阵,调皮地跃下,在一处斑驳地嬉闹起来。 那处,一块山石之上,一名女子用胳膊捂着眼睛,似是睡着。清风拂过,青丝和白色襦裙随风飘动,曼妙身姿隐隐绰绰。似是调皮的林中仙子正稍作小憩。 这时,远处传来声音,越来越近。她放下胳膊,杏目睁开,脸上现出几分烦恼之色,薄唇微叹一声,坐了起来,冲着远方的身影唤道:“小凌,我在这里。” 正是欧阳泺。小凌闻此朝这边走来,步履稳健,看着不快,俄顷却到了面前,内力显然不差。 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宝剑,那剑精巧修长,通体发绿,很有几分欧阳青的影子。欧阳泺每见到总忍不住想要摸摸剑柄,就像当初抚摸那蛇的扁头。小凌毫不给面子地侧身避过,道:“你怎么又出来了?” 小凌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邻家小妹的乖顺模样,却很有江湖儿女的飒气,说话做事干净利落,不带半点泥水。 是的,崖葬墓穴一如那个深藏地下的崖洞,只是设在整条暗道中间的休憩站,而那条暗道的终点,是之前所说的那几间草房。它们就藏在此山之中,顺着眼前山路上行半柱香便是。 欧阳泺醒来,便被余景洛带到此处。因此,她既不知如何来此,也不知此为何处。 他那全力一击,她伤得不轻,开始几日昏昏沉沉,吃了睡睡了吃,过得很是浑浑噩噩。待她稍微清明一些,余景洛却不知去了何处,只见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照应在侧。 便是小凌。 两人初见,算不得愉快。 她:“你是谁?” 小凌:“小凌。” 她:“你是什么人?” 小凌:“……” 她:“……余景洛找你来的?” 小凌:“嗯。” 她:“他呢?” 小凌:“走了。” 她:“去哪啦?” 小凌:“不知。” 她:“……走之前,他有没有说些什么?” 小凌:“他让我好好看着你。” …… 好吧,习武之人大概都如此简单粗暴。不过,大概是跟欧阳宁和余景洛待得久了,她内心里对这种态度不仅不反感,还颇为习惯受用。 就像此时,她问完一句,见欧阳泺未答,便不再追问,转而道:“咱们回去吧。” 路上,欧阳泺叹了一口气,道:“小凌,余景洛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啊?” 小凌道:“没有。” 欧阳泺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八百遍了。不用看也知道小凌翻了一个白眼,她也不介意,反正也不过是直抒一下胸臆而已。 自从身体好转,她便满山转悠,若非小凌阻止,她很想跑到山下去看看。在崖葬墓穴中过了十来个月与世隔绝的日子,彼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却无比渴望到人群之中走一走,去听一听那满世界的喧哗。 此时,耳旁突然传来一个很是轻快的声音:“此处莫留山是也。” 两个姑娘面上均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年人正从山道下走来。 此人头发高束,斜插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木枝;身着简单粗布麻衣,脚踏一双草鞋,圆圆的脸上挂着一脸笑意,若非眼角已现些许细纹,粗看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小凌把剑一横,挡在欧阳泺前面。 那人却仿若未见,径直向二人走来,眼睛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欧阳泺腰间,那里常年挂着一把带鞘的斧头。 他站定下来,待一口气喘匀了,才拱手道:“二位姑娘有礼。” 小凌视若未见。欧阳泺连忙还礼,道:“公子有礼。” 互道了姓名。欧阳泺问道:“木公子刚才说此处是莫留山,莫留山却是何处?” 木松柏大笑一声,道:“姑娘果真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啊!” 原来荆蜀之地,地势险峻,地形奇诡,偶得一平坦之处,稍能耕作播种,便必有族群聚居于此,世世代代,生生不息。久而久之,其衣食住行、风物人情,皆与旁处不同。 而莫留山乃一连绵群山,地处荆蜀边界,与中原蜀道相连,期间天堑地壑,很是难行。山下盆地,偏安一隅,地虽不广,却在江湖赫赫有名,正是那大雁蛊城所在。 欧阳泺闻此大惊,道:“你是说,这里已然是荆蜀地界啦?” 木松柏道:“正是。” 欧阳泺又问:“此处与南平,相隔多远?” 木松柏奇怪道:“快马加鞭,也得一月有余。” 欧阳泺忍不住更惊,心中没来由地一阵乱跳。 原来,暗道入口,正处南平洛云城附近,彼时正是春天;她心中暗算,自两人进入暗道,到他们到达草庐为止,除去中间耽搁的时间,总共也就四五日的样子。 是什么样的人,可以把一段本应一月快马才可走完的路,用一条如此便捷的暗道连接起来? 这人须得有何等的谋算,何等的巧思,以及何等的财力,才可做到? 她不仅暗道一声:余景洛,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11章 青松如故白璧何辜(二) 两人说了一阵话,彼此均觉亲近了许多;而小凌却仍是不动如山,面容冷肃,竟丝毫也未放下半分防备。 欧阳泺颇为尴尬;木松柏却只是一笑,说道:“这个小姑娘,倔得还挺可爱;你放心,我不是坏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按她的剑;然而,小凌却突然将剑一转,把他的手反剪到了背后;他只觉得背上一沉,胳膊吃痛不消,口中嗷嗷乱叫起来。 欧阳泺连哄带拉,好不容易才让小凌松手,十分不好意思,道:“木公子,实在对不住;我这个妹妹,脾气有些不好。” 木松柏一扫刚才那副儒雅姿态,一边揉手,一边破口大骂,道:“臭丫头,你是狗吗,怎么随便咬人!” 欧阳泺始料未及他有这幅面孔,被吼得一愣,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小凌却仍怒瞪着他,一点气势也不输。 木松柏呛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凌一声冷哼。欧阳泺赔笑道:“她叫小凌,是我的,朋友。” 木松柏道:“姑娘,我劝你一句,这样子的朋友,最好离得越远越好,少不了给你招扰是非。” 小凌闻言又要来打。木松柏学聪明了,一把拉过欧阳泺挡在前面,从她头顶上探出头来道:“我说的不对吗,咱们也才初次见面,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就喊打喊骂的,万一我是你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你可不就给你朋友惹祸了吗?” 一番言辞掷地有声。小凌冷哼道:“你先出来。” 欧阳泺急道:“小凌,够了。” 小凌道:“姑娘你看不出来吗,他不是好人。” 欧阳泺冷汗直流,道:“休得胡言,把剑收起来,不许无礼。” 僵持片刻,小凌好歹听了话,收起了剑,怒瞪一眼前方,不甘不愿地退到一旁。 木松柏得意洋洋,从欧阳泺背后站出来,故意阴阳怪气道:“姑娘,我是好人,我真的是个大好人。” 小凌一眼剜来,欧阳泺连忙道:“我相信,木公子!话说,你来这莫留山所为何事?” 木松柏高声道:“我本来就住在这里,可不是为了什么事情为了什么人来的。” 这是故意说给小凌听的气话。欧阳泺却忍不住好奇,道:“这山里还能住人呢?” 话一出口,才想到自己不正也住在这里,忍不住红了红脸。 木松柏显然也想到此处,道:“莫非,你也怀疑我?” 欧阳泺连忙摇手,道:“绝对没有。话说,我没看到附近有别的房子啊?” 木松柏面色转好,道:“我住在半山腰上的一个药园里……” 还未说完,欧阳泺惊道:“药园?你是医师?” 木松柏点点头,狐疑道:“对啊。莫非,你也是?” 呃,好吧,天下医师一家亲,搞了半天,是一家人。 木松柏拿出钥匙,门“吱呀”一声开了。 欧阳泺瞬时眼睛都直了,只见那园子里,郁郁葱葱,红红绿绿,高低错落,是各种各样的植物;围墙之下,数百种藤类爬满了一排木头做的架子;一座硕大的假山,山上全是各种蕨类;假山之后,有一个池塘,种植着各种水生植物;池塘畔,有个人工的暗室,暗室四处漏风,一股霉味,地上密密麻麻,长满各种菌类----好一个药园,药味标本竟如此齐整! 每一个医师的梦想,就是拥有这样一个药园。她心里一酸,眼睛一热,若非强忍,险些要掉下泪来。 因,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药园,园里也是如此种类繁杂,一派热闹。那个药园里还有一棵老槐树,槐树下面挂着一个秋千。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秋千高高荡起,药园里笑声阵阵。一个女子戴着斗笠,蹲在地上拔草,温柔的声音随风送来:“小泺,低一些,小心摔下来!” 木松柏却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就激动得要哭啦?” 说完啧啧两声,表示鄙视。道:“小爷我的好东西还没给你看呢!” ——之前一番闹腾,将木松柏谦谦君子的偶像包袱撕得稀碎,补也补不起来了,幸亏他脸皮厚,非常自然就切换到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欧阳泺闷声道:“什么好东西?” “跟我来。”说完,率先向药园最里面的一排房子走去。 她偷偷将眼泪一抹,提步跟了上去。 走到门边,小凌又把剑横了上来,问道:“要去哪里?” 木松柏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祖宗,我怕你了行吗,我一介医师,略懂一点皮毛功夫,肯定打不过你,即便我真不是好人,你也实在不必如此防我。” 小凌上下打量一阵,鄙夷地看他一眼,竟真的放下剑来。 木松柏:“……我!” 欧阳泺连忙拉住他的胳膊,连连道:“正事要紧,好东西就藏在这个小房子里?” 推开一扇矮小的木门,一阵冷风袭来,木松柏抖了抖身子,抱起了双手;欧阳泺连打了几个喷嚏,心内陡然一惊。 原来这一排房子中间全部相通,整整齐齐排着二十来具棺材!深秋的气温本就已经很低,不知何故,这个屋里,竟比外面还冷了不少,提前进入深冬了。 “这是?”欧阳泺毕竟也是和十几具棺材生活过的女人,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心道:这应该不是真正的棺材吧? 谁知木松柏斜撇了她一眼,道:“棺材啊!” “真的是棺材?” “棺材莫非还有假的?我跟你说,这些可都是我的宝贝!”边说,边就推开一个棺材盖,示意欧阳泺往里瞧,欧阳泺顺着他指引,探头去看。 “啊!”她大叫一声,连退三步,顿时感觉头皮发麻,全身发抖,道:“真的,真的,是死人啊……” 与此同时,另一人也发出一声惨叫,且,转瞬之间,便跑得不见了人影。 是小凌。 木松柏见此,哈哈大笑,道:“可笑可笑,女侠居然害怕死人!” 小凌在屋外喊:“你就是个变态!” 木松柏心情大好,道:“是的呀,你害怕不害怕?” 两人又斗了几嘴。欧阳泺却无心观战,战战兢兢,向前走了一步。 只见那狭窄的棺材里,正儿八经躺着一个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的死人,且那人全身□□,只用一张窄布盖住了重要部位。 尸体的四周,有一圈凹槽,凹槽里,堆满了冰块。 任何人看到这样的场景,肯定都会胆战心惊;然而木松柏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欧阳泺,眼里全是不理解。 他站在棺材一头,道:“你怕什么,走近一点。” 欧阳泺不。 他气得跺脚:“死丫头不识好歹,这可是新货。来,跟我一起念:我是医师,我不能害怕死人,连续念三遍。” 欧阳泺在心里连续念了十遍,又给自己打了很多次气,才终于又鼓起勇气,离那口棺材更近一些。 “你看到什么啦?” 那尸体看起来二十来岁,浓眉高鼻,虽然是个死人,却是个很帅气的死人。再看那人脸上身上,肢体完整,皮肤光滑,不仅一点伤痕也没有,连死人常见的尸斑,都看不到。 欧阳泺老实回答:“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就对啦!”木松柏从身上取出一把小刀,口里念了一句“兄弟,得罪”,便对着那尸体的心脏部位插去,伸出手,取出一块血来。 一番操纵,引得欧阳泺呕吐连连,若不是那越发旺盛的好奇心使然,她定要像小凌一般,慌不择路,夺门而奔。 木松柏却一边做着手头的事情,一边把头摇得如幼儿手上的拨浪鼓。他道:“很难想象你这样的医师能有什么前途可言啊!” 欧阳泺反复建设了好久,才稍稍镇定一些。 她曾在芙蓉夫人那浩如烟海一般的藏书室看到过,有一类医师,通过研究死人来研习医理。他们不仅对人体脏腑经络极为熟悉,而且对各类致死原因很有心得。因此,用药施针,有的放矢,往往能达出神入化之境! 彼时只觉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今天自己真的有幸得见了,怎么反而畏畏缩缩,裹足不前了呢? 思及此,她心中豪气顿生,十分怯意去了五六分。她走到木松柏面前,看着他用十来根银针对着那心头血试了个遍,然后分开放入十来个精致的小坛罐里,分撒上十来种不同的粉末,然后分别用一张红纸封住罐口。 心中很是不解。道:“木木,你在做什么?” 木木,就是木松柏。来时路上,他见人设已崩,便强烈要求欧阳泺不要再叫自己做什么“木公子”,建议其在“木木”“木师叔”“木师傅”中选择一个来叫。后面两个显然与他的气质更加不搭,欧阳泺只有唯一的选择。 木木答道:“你看此人,年纪轻轻,无病而亡,必有蹊跷……” 思维过度跳跃,欧阳泺连忙打断他,道:“等等,你怎么知道他无病而亡?” “哦,我认识他们全家。” “……好吧,请继续。” “而他全身脏腑,筋、骨、经、脉均完好无损……” 再次打断:“这你又如何得知?” 他指着尸体下方一条非常细长的伤口,伤口已经用细线秘密逢好,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他道:“咳咳,这我几天前已经查看过了。” “不好意思,请继续。” “唯一可以解释的就剩下两种了:中毒,或者中蛊。”他顿了一下,见欧阳泺没有打断自己,颇感欣慰,继续道:“所以,如你所见,这十来根银针,是为了试毒;而这十来个坛罐,是看看这心头血,能不能养出蛊虫来。” 他两手一摊,表示解释完毕,倒是言简意赅。 试毒之法已经人尽皆知;而这养蛊之法,欧阳泺作为一个医师,自然也了解几分:蛊虫入体,蛰伏适应人体之后,就会潜藏入身体最深且最舒适的地方,并在此处控制宿主。那个地方便是心脏。而若中蛊之人因为各种原因死了,全身血液要么大部分流出体外,要么大部分流向身体下垂部位,只有那心头血,一般还保留在原来部位,且凝固不动,那蛊虫就呆在那团凝固的血液里面,等待复生或者等待死亡,在此过程中,它也慢慢恢复到最初的样子,以此来争取更长的时间,长则三五年,短的,至少也能有十来日。 所以,若在蛊虫还未死亡之前挖出心头血,再用它以前熟悉的养料来喂养,大部分会重新生长。 欧阳泺只有一事不解,她道:“那要是即不是中毒,也不是中蛊呢?” 木松柏顿了一下,闷声道:“那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 一举命中要害。木松柏嘴角轻轻抽了一下,心道:这个年代的姑娘,就这么喜欢拆穿别人吗? 欧阳泺尴尬地摸摸自己的鼻子。为了挽救气氛,强转话题,道:“木木,这个尸房是你弄的?” 木松柏正在缝合那具男尸,一边忙着,一边道:“要不呢?” 她道:“你就当真一点都不害怕吗?” “怕什么,怕尸变啊?” “……我是说,怕别人说你。” 毕竟,这可不是正常人会做出来的行为。就像小凌刚刚无意之中说的,大部分看到有人每天和一堆尸体混在一起,一定会以为这人是个变态吧。 木松柏抬头看她一眼,道:“废话,谁不怕?” 流言蜚语,搁哪里都能淹死人。 “那你还……?” 木松柏道:“我这不藏在山里偷偷做吗?” 呃,好吧。这种操作倒是可以。 人们若真心想做些不为大众所接受的事情,其实也并不太难;难的是他们往往希望自己所做的事为大众所接受。 又不想为难自己,又希望别人不感觉到为难,这才为难。 两人又在那尸房里待了一阵,欧阳泺终究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好奇心一解,恐惧又慢慢上来,望穿秋水,只盼着快点出去。 木松柏自言自语了许久,见对方兴趣怏怏,也只好放她离开。 刚出门口,小凌便一把拉住欧阳泺的手,将她几步就带出了好远。 她只能在木松柏的怪骂之中讪讪地和他说了声抱歉,便被拉出了药园,向山上飞跃而去。 直到草庐前面篱笆围成的院子里,才被放了开来。 她被一路拖行,此时也有了一些火气,一边揉着手腕,一边道:“小凌,你今天是吃了□□了吗?” 小凌见她手腕上一片淤青,低下头,道:“对不起。” 欧阳泺:“你此时才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他又听不到。” 小凌:“我又不是说给他听的。” 欧阳泺:“……所以,你跟谁说对不起呢?” 小凌:“你。” 欧阳泺这才发现她一直看着自己的手腕,忙把手往后面一背,心道:看来这小姑娘只认自己人啊,这可不好,得引导一番才行。 于是,她轻咳两声,道:“我这里倒是无碍;但是小凌,咱们行走江湖得广交朋友,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 又巴拉巴拉就这个话题说了一通,小凌耐着性子听了一阵,道:“姑娘,没事我先进屋了。” 她:“……小凌,你先别走,你能否告诉我,木公子到底哪里有问题,你要这样针对他?” 小凌回过头:“我没有针对他。” 她:“你确实对他非常不友善。” 小凌:“但是他真的不是好人!” “何以见得?” “信不信随你。”小凌走进屋,“砰”地一声甩上木门。 “……”欧阳泺揉了揉眉心,冲屋子方向喊道:死丫头,你不是吃了□□了吧? 背后老树突然传来“咔吱”一声枝条断裂的声响,她猛回头,见一只寒鸦冲天而出,不禁缩了缩身子,飞也似地向屋内跑去。 深山中的夜,确实怪吓人的。 第12章 青松如故白璧何辜(三) 几天后。 刚刚用完早膳,便看到木松柏大摇大摆推开木篱笆,走进院来。 经过数日的开导,小凌虽然仍旧对他不理不睬,好歹不再刻意为难。 他不客气,一屁股坐到桌前,捡起一个剩馒头,边吃边道:“准备好了吗?” 欧阳泺不解,道:“准备什么?” 木松柏奇怪地看着她,道:“一个医师这样好么?咱们那么辛苦得来的东西,究竟能种出什么东西来,你竟一点都不好奇吗?” 欧阳泺道:“哦,有那么快吗?” “我也不知道。”木松柏实话实说,道:“有些蛊长得慢,有些蛊长得快,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说得有理。反正闲得就要发霉,就当打发时间也很好。 小凌一把抓过青竹剑,道:“我也去。” 木松柏道:“你不怕?” 小凌冷道:“我怕你不安好心。” ……哦,又来。 欧阳泺连忙道:“冷静木木,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木木一听,有些受用,瞥了一眼小凌,道:“那咱们,走吧。” 三人来到尸房,因为来过,心里已经有所预备,更加上本来也不是胆小之人,欧阳泺今天倒表现得镇定自若;只是,小凌仍只敢站在外面,不肯进来。 不仅人不肯进来,隔三差五,还要询问一声:“你们好了没有?” 仿佛只有确认有人回答,才能稍微不那么害怕。 屋内,木松柏一个接着一个揭开覆盖在坛罐上面的厚纸,每一个都和昨天一模一样,没有变化。 只剩最后一个了。木松柏呼了一口气,显得更为小心翼翼。 他用那根细长的银针挑起一头,沿着坛口慢慢往上撕,须臾,纸张便被撕下,他凑脸去看,咦了一声,用早备在左手中的银勺挖出一个东西,放到欧阳泺眼前,用气声道:“看!” 只见那银勺中粟米一样的一个小红点。 “是蛊吗?” 木松柏点点头。又小心把它放回坛里,撒上一些粉末,细细用另一张全新的厚纸盖好。 做完这一切,才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当然,那是错觉,谁也很难在这冰天雪地般的尸房里生出一场汗来。 他作势在额上一擦,道:“可算是养出东西来了,我也算对得住我那苦命的兄弟了。” 欧阳泺道:“那是什么蛊?” 木松柏道:“猝死蛊。” 他见她一脸迷茫,于是娓娓解释起来。 蛊术,乃养蛊、纵蛊、种蛊等一系列术法的总称。它本为荆蜀蛊族的不传之秘,但后来因蛊族与外界常有往来,一度还深入江湖,因此,现在江湖中人对此也多少有了些了解,甚至有些人了解的程度还非常深。比如木松柏,知道得就很不少。 蛊的主控者,被称为养蛊人,而被种蛊的,被称为宿主。根据蛊对宿主的影响方式,蛊术大概分为蛊诱术、蛊惑术以及蛊杀术。 蛊诱术,蛊虫入体,在养蛊人的操纵之下,宿主见、听、味、嗅、触、意此六欲中一项或者几项就会被极度增强或者减弱,从而导致相应的行为改变。举例来说,一个常年吃斋念佛的得道高僧,若成了某个“司味蛊”的宿主,导致其对味道的兴趣极度增强,往往就很难再不去吃肉喝酒了。 蛊惑术,蛊虫进入宿主体内后,会通过操控其喜、怒、忧、思、悲、恐、惊之七情中的一项或数项,从而导致其行为改变。比如,眼前这“猝死蛊”,便是司悲、司恐两种情志的蛊虫,它一旦入体,就会极度地放大宿主的悲伤、惊恐两种情志,使其深深陷入生前最悲痛、最让他感到惊恐的事件之中不得自拔,最后生念消散,气血凝滞下行,不出三日,必然无病猝死,因而得其名。 以上两种,是当前江湖中主要流传的蛊术,虽然也广受诟病,一定程度上也得到江湖人士的认可和接纳。浅尝辄止者,甚至以为天下本就只有这两种蛊术。事实上,却还有第三种。严格来说,它并非某种专门的术法,而是多种术法的杂糅运用。 这便是蛊杀术法,它杂糅了蛊惑、蛊诱及武杀术。乃数百年前某位天资惊人的蛊术高手所创,具体如何施法已然不可考。因其一出,便迅速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当时名动江湖的名流侠士几乎死绝,整个蛊族顷刻登顶,人人谈蛊色变,连懂点蛊术的江湖骗子都借机横冲直撞,无人敢惹。后来历经数十年无数英豪前仆后继的牺牲奋斗,才得以拨乱反正。蛊杀术法至此之后,也被列为江湖禁术之一。 听到此处,欧阳泺忍不住也感叹了一声,道:“这蛊术,还真是害人不浅。” 木松柏却道:“蛊术害人,虽是公知,但是其实这种观点偏颇得很;你看,凡事存在必有道理,蛊族立族千百年,虽历经动荡,屡经兴衰,却也连绵至今,存在即合理,说明其定也有可取之处。” 就如同行医施药,用得好了,便是救人,若心存不善,也可杀人于无形之中。 蛊术亦是如此。 人有七情六欲,乃是常情。但是人之七情六欲,就如同人之高矮胖瘦,个体之间,差别迥异;当然,自然之法,本应如是,世界才得诸多奇人异士,精彩传奇。 然而,这是于整体而言。而就个体来说,若一个人能少一些忧虑惊恐,他便能更敢作敢为一些;而若有人总是思虑忧愁,那他是否也更犹疑难定一些?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一个人若能更勇敢、更果决一些,做成一件事情的可能性应该也能更大一些的。 蛊术在此处发挥的作用,岂非比良药更大? 欧阳泺奇道:“蛊术还能发挥这种作用呢,为什么江湖少有人传说?” 木松柏道:“蛊术既操纵人之七情六欲,肯定可以做到这些啊。至于那些得到好处的人不说,也在情理之中。因,谁会希望被人知晓,自己的勇敢果决竟然是蛊术操控所致?这就好比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姑娘,她肯定希望自己的美貌是天生难自弃,而非胭脂水粉的功劳。” 欧阳泺点点头,道:“是了,即便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句话倒是坦诚得很。木松柏忍不住哈哈一笑,道:“然而,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哦?” 木松柏道:“一则怯懦迟疑等,本也不是什么缺陷,有些事情,还非得无比怯懦无比犹疑的人才做得到;二则,我们天天都在被各种事情各种人操控着,又何必排斥区区一条蛊虫?” 被所爱的亲人所控;被挚爱的情人所控;甚至被痛恨的死敌所控。父母子女之间因为彼此牵挂相互控制;朋友知己之间因为共同的信念互相控制;仇敌之间因为误解或者仇恨相互控制? 如此,和蛊术有何不同? 一番话说得欧阳泺大为赞同,忍不住对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穷酸青年产生了许多敬佩之情来。 但是,蛊术之所以被诟病排斥,肯定还是有其原因。欧阳泺道:“无论如何,给人种下猝死蛊,都是不应该的。” 是谁把如此灭绝人性的蛊虫,下到如此年轻俊逸的年轻人身上? 木松柏表情也冷肃了许多。 欧阳泺看着棺材中的人,问道:“你这兄弟,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啊?” 木松柏道:“应该不至于得罪人才对,他来这里没几天啊。” 欧阳泺道:“是吗?” 木松柏叹道:“我这兄弟,本来是南平人,生于南平,长于南平,本本分分,克己复礼。半年前突然飞书给我,说看上了当地首富的小老婆。而那个首富却是个实打实的混账,喜欢打骂折磨人,于房事之中更是如此。” 他顿了顿,看欧阳泺正认真听着,并无羞赧之色,继续道:“那姑娘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全身是伤,我这兄弟看了,很是不忍心,明里暗里,能帮到什么就尽力去帮,一来二往的,两人便暗生了情愫,做了一对地下夫妻。” “须知,男人最忍不了几件事情之一,就有别人打骂自己的老婆。有一天,那个首富又打了那个姑娘,我兄弟一怒之下,就去找他算账,没把握好轻重,把那首富打死了。” “那首富的原配发妻,是当地父母官的女儿,平时娇奢跋扈。她虽然也很不喜欢自己的丈夫胡搞,但是,更不喜欢别人搞自己的丈夫,还搞死了。因此一定要把我兄弟和那姑娘捉来一并打死泄恨。” “那首富夫妇积恶颇多,人缘差得出奇,那些追捕我兄弟的人大都消极怠工,随便应付了事;更加上南平人早就看不惯他们横行霸道,把我兄弟看做英雄,每每都有维护,所以,我兄弟带着那姑娘,东躲西藏,日子虽然艰苦,倒也不是过不下去。” “谁知,我这嫂子却原来早就珠胎暗结,不久竟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一是带着孩子逃命更为艰难;一是东飘西荡也不利于孩子成长,于是他们就修书给我,看看能不能到这大雁山下来安顿营生。” “怎料,他们这才来了数日,我嫂子便来找我,说是……” 木松柏低头叹气。 这个故事虽然跌宕起伏,但也还不算是什么离经怪谈,古往今来,类似的事情不在少数。然而,这得分人来看;若此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故事;而若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绝对已经足以惊涛骇浪,也足以叹一声命途多舛了。 欧阳泺听多了这样的故事,再一次听到,仍然是难过得很。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不忍心看到悲伤的结局。 半晌,欧阳泺道:“南平,是那个南平吗?” 木松柏道:“天底下还有几个南平?” 木松柏见她呆呆的,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头,道:“想什么呢?” 欧阳泺回过神来,道:“没有什么。” “我要去看看我那倒霉的兄弟媳妇,你去不去?”木松柏把那杂乱的坛坛罐罐草草收拾了一下,说道。 反正闲着也只是瞎想而已。欧阳泺很快点点头,道:“去。” 三人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下了山,进入一个小镇,正值中午,镇上除了三三两两几个玩耍的孩童,见不到几个人。 顺着一条青石铺成的街道走了一段,转进一处窄巷,又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三人停在一处简单的院落前面。说是院落,实际就是一间屋子,四周围着半人高的竹篱笆。 木松柏在篱笆外唤道:“嫂子,你在家吗?我是松柏。” 一个衣着朴素,相貌清秀的农妇推门走了出来,打开竹篱笆门,道:“松柏兄弟来啦。” 行了见面礼。三人跟着那农妇走进屋子,屋内陈设简单,干净整洁,窗前置着一个悬吊的竹子做的婴儿床,阳光从窗户里面透进来,晒着一个粉嘟嘟的睡着的婴儿。 妇人见大家都注视着自己的孩子,忙道:“不知道你们要来,屋子里面乱得很。” 木松柏哈哈一笑,道:“哪里,嫂子是我见过的,最懂内务的娘子啦。” 妇人立刻泫然欲泣,道:“要是没有木兄弟帮忙……” “嫂子!”眼看着妇人就要下拜行礼,木松柏连忙打断,道:“那个,嫂子,实不相瞒,我们这次来,是有事要同嫂子说。” “难道说,你找到长青的死因啦?”妇人果然立即收了眼泪,问道。 “差不多吧。我在长青的身体里面,发现了猝死蛊。” 他没有说自己是如何发现的,估计没有一个未亡人希望知道这个“发现过程”。 “猝死蛊?那是什么?” “是一种可让人在三日之内无病而亡的蛊虫。” “三日之内?”妇人再次眼含热泪,一拳垂在桌角,道:“他们,他们竟如此狠毒!” 木松柏伸手想去安慰一番,终觉不妥,又收了手。欧阳泺已经把她搂进了怀里,妇人的眼泪瞬间沾湿了她的衣服。 木松柏道:“这事,恐怕不一定是他们所为。” 妇人收住眼泪,问道:“不是他们?” 木松柏点头道:“一则,你们来到此处不过月余,这地方也颇为偏僻,他们并不一定能轻易找到;二则,猝死蛊并非普通寻常的蛊虫,不仅不好养,也不好控,而且听说蛊族多年前就禁止了此蛊的饲养和买卖,那妖婆势力再强大,再怎么恨长青,也不一定做得了这件事情。” “不是他们,那是谁呢?” “这一个月里,你们在这边可得罪过什么人?” 妇人道:“绝没有。我们每日连门都很少出,见过的人都没有几个,更何况得罪人了。” 木松柏道:“这一个月来,长青难道从来没有去过什么地方,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那妇人沉思许久,道:“前阵子小宝病了,长青一个人进了一趟城去买药。” “进城?大雁城?” “正是。但是,他回来后也没有什么异样啊。” “什么时候?” 妇人一想,突然抬起头,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木松柏问道:“长青去世前三日?” 妇人紧紧抓住欧阳泺的手臂,泪水涟涟,哽咽着点了点头。 告别了那妇人,三人出了门。 临走前,木松柏把一个青布袋子挂在那竹篱笆做的门扉内侧。 许久无话。 小凌先开了口,道:“你把什么挂在门上了?” 木松柏道:“就你管得多!” 欧阳泺心知肚明,也有意缓和,便替他解释道:“那是个钱袋子,里面装的是银钱吧?” 木松柏叹了一口气,装模作样说道:“哎,本来还想要为善不欲人知,被你拆穿了。” 欧阳泺噗嗤一声笑了。 小凌道:“虚伪。” 欧阳泺道:“小凌,怎们说话呢?” 木松柏难得没有作声。 小凌却继续道:“做便做了,何必躲躲藏藏?为善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吗?” 为善确实不是什么坏事情,但是,若是让人知道,却很有变成“伪善”的风险。“为善”而不变成“伪善”,最保险的做法,似乎就是不欲人知啦! 木松柏开口了,却不想争论这些。他很是诚恳地说道:“其实,我哪里是行什么善,不过是报恩而已。” 难得见他如此正经。欧阳泺奇道:“那妇人与你有恩?” “长青与我有恩。” “哦?” “若不是他,你们今天就只能见到一只如此风流倜傥,卓尔不凡的鬼啦!”他高声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前面。 “……”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欧阳泺冲着他的背喊道。 “大雁城!” 第13章 青松如故白璧何辜(四) 秋日午后的斜阳照在城楼上,“大雁城”三个古字在橘黄色的阳光中显得尤其颓败。 木松柏拢了拢衣袖,对欧阳泺二人道:“冷不冷?” 欧阳泺点头,小凌不搭不理。 欧阳泺知道她始终在提防着木松柏,但她却正好相反。不知何故,从初见面开始,她便对他很有好感,好像他不是个陌生人,而是,某个久别重逢的亲人。 来的路上,木松柏已同欧阳泺简单介绍了一下这大雁城。 欧阳泺:此城为什么叫大雁城? 木松柏:不知。 欧阳泺:是不是因为大雁多 木松柏:不是。 ——这里大雁不仅不多,可能连一只也没有;不仅没有大雁,也没有任何一个品种的鸟,不仅没有鸟,连鸡、鸭、鹅等,一概都没有。 总之,这座城里没有任何禽类。 那为什么叫大雁城? 许是为了寄托一种美好的愿望吧。 就好像老婆饼为什么叫老婆饼,不就是希望做饼的是自己的老婆吗?而,相思泪为什么叫相思泪,不就希望那泪是因为相思而流,而不是眼里进了沙子! 咳咳,胡扯什么,收回来。 大雁城里为什么没有禽类? 因为,这正是大名鼎鼎的——蛊城!城内居民,家家户户都以养蛊为生,蛊虫蛊虫,蛊无论如何厉害,终究不过是虫子而已,而那虫子的天敌,不就是飞禽吗? 要是种入人体还好,隔着皮肉脏腑,飞禽自然拿那虫子没有办法,而若是养在体外的蛊虫,飞禽虽说也不一定能把它们搞死,然而,天性使然,是一定要去啄一啄,吃一吃的。 所以,大雁城作为因盛产各类蛊虫享誉盛名的历史名城,在世世代代的努力之下,哪里可能允许有半只飞禽存在? 据说,现在发展到连苍蝇都难以存活的地步了,因为,当时当代的大雁城居民,已经进化到但凡看到飞的东西都要如临大敌的程度了! 如此爱岗敬业的居民,可不可敬? 他们养出来的东西,可不可怕? 思及此,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噤,紧了紧衣领。 进到城来,欧阳泺却是大吃一惊。 只见那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街道两旁店铺茶楼酒肆,一应俱全;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虽然无论路上行人,还是摊贩,都是低声耳语,捂嘴浅笑,使得街上不甚喧哗,却不失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 与她想象中的,各家各户,门扉紧闭,男男女女,自扫门前雪的萧条景象截然不同。 欧阳泺毕竟是个内里活泼的女子,虽然近段时间因为某个不得说的原因比之前消沉了许多,但眼下忍不住还是左看看又看看,甚是感觉新鲜有趣。 而对比她的轻松自得,木松柏确是全程目不斜视,直直向前;小凌也是身体绷直,一副紧张的样子。 她甚至悄悄拍了拍欧阳泺的肩膀,耳语道:“姑娘,不要看了,快走!” “怎么啦?” 她刚问完,只见迎头走来三个身材婀娜多姿的美貌女子,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朵鲜红的月季花,一边窃窃私语,低头浅笑,一边不断朝他们三人——具体来说,朝木松柏这边暗送秋波,看得木松柏全身僵硬,把腰挺得笔直。 那群女子竟不躲不避,直接站到了木松柏面前,中间那个稍高一点的女子把手中的月季花往他身上一扔,三人便嘻嘻哈哈笑着跑开了。 一阵香风及叮叮当当的首饰相撞的声音后,传来一个俏皮清脆的声音:“城西徐四娘。” 那□□直掉在地上,木松柏直接跨过那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显得很没有礼貌。 欧阳泺刚要弯身去捡那花,被小凌一把拖住,拽着往前走。 走出那段长街,人骤然少了许多,木松柏却连忙去拍打身上衣服,显得很是紧张。 欧阳泺不解,问道:“怎么啦,木木?” 木松柏一边上上下下查看自己的衣服,边道:“快帮忙看看,我身上有没有多了什么东西?” 欧阳泺道:“你怕她们给你下蛊啊?” “那倒不是。”木松柏道。 “那你这是在干嘛?” “比蛊更可怕!”木松柏紧张兮兮地回答:“快帮我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丝帕?” 欧阳泺情不自禁也跟着紧张起来,认认真真帮忙找了一阵,道:“没有。” “哦。”木松柏拍拍胸口,口中连连:“没有吗,还好还好。” 小凌阴阳怪气地说道:“丝帕那样精贵的东西,谁也不会把它往狗屎上扔。” 木松柏全身一僵,冷笑道:“你倒是懂得蛮多的。不往狗屎上扔,该往哪里扔呢?” 欧阳泺往两人中间一站,大声道:“两位,有没有人能回答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木松柏晦气地瞪了小凌一眼,才道:“你对这蛊域风情当真一无所知?” 欧阳泺老实答道:“天地良心,在你告诉我之前,我连想都没想过天底下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木松柏狐疑道:“你白长这么大,怎么看起来比臭丫头还无知?” 说完,马上看向小凌,道:“不要动怒,这是表扬,好不好?” 欧阳泺啼笑皆非,道:“我很无知吗?” 木松柏毫不客气地点头,道:“你一介医师,连赫赫有名的大雁蛊城都不知道,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书房里没有这方面的书,夫人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 而她脑袋里装的几乎所有东西,要么来自于夫人的言传身教,要么就来自于芙蓉园的书房。 木松柏奇道:“夫人?” 欧阳泺连忙道:“哦,就是,我的养母。” 木松柏停顿片刻,表情古怪道:“看来,你养母是想把你放在身边养一辈子。” 欧阳泺苦笑一声,默然无言。 幸而木松柏点到为止,不再妄议,道:“咱们边走边说吧。” 蛊域地虽不广,历史却悠远得很。 相传上古之时,诸神混战,天地浩劫,生灵涂炭,蛊应劫而生。 有说它生于某种执念,也有说它起自某种强烈的情感。无论如何,战火几乎毁灭了一切,这两种东西却蓬勃生长。蛊便也逐渐成形,生长分化,繁衍生息,并通过战斗,优胜劣汰,强弱分化。并通过侵蚀灵体,控制人类和万兽,逐渐引起人类和妖兽的恐慌和重视。 痛苦和教训逼迫人们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的内心和欲望,在得道神君们的带领之下,教礼习乐,内观自省,和蛊展开激烈而无硝烟的苦斗,终于取得中原大地的胜利。而西南蛮荒之地圣人罕至,战事却仍频发,蛊虫也得以留存最后的生存之所,直至今日。 这蛊域乃非常之地,风物人情自然也和别处迥然而别。吃穿用物等自不消说,风俗礼节更常为人津津乐道,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此处的男婚女嫁之礼。 此礼名曰“走亲”。 蛊域中有很多“走亲街”、“走亲桥”之类的地方,乃当地世代约定俗成的所在。男子女子,到了一定年龄,就自行到这些地方相看,女子看中了一个男子,就把手中的物件往对方身上一扔,报上自家姓名;那被她相中的人,如果也有意,就于当日晚上,拿着扔给自己信物,找上门去,就算礼成了。 “如此简单,这算哪门子礼?若是不小心脚下打滑,把一块臭豆腐砸到了来人身上,要不要道歉,道歉要不要自报姓名,那这种情况算不算数?” “勿急,且听我慢慢道来。这种情况肯定是不一定算数的。因为,它只有发生在一季一度的“走亲日”上,也只有发生在“走亲街”或者“走亲桥”这类的地方,才是算数的。而这一日,男男女女皆是有意而来,自是怎么打扮都不为过,手中又怎么可能拿着一块臭豆腐呢?” 闻此,欧阳泺忍不住诽道:“这蛊域能有多大,适龄男女又有多少,用得着一季一度吗?” “当然!”木松柏肯定地回答道:“首先这适龄男女的概念,各自心里自然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其次,哪有那么走运,每次都能碰到一个两情相悦的同心之人呢要是连续遇不到,接下来是不是也有心灰意冷的时候呢?再者,这个月碰到的人,要是下个月不喜欢了呢?” 他总结道:“所以,一季一次,真的不算多。” 好吧,听起来很有道理。她表示同意,又问道:“丝帕是什么意思?” “这蛊城中不仅盛产蛊,也产一些丝绸。而每个女子,人生中养的第一拨蚕吐出的丝,就会用来织一方丝帕,带在身上;若哪日碰到一人,心悦至极,愿意为了此人终生不再去走亲,便会将这方丝帕扔到那人身上。” “若那人不想要呢?” “当然有这种可能。但是。哪有付出的情谊一定都有回报的?不求回报,不畏风险,不更显得这份感情弥足珍贵吗?” “若是将来后悔了呢?还能改吗?” “扔了丝帕,别人也接了丝帕,族人便会为两人举行盛大的庆典,以示这两人彻底从“走亲”的名单中剔除。” 欧阳泺道:“为一人折翼断羽,舍弃自由,是这个意思吧?” 木松柏点头道:“正是如此。” “蛊域这婚恋习俗,究竟是滥情,还是专情?” “见仁见智吧。反正此处非常之地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咱们小心为上便是正理。” 欧阳泺无来由地后背一凛,道:“好。” 又向前走了几步,欧阳泺:“木木——” “什么?” “你是不是很害怕那女子把丝帕扔给你?” “是啊,好在没有。差点被吓死。” “有人付你以如此深情,你不会觉得开心吗?” “开心个鬼。无论想要不想要,要承担这样一份情感,肯定累得很。” 小凌说话了:“再累,还能有你这般胡思乱想累?” “……小凌,我是不是跟你有仇?” 说话间,三人停在一个狭窄的门市前。那门低矮,破破烂烂,一拳就可以击得粉碎;门楣上两个小字,在灰尘之下隐隐绰绰。 木松柏拂袖一扫,四散的飞尘让三人呛咳了好一阵;辨认半天,才勉强达成共识,那确实是“药铺”两个字。 他率先走进去,店铺阴暗潮湿,宽不足一丈,却很有些深,靠墙一排长长的药柜向暗处延伸;另一边,仅有一张杂乱无章脏乱不堪的柜台。 一个人正趴着睡觉,听到响动,抬起头来,精神很是不济,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勉强从梦里回到现实,抖动着山羊胡子冲他们喊道:“干什么的?” 语气很不善,仿佛进来的不是客人,而是仇家。小凌闻此,不由自主把剑往上抱了抱,木松柏假意按住,堆笑道:“我们是来买药的。” 来了生意,山羊胡子似乎觉得很晦气,十分不情愿地把他刚刚垫着睡觉的纸拿出来几张,递给木松柏,往前一指,道:“都在那边,要什么自己抓吧。” 一股臭馊味迎面扑来,木松柏看了看那几张沾满新旧哈喇子的纸,从袋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道:“我们想要些好一点的药材。” 山羊胡子瞥了一眼银子,嗤笑一声,道:“参、灵之类的,那边也有。” 木松柏又从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放在鼻子下面闻,道:“有没有更贵重一些的呢?好比……” 那汉子古怪地看了三人一眼,冲后面喊道:“掌柜的,有客人。” 说完,把手里的纸铺平放回原处,趴在上面又睡开了。 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俄顷,里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中年人从黑暗之中走上前来,弯腰赔笑道:“客官失礼,这边请。” 这人长得十分白胖干净,如果说那伙计长得像一根发霉的筷子,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刚出锅的大白馒头。 白馒头引着三人向里走了一段,爬过一段狭窄的楼梯,视线豁然开朗,这楼上不仅比下面的门市宽敞明亮了数十倍不止,而且桌椅器具错落有致,质量皆颇为讲究。 他把他们让进一间茶室,倒上茶,才道:“客人远处来?” 木松柏道:“正是。” 白馒头道:“这一路可还顺利?” 木松柏道:“在进这扇门前,还算顺利;进门之后,感觉您这店里可有些欺生啊。” 他笑而不语。 木松柏继续,言语间有些不满,道:“若不是有人指路,我等差点就要错过这家店了!你这店既然要做生意,何苦弄得如此隐蔽灰暗,门市里还弄一个赶客的!” 木松柏很是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那人却大笑起来,道:“我这个店,做的是熟人的买卖;不把那些不熟的客人赶走,这天南地北的,熟人也不好认啊。” 木松柏点头道:“掌柜说得有理。说实话,我等不远千里而来,寻的就是您这家店,咱们时间都不充裕,您不妨把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掌柜颔首起身,俄顷从后面提出来一个提箱,摆在桌上。这个提箱四四方方,从上到下有一模一样六个铜把手。他首先握住最上面的把手,往外一抽,小心地把第一层抽出来放在三人面前。 只见那层抽屉里又有密密麻麻数十个小格,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些草灰一样的粉末,有些格子里探出一些圆乎乎的脑袋来,每个脑袋上都有两双精光四溢的眼睛,有些格子里一小节或肉乎乎或绿油油或血红东西扭动在草灰之上,头却埋在草灰之中。景象很是骇人,小凌隐隐有些头皮发麻,腿脚发颤,看着欧阳泺兴致勃勃的样子,很不可思议。 木松柏只速速扫了一眼,道:“我可不是那些出不起价钱的客人。” 掌柜闻此,微笑道:“原来是行家”,把抽屉塞回去,转进里面,不久,端着几个四方的小盒子走了出来,小心放在桌上,谨慎打开其中一个。 一股血腥味迎面而来,果然,盒子内盛满了鲜血,一条细如发丝的血线在里面动来动去,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这下子,连欧阳泺都是面上一惊,颇为惊吓地看了一眼木松柏,木松柏仍镇定自若,道:“果然是好蛊,却不是我要找的。” 那掌柜闻言,道:“原来公子是来找蛊的,那我也就不在这里献丑了;请问公子找的是什么蛊呢?” 木松柏道:“猝死蛊。” 掌柜笑道:“那公子可能进错了店了,本店并无猝死蛊。” 木松柏假装惊讶,道:“不瞒掌柜,在下半年前被人灭门夺妻,非得找这猝死蛊回去报仇不可;那给我指路之人,明明告诉我,在您店里可以买到此蛊,为何……?” 掌柜道:“公子的遭遇让人同情。你执意求取猝死蛊,定然也知道这蛊如何刁钻霸道;既然如此,公子又岂能不知,这种蛊,即便在蛊族境内,也是禁止培养的,哪能轻易找得到呢?” 木松柏道:“那与我指路之人,却实实在在,在您店内买到一条猝死蛊,而且,他想做的事情,也做成了的!” 言语之中有威胁之意:既然是禁止培养,何以他这处又能买到? 掌柜给木松柏续上一杯茶,笑道:“公子莫要开玩笑了,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木松柏道:“阁下若执意不肯成全,我只能去大雁城府衙去试试运气了。” 欧阳泺忍不住担心地看了一眼木松柏,不明白他为何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一条看起来就有些问题的地头蛇。 那掌柜却不为所动,仍笑道:“这是公子自己的事情。在下自然不便干涉。” 木松柏却似乎心情大好地大笑起来,道:“有趣有趣。” 掌柜仍然微笑,眼中几不可查地闪过一丝疑惑,问道:“公子此言何意?” 木松柏道:“听闻全掌柜口风紧,在下原本还有些不相信,今日算是领教了。” 全掌柜闻言,苦笑道:“公子原来在试探在下。” 木松柏收住笑,探过身子,神秘道:“我其实并非为了猝死蛊而来,听闻,贵店常有一些别处买不到的好蛊,掌柜卖给别人是卖,卖给我难道不是卖吗?” 全掌柜轻轻放下茶盏,笑道:“你的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木松柏老实道:“自然是假的。” “你的门没有被灭,妻也没有被夺?” 木松柏也笑,道:“若被灭门,哪有闲钱来买蛊?” 说完,暧昧地扫了一眼欧阳泺,又一把将小凌揽进怀里,道:“大丈夫行走江湖,娶妻生子岂不麻烦?我连妻都没有,别人怎么去夺?” 全掌柜大笑,道:“公子真是生意人?” 木松柏道:“千真万确。” “那这两位姑娘是?” 木松柏道:“什么都瞒不过掌柜的眼睛。” 全掌柜道:“公子艳福不浅。” “见笑得很。” 掌柜却突然莫名其妙道:“我虽然卖蛊,却不会养蛊。” 闻言,木松柏却从怀中取出三片金叶子,放到茶几上,推到掌柜面前,道:“看来,掌柜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 三片金叶子,已足够一个三口之家好吃好喝一辈子,全掌柜却连看也懒得看一眼,又给木松柏布了一杯茶,才道:“我的蛊,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蛊。” 木松柏笑道:“就不知道掌柜这些普通的蛊,我要怎样才抢得到?” 全掌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指轻轻敲打着矮几,道:“做生意嘛,当然一是看诚意,二是看时机。” 木松柏起身拱手,道:“多谢掌柜。” 全掌柜道:“公子这便要走了?” 木松柏道:“除非掌柜要留我吃午饭。” 全掌柜笑道:“佳人在侧,我若是留你和我一起午膳,岂不也太不解风情了一些?” 说着,乐呵呵站了起来,十分恭敬有礼地把三人送下了楼,送出了店门,众人走了好远回头去看,似乎还看到他矮胖的身体站在窄小破败的店门口向这边张望。 第14章 蛊城探秘红衣为神(一) 天色渐晚,三人便索性出城。 刚出城门不远,青竹剑豁然出鞘,直向木松柏斜刺过来,若非欧阳泺拦在前方,木松柏小命差点不保。 他吓得颤颤巍巍,话都说不利索,道:“臭臭臭丫头,你发发什么疯?” 欧阳泺也大喝道:“小凌住手!有话好说。” 小凌冷哼道:“姑娘你走开,让我杀了这个猥琐的登徒浪子!” 原来是因为“药铺”里的事情。 木松柏连忙道:“事急从权,这是权宜之计,你怎么能当真?” 欧阳泺也劝道:“虽然木木不对,但是刚才那种情况,全掌柜显然对咱们动了疑心,若非木木故意装成那副模样,咱们恐怕要出大事。你就原谅他这一回?” 小凌心里岂能不知,口中直道:“可是,可是……” 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小脸一阵青,一阵红,最后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欧阳泺拍了拍她的肩膀,已示安慰。转而对木松柏道:“木木,你原本就知道有‘药铺’这个地方,是不是?” 木松柏点头,道:“多少知道一点。” “我看你知道的不止一点吧?开门见山道明来历并故意威胁全掌柜,目的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而送金叶子和制造轻浮浪荡的形象,是不是因为你知道这个全掌柜,本身就是个贪财好色之辈,投其所好?” 木松柏忍不住赞赏地点头,道:“你倒不笨,确实如此。蛊域之内,到处都是买卖蛊虫的地方,但是大雁蛊城主街,却只有这一家,别看它表面破败,名气在圈子里面大着呢。” “你也是圈里人?” “你看我不像?不是我吹,我养的蛊,厉害着呢,改天让你见识一下。” 欧阳泺忍俊不禁,俄顷又正色道:“你以前去过那里?” “那倒没有。‘药铺’名气虽大,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地方。” “哦?” “听说,那里边的蛊贵得吓人,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但凡进去,不花一些冤枉钱,根本出不来。” “怎么会出不来?” 木松柏把手往脖子上一划拉,道:“你说怎么出不来呢?” 欧阳泺脖子一缩,道:“就没有人管吗?” 木松柏一撇嘴,道:“就是没有,轻易才去不得。” 欧阳泺无言,片刻之后,又问:“那你今日可有什么发现?” 木松柏道:“有。” “你发现了什么?” “首先,杀死长青的猝死蛊,绝对就出自这个‘药铺’。” “何以见得?” “猝死蛊可是禁蛊,一般人听到有人买卖禁蛊,多少都会有些好奇,难免问上几句。但是全掌柜却表现得太过淡定,说明这种蛊要么在他那里司空见惯,要么就是他早做好了被询问的准备,想好了应对之辞。” “那也只能说明‘药铺’买卖猝死蛊,怎么能证明杀死长青的猝死蛊,就一定出自这里呢?” “你想啊,长青可是戴罪之人,迫于无奈才敢冒险来到大雁城,这一路走来,你可有看到别的‘药铺’?摇头就对了。没有!整条大街就只有这一家药铺,你觉着他会不会进去买药?” 欧阳泺道:“所以,长青进去买药,碰到某个买了猝死蛊的人,那人就随手将它种在了他身上。可是,为什么?不是说猝死蛊是禁蛊,十分难得吗?” 木松柏道:“这我也想不明白。” “还有呢,你还有什么发现?” “我还发现,全掌柜并不是‘药铺’里真正的掌柜。” “不是?” “不是。他不仅不是真正的掌柜,他在‘药铺’的地位,恐怕连门口那个睡觉的懒汉都不一定比得上。” 欧阳泺凝神一想,道:“也对,那山羊胡子对全掌柜的态度,实在是不太恭敬,一点伙计对老板的样子都没有。” 三人被全掌柜送下来时,山羊胡子睡得正香,全掌柜不仅不责备,反而放轻了手脚,好像很怕打扰到他睡觉的样子。 木松柏若有所思,道:“反正这个‘药铺’,有意思得很。” 欧阳泺道:“你这意思,真打算跟他们做生意了不成?” 木松柏道:“当然。” “什么时候?” “五日之后。” “为什么是五日后?” “因为五日后是好时机啊。” 木松柏在欧阳泺头上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敲了几下,她瞬时恍然大悟,道:“原来全掌柜是这个意思啊。” 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在茶几上敲了几下。 向前走了几步,欧阳泺突然回头,愣怔地向后看了许久,弄得大家都很是莫名其妙。 木松柏问道:“你看什么呢?” 欧阳泺疑惑问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好像有人跟着咱们?” 木松柏道:“感觉不明显。” 小凌也摇了摇头。 木松柏迟疑了一下,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你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不是,那天出了尸房之后?” 欧阳泺不禁肃然,道:“……好像是,怎么呢?” 小凌脸色已经开始发青。 木松柏低声道:“听说……” 两个姑娘聚精会神,凝神正准备细听,木松柏却突然哈哈一声狂笑,扬长而去。 小凌吓得差点跌倒在地,看着同样吓得不轻的欧阳泺,道:“姑娘,我一定要杀了他,你不要拦我。” 欧阳泺一边修补着自己受伤的心灵,一边拉着小凌的拔剑的手,道:“行,等咱们这件事办完了,你想干嘛就去干吧。” 五日后,秋高气爽,三人上午出发,一路游玩,到了大雁城,正是晌饭时分。 路过一家酒楼,木松柏上下打量了一番欧阳泺,直到小凌眼睛变得像刀一样锐利,才道:“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你要不要听一下?” 欧阳泺生怕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再起争执,从善如流道:“你尽管说。” 木松柏指了指她的腰,道:“你的腰,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细如杨柳,别有风味……” 还未说完,小凌一个肘拳正顶在他的胃上,他只觉腹部猛然抽痛,已经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欧阳泺脸上一阵绯红,忸怩不安。 地上,木松柏指着面前两个姑娘,换了几口气,才说完一句话,道:“哪家的姑娘会在腰上别一把斧头,你这腰,太招人耳目了,能不能把斧头藏一藏?” 两人这才弄明白他的意思,欧阳泺把斧头用衣服细细遮住,道:“你直说呀,就不必挨着一下了,你怎么样,没伤着哪里吧?” 木松柏勉强站起来,一边揉着肚子,一边骂骂咧咧,道:“我看这臭丫头,就是故意的。” 臭丫头的嘴脸像小孩吃到美味糖果一般顺畅,声音却故作沉静,道:“走吧。” 说完,率先跨门而入。 欧阳泺扶着木松柏,上了楼,三人捡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 大中午的,酒楼之中竟然宾朋满堂,热闹得很,好几个小二跑前跑后,顾此失彼。等了好一会,才有一人前来待客,问道:“客官,我看你面色不大好,要不要帮你请个郎中来瞧瞧?” 木松柏道:“无碍,被疯狗咬了一口,忍忍就过了。小二,大中午的,你们这儿怎地就如此热闹了?” 店小二随口道:“咱这做的就是中午的生意。三位想吃些什么?” 木松柏道:“嘿,这就奇了。小爷我走南闯北,还第一次见到有只做中午生意的酒楼。这是什么缘故?” 店小二笑道:“能有什么缘故,什么时候有客人,就做什么时候的生意呗。客官,想用点什么?” 那边已然又有人叫唤,店小二面露急色,语气显得有些不耐。 木松柏不急不恼,道:“我们这初来乍到,也不知点些什么为好,你看着给我们上几道招牌菜吧。” 店小二立即应诺,忙不迭地下去准备了。不久,便布上一桌好菜饭,有荤有素,不油不腻,附赠一瓶果酒,颜色十分醇厚好看。 欧阳泺满饮一口,道:“好酒!这大雁蛊城的酒楼,倒不欺客。” 木松柏道:“这倒确实难得。” “哦?” “你看不出来,这个酒楼,做的就是咱们这种人的生意?” 欧阳泺环顾四周,见周围几桌客人,服饰长相果然迥然有异,口音也是四面八方。 木松柏诚然道:“旅人如浮萍,萍踪浪迹,又往往不在钱财上多做计较,最是挨宰的好对象;连对外地人,都能尽到生意人的本分,这估计才是这家酒楼生意好的原因……” 他正要往下说,却只见一阵骚动,原本酒楼里正吃饭喝酒的客人一窝蜂向窗边涌来,往外张望。 众人纷纷道:“来了吗?” “看到了吗?” “是不是那个着红衣的女子?” “他娘的,还真是漂亮!” …… 大街之上,走来一群年轻女子。 领头之人,红衣黑靴,螓首蛾眉,高昂着头,气势昂扬地走着。旁边跟着一个三十多岁花枝招展的小妇人,小声说着些什么。后面紧随十来名做侍女打扮者,亦步亦趋。 街上行人见到她们无不驻足而立,行礼致敬,商贩们纷纷闯出店门,跪候在地,手里举着些物事,似在求她收下。她一路走走停停,翻看着送上来的物品,不时和店主们说上一两句话,偶尔看上一件,随手取了,往那妇人怀里一塞,那些商贩便立即匍匐在地,一派感激涕零。 欧阳泺心中叫奇,道:“这姑娘好厉害,好像她买东西都不用钱的。” 木松柏轻笑,道:“何止不用钱,要是她肯收,别人甚至还想给她一些钱。” “哦?” 木松柏道:“你可知她是谁?” “城主的女儿?” 一方之主的女儿,应该能有这般架势了吧?可天底下有几个城主的女儿买东西不用花钱的? “对,又不全对。”木松柏卖关子,看看欧阳泺,接着道:“她不仅是大雁城主的女儿,也是当今蛊族圣主。” “蛊族圣主?” “也就是说,蛊王现在住在她身上。”他道:“就是,她吃着用着,就相当于蛊王吃着用着。” 所谓蛊王,就是万蛊之王,也就是说,其他所有的蛊,都是它的小崽子。它在蛊中的地位,和女娲娘娘在人中的地位差不多。 众所周知,蛊虫均听令于养蛊之人,这其实是它们在成长过程中被驯化所致;而少有人知道,所有蛊虫都有个天性以及共性,那就是无条件听令于蛊王。且蛊王的优先等级远高于养蛊者---这就好像孩子对于自己的生母,往往都有一种天生的联接,远远区别与孩子与养母之间的那种联接。 而且,据传,蛊王一死,万蛊皆死;非得重新弄出一只蛊王来,再重新生出蛊崽子,蛊族方可继续维持。 因此,蛊王在蛊族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威慑力可见一斑。 木松柏换了个姿势,继续说道:“而这蛊王十分娇贵,非得寄生在人身上才可以活得下去,一旦脱离人体,很快就会死掉;其实,这样千万年的老怪物,或许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但是,谁又敢不相信呢?” “因此,蛊族世世代代都会找出一个人来养蛊,这个人可以什么都不干,只要好好活着就行。只要她活着,活得舒舒服服,活得开开心心,对蛊族上下而言,便是无上恩典。” 欧阳泺恍然大悟,道:“那位姑娘就是养着蛊王的人!” 接着又问:“那,蛊王寄生在宿主身上,不会给宿主身体带来影响吗?” 木松柏道:“好像不会。至少千百年来,每一任蛊王宿主都顺顺利利地把蛊王养到了可以引渡的年龄。” “那是多大?” “不是按照年龄来算的。”木松柏道:“到她们成亲之后,生下第一个女儿,蛊王就会被蛊族长老引渡到那个新生的女婴身上,她们的女儿成了新一任蛊王宿主,而她们,也就正式退休了。” “每一任蛊王宿主,竟都是年轻的女孩吗?” “正是。” “可知道原因。” “没有确定的原因。”木松柏道:“不过我猜,却总逃不出以下几个因素:其一,这蛊虫原属阴物,女子属阴,其身体可能天生就适合蛊虫寄养;其二,你想那蛊王宿主有多重要?说是掌握着整个蛊族生死存亡也不为过,这样重要的地位必定带来同样巨大的权力,把这样的权力放到谁的手里最为保险?” 欧阳泺果然摇了摇头。 木松柏顿了顿,道:“当然是那些对权力无动于衷的人手里。” 而天底下对权力最无动于衷的,除了孩童,不正是那些天真烂漫的少女吗? 欧阳泺这才终于彻底明白了,忍不住对眼前这位姑娘兴起十分好奇,也间杂起几分同情来。 想来无论她如何风光,如何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被那么大的责任压着,人生终归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吧。 来不及细想,这群人竟朝三人所在的酒楼走来,楼梯口立即传来一阵脚步声,店小二一路小跑上了楼,兴奋得双颊通红,大声道:“各位客官,圣主巡视本店,大家且暂在楼上呆着,千万不可下楼冲撞圣主。” 众人被他虔诚的语气感染,纷纷道:“放心,我们心中有数。” 虽是如此,却又呼啦一声围在楼梯口,伸长脖子往楼下张望。 此时,只见几名女侍款款走上楼来 ,温温柔柔地往楼梯口一站,也不说话,也不动作。众人却突然变得矜持起来,连原本闹腾得最厉害的莽汉都安静下来,乖乖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只听楼下传来声音,道:“圣主,今天想用点什么?” 一个女声道:“听说你们这昨天新出了一种包子,端上来尝尝吧。” “是。” 良久,只听一个声音传来,只有两个字,道:“不错。” 音量不大不小,十分磁糯,就像两颗珠圆玉润的珍珠,落入众人耳里心里,连欧阳泺一介女流,瞬时都觉得像夏月里吃了一块冰一般舒畅熨帖。 酒楼里瞬时一阵压抑不住的赞叹之声。 众人莫非是等着听这两个字,才变得这般安静听话? 楼梯口的女侍下了楼,俄顷,那红衣女子率众人,鱼贯走出了酒楼,向来时的方向缓缓行去。 酒楼里瞬时炸开了锅。 众人议论纷纷,高谈阔论,像中了大奖一般兴奋无比。纷纷冲店家喊道:“给我上一笼圣主刚刚吃过的包子!”“顺便来一份你们这最好的酒!” 小二们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跑前跑后,招呼去了。 邻桌几名彪形大汉围坐一起,个个面红目赤;只见其中一个道:“真是走运,我听说今天圣主巡街,竟然真被我见着了!” “胖子,你那双草鞋都磨破了吧,你这都第几次了?” “你管我几次,还有来好几百次都碰不着的呢?” “说得是。哎我说各位,你们可都看见了,今天圣主可在我那买了一只头花,你们可要快些去抢货啊,我那里一共也没几朵哦。” “早抢完了吧,我还不知道你,炫耀什么呢,不就几朵破花,值几个钱?” “哈哈哈。虽说确实不值钱,但是谁有我这样的好运气,谁有?” …… 欧阳泺听了一阵,忍不住道:“我可算明白了。这位姑娘不仅是圣主,还是这大雁城的财神爷呢。” 财神爷的金手指,碰到什么东西,都要成金的。 木松柏也道:“这就是她的独特之处了。” 历代蛊王宿主,或是为了安全考虑,或是为了保持神秘,或者其他不可知的原因,无不是深居简出,不到特殊的节日或者必要的场合,绝不会轻易抛头露面。 即便到了这样的场合,也是被蛊婢蛊卫团团围住,高坐在围着重重帷幕的黄金步辇之上。平常蛊民想一睹真容,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当今这位却格外不同,不知从哪年开始,不仅在大节大庆上撇弃步辇改为步行,甚至还经常在平日里挑几个日子,简单带些蛊婢便敢上到这大雁城主街来,美其名曰“巡街”。 因此,不仅蛊族民众不难见她,甚至连外族之人见过她的也有不少。偏她又长得很是妖冶漂亮,因此,近年来不惜跋山涉水不远千里来到蛊族一睹仙容的各界人士络绎不绝,他们回去之后,又把他们在蛊族的见闻作为谈资到处吹嘘,使得外界对此地更为好奇向往,纷纷前往一探究竟。 因此,才使得原本荒凉无比的大雁城近些年来变得热闹无比。 原来如此。欧阳泺当下了然,环看酒楼的鼎沸之状,道:“看来此处民众,确实应该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姑娘。” 木松柏点点头,道:“没有她,就没有大雁蛊城的今天。” 欧阳泺问:“她叫什么名字?” “红铃。” 第15章 蛊城探秘红衣为神(二) 经此一番,桌上饭菜早就凉了,三人也不太在意,正吃着,一个蒙面的黑衣女子下楼之前,突然回过头来,眼睛像钉子一样在欧阳泺身上盯了片刻,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继续向楼下而去。 欧阳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道:“木木,刚才那个人,是不是在看我?” 木松柏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真奇怪。” “怎么呢?” “她的眼神,让我害怕。” 木松柏若有所思,片刻恢复到平常模样,道:“作为一介医师,你不仅怕死人,还怕别人看,这胆子,可真是比狗胆还小。” 小凌道:“狗胆哪里小了,我看你的狗胆,就挺大的。” 木松柏道:“承让。可比不得姑娘体内那颗豹子胆。不过话说回来,姑娘家揣着一颗豹子胆,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欧阳泺额头抽痛,道:“两位,别吵了,我头痛。” 她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煞白。 木松柏担忧道:“你怎么了?” 欧阳泺道:“就在刚才,我们上楼之前,我又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咱们。” 木松柏看向小凌,小凌坚定地摇头。 他忧道:“臭丫头是我们中间武杀术法最高的,连她也说没有的话……你最近是不是有些累了?” 木松柏的话十分在理,若有人跟着他们,那人最不可能欺骗得过的那双眼睛,必然是小凌的。 欧阳泺垂头丧气道:“好吧,我最近确实感觉有些累。” 软轿暂歇,彩霞附身靠近轿门,低声道:“圣主?” “何事?” “掌柜昨日遣人来报,今日有蛊。” 轿内沉默良久,两个字传出:“去吧。” 彩霞行了礼,重又返向主街。 轿子继续向府衙走去,片刻,轿内红铃命道:“先去静松居。” 大雁城府静松居坐落在一处偏僻的拐角之处,院落不大,四周环绕数株苍天大树,深秋里叶几乎已经落尽,午后阳光从枝丫间穿出,斑驳地铺在干净的泥土地上。屋内香烟缭绕,木鱼声声。一个僧人模样,满头白发的男子端端正正跪于蒲团之上,口中念念有辞,一手敲着木鱼,一手转动佛珠。 红铃缓缓进来,在他背后站了许久,才被发现。 连青留,大雁城主,声音也已十分苍老,道:“你来了。” 红铃行了礼,道:“父亲,月亮宫那边,怎么说?” 连青留言简意赅:“不同意。” 红铃轻笑出声,脸上闪过一丝小女孩的调皮之色,连青留不禁皱了皱眉头,道:“圣主,既然长老们都不同意,你就放弃吧?” 红铃道:“我的决定,长老们岂非从来没有同意过?” “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一次,我也不同意。” 红铃几乎立即收了笑,良久,行了个礼,道:“您歇着吧,我先走了。” 说完,径直走了出去。连青留不禁叹了口气——他的女儿,是否太过特别? 她这般有主见,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红铃走出静松居小小的院子,四面环视,也像她的父亲那般,叹了一口气—— 大雁城府院落甚多,静松居岂非既小且偏? 大雁城府的主母,何其娇美,他却宁愿与青灯木鱼为伴。 她的父亲,是否太过特别? 她瞥了一眼院门口的一名年轻蛊卫,这人很高,着统制的白色蛊卫服,却显得格外器宇轩昂,剑眉星目,肤色被高束且垂于脑后的乌发,衬得格外白皙——此人既俊美,又刚毅,浑然天成一种独特的味道。 可惜,他的双眼却似乎永远没有焦距,茫然不知看向何方,看上去呆呆傻傻;若非手里永远握着一柄看起来不大好惹的重剑,很有一副招人欺负的弱势。 红铃钻进软轿,他不言不语,不待招呼,也跟着轿子走起来,直到轿子停下,其他人散去,他仍走在红铃身边,登上汉白玉的台阶,进了辰星殿,径直朝内殿走去。 蛊婢们停在内殿入口,非唤不敢轻易进去,这是圣主的规矩。 内殿很安静,暗香盈袖;锦被翻浪,红铃立即扑倒在上,口中低呼:“累死本姑娘了!” 已然全无刚才端庄贤淑的模样,此时的她,变得比她实际的年龄还要小了几岁,和刚刚总角的黄毛丫头没什么两样。 那蛊卫仍呆呆傻傻地站着,似乎对于这番转变全然无知。他莫非,真的是个呆子? 红铃在床上躺了片刻,伸了个懒腰,转到帘后,俄顷换了一套软衣,走了出来,从一个角落里掏出十来只坛坛罐罐,仔仔细细排列在桌上,一个个细细查看,完毕,蛾眉紧蹙,道:“东树啊,怎么又死了这么多?” “我明明已经按照书上说的,每一道材料都无一丝增减,每个步骤都绝对没有搞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红铃念念叨叨,不时看向东树——那个全无回应的蛊卫——却似乎并不期望得到回答。 即便是棵树,在微风轻拂之下,也能摇摇树干晃晃枝丫,眼前的女孩岂非比微风更令人陶醉,他却岂非比树木更加不解风情? 他应该改名叫做树洞。 是不是就因为他像树洞一般牢靠,才被允许进入这禁室之中,听这些别人都听不到的话,看别人都看不到的风光? 木松柏一行向‘药铺’走去。 小凌一贯走在前面,却突然被他一把拉住。她恶声道:“干嘛?” 木松柏一脸凝肃,示意她往前看。 前方,只见一个竹竿一样的人快速穿过街道,拐进一条巷道。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药铺’柜台后像痨病鬼一样成日睡觉的山羊胡子行动竟如此敏捷,竟暗藏了如此上等的腾挪之术。 说时迟,那时快,小凌说了一声:“我去追。”便向他消失之处掠去。引来街上行人一阵诧异。木松柏连连解释道:“内急,内急。” 好在行人如水,纷乱片刻之后便像溪流中偶尔滚起的泥沙一样被悉数带走。 木松柏叹道:“跟你们两姐妹在一起,想要不引人注目,大概是不可能吧?” 欧阳泺无暇理会,道:“不知他这是要去哪里?” 木松柏道:“这就得看臭丫头的本事了。咱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吧。” 站在柜台后的人变成了全掌柜。看到二人进来,抱拳道:“两位,下午好。” 木松柏道:“叨扰掌柜了。” 全掌柜满脸歉意,道:“不巧得很,今天本店人手不够,我即便有心被你们叨扰,也是无力得很。” 木松柏停顿片刻,道:“掌柜的意思是,今天不做生意?” 全掌柜道:“不做生意。” 木松柏道:“店门既开,店家却不做生意,这是什么道理?” 全掌柜道:“不瞒公子,若非和人有约,本店今日早关门了,我现在也应该躺在被窝里,而不是站在这里吹冷风。” “和人有约,谁?” 全掌柜轻笑一声。 “我?” 全掌柜道:“你。” “你开着店门,就是为了和我说一声,今日不做生意?” “商家应该重信守诺,生意才能做得久长,这一点,在下一直牢记在心。但是我今日却失信了,抱歉得很。” 他说得十分坦诚,看来‘药铺’成为行内翘楚,并非没有原因。 木松柏沉吟片刻,道:“我想,你应该也有不得已的理由。” “有。” “那是什么?” “今天没什么好货。供货人带来的东西恰好被上一个买家看中,全买走了。” “一件不留?” “一件不留。” 木松柏苦笑道:“看来,是我运气差了,怨不得掌柜,在下只能下次再来碰碰运气了。” 全掌柜抱拳道:“抱歉!” 出了‘药铺’,欧阳泺道:“我看这全掌柜倒是实诚,你怎么不趁机问他一些别的?” 木松柏笑道:“比如?” “比如,不如……” 比如,供货人是谁?上一个买家是谁?你们店里,究竟谁是真正的掌柜?猝死蛊是不是真是这里卖出的?…… 想问的问题太多,却果然没有一个能问的。 木松柏轻笑,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道:“没用的。能说的,全掌柜已经全说了,再问下去,只会打草惊蛇。” 欧阳泺像泄了气的皮球,道:“看来咱们今天是白跑一趟了。” 木松柏道:“倒也并非全无收获。” “哦?” “我们至少知道,‘药铺’之所以在业内赫赫有名,大概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神秘的供货人,他提供的蛊,在别处肯定买不到。” “同时,这里还有一个了不得的买家,别人要想在‘药铺’买蛊,只能等到他挑剩之后。” 欧阳泺却仍垂头丧气,道:“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哪个做生意的没有供货人和一两个财大气粗的买家?” 木松柏道:“不。很有用。” “为何?” “你想啊,这样的买家,会不会将区区猝死蛊放在眼里?这样的买家,会不会要求店家提供送货上门这类的服务呢?” “难道说?” 木松柏点头道:“猝死蛊,八成就是这个买家种在长青身上的;而,山羊胡子去见的那个人,很大可能性,就是这个买家。” 他八成就是去送货的。 二人在莫留山脚下左等右等,直到太阳快要下山,才终于看到一个急掠而来的影子。 欧阳泺连忙招手大喊:“小凌!” 小凌站定在二人面前,气喘吁吁,颇为狼狈。一问才知,她带着一堆人在城里城外绕了一下午的圈子,好不容易才摆脱追踪。 待她喘匀了气,木松柏急切问道:“是谁?” 小凌脸瞬时涨得通红,道:“这个人咱们下午刚见过。” 木松柏和欧阳泺同时问道:“谁?” 莫非是那个盯着自己看的黑衣人? “圣主红铃身边那个妇人。” 欧阳泺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声音都变了强调,道:“怎么会是她?难道,红铃就是那个买家?这,不可能吧?” 木松柏虽也觉诧异,却不至于像她那般不可置信,他看这小凌,道:“奇怪,你脸为什么那么红?你究竟看到什么了?” 若在平时,小凌肯定要反唇相讥;此刻,她却嗫嗫嚅嚅,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木松柏试探道:“……是不是还看到了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 小凌竟轻轻点了点头。 这下,连木松柏都控制不好了,怪叫道:“所以,山羊胡子和圣主红铃身边的近侍,竟然是那种关系?!” 小凌又点了点头。 木松柏始料未及,忍不住来来回回踱起步来。一会,站定在小凌面前,道:“你说得细一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凌瞪他,道:“就这样,还要怎么细?” 欧阳泺肃然问道:“好小凌,你且说说看,你跟着山羊胡子,然后见到那个妇人,然后呢?” 小凌见状,不再耍性子。道:“山羊胡子走进一条窄巷,在一处小院门口叫了几声彩霞,那个妇人便打开院门走了出来。” “他们说什么了吗?” 小凌点了点头,道:“说了几句话。” 彩霞道:“东西都带来了?” 山羊胡子道:“都带来了,放心。” 彩霞道:“没有人知道吧?” 山羊胡子道:“没有。” 两人等着下文,小凌已经收声。 “没了?” “没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山羊胡子左右看了一眼,就,就……” 木松柏看着她又涨红了脸,道:“臭丫头,倒还知道害羞。” 小凌怒瞪他一眼,道:“然后,我就发现自己也被人跟踪了,不敢再继续跟下去了。” 木松柏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啊,错过了一出好戏。” 此话一出,连欧阳泺都忍不住红了脸。 入夜,欧阳泺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脑海里全是红铃的样子以及小凌带回的惊人信息。 她无来由地拒绝相信这个信息。 那样高昂着头,信心满满的女子,眼中自然是星辰和大海,怎么可能会跌进淤泥,看向那些黑暗之中污秽狰狞的腐物?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正闭目思索着,突觉左脚被人一拽,整个身体腾空,后背被重重摔在地上,吃痛不已,一阵剑气从头顶越过,睁眼一看,一把明晃晃的剑正正斩在自己刚刚躺着的床上。 她还未回神,只觉腰间被人用力向后又是一拽,一个身影越至身前,两剑相击的声音格外刺耳。再一看,自己前面正是小凌,她把她挡在身后,正与一人打得火热。 心念电转,暗叫一声:“我天,难道新一轮追杀这就又开始了吗?!” 也来不及细想,找了个空隙,便连滚带爬跑出了草房——她已经很有经验,此时此刻,自己能够非常不矫情地迅速跑掉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便是对小凌最大的帮助。 夜风迎面扑来,她略一迟疑,便向药园方向跑去,心中暗暗祷告,希望木松柏此时正在药园之中。 药园里有一个小花房,木松柏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那里。但是眼下是半夜,小花房的后面正是那个尸房,如果不是变态,应该没有人会宿在一堆尸体前面才是。 但是,当她不费吹飞之力便推开了药园的门,高喊着木松柏的名字,而他也果然从花房里伸着懒腰出来,欧阳泺心中大喊一声:“木松柏,谢天谢地,你果然是个变态!” 木松柏:“骂谁呢?” 她一把拉住他,便往尸房里面跑,边跑边道:“闲话打住,救命啊木木。” 木松柏一脸懵,跌跌撞撞随她进了尸房,关上门,道:“怎么啦,慌里慌张的?” 欧阳泺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快去,我躲在这里,你去把小凌救回来!” 木松柏拍着她的背,道:“你先把气顺一顺,把话说清楚!” “来不及了,咱们得快逃!”欧阳泺一边喘气,一边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然后说道:“以我的经验,这次是个大高手,小凌可能都不是他对手!” 闻此,木松柏却挨着墙壁蹲了下去,道:“姑奶奶,那我也去不了了。” “怎么了呢?” 木松柏犹豫地说道:“我的武功,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啊。” “啊?”欧阳泺万万没有想到。一路走来,围在她身边的都是武功好的,而木松柏一向也表现得好像做什么事情都绰绰有余什么都不害怕的样子,没想到却是个弱鸡! 木松柏看着她瞬间奔溃的样子,安慰道:“默契!小凌会找过来的。” “……木木,逃命也能靠默契吗?” “那就默祷,来,跟我学,在心里念: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保佑……” …… 岂料,还真的有用,没念几句,耳旁传来一阵敲门声,小凌在外面颤抖着问:“姑娘,你在里面吗?” 门开,一声惊呼,她便被拽进一个怀里,嘴巴被一张手捂住,木松柏低声问道:“刺客跟上来了吗?” 小凌挣开他的手,道:“你放手,我怎么知道!” 木松柏道:“你怎么能不知道,你不是和他打了吗?” 小凌道:“打着打着他就不见了,我找他不着,就来找你们了。” …… 活久见!木松柏向黑暗翻了一个白眼,眼睛还没顺过来,只闻“哐当”一声,有人正用硬物撞击木门。 三人都跳了起来,吓得不轻。 小凌脸上一惊,道:“不是走尸了吧?” “你闭嘴!”木松柏凶道:“那声音是外面来的!” “哐当!”又是一声。 小凌仔细一听,立即镇定了很多。木松柏看着二姝,道:“看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咱们得快点离开才行。” 木松柏燃起掌心火,带着他们向最里边的棺材走去,打开一个入口,从那入口往下看,光线之外,黑咕隆咚一片,看起来比这上面的尸房还要恐怖十分。 小凌拒绝:“我不下去!” 木松柏道:“也好。后面追来的,恰好是个能杀人的大活人;我这尸房里,也恰好还有一副空棺材。” 小凌仍在挣扎。 木松柏道:“若是你不幸遇难,且在此处等等,我一定回头来给你收尸。” 欧阳泺左脚一提,狠狠心走下楼梯;小凌仍在犹豫,被木松柏一把拖了下来,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 下了数十阶狭窄仅容一只脚的窄梯之后,众人眼前,居然又是一个尸房,只是这个尸房里,只摆着两副棺材。 欧阳泺疑惑道:“又是尸房?” 木松柏正走在一具棺材边上,顺手敲了敲棺材盖,两声类似敲门的声音赫然想起,两个姑娘赫然被吓了一跳。木松柏却怡然自得道:“错。这不是尸房。” “棺材里不是尸体?” “棺材里装的当然是尸体。” “那这不是尸房是什么?” “坟墓。” 安置棺材的地下空间,当然是坟墓。小凌脚下一软,差点没摔倒在地。 欧阳泺扶着小凌,无奈道:“木木,不要闹了。” 木松柏却一脸正色,道:“好。”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陵寝。” 欧阳泺翻了个白眼。 木松柏却十分认真地看着她,继续道:“两个尊贵之人的陵寝。” 小凌听不下去了,哆哆嗦嗦地说道:“都做了尸体了,还有什么尊贵不尊贵的?” 木松柏却不知为何有了几丝怒火,道:“当然有。比如:一个人死了,却没有一个人舍不得他,甚至还巴不得他快点死;又比如一个人死了,有一个人巴不得代替他去死;你们说,这两具尸体,哪具比较尊贵?” 欧阳泺讶异道:“木木,小凌只是开玩笑,你不要当真。” 木松柏却道:“这个玩笑,十分不好笑。” 说着,木松柏背转身去,从两具棺材之间穿过,走到墙根前,摸摸索索,打开一扇门。那扇门用的是和墙体一样的材料,与墙体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真是难以发现。 出了门,只见门外一块窄小的空地,空地之下,是黑洞洞的悬崖!这尸房,原来是建在一个悬崖边上的。 这当然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悬崖,要不,木松柏不会带她们来到这里。 果然,他向欧阳泺伸手道:“借你的斧头用一下。” 欧阳泺本能地迟疑了一下,终还是把斧头递给了他。 他接过,在地面上一阵猛敲,然后,笑了一声,对她们说道:“找到啦。” “暗道入口?”欧阳泺口里问道,心中却是一松,知道他不再生气,放下心来。 “看来你这方面的知识倒存了不少。”木松柏打趣道。搬开一块扁扁的石头,一个四四方方的暗道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三人鱼贯而入,木松柏断后,把石头原样在头顶封上,然而,他们还没走几步,就从另外一个出口出来了,脚下仍旧是---万丈悬崖。 一个很多余的设计。 二位姑娘齐齐看着木松柏,眼神仿佛在说:“你这是在逗我吗?” 木松柏摊摊手,道:“两位姐姐,我是个医师,医师懂吗?不是干粗活的,哪里会挖地道?” 那你干脆不挖得了。 他看着悬崖下,道:“在石头上凿一条暗道,那工程有多大你们知道吗?” “所以呢?” “所以挖了一段,就只好放弃啦。” “……” “但是我另有准备!”他翘起屁股,在暗道出口处一阵刨,刨出一大捆绳子来,那绳子碗口粗细,看起来很是结实。 二位姑娘看着那绳子,半晌无语。 “你是准备让我们拉着这条绳子下去?” “嗯呐。” …… “你确定这绳子够长?” “不是很确定。” “你确定这绳子够结实?” “不是很确定。” “你确定我们下去的时候还能活着?” “……不是很确定。” …… 两个姑娘同时看向木松柏,忧心忡忡。 木松柏挠了挠头,嗫嚅道:“我没想到,这地方真的会派上用场……” 第16章 蛊城探秘红衣为神(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三人把绳子往下放,一捆绳子放完,二位姑娘终于欣慰地发现,不靠谱的木松柏竟然做了一件非常靠谱的事情:他把绳子紧紧地在一块大石头上打了个死结,末端还剩下的部分全部埋进了石基之下。也就是说,除非上面的尸房倒了,这个绳子是不会抽得出来的。 木松柏高昂着头,对于自己这部分设计很是满意。 问题来了。 小凌:“木,木,你会不会武功?” “不是很会。” “姑娘你是一点都不会?” “嗯。” “很好。”小凌礼节性地点点头,道:“那我先下去探探路,如果可以,我会摇一下绳子,你们看见绳子动了,就跟着下来。” “若是绳子没动呢?” “那小凌应该就是翘辫子了。”欧阳泺道。 小凌看了一眼欧阳泺,嘴唇抽了抽,欲言又止。最后,壮士断腕般往那绳子上一缩,向下面迅速滑落,很快就看不清楚了。 两个人蹲着仔细看面前的绳子,那绳子一直在动,从他们放下绳子的那一刻开始,一刻也不曾停过。毕竟,夜里的山风实在太大啦! 两人看了一阵绳子,又看了一阵对方。 终于,欧阳泺忍不住了,道:“动了吗?” 木松柏道:“动了吧?不不不,应该没有动。” 如此这般很多次。欧阳泺咬牙,道:“动了!” 木松柏仍在犹豫:“动了吗?” “动了!”欧阳泺非常坚定,也学小凌往绳子上一缩,向下面滑去。 初时还没啥感觉,毕竟,无论如何,于武艺一道,欧阳泺跟着欧阳宁,也算是开过蒙的。 但是很快,双手以及大腿内侧开始传来阵阵火辣辣的痛。毕竟,她只是学了一点皮毛功夫而已。她再一次想对曾经那个总是偷懒的自己说一句:“你给我好好学!以后都用得到!” 但是,哪里能回头呢? 好在,不久,那疼痛居然消失了,她的手腿已经麻木,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虽然不痛了,但是也不怎么听使唤了,需要双眼紧紧盯着,才能继续紧紧抱住那根绳子。 斗大的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衣服已经湿透,不知道是汗水更多一些,还是血水更多一些。 突然,她感觉自己身体开始摇晃起来,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人扯住了线左右地摔,须臾间,已经在悬崖上撞了好几下,每一下都带来锥心的疼痛。她来不及喊痛,终于看见自己被远远地拽离了悬崖壁,再重重地往悬崖壁上摔去! 要是真撞上一下,自己非死了不可!她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连忙放掉绳子,身体便如脱线的风筝,无助地向下坠去…… “不会这就要死了吧?” “怎么这样死了呢?” “居然是摔死的吗?” 她脑中纷纷杂杂,闪过一些可笑的念头。她想闭上眼睛,听说闭上眼睛死去的话,来世能投一个好胎。 她甚至已经把眼睛闭上了,耳旁风声忽然停止,她重重落入一人怀里,强势的冲击力把二人冲倒在地,打了好几个滚。 她茫然睁开眼睛,看到小凌在叫她:“姑娘,你没事吧?” 她连忙坐起来,上上下下地在小凌身上瞎摸了一阵,把小凌吓得不轻,道:“姑娘,你是不是摔傻了?” 欧阳泺摸完,道:“你才傻了呢!你干嘛接住我,我砸在你身上会把你砸死的!你起来跳一跳,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 小凌闻此,愣怔片刻,才道:“姑娘,你也起来跳一跳,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 于是两个姑娘就手拉着手,一齐跳了一下,然后相互看着,笑了起来。 木松柏从头顶跳了下来,提着两只手,撇着两腿,姿势甚是好笑,冲她们说:“千算万算,碰到野风啦!” 两位姑娘无语至极,齐齐道:“你当真有算过吗?” 木松柏狼狈不堪,踉踉跄跄走过来,从怀里摸了一会,掏出几个药瓶,道:“算是算过吧,喽,这不是给咱们连药都备好了吗?” 欧阳泺接过药瓶,迟疑片刻,道:“木木,我的斧子呢?” 木松柏随口道:“扔了。” “什么!?” 小凌也抖地站直了一些。 木松柏退后一步,道:“……怎么了呢,带着个斧子爬绳子,命不要了吗?” “我有斧鞘啊!” 木松柏看了一眼仍挂在她腰间空荡荡的斧鞘,道:“但是,我没有啊。” 欧阳泺哭丧着一张脸,一屁股蹲在地上,道:“你可以放在那里,为什么要扔?” 这样的话,事后她还可以去拿回来。 “……我这不是怕那人用斧头砍咱的绳子吗?” “……” “你先别哭啊,以后,我给你买一把更好的?” “你怎么可能买得到,你不知道,那是……” 夫人留给她的东西,哪里是用钱可以买得到的? 大雁城。 木松柏手中抱着一袋包子,屁颠屁颠地走过来,递给欧阳泺,她和小凌并肩坐在一处台阶上,垂头丧气,眼睛哭得红肿一片,很是可怜。 三人从莫留山逃了下来,这两天一直在大雁城流窜。欧阳泺哭了两天,心情仍不是很好。小凌一把夺过包子,递了一个给她,自己拿出一个狠嚼一通。木松柏看着隐隐有些寒意,心知若是可以,此刻她想嚼的恐怕是自己,而非包子。 正吃着,远处走来一群人。为首的男子竹竿一样瘦弱的身子顶着一脸病气,两撇山羊胡子被口水粘成两团。众人上次见他,光线昏暗,他又是坐着的,倒还有几分人样;此刻在阳光下如此走来,竟有些鬼气森森。 竟还有人是见不得阳光的? 他径直走上前来,先呸了一口痰,才道:“可算找到你们了。” 三人后知后觉,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木松柏垂死挣扎,道:“兄弟,你找我们呢,找我们做什么呢?” “教你们一些做人的道理。” “什么道理?” “给你们机会做人的时候,千万别学人家去当狗,特别是那种鼻子又灵胆子又大的狗。” 木松柏从善如流,道:“大哥所言甚是,小弟铭记于心。” 山羊胡子似乎被他恳切的态度打动,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他身后一人是个急性子,早不耐烦等了,嚷道:“大哥,何必废话,直接开揍吧。”另一人附和道:“快快把他们揍一顿赶出大雁城,咱们的事情多着呢。” 木松柏已经站起来,委屈巴巴道:“各位大哥有话好说,揍人也得先有个由头,到时候说咱们蛊族欺负外族朋友,传出去岂不惹人非议?” 一人道:“你们算哪门子外族朋友?你们连圣主的主意都敢打,打死了连埋都不必,直接喂狗!” 这话一出,众人义愤填雍,近前两步。木松柏还想辩驳,小凌已经拔出了青竹剑,对他轻斥道:“别废话了,先带姑娘走。” 山羊胡子冷哼道:“你们三人,今天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小凌只是哼了一声,往前一步挡在两人前面,眼睛像刀一样往众人身上一扫,并不言语。 木松柏还想说两句客气话,胳膊已经被欧阳泺拽住,情不自禁跟着向后逃了。 便跑边道:“小泺,咱们就这样跑啦?” 欧阳泺气喘吁吁,道:“对,先跑了再说。” “……果然是好姐妹!啊啊!” 原来小凌一拳难敌四掌,山羊胡子带来的人并非全是草包,有两人见他们跑了,绕过小凌,向这边追来。人未至,一柄窄刀已经飞来,恰好钉在两人脚边,吓得他们一阵乱跳,再不敢顾后,玩命一般向前急冲。 跑了一阵,欧阳泺情不自禁往回看了一眼,见追他们的人竟然不知何故跌倒在地,正挣扎着爬起来,心中略微讶异,也无暇细思,被木松柏拽着狂奔而去。 慌不择路。两人无意间竟跑到了大雁城主街。木松柏回头,问道:“没有追上来吧?” 欧阳泺也回头顺着去看,道:“应该没有。” 木松柏向前走了几步,回头道:“看来,咱们不能在大雁城待下去了,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欧阳泺点点头,心道何止被发现,搞不好他们这几日的行踪,根本就未逃过别人的眼睛。 她心里阵阵发寒。 大雁城里的大小事宜,一草一木一动静,是不是都逃不过一个人的眼睛? 正胡思乱想着,周围一阵骚乱,只见不知何故,前面的木松柏已经跌倒在地,地上传来阵阵呼痛,这呼痛的声音绵软无力,娇弱无骨,听得人臆想连连。 这当然不是木松柏能发得出来的声音。这声音,是从他怀里发出来的。 他的怀里,此刻正斜躺着一个肤若凝滞,衣着暴露,表情夸张的女子。 欧阳泺暗吃一惊,心道:世界真小。 这女子竟然就是彩霞——那个跟在红铃身边的小妇人。 木松柏却俨然从未见过她,一边把她搀扶起来,一边连连抱歉。 彩霞把芊芊玉手往前一伸,故意露出铜钱大小的一块擦伤。木松柏仿佛心都碎了,轻轻握住她的手,一边道:“在下该死得很,真不知该如何赎罪。” 彩霞喊痛:“哎吆,哎吆,轻一点……” 声音辗转如黄莺转啼。 欧阳泺心中一阵恶寒,感觉全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木松柏更加心疼了,两人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好一阵眉来眼去,惹得人们纷纷掩嘴偷笑。即便欧阳泺知道这是逢场作戏,还是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洞钻下去了事。 这时,彩霞突然柳眉一挑,道:“公子不必自责,原是奴家不对,奴家不该在这人潮拥挤的大街上心不在焉。” 木松柏道:“我看姑娘愁眉不展,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彩霞一听,眼泪瞬间流了出来,抬手一遮,转过身去。 木松柏也跟着像要哭了,急道:“你有什么难事?” 彩霞斜斜飞了他一眼,哭得更厉害了,跺了跺脚,就向前走了。 欧阳泺吃了一惊,心道:“就这样走了?” 围观群众却纷纷起哄,道:“傻小子,快去追啊。” “你不追,我们可要去追了。” 木松柏果真像个傻小子一样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像傻小子一样屁颠屁颠地跟上前去,身后一只手却冲后面摇了摇。 欧阳泺看懂了他的意思,他要她不要跟过去。 人们仍在笑闹起哄。她站在人群中,踟蹰了片刻,咬咬牙,还是向前追去。 木松柏一路追着彩霞,痴痴缠缠穿过大街,沿着一条窄街向前走着。 欧阳泺远远地跟着,看到他们突然转进一条巷子,消失不见了,刚想紧走几步去探,彩霞却又走了出来,若非她及时闪进另一条暗巷,差点没被撞个正着。 待两人去得远一些了,她才敢出来,继续躲躲藏藏地跟着。 心中却越来越讶异。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现,脚下一软,心中叫糟,暗道:“完了完了,木木这下子清誉不保了。” 俄顷又安慰自己道:“没事没事,镇定镇定,那东西搞不好他早没有了。” 原来从窄巷中出来后,木松柏竟然全然变了个样子;若说之前的他,是个围在彩霞身边多情的郎君;此时的他,突然变成了跟在她身后听话的玩偶。 他身形僵硬,亦步亦趋,彩霞挥挥左手,他便向前走两步,亲亲她的脸颊;她挥挥右手,他便撤后两步,专注地盯着前方的人影,动作机械不敢造次。 想到蛊域那让人浮想联翩的特有风俗,木松柏此时,十成十是中了彩霞的蛊了! 她要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好像除了跟着,她什么也做不了。 眼睁睁看着彩霞把木松柏带进一个围着高墙的院子,她靠着院墙蹲下,一筹莫展。 还是想想待会该怎么安慰木松柏吧。 恍惚间,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她揉了揉眼睛,前方空空荡荡,别说人影,连鬼影也没有半个。 但是,她却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忙朝那处奔去,跑到巷口,只见衣袂一闪而过,恍若幻觉。 她知道那不是幻觉,这些天的感觉,也全非她胡思乱想,她已然顾不得其他,心中狂跳,一边奔跑,一边大喊:“你别走!” 她双眼已经泛红,追过巷尾,朝他转去的那个方向望去,一条小路径直通向一片暗林,路上哪里有半个人?她不愿相信,又看向另一边,那条路无限延伸,路旁皆是房舍,也没有半个人。 真的是你吗? 若是你,你为什么要走? 她急得哭了起来,朝山林方向跑去。 闯入山林,四周苍树森森,树下光线幽暗,竟连杂草都没有几根,四周都是路,路已不成路。 她哭得更伤心了,向未知的方向喊道:“你在哪里,你快出来!” 声音在树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背后突然传来利刃出鞘的声音,她寒毛倒竖,情不自禁把哭泣吞了下去。稍顿片刻,也不敢回头,一边乱喊,一边向前狂奔! 虽然未回头,却已经感觉到利刃向自己背心正中袭来,自己甚至已经尝到了一丝疼痛,忍不住又是一声哀嚎。踉踉跄跄犹挣扎着跑了几步,闷喊一声,向前跌倒在地。 她惊惧不安,大哭一声,趴伏在地。 这一次,看来必死无疑了!然而—— 意料之中的剧痛却没有来,她也没有死—— 就在她趴到的那一刻,一条通体翠绿的灵蛇突然不知从何处飞出,不躲不避,径直朝伤她之人面门扑去,那人一晃神,剑尖一偏,转向那蛇,那蛇却灵巧无比,像棍子一般垂直落地,倏地游向那人身后。 那人挥剑去刺,前方却有迫人剑茫袭来,似有千钧之力直顶前胸,一时之间竟颇有前后难顾的窘迫之感。 欧阳泺睁开眼睛,茫然往后一看,兵刃相击的声音并非错觉,只见一片刀光剑影中,一个熟悉的人影腾跃翻飞。她刚刚被吓止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也不敢耽搁,爬起来继续掉头便跑。 跑了一阵,看到一个荆棘丛,也顾不了什么了,一窝身,便抖抖索索躲了进去。她闭着眼睛,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开始在心里默数:“一,二,三……” 数到十,她却无法继续数下去。 她猛然站出,跑了出去。 山林边上,一个人影正站在那里,斜阳之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那么长,那么孤独。 她扯出了一个非常难看的笑脸,道:“余,余景,洛,你,回来了?” 余景洛缓缓转过脸来,眯着眼睛看着站在阳光中的女孩,良久,才问道:“小凌呢?” 小凌武力不弱,跟在她身边,应该万无一失才是。 但是,她为什么不在? 欧阳泺见他语气不善,忍不住胆怯了几分,低声道:“她,去忙了……” “她去忙什么了?” “……” 她突然嘴角一瘪,大哭起来。 思念一个人,原来是这种滋味。 思念一个人,会为他担心,会无端揣测,会吃不下饭,会睡不着觉,会发火,会发疯…… 这一切,在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会全部变成眼泪,变成非常非常非常巨大的委屈。 她喊道:“你凶什么?!” 他被吼得愣住,被哭得手足无措,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委屈,难得声音也低了许多,道:“小凌原本不应该离开你的。” “你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我,我有事情……” “谁没有事情?你有,我有,小凌当然也有!” “我知道了。你不要哭了,好吗?” “你管我哭不哭!我就要哭!我要使劲哭!” 女孩子岂非都喜欢无理取闹? 女孩子的无理取闹,难道不是天底下驱散孤独最好的良药? 第17章 蛊城探秘红衣为神(四) 余景洛翻出院子。 欧阳泺急道:“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里面没有人。” “没有人?这下糟了,他们会去哪里呢?” 余景洛想了片刻,道:“先找小凌吧。” 欧阳泺:“怎么找?” 余景洛:“有个人肯定知道。” 大雁城一处酒肆里,人声鼎沸;十几个大汉围成一桌,他们个个面红脖粗,眼睛散发着酒鬼特有的迷醉光芒,嘴里缠着舌头大放厥辞,桌上杯盘酒菜狼藉不堪,桌旁十来个空坛乱七八糟,胡乱滚在一起。 连店主都忍不住摇了摇头,闹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能从大中午开始就如此胡喝海塞。当然,他也并非非得弄清楚不可,只要他们能付钱,怎么胡吃海塞他都不必管。 突然,他心里一惊,只见一个瘦高如竹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男子大笑一声,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差点踩到一个酒坛,他摇晃了一阵,低头看了一眼,一脚将它踢得老远,才道:“兄弟我去小解,你们先吃着。” 店主吁了口气,看着他撩起门帘,踉踉跄跄向后走去。 冷空气迎面扑来,他打了个寒噤,全身抖了一下,愣怔片刻,终于搞清楚了自己是出来干嘛的,提步摇摇晃晃向茅厕走去。 迎面却突然走来一人,正正拦住前路。他吊着眼睛去看,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便含糊道:“兄弟好走,在下不送。” 醉得不清,竟把整个世界都当成了自己人。余景洛不答话,举起手来,望他颈间一拍,他眼睛翻了一下,软倒在地。 等了很久,他才悠悠醒来,酒仍未醒全,眼皮重坠,眼看又要闭上。余景洛将一碗冷水往他脸上一泼,他惊叫一声,在地上拖着屁股连退几步,才算彻底清醒,战战兢兢道:“兄弟有话好说,手下留情!” 余景洛嗤笑道:“有人要杀你?” 山羊胡子迟疑道:“……你不是来杀我的?” 余景洛:“谁要杀你?” 山羊胡子答非所问:“你为何抓我?” 余景洛佩剑豁然出鞘,又问一遍:“谁要杀你?” 山羊胡子立即被吓住,哆哆嗦嗦又退了一步,才道:“我也不知道啊,前天夜里,我房里突然来了一人,说若我口风不严,就要取我性命。” “他要你保守什么秘密?” “当然是药铺里的秘密。” “药铺里的什么秘密?” “我也不知道啊……” 药铺里那么多秘密,他哪里知道那人指的是什么? 余景洛迟疑片刻,收起佩剑。 “药铺”发生的事情肯定很多,那人干脆一网打尽,即便山羊胡子像现在这样受人胁迫,说出些什么来,也必然毫无重点。 不过这本来就是个意料外的发现,余景洛沉吟片刻,也不继续追问,切入重点:“前日与你在街上打架的那个姑娘,后来去了哪里?” 山羊胡子见他竟不再追问,显然松了一口气,道:“那个死……姑娘把我们打了一顿,自己就走了,兄弟,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躲在暗处的欧阳泺忍不住走了出来,道:“她自己走了?” 山羊胡子一眼就认出她来,眼中戾色一闪而过,虽然迫于余景洛的武力,语气中还是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姑娘,原来是你呀,怎么,你们几个走散了?” 欧阳泺无暇跟他啰嗦,道:“她有没有受伤?” 山羊胡子悻悻道:“那个姑娘厉害得很,我们几个哪是她懂得对手,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余景洛不待他回答,问道:“你为何要带人去围殴他们?” 欧阳泺的注意也被转了过来,只听山羊胡子道:“这位姑娘应该很清楚才是。” 欧阳泺道:“莫非是因为,我们发现了你和彩霞的秘密?” 山羊胡子正待开口,却蓦然睁圆了眼睛,嘴唇咧开,像是吝啬鬼突然看见了满屋的黄金;紧接着,他的双眼却突然急骤缩小,脸上痛苦扭曲起来,双手乱挥乱舞,好像这满屋的黄金,正迅速化为灰烬,怎么留也留不住哪怕一点;最后,他的眼睛突然定住,四肢一阵抽搐,脖子一歪,不动了。 脸上,却又泛上了一个非常诡异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余景洛上下翻找了一遍,却不见他周身有丝毫伤痕。 欧阳泺只觉胃里一阵翻滚,强忍住不适,道:“不必找了,他是中蛊而亡。” 余景洛怔然,良久,才道:“你确定?” 欧阳泺道:“我确定。” 如此诡异的死法,除了毒,便只剩蛊了,而他们,正深处蛊域。在这里,没有任何一种杀人方法,比用蛊更为简单有效。而在山羊胡子周围,恰好有这么一位随手便可用蛊杀人的人。 这人难道当真有什么秘密不能被别人发现? 还是说,他只是没有把任何一条生命放在眼里? 欧阳泺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双手。 因为她知道,无论哪种情况,木木和小凌此刻应该都是凶险异常了。 走在街上,两人都是心事重重。 余景洛突然问道:“你觉得那人是谁?” 欧阳泺沉思许久,道:“不知。” 她继续:“事情发展太快,我现在心里真是乱得很。” 想他们三人数日前信心十足来到大雁城,调查长青猝死蛊一案。才刚刚开了个端,谜团连个线头都没有找到,三人中便已经失踪了两人,若非有余景洛,她自己此刻恐怕已经变成了亡魂一缕。 思及此,她突然想起一事,道:“小翠呢?” “呃?” “那日在那山林中,小翠是不是也在?” 莫留山只有小凌在身边,她原本以为他没有把小翠带出来,为此还伤感了好一阵。 说话间,只见一个三角形的窄头从余景洛袖口探了出来,懒洋洋地看了欧阳泺一眼,又缩了回去,继续缠在温暖的地方睡懒觉。 欧阳泺气了,道:“它竟然跟你在一起?” 余景洛道:“嗯。” “嗯什么嗯,它怎么会突然那么听你的话了?” “我怎么知道。” “你把它还给我。” 余景洛叹了口气,道:“可是,它现在只听我的话了。” “!……” “药铺”的破门似乎永远开着半扇,却也只开着半扇,光线进了这半扇门,似乎进了幻兽的咽喉,转瞬便变得阴冷黯淡。 欧阳泺朝余景洛点点头,率先走了进去。 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一个伙计的离开,就带走了几张纸,那几张山羊胡子垫着睡觉上面沾满了他的口水的臭纸。 凌乱的柜台后面,站着憨态可掬的中年人,他竟就是永远都笑着的全掌柜。 微笑岂非都会让人放松? 更何况他已经开始热情的招呼,他冲着欧阳泺,十分有礼地问候:“姑娘,下午好。” 欧阳泺也只得回礼,道:“下午好,全掌柜。你还记得我?” 全掌柜笑道:“怎么会记不得,像姑娘这般样貌身段的女子,走到哪里,都不容易让人忘记的。” 夸赞岂非更会让人放松? 欧阳泺道:“多谢夸奖。掌柜怎么亲自来站柜台了,你的伙计呢?” 全掌柜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们一眼,停顿了许久,似笑非笑道:“我忘了介绍了,现在,我已不是掌柜,我变成了伙计,全伙计。” 欧阳泺讶异,道:“你降职了?” 全掌柜苦笑道:“我降职了。” 余景洛一直站在后面,此时却突然道:“你为何降职,你犯了错?” 全掌柜似乎才看到多了一个人,冲他道:“我犯了大错。” 余景洛道:“一般的掌柜犯了错,会另谋高就;也有一些,干脆自己开个店当东家,却很好有你这样,甘愿被贬为伙计的。” 全掌柜却轻笑道:“我却没有办法,因为我犯的这个错,实在是掌柜不应该犯的,现在不仅别处无法容我,我自己开店,也只有饿死的份。” “哦,你究竟犯了什么错?” 全掌柜放低声音,笑道:“我贪财,而且,渎职。”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表情却非常坦荡,仿佛他说的不是这么难听的几个字,而是说:“我英俊,而且有钱。” 连余景洛也顿了片刻,才道:“所以,之前的那个伙计是不是也犯了错,好色,而且,大意?” 闻此,全掌柜抚掌大笑,道:“正是如此。” 欧阳泺偷瞥了一眼余景洛,见他身形顿僵,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心道不好,看来所料不错,几人近日行踪,竟全然在这小小‘药铺’的掌握之中。 然而,俄顷,余景洛却又平复如初,道:“既然贵店换了伙计,那掌柜呢,是不是也换了?” 全掌柜道:“那是当然。” “不知道现在的掌柜姓什么?” “没有姓,他就叫掌柜。” 一个身份下如果有很多人,那么每个人都需要带上自己的姓,以示区分;若某个身份之下只有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人,那么,这个身份本身就已变成他的名字。 “你可不可以带我们去见见这位掌柜?” 全伙计似乎早等着这句话,立即弯腰行礼道:“这边请。” 微笑会让人放松,夸奖更会;又微笑,又夸奖,又多礼,却会让人立刻变得十分紧张,紧张得连呼吸都瞬时变得有些困难。 仍是那个茶室,那套茶具,甚至茶香也是一样的。 全掌柜却只配垂手恭敬地立在一旁,他坐的位置,现在坐着别人,这人似乎见不得光,所以,楼上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只在一个角落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这人甚至吹不得风,因为即便是在室内,他也带着一顶斗笠,斗笠的四周,帘幕即厚且长,他整个人似乎都遮掩在帘幕之下。 他也不喝茶。 他的对面,两杯热茶却袅袅地冒着热气,这是给客人准备的。他的客人,已经来了,他伸了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余景洛举起茶盏,茶水温润,不冷不热,是杯好茶。 听说,好的厨师会计算出锅到上桌的整个时程,确保菜品在入口的那一刻,是最佳状态。 好的茶师呢? 余景洛道:“你知道我们要来?” 斗笠下的声音苍老,却十分有力,犹如千年老松。他说的话,也如老松一般干练而有力:“知道。” 余景洛道:“这对我们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 “哦?” 掌柜道:“我在等你们。” “看得出来。” “我煮好水,打好茶,倒了两杯,两杯茶凉到刚好入口的程度,你们刚好端起茶。” 余景洛沉吟片刻,道:“你是否还想说,你做这些,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不费什么功夫。” 掌柜却道:“你错了。” “我错了?” “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不喝茶。” “看得出来。” “我也很少煮茶。” “但是你的茶,却煮得很好。” “所以,为了煮好这两杯茶,我费了很大的心思,绝非举手之劳。” 说完,他又补充道:“所以,你们怎么感谢我,我都不介意。” 闻此,余景洛突然拉着欧阳泺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多谢掌柜!” 掌柜却道:“你们是否领情?” 余景洛道:“晚辈感激不尽。” 掌柜道:“除了感激,是否还应该有所回报?” 余景洛道:“当然。前辈想要我们如何报答?” 掌柜不假思索直截了当道:“离开蛊域,越远越好。” 余景洛骇然抬头,道:“为何?” 掌柜道:“人各有命,各安天涯,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欧阳泺抢道:“但是,我们眼下不能离开。” 小凌和木松柏生死未卜,他们怎么可能离开蛊城? 那掌柜戴着斗笠,一直不动如山,此时却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正透过厚重帘幕细细打量突然开口的女孩,半晌,才道:“我还会算点命,我算出,蛊域风水,与你们八字不合。” 余景洛沉吟片刻,道:“生死呢?” 掌柜道:“生死难测。” 欧阳泺道:“即便生死难测,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做? 掌柜叹了口气,突然拂袖将茶几上的茶盏打翻在地,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安静昏暗的空间里尤其响亮,欧阳泺吓得几乎跳起来,道:“你生气了?” 掌柜站了起来,语气却十分温和,半点生气的影子都听不出来,他温声道:“小全,送客。” 他的声音不大,全伙计却几乎立刻便出现在两人身边,依然笑容可掬,依然恭敬有礼,规规矩矩地将二人带下了楼,送到门口,甚至像送别游子的老母亲那般挥了挥手,眼神慈祥而悠远。 楼上,那人已经摘下斗笠,轻轻撩起窗帘的一角,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个年轻人,轻轻说道:好好的茶,白煮了。 夜晚,某处山洞,篝火正旺,欧阳泺独自坐在火边。 余景洛走了进来,将一个包袱扔给她。 “这是什么?” “夜行衣。” 她从崖石后面走了出来,像猫一样优美而灵巧;黑色的夜行衣样式十分简单,却让她看上去成熟妩媚了不少;火光跳跃在她白皙的脖子和脸庞上,让他一瞬间看得出了神。 她莫非是妖兽化的? 她却笑了起来,她看懂了他眼中的神采和迷惑,心里有些开心,也有些得意,却故意打趣道:“怎么了,你?” 他这才尴尬地转过头,忍不住又看了一样,才道:“准备好了?” 他向她走过来,慢慢靠近,迫人的气势直冲而来,她忍不住心跳如鼓,左手紧紧捏住了袖口。 未待她反应,一只铁臂便已揽上腰间,人已经被带到一个怀里。头顶声音低沉有力,道:“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她惊呼一声,脚下一空,眼前一阵眼花缭乱,耳旁瞬时狂风猎猎——她已经被他用腾挪之术带着向山下极速而去。 他的腾挪术显然比小凌好了太多。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不由自主有些害怕,双手也紧紧拉住他的衣服;鼻腔里传来熟悉的淡淡药香,那是崖葬墓穴十个月药浴留在他身上的味道,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只是这药味此时却像蛊一样直钻入她的心海,她便迷醉其中了。 良久,风已平浪已静,她却仿若未察。等了片刻,只听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他道:“到了。” “哦。” 欧阳泺连忙松开手臂,用手拨了一下头发,幸亏夜色深沉,掩住了她满脸的红晕。 她轻咳两声,润了润嘴唇,才道:“这里就是大雁城府?” 山羊胡子死了,“药铺”去了也是白去。 唯一的线索,只剩下彩霞了。 好在,彩霞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她可是圣主身边的红人,圣主居住的辰星殿里的领事蛊婢。 而辰星殿,就在大雁城府衙之中。 “这里就是大雁城府。” “怎么看起来这么奇怪?” 余景洛道:“这是大雁城府的屋顶。” 欧阳泺低头一看,果然,自己脚下踩着的正是瓦片,四面望去,房屋憧憧,皆在目下。 她忍不住在心里骂道:“你的脑子呢,欧阳泺?” 羞恼之下,脚下不稳,连续踉跄好几下,被他一把扶住,道:“小心!” 惹得她又是一阵没来由的心跳。 待她站稳,他蹲下身来,小心拨开几片瓦,光线从下透上来,两人凑过去看。 只见屋内此时竟有人还未睡觉,一个妇人着白色中衣,在床前走来走去。 走了一阵,她冷哼一声,道:“真的是用来杀我的?” 侍立在旁的一名老妪道:“千真万确!” 她一拳打在桌上,道:“可恨红铃,她竟依然如此狠毒!” 老妪道:“倒也未听说是红铃姑娘所为。” 她恨道:“不是她?桩桩件件都不是她!她倒撇得干净!那彩霞是谁的爪牙?是她的!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老妪沉吟一阵,也不争辩,道:“眼下,咱们该怎么办呢?” 她来来回回又走了四五趟,坐下来,在那老妪耳边低语许久,那老妇人听完,道:“夫人,此计是好,但是……” 她道:“若不一棍子打死,难免夜长梦多;不打死她,就打死我,这么多年,我也懒得再折腾了。” 老妪道:“也罢。那,眼下咱们先走哪步棋为好呢?” 她沉思一阵,终于下定决心,道:“先将人找齐了再说,越多越好。” 老妪点头应是。她又说:“还有,把之前红铃放到咱们这边的人都弄走,一个也留不得。” 老妪沉吟一阵,道:“一下子少那么多人,恐怕很难不留首尾。” 她道:“找些由头打发了他们,再招进一批新人便是,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红铃要来问,我自有答的,你去忙便是。” 老妪又应是。 她道:“快些安排吧,我一刻也等不得了。” 说完,又咒骂了一阵,终于累了。老妇人服侍她睡下,吹熄了灯,退出了房。 两人跃下屋顶,翻出大雁城府。 欧阳泺:“难得来此,这么快就走啦?” 余景洛:“可以走了。” “为何?” “夜深了,大家都睡了。” “哦。”她想敲一下自己的脑袋,让智商回到原来的位置。 余景洛却又道:“还有。” “还有?” 余景洛道:“你没听到?” 见他看着自己,她在他眼里看到一个智障,道:“听到什么?” “大雁城府近期要招一批新人入府。” 欧阳泺不禁提高了声音,道:“所以你是说?” 余景洛道:“可以大大方方的时候,何必躲躲藏藏?” 到了莫留山脚下,余景洛慢下步子,不再施展轻功术;欧阳泺心中狐疑,但是想着他可能不想过度动用真气,便也不强求。 正是月圆之夜,月光皎洁明亮,橘黄色地铺陈在眼前;山路两旁原本枯黄的草木似乎也焕发出奇怪地生机,在微风一阵阵的吹拂下,轻轻地摇摆。 走了一阵,她已然气喘吁吁,双腿发疼,想着说些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便道:“难以想象红铃会去杀人。” 她孤傲而不冷漠,怜悯却不怯懦。她是蛊族的神,然而即便她身在别处,也同样神光四射;她的神光,自内而外,浑然天成;她所过之处,自有祥云环绕,她一言一语,便是如灿莲花。 这样的人,岂肯自降身份,把眼睛投入世俗尘埃?让他们为了一己私欲去杀人,岂非比让他们自杀更难上许多? 余景洛却道:“天底下难以想象的事情多了。” 他说得很认真,像是有感而发。她仍坚持己见:“我还是相信我的直觉。” 他却默然无声。 她又道:“那位夫人的话就一定可信吗?当真就没有别的可能性,例如,她看走了眼,或者,她被别人蒙骗?” 他:“当然有可能。但是,这并不重要。” 她站住,望他:“这怎么能不重要呢?” 他也站住,看着她,想了一会,破天荒长篇大论起来:“世上之人,无论多么精明慎独,都必然受到各种干扰,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难免都如管中窥豹,无法周全。既如此,所谓认识见闻,难免一叶障目,又有什么重要的?” “若如此,那什么重要呢?” “一个人的情感和欲望。” “情感和欲望?” 余景洛点头,继续道:“这些东西,就像装进袋子里的光,一旦生成,便会充斥一个人的内心;光总会找到泄露的口子,而情感和欲望,总会冲破一切,支配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 欧阳泺点头,喃喃道:“那位夫人,她对红铃可是充满了恨意。” 她会用什么方式来宣泄? 余景洛继续向前走去。 欧阳泺却突然问道:“那你呢?” 他回头,疑惑道:“什么?” 她继续道:“我知道,你其实早就回来了,为什么躲起来?” 她一有危险,他就恰好路过,世界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一直就跟在他们身边。 莫留山和酒楼下面那双盯梢的眼睛,是不是他的?窄巷之中,暗中相助的暗器,是不是来自于他? 若真是他,为何要躲在暗处? 他周身披满月光,神情看不真切,握剑的手几不可查地微颤了一下,定定心神,才道:“改天。” “什么?” “改天,我会告诉你。” 她已经听出他语气中的紧张,她自己何尝不是一样的紧张? 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的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 …… 这些问题,她原本都想问一遍。 但是,突然之间,不知为何,她却一个也问不出口了。 最后,她转而问了一个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她问:“你还会走吗?”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很快便答道:“不会。” 她笑了起来,快走几步,跟到他身边,道:“可是你说的,以后不走了。” 他仿佛被她的笑刺了一下,连忙转过脸去,看着前方。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嗯。” 第18章 乔木无枝汉广难渡(一) 欧阳泺跟在余景洛背后,低眉顺眼地向前走着,心里很有几分气恼。 若你也是一个好好的妙龄女子,脸上不仅多出了许多麻子,左边脸颊还多了一道看起来颇为吓人的丑陋疤痕,蒙着一张面纱,看起来仍有几分瘆人,也会和她一样气恼。 而此时,始作俑者却大摇大摆地走在她前面,他换上了一身精炼新衣,看上去仪表堂堂,威风凛凛,比平时还更挺拔了许多。 临行前。 她很不乐意,道:“可不可以去掉几颗麻子?” “不行。” “要不将这段疤弄得淡一些。” “不可以。” 欧阳泺:“我想不出来,为什么我要打扮得这样丑!” 余景洛认真审视,评价道:“相信我,并不丑。” 鬼才应该相信他! 就在刚才,应聘之时。 孙婆婆—就是那夜所见的那名老妪—很被吓了一跳后,非常认真地看着她,问道:“你也想进大雁城府?” 她把原本低垂的头,又低下三分,道:“是。” 孙婆婆:“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岂是谁都能进得去的所在? 她老实道:“知道,圣主生活的地方。” 孙婆婆叹了口气,不得不说得更直白一些:“我知,成为大雁城府的蛊婢,是所有蛊族女子的梦想。但是,你长成这样……” 她忍不住吞了后面的话,这张脸,竟然让一向铁石心肠的老妇人都难免产生了几分慈悲之心。 此时,一直抱着胳膊闲闲看戏的余景洛走了过来,道:“孙婆婆,她是我妹妹,长得不太好看,做事却很好。” 孙婆婆道:“今天来这里的女子,谁做事不好呢?” 若非品貌具佳,谁会有自信排进面前这条队伍里? 余景洛一笑,道:“我有一句话,想借婆婆一步。” 孙婆婆狐疑道:“有话就说。” 余景洛神秘道:“我当然可以说,但是我保证,你一定不应该在此处听。” 孙婆婆审视良久,招了招手,和余景洛走到一旁,嘀嘀咕咕了一阵,再回来,脸色变得十分凝肃。 冲着排队的姑娘们说道:“今日招聘,到此结束;姑娘们有意,明日早早来此等候。” 排队的姑娘虽然面露不快,却也不敢抱怨,垂首应诺,须臾退尽。 孙婆婆道:“你们随我走吧。” 余景洛抱拳道:“劳烦婆婆引路。” 两人跟着老妪的软轿,一路向大雁城府衙走去。入了府,穿花走树,进过一道长长的游廊,停在一处干净的小院之前,门楣上三个雅字:“香雅轩”。 甫一进院,一股香气扑鼻而来,饶是欧阳泺的鼻子如何机敏,也很难分辨得出这阵香风里到底夹杂了多少成分。院内也是干净整齐,前方放着四个大大的走水瓮,里面的荷花在深秋里也不见败落,甚至还暗藏着几个花骨朵;正堂柱旁,两树人高的红珊瑚安置在汉白玉的地板上,红白相迎,端地一番奇异的美感。 孙婆婆让二人止步在台阶之下,自己先进去禀报。不久,便走出来,道:“夫人让你们进去。” 二人跟着她进到厅内,香味更浓,却已有几分窒闷之感,厅内用物器具,十分讲究华贵,奇珍异宝随处可见。夫人高坐在堂,服饰隆重富贵,脸色却颇为苍白,身量不矮,却十分纤细。像一枝被慎重包裹在珠玉之中的无骨弱柳,看上去很有些分裂。 欧阳泺仔细辨认,才确定眼下这位,确实就是那晚两人在屋顶之上见到的那名女子。 她随和一笑,道:“看座。” 待二人坐定,才继续道:“听说,少侠有个秘密要卖给我?” 余景洛道:“猝死蛊。” 欧阳泺忍不住斜瞥了他一眼,他为何如此直接? 夫人道:“你觉得我会对此敢兴趣?” 余景洛道:“我也就碰碰运气,夫人若不感兴趣,我们兄妹便当是白走一趟了。” 夫人道:“莫非,你们还有别的买家?” 余景洛道:“眼下没有,多问一些人,总会有的。” 夫人浅笑,道:“这倒是做生意的道理。婆婆,看茶!” 孙婆婆布好茶,站回她的身边,像个家具一样静立一旁。 夫人又道:“你知道多少?” 余景洛道:“莫留山下,一个异乡的年轻人,不久前死了,心头血里就有一条猝死蛊。” 夫人脸色微恙,几不可查,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着,笑道:“就这么多?” “还有。” “还有什么?” 她的话音刚落,却突然惊呼出声,因为不知为何,她的手掌之上,突然多了许多水渍,那茶杯,仍稳稳地立在掌心,杯子里的水,却极速地矮了下去。 她很快镇定下来,轻笑一声,小心地把茶盏放回桌上,接过孙婆婆递来的帕子,一边擦手,一边道:“好快的剑!” 桌上的茶盏看似仍完好无损,拦腰却多了一道细痕。 余景洛道:“哪里好?” “我的茶杯,难道不是被你一剑砍断的?” 余景洛却疑惑道:“你的茶杯,被砍断了吗?” 夫人不解,重又从桌上取起茶盏,左右翻看,果真是完好无损。她大为讶异,把它随手往桌上一扔,那茶盏倾倒在地,瞬间却变成了上下两截,切口齐齐整整。 连孙婆婆也愣怔不解起来了。 余景洛却道:“夫人不必惊讶,雕虫小技罢了。” 夫人却笑了,道:“你会一些‘雕虫小技’,这是你要卖的第二个秘密?” 余景洛喝了一口茶,道:“还有。” “还有?” 余景洛却面露苦涩,久久沉默起来。 夫人催道:“你何不把你的第三个秘密也拿出来给我看看?” 踌躇良久,他似乎下了决心,站了起来,向欧阳泺走去,走到她跟前,温柔地说道:“对不起。” 欧阳泺疑惑地看着他,直到他眼睛蓦然一眨,一阵轻风拂过,她覆面的面纱,已经到了他手里。 堂内久久无声。 最后,余景洛重新又将面纱替她戴好,极其温柔,极其慎重,仿佛将绝世明珠放回宝盒。 这才低沉道:“这就是我的第三个秘密。” 夫人不解,道:“哦?” “你看不出它的价值?” “我替你难过。” “你看不出它的价值,只因为你不知道,我的妹妹,有多么漂亮,有多么天真活泼,单纯可爱,又有多么善良和温暖。夫人这屋内珍宝无数,却恐怕没有一颗及得过我心里这一颗半分。” 欧阳泺情不自禁低下头,面纱之下的脸,已然红透。 夫人沉思,道:“她被人下了蛊?” 余景洛道:“还被人下了刀。” 夫人道:“那人是谁?” 余景洛脸露恨色,一字一句道:“当今圣主,红铃!” 夫人似乎始料未及,愣怔许久,才道:“我替她,向你道歉。” 余景洛却突然转身,小心牵起欧阳泺的手,道:“妹妹,我们走。” 他的眼神温柔,声音更温柔,她明知他在演戏,却忍不住心头一阵乱跳,沉溺其中,呆呆站了起来,随着他向厅外走去。 身后却传来声音,道:“且慢!” 残盏已去,新茶在唇下袅袅,夫人道:“你们的秘密,我买了。” 彩霞走出大雁城府,抬头看了看天,夕阳已坠入山后,流霞满天,顷刻变幻。 寒风拂来,她打了个寒噤,俄顷,却又挺起了胸膛。深秋季节,即便是这样天气好的日子,也是寒气入骨,她的衣衫却仍单薄得很。 这当然仅仅是因为她喜欢这样的穿着。 她喜欢轻凉的彩衣,喜欢露出傲人的胸膛和白皙的皮肤。虽然年纪渐渐大了,但是,谁要说她老,即便非常隐晦,她也还是会非常生气的。 穿街走巷,她步履飞快,像一只猫,倏地就消失在一条巷子里。她的身后,原本空荡荡的地上,却突然多出来一个劲装魁梧的汉子,站在巷口。正踌躇难决之时,却见彩霞洋洋洒洒地靠在巷子口,似笑非笑。 她把衣服,又往下拉了拉。 汉子低下了头,若非脸色本就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非得羞红了不可。 她扭着细腰走了过来,问道:“这一次,是谁?” 是谁,这么些天来,让他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靠近一人,在他耳边轻轻吐了一口气,道:“是孔夏,灵忧,还是素思?” 谁也不敢如此称呼这三个名字,因他们是蛊族地位最高的三位长老。 但是她敢。 在蛊族,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 即便是一缕草芥,在权力的漩涡之中待得久了,也很难不被绕得头脑发热,分不清东西南北。 百炼成钢的汉子却成了绕指柔,此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头却更低了。 彩霞妩媚一笑,道:“你累不累?” 汉子道:“不,不累。” 彩霞道:“不,你累了,你肯定累了。不如,去我那里喝一杯,解解乏,怎么样?” 那汉子道:“不,不必。” 彩霞举起一直纤纤细手,轻轻在他脸上一扇,轻斥道:“听话。” 说着,自顾自走在前面。 那汉子却俨然成了个孝顺的儿子,跟在她身后,十分乖顺地向前走着。 良宵苦短,转瞬便是深夜。 彩霞从梦中悠悠醒转,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喟叹,眼睛一转,见到桌旁一个背影,被油灯投在墙上,巨大得像头熊。 愚笨而鲁莽的熊。 她娇声道:“我渴了。” 那头熊却果然温顺地站了起来,端着一杯茶,慢慢向她走来,十分顺从,十分细心。 她却猛然坐了起来,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低吼道:“怎么是你?” 那人身材魁梧,却顶着一个细小的脑袋,神色疲倦,似乎永远也睡不醒,两撇山羊胡子似被口水粘住,让人看着十分恶心。 他笑了,道:“没想到你还有别的男人。” 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道:“我,我……” 她怕他。 她谁都不怕,就怕他,因为他当着她的面,杀过一个人,那个人的脖子从开始流血到血流光,整整用了一个下午。她一点点看着那人的脸从红变成青再变成紫,最后变得像纸一样惨白。 他死之后,山羊胡子笑着对她说:“若是还有下一次,你再让我戴绿帽,死的人,会是你。” 可是,可是…… 她突然疑惑道:“你不是死了吗?” 山羊胡子道:“我没有死。” 她又被吓了一跳,道:“可是,可是,你怎么突然变壮了这么多?” 山羊胡子道:“因为我吃了一些好东西。” “什么东西?”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山羊胡子突然张开了嘴巴,越张越大,大到匪夷所思,像一个山洞那般巨大,一条舌头,红得令人心颤的舌头,像巨蟒般在山洞中翻滚,吐着信子,向她猛然袭来,她大叫一声,立刻闭上了眼睛,害怕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然而,她却没有被撕碎,也未被嚼烂,她猛然睁开眼睛,只看到头顶的鹅黄软帐,挂帐的帘钩轻轻摇摆,其上的两串铃铛叮叮当当,屋内暗灯如豆,催情的暗香沁人心脾。 原来是个噩梦。 梦,为何这般真实? 她真的渴了,衣裳已被汗湿,身上冷飕飕的。 她想喝水;她想换身衣服。 起身,倒水,饮下。 打开柜门,挑了一身暖和的衣服,换上。 她怔住,呆呆地站在屋内,不知何去何从。 仍然很渴,身体越发冷了。她猛然一惊—— 她又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冷入心脾。 ——竟又是梦。梦中,她做了一个噩梦,惊出一身冷汗,梦醒后,她既渴且冷,喝了茶,换了衣服。 她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最近大概是太累了,怎么会做这样糊里糊涂的梦。 她真的很渴,真的湿透了。 她想喝水;她想换身衣服。 起身,倒水,饮下。 打开柜门,挑了一身暖和的衣服,换上。 ——她突然杏目圆睁,赫然竟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冷汗涔涔。 难道还是梦? 她不禁慌了,她拼命挣扎,想从梦里挣脱出去,一次次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却一次次又发现自己仍在梦中。 一个人清醒地发现自己已经被自己的梦囚住,该有多么恐惧,该有多么无助? 凌晨的第一缕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了屋子,照在床上,床上的女子脸已经扭成了一团,身体却犹如被人点穴,半点也无法动弹。 她的薄纱,湿透,又干了;干了,又湿透。 突然,她大叫了一声,眼睛猛然睁开,坐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伸了伸手,摸摸床边的蚊帐,又摸摸身上的软被,突然捧住了自己的脸,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她突然弹跳起来,将所有的灯和蜡烛都找了出来,全部点亮,然后跪在窗前,冲着窗外,磕起头来。 嘴里念念有辞,道:“对不起,对不起……” “你对不起谁?”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她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仓促之间转过头来,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连半个人也没有。 她终于再也无法控制,惨叫一声,破门狂奔而去。 第19章 乔木无枝汉广难渡(二)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大雁城地处群山环抱之中,地窄人稀,山高皇帝远,若非蛊族名气,早不知被世人遗忘在了哪片九霄云之外。历朝历代的君王,若某日突然想起自己治下还有这样一块地方,便派上几名官员前来督查一番,若未想起,也就任其自生自灭。 本朝几代君主皆重文轻武,不屑于江湖,近百年来,早将此地忘得一干二净。 此地父母官姓连,自从被发配来此后,数十年来不得朝廷闻问,嫡子传位至今,若是有心,做个占地为王的土皇帝也成了。只是,连氏祖上被罢黜流放,就断了权势之念,一代代传承祖念,到了今天,那顶官帽已然就剩下个样子。更加上蛊族本就有自己的王和自己的秩序,到了现在,更是把那顶只剩下样子的官帽也放在家里不轻易戴出门外了。 然而官邸大雁城府仍然颇显气派,且戒备森严,因,当代的蛊王宿主红铃,乃这一代的父母官连青留所出。历代的圣主本有专门的行宫,叫做月亮宫,那也是蛊族真正的权力中心;然而,红铃却不知何故,竟然随父居住在大雁城府的辰星殿。因此,也就顺带使得这座百年建筑也跟着恢复了荣光。 新入的蛊婢都住在后院,其他人都是合住,欧阳泺却独自分得一间。这房间虽小,却还算干净整齐,且因为靠在最边,阳光格外充足,因为貌丑而郁闷的心情,好转了不少。 但欧阳泺此人,虽然一路颠沛流离,受到的欺负不少,却十分奇怪,见到任何人,首先便亲近几分。而现在,大家初来乍到,又都是十七八岁青春单纯的年纪,不久便三五成群亲亲热热了,却只有她无人搭理,过了几天,觉得没意思得很。 每个人都领到了差事,有端茶送水的,有陪侍出行的,就她领到的格外与众不同——她的工作是,扫树叶。 注意,不是扫院子,是扫树叶。 后院有一株千年古树,时值深秋,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半,还有一半将落未落,她的工作,便是把掉下来的树叶扫干净。 大户人家的许多工作,是不是来源于太过有钱? 她捡起一片黄叶,坐到树下的石桌旁,撑着下巴,看着古树发呆,等着下一片叶随风飘落。 呆坐一阵,她隔着面纱抓了抓脸庞,忍不住在心里骂道:“都怪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 肯定是因为她太丑,怕吓到人,这里的人才会安排这样无聊透顶的工作给她。 现在她被关在这后院里,哪里也不能去,当真是像一只被囚禁的鸟一样,既傻且呆。 此时,恰好两名蛊婢从后院回廊走过,其中一名哂笑:“玉竹,你说那丑八怪在想啥?” 玉竹捂嘴笑道:“谁知道?” “听说她哥哥长得很是俊朗,你见过没有?” “那日远远看了一眼。” “你敢打赌,只看了一眼?” “别闹,快走吧,夫人还等着呢。” “吆,害羞了?” 欧阳泺远远地冲她们打了个招呼,见她们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匆匆走了。回过头,把手中的叶子狠狠地扔进箩筐中,道:“把我害得这样苦,你自己倒好!” 是夜。 余景洛和欧阳泺坐在屋顶,月光很好,冷风瑟瑟。 欧阳泺抱着胳膊,忍了很久,终于道:“余景洛,我非得打扮成这个样子吗?” 月光下,余景洛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像是在仔细考虑,又好像也被她“美”呆了。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刚要将脸偏开,他却突然轻声道:“别动。” 自从他再回来,和她说话便很少像以前那般生硬冷酷,仿佛声线也跟着身体康复变得磁性好听了许多。此刻他虽是低沉一喝,她却不感觉到霸道无理,反而仿佛心弦被蓦然一挑 ,忍不住乱跳了好几下。 为掩饰突然而起的心慌,她强做镇定,问道:“怎么了?” 他眼中神采莫测,慢慢抬起一只手来,摘下她的面纱,看了一阵,将手指放到她脸上,顺着她的脸颊滑到颈下,往回在下巴上一勾,停在那处——欧阳泺脸羞得通红,眼睛溜圆,道:“你,干嘛?” 这个动作怎么这么熟悉 她猛然想起,这不是自己在崖葬墓穴里对他做过的事情吗? 于是,她一把拍开他的手,压抑着怒火,道:“你故意的?” 他收回手,帮她戴好面纱,转过身去,顿了片刻,居然承认了:“恩。” 欧阳泺恼怒难当,恨道:“余景洛你,你这人怎么心眼那么小,这种小事也要报复一下?” 往后堪忧,逃命途中她得罪他的地方罄竹难书,他若是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 他轻咳了一声,道:“这不是小事。” “这还不是小事?那——”她不敢往下说了,天道好轮回,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往后余生的惨淡岁月。 等等,她去拉他的胳膊,道:“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在笑?” 拉不动。他否认道:“没有。” “你一定在笑。你给我看看。”她忍不住站了起来,脚下一滑,摇晃几下,眼看就要摔倒。 慌乱之中,肩上被重重一揽,瞬时固定不动,熟悉的药香味涌来,时光已然静止,他的脸在月光中半明半暗,眼中闪现怒火,声音已然脱口而出:“别乱动!” 这一次,他的声音已无半点温柔,她的心湖,却俨然被重重一锤,变得乱七八糟。 “别乱动,会摔倒。” 最终,他却只是如是说道,并将她扶坐在自己身边。 沉默。 只有月光格外调皮,在身边随风吵闹。 一会,她闷声道:“我要下去。” “哦。” 却没有动静。 “我要下去。” 他似乎才回过神来,看她一眼,道:“好。” 却仍是不动。片刻之后,他说道:“你放心。” “什么?” “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 她一喜,猛一转身,问道:“真的吗,你查到什么了?” “据丽夫人在辰星殿里的耳目所言,小玲和木松柏现在大概就在府内的蛊狱之中。” “真的?他们真的被红铃抓了?” “应该是。” “可是,为什么?他们跟红铃可是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啊。” “这就不知道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红铃用猝死蛊杀了长青,又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这个秘密。” 这莫非就是山羊胡子所说的,那人需要他保守的那个秘密? 若如此,那个杀了山羊胡子的人,是不是也是红铃? 那么,红铃和‘药铺’,以及‘药铺’里面那个神秘的掌柜,究竟是什么关系? 掌柜希望余景洛和欧阳泺快快逃离蛊族;红铃呢,她会怎么做,希望他们离开,还是干脆杀人灭口? 如果是后面这种可能,小凌和木松柏性命危矣! 余景洛却又道:“关于猝死蛊,也有了一点线索。” “哦?” “不说红铃,至少绝对跟彩霞有关。” “什么关系?” “暂时虽然不知,但是很快便可见分晓。” 说完,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你且静待几日,应该不用等太久。” 他说得太认真,从来没有人这样认真对待过她。 仿佛她是极尊贵,极重要之人。 她突然想起那日他跟丽夫人说的话:夫人这屋内珍宝无数,却恐怕没有一颗及得过我心里这一颗半分。 她心中纵有万千不甘,此刻也全化为乌有,只觉脸上烘热,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轻轻道:“好。” 静松居。 一个身材曼妙穿金戴银风韵犹存的妇人扶风而来,空气中瞬时香气四溢,那女子后面随着七八个女婢,浩浩荡荡,很是招摇,顿时把这带发修行的清静之地扰得红尘滚滚,姹紫嫣红。 丽夫人走进屋内,一把拉起还在诵经的连青留,把他送到窗边软塌上坐下,用那如珠似玉的圆润嗓音体贴说道:“你诵了这一上午的经,竟不累么?喝口汤吧。” 说着,从孙妈妈手中取过一个食盒,打开盒盖,端出一碗剔透的汤来,清淡的汤水里面数瓣百合,一颗大枣,红白相应,很是可爱。连青留看了一眼汤,闭上了眼睛,手中佛珠仍在转动,一派无动于衷。 丽夫人伸出她那只凃着红色蔻丹的芊芊玉手,抢过那串佛珠,撒娇笑道:“你不喝,我今天可就不走啦!” 连青留像触电一般弹开自己的手,眼睛终于睁开,终于正视面前女子,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端过汤,拿着勺子喝了起来。喝了两口,脸色突变,急忙取水去漱口,又把手放进喉间猛抠,屋内顿时呕声阵阵。 然而那汤已然入肚,哪里轻易呕得出来?呕了半天,颈粗面红,眼泪涟涟,却只吐出数口涎液。 丽夫人早收起了笑,斜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冷冷地道:“不知道的人,不知这是我辛苦熬了两个时辰的排骨百合汤,还当这是要你命的毒药呢!” 连青留眼中怒光一闪,道:“你……” “我怎么啦!我就是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我错了吗?”她昂首大声说道。 他人看了一阵她那巧言令色的样子,缓缓道:“你放心,即便我想要清净,我佛也不愿度我脱离这红尘苦海。” “佛祖都不愿度你,你每天在这里敲死跪死又有何用!” 闻此,他如被击中,闭了闭眼,垂头丧气,不再答话,踉踉跄跄,跪回蒲团,闭目凝神,口中念佛之声比刚才更大了许多。 丽夫人在那软塌上坐了一阵,突然大袖一挥,那汤碗已然被扫落到地上,哐当一声,碎成粉末。怒气冲冲,甩袖离开了那小小的屋子,女婢们慌里慌张,向那僧人颔首行了一礼,紧随那她而去。 她一边疾走,一边骂着:“这大雁城府就是个疯人院,一个两个都是些疯子!” 孙婆婆低声劝慰道:“夫人息怒。这又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怎么还这样生气呢,小心伤了自己的身子。” 丽夫人道:“伤身子?我这身子不拿来伤一伤,留着有什么用?他甚至,他甚至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 孙妈妈道:“夫人何必如此?咱们不是都想清楚了吗,只要繁荣富贵,不求其他。” 丽夫人站住,半晌没做声,突然转向老仆,道:“婆婆,说是这样说,但是几人真正做得到?难道这天底下就是我一人,如此这般,得陇望蜀、欲壑难填么?” 孙婆婆道:“夫人这般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不如痛打老身一顿,让我心安一些。” 丽夫人道:“婆婆,我有时候真是恨你!” 孙婆婆道:“你恨吧,姑娘。” 丽夫人却流下两道眼泪,牵起老仆的手,道:“我又怎么会真的恨你,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烂死在哪条沟里了。” 孙婆婆帮她把眼泪擦干,道:“夫人,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提?夫人——” 丽夫人顺着她的示意转过身去,看到三个人正远远朝自己走来,连忙抹干眼泪,清了清嗓子,等着他们近前。 红铃眉眼微弯,整个人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走近之后行了一礼,道:“姨娘好。” 丽夫人皮笑肉不笑:“圣主好。” 红铃道:“是不是父亲又惹姨娘不高兴了,红铃替他向您道歉。” 丽夫人不甘不愿,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回头道:“听说,今年大巡,你想让我参加?” 红铃笑道:“正是,还望姨娘同意。” 丽夫人道:“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大日子搞砸啦?” 红铃道:“姨娘切莫如此想,这哪是红铃的大日子,这应该是蛊族的大日子才是。” 丽夫人道:“圣主说的是。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准备,届时,定然给你呈上一份大礼。” 红铃道:“红铃先谢过姨娘。” 丽夫人轻哼一声,昂首大步,径直走了。离得远了,问孙婆婆:“可打点妥了?” 孙婆婆左右瞧了一阵,轻声道:“有一人恐怕有些难对付。” “谁?” “红铃身边那个一年前来的蛊卫,人有些痴傻,武杀术却又奇高,不好对付。” 丽夫人道:“就这一人?” “是。” “一人能成什么气候。到时候找个人调开他便是。” 孙婆婆道:“是。” 丽夫人边走边问:“咱们这边人可都换过了?” “但凡有一点可疑的,都换过了。” 丽夫人看看跟随的女婢们,道:“后面那几个新面孔,是这次进来的吗?” 孙婆婆点头称是。 丽夫人停下,仔细看了她们一眼,道:“新人还是留在院中伺候,不要带出来了。” 孙婆婆应诺。 丽夫人又道:“你着人去把余景洛叫来,我有话问他。” 月华如魅,树影婆娑。 屋内灯光如昼,彩霞蓬头垢面,面容憔悴,抱着膝盖蹲在角落,瑟瑟发抖。 突然,一阵邪风吹过,烛火摇曳,瞬时熄了泰半,彩霞大叫一声,抱住了头。 一条通体翠绿的细蛇却从窗内蜿蜒而入,俄顷人立起来,慢慢变得模糊,模糊得就像一团影子,那团影子却又如水汽一般凝结,慢慢成形,化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他缓缓向前走去,走到彩霞身边,蹲了下来,歪着脑袋,死死盯着。 彩霞只知四周突然变得安静无比,缓缓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眼睛——一双无比熟悉,却又绝不应该出现的眼睛,瞬时像疯子一样大叫起来,手脚也像疯子一样乱挥乱舞,那个人竟突然像一团烟雾一般,四散开去,俄顷,消失得连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 她慢慢安静下来,疑惑地站起,不敢置信。 她心中一横,掏出一把短刀,狠狠划在自己胳膊上,鲜血立即汩汩而出,疼痛让她皱了眉头,她却像突然得到好消息那般,眉开眼笑起来。 “哈哈哈哈,不是梦,不是梦!” 她又笑又喊。语音刚落,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道:“当然不是梦。” 她赫然回首,那人却又站在她身后不足数尺,她跳了起来,道:“是你,是你对不对?你会法术,你没有死!” 那人道:“是我,我会法术,我没有死。” 她颓然后退,道:“怎么可能,你中了猝死蛊,怎么可能不死?” 那人也说:“怎么可能,你中了猝死蛊,怎么可能不死?” 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彩霞抱住了自己的头,吼道:“不许重复,不许重复!” 这些天,她已经被这无休止的重复搞疯了。 那人又道:“不许重复,不许重复!” 彩霞奔溃至极,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一次,那人不重复了,他安静了许久,突然道:“我死了。” 轮到彩霞重复:“你死了?” 那人又道:“我是鬼。” “你是鬼?”彩霞又重复,片刻之后,如梦初醒,猛然转身,向门口飞奔,却发现,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她惊慌不定,道:“你是鬼,你索命来了?” 那人步步逼近,语音萋萋:“你为什么要杀我?” 彩霞用头撞门,道:“不是我,不是我……” 突然,她的眼睛突然睁圆,嘴角已经涌上鲜血,她的喉咙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人也像一摊烂泥一样慢慢向地上滑到。 她的胸口,薄纱之上,慢慢晕开一朵鲜红的莲花。 与此同时,她身后那团人影,也瞬间消散,化成一条细蛇,迅速从窗口游出,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余景洛和丽夫人走了进来。 他蹲下来,见她仍有一丝气息,抓住她的手腕,灌了好些真气。 她悠悠醒转,茫然看着蹲在自己身旁的男子,道:“你是谁?” 余景洛道:“圣主让我来救你。” 彩霞茫然道:“你,你替我,谢谢,谢谢她。” 余景洛道:“她让我告诉你,她对不起你。” 彩霞却不再回话,闭上了眼睛,良久,丽夫人忍不住走了过来,问道:“死了?” 余景洛刚要再探,彩霞却又睁开了眼睛,眼神比刚才清明不少,眉间却突然一簇,似乎十分害怕,颤声道:“是,是,是你?” 丽夫人哼了一声,道:“平时嚣张,此时知道害怕了?” 彩霞求饶道:“夫人,饶命。” 丽夫人丝毫不掩嫌恶之色,冷道:“那条猝死蛊,真是你种的?” “……是。” “你原本是不是打算把它种在我身上?” “是,不是,不是……” “是,还是不是?” “是,夫人饶命,饶命……” 话未说话,一口鲜血又再涌出,彩霞瞬时喘咳起来,一阵之后,脸色变得煞白如纸,生气已渐渐流逝。 丽夫人也蹲下身来,扯住彩霞的衣领,摇晃道:“说,到底是谁,谁指使你的?” 彩霞晃晃悠悠醒来,轻轻说了几个字,丽夫人凝神,刚把脸凑到她的唇边,还未听得一个字,身体却突然被重力一击,远远向一旁摔去——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却见彩霞像被踩了一脚的老鼠,仓皇向门外窜去,转瞬便不见了踪迹。 而余景洛却捂着胸口,倒在了血泊之中。 ——人类多么奇怪,居然会为了不相干的人拼命,甚至舍命。 第20章 乔木无枝汉广难渡(三) 苍树的影子在月光下变幻莫测,张牙舞爪,吓得彩霞心惊肉跳,却又用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心跳声却和脚步声一样,既急且乱;之前冷静绸缪的彩霞已经不见了。 设计圈套,并等待猎物掉入陷阱,这样的事情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信心,也需要聪明才智。 以上种种,均不是她的强项;被逼入绝境的人,偶尔会迸发出一些超乎寻常的能力。这大概是上苍对生灵的最后一次怜悯,即便是狗,也会给它一次跳墙的机会。 彩霞像败狗一样逃出来后,此刻也像狗一样夹着尾巴茫然四窜。 突然,她脚下一顿,跳了一下,停了下来;俄顷,“扑通”一声跪倒,磕头到地。 在巨大的树影之中,出现了一个瘦长的身影,像树干一般,站在那里。 那人走到彩霞身边,声音似乎被月光润饰过,十分温柔,道:“你怎么这样狼狈?” 彩霞却不敢抬头,声音从泥里发出来:“我,我……” 那人道:“长成你这样的美人,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救救我,救救我……” 那人长叹一口气,声音变得十分慈祥无害,道:“我当然就是来救你,来帮你的。” 彩霞抬起头,含着眼泪扯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脸,身体却筛糠一般颤抖不已。 黑纱下一只如骷髅般细长惨白的手放到了她的头顶,她顿时感觉自己像被鹰爪攫住般无助且恐惧,细针一样的一点刺痛从头顶透皮而入,慢慢向下深入,深入,深入到灵魂深处,瞬间在那里膨胀开来,越来越淡,消散无踪,像薄雾消散在树叶上,像轻纱消散在躯体上。 彩霞慢慢站起,抖了抖身子,身段既轻盈,又自在。这些天来,如附骨之蛆一般攫住她的恐惧似已被她抖落在脚边。她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新生的神光,这神光,既妩媚,又自信。 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以前,又成了那个容貌姣好身段丰盈的妙龄女子。 而天底下此类的女子,心里岂非都暗暗觉得自己绝世出尘,是繁花万千中,格外璀璨辉煌,格外与众不同的那一朵? 是的,她心里已然不再有悲哀,那种梦醒时分一个人独尝,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悲哀。 丽夫人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茶,脸上神情莫测,若有所思。 欧阳泺已经把余景洛的伤处理好,正帮他穿衣服——丽夫人已经知道,他这个丑妹妹是个了不起的医师,她现在当然在做着医师和妹妹通常都会做的那些事情。 但是,究竟是什么,让这一切看起来总有那么一些若有似无的奇怪? 她终于放下茶盏,站了起来,走到床边,对欧阳泺道:“对不住了。” 欧阳泺转过身去,闷声道:“没事,暂时还死不了。” 余景洛道:“夫人莫见怪,我这个妹妹,脾气有些倔。” 丽夫人道:“不打紧,若是我的兄长为了别人伤成这样,我也会很生气的。” 欧阳泺转过身来,愤愤道:“谁生气了?” 说完,也不多言,端起水盆就走了。 余景洛苦笑,两人目送她离开。丽夫人道:“你救了我一命,可以加些利钱了。” 余景洛笑道:“不必。我救你,只不过是不想再费精神去找别的买家。” 丽夫人轻笑出声,神色舒展,心情似乎变得好了许多——她虽然常常笑,但是却并不开心。 有些人的不开心,是连笑都无法掩饰的。 余景洛道:“我原本以为,昨天晚上,咱们可以做成第一笔买卖。” 黑夜和梦,往往能掩盖一切;任何一个被幻梦逼迫得连续七天不敢合眼的人,本来都不应该再有秘密。 何况,他还驭使小翠化成了长青的样子。面对自己所杀之人,人们或者因为得意,或者因为羞愧和恐惧,岂非都更难隐藏一些? 但是彩霞却在最后关头发现了这个陷阱,不仅自己从陷阱里跳了出去,还让别人跳进了她的陷阱。 狐假虎威,待在老虎身边的狐狸,何其狡猾和机敏! 丽夫人道:“好在我们也并非全无收获,我们至少已经知道,猝死蛊确实是彩霞种在长青身上的。” 余景洛点道:“而那蛊原本应该是给你准备的。” 丽夫人嘴角略抽,道:“嗯。所以长青,究竟因为什么成了替罪羊?” 余景洛道:“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至少都是临时起意。此事暂且不谈,咱们说说彩霞背后那个主使之人。” 丽夫人疑惑道:“主使之人?” 余景洛看着她,轻笑出声,道:“夫人何必再装?你心里,岂非已经认定一人?” 丽夫人轻咳一声,转了一下眼睛。 余景洛道:“但是,你错了。” “我错了?” “我敢肯定,一定不是她。” 丽夫人却突然变得有些激动,道:“除了她,还能有谁?” 余景洛却慢慢说道:“杀人毕竟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情。所以,一般来说,刀会将这个罪名推给手,手会推给胳膊,胳膊会推给脑子。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你觉得红铃做不了那个脑子?” 余景洛不置可否,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彩霞逃走之前,最后做了什么事情?” “刺杀我。” “再之前呢?” “讨饶。” “再之前呢?” 不待她回答,他继续说道:“骗你现身。” 丽夫人沉默,她有些懊恼,这么简单的招数,自己怎么就全无防备,差点酿成大祸。 余景洛却并无奚落她的意思,道:“夫人能成为这大雁城府衙当家主母,肯定并非轻言轻信之人。彩霞之所以成功,全因为,她太了解你。她知道你心里所想,也知道你一定很想印证自己的揣测,答案呼之欲出,你怎么可能不欣喜若狂,又怎么还能顾得上防备?” 丽夫人无言。死敌,通常却比至交更了解你。 余景洛道:“这些都没有什么,人之共性而已。真正的问题是,她彼时惊惶交错,为何突然发现自己中了圈套?” 一切的转折点,似乎就在于一句话。 ——圣主让我告诉你,她对不起你。 余景洛说完这句话,彩霞闭上了眼睛,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丽夫人心中疑虑,从暗处走出,她才将眼睛睁开。 他们以为她已经虚脱,而她只是在等待。 余景洛道:“一定是这句话出了问题。” 丽夫人不答。 余景洛只得继续道:“在彩霞心里,并不觉得红铃对她有何亏欠。” 丽夫人冷哼道:“所以呢?” 余景洛道:“若红铃真是幕后主使,彩霞就是给她背黑锅,怎么可能觉得对方对自己一点亏欠都没有?” 即便作为主人的红铃觉得理所当然,彩霞自己却绝对不可能做得到心无寸芥。这也是人之常情。 丽夫人脸色却瞬间变得很不好看,道:“你错了。” “哦?” “问题确实出在这句话上;但是却不是你想的那般。” “请夫人明示。” “只因为,这是一句红铃绝对不会说的话。”丽夫人已然清冷无比,咬牙切齿道:“圣主红铃,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她就是蛊族民众毋庸置疑的神祗,她怎么可能做对不起人的事情,又哪里会对人心怀歉意?” “所以,你错了。” 后院之中,欧阳泺望着千年老树发呆。 前夜大概起了一阵狂风,一夜之间,黄叶落尽,并好巧不巧吹成了一堆,很轻松便被尽数处理了当了。 现在,除了发呆,她已无事可做。 玉竹端着一盘果子,遥遥走了过来,放在她面前——她已在香雅轩待了许多年,不仅长得漂亮,性格也和别人不同,除了刚来那几天不熟之外,后来不仅不嫌她丑,而且对她很是照顾。 她在对面坐下来,道:“怎么啦,御用闲人也发起愁来了?” 大家都忙上忙下,她可不就是御用闲人?欧阳泺苦笑,道:“我哥哥受伤了。” 玉竹惊跳起,紧张道:“他受伤了,伤了哪里?” 欧阳泺奇怪道:“不是什么大伤,养几天就好了。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吓了我一跳。” 心里补充道:比起以前那身伤,就算是擦破点皮而已了。 玉竹瞬间红了脖子,不好意思道:“没什么,有些意外,听说你哥哥武杀术很高强的,怎么会受伤呢?” 欧阳泺无精打采道:“为了救丽夫人。” 玉竹道:“原来如此。肯定是彩霞那边又作妖了吧?” 欧阳泺心中惊奇,道:“怎么,丽夫人经常被彩霞欺负吗?” 玉竹环顾四周,见无人来,神秘兮兮道:“你不知道?” 欧阳泺闷声道:“我天天扫院子,能知道什么呢?” 玉竹道:“这可是大雁城府人人都知道的秘密。” 欧阳泺笑了,道:“人人都知道,那还能算是秘密吗?” 玉竹道:“嗐,知道当不知道呗。” 原来这丽夫人,原本是官宦之后,父亲获罪,全家被株连,一齐被流放巴蜀。流放之途漫长颠沛,又经常被衙役殴打摧残,父母不堪折磨,死在了路上,只丽娘和孙妈妈到了目的地,正是大雁城。 若遵圣旨,囚犯到达大雁城后,便应就地释放,让其自力更生。然而这大雁城天高皇帝远,那些押解的衙役到了此地,竟违背圣旨,把她们二人当成私奴,送给了大雁城城主,也就是连青留。 丽夫人哀求连青留,将自己的身世及圣旨的原意原原本本告予他知道。他嘴里说会还她一个公道,谁知,当天夜里,竟趁着酒兴,强占了她的身子! 彼时丽夫人也不过二八之年,半年之内连丧两亲,如今又失了清白,生无可恋,想横刀自尽,一了百了。孙婆婆苦劝无果,只能拉了连青留来,逼迫哀求,让他娶她,否则就要把一切公诸于世。大雁城主大概不想把事情搞大,便同意了。 只是,毕竟不是心甘情愿,成亲之后,他每日吃斋礼佛,从此再不过问凡尘俗事。 可怜丽夫人虽然贵为大雁城府的当家主母,蛊族圣主的继母,实际却不过就是一个管家,一个守着活寡过日子的可怜女人。 当然,无论如何,这原本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的事情,彼此不深究,日子倒也并非全然过不下去。 谁知入府后两年,有一天,丽夫人遇到一个来蛊族游历的外族青年。那人遍游天下,视野开阔,不仅不嫌弃她的出身,还因此对她更加怜爱有加。丽夫人不久后便也芳心暗许,也不隐瞒,公然告知了连青留。连青留本就是半个槛内人,半点也不含糊地答应了,甚至还给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丈夫嫁老婆,当时一度在大雁城引起热议。 当时红铃还住在月亮宫,大概也才五六岁的样子,有一天竟然带着一众蛊婢蛊卫来到大雁城府,不仅着人将那些嫁妆打得稀巴烂,还把那青年抓来,绑了去给连青留道歉。连青留居住的静松居前有一口井,丽夫人前去搭救,不知何故就跌进了那口井里;那个青年救人心切,奋力和绑他的蛊卫争斗,推推搡搡之间,竟也掉了进去。 等众人将他们救出,丽夫人还剩下半条命,那青年却早就死了。 丽夫人因此伤心难过了数年,成日醉得不知晨昏;而红铃却借故搬回大雁城府,建了现在的辰星殿。 连青留大概觉得对丽夫人太过亏欠,因此更加不问大雁城府事务,大有拱手想让的意思;而辰星殿却隔三差五寻衅滋事,直到后来丽夫人咬牙切齿振作起来,才慢慢有所收敛。 欧阳泺大为讶异,道:“看着丽夫人风风光光,未曾想,身世竟如此凄惨。” 玉竹道:“她过得难着呢,听说,好几次都差点送命。” 欧阳泺道:“难道就没有人管一下吗,不是说,蛊族真正的力量,是掌握在长老手里的吗,他们为何不管?” 玉竹道:“你不知道,当今圣主可跟以前的不一样,连月亮宫都可以不去住,长老们大概也管不了她的。” 欧阳泺道:“我看红铃圣主,不像那般蛮横好杀之人。” 玉竹道:“倒也并不一定全是圣主的主意,有一说一,圣主对我族民众,实在是极好的。依我看,那些毒招,更像是她身边那个彩霞想出来的。” “彩霞?” 欧阳泺想起那个衣着暴露,举止轻浮诡异的女子。 玉竹狠狠打了个寒颤,才继续道:“那个女人凶狠毒辣,睚眦必报,一旦惹她不快,轻则挨鞭子,重则,重则——” 她停顿一下,把声音压到极低,道:“听说之前好多姐妹,得罪她之后,莫名其妙就失踪了,你想想看,她们去了哪里?” “和这样的人斗,丽夫人怎么能不吃亏?” 欧阳泺忍不住背上一凛,情不自禁替木松柏和小凌担起心来。 第21章 乔木无枝汉广难渡(四) 辰星殿内。 红铃面前有永远批阅不完的公文,她的身旁,东树是静止的,连一片衣袂,一缕发丝,都如静物般安安静静。 此处就好像被隔入一个巨大而透明的结界,连殿外阵阵寒风,也找不到缝隙,只能在结界之外盘旋。 彩霞规规矩矩站在案下,等候将她批完的公文送出,又换上新的。 这件事情,从来都是她在做。 红铃身边的人,也和她用的器物一样,很少更换。 她虽然不过双十,却只喜欢旧物,和旧人。旧物和旧人,经过时光的酝酿,会散发出一种宛如醇酒般的味道,令人迷醉,也令人轻松。 但是彩霞虽然是旧人,却散发出了新人的味道。批阅公文之时,不时向这边张望,她虽然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却隐隐觉得哪里有些问题。 她施了很厚的粉,衣着更加暴露,五颜六色,在身上开了一个大染坊。 除此之外,似乎也并无什么特别。 所以她只是皱了皱眉,并未认真放在心上。 一名蛊卫慌慌张张冲进殿来,躲在远处,向彩霞使劲使眼色。她走过去,附耳一听,脸色略变,走上前来,道:“圣主,蛊狱之中出了点差子。” “什么差子?” “不是大事,属下去去便回。” 红铃颔首,复埋首案中,彩霞走到门口,却凭空飞来一物,愕然间,身体已经被一团软物包裹,瞬间暖和了不少。 红铃道:“天冷,小心着凉。” 双颊瞬间绯红,彩霞胡乱点了点头,便闯进了寒风中,在风中走了片刻,除下氅子,递给随从的蛊婢,道:“送到我房里去。” 而她房里,这样的氅子已经挂满了衣橱——她很少穿,却并非是因为不喜欢。 绝大部分的男人见到彩霞,都忍不住眼神飘忽,大雁城府的蛊狱狱首也是如此。即便此刻,他的心里已然非常忐忑,对自己的命运没有把握。 又害怕,又存着几分侥幸,又有几分赞叹和好奇,他故作镇定走在彩霞身旁。 彩霞忍不住将胸膛更往前挺了挺,才缓缓道:“你确定,真死了?” 狱首这才将心思拉回正处,道:“千真万确。” “无缘无故,他们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狱首额头隐隐有汗,咽喉也仿佛瞬间被扼住,有些喘不上气,道:“属下也不知道,今晨点狱,那两人还好好的,岂料……” 彩霞的神情在昏暗的油灯中很是难测,一如她的心意。 下一秒,是美若天堂,还是苦如炼狱,狱首完全无法预料,正如他的前辈们那般。 但是,他的前辈们都不见了,所以,他才能成为当下的狱首。 所以,他额头上的冷汗,更多了。 彩霞停住,看着脚旁两具死尸,沉吟片刻,道:“埋了吧。” 狱首如释重负,道:“埋,埋在哪?” 彩霞转头看他,俄顷绽放出一个比鲜花还灿烂的微笑,眼底闪过一丝玩闹的孩子气,理所当然道:“当然是乱葬岗,还能是哪,难不成——” 她伸出细如青葱的玉手,戳在狱首的胸膛上,道:“难不成,埋进,这里?” 狱首已然觉得自己在天堂上飘了,痴痴道:“彩霞,你不要这样。” 彩霞笑得很无辜:“我怎么了?” 狱首道:“你太漂亮了,我受不了……” 彩霞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把声音放得极柔极细,道:“要不,我陪你去吧。” 狱首痴痴的:“好……” 天底下的乱葬岗中,都会停栖着三两只寒鸦,他们不仅啄食腐尸,也啄食生灵的胆魄。 一声凄鸣,狱首手中的铲子突然磕着一个硬物,他的胆魄,顿时像被恶灵击中,四散看来,他连忙转头,望向一颗古树。 那下面,彩霞像藤蔓一般倚靠在树干之上,把玩着自己的发梢;他似乎看到她微微的浅笑,瞬时镇定了不少。 他没有帮手。 他能成为狱首,只因为他有自己的绝活。死尸见到他,都会特别听话,像活人一样站起来走路。如此,被带到乱葬岗这样的地方,不仅毫不费力,也一点都不害怕被人发现。 即便被发现了,别人也只会以为他们是一群胆大包天,好发横财的亡命之徒,绝对不会料到其中只有一个人还有这样的机会。 这实在是一项了不起的技能。只是,即便如此,他现在也很累了,凭一己之力挖出一个可埋两人的坑,实在是一个体力活。好在,这个坑很快就要挖好了,他似乎隐约看到另一个样子的彩霞,眼神已经变得十分兴奋。 他把铲子,更加用力地挥出—— 那铲却并未落下,他的胳膊瞬间变得十分僵硬,瞳孔也突然散大开来,被无限的恐惧死死固定,然后,慢慢地,他跪倒在地,倒了下去,倒进了他自己刚刚挖好的坟坑之中。 原本躺在地上的死尸此刻却是站着的,铲子已经到了其中一具的手里。他傀儡般,一点一点,十分呆滞地,慢慢将土铲进坑中。 一个新坟很快堆成,在冷冬的深夜里,在彩霞的错愕之中。 她想马上走过去,看个究竟;她又想掉头跑掉,这诡异的一幕,已经隐约勾起了她心中某处被拂拭过的记忆,只是那回忆太过深刻,即便被清扫,也像被清扫的腐物般,留下了浓烈的气味。 那气味,令她的每一根发丝都感到不安。 于是,她终于还是跑了起来。一个死尸撑着铲子站在原地,另一个死尸站在他旁边,他们却连头都没有回——死尸当然不会回头,他们甚至也发现不了彩霞的存在。 死尸只是死尸。他们已经抛下了尘世的爱恨,也遗忘了曾经的感情。 握铲的尸体放开了手中的铁楸,一步一步,僵硬地向乱葬岗下走去,另一个尸体跟在他旁边,步履也并不比他更加灵便。 寒风阵阵,月亮洒在他们身上,两张惨白无比的脸庞,会成为所有夜行者不幸偶遇的噩梦。 彩霞疯跑了一阵,被寒风一吹,瞬间凉透了心身——她实在穿得太少了。 冷风甚至吹进了她的心里,凝结成一丝细线一样的疼痛,那疼痛虽然仍能忍受,她却仿佛预感到一种被淹没的恐惧——在这样的寒冷中,泡进温泉有多舒服?若这泉里的水,是用细针一般的坚冰所造呢? 她停住了脚步,调转头,又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在一个岔路口,正遇到那两具僵尸,身形虽仍不灵活,速度却不慢,她不敢迟疑,紧跟了上去。 尸体不会回头,却仿佛感知到有人来追,变快了不少;彩霞的恐惧和冷意却慢慢消散——她必须全力以赴,才能跟上他们的步伐,已无暇兼顾暗藏的危险,以及蚀骨的寒冷。 即便如此,那两具本该僵硬无比的死尸却俨然已经又恢复了生气,脚程竟奇快无比,一时之间,她竟追赶不上。 正当她焦躁不安之际,那尸体却顿然停住,僵立不动了。彩霞心中暗叫一声,好险定住了身形。 她不敢贸然上前去探,此时此境,除非活腻了,谁也不会做出这样的鲁莽之举。 但是,只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慢慢上前,慢慢地,轻轻地,不敢带动一丝微尘,像猎人走向自己危险的猎物,小心翼翼,紧张不已。 僵尸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尸体当然不会再动,除非有风。 山风突然开始大作,彩霞的薄纱在身后翻飞,她情不自禁抱住了自己,乱发铺面,像钢丝一样抽打在脸上。 眼前一高一矮两具尸体果然也开始动了,动得很奇怪,动得就像活人,因为他们,也像活人一般,虽然衣袂翻飞,身躯却更加板正。 ——莫非他们也感觉得到寒冷? 彩霞的心,开始扑通狂跳起来。她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莫非又是一个陷阱? 这一次,她还有没有逃生的机会? 尸体后,果然转出一个人来,一个黑衣蒙面非常神秘的人,她全身散发着危险的讯息,眼神中装满怒火。 但是,彩霞见到她,却突然彻底放松了,立刻拜:“原来是您老人家。” 那人的声音比寒风还要更冷,道:“蠢货,你竟然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彩霞道:“属下知罪。” 那人道:“滚吧。” 彩霞立刻就滚了,很快便无影无踪。那人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那口气竟然如同魔术师口里的那口仙气,吹完之后,神奇的变化突然发生——她突然变得高大伟岸了许多。 顷刻之间,她已不是她,而变成了他。 他转过头来,看着身后两具尸体,静默无言,似乎在研究该怎么处置,又像在等待着什么。 此时,背后一阵响动传来,他眼睛一转,腾飞向上,须臾便不见了踪迹。而刚刚还站立的尸体,就像剪断了线的木偶,瞬时便扑倒在地。 余景洛带着欧阳泺,片刻之后便来到了该处,他们发现地上竟然有两具尸体,十分诧异,当他们查看完之后,就更加诧异了。 ——木松柏和小凌,不是关在大雁城府的蛊狱之中吗? ——是谁杀了他们? ——又是谁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欧阳泺眼睛已经开始有泪,她低声哭喊道:“一定是彩霞,一定是她干的好事!” 木松柏和小凌的身影历历在目,生死之间的距离,竟然就这样短暂。欧阳泺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应该跟木木生气,我也应该对小凌更好一些的。” 余景洛蹲在地上,脸色阴沉不定,他的心里,是不是也一样饱含怆痛? 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 他需要站起来,像个男子汉一样堂堂正正地站着,即便刀架在脖子上,只要脖子里,还流淌着一丝残血。 经历过死亡的人,会产生出一种信念。那就是:死亡才是结束。苟延残喘,也是活着;而有时候,只要是活着,便是一种胜利! 他扶着欧阳泺,把她带进自己的怀里,替她遮挡住猎猎寒风,等着她哭得累了,情绪也发泄得差不多了,才道:“你可看清楚,抓你的人是谁?” 欧阳泺摇摇头。 她正好好地睡着觉,便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空中,极速朝此处飞来。到了一处,便被扔下,那人便不见了。 然后,余景洛就来了。 她也忍不住好奇,道:“你怎么也会来?” 余景洛道:“因为我看见你被抓了,才跟过来的。” 两人均沉默了。那人必然是故意的,故意让余景洛看见,故意带两人来到这座山上。 那么,木松柏和小凌的尸体,是否也是他故意放在此处的?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里究竟是何处? 两人正沉思着,剑光在月下一闪,剑风随着山风扑面而来,余景洛的剑未来得及拔出,只得用剑鞘一挡,臂上瞬时传来千斤重力,缠在他胳膊上正做着美梦的小翠被猛然一震,狼狈坠落在地,人立张望片刻,发现杀气太盛,已顾不上余景洛,反而向欧阳泺游来,缠在了她的腰上,瑟瑟抖动着身子。 欧阳泺也是惊魂未定,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左右张望,看到地上朋友的尸体,略一迟疑,便跑了过去,守在他们旁边。 阵中,两道人影转瞬之间便斗了十来招,招招不凡。来人武杀术和余景洛不相上下,两人棋逢对手,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欧阳泺观看一阵,突然眉头一皱,忍不住站起身来,又看了一阵,忍不住大喊道:“是欧阳宁!欧阳宁!你住手!” 阵中,欧阳宁猛然收住“丹心”,茫然看着声音来处,仿佛置身于茫茫旷野之中,找不到方向。余景洛也随之站定,在心里回忆这个名字,这就是那个和她一起长大,一路护她周全的人? 欧阳泺慢慢向他走去,一边走,一边流眼泪,道:“欧阳宁,是我啊,我是小泺。” 他眼神困惑无比。 她继续向前,向他伸出了手。以往无数次重逢,他就是如此向她伸出手,将她从荆棘中、从泥泞中、从石窟里——从黑暗和恐惧中,拉出来。 这一次,换她来拉,欧阳宁,你快出来,我找到你了—— 余景洛却猛然一惊,燕子一般斜掠向前,将欧阳泺拦腰一抱,双双扑倒在侧,就势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长剑向前一点,借力将她向前猛推数米。欧阳泺懵然无知,连哭都忘了——她摸了摸头,果然从鬓角抓下一把断发,她无法相信,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欧阳宁竟向她劈来一刀,若非余景洛,此时,她已经被他片成了两半! 而现在,她虽未被劈成两半,手上却传来一阵剧痛,随之便感觉到液体流出,向下滴落,她举起手来,看着袖子已被斩落一块,鲜血已将胳膊染红,不可置信。 欧阳宁似乎也同样难以相信,他也在盯着她的手。她连忙甩了甩手,鲜血随之被摔落在地,她忍着痛,强撑起笑,道:“欧阳宁,不打紧,只是蹭破了皮,无碍的。” 欧阳宁眼中突然显露出痛苦之色,那神色混入原有的混沌呆滞之中,就像落花掉进了湖水,虽然渺小,却十分打眼。虽然打眼,却又很快被淹没了。 丹心剑上的鲜血却没有那么容易消失。于是,欧阳宁便像个傻子一般,痴痴地看着那些鲜血发起呆来。余景洛的剑已经再次举起,却在欧阳泺使劲的摇头中,迟迟没有挥下。 又一阵山风,欧阳宁恍然被惊醒,他朝远方看了一眼,突然腾空而起,竟一眼也没有往回看,就消失在夜空中了。 欧阳泺只觉得全身发软,往地上一蹲,嚎啕大哭起来。 余景洛站立在旁,想要说些什么,却无法开口。 ——被亲人背叛和杀戮,这种痛苦和委屈,他已然尝得太多,他自己都无法消解,怎么去安慰别人? 他们就这样,在一座野山之中,一个呆站着,一个哭泣着,待着。 第22章 乔木无枝汉广难渡(五) “吵死了。” 的声音从地上传来,粗粝低沉,却也清晰无比。 欧阳泺瞬时收声,慌张扑向余景洛,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他虽也面露讶色,却立刻挡在她前面。 经过这一场闹腾,一夜将过,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在这掩埋横尸的荒山之中,连块石头几乎都带着怨灵的戾气,看起来诡异而恐怖。 “你嚎丧啊——” 一个人影从地上腾地坐起,抹了一把脸,把自己的手凑到眼前细看一眼,立刻发出一声惊呼:“啊——” 木松柏的哀嚎,把小凌也吵醒了,她也从地上坐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翻着白眼道:“别叫了,不是你的血!” 木松柏不相信:“不是我的血吗?” 说着,又胡乱往脸上乱摸乱擦了一阵,发现果真全无痛意,这才长舒了口气,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向暗中目瞪口呆的两人。 余景洛抱着胳膊,斜站着身子,欧阳泺已经忘了自己几乎还挂在别人身上。 木松柏连拉带拽,把她扒拉下来,道:“姑娘家家的,成何体统?” 小凌轻咳两声,小声道:“公子,你回来了。” 欧阳泺已顾不得羞囧,上下其手,把木松柏上上下下摸了一阵,又去摸小凌,狂喜不已,反复叫唤着他们的名字。 木松柏连连道:“行了行了,小泺,我们没有死。” 小凌也觉得眼眶反酸,喉头哽咽。 下到山来,又走了好远,总算看到一户简陋的小院,茅草屋顶上,炊烟袅袅。 众人均已饿得顾不得脸面。 推开院门,叫唤半天,才有一个拖拉着一只跛脚的老人从屋内缓缓走出,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狭窄的院子中突然出现的这群年轻人。 好不容易弄明众人来意,为难道:“可是,我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各位啊。” 木松柏道:“随便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 老人道:“山茯苓行吗?” 木松柏微一迟疑,拍着大腿喜道:“好东西啊,多谢老丈啦。” 老人进了屋子,俄顷,果然端出来一簸箕山茯苓,放在众人面前的石桌上。 木松柏道了谢,拿起一只,去了皮,咬了一口,冲老人道:“老丈,你这山茯苓哪里挖的,味道这么好。” 老人道:“后面山上挖的,你们喜欢就多吃点。” 木松柏道:“喜欢。难得见到这么多一般大小皮光肉滑的山茯苓,别说吃,光看看也是享受。” 余景洛也拿起一只,道:“听说这山茯苓,是养蛊的必备之物,原来还可以吃。” 木松柏讥笑道:“少见多怪,人哪有蛊贵重,能养蛊的东西,当然也能养人。” 不知为何,木松柏见到余景洛,就像小凌见到他,无缘无故,就有几分怒气。 余景洛倒不在意,转向老人,道:“所以,老丈也是养蛊之人?” 老人摇头,苦笑道:“我老了,猎不到什么活物,只能挖些东西填填肚子,只要能吃,哪里管它是什么。” 衰老本就是天底下最凄苦最无助也最无奈之事,众人听了,不好意思低下了头,为自己的年轻怀抱着窃喜的歉意,拿着山茯苓的手,一时也沉重了些许。 老人反而一笑,摆手道:“你们吃着,灶上有火,我去看看。” 说着,就朝屋内走去。却又被余景洛叫住,问道:“敢问老丈,此处是何方?” 老人回首:“蛊域之际。从这条道往前走,就出了蛊域了。” 山茯苓的香味在小小院落四散开来,粉糯香甜,十分好吃,吃得快了,却有些噎人,众人叫了几声,想向老人要些水来喝,却无人答。 欧阳泺自告奋勇自行去取,众人见她进屋,却突然听到一声惊呼,连忙去看,只见屋内空空如也,灶上一个蒸笼,却没有蒸汽冒出,灶下的火也早已熄灭,木炭被风吹得忽红忽黑。 ——那神奇的老人,竟如飘忽的神仙,给凡人指指路,赐下一顿美味的早餐,便消失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 良久,余景洛道:“看来,他是来给咱们送行的。” 木松柏道:“让咱们吃顿饱的,打哪来,回哪去?” 余景洛与欧阳泺对视一眼,均是无言。 木松柏道:“莫非,你们认得他?” 欧阳泺连忙摇头。余景洛道:“我们也是猜测。” “药铺”那个神秘的掌柜,他究竟长成什么模样?是不是因为形貌特殊,才需要将自己彻底掩藏? 余景洛问:“木兄,你们是如何来到这座山中的,当真是全然无知吗?” 木松柏正色道:“那倒也不是。” 余景洛疑惑地看着他。 小凌似乎见不得他这般故弄玄虚,抢道:“不知为何,我们虽然完全不能动弹,却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情,也听得见别人说的话语。” 木松柏嗤笑道:“傻丫头,你这都不知道,那是因为咱们被下了赝蛊了。” 小凌心中奇怪,忘了跟他闹别扭,道:“赝蛊,那是什么?” 难得见她这般和气,木松柏挺了挺胸膛,道:“赝蛊嘛,是一种比较特别的蛊,这种蛊进了宿主的身体,短时之内,会将宿主全身气息聚于蛊周,如此,这人虽然从外面看已形同死尸,灵识却仍俱全,仍能感知周围一切。” 欧阳泺奇道:“还有这么奇妙的蛊,取的名字也有意思,是不是说,中蛊之人,是一具尸体的赝品?” 木松柏:“你怎么知道?” 欧阳泺:“我瞎猜的……” 余景洛道:“那二位昨夜,到底经历了什么?” “所以,彩霞发现二位死了,便打算随便找个地方把你们埋了,原本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 木松柏道:“这种事情在她那里,应该已是司空见惯的。” 众人皆是语塞,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做出一些事情来,是让人听了忍不住要怀疑人生的。 片刻,余景洛才继续问:“命令彩霞的那个人,是个女的?” 小凌道:“是的。” 欧阳泺嘀咕:“怎么会是个女的呢?” 木松柏疑道:“莫非你们觉得,他不应该是女的?” 余景洛仍在思索。木松柏问道:“你们到底以为她是谁?” 欧阳泺道:“木木,你以前不是分析过,‘药铺’的全掌柜,应该不是那里真正的掌柜。” 木松柏:“对啊。所以呢?” 欧阳泺瞥了一眼余景洛,道:“你们失踪后,我们两人又去了一次‘药铺’,并且见到了一个新的掌柜。” 木松柏失声道:“真正的掌柜?” 欧阳泺点头:“大概是。他劝我们离开蛊域,当时被我们拒绝了。” 理由是:还有朋友下落不明。 木松柏恍然道:“所以,是他?” 欧阳泺眉头紧锁,点了点头,却道:“但是他是男的。” 木松柏道:“这没什么,江湖之大,有的是乔装易容的法子。” 木松柏继续道:“只是,为什么?” 若说,是看不惯彩霞所作所为,提醒一下也便罢了;平白无故的陌生人,为什么要为别人冒这样的风险? 余景洛突然插话:“我也想不明白。与此同时,那人为何给你们下赝蛊。” 木松柏道:“让狱中人假死,不是救人出狱常用的法子吗?” “虽说如此。但是,诚如你刚才所说,江湖之大,可以让人假死的法子也有很多,他为何偏偏选了这一种?”沉思片刻,他却若有所悟,猛然抬头,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这一夜,你们过得应该不容易吧?” 小凌和木松柏相视一眼,身子几乎同时变得僵冷—— 清醒地感受着自己像垃圾一样被扔来扔去;清晰地凝听着别人把你的生命当成草芥一般谈论,在你生死叵测之际谈笑调情;一边忍受着脊背传来的刺骨阴寒,一边猜测着埋葬自己的坟墓已挖了多深;亲手埋葬了原本计划埋葬自己的人,却想着将要埋葬自己的人换成了谁——夜风萋萋,寒鸦哀鸣,不受操控的身体,失去希望的灵识—— 若亲身经历过这种恐惧,你还愿不原愿意回想? 若你也曾经和死神同枕,你还敢不敢妄言生死? 小凌的脸色已变得煞白;木松柏的胃也已感到抽痛。他像吃了大亏的村夫,狠狠啐了一口痰,道:“他娘的,用这种方法吓人,倒真是比天底下任何一种酷刑都管用。” 余景洛却道:“若非有他,一切就不仅仅是吓人这么简单了。” 恐惧使木松柏变得暴躁,闻此立即恨道:“你他娘的到底想说什么?” 余景洛却仍不紧不慢,道:“并非我想,而是他想。你现在应该也已知道,那人为何给你们下赝蛊了吧?” 若让人对某个词语印象深刻,难道还有比让其亲历更好的法子吗? 他想让他们记住的词语,是不是——生死难测? 欧阳泺低声道:“若如此,那人九成,真是掌柜了。” ——朋友有难,所以不能离开,那就帮你们把他们救出来; ——年轻人不在乎生死,那就让你们好好体验一番。 ——他到底是谁,做这一切目的何在? 良久,木松柏嘀咕道:“看来,咱们最好是能离开蛊域。” 众人也已无言——无论那人是谁,有何目的,他能做到的事情,也已经远超他们能及。 而无论是敌是友,他的出现,都透露着一个讯息:继续留在蛊域,就意味着将自己置于无法预料的巨大危险之中。 余景洛指了指石桌上剩下的几个山茯苓,道:“他希望我们,越快越好。” 吃饱了,走得岂非能更快一些? 但是,木松柏却突然笑了:“可是,我却要辜负他的好意了。” 余景洛道:“你不走?” “我当然不走,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哪里都不去。”一边嘀咕,一边甩开步子,竟径直向蛊城方向走去了。 欧阳泺微一迟疑,便抬步去追,被余景洛一把抓住胳膊,道:“你想清楚,这一去,再离开可能就难了。” 欧阳泺看着他,道:“我必须回去。” 余景洛道:“你和他相识,不也才一月有余而已。” 欧阳泺道:“不全为了他,还有欧阳宁,他肯定也在大雁城。” 她的眼角已然又有泪花闪烁,让他心里酸软不是滋味,忍不住将手更握紧了一些,道:“放心。” “嗯?” 一股热气往头上冲,他眼神有些躲闪,忍了片刻,才胡乱道:“我在大雁城也还有些事情,暂时不能离开。” 欧阳泺只觉得心里没来由一松,道:“那就太好了……” 他们身后,小凌握紧了手中的青竹剑,几不可查笑了一下,抬头向一个方向望去——木松柏走得貌似很快,背影却仍清楚得很。 第23章 北堂南风音问日阻(一) “你们怎么也跟来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木松柏,他得意洋洋继续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们这样离不开哥,很让人有些烦恼啊。” 小凌一个肘拳,正中他的胃脘,打得他抱着肚子嗷嗷叫。 余景洛扫了一眼,视若无睹;欧阳泺嗔怪道:“小凌,你下手轻一点!” 小凌道:“知道了。” 十分没有诚意。木松柏刚要发作,却见一条细蛇从余景洛袖口钻出,正摇晃着窄扁的小脑袋,不停吐着信子向众人张望,吓得连忙往小凌身边一缩,拉着她的胳膊,道:“蛇,有蛇!” 小凌闻言,看都不看,立即带着他腾空跃起,一下跃出数丈,远远地回头,小脸皱成一团,道:“公子,你不是说,你把它扔了吗?” 余景洛站定,让小翠缩回胳膊上继续睡觉,有些头痛,道:“小凌,它不会咬你。” 欧阳泺站到他旁边,问道:“小凌怕小翠啊?” 好吧,貌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凌,不仅怕鬼,而且怕蛇,她还怕什么? 连木松柏也哈哈大笑起来,道:“看来,我也需要考虑一下,要不要抓条蛇来……” 小凌冷眼一扫,他只能悻悻将剩下的话吞回肚里。 欧阳泺看着他们,又问道:“所以,因为小凌怕蛇,你才把小翠带走的?” 余景洛道:“嗯。” “我看你对小凌,倒是蛮好的嘛。” 余景洛又嗯了一声。 欧阳泺声音冷了一些,道:“小翠,过来!” 小翠正昏昏欲睡,突闻主人号令,探出头来,不情不愿地向欧阳泺爬去,缩进她的袖子。 她哼了一声,也不管小凌他们一脸的不可置信,径直迈步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只听山下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渐渐近了,只见两匹骏马拉着一架大马车,远远行来,车夫不时轻斥几声催促马蹄。 那马高大健壮,马车造型精巧讲究,车夫简练的劲装上,绣着精致的花纹。 荒山野岭,突然出现这样一辆马车,众人心中皆是一惊。余景洛却松了口气,道:“是丽夫人的马车。” 欧阳泺道:“她的马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余景洛不答,等着马车近前。车夫果然抱拳道:“各位公子、姑娘,夫人派属下专程来接各位回府。” 木松柏奇道:“夫人,哪位夫人?” 欧阳泺简明扼要地解释了几句。木松柏惊叫道:“所以,这是大雁城府的马车?” 她点点头。 木松柏见之便跑,跑没几步回头来看,见剩下三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急道:“你们怎么还不跑?” “跑什么?” “大雁城府来抓人了,不跑留下来过年吗?” “谁来抓你了,一个懂点拳脚功夫的车夫?” 木松柏惊疑有加,道:“莫非,那位丽夫人,是咱们的朋友?” 余景洛道:“至少不是敌人。” “大雁城府可是狼窟虎穴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回来,莫非是为了逃命?” 木松柏无言以对。想了片刻,竟率先登上马车,视死如归,又忐忑不安道:“行,龙潭虎穴,咱们这便去闯闯看!” 小凌冷哼道:“怕死就是怕死,偏还要逞强。” 木松柏在小凌这一向是吃亏的,瞪她一眼,不屑多言;望向余景洛这边,道:“你和她挨那么近做什么?小泺,到我这边来。” 欧阳泺莫名其妙,道:“可你那边,不是已经坐了两个人了吗?” 丽夫人专用的马车,虽然宽敞,毕竟也是为一人设置的,坐了四个人,空间已不是特别宽裕。 木松柏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胆敢去推小凌,道:“你去那边。” 余景洛几不可查地看了小凌一眼,小凌把剑往木松柏脚上用力一戳,他顿时抱着自己的脚,痛得眼泪在眼眶中使劲打转。 小凌道:“你信不信,再多嘴,我能割了你的舌头。” 木松柏一边哀嚎,一边道:“臭丫头,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这把破剑和你这个人一起,从悬崖上丢下去,丢进你看也看不到底的深渊里!” 小凌哼笑道:“放心,若如此,我一定拉着你垫背。” 谁来解释这种情况?木松柏后悔得连苦胆水都反出来了。 谁能告诉他,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信了余景洛的鬼,被骗到一辆破马车上,乖乖地被拉回大雁城府,然后,又落进了彩霞手里。 马车进了大雁城府,停在了香雅轩前。 而香雅轩门口,早就等着许多人,他们既不是大人物,也没有什么钱,而她们,却都个顶个的了不起。 她们,为何等在此处? 丽夫人只能拜倒,在圣主面前,谁也无法托大。她心里愤恨,看着却低眉顺眼,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彩霞姑娘恐怕是弄错了。” 这两位,是指木松柏和小凌。 好在,彩霞原本就不认得余景洛,目前为止,也没有认出欧阳泺来。 她绕着木松柏和小凌转了一圈,卷起一阵香风,木松柏皱了皱眉,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 彩霞道:“正是这两人。” 彩霞为何知道他们还没有死? 她为何执意置他们于死地? 若她知道他们还有同伙,会不会也同样不会放过?而她,究竟知不知道,他们有别的同伙? 余景洛的心里,疑问纷至沓来。 却听丽夫人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彩霞姑娘当着圣主的面,不妨直说吧。” 只听彩霞道:“丽夫人有所不知,这两人近段时间在我蛊域境内,鬼鬼祟祟,前几日,竟还算计到我的头上,害我吃了大亏,现在又来勾扯夫人,不知打着什么鬼主意,夫人三思,你我个人之事事小,我蛊族之事事大,不把这贼人调查清楚,圣主恐怕不能安心。” 丽夫人鼻子哼了一声,道:“你可有什么证据?” 彩霞一笑,看着红铃。 红铃点点头,道:“姨娘,彩霞已将证据给我看过了。她说得不错,当下外族与我族来往颇多,狼子野心、阴险诡诈之辈层出不穷,小心一点确实是必要的。这两个人确实是不能放。” 丽夫人道:“无论如何,他们是我的朋友,你若信不过他们,便是信不过我。” 红铃颇有耐心劝道:“是不是您的朋友,姨娘自然心知肚明;我知道姨娘好心,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为了蛊族着想,您还是把他们交给我来处置吧?” 欧阳泺看了余景洛一眼,他脸上毫无表情。 木松柏垂死挣扎:“圣主,丽夫人,天地良心,我们兄妹真的就只是贪玩,无意之中冒犯了彩霞姑娘,绝无什么偷鸡摸狗的野心啊!” 此话一出,彩霞啐道:“我呸,当真以为我族儿女都是吃素长大的吗,你们一行人从一月前进入大雁城都干了什么事情,我已查得一清二楚,岂是你能赖得掉的?” 欧阳泺惊出一身冷汗,暗道果然不错,众人行踪早在他们的耳目之中。 丽夫人却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若真查得那般清楚,为何不早早定罪处罚了事,还等到今天在这里啰嗦?” 红铃道:“姨娘有所不知,因这二人还有一名同伙不知所踪,彩霞把他们关在蛊狱之中,行的就是引蛇出洞之计。我今日前来,其实也想看看唆使姨娘的,到底是什么人,看看能否将他们一网打尽。” 说着,她眼光往这边一扫,重心正落在欧阳泺身上,欧阳泺心胆俱裂,把头又压低了一些。余景洛手中的剑更握紧了一些。 气氛一时凝重无比。 丽夫人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笑了一阵,道:“彩霞,你看着圣主说话,你当真,把一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包括……” 她故意语焉不详地停顿了一下,彩霞看着她,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脸上慌乱一闪而过,低下头来,对红铃说道:“圣主,确实还有一些事情不清楚。但是,夫人,正因为如此,这二人是万万不能放的。” 红铃这才收回视线,训斥道:“彩霞,你也太过莽撞了一些,幸亏姨娘不是外人且宽宏大度,否则今日定要好好责罚于你。” 丽夫人哼了一声,对她这种明面护短的行为表示不屑。 红铃站起来,道:“姨娘,今天这两个人我就带走了,得罪之处,请多包涵。” 彩霞站起来,不知在木松柏和小凌面前做了什么,他们随后便脖子一软,痴傻不动了。几名蛊卫连忙上前将两人带下。 彩霞回头冲丽夫人轻蔑一笑,似乎把她当成一个笑话。 丽夫人脸上乌云密布,待红铃一行人走远了,恨道:“可恨红铃,我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我做鬼也不得安宁!” 孙婆婆连忙四下张望,将她扯进了香雅轩。 “你可知道这是何物?” 丽夫人手上托着一颗丹丸,笑问道。 余景洛道:“不知。” 丽夫人道:“破蛊丹。破除大雁城府守狱蛊阵的破蛊丹。” 蛊域境内大大小小无数蛊狱,光从外形上来看,它们和天底下所有的监狱没有太大区别,甚至比别处还更简陋一些,狱守的武杀术,也比别处弱上许多。 然而,天下英豪,却往往谈之色变,只因为,蛊狱真正用于防守的,不是器具,也不是人,而是蛊阵,每个蛊狱特有的守狱蛊阵。 众所周知,蛊阵和毒阵一样,一般只有设阵之人知道所含之蛊,以及排阵方案;而外人即便将各种蛊虫习性了如指掌,也不敢贸然去试。因,这些制衡和发力编排极为精巧,看似凶狠的蛊虫或者只是用于克制另外的蛊虫,而看似无用的蛊虫在某些因素改变后,会顷刻夺人性命。 破蛊丹,顾名思义,就是破除蛊阵的丹药。 说难不难,只要你知道自己要面对的蛊阵包含哪些蛊虫,它们如何制衡,如何发力,连木松柏都可以配置出相应的破蛊丹来。说不难却又非常难,因你需要搞懂的是人心,一人之心,不仅难以琢磨,而且时刻变化,要抓住一人在某一刻的心思,岂非就像在涡流中抓住一尾狡猾的鱼? 所以,丽夫人道:“为了这枚破蛊丹,我可费了不少心思,我想,这或许对你会有些用。” 余景洛道:“你希望我去劫狱?” 丽夫人道:“不错。” “可是,为什么?” “难道,你不想救出你的朋友?尤其,是那个丫头。” 余景洛不置可否,道:“即便我想,这和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个? 余景洛道:“难道,你就如此看不惯彩霞,只要让她不痛快,你便痛快了?” 丽夫人笑出了声音,道:“彩霞?你觉得我会将她看在眼里?” 余景洛道:“我更正,是红铃。” 丽夫人摇头,道:“你以为,彩霞就代表了红铃?” “莫非不是?” 丽夫人道:“我原本也以为一定是,现在却已知道自己错了。” “那夜之后,彩霞变了很多,你可看得出来?” 余景洛道:“我确实也有所察觉,却又说不上来。” 丽夫人道:“她更勇敢了,更自信了,好像,也更年轻了许多。” 勇敢和自信,岂非都和年轻连在一起? 余景洛若有所思。 丽夫人继续道:“也更加不怕冷了。这样寒冷的天气,我们裹得像个粽子,她却还是那般轻凉活泼。更奇怪的却还不止于此。” 余景洛当然也不是傻子,道:“更奇怪的是,她竟然连我都没有认出来,她似乎,将那夜的事情,彻底忘记了。还有她的伤,那天夜里,她受的伤可不轻,短短数天,竟也好像好全了。” 丽夫人道:“治愈伤痛最好的方法,便是遗忘;她好得快,就是因为她已将那个糟糕的夜晚,整个都忘了。” 余景洛道:“何至于此” 丽夫人道:“因为,她根本已经不是她。” “难道还有另外一个彩霞?” “不,她还是那个彩霞,却已经是死了的彩霞。” “她死了,但是……” 但是,他们刚刚看到的女子,又是谁? 丽夫人道:“她死了,却不仅仅是死了那样简单。” 见余景洛一脸疑惑,丽夫人笑道:“你可知道,我族境内,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蛊,其中有一种,叫做桃花蛊。” “桃花蛊挑人得很,并非在谁身上都能寄生。它只喜欢那些对外貌对身形有极致欲望之人,以吞噬这些人的恐惧和渴望为生。桃花蛊的蛊气,能使宿主容颜变得更为周正,皮肤更为白皙滑嫩,身材更显婀娜——总之,让她变得更像一个女人。” “你说,这种蛊,是不是好蛊?” 余景洛道:“我猜,你接下来就要告诉我,这样的好蛊,却并非是值得女子们趋之若鹜的。” 丽夫人道:“岂止如此,蛊族之内,只要还有几分脑子的女孩,皆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中了桃花蛊的人,无一例外,最后均会被它吞噬;彼时,虽说在外人看来,你还是你,但是实际上,它已经占据了宿主的灵识,宿主反而成了它的化身。” “所以,女子们虽然向往,绝不会主动去沾染这种蛊;又因为这蛊的霸道性子,十三长老早再数十年前就将它列成了禁蛊,一般人就更难接触得到了。” 又是禁蛊。 余景洛心里一沉,道:“所以,彩霞身上的桃花蛊,是别人种的?” 丽夫人点点头,道:“但是,红铃却并没有看出来。” 如果她已看出,即便是装,也装不出来她对彩霞的那种态度来。 更何况,红铃自小,便是彩霞带大。丽夫人冷哼道:“我虽然看不惯这主仆二人,却也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恐怕比亲生姐妹还要紧密几分,她绝对不可能对彩霞做出这种事情来。” “所以,你现在已经相信,彩霞背后主使之人,不是红铃?” “抱歉,我应该相信你的判断。” “可是,我还是不懂,这和你给我这颗破蛊丹,有何关系?” 第24章 北堂南风音问日阻(二) 夜黑风高,暗云重重,既无月,也无星。 一团黑影极速跃来,和黑暗几乎融为一体,若非一等武杀高手的利眼,绝然无法发现。 附近显然没有这样的眼睛。所以它向前移动,几乎畅通无阻,利落地停在了竹林外的一处拐角。 竹叶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竹林中,一弯细流蜿蜒前行,带着飘落的竹叶,消失在一处。 那处,昏暗的油灯下,数名蛊卫瑟瑟缩缩,冷风不仅吹冷了他们的身体,也吹冷了他们的神采。 他们心里,只盼着换班的时辰快点来到,自己好躲进逼仄的小房间里喝一壶热酒暖暖身体。 余景洛低声道:“你在这里躲着,我去去便回。” 欧阳泺:“……你小心一点。” 她也想去,但是她比谁都更加清楚,她去除了拖后腿,简直一点帮助都没有。 余景洛点点头,迟疑片刻,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她叹了口气,挨着竹子蹲了下来。 等了一会,她双手开始颤抖,心中默默念佛。此行危险,因她也已经知道,他此行要对付的东西并非人类,而是非人之物。 她想起临行前的对话,她说:“你懂蛊吗?” 他:“我对蛊虫,一无所知。” “那你还敢劫狱?” 他眼神闪烁,要说的话好像有很多,最后却只说了一句:“你放心。” ——“放心”,这两个字,自他归来后,已对她说了好多次。那九个月的山中岁月,她为他操过太多心,而操心,是否也会成为一种习惯? 那么相信呢? 对一个人没来由的信任,是否也会成为一种习惯? 在她心里,即便是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在他奄奄一息之时,她都对他抱着毋庸置疑的信心。 信心,就像一盏油灯,远远地亮在远方,时明时暗,却从未熄灭,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坚定着她的勇气。 而自他好了之后,自他再次来到她的身边,这种信心,岂非日渐增长,渐渐让她不再操心,让她对他产生依赖—— 而现在,她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狠狠地敲了好几下,心里大骂道:欧阳泺,你这个大祸害,你怎么可以同意这样一个疯狂的计划,让一个对蛊毫无知识的人,去闯蛊王宿主所创的守狱蛊阵,这和自寻死路有何区别? 木松柏和小凌肯定要救,但是劫蛊狱肯定是下下之策,难道就一定找不出其他的法子来了吗,此时找不到,为何不耐心等一等,岂知时间不会送来最好的解决办法? 她自责不已,站了起来,来来回回踱步;时间过得无比缓慢,漫长的等待像是一场凌迟之刑。 她等不了了,她猛然转身,向竹林外走去。岂知,才转了个弯,就看见一团黑影急急走来!越来越近,赫然就是余景洛他们——她提到嗓子眼的心脏这才猛然坠回心底! 也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四肢已经变得冰凉。 她踉跄着迎向前去,却见前方余景洛猛然放开了搀扶的两人,向她这边极速掠来,她豁然回首,还未看清,却被抱入一个怀中猛然转了个方向,一声闷哼在头顶传来。 时空瞬时静止!须臾,她双手颤抖,颤声问:“余景洛,你,你没事吧?”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却被猛然推向一旁,黑暗中只见两团黑影已然战成一团,阵中火花四溅,却很难看清胜负如何。 她忍住哭意,脚下虚浮,却不得不提醒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去查探地上两人,见他们虽然神志不清,好在经脉俱好,应该无甚大碍,她取出腰间银针,扎在两人要紧穴位上,这才勉强站起身来,认真去辨阵中战况。 这一辨,心中大骇,两团黑影,你来我往,难分伯仲——是的,她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却已然知道来者何人! 欧阳宁,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 两人须臾间便走了数十招,此时,阵中一人剑锋一偏,直取她面门而来,她心中大叫不好,想要矮身去避,却见另一人举剑来追,前者突然回转,矮身向他腹下袭去;后者显然并未预料此番诈术,撤身已经不及,只能心头一定,继续向前刺去——这是两败俱伤之法,自己受伤,别人也别想讨到便宜。 丹心剑已经没入余景洛腹中,拔剑已经来不及,欧阳宁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左臂被来剑刺穿。他却仿佛不知道痛,脸上一沉,受伤的手猛一用力,将剑赫然从余景洛腹部拔出——两人的鲜血瞬时如雾洒向空中,又如雨般纷纷坠落,落在众人头上身上。 欧阳宁被这血雨一淋,仿佛酒醉之人被人泼了一碗凉水,竟突然安静下来,提着鲜血淋淋的丹心,痴痴傻傻地发起呆来。 欧阳泺嘴角尝到腥味,只觉得心中剧痛,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大叫一声,扑过去抱住余景洛,他虽然伤重,却仍用力抱住她,转了个身——若欧阳宁再来一剑,除了拼命,他已没有信心护她周全! 欧阳泺却不知道打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把他推到一边,再回首,只见欧阳宁果然提着剑,踉踉跄跄走了过来,越走越近。 血腥之气越发浓郁,杀气使他看起来形同鬼魅。 她血气翻涌,悲痛不已,大喊道:“欧阳宁,你醒醒,你究竟要闹到什么地步!” 她本以无望,却不料,听到呼唤后,他竟僵住,停顿良久,犹如大梦初醒,哑声道:“小……泺?” 欧阳泺悲喜交加,这才上前,一把取下他的剑,疯狂打他,边打边道:“欧阳宁,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木松柏悠悠醒来,自己拔掉身上的长针,侧头看向身旁,见小凌也睁开了眼睛,便向她伸出手去。 小凌:“你干什么?” 木松柏手越伸越近,拔下她身上长针,道:“拔针,你说干什么?” 小凌愣住。半晌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木松柏也很懵,道:“不知道。看起来好像,自相残杀。” 小凌在黑暗中翻了一个白眼,坐了起来,观察良久,问道:“你会不会轻功?” 木松柏:“……一点点。” 小凌嘴角略撇一下,站了起来:“到底会不会?” “……算是不会吧。” 话刚出口,只见身后突然一阵响动。 众人这番动静,早已惊动狱守。好险蛊狱狱守并非精兵强将,当然也无忠勇搏命之人,见来人武杀术甚高,竟不敢贸然行动,此时见他们两败俱伤,这才现身来围。 为首一人惯例喊话:“贼人最好束手就擒,免得丢了性命!” 小凌青竹剑出鞘,剑芒在暗中一闪,只听又有人道:“老大,点燃信火吧,多叫些人来。” 一道彩色信火冲天而出。小凌心中暗叫糟糕,低声道:“你们还能走吗?” 小凌边打边退,众人彼此扶持,蛊卫越聚越多,千辛万苦,总算挨着府墙。 小凌道:“你们快走!” 欧阳宁左手已经无法用力,右手把住欧阳泺的胳膊,正要腾身,却见她道:“你带他先走。” 余景洛气息减弱,挣扎着说道:“不要听她的,你们先走。” 欧阳宁神情莫测,却放开欧阳泺,带着余景洛,腾身越墙而去了。 小凌吼道:“木松柏,你试试看,能不能上得去!” 木松柏面有难色,嘀咕道:“这么高。”眼看追兵渐紧,心里一横,提气上跃,然后—— 狠狠撞在墙上,像被拍晕的鸡一样,顺着墙根滑落下来。欧阳泺连忙去扶,他已然晕晕乎乎,口里一个劲地傻问:“怎么了,我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凌将手中剑猛力一格,放倒一排蛊卫,也顾不得后面来剑,急急抓住墙根下两人衣领,拼尽全力向上跃去,可算到了围墙顶,一名蛊卫竟然将手中兵器扔出,小凌连忙跃起躲过,身形不稳,摇摇晃晃向下坠去—— 半空之中,欧阳泺只觉自己被小凌往上一提,须臾着地,踉跄一阵,好险没有摔倒在地。却只听得身后嗷嗷惨叫,只见木松柏正从地上爬起,连连呸道:“我怎么了,为什么我的嘴里全是土?” 欧阳泺转过了脸,小凌竟也不发火,道:“没事,死不了的。” 客栈,黎明仍远。 门口灯笼高悬,堂内却只留一盏油灯。小二歪在椅上已经睡熟,旁边炉火却还未熄。 有人在拍他肩膀,他有些不耐烦,嘟哝了一阵,眼睛欲睁不睁,口里已经熟练喊出:“客官,客官——” 声音在静夜中凄厉无比,他整个人已如突然被扔进了冰窟隆,望着眼前血肉模糊的五人,颤颤巍巍。 木松柏掏了掏耳朵,叹了口气,道:“你这小子给我闭嘴,我们是人,不是鬼!” 小二煞白的脸上惊疑未定,道:“好好好,各位大爷,你们是人,不是鬼。” 木松柏无奈,伸出一只胳膊,道:“要不,你咬一下我,看我有没有骗你。” 小二果真抓住他的手,张开嘴巴一口咬下——这次,轮到木松柏叫了,他的声音,和鬼叫也没什么区别。 小凌:“姑娘,他是不是真的摔傻了?” 欧阳泺哭丧着脸:“好像是真的。怎么办,小凌?” 小凌道:“没事。他本来就和傻子没什么区别。” 逃命之时,最好不要住客栈;但是余景洛和欧阳宁都受了重伤,其余几人这副尊荣,不整理一番,到哪里去都不大合适。 木松柏人虽傻得能让别人来咬,却还能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对店小二道:“给我们几间上房,其余东西看着备妥,这是定钱,招待得好,少不了你的好处!” 威风也耍得有模有样。店小二却撇嘴道:“你们这样的大爷我见得可不少了,在别处打架输了,到咱们客栈里躲来了,难保你们的仇家不追来,到时候我们可跟着倒大霉,你们还是走吧。” 木松柏横眉一冷,又拍上一锭银钱,道:“嘿!你这小哥,看不起钱咋地?” 那店小二仍然摇头,看来以前吃的亏不小。 此时小凌冷哼一声,霍地把剑拔了出来,眼睛向前瞥一眼,对着灯光细细地看着“青竹”的剑芒。 看得木松柏后背一凛,那店小二被吓得不轻,态度斗转,抓起柜台上的钱往怀里一塞,点头哈腰,把众人往楼上引。将他们安置妥当,又送来衣物、洗漱等物,腆着脸讪笑道:“各位爷,姑娘们,你们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小的定当尽心伺候。” 小凌道:“滚吧。” 店小二如获大赦,忙不迭地滚了。 关上门。 余景洛被扶到床上躺下,血污之下的脸色枯白如纸,嘴唇干枯,黑衣湿透,紧紧粘在身上。 欧阳泺喉头一噎,眼泪就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木松柏拍了拍杵在一旁的欧阳宁,道:“兄弟,别看了,她现在应是顾不上你了,你跟我走呗” 此刻,他头发凌乱,脸上身上血迹斑斑,一条左臂垂在身旁,破烂的衣服下隐约可看到一道深深的伤口,看来也颇为骇人。 他看了一眼木松柏,眼神一顿,道:“你——” “怎么,你信不过我?” 欧阳宁摇摇头,不再言语,跟着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出了门,木松柏见小凌也跟了出来,并轻轻带上了房门,道:“臭丫头,你怎么也出来了?” 小凌心情本就不妙,闻此冷道:“你是不是找打?” 木松柏急道:“我……他们这孤男寡女的,不行,我得进去看着。” 青竹剑却已横在他面前,小凌道:“我看你不是找打,是找死。” 木松柏又急又怒,一直未说话的欧阳宁却突然开口,道:“咱们走吧。” 木松柏奇怪地看着他,不解这个看起来木讷的傻大个,为何对自己竟有几分亲切之意,不禁问道:“你,之前是不是见过我?” 欧阳宁似乎真的认真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木松柏低声道:“……怎么可能?” 小凌道:“你走不走?” 木松柏咬牙切齿,道:“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第25章 北堂南风音问日阻(三) 房内安静下来。 欧阳泺哆哆嗦嗦解开余景洛的衣服,却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放心,我没事。” 欧阳泺连忙抬头,抹了一把眼泪,忙道:“你醒了?” 他点了点头,挣扎着就要坐起。她连忙按住,道:“躺好,你受了重伤。” 他笑了一下,道:“无碍,你去给我倒杯水来喝。” 欧阳泺倒了一杯水递给他,道:“怎么可能无碍,我亲眼看到欧阳泺刺中你的腹部,你的背,应该也被砍伤了吧。” 那声闷哼,肯定是他替她挨了一刀。 她脸上犹挂着几滴眼泪,紧张兮兮又有几分恼怒的样子。余景洛忍不住微一勾唇,自己把衣服打开,道:“没事的,你看。” 她凑过去看,忍不住“咦”的一声。 只见他腹部虽然血迹斑斑,看起来伤得很重,其实却并无伤口;又去查看后背,后背血迹较浅,在满布的陈旧疤痕之间,一道粉色的新疤隐约可见。 血渍洗尽之后,她才发现,那结实的腹肌上,的确有个新的伤口,只是它已然快要愈合,被擦得太用力,也只是往外冒一些淡红色的血液,像是不小心形成的擦伤。 她惊疑不定,道:“余景洛,你好得也太快了吧?” 她想起在崖洞中,他的伤似乎也好得很快,只是,如今越发快了。就在此刻,在她眼皮底下,只见刚刚还在流血水的残留伤口也在肉眼可见地愈合之中! “为何如此?” 余景洛道:“一向如此。” “还能有这样的好事,我怎么没有碰到。” “这是好事吗?” ——一个人所拥有的能力越多,难道就越好吗?一个人若一辈子平安喜乐,他要这些能力做什么? 欧阳泺心里也有些酸,瘪着嘴道:“总之,我很庆幸,你有这个能力,否则——诶,我记得以前,你恢复得可没这么快啊。” “……” 他沉默,脸色微沉。她突然醍醐灌顶,上一次,他实在是伤得太重了! 一个人,纵便拥有上天入地的能力,若想从地狱之中走出,哪能那么容易? 她连想,也有些不忍心了,连忙道:“……对不起。” 他倒不像她那般放在心上,只道:“我要洗个澡。” 木桶中,热水蕴蕴蒸蒸。她把他扶进桶内,起身欲走,手却被抓住,只听他说:“你帮我。” 脸上一红:“你不是好了吗?” “没有。” 他一脸正色,也不解释更多。欧阳泺心道:想什么呢,流这么多血,外伤虽好了,内伤哪里可能马上好得了? 巾帕将血迹细细拭净,欧阳泺:“余景洛,那蛊狱中的东西,到底有多厉害?” 他们能从里面那样快且毫发未损地出来,实在不像是受到很大阻挠的样子。 余景洛直视前方:“不知。” 欧阳泺奇道:“你不知?” 余景洛:“嗯。” “嗯?你莫非没有遇到蛊阵?” 这么走运?难怪他出来得那样快。 正等着他回答,他却轻“嘶”一声,道:“你轻点。” 原来她一好奇,手下重了,背上那道刚刚长好的刀伤竟被她生生擦破了皮。她情不自禁跟着疼了一下,手下放轻了许多。 房内一时只剩水花之声。 空气流转,仿佛又回到崖葬墓穴,回到那段安静时光。 彼时的辛苦点滴,此时如珠玉般散发着点点光芒,让人迷醉,让人沉溺…… 突然,余景洛转过身来,用手紧紧捂住了她的鼻子。她吓了一跳,这才透过他的肩膀,看到门窗上不知何时被人插入一根细管,此时,管里正隐约可见一丝雾气散出。 室内安静无比,耳旁气声:“闭上眼睛,假装晕倒。” 说着,肩膀上一沉,余景洛已经歪倒在她身上。整个世界都是他身上独有的药香味道,她心中狂跳不已,却只能也向前一倒,头耷拉在木桶边缘,外人看来,就像是她扑入了他的怀中。 门悄然开启,一个人影无声潜入,他来到木桶前,看着紧紧相倚的两人,摇了摇头,低声道:“真是世风日下。” 他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用刀尖挑起余景洛那身血衣,嫌弃地放到一旁,打量一阵房内,见并无多余物品,便从怀中掏出一根绳子,预备来绑这房内伤风败俗的两人。 门却突然被人从外踹开,未待他反应,原本已经晕倒在桶内的男子突然跃起,一把捞过放在一旁的衣服穿上,他刚想回头,颈后便传来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人已软倒在地。 木松柏率先走了过来,他问道:“我刚才是不是看错,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余景洛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将欧阳泺往身后一带,道:“没有什么。你们那边也出了问题?” 木松柏不死心,回头去问紧随其后进来的小凌,道:“你也看见了是吧,刚才他们两人——” 小凌打断道:“闭嘴!” 欧阳泺上衣湿了好一块,想要站出来解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番欲盖弥彰的样子,只能面红耳赤地继续躲在余景洛身后。 木松柏仍然不依不饶。却见众人皆往他身后张望,便也跟着转过头去。 门口,欧阳宁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衣服,身上血迹清洗得干干净净,只是头发却显然比之前更乱了,前面一缕,还在滴水。 他径直向前走着,脸上毫无表情,余景洛的脊背瞬时僵直,木松柏也忘了调侃,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欧阳泺顾不得其他,连忙闪了出来,道:“欧阳宁,你——” 欧阳宁停住,看着她,道:“这里危险,咱们得快点离开。” 熟悉的欧阳宁的语句,欧阳泺眼眶发红,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欧阳宁道:“来了很多人。” 木松柏也道:“我本来想下楼让小二送些饭菜上来,见到客栈里不知何时竟聚了好些人,以防万一,便上来只会一声,岂知看到窗户上那个东西便踢门进来了。” 他指了指那根细管,又看了看倒地不醒的店小二,道:“这小二,定以为咱们都废了,才动起了歪心思。” 余景洛点点头,道:“小凌你呢?” “我是跟着木松柏进来的。” “嘿,臭丫头,我可比你大许多,你怎么叫人呢?” 欧阳泺感到心累,道:“什么时候了,木木,你还有心情……” 余景洛刚想去问欧阳宁,却突然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众人瞬间屏息,凝神,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正由远及近,那是脚步声,很轻,很急—— 看来,那些人竟真是冲他们来的。 ——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藏在楼下,直到现在才开始行动? 脚步越放得轻,走得就只能越慢;而这阵脚步,不仅轻,而且急,若非上等的武杀高手,定然无法做到。而这又轻又急的脚步声,还很多,来人数目显然不少。 余景洛和欧阳宁,这两个一个时辰前还打得如火如荼的两个人,竟默契交流了一个眼神,迅速建立了同盟;余景洛随后又看了一眼小凌,她朝他点了点头。 后窗打开。 欧阳泺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被余景洛带到窗边,刚准备往下跳,他却又回头向房内走去。 走到那堆刚刚换下的血衣边,低头翻找片刻,把什么东西捏在手里,快速走了过来,这才带着她向窗外跃去。 同样的药香味,同样的失重感。 片刻之后,双脚便已踩到实处。众人面面相觑,叫苦不已,只见前方一群蛊卫正快速朝他们奔来,抬头望,刚刚他们跃出的那扇窗户口,已然有人跃跃欲跳。 前有追兵后有来者,情急之中,欧阳泺紧紧拉住余景洛的衣袖。而他当机立断,道:“跟我走”,随即,再次拔地而起,向一个方向掠去。 木松柏犹向后看了两眼,心中疑惑不已,却被小凌一把拉住胳膊,也向前疾驰而去。 许久,大家终于到了一处,非常熟悉,正是已离开近两月的莫留山草庐院中。 余景洛居然把大家带回了这里。欧阳泺想起上次仓皇逃离的一幕,道:“余景洛,我觉得此处可能也不大安全。” 余景洛却道:“你们且跟我来。” 大家走进最右边的草屋,屋内陈设和其他间一模一样,非常简单,仅一桌一椅一床。 他走到床边,弯腰把住床板,众人以为他要坐下,却只见他用力一提,顿时将床板竖了起来,与此同时,墙壁却向后退了三寸,刚好将床板嵌入墙壁,那床板和墙壁融为一体,乍看之下,竟让人难以区分。 其余几人皆面露讶色,唯独欧阳泺了然,这一年她见过的暗道密室已然太多。 果然,余景洛在床板上按了几下,那床板竟从中断开,向两侧缩进,很快就现出一间暗室,他将众人让进暗室,托起掌心火,点亮一盏油灯,大家眼前一片光亮,又惊又喜。 只见这小小暗室,不仅家具齐全,且样样精致,简直考究到奢侈的程度,欧阳泺叹服:果然是那神秘的暗道设计之人的手笔。 余景洛道:“内室有床,给两个姑娘睡;木兄和……欧阳兄,就在外面软榻上将就一晚吧。” 大家自然都无异议。欧阳泺道:“那你呢?” 余景洛道:“……我还有些事情。” 欧阳泺张口欲问,却又强迫自己住嘴。 一直以来,他就像个巨大的谜团,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她岂能不想一窥究竟? 然而,矛盾的是,她虽对他一无所知,却又知之甚深。 他的秘密,定然就藏在那满身的疤痕之下,若她一定想要知道,他也不会吝啬,将那些伤痕再次撕开,血淋淋地拿给她看。 若如此,她宁愿永远不知。 “改天,改天我会告诉你。”他说。在某个夜晚。 但愿彼时,他的伤口已经真正愈合,再不会流血,再不会疼痛。 酣睡一觉,大家走出暗室,外面刚好天亮,院中传来阵阵香味。 众人去看,只见余景洛正坐在一堆火边,火上一个锅里,稀饭已经煮好,正“噗噗”地翻滚。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木松柏挨了过去,道:“你这稀饭还算煮得好,要是配上一碟盐花生,再切半只烧鸡,就更好了!” 小凌在旁边帮忙,闻此冷哼道:“你怎么不上天呢?” 木松柏心情不坏,道:“臭丫头,我看你啊,怎么对你家公子这般好,莫非——” 小凌拿起一块火红的木炭就向他扔去,瞬时就将他衣服烧了个窟窿,吓得他连连尖叫。 余景洛不管不问,站了起来,闲闲向欧阳泺走来,接过她手里的碗筷,摆在院内石桌上。 欧阳泺:“怎么了,木木?” 余景洛道:“没什么,闹着玩。” 木松柏叫苦不已,道:“好个没家教的小子,谁家里会拿火来玩的?” 欧阳泺急道:“怎么玩火呢,伤着没有?” 木松柏把衣服拿给她看,道:“小泺,我们现在都逃了出来,要不吃完这顿饭,我们和他们就散伙得了,我实在忍不了了。” 闻此,余景洛神色微变,握紧了手上的碗;小凌却道:“笑话,姑娘为什么要跟你走,要走也是你自己走吧。” 木松柏顿时无言,逼问欧阳泺:“你说说看,你要跟谁走?” 欧阳泺尴尬挠头,道:“咱们干嘛要分开……” 话说一半,只见欧阳宁走入院中,原来他趁大家聊天的功夫,在林中打来一只野鸡,此刻正提在手上。 木松柏惊讶道:“你小子不错,看着呆呆的,竟这般机灵。来,把鸡给我。” 欧阳宁竟真的把鸡递给了他,而且颇为恭敬——木松柏万万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得到这等待遇,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其余几人也有些讶然。 小凌冷笑一声,轻声道:“真丢人。” 欧阳宁躺在榻上,木松柏坐在他的旁边,正在施针;其他人围在一旁。 ——方才,大家正就着山鸡吃着稀饭,木松柏突然把手探向欧阳宁,道:“果然不出所料。” 欧阳泺问道:“木木,你看出什么来了?” 木松柏道:“小宁应该是中蛊了。” “什么蛊?” “还得探。” 欧阳泺看着欧阳宁,道:“也就是说,自从咱们在山洞外分开,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件也不记得了?” 欧阳宁点点头。 木松柏:“那在山洞外,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闻到什么气味?” 欧阳宁摇摇头。 欧阳泺一筹莫展,看着木松柏——他刚刚在欧阳宁身上几处大穴均下了针去寻,一无所获。 木松柏道:“看来,只能用到我的绝招了。” 说话间,手一挥,一些药粉过后,欧阳宁眼睛眨了眨,慢慢闭了起来。 只见他又在腰间掏了一阵,掏出一排指甲大小的小土罐,欧阳泺忍不住赞叹:“木木,你这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木松柏道:“作为前辈我告诉你,一个没有武杀术傍身的医师行走江湖,最好把能带的东西都带着。” “可是,放在哪里呢?” “这是个技术活,回头你要是想学,我再教你。” 说着,又掏出来一根粗一些的针,把欧阳宁侧躺起来,运针直向哑门穴下刺去。欧阳泺大吃一惊,道:“木木且慢,那个是……” 话未说完,木松柏长针已入,他回头看了一眼欧阳泺,嗔道:“小泺,这可是死穴,你这样咋咋呼呼的,我很容易出错的!” 欧阳泺正要说这个,见针已入穴,大气也不敢出,道:“行行行,你千万仔细些。” 木松柏也不再言语,全神贯注把住长针,摇了一阵,慢慢往外退针少许,把那排小罐子放到针下,须臾,只见那针尾上慢慢滴下一滴透明的液体,掉入罐中;木松柏慢慢移动,把一排罐子全部滴上脑液,取出一张薄纸封了。取出长针,按压片刻,再把欧阳宁翻转回来。 欧阳泺看着欧阳宁气色不变,呼吸匀畅,才算是放下心来,道:“木木,你可吓死我了。” 木松柏道:“谁让你学艺不精?人体身上的穴位,自然有些非常危险,但是只要把握好了分寸,往往也最有用。” “比如这哑门穴,用得不好,便是死穴;用得好了,不仅可以醒脑开窍,启智开目,还可以……” 他说着,指着一个罐子上的薄纸,道:“瞧,还可以指点迷津。” 旁边两人顺着去看,只见原本纯白如丝绸的薄纸,此刻有一点隐隐的红越晕越开,在那小罐子上像朵桃花一样开放起来。 余景洛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却问道:“是什么蛊?” 木松柏神色瞬间变得严肃许多,道:“居然是,将军蛊?” 第26章 北堂南风音问日阻(四) “将军蛊,那是什么?” 欧阳泺心里情不自禁想起那可怕的猝死蛊,又惊又惧。 木松柏见大家均看向自己,也不再故弄玄虚,一五一十解说起来。 话说,蛊王之所以为王,乃是上古之时,万蛊相争,其他的蛊均被蛊王杀死,化为了它的力量和养分,万战不死,方而为王;而这将军蛊,他与别的蛊虫不一样,它不仅不与蛊王为敌,还保护着蛊王,和蛊王共同战斗,蛊王亦与之分享养分,两蛊成为同生同惜的关系,就像人类的王和将军一样。后来蛊王成王,因为有宿主寄养,故不老不死;而将军蛊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一代代经历死亡、传承和变更。但是,无论怎么变,其习性与根本却无法改变。” 将军蛊又被称为执迷蛊,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乃是因为它天性使然,生来便执迷于蛊王,保护蛊王,追随蛊王,唯蛊王马首是瞻。 这种天性,后来被加以利用;蛊族中人就开始养育、驯化将军蛊;竭力使它不再依赖蛊王生长,而是靠着养蛊人生长,听从养蛊人的话,把对蛊王的忠诚转移到养蛊人身上来。 “那他们成功了吗?” “当然没有,至少,按照书上的记载来看,目前还没有人能完全脱离蛊王培养出将军蛊来。” “这是不是说,只有蛊王宿主才能养出将军蛊来?” “可以这么说。”木松柏道。 “这是为何?” “因为将军蛊太过执迷,若无蛊王,绝不生长。一代又一代人穷尽全力,虽然改变了将军蛊一些特性,但这一点却始终无法改变。这也使得存活的将军蛊越来越少,几近灭绝。” “你刚才说,改变了将军蛊的一些特性,是哪些?” 据记载,原始的将军蛊,一定会待在蛊王周围,离开蛊王便会躁动不安,甚至主动求死;而后世的将军蛊,不再受圄于此,可以离开蛊王独自生存,只是会因为过于痴恋蛊王,呆滞沉闷一些。 欧阳泺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 难怪欧阳宁之前竟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欧阳泺道:“木木,你能不能探出来,欧阳宁是什么时候中的将军蛊?” 木松柏耸耸肩膀,道:“依你之见,要根据什么来推测这些呢?看看这朵桃花颜色深不深?还是,开了几多?” 欧阳泺摇摇头。 木松柏道:“所以小泺,医师不是神仙,不是万能的,好吗?” “……” 余景洛却道:“应该还是可以推算一下的。欧阳宁大概是什么时候到你身边来的?” “大概是我十多岁的时候。” “到去年山洞外面才分开?” “嗯。” “这期间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绝对没有,好得很。” “那就是说,他应该是在这一年里中的蛊喽?” 若非如此,难道欧阳泺是蛊王宿主不成?而即便假定欧阳泺是蛊王宿主,按理说,欧阳宁后来就不会被别人所控,傻得甚至连欧阳泺都来杀。 “不,”木松柏却否定道。 因为将军蛊特性改变,历代的蛊王宿主养出将军蛊后,便开始利用这个改变的特性。她们会有意识地让将军蛊也开始执迷于别人,例如自己的亲人,钟爱的部下等等,然后等将军蛊对待那人像对待蛊王一样,就将它送出,作为一种爱意,或者一种奖励。 无论作为什么,反正,这后来就成了一种共识,就是说,每个蛊王宿主都要养出一条将军蛊来,这条将军蛊,也一定会送给一个人。被送出的将军蛊,便开始受后面主人的召唤,保护他,被他所控。 “那,它还会执迷于蛊王宿主吗?” “这就不知了。书上也没说哪位蛊王宿主小气吧啦的,把送出去的将军蛊再要回来的啊。” “……” 欧阳泺:“木木,那欧阳泺体内的将军蛊,取得出来吗?” 木松柏摇了摇头,道:“将军蛊和蛊王一样,若想取出来,得合蛊族七情六欲十三位长老之力;正因为如此,蛊族历代将军蛊一般都是随宿主离世而死去,并没有像蛊王那般长久地存活。” 毕竟,七情六欲十三长老可不会为将军蛊设阵引渡。 虽是冬日,阳光却甚好。 欧阳宁还没有醒来,大家在院中一边晒太阳,一边闲聊。 冬日暖阳晒在身上,无处不舒适。木松柏斜靠在一截树干上,哀哀地喊着无聊,喊了一阵,站起来道:“我还是回药园去看看吧,待在这里太无聊了。” 欧阳泺道:“还是不要吧,木木,万一有人追来,咱们可得走散了。” 木松柏一边说着不会,一边踢开院门走了出去。 身影刚消失,林中却突然传来他的惨叫,大家面上一惊,小凌低吼一声:“真会找麻烦!”人已经如燕子一般飞了出去。 余景洛面色一沉,看了一眼欧阳泺,随后也跟了出去。 林中传来响动,两人全力向那处奔去,走到半路,欧阳泺回头,急道:“余景洛,欧阳宁还在屋子里,不会有事吧?” 余景洛脚步一顿,却听远方又传来几声惊呼,只能道:“咱们先过去看看再说。” 林中,只见木松柏和小凌被一众蛊卫团团围住,彩霞把玩着手里的皮鞭,不轻不重地说道:“你们是自己跟我回去,还是继续找死?” 木松柏站在小凌身后,结结巴巴说道:“跟,跟你回去,难,难道就,就不是找死吗?” 彩霞冷道:“很好。那就现在送你们上路,省得夜长梦多。” 说着,就将皮鞭向上举起来,蛊卫们立即将脊背挺直,跃跃欲前。 “且慢!彩彩彩霞霞,我我我们们其实也没有怎怎怎么得罪你吧,为何非非得得下此狠手?” 木松柏又急又怕,小凌脸上隐隐发抽,嫌弃地往旁边闪了一下,想挣脱那只紧捏着自己肩膀的爪子。 彩霞哼道:“你怕死?怕死你还多管闲事!你知道老娘在你身上费了多少时间?” “所所所以,你你你不是因为我调戏你?” 彩霞的嘴角也忍不住抽了一下,好像莫名感到滑稽,笑道:“你调戏我?他说他调戏我?” 她忍不住问旁边的几名蛊卫,可惜他们脸上一片僵硬,似乎没有领略到笑点,又好像整个世界也不如彩霞手里的皮鞭来得重要。 荆棘之后,欧阳泺抓着余景洛的手紧得发抖,他看她一眼,道:“你的面纱有没有带在身上?” 她疑惑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纱巾,道:“我现在要戴上吗?” 她昨晚已经“卸了妆”,若是被彩霞撞到,难保不会认出来。余景洛却一把将面纱拿去,朝自己脸上蒙去,看着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女孩,迟来的解释:“借来用一下。” 欧阳泺嘴巴翕翕合合一阵,也没有蹦出一句话来;余景洛道:“待会还给你。” 语音刚落,人已经跃入蛊卫包围圈,站定在木松柏的另一侧。 欧阳泺道:“可是,那是我的……” 但是她终归不敢太大声,此语大约只有自己能听到。那片白纱戴在余景洛的脸上,很是窄小,紧紧地贴着他的鼻子嘴唇,莫名让她一阵脸红心跳。 彩霞见突然又来救兵,心知不宜再多废话,眼神一狠,皮鞭终于落了下来,蛊卫们一齐奇怪地腾挪片刻,脸孔更加僵硬,犹如一个个□□,面具之上的眼睛,却透露出嗜血的光芒。 木松柏不愧为蛊术行家,立即就大叫起来:“小心,是蛊幻阵!” 余景洛和小凌闻之如临大敌,连欧阳泺都看出他们似乎瞬时将神弦绷紧。彩霞变得阴骘无比,口中发出一声奇怪的呼喝,像是十八个老祖母一齐赶鸡。 蛊卫们以惊人的速度腾挪,且越来越快,欧阳泺只见他们渐渐变成一个快速旋转慢慢缩小的铁轮,他们的剑全部伸向中间,像是咬合有致的毒牙,这些毒牙发出森冷寒光,似要把铁轮中的任何事务绞碎成泥。 她的瞳孔瞬时收缩,心不安地狂跳起来。 速度很快,三人刚刚反应,身体已经感觉到蚀骨之寒,余景洛暗叫糟糕,剑斜下一点,向一处借力,左手抓起木松柏,拔地向上跃去,刚想抽剑,手中一紧,那剑就像被鱼咬住的竿,沉甸甸地带不上来,他随手一转,心知不好,人虽侥幸逃脱,落定在数米之外,那剑却果然断成两截。 木松柏惊魂未定,却还有心情损人,道:“你这是什么破剑,质量可真好!啊啊!” 原来缩小的铁轮瞬时又像飞盘一样转来,这次毒牙已经全部转向外面,余景洛断剑用作飞镖,向前猛掷而去,几名蛊卫脚步稍滞,将手中之剑幻化成一双铁手,牢牢将断剑咬死,将它咬成碎渣;再往前攻,余景洛已经带人跃上数端,他们竟毫不停留,继续向前,毒牙狠狠咬上树干,苍树瞬时断成两截,轰然向地扑来。余景洛面上一惊,一掌击下,借力向旁边掠去,眼前却只见白影迎面袭来,不禁大骇,此时去势已成,再调整身形,也难免受伤了。 这才是蛊幻阵的真正厉害之处,若非熟悉此阵之人,一定难以想到在如此毒辣的招术之后,竟会迎来棉里一针;蝉刚逃离螳螂的大臂,哪里能马上预防黄雀的利嘴。 耳旁已经听到小凌的轻呼。余景洛难免有些急怒,在空中蓄上一力,正欲往前击去,却只听耳旁一阵风过,前方两道轻飘飘的白影轻飘飘地向地面坠去,两人如愿落定在树端,望下看去,只见一众黑衣人正和蛊卫斗得如火如荼,且,后者竟然好像完全被压制,刚才锐利诡谲不复存在半分。 木松柏紧紧抱着树干,道:“定神兵,有钱。” 见余景洛不解,道:“定神兵,江湖第一暗杀组织‘情话’专门□□出来对付蛊幻阵的暗杀兵团,也是‘情话’的顶级兵团,除了花费高得离谱,几乎没什么毛病。” 他见余景洛若有所思,忍不住嘀咕:“年轻人行走江湖,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回去得好好看书恶补一下。” 余景洛仍是沉默。 片刻。他带着木松柏从树上跃下,向小凌那处靠去。定神兵来后战况慢慢扭转,小凌虽然手臂受伤,斗起来却颇为轻松流畅。余景洛将木松柏带到她的身边,与她轻微交换一个眼神,便跃出阵外,向林中翻腾而去了。 欧阳泺不是习武之人,看不明白阵中情况;见余景洛突然弃阵而逃,急得猛地站了起来。 却见彩霞突然发出一声怪声,白衣蛊卫们闻声飞速向她靠拢,须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定神兵倒还气定神闲,小凌竟有些莫名其妙,木松柏惊魂未定,道:“就这样走啦?” 他朝定神兵伸出拇指,却见他们面色不善,向他们围来,连忙又退到小凌身后,道:“兄弟,你们到底是敌是友?” 他们慢慢聚拢,站在两人前面,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既不说话,也不攻击,像在等着什么人。 木松柏道:“你们还有人?为了我们两个小喽啰,搞这么大阵仗,是不是有点太夸张啦?” 对方无言。 木松柏:“还有谁,让你们来救我们的人是谁,是不是超有钱,我们这样的穷光蛋,也不认识什么有钱人啊……” 小凌已经忍无可忍,道:“闭嘴。” 领头的定神兵明目张胆地向她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上方却突现人影飞腾而至,稳稳落定在地。 竟是余景洛,他的身后,欧阳宁低头耷脑,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一副毫无生气的傀儡模样。 欧阳泺惊呼一声,从躲藏之处跑了出来,急急奔至跟前,摇晃着他的手臂,道:“欧阳宁,欧阳宁你醒醒,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欧阳宁茫然地抬起头,直视着她,慢慢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抓住点什么,却终于颓然放下。 欧阳泺问:“余景洛,他怎么啦?” 余景洛沉吟片刻,道:“大概是被人召出来的。” 欧阳泺问:“到底是什么人把他弄成这个样子的,你看清楚了吗?” 余景洛似乎略顿一下,欧阳泺太过急切,未注意到,只听他说:“没有。” 欧阳泺道:“现在怎么办?” 此时,领头的定神兵却突然向众人抱拳道:“我等奉大雁城府丽夫人之命,邀请大家去香雅轩做客。” 木松柏一听跳了起来,道:“又是她,我不去!” 领头者脸抽,道:“若非丽夫人,公子此刻恐怕危矣,你却如此不领情?” 木松柏道:“怎么说都不去,打死也不去!” 看来,上次的遭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他突然凑近那人,又来来回回扫视一阵众神兵,恍然道:“我就说你们看起来面熟,在客栈里面围堵我们的,是不是你们?” 小凌:“不是彩霞的人吗?” 木松柏:“臭丫头,你这眼神,竟未看出当时有两伙人吗?彩霞的人是客栈外追来的那群,客栈里面的,就是他们!” 小凌细细一想,果然如此。 领头者却道:“公子你是否真的看清?” 木松柏:“一定不会错。” 领头笑道:“你若真的看清,便知当时我等是去救你们的,若非我们,今日一战,就该发生在昨晚了。” 小凌这才了然,心道:难怪他们只是躲在楼下。 木松柏狐疑,思考一阵,道:“若丽夫人是友,我是不是可以不跟你们去?” 若是朋友,必然没有逼迫做客之理。但是,他们算来和丽夫人非亲非故,虽然相识一场,关系也确实够不着她为了他们费心耗财请来定神兵的程度。 众人皆盯着领头者,他却毫不迟疑,道:“自然如此。” 木松柏忍不住又是一跳,不敢相信:“……当真?” 领头者道:“当真。公子非要离开,自便即可。” 木松柏瞬时大喜,冲大家道:“听到没有?” 欧阳泺却道:“木木,我们必须回大雁城府。” “为什么?” 欧阳泺:“欧阳宁必须去红铃身边。” 她想起木松柏的话,将军蛊若离开蛊王或者养蛊人太久,就会变得痴傻呆板。眼下这种情况,是不是他离开红铃太久了? 余景洛也点头道:“比起莫留山,香雅轩确实要安全很多。” 木松柏却坚持道:“哪里安全?红铃随时可能过来拿人,我看丽夫人好像对她没有太多办法。” 余景洛道:“若非师出有名,红铃定然不会硬闯香雅轩;咱们这次偷偷进去,应该比较安全。” 木松柏奇道:“我说这位兄弟,你怎么对那位夫人那般有信心,你到底跟她什么关系?怎么总是给她当说客?” 余景洛被他一堵,道:“要走要留,随便你。” 木松柏不依不饶,道:“有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怎么我们走到哪里,那个丽夫人就能跟到哪里?若说我们中间没有她的眼线,打死我也是不信的。” 他死盯着余景洛的眼睛。 余景洛沉默片刻,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那个眼线。” “你们在图谋什么?” “你觉得应该是什么?” “狼子野心,谁猜得准?你有种就直接说了。” “你这般智敏,不妨来猜猜看?” 欧阳泺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急得团团转,在一旁一个劲地说:“好了,你们别吵了,你们不要这样……” 木松柏却突然一反常态,问她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可是,欧阳宁……” “咱们一起走,欧阳宁,我自有办法。” “可是……” 木松柏眼神已经变得十分陌生,冷道:“你舍不得这个臭小子,是不是?” 欧阳泺一时语塞。 木松柏恨道:“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说完,也不再多言,转身就朝山下去了,无论欧阳泺在后面怎么呼喊,都无动于衷。 余景洛扶着她的胳膊,也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眼神深沉,看不清楚是喜是悲。 目睹此等场面,领头者脸上竟然毫无波澜,只道:“诸位,请吧?” 一台软轿早已等在山道之上。 上轿之前,余景洛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欧阳泺,欲言又止,良久才道:“你放心……” 欧阳泺接过,眼睛红肿,胡乱点了点头。 余景洛咬了咬牙,匆匆放下了轿帘。 小凌从她手里接过那包东西,打开来一看,忍不住叹了口气。 欧阳泺见她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忍不住好奇,道:“怎么啦?” 小凌递给她看,她也叹了口气,郁闷的心情雪上加霜。 ——天底下大概没有一个姑娘,是喜欢把自己扮丑的吧。 第27章 巡游大典诛心之痛(一) 入冬渐深,冷风已紧;入夜时分,空气憋闷凝重,一场暴雪正在蓄势,它或许马上就要降临,或许会在数日后扯落。没有定数,无定数的定数最是令人压抑。 大雁城府红色的朱漆大门外冷冷清清,天气太冷,蛊卫们都进屋喝茶去了,这是主人下午赏下的恩典。 一台软轿却悄然而至,抬轿的两人其貌不扬,轿子却抬得稳稳当当,他们脸上轻松自在,并无半点劳苦之相。 他们到了府外,半点也没有停留,径直朝旁开的小门走去,也不呼喊,也不敲门,前面一人单手用力,另一手往前一推,那门应手而开,原来是道空门。 轿子随后便消失在那道空门里了。 长街再次空空荡荡,冷风卷起半片残叶,带到前方一个拐角,一双黑靴满布灰尘,鞋面几处破烂,它的主人从黑暗中站了出来,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前方,看着门缓缓关闭。 长街萧索寒冷,冬日尤是。 人呢? 又一阵风来,人已不见了。 香雅轩前,孙婆婆亲自开门,将软轿迎进院内,轿内走出两人,黑色斗笠四周围着白纱,将身形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男是女。 进了屋子,欧阳泺和小凌才将斗笠摘下,两人面上竟还覆着白纱。 丽夫人和余景洛早已等在桌旁,桌上,饭菜的热气和香气安慰着寒冷饥饿的赶路之人。 “吃吧。”丽夫人笑着道:“把面纱摘了,好好吃点东西。” 欧阳泺望向余景洛,他竟也没有反对,道:“摘了吧。” 她不可置信,坚持道:“我和小凌,可以回到房里再吃。” 丽夫人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余景洛又道:“听话,夫人专门设宴替咱们压惊,不可失了礼数。” 闻言,小凌缓缓摘下了面纱,沉静地坐到了席上,看到自己的杰作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欧阳泺仍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她的脸,当然也好不了多少。 果然,丽夫人惊讶得张开了嘴巴,片刻才记得合上,道:“呵,也……还好啊。” 欧阳泺咬牙切齿道:“还好吗?” 丽夫人轻咳了一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道:“灌了一肚子寒风,吃点东西驱一驱吧。” 欧阳泺把她的筷子格开,道:“我自己会夹。” 余景洛摇摇头,道:“夫人不必理会她们。我这两个妹妹较少出门,不懂什么礼数,夫人不要见怪。” 此话立刻得到欧阳泺一个大白眼;小凌也差点没被白米饭噎到。 丽夫人心情倒好,笑道:“无碍。” 一顿饭吃得曲折无比。 欧阳泺一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立即把面纱往地上一扔,使劲揉搓自己的脸颊,道:“木木说得对,小凌,咱们不应该回来,那个丽夫人就没安好心,一回来就给我们设了这鸿门宴!” 小凌:“我怎么没看出来?” 欧阳泺:“这很明显了好吧,他们两个眉来眼去的,可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小凌道:“你,是在说公子吗?” “昂。” “姑娘,你是不是气糊涂了,公子怎么会打咱们的鬼主意?” 欧阳泺:“小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我正在非常冷静地分析事情好不好?” 小凌嘀咕:“你哪里冷静了……” “你说什么,大声一点。” 小凌一抖,道:“没什么。姑娘,你不要再搓脸了,都要破皮了。” “不,我要把这些东西全部弄掉,我才不要扮成这个鬼样子。” “但是,你不是说这东西一上脸,必须得用特殊的药水才弄得下来的吗?” 闻此,欧阳泺一屁股颓然坐到床上。 小凌:“怎么了?” 良久,欧阳泺咬牙道:“可恨的余景洛,竟然忘了给我药水!” 厅内。 余景洛:“我才知道,夫人竟然如此大手笔。” 丽夫人沉吟,道:“为保万无一失,我已付出全部,区区定神兵,又算得了什么?” 余景洛道:“可惜,如此大费周章,她竟然还是逃了。” 彩霞背后的主使之人,那个给她种下桃花蛊的人,虽然并不一定是之前救出木松柏和小凌的那个人,却一定是个女人。 她似乎神通广大,似乎只要在蛊域之内发生的事情,没有她不知道的。 而她似乎又对木松柏和小凌十分执着,甚至不惜惊动红铃,也要将二人在第一时间截走。 那么,若是她发现他们被人救出蛊狱,会不会派人来追呢?而若是她派出的人,遇到强大的阻力,她自己会不会因此现身呢? 事实证明,他们的计划非常成功。 只可惜—— 余景洛道:“比起抓住木松柏和小凌,她好像更加在意自己是否暴露。” 所以,他才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背影。 那,确实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丽夫人一笑:“算了。” “算了?夫人的意思是?” 事情还未了解,她莫非已经开始打退堂鼓? 丽夫人却道:“算了的意思就是,她已经不重要了。” 余景洛思考片刻,道:“我还是不明白,夫人既然觉得她已不重要,却还是把我们兄妹带回此处?” 丽夫人望着他,眼神变得深沉,道:“这个嘛,当然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生意。” 她继续道:“多亏有你,我的事情才变得那么顺利。” 余景洛仍不明白。 她笑道:“你给我找的那个地方,我很满意,我竟然不知道,蛊族境内,竟还有那样的所在。” “就因为这个?” 她点点头:“你卖给我这样一个好地方,我当然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救人一命,当然是最珍贵的代价。 “其他的呢?你是不是忘了,我原本要卖给你的是什么东西?” 他的术法,和他的仇恨。 丽夫人笑道:“这些,我已不想买了。” “为什么?” 丽夫人思索片刻,笑道:“就当我已经不需要了吧。” 余景洛自嘲道:“这可真是无心插柳了。可我还是不懂。” 丽夫人道:“不懂什么?” 余景洛道:“你带我们回来,是为了救我们。可是想来想去,那人为何非要置我们于死地不可?” 丽夫人略一思索,问道:“你的,朋友们,当初为何要来大雁城?” 余景洛疑惑道:“难道是因为猝死蛊?可他们并没有调查到什么东西啊。” 丽夫人冷哼一声,缓缓道:“我说过,红铃圣主比以往任何一位圣主都更耀眼,她已经成为蛊族的神祗。” “我以前一想到这个事实,心头就有怒火,觉得民众实在是瞎了狗眼。” “托你的福,我最近总算知道了原因。” “她能成为神,并非她有多厉害,也并非民众眼瞎,而是她背后,有一双造神的手,这双手能粉饰太平,抹去阴暗和残缺,让她变得完美无瑕。” 丽夫人看着他,道:“只有完美光鲜,毫无瑕疵,才能封神。” “现在,你可懂了?” 余景洛恍然,道:“所以,她当然不希望有人知道猝死蛊一事,更别说调查它的原因了。” 丽夫人点头:“当然。然而,人一旦封神,若被人发现其竟然还有瑕疵,即便只是一点点,就绝然无法再当神,她会连人都无法做了。” 她直直地盯着余景洛,笑得很是残酷,一个字一个字道:“这就是神的反噬!” 告别前。 丽夫人道:“今夜之后,我们之间的生意已经做完;巡游大典之后,你自带着……你妹妹离开便是。” “那人武杀术高强,她当真已不再重要?” “无论她如何了不得,现在也无力回天了。” 余景洛点点头,抱拳道:“夫人保重!” ——他当然不会傻到去追根究底,丽夫人也断然不会对他推心置腹,将绸缪之事全然相告。 既如此,他们的生意,已经算是两清了。 走到门口,却被叫住。 丽夫人道:“你知道吗,你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为人坦荡磊落,本应是翩翩公子,底色却很悲凉,仿佛永远无法快乐,即便行遍千山万水,见过世俗百态,肩上的包袱却仍抛不开。当年,我其实很想问问他,这个包袱到底是什么;然而,却没来得及问。如今我若问你,你会告诉我吗?” 余景洛道:“夫人看错了。” 丽夫人一笑,道:“多事之秋,我确实想多了。你放心,无论事成与否,过了大典之日,你们,定是安全了。” 余景洛轻声道:“多谢夫人。” 开门欲出。 丽夫人又道:“你知道我此生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吗?” “……什么?” “他们总说我生错了人家,嫁错了人,做错了很多决定——都没什么可遗憾的,这是命运,比起别人,我的命运肯定不是最糟的。”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最遗憾的事情,是直到死,他都一直在护着我,而我,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如果重来一次,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放下那些莫须有的矜持和懦弱,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们一起,无论前面是荆棘,是鲜花,是泥泞,还是阳关大道,我们一起,不必一定要到达,走到哪里,就算到哪里。” 她继续道:“你帮我问问你的妹妹,我这样想,到底对不对?” 余景洛沉默良久,再次回头,深深行礼道:“多谢夫人!” 桌上残羹冷炙,却仍调理有序,仿佛只要重新冒出热气,又可再次布盏待客——客人从来谨守礼节,把饭桌弄得一塌糊涂的,多半都是家人。 她看着他消失在门口,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他不是家人,甚至也算不得朋友。 临别之前,她竟然如此唠唠叨叨。 终将尘埃落定,眼角笑出泪花。她含着泪,却突然笑了,喃喃道:“好好的姑娘,扮得那样丑……” “你来……做什么?” 欧阳泺打开门,晨光中,他的脸色有些疲倦,一时让她心头一软。 余景洛走进房内,问道:“小凌呢,醒来了吗?” 小凌从暗处走出,早已穿戴整齐,接过他抛来的东西,问道:“公子,这是什么?” 余景洛道:“换颜水。你去找木松柏,找到后寻个地方躲几天,巡游大典之后再出来。” 小凌迟疑片刻,抱拳而去。 欧阳泺嘀咕:“她倒是很听你话。竟然答应去找木木,也是奇了。” 余景洛沉默不语,向前走了几步,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欧阳泺目瞪口呆,语无伦次道:“……你,你,要不要脸,这是,我的床……” 余景洛闭着眼睛道:“我就睡一柱香,你到时候叫醒我。” 说着,竟把头偏向里边。 很快,房内就传来轻柔而均匀的鼾声。 欧阳泺坐到一旁,看着床上毫不设防的男人,一时之间,竟愣怔起来。 明明刚才还气他气得要命,此刻却从心里某处升起一点甜蜜,且如雾一般散开,她四肢五骸浸泡在这甜蜜的浓雾中,变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劲,也不愿动弹。 ——她是不是也中蛊了?她中的这种蛊,是不是叫余景洛? 良久,她蹑手蹑脚走过去,痴痴地看着他的脸发了一阵呆,轻手轻脚取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我就睡一柱香,你到时候叫醒我。” 她撑着自己的下巴坐在他的身旁,丝毫也未曾察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变得这般听话。 第28章 巡游大典诛心之劫(二) 大典前一日,天气阴沉,万物肃杀,近几日皆是如此。 欧阳宁等在辰星殿的牌匾之下,白色蛊卫服在身,整个人显得挺拔精炼,头发整整齐齐,简单束于脑后,眉眼总算全部露了出来,剑眉星目,高鼻薄唇,除却往日狂野不羁,他原来竟是如此俊美不凡。 很快,眼里出现一人。 她着一身红色劲装,额间坠一滴泪滴状的红宝石,背着手,步履轻快地走了出来,对欧阳宁轻声说了一句,径直走在前面,向大雁城府门方向走去。 一红一白,和谐得像是一幅流动的画,很是令人赏心悦目;只是周围景致衰败,天气也又冷又湿,颇有些美中不足。 又是这条巷道,又是这条山路,又是这片树林。红白两个身影走了进去,小路上,却突然从天而降两个人,正是余景洛和欧阳泺。 不知为何,她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他疑惑:“怎么了?” 她看着他:“你可还记得……?” 这里竟是,他们两人久别重逢的所在。 余景洛点头,道:“那几天,我确实一直跟在你身边。” 她脸色一红,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可知道,那日,我为何会闯入这片树林?” “难道不是因为你发现了我?” “我一度也以为是这样。但是,那时候,我看到那个背影,第一印象其实不是你。” 余景洛脸色微变,道:“莫非是,欧阳宁?” 她点头。 他沉声道:“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并非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周围树木大小一致,树干光滑,一个多余的枝丫都没有,横竖都排列得整整齐齐,树下无一点杂草,头顶没有一片树叶。 冬日里枝叶凋零,倒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地上却也并无一片落叶,只有紧实的黑土,踩踏时很是厚实可靠,却让人心如履冰。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也越发安静。这样的密林,又少人烟,本应是鸟虫的天堂,常年都应有蝉鸣鸟唱,然而,两人耳旁却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周围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以听到。 欧阳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低声道:“这个鬼地方,怎么看起来这么奇怪?” 余景洛看上去也并不轻松,道:“这是一个森林迷阵。” 他解释道:“迷阵,这是机关术法中的一种,算不得稀奇,一般以自然之物设阵,比如树木,比如山石等物,内藏机关和杀招,人若不慎闯入此中,不知路线者,多半要惨死其中的。” “哦。” 余景洛低头看她一眼,又道:“这类迷阵也有难有易,全看其触发机关为何,致命杀招为何物。好比猎户所设的捕杀阵,不过就是一个陷阱,一条网兜,不仅不容易中招,即便中招,挣脱开来也很容易。没什么可怕的。” 欧阳泺松了口气。 “但是,”余景洛又道:“咱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应该是其中最厉害的那种。应该是多向触发的,路线当然是其中一种,通关路线大概只有一条,而其余四通八达的,应该全是死路,死路上埋伏着下一级的机关,或为陷阱,或为妖兽,或者别的什么,依次触发,闯入者总能死在其中的一环上。” “你不要吓唬我。” “而且,”余景洛又道:“在这种凶险的森林迷阵之中,最后那一关出现的东西,一定是致命杀招,是任何人都无法侥幸逃脱的。” “那……” “当然,这些触发机关以及杀招出现顺序也并非是固定的,你若是走运,一进到迷阵,就碰到致命杀招,也并非不可能。” 欧阳泺忍不住抓紧了余景洛的衣角,道:“那,那我们还走吗?” “走啊。”余景洛倒显得有些轻松,拉住她的手,道:“你跟紧我,千万别乱跑,记住了?” “好。我知道了。”她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认真说道。 四周安静若定,却让人感觉危机四伏。 一路提心吊胆。 不久,两人竟然毫发无伤地穿林而过!看着面前一片坦途,欧阳泺有些不可置信:“余景洛,这个迷阵,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我们穿越了?” 余景洛轻咳一声,道:“容易吗?” “不容易吗?” 余景洛不置可否,道:“走吧。” 脚下一条普通的山路,蜿蜒向上,通向不知处。山路旁低矮的灌木在冬日里枝叶凋零,枯黄颓败,四目张望,一片平坦,找不到任何可供藏身的阴暗之处。 若是此刻红铃回头,二人肯定无所遁形,暴露无遗。好在她竟一往直前,毫不旁顾——这好像是她的习惯,欧阳泺数次见她,都是这副模样,好像她的世界原本就只有一个方向。 在山路上又蜿蜒攀登了半柱香的时间,遥遥看见峻峭的山崖下一处所在,苍天大树林林总总,光秃秃的枝干重重叠叠笼罩着一间小庙,久违的太阳却突然露了脸,可惜就要下山,毫无温度;只是碎阳从树梢间穿过,照在庙顶,琉璃瓦的黄色光芒从枯叶间透散,让人心生些许暖意。 欧阳泺想象此处枝繁叶茂的样子,眼前仿佛看到一片沙漠中的绿洲。 余景洛带着她往一棵树上跃去,借力翻飞向前,停在庙顶后侧,趴伏压低,揭开身下的瓦片,从上往下望去。 庙内陈设颇为简单,正中一尊大佛,将小庙前后两分,佛前一张供桌,一个香炉,一把线香,桌前一个厚厚的蒲团;佛后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庙内只有红铃一人,她已经燃起一根香,跪在蒲团上闭目许愿,一缕细烟在她面前袅袅上升,消散在她头顶。 庙内非常安静,原来神也是虔诚的信徒。 欧阳泺却瞬时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抬头和余景洛交换了一个讶异的眼神。 因,古庙中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来了?” 但是庙中却实实在在只有红铃一人;泥塑的大佛双眼微闭,正慈悲地注视着她。 声音却真真切切,不仅屋顶两人听到了,红铃也已然听到,她听到了,却毫不惊讶,反而变得很高兴,她冲着大佛兴奋道:“是的,师父。” 那个声音又响起:“何事?” 红铃沉思片刻,组织好语言,方道:“今年巡游大典,我所盼之愿,不知能否达成。” 沉默一阵,声音缓缓响起:“成又如何,不成又如何,莫非你就不做了?” 红铃却马上坚定道:“当然要做,必须去做,谁也无法阻拦!” 她美丽的脸庞上闪现热切的光芒,仿佛正迎着太阳的光芒。 无人回应。 红铃慢慢跪了回去,道:“师父,前几日来此,你都不在,是去了哪里吗?” 声音道:“你我之前不是已经约定,有缘便见,无缘莫求?” 红铃马上道:“这句话您都说过好多遍了,但是,下次若您有事出门,能否提前告知?” 言语中竟有些许小女儿的娇态。 沉默。 红铃继续道:“这样的话,我也不必为您担心;或者,我还可以派人去护卫一下。” 那声音道:“不必。你,自己保重便可。” 红铃叹了口气,磕了个头,道:“师父,我今日来此,主要是看看您回来了没有;殿中还有很多忙,红铃先告退了。” “你且回去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便也不迟疑,向庙外走去。 静默中好像有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追着她的背影,然后,声音又想起:“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红铃笑脸回头,道:“是,师父。” 人已走远。 古庙中,大佛之后,突然一扇门开,一个黑衣蒙面之人缓缓走出,她的腰间,赫然坠着一颗红宝石,那颗宝石即便在幽暗的山庙中,犹散发着些许黯淡的光芒。 她注视庙门方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也提步向外走去。红铃刚刚燃起的那根线香,已然烧到一半,一阵野风过去,将它白色的烟灰吹落,露出闪烁的一点红色。 余景洛将欧阳泺带下,站定在古庙门前,道:“我没有骗你。” “什么?” “那个森林迷阵确实非常凶险。” “哦。”欧阳泺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知道咱们为何能那么顺畅地通过吗?” “为什么?” “因为,欧阳兄给我们留下了记号。” 欧阳泺大惊,道:“什么!?你们什么时候约好的,这事?” 余景洛道:“那日,我同欧阳兄一同回大雁城府,便约好了,他会将红铃的行踪透露给我。” “……你们!他为何要听你的?” 他言辞有些闪烁,道:“反正,就那样了。” “那你刚才为何不说,害得我担心?” “改天告诉你,”他面有赧色,俄顷正色道:“你在森林迷阵前面等我,我没来之前,千万不要乱跑。” 她疑惑:“你要去哪里?” 他犹豫片刻,道:“我去去就来,记住了?” 她只能点头。 余景洛无暇他顾,起身向远方掠去;欧阳泺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眼前,回头看了一阵眼前这座小而整洁的山庙,慢慢向山下走去。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间夜晚来得更加早,光线很快就昏暗下来,山风刺人,欧阳泺一个人走在冷清的山道上,感觉有些冷。 他当然是去追那个黑衣人了,她又不是傻瓜,岂能不知。 但是,为什么去追? 欧阳泺脑海中浮现他的脸,这张脸一向冷肃沉静,刚刚却有些莫名的焦躁。 她摇了摇头,甩掉他的影子,红铃的样子浮了上来。冷傲的,妖艳的,刁蛮的,现在,又多了娇俏可人的,这个蛊王宿主这般多变,她真实的模样到底是哪个? 这几个月身边发生了很多关于红铃的事情,耳边听到很多关于她的传说,这些事情和话语,简直没有一个是正面的;这位蛊族民众心中的女神,在大雁城府尤其是香雅轩众人的生命中扮演的角色,还真是卑劣不堪。 即便是欧阳泺,也难免渐渐对她提不起好感;然而,不知何故,见过山庙中那个红铃后,她心中的天平却莫名偏斜,偏斜向她心中的那个初始印象,那个在某个秋日下午,大雁城街道上初面的红铃印入她心里的形象。 她一定是个高傲却简单的女子,一定不会像他们想象中的那般污浊不堪。 她心里叹道:要是真能跟她相处一段时间就好了。 心中念头刚起,脚步却已顿住,眼前一个人影迎面奔来,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她大吃一惊,往旁边一让,向前面狂跑而去——红铃却在身后大声喊道:“你别跑!不要乱跑!” 欧阳泺哪里能听她的话,心里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大嘴巴,没事干嘛瞎想,此时此刻想要见红铃,不等于自投罗网吗?先不论之前的旧账,单眼下跟踪蛊主大人图谋不轨之罪,恐怕也够在蛊狱里待个十年八年的了。 她一慌神,凭着经验便往前面阴暗林木茂密处钻,竟忘记了余景洛的交代,跑了一阵,心中大骇,发现自己居然跑进了森林迷阵中来了。 环顾四周,树影憧憧,鬼气森森;耳旁静寂无声,心跳反如重锤击鼓,冷汗淙淙而下,全身汗毛根根竖起;她围着原处转了一圈,昏暗中好像有无数双眼睛正邪笑以待;她又抬头看了看天,不知是不是错觉,天竟然好像被什么东西遮得严严实实;她感觉自己俨然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盒子外面围着一堆兴奋躁动的眼睛。突然—— 肩膀传来一个重量,她瞬间跳了起来,回头去看,正对上一双眼睛,一声尖叫吓退在喉咙眼里,头嗡嗡作响,耳里像被人塞了两团棉花,良久才遥遥地听到身边红铃的声音:“……你还好吧?听到了吗?” 欧阳泺心中狂叫糟糕,脚下却虚软无力,不停使唤,只能一屁股瘫坐在地。红铃随之蹲在她的身边,责怪道:“让你别跑,跑进这里面可怎么好!” 欧阳泺不打自招,大呼道:“圣主饶命,我没有跟踪你!” 第29章 巡游大典诛心之劫(三) 红铃不怒反笑:“我就说,怎么有人会跑到这鬼地方来,原来你是跟着我过来的。” 见她并无指责之意,欧阳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稍顿片刻,弱弱问道:“……这鬼地方不是你自己弄的?” 红铃往地上一坐,道:“当然不是我,我哪有这个心思。” “那,你知不知道如何出去?” 红铃:“我只知道一条路……啊啊啊!!” 没说完,她突然怪叫起来,欧阳泺连忙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只见一条蛇吐着信子向她们游来,昏暗中眼睛格外闪亮,眼睛冒着绿油油的森森冷光。 是小翠。 欧阳泺放下心来,对它伸出双手,很是宠爱地说道:“小翠,过来。” 红铃不可思议,眼睁睁看着那蛇游向欧阳泺,慢慢缠上她的胳膊,接连打了好几个寒战。见她一边抚摸着它三角形的脑袋,一边向自己走来,连忙道:“你不要过来,你快走开!” 欧阳泺站住:“若非有它,咱们现在恐怕没这么舒服。你别怕,它很乖的,你要不要试试摸摸它的头?” 红铃:“……我不,你离远点。” 说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拔腿就向后跑起来。欧阳泺暗叫糟糕,也跟着向林中继续跑去,却只觉脚下一轻,天翻地覆,全身血液灌入头顶,直被灌得头胀眼花,口里仍喊着:“红铃,红铃你还好吧?” 红铃显然也不好,只听一声惨呼后:“我被吊起来啦,你怎么样?” 欧阳泺:“我也被吊起来……” 话未说完,四周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欧阳泺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因为她们看到了同样的景象,周围大大小小的树上,不知何时,突然出现成千上万的蝙蝠,它们簇拥成一团团,一堆堆,扑腾着翅膀,暗红色的眼睛在幽暗中发出嗜血的寒光。 欧阳泺认得这些蝙蝠,它们个头很小,牙齿却很厉;它们的双脚细如铁丝,却也像铁丝一般尖锐;它们的翅膀很宽大,但是大部分时候都紧紧缩在身体两侧——它们当然不是普通的蝙蝠,因它们并不会胡乱攻击,只是它们一旦发动攻击,面前的猎物必将尸骨无存。 她在夫人的书房中读到过:它们是异魂蝙蝠,连驭兽师看着都会感到头痛的一种生物。 欧阳泺想起余景洛之前的话,心道:这恐怕就是这个森林迷阵中最狠的杀招了。 这些杀招此刻像被施了定术一般纹丝不动,它们的眼睛却如银针一样盯着林中两个花样年华的女子,她们虽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却仍然忍不住轻轻地颤抖着——迷阵一时之间陷入诡异的对峙。 突然,欧阳泺听到一声闷哼,连忙去看红铃,光线此时更暗,竟看不清楚。她有些担心,问道:“红铃,你怎么啦?” 红铃却突然骇叫起来,随着那声叫声,迷阵中轰然一声,欧阳泺眼睛顿时瞪得溜圆,树上的蝙蝠竟像突然被解令,一齐飞了起来,在林中炸开了一锅热粥。耳旁又传来几声红铃的呼痛,欧阳泺心急如焚,喊道:“红铃,你还好吧?” 那边没有回答,她挣扎着去看,用力过猛,反而将身体转了过去,完全看不见那边情形了。 晃头蹬脚好一顿折腾,这才调整好方向,心顿时沉到了底,只见吊着红铃的地方只剩下一张破网在寒风中摇曳,人却了无踪影了。她心中一骇,忍不住哭腔喊道:“红铃!” 无人回答。 她咳嗽了一声,声音大了一些:“红铃!” 异魂蝙蝠开始乱窜乱挤,展翅声,细碎的尖叫声融合,一齐向她冲来,却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死死牵着,不敢贸然靠前。 即便如此,却也慢慢靠近,其中一只似乎格外大胆一些,猛然向她窜来,在她脸颊上用力一啄,尖锐的刺痛直抵心底,俄顷,她只觉液体蠕行,嘴里尝到了腥味。 血腥味瞬时也四散在空气中,原来跃跃欲试的畜生大为振奋,铺天盖地向她扑来,她瞳孔瞬间放大,用尽全力喊道:“红铃!” 随后,紧紧闭上了眼睛—— 意料之中的疼痛和撕裂却没有等来,耳旁却突然恢复了安静。 她惊疑未定将眼睛睁开,诧异地发现四周一片干净,异魂蝙蝠竟如来时那般,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红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不是应该喊救命吗,喊我干什么?” 树上并无人影,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还倒吊着,她的头顶应该是地面,那个视角很不熟悉,竟看不到她在哪里。 正思索着,自己突然下坠而去,口中惊呼,片刻之后,掉入一个怀里。 欧阳宁将她从网兜里解救出来,面前一堆人正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 欧阳宁眼中无比焦急,她轻轻朝他摇了摇头。 彩霞喝道:“你什么人,为何闯入此阵?” 她仍然是那个暴躁的彩霞,欧阳泺一时之间却无法不对她兴起十分感激之情来,无论如何,若非她及时赶来,自己此刻恐怕已经被那些蝙蝠撕成碎片了。 于是,她低声道:“我是不小心闯入的……” 彩霞大怒,道:“撒谎!给我掌嘴!” 欧阳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这位姑娘,这种地方,你觉得正常人如果不走错路,会愿意进来吗?” 彩霞道:“你鬼鬼祟祟在这附近干什么?” “彩霞,”一声清脆的声音:“休得无礼。” 红铃走上前来,凑过来将欧阳泺的脸查看一番。 欧阳泺颇不自在,转而问道:“你没事?” 红铃道:“我没事。” 欧阳泺:“那你,刚刚为什么喊叫?” 彩霞将鞭子在空中虚打了一下,道:“放肆!胆敢对圣主不敬,我看你是活腻了!” 红铃有些不耐地斜瞥一眼,看着她安静退到一旁,才继续道:“我也被咬了一口,若非那些东西被你引过去了,我此时恐怕性命有忧。” “所以,”她笑道:“现在,你已经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她的笑很有些孩子气,欧阳泺受到感染,也不自觉地笑了。 她却突然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啊?” 她围着她走了一圈,道:“即便是误闯,你也应该从另一边闯进来,你为何能穿过这个迷阵?” “我……” 她又道:“异魂蝙蝠虽然长着眼睛,却都看不见东西;它们定位猎物,全凭声响——你怎么知道它们的特性?” 因为知道它们的特性,才在一开始完全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后来又用声音来引开它们——欧阳泺万万没想到情急之中,竟暴露了自己,此时有些百口莫辩,嘴唇翕合,也只是重复道:“我……” 红铃有些玩味地看着她。 彩霞的脸上,突然现出阴恻恻的笑容;眼神已变得让人害怕。 欧阳宁却像雕塑一般,不动,不说,无丝毫表情。 一片死寂,压迫得欧阳泺胸口有些发紧。 红铃却突然拍了拍手,很轻松地说道:“你可真是个怪人。” “啊?” “我看,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怪物似乎有些怕你,很是奇怪。” “我……” “你既不怕蛇,又不怕蝙蝠,这个迷阵里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大概也没有你会怕的。”她玩味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却突然转身,对着彩霞道:“彩霞你看,还真有你这个迷阵困不住的人呢。” 彩霞怒瞪一眼,道:“圣主说的是。” 欧阳泺轻轻松了一口气。 红铃转向她,道:“总之,你总算救了我一命。你叫什么名字?” “啊?” “你叫什么名字?”红铃又问一次。 “欧阳泺。” “哪个泺?” “水旁加一个快乐的乐字。” 红铃道:“泺,砂砾,坎坷之意,这个名字不大好。你要换个名字吗?” 欧阳泺劫后余生,脑袋有些懵,随口问道:“换个什么名字?” 红铃竟细思一阵,道:“去掉水旁,单一个乐字如何?一生喜乐,无病无灾。” 作为圣主,给人赐名应该是工作之一;但是此语一出,就像一杯热水,在这数九寒冬里,令欧阳泺心头一暖。 彩霞又咋呼起来,道:“圣主赐名,还不磕头拜谢。” 欧阳泺暗叹口气,红铃冷道:“彩霞,别忘了分寸。” 声音不大,威仪十足,瞬时变成大雁城街上那个招摇过市的蛊王宿主。 彩霞吓得全身一抖,再也不敢多言多语了。 欧阳泺心道:看起来,这彩霞刁蛮霸道,心里倒是真把红铃当作圣主的。 红铃却又温声来问:“如何?” 欧阳泺忙行礼道:“多谢圣主,但是小女名字乃家母所取,不宜改动。” 红铃愣住片刻,眼中羡慕稍纵即逝,道:“既然是母亲所取,确实不改为妙。” 众人出了迷阵,红铃带着一群人,正欲离去,却又回头叮嘱:“在蛊族,不可直呼我的名讳,会有人找你麻烦。” 欧阳泺恭敬行礼:“多谢圣主提点。我记住了。” 红铃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彩霞往后狐疑地看了几眼,虽不甘愿,却也只能作罢。 等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小路尽头,余景洛不知从何处突然跃出,脚步未定,压抑的狂怒劈头盖脸:“不是让你别跑,怎么会跑进迷阵里去了?还跟红铃撞上了,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太长了?” 瞬时把欧阳泺吼得一愣,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她的精神本就到了强弩之末,心头万千恐惧委屈滔滔而来,眼泪如雨般滚滚而出,边哭边道:“余景洛,你怎么才来……” 这一声,直唤得余景洛心头酸痛无比,多少怒火都已烟消云散,将她紧紧抱紧怀里,却连自己都未发现,身体也已颤抖得不成样子。 谁也不会知道,当他急匆匆赶到迷阵前,却没有看到预想中的那个人影,心里有多么的慌张;在无望的寻找和等待中,他产生了多少可怕的推测;见到她时,他有多少怒火,便有多少狂喜,便有多少绝望。 好在,她终于已在他的怀中。 于是,他颤声说道:“我们走,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欧阳泺仍饮啜不已,未曾发现,余景洛的眼神从刚才开始,已变得十分复杂…… 一个时辰前。 余景洛向前方黑影掠去,武杀者在追击敌人或者在躲避追击之时,均会习惯性留些余地,以作变故之用。 但是,他没有;他必须全力去追,冥冥之中他已经知道,那人肯定已然猜到自己正在找她,失去这次机会,等到下一次,恐怕得是猴年马月。 他已然等不起。 黑衣蒙面的女人,她腰间配着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软剑,和她对战,他有一些莫名的熟悉感。 森林迷阵中刺杀欧阳泺的女剑客;大雁城茶楼,那个孤身走出的身影;莫留山中,操控欧阳宁的女人——她看到他,总会迫不及待地逃跑。 这个人,就是桑姨。她逃跑,不是因为忌惮,而是因为他一定能认出她来。 梁懿费尽心思斥巨资寻来这把软剑,将它送给了自己最信任的贴身女侍。 桑姨带着这把剑,出现在他人生的每个转折口;最后,也用这把剑,挡住了向他头顶劈来的那一剑。 这样的人,这样的剑,他怎么可能认不出? 多年苦练,桑姨的武杀术已难有人出其右;而余景洛年纪虽轻,却也经过十数年的苦心钻研,又加上本就很有天资,在她面前,竟也不显弱态。而正因为年轻,他的耐力和体力还更胜一筹。 因此,半个时辰之后,桑姨见仍甩他不掉,只得停了下来——不惑之年,她知道,生命中大部分时候,除了面对,并无别种选择。 余景洛落定在她身后。 她脊背挺得笔直,眼睛直视前方,若有所思。 他问候道:“桑姨,好久不见,你好吗?” 桑姨粗暴打断:“不必如此客套,抓紧时间,有话直说吧。” 年轻人的心中难免泛起酸楚,但只是略微,如今的他,永远不可能再那般脆弱敏感了。 于是,他也不再遮掩,直接问出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我是不是我父亲的亲身儿子?” 桑姨闻此,转过身来,冷笑道:“你真是个好儿子!” 余景洛:“我猜错了吗?” 莫非,天底下真的有父亲会无缘无故向自己的亲身儿子挥下屠刀? 桑姨冷笑:“你把自己的母亲想成了什么人?!” “她可是智谋无双的北水令主白睿的弟子,是富可敌国的西金令主梁仓唯一的女儿,以她的心智谋略、财力地位,若非所爱之人,她岂能为他生儿育女;若非心甘情愿,她岂肯轻易下嫁?” 他也仍问:“难道,她就从未受人胁迫?” “没有谁,可以逼迫梁懿去做任何事情;你的母亲,非常刚烈,宁肯去死,也绝不会受人胁迫。” 余景洛:“那,那为何……?” 他终究还是无法将血淋淋的事实说出。 桑姨道:“这恐怕,除了那个畜生,没有谁能猜得到了。” 亲耳听到别人如此咒骂自己的父亲,余景洛竟然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他只是说道:“看来,你果然是我母亲的朋友。” 闻此,桑姨的眼中竟闪现出泪花,缓缓道:“她当然是我的朋友,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知己。” “因为这个,你才不愿与我交战?” “若非必要,我一辈子都不想和你成为敌人。” “若非必要?也就是说,也并非绝对不可能?” “把你送入暗道,是我答应你母亲的最后一件事情。如今,我已经自由了。” 一个自由的人,当然可以做她想做的所有事情。 余景洛一顿: “所以,你在蛊族所行之事,与我并无关系?” 桑姨点头:“与你无关。只要你愿意,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只是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份安全呢? 余景洛心头苦涩,却不愿纠结于此,反而问道:“你知道我现在跟什么人在一起?” 桑姨神色莫测,道:“……你若想安静地度过余生,最好离开她。” 他紧问道:“她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何要杀她?” 桑姨答非所问:“无论我杀不杀她,她都是绝对不会长命的人!” 余景洛:“……你到底是什么人?” 桑姨冷笑:“若是梁懿亲自教你,这样的问题肯定不会从你口里问出。” 说完,桑姨腾身一跃,向前飞腾而去,徒留一个声音,飘散在风里:“你若想知道,自己来找答案吧。” 若是别人不愿意,你要么会得到一个假答案,要么会得到拒绝;若是别人愿意,你根本不必去问。 所以,若真的想知道答案,就得先打消这种不劳而获的想法,要么让人不得不告诉你,最好便是,自己找到答案。 自己找到答案…… 余景洛苦笑了一下,心里对某个人说道:看来,你也并不比我走运多少呢。 第30章 巡游大典诛心之痛(四) “轰!” 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震天的锣鼓,鞭炮,着“神衣”的巫蛊不知从何处窜出,气势如虹地奔上街头,凶神恶煞的面具惊得街道两旁如水的蛊族民众惊笑连连,吓得孩子们哇哇大哭。 蛊历十二月初四,巡游大典。 在这个日子到来之前的一月,蛊域内家家户户均会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把养蛊的器皿擦拭得干干净净,杀猪宰羊,走亲访友。大典开始的前三天,开始斋戒沐浴熏衣,于家中祝祷守福,此时蛊族大大小小的街道,几乎难觅一人;到了大典之日,众蛊民结束斋戒,从蛊族各处,赶到大雁城主街,跪拜在街旁,等候蛊王宿主出街巡游,赐福大众。 据传,蛊王宿主的玉手可以祛除百病,她洒出的圣水可以破除百灾,她的话语是金口玉言无不灵验—— 当今圣主红铃破除旧制,改乘辇巡游为步行巡游后,普通的蛊族民众只要够走运,接触圣主的机会陡增;前来参加大典的民众也就一年更比一年增加了许多。 天已大亮,数丈高的神台早已搭就,从上到下裹上五彩绸缎,绸缎上细细绣着图腾和文字,所有针脚都经过严密检查,不允许存在半点疵漏。 太阳还未出来,天空阴沉不定,太阳定会破云而出,届时,他们的圣主将随着太阳,突现神台。 大家都在等待着,期盼着,就像期盼着丰收的成果和幸福的生活。 圣主的步辇隆重装饰,已经停在神台后方,红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他们还是不肯来?” 彩霞毕恭毕敬:“那帮……长老们说,他们会在月亮宫给圣主祈福,祝祷蛊族平安。” 步辇中传来一声叹息:“未曾料他们反应竟会这样大。” 她的脸上,闪现一丝忧虑,耳旁,却似乎又响起一个慈祥的声音:“别人不许,你便不做了吗?” “不,该做的,当然还是要去做。” 她眼神又恢复坚定,又问道:“姨娘可准备妥了?” 彩霞眼中有丝不快,道:“圣主,你何苦为了她……” “彩霞,闲话少说,而今往后,姨娘便是我红铃的母亲,你当牢牢将此记在心上。” 彩霞表情有些扭曲,不情愿道:“是。” “都妥了?” “妥了。只等太阳升起,便可登台了。” “嗯。” 一个洪钟一样的声音腾空传来:“恭请圣主登上祭天台!” 神台之前,巫蛊已经离去,民众聚于大街,闻此立即匍匐一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眼中饱含期待的热泪。 轰天锣鼓响起,彩绸翻滚,众人山呼:“恭迎圣主!” 呼喊声中,太阳轰然而出,普照大地,与此同时,神台中央,白衣女子翩然而至,仿佛从天而降,又似破土而出,衣裙翻动,仿若谪仙,笑视苍生。 她款款移至神台前方,那里早备有供台。香炉、三牲、香烛整齐摆放于上。 她向着翘首期盼的民众,用温柔而慈悲的声音大声道:“我族众生,今日聚此,受天地赐福,但愿天佑我蛊族,生生不息,世代安宁!” 众人跪倒,心中如噎。十里长街,人影憧憧,却鸦雀无声。 长老正要喊礼,红铃玉手一摆,道:“我等乃天地之子女,亦为父母之子女,此等盛日,叩拜天地,亦应叩拜父母;今年大礼,我想请上一人共同受礼。” 停顿片刻,她扫视一周,继续道:“众人皆知,我父已经在席,我母已然亡故,但是,有一人却将我养大,待我如同生母,今日,我将请她登上神台,受我叩拜,与我族子民共享太平昌盛!” 民众深受感动,纷纷道:“圣主仁孝!” 台上众位佐礼脸色不佳,却也不言不语,他们心里不愿意,但既然连长老们都已默许,他们自然也不便反对。 更何况台上这位年轻的圣主,做过的离经叛道和不循旧例的事情,也已经太多,哪里又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就能阻止得了的呢? 司礼余光一扫,心中了然,大声道:“恭请丽夫人!” 声音落处,丽夫人庄重贵气,从神台后面缓缓走出,走到前端,微笑着挥手致意,然后款款向立于末席的长老走去,站定在他的身旁;那位长老白发白髯,表情悲苦,他今日脱下了僧袍,与佐礼一道,着庄重的玄衣。 蛊卫连忙替她布了一把椅子。 喊礼声再度响起:“祭礼开始,鸣锣,放炮!” 祭天礼这才按照正常流程开始进行。 祭完天,红铃把礼香插进香炉。转过身来,把佐礼们一一扶上座位——这也是大典的一部分,因为佐礼本应由蛊族长老们担任,这个礼是为了感谢他们的护佑之恩。他们今日人虽不来,礼却不可废。 她来到连青留身边,温声道:“父亲,请上座。” 佐礼们均是一惊,面面相觑。 连青留微微点头,坐了下来,神色却有些沉重,仿佛正承受重压。 最后来到丽夫人身边,笑道:“母亲,请上座。” 丽夫人未曾料到她会如此称呼自己,原本笑意盈盈的脸转为惊讶,有些不解。 红铃又道:“母亲,请上座吧。” 丽娘盯着她,良久,轻笑一声,在椅子上坐了。 佐礼中的一位忍不住开口反对:“圣主,您贵为我蛊族宿主,万不可如此屈尊降贵,乱了身份。” 红铃却笑道:“长老们说的是。但是蛊王为蛊族的母亲,红铃却自有自己的父母,我为圣主,不便跪拜行礼,唤上一句父亲母亲,应该还不至于乱了礼数才是。” “你唤连长老便罢,如此唤丽夫人,却……有些不妥。” 红铃谦和一笑:“佐礼这便错了,父亲唤得,母亲当然也可以唤的。” “可是她毕竟不是……” “停!”红铃将手一摆,打断道:“长老们那里,红铃自会前去领罚;典礼还在继续,咱们就不要再争执这些了吧。” 佐礼脸色发青,摇头叹气,只得作罢。 司礼抓住空隙,连忙喊道:“圣主受礼!” 红铃含笑,高昂着头,向神台正中一张铺着白色兽皮的椅子上走去。 七年前相同一幕,她最终取得胜利;彼时如是,今日亦可。 十来位蛊民手拖圆盘,盘中是自己精心准备的献礼,陆续登上台来,呈于红铃,高呼道:“圣主恩泽大地,献礼奉于蛊王宿主。” 红铃颔首点头,蛊卫收下献礼,置于神台前端,献礼上红色的绶带随风飘扬。 “礼成鸣炮!”司礼喊道。 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硝烟四起。进献的十来名蛊民依次慢慢向神台之下走去。 一切井然有序,刚刚那番不快似乎也正随烟消散。 突然间,正随献礼者缓缓下台的一人眼中凶光一闪,未待众人反应,她已掠身上前,刀光一闪,一道鲜血随刃而出,桃花一样喷洒在神台之上。 惊愕间,只见丽夫人闷然一声,从座椅上滑坐在地,捂着胸口。血从指尖汩汩外流,她怒目圆睁,死盯着红铃,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软瘫在地。 那刺客一击已中,丝毫未做停留,一个翻滚,消失在神台后侧。 欧阳泺白纱覆面,站在一众蛊婢之中,眼见一人从台上迅速跃下,向人群中仓皇而去,余景洛紧随那人而去。 俄顷便见连青留抱着一人,脚步趔趄,向台下走来,众人围了上去,人群中有人惊呼:“夫人,你怎么啦?” 丽夫人被放下,半坐在地上;她从连青留怀里挣扎出来,踉跄一阵,终坐不起来,索性躺倒在地,看着天空,怔然一笑:“婆婆……” 欧阳泺挤进人群,看到那个一向着装隆盛的女子,此刻狼狈卧于血泊之中,脸色苍白无比,头发和衣服早已凌乱不堪,心中没来由变得十分酸涩。 她心中不忍,走近前去,将丽夫人抱入怀中。 丽夫人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面孔,已无力计较,只胡乱道:“婆婆,不要,不要难过……我,我,很好……” 似乎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她脸上竟真的露出笑容,那笑容看上去十分轻松,十分惬意,仿佛她正要前去一个十分向往的所在。 不知何时,红铃也已挨跪在欧阳泺身旁,脸色也并不比丽夫人好看多少,她眼中含泪,道:“姨娘,你坚持一下,大夫就要来了。” 丽夫人眼神移到她身上,怔怔地发呆,仿佛已经想不起她是谁,又似乎正蓄积力量。 很久,很久,竟然什么话也未说,就只是那样怔怔地看着。然后,渐渐地,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红铃却猛然扑倒在她身上,道:“对不起,对不起,姨娘,对不起……” 她在心里疯狂喊道:我太小了,我当时太小了…… 小到分不清是非对错,不懂得权衡轻重,不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这样的身份,不应该赌气任性,因她一双稚嫩之手,已足够翻弄风云。 看着人命在自己面前慢慢消失,她突然醍醐灌顶,五岁小儿,一夕长大。 补救却原来早已来不及,丽夫人的血已经流尽——她自己的白衣和双手,已被染得腥红。 红铃用力过猛,丽夫人的尸体被这一扑,头猛然后仰,嘴巴大张,满口鲜血向着红铃,仿佛大笑她的狂妄和无知。 红铃一屁股蹲坐在地,忍不住大哭起来。 欧阳泺心头似乎被人狠狠砍了一刀,眉头骤然一皱,突然间竟如坠云端,不知所为。 大典暂时中断。 离神台较近的蛊族民众好像在鞭炮声中听到一声尖叫,议论纷纷。 “我好像听到尖叫声。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能发生什么事情,呸呸,大吉大利。” “应该在准备吧,我听说今年的福礼很丰厚呢。” “不知道今年他们会求些什么呢?” …… 而那神台,笼罩在炮火灰烟之中,献礼红绸以及神台彩绸随风翻涌,仿佛仙境般梦幻,又好像一场浩劫正在启动。 锣鼓再起,鞭炮再起,典礼终于继续。 蛊民们翘首期盼,下面已经到了他们最关心也最喜欢的环节,那就是赐福礼。 红铃和佐礼们步下神台,在赐福台上落座,赐福台比神台低矮许多,布于神台之前,也是众蛊民之前。大家已经簇拥向前,推推搡搡,嬉笑怒骂。 该礼本来就是与民同乐之意,是蛊民们难得的亲近圣主和长老的机会。 在赐福礼上,本年次被蛊族推选出来的十来位蛊民会有幸登上神台,陈述心愿,接受赐福,并得到福礼——那里面经常会有一只由蛊王宿主亲自养育出来的蛊虫。 而他们的同伴会在台下围观,起哄,尽情喧哗。 是无论怎么闹都不过分,怎么说话都不会被诟病的时刻。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司礼喊道:“赐福礼开始!” 欢呼声久久不息。 喧声稍歇,司礼终于又喊:“受赐福!” 语音落处,一个老妪颤颤巍巍登上台来,她面容死寂,稀疏白发束成一缕,半悬在颈后,走三步,喘两下,在众人的担忧和轻呼中,总算到了圣主跟前,想要跪下行礼,却似乎连弯个腰都有些困难。 她的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脸色僵硬的年轻女子,她们“扑通”一声,跪在她的身后。 一直怔然发呆的红铃也难免感到困惑,问道:“老婆婆,你求些什么?” 老妪的声音同她的人一样,仿佛经过万里苦旅,只剩下悠远和干涩,道:“请求圣主替我儿祛蛊。” 佐礼们相视一望,其中一人奇道:“祛蛊为何不去找医蛊,反来了这里?” 台下民众也又有人叹道:“好好的机会,被这老太婆给浪费了。” “要是可找医蛊,我又何必来到这里?”老太婆倒是不疾不徐,人活到她这个年纪,世间已再无事可使她焦躁了:“我来到这里,当然是因为这蛊,只有圣主可解。” 说完,她以一种奇怪而扭曲的姿势,缓缓跪倒在地,朝红铃深深行了一礼,道:“圣主种的蛊,还得劳烦圣主来解。” 第31章 背叛 在我三十多岁的某一天,母亲曾经和我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老,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了。 现在,我总算已经明白,为何她将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说完却已在抹眼泪。 我有两个女儿,托蛊灵和圣主之福,两个孩子从小很让人省心,不仅健康平安,而且勤劳肯干,街坊邻居无不交口称赞,羡慕我有子女的福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日子过得舒服惬意,她们带给我无穷的动力和干劲,一想到她们,天底下再大的苦难我都不怕,更何况,我们一直过得很顺利。 直到那一年,大女儿带回了一个小伙子,告诉我说她已将丝帕送出,从此不再“走亲”。那么大的一件事,事先我竟一点都不知道,错愕之余,我想着孩子们大了,终归会有自己的主见和选择。而且她是个好姑娘,她的眼光和判断总归还是可以相信的。于是,我没有反对,并给她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典礼。 然而,大礼之后,他们的日子却过得十分不顺利。那个青年竟是个品行不端满口谎话的酒鬼,二两黄汤下肚,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光是替他收拾那些烂摊子,都够我们苦不堪言的。 多少次我看着我一手养大的女儿躲在暗处哭泣,想要做些什么,却除了后悔和流泪,束手无策。因此,我暗暗下定决心,绝对不让老二重蹈覆辙。 很快,她也到了年纪。 她很乖,一直将姐姐的教训放在心里。让我的担心变得有些多余。然而有一天,她却跑来告诉我,说要离开蛊族,去中原游历。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不需要知道这些。 少年人的心思太过单纯,选择和判断也常太过冲动。对于这一点,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所以,这一次,我选择拒绝,把她关了近半年,完全断绝她跟外面的任何联系,让她彻底死了那份心。 而,时间究竟是怎么过去的呢? 是在大女儿鸡飞狗跳的生活中,还是在二女儿望着窗外蓝天的静默里? 昨天似乎还看着两个孩子扑进我的怀里,今天,我却已经成了黄土已经埋到脖子的垂死之人。我眼睛花了,手脚也变得很不灵便,想煮个东西来吃,却因为忘记关火差点烧了整个房子。 终于,我只能倚靠孩子们生活了。 她们对我的态度,却实在令人伤心。 大女儿动辄对我大发脾气,常常吓得我连大气都不敢喘。有一次,我不小心将她纺麻的器具撞到在地,她竟当着我的面,将它摔得粉碎。 小女儿呢,她倒不发脾气。她只是把我当成空气,完全不搭不理,甚至不愿意跟我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一看到我的半片衣角,就感到恶心难受,马上脚底抹油,逃得无影无踪。 我成了一个伤心的老人,无用却处处惹人心烦,触人伤痛。我知道自己成了她们过往岁月里所有不堪和怆痛的载体以及原因,那些东西原本可以深埋入心底,却因为我的存在,不得不面对——她们恨我,怨我,是那样理所当然。 但是我为什么不可以不甘心?我辛苦一辈子,从来尽心尽力;我为了她们,已经付出了所有的精力和人生。到头来却得到这样的结局,我当然也可以感到委屈,感到愤恨! 我要她们孝顺我,尊敬我,听我的话,让我开心一些——我有这样的愿望,难道不也是理所当然? 讲道此处,老妪看向台上众佐礼,又看向台下正听得聚精会神的人群。大家都默默无言,暗自叹息。终于有一人问道:“所以,你给她们种了蛊?” 老妪却惊得退了一步,站定了才缓缓道:“不错。我向圣主求了两只蛊,种在了她们身上。” 意料之中,人群却仍发出一阵惊呼。 等这声音消了,老妪才继续道:“她们果然变得十分听话,就像她们儿童时那般。” 我让她们做什么,她们便做什么;她们对我十分尊敬,吃穿用度无不以我为先;她们为了我,和伴侣子女吵架,也不再出去呼朋唤友。 她们开始围着我转,将我当做生活的重心,一如我也曾经将她们作为我生活的中心和全部意义。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这老太婆,也太自私了。” 那人的话,立即进了老妪的耳中,她看向那人,道:“我自私吗?我有什么错?既然大家都为自己活,我为什么不可以,难道仅仅因为我老了吗?” 那人嗫嚅道:“话虽如此,但是……” 老人轻笑一声:“但是,我确实是太自私了。” 我每天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我并没有错,一点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小孙女找出了二女儿藏着的包裹,拿来问我:“婆婆,这是什么?” 那包裹非常简单,只有几身洗得发白的衣裳,以及一块成色不佳的玉。 她小时候多病,那块玉是用来“润命”的。小孩子喜欢玩闹,我怕她掉了或者摔碎,所以不敢给她戴贵的。她长大后,我给过她不少好玉,而计划离家时,她竟带了这一块。 我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一件事——何止一件事,自从生下这两个孩子,我岂非日日都在出错;我为她们做过的事情中,真正有哪怕一件是算得上完全无错而值得我沾沾自喜的呢? 我费的力气越大,不过就是错得越远。我的孩子因此受罪,难道不应该把账算在我的头上吗? 更何况,我已经老了啊,本来就应该把一切都放下了。 老人显得很疲倦,眼神空洞而寂寥,脸像尝到某种苦味般蓦然扭曲,须臾又变得平静,道:“所以,圣主,请给她们祛蛊吧。” 将她们绑在身边,让她们陪我说话,伺候左右,已经变成一场难以忍受的刑罚,所以,替她们祛蛊吧。 让她们变回自己,去生活,去埋怨,去感受。 让我,享受这生命最后的磨难和苦痛…… 人群中有人嘀咕道:“这老太婆,差点毁了自己的女儿。”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胳膊,不满地瘪了瘪嘴,不作声了。 红铃怔怔地看着老人,似乎还沉浸在她的故事之中。老人等了一阵,抬起头来,用混浊而无神的眼睛看向她,催促道:“圣主?” 红铃为难地看着她以及她身后的两个年轻女子,道:“我……” 连青留却站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他取出一根数寸长的松针,缓缓从两名女子的巅顶百会穴刺入,一股真气顺着松针涌入她们体内。 众人只看到她们整张脸蓦然一阵痉挛,喉咙中发出野兽受伤的低哮。 俄顷,松针已经拔出,针尖上有个细小的东西蠕动片刻,便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之中了。 那两名女子已经恢复了平静,呆呆地看着面前出神,突然,脸上现出一丝赧色,扶起身前的老妪,逃也似地向赐福台下去了。 短暂的骚乱之后,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她们到底中了什么蛊?” “这我们哪能知道?圣主的蛊……总归是些不错的好蛊。” “那两位姑娘好像被控了心智,我记得以前圣主不是说过,蛊族不允许养控人心智的蛊了吗……” 却听台上突然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司礼道:“刚才出现了一些小插曲,大家不如将它忘记吧。下面有请第二位子民上台——受赐福!” 这次登上台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两人均着汉人的青衣简衫,倒是干净整洁,只是男的一脸忧色,而女的,看上去有些呆滞。 红铃看着他们走到自己面前,双脚几不可查地往回缩了寸许,看着他们行完跪拜礼,道:“你们,求什么?” “求圣主替我妻子祛蛊。” 又是祛蛊,台上的佐礼们和人群几乎同时都提起了精神,有些弄不清楚今年的巡游大典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男子见红铃不解,便开始慢慢讲述起来。 我是从中原特意赶过来的参加今天的大典的。 我的妻子,名叫小姜,从小被父母定下娃娃亲,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我们已经十分相爱——我们的成亲礼上,无人不说,我们真是天作之合,一对璧人。我们自己也知道缘分可贵,相约不负此生,终生都将彼此扶持,患难与共。 我们汉人的规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我还是我们家族这一代的独苗。因此,成亲三年后,小姜的肚子还没有动静,整个家族都有些慌了。 数年寻医问药,一碗又一碗的苦药流水一样进了她的肚子,却像倒进沙漠里的水,没有给我们带来一点改变。很多年里,我们都过着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遇到一位世外神医,我才知道:小姜,根本无法生育孩子。 彼时我们成亲已快十年,听人说,久处的夫妻难免龃龉,或许我们有别的烦恼,因此感情不减反增。我只道今生没有子女的福分,虽然难免有些遗憾,却也不打算再继续折腾。 然而小姜却并未如此想,她竟伙同我的父母,暗暗替我张罗了一位小妾,并将我灌醉,安排我们同了房。不久,这位小妾果然有喜了,家里自然喜气洋洋,我虽然面上不快,心里其实却也很是高兴。 日子若能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倒也无事。只是那小妾有了我的子嗣,本身又极善讨好卖乖,入府数年之后,不仅深得府中上下喜欢,连我自己,也渐渐觉得她温柔贤淑,知书识礼,对她喜爱有嘉了。 因此也便离小姜越来越远,以至于到了后面,我连看,也不想再看见她——人很奇怪,本来是我背弃诺言,午夜梦回之际,也常常因此心怀愧疚,自责难安。但是,我心里却总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说,这一切本就是她的错,是她自作主张求仁得仁,怨不得别人。 小姜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有一次,她竟然跑到小妾的院子中来,说要和我见一面。那天寒风瑟瑟,她应该是在风中等了很久,脸冻得发青。我透过书房的窗户看着她的身影,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你快走。 那天,她终归还是没有见到我。 她的娘家遭了大灾,她原本想向我打听一点消息,并让我试图营救,我的书童却告诉她,那已经是半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我看着她落寞地离开。书童告诉我,她只留下两个字:保重。 当天晚上,她自杀了。保重,是她的遗言。 说到这里,男人看向台下诸人,似在询问,又似乎在问自己:“我错了吗?彼时,但凡我觉得生活有些美好,只要一想到她,便知道种种夫妻和睦父慈子孝都不过是一种幻觉,这样的她,我不想看到,不想想起,岂非十分自然?” 但是,看着她了无生气的身躯,我还是不得不接受,我错了,我背叛了她,我对不起她。 如果让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我这一生,必将背上沉重的镣铐,再无好好生活的可能。 于是,我花重金,专门托人从蛊族圣主那里求来一只蛊,种在小姜身上,我让她忘却过往,忘记烦恼,好好地在我身边,活着。 我想,这或许是我可以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有错。 直到那天,我在小妾——不,那时,她已经成了我的妻子——我在她房里,见到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亲口告诉我,我养了十多年的孩子,竟然不是我自己的孩子,而是他的。 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最大的傻瓜,被所有人蒙在了鼓里。 无法生育的那个人,竟然是我。 小妾之所以能将小姜步步逼退,甚至走上死路,不过是因为,她是带着身孕嫁过来的,若小姜不想让我知道这个秘密,就只能乖乖让位。 我永远也忘不了小妾和我说过的话:“只有她把你这样的人当成了宝,我只要一想到你,将如此深爱你的人做成了傀儡,天天带在身边,当做丫环使唤,我就觉得既恶心,又恐怖。” 说到这里,他突然狼狈大笑,笑完之后,又有些想哭,道:“所以,我今天才会来到这里,请您祛了她身上的蛊,让我用余生,向她赎罪。” 听到“祛蛊”两个字,红铃身体马上僵住片刻。连青留却又如之前,走了过来,替那女子祛了蛊。 人群中有人嘀咕:“圣主听到这样的故事,竟然也不舍得亲自动手祛蛊么?” 旁边的人道:“圣主身份尊贵,怎么会做这种事情,你看,那女子醒了。” 台上,一直静静跪在男子身后的小姜眼中渐渐恢复清明,她愣怔片刻,渐渐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慢慢站了起来,向台下走去。 众人都看得有些懵,中年男子似乎也没有搞清楚状况。连青留道:“中蛊之人,神识虽被牵制,却并非完全关闭。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她多少还是能回想起来一些的。” 男子听完,匆忙喊道:“你要去哪里?” 女子回头浅笑,道:“你既已经让我变傻,又何必让我醒来?我既然已经清醒,又怎么可能再继续陪你演下面的戏?” 男子悲声道:“你恨我吧?你恨吧,但是求你,不要离开。” 女子无言,良久嗤笑一声,道:“你还是不懂我。我永远不可能真正恨你。我能做的,只有一样。” 离开。 我能做的,只有这个。 人群竟给她让出一条路来,大家眼睁睁地,就这样看着她消失在满大街的人海之中。 有人道:“迟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两人还在一起又有什么用,光那些回忆就够折磨的。” “要是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怪事,我们蛊族虽然以买卖蛊虫为生,但是一般还是得了解一下求蛊之人的背景的。你们说,早些时候,圣主知不知道这些事情?” “圣主不可能知道,若是知道,应该会想更好的法子去帮助他们的。” “但是,那人说,他的蛊,可是重金买的……” “重金买的又怎么样,我族圣主,难道是贪图银两不顾道义之人吗?” “话虽如此,那老婆婆求到的蛊,可也是有些……不大能见得光的。” …… 争论之声渐成鼎沸之势,一时在大雁城主街煮了一锅热粥。 第32章 巡游大典诛心之痛(六) 声音传到神台之后,已经有些难以辨清,只听到轩然人声中,间杂一些“圣主”“怎么可能”“蛊”之类的词语。 赐福礼后,便是巡游;伴随圣主巡游的蛊婢已经候在神台之后,她们虽也隐约猜到前面出了差子,表情却无半点惊讶好奇之色。 为了今日巡游,她们从身段到表情,都已练习过无数遍。 队伍的末尾,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有她没有经过练习,所以此刻,她已是难掩急色。 她是欧阳泺,换了一身衣服,也卸去了脸上刀疤和痦子,恢复了原本的样貌,混进了红铃的巡游蛊婢队伍。 胳膊被人一扯,她转过头,看到不知何时,余景洛已经回来。她连忙问:“追到了吗?” 那个杀了丽夫人的刺客。 他摇头:“她的动作太快,今日大街上又全是人,很难找。” 欧阳泺点头,又问:“前面到底发生了何时,怎么那般吵闹?” 余景洛面色沉重,道:“丽夫人安排的人,来了。” 欧阳泺不解。 余景洛解释道:“丽夫人藏起来用来对付红铃的,原来不是东西,而是人。” 欧阳泺心中一惊,压住自己的声音道:“竟然是人?” 那日,森林迷阵外。 欧阳泺听余景洛说完,讶异道:“所以,红铃背后主使之人,是你母亲的贴身女侍?!” 他点头。 她忧道:“那她……” 他忙道:“你别担心。她来蛊域,和做这些事情,并非因为我。” 她松口气,思索片刻,道:“那,那条逃生暗道,跟她有关系吗?” “或多或少,应该有些。是她拼了命把我送进暗道的。” 她知道暗道的入口,而现在,却出现在暗道所通之处。若说这是巧合,肯定没有人相信。 或许,这条暗道本就是她修建的,而他,不过就是偶然间捡了个便宜而已。 想到此处,他自嘲地轻笑一声,因为他竟从这种无端的猜测之中,得到了少许安慰。 欧阳泺却奇怪地看着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嗯?” “我问你,你在想什么?” 余景洛这才道:“丽夫人曾经告诉我,她准备用来对付桑姨的招数,是桑姨绝对无法破解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今天的巡游大典,到底最终会如何收场? 欧阳泺疑惑道:“你不知?” “不知。” 欧阳泺摸摸头,道:“我以为,丽夫人什么都不瞒你的……” 余景洛心口有些堵:“你为何会这样觉得?” 欧阳泺甩了甩头,道:“我也就随口一说,余景洛——我其实,其实,很害怕……” “你害怕,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无缘无故的害怕,好像有非常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道:“你若实在害怕,咱们可以走的。” “我们可以走……吗?” 他疑惑:“为什么不可以呢?无论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终归是与你我无关的,也并非我们能改变的,我们为什么不能离开呢?” “可是,可是,还有欧阳宁啊,他还在这里呢。” “让他和我们一起走便是了。” “……那,那还有你呢,你想想看,为何暗道出口恰好通到此处,若这暗道不是桑姨修建的,那么原本为你准备了这条暗道的人,他为何将你送到这里来呢?” 余景洛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道:“你不想走,是不是?” 欧阳泺顿住,接着,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她心里虽然怕得要死,却又隐约觉得,自己不能离开。 就好像正面对一个巨大的黑洞,明明知道非常危险,她却忍不住靠近,相去看看那黑洞里,吸引着她停留并且靠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耳旁却有沉静的声音传来,顿时让她心生暖意。 “别怕。” 他心中无奈而又缱绻:“既然你要留下来,就不要害怕。”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他在心里补充道。 若是我的人生已经没有意义,那么就让你人生的意义,成为我拼命活着的原因。 前方的喧闹声越发大了,偶尔夹杂阵阵惊叹,余景洛低声道:“你好好待着别乱跑,我去看看。” 欧阳泺叫住他,道:“找找欧阳宁,从刚才开始,我便不曾看见他。” 停顿片刻,又道:“小心。” 余景洛点头,转身离去。 主街之上,群情已完全失去控制,大家你推我搡,使劲往前面挤,都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根据只言片语,道听途说,将自己杜撰所得的东西扯着脖子讲出来;引得四周之人面红颈粗,争论不休。 余景洛胡乱听了一下,毫无头绪,眼睛扫向台上,不禁怔住——赐福台上,此时赫然站着木松柏和一个葛布粗衣的少妇,两人身边,竟然还摆着一副棺材! 红铃已经从椅子上站起,额头上竟挂了彩,鲜血顺着她苍白的面颊,缓缓下流;连青留挡在她前面,衣服被拉扯得有些凌乱。 余景洛连忙拉了旁边一人,问道:“何事?” 那人扯着嗓子大声回答:“那妇人的丈夫,冲撞了圣主,圣主竟然给他种了猝死蛊,现在那妇人和死者的兄弟一起,伸冤来了。”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圣主既然能给那些人种下那样阴损的蛊,区区猝死蛊,又怎么会放在她心里?” “那些人?” “兄弟,你刚来吗,没看到之前那些事情吗,今年的大典也是奇了,竟然跑来那么多要求祛蛊的。” “已经来了多少了?” “七个,包括现在台上这一个,已经是第八个了。” “……圣主怎么受伤了?” “那妇人用额头撞的。嘿,你这个人,没看到那位可怜的夫人,自己也受了伤吗?” 余景洛仔细一看,见长青妻子额头上,果然也肿起一处淤青。他又回头去找刚才那人,那人却被人群不知推到哪里去了。 他喃喃道:奇怪,刚才那人,分明有些面熟…… 细思片刻,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丽夫人所谓的,连桑姨也无可奈何的必杀招了。 刚刚那人,分明就是定神兵的成员。 人一旦封神,必须完美无缺,毫无瑕疵。桑姨用一双无形的手,铺就了红铃的封神之路。 但是,人毕竟是人,怎么可能毫无瑕疵? 丽夫人就将这些瑕疵找来,带到了众人跟前,让她的神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崩塌、消散。 要做到这一点,其实也并不算太容易。 因为神身上的瑕疵也得到了神光的照耀,有时并不会让人相信。 那就先在她身上打上一个泥点,再打一个泥点,直到人们开始怀疑,甚至开始相信,他们的神,也会沾染凡尘俗土。 然后,再予以致命一击,将她的神像彻底拉到。 她不仅准备好了泥点,也准备了定神兵,他们隐匿在人海中,假装成普通的蛊族民众,诱导他们,调动他们的情绪,让他们在不知觉中形成某个根深蒂固的想法。 丽夫人的杀招,是整个大雁城街道上的蛊族民众,桑姨又哪里能想得到办法破解?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紧盯着赐福台,此时,又有一人登了上去——竟然是丽夫人的奶妈孙婆婆。 她身后,还跟随这两个蛊婢,她们抬着一个箩筐,里面不知道放了些什么。 受伤的动物最为警觉,饶是红铃如何迟钝,此刻也感受到铺面而来的杀气。 她踉跄后退了好几步,连青留轻轻扶住,以免她跌倒在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台上众人也全都疑惑地看向她。 她直直看向红铃,却突然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举动。 她突然恭敬跪倒在地,道:“我来,是给圣主作证的。” 红铃喃喃:“给……我作证吗?” 孙婆婆仿佛不曾见到她的狼狈,仍像以前一般恭敬行礼,转过头,望向木松柏和长青妻子:“你们二位是否仍坚持,猝死蛊是圣主所种?” 木松柏冷道:“证据确凿,难道还容你这老妪来狡辩吗?” 孙婆婆却假装不知,道:“哦,到底是些什么证据?” 人群已有人在喊:“出卖猝死蛊的掌柜已经亲口承认了,那蛊虫,确实是圣主身边的贴身蛊婢,彩霞买去的。” 又有人道:“那日在街边卖花的老板也已经招了,那位娘子的丈夫,在死之前,冲撞过圣主。” 孙婆婆指了指跪在一旁的“全掌柜”和另外一个中年男人,朝着人群喊道:“就凭他们两个?就凭他们告诉你们,圣主被死者冲撞过,而圣主又确实买了一条猝死蛊,你们就真的以为,她就是杀人凶手?” 她情绪很激动,是一个一心为主的忠仆模样,道:“在你们心中,圣主就如此不堪?别人随便调拨几句,你们就已经忘记,她曾经如何庇佑蛊族,因为有她,你们过了多少年的好日子了吗?” “从来就是她在守护着你们,轮到你们守护她的时候,你们在这里,到底都在做什么?!” 她言辞凿凿,铿锵有力,直击人心。 一番话说得人群瞬时鸦雀无声。余景洛心中也是疑惑不已,不免怀疑,现在台上的孙婆婆,和丽夫人的奶妈孙婆婆,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若是同一个人,丽夫人尸骨未寒,她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替红铃鸣冤? 赐福台上,一众蛊卫押着一个人上了台来,红铃脱口而出:“彩霞!” 彩霞已经五花大绑,面如土色,吓得颤颤巍巍,魂不附体。 孙婆婆自己站起,居高临下,问道:“彩霞,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吗?” 彩霞膝行向前,抱住红铃的双腿,道:“圣主饶命,圣主饶命。是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蛊卫上前,将她拉了回来,孙婆婆问道:“你有什么错,还不当着众人的面,好好说清楚。” 彩霞道:“那日,那青年长青冲撞的人,不是圣主,是我;他冲撞了我,连道歉都没有,我气不过,才……” “荒唐!”孙婆婆怒喝,道:“就为了这点事情?” 人群也有些同仇敌概,等着彩霞继续回答。 彩霞道:“不仅如此。他家中已有妻子,却还跑到大雁城来招惹我,我,我……” 众人哗然。 长青妻子咬牙切齿,道:“他一向刚正,我儿又在病中,他怎么可能去招惹你?” 木松柏嗤笑道:“当是你对他起了歪心,求之不得,便下了毒手吧。” 彩霞被一语击中,坐倒在地,轻轻啜泣起来。 孙婆婆这才道:“刁仆,你不仅心狠手辣,竟还敢将这等丑事栽赃给主人,不杀了你,难解我族民众心头之恨!” “来人,诛杀彩霞!” 蛊卫上前,刀光一闪,向彩霞砍去——“住手!” 匆忙间,红铃脱口而出。 孙婆婆疑惑地看向她。她舔了舔嘴唇,道:“婆婆,婆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暂时留她一命?” “圣主觉得她罪不至死?” “不是。但是……” 孙婆婆望向台下民众,大声问道:“圣主宅心仁厚,诸位意见如何?” 民众有人高喊:“杀!” 引得四周应和连连,渐成大势,顷刻间,整齐划一的“杀”响彻云霄。 孙婆婆严重闪过一丝残忍的戾色,轻声道:“杀。” 四周一片欢呼。 鲜血喷涌而出,红铃低头,看到自己白色的衣裙上如桃花绽放般的点点血污,双腿一软,终于软倒在地。 孙婆婆却视若未见,待民众热情稍息,便又问道:“诸位可知,老身是何人?” “祭天礼时,圣主刚刚认了一人为母,我便是那位夫人的奶妈。他们都叫我做孙婆婆。” 杀了彩霞之后,孙婆婆竟然开始有条不紊地介绍起自己来,大家心中注意已全然放在她身上,听得更是聚精会神。 “每年大典,蛊族长老都会一同出席,诸位可知,今年,长老们为何例外?” “因为,他们不同意圣主的决定,不同意她当众认丽夫人为母,而圣主有情有义,觉得二十年的母女情分必须有一个名份,惹怒了长老们,这才如此。” 民众叹息。孙婆婆继续道:“圣主从小便和丽夫人亲厚,我们看着她长大,对她知根知底,知道她的品行为人,绝非滥行好杀之人。这一点,请诸位坚信。” 人群却有人大声问道:“纵然猝死蛊是彩霞所为,之前那些人呢,莫非也全是那刁仆所为?” 又有人低声道:“现在人都死了,正好用来背黑锅……” 孙婆婆怒道:“我知道你们不信,但是,我有证据。” 说着,她把箩筐往地上一倒,百余只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罐子滚了一地。 人群瞬时惊叹连连。 一个矮个子没有看见台上情形,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挡在他前面的高个子没空理会,大声向台上喊道:“那么多空蛊罐,究竟是谁的?” 孙婆婆脸上浮现痛苦之色,正欲发生,站在一旁的连青留怒道:“行了,到此为止吧。” 孙婆婆扫了他一眼,竟不理会,向人群说道:“当然,是圣主的。” 连青留手握成拳,向人群喊道:“不是,不是她的。” 孙婆婆道:“城主,事到如今,咱们已经不能再将此事瞒着大家了。我们都说了吧,好不好?” 人群早有人不耐烦,喊道:“圣主的事,就是蛊族的事,我们当然都应该知道。” “是啊,圣主一向是和我们一起的。” “不能让圣主无故蒙羞。” …… 孙婆婆摆手道:“好,好,你们是蛊族的好儿女,都是有良心的。这些蛊罐,确实都是圣主的。” 此话立即在人群中炸开了一锅粥,大家议论纷纷。 “若真是圣主的,为何会这样?” “怎么啦?” “成百只空蛊罐,得养死多少蛊?圣主大人,竟然也能把蛊养死吗?” 有人大概初入蛊域不久,疑惑问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立即有人向他解释道:“阁下有所不知。在我蛊族养蛊,若蛊长势好,一般不会轻易更换蛊罐;而若蛊死了,就非得更换蛊罐不可,因为,死过蛊的蛊罐,用来养新蛊,八成也是要死的。” 所以,在蛊族,家里的空蛊罐越多,就证明这人养死的蛊越多,越养不出好蛊来;蛊族以养出好蛊为尊,越养不出蛊的人,地位当然也就越低,越让人看不起。 那人立刻也讶然道:“那这么多空蛊罐,是不是说,你们的圣主……一点都不厉害?” 他选了一个不那么刺耳的词汇。但是,对方却立刻愤恨道:“岂知不厉害,简直是令人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圣主。” “这,这样讲,有些过分了吧?” “一点都不过分。兄弟有所不知,圣主是蛊王宿主,天下诸蛊,都是蛊王子孙,圣主养蛊,就像在母亲身边养孩子,即便偶有差池,也绝无可能养成这个样子的!” “这倒也是。哦,那个老妇人又说话了——” 只听孙婆婆道:“看到了吧,我们圣主,对蛊并不是很了解,所以,在种蛊和赐蛊之时,难免考虑不周。但是,她绝非故意为之。老身看着她长大,她是最良善不过的……” “住口!” 连青留终于忍无可忍,一拳重重挥出,正中打在孙婆婆太阳穴上。 孙婆婆只觉得眼前一花,凄然一笑,缓缓栽倒在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神识被黑暗笼罩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一个端庄的女子向她走来,牵起她的手,轻唤了一声:“婆婆。” 她困难地挤出了一个微笑,道:“姑娘,咱们,回家吧……” 竟然有人当众杀人,众人只觉得有些傻了,回过味来,场面已完全不可收拾。 大家义愤填雍,纷纷喊道:“那位婆婆死了没有?”“如此忠仆,竟然就得到这样的下场!”“他为何如此,莫非是在掩盖什么阴谋?”“红铃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圣主,我们需要知道真相!” 胆大开始往前涌,想冲上台去讨一个说法;胆小的看到街上人群其乱如麻,怕出意外,已决定离开,却只觉得背后一股力量推着自己不断向前。一时之间,大家东奔西突,像一窝被戳开了洞的蚂蚁,仓皇无序。 尖叫声、哭闹声、呼唤声四起。 “死人啦!” 突然,人群中不知有谁大喊,众人恐慌,纷纷逃窜,也顾不得自己脚下究竟踩着些什么东西,也不管自己前进的方向究竟是哪里,很多人前一秒还在怒骂,下一秒却已经被踩在脚下,每个人身上都有鲜血,没有一双脚上完全干净…… 佐礼早不知何时退去。一名女子燕子一般飞上赐福台,将木松柏和长青妻子一卷,又像燕子一般飞上了祭天台,向神台后去了。 连青留跪倒在红铃面前,道:“铃儿,我错了,我错了……” 红铃却似乎痴傻了,竟仿佛一点也没看见四起的纷乱,只呆呆地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不时有鲜血喷洒在她脸上和身上,一身纯白无暇的丝衣已然被鲜血染红——就像她平常穿在身上的那种红。 余景洛又急又躁,他在人群中拼命冲突,试图寻找欧阳宁的身影,却连一点影子也未发现。 心中担忧着欧阳泺那边情形,无意间一抬头,只见一人俯冲而下,在连青留的错愕之中,抱起红铃,又腾空向上,拔地而去了。 而在那高高的祭天台上,徒留一个身形单薄面如死灰的女子,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已如炼狱的街道,缓缓向后倒去——她的手,紧紧捂住了胸口;她的脸,已因疼痛扭成了一团。 余景洛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跟着停止了跳动—— “小泺——” 第33章 痴心不死旧梦成殇(一) 白雪纷扬,声势浩大,却又悄然无息;像上苍匆匆派下的救兵,急不可耐赶着粉饰太平,却又不敢大张旗鼓。 四野皑皑茫茫,满世界冷冷清清。 山洞之内,火正熊熊燃烧,开水已经煮好,袅娜地升腾着热气,递到一人面前。 她紧挨着篝火而坐,却似乎一点都未感觉到火的温暖。她双手抱膝,缩成一团,哆哆嗦嗦,牙关忍不住打着寒战,看到那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陶罐,略怔一下,整个身体像刺猬一样往外一炸,不知怎地,陶罐一斜,水晃荡着向递水的手泼泄而去,瞬间就烫红一片。 她轻呼一声,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被吓得呆愣不安。 欧阳宁迅速把手缩回,却仿佛并未感觉到手上的疼痛。他看了一眼陶罐里的水,犹豫片刻,向洞外走去。 雪地上两行深深脚印,俄顷又被雪覆盖住。他来到山溪边,用石头往之前敲开又重新冰封的一处狠凿几下,弯腰装好水,直起腰来,背上传来一阵剧痛,他待那阵痛减轻了一些,才勉强站了起来。 干涸的残血将他的头发一缕缕结在头顶,雪落在上面,一些化了,隐隐发散着热气,有一些将化未化,仍显露着一些半透明的白色,整个脑袋看起来像是一盘不知名的发霉馊菜;菜下藏着一张苍白而又满布血渍的脸,四肢粗长而笨重,走在雪地里,像是鬼魅般骇人。 “我身边的人,可不能如此蓬头垢面。”红衣女子一边摆弄这木梳,一边娇嗔道。 铜镜里,一丝赧色在呆愣的瞳仁里一闪,倏忽之间便消失了。 欧阳宁手上的动作稍迟钝了片刻,俄顷又恢复如初。他低垂这头颅,走在这荒无人迹的山路上,神色比平常更冷肃了不少。 此时,他脚步一顿,看向面前交错而去的另外一条山道,思考片刻,又向前走了两步,脸上神清大变,将陶罐往地上一扔,拔腿向那条路上追去——那是两串脚印,浅而促,有人刚刚拖泥带水行过此处! 她不仅拖泥带水,而且踉踉跄跄;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双脚却仿佛有自己的方向;她一直听任自己的脚步和心意,从来不怀疑自己的决定和用心,头高昂向前,脚步轻盈,因为年轻,因为自由,因为相信前方必定有所有答案。 而此刻,她的双腿已然被厚厚的积雪拖住,沉重不堪,即便她心急火燎想要摆脱,却毫无办法,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网困住的鱼,好像还能翻腾跳跃,却已然徒劳无功。她渴得要命,却无法饮水。 大雪之中,坐着一个雪人。 走近一看,雪人的斗笠之下,胡子虽然被冻成了冰柱,胡子上,却还冒着一股一股的热气。 那是他的呼吸。他还是个活人。 他还是个活人,面容却已和死人差不了多少,心也恨不能马上死去。因为他的身后,紧挨着三座坟冢,积雪之下,土却还是新的。 红铃呆呆地站在那雪人和三座新坟之前。 那死人一般的雪人却突然抬起头来,也呆呆地看着荒山野岭之中突然出现的女子。 良久,那人凄然道:“您是圣主?” 红铃喉咙如噎,困难地点了点头。 “他们说我们当时不应该跪着,可是,我们跪着,是向您祈福的。” “圣主,为什么他们站着的都没死,我们跪着的,都死了呢?” 红铃仓皇后退,嗫嚅道:“我……对不起……” 那人茫然地看着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又呆住不动了。 欧阳宁终于追了上来,牵住红铃的手,带着她继续向前走去。她走了几步,突然挣开他的手,疯狂低向前跑起来。 许久。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庙,她笑了,仿佛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要来这里。紧走几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背后不知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她也无暇顾及,看着紧闭的庙门发了一阵呆,终于沉了一口气,右手慢慢向前,落在门上,闭着眼睛,慎重一推,门开了。 她轻嘘口气,发现自己刚刚竟然在紧张,看到眼前所见,一事一物,皆和前一模一样,心才总算跳回原处。 原来人生竟有这样的时候,只要什么都不变,万物皆同前,便是值得欣喜雀跃的。 她从神台上捡起一根线香,有人已经替她点燃。她跪倒在蒲团之上,紧闭双眼,嘴唇翕合,念念有词,仿若最虔诚的信徒。离得近了,才能听清楚,她原来只是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师父,师父……” 仿佛痛彻心扉;又似难以启齿。 师父的声音赫然响起来:“你来了。” 她猛然抬头,茫然搜寻一遍,只看到泥塑的佛祖慈祥的双目,她站了起来,激动道:“师父,你来了,你在哪里,我要见你。” 庙内寂静无声,庙外单薄血衣的剑客握剑的手紧了又紧;庙门却突然关闭,带起一阵寒风,风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不要进来!” 欧阳宁已经踢出的脚顿时打住,迟疑一阵,缩了回来。 庙内。 黑衣蒙面的女人从神像后转了出来。红铃骇了一跳,却突然紧步上前,将她紧紧抱住,她含糊不清地喊,声音低哑而沉重:“师父,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想修复的,反而败坏;要成就的,崩塌成灰;她想爱的,不得善终;爱她的,未结善果;想做的,做不成;想去的,去不了;四面之内,竟是楚歌;八方之端,皆成绝路。 怎么会这样? 女人反抱住她,她的手臂,也在轻轻地发抖,一如她的声音:“不是你的错,不是!” “真的吗,不是我的错,这是真的吗?” 女人安抚道:“不是,不是,不是……” 她说得很肯定;她却哭道:“是我的错,师父,我犯了大错,我害死了好多人……” 女人怒了,道:“休得胡言!你何错之有?你想让他们死?你不想他们过得好?你不曾用心尽力去做一个好圣主?你莫非没有用心准备今年的巡游大典?……” 桩桩件件,就像一颗颗定心丸,一点点填进她的心里,将占据于此的怀疑和否定慢慢向外挤,竟好像真的挤动了一些。 她仓惶地点头,抓住这向她抛来的救命稻草,宝贝似地攒起来,终于,她双手握拳,眼神散发出孩子一般的渴望:“是的,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其他的事情不归我管,对不对?” 黑衣女人点头,抚摸着她的头发:“是,就是这样。” 红铃脸上闪过一丝稍瞬即逝的笑意,却马上又问道:“为何不需我管?为什么?” 做了所有的一切,成败与否,是非功过,为何就不需要她管了?不管可以吗?为何可以?为何不可以?为何,她眼里耳里呼吸里睡眠里全是哭泣,全是血,全是那沉甸甸的尸体! 这些,不管可以吗?不管,她能否做得到? 黑衣女人似乎耐心已尽,终于火了:“没有为何!众人皆可心安理得,你便也可以。不要再想为何,不要再想过去,你且看着以后,以后才是出路!” 红铃被吼得缩了一下,却终于有了点如梦初醒,喃喃问道:“以后?还有以后?” “当然有,只要你不放弃,路还长得很。” 红铃愣怔,俄顷点头如捣蒜,道:“是,是,是,师父,还有以后,一切都还可以挽回,一切都还可以继续,对不对?” 黑衣女人深深吐了一口气,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充满怜惜,红铃眼里泪花不期而至,人都是这样,委屈的时候最容易哭,而在被人安慰的时候,最容易感觉到委屈。 但是,她却没有允许自己委屈太久,她肩膀上挑着重担,从出生开始从未放下,她得继续负重前行,于是她问道:“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她望着她,这个她一直信任着也一直爱戴着的女人,她渴望得到她的引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渴望。 然而,她的眼睛却突然睁大,眼神里间杂着痛苦、绝望和不可置信—— “杀了她!” 黑衣女人的声音狠戾,果决。 红铃以为自己听错,问道:“什么?” 死了这么多人,她是不是说,还得杀人? 桑姨声音放得十分轻柔:“杀了她,成为真正的圣主。” “你,你说什么?”说完又忍不住重复一遍:“你刚才说,成为什么?” 她的面色变得苍白如纸,身体摇晃不已,声音也和她的心一样,变得破碎不堪:“我,不是真正的圣主?” 多年的疑问终于得到解答,而这个答案,太过沉重难以接受。然而,这个世界都可以被蒙蔽,只有她,避无可避,藏无可藏。 她想逃,但是,退了两步,却撞到了神台,神台后的神仙,还是那般高大,那般悲悯。 她却靠着神台,缓缓软倒在地。 桑姨心疼无比,把她抱入怀中,道:“没关系,你会是的,你放心,我保证你会是的。” 她惨然一笑,自言自语道:“难怪,我说我怎么连中阶的蛊虫都养不了,总是驭不好蛊……爹不喜欢我,姨娘不喜欢我,长老们不喜欢我,大家都不喜欢我……” 所以,她只能一直努力,拼命养蛊,拼命驭蛊,拼命做各种各样讨人喜欢的事情。 然而,原来一切都没有用;原来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从起点就已开始出错,那再多的努力,也不过是南辕北辙,越错越远…… 桑姨却仍在保证:“你会是的,相信我。” 语气毅然决然,心念无人可挡。 即便此时愣怔如红铃,也忍不住轻轻问道:“你要做什么?” “杀了她,取代她成为真正的圣主。”她将狠戾之辞说得无比慈悲。 “杀了谁?” “你不必管,你安心等着便好。” 红铃执拗:“真正的圣主?你知道她是谁?” 桑姨站起来:“说了,你不必管。” 红铃也跟着站了起来,身体反而不像之前那般颤抖了,她道:“不可以,不可以杀她!” 圣主一亡,蛊王必受其害,蛊王若是有失,蛊族必将危矣! 桑姨安慰道:“你放心。只要她死,十三长老必然会将蛊王引渡到你身上,蛊族不会有事。” 红铃拒绝: “不可以这样做,蛊王宿主岂是谁都可以当的,若我不合适怎么办?” 桑姨耐心道:“不会,你一定可以。” 红铃道:“你为何如此肯定,你究竟是谁?” 桑姨却将身体一转,不愿作答。 红铃逼近她:“而我,又是谁?” 她死盯着她,誓要一个答案。而她默然站立,踟蹰难定,终于,心中一横,道:“与其胡思乱想这些,不如想一想,你当上真正的圣主后,首先要做些什么事情吧。” 说着,就往庙门方向走去,红铃拉住她,仍问:“你,是我的谁?为什么如此帮我?” 她脚下一顿,心中咯噔一下,俄顷恢复如常,大手一挥,将门打开,看见外面僵立的男子,冷道:“保护好她!”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雪里。 红铃失魂落魄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提步跟了上去,却撞入一个坚实的怀抱,被紧紧地搂抱住。 温暖来得不期而至,痛苦也顿时增长到了极致,她顿时失声痛哭起来。 老天,为何总要对着认真的人,开这样残酷的玩笑? 小凌端来一杯热水,放在桌上,俯身轻唤:“姑娘,你好一些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无人应答。 小凌掀开被子,脸色大变,急忙大喊:“公子,快进来!” 门外余景洛和木松柏连忙闯进房中,奔至床边。欧阳泺脸色铁青,满头大汗,像个虾米一样缩成一团,已经昏了过去。木松柏连忙伸手切脉,指端一近脉门,也是大惊失色,连忙向她胸口按去,回头冲余景洛喊道:“快,准备热水!” 巡游大典之日,欧阳泺胸口突然大痛,被余景洛抱回客栈,已经三日。这三日里,她一次次痛昏,又一次次痛醒,反反复复,找不到原因,也不知道如何医治。而今天,她竟无缘无故不痛了,安然睡了半个时辰,众人以为她终于要好一些了,却等来了最厉害的一次发作。 木松柏施好针,指导小凌如何运气,便走出房间。关上门,对余景洛道:“是阴阳相格之症,发现得早,应该无碍。” 余景洛仿佛只剩了一副僵住的躯壳,笨拙不堪,反应迟钝,良久,才缓缓道:“到底,她还要痛多久?” 木松柏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客栈外的雪,没完没了,整个世界阴寒惨白。 她终于醒转,一醒来,就挣扎着起床。 一旁小凌忙道:“姑娘,你躺好,不要乱动。” 她却置若罔闻,拨开小凌的手,摇摇晃晃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余景洛忙向前问道:“你要去哪里?” 她神情一片木然。 木松柏担忧道:“可不能让她出去,外面天寒地冻,她才暖回来,一定受不了。” 余景洛跟着走了两步,脸上一沉,一把将她扛起来,放回房间床上,盖好被子。 她也不反抗,略等了片刻;掀开被子,赤着光脚,踩了下来,又像前面那边,只顾往外面走。 如此几番。木松柏道:“这样反复折腾,也一样受不了;不如让她随便走,看看她究竟要去哪里,也许就好了也不一定。” 余景洛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第34章 痴心不死旧梦成殇(二) 大雁蛊城,十里长街,空空荡荡。 高台已经拆除,血液已经遮掩,世间本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时间掩埋的,何况,它还邀来了一场暴雪;新的记忆正在发生,不过三天,旧伤痛俨然已看不出痕迹。 木松柏和小凌慢慢地朝前走着,虽然身着厚厚的棉衣,依然冻得哆哆嗦嗦。 木松柏叹了口气,望着前面两个人,朝小凌道:“你说他们还要在这里折腾多久?” 小凌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木松柏嘀咕道:“想想这里死了那么多人,还真瘆得慌;你不怕吗?” 小凌冷哼道:“你忘了自己也差点死在这里了吗?” 木松柏无言,道:“想来也是。那天,谢谢你了。” 小凌道:“不必。” 欧阳泺又走到了那日神台的位置,呆呆站了一阵,终于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 余景洛连忙跟着蹲下,问道:“你,怎么样?” 欧阳泺茫然摇头,经过这半天雪地奔走,神识竟仿佛真的清醒了一些。 余景洛道:“累了?我们回去?” 欧阳泺仿若未闻,仍抱着头,像是打算在这冰雪重封的地里,找出某个答案。 然而,她又怎么可能找到到呢,毕竟,连问题出在哪里,她都一无所知。 余景洛面容憔悴不堪。 眼睁睁看着她受苦,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好像一头充满力量的野兽,已经被攻打得体无完肤,却找不到敌人在哪里。 突然,他颜面一惊,连忙扑倒在地——又开始了!她全身已然变得冰凉,身体蜷缩成一团,手紧紧揪住胸口,双目紧闭,青白的脸上汗出如油。 “小泺,小泺……”他只能徒劳地喊着。 木松柏也已近前,探向她的寸口,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你不是医生吗,你怎么连这个也看不出来?”急躁使得他丧失了理智。 木松柏噎住,没好气道:“你不是武杀高手吗,你倒是想个好办法来啊。” 余景洛怒瞪一眼,盘腿坐下,便在这冰天雪地的大街上运功走起气来。 “没有用的。”一个声音蓦然想起。 众人抬头,心中皆暗吃一惊,荒凉之间,大家竟都未留神,桑姨不知何时已来到众人身后。 余景洛收了真气,问道:“没有用?” 桑姨道:“她身体并无大碍,你把全身真气都输给她,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是受伤,那到底为何如此?” 桑姨道:“因为悲悯。” “什么意思?” “巡游大典之日,死伤太甚,目睹此等惨状,有些人会无端生出悲悯之心来,因此自苦。” “你说,这是心病?” “不错。” “不对。若是心病,她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痛得这般死去活来。” 桑姨冷道:“你们不信?” “我们当然不信。” 桑姨走近一些,道:“我有办法让你们相信,你们要不要听?” 木松柏挡在她前面,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在此胡说八道?” 桑姨盯着他,道:“就凭你,也配问我这些” 说时迟,那时快,说话间,只见她左手突然往前一击,木松柏腾空向后飞出好远,右手快速取余景洛而去,虚晃一招,左手已经抓住欧阳泺的胳膊,带着她向后一跃,快速朝后扫了一眼,拔地腾空而去了。 一切既急且快,余景洛却也不慢,略一晃神之后,紧随而去了。 木松柏从地上站起来,也欲腾空,胳膊却被人抓住——小凌疑惑地看他一眼,道:“你瞎跑什么” 木松柏道:“好小凌,快,快!” 小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也向他们消失的方向跃去。 桑姨面容冷肃,毫无保留;余景洛当然也全然不留余地。 小凌和木松柏看着前面空荡荡的两条路,一筹莫展。 木松柏:“左边吧。” 小凌:“你怎么知道是左边?” 木松柏:“那你说哪边?” “右边。” “你确定。” “不确定。” “不确定你说得这么肯定?” “谁让你说左边的。” “……小凌,咱们必须得好好谈谈,交情是交情,做事归做事,不要混为一谈,好吗?” “我为什么听你的?” “你……” “走吧,啰嗦!” 大雪已经下了三天,世界受够了别的颜色,畅快地将白色铺陈得漫天遍野,无穷无尽。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红白两道身影匆匆而来,白的和这铺天盖地的雪融为一块,红的却如山茶花一样如火如荼。 他们的衣服很干净,那是才换上的新衣,但是他们的头发和脸庞却比三日前更为糟乱,他们的双手,也像顽童的双手那样,黑乎乎看不出颜色,如果你能挨近他们,同时也会闻到夹杂着血腥的汗臭味,那是隐藏在新衣之下未换的肮脏旧衣的味道,是噩梦和深渊的味道。 红铃再一次弯腰团起一团雪,转过身,向前狠狠砸去,喝道:“给我滚回去!” 那雪团不偏不倚,正中欧阳宁的胸膛,他生生受了,眼睛在乱发之下,看不出神色。 她咆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你给我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嘴角略微抽搐,却很快无动于衷,像山石苍树般站定不动且不声不响。但是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始往前走,他便会上来。这个自己一直照顾着甚至打理着的呆板怪物,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刻,仿佛在以这种方式嘲笑自己。 她走了几步,果不其然,他也跟了几步;她有些奔溃,猛然向他跑去,将他扑倒在地,死死按住他的脖颈,恨声道:“你给我待在这里不许动,听到了吗?” 他挣扎了一下,她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咬牙道:“不要小看我,不要小看我,我是圣主,不要小看我!” 她连续说了好几遍,仿佛在宣泄,又好像在宣战,两眼涨得通红爬满血丝,像被激怒的母狮一样令人生怖。 果然,他不敢乱动了,直挺挺地躺在雪地上,直到她爬起来,向前走了好远,才慢慢地做起来,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他嘴唇翕合,无言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小看你…… 他脑海混混沌沌,依稀好像有个红色身影,笑容亲切地把自己按在一面铜镜前,一边帮他梳理乱发,一边巧笑倩兮,说的什么话全然不记得,只记得那声音时而欢快,时而沉闷,时而充满力量,时而又有气无力,像音乐一般此起彼伏,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般,绝望和暴躁。 我没有小看你啊,我只是有些害怕,害怕音乐停止,人生再无乐趣。 他突然站了起来,瞳孔瞬时收缩,极速向前掠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自己面前,而他面前,就是那个令人生畏的森林迷阵,里面的道路四通八达,条条都是死路。 红铃一边朝迷阵里面跑,一边哈哈大笑,状若疯癫,她胡乱叫喊着:“哈哈哈,你们快出来啊,我是圣主,我是蛊族的神,蛊族民众人人敬畏,人人爱戴的神啊!” 她用最大的声音喊了好几遍,那声音却像一滴水落入了海绵之中,转瞬被迷阵吸收的干干净净;她仿佛才发现自己多么渺小,多么掷地无声,情不自禁哑然失笑,道:“好好好,果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连你都提醒我不可妄自尊大呢?我用得着你说吗,我用得着你再提醒一次吗?” 简直令人哭笑不得,她竟然跟迷阵吵起架来。 迷阵以伟大的沉默挑衅着她。她果然像个受了一肚子气的妻子面对沉默的丈夫,口不择言了,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不配,我不行,我罪大恶极,我害人无数——我统统都知道,但是你能拿我怎么样呢?有人还是告诉我说我若想当圣主,等着就可以了” “什么蛊族生死存亡,什么蛊民安居乐业,统统都不必管,我就做我养尊处优的圣主就可以了,你就说你服不服,你怒不怒?哈哈哈哈哈” 她像个疯子一般在林中乱跑乱窜,到处挑衅,到处诉说,迷阵中的每一颗树,仿佛都幻化成了有血有肉的人,整个迷阵像是她的游乐场,她不仅不再害怕,反而开心得像个孩子,只是这个不幸的孩子似乎将一生的好运都积攒在了今天,竟然还没有触动迷阵的机关。 但是,即便积攒了一生,运气总有用尽的时候,果然,她脚下一重,整个人像被按了开关,终于呆住不动了。脸上得意的笑容慢慢收回,舌头忍不住添了添嘴唇,双手微微颤动,继而握拳,给自己默默打了个气。 终于,她又微微地笑了,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叹了一口气,将全身力气尽数向左脚踩去——天旋地转,意料之中,她被倒吊起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止住眼泪,心砰砰乱跳一阵,继而慢慢平复下来。她又吐了一口气,向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异魂蝙蝠笑道:“听说,你们要吃一个人,会把她吃得连渣都不剩,无论是血肉骨骼,还是七情六欲,还是三魂七魄,我相信你们,来吧,来吧,来吧……” 异魂蝙蝠似乎也被她这视死如归的气势吓到,一时间竟然没有动弹。却已然将耳朵向着这边,眼睛里,也似乎因为即将而来的饕餮盛宴而散发出饥渴而嗜血的光芒。 她洒脱一笑,像鸟一样张开双臂,用尽毕生力气,大声喊道:“蛊族不死!圣主长存!” 这声大喊,就像一个炸弹,炸在了异魂蝙蝠堆里,那些蝙蝠轰然而起,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像夏夜的暴雨一般,密密麻麻向她兜头袭来。 她似乎尝到了一点血腥,又好像感觉到了一些疼痛,然而,再没有什么能阻挡她像个胜利者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欧阳宁像疯子一样在林中飞奔,看到前面蜂巢一样的一团黑影,跪倒在地,脸颊爬满了泪水,嘴唇嗫嚅不已。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第35章 痴心不死旧梦成殇(三) “现在,你是不是很后悔?” 年轻男子一身玄衣,五官和余景洛有六七分相似,皮肤却黝黑许多,也粗糙许多,眼神里透露出老于世故的神色,眉头一挑,连带着声音也显得轻佻了许多。 桑姨面容一抽,默不作声。 男子似乎很想看着她难堪,嗤笑一声,道:“我早跟你说过的,你若不愿意,多的是愿意跟我合作的人,你一人赤手空拳,能成什么气候?到头来受苦的还不是你自己?” 桑姨脸色铁青,仍然不言不语。 男子心情极好,受到这般冷遇也不生气,又道:“不过,你还是挺有办法的,这两人,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勿需忒多,”桑姨冷冷打断,转过身来,问道:“你预备怎么对付他们?” 目光落处,余景洛和欧阳泺均已低垂着头颅,靠坐在角落。 男子笑出了声音:“事到如今,难为你还有心思操心这些,你不会是,突然有些后悔了吧?” 桑姨一怔,撇开了头,片刻,冷哼一声,向门外走去。 出了门,她脚步未有丝毫停留,大步下楼,走出木篱笆围成的院子,突然听到院外不知何处,凄惶的一声鸟叫,她抬头看了一眼,暗叹了一口气,紧步向前走去。 她的背影,很快就已消失在山道之上。 待脚步声一点也听不到了,小凌长长舒了口气,低头看了一眼木松柏,脸上闪现一丝几不可查的羞赧之色,将身子从他身上挪开。 木松柏甩了甩被压麻的胳膊,轻声抱怨:“臭丫头,看着瘦不拉几的,竟这样重。” 小凌丢给他一个眼刀后,转过脸去,继续看向前方;他无声地抗议了一句,也顺着她的眼光向前看去。 放眼望去,一群吊脚楼被高高的木篱笆围住,篱笆外面苍树林立,光秃秃的树梢在冬日的寒风中簌簌作响,树下,灌木杂乱且颓败,连刺猬通过,恐怕都难免被扎出几道口子。 院内,一群着蛊族寻常麻衣的侍卫来来回回,他们面容冷肃,彼此并无交谈,手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剑鞘上,时刻准备和任何一个突如其来的敌人大杀一通。 “公子他们应该被困在中间那栋楼。” “你如何知道?” “刚才那名女刺客就是从那栋楼里出来的。” “有道理。奇怪,她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做什么,这里是她的老巢?” “……我怎么知道?” 闻言,木松柏奇道:“你事先不知道这个地方?” “当然不知道。” “那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莫非,你家公子给你留了记号?” “没有。” “嘿,这就奇怪了……” 此时,从中间那栋吊脚楼的第一层,鱼贯而出一队穿着打扮和原先院子里巡逻的侍卫穿着、装备、神态均一模一样的侍卫,他们不言不语,自动自发地向各个位置走去,不言不语,原先在那个位置的侍卫便自动从岗位上撤下,汇成一队,鱼贯进了屋子。 木松柏眼神有些深沉,道:“竟然是木头兵……” 小凌转过头:“木头兵?” 他咧嘴一笑,立刻又成了那个吊儿郎当的不靠谱青年:“木头兵都没听说过?你和你家公子,有一点倒是真的像,都一样无知——好好,你别动手,我说。” 木头兵,和定神兵一样,也是“神话”的兵团,甚至是这个组织在江湖上最富盛名的兵团。 这个兵团之所以叫做木头兵,是因为他里面的每一个成员,都像木头一般冷血无情,也像木头一样安静无声;同时,木头不会反抗风的吹拂,他们绝对遵从任何一个命令;木头只能被砍倒,他们只能被杀死,绝不会背叛。 更何况他们看起来虽然像根木头,行动起来却既迅速,又利落,十分可靠。 因此,他们的价值当然也非常高。 木松柏玩味一笑,道:“有意思。这个女刺客,好像跟‘神话’缘分很深呢。” 小凌最讨厌他这副故作高深的样子,道:“你有没有搞错,定神兵可是丽夫人请来专门对付她的;现在她却和‘神话’的另一只兵团混在一起,说得过去吗?” 木松柏道:“说不过去。” “嗯?” “‘神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两兵交战,只站一边,大概是避免自己的兵团相互杠上。所以,我猜,定神兵,或许并不是丽夫人请的。” “你是说,丽夫人背后,另有其人?” “而且,这个‘其人’,现在大概已经和这个女刺客结盟了。” 木松柏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一直看着他的小凌,心里没来由一怔,一时觉得他有些陌生了。 吊脚楼上。 余景洛悠悠醒转,赫然发现自己被绳子捆得紧实,心里一惊,挣扎一下,看到旁边的欧阳泺,这才略微放了点心。 紧接着却又忍不住担忧起来,因为她也被捆得严严实实,人已经昏了过去,脸藏在乱发之下,看上去既狼狈又苍白。 他忍不住轻轻唤道:“小泺,小泺——” “好久不见,兄长。” 他赫然抬头,这才发现前方不远处,逆光之中,一个人坐在竹椅上,正懒洋洋地看着自己。 还未看清那人是谁,单凭声音,他便连心都僵硬了起来,喉咙像被堵住般,一时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良久,他只听自己哑声道:“是你?” “是我。咱们好久没见,你最近过得好吗?”说完,他戏谑道:“依我看,你大概过得很不错,伤父弑母之后,没想到你不仅逃出生天,还得红粉佳人相伴,过起了这般乐哉悠哉的游侠生活。” “……我不想和你说这些。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不想怎么样,兄长,我原本以为你已经被水淹死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你,完全是意外之喜啊。” “你,不是为我而来?” 青年喷笑:“为你?当然不是。我现在就可以放了你,你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怎么……可能?”他语音更显沉重。 “你不相信?”看到他痛苦,他似乎很是高兴,竟立即唤道:“来人!” 一人不知从何处,突然站到了他的身后,他似乎正要吩咐,却戏谑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不想再杀你?” “你可是伤我父亲杀我母亲之人,我立誓要将你千刀万剐,现在却一点也提不起杀你的劲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余景洛只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开始缩紧,熟悉的裂经之痛,似乎隐隐有再发的趋势。 洛瑾瑄——他的同胞弟弟——只是更高兴地继续说道:“因为,你已经死了。你他妈现在已经是死人一个,我为何还要脏了自己的手去杀一只鬼?哈哈哈……” 余景洛嘴唇已然干枯无比,双手紧紧握拳,全身颤抖不已,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夜半。 冷白的月光从窗户洒落进来,仿佛饱经风霜的老人,冷冷地看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什么话也无法说出,只留下一地叹息。 余景洛靠坐在墙角,盯着地上的月光,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又僵硬,又麻木。 手上却突然传来一阵触电般的麻痛,紧接着,这种麻痛像网一般扩布,整个身体顺势被包裹其中。 他转头,借着月光,他看到欧阳泺紧抿着嘴唇,正拼命地挣扎,想摆脱绳子的束缚。 “你醒了?” “嗯。” “……”他想问她,什么时候醒的,却逃避般地,选择了沉默。 欧阳泺却突然道:“你傻死了。” “嗯?” “他要放你,你为什么拒绝?若是你答应了,现在搞不好就能来救我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 “一早。” “所以……” “我都听到了。” “……” “……” “但是,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嗯?” “伤父弑母,我知道你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你又没见过,凭什么不相信?” “有吗?”她停止活动,眼睛在昏暗的月夜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她又问道:“你有吗?” 他回看着她,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又仿佛沉醉在她的目光里。 “没有。”良久,他沉声道,哽着喉咙,他语气坚定无比:“我没有!” “你想听故事吗?” “我本来不想听,但是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你暂且讲讲吧。” 我叫洛瑾愉。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自己叫做这个名字。 那时候,我叫做“阿东”,是图灵湖边的一个孤儿,帮图灵族长挑水扫地,他供给我饭食,心情好的时候,也教我一些御兽之法。 彼时,我唯一的心思便是成为族长的正式弟子,并成为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的御兽大师。 直到有一天,桑姨突然出现,给我送来一把剑,告诉我:“你并非无名之辈,你的名字叫做洛瑾愉,你是江湖第一的武杀师洛名撼的长子。” “那我为何成了图灵湖边的孤儿?” “那是你父母苦心的安排,他们希望你磨练心志,将来以堪大用。” “那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不行,剑术不成,你不能归家。” 可笑的是,天下第一剑术大师的长子,居然需要去学习别派的剑法。 彼时我七岁,却已经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因此,在桑姨带我上路的某一天,我逃跑了。不知道多少时日,我总算回到了洛云堡,我也总算见到了父母。 我的父亲说:“瑾儿,你总算回来了。” 他看起来,既欣慰,又高兴。 我的母亲却板着一张脸,看到我,仿佛令她很不开心。 他们为我准备了很丰富的晚宴,随后,我被带到了自己的住处——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因为我发现,原来在偌大的洛云堡中,居然有一个那么壮观的建筑是为我而建造的。 天地间竟然有专门属于自己所在,这个想法,足以让任何一个孩子因此而疯狂了。 但是,我却没有兴奋多久,当天夜里,桑姨就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连夜将我送出了洛云城。 “洛云派的少主,不应该是恋家享乐之辈;若你无打败你父亲的实力和勇气,永远别踏进洛云堡的大门。” 桑姨说,这是母亲交代给我的话。 然后,我被送到了我师父那里,我师父剑术确实非常厉害,他一生之中,仅仅败过一次。 他只败给过我的父亲。 就这样,天下第一剑客的长子,成了他父亲手下败将的徒弟。 彼时,我心无杂念。 因为少年人的傲气,已被母亲的话激起。我暗暗发誓,自己也一定要像父亲一样,战胜师父,在此之前,我也定然不再回去。 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十年时间,我仅仅跑回去过一次。 那一次,我因为不慎受伤,病了一段时间。 病中的人难免脆弱,在痛得最厉害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割断了线的风筝,已经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 于是,有一次,我跑回了洛云堡。 这一次,我连父亲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母亲也不过远远地看了我一眼,问了我一句:“你做到了吗?” 多年不见,她一如既往地冰冷无情。 当然,我又被桑姨送了回去。这一次,我已深深知道,母亲铁石心肠,若我做不到她交代的事情,她便会真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 又是数年,终于,我的师父明确地告诉我:“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 我欣喜若狂,几经周折,我再次回到了洛云堡。 这一次,我已无任何必须要离开的理由。 三年时间里,父亲倾心尽力,试图将他的剑法传授于我;母亲虽然冷淡如初,好歹已找不到任何让我离开的理由。 日子虽然也不大容易,好歹得偿所愿。 “直到——”说到此处,他声音有些颤抖。 “你别说了。” 她接口道。 他口中发苦:“听不下去了?” “不,剩下的,我大约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 “我知道。你那时候常常做梦,经常会说梦话……我想,我能猜得出。” “原来——” 他轻笑一声,望向她的眼神里,有些感激,又有些无可奈何,他心道:你常常说自己傻,你究竟哪里傻了? 第36章 痴心不死旧梦成殇(四) “事到如今,我总算知道,原来至始至终,我的母亲都不希望我回堡,而我的父亲……” 欧阳泺挣扎着,用绑缚着绳子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整个人一愣,眼眶开始泛红。 人在痛的时候蓄积的泪水,往往因为委屈而流下,而人的委屈,往往在被懂得和被理解的时候,汹涌而出。 “他是谁?” 欧阳泺小声问道。 “我的,弟弟。” 她心口一滞,感觉剩下的话有些难以出口:“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 “他说你已经死了,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思考着该如何回答,良久,沉声道:“你不是问过我,那段时间,我去了哪里吗?” 我回家了。又一次。 我想看看母亲身体怎么样了,也想问问父亲,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听上去有些滑稽。 但是,我短短的人生里,那个地方,那些人几乎成为我生活的全部意义,这个意义已经发了芽生了根,变成了执念,想摆脱它,谈何容易? “人啊,知足常乐。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谁不是意气风发,老子天下第一;然后就是各种折腾啊,拼命啊,最终呢,偶尔一两个幸运的,出头了;其他的像你我这样的,就像江河里面的一滴水,悄没声息地流逝了,就这样完了。” 说话的汉子已经醉得不清,酒精使得他眼睛里熠熠闪光,说完长长的一段话,举起酒盏,满饮一口,劣酒的苦涩烧灼着他的口腔和喉咙,他难受却又满足地眯了一下眼睛。 酒友喝得也不比他少,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在理,在理……” “在理吧?”他痴笑着凑过脸去,道:“那你倒说说看,谁亏了,谁赚了?” “出头的赚了,我们亏了。”酒友作势要哭。 “错!兄弟错了——”他拉长了调子,得意大笑,道:“错了,出头的亏了,我们赚了。想不到吧?” 酒友一双醉眼,懵然看着他,等着他的高见。 他捋了一把袖子,道:“我就说一人,你且断断看——那洛云城中名震江湖的洛云派令主洛名撼,和我,你看谁亏,谁赚?” 酒友略顿,俄顷哈哈大笑起来,道:“果然,兄弟你赚了。” “诶,这就对了。我一介莽夫,因为家寒,连个媳妇都娶不上,想着天下再没有比我更亏的了。那洛云令主少年时便已名动江湖,又娶了那般家族出来的绝世美女,生的儿子既孝顺,又能干,天底下的好事,怎么就全被他占全了。” “以前我一喝醉,就忍不住骂天,老天爷不公平,也得有个限度,怎么能把我作践成这样,又把别人捧护成那样?我到现在才知道,啊,原来藏着后招呢。” 酒友闭着眼睛,频频点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深以为然。 酒肆的老板不时往这边瞟一眼,摇摇头。 那村夫继续道:“儿子孝顺?我呸!能干出伤父弑母这样的丑事来,牲畜不如!年过半百了,亲手养大的儿子嫌你碍事,说:‘老爹,你老了,没用了,你走吧,你若不走,我就要杀你,谁拦我我就要杀谁’,然后,就真动手了,你说,惨不惨?” “是我这样从来什么都没有的人比较惨,还是得到过所有,又一下子全部失去的人比较惨?啊——” 手腕处传来迟钝的疼痛,醉眼朦胧中,一个四面帷幕的黑色斗笠出现在头顶,紧紧把握着自己的手,苍白、有力,却有些颤抖。 “什么伤父弑母?” “……大大大侠,饶命……” “什么伤父弑母?” “您,您不知道吗?说是洛云派洛云令主的长子,为了篡位,伤了自己的父亲,杀了试图阻拦的母亲,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摔进河里,淹淹淹死了……” …… 乡野村民的谣传,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播散的讯息,已覆没整个大地。 然而究竟是哪一阵风,吹落了第一颗种子?是无心还是有意? 已经无法推考。 余景洛踉踉跄跄跑回山洞,手里的酒壶已经空了大半,他从来不饮酒。 酒是萍踪浪迹的游侠最好的伴侣,他能滋生豪情,也能麻痹神经,最能填补孤旅的寂寥,安慰不期而至的凄苦和恐慌。 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已经将这些东西尝了个遍,却又生生受了。 因为他坚信自己不是游侠,他最后总能得到一个答案,他总归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 “你不是问过我,既然已经回来,为何不敢现身吗?”他的声音,压抑而低沉。 欧阳泺握紧了他的手,道:“……为什么?” 她本来不想再问了,但是,他需要说下去,需要找个地方,控诉这无情的命运。 果然,他咬牙切齿道:“我在我们遇到的那个山洞里醉了好多天,然后,我又醒过来了。” 人无论醉得多厉害,总归还是会醒来。 醒来做什么呢?醒来又去喝醉吗?我已经连下山买酒的力气都没有了,山洞里,我自己身上,也全被吐得一塌糊涂,让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而是某条被厌弃的流浪狗。 于是,鬼使神差的,我按下了暗道的机关,回到了崖葬墓穴。 我用药池的水洗了个澡,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坐在你给我做的那个木椅上,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回到蛊城。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无论怎么样,我得去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但是,我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去找你。 我已经是个死人,若是被人发现,我居然还活着,还……到时候,恐怕—— “你回来得对……” 欧阳泺急切说道。猛力一挣,绑缚着双手的绳子竟然有些松动了,她喜形于色:“余景洛,我手上的绳子,松了。” 很快,她就将手从绳子中抽了出来,摔着手,待那阵麻痛散去,见余景洛狠狠地盯着她的手腕,忙用袖子藏起那两道深深的勒痕,道:“没事,不痛。” 余景洛不做声。 她身材瘦削,很快便从绳子里挣脱出来,帮余景洛解绳子,但是那些人把他绑得格外紧实,一时竟无从下手,她担心着外面侍卫进来,俄顷便急出一头的汗。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欧阳泺坐回原处,原样将绳子挂在身上,用双手扯紧。 门开,几名侍卫进来,看到地上两人并无异样,为首一人道:“你们两个看着他们,其他人跟我走。” 便有两人无声无息在两人身边站了。窗外突然火光冲天,屋里瞬如白昼,为首者面色一沉,甩身快速向屋外走去。 他快步下楼,望着木栅栏外的火势,冷笑了一声;一名小卒碎布向前,道:“少主问,何事?” 他回答道:“无事,请少主安心歇息。” 小卒去了。他冷笑道:“趁着火光,给我搜!” 说来奇怪,这深山中的隐蔽点,用的材料皆是木料,围墙外,到处都是干枯的荆棘灌木,虽然大雪初融,有些潮湿,但是,连日来都是晴天,也干得差不多了;又有风徐徐地吹着,已经燃起来的火,竟怎么也越不过去,仿佛那围墙的材料,不是木头做的,反而是水做的一般。 院内的木头兵倒是来来回回,正努力搜寻着什么,但是,人数却并未增加。 小凌躲在暗处,看着在通铺上躺成一排的侍卫,心中暗暗称奇,这些人果然是些木头,在未换岗之前,外面即便闹翻了天,也都与他们无关。 她透过窗户往外看,不仅大吃一惊。 只见火光中,几人扭送着一个人,从远处走来,一路连连讨饶,小凌心头一凉,骂了一句:“丢人!” 丢人的木松柏满脸黑灰,眉毛和额头上的头发被火燎了好些,很有些狼狈,道:“各位有话好说,饶命,饶小的一条狗命。” 首领喝道:“让我饶你,也不是不可以,说,你是什么人,来此处做什么?” “猎户,我是猎户,打猎迷了道,误闯进来的。大侠饶命。” “既然是猎户,点火做什么?” “能做什么呢,抓到一只小雀,想烤来填填肚子,谁曾想……” “狡辩!”首领喝止,道:“这么大的火,岂是随意点得起来的?” 木松柏扑通一声跪倒,道:“大侠冤枉。我也没想到,我原本点的是一点小伙,岂料,一阵风刮过来,瞬间就攒得老高,我自己也差点遭了大殃,你看我的脸,哦呀呀,痛死我了……” 首领盯着他的脸审视一番,实在很有说服力,冷笑道:“哼。把他关起来,等少主醒来,一起审。” “嘿,你别不信啊,我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木松柏一边被推着往前走,一边胡乱喊道:“你说好好的房子,外面怎么不修整一下,现在烧了,怎能怪我呢?再说,那火不是没烧进来吗,至于这般小题大做……哎吆,你们轻一点……” 两个木头兵把他往地上一推,和原先看着余景洛二人的人一起,出了屋子。 欧阳泺迫不及待问道:“木木,怎么连你也被抓了?小凌呢,也来了吗?” 木松柏拍拍手,道:“来了,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妈蛋,我两原本计划着先制造一场大火,然后来个浑水摸鱼;岂料这么邪门,那火竟然往一个劲往外烧,不往里面烧——小泺,你可以啊,这么粗的绳子,说挣开就挣开了!” 欧阳泺道:“别吵吵,免得惊动外面的人,快过来一起帮忙。” 木头兵首领大概不知是真信了木松柏的话,还是没把他看在眼里,总之,竟没让人绑他。 于是,两人联手,很快也将余景洛身上的绳子松了。他活动了一下关节,道:“多谢。” 木松柏对余景洛总有一些说不出的阴阳怪气,此时道:“不必,我又不是来救你的。” 余景洛也不计较,道:“咱们先出去再说。” 木松柏道:“说是这样说,看着咱们的人,可不是吃素的,能不能逃得出去,还得看天意。” 余景洛却道:“无论天意如何,咱们今天一定得出去。” 说着,一脚将木门踹开,一手带着一人,向楼下跃去——然后,非常凄惨地,无限悲凉地,重重跌倒在地上…… 半夜三更,木松柏的哀嚎响彻云霄,大喊道:“啊啊——我动不了了,我摔断腿啦!” 余景洛坐起,打量着欧阳泺,紧张道:“你有没有事?” 欧阳泺摇头,她跌落在他身上,有垫背的,当然不至于有事,只是,她急道:“余景洛,你的武杀术法,怎么回事?” 头顶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哥哥,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余景洛道:“你竟然给我下药?” 洛瑾瑄道:“你可是中了‘裂经蛊’之后,还能死里逃生的人,我若轻看你,岂非对你太不敬了些?” “你给我下了药,还是下了蛊?” “你猜呢?” “来人,把他们带回去。” “少主,这些人这么麻烦,令主的意思……” 洛瑾瑄将手一挥,脸上带着些许烦躁,道:“宋明,令主的意思,就是蛊域境内,你们都得听我号令,废话少说,把他们关起来。” 宋明抱拳:“是。” 几名木头兵向前,几人刚要上前,一名木头兵突然抽出手中剑,向洛瑾瑄斜刺而去,去势疾利,顷刻间便已到了他颈间。他脸色略惊,腰身像柳条一样向后弯倒,左手顺势往地上一撑,右上已将手中佩剑拔出,翻身向前刺向袭击之人。 木头兵突然散开,以奇怪的姿势站定在两人周围,其中三人突然腾空跃出,手中的剑向织布的线一般流窜过来,小凌脸现惊色,已经感觉来自头顶的没顶的压力,正如一块布一般重重而密不透风地笼罩而来,想躲避却又似乎束手无策。 正当她绝望无助之间,腰间却突然被硬物一卷,人便被贴地卷出剑阵,刚刚站立的地方,地面少许尘土飞扬,地面已被切豆腐般切成了好几块。 洛瑾瑄原本还在看好戏,此时面色一惊,飞剑向前,院外树上突然漫天飞来无数人影,须臾变幻成一人,须臾又四散成无数,耳旁传来一片惨叫,却总么也看不清楚到底真发生着什么。 半柱香后,他气喘吁吁,用剑撑住自己,阴骘地看着院中一片狼藉。 宋明脸色也不好看,道:“少主,咱们不该把定神兵送走的。” 木头兵最大的敌人,就是蛊幻阵;定神兵正是‘神话’为了应对这个缺陷,才培植起来的。 但是,他怎么知道她竟然一天之内便会出尔反尔。他咬牙切齿道:“红桑若,我要让你死无全尸!” 第37章 情深不寿此恨绵长(一) “桑姨,对不住了。”余景洛低声道。 红桑若嘴唇紧抿,脸色发青,手探向腰间,却只是停在那里:“你身上的蛊毒,是什么时候解开的?” 木松柏一瘸一拐跟上来,挠了挠头,道:“大概是你的人赶到的时候吧。” 原来在吊脚楼的屋子里,木松柏便已经发现余景洛中了毒,并帮他解了身上的蛊毒。 因想着外面木头兵难对付,才故意装了个样子,以让洛瑾瑄放松警惕。谁知正准备奋力一击,桑姨和她的蛊幻阵从天而降,带着余景洛和欧阳泺就走。 一路上小凌紧追不舍,她又担心洛瑾瑄的人追来,因此全副身心只顾奔逃,一时未过多提防着了道。 她大概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栽在这几个黄毛小子手里,一时脸色铁青。 她冷道:“瑾愉,没想到你如今,竟然也学会了这等下作的手段。” 余景洛苦笑:“如今,我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桑姨,我未也曾想到,你原来竟然和瑾瑄勾结在一起。” 桑姨冷哼:“如果我告诉你,如今我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会相信吗?” “……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已经把我们送给了瑾瑄,现在为何又犯险来救?” 桑姨道:“我后悔了,最终还是决定,亲手来了结这一切——” 话未落音,桑姨眉目一冷,竟不躲不避,伸着脖子向余景洛的剑撞去,他脸色大骇,连忙将剑往旁让开,几滴血顺着脖子渗入衣领,她却仿佛并未察觉,软剑豁然出鞘,剑尖不偏不倚,向着他的胸膛径直刺来。 一时之间余景洛竟忘了该如何反应,欧阳泺一旁看得心胆俱破,不知从哪里窜出一股蛮力,用力扑到他身上。 他心中大叫一声,只觉得全身气血皆已凝结,却只听“镗”的一声,那已必将饮血的软剑向旁一偏,擦着两人的胳膊,刺了个空。 余景洛抱着欧阳泺,向相反方向掠去数丈,慌张道:“你,无碍吧?” 欧阳泺笑道:“你别慌,我没事,没事。” “你跑过来干什么!”他大声咆哮道,吓得欧阳泺全身一震,笑容僵在脸上。 须臾,她拉了拉他的衣服,道:“都是我不好,不要生气了……” “下次再如此,我便……”他余怒未消,却说不下去了,自己便要怎么样呢? 欧阳泺瘪嘴:“好,我知道了,我记住了。行了吧?” “你真是……” 你真是,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一旁,桑姨的剑已经垂下,她的人,一瞬之间仿佛已经被冰雪冻住,只剩一点衣袂,在寒风中翻飞。 她的面前,也站着一个人,白发苍苍,青衫单薄且凌乱,在皑皑的白雪之中,显得很是清冷愁苦。 他的脸枯瘦苍白,牙关却咬得紧紧,眼睛盯着前方,里面有光在闪烁,那不是佛光,那是滚滚红尘的迷幻之色。 一年又一年青灯苦佛,将它重重压制在某个角落,就像是被遗忘深埋的一点硫磺鬼火,虽然微小,却怎么也熄灭不了,随时准备窜出,将他这个人烧燎成灰。 她的眼里,也渐渐升腾起相同的火光,她的发,其实也有了些斑驳的颜色,脸上却突然间放下了惯常的冷漠疏离,有了与之很不相称的痴迷和迷惑。 “你……” “你……”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止住。又这样静静地相视着。木松柏不识时务地凑过来,疑惑道:“两位,认识?” 小凌翻了个白眼,白痴都看得出来,这两个人,不仅认识,恐怕交情还深得很。 不过,木松柏这无聊一问,好歹将他们从那诡异的氛围里拉出来一些。 连青留环视众人,对桑姨道:“桑若,不要为难他们了。” 红桑若握剑的手却更紧了一些,道:“不是我要为难他们,而是,老天不放过我——” 连青留却做了一个让大家都吃惊的举动,只见他突然走上前,去夺桑姨手中的剑。 别说桑姨,围在一旁的众人都是目瞪口呆;而更令大家瞠目结舌的是,片刻僵持后,软剑真的到了连青留手里。他将它重新安置回她的腰间,道:“这一次,让我来,好吗?” 桑姨闻言,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中了郎君的情毒,竟痴痴地呆住了。 连青留转向余景洛和欧阳泺,抱了一拳:“两位,老朽此番前来,实乃有事相求,恳请二位随我去一个地方。” 余景洛道:“何处?” 连青留道:“实不相瞒,我女儿危在旦夕,需要各位前去相救。” 欧阳泺不禁好奇,问道:“怎么回事?” 余景洛不待他回答,问了另一个问题:“前辈如何确定我们能救红……您的女儿?” 连青留态度谦卑:“说来话长,只是红铃——恐怕是不能再等了。还请各位速速动身,其他的事情,稍后我定知无不言。” 老父亲恳求的目光实在很难令人不生恻隐之心;而除此之外,欧阳泺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巨大的黑洞,那个令她无比好奇,又让她打从心里生出寒意的黑洞。 大雁城府,静松居。 红铃静静地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遍布伤痕,有一些已经开始脱痂,有些却已经泛发出点点白色,应是已经溃败了,看上去惨不忍睹。 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枕上,却并不显得凌乱,红色的衣领颇显气色,这颇显气色的颜色却更衬托的静卧之人病气深沉,形容枯槁。 一旁,欧阳宁头发愈发乱了,他瘦了很多,颧骨高耸在脸庞之上,使得乱发下的一双利眼看起来有些狠戾。他将缠在手腕上的白布解开,拔出“丹心”剑,往腕上割去,鲜血汩汩流出,流入了红铃的嘴中,瞬间在唇角染上一抹鲜红。 良久,他以真气封脉,再用白布裹缠。背后传来声响,他连忙起身,定定站了好一会,待那阵眩晕过了,才往回看。 待看清楚来人,他眼眶一红,不知为何,竟觉得心头发酸,有些想哭。 那日,我弃你而去,你会怪我吗? 他没有问出口,他一贯不大会说话。但是,欧阳泺却岂能不懂,她走到他面前,笑得已有些酸:“欧阳宁,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的血,是无用的?” 小小的女孩趾高气扬地抱起小兔子,对男孩道:“欧阳宁,我跟你说,你的血,是无用的。” 说着,闭着眼睛,用小匕首在胳膊上一刺,不敢睁眼,问道:“有了吗?” 小男孩冷酷道:“没有。” 她更用力了一些:“有了吗?” 小男孩把匕首往下一按,道:“有了。” 小女孩的脸痛成了一团,哇哇大哭道:“欧阳宁,你这个坏小子,你竟然刺我,我要告诉夫人!” 刚刚还蔫头耷脑的兔子一溜烟跑得没影,小男孩撕开一条白布,替她裹缠在胳膊上,一边挨骂,一边暗叹:不是你自己想救又下不去手的吗,我只是帮你而已,你哭什么呢? 五官相似的脸庞早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变得十分刚硬,然而此刻,他的声音里却藏着脆弱:“她,她快不行了。” 欧阳泺一笑,道:“我不是来了吗?” 这一笑,像一颗定心丸,欧阳宁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给她让开一个位置。眼睛里,装满了感激之情——不错,有些人明明一点也不懂武杀术,医术也谈不上有多高明,连只山鸡都烤不熟,明明一直被保护,被照顾,但是,身上却仿佛藏着某种魔力,让别人莫名安心,充满力量,只要有她在,即便深处苦难的深渊,也能滋生出无限的希望。 她把了一阵脉,心中一沉,脸上冷肃一片,问连青留:“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连青留木偶般站在一旁,眼神凄苦,他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欧阳泺急道:“红铃为何会中异魂蝙蝠之毒?” 她的脉,就如同一段葱管,且这葱管的表层犹如被虫噬过,坑坑洼洼,很不平整,时而洪大如潮,时而细微欲绝,时而像是完全正常,时而又仿佛那管壁就要破裂,管中之物就要炸裂而出——一切都提示着这是一个被啃咬得残破不堪的躯壳,是一个不完整的灵魂。 欧阳泺仿若自言自语:“不可能,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吃过这东西的亏,她怎么会……?” “到底是怎么回事?”余景洛不想再浪费时间,问得十分干脆。 桑姨低垂着头颅,从见到连青留开始,听到他说“交给我来”这句话后,她似乎已将全部事情交托出去,对周围事物不管不理。 连青留道:“不错,她中的确实是异魂蝙蝠之毒,若此毒不解,一个时辰之内,她必死无疑,神仙也难救。” “难道说,她跑进了森林迷阵?” 连青留困难地点了点头。 他正欲往下细说,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众人望向床上,均是骇然。 只见就在众人说话间,床上的红铃脸上突然纠结成了一团,身体猛然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唇上紫绀褪尽,已变得苍白如纸。 欧阳泺不及细想,一把拔出欧阳宁随身佩的丹心剑,往自己手腕间划去,鲜血汩汩而出,流入了红铃的嘴中;原本就要脱离□□的灵魂似乎被血液的温热抚慰,慢慢安静下来,苍白的脸上渐渐泛上些许颜色,那豆大的冷汗,也渐渐歇止。 欧阳泺的眼睛却已有些发黑,她的头,昏昏沉沉有些抬不起来,恍惚间,她似乎感觉到倒进了一个怀抱,听到了几声焦急的喊叫。 “别怕,我无碍的。”模糊中,她轻声安抚道。 然后,强打精神,睁开了眼睛,果然看见余景洛正在给她包扎,动作看上去十分粗笨;她伸出右手,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心里不忍,暗道:我为何总是让他这样担心? “红铃为什么要自杀?”余景洛的耐心,已经用尽了。 连青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要从中找出一个答案。 “为什么?因为受不了巡游大典的打击,还是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脸色铁青,面露犹疑,似乎在斟酌用辞,又像是不愿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自己的难堪。 “皆有。” 回答的是欧阳宁。众人转头向他。 他一向不习惯被注视,眼神有所躲闪,却继续说道:“她,巡游大典之后,很难过;然后,去庙里见了她师父,却变得更难受了,之后才跑进了迷阵里。” 余景洛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向桑姨:“你跟她说了什么?” “你是不是告诉她,”他步步紧逼,“她确实不是真正的圣主?” 桑姨仿佛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惊慌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余景洛神色却有些残忍,继续道:“我猜对了?” “原来丽夫人没有撒谎。红铃果然不是蛊族圣主。” 这,是不是才是她口中所言的,必杀的绝招? 桑姨仓皇后退了好几步,这才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望向连青留:“你不是说,交给你吗?事到如今,你预备怎么办呢?” 连青留被问住,脸上一片惊慌,残破的青纱之下,佝偻的身体已经凉透——他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命运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桑姨声音更冷:“你不是一向很有办法吗?若非你多管闲事放他们一条活路,若非你明明知道那个贱人正打着那样的主意却不肯告诉我,事情怎么会变化到这步田地……” “够了,不要再说了。”连青留声音低沉:“不要再造孽了,你我造的孽,最后都得红铃来背,你难道,还不懂得吗?” “我看你是在泥菩萨面前跪久了,变傻了吧!谁在造孽,我这是造孽吗?我不过就是给大家找一条活路!” “人人都可以好好活着,为什么我们活着就是造孽?你在菩萨面前拜了这么多年,他有没有告诉你答案?啊?!” 她神态间已经有些不理智,将屋内之人环顾一圈,突然大声道:“你们废话这么多,不就是想知道,红铃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吗?” 她的视线,突然钉子一样钉在欧阳泺脸上,道:“不错,她就是我的女儿!” 欧阳泺没来由心头发怵,余景洛将她迅速带到身后,道:“桑姨,你冷静一点。” 红桑若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古怪的笑声,道:“瑾愉,你紧张什么?” 说完,又望向连青留,脸上却浮现出痛苦而又无奈的复杂神色,语音放柔和许多,问道:“青留,当年,你有没有这样为我紧张过?” 第38章 情深不寿此恨绵长(二) 我有过一个朋友,她是我的知己,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是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若非她将我从尸山鬼海的乱葬岗中刨了出来,遍寻名医医治,此刻的我,作为一只孤魂野鬼,早不知飘荡到了何处。 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也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她还告诉过我一句话:不要怨恨,因为怨恨除了让自己变得丑陋,没有一点价值。 但是,于我而言,要做到这个,有多么困难,你们知道吗?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一直匍匐在她脚下,一直仰视着她。 她是我的姐姐,蛊族人人敬奉的神,圣主红叶。而我,是她的妹妹红桑若。我们有同样的父母,同样的出生,他们说,我们甚至还长得很相似。 我们相差一岁零五个月。就是这个不算短却也绝对不能算长的时间,鸿沟一样拉开了她和我的人生。 如果说世上的人,每一个都是带着使命出生的。 我的使命,便是守护她。 为了更好地完成这个使命,我从很小很小开始,就非常忙碌。我每天就忙着两件事情:拼命地练习武艺以及,站在她的神座边,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后面这件事情,是作为一道人肉盾牌,守住她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必要时,代替她去死;而拼命习武,是为了更好地完成后面那件事情。 我是为了她出生的。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是我从小就知道。 我对她真是又敬又恨! 我是蛊族子民,蛊族无人不尊重和敬仰着圣主,那是我们共同的守护神。 但是,她哪里是个合格的圣主?她平日里高坐台上,显得威严而可靠;但是当她从那高高的神坛上下来,把那华丽庄重的外袍脱下,她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可恨的死丫头,一个任性妄为的大麻烦。 她总是乔装打扮成各种样子,偷溜出她的月亮殿,在大雁城中胡作非为;她总是那么理所当然,制造各种事端,让自己限于危险之境,也把我们带入恐慌和兵荒马乱之中。 她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后满意睡去;而我,作为她的随侍蛊婢,把她送上床后,才有时间来善后,平息,以及,接受惩罚。 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弄得我身心疲惫。很多次,待事情终于了解后,我望着夜空,询问天边的启明星,我问它:为什么是我?明明我才是那个比较小的妹妹啊。 星星不会回答人类的任何问题。没有人能告诉我,我的明天在哪里。 我就这样长大了。还是每天都辛苦练习剑法,还是虔诚地跟随在她的神座旁边。 所有人都很害怕我,因为我的严厉,我的狠戾,以及我对错误的绝对不能容忍及不容解释。所有人,包括她,我的姐姐红叶。而她还是那样高高在上,那样天真,那样没心没肺。 只是,随着年龄增长,她也稍微变得老实了一些,惹麻烦的次数稍微少了几次。 那一年,她甚至连续几个月没有出去惹事,每天完成自己的事情后,就躲在房间里面看书,习字,伺养蛊虫,种花养草。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想着她也终于开始长大懂事了。 我也有了少许空余的时间,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了。而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跑到大雁城茶楼里坐着,看街上人来人往,喝茶,发呆。 我带着面纱,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没有人询问我的示下,没有事情可做,真好。 而,经常我都能看到一个白衣男子,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放着一个小竹篮,篮子压着一张纸上写着:替人祛蛊,费用自付。 蛊族人人都或多或少养着几条蛊虫,也经常莫名其妙中一些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蛊,所以,蛊族有类人专门替人祛蛊,我们叫他们为医蛊。 医蛊熟知各种蛊虫的习性、样子以及作祟的表现,因此,他们养出的蛊虫肯定更高阶,更厉害。而蛊族都是按照自己饲养蛊虫的能力来论资排辈的,也就是说,谁能饲养出更高阶的蛊虫,谁的社会地位就高。 所以,医蛊地位很高,一般深居简出;有人若要祛蛊,必须先准备好丰富的供奉之物,虔诚地送到府上,医蛊若觉满意,就会收下供奉,替他祛蛊。 从来没有听说过,在大街上替人以“费用自付”方式祛蛊的医蛊。 所以,一开始,我甚至以为那人是个骗子。 然而,来找他祛蛊的人很多,每次他来,大街上都会变得拥堵不堪,嘈杂喧闹。他就在那热汤一样的街上,安静地坐着,微笑着,耐心地把一只又一只的蛊虫祛了出来。 他耐心解释着各种蛊虫的习性,中蛊后人的表现,以及祛除方法。他那么坦然,那么习以为常,好像,这一切本该如此。难道他不知道这本是各家各户的不传之秘吗,甚至说是传家宝也不为过啊。 若一只蛊虫变得人人都可以祛杀,那这样一条蛊虫还有什么价值可言,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或许,他也是个麻烦精吧?我感觉到太阳穴隐隐作痛。 我不得不开始计算他的出诊时间,不得不开始悄悄跟踪他。我发现原来他竟是大雁城主唯一的儿子,每次出诊,看着就他一人,事实上后面悄悄跟着五六个人——他不许这些侍卫跟着自己,他觉得自己没有危险,他害怕身边跟着这么多人,请求祛蛊的人会感觉到害怕。 他叫连青留,他是个傻子。 那些人吵吵嚷嚷,争先恐后,各有所图,哪里会害怕? 他们不仅不会害怕,他们还敢敲打着桌面,大呼大叫,道:“那个人插队,你也不管一管吗?”“凭什么他后到反而先祛蛊了,你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好处?”“为什么祛不了,既然如此,你摆个摊在这里是拿来看的吗?” 我每天看着这样滑稽的场景在自己眼皮底下上演,真是哭笑不得,头痛不已。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一把捏住一人快要捶到他脸上的手,道:“你这人这么蛮横,不知道公子想让你滚了吗?” 那人恼羞成怒,道:“你是哪里来的丑八怪。你快放开大爷的手,小心我弄死你!” 我冷笑一声,弄死我之前,我觉得有必要让他先去死一死。我往手上用力,然后听到了咔咔碎骨的声音以及哀嚎,以及他清冷的声音:“姑娘,够啦,你放过他吧。\" 我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他都要打你了,你看不出来吗?” 连青留道:“都是可怜之人,不过想快点祛蛊而已,我动作快些就是了。” 我放开那人的手,冷哼道:“可不见得人人到此,都只是为了祛蛊!” 我跟了他那么多天,他哪里知道他的护卫们在背后为他清除了多少障碍,就像他哪里会知道,自己一片好心,伤害了多少人的利益,让那些人咬牙切齿,欲除他而后快。 他不知道,所以听了我的话,只是微笑地看着我,说:“放了他吧,姑娘。” 我只能放了他。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是他的父母姐妹,也不是他的朋友,他甚至,连我的脸都没有看到过。 即便我知道,这个人绝对不能放,他那场戏演的太真,眼神太凶狠,虽然敛了内力,但是,他挥出来的拳头,却依然重得足以打死一头壮年的牛,更何况一个看起来还不是很壮实的人! 果然,在他回家的路上,他的六个侍卫全部都被打得血肉模糊,重伤难支,他也开始感觉到了害怕,在那人的剑下仓皇后退。 “你且继续淡定啊。”我心道,幸灾乐祸,难得看到他那么狼狈,我很开心。我甚至眼看着那人挥剑向他颈前砍去,而他,也很怂地闭上了眼睛,准备坐以待毙。 再睁开眼,那人已经被我砍倒在地,我斜斜依靠在旁边的树干上,看着他。 他很不好意思,涨红了脸,低声道谢。 我说道:“原来你也怕死得很啊,真是没想到。” 他微笑道:“姑娘莫取笑我了罢。” 我看着他的微笑,心头突然一阵悸动,玩笑再也开不下去了。我本来也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不是吗? 送他回府的路上,两人均是沉默不语。那天的斜阳多好,晒得我暖暖的;风缓缓地吹动发梢,很舒服;周围的他和一切都镀上一层明黄的光,很好看。 那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一个傍晚,以至于后来想起,竟像一场真实的梦。 在这个梦里,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跟着;我也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 又过去了一段日子,应该是因为上次的事情,他竟一次也不曾出现在街上,茶楼里经常听到有人抱怨或者唉声叹气,有些人甚至是从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的。 然后,我也,又一次开始忙起来了。 这一次,听说红叶和父亲吵了一架,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吵架的第二天,她,又,不见了! 我的父亲是蛊族长老。把蛊族的兴衰看得比自己的子女重要得多得多。蛊族的长老们一向随心所欲,很少有长居蛊族的。 彼时,他却已经整整三十年没有离开过蛊族了,同时,他还是我的母亲,上一任圣主红心的伴侣,因此,在蛊族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红叶身上,对她的一切事情亲历亲为;而我除了在被训诫诘问之时,从来没有被他正眼看过。 红叶不见了,他果然立刻把我叫了去,甩手就是一个耳光,道:“你是这样守护圣主的吗?!” 是的,为了将我和她彻底划分为两类人,他从来让我称呼她为:“圣主”。 许是因为被他从小打到大,我被打得脸上火辣,心里却没有半丝委屈,我只有害怕,害怕他的火越发越大,也害怕若找不回她,我们蛊族该怎么办? 我伏倒在地,道:“属下这就全力追查,定将圣主带回月亮宫!” 但是这一次,我把月亮宫所有蛊婢蛊卫全部盘问了一遍,竟没有找到任何有利线索! 我这才认识到,她这一次,竟玩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如果说以前,她只是想出去玩一玩,这一次,她竟是想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我当时年纪也不大,一筹莫展,焦头烂额。在大雁城内展开地毯式的隐秘搜索,三个月过去,却是一无所获。 来自父亲和我自己的压力与日俱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连日连夜的不停轴奔波,我终于也感到力不从心,有一天,竟在一个人潮拥挤的地方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躺在一个干净的床上,一个男子看着我醒来,很是高兴地说道:“姑娘,你醒来了吗?” 竟然是他。他还是那么瘦,那么高,那样微笑着看着我,我不知怎么地,居然很想哭,然后就真的哭了起来。 许是憋在心里的委屈太多,以前又没有好好哭过,我竟然一哭就停不下来,一哭就哭了一个下午。他看着我那样哭,竟也没有安慰,只静静地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脚边的地板。 终于,我哭累了,只觉得困倦至极,心里也是萧条至极,不想理会任何事情,只想要彻头彻尾睡去。 而他,帮我掖好被子,道了一声:“睡吧。”,就走了出去,从头到尾都没有过问原因。 一觉睡到大天亮,早晨的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所有放下的责任又回到了肩上,我知道我不配在这里睡觉,马上起身,打开门,他却站在门外,像是等了很久。 他取出一方丝帕,问我道:“不知道这方丝帕,是不是姑娘落下的?”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那正是我的丝帕,也是我在母亲与父亲激烈争吵后,唯一一次被允许养的蚕吐出的丝结成的丝帕,上面歪歪扭扭绣了一朵小花,简单粗陋得不忍直视,被他修长的手拿着,不搭得有点搞笑。 蛊族女子每人都有这样一方丝帕,用自己平生第一次养的蚕做为原料,用自己的巧手织造,用心绣上一个代表理想的图案。 是的,每个人都有,只是,再没有比我的丝帕更难看的了吧?也不会有哪方丝帕会得到我那副那样的对待了吧——我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它遗失,还被一个男子捡了起来。 我肯定不能说是自己的,于是我说:“不是我的。” 闻此,他竟好像有千言万语无法说出,沉吟一阵,道:“你叫什么名字?” 鬼使神差,我回答道:“红叶。” 他脸色转晴,又笑了起来,对我说:“我知道了。我也知道,这方丝帕肯定是你的。” 我撒了谎,很不自然,说了一声无聊,便飞身离开了他的住处。 后来我总是反复地想,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如果重来一遍,我会不会在那天早晨干脆选择沉默以对,毕竟我和他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 但是,不会。 我太想告诉他我的名字了。即便,面对如此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我窘迫得抬不起头来,忍不住说了一个假名字,我还是希望他能至少知道,我姓什么。 他知道我姓红,会不会猜到,我是谁家的女儿,然后找上门来呢?如果他找上门来,就一定会首先看到我,到时候,我应该会告诉他自己的真名字吧? 带着这点卑微的心事,我离开了他,再一次开始自己沉重的人生,然而,好像这原本疲惫不堪的人生,竟也没有原来那般难以忍受了。 彼时,我绝对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因为这个小小的谎言,赔上了整个人生! 第39章 情深不寿此恨绵长(三) “只有无知的少年人,才老是高昂着头颅,想着要翻天覆地。而人总有一天会知道,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能折腾出的花样,是即便在发生之后,你都未必想得明白的。” 桑姨的声音,稳定、低沉,不带有一点情绪,像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 几个月后,当我怀着必死的决心,带着满身风尘和疲惫,回到月亮宫,见到父亲时,他竟然一点也没有责怪我;反而将我拉起来,带到椅上坐了。 “你代替红叶,出嫁吧。” 他冷静地命令道。不知为何,我竟从他脸上看到一点残酷的戾色——这是一个惩罚。 红桑若,当了十八年的女儿,你竟然还对这个人存着妄念,你有多么愚蠢? 你弄丢了圣主,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 彼时,我心念俱灰,答道:“是。” 我本来就已经做好被处死的准备,现在已比想象中好了一些,不是吗? 蛊族圣主的婚礼当然办得十分热闹与风光,折腾了一天,我头昏脑涨,在婚床上等待新郎的时候,我却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 “婆婆,她,有没有吃点东西?” “公子,放心吧,你娶的可是圣主,怎么可能让她饿着!” “那便好,我可以进去了吗?” 几声压抑的轻笑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双脚出现在红帕之下,我已经紧张得把手中的巾帕扭成了一团。 红帕揭下,我的世界瞬时全部静止——他就像从梦里走来,笑嘻嘻地站在我的面前,喜服加身,人看起来又挺拔,又帅气,像白玉一般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那一夜,我们抵死缠绵,彻夜不休。他大约会觉得自己娶了个很奇怪的女子吧。但是,他能不能读到我心里的绝望呢? 命运从来不会眷顾我,这一次也不会。 它让我看到一些好东西,却绝对不会是为了感到高兴,而是为了让我眼睁睁看着这些东西破灭,化成灰烬,然后告诉我一个道理,千万不要有所期待…… 此时,桑姨的声音终于有些颤抖,她的眼里,泛上一丝可怖的暗红。 一直安静无言的连青留突然说道:“够了。你不要再说了。” 桑姨冷笑道:“怎么了?连你也听不下去了?” 连青留却握着她的手,深情道:“不。我不忍心。” “我不忍心听你再说下去,下面的故事,让我来说吧。” 成亲第二天,我没有看到我的妻子,带着面具的婢女前来回报,说她感染了麻疹,病好之前,不宜相见。 我很困惑,怎么一夜之间,就感染了麻疹呢?明明,昨天晚上,她还那样热情如火,全无病样。 但是,除了等待,我也毫无办法。 我每天都把那个婢女叫过来询问,听人说这人不仅是我妻子的随侍蛊婢,还是她的同胞妹妹;难怪,我总是看到她,便莫名觉得亲近。 但是她却冰冰冷冷,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答案。她说:“圣主病未好全,不宜相见。” 我快要疯了,我怕我的妻子病重,怕她出事,我怕再也见不到她。 我冲着那婢女发火,质问她,谴责她,甚至好几次,若非生生忍住,就要动粗,她却只是躬身站在我面前,沉默不语,既不回嘴,也不争辩。 终于有一次,我做了一件看起来非常傻的事情,我把一柄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她,再见不到她的姐姐,就只能替我收尸了。 那婢女终于被我吓到了,躬身道:“明日!” “明日,她必定来见你。” 第二日,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我的妻子,她挺着肚子,站在我面前,说她病快好了,而且,怀孕了。 双重喜悦弄得我像个傻子,难道上天安排我如此焦灼的原因竟然是要给我如此巨大的惊喜吗? 我欢天喜地,高兴得像个疯子。每天弄着弄那,整个屋子里面都是婴孩的东西。 我的妻子每天看着我瞎忙,脸上表情却很是古怪,有时候好像很开心,有时候好像很平静,有时候,却好像难过得要掉下眼泪来了。 我只道是她快要做母亲,有些多愁善感,并不以为意。 有一件事却有些在意:就是那名婢女,自从我的妻子回来后,就再没有来过;有一次我无意间问起,这才知道,她原来出了远门。 出了远门,办完事应该就回来了吧。我当时这般想着。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也无暇兼顾其他了。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每天都傻呵呵地像个傻子一般高兴;而随着分娩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妻子却变得越来越不安,说是如惊弓之鸟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总是把所有门窗都死死关起来,听到一点点脚步声音就要跳起来查看一番。 然后有一天,下人来报,说是:我的岳母杀了岳父,然后自杀了。 此事引起一阵轩然大波,家里每天人来人往,乱得像一锅粥。 而我妻子却突然安静起来。她开始变得像一个母亲,温柔地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唱一些育儿的歌谣。 一切都不寻常。没有一个人会在骤失双亲的情况下,像她这样平静安详。我有时候看着她,感觉她就像一只恣意飞翔的蝴蝶,暂时流连在我身边,但一个转眼就要飞走,飞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这个日子居然真的来了。 那一日,我妻子腹中剧痛,她要生了! 稳婆仆妇里外忙碌,因为我妻子身份特殊,长老们站了一院子,我心急如焚,又不能进去陪着,除了在外面走来走去,一点办法也没有。 终于,一声婴孩的啼哭,稳婆出来报:“生了,是个女儿!”院外顿时喜气洋洋,我一颗心才算着地,连带着那些莫名的恐慌,也转瞬消失了。 我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必再怕了,很快,我的妻子和女儿就要回到我的身边,美好的日子就要来了。 但是事实证明我当时简直是单纯得近乎愚蠢。 稳婆出来了,仆妇们也出来了,长老们进去了,我一人留在院中,看着长老们走出来,抱着我们的孩子,跟我说:一切顺利,只是,圣主,永远地离开了…… 我不信。 我冲进屋内,那里充斥着生产后的血腥之气,却收拾的干干净净,干净得让人怀疑,这个屋子,刚才是否真的诞生过一个孩子! 我猛地掀开被子,见到了我毫无血色双目紧闭的妻子,她的身下,一滩鲜红的血已经开始凝结——死亡瞬间铺满整个屋子,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喘不过气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周边人来人往,吵闹不休,我想让她们静一些,不要吵她,她刚刚生产完,应该很累了,但是,又想到她已经死了,吵也吵不醒了,脑子一片混乱,不知能想些什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妻子就这样离开了。她周围的人也一样,包括那个曾经天天来我那里汇报的婢女。 故事似乎就这样结束了,找不到任何不合理之处,却让人觉得那么荒诞。 我的人生就好像演了一场闹剧,剧终之后,徒留我一人心如死灰。 如果不是还有红铃,这个她冒死替我生下的女儿,我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但是即便还需看护红铃,我也不愿再惹尘埃,便在大雁城府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造了这个屋子,打算每日青灯佛语,了此残生。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出现了——那个婢女,带着面具,穿戴得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一次,她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和我妻子一模一样的脸。 原来她竟就是我的妻子,我们成亲之后,她其实每日都在我身边;而,她竟没有死! 她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她自己的身份,红叶的出走,她父亲的逼婚,以及,她父母的死因。 是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亲身父亲;而她的母亲,为了保护女儿,才将罪责背负在身上,寻了短见。 我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她眼中的痛苦:“他怪我自作主张和你圆房,让我把孩子打掉,继续去寻找红叶。” “让我嫁给你,只是权宜之计,为了保证红叶出走的秘密不被泄露。” “我无路可走了,青留……” 连青留一句话未说,只是紧紧抱住了她。她却在他怀里说道:“青留,你忘了我吧。我这样的女人,根本配不上你。” “不,你不要走……” “我不走,咱们又能怎么样呢?长老们说过,只要我死了,便会放咱们的女儿一条生路。我不走,咱们的女儿,就活不成了。” “我已经打听过了,长老们已经安排她当了圣主,这很好,如此,就再也不怕有人会欺负她了。我走得,也安心……” “但是我呢,我怎么办呢?” “你——你可以再娶妻,再生子。只是,只是你须得记住,对咱们的女儿好一些。否则,我定然不会轻饶你!” 她就这样走了。我很生气,喝得酩酊大醉,犯了这辈子最让我悔恨不已的错误;而这个错误,让我陷入了无边炼狱。 从此,青灯古佛再不能让我平静。我的生活,变得一地鸡毛,烂俗不堪。 桑姨却突然道:“你若真如此痛苦,为何不将她赶走了事?” 连青留看着她,古怪问道:“你想不明白?” 桑姨回望着他,良久,道:“你,故意的?” 不错,我故意的。 你想让我获得平静,想要用你那了不起的牺牲来保全我和红铃,我为什么要乖乖听话? 我偏要过得痛苦,非要得不偿失,非要狼狈不堪——这样的话,若是你有一天再回来看到,是不是会有些于心不忍,或者愤怒不已? 如此,你是不是就会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和我说几句话? 我用尽全部力气,让自己变得无比糟糕,不过就是希望能和你一见,我的桑若啊。 红桑若眼眶终于泛红,沉默不语,良久,生生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苦笑道:“青留,你可知道,你这样做,可把我们的女儿红铃害惨了……” “我们都老了,这些前尘旧事过了也便过了。但是红铃还这样小,她以后该怎么办啊?” 连青留一怔,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复杂,声音也变得十分低沉:“我以为,自己已经尽力护她周全……” 他们这段曲折离奇的故事,瞬时让小小的静松居内一片静默。原本躲在余景洛身后的欧阳泺闻此,忍不住上前两步,道:“你们都没有错,怪只怪,怪那些可恶的长老,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桑姨道:“长老掌握着蛊族的命运和生死,他们做出任何决定,自然是以蛊族为先。何况,我确实杀了一位长老,一命还一命,没有什么好怨恨的。” “那,那你心里,当真能全无怨恨吗?” “怎么可能?”她笑道,“我的那个知己,虽然告诉我怨恨无用,隔三差五的,还忍不住怨天尤人一番,更何况我。” “那,你恨谁?” “我恨谁?”她也向前走了两步,突然间,脸色骤变,向前猛扑过去,在众人毫无防备之际,掐住了欧阳泺的脖子。 她的脸上,已经阴气森森;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鬼魅般的咆哮:“我恨你!” “我最恨的人,是你!” 第40章 情深不寿此恨绵长(四) 黑暗中,她不断下坠,不断下坠,不知道要落在何方,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结局。 却不觉得恐惧和担心。 突然,眼前一亮,她跌入了一个身躯,一个稚儿的馨香的身躯里。 长得十分美貌的红衣女子向她伸出双手,道:“来,小乐,往前走,不要怕。” 周围阳光灿烂,蝉鸣鸟唱,如诗如画。女子面容和善愉快,周身染透了太阳的光辉,似乎也变成了阳光的一部分。 她情不自禁朝她走去,但是稚儿的双腿却仍然不够坚硬,才走了一步便摔倒在地;她轻呼一声,跑上前来,将她轻柔抱起,一边吹吹,一边道:“不哭不哭,咱们不怕。” “咱们不怕哦,什么都不必害怕。” 那声音比任何音乐都更动听,她迷醉其中,觉得又舒服又开心。 嘴上却突然传来沉重的力量,胸膛瞬间被灌得满满;随着气息灌入,她也一下变成了大人模样,彷徨站在那个院中,头向着院子外面,身后却似乎有两道身影。 她已回不了头,虽未回头,却似乎仍能隐隐约约看到他们的样子,他们手牵着手,对她说:“往前走,不要怕。” 她双手握拳,脚下虽仍踟蹰,心中突然充满了勇气。后面两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个,笑得更加欣慰,那笑容却渐渐变得模糊,看不清了…… 她深吸了口气,睁开了眼睛,赫然发现一张放大的脸,鼻尖感觉到他的呼吸,唇和她连在一起,一股浑厚的真气滚滚流入她的体内,搅和得她气血翻涌,心跳如雷。 她抬起手,想要推开他,却看到他紧闭的双眼下的一滴眼泪,手自动往上,轻轻替他拭去;他触电般弹开,看着身下的女子,愣怔不敢相信,随后一把将她抱紧,胸膛剧烈地颤抖。 她觉得自己需要说些什么,于是忍着咽喉剧痛,哑声道:“余景洛,我看到了一个人。” “不许看,谁都不许看。” “……好,我不看,不看了。” “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哪里都不许去……” “好,我,哪里都不去……” 老天爷,求求你,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就让我贪心一回,把她留给我,不要让她受伤,不要让她出现一点意外——老天爷,求求你了…… 此生第一次,他愿意变成一条毫无骨气的狗,匍匐在命运的脚边,任凭他碾压踩踏,只求这唯一的施舍。 连青留将一根长针从桑姨颈后取出,愣怔看了一阵,叹了口气,收了起来,背起昏倒的桑姨,踉踉跄跄向屋外走去。 前路却被挡住:“连前辈,你恐怕还不能走。” 余景洛深深一礼,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日后定当报答;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弄清楚一些比较好。” 连青留停顿片刻,将桑姨放倒在椅子上,脸上一片坦然:“我说过,我会知无不言。你们问吧。” 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余景洛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木松柏却闲闲地在桑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问道:“前辈,那我就不客气了。两位的故事确实令人唏嘘,我不明白的是,你们费这么大功夫给我们讲了这个故事,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连青留神情有些凄苦:“或许,什么也不为,我们只是单纯想将我们的事情讲出来,让大家知道罢了。” “这么简单,你们二位可都是行走在大风大浪里人物,怎么突然就这般多愁善感了呢?” “大风大浪里的人物?公子真是谬赞了。我,只是个无用的老人罢了。” “好一个无用的老人!连前辈,你且说说看,刚才桑姨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假装?”木松柏轻笑着,模仿着桑姨的口气,将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若非你多管闲事放他们一条活路,若非你明明知道那个贱人正打着那样的主意却不肯告诉我,事情怎么会变化到这步田地……” 木松柏站起来:“你究竟管了什么闲事?他们是谁?而那个贱人,又是指谁?连前辈,还请你知无不言吧。” 连青留直视着他的眼睛,片刻之后,笑了:“妇人口不择言随口而出的胡话,公子又何必认真去听。” 这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带发修行之人,竟明目张胆地狡辩起来。木松柏气急道:“你!” 余景洛却已经整理好思路,接口道:“前辈,你我皆知,这并非胡话。你既然不肯说,那不妨让我来猜猜看?” “我们该说的都说了,公子何必妄加揣测?” 余景洛视若未闻,道:“二位的故事太过凄凉,不如让我来改改结局如何?桑姨,后来有一天还是回来了,而你们,虽然聚少离多,毕竟,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多谢你的好意。然而天公不作美,我们确实直到今日才再次相见。” “如此,为何?” “你想说什么?” “红铃并非真正的圣主,二十年来却几乎完美地瞒过了蛊族大众以及整个江湖。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红铃非常努力,许多事情她自己已经做得够好;然而,还有一些她做不好的事情呢? 比如,养出源源不断的好蛊?比如,有时候发现某些异样,连她自己也无法自圆其说;又比如,无论她做得有多么好,站在高位,总会因为各种原因招致伤害…… 这个时候,若无一个全心向她且有能力极高的人在旁辅佐,难免不出纰漏。 作为母亲,桑姨无疑已经尽了全力。 她是‘药铺’的供蛊人;是山庙里神秘的师父;也是彩霞背后的主使者,操控着蛊幻阵。 这些工作,可都是需要常年累月进行的,一日也不可疏失。如此,桑姨肯定早就已经回到蛊族,即便不常待在这里,三不五时地,肯定都得回来看看。 既然如此,对于那个和女儿住在一块的丈夫,她难道就真的忍心不理不睬? 余景洛道:“既然两位相爱至深,这听上去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连青留道:“或者,她对我死心了吧。” 余景洛一笑,道:“谈何容易?此事暂且不谈。咱们来想想另外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桑姨既然不常待在蛊族,即便来了蛊族,也肯定和红铃走得不近,她是如何做到对圣主身边的一动一静是是非非了如指掌的? 除了从她所控制的彩霞那里得到消息,她还有没有其他消息来源? 将众人进到大雁蛊城之后的遭遇仔细一捋,不难发现,与其说彩霞是那个提供消息的人,不如说她是一名听命令行事的傀儡。 也就是说,桑姨是比彩霞更早得到消息的。 ——她肯定有更好的帮手。 ——一个知道她的底细,和她目标一致,即便偶尔与她意见相左也绝对不会背叛她的帮手。 这个人,除了连青留,还会有谁呢? 木松柏听得认真,此时醍醐灌顶,惊呼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连青留神色已颓,低头不语。木松柏眼睛发亮,高兴道:“原来是你啊!” 余景洛点头,冲连青留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感谢前辈的救命之恩和恻隐之心。” ‘药铺’里全身隐蔽在帷幕之下的神秘掌柜,他并非身有残缺,而是他绝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乱葬岗让木松柏他们清醒地当了一回尸体,以此奉劝他们离开蛊域的神秘高手,他知道如何才能使彩霞毫不犹豫离去。 心思细腻的老人却不惜暴露身份,用上好的养蛊材料招待一群狼狈的年轻人,他不过是想告诉大家,蛊域之中随便出现的一个老人,他能做到的事情,恐怕都超过众人的想象——所以,兔崽们,要想活命,还是快点滚出蛊族吧。 这些人,都是连青留。 而他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他并非杀伐之人,不愿意看着一群年轻人莫名其妙丧命。 而他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只是因为,与此同时他也不想让另一个人失望。 而那个人,他或许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更珍贵。 “二位一直通力合作,外人只道蛊族圣主小小年纪志大心细,面面俱到且神通广大,连威名在外的十三长老都莫奈他何;殊不知,她背后竟藏着这么两双翻弄风云的手。在二位这般密切的配合之下,才有了今天的红铃,也才有了今天的蛊族。” “就像今天,桑姨原本已经将我和小泺送给了别人,肯定是你给她送来消息,说红铃中了毒,她这才不惜动用蛊幻阵将我们从吊脚楼里救出来,又和你演了这么一场久别重逢的戏码试图掩盖真相。” “你们一直过着这种日子,不觉得苦吗?” 连青留的头已经垂得很低,无人看得清他此刻是什么表情,而他的心里,深藏的秘密被如此揭开,他是痛苦更多一些,还是轻松更多一些?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那双少年人的手,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沧桑斑驳,在苍老的皱褶里,为何藏着洗也洗不掉的污渍和血痕? 耳边却又传来质疑:“那么丽夫人呢,她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一次,没有等多久,老人便开口道:“不过就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提她做什么?” 余景洛却忍不住笑了,道:“不幸到了一个不应该来的地方,不巧当了一枚棋子,最后糊里糊涂地死了。的确是可怜得很。” 老人道:“命运的安排,又岂止她躲不过?” 桑若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回来的,当时静松居外还有一株很高的香樟树,她就站在树下,站在白色小花纷扬下落的芬芳里。 直到她说出第一句话,我才知道,那些难熬的岁月,不仅改变了我,也彻底让她变了样子。 “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只需要假装不小心,推他一下就好。”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丽娘……” “……莫非,你对她动了真心?那我算什么呢,我们的女儿算什么呢?” “桑若,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她突然凑过来,轻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又何必解释那么多。这么长的时间,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她若想拿捏我,是多么容易啊!更何况,这么多年,我就在等着且渴望着这一天,在那一天,在那样的芬芳之中,即便她让我喝下一杯毒酒,我也是甘之如饴的。” “所以,丽夫人的那个情人,是你推进井里的?” “不错。桑若告诉我,长老已经设下蛊阵竭力寻找圣主,若是有一天,这个圣主被找到了,红铃的命运,肯定也会和她当初一样。所以,只有我们能保护她。只有让她的力量增长到连长老也无可奈何的地步,这样,即便他们最后还是找到圣主,也只能将蛊王引渡到红铃身上了。” “而这些事情,绝对不能做得太明显。她本来就已经在暗处,而我,须得找一个人来掩护,丽娘就是最佳的人选。” “所以,她不能离开大雁城府。” 可怜丽夫人,竟一度因为自己是大雁城府当之无愧的主母而沾沾自喜。 余景洛的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一张哀戚而无奈的脸孔,这张脸上,没有任何狠毒之意,她劝他:“如果真正爱一个人,就让她站在你的身边。” 她本来并非蠢笨之人,也绝非杀伐之辈,她若知道自己的报复最后以那样的方式收场,她还愿意进行下去吗? 人生之可悲可叹,莫过于没有答案吧? 斯人已逝,生前的爱恨得失再计较又有何用? 但是,余景洛仍然情不自禁问道:“桑姨要杀丽夫人,这件事你可知晓?” 无论如何,他们好歹也是纠缠过一辈子的夫妻,即便只是明面上的。 连青留点头。 “你知道,竟然没有阻止?” “……我别无他法。我们已经知道她会在巡游大典上对付铃儿,但是铃儿却不听劝告,非要让她上祭天神台;而我们又实在搞不清楚她到底会用什么手段。我们原本想着……” 杀了她,一了百了。 最简单干脆且一般都很有效的方法。 荒谬的是,甚至还莫名的合情合理。连青留继续所道:“岂料她的法子竟然那般狠毒,为报一己私仇,竟然连蛊族的安危都不顾。” 木松柏冷笑一声,道:“可叹,可惜,可怜。” “可怜?闹出这样一出惨剧,你还觉得她可怜?” 木松柏道:“她不过就是一个怨妇,为了发泄自己的怒气动了些手段。先不说她能不能预料得到结局会那般惨烈,且说她本来就不是蛊域中人,无法和蛊族民众同声共息,又有什么难理解的呢?更何况,她已经用自己的生命付出了代价。” “那么重的罪孽,光死就可以了结了吗?” “我算是明白了!”木松柏突然大声说道,俄顷,声音转低:“原来事到如今,你们竟然还能如此振振有辞,是因为把账都算在别人头上了。” 木松柏定定地看着他,良久,道:“你这么会算账,那你算算看,你们自己,应该付出多少代价?” “你来说说看,红桑若为何要把小泺他们送进吊脚楼?” 第41章 两心似鉴福祸相依(一) “你且算算看,你们自己,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木松柏一向戏谑的眼睛里竟然透射出冰一般的冷光。 这真冷光直射连青留的心里,让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沉声问道:“你是谁?” 静松居内气氛一时有些诡异,连一直静默在一旁的小凌都心生疑惑,无言望向木松柏。 正当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呜咽的洞箫之声,随着那声音,门“砰”地响了一下。 众人皆是一惊,望向门口,等了许久,虚掩的门扉却仍紧闭,仿佛刚才那个声音,只是大家的幻觉。 不知何时,连青留又已将桑姨背在了背上,向门口走去。欧阳泺一急,大声问道:“红铃怎么办?” 连青留停住脚步,并不回头。 她只能又问一次:“红铃呢,你们打算不管她了吗?” 她静躺在床上,脸色虽然好看了一些,却仍是昏迷不醒。口口声声为了她付出一切的人,为何会在此时弃她而去? “她已经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们已经管不了她了。”连青留语气中有些无奈。 “但是现在,她已经危在旦夕,你们此时离开,万一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连青留苦笑道:“姑娘,你可知道,现在,我们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为她做的了。”接着,他苦涩道:“而她若还能醒来,恐怕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们了。” 说完,他沉沉叹了一口气,打开门,便猛然扎进寒风中,须臾便已去得无影无踪。 风随之呼啸涌入,瞬间将屋内点点温暖扫尽,箫声更清晰了,时近时远,仿佛在祭奠,又仿佛在咏叹。 木松柏也已走到门口,道:“我看那老家伙是感觉到什么逃跑了,咱们也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欧阳泺猛然站起,急道:“木木,你也要走?” 木松柏道:“要不然呢,我可不想再被莫名其妙关起来。” “但是,红铃怎么办?” 冰天雪地带着一个病人赶路,不方便不说,红铃能否支撑得住还是问题呢。 木松柏却已经捶胸蹈足:“姑奶奶,人家父母都不管了,先保住自己小命要紧,好不好?” 欧阳泺犹豫不决,余景洛却拉住她的手,冲木松柏道:“松柏,你们先走,我们留下来再看看。” 木松柏道:“你们,你和小泺什么时候成了你们?” 余景洛道:“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好时候。” “谁跟你开玩笑了?”木松柏神情严肃,问欧阳泺:“你也同意他的说法?” 欧阳泺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扭捏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木松柏见她那个样子,心如明镜,气急败坏,连喊了几个好字,拍着大腿走了。 欧阳泺忙看向一旁呆站着的小凌,道:“小凌,你跟着他,别让他出什么事才好。” 小凌见余景洛也在一旁点头,抿了抿嘴,也往门外速速去了。 屋内一时空荡了许多,而窗外的洞箫声,却越来越近了。 欧阳宁几不可查地看了一眼欧阳泺二人,眼神闪过感激之情,右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丹心”剑。 古怪的乐音越逼越近,就仿佛一个无形之人正极速朝这边而来;突然,那乐音猛然拔高,接着一转,戛然而止了—— 门外却除了猎猎寒风,半个影子都不见。三人面面相觑,两个精通武杀术法的男人全身已如弦一般绷紧,随时准备向任何进到这个屋子里的人发出致命一击。 欧阳泺神经也已绷紧,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两道背影,心里却情不自禁兴起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念头:这两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默契的? 没有人来。除了风,什么都没有。 良久,久到大家都有些不耐烦,已经不像刚才那般紧张。才听到风中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不缓,却也绝对不急。 就像有人在庭中散步,手里还折了一只花。 门口终于出现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笑口常开,一个愁绪难解,两个人却都非常白,仿佛从来也不曾在太阳底下走动过的那种白。 她们也披着同样的白色狐氅,到了门口,相视一望,慢慢走了进来。 “老身灵忧” “老身素思” 两人屈身一礼,齐声道:“冒昧来访。” 三人皆是一愣,欧阳泺疑惑:“两位姐姐这样年轻,怎么就自称起‘老身’来了?” 矮个子素思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一道新月:“你不知道,我们看起来虽然年轻,其实是两个老家伙了。” “真的吗,两位高龄几何啊?” “诶!”素思一挥手:“女儿家的秘密,你懂?” 欧阳泺忍不住也笑起来:“懂。两位姐姐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来请你去做客啊。”素思仍然笑嘻嘻。 余景洛的手,却已经放到了剑柄上,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灵忧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眉头一皱,仿佛看到什么麻烦,心中有些不耐。 素思却按住他握剑的手,道:“这位兄弟别生气啊,也请你一起去,好不好?” 余景洛冷笑一声,道:“只请我们两个?” “难道你们都想去?”素思有些为难了。 余景洛一笑,道:“不敢。那么,请两位前辈带路吧。” 门外却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高大,气派——所过之处,必然会发出很大的响动。 然而,刚刚屋内众人却明明只听到一阵脚步声。余景洛的手已经有些发凉,他将欧阳泺的手紧紧握住。 欧阳泺却发出一声轻呼,迅速上了马车,朝最里边的位置扑去,大喊道:“小青!” 马车里面布置得十分舒适,软垫绸衾,一只火炉上,热水正烧得噗噗响,靠里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套茶具和数碟小点。 小青从欧阳泺怀里探了出来,绕着余景洛转了个圈,算是打过了招呼,又回到原处。欧阳泺十分开心,低声道:“小青,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 她眼睛有些湿润,她原本以为,它已经在巡游大典之日发生了意外。 素思此时却探头进来,道:“两位且泡壶好茶暖暖胃,点心不要多吃,园子里已经备好了晚膳。” 余景洛颔首应了,望着放下的车帘,若有所思。 这么大的马车,行得却十分稳当,像腾云一般没有一点颠簸之感。 挑起车帘的一角,只见素思和灵忧背对着车门,专心驾驭着两匹骏马,勿需催蹄,那马跑得飞快。 欧阳泺和小青百无聊耐地玩了一阵,车厢里暖气烘人,空气中一股混杂着糕点气味的甜香,哄得她自大典之后一直不对劲的四肢五骸逐渐舒服无比,一股困意沉沉袭来。 她强力睁开眼睛,见余景洛仍望着前面发呆,懒洋洋问道:“你在看什么?” 余景洛刚要将心中疑惑说出,回头见她那副样子,放下车帘,道:“无事,看情形,路程还远着,你先睡会吧。” 欧阳泺点点头,坐靠着闭上眼睛,须臾便睡沉了过去;余景洛望着她苍白且疲倦的脸,暗舒了一口气。 他挪到她旁边,轻手轻脚将她放平,躺倒在自己腿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将有些凌乱的发丝理顺。 她睡着了像个孩子,似乎正做一个不错的梦,嘴角不时扬起。他看了半晌,渐渐痴了,只觉自己的心脉和呼吸似乎也变得和她一样,也分享到了她的美梦。 她应该不会再痛了吧? 她要是再痛起来,该如何是好呢? 他也闭上了眼睛,已经完全沉溺在这种既痛苦又甜蜜,既不安又安静,既软弱又坚定的复杂心情里…… “公子,公子?” “姑娘,姑娘?” 余景洛率先睁开眼睛,心里蓦然一惊,脸上不动神色,道:“我们到了?” 素思永远笑嘻嘻的:“我们到了。” “这是哪里?” 余景洛探头一看,讶异更深,放眼望去,四周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两匹马已经卸了鞍,在花丛中悠闲地摆着尾巴,不时用嘴巴捞起一朵花,慢慢咀嚼。 小青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马车,正缠绕在一丛花枝上,像个掉秋千的孩子。 素思抿嘴一笑,道:“你有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唤醒姑娘吧,赶了这么久的路,她肯定饿了。” 醒在一片花海里,欧阳泺自然十分开心,她不时深吸一鼻子花香,只觉得全身上下无处不舒畅,脚步也跟着轻盈了许多。 余景洛看着前面蹦蹦跳跳不时和素思说上一两句话的女子,想着已经有许久未曾见她这个样子,自己竟然有些忘了,这才是她应该有的模样。 若是能让她永远这样快乐,其他的事情还有那么重要吗? “啊,这么多好吃的,素思,你们太有趣了,尽然想到在花海中间进膳!” 精巧的八角凉亭,琉璃瓦的屋顶在夕阳中散发出粼粼光辉,帷幕在风中轻轻摆动,亭中,饭菜香味和花香非常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一切好的不可思议。 素思客气一笑,道:“两位请坐。” 欧阳泺笑靥如花,十分乖巧:“好。” “用膳吧。” “好。” …… 素思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余景洛的碗中:“公子为何不吃?” 余景洛笑道:“……多谢照顾,我自己来。” “饭菜可还合口味?” 余景洛喟叹:“我已经很久没吃到这样好的家常菜了。” 素思轻笑,流露出些许得意,她看了一眼灵忧,后者却视若未见,兀自进食,好像周围的人和事情,和自己扯不上一点关系。 素思摇摇头,转向欧阳泺,语气十分亲昵:“姑娘,再吃一点,吃饱了,就可以好好地睡觉了。” 这句话说得很有些奇怪,但是欧阳泺好像全然不觉,用力点了点头,道:“好。” “吃饱了吗?” “嗯。” “那我们走吧?” “好。” 素思和灵忧在前面领路,一路芳香扑鼻,蝶飞莺转,好不闹热。 素思不时自言自语,又仿佛与空气中的某个人正说着什么,突然,她指着一脸冷肃的灵忧,道:“她,她也行……” 灵忧瞥她一眼,有些不满,却只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了。 “不许生气,说着玩的,”素思折起一朵花,递给她:“送你?” 灵忧冷哼一声,继续向前走去;素思似乎早已习惯,转而嬉笑着把它插在欧阳泺的鬓边,后者吃吃笑着道了声谢,问跟在旁边的余景洛:“好看吗?” 他神情有些木讷的沉肃,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素思看在眼里,将欧阳泺的胳膊一拖,跟上灵忧,边走边道:“问他做什么,听姐姐的话,不许把男人的话放在心上……” 洞箫呜咽,仿佛来自远山之后,夕阳已经落下,流霞满天,芒花在穹隆下轻轻摆动,美得像一幅流动的画。 走到一处房舍之前,余景洛回头。 素思见他未跟上,走过来,笑道:“怎么啦?在看什么?” 余景洛摇了摇头,跟着欧阳泺向屋内走去。 熟悉的甜香迎面袭来,屋内就像是个放大的车厢,布置得温馨而华靡。 欧阳泺大叫一声扑倒在床上,像个调皮的孩子,踢着脚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去嗅里面的香味,素思笑着将她拉起来,道:“猴子,还没洗漱不许上床。” 灵忧不知从何处端来一盆水,素思把帕子打湿,递给欧阳泺,她接过后望脸上一盖,仰头向上,吃吃的笑声从帕子下传出。 灵忧不认同地摇摇头,从盆里取出另一块面帕,递给余景洛,看着他洗漱完毕,十分自然帮他把外衣脱了,抱着衣服催促素思:“不要闹了。” 素思也有些头痛了,手肘上挂着一条干净的帕子,看着欧阳泺一双嫩白小巧的玉足将脚盆里的水踢得到处乱飞,将周围弄得一片狼藉,道:“小祖宗,姑奶奶,咱们不玩了,睡觉了好不好?” “不好不好。”欧阳泺不亦乐乎。 灵忧叹了口气,蹲下身来将脚盆往旁边一挪,抽过素思的帕子,在欧阳泺不满意的惊呼中,将她的双腿擦拭干净,把被子一掀,将整个人裹了进去。 瞥了一眼素思,两人收拾一番,也不多做交代,就这样带上门走了。 藏青色的绸被将欧阳泺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莹白的笑脸,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最后定在余景洛身上,眼神干净且淘气。 两人对视片刻,她眉头微皱:“你,还不睡吗?” 一股热流瞬时冲上头面,他只觉口干舌燥,连一句整话都说不上来,只点了点头,掀开被子,躺在她的身边。 她打了个哈欠,睡意朦胧,口齿不清地道了句晚安,转过了身,俄顷,耳旁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余景洛却已然睡意全无,觉着挨着她的那半边身体像挨着火炉一样滚烫,他往外面挪了些许,又挪了些许,转过头看着散落一枕的黑发,以及发下一小截莹白如玉的鹅颈,情不自禁又往回挪了一些,又挪一些,浑然不知之中,手已经自动伸了过去,被她的秀发缠住,被她滑嫩的皮肤缠住,被她身上的香味缠住,就像酒徒沉醉在酒乡,赌徒耽溺于豪赌,忘了身在何处,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所有…… 就这样吧,就这样,好好地醉一场吧,肆无忌惮地赌一次吧…… 他从背后紧紧将她抱住,将唇轻轻印在她的颈上。 第42章 两心似鉴福祸相依(二) 红色。 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红色的雾,雾中的一切只是更红。 一切都那么模糊,绝望和恐惧却那么真实。她光着双脚,踩在红色的砂砾上,伸出双手,摸到一片虚无。 疼痛不期而至,她紧紧捂住胸口,手上突然感觉到无限的冷意和粘腻。一低头,一时竟吓得呆住,那从指缝之间汩汩而出的鲜红液体,是不是自己的鲜血? 热气在流淌的薄雾之间穿梭,升腾,和那模糊的世界相互碰撞,撞裂一道细口,扩大成缝,缝隙见长,向两边剥离——一个鲜红的世界逐渐显露,范围越来越大,红得那么鲜活,红得就像手指上的血,红得具有了自己的生命。那生命是一头怪兽,在她面前张牙舞爪,慢慢逼近,逼近,已能感知到它喷出的腥气! 她哇哇大叫,拔腿便往后跑,然而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却始终跑不快,始终摆脱不了那嘲弄似的追赶。 它时而在耳边叹一口气,时而在颈边吹口冷风,时而又撩一把她的头发,弄得她心胆俱焚,忍不住回头去看,背后却只有鲜红、冷酷以及彻底的安静,和她所跑向的前方一模一样! 她要逃到哪里去?前方和后面有什么区别? 绝望来得那么强烈,她却只能拼命地、徒劳地向前奔跑——突然,她一脚踩空,整个人猛然向前扑去,骇得大叫一声—— 猛然睁开了眼睛。 大喘着粗气,撞见一双关切的眼睛。 余景洛总算将她摇醒,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盯着他,良久,终于发现自己确实只是做了一个怪梦,平息着呼吸,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梦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我,不记得了。”脑海里,一切正潮水般退去,也像潮水般带走了她原本想抓住的一些东西,仅仅留下一片潮湿。 “不记得了?” “嗯。好像不记得了。” “那就算了,天亮了,该起床了。” “哦。”她听话地坐起。 “阳光好好啊,今天是个大晴天;你快来看,到处都是花,好漂亮啊!小青,你慢一些,等等我——” 灵蛇敏捷穿梭于繁花之间,欧阳泺孩子般跟在后面,化作了花之精灵,朝他招手:“过来。” 他走过去,她将一朵花扔在他身上,得意道:“你是我的了。” “……” “你不愿意吗?那为何不躲开?” “……呃,也不是不愿意。” “好极。以后我们就是一对了。” 甜意不期而至,他机械地重复:“我们是一对了。” 回应他的是一长串银铃般的笑声,她又跑远了,脚步轻快而自在。 远山后的箫声却渐渐近了,在他耳旁增至最大,然后骤然停住,只留下一阵令人作呕的嗡鸣。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不过去,不和她呆在一起?” 他紧紧握着剑柄:“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你的问题为何那么多?难道你没有发现,这里是个极好的地方?” “这里没有纷争,没有风雨,没有仇恨,只有鲜花和阳光,以及毫不掩藏的爱人的真心。你一直寻求的,不就是这些吗?” “……” 谁的一生,不是在追寻着这些呢? “你为何犹豫?过去吧,和她在一起,在阳光里,在花海中间奔跑,像蝴蝶一样玩耍,像双燕一般飞翔,去吧。” 箫声渐行渐远,在远山之巅悠扬,声音落入泥土里,一颗芽破土而出,渐渐抽条,绽放出一朵崭新的、娇艳的花,在风中纵情摇曳。 他看着远方的女孩,万花丛中,她仍是最好看的一朵。他不再犹豫,向她大步迈去,逐渐跑了起来,蝴蝶受惊,在两人身边翩翩展翅,他拉起她的手,她眉眼带笑,等待着他说些什么。 “这里好美。” “嗯。我喜欢这里的花,这里的风,这里的蝴蝶和黄莺。” “那,我呢?”他情不自禁,这里有不掩藏的爱人的真心。 她一把抱住他,非常满足地宣布:“我最喜欢你!” 万千情蛊不过如此! 他瞬时觉得自己病得不轻,甜蜜的情愫电一样流窜全身,灵魂飘忽忽的,就像四周轻佻的蝴蝶,在藤间枝头翩跹飞舞。 许久之后。他才能尽力压住声音,说出一句整话:“那,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 “我会让你看到,现在看到的这一切。” “好。” “所以,现在,你跟我走吧。” “嗯?” “我们走,离开这里。” 她的眼神变得十分疑惑:“走?为什么要走?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刚要回答,箫声陡然又起,刚起就拔到最高,像棍棒一样向他袭来,猛然砸在他头上,一时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一阵血腥冲喉而出。 她看起来有些模糊,焦急却是那般明显:“余景洛,你怎么了?啊——余景洛,我耳朵好痛,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他猛然甩头,才算看得真切,只这片刻之间,眼前世界荡然无存,鲜花不见了,阳光消失了,蝴蝶也没了踪影,只有一片残枝败叶,一地冰冷阴寒,魑魅魍魉的哀嚎隐隐绰绰,危险触手可及。 一切都失去了!他攥紧她的手,道:“对不起。” 对不起,唤醒了你的美梦,我也一度不愿意醒来,但是,我们不能永远生活在梦里。 眼泪流下面颊,笑靥却如花一般绽放。 黑暗中,箫声变得十分狂躁,不时夹杂着一阵惨叫,仿佛某处正有个嗜血的魔王,正在大开杀戒。 余景洛扶起欧阳泺,道:“不要怕,是幻境。” “原来是幻境,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只觉得耳朵有些发烫。 幻境虽然破灭,所言所行却在耳在面,她只愿他也和自己一样,大闹过一场,也才刚刚醒来。 然而,他却一语中的地幻灭了她的期待:“一早。” 见识过桑姨蛊幻阵的厉害,作为习武之人,身体已经自动对这种奇诡的阵法产生了防备之心。 所以,当静松居外箫声响起那一刻,他就已经提高了警惕。然而,马车上那奇怪的香味以及某些不可直说的因素,还是让他中了招。 直到看见那个凉亭。 那个凉亭的样子,实在和记忆中的那座太像。 这没什么好奇怪,制造幻境的人,通常会用人们的回忆做材料,越是深刻的记忆,越能让人们耽溺其中,故而越常被用来造幻。 然而,这么绝美的幻境里,怎么会出现这个凉亭呢?这个他的母亲梁懿赏花饮茶的凉亭,它带给过他多少期待,就同时承载了他多少苦痛,这苦痛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根针,不想起便罢,每每想到,便会被扎得生疼。 如此,他如何能不醒来? 太过羞囧,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心中想的却是别的,道:“所以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哦。啊?” “你,可还记得?” 他问得很小心,眼睛里满含着试探和期盼。她看着这份渐渐敞开的真心,神色渐渐变得认真,脸上却突然感受到重重坠落的湿意,她疑惑道:“下雨了……” 一道闪电猛然照亮大地,天地随之归于死寂,片刻之后,轰天巨雷劈头而下,欧阳泺大叫一声,紧靠住余景洛的胳膊,他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悄无声息拔出了佩剑。 倾盆大雨覆灭了世界,两人全身湿透,附近并无房舍屋檐可供躲避,危险却只在呼吸之间。余景洛声音更沉:“咱们走。” “嗯。” 两只手,紧紧相握。 “不会忘记。” 风雨渐渐作狂,一句话飘入其中,就像一片落叶,转瞬便被撕得粉碎。 余景洛模糊地听到她说了句什么,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她大笑着,拉下他的耳朵:“我说,我爱你!” 说完,她向前跑了两步,转过身,淘气地冲他笑,看他像被雷劈一样傻站在那里,觉得此人简直又呆又傻。 “我们要去哪里?” “走出去。” “可是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了。” “我知道。” “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出去。” “我知道。” ——没有敌人,没有杀招,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时大时小的冷雨;道路时宽时窄,连绵延伸,似乎就这样延伸到未知,到永远。 “咱们能走出吗?” “能。” “你怎么知道?” “我们已经走出了第一个幻境,想想看,咱们是怎么走出来的?” 她仔细地想,摇头道:“不知道。” 他停下脚步,道:“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我,是怎么走出来的?”她不解。 “你不想看着我独自受苦,所以才醒来的。” “……是吗?” “如果你愿意,即便我受的伤再重,幻境也会把它伪装得很好。” 只有真切地体会到他的痛,她才能跟着痛,而痛,正是唤醒第一个幻境的钥匙。 “这里没有纷争,没有风雨,没有仇恨,只有鲜花和阳光,以及毫不掩藏的爱人的真心。” 这里有个名字,叫做:愿望。 那现在这个呢,叫做什么? “我想,或者是,绝望。”在黑暗中,她突然大声喊道,因为她突然想起了那个鲜红的梦境。 何其相似?都是这样的铺天盖地,无穷无尽,无始无终,没有方向,无法停止。 似乎只有结束,才是最终的出路,也是唯一的结局。 “那,它的钥匙是什么?” “……” 没有吗?两人心中都浮上一层恐惧,为了不影响到对方的心情,只是更紧地握着对方的手。 风雨却仿佛更大了,只是它还是会变小,然后又变大,和天地间的寒冷一样,和泥泞的道路一样。 不必期待,因为即便期待成真,也无法长久;不必伤心,若一切只是一种无止境的常态,眼泪也会变得没有意义。 可是,没有吗? 没有出路了吗? 微弱的声音从交握的双手处获得力量,渐渐变大,欧阳泺突然停住,道:“不,有的。” “是什么?”余景洛顿了顿,他知道,她一定有最好的答案。 她拉着他的手,轻声道:“不要走了,咱们停下来。” “停下来?” “对,停下来。” 不仅需要停下来,还要坐下,甚至是躺好,什么都不要做,就当自己已经死了,是一具尸体。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大雨瀑布一样在两人中间拉开了帘,两人却无动于衷——尸体,已经没有能力再惧怕风雨了,都已经死了,便什么都做不了了,连擦把脸都不能,连一只虫子,都可以来咬你的脚趾,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腐烂,溃破,化成一堆泥,变成一阵腐臭,随风消散…… “然后呢?” “然后,你有没有发现,你可以避开那只虫子的。” 他看着爬到手臂上的一小点黑色,她调皮一笑,轻指一弹,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还可以握住我的手。”她伸出手,让他把手放到自己掌上,然后,紧紧攥住,贴到面颊上,道:“你发现了吗?” “嗯?” “我害羞了。” “……嗯?” “你还可以让我害羞,傻瓜。” 他看着她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就这样,当自己死了吧,僵住了身体,冻结了灵魂,然后,你才会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可以活动的,你可以去做好多好多的小事情,然后灵魂也开始活动,将这些小事情串联成一串珍珠,作为战利品,挂在自己的房间。 你会有自己的故事。 绝望的钥匙,就是:成空。 风雨严寒在一笑之间消散如烟,两人身边,已经有了光亮,周围树木枝条在冬日里虽然已经干枯,裂开的枯皮之下,却暗藏着一个春天。 “你看,我们又走出了一个幻境。”欧阳泺浅笑道。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又何必自寻苦吃?” 素思和灵忧似乎总是突然出现。 余景洛:“是你们?” “怎么,你们感到意外?” “我们还在幻境里?” “听,箫声,”素思笑嘻嘻;“箫声未止,你们就永远无法冲破幻境。你们不满意这一个,我们会给你们另外的一千个。” “你们是谁,为何要将我们囚在幻境里?” “与其想这个,不如想一想,接下来等着你们的,是什么呢?” “你们到底如何才能放过我们?” “怎么,你害怕了?姑娘,我们很好说话的,不如,我们再回到‘愿幻境’里吧,那里好吃好喝,美景佳肴,你一直都很满意的。” 手上传来重量,她以更紧的握手予以回应,道:“余景洛,杀了她们,咱们再去找那个吹箫的!” 余景洛:“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 说着,手中长剑已如虹般递出,急快之间,素思和灵忧面色大变,却已经无处闪躲,这普通的铁剑,似乎也因为马上能饱饮这魔女之血发出一声欢乐的鸣响。 然而,他手下却未感觉到该有的阻抗,面前的人影已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得无影无踪,素思惯常的笑语在两人周围萦绕。 “准备接招吧,勇敢的孩子们。” 第43章 两心似鉴福祸相依(三) 木松柏一声哀嚎,被一个壮汉高高举起,重重往窗上一掼,掌柜闭了闭眼睛,只听到一阵七零八落的破窗之声,人已经飞出了屋子,跌落在外面坚实的路面上,半晌也不见动弹。 路人呼啦围了一圈,不忍直视,担忧道:“死了没有?”“造孽啊,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外地人吧,怎么敢去招惹‘蛊阎罗’?”…… 好半天,木松柏可算睁开眼睛,刚想起身,感觉全身骨头粉碎一样疼痛,心中把这辈子积攒的脏话全部骂了一遍,才发现人群中一人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发笑。 他连忙用眼神暗示她快过来帮忙,却见她冷哼一声,绕过自己,向他刚刚飞出的酒肆走去。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心里哀叫道:“臭丫头,哥都这样了也没人敢管你看不见啊,里面可是块硬骨头……” 酒肆正中,几个蛊族男人围桌而坐,首座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粗鲁之人,似乎很不怕冷,大冬天也只着一件单薄的青布麻衣,下首一人正点头哈腰给他倒酒,边说:“大哥,这是才到的新货,您先尝尝看好不好,若好,我让掌柜给咱送家里去。” 络腮胡点点头,一口尽盏,道:“带劲!” “带劲便好,大哥,那再喝一碗吧,啊!”惊呼间,只见一把如青竹一样秀气的宝剑已从他双臂之间穿过,“咄”地一声,钉在了桌上,剑刃离他的眼睛,不过一寸而已。 酒盏“哐当”一声掉到桌上,酒水尽数向络腮胡子泼洒而去,空气中顺时全是烈酒的醇香。 络腮胡子拍桌而起,喝道:“臭丫头,好大的胆子,敢打扰你哥哥喝酒!” 小凌嫌弃一哼,将剑拔出,问道:“外面那人,怎么你了?” 络腮胡子似笑不笑:“小妹子,你打扰哥哥我喝酒了。” 有人替他答道:“他抢了大哥喝酒的桌子,才挨了打,可怪不得人。” 小凌举剑望络腮胡一指,道:“这张桌子写了你的名字?” 酒肆掌柜恐怕把事情闹大,立即走过来,劝道:“这张桌子虽然没写蛊爷的名字,却的的确确是他老人家的桌子。” 小凌道:“笑话。酒肆的桌子,难道还是客人带来的不成?” “姑娘,这桌子虽然不是他带来的,却是他付过定钱定下来的。我已经劝过外面那位公子,奈何……他不听啊。” “……”小凌吸了吸鼻子,收回了剑,憋了半天,红着脸道:“打扰了。” 走到门口,却被叫住,回过头,蛊爷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姑娘贵姓大名?” 小凌冷冷地盯着他,静待下文。 他道:“你将我的桌子插了个窟窿,难道就打算这样走了?” “多少?” “昂?” “要多少钱?” “……也不一定要赔钱,你只需告诉我……诶,姑娘,姑娘你别走啊,”蛊爷一边喊着,一边透过破窗,看着小凌走到街上,一把将地上男子拎起,像是不习惯别人围观,俄顷便走得无影无踪,继续说道:“这个小姑娘,很有些意思。” 掌柜赔笑道:“蛊爷海量能容,看着这种乡下丫头撒泼打滚,竟觉得有意思?” 蛊爷一笑,道:“你懂个屁。那丫头手里那把剑,够你这间铺子了。去,别啰嗦,给我换张好桌子来。吃完了酒,爷爷我还有正事要办呢。” 他坐下,心中暗暗奇怪,这样一个姑娘,拿着这样一把剑,这样冷冷地和他说话,这个场景,怎么那么熟悉呢? 走了老远,小凌的脸上还在发烧,只觉平生从来没有这么丢过人。 她松开木松柏的胳膊,后者撑着膝盖狠狠地喘了一阵气,才道:“死丫头,你又抽什么风?” 小凌气急:“你,你,为何要抢别人的桌子?” “我就开个玩笑吗,谁知道他们就当真了。” “……我看你,他妈的才是抽风了。”明明一点武杀值都没有,偏偏到处惹是生非,好端端地一个姑娘家,被他逼得开始骂脏话。 他却一脸不在乎,不耐烦挥手道:“行啦行啦,反正都过去了。话说,你怎么在这里?” “……” “哈,你不会是来找我的吧?怎么,担心我?关心我?”越说越得劲,气得小凌转身就走,这才连忙道:“好好,我不说了,你别走。” 又贱兮兮地补充道:“我都知道的。” 小凌作势要打,他大声求饶,两人闹了半天,才算说到正事。 木松柏没听小凌说完,立刻不满:“难怪我说这么多天你才找到我,原来半路你又回去了一趟!” “怎么呢,又想挨打了?” “不,女侠,咱们说正事——你刚才说,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静松居里面已经没人了。” “嗯。” “有没有打斗的痕迹?” “没有。” “也就是说,要么就是他们也逃了,要么就是,他们是自愿跟别人走的。” “嗯。”她说完,就往前欲走。 木松柏:“……你去哪里?” “找他们。” “人海茫茫,怎么找?” “我……有办法。” 木松柏玩味地看着她,道:“凭感觉?” “嗯。”听起来很不靠谱,但是,却是不争的事实。即便木松柏之前已经见识过,仍情不自禁伸出大拇指:“这功能,不得不说,方便!” 凭着这方便的功能,两人很快到了一处很大的宅院,望着数人高的围墙,木松柏道:“你确定,你家公子就在里面?” “嗯。” “看起来是家大户,若是搞错了,出的糗就大发了。” “不会搞错。” “……好吧,我相信你。现在,咱们怎么进去?” “翻墙吧。” “行——啊,小凌,你行动之前,能不能先通个……”话未说完,他已经用另一只手误上了自己的眼睛。 ——此时,二人已经升腾到了空中,为了尽量不被人发现,小凌并未打算在府墙上借力,所以,现在只能按照顺力下落,而他们即将落下的地方,此时正站着两个女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奇怪地看着上方正迎头而来的天外来客。 毫无意外,四人撞成了一团,一声哀嚎加三声闷哼如期而至。 好在,小凌一向反应灵敏,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拽住木松柏的手,往地上一借力,向远处斜掠而去。 素思站起来,看着灵忧正望着前方发呆,笑道:“怎么,撞傻了?不必担心,他们进得来,却未必出得去的。” 见她仍然没有回答,这才觉得有异,认真一看,见灵忧的脸上,突然流下两行眼泪,身体也已经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灵忧,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了?” 灵忧望向了她,突然做了一件令她无比震惊的事情——她笑了。 虽然脸上挂满了泪痕,却绽开了一个无比好看的笑,而她笑起来,竟然是有酒窝的。 低沉的箫声如泣如诉,时轻时重。 幻境之中,余景洛护着欧阳泺,两人严整以待,不敢有丝毫大意。 这一次,他们没有等多久,四周突然腾空出现十数个渺小的黑影,须臾到了眼前,立即变幻成十来个身量十分魁伟的人形,有几个甚至能看出笑容,他们伸手往前一探,两人脸上瞬时像被冰添了一下,留下一些冰冷的痕迹,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有,再一看,人形便又溃散,散成无数个黑点,在远方聚集成影,影中点点寒光,像无数双嗜血的眼睛,虎视眈眈。 余景洛的剑,直指着他们。 曲调开始变得悠扬,那不知躲在何处的吹箫人,似乎觉得眼前情形很有意思,像是有意在调闹。 然而,黑影中却突然发出激烈的嘈杂声,听上去好像一群饿了半月的困兽在抢夺食物,空气中仿佛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 两人脸色都已经开始发白,只觉得那些黑影似乎突然调转了头,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口中似乎还在咀嚼着一段残肢。 箫声突然静止。四周连风都已经不敢妄动。更别提脚步声,但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逐渐近前,随着看不出形态的黑影一起。 欧阳泺问道:“这是什么境?” “我猜,此境应该名叫,威胁。只是,不过如此,你觉得呢?” 欧阳泺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到底不放心,道:“你小心一点。” 余景洛面色一沉,也点了点头,继续专注着四周围。 威胁的钥匙,是两个血淋淋的字——“战胜”。 洞箫此时陡然响起,越催越紧。 黑影渐渐靠近,如雾似烟,轻飘飘的,软绵绵的——但是,这却绝对不是烟,也不是雾。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没有人知道,才更具杀伤力。因为你绝对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东西,便也永远无法做好应对的准备。 人岂非都是因为那份“未知”,而受到威胁? 但是,总有些时候,总有些人,宁愿舍弃生命,也要拼死一搏。 奇迹虽然很少出现,但毕竟还是有的。 “一、二、三” 最后一个数字出口,余景洛突然大吼一声,带着欧阳泺,突然拔地而起,径直向前扑去,扑向那团黑色的虚无——他们的身躯,瞬间即被吞没,像两滴水,消失在一片墨池里,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良久,箫声才慢慢歇了,园中却似乎仍回旋着餍足的余韵。 黑影渐渐清晰,十数个魁梧的汉子悄然出现,一个人负手立于人群之前,手里永远拿着一截箫管。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最终却无可奈何地说道:“等孔夏长老回来,你自己跟他交代吧。” 灵忧含泪点头:“多谢云音长老成全。” “小凌,我再不会得罪你了,我发现,只要跟你在一起,什么好事都会发生,什么坏事都会逢凶化吉。你太了不起了,所谓天之骄子,大概就是你了。” 一路上,木松柏赞叹连连,端茶送水,好不热情。众人刚刚进入一间茶楼,他便十分狗腿地用袖子将一张凳子擦拭一遍,请小凌上座,小凌青竹一横,拨开他的手,冷道:“你若继续如此,我会干脆在你脸上刺个字。” “什么字?” 小凌冷哼:“当然是‘我是傻子’四个字。” 欧阳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木木,你差不多得了啊,我都看不下去了。” 余景洛也做了个拳,按着嘴唇轻咳两声,问道:“小凌,你们怎么来了?” 小凌道:“我回去见你们已经离开,便找了过来,路上碰到了他,就一起带过来了。” 欧阳泺道:“好小凌,幸亏你来了,你不知道我和你们家公子在那个该死的阵里困了多久,原来那个阵法是从外面攻破的,要不是你来,我们就遭殃了。” 小凌疑惑道:“什么阵法,我怎么不知道?” “……” 余景洛迟疑道:“你,不知道?” 木松柏也奇了,叫得更大声:“你,不知道?!” 两人齐道:“那你为何出剑?” 小凌想了片刻,“我们进到那个奇怪的园子,走了一阵,他,”她指了指木松柏,继续道:“突然看着前面一个蛛丝网发起呆来,我想着那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就拿剑戳了一下。” 三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俄顷,余景洛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木松柏,两个一直牛头不对马嘴的人竟然碰了一下杯,齐齐仰头将茶喝下。 然后,余景洛问道:“松柏,你看见了,刚刚那是蛊幻阵吧?” 木松柏瞥了一眼小凌,道:“千真万确,顶尖的蛊幻阵法。” “比桑姨的呢?” “桑姨的蛊幻阵与之想比,就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 余景洛这才又倒了一杯茶,放心地喝了下去。 第44章 两心似鉴福祸相依(四) 天色渐渐暗了,众人都已又累又饿,木松柏远远瞧见一块石头,再也走不动了,往上一躺,道:“瞧着他们是追不上来了,咱们就在此处歇了吧?” 头顶一根茫草在风中摇摆,白色的芒花在他的脸上扫动,他顺手拔过,咬着干枯的细杆,一只脚弯踩在石头上,一只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地面,一副老天爷也休想再让我走一步的劲头。 余景洛道:“此处前不沾村后不带店的,又无藏身之所,恐怕不大安全。” 木松柏无所谓地向上一指,大声道:“江湖儿女,以天为盖地为庐,哪有那么多讲究,你们看今天晚上月色甚好,正是夜游野宿的好天气。别啰嗦了,你们,去拾些柴火来生个火,你,去猎点山鸡野鸟回来。” 小凌翻着白眼道:“那你呢?” 木松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凌翻白眼,讪笑着坐起来:“我,当然是帮大家把睡觉的地方先捯饬好,等会吃完之后好休息。” 小凌哼了一声,拉着欧阳泺走了。两人在月色中深一脚浅一脚,此处虽无大树密林,倒是荆棘丛生,深冬季节枯枝遍地,不一会,便一人抱了一大捆,往回走了。 没走两步,便听见木松柏一声惨呼,两人面色一变,扔掉柴火便朝这边奔来。 远远看见木松柏一人仰坐在地上鬼吼鬼叫,周围并无旁人。小凌走进,拿剑在他肩头一敲,他声音陡然拔高,抱头狂喊:“好汉饶命!” 小凌又觉得气恼又觉得好笑,道:“你鬼叫什么?” 木松柏听到熟悉的声音,如蒙大赦,也顾不得其他,抱住小凌的腿,颤着嗓子道:“好小凌,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 “你,你看,那是什么?” 蓬乱的芒草旁边,一小捆横陈在地上,想必是木松柏拔下来给大家准备睡觉用的。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小凌有些不耐烦。 木松柏急道:“你凑过去,托个掌心焰,仔细瞧瞧。” 小凌狐疑地看着前面,走过去依言托了个火,立即也惊叫一声跳了起来,没留神,和后面刚刚赶来的余景洛撞了个满怀,立刻羞得面红耳赤,低声唤道:“公子。” “你看见什么了?”小凌自小习武,能把她吓一跳的东西实在不多。他的好奇心大起,也升起掌心焰去看,脸色瞬间也沉了下来。 只见杂草丛中,一滩血泊之中,躺着一具无头尸,前胸位置一个硕大而血淋淋的大洞,整个心脏都不见了。 什么人如此残忍,把人杀了还不算,还得毁去尸体的头颅和心脏? 欧阳泺也凑了过来,却被余景洛悄无声息地带开,他看着木松柏,道:“松柏,你好些了吗?” 木松柏虽不似刚才那般惊惧,却仍觉得五脏六腑都不大舒适,想找个地方大吐一顿才好,偏偏肚子又空得很,只能硬生生难受,没好气道:“你觉得呢?” 余景洛碰了一鼻子冷灰,静思一阵,毫无头绪,他知道木松柏奇奇怪怪的东西懂得很多,只得又问道:“依你之见,这是怎么回事?” 木松柏有气无力道:“依我看,咱们恐怕得挪个地方睡觉了。” 他正要往下说,耳旁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一阵火光突然亮起,空气中全是松子油的气味。众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已被一群人团团围了起来,两个汉子面色黑沉,从杂草中将那具无名尸拉了出来,摆在中间,欧阳泺瞬间脸色变得青白,胃中翻滚,吐了起来。 嘶哑的哭泣破空而来,人群自动让开,将一个勾腰驼背的老妇人让了进来,她一眼看见地上的尸体,竟毫无惧意,猛然扑了上去,紧紧抱入了怀中。 她皱纹捭阖的苍老脸庞上,五官被痛苦纠缠成了一团,眼睛紧紧闭着,眼泪滚了出来,哭声却已经停止——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她晕过去了。” 几人这才慌手慌脚将她拉开,带了下去;火光之中,原本就已愤怒不已的人们已经出离愤怒了,也不听辩解,纷纷大喊道:“把他们捆起来!”“打死这些黑心肝烂心肠的狗东西!” 木松柏举起双手,大喊道:“各位冷静,且听我说一句。” “有什么好说的。” “狗东西根本不配说话!” “这些东西一向狡猾,巧舌如簧是他们的看家本领,直接打死免得着了他们的道。” …… 一捆粗绳扔在地上,几个年轻一些的上前,年老的在后面一边咒骂一边吐口水。 小凌刚要拔腰间的佩剑,却见余景洛轻轻摇了摇头,抿了抿嘴唇,恨恨然只能任凭几人将自己绑了起来。 四人被关在一辆囚车里,在众人的簇拥中和咒骂中推着向前。 木松柏简直无语了:“我和小泺不懂武杀术还好说,你们两个干嘛这么听话?你们看不出来,他们想干什么?” 你们,当然仅仅指余景洛一人。他手撑着膝盖,靠坐在囚车的一角,脸色沉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哑巴了诶,说你呢,活腻了是不是?” 余景洛抬头瞥了他一眼,几不可查地扫了一眼欧阳泺,见她脸色好些了,心里略松些,问木松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松柏不可置信:“你问我,我问谁去?” 余景洛:“那尸体手脚和躯干都已经开始腐烂,应该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胸口的伤口流出来的血,却还是鲜红色的,松柏,不要绕弯子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不待木松柏回答,一个低沉的声音却已传来:“他的心头血里,肯定有蛊。” 欧阳泺抬起头望向木松柏:“宿主死了,蛊却仍然能在心头血里活一段时间,心头血得蛊气滋养,自然不会马上干涸,是不是,木木?” 木松柏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猜,应该是有人毁尸盗蛊,这些人错以为是我们所为,故而前来围抓。” “那尸体的头……?” “嗐,怪就怪那些志怪传说,说是带蛊之人,蛊气和魂气是共生的,若想取蛊而不沾惹阴魂,就得让宿主看不见取蛊之人。所以盗蛊者取蛊之前,一般要么挖掉宿主的眼睛,狠心一点或者胆小一些的,就直接割下他的头颅了事。” “胆小一些的?” “是啊,你想啊,除了眼睛,宿主不是还有耳朵可以听到声音,鼻子可以闻见气味的吗,万一阴魂聪明一些,根据这些东西辨认出自己,不也一样糟糕?” 而且,既已经将尸体刨出,剜掉眼睛就会变得不是件大事,既然眼睛都剜掉了,摘去头颅,又有何难呢?人岂非都是这样恶向胆边生的? 囚车很快便被推到了一块很大的空地,此时已近深夜,哈气成冰,一股浓厚的血腥之气便向冰针一样侵入众人心脾,欧阳泺只觉得原本郁滞的胸口又开始翻江倒海,靠在囚车上死死压抑着,不想让众人担心自己。 其余三人只环顾了一圈,便纷纷不由自主望向她,余景洛正了正身子,挡在她前面——就在囚车的正前方,竟整整齐齐摆放着十来具和那草丛中一模一样的尸体。欧阳泺看到一具已经那么难受,若是看到这惨无人道的人间地狱,会不会像上次那样,直接晕死过去? 余景洛心中已经后悔,之前他见众人虽然凶神恶煞,但是衣着朴素,而且手中兵器也是一些锄头棍棒之类,想探个究竟,此时却想着自己错了。 若是让她再诱发出总算好了的心痛之症,该如何是好?上一次,她病得糊涂,好得也同样糊涂,若是再病,该怎么治疗?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众人纷纷躲闪的视线,虚弱道:“我……没事。” 余景洛身躯更坐直一些,道:“没事就好。” 一把松油火猛地凑到众人之前,众人身体一阵摇晃,囚车离开了地面,被晃晃悠悠抬着向前,搁在一张大桌之上,囚车旁插着两个火把。 这下子,居高临下,场中情景一目了然。 欧阳泺眉头一皱,余景洛立即看了过来,她摇摇头,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木松柏冷哼一声,撇过脸去,看向场中。 场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正率领大家行祭祀之礼,口中郎朗有声,仔细一听,竟是在向上苍禀明他们最近的遭遇。 原来,这个寨子人人养蛊,原本在蛊族中声望颇高。 巡游大典之日,这个寨子在执事的带领之下,全部参加了典礼,因此自然也遭遇了“踩踏之祸”,共死了二十余人。尸体直到第二日才全部找齐,全数被带回寨子进行安葬。 岂料,尸骨未寒,先是隔三差五有人到寨子来抢杀掠夺,众人不甚其烦,组织了一只蛊卫队,让敌人很吃了些苦头,好歹有了些名声。 然而,明抢的虽则少了很多,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居然打起了尸体的主意,隔三差五地就有尸体被挖出,被人割头取蛊。 蛊族中人讲究入土为安更甚于中原,寨中诸人愤懑盈胸,这才组织了夜巡队,并终于抓到了眼下这四个人——他们称之为“中原贼人”。 中原贼人木松柏听了一阵,苦道:“现在好了,他们把我们当成了魔鬼,要直接火化我们呢。” 小凌一听,道:“公子,怎么办?” 木松柏闲闲道:“你们公子要带着咱们找死呢,你说怎么办。” 余景洛置若罔闻,看着欧阳泺:“你还好吧?” 欧阳泺点点头,面色却白得有些吓人。 “我们,要不要管?” 欧阳泺闭上眼睛,忍住心里一阵阵袭来的窒闷之感,她能做什么呢? 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外族女子,误打误撞到了这里,她不懂武杀术,也不懂蛊术,仅仅的一点医术也完全派不上用场,她能做什么呢? 可是,她能一走了之吗? 她的脚步为何那样沉重,心情比脚步还更沉,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一切都并非偶然,自己虽然来到此地才短短数月,却似乎与这块土地有了千百年的交情,她明明和这些天见过的各种各样的蛊族民众没有太多交集,却有某种不可言喻的共通之情。 仿佛他们痛,她便也会跟着痛;他们不得解脱,她也跟着无法解脱;他们无辜惨死,她便像失去亲人那般痛苦。 她走不了,这块土地已经缠上了她,如果不亲眼看着它好好地,自己便哪里都去不得。 她睁开眼睛,道:“再看看吧。” 再看看,他们已在桌下堆柴火,松子油也已经摆在桌旁,巫祝向他们走来,隔着囚笼喝道:“妖人,你们的死期到了,还不快快谢罪,以求死得痛快些。” 木松柏紧张得大叫:“爷爷饶命,冤枉啊,你们抓错人了。” 巫祝道:“休得狡辩。证据确凿,怎么可能抓错人?” 人群立即呼应:“绝不可能抓错人。”“中原贼人就是狡诈,死到临头还想糊弄人。”“别和他们废话,直接动刑吧。” 蛊族畏火,火刑,被认为是最残酷的刑罚,毁尸灭魂,让人身体化成灰烬,灵魂灭成青烟,再无投生之可能。 两个青年人已经开始浇油了,木松柏按捺不住,又没有办法,一个劲讨饶:“真的不是我们,我们就是过路的,误打误撞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真的。” 众人哪里听他一句? 余景洛偷偷朝小凌使了个眼色,小凌点点头。木松柏正嚷着,只见一双手往自己身上摸来,一看原来小凌已经给自己送了绑,正反着手来帮他解绳子,一边继续大声讨饶,一边不动声色把要紧处送到小凌手中。 火光腾地升起,向上窜出数丈高,人群突然齐齐发出一阵惊呼,只见火光之端,人影一翻而过,就像神仙在云头上一踩,须臾便消失不见了。 再去看前面,前面火光熊熊,囚笼被烧得啪啪响,木桌“啪嗒”一声断成两截,坠入烈火最熊处,烟尘四起,哪里看得真切? “烧着了没?” “应该烧死了吧,我听到了肉味。” 第45章 两心似鉴福祸相依(五) 众人纷纷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讨论,不知是谁突然向后看了一眼,惊叫起来:“糟了,他们不见了。” 大家回头一看,见后面空空荡荡,除了一地血迹,哪里还有半个……半具尸体? “巫祝,有鬼……”一人被这诡异的一幕吓住,双腿哆嗦一阵,尿了一裤子。 巫祝心里也已七上八下,轻咳两声压住,面色好歹未改,燃起三根香,遥向前方祷道:“兄弟姐妹们保佑,今天我们可是为了各位的事情来的,还请看清冤头债主,找他们……哎吆——” 话未说完,面上突然飞来一脚,人已飞起,若非后面一人接住,一准落入火海之中。他从地上爬起,见前面人群已经混战,抱头遮面,正准备找个地方溜了,被人拎住脖子,提留到一双脚前,道:“老大,抓到了。” 老大点着他的头,嘲笑道:“打算跑到哪里去啊,韩四?” 韩四已经无半点刚才号令群人的威仪,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道:“老大饶命,我不敢了。” “吆,说得什么话?派你到这里来打个内应,你小子倒好,把里头外头的事都包圆了。兄弟们倒也省事,只坐等着收银钱了,我们得谢谢你啊。” 韩四原本打算夜半三更把事情一摆平,白天卷着银钱跑路,没想到被抓了个现行,口中尝到了苦胆水,磕头如捣蒜,道:“大哥饶命,再不敢了。” 说着,把银钱藏匿的地点一五一十说了,老大依言派人去拿,匆匆那人跑了回来,递上来一个小袋,报:“老大,就这些。” 老大一看急了,照头给了韩四一顿猛打,道:“你小子找死是不?” 韩四跟着看了一眼,冤道:“这,这不是我的钱袋子啊,老大明鉴,我是不敢欺瞒你的。” 老大怒极反笑,一口口水喷到他脸上:“给我关起来,放到一旁慢慢看着,最后一个就是他了。” 断头残尸一个个被搬出来,横七竖八堆在一起,那些人许是见惯了,竟不觉得寒碜吓人,被绑缚着双手跪在一起的蛊族民众已经呜呜咽咽哭成了一团。 老大望向他们,装作一副慈爱有加的样子,劝道:“诸位,早听我一言,何至于此呢?我说过的,你们的圣主已经死了,现在天下人都在打你们的主意,你们把那些东西留在身边,迟早都是祸害,不如把它们交出来,做个真正普通的老百姓,过些松快的小日子,岂不是好?” 一个白发长髯的老头沉声道:“我蛊族世代养蛊,蛊种代代相传,怎么也不能让它们落到强盗的手中!” 话刚落音,便被人当心踹了一脚,当场晕厥了过去。老大冷笑道:“还有谁不服的?” 民众面有愤色,却敢怒不敢言,一双眼睛虽然盯着地上,嘴唇却咬得死紧,像是要吃人。 老大不以为然,轻声道:“你们不交是吧?给我烧!” 尸体一具具被浇上松油,抛入火海,顷刻间便化为灰烬,人的身躯烧起来的颜色,竟也和干柴并无区别,火光暗处,灰烬也同样的轻。 寒风吹过,烟尘飞扬,火光中却突然传出一阵痛苦的惨叫,见惯了世面的强盗也开始变了颜色,怀疑投入火海的并不是尸体,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老大见手下手中提拎着一具尸体,却已有犹疑之色,恨道:“扔!瞧你们这没出息的样子!” “可是,老大……” 火中的尸体仍在抽搐,仿佛正挣扎着站起,哀嚎阵阵,直冲云霄。 民众中有个妇人跪倒在地,哀求道:“求求你们了,不要烧了,他痛,孩子他爹,痛啊……” 老大一鞭子抽过去,将她击倒在地;三两步走过来,一把取过手下手中的尸体,正要往火海里扔,手上一凉,大惊失色,口中发出一声怪叫,把尸体往地上一扔,后退了好几步。 他擦了擦眼睛,定睛一看,确实不过是一具普通的无头残尸,心中却疑虑不安,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问手下:“你们看见了没有,那东西刚刚是不是捉住了我的手?” 他不说还好,一说,手下们立即面如土色,一个人突然大喊一声:“我他妈不干了!”,掉头便跑了。 这些人出来做事,也不过是为了图财,被如此一吓,自然纷纷作鸟兽散,老大见蛊族民众纷纷站起,向自己围来,暗叫不好,拼尽毕生武力,终于得脱,一边骂着手下不仗义,一边也有些想哭了,道:“蛊族这鬼地方,说了不该来的……” 这边,蛊族民众见强盗们跑了,把满腔愤怒都发泄在了韩四身上,道:“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害我们?” 韩四苦苦讨饶,见众人毫不动摇,他突然理直气壮道:“你们也不想想,其实是我救了你们啊,他们原本打的是你们的主意,是我不忍心,才想拿尸体来搪塞一番的。你们也看见了,我自己刚才也差点被他们杀了。” “那他们说的银钱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那是因为,他挖的心头血里的蛊,卖了大价钱,但是他当然不敢说出来,眼珠子一转,道:“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卷了一些钱,被发现了呗。” 他见大家虽然不再喊打喊杀,面上仍带犹疑,苦口婆心道:“你们看啊,我原本可以拍拍屁股就跑了,还不是看着这些死去的兄弟们可怜,想帮忙超度一下,这才跟着你们遭了灾。现在好了,忙我已是帮不上了,你们也没有留人的道理。” 这些蛊族民众大部分一辈子就跟自己的父母兄弟打过交代,哪里知道天底下有些人是从不说真话的,已经有人在点头,众人合议,一人抱拳道:“如此,还得谢过巫祝的救命之恩。” 韩四面露得意,连连摆手,接过递过来的沉甸甸的包裹,正想再说几句漂亮话,眼珠子却差点从眼眶中掉了出来—— 只见一侧,原本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的那具尸体,突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慢慢向前走了两步,似乎觉得走得不大带劲,脖子往前一勾,像是低头看自己的脚,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往头上一拍,却只拍到了自己断裂的颈,又把手伸到前面,许是感觉到手上的粘腻,把手往身侧擦了擦,停顿片刻,这才径直朝韩四走来。 韩四狂叫一声,连装着满袋银钱的包裹都顾不上了,火烧了屁股一般跑得无影无踪。 民众看的目瞪口呆,虽然吓得哆哆嗦嗦,却一个都没有走,突然呼啦跪了一地,一个少年显然已经认出了这具尸体,哭道:“哥,我知道你死得冤,又被人祸害成了这个样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尸体沉沉叹了口气,竟然乖乖地躺倒在地,须臾,尸体一翻,从后面钻出一个人来,一脸的血,一条白色的蠕虫正一股一股地爬着。 众人一阵惊呼,那人大概觉得脸上发痒,用手一拍,把手凑到眼前看,自己也吓得半死,连骂了两句脏话,才道:“说过了这尸体已经坏了,不能用来藏人了,我真是——” 说着,呼啦啦吐了起来。 闹了这一出,众人总算回过点神来,道:“你,是个人?” 木松柏吐得有气无力,道:“废话,天底下哪有那么鬼?” 其余三人也走了出来,小凌看着木松柏一脸狼狈,嘴角一抽,有些想笑。 木松柏不满:“你,太不仗义了啊。闭嘴,知道吗?” 小凌反而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 众人发现救自己一命的居然是自己原先要烧的那四个人,已经羞得无地自容,欧阳泺将他们扶起,关切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名妇人已经哭了起来:“大典之后,不知何处的谣言,说是我族圣主已死,外族人纷纷前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止咱们这个寨子,我娘家兄弟那边,也是一样。我估计……” 她在说着,众人也是一脸悲痛,摇头叹息。一名老汉道:“我族兴衰数千年,我万万没想到,临老了,偏偏赶上了这亡族灭种之灾!” 又有人道:“你们救我们一回也没有用,回头他们还是要来的。你们快走吧,免得带累着遭了灾。” 欧阳泺心头一紧,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气力,大声道:“各位别慌,谁说我族圣主死了,她好端端地活着呢!” 那妇人道:“姑娘你就别开玩笑了,圣主若是还好,她难道就看不见自己的子民正在遭灾吗?那些人又岂敢如此乱来?” 欧阳泺道:“你们中定有参加过大典的,你们也见到了,红铃圣主那一日不过是受了些伤,并不至死的,你们千万坚持着,很快她就要出来为你们做主了。” 立即有人道:“姑娘啊,你有所不知,我们都听说了,红铃并非真正的圣主,我们的圣主,早二十年前就死了。” “这……你们是听谁说的?” “到处都在说,这事,恐怕是真的,由不得我们不信啊。” 众人出了寨子,走了一阵,欧阳泺一脸肃色,突然止步,道:“不行,我们不能离开这里。” 木松柏劝道:“小泺,你还记得咱们是因为什么到了蛊族的?” 欧阳泺沉着脸答道:“因为猝死蛊。” “那么现在,咱们的事情已经了结,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欧阳泺说不出反对的话,脚却生了根。余景洛道:“要不……” 刚开口,便被打断:“你不要说话!莫非你不知道,她不适合待在这里!” 一句话说得余景洛哑口无言。欧阳泺反而兴起两分疑惑:“我为什么不适合待在这里?” “你适合吗?”木松柏有些反常地针锋相对。 “我,”欧阳泺一时语塞,道:“也没什么不适合的。” 木松柏却坚持己见:“你若继续留在蛊域,除了一死,没有第二条路,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木木,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就跟我们走。” “我说了,我不走。” 木松柏正要开言回怼,一阵马蹄如骤风暴雨由远及近,四人收声互望,连忙闪到路旁,找个暗处躲了。 马队恰恰在刚才众人站立那处停了,为首者翻身下马,对后面众人道:“咱们在此暂歇片刻,弟兄们吃些东西,养好精神,天亮了再进村办事。” 木松柏一听,朝欧阳泺看了一眼,两人刚才正吵架,顺道便一齐躲了,两个不懂武杀术法的人躲到了一处,彼此都有些犯怵,只希望那些人不要发现了自己才好。 岂料,正有两人笑着朝这边来方便,正对着两人躲藏的草丛前站了,木松柏见其中一人已经掏出了家伙,捂着欧阳泺的眼睛,蠕动着身子向后面退了丈余,偏偏压着了一根老枝,“咔擦”一声脆响。 方便的两人瞬时一惊,道:“什么人?” 正想上前查看,另一边已有两人腾空飞出,直取为首者而去,他们也顾不得这边,转而回去救驾了。木松柏松了一口气,抓紧余景洛他们替自己争得的空隙,拖着欧阳的手,没命地跑了。 两人跑了一阵,连火光都看不见了,停在一处喘气,欧阳泺心中一疑,道:“木木,咱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四处景致风物十分熟悉,月光虽然已经暗淡了,却足以照清前面的一道木门。 木松柏扶着膝盖看过去,气喘吁吁道:“嘿,还真是奇了。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还以为没有机会了。” 欧阳泺面色狐疑:“什么东西?” 第46章 往事如烟慧剑寻情(一) 已近黎明,月已沉尽,黑暗中只见药园里四处一片狼藉,脚下不知深浅,欧阳泺想起离开时此地还是一片繁茂,不禁有些伤怀。 木松柏只顾埋头往里走,连声招呼也不打,他最近是越来越反常了。 推开尸房的门,阴寒更甚,欧阳泺扯住木松柏的袖子,他看她一眼,并不说话,摸索着将油灯点了,举着向楼下走去。 欧阳泺疑惑更甚,道:“木木,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马上就见着了。” 楼下尸房里,仍是两具棺材,和之前所见并无不同。木松柏走向其中一具,站定不动了。 他的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冷肃,甚至带着两分杀气,欧阳泺忍不住有些胆寒,低声道:“怎么了?” “打开它。” “打开……它?”她心里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木松柏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用更冷的声音再一次说道:“打开它。” 欧阳泺都快哭了,手颤颤巍巍,向前伸去,还未近前,木松柏却抢先伸手,一股浑厚的真气透掌而出,棺盖鱼游向前,棺中人容貌立现于前,欧阳泺惊呼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只见棺材中白铺红背,中间静躺着一位女子,样貌精致,打扮虽不甚华贵,却自有一番韵味,不像是个死人,却像是落入凡尘的仙女,不小心睡着了。 欧阳泺双手颤抖,抚上她的面庞,喉咙已经哽住,试了好几次,勉强喊了一句:“夫人。” 此处躺着的,竟然是她日思夜想的芙蓉夫人! 木松柏冷冷站在一旁,看着眼前一切无动于衷,欧阳泺终于调整好情绪,问道:“木木,这是怎么回事,夫人为何会在这里?” 木松柏冷道:“当然是因为她傻。” “……” “好端端的人不做,偏偏躺在棺材里,不是傻,又是什么?” 事到如今,他仍然不能释怀。欧阳泺问道:“原来小凌并未说错,你我在莫留山上遇见,果然并非巧合。木木,你到底和夫人是什么关系?”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欧阳泺看着木松柏,似乎想要从他脸上得出一个答案,空荡荡的尸房中却突然传出一个声音:“你总算回来了。” 欧阳泺吓得一哆嗦,挨到木松柏旁边,颤声道:“木木,你听到了吗?” 潜意识中,她竟还是无法对他设防,他看了一眼抱着自己胳膊的女子,摇头叹了口气,将她拨到一旁,慢悠悠向里走去,向前一样打开那扇和墙体混为一体的门,放进来一阵山风,也拖进来两个人。 两个再熟悉不过的人,连青留和桑姨。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我把他们弄过来的。” 欧阳泺想起刚才他打开棺材的那股真气,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自己一直信任有加的朋友:“你会武杀术?” “当然。”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向她走进两步,她便退后两步,直到脊背紧紧挨着棺材,再无处可去了,他才缓缓道:“小泺,不是我想做什么,是我们想做什么。” 他指着棺材中的女子,道:“你敬爱的夫人,一直把你当女儿一样看重的夫人,为了你,不惜被人种下猝死蛊最后投身火海的夫人,这个傻丫头,她是我的亲妹妹。” 这句话,冰锥一样砸在欧阳泺的头上,她一时被砸得有些晕,良久,才从震惊之中醒转,道:“你说什么?夫人,是怎么死的?” 她难道不是死于一场意外的火灾吗?什么猝死蛊,为何要投身火海? 木松柏眼睛毒蛇一样盯着坐在地上的两人,恨道:“当然不是意外。你们害了那么多人,多少人的人生被你们弄得粉碎,现在居然还想着逃走,莫非你们还痴妄着过一些云淡风轻的好日子不成?你们当真以为,所有人都像丽娘一样,再无亲人可盼,也无人前来替她讨要一个公道了吗?” 说着,他的脸,已经凑到了两人的脸上,眼光如炬,炙烤着他们的灵魂。他意犹未尽,继续道:“天底下,只有红铃最珍贵,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妹妹,莫非就全是草芥,是用来任你们糟践的?” “你们想不想知道,现在红铃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我且好心告诉你们吧,即便你们骗到了解毒之血,她也已经成了整个蛊族的罪人,成了亡族灭种的替罪羔羊,这就是你们的报应。” 桑姨脸上一惊,道:“怎么回事?你不要动她,都是我们的错,跟她有什么关系?” 木松柏笑道:“你们口口声声为了她,那让她来承受这份结果,倒也不失公允。她的结局已定,现在,你们且来看看自己的结局吧,说,你们到底设了什么毒计,让芙蓉落入了你们的圈套的?” 桑姨道:“人都死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你杀了我们吧。” “想死?”木松柏道:“今天若你们不让我痛快了,我可以让红铃死得更难受一些,你觉得我做不做得到?” 桑姨面有惧色,须臾便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就从这里开始说起吧。” “都是巧合,”桑姨道:“你的妹妹十分聪明,她把他们藏得很好,别说是我,连十三长老也完全找不到半点讯息。然而,因缘巧合之下,却还是让我碰见了他们。” “你以为我会信?” “公子,由不得你不信。天底下要发生的事情,是怎么也会发生的,要碰见的人,也终究会碰着。” “……接下来呢,你做了什么?” “我若说自己其实做得不多,你相信吗?” “妖女,我的耐心有限,你若再信口开河,咱们便不说了罢。” 桑姨却笑了一声:“如你所说,我这一生,杀过的人很多,但是真正值得我放在心上的,却没有几个。她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我们原本想着她应该是个厉害的对手,设计了很多方案才敢找上门去。然而,我却万万没有料到,她竟然那般好对付,随随便便下了条蛊,她便中了;甚至还意外出现了一场大火,把整个园子都烧了,连罪证都一并掩藏了。” “我回去之后把这个告诉青留,连他也觉得一切顺利得有些出奇。” “四年之后,我才知道,青留当初的怀疑并没有错,”桑姨自嘲道:“而我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这不过是她的金蝉脱壳之计而已,十年前她用两具尸体骗过了我,十年之后,她故伎重施,只不过这一次,她用的是自己的尸体。她确实是厉害的对手,我输了。” 木松柏却觉得荒谬,哈哈笑了起来,道:“你输了?可是你毕竟还活着,而她呢,她已经死了!死了能算什么赢?” 桑姨却非常认真地叹道:“怎么不算?她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你知道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我羡慕得要发疯。死有什么关系,朝闻道夕可死也,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木松柏道:“不可惜吗?那活着的人呢,活着的人该怎么办?” 当他冲入火海,却只能看见她像一条蛆虫那般垂死挣扎,疼痛使得她已全然顾不得体面;他把她抱入怀中,却发现她已认不出自己,只顾着拼命撕扯自己的衣服,抓咬自己的身体,看过她这副样子,他还如何能安然无事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 欧阳泺眼看这木松柏已经变得扭曲,拉了拉他的袖子,道:“木木,你还好吧?” 木松柏茫然看着她,总算认清她是谁,道:“你看到了吧,是谁杀了芙蓉,你想不想给她报仇?” “所以,你才将我带到了这里?”这就是他想让她看的东西? 不知从何处,他突然逃出来一把斧头,小巧而精致,递到她面前,道:“杀了他们,用这把斧头。” 她接过斧头,道:“它,你不是说,它已经丢了吗?” “没有丢,我藏起来了。” “为何?” “因为,没有到用它的时候。” 而现在,已经到用它的时候了。她拿在手里,瞬时觉得它有千斤重,自己竟然有些拿不动。 桑姨却道:“你何必为难她,自己动手,不是更好吗?” 木松柏笑着问欧阳泺:“你觉得为难?” 她不置可否。 木松柏道:“她可是为了你死的。你知道刚才那贼妇人说的‘他们’是指谁吗?就是你和欧阳宁啊。你难道还听不出来,你们根本不是芙蓉随便捡来的孩子,而是她费劲心力从贼人手中救出来的?” 欧阳泺迟迟不愿意动手,显然触动了他的神经,使得他开始口不择言:“你知道芙蓉是谁吗?她原本可是洛云派东木令唯一的女弟子,精通医术和蛊术,你瞧着我的蛊术有些厉害吧,不瞒你说,我都是按照她的笔记自学的,功力可不及她十分之一。” “为了救你们,她不惜隐姓埋名,在横沥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年,最后为了你们,像一条臭虫一样被人碾死了。现在,你竟然连替她报个现成的仇,都不愿意吗?” 欧阳泺踉跄向前,举起斧头,却最终又放下,嘴里反复道:“我……我……” “你下不去手,嗯?”木松柏拍着手大笑,道:“芙蓉你这个傻丫头,你且看看,你做的这是什么破事。为了别人连命都不要,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 说到最后,他扶着棺材,嚎啕大哭起来。绸缪这么多年,仇人已经跪在面前,她也已经找到,心里为什么竟这样难受,这样的空荡。 芙蓉,你安心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可有想过你的哥哥,那个从小和你打闹到大,那个一夕之间变成了大人的哥哥?你若想想他,能否不要离开,能否不要选择走上那条不归路? 夜风凄凄,从悬崖之下盘旋而上,像吹着一曲哀乐。木松柏将连青留和桑姨推到悬崖之前,斧头已到了他自己的手上,他已经变成了即将行刑的刽子手。 欧阳泺木然地站在后面,耳旁还在回荡着那些话:“夫人为了救你们费了很大的苦心,为了你隐姓埋名十年,为了你死得那样惨,你竟然连替她报个现成的仇都不愿意……” 连青留一直不言不语,他的灵魂似乎也同身体一起被禁锢住,此时被夜风一吹,似乎有了些松动,叹了一口气,望着天边的启明星,道:“桑若,我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是这样死去的。” 桑姨笑道:“怎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死?” “不,当然愿意,”他怎么可能不愿意呢,只是,他叹道:“我们这一辈子,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好在,我也终究不必再想了。我们终归已经可以一同到地狱里去享享福了。” 桑姨道:“是咯,别人都道地狱苦,岂不知人世间的苦若尝尽了,会让人连地狱都憧憬的。木公子,你动手吧。” 两人都闭上了眼睛,风吹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袂,身躯却挺得笔直。 木松柏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斧头,刚要挥下,却听欧阳泺猛然喊道:“木木!等一会。” 木松柏回过头,欧阳泺从他手里接过斧头,道:“让我来。” 她将他推到一边,斧头的银柄是那样冰凉,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她不能让他动手,不知为何,她知道夫人肯定不希望看到这一幕。她曾经不止一次和她说过一句话:做事救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心甘情愿,若是心有杂念,坏了心情,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无法以此进行辩解,就像她无法否认眼前的这对夫妻造孽太多。她不能劝木松柏放手,那对他实在太过残忍,那就让她来动手吧。 夫人,你能懂我的。她在心里反复说道,慢慢举起了手中的斧头。 寒光一闪,一个声音大声喊道:“且慢!” 斧头停在半空,欧阳泺悄悄往后一瞥,木松柏虽然面带不悦,却好歹没有发火。 桑姨道:“你可知道,这把斧头是谁的?” 欧阳泺道:“我……不知道。” 桑姨声音变得非常和蔼:“你记住了,这是你父亲的遗物。” 说完这一句,她回过头来,望向木松柏,道:“只要我们死了,一切也就结束了,对吗?” 木松柏颜面如霜,不置可否。 桑姨轻笑一声,继而颜面一冷,猛然向连青留扑去,抱着他一滚,两人如断线的风筝,向悬崖之下坠去——木松柏和欧阳泺皆是大惊,一同向前伸出手,却连半片衣袂都捞不着了。 寒风刺骨。崖边,两人皆久久无言。欧阳泺心里不知是喜是悲,脑海里一会想到夫人,一会又想到这对刚刚逝去的夫妻,既觉得荒谬,又有些不可思议。木松柏站在她的身边,他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只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而事到如今,他却没有丝毫兴奋高兴之情,只想找个无人的角落,痛快地大哭一场。 林中一座新坟,木松柏和欧阳泺跪拜礼毕,站起身来。 崭新的墓碑上,雕刻着夫人的闺名,木芙蓉,鲜艳且脆弱的花,和记忆中那隐忍包容的女子一点都不像。欧阳泺擦干眼泪,道:“木……师叔,你和我讲讲夫人好吗,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木松柏轻笑,眼里似乎看到一个总着一身桃红色纱裙的女子:“她么,其实就是一个讨厌鬼……” 第47章 往事如烟慧剑寻情(二) 洛云城,木府。 一个身姿挺拔,少年老成的年轻人站在堂内正中。他的面前,跪着两个看起来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少年,两个皆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狼狈不堪,两人脸上都挂了好些彩,其中一个左边眼角青肿一片,一条狭长的口子刚刚止住血。 他们都被绳子绑得严严实实,即便如此,两人仍是怒目相对,那个伤了眼角的少年骂骂咧咧,嘴里很不干净,另外那个稍好一些的少年一声不吭听了几句,竟发出一股蛮力,向他猛撞过去,一下就把对方扑倒在地,张开嘴巴,捞着什么就咬什么。 直把对方咬得哀嚎连连,一众围观的门人七手八脚去拉,一边拉,一边暗暗使些绊子。等终于将两人拉开,那个伤了眼睛的少年不仅眼角伤口又再度流血,连耳朵也红肿得像是猪耳,一排牙印惨白嵌于其中,看上去很是可怜。 那少年哀嚎痛苦,几个人蹲在他的旁边,愤愤不平,道:“师父还没出关,你们就如此滥用私刑,大师兄你到底要不要管?” 对面人更多的那群少年立即有人回道:“就他这种人悄悄打死算是给他留面子,别让师父脏了眼睛!” 那边又道:“是什么可还没弄清楚呢,你们还要屈打成招不成?” 一听这话,刚刚被拉住的少年又要往这边扑,被几人拉住,那些拉人的少年朝对面吼道:“你还要不要命了,再这样胡说,我们就不拉人了!” “来来来,你们放开他,看他还要咬几口,疯狗!” “你,你,畜牲!” “饭桶!” “杂碎!” …… 站在正中的少年一脸凝肃,对堂中吵闹不闻不问,不时看一眼大门口。终于,门口匆匆忙忙跑来一个汗津津的少年,他绕过吵闹双方,来到堂中少年身边,刚想回报,见众人已经扭头朝他看来,便对着众人,道:“师父,师父他又喝醉了……” 众人:“……” 眼角受伤的少年闻此发出一声讥笑,道:“既如此,你们还不把本少爷给放了。” 这边马上道:“放了你说得倒轻巧!” 那人道:“喂诸位,我到底做错什么事情了我?你们一群小杂碎崽子,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看着我曾平少爷有钱还是怎么地,想要打家劫舍啊?小心我让我爹叫人来把你们一锅端了信不信?” “你,你,你太过分了!”这边被气得够呛,那被绑着的少年更是挣扎不休,眼中充血,像只受伤的野豹子,一个劲想要挣脱众人,往这边冲。 那边少年挑衅道:“来啊你来啊,木松柏,来,这边眼睛再打一下,耳朵再给你咬一口?咬得越重,你到时候死得……” 他话还未说完,一拳袭来,正中右边眼角,把那眼睛揍得乌青一片,脸上终于对称了一些。 堂中顿时鸦雀无声。须臾,曾平捂着脸,大喊道:“大师兄,你打我?” 看来这大师兄可能平常没打过什么人,这一拳直接打掉了他刚才那幅不可一世的狂态,把他打得很是怀疑人生了。 大师兄却很是冷静直接地回答道:“对,我打你了;我不仅打你了,还要把你赶走,把你们几个都赶出洛云木府!” 曾平以为自己听错,道:“大师兄,你怎么能这样!” 看他的表情,他似乎是想说:“大师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但是大师兄显然意会错了,坚决地说道:“我可以这样,师父早就跟你们吩咐过,木府事宜,交由我全权处理。” 说着,唤来几个师弟,吩咐道:“把曾平几人赶出木府,木府大门,永远向他们关闭!” 师弟们兴奋异常,叫了三个,来了六个,一齐把几人反手一剪,一路呼呼喝喝,闹闹嚷嚷,押解出门去了。 这边,大师兄蹲在木松柏前面,亲手帮他松了绑,递给他一个药瓶,问道:“你伤着没有?” 木松柏两目含泪,接过药瓶,道:“没有,大师兄。” 大师兄点点头,歉疚道:“都是我的错,没有照顾好你们。” 木松柏道:“这哪里能怪师兄,都是那曾平禽兽不如;师兄,他们家可是……会不会对你不利啊?” 大师兄说:“你不必担心这些,师父会搞定的。你先回去看看芙蓉要紧。” 木松柏颔首,行了一个礼,急匆匆去了。 阳光灿烂,百花吐艳,药香扑鼻。 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女躲在一丛白豆蔻的高苗后面,透过细条的窄叶缝隙,偷偷向前张望,脸上不时扬起一个微笑。 而在那白豆蔻丛中,藏着一个凉亭,被藤蔓缠得郁郁葱葱,俨然一个鸟笼。在那鸟笼之中,刚刚那位大师兄正在一堆木头之间忙活得热火朝天,他把一段木头锯开,抬起头来,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上的汗,一抹明黄在眼角余光中出现,笑道:“芙蓉,你躲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帮个忙呗?” 木芙蓉“哦”了一声,站起身来,不情不愿地走进凉亭,扭扭捏捏问道:“大师兄,要帮什么忙?” 大师兄把脚下踩着的木头往前挪了一截,用尺子量了,道:“你帮我扶着这边。” 木芙蓉乖顺地蹲在地上,扶住木头,此时微风吹过,汗味和木头的清香味道流进鼻腔,仿佛在她心头一漾,她的耳朵立刻红了几分。 为了掩饰心中悸动,她轻咳了两声,问道:“大师兄,你在做什么?” 大师兄一边锯木头,一边答道:“鸟。” “你要做一只鸟?” “嗯。” “做鸟干什么?” “干掉师父那一只。” 呃,好吧,众所周知,师父有只木鸟,不仅会动,还会唱曲。 她不假思索说道:“可是,师父的鸟好厉害的。” “厉害什么啊,唱的曲难听死了;芙蓉,师兄做的肯定更厉害!” 她当然不会怀疑,立刻崇拜地问道:“你的木鸟会什么?” “我的,会飞!” “真的吗?我要看!” “喽,”大师兄指着地上一堆烂木头,道:“在这呢。” “……” “呃,现在暂时还不会。” 沉默。凉亭里只有锯木头的声音。 不久。木芙蓉道:“师兄,你每天这么忙,还要抽时间来做鸟,会不会很累啊?” “会啊。” “那怎么办呢?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做的吗?” “有啊!” “什么?” 大师兄终于停下手中的工作,非常认真,非常严肃地看着眼前一脸热切的小姑娘,道:“你这样啊……” 寅时,天蒙蒙亮,一切都还沉睡未醒。 一阵哀嚎响彻长空,把洛云木府的凌晨撕得粉碎。少年门人纷纷捂住耳朵,嘴里抱怨连连,纷纷道:“天啊,饶了我吧,怎么又开始啦!”“还让不让人睡觉啊,还让不让人活啊!”“每天这样,头发都快掉光了,我要早衰啦!”…… “木芙蓉,你这个疯女人!你是个神经病!你不正常!杨重,我要杀了你!……” 哀嚎之后,一阵高亢的叫骂。一脸怨态的少年们一边咒骂,一边把手头能捞到的东西全部向脑中那个扰人清梦的声音砸去,卧房顿时枕头、梳子、铜镜、书本散落一地,横七竖八,一片狼藉。 而声音的主人一只耳朵被一个少年揪着,双脚被迫随着少女穿花过树,转眼到了一件端方稳重的木屋之前,门楣上端端正正三个大字:“东木堂”。 木松柏乜了一眼,仍旧闭上眼睛,被硬推着向里走,强行按坐在堂内正中的木椅上,口中仍在骂:“木芙蓉,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哪里有人这么早就上班的?” 木芙蓉一边帮他整理服饰,一边安抚道:“快了快了,很快就天亮了。” 木松柏闹着,道:“你去看看,谁起来了,谁他妈起来来了!” “息怒息怒,这茶你先喝着,不合口味和我说,今天不同往日,今天听说令主要亲临指导东木堂,接待不好,咱们这搞不好要关门大吉。” “这他妈关我什么事?木芙蓉,天地良心,我才是你亲哥哥好不好,你不能因为杨重救了咱们一次,挨了几下板子,就把亲哥哥的老命送给他呀。” 木芙蓉帮他顺气,道:“严重了,哥哥,不是大师兄的主意。主要是咱们自己需要历练,我的未来可全靠你啊哥哥,你不变强一些怎么行?” “真的不是他的主意,我怎么这么怀疑呢?” “真不是,我发誓。”木芙蓉安顿好这边,举起手就真的要发誓。 木松柏一把按住,道:“行行行,我信你。你去给我端一碗稀饭来吃,加十粒花生米,五条酸菜,一个馒头,一个鸡蛋,臭丫头,还有呢,你,走慢点,别摔着了——” 木芙蓉口中念是,脚底抹油,早溜得不见了。 木芙蓉站在两个托盘前,托盘上是两分一模一样的食具,里面盛放这一模一样的食物。 她眉头紧缩,一筹莫展。身旁一个和她一般凝重的小姑娘问道:“师姐,你放弃吧,肯定分不出来啦。” 木芙蓉摇摇头,道:“小翠啊,咱们得分出来才行啊,要是被你三师兄吃到,我一层皮都得掉啊。” 话音刚落,那小姑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道:“早知道,还不如不要放了。” “可是你大师兄喜欢吃啊。” “不是没什么味道吗?” “不知道,反正他吃得出来。” “大师兄的世界可真难懂。” “那可不是?”木芙蓉点点头,言语间有丝隐含的骄傲。 一柱香后,洛云木府一间屋内,一声怒吼,一双手猛地拍向饭桌,把一只上好的青花瓷碗高高震起,掉落下来,在桌上骨碌碌转了几个圈,掉到地上,碎成粉末。 木芙蓉大气不敢出一声,低眉顺眼,不时偷偷往上乜一眼;木松柏暴跳如雷,脸上满布红点,像个猴子一样抓耳挠腮,上蹿下跳。 莫名有些滑稽。他一边抓挠着,一边怒盯着罪魁祸首,道:“你说你说,我到底是不是你亲哥哥?” 木芙蓉连连点头,很明显是个乖顺至极的小妹妹。 但是木松柏肯定不这样认为,道:“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下毒,啊?” “我没有下毒……” “你明明知道我对这个过敏,还给我吃这个,不是下毒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哥哥,呜呜呜,对不起。” “算了,我去问问杨重,他妈的口味为什么这么清奇好了,你不要拦我,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 “哥哥,你不要去,不能怪大师兄啊,是我不对,我搞错了配料,呜呜呜,嘤嘤嘤……” 木松柏被痒得哭得心烦意乱,道:“你真不让我去?” “不让!” “那好,木芙蓉,”木松柏道:“我不去找他了,咱们换一样,你看行不行?” “你说吧,哥哥,呜呜呜……” “咱们断绝兄妹关系吧?” “啊,不要!”木芙蓉立刻跪倒在地,大哭道:“你杀了我吧哥哥,我不能离开你,离开你我活不下去!” 木松柏大吼道:“但是,不离开你我活不下去!你他妈能不能不要哭了!痒死我了……” 数年之后,洛云木府,东木堂内,气氛凝肃。 木白鹤端坐首席,木松柏侍立在旁。 一个红衣女子款款进来,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眼眶凹陷,眉眼含悲,虽如此,掩不住天生自带的少许冶艳。 她在堂内正中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捧过头顶,示意堂上来取。 木松柏恭恭敬敬接过,递到老人忍不住颤抖的手中。 那是一只木鸟。他找到一处机关,触动,那鸟“啁啾”一声,向上飞去,在堂中盘旋一圈,落回掌上,收了翅膀,又变成一只安安静静的木鸟。 老人连连点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轻声假斥道:“你小子!” 语气中,很有几分骄傲。那女子静观完,又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站了起来,转身离开——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老人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 此时,木芙蓉,比初见时长大了不少,跌跌撞撞跑进堂中,往地上扑通一跪,道:“听说,大师兄,回来啦?” 但是堂中并无此人,她一脸希望变成失望。道:“刚刚,是不是来过什么人?” 木松柏不忍心,道:“芙蓉,你先起来。” 木芙蓉不动,等着回答。 木白鹤也不勉强,把木鸟放到手边桌上,道:“松柏,打听得如何了?” 木松柏拱手答道:“大师兄故去后,兄嫂只身一人一路北上,应是,来寻咱们的?” “故去?”木芙蓉不敢相信,重新问道:“你们是说,大师兄,他,他已经死了吗?” 堂上静默。 木芙蓉跌坐在地上,神情立即悲痛难忍,眼眶瞬间留下两行眼泪。 木白鹤道:“派人保护好她。” 木松柏拱手应是。老人又问道:“可有孩子们的消息?” “都不见了。” “发出东木令,去找这两个孩子。” 东木令出,应令者可以向东木堂提出一次医治请求;东木堂将不计代价、不计后果,出手相救。 木松柏应是出去。 木芙蓉眼泪渐止,向木白鹤磕头道:“师父,徒儿愿亲自去找,请师父应允。” 木白鹤看着他,道:“我知你心意迫切,但是……总之,松柏不会同意的。” 木芙蓉拜,道:“我心意已决,谁都无法阻止,还请师父成全!” 木白鹤沉思许久,道:“也罢,你去吧,有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你。” “多谢师傅!” 行到门边,回头道:“师父,你可知大师兄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木白鹤直视前方,许久,拿起那只鸟,轻轻地抚摸着。 木芙蓉道:“原来师父是知道的。” 她停了一下,仍然补充道:“我们都是您捡来的孩子,没有您,就没有我们。虽然不知道您为何一直不开心,但是我们都希望您能开心起来,并且——” “健康长寿,福寿绵长!” 说完,转身离去。留下堂中微微颤抖的老人,眼中含泪,嘴角含悲,向着门外黑暗,发出一声破碎难听的呜咽…… 第48章 往事如烟慧剑寻情(三) 欧阳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木松柏等了一阵,见她仍然一语不发,沉声道:“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应该明白了吧?” “什,什么?” “小泺,”木松柏转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她却转过了身体。 他叹了口气,道:“芙蓉为什么要把你藏起来,为什么红桑若几次三番要杀你,为什么巡游大典之日你会发一场心痛之症,为什么吊脚楼的神秘人要抓你,事到如今——” “不要再说了!”欧阳泺打断他:“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那么多。” 吸引她步步靠近的黑洞突然向她张开了巨口,她后悔了,害怕了,她想要逃离。 木松柏拍着她的肩膀:“好好,你不必害怕,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会做得和芙蓉一样好。” “好,好……”她胡乱地点着头,看起来却更像是在摇头。 “小泺,你镇定一些……” “轰隆隆——”山中一阵巨响,两人猛然吃了一惊,举目张望,瞬时变色,顾不得其他,向一处拼命跑了过去。 药园木门已被人强力破开,残存的几块碎木片借着一点力气,在风中吱吱嘎嘎,整个园子被踩踏得惨不忍睹,尸房已陷入熊熊大火。 欧阳泺一时有些发怔,时空都有些混乱了,这一切,和四年前的那一幕实在太像了,同样的大火,同样的药园,同样的伤心。 不,不可以——她猛然向前冲,被木松柏拦腰抱进怀里,粗狂的怒吼在耳边响起:“没用了,一切都毁了!” “不,木木,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啊……” ——“这不是尸房,这是陵寝。” ——“两个尊贵之人的陵寝。” 其中一个是夫人,另一个人,是谁? 是他,还是她? ——另一个尊贵之人,究竟是她的父亲,还是母亲? 木松柏眼眶也已经红了,却只能反复道:“小泺,没有人,那是一口空棺,我骗了你,那是留给我自己的空棺。” “啊——”欧阳泺心口又开始揪痛,只能大喊出声,想将胸口某个郁结不解的东西冲破开来,但是,费尽全力,也只是徒劳无功。 为什么?人应该都有父母,有亲人,都可以得到家的温暖,为什么就她不可以? 为什么,她连见到自己父母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能有? “啊——” 余景洛和小凌闻声赶来,正看到这一幕,两人在旁边站着,望着远方熊熊大火,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已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悲伤。 火海中却突然冲出两个人,一边往外猛奔,一边扑着身上未熄的火苗,远远见到众人,愣了一愣,其中一人眼中刀一样在余景洛身上扎了一下,调转方向就想借着腾挪之术逃跑。 “你在此处照看他们!”他急急吩咐小凌,朝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带上我!”手臂被她拖住,她满脸含泪,眼神茫然而痛楚:“带上我,我不想待在这里。” 两人一直在赶路,从莫留山出蛊域的路,并不算太近。 其实有很近的一条路的,但是,他冥冥中知道不能走,而她,竟然也并不提及,就像她虽然坚持向前走,却也并不嫌两人走得太慢。 他们徒步走在大路上,人烟渐渐稀了,走了半天,总算再次进了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偏远小镇。 小镇上也有一家茶馆,卖茶的老头躲在一顶破斗笠下打瞌睡,向街的窗户开着,灶台上蒸笼的热气里,有馒头的香味。 应该是此处地偏少有人来,老人乜斜着眼睛,看了半天,好像总算弄清楚店里来了客人,非常高兴地张罗起来,不一会儿,就给二人桌上送上来一壶茶和一碟包子,几样小菜。 他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来,顺势在桌旁坐了,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年轻人。 余景洛疑惑道:“老丈有事?” “无事。” “那……” 老人随手一挥,爽朗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这个店里,可是连续半个月都没有人来了,看到你们,觉得亲切得很,就让我坐在这里说会话吧,待会给你们算个好价钱。” 这倒是有意思,余景洛问道:“如此,老丈的这个店,做的可是亏本的买卖?” “那可不是?” “那您为何不换个地方?” 老人摇头道:“我也并非没有想过,但是,谈何容易呢?” “您是缺钱呢,还是在此处有旁的牵挂?” “非也,”老人笑眯眯道:“老夫喜欢这个地方。” 连一直默不作声的欧阳泺都有些好奇了。 他继续说道:“年轻人走南闯北,终于有一天,会路过一个地方,到了那里,就再不想走了。你道这个地方有多好吧,也谈不上,也就你一个人中意。既然中意了,那就留下来吧,因为下一次或许就没有机会再遇到心头好了。” 真是个怪老头。怪老头见欧阳泺闷闷不乐,问道:“小姑娘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没有。” “那你为何不开心?” “我也不知道。” “呵呵呵,”怪老头见怪不怪地笑了:“真是好时候。” “嗯?” “正是随便走,随便留,随便开心随便伤心的好时候啊,哦,今天什么好日子,又来客人了。客官,里面请——” 来的客人还不少,呼啦啦便站满了一整间茶馆,两个佩剑做随侍打扮的年轻人走到余景洛他们的桌前,喝道:“你们两个吃饱了?” 余景洛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其中一人把剑往桌上一点,道:“你是哑巴?” 余景洛慢条斯理地吃完手上的包子,问欧阳泺:“你吃饱了吗?” 欧阳泺点点头。 两人慢慢站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付了钱,施施然走出了茶楼。 走了不多远,他停下来,道:“赶了这么久的路,咱们歇一歇?” 欧阳泺点点头。 茶馆内已经闹翻了天,众人一边天南地北地胡扯,一边催促着老人快些和面——唯一的一张桌子旁,只坐了一个人,蒸笼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包子,也已进了他的肚子,此刻,他已在闭目养神,并不打算约束自己的手下。 老人倒是不怵,把面盆一推,道:“诸位到底饿不饿呢?” “怎滴?” “若是真饿的话,就自己来和面,我也好快点帮你们做剁点陷下饺子吃。” “嘿,老六,和面。”一个人扯着嗓子喊道。 十五六岁的少年忙不迭地应了,接过面盆,嘟囔道:“我也不会啊。” “这有什么不会的,你看着,这样,这样。”说话间,面已经和得差不多了,他看着仍呆站一旁的少年,一巴掌拍在他头顶上:“臭小子,你敢排遣我!” “没有啊,二哥,我真不会。” 老人跺着肉馅,笑了,道:“你们几兄弟,也是去大雁城求财的?” “眼力不错,老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最近去那个方向的,不都是为了这个吗,连带着小老儿我,都发了比小财。” 原本闭目养神的中年人睁开眼睛,道:“老头,那都是些什么人?” 此人一看就和旁人身份不同,老头看着他,却和看旁人一模一样:“什么人都有。” “江湖人?” “也有生意人,读书人,算命的,三教九流,不一而足。” “你知道他们去干什么吗?” “不说了吗,求财啊。兵火连三月,正是乘火打劫的好时候啊。哈哈——” 中年人脸色瞬时黑了,原本热闹着的众人也安静了下来。老头却仿若未觉,道:“和面,不要停,否则蒸出来的馒头不劲道。” 面盆被猛地掷在灶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老二满脸横肉,冷道:“老头,你什么来头?” 老人奇道:“我么?卖馒头的老头子啊。” 老二冷笑一声,一拳向他颧骨挥去,招式虽然不甚灵动,力气却显然不轻,那个少年嘴角一抽,把眼睛闭了起来。 “哎吆——”喊痛的却是挥拳之人,他把血肉模糊的拳头抱进怀里,痛得弯下了腰;老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取来抹布,拭去刀面上的血迹,连连摇头,似乎对自己不是很满意:“老了,我已不忍心,将刀刃对准别人的拳头了。” 众人几不可查地倒吸了一口气。老二闻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好歹还连在一起,也煞白了一张脸。 老大站了起来,走到老人面前。老人却兀自切菜,不慌不忙道:“奇怪,求财的人不想着发财,把劲头放在一个老头身上,能得什么好处?” 老大道:“若是连个老头都对付不了,想发财也是白想吧。” “在理。” “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你是什么人。” “哦?” 拼来的名声,搏来的威望,江湖规矩,历来如是。 如今江湖,又有不同。武杀术法、机关阵法、毒术、驭兽术法,各争短长。不知从何时开始,术法名家约定每年选定弟子在“千仞山”这样一个地方斗法。 届时,各家会穷己所长,设定各种级别的阵法,等着各门各派的年轻弟子来闯,拔得头筹者,不仅能为家族术宗扬威,自己从此也能在江湖上站稳脚跟。 “千仞山之会”门槛极低,门派出生、德行功过全然不看。硬性的规定只有一个,只接受三十岁以内的术法修炼者参会。 因此,每年参会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在胜利的欢呼声中,更多的当然是失败的懊恼和不甘。 其中又有一群特殊的人,他们每一年都参会,却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败北,到了三十岁,不仅没有取得好成绩,还成了别人笑话消遣的对象,在别的方面得到了一些名声。 这些人也有不少,他们壮志难酬,反成笑柄,他们惺惺相惜,经常凑在一齐解愁舒闷,渐渐也成了一派,有点类似于“失败者同盟”。 老头笑嘻嘻道:“你们的名气,最近几年可算是越来越大了。” 究竟是什么名气,老大自然心知肚明,他脸色铁青,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一个活得不耐烦的老头子!” 他的话一到耳边,手中的剑也已到了脖颈之处,屋内众人虽是一丘之貉,其中有几人看着这老人眼看就要血溅当场,也难免有些不忍心。 然而,说时迟,那是快,大家只听到一声娇俏的轻呼,随之一声金属撞击声,那中年人只觉得手上一麻,剑锋一转,差点掉到地上。 这种肯定要得手却突然横生变故的遭遇令他勃然大怒,他脸色更黑了几分,脖子上的青筋毕露,眼中闪出凶光,稳住自己手中的剑,喝道:“谁,给我出来!” 众人见他怒了,大气都不敢出,连风都似乎静止了,一片黄叶落在地上,激起两三点微尘。 气氛压抑得令人胸口生闷。 老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俄顷笑道:“干什么呢,诸位,你们难道不想吃些东西快些赶路吗?面已经和好了,饺子,不吃了吗?” 几个人的肚子同时发出一阵尴尬的咕噜声,他们把口水吞下,竭力摆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中年人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发现了什么,跃出屋外,拔地而上到了屋顶,望着远方两个人影,冷笑了一声。 茶馆内,老人摇了摇头,不耐烦问道:“你们到底吃还是不吃?” 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涨红了脸,小声道:“吃。” 老人道:“连想吃个饺子都不敢说,还学人家走江湖。这年头,闹笑话的人怎么这么多。” “刚才是你们挡了我的剑?”中年人拦在路前,冷冷问道。 余景洛不置可否,拉着欧阳泺往相反的方向走。 “你拦了我的剑,想走已没那么容易了。”中年人不依不饶。 余景洛抱肘:“我总算知道你们的名声为何那么差了。” 这句话显然是梗在中年人心头的刺,他立刻就拉下了脸:“就凭你,也有资格说我?” 余景洛刚要说话,欧阳泺却抢先开口:“你,去蛊族做什么?” 中年人大怒:“莫非连你这样的小丫头,也敢小看我?!” 看来,常年的冷嘲热讽和顾影自怜已经使他丧失了正常的认知。他刚要拔剑,脖颈上却已感觉到凉意,他瞬时呆若木鸡,全身冰冷——无数次怨天尤人,感叹生不逢时,他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一柄剑下,却连别人如何拔剑都来不及看清。 余景洛冷道:“她问你话,回答她。” “我听说,蛊族圣主已死,天下英豪纷纷赶往蛊族,我只是想去和他们一较高下。” 欧阳泺问道:“如何一较高下?” 中年人笑得勉强:“谁赢了,当然就高了。” “如何定输赢?” “蛊族民众最后听谁的,那自然就是谁赢了。” …… 中年人已经走远,他已经折返了方向。 但是欧阳泺脚下却仿佛生了根,身旁寒风又起,她已是瑟瑟发抖,胃里一阵阵翻腾,她终于忍不住呕了起来——怎么会有人,把有血有肉的人当做输赢的游戏? 余景洛仍然只是安静地站在她的身边,就像他一贯以来所做的那样,就像她曾经对他的那样。 她若想逃,他就带着她逃;她若是想战,他便是她手里最锋利的剑,她身前最坚强的盾。 他说过的,他的人生已经没有意义,她便是他所有的意义。 第49章 往事如烟慧剑寻情(四) 她继续往前走,脚程很快,一语不发;他跟在她身后,无论她走得有多快,他总在她身后不足一尺的地方。 终于,她停了下来,转过身:“你走,你回去。” “我不回去。” “奇怪,像你这样的武杀高手,难道不应该讲讲江湖道义,竟然要学我这手无缚鸡的妇孺之辈,只顾自己死活,一走了之吗?” 他走近两步,摸摸她的头发:“你不会的。” 她没来由地愤怒:“我不会什么?不,我是要走的,我要立即、马上离开这里。” 说完,她转过身,比前更快地向前走去;而他,心里叹了口气,抱着胳膊,望着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然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她再次出现,仍然大踏着脚步,俄顷便到了面前;“你为什么不拦着我?” 他抬抬眉。 “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笑了,心里却有些苦涩:“我总归,是和你一起的。” 没有更多话语,她的眼眶渐渐湿了,心里像打翻了灶台,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一向乐观,那是因为即便生活总多磨难,心里总是轻松的,苦中作乐,对于很多人来说,其实并不能算是一件难事。 但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已然陷入了困境,有一个沉重的担子突然从天而降,她始料未及,不想面对,更不想承担,却隐隐预感到自己并没有第二种选择,避无可避,逃无法逃。 她像是一只被网住的鱼,只能凭本能垂死挣扎了。 他轻轻搂她入怀,心跳出奇地稳定而有力,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一起经历的事情那么多,已经再没有什么能逃过彼此的眼睛了。 “小姑娘,来来来,看看哥哥手上这朵花,好看不好看?”粗糙的大手,指甲盖里有洗不干净的泥垢,一朵簪花呈于其上,显得有些突兀。 姑娘不情愿地撇了撇嘴,慢慢挨了过去,立即被那人身上发出的一股怪味熏到,眉头皱得更紧了,有些嫌弃地摇了摇头。 “嘿,”汉子语调拔高,一把乱糟糟的胡子上喷着几许白沫:“乡下丫头不识货,这可是纯银的簪花,很贵的。你若把你们家里的蛊种交给我,这个就归你了,好不好?” 姑娘默然摇头。 汉子可不是良善之辈,立即怒了,将簪花放进怀里,来来回回走了一阵,问手下:“谁?刚刚是谁出的这馊主意?” 一人立即上前,腿肚子有些发抖,道:“老老大,是是我。” 老大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道:“瞎了眼的东西,这些穷乡僻壤的盲流,也配爷爷我来哄。把那老东西给我吊起来打,打到他听话为止!” 白胡子老头吓得睁大了眼睛,挣扎间被捆在柱子上,老大狠狠一鞭子下去,小姑娘嘴角一抽,转过脸去,不敢直视前方哀怨的眼神。 老大满意极了,走到小姑娘身边:“臭丫头,这是你爷爷吧,想不想看到他死在我手里呢?”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摇摇头。 老大循循善诱:“不想?那好,哥哥不打他了,把你们家的蛊种交给我,嗯?” 小姑娘想了片刻,摇头。 老大笑了,一巴掌朝她头上罩去,又在中途停下:“这丫头,莫怕是个傻子吧?” 那边嗷嗷有声:“好汉饶命,她就是个傻子啊。” 姑娘立即杏目圆睁:“我才不是傻子,” “呵!这死丫头,会说话呢。” 死丫头:“……你们是谁?” 她神情天真,老大一愣,觉得有些意思,反正也不急,哼哼笑了两声,折回椅子上坐下,道:“听过江湖最大的暗杀组织‘情话’没有?” “没有。” “我告诉你啊小姑娘,‘情话’可是近十年来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了,它培养的兵团大杀四方,行踪遍布东西南北,关内关外,听到的人没有不怕的。我们呢,就隶属于‘情话’的‘游猎兵团’。” “‘游猎兵团’?” 老大一副“给你这乡下丫头开开眼界”的表情,道:“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偷鸡摸狗?” 面上一抽,老大艰难地忍住脾气:“不要找死。我们呢,专门负责收集江湖上的奇珍异宝,奇人异士,例如,你们蛊族的‘蛊种’,就是我们要收集的东西。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收集这个?” “不知。” “因为你们的圣主,现在是我们的客人。但是她受了重伤,要拿你们的蛊种前去替她疗伤。所以我们才不辞辛苦跑这一趟的。” 他说得毫无诚意,小姑娘看起来却有些信了:“真的吗?” “真的呀。” “那,我们的圣主怎么到你们那里去了?” “这,这……反正,就到了我们那里了。你想不想救她?” “你把我‘爷爷’先放下来。”她把“爷爷”两个字咬得很重,众人皆被小姑娘吸引,没有看见被绑着的老人突然十分恼火地剜了那姑娘一眼。 “那没有问题,我们其实是你们的朋友,哈哈。”汉子得意地扫了一眼满堂下手,志得意满,沾沾自喜。 奉承之语随之而起,大家都没有放过这个拍马屁的好机会。一片笑闹声中,老头被放下来,推到姑娘身边。 一些人已经开始打趣:“小姑娘,你看看我们大哥,威风不?你干脆跟我们回去,给我们做个小嫂子可好?” “得个媳妇送个爹,这买卖很便宜啊。” “吆,小媳妇害羞了,瞪你呢。” “你懂个屁,打是亲骂是——啊!死丫头片子还会打人——” 接下来的话他已经说不出口了,因为死丫头手里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了一把修长发绿的长剑,那把怪剑像长了眼睛,片刻之间已经问候了屋内泰半兄弟,又已停在他们大哥的脖颈之间。 大哥懵然间就感受到了生活的暴击,一脸土色,使得原本就一脸风霜的脸又苍老了好几岁,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弟兄正在眼前打滚,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子:“女侠,大哥,我错了。” 木松柏也不是能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得瑟机会的人,他一把抄过原先坐在大哥腚下的凳子,敲打着他的头:“说吧,错哪里了?” “哪里都错了。” “别慌,先说说看。” “我们,我们……”他灵光乍现:“我们不是‘神话’的人,我们哥几个原本是做道上生意的,前阵子听说蛊族圣主归天了,才起意做了现在的买卖。” “你们原本在哪一带作歹?” “晋西一带。” “够远的。怎么想着假冒‘神话’兵团,你们就不怕扰麻烦?” 大哥讪笑:“兄弟你问这话就外行了,道上混过的都知道,只要不闹得太凶,‘神话’才不去管谁冒充自己呢。我猜——” 见木松柏没有反对,他贼兮兮道:“那个组织之所以那么有名气,我们其实也很有些功劳呢。” “哦?” “你想啊,那么多冒充的,若是打输了,就说是有人假冒;若是赢了,就肯定记在‘神话’的功劳簿上;久而久之,他们不就被传得神乎其神,战无不胜了吗?” 木松柏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小子,分析得在理。” 小凌见他啰嗦这么久,早不耐烦了:“快说,像你们这样的,此处来了多少人?” 大哥当然也已经看出来自己的命悬在这个脾气不大好的姑娘手里,被她一喝,立即把嬉皮笑脸收了,小心翼翼道:“姑奶奶饶命。我们来此求财,当然先要摸清楚底细。” “再说废话,头就别要了!” “女侠息怒手下留情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竹篮倒豆子把知道的全都告诉您——” 蛊域三面环山,寨子依山而建,大雁城位于正中。 目前来说,因为惧怕十三长老,大雁城没人敢动;其余莫留、布设、沧澜、郎迦四个寨子,均已受到不同程度的抢夺。 其中莫留位于最外,外族人进到蛊域,此寨首当其冲。因此,这里早已经不知被洗劫过多少遍。 大哥苦道:“我们在这里忙活半天,弄得灰不溜丢的,也没薅到半点好处,好不容易碰到两个活人,还是你们这两个要人命的。” 木松柏奇道:“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余景洛和欧阳泺走后,他和小凌再次回到莫留寨,竟然发现偌大一个寨子一夜之间变得空空荡荡,他们前一个晚上见过的那些人似乎凭空失踪。他们仔细找了一整天,到了第二天,才听到人声,搞了半天,不过是一起浑水摸鱼的贼人。 大哥道:“没有。人和……都没有。” “和什么?” “值钱的东西啊。我们把整个寨子翻了个遍,连半根鸡毛都没有找到。早知道,我们就不来了。” “其他寨子的情况呢?” “郎迦是最里边的寨子,目前我没有收到关于那边的任何风声,听说,那地方很邪乎,早被人占了,没人能进得去。” “被谁占了?” “这我哪能知道。我猜,应该是‘神话’。你别瞪我呀,咱不妨想想,这个组织无论掺了多少水分,总归是真实存在并且势力也不差的。它别的事情可以不闻不问,还能允许别人在它的地盘上撒野不成?而郎迦寨那样神秘,也很符合‘神话’的一贯作风。” 一个人能成为大哥总是有些过人之处。木松柏点头,见他欲言又止,道:“说。” “听说,只是听说。蛊族圣主并没有死,其实一直被他们拿捏在手里。他们就等着现在这样的时机,有句话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等着把整个蛊族收入囊中呢。” 他这番猜测有些大胆,木松柏也有些对他刮目相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我猜,不是当今的武林霸主,就是——”他指了指天,小声道:“我觉得,说是当今圣上所为,也不无可能。” “……兄弟,你怎么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 “咋了?” “阁下脑洞这么大,看起来并非寻常之辈啊。” 大哥突逢知己,多年怀才不遇的憋屈涌入喉间,刚想说些什么,小凌冷冰冰道:“还有两个寨子呢?” 他悻悻然,又不敢违逆,道:“介于两者之间。应该被很多人盯上了,胆子大一些的,就闯得深些,胆子小的,咳咳,就像我们这样的,目前还在观望。” 木松柏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他耸耸肩,露出了一个“你懂我”的笑脸。 小凌翻了个白眼,对他们这种粗浅建立起来的友谊莫衷一是。 “各位既然来到我蛊族,不得些好处,恐怕也不好空手回去吧。” 一个声音凭空响起,与此同时,大哥只听到一阵金属穿风之声,耳朵上似乎被蚊子叮了一口,随之,身后的土墙上,“咄”的一声,已经多了一个细小的圆孔,一点光线照进来,微尘在光里打转。 他摸了摸耳朵,一手的血! 小凌面上一喜,望向声音来处。余景洛和欧阳泺从上而下,落在众人跟前。 木松柏脸色瞬变,负手背转身去。 想了两天,欧阳泺已经不打算再纠结了。她走到木松柏身边,道:“木木,我决定了。” “什么?” 她望向余景洛,他了然一笑,对小心翼翼观察着四人的匪帮兄弟们说道:“诸位想发财的,想博得名声的,现在有个绝佳的机会,不知各位想不想听一听。” 大哥嘴角一撇,心道还能不听咋地,“大侠请说。” “不瞒各位,诸位身前站着的这位,就是蛊族真正的圣主,因为一些原因,她被迫流落在外。你们若助她渡过此次大难,想要的好处岂会没有?” 木松柏瞬时转身:“你,你怎么可以……” 欧阳泺道:“木木,是我的主意。” “你莫非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看着你死?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必须如此,木木,事到如今,我不能逃……” “哈哈,各位大哥大姐,”匪帮老大讪笑道:“我们都信了,嘿嘿,都信了。不过,我们反正已经落到你们手里了,上刀山下油锅自然是一声吩咐的事,实在没必要把戏演到这个程度……” 第50章 蛊寨定情云遮雾笼(一) 冷月当空,其寒入骨。 怪石嶙峋之间,小男孩捡起一块石子,蹦蹦跳跳到了湖边。 月光之下,湖水是蓝色的,凌波微微的湖面被石子一击,一串脆响,水花层层迭进,他拍着手跳了起来,笑声低沉且破碎,在月夜下很有些突兀。 老大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更破旧了,脸色在月光里泛出精神不济的死白,声音也很疲倦:“大哥,这小子昼伏夜出,是只夜猫子,兄弟们可费了些精神才找到他。” 他将自己自动降级为小弟,一群人在寨后的山里搜索了好几天,累得够呛,总算有些收获。 余景洛道:“辛苦了,你让兄弟们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用不着你们了。” “好嘞。”他喜滋滋地退下去了。 木松柏道:“这小子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待会大家小心些。哎,小泺,你干什么去——” 欧阳泺已经自前去了。她一边靠近,一边摆手:“不要怕,姐姐没有恶意。” 小男孩攥紧手里的石子,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 她摸摸他的头,“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父母呢?” 小男孩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不知是还没搞清楚状况,还是在琢磨究竟该如何应对眼下这种情况。 其他三人也走上前来,木松柏道:“依我看,这个寨子里的人大概都是凶多吉少了,这个小男孩八成是漏网之鱼。” 大概被他的话触动到,小男孩立即转头望向他,大大的眼睛里,两行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小小的身体不停抖动,把大家哭得好不心酸。 欧阳泺把他搂进怀里,问道:“好孩子,这些天,你都藏在哪里呢,可有吃些什么?” 小男孩渐渐止住抽泣,抹了一把眼泪,看了他们一眼,掉头向前走去,走一阵,往回看一眼,确保大家都已跟上。 他要带大家到哪里去? 四人好奇心起,紧跟其后,在乱石丛林之间穿梭良久,小男孩突然在一株三人围的大树之前站定了,他转过身,朝众人招手。 天上月亮正圆,大树枝条虽多,隆冬季节,除了几个鸟窝,并无几片残叶。但是小男孩的脸色在那树下却变得暗沉无比,隐约之间有些看不清楚。 余景洛心头生疑,却见欧阳泺一笑之后已经向小男孩走去,瞬时变了脸色,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此时,小男孩突然扯开了嘴角,又发出了那阵低沉而破碎的笑声,声音止处,木松柏和小凌大惊失色—— 顷刻间,刚刚还在眼前的三个人和那个大树一齐,竟然就这样无端地消失了! 木松柏来来回回在原地走了好几趟,拍着大腿惊呼:“糟糕!” 小凌脸色也黑了,“怎么回事?” “咱们中了那破孩子的蛊幻阵。” “那怎么办?” “为今之计,咱们只能快些找了。” “找什么?” “幻阵入口。小凌,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幻园’中那次,你不是曾经一剑破开过一个蛊幻阵吗?放心,这次这个阵法,绝不会比那个更难。” “那幻阵入口长什么样子?蛛丝网?还是别的?” “不知道,先找找再说。” “余景洛,怎么是这里?” 两人站立之处,萋萋青草之后,潭水如碧玉,泛起点点金光,阳光倾泻入洞,细流淙淙,顺崖而下。 一切都如记忆中那般美好。余景洛脸色却有些难看,道:“小心,我们应该进了蛊幻阵。” 欧阳泺却笑了,“最近咱们闯过的蛊幻阵,也太多了些。不过,若是非得进一个蛊幻阵,我倒宁愿进到这里来。” 她环顾四周,十分怀念,想到之前的事情,不可自抑地笑出了声。 余景洛显然也想起了这些,脸上略显尴尬,催促道:“咱们还是仔细想想,这个蛊幻阵的主旨是什么,该怎么破解吧。” 欧阳泺倒不急,道:“这个阵,还有一点不足之处,你记得吗,那时候你身体不好,我们总在洞中燃一堆火的。” 她话音刚落,身后已经传来温度,一堆火凭空出现,火堆旁,甚至还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她用藤条和枯叶为他做的床。 欧阳泺拍手称好,又道:“还有鱼呢,我们经常在这里烤鱼吃的。” 鱼香味随之飘荡在空气里,她口水都流出来了,余景洛脸色也变得十分柔和。 彼时那些艰难的时光,不知何时已变成珍宝般令人魂牵梦萦。 “咱们的衣服也不对,那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好衣服穿。” 她话音刚落,他立即大叫不好,果然,下一刻,两人大眼瞪小眼,欧阳泺连忙转过身去:“对不起余景洛,我不是故意的。” ——那时候,为了不撕扯到身上的伤口,他几乎是不穿衣服的。 此刻,造幻之人为求逼真,还故意在他身上造了些假伤口,看上去既狼狈,又可怜,又好笑,又尴尬。 下一秒,欧阳泺也惊呼出声了,因突然之间,她的头发竟全都湿了,身上仅着一件薄纱,袅娜的身材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光脚踩在泥地上,好一副出水芙蓉的绝佳仕女图——余景洛一时竟然无法挪动眼睛,喉咙滚动,心脏像击鼓一般疯狂跳动,全身燥热不已。 “你,你,快转过身去!”欧阳泺又羞又恼。余景洛这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转过了身,又觉不妥,又转过头来,正看到欧阳泺慌不迭地整理衣物。 他叹口气,向她走过去。 “你,要干什么?” 余景洛继续向前走。 “你不要过来。” 余景洛的手,已经向她伸来,她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像待宰的羔羊,很慌乱,却没有一丝恐惧。 空气突然凝固,就像等待一场暴雨,又像是等待一轮突然升起的太阳——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 她睁开眼睛,大叫一声,气血瞬间倒流,她已然顾不得许多,猛然将他扑倒在地,手上忙乱不已,口中连连叫道:“余景洛,你还好吧?” 余景洛说了句什么,很急,却听得不是很清楚。他的身上不知何时爬满了蠕虫,五颜六色,黑如墨汁,红如鲜血;各种尺寸和长短,细如一线,粗如细指。 它们形态各异,唯一共同点就是头上都顶着一对闪着精光的眼睛,不时往她这边看上一眼,像是在炫耀着什么;它们似乎尤其喜欢他身上那些伤口,三五丛集在伤口四周,有些正埋头拼命往里钻。 她头皮发麻,顾不得什么,只抓住那些东西的尾巴,将它们拿起来往火里扔——蛊虫怕火——她脑袋里反复回旋着木松柏这句话,急乱之间,突生一计,拉着他的手,就要将他往火边拖。 他却稳如磐石,拉不过去,嘴里还在说着什么,她急得眼泪直流,道:“余景洛,快,快!” 他抓住她乱摸乱抓的手,将它们固定在她头顶,也有些急了:“小泺,你清醒一些!” 她仍一个劲地说着:“快,快一些……” 余景洛被她乱摸乱抓,早有些忍不住了,声音变得低沉:“这可是你说的。” 说着,将她拉进了怀里,嘴唇向她吻去。 绵长的一个吻,终于让她慢慢平静下来,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无比认真无比虔诚的面孔,愣怔片刻,总算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而眼下正发生着什么。 她想将他推开,但是,手伸到半空,却转而抱住了他,背上突然传来的重量更加剧了他的动作。 现实和幻境已然有些分不清楚,但是分不清楚又有什么关系呢,此时此刻,相爱的人正在爱着,这便是至高无上的事情。 篝火旁边,他们相拥而眠。 青草不见了,深潭不见了,阳光和流水都不见了,周围只是一个山洞,钟乳石的水滴滴答答,声音悦耳动听,听得人懒懒的,不想动弹。 此时无声,胜却万千。 一阵压抑的哭声传来,孩子望着洞口,看起来有些慌张。 木松柏和小凌闻声赶来,见到他,松了一口气,木松柏语气严厉:“哭什么呢,你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了?” 男孩委屈地指了指洞口。 小凌弯腰就要进洞,被木松柏拦住,“冷静,这孩子古里古怪的,小心着他的道。” 小凌想了想,抱着剑站在那里,冷冷地看向男孩,他被这一望,哭得更大声了。 这种反应,实在是太像一个六七岁迷了路的普通野孩子了,木松柏忍不住叹了口气,把语气放软,“你不要哭了好不?先说说看,你把他们怎么了?” 他总算能说句话:“他们进了洞,很久都没有出来……” “洞里有什么?” “我造的幻境。” 两人对视一眼,若非见过他造幻,这样一个哭兮兮的孩子奶声奶气地说的一句话,两人肯定是不信的。但是眼下,却颇值得他们考虑一下了。 随后,这番考虑就不必了,因为余景洛和欧阳泺手牵着手,从洞里走了出来。 两人看起来都有些奇怪,却看不出来怪在哪里。 “你叫什么名字?” “小真。” “你造的的这个幻阵,名字叫什么?” “不知。” “谁教你造幻的?” “阿爷。” “阿爷呢?” 小真一听,嘴巴一瘪,又要哭了。看来,他爷爷应是出事了。 余景洛试探问:“阿爷被坏人抓了?让你藏起来?” 男孩点头。 “他告诉你,如果遇到坏人,就造幻阵困住他?” 又猜对了。 木松柏道:“奇怪,你刚刚究竟是遇着了什么幻阵,竟像是去解了个谜一样,把什么都弄清楚了。” 两人身形均是一顿,欧阳泺脸唰地红了,余景洛不着痕迹地将她藏到身后,道:“刚刚那个幻阵设阵随意,而且不甚稳固,看上去不像是高手所为,看来这孩子虽然有些天分,于此道走得还不远,确实还是个孩子而已。” 木松柏本来见他们奇怪,心中生疑,被他话头一带,也就把心思放到别处了,蹲下来认真问那孩子:“抓走爷爷的是什么人,告诉哥哥,我去帮你把他找回来。” 小男孩立即收了眼泪,“你说的是真的?” “非常真,十分真。” “但是,你们打不过他们的,他们好多人,武杀术都很厉害,他们把整个寨里的人都抓走了,可你们才四个人……” 四人心中皆是一沉,木松柏继续问道:“那你是怎么逃脱的呢?” “叔叔阿姨们把我藏进了这个山洞,造了个幻把洞口封了,他们这才没看见我。” “……你们寨里,就你一个小孩?” “不是,还有小珠,小雨……”他念出了一长串名字。 “他们呢?” “他们也被抓走了……” 木松柏站了起来,眼睛望向其余三人,大家脸上的疑色,也并不比他少多少。 “看来,他并不是个普通的孩子。” 正当此时,一阵熟悉的箫声破空而来。余景洛立即提剑在手,道:“大家小心,真正的高手来了。” “什么高手?” “造幻的高手,”余景洛道:“被他们的幻阵困住,想要逃脱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们上次就是被他们困住的?” “不错。” “他们是什么人,你可看清了?” “我们只看到其中两个,但是要造出他们那样的大幻境,两个人可办不到。” 欧阳泺也难得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至少还有那个吹箫的。” 见余景洛看向自己,她低下头,“我说错了?” “没有,你看得很仔细。” 木松柏狐疑道:“这个事情,有那么难发现吗?也值得夸奖?” “怎么呢?” “你们两个,从刚才开始就怪怪的,难道就我一个人这样认为吗,小凌?” 小凌千年难遇地附和他,尤嫌不够,说道:“对。” 欧阳泺臊得满脸通红,一回头,大惊失色,“小真呢?” 就在众人说话这短短的时间里,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在众人面前消失了! 他们面面相觑,顿时都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而远方的箫声不知何时已经歇止,连山风似乎也跟着静止了,四周变得诡异地安静,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他们心里都忍不住想到同一个问题: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第51章 蛊寨定情云遮雾笼(二) “哥哥姐姐们,咱们得停了,再往前走,就是布设寨的寨关,听道上的兄弟说,现在这个寨子防守甚严,许出不许进,咱们还是仔细打算一翻再作计较吧。” 余景洛点头,望向其余几人。木松柏左右环顾,周围除了间或几棵大树,并无房舍、人家,慢悠悠道:“你们对这个布设寨了解多少?” 众人茫然。 木松柏率先走在前面,道:“那还打算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排穿云箭破空而来,钉在众人脚前,匪帮大哥立即吓得后退了两三步,大喝:“大家小心!” 大家虽则牛皮吹得轰天响,都道是江湖好汉,其实只是在江湖边缘试探,从来也没见过几下真功夫,这几天折腾,早有人有些退缩之意了,立即有人嘀咕道:“大哥,我们跟您出来,是求财的,不是来打仗的。” 余景洛眼光一扫,他们立刻闭了嘴,却听这不大好惹的年轻人说道:“今日这一趟,我们势必是要走的,各位如若不愿意,现在想走还来得及,只是有一样,往后再不许踏足蛊域境内半步。” 那几个人左右对看一眼,大概早有合计,抱了个拳,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剩下众人仍在犹疑,木松柏提醒道:“你们说咱们面前的这排箭,有没有长眼睛,有没有淬毒呢?” 此话一出,立即又跑了四五个,剩下十来人却个个脸上展现出视死如归的豪气。 余景洛也不再多言,只抱了一拳,叮嘱小凌:“看好姑娘。” 小凌点点头,青竹剑悄然出鞘。 又向前走两步,一排箭再至,众人左右躲闪,一人哎吆一声,中箭倒地,俄顷嘴唇指甲一片乌紫,大家全身一凛,知道箭上果然有毒,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寨关遥遥在望,匪帮老大小声提醒:“小心前面伏兵。” 话音刚落,羽箭如暴雨般密密袭来,从上到下不留任何去路,众人挥剑避箭,边打边退,直退到第一排箭外,杀阵突然停止。 一看,慌乱之中,竟有折了两人,匪帮老大面上狠戾一闪而过,对剩下的兄弟说:“对不住了,各位!” 其中一名哭了,道:“老大,我不干了,我现在只想带着我兄弟回家。” “你兄弟?” 他指着不远处一具被扎成刺猬一样的尸体,“他就是我兄长,是他带着我投奔您的。” 匪帮老大吐了口唾沫,作势要去夺那尸体,被余景洛往后一拉,自己向前掠去。箭雨又起,只见他如灵燕般穿梭于中,抓住尸体的衣服,脚尖在地上一点,将尸体挡在身前,向后退出了箭阵。 只可怜那尸体身上,瞬间又多了一二十支箭,把他兄弟心疼得死去活来。 江湖险恶,他这才算是真真切切地领教到了。 匪帮老大竟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余景洛有些动容了,抱拳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老大道:“大哥,小弟姓杨名重武。” “重武兄应该已经看出来,前路凶险,为何还留在此处?” 杨重武道:“不瞒大哥,小弟虚长了些年纪,自以为把江湖上的事情都混透了,这几天才发现只不过是井底之蛙。人活着嘛,就是烂命一条,反正迟早都是要拿去送死的。就让小弟跟着大哥,长长见识吧。” 众人只觉豪气顿生,瞬间觉得自己的老大神武许多,脸上闪现自豪之色,木松柏一把拍在一人后脑勺上,道:“你大哥打算带你们去送死,你小子乐啥?” 杨重武嘴角略抽,忍了忍,才道:“看来,道上的兄弟说得没错,布设寨的寨关是一个联合机关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外人想要硬闯,几乎是不可能的。” “此话怎讲?” “瞭望哨发现有人闯关,发出一道警令,大概就是咱们遇到的第一排羽箭。” 他见众人皆听得聚精会神,有些得意,继续道:“接下来是第一道关卡,箭阵,天底下的关卡,没有不以箭阵作为首阵的,但是,此处的箭阵和别处又有些不同。” “它由上中下三路箭以急平慢三种速度发出,箭手例无虚发,箭头上淬毒,如此,箭来必猝不及防,中箭则必死无疑,特别是其下路箭手,你们道他们埋伏在什么地方?” 这人如果不去当土匪,当个说书的也能混口饱饭,只是时不时准会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木松柏不耐烦道:“快说快说。” 他往前一指,道:“从咱们这处看过去,诸位是不是觉得自己离寨关不远,其实,还远着呢,那寨关下面,不仅有条护寨河,还有一块好大的凹地,箭手就埋伏在那处,他们看我们,一清二楚,我们却看不见他们。” 余景洛恍然大悟,道:“难怪,我总感觉有些箭好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杨重武继续:“这还只是首阵,第二道阵,陷阵。” “若是来寇突破了箭阵,埋伏在凹地的箭手退回寨子,地方一见他们想逃,自以为得手,自然前去追杀,此时,凹地里遍布的陷阵就发挥作用了,说是陷阵,其实却不是陷阱,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例如毒针、暗器之类,防不慎防,不小心沾上一点,不死也得脱层皮。” 木松柏打了个寒颤:“之后呢?” “之后这一关,倒和别处没什么不同了。” “哦?” “瓮城。样式和别处的瓮城没啥两样,只是有一点,瓮城的四面墙虽然很厚,却不是实心的,关着些蛇、蝙蝠、毒鼠等物,听说,还能释放毒烟,即便有人命大逃过前面两道关卡,过了护寨河,破开寨门,到了瓮城,也绝无可能继续往前走了。” 欧阳泺听了急了:“那怎么办?” 余景洛反而笑了;“我知道该如何了。” “你知道?” 余景洛如此这般交代一番,独自带着欧阳泺去了。 “寨主,寨关来报!” 布设寨的寨主,是一个五十来岁衣着齐整的中年男人,身量不高,一条腿是瘸的,脸上干干净净,不怒而威,他让来人进来,问道:“如何了?” “一共三十余人,自去了十来个,其余十来人还在寨前流连。” 寨主点头:“人群中是否看到一位姑娘?” “有两位。” “不要伤了她们。” “是。” 来人退下。一名老妇人忧心忡忡:“寨主,上面不是交代,咱们自守住寨子便可,如今这又是走的哪一招?” 寨主把玩着手上一对玉球,道:“莫留寨一夜之间成了空寨,唇亡齿寒,蛊族危亡之秋,这种糊涂话,就不要说了。” 老妇人略腆,道:“如今,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那边也是越逼越紧,咱们顾得一头,可顾不得第二头了。” 寨主笑道:“四娘放心吧,他们是敌是友,不还未定吗?” 他倒真不像很担心的样子,施施然起身,带着两个随从,一瘸一拐往门外走了。 寨中人来人往,大家见到他,均让到一边,言辞间调笑,态度却很恭敬;他看来一向和气,一路和他们招呼着,偶尔斗两句嘴,不兀自托大。 他来到山下的校场,看着子弟们练箭习武,热火朝天,也不打扰,笑着指导一番,朝校场角落一间小房子走去。 让随从等在外面,他独自进了屋子,屋内光线顿暗,里面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婆婆,眼睛凑到手下的巾帕上,针下一朵出水的荷花却是栩栩如生;见到他来,眯着眼睛认了半天,笑着站起来。 他也笑笑,走到老人身边,坐到她原先坐的位置上,探着身子在椅下摸索着什么,须臾间椅子向墙后迅速退去,转了个身,再转回来,椅子已空空如也,老婆婆也不觉得奇怪,重新坐下,继续绣她的花。 下午时分,一人背着手,闲适得像是查看作物归来的老农,路过一处茶摊,停了下来,问道:“老查,生意好呢?” 老查正打盹呢,张开眼睛站起来,行了个礼,道:“还不错,要不要给您来一壶?” “还没吃午饭,顺便上点东西填填肚子。” 老查应声去了,他走进茶铺,里面向窗摆着一张桌子,已经坐了两个人,他笑着朝他们走去。 “小哥,不介意我拼个桌吧?” 余景洛忙道:“请。” 他看上去着实饿了,东西一上来,一阵狼吞虎咽,这速度,着实够令人吃惊的。 欧阳泺忍不住给他递了一杯水,道:“大叔,您慢点,小心噎着了。” 他笑呵呵接过,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山里人吃东西快,早习惯了,噎不着。” 有些人确实有那种能力,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让人看着舒心,这人就是其中之一。又一笑,“我看两位有些面熟,你们是外地人?” 余景洛桌下的手已经握紧了剑,面上不露声色:“正是。” “这就奇怪了,”他扶着桌子:“布设寨早发了令,准出不准入,两位究竟是如何进寨来的呢?” 余景洛稍一沉吟,道:“我们两人,一早便来到此处了,想着蛊族有乱,不宜走动,此处好歹还算安全,便留了下来。” “这更奇怪了,我之前,可并未见过两位啊。” 欧阳泺道:“大叔,这可不奇怪,你总不能认识整个布设寨的人吧?” 他笑了,大声问老查:“嘿老查,你说说看,咱们这个寨子里,有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老查道:“两位,还真没有。” 欧阳泺奇了:“怎么可能,你们这个寨子可不算小啊。” 老查道:“咱们这里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娃娃,他个个都抱过,叫得出名字的。” “哦?” 老查拱了拱手:“他是咱们这的寨主,也是布设寨关关主,咱们寨关上那些摆弄兵抢的年轻人,都是他□□出来的。” 余景洛和欧阳泺面色瞬变,站起身来。 “你们算着寨关重兵把手,别处必定无力防备,故而走了这招声东击西,倒是得妙。”寨主赞许道。 余景洛面色不佳:“这一切应该都在您的绸缪之内吧?” “此话怎讲?” “前辈就不要打哑谜了,您的算盘,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开始打起来的呢?杨重武?还是莫留寨的蛊种宿主小真?” “你竟然已经看出,小真是蛊种宿主?” 各路人士各怀目的奔赴蛊族,除了珠玉宝石之类,更大的兴趣大约就是蛊种。 江湖上早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聚齐各型蛊种,便可练就蛊杀之术。这种术法数百年前在江湖上所造成的轰动,现在还在口耳相传,虽然因为所涉杀戮太重,后来被列为禁术。但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天底下从来不缺为了野心不择手段之人。 只是,不知何故,他们大都以为蛊种是蛊族普通人家的传家宝,要将整个蛊族蛊种收齐,几乎是一件完不成的任务。而且,在外族人眼里,蛊族几乎人人都会蛊术,他们并不敢贸然进犯。 此番传闻圣主已死,想着蛊族式微,这才纷纷前来。大部分倒不真是打着要练蛊杀术的主意,而是想夺得一两个蛊种拿去卖,赚得一些意外之财。 他们大概没想到,从一开始,自己就已错得离谱。事实上,真正的蛊种只有十七个,除了七情六欲十三长老的至臻情蛊和欲蛊,就只有四大寨的四个方位蛊种了。它们也寄生在四个人身上,莫留寨的小真,就是其中一人。 余景洛见布设寨主连这种高度机密之事都愿意和盘托出,其他的事情也就了然于心了。 “所以,小真和杨重武,都是您安排在莫留寨,给我们引路的,目的就是把我们引到布设寨来?” 布设寨主道:“不,沧澜寨主也已准备好招待各位了。” 难怪杨重武懂得的东西,远远超过了一般的江湖盲流。但是,有一点他仍想不清楚。 “既然是自己人,您为何要射杀他手下的人?” 寨主脸色一冷:“除了杨重武,其他的人,可都是实打实到我族来趁火打劫的。” “听他们所言,杨重武可是久和他们相识的,莫非,很早以前,你们就能算到今日这场劫难,在江湖中安排好了伏兵?” 布设寨主叹了口气,恳切道:“一族兴衰,岂非都是一代代人费劲心思换来的?到了我们这一代,日子格外艰难些,原本想着为防万一早做些准备,千算万算,岂料仍有今日之灾。” 第52章 蛊寨定情云遮雾笼(三) 此时,有子弟慌慌张张闯进屋内,紧张不已:“寨主,请快前去寨关看看吧!” 三人登上瞭望哨,只见寨关前空地上,密密麻麻站了一地穿着蛊族青色葛衣,低头耷脑的人,为首一人手中一根长杆,杆上挂着什么东西,在风中晃来荡去。 布设寨主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似乎努力压制住心中情感,对二人道:“两位,请跟我来。” 两人不明所以,只得跟着他离开寨关,一路穿街走巷,向寨内最里处走去。路上行人匆匆,见他一脸严肃,不似平常,纷纷猜测出了什么事情。 绣花的老婆婆乍见寨主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一反常态立即站了起来,躬身行了一礼,乜斜着眼睛打量欧阳泺。 通过一条长长的暗道,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好所在。小真正和另外一个孩子玩耍,两人见到寨主,亲热地挨过来,闹着要糖吃。 布设寨主从怀里掏出两颗糖递给他们,道:“你们先到那边玩一会,阿爷跟哥哥姐姐说点事情。” 支开两个孩子,布设寨主有些急迫,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待一阵子,不到有人来接,切莫自己乱闯。” 余景洛看了一眼欧阳泺,她沉默片刻,道:“乱闯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 布设寨主道:“姑娘,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欧阳泺道:“我当然知道。刚刚咱们在寨关前看到的那些蛊族民众,是不是莫留寨居民?” “是。” “他们怎么了?” “他们显然已经受人所控。” “为首那人用木杆挑着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人的首级。” 欧阳泺嘴唇有些干涩,却不能不继续问:“莫留寨主的首级?” 布设寨主默认了。 欧阳泺道:“所以,他们的第二个目标,是布设寨?” “不知。沧澜寨那边,本来也已做了和我同样的准备。” “现在呢?那边情况如何?” “已经十余日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了。” “他们莫非已经陷入敌手?” “这就难说了。” “如此,蛊域四寨,岂非就只剩布设一寨?这么厉害的敌人,到底是谁,而他的目的,究竟何在?” 布设寨主道:“江湖最大的杀手组织‘情话’,他们的目地昭然若揭。” 欧阳泺也已经隐隐猜到,沉吟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指着远处闹腾的孩童,正色道:“所以,你们迎我来,就是打算把我当成五六岁的孩子,藏在此处?” 布设寨主面色略变,躬身道:“万万不敢。” 欧阳泺心念一坚,道:“我既然贵为圣主,你们是不是也得听听我的意见?” 余景洛瞥了她一眼,他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如此,她便再无退路了。 布设寨主立刻跪倒在地:“圣主,为蛊族计,您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欧阳泺抬头望着远方,叹了口气,道:“我不能有失,那我族子民呢,若是他们有失,你觉得我躲与不躲,又有何区别?” 蛊王和蛊族子民息息相关,经历过巡游大典之日的剜心之痛,谁还能比她了解得更清楚? 寨主仍然不死心:“您一开始,不是想逃离蛊族的吗,我们虽然不能让您这样做,但是,眼前这个地方,因为有条地龙从此处经过,气候终年常温,十分宜人,我们也已备好了一应吃穿用物,您在此处休养,不比蛊域之外的任何地方更舒服呢?” 欧阳泺看看四周草木萋萋,风景如画,道:“等我族渡过此劫,再来领寨主这番苦心吧。” 她隐隐间已有些王者风范,语气坚定难改:“现在,你让他们出来吧。” 五人恭敬行礼。 素思已经笑不出来:“属下未料圣主如此聪慧,竟然猜到了我们。” 欧阳泺看了一眼余景洛,道:“用‘幻园’困住我们,却又不存伤害之心;在出蛊域的路上,假扮那些人来留我们;又故意将小真掳走,把我们引到布设镇,若是区区一个寨主,也能做到这么多事情,蛊族就不是今天的蛊族了。” 她将余景洛昨日分析给自己听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素思惭愧:“我们也是逼不得已。” 欧阳泺道:“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莫留寨的子民,到底中了什么蛊?” 身在蛊族,她理所当然这样想。素思却道:“那些贼人即便胆子再大,也不会傻到班门弄斧;他们不是中蛊,而是中了妖术,被制成了傀儡……” 正说着,寨关子弟兵又来报:“不好,他们开始闯关了。” 几百号人纷涌向前,他们身体僵硬,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朝寨门方向走着,到了门前,一下一下用身体往前撞击,也不管前方撞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布设寨主一脸忧色:“他们这个撞法,别说寨门能不能顶得住,他们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都成问题。” 欧阳泺也是心急如焚,她想到那日巡游大典的惨境,十分担忧。正伤神之际,只见余景洛突然向寨下俯冲而去,在几人头上一点,向远方掠去,踮足观望,那边树下,一片薄雾之后,似乎有些人影在活动。 而此时,紧挨着素思的一个白衣男子从腰间掏出一根箫,苍凉的声音破空穿云,直击人心,寨下的傀儡们身形顿住,渐渐有些人开始仰头张望,好像迷路之人正找寻方向。 素思介绍道:“圣主,这是云音长老,专门负责把握幻阵节奏。” 欧阳泺点点头,道:“他这把箫,可让我们吃了些苦头,希望现在能派上用场。” 素思忍了忍,一语不发,冲其余四长老点头,开始布阵。 余景洛一剑刺破面前薄纱,冷道:“果然是你们。” 洛瑾瑄一见是他,冲身后数人喝道:“继续!”,说完,人如游龙般扑向了他,剑气在空中画了个圈,直指余景洛胸口。 片刻间两人已经对拆了十来招,招招下了狠劲,大有你死我亡之态。 终于,余景洛得了个空,一剑横削,洛瑾瑄慌忙低头,发梢飞上剑刃,断发在四周飞散,余景洛稍住了剑,喝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洛瑾瑄冷道:“凭你,有什么资格问这种问题?” 说完,剑又刺来,两人又战在了一起,打斗一阵,只听到一声不好,哎吆惨呼之声不绝于耳,余景洛斜眼一瞥,心中大喜,原来是小凌不知何时已和洛瑾瑄带来的人战在一起,声势弄得这般浩大,几个下手武杀术却是一般,余景洛占了上风,道:“看来,他也并不怎么看重你。” 洛瑾瑄怒道:“你找死!” 余景洛偷空道:“若是他看中你,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派你到这里来送死?他到底想做什么,你其实也并不知道,对不对?” 洛瑾瑄吼道:“用得着你管,你这个苟且偷生的无名之辈!” 果然还是亲兄弟了解自己的痛处,知道他听不得“无名之辈”四个字;他心中有些发苦,须臾镇定住心神,道:“那你呢,我是无名之辈,你到底是谁,会不会也变得和我一样,你自己可弄清楚了?” 耳旁一片惨叫之声,众人已经无心恋战,又不敢逃跑,一边虚晃招式,一边往这边瞥,只盼着一声撤退的命令。而旷野之中,箫声越发洪亮,傀儡们只觉得自己正身处迷蒙的梦境,正苦苦找寻方向,而前方有个声音那么洪亮,那么震人心神,指引着他们在正确的道路上行走,走出迷障,走向光明。 拿着木杆的那人率先清醒过来,他愣怔地顺着那根木杆往上看,猛然将它放下,将那颗人头抱入怀里,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原本围在他周围的众人也纷纷醒来,看到这副惨境,有些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有些跟着抹眼泪。 寨门开了,他们开始往里走去,布设寨的居民手上端着吃食,已经自发在路旁等候。 此时,一阵铁蹄突至,数十骑兵浩荡而来,余景洛脸色大变,想要上前去拦,却被洛瑾瑄缠住,他嘲笑道:“哥哥,你一向聪明,怎么没有料到这个呢?” 小凌已经上前搏杀,两匹马挨了剑,将骑手颠下马来,瞬时和小凌斗得难舍难分;同伴受难,其余人竟然不管不顾,全力向寨门奔去,看来,攻破布设寨寨关,才是他们唯一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死多少人,死得有多惨,都不是他们会看在眼里的东西。 关楼上众人也已经大惊失色,箭阵早在位严整以待,莫留寨的居民还有一些没有入寨,甚至还有一些仍在朦胧状态。一时投鼠忌器,踟蹰之间,弟子兵已经错失良机,只来得及射出第一排冷箭,末尾一匹马屁股上着了一箭,人立起来,将骑手摔于马下,他丝毫也不停留,原地腾起,跃上同伴的战马,继续向前。 镇守陷阵的子弟兵眼巴巴看着最后一名蛊族子民踏过危险区域,立马启动陷阵,随之便有马蹄踏来,踩在一枚毒刺上,犹向前走了两步,摔倒在地,马嘴里吐着白沫,抽搐起来。看来这个陷阵着实厉害,马匹行至该处,倒了一地; 数十匹汗血宝马顷刻间不剩几匹,那些骑手无动于衷,身形丝毫未做停留,在马尸上借力,鱼贯跃入寨内,回头抽剑,还未过瓮城的居民立即惨叫着到了一地。 布设寨主闭上眼睛,沉痛道:“关瓮城!开暗箱!” 瓮城已关,洛瑾瑄突然收了剑,狂笑道:“哥哥,住手吧。” 余景洛脸上一片沉痛,看着远方紧闭的寨门,一地的马尸,尚未来得及进城的木头兵掉转头,跃至两人前面,沉默地跪在洛瑾瑄身前。 洛瑾瑄脸上浮现残酷的笑意,道:“哥哥,我告诉你吧,我们今番前来,就是想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头子一个教训,你不妨替我给他们带句话吧?” 余景洛将剑紧紧握在手里。 洛瑾瑄看到他如此怒不可遏,笑得更开心了:“你告诉他们,现在已经有三个寨子到了我们手里,早些把蛊种交出来,就能少死好多人呢。” 说着,他横眉一扫,道:“咱们走。” 走了一阵,迎头碰见一人,闲闲站在路边,他咬牙一笑,向他走去。 “宋明,你来晚了!” 那人恭敬一礼,道:“属下也是尊令主的意思。” “若是定神兵在此,今天就能拿下布设寨了。” “令主的意思是,不可杀戮太过。” “……”他以为自己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令主说什么?” 宋明看起来十分忠诚可靠:“令主说,少主应当少造杀戮,以免惹得江湖同行不愤。” 他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父亲,是把这些罪孽,都推到自己头上了吗? ——“看来,他也并不怎么看重你。” —— “……他到底想做什么,你其实也并不知道,对不对?” 他突然觉得腿脚发软,用剑撑住勉强站稳了身体,胃里一阵抽搐,耳旁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温柔而脆弱, “对不起。” 他突然狂吼出声,乱砍乱划,口中喊道:“谁在说话?你对不起谁,你对不起什么?……” 宋明冷站一旁,看着坠入疯狂的男子,脸上毫无表情,一如路旁的崖石和枯草。 余景洛扶着欧阳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心里提心吊胆,怕她生出什么好歹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拱手报着:“……一共死了八十三人,其中,有十九人是敌兵,其余全是……” 他声音哽咽,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 布设寨主沉默起身,在屋内正中跪下,向着屋外沉声道:“诸位,老头子对不住大家了……” 说完,拜伏在地,久久不肯起身;五位长老沉声站在他身后,依样跪伏在地。 欧阳泺抓进余景洛的胳膊,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声音,脸上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她望着屋外,那里沉默地站着许多人,他们或者失去了父母,或者没有了孩子,或者再无爱人相伴,但是,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他们是否已经猜到,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们失去的,恐怕还会更多? 第53章 蛊寨定情云遮雾笼(四) 欧阳泺豁然站起,向门外走去,绕过人墙,尸体排列成两行,死相惨烈无比,两排尸体中间,已然血流成河。 她一步步朝那条道上走去,走两步,停一下,她不想去看,却强迫自己去记住每个人的面孔,去想象就是这些人,在数月前曾经点亮整条大雁城街道。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她的子民,都是她的责任,她不应该逃避,也逃避不了。 短短一截路,她走了很久,走到尽头,鞋子已被鲜血染透,襦裙也是血迹斑斑,众人都在看她,却均默默无言,悲伤已麻木了他们的神经,他们已没有余力来在乎这样一位突然出现的奇怪女子。 她昂首大声说道:“哭吧,我族子女!” 众人茫然望向她,她也望着他们,他们眼中,有同样的哀伤。她捡起地上一柄浸泡在血液中的短刀,往腕间狠狠划去,鲜血洒向地面,和子民的血融合在一起,地上一阵血雾升腾,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轻呼,却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只见血雾之中,人影隐约其中,他们穿着打扮像生前一样,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望着两旁观望的亲人和朋友,一如他们也在观望他们。 大家都不敢大声,怕惊惹了那一缕缕即将远处的残魂,有些人却已忍不住伸出手,徒劳地把一团空气抓在手里。有些人终于忍不住蹲下来,眼泪夺眶而出,抽泣声逐渐此起彼伏,终于有人哀嚎出声。 很久很久。 血雾散尽,人们也已哭得筋疲力尽,欧阳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她在等着这一刻,她清了清嗓子,用更大的声音说道:“我以圣主之血与亡灵结誓,定护生者周全,直到最后一刻!” 众人皆是讶然,有人终于疑惑出声:“这位姑娘在说什么,她莫不是在说,自己是我族圣主?”“不是说,我族圣主已经死了吗?”“但是她的确是这样说的……”“可是,我族圣主若是未死,我们何至于……” 欧阳泺大声答道:“诸位勿信谣言。此乃贼人动摇人心之语,尔等刚才已经亲见,我族子民亡灵受圣血感召,魂兮归来!若大家还是不信,圣血还可愈生者之躯,且看看我的血,能不能愈合你们的伤口?” 众人脸上浮现狂喜,跪倒在遍地是血的路旁,纷纷大喊:“恭迎圣主归来!恭迎圣主归来!” 五位长老和布设寨主等人也早和蛊族民众跪拜在一起,大家胸腔里都已激荡起同样的感情;木松柏和小凌站在人群之外,只觉得站在夕阳中的那个女子突然之间变得十分耀眼,已经和前一刻的她,截然不同了。 只有余景洛抱着剑,深情地盯着自己的爱人,两人这一路以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只有他知道,她从来都没有变过,一直都是如此闪亮,一直都能带给别人光明和希望。 箫声轻柔,渐渐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欧阳泺睁开眼睛,和其余四位长老一齐站起,窄小黑暗的小屋突然挤了这么多人,显得十分逼仄。 欧阳泺仍然未适应自己的身份,小心翼翼望向素思:“素思长老,如此,便可以了吗?” 原先预备给欧阳泺躲藏的后山,现在留给了老弱妇孺,精壮能战的男子汉已在外面整装待发,他们一想到即将为自己的民族奋斗,就热血沸腾。 素思欠身道:“我们五个设阵,圣主亲自压阵,这样的幻阵一般人想要破解,恐怕是痴人说梦。” 她的激情也已燃起,言语间难免有些夸张,见欧阳泺不以为意,才轻轻吐了一口气,笑道:“布设寨主好像有些不乐意。” 云音长老收了箫,掸掸衣服站起来,道:“若换了我,在如此紧要关头躲起来,看着别人为自己拼命,也同样不乐意。” 欧阳泺笑道:“这么多人在一起,也不知要待多长时间,若无布设寨主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照看着,恐怕要出乱子。” 云音:“圣主所言有理。” 沧澜寨的寨关前,是一览无余的平原,秋收后作物的残梗被雪水浸泡得有些腐败,一条河流从山上下来,发出清灵的声音,向寨内流去,两岸边的树整齐排列,光秃秃的树干直冲云霄。 几个普通蛊族民妇在河里清洗衣物,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几只飞鸟被吓得掠出好远,不久又飞回来,在不远处啄食。 众人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纷纷望向杨重武。 后来大家才知道,杨重武并非普通的探子。当初圣主出走,继而失踪,为了维持蛊族现状,十三长老设置了一个情报网,专门收集蛊域境内以及外族主要门派的消息,以便及时了解各种关于蛊族的讯息。 杨重武便是这条情报网的总负责人。这么多年过来,凭着他捕获的讯息,蛊族确实也避过了不少祸事;只是他做梦也不曾料到,红铃身边的人会出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出得这样大,差点覆灭了整个蛊族。 虽然大家都并不责怪他,但是他自己却难辞其咎,因此做起事来格外卖力,大概想着将功补过。 然而,他也已经目瞪口呆:“半月前,道上……我们在沧澜寨的兄弟们确实已经传来消息,说这个寨子已经被攻陷了,沧澜寨主还被打得半死,命悬一线。要我们前去营救呢。” 云音长老道:“半月前” 余景洛道:“算起来,就是我们在莫留寨遇见杨兄弟那段时间里。” 杨重武道:“就是那个时候。当时,我忙着圣主的事情走不开,让他们先等两日的。” 云音道:“你既得到消息,为何不来报予我们知晓?” 杨重武答得干脆:“属下知错!” 木松柏摇摇头,道:“看看现下的情况,沧澜寨可不像是被人劫持的样子。” 云音几不可查地扫了一眼杨重武。余景洛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有探过才知了。” 云音点头,其余四位长老便要动身,被欧阳泺叫住,分析道:“五位长老是目前的执事长老,应该都在沧澜寨露过面,难保不被认出来。而我们几个初来乍到,做起事情来更便宜一些。不如,你们带着大伙找个地方埋伏起来,咱们定个信号,你们看着信号再冲进来?” 云音踟蹰:“可是……” 木松柏摆手道:“行了就这样定了,你们圣主二十多年来没有你们护着,一个人经历了多少大灾大难,都好好地活着呢,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死的。” 五位长老面上同时一抽,便也无话了。 五人同行,太过招摇,兵分两路。 木松柏、小凌和杨重武化作蛊族民众,率先去了;长老看着他们顺利进寨,也不知是喜是忧,抱拳对余景洛道:“还请公子多多照顾了。” 余景洛点头回礼,带着欧阳泺,也向通往寨子的路上走去。 走了几步,他牵起她的手,问道:“害不害怕?” 欧阳泺老实回答:“怕得要死。” 他被逗笑了:“那,咱们回去?” 她翻了个白眼,娇嗔道:“这个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两人浓情蜜意,未发现跟上来一个大嫂,手里端着洗好的衣物,快走几步赶上他们,道:“你们是谁家的丫头和小哥,打哪里回来?” 未待他们回答,兀自笑了起来,道:“怎么,还害羞呢?我跟你们说,听说现在别的寨子还乱着呢,你们可不许到处乱跑,万一出了事,家里大人要担心的。” 竟是一个热心肠的婶子。欧阳泺立即便觉得亲切了,问道:“婶子,你怎么知道别的寨子乱呢,你去过啦?” 大婶没好气道:“我去过了,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们不信啊,不信算了,吃过苦头了,就什么都信了。” 说完,腰身一扭,小碎步往寨子里去了。 两人一脸疑云,通过寨关,瓮城门口,一对甲兵喝道:“你们是哪里人,来沧澜寨做什么?” 余景洛路上已经想好应对之辞,立即不慌不忙答道:“我们是从郎迦寨过来的,听说,现在别的寨子都乱得很,便过来看看。” 甲兵盯着他打量了许久,道:“你看起来可不想蛊族的子弟。” 余景洛道:“兄弟不知,长成我这样的,在我们那里一抓一大把,并不奇怪。” 甲兵沉吟片刻,道:“你们可去过了布设寨?” “并未。” 甲兵咕哝道:“还真是走了狗屎运。进去吧,到咱们这个寨子玩两天便回去吧,其他寨子去不得了。” 莫名其妙被放行了,欧阳泺惊奇:“奇了,你是怎么编出来这番说辞的?” 余景洛道:“你还记不记得,杨重武昨晚和咱们说过些什么了?” 说到昨晚,欧阳泺不禁有些好奇:“诶,你昨晚,可有些……那个了啊。” 昨晚,一张地图摆在桌上,众人齐聚一旁。 余景洛问道:“驻在那边的兵团是定神兵还是木头兵?” 杨重武道:“两个兵团都有。” “那郎迦寨那边呢?” “那边驻了三个兵团,另外一个是游猎兵团。郎迦那边的情况有些特殊,这些兵团在那里由来已久,不仅不骚扰蛊族民众,有时候还能顺手帮点小忙,所以,蛊族民众并不排斥他们。 有传‘神话’就是起源于郎迦寨,换句话说,有人在很多年前,就在郎迦寨培养兵团了;他们原本受雇于中原江湖人士,并不在蛊域境内活动。此次突然一反常态,真不知道是有人雇下了这个兵团,还是这原本就是‘神话’建立的目的。” 余景洛想起他们曾经去过的那个吊脚楼,问道:“我曾经到过蛊域内一座荒山,山里面除了一个吊脚楼群,并无其他蛊族民众居住,你可知道那大约是在哪个寨?” 杨重武摇头:“蛊域周围的荒山,不知道有多少,有人若在其中的某处深山中建几个吊脚楼,只要动静不太大,要想不被人发现,并非一件难事。” 余景洛点头。 就像莫留山里藏着一个暗道出口,通向几千里之外的洛云城,蛊域境内,大概也无一人知道。 云音听他们说了这么久,道:“各位还是想想看,该如何进到沧澜寨去把人救出来吧。” 余景洛道:“长老有所不知,在下和这两只兵团都交过手,他们的武杀之术确实很高,我担心,各位并非他们的对手。 木头兵大家已经见过了,动作刁诡、迅速、有效,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定神兵,我也见识过一次,和木头兵截然不同,他们是联合作战的,每个人大约在编排的阵式中有固定的位置,整体阵式威力巨大,个人却未必都是高手。” 云音长老听完,深深向余景洛行了一礼,道:“云音代表蛊族上下感谢公子大恩,并在此许诺,此难过后,公子便是蛊族的朋友,无论日后有何需要,我族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余景洛话音微顿,眼睛望向其余四位长老,问道:“不知其他长老们意下如何?” 素思几人被问得一怔,他们大约没料到有人脸皮竟然能厚到这个程度,还没立功就先来讨赏。不过,她很快便答道:“云音长老是执事长老之首,他说的话,自然能代表我们五个。” “那其他的长老们呢?” “呃?” “蛊族的长老,不是一共有十三位吗?” 素思心念奔腾,勉强道:“孔夏长老他们此刻坐镇大雁城,眼下也不方便去询问他们的意见。不过你放心,我族长老绝非知恩不报之辈!” 余景洛这才恭恭敬敬施了个礼:“在下冒犯了。” “哪个?”余景洛假意不知。 欧阳泺硬生生吞下“不要脸”三个字,问道:“你到底打算让长老们替你做什么?” 余景洛不说话,大跨步走到欧阳泺前面,又回头看看,确保她能跟上。 欧阳泺跟得气喘吁吁,不满道:“你慢点,我不问了还不成吗,诶你以前可是说过什么都不瞒我的,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第54章 蛊寨定情云遮雾笼(五) 青石铺就的街道很是宽敞,正是午饭时分,两人随便走进一间茶楼,透过外开的窗户向下望。 女人的大嗓门此起彼伏,孩子们从不同的屋子里面跑到街上,打闹一阵,很快消失在不同的房舍里。路旁一个卖草药的地摊被踩到好几次,气得摊主破口大骂;对面包子铺的伙计嫌烦,挑拣一阵,扔给他一个白乎乎的大白馒头,烫得他左右手翻转,最后只能用牙齿叼住,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店家把他们要的东西布上了桌,余景洛问道:“店家,我们两人是从郎迦寨那边过来的,前几天听人说,巡游大典之后,蛊族大乱,想出来看看情况,咱们这里,倒还算太平呢?” 店家笑道:“托蛊神和圣主之福。我也听说,现在莫留寨和布设寨那边,烧杀抢掠、掘坟挖尸的事情层出不穷,早被闹得不成样子了。我们寨里的人与那两边有亲的,都收不到任何消息了,也没人敢过去看看啊。” “店家,莫留寨离咱们寨可不远,那边不太平,闹到这边来,也是迟早的事,你还有闲功夫担心别人?” “小哥这就有所不知了。什么迟早的事,早闹过了!巡游大典之后,那些人以为咱们圣主遭了殃,那段时间闹得啊——不说了。” “怎么不说了呢,后来呢,后来怎么就好了起来?” “圣主来了啊。我族圣主神威扬名天下武林,那伙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前来冒犯?” “什么?”欧阳泺差点被包子噎住,“你们圣主来到了这里?” 云音长老沉吟良久,道:“红铃圣主竟然在沧澜寨?” 余景洛道:“我们虽然没有亲见,但是,据那里的居民所言,红铃到了那里,不时便出来巡街和安抚民众,大家已经见过她好几次了,大约是不会错的。” “这么说来,只有两种可能性了。要么,他们找到了一个长相相近的人来假冒红铃,要么——” 欧阳泺听得认真,连忙问:“要么怎样?” “要么就说明,他们胆子实在是大,竟然连大雁城的主意都敢打。” 余景洛不解:“此话何意?” 素思解释道:“那日,我们按照‘圣蛊阵’指引,前去——迎候圣主,不料竟在那里碰见红铃圣主,便连同她一起请了,安置在月亮宫内,由孔夏长老他们照顾着。” 至于是哪种“请”法,她没有细说。 欧阳泺并不多想,道:“难道说,现在镇守沧澜寨的,是孔夏长老他们?” 灵忧一向不多话,此时突然道:“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 素思目光一闪,道:“红铃圣主在位二十年,虽然体内并无蛊王寄生,所做的事情和真正的圣主并无区别,劳苦功高,她虽然即将退位,蛊族自然也得护她周全。 我们一直同孔夏长老互通消息,知他一直镇守在大雁城中,既是如此,他定也不会让红铃独自离开。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神话’已经去过了大雁城,并且带走了红铃。” 云音长老低声道:“但是,孔夏长老却并未将此消息告诉我们,不知那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其余几位长老也是苦思不解。欧阳泺打断道:“你们别想了,或许是他怕咱们担心,才故意不说的。当下之计,咱们还是得跟红铃通上气,或许她会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确实如此,长老们看起来却是一脸忧郁,好像不甚乐观。她刚想问个究竟,却听素思问道:“你们今日还顺利吧?” 余景洛点头:“我们怕引人注意,并未多探。想着此事蹊跷,还是先出来告诉你们。” 素思道:“眼下这个时候,沧澜寨表面看起来有多平静,内里肯定就有多凶险;你们两张生面孔,又到处打探,想不被人注意,恐怕有些难。” 余景洛点头,突然问道:“不知杨兄他们那边可有传来消息。” 云音长老摇头。 余景洛面色略沉,道:“看来,咱们接下来得更加小心一些了。” 云音长老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素思朝他摇了摇头,他转过头,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日,两人过了瓮城,立即上来两名甲兵,其中一人身形僵硬,表情冷酷。另外一人形容类似蛊族子民,大概是沧澜寨的弟子兵。他行了个礼,恭敬道:“公子、姑娘,这边请。” 两人早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外形精细考究;拉车的两匹马毛色油黑发亮,四条腿粗壮有力;套着上等的鳄鱼皮马具,金色的缰绳握在两个着白色蛊卫服、样貌俊美的车夫手里,蓄势待发。 一人挑开车帘,笑得殷切,看到两人,似乎十分高兴,招呼道:“哥哥,你来了。” ——果然是洛瑾瑄。他装得像个病弱的公子,在甲兵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向欧阳泺施了一礼,关切地问候:“这位姑娘,此行辛苦了吧,车内备好了茶水、小点,将就着先用一些,很快就到家了。” 欧阳泺感受到他的热情,只觉得全身发毛,直到上了马车,还在打寒战。 洛瑾瑄一反常态,打开车窗,比划着街道物事,像久居此地的主人,向两人不断介绍。 两人在他对面如坐针毡。余景洛忍不住问道:“瑾瑄,你又要搞什么鬼?” 洛瑾瑄道:“哥哥来到我的地方,弟弟尽尽地主之谊,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这是你的地方?” “很快就是了。” “什么意思?” 洛瑾瑄笑而不答,指着一处,道:“哥哥,咱们到了。” 偌大的宅门前,一众甲兵、婢女恭候在此,余景洛细细看了,其中中原人长相的一半,蛊民长相的也占了一半。 过了二门,一座端方的建筑就在眼前,两门之间铺着红色织锦的地毯,几名蛊婢打扮的女子垂首立于主屋门口。余景洛扫了一眼欧阳泺,她也正看向他,两人面容均有些冷意,心知这屋子住着的,大约就是红铃了。 进了屋子,两人都有些惊讶。屋子很深,门窗均封得严严实实,外面阳光甚好,从门口漏尽来一大块,更显得别处阴暗、凄冷。 一道密密珠帘之后,人影隐约期间。 洛瑾瑄停在帘前,先作了个揖,样子看起来恭敬,神情却有些戏谑,道:“圣主,我的哥哥和嫂嫂到了。” “嫂嫂”二字一出,欧阳泺瞬时怔了怔,觉得耳根有些发热,还没等她缓过劲来,帘后传来一句:“你替我好好招待他们。” 两人听得真切,正是红铃的声音,听上去慵懒疲倦,似乎还没有睡醒。 洛瑾瑄怪模怪样地答应了,领着二人出来,才到门口,大声道:“哥哥嫂嫂,见过弟妹了,可还满意?” 这句话问得很不庄重,欧阳泺瞥了一眼屋内,帘后人影仍在,她忍了忍,走远一些才问:“弟妹?你是说,红铃圣主,会与你行蛊族联婚大礼?” 欧阳泺没有忘记蛊族这边的规矩。洛瑾瑄笑着纠正道:“不是行蛊族大礼,是同嫂嫂嫁给哥哥那般,红铃就要嫁予我为妻了。” 她一急,问道:“怎么可能?” 洛瑾瑄志得意满,道:“二位就当我走运吧。今番劳你们跑这一趟,就是让你们来见礼的。嫂嫂,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住处,这边请。” 他将两人带到一处干净别致的小院,唤来几名下人,道:“哥哥嫂嫂,既然来了,就多待段时间再走,让他们几个伺候着,若是不满意,尽管告诉我。” 欧阳泺往那几人头上一扫,倒抽了一口气,余景洛几不可查地抓了抓她的手,两人假装不以为意,直到亲眼看着他走出小院,将院门关了,又关了房门,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屋内,木松柏、杨重武、小凌均作甲兵、蛊婢打扮,被欧阳泺摇着身子问,仍低头不语,看来是被人用什么法子控制住了。 余景洛围着他们绕了一圈,道:“他在警告我们。” “若是我们不听话,也是这个下场?” “不错。” “你看得出来,他们是中了蛊,还是中了别的什么?” 余景洛道:“我对蛊,了解得不多。” 欧阳泺一咬牙,拔出他的佩剑,往指上一割,余景洛还来不及阻止,便见她已将手指往小凌嘴边送去,不禁暗叹了口气。 鲜血进了小凌口中,她却仍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欧阳泺叹道:“难道不是中蛊?” 余景洛替她包扎好伤口,道:“你对蛊了解的也不多,怎知自己的血就一定有效,下次不许鲁莽。” 欧阳泺道:“在静松居里,桑姨曾经说过,圣主的血可以解百虫之毒;这样看来,他们不是中蛊。” 余景洛听了一怔,道:“你转过身去。” 她依言转身,不久听到重物坠地之声,转过头来,果然看见三人均软倒在地,余景洛坐在他们中间,睁开眼睛,道:“果然如此。” 欧阳泺问道:“是怎么回事?” 余景洛道:“他们和莫留寨子民一样,被驭兽师操控了。” 欧阳泺想起他之前说过的那段经历,心道幸亏他懂得驭兽之术,问道:“那他们什么时候会醒来?” “驭兽幻法和蛊幻阵不一样,他们什么时候醒来,还得看他们自己。” 正说着,杨重武率先睁开了眼睛,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往门外冲,被强行拉了回来,半天才认出两人来,大骇:“这是哪里?” 余景洛简略将二人的情况说了,问道:“你们怎么会中了兽幻术?” 杨重武道:“那日我们进了寨,我原本要去找沧澜寨的兄弟来着。” 到了相会地点,发了信号,那个兄弟却久候不至,三人正准备离开,迎头碰见一群甲兵,应该是木头兵装的,小凌一拳难敌四掌,很快就落了下风,正打斗间,天光突然大亮—— 杨重武眼神有些迷茫,道:“当时,我只觉得太阳从天上掉了下来,球一样滚滚而来,我吓得拔腿就跑,哪里能跑得过,瞬间就被裹挟住了,醒来后,就看到了你们。” 余景洛点点头,道:“这样说来,你们还什么都没有做,便中了暗招?” 杨重武惭愧:“正是。” 余景洛想了想,也把自己的见闻同他说了。道:“你和长老他们是不是有特殊的通讯方式?” 杨重武点头。 余景洛也不过多追问,只道:“你告诉他们,让他们带上两名子弟兵,进来一趟,千万别被人发现;若是被发现,就不必来了,带着子弟兵远远躲起来吧。” 次日。 洛瑾瑄睁开眼睛,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他伸了伸懒腰,手指感受到一片丝绸般柔滑触感,他闭着眼睛,沉溺了一番,翻身起床,惊起一声娇俏的轻呼。 他却并不在意,连看一眼也懒得,光着身子从床上起来,一旁排立着一众美婢,有条不紊地替他更衣、洗漱,端上早膳。 燕窝粥不咸不淡,他喝了一口,不大上心;端过另一个碟子,那上面盛着一块牛肉,他仔细查看一番,确定一定不会失望,这才拿刀切了下去。 ——很少有人早上吃肉,他不一样。这样的牛肉他每天早上一定要吃一块。它有一种熟悉的口感,只有某一种牛的某一个部位的肉,按照某一种做法,在进到他口前的某一个时间做出来,才会有这种口感。 就像姑娘家非得要用某种胭脂施妆,有些剑客非得使某种材质做的宝剑,他非得在每天早晨吃到这块牛肉,如此才会放心开始一天的生活。 他刚刚进完早餐,立即有人匆匆来报:“少主,晨星殿来报。” 其实那人早就来了,但是,他们都知道他的规矩,绝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贸然打断他的雅兴。 他把抹布往桌上一扔,站起身来,道:“红铃又闹脾气了?” “不是,是少主的客人,正在求见圣主。” 他嗤笑出声,道:“我的好哥哥,这就沉不住气了。那就让他们见呗。” 第55章 蛊寨定情云遮雾笼(六) 门开,蛊婢恭敬在侧,弯腰带门出去。 屋内瞬时一片阴暗,适应许久,才看得清一室冷冷清清的物事。帘后,人影若有似无,四下里一片静寂。 欧阳泺探出两步:“红铃圣主?” 连喊了两声,赫然听见昨日一样的声音:“何事?” 倒被吓了一跳,僵立在原地,欧阳泺拍拍自己胸口:“你在呢?” 这种明显套近乎的说话方式并没有引起红铃的注意,她已有些不耐烦了:“何事?” 她对红铃的认知,一半来源于自己的推测,一半来源于森林迷阵那一次的偶遇,心里认定她是温暖而和气的。此时见她如此冷冰冰的,有些打鼓,收敛了几分,道:“红铃圣主,我是小泺,欧阳泺,我们以前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帘后片刻沉默,俄顷声音响起:“不记得了。” “怎么不记得了?咱们两差点一起被噬魂蝙蝠吃了,后来还是我救的你,记得吗?” 那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然后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心中一喜,道:“圣主,你先别问我,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是蛊族圣主,自然哪里都能去的。” “你真是自愿来到此处的?” “嗯。” “其他的事情呢,也都是自愿的吗?” “当然。” “你说谎,你怎么可能,会想要嫁给那个人?” “……你如果是来说这些的,那就请回去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先失陪了。” 说着,帘后一阵脚步声,随后又恢复平静。 欧阳泺望向余景洛:“你怎么也不说句话?” 余景洛却大步向前,拨开了珠帘,帘后除了一张凳子,半个人影也没有。 欧阳泺见他看着凳子发呆,问道:“你看什么?” 余景洛道:“奇怪,刚才这里明明有人。” 话音刚落,一张脸猛地出现在二人面前,原来这帘后竟然腾空拉了一条粗绳,那人似乎没有重量,原先就坐在那绳上,见两人过来,突然探下头来,两人还来不及惊呼出声,便觉神识以被他拿在手里的一个物件吸引,在它的引导下,慢慢向前走着。 而他们的躯壳,已经变得木讷而迟钝,乖乖地跟在那人身后,穿过游廊,走进大厅。厅内,洛瑾瑄挥挥手,道:“带过来做什么,随便找个地方安置吧。” 那人一笑,在他面前找个地方坐下,道:“我可听说,这男的,可是你的兄长。” 洛瑾瑄抬起头,轻笑道:“兄长?图兄忘了,我的兄长早就坠崖死了。” 那人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得暧昧:“我怎么听说,他其实还没有死,被你给藏起来了?” “图兄,你一向不关心闲事,现在怎么地,对这种乡村野闻感兴趣了?” “我对这个感什么兴趣,天底下能令我感兴趣的,只有你。” “我?” “你他妈是第一个不受我御灵术影响的人,原本我想着,这或许是你们家的特质,现在看来不是。” 洛瑾瑄一笑,心里多少有些得意。 那人站起来,拍拍衣服,道:“我回去了。顺便说一句,那个人,可真是弱爆了,难怪会坠崖惨死。” 洛瑾瑄目送他离开,笑容渐渐淡了,心里回味着一句话:他,弱吗? 那一年,他四岁,已经开始学剑,在更小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母亲也并非全然是冷漠的,在他练剑的时候,她时常会站在一旁观看,朝他笑一笑,点点头。 这对别的小孩来说,不算什么,但是他是洛云令主的儿子,生下来便不能软弱,当然不能像个姑娘家躲在母亲怀里撒娇。有这些,已经很够很够了。 那一日,她不仅也来看了,甚至还蹲下来,取出帕子给他擦汗,她的帕子真相,往后的日子里,再没有任何一条帕子,能散发出那种香味。 然后,他出现了。他虽然比他大几岁,长得却是又矮又瘦,还脏脏的,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但是,他却有一双蛇一样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们。彼时,他毕竟还是个四岁的孩子,当然只有疑惑,而她,却像突然被蛇咬了一口,腾地站了起来,然后,就像咬她的那条蛇是他,一下把他推出好远,然后,像被蛇追一样仓皇地逃开了。 桑姨告诉他,“这是你兄长”,两人静静地对视着,没有说一句话。 他第二日便离开了,和来时一样莫名其妙,却并非走得全无痕迹。 自此之后,母亲再未主动靠近过自己。 再次相见,已是十年之后。彼时他虽然还是少年,却已经开始参与洛云堡事务,做事尽心尽力,堡内上下交口称赞。 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必计较儿女情长。如此,他倒也能聊以□□。 那一日两人擦肩而过,他没有认出自己,匆匆而去了,他却一眼就认出他来,跟在他身后,看到他拜在懿心亭外。母亲和他说了很多话,比这十年来对自己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然后,他走了。 不知为何,他竟然没有跟着离开。有婢女过来,将他带到母亲跟前,她说的话,他毕生都忘不掉。 她说:“是谁让你过来的?” “我自己……” “你听到了什么?” “没听到什么。” 她停顿了很久,好像在仔细斟酌着什么,终于,她说道:“……你们,是兄弟,无论如何,请你记住。” 她说了“请”,对着自己的儿子,说完这句话,她迅速转过身,低下头来。她的肩膀有些抽动,我知道,她在哭。 她一向是个高傲的女子,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她哭。 再后来,他们都大了。 再回来时他很狼狈,听说,他这回归之路实在坎坷,又是被毒又是火灾,不仅桑姨亲自去接,父亲还派兵前去营救,闹得整个洛云堡人仰马翻。 沸反盈天,大概整个江湖都已知道,洛云派的少令主终于学成归来了。 他却隐隐预感到,自己的噩梦,就要来了。 首先,是母亲。他总算知道,她那双只能用于绣花和弹琴的双手,原来也可以用来煲汤。这些汤,当然也有自己的一份,但是,却一滴也没有进过他的口——他用它们,养大了一株她最喜欢的扶苏。 当然还有父亲。一直以来,威仪棣棣的父亲在他面前总是不苟言笑,行事作风雷厉风行,奖惩赏罚和堡内弟兄一般无二。他一直对他既敬且怕。 然而,他原来还有那样和蔼亲切的一面,他会那样耐心地详细讲解家族剑谱的每一道剑意,他也会和孩子一起探讨先贤哲思当下时事,他甚至还会在儿子剑艺滞涩之时给予鼓励开导——他出门常带着他,恨不能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然而,最后,却是这个了不起的儿子,做出那样辱尽门风让他成为江湖笑柄的事情来。 那日,他正喝着酒,突然听到堡内一片嘈杂,晃出来想看个究竟。 父亲一身是伤,被他撞到在地上,显得那样虚弱,他眼里终于第一次有了他,口里反复说道:“快去救你母亲,快去——” 但是,谁也救不了她,她是自愿的,她自己将门关了起来,不让别人前去相救,她自己,扑到了他的剑上…… 是的,是她自己扑上来的。 所以,谁说他弱? 他岂非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克星,是他的梦魇,是他全部灾难的起源? 他将手中的毛笔,重重地按在白纸上,浓墨一下将纸浸透,像乌云一般晕染开来。 梳子从上而下,不缓不急;屋内光线昏暗,白天也飘荡着淡淡沉香的味道。 铜镜之中,男子的脸孔无更多表情,眼神却隐隐流露出悲伤。她身后的女子,笑容有些空洞,手上忙个不停。 她每天都要给他梳很多次发。这是她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她做得非常专注、仔细,倾尽全部热情与期待。 这是不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到别的乐趣?就如她已再不能拥有未来和梦想? 还是说,她已将那些太过痛苦的记忆遗忘? 他不能问。 他的名字叫做“东树”,这是她赐下的名字,意思就是“树洞”,树洞只能等待,不能开口。 但是,她为何还不开口?他还需要等待多久? 此时,铜镜中却突然出现了另外一张面孔,他惊讶站起,她立即收住笑容,木然地站了起来。 一回头,来的竟然不只是一个人。 欧阳泺问道:“你们过得好吗?” 欧阳宁也问道:“你们不是被他控制起来了吗?” “你知道?” “我知道。” “你们在配合他演戏?” “……”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红铃,她还好吧?” “不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 “她……好像,傻了。” “你是说,她醒来后,就变傻了吗?” “不是。” 欧阳泺急了,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宁道:“他们将我们囚禁起来的时候,她就醒来了,当时,她还是好的……” “什么,你们被谁囚禁起来了?” “听她说,是蛊族的长老们。” “他们!?他们为何……”她声音陡然变大,余景洛示意她压低,道:“别急,让欧阳兄慢慢说。” 欧阳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她醒来后,心情还是很差,靠在监牢墙壁上,一句话也不说。 有一天,一下子来了八个人,他们带走了她,回来后,她时而消沉,时而突然发笑,已经有些不好了。 又有一天,有人来劫囚,她好过一阵子,和我商量好了一起逃跑,最后没跑成,他们带她去见了什么人,回来之后,她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静静站立一旁,脸上毫无表情,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木梳,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欧阳泺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发酸,道:“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欧阳宁点头,过来牵红铃,她却突然将他推开,疯子一般叫闹起来,余景洛一看不好,连忙带着欧阳泺从窗外翻了出去,也不敢停留,向远处去了。 一群蛊婢蜂拥而入,几人上前安抚红铃,剩下的人将屋子翻了个遍,没发现半点异常,告诫了几句,便退去了。 红铃渐渐舒展开身子,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发起呆来。他摸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打算给她倒杯水喝,却未见到,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铜镜中那张木然的脸上,竟然滚落下一滴眼泪。 余景洛和欧阳泺跑了很远,才在一处停了下来,杨重武早等得不耐烦了,冲口就问:“怎么样,打探到什么了?” “红铃果然有异。” “还有呢?” “时间太短,没有更多了。” 杨重武点点头,道:“我会把这些消息传递给长老们。长老们临走前交代过,幻术虽然能让他们误将那两名子弟兵认作你们,但是,时间长了难免露馅。还请圣主以安全为上。” 说到长老,欧阳泺立刻问道:“重武,我问你,你有没有大雁城那边的消息?” “有一点吧,怎么了?” “孔夏长老他们,到底为何要抓红铃?”难怪那天素思说到他们“请走”红铃的时候,眼神有些躲闪。 同样躲闪的神情立即出现在杨重武脸上,他尴尬一笑,道:“长老们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你肯定知道,快同我详细说来。” “我真不知道,”杨重武一边后退,明显打算开溜。欧阳泺见状,追着问:“木木和小凌情况怎么样?” “已经醒来了,”杨重武回头道,“圣主大人,你们小心一些,属下先行告退了。” 此处不宜喧哗,欧阳泺想阻止,也想不到合适的办法了。 余景洛道:“其实可以猜到一些的。” “哦?” “站在长老们的立场上看,将红铃囚禁起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 “这很正常吗?” 余景洛一笑:“正常。或许,这也是为何红铃会出现在此处的原因。” 第56章 蛊寨定情云遮雾笼(七) 红铃即便身体里面并无蛊王寄生,也已做了二十年圣主;而且上到十三长老,下到蛊族民众,对她都没有太多不满意的地方,说明她确实是费了心思的。 如此,即便现在谣言四起,她在民众中所占据的根深蒂固的影响力肯定还是在的。沧澜寨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蛊族民众一向封闭自守,从不对外族惹是生非,但是对外人进犯却是毫不留情,现在洛瑾瑄以及‘神话’能在此地如鱼得水,便是因为他们虏来了一张王牌红铃。 与此同时,蛊族大小事务虽然有十三长老操持,但是红铃身为圣主,对其中要害自然多少有些了解;若是有人能劝降她,对控制整个蛊族自然大有裨益。 余景洛道:“所以,十三长老绝无可能让红铃离开蛊族,但是,她现在心灰意冷,父母又不知下落,为防万一,只能将她囚禁起来了。” “那你猜他们到底和她说了什么,让她大受刺激?” “这就难猜了。不过肯定是些不大好听的话,暂且不提这个了,为今之计,咱们得快点弄清楚,她现在是否也同松柏和小凌他们一样,中了御灵术。” 说到这个,欧阳泺由衷佩服,道:“余景洛你可真行,想到这出金蝉脱壳之计,现在洛瑾瑄大概以为咱们也同木木他们一样被控制住了,一定不会多做防范,咱们行动起来,就便捷多了。” 余景洛抿抿嘴唇,问道:“我,是不是很聪明?” 欧阳泺微楞,俄顷,笑道:“聪明,非常聪明,聪明得不得了。” 余景洛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大手盖上她的头顶,使劲地往下按了一下。 她立即嗔怪地轻呼了一声,环顾了一下四周,吐了吐舌头。 冷夜,无月,也无星。 和疾病打交道的人,不会将生死看得太重;和生灵打交道的人,不会把灵魂看得太重。 而人之所以喜乐悲伤,之所以伤筋动骨,不就是因为他们既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看不透;既不想拿起,又放不下来? 他不一样。 他什么都无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是与非。因此他什么都不怕,连这凄凄冷夜的无限寒冷都莫奈他何。要是他愿意,他可以睡在天鹅绒铺就的软枕香衾上,在一众娇娥美婢的环绕下,舒舒服服地睡觉;但是喝了几壶酒,他在草丛中撒了泡尿,就敞开肚子在一块石板上睡着了。 他是御灵师,来自图灵海。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即便他告诉你自己叫什么,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人们更愿意叫他“图师傅”。 “图师傅”睡了好长一觉,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果然看见自己身旁站着一个人,笑道:“你站在此处多久了?” “很久了。” “你为何不唤醒我?”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喜欢。” 图师傅做起来,关切地看着他:“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余景洛坐在石头旁边的露水上,道:“你能帮我做什么?” 图师傅摇摇头:“没有。” 余景洛道:“有。” 图师傅笑了:“终于有了?” “离开这里。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图师傅站起来,拍拍屁股,竟然真的打算走了,走了几步,抬头看看天,暗沉的天空中,启明星已经亮起,他没有回头,却说道:“你才是第一个。” 余景洛道:“现在,不是了。” 一个人,如果灵魂如断线的风筝,无人可期,便也如风筝一样不可驾驭;而现在,那个风筝,已经被一人紧紧地握在手里了。 他很舒心地笑了一声,甩开大步,向山下走去了。 直到晨光升起,余景洛才站起身来,他也笑了。图灵海旁的“图师傅”,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曾经因为御不动一个小孩的灵,将那孩子留在自己身边,每天好吃好喝地养着,以期有一日能腐化他的灵识。 最后以失败告终,竟然也不气恼,反而求这倔强的孩子做他徒弟,岂料却还是被拒绝。 于是来劲了,他要这少年收下自己做徒弟,每天缠着闹着,折腾了不少时间。 有一天,这孩子要离开了。临走前他问:“你应该知道,我其实很厉害的,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情,你要不要?” 孩子毕竟年纪小,不懂得说话的艺术,道:“不要。” 路上,图师傅摇头晃脑地唱着一首稀奇古怪的歌谣,歌声歇止,他朗声叹道:“正是少年好时光啊!” 身子一轻,红铃睁开了眼睛,鼻间问道一阵淡淡的熟悉的味道,她愣怔了片刻,知道自己被人抱在怀里。 他要抱她到哪里去? 她想问,却又闭上了眼睛,让她在沉溺片刻,片刻即好,随即又是片刻,片刻之后,还有片刻…… 直到他将她放下,周围有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她知道,无论如何,该醒来了。她睁开了眼睛,问道:“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来,想做什么?” 三人都有些吃惊,显然,他们都未料到红铃竟然也会装蒜。余景洛率先恢复了镇定,道:“你,没有中御灵术?” “没有。” 欧阳泺道:“我们让欧阳宁带你来到这里,原本是想把你的御灵术解开,没想到……既然如此,你怎么会……?” 红铃站了起来,腰背挺得笔直:“怎么会助纣为虐?我有吗?” 欧阳泺道:“可是,你确实在帮他做事情,你甚至还要跟他成亲啊。” “这又如何呢?” “……?” “据我所知,莫留寨没了,布设寨死了不少人,但是沧澜寨呢,因为我来了,不是完好无损吗?” “所以,你是为了沧澜寨的蛊族民众?” 红铃沉默片刻,道:“郎迦寨早就到了他们手里,沧澜寨也差不多了,月亮宫的蛊狱号称蛊族最强,他们却能如入无人之境;所以,若真为蛊族民众计,你们就去劝劝长老们,让他们放弃吧。” 他们怎么也没想过这些话会从红□□中说出,欧阳泺怔了很久,仍不敢相信:“红铃,他们可是外族之人,你真的甘愿将整个蛊族拱手相让?” 红铃一笑,道:“什么想让?现在我不还是圣主,和以前有什么两样?” “怎么能是一样,他们怀着什么心肠,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红铃哼道:“你为何这么激动?” “……我……” 红铃步步逼近,道:“他们怀着什么心肠,我不知道;但是,你怀着什么心肠,我却一清二楚。” “你听我说,红铃……” “你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接近我,利用丽夫人来对付我,你杀我的父母,灭我族人,现在又来这里叫嚣,你,究竟想做什么?” “红铃,不是这样的。” “我听说,现在莫留寨和沧澜寨的民众已经被你控制起来了,我劝你快点将他们放出来,否则,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我当这个圣主已经二十年,现在又得‘神话’相佐,你知不知道‘神话’是谁创建的?” 欧阳泺木然道:“……难道真是‘洛云派’?” “你还不傻。那你应当也已知道,洛云派是当今武林第一大派,洛云堡令主已成为‘千仞山’之会的总会长,有号令天下武林之能。你若是还有几分脑子,就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蛊族,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许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说完,她看向欧阳宁:“你走不走?” 欧阳宁面有难色,余景洛朝他点点头,他只能低着头,跟着红铃离去了。 等他们彻底消失在眼前,欧阳泺急得快哭出来了:“余景洛,我想不到,红铃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余景洛拍了拍她的肩,心里也是一筹莫展。 是夜,他们回到长老藏身的所在,除了红铃告诫欧阳泺的那番话,将情况大致说了。说完,欧阳泺立刻问道:“孔夏长老到底和红铃说了什么,我必须要知道。” 素思见她十分坚持,无法,道:“前几日我特意问了,也没有什么,就是告诫了几句,让她不要做危害我族之事。” 欧阳泺气愤道:“那时,她刚从鬼门关里出来,你们怎么能去跟她说这些,难怪她要……” 余景洛拉了拉她的胳膊,素思追问:“红铃叛了?” “没有……” 正说着,外面有人来报,俄顷,杨重武走了进来,见到两人,略惊:“你们还真行,我出一趟沧澜寨,差点去了半条命,你们倒像是在走亲戚。” 长老们可没有耐心听他说废话,云音道:“先别说这些,你怎么也出来了?” 杨重武立即规矩了很多,道:“我找到沧澜寨寨主和咱们安插在此处的兄弟们了。” “他们全部被关押在一个山洞里,由定神兵守着,十分不好接近。” 云音沉吟一番,道:“如此看来,现在沧澜寨的民众已经受红铃以及‘神话’蛊惑,要想收复此寨,得从两方面下手了。” 杨重武道:“如何下手?” 云音长老转向余景洛,道:“这还得让余兄弟帮忙。” 余景洛连忙抱拳:“我说过的,我定当全力以赴,助蛊族度过此劫。” 木松柏和小凌跟在杨重武身后,到了众人约定的场所,见到欧阳泺两人,疾步走了过来,道:“好险好险!” 欧阳泺问小凌:“有没有吓到?” 小凌点头,道:“若是姑娘和公子都变成了那副傻样子,我就去杀了那个王八蛋。” 余景洛轻轻笑了一声。 木松柏好奇心重,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余景洛道:“这都是便宜之计,你们见到的我们,是五长老用两名弟子化的,他们被人施了御灵术。” 木松柏拍拍胸口,道:“你还真是诡计多端。怎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害得我们这几天什么都做不成,就忙着担心你们了。” 杨重武轻咳两声,道:“你不是也才醒来一天吗?” 木松柏被无情戳穿,也不慌张,转移话题:“今日让咱们来,有什么事情?” 第57章 玲珑巧思谁解其伤(一) 月黯星沉,万籁俱寂,正是黎明前至暗时刻,也是好梦正酣的时刻。 被窝里一人睡得正香,窗户却无声开启,一人如若无骨,翻身进来,眼睛在屋内逡巡片刻,挑了靠角落的一处,坐下来,从怀中掏出一物,用真气将其往床上之人推去,那人应是在做一个甜蜜的梦,嘴角原含着笑,脸上突然严肃起来。 那人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原样退出屋子,关上窗户,朝某处点了点头,向另一处院落跃去。 沧澜寨只有一间包子铺,伙计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他和天底下所有这个年纪的小伙子一样,热情、善良,对未来充满希望,总是乐呵呵的。 但是,他今天却有些愁眉苦脸,他对面摆地摊的老家伙骂得口干舌燥,也不见他扔包子来堵自己的嘴,也忍不住好奇,隔接问道:“诶,喜子,你今天咋了,学人家想起媳妇来了?” 喜子思绪被打断,干脆走了过来,蹲在地摊边,道:“老家伙,我昨天做了个怪梦,你帮我分析分析。” “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突然走进一间很大的屋子,屋子里站满了人,却都看不清楚脸,一个人站在前面,正对着大伙说话。” “说什么了?” “其他记不清了,只有一句印象特别深刻:沧澜河畔,雪山之下,二五来见。” 老家伙一听,竟不说话了。 “咋了?” “我也做了这个梦。也是这句话。” “怎么可能,”喜子站起来:“你这个老家伙,我跟你说正事,你怎么开起玩笑来了?” “没有喜子,你听我说,我真没骗你。” 喜子信他才怪,骂骂咧咧地走了,他阿爸正从楼上下来,道:“喜子,做着生意,别乱跑。” “哦。” 他又发了片刻的呆,见他爹一脸沉思,凑了过去,道:“阿爸,你在想什么?” 他爹没好气道:“去去,没什么。” 喜子道:“阿爸,我和你说个事……” 蛊历,二十五日。 清晨,寨门开,守寨关的甲兵刚从床上起来,还打着哈欠呢,看到寨前乌泱泱的人海,大吃了一惊,道:“今天什么日子,出寨的人怎么这么多?” 他旁边的人说:“没什么特别的。见鬼了。” “不会有什么鬼吧,要不要上报?” “难讲。你在这看着,我去去便回。” 排在第一人的上前,甲兵假装没看见,那人道:“小哥,怎么呢,封寨了?” 甲兵不理不睬。 “我们没听过封寨啊,堵着我们干什么?” 人群吵闹不休,甲兵面上不动如山,心里早慌得不行,总算见同伴回来,朝自己点头,立即如释重负,开闸放人。 喜子出了寨,顺着人潮沿沧澜河向上游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前面的人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停下脚步,向他阿爸使眼色,他阿爸想了一下,道:“走吧。” 两人继续向前,前面的人又慢慢清晰起来,他们正走进一间很大的屋子,和梦中的那个屋子一模一样。他有些害怕,心头鼓起,咬了咬牙,还是进了屋。屋内已经聚了不少人,前方五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家,他们后面,一个红衣少女背对着大家站在那里。 整个宅院都已经装扮起来,到处都飘着大红绸缎,贴上了对联,一派的喜气洋洋。洛瑾瑄把红铃带到一间屋子,里面堆满了用绸缎包裹的各种箱子、一应物事。 他笑得就是一位志得意满的新郎,道:“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嫁妆,如此,你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我了。” 红铃轻轻点头。 “咱们成亲之后,你是蛊王宿主,我是这里的王,咱们一起,改变这里的规矩,让此处和中原大地一般文明富强。” 红铃又点头。 “咱们去熟悉一下婚礼的流程?” 红铃还是点头。 此时,有卫士来报,洛瑾瑄听了,脸色剧变,喝道:“那还不去追!” 卫士慌慌张张去了。 余景洛回到红铃身边,道:“我今天有些事情,你先回去歇着,我明日再去看你。” 红铃屈身行了一礼,带着欧阳宁,向前去了,走了一阵,回过头,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发了片刻呆。 洛瑾瑄到了寨关前,看见地上躺着一具尸体,脸上犹带着得意的微笑,怒不可遏,道:“把他的头给我割下来,挂在城墙上,三日后拿去喂狗!” 是那个假传消息的甲兵。 看着底下人将尸体拖下去,他脸色阴沉无比,喝道:“开闸!” 闸开,铁蹄滚尘,一队人快马加鞭,沧澜河水激荡,仿佛也感受到了浓浓杀意。 洛瑾瑄一马当先,遥见前方人头攒动,正快速向前奔走,他扬鞭催马,喝令疾行,恍惚间只觉得迎面扑来一张巨大的笑脸,到了眼前,突然张开巨嘴,两排獠牙顷刻间便可将人撕碎,巨蟒一样的猩红长蛇鞭子一样向他抽来,躲避已然来不及,情急之下,他像孩童般挥袖捂住自己的脸孔,心胆俱裂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疼痛。 等了很久,料想中的痛感却没有降临,四周一片哀嚎呼喊,他放下胳膊,环顾四周,发现一向引以为傲的定神兵已完全丧失一向冷静,有些状似癫狂,不分敌我,只顾乱喊乱砍,有些却似乎深受打击,呆站一旁哭泣,有些已经跪倒在地上,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只顾磕头跪拜,泣涕涟涟——种种情状,十分诡异,他看了一阵,恍然大悟,大喊道:“木头兵听令,速速凝神,眼前一切皆是幻象!” 正喊着,森寒剑气破空而来,发出铮铮响声,还未反应过来,他本能地低头,避过来剑,那人一击不中,反取他□□之马,一声长嘶,马委身向前跌倒,他的身体也随之向前倾倒,剑在地上一点,他借力腾起,余景洛的剑又欺近他的下盘,脚底一凉,鞋底已经削掉半个。 一个翻滚,他向后掠去丈余,扫了一眼溃不成军的队伍,冷然瞪了一眼自己的哥哥,转身退出了战圈。 余景洛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自己面前,面上闪过一丝纠结,终于还是转身,向那几名神志尚清,正和小凌缠斗在一起的定神兵走去。 大屋之内,安安静静,人们低下头颅,却通过余光彼此交流。欧阳泺左右看看长老们,大家也均是一头雾水,他们刚才已经将原委向大家说明,却不料这些人是这种反应。 无法,云音长老只得道:“时间紧迫,大家心中有话不妨直说。” 大家默默无语。 素思道:“沧澜寨存亡,全在各位一念之间;事情紧急,你们这么多人全部出寨,动静不小,大家还是快些表态,也好早些回去。” 一人鼓起勇气:“你们用幻术将我们骗到此处,还能放我们回去?” 素思道:“骗?莫非你们不相信我们的话?” “哼。” “圣主早和我们说了,现在蛊族妖孽横行,扮神扮鬼的大有人在,果然不出她所料。你们既然将我们骗来此处,要杀要剐随便,想让我们出卖圣主,万不能够!” 众人面露忧色,这才知道红铃竟然事先做了防备。现在这些人心念坚定,想让他们倒戈,难度不小。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搏杀之声,人群立即开始骚动,有些人面露惧色,另外一些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喜子偷偷问阿爸:“咱们现在怎么办?” 阿爸道:“听,外面已经开战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喜子急得想哭,却突然听见那个红衣姑娘说道:“既然如此,大家且先回去吧。” “你有那么好心?大家不要相信,谁若是真走,她肯定要下杀手的!” “这是给咱们下套呢!” 有一人视死如归,道:“杀就杀,我才不做那贪生怕死的叛徒!”说完,他大摇大摆地向屋外走去,素思看向欧阳泺,她也看向她,无奈地摇摇头。 一群人作鸟兽散,出了屋子,闯入一层薄雾,见到一地狼藉,数匹死马,不敢停留,使出全身力气,顺着河流全力逃回沧澜寨,直到跑进自家房门,才总算放下心来。不禁暗暗思量,这都是些什么事情啊! 喜子和他阿爸也和他们一样,二人跑回包子铺,就着桌上的凉水,好久才算喘匀了气。喜子道:“阿爸,他们怎么不来追?” 阿爸也想不清楚,理所当然道:“应该是害怕咱们圣主吧。” 喜子觉得十分在理,道:“嗯。他们若是不怕,就不会搞得那样神神秘秘了。” “还好咱们跑得快……” 正说着,门外一阵嘈杂,把他们吓了一跳,双双猛然起身,望向门口,那处已经传来叫嚣着要破门的声音。 那可是才做的新门,阿爸连忙上前,一边道:“来了来了,各位别砍门,把门砍坏了。” 门开,数名甲兵怒气冲冲,闯了进来,问道:“你们家今日谁出了寨?” 语气好生不善,阿爸心知不妙,疯狂冲喜子使眼色,低眉顺就道:“我,我出去了一趟。” 甲兵中一人拿一杆□□指着喜子:“你呢,去了吗?” 喜子刚要答话,阿爸道:“他没去,他在家看店呢。” 那人将信将疑,四下打量一番,道:“小子,好好在家呆着。把这老家伙带走!” 喜子大喊道:“阿爸——” 阿爸摇摇头,在甲兵的推搡之下,被带出了房子;喜子跟了出去,见街上已经押了好多人,大家浩浩荡荡,向红铃圣主所居住的方向去了。 “说!你们出去做什么?”皮鞭挥出阴暗的脆响,重重抽进皮肉,胸膛上已经血迹斑斑,喜子阿爸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整个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只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树叶,在鞭子的挥舞中飘荡,却感觉不到它的厉害。 他嗫嚅了一句,但是谁也没有听清楚。一名甲兵讪笑道:“老大,他说,他不知道。” “不知道?去他娘,我看他是想死!” 又是一鞭子。他凑过去:“你说不说?” “说,说什么?” “你去见了谁?” “圣,圣主。” “什么?圣……圣什么,圣主?我去你娘的,你耍我玩呢?那我就好好陪你玩玩!” …… 他终于累了,折磨人也是一件体力活,将鞭子摔在桌上,顺手取过桌上的茶壶,他对着壶嘴就是一顿狂饮,正抹嘴间,眼睛看到一人,连忙恭敬地垂手站立,道:“少主!” 洛瑾瑄在桌旁坐下,看到前方挂在柱子上,显然已经陷入昏迷的人,道:“问出什么来了?” 甲兵道:“这人口风紧得很,说的都是没用的。” “说了什么?” 甲兵吓了一跳,这才老老实实道:“说是,见圣主去了。” “还有呢?” “没有了。” 洛瑾瑄一斜眼,随从立即上前,一个耳光打得那人眼冒星,他连忙跪倒在地,道:“小人该死!”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还请少主明示。” “蠢货,他没有撒谎。你该问的,是他的圣主让他回来做什么!” “可是……” “这么多人,怎么就没一个有用的。”洛瑾瑄冷哼,拂袖而起,又看了一样前方那个血人,道:“把他弄醒,继续问,若是问不出来就把他弄死了,你就跟着一起上路吧。” 蛊域的监牢即便没有蛊阵,也比别处的更为阴暗潮湿许多。沧澜寨多水多湿,更是如此。 大大的一个牢笼里,一片冰冷的死寂,毫无生气;然而,借着昏暗的光线,却可见其角落墙壁上,半卧着不少人,只是他们的身上不会散发温度,他们的鼻息,似乎也已停止——尸体在每天清晨会被清理,剩下的人其实都还活着。 此时监牢门突然开了,一阵脚步声渐近,“咚”的一声,一个人被扔在地上,脚步声又去了。 良久,原本靠在角落上的一个人走了过来,他仔细查看了一番地上那人的伤情,叹了口气,拨开乱发去认他的脸,手突然颤抖起来,嘴里发出一阵呜咽。 有人爬到他身边,他们也已认出寨主怀里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是谁,这个寨子里卖包子的就那一家,大家多多少少,都吃过几个他做的包子。 他一向不多话,此时大概感受到了大家的哀伤,晃晃悠悠醒了,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眼神渐渐散了,大口喘了几口,突然死死抓住身边的衣袖,拼尽全力,说道:“圣主,圣主!” 老寨主握住他的手,老泪纵横,道:“你放心。” 他强力扯出一丝笑意,向是同大家告别,然后,四肢一阵抽搐,静止不动了。 第58章 玲珑巧思谁解其伤(二) “来,”他伸出手,手指意外地干净而修长,她迟疑片刻,将自己的手覆于其上,他一笑,轻轻地牵起。 “我听说照你们这边的礼节,要将亲戚朋友全部请来,围着篝火跳一晚上舞,喝一晚上酒,才能算是礼成。真奇怪,是我们要成亲,怎么高兴的反而成了别人?我不喜欢,所以,咱们按照我们的规矩来。” 门口早停了一辆马车,颇为讲究,却不甚奢华,和他一向浮夸的风格不是很搭。车厢早被一炉火烘得十分舒适,缓慢且平稳地向前行去。 不久,他撩开车窗的帘,示意她往外看,只见路旁一应树木物事,皆披红挂绿,彩灯间或其中,一派喜气洋洋。他见她疑惑,笑道:“婚车会从这条路上,将你带到我们的新房。” 他将头探向窗外,认真地审视一路的布置,突然叫停马车,急匆匆下去。她靠坐在车厢壁上,听外面斥责和求饶之声,觉得索然乏味。 他交代了几句,上了马车,道:“这些人办事,总是不能让人放心。你放心,一切都会尽善尽美,不会出任何差错。” 她望着他,心里有一刻迷惑,感觉这场婚礼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于他的脑海,他已盼了很多年,只是等到现在才来实现而已——为什么,他们明明认识也不过数月,实在谈不上什么情深义重。 马车停下,车帘打开,她一时愣怔,放眼望去,满目鲜艳,各种各样各色鲜花开得闹热,阵阵花香扑鼻,怎么去想,也觉得此情此景幻境一般不真实。 她已有多久未看过花开——是一个季度,还是整个“后来”? 他狡黠地笑了,花总能让人赏心悦目,新娘子总不能总是愁肠满腹。他很满意她的反应,解释道:“冬日里少有花开,但是婚礼岂可无花,所以,我命他们造了一些假的,撒上花粉,如此,倒比真的更令人舒心了。” 她仔细一看,果然见到些许端倪,刚起的兴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却忍不住问道:“为何假花更令人舒心?” “假的才能称心啊,你想让它怎么开它就怎么开,想要它开在哪里,它就开在哪里。小心台阶。”他牵起她的手,就像把玩一朵假花,“听说,婚娶之时,新娘身边总跟着许多小鬼,所以,婚房的台阶要筑得高些,婚后才能顺顺利利。” 她已无话可说。随他进了院子,院内摆着数十张八仙桌,每张桌前坐着八个蛊族打扮之人。他们未进来之前,每个人都端端正正,一脸肃然,他们刚跨过门槛,仿佛启动了一个机关,笑容瞬间泛上他们的脸颊,与此同时,他们开始笑闹,开始交头接耳,开始起哄,不时有人朝两人喊道:“新娘子好漂亮啊!”“恭喜少主!”…… 红岭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他看起来却更加得意,直到感受到手上的重量,才发觉到红铃的不对劲,貌似十分关切道:“你怎么了?” “这些都是什么?”她指着人群。 “宾客,参加咱们婚礼的亲戚朋友们。” “我们并没有亲戚和朋友!”她轻声道。 “当然,”他的反应超乎意料,理所当然道,“我们没有,但是婚礼上若是没有这些,就不完美了。” “……他们,哪来的?” “沧澜寨啊。”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人群显得安静了一些,有些人一边闹热着,一边往这边瞥。他含笑一扫,吵闹的声音便又大了,一眼看去,个个脸上皆笑意盈盈,眼里却闪烁着若有似无的苦色。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你想说什么?”他有些不理解,“你是不是问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当然是庆贺我们成亲啊。” “没有谁会提前庆贺别人成亲的。” 他哑然失笑,道:“这我知道。我怕他们做得不够好,扫了兴致,这才让他们体现演练一番的。你看,届时,咱们会在那边行礼,之后,你去洞房等我,我呢,同他们喝些酒就过去找你。你放心,我不会喝醉的,我可不那些傻瓜,因为贪杯忘了正事。” 说到最后,他的嘴巴已凑到她的耳边,笑容变得暧昧而多情,她的脸色却瞬间又白了好些,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目光迅速朝身后扫了一下。 欧阳宁站在那里,在嘈杂的笑容之前,一脸肃然,目视前方,脊背挺得笔直。 她指甲掐进肉里。 正当此时,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突然踉跄着闯出人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口中喊道:“圣主,救救我阿爸,救救我阿爸吧——” 说着,膝行向前来抱红铃的腿,众士兵慌忙向前拦住,将他向门外推去。喜子感受到身上多处传来的痛楚,已无惧意,只顾喊着:“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是您的子民啊——” 红铃回头,看到洛瑾瑄脸上阴寒一片,眼里的毒光令她一振。她调转头,他们已经把什么东西塞进喜子的嘴里,他除了流泪,已经发不出声来了。 “放开他!” 兵士略一迟疑,却继续推着男孩弱小的身躯。 “放开他!”红铃直视着洛瑾瑄。 他也回看着她,两人对峙良久,终于,漫不经心的笑意泛上他的面庞,他左手向前,做了个手势,又抱回胸前,觑着红铃,就像猫觑着抓下的老鼠。 兵士们将喜子放开,他立即奔向红铃,道:“圣主,您会相信我们的,对不对?” 红铃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就知道,您肯定什么都还不知道,都是他们背着您干的。”喜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将事情原委详细说了一遍,红铃听得脸色发沉,沉默良久,才问道:“那妖妇,和长老们在一起?” “若非接到长老令,我们怎么会出沧澜寨?圣主您放心,即便长老们都已背叛了您,您的子民不会。” 红铃嘴角闪现一丝苦涩,却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她走进喜子,替他整了整衣裳,道:“既然相信我,那你怕什么呢?” “……”,喜子不解。 “不必害怕,你阿爸不会出事的,你们既然是我的子民,我怎么会让你们出事?” “可是,可是,”喜子又要哭了,“死了好些人了,他们说,我阿爸也已经……” 他说不下去了,红铃冷道:“你其实并不信我,是不是?” 喜子急了,他毕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而且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心里虽然拿了主意,此时被揭穿,又岂能不慌,他有些语无伦次,只能徒劳地摆手否认:“不,不是的,我信你,我真的信你……” “红铃,不必同他们废话,” 洛瑾瑄打断他的话,劝红铃:“何必在乎他们信不信,我是这里的王,待咱们成了亲,无论你之前是什么身份,你都是我的女人!”他眼光一凛,“把这刁民带下去,吊起来打一顿,打到他老实为止!” “不,等一下。” “怎么呢,你不同意?” “让我想一想……” “我总算知道你为何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你太心软了红铃,你难道忘记了,是你自己同我说,要重新开始的?” “……我没有忘。”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不要闹了,听我安排,嗯?”笑容又漾上他的脸孔,他牵起她的手,像牵着一个刚刚摔过一跤的孩子,慢慢向屋内走去。 “她不是圣主,不是!”喜子心思败露,已然顾不得什么。 洛瑾瑄眼中寒光一闪,广袖一甩,一柄短刀破空而出,众人鸦雀无声,眼睁睁看着它似乎长了眼睛,直直向那也已目瞪口呆避无可避的少年飞去,有些人已经预料到即将而来的惨剧,闭上了眼睛。 红铃的脸色唰地一片惨白,绝望覆灭全身,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铿——”金属相撞之处,火花四溅,欧阳宁的剑已出鞘,他的人,也已挡在那少年的身前,大家舒了口气,却又将心提起,他们没有料到救人的竟然会是红铃的亲随。 难道说,传言,他是将军蛊宿主。 若是如此,将军蛊怎么可能背叛圣主? 洛瑾瑄看清是谁挡了自己的刀,眼中冷光瞬间便收了,将胳膊往红铃肩头一搭,冷笑着看着前方,低声道:“这下子,难办了。” 红铃心中烦躁,向前一步,道:“东树,你想做什么?” 欧阳宁将剑横在胸前,心里着急,脸上却是习惯的毫无表情。 “连你,也要背叛我吗?” “跟我走。” 四目相对,两人都不能退让。洛瑾瑄一旁闲闲的打趣:“红铃圣主,你身边的人,脾气都挺大。” 红铃脸色更加难看,道:“你过不过来?” 欧阳宁一语不发。 红铃冷哼一声,转过身,声音传来:“你,滚吧。” 欧阳宁嘴角一抽,也突然转过身去,带上喜子,迅速向门外走去,兵士想拦,哪里拦得住。 洛瑾瑄拍拍红铃的肩膀,以示安慰。回过头来看着大家,痛心疾首:“我请诸位来参加我和红铃圣主的婚礼,已将各位当做家人,岂料你们中竟有如此糊涂心肠之人。” 众人低头不语,心中含悲,却被他指着望向一个角落,“你们且看看那边桌上,那人是谁?” 阴暗里,一人站起,向众人施了一礼,人群中有见过她的,立即大惊失色。 洛瑾瑄好整以暇,摆摆手,让她坐下,道:“连她都成了我们的座上客,各位,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们尽管好好地吃喝,好好地玩乐,把那些不敢去想的事情,不该去做的事情,统统放开,岂不快哉?” “闹起来吧,蛊族的子民们!” 一片欢乐声中,他扶起红铃,道:“你也高兴一点,新娘子,本应是高兴的。” 第59章 玲珑巧思谁解其伤(三) “我们进去吧,他们应该等久了。” 屋内布置得喜气洋洋,大红喜字下面,却极不相称地坐着两个形容枯槁的老人,他们见到两个牵手走进的年轻人,不觉得高兴,眼神看上去更忧虑了。 洛瑾瑄似乎从来看不到这些,笑得如这个房间一般喜庆,扶着红铃坐下,给众人倒上酒,举杯道:“岳丈、岳母,承蒙厚爱,将女儿许配给我,往后余生,我定不负所望,悉心爱护她,与她不离不弃,死生相顾。” 说完,一饮而尽,向连青留扬了扬空杯。连青留笑得勉强,闭上眼睛,一杯酒入喉,像吞了杯毒药。 桑姨和红铃相对而坐,一声不吭,一桌人看着像是在喝丧酒。 洛瑾瑄似乎也觉得没意思,重重地放下酒杯,呆坐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俄顷,突然大笑起来,笑了一阵,道:“喝了这杯酒,婚礼才算是完成了,没错吧?” 连青留也不想再陪他演戏,道:“少主,你为何非得要如此为难我们?” “为难?”他眯着眼睛,“我喜欢她,非她不娶!怎么能算是为难?” 说完,他又歇斯底里地笑起来,道:“此处是不是应该这样说才对?” 他这个样子,实在不像个正常人。连青留道:“你若想借红铃之力统治蛊族,也未必非得和她成亲不可。还请少主高抬贵手,取消和红铃的婚事,如此,老朽和拙荆必然全力想报,死而后已。” 洛瑾瑄不笑了,眼神钉子一样盯着连青留,似乎在认真辨认他的真心,良久,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他咕哝道:“好像是真的,”说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吞了下去,望着空酒杯,怔怔地想了一会,道:“你们的命,是不是我救的?” 连青留不想承认也得承认,道:“不错,那日崖下若非有少主在,我们夫妻必然是活不成的。” “你们的伤,是不是我请的人医好的?” “不错。” 他长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两位全力报我,岂非分内之事?” “……不错。” “所以,你们是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的。但是,”他看向红铃,“你不一样。我无恩于你,之所以到这里来,也完全非你所想。 正如他们刚才所说,我若想安安心心成为这里的王,还非得借助你的力量不可。因此,你若想和我谈条件,完全具备资格。 你若不想嫁我,我必不会逼你。红铃,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和我成亲吗?” 两个老人同时望向她,拼命摇头。但是她却仿若未见,素白的手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道:“我会和你成亲。” 洛瑾瑄看向他们,耸耸肩膀。 桑姨嗤笑,冷道:“你在报复我们?我们不让你好过,你便也让我们心里难受?” 红铃一怔,俄顷也笑,道:“不错。” “不要,”在女儿面前,母亲从来顾不得所谓尊严和高傲,“红铃,不要这样做,我们不值得……” “住口!”酒杯被猛然掷向地面,红铃怒目圆睁,“你是不是一向如此自大?以前以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操控蛊族,现在一败涂地,还以为能操控我? 你也不想想,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我来问你们一个问题——那日静松居,你们为何抛下我?不是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吗?为什么却在我最需要你们的时候离开? 你们知道后来出了什么事吗?你们走后,蛊族的老家伙们把我抓走了,关进了月亮宫的蛊狱——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蛊族一向崇尚自由,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怎么可能被关进蛊狱?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知拼命努力,拼命向前而已。为什么我的努力,注定只是一场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错误却越来越多?只想化解恩怨,却反而一再造孽?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 桑姨被问得左右躲闪,瞬间成了毫无还击之力的老人,只能反复说着几个字:“对不起,红铃,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我不需要!那日,你们不是说过,以后的路,让我自己走吗?现在,我便在走自己的路,我要凭本事拿回失去的一切,谁也休想拦我!” “红铃……” “尤其是你们,给我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是滚出蛊族,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连青留看到红桑若已经被懊悔折磨得不成样子,冷道:“红铃,不要这样,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够了!此事休要再提!难道你不知道,正是因为我的母亲是她,不是红叶,我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吗?” 此话一出,众人讶然,红桑若只觉得耳朵嗡嗡响了一阵,头便像炸裂一般痛了起来,她抱着头滚到了地上,连青留连忙将她抱入怀中,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红铃,生拉硬拽,将她带出了房间。 红铃一拳锤在桌上,似乎余怒未消,这个样子,连洛瑾瑄看了,心里都有些害怕。他终于还是将她轻轻按坐下来,道:“好了,不生气了。” 红铃扶额,满脸痛苦无法掩藏,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我懂,”洛瑾瑄一反常态,脸上竟然多了几分真诚,安慰道:“有些人根本不应该被生出来,有些人跟不不配当父母。” “你真的懂?” “我懂。” 红铃心里闪过一丝怪异的感受,仿佛在这一刻,两人的心意竟真的是相通的。好在,很快,他就又往下说了:“反正,他们只是摆设,和外面那些人一样,和那些花一样,只是婚礼需要而已,是真是假,不必放在心里。” 说完,他看向她,她后知后觉地点头。他站起来,四下环顾一番,道:“怎么样,这一切,你还满意吧?” 红铃点点头,望向门外。门大开着,院内数十人端坐,安静若定,刚刚争吵的声音隐约落入众人耳中,他们却并无半点异样,仿佛被安置好的木偶,等着被人提起背后的线。 只在那个阴暗的角落,欧阳泺低着头,和余景洛匆匆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发现。 欧阳宁将喜子带到一处,放了下来,转身走出几步,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那个少年仍然在地上坐着,看见他望向自己,赌气地将头往旁边一撇,不想理他。 他走了回来,审视一番,用剑鞘挑开他的左手,在他原先按照的小腿处戳了戳,果不其然听到一声哀嚎,以及怒吼:“你干嘛!” 他蹲下来,不顾他阻拦,撸起他的裤管,果然看到红紫一片,手抚触过去,轻声道:“断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拉住他的手,仍将他扛到背上,不顾少年惨叫,向山下狂奔而去。 众目睽睽之中,他将喜子放到椅子上,也不说什么,转身就往门外走。 云音长老喝止,道:“你不是红铃的亲随吗?你在这里,红铃呢,她是不是也在附近?” 欧阳宁无话可说,握剑的手,却往上提了提。 “不要轻举妄动,”素思制止道:“我知道你并无恶意,所以并不打算用蛊幻阵来对付你。” 欧阳宁收了手,回过头,昂首挺胸望向他们。 素思问道:“这孩子是谁,你为什么将他送来此处?” 不待他回答,喜子早忍不了了,哭道:“长老们,我是沧澜寨的子民,求求你们救救我阿爸啊……” “红铃枉为圣主二十年,竟为了一己私利,眼睁睁看着我族子民陷于水火!”听完喜子一番哭诉,云音拍案而起。 素思道:“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圣主,这么多年来,我们早料到有今日的,现在又何必感到意外?” 正说着,却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欧阳宁眼神似刀,狠狠在她身上剜了一下,转过头,大摇大摆地向门外去了——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 一口气走了好久,他停下来,发现不知觉中,自己竟然走到了一处十字路口,举目四望,四野茫茫,暗藏着千万种可能,却又似乎无路可去。 这一向心思简单,行多于思的江湖好汉,一时竟踟蹰起来。 你是谁?要做什么?要去哪里?听说,这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最常问自己的三个问题。但是,他没有问过。他不需要问。过往的人生里,总有人在等他,总有事情一定得做。 但是现在呢,他好像突然自由了,完整地属于了自己。现在,他是谁,要做什么,要往哪里去呢? 他想了很久,神情渐渐明朗,朝着一个方向大步迈去。等他出现在她面前,日头已经落下了,深冬季节的日暮交替格外快一些,温度交替也一样。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他隐约而来,她竟然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暖,下一秒,他已将她抱入怀中,不善言辞的人,说的情话竟然格外好听:“我想你。” “你回来干什么?” “我来带你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荒野凄凄,冷风飒飒,雨还没有下,空气却已凝滞,时间万物似乎都已静止,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天地间唯一在动的,只有他们,他们走得又急又快,仿佛为了躲避即将而来的暴雨,又仿佛稍微慢一些,就会被什么东西追上。他们不想被追上,与其说不想,不如说是恐惧——心怀愿望,有如怀揣珍宝,愿望越真切,越如珍宝般贵重且脆弱,稍不留神,就能摔得稀碎,总能不让人心生恐惧? 但是,雨还是下了起来,先是一点两点,接着已成瓢泼之势,她纵便是不想醒,也无法了。她终于站定,在雨里怔怔地呆了一阵,掉转头,向来处走去,双脚踩进泥里,真是又沉重,又难受。 欧阳宁看着她的背影,脸上已不知是泪是雨,突然拼命跑了起来,挡住了她,道:“你不能回去。” “我必须回去。” “我不让你走。” “你——他会杀了他们,我的父母,和那些无辜的沧澜寨民众。” “可是,”他一向木讷,此时却觉得心中滚滚热情喷涌而出,不仅无法被冷冷冻雨浇灭,反而越蹿越高,叫嚣着要释放,他大喊道:“可是,我——” 正说着,强烈的光线兜头盖脸,两人情不自禁都抬手去挡,一阵戏谑的尖笑后,熟悉的声音传来:“干什么呢,两位?” 第60章 玲珑巧思谁解其伤(四)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呢?”洛瑾瑄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们。 四周密密围着一圈人,两人一时怔住,片刻之后反应过来,欧阳宁挡到红铃身前,冷看着来者不善的男人。他俾倪着他,哂笑道:“你觉得以一己之力,对抗一整支木头兵团,胜算有多大?” 欧阳宁不说话,豁然抽出丹心剑,没有丝毫退意。洛瑾瑄却红铃喊道:“红铃,你自己的随从,真不打算管了?” 背后红铃传来一声叹息,道:“我要是管得着,今晚就不会被他掳来这里了。” “原来是这样……” 话未说话,欧阳宁发出一声长吼,剑倒提在手中,野兽般向他扑来,他微微一笑,身形轻飘飘往旁边一闪,躲开他,来到红铃身边,两人并肩而立,看着那疯狂的男人与木头兵厮杀。 他招手要来一把雨伞,柔声道:“是我不对,没有保护好你。” 红铃道:“无碍,他毕竟是我的随从,我誓死不从,他也莫奈我何。” 洛瑾瑄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心情大好,喝令前方:“慢慢来,不要让他死得太随便!” 红铃默不作声,头发上的雨滴掉落在脸上,顺着脸颊往下流,脸色在油火下一片惨白。 你有没有见过疯狗咬人?它们一旦锁定自己的目标,就会盯紧不放,眼里除了猎物再无其他;只要发动一场进攻,那便是生命里最后一场,它们必然会拼尽全部的激情和力气,甚至自己的生命,将敌人咬碎、嚼烂。 它们没有组织,却因为共同的目标齐心协力;它们只顾自己,却能聚齐全部的攻击力。 每一个木头兵团里的兵士,体型比疯狗大十数倍,杀伤力也更强大十数倍。此时,欧阳宁就和一群这样的疯狗战在一起,疯狗的攻击毫无章法,彼此之间也无默契。一条扑来,死命相搏,无果的瞬间便被另一条替上;有时候同时扑来几只,条条紧盯着他的弱点而去,一旦咬住,不咬下一块鲜血淋淋的肉来,决然不会松口。 纵使再厉害的武杀高手,也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即便再容易愈合的躯壳,也会有来不及的时候——很快,欧阳宁便已趋于下风,首尾难顾了。 红铃眼中忧色已经无法掩藏,终于大声喊道:“够了,停!” 洛瑾瑄望着她,疑惑道:“为什么?” 红铃道:“因为,我的狗,即便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这倒是有些意思。” 一挥手,木头兵戛然而止,他冷冷看向红铃——岂料,欧阳宁竟然完全没有停歇,似乎早等着这一刻,一个起跃,便到了洛瑾瑄身边,剑也已经横到他的颈前。 他受伤不轻,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对红铃说道:“跟我走?” 没有谁会料到他还能这样做,洛瑾瑄面上也露出惊讶之色,他站直了身子,脖子上仍感受到一丝疼痛。 “跟我走!”欧阳宁绝望地喊道。 红铃走上前来,笑道:“好,我跟你走。” 一向木讷的脸上浮现欣慰的微笑,然而,这个笑只停留了片刻,下一秒便转为痛苦,疼痛那么剧烈,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他不可思议地望向自己深爱的女人,她手里拿着一柄短刀,正在擦拭着血迹,不紧不慢道:“你以为自己是谁呢?我怎么会放下他,跟你走,嗯?” 他踉跄着不让自己倒下,胸前的血却越流越多,冷风扑面打来,身上是不是缺了一块,为什么冷飕飕的? 潮水般涌来的疼痛转瞬就要将他覆灭,他拼命伸出手,却抓到一片虚无——那双长满老茧的握剑之手,直到倒在地上,仍不死心地屈伸几下,才终于不动了。 就在此时,悠扬的箫声穿透风雨,铿锵而来,仿若一阵哀乐。 洛瑾瑄闻之色变,望向前方,原本老老实实呆站一旁的木头兵竟开始四处张望,像在找寻乐音来源,更像是在寻找某个出口。他连忙喝令:“镇定,你们这些傻子,快撤退!” 但是,他再怎么喊破喉咙,那些人也无动于衷。有几人甚至朝他看来,眼神充满敌意,他想起这些人平时撕咬猎物的惨烈,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连忙拉起失神落魄的红铃,咬咬牙,腾空而去了。 欧阳泺被余景洛带着,稍后才赶了过来,看到倒在血泊之中的欧阳宁,眼泪立即流了出来。他周身是血,冰冷苍白,已然生气全无。她望向余景洛,痛心道:“他从来没有伤成这样子过,一次都没有!” 洛瑾瑄带着红铃,一路疾行,向大本营方向奔去,远远见到一片火光,杀声四起。 大本营原本由定神兵守卫,定神兵团是一个大型的人体机关阵法,阵法中的兵士环环相扣,取长补短,要想从外面攻破,几乎没有可能。 但是,大本营中有个监牢,包括沧澜寨主在内所有不服管教的沧澜寨子民,正关押在此处。小凌扮成蛊婢模样,已经将他们放出,在大本营中放了一把火后,和外面的布设寨子弟兵一起,形成里外夹击之势。 定神兵兵士比之木头兵,更为机械,只知道按照阵法攻击,此时腹背受敌,哪里能有那个灵活度来应对,洛瑾瑄赶到之时,他们已有隐隐兵败之势。他一眼便知大势已去,回头看看红铃,见她仍一副愣愣怔怔的样子,道:“你在此处好生待着,我去去就来。” 不久,他竟真的回来了,后面跟着连青留和桑姨,三人见面,竟意外地不显得尴尬,红铃眼眶一红,道:“你们……还好吧” 连青留和桑姨道:“还好。” 洛瑾瑄一旁道:“闲话再叙,咱们还是快些离开此处为妙。” 红铃看看不远处一片火海,点了点头。四人挑了一条小路,下山出寨。到了寨外,洛瑾瑄找来几身衣裳,大家伪装成普通的蛊族民众,往莫留寨方向行去。 一路无话,直到走上一条窄小的山道,红铃突然道:“你想带着我们去哪里?” 洛瑾瑄道:“难道你看不出来?” 当了二十年圣主,蛊域境内还有什么地方是她不知道的,再往前走,就出蛊域了。红铃道:“你,莫非就这样放弃蛊族了?” 洛瑾瑄不置可否,“走吧。……你们怎么不走?” 红铃环顾四周,答非所问:“累了,咱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篝火升起,瞬间驱散了许多寒冷,四人围坐在旁,均望着火光发呆。 洛瑾瑄突然站起,道:“我去弄点吃的来。”说着,走出了山洞。 他沿着山路慢慢向前走,一边留神着路旁动静;才下了一场暴雨,万物肃杀,除了几只不知死活的飞鸟三两啁啾,并无太多活物行迹。 他却颇有耐心,不是用剑鞘敲打着周围灌木,惊起一地的雨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衫。 正当此时,背后突然一阵林木簌簌,他蓦地回首,背后却是空空荡荡,他笑了笑,继续提剑向前。走了几步,杀气如弦,直指背心,他回身、拔剑,挡开,一气呵成,看着面前连个老人,两人拿的,却只是两枚树枝,其中一根只剩下半截。他冷道:“就在不久前,我是不是又救了你们一命?” 连青留道:“不错。” “你们这样报答我,真是令人惊喜。” “我们确实对不起你。” 说着,两人左右开弓,同时取他而来,他脚下一沉,前身贴地躲开,鱼一般向前跃起,退到一丈开外,嬉皮笑脸道:“二位看我这功夫,难道配不上红铃?” 桑姨脸上露出轻蔑之色,道:“差得远!” 说话间,两人又已扑来,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几乎封了他所有退路,岂料他竟不躲不避,身形像陀螺一样快速转动,剑光环绕全身,竟将他围得周密不已,待他停下,只见两个老人一脸不可思议,看着自己手中一截短枝。 洛瑾瑄仿佛有些头疼,笑道:“两位既来打架,就该认真些,好歹带把宝剑,带根棍子算怎么回事呢?” 此时,山间突然跑出来一只野兔,洛瑾瑄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长剑脱手而出,正钉在那兔子身上,他笑着走过去,回首孩童般笑道:“咱们的吃食有着落了。” 三人均有些食不知味,洛瑾瑄却吃得津津有味。 连青留突然将兔肉扔进火里,道:“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什么?” 桑姨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洛瑾瑄挪开一些,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在救你们啊。” “你为何要救我们?” “谁知道?或许是因为红铃,或许是因为,我这辈子也没有救过什么人,想尝尝这种滋味罢了。” 红铃嚼着一点兔肉,道:“你真没有别的目的?” 洛瑾瑄道:“没有。” 正说着,桑姨手举一块石头,猛然向他砸来,他大叫一声,跌坐在地,向后缩去,而后边,连青留拿着红铃那把短刀,迫不及待插入了他的身躯,迅速拔出,又插了回去。 他一吃痛,长剑似乎自己长了眼睛,不偏不倚,递入了连青留的胸口;又被桑姨大叫一声引到前面,向她胸口送去,她不躲不避,死死抱住他的手——连青留也已将短剑扔给红铃,她一把接过,毫不犹疑,将它插入他的胸口,他吃痛,前胸猛然前倾,差点凑到她的脸上,四目相望,他口中鲜血喷涌而出,眼睛里却浮现出诡异的笑意。 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抱起桑姨,她已经气若游丝,冲自己笑了一下,道:“不不要怨我,我我不是故意故意的……” “我没有怨您,母亲,您不知道,当我知道师父就是我的母亲时,有多高兴。” “真真真的?” “真的,母亲,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若是有了问题,该去找谁?” “对,对,对不起……”桑姨两手一摊,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脸,终于闭上了眼睛。 “红铃,你过来……” “父亲,你怎么样?” “她是不是走了?” “……父亲……” “不要哭。她既然走了,我也要去了,这辈子我都没有好好陪她,黄泉路上不能让她一个人了。红铃你听好,这是我和你母亲商议好的计谋,经过今天,往后余生,你当再无牵挂,你自由了,知道吗?” 说到此处,他扭曲了一下,仿佛正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和拉扯,终归还是睁开眼睛,继续说道:“你自由了,离开蛊族,为自己而活,知道吗?” “……好。” 连青留一笑,使劲全力,伸直双手,想摸摸红铃的脸,红铃见状,连忙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忍不住哭出声来。 很久,哭声也渐渐歇了,山洞中异常的安静。洛瑾瑄却悠悠醒来了,看着呆呆跪着的红铃,发出了一声残破的笑声。 红铃呆呆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块石头,一根木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他却挣扎着说道:“我大概要死了。” “你早就该死了。” “……真好。” “好?”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的爹娘,都是了不起的戏子,他们演出来的戏啊,天衣无缝,就像真的一样。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个秘密的。于是我想,做为他们的儿子,起码也得演一场像样的戏,才不枉他们生我一场吧。” “……” “你怎么不说话?这场戏你觉得好不好,嗯?” “……你这个疯子!” “我是个疯子,不错,不错……”他大笑一声,戛然而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红铃却突然跳了起来,大骂道:“你这个变态、神经、王八蛋、杀人魔……你要演戏,为何找我?为何找我,为什么总是我……啊……” “因为你是圣主啊。” 苍老的声音传来,她全身一震,喊道:“谁,谁躲在那里,给我出来!” 她已什么都不怕了,要来的全都来吧!山洞内却安安静静,刚刚那个声音,仿佛来自她的幻觉。深山老林里,本来就不应该出现这样一个声音。 但是,她知道,那绝对不是幻觉。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拿起地上的短刀,冲出山洞,一边大喊,一边狂奔。 果然,空气中又传来一声叹息,那个声音再次出现:“你瞧瞧自己,哪里还有一点圣主的样子?” “谁,快出来!”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圣主?” “……我是不是圣主?”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好,我来问你来答。二十年来,你日思夜想的,是不是振兴蛊族?” “是。” “你认那位夫人为母,是否因为想要化解自己父亲和她的恩怨?” “是。” “你自绝于森林迷阵,是否因为害怕那个人因你有失?” “是。” “你在沧澜寨这番作为,是否想用自己的命,换自己父母和沧澜寨子民的命?” “是,是,是。” 红铃大哭起来,跪倒在地上,继续道:“但是,有什么用呢,我总是失败……” 那人似乎很有耐心,待她哭够了,才继续道:“失败又如何,你总归已经尽了全力。若非你是蛊族圣主,又何必去做这些?” “……是啊。若是我不是圣主,我又何必去做这些?” “你就是圣主啊。” “……不,我不是,我的体内,并无蛊王寄生。” “你想吗?” “我想。我做梦都想。” “你是谁?” 深林之中,再无人应答;刚刚那番话,就如同一个偶尔路过的神仙,看到凡人受尽折磨,偶尔发了一次慈悲之心,降下云头来安慰一番,又随云去了。 红铃拜倒在地上,如诚挚的信徒,拜倒在神明的脚下。 第61章 时命不济荣光难复(一) 木松柏站起来,冲大家摇摇头。 “我没有错,对不对?”欧阳泺急忙道。 “你没有。” “可是,他为何还不醒来?” 余景洛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既然脉象无异,便迟早都会醒来的。” 欧阳泺点头,望向床上那张她从小看到大的面孔,他消瘦了很多,也比之前更成熟稳重了许多。她低声道:“不醒来也好,免得伤心。” 说着话,门口有蛊卫来报,说长老们要他们速速前去商量要事,刚刚结束大战,蛊族三寨百废待兴,余祸不断,大家不敢耽搁,着几人在此看护,向临时准备的议事厅走去。 长老们看来已经在此等候多时,见到欧阳泺,云音长老拱手道:“圣主!” “长老请说。” 五位长老彼此对望一眼,纷纷点头,云音长老这才谨慎地拖出一个小圆盘,递到欧阳泺面前,道:“圣主请看这个。” 只见那个小圆盘里,静静躺着五个米粒一般大小的东西,欧阳泺疑惑不解,问道:“这是什么?” “圣蛊阵,属下们之前和圣主提过的。二十年前,前圣主失踪之后,我们十三个以彼此精血所设的圣蛊阵。” “既然是你们十三人设的阵,为何只见到五只蛊虫,难道说?” “不,圣主,还有一只,在这里——” 欧阳泺仔细一看,果然见另外一点漆黑如墨,隐在黑色的托盘中,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情况危急,不言而喻。欧阳泺问道:“留在大雁城的八位长老,是不是出事了?” “请圣主赐下一滴圣血,咱们几个查探一番便知了。” 鲜血滴入阵盘,五长老围坐起来,用元神在圣蛊阵中探寻一番,睁开眼睛,脸上已显悲色,云音长老收了圣蛊阵,道:“果然出事了。” “何事?” “不知道。圣蛊阵本是为找寻圣主设的阵,只是用的是长老精血,若是长老有恙,蛊虫自然也会出现问题,这才能顺便了解一点长老们的情况,只是生死而已,别的就不能了。 我们刚刚探寻蛊盘,已感知不到剩他七位长老的气息,他们大概已是……凶多吉少了。” “难道说,那人已经逃到大雁城去了?” “不,他已经不可能去大雁城兴风作浪了。” “为何?” “弟子兵在莫留寨的深山之中,发现了那人的尸体,他已经死了。” 欧阳泺心头一紧,连忙问道:“那红铃呢?” “下落不明。”云音补充道;“其实前几天,圣蛊阵中的蛊虫就已经有些问题了,想必那时候开始,大雁城的情况就开始不妙。所以,在那里闹事的,显然另有其人。” 素思道:“反正这里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工作交个各个寨的寨主便可,咱们还是快快赶回大雁城吧。” 正说着,门口有蛊卫一脸急色,欧阳泺见余景洛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回来,脸色有些沉了,问道:“出了什么事?” 余景洛道:“欧阳宁醒来了。” “然后呢?” “他走了。” 欧阳泺急道:“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才刚刚醒来,便……他怎么那么傻!” 一直站在一旁的灵忧长老却突然说了一句:“将军蛊乃执迷之蛊,其宿主是到死也要跟随他的主人的。” “可是他是清醒的,并没有被人操控。” 灵忧冷笑:“那又如何?” 她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发现小凌正看着自己,脸上一僵,把头低了下去。 欧阳泺和小凌坐在马车中,一路马不停蹄,随长老们往大雁城方向赶。 一路颠簸,小凌习武之人还好,欧阳泺的脸色已很不好看。她正靠坐着闭目养神,马车突然停了。她睁开眼睛,撩开窗帘往外看,浓厚的臭味扑面而来,一只苍蝇见缝插针,飞进了车窗,被小凌一巴掌拍死。 小凌道:“我下去看看。” 说完,下了马车,良久,爬了上来,脸色阴沉,一语不发,马车又奔驰着向前了。 欧阳泺问道:“什么情况?” 小凌道:“你还是不知道得好。” “说。” “一地尸体,得有二三十来具吧,有些都烂了,也没人埋一下。” 欧阳泺一听,胃里一阵抽搐,沤了很久的郁气终于吐了出来。 又行了很久,马车终于停了。 两道冲天石柱,一道横梁,梁上三个异族文字,欧阳泺看了半晌,也不知它是什么意思。 云音长老心中感概,问道:“圣主,这是‘月亮宫’三个字。” 原来如此。欧阳泺颔首,带头走了进去。走了片刻,远远看到宽阔的地面上,一个石筑的圆台,四面十二个石头雕塑,中间一根木杆直冲云霄。众人绕过圆台,一座巍峨雄伟的建筑赫然伫立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之上,门楣上又是三个异族文字,这次欧阳泺认出来了:“月亮……殿?” 云音长老颇感欣慰,道:“不错。”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云音长老沉吟片刻,道:“如果八大长老不出意外,他们此刻应该在殿前迎候。” 正说着,只见从殿里走出两个人来,一边大笑,一边装模作样,作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他们大概没有料到会碰见活人,先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变了脸色,也顾不得台阶高矮,一个纵身便往两旁跳,打算落荒而逃了。 蛊卫中早有人上前拦住,将他们押了过来,跪在欧阳泺面前。他们口中喊冤,被吓得浑身发抖。 云音道:“你们是什么人,到此处来做什么? “大人饶命,我们只是听说,此处已经成了空门,早无人住,这才过来看看,能不能捡到什么宝贝。大人饶命,小的们罪该万死!” 竟是两个闯空门的小毛贼。 云音脸色更沉,月亮宫何等神圣的所在,现在竟沦落到连毛贼都敢光顾,让人情何以堪。他沉声道:“你们怎知此处成了空门?” “这是今日上午咱们哥俩在茶馆里听说的。” “他们还有没有说别的?” 小毛贼立即道:“说了说了。说是蛊族已到存亡之秋,各大江湖人士已经暗暗向此地聚齐,想前来分一杯羹呢。” “还有没有?” “有的。听说各家高手来了不少,奇怪的是,他们进不得大雁城,只要心怀鬼胎来到此处,就会中邪,然后莫名其妙地死去。听说,巡游大典惨死的蛊族子民在保卫自己的族人,瘆人得很。” “荒唐!这怎么可能?” “是,是荒唐。但是你们可别不信,城外有一处荒山,听说,中了邪的人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自己会跑到那里去,躺在地上等死,我们兄弟不信,去看了一眼,老远就能闻见一股臭味,不是假的!” “那你们怎还敢来此地胡来?” “……我们欠了别人好多钱,若是还不上,反正也要被打死……而且,我们穿着蛊族民众的衣服,他们看到我们是自己人,不一定会为难我们。”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四下里安安静静。 “啊——” 妇人的尖叫声撕裂长夜,大雁城的一隅,一件院子里一阵喧闹,隔壁邻居也被吵醒,前来敲门,灯火、油灯俄顷亮起,大家议论纷纷。 主妇指着一地狼藉,身上仍带着剩余的惊吓,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整话来:“那贼人在房里翻不到什么,竟然不死心,摸到我床上来,我这才惊醒过来,被吓得半死。” “真是胆大包天,也不怕天打雷劈,快看看丢了些什么?” “看过了,家里值钱的,我的一对翡翠镯子,还有我孩儿的一对长命锁,都没了。” “可怜见,人没事就好。” “以前咱们这里可是夜不闭户的,现在贼人都敢偷进屋里来,这日子可还过不过了?” “听说寨子里头早大乱了,怕不是大雁城也保不住了吧?” “先前还说咱这有神明庇护的,怎么地隔三差五还是出事?” “这都是谣传,能信?” 众人议论一阵,又安慰一番那妇人,纷纷摇头回去了;那妇人一脸苦色,灭了火把,将油灯移到床头,躺在床上,留神听着院内动静,不久也挨不过睡意,闭上了眼睛。 墙垛上,两个黑色的人影猫一般跃下,溜着墙脚,迅速向前行去,转了个弯,迎头和什么东西撞上,没站稳身子,跌倒在地。 一人哀叫着站起来,揉着眼睛仔细看,怒道:“什么狗也敢挡大爷的路!” 另一人扯扯他的衣袖,低声道:“算了,半夜三更出来的,恐怕也非善茬。” 那人轻轻喉咙给自己壮胆,道:“那好吧,这一次,大爷我就放你们一马,以后走路长点眼睛!” 一边说着,一边错开一些,继续前行。岂料那黑暗中的人不声不吭,身形往旁边一挪,恰恰又挡在他前面;如此再三,他怒了,道:“你找死呢?” 回应他的是一声凄厉的笑。 他同伴脸色瞬间变了,道:“大哥,阴鬼笑,是阴鬼笑!” “什么是阴鬼笑?” “阴鬼笑,生魂消,尸体只配苍蝇绕。他们不是人,是鬼,鬼来抓我们了……” “放你的狗屁!”那人脸色也沉了,用怒吼声给自己壮胆,调转了头,拼命跑了起来,边跑边喊:“救命啊,杀人啦——” 黑暗中的阴影身形极快,几乎如影随形,却仿佛并不急于置他于死地,反而颇有耐心地逗弄着,不时搭搭他的肩膀,摸摸他的头发,在他脖子上吹口冷气,在他耳边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直把他吓得全身汗毛倒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看见一道门,猛然推开,大喊大叫着冲了进去。 屋内妇人竟举着一盏油灯走了出来,看见他,也不觉得惊起,反而道:“得了?” “得了,”他喘着粗气,回头去看,只见门口果然走进来两个人,全身上下除了一对眼睛,皆被黑色遮得严严实实,在黑夜里即便出现在别人跟前,也未必会被人发现,着实能把人吓出个好歹来。 他们身后,余景洛和云音长老跟了进来,其余四位长老之前不知藏在何处,此时也纷纷现身,小小的院子里,瞬间满满当当。 两个黑衣人见到五长老,立刻将手伸向脑后,木松柏已经喘匀了气,见他们异动,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两人毫不理睬,继续手上动作,俄顷将遮面的黑布取下,现出两张年轻刚毅的脸来,往前一躬身,道:“想必阁下几位便是蛊族的剩余五位长老了?” 屋内众人皆有些惊讶,却听他继续说道:“我们兄弟几人,受孔夏长老所托,在大雁城等候几位长老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云音讶然,问道:“你是说,孔夏长老他们,早就出事了?” 那人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我们几个除了刚来蛊族时拜见过他,后来也再未相见过。” “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到今天,正好半月。” “你们为何而来?” “报恩。长老于我们有恩。” “城外的那些人,都是你们杀的?” “……可以算在我们头上。” 一番话听得木松柏急得很,他大声道:“你们这些人,怎么连说个话都这样墨迹,半天也听不到一点真货。好了,我来问,孔夏长老可有交代你们什么事情?” 那人嘴角略抽,又不知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不便发作,只点头道:“他让我们替他做两件事情,一件,就是守卫大雁城;另一件,就是等你们回来,转告你们一句话。” 木松柏道:“所以,你们才弄了郊外那个尸山,把那些想来大雁城发横财的人吓走?” “不错。” “既然是尸山,大家便并不一定会认真去看个真假,所以,山上的尸体,也并不一定全是真的,是吧?” 那人颔首,道:“确实有几个为非作歹之徒,被我们杀了,其他的,都是用牛羊充的。” 木松柏冲他家扫了一眼,抱了一拳,又问:“孔夏长老交代给咱们的话是什么?” 那人道:“蛊族不日恐有大难,届时以圣主性命为上。” 此话一出,大家齐齐望向房内的妇人,她坐在油灯旁,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家讨论,岂料话题一下转移到自己身上,忙道:“我没事,我好得很。” 两个黑衣人不禁同时笑了一下,那人道:“原来她就是你们的圣主。” “幸亏有你们,大雁城才不至于大乱。”云音长老躬身一拜。 黑衣人还礼,道:“长老多礼。其实,仅凭城外的尸山,并不足以保证大雁城的平安;此处之所以到现在仍安安静静,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别的江湖朋友也已来了不少,他们也都出了自己的力。” “你的意思是……?” “不错。孔夏长老恐怕不止向我们发出了求援信。”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面色皆无比严肃。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总算保了蛊族三寨的平安,原本以为已过大劫,岂料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危险的序幕正缓缓拉开,这一次,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呢? 第62章 时命不济荣光难复(二) “无论如何,现在必须找到唯一还活着的长老,而且是越快越好。” 欧阳泺眼睛扫向五长老,继续道:“你们既然能根据圣蛊阵找到我,没有理由不能反方向推知他的情况。” 云音长老思索片刻,道:“驭蛊之术,究其根本,就是用有些根源的两只蛊,以一只来控制另一只;比如用母蛊控制子蛊,用兄蛊来控制弟蛊等。而圣蛊阵的造阵原理,不过是依赖蛊王和至臻蛊之间的亲缘关系。臻蛊乃蛊王精血一分十三而生,因此,合至臻蛊之力,自然能探知蛊王;然而,蛊王乃万蛊之母,反其道而行,耗损实在就太大了。即便没有孔夏长老的嘱托,我们也不敢冒这个险。” “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位长老身陷不测袖手旁观吗?” 云音长老道:“圣主关心之情,吾等心怀感激;但是,在我们成为长老之时,早已经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为了蛊族而死,是我们的荣耀。” 其余四位长老面上浮现出赞同及向往之情。欧阳泺心中一堵,疑惑道:“莫非,你们心里打着别的主意?” 云音长老拱手道:“万万不敢。” 欧阳泺一笑,问道:“‘以圣主性命为上’,你们心里在做什么打算?即便蛊族覆灭,保留圣主,即保存了蛊族的种子,以后就还有机会。你们是不是这样想的?” 云音长老不说话。 欧阳泺道:“我从小在外族长大,并不知道自己体内带着蛊王,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同蛊族兴衰联系过。直到那一日,巡游大典惨剧,我被心痛之症折磨得死去活来,才算真真切切地感知到,自己生来就和这里的人们命脉相连。长老,若是蛊族有恙,你以为你们把蛊王藏起来,它就能安然无恙地存活下去吗?圣蛊阵的蛊王精血若是全部干枯,是不是也就意味着,蛊王也活不成了呢?” 长老们确实没有想到这些,大家都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随之,眼神闪现出热切的光芒,大概就在这一刻,他们也才真正地认识到,何为蛊王,何为圣主。 那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不是神明,而是整个蛊族的血脉相连,他们是一体的。 长老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欧阳泺说道:“告诉我方法吧,我要探查那位长老的方位。” 欧阳泺眼前,是个白色的世界,空无一物,分不清楚前后左右。她站在那里,前后环顾,片刻之后,才想起自己为何身在此间。 “圣主,我在这里。” 箫声隐约而起,白色中隐隐出现一条暗线,顺眼望去,云音长老站在远处,道:“圣主请看那边。” 顺他所指,她的眼前立即又出现了其他四条线,其余四位长老站在四端,冲她行礼。 “如此,便是我们的气息连接;当初您音讯全无,我们几个合力运功,根据彼此的气息所向,勉强还能推测出您大概在什么方位;若您现在来找属下五人,只要按照我们共同的气息线前进便可;但是,其他长老气息已微,若寻找他们,是不可能了;唯一那位长老,气息也很不稳定,圣主若想找到他,只能放大自身气息,您若执意要做,请吧。” 欧阳泺点点头,按照云音长老的指引,调动内息,不一会,便觉气血翻涌,有些受不住,她咬牙停住,再坚持了许久,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好像也化为了周围世界的一部分,五官瞬时灵敏了很多,再去看那片雪白,已于中隐隐看出些不同,似乎有什么东西飘来荡去,正认真去看,耳旁传来云音长老的提醒:“圣主凝神,还记得气息线长什么样子吗?找找看,周围有没有?” 正当此时,隐约的一团突然如破水而出般在她面前一现,她惊叫一声,脸上传来一阵刺痛,一滴血雾一般消散在周围,实现立即模糊不少,血腥味冲鼻而来,胃里立即一阵翻腾。 她闭上眼睛,稳稳心神,云音长老已经焦急地问了好多声,见她没有回答,一直陪伴在侧的余景洛的声音传来:“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明明是焦躁的,她听到却觉得瞬间安定了许多。睁开眼睛,她道:“无碍。我找到了。” “顺着找下去,一定坚定心神。” 余景洛的声音传来:“否则呢,会怎么样?” “圣主所在的,是精神世界,稍不留神,就会受到念力攻击,或者牵引,若是发生这些情况……” “你不要说了——小泺,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嗯。” “你还好吧?” “我没事。诶——” “怎么了?” “没有路了。” 云音长老忙问:“说一下您看到了什么?” “一道峭壁,其余什么也没有。糟糕……” ——欧阳泺突然变得无比安静,余景洛连续喊了好几声,见她毫无反应,又急又怕,问道:“长老,怎么回事?” 五长老均围了过来,可是除了一同着急,他们也是束手无策。云音长老看着圣蛊阵,安慰道:“大家稍安勿躁,至少,圣主目前还是安全的。” 余景洛听了,心里丝毫不觉得放松,但是除了紧紧抱住她,呼唤她的名字,竟然毫无办法。 好在,她终于将眼睛睁开,见大家如此担心,不好意思地笑了,摸摸余景洛的头,道:“我被那些东西缠住了一会,听到你的声音,就回来了。” 余景洛道:“我知道,我没有担心。” 严肃如五长老此时也忍不住相视无言,捂嘴轻笑。 挥别大家,四人上路。 木松柏嘴巴总是闲不住:“我还是觉得,仅凭你模模糊糊看到的一点东西,加上五长老的推测,咱们就这样冒然去找一个地方,有些草率。” 欧阳泺道:“要不呢?总比在大雁城干等强一些。” 余景洛也道:“是啊。反正蛊族四寨咱们已经去过了三寨,再去郎迦寨看看也不错。” “那地方那么神秘,谁知道有什么好东西等着招待咱们呢。” 小凌冷笑:“胆小鬼。” “臭丫头,莫非你不怕?”木松柏道:“我知道,那些长老们对你怎么这样好,尤其那个冷冰冰的灵忧长老,你当然得帮这个忙。” 小凌猛瞪他一眼,扬了扬青竹剑;他立即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又凑到欧阳泺面前:“小泺,你这个圣主当得,真是带劲,身先士卒、死而后已!” 欧阳泺虚抱一拳,道:“承让。” 余景洛嘴角一抽,小凌抢先说道:“你嘴巴里再吐狗屎,我就拿剑削你!” 木松柏缩了缩脖子,嘴巴好歹闭上,片刻之后,又道:“那些长老嘴巴里说不让咱们冒险,我看就是做做样子而已,要不那么容易被说动。” 欧阳泺道:“木木,不容易,我可是软磨硬泡了好几天,嘴巴都说出血泡来了。” 木松柏又道:“那都是做做样子,他们若是真不放心,自己就该跟来了,他们那个蛊幻阵那么厉害,分分钟就把那么厉害的木头兵团灭了,倒舍得躲起来看着别人冲锋陷阵。” 欧阳泺耐心道:“大雁城得有人守着;且若真如那晚那些兄弟们所言,各大门派高手正集结蛊族,大雁城就更离不开他们了。我们此番前去,也不过是探探情况,并不和人冲突,注意一点就行了。” 木松柏犹在咕哝:“反正你呀,很不划算。” 峭壁拔地而起,直冲云霄,不可攀登;看上去就像它有了意识想一飞冲天却硬生生被大地死死抱住,一番欲走难留的样子。 四人站在它的脚下,仰头看了一阵,余景洛道:“是这里吗?” 欧阳泺推敲了半晌,点了点头, “依照圣蛊阵的指引,应该是此处没错。” 木松柏惊讶,“不能是这里吧?” 连小凌也道:“姑娘,那个阵法是不是弄错了?” ——别说是人,任何生物都绝然无法从此地去往任何地方。这是大家共同的意见。 ——但是圣蛊阵却固执地将道路指到了此处。 “怎么办?”欧阳泺问余景洛。 他想了片刻,道:“走吧。” “去哪里?” “找条路上去啊。既然圣蛊阵指到了此处,必有其中的道理。此处无路,咱们找条路上去。” “哦,是这个理。”木松柏表示自己也已经想到了。 欧阳泺和小凌对视一笑,摇摇头。 已近冬末,气温开始回升,不知何故,此处比别处更暖和些,大家走了一阵,都有些汗意,却见雪水淙淙而下,逐渐汇集成河,越流越宽,河面清澈无比,滚滚冒着热气,岸边不似别处,不仅绿油油的,间或还开着些小花。 “春天竟然提前来到此地,也是奇了。” 欧阳泺已在布设寨见过同样的所在,道:“应该是因为此处有地龙,才造就了这奇峰异景。” 木松柏一听,蹲下身子去探河水,道:“果然,这河水是热的。” 他顺便洗了把脸,大叹舒服。余景洛道:“咱们顺流而行,应该会有所发现。” 木松柏一直落人下风,此时夸张地往前一指,道:“不顺流而行还能咋地,这么宽的河,你能泅过去,姑娘们呢?即便泅过去了,那边地面一看就软绵绵的不踏实,难保不会陷进去。” 余景洛抱拳道:“确实如此,是我考虑不周。” 小凌哂笑道:“何必理他?这么明显的东西,用他多余说。” “臭丫头,你就不能闭回嘴吗?” 欧阳泺一听,喷笑出声来。 走了一阵,离那悬崖越来越远,眼前视野逐渐开阔,前面炊烟袅袅,一群木制的吊脚楼群遥遥在望。 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些楼竟然都建在水上,楼后面绑着一些独木舟,楼上热闹得很,猜拳喝酒的声音不绝于耳。竟然是一群酒楼。 大家赶了半天路,中间又无半户人家,饿得饥肠辘辘。随便挑了间酒楼拾阶而上,屋内几张八仙桌,好些人已经喝得面红耳赤。 “诶,干什么!” 余景洛和欧阳泺并肩走在前面,忽然听到木松柏在后面一喝,回头去看,见木松柏已追着一人去了,小凌朝他们看了一眼,也速速跟了上去。 欧阳泺挨紧余景洛,道:“怎么回事?” 余景洛道:“有人抢了小凌的包袱,咱们先坐下来点些东西来吃,等他们来吧。” 两人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店家满脸含笑,过来招呼道:“客官用点什么?” 余景洛道:“烧几道拿手的好菜上来吧。店家,你们这里怎地这样不太平,我们前脚才到贵宝地,后脚就被人抢了包袱。” 店家笑道:“出门在外,本应多留神才是。” 余景洛奇了:“照您的意思,这还是我们的不是?” 店家道:“反正不方便的不是那小贼,不是吗?我也不懂什么,这就给客官上菜去了。” 菜倒是上得快,两人看着这一桌子菜,却迟迟不敢下筷——七八碟菜都长成一个样子,都是黑乎乎滑腻腻的,其中一盘勉强看出些食材,竟然是泥鳅,还有,红枣? 店家不咸不淡地觑着两人道:“怎么呢?” 余景洛指着那盘红枣配泥鳅,问道:“贵地的饮食习惯,还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店家道:“这都是咱们这的招牌菜,大家来吃过的,没有说不好的。” 余景洛拈着筷子夹了些送进嘴里,立即后悔得恨不能割下舌头,他闭上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道:“阁下店里的菜,当真没有毒死过人?” 店家一听怒了,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付钱。” “?” “我看出来了,你们不是来吃东西的,你们是来找茬的。一年里,你们这样的我不知要见多少,早有准备了。我管你们爱吃不吃,既然点了,就给老子老老实实把钱付了,否则——” 说着,原本喝得醉醺醺的几人站起来,向他们围来。余景洛心知不妙,道:“付钱,我们这就付钱。” 店家面色转缓,道:“三十两。” 欧阳泺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到。却见余景洛竟真的从怀里掏出三十两银子,递了过去,道:“这么好的菜,价钱倒是公道得很。店家,顺嘴问一下,你们后面的船,可是渡客用的?” 店家道:“要不摆着看呢?” “劳驾问一下,河对岸,是什么所在?” 店家奇怪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来这里作甚?” “我们几人游山玩水,走岔了路,偶然发现此地甚妙,顺流一走,就走到了这里。” 店家有些疑惑,看了看手上的银子,道:“对岸便是大名鼎鼎的蛊族四大寨之一,郎迦寨啊。” 两人故意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吃惊模样,余景洛道:“我道郎迦寨这么难找,原来竟是背靠这蛊域的。” 店家道:“昂。” “那它正面向着何处?” “你想知道?” “嗯。” “一百两,我渡你们过去,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欧阳泺忍不住吼道:“一百两够买一艘船了吧?” “不去算了。” 余景洛拦住,望着对岸,作出一副心向往之的表情,道:“小泺,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爱惜金银,咱们今日就该待在家里才是。” 欧阳泺尚在犹豫不决,店家将手一伸,皮笑肉不笑,道:“公子是个明白人。” 第63章 时命不济荣光难复(三) “你还是去骗别人吧。” 两人回头,见小凌和木松柏并肩站在身后不远处,小凌怀抱着她的青竹剑,冷冰冰地盯着那店家。 欧阳泺站起来,高兴道:“你们回来了,包袱找回来了?” 木松柏扬了扬手上的包袱,道:“可付过钱了?” “付过了。” “那咱们走吧。” 店家到嘴边的肥鹅要飞,阴笑道:“你们两位想抢我生意?” 欧阳泺以为那店家没搞清楚状况,忙道:“店家,我们是一起来的。” 岂料他竟道:“既然是一起来的,那就一起走吧?” 余景洛道:“阁下的意思,今天这单生意,你是做定了?” “哼。” “若我们现在还不想过河,想在此处再逛逛,也不行了?” “这个当然可以。只是——” 木松柏未等他说完,便道:“得先付了地板费?” 店家道:“不错,看来,阁下已经知道咱们这里的规矩。” 众人脸色都已不大好看,开的四方门,待的百家客,从来也没有听说在哪个店里站一站,便要付钱的。余景洛道:“咱们这里的规矩,莫非是抢钱?” 店家笑道:“客人错矣。诸位请看窗外,此处环境如何?” 外面青山绿水,姹紫嫣红,风景着实不错。余景洛道:“此处风光,堪比江南。” 店家一笑:“客人莫非忘了,此时可是隆冬腊月,江南有此美景?诸位再看,这水上的吊脚楼,建得如何?” 别处水楼,均以木材为主,只要找准材料,建起来还不算太难;而此处建筑,支撑地基的是四根天然的大石柱,楼房的选材是竹。余景洛不解道:“选用石柱,求的是个安稳;吊脚楼用竹,也是一贯的作风;在下不解的是,既然能找来四块那样的好石头筑基,那用别的好材料做楼,想必也非难事。此处却偏偏选用竹这类难以承受水湿、虫淫之苦的材料,莫非另有苦心?” 店家道:“那依客人所言,这是何故?” “莫非是这石材难找?” 店家得意道:“非也。这石头看起来不容易,但是咱们这最不缺的,便是石头,仔细找一找,还是不难的;难找的,是竹。 我们这并不产竹,为了造这些楼,我们最好的青年每年都得出去三个月,去外面搜寻挑选好竹,再花不少的功夫将它们运载回来,可费了老鼻子功夫了。 而且这竹楼,时时需得防虫防火,数年便需重新修整,麻烦得不得了。” 木松柏道:“何必这般自讨苦吃?” 店家笑望,道:“客官且想,于此间而言,还有比竹楼更合宜的?因此,麻烦就麻烦一些吧。” 这番周折,竟然只是为了“合宜”二字,余景洛心中称奇,道:“所以,进这里的楼,都要付‘地板费’?” “难道不应该?” “应该。请问店家,这地板费该如何付?” “没人十两。” 众人都倒抽一口气,那店家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气派。余景洛从怀里掏钱,对木松柏道:“早知如此,你们二位就不应该进来了。” 木松柏却拉着小凌坐到桌前,道:“谁叫我们饿了呢?我天,这都是些什么?” 店家恭敬道:“都是我们这的特色菜,客人吃吃看,可还能入口?” 木松柏走南闯北,也没见过这样明晃晃的笑里藏刀,一边扒拉,一边苦笑:“我先试试吧。” 店家一笑,劝道:“你们慢用,如果要渡河,找我准没错。我的要价,实在是这一带最公道的。” 正说着,楼下传来吆喝:“渡河,渡河,一人十两,童叟无欺,安全迅达。” 店家的脸色顿时一臭,气汹汹跑到外面,吼道:“没有这样抢生意的。” 楼下一声爽朗的笑声,道:“见谅!见谅!渡河,渡河……” “船家,你的渡河费,怎么愣便宜?” “客人不知,小老儿除了这艘船,就无旁的营生了,为了糊口,只能便宜一些。”吆喝的老头十分矮小,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店家看着他们,道:“便宜可没好货,你们还是想清楚些吧。” 木松柏率先下楼,心里像夏天喝了冰水一般畅快,冲店家大声道:“谢谢您提醒啦!老丈,您的船停在哪呢?” 老人将大家带到河边,一排大小形态各异的渡船停靠在岸,河水腾腾冒着热气,有些地方像烧开了一半正往上翻腾。 老人指着其中一艘,道:“那便是我的船。” 那船虽已斑驳,倒还宽敞干净,和这老人有某些只可意会的异曲同工。他一边提醒着,一边将大家迎上船。欧阳泺坐好,望着蒸蒸的水面,道:“此处的水,好像开了似的。” 老人一边划船,一边道:“温度确实很高,客人们小心别碰,免得烫伤。” 风和日丽,凉风徐徐,船稳稳地向前行着,一派的风流自在。少年人的心思,立即活泛了起来。 木松柏见余景洛和欧阳泺靠得那样近,道:“你们能不能离远一些,光天化日的,就不懂得害臊吗?” 自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欧阳泺总难免把他当做长辈,马上听话地从余景洛身边挪开。 木松柏仍道:“小子,我告诉你,少打她的主意,我不会同意的。” 余景洛鼻子吸了吸,意味不明地一笑。木松柏立即火冒三丈,须臾疑惑道:“你笑什么,什么意思?” 再去看欧阳泺,见她满脸通红,羞答答地低垂着头,大声道:“怎么,你们……你们……?” 小凌冷笑道:“唠唠叨叨,像个老头子似的。” 木松柏颓然一摊,哀叫连连。 余景洛摸了摸眉,转移话题道:“我总觉得刚才那店最后说的那几句话,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不过就是被人抢走生意,不愤罢了。” “应该是吧?不过,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地方,倒还真是有些意思。” 说起岸边的奇怪遭遇,大家都有些感叹,木松柏忍不住骂道:“有意思?穷山恶水养刁民,可真是不错,” 此话一出,那老人身形明显一滞,大家见了,连忙眼神示意木松柏,岂知那人一向迟钝,说得正高兴:“抢钱的小贼便罢了,尤其是那店家,我看比那小贼还可恶,就是个明面的强盗。说是天高皇帝远,好歹也得过来管一管……” “阁下之意,该如何管呢?”老人将浆一竖,问道。 余景洛打圆场,道:“老丈见谅,我这兄弟一向鲁莽。” 可是,木松柏说的话虽然重些,却也没有大错,他奇了:“难道我说错了什么?” 老人冷哼:“阁下无错,您对及了。” “……”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那个店家,名字叫做孔武,那个小贼,是他的同胞弟弟孔签,他们原本就是两兄弟。” 木松柏跳了起来:“他们是一伙的?” 老人道:“不错。不仅他们是一伙的,整个河岸吊脚楼群的店家和生意人,算上去,多少都沾点亲戚,说是一伙的,也并无不可。” 木松柏这才看出老人的不对劲,坐下来,迟疑地问道:“那你呢,老丈,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老人不答,哼了一声。 余景洛也已提了神,见老人继续划桨,船已近河中,对岸却还远得很。他打好了腹稿,问道:“老丈,你和他们,也是一伙的?” 老丈对他倒是很客气,笑道:“小兄弟,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岸边的生意人,算起来,总是有些亲戚的。” “您也姓孔?” 老人道:“当然。不瞒你说,我是那孔家兄弟的叔父。” “所以,他被您抢了生意,也不能当真大闹?”余景洛问道。从头来想,那孔武一直蛮横霸道,可不是能明着吃亏的主。 “抢生意?” 余景洛见他又竖起了船浆,心中警铃大作,问道:“莫非不是?” “当然不是。孔武孔签,一个二十五,一个不到二十,他们有什么能耐,能在郎迦寨外面建楼营生?” “所以,他们只不过是两个打杂的,并非吊脚楼的主人?” “不错。” “那吊脚楼的主人,是不是您?” 老人含笑道:“小兄弟眼力不错。” 他笑得十分和善,大河洋洋,中心十分平静,船停在上面,稳如地面;众人却只觉得如坐针毡,都站了起来。 余景洛道:“所以,孔武最后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人把浆往船上一跺,道:“那小子,很久没被教训了,有些皮痒。不过,那是小老儿的家事,各位不知道也罢。” 说话间,只见那船正迅速往下面沉去,原来老人那一跺,船板竟同时出现无数个细孔,筛子一样往里漏水,顷刻间大家的双足便感觉到暖意。老人道:“各位放心,这河水除了有些热,对身体并无太多坏处,你们既然来到此地,不泡泡此处的暖泉,也算虚此一行。小老儿就送各位到此了。” 说着,将浆用力往船舷上一跺,船一阵摇晃,向一旁倾倒,老人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消失不见了,大家自顾不暇,摇晃一阵,翻进了河里,在水里挣扎片刻,纷纷探出头来,狂吐着不甚进入口腔的河水——那河水,又涩又苦。 那船虽然翻了个边,竟然浮在水面没有往下沉。四人趴伏在上,木松柏大喊道:“现在怎么办?” 余景洛伸出手,看到手上皮肤已经变得皱褶苍白,道:“河里硫磺太重,咱们必须快点从这里出去,否则身体肯定吃不消。” 木松柏翻了个白眼:“废话,这还用你说。关键是,咱们应该怎么出去。” “我刚刚试了,腾挪术在此处行不通,为今之计,只能靠自己泅水过河了。” 大家点头,木松柏道“那快些吧,我感觉整个身体都痛得很,再耽搁一下,非得抽筋不可。” 他往前划了一阵,冒出头来,见周围竟然无人,回头一看,只见剩下三人竟然都在后面,面色都不好看,那艘破船在三人中间,被推着向前。 “你们干什么呢?” 余景洛道:“还是带着它吧,以备不时之需。” 说着,只听木松柏惨叫一声,迅速向水里沉去,余景洛暗叫不好,立即向他游去。 富含硫磺和其他杂质的河水刺得眼睛又涩又痛,他也顾不得,终于看见木松柏像是被什么缠住,蜷成一团,一边闭着气,一边拼命拉扯自己的双腿。他游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往河面上拖,好不容易拖到破船边上,将他推上船背,问道:“你怎么样?” 木松柏仍在扯自己的腿,道:“抽筋了。” 小凌竟没有嘲笑他,反而一边托着破船,避免它往下沉,一边帮忙扯他的腿,好一阵,他才算缓过来,道:“他娘的,差点死在这里了。” 欧阳泺的脸色也已经很不好看了,他翻身下水,将她推上了船背,咬牙向前游去。 大家轮流着在船背上歇息,好歹离岸已经不远。正当此时,大家面色一变,还未反应过来,就开始随着船板,在水里打起旋来,那船越转越快,很快就将托船的三人甩开,向下沉去,此时坐在船上的,正是木松柏,他眼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大惊失色。 一个小小的身子却如燕般向他飞来,一把拽起他,送出了好远。小凌被转得发晕,看着木松柏从远处的水里冒出头来,忍不住笑了一下,却见一个人也和她刚才一般,跃上船背,稳住她的身体,道:“是暗流,你们快些离开,快!” 欧阳泺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情不自禁向前而去,被小凌紧紧抱住身子,往岸边拖,好歹到了岸边,大家回头去看,只见后面一片平静,余景洛和那艘破船一起,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河岸陡直,无处借力,小凌面色一沉,对木松柏道:“照顾姑娘。” 木松柏道:“你想做什么?” 小凌答非所问:“你给我记住,我们回来若是看到姑娘有什么三长两短,必定不会饶你。” 说着,猛一用力,将木松柏和欧阳泺往岸上送去。两人一出水,立即向她伸手,她摇摇头,望向欧阳泺,道:“姑娘,好好在那里待着,我们一定会回来。” 说着,也不管岸上如何喊叫阻止,吸了口气,扎进了水里。 欧阳泺颓然坐倒在地,木松柏也是怔怔的。 他还在想着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想着那个身材矮小口里没有一句好话的臭丫头。 自从他们认识后,她到底救过他多少回了? 第64章 时命不济荣光难复(四) 两人坐了片刻,欧阳泺在脸上猛然抹了一把,站起身来,四下环顾。 木松柏问道:“你找什么?” “草,藤,枝条,”她一边向一丛芒草走去,一边道:“能帮得到忙的东西。” 很快,一条粗绳便已经编好,两人把它绑在一根粗壮的长枝末端,远远往水里一甩,然后手握着枝条另一端,钓者一般坐在岸边静静等待。 但是他们都不是悠闲自得的钓者,他们心被同一把火烧得滋滋难受,恨不能立刻也跳进眼前热气蒸腾的河里去,亲眼看着那人一点点摆脱漩涡,慢慢游向自己准备的救生绳边,游向自己能施展的力量之内来。 他们坐一阵,站一阵,来来回回走一阵,彼此命令对方安静一些,自己却忍不住制造同样的躁扰。如此许久,木松柏突然觉得手下一沉,立即望向欧阳泺,两人心跳似乎同时停止了跳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等着那绳子被沉沉往水里跳,忍不住狂喜出声,使出浑身力气去拉扯绳子。 皇天不负,拉上来的是两个人,小凌已经昏了过去,余景洛也已虚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两人全身皱褶,乍然从高温的涡流中出来,抖个不停。 两人使劲全身解数,替他们舒缓经络,正忙活间,对岸猛然传来巨响,不知他们在庆祝什么,竟然在白日里燃放起了烟火。 不待他们回神,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才总角的小男孩不知从何处而来,正怯生生地看着大家。 欧阳泺忙站起来,道:“我们,是对岸过来的。你是谁,是从哪来的?” 小男孩指指对岸,道:“我是小思,我来看烟花。” “你是从哪里来的孩子?”欧阳泺执拗地问,语气有些不善。一连串的变故已不得不让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警惕心也大大提高了许多。 小男孩却似乎未见过如此凶恶的大人,立即后退了两步,正掉头要跑,却见一个人正朝他走来,欢喜地叫了声“阿妈”,投进了她的怀里。 来人是一个着蛊族传统服饰的老年妇人,纵横捭阖的脸上写满了故事和善意,让人一看难免生出几分好感。她笑盈盈地朝大家走过来,看到众人惨像,却立即变了脸色,哀叫连连:“天可怜见,你们这是遭的什么罪?小思,你跑什么,没看见哥哥姐姐们需要帮忙吗,快些过来,把他们带到咱们那去换身衣服,造孽……” 天底下最难拒绝的,除了爱人的甜言蜜语,恐怕就是这样一位老婆婆的善意,因为你若是拒绝,不仅不会觉得解脱,反而会产生一种罪恶感。 更何况,他们现在确实也需要帮忙。 于是,在老婆婆的絮叨和小男孩蹦蹦跳跳的带领之下,欧阳泺搀扶着余景洛,木松柏背着小凌,随他们到了一个干净的小院子。 小男孩看起来年纪不大,却着实能干,很快就烧好一锅热水,往屋内一放,闷着头出去了。老婆婆找出两身衣服,给男人们送去,又很快回来,翻箱倒柜找出不少东西,一样一样投进水里,房间里立即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来。她准备妥当,便过来拖小凌的衣服,像指挥自家孙女一样呼喝欧阳泺:“还愣着干什么呢,快些帮她除掉衣服,在药汤里泡一泡。落到那该死的河里,好不容易能留条命出来,再给耽搁了可就不划算了。” 那所谓的汤药已经变成黑色,味道也更奇怪了,欧阳泺有些踟蹰,那婆婆却将她往旁边一推,兀自抱起了小凌,将她放入浴桶之中——欧阳泺心里又惊又急,失色喊道:“你想干什么?!” 却见婆婆已经将一只手放入桶里,炫耀般朝她一笑,道:“我能干什么?我当然是——” 说着,把手从桶里拿出,扬了扬手中的帕子,道:“我当然是给她搓一搓,缓缓脉气,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不在家里好好待着,成天想着闯天下看世界,世界有什么可看的……” 欧阳泺一边听着她唠叨,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见小凌脸色果然渐渐红润起来,这才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小人之心。对这老婆婆,才算真的亲近起来。 她问道:“婆婆,你家里其他人呢,怎么没看见他们?” “其他人?我家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老婆子我和小思那臭小子。” “那怎么可能,小思总有父母吧?” “诶,那小子是个苦命,他阿娘在生他的时候就死了。” “那他阿爸呢?” “阿爸?谁知道……”她咕哝了句什么,没听清。 “你说什么?”欧阳泺挖根究底。 老婆婆干脆道:“不知道。这谁能知道?” “嗯?” 老婆婆放下帕子,古怪地看了她一样,道:“我看你这长相,还以为你是我族中人,原来你也和他们一样,是外族的?” “哦,嗯。” “我们蛊族的孩子,都是没有阿爸的……哦,你醒了,怎么样,舒服了吧?”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算得上是个合格的圣主吗?”晚上,大家聚在一起时,木松柏讪笑道:“我记得之前有同你说过,蛊族的婚俗,是走亲。既如此,有几个不知其父的孩子,不是很正常吗?” 欧阳泺恍然大悟,随之却又道:“我当然记得这个,只是,虽是如此,从大雁城和三个蛊寨的情况来看,蛊族民众或多或少都已受到外族的影响,所谓走亲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走亲了。所以乍听她说起,我才没有想到。” 余景洛道:“何止这个,大家且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以及这个房间的摆设,此处确实和外界格外不同一些。” 木松柏道:“这和书上说的蛊族,确是一模一样。” “哦?” “我小的时候看过一本游记,此间和上面所写的情状,倒是一般无二。但是——” “什么?”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那本游记,好像是几百年前一位老祖宗写的。” 小凌正喝水,闻此一口水喷了他满脸,这下子,大家的注意全转移到他脸上,谁知他只是剜了一眼,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掏出一块帕子。 倒是小凌,羞得满脸通红了。 第二日大早,欧阳泺正睡得香,却被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吵醒,睁开眼,尖叫一声,差点没从床铺上摔下去——围观她睡姿的一众妇人见她囧态,笑得更大声了。 欧阳泺警惕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那婆婆不是明白说过,她没有别的家人的吗,那眼前这群人,是从哪里来的? 老婆婆嘻嘻笑着穿过来,道:“小姑娘,你醒来了?” “婆婆,这是怎么回事?” “你别怕。今天是小思儿的生日,她们是来给他贺礼的。知道咱们院里来了客人,这才过来瞧瞧热闹。” “?”这算哪门子热闹? 其中一人道:“外族人也就长这个样子,没什么稀奇。小思儿在哪里,我带了个小玩意来给他,家里还忙着,得快些回去了。” 另一人道:“就你最忙,你倒是说说,你都忙些什么了?今天不许回去,留在这里陪小思儿。” …… 她们也不回避,在欧阳泺的床头叽叽喳喳一阵,就往外走了。欧阳泺听了好奇顿生,暗道:这么多人这么认真来给一个小孩子贺礼,这莫非也是蛊族传统? 跟到外面来看,更吓了一跳,只见那不过几岁的孩子怀里抱着一堆金银珠宝,个顶个的大,个顶个的成色足——这哪是什么小玩意? 那群妇人围在他身边,溢美及祝祷之辞滔滔不绝,看得出来,她们虽然有些嬉闹,眼里却非常真诚。 她不禁喃喃道:“还真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 “不,他只是个可怜的孩子。” 欧阳泺回头,见一人眼里闪着泪花,望着人群中腼腆微笑的小思。那人似乎很想找个人倾诉,不待她问,边自顾自说道:“他的母亲,生他的时候死了;他阿爸,为了蛊族战死了;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孩子,跟着一个糊里糊涂的老人一起生活。真是可怜的很。” “小思有阿爸?”不是说,他没有阿爸的吗? 那人奇怪道:“当然!不仅有,他阿爸还是郎迦的英雄。大家之所以会每年过来替这孩子庆祝生日,原因就是因为这个。郎迦永远不会忘记英雄的血泪,就像我们不会忘记小思儿的生日。” 说完,她抹了一把眼泪,走入了人群。不知有人提议了什么,大家突然齐声呼喊起来:“孔思!孔思!孔思!” 在呼喊声中,小思儿红着脸,撅着嘴唇,在每个人脸上,挨个亲了一下。 傍晚,老婆婆家的后山上,欧阳泺和木松柏翘首以盼,小凌和余景洛相继而来。 木松柏早等得不耐烦,立即问道:“怎么样?” 余景洛朝小凌点点头,道:“郎迦寨共有一百三十二户人家,所有人都姓孔。” “看来,小泺,你在圣蛊阵中看到的情况是真的,孔夏长老,肯定和这郎迦寨有某种关系。” “你是说……?” “不错,或许,他本来就是这里的人。” 欧阳泺却突然说道:“蛊族可不止有一位孔长老。” “你想说什么?” “我记得素思长老和我提过,红叶圣主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好像也姓孔。” “……那会不会是巧合?” “是不是巧合,得等找到孔夏长老才知道了。” “你们今天可有了些头绪?” “完全没有。”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剁”地一下,随后一阵乱枝摆动之声,众人奔出门外,恰好看到一只飞鸟仓皇远逃。小凌道:“有人来过,我去看看。” 说着,腾地去了。院内回复安静,只剩树影婆娑。剩下三人找了好一阵,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欧阳泺道:“刚刚那声音,我还以为是有人使了暗器,莫非是我听错了?” 余景洛脸色沉肃,道:“但愿是咱们听错了。” 木松柏离得较远些,大声道:“听错了,听错了,时辰不早了,咱们早点睡吧。” “不等小凌回来了?” “那臭丫头那么机灵,能出什么事情?”说着,打着哈欠,向屋子里面去了。 余景洛望着他的背影,静静出了会神,欧阳泺见他突然沉默,推了推他,问道:“怎么了?” 他摇摇头,道:“没什么。你可困了?” 欧阳泺困得眼皮都已开始打架了,却强打起精神来,笑得有些谄媚:“不困。” “带你去个地方?” “这个时候?” 他望着远处群山,道:“恐怕,此时才是最好的时候。” 两人一路腾挪,很快到了一处密林,余景洛停顿身形,牵着她的手,在林中穿梭。 月光很好,树影幢幢,虽然有地龙,但是毕竟已是深冬,鸟虫声音了了,添了几分如虚似幻的气氛。她一向胆小,此时却不觉得害怕。不知从何时开始,仿佛只要跟着他走,就会觉得安心;即便前方是深渊噩梦,有他在,她也会觉得那不过是些还能面对的考验。 走了一阵,两人停在一处悬崖边上,山风迎面扑来,她有些迷惑:“这是哪里?” 他笑了,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姿势很有些熟练。她岂能不知,取笑道:“难得,你竟然还愿意记得那段时光。”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犹觉不够,把她搂入怀里。若有似无的药香味侵入鼻腔,她蓦然想到“安宁”这两个字,“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咱们就回去吧。” “嗯。” “每年,我们在山里待半年,在外面待半年。” “好。” “你也不问问为何要在外面待半年?” “为什么?” “我想像夫人那样,在外面开一间医馆,治病救人。” “胡闹,哪有医生治病,只治半年的?” “碰着就救,碰不着就是命。我可不当什么救苦救难的神仙,我怎么过日子,自己说了算。” “呵呵。” “诶,余景洛,你看那边,好像有灯光。” 余景洛叹了口气。 “这才是你带我来到此处的目的,是不是?” 余景洛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语气有些沉闷:“嗯。” 欧阳泺没有注意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兴高采烈道:“是不是那里,孔夏长老藏身之处?” “郎迦寨民众不喜欢聚集居住,但是也不会彼此离得太远。独独那个院落独立于这片荒林,而且,你道咱们现在所在何处?” 欧阳泺摇头。 “就在那断崖的腹面。也就是——” “也就是说,孔夏长老的气息线所指之处。” “不错。” 正说着,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嘈乱,夹杂一声惊叫,两人被吓了一跳。 余景洛想要去查探,却又回头望向欧阳泺,她连忙催促:“快去啊,我在这等你,别让他跑了!” 第65章 时命不济荣光难复(五) 余景洛犹豫不决地走了。 欧阳泺靠坐在崖石旁,坐等了片刻,便开始后悔。黑暗是姑娘家的宿敌,更何况是这深山老林里的黑暗,它似乎能将一切吞噬得无声无息,连每一阵轻风吹过,都藏着不对劲。 她抱紧自己,瑟瑟发抖,只盼着余景洛能早些回来。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枝叶摇晃之声,她呼吸一凝,更往崖石上缩了缩,那声音却仿佛长了眼睛,看到她的恐惧,越来越近了。 她虽然不愿意,但是却还是鼓起勇气望了过去,它却仍然再靠近,正在她以为就能看到的当口,却突然不动了——空气凝肃得十分诡异,轻轻呼吸都似乎有些困难,她不想坐以待毙,靠着石头站了起来,鼓起勇气,猛然跳了出来,大喝:“什么东西!?” 一声轻笑陡然响起,随之却又是更急迫的窸窣声,那东西竟似乎奔逃而去。 不,欧阳泺脑袋瓮地一声,那绝对不是什么东西,自己刚刚听到的声音,虽然极轻极短,却绝对就是一个人的笑声。 刚刚有人来过,看到了她,不知为何却又跑了…… 他为何而来? 他为何要走? 她要不要去追?还是应该继续在这里等待? 一时间,她脑袋里闪过无数念头。就当此时,窸窣声却又在远方响起,这一次,不远不近,不轻不重,有意无意地勾扯她前去一探究竟。 她一咬牙,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奇怪的是,走了很久,却一无所获。那声音时大时小,就在前方,但是无论她跑多快,却怎么也无法真正挨近。疑惑渐渐代替了恐惧,她跑得气喘吁吁,觉得若前方真的有个人,那人简直是在戏弄自己。 突然,那声音彻底安静了,她顿住了脚步,等了一阵,也再未想起,心里一阵高兴,急忙朝前面奔去,突破了最后一重林植,眼前豁然开朗,心里却警铃大作——她发现,自己面前,竟然是一片宽阔。 脚下是松软的一片黑,鼻中传来树木焚烧后形成的清冷的焦香。 这片地方不是天然就有的,是有人特意割砍焚烧后形成的。有人带她来到这里,为什么? 她心里虽然后悔得要命,但是此时却并非吃后悔药的好时候。她环顾一周,颤声道:“你在哪里,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一次,回应她的,不再是空气。而是乍然而起的谣言火光,她好半天才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前方竟然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少人,他们举着火把,极有耐心地等她回过神来。这些人虽然不说话,个个脸上却洋溢着令人不舒服的兴奋和高兴之情。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嗓子,那些人齐齐呼应之后,开始唱起一支奇怪的歌谣,先随着歌声摇晃身体,接着开始手拉手转圈,歌声越来越响亮,人们舞动得越来越欢快。 一声欢呼,他们把火把望空中一扔,齐齐跌落到空地中间,那里早剁好了一堆干柴,立即被烧得大旺。欧阳泺被东拉西推地推到了火堆旁边,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奇怪人类。 手突然被拉了一下,她赫然转身,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凌,她被人用粗绳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绑缚着,仅一双手还能勉强活动。 “小凌,你怎么也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呢?” 小凌摇头,撇头望了望身后的地方,道:“不知道。我被人下了药,刚刚才从那里醒来。” 一醒来,就看见欧阳泺。 两人一头雾水地看着四周围这些显然正在庆祝什么的人们,欧阳泺道:“你怎么被绑起来了?” 小凌正努力挣开绳索,挣扎一阵,道:“我挣不开。看来,他们知道我会武功,这才绑的我。” “他们想干什么?为什么单单抓了咱们两个?” 欧阳泺的疑惑片刻便有了答案,因为两个人从人群中被推拥着出来了,两个她们都认识的人——孔武兄弟。 一看他们的打扮和表情,傻瓜也能知道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了——他们身着彩服,身前挂着两个大红绸花,一边被推得前仰后俯,一边不好意思地偷看着她们。 欧阳泺和小凌相视一惊,脑海里同时闪过三个字:成亲礼! 孔武被推得在欧阳泺身上重重撞了一下,周围发出一阵意味相当明显的欢呼。她怒了,大声道:“孔武,你们想干什么?” 孔武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向她挨过来,两张脸迅速近了一下,周围立即又是一阵呼喊。小凌心中暗叫糟糕,去看欧阳泺,却见她竟突然低下头,像个新娘子一般羞答答地不反抗了。她大喊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火光中,欧阳泺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热闹的成亲礼后,欧阳泺被送进一台软轿,闹哄哄走了一段,抬到一处房舍,被孔武抱进一件屋子。 人声一息,她立即跳到地上,道:“孔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孔武苦笑道:“你现在可已经是我的对亲了,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欧阳泺道:“你刚刚和我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刚才两人脸孔挨近那一刻,孔武说道:“先见机行事,待会我自有交代,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说吧,你的交代是什么?” 孔武也已累得够呛,一屁股坐下来,看到桌上为新人准备的饭菜,两眼瞬时放光,拿起筷子就是一阵狼吞虎咽,边吃边敦促欧阳泺也快吃些,道:“先吃饱在说事。” 欧阳泺勉强扒拉几口,又催促好几遍,孔武总算把头从碗里抬起来,没头没尾埋怨道:“都是你们自己造的,连累得我们兄弟累这一趟!”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明白?” 孔武道:“莫非你到现在还未看明白?”见她果然一头雾水,叹口气道:“就你们这样的,也在行走江湖,我也是服了。” 见他一副嘲笑的样子,欧阳泺心中突然洞彻,道:“哦,我知道了,你们是故意的。” 孔武挑了挑眉。 欧阳泺继续:“在郎迦河边,你们之所以那般待客,不是真的贪得无厌,也并非不惧天高皇帝远,而是,你们在赶我们,不希望我们过河来?” 孔武道:“总算还有救。” “莫非,河边的吊脚楼群,并非真实为了做生意,而是为了别的目的而建?” 孔武点头道:“包括吊脚楼群,包括整条郎迦河,其之所以存在,就只有一个目的,防御敌人来犯。” 欧阳泺觉得惊奇,道:“你们郎迦寨有那么多敌人吗,用得着这般慎重和神秘?” 孔武耸耸肩,道:“谁知道?打我出生以来,这里就已经是这样了。我们郎迦的男儿,过了一个年龄,就必须到吊脚楼里守卫,其实一年到头,入寨的人也没有几个,我都快烦死了。” “你们的任务,就是不放任何人进寨?” “那倒不是,只要我们认为安全的、合适进寨的,我们还是会把他们放进去的。” “那我们是?” 孔武率先红了脸,道:“你们一来,叔父就叮嘱,一定要放你们进寨,而且——” “而且什么?” “郎迦寨在我们这一辈,生的大都都是男儿,自然少许多女儿来配……” 欧阳泺瞪大了眼睛,道:“所以,所以,你们就打起了歪主意?” 孔武不好意思挠头,道:“我们兄弟不是赶你们走了吗,是你们自己死也要进来的。”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嫁给你的!”欧阳泺急了。 孔武道:“知道知道,我会想办法放你们走的。” “你,为什么?” “和你说实话吧,我们早就不想待在郎迦寨了,若非叔父执意不允,现在应该和你们一样,浪迹江湖去了。我很羡慕你们,真的。” 他说得推心置腹,欧阳泺也放下了防备之心,两人安静地吃起东西来。 欧阳泺琢磨片刻,突然站起来,道:“对了,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孔武奇怪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和我一起上山的那一个。” 孔武恍然道:“他啊,应该还在山里转吧。” “什么?!你们不会怎么样他吧?” “那我怎么能知道?” 欧阳泺急得跳起,猛然抓住孔武的衣领,道:“他要是有什么差池,我不会放过你!” 明明是个没有几两肉的弱女子,孔武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连道:“松手,我知道了,待会去看看不就成了,急什么!?” 欧阳泺松手,道:“现在就去。” 孔武认命般站起,一边向屋外走,一边咕哝道:“自己的死活还未定呢,倒记挂着别人,好歹咱们也行过成亲礼了……” 再说余景洛随那声音去了,先跟欧阳泺一样,被那声音带着在山里绕了一阵,随之便变了脸色,匆匆奔回原处,见欧阳泺果然已经不在了,顿时又急又后悔。 不料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心里想到两人今夜此行的目的,不禁把视线投降了远方那点灯光。 一路飞花踩叶,很快到了那处,也不多想,翻身跃入。院子不大,简单干净,四个角落均燃着油灯,一间简单的草房孤立其中,门竟然是虚掩的。 他推门而入,顿起讶然,屋内一脚悬挂着孤灯如豆,如院子一般打扫得十分干净,却竟然空空如也,连一张凳子都没有。 这当然只是障眼法,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在他还未找到的某处,肯定藏着一个机关,打开那个机关,或许就藏着令人叹为观止的秘密。 他走到油灯之下,琢磨了片刻,正待动手,却听见一个声音:“别动。” 他顿时回首,别说是人,连个鬼影也没有找到。 声音却仍然继续:“不要乱动,这个屋里处处都是机关,不想死的话,就原样出去吧。” “你是谁?你在哪里?” “……” “你,是不是孔夏长老?”余景洛干脆问道。 “……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他!他惊喜又加,连忙道:“长老,我是奉五长老之命,前来寻找长老您的,您在哪里,我来救你。” 那边却是长长的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道:“你走吧,回去告诉五长老,保护好圣主,来日方长。” 又是那句话。余景洛道:“长老大概不知,圣主也已前来救您了。” “什么?!”孔夏长老急道:“你们怎么能让圣主冒此危险,真是糊涂!” 余景洛道:“所以,长老有何顾虑,不如当面和圣主去说吧,告诉我位置,或者您自己出来吧。” 那边是长长的叹息,孔夏道:“就当我死了吧。你带着圣主快些离开这里要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您至少得让我跟他们有个交代。”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孔夏低沉的声音传出:“……就当是,孔夏对不起蛊族,对不起圣主,对不起各位长老了。” 屋外突然传出声音,一道箭不知从何处射出,“嗖”地一声穿过他的耳畔,孔夏催促道:“他们来了,你快走!” 余景洛无法,只能速速撤出屋外。他翻出院墙,稍一踟蹰,向孔婆婆的小院奔去。 第66章 时命不济荣光难复(六) 孙婆婆的住处外,此时却正站着一人,余景洛站定在他身前,忙问道:“松柏,有没有看见小泺?” 木松柏摇头。 “那小凌呢,她可回来了?” 木松柏还是摇头,道:“你们都出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好找。” “你在找我们?” “嗯呐。半夜里渴醒了,发现整个屋子都没人,你说瘆人不瘆人?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她们俩呢?” 余景洛脸色难看得很,“她们俩都不见了。” 欧阳泺跟着孔武,两人一路狂奔,到了河边,远远看见小凌带着孔签,向他们跑了过来。 孔签还未跑近,便气喘吁吁道:“快,快跑,他们追来了。” 孔武忙道:“叔父来了吗?” “全都来了。” 两兄弟看起来极害怕他们的叔父,孔武瞬时便变了脸色,有些慌不择路地往河边跑起来。 跑了一阵,后面已传来纷扰之声,很快,便已经看到人了。孔武道:“你们先走,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过了一座小山,山下面有一处浅弯,我在那里备了一艘船,你们上了船,就先离开吧。至于跟你们来的那两位,我一定会再去找的。” 萍水相逢,他们做得实在是够多了,欧阳泺心里很是感激,道:“谢谢你们。” 孔武一挥手,道:“别啰嗦了,快些走吧。” 岂料,还没走多远,回头去看,便见那些人显然一点也没被孔武兄弟绊住,离得越来越近了。小凌沉了脸,道:“姑娘,你先走,我来断后。” 欧阳泺点点头,道:“你小心,我在那边等你。” 说完,拼命向山上跑去。 跑了一阵,向后张望,已没有半个人来追,暗暗替小凌担忧了一会,也不敢停留,越过山丘,继续向前跑去。 遥见路旁一处凉亭,显然是为山道行人休憩所用。凉亭里窄长的石头凳子上,一个黑衣人躺在那里,一只腿高高抬起,搁在亭边栏杆上。听到山路上的脚步声,那人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欧阳泺看,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欧阳泺与他对视一眼,胸口一滞,暗暗叫苦:“怎么又来啦!?” 正是自己无比熟悉的那身打扮:黑衣皂靴,黑布蒙面。 其实如果她细细去看,会发现这人黑衣上绣了些精巧的藤状花纹,皂靴也更厚实许多,甚至连蒙面的黑布也是一块绸布而非麻布。 欧阳泺哪里还有功夫管这些,一看到这身打扮,双腿自己便有了主意,兀自跑了起来。跑了一段,突觉热气在耳旁轻轻一吹,顿时如芒在背,转脸一瞧,只见身后半步之内,一张老脸赫然冲她呲牙一笑,一看精神就有些不正常,竟是不知从何处跑来的一个疯子! 此时前方刚好有个浅坑,她不留神一脚踩了进去,身子毫无意外向前扑倒,鼻唇痛麻,用手一抹,一手和了血水的泥巴。 那疯子蹲在她的边上,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再回头去看,黑衣人的剑已经出鞘,寒惨惨地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那黑衣人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也摔在了地上。他这一跤摔得不比欧阳泺轻,脸上血糊糊泥糊糊一片,阴鸷地盯着前方。 欧阳泺自然喜不自禁,像只兔子从地上窜了起来,那疯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口中一声尖叫,双脚也快如离弦之箭,急速向前奔去,比之之前,更快了好几倍。 她脚下虽快,那疯子却也不慢;不时还超过了她,在前面倒退着向她咧嘴;她心中着急,双手乱扑,口中乱喊,道:“你走开,走开……” 如此半个时辰,她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也沙哑了很多。弯腰喘了一阵,用哭腔可怜兮兮地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抬头,那疯子却不在跟前。环视一周,原来刚才一顿瞎跑,竟跑到了一条河边,河水清澈,欢快奔流。那疯子蹲在地上,屁股高高撅着,双手撩着脸颊两边乱糟糟的头发,俯身正在喝水。 那姿势,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跑了这一阵,欧阳泺喉咙都快干得冒火了,此时见到水,也顾不得害怕了,蹲在他旁边,捧起水直把自己灌得打了好几个饱嗝。 缓过来神才有空注意到,那疯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自己,不吵不闹,安静得有些诡异。见她望来,眼神竟还稍微躲闪了一下。 她忍不住指着自己腰间,问道:“你看什么……想要这个?” 是斧头。尸房中木松柏还给她后,她便一直带在身上,只是用衣服严严盖着。奔逃间衣角裂了一道口子,正好将它露了出来。 那疯子看得出神,闻此点点头。 欧阳泺连忙把衣服扯过来,盖住斧柄,道:“这个可不能给你。” 不知是否看错,他眼神竟然有一瞬间的哀伤,随之猛然一睁,脏污的脸像一朵花一样绽开,大笑着向她扑来,脏兮兮的手探向她的腰间,作势要来硬抢! 她大惊失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向后倒挪开去,腾的一声站起来,拔腿就向前跑。跑了几步又忍不住停下来往后看。 原来就在两人喝水暂歇的时间,那个黑衣人竟又追了过来;就在疯子抢斧子的瞬间,一把剑正向欧阳泺刺来,她为避开疯子那一倒挪,正好避开剑锋。 杀手已经做好了必然得手的准备,去势毫无保留,不想扑了空,刹不住身,一下扑进了河里。他好像不识水性,在那河水里使劲扑腾。 疯子不知危险,看到他的窘态,觉得有趣,在岸边鼓掌大笑。欧阳泺叹了口气,顿了顿脚,跑回去一把将他拉起,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杀手!知道什么是杀手吗,就是会要了咱们命的人!你居然还敢笑他,我真是……啊啊!” 原来那疯子被拉着向前跑了片刻,回过神来,突然嘻嘻哈哈又来抢她的斧子了! “欧阳泺,你就是一个傻子,干嘛去管一个疯子的死活!”她一边疯狂地奔跑,一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千遍。 一直跑下了山,远远看到河水在晨光中发散的粼粼微光,她才停下来。这才发现,周围除了自己,竟然没有一个人,那个杀手不见了,疯子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郎迦河蒸腾的热气给周围一切披盖了一层薄薄的衫,阳光又给这件衫镶了金边,微风轻送,万物皆具有了灵气,好一番袅娜如幻的美。 这经年尘封的郎迦之地,即便躲在这蛊域深处,依然如深埋地底的珍宝,发散着耀眼的光芒。 正感叹间,她忽觉有人正从身后快速而来,还来不及回头去看,脖颈处被重重一砍,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被绑缚着,躺在一艘窄船上,那船正以不慢的速度顺流而下。 一个声音哼哼唧唧,她乜斜着眼睛去看,心里暗暗叫苦,竟然是那个疯子,也被人绑了——周围除了他,竟再无旁人。 绳子绑得不紧,稍一用力,便被挣开了。那疯子可怜地望着她,她心里不忍,好言道:“我帮你松了,你不许靠近我,答应不答应?” 疯子听懂了,疯狂地点头。 欧阳泺虽然将信将疑,还是帮他把绳子解了,戒备一阵,见他老老实实待在船尾,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好像也很是惧怕,便不去管他,认真思考起自身处境来。 想了半天,也不能理解那背后偷袭之人的意思。他如果想杀自己,直接动手岂非更快?他如果想救她,首先为何要在背后偷袭?其次,把人捆了放在这样一艘不甚安全的小舟上,万一遇到些风浪,岂非死在河里。 怎么样都有些不合理处。她站起来,看看四周景致,心里盘算着大约到了何处,当然也是徒劳无功,唯一确定的是,肯定已经离郎迦寨很远了。 那疯子在船尾坐了一阵,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挨了过来。她看看他,苍老的脸上遍布皱纹,混浊的眼睛里,意外地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心里又开始不忍,道:“好生坐着别乱动,船打翻了,咱俩便都活不成了。” 那疯子点点头,乖巧地坐到她旁边,冲她微笑。她也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心道,这都多久没梳理了,怎么脏乱成这副模样? 一处小镇,青石铺路,两旁商铺,热热闹闹,街上行人,你来我往,熙熙攘攘。他们看到两个人,纷纷驻足,指点品评一番,笑容漾起,开上了玩笑。 “哎呀小娘子,你牵着的是你爹呀还是你爷爷啊?” “没事没事,甭管是爹还是爷爷,你且牵到万万家里去,他帮你养。” “我去你的,张勤,我才是你亲爹!” “万万我的乖儿子,得个便宜媳妇还送个爹,这么划算的买卖你都不做是不是傻?哎呀小娘子,你慢点,别摔着了!” 周围一阵哄笑。那女子满脸羞得通红,拉着老头的手,急急想穿过人群,而那老头糟乱不堪,东张西望,嘻嘻哈哈,看起来比围观众人还要高兴许多。 那女子一边拽一边拉,可算把他拉到了一处客栈前面,望了一阵那招牌,狠了狠心,牵着老头走了进去。 掌柜的看见走进来两个疯子,气不打一处来,招呼伙计赶出去。却见那小疯子突然往柜台上拍上一个东西,惊得他眼睛都直了,满脸怒气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一张大大的笑脸,口中连连道:“客官您是要住店,要几间房,要住多久,除了住店还需不需要提供别的服务?” 欧阳泺看着柜台上的珠钗,心里觉得有些可惜,回头看看老头,叹口气道:“给我一间房子,一把刀子,一把剪刀。” “啊?”掌柜大惊失色,道:“客客官,我知道你的苦处,但是俗话说的好,子不嫌爹丑,虎毒不食爹……” 哦,好吧,看来这一路自己真的被折磨得不轻,外人看来,自己竟然奔溃得像是要谋杀亲爹了吗?她连忙道:“掌柜掌柜打住,我没有这个计划。我还想要些东西,可以吗?” 掌柜闻此,放下心来,温言道:“当然可以,客官请说。” 欧阳泺点点头,在心里估摸了一下,道:“我还想要两身衣服,一身我爹的,一身我自己的;再备上一桌好菜饭,再备好温水,温度要稍微热一些,但又不至于太热……” 掌柜听完她一长串,果然被惊得目瞪口呆,好久无法正常言语。欧阳泺心叫:“惨了惨了,看来余景洛送我的这珠钗值不了这么多东西,这掌柜不会把我们轰出去吧?” 原来二人一路漂流,到了一处,船竟自己有了主意,靠岸停了下来,两人弃舟上来,随便挑了一条路走,便到了这个小镇。 身上的东西就剩下这么一件,不冒险一试,下一次沐浴梳洗吃饱饭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而且,若不把身边这位疯大爷好好整整,山野小道还行,但凡到了人多一点的地方,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想到这些,她赌气一般直视着掌柜,做出一番“你若不愿意,我可要走了”的样子。 还真起效。只见那掌柜砸吧了一下嘴巴,道:“好吧,客官先楼上请,这就给您送上去。” 店小二非常热情地引着两人上了楼,打开一扇门,道:“客官,您看这房间可以吗?那边一间和这间是一模一样的。” 欧阳泺眼睛都看直了,连连道:“可以可以,太可以了!”这房间既宽敞又明亮,装饰豪华,器物讲究,地上铺着一张厚厚的绣金地毯。 两人进屋没一阵,店小二就送来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衣服上面果然放着一把剪刀,一把精巧的小刀。 欧阳泺贴着门听着他的脚步下了楼梯,火急火燎把疯老头按在一张凳子上,掏出剪刀就开始动手,一边道:“疯爷爷我跟你说,虽然说不上来,但我直觉这家店有古怪,你别动来动去,咱们快点弄好,等会吃点东西就得离开这里才行!” 疯老头不明所以,屁股扭来扭去,欧阳泺剪了几下,停住,道:“你乖,不要害怕,我不会伤着你的。等剪好头发,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咱们就不是疯老汉了,咱们就是干净的老爷爷了,好不好?” 那语气愣地像是在哄小孩,而那疯老头也果然像个小孩,扭来扭去,闹得更欢了。欧阳泺一手用力翘着他的下巴,一手挥舞剪子,弄得满头大汗,勉强算是完成。她帮他拍去碎发,仔细端详了一阵,点点头,满意地笑了。 此时店小二正送了饭菜上来,进了房间脚底一软,差点没当场把饭菜洒一地,欧阳泺连忙过去帮忙布菜,道:“怎么了?” 店小二偷瞄了一眼饭桌前正疯狂啃鸡腿的老头,暗暗摇了摇头,心里叹道:“好可怜的老头。”嘴里却讪笑:“没什么,姑娘真是好……手艺。” 说完,似乎怕她惦记他点什么,一溜烟就跑没了。 她安顿好疯老头,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刚想吃口热饭,耳边就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这该死的直觉!连忙捞起疯老头的饭碗,往他嘴巴里满满塞了几口大饭,几下撕开一张床单,扭成一股绳子,一端绑到房间床柱上,冲老头挥手道:“疯爷爷,你闭上眼睛,从这里爬下去,好不好?” 疯老头一如既往嘻嘻笑着,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反而又抓起了一个鸡腿。她急了,道:“疯爷爷,咱们不能再吃了,咱们得逃命去了,你先从这里下去,我接着就来,听懂了吗?” 那声音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窗纸甚至已经映出了几个人的剪影,个个人高马大,人手一把长剑。 欧阳泺急得都快哭了,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疯老头推坐上了窗沿。那老头被吓得不清,双手扒着窗户上框,双腿紧紧勾住窗下墙壁,牛一般犟在那里,再推不动了。 他们已经在用剑撬门。欧阳泺心一横,退后几步,拼命向前奔去,一下撞进疯老汉的怀里;那老汉惨叫一声,手向前乱抓了两下,一手抓住欧阳泺,另一手竟抓到了那根绳子,极速向前滑落下去。 脚一着地,她也顾不得别的,抓着老头的手就向前急跑,跑了很久,看见一条窄巷,他们躲了进去,靠着巷子的泥墙喘气。 鼻间闻到一阵香味,欧阳泺低头一看,一条鸡腿正在面前,疯子正冲她笑。她惊问道:“给我的?” 疯老汉难得地点了点头。 “你见我没吃饭所以给我拿了鸡腿,对不对?” 又点了点头。 欧阳泺眼睛瞬间湿润起来,接过鸡腿,看着他的眼睛,轻咬了一口,道:“真好吃。” 亏她刚才还埋怨他拖自己后腿,真是太不应该。 然而疯老汉好不过三秒,突然打了个贼大的喷嚏,然后用手使劲揉起了自己的鼻子,揉完鼻子又去抓脸颊,然后坐在那里东挠挠西抓抓,把刚刚换好的干净衣服转瞬就弄得乱七八糟。 欧阳泺本就饥肠辘辘,疯老汉如此这般也是常态,便由着他去,抱着鸡腿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啃,一边道:“疯爷爷,刚才你可帮了大忙了,若不是你,咱们从那窗户上摔下去,不死也得断条腿。” 欧阳泺本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想着摔死也不要被杀死,没想到疯老头因为害怕乱抓乱抱,误打误撞竟将两人毫发无伤地带到了地上。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鸡腿肉已经吃完,她把两根骨头嚼得嘎嘣响,道:“不过,疯爷爷,你刚刚双手不得空,把鸡腿放在哪里了?” 疯老头冲她傻傻一笑,牙齿倒还算干净,嘴巴却油乎乎的。欧阳泺心中升起不良预感,小心翼翼地问道:“疯爷爷,我问你话呢,鸡腿刚才放哪里了?” 疯老头又听懂了,而且,非常恐怖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 “呕——” 直吐得双腿发虚,双眼发花,也没真吐出什么东西来,她却累得只有扶墙才能站稳身子了。 突然间,竟看见巷子后面屋顶之上,许多黑影正迎风而来,他们身形矫健,步法轻盈,翻飞跳跃,像鸟一般自由自在——若是平时,她定要鼓掌表示赞叹。然而此时,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口中发苦,脚下发抽,拉着疯老汉的手,顺着墙壁向前溜去。并暗暗在心里狂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道:“我让你鬼叫!我让你粗心大意!祝他们脚下打滑!祝他们墙头摔跤!” 这边才在心里许下愿望,身后就传来扑通一声,接着又是好几声,她回头一看,只见地上挣扎着好几个黑色身躯,又看看墙头,有几个正东倒西歪试图保持平衡,突然又扑通摔倒一个,站起来没走一步,又摔在了地上。 欧阳泺叹为观止,低声嘀咕道:“怪事,这些轻功极好的黑衣人何以竟如此狼狈,莫非这巷子的墙头上抹了油不成?” 无论如何,对自己而言,都是一件好事。他们跑出了巷子,随便捡了一条路继续前进,身后突然一阵风声,一只冷箭破空而来,惊起一只鸟,腾地一声飞得老高,连翅膀都顾不得拍一下,就消失在一棵大树里了。 接着又是第二只,第三只,第许多只。欧阳泺只觉得身边“钉钉”之声响个不停,身子在箭雨中穿行,羽箭不断从衣服上,从头发间,从双腿之间穿梭而去,她甚至已经感觉到周身好多处传来刺痛,有几次甚至已经感觉那箭就要刺穿自己的身体,嘴边已经尝到了死亡的咸味,然而,她还能奔跑。 还能奔跑,她就绝不倒下!没有杀死她,她就绝不服输!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突然间,那箭雨竟然停了,身后一地残箭,耳旁猎猎风声,四野一地荒凉,月夜寂寂无声。 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一座孤山之下;那箭雨来得奇怪,消失的也奇怪。 她后知后觉,猛然一惊,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一直拉着一个人,而这个人,不见了。 夜风吹来,刚换上的新衣服已经破败不堪,风从各处灌入,冷得她直打颤,也割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生疼。 她心知:这疯老汉,大概是凶多吉少了。她想起刚刚吃下去大概还在胃里来不及消化的那只鸡腿,忍住了眼角的眼泪,拖着沉重得像灌了铅的两条腿,慢慢向前走去。 无论如何,得先找个地方睡觉。 太累,只有睡一觉,才能思考以后的事情了。 余景洛,木木,小凌,你们现在在那里呢? 第67章 时命不济荣光难复(七) 她也不敢再往人多处走,人多处危险也更多,她实在太累,再无多余的力气与之纠缠了。 然而,世事岂非总是背道而驰,屋漏岂非总逢暴雨。在这凄凄冷夜里,在这本应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上,偏偏出现了一个声音,中气十足,即便在白天,在她气力最旺盛的时候,也能被吓一跳。那人喝道:“什么人!?” 然而,此时不是白天,她也已经筋疲力尽,所以被吓一跳后,心里竟不如白天那般觉得恐惧,一股不该出现的委屈汹涌而出,她用尽力气,大声回道:“是我,怎么地呢?!” 那人被抢白,愣了片刻,托出一个掌心火,两人对视一番,那人又问:“你是谁?” “你管我呢?” “……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不也跑到这里来了?” “……” 黑暗中传来一声笑,她一惊,这才发现,原来面前竟不止一个人在。那人笑过之后,走了过来,道:“姑娘好胆魄,我见你似乎有些累了,我们在那边山洞里生了个篝火,不介意的话,移步去休息一下?” 欧阳泺破罐子破摔,道:“去就去!” 岂料这人竟然没有骗她,走了不久,远远闻到烤肉的焦香,俄顷见到火光——山洞里面篝火正旺,几人围坐一旁,正在烤一只小山猪。 那些人草草问了几句,知道了欧阳泺的来路,挪了一个地方给她坐下。领她进来的汉子给她递来一壶水,两个烤好的馍,也不说什么,便又出去了。 偌大的山洞里,好几个大男人在,大家各司其职,却都默默无语。水、食物下肚,欧阳泺总算找回了些精神和理智,心里虽然对这些人疑虑重重,也知他们对自己并无恶意,不免暗暗打量了一番。 这才发现,山洞靠里一点的地上,竟然还躺着一个人,那人面朝洞壁,似乎已经睡着了。这才恍然大悟,知道这些人如此小心翼翼,恐怕就是避免打扰那人休息。 果然,待那小山猪烤好,就有一人过去恭敬将他唤醒。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散漫地走到火边,看到欧阳泺,稍一打量,便接过一块切好的肉,大嚼起来。 ——他这副样子,让欧阳泺莫名想起了那疯子。心里难免又有些伤感起来。 不料那被唤作师父的人,竟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语气很有些霸道,她吃饱喝足,怯意又上来了,老实道:“欧阳泺。” “你姓什么?” “欧阳。” 他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句什么,吩咐周围:“给她备个睡觉的地方。” 有人应了。 之后,这一夜直到最后,他们就再未理会过她,欧阳泺被当成了一团空气,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在安排给她的地方渐渐睡着了。 竟然是十分香甜的一觉。 第二天,直到太阳照进山洞,她才在混合着鸟叫的嘈杂声中醒来。那些人显然早就起身了,正井然有序地准备拔尖。 师父斜靠在山洞边,远远瞧见她坐起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撇过头去,向外面招了招手。 一人弯腰进洞,走到她面前,问道:“我们师父问你,想去哪里,我们可以送你去。” “……”欧阳泺一时语塞,滚入脑海里的疑问有一千个,片刻却大声道:“大雁城。” 什么都不重要,为今之计,就是快些赶回大雁城,看看余景洛他们回来了没有,也得看看五长老他们有何计划。 那名随从看起来有些为难,望向他师父。欧阳泺心知肚明,忙跑到他跟前,请求道:“师父,我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必须马上回到大雁城不可,您若是赶着去别的地方,小女子这便告辞,若是可以,还请师父您帮帮这个忙。” 师父瞥了她一眼,道:“那你走吧。” “……哦。” 没走两步,身后传来声音:“我敢打赌,你下了这座山,肯定马上被人剁成肉酱。” 欧阳泺跨出去的腿立马收回,道:“您怎么知道有人要杀我?” “我不知道。” “……你认识我,对不对?” “呵。” “你认识我,”欧阳泺走回来,盯着他,继续道:“一定是这样的。你昨晚便认出了我,对不对?” 师父哂笑道:“自以为是。” “是不是自以为是我不知道,”脸皮厚使人胆大,欧阳泺只能放手一搏,道:“但我却知道,昨天晚上咱们相遇,绝非偶然。” “哦?莫非你以为我们是为了你,才天遥地远地出现在此处的?” “嗯。” 师父不可思议盯着她看了许久,无语至极,不耐烦道:“……走,你走。” “若不是为了我,”欧阳泺合理推测,“那便是为了蛊族,你们要到蛊族去,我猜得对不对?” “我不跟你废话。” “我猜对了?你们去蛊族干嘛?” “蛊族现在乱得像一锅粥,正是捡便宜的好时候!” “你当我是傻子?”欧阳泺道,“你既然认识我,就肯定知道,我便是蛊族最大的便宜。这么大的便宜到了你面前,你却想将我送走,哪有你们这样捡便宜的?” “……我何必跟你废话?” “你不说,”她心里一横,道:“那我就,跟定你了,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欧阳泺洋洋得意地看着他,他烦躁地直挠头,最后扬手一指,道:“你跟得上吗,我们可是骑马!” 欧阳泺跑到一匹马边,道:“跟得上,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抛下我不管!” 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也不知道这看起来粗鲁实则简单的老头究竟是何来历,但有一点却是十分肯定的,他不仅不会伤害她,还打算保护她。 孔夏长老曾经广发求救信,他,是不是也是赶过来营救蛊族的人之一? 他究竟是怎么认出自己来的呢 虽说她大概猜到自己已经离开蛊域很远了,却没想到,整整打马走了两天路,竟然还未到达大雁城。 这日,大家在一间客栈外暂歇,正吃喝着呢,师父突然面露不快,面色一凝,弟子中一人便拿着一盘牛肉送了出去,俄顷又回来取了一壶酒,走了出去。 欧阳泺与他相对而坐,道:“师父,外面来了你朋友?” 师父冷哼一声,有些不屑。与他朝夕相处两天,她已经对他颇为了解,他面上不屑,眼睛里却是高兴的。于是劝道:“既然是朋友,为什么不请他进来好好喝杯酒,这样送来递去多麻烦?” 师父道:“连杯酒都买不起,我墨虎怎么会有这样穷酸的朋友?吃你的饭,别管闲事。” “原来您就是墨虎?” “你知道?”他立即来了兴致。 “不知道。” 外面传来扑哧一声笑。墨虎脸上挂不住,喝道:“你个无知的女娃娃,快快吃饱上去睡觉,明日还要赶路呢!” 欧阳泺吐了一下舌头。 接下来的路,墨虎的那位朋友虽然还是未曾露面,却一直跟着他们。中间遇到几次袭击,但是一行人武杀术非常高,来人根本不是对手,大家非常顺利便进了蛊域,到了莫留一带,却停了下来,不继续前进了。 一打听,说是圣主已至大雁城,现在全城戒严,外族人士一律不让进城。 圣主? 欧阳泺私下揣测,莫非是红铃回到了大雁城? 沧澜寨一战,红铃他们惨败,那位“少主”已经死了,凭借红铃一人之力,想要重回大雁城肯定是不可能,那现在站在她身后的人,是谁? 她知道“少主”的真实身份,当然也能猜到比他更令人害怕的人是谁,难道说,他也已经来到蛊族了吗? 众人显然没有想到良策,连续在莫留山下盘桓了数日。这一天,弟子突然来报:“姑娘,外面有你的朋友。” 她随着他出去见客,刚刚走进一间屋子,便被抱入一个熟悉的怀里。她心里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默然相拥许久,才听到木松柏在一旁道:“我赌对了吧,果然是她!” 她这才发现,除了余景洛,木松柏和小凌也已来了,他们在一旁看着,皆有些喜不自禁的泪意。 两边把各自遭遇一说,欧阳泺才知道,原来那日小凌留下来断后,不久余景洛和木松柏也来到了郎迦河边,众人联手,郎迦寨的民众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大家也无意攻打,找了个空,便来追欧阳泺,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最后无法,只得又偷偷潜回寨里,托孔武兄弟找了一条船,到了对岸,找了几日,还是没有她半点影子。 三人无法,只能先回大雁城,计划找到五长老,再看看圣蛊阵的意思。岂料大雁城已经被红铃占了,五长老也被囚禁,根本无法见到他们。 一筹莫展之际,木松柏供献了一条计策,道:“咱们到莫留之外去看看,保不齐,她已经顺流出了蛊域,若如此,她定会想方设法回来,如此,我们也许能找到她。” 他们又在蛊域外找了几日,那日偶然在一个客栈吃东西,听店家和小二开玩笑,隐约提到一位姑娘,细细打听,竟然与欧阳泺有些相似,说是和一群大汉混在一起,也不知是去蛊域,还是出去。 再多的就问不出来了。木松柏打赌,道:“一定就是她了,如果是她,我敢打赌,他们一定是去蛊域的!” 小凌道:“如果是她,当是孤身一人,怎么会和一群大汉混在一起?” “许是路上遇到的,大家同路,便一起走了吧。” “姑娘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跟人走?” “怎么不可能,想当初,你们两个和我第一天相识,她便应邀去我的药园了……” 他见余景洛脸色有些难看,声音转低了些,道:“我是说,她这个人一向随和……” 岂知,余景洛竟说道:“我同意你的意见。我们就按照那伙人行进的路线,先见见那位姑娘再说。” 岂料,这人果然就是欧阳泺。 木松柏看了一眼余景洛,道:“原来是他们救了你,我说你怎么会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的。” 欧阳泺哪能转过那么多道弯,耿直道:“若非我苦苦纠缠,他们还未必肯带着我呢。” 木松柏双手一拍,打了个哈哈,道:“你……做得对,若非如此,你的小命今日还在不在,可就难说了。” “是啊,”欧阳泺想到之前种种,犹在后怕,道:“那些人好像已经疯了,一副非杀了我不可的架势,若非这样,疯爷爷也不至于……” 木松柏见余景洛一直板着脸,以为他还在介意欧阳泺,岂知在他心里,只要她现在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哪里会去计较这些? 他只是反复在思考欧阳泺这一行的遭遇,觉得未免太过于巧合,想了一阵,问道:“你说,你一直和一个疯子待在一起?” 木松柏在一旁道:“咱们且想想之后该怎么办吧,之前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 余景洛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小泺,你仔细想想看,那疯子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欧阳泺顺着他的思路细细一想,不禁也有些疑惑,道:“这个疯爷爷,时而好像是傻的,时而好像又十分清醒,确实有些奇怪。” “他会不会武杀术?” “看起来实在不像有,但是若说没有,这一路我一直被追杀,来者也都非等闲之辈,何以竟都被我们逃了?”她赫然想起那日巷道,那些腾挪术十分厉害的剑客在墙头摔倒的样子,连连道:“不对,不对……” 木松柏在一旁冷眼道:“神神叨叨,遇到一个疯子都来讨论半天,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的,杯弓蛇影。” 余景洛又看了他一眼,道:“有什么不对的?” 欧阳泺道:“若说在郎迦荒山中能从那名杀手手下逃生,是因为运气,后来蛊域外的那场大战,那么多剑客和箭,连只鸟也能被扎成筛子,人是绝对不可能凭运气逃生的;经此战后,他便消失了,而我之后就遇到了墨虎师父……” “谁?”余景洛突然抓住她的胳膊。 “墨虎师父啊……” “他现在在哪里?” “你干嘛,怎么突然那么激动?” 余景洛盯着她的眼睛,脸上神情一时十分复杂,他平息了许久,才道:“小泺,我敢保证,一切都不是运气……” 他突然转过身,望向木松柏,道:“松柏,什么时候了,你却还在跟我们打哑谜,合适吗?” 第68章 时命不济荣光难复(八) 木松柏还想装蒜,道:“什么哑谜,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爽快的大笑,门随后被人一脚踢开,两人走了进来,前面一人大摇大摆,看到余景洛,十分开心,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小子,我还以为你真死了,伤心了好些时候!” 正是墨虎。跟在他后面的,却是欧阳泺非常熟悉的一人,他见到大家,却有些不好意思。欧阳泺走到他面前,眼泪就要流下来,道:“疯爷爷,你到哪里去了,我以为……” 她还要往下说,墨虎抢先道:“木白鹤,你算什么长辈,扮成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吓唬年轻人,越活越下作了。” 他这一声喝,倒让欧阳泺呆了片刻,之后才嗫嚅道:“您就是,木……爷爷?” 木松柏走上前来,眼角也有些湿了,道:“小泺,快快拜见爷爷。” “爷爷!”一声轻呼,跪倒在地。老人微颤着手,想要扶她起来,最终却按在她的头顶,反复摩挲了许久,混浊的眼睛里,那个憨厚的少年和那个倔强的红衣女子交替出现,模糊了他的视线,撕扯着他这颗老迈的心…… “行了老头,别伤感了,来来,听听我徒儿是怎么猜出我们来的。”墨虎大声道,看起来很是得意。 这下子,轮到其余人震惊了,木松柏道:“你说什么,余景洛是你徒弟?” “怎么,你有意见?” 木松柏反复看了他们一阵,道:“我怎么感觉,画风有些不搭呢?” 欧阳泺却道:“原来前辈就是鼎鼎大名的琳琅剑主!?” “哼。这臭小子,既然什么都和你说了,怎么不把我的大名也跟你提一提?” 余景洛连忙转移话题,恭敬施礼道:“师父有命,徒儿定知无不言。” “快说快说!” “这个得要从头说起了—— 郎迦寨封闭自守,不许本寨之人外出,外面也少有人进来。出现像现在这种男女不均的情况,只是迟早的问题。 因此他们才打起了歪主意,想将欧阳泺和小凌这样送上门的女子留在郎迦。他们刚一上岸,对面就燃起了烟花,恐怕不是在庆祝什么事情,而是某种信号。那小思儿当然也并非真的来看烟花,而是接到信号前来接人了。 所以孔婆婆才会对他们如此友好,亲自帮小凌祛毒沐浴。 如此,那些妇人当然也是假借替小思儿庆生之名,前来相看两位姑娘并共商计策的。她们定下计策,大概打算当天晚上执行,这才派人守在孙婆婆屋外,以偷空行事。 不料却被人发现,那人甚至还发出了一道暗器警示……” 说到此时,木松柏问道:“你也太武断了,我们又没找到那枚暗器,而且,即便真是暗器,岂知不是那些人故意做的调虎离山之计?” 余景洛道:“这个问题,松柏兄不是最清楚了吗?” “你还是说清楚些吧。” “正是因为找不到,我才做此推断的,”余景洛继续,“当时我们四人均在屋内,那个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小凌甚至看到人影,这才追了出去。但是我们三个怎么找,却都找不到那枚暗器,答案不外以下两种,要么就是那暗器自己消失了,要么就是,它被人取走了。” “这个问题本来无解。但是当时松柏兄在找不到那枚暗器时,竟然毫不在意,看到小凌前去追人,也无半点担心,这个反应实在有些令人生疑。” 他看了木松柏一眼,继续道:“但是,即便如此,我也未做多想。直到我在山上和小泺走散,在孔婆婆的房子外遇到你,你当时是从外面回来的,骗我说去找了大家,并无头绪,随之却将我引到河边,恰好遇见小凌,不得不说,真是好巧。” 木松柏道:“自此后,你就开始怀疑我了?” 余景洛笑道:“不,是开始相信你了。” “我说为何我让你去哪里,你就去哪里,那么好摆布。” 余景洛道:“因为我知道你身后另有高手指点,那个告诉你小凌在河边的人,一定去跟着小泺了,他也一定会和你互通消息的。” 听到此处,木白鹤道:“后生可畏,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们。” 余景洛恭敬道:“若非前辈照看,我们这次首尾难顾,已经很险了。” 木白鹤道:“小泺的事情,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不必客气。” 余景洛却道:“既如此,晚辈就斗胆想问了。木前辈和师父,你们今番前来蛊族,究竟所为何事?” 木白鹤和墨虎互视一眼,皆不知从何说起。 余景洛问道:“木前辈应该也已经见过孔夏长老了,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木白鹤望向欧阳泺,道:“他交代我,把小泺带出蛊域,找个地方躲起来,待蛊族平定后再出现。” “所以你才会把他带到我师父面前,你们原本打算把她送去哪里?” 墨虎道:“当然是咱们那里,琳琅剑堡。” 余景洛却道:“据我所知,洛云木府也并非吃素的所在,为什么不送去那里,而选择送去更远的琳琅剑堡呢?” 木白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个问题,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闻之,余景洛脸色一沉,脊背本能地一直,过了片刻,才继续道:“所以,真的是他?” 木白鹤道:“不错。” 余景洛停顿片刻,还是问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这个人,很难揣度,你以为自己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他又偏偏不做;而你以为他绝对不可能做什么事情,他却偏偏又做了。难道还有人比你更清楚吗?” 余景洛双手紧紧握拳,点点头道:“确实没有人比我更能了解到这一点了。” 木白鹤却拍拍他的肩膀,继续道:“想必你也已经见过孔夏了,知道他并不愿意离开郎迦寨,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蛊族存亡之秋,特别需要他来主持,他将你们唤来此地,自己却宁愿被囚住不问世事,确实很不合常理。” 木白鹤道:“你以为是谁囚住了他?” “难道不是他?” “当然不是!莫非你真以为,郎迦寨如外人所说,是被所谓‘神话’组织控制的寨子?” “难道不是?” “你们之所以作如是想,实在是因为你们并不了解郎迦人的性子,也不知道郎迦寨的来历。” 直到现在,某些江湖密书还有记载,数百年前,曾经有一位天赋异禀的蛊族前辈,同时精通蛊术和武杀术,将蛊术和武杀术杂糅在一起,创立了蛊杀之术。 该术一出,江湖各种术法无能出其右,蛊族势力一时到达鼎盛。但是这种术法有个致命的缺点,一旦术法启动,它便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除非施法之人自我了断,否则非得到它意兴阑珊时方能歇止。 杀戮太重,以至人人谈蛊色变。后来,江湖各大术法世家穷尽各家所长,计划与蛊师进行一场鱼死网破的决斗,岂料决斗还未开始,蛊师便饮剑自戕了。 这些术法世家们满腔热血无处发泄,转而攻打整个蛊族,欲将蛊族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蛊族民众死的死,逃的逃,还有一部分负隅死战的,最后逃到郎迦寨,依靠天堑地势和决心,最后谁也莫奈他何。 他们也不再出来,生生世世待在郎迦;这场纷争过后,外逃的蛊族人回到故乡,渐渐形成了现在的蛊域,而郎迦寨,成了其中最神秘的一个寨子。 “所以,以郎迦人的性子,宁愿灭种,也绝不可能被外族控制。这本就是郎迦寨存在的原因。”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孔夏长老自囚于郎迦有何关联?” “孔夏长老为十三长老之首,掌握着许多蛊族秘术,包括结蛊王转换阵,也包括蛊精淬炼术。” “那人不能轻易取孔夏性命,因为若是他死了,那七位长老的心头血和被囚的五位长老,都会变得毫无价值;孔夏当然也不能轻易自我了断,因为若是自己死了,那人唯一的希望就是蛊王,到时候要保蛊王平安,将非常困难。 所以,他只能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而郎迦寨,就是最适合他躲藏的所在。” 墨虎道:“我看那地方也不怎么安全,你们几个不都是好好地去,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吗?” 木白鹤笑道:“那是因为,我们虽然不算是他们的朋友,但也并非敌人;若是敌人去了,他们就不会如此友善了。” 余景洛却提高声音问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听前辈的意思,他要蛊王,或是蛊精?” 木白鹤看了一眼墨虎,道:“你们还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吗?” “请前辈明示。” “你是修剑之人,当知修剑的最高境界,是修炼剑魂;而若将蛊精注于剑魂之中,将蛊精注于剑魂之中,便是蛊杀之术的修炼方法。” 余景洛跌坐到椅子上,喃喃道:“原来,他想修炼蛊杀术……” 木白鹤道:“看来,你对自己的父亲,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 墨虎补充道:“当年,老孔长老差点铸成大错,才导致蛊族现在的灾祸;不知道孔夏这些年的苦心,能不能救蛊族于水火?” 欧阳泺一直在旁默默听着,此时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木白鹤望着窗外,目光变得悠远,仿佛望向遥远的过去,口中喃喃道:“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但是墨虎,你偶然间会不会有同样的错觉,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第69章 祸起谁犹是非难断(一) 二十年前,千仞山之会第五天。 第一批败北的新秀已经垂头丧气地从山中出来,消沉了两日,今日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围坐在自己门派的长老们周围,津津有味地听着前方传来的最新战况。他们的烦恼来得快,去得更快,几天时间里,他们已经忘记自己也曾经进过山,并且被打败了出来,纷纷开始替山中自家的师兄弟姐妹出谋划策,加油打气,欢欣鼓舞或扼腕叹息。 突然,前方传来急报,一门童仓皇而入,喊道:“报,各位长老,巴掌山方向有闯阵者发送求救烟火!” 入千仞山试炼的所有弟子,每日均会发放求救烟火一枚,遇到危险或者自愿放弃比试的可以燃起信号,布阵人将会前去搭救并将其带回。但是此烟火一旦点燃,就代表自动放弃资格,不仅前路再与他无关,传出去也颇为丢人,所以,进山弟子宁愿被打败,一般不会将它点燃。 也就意味着,一旦点燃信号,就意味着遇到了大麻烦。 长老们立即起身,去看桌上用沙石布置的实景地图,一位长老疑惑道:“不过是普通的四位连环阵,何至于此?” 另一张老神情严肃,道:“越是简单,越是蹊跷,还是快快着布阵人前去看看吧。” 千仞山会试之时,山中诸阵法皆有各门派带队长老亲自设计草图,而由他们带来的得意门生负责具体实施并处理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这些门生一般已经在江湖上闯下名气,在会试中的地位仅次于长老,被尊称为布阵人。 本次会试的阵法包括杀阵、蛊阵、毒阵、妖兽阵和机关阵,其中杀阵为重,由洛云派少主洛名撼以及琳琅剑少主墨虎负责布阵;蛊阵其次,由蛊族恐长老携首徒连相共同布阵;毒阵第三,由毒术世家唐门的大公子负责布阵;妖兽阵布阵的自然是十三岁徒手驯狮的哈单;机关阵最次,由洛云东木令令主木白鹤负责布阵。 诸多阵法如何环扣,如何融合,如何穿插,如何解救,皆由他们集议制定,在新秀们闯阵期间,蛊阵、毒阵、妖兽阵守阵人亲自守阵,杀阵、机关阵可以派弟子守阵,但是守阵人只能待在指定的范围内休息,一旦长老召唤,必须立即进入阵中,搭救试炼者或修补阵法。 须臾洛名撼、墨虎就来到堂前礼毕,静候吩咐。长老疑道:“白鹤呢?” 信号烟火传来的方向是个机关迷阵,布阵人正是木白鹤,但是他中午时闲得无聊,一个人喝了十数坛酒,此刻已经醉得人事不清了。洛名撼与木白鹤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此刻虽然心中肚明,却连忙抱拳道:“木师弟有事不能前来,信号烟火所来方向,乃四环联阵,布阵之时,师弟已将诀窍告知,他不去也无碍。” 长老脸色有点发黑,但是事不宜迟,只能草草交代了几句,便让他们去了。 二人一路疾走,均不愿开口先说第一句话。 这有原因。因为二人都是杀阵的布阵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两人都不愿意在布阵之中低人一筹,墨虎尤其如此,总是巴不得在每套阴阳剑阵的对面布一个琳琅剑阵,让弟子们进去试炼一番,然后说上一句:“还是琳琅剑阵比较难搞”之类的赞美之辞。 但是偏偏这墨虎行事鲁莽,不顾首尾,布单阵的时候还好,布置连环阵时,其他诸人都不大愿意与他合作,纵使他自认剑术天下第一也无用武之地,直急得他抓耳挠腮,后来直接报给长老们,长老们顾及琳琅剑的面子,便特许他可自己布阵,不顾其他阵法。 此次他为何匆匆也来了?因这四环联阵原本是阴阳剑阵、妖兽阵、机关迷阵、蛊阵/毒阵四联,因为阴阳剑阵和妖兽阵开阵时间相隔一个时辰,墨虎便偷偷把一个琳琅剑阵布在了阴阳剑阵的后面——因此,是否因为他这个剑阵引出了麻烦,他心里实在没底。 如果真的是这样,即便长老们名言不指责,他也非得大大地尴尬一通不可。 果然,二人到了事发地点,洛名撼便发现了原因所在,立刻诘问道:“你疯了吗,怎么可以把你的剑阵设在我的剑阵之后?” 他的本意是怎么可以设置连环剑阵,但是墨虎哪里听出此层,反唇相讥道:“莫非,要设在你的剑阵之前,然后让他们因为体力不支败在你的剑阵之中才可?” 洛名撼知道和他说不清楚,也不多做解释,连忙继续向前走去,边走边忍不住提醒道:“小心,接下来是妖兽阵。” 墨虎也打起了精神,问道:“来的是什么兽?” 洛名撼道:“布阵人未说。” 墨虎翻了个白眼,心道:“你们成天在那里开会,到底都开了些啥玩意?” 两人一路留神,竟畅通无阻到了一处山庙之前,墨虎道:“妖兽呢?” 洛名撼疑虑片刻,连忙进入山庙,果然在地上看到三具尸体,唇色乌黑,全身发紫,显然是中毒而亡。墨虎也大吃一惊,道:“怎么回事?” 洛名撼心道:“唐大公子的毒阵,竟然如此没有怜悯之心”。更加留神了几分,对墨虎道:“这里应该是机关迷阵的入口,估计一共会有四个出口。” “哪四个?” 洛名撼看了一眼刚刚跨进来的山庙门,道:“这是第一个。” “第一个?这不是入口吗?” “这是入口,也是出口,我们从那边进来,一路畅通,但是如果我猜得不错,我们从这里出去,就一定会碰到妖兽攻击。你可以试一试。” 墨虎果然站了出去,俄顷抱头鼠窜嗷嗷地跑了进来,喊道:“吓死爹了,什么玩意那么大?你怎么知道的?哦,我知道了,你的好兄弟告诉你的?” “不是。我还没告诉你吗,我的好兄弟喝醉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喽,地上这三具尸体告诉我们的。这三个人,应该是在迷阵里碰到了毒阵,中了毒想要活命,便想从原路返回,岂料碰到妖兽,于是释放了信号烟花。” “信号烟花是他们放的,你怎么知道?” 洛名撼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处杂草,道:“若是没有眼瞎,应该看到那是什么了吧?” 那是烟花烧尽后的残根。墨虎咳嗽两声掩饰尴尬,道:“所以他们就退回了庙中等待支援,然后就中毒身亡了?” 应该是这样。洛名撼唯一不解的就是唐大公子为何要下此杀手?他完全可以用一些毒性没那么强的毒物来布阵不是吗?但是,千仞山之所以能吸引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前来冒险,不正是因为这里模拟的就是现实的江湖险恶吗?如果不必付出血的代价,得到的果实岂能如此诱人? 洛名撼点头表示同意。庙内除了一尊佛像,一无所有,佛像之后,一条黑黢黢的道路不知通向后处,显然是迷阵的入口。洛瑾愉点燃一个掌心焰,两人步入暗道之中,四周顿时寂寂无声。 突然,墨虎说道:“啊,他之前和你说过吧?” 洛名撼也学他的口气,道:“啊,我又忘了告诉你,我的好兄弟除了喜欢喝酒,还很喜欢作弄我。像这样好的机关,他是绝对不会告诉我的。” “……所以,你这是自己试炼来啦?” “有兄弟你陪着,我很安心。” “我见你的大头鬼!啊,那是什么东西?”只见前方暗道拐角处,果然有一团东西缩在那里。洛瑾愉定睛一看,立即走了过去,蹲下身来,温声道:“小兄弟,不要害怕。” 原来是一名试炼弟子受了惊吓,正紧抱成一团,哆哆嗦嗦躲在那里,听到有人说话,吓得跳了起来,半晌才稍稍镇定,看到来人作布阵人打扮,立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墨虎不耐烦地等了一会,喝道:“你先别嚎了行不,怎么啦?” 那少年被这一喝,倒真的不哭了,抽抽噎噎道:“布阵人,这个阵真的是人布出来的吗,好像是个鬼阵啊。” 洛名撼道:“此话怎讲?” “这个阵一个出口也没有,绕了半天也只能绕回原处,不是鬼阵是什么?” 啼笑皆非。迷阵当然就是如此啊,没有找到正确的通关路径,岂非就只能在里面瞎绕。他竟连这个也不知,岂非就是傻;但是,正因为他傻,傻人有傻福,便也没有碰到任何一个出口的东西,目前还是安全的。 他又道:“而且到处都是哭声,吓死人了。” 两人凝神一听,果然隐隐听到哭声,心知大概是别家弟子在阵中哭泣所致;不知他们是遇到危险了,还是死人了,还是只是像眼前这个一样,迷路了? 洛名撼把手中的一个指南针拿出来,三人循声找去,很快就到了一处稍微宽阔一点的地方,大吃一惊,只见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堆人,他们有些躺倒在地上,面唇和山庙入口那三个人一模一样,显然是中毒身亡了;而另外一些则作痴痴傻傻的狂态,有几名甚至在彼此追逐,只有寥寥数人还算正常,却也被吓得惊慌失措,时不时忍不住哭一阵,他们刚才听到的哭声大概就是他们发出来的。 随他们而来的少年人一见到其中一名少女,大叫一声师姐,奔了过去,把她拉到了二人面前。师姐虽然吓得要命,神志却还是清醒的,她一把把少年抱进怀里,上下检查一番,道:“小胖,你去哪里啦,我以为……” 洛名撼刚想问,师姐便已经急切说道:“布阵人,这个迷阵是不是没有出口?” 洛名撼道:“肯定有出口,至少有四个。” 这句话他在庙门口就说过,此时再说一遍,墨虎连忙道:“除了庙门那一个,到底还有哪三个?” 洛名撼看着师姐,又看了一遍场中诸人,道:“其他两个,估计你们也都知道了。” 师姐连忙答道:“不错。但是却不是真正的出口,因,其中一个,是蛊阵所在,而另一个,是毒阵所在!” 而第三个个,是妖兽阵所在。这三个出口,无论走哪一个,岂非都是死路一条? 生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第四条路。神志清楚的少年都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洛名撼,有些已经搀扶起他们同门的师兄弟们。 然而洛名撼却苦笑道:“不瞒诸位,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第四条路在哪里?” 众人不满,纷纷道:“这难道不是你布的迷阵吗?”“这算什么,派来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布阵人?难道真的要我们尽数死在这里不成?” 终于,有个少年问了一句:“那你是怎么知道有四个出口的?难道不是迷阵布阵人告诉你的吗?” 墨虎忍不住替洛瑾愉打了一下抱不平,心道:“迷阵布阵人早不知在哪里醉死了,眼前这位完全可以不来趟这摊混水的,你们知道吗臭小子们!” 洛名撼却沉声道:“确实如此。但是他也告诉了你们。” 众人哗然。他这才说道:“迷阵入口那个庙里,不是有一尊佛像吗,那佛像便是迷阵地图。” 众人不解。他继续说道:“那佛像向左而立,目视前方;手中浮尘指向右方,而他脚下皂靴,却踢向庙门口,这岂非就是告诉我们,有三个出口吗?” “而且若是庙门即是妖兽阵所在,另外两个大概就是蛊阵和毒阵所在。” 少年嚷道:“这我们已经知道了,但是第四条路呢,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 墨虎看他们咄咄逼人,怒道:“若没有第四条路,难不成要专门设一个阵来猎杀你们吗?” 少年人对墨虎这副凶巴巴的样子有些惧怕,因此倒也安静许多。确实是这个道理,这是为了试炼设置的阵法,逻辑上来说,肯定会有生路才是。 但是它在哪里呢?洛名撼在心里又仔仔细细把那尊佛像想了一遍,确实没有可考的信息了。心道:“木白鹤那个臭小子莫非在耍些诸如‘我心即是路’之类的玄招吧” 心知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便问道:“你们没发现出口,可还发现了别的路不曾?” 师姐果然马上回答道:“有的。但是,却没有出口,是条死路。” 死路也得先去看看。山洞中的弟子显然都到过了这条路,浩浩荡荡就把几人带上了第四条路,其末端是一面黑乎乎光秃秃的墙壁,敲击无虚空之声,寻找无玄机开关。 少年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说起来了:“哎呀,都找过啦,没有开关!”“不是假墙!”“绝对!”“绝非!” 好吧,实打实是一条死路。洛名撼也无语了。在心里暗暗把思路理了一遍:他作为布阵人之一,已然知道这是一个四环阵法,他的剑阵安排在第一环,属于初中级阶段的剑阵,应该不难破,却安排了一个时辰来破阵;多出来的时间肯定是要留给后面三环的。 而后面三环就是这个迷阵以及其位于三个出口的阵法。这其实有四个阵法,但是,弟子们前进的路上,有一个阵肯定是不必过的,也就是,你可以选择剑阵,妖兽阵,迷阵,蛊阵或者剑阵,妖兽阵,迷阵,毒阵这两种组合;而若是你不回头,妖兽阵甚至也可以略过。 那么设置妖兽阵的目的是,阻止试炼弟子回头?长老们明明白白说过,剑阵和妖兽阵是按照时间开启的,那么剑阵空出来的时间,就是留给迷阵弟子回头的时间? 恐怕是这样的。回头当然就算输,但是回头肯定不会死;恐怕只要他们在那一个时辰之内回头,必然就有人会给他们送来解药或者解了他们身上的蛊气。只是,因为墨虎在中间穿插了一个剑阵,让试炼者错过了回头的时间,因此就被堵死在这条迷阵里了。 等等。只有人才可以替他们解蛊气,而如果他们求助布阵人解蛊,试炼就宣布终止;而解毒却并不一定要见到人,布阵人可以把解药投放到水里、食物之中,如此,试炼者就不必被淘汰。 他心中一动,连忙问道:“你们之中,有没有通关成功了的?” 果然,大家纷纷摇头,师姐说道:“我们是最早一批进入此连环阵的弟子,目前全部被困在这个阵法里了。” 墨虎在旁边补刀,道:“今年的试炼者,实力堪忧!” 少年们怒视着他,敢怒不敢言。 洛名撼道:“不怪他们,或许,这本来就是两条死路。” 少年们脸色已经垮了一半。他又道:“要的就是:绝处逢生。” 少年们脸全垮了。洛名撼道:“扶起你们的兄弟姐妹,走毒阵出口。” “为什么?”“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当我们是傻瓜吗,我们放弃还不行?” 洛名撼道:“可以,放弃吧。但是有没有想去试试看的呢?” 果然有一些不甘心的,围了上来。大家一个跟着一个,战战兢兢又有些跃跃欲试地跟在洛名撼两人的后面,朝毒阵开口走去。 道路并不长,很快就到了出口,只见出口烟雾缭绕,扑鼻而来一阵香味,众人连忙掩鼻闭口,脚下也放得更小心了。此时前方洛名撼却道:“你们不必如此小心,大胆往前走即可。” 少年们听了,都放下了手;其中有几个仍然暗暗闭气,杜绝气味入肺。 大家从烟雾中走出来,暗暗理了一遍气机,纷纷脸色大变,道:“糟糕,中毒了!”那几名暗暗闭气的此时笑了起来,道:“你们听他的,他可是布阵人,难道还能帮我们?原来这一关这么容易过啊,哈哈哈哈。” 这是一阵饭菜的香味传来,众人往前去看,果然看到前方有一个食物补给处。 会试期间,众人须得在山中待够十五天,因此,在一些重要阵法的后面,会安排一些食物补给和简单的休息场所,以避免不必要的体力消耗。 中毒的人怒气冲冲,有几个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准备胖揍洛名撼了,却只见他一脸轻松,道:“诸位冷静,饿死了,要打死我也先把饭吃了吧?” 众人在阵中折腾了一天,大家都已经饥肠辘辘,想着马上要死了,虽然哀伤,虽然气愤,但是,报仇又有什么用了,还是不做饿死鬼比较实在吧。 于是虽然气愤填膺,仍然大快朵颐,把饭菜像嚼洛名撼的骨头一样嚼了下去,把汤水像喝他的血一样倒进了喉中。 一顿秋风扫落叶,众人一边剔牙,一边又开始摩拳擦掌了。墨虎却突然道:“诶,胸口好像不闷了。” 众人也纷纷发现了,难道说,饭菜之中有解药? 洛名撼道:“确实如此啊。但是,那几个兄弟可就惨了。” 话音刚落,那几个之前闭气的突然脑袋一软,趴在了桌上,不肖片刻,就露出和之前那群中毒人一样的死态来。 众人讶然,这才纷纷抱拳道:“谢谢布阵人带我们闯阵!”“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洛名撼摆手道:“大家关也过了,肚子也填饱了,上路吧,下面的阵法只怕更难。” 小胖比较好学,问道:“布阵人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我们能顺利通关好吗?我想,下面的阵法里可能用得到。” 洛名撼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很简单啊。天底下没有一个阵法是任何人都无法通过的。” 小胖道:“我们刚刚过的,是一个连环毒阵吧,你怎么知道这个阵法是连环的呢?” 所以,他让大家不必关闭气门,大胆中毒;因为此处的毒药,正是饭菜中毒药的解药。 洛名撼望着前方一个背影,道:“因为我相信,布阵人布下此阵,必有深意。” “何意?” “一,绝处必可逢生。” 无论如何,不到最后一秒,绝对不要放弃希望,要勇往直前。 “二,不要放弃同伴。” 若你关闭气门,那么,就只能自保;而若你选择照顾同伴,多多少少就得吸进一些毒气。那便是日后的解药。 “三,特立独行的人,才能走到最后。” 若一个人对别人的苦难视若无睹,对眼前的恐惧视若无物,对美好的事物也视而不见,他岂非是个特立独行的人,那他岂非既不会中前边的毒,也不会中饭菜里的毒,也能轻而易举通过这场考验? 但是,小胖果然问了:“布阵人,你那第二点和第三点好像有冲突啊。” 洛名撼笑着喝了一口茶,道:“对啊,因为大概连布阵人也不知道,这两条路,究竟哪条,能走得更远。” 弟子们已经在催促了,小胖半知半解地跟上他们,继续下面的闯阵之路。前头那个人回过头来,向洛名撼遥遥敬了一杯。 洛名撼回敬一杯,一口饮尽。 此时墨虎问道:“兄弟我说,那么多死人,不好交代啊。” 这些人头一半得算到他的头上,他当然很担心,但是洛瑾愉却毫不在乎地说道:“放心,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哪一年的毒阵死过什么人。” “你是说这些人并没有死?”墨虎窃喜道。 “你猜对啦。”洛名撼笑道。 第70章 祸起谁犹是非难断(二) 他们在此闲聊。 而迷阵之中,果然就来了几个人,给地上躺着的“尸体”喂下药物,须臾他们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连着那几个不愿出迷关的弟子,垂头丧气地原路返回了,阵中瞬时干干净净,只等着下一波闯阵者了。 此时,从蛊阵那边却走来两人,一个脸上沟壑纵横,很是老态龙钟,一个却仍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人。 老者看着毒阵方向,道:“夏儿,刚才那名布阵人,是否就是你说的阴阳剑洛名撼?” 孔夏恭敬回答道:“正是。” 老者若有所思,道:“你今年多大年纪?” 孔夏道:“回师父,二十岁。” 老者道:“二十岁,正是交朋结友的年纪。我那里有一坛好酒,你明天拿过去,和他一起喝吧。” 孔夏仿佛不情愿,道:“师父,我,我,我不想去。” 老者叹口气,道:“我岂能不知你为何不想去。师父年纪一大把了,岂非也不想和你们这般年纪的小孩子一起布阵?即便来布阵,岂非也想像他们那般让我蛊族的弟子过来闯阵而非收几块银钱?” 千仞山之会说白了就是江湖几大名门大派主办的,因为各派都有弟子参赛,所以布阵便是分内之事;只有蛊族,一直被认为不入大流,每年虽然花钱请来布阵,却从来没有向其递送弟子参赛的邀请函。 老者又温声劝道:“去吧。” 虽说是劝,孔夏心知已不能拒绝,只好低声道:“是。” 第二日,孔夏果然就提着一壶酒来到了洛名撼下榻的院中,进门便见墨虎已经先来到此处,正缠着洛名撼与他比武。 二人见到孔夏,都有些面生。墨虎道:“你什么人,干什么来的?” 语气一贯地不善。孔夏立刻就红了脸,嗫嚅道:“我,我是蛊蛊阵布阵人人人孔夏,想想和你们交个朋友……” 洛名撼眼睛扫了过来,他脸色阴郁,全无笑意,与昨日那副笑意盈盈洒脱不羁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看来像是被墨虎惹烦了,又像是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影响心情的大事情。 他冷声道:“孔夏?蛊族孔长老的首徒?” 孔夏点头。墨虎拍了一下脑门,道:“是你啊,你好啊!” 洛名撼却道:“你手里提着什么东西,是酒吗?” 孔夏连忙将酒恭敬奉上。洛名撼接过,拍开酒封闻了闻,道:“闻起来是好,只是不知……”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孔夏一眼,这一眼很是不恭敬。孔夏虽然已经做好了被小看的准备,却不料竟被小看至此,脸瞬时更红得要滴出血来,心里恨不得立刻去夺下这酒,转头就走。但是他却突然一笑,喝了一口,道:“料你们也不敢!” 孔夏眼眶里转动着泪花,双唇哆哆嗦嗦,全身颤抖,双拳捏得死紧。粗心如墨虎者此时也觉察到气氛尴尬,刚要过来打圆场,门外进来两人,一男一女,女的走在前面,衣着贵气,容貌十分秀丽;对比而言,男的衣着显得邋遢随意许多,但也不失少年风流之态。 洛名撼见到两人,又喝了一口酒,凉凉道:“你怎么来了?” 女子一听此言,脸上立即涌上几分忧色,这样金枝玉叶的女子与忧伤并不相配,连墨虎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果然那男的马上开口道:“洛名撼你是不是喝醉了,梁懿远道而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洛名撼冷哼一声,道:“你今天倒是清醒得很啊,可还知道这是谁的未婚妻?” 一句话怼得木白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梁懿见此,连忙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又转向洛名撼,道:“我收到了你的信,这便来了。” 洛名撼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嗤笑道:“见鬼,我还给你写过信呢!” 木白鹤忍不住了,吼道:“洛名撼,你自己写的信自己都忘了吗,我看你啊,是一阵一阵地发疯找死呢!” 洛名撼耸耸肩膀,满不在乎地又喝了一口酒。梁懿忍不住去拿他酒壶,道:“白日里还是少喝些吧。” 洛名撼却触电一般往旁边闪了一下,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大摇大摆向屋内走去,把门一甩,把众人关在了外面。 孔夏此时已经顾不得羞愤,反而升起十分奇怪来。心道:“这个人,和昨天那个谈笑风生的洛名撼,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墨虎却仍然不死心,在门外大喊道:“你到底和不和我决斗,不说清楚,我可不会走!” 门内传来一声狂笑,然后一声大吼:“好,你他妈明日此时来此处找我,我打得你屁股开花!” 隔日。墨虎果然准时来到洛名撼院中,孔夏却早就在院中了,他问道:“你是来观战的吗?” 孔夏点点头。他很是兴奋地拍拍他的肩膀,朝院中一喊,无人应答。他脸色一变,就去推门。洛名撼却从院门走了进来,旁边跟着的,竟然是梁懿。他看到院中之人,笑着抱拳,道:“连兄!墨兄!” 形态与昨日迥然不同。墨虎看到孔夏一脸吃惊的样子,笑道:“是不是很吃惊很意外?” 此处摇头就是虚伪。墨虎一副了然的样子,道:“洛名撼修的剑法叫做阴阳剑,在奇日修阴剑,偶日修阳剑,阴阳两种剑法剑式和心法都完全相反,为了配合这套剑法,人也,你知,变得有些古古怪怪,习惯就好!” 连相恍然大悟,心中称奇,道:“大千世界果然无奇不有。” 洛名撼冲梁懿点点头,向两位介绍道:“昨日还未向两位介绍,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梁懿;这位是名震江湖的琳琅剑阵少主墨虎,这位是蛊族孔长老的爱徒孔夏孔公子。” 此言温文尔雅,行事端正大方;令人很是如沐春风。 他故意把名震江湖四个字说重一些,墨虎听了很是受用,也粗声粗气地客套道:“孔兄,你可知道我这位梁懿嫂子何许人也?” 孔夏歉声道不知。他立即故弄玄虚说道:“此乃洛云西金令令主千金梁仓之女,他们家的钱啊,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啦!” 西金令令主梁仓,富可敌国,这在江湖上已然不是秘密。难怪能养出如此高贵温雅的女子来。这样的女子居然也能忍受昨日那样的气,也需忍受昨日那样的气,着实令人感叹情之一字,实在是力量巨大。 但是今日的洛名撼却很是温柔,他听完墨虎的夸赞之辞,看了一眼梁懿,道:“不仅如此,我这未婚妻还有许多不能说的好处呢,你们且眼馋吧。” 一席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梁懿不好意思地在他胳膊上扭了一把。此时木白鹤也来了,他显然还在生昨日的气,没好声地说:“洛名撼你那鬼脾气能不能控制一下,要不是我天天见你,定要以为你是个分裂人呢!” 洛名撼正色道:“我也是控制不住,还得兄弟你多多包涵了。” 木白鹤道:“我倒是可以包涵,你可要替梁懿好好想一下。” 梁懿用眼色制止他。洛名撼看见脸色微冷了几分,道:“我自然会替梁懿好好想!” 此种情态,与昨日倒有两分相像了。墨虎怕他突然转了性子,连忙打圆场道:“洛兄,看这里,昨日答应我的决斗呢?” 洛名撼却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又转笑道:“约定自然是要履行的。咱们这就走吧?” 众人一齐来到后山。两人列好阵便斗了起来,转眼之间就走了数十招,出招拆招不相上下,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木白鹤想来是担心梁懿站久了累,便寻了一块石头,在上面垫上一块锦帕,招呼她过去坐。梁懿却摇摇头拒绝。仍旧紧张地盯着阵中两人。 突然,只见剑气骤收,两人从缠斗中解了出来,洛名撼把剑一收,道:“受教!” 墨虎也抱剑还礼道:“惭愧!” 众人也没明白到底谁输谁赢,他们不说,也无人去问。洛名撼还剑入鞘,朝这边走来,道:“刚刚走来,看到有山鸡飞过,不如猎来几只,趁着今日晴朗,野炊一番如何?” 大家自然纷纷应和,然后大家七手八脚捡来枯枝柴火,猎来山鸡,拔毛去肚,用棍子插着放到火上烤,山野之中很快就传来阵阵肉香,和年轻人聚会特有的打闹的哄笑。 孔夏自小跟着孔长老,后者肩负蛊族兴衰大任,从来不苟言笑;他也就养成了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的小心模样,从来不曾如此开怀过。此后经年回忆那段时日,仍觉得人生曾经如此畅快笑过,也算无憾。 自此众人但逢偶日,得闲便厮混在一处,将那千仞山大大小小的角落探访了个遍。众人关系也突飞猛进地好了起来。 一日孔夏回到住处,见孔长老等在那里,连忙问道:“师父,可是找徒儿有事?” 孔长老却道不急,让他先布茶;慢悠悠看着他烧好水,打好茶,倒入盏中,接过来,喝了一口,才缓缓道:“夏儿,你说,师父平日待你如何?” 孔夏忙恭敬答道:“徒儿无父无母,师父便是我的父亲。” 孔长老点头,继续道:“蛊族于你,意味着什么?” 孔夏气血上涌,沉声道:“生我养我的土地,我的家园,我的家人。” 孔长老又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对你不住。” 孔夏大骇,道:“徒儿不孝!” 孔长老道:“你且听我说。我是你的前辈,但在我辈治下,蛊族却只能躲在西南方寸之地,蛊民如阴沟地鼠上不了台面,你辈不能因为身为一名蛊民而抬头挺胸,实为我辈失职,是我对不起你!” 他说得无比真诚,眼眶有泪光闪动,一席话说得孔夏很是心酸。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知我蛊族有蛊诱之术和蛊惑之术,可还只我族还有蛊杀之术?” 孔夏奇道:“蛊杀之术,不是我族禁术吗?” “禁术?”孔长老冷笑道:“你可知这为何成了禁术?因为,它实在是可怕到无人可控,力量大到可以操控整个天下武林,因此,他们才将此列为了禁术。” 他声音激动,身躯也跟着微微颤抖了起来,继续道:“想我蛊族兴衰数千年,何曾没有过风光的时候?他们可以凭杀术威震一方,我蛊族却只能苟活于一隅,你道是我族没有热血儿女,你道是我族没有制胜法门?非也,非也!” “不过就是,他们不许!他们不允许!” “因为他们害怕!他们无能!而他们又妄自尊大!他们又贪得无厌!他们就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把我们踩在脚下!数十年!数百年!” 孔夏俨然已经被他师父脸上浮现的癫狂之色吓到了,又好像也陷入了那团狂热的愤怒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孔长老仰头望天,双全紧握,无边的愤怒冲喉而出,他一下子好像变得非常愉快,一扫刚才的愤懑郁郁,突然眼睛闪光,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在连相耳边轻轻说道:“夏儿,我找到办法了,我终于找到办法对付他们了。” 孔夏如同傀儡被他操控,也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孔长老压抑不住声音兴奋的颤抖,道:“蛊杀之术,我终于成功了!” “蛊杀之术?” “对!蛊杀之术.” “如何做?” “以蛊血结丹,以蛊涎淬剑,令挥剑之人服下蛊丹,他手中的剑,就会成为蛊杀之剑,他使出的杀术,便是蛊杀之术。” 孔夏道:“师父,这不是书上记载过的吗?” 他为何对这些上古流传的旧东西如此兴奋异常?莫非? 恐长老连连点头,道:“对,但是我已经将蛊丹炼成了,蛊涎也终于配成了!” “师父,你什么意思?” “相儿,师父终于炼出了□□十三至臻之蛊的蛊精之丹,也收齐了它们的蛊涎,现在,只要找到一把剑,便能试炼蛊杀之术了。只要一把剑,就能让我多年夙愿今夕得尝,你懂吗?”孔长老抓住孔夏的肩膀,十指紧紧扣进他的肉里。 “贝长老半月前死了,难道他身上……” “不错,贝长老身上的至臻悲蛊是最后一份;虽然我也舍不得,但是,不得不说,他死得好,死得相当好。” 孔夏脸色大变,连带着凳子往后退了两步。贝长老,那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他究竟是如何死的? 孔长老却道:“不要管他了,孔夏,来,师父需要你的帮忙,你听到了吗?” 孔夏仍在迷茫的恍惚之中,此时只是机械地问道:“帮什么忙?” 孔长老道:“你的那位好朋友洛名撼,他的剑就很适合;你告诉过我他奇偶日有别,我发现他奇日那把剑,简直就和至臻蛊丹天然相合;他就是我们的不二人选。” 孔夏大骇,“他?!” 恐长老道:“不错,现在有两件事要去做,一件就是,劝他接受我们的建议,成为蛊杀幻境的剑主;另外一件就是,给他种下我专门为他养的至阴寒蛊,让他听命于我蛊族。” 孔夏道:“那那,师父可有去找过他,他答应了吗?” 闻此,恐长老突然身形一肃,道:“我当然已经去找过他,他当然也没有答应。这些门名剑派的子弟,哪里能看得上我们?但是无妨,一旦他被种了蛊,不答应也得答应。” 孔夏又退了两步,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吗?” 孔长老道:“只有你去,才能一举成功;此事一击不中,就再无机会了;不能失手,知道吗?” 他心中已经认定孔夏是一定要答应了,岂料他却突然道:“师父,我不能去,我实在不能去,因为他是,他是我的朋友。” 孔长老怒道:“所以我才让你去和他做朋友啊!” 孔夏道:“你让我去接近他,难道……” “不错!”孔长老粗声打断,道:“夏儿,你可知道我在贝长老那里发现了什么了吗?” 闻此,孔夏脸色大变,立马跪倒在地,磕头道:“师父,徒儿知错了,求求你,绕过她,绕过她!” 孔长老道:“她本是我族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今天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下这血海深仇,但是,夏儿,我不为难你,你也别让我太为难才是啊!” 孔夏颓然坐倒在地,眼中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 第71章 祸起谁犹是非难断(三) 第二日,孔夏一大早便无精打采地向洛名撼的院中走去,正在院门外踟蹰时,木白鹤却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把踹开了院门,大喊道:“名撼快出来,出事啦!” 洛名撼仿佛还刚刚睡醒,一边打哈欠,一边走了出来。木白鹤把一封信拍进他的怀里,道:“你快看!” 洛名撼一脸疑问地把信打开,一页纸上短短两行字,他却脸色大变,道:“这个墨虎!” 孔夏也顾不得此行的目的了,连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木白鹤道:“先走再说。” 原来是墨虎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错,竟然绑架了梁懿,说是要十万白银赎金,否则就要撕票。 孔夏心道:“洛名撼啊洛名撼,你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啊!” 发小木白鹤,经常要他擦屁股,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还对他未婚妻颇为上心;墨虎绑架了他的未婚妻;而他自己呢,要给他种一只控制他心神的蛊虫。 且墨虎此举并非仓促而行,以他那个脑袋,已经算是非常周密了,众人追踪了一整日,这才在一个山旮旯里找到他们。 找到他们时,梁懿倒没有太被刁难,既没有被绑,也没有挨饿,正在吃一只他烤好的山鸡。甚至还给他们展示了一下,道:“里面的肉没有烤熟。” 果然,那山鸡外表金黄,甚至还有些发焦,里面的肉却有些还是红的。 洛名撼便对她说道:“火催得急了,你不要吃了,要吃坏肚子。” 墨虎大呼小叫,把剑向前虚晃了两下,道:“你们,严肃一点!现在是什么时候,不要给我谈烧鸡的事情!钱带来了没有!” 孔夏忍不住捂着嘴巴笑了一声,木白鹤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梁懿一边吃鸡腿,一边斜瞥着他;洛名撼把剑抱在怀中,闲闲地看着他笑。 墨虎又虚张声势了一阵,突然把剑往地上一扔,抱头痛哭起来,道:“你们算是什么狗屁朋友!呜呜呜呜啊啊啊啊” 洛名撼接过梁懿手中的鸡,放到火上重新烤,直到把肉全部烤熟,墨虎这才好一些,向大家抽抽噎噎地说道了起来。 原来墨虎家中做的是押镖的生意,他的父亲最近押的一趟水镖不幸遇到风暴,不仅货物连船一齐,全部沉了海,货船上的人也淹死了十来个,他父亲来信说大概要十万两白银才能勉强应付,他心中一急,才出此下策。 大家听完,均沉默不语。梁懿继续啃她的鸡腿;木、连两人分别找来一块石头坐在火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洛名撼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跑了一天表示很累。 墨虎急道:“你们倒是给我想想办法啊?” 洛名撼道:“你还是自求多福吧,你得罪了最能给你想办法的人了。” 墨虎道:“谁?” 梁懿指着自己,淡定道:“我。” 墨虎立马端正跪在她面前,道:“姑娘在上,请受小人一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请多包涵!” 梁懿点点头,表示让他站起来说话。他连忙站起,点头哈腰要去给她捶背,被洛名撼一个眼刀砍开。嘻嘻笑着在旁边讨好卖乖。 梁懿这才放下鸡,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啊,折腾这一天,我以为怎么了呢,不就十万两白银吗,你姐姐我卖几根钗子不就有了吗?用得着那么着急,显得咱小门小户的。” 墨虎怀疑人生,道:“不是,大钱吗?” 梁懿摇摇头。墨虎又问在场诸位,道:“不是,大事吗?” 三人都点了点头。 他又问了一遍,道:“不是,大事吗?” 洛名撼这才揽着梁懿的肩膀说道:“绝对算是件大事。不过,我老婆是你姐姐,这在咱们家,就不算大事。” 墨虎突然喉咙就哽咽了起来,哦了一声,低下头去拨火。 孔夏眼睛也瞬间湿了,手在袖袋里摸了摸,也低下头来。木白鹤把头往后一仰,干脆躺倒在地上,眼睛望向天空。此时天色已经黑了,月亮躲在云后,星星却多得很,一颗一颗闪着光。 当天夜里,众人留宿山中。第二日天一亮,就快马兼程地赶回了千仞山。 到了山脚下,孔夏道:“我有事要先回蛊族,就不随各位上山了。” 众人虽是十分不舍,却也只个人都有个人要做的事这个道理,说过几句吉祥话,孔夏看着洛名撼道:“洛兄,你,要小心一些。” 洛名撼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行,兄弟,一路顺风!” 孔夏一抱拳,转身离去,两行眼泪不期而至。 因为在外面过了一夜,回到千仞山客馆时,已至次日中午时分,一路上大家都有些提心吊胆,因已是奇日,是洛名撼练阴剑的日子,但是直到到达目的地,他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大家松了口气,也都累了,闲话几句,便各回住处休息了。 直到第二天,木白鹤才知道,那天晚些时候,洛名撼不仅故态复萌,还变本加厉,以积极恶毒挖苦的话语打骂了梁懿一顿,把她直接骂回了洛云城。 而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木白鹤乃嗜酒之人,最能知道醉酒之人的丑态,许多不过就是接着喝醉装疯卖傻。即便有合理的解释,他也绝不相信洛名撼会一夕之间将理智丧失殆尽。而梁懿又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子,不应该受到这样的侮辱和折磨。 所以,没有例外地,这一次,木白鹤再一次怒气腾腾地杀进了洛名撼的住处,意外地发现他正意兴阑珊地喝闷酒。 屋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才有人在此打过一架,他坐在一地的碎盘裂盏只见,低垂着头,眼神里已有几分醉意。 许是因为奇日他已是那个样子,所以偶日里,洛名撼从不饮酒。木白鹤对此非常熟悉,因此火气也更大了,一把抢过他的酒壶,他冷喝道:“现在是偶日,你莫非也要发神经?” 洛名撼望着他,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挣扎着抢过酒壶,又喝了一口,才道:“白鹤,你来了?” “是,我来了,我来看看你能疯到什么程度!” 他踉跄着跌坐回原地,一时没稳当住,头猛地磕到桌角,鲜血顺着脸颊流下,他摸了一手的血,看着怔怔地呆了片刻,好像清醒了一些,却说了一句醉得不清的话:“你喜欢她,对不对?” “你说什么浑话?”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不亚于我。” 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认输,片刻后,木白鹤狠狠淬了一口,道:“是,我喜欢她,喜欢得要命!那又怎么样?” 他笑了,“我能怎么样,”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突然一字一顿道:“你娶她吧,你去让她喜欢你,然后你们成亲……” 还未说完,一拳已经砸在脸上,接着是一顿暴风骤雨的拳打脚踢,木白鹤一边发泄着,一边骂:“你在炫耀什么,你以为我不敢,你是不是认为我做不到?你这个混账东西,你明明知道她喜欢的是你,除了你绝不可能嫁给别人,你还这样对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 洛名撼的武艺远远在木白鹤之上,但是他好像是个呆子,不躲不避也不还手,就这样生生受着,不仅如此,他似乎还觉得挨打是一种享受。木白鹤打得越用力,他笑得越开心,随即也招来更猛烈的踢打——直到最后,他终于晕倒,而他,才如梦初醒,跌坐在他身边,嚎啕大哭起来。 彼时,离当年的会试结束已不剩几天,木白鹤的工作基本完成。经此变故,他实在不想继续待在那里,因此,第二日一早,他草草收拾一下,便打道回府了。 还没走多远,洛名撼却从一棵树上跳下,挡住了他的去路。木白鹤心里讶然不已,这人昨日明明已被自己打得半死不活,一夜功夫竟已恢复如初。此时又变成了阴日里那番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他嘴里嚼着什么,含混不清地说道:“诶,你昨日把我打得那样惨,连句抱歉都没有就想走吗?” “哼。” 岂料他竟不生气,阴笑了一声,扔给木白鹤一个信封,道:“你且记住,若是我想,你禁不住我一个拳头,手下败将!” 木白鹤却无暇理会他的嘲讽,他已经被手里那个红色的信封震得心如刀绞,那个信封的表面,有一个烫金的大字——“喜”。 不久,洛名撼和梁懿便成亲了。婚礼那天,木白鹤没有去参加,因为他已醉倒在自己的酒窖里了。 酒醒之后,他数次想去向她道歉,均提不起勇气;而当他有一日终于鼓起勇气,门人却传话说梁懿有孕不适,不便接见外客。 而后他又去了数次,每次只得到同样的一句话。青梅竹马的朋友,就这样成了外客,这种离愁,需要喝多少酒才能消解? 那一日,木白鹤酒醉醒来,却发现门外弟子们跪了一地,他们告诉他,在自己宿醉期间,洛云正中令夫人曾经派人急请,弟子们叫他不醒,大弟子杨重无法,只能代师前去,至今未归。 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一夜,木白鹤匆匆忙忙去找梁懿,这一次,她接见了他,在一个凉亭里,她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把刚刚摘来的花,和一个干净素雅的瓶。 许久不见,她已经褪尽青涩,变得那般沉静素雅,仿佛任何风浪也不足以激起她心头半点涟漪。 “你问我,还是问你的徒儿?”她剪掉一片叶,将花插进瓶里。 “你也好,重儿也好,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连眼都懒得抬,道:“不是什么好事情,你能避过,是你的福气。” “……梁懿,那日,我……” “过去的事情何必再说?!”她打断他,转而又放柔了声音,“你放心,我不怪你。” “……你为何不怪我?”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劫难,过不过得了各凭自己的本事,哪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你说是不是?” “……” “你走吧,从今以后,我和你再无关联,我也永不会再和你相见。珍重吧。” 木白鹤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的洛府,怎样回的木府,浑浑噩噩之间,他很想再喝几坛酒,却最后忍住。他派出去的人回来告诉她,就在那一夜,梁懿将刚刚生产的孩子交给杨重,交代他带着这个孩子远走天涯,找个隐蔽的所在隐姓埋名地活下去,直到她来找他。 杨重是木白鹤一手带大的孩子,外表憨厚,心细如发,他岂能不知师父对梁懿的感情,当然也知道木白鹤酗酒的原因。木白鹤绝对会为了梁懿肝脑涂地,但洛云木府可以没有一个徒弟,却绝对不能没有师父。 上天让他来做这件事情,岂非是最好的安排? 而千仞山一别,孔夏快马加鞭,一路南下,回到蛊族,把这件事告诉了当时的圣主红叶,知道天下若还有一人能阻止孔长老的疯狂行为,那这个人就只有她。 更何况,孔夏和红叶从小一起长大,心念相通,事实上,自从贝长老死后,他那个见不得光的爱人,一直都是她在照顾。 红叶从小聪明伶俐,博览群书,知多识广。她闻此大惊,告诉他实情。 原来蛊杀之术之所以被禁数百年,实乃因为此术积极凶险。蛊丹入体,人与蛊合一,人即为蛊,蛊即是人,而淬涎之剑,便为蛊剑,也和该蛊人化为一体;如此若不发动攻击或者杀心不大还好,若杀心大起,那人便能被蛊轻易反噬,只知杀戮,无休无止,无法控制。若一般蛊虫结成的蛊丹还好,力量不一定会很大;若是真如孔长老所言,练成了至臻蛊精之丹,便可成就蛊杀幻境,其攻杀之力岂非人类可以抗衡?到时候恐怕难免生灵涂炭,天道民怨了。 蛊族之所以这么多年登不了大雅之堂,岂非正是数百年前积下的孽债未偿清?只是一代又一代,新人换旧人,无论是外界,还是蛊族自己,已经将这笔债慢慢淡忘了罢了。 孔夏这才开始后怕,庆幸自己当时未遵师命,向洛名撼下手,否则就铸成了滔天大错。而红叶却又说:“我父亲回来定然不会饶你,你带着她快逃吧,其他的事情我来应付”——孔长老的脾气孔夏岂能不知,他若不逃,自己即便不死,他的爱人,却很可能在他面前被一刀一刀凌迟处死,迫于无奈,他连夜便带着她逃出了蛊族,找了一个地方隐姓埋名生活起来。 红叶的事情,孔夏是过了很久才知道的。 孔长老回族后,红叶直截了当地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两人大吵了一架。在后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红叶反复游说,孔长老态度有所软化。正当她以为父亲已改变想法时,却发现他不过是缓兵之计,暗地里他早就和洛名撼相互勾结,暗通款曲。 若非正中令主两面三刀,时而欣然同意,时而又断然拒绝,两方早就达成合作,蛊杀之术恐怕早已成形。 但是彼时,即便两方各有顾虑,他们却已是十分亲近,经常借彼此的手,做一些自己不大好出面的事情。例如,那日红叶偶然间听到的,洛名撼想借蛊族的力量,除掉一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 这一次,她和孔长老吵了近乎决裂的一架,吵完之后,她对他终于心灰意冷,知道想改变他几乎不可能。于是决定亲自前去寻找那个孩子,并保证他的安全。 杨重和红叶,他们究竟是如何相遇、相知、相守,已无人知晓。有一点却可以肯定,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过得肯定不轻松。 而且,最后也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一个命陨当场,一个在完成丈夫遗愿后追随而去。 令人想来十分唏嘘。 第72章 祸起谁犹是非难断(四) 当年的纠葛在木白鹤低沉的声音里,展现在大家面前。众人都是百感交集,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欧阳泺极见余景洛脸色更加阴郁,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他看着她,眼神耐人寻味,顿了一下,突然道:“对不起。” “嗯?” “你父母,搞不好就是他害死的……” 欧阳泺就知道他会这样想,道:“那你呢,我呢,我们大家今天为何聚齐在此?余景洛,不要这样想,他是他,你是你。” 他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里涌出,给了自己无限力量和勇气。他望向大家,大家也都微笑着摇头。 木松柏此时却望向欧阳泺,“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喜欢他和你在一起了吧?” 欧阳泺道:“什么?” 木松柏十分严肃道:“你看不出来吗,这个余景洛,他实在是个灾星,谁跟他搅和在一起,谁倒霉。” 欧阳泺笑了,道:“我现在知道了,但是,好像已经……晚了。” 她边说着,边往余景洛身边靠了靠,木松柏连忙插在两人中间,呵斥道:“行了行了,大家都在,干什么呢?” 弄得两个年轻人尴尬不已,长辈们却哈哈大笑起来,原本沉肃的气氛一时冲淡不少。 这时,余景洛躬身道:“所以,当年孔长老确实已经练成蛊精之丹,只是那人没有接受而已?” 木白鹤道:“这个就连孔夏也不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却是无疑的,那就是他们的合作应该是没有成功的,否则,如今洛名撼也不必对蛊族如此穷兵黩武了。” 欧阳泺道:“若是孔夏长老都不知道,那应该是没有炼成的,即便已经炼成,也已经毁去了。” “哦?” “各位想想啊,那丹药可是以十三长老的精血炼就的,若是它还存在,现在的十三长老怎么可能完全感知不到它?若是它还藏在大雁城的某个地方,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们连我都能找到,与他们蛊血相连的丹药,他们怎么可能找不出来?” 木白鹤点头,“此话甚是有理。我一直想着是那人还有几分良知,顾虑江湖安危;却忘了最了解蛊杀术的人,肯定是蛊族的长老。” 木白鹤继续道:“现在不解的是,此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他为何突然在现在发难?” 余景洛道:“我曾经无数次地想,他为何要杀我,曾经以为,是因为我太让他失望,无法完成他的希望,原来并不是。我想在也糊涂了,他……是连我出生都不愿意的。天底下肯定是没有这样的父亲的。”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所以,他突然向蛊族发难,会不会和他要杀我,有同样的原因?” 众人看他,都带了几分同情之色。木白鹤道:“你的死,江湖人尽皆知;虽然说他编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但是漏洞百出,连我这个半退隐江湖的人派人稍作打听,也能将真相知道个八□□九。按理说,你回堡三年,他有的是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杀掉,却闹得这样大动干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杀你,也是出于偶然。你能否和大家说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余景洛仔细想了想,道:“那天,和平常并无特别……” 洛瑾愉在那阴阳阵中走了一遍,感觉郁滞沉闷,很是不快。 近一年来,他反复出现这种感觉;而他跟随多位师父习武多年,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每次询问洛名撼,他皆是耐心推演,帮他寻找缘由;然而,即便他站在旁边看他练剑,仔细观察,也总不明所以。百般无解之下,他最后总是不得不如是说:“不急,这本就是难以掌握的剑法。” 虽是这样说,洛瑾愉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这个家传剑阵,自己习了三年,却如此毫无长进,一方面很觉得对不起父亲的一番栽培信任,另,想着父亲七岁已凭此剑阵在江湖上闯下名号,自己如今这般,不是窝囊无用,又是什么? 他在这洛云堡之中,几乎没有几个朋友;虽说有个弟弟,那人却总是对自己横眉冷对,总是一副瞧不上的模样。 反而是洛名撼,常常对他开导劝解,久而久之,他竟对自己的父亲,生出知己的感觉来了。 所以,此时,他很愿意去和他说道说道。于是,他收剑回鞘,向英武堂走去。 英武堂内空无一人。反正无事,他想着不如在此等待。英武堂后面即是洛名撼的书房,洛瑾愉经常在此地和父亲交谈、下棋,对此地非常熟悉。 他一头钻进那里,拿起案上一把折扇,一边摇着,一边随手翻阅架上书籍。却不料脚底一滑,人便向身后书架倒去,那书架往前一斜,几本书眼看就要掉落,他连忙用手去扑,书是没有掉下来,书架却缓缓向两旁移去。 原来,手忙脚乱之际,他竟无意解开了洛名撼暗室的机关。 哪位有点头脸的名流武士家里没有暗室?所以,当洛瑾愉发现这个暗室时,一点都没有感到奇怪,他只是好奇里面会有些什么东西。 于是,他就沿着一条狭窄的楼梯,走进了那间暗室。 暗室里光线极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燃起掌心火,才看出来,这个暗室的布局,和上面书房几乎一样。只是在那长长的书桌旁边,放着一个高高的木架,架子上,挂着一套白色的劲装。 洛名撼从来是着藏青色褥装,一派庄重威严的样子,很难想象他私下里竟然收藏了这样一套活泼的衣服。洛瑾愉想象着他穿上这身衣服的样子,笑了一下。 他随手翻了几本架上的书籍,也无甚特别。正当他找出一本书,再要来翻看一番时,背后传来洛名撼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洛瑾愉把书放了回去,道:“您回来啦?” 洛名撼站在高高的楼梯上,背着光,看不清楚五官神情,他道:“上来喝杯茶吧。” 洛瑾愉应了一声,跟着他走进书房。二人在榻上坐了,洛名撼斟上两杯茶,把其中一杯递给洛瑾愉,道:“你找我何事?” 洛瑾愉道:“今日练剑,愈发郁滞了,父亲,那剑阵,着实这般难练吗?” 洛名撼看了眼他,不说话,慢条斯理喝下手中的茶。道:“很是难练。” “真的再没有什么诀窍了吗?” 人在无可奈何之际,总想走捷径。 “诀窍么?”洛名撼道:“是有的。” 他以前也问过这类的问题,洛名撼总是会说一些诸如“天下大道,维勤不至”之类的大道理;不料这次他竟会如是说。洛瑾愉很是意外,道:“真的有吗?” “真的有。”他肯定地回答,然后----- 一把剑已经插入洛瑾愉腹中,他看着一脸惊愕看着自己的洛瑾愉,缓缓抽剑,道:“但是,你学不来。” 剑一抽出,鲜血四溅,洛瑾愉本能躲闪,口里大呼:“父亲!” 洛名撼却不再答话,只疯狂拿剑来砍,须臾间,洛瑾愉已经连中四五剑,顿时眼花缭乱,虚汗淋漓,嘴里仍在喊:“父亲!快住手!你怎么啦?” 却没有人回答。突然间,头顶一道剑芒,那剑眼看就要兜头袭来,把他的头像西瓜一样切成两半,他甚至已经感觉到那冰冷的剑气——突然,只觉脚底一软,身体一矮,自己已经被人拖住后腿,向后滑去,那剑堪堪砍在地上,一把发丝被剑砍断,随剑气飞舞,四散在空中。 他眼前一黑,终于昏倒过去。 醒来时,便已经身处梁懿的卧室。 余景洛说完,道:“前辈看出什么来了?” “他杀你,肯定是因为他以为,你在暗室里发现了什么秘密。” 墨虎道:“你没有隐瞒什么吧,你到底在暗室里看到了什么?” 余景洛抱拳道:“千真万确,没有!我才刚走进去,他便来了,前后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木白鹤道:“我相信你。有秘密的人,没有不疑神疑鬼的。他断定你看到了那个秘密,这才要杀你灭口。” “那,我出生的时候呢?”余景洛惨然一笑,“他不需要断定。他本来就要杀我,那天不过是有了理由。” 众人都不说话了,因为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是为什么呢?虎毒不食子,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一个人要对自己的儿子赶尽杀绝? 墨虎道:“他本来就很怪,不是吗?” 木白鹤道:“不错。这么多年,我翻遍古籍,想找找看,古往今来,还有没有别人像他那样,在不同的日子里,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 “有吗” “有的。” “有?” “不错,有。但是,有虽有,那些人变换性格,可完全不像他这般,有明确的规律和日期。所以,我推测——” 不待他说完,墨虎便道:“我曾经也专门问过一个游历江湖的百事通,他告诉我,天下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人。若是有,原因只有一个——那是两个人,扮成的一个人。” “什么!?”木松柏下巴都惊掉了。 木白鹤却道:“是不是不可思议?两个人,扮成了一个人,若想不被怀疑,其中一个人就得在另一人活动的时间里,完全当个影子。这件事情很疯狂,很难做到,因此大家也很难相信,有人会这样做。 而正是因为大家不相信,因此,他们才能成功。” 墨虎道:“乾坤阴阳剑阵,原本就至阴至阳,剑走两端,练习该剑阵的人,若非聪颖异常,通阴阳互变互根互用的诡谲变化,即便如何刻苦,该剑阵都无任何威力可言。景洛练习过,应该知道这一点。 因此,以往都是双人练剑,一人练阴剑,一人练阳剑,阴阳相合,以达妙境。然而这两人必须同心同德,同声共气,也绝不能分离,若其中一人有恙,另一人想独挑大梁,也是痴人说梦。 因此,该剑阵虽然厉害,想要修习的人并不多。洛云堡的历代祖先无有大成的,也是因为这些原因。 后来洛名撼在千仞山凭此剑阵一战成名,众目睽睽之下,并无丝毫破绽,大家以为天纵奇才,自然不做他想。只是,大家忘了,相貌原本就是可以一模一样的。 洛能藏大概是生了一对双胞胎,让其中一人练习阴剑,一人练习阳剑,为了让阴阳剑不被人挑拨,他隐瞒了所有相关的讯息,让天下人都相信他只有一个儿子。这便是所有事情的开始。” 木白鹤补充道:“一个谎撒了二十几年,就慢慢变成了真实;即便后来有人发现这两兄弟性格迥异,也只会以为,这是练习剑阵的结果。毕竟,人竟皆知,一个人的气质、性格、样貌确实会和他练习的术法息息相关。 若非后来发生的事情太过有违人伦,连我们这些他身边最亲近的朋友,恐怕也不会怀疑他们的。” 余景洛道:“所以,我或许,真的不是他的儿子?” 木白鹤道:“若我们的推测是真,你肯定就不是。而你的母亲,大概也是因为发现了这个事情,这才在你刚一出生,便将你送走了。” 余景洛踉跄了一下,扶着椅子,才勉强站稳,声音变得哽咽:“原来,我不是……” 木白鹤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已。真相如何,还得亲自问问他才知道。” “他?” “不错,阳剑洛名撼,也就是我们大家认识的那个朋友,大概已经死了。” “死了!?” 木白鹤直视着余景洛,道:“你在暗室里看到的那身衣服,有没有什么特点?” “我当时觉得奇怪,还自己翻了翻,除了袖口上绣着一朵牡丹,没有别的了。” “那是你母亲绣的。那时候,你父亲的所有衣服上,都绣着这样一朵牡丹,我是指,白色的衣服——你父亲,只穿白色的衣服。” ——这,是不是给他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父亲生前穿过的衣服,而多疑的他,以为他是受梁懿指使,来找寻这些秘密? 藏着秘密的人,暴露自己的,岂非都是他自己? 他杀了洛瑾愉,而梁懿一直以来的表现让他没有理由怀疑,她已经知道了所有秘密,因此也不得不将她杀了。洛云堡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更何况梁懿背后的势力也不小,他不能不早作提防,这才又想起孔长老曾经跟他提过的蛊杀之术。 墨虎道:“如此,他是势在必得了。可是现在,我们连他的人都找不到,该如何阻止他?” 木白鹤沉吟片刻,道:“他聚齐了十二长老的精血,又将红铃带到了大雁城,你猜猜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好几人异口同声道:“孔夏长老?” 木白鹤道:“不错,他一定会去找孔夏长老,让他替自己结蛊精之丹,然后将红铃扶持成伪圣主,操控了整个蛊族,又掌握了蛊杀之术,到时候,他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第73章 郎迦之巅蛊杀化境(一) 正说着,窗户突然破裂,仿佛被人从外面全力踢来一脚,木屑飞进屋内,狼藉一地,一张碎纸随风送到小凌面前,被她一把抓住。众人皆望向窗外,阵阵灌入的寒风中,夜显得格外的黑暗,格外地森冷。 窗户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破裂,屋内高手不少,却无一人感知到那人的到来,当下武林中,能做到这个的,有几个?他既然选择用这种方式公然挑衅,为何又藏手藏脚地不出来? 众人脸色变得沉肃,脊背都已挺直。余景洛刚要去查探,却见小凌已经先到了窗边,将头探出了屋外——众人正静静等待,却见她突然轻呼一声,原本留在屋内的半个身体极速向外而去,众人还以为她发现了什么,纷纷相问,只有木松柏发现情况不对劲,急忙奔上前去抢,抱住她一只脚,顿时感觉到一股大得惊人的力量正将小凌往前拉,他拼尽全力,又借着墙壁的阻挡,也徒劳无功,只抓住一只滑落的鞋子。 他扑到破窗口,大声呼喊小凌,却见她被裹挟在一团似鬼魅般的黑暗中,迅速向前移动。屋内两人来不及走门,把他往旁一拽,跃出窗外,紧跟那团黑影去了。他踉跄着站起来,打开门,望向众人消失的方向,哪里还有半个影子? 木白鹤看着自己心急如焚的徒弟,想安慰几句,最终还是闭嘴,和欧阳泺一起,静静地站在他身后,陪着一起等待。 倒是木松柏先开了口,“若非有她在,我已不知死了多少遍了;她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是个又胆小又善良的小姑娘。” 欧阳泺岂能不知,道:“他们还未回来,你先别担心。” “但是我一次都救不了她,”他挥动着手中的鞋子,声音已经变得哽咽,“我明明已经抱住了她的腿,却仍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夺走,你懂这种感觉吗?” “我懂。木木,你先冷静。” “我冷静不了。她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他的话还未说完,两个人影叶子一般落到众人面前,周身散发着冷冷寒意,脸色十分难看。木松柏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急问道:“她呢?” 余景洛摇摇头,拨开他的手,走到欧阳泺旁边。墨虎道:“那人简直比鬼还要快,我们两人联手追了一路,连他一片衣袂也未看到。” 木松柏颓然蹲到地上,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已经感觉到,那人肯定是不正常的。” “那人究竟为何而来?” “为了——小凌?” “这可说不定,他突然踢破窗户,屋内自然有人会前去查看,但是却并非一定就是小凌。” “不错。若非小凌动作快些,屋内其他人也已有所动作了。” “是不是为了小凌暂且不论,那人今夜所为,是为了抓一个人,却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他之所以抓这个人,好像也并非为了咱们几个。” “何以见得?” “若是为了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他至少会留下一些讯息或者痕迹,以便交涉;但是那人抓了人后消失得干干净净,似乎并不愿和我们多做牵扯。” “如此,这个人,他就不可能是随便选的。他要抓的,一定就是小凌。” “若是别人去查探,他大概会想别的法子抓人,恰好是小凌前去,他也就不必多费周折了。”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抓她?” “换句话说,”木白鹤扫了一眼屋内众人,道:“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是那人所需要的?” 他看向木松柏,后者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又转向余景洛,道:“听说,她原本是你的随从,按理说,她有何特别之处你应该比较清楚。” 余景洛沉思良久,道:“没有。” “没有?哼,”木松柏突然冷笑,道:“怎么会没有?” 余景洛不解地望向他,老实道:“真的没有。” 木松柏道:“我知道一点,就是无论你身在何处,她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你,是也不是?” 余景洛想了一想,道:“不错。” “那是因为什么?”木松柏有些咄咄逼人。 “你在怀疑什么?你以为,那人之所以抓她,是因为我的关系?” “难道不是?”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是,那位‘少主’曾经跟我说过,在那人心里,我其实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将精神放在我身上;其次,若来人真是他,他要杀我,又何必费这些多余的手段。” 墨虎也在一旁点头,“若是来人是他,至少这腾挪之术,已经天下无敌,他若想杀我们这屋里的任何人,都已绰绰有余。” 但是木松柏却急道,“即便不是因为你,你也能找到她,对不对?她能轻而易举找到你,你难道就不能找到她吗?” 欧阳泺见他已经有些丧失理智,劝道:“木木,我们都想找到小凌,也都会去找,你能不能冷静一些再说。” 岂料,余景洛却突然道:“不错,我也可以。” 他见众人都望向自己,解释道:“长久以来,我和小凌都已主仆相称,其实,我们却并非真正的主仆。” 他顿住片刻,正当众人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的身世之谜来,他却说了更令人吃惊的秘密,“她是我小时候捡的一个弃婴。” 图灵湖畔,无依无靠的少年,每天除了练功,就是在宽阔的田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有一天,他正躺在一个草垛旁晒太阳,突然听到一阵孩童的啼哭,很快,他便在草垛的另一边发现了这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女孩,她看到他,竟然不哭了,滚着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珠,好奇地看着他。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哪户人家走失的孩子,她的父母肯定正焦急地找来。于是,他重新躺回到草垛里,太阳大了,他抬起一只胳膊挡住了眼睛。 那女孩竟然不哭不闹,在他身边玩起了泥巴。 然而,直到太阳下山,天色渐渐暗了,也没有半个人找来。他必须得回去了。走了两步,那孩子蹲在地上,眼巴巴委委屈屈地看着自己;又走了两步,那孩子站了起来,手上脸上全是泥巴;又走出几步,背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一回头,原本就烦恼不少的少年人只觉得头皮发疼,只见眼泪在女孩原本脏污的脸上冲出了一条沟,大概是有些痒,两手不时在脸上抓一把,更抓得那张花脸既滑稽,又可怜。 “先带回去吧,也许她的父母找错了方向。”他这样想着,把小姑娘带回了自己那间小屋。 图灵湖畔的人不会轻易过问别人的生活,即便是个八九岁的少年,他们也会被当做独立的个体。少年每天带着那个小姑娘回到那片田野,等了一个多月,也无人来领,心里已经有数,便不再去了,像养一只流浪猫一样,将她养了起来。 而那姑娘也如流浪猫一样,不仅好养,也极其灵动聪敏,从此就跟在了他的身边。即便后来他屡次变故,她也总能如灵猫一样,找到自己。 余景洛道:“所以,我们并非主仆,而是兄妹。她能找到我,我自然也能找到她,这大概是这么多年来来,我们之间养成的一种默契吧。” “不是默契,”木松柏却突然道,“我其实已经注意你们很久了,没有一种默契会有千里寻人的本事。而且,你们两个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你们身上的伤口总是特别容易愈合。” “你知道原因?” “我也是猜的,如今对自己的猜测,却更加有信心了,”木松柏道:“天底下没有一种偶然不是必然,你如果相信这一点,就应该明白,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捡到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孩,能平安地将她养大而且,养得这样好,并非那么容易便可以办到。” “当然,我身边的人也帮了不少忙。”余景洛扫了一眼墨虎。 “这当然也不是偶然。”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凌的青竹剑,是谁给她的?” “那是她自己在外面捡到的……”他当然也已意识到,自己说的有多荒谬,因为那并不是一把随随便便就能捡得到的剑。 木松柏果然也笑了,道:“我后来查了一下书,知道有一种蛊,叫做青竹蛊,取的是青竹连茎的意思。 被种下这种蛊的两个人,他们表面上像两根竹子,看不出有什么联系,内地里却能从彼此那里获取力量,一人受伤,另一人元气也将受损,当然,反过来受伤之人就能因为从另一人那里获取了生气,能迅速得到恢复。 他们当然能轻易感知到对方的气息,无论相隔多远,都能轻易找到对方。 能被种下这种蛊,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幸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与自己同声共气的人,彼此扶持,彼此温暖,彼此成全,并非一件易事。 若说它也有缺点,那就是,若其中一人离世,另一人也活不了太长,就像一根竹子的根系若是腐坏,它必活不了多久,是一个道理。” 欧阳泺恍然大悟,望向余景洛道:“难怪我总觉得小凌和你,有些相像。” 余景洛却想到了别的,低声道:“这丫头,她竟什么也没有和我说……” 木松柏道:“什么?” 余景洛道:“曾经有一次,我受了重伤,差点就死了;后来,我问她那段时间去了哪里,她怎么也不肯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真不知道那段时间,她是怎么过来的。” 欧阳泺当然知道是哪一次,她握住了他的手。而木松柏心里却滚上热流,道:“她就是这样,明明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活得就像是个□□十岁的老太婆,懂那么多事,那么能吃苦……” “行了,”墨虎打断他们,道:“年轻人吃些苦头,是好的,不必如此感怀。如果贤侄说的是真的,这位小凌姑娘,很大可能性就是有人故意送到你身边来的。” 木白鹤接着说道:“而且,她八成就是一位蛊族姑娘。她身上的蛊,六成就是他父母种下的,目的就是借助景洛的力量保护她。” “他们为何那么看好这小子?” “这大概是因为,他们知道这小子身世不同寻常,相信他即便命途多舛,总也能活得下去。” “图灵湖有这样的人存在?” “这个问题原本必须有一个人来回答,现在却不必了。” “谁?” “孔夏长老那位神秘的爱人,当初孔长老欲除之而后快的那个女孩。” “蛊族和图灵族都以幻境闻名江湖,两边自然矛盾不断。所以,你觉得孔长老之所以要杀那位女孩,是因为她是图灵族的女儿?” 木白鹤道:“只是猜测。如果小凌是孔夏长老的女儿,过去发生的一切和现在正发生的一切都能得到完美的解释。” 图灵族与蛊族有世仇,红叶却偏偏将余景洛送到了图灵,难道不是因为知道那里有一个值得托付的人?那个人是不是随着妻子逃亡的孔夏? 那女孩不能见容于蛊族,那孔夏自然也无法见容于图灵族,那么他们生下的孩子若想毫发无损的活下去,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养在别人身边,尤其是养在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身边——毕竟,以图灵族一贯高傲的作风,怎么可能将一个孩子放在眼里? 而孔夏从红叶那里知道了余景洛的身世,他相信梁懿的实力,因此决定将自己的女儿的性命和余景洛绑缚在一起。 而现在,那人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小凌的身世,能让孔夏长老为了她从郎迦寨地窖里出来,又能逼迫他乖乖就范的,除了他的女儿,还能有谁呢? 第74章 郎迦之巅蛊杀化境(二) 月亮宫高大的石柱矗立在黑暗中,石柱上的异性文字在暗夜中看不清楚,却透散着一股庄严与神秘。柱旁一左一右立着两名蛊卫,他们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似乎也成了雕刻在石柱上的一笔符号。 一个女孩被反剪着双手捆着,堵了嘴,被推搡着走了过来,不时停下,愤怒地看一眼身后——一个男人戴着宽大的斗笠,抱着一把剑,冷得像冬天里的风。人们虽然能感知到风,却既看不见它,也无法预料到它的变化,这个奇怪的人也一样,即便是像小凌这样武艺不弱的女子,也猜不出他手里那把剑,因此,虽然不愿意,也只能沦为他的阶下囚。 他路过那两名蛊卫的身边,脚步稍微顿了片刻,便向前去了,没走两步,斗笠下原本阴惨的脸孔便泛上一丝嘲弄的笑。那笑声还未消失,手中的剑已然横出,剑鞘都未拔出,后面袭来的一阵风便倏地止了,就像汹涌而来的洪流遇到堤坝那般。 俄顷,风又再起,两剑相击,“铿”地一声,一点火花片刻点亮黑暗,两道剑风瞬间你来我往。小凌也忘了挣扎,睁圆了眼睛,还未看清两人剑式的变幻,只听阵中一声闷哼,一人迅速退出数丈,远远稳住身形,竟没有逃跑的打算。 戴着斗笠的老人冷笑一声,这才慢慢拔出剑来,周围无星无月,那剑却似乎隐隐发散着冷冷蓝光,像被附着了屡屡阴魂,越是黑夜,越是叫嚣。 挥剑的手抬起,那剑龙头一样上抬,瞬间有了生命,自带了张牙舞爪的气势,跃跃欲试,即刻便要将前方的敌人撕碎成片。 又是一声冷哼,仿佛是号令恶犬的命令,那剑立即撕裂黑夜,疾风一样向前掠去——原本傲立的剑客似乎被施了定身咒,竟完全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诡异的剑尖朝自己眉心刺来,脸上终于露出了间杂着绝望与不可思议的痛苦表情。 “住手!” 一声娇喝划破长夜。 那剑发出一声不甘的嗡鸣,瞬间敛了光彩,重新归入剑鞘。斗笠剑客仍然像之前那般抱剑入怀,向来人稍稍欠了一下身子,算是打了招呼。 红铃回了一礼,道:“令主,他是我的亲随,请令主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不死。” 令主点点头,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伸出手,又来推小凌,还未挨近,她便自己向前走起来。 “令主能否告知红铃,您抓的这个丫头,是什么人?”红铃在背后问道。 令主停下脚步,道:“圣主,我们是否已经说好,您只需当好蛊族的圣主,其余事情一概勿需操心?” “但是……” “您若是正务之余尚有罅隙,不如好好管管自己的随从,免得他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红铃目送他远去了,才走到欧阳宁的身边,道:“你在干什么,若非我来了,今夜你……” 沧澜寨一别,红铃本以为两人自此便分离了,岂知她被带到大雁城后不久,这个傻瓜就再次找了来。 虽然找了来,他却再也不是之前那般听话,好像一夕之间有了决断,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好几次都差点送命。 此时,欧阳宁道:“我只是想看懂他那把剑。” “你看了这么久,看懂了吗?” 他神色稍变,有些孩子般的丧气,老实道:“没有。” “以后不许胡闹,好好在我身边待着,知道了?” “嗯。” 两人不再言语,并肩向前走着。这鬼气森森的古老堡垒静谧得呼吸相闻,大手悄悄伸了过来,包裹住冰冷的小手,点燃了两颗年轻的心脏,他们脚下原本一片黑暗的道路,瞬间便光亮了许多。 “趁他还未把你放在眼里,你明天出去一趟吧。” “好。” 简陋的房屋里,桌上一壶热茶,一只茶杯,一个人坐在桌旁,正用这唯一的茶杯喝茶,香味不甚醇厚,显然不是什么上乘货色。 他一向不甚讲究,不讲究的人,是不是都像他这般,对生活没有太多期待。既然如此,他们都是依靠什么而活,而努力? 他的努力肯定不比任何人更少,因为即便余景洛脚步已经放得极轻,他的人刚刚到达简陋的院门外,他饮茶的唇角已经流露出几分笑意。 他在等待。 幸好他也不打算再犹豫,一把推开了院门,洋洋洒洒步入院内,登上台阶,步入屋内,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他饮茶的那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饮尽。 ——曾经也有那么三年,他们如这般亲密无间。 他哑然失笑,“你小子竟然过得不奈!” 他也笑了,“托您的福。” “你在怪我?” “我不该?” “你该,当然该。” 他却只是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是一口饮尽,看来,他真是渴极了。 “你很渴?” “还好。” “可你连续灌了两杯了。” “有一杯,是灌给四年前的。那天我才算是渴极了,原本想去你那里饮几杯茶,却饮了别的。” 他竟不觉得尴尬,只笑了笑,“你今天来,除了要几杯茶,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的?” “当然。若是我要,你会不会给?” “你要什么?” “一个原因,一个人。” “我为什么要杀你?我那天晚上带回来的那个小丫头?” “不错。” 他又笑了。 余景洛也跟着笑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倒有些好奇了,“你看上去,已经完全不浮躁了。” “你看上去却还是老样子,父亲。” 他皱了皱眉,道:“你竟还愿意叫我一声父亲?” “当然,无论如何,我身体里面,流的可是你的血。不是吗?” 他又皱了皱眉,道:“你只有一个父亲,我却有两个儿子,如果我想,还可以有更多。” 余景洛嗤笑一声,摇摇头,道:“可是眼下,你却也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而已了,不是吗?” 他站起来,继续道:“我听说,天底下任何一个人,即便夺取了天大的力量,没有人来承继,等他死了,也便什么都没有了。他住的房屋会被拆除,他用过的东西,会被焚毁,连他的尸骨,搞不好也会被人从坟墓里掘出来,挂在墙头用鞭子抽打呢。” 他没有回头,阳光将他的身体拉出一个颀长的影,覆盖在洛名撼的脸上,虽然还有一丝残存的笑意,却隐隐有些挂不住了。 余景洛回过头来,炯炯地盯着他,道:“我听说,你的剑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变化,是真的吗?” 洛名撼闻之,脸上立即浮现出一些得意,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什么变化?” “它饮了七个人的血,那些血好像很有些灵性,这把阴阳剑,现在已不是一把简单的剑了。” “如何不简单?” “平常的剑总要在人的手里才能变成凶器,而这把剑,已经不需要人的掌控了。” “你是说,它已经不受你控制了?” “不。它当然还是听从我的调令的,”见他越听越糊涂,他举例道,“比如一条恶犬,它虽然听从主人的号令,但是怎么出招,何时出招,却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他面色微变,“恶犬?” 洛名撼竖起手中的剑,满意地点头,“不错。仅仅只是饮了些许血,它便有了此等不凡的改变;若是再饮下那另外八份至臻蛊之血,它该如何威力无穷?” “到时候,它就不是恶犬了,你肯定控制不住它的!” “我当然知道。所以,孔夏才必须回来,替我练就蛊精之丹,我服下蛊精之丹,这把剑,自然只能听我号令。” “可万一,万一你死了呢?” 洛名撼立刻道:“我为何会死?届时,连你们都不敢轻易动我,因为我死之前,一定会放了这把剑,届时,它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你们敢想吗?” 他的脸上类似于疯狂的颜色让余景洛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良久,他才无奈道:“父亲,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不要了。” 洛名撼闻之凑到他面前,紧盯住他躲闪的眼神,“你为何不要了?” “……只要你放了小凌,我便原谅过去所有。她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不能看着她出事。” 他哑然失笑,道:“怎么,你怕了?” 余景洛不答。他抚掌大笑,道:“孔长老说得果然没错,果然没错!” “孔长老,已经故去的那位孔长老?他说什么了?” “他说,只要拥有绝对的力量,便什么都不必害怕了。” 余景洛迟疑,“害怕?你是说你自己?” “当然,”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当然是我自己。当然……” 害怕。 天底下有没有完全不害怕的人类?应该是没有的吧。人原本都好好地躲在一个城堡里,有一根专门的脐带给他输送自己所需要的所有东西。 然而有一天,他却被迫从这个美好的家园里被驱逐出来,脐带也断了,什么都没有了,独自面对一个偌大而纷争的世界——即便周围充满了其他人,他们也都是曾经是如自己一样一无所有的弃儿,即便给予温情,却也提防他来攻略——他怎么可能不害怕? 而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害怕的呢? 别人他不知道,而他自己,似乎是与生俱来,甚至更早,早到生之前。他还在母亲的肚子里,那根脐带,就不完全属于他一个人。有另外一个更强势的生命和他争夺着一切。 所以,从他成为生命体的那一刻开始,害怕与争夺,便成为了本能,也成为他活下去的必要能力。 后来,他们被安排在同一个名字下面,作为同一个人而存在。就像万物都有两面,有光明必有黑暗,有好必有坏,有阳必有阴,他们两人就是“洛名撼”的两面。 他是黑暗,坏,和阴。人们说“必有”,却也说必然,“光明必然战胜黑暗”,“正义必然战胜邪恶”——总之,阳必然要吞噬阴。 而他,必然会害怕。 为了预防事情败露,他们被安排一个出现在“偶日”,一个出现在“奇日”。他是“奇日”洛名撼,他也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天。在这一天里,原则上他可以获得完全的自由。 但是,这却更使他害怕。因为在偶日里他不能暴露,没有丝毫自由,没有自由的时候,他还能渴望着自由,并化之为动力,拼命练剑;而当自由落到自己手中,他便像是个怀揣着金子的小孩,除了担心别人来抢,或者不慎丢失,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能为力又胆战心惊的感觉真是糟透了,以至于后来,他反而害怕奇日的到来,到了自己的日子,不喝点酒,他简直过不完完整的一天。 有一天有人告诉他,这都是因为害怕;而克服害怕的唯一途径,就是握有绝对的力量,天底下所有人都无法动摇的力量自然能给人带来信心和勇气。 而那人还说,他有办法让他得到这个力量。 他自然欣喜若狂,但是“洛名撼”并非只有他自己,另一个他若是不同意,他便什么也做不了。 他果然毫不犹豫拒绝了,在一个午后,那天,他占据了自己半天的时间,刚道完歉,便毫不留情掐灭了他的希望。 他说:“这件事情,我已经拒绝了,以后也休要再提。那种术法具有毁天灭地的破坏性,是江湖十大禁术之一,我们不能去做江湖罪人。” ——原来他早已知道此事,在没有征求我的意见的前提下,“已经”拒绝了! ——天下无法动摇的能力,自然具有毁天灭地的能力;我不拿它去毁天灭地,怎么可能成为江湖罪人?他是阳,是被人期待,亲朋好友环绕,爱人在怀的阳,他活得有滋有味,自然不需要额外的能力加持,而我不一样,我什么都没有,我必须拥有这个能力。 他若是也曾为我想过,就该知道这一点;而他既然不能懂,我又何必那么在乎他? 但是,我不在乎他,不代表他不能阻碍我。 外人都不知原委,都把我们俩当做同一个人。在这件事上,我们的意见截然相反,在那人看来,这种两面三刀的态度实在不值得信任,所以慢慢地,也开始犹豫起来。 结局可想而知,我把此事当成自己唯一的出路,那人越犹豫,我越着急,就和他吵得越厉害,终于在某一次争斗中,失手将他杀了…… 杀了他是件很大的事情。 阴阳剑阵已经在洛家传了好几代,一直不堪大用,直到父亲想出了将两人合二为一的主意,洛云派才在江湖中崭露头脚,赢得威名。若是事情败露,颜面扫地不说,家族恐怕都将难保。 我害怕自己成为家族罪人。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殚精竭虑,同时扮演了两个人,以防他人看出破绽。 当然,我也不能让任何属于他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所以,我原本计划杀掉他的孩子。但是他似乎早有打算,竟然交代他的妻子在孩子出生之后就送到外面去养,美其名曰多些历练,其实我怎能不懂,他肯定也开始害怕了,害怕阴的反噬。 余景洛听他说到此处,脑袋已经因为扑面而来的讯息有些发懵,喃喃道:“所以,你其实并不是我的父亲。” “我当然不是,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伤父弑母的孽子出来?” “这明明都是你的诡计……” “是啊,是我的诡计,”他大笑道,“但是,那又如何,我很快便要成功了。事实上,即便还没有蛊精之丹,我也已经成功了,天底下已经找不出第二把剑,比我手中这把阴阳剑更迅猛的了。就当是我的诡计,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你果然是个又阴狠,又毒辣,又肮脏的怪物!” “是,我就是这样的怪物,可你们还不是得乖乖听我的话……” 正说着,一名蛊卫慌慌张张闯了进来,急道:“令主,不好了,那位姑娘不见了——” 他骤然变冷,眼神刀子一般剜一下余景洛,冷哼一声,带着那名蛊卫急匆匆去了。 余景洛却颓然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喃喃道:“母亲,原来一直,是我错怪你了……” 第75章 郎迦之巅蛊杀化境(三) 地牢洞开,激烈打斗的痕迹随处可见,蛊卫打扮的兵士横七竖八地倒在各个角落,不必看也知道监牢中人肯定已不知去向。 洛名撼怒哼一声,掉头便去。果然那小畜生不能留,即便到了现在,自己还是难免受到他的影响,中了这兔崽子拙劣的调虎离山之计。但是又如何呢,那些人如此大费周章,大概以为他没了那小丫头,便也无计可施。真是天真至极! 夜色已深,正是好眠的时候,箫声却不知时节地突然响起,他脚步稍顿,撇头望向声音来处,怒气更甚——那个劳什子的圣主,看来又在悲春赏秋了。 “令主留步。” 转身走了两步,背后传来如此一句,声音慵懒,一派漫不经心的高贵。 他停步回头。远远地,红铃伴着两盏挑灯,一步步踩着箫声的音符,莲步轻移向前,夜风轻送,暗香四溢,好一副仕女夜游图! 等了很久,她总算走到跟前,一身红衣更显得肤白如雪,眉眼含笑,熠熠生辉,道:“令主步履匆匆,赶着去哪里呢?” 他冷道:“夜已经很深了,你竟还未入眠?” 笑意顿收,脸上浮上几许哀怨,她叹了口气:“本已睡了,想着前尘今夕,越想越伤心,闷了,出来透口气。” 为何总有人明明轻而易举地获得一切,却一边享乐着,一边无病呻吟? 他沉默不语,脸色却渐渐黑了。红铃好像看不见这些,又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时候,大家都敬我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自由自在,快活随意……” “早些睡吧。”他掉头要走。 “令主,你难道不想陪我喝杯浇愁的酒吗?”红铃急道,泫然欲泣。 他怒而回头,一把捏住她的脖颈,低吼道:“你对现在的生活很不满意?” 红铃顿时觉得呼吸困难,很艰难地说道:“臣服酝酿着阴谋,平静掩藏着暗潮汹涌,友好的嘴脸遮盖着倾覆的祸心,这就是现在的生活,我们该满意吗?” 怨妇般的哀愁突然转为深入骨髓的痛楚,夹杂这凄厉的箫声,突然电一般直窜他的内心,在心肝处剜了一下,他的手瞬时弹开,震荡起来,愣怔了一下,才发觉那是阴阳剑叫嚣的动静。 他警觉道:“你是谁?!” 红铃抬头冷笑,不再看他,转过身去,向来去走去,看起来仍是之前那般慢慢悠悠,瞬间却已步出好远。 “妖妇,别想逃!” 阴阳剑出鞘,鬼魅般循她而去,蓦地插入她的后背,她竟烟雾一般散了,一阵欢快的笑声烟花一般绽开,中心处箫声陡然拔高,又转为悠扬。 他伸出手,召回了剑,静待一切回归平静,道:“孔夏长老,是你回来了么?” 回答他的,是洞箫愈加悲凉的调子。 “你们既然已经逃出来了,就该远远地消失才对,竟然自寻死路,真是——好极了。” 他讥笑一声,眉目一凝,低头看向手中的剑,那剑突然精光一闪,剑身渐渐模糊起来,看上去不像是玄铁铸就,而是七八缕孤魂扭结而成,每一缕,都带着强烈的阴冷与愤怒,跃跃欲试。 他冷道:“去吧,去找他。” 阴阳剑一声低哮,如电般脱手而出,游蛇一样向前飞去,他冷笑一声,迅速腾挪身体,追随而去。箫声顿急,音符似乎被暗夜的寂冷凝结成器,如雨般迎着宝剑而来,未近剑身,却又如雨一般,化为一缕缕细雾。 “铿!” 一人如大鹏展翅,不知从何处飞出,两剑在空中一击,火花一闪,那鬼魅般的阴阳剑周身魅影蓦地一暗,剑身迅速下沉,洛名撼一惊,飞身接住,还未看清,来人竟又全速击来,完全不顾招式,也未留余地,乱挥乱舞,看上去像是个撒气的孩子胡乱撒泼,却是杀气腾腾。 此时箫声却渐渐慢了,像是温柔的母亲哼唱的摇篮曲,催得人昏昏欲睡,附在阴阳剑上的至臻蛊神,似乎也受到了催眠,渐渐地安静下来。 洛名撼只看了一眼,便将剑举起。他看上去比刚才平静了不少。 他和天下所有的成名剑客一样,对自己的剑术充满了信心。若一人数十年如一日地苦心钻研过一件事情,他就能懂得这种信心;就像他必也能知道,这种信心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摇的,即便他遇到的对手有多厉害,即便他明显地了解到自己技不如人。 他会钦佩,真诚地钦佩,却绝不会害怕。害怕岂非皆因没有信心? 而眼前的敌人,还远没有到这个程度。他的剑已刺出,刺向对方的空门——来人空门太多,他挑了其中最不知命的一处,所以,他只是闷哼一声,剑“哐当”落地,人沉沉坠落在地,却还不足以致命。 “你自己算算,这是你第几次失手,嗯?”洛名撼语气里隐隐有些恨铁不成钢。 欧阳宁挣扎着站起来,冷冷与他对视。 “我若是你,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只会更加勤奋练习剑艺,而不是如此三番五次前来找死。你明明知道,自己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 “我要救她。”欧阳宁道。 “她?红铃吗?她不是好好的,需要你救?” “她需要。” “……好吧,就当她需要,可是你能做什么呢,除了找死?” “还有。” “还有什么?” “你不懂。” “你不懂。”多么熟悉的三个字。 那个女人曾经用各种语气说过这三个字,嘲弄的,伤心的,无奈的,高兴的,消沉的…… 他提高了音量,道:“我不懂什么?你们那些小情小调,有那么难懂吗?” 欧阳宁道:“我能让她不害怕。” “哈——”他嘲笑道:“傻小子,你以为你是谁呢?我告诉你吧,一个人只有靠自己变得强大,才能不害怕。” 欧阳宁哂笑。 “你笑什么?” “你不懂。” 如此技不如人的傻瓜,也敢来嘲笑他?他冷笑一声,剑已向前狠狠刺出,这次,不再留有任何余地,然而—— 就当剑尖快要接近他的身体时,他突然脸色大变,生生刹住剑式,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站在黑暗中的,依然只是那个寒酸的楞头小子。 箫声又渐悲凉,这悲凉突然让他变得烦躁,烦躁转为愤怒,他向天大吼,道:“是你吗,是你来了吗?” ——刚刚电光火石之间,她是不是来过? 遥远的天际却突然出现一个神降的声音:“是。” 他脸上浮现喜色,道:“你没有死?不,不可能,你明明已经死了,是我亲手将你埋葬的。” “那你还期盼什么?” “我……” “期盼我原谅你?” “……” “期盼我爱上你?” “……” “那么多年……你竟不知道,与你相处越久,只能使我更恨你。”声音落处,如一丝叹息,化作洞箫的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死寂的寒夜。 “不,不,”他跪倒在地,如遭重击,口中喃喃不已。 突然,他疯狂般跃起,眼神电一般射向不远处,既而笑起来,笑声渐渐大了,吼道:“果然,这是你们的诡计!她已经死了,死了!” 那楞头青已经不见了,这一切应该都是那该死的幻阵制造的假象,已经被他识破,他为何仍觉得如此难受? 他不希望再看见她,听到她的声音,却为何又希望刚刚发生的一切,不仅仅是幻象? 她是他的妻子,原本就不是自己的;他得到过她,为何却觉得自己更加悲哀和可怜?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阴阳剑随着他的笑,突然灵光大动,狡兔一般从他手里窜出,疾风一般向前掠去,直到遇到一团棉花一般的光影,是橘黄色的,看上去美好得如深渊中的明珠。 他眉目一横,催动掌风,不想再看这幻境中的一切,那剑一点点没入那团棉花光影中,鲜红的液体汩汩而出,一边向下流淌,一边渗透四周,橘黄色渐渐变成红色,薄雾般的红影中,一双眼睛剑一般向他刺来,他蓦地一惊,剑随之弹出,退回到光影一寸之外。 那团光影渐渐靠近,就像那人迎面而来,即便知道他不过是个幻影,仍然能令他感到恐惧和不安。 阴阳剑节节退走,退回到他身旁,依然悬于光影之前。那人与他对视片刻,也不说话,走到他旁边,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前方。 洛名撼未查,自己已经完全笼罩在光影之中,只是身不由己地跟着他眼光去看。 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人坐在窗前,一人手里捧着一本书,一个静雅的妇人端过来两碗甜粥,放在两人面前,摸摸他们的小脑袋,站在一旁。 俩人慢慢吃了起来,俄顷,门外似乎有人在唤那妇人,她匆匆忙忙去了。俩人相识一笑,从凳子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将那两碗汤倒入痰盂里,把碗放回桌上,竖起书来,遮住诡计得逞的笑。 正闹腾着,屋内走入一个男人,神情严肃,两个小男孩似乎很怕他,立即收了笑,脊背挺得笔直。 他逡巡了一圈,望向那个痰盂,名两人在屋内跪好,随从递过来一根长鞭,他取过来,狠狠向他们鞭去。那名妇人破门而入,扑倒在他们身上,鞭子狠狠抽在她身上。 男人似乎极为生气,呵斥了许久,怒气冲冲去了。那妇人将他们扶起来,替他们理好衣服,抱回桌前,把书放到他们手里,在背后默默看了一阵,抹着眼泪去了。 光影中场景突变。 这一次,两个小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爬着一段阶梯,这阶梯看起来不算什么,但两个孩子那是还太小,爬得十分辛苦。 终于,他们爬上了最高一阶,那是一个空荡荡的所在,他们一边喘着气,一边哭着,一边合力推开一扇窗户,焦急地望向远处,终于找到一点影子,使劲地挥舞着双手。 正挥舞着,其中一人突然转过头去,那男人怒气冲冲出现在他们身后,一手拎起一人衣领,将他们拎了下去,放在庭院之中的雪地里,命他们跪好,又扬起了那根鞭子,这次,再没有人来阻拦,直打得两人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打了好一阵,他把鞭子收了,命他们跪直。自己步回堂内,在一个火炉边坐下,一边饮茶,一边翻看起一本书来。 接下来,光影中四季变换,两人衣饰、发型、样貌、身形皆在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一直在舞剑,配合默契,看上去赏心悦目。 剑式渐渐变得复杂,两人成了大人模样,突然,阵中一人收了招式,凌厉望向一边,显然发现了什么,狠狠掷出了手中的剑。另一人面上一惊,一个翻腾越入空中,折腰下沉,手中剑顺势递出,前剑锋芒偏转,钉到游廊旁的一根柱子上,一个姑娘正款步而来,吓得往旁边一缩。 那少年微笑上前,安抚了一番,伴着那姑娘去了,另一人从阴暗中走出来,脸上神色很是不悦。 接着出现的场景中,便是同样的一张面孔,一会和那姑娘玩闹在一起,一会又吵得不可开交。 一旁观看的洛名撼已然深入其中,彼时那纠缠无解的无能为力和焦躁不安潮涌而来,他双手越握越紧,突然暴吼一声,一拳击向那团光影。 幻象如水面的倒影,迅速激荡开来,再重聚,已变成了一个人,就是刚刚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却还未清醒,朝他大吼起来:“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和我明明是一样的,是一样的!” 另一个他却笑了起来:“谁说不是呢?我们原本就是一个人啊。” “……不,不是,我们不是一个人。” 那人撇撇嘴,从善如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喽。” 这种态度,简直能令人疯狂,他大吼道:“我们不是一个人,不是,你休想让我变得和你一样,你休想让我成为你的影子!” 另一个洛名撼笑了,道:“那你这么多年,为何要扮成我的样子,为何要过我的生活,为何要按照我的标准活着?” “没有,我没有,”他退走两步,想了一下,道:“那只是我的计谋,我不会像你那样活的,你看,我不是已经杀了你的妻子,也杀了你的孩子吗?” 另一个洛名撼道:“没有。我的妻子是为了保护我的孩子死去的,我的孩子还活着,而你的孩子呢,你为何杀了他?” “我没有,他是自己找死的!” “不,你清楚是怎么回事。你把自己当成了我,为了给我的妻子报仇,这才杀死了他。你从来也不想杀我的孩子,所以瑾愉才能好好活到现在,是不是?” “不,不——” “你杀了我,却还是逃不掉被吞噬的命运。你知道吗,光明必然战胜黑暗,阳必然会吞噬阴,你知道的,你阻挡不了。” “不,不——”他疯狂大喊起来,拼尽全力蓄了一掌,狠狠向前劈去,那人立即便烟消云散了。他望着面前的黑暗,仿佛不相信自己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 俄顷突然狂笑起来,那不过是一团幻影啊,驱散一团幻影,有什么难的呢? 在尖利的狂笑中,他的手已经送去,阴阳剑再也没有丝毫犹豫,像一道夹带着滔天怒火的闪电,倏地向前去了—— “去死吧,你们!” “去死吧,这个该死的世界!” 第76章 郎迦之巅蛊杀化境(四) 箫音转急,突然拉高,戛然而止。一团妖魅的光凭空速来,穿过人的身体,一瞬间变成鲜红一团,俄顷慢慢消散,那红变成一条青色的线,引入原先的妖魅之中。宝剑发出满足的嗡鸣,调转剑身,飞入了黑暗中。 鲜血冲口而出,孔夏长老疑惑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寒风肆掠,他□□一声扑倒在地,落入一人怀抱,她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落,不愿接受现实般使劲摇头。 孔夏长老一笑,道:“奇怪,明明是身体缺了个洞,为何我觉得是丢了魂一般,不觉得很痛,只觉得难过。” 灵忧哭得更伤心了:“你能知道什么,你那么笨!” “我那么笨,是啊,我那么笨,但是,你比我更笨啊。” “不要说话了,再说,你就得死了。” “不说我也要死了。灵忧,图灵湖畔的公主,对不住了啊。”说完,一抹微笑定格在他的脸上,原本紧紧抓住她一抹衣角的手,松弛了下来。 灵忧肝肠寸断,泣不成声。经年未见,千言万语郁结在胸口,这个男人却一句都未听,便撒手人寰。图灵湖畔的公主又如何,蛊族的长老又如何,切换身份,来到彼此身边,最终敌不过四个字,生离死别…… 其余四位长老站在他们身后,孔夏和灵忧的感情从来不让第三个人知道,但是,路过的风知道,闻过的花了解,他们携手走过的每一段路会见证——所以,他们都没有很惊讶。只是觉得难过。 那些足够深厚的情感,就像冰山上的雪莲,绝壁上的蛮花,不必拥有,只远远地看上几眼,已足慰平生。 黑暗中却传来一声讥笑,嗜血之剑去而复返,握在一人手中,直向灵忧后背而来。云音长老面上一冷,广袖一挥,原本握在手中的幻箫脱手而出,正面迎上阴阳剑。附着于剑身上的蛊神都听过这把箫的号令,一时都被震住,不敢再叫嚣。但是把这把剑握在手里的人却不会把它看在眼里,唇角上扬,将真气灌入掌中,继续推剑向前。 眼看灵忧就要遭殃,突然斜飞来另一把剑,狠狠打在阴阳剑上,发出“铿锵”一声响,洛名撼只觉得虎口一震,其剑差点也随之而出,他收了剑式,道:“你也来了。” 那人燕子一般接住琳琅剑,站稳了身躯,才道:“你没料到我会来?” 洛名撼冷笑:“我何必去想这些?” 墨虎道:“二十几年未见了,咱们现在谁强谁弱,还不一定呢。” “比比不就知道了?”话音未落,阴阳剑已向前刺出,琳琅剑发出一声欢快的嗡鸣,立即迎它而去。 木白鹤从黑暗中走出,看也未看战得正酣的两把剑,冲云音长老道:“还站着干什么呢,快撤!” 云音长老还在犹豫:“可这毕竟是蛊族的事情……” “死脑筋!你们在这里能顶什么用,多几具尸体,还得别人帮忙来收。” 云音从来没听过这样血淋淋的话,面上一红,倒真被说服了,对其余几人道:“走吧。” 阵中,洛名撼得意道:“墨虎,他们把你扔在这当炮灰了。” 墨虎刺出一剑,差点夺得一个空门:“你懂个屁!” 洛名撼脸色顿黑,也不说话,全力来攻,两人胶着,一时难分胜负。 东方已露出第一缕白,琳琅剑突然冲天而起,阴阳剑紧咬而去,其下,墨虎突然得意一笑,一拳击向洛名撼胸口,他踉跄几步,脸色顿变,道:“你偷袭我?” 墨虎道:“武家的拳头就是武器,算不得偷袭吧。” “可我们说好的是比剑!” “诺,剑来了——”墨虎接住琳琅剑,全力向前此去,洛名撼一时竟只有退路,没有攻路。他退了两步,嘴角一抽,泛上冷意:“这是你逼我的。” 说着,他突然站住不动,低头凝神,墨虎心知不妙,立即举剑来攻,快接近洛名撼的身体,却见他突然抬头,冲自己一笑,讥笑未敛,阴阳剑已从他身后飞来,在琳琅剑背上轻轻一震,那剑似乎有了灵识,调转回头,刺入了墨虎胸口。 鲜血汩汩而出,墨虎犹在不可置信,却见洛名撼缓步过来,取了悬于空气中的阴阳剑,收回鞘中,道:“二十多年未见,你仍和以前一样,是我的手下败将。” 墨虎挣扎着说道:“你放屁!这次明明是我赢了。” “哦?你说得对,死者为大,我就不跟你争了。” “你——” “师父!”余景洛远远看见墨虎躺倒在地,胸口插着自己的佩剑。 洛名撼一见是他,冷哼一声,调转身去,负手立于前方不远处。 余景洛跪倒在墨虎身边,道:“师父,你撑一下,我这就带你下山。” 墨虎虚弱一笑,指着琳琅剑:“好徒弟,这把剑,是你的了。” “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说旁的。” 墨虎道:“不要小看琳琅剑,谁被它这样钉着,都活不了的。”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又不是你钉的我,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会真的杀我……” 年少时的情感,随着岁月的流逝,现在还剩下几分? 余景洛道:“他当然不会,但是他会。” “你到底在说什么?” “师父,我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是你的朋友洛名撼和梁懿的儿子,而不是他的。” 墨虎一脸不解,心口却催得急了,他叹口气,道:“你这说的,是,是,是……” “师父——” 他猛地拔出那把剑,大吼一声,向洛名撼刺来,他却仅仅偏了偏身子,便轻易避开了,道:“我奉劝你,在如此不理智的情况下,不要轻易出剑,否则受伤的只能是自己!” “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 “为什么?”他像是在问自己,“没有必要。不是吗?”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难道会是因为梁懿,因为洛名撼,因为曾经那真假难辨的三年? 他连自己的亲身儿子都可以任其生死,为何偏偏对这个小畜生下不去手? 他又补充道:“他们都说他一定会战胜我,你是他的儿子,我给你个机会试一试,如何?” “好,好,”余景洛道,“你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呵,好,我等着。”他向前走去,“但是,到时候我一定不会再手软,一定不会!” 一定! “你为什么突然带我出来?”欧阳泺问道。 余景洛随手指了指路边,野草已经冒出了尖牙,鹅黄黄的很是可爱,“春天到了。” “是呢,经过了如此漫长的冬天,春天终于到了。” “听说,每年春天,蛊族就会举行盛大的‘喧蛊节’,你知道吗?” “……没有人跟我说啊。” 他弹了弹她的脑门,道:“你可是蛊族的圣主,这些东西可都得知道。” 她吐了吐舌头:“知道了。” 两人手牵着手,继续向前走着,欧阳泺突然叹了口气,道:“红铃还是不理我。” “嗯。” “你不说些别的?我都对她百般示好了,她却还是那样冷冰冰的。难道我以前对她的认知,果然都是错的吗?” “你本来就和她未有深交,错了也不奇怪。” “也对。不过我跟你说,她好像又给欧阳宁剪头发了,她的手艺,真是没得说!欧阳宁那死家伙,高兴得都快疯了。” “……这个你是如何看出来的,我见那位兄台可天天一样。” “你看不出来,我教你,如果他的眉毛变成这样,嘴巴变成这样,就是高兴——”她比划着,却见余景洛突然停住了脚步,松开她的手,叉着腰看着自己,疑惑道:“怎么了?” “你可没有如此细致地研究过我。” “嘿,这你也吃醋?他可是欧阳宁!” “又怎么样呢?” “你这个人,你自己不也和小凌好着吗,我昨天看到你们在那里唧唧歪歪了,我说什么了?” “……诶,不是,小凌是我妹妹!” “欧阳宁是我哥!” “行,我错了。”他举起手,走了两步,不屑地学语:“哼,欧阳宁是我哥。” “余景洛,那天,那人果真没有为难你?” “为难什么,我毕竟是他儿子,他还能杀我第二遍?” “那你这两天和云音长老他们在商量什么?” “没什么。” “真的?” “真的。不对,欧阳宁那家伙,胆子大得很,连红铃都敢喜欢,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你怎么又来了!” 他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听说将军蛊宿主,一定会对圣主忠诚的。” 昨天晚上。 “要想战胜他,这是唯一的方法。”云音长老道。 余景洛低头不语。 木白鹤道:“他现在已经丧失理智了,若是无人阻止,江湖恐怕难逃浩劫。” 云音长老道:“现在幻剑又淬了孔夏长老的蛊神之血,若待它与其他蛊神之血相融,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控制得住。” “若是控制不住会怎么样?” “他身上没有蛊精之丹,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幻剑之神吞噬,成为幻剑的奴仆。” “三百年前那场浩劫,为何会突然中止,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传说。” “是什么?” “那人自己毁了幻剑,碎了蛊精之丹。”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若非幻剑之主回心转意,根本无人可破幻剑之境。” “我们原本想用幻阵困住他,然后让墨虎兄在阵中将他除掉,岂料……难道天意轮回,就在现在?” “若那传说当真是真,现在的情况,岂非比当年更凶险?” 余景洛突然抬起头,道:“我已经向他约战,无论如何,我会打败他。请诸位给我一天时间,我自己和她说。” 他们走进一家酒楼,生意十分惨淡,店小二毫无激情地在那里打蚊子,终于见到两位客人,眼睛都睁圆了,愣了半晌才大声道:“客官二位,请问饮茶呢,还是吃饭?” 现在正是上午十分,时间上来说,确实有些尴尬。 余景洛想了想,要了一壶茶,几样点心,指着其中几样,道:“这几个打包。” 欧阳泺站在一旁,挑眉看了一眼,不说话。 两人上了楼,捡了靠窗的位置坐了,望着外面空空荡荡的大街,欧阳泺叹了口气,道:“以前多好,现在这里都没人了。” “大家都知道蛊族大乱,哪里还敢到处乱跑。” “过完这阵子,应该都会好起来吧。” “应该吧。” “你看那边那棵树,”欧阳泺突然指向楼下,“那时候,你躲在那里。” 余景洛惊得差点把刚入口的茶水喷出来:“你看到了?” “我又不是眼瞎,当然看到了。” “那你——” “我为什么不说是不是?还不是怕你尴尬。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注意你的心情。”她摇摇头。 “那时候,”余景洛想了想,“那时候……” 那时候,那样辛苦,却是那样美好。彼时身在其中,竟毫无察觉,真是浪费。 余景洛伸出手,道:“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远吗?” “当然不远,”他笑道:“你那么重,若是远,我才不会吃饱了没事干把你背出来。” “你这个人!”她气了,瞪向余景洛,两人却几乎同时发出会心一笑。 第77章 郎迦之巅蛊杀化境(五) 莫留山草庐最右边的一间,屋内陈设简单,仅一桌一椅一床。 欧阳泺恍然大悟,道:“我早该猜到是这里。” 余景洛一笑,打开暗室开关,两人走了进去,他掌心一摊,道:“发挥姑娘聪明才智的时候到了,请问,暗道的机关在哪里?” 欧阳泺在她手掌上一拍,道:“嘚瑟,快给我打开。” 余景洛笑出声来,也不浪费时间,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从里取出一把钥匙,把书桌上的石墨盘移开,现出一个锁孔来,开了锁,整个书桌瞬间下沉,变换形状,成了一道楼梯,他伸出手来,牵着她向下走去。 等托了掌心焰才看清,这暗道也是很宽敞的,两人踩到实处,余景洛在墙上按了个机关,梯子慢慢收了,封住了之前那个开口。 欧阳泺叹为观止,道:“余景洛,若非亲眼所见,我绝对不相信有人能设计这样精巧的机关和暗道。” “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只要咱们活得够长久,什么事情见不到?” “说的也是。为了长见识,人也应该好好活着才是。” 余景洛不说话,向前张望一阵,牵起她的手:“跟着我,别摔了。” 两人在暗道中走了一会,欧阳泺突然笑起来:“余景洛,你用得着这样小心翼翼的,这么宽的路,我又不瘸不瞎,能摔着吗?” 余景洛也忍不住笑了:“哦。” “诶,”欧阳泺忍不住叹气:“若是我们早些认识就好了。” “嗯。” “你不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 “你那时候对我多凶啊,若是咱们早些遇到,我救你的时候,咱们就算是熟人了,你态度应该会好一些吧?” “那时候,你很难受吧?” “当时又累又渴又饿,你说难受不难受?”她打算翻个白眼,料他正盯着前面,不一定看得到,便作罢了。 “那么难受为何不干脆放弃?” “……嗯,也是,当时大概是中了什么蛊了。”一想自己就是蛊王宿主,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余景洛转过头:“笑什么?” “笑你当时把屎拉在身上。” “喂!” “行,我不提,不提……我还帮你擦屁股呢,我都不害臊你害臊什么?一个大男人!” “……” 一路闲扯,很快到了暗道的尽头,顺着溜墙边一道窄梯,两人登上一个平台,那里有扇门,欧阳泺轻轻一推,阳光洞泄进来,刺得她闭上了眼,好久才睁开,目瞪口呆—— “余景洛,你这个人——”腹黑?深沉?居心叵测?她正在此类词汇中翻找,想拣出一个贴切的表述一下自己此刻的心情,余景洛已经马上道歉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确定不是故意的?” “嗯。” “咱们在这里待的时间可不算少吧,你竟然一次都未向我提到,这里有条暗道通往外界?” ——他们还在这里发生过“有趣”的回忆,就是斜坡下面那棵大树,他说自己做木轮椅从斜坡上滑下,会撞死在上面的那棵大树。 欧阳泺道:“我知道你当时为何那样生气了,你不是怕撞死了,而是怕露馅,是不是,你若真撞到这棵树上,准得把暗道撞开,是不是?” 这次,余景洛答得十分老实:“是。” “……呃?” “我怕你撇下我,独自离开。” “啊?” “我其实很怕死,那时候。” “哦。”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哈?” “我们走吧?” “好。” 经过一整个冬天,一切都变了些样子,但是隐隐仍看得出当初的模样。 到处都是回忆。两人一句话都未说,两只手却一直紧紧地牵着。 秋千已经散了架,吊床也已经被风刮破,欧阳泺用手摇了摇,感觉天底下最好的音乐也比不过这声声粗糙的“吱嘎”。 “等我们都有空的时候,要把它们修好,好好玩一玩。” “可以。” 墓穴之中,野花已然败尽,枯枝烂叶被山风吹散在角角落落,到处一片狼藉;欧阳青喜欢待的那个角落全是山土,已然看不出半点原来的样子;那个木轮椅也已倾倒在地,一边轮子又不见了去向。余景洛走过去,将它扶起来,靠在崖壁放了,刚走开两步,它又歪倒在地。 “你做的东西可不像你一样随和。” “那是你不会用巧劲,”她将木椅倒转过来,轻而易举就将它立稳了,“有时候你其实有些笨的。” “大概是吧。” 挨个走过棺材,它们盖得严严实实;手指滑过棺盖,心里计算着里面的物品,桩桩件件,竟非常清楚;原来即便从不留意,有些事情却已刻入心中。 她在墓穴里闲走几步,蹲在一堆木屑面前,从里面翻出一块奇形怪状的木头。那是她的杰作,是一时兴起的天马行空。她歪着头看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究竟想做个什么东西,不免笑了:“余景洛你帮我看看,这个像是个什么东西?” 他立即摇头,得到一句抱怨:“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他道:“不需要。你弄进这里的每一堆木头,我都琢磨过不止一千遍,没有一件是看得懂的。” “一千遍?” “嗯,那时候太闲,就拿这个打发时间。” “哦。”她重新看向那块木头,小心放回原处。 她又来到药池前,池里的水热气蕴蒸,袅娜上升,她忍不住用手拨了一下,感受着熟悉的温度,此时耳边传来声音,她回头,看见他已经将两口并排的棺材打开。 那是他们曾经睡觉用的棺材。 熟悉的铺盖赫然出现,就像老朋友一样和他们两两相望。他低声道:“想想那时,我真是混账,竟不知你那边是没有被褥的,凑合着铺了张兽皮。” 欧阳泺笑道:“无妨,那阵子夏日居多,我还嫌热呢。” “胡说,再热的天,半夜也是冷的。” “好吧,我其实冷死了,心里一直骂你呢。” “骂得好。”他弯腰将她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入自己那口棺材,帮她掖好被子,像曾经她为他做的那般。 她像个孩子,乖乖躺好,鼻子里全是他的味道,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 他在她的棺材里躺好,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神情渐渐严肃,眼神却清澈而又坚定。 “谢谢你带我到这里来。”她先开的口。 “……” “说吧,我知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我约了他五日后在郎迦之巅决斗。” “……嗯。” “只许胜不许败。” “嗯。” “我做不到。” “……我能帮什么忙?” “……我做不到。” “……” “世界上的能人异士很多,有些事情却必须我们自己来做。”欧阳泺柔声道。 “可是,我不想,我长这么大,从来也没得到过什么好东西……” “我也是。” “为什么是我们?” “运气背吧,”欧阳泺叹气,“但是背运气也是运气,除了面对,别无他法。” “决定好了?” 木白鹤看着眼前的女孩,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熠熠生辉的眼睛,很像红叶,而她笑起来有些像个顽童,这一点很像杨重。 “嗯,”她面前放着一个东西,包裹得非常精致,将它推到他面前,道:“爷爷,这个东西,你帮我保管。” 他扫了一眼,心里发酸:“不许学他。” “我不学他。” “那你把它拿回去,自己好好保管。” “爷爷!你非得看我伤心吗?”她眼睛红了,声音有些哽咽。 他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认识你很高兴,爷爷。” “滚吧。”这些年轻气盛的王八蛋,做起事情来哪里会管老人的死活?可是,谁不是从这个年纪慢慢走过来的呢? 他们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岂非正是因为身上流淌着和你同样的血液? 滚吧。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我将独自渡过漫漫难眠的长夜,迎接和你一样的黎明。 木松柏从拐角走出来,制造了一场人为的偶遇,欧阳泺看破不说破:“你从哪里来?” 他支支吾吾一阵,挠头道:“老头和你说了些什么?” 欧阳泺道:“你猜猜看?” “我哪能猜得着。” “有关于你的。” “我的?” “他问我,你从洛云木府出来后,到底做过哪些糊涂事,欠下了哪些糊涂账。”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 “啊,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他还说,你若是能领个媳妇回去,他就不和你计较当初私自出府后来又多次打伤同门的大罪了。” “真的!?”他面上一喜,转而又道:“可我去哪里找个媳妇回去?” “这个忙我就帮不上你了,不过,”欧阳泺故意停顿一下,“你可以去问问小凌。但是她最近心情不大好,不一定能帮你拿主意。” 提到小凌,木松柏叹了口气,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怎么了?” “那臭丫头最近脾气更臭了,动不动就骂人,我都不大敢去惹她。” 欧阳泺也叹了口气,道:“惨还是她惨,本来就不善与人交际,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事情,她哪能应付得了?我听说,灵忧长老急切得很,天天跟在她后面,昨天我还帮忙她在我那里躲了一下午。” “她躲什么,那可是她亲娘!” “谁知道呢?”她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就这样兀自去了。 木松柏呆站在原地,想了半天,道:“这臭丫头,脑子里想什么呢,难道当孤儿久了,别人对她好还不适应了?” 别了木松柏,欧阳泺径直走入一间屋子,欧阳宁果然木雕一样呆坐在屋子中间,看到她来,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她回以一笑,背着手直接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了半天,直看得他全身发毛,坐立不安,才突然抬起手来,手里多了一把梳子,一把剪刀。 “小泺——”欧阳宁已经感觉到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整个身心都有些抗拒。 欧阳泺道:“别动!我说,不,要,动。” 原本束得好好的头发散放下来,欧阳宁心里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 碎发落地,她一边忙活,一边道:“怎么,你不愿意我给你剪发?你个没良心的,你从小到大的发,可都是我给你剪的!” 欧阳宁立即道:“不,我愿意。” “那你哭丧着脸给谁看呢?” “我没有。” “……头歪过去,这边再修修。” “这边不可以。”他用手捂住脑袋。 “嘿——”她叉着腰,盯着他。 他的脸瞬时涨得通红,神情有些扭捏,低声道:“她说的。” “红铃?” “嗯。” “你可真听她的话,手起开!” ——他哪能拗过她,只好慢慢放开了手,剪起发落,一剪没,痛快! “跟在我后面,我看她敢不敢凶你!” “你,出去——”红铃指着门。 欧阳宁连反驳的胆子都没有,垂头丧气地向门口走去。 “回来!”欧阳泺声音也提高了,“不许出去。” 他可怜巴巴地来回看着屋内两个女人。 红铃突然笑了,莲步轻移,走到欧阳宁身边,柔荑轻抚他的脸颊,红唇吐气:“你听我的,还是她的?” 欧阳宁全身上下窜电一样麻了一下,腿虚得有些站不稳,丢了魂一般,吐出一句话:“听你的。” “这才乖,出去吧。” 他机械般腾地转身,望着门外去了。 红铃坐回原来的地方,端起茶盏,轻饮一口,得意洋洋地睨着欧阳泺。 欧阳泺倒不见得如何生气,在她对面坐下:“我说他怎么那么听你的话,原来用的是这招。” “怎么,你不会?” 她老实道:“会一点。” “那你可得好好努力。” “我记下来了,”看着她递过来的茶,她笑道:“吆,今天怎么了,还给我倒上茶了?” “没有人给你倒过茶?” 欧阳泺不答反问:“你有没有给别人倒过茶?” “很少。” “我也很少。” “你今天来,除了让我生气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有。我要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只有你能帮的忙。” “我可以拒绝吗?” “可以,但是,你不会。” 第78章 郎迦之巅蛊杀化境(六) 朗迦之巅,苍穹之下,日正西斜,流霞似血。 黑色身影苍鹰般扶风而来,稳稳落在苍茫大地,他的前面,悬崖边上,有人已然等了很久。他的头发随着山风轻舞,他的身躯挺拔,他的剑,紧紧握在手里。 洛名撼道:“久等了。” 余景洛道:“没关系,这条路不仅长,而且很难走,我也才刚到。” 洛名撼点头,有些感叹地说道:“你果然是他的儿子,连做的事情都和他很像。” “怎么个像法?”他实在也想多听听那些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不待他回答,嗤笑一声,道:“笨死的。” 余景洛皱眉。 “孔长老不知道我们原本是两个人,所以把那件事和我们两都说了。我们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有一次实在吵得太厉害,我提议我们两个来决斗,谁赢听谁的,然后当然是他输了。” “真的是他输了?”余景洛不信。 “当然我也用了点手段。他输了之后却赖账了,每天来求我,弄得我烦死了,最后不得已,想了个招——我告诉他,如果他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把他所有的一切都让给我,我便就此收手,不再和孔长老联系。” “所以,他——听了你的话?”余景洛低声问道。 洛名撼耸耸肩膀:“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傻。” 余景洛咬牙切齿:“不要用你那肮脏的心肠去度量他,世界上很多事情,原本就是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这一点,你永远也无法明白。” “不错,我也不想弄明白,”他阴冷一笑,“但是有一点我却很清楚,你今天费了这么大功夫爬到郎迦之巅来,结局不过和他一样,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余景洛冷哼一声,洛名撼继续道:“我只可惜她,穷毕生之力为你谋划一场,最后还是徒劳无功。” 余景洛心中一痛,道:“我的母亲我自己清楚。只是不知在你看来,她愿不愿意自己的名字被你提起?” 这一次,洛名撼却有些颓然:“应该不愿意。毕竟,连我送她的十里荷塘,她都可以一根一根,除得干干净净,那水干净的呀,简直能用来当镜子照了。” 余景洛显然也想起了那个干净如镜的湖,和湖上那栋茕茕孑立的屋子,恍然大悟,心情颇好地笑了一声,心里不禁有些同情起他来,道:“原来那片荷塘是你送给她的,她还真是,简单干脆。难得你竟忍了这么多年。” 洛名撼苦笑摇头,道:“我哪里是忍她,我是实打实地被她骗了。毕竟,哪里会有一个女人,一边被人悉心呵护着,一边又对呵护她的人,恨得这样不顾一切?” 余景洛道:“这却不能怪你,毕竟天底下的那些真心和伤心,你大概从来都不懂。” 洛名撼叹了口气,道:“事到如此,我和你说这些有什么必要?瑾愉,我,你,她,今天就在这里彻底了断了吧。” 余景洛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出招吧。” 剑已出鞘,灌入真气的剑瞬时散发出彻骨森寒,太阳躲进云后,天色瞬时暗沉了许多。一只刚刚探出洞口的山兔脖子一缩,滚回了洞里;一只正躺在树杈上晒太阳的松鼠周身血气突然一僵,尚未反应过来,已经动弹不得。 突然,狂风疾驰,飞沙走石,朗迦山顶,赫然卷起数丈剑气旋涡。那旋涡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地动山摇。数丈高的苍树拦腰被斩成数段,枝丫间一只窝被撕成碎片,筑窝的细草变成钢针,向远方疾掠而去;刚刚僵住的那只松鼠顷刻间摔成了一滩血泥,一只残脚还在枯枝败叶下无助颤抖,仿佛尚未呼喊便已完结的叹息;无数飞鸟仓惶四起,却在刚刚蹿起的片刻折翼坠落,它的伙伴侥幸逃脱,余生都将因恐怖的碎梦战战难安。 剑阵中的两个人早已难分你我,若是有人躲在云端偷看,也只能看见两团蛮横的气焰正在抵死纠缠,彼此不肯退让半分。这不是人的战争,人的战争不会如此毫无保留;这也不是神的战争,神的战争不会如此不顾一切;这实在是,妖的战争,只有他们的战争,才会如此嗜血,如此残酷,如此只求胜负,即便毁天灭地,也再所不惜。 从天明到天黑,从天黑又到了天明。 终于,一柄残剑“哐当”一声,从剑阵中飞出,飞向遥远的远方,扎进了一处光秃秃的石头里,石头轰然一声,立即被震得粉碎,灰雾瞬时笼天盖地,又慢慢散开,灰尘之中,一个人已经再也站不起来,他半跪在地上,鲜血已经吐出,口角残留着鲜红的残痕,他看着面前的剑:“果然是一把好剑!” 余景洛也已经伤痕累累,伤得不比他轻,但是他还站着,他的剑也还未断,于是,他骄傲地说道:“墨虎的剑,自然是好的。” “你好像还有话说。”阴阳剑已断,洛名撼竟好像好不在意。 余景洛却也沉得住气,问道:“今日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有几个问题,请你务必想好了再回答我。” “你问吧。” “我的父亲,在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洛名撼沉思许久,才缓缓道:“他就是个幸运的笨蛋。” 洛能藏,阴阳双剑的父亲,因为天资有限,一辈子受尽委屈,苦心钻研,终于发现了家传剑阵的秘密。这套剑阵阴阳互根,阴阳互用,修炼至幻境,能做到阴阳转换,而若能修炼至化境,便能阴阳统一,一分为二。 但是,若非绝顶的武学奇才,谁能达到那种境界?而若达不到那种境界,阴阳剑,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剑阵,用于强身健体可能有用,若要倚此在江湖中建门设派,便只能自取其辱,镜花水月一场空。 但是,他不甘心。恰逢此时,他的妻子产下一对双胞胎,他心中一动,一人不行,那两个人呢?一阴一阳,岂非天作之合?于是,他找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场所,告诉妻子说其中一个孩子已经夭折,然后,他把这对双生子带到那个地方,花了数年的时间细心栽培。 他给他们取了一模一样的名字,吃一模一样的食物,穿一模一样的衣服,读一模一样的书,又找来一块遗世玄铁,打造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剑。除了剑式和心法,什么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要做到,即便是洛名撼,都只能相信,自己只是一个人。 他必须做到天衣无缝,江湖中人才不会试图去寻找阴阳剑的破绽,这套剑阵,才能真正称霸整个武林;而洛云派,才能在江湖中占得一席之地,洛能藏,才能彻底摆脱江湖笑柄的污名。 而他,也真的做到了。洛名撼七岁,在千仞山会试中一举成名。 巨大的胜利让他们都无比高兴,那是他们共同的成果。若一切停留于此,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然而,阴阳剑之所以必须要一人修,因为它还有另外一面,那就是:阴阳相争,阴阳相斗,争斗的最后,就是阴阳离绝。 阴和阳,一个趋下,一个趋上,一个内收,一个外放,一个静藏,一个动露,一个黑暗,一个光明,相反的剑式和心法,两个洛名撼即便长得一模一样,又怎么可能真正一模一样? 慢慢的,差异开始产生。人们开始产生怀疑,于是,他们编制了那套奇日偶日的谎言,为了圆谎,每日也绝对保证只有一个人出现在大家眼前。 这样又过了一些日子,但是问题还是不断出现。 余景洛道:“接下来的事情你不说,我也知道了。我的父亲,阳剑洛名撼,变得被尊重,被关怀,被人爱,而你,却被蔑视,被疏离,被责怪,是不是?” 洛名撼道:“你怎么会知道?” 余景洛道:“因为,即便是不知缘由,人们仍然愿意替他照顾孩子;即便是很久以后,人们仍然不愿意将他忘记。” 因为他,曾经付出真心,并且收获了真心。 梁懿,木白鹤、孔夏、莫虎,这些人,或者知道他的秘密,或者不知道,他走进了他们的生命,镌刻进了他们的回忆,并且,在那里永远地活了下来。 这样的人,岂能不被尊重,不被关怀,不被人爱? 余景洛心中突然升腾起无边的自豪。他的父亲,原来是这样的人,他何其有幸,身体里能流淌着他的血液! 他笑了起来,他肩膀轻松了很多,手脚也更舒展了。那个沉重的包袱,原来竟是不存在的。接着问道:“第二个问题,我的母亲,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这一次,洛名撼思考的时间更久了。 不谙世事的富家千金,爱上天下闻名的少年英雄,才知道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这个英雄竟然有着完全相反的两面,在一些日子里,热情四射,义薄云天,潇洒恣意,两人便鲜衣怒马,快意江湖;而在另外一些日子里,同样面孔的人却突然躲进了黑暗,腹黑易怒,小肚鸡肠,大家都不能忍受,她却不想和大家一样,总是硬着头皮,一边挨骂,一边轻言细语,使劲浑身解数,只为逗得他一个微笑。 她明明和他说过:“她也爱他,这个难登大雅之堂的模样。” 这句话,全世界只有她说过,说得那么真诚,无法不让人相信。 所以即便后来,她向他撒了那么多谎,他都完全没有留意到。只是,连他自己也不能细想,自己究竟是真的被骗,还是故意装糊涂。 但是,她不仅是个骗子,而且那么残忍,临死之前,却不让他好过,把真相用那样惨烈的方式铺陈在他面前,让他那样猝不及防,那般狼狈不堪…… 余景洛不想和他争论对错,只继续问道:“第三个问题,我究竟在你心里,算什么?” 这一次,他一刻也没有迟疑,因为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很多遍。 “儿子。”他笑道,似是自嘲。 不知梁懿从什么时候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但是她的演技如此精湛,竟然没有表露出一丝痕迹。 在那段怀孕的时期里,两人经常携手散步,她总是那样温柔地傍在他的肩头,让他和孩子说话,教育他做人的道理,向那个未成形的小东西介绍路过的花,穿过的鸟。 后来他被送走了,在梁懿呆望着前方的时候,身边的人总告诉他,夫人又在想少爷了。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即便是他,明明一心要除掉他,却也忍不住开始设想,这个孩子现在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 后来,洛云府翻修,其中有一块风景极佳的所在,他想也未想,就吩咐下人在那里给那个孩子修建一处住所,并亲自绘了图,设计了筑建方案。他想让他做个不一样的少年,不要像自己那样辛苦,只需喝酒玩乐,随心所欲便可轻度此生。 后来,他回来了,看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眼神和那个人一模一样,他有些怕了。但是即便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叫嚣着一定要将他除掉,他却迟迟下不去手。直到那一天,他看到他站在暗室里,那个人的衣服旁边,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再不出手,事情或者就要朝着自己最不愿意想象的方向发展。 余景洛听完,也是不能言语。他原本以为这人对自己毫无感情,却不料他竟然也曾对自己用过真心。 但是洛名撼却不在乎地笑道:“你也不必得意,你已是将死之人,我很乐意让你高兴一点。” “让我高兴一点?” “我对自己的儿子尚且不上心,又如何对你产生什么深厚的感情。不过是,有些戏演着演着,就有些当真了。” 余景洛一笑:“你可真可悲。” “我可悲?” “不是吗?你为什么留着我父亲的衣服,为何不敢揭穿我母亲的谎言,为何现在,又否定曾经对我用过的那些心?这些问题,你自己是不是连想,都不大愿意去想呢?” 洛名撼有些震惊,好像被人把遮羞的布狠狠撕开,他孩子般矢口否认:“我,我没有。” “你有没有,我也不关心了。” 他说完,慢慢地转身。经过一场血战,他已经筋疲力尽,面对这样一个人,也已经无法再去追究任何。 还有更有价值的事情可以做。还有人在等他,或者,他还要回去,等待一个人。 洛名撼却叫住他,道:“你想走?” 余景洛道:“我不杀你。” 他仿佛听到笑话,手抬起,断掉的两截阴阳剑腾地飞起,在空中发出一声撞击声,鬼魅般嗡鸣一阵,渐渐融合成一柄完整的剑。他道:“天真,你竟然以为你可以杀得了我?” 余景洛却像是看闹剧一般看着这一切,又重复一遍:“我不杀你。” “我不杀你。有三个原因。” “什么原因?” “其一,若我父亲在,他必不愿意看到,我杀了你。” 他敬爱自己的父亲,必定也会以他的信仰为信仰,以他的准则为准则。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理由,你,还没有使出蛊杀幻境。” 并非没有机会,也并非不需要。余景洛短时间内功力大增,却并未向洛名撼说明原因。他在他的剑下节节败退,最后阴阳剑断,却始终也没有使出,他的必杀技,蛊杀幻境。 在他的心中,是否仍然残存一丝善念?他是否还有着自己的底线? 这些当然都不由余景洛来判断。他不杀他,和他必然可以杀得了他,全因为第三个原因。 余景洛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将蛊王宿主引渡到了剑客体内,将那剑客手中的剑淬上蛊王之涎,便可以使出蛊杀化境。” “而蛊杀化境,才是再无人可破的蛊杀术。你那缺斤少两的蛊杀术,在蛊杀化境面前,岂不如同儿戏?” 他话音刚落,刚刚融合的阴阳剑突然剧烈震荡,洛名撼似乎听到一声凄厉的长嚎,它瞬间炸裂开来,化为齑粉,飘散在空气里。 余景洛冷笑道:“所以,我已不必再杀你。” 第79章 大结局 林中春意正盛,枝叶渐见繁茂,草长莺飞,百花蓄势。一对彩蝶翩翩而来,于中嬉戏游玩。一只纯白的野兔在丛中探头探脑,窜上前方的草地,不慎绊着了什么,吓了好大一跳,蹦跳着逃出好远,停下来仍缩着发抖,蓦地却从颈后被人一捏,提了起来,发出一声怪叫,伸直着双腿一动也不敢动。 余景洛轻笑一声,将它放回地面,看着它箭一般逃离现场,回过头来说道:“是老四,她是女的。” 欧阳泺背靠着山石,她的嘴角微微上翘,那是一个蓄势待发的笑。 “我知道了,还是不能吃,是吧?”余景洛叹了口气,“这林中的野兔多得很,兔肉也很鲜美,为什么不能吃?” 她闭着眼睛。 余景洛蹲下来:“算了,你说不能吃就不能吃吧。既如此,咱们回去吧。” 一路上春光动人,已近黄昏,太阳虽然仍旧很大,却已经收了热,从枝叶间穿过,在枯叶铺陈的路上撒下橘黄色的斑驳,踩一脚,便能沾上一点剩余的温暖。 无言。 蜿蜒山路在身后消逝,又在前方延伸,似乎永远也走不完,但是他走得很慢,很小心,似乎这路很珍贵,每一步都令他留恋难舍。 终于回到崖葬墓穴外,他突然站住,听了一阵从墓穴中传来的对话,叹了口气。 “……你自己找抽,怨得了别人?” “臭丫头,母老虎,我做错什么了?” “你不要脸!你干什么睡在公子的棺材里?” “我体验一下睡在棺材里的感觉不行吗,这你也要管?” “可你弄脏了公子的地方。” “呵!那个扫把星!我不嫌弃他就算是给脸了,用得着你这样呲牙咧嘴?” “……谁是扫把星?” “你说呢?谁挨着他谁倒霉,不是扫把星是什么——啊啊,放手,松开,臭丫头……” 墓穴中一阵喧闹,小凌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随后一切诡异地归于沉静。 余景洛踟蹰片刻,把欧阳泺往背上颠了颠,道:“嘿,好像回来得不是时候,咱们荡会秋千再进去吧。” 直到天擦黑,余景洛才再折回墓穴,故意放重了脚步,墓穴里已经燃起了灯火,满室浓浓的肉香,木松柏和小凌两个沉默地对坐在火旁,两人看上去都很不自在。 他把欧阳泺放回棺材,盖好被子,若无其事道:“你们怎么来了?” 小凌早站了起来,低着头唤了声公子,脸红得都要滴出血来。余景洛点点头在火边坐下,假装没看见木松柏递过来的烤肉,闷头不语。 “给你吃呢!”木松柏没好气道,自从欧阳泺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他愈发不待见余景洛了。 “我不吃怎么了?”余景洛却一番平常恭敬模样,倨傲道。 “嘿——”木松柏要发飙。却见余景洛突然道:“小凌,你先到外面待一会,我有话要对他说。” 小凌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出墓穴。 “说吧,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小凌从小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你别想随随便便糊弄她。成亲礼我要求用汉族的规矩,越隆重越好——” 木松柏高昂着的头慢慢垂下,老老实实应承:“好。” “还有,以后不许再欺负小凌,否则有你好看。” “哦。” “现在,轮到你了。” “干什么?” “你不是每次见到我,都要骂一顿吗,骂吧。” “……”木松柏一下子适应不了这个节奏,沉默许久突然道:“咱们还是先把小凌叫回来吧,夜间山里有些冷。” “她现在怎么样了?” “和之前差不多,”他想了一下,补充道:“挺好的。” “还是醒不过来?” “……总会醒过来的,我不急。” “为了让你的身体适应蛊王生长,她几乎流光了自己身上的血替你暖经,即便最后命大活了下来,也只剩一口气了——你当初究竟为何答应那些老东西的安排?” 余景洛还未回答,小凌白眼已经横了过来:“还有完没完,这种废话你都说多少次了?” “怎么,我说错了吗?” “你没错,只不过你若再说一次,我就不客气了。” “你要打我,来啊——” “停,两位,”余景洛打断,“咱们还是来聊聊成亲的事情吧。” 小凌道:“成亲?” 木松柏得意洋洋道:“对,成亲。你家公子把你许配给我了,哈哈哈——” “怎么可能?”小凌受惊不小,“公子——” 余景洛点头,“他说的是真的。” 小凌欲哭无泪,腾地站了起来,扭头向外走:“我才不要嫁给他!” 木松柏连忙跟上,又回头对余景洛抱拳:“你这件事办得还行,先告辞了。” 余景洛含笑看着他冲出墓穴,在火边坐了片刻,来到棺材边,摩挲着欧阳泺莹白的脸庞,看得出了神。 良久,他低声喃喃:“没关系,你想睡多久都没关系,反正,我会一直陪着你。” 大雁城,入暮时分,人潮涌动,十分热闹。 一群外族打扮的江湖人士招摇而来,大摇大摆,态度张扬,一路东张西望,大声谈笑,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引得周围人侧目而视,一眼就看出这些人不大好惹,纷纷避道而行。 这些人停在一座酒楼下,领头者手一招,大家欢呼起来,闹闹嚷嚷随他走了进去。店小二一看来着不善,朝领头扛着大刀的大汉问道:“各位用餐还是住店?” “怎地?”那人眉眼一横。 “是这样的,客官,”店小二态度恭敬,很不想得罪他们,“咱们这间小店,今日座位有些不闲,各位若是用餐,等等或者还是有的,若是住店,就当真是一间也挤不出来了。客官要不到别处转转,这大雁城街道可不止我们这一家酒楼。” 那大汉听了,脸色黑了,冷哼一声,也不说话,怒气冲冲就带着他的兄弟们向楼上去了。店小二一脸苦相望着掌柜,掌柜在他耳边嘀咕一阵,那小二有几分拒绝,耐不住掌柜命令,只得不甘不愿地上了楼。 一到楼上,精彩了。 偌大的厅里摆了八张大桌子,都坐满了人,但是大家鸦雀无声,皆盯着一处。 那是靠窗的一张,刚刚上楼的众人七个已经坐到桌上,只有一位站在领头的大汉身后,大家都死盯着桌上一人,那人二十出头,无论是长相还是衣着打扮,都很有些不凡,但是脑子却好像有些问题,被那么多人盯着,他好像全无察觉,只顾就着桌上几碟小菜,慢条斯理地扒饭。 店小二一看,心立即就提到嗓子眼,连忙走过去,一边点头哈腰向那群人赔不是,一边挨近那青年身边,凑在他耳边说:“公子,掌柜的请你下去一趟。” 那青年一嘴的油,闷声道:“干啥?” “说新来了一坛好酒,想请你共饮。” 青年脸上一喜,俄顷却变得沮丧,“我不能喝酒。” 店小二又道:“掌柜说,为了配那壶酒,他还让厨房特意留了几斤上好的牛肉,已经烤好了。” 青年明显受到了诱惑,呆呆地想了片刻,站起身来。他刚离开桌子,领头的大汉立刻嚷道:“妈的原来是个傻子,我说天底下哪有人不怕我大刀吴威的!” 随性的众人立即一阵哄笑,堂中其余人皆提起了心,他们见那青年也带着剑,料定也是习武之人,受了别人这般辱骂,哪有不闹事的道理。大家不远千里来到蛊族,都是吃饱了闲得没意思爱好出来凑个热闹的,此时无不兴致勃勃,准备观看一场免费的比武大秀,有些甚至已经算好了自己防备池鱼之灾的藏身之所。 但是店小二却连看也没看那位青年,只殷勤地撤去桌上的杯碟,道:“客官们想要用些什么,小的这就去呈上来。” 他这般恭敬的态度显然令吴威很受用,他大手一挥:“把你们这里最好的菜和酒给大爷统统上一遍,兄弟们,咱们今晚就在这里吃喝个痛快,明天兄弟带你们去会会那艳绝四方的红铃圣主!” 店小二一听,脸现苦色,连忙看向前方,见那青年已经下楼,勉强放了些心;岂料,后面吴威的兄弟拍惯了马屁,听老大这样一说,立即回道:“大哥听说那时天下英雄慕红铃艳名,踏平了蛊族抢夺,没有一个成功,这美娇娘,莫不是专门在月亮宫等着大哥吧,哈哈哈……呃!什么东西?!” 他把不知从何方飞来恰好堵住自己嘴巴的东西取出,恶心得差点没吐出来,那是一只鞋子,又脏又臭,鞋底上甚至还沾着些粘乎乎的东西,他忍不住凑近一闻,立即吐得人仰马翻。 “谁!?”吴威腾地站了起来,拔出大刀,怒目圆睁,逡巡四周,最后把视线投射在不远处的店小二身上,他正望着自己苦笑,以一种独特的站姿瑟瑟发抖。 “是你?” “不,不是我,”店小二话都说不顺溜了,只能慢慢转过身,指着楼道口,道:“是他。” 楼梯口空空荡荡,并无一人。吴威道:“你耍我?” “我没有,真的是他……” “去阎罗王那里撒谎去吧!”吴威大吼一声,刀锋如梭,向店小二胸膛穿去,可怜的小子眼睛都瞪圆了,堂内众人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叹息,料想这热情周到的小伙子看来是活不成了。岂料,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楼梯口突然窜出一阵风,将店小二一卷,卷到一边,吴威那柄纯铁打造的好刀,碰到这阵风后,竟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碎成了好几块,那原本自命不凡的武夫一边甩着胳膊,一边踉跄着倒退,狼狈地撞到在圆桌上。 去而复返的年青人从风里出来,步步逼近,手中的剑抵到吴威的脖颈之处,低声道:“你想要舌头,还是要命?” 吴威不解,强撑起一个破碎的笑:“什么,什么意思。” 店小二已经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拉住年青人的胳膊,求道:“大哥,我的亲大哥,剑下留人,咱们这里,真的不能再见血了。” 年青人仿佛听不到他说话,仍死死地盯着剑下已面如死灰的莽汉。 店小二又道:“快,说你要命,快!” 吴威从善如流,立即道:“命,命——” 他刚说完,只见那年青人长剑出鞘,直直向他砍来,那剑既不快也不急,却带着一股压顶的力量,他明明知道中了这一剑,小命定是休矣,却完全躲闪不开。 就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公子,圣主请您回去。” 那声音娇滴滴的,却似乎有一种魔力,吴威只觉得周身压迫之势顿松,那年青人已经风一般消失在楼梯口了。 店小二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给众人深深鞠了一躬,道:“各位大侠,各位来到蛊族,切记此处规矩,但凡谈论圣主,切勿乱开玩笑,谨记谨记!” 欧阳宁一路风驰电掣,靠近一处,却放慢了脚步,显得很是小心翼翼。却听屋内人喊道:“你进来。” 他面上一喜,连忙推门而入。 红铃把手中的文书看完,才抬眼看他,问道:“又出去打架了?” “嗯。” “这次是为了什么?” “你。” “我,又是我?好,你今日且好好说说,怎么就次次打架都是为了我。” 欧阳宁想了片刻,道:“你让我不要出现在你身边。” “……” 红铃有些烦。 余景洛身体至刚至阳,其经脉虽得欧阳泺精血润养,但也只能暂时应付蛊王的生长,因此,他从郎迦之巅下来后,按照计划,就得立即引渡蛊王,否则,不仅蛊王难以生存,连余景洛自己,恐怕也得受到蛊王反噬,受它攻窜而亡。 而欧阳泺的身体太过虚弱,已经难堪大用,因此红铃成了可承载蛊王的不二人选,蛊王引渡到了她身上,她成了真正的圣主。 想她自从身份败露,受过多少委屈和苦难,不过是因为体内没有蛊王寄生;如今名实相符了,做得事情和之前并无太多差别,生活几乎和之前一模一样,恍惚起来,她甚至会疑惑,这真真假假的,大家费神费力牺牲生命去维护的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过这只是她思想上偶尔开的一点小差,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早已懂得得过且过的道理,不会因此吃任何苦头。她烦恼的事情是别的——欧阳宁,实在太黏人了。 她理事的时候跟着就算了,连她吃饭、睡觉、游园,甚至入厕的时候,他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就有些让人伤神了——她特意就此请教了云音长老,他告诉她,这大约是因为蛊王对将军蛊天生的吸引力所致,也就是说,她如果一日是圣主,他便会如此这般一日,打不走,骂不离,你要他不出现,他就躲在暗处,总之你的一言一行,都势必会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 这让人如何受得了! 因此,她不得已只能用命令的方式让他不要出现在自己身边,岂料,这居然成了这货到处打架滋事的理由。 红铃道:“所以,你出去打架都是我害的?” “嗯。” “你!?你都多大的人了,为了这种理由打架?” “嗯。” “……你以前也这样?我是说,你跟在她身边的时候。” “不。” “也就是说,你只针对我?” “嗯。” “……” 良久,月亮宫圣主殿外,众蛊婢只听到一阵怒不可遏的咆哮。 她们掏了掏耳朵,受不了地耸耸肩膀,继而又相视抿嘴一笑。 没办法,这就是她们的圣主。 她们真正的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