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小厨娘 作者: 蜜煎梅子 文案: 【牛杂火锅辣串串,凉糕冰粉担担面。】 【夫妻肺片钵钵鸡,红汤冒菜最解馋。】 晓珠幼年孤苦,幸为沈府厨子王大娘收养,学得一手好厨艺。 祸不单行。十五岁时,沈家被抄,养母病逝。晓珠为给她葬身,只好卖了自己。 新主子竟是县令裴屹舟。他为人威严又冷漠,赴任半年,便被送了外号冷面修罗。 查抄沈府那日,晓珠曾亲见其狠辣手段,被吓得魂不附体。 哪知,此后经年,她眼见着修罗一点点取下面具,不止护住了自己柔弱的身,也焐热了她破碎的心。 裴屹舟出身侯府,却因一场旧案,执意与家门决裂,远赴西南当个小官。 荣华富贵他漠然视之,软香柔玉他置若罔闻。除了抓捕犯人,余者万事不关心。 可连他自己也奇怪,怎独独对小厨娘做的菜动了心? 初时,他面寒若霜,掐着人脖子问:你是哪家派来的细作,怎知本官口味? 后来,他扔下银子,状若平静,脸却有些发烫:再干一年,月钱翻倍。 再后,他抱住小姑娘胳膊不撒手:明天,明天晓珠给我做干锅麻辣鸡!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种田文 美食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晓珠、裴屹舟 ┃ 配角: ┃ 其它:下本《我用美食攻克高岭之花》 一句话简介:裴县令想吃晓珠做的干锅麻辣鸡。 立意:支棱起来,把坏日子过好。 第1章 豆角焖饭 “二小姐?”裴家新来的小厨娘,做毕了晚饭,站在厨房门口,低低唤了一声。 时值盛夏,蝉鸣一声长过一声,可偌大的院子里,却无人回应。 小厨娘名唤晓珠,到此地不到一个月,还未与正经主子——县令裴屹舟见过面。 裴家原有的厨娘,死了公爹,告了假回乡下奔丧。一日,府里的老嬷嬷秦氏外出,机缘巧合下带回了落难的晓珠,也没说让她做丫鬟还是厨娘,总之,什么都做。 现下里,裴县令没回来,晓珠的第一要务,就是照顾好他的妹妹——二小姐裴灵萱。 喊了几声,仍无人回应,晓珠心中奇怪: 裴灵萱是个小馋猫,放在往日,肉刚下锅,她就火急火燎地钻进厨房了,怎么今日,饭都摆上桌了,还不见人影? 这豆角焖饭、凉拌黄瓜、葱烧肉片可都是她爱吃的呀。 ——尤其那豆角焖饭,油滋滋的五花肉香、清爽的豆角味儿、香辣扑鼻的豆瓣香,还有米饭微糊的锅巴香,融为一体,再配上一碗米汤,那滋味,别提有多好了。 难道,她现在还有什么更好玩儿的事? 怀着疑虑,晓珠解了袖套、围裙,来到院子里。 刚刚站定,芙蓉树上一阵窸窸窣窣,树枝、树叶、碎花瓣齐齐掉了下来。鸟叫霎时惊起,三只小鸟扑腾着翅膀,往不同的方向乱飞了去。 树杈上的裴灵萱气得不轻。 她穿一身秋香色堆花襦裙,胖乎乎的,很是可爱。却叉着手冲下面的人道:“坏晓珠,鸟儿明明马上就要被我捉住了,却被吓走了,你拿什么来赔?!” 晓珠哪里知道她正在树上掏鸟窝,在树下垂着头,不敢看她,咬唇道:“我……我不是有意的?不如明日我给二小姐做宫保鸡丁?” 她只道裴灵萱嘴馋,若是吃好了,便不会生气了。 裴灵萱的小脑袋瓜子里却想:左右鸡不过是大一些的鸟儿,在鸡圈里抓鸡,与在鸟窝里捉鸟,也差不太多。她“哼”了一声,却慢慢放下了叉着的双手,似乎是答应了这个条件。 晓珠看她这样子,心里松了一口气,端起一碗米汤,用瓷白勺子轻轻搅着放凉,等她下来了正好喝。 鸟儿已飞得不知踪影了,裴灵萱却又恋恋不舍地抬眼看了下天,似乎是想像那些鸟儿一般,能自由自在地往天上飞。 可是,当她将目光投往城门那边时,登时就吓白了脸:“他们……哥哥……哥哥他们回来了。” 闻言,晓珠心头发颤,半年前的那个夜晚之事重新涌到眼前,手上立时便握不住了,瓷碗滚在地上,“噼啪”一声碎了,米汤洒了一地。 * 裴灵萱坐在树下,哇哇大哭,襦裙上沾了好些泥。蓝裙白袄的晓珠,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正怔怔瞪着地上的碎瓷片出神。 秦嬷嬷从屋里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这是怎么了?”她朝着裴灵萱急急奔去,路过晓珠身边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晓珠叫这一眼看得害怕,脸色更白了,如初春里柔柔弱弱的娇花,微风一过,颤巍巍的,要坠下枝头来。 她不敢看那边,只垂下身去,默默收拾起洒了一地的碎瓷片来。 秦嬷嬷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晓珠不是第一次见了。从在街边第一次见面,嬷嬷的眼里就跳动着些光,像是动了什么心思。 入了裴家后,秦嬷嬷也总是细细地打量着。从白若娇花的脸,看到盈盈一握的腰,再到笼在裙子里的腿……看得晓珠面红耳赤。 只晓珠此时,心乱如麻,根本无暇想那么多。秦嬷嬷怎么罚她还在其次,最最紧要的,是裴灵萱方才说的话。 “怎么了?怎么了?”秦嬷嬷抬起裴灵萱的小胳膊、小腿儿,又是摸又是看,除了一手脏乎乎的泥,一点儿伤痕也没有。 实则,裴灵萱并非摔下来的,是自己爬下来的。但一下来脚就软了,跌在地上起不来。 “嬷嬷坏,嬷嬷骗人,要变小狗!”裴灵萱用手背擦擦哭花了的脸,干着嗓子嚎。 秦嬷嬷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要变也不是小狗了。那厢,捡着碎瓷片的晓珠听了,手上一颤,瓷片将手指划了道口子,小血珠子慢慢冒了出来。 像晓珠这样的小丫鬟,最怕的,便是秦嬷嬷这等颇具威严的老仆。便像方才,只一个眼神,也能让人惊惧好久。蓦然间,她便成了小狗…… 晓珠捻捻手指。也只有二小姐敢那样说她了。 秦嬷嬷也摸不着头脑。 “你说了,哥哥他们五天后才回来的,怎的现在就在城门口了?我大字儿一个没写呢!要是……要是……”似乎想到了可怕的下场,裴灵萱咽了咽口水,说不出话来了。 裴屹舟知道裴灵萱性子野,走之前让她抄《千家诗》,这小妮子算着日子,决心哥哥回来的最后一天,来个快刀斩乱麻,孰料,他竟回来得早了。 晓珠也没料到。 半年前,沈府被查抄。她与养母王大娘被销了奴籍,放了出去。谁知祸不单行,王大娘一病不起,耗费了所有资财,还是没了。 为替她葬身,晓珠不得已卖了自己。她本是想入大户人家做婢女或厨娘的,哪知道,被一伙儿地痞流氓骗了。 幸而,一个和和气气的老太太救了她,带她回了家,才知竟然是裴县令府上。 裴县令是谁?铁面无私、冷情修罗裴屹舟!来了这小城不过一年,杀山匪、诛盗贼,一众罪犯通通枭首,鲜血顺着校场的杆子,滴了一夜! 这还不算完。 毕竟那些人,终究是罪大恶极之人。可大家看不懂了,城里的大善人沈老爷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一夜之间就被抄了家,沈老爷并三位公子,通通被折了胳膊、卸了腿,五花大绑,送了锦官城里去。 那夜,折他们四肢时,晓珠就在场! “咔嚓”一声,胳膊断了,大公子疼晕过去了!县令心狠,又一脚他踩在他背上,晕了的大公子又疼醒过来,一口血喷在盆子里的矮松子树上,生生将树染成了血松! 跪在地上的晓珠害怕极了,抖如筛糠,大气也不敢出。 翌日,她和王大娘被放出沈府时,便打定了主意,要迁到邻县去住。因这县令不是怀柔仁慈之人,在他治下,不好相与。 哪知,还来不及动身,王大娘便病了。 后来,她进了裴家,身契拿在秦嬷嬷手里,便也没办法了。 县令当时去了锦官城出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段时间里,晓珠渐渐弄清楚了,他似乎终日宿在前面县衙,除了关心裴灵萱的课业,很少来这边。 她打定主意,少与他接触。又与裴灵萱一般,默默算着他回来的时间,在心里做着准备。 人便是这样,认命了,心里便接受了安排。可突然变了卦,又会被打得措手不及。裴灵萱如此,晓珠亦如此。 那厢,秦嬷嬷道:“这……这……” 她实也不知道裴屹舟会提前回来,但她终究是个老人了,经验很是丰富:“二小姐别怕,今儿晚上,少爷定有好多公事要忙。等他回咱们院子,我便说你睡了。他一定来看你一眼,等他走了,咱们就一起抄,通宵不睡,定然抄得完。” 裴灵萱觉得这法子可行,这才止住了哭,为赶时间,拎起裙子就跑去饭桌上扒饭。 晓珠也略略放下心,至少今晚上是不用打照面了。拢了瓷片正要往厨房去,却听裴灵萱包着满嘴的饭,嘟嘟囔囔的,又哭了:“晓珠姐姐的饭做得这样好吃,我却只能乱吃两口,去抄书,呜呜呜,哥哥实在太坏了,我的命好苦,呜呜呜。” 这话明里是在夸她、贬裴屹舟,但把他二人放在一起,晓珠竟也不知该高兴,还是惶恐。 秦嬷嬷本在捋着小馋猫的背,瞧着晓珠婷婷袅袅的背影,一时警醒,忽然道:“晓珠,大人回来得晚,也是要吃夜宵的,今晚上亥时三刻,你送去他寝房。” 晓珠全身一僵,立时动不了了,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第2章 酸辣凉粉 亥时一刻了,月亮斜斜挂在了树梢上。厨房里,一灯如豆,晓珠仍在忙碌着。 凉粉是下午就做好了的,放在瓷盆子里晾凉,此刻已完全成型了,顺滑又晶亮,似乎只消看上一眼,便消了五分的暑气。 晓珠在碗里装了辣椒面、花椒面、白芝麻,将滚烫的油一勺一勺泼上去,油香、辣椒香、花椒香、芝麻香,混在一起,满世界便只剩一个香字。油辣子便这样做好了,只是闻一下,也令人满口生津、食指大动。 她又将一整块的凉粉,用刀切成细细长长的长条,晶莹剔透,秀气可爱。 最后将陈醋、白糖、芫荽、蒜末、黄瓜丝、朝天椒圈与方才做好的油辣子,一并码入切好的凉粉上,这道菜便做好了。清凉开胃、酸辣可口,最适合夏天吃。 晓珠将凉粉和几个小菜装在托盘里,取下身上围裙,洗了洗手和脸。井水凉凉的,扑在脸上很是惬意。然而,再惬意,也缓解不了她心中的惊惧。 她望了望远处的屋子,窗前烛火摇曳,将一个颀长的身影映照得模模糊糊的。半年之前,便是他,折了三位公子的手臂,踹得温文尔雅的大公子吐了血! 晓珠越看越害怕,渐渐地面白如纸,心跳急促起来。 便在此时,“吱溜”一声,东边屋子的门开了,陪着裴灵萱抄大字儿的秦嬷嬷挑着帘子出来了。 “杵在这儿发什么愣?夜宵做好了吗?” “做……做好了。”晓珠赶忙低下头,整个人都蒙蒙的。 “做好了便端去吧,别让大人等着。” 南屏县的上任县令尸位素餐,累积了大量案子。裴屹舟上任后雷霆手段,清理了诸多,还有好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因此他公务十分繁忙,往往熬到深夜。 往日,秦嬷嬷都命厨娘胖婶儿亥时三刻送夜宵去。 “是……是……”晓珠颤颤巍巍地应了,正要去厨房端托盘,却听秦嬷嬷道“慢着,你同我来一下。” 晓珠随着秦嬷嬷去了,却在她拿出一套衣服时惊得呆住了。 这……这能叫衣服? 根本就是几块紫色的轻纱,胳膊遮不住,腿了露了一大半,前-胸还……还开得极低…… 秦嬷嬷面色如常,似乎根本不在乎晓珠的惊讶表情,一边说着:“换上。”一边拿眼睛去打量她的身子,似乎在思量她穿上这衣服,是何等魅惑之色。 晓珠抿着唇,呆呆地不动,满心满眼都是拒绝。 秦嬷嬷是高门显户出来的老人了,也不气恼,只道:“晓珠,那日若不是我,你可就让那几个地痞卖到万花楼里去了。如今,身契在我手里。” 她话未说完,晓珠却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他们能送你去,她秦嬷嬷也能。 屋外黑夜沉沉,白日的一切皆被吞噬。晓珠贝齿紧紧咬着柔-软-妍丽的樱-唇,眼里泫然欲泣。 廊间起了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世间的可怜人,便如这些叶子,迎风摆舞,半点由不得自己。 不久之后,晓珠换上了轻罗紫衣,端着托盘,往那间屋子走去。 她的裙子很薄,某些地方还短得什么都遮不住。脸上一时红一时白,心里也是畏惧、羞涩来了个齐全。只当下,最怕的是裙子被吹起,失了端庄。 她以前虽只是沈府的一个奴婢,却也是王大娘一句一个“洁身自好”教出来的。如此打扮,只好迈着小碎步缓步往前,生怕步子大了,露了不该露的地方。 但在身后秦嬷嬷的眼里,紫纱少女婷婷袅袅的,一举一动皆是撩拨,魅惑极了。但凡是个男人,决不会不动心。 秦嬷嬷十分满意,笑得满脸是褶儿。 许多年前,她陪着林家大小姐长大,眼看着她嫁入侯府,生下裴屹舟、救了姨娘的女儿灵萱;后来,又眼看着她终生郁郁、香消玉殒。 “灵萱有屹舟照顾,我不担心。只屹舟这孩子从小就孤僻,他太苦了,嬷嬷一定要陪着他。”林家大小姐去世前,拉着她的手说。 一生皆系于林沁雪的她,彼时,只想随着去了,但为了这句嘱托,她生生熬住了。陪着那个少年走过最阴郁的日子,等来了新的希望,见着他一步一步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只她知道,他还有一个心结,一日不解,一日过不上平静喜乐的日子。 “若是大小姐还在世,一定不忍心看他这般孤单寂寞吧?” 她要为林家留下一个种,让裴屹舟有个孩子承欢膝下。所以,她买了晓珠。 * 西边屋子外,晓珠的樱唇几被咬出了血,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扣了两声门。 “送夜宵吗?”清冷的声音,明明如山间泉水,却吓得晓珠全身一抖。 那夜她匍匐在地上,就是这声音,冷冷地道:“折了手、废了脚。”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在说什么摘花折柳,便废了三个公子的一生——他们可都是极好极温柔的人啊! 三公子最爱与她们丫鬟嬉戏,闹着要吃她们的口脂。二公子不爱说话,但总赏下些糖糕果子。大公子最是温文尔雅,冲谁都微笑。 然而,他们……都被屋里那个人毁了,她也没了家。 只是像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物,并不敢恨,只是怕,只想离他们这种人远远的。可现实总不遂人意。 “进来。”屋里的清冷嗓音又道。 情势如此,纵然晓珠心乱如麻,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她深吸一口气,低低垂着头,推门进了去。 屋子不小,却没有多余的摆设,只一桌一椅一几一床,显得空荡荡的。饶是简单至斯,也令人觉得颇有些清贵之气。墙根立了个竹制的书架,放了满满一架子的书简。 然晓珠低着头,并不能瞧见那些,只看见脚下青灰的地砖,一尘不染,打扫得比沈府的琉璃地板还要干净。 他的话也很简单:“放那边小几上吧。”除此之外,只听见毛笔在纸上沙沙划过的声音。 大约,他没有抬头,没看见我这副打扮。 晓珠心下思忖,迈着小步子走去放下吃食,逃也似的,想快些离开。 耳畔忽的响起秦嬷嬷方才的话:“不止要送进去,还要等大人吃完,你将碗收了,才能出来。” 晓珠心下有些绝望。几乎认命一般,慢慢立起身来,垂手站在一旁。她再是不知事,穿了这样一件衣服,也知道了秦嬷嬷的意图。 罢了,被他折磨,总好过于被丢进万花楼那种腌臜的地方。 小几的旁边是书橱,又高又大,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投下一片阴影。晓珠便站在这片阴影中。纵然认了命,还有一丝祈求:他没有注意到我。 但裴屹舟是什么人?虽聚精会神在公务上,一贯放了吃食就走的厨娘胖婶儿今日却一反常态,他如何能不察? 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气,四处飘溢。他搁下笔,抬眼望去。 竹黄色的书架下是一个纤细的身影,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只一片淡紫色的烟雾,柳弱花娇。 这自然不是腰粗臂圆的胖婶儿。 裴屹舟十分清楚,这人他不认识,但在内心深处,却隐约有一种熟悉之感。 是哪里来的熟悉感呢? 似乎是某个夜晚,他在哪里瞥见过一眼。 四周的香气清清淡淡,闻着却让人十分舒服,整个人都放松了。 裴屹舟眉心却忽的跳了下,不好的预感在心头泛起,他陡然站了起来,负着手冷声道:“把东西端过来。” 还在暗自企盼的晓珠心下一抖,心跳几乎慢了一拍,颤巍巍端起托盘。 盘子不大,碟子不少,在她颤抖着的手上,装着不同食物的碟子互相碰撞,发出轻轻的磕碰声,在如此岑寂的夜里,十分刺耳。 这次,她知道他在看她。这几步路,像是在走刀山火海。 终于到了。 晓珠恭顺躬身,将盘子举过头顶,小碟子碰撞的声音更响了。 “请……请大……大人……用……用夜宵。” 少女婷婷袅袅、纤秾合度,饱满的胸-脯、盈盈一握的小腰、凝脂般的双腿,都在薄如蝉翼的紫绫子软烟罗纱裙下,若隐若现。 然那颤栗着的身子、磕巴的言语,分明在说着“害怕”两个字。 “放下吧,举着多累。” 晓珠依言放下盘子,只埋着头摆碟子,一眼不敢看人。 她恭顺俯身,他站立如松。 从裴屹舟的角度,最为刺眼的,便是她前-胸-裸-露着大片雪白-肌-肤。那上面偏偏还坠了根红色的带子,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诱使人往下面看去。 只她深深埋着头,他看不清她的面容。 少女一靠近,香气愈发地浓,渐渐在身周弥散开去,令他心头之前的警戒全然消了。那股子熟悉之感也越来越强烈,那是他记忆深处的味道,会召唤起那些尘封的旧事。 裴屹舟定了定心神,淡淡瞥了一眼晓珠端上来的几个碟子: 一份晶晶亮亮的凉粉,淋了花椒水、辣椒油和陈醋,红、白、绿、黑,四色合一;一份绿油油的烫莴笋叶,只选了最嫩的叶尖儿;一碟子香卤牛肉;一碗银耳莲子羹。 少女的手有些发抖,摆完碟子,便要退下。 “等等。”裴屹舟站了起来,往她身边走去。少女却被吓住了一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头垂得更低了。 裴屹舟偏偏要看,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了她的下巴。 第3章 凉湃鲜果 晓珠进了屋子后,秦嬷嬷也没闲着,叫住了守夜的小厮:“冬青哥儿!” 冬青是裴屹舟的贴身小厮,今年刚满十三岁,毛头小子一个,眼睛眯眯小,却总是一张乐呵的脸,很是招人喜欢:“这么晚了,嬷嬷还不睡呢?” 秦嬷嬷笑道:“我老婆子年纪大啦,觉少。就是热得很,下午我在井里湃了一篮子鲜果,这会子刚好,劳烦冬青哥儿帮我提上来?” 冬青立马撸起袖子:“嬷嬷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过是让我提个果子,连大人都听您老人家的话,我哪里当得起‘劳烦’二字?” 说着便轻松将那篮鲜果提了上来:黄澄澄的是枇杷,红彤彤的是苹果,粉嫩嫩的是仙桃。还有些紫的李子、绿的葡萄、黄的香梨,满满一篮子,都是水灵灵凉沁沁的。有的还起了层白霜,看得人暑气全消。 秦嬷嬷塞了个香梨给冬青:“你既那样说,嬷嬷我也就托大了,问你几句话。” 冬青忙道:“嬷嬷问话自然是该的。只……”他年纪虽小,到底跟着裴屹舟些许年了,一下便懂了意思,面上露出些难色,“只这次大人去锦官城,好些时候没带着我,我也就不知道。” 秦嬷嬷笑了笑。这个小子,这是和她打机锋呢。 上次不过哄着他喝了点酒,套出了些话,知道了裴屹舟查抄沈府的时候,在那个叫晓珠的婢女身边停了一下,多看了两眼。 冬青事后害怕极了,生怕自己醉了后说错了什么官场上的事,后悔不已,再也不敢喝酒了。 可是,冬青再机灵,也是个小孩子,哪里有她这种见了不知多少市面的老嬷嬷厉害。 秦嬷嬷先给他吃了个定心丸:“我是个老婆子,大人的事儿,我也不懂。不过就是关心那孩子的身体,随便问问。” 她见冬青紧绷的神色明显舒缓下来,便一转话锋:“听说锦官城热闹得很,莺莺燕燕也多,且问你,大人可曾去过那种地方?” 冬青正啃着香梨,又甜又多汁,又是井水湃了一下午的,吃着同冰雪饮子一般凉快。 听了此话,他一双眯缝眼儿瞪得老大,连连摆手道:“决没有。” 说完还觉不够,又拍着胸脯,斩钉截铁地补了句:“莫说大人洁身自好,不去那等地方,便是他灌醉了被同僚拖着去,只要我冬青在,大人便踏不进那里的门槛。” 他只道秦嬷嬷害怕大人去那烟花柳巷学坏了,哪里知道,她要的就是学坏。 秦嬷嬷叹口气:“那……这趟出门,他可有对什么女子有过特别的注意?就像半年前,查抄沈府那夜,他多看了沈府那个小婢女多两眼?” “他倒是和有名女子说了几句话。”冬青皱着眉头说,“不过……是知府的女儿。” 秦嬷嬷眼睛都亮了:“知府的女儿?!” 裴屹舟今年二十岁了,他京城侯府那些兄弟,有些孩子都好几个了,而他呢,莫说妻妾通房,平日女人看都不看一眼。 平日里,裴屹舟万事皆依她,偏这件事,无论她如何说,他都岿然不动。她知道他有心事,便也不要求多的,只求他能留下个孩子就行。上次听说他对那个沈府婢女多看了两眼,她才千方百计策划了晓珠这场戏。 但晓珠这种人,作用也仅限于此。知府女儿这种身份,才是她裴大公子的良配。 秦嬷嬷越想越兴奋,望了望西边,甚至有些后悔:是不是时候到了,少爷自己把那件心事儿放下了?那自己不该自作主张,把晓珠塞他房里去的呀。 * 屋内,烛火微颤,灯影幢幢。 裴屹舟看见一张纯净无邪的脸,宛如天上的皎皎明月、山野的淙淙清泉。一双蕴满了春水的眸子,纵然因慌乱而躲闪,却泄露着姣姣梨花般的纯洁。 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倒显得身上的紫绫软烟罗裙俗气了。 淡淡香味,便如无数深山幽谷里的灵气,从她周身散开,似乎要带他去往那个空灵幽远的境地。 他眼神渐渐失了清明,越看越深,却不是顺着那根撩拨的带子去看精致的锁骨、饱-满的胸-脯,而是看进了心里,看见了无数尘封日久的旧年回忆。 那年大雪,深深庭院里,有个女子兴致格外好,关起门来,取出收起来多年的宝剑,为自家儿子舞了一场。 除了那次,他从未见过母亲那般英姿勃发,眉间眼梢全然是飒爽、快意。她长剑一挥,翻起七朵剑花,连腰上佩的荷包也掉了。 小小少年跑去捡起来,一股清新冷冽之气扑面而来,还有些微微酥麻。 “母亲,这荷包里装的什么?怎么这般香?” “是竹叶花椒的叶子,是我以前在云岭学会熏制的。” 是了,母亲嫁入侯府前,因为身子弱,被送去了云岭学艺,她的剑术应当也在那里学的吧。 但母亲严肃对他道:“今天的舞剑的事儿不能告诉别人。” 他懵懵懂懂地应了,却没做到。姨娘唆使庶弟嘲弄:“你母亲终日病气缠身,是不祥之身!” 他气愤不过,说母亲的剑舞得极好。 最后父亲知道了,竟斥责了他们母子。 “为什么?”被关在小院子里禁足时,他流着泪问母亲,“明明是姨娘他们先欺负我们的。” 她淡淡一笑:“因为你父亲不喜欢。不喜欢的,怎么做都是错的。”明明是笑,却满是忧郁和苦涩。 那笑深深嵌入了他的脑海,以至于她病逝之后,他变作了一个孤独阴郁的少年,只以冷冷的目光,打量世间的一切。直到某天,他的恩师喻柏出现,教导他道理,给予他希望。 香气袅袅,余味不绝。时光似乎静止在这一刻。 很久很久,他没有这般平静地想起这些事情了。 夜风拂过,窗棂之上,芙蓉树影婆娑,红的白的花朵,都簌簌乱颤。 只是,彼之蜜糖,吾之砒-霜。被迫与这人对视,晓珠害怕极了。强忍了一阵子,终于受不住,颤抖得越发厉害,连耳坠上的金铃也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她清明的眼眸里,漾满了水色,一颗泪珠,顺着光洁的鹅蛋脸蜿蜒滑落,也沁湿了男人的手指。 裴屹舟用粗糙的拇指捻去她的泪水,似乎有些失神地喃喃语道:“怎么哭了?” 晓珠用尽全力忍住抽噎,却说不出话来。 “你是新来的?”裴屹舟的手还拈着下巴,但好似怕弄疼她似的,动作刻意轻柔了些。 晓珠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磕磕绊绊地道:“我……我叫……叫晓珠。”眼泪却不受控制似的,越涌越多。 “晓珠,晨曦之珠?”裴屹舟念了一声,眼里添了些柔情,似有月海星河在闪烁,“‘藏之比明珠’[1],是个好名字。” 晓珠没念过书,不识得几个字。但她知道,自己名字是王大娘取的,来源便是这句诗。 大娘同她一样,也不识字,只知道这一句诗,捡她回来又在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便这样用上了。在沈府的无数个夜晚,厨房里的事毕了,大娘便搂住她在院子里看星星。 晓珠年纪小,不知道那是什么,便奶声奶气地问:“怎么有那么多晓珠在天上?” 晓珠,是圆圆的珠子。天上有,晓珠便在天上。 大娘笑得合不拢嘴,给她解释星星和珠子的区别,又说:“贵人说‘藏之比明珠’,为你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晓珠以后遇上将你藏之心中、如珠如宝的人。” 旧事旖旎,减了晓珠的恐惧,而共同的认知,能拉近两个人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原来大娘取名的出处,他也知道。那他……也是个人嘛,不是什么修罗鬼刹? 也不知道了什么时辰了,外面的风却越发地急了,风声萧萧,从窗户缝儿里沁了丝丝凉意,吹得烛火一明一灭。 她抬起眼,定定看了眼面前的男人,剑眉星目,面若冠玉,眼眸深邃,好似跌入了悠远的回忆。 他……他好像也不像半年前那个夜晚那般可怕。 然而下一刻,“噼啪”两声,雷声轰隆,大雨“吧嗒吧嗒地”下了起来。 男人蓦的惊醒,忽的变了脸色,蕴有月海星河的眼里全是摄人的寒气。 轻拈她下巴的手,也闪电般往下一滑,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阴沉着声音道:“说,你是哪家派来的细作?”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欧阳修《哭曼卿》。 第4章 香卤牛肉 大雨下了起来,洗去了溽热暑气。院中的芙蓉树下,落了一地残红。 秦嬷嬷坐在廊道的竹藤椅上,正吃着一串青油油的甜葡萄看雨,脑中已然想入非非: 若是少爷成婚,在京城办还是这里办?这小地方也太寒碜了些。若给少爷的孩子做虎头鞋,用什么料子?等等,待会儿上香,得告诉大小姐去。 一边想一边笑,笑得满脸的褶儿都舒展开了,啃香梨的冬青看着疑惑得直挠头。 正在此时,西边屋子里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瓷器摔地的声音。接着,一道冷肃的男声唤道:“冬青!” 冬青一听便知不好,他家大人只有在生气要惩治恶人时,才这般唤他,吓得手里的香梨都掉了,一溜烟跑过去。 秦嬷嬷也听出来了怒气,方才的盘算俱都烟消云散了,只怕是晓珠胆子小不晓事,惹了裴屹舟不开心,悄悄跟了过去,立在柱子后面。 冬青到时,屋子一地狼藉,凉粉、莴笋叶等食物残渣,混着碎瓷碗碟摔了一地。他家大人负手站在书案边,翩翩公子,长身玉立,只眼中的寒气,挡也挡不住。 顺着他冷冽目光看去,地上跪坐着个少女,身上密密实实盖着件暗青色的披风,正一手扶着桌子腿儿,一手捂住自己脖子大口喘气。 她指缝间漏出来的白皙皮肤上,分明有一圈手印子淤青。然而再往上看,到了少女那梨花带雨的脸,冬青蓦然红了脸。 这是谁?竟如此美! 他是跟着裴屹舟从京城来的,花红柳绿,环肥燕瘦,也算是见过些市面了,但这个……这个少女这样的,他从未见过。只看她一眼,好像满园子的花都开了。 被打量的晓珠浑然不觉,被裴屹舟掐得几乎要昏了,恹恹地靠在桌子腿儿边,半分力气也无。将将缓过口气,又听那冷面修罗道: “把这女子送去牢狱,是哪家派来的细作,务必让吴朗拷问出来!” 半年前,朝廷彻查镇西军军饷贪墨案,上上下下牵扯出一大批人,连南屏县这样的小城里也有许多家沾上了。裴屹舟以雷霆手段查抄了沈家,此后,其他家或是送钱贿赂或是塞人打探消息,使了无数法子,想从他这里把路走通。 可惜,裴屹舟是什么人?永兴侯爵府的嫡子,什么没见过?荣华富贵漠然视之,软香柔玉置若罔闻,除了还公义于人心,余者万事不关心。 晓珠却不知个中曲折,只知道吴朗这个名字,往往同裴屹舟连在一起,人称“修罗裴,鬼刹吴”。裴屹舟抓人,具体的杀人、用刑,均是这吴朗去做。 晓珠几乎吓得蒙了,脸色白得可怕,只软软地重复道:“我……我不是细作。” 裴屹舟冷笑:“你若不是,怎知道我的口味?怎知道用竹叶花椒兑了催情香来迷惑本官!怎会在沈府时按兵不动、潜伏至今?!” 晓珠呆呆的,也无力去分辨那一连串质疑,愣愣地道:“是秦嬷嬷,让我来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裴屹舟重重一掌击在桌案上,似是动了怒气:“休要攀扯他人!待在吴捕头手里过完七十二道刑罚,看你还如何狡辩!” 这几个月来,这些细作的花言巧语,他实在听过太多了。 桌案上的碗碟被方才挣扎乱动的晓珠摔碎了,还剩着的唯一一碟卤牛肉,碟子震颤不停。 晓珠也被这一掌震得簌簌发抖,但片刻之后,倒清醒了许多,大着胆子看了那人一眼。 没错,跟查抄沈府那夜一样,他也是穿着这样的青色袍子,负着手,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根本不听沈家公子们的解释,便做出那些折胳膊断腿的事。 蛮不讲理、刚愎自用、冷心冷清、怨毒狠辣。 晓珠有些冷,用力裹紧了披风。 披风……可他……他为何要给她拿披风?她的紫纱裙实在是太短了,在面对他的审问时,她又是恐惧又是窘迫。 还有方才,他只在一开始使了力,自己泪如泉涌,他一下就放开了,眼神很是复杂,既有阴郁、憎恶,又有怜悯、不忍。 这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他这种人的眼中。 实在是很奇怪。 这些念头不过转瞬一下,更重要的事浮上心头。 晓珠真的要进牢狱了吗,那样阴森可怖的地方。曾经有人,听说裴县令批了条子,吴捕头带着人来了,一家人全服毒死了。纵然死,也比让他们抓去的好。 晓珠用披风揩了揩脸上的泪水。 反正是死,不若死在外边还干净些。没有什么可怕的,她也很想念王大娘。 那厢的冬青,脸还红着,忽的被呵斥道:“还在发什么愣?!” 他咽了下吐沫,欲要上去拧人胳膊,晓珠已扶着桌子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我……我自己走。” 纵然裹在暗青色的披风里,娇花照水、弱柳扶风,那袅袅身段还是可见一斑。 冬青低着头根本不敢看,有个人倒是看得真切。 晓珠走了两步,脚步一顿,回头对案几前那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青年道:“晓珠是厨娘,不是细作。” 事已至此,她虽然还有些害怕,可内心隐隐有个声音在说,一定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烛火明灭,扑在她光洁白皙的鹅蛋脸上。长长的睫毛下,蕴满水色的眼睛定定看向裴屹舟。有时候,和风细雨中往往坠地的娇花,竟能在狂风暴雨中保全。 一向娇弱怯懦的人儿,此刻似乎竟多了几分坚毅。 裴屹舟愣了一愣,心头忽的一跳。 屋外偷听的秦嬷嬷也吓了一大跳:“这……怎么闹成了这样?”急急跑了进去,先将冬青、晓珠邀去屋外,自己去与裴屹舟解释。 她是怎么从醉酒的冬青嘴里问出沈府那夜的情形的,又是怎么买下晓珠的,又逼她穿了紫绫子软烟罗纱裙。 那几样菜是她吩咐晓珠做的,催-情-药也是她下在熏香里的。 裴屹舟皱着眉头听完,哭笑不得,只以手扶额,无奈道:“嬷嬷你……” 他心中早已将晓珠是哪家派来的、从什么渠道来的、县衙里哪些人恐是细作,分析了个七七八八。甚至想着,从晓珠这根线把内奸找出来、一网打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间,谁能料到事情真是如此简单? 秦嬷嬷苦着一张脸道:“此事是我做错了,只晓珠确实不是什么细作,若少爷不喜欢,明日我打发了她便是。” 秦嬷嬷侍奉母亲多年,又是好心,裴屹舟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那嬷嬷去处理便是,只下次再不可这样了。” 秦嬷嬷见地下一地狼藉,便扎起袖子准备收拾。她平日本无须做这些的,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存愧疚。 裴屹舟七巧玲珑心,洞若观火,知道个中缘由,也不阻止。 秦嬷嬷年纪大了,在晓珠这等小婢女面前倒是威严冷肃,但在她一手带大的裴屹舟这里就成了碎嘴子,一边扫地上的残渣,一边啧啧道:“晓珠竟放这么多花椒,这可怎么吃?” 裴屹舟这才想到关键的一点,奇道:“这竹叶花椒竟不是嬷嬷吩咐她放的?” 秦嬷嬷笑道:“我哪会这样吩咐,少爷又不吃这劳什子,晓珠是川人,喜放花椒,我和灵萱无所谓,倒是忘了你不喜,没有提醒她。” 裴屹舟晃了晃神,是了,只有他的母亲有花椒香囊,只有在恩师家里吃饭,才放花椒,只因他们都曾在云岭学艺,那里盛产竹叶花椒。 母亲死后,他只在恩师那里尝到过这滋味,而恩师死后,他再也未尝过。所有人都以为他不喜花椒。 秦嬷嬷拢了瓷片,又道:“少爷还没吃夜宵,我让晓珠再去做点吧。” 晓珠……是厨娘? “晓珠是厨娘,不是细作。”娇弱的少女裹在他的大披风下,挺直着雪白脖颈说。 裴屹舟失神了片刻:“不必麻烦了,这牛肉还能凑合吃。”他顿了顿,又道,“她……受了惊吓,还是让她好好歇着吧。” 桌子上唯剩下那碟子卤牛肉,秦嬷嬷暗叹口气,拢了碎瓷片出去了。她知道,她家少爷面上冷冷的,实则为着那些旧事,最是心疼女孩子,见不得她们受委屈。 但那份儿心疼,怎么也跟男女之情无关,便如晓珠这样的绝色,竟也撩拨不到他。 只她想错了。 裴屹舟夹起一片卤牛肉,这是将牛腱子肉和了十来种香料卤成的,切片后还拌了少许芫荽。 牛肉入口,浓浓的肉香、卤料香、芫荽香之外,还有一股酥酥麻麻的气息,从舌尖、鼻尖传到心头,引来他全身的震颤。 眼前,陡然又出现了那个袅袅婷婷的身影。 半年前查抄沈府的夜晚,她穿着与其他婢子同样的衣服,跪在一众下人里,簌簌发抖。虽连面都未见,但他却一下子觉出了不同,那是记忆中熟悉的气味——竹叶花椒,便在她面前停了一瞬。 方才,她也在发抖,簌簌然若枝头的娇弱小白花。 如若不是有心使然,这喜用竹叶花椒的少女能令他平静忆起旧事,明明便是缘分。 裴屹舟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下狐疑:女人真是娇弱,方才,他好像也没使多大的力,她脖子上怎么就有了淤青? 第5章 椒麻鱼片 雨下了一夜,今日新晴。天光融融,照得芙蓉树花娇叶亮,人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晓珠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岂料峰回路转,事情竟往好处发展了去。秦嬷嬷昨晚还了她身契,还给了她些碎银子,说是这本月来的工钱。 不用入牢狱、恢复了自由身、还有些碎银子,晓珠实在是开心。 只脖子上的淤青,还有些疼。晓珠拾掇好蓝布包袱,将那件暗青色的披风好放在桌子上。又对着面盆里的水瞧了瞧,实在是很明显的两个手印子。 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晓珠一看,是冬青。他在外磨磨蹭蹭好一阵,还是进来了,怀里抱些东西。 “姐姐,秦嬷嬷说昨日委屈了你,这些是给你的补偿。”晓珠发觉冬青的脸红红的。 他模样看起来虽小,个子却比同龄人高得多,把东西摊在桌子上,却把脸别窗外说话,那模样多少有些怪异。 晓珠知他害羞,有些想笑。听了他的话,心头又愕然,秦嬷嬷昨晚已经来过了,怎会又唤他来?又看那些东西:一个青瓷瓶,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荷包,还有……一把匕首。 冬青一样一样解释:“这是膏药是京城宝仁堂的,最是活血化瘀;这是五十两银子,买个小宅子什么的绰绰有余了;还有这把匕首,姑娘独自一人,可防身用。” 晓珠胆子虽小,人却不笨。膏药倒也罢了,银子竟有五十两,还有匕……匕首,怎么也不像是秦嬷嬷的手笔。 桌子的一旁放着叠好的披风,她又想起昨晚上,那人冷漠如霜又怜悯不忍的眼神。 晓珠脖子疼,心里也蒙蒙的,不知这人是个什么意思。但她为婢多年,从来都是个往前看的人。 罢了,想那么多作甚,她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按照以前与王大娘的计划,去邻县去某个生路。她有一手好厨艺,不愁寻不到饭馆儿。 管他是为什么,那些心沉如海、冷心冷情的人,终究与她一个小厨娘没有关系。 “那我就收下了,替我谢谢秦嬷嬷,还有这件披风,是……”她顿了顿,“是裴大人的,也……谢谢他。” 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恶狠狠地想:谢他什么呢,谢他抄了沈家,害她流离失所?谢他不问青红皂白,差点儿掐死她? 纵然给了她钱,这些事儿便不曾发生过吗?还有什么匕首防身,他不知道,这南屏县,最大的恶人便是他么?! 晓珠做惯了下人的,在沈府时纵然有王大娘护着,也会遭些气受。她便学会了心中演绎这一套,在心里骂过了气也消了。只此时,她面上还是笑着。 冬青去瞧那披风,不小心瞥了晓珠一眼,这一下子,更是脸红到了脖子根儿,托着披风,似乎青砖地烫脚一般,逃也似的跑了。 “知……知道了,姐姐慢走。” 哪里是慢走,晓珠和冬青都想快些走,能多快就多快。 冬青一溜烟儿跑去裴屹舟那里报喜,脸上的红还未褪尽:“事情办好了,晓珠姐姐收下了,还说谢谢大人的披风。” 裴屹舟“哦”了一声,心里却玩味了一下“晓珠姐姐”四个字,心道:你倒和人交心交得快。嘱咐冬青去挂在衣柜里,忽的想起不对劲儿来:“不是让你交给秦嬷嬷吗,怎的自己去了?” 冬青一大早上跑上跑下、忙来忙去的,委屈极了:“她一早就要走了,可秦嬷嬷想是昨夜劳累着了,同二小姐两个都还没起呢。我刚在门外叫了两声,就被二小姐结结实实骂了一顿,说再吵她睡觉,就要把我下油锅炸了。” 裴屹舟瞧瞧外头,日头已挺高了,又看冬青一副委屈巴巴的可怜模样,以手扶额:“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与你有正事要说。” 冬青挺直腰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衙门里确实有细作。” * 那厢,晓珠生平从未走得这样快过。 在沈家,虽然大人们宽厚,她们随时也是低着头,缓步而行,不可显出半分急躁来。在裴家自不必说了,秦嬷嬷总是嘱咐她,走路要娉娉婷婷、袅袅媚行。 只是现在,她自由了,谁的话也不必听了! 整整一个半时辰,从早晨走到中午,到了一家名为“来福”的客栈门口,她才停下脚步。这里是城北,距离裴家已经很远很远了。 晓珠开了一间上房,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多日的心弦终于放松。 随意吃了点午饭后,就连连打哈欠,困意上来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在裴家,成日惴惴不安,连一个好觉也没睡过。 而这一睡,就是整整一天。 隔壁有些“咚咚”撞击木板的声音,吵醒了晓珠。她揉着头坐起来时,月亮都出来了,挂在窗棂上。她心情好极了,看着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连圆圆的玉盘都在冲她笑。 睡饱了,就去找好吃的! 然而,晓珠刚弯腰套上绣鞋,便听见隔壁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哼哼唧唧,有男声,也有女声,还有床-板的撞击声。 晓珠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她都快十五岁了,虽不明白具体细节,但大致上还是知道的。以前三公子年纪小,与她们年轻婢子最能玩到一块儿去,总与她们说些没羞没臊的话。 初时的害羞之后,晓珠握紧粉拳,有些气恼。 她明明是出了五十文的大价钱,让掌柜的开一间清静的上房的,怎么还有这些污七糟八的事儿?! 可现在已是晚上,只有等到明日再换客栈了。她这样一个小娘子,万万不敢孤身出门。 不止如此,中午她进门的时候,一副忠厚模样的掌柜的也提醒她,一个人要注意安全。 晓珠想了想,动手改了改自己模样,去楼吃饭时,已变作了个脸色黄黑、还有好些麻子的丑女模样。 岂料,“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1],风波还是起了,只事儿主不是她。 客栈一楼正厅里,两名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在骂客栈老板:“这什么破玩意儿,一股子土腥味儿!” 姓李的老板连连道歉:“对不住,咱们厨子手让滚油烫了,现下只能凑合凑合。” 一汉子将筷子摔在地上:“凑你-妈-的!老子来吃饭,不是来吃凑合的!没厨子,还是早日关门算了。” 掌柜的愁眉苦脸得很,不管这两人是不是同行请来砸场子的,他也确实理亏。正经厨子受了伤,现在是个小徒弟,唤作三儿的掌勺,味道上是要欠缺一点儿。 平日食客们点些家常小菜吃不出来,遇上挑剔的客人,再点椒麻鱼这样的大菜,就漏了馅儿了。 但掌柜的也不敢真的关了门,他家儿子马上就要科考了,这束脩费、书本费、赶考的路费,都指着这客栈的流水呢,只好拱手作揖、连连道歉,只希望花点儿小钱哄了这两人出去。 这两人却不依不饶,只说若是味道不好,定要掌柜的关了门去。 晓珠想起进门时分,掌柜的嘱咐她要当心,也算是好人了。她自然是个心善、有恩必报的,不如就帮他一把。 “两位客官稍等片刻,麻辣鲜香的椒麻鱼马上就上桌。”晓珠说完,冲着掌柜的眨了眨眼睛。 椒麻鱼并不难做,只是有些地方须得注意。 譬如:要先用蛋清、淀粉、盐和黄酒码味儿腌制,才能去了鱼的土腥味儿,又吃起来嫩滑可口,鱼头鱼排与鱼片,还得分开码。 又如:炒料里一定得有泡姜、泡豇豆和泡酸萝卜这几种腌物,才能解油开胃。 之前掌勺的小徒弟定是腌鱼的时间不够,泡姜、酸豇豆、酸萝卜也没放,这才压不住土腥味儿。 晓珠系上围裙,袖口高挽,手脚十分麻利,一看便是行家。 大锅高火,将三种切好的泡菜,并新鲜的葱头、蒜末、姜末、少许豆瓣酱爆香,放入鱼头、鱼排,以及刚刚没过的清水。熬开后再煮一会儿,加入薄薄的鱼片,变色后即迅速捞起。 将已经熟了的鱼头、鱼排、鱼块一并装入大碗中,表面上铺上葱段、芫荽、竹叶花椒、干辣椒段,最后再浇上一勺勺烧得滚烫的热油。 花椒、辣椒及所有佐料的香气,在浇油这一刻,全部被激发出来,溢得满屋子都是。 小徒弟三儿见了行家来,主动跑去烧火了,此刻慌忙掩住口,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怕口水流了一地。厨房外,掌柜的和跑堂的,也是喉头滚动,一下一下地咽着口水。 只有那两名客人叉手立着,一副高傲的样子,似乎不为这香气所动。只不过,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他俩还是飞快地咽了口唾沫。 晓珠想着那两名食客的样子,特意将油、盐、辣椒放得重了些。果然,一盆色香味俱全的椒麻鱼片一上桌,两人便都熬不住了,将将夹起鱼片尝了一点儿,眼睛都开始发光。 在这美食面前,哪里还有时间找茬儿骂人? 闻着先是香,放进嘴里是麻辣,轻轻一抿,嫩滑爽口又咸香入味儿,最后一嚼,满口酥酥麻麻,余味悠长,吃完一片还想一片。 他们一通胡吃海塞、风卷残云,不多久,便干完了一盆椒麻鱼,并一桶米饭。 吃人家嘴软,他们吃得碗光盆净的,再也无茬儿可找、无话可说,乖乖付了钱就走了。 他俩前脚一走,厨房里的小徒弟就端了晓珠做剩下的鱼片出来,仍是一句话不敢说,紧紧抿着唇,喉咙不断吞咽。 跑堂哥儿小虎子舀了四碗饭,桌子一边一方,三个男人也同方才那两个客人一样,狼吞虎咽、啧啧称好。 晓珠做完椒麻鱼,解了围裙出来,掌柜的一边扒拉饭一边招呼:“那个……小娘子,快来吃饭,吃了饭再说!” 晓珠还没和他们三个怎么说过话,但这种温馨的、自然而然的感觉,令她十分熟悉,这是家的感觉。她擦了擦手,甜甜一笑:“来啦。” 却不知,因为她,裴家那边已闹翻了天。 作者有话要说: [1]刘禹锡《竹枝词九首》。 第6章 宫保鸡丁 裴灵萱昨晚上抄完了大字儿,又睡了个懒觉,高高兴兴的。一起来便惦记着晓珠许诺的宫保鸡丁[1],哪知道,人早不见了。 为此,她发了一天的脾气,把手边的东西乱丢一气,能毁的都毁了。 只她在气头上,也是个看碟下菜的,毁的尽是些裴屹舟从来注意不到的东西:她玩旧了的拨浪鼓、泥人不倒翁,穿久了不想要的衣服。 秦嬷嬷跟在身后,小祖宗丢什么,她就捡什么,几乎累断了老腰:“二小姐,在屋里发脾气可以,万不要到院子里去,让少爷看见了就糟了。” 时间还早,裴屹舟万万不会回来。 裴灵萱心中有气,专要与人对着干,立马跑到院子里去:踢倒井旁的水桶、拔走花盆里的花……蹲在墙角旮旯晒太阳的野猫,若非跑得快,已被逮住了尾巴。 破坏大王坏事做尽,又瞅见芙蓉树的对面,放了个小圆簸箕,里面铺着层新鲜的竹叶花椒。 这是晓珠做菜用的,秦嬷嬷做饭用得少,便想晒干了好储存,以后慢着用。 裴灵萱迈着小短腿儿跑过去:“晓珠走了,没人给我做宫保鸡丁了,还要这劳什子花椒籽作甚?” 小胖手搭上簸箕边缘,欲要掀了这摊子。 秦嬷嬷唬了一跳,这东西掉了可不好捡,就算把她老腰累断捡了起来,也沾了灰尘,不干净了。她失声道:“二小姐!” 裴灵萱一使力,咦,没动。回身去看人时,小胖手被一只大手稳稳抓住了。 这位闯祸精登时就老实了,咽了下口水,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哥哥,今日回来得好早。” 裴屹舟:“大字儿没抄完就到处淘气?” 裴灵萱立即噘嘴,想也没想就反唇相讥:“抄完了的!哥哥,我和秦嬷嬷昨晚上一晚上没睡,抄完了的!”话音未落,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可也来不及了。 裴灵萱极怕裴屹舟,事情漏了馅儿,她纵然心中万般不愿,还是不敢耍泼撒娇,垂头丧气的,主动去屋里拿了戒尺出来。 裴屹舟冷着脸,一共打了裴灵萱十下手心,竹片子落在厚墩墩的肉手上,闷闷地响,一点儿力道也没轻。秦嬷嬷在旁看了直心疼,也不敢求情。 裴灵萱开始嚎得声势震天动地,后来真的痛狠了,倒不嚎了,只抽抽噎噎地哭,眼泪糊了一脸,小嘴还噘得老高。 裴屹舟道:“怎么?不服气?” 裴灵萱鼻水快下来了,用左手去抹。却忘了刚挨了打,轻轻一碰,痛得她直发出嘶嘶声。 这下她彻底气急败坏了,道:“不服,就是不服!你们大人还不是骗人!晓珠昨天说给我做宫保鸡丁,今天人都不见了,你们才是大骗子!” 说罢捂着脸拼命往屋里跑,还不时回头看一下,像在害怕裴屹舟逮她似的。 裴屹舟才懒得去撵她,他想起方才在县衙里查内奸,找出的蛛丝马迹来。 掷了戒尺,抓了一把竹叶花椒,细细去闻了,还是记忆深处熟悉的味道。 他想起上午在县衙里查内奸,找出来的蛛丝马迹,以为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又是宫保鸡丁?” 他想起昨晚卤牛肉的滋味确实是好,从不多食的他,竟然三两下就吃完了。那么,他盯着手里这把花椒出神,她做的宫保鸡丁也一定很好吃吧? * 来福客栈。 跑堂小虎子从晓珠手里接过一碟子香气浓郁的菜,一溜烟儿跑出厨房,高声道:“四号桌,宫保鸡丁一份儿!” 那日大伙儿一块吃完椒麻鱼,掌柜的立马发了话,高价聘请晓珠留在客栈。 晓珠本想着,这里到底还是裴屹舟的辖区,有些不愿。岂料,掌柜的知道了她原是沈家的人,直呼有缘,说自家儿子与沈家大公子是旧友。 晓珠犹豫了。 大公子待人极为宽和,银子上从不短缺他们,甚至特意吩咐采买,平日里不准缺了她们的胭脂水粉。沈家丫鬟的日子,过得比小户里的小姐都还好。 大公子对她也好,出事之前还说了,要在她十五岁生辰时送上件大礼。只可惜,一切都让这位裴县令给毁了。 跑堂的小虎子和小徒弟三儿见掌柜的说完,晓珠还在犹豫,也开始帮腔。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谆谆切切,絮絮叨叨,像极了她原先在沈府时大家说话的模样。 晓珠心里热热的,到底答应了下来。 昨日,晓珠发现厨房剩了好些花生米,便做了新菜宫保鸡丁。 如今有了三儿打下手,晓珠便不用动刀了。 将切好的鸡脯肉用黄酒、酱油、盐巴、蛋清抓匀调味儿。再加淀粉,锁住水分,使得鸡丁更加嫩滑。再加少许菜籽油。 三儿满脸的不解,从未见过在肉里放生菜油的。 晓珠见他脖子伸得老长,又不敢问,想是以前的师傅脾气大,他小孩子被吼怕了,便笑着道:“放了淀粉,便得放点儿菜油,防止粘锅。只也不能放太多,不然会有股子的生油味儿。” 三儿恍然大悟,挠了挠头,晓珠见状收了笑,肃容道:“怎能在厨房里抓头发?” 晓珠是王大娘手把手交出来的,极重细节,万一头发丝儿掉入锅里碗里,可是要被狠狠责罚的。 晓珠令三儿出去洗手。继续将腌好的鸡丁放入锅中滑油,再放入黄瓜丁、胡萝卜丁、花生米,一会儿后捞出控油。 起热锅,加葱、姜、蒜末、干辣椒与豆瓣酱在少许热油中爆香,下入方才滑油过的鸡丁等,最后放入由白糖、盐、酱油、淀粉调制而成的酱汁。 这一份宫保鸡丁便做好了。鲜辣酥香,肉质嫩滑,辣而不烈,油而不腻,还有丝丝回甜。黄瓜与花生米的加入,一爽脆、一提香,使得这道菜老少皆宜、广受欢迎。 就这一上午已卖了十来份儿,直把小虎子累得脚不沾地。跑了无数趟,他终于憋不住了,对晓珠道:“不行了,我得去解下内急,好姐姐帮我一次,将这些菜送去楼上‘清莲’包厢可好?” 晓珠灶上功夫娴熟,菜都已做好了,只打下手的三儿在装盘子。晓珠正想出去透透气,便应了。 这一去才发现,原来当日她入住的是“幽竹”包厢,而隔壁便是“清莲”。只她这半月来,都住在楼下,没往楼上去过。 晓珠端着几色小菜进了“清莲”房。 屋子装饰得颇为雅致,墙上挂着一幅《盛夏清莲图》,纵然和她当日住过的“幽竹”包厢是一样的格局,但就是多了些风雅之气。 一个墨袍青年和一个白衣公子,正在屋里小酌。 白衣公子一身儒服打扮,手里拿把扇子,想是个书生。那墨袍人却面色冷肃,也辨不出来身份,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连下酒的拌黄瓜也不吃。 晓珠躬身上前,将宫保鸡丁并其他几样小菜,一一摆上桌。 却被墨袍人狠狠看了两眼:第一眼,看的是她伸手时不小心露出的一节白皙手腕;第二眼,看的是她黢黑,还有些麻子的脸。 晓珠叫这双眼睛看得发慌。 如果说裴屹舟冷若冰霜,这个人便毒若蝎虫。那种幽幽若若的阴郁,狠毒瘆人得很。 晓珠袖中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里的碟子也不受控制,斜了一斜,几滴油溅到了白衣人搁在桌子的手上,那人赶忙拉了拉袖子,露出什么东西的边边角角。 晓珠看见了,分明是……一沓银票。 墨袍人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如跗骨之疽、断魂之刀。 “对……对不起!”晓珠立马垂首,害怕极了,急退几步,连声道歉。 白衣人整理衣冠,笑了笑,先对墨袍人淡声道:“吴兄莫见怪,小姑娘没见过世面,胆子小。我知吴兄爱这道宫保鸡丁,特意邀您来此尝尝。” 墨袍人这才收回目光,执起筷子拈了粒花生米尝了尝,只“嗯”了一声,也不说好还是不好。 白衣公子却十分高兴,似乎得他一个“嗯”的评价已十分了不得了。他“唰”的一声摇开扇子,那上面也画着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吴兄日后多多光临寒舍,常来,常来!” 晓珠见溅油的事儿过去了,想偷偷出门去。 白衣公子瞧见了,却不是责备她,反而抓了一把枣子,塞在晓珠手里,温柔笑道:“小姑娘,多吃些手就不抖了,下次可要仔细些。” 还帮她打开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1]据传,“宫保鸡丁”由清末名臣丁宝桢改良鲁菜而成,在四川总督任上被推广开来。丁宝桢死后被追封“太子少保”,(荣誉官衔“宫保”的一种),故名“宫保鸡丁”。 第7章 蜜煎樱桃 门“吱溜”一声开了。 裴灵萱挨了打,委屈得紧,正趴在床上大哭。听见声音,反手一个枕头砸去,却未听见熟悉的秦嬷嬷或冬青的声音。 她扭过胖乎乎的身子,从水蒙蒙的泪眼中看去,什么人也没有。可门怎么会自己开了?她又把视线往下移了移,一个矮墩墩的男孩儿站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 儒平是城里经营绸缎庄的周家的儿子,年纪和灵萱一样大,身子和她一样胖,个头却矮了好大一截,圆圆短短的,像个可爱的小冬瓜。 周家生意做得大,不缺钱,想博个清贵名声,于是培养后人走仕途。他们给儿子起的名字酸了吧唧的不说,还早早将孩子送去了城里最好的书院。 可惜,儒平人聪明,功课也好,但从未把心思花在读书上过,最喜欢到处吃吃喝喝。 那时候,裴灵萱还在书院里,刚撺掇同学,趁着夫子睡觉,把他胡子烧了。 夫子熟读孔孟之道、恪守儒家纲常,哪里见过这种无法无天的女孩儿?气得脸都青了,直接把灵萱撵回了家。 且放了话出来,莫说她哥哥裴屹舟是县令,就是锦官城夏知府亲至,他也决不收这混世魔王。 裴灵萱正偷着乐呢——她才不想去上什么书院,她就想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她哥哥裴屹舟又给她找了位姓赵的秀才,学生更少,被盯得也越紧。于是,她与这位赵夫子又开始了斗智斗勇。 儒平自从在学院里结识了灵萱这号人物,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不上学,总往裴家跑。灵萱又让他帮忙抄哥哥布置的作业,日复一日,冬青便得了命令,见了儒平,就拿笤帚打出去。 现下里,儒平一手捧着包什么东西,一手攥着两根麻糖,一根给灵萱,一根自己舔:“我听人说,冬青哥哥去了东城办事儿了,这不就赶紧买了糖找你来了嘛。” 裴灵萱哭得头发都散了,还生着气,接过麻糖,给小伙伴儿抱怨:“大人都太坏了。晓珠说给我做宫保鸡丁,第二天人就不见了;坏蛋裴屹舟,还打了我手心!” 她虽是气呼呼地说着,却止了泪,嘴里砸吧着甜甜的麻糖,眼睛又去瞟儒平手里的东西。 “你捧着的是什么?” 儒平勾起嘴角,有些邪气地一笑,搁下手里的麻糖,像在展示一件宝贝似的,一点儿一点儿地拉开手里的小包袱。 灵萱“哇”的一声:“东兴楼的蜜煎樱桃!” 纸袋里,挤挤挨挨是一堆樱桃,颗颗紧实饱满,一看就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上品。而且颜色很红,像玛瑙一般,在表皮的皱褶里还藏了不少糖霜,色泽看起来十分诱人。 灵萱左手抓起一颗就往嘴里送。“好甜呐!”登时笑得眉眼弯弯似月牙。 于是,她一颗接一颗地吃了起来,一连吃了七八颗,儒平就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眼看着要到十五颗了,儒平忽的把包袱一抽,说道:“你手心疼吗?” 裴灵萱刚才只顾着吃了,麻糖甜甜、樱桃甜甜,就忘了手上的痛了。这时经儒平一提醒,记起来了,苦着脸,摊开红肿着的左手给他看。 儒平左看看右看看,似要把手上的红肿瞧个仔细。忽然,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睛里满是狡黠:“是不是你作业又没写?” 裴灵萱先愣了一愣,眼睛瞪得溜溜圆,接着二话不说,把右手的麻糖叼在嘴里,腾出手来拧儒平的耳朵。 她比他高了一个头,这等事情又是做惯了的,怎么抓、怎么捏、怎么扭,十分地得心应手。 儒平歪头,单手捂住耳朵,嗷嗷叫:“错了,我错了,都怪我前些日子去绵州外祖母家了,没空帮你。” 裴灵萱这才松了手,坐在椅子上,晃荡着两条腿不说话。 儒平过去,轻轻推了她一下:“萱萱,别生气了。” 裴灵萱瞪他一眼。 儒平又推。 裴灵萱:“滚!” 儒平再推。 裴灵萱:“哼!” 儒平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把里面的东西摇得哐当直响,豪气干云地道: “不就是宫保鸡丁吗?萱萱,他们不给你做,走,对你最最最最好的儒平哥哥带你去吃!” * 冬青蹲在来福客栈对面的茶寮里,眼见着裴灵萱、儒平并他的小厮,两小一大进了来福客栈,这才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二小姐挨打受了委屈,大人让他放儒平进来陪她玩会儿。 哪知道,这个儒平心这样大,拐着二小姐就去了那么远的来福客栈。这还不止,这两个小短腿儿实在走得太慢了,搞得跟踪的他瞌睡都来了。 冬青叫了一碗茶,又打了个哈欠。 来福客栈里面的晓珠,却没那等闲情逸致,她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逃也似的,从楼上包厢跑到了厨房后院儿。 也不知是累得还是吓得,晓珠满头大汗,躬着身,用双手撑住肚子,气喘吁吁的。手里的枣子捏得紧紧的,几乎都要捏碎了。 那个黑袍男人的眼神实在可怕,她的胆子也着实是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过往十五年,她有一大半时间都被养在沈府里,偶尔出个门,也是跟着那些大丫鬟后面,不敢多说一句,不能多看一眼。 直到沈府抄家,她才像温室的娇花出棚一般,第一次接受外面的风霜雪雨。 恰在此时,掌柜挑着帘子进了后院儿来,一脸的喜上眉梢。他早上便出门收账去了,此刻才回来,身上风尘仆仆的,却半点倦意没有,也未注意到晓珠的不对劲儿,只道: “晓珠啊,我儿昭儿回来了吗?他前日从书院送了信,说今日到家的。” 晓珠摇了摇头。除了方才去了一趟楼上“清莲”包厢,她一大半天都在厨房忙活,哪里见着什么人。 掌柜的也不恼,笑着道:“恐怕也快了。晓珠去准备几样小菜,给昭儿备着,做得清淡一点儿,他是个读书人,不喜那些油腻之物。” 说着,又把手里的干百合递给晓珠:“还有这个,是我特意去买的,记得熬个莲子百合粥,昭儿爱喝。” 晓珠怔怔接过干百合,听着他的絮絮叨叨,看着他斑白的双鬓,方才的惊惧全然忘了,心头酸酸的。 少东家李昭在锦官城的立雪书院读书,半个多月才回来一次,上次晓珠来的那天正遇上他走,如今又到了他回家的日子。 掌柜的忙了一上午,从外面回来,发髻有些乱,衣摆上也沾了些泥,可他一点儿也顾不得,赶紧来探听自家儿子的消息。 以前,王大娘在的时候,晓珠也是这样,被人想着念着的。可如今…… 她在心里叹口气,应了声就要去厨房。 掌柜的又在身后叫:“做好了,热菜在锅里煨着,凉菜让小虎子送到楼上‘清莲’包厢去,那是昭儿专用的屋子。” 晓珠脚步一顿。 那是李昭专用的屋子?那现在,屋子里人是谁? 第8章 油汤拌面 满腹疑问,正张口欲问,小虎子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扯着嗓子喊道:“宫保鸡丁、水煮牛肉、魔芋烧鸭、玉米虾仁、椒麻鱼片、糯米排骨、红烧猪蹄、蒜苗回锅肉,各一份儿!” 小虎子一口气说完,脸上嘻嘻笑笑的,藏不住的欢喜。 晓珠咋舌:这么多菜,还全是肉的? 掌柜的更高兴,脸笑成了花:“这是哪家贵公子列席呢?” 小虎子笑道:“哪里是什么贵公子,是两个小娃娃,裴县令的妹妹和周记绸缎铺的小公子。” 他又压低声音,靠近掌柜的身边,道:“那周小公子的钱袋子,鼓鼓囊囊的,像这个呢!”说着拿起身旁的胖白萝卜比了比。 掌柜笑得简直合不拢嘴了。 晓珠听见“裴县令”三个字,眉头挑了挑,幸好后面还跟着“的妹妹”,她陡然想起,那日走之前未给裴灵萱打招呼,宫保鸡丁也没做。 她虽怕了裴屹舟,在秦嬷嬷、裴灵萱二人面前,也是畏畏缩缩的,但好歹,这小馋猫十分可爱,也没有怎么为难过她,她又答应了要做宫保鸡丁。 上门便是客,如今这小馋猫人都来了,她万没有躲着的道理。 等掌柜的走了,晓珠私下问小虎子,这才知道,原来楼上“清莲”包厢里的白衣公子,正是少东家李昭。 至于那个墨袍男人,小虎子肃容,压低声音道:“是县衙里的吴捕头吴朗。” 吴朗!“修罗裴,鬼刹吴”!和裴屹舟齐名的吴朗! 听到这个名字,晓珠脸色都白了。 小虎子忙安慰道:“姐姐别怕,这吴捕快就是看着凶恶,实则挺好的,你看……” 他掏出一小锭银子:“这是他早上赏给我的呢。咱们又不干坏事,正正经经地做生意,谁也不能怎么了呀。再说了,少东家人可好了,吴捕头是他朋友,一定也很好。” 灶上的莲子百合粥煮得滚滚的,加了红枣、枸杞和冰糖,满屋子都是香甜之气。 晓珠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答话,心里却也承认,小虎子说得对。他们便是再可怕,她离他们远远的就好了。 * 来福客栈生意极好,灵萱和儒平两个来得晚了,大堂没了位置,小虎子安排他们坐进了内院儿,距离厨房很近。左右他们年纪小,只为着吃,不像那些文人书生挑剔环境,还觉得这里不吵不闹,比大堂好多了。 儒平像只小狗似的,伸长脖子到处闻闻嗅嗅:“好香啊!是百合!做的什么?我也要点!”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声轻轻软软的声音道:“二小姐。” 一个女子立在那里。她穿着秋香色长裙,腰间系了根蓝底白花的围裙。虽则无甚装扮,却十分地美:双瞳剪水,琼鼻小巧,“眉不点而翠,唇不画而红”[1]。 因晓珠想着,灵萱、儒平二人坐的地方十分隐蔽,外人看不见,她又难得与灵萱解释,这次便没怎么往脸上点麻子。 儒平看得呆了,想起书院里夫子说过的一句话:“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2]他也不知道这是何意,但就是觉得,这句话一定是形容这位姐姐的。 儒平还在发神,忽听得裴灵萱“哇”的一声从板凳上跳起来,冲进了那女子的怀里。 “晓珠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裴灵萱年纪小,性子又骄纵。虽则晓珠在时,她俩也没怎么深情厚谊,但她一走,裴灵萱才觉出她的好来:人又漂亮,声音又柔柔的,做饭又好吃。比起冷冰冰的哥哥、碎碎念的嬷嬷,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这下便动了真情。 “是不是那天我说你是坏晓珠,你生气了就走了?萱萱错了,晓珠是顶顶好的晓珠,做饭世上第一好吃。你跟萱萱回去吧。” 裴灵萱一边说,一边用胖乎乎的手使劲儿揉眼睛,妄图揉几颗眼泪下来。 可惜,她之前在家里哭得狠了,现在倒把眼睛都揉红了,也哭不出来,竟然还打了个喷嚏。 打完喷嚏,怕假哭漏了馅儿,偷偷觑晓珠一眼,又去揉眼睛。那模样实在可爱极了。 晓珠想笑,将手上托盘放到桌子上,才道:“二小姐,我不是生你的气。这些大人的事儿,现在也不好与你说。我人就在这里呀,只要你答应不告诉其他人,日后想吃什么,来便是了。你瞧,” 她将扑在怀里的裴灵萱拉起来,指着她看:“今日在这里,是不是吃得比家里……还……好……呃?” 她将方才点的八道荤菜做齐了,还做了些清淡可口的素菜,想指给灵萱好好看看自己色、香、味俱全的手艺的。 然而,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说不下去了,掩口低声笑了起来。 原来她俩诉衷情时,儒平也没闲着,抄起筷子就大快朵颐。因为菜多,晓珠怕他们吃撑着,每样都做得很少。到这时候,宫保鸡丁、玉米虾仁、糯米排骨都只剩一小半了,其他几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灵萱眼睛都气圆了,胖手一拍桌子,吼道:“周!儒!平!” 儒平一哆嗦,又趁着最后时机塞了几筷子,嘴里包得满满的,筷子却被灵萱抽走了。 接下来,是灵萱的饕餮场了。 儒平可怜巴巴望着,宫保鸡丁、水煮牛肉、魔芋烧鸭、玉米虾仁、椒麻鱼片、糯米排骨、红烧猪蹄、蒜苗回锅肉,好吃的一样一样地没了。 终于裴灵萱吃饱了,满足地摊在椅子上拍肚皮。儒平赶忙抱住红烧猪蹄的盘子,里面还剩下些油汤油水。 儒平双眼放光,小嘴一噘,还未开口,晓珠便笑吟吟道:“我知道了。”去厨房煮了一小碗儿面条来,还加了些豌豆尖。 儒平双眼精光毕现,将红烧猪蹄剩下的油水浇在豌豆尖和面上,拌匀后吃得哧溜哧溜的。 他看一旁的灵萱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不解的模样,便一抹油嘴,解释道:“你不知道,咱们蜀地人,对一个菜最高的评价便是……嗝……” 儒平边吃边说,便岔了气:“把剩下的油……嗝……油水……嗝……留着拌面……嗝……拌面吃!” 他又想说、又想吃、又要打嗝,着急忙慌的,结果一样都办不好,急得满脸绯红。 裴灵萱也吃多了,瞧他这样子,笑得肚子疼,捧着肚皮滚到晓珠身边去。 晓珠搂住灵萱,也笑。 院子里堆着大白菜和白萝卜,厨房里熬的粥香气四溢,晓珠暗暗想:和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真是好呀。 日头已然偏西了,两人在里面足足吃了一个半时辰,把外面的冬青等得火急火燎的。 到了申时三刻,两位小祖宗终于出来了。 冬青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见到人来,一手抱起一个,塞在马车里,让儒平的小厮赶紧驾着车走。 他如此着急,是有原因的。他急着向大人报告,方才等候时,他看到那个大人一直怀疑的人——捕头吴朗!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红楼梦》。 [2]出自陶渊明《闲情赋》。 第9章 锦被春色 等吴朗走了,李昭才觉出有些饿了。方才与他谈事情,碍着自己清雅书生的名声,菜都没动几筷子。这会子客人走了,他便下楼去寻吃的。 方到了厨房,正见一个少女正站在小炉子旁搅动着莲子百合粥。她身量不高,娇娇小小的,然而,纵只着了日常的宽大衫子,其曼妙身姿、盈盈纤腰,仍可见一斑。 李昭想起来,是方才送菜上来那个胆小丫头。吴朗是捕头,眼光犀利,方才特意提了句:这姑娘手腕雪白,脸上却黢黑。 聪明人说话只说半分。他俩办的是极为机密的事儿,不管那个丫头有没有听到一句半句的,这样有猫腻的人也是不能留了。 他又找小虎子打听了下,才知这人是新聘的厨娘,是从以前的沈府出来的。 沈府啊,呵呵。他和沈大公子交情不浅,当时心下却有些鄙夷:原来沈大公子眼光这样地差,满脸麻子的粗使丫头也要。 但李昭在外人面前自来是温文尔雅佳公子,便和气地道:“小丫头,给我舀碗粥。” 晓珠正在专心熬粥,没注意到人来,听了声音便转身去看,刚一抬头,就知道糟了,自己忘了化装。 是少东家李昭,方才二人才在楼上见过。 但他此刻的模样很是奇怪,先是震惊,再是看呆了似的,眼神直愣愣的,却还不忘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打量。嘴角边还噙了一丝奇怪的笑,让晓珠浑身不自在。 晓珠神色慌乱,赶忙低下头行了个礼。 李昭收起念头,定了定心神。他原想,吃了她那碗粥,便把人撵走的,然此时见了她真容,计划全变了,便改了口,道: “听说你是从沈府出来的,我以前和沈大公子是同窗,交情也挺好的,只可惜,唉……”他说着,拿出了腰间佩着的羊脂玉,细细摩挲着。 晓珠知道,这玉是大公子的,有次还开玩笑说要赏给她。如此看来,他确是大公子的好朋友。她便惊喜又急切地问:“少东家和大公子是旧识,可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据说,沈家牵连进的案子有关朝廷机密,现下未判,一众人也只关在锦城大牢里,不知死活。 李昭紧紧靠在晓珠身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以扇掩唇,附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道:“受了刑,好在人救回来了,我三月前托人去看过一次,送了些伤药,手上是好了,可腿……唉……腿是不成了……” 虽然知道凶多吉少,但亲耳听到,晓珠还是有些震惊,身子晃了一晃。 李昭赶紧扶住了她。少女额前的碎发,撩得他浑身酥酥麻麻的。 晓珠眼里满是水色,泫然欲泣:“那……那二公子和三公子呢?” 李昭张口欲言,忽的又道:“说来话长了,但沈家的案子,还有回转余地。”他看了一眼门口:“这里人来人往的,说话不便,不如天黑后,你到‘清莲’房中来,我细细讲与你听。” 整个下午,晓珠心里都乱糟糟的。 沈府被朝廷抄了,一定是犯了什么事儿。如今这世道,上位者轻轻跺下脚,下面的人就山崩地裂。 她原也认命了,只想默默待着,挣点儿小钱养活自己。等哪日沈府案子判了,她去给他们收尸,葬得离那个修罗裴县令远远的。 哪里知道,少东家说,事还有转机! 晓珠心乱如麻,本搭了个小板凳,在院子里择韭菜。可她心不在焉的,簸箕里的择好了的,混了不少的青草。 便在此时,三儿领着老张头进来卸菜——马车上堆得小山似的大白菜和胡萝卜,都要码在墙根儿下。 三儿看着簸箕里的韭菜,惊道:“姐姐怎么了?” 晓珠厨艺精湛,态度又可亲,比以前的师傅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短短大半个月,在三儿心中,已成了极为尊崇的人。 他也知道,晓珠做菜讲求精益求精,万不可能择韭菜时漏过一根青草。 乍一下被人这样问,晓珠摸了摸脸上的麻子,确认没忘了化,才摆手道:“没……没事。” 她不想与外人说这些事儿,看着忙忙碌碌的两人,便想别开话题:“这是在作甚,这些菜不锁进地窖里,不怕被偷吗?” 南屏县吏治不佳,常有小偷小摸的,晓珠记得,他们以前沈府的厨房,便是一根葱,也要放好的,不然,保不齐就失了窃。 沈府这样的大家族,看家护院的家丁不少,都那样仔细,这小小客栈,竟然大喇喇摆在院子里。 三儿咧嘴一笑,解释道:“原先是要放在地窖里锁住的,城里的小偷多得很。自裴县令剿了山匪盗贼后,好多啦,晚上不锁门儿,也没人敢偷!” 卸菜的老张头也附和:“小三哥儿说得对,甭说城里啦。我们乡下,以前不管是什么玉米地、萝卜地,夜夜都要人值守的,贼人恁多。现在可好,贼子山匪都让咱们县令抓到牢里去了。他可真是个好官,那话怎么说来着:为……命……” 三儿嘿嘿一笑:“为民除害!” 晓珠心头“咯噔”一声,手上捏着的一把韭菜,全都洒了,差点儿以为自己听岔了。 什……什么?好官?为民除害?他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吗?她亲眼看见的,大公子他们也是那般说的。 大公子说:“新来的裴县令阴毒狡诈、心狠手辣。” 二公子咬牙切齿:“姓裴的搅黄了我们好多生意!” 三公子年纪小,还没参与家中正事,只抱怨:“他一来,这南屏县好多地方都去不了了!” 三位公子是那般的好人,说得还能有假吗? 幸好三儿和老张头两人忙着卸货,没怎么注意到脑中正激烈交战的晓珠。 一天之内发生这样多的事儿,晓珠的头有些疼,晚饭便简单炒了些韭菜炒蛋之类的家常菜,竟也让小虎子他们吃得想舔盘子。 到了约定时间,晓珠正欲要去楼上“清莲”房间,鬼使神差的,想起那天晚上她住在“幽竹”,隔壁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奇怪声音。 这大半年,经历了些事情,她已不是养在沈府深深庭院里的小婢女了。 一阵犹豫,还是从包袱里翻了那把裴屹舟送的匕首。刀柄黑魆魆的,刀刃却银光锃亮。晓珠是厨娘,常与刀打交道,一看便知这是好货。 又是鬼使神差的,她把匕首揣着怀里,挨着心口。好似有了它,便安心了似的。 到了“清莲”房中,桌子上已然摆满了点心。 “晓珠,快来坐,我听三儿说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特意差人去东兴楼买了些点心。” 东兴楼的点心做得精致,个个小小巧巧的,红红黄黄的,搁在小碟子里,煞是好看。 一些酸酸涩涩的滋味涌上晓珠心头,东兴楼的点心,大公子总爱吃,一买就买很多,最后总是便宜了她们这些小丫头。 晓珠拈起一块,默默吃着,又听李昭叹气道:“沈大公子若是知道没了沈府的庇护,你只能扮丑、作践自己,该多么心疼。” 一句话就让晓珠缴了械,眼里涌起水色。是的,大公子最喜欢看她们漂漂亮亮的,连她们的胭脂水粉,都是他亲自关照过的。 晓珠接过李昭手里的巾子,自己对着水盆擦了脸。一张莹白如玉的脸,渐渐露了出来。 可她不知道,对面的李昭看在眼里,呼吸都粗了些。 * 亥时初刻,一轮圆月挂在天际。青年一身黑衣,负手立在芙蓉树下,薄唇紧抿。黑夜、冷月、老树、冷肃青年,一切冷得像是空气里飞起了冰雪。 冬青踮脚猫腰进来,看见裴屹舟这幅样子,心里狠狠跳了一下。 他家大人,严肃起来,还真是当得起那些人取的诨名——冷面修罗。 只冬青跟着大人好些年了,深知他的个性。对着那些善良的人,他的心比谁都软。只有遇到真正心狠手辣的人——譬如今晚上这位,他从面子到里子,才都是这副冷漠似冰的模样。 冬青低声道:“大人,来福客栈那边,都准备好了。” 自他回来,禀告给大人,他俩紧锣密鼓地筹备了一下午,务必要揪出这个潜伏了大半年的奸细。 裴屹舟淡淡“嗯”了一声,左手拈了拈手指间的东西。 冬青以为他是在问暗器的情况,正要作答,却听见大人问了个他绝没想到的问题:“听说,来福客栈的宫保鸡丁做得好吃?” 冬青:“……” 裴屹舟抛了手里的东西,竹叶花椒的酥麻之气,却久久萦绕在指尖。“吴朗爱吃宫保鸡丁,等捉了他,我们也去吃吃。” 那厢,李昭望着圆月,讲沈大公子的事儿,十分惆怅,到了后面,连着喝了好几杯酒。 晓珠听了沈家的遭遇,泪水涟涟,却硬起心肠忍住了李昭的劝酒。大娘曾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心里有多难受,一定不能醉酒。 她用帕子捂着脸,带着哭腔道:“多谢少东家告知我这些,只白日您说,事情还有转机,不知是什么意思。” 此时的李昭仍然面色白皙,清风朗月一般,人却已经很是醉了。他伸出一根食指,朝着晓珠勾了勾。 “这等机密,要小心行事。你附耳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晓珠不疑有他,俯身过去。岂料,身子刚倾过去一点儿,就被李昭抱了个满怀! 晓珠又惊又怒,脸刷的一下红了,极力挣扎道:“少东家,你怎能……怎能如此?你……你不是大公子的朋友吗?” 软香美玉在怀,李昭怎能让她挣脱了?便露了轻浮浪荡的真面目,笑嘻嘻道:“正因为我是他朋友,才这样做的呀。” 说着脖子往前凑,欲要去亲晓珠粉粉-嫩-嫩的耳垂。 晓珠拼命往后退。身为厨娘,她常年使刀,力气虽不小,与李昭这等青年男子相比,却差了很多。二人拉拉扯扯之间,便顺着李昭的意,到了床沿边。 都到了这份儿上,满身酒气的李昭索性不再去够美人的耳垂了,将人往床-上一推,晓珠便跌在了重重锦被之间——那上面正绣着一副不堪入目的春色图。 第10章 他抱了她 晓珠在春色锦被上打了个滚儿,又臊又怒,掏出怀里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斥道:“滚开!” 李昭笑道:“美人儿怎能说这等粗鲁的话?我的好朋友,沈家大公子没教过你?” 不提倒罢,一提晓珠更是怒火攻心:“住口!大公子他们才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李昭撩开袍子,好整以暇地坐在锦凳上,乜着眼睛冷笑道: “小娘皮说错了,是我没有他们那样的朋友。他们胆大包天,犯了那样大的事儿,快下黄泉了,自然不是我朋友了。你乖乖地从了我,还有一条活路,否则,嘿嘿,” 他扯起嘴角,猥琐一笑,再没有半分清风朗月的书生意气。 “折磨男人的法子,吴朗多的是,可折磨女人,这南屏县万花楼算第一,我便是第二。” 晓珠只觉得恶心。 那晚在裴屹舟的房里,她是畏惧又委屈,今天她只觉得腌臜得难以入耳。她挺了挺腰,将刀尖儿朝着李昭,从床-上起来,慢慢移动脚步。 李昭以为她要摸到门那边去逃走,并不担心。摇着扇子,一副“你能奈何”的模样。 因大门早让他反锁了,这间屋子又是他为自己偷香窃玉特制的,没他手里的钥匙,既无人能从那个门出去,也无人能进来。 然晓珠距离门还有五六步时,猛的转身朝反方向的窗户边跑去。 始料未及,李昭大惊,站了起来,连从不离手的扇子都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他也干过不少强取豪夺的事儿,虽有些如这姑娘一般,拿簪子欲要自戕的人,终究被他三言两语的威逼利诱地劝了下来。从未有人想要跳窗的,要知道,这样下去,不死也得摔个残废。 “站住!”李昭脸上露出些许急色,又换了温柔的语气,“你跟了我,定不亏了你,收你做通房,做妾!” 他以为,她一个小小厨娘,又没了依傍身,如此这般,已是天大的抬举了。 哪知,晓珠狠狠一口啐在他脸上:“我呸!我走自己的路,谁要你这腌臜瘟人的!” 说罢便纵身往窗户跳下。 方才与李昭说话时,她已仔细回想过,这楼上虽高,跳下去并不一定会摔死,只要方法得益,那挂酒旗的杆子能挡一下。 而且,她虽看起来娇娇弱弱,也很少上街见人,但每年都要与王大娘入山采鲜笋、蘑菇和各种野菜,攀爬或是缒落的经验不少。 果然,纵身下去时,晓珠被酒旗杆子挡了一挡,性命无忧。但到底有那样高,落地的时候,左腿先着地,似乎——摔断了。 先是木木的没有知觉,晓珠爬起来走了两步,一阵钻心的剧痛迅速袭来,她直抽气,冷汗也下来了。 二楼窗户上,探出李昭的头来,只听他阴恻恻笑道:“小娘皮还有点子骨气,老子就喜欢吃你这种辣的,腿都断了,看你能逃到哪里去?!”接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似有人要从客栈里追出来。 晓珠咬牙,忍住剧痛,拖着受伤的左腿,往前边小巷子挪去。 夜色迷蒙,四处空寂无人。本朝本无宵禁制度,但前些年南屏县吏治不好,天黑时无人敢出门,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习惯。 到现在,便是三儿,虽知道大白菜放在院子里没人来偷了,到了晚上,也还是更愿意待在屋子里。 晓珠心跳如擂,一手紧握匕首,一手扶墙,一步一步往前挪,只希望转出小巷子,到了大路上,能瞧见什么人。 可惜,谁也没有,身后倒是脚步杂沓,似是追兵将至。 前面是买酒的店铺,门口放了一口大缸。眼见着追兵将至,晓珠躲到了大缸后面。 黑夜岑寂,通衢大道上四下无人。李昭的打手们,也不知怎的,竟根本未往这边来,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晓珠眼见它们走了,正要松口气,腰间却被个什么东西顶住了。一只黑猫蹲在她的身旁,瞪着一双蓝绿的眸子盯着她,诡异得紧。 晓珠心头大悚,站起来欲要逃跑。方才还空空荡荡的大街正中,不知何时,站了个高大的皂袍男人。 长街静寂,冷风幽幽吹过,身侧的黑猫对着月亮,拖着长音一声一声叫着。这场面,十分诡异。 但在晓珠眼中,他到底身着官府,大半夜的,只有县衙里的人,才敢出来走动。她略略生起些希望:“这位官爷……” 皂袍人转过身来,面沉如水。晓珠瞧见他的脸,呼吸一窒。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是吴朗,“修罗裴,鬼刹吴”中的鬼刹吴朗。 且不说白日里,他还和李昭把酒言欢,便是没这茬事儿,晓珠见了他,也是避之不及。 她只看了一眼,转身就要走。 吴朗面沉如水,两步上前,便拦住了晓珠的去路。 “你……你要做什么?”晓珠此刻左腿痛也不知了,眼见着身量高大的皂袍男人,如一片阴云似的,将她娇小的身影尽皆覆盖。 吴朗白日便疑心这女子听了自己与李昭的机密。特意提醒他这女子有异,暗示他去处理。哪知道,这个李昭,在美色面前,做事这样不牢靠。 他吴朗就不一样了,酷吏出身,做事干脆,从不拖泥带水,真真儿当得起“鬼刹”这个称呼。他也不问前因后果、是非曲直,一个字不说,长臂一伸,便轻松掐住了晓珠的脖子。 晓珠只在开初惊叫了一声,再也发不出声儿来。 这一次,与上次裴屹舟掐她,大不一样。她从他们的眼神看得出来,裴屹舟还是个人,有一两句道理可讲,而这个人——不,这个不似活人的人,是真的要她的命。 原本紧握在手中的匕首“哐当”落地,她压住吴朗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却如何也挣脱不开桎梏。缓缓的,整个儿被吴朗提了起来,脸憋得越来越红。 渐渐的,眼前影影幢幢,越来越模糊,脑子里也七七八八的,越来越迷蒙。 沈家院子里,王大娘抱着小小的她。“藏之比明珠,希望晓珠以后遇上将你藏之心中、如珠如宝的人。” 那个时候,年轻冷肃的县令,带着人来查抄沈府,当场踹得大公子吐血。 某个夜晚,有个人也这样掐住了她的脖子,眼里却带着复杂的情愫。 眼前越来越模糊。袅袅炊烟,芙蓉残影,到最后,剩下白茫茫一片。远方一道白光一闪而过,胖胖的王大娘从尽头里走出来,笑着对她摆手:“晓珠,时间还早着呢,快回去吧,好好过日子。” 她想喊“阿娘”,却发不出声音来,眼见着王大娘走远了。可白茫茫的世界里,却有个高大青年的背影,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他是谁? “嗖嗖”两声,一支长箭破空射来。脖子上的气力一松,晓珠失去了支撑点,全身无力,迷迷蒙蒙的,却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面白如纸,气若游丝,人却还有一丝清醒。这是男人的身体,肩膀宽阔、肌肉虬结,身量极高——她靠在他怀里,才到胸膛。 晓珠缓缓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的侧脸硬朗如斧劈刀削,曾经令她十分恐惧,现在竟在她的眼前,近得触手可及。 他的手曾折断沈府公子们的手臂,此刻却搂在她的腰侧,作为她的支撑。 是他,救了她。 晓珠怔怔的,心头有些乱。 裴屹舟抱着少女娇软的身躯,冷冷朝着身侧的衙役们吩咐:“你们几个,将吴朗带回去,务必救活。其他人,速去来福客栈捉拿李昭!” 衙役们一走,怀中少女轻轻扭动了几下,似乎是想挣脱他的怀抱,自己站起来,却“呀”了一声,像在忍受钻心的剧烈疼痛。 裴屹舟这才意识到什么,微微屈身,将放在腰侧的手转向膝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目光交错的一瞬,裴屹舟发现,少女竟也在回望着他,有惊喜,有愤恨,还有迷蒙,最后那是什么……绝望。 似曾相识的绝望。 裴屹舟全身一震,过往种种潮水般涌到眼前,回忆与现实,闪回重叠。 那是怎样的感觉呢?山陵崩塌、大海干涸、彩云飞散、琉璃粉碎,好像世间的美好被悉数毁灭。 他曾经历过两次,如今,还要再来一遍。 裴屹舟觉得,自己的心,疼极了。 第11章 重回裴家 晓珠是被疼醒的,只觉左腿疼得钻心,好像有人在用锯子狠狠地锯。她猛然睁开眼,还来不及呻-吟,一根小木棍被塞进她的嘴里。 “牙齿咬住。”英挺的青年一边看顾着她,冷冷吐出几个字,手上却动作飞快,一点儿没耽搁。敷药、上夹板、缠白布,最后用力一扯。手速极快,一气呵成,一看便是做熟了的。 饶是如此,晓珠仍然疼得直抽气,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掉个不停。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若非咬住了小木棍,她指不定会在剧痛之中咬伤了自己的舌头。 “你左边小腿摔伤了,一定要好生将养。”裴屹舟示意她放松,抽去她口中的木棍儿,柔声说道。 晓珠胸脯起伏不定,小脸惨白。歇了一气,等腿上剧痛慢慢退却,打量四周,才知又回到了裴家,而说话的这个人,又是她不想见到的那个。 裴屹舟默默等她,一边收拾着药箱。“吴朗和李昭都关进大牢了,你别害怕。” 晓珠也不知此刻是何心情,只不想回答,藏在薄被子里的手,紧紧地攥住床单,费力别过脸去。 裴屹舟以为,她屡逢大难,心中难受,他俩又男女有别,不好多言,只道:“你先住在这里养伤,别担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说完便拎着药箱出去了。 等男人一走,晓珠大大松了一口气,心中那些酸楚情绪又上了来。 怎么她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来了呢? 怎么她又要和这个一切苦难的始作俑者,同在一个屋檐下呢? 看外面天光,似是辰时初了,外面吵吵嚷嚷的,打断了晓珠的思绪。听声音,是冬青,正指挥着人把外面的东西往院子里搬。 “那两麻袋米,放在东墙根儿吧。” “送了这么多胭脂萝卜呢,可堆在哪里好呢?” “什么?攒了一个月的鸡蛋?三大篮子?这一时半会儿我们也吃不完呀!” 杂七杂八的吵嚷声中,夹杂着几声小心翼翼:“二小姐,慢点儿跑。” “晓珠姐姐!”裴灵萱一阵旋风似的冲进来,撞得木门“咚”的一声。“冬青说,你让哥哥救了回来。那可太好啦,我又有好吃的啦。” 见到这个满脑子是吃的、不谙世事的胖姑娘,晓珠勉力扯起嘴角,点了点头。 裴灵萱指着她包成粽子似的左腿,咋舌道:“怎的伤成了这样?疼吗?” 晓珠笑道:“不疼,大人已经为我处理好了。” 裴灵萱噘嘴:“胡说,我没写大字儿,哥哥打了我手板,我都疼哭了呢。你都伤成这样,怎会不疼?” 她盯着那伤处,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等晓珠回答,又自顾自道,“来,萱萱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说着趴在床边,轻轻地吹着晓珠的小腿。 晓珠看她手肘撑在床沿上,屁-股翘得高高的,看起来有些辛苦,神情却极为认真。 晓珠颇为感动,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她唤道:“二小姐,我真的不疼了,大人上了药的。” 裴灵萱不信,大人们总爱说谎,怎么可能不疼呢?冬青说,晓珠姐姐的命挺苦的。 裴灵萱灵机一动,想起了什么似的,扑过去,将半倚靠在床头的晓珠搂在怀里,像个大人似的,用小胖手轻轻拍着晓珠的背: “晓珠姐姐,你别怕。我都听秦嬷嬷说了,你没了娘,我也没了,哥哥也没了,咱们都是一样的。哥哥,长得那样高,他会保护我们的,坏人再也不敢欺负我们。” 因裴灵萱玉雪可爱,晓珠本好了些。这时候听到这些话,只觉蒙蒙的,复杂的滋味在心头洇漫开来。 保护?是他的保护吗? 这一次,确实是。没了他送的匕首,她已被李昭侮辱;没了他那凌空的一箭,吴朗已经捏碎了她的喉咙。 那上一次呢?秦嬷嬷从地痞手上救下了她,用来引诱他。到底,她也算是因他得了生机。 事实如此,晓珠心里却难受得紧。真的是因为他的“保护”吗? 可若没有他,沈家怎会被抄?大公子怎会吐血?她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短短时间里经历了太多的事,晓珠有些记忆混乱。 画面一闪,忽又忆起李昭一脸淫-笑说的那句话:“正因为我是你家公子的好朋友呀。” 这是什么意思? 来福客栈后院儿里堆了一堆食材,三儿满脸笑意地说:“自从裴县令来了,咱们南屏县路不拾遗,根本用不着关房门啦……” 方才,邻里乡亲送了一堆鸡蛋、萝卜,东西太多了没地儿放,一向笑嘻嘻的冬青愁成了苦瓜脸。 那夜她的衣衫不整,他亲自去拿了披风;那天送匕首,欲借秦嬷嬷之口嘱咐她注意安全;还有她晕倒之前,跌在他怀里,见到的眼神。 那是怎样一种复杂的眼神呢?……他宛若都见了世上所有的美好之物被毁灭,因而又是爱怜,又是悔恨,又是痛苦。 那只是她——一个小厨娘而已,他明明是在心疼啊! 这个念头一出,晓珠立即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她近日所见,与沈府往日流传的,相差实在太大。好似有两股力量在脑中纠缠,要将她生生劈成两半。 冬青吆喝着杂役们,把乡亲送来的食材一趟趟往院子里搬。场面热闹、脚步杂沓,把一股子烟火气传进了清冷沉默的屋子里。 晓珠的头越发痛了起来,浑身力气被抽干了似的,软软地靠在了裴灵萱的身上。 然而,感慨万千的,并非她一人。 外间的裴屹舟也听见了那句话:“别怕,哥哥会保护我们的。” 他脚步一顿,万千情绪尽皆涌上心头。 那天,英姿飒爽、白衣胜雪的母亲,一生困于深深庭院,到底死在了雪下得最紧的那一刻。——他保护不了。 那天,牢狱之中,清风雅正的恩师饮下毒酒,含冤而去。——他保护不了。 那天,恩师之女被官府的人带走,哭闹着叫他的名字。——他保护不了。 纵然他后来羽翼日丰,逼着父亲处置了姨娘,查清真相为恩师翻了案,那些伤害终究已经形成。 那些时候的无能为力之感,深深镌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抬眼看去,院子里摆了一地的胭脂萝卜,在阳光的照耀下,红得越发鲜艳。这是刘家沟的刘大爷特意送来的,谢他几个月前惩治了山匪。 碧油油的青菜是张婶子送的,那堆鸡蛋是周大哥家的,还有那些红薯、土豆、大米…… 晨曦洒满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到处都亮堂堂、荣欣欣的。雨后的芙蓉树,缀满红红白白的花朵。 连廊上的冷肃青年眼中缓缓凝起了光。 不错的,他要保护她们。 第12章 香辣萝卜 若说晓珠回来,第一高兴的是裴灵萱,第二高兴的,便是秦嬷嬷了。 因了那次从冬青口中得知,裴屹舟与知府女儿夏晴岚说过话,秦嬷嬷一门心思皆在撮合他二人身上。 可后来,她出去打听夏晴岚,竟吓了一跳。 这位夏小姐是锦官城里出了名的夜叉。上房掀过瓦,下地刨过坟,还成日扮作男人在锦官城里横着走,和一帮子乞丐称兄道弟。 她早就放出话来了,要终身不嫁,仗剑走天涯。 如今,都过了适婚年龄,城里的媒婆连她家门也不敢登——无他,被晴岚小姐打怕了、骂疼了。 这样的女子,娶回来不得当祖宗供着? 秦嬷嬷又旁敲侧击,从冬青那里得知,裴屹舟虽和夏晴岚说了几句话,那会儿却以为男装的她是上司家的家仆,半分男女之情也没有。 如意算盘落了空,秦嬷嬷拍着大腿后悔,不该让晓珠就那样走了。 哪知道,她竟又回来了,更加娇弱,更加惹人怜了!上次少爷误会了晓珠是细作,弄得自己也里外不是人,这次,可是少爷自己抱她回来的,总不会有错了吧? 连着下了几场雨,暑气便降下来了。院子里芙蓉树上的朵朵粉花,沾了水雾,越发显得娇艳可爱。 天气好,秦嬷嬷也逢了喜事心情好,走出院子,却看见两筐胭脂萝卜,还在院子里堆着。她蹙起了眉。 * 因着裴屹舟治疗得当,晓珠养了七八天,腿伤已好多了。只是,仍不敢使力气,不怎么出屋子,她就坐在床沿边,一边补着裴灵萱的衣服,一边瞧着外边的绵绵细雨。 李昭被抓后,与吴朗一同押了去锦官城。来福客栈掌柜的伤心过度,也不能这样不顾独苗儿,关了店,散了伙计们,在锦官城赁了个屋子,等着李昭的事儿判下来。 掌柜的、小虎子、三儿,他们那天抢着吃椒麻鱼的模样还在眼前,转眼就各奔东西,甚至今生也无缘再见了。 世事无常,人如浮萍。晓珠叹口气,又想到自己。 那日裴屹舟发话,让她留在此处养伤,她虽不愿,却别无他法。 好在,确实如她之前所想,裴屹舟很少来这里,便是换药,也是三两下的弄完就走了,十分迅速。 裴灵萱十分淘气,衫子总是坏得快,尤其是胳肢窝啊、袖口之类的地方,不是爬树被树枝挂了,便是因她追着打儒平,给撕破了。 实则,凭她的出身——京城侯府贵女,坏了买一件便是。就算来了这小地方,也是县令大人的妹妹,能在南屏县里横着走,绫罗绸缎、珠玉翡翠,要什么有什么,哪里用得着穿补了针线的衫子。 偏她说,她哥哥不许,硬要她缝缝补补又三年。 晓珠捏着针,想起裴灵萱提起哥哥时的表情——看似畏惧,实则很是骄傲呢。 裴屹舟,沈府人口中的坏人,和其他人眼中的好官…… 晓珠揉揉太阳穴,摸着方才在袖口处密密的缀了两层棉线,咬断了线头。还未放下衫子,便听见外边冬青与秦嬷嬷两人在说话。 “这两筐萝卜,不是让你背出去,送给邻居吗?怎的还放在这里?” 高挑的少年被数落得一脸懊丧,垂头盯着那两筐红艳艳的胭脂萝卜,委屈极了: “我一大早是背出去了来着,可邻居们说,这些日子里,收了我们好多鸡蛋、白菜、大米,这次说什么也不肯收了。没法子呀,我又给背回来了。” “胡说,”秦嬷嬷拿了根萝卜看了看,疑心冬青偷懒没去,没好气儿地说,“这萝卜红艳艳、水灵灵的,白送怎么可能没人要?!” 冬青急辩道:“是真的,莫说是咱们甜水巷的邻居,便是锦水河、连山坡那边,我都挨家挨户送过了,真是送的次数太多了,他们不好意思再要了。硬要给,就要塞钱给我,没大人的允许,我怎么敢要他们的钱呢?” 秦嬷嬷想了想,乡亲们送东西来都是一板车一板车的,每次她都让分给街坊四邻,冬青应当不是在说谎。但她也颇为气结: “那你说怎么办,这水灵灵的萝卜,总不能就这样烂在院子里啊。”她虽是大家门户出来的,也最见不得暴殄天物。 “不然,我再送远些,拿到乡下去?就是要多花些时间。”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那两大捆豇豆也拿去。”秦嬷嬷揉着额头,一脸的发愁。 冬青将豇豆放进竹筐子里,又把两筐萝卜挂在扁担上,正要去挑,只听身后清清灵灵的一声:“秦嬷嬷,冬青哥儿,这些胭脂萝卜做咸菜最好,不若来做泡萝卜、香辣萝卜干儿?” 晓珠手里捏着裴灵萱的衫子,斜斜地倚靠在门上,因了许久不出门,脸越发白皙,在阳光底下几乎吹弹可破。 冬青又看呆了,眼神直愣愣的,秦嬷嬷也一样。 晓珠被他俩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脸,以为沾了什么东西——什么也没摸下来,才意识到怎么回事儿,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小声低气地道: “泡萝卜、泡豇豆和香辣萝卜干儿,都可以保存很久。平日我们炒猪肝儿、做豆瓣鱼等口味儿重的菜,还有担担面、素椒杂酱面的浇头,加些泡的萝卜、豇豆,最是能増香提鲜呢。” 冬青反应过来,喜上眉梢——他不用跑那么远去送了,以后还有得吃。 秦嬷嬷更加欢喜。 自来酱菜、腌菜、泡菜、咸菜等,都是下里巴人的食物。富贵如侯府,注重养生,多吃新鲜蔬菜瓜果,即便要吃咸菜尝尝鲜,去街上随便买些便是了。是以秦嬷嬷虽是老仆,却并不知如何做。 到了这西南小城,秦嬷嬷极为怀念京城的酱菜,可自己不会,这边家家户户都是自己做泡菜,少有拿来街上卖的。回回哪家炒菜加了些泡物,香气能传透整条巷子,能把她馋上好几天。 此刻听晓珠一说,哪里有什么犹豫的,也是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冬青脑子转得快,将手里的扁担递给晓珠:“姐姐杵着这个出来,坐在院子里指挥就成,具体的我来做。” 晓珠果真杵着扁担,左脚抬起不使力,单靠右脚,跳着出来,坐在了院子里的藤椅上。 看着一地圆滚滚的萝卜,晓珠心里开心极了。把平常的东西,变作美食,这是她擅长的呀。最近七八天,没摸勺子、没上灶台,手早就痒了。 她一坐定,心下就有了计较。这两大筐子胭脂萝卜,可以做成三种小菜。 刘大爷送东西送得用心,这些萝卜都是先洗过的,一点儿泥也没有。晓珠便指挥冬青切去缨子,削了外皮。 胭脂萝卜物如其名,从里到外都红艳艳,如胭脂似的。晓珠看着冬青分出来的三堆道: “左边这些,做泡酸萝卜;中间的做香辣萝卜干儿;还有剩下这一小部分,做泡甜萝卜,两三天便可吃,随吃随泡……” “我知道,我知道!”裴灵萱大声打断晓珠——她和儒平两个,手拉着手,蹦蹦跳跳从外边进来。 “那种泡菜泡的时间短,就像在坛子里洗了个澡似的,所以叫洗澡泡菜!”说完一脸得意,一副求表扬的神情。 晓珠笑称是。 冬青时刻牢记裴屹舟的吩咐,看见儒平进来,嘴角抽动,还未说话,先被儒平占了先机:“冬青哥哥勿恼,萱萱的作业都写完了,保证是她自个儿写的,我一撇一捺都没帮。” 冬青“哼哼”两声。又按晓珠的吩咐,把洗好的萝卜,分别放进一大一小两个坛子里。 在大坛子里装满萝卜和豇豆,加入朝天椒、生姜片儿、蒜瓣儿、花椒粒,再倒入凉拌开兑制的盐水,最后加了一小碗儿高粱酒。 冬青如今最怕酒,欲要制止。 晓珠解释:“等萝卜泡成了,这一小点儿酒早便没了酒味儿,现在加是为了杀毒,防止坛子里起白花。” 晓珠做完,再让冬青去泡第二坛甜萝卜。这次的做法与酸萝卜差不多,只不过辣椒放得少些,而多放了些许冰糖。 最后是香辣萝卜干儿,冬青依晓珠言,将萝卜切成长条儿,放在圆簸箕里,架在院子里晒。 “这要看天气,晒个七八天,成了干儿了,我再做辣椒面儿,均匀洒在萝卜干儿上,就可以吃了。香香辣辣嘎嘣脆,配白米粥,最是好吃。” 话音未落,只听“哧溜”一声吸口水的声音。裴灵萱也不管不顾,用手抹去嘴边口水,理直气壮地道: “晓珠姐姐,萝卜干儿现在还吃不成,你都出来了,不若晚上就你来做饭吧。冬青做的,实在难吃,你看我都瘦了!”说着,用手比了比自己圆滚滚的腰。 做完了事儿的冬青正蹲在那边街阴洗手,闻言,手上僵了僵,也不敢发作,只把盆子里的水翻得哗哗地响。 他也委屈啊,做的只算是能吃,哪里比得上晓珠的手艺,他是大人的小厮,又不是厨子。 偏裴灵萱还要说:“我哥哥还说冬青做的好吃,也不知有没有味觉,不是放咸了,就是放淡了,昨儿个笋子也没炒熟……” 晓珠看冬青脸色发青,偏儒平又是专爱捧灵萱的话的,也在那里嘿嘿直笑,便忙用话头制止裴灵萱:“那今儿个晚上,我来做担担面。” 儒平眼睛一亮:“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晓珠被两个小馋猫围着要吃的,自己也很是开心。 恰在这时,外面有吱溜吱溜的声音传来,裴屹舟推着个轮椅进了院子。 晓珠一见他,就敛了笑,垂下头去,浑身僵硬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冬青=背锅侠 亲爱的读者小可爱们,明天压字数不更啦,周四晚上9点见,写县令与晓珠一起吃四川名小吃担担面。 第13章 吃担担面 裴灵萱自来喜欢新鲜玩意儿,冲过去,摸摸轮椅的扶手,大声道:“哥哥是拿来给晓珠姐姐的吧!” 她童言无忌,就这样大喇喇地说了出来。落在裴屹舟、晓珠、秦嬷嬷三个大人耳朵里,却引得他们心头一震。 晓珠对裴屹舟的认知,还在好人、坏人之间两头拉扯,如今只愿离他越远越好,听着轮椅的咕噜咕噜声,心乱如麻。 秦嬷嬷那厢如饮蜜糖:我就知道,少爷对晓珠不一般!定要让他早日收用了她,尝尝女人的滋味,也早点娶了正妻,生下孩儿! 就连冬青这个半大小子,也觉出了一丝丝的不对劲儿。他家高傲冷肃的大人,何曾为哪个女子做过这些? 裴屹舟轻咳一声,淡淡道:“你成日说冬青做饭不好吃,今日我在城里遇上木匠卖轮椅,便买了回来。想着晓珠行动方便些,也好指点冬青做饭,免得你怨气连天的。” 又对晓珠道:“你来试试?” 晓珠坐在藤椅上,发出蚊子一般的嗫嚅声:“多谢大人,我……我……” 她低着头,不曾见到裴屹舟勾了勾唇角,只听他道:“你的腿还是不可乱动,多休息一下。待会儿让秦嬷嬷搀一下,慢慢挪过来吧。” 接着,他便招呼了冬青,重往前面衙门办事去了。 裴灵萱大声道:“哥哥,晚上早点儿回来,晓珠说做担担面,你不知道,她做的饭可好吃了!” “好。”那人脚步未停,却撂下一个字。 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晓珠慢慢松了口气。可她身后的秦嬷嬷,脸几乎要笑成了一朵花儿。 晓珠一坐上轮椅,就很喜欢。 不止因为有了它,她行动自如,不必成日闷在屋子里了,更因为,这椅子好似专为她设计似的,高度、宽度十分合适。虽是新做的,扶手上却光光滑滑,被挫得一点儿毛刺儿也没有。 晚饭时间,晓珠坐着轮椅去做饭,也十分方便。 担担面起源于蜀地,最开始是挑在担子上,走街串巷地卖,故有此名。冬青是北方人,会和面、揉面、切面,做面条的事儿就交给他了,晓珠重点要来做担担面的肉臊和底汤。 选三肥七瘦的猪肉,切成末,下油锅煸香,加入黄酒去腥。做担担面肉臊的关键在于,要煸得久——将肥肉的油完全煸出,瘦肉煸得微糊,如此,才够香、够好吃。 担担面的底汤讲究“咸、香、辣”,除了常规的葱姜蒜末、陈醋、酱油之外,还有几种特别的调料。 一是盐菜,用盐腌制过的青菜,用以增添咸味儿;二是猪油和麻酱,从不同层次来増香;三是蜀地特制的辣椒油,用辣椒面、花椒面和白芝麻等炼制,又香又辣,极为开胃。 裴家没有盐菜,晓珠便多放了一勺辣椒油。 冬青的面正煮了一半,晓珠又撒了一把莴笋叶进锅里,鲜嫩的碧色铺在白色的面汤里,煞是好看。 待把它们一股脑儿捞到调好底汤的碗里时,面香、肉香、菜香充满了整间厨房。面条劲道、笋叶碧绿、肉臊焦黄、花生碎红白相间,虽只是小小的一碗面,下里巴人的小吃,竟也是色、香、味俱全。 一般人家,晚上单吃担担面便也够了,但晓珠是从沈府出来的,最是知道大户人家的口味喜好——每种菜不能多,多了便腻,但菜式却不能少,要荤素凉热搭配好。她便又添了几样菜。 炒的肉臊,做面的浇头还有剩下的,便又和豇豆炒在一起,做了个烂肉豇豆。还泡了陈醋花生、拍了些清爽的黄瓜,烧了丝瓜蘑菇肉片儿汤。 菜全都摆上了院子里的榆木桌子,晓珠和冬青两个还在厨房里收拾碗碟。冬青啧啧称奇:“晓珠姐姐,怎么明明是一样的食材,我自己做的,和你让我做的,味道差别竟这样大?” 晓珠甜甜一笑:“这是我的本分,不是冬青哥儿的,若让我去做你的事儿——帮大人破案子,那我怕是门儿也摸不清。” 便在此时,裴灵萱旋风似的跑进厨房来,大声道:“晓珠姐姐、冬青哥哥,哥哥让你们也去外面一起吃饭呢。”说完又一溜烟儿跑出了,似乎是去晚了少吃了一口就掉块肉。 他们起先在侯府时,自然是尊卑有序、主仆位次分明。后来出来了,裴屹舟便道,都是自己人,一起吃饭热闹,于是就不分主仆,都在一个桌子吃饭了。 冬青也很高兴,他也想吃晓珠指点下的好吃的啊。说了句“得嘞”,就要推着晓珠去外面。 晓珠解下围裙,擦了擦手,却又紧张起来,又要见他了! * 初秋的天气十分怡人,微风轻拂,传来雨后泥土与青草的淡淡香味儿。芙蓉树下的榆木桌子上,摆满了碗碟: 担担面麻辣开胃、烂肉豇豆酱香扑鼻、拍黄瓜碧绿清爽、陈醋花生圆润饱满、丝瓜蘑菇肉片儿汤清淡鲜香。 一桌子有荤有素、有肉有汤,辣椒鲜红、肉酱焦黄、黄瓜丝瓜青绿,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裴屹舟从外面回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桌子家常菜,热热闹闹、活色生香,满满是烟火气。他心里一阵熨帖,好似冬日初阳暖暖地照着——这是他在侯府冷冰冰的宅子里,从来体会不到的。 他见只有裴灵萱一人厨房里跑过来,知道冬青要推晓珠,要慢点儿,便问:“秦嬷嬷呢?” “嬷嬷说身子不爽利,晚些再吃,先在屋里睡会儿。” 裴灵萱爬上椅子坐定,“虎视眈眈”地紧盯着桌子上的菜,虽回答着哥哥的话,眼睛却不转一瞬。 她身旁的小跟班儿儒平,也是一样。 ——两只饕餮转世的活宝。 裴屹舟勾了勾唇角,也撩开袍子坐下,却不动筷,让两只饕餮先吃。这时,轮子滚在青石板上的滚滚声响起,冬青推着晓珠出来了。 冬青喜滋滋的,应当也是习惯了不分大人下人一起吃饭,坐在儒平旁边,端起一碗面就哧溜哧溜地开吃。 晓珠的轮椅离桌子稍远了些,够不着面碗。但她十分紧张得很,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更不敢当着那人的面开口说什么,只好垂着头搅着自己的衣角。 正在心慌意乱之间,一碗面被端到她的面前,筷子也放好了。甚至桌子上那些菜,也被不动神色地往她这边移了移。 晓珠吓了一跳,抬起眸子,正对上一对清明无俦的眼睛。威严冷肃不见了,她曾经见过的纠结、痛苦也没有,只有些单纯的、善意的爱怜。便像是小时候在沈府,大公子还不认识她时,花匠的儿子阿章对她的那样。 “晓珠别动,你头上有只虫子,我帮你捉了。” “晓珠,爹爹买的枣泥糕,我给你留了一块,你尝尝。” 时时刻刻、字字句句,都是关心与爱护。那时晓珠虽还小,却也体味得出阿章喜欢她。更有,王大娘也觉得阿章忠厚老实,为人很是不错,心下也有撮合他俩的意思。 甚至有一次,小少年和小姑娘一起扫院子,阿章忽然说:“晓珠,你嫁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小姑娘脸都羞红了,扔了扫帚捂着脸就跑了。 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想起来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忽然有一天,不知怎的,阿章一家人全被辞了。一卷风似的,连个告别都来不及,一家人连夜就没了影儿…… 从那以后,除了王大娘,再也没有人像阿章哥哥那样,总在不经意的小处给她许多温柔。哪里想得到,今天这样对她的,是这个身负凶名的人…… 晓珠朱唇轻启,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轻轻咬住了唇。她端起碗,埋着头,一根一根地默默吃着面条。 桌子上,灵萱和儒平吵吵嚷嚷的,为抢菜打得火热。冬青讲着这些菜的做法,嘿嘿直笑。裴屹舟也间或说一两句话。只有晓珠心情复杂,默默的,既不说话,也不去夹菜,就像不存在似的。 晓珠碗里的面,还没吃两根,忽听得有人站了起来。 裴屹舟道:“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些公事要处理,就去房里吃吧。冬青,把我的面碗端上,一同进来。” 冬青跟着裴屹舟走了。 灵萱与儒平两个对视一眼,一下明白了彼此的意思,“欧耶”的欢呼就差喊出声了。——少了冬青,桌子上的菜,几乎可以说全是他俩的了。 晓珠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在灵萱与儒平争夺烂肉豇豆时,也伸出了自己的勺子,笑盈盈道:“我也要吃呢。” * 屋子里,冬青等了半天,也不见大人做甚公事,不过也是坐在那里吃面——什么菜也没有,比外面还寒酸些。 裴屹舟吃完一碗面,全身上下麻麻酥酥的,这里面又放了竹叶花椒,他很喜欢。他将碗递给冬青:“厨房还有吗?再给我下一碗来。” 冬青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依言接过碗,却在看见裴屹舟的手的时候“啊”了一声。 “大人,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双手有些红,似乎是被磨破了皮。 “哦,没什么。”裴屹舟淡淡道,“木匠做的轮椅,扶手有些糙,我用砂子磨了磨。” 冬青心头“咯噔”一声,暗暗想:今儿个大人推轮椅来,我就觉着不对,他哪里为一个姑娘做过这些事儿!果然! 他却知裴屹舟不喜人多言,强自忍耐住了,重去厨房下了碗面。浇头都是晓珠做好了的,他只要将面煮熟捞起就成了。 裴屹舟又吃了一碗面,却还是什么公事儿也没办。冬青不解:“大人要吃面,干吗不在外面院子吃,躲在屋子里作甚?” 裴屹舟面无表情道:“你没看出来?我在那儿,有人不自在。” 冬青努力回想了:因为写作业的事情,往日最不自在的,就是灵萱,再是儒平。今日他两个饕餮似的,眼角都没有夹裴屹舟一下。 裴屹舟淡淡地道:“是晓珠,她怕我。” 此话一出,冬青先是愣住了。 大人在外有些仇家,把他名声传得恶鬼似的,什么冷面修罗,像晓珠这样不谙世事的少女,很容易信了谣言。 可大人为何要顾及她的心情呢?她不过是个寄居在这里的小厨娘罢了。 猛的一下,冬青想通了什么,把他的一双眯缝眼儿努力睁大。 事实再明白不过,大人看上了晓珠,才给她买轮椅,还亲自挫磨扶手,更照顾她的心情,自己躲来了屋子里吃面。 不,不是简单的像看上个婢子似的看上了,可能是……喜欢上了?毕竟,晓珠又美又楚楚惹人怜,最能激起大人这种才能卓绝之人的保护欲。 啊呀,他家冷冰冰的大人,终于想通了呀! 冬青越想越觉得合理,最后,嗑糖成功般笑嘻嘻地道:“晓珠姐姐模样不错,性子也好,您就早些把她收用了吧,生了孩儿,也免得秦嬷嬷老在您耳边念叨。” 岂料,话音刚落,头上就猛的挨了一下,痛得厉害。 裴屹舟斥道:“胡说八道,我看,你是又被秦嬷嬷灌了酒?” 上次秦嬷嬷套冬青的话,灌他喝醉了,才问出裴屹舟在沈府对晓珠多看了两眼,也才有后来秦嬷嬷买晓珠回来勾-引的事儿。 冬青一脸委屈:“您往日连母鸡也不多看一眼,为晓珠,且不说之前你救她两次的事儿,就今天这些,买轮椅、磨扶手、躲来屋子吃面,我的眼睛可不是白长的。” 窗外夕阳已然西沉,晚霞漫上天际。裴屹舟右手摩挲着腰间佩戴的玉珏,默了一瞬,抬起眼眸,望向远方,声音里带了几分落寞: “我看见晓珠,闻见这竹叶花椒之气,总是想起盈盈。” “她是不是和晓珠一样,也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却没人保护她。” 第14章 为她换药 冬青叹口气:“在京城时,我们已经查出来了盈盈小姐流落到了西南,大人您为此,不惜亲身此地。再等一段时间,我们一定能查出她的下落。” 冬青跟在裴屹舟身边很久了,知道他有几大心事: 第一,让裴张氏——昔日裴国公的姨娘,今日裴府女主人,跪在他母亲灵位前认错。 第二,为当年科场舞弊案,为恩师俞柏翻案。 第三,找回恩师之女,被官兵捉走的俞盈盈。 大人韬光养晦,最后扭转乾坤,完成了第一、第二件事。只第三件,他在京城放出了无数人,找了两年,也找不到。无奈之下,他欲放弃官职亲赴西南来寻,引得侯爷大发雷霆。但大人执意为之,不惜与家门决裂。 裴屹舟起身,负手走去窗前,盯着最后一丝夕阳隐没云层之中,良久,才缓缓道:“一定会找到的。” * 那厢,晓珠却不知从不认识的“盈盈”让她得了裴屹舟的垂怜,只想着晚上露水莫要太重了,否则,她晒的萝卜干儿要发霉。 翌日下午,隐隐出了点太阳。晓珠正用筷子翻晒着簸箕里的萝卜干儿,忽听得外面一阵哭声,由远及近,简直是震天动地,直上九天云霄。 裴屹舟进来,提溜着裴灵萱的衣领,像提着个裹满泥巴的胖冬瓜似的。他反手把院门一关,将小姑娘扔到院子里,冷声道: “说,赵夫子的眼睛怎么又肿了!是不是你打的?” 几个月前,裴灵萱把书院的夫子打了,夫子立意不收她。裴屹舟便又聘了老秀才赵夫子做她的老师。赵夫子学问不怎样——但学问好的,没人收裴灵萱,裴屹舟只好退而求其次。 起先,裴灵萱还不敢造次,乖乖巧巧地写作业,赵夫子还对裴屹舟夸过几回。可后来,裴屹舟发现,赵夫子精神越来越差,每次见了他都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方才,赵夫子哭肿着眼、丧着脸来衙门找他,说再也不敢教裴灵萱了。 待他找到赵家去,裴灵萱正和儒平在水田里抓泥鳅,玩得一身都泥。饶是冷静如他,在如此调皮的妹妹面前,也真的动了怒。 裴灵萱用泥呼呼的手,抹了一把脸,理直气壮地道:“不是我打的,他自己撞在桌子角上撞的!” 裴屹舟手里举起戒尺:“还敢狡辩,赵夫子都上衙门来找我了,你如何解释?” 裴灵萱看了戒尺,害怕得紧。偏此时,她的保护人秦嬷嬷还在东屋那边,院子里只有把头垂得低低的晓珠。 管不了那么多了,裴灵萱连滚带爬地扑进了晓珠的怀里,裴屹舟的戒尺跟着便来了。 晓珠“啊”了一声,身子往后微缩,显得楚楚可怜——这一尺子打在了她的手臂上。 裴屹舟手上一顿,心也让她那声嘤-咛叫得软了。 裴灵萱把晓珠糊了一身泥,也不管不顾,泪眼涟涟地道:“他说我这么大了还不裹脚,没有章法,还用藤条抽我小腿,我就轻轻推了他一下,谁知道他站都站不稳!” 她瞥一眼晓珠的裙子,又道,“谁说的要裹脚,疼死人了,晓珠姐姐也没有裹脚呢!” 晓珠闻言,连忙把脚缩回了裙子里,但裴屹舟还是看见了,那双穿着青绿色绣鞋的脚,虽然玲珑小巧,确实是天然未经过裹脚摧残的。 很好。他想。 “裹脚是陋习,是男人为了禁锢女人编出来的。裹了脚,女人便只能依附男人,靠着男人过活。”小时候,他母亲曾说过。 秦嬷嬷这时从东屋跑了出来,见裴灵萱这副模样,心疼得什么似的,见了裴屹舟脸色,也不敢说话。 晓珠让裴灵萱扭着,隔在她与裴屹舟之间,尴尬得不行。他们两兄妹说这些私密的话,干吗要把她搅和进来呀。她心里掉了两只水桶似的,七上八下的,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过了许久,晓珠只听得“啪”一声,是裴屹舟把戒尺扔到了地上。 他道:“罢了,赵夫子迂腐至极,胡说八道,不足为训。我让冬青去赔他一笔银子。” 晓珠本来就怕裴屹舟,莫名挨了一尺子,又被裴灵萱说破自己未裹脚,心里正乱,未曾想裴屹舟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在沈府时,大公子他们总说她什么都好,就是没裹脚,以后不好嫁。为此,她还自卑过,偷偷哭过几次,但她那会儿年岁已长,裹不成了。 王大娘也是大脚,这时候劝她:“裹脚有什么好的,走不了路,做不了事,大公子他们是富贵闲人,咱们可不是。” 王大娘说得也有理,比如她能进山去采蘑菇、笋子,那些裹了脚的就不行。 没料到,竟在裴屹舟这里,听到了不裹脚的另外一种理由。 “迂腐至极,胡说八道。”难道,裹脚从根子上说,就是不对的? 正在怔忪间,又听外面人鬼皆避的裴县令,俯下身来,轻声问她:“方才弄疼你没有?” 晓珠摇头。 裴屹舟垂下眸子,飞快往晓珠的腿上看了眼,又道:“看样子,你的腿伤,再有三五日,便能下地走动了。到时候,得多去外面逛逛,锻炼一下。” 晓珠又只是“嗯”了一声,半个字也不多说。 裴屹舟无奈,道:“你先去换衣服吧,待会我来为你换药。” 晓珠低头一看,方才裴灵萱扑进她怀里,糊得上半身都是泥,尤其是胸-脯上。晓珠背过身去,转着轮子往自己屋子里去,脸却慢慢地红了。 裴灵萱也要回屋子换衣服,却被裴屹舟叫住了:“既然南屏县的先生夫子,都教不了你了,那只有我亲自来了。从即日起,一早一晚,辰时初刻和戌时初刻,都来我书房。” 裴灵萱闻言,脸都绿了。哥哥当她的夫子,她手心岂不是要被打烂? 她道:“我不要,哥哥给我一个人上课,没有同学。” 她在赵夫子家上学,人虽少,好歹还有几个可以撺掇撺掇,还有周儒平,也总来和他们一起玩儿。要是到了裴屹舟这里,哪里还有什么空子可钻、鱼可摸? 正想着,便觉哥哥冷眼瞥来,那意思好像是在说:再敢多言,以后每天打你五十个手板。 裴灵萱登时泄了气,但小嘴还是噘着,一副口服心不服的模样。 忧心忡忡、为裴灵萱担心的秦嬷嬷,此时眼睛一亮,道:“二小姐喜欢晓珠,又说没有同学。不若让晓珠也跟着学学吧,我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晓珠识了字,以后能帮我记账。” 她见裴屹舟不置可否,又道:“晓珠人本分,手艺也好,等她能走动了,咱家正式聘了她做厨娘。不然,人家一个小姑娘,无亲无故的,老在外面漂着,多危险。” 这话一出,秦嬷嬷瞧见裴屹舟捏了捏手中的玉珏。她心中一喜,果然听他道:“也好,就让晓珠一起。” 裴灵萱闻言,也“勉为其难”地让了一步:“那晓珠还要给我做课间零食,什么炸酥肉、小糍粑、醪糟粉子、桂花甜糕,要……”话音未落,就让秦嬷嬷捂住了嘴。 * 屋里,晓珠换了衣服,假装拿了裴灵萱的衣服在补,紧张得很。因为又到了县令来换药的日子。 等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时,晓珠手上急了,一针刺在了自己食指上。 …… 一炷香过后,裴屹舟动作行云流水,三两下便捆紧了夹板绷带:“比想象中还好,明天就可下地活动活动了。” 晓珠怕手指上的血粘在衣服上,忙丢了衣服,拿起帕子。一边费力绞着,一边低低道:“多谢大人……” 裴屹舟笑了笑,心道:从她口中听个“谢”字,倒是不容易。 可惜,晓珠没抬头,没见着这笑,只听得他道: “方才你也见到了,灵萱调皮,再没有夫子能教,我决心自己来教。灵萱说一个人孤单,我想问问,晓珠愿不愿意来陪陪她?” 晓珠抬起头,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大人是说,让我和二小姐一块儿读书写字儿?” “正是。” 晓珠心头咚咚敲着小鼓——她可太想学了。 以前在沈家,大公子他们不让她们小丫鬟认字儿,她日日不出府,要去也是去山里采蘑菇,遇不着几个人,用不着认字儿。可从沈府出来、王大娘又缠绵病榻,她一个人支立门户的时候,才知世事的艰难。 譬如,她去某个酒楼打杂,之前立了字据说好了工钱,店主却偷奸耍滑,在字据上少写了工钱,到最后也只给晓珠几个零子儿。 又如,她去当铺当东西,想自己看看当票,看看老板是不是讹了她钱财,都看不懂。 假如她识字儿,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 后来,她自己摸爬滚打,勉强自学了些,会写自己的名字,也基本能看懂数字,好歹生活好过了些。 若是沈家公子来教,她肯定一百个愿意,但此时,是裴县令来作夫子。她一见到他就害怕得紧,大脑一片空白,囫囵话儿也说不全,有时候身子还发抖,枉提读书写字了。 再说,县令是人中龙凤、学富五车,二小姐也是侯府出来的,她一个偏远小城里的丫鬟,脑子笨得很,一定比不上他们。 到时候,若是二小姐都学完了,她却怎么学也学不会,那可怎么是好? 再有,大公子当初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短短的一瞬间,心思细密的晓珠已经整个儿想了个全。而后,在裴县令那殷切的目光中,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我笨得很,还是不耽误大人功夫了。” “你能做出那样好吃的饭菜,定然冰雪聪明,读书识字,不在话下。” 晓珠心头诧异。做好吃的饭菜,不是他们下人的本分吗? 但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言。 裴屹舟面露几分无奈之色,也并未多说,拎起药箱,径直出去了。 晓珠松口气,瘫坐在轮椅上,这时候才回味起县令方才说的话里的甜味儿。原来她还有这么多优点? 以前大公子只说,她有一张可看的脸,其他的全是沈家给的,离了沈家,她什么事儿也做不了。说得多了,她自己也这样认为了。 心绪一乱,手上便松了,方才紧紧攥在手里的帕子飘了出去。她弯腰正要去捡,孰料看见一双黑面的官靴——刚才离开的县令又回来了。 晓珠吓了一跳,半天捡不起帕子。 只听上方些许霜寒之声传来:“以前沈家的婢子丫鬟,是否都不会读书写字?” 这话问得也不奇怪,因着像沈家这样的地方大家,必定要培养些许管家丫鬟的,得大人器重的,更是从小就得学起。 裴屹舟当初从沈家遣散了一大批年轻婢子,这时候才记起,她们之中,竟然没有一个识字儿的。 晓珠捡起帕子,怯怯道:“也不是,管事的老嬷嬷,都是识字的。只我们……我们小丫鬟不让学……” “沈家大公子不让你们学?” 晓珠“嗯”了一声。 晓珠记得,厨房里以前有个叫采儿的,很是漂亮,大人、仆人都很是喜欢。那会儿三公子年纪还小,也不知是为着炫耀自己的才识还是别的,偷偷摸摸教了采儿大半年认字儿。 但奇怪的是,采儿认字儿之后成日郁郁寡欢的,还总是明里暗里暗示她大公子的不是。不久,此事便被大公子发现了,生了很大的气,寻了个错处,把采儿一家子全都提脚卖了,三公子也被狠狠责罚了一通。自此,众丫鬟婢子再也没有谁敢偷学识字儿的。 晓珠说完,半天没听见动静,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长身玉立的县令,面色铁青,满是霜寒之气,正如那夜在沈府一样。 晓珠更害怕了,低下头不敢再看。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读者小伙伴儿们,求收藏哦~~ 第15章 东市赶集 一连五天,晓珠都没见着裴屹舟。以至于她腿好了,能满院子走了,也不必担心撞见。就连冬青,她也只与之在廊下匆匆打过几个照面。 这日下午,雨霁云收,裴灵萱哭丧着脸,在院子里的芙蓉树下写着功课。 ——自裴屹舟成了她夫子以来,儒平被严厉挡在了门外,连扒拉门缝也不许。所以,这些作业,都得她自己来写了,一旦写不好,就竹板子伺候,从不心软。 更可气的是,裴屹舟专打左手,留着右手第二天继续写作业。 她一边写,一边骂:“裴屹舟,坏蛋!混帐!烂人!大虫!贼厮!”只骂之前,老往院门瞅,还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一副有贼心没贼胆的模样。 晓珠陪在一旁,正将风干、腌好了的香辣萝卜干装进小坛子里。她歪头略略瞥去,只见裴灵萱写了半个下午了,光顾着骂人去了,才写了半页纸不到。旁边摊着一本蓝皮书,她勉勉强强认识几个“云”“风”“虫”。 晓珠心头痒痒的,指着其中一个笔画有些复杂的字问:“这字儿念什么?” 裴灵萱道:“念‘鬓’”。说罢,眼珠子一转,将晓珠垂下来的一绺鬓发绕在指间把玩,笑嘻嘻道: “这就是‘鬓发’,书上说,年纪大了就‘两鬓风霜’,那晓珠姐姐现在青春正盛,美得和雨后芙蓉花一般,该叫什么?” 晓珠面上一红,从她手里解过头发。“二小姐再不写作业,今儿晚上又得哭鼻子了。” 这时,冬青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大声道:“成了!成了!” 裴灵萱道:“成什么了?我那挨千刀的哥哥终于办错了差,让人绑起来打得鼻歪嘴斜了?” 冬青早习惯了灵萱的胡搅蛮缠,只道:“又让二小姐失望了,大人这几日案子办得漂亮,夏知府刚全府通报了呢。” 裴灵萱用鼻孔出气,哼的一声别过脸去。 晓珠看这两位打着机锋,暗暗想笑,却听冬青对她道:“姐姐腿好了可以出门了,以后就劳您去买菜。这是大人给您买菜的钱。” 说着,递给她一包银子,又道:“大人点名说了,秋来凉了,姐姐又是最会做锅子的,劳您晚上做个锅子。” 那银子一看就沉甸甸的,晓珠不敢接,心却道:县令怎知我会做锅子? 冬青不由分说把钱塞晓珠手里:“我还有事儿,先走了,姐姐慢做。” * 南屏县的集市唤作东市,由一大片街区组成,很是热闹。既有卖肉蛋菜蔬、鸡鸭鱼肉的菜市,也有卖草帽、马扎等小物件的草市,到了节日,还有表演杂耍的瓦子勾栏。 晓珠被秦嬷嬷挽着手,去东市买菜。一路上,不少人向秦嬷嬷打招呼,还拿眼睛不住打量晓珠: “嬷嬷,老久不见你出来买菜啦?来送您老一包豆芽。” “哟,您身边这姑娘是谁啊,您女儿吗?可真水灵。” 秦嬷嬷不收礼,却耐心为别人解释:“这是我家厨娘,做的饭可好吃了。” 众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却又略有失望的表情,似乎是想听县令八卦的心落空了。 晓珠走了一路,被夸了一路,脸红红的,好容易到没人出,欲要将银子交给嬷嬷,竟被拒绝了: “少爷说给你就给你,你腿好了,我也不想管这厨房里的事儿了,你就全给管起来。银子嘛,少爷给你,只把他伺候好了,剩下的都是你的。” 晓珠拿着这包银子发愣。 这叫什么事儿呀?她本想等腿好了,过几日便辞行的,他们倒真不把她当外人似的,直接就对外说了是他家厨娘。 难道说,她做的饭真的好吃到了那份儿上,他们都离不开了? 晓珠摇头,她可不是这样自恋的人。 秦嬷嬷年纪大了,嘴碎得很,亲热地挽着晓珠,一路讲县令的好。 “别看他成日冷着一张脸,那都是对外人的。对自己人,可好着呢,就是上次我给你俩下……” 她见晓珠低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出,改了口道,“我好心办了坏事,他虽恼,也是一句重话也没讲过呢。” “你说说,这孩子,为官清廉,为人可靠,模样长得也不赖,又不缺银子,不是我老婆子自卖自夸,他是不是好得很?” 虽则,秦嬷嬷就是在自卖自夸。晓珠也承认,从她自己的眼光来看,秦嬷嬷说的都是实话。 她以前在沈府时,有时候几个小姐妹无事聊天,便会聊到以后的归宿。她们最为向往的,便是能嫁给县令这样的人,做个妾。虽有正头夫人压着,只要她们自己老实本分,一辈子就吃穿无忧啦。 但晓珠可不想,她宁愿嫁个猎户农夫,做正头娘子,在青山绿水间盖两三间房子,生一两个孩儿。夫君打猎耕地,她做饭洗衣,孩儿攀花折柳……日子平淡清苦,却有滋有味。 这样的生活,和县令大人过的,自然是千差万别的,更别提还有沈府那夜的可怕记忆……晓珠便打定了心思,装作听不懂秦嬷嬷的言外之意。 秦嬷嬷一会儿说王家的狗咬了孙家的娃,一会儿说宋家的鸡啄了李家的菜,唠唠叨叨一通,末了,悠悠叹口气,话题又转回了裴屹舟身上: “我家少爷什么都好,就是终身大事上,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想的,都二十啦,还清心寡欲的,也不知以后让哪家姑娘享了福。” “嗨,莫说是做妻了,便是做了他的妾、通房,也比别家的好呀。你说是不是,晓珠?” 晓珠脸上红白交替,一时承认秦嬷嬷说得对,一时又想起沈府之夜他的狠辣手段,附和道:“是……是吧。” 随手指了指肉摊上,道,“我看这牛肉和牛杂,正是新鲜,不如晚上的锅子就做这?” 秦嬷嬷也去看肉,心下却盘算。 自上次下迷-情-药,遭了裴屹舟责难,她便害怕得很。虽欢喜晓珠的回来,也不敢有了刻意的动作,叫裴屹舟发现了,便笃定了来个细水长流、两边撩拨。 今日她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若是存心想爬-床且有眼力价儿的,早就懂了,可这笨丫头不接话。 但她又想,这样子无心的小妾才好,若是个心大想往上爬的,又有这样一幅狐媚子的身段模样,以后定会勾得少爷耽误了正事儿。 如今瞧着,他两个虽则还没那种想法,只要晓珠在裴家留着,她再细水长流地两边撩拨,除非少爷的心是石头做的,或是那里根本不行——不可能,小时候撒尿她可看得真真儿的,简直是天赋异禀。 往后日子多似柳叶儿呢,她就不信,晓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可人儿,不把他弄得欲-火-焚-身,早日生下大胖小子来。 秦嬷嬷看向牛肉,鲜红有光泽,纹路十分清晰,确实十分新鲜。心道:买牛肉好啊,牛肉吃了火气旺,是不是连那事儿也旺了起来? 她满口答应下来,又喜滋滋道:“是不是再买点枸杞、山药什么的?” 晓珠以为是秦嬷嬷年纪大了,身子发虚,自己想喝药膳汤,便应了。 定了买牛肉,但蜀味锅子的味道也分很多种,有最经典的麻辣红锅、清淡鲜美的山菌锅、酸甜开胃的番茄锅,等等。 晓珠回忆了下,似乎每次她做的饭,裴屹舟都说好吃,看不出来口味偏好,便问:“大人喜吃辣么?” 秦嬷嬷道:“以前在京城,吃不了辣。可来了南屏县——”她侧眼看了水灵灵的晓珠一眼,“尤其是你来了,他胃口好了起来,你做什么他吃什么。” 晓珠脸还红着,装作没听见,自顾自道: “那还是做两个锅吧。一个麻辣锅烫牛杂吃,这些东西要猛料才压得住味儿,我把辣椒花椒减半,大家都能吃的;一个清淡口的山菌锅,涮薄薄的牛肉片儿,就吃个鲜味儿。” 二人买了东西,走上了回家的路。走到前面路口时,一大群人围在那儿,吵吵嚷嚷的。 晓珠自来是个怕事儿的,秦嬷嬷年纪大了,却越来越爱凑热闹,拽着她手就往人多处去了。 “走走走,看看去!” 这一看,把晓珠吓了一跳。 三五个黑皮打手正抓着一个女子,胖胖的老鸨站在一旁数落:“小瘟娘,让你跑,你便是跑到天涯海角去,老娘也抓了你回来,让你尝尝我万花楼的滋味。” 听了这名字,晓珠哆嗦了一下。当日,秦嬷嬷从地痞手里救下她时,他们也正要将她卖去万花楼。 若当日,不遇着秦嬷嬷,这被抓的女子便是她。 晓珠同情地看去,那女子穿着精致的纱裙,露了半幅雪白胸-脯,发髻本梳得精致,此刻却散了大半,胡乱垂着,挡了半面脸。竟有几分眼熟? 女子哭诉道:“救命,大家救救我,我没卖给她,是在路上让人掳了的。” 人群里有人道:“大白天的,怎的还敢路上抢人呢?” 老鸨用巾子塞了她的嘴,又“啪啪”给了两个大嘴巴子。叉着手对人群道:“刚才哪个说的?站出来?” 人群又有人道:“别以为你们上边有人,就无法无天了!” 老鸨盯住了说话的人,正要让打手去逮,只听得后面一阵脚步杂沓声,皂袍黑靴的县令,领着一队衙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一个捕头大声道:“县令大人在此,何人敢喧哗?” 花枝招展的老鸨赔上笑脸:“我们楼子里调-教姑娘,扰了大人清净,这就走,这就走……”说着对那两个扭着女子胳膊的打手使眼色。 然而,县令往前走了一步,轻松两招,就卸了那两个打手的胳膊,两人倒在地上哀哀大叫。 晓珠吓了一跳,当日沈府,他也是这样的。 老鸨大惊失色:“裴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锦官城的刘大人说……” 裴屹舟摊开一张查封令,冷冷道: “刘文昌昨日已让夏知府下了大狱。他招供,与你合起伙来,强买妇女,逼良为娼,谋取暴利。从即日起,万花楼查封,一干人等,全部押入大牢!” 裴县令一身官袍,面容又冷肃,带着极重的官威。人群有片刻沉默,接着,响起一片掌声。 ——本朝并不禁绝青楼,但要依法依规。南屏县往年吏治不佳,往往有贫家女子半夜失踪的,民间传说便是被人掳了卖入了这万花楼。 偏偏老鸨上下打点,关节都通了,任失了女子的家人如何举告,也无济于事。众人实在苦之久矣,今日,终于断绝于裴县令之手。 裴屹舟说完,往人群中扫去,无不是热切的目光。 因在场看热闹的,多是些大闺女、小寡妇的闲人,他那俊秀的侧颜、挺拔的身姿,竟惹来了她们一片痴痴眼神。 到晓珠这里,他目光停顿了一瞬,略略点了一下头。 晓珠也不得不承认,此刻的他,真是丰神俊朗、魅力无边。于是,她也成了那群痴慕的眼神中的一员,只不敢像那些人那般明目张胆,只偶尔偷觑一眼。 哪知道,就这一眼,竟正正儿对上了。 她心里怦怦直跳,也不知他是在冲她点,还是冲秦嬷嬷。总之这一点头,给了她一种无限的荣耀感——我和救贫济弱、伸张正义的县令大人,认识呢。 秦嬷嬷捂着嘴笑,啧啧道:“我家少爷,真是英俊潇洒惹人爱。” 晓珠明白,她说得对。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见s起意的晓珠! 求收藏嗷~~朋友们~~ 第16章 牛杂火锅 太阳西斜的时候,裴屹舟回来了,脱去了官服,一身靛青色常衣,比下午时分和气得多。 抬眼见芙蓉树下搭了一方大桌子,上置两口锅子。 一口是红锅,看上去香鲜麻辣、红红火火的,辣椒与花椒融在一起的香味,刺激得人满口生津。 另一口是山菌锅,用了七八种蘑菇熬制,汤色清亮,清淡怡人。 两口锅子,都在下面炭火的加热下咕嘟咕嘟翻腾着,各色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甚至引得墙外不知哪里的狗“汪汪汪”直叫。 除了这两口锅子,桌子上还摆满了各色小碟子,满装了牛肉、牛肚、黄喉等荤菜,以及藕片、海带、鲜笋、豆芽、平菇等素菜,又有蒜末、小葱等等各色调料。 裴屹舟的心思全被这两口锅子攫走了,白日在县衙里的事儿俱抛诸脑后。 若以人为喻,红锅便是北地清健少女,长发高挽、纤腰紧束,纵马塞外、猎鹰密林,一派飒爽英姿;清汤锅则是南方烟雨中的娇羞碧玉,午梦初醒,手倦抛书,柳眉樱唇,吴侬软语,细吟春日小调。 那做出这两道锅子的巧手呢?那姑娘总是怕他得紧,从不在他面前露了真章。 正想着,裴灵萱、秦嬷嬷、冬青皆出来了。 灵萱与冬青两个,往桌子上一围,按着各自喜好打了调料——他们自入了蜀地,也爱上了本地的吃法,以小葱、芫荽、蒜末打底,另加香油。 秦嬷嬷却端着一碗汤,笑眯眯地送到裴屹舟面前。 “少爷这阵子办案子定辛苦了,我下午与晓珠出去买菜,买了些药膳,特意熬了一下午呢,快尝尝。” 裴屹舟一看,党参、黄芪、枸杞,皆是大补之物。略略想了一下,却道:“现下有些烫,先吃饭吧。” 晓珠恰巧从厨房里端着牛肉丸子出来。秦嬷嬷望了她一眼,再望着裴屹舟,笑眯眯道:“吃饭,先吃饭!” 这些小动作,裴屹舟全然看在眼里,略一思忖,便懂了这用心良苦的老嬷嬷的意图,面上却不显,慢条斯理地夹起锅中的海带。 晓珠低着头端上了手打牛肉丸子。见大家都大大方方地坐着,也有些别扭地坐了下来。要知道沈家尊卑有序,万不敢这样大人、下人一桌坐的,偏裴家从来是这样。 虽是坐下来了,还是不敢动筷,便执起公筷,为大家下菜: “这碟子薄牛肉片最是鲜嫩,涮清汤锅,变色了就捞起。” “藕片早早下入红锅,多煮一会儿,又脆又入味儿,最是好吃。” 只她一个人在下,余者除了裴屹舟外,都在狼吞虎咽。 裴灵萱馋得不行,又怕烫,夹起肉往嘴里塞了后,又微张着嘴,用手猛扇。冬青嘴巴大,又不怕烫,一口能吃三个牛肉丸子。 就连秦嬷嬷,因年纪大了消化不好,晚食从来不沾荤腥。然今天,都没挡住晓珠这牛肉锅子的诱惑,吃了好些。 过了一会儿,秦嬷嬷搁下筷子,道:“晓珠做的锅子实在好吃,我有些积食,得去后面花园里逛逛。”她又对裴屹舟嘱咐道,“少爷,记得喝参汤。” 晓珠此时才知,下午秦嬷嬷买药膳炖的汤竟是给县令的。 晓珠精通厨艺,自然也知道食物滋补之效。牛杂火锅已然十分燥热了,再加上这参汤,一个热血男人,不知会做出怎样狂性大发的事情来,比如像李昭那夜那样? 他将她抱在怀里,令她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还想亲她的耳垂。甚至,还把她推在了床-上,像锦被上那幅可怕的春-色-图那夜…… 太可怕了!太恶心了! 晓珠越想越难受。但一转念,好在,李昭已经判了刑,送入锦官城的大牢了。那县令……县令他会不会…… 陡然间,有人唤她:“晓珠!”吓得她全身一抖,差点儿就要扔了筷子跑了。 只听裴灵萱对她道:“晓珠姐姐想什么呢?叫你三遍啦!帮我递下你那边的葱花。” 晓珠惊魂未定,将碟子递给了裴灵萱,又听县令对冬青道:“这道参汤赏给你了。” 晓珠有些吃惊,微微抬起了头。 冬青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这可是秦嬷嬷给大人您熬的。” 裴屹舟道:“这些日子,你跑上跑下的,比我还辛苦,正要补补。” 冬青感动极了,就差眼泪汪汪了。自家大人是不错,可毕竟是个男人,心大得很,只知道涨工钱、给零花钱,哪里专赏过他吃食呀,还是秦嬷嬷特意炖的。 当下,他怀揣着感激之情,一仰头全喝了,还砸了咂嘴,直夸味道好。 裴屹舟:“味道好就好,过些日子再让嬷嬷熬给你喝。” “得嘞!”冬青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 晓珠方才还在想县令气血翻涌、兽-性-大发,将他与李昭归为同样的人。此刻便亲眼见着他把冬青卖了,偏后者还傻乎乎乐陶陶的。 一时之间,她心头有些酸酸涩涩的滋味,好像是……愧疚?不该将县令与李昭放在一起,毕竟李昭还是县令抓住的,他还救了自己。 为掩尴尬,她低声说了句:“我去下厨房。”慌里慌张的,提着裙子就走了,根本不知县令的目光追随着她。 等到她端着绿豆汤出来时,已听裴灵萱大叫了起来:“啊呀呀,流血了!流血了!!” 晓珠有点慌。却见裴屹舟不慌不忙地扔给冬青一方巾子,面无表情道:“无妨,就是上火而已,晓珠给你舀了绿豆汤呢。” 晓珠的脚步一顿,瑟瑟道:“是了,冬青哥儿方才辣锅牛杂吃多了……” 裴灵萱“哦”了一声,叉着手哈哈大笑:“叫你和我抢,吃那么多!” 冬青捏着鼻子,不说话。 晓珠知道根子虽是秦嬷嬷那碗药膳,冬青却结结实实是着了县令的道了。哪曾想,外面人鬼皆避的县令,还有这样一面,又想,是不是冬青又把什么消息暗暗卖给了秦嬷嬷,惹了县令不快,才这样整治他? 无论如何,总是些家人之间的小心机,晓珠以前也常与小姐妹们如此。 想着想着,她全然忘了对面坐着的是让她害怕得紧的人,也忘了方才她还将他与李昭看作同一种人,也抿唇笑了起来。 只她低着头,又没笑出声,余人都不知道罢了。 “晓珠,”此时,却听县令唤她,“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晓珠搁了筷子,坐直身子,虽抬了头,眼睛还是不敢看他。 “今日县衙查封了万花楼,有罪的都定了刑了,另却有些被掳来的女子,暂时也关在牢里,等着家人来认。” “我想着,牢饭粗鄙,她们或许吃不惯,你做点儿粥什么的送去,顺道也开导开导她们。” 这话很明白了,做饭是其次的,重点要开导。她们本是良家女子,无缘无故被掳,从了妓,失了清白,如今等着家人来认。有些甚至根本无颜再见,会一头撞死在牢里。 晓珠应了,回厨房熬了牛肉青菜粥,跟着裴屹舟去了大狱。 因是女监,裴屹舟在外面便止了步,只让晓珠一人进去。 晓珠第一次下牢狱,还有些心惊胆战的,毕竟在大家的传说中,这可是个暗无天日的恐怖之所。可真见了,倒与料想的不同。 虽说是大狱,但此处明显和别处的不一样。牢房都是干干净净的,绝没有老鼠、蟑螂,以及血污之气。每间都打着地铺,铺了干净的被褥,住了两名女子,牢门也没有锁,只虚虚掩着。 晓珠又看,有些搁在地上的碗里,还有些没吃完的饭菜,虽然只是普通的白菜、萝卜和馒头,倒也新鲜干净。 总之,晓珠一圈看下来,觉得这里与其说是牢狱,不如说是临时给万花楼的落难女子们安排的住所。 此处安全又隐秘,既能防止万花楼老鸨余孽来报复,也能隔绝外面那些针对这些姑娘们的流言蜚语。 晓珠不得不承认,县令实在有心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为大家布粥。青菜牛肉粥熬得又浓又稠,香甜软烂、清淡可口,最适合食欲不佳时食用。 有些姑娘年纪很小,兴致十分高,蹦蹦跳跳来领了粥,还要第二碗。有些姑娘就沉默得多,低着头领了就走,半句话也不多说。更有些,一直坐在牢房里,呆呆地望着前方出神。 但无论哪种,几乎都戴着面巾,头发还低垂下来,遮住了大半脸旁。 晓珠明白,她们进了万花楼那种地方,不管有没有接-客,有没有破-身,自然是见过脸的人越少越好。 甚至,如果家在很远的地方,父母又来接了她们回去,将此段经历隐瞒下来,还有一两分嫁得良人的机会。 一个身穿胭脂色衣服的姑娘过来了。晓珠心想:这不正是白日里,被万花楼老鸨追撵的那个? 那姑娘也带着面巾,头发遮住了大半面庞,柔声道:“劳驾姐姐,为我添半碗粥。” 晓珠从下午初见时,便觉这身姿眼熟,只因她一直用头发挡着面,辨认不出,此刻一听,心下明白了七八分。 “你是……小禾?!” 第17章 苗氏小禾 那女子掀开挡住面部的头发,露出一张白皙的瓜子脸来,不是小禾又是谁? 小禾是沈家大公子的侍茶婢女,比晓珠大一岁。 因大公子对茶十分讲究,小禾常来厨房,与晓珠讨论煮茶、晒茶之艺,一来二去,二人又都是大公子十分看重的人,渐渐的便熟识了,关系也处得极好。 那日,裴县令带人来抄了沈家,众婢子都被遣散出府去。晓珠与王大娘自行去过活,小禾被她婶娘接走了。 哪知道,落到这样一个地步? 小禾叹口气,耷拉着眼睛,不止没哭,反倒一派平静超然,缓缓给晓珠讲起这一年多来她的遭遇。 沈府散了,小禾原想着,自己有些积蓄,有制茶的手艺,做个小买卖,也不难过活。 哪知道,小禾前脚出了沈府,婶娘后脚就来了,声泪俱下,要接小禾去她那里住。 叔叔常年卧病,起先小禾在沈府时,每个月还要拿钱去替叔叔买药,现下她也自身难保了,就欲拒了婶娘。 可婶娘扭着胳膊,硬是不放她走,还说堂哥不成器,娶了个媳妇也极为凶悍,她就当儿子没了,要与小禾这个侄女相依为命,一家三口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小禾父母早亡,在锦官城里确实只有叔叔这一个亲戚,受不住婶娘成日哭诉,答应了下来。 叔叔家是庄户人家。叔叔下不了地,只能请人来做活儿,婶娘帮人浆洗衣服,日子倒也不是过不下去,何况小禾还有多年的积蓄。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睡到半夜,还在睡梦中,忽的被一个麻袋套头,接着被人扛着走了,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等她睁开眼时,已经到了万花楼,等着她的是笑眯眯的老鸨。 好些天后,她才知道,叔叔发病死了,婶娘当夜就找万花楼的人来,把她卖了。 “从此,我便是万花楼的春娘了。”小禾幽幽道。 晓珠别过脸去,不忍再听。 万花楼是什么地方,富贵者的销金窟、男人的温柔乡,但却是贫贱者的伤心地、女子的坟与冢。 老鸨折磨那些不听话女子的法子,名声暗自在外,连那日夸口的李昭,在万花楼面前,都甘拜下风。“折磨女人,这南屏县万花楼算第一,我便是第二。” 晓珠越想越怕,两弯柳叶眉越皱越深,眼泪说着就要下来了。 小禾抿唇:“晓珠别担心,那些日子,我不是捱过来了么?” 晓珠握住她的手,心疼地道:“是、是、是,都过来了,小禾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如今我已不是女儿身了,嫁人是不指望了。”小禾直直白白地道。 晓珠脸色煞白,愣住了,她没想到小禾竟这般直白。 小禾淡淡地笑了:“我已想通啦,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 “好在,我只接过一个客人,那人挺好的。他来此地办事,包了我几个月,私下给了好些银子,还教我读书写字。” 小禾抬头,看向小窗外广阔的天地,长舒一口气,“那时我才知道,咱们之前在沈家,真是坐井观天呵。” 这话晓珠也同意。 她们以前在沈家时,成日就是为了讨公子们的欢心。 若是公子赏了她们一块糕点,大家能高兴好久;若是公子生气,每个人都要整夜睡不着觉,一件事一件事去回想,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更有那些争风吃醋、互相为难的,数不胜数。 晓珠也是到了外面,才知道世事如何。 好日子或坏日子,都要一点一点地自己去过。既艰难,又自由有趣,比当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好多了——更何况,她们只是丫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金丝雀。 只是小禾……她的经历比自己可凄惨多了。晓珠抬起头,无限哀泣地看着小禾。 小禾“扑哧”一声笑了:“别那样看我,后面的事儿都安排好了,我就苦尽甘来啦。” “我在荆州还有个表姑,我已按裴县令说的给她写了信,将户籍挂在她家门下,在衙门里也立了公文。此后,我便有了身份,谁也不敢再无缘无故卖了我了。” 本朝规定,若是在官府里立了公文状纸,人口便不得贩卖。但绝大多数的父母亲戚,从不去衙门为女孩儿立户,就是为着哪天缺了银子,直接将女儿卖了。 晓珠点头:“如此甚好。那……接下来,你准备等表姑来接吗?” “不,”小禾回答得很干脆,“我的那位客人说,北地风雪塞涂,南国烟雨凄迷——世境之大,有无数可看的东西。现在我自由啦,想去看看。” 小禾说话一套一套的,与之前大不相同,把晓珠听得一愣一愣的,更兼,她说要自己去外面看看,这可是这里的女子们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窗户里透进来一线月光,把小禾的影子拉得老长。虽则单薄,却站得很稳。 又听小禾道:“这还多亏了裴大人,他可来得真及时,否则我就被老鸨抓回去了。” 晓珠默了一瞬,想起白天县令在街上的举止,着实是大快人心。但一看见小禾的脸,她又想起了什么,斟酌了下,还是道:“你……你不关心大公子他们么?他们……也是被裴大人抓走的。” 小禾道:“起先在婶婶家时,也有过埋怨,我若还在沈家,何至于做那些浆洗的粗活儿。后来进了万花楼,更是日夜祈祷公子们能来救我。” “可是……唉……那个客人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公子们犯了事儿,该如何衙门自有公断,我无能为力;我误信恶人,落了难,也不该指望有人救,终还是要自己挣扎出一条路来。” “所以,我跑了好多次来着,总让他们抓住,最后遇到裴大人,才出了来。” 今夜遇到小禾,忽然知道了这样多的事情,晓珠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然而她这句话,却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了她的心上: 终还是要自己挣扎出一条路来! 她原以为自己离了沈府、失了王大娘,险些失贞于李昭、殒命于吴朗,已是天大的不幸。 纵然在裴家过得还不错,总也怀念过往在沈府的日子。 ——人也是这样,回忆总会带上一层玫瑰色,将过去的苦全然掩盖了,留下了的尽皆是好。 这样,越是怀念,越是惧怕裴屹舟,可又不得不承认,由她自己的眼光看来,他着实是一个好人。这两种观念日日在晓珠脑海中缠斗,生生要将她撕成两半儿似的。 可是小禾……小禾饱经凄惨,心却更为豁达,根本不纠结自己纠结的那些事儿。 是呀,沈家公子的事儿,自有朝廷决断;裴大人是好人还是恶人,天长日远,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吗去纠结那些? 小禾经历了那样的事,尚且知道要往前看,自己挣扎出一条路来,她呢?有什么理由再沉溺过往、畏葸不前? * 等到晓珠从大牢里出来时,月亮已然升上了中天。 裴屹舟披着一身月色,接过她手里的篮子:“怎么样?” 晓珠低着头,不去看裴屹舟的脸:“大人放心,她们都很好,便是那些没有家人的,心志也坚毅着呢,决不会做寻死那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 晓珠便略略地讲了她与小禾是旧识的事儿。 裴屹舟听罢,笑道:“如此甚好。”又道,“她在那种地方能遇见贵人,实在是造化极好。那人离开之前不止给我留下了万花楼的证据,还将小禾的婶娘一并惩治了。” 既然小禾与裴屹舟都不挑明贵人的名字,定然是不能泄露,晓珠便只问:“如何惩治的?”小禾的婶娘实在可恶,哄骗侄女的钱财不说,竟将人一并卖了。 裴屹舟却不细讲,只道:“那位雷霆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晓珠脸色一白,小禾的婶娘年过四旬,哪里还有青楼能要她?除非是去做了下等军-妓…… 裴屹舟见她模样,又道:“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晓珠不必为她担忧。” 晓珠只是一时被吓住了,心里却并不同情小禾的婶娘。她虽说不出县令大人那样的话,却也知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对恶人泛滥的同情便是对好人的伤害。 她更多的是吃惊,那位贵人事情做到了这份儿上,竟不直接将小禾救出来,还绕这样大一个圈子,专要让小禾自己出去,这是何等曲折的心思?又为的是什么? 月光如水,泄了一地碎银。裴屹舟拎着篮子,默默跟着他身后,二人从县衙出来,穿过甜水巷,回到裴家去。 到了院子里,裴屹舟扬了扬篮子,道:“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我让冬青来收拾。” 晓珠仍不发一言。 裴屹舟轻哂一下,转身欲走。 “大人!”晓珠忽的低低地叫了一声。 裴屹舟回头。 “她们托我……”她磕磕绊绊道,“托我谢谢……大人的照拂。” 裴屹舟垂眸。 芙蓉树下,晓珠微微扬着脸,虽还是拘谨得很,到底比往日好多了。清冷月光扑在她白皙的面容之上,显得越发清雅可人。 他微微一笑:“无妨,职责所在。” 第18章 青椒酿肉 五六日后,牢狱里的女子们就走得差不多了。 有些运气好的,是家里人来领了走的,父母姐妹心疼,哭成一团。 有些没人来领,却也有些远房亲戚。 还有些人,无父无母,也无亲戚,便自己领了卖身契撕了,到乡下,或是哪里独自过活。——她们也想开了,一个人过活,总比在万花楼遭人蹂-躏的好。 小禾等得远方表姑的身契文书来,是最后一批走的。 送别之时,晓珠念及小禾前路漫漫,将自己的一半积蓄送给了她。小禾推辞几番,到底拗不过晓珠,收下了。万丈晨曦中,立在城门口的晓珠,眼看着背着青布包袱、一身素衣的小禾,消失在了远方。 如今,沈府四散,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小厨娘晓珠也该回家做饭去了。 回家的路上,遇上一个老爷爷在卖青椒,晓珠看他年纪忒大了,一早上也没卖出多少,便一口气全买了,预备做道许久未吃过的青椒酿肉。 青椒酿肉是蜀地的一道家常菜,做法也不算太难,主要在青椒大量上市的夏秋时节吃。 肉馅儿与青椒融合,荤素搭配,荤者鲜嫩,素者清香,整道菜入味儿又不油腻,令食客回味悠长。 同样的,还有苦瓜酿肉,只裴灵萱挑食,不爱吃苦瓜,晓珠便没有做。 先选三肥七瘦的猪肉馅儿,剁成肉泥,加入葱姜蒜末、黄酒、酱油等各种调料与淀粉汁儿。 蜀地各家都会做青椒酿肉,味道大致相同,却有些细微的差别,便是因为肉馅儿的不同。有些人喜欢吃纯肉的,有些人爱加各种菜进去。 晓珠选了裴灵萱爱吃的平菇、秦嬷嬷爱吃的马蹄碎、冬青爱吃的木耳丁——只裴屹舟的,她却想不起——略略拌了一些进肉馅儿里。 青椒籽掏空,将肉馅儿灌入青椒之中,满满当当的。晓珠一边灌一边听,外面书声琅琅的: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1] 这是裴灵萱在院子里读书。因了今日休沐,裴屹舟空闲,正揪着她不放,硬要她将这几段背下来。 裴灵萱翻来覆去地读,多读了几遍,就听声音越来越小了,然后又猛的一下,声音又大了起来。 晓珠知道,这定是因为她读着读着打瞌睡了,然后被县令的竹板狠狠敲了一下。 到了后来,在厨房挂耳边风的晓珠,也记得住这些句子了,只仍不知道这些字如何写。 手上不停,做着一道道美味珍馐,脑中却想,灵萱会读书写字,小禾也会,只有自己不会…… 一盘子青椒已然灌完了,晓珠也打起精神来,起锅烧油,下灌了肉的青椒下去煎炸。 青椒慢慢变了色,肉香也全然被油激发了出来,外面裴灵萱的读书声也越来越慢了,显然就是因咽口水耽误了。 待到青椒表皮焦黄,就到了这道菜的最后一步——勾芡汁。取酱油、糖、盐与芡粉,做成一碗浓浓的酱色芡汁,下入油锅中。待芡汁在锅中熬制一会儿,变得浓稠,便可出锅装盘了。 裴灵萱被裴屹舟盯了一早上,魂儿早已飞了,见晓珠端了各种菜色上桌,把书本一合,跳起来道:“晓珠姐姐饭做好了,要是凉了就不好吃了!” 裴屹舟抬眼看去,小小饭桌上有木耳炒鸡蛋、莲藕排骨汤、蒜泥空心菜,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菜色,浓香赤酱的,令人食指大动。 因了今日冬青陪秦嬷嬷去普济寺上香,在寺里用斋饭。吃饭的只有他们三人,晓珠便只简单做了这几种家常菜。 但看在裴屹舟的眼里,却活色生香,尽是市井人家的温馨气息。 他失神了一瞬,才对身旁的妹妹道:“也好,你吃饱了,下午挨起打来,也受得住。” 裴灵萱:“……” 裴屹舟已收了笔墨纸砚,往书房里去了。 院子里,秋阳暖暖地照着,映得树影婆娑,裴灵萱跪坐在竹椅子上,盯着几碟子菜,大饱眼福。间或有几片花瓣落到桌子上,她小手虽胖,却十分迅疾,一掌就抓了去。 院门嘎吱嘎吱的,像是外面有人在推,却推不开。灵萱看去,儒平的小半个脑袋露在院门底下的缝隙里,他唤道:“萱萱,萱萱!快开门,我是儒平!” 灵萱慌忙跳下椅子去,蹲在门边,胖乎乎的身躯把儒平的视野全然挡住了:“嘘嘘嘘!别说话!” 儒平道:“怕什么,早上我看见冬青和嬷嬷一道出城去了,是特意过来帮你抄作业的。” “小祖宗,别说话,我哥哥……” 话音未落,裴灵萱后领子被人提溜起了,门栓一开,儒平皮球般滚了进来,后领子也让人提住了。 裴屹舟一手一个,冷脸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灵萱怂了,不敢回话,儒平嘻嘻笑道:“方才说,我在家里闻着大人家的饭菜香了,巴巴儿地就过来了。” 裴屹舟笑了:“你家在彩霞巷,与我家这甜水巷,隔了七八条街呢。” 儒平又道:“我家的狗丢了,我出来找狗,路过这儿,就闻见了。” 裴屹舟:“没听说过你家养了狗。” “昨天……昨天刚养的……” 正从厨房出来的晓珠,见着裴屹舟一手拎着一个“胖冬瓜”盘问,那模样有趣极了,她扑哧一声就笑了,引了那三人侧目。 晓珠一直在做饭,让厨房里的烟火气熏得脸色绯红,额头还沁出了微汗。 裴屹舟见状,道:“也好。”将两个人往桌旁一扔,“儒平老来我家吃白食,今天罚你洗碗。至于灵萱,吃完饭,可要把左手洗干净些……” 裴灵萱:“……” 四个人一方一桌,吃起饭来。 裴屹舟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晓珠从来闷闷的不说话;裴灵萱又想着下午要挨打,耷拉着脸,老大不高兴;只有儒平一个人在叽叽喳喳、啧啧称奇: “晓珠姐姐,我真是好久没吃过青椒酿肉了,以前我阿娘也老做,就是这个味儿,就是这个味儿!” 儒平的亲娘三年前生病去世了,周掌柜的娶了填房。后娘从不短儒平银子,对他也还不错,但他就是在家待不住,老往裴家跑。 晓珠道:“那你多吃些,锅里还有好些呢。” 儒平听了,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扒拉了两口饭。接着,小嘴瘪了瘪,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眼泪像不要钱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这场景,莫说是晓珠,就连裴屹舟、裴灵萱两兄妹都被吓住了。 儒平年纪虽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二皮脸,任你如何责他、赶他,从来都笑嘻嘻的,何曾掉过哪怕一丁点儿眼泪。 晓珠慌忙掏出手绢,往他脸颊上抹去:“怎么了?难道是吃多了撑着难受?” 儒平吸溜一下鼻子,大声道:“不是,不是。实在是……” 他看看裴屹舟,又看看晓珠,“往年,阿爹、阿娘、我,也像县令大人、晓珠姐姐和我今天这样,坐一桌子吃饭,一家子和和乐乐的!” 他又看了一眼裴灵萱,“只没有你,你是多的。——呜呜呜,我可真想念阿娘!” 真是童言无忌吓死人! 此话一出,晓珠吓得一哆嗦,筷子都掉地上了,弯腰去捡,半天捡不起来。 裴屹舟也皱起了眉,上手就呼了一下儒平的后脑勺:“小孩子瞎说什么呢?” 裴灵萱鼻孔对着儒平,大大地“哼”了一声:“纵是一家人,也是你是多的,这是我家!” 儒平没料到,一句话得罪了三个人,抽抽搭搭半天,才道:“好吧,我瞎说的,但实在是像……” 吃毕了饭,儒平果真洗碗去了,晓珠将刀具等危险之物收好,教了他如何洗。儒平本就聪明,又爱与锅碗瓢盆打交道,很快便上手了。 晓珠正在厨房门口洗手,裴灵萱哭丧着脸跑来。 “好姐姐,一个人上课,我真是怕了。今日也不用你洗碗了,求求你了,就跟我一起上吧。” 晓珠这几日一直在想,小禾之前和她一样,现在已然能独自外出,除了有官府立文的身契,也是因她识文断字,不会轻易被骗了去。 按她自己的计划,先在裴家做着,攒够了银子,就去开了小饭馆儿。若是有忠厚老实的可靠人,便嫁了,若是没有,有饭馆儿也能平淡过一生。 这第一步,也须得识文断字。只她上次拒了县令,后来怎样也不敢主动开口。 如今,裴灵萱主动来提,晓珠便顺着坡下了,还当帮了她的忙。 * 裴屹舟听裴灵萱欢天喜地地说晓珠今天也要来学,倒没惊讶,只多从书房拿了套笔墨纸砚出来。 晓珠同灵萱一样,乖巧坐着,心却怦怦跳个不停。 上次小禾的事儿着实让她想通了,先不去纠结县令与沈家的恩怨,一门心思做自己要做的事儿才是要紧。然则,真真儿到了这时候,活生生的县令出现在她眼前,她还是挺紧张的。 县令先让她写几个会写的字,晓珠写了自己名字,并一二三四一些数字。 裴屹舟瞧着歪歪扭扭的“晓珠”两个字,笑道:“晓珠可知自己名字的由来?” 晓珠怯怯道:“是‘藏之比明珠’。” 裴屹舟提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了这几个字。“这是欧阳永叔的诗,‘往往落人间,藏之比明珠’。” 晓珠点头。 县令又纠正晓珠的握笔姿势,到后来,竟握着晓珠的手写“藏之比明珠”五个字,晓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声律启蒙》,后文还有提及,只加引号,不再赘述。 数据好像特别扑,是不是剧情太平淡了,没有吸引力? 第19章 心事旖旎 当天下午,县令教了晓珠基本的识字、写字之法,又教了三页《三字经》。晓珠之前本来有些底子,又冰雪聪明,学得极快。 多了一个学生,老师的注意力不专落在裴灵萱身上了,只把她高兴坏了,一百个不让晓珠走。 由她下令,秦嬷嬷也在一旁帮腔,有时让冬青洗碗,又时让儒平去,总之要让晓珠空下时间来。 不止如此,闲暇里,她还帮晓珠补《三字经》的课。如此,过了不到一个月,晓珠已能赶上裴灵萱《声律启蒙》的进度了。 而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之间,晓珠发现,除了对裴灵萱有些严厉,县令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对秦嬷嬷、对冬青,甚至对陌生人,都很好。 自然了,对她也不赖。再无数次的扭扭捏捏后,她终于也不再那么怕他。 日复一日,秋意渐渐浓了,院子里的芙蓉花全数凋零了,叶子也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天气越发地冷了,大家都穿上了厚衣。 这日,晓珠作毕了家事,总觉得腰酸得很,早早地就睡下了。 窗外寒风凛冽,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雨夹雪,细粉纷纷扬扬、密密霏霏。 晓珠睡到半夜醒来,迷迷糊糊间,只觉床-边坐了个人,映着窗外朦朦胧胧的天光一看,原是县令。 “冷不冷?”他盯着晓珠的脸,问道。 晓珠觉得,他看起来有些不高兴,面色冷漠得可怕,却也不明县令为何大半夜要闯她闺房。只好扯住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厚呢,不冷不冷,大人干什么,快出去。” 哪知道,县令站了起来,三两下解了衣服,露-出结实的胸-脯,吐出一句:“我有些冷。”在晓珠来得及反应之前,就掀开被子上了床,在被窝里搂住了她。 晓珠只穿了一件白色中单,一时吓得呆了。 身-躯-交-叠,呼吸几可相闻,县令全身上下热-烘-烘的。穿上衣服看着清瘦,这时候才知县令又高又大,力气大得惊人。自上了来,那一只大掌,就十分不老实,在她身上上上下下。 晓珠惊慌失措,用力去推他:“大人要做什么?!” 县令却不发一言,单手将她的双手扭到背后,三两下就撕了她的衣物。晓珠身上只剩一件赤色缎面小袄,上面绣着娇艳欲滴的芙蓉花。 大手掐了一把那朵芙蓉花,晓珠忍不住,嘤-咛了一声。接着,密密的吻一路落下,激得晓珠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的力气很大,晓珠如何呼喊,如何挣扎,也挣脱不开,反倒惹得他呼吸越发急-促。 县令用腰带捆住了她的手,却不断去掐那朵芙蓉花,引得晓珠忍耐不住,惊叫连连。 接着,像一柄利刃插-进了身体里,晓珠疼得“啊”的一声大叫,恍惚之间,瞧见县令的脸已化作了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怪物…… 晓珠捂住胸口,翻身惊坐而起。窗外黑夜沉沉,月光满窗,并没有飘起细雪。她大口喘着粗-气,却发现四下里只有她一人,自己衣服也穿得好好的。 现下明明是秋天,怎会下雪?晓珠想了好一会子,这才知道,刚才自己做了一场梦。 可是,屋子里确有些淡淡的血腥之气,身下的褥子也湿-哒-哒的。晓珠伸手一摸,更是吓坏了,竟是满手鲜红的血! 一连三日,晓珠都畏畏缩缩、心不在焉的,好似又回到了之前那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功课自然也一个字儿也没学进去。除了因为噩梦,也因她第一次来了月事,精神不济。 裴屹舟看出来她的变化,有些不明所以,无奈问她又不说。 次日又将是裴屹舟的休沐日,这天晚上,裴灵萱十分担心,因着此时的裴屹舟将十分严格。 她临时抱佛脚,白日温了一天的书,到了晚上裴屹舟回来时已然成竹在胸了。 果然,裴屹舟一来就说要考她俩功课。 裴灵萱见哥哥表情严肃甚至胜过往日,大气也不敢出,两下默写了,恭恭敬敬地交了卷。 晓珠却因那夜的噩梦,越来越害怕。一见到他的真容,就脑补他对她做的那些事儿,三魂七魄去了两魂五魄,哪里还想得起什么功课。 “灵萱考过了,回屋休息去。晓珠继续默。”裴屹舟冷冷地道。 裴灵萱留给晓珠一个同情的眼神,自己跳下椅子,逃也似的跑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身下晓珠和县令两个人。晓珠将头埋得深深的,只见脚下青色的石地板,扫得一尘不染。她却从这份儿干净上瞧出了严厉,有些害怕。 “晓珠!” 冷不丁的,晓珠被吓了一跳,抬头正对上裴屹舟的眼神。今天晚上,那双眸子亮得可怕,像把刀似的直直扎进她心里,丝毫不忌讳。 “你在想什么,墨都滴到纸上了。” 晓珠“啊”了一声,连忙移开了笔。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下面还记得吗?”县令负着手,从对面慢慢走过来。 “记得……记得……”晓珠慌乱地看了一眼,磕磕绊绊地道,生怕裴屹舟靠近她。 但他还是来了,站在她身后,俯身看她的卷子。高高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完全覆盖住了她的影子。 晓珠后背发虚,手抖得厉害。 当初,他把大公子踹得吐血的那一幕,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回荡;那夜梦中,像刀一样捅进身体的感觉也历历在目 ——她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 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酒气在身侧氤氲开来。晓珠恍然大悟:县令今晚饮酒了,所以,看她的目光,才那样肆无忌惮! 王大娘曾数次在她面前说,酒乃堕人心智之物,不仅告诫她自己不能醉酒,更不可接触醉酒的男人。也是因此,当日,她才能从李昭手下跳窗逃走。 今日,本就骇人的县令还饮了酒…… 晓珠害怕极了,甚至想象她身后的青年,正如前几日的梦一样,已然化作青面獠牙的妖怪,不止要对她那样,还要一口吃了她…… 晓珠心思一乱,将笔一扔,想要起身快步逃走。孰料刚迈了两步,就被人扣住了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说,晓珠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嘻嘻。 第20章 放下心结 “你怕我?” 面前的青年着一身家常的石青色袍子,长身玉立、萧萧肃肃,明明清雅如山中之竹,晓珠却吓得快要哭了。 “你怕我什么?”他又问了一遍,一瞬不转地盯着她。眼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来福客栈外那夜的感情,有痛苦,有悔恨,有无奈,有不忍。 晓珠与他咫尺相对,呼吸几可闻。 你把我家大公子踹吐了血,折断了其他人的手臂,将他们丢进了死牢。你破坏了我平安喜乐的日子。我不敢恨你、怨你,只能怕你。 可你从李昭手里救下我。为我治腿、教我写字,庇护于我。我实也不知该以如何面目应对,只能怕你。 那夜我梦见,你对我……对我那样……我怎么能不怕你? 可这些心事,晓珠怎么说得出口? 她吞吞吐吐半天,嗫嚅道:“我……我胆子小……怕大人凶我……” 裴屹舟一听,叹口气,放了她的手,像哄小孩子一样,对她道:“好,我错了,不该凶你。” 晓珠甚至能想象,在裴灵萱很小很小、还不会调皮的时候,他一定也是这般温柔地与她说话的。 晓珠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屹舟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有些后悔的样子,垂下眼眸,又和气地对晓珠道:“你乖乖坐着,把今晚的《声律启蒙》默完,就让你去休息。我提醒一下,下面是‘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 说完,又将她按坐在书桌前,递给她毛笔,自己俯身在她背后,真像个老夫子似的,欲要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完。 晓珠提笔,勉强写了个“两”子,手上还是颤颤巍巍的,“鬓”字还是如何也写不出来。 猛然间,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执笔的小手,稳如磐石的力量制止了她的颤抖,带着她一笔一划地写了下去: “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他的掌心干燥又温暖,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中传来,带着晓珠一路往下,行云流水地写完了。 寒夜微凉,晓珠却浑身发热,根本不知自己在写什么。只觉得身后男人的气息扑在自己脖颈处,酥酥麻麻的。 最后一笔写完,晓珠手里的笔忽的被抽走了,肩膀被身后之人扳过去,正对着他的脸。 晓珠以为他要像梦中一样,撕她的衣服,双手捂在胸前,惊恐不已,却听他一本正经地道:“你怕我作什么?我是你的哥哥呀。” 晓珠心头“咯噔”一声,脑里一团浆糊,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慢慢松了。 哥哥?什么哥哥?她又不是裴灵萱。 又听他道:“小时候你一点儿也不怕我,怎么现在这样了?怕我作什么?我是来救你的,不是害你的,你要勇敢一些!” “外面很多坏人,李昭、吴朗那些人,专害你这样的小姑娘,你要离他们远一些!知道吗?记住了吗?” 一向清冷严肃的县令有些激动了,搂着晓珠的肩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他的双眼却越发迷离,双颊之上慢慢浮起了红晕,周身的酒气也越来越浓,似乎是酒意完全上来了。 晓珠蒙蒙的,顺从地点了点头。 面前的男人却还不放过她:“你再说一遍,应该怎么做?” “应该……应该勇敢一些,离坏人远一点。”晓珠怯生生地道。 晓珠的眼眸里,全然是他严肃而担忧的表情。她好像懂了,他好像是在担心她。 说完这句话,面前盯着她不眨一眼的人,好像才放下了心,低下头舒了一口气。 晓珠也松了口气,陡然间,却身子一倾,被拉入了男人的怀抱里,被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盈盈,哥哥来救你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了。” * 外面院子里,冬青急得直打转儿。 今天是当年俞先生的独女盈盈小姐,被官兵强捉走的日子,大人心情本就不好,又遇上有人来县衙哭诉,说是沈家案子受难的姑娘。 大人心情越发坏了,办完案子就喝了些酒。后来又去考裴灵萱和晓珠两人的功课,都到这会儿了,还不放晓珠出来。 他倒不担心大人把晓珠怎么酿酿酱酱了,这点儿上,他和秦嬷嬷一样,巴不得如此。却是担心,大人又像几月前那样,把晓珠当作了细作,吓着了她,事后又别别扭扭的,只有老躲着她。 石阶前摆了两盆玉簪花,影子被皎洁月色拉得长长的。冬青在那里发神,数着玉簪的朵数,“吱溜”一声,门开了。 他立马迎上前去,正见着晓珠白着一张脸,头发凌乱、衣冠不整地跑出来。 冬青心头砰的一声,继而露出一种又惊又喜,外加几分欣慰的神色:大人把晓珠收用了?! 晓珠见是冬青这副奇怪模样,想起自己那夜做的梦,脸腾的一下红了。 她明白,他误会了。当初大公子收了丫鬟萍儿作通房,萍儿那个马夫哥哥,便是这副表情。 晓珠忙道:“方才我正在默功课,大人似因醉酒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冬青哥儿看,要不要将他扶到床上去?” 一边说着,一边迎着风,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 冬青唇角勾起,分明不信。 晓珠一想到方才那人对她又是摸手,又是拥抱的,冬青又这样一幅表情,登时就有几分恼羞成怒。 她怕裴屹舟,难不成还怕冬青这个比她小、还在厨房里给她打下手的小子? “你……你那是什么表情?!” 冬青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抬脚要进裴屹舟的屋子。 晓珠拦住他:“你说清楚!方才大人喝醉了,叫什么盈盈,和我半分也没有关系!” 冬青叹口气,原来是如此,大人定是把晓珠当作了盈盈小姐,当下便把他们从侯府前来西南,寻找流落的恩师之女之事,告诉了晓珠。只略去了身份、细节,说盈盈是对大人极为重要的人,如裴灵萱一样。 晓珠怔住了,原来县令能为寻一个人,放弃京城的荣华富贵,不远千里来此? 冬青想了一瞬,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与其几个人都别别扭扭的,不如敞开来说个明白。 “零零总总,晓珠姐姐在裴家也住了三月了,人长得美,厨艺又好,咱们大家都喜欢你。而姐姐你呢,我看得出,一定也是不讨厌我们的。” “可为何,你怕大人为何怕成了那样?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姐姐还看不出吗?” “我冬青,敢打包票,大人他做的,件件桩桩,都是好事儿。不然,为何乡里乡亲们,送咱们吃不完的蔬菜吃食?谁是好人,老百姓心里都记着呢!” “沈家覆灭的事儿,具体如何,我不知道。但我敢指天发誓,绝对赖不到大人头上去。” 晓珠心里怦怦直跳,烦扰她数月的问题,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冬青说的是不假,除了沈家人,外面的人总都说县令的好话。可沈家那些糟心事儿,也是她亲眼所见呀。 “你胡说!”晓珠怒目圆瞪,“他把沈家三位公子的手臂都折了,还把大公子踹吐了血!” “姐姐,我只告您,官场之事真真假假,我们外人看不清楚。大人如何做都有他的道理。”冬青以手覆唇,压低声音道,“若沈家罪有应得,大人的作为可是大快人心。” 晓珠激血涌心,正要反驳,又听冬青道:“若沈家是冤枉的,大人这样便是掩人耳目、以退为进!” 宛如一道惊雷在心头炸开,晓珠立在廊下,呆住了。 她确实单纯如白纸,根本不知道官场那些内幕。沈家会是冤枉的吗?难道说,公子们在和裴县令演了场苦肉计,要密谋别的大事? 冬青又道:“姐姐也别忧心,沈家的事儿牵连甚广,您现在咱家做着,朝廷有了动静再说。只我想告诉您,别把大人当作豺狼虎豹一般。” 夜凉如水,晚风吹动廊下最后的几朵玉簪花,摇摇曳曳的,清香沁满整个院子,也吹满了晓珠的心头。 一直以来,裴屹舟的两张面孔在她眼前撕扯,一面是沈府那夜的心狠手辣,一面又是对她与其他人的谦恭有礼、爱护有加。到了后来,甚至诱导她做了那样一个可怕的梦。 而此时,她的心上仿佛卸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她沉默半晌,终于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裴某人:我醉了,我装的,哈哈。 第21章 红豆圆子 回到房里,晓珠想了一夜。 冬青说的有理,按照县令大人的人品来看,处置了沈家,或许真有他的道理。只这道理,她暂时还看不懂。 小禾之事之后,她明明已然想开了,又因自己胡思乱想,做了奇怪的梦,频频出错,惹得他心忧。 县令着实也不容易,放弃侯府的高贵身份,千里迢迢来到这西南小城,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他白日办公,管理南屏县一城的大小事务;闲时要四处去寻找那位盈盈小姐;还要督促灵萱的功课、照顾秦嬷嬷的想法。 他有那么多烦心事,却还护着她——一个卑微小厨娘,给她银子,教她读书写字…… 晓珠从来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想到这里,越发觉得心中不安,翻身起来,去厨房泡了一盆红豆。 县令大人今夜醉酒,明日许会头疼,她想为他做道红豆圆子羹。 翌日,裴屹舟果然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克制得很,极少醉酒,偏偏每年的那几天,就控制不住。 他想起昨晚上似乎看见了盈盈,又想起考了灵萱和晓珠二人的功课,似乎还吓着了她俩。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具体如何。 晓珠敲了门,端着碗进来了。 她今日穿着黛色的短袄,腰间系着蓝布的围裙,袖子扎得挺高,可能是因为刚在厨房烧了火,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总之,在裴屹舟的眼中,这小姑娘挺精神的。 晓珠福了一礼,垂眼道:“大人晨安。” 裴屹舟看她眸子虽垂着,却亮晶晶的,不似往日畏葸,他心情大好:“晓珠安,端着什么?” 晓珠咬了咬唇,当真挺直了腰板,看着他,道:“昨日大人似是喝醉了,宿醉后容易头疼,晓珠熬了红豆圆子羹,请您尝尝。” 裴屹舟接过碗,奇怪这小姑娘怎转了性,又先反省自己:“昨晚上我喝醉了,又考你与灵萱的功课,可有凶着你们?” 晓珠递碗的手抖了抖:“没……没有。” 裴屹舟便以为昨晚抱了盈盈,是在梦里了,而那时候的盈盈,还没有现在的灵萱大。 晓珠见他在沉思,生怕他想起昨晚上的事儿来,抿了抿唇,鼓足勇气解释道: “大人知道,我以前是沈家的人,大人查抄时,我就在当场,被吓住了,以为您是坏人。昨夜冬青哥儿才说醒了我,实在是……” 裴屹舟暗想:这个冬青,成日胡说八道!口中却和气地道:“你不要怕,以后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 晓珠垂首称是,自此,这纠纠结结的心思到底是过去了。 裴屹舟接过小碗,尝了一口,红豆绵软、圆子黏糯,颜色红红白白,甜度清清浅浅,十分合适。红豆圆子这类甜品本是女子爱吃的,他从未尝试过,今日一吃,倒颇有滋味。 “甚好。” 晓珠微微笑了一下,欲要退下。 “慢着。”裴屹舟好像想特意逗弄逗弄她,让她多与他说几句话,“这道红豆圆子是如何做的?” 其实,所有菜色里,炖煮的菜品总比煎炸之类的容易一些。像这道甜品,虽则要多花些时间,却不怎么费工夫。 红豆很硬,须提前一夜发泡,再入锅中炖煮半个时辰。用糯米粉调制面团儿搓成小圆子,下入锅里,再与红豆一起煮。 到了红豆软烂、圆子熟透,加入桂花与冰糖,这道甜品便成了。 晓珠慢吞吞说完,县令“啧啧”两声,道: “晓珠你可要留在我家做厨娘,你若是走了,莫说灵萱不答应,我都不习惯了。” 约莫是醉后,他只着了日常的石青色袍子,斜斜倚在圈椅上,两条长腿懒懒地伸着。阳光从窗棂泄下,洒满他半个身子,活脱脱是潇闲散雅的气质。 晓珠从来见县令都是威严冷肃的,少见得有这副模样。 一时之间,她想起昨天晚上,县令将她当作了盈盈小姐,非要抱住她……又想起那夜的梦……现实与梦境交织在一起,她也分不清了。 幸好县令低头在吃圆子,不曾注意。 想了一会儿,晓珠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口齿伶俐地道: “大人、灵萱、嬷嬷与冬青,对晓珠都很好,晓珠也不想离去了。既如此,麻烦大人为我写封聘书。我已去打听过,如今厨娘的市场价是二钱银子一年,大人就以这个数儿写。” 她原想等县令吃了圆子再说的,既然县令主动提了,她便顺着话说了。 “做锅子那日,大人让冬青哥儿给了我五两银子,这些日子厨房开销,还剩了三两二钱,这是剩下的银子和具体的账目。” 晓珠说毕,呈上一个绣着兰花的香囊和一张纸。 裴屹舟搁下碗。 他虽从侯府出来了,可也不靠朝廷这点子俸禄过日子。他有的是钱,从不在乎这些小银子。然他转念一想,晓珠这样做也对,账越明,越清楚。 便凝神看去,纸上画着些圈圈叉叉,有的像一个香菇,有的涂红了,应当是肉,有的绿绿长长的,是葱条。想是晓珠不会写字,便自己画了图案。 裴屹舟低声笑了起来:“你倒是聪明!” 晓珠不好意思,脸色微微发烫,不过这次,她再没有低下头去了。又听县令道:“不过,再有两三个月,这些字你便都能写了。” 晓珠想起来,道:“照理说,还应给大人束脩费的,可以从我的月钱扣。” 裴屹舟愣了一下,接着又笑了:“你若交了束脩费,灵萱该当给你友情陪学费了,数目还不小。” 晓珠想起,她没去之前,灵萱成日愁眉苦脸、茶饭不思的模样,便也笑了。 裴屹舟悬腕提笔,在纸上唰唰写下一张聘书,交给晓珠,又道: “秦嬷嬷年纪大了,不想看账。你去找冬青,从他那里支六十四两银子,六十两作家里一年的饮食开支,每月五两——” “我知你会说多了,只有时候有些别的用处。譬如几日后,夏知府就巡视到了南屏县,这时候,饮食上开支自然要大些。” “这六十两,你把账记着,多退少补,年底秦嬷嬷或是我来查。剩下的四两,是你的工钱。” 晓珠掰着手指头,认真地算了算,回了话:“我的工钱当是二两四钱。” 裴屹舟:“我们家到了年底都发压岁钱,多的便是你的,冬青去年拿得可比你多呢。” 晓珠都十五岁了,可以相看人家了,更有那些狠心的爹娘,早早把女儿嫁了换钱的,她这岁数,可能都怀上孩子了。在裴家,却还拿压岁钱…… 但县令已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她又想攒着钱开铺子,便应了,收了碗,甜甜蜜蜜地回了厨房。 裴屹舟吃完了红豆圆子,头果然也不疼了,嘴里还有一丝丝的甜味儿。 他正拿起册子,正要看看来日夏知府到南屏县的行程安排,忽见得桌上晓珠留下的那个绣着兰花的香囊,蓝花绿叶,绣工精密细致。 他拿起来嗅了嗅,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 裴屹舟幼年失恃,成年后又君子端方得很,甚少与年轻女子打交道,没见过这些东西。 忽的,儒平那天在院子里说的话蹿入他的脑海:“往年阿爹阿娘和我,也像县令大人、晓珠姐姐这样和我这样,坐一桌子吃饭,一家子和和乐乐的!” 秦嬷嬷成日催他生孩子,他从未放到过心上。只今日,酒后吃了晓珠的红豆圆子,听晓珠说些琐碎的厨房之事,又看见这个兰花香囊,他陡然间起了一种憧憬…… 一家小院儿,炊烟袅袅;两个孩子,树下嬉闹;秋风吹走夏月,三餐四季蹁跹而过。 屋外“咚”的一声闷响,约莫是冬青劈柴劈歪了,也劈醒了裴屹舟。 他蹙起眉头,自言自语道:“儒平小孩子乱说,我怎么也犯起糊涂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本书最大的预言家——可爱的小儒平。 第22章 香糯鸡爪 晓珠打定了主意,又得了县令正儿八经的聘书,心里便计较起来。 上次她从裴家离开,县令托冬青给了她五十两银子,后来她落在了来福客栈里。县令抓了李昭后,她让冬青将银子取出来还了秦嬷嬷,只留了在客栈做厨娘的几钱工钱。 加上身边的散碎银子,她统共攒了一两多银子,小禾走时几乎全部给了她,现下只剩了几个碎铜板儿了。 如今,她手里有县令预支的四两工钱,因在裴家不必动她自己的钱,省着点儿花,只买些必需品,一年能攒三两五钱。也就是说,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她就能有本钱了。 三两五钱,虽说买不了宅子、铺面,在东市租个小摊位,再刨去她的生活费、材料费,等等,便是生意一开始不好做,亏三个月,也是亏得起的。 晓珠越想越兴奋,趁着买菜的时候,拎着篮子去东市小吃街逛了一圈,仔细瞧了瞧。 家家都是一爿小铺面,窄窄小小,最多只能容下两个人。——可好生意不怕铺面小呀,到处都吆喝得十分热闹。 有卖荔枝膏、滴酥、蜜煎梅子等果子点心的;有卖鹅梨浆、沉香水、紫苏饮[1]等饮子的;可卖得最好的,还是椒盐油花生、卤肘子、麻辣冷吃兔等下酒菜。 晓珠看来看去,瞧出了端倪——东市竟没有卖香糯鸡爪的。 以前在沈府的时候,主子们只吃鸡肉、喝鸡汤,爪子这等东西没人吃[2],晓珠她们一通捯饬,给捯饬出了香糯鸡爪。 主子们不吃,婢子家仆们可爱吃了,鸡爪一出锅,你一只我一只地就抢光了。就连成日仰着头、用鼻孔看人的孙管家,待晓珠她们做糯鸡爪的时候,也会早早来厨房定上几只。 到了最后,三公子也忍不住了,宁肯不吃鸡肉了,也要吃鸡爪。 左右真正开店的日子还早,晓珠决定,先来一样样地试试。 把便宜买来的一篮子鸡爪洗干净,剪去指甲,入加了葱姜蒜的沸水中焯水、去除腥味儿。再下油锅,加入豆瓣酱,炒香。 最后加入花椒、辣椒、香叶、八角、桂皮、酱油、冰糖等各色调料,倒入清水,便成了。 一个时辰之后,锅里的清水已然炖干了,只剩下鸡爪和浓稠的酱汁。鸡爪肉吸饱了酱汁,松松地贴在骨头上,夹起一只送入口中,轻轻一抿就脱了骨。 下一刻,花椒、辣椒、桂皮等各种香料的味道,在嘴中融为了一体,香中有辣,辣中有麻,麻中带甜。 再一嚼,里面还藏了肉筋,嚼劲儿颇足,连着五个也不腻。 晓珠尝了一个,自我感觉还不错。不等她端着去找食客,裴灵萱和儒平两个,像小狗似的,吸着鼻子,已然循着味儿来到厨房了。 “晓珠姐姐,你做了什么,这样香?” 晓珠把碟子往他俩面前一送,用筷子戳了戳表皮:“这是香糯鸡爪。” “鸡爪?”裴灵萱从没吃过,但她嘴馋胆儿又肥,直接上手拿了一只。 儒平也学她。 两人虽从未吃过鸡爪,但因着晓珠一贯以来的好手艺,又有红亮的色泽、浓郁的香气,以及方才晓珠筷子一戳,那种软糯滑弹的视觉刺激,两人根本没有犹豫,一人抓起一只就啃。 “我的天哪!”灵萱刚尝了一口,就啧啧称奇,“这东西竟然这么好吃?!” 晓珠告诉她,这东西也挑人,有些人就吃不惯。 灵萱道:“只要姐姐做的,我什么都吃得惯。”说着,似乎要用油乎乎的手去扭晓珠的胳膊,撒娇似的道: “姐姐,你上哪里去一定得给我说,我要防着你跑了,我再也吃不到这等美味了!” 在吃之一事上,她从来不吝于拍马屁,直把晓珠说得心花怒放。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晓珠笑着笑着,忽然想到,最好的情况下,一锅鸡爪才卖几十文钱,还要除去原料、人工,等等。 她在裴家一年就四两银子,吃得好,穿得好,钱多活儿又少,她干吗不长久地留在这里? 然而,不过一瞬,她就想过来了,她和小禾一样,以前被当作雀儿一般养在沈府。小禾吃了万般苦头,才醒悟过来,自由与独立的重要。 她呢?她也不要做攀援的菟丝花、凌霄花,依赖着别人过活。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她要靠自己。 * 晚饭时候,晓珠端了这锅鸡爪上桌,秦嬷嬷看了直摇头:“怎么吃起鸡爪子来了?咱家又不是没钱。” 她的话倒也没说错,因下水、鸡爪、鸭脚之类的东西,贵人不吃,市场上价格就比较便宜,往往是穷苦百姓去买,也算沾点儿荤腥。 但秦嬷嬷不知道,蜀地尚吃,那些买下水的贫寒之家费尽心机,将食物做得好吃,并最终流传开来,成了有名的小吃。 譬如锦官城的牛杂火锅、嘉州的跷脚牛肉,以往都是富贵人家不吃的东西,但后来都成了老少皆宜、贫富皆爱的食物。 只不过,香糯鸡爪还没那么有名罢了。 晓珠还没有答话,裴灵萱立马夹起一只鸡爪:“嬷嬷,这东西好吃着呢,我和儒平下午一人吃了六七只。” 秦嬷嬷笑眯眯地往外挪了挪碗,那样子,好像是以为裴灵萱要为她夹菜。哪知道,鸡爪越过她老人家的碗,正正儿落在了小馋猫自己的碗里。 裴灵萱直接上了手,啃得不亦乐乎。 秦嬷嬷有些讪讪。 晓珠看在眼里,立马重夹了一只,放在她碗里:“嬷嬷尝尝,这鸡爪炖得软糯,一抿就化了,我辣椒也放得少,最适合您吃。” 秦嬷嬷接了,冲她笑道:“晓珠知道心疼人儿。”自己尝了一口,果然如她所说,又软又糯,香中带着回甜,十分合她的口味。然后便下了评语:“果然是好。” 这时候,裴灵萱与冬青两个都顾不上说话了,各人面前的小碟子里都堆起了小山似的鸡爪骨头。 只有裴屹舟慢条斯理、不动不山,当那鸡爪不存在似的。 晓珠柳眉挑了挑,心下奇怪,这可是县令第一次不吃她做的饭。 出身越是高贵的人,越有讲究。难道说县令也同沈家大公子一样,嫌弃下水、爪子脏,无论如何也不吃? 但她转念又想,不对呀,那日的牛杂锅子,他也吃得好好的。 难道是今天的味道没做好,差了什么料?酱油?盐巴?花椒?大料?十三香? 晓珠又吃了一口自己盘子里的。表皮软软糯糯,轻轻一抿就脱了骨,内里又有些劲道,口感丰富,吃着不会太腻。 味道也很好,鲜香十足,微辣微麻,还有一丝丝的回甜。若在裹一点儿汁水,和着一并入嘴,那滋味真是好极了。 明明很好吃呀。晓珠有些疑惑,也有些委屈。 此时,裴灵萱好像也发现了什么,道:“哥哥怎么不吃?不吃就说一声,我全夹我碗里咯?” 裴屹舟瞪她一眼,然后举起了筷子。他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在犹豫该向哪只鸡爪下手。 在饭桌上一向温和的县令,现下表情有些严肃,好像碟子里的不是珍馐美味,倒是等他去审的犯人。 终于,他下了筷——夹了碟子里煮得久了落了骨的、指甲盖儿那么大一片鸡爪肉。 晓珠见他慢慢放入口中,接着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没想到鸡爪这样好吃。” 晓珠舒了一口气,默默等着他再动筷子。可直到这顿饭结束,县令也没再吃过一只鸡爪。 奇怪,真奇怪。洗碗的时候,晓珠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全想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原因。 可是,立马来了一件大事儿,不止使她停下了去揣摩县令的心绪、搅扰了她与裴灵萱读书写字的功课,更彻底打乱了她为开小吃摊儿定下的做饭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1]以上果子和饮子,都出自《东京梦华录》。 [2]这里是剧情需要,写成了贵人不吃鸡爪。其实古代贵族是要吃鸡爪的,《吕氏春秋》有云:“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数千而后足。” 第23章 美味列席 夏知府一行人,后日就要来了。 夏知府统管整个锦官城府,是裴县令的顶头上司,在百姓里历来声望很高。 每年初夏、深秋两季,他都要全府巡视,看粮食的生长、收获情况,看堤坝是否坚固、能否预防洪灾,看百姓的冬衣是否备齐了,也要考察各县父母官的能力。 他每到一县,都不住旅店,却直接住在县官的家里。也不许歌舞演艺、好酒大菜,只与县官及随从,同吃家常之菜、同住县衙内室。 这里就有了分野,那些中饱私囊、好做表面功夫的,往往就在这时候露了怯;但那些一心为民、廉洁奉公的,往往与夏知府酒逢知己。 长久之后,此已成了定例。 而在夏知府的治理下,锦官城百姓日子过得不错,以前只有南屏县情况差些,因为有沈家这种与朝中关系复杂的大家族在,很多事情动不得。 好在,新官裴屹舟上任后,他们两人联手,终于把这些恶瘤一一铲除了。 除了为官为政方面的佳绩,夏知府还有一点,也颇为有名,那便是宠女。他与夫人伉俪情深,膝下却只有一独女,自出生以来,便如珠如宝地捧着,以至于将女儿宠得骄纵无边。 据说,这位名叫晴岚的姑娘,九岁玩剑,刺破了仆人的裤-裆,还追着要看人家的屁-股。 十二岁溜出家门,加入丐帮,捧着个破碗,拄着干树杈,到处讨饭。 十三岁,欲要闯荡江湖、劫富济贫,都坐上瞿塘峡的船了,幸好被夏家的侍卫找了回来。 十四岁,让全锦官城的媒婆缺了牙,再不敢上门说媒。 以至于锦官城百姓皆传:做夏大人治下百姓,很好;做夏大人女儿,更好;却万不可做夏大人的女婿。 晓珠想到这里,“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这位夏小姐活得可真是潇洒恣意! 人便是如此,对未知的东西恐惧最为强烈,但得知真相后,就放松多了。 晓珠初听县令说,夏知府要来,且还要她协助秦嬷嬷照顾好他们一行人的几餐饮食时,着实是有些紧张的。 从各处搜集来这些消息后,她已然成竹在胸了。 夏知府一行八人,除了知府本人与副手王通判外,另有六名护卫。其中五名,裴屹舟自然熟稔,唯有一个身量矮小、带着瓜皮小帽儿的,他多看了两眼。 大小官吏公干交接完,午宴安排在正厅。那瓜皮小帽儿似乎早已耐不住性子了,直愣愣就要往前冲,被身旁高他一头的侍卫拽着。 那厢,午饭晓珠早已准备妥当了。 夏知府、裴县令、王通判等人一桌,夏晴岚、姜晨和其他侍卫一桌。 已经上桌的是四个凉菜:粉丝、海带丝、莴笋丝合拌的凉拌三丝,香肠、猪肝、猪舌、猪耳的腊味合煮,鱼腥草拌嫩蚕豆,凉拌木耳。 夏夫人是江南人士,饮食清淡、注重养生,家中摆饭几乎不吃腊味。夏知府自来又是对夫人说一不二的,但他身为蜀人,久不吃腊味,甚是想念。此时一见,馋虫大动,先夹了一片香肠。 这香肠八分瘦两分肥,熏得正好,切得又薄。瘦肉紧实,不柴不松,肥肉晶亮,呈透明状。刚送到嘴边,便是一股浓郁的腊味香气。 夏知府点评道:“这香肠定是用上好的柏枝熏的,才能保存这种香气。明之啊,今年过年你家若是熏了,可得给我送两斤来。” 蜀地过年,有亲戚朋友之间互赠腊肉、香肠的习俗。你送我一方腊肉,我送你一节香肠,送来送去,也算不得什么贵礼,不过是尝尝对方家的味道,保持着联系。 京城侯府,从来是互相送人参、鹿茸等珍贵补品的,未听得谁送腊味。裴屹舟愣了一下,幸而想起晓珠之前提过几句,当下应了。 说话之间,又上了蒜苗回锅、辣子鸡丁、青椒肉丝、清炒凤尾,三荤一素四个炒菜。 荤菜皆是重口味的经典川菜,尤其是蒜苗回锅,肉片半肥半瘦,切得纸片儿一般薄,裹了酱油和豆豉,与蒜苗一起送入口中,又香又油,又咸又辣。 夏知府其心甚悦,与裴屹舟等人讨论着公务,便吃完了一碗白米饭。 炒菜之后,是炖蒸菜,同样是四个:香菇炖鸡、海带猪蹄、蒸酥肉、蒸糯米。 其余的倒也罢了,蒸酥肉与蒸糯米,却值得说道。这是蜀地吃席中的两道必备菜。 糯米掺了白糖,上缀红枣,又甜又糯,又香又稠,代表着一年的丰收。 而蒸酥肉,制作较为麻烦。淀粉裹肉,入油锅炸制成酥肉,下垫红薯或土豆,上蒸笼小火蒸一夜,才有了糯香软烂的口感。 尤其因为要蒸一夜,平常人家没那闲工夫,便只有吃席时才能吃了。 四凉四炒、两炖两蒸[1]上完,夏知府也吃得饱了,正想喝一碗甜汤换换口。最后一道银耳莲子红枣汤便上来了。 因前些菜皆是经典川菜,油多味重,这道汤倒是做得清淡,只有微甜。但夏知府吃下莲子,却觉微微发苦——原来,这莲子竟是没有剥去莲心的。 莲子心苦,怜子辛苦。不仅吃得满意,寓意也得当,夏知府略略一想,便明了其中的意味,这是指他女儿乔装打扮混入侍卫队里呢。 当即,她哈哈大笑,拍了拍裴屹舟的肩膀。 * 午宴时间已了,晓珠松口气,在厨房里收拾锅碗瓢盆。 她以前,无论在沈府还是在来福客栈,都有几个打杂下手的。如今,自己操持这样两大桌列席,又没有帮手,着实有些累。裴灵萱心疼晓珠,竟然破天荒地来帮她的忙。晓珠洗碗,她就用抹布擦干,两个人说说笑笑,干得不亦乐乎。 到了最后一摞碗,晓珠却觉出了不对劲儿来,怎的越洗,水越黑了?她抬头一看,房梁上竟然蹲了一个人,戴个瓜皮小帽儿,笑嘻嘻的,正往盆里丢碳渣子呢。 “刺……刺客!”晓珠搂住灵萱,就要往外跑。 瓜皮小帽儿腾地从房梁上翻了个筋斗,跃了下来,拦在她俩面前。 “两位美人儿别怕,我不是刺客,是来贵地做客的。” 跃下来时,她的帽子掉了,一头长发散了下来。 原来这瓜皮小帽儿不是别人,正是夏知府的独女、锦官城府令人闻风丧胆的夏晴岚,听闻爹爹要出去巡视,死乞白赖地要跟着他。 夏知府虽然宠女,也有分寸,不会干扰正事,但他和夏夫人一合计,带女儿出来也好,便与夏晴岚约法了几章,还派了最为可靠的姜管事之子姜晨跟着,才允她一同前来。 可夏晴岚是什么人,姜晨怎么可能看得住她?此时,夏知府、裴屹舟等人已出城去,实地巡查地坝和农作物收成了,她扯谎说自己要去茅厕。 进了茅厕,趁着姜晨不备摸了出去,却到处疯玩儿,已然把裴府摸了个熟透透的,最后发现厨房有两个美人儿,便想来和她们玩耍一番。 而这时刻,忠厚老实的姜晨还守在茅厕门口呢。 裴灵萱看她一头长发,呆了一下,忽的瞪圆了眼睛,大声道:“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夜叉夏晴岚?” 晓珠想去捂她嘴,已然晚了。 夏晴岚嘴角抽了抽,裴灵萱已然冲到了她面前,星星眼儿地一脸崇拜地看着:“天啊,我终于见到偶像了!” 原来,裴灵萱在书院的时候,调皮捣蛋,惹得夫子不快,夫子们便道:又是一个夜叉夏晴岚。她便对这位起了好奇心,私下里一打听,得知了夏小姐的种种事迹,直把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可惜,她没有那般宠溺她的父亲,倒有个严厉的哥哥。 裴灵萱调皮的时候调皮,可拍起马屁来,真是一把好手,直把夏晴岚吹得轻飘飘的,找不着北。两个人一下子就惺惺相惜、相见恨晚起来。 裴灵萱心里老早就有个计谋,此时趁着有志同道合的人在,便与夏晴岚说了。 爹爹他们出去巡视不带她,夏晴岚正无聊得紧,一听,拍手称好,又到了她行侠仗义的时候了。 晓珠却被吓坏了,真要那样做了,她两个又闯下大祸事来,开口欲制止,反被夏晴岚邀了一起去:“美人儿知道我们要去办这事儿,为防着你泄密,只能让你同我们一起去了。” 晓珠不想去。她光是听听,都被吓坏了,哪里敢去做? 裴灵萱道:“这事儿要花些时间,晓珠姐姐去帮我们烤鱼,等我们办完了,再一起吃鱼,多好。” 晓珠还是不敢去。 夏晴岚恼了,她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拖着晓珠,强迫她一同出了院门。 作者有话要说: [1]有些菜不合时令,不要深究哈。 第24章 野外烤鱼 裴灵萱旧日的老师赵夫子,自放弃了科举,便学了古代文人隐士,侍弄自家园子,弄得有声有色的。 屋前有田有树,屋后有山有溪,还为着《桃花源记》那句“鸡犬相闻”,养了一只大黄狗、几只母鸡。 裴灵萱与夏晴岚两个,一人头上戴一个草环,埋伏在赵家门前的田埂之下,东瞅瞅,西看看。 裴灵萱上次和赵夫子交了恶,虽因哥哥通情达理,她不必再去赵夫子那儿听他唠叨。可她听说,她们一起上学的小女孩儿,回了家就被父母裹了脚,疼得哭天抢地,再也不能正常走路了。 裴灵萱气得牙痒痒,可也没有办法,只在心里想了一百八十种折磨赵夫子的法子。到了今天,有了人壮胆,终于派上了用场。 她与夏晴岚两个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今日只有赵夫子一人在家,便悄悄摸了进去。 此刻,赵夫子正摇着扇子,翘着脚在竹榻上睡午觉。窗户开了半扇,凉风微微拂过,他嘴里哼着小曲儿,案几上放着葡萄瓜果,一派悠然自得。 裴灵萱想拿大棒子敲赵夫子的头,夏晴岚却摆手。令人闻风丧胆的夏女侠,是做惯了这等事情的。 她掏出自己准备的东西,抹布一塞,麻布袋子一上,堵了赵夫子的嘴、罩住了他的头。接着,她俩合伙儿,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尤其是,她们抽了赵夫子寝室里蚊帐上的竹竿儿,和他的腿绑在一起,那腿便被迫伸得直直的。 她们两个都蒙了面,又约定了不说话,赵夫子呜呜呜地乱叫,也不知来着何人。 裴灵萱脱了赵夫子的鞋袜,将他最爱穿的一件长衫撕成了布条,一圈儿一圈儿地缠在他的脚上。 赵夫子受此“大辱”,老泪纵横,鼻涕口水流了一脸。 但裴灵萱与夏晴岚不管,老头儿哭声越大,她们裹得越用力。 裴灵萱年纪小、力气小,便脚蹬墙壁,背过身去,将布条子扛在肩上,拼了小命地拉扯。夏晴岚有功夫在身,虽是三脚猫的,对付这事儿,倒也够了。 最后,赵夫子的两只脚,被紧紧地包作了两颗白的粽子,鼓鼓囊囊的。 夏晴岚见状,得意忘形了,叉手笑道:“怎样,酸秀才,裹脚的滋味不好受吧?你再叫一个小女孩儿裹足,我便再让你再受一次酷刑。” 赵夫子点头如捣蒜,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是他动不了,假如能动了,定然会跪地求饶。 裴灵萱见他这副哈巴狗儿的模样,与平日上课那副假仁假义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也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赵夫子耳朵动了动,眼睛瞪大,竟似在剧痛之中听出了熟悉之声。 便在此时,大门“吱溜”一声开了,一只龇着牙的大黄狗扑了进来,脖子上还留着一段绳子,看样子本是拴着的,硬生生让它给挣断了。 裴灵萱笑声瞬间停了,心头“咯噔”一声:怎把这狗东西给忘了? 接着,爆发出她能掀翻屋顶的声音:“快跑呀!” * 晓珠满腹心绪,正蹲在火堆边,手持树枝,认真地烤着鱼。 此刻,那两只鱼的表面都已经变得焦黄了,色泽十分诱人。鱼身上刷的热油还不住往下滴,落在火堆里,刺啦刺啦地响,与烤鱼香气一起,刺激着人的味蕾。 幸好晓珠早有准备,随身带了调料。凭着她对火候的掌控,就算是在野地里,把鱼这样一烤,撒一把辣椒面、花椒面、盐巴、孜然、芝麻等混合做成的香料,也香喷喷的,好吃得很。 夏晴岚不让她回去找人,又信誓旦旦地说,她们做了万全的准备,让她只管烤鱼,不用想其他。 晓珠已经上了“贼船”,也下不去了,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赵夫子认不出她俩来。 正在此时,就听见两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啊啊啊,那狗怎的那样大,像匹狼似的!” “那酸秀才专门养的,专给他看家护院儿呢!” “哎呀呀,这烂畜生快咬到我的衣角啦!” “快跑呀,快跑呀!” 晓珠吓得烤鱼也丢了,扒拉开树丛,便见那边的山坡上,裴灵萱与夏晴岚两个一粉一红,在小路上跑得飞快。 而她们身后,紧紧跟着一只大黄狗,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 这条狗是赵夫子养大的,其凶残之出名,连不怎么出门的晓珠都知道。 以前,赵夫子家贫,一年吃不上几回肉。没肉吃的时候,他就把那狗放到深山里去,不多时,狗就自己拖着咬死的猎物回来,野鸡野兔都不说了,还咬死过狼和豹子。 赵夫子奸猾得很,只给大黄狗一小块儿口粮,剩下的熏成腊肉,自己在家吃。 也因大黄狗太过凶残,除了放它进山,一向都是栓在树桩上的。不知道,今日怎的自己跑出来了。难道,是赵夫子专放出来咬她俩的? 这个念头只冒出来了一瞬,晓珠就自我否决了。 不会的,她俩一个是夏知府的独女,一个是裴县令的妹妹,赵夫子就算因她俩受了伤受了辱,也不敢主动放狗出来。因为,这狗亮牙必夺命。 晓珠越想越害怕,一边往那边跑,一边大声呼叫:“救命啊,救命,有没有人?!” 那厢,裴灵萱人小腿儿短,眼看着就要被狗撵上了,脸都吓白了。临到一个路口,夏晴岚狭义心肠使然,灵机一动:“你往那边跑!” 说着,她脱下身上的红色外衣,一面跑,一面拼命挥动。 凶神恶煞的大黄狗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往哪边去。一直到看见夏晴岚手里的红裳,重又亮了尖尖的牙齿,往那边扑了去。 夏晴岚也跑够了,当下丢了外衣,扎个马步,摆开了阵势。登时,一人一狗竟扭打在一起…… 这场面实在凶险异常,跑着过来的晓珠,看得腿都吓软了。 眼前一会儿是夏晴岚身上的红,一会儿是大恶狗身上的黄,一会儿红红黄黄又搅扰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夕阳余晖里,漫天的狗毛乱飞,女子的娇喝与狗的嗷嗷响成一团。 晓珠越看,脸色越惨白,到后来,只反复念着一个字:“救……救……” * 夏晴岚最后是由姜晨背回去的。 因从自家小姐与裴家小姐一并失了踪之时,姜晨便知,她俩定是又上哪儿玩儿去了。他私下里问了秦嬷嬷,得知可能是在赵夫子家那边。 他在山下听见晓珠呼救,立马施展轻功飞了上来。到的时候,大黄狗倒在了路旁的一滩血里,浑身还抽搐着,舌头耷拉出来了,再也收不回去了。 它的顶颅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血肉模糊着。——看样子,它是被人硬生生用石头砸死的。 “凶手”叉手站在一旁,咻咻喘着粗气,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了。 但她丝毫没有惧色,“呸”一声吐出嘴里的狗毛,意气风发地骂道:“古有武松打虎,今有晴岚砸狗,姑奶奶我为民除害了!” 旁边站了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一个一脸崇拜五体投地,眼里全是星星,一个吓傻了似的,呆若木鸡。 夏晴岚迎风站在坡上,哈哈大笑,真有些侠女闯江湖的豪迈之情。然而,她笑着笑着,忽然表情扭曲起来。接着腿一软,捂住屁-股,趴在了地上: “妈呀,我的屁-股怎的这样痛?姜晨你快来看看!”她说完,竟就想去解自己那破烂不堪的衣带。 姜晨:“……” 作为在场唯一的男人,姜晨黢黑的脸微微泛红,立即脱下外套,往趴在地上的夏晴岚身上一铺,自己把脸侧了过去。 后来,晓珠去看了,白着脸,怯生生道:“左边……流血了,有一排牙印儿。” 姜晨道:“被狗咬了,要去看大夫。” 夏晴岚闻言,那股子得意劲儿一下子松了,“哇”的一声哭了,抱住姜晨的大腿:“姜晨,姜晨,我被狗咬了,是不是要死了。” 姜晨不应,反而朝夏晴岚单膝跪下,恭敬抱拳道:“小姐恕罪,属下得罪了,要背您回县衙,好看大夫。” 夏晴岚抽抽搭搭地说:“还说那些废话,成天虚头巴脑的讲礼,你又不是没背过。” 姜晨嘴角抽了抽,背夏晴岚回县衙瞧了大夫,也无甚大事,只把夏知府吓得不轻。 他知道自己女儿毁天灭地的脾性,为人又极有涵养,第二天走之时,并未因此事多给裴屹舟等人什么脸色,反而给赵夫子赔礼道歉,还赔了银子,做死了狗和他受了惊吓的损失费。 但是,裴灵萱知道,在他哥哥裴屹舟眼里,事情就不是这样了,她和晓珠都要倒霉了。 第25章 椒盐金饼 夏知府走后的好几天,裴屹舟都无事人一样,慢条斯理、按部就班地做着公事,判案子、巡河堤、问收成、查赋税,眼角都没有夹一下裴灵萱。 可裴灵萱知道,她闯了那样一个塌天大祸,以哥哥对她的严厉程度,万不可能当没发生过一样轻轻揭过。如今的平静,一定是在孕育大风暴。 到了某一日晚上,裴屹舟的正事儿已然做完了,在书房里随意翻着一本词谱。 裴灵萱瞅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她是个急性子,伸头一刀,总比文火慢慢烤死的好,预备主动去找哥哥告歉求饶。 她在秦嬷嬷的协助下,翻遍箱底儿,才找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素淡衫子穿着。又把自己的脸搓了一下午,搓得满脸通红,像是哭狠了的一样。就这样,顶着个可怜模样儿,委委屈屈地见了哥哥。 哪知道,裴屹舟只瞥了她一眼,便轻飘飘地问:“晓珠何在?” 裴灵萱人小,却有骨气,只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晓珠无关。 裴屹舟听了,既不夸她,也不骂她,什么也不说,只把手里的词谱举得高高的,完全挡住了视线。 无奈之下,裴灵萱只好又把正在和面的晓珠拉了进去。 裴屹舟正在灯下看着词谱,灯火扑闪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看不出来情绪。 晓珠还张着满是面粉的五指发愣,裴灵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小姑娘是见惯了的,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时候挤几颗金豆子,什么时候抱着哥哥的腿儿哀哀求饶,早已熟稔得很了。她耷拉着脑袋,一副乖巧的模样。 裴屹舟搁了词谱,看了裴灵萱一眼,又看一眼晓珠。他什么话也没说,空气里却流转着一种迫人的气氛。 晓珠本就心虚,得了那似曾相识的一眼,支持不住,腿脚发软,也跪了下去。 裴屹舟:“自己说,错在哪儿了?” 灵萱早就想好了,巴巴儿地说道:“我不该去报复赵夫子,不该拿绳子捆他腿、布条裹他脚,尤其不该邀晴岚姐姐一起去,给哥哥闯了祸。”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无数个细节,什么不该趴在田埂下、不该骂赵夫子老匹夫、不该不注意大黄狗没栓牢…… 总之,当天做的事儿,全给加上个“不该”就行了。 裴屹舟听不下去了,不管她了,又望向晓珠。 晓珠会意,却神色慌乱得很:“我……我……” “我”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 裴灵萱立马解围:“是我和晴岚姐姐逼着晓珠姐姐去的,她就在山上烤鱼,什么事也没做,不干她的事儿。” 裴屹舟搁了词谱,不声不响,从书桌那方朝她俩走来。 快要近时,裴灵萱再也受不了了,抱住裴屹舟的腿,声泪俱下地道: “我错了,我真的错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哥哥,哥哥你就饶我这一回吧,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最最好的哥哥,呜呜呜……” 裴屹舟冷哼一声,负手而立,岿然不动。 裴灵萱见状,哭得更大声了,动作也更浮夸,在地上哈巴狗儿一般,扭来扭去的。 哪知道,可怜没讨到,反倒露了馅儿——她动作幅度太大,使得两个东西从怀里滚了出来,紫皮白心、圆溜溜的,正是各被切了一刀的两个洋葱。 如此场合,怀里揣两个洋葱,不是为了催泪,做出泪水滚滚的假象,又能是为了什么? 裴屹舟弯腰,捡起其中一个洋葱,在手里垫了垫。 裴灵萱霎时止了哭,小拳头握得紧紧的,紧张地看着她哥哥。 裴屹舟道:“你自己知道使,却不给晓珠提个醒儿?” 裴灵萱:“……” 裴屹舟将洋葱放下,站在她俩面前,居高临下地道:“裹足之陋习,我也深恶痛绝,奈何绵延日久,屡令不止。赵夫子怂恿女子裹足,你与夏晴岚出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甚好。” 裴灵萱闻言,张大了嘴巴,甚至在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她哥哥。 晓珠也很惊讶,因她是第二次听裴屹舟这样批评裹足了,与她之前的认知大大不同。 裴屹舟又道:“看来你们想了好几天,也还没想明白。你们之错,并非与夏晴岚一起去捉弄赵夫子,而在做事不周全、不缜密,在赵夫子面前泄露了身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幸好赵夫子是拿钱封口的人。若遇上那等迂腐书生,不堪受辱,拼了命要惩治你们,任夏知府与我如何保全,也难挡天下士林之口。” 这事儿虽小,若是担上个侮辱儒生、不尊士林的名头,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玄。再加上,夏知府和裴屹舟各有政敌,他们瞄准了靶子,出来一搅和,闹得不可收场,也不是不可能。 裴灵萱年纪小,只想整治赵夫子出口恶气,哪里想过这样多。此刻一听,立即偃旗息鼓、点头连连。 “还有你,晓珠。” 晓珠垂着头,骤然被点名,吓了一跳。 “你一定以为自己没有错、万事皆与你无关。岂知,错得更多。” 晓珠抬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既有惶恐不安,亦有困惑。 “你不想去赵家,却被夏晴岚胁迫了去,无力应对,此错一。” “既然去了,自然该帮她们将事情办好,想她们之未想,做她们之未做。你却只旁观不参与,此错二。” “她们俩被狗追,乃至于夏晴岚被狗咬,你没能及时应对,此错三。” “总而言之,你太弱了。” 晓珠咬唇,无话可说。只因县令大人着实说得对。剩下的话,县令没有挑明,她却已然清楚。 夏晴岚是锦官城知府独女,裴灵萱是县令之妹,只有她自己,小小厨娘,无依无靠。 她既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就该全力以赴,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不是为了夏、裴二人,而是为了她自己的安全。 是的,她太弱了,若不是像上次那样被李昭逼迫到了绝境,她如何也生不出勇气来…… 裴屹舟一番话,把裴灵萱与晓珠两个,都说得心服口服。 “你们既也认错,便要受罚,就罚你们去小佛堂跪一晚上,好生反省一番。 因秦嬷嬷信佛,裴屹舟命人在南边院子搭了个小佛堂。只是平日礼拜之用,建得就有些简陋,到了晚上,更是冷得很。 如今这天气,要在那里跪一晚上,壮实如冬青,恐怕也撑不住。 裴灵萱自来是怕辛苦的,虽心里服了,身上也不愿遭那罪,开口欲辩驳。 晓珠已重重叩了个头,眼里露出些许坚定之色:“大人说得极是,晓珠认罚。”站起身来就去了,根本不知,身后有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在追随着自己。 到了佛堂,她一弯膝盖,恭恭敬敬地跪倒在佛前,腰背挺得笔直。夜晚的冷风,透过窗户的间隙往屋里飘,把她额前的头发吹得飘飘摇摇的,她也不管不顾。 裴灵萱磨磨蹭蹭一会儿,也还是来了,只全身鼓鼓囊囊的,看着比平日胖了不少。 她关了门,瘫坐在蒲团上,先大大舒了一口气,才拉开自己的素淡衫子:“晓珠姐姐快看,这是什么!” 小小的棉衫子里,贴身竟然捆了四个汤婆子,都暖烘烘的,冒着热气。还有几个油纸包,里面装着果馅椒盐金饼、鲜核桃仁儿、玫瑰搽穰卷儿[1],还有黄澄澄的橙子、水灵灵的雪梨等物。 尤其那椒盐金饼,酥皮儿烤得焦黄焦黄的,洒了点点白芝麻,还冒着热气呢,饼子和着油烤出来的香气,四散漫开。 裴灵萱跷着腿儿,塞了个汤婆子给晓珠,又把各色吃食一一摆开,一时间,饼味焦香、水果清鲜——看起来,她不是受罚来了,倒是秋游来了。 她感叹一句:“哎呀,可惜了,秦嬷嬷说不可在佛祖面前吃肉,故而只准备了些饼子、水果。还有被子,也带不进来,只好塞了四个汤婆子。” 晓珠哑然失笑,将汤婆子塞回给灵萱:“二小姐年纪小,受不得饿和冷的,好好暖着吃着。” 她自己却还是跪得恭敬,任裴灵萱如何劝也不吃。她真心觉得县令大人说得对,她要自己记住这次教训,深深镌刻进脑子里。 秋意已然有些深了,吹进来的风,激得人阵阵发寒。而佛堂里的两个姑娘,一个跪得恭敬,一个躺得潇洒…… 丑时了,裴屹舟也还没睡。他把手里的词谱翻来覆去地看着,到底放心不下,捧着四个热烘烘的汤婆子,拿了两条被子,去了佛堂。 到了一看,灵萱枕在晓珠的腿上,睡得正香。晓珠虽也垂着头睡着了,下-身却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一点儿也不含糊。 裴屹舟的心旌微摇,忍不住多看了晓珠几眼。 不知哪里的野猫,喵喵地叫了起来,在暗夜里听得十分真切。裴屹舟从晓珠身上收了目光,取走灵萱身边的汤婆子,重新塞了热的给她,还帮她捋了捋额前乱糟糟的头发。 到晓珠那个,他却下不了手去,因她手上交叉,搂着那个冷的汤婆子,正正儿的在胸-前。 裴屹舟一阵犹豫,只听晓珠细碎地呓语:“阿娘,晓珠想你……” 她的额发也有些乱。裴屹舟不但想换汤婆子,也想帮她捋捋头发。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三个菜都出自《金瓶梅》。 第26章 洗澡风波 天终于快亮了,火急火燎的秦嬷嬷抱着床被子,一路小跑来到佛堂,猛的一下就推开了门。 裴灵萱缩在晓珠怀里,睡得正香。晓珠也垂着头,似是睡着了,身上的衫子却解开了,捂着灵萱,且她下-身却还是跪坐着,保持着祈拜的姿势。 “哎哟,这是造的什么孽哟!” 秦嬷嬷拉起裴灵萱,将人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白白的小脸儿——被冻得发紫的嘴唇,显得分外鲜明。 秦嬷嬷心疼极了。她仔细凝视着小主子,眼眶里盈满了浑浊的眼泪,吧嗒一颗,掉在了裴灵萱的脸蛋儿上。 “肉……红烧肉……周儒平,不许抢……”裴灵萱动动嘴皮,喃喃道。 秦嬷嬷莞尔,又哭又笑,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水:“好,待会儿就让晓珠做。” 说到这里,秦嬷嬷才顾得上去看晓珠。 与裴灵萱不同,晓珠的脸红红的,像是三月的桃花,巧笑嫣然。 她此时已然醒了,揉了揉眼睛,迷迷蒙蒙地道:“嬷嬷怎么来了?” 秦嬷嬷第一个心疼裴灵萱,可见晓珠这副模样,又想着方才她解了衫子捂住裴灵萱,心里也颇为心疼,柔声道:“时间到了,我来接灵萱。晓珠也快回去歇着吧,仔细多盖点儿,别着了风寒。” 话音未落,“啊切”的一声,晓珠来不及捂住鼻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呀,着了凉了。”秦嬷嬷忧心道,“厨房里有姜汤,昨晚儿上少爷让冬青熬的,一晚上没敢熄火,赶紧着去喝一碗。喝完再洗个热水澡,我才烧的热水,在鼎罐里。” 晓珠也觉得脑子昏昏的,十分不妥,当下便应了,想了想又道:“我那屋子离厨房近,我把水放好,先让二小姐洗吧,她小孩子,更容易着凉。” 秦嬷嬷看看被子里的灵萱,道:“也好,她的姜汤放在屋子里,我先抱她去喝了,马上就来。” 秦嬷嬷一走,晓珠扶着柱子站了起来,伸了伸发麻的腿儿,眼泪就下来了。 她不是委屈。 昨晚上县令说得对,她虽只是“随从”,不是“主谋”,可要从三人的处境来看,晴岚小姐被狗咬了,第一个被打被罚的就该是她。 晴岚是知府的女儿,灵萱是县令的妹妹,只有她,什么人也不是。她原就该比她二人,多一份担心、多一份谨慎的。 这罚,她认。 她也不是风寒难受。夜里虽冷,可每当她觉得冻得受不了的时候,屋子里又暖和了起来。只有早上这段时间,冻了一小会儿。 她是羡慕。 秦嬷嬷那样疼二小姐,她看在眼里,可是,也那样疼她的阿娘,却再也不在了。 她羡慕,羡慕得心慌,羡慕得流泪。 …… 半刻钟后,晓珠喝了姜汤,又提了热水放满了木桶。原是想等裴灵萱过来先洗,可左等右等都未来,她连连打了两个喷嚏,终于冻得受不住,自己解了袄子开始洗。 方才哭了一场,她已经好多了。 有时候人便是这样,各种情绪累积到一起,便会被一件小事触发而崩溃。等发泄完了后,人又好了。 晓珠开始细细回想,秦嬷嬷方才说的话。 她说,县令让冬青熬了姜汤,一晚上没熄火。可见,他还是心疼她们的——不,也许只是心疼裴灵萱。 晓珠到底是佩服这种人的,赏罚分明、绝不手软,明明心软,却宁肯熬着姜汤,也不免了她们的跪罚。 她就不行,她的心软极了,任谁求个情,她就放了对方。 晓珠想着自己的不争气,叹口气,梭到了水下,咕嘟咕嘟冒了两个泡儿出来。 * 裴屹舟虽则半夜来送了好几次火盆,到黎明前的半个时辰,怕撞上秦嬷嬷,不再来了。但他到底放心不下,特意绕到另外一边,隔着门缝往里瞧了瞧。 灵萱已不在那里了,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个穿着芦花样对襟袄儿[1]的小姑娘,正扶着柱子,在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 她应当是腿麻了,走一步,停一步,抽泣两声,用袖子揩揩脸上的泪水,再往前走。 纤弱的身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明明是一小段平路,生生让她走出了人生艰难的感觉。 见得此状,裴屹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像几个月前在吴朗手里救下晓珠,他的心又开始疼了…… 一直眼见着晓珠进了屋子,裴屹舟才自行回了。可在桌旁,他看了两页卷宗,始终心浮气躁,静不下心来。 她方才那样伤心,是心里委屈得紧吗? 她知道厨房里温着姜汤吗?若是自己熬,又得花一番功夫。 她面红如桃花,是不是发了高热?万一晕倒了怎么办? 想着想着,人就到了晓珠屋子的门口。他耳力极好,听了半晌,屋子里也没有动静。心里越发担忧,一掌便推开了门。 屋里水汽蒙蒙的,满室皆是暖意,正对门的地方立了一面大大的屏风,把里面挡得严严实实的。 但那朦朦胧胧的身影、受开门声而惊起的哗哗水声,还是透露着明显的讯息。 裴屹舟意识到什么,眉头挑了挑,抬脚欲走,只听里面有声音传来:“萱萱,是你吗?方才我忘了,帮我拿下衣服可好,就在那边的凳子上?” 这是晓珠的声音,但许是着了风寒,有些瓮声瓮气的,平白显得她小了几岁,有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话音未落,一根葱白纤长的手指,从屏风后伸了出来,指向了西侧。水汽氤氲,那根手指上也水润润的,散着热气。 明明只是一根手指,却诱-惑人去想想,往上的手臂、胳膊、肩膀,以至于……是不是也这样白、这样散着热气、这样水润润的。 思绪一乱,心里便有些痒-酥酥的,像是羽毛一次次地拂过面颊。 在去与不去之间,裴屹舟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说服自己:她已然着了凉,若不帮她拿衣服,万一再受了寒气,岂不是更要生重病? 于是,他放轻脚步,不想让里面的人识破身份,往她指的方向走了去。 锦凳上放着素青杭绢大襟袄儿、月白熟绢的裙子[2],确实是她平日穿的。裴屹舟拿了起来,却害怕弄皱了似的,将之平平整整地搭在了自己的左边手臂上。 可再一看,下面竟还有雪白的中衣。 袄儿和裙子倒也罢了,中衣是贴身之物,极为隐私,便是极为亲密之人,也只有入寝时才能看得见。晓珠与他男女有别…… 裴屹舟抬了抬胳膊,怎么也下不去手。 但若是不拿,现在走,就暴露了身份。那晓珠会怎么想?会不会误会他对她别有企图?会不会又变成之前那副害怕的模样?这一切,他又该如何面对? 裴屹舟在外行事,历来杀伐决断,这一刻,面对一件小小的中衣,竟犹豫不决起来。 便在此时,那边又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小姑娘的鼻音好像更重了:“找到了吗?水……有点儿凉了。” 裴屹舟喉咙滚动了一下,狠下决心,一把抓起了中衣,又烫手山芋似的,立马搭在了自己手臂上的外衣之上。好像这样,他就没有碰到中衣,也没有亵-渎晓珠。 然他没料到,中衣下面竟然还有一件。 这是一件浅绿缎面的抹-胸,小小的一团,缎面上绣了两朵花,一红一白,是此地特有的双色芙蓉。带子也是浅绿色的,打着个蝴蝶结。 若说中衣是贴身之物,抹-胸就更是了,专遮那些隐秘之处,那两朵芙蓉正好绣在那个位置,那里,只会比手指更白…… 这次,裴屹舟是再也下不去手了。 窗棂之外,渐渐飞起了小雪,纷纷扬扬,又细又密,今年的第一场雪真正下了起来。 然而,屋子里的裴屹舟,明明只穿了件薄薄的夹衫,浑身却都燥热了起来。 也不知是火盆儿与水汽熏得室内过于温暖,还是视觉刺激太大,或是他太善于联想,总之,一团火气从那一点向全身蔓延开去。 他想冲过去,对她狠狠爱怜一番,不许她再哭得那般伤心。 “啊切!” 有人打了个喷嚏,接着是一阵水声哗啦,似乎是屏风后的人从浴桶里跨了出来。 “好冷,我……我好像真的得了风寒。” 闻得此言,裴屹舟全身一震,再不犹豫,闭上眼睛,抓起抹胸胡乱搭在手臂上。接着,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回去,将衣服往屏风上一搭,就要往外走。 只是,他的手上还有方才缎面抹-胸-软-软滑滑的触感,像是荷花瓣,像是清风拂面……也许,还像是女子的肌-肤? 心绪一乱,某些地方又开始蠢蠢欲动。 但他到底有理智尚存,脚步急促,几乎可算是落荒而逃了。 终于快到门口了,一道娇柔的声音:“怎么走了,你……不来洗吗?” 这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是那天的红豆圆子。听在裴屹舟耳里,却是石入古井,“咚”的一声,惊起了千丈高的波澜。 第27章 肉臊刀削 · 屏风后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之声, 想是晓珠正在穿衣服。 从来冷静自持的裴屹舟,此刻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快走!”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岂料, 屏风里又有了声音:“二小姐,别走呀,快来洗个热水澡,不然要得风寒。”那软糯糯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 娇滴滴的姑娘似乎一面说着, 一面正往这边走。 裴屹舟有些慌了,三步并作两步, 走得飞快, 还“哐当”一声关上了门,力道之大, 带得门框狠狠地一震。 时辰还早,天尚未大亮,四下里也没点灯, 靛蓝的天色下,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不甚清明。 裴屹舟健步如飞, 回了西屋, 以为谁也没发现,殊不知, 正要从东边屋子开门出来的秦嬷嬷, 把一切都尽收了眼底。 她家自来端肃冷漠、对女色置若罔闻的少爷, 怎的面色微红、慌里慌张地从晓珠的屋子里出来,仿佛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一般? 少爷行得正坐得端, 一不嗜酒,二不贪财,三不好色,要不是年轻帅气头发还多,简直活成了个苦行僧,他能有什么亏心事儿呀? 秦嬷嬷正奇怪着,过了一会儿,那厢的门又“吱溜”一声半开了,门里探了个头出来,转着脑袋四下乱瞅,不是晓珠又是谁? 她身上的外裳松松地披着,中衣的领口也没系好,头发还水淋淋的呢。 秦嬷嬷恍然大悟。方才,晓珠说等二小姐去洗热水澡。可二小姐在热烘烘的被窝里,闭着眼睛喝了姜汤,死活要赖在床上睡觉,怎么也不肯起。秦嬷嬷见她面色红润,不像有风寒之兆,就没有勉强。 她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又是换衣服又是铺被子的,安置裴灵萱一通折腾下来,就把洗澡这事儿给忘了。 此时一见,蓦的想起,少爷那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该不会是撞见了晓珠洗澡吧? 秦嬷嬷越想越兴奋,捂住嘴低声笑了起来。 那可敢情好呀!自己这百八十种手段都还没出手呢,少爷自己就起了反应。 她早就说过,同在一个屋檐下,她就不信,娇滴滴的晓珠不把生龙活虎的少爷,弄得欲-火-焚-身。 秦嬷嬷又去与晓珠解释,说是裴灵萱调皮和她躲迷藏玩儿呢,现下已经回屋睡了,让晓珠多睡会儿,中午她亲自下一回厨。 晓珠昨晚着实没睡好,又有点儿着凉,人迷迷瞪瞪的,稀里糊涂就应了,睡到了日上三竿。 等她洗漱了,午饭都摆好了。因天气渐渐冷了,一家人重新在正厅里吃饭。秦嬷嬷是北方人,做了拿手的刀削面,配了番茄炒蛋、茄子肉末、青椒肉丝三种臊子,还在东市买了几样卤味小吃。 刀削面做得劲道,形似柳叶,棱锋分明,一看就是行家里手削出来的。 番茄炒蛋,红红黄黄的,香浓多汁,还点缀了碧绿的葱花。 茄子肉末与青椒肉丝两样,都油滋滋的,加了晓珠腌制的豆瓣,肉香四溢。 晓珠见了,吓了一跳。没听说过家里有资历、形如半主的老仆做饭,拿了工钱的小厨娘躲在屋里睡觉的。 “嬷嬷,您怎么……我……我……”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羞愧难当,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秦嬷嬷笑眯眯的,柔声道:“好孩子,昨儿个晚上,多亏了你用衣裳捂着灵萱,早上我都看见了。别看那孩子长得肉墩墩儿的,最是怕冷了,若不是你,可能现在都病倒了。” 她拉着晓珠的手,两人一同坐了下来:“你昨晚上也受累了,我老婆子做顿饭有什么,许久不动,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见秦嬷嬷如此说,晓珠心里略略好受了些:“嬷嬷说到哪里去了,二小姐还小呢,我是大人了,理应照顾着她。” 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照顾裴灵萱,出发点不是谁是主谁是仆,而是因为她是大人,灵萱还是小孩子。 小禾的事情触动了她,昨夜县令的话也启发了她。她要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做一个独立的人,不是谁的仆人、谁的婢女。 秋日的正午,天高云淡,十分怡人。两人闲聊着,秦嬷嬷把晓珠上上下下一通好夸,直夸得她臊得慌。恰此时,裴屹舟回来了,后面跟着垂头丧气好似挨了训一般的冬青。 晓珠连忙起身,让他们先入了座。 只她心下奇怪,往日县令见了她,总要温和地笑笑,再不济,也会点点头。怎么今天,像没看见她似的,直接略了过去? 难道,他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生她的气? 县令看起来冷冷的不高兴,秦嬷嬷却格外热情,喜滋滋地招呼大家:“今天我手痒,做了点儿面食,大家随便吃吃,比晓珠是比不上了,比冬青哥儿的应该是好吃点儿。” 冬青听了,蔫头耷脑的,那意思好像在说:夸晓珠就夸晓珠,又拉上我作垫脚石!可他又不敢顶嘴,也不说话,一门心思嗦面。 晓珠方才就一直受打趣儿,加上她刚睡醒不久,脸蛋儿红扑扑的,声音也有点儿瓮,不好意思地道:“嬷嬷快别笑话我了。” “哪里是笑话你,你看你这双手,纤纤长长的,嫩葱一般,像个闺秀小姐的,哪知道做出来的饭这般好吃?” 晓珠粉面发烫,岂料秦嬷嬷又叫着县令道:“少爷,你说,是也不是?” 晓珠知道,县令大人今日从进了院儿里,一眼都没看过她。这时他忽的一下被问到,下意识的,真的往这边看来。 晓珠以为县令还在生气,有点儿紧张,连忙缩了手,欲要往桌子下边放,竟被秦嬷嬷一把抓住了。 两相对比,一只手是老年人的,皱皱巴巴的,一只却柔白细嫩,当真看不出是做惯了事儿的小厨娘的手。 裴屹舟看了这边一眼,又猛的收回眼神,只说了个“是”字,面色更不好看了,也跟冬青似的,一门心思吃面。 晓珠眼见他如此,心中害怕得很,县令一定……一定还在生气呢。 秦嬷嬷似也发现了,松了晓珠的手,对裴屹舟道:“少爷近来公务繁忙,胃口也挺好,多吃点儿。”又转头向晓珠:“少爷最爱吃这番茄炒蛋的臊子,在你面前呢,快给他添点儿。” 晓珠站起身来,春葱十指伸出去,欲要拿县令面前的小白碗。却见青年似愣住了一般,盯着她的手,一瞬不瞬的。 晓珠讪讪收回手,坐了下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嬷嬷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发话了:“晓珠怎么了?是不是昨晚上少爷罚了你,委屈了,连帮少爷添些菜也不愿?” 晓珠腾的一下站起:“没有没有,晓珠决没有一丝委屈。大人昨晚上说的话,对极了,我全都记着呢。” 这是实话,昨晚之后,她佩服县令,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说罢,立马端了小白碗,添了大半碗菜。 裴屹舟起先看晓珠手出了神,想起早上的事儿,心中乱得很,也没注意到秦嬷嬷他们在说些什么。 到晓珠添菜时才发现,于是抬起了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目光平平抛出,正正与晓珠挺挺的胸-脯齐平。 忽的,一红一白、两朵娇艳欲滴的芙蓉花撞入他的脑海里——正是在那个位置——浅绿锦缎如肌肤般的丝滑触感,仿佛重又回到了他的指间。 心里痒酥酥的,什么地方又在蠢蠢欲动了。 他也腾地站起了身。 “我忽然想起,有件急事,马上就要走。”说罢,大步就跨出了院门。 吃得正香的冬青被迫搁了碗,追撵不及:“大人,大人,等等我。” 秦嬷嬷早就看穿了一切。她家少爷是个内外冰火两重天的人。别看他方才面不改色、冷静自持,内里一定在蹿火苗呢。 她按住冬青,脸上的褶儿笑得全然舒展开了:“你慢慢吃,少爷的事儿他自己去解决。” * 此后,一连几日,晓珠都没怎么见着县令。倒不是像查封万花楼一般,一点儿人影也见不着,而是……而是县令有意避着她似的: 吃饭的时候,他总让冬青端到屋子里去吃;在给她与裴灵萱上课时,话也少了许多……以至于,晓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怎么她不怕他了,他倒躲着她来了? 但她并没有深想,当今第一要紧的事儿,是她要攒钱开小吃铺子。 夏知府之行,打乱了她原本的节奏。譬如,开铺子卖什么,才尝试出一种香糯鸡爪。但鸡爪这种东西,不够大众化,没由来的,有些人爱吃得很,有些人就不爱吃,比如县令大人…… 她需要找到一种既便宜,食客的接受度又高的食物,来作为自己小吃店的开张之作。现在,夏知府的事情已了,正是她实施下一步计划的时候了。 一场绵绵细雨之后,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晓珠觉得时候到了,与秦嬷嬷交待好,背着背篓出门去了。 秦嬷嬷笑眯眯看着晓珠出了门,先去东市逛了一场,又在屋里睡了会儿觉,接着,掐着时间,火急火燎地去县衙找裴屹舟,一边跑一边喊:“少爷,不好啦,晓珠出事了!” 第28章 鲜菇菜汤 · 快日落了, 余晖洒满了整个天幕。今天的几宗案子判完了,原、被告散了,除了值班的衙役, 其他人也都走了,裴屹舟正收拾卷宗,准备回家。 秦嬷嬷一路小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少爷,不好啦, 晓珠出事了!她去了雾灵山!” 雾灵山是距离南屏县最近的一座小山, 没有野兽凶禽,又盛产各种野菜、山珍, 是以常有人上山去采野物。 “那又怎么样, 她回来了吗?”裴屹舟负手站在门边,任余晖洒满他青黑色的官袍, 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就是还没回来呢,多危险啊!” 于是乎,秦嬷嬷一面急得拍手跌脚, 一面将她在东市买菜时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今天上午,有人在雾灵山上采野菜, 遇到一头怪兽, 有黑熊那般大, 牙齿尖尖的。幸亏那人跑得快,否则, 此时便成了那怪物腹中物了。 秦嬷嬷越说越急:“哎哟哟, 都怪我, 怪我!我就前日提了一句,说想吃野菇, 哪知道,这孩子不声不响就去了,还碰上这个时候。” 她的眼里闪着泪花,看样子,真是后悔极了。 裴屹舟这几日都躲着晓珠,因为只一见着她,就得想起那两朵芙蓉花,令人口干舌燥、浑身发热。他羞愧难当,却也控制不住,只好躲了去。 今日听秦嬷嬷言,起先还装作漫不经心,岂料越听越担忧。方才判案子的时候,他是听得有人在窃窃私语,什么怪兽什么山的。 莫说是晓珠,便是随便一个人面临险境,他身为父母官,也有驰身救援的责任。 可惜,此时衙役们已经散了,明日又是休沐日,值守的人不可轻易离职。他决定自己与冬青先去雾灵山,便唤过一人,命之去召集五名衙役,并捕猎凶手的好手,随后再往。 哪知道,到了家里,发现冬青正闹肚子呢。 秦嬷嬷用嫌弃的语气道:“那小子嘴忒馋,定是昨晚上海带猪蹄汤喝多了,油住了肚子!” 事不宜迟,裴屹舟也等不了了,仔细吩咐了秦嬷嬷,让冬青带人来接应,带了些必备之物,翻身上了白马,一骑绝尘去了。 * 雨后的山林,一切都生机勃勃的。 各种鸟儿,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杂草丛里,遍开了黄色、蓝色的小花,细碎可爱。 连柏树枝上挂着的圆滚滚的露珠,也调皮得很,一颗一颗,“啪嗒”往下掉,砸在泥巴路上,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有些不利于行,却正遂晓珠的心意。深秋雨后,正是各种蘑菇生长的时节。 雾灵山盛产各种山珍,以前的时候,晓珠每年都要与王大娘数次往来此处,春天摘野菜、鲜笋,秋天采各色蘑菇。这座山上的每一条路她都无比熟稔。 雾灵山不高,又靠近县城,时常有人来往,因而并无野兽、猛禽出入。晓珠穿着木屐,背着背篓,用木棍子在各种野草丛里刨来刨去,不多时,就采了小半背篓。 她沿着山路慢慢往前,看见前方一片竹林时,越发加快了脚步,刚到竹林边缘,就大喊:“汤圆,汤圆!” 人闲花落、山空林静,回声一圈儿一圈儿荡漾在竹林里,震得栖息的鸟儿飞了,滚圆的露珠落了。 不久,竹林深处,一个黑白分明、圆圆滚滚的胖家伙,慢吞吞地窜了出来。 它的脑袋和腰腹是白的,四肢、耳朵和脖子上一圈儿却是黑色的,大概是因为喜欢坐在地上,屁-股上沾了好些黄泥,脏兮兮的。 瞧见是晓珠,它立马立起前边两条腿儿来,一边在胸前搓了搓,一边嗷嗷乱叫,朝她龇牙咧嘴。 晓珠面露喜色,放了背篓,正要走过去。忽的,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大力,旋风似的将她往旁边掠去。她始料未及,没有站稳,紧接着被人搂着,在草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 裴屹舟自在秦嬷嬷那里听了晓珠上了雾灵山,一路纵马疾驰,到了山脚,马儿都累得吐了白沫。他又亲自上山,四下里搜寻,紧赶慢赶的,才在“怪兽”“袭击”晓珠前,救下了她。 只他不明白,以前的晓珠,虽说因为误会有些怕他,显得瑟瑟缩缩的,好歹乖乖巧巧,从不惹是生非。怎么现在,也不懂事起来了?一个人乱跑到山上来不说,遇见“怪兽”还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 是不是和灵萱在一起,厮混久了,也学了她的胆大调皮? 于是乎,他也不顾光天化日之下,身子还压着人家呢,抓着她的手腕儿,就像训妹妹灵萱一样,将人训了起来:“不好好在家呆着,出来乱跑作甚?这里如此凶险!” 晓珠忽然被人压着,周身全是青年男子温热的气息。离得那样近,县令还用那种语气与她说话。 她粉面含春,别过头去,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又是羞涩又是不解,怯怯道:“大人在说什么?……先……先让我起来。” 压在她身上的男人触电一般,猛然翻身过去,好像才意识到身下的人,并不是他血亲的小妹妹。 晓珠也慢吞吞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青草,想着:荒山野岭的,县令大人怎么冒了出来,还无端斥责她一顿? 又见萧萧绿竹之下,他拦在自己的身前,长身玉立,表情仍然十分严肃。 方才县令扑过来太快了,带翻背篓,今天采来的蘑菇滚了一地。晓珠想去捡,不料,又被人紧紧抓住了手腕。 “你还记得下山的路吧,你先走,我来对付它。” 裴屹舟说完,把晓珠往后推了下,“刷”的一声,拔出了腰侧的佩剑,一瞬不转地盯着前方那个胖“怪兽”,如临大敌。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袍子,站在竹林之中,手持佩剑,表情冷肃。看上去,真像个话本子里的剑客,而自己,就是他保护的弱女子…… 晓珠望着县令的背影出了会儿神,竹叶上的一颗露珠滴落下来,掉进她的衣领子里,才把她激得醒了。 她比裴屹舟矮了一个头,被挡得严严实实的,这时侧身歪头,才看见那边认真啃着竹子的胖东西,不解地道:“干吗要‘对付’芝麻汤圆?” “汤圆?什么汤圆?”裴屹舟一手提着软剑,一手平平伸直,护住身后的人。虽然口中在问着晓珠,眼睛还是盯着胖“怪兽”,不敢移眼。 “就是它呀,”晓珠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怪兽”,“它叫‘芝麻汤圆’,最爱吃竹子。我们认识好多年了。” 晓珠一边说,一边朝着胖熊猫跑去。 裴屹舟从未见过如此“怪物”,纵然听晓珠解释了,见她就这样跑过去,心都揪了起来:“当心!凶险!” 话音未落,蹲坐在地上的胖熊猫已丢了手里的竹子,搂住跑过来小姑娘,用毛茸茸的脸蛋儿蹭晓珠的头,动作十分娴熟,一看就是做惯了的。 晓珠被蹭得发痒,“咯咯”地笑了起来,也去蹭“芝麻汤圆”。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 胖熊猫还挑衅似的,时不时的朝对面手持软剑那人哼哼鼻子,好像是在说:“我凶吗?我凶吗?” 裴屹舟:“……” * 天边金色的余晖很快洒尽了,天一黑,星星就冒了出来,朝着苍穹下的世境眨眼睛。 一间吊脚小竹屋里,炉火燃得旺旺的。上面吊着的小罐子里,各色黄黄白白的野菌蘑、绿绿青青的野菜,被煮得正欢,咕嘟咕嘟翻腾着,清鲜的香味儿四处乱蹿。 小姑娘正握着一根长柄铁勺,将罐子里煮好了的鲜菇野菜汤,往粗瓷碗里舀。 “大人,快来尝尝。”腾腾的热气扑在她的脸上,显得红扑扑又水润润的。 裴屹舟接过碗,心里一阵惘然。 来的时候,他还杀气腾腾的,想着:要把晓珠救出来,怎么也会见血负伤,哪知道,会是这样一种消闲的山中野居。 原来,所谓“怪兽”,不过是一种唤作“熊猫”的动物,以竹笋为食。虽然体型看着大,对人却很温顺。 本地人早已习惯了与之相处,只有那些外地人,也学本地人进山采集,偶然见了,却被吓住了,以至于以讹传讹、三人成虎。 当时,晓珠解释清楚了,裴屹舟立刻放了烟火信号,告知给事先安排的冬青和衙役等人。然后欲要立即带她下山,回家去。 哪里知道,这个小姑娘平日看起来乖乖巧巧,说什么听什么,糯米圆子一般,任人揉捏,到了这山里,马上就变了个人似的,主意大极了。 “咱们的蘑菇才采了小半篓子呢,明儿个再采一天,把背篓装满才回。”说着就带他来了这里。 据晓珠说,这间吊脚竹屋,是来山里采野菜山珍的采集者们,你一点儿我一点儿自发盖的。 雾灵山距离县城虽然不远,但若走路,也不算近。大家进山一趟,都不容易,便想多采些,往往需要在山里过夜。盖了屋子,还留了些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品,这样,在山里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在山里过夜,裴屹舟初时甚觉不妥,但来了竹屋,才发觉晓珠原来早有准备。他找到她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若是贸然下山,也只能在路上露宿一晚,不如在这里,有吃有喝,又能遮风挡雨。 面前的姑娘着了一身秋香色素布袄儿,舀了煮好的汤,又加洗好了的新菇进去。 她举手投足之间,都活泼泼的。好像把野菜扔进罐子里,很让人开心;用长柄勺搅动食物,也让人开心;她整个人就坐在那里,都好像很开心。那种欢快灵动的劲儿,是在城里的晓珠,所没有的。 裴屹舟正发着怔,却听小姑娘唤他:“大人怎么不喝?”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粗瓷碗,立马道,“您放心,这碗虽不好看,却很干净,晓珠特意在溪边认真洗过五六遍的。” 她垂着头不看他,嘴巴微微噘起,有点儿担忧,又有点委屈似的。 裴屹舟道:“哪里是那样。”经过方才熊猫的事儿,他已然对山居生活好奇得很,也对一向以为娇弱不堪的小姑娘刮目相看了,哪里还会嫌弃她送来的碗。 “我是在想,晓珠,你好像在山里,比在城里开心一些?” 晓珠愣了一下,接着大着胆子道:“大人不许笑话晓珠,晓珠才告诉您。” 裴屹舟苦笑道:“我方才出了那样的丑,被那胖熊猫狠狠笑了一顿。哪里还敢笑话你?” 大约他说得对,雾灵山里的晓珠,真的比南屏县里的晓珠胆子大得多,便与他讲,她往年是怎样与王大娘一起来这里采集的。她们一起抓野兔、野鸡,和松鼠玩儿,采最嫩的竹笋去喂“芝麻汤圆”…… 那是些多么愉快的日子,那些愉快能跨越时间的距离,以至于晓珠一来到这里会再次受感染。 裴屹舟默默听着晓珠讲那些往事,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三碗汤。那汤热乎乎的,暖意好像一直到了心窝里。竹林夜,小火炉,对饮话旧事。这好像就是他想要过的生活。 正在怔忪间,收拾完碗碟的晓珠,端了一盆水,从屋外进来。 “时辰不早了,大人洗漱了,就快睡吧。” 这下子提醒了裴屹舟,只有一张小床,秋夜寒凉,他们两个人,这可怎么睡? 作者有话要说: 动心了动心了,裴大人他动心了! 第29章 蜜汁烤鸡 · 山里的水凉浸浸的, 晓珠用炉火的余热温了一下,虽说不怎么烫,好歹不冰手。她拧了一条巾子, 递给了裴屹舟。 “山里条件简陋,大人只好凑合一下啦。” 县令大人虽然沉默着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看表情应当也不嫌弃,大大方方地接过, 擦了脸和手。 洗漱完毕, 晓珠出去倒了水,回来却不见县令的人影儿了, 屋子里, 只有炉子里的火烧得毕毕剥剥作响。 晓珠第一反应是:难道是“芝麻汤圆”又调皮,把县令“抓”去玩儿了? 这事儿也不是没有过。“汤圆”脾气有点儿臭, 谁对它使了刀、亮了剑,它就怀恨在心,逮着机会便要狠狠捉弄一番那人。 县令大人虽然果敢机智又身负武艺, 到底强“人”压不过地头“猫”,指不定会着了“汤圆”的道儿。 晓珠正要出门寻人, 就听见轻轻的脚步声, 是县令大人回来了。 因半身隐没在黑暗中, 晓珠只看得见他腰悬佩剑、发束玉冠,青黑的官服平平整整、一尘不染, 整个人混合了侯门公子的清贵之气与为官者的冷严肃穆。 这样的县令大人, 令晓珠有点儿害怕。 然而, 等他走近了些,那种距离感、陌生感骤然消失了, 晓珠又不怕了。 原来,他怀里抱着满满一捆干草。 可能因为他从未做过这种事儿,不得技巧,又抱得多了些,竟然一路走一路掉。偏偏他自己还不知道,一脸的“正气凛然”。两相对比,那模样,滑稽极了。 尤其是,他眉毛上还挂了一片儿小叶子呢,虽然不损他的清贵之气,到底添了些活泼,使得这位或清贵或冷肃的县令大人,一下子从天上掉回了人间。 晓珠莞尔,这样的县令大人,真是有趣儿! 裴屹舟三两步进了屋子,将干草铺在了地上。 晓珠已然知道了他的意图,她原想等她收拾妥当,自己去铺干草的,又见裴屹舟已经寻了个竹竿,隔在了干草地铺与竹床之间。 他道:“晓珠睡床,我睡这里,我的官服不能有褶皱,正好挂在竹竿上,做个屏风。” 因着说话,两人站得有些近,火光明明灭灭的,把影子投在墙上,看起来像是交叠在了一起。 晓珠咬住嘴唇,面露难色。 裴屹舟立刻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一脸的“正气凛然”:“晓珠放心,你在我心里,就像灵萱一样,都是小妹妹。” 晓珠连忙摆手,慌里慌张的,把手里的巾子都弄掉了:“不不不,大人误会了,我是说我睡地上,我以前经常上山,睡地上都习惯了,您是贵人之躯,怎可……” 裴屹舟原本笑着的,语气也十分温和,一听她说这几个字,立即皱起了眉头:“不行!” 他的语气生冷些了,有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大家都是一样的,哪有什么贵贱之分。你是姑娘家,身子弱些,睡床是理所应当的。” 晓珠心下奇怪,县令大人与沈家公子可太不同了。沈家公子们天天让她们安记自己的本分:主是主、仆是仆;县令却说,人与人之间没有贵贱之分。 但县令大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又从方才眉毛上挂着树叶儿的滑稽人间模样,回到了天上。 晓珠不敢再说此事,只好接受了他的安排,吞吞吐吐道:“那边有褥单,是我从家里带来,大人可铺在稻草上。” 晓珠爱干净,知道要在山里过夜、睡别人睡过的床,特意带了两条褥单,预备一条铺、一条盖的。 她说完立马上了床,侧卧面向墙壁,先盖了一层自己带来的布,再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 裴屹舟早背着身子站着了,知道自己又把小姑娘吓着了,也有点儿后悔,柔声道:“知道了,晓珠快去睡吧,乖乖的。” 一边说着,官服已经挂了起来,两人之间便被挡得严严实实的了。 他当真用了几分哄小妹妹的语气,又说了几句“要盖得紧实些”“晚上不要踢被子”之类的话。 晓珠咬着唇听了,心又软了几分,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道: “大人既然将晓珠当作妹妹,就……不要怪晓珠无礼了……夜里挺冷的,大人脱了官服,又没有棉被,虽有炉火余温,也极有可能着凉。不如,盖着晓珠的外衣吧?” 一面说着,那件秋香色的袄儿已然从下方递了出来。她的手只伸出来了一下,飞快就缩了回去。 裴屹舟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接了。 一是因为晓珠说得有理,如此寒夜,虽有炉火,无有御寒之物,也不能保证不得风寒;二是,他都说了将晓珠当妹妹一般,晓珠身为女儿身,都坦坦荡荡,若他再犹豫,岂不是自相矛盾了? 晓珠带来的褥单,让他铺在干草堆上,便再也没有别的可挡了,虽不合规矩,也只有贴身盖着那件袄儿了。 长夜漫漫,暂时又睡不着,他不免细细打量了去。袄儿是秋香色的,通体素净无花,只在领口处绣了几片叶子。如此淡淡浅浅的暗黄色,简直就是从这秋日树林中采撷下来的温柔之色。 里面许久未有声响,晓珠大概已经睡着了。裴屹舟盖着尚有余热的外衣,却思绪纷乱。 他虽嘴上说晓珠和灵萱一样,是他的妹妹。内心里,也极力让自己这样认为。可是,道理是那个道理,实际是怎样,就由不得人了。 有一些旧的记忆蹿入脑海:那个水汽迷离的早上、那根水润润的手指、那些软软糯糯的话、那两朵娇艳欲滴的芙蓉花……什么妹妹,那个姑娘就睡在他的旁边…… 裴屹舟有些心烦意乱的,一把把晓珠的袄儿掀了去。 …… 次日,裴屹舟醒来时,发觉自己身上盖了棉被,棉被下还有一层蓝花白底的褥单,而太阳竟然已经照在了他的脚边。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因他往日从来是卯时初刻起身,春夏秋冬、雨雪霜晴,从来未曾变过。今日,偶在山中借宿,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掀了被子站起来,发现旁边的木盆里,已放好了洗漱用的水,清清亮亮的。盆上还搭着根雪白的巾子,也不知晓珠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空气里,还混合着一种肉香、干柴、烟气混合的味道。这味道,他很陌生,只有偶尔几次去乡里办案子,在农家小院儿里闻见过几次。 晚起、洗脸水、雪白的巾子、市井人家的烟火气,这一切,都让他有种隐隐的期盼——期盼这里时间过得慢一些。 用水之后,裴屹舟端了盆推门出去。 吊脚竹楼之前架着火堆,穿着秋香色袄子的小姑娘袖子挽得高高的,正翻转炙烤着一只鸡。表皮已经焦黄,肉香四溢,鸡油不断滴落到火堆里去,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晨曦透过密密的竹叶,撒下万点斑驳光辉,也落在了她的身上,令之宛若山中的精灵。她那身秋香色的袄子,明明是温柔的颜色,有了昨天晚上的加持,在他的眼中,竟亮得炫目。 “大人,你醒啦?”小姑娘发现了他,转头问。 裴屹舟止了思绪,走过去:“你还会捕野鸡?”他着实被惊讶到了。 晓珠笑了,县令怎么一惊一乍的,她扬起地上的小弓和竹箭:“不是捕的,是用箭射的。” 裴屹舟更震惊了。那柄小弓只有一尺来长,竹箭也粗糙得很,只是把细竹片子一头削尖了。在裴屹舟这种练过真刀真枪的人眼中,简直小孩子过家家。 但是晓珠拿起来,却十分相宜,好像她不再是他在沈府见过的,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婢女,却变作了山中的女侠…… 正想着,晓珠撕下一只鸡腿给他:“大人,快尝尝。” 裴屹舟接了鸡腿,凝神不语。 这鸡腿儿小小的一只,表皮酥脆焦黄,香气浓郁,外面还裹了一层金黄色的、浓稠的汁液,和他往日吃过的全然不同。 晓珠见他不动,又递了一碗蘑菇汤过去:“大人若是觉得腻,先喝点儿汤。早上原本应吃点儿清淡的,可咱们吃了要赶路,得吃点儿肉,才能抵得住饿呢。” 裴屹舟知她又误会了,忽然心里起了个怪念头:原来我在她眼中,竟是那般挑剔的人吗? 轻轻咬了一口手里的鸡腿,先是表皮的酥脆、再是肉质的细嫩,而味道上香中有辣,辣中回甜,油滋滋、香喷喷,外焦里嫩,连骨头都浸透了复合的美味。 “嗯?”裴屹舟细细品了一番,评价道,“很是特别,有些回甜,竟还有淡淡的酒香?” 晓珠道:“那是因为烤的时候,抹了蜂蜜,早上我去蜂巢里摘的。” 蜂蜜?她还会找蜂蜜?原来自己一时不慎,睡过了头,她竟然已做了那么多事儿了。裴屹舟此时,已然对晓珠刮目相看了。 晓珠继续自言自语:“若是大人吃不惯,待会儿我们在路上,在摘些果子吃也是可以的。” 裴屹舟举止优雅,吃得慢条斯理。 可他哪里会吃不惯?若是她烤的鸡腿,再多他也能吃个精光。 临到了走的时候,裴屹舟忽的想起一件事。他带着晓珠去到了竹床前,当着她的面,在竹床之间的缝隙间,藏了一把匕首: “山上虽没有猛兽,为防着万一,还是留着防身比较好。我将匕首藏得隐秘,一般人也找不到,你若是遇到险事,也可临时救急。” 他将匕首藏好,又把干草铺得平平整整的,看上去当真没有异样。 晓珠心里却不以为然,她在这雾灵山上多少次了,熟门熟路的,根本不会遇到危险。她心里想的是,这把匕首看起来那般锋利,拿来切竹笋,一定好使。 作者有话要说: 冬青:听说大人新认了个妹妹? 裴屹舟:什么妹妹,谁的妹妹?没听说过。 第30章 椒盐蘑菇 · 晓珠从雾灵山上采了一背篓的蘑菇回家, 裴县令却让守在城门口的冬青叫走了,说锦官城有急令。 秦嬷嬷正在门口望着她呢,见了马上卸下她背上的背篓, 关切问道:“晓珠可辛苦着了?” 又东问西问,问两人昨晚吃了些什么、住在哪儿、如此寒夜冷不冷之类的话。还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晓珠,看颈子、看腰、看屁-股,好像想从身段上看出她破-身没有似的。 晓珠以为秦嬷嬷当真是关心她,感动地道:“嬷嬷放心, 县令大人把被子让我盖了, 一点儿没冷着呢。” 秦嬷嬷笑容登时僵了。 什么?不在一个床睡的?!孤男寡女、赤-天-露-地的,还有洗澡的那桩前事儿, 两人竟然还清清白白、相安无事?! 她都快气昏了。怎么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还古板守礼?两个榆木脑袋! 晓珠可不知道她的心思, 一门心思想着自己采回来的蘑菇。 上次的香糯鸡爪,虽则有裴灵萱、周儒平这等爱到骨子里去的, 可也有县令大人这般碰也不碰的。且那生鸡爪虽则便宜,到底还是得花钱。 蘑菇就不同了,味道鲜美、人人爱吃不说, 一个子儿不花,春天和秋天随时上山, 都能采下一背篓来。 另有一点, 鸡爪本身质地硬、腥味重, 需放重料经长久烹制乃成,蘑菇本身就好吃, 只需简单炸制, 裹以椒盐, 美味便成了。 晓珠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干就干。 将昨日的蘑菇撕成长条、洗净、捏干水分, 加盐巴与香料粉增加底味,再加鸡蛋液、面粉与水,调制裹匀。 起油锅,烧制五成热时下蘑菇炸,蘑菇变金黄后捞出,再复炸一次,撒入花椒粉、盐巴混合的椒盐,这道简单又鲜美的椒盐蘑菇便做好了。 这道菜虽简单,却也有几个关键所在。 其一,蘑菇的水分要尽量捏干,这样油锅里的蘑菇不会炸锅、吃起来也较为干爽有嚼劲儿。 其二,炸的时候火要小,用小火高油将蘑菇的香味慢慢激出来,也不至于变糊。 其三则是,第一遍炸完后还需复炸,如此,蘑菇金黄中带着微焦,嚼起来酥脆爽口。 晓珠先炸了一小碟子,自己尝了觉得不错。 炸物的油香混合着蘑菇的鲜味儿,还有椒盐麻麻的、微咸的味道。 口感则是先酥脆再嫩滑,最后在口中嚼烂了,又是脆又是嫩的。虽没有肉,却只觉得万般滋味都在这一小块儿中了。 裴灵萱是个狗鼻子,往日晓珠做饭的时候,只要将肉往锅中一放,油烟子还没冒出来,裴灵萱就会蹦蹦跳跳蹿进厨房,或是威逼、或是撒娇: “好晓珠,热乎乎的最好吃,快把长筷子拿来,再搬个凳子给我踮脚,我要直接从锅里夹!” 今天也不例外,从晓珠炒椒盐那一刻起,她就丢下了作业,往厨房里跑了。只今日用了热油,晓珠怕油星子乱溅伤着她,早早就从里面把厨房门锁了。 裴灵萱便扒拉在窗户上,眼巴巴儿地望着:“好晓珠,好姐姐,好奶奶,你在做什么呢?快给萱萱尝点儿?” 若她不是侯府出身,从小学了极严的规矩,只怕此时,哈喇子都要流一墙壁了。 儒平也来了,和她一起扒拉在窗户上,还“雪中送炭”地塞了一根麻糖在她嘴里,免得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漏了出来。 可晓珠背对着窗户,在里面一门心思地炸蘑菇呢,一锅油滋滋的,根本听不见外面的响动。 外面窗户上,那香喷喷的油味儿飘啊飘的,那炸的时候的滋啦滋啦声,那炸好的金黄酥脆放在碟子里,闻得到、听得见、看得着,就是吃不到嘴里去,灵萱与儒平魂儿都快勾得没了。 等晓珠炸好了,开了厨房门,端了碟子出去时,就见两只馋狗儿眼睛都饿绿了,虎视眈眈地望着她手里的东西。 她愣了一下,把碟子放在窗台上,赶忙就溜回了厨房,只听外面一阵噼里啪啦、咚咚锵锵地乱响。不过一会儿,儒平衣衫凌乱、鼻青脸肿地进来了:“晓珠姐姐,炸蘑菇还有吗?” 晓珠道:“还多呢。” 她怕上回香糯鸡爪有人爱吃、有人不爱吃的情况再次出现,特意多炸了一些。她预备送给周围的邻居尝尝,来试试椒盐蘑菇是不是人人都爱吃。 晓珠又看儒平挂了彩的脸,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既让着灵萱,起先又何苦去抢?” 儒平吃得两颊鼓鼓:“抢来的才香呢,我就爱逗灵萱玩儿。” 不一会儿,衣裙整齐的裴灵萱也进来了。一大篮子椒盐蘑菇呢,两人也不抢了,就着晓珠鲜榨的甘蔗汁,一口蘑菇一口汁,一口鲜香一口甜,吃了个肚皮腆腆。 待他二人吃饱喝足了,晓珠才道明了自己的计划,要去送给邻居,看这椒盐蘑菇挑不挑食客。 儒平是个机灵鬼,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姐姐若送给周围邻居,为不拂了你面子,无论他们爱吃与否,都定然只会说好话。如今也快到过午时候了,不若送到我家铺子上去,不动声色混在工人们的菜里,看他们怎么说。” 儒平家的绸缎庄不是简单的售卖铺子,而是从纺线、织布、染制、乃至绣花等一条完整服务的大铺商户。 染布需要力气大的成年男子,绣花则要心细如发的绣娘。还有些小孩子,随着父母来打打下手,挣点零用钱。 因而他家那里,最是能检验一种食物是否大众、是否老少皆宜。 晓珠便应了,一大两小三人,各挎只小篮子,白布下装着满满的椒盐蘑菇,往周记绸缎庄去了。 第一处去的是染坊。时值巳时初刻,染坊的汉子们都端了大瓷碗,呲溜呲溜地大口嗦面。 周家待工人宽厚,别家工时再长也只包三顿饭,他家却是四顿,便在巳时初刻多了一顿。因倒料、搅布等都是力气活儿,染坊工人这顿加餐便都吃面;而绣房里的绣娘们,则是吃些水果、点心,望望远方,休息眼睛。 工人们吃着面,晓珠三人躲在小侧屋里偷看。 起先大家都不去动那碗椒盐蘑菇,只吃自己碗里的面。直到一个人碗里的面见了底儿,似是没吃饱,才勉强夹了一筷子。 不夹不要紧,这一夹,他失声叫了起来:“天爷唉,这东西是个啥?恁这般好吃?” 余下人也拥了上来,一会子工夫,那碗椒盐蘑菇就所剩无几了。几人你推我搡,想让一人去问厨房,这东西是啥,明儿个还做不做。 便在此时,一个工人叫起来:“王二,你怎的往口袋里装?” 无论在哪家做工,都有规矩,吃的时候随意吃,只不能带回家去,以免助长偷鸡摸狗的风气。 那王二四十出头,身量比旁人小上一圈儿,唇下两撇八字胡一动一动的:“嘘——,各位好兄弟们,别叫管事的听见了。” 他倒翻着口袋,小声道,“我只揣了一根儿,因这东西实在好吃,想带回去给我娘子尝尝。若她知道我吃过她没吃的好东西,定要揍我。” 旁人听闻,都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去管他私下挟带了。 这王二是个有名的妻管严,娘子让往东绝不往西,让买酱油绝不买醋,左脸挨了打,主动把右脸也伸过去,最后,还要问娘子手疼不疼。 众人不曾想,现在王二娘子不在,他倒还怕她长着千里眼儿呢。 这情形着实可爱,透过小侧屋门缝儿偷看的晓珠和裴灵萱,也都笑了。 只有儒平一反常态地没笑,怔怔望着王二发神。 三人看了染坊,又去看绣房。孰料,在绣娘中,椒盐蘑菇甚至比染坊里更受欢迎。 绣房今日的茶点,除了平日也有的苹果、酥皮饼儿之类的以外,儒平还特意吩咐,摆了东兴楼买来的梅子姜、紫苏膏、香橙圆[1]。 要在往日,这三样一上,饶是绣娘们有涵养,也一抢而空了。没成想,今日先空的倒是椒盐蘑菇,那紫苏膏甚至到最后,竟和酥皮饼儿一起被剩下了。 第三处的小孩子们那就别提啦,跟灵萱与儒平一般,差点儿为这种新的吃食打成一团。 晓珠见了食客的反应,心中有数了,喜滋滋地,又和灵萱、儒平两人一道回去。 刚转出路口,儒平促狭笑道:“晓珠姐姐,你想做生意,有我儒平在,包你稳赚不赔。” 晓珠知道,他这并不是在说大话。儒平聪明伶俐,既是天生的生意人,又从小耳濡目然,早在心里把生意经念得熟了。只是,家里人非让他走仕途,错了位置了。 “那我赚了钱与你分。”晓珠认真道。 儒平摆手:“我要银子作甚,只要姐姐做了菜,让我第一……”他看了看身边的灵萱,“噢,不,第二个吃就成。” 正说着呢,平白的,大街上被人扔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一群小孩儿,围在那厢,拍着手看热闹。 晓珠挎着篮子,有些不解:“这是有什么喜事儿吗?怎么平白里就放鞭炮,跟过年似的?” 裴灵萱摸摸鼻子:“大约他们的哥哥,也同我哥哥一般,出门去了,他们就胆子大了,玩鞭炮也不怕尿床。” 晓珠莞尔,却想着:县令大人是出差好几天了,也不知他吃不吃得惯外面的饭菜,等他回来,得好好多做几个菜。 儒平家里是做生意的,消息灵通,他又老在外边乱逛,机灵得很,也就比旁人早知道些:“听说,有个大恶人前日伏法了,京城那边好多人放鞭炮呢。” 裴灵萱爱听八卦:“是哪个大恶人?说起来京城的恶人我也算知道几个。”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就听我爹说了一嘴。”儒平边走边蹦,他一直觉得,这样子走路,可以长高。 话音未落,蹦到了前面石板的青苔上,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股蹲儿。 裴灵萱哈哈大笑:“矮冬瓜,让你蹦,你蹦再高也比我矮一个头。屁-股摔坏了没有,摔坏了晚上正好让晓珠做辣椒爆炒坐墩儿肉。” 儒平拍拍屁-股站起来,好似生气了:“裴灵萱!” 灵萱叉手道:“怎么?摔一跤把你胆子摔肥了,敢直呼我的大名了?” 儒平嘻嘻一笑,哈巴儿狗儿一般的:“不是,不是,我是让萱萱你注意点儿,别踩去那青苔上了。” 灵萱:“哼!”仰着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儒平又追上去。 留下晓珠哑然失笑:他两个,倒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东京梦华录》。 第31章 清炒苦瓜 · 椒盐蘑菇广受欢迎, 晓珠便想将小吃铺子支棱起来了。 她看好了东市一家要转手的小铺子;从雾灵山采的蘑菇也风干了,水一发又成了新鲜的;椒盐也炒了一大罐子。 如今,只等县令大人回来, 得了他的允许,便能将铺子开起来了。 晓珠盼星星盼月亮的,到三四日后,东市的第一篓螃蟹上市时,终于把县令盼了回来。 在雾灵山的时候, 晓珠无拘无束又熟门熟路的, 是而胆子大,县令第一次进山, 倒有些傻乎乎的。 但回了家里, 县令是县令,她是小厨娘, 天然便有等级感,她自然把雾灵山那些事情全然抛了脑后。 只她瞧着,从锦官城回来的县令, 好像颇有些心事。有好几次,都看着她发愣呢, 那眼神里, 还有关切和担忧, 好像她遭了什么天大的灾祸一般。 这情形,弄得晓珠也吓得不行, 一时之间, 开铺子的事儿倒也说不出口了。 过了几天, 观音乡的几个农人送了些苦瓜来。夏天的苦瓜不值价,如今都快入冬了, 苦瓜就很金贵了。 只因观音乡地形特殊,比其他地方温暖一些,还产这最后一批,不然农人们也不会巴巴儿地背了来。 然而,平日里裴灵萱最不爱吃苦瓜,是以晓珠从未做过苦瓜,连蜀地的家常菜苦瓜酿肉,都是用青椒代替,做的青椒酿肉。 晓珠正欲把苦瓜送给邻居,竟被县令叫住了: “近来天气冷了,大伙儿牛羊肉吃得多,难免燥热,用着苦瓜下下火是极好的。” 这话说得不错,苦瓜大凉,是清热下火的圣品,且裴灵萱的确上火了,嘴上长了两个小泡儿,前几天还闹着疼呢。 晓珠便想,不若做个苦瓜红烧肉。 五花肉炒出糖色,加入水与各种香料,再加苦瓜条儿进去慢炖。时候一到,苦瓜的苦味儿全部炖没了,满是五花肉肉汁的香味儿。如此,既能清热下火,灵萱也爱吃。 她还在想呢,只听县令大人难得地开口了:“就做一个清炒苦瓜,什么也不放,越苦越好。” 晓珠想问为什么,他却又用那种关切的语气道:“天气冷了,淘米呀洗菜什么的,仔细凉水浸骨头,每次做饭前,让冬青提前烧点儿热水给你用。” 晓珠:“……” 县令真是在说瞎话呢,她们做厨娘的,哪里有让别人先烧一锅热水来洗菜淘米用的? 最多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时候,在最后一眼灶的鼎罐里烧些热水,冻得受不了时才用用。 倒也有先烧热水的,那都是主子起了心思,偶尔下厨做个菜。 可她又想,从锦官城回来,他怎么对她的关心那么明显?难道她真的有什么大祸快临头了? 虽然在胡思乱想,做饭一点儿没耽搁。天还没黑时,裴家便吃上晚饭了。 果然,裴灵萱一看竟然有盘清炒苦瓜,脸拉得老长。苦瓜绿得清新鲜爽,十分好看,她也不买账,当下挑了个离那盘菜最远的位置,使劲儿吃自己面前油爆爆、香喷喷的土豆红烧肉。 饭桌上,众人皆沉默不语,似乎都知道县令大人最近心情不好。 当裴灵萱第二十五次朝着土豆红烧肉伸出筷子时,裴屹舟忽的开口了:“萱萱,上个月你少写了十篇大字。今晚上哥哥给你个机会,一口苦瓜抵一篇大字。” 裴灵萱“啊”了一声,差点儿把那句“你怎么知道的,我明明都蒙混过关了”喊了出来。 裴屹舟笑了一声,看也没看裴灵萱一眼,一切早已成竹在胸。 晓珠却看了,想起了些旧事。 那大字儿是她与灵萱一起写的。她老老实实地写,半本《声律启蒙》就抄了五六十张纸,裴灵萱却写一个字儿跳两个字儿,四十张不到就抄完了。 她们完成这项作业后不久,夏知府就来南屏县巡视了。县令大人忙得很,对她俩学业上的事儿就放松了些。 哪成想,他一直在这儿等着呢? 晓珠既佩服灵萱太岁头上动土的胆子,也对县令这份儿沉得住气叹服。此时见灵萱,已全然缴了械,苦着一张比苦瓜还苦的脸,用筷子尖尖挑了小指甲盖儿那么一丁点儿苦瓜,放进口中。 下一秒,就见她露出痛苦的表情,“哇啦”一声,似乎要把苦瓜吐出来。 幸好她早有准备,左手里握着手绢儿呢,一把捂住了嘴,塞得紧紧的,不让自己功亏一篑。 左手忙着,右手也没闲着,迅疾之间端起了一碗桂圆红枣甜汤。左手刚撤了绢子,右手就递了碗到嘴边,一通咕噜噜就往下灌。 反观县令大人,他夹起一片清炒苦瓜,文雅地吃了,好似把清风明月送进了口中一般,见了妹妹那副表情,淡淡道:“不爱吃就不要勉强。” 裴灵萱火急火燎的,差点儿让甜汤给呛着了,待口中最后一点苦味儿也被压制住了,才敢开口说话。 泪珠儿还在眼睛里打着转儿,她却弯了眉眼,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嘻嘻,好吃,清炒苦瓜真好吃。” 裴屹舟:“那就好。” …… 就了三碗甜汤、四个酥饼儿、五块红烧肉,灵萱终于把十口苦瓜的任务完成了。到这时,脸已经绿了。 晓珠虽也不爱吃苦瓜,却也没到裴灵萱那种程度。她为人心善,为不让灵萱一人吃苦受累,也陪着吃了好些。 裴灵萱完成了任务,县令也搁了碗筷,认真问她道:“你今儿个生平第一次吃这么多苦瓜,可尝出些什么滋味?” 裴灵萱:“苦——” 裴屹舟:“还有呢?” “哎呀,哪里还有别的味儿,我嚼都没嚼,都知道苦得不得了了。”裴灵萱任务完成了,忙着吃土豆红烧肉压苦味儿呢,不想再和哥哥多说。 裴屹舟虽对裴灵萱严厉,却从来说一不二。既然答应了妹妹吃十口苦瓜便不再追究,当下也不怪她,转头问晓珠:“你说呢?” 晓珠平日里也爱吃甜甜的东西,今日也是第一次吃这么多苦瓜,倒真觉得有些不同。 “我觉得,苦瓜先吃着苦,可到最后,竟有一丝丝的回甜,真是奇怪。” 裴屹舟抬眼看她,眼睛里灼灼闪光:“正是如此。”又意味深长地道,“苦与甜,乐与哀,有时真是分不清楚……” 在场的人里,数他学问最高,以往他也偶尔说些深奥的话。只往日,有人追问时,他便会细细解释了去,今日却不说了,抓着晓珠不放: “你说得很好。我瞧你近日也有些上火,多尝尝这苦瓜,体察一下滋味儿。” 晓珠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没头没脑的,县令大人怎的说起苦瓜来了。但她乖巧得很,当真体察了几日,吃了好些苦瓜,还是领悟不了县令大人的深意。 慢慢的,便把这件事跑诸脑后了,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铺子。 某一天,晓珠终于抓住了机会,向县令说了开铺子的事儿。因往日无论她做何事,县令总会答应,不料这次,他沉吟一阵,竟然拒绝了。 “如今天气日寒,东市的铺子都半敞着,你去了,仔细吹出风寒。况且,如此天气,去东市的食客也少,不若等来年天气回暖,再作打算。” 晓珠受了挫,起先有些沮丧。不过等那股子热情过去了,细细一想,县令大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另有一条,她读书识字儿还没学全,只怕生意做起来了,账也算不明白。 她恍然大悟,难道,县令大人让她吃苦瓜,是因铺子的事儿?让她体验一下甜中有苦、苦中有甜? 也不知真的假的,总之最后便依了县令的,暂把铺子放了一边,认真读书写字儿。 深秋月冷,一灯如豆。 今夜学《千家诗》,因灵萱先晓珠一步,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县令便放了她回屋,自己抄唐诗去,他在书房里单与晓珠讲。 这一首随了时令,是一首咏螃蟹的诗:“勇恃甲戈身莫卫,富藏金玉味还清。持螯细咀仍三咏,把酒高吟快一生。”[1] 晓珠虽不懂细致之意,大约能明白,这讲的是螃蟹好吃,吃着开心。 她又念了一遍,歪着头不解地问身旁的“夫子”:“‘持螯细咀’,螯不是大钳子吗?那也能吃?还‘细咀’?” 裴屹舟奇道:“你是厨娘,竟不知如何吃蟹?” 晓珠有点儿不好意思:“以前大公子不让我们吃蟹,说……”她脸上飞起一片霞红,“说对女子身体……身体不好。” 裴屹舟心下了然,民间有女子食蟹不易怀孕的说法。不过,他粗通一些医术,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哪里对身体不好了,男人吃得,女人就吃不得?人都是一样的,断没有男能吃女不能吃的。” “不过是,他们自以为高贵,要人为与你们划出界线来,不让你们吃罢了。” 晓珠眼睛都瞪圆了。 从裹脚之事,到螃蟹之论,晓珠屡屡为县令的话心惊。这些话,她以前从未听别人说过,偏他说出来,她怎么觉得那么对呢? 裴屹舟又道:“古人都说:‘持螯细咀仍三咏,把酒高吟快一生。’可见蟹有多好吃。” 晓珠从没吃过螃蟹,却见过很多次沈家公子赏菊温酒品蟹,不免去想,一口淡酒一口蟹,再看金灿灿的菊花,该是何等滋味。 裴屹舟看她模样,笑道:“近日正是吃蟹的好时候,明天就派冬青去看看,有卖的没有。” 晓珠知道自己被看穿了,不好意思,低下头又去翻书。这下子,又翻到一首咏苦瓜:“荣华未必是荣华,园里甜瓜生苦瓜。记得水边枯楠树,也曾发叶吐鲜花。”[2] 这首诗大白话一般,聪慧的晓珠一看便懂了:“啊,这不是大人前几天吃苦瓜时说的那话吗?甜瓜生苦瓜,枯树吐鲜花,真的可能是假的,丑的也可能是美的。” 晓珠说完,期待地看向自己的“夫子”,希望他能给自己的理解一个评价。 只裴屹舟不说话。 他微微低着头,烛火明灭扑闪,令人看不太清他面上的表情。 实则,他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她。 好在他历来行事果决,此事已一反常态、犹豫了几日,今天晓珠都领悟到这份儿上,便想,择日不如撞日、长痛不如短痛,一并说了罢。 他道:“说得对。”又展开一张纸,递与晓珠:“到现在,《千家诗》也读得差不多了,咱们来试下,看这上面的字,你能否认得全、懂其意。” 晓珠得了夸奖,自信满满接了去。 她若仔细一点儿,定能发觉县令大人眼中的复杂神色。可她心思全在认字儿上,半分也没有注意,接过纸张便十分认真地念道: “告谕:查,锦官城南屏县沈氏,卷镇西军军饷贪墨案,搜赃银凡五千余两……” 好像意识到什么,晓珠越念声音越低。 “又查,沈氏诱良为娼、供人淫乐,凡六年,受害者众,罪大恶极、孽行滔天,判沈氏循、疏、玉三人斩立决,从犯流三千里……” 那张轻飘飘的纸从她手上落了,晓珠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天地都开始旋转起来了。 裴屹舟一个健步,飞快扶住了软绵绵的她。 “晓珠!”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杨公远《次兰皋擘蟹》。 [2]出自刘基《竹枝词(其三)》。 第32章 清蒸秋蟹 · 怀里的人儿面白如纸, 泪眼盈盈地道:“大人,都写在《告谕》上了,一定是真的, 对不对?” 裴屹舟沉吟片刻,才斟酌道:“贪墨案不提,只说后面这条。京城有人癖好独特,譬如晓珠你……是厨娘,有人便很……喜欢。” “沈家曲意媚上, 从多年前开始, 便娇养小女孩,到了十五岁, 送到特定的地方供人……亵-玩。这些年, 他们送去的女孩,不下百名, 她们往往下场凄惨,大多被折磨而死,少有的几个幸存者, 也都……疯了。” 晓珠心头被针刺一般,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 密密麻麻。 十五岁!十五岁! 大公子一直说, 会在她十五岁生辰时, 送她一件大礼。只在生辰之前不久,县令带人抄了沈家, 晓珠与王大娘流落街头。 后来, 她还无数次地想, 那个礼物到底是什么,怎么就不让她好好过了生日呢?她那时, 自然千百般地恨县令,千百般地想念大公子。只如今看来,多么可笑,多么可笑啊? 她这十年,也都像个笑话一般,被人娇养在笼子里,时候到了,便送与别人亵-玩。 枉费她心心念念沈家人,枉费她回忆沈家旧时光,她竟还为此恨了县令大人,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其实,从沈家覆灭,她独立门户起,她便隐隐觉得不对了。 譬如:大公子说小脚女人才美,她却觉得东市那些健步如飞的大脚女人,才是健康活泼的美。 二公子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她有过支应门户的经历才知,无才、不识字,便是愚民,容易别人蒙骗。 到后来,在裴县令的身上,他们把他说成修罗鬼刹一般,余人却只道他的好,而她自己也觉得,他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只是,她在沈府住了十年,得了小姐一般的娇养,所有人都说沈家的好,她如何能辨明?若是耳边只有一种说法,必定以为这便是真相。 到了后来,她察觉了蛛丝马迹,也不敢相信、不敢承认。要她自己说,过往的人生都只是一个笑话、一场阴谋,这如何能办得到? 可她又被撕扯,被两种真相撕扯着。是沈府过往的十年经历对,还是她如今的感觉对?她受不了,受不了这种撕扯。 所以,那夜她宁愿相信冬青的话,以为是沈家公子与县令都是对的、都是好的,只不过,他们在用苦肉计,密谋一件大事。 可惜,真相……从来是残酷的。 她的目光虚虚落在桌子上的书上。 “荣华未必是荣华,园里甜瓜生苦瓜。”原来县令大人早就告诉她了,她原先以为甜的,可能实际上是苦的,而她以为的苦的,却是甜的。 是呀,他早就告诉过她了,是她自己不愿听、不愿想…… 晓珠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再也支撑不住了。 …… 傍晚时分,晚霞染满整个天际。 “冬青——冬青——快出来!”裴灵萱挽着裤腿儿,一点儿不怕冷的样子,手里提着个竹篓子,站在院门口嚎。 嚎了半天,也没人出来。 “懒大虫,小瘟丧,耳朵聋了是吧,看姑奶奶我进去了,不把你皮揭下来!”她骂骂咧咧一番,又脱了鞋,在石阶上“梆梆”几声敲得老响,震得鞋上的烂泥乱撒了一地。 敲完了,穿上鞋要进去,就听有脚步声来了。她道:“好呀,我要拿锣来敲一敲,把你糊住耳朵的耳屎壳壳敲穿!” 撸起袖子正要大干一场呢,就见来人白面玉冠、萧萧肃肃,并不是长竹竿儿似的冬青,而是她哥哥裴屹舟。 她立马偃旗息鼓了:“哥哥……呵呵……呵呵……你怎么这么早就下职了?其他人呢?” 裴屹舟瞟她一眼:“冬青陪秦嬷嬷去普济寺上香了,晓珠一个人在家。我今天下职早。” 若是秦嬷嬷在这里,自然要在这两句话之间加个连词了:因为晓珠一个人在家,县令不放心,所以下职早。 裴灵萱年纪小,却听不出来端倪,只问:“晓珠姐姐好些了吗?可以给我做饭吃了吗?” 如今,沈家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众人与晓珠都相处得很好,知道晓珠受了刺激心里难过,都很体谅她。只是裴灵萱太小了,不明白这种事对人的打击有多大,只以为像一场风寒一般,过几天就好了。 裴灵萱觉得自己问得理所应当的,说完却觉一道冷眸射来,吓得她一哆嗦。哥哥不答所问,反而质问她道:“浑身都是泥,你又去哪家人的水田偷鱼了?” “啊,不是,不是……”她知道再不解释,又是一顿竹板子伺候了,慌忙道,“我在路上看见了周大爷,他在河里捉螃蟹,可年纪大了,半天也捉不了多少,我帮他捉了,还给了他五十文钱呢。” 她瞧着哥哥脸色稍霁,又道:“哎呀,可我忘了晓珠姐姐病了,这螃蟹可惜了……也没法子吃了。” 正可惜着呢,手里的篓子被裴屹舟接了去。只听他又道:“你去瞧着晓珠,若是她想要什么、做什么,立即来告诉我。” 裴灵萱应了,忽的又捂住嘴巴,惊讶道:“啊!哥哥,你该不会要……” “还不快去?!” 裴灵萱一溜烟儿跑了。 月亮正挂中天的时候,正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饭。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碟子螃蟹了,只只橙红鲜亮、肥美清鲜。外壳未拆,却能让人从外形、颜色判断,里面的蟹肉有多紧实、蟹黄有多丰厚,若将两物一同入口,那等鲜美,该何足道哉? 因着螃蟹性凉,进用之时,须要同食一些温补之物,桌子上特特置放了两个让小火炉现煮着的锅子。一个里面温着一壶紫苏酒,一个煮着萝卜排骨汤,都煮得咕噜噜,香气并着热气四下乱翻。 这院子里只有三个人,一个正“病”着,一个太小了不晓事儿。那这顿清蒸秋蟹,自然是我们严苛冷肃、君子端方的县令裴大人做的咯。 裴灵萱从晓珠屋里出来,见了这场面,下巴都要惊掉了:“哥哥,这都是你做的?” 她只是听秦嬷嬷说过,自家哥哥本事大得很,什么都会做,便连厨艺,也略懂一二,可也未曾见过。 一则,他们家从来不缺下人,哪里用得着他亲自动手;二则,哥哥似乎从来不在乎吃,也没那心思。 可她裴灵萱就不同了,嘴巴可刁着呢。她兴冲冲地冲到桌边,先摸了摸螃蟹红澄澄的大钳子,又看了看小锅子里翻腾的胖萝卜,接着伸长“狗鼻子”对那壶紫苏酒一阵猛闻: “啊呀,好香啊!哥哥你厨艺这么高,怎么不早些露-出来呀,害我白白吃了那么多顿冬青做的‘猪食’!” 裴屹舟正好整以暇地用一根巾子擦手,闻言,也不理她的胡乱比喻,只道:“方才让你做的事儿,如何了?” 裴灵萱咽了一口口水,指着紫苏酒说:“啊,方才就是这个东西吗?好香的。晓珠姐姐也闻见了,说她想喝酒。” 裴屹舟正擦这手呢,立即弃了巾子:“她怎么样?想出来走走吗?” 因自晓珠知晓真相以来,闭门不出,皆是秦嬷嬷送饭食进去,裴屹舟只能通过她之口得知晓珠的情况。 哪知前日,秦嬷嬷夜里做了噩梦,要去普济寺上香,叫了冬青陪同。原本也要让裴灵萱一起去的,因她不吃寺里的素斋,死活不去,才作了罢。 裴灵萱摇头:“她说待会儿等我吃完了,给她送饭食,带一点儿酒进去。” 裴屹舟垂眸不语。 屋里灯火通明,两个锅子煮得咕噜咕噜的。秋蟹鲜美、萝卜雪白、排骨软烂、酒香扑鼻,只有最后一种,裴灵萱只能闻闻,前三种都吃了个够。 她摊坐在椅子上,看了看还剩下的四只螃蟹,拍拍自己的圆肚子,无限可惜又无限满足地道:“哥哥,你做得真好吃,不愧是我裴灵萱的好哥哥。”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神迷离,声音也有些颤巍巍的,像是吃醉了一般。 裴屹舟听出来不对劲儿,看她一眼,忽的明了:这小妮子贪闻紫苏酒,使劲儿往那边凑,被散出来的酒气熏醉了。 她又双手伏在桌子上,半虚着眼睛,扬起小脸儿道:“我今天帮周大爷捉螃蟹,他的小孙女才三岁呢,也在河边玩儿,最后周大爷把她抱回家了。哥哥——我也想你抱——” 裴屹舟正拆蟹肉呢,闻得这嗲声嗲气,手上顿了一顿。灵萱调皮,他便对她十分严厉,甚少听她这般的真情流露。 他心中的那片柔软虽已被触动,却还是硬起心肠,防着她又有什么“花招”:“人家孙女才三岁,你几岁了,还撒娇呢?” 不闻回音,只有锅子翻腾之响。 裴屹舟一看,小胖妞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还低低地打起了小呼噜。想是白日捉螃蟹,也辛苦了。 他心道:这孩子,能吃能睡的,真是有福气。纵然以后不回京城,就在这青山绿水间散漫一辈子,也是极好的。 他净了手,轻松将小丫头抱在了怀里,拍了一阵子后,抱着她往东厢房她自己的屋子去。 小姑娘被哥哥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的,唯留着玉雪一般的脸蛋儿,可爱得很。可到了走廊上,让漏进来的零星冷风一激,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竟说起了梦话: “哥哥,萱萱以后再也不调皮了,你别打我手心了,好疼的……” 这话说得瓮声瓮气的,又是娇憨又是甜腻,纵裴屹舟有一颗铁石心肠,在这样的小妹妹面前,也都化了。 他道:“好呀,只要灵萱乖乖的,哥哥才舍不得打你呢。” 怀中的小人儿噘起小嘴儿,嘟嘟囔囔的。 裴屹舟凑上前去细听了一阵,她竟然说的是:“哥哥对晓珠姐姐那般温柔,对我就那么凶!我很生气!” 裴屹舟的脑中有一瞬的迷蒙:他对晓珠,真的那般明显? …… 待安置了灵萱,走在秋风瑟瑟的廊上,裴屹舟忽又想起一事:灵萱睡了,家中无人,该他去为晓珠送饭? 正想着,已回到了正厅,桌子边,已坐了个袅袅婷婷身影,不是晓珠又是谁? 少女闻见人来,抬起雾蒙蒙的眸子,黄莺鸟儿一般嘤嘤道:“你……来娶我了吗?” 第33章 清蒸秋蟹 · 裴屹舟正抬脚要进门, 听见这句,一时愣住了,竟下不去脚了。 脑海里, 一会子是罚跪那夜,她缎面抹-胸上的两朵芙蓉花;一会子是雾灵山上,她盈盈的笑容、带给他的惊喜;一会子又是更早的,她在吴朗挟持之下的楚楚可怜之态。 不等他多想,那少女竟然摇摇晃晃地朝着他奔了过来, 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身上满是紫苏酒的香气。裴屹舟知道, 她与灵萱一样,醉了酒了, 不过醉得更厉害些。 但他此时却顾不得其他, 因为给他更大刺激的,是压在自己身上的、两团软绵绵的东西。像水一样波动, 像棉花一样蓬松。 在他的记忆中,一朵是白芙蓉,一朵是粉芙蓉…… 从来冷静自持的县令大人, 此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既不敢推开她,又不敢像抱裴灵萱那般自然地抱她, 只好僵着两只手, 任凭她“处置”。 “晓……晓珠……你……” “你说过的, 你要娶我、要照顾我的。”脸上霞飞的晓珠闭着眼睛自言自语,抱着身前的人不撒手, 贪婪地依赖着他。 “虽然那时候我们还小, 可你说过就是说过, 不能耍赖的呀。那年,你们家话不留一句就全走了, 我可伤心了好久。” “现在,你回来了吗?阿章哥哥?” “阿章?”裴屹舟虽局促,却也有理智尚存,察觉到醉酒的晓珠或是认错了人,此时才确信了,是阿章。 他在查沈府旧案的时候,在卷宗上见过“阿章”这个名字。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人十分聪明,从蛛丝马迹中猜出了沈家公子们的不对劲儿。 可惜他到底经验不足,衙门里又有人被沈家收买了,阿章报官失败,被扭送回了沈府。自此后,再也没人见过阿章一家,他们全部从南屏县中消失了。 当时看卷宗时,裴屹舟还与夏大人感慨,若阿章当年成事儿,枉死、枉受折磨的女子会少很多。 裴屹舟看看怀里的少女,原来他与晓珠,还有这层关系? 又听晓珠道:“阿章哥哥,你不知道,阿娘死了,我好伤心呜呜呜。沈家公子们也死了——不过他们是罪有应得,原来,他们都是坏人,坏人!” 裴屹舟明白了,王大娘死了,晓珠又得知了沈府的真相,大约在她心中,唯有阿章,是她过往十数年的美好记忆了。便如他自己,母亲与师父死了,只有找到盈盈这个念想一般。 同病相怜。 好吧,那他就做一回她的阿章哥哥吧,反正等她醒来,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的手慢慢放松了,轻轻搭在了少女的背上:“对呀,我回来娶你了。” 漏夜寂寥,秋风泠泠,屋里却亮堂又暖和。裴屹舟牵着晓珠的手,坐在了桌边。 “你几天没好好吃东西,又空着肚子喝了酒,要多吃点暖和的东西。”他夹了一块萝卜,放在晓珠碗里。 晓珠却不管不顾,抓着一只大螃蟹,兴奋地道:“哎呀,这螃蟹是给我做的吗?”那眉飞色舞的模样,简直跟裴灵萱一样。 裴屹舟莞尔:“自然是给你做的,因你之前说没吃过螃蟹。” 晓珠捏着钳子,在木桌子上“梆梆梆”地敲了几下,好奇地道:“可我不会吃呀,这东西这么硬。” 说着,还要直接上嘴,用牙齿咬呢,让裴屹舟扯了出来。 “你乖乖吃排骨和萝卜,我来拆蟹。” 晓珠当真乖乖巧巧的,一面吃着热腾腾的排骨、萝卜来,一面看她的“阿章哥哥”大卸螃蟹。 裴屹舟抄起小剪子,“上下其手”、东剪西切,先剪了螃蟹的两只大钳子、八只脚,再拆蟹壳。 不多时,白色的蟹肉与橙黄流油的蟹黄分成两堆,全到了晓珠面前的盘子里。而裴屹舟面前,还剩一副螃蟹的躯干,仍头是头、脚是脚,摆得好好的。 裴屹舟连拆三只,把晓珠看得啧啧称奇。 他又用了哄小时候的裴灵萱的语气道:“快些吃哦,凉了吃仔细肚子疼。” 晓珠呆呆称是,裴灵萱上身似的,舀起一大勺蟹肉,先赞一句:“啊,这么多!”再直接送入口中,眼睛都冒出了星星,“好吃好吃!世上竟有如此美味!” 裴屹舟一面净手,一面看新一代小馋猫的诞生,不觉莞尔。他又在萝卜排骨汤里煮了些面条,拌上浓浓的蟹黄,对晓珠道:“再尝尝这个。” 晓珠又风卷残云地吃了,忽然眼泪汪汪的了:“阿章哥哥,你……你对晓珠真好,以后我们成了亲,你也会这般对我吗?” 裴屹舟心头“咯噔”一声,似在咀嚼“成亲”这两个字,半晌才道:“那是自然了,阿章哥哥……永远对你好。” “嗯!”面前的小姑娘重重地点了一下,十分认真,又伸出左手小指,严肃地道:“我们拉勾,一百年不许变。” 裴屹舟低低笑了起来,好似在笑晓珠的可爱,又好像在笑自己无聊得紧,也肯陪她玩儿。只是,他到底还是伸出了自己的小指,与她的紧紧勾在了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普济寺虽在深山之中,却是远近闻名的古刹,每日信客如织、香火不绝。 秦嬷嬷祈祷完,抬脚出来,瞧见冬青正倚着对面的大松树打瞌睡,袄子的纽扣也没认真扣,山风一吹,就扯开了。 她心道:这孩子随着少爷办案子倒是不错,可生活上粗心大意的,这么大的风,仔细吹得肚子疼。 她走过去,一边给他系好扣子,一边想着,冬青陪她山上,的确辛苦了,就没叫醒他,好让他多睡一会儿。 将将系好呢,就听那边一声“哎哟”震得她唬了一跳,冬青也吓得浑身一抖,醒了来。 那边颠颠儿地跑来个又矮又胖的中年妇人,满脸堆起谄笑,看起来对他们亲热极了:“嗐,秦嬷嬷,是您老人家呵!冬青哥儿也来啦!” 秦嬷嬷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似笑非笑地道:“是你啊,胖婶儿,倒是有大半年不曾见过了。” 这胖婶儿本叫张温家的,因腰粗臂圆,一脸痴肥,被大家称作“胖婶儿”。她在裴家干过些日子,晓珠来之前,便是她。这人做饭还过得去,也有几道拿手菜,偏为人有些贪图蝇头小利,每每买菜时都爱揩油。 裴家又不缺钱,本不在乎这等小事,大家便凑合着过了下去。某日,她忽的来哭诉,说公爹死了,家里忙不开身,得回去老家去。 秦嬷嬷是大宅院儿里的老人,无论是当年的林家,还是后来的侯府,都是从下人堆儿的刀山火海地闯过来的,什么没见过?一眼就看出这胖厨娘在说谎,这是看准了这时候不好招人,逼着主家涨工钱呢。 秦嬷嬷拍拍手,允了她:“你放心地去,多久都行。”当即让冬青给她结了工钱,半撵半送地弄走了。 胖婶儿哭了一路,秦嬷嬷转身就得了晓珠这个宝贝。 如今几月不见,这人虽还是胖着,脸色却黄了好些,看样子日子过得远不如在裴家滋润。 果不其然,那胖厨娘立马诉起苦来:“哎哟,嬷嬷是心善的人,得菩萨庇佑,我就苦命了……唉,一大家子要养活,我家那口子又不争气,只好到处打点儿零工,这给寺庙里送斋菜呢……” 絮絮叨叨地说自己有多命苦,又感恩戴德地把裴家诸人一通乱夸。 冬青不知道胖婶儿为人如何,只被她扰了瞌睡,不耐烦得很,欲要打断她,却被秦嬷嬷制止了。 只听她道:“你既又着急用钱,不如就去我家抵用两天,左右你也是做惯了的。” 胖妇人听了,欢天喜地的,就要给秦嬷嬷下跪磕头,后者却不肯受了,只道“我在禅房还有些东西,你去帮忙提过来吧。” 胖婶儿摇着水桶腰,兴高采烈地去了。 冬青见她走远了,才不解道:“晓珠做得好好的,何苦让她来?” 几月不见,秦嬷嬷自然不会对这等势利眼里的人转了观感,之所以听她在这里胡扯,是有考虑。 她几乎可以肯定,少爷对晓珠有意思,可碍于一些事情,他决不会表露。她今日带了胖婶儿回家,就是要利用这个恶人来逼少爷认清自己的心。 想到自己的小算盘,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但冬青这小子还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己呢。她便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地道: “胖婶儿起先是我撵走的,如今她可怜得很,也知错了,不如赏她口饭吃。”“况且,我们家里也情况特殊:一则,晓珠病着,咱们哪里还能如往常那般使唤人家?二则,就算她好了,我也正想把她从那些杂事中松快出来,专门服侍少爷,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 冬青不解:“给少爷端茶递水,不是我该做的吗?” 他不提倒还好,一提,秦嬷嬷就跟炮仗炸了似的,站起来,叉着手,数落冬青:“你还说呢!我且问你,今儿个天气也冷了,少爷的冬衣有几件,衫、袍、披风各多少?棉被够不够厚?夜里炭火准备了多少?” 冬青挠头:“大人他说……” 秦嬷嬷大声打断他:“他说什么他说,主子怎么说一回事儿,咱们底下的办差事儿的,得多个心眼儿,时时刻刻想着。” “便说前日降了温,若不是我让晓珠絮一床厚棉被送去,就靠你这呆脑瓜子,都把少爷冻得染了风寒了!” 冬青委屈极了,这什么跟什么呀。他都跟着大人好几年了,少爷很注重隐私,这些事儿从不让他插手。秦嬷嬷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无端冲他发起火来了? 可秦嬷嬷与裴灵萱一样,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主儿。尤其这位,年纪大了,连大人都不敢拂了她的意,就怕万一给气出病来。他哪里还敢犟嘴,就低下头,蔫答答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秦嬷嬷骂完,看他这副模样,好像气消了一点儿,又安慰道:“这也不能全怪你,这些事儿历来都是丫鬟做的,你毕竟是个小哥儿,粗心大意一些也正常。所以啊,我才要把胖婶儿带回去。” 此时,冬青只求明哲保身,赶紧把护送老嬷嬷来普济寺上香的事儿交待了,当下点头如捣蒜,任秦嬷嬷带胖婶儿回去。 远在城里的晓珠,正在厨房里做早饭。 自得知沈府真相以来,她连续数日闭门不出,到昨天晚上,已然到了情绪的爆发点。她好像做了一场梦,在梦里把所有的事情都给阿章哥哥说了,阿章哥哥还说会来娶她。 她当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啦,只是,经此一夜,心中的乌云似乎散了,她好像重又活了过来。是呢,人生又哪里有接受不了的事儿呢,时间会是治疗一切的良药,人终究是要往前看的。 县令大人上职去了,灵萱还在睡着,连日以来,她第一次做早饭,熬了浓浓的小米粥。 正在灶前烧火呢,忽的连打了两个喷嚏,她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好像有种危险靠近了。 她摸摸鼻子,自言自语道:难道有谁在骂我? 第34章 夫妻肺片 · 吃过午饭不久, 晓珠便知道是谁在骂她了。头天下午,秦嬷嬷与冬青是两个人去普济寺上香的,今日回来的, 却是三个人。 那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妇人,见了别人都堆了笑,脸上的肉都皱成了一团,偏在私下里看她的时候,露了怨毒的眼色。 晓珠起先不明所以, 自己都不认识这胖妇人, 招她惹她啦?可听了秦嬷嬷的介绍,才明白了。 “这位是张温家的, 你唤她作胖婶儿便好, 以前也是侍奉咱家里饮食的,后来回老家去了。昨日, 我在普济寺遇着了,想着晓珠你这几日身子不大好,就带回来与你帮忙了。” 晓珠心下明了, 这是两人争夺一个位置呢,不管秦嬷嬷是何心态, 这胖婶儿定是把她当作了敌人了。 胖婶儿摇着胖胖的身子, 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装作亲热地拉住晓珠的手道:“哎呀呀,晓珠妹子这水灵劲儿, 不愧是从沈府里出来的呀。” 她能在普济寺“巧遇”秦嬷嬷, 自然是做足了功夫的, 心中盘算了千百条歹计,想挤走晓珠。 前日沈府之事闹得沸反盈天的, 什么传言都有。有人说那些女子可怜,可也有人说,都是她们自己贪图富贵,甚至还有勾引沈家公子、露-天-赤-地、白日-宣-淫的,越传越不堪入耳。 如今,她这么一说,自然是讥晓珠身份不洁。 晓珠心头顿了一下,方才的笑意一点点消了,只觉那亲热拉着她的那只手,满是油腻恶心。 若是有人昨天说这样的话,她定然是伤心欲绝,只想去个没人的地方躲着,再也不出来见人。只她现在想通了,不是之前那个晓珠了。 她凭什么要躲呀,她又没有做错,凭什么受害者要受看客的指责,凭什么受害者不能正大光明地走在阳光下? 晓珠本是最心善不过的人了,可她到底是个人,不是圣人。这世的道理,都是你尊我一分,我敬你三分,若是你一来就打我脸,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晓珠把手从胖婶儿手里抽出来,也笑眯眯地道:“是了,当初沈府倒了,多亏了秦嬷嬷收留我,也得谢谢胖婶儿,您家中的事儿办完了吗?” 这几个月,晓珠早从蛛丝马迹中感受出了这位前厨娘的品性,知道她爱贪小便宜,便猜想她当初的离开或许有什么隐情。沈家宅院里,这些事情,晓珠也见过多次。 胖婶儿脸上讪讪的。她当初想涨工钱,胁艺要价,倒被赶了出去,后来过得惨兮兮的,这才想出了普济寺巧遇的法子。她也被戳了痛脚,只好说:“办好了,办好了。” 秦嬷嬷装作听不懂两人的机锋,只道:“胖婶儿来了,晓珠正好歇一歇,做些轻巧的活路。” 晓珠张口欲言,想说自己身子好了,做饭什么的不在话下,秦嬷嬷却比她更快,笑着对胖婶儿道: “我记得,你会做一道什么……夫妻肺片,哎呀,晚上做了我尝尝。” 晓珠眼睁睁地看着,胖婶儿弓背哈腰地扶着秦嬷嬷往外边走了。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子气性来,她在此地十几年,知道宋、王、蓝、黄、罗五大名厨,却从未听说过张温家的这号人物。她倒要看看,张温家的,手艺究竟有多厉害。 晚饭果然是胖婶儿做的,那碟子油汪汪、红亮亮的凉拌菜,便是夫妻肺片了,小火慢卤牛心、牛舌、牛肚、牛肉,晾冷后切片,浇以特制的花椒油与辣椒油。 秦嬷嬷与裴灵萱正吃着呢,胖婶儿站在一旁,一面布菜,一面解释何以夫妻肺片里却没有肺片。 “那时候,大家吃牛都只吃肉,不吃牛心、牛肚这些下水,牛肉店的小伙计觉着这些‘废料’扔了可惜了,悄悄带回家与妻子做了菜。” “后来,二人沿街叫卖,被人称为‘夫妻废片’,再往后,有人嫌‘废’字不好听,改成了‘肺’,便成了‘夫妻肺片’,只里面却没有‘肺片’。” 裴灵萱恍然大悟:“是了,‘夫妻肺片里没有‘肺片’,鱼香肉丝也没有‘鱼’,你们蜀地的菜净是骗人的。” 她说得气哼哼的,嘴巴又被辣红了,一直嘶嘶地吸气,却还要伸筷子夹呢。直把秦嬷嬷与胖婶儿逗得哈哈大笑。 晓珠默默上前,对秦嬷嬷福了一福:“嬷嬷让我晒的褥子,都晒好了。” 下午的时候,秦嬷嬷说天气冷了,县令大人的褥子有些薄了,让晓珠把柜子里的厚褥子取出来晒晒,再规整规整,补下边角。 秦嬷嬷招手叫晓珠过去:“少爷说有事儿,和冬青要在县衙里用饭,今晚就咱们几个吃,晓珠也快过来,尝尝胖婶儿的手艺。” 晓珠大大方方去坐了,倒把张温家的吓了一跳。县令虽不在家,裴灵萱可是正经主子,秦嬷嬷也算是半个主子,她当初,可不敢和主子们上一个桌子吃饭。 晓珠走近了才发觉,桌子上统共有五个菜,除了夫妻肺片,还有双椒辣子鸡、水煮肉片、红白豆腐、东坡肘子、干煸牛肉丝。 道道是经典川菜,麻辣鲜香,足见得,这第一顿饭,胖婶儿是很用了些心的。 红白豆腐是以鸭血与豆腐合炒,佐以蒜苗,红红白白之点缀着绿色,是以得名。 晓珠举箸,尝了一筷子,心中登时明了:菜做得也算不错,不过,主厨的人求胜心切,已失了先机。 历来做饭讲究颇多,不仅色香味俱全,更要荤素搭配,营养健康。胖婶儿为展现自己手艺,连着做了五道重油重盐的荤菜,味道既单一,也不健康。 且晓珠知道,裴家俱从京城来,平日的菜里,油与盐都是减量的,还用数个清淡素菜作陪,才能彰显川菜的咸鲜香辣来。 胖婶儿今日做的,不但没有减油减盐,倒还放得重了些。若是长此以往地吃下去,食客的味觉会慢慢迟钝。 晓珠只夹了几筷子菜,就配了一碗白米饭,依了秦嬷嬷的话,去与县令大人换新褥子。一面走一面盘算,不知秦嬷嬷是何意,但她自己,定然要将厨娘的位置夺回来。 * 秋夜寒凉,裴屹舟从外边回来,拥着一身风霜,掀开了门帘子。一屋子温暖之气扑面而来,惊得他一个激灵。 因他不喜人随身侍奉,平日里冬青只打扫了便走了,往日里他回来,屋子里都是冷冰冰的,哪里像今日这般暖融融的,且还夹杂着柑橘的丝丝清香。 屋子里灯笼通明,四角的灯笼都亮了起来,桌子上熏着炉香,而他的床前,有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正背对着他,铺褥子呢。 她先换了旧褥子,将新褥子散开,想要铺平整。可这褥子厚了些,她人矮力气又小,如何也抖撒不开,只好脱了鞋爬了上去,将褥子的四个角一一折进床榻里。 约莫是床太大了,褥子老是动来动去的,总也折不好,着了一身粉色裙子的晓珠,只好撅着身子,在他的床-上爬过来爬过去。 若说方才他进来,瞧见灯火通明、闻得柑橘清香,心里是被暖到了,现下这一幕,便令他毛躁起来了,一股无名之火从下腹窜了起来。 昨天晚上,他还是她的‘阿章哥哥’,说要娶她一辈子对她好呢,今天晚上,她就在他的床-上了…… 裴屹舟转身,轻手轻脚地出去了,直在廊下吹了好一会子冷风,把心头的邪火压下去了,才回去。 这时候,晓珠终于把褥子铺好了,灯火映照下,显得脸蛋红扑扑的,甜樱桃一般模样。 他轻咳一声,状若无事地道:“怎么今天是你来了,冬青那小子呢?” 晓珠道:“秦嬷嬷找冬青有事儿,让他一回来就去找她。至于我……”她顿了顿,“秦嬷嬷从普济寺带了以前的厨娘胖婶儿回来,说让她做几顿饭,派给我侍奉大人您的活儿。” 裴屹舟闻言,立马皱起了眉头。这个秦嬷嬷,又想干什么?他心里猜测着秦嬷嬷的盘算,一时不慎,语气就冷了些:“我不需要你侍奉,你自己去休息吧。” 秦嬷嬷带了胖婶儿回来,不让她做饭,晓珠本就委屈。又听她指令,辛苦一下午,晒了又补了褥子,方才又铺了好半天,如今就得了县令大人这样一句冷冰冰的话。一时之,忽然有点不高兴。 秦嬷嬷不让她做饭,要她休息,大人也无须她侍奉,也要她休息。难道,他们也都和胖婶儿一样,只因她是从沈府那腌臜地出来的,便也嫌弃她不干净? 晓珠越想越觉得对,他们都是京城侯府里出来的人,最是注重名节,她这样一个人,这下子定然入不了他们的眼了。 晓珠吸了吸鼻子,慢慢地道:“大人在县衙里忙了一天,辛苦了,碗里有蜜饯与金橙子,壶里有开水,您记得泡茶喝。” 裴屹舟“嗯”了一声,心里还在盘算秦嬷嬷的事儿呢。 晓珠却又补充了一句:“您放心,这橙子是下午秦嬷嬷剥的,蜜饯是街上买的,干净着呢,都没有经过我的手……”她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只声如蚊蚋。 裴屹舟忽的意识到不对,抬眼看她:“怎么经你手就不干净了?” 第35章 金橙泡茶 · 晓珠脸上说不出是委屈还是伤心, 只不发一言。 她的心迹如何,裴屹舟全然明了,便开玩笑道:“难道你今下午也和灵萱一起去河里捉螃蟹, 弄了一手污泥?” 他笑了笑,一脸轻松又促狭:“前些年在京城里,她抓了螃蟹不好好洗手,又去剥糖炒栗子吃,后来闹了肚子, 吃了好大的苦。你可是她姐姐, 不要跟她学坏了。” 晓珠先是“啊?”了一声,才慢慢道:“没有, 我没去捉螃蟹。”心里却在想:她怎么记得在梦里, 阿章哥哥为自己剥了螃蟹?难道真是秋天到了,做梦梦的也是时令菜? 裴屹舟又道:“既没有, 那快给我泡呀。” 晓珠便依言泡了一盏蜜煎金橙子泡茶。小金桔都是一颗一颗,认真挑了籽籽出来,再用蜜渍过的, 既方便吃,又解了苦涩气, 酸酸甜甜, 很是开胃。 裹了蜜的小金桔, 颜色也极为漂亮,黄橙橙、金灿灿的, 只吃这一颗, 像把秋天都含在了嘴里。 茶叶的加入, 为这道饮品增添了另一种清香,热水一冲, 整个屋子里都是香香暖暖的。 裴屹舟闻着这股子味道,心都柔下来了。 他想多多使唤晓珠一下,好打消掉她心里那些什么“干净不干净”的无稽之谈,便挑了挑眉,道:“端给我。” 他将将说完,便有些后悔了。 少女带着一阵暖香走过来,既有她手中蜜饯金橙子泡茶的香气,又有她洗-澡那夜空气里的独特味道,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撩他心扉、乱他心志。 只此时,晓珠已站在他面前,双手奉上了茶了,他怎能不接? 裴屹舟轻咳一声,左手从晓珠手上接过茶碗,只希望这次侍茶打消了她心底的念头,就让她下去休息了。 可是,或许是他内心迷乱,偏偏就那样的巧,接茶的时候,他的食指触碰到了少女的指尖,又柔又软,又滑又暖。那些香气也一股脑儿萦绕在他周身,洗-澡那夜的两朵芙蓉又在脑海中冒了出来…… 裴屹舟全身触电一般,一股暖流从上到下……他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搁,“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疾退了几步,离晓珠远远的。 晓珠却不明究里,还以为县令大人嫌弃她呢,这下子眼泪汪汪的,真的要哭了。 裴屹舟身上辛苦,却强作镇定,安慰晓珠道:“这……这实在不怪你,是我自己身体不太舒服,不想喝这茶。你先下去吧,明日我再与你细说。” 他实在怕晓珠又靠近自己,若她再说些软软糯糯的话,他恐怕真会控制不住了。 晓珠只好退下。 行至门口,她咬了咬唇,忽的一鼓作气,扭身回去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眼红红的:“大人,秦嬷嬷请了胖婶儿来做饭,又让我来侍奉您,您不愿意……” 裴屹舟张口欲言,又想走过去伸手扶晓珠,似乎要解释他不是不愿意。 晓珠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实则,我也不愿意。” 这一句话如一瓢冷水,把裴屹舟迷乱的欲-火浇灭了。他袖中那虚抬了一半的手,便缩了回去,并开始了深深的自责。 “上次领月钱的时候,咱们已经说清楚了,晓珠来您家,是做厨娘的,不是做丫鬟的。现在,家里有了两个厨娘,胖婶儿是老人,晓珠也不愿退出。” “可到底做饭比的是手艺,不是人情。我决心与胖婶儿比试一场,若是我输了,大人和秦嬷嬷让我走,我提脚就走,绝无二话。” 裴屹舟正在自责自己的意乱情迷,此时低头看去,小姑娘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剑一样,多多少少是从沈家的事情里走出来了。 他心底有些高兴,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用了平日待她的语气道:“比试可以,至于走不走的,再说吧。”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你自己不看轻自己,便没人能轻贱得了你。” 晓珠闻言,心中一震,只觉这话像久也未见的太阳,一扫她心中累积的乌云。是呀,她明明是受害者,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人的事儿,别人凭什么看轻她?她又何苦要自轻自贱? 裴屹舟却还站得远远的:“快去休息吧。”他停了一瞬,眼眸灿如寒夜星子,“你做的饭,我……更爱吃些……” 晓珠垂下眼眸,心里酸酸涩涩的,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儿,到底忍住了泪,径自回去了。 她把那些复杂情愫尽皆抛到脑后,一门心思盘算起比试的事情来。 她今日看了、尝了胖婶儿的菜,已将她的水平摸得七七八八的了,觉得自己赢得十拿九稳的。怕只怕,胖婶儿推脱搪塞,不来应战。 没想到,胖婶儿好像也是有备而来的,次日不仅痛快答应了,还当着秦嬷嬷的面也发了愿:“若我输了,厨房里甘愿给晓珠姑娘打下手,一切事务都听她的。” 既然双方都愿意,便由裴屹舟拟定了比试规则: 双方用一样的银子购买食材,匿名出菜,最后由裴灵萱与周儒平两人作裁判,共分饭前小食、正餐与饭后甜品三种,一人做三道。六中选三,入选菜式多者获胜。 因要裴屹舟到场监督,比试时间特意定在两日后他的休沐日。这两日,双方都在琢磨菜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胖婶儿身边多了个打下手的年轻妇人,高高瘦瘦的,也不爱说话。据说,那是胖婶儿的儿媳妇张吴氏,正好来县城里卖红薯,便来帮她两天忙。 晓珠觉得,张吴氏与胖婶儿正好相反,不比她婆婆巧言令色、谄媚势利,倒是个只做事不说话的老实人。 她见了自己,也不像胖婶儿那样,有人在时就假惺惺装作亲热,没人在便鼻孔朝天“哼”的一声,而是像见了个普通邻居一般,默默点个头,既不亲热也无敌意。 晓珠有种感觉,在外面见得人越多,越发觉得这种人才可贵。 比试前一日,晓珠去东市采买,因为食材都要保密,她便是一个人去的。买了东西,正往回走呢,忽见得街对面,张吴氏倚在石柱子上,双手撑着肚子上方,面露痛苦状。 若是胖婶儿在,晓珠自然不会去理,可只有张吴氏一人,且她手里并未提着篮子之类的东西。晓珠想了片刻,掏出一块黑布,把篮子盖得结结实实的,才走了过去。 第36章 东市采买 · “吴娘子, 你怎么了?”晓珠走了过去,关切地问道。 可张吴氏充耳不闻,只怔怔盯着街对面——那里, 一个妇人正抱着个小孩儿问小贩儿买糖葫芦。 小孩儿看起来不过一两岁,一从大人手里接过糖葫芦,忙不迭地就往嘴里送,只舔了一口,他两只眼睛就笑得眯眯的, 月牙儿一般, 看起来幸福极了。 “吴娘子——”晓珠又叫了一声。 张吴氏这才回过神儿来,见是晓珠, 有点儿惊慌。 “啊, 是晓珠姑娘……”可话没说完,眉头又深深地皱了起来, 她撑着肚子道,解释道:“我……肚子有点儿疼,是老毛病了, 不碍事的,忍忍就过去了。” 原来是胖婶儿与张吴氏两人同来东市采买, 中途张吴氏犯了旧疾, 肚子疼走不得路, 胖婶儿怕买的东西出了意外,拎着篮子先走了。 其实, 东市里面就有药铺, 胖婶儿丢下张吴氏不说, 药丸竟也不给她买一枚。 晓珠心善,仔细询问了她疼痛的位置, 脚步飞快去药铺买了止疼的药来。 奇怪的是,张吴氏竟然有点儿不情愿,支支吾吾地道:“晓珠姑娘,我……我娘说……” 都疼成那样了,还管别人说什么?晓珠有点儿气,不由分说把药丸和水袋塞给她:“不吃你就疼死了,还管胖婶儿怎么说?身体是你的,命也是你的!” 张吴氏四下看了一圈儿,似乎在确认胖婶儿不在附近,这才瑟瑟缩缩地接过药丸。 晓珠看着她,忽然想起以前的自己,她在沈府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别人说什么是什么,半分没有自我 张吴氏吃了药,渐渐止了疼,晓珠又细细与她说,方才医生嘱咐她的注意事项。胃脘痛者,要饮食规律,戒生冷辛辣,多吃南瓜、山药等温和的食物。 张吴氏虽然听了,偶尔也应几声,却如行尸走肉一般,似乎根本没进心里去。 正说着呢,前面街口转出来个胖夫人,水桶腰、大圆臂,不是胖婶儿又是谁?她见晓珠竟然与自己儿媳妇在一起,周围又没有裴家人在,对张吴氏张口便骂: “赔钱货、小瘟娘,什么事儿也干不了,成日就知道吃,怎么不早去死了?” 晓珠拧眉,抓起篮子,往后退了几步。 张吴氏额头上冒着冷汗,瑟瑟缩缩地道:“娘……我实在是疼……多亏了晓珠姑娘……” 胖婶儿用胡萝卜似的粗手指,往张吴氏额头上狠狠一戳:“死蹄子,红口白牙的说什么呢?” 她乜了一眼晓珠,粗着嗓子道,“什么姑娘姑娘,不过淫-窝里出来的小娼-妇,要是我,早一头撞死了,还敢到处招摇呢!” 张吴氏去拉她,反被她一胳膊甩了老远:“怎么,外面都传开了,倒不让我说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不许人说,自己就别做呀?” 晓珠起先还想和胖婶儿好好说话,哪知道这人见没了裴家人在场,恶毒面目竟暴露得这般彻底。她气得发抖,手里紧紧攥着竹篮子的提手,竹签子几乎要刺进手指里去了。 其实,她从得知沈家真相那日起,便预料到了,世人长日无聊,惯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肯定会有一段难捱的日子。但今日被胖婶儿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她还是气得不行。 眼见着胖婶儿嗓门儿越来越大,逐渐有路过的人往这边指指点点,晓珠又急又气,简直想捂着脸逃开,心底却有句话在不断回荡:“只要你自己不看轻自己,便没人能轻贱得了你。” 她在默默念了几遍。到第三遍时,已经不那么气了,松了手——方才狠狠掐自己,掐出好些红印子,方才气昏了不觉得,现在人清醒了些,感觉得到疼了。 到第六遍时,晓珠看胖婶儿叉着手,趾高气昂、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已经在当笑话看了。 晓珠可不想让她这样得了意,便也笑了: “我不知道胖婶儿指桑骂槐的在说谁,只知道咱们如今同在县令大人家里做事。大人与秦嬷嬷都清贵的很,最不喜市侩势利、乱嚼舌根儿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知道,胖婶儿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也知道。若你今日在大街上嚷嚷得起了势,事情闹大了,不知道你还有几天工钱可领!” 胖婶儿来裴家本就是混银子的,一听这话,登时蔫了,低声骂道:“小油嘴,我不与你争,明日咱们见真章吧!”拖着张吴氏就走。 张吴氏还频频回头,眼里有些哀求,似乎是在向晓珠告歉。 他们走远了,周围也没人再指指点点了,晓珠也脚步如飞,回了屋子。她把装食材的竹篮子放好,关门插锁,把头蒙在被子里,才允许自己滚下泪来。 晓珠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会儿,感觉心里畅快多了,这时候,只听外面有人说话。 裴屹舟快步走回家,问骑在门槛上翻花绳的裴灵萱:“晓珠呢?” 裴灵萱吃了一惊:“哥哥怎么现在回来了?不是说明日休沐,今日公务繁忙吗?”因为她每天至少得干三五件“坏事”——自以为行侠仗义却惹人生气的那种,所以最怕裴屹舟这样搞突然袭击。 裴屹舟冷声道:“少废话,回答问题!” 裴灵萱怕了,茫茫然道:“不知道啊,一早上都没看见。” 裴屹舟抬脚便走,到了晓珠屋前,推了推门,竟推不开,忽的飞起一脚,似乎想把门踢开。 可他这一脚还没踢到门框上,门就“吱溜”一声自己开了。清隽端雅的裴县令,一脚踢了个空,差点儿没站稳,摔个狗啃泥。 晓珠惊道:“大人在干什么呢?” 裴屹舟站稳了,掸掸衣摆,认真看了她一圈儿,柳叶眉、樱桃口,唇红齿白,杏眼桃腮,一切都好好的,他便轻咳一声,道:“啊,无事无事,最近不太平,强盗、小偷的多,我试试这门结实不。” 晓珠又不是傻瓜,怎么会信他青天白日不去县衙,却来踢她的门?心里一阵思忖,便已明了:他定是听说了有人在街上羞辱她,怕她伤心寻短见呢。 晓珠笑了:“在大人的家里,哪个强盗、小偷敢来呢?晓珠没事儿。” 裴屹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也笑道:“没事儿就好,不要为不相干的人伤心,不值得的。” 晓珠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迎着寒凉的秋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大人放心,晓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晓珠了。” 第37章 厨艺比拼 · 寅时初刻, 天高云淡,秋阳映照青瓦白墙,小鸟儿叽叽喳喳, 在芙蓉树上笑闹不停。 裴家院子里,庖厨比赛正式开始了。 晓珠与胖婶儿各在不同的厨房忙活。小裁判裴灵萱与儒平端坐在院子里,秦嬷嬷与裴屹舟做监督,冬青负责传菜。 在上菜之前,除了厨娘, 余者都不知双方做的是什么菜, 这便带给人一种期待感。 裴灵萱倒在圈椅里,抱着个空碗, 小脑袋拨浪鼓一般, 在两边厨房间转来转去,几乎就把“望眼欲穿”四个大字写在脑门儿上了。 “啊呀, 我好饿呀,为着这顿好的,我从昨晚上起就没怎么吃了。你看, ”她张开手臂,把肚子露出来, 让儒平看, “我肚皮都饿瘪了。” 儒平一看, 哪里瘪了,一层层的, 倒像是比别的小孩儿多穿了件皮袄子, 他只口是心非地说:“嗯, 是瘪了些。”说着变法儿似的,掏出根麻糖, “你要不要吃?” 裴灵萱道:“也没别的吃的,那本姑娘就勉为其难,给你个面子。”有气无力、兴趣缺缺地去剥糖纸。 正说着呢,那厢冬青一阵吆喝:“上菜了!第一道,饭前小食!” 裴灵萱眼睛一亮,打了鸡血一般,精神登时就来了,把麻糖扔在桌子上,激动地乱拍桌子:“来了!来了!” 冬青在他们面前放下两个青花瓷的碟子,上用一模一样的竹制盖子盖着。裴灵萱等不及了,一手一个,两个盖子一并被掀了。 一道是油炸小酥肉,炸得金黄酥脆的酥肉裹着浅浅一层的调味粉,因为是刚出锅的,油香和着热气一起,四处乱窜,激得人满口津。 裴灵萱丢了盖子,紧紧捂住嘴,怕口水流了出来,又迫不及待地去看另一道。 那是红糖糍粑,糯米舂成糍粑,切成条状,下油锅炸,再浇上红糖。这份小吃同样是刚做出来的,红糖黏黏糊糊,还有拉丝呢,秋阳一照,整道菜亮晶晶的。 灵萱与儒平不由分说,抄起筷子就是吃。 那厢的裴屹舟,不动如山、讳莫如深的样子。 秦嬷嬷却吓了一跳,从外形来看,这两道菜不相上下,在她记忆中,胖婶儿可没这功夫,难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冬青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上菜了,第二道,主食与配菜。” 裴灵萱慌忙把夹起来的小酥肉塞进嘴里,又去掀盖子。“哇——”她忍不住赞叹出了声。 这是一碗鸡汤泡饭,一闻便知是散养的土鸡,配了野的香菇。这两样入锅,不加什么调料,鸡汤也香喷喷、黄澄澄、油汪汪的。更别说,汤面上还飘着碧绿的葱花呢,颜色搭配得素净,却好看极了。 这几日,裴灵萱重油重盐的菜吃絮了,真有点想吃些清淡的食物本真之味。儒平这几日没来裴家,却没她这种想法,闻着另一个碟子里的味儿了,就去掀盖子。 “哈哈,果然是冒菜!” 冒菜是蜀地特有的菜肴,因牛肉片、虾饺、冬瓜、藕片等荤、素各色菜品,要在秘制底汤中滚来滚去、冒来冒去地煮熟,而得名。冒熟后捞出,放豆豉、芹菜叶、葱花等调味品,便制成了。 俗话说“火锅是一群人的冒菜,冒菜是一个人的火锅。”冒菜与火锅一样,底汤十分重要,尤以红汤底料最为经典,麻辣有味,色重香浓,一家吃,满街闻香。 儒平便是一闻,就知道了,这是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冒菜。 他抄起筷子,美滋滋地边夹边说:“牛肉来一片儿、毛肚儿来一片儿,海带来一片儿、豆皮儿再一片儿……哎呀,我碗装不下了,鸭肠、血旺、藕片我都想要!” 裴灵萱正喝着鸡汤呢,看了他熊样儿直瘪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兴趣缺缺地夹了一块藕片送入口中,哪知道,当场打脸,她鸡汤泡饭也不吃了,要和儒平抢冒菜吃。 当然啦,没有悬念,又是她抢赢了。二人吃得倒吸冷气,小嘴儿红红如抹了胭脂一般,直到后面,裴屹舟再看不下去,夺了他们筷子,才作了罢。 最后一道菜很快也上了。一个碟子里装着个橙子,橙子三分之一处被用花刀切开了,里面装着粥一样的东西。另一道却是嫩豆腐,上面撒了黄豆啊、香菜什么的好些调料。 裴灵萱不解:“这两道菜是什么,我竟没见过? 儒平指着左边的解释道:“这叫嘉州豆花,是蜀地西南嘉州的特产小吃。”说到这里,他心里“咯噔”一声,又压低了声音,在灵萱耳边悄声道,“听说以前沈员外家就是从嘉州来的,他们家老太爷在世时,最爱这物。” 裴灵萱眼睛一亮,欲要说什么,却压住了,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那这个橙子又是什么?” 儒平挠头:“这个……我也不知。” 一直冷眼看着的裴屹舟,忽然开口道:“这是蟹酿橙,曾在古书上出现过,后来逐渐失传了,只有极少的人会做。”他看了看天色,又道,“如今时令来吃,滋养补气,正好。” 这时候,晓珠与胖婶儿都出来了,等待两位小裁判尝了最后一道菜,做出最后的评判。 裴灵萱尝尝蟹酿橙,点了点头,蟹肉蟹膏的浓浓鲜味儿里有橙子的清香,她心道: 没想到胖婶儿那样一个粗使妇人,竟会花大心思,做这样精致的菜肴,一定是想着他们京城侯府来的,苦下了功夫,要投其所好呢。 一面想着,已经把小小一个蟹酿橙吃了个精光。 再看嘉州豆花,滚、嫩、绵、白……裴灵萱方才吃了好些冒菜,有点儿被辣着了,此刻又见了红油汪汪的,有点退缩,但想着是晓珠做的呢,一股脑儿舀了一大勺,送入口中。 她轻轻一抿,口中的豆花便化了,接着,各种滋味一一蔓延开去,有一点儿辣,更多是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儿。她面露震惊之色,一脸崇拜地看着晓珠:“我的娘亲唉,这豆花也太好吃了!是怎么做的?” 周儒平听了,也连忙端起自己面前的豆花,一通胡吃海塞,小碗立马见了底。他这次,也没等灵萱,一抹嘴便说:“我选嘉州豆花。” 灵萱也点头如啄米:“对对对,我也选嘉州豆花。” 哎呀,虽然她心里也向着晓珠,希望姐姐赢,可这道嘉州豆花做得着实是好,就算她不知道这道菜是谁做的,也要选它。 如此,两位小裁判六中选三,选的便是:小酥肉、冒菜和嘉州豆花。 哪里知道,两个小家伙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打响。晓珠听他们言罢,面露灰败之色,将小酥肉、鸡汤泡饭和蟹酿橙三种菜色放至自己面前,低声道:“我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实不相瞒,我下楼吃冒菜去了,哈哈。 第38章 厨艺比拼 · “什么?小酥肉、鸡汤泡饭和蟹酿橙才是晓珠做的?”裴灵萱和周儒平双双叫出了声。 不可能啊, 小酥肉、鸡汤泡饭和蟹酿橙虽也不错,清淡又爽口,可总觉得少了些滋味。 而红糖糍粑、冒菜与嘉州豆花这三道, 前两者倒也罢了,尤其是嘉州豆花,豆腐又白又嫩,馓子、大头萝卜粒与黄豆又香又脆,芫荽与葱花増香, 浇上了特制的辣椒油, 每两者相和,便是一种滋味, 如此几重复合, 滋味实在无穷。 裴灵萱与儒平一尝,便认定这道嘉州豆花是晓珠做的, 且赢定了。哪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胖婶儿的饭菜他们也吃过,怎会有嘉州豆花这样的水平? 莫说是他俩了,便是裴屹舟和秦嬷嬷也十分震惊。胖婶儿不过是个山村农妇, 会些粗浅的厨艺,晓珠可是在大户人家从小学起的, 煎、卤、烹、炸、烤、焖样样精通, 怎会败给她? 当事人晓珠更是不敢相信了, 自己竟然输了?她不敢相信地尝了尝那道嘉州豆花,细细品味了一番, 才搁了筷子才心服口服。这小小一碗里, 有七八种食材, 混在一起,成了这道菜独有的滋味, 她确实做不出来。 胖婶儿笑道:“晓珠姑娘也不必恼。我娘亲是嘉州人,对这道菜要求极高,我自小便学做这道菜,这几十年里,少说也做了几万次了。胜败乃是常事,我还曾经败给过我们村子里的厨子呢。” 她停了一瞬,又道,“只不过,今后,厨房里的事儿姑娘就让着我点儿了。”说完,实在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张吴氏去拉她:“娘,大人还在这儿呢。”又可怜巴巴地看了晓珠一眼。 好巧不巧的,晓珠也正望过去,两双眼睛正正撞上了,张吴氏眼神躲闪,赶紧低了头去。 晓珠知胖婶儿的意思,庖厨比赛是她提出来的,又在数双眼睛里,出了结果,晓珠如今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般。她咬了咬唇,朝着裴屹舟与秦嬷嬷行了礼,才道:“晓珠技不如人,无颜以对,这就离开裴家。” 裴屹舟张口欲言,秦嬷嬷却比他更慌:“哎哟哟,谁说的要你走了,我还等着你帮我缝被子呢,你缝得比冬青那小子好多了。” 她请了胖婶儿来,是为了刺激裴屹舟维护晓珠,可不是真想赶晓珠走的。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走了,她家少爷那个榆木脑子,也不知哪年才能开窍。 但晓珠十分难受,比上次在大街上胖婶儿当众羞辱自己还难受。因为上次,她是污蔑,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而这次,自己实打实的是输给了她。 胖婶儿笑吟吟站在那里,满面的春风得意,虽然因了裴家人在,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但晓珠一看便觉得刺眼,一刻也待不下去。 于是乎,她与裴家人一一行了礼,到裴屹舟面前时,低身一福,只盯着他竹青色的衣服下摆一瞥而过,好像是辜负了他的厚爱一般,不敢抬头,只想快点儿逃走。 裴屹舟偏偏开口道:“你认得倒干脆。” 晓珠越发窘迫,简直想化作一阵风、一片叶,消失在他的凝视中,最后也只得叹气:“由不得我不认。” 裴屹舟道:“怎么一回事儿,多想想。” 晓珠不解,只偏头去看那厢:胖婶儿腆着大肚子,胖陀螺一般得意扬扬地站着,她身侧的张吴氏却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得很。 晓珠在看胖婶儿婆媳,秦嬷嬷却悄悄把目光投往晓珠与裴屹舟。 那边只有他二人,一个含笑不语,一个蹙眉不解。秋阳斜照,投了两人浅浅的影子在地上,一高一低的,像是一对儿璧人。秦嬷嬷忍不住偷偷抿笑了一回,悄声对胖婶儿说了句什么。 胖婶一听,越发得意忘形,欺身过去,也对裴屹舟施礼道:“大人主持今日比试,劳烦着您了。不知今晚上,您想吃什么菜?” 裴屹舟看也不看他,只把目光一偏,在晓珠身上转了一圈,笑道:“不劳烦你,我想吃晓珠做的。”又抬高了声音,对在场的人宣布,“这场比试,晓珠赢了。” 胖婶儿脸色大变:“大人,这……这明摆摆的,两小位小主子选中的三道菜里,有两道都是我做的,这二比一……” 裴屹舟道:“是,他们选了你,可我选了晓珠,因为这里,我说了算。”他就那样闲闲地站着,说得也是轻描淡写的,但却无人敢质疑。 晓珠蓦的抬头,从她的角度看,县令大人逆着光,长身玉立的,面色看不真切,唯见了他胸口的一片竹纹,和方才下摆上的是一样的。 她脑中“嗡”的一下,好像孤身立在冬阳融融的的大雪里,又有雪的冷,又有阳光的暖,一时茫茫然,不知县令大人是什么意思。 胖婶儿好像有点儿气急败坏:“这……可是……大人也……” 裴屹舟方才一语惊心,是要压一压这讨人嫌的妇人的得意劲儿,现在开始讲道理了: “比味道你是赢了,可他们都是小孩子,最是贪嘴,我们大人——尤其是做菜的大人,考虑的却不能只是味道。红糖糍粑、红油冒菜、嘉州豆花,这三道菜,单看都是极好的,可放在一起,未免味道太重了些,尤其是后两道。” 他走过去,指着冒菜和豆花说: “这两道菜,放了很多油、很多盐、很多辣椒,他们两个明明已经辣得嘴唇都红了,可抵不住香气诱惑,还要一个劲儿地吃。” “以前你做菜,我就嘱咐过,要口味轻些,你当时应了,现在又半分也记不得了,一味下猛料,纵容小孩子的贪图口腹之欲。” “短时间内,他们可能会肚子疼,久而久之,味觉淡漠不说,更会养成纵欲之习性,贻害终生。” 裴灵萱眼睛骨碌碌一转,立马接嘴:“哎呀,我现在肚子倒是不痛,可嘴巴好辣呀,滚烫烫的。”秦嬷嬷赶紧取了凉白开,要咕咚咕咚给她灌,同时不满地瞥了眼胖婶儿。 胖婶儿受了裴屹舟指责,又被秦嬷嬷嫌弃,当下便慌了。川菜本就讲究重油重盐,她为了赢得比赛,还加重了调料。真要是照县令说的,惹了裴二小姐和周小公子肚子疼,她可担待不起。 她拉了张吴氏,一起跪下:“大人,这……我是乡里来的,我们那儿饮食味道是重了些,下次一定注意,您可千万别见怪。” 张吴氏比她还慌,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般,簌簌发抖、冷汗涔涔。 晓珠看着张吴氏这模样直皱眉,只怕她胃脘之疾又发作起来,便要去屋子里拿上次大夫开的药丸来给她。 ——那药丸大夫开了十粒,张吴氏却说怕她婆婆生气起来,给全扔了,便留了五粒在晓珠这里。 裴屹舟冷笑:“哪里还有下次?你这人岂止是求胜心切,还乱嚼舌根儿、行止不端,我家里自然是留不得你的。” 走了几步远的晓珠听到这话,心中又是一震:乱嚼舌根?大人是说昨天胖婶儿在东市骂她的事儿吗? 想到这里,登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幸好她走得远了,众人看不到。 张吴氏越发抖得厉害,烂泥一般,伏在地上起不来了。 胖婶儿见裴屹舟脸色冷峻,知道前日在街上羞辱晓珠的事儿叫他知道了,立马换了说辞:“是是是,大人说得对,是我不该,晓珠姑娘赢得合情合理。我们娘俩儿马上便走的,马上便走……” 说罢,匆匆拽着张吴氏的手腕儿,要往院门口走。这胖妇人毛毛躁躁、火急火燎的,情急之下带翻了张吴氏的一截袖口,露出她半截枯瘦的手臂来。 裴屹舟目光如炬,脸色一变。 那厢,晓珠要走出院子了,只听平白里的,有女子失声惊叫起来,接着是碗碟摔地的噼里啪啦声。 晓珠转身去看,裴屹舟正抓着张吴氏的右手手腕,声色俱厉: “你这个疤痕是哪里来的?快说!” 第39章 心有灵犀 · 裴屹舟虽只着了常服, 此刻却带了审犯人的威仪与声色,只把张吴氏吓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胖婶儿连忙欺身上去, 帮她说了:“我家儿媳妇儿小时候命苦,是好些年前逃难来的蜀地,以前的事儿也都记不起了,所以这个疤到底如何来的,她也不知道。” 晓珠耳朵尖, 分明听见秦嬷嬷在听见“好些年前逃难”几个字时, 倒吸一口气。 她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上回冬青说的, 县令大人千里迢迢从京城侯府来这偏狭之地, 便是为了寻找一位故人。 而秦嬷嬷也曾说过,位姑娘幼时淘气, 爬花椒树时从树上摔了下去,把手腕挂上了,留下了疤。 果然, 县令大人又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多久以前?从哪儿逃来的?果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么?” 半是审问,半是关切, 冷冽中夹带着热望, 雀跃中添了疑惑, 好似要降下一场暴雨来,只不知是久旱后的甘霖, 还是积涝的洪灾。 张吴氏呆呆傻傻, 像被吓蒙了一般, 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眼珠子丝毫生气也无。 胖婶儿胆子大, 从裴屹舟手中顺了张吴氏过来,口吃伶俐地道: “大人毋怪,我家儿媳妇是七八年前来的蜀地。时候她还小,路上受了惊吓,好些事儿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从北地来的,旧时家里有棵桂花树。” 她还未说完,只听“啪嗒”一声,秦嬷嬷手里的佛珠落在了地上。 胖婶儿扭身去捡了,笑嘻嘻地道:“嬷嬷拿好。” 秦嬷嬷呼吸粗了,胸脯也一阵起伏不定,似乎很是激动。 晓珠却不知秦嬷嬷这是为何,只是听了胖婶儿的话,心下生疑。县令大人平日里冷面威仪,传在不晓事的百姓耳朵里,生生成了个“修罗”。 现下这断冰裂玉之寒,连秦嬷嬷、裴灵萱和她自己,都大气儿也不敢出。怎么胖婶儿一个农妇,生受了这番审问,半分畏惧也无,话词儿顺顺溜溜,张口就来,倒像是提前编好了的? 晓珠抬眼看裴屹舟,正正儿见得他嘴角飞快地一扬,似有若无地噙了一丝笑意,对冬青使了个眼色。 之后,他又语气淡淡地道:“秋日寒凉,吴娘子衣衫甚是单薄,嬷嬷看有无什么,为她换一件去。” 胖婶儿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喜上眉梢,要说什么。 裴屹舟却不许她说,迅速正了脸色,说事关机密,要带胖婶儿、张吴氏两个,去书房里详问。 待得他们三人转过廊角,晓珠回身看,院子里,冬青已不见了踪迹,裴灵萱和周儒平各嘟着一张又红又肿的嘴巴,眼巴巴地望着桌上吃剩了的嘉州豆花。 秦嬷嬷轻拍了一下灵萱的手,不似方才兴奋,却十分严肃地道:“少爷不让你们吃了,还念着呢?仔细挨揍!”说着一手牵着一个,要往屋里去,为他俩灌解辣的茶。 两个孩子还痴痴不忘呢,灵萱对儒平道:“矮冬瓜,你说,豆花里到底放了啥呢,怎么就样好吃?” 儒平也跟个和尚念经似的,一遍遍道:“是呀,怎么就样好吃?”一直走得没了影儿,这句话还飘在微寒的秋光里。 晓珠心里也是疑窦,怎么就样好吃呢?她又执了干净筷子,一一尝过了六道菜,深觉灵萱、儒平二人判得有理。 胖婶儿的红糖糍粑做得甜腻太甚,比不上她的小酥肉,但什锦冒菜与嘉州豆花两道,却如有神助一般,真是千滋百味尽荟于一口,令人动了第一筷就再也放不下心。 不知不觉间,晓珠已尝了三口。 屋檐上有只野猫,被树叶儿砸了头,喵喵乱叫,晓珠一时警醒,心中越发觉得不对,灵萱与儒平小孩子贪嘴倒也罢了,怎么她都吃上瘾了? 她又仔细去看什锦冒菜与嘉州豆花,想从这吃剩下的里面找出一点儿端倪来,只可惜,两道菜都是葱花、芫荽、豆豉之类的加了许多,辣椒油红汪汪的一片,也看不出什么是什么来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晓珠还看着、想着呢,只听边脚步杂沓,似是县令大人已问完了话,让胖婶儿婆媳二人出来了。 晓珠便收起查探的架势,把桌子上碗碟一重,做出要收进厨房洗碗去的样子。哪知道,胖婶儿见了,怪叫一声: “哎哟,晓珠姑娘,怎么敢劳你收拾,还是我来吧。”说罢,不由分说的要去抢晓珠手里的碗。 晓珠捏着不放,胖婶力气却很大,一把就把灵萱、儒平舍不得的嘉州豆花抱在了手里。 这时,裴屹舟的声音忽然响起:“方才吴娘子旧疾发作,你不是说带得有药,还不快去?” 方才还不见他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胖婶儿听罢,立马堆起笑,看了手里的碗一眼,又看了张吴氏一眼,才恋恋不舍地放了碗,搀了张吴氏下去。 晓珠抬眼看裴屹舟,后者脸上无澜之水一般,不辨阴晴,也没说什么,只是略点点头便走了。晓珠却心有灵犀似的,从这一眼中得到了肯定,风一样的收了碗筷进厨房了。 将将收拾停当,胖婶儿便拖着张吴氏来了。 “晓珠姑娘,比试是我输了,合该我们来洗碗收拾。” 晓珠将嘉州豆花紧紧抱着:“婶子说笑了,我瞧方才县令大人和秦嬷嬷的神情,许是与吴姐姐有旧。指不定,姐姐这就否极泰来了,婶子也有富贵日子了呢。” 胖婶儿也不甘示弱,一面拽着张吴氏两人一同往晓珠面前去,一面笑嘻嘻道:“什么否极泰来,晓珠姑娘才是,前脚出了沈家,后脚就得了县令大人的欢喜,实在是通身的本领。” 这话虽然说得委婉,却是明摆摆地在骂她了。且与前次不同,竟还带上了县令。晓珠脸色微变,手上便松了一下。 胖婶儿与张吴氏趁机要夺碗。 你退我搡之间,张吴氏身上的粗麻外衫磨蹭在晓珠的手背上,有点儿硌人。晓珠忽得记起县令大人之前一句“吴娘子衣衫甚是单薄,嬷嬷看有无什么,为她换一件去”。 这话说得十分奇怪,一方面,男女有别,县令大人与张吴氏非亲非故,为着避嫌,实在不该这样说。 除非,县令大人确信了张吴氏是他要找的个人,见她面有病容,关心则乱,顾不得男女之防,说了这样不合时宜的话。 会儿胖婶儿听完,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显然便是这样理解的。 但晓珠却不是很信,她也与县令大人相处好些日子了,他的情绪如何,她约莫还是能猜个大概,下午句话,明明轻描淡写的,不像是关心,倒像是暗示什么。 晓珠一面想着,手肘往灶台上一送,下午用剩下的一盆子冷鸡汤哗啦啦打翻了,染了他们三人一身。 胖婶儿虽胖,跳得倒跟个蚂蚱似的快,就她只湿了裙摆,晓珠与张吴氏连胸襟也湿了大片。 晓珠蹙眉,面上一片沉郁,心中却数着一二三,等着胖婶儿表演。 果然,胖婶儿“哎哟哟”地叫起来,假惺惺关切道:“淋湿了唉,快去换衣服吧,仔细着了凉了,这剩下的碗,就交由我来洗吧。” 晓珠又假装推辞了一番,才携了张吴氏的手,一同要去换衣服。正走在廊下,秦嬷嬷抱着件衫子过来了,奇道:“唉,我说你倒是走得快,不说了吃了药就来换衣服么,怎的跑了?” 晓珠笑道:“这不来了?还少了我的呢。” 秦嬷嬷细一打量,两个落汤鸡似的,赶紧让两人进屋去。 待换过衣服,秦嬷嬷说许久不见过山里风光,让张吴氏留下与她讲讲。晓珠又去了厨房,果然,此时几道剩菜已让胖婶儿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晓珠却不恼,从碗橱里取出事先藏好的一小碗菜来,带去了自己屋里,冥思苦想,到天已全黑了也不觉。 次日早上,天边还泛着蟹壳青。晓珠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提着裙子一路飞跑。穿过廊子、垂花门,路边双色茉莉上的露珠湿了她的裙摆,也顾不得了。 奔到一处,见县令大人正立在晨光微露的院子中,披了满身霜气,手里却抓着一只鸽子。 晓珠急切道:“大人,我知道了!” 第40章 惊鸿一眼 · 裴屹舟手一松, 鸽子便扑棱着翅膀飞了。 “说来听听。” 晓珠又是着急又是后怕,急声道:“什锦冒菜和嘉州豆花里,竟然下得有奇香粉!” 奇香粉是销-魂-散的别称, 是一种迷-药,服用后致人神思幻想、心智迷乱,且容易上瘾,因而为朝廷禁绝。 但在黑市,销-魂-散总有几个固定的去处, 一是勾栏妓-院里, 一是食店野肆。 前者自不必说,暖-情之时用此物助兴, 更是欲-仙-欲-死;后者却是黑心肝的店家, 在各种菜肴中添加少量销-魂-散,使食客日渐上瘾而不觉, 自家生意便日日红火。 裴屹舟听罢,长眉深蹙,面色冷得比九尺渊流之寒更甚, 冷笑一声:“乡野妇人,竟如此胆大包天!” 他如此疾言厉色, 晓珠却并不害怕, 只想着胖婶儿实在歹毒, 两个六岁的孩子,她竟也下得去手, 定要狠狠惩罚才好。 正想着呢, 只听一阵“贼囚根”“大浑虫”“老苍根”的叫骂之声由远及近, 胖婶儿与张吴氏两个,被五花大绑着, 由四个衙役押着,从甬道里转了出来。 那胖婶儿一见裴屹舟,眼睛就冒了光,欺身上来说话:“县令大人,这几个莽夫没头没脑的,就闯进了绑了我们,我儿媳妇是……是……” 她脸上红白交替,眼睛乱转,也不知是理直气壮还是心虚若鼠,到底没把那几个字说出来,只咽声道,“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呀!” 裴屹舟不怒反笑,方才的冷冽之气已然消了很多,现下看去只是平平静静、无悲无喜的。他朝着一个衙役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啪啪”的给了胖婶儿两个嘴巴子。 衙役生得又高又大,两只手厚墩墩的,下力又丝毫没含糊,那两掌声响巨大,在静谧的早晨听得十分真切,惊得屋檐上的雀儿都乱飞了。 胖婶儿登时说不出话来了,两颊高高肿起,跟个发了酵的白面馒头似的。偏那馒头还不甘心,要当头顶有一抹红的寿桃——胖婶支撑不住,“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也不知其中,混得有没有被打掉的牙。 晓珠被吓了一跳,却见县令大人温温和和地看了她一眼,分明是在鼓励。她怦怦乱跳一气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果真不那么害怕了。 接着,裴屹舟又瞥向众人,冷冷淡淡地道:“去县衙。”说完,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四个衙役,押着鼻青脸肿的胖婶儿和面如死色的张吴氏,径自跟上。 去县衙,自然是要审案了。 晓珠天生害怕县衙这种地方,不太想去,但想着方才县令大人的意思,约莫是让她同去。又觉得,胖婶儿实在可恶,张吴氏明明心善,却为虎作伥,她也想去看看究竟。 如此想着,脚下已然动了。 到了县衙,就见头顶“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大人一身官服,端坐堂上,威仪无方。一众衙齐呼“威——武——”,杀威棒齐敲。 莫说是堂下被捆的胖婶儿和张吴氏,便是旁观者晓珠,也被吓得簌簌发抖。 裴屹舟“啪”一声,拍了惊堂木:“张刘氏、吴桂花,所犯何事,速速招来!” 晓珠心道:胖婶儿原来叫张刘氏。只不知为何县令大人,却要唤出张吴氏的本名吴桂花。因女子出嫁从夫,都叫夫姓加本姓,径直叫人本名,十分不相宜。 胖婶儿挨了打,脸还肿着,显得眼睛更小了,眯缝着一般,嘴巴也张不开,竟还小声地叫着冤枉,喉咙里呼呼嗬嗬的。 张吴氏却不说话,目光呆滞,似是死了一般。 裴屹舟又道:“吴桂花,你的儿子好好的在后衙坐着,你还不放心,还要替他们隐瞒吗?” 正说着呢,晓珠便见得,从昨天下午就没露过面的冬青,抱着个小男孩儿,上了堂来。 那小孩儿大约只有一岁,站在地上,还走得不太稳,瘦瘦小小的,穿一身补丁粗麻衣,一看便是穷人家的孩子。他嘴巴粘着些红红白白的粉末,手里还拿着个吃了一半的樱桃糕呢,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娘——” 张吴氏登时眼泪就下来了,虽是伤心,那双死气沉沉的脸,却陡然间活了过来。因手被捆着,只好拂过身去,亲热地用面颊蹭着儿子毛茸茸的脑袋。 晓珠看得呆了:张吴氏竟有一个儿子?岂非是胖婶儿的孙子?可看她那副样子,分明只有惊讶、恐惧,哪里有半分和张吴氏一样的舐犊之情? 不多时,又有衙役噔噔噔上来,推搡着一个和胖婶儿一样五花大绑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瘦骨嶙峋、贼眉鼠眼的,两只眼睛鱼泡儿也似的,下面还挂着两个硕大的黄眼袋,一看就是劳碌过度之人。 他同胖婶儿一样,见了官,立刻便要喊“冤枉”,不料被身后的衙役一脚踹在膝弯上。他“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正正儿和胖婶儿跪在了一起。 裴屹舟冷笑:“张氏夫妇,服食销魂散、掳弱女幼子,还敢欺诈到我的头上、将销魂散下到我家里来了,实在胆大包天!” 原来,自半年前胖婶儿公爹死了,她那吃软饭的丈夫、不成器的儿子便没了人约束,日日父子相约,同去镇上会半掩门子,还都染了销-魂-散之瘾。 她儿子本就体弱,日日榨-精-取-阳,不多久,一命呜呼了。胖婶儿又是伤心,又受了丈夫蛊惑,也染了销-魂-散。这东西又不便宜,两夫妻日用夜用的,没多久就掏空了家底儿。 两人一犯了瘾,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偷鸡摸狗,什么事儿都做。 时逢山里的吴桂花新寡,只有个小儿子一起过活。一日,胖婶儿见了她,忽然想起在裴家的旧事,深觉偷偷窃窃来的钱又少又慢,想直接干场大的,去卷裴家的钱财。 她便振作精神,伙同丈夫,一通谋划,扣了吴桂花的儿子,逼迫她就范。 她原想以销-魂-散作调料,必定能在厨艺上胜了晓珠,便能留下徐徐图之。哪知县令偏心偏得太甚,判了晓珠赢,她不得已提前使出了后招,让吴桂花冒充俞盈盈。 她以前虽在裴家干了几个月,却甚少与这位县令大人接触,只觉得秦嬷嬷老、裴灵萱小,都是些好糊弄的。又因了销魂散发作,急需用钱,也就恶从胆边生,顾不得那么多了,脑中已然做了无数发财的迷梦,哪里知道,一眼便被看破了。 堂上端肃威严的县令大人,一声冷喝,定了她二人的生死:“张氏夫妇,各打二十大板,死则死矣,生则流肃州,终年不允返。” 肃州是北境,终年苦寒,且常受北方少数民族侵扰,连他们这等山野乡民也有耳闻。他们去了那儿,定是入了采石场,常年劳作,直至于死。 胖婶儿心念及此,白眼儿一翻,晕了过去。那干瘦老头儿,却是双腿发战,淋淋漓漓的,湿了裤-裆。衙役们生恐污了裴屹舟的眼睛,赶忙拉了下去。 堂上受审的还剩了吴桂花,她虽则受了胁迫,到底是知情不报、属于从犯,裴屹舟从轻处罚,也令打她二十个手板。 小男孩儿听了,双臂大张,虎着一张小脸,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拦在吴娘子面前,气咻咻地对衙役道:“不许你们打我娘。” 冬青从背后上去,迅速往他腋下一抄,搂着便往后堂去了。那孩子脚蹬手抓,哇哇大哭,直到不见了人影儿,哭声还久久不绝地传过来。 晓珠听了,内里哀戚,心道:吴娘子实在可怜,县令大人实不该罚她。 正想着,外面胖婶儿夫妇的板子已经打起来了,呼天抢地的哀号一声胜过一声。这厢,也有衙役取了竹板子,击打吴娘子手掌,板板重击,一点儿不含糊,吴娘子泪落滚滚,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端坐堂上的裴屹舟面沉如水、一脸肃穆,似乎丝毫不受这些影响。晓珠瞧见,他戴的黑色官帽,两个长翅稳稳的,一丝丝也没有动,与其头顶的“明镜高悬”匾额成了两道风景。 她忽的明白了,吴娘子虽则可怜,却既不信任官府、私下禀告于他,也不自救,白白受制于胖婶儿,这实在是不可取。 若是县令大人今日心软,一点儿也不责罚她,岂非是纵容她这等自我沉沦? 有些闲人最喜看热闹,尤其是砍头与打板子。这下子板子打起来了,人人激动,有笑的、有骂的,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衙役们怕出了乱子,抖足了杀威棒,把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散。 晓珠也随了大流要走,却莫名抬头,见端坐堂上、一脸肃穆的县令大人,冲她点了一下头。明明没有笑,却看得她心中一颤。 第41章 贼不走空 · 陡然间, 她忆起几个月前,万花楼的老鸨抓小禾,当街被县令大人救了那次, 他也是在众人热切的目光里,对她点了一下头。 晓珠心乱如麻,迅速低了头,随着人群往外走,一眼也不敢回望。一直到了裴家门口, 心才平静下来。 她慢慢盘算起来:原来厨艺比试的当天下午, 县令大人便看出了端倪。吴桂花是来冒充的,且因了什么受了胖婶儿胁迫。于是, 一面安抚胖婶儿, 一面命冬青去山里寻人。 只是,县令大人一定没想到, 胖婶儿夫妇胆大包天,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给他亲妹妹下销-魂-散, 这才在她去报信的那一刻,动了真怒。 晓珠这般怔怔地想, 忽然又有点儿羞赧:这次, 她是不是也帮了一点儿忙呢? * 裴屹舟判的二十个板子, 那老头儿当场被打了断了气,送去义庄, 草席子一裹就埋了。 胖婶儿名副其实, 身上肉多, 虽挨了下来,两条腿也快废了。她用刑后的当晚, 就被官兵用大木枷子一枷,押着流放去了肃州,也不知还要不如死地熬上几年。 至于吴娘子,虽然左手挨了二十个手板,受了些皮肉伤,裴屹舟事后却让冬青拿了银子,好好与她娘俩儿安置了。 晓珠不放心,还拿了药,去看了好几次,直到他们母子的日子过上了路,她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到了十二月,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过后,再也没有回暖的时候,各间屋子都用了至少三个炭盆。 秦嬷嬷年纪大了,最是畏寒怕冷,但凡出屋子,必定是左手提着烘篓子,右手抱着汤婆子。 裴灵萱也没逃过她的操持,日日穿得跟个胖球儿一样,跑也跑不动,跳也跳不起,闹了好几回脾气,也没熬过这位“怕她冷”的老嬷嬷,把厚衣服脱下来。 偏晓珠忙来忙去的,倒不觉得冷。冬天到了,腊八一过,就过年了,晓珠要做的事儿可多啦,哪里顾得上冷呢。 这天,她起了个大早,专门翻出一件薄布袄子,又在外面加了件厚厚的穿花红褙子,衬得人俏的。偏两个胳膊上穿得单薄,很是好活动。 她麻利地做了早饭:香喷喷的小米粥、碎了壳儿入了味儿的茶叶蛋、软乎乎的白面馒头、油炸大-麻花,还有此前拌的、脆的麻辣小萝卜丁儿。 因天还没亮,时候还早,众人都未起床,她就把早饭温在了锅里。她自己随便吃了些馒头与萝卜丁儿,挽着一卷儿麻绳,提溜着一柄黑弯刀,就沿着小路,上后山去了。 所谓后山,不过是个略高些的土坡。秦嬷嬷刚来的时候,想在那里栽些桃李杏树什么的,就为时令到了,吃上一口新鲜的果子。 偏那土坡贫瘠得很,栽桃树死桃树,栽杏树死杏树,什么也栽不活,把秦嬷嬷气坏了,便不管了。 哪知道,天长日久的,那里倒是自发地长了一坡柏树,长得绿茂茂、乱糟糟的一片,又不好看又没果子吃,也没人去理。 晓珠却知道,冬天到了,这一坡柏树可是个好东西。 她选了一圈儿柏树最茂密的所在,将麻绳铺在地上,戴上一双布手套,挥动弯刀,便开始砍新鲜的柏枝。 幸好,这些柏树长得都不太高,凭晓珠的身量,也只需要站在树下,举着刀,便能剔下不少嫩枝来。 她这身褙子也十分相宜,为两只胳膊留足了空间,非常便于活动,不多时,就剔下了两堆柏枝。 她跳到柏枝堆上,乱蹦了几下,把柏枝踩实,又用麻绳狠狠一扎。方才还在树上迎着寒风料峭的柏树枝,现下里,便成了两捆熏制腊肉、香肠的上好柴火。 “哎呀!”到这时,晓珠才想起来,忘了带扁担了。她一拍脑门儿,后悔不迭。这两捆柏枝虽然不重,但看上去却是非常大的两捆,光用手提,那是很难提回去的。 她正在犹豫,是回去拿扁担,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拖一捆回去再说。忽闻得西边那棵大树下,有人在咳嗽。 晓珠立马退后一步,心头悚然。这后山上无花无草的,平日里都人迹罕至,现下大冬天的,天还麻麻亮呢,怎会有人?且听那声音,低沉有力,分明是……是个男人! 她记起来,前日县令大人嘱咐她道:这到年底了,平日里再是沉寂的小偷、强盗,这时候也要出来搜刮一番过年钱,没事儿不可到外面去乱跑。 如今天色未亮、四野无人,正是小偷强盗作案的好时机。 未知的往往是最可怕的,晓珠越想越怕,握着弯刀,紧紧盯着那棵柏树,慢慢往后退。 然而,那人好像知道她在这里似的,脚踩得树枝“嘎吱嘎吱”地响,声音却是越来越近了,不用说,他……他是往这边来了! 晓珠慌了,连忙脱了手套,在泥地上乱摸了两把,再往脸上胡乱一搓,躲在一棵树后,恳求道:“这位好汉,我是上山来砍柴的,今日出来得匆忙,并未带钱……” 她想了想贼不走空的道理,拔下头上一根木钗,扔了过去:“我就这根木钗子了,上面有颗玉珠子,或许值些钱,你抠下去卖了吧。” 那钗子落进柏树丛里,倏的不见了,对面却仍未有人声。 晓珠以为他还不满意,又道:“我……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大过年的。不然,你放我一条路,过会儿我准备些财物,送到这儿来……” 话未说完,只听后面冷哼了一声,似乎还不满意。 晓珠这下真是慌了,耳听着脚踩在树枝上的嘎吱声越发近了,冷汗四下。 她把心一横,先猫着腰悄悄点了一丛柏枝,白烟还淡,幽幽若若的。接着,紧握弯刀,预备等那人上来,先用白烟熏得他睁不开眼,再挥刀去砍。 正闭上眼睛,倒吸凉气呢,却听对面响起一道清清泠泠的声音:“晓珠,是我。” 晓珠睁眼一看,墨绿色的高大柏枝下,立着个白袍青年,清风朗月一般,不是县令大人又是谁? 她“啪”一声,落了弯刀,又赶紧两脚,踩灭了白烟将起的柏枝,咋舌道:“大人,怎么是你?这么早来这儿作甚?” 第42章 腊味熏制 · 裴屹舟勾起嘴角, 有些落寞地笑了一笑:“睡不着,出来走走。” 晓珠看他表情奇怪,也不敢多说, 闷声闷气地捡起弯刀。 裴屹舟记性极佳,记得当日夏知府说过,最好吃的蜀地腊肉,须得用柏枝熏制,看晓珠这弯刀、麻绳儿的架势, 便知她的打算了, 却语带责备地道: “砍柴这种活儿,让冬青做就好了, 你一个小姑娘, 天不亮就出来,遇到危险怎么办?” 晓珠本想认错, 又想:县令大人心情不好,不若我多说几句话,为他换换情绪, 便道:“那县令大人躲在后面,考验过我了, 您觉得, 若是真正遇到坏人, 我逃得过吗?” 裴屹舟愣了一下,不料她会这样说, 与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样子全然不同, 好像又变作了雾灵山上那般活活泼泼的。 他十分欢喜她这种样子, 便笑了一声:“先利诱,再威胁, 孺子可教也,只是……” 他见她立在山坡边,红褙黑袖,一张红红的脸蛋儿上缀着琼鼻樱唇,一双眼睛水灵灵雾蒙蒙的,虽然乱抹了些黄泥,也掩盖不住那等丽色。山风微起,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 他顿了一顿,到底没把那句“坏人见色起意”说出口,只把钗子往她手里一塞:“只是,可惜这根钗子,玉珠子摔碎了,捡不起来了。” 晓珠低头看去,原本缀得有珠子的那里,凹进去一个小坑,现下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她把钗子往头上一插,满不在乎地道:“没事儿,这钗子也不值钱,没有就没有了吧。” 裴屹舟却盯着钗子上那空洞洞的地方,出了一阵子神。随后,他挽了挽袖子,轻松提起那两捆柏枝,笑道:“走吧,灵萱天天嚷着要吃你做的腊肉呢。” 晓珠正在擦脸上的泥,见状吓了一跳,她连冬青都不敢使唤,哪里敢使唤县令大人来提柏枝?撵上去道:“大人,还是我来提吧,您金尊玉贵的,做不惯这类活儿。别看我个子不高,其实……力气大着呢。” 裴屹舟往后瞥她一眼,好似听见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惊得树上的鸟雀都飞了。他道:“我在这里,岂有让你一个小姑娘来提的道理?” 晓珠却说,她领了工钱的,本来就该她做。 裴屹舟想了一下,边走边道:“你说得也有理,只是,断不能你累着,我却闲着。这样吧,你若是追得上我,就依了你。”说罢,将两堆柏枝搁下,停下了等她。 晓珠赶忙要去抓捆柏枝的麻绳儿,蓦的,却被人抓了。晓珠眼睁睁看着,那人脚步如飞,直把自己甩开了一大截,又负着手,好整以暇地在前面等着了,看他的眼神,分明还带着促狭。 她心里一阵奇怪的滋味,从上窜到下,从左窜到右,也不知是甜是酸、是喜是苦,总之怪怪的,令她浑身发热,直疑心穿花红褙子,是不是太厚了些。 待晓珠回到家里,柏枝堆在院子里,县令大人已不见了人影儿,秦嬷嬷说他已去县衙点卯了。 晓珠脸色一阵红白交替,沉下心来,也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她搭了个简易的熏肉架子,取了用盐腌制过的猪肉、心舌肝等猪下水、香肠、豆腐干儿等物,搁在架子上。 下面先用干树枝点火,再堆起糠皮,在里面埋了好几个大红薯,最后放新鲜柏枝在糠堆上,沤烟的工序便完成了。 接下来,只需盯着柏枝,不要明火,只要白烟,如此熏制两天一夜,腊味便做好了。 左右是守着熏肉摊儿,没有其他事儿,晓珠便开始绣手帕。这是给灵萱的,绣的是,粉花碧叶的莲花池里,两只小黄鸭拍水游着。 秦嬷嬷出来院子里遛弯儿呢,见晓珠熏腊肉,十分新奇,端了把椅子坐在一旁,伸出双手去烤火。她半眯着眼睛,看冬日暖烘烘的太阳。 “熏腊肉,哈哈,我还是几十年前当姑娘的时候,在家里见爹娘熏过呢,后来进了林府,又进了侯府,再也没见过这些啦。” 她用手指戳了戳最上面刚刚熏黄的一块肉,还软绵绵的呢,将她的手弹了回来。 秦嬷嬷好似裴灵萱上身似的,也贪玩儿起来了,一会儿戳戳豆腐干儿、一会儿又去戳戳香肠。最后又问晓珠,埋在糠皮灰堆里的红薯,啥时候能吃。 晓珠笑道:“还早呢。”红薯煨得越久越好吃,待得从里到外完全熟透了,剥了外面的焦皮,里面香甜软糯的,最是可口。 秦嬷嬷今天好像感慨特别多似的,叹道:“哎呀,晓珠,你来了,人多了也热闹,腊肉也熏上了,真像一个家似的。不像之前那个胖婶儿,往那儿一站,就和我们不像一伙儿的。” 说到胖婶儿,晓珠忽然想起来,那日她找到了她们私藏的奇香粉,去找县令大人告发时,还未开口,大人便斥她们冒名顶替、行欺诈之事。 也就是说,县令早就知道,张吴氏是假的俞盈盈。 找人这种事儿,有时候宁可认错了,后面慢慢辨认,也不能这就这样放走了。张吴氏条条桩桩,都对得上,县令大人怎么看出来是假的? 秦嬷嬷道:“少爷寻了盈盈小姐许多年,冒认的许多,最后都漏了馅儿,是因为那真正的盈盈小姐,除了手腕子上的疤,身上还有一隐秘处有浅粉色的心形胎记。” “那日少爷特地嘱咐我,让我带她去换身好衣服,我自然明了,那便是让我看她有没有那胎记……嗐,还多亏了你,把鸡汤倒她身上了。”不过一瞬,她露出失望的神色,“唉,果然是没有,少爷又空欢喜一场。” “浅粉色的心形胎记?”晓珠一边和秦嬷嬷聊天儿,一边绣帕子,有些乏了,便掷了绣帕,拿了一把大蒲扇,轻轻扇着柏枝,让更多的烟出来。 她听了这话,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心形的胎记,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迟疑着道,“可是在……左腿的腿弯处?” 秦嬷嬷挂着烘篓烤火呢,“啊哟”一声,差点儿惊得从椅子上跌下来,抓住晓珠的手,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颤声道:“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有?” 第43章 腊肉蒜苗 · 她这一番动作, 又是跳下椅子,又是抓住晓珠猛晃的,弄出了些风。腊肉摊儿下, 本在冒白烟的柏枝先是起了星星点点的红,接着,便毕毕剥剥地燃了起来。 大过年的,南屏县家家户户都爱吃腊肉,有些人家却不熏, 只去东市买, 便是因为这不止是件技术活儿,还有些危险。 熏制这两天一夜, 时时刻刻得有人看守, 不能出一丝一毫的明火。柏枝易燃,腊肉香肠等物油脂也极重, 一朝不慎,一点一星的明火就会成燎原之势,最后酿成火灾。 晓珠方才被秦嬷嬷攥住了手, 耽误了一会儿,这时火势起了, 才捡了一把火钳, 眼疾手快地一阵拍打, 才把明火拍灭了。可慌乱之中,她却被呛住了, 掩住口鼻一阵咳嗽。 线索就在嘴边, 秦嬷嬷着急呀, 一面给晓珠拍背,一面絮絮叨叨:“哎呀, 好孩子,你快说呀,是不是你?还是你在哪里见过的?快说呀,这是我们家——尤其是少爷的一大心事儿。” 晓珠弓着腰咳嗽,摆手道:“我……咳咳咳,没有,不是,咳咳……不是我。” 秦嬷嬷手上一僵,眼中的光登时暗了。 “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晓珠不咳了,却有点儿被秦嬷嬷这副样子吓住了,以手揉太阳穴,一帧帧努力回忆过往的画面,拼命想记起来,那“浅粉色心形胎记”是出现在哪一回里的。 秦嬷嬷又来了精神:“别着急,慢慢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我先去把这事儿告诉少爷,让他把这些年你身边的人都排查一遍,或许有些眉目。”说着,便要进屋子去。 “唉,嬷嬷,”晓珠想起早上砍柏树的时候,县令大人的落寞神色,忽的有些心疼,拉住秦嬷嬷,“我实在是想不起,且缓两天,容我想想,万一是我记岔了,又同吴娘子之事一般,令大人失望,那就不好了。” 果然是她记岔了。 到了晚上,将腊肉摊儿交与冬青看管,晓珠回去休息。放水洗澡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了,哪里是什么浅粉色心形胎记,分明是她记忆中的一瓣桃花。 天下真有如此凑巧之事。 那年在沈府,她们都还小,阳春三月,风光烂漫,几个小姐妹相约去河边采野菜。有一个叫桃儿的姑娘,胆子大,见河水清澈,挽了裤管儿就下河玩水。 彼时,一阵大风刮过,树上的桃花吹落在河里。另一个姑娘叫了起来:“桃儿,桃儿,你莫不是桃花精变的,怎的腿弯弯上长了一朵桃花?” 晓珠去看,果然在她左腿腿弯处,有一片粉色的心形花瓣,远远看去,真像长出来的一般。 桃儿一笑,伸手就捻去了,原来是风大,吹得桃花瓣粘在她身上了,但那一幕,却深深地留在了晓珠脑海里,经年不忘。是以,秦嬷嬷说起胎记,她竟能脱口而出。 她立马去与秦嬷嬷说了,两人都是感慨,又庆幸尚未告诉裴屹舟。 虽然这事儿上起了点波澜,腊肉却没出意外,熏得极好。因裴屹舟吩咐过,要学蜀地风俗,过年前要送些与夏知府,晓珠便选了腊肉、香肠、下水等最好的,交与冬青,送锦官城去。 这日中午,到他们自己吃的时候,灵萱的口水都要流满一池子啦。 因在上次胖婶儿之事上,灵萱、儒平逞了口舌之欲,虽不是他们有意的,到底也放纵了一回。裴屹舟便下了命令,要养一养味觉,不许他二人吃重油重盐重辣的菜。 可怜两个小胖墩儿,守着晓珠这样一个大厨,却只能吃些白水鸡蛋、青菜肉圆子的简单菜肴。直到这腊肉熏起来,灵萱知道机会来了,早早就把儒平拉了来,在她家正厅坐着,等着吃饭呢。 第一道菜自然是腊味合煮了,因其无油无汁,被蜀人称为“干盘子”。经过熏制的猪肉、香肠和下水,入沸水慢煮,出锅后晾凉切片,整齐码制,一道“干盘子”便成了。 腊味色泽鲜艳,烟黄里带着红色,肉香与烟香皆极为浓郁。猪舌软嫩、猪肝劲道,而腊肉与香肠中肥瘦的配置比例都是三肥七瘦,肥不腻口、瘦不塞牙,轻轻一嚼,滋味全在口中漫开,令人回味无穷。 与腊味合上的,还有一道水煮白萝卜。 白萝卜是冬日里最多的菜,又易于保存,天气一冷,蜀地家家户户便爱炖着吃。只这萝卜,清炖寡淡,须得用极重的油脂与肉味儿去煨,于是,在其他地方,白萝卜便常和羊肉、牛肉等一起炖。 但在蜀地,人们却爱将白萝卜与腊味合煮。白萝卜会吃去水煮腊味时溢出的多余油脂,既使肉不至于腻口,又将萝卜本身煮得又糯又软,满满是腊味之香。 晓珠见得厨房里还有把新鲜蒜苗,便又做了个经典的腊肉炒蒜苗。 这次须取半肥半瘦的肉,烟熏后下油锅一煸,烟香肉香之外,就又多了一层油香。新鲜蒜苗一下锅,又添一层蒜香。出锅之时腊肉晶亮、辣椒鲜红、蒜苗碧绿,视觉上简直绝配。 这三个菜也算重口味儿,晓珠便熬了甜口的花生杏仁儿八宝粥去配,又做了些清淡素菜,算是荤素搭配、健康饮食了。 菜一上桌,灵萱、儒平两个见了,吃了好些日子清汤寡水的肚子立刻发出了警告,咕咕直响。他俩简直用了气吞山河之势,一通胡吃海塞,十分地没规矩。 他两个都是二皮脸,骂起人来不觑不惧,夸起人来也没皮没脸。一面吃,一面把厨娘晓珠天上地下、天花乱坠地一通吹—— 什么手是大罗神仙塑过的、面是观音娘娘亲过的,心竟比那七巧玲珑还多了一窍,直把晓珠臊得,想站起来走了。 秦嬷嬷却发现了不对劲儿,平日里裴灵萱这等没规没矩地胡说八道,少爷早就恼了。 今日却怪了,只在裴灵萱将将开动的时候,皱了下眉。后来,大约是料想他二人这些日子忍得辛苦,到底任他们去了。 但在灵萱与儒平吹嘘晓珠时,秦嬷嬷分明见了,自己少爷竖起耳朵在听呢,那面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秦嬷嬷心中一喜,心道:我就知道,少爷定对晓珠有意思! 自胖婶儿那事儿出了以后,她自责了好久,一直觉得是自己因小失大、引狼入室,既差点儿伤了灵萱与儒平,也令裴屹舟空欢喜了。 裴屹舟与晓珠各自劝了她好久,才令她放宽了心。但撮合二人那事儿,她就有点灰心丧气、束手束脚的了。 前日里,见少爷先提两捆柏枝回来,晓珠又含羞带怯地在后面跟着,她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呢。这下子,哈哈,又被她捉到了。 秦嬷嬷清清嗓子,也要顺着灵萱他们的话,把晓珠吹嘘一通。忽听灵萱道:“咦,晓珠姐姐,你头上的钗子呢?怎么戴根竹筷子?” 秦嬷嬷抬眼去看,果然见得晓珠头顶上插着根竹筷子,以前那根缀有珠子的木钗不见了。 秦嬷嬷心中不悦,虽则晓珠天生丽质,可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她平日就打扮得素净,自己费尽心机才给了好些好衣服给她,到了珠钗首饰,她却是一件不要,只戴个缀颗珠子的木钗。 秦嬷嬷以为那钗有什么特殊含义呢,晓珠后来又说,没什么含义,不过是戴习惯了。可今天,怎么戴习惯了的,又不戴了呢? 晓珠抿了抿唇,低声道:“前日我手滑,那个钗子被我摔断了。” 灵萱顾着吃呢,这句不过随口问问,得了答复,便“哦”了一声。秦嬷嬷却注意到了,少爷又不对劲儿了! 他那从来目不斜视的眼睛,竟然也幽幽地往晓珠头上瞟去,大约见那根竹筷子实在粗鄙糙陋,又深深皱起了眉头。 秦嬷嬷心头又是一声“哈哈”,心想着:怎么,晓珠打扮素淡了,你也看不下去了? 儒平闷了半晌,此时也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莫不是县令大人工钱给晓珠姐姐开得少了?姐姐不若去我家,给你开双倍。” 他话音未落,耳朵就被人揪住了。 裴屹舟一声冷哼,语气里是实实在在的不满,却又带了几分促狭:“在我眼皮子底下撬墙角,你小子倒也是个胆子大的。” 儒平脖子一缩,把耳朵从裴屹舟手里扯出来,笑嘻嘻道:“哈哈,我瞎说的,晓珠姐姐才舍不得去呢。” 他这话说得云遮雾罩的,也不说晓珠为何舍不得去,是舍不得裴灵萱呢,还是舍不得秦嬷嬷,抑或是别的什么人呢。 只把秦嬷嬷乐得开花,心道:好好好,儒平这小子,说得好,真是歪打正着,待会儿给你拿糖吃。 众人各怀心思,皆默了一晌,裴屹舟沉声道:“你两个吃完了就下去,别在这儿多嘴多舌的。” 灵萱与儒平互相做个鬼脸,悄悄摸摸的,不说话了。 晓珠白着一张脸,却道:“大人给的工钱挺多了,是我自己觉着竹筷子用着好的。儒平说的……也没错。” 秦嬷嬷心头“咯噔”一声,差点儿叫起来。哎哟哟,这两人你一眼我一句的,是在打什么哑谜呢?这时候要是孤男寡女的,喝点儿小酒,这事儿不就成了么? 她正想着,今晚上用点儿什么借口,让他俩同处一室呢,就听外面冬青叫了起来:“大人,知府大人让您明日亲去自闲山庄一趟,还说要带上做腊味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谁在偷看 · 冬青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跑进来, 带了满身的寒气,把原委讲了,又将夏知府的帖子呈给裴屹舟。他自己掀衣坐下, 接过晓珠递来的萝卜汤,热乎乎的一碗下肚,寒气全散了。 自闲山庄在锦官城西的明月镇上。夏知府早年为朝廷押送饷银,路遇劫银山匪,与之搏斗, 伤了膝盖, 每到深秋隆冬之时,疼痛难忍, 便要去明月镇泡温泉解痛。久而久之, 干脆买了自闲山庄这一处别苑。 裴屹舟看罢,收了帖子, 温和对晓珠道:“无甚大事,是夏大人觉得你的腊肉熏得好,想请你去指点他家厨娘一二。咱们南屏县到明月镇, 可比到锦官城近多了。” 晓珠还没说话呢,秦嬷嬷的脸已笑得花儿一样, 抢先答道: “哎哟喂,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晓珠呀, 明月镇虽不远,可你们少说也得在那儿住上一日, 今天这些碗碟你就别管了, 快去收拾行装吧。” 她一面说着, 一面把晓珠往外面推,那等着急上火的样儿, 好像恨不得晓珠一盏茶后就能上路。 左右晓珠也吃完了,便回去慢慢将自己东西收拾了,想着去第一次去夏府别院,人也不熟,就又准备了几样可口的点心果子,预备分给丫鬟小厮们。 这一忙,就天擦擦黑才完,将将回了房去,秦嬷嬷就来了。 她满脸是掩不住的喜色,将怀里那包袱往晓珠手里一塞,兴兴头头地道:“晓珠,这是我替你买的。” 晓珠抖撒开包袱一看,是一件蜜合银罗蝶纹袍,并一顶烟霞色的斗篷,颜色素淡不张扬,料子却是极好的,一看就价格不菲。 她吓了一跳,忙推辞道:“嬷嬷这是做什么,我怎生受得起?” 秦嬷嬷拉着她的手坐下,亲亲热热地道:“你如何受不起?现下里,你是和少爷同去夏府别院,代表的是我们裴家。我们到底是从京城来的,虽与侯府断了,也有些脸面在,难道就让你头上插着根竹筷子去?” 实则此时,晓珠已取了竹筷子,换了朵浅粉色的绒花了,听秦嬷嬷如此一说,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伸手向发间,想要确认一番似的。 秦嬷嬷拉下她的手,阻止道:“别动,这花颜色正好,衬得你水灵着呢,好得很好得很。” 晓珠便不敢动了。 她听了秦嬷嬷的话,生怕这一趟去自闲山庄,丢了裴家的颜面,次日出门时,乖乖巧巧地簪了粉绒花,穿了那蜜合蝶纹袍、烟霞色斗篷。 她平日从来粗布麻衣,也不打扮,素淡得很,这一打扮,流云溢彩,恍然不似人间所有,惊得众人皆是眼前一亮。尤其裴灵萱,张大了嘴巴,惊呆了一般。 秦嬷嬷躲在门后,见此情景,低声道:“不愧是晓珠。”偷偷去觑廊下的裴屹舟,却见他把脸侧着,盯着巷外茫茫漠漠的一片雾气,正眼也不给那仙子般的人物一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嬷嬷便把心一横,附身悄悄在灵萱耳边说了句什么。灵萱当时就恼了,眉毛皱成一团儿,又一挺胸脯,信心满满地道:“怎么可能?有我哥哥在!” 秦嬷嬷幽幽道:“那倒未必,少爷有公事儿要忙,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灵萱“哼”了一声,一溜烟儿往裴屹舟那边去,扭着人胳膊一通撒娇卖弄,才道了来意:“哥哥,我听说明月镇那里人多得很,晓珠姐姐这样美,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别让坏人给欺负去了。” 裴屹舟看着这扭股糖一般的小胖妞儿,板起一张脸,道:“你的皮又痒了?” 灵萱急道:“怎么是我皮痒了?晓珠姐姐那样天仙一般的人物,怕是有些人眼要痒了、手要痒了。” “这要是让谁拐跑了——噢,昨天周儒平还想拐她呢——咱家哪里还有这样的美人儿呀,谁给我做饭吃呀?” “哥哥,你可一定要保护好她呀!” 裴屹舟被她吵得烦了,飞快朝那片烟霞色看了一眼,又立即偏回头来,半晌才吐出一句:“要你说?” 灵萱虽小,却知道哥哥言出必行,对他放了一百个心,蹦蹦跳跳地走了,秦嬷嬷却还躲在门后偷看呢。 往常裴屹舟出门,从来是骑马的,这次因带了晓珠,就雇了辆马车并一个车把式。 裴屹舟还侧面立在那里,车把式躬身在一旁,晓珠则正要往马车上去。大约是车子有些高,踏脚凳摆得也不好,晓珠踩空了一脚,“啊”的一声。 秦嬷嬷分明瞧见,自家少爷立马全身一震,脚尖朝向了那边,神情里全然是关切。她心中一喜,却见晓珠自己抓住车沿,轻巧爬了上去。少爷重又板起一张脸,把眼睛一瞥,去看光秃秃的树枝了。 秦嬷嬷暗道一声可惜,见裴屹舟已骑上马,走在前面,潇潇洒洒、丰神俊朗的。 她又想起方才晓珠的姿容,心道:这两天一夜,你有情我有意的,两人不知发生些什么呢,心情又好起来,自去屋里温酒吃去了。 那厢,晓珠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慢慢悠悠、摇摇晃晃的,竟然就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快到晌午时分了,三人下车吃了些干粮,又要赶路。 晓珠对车把式道,走得有些慢了,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到得了,又说不必顾念她,她在车里坐着舒服得很。那车把式也是个耿直人,直说是裴屹舟在前面压着,也走不快呀。 晓珠便又去与裴屹舟说。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昨天还好好的县令大人,今天就冷冰冰的,看也不看她,就说了个“好”字而已,此后只盯着空蒙的山色,再也不理会她。 晓珠生怕自己哪里做错了,左想右想,也没想出个究竟来,竟就在马车里睡着了。 …… 饶是加快了速度,直到天黑时分,他们才到明月镇,选了一家客栈住下。 因明日才去自闲山庄,今夜时辰还早。吃过饭后,休息了一阵儿,晓珠在自己屋子里闲得无聊,撑起窗户,只见下面街道上烟火鼎盛、游人不绝,比南屏县又繁华了十数倍。 明月镇虽只是一处小镇,却冠绝锦官,甚至在京城里都颇有名气。 这是晓珠第一次来锦官城呢,一路上走得慢,也没被颠着,并不太累。瞧着这处处盛景,一时之间,心就痒了起来,抬脚便想溜出去逛一逛。 要在往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她定会乖乖待在屋里,哪里也不去。但这一年多以来,从沈府到裴家,经历诸多事情,晓珠已然天翻地覆,从一个娇养的笼中雀成长起来了,胆子也大得多了。 她虽想出去玩儿,也并不莽撞,顾念着安全的,心道:若和她一起来的是灵萱或儒平,又或者是阿章哥哥,她定然要央他们一起去的。 可来的是县令大人,与她身份差了好多呢,她哪里敢主动要求些什么?再说了,从今天早上起,他就冷冰冰的,正眼儿也不瞧自己一个,她可不敢去触他霉头。 脑中一番天人交战,她到底忍耐不住,心道:我就去楼下看看,抬眼就能看见客栈的地方,绝不走远了。 正“吱溜”一声开了门,就见县令大人已然立在了她的门边,抬着手好像要敲门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芙蓉滴翠 · 被当场抓包, 晓珠把头一低,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裴屹舟竟也将脸一侧,不去看那清丽容色:“灵萱说让我给她买什么绢花, 我看了一圈儿,也不知哪个好,晓珠去帮忙选选吧?” 这理由找得好,晓珠那怦怦乱跳的心便平静了,干干脆脆答了个“好”字, 披上烟霞斗篷, 便要出去。忽的又想起什么,回身去拿了一把油纸伞出来。 裴屹舟看看天色, 奇道:“好好的, 拿伞作甚?” 晓珠笑道:“要下雪了!” 天色黢黑,却干净得很, 一丝阴云也无,哪里有半分下雪的样子?但裴屹舟想,晓珠既然想拿, 就让她拿吧。 二人一前一后,隔了两步之远, 一路沉默, 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 到了一家装潢高雅的首饰铺子。 掌柜一见两人君子美人、怎么看都像是一对儿,那奉承的话张口就要来, 被裴屹舟眼风一压, 立时消停了, 听命拿了一溜儿绢花出来,粉、蓝、绿、紫, 各色都有。 裴屹舟文人心性,想要粉色和蓝色的,却被晓珠挡了,让他挑了一朵大红色、一朵紫蓝色的。 裴屹舟拧眉。 晓珠道:“既然是送给灵萱的,自然是要她喜欢的呀。她就爱这大红大紫,不爱大人的素淡之色。” 裴屹舟深觉有理,点了点头。却又指着旁边匣中的珐琅金雀、银丝攒凤和芙蓉滴翠三支钗,问晓珠:“若是贵女闺秀,会喜欢哪一种?” “贵女闺秀”四字一出,晓珠心里空落落的一下。 夏知府与县令大人上官下属,却似师生情谊,早就有传言说,夏知府欲将爱女夏晴岚许给县令。 县令虽则出身侯府,却与京城断绝了关系了,并无家族可依附,而夏知府深耕锦官城,势力盘根错节。若他们两家结合,倒也不算谁埋没了谁。 如此一想,便与她全然不相干了,晓珠笑了一笑,收拾心情道:“珐琅金雀有些老气了,银丝攒凤又太普通,不若这芙蓉滴翠,正正儿恰了锦官城芙蓉春色,是极好的。” 裴屹舟深深看她一眼,对她言听计从,将芙蓉滴翠钗握在手里,细细摩挲一番,才对掌柜的道:“好,就芙蓉滴翠。” 钗子和绢花都买完了,二人便沿着热闹的长街走回去。不到半晌,天上纷纷扬扬的,竟下起雪来了。 晓珠扬起脸,冲裴屹舟一眨眼,有点儿得意地说:“大人,我说的要下雪吧。”说罢,撑开了伞,努力踮起脚,似乎想要遮过他的头顶。 可无论她怎样踮,还差了好大一截。 她努力了一阵儿,到底放弃了,自我埋怨道:“唉,怪我怪我,只带了一把伞,又太矮了!”把伞往裴屹舟那边一送,意思似乎是让他自己撑,她宁愿淋着雪。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明知道不可能,她还是有了一丝半点的绮念。到这个钗子选中时,那些东西,是半点儿也没有了。 她虽是没有卖身的厨娘,到底是面对着东家,自然矮了几分,把自己当作婢子一般。 裴屹舟一伸手,捏了伞柄接过,却把伞往晓珠头上移了去:“我比你高,自然是我来撑了。”他这一句,说得温柔至极,好像能将漫天的雪都化了。 晓珠心头如小鹿乱撞,方才才止了波澜的一腔春水,又起了些涟漪。把头一低,便不说话了。两人并排着,一高一低,同躲在一把伞下,往客栈去。 长街喧嚷,游人浩荡,各色店铺琳琅满目,简直“花阵酒地、香山药海”一般。 王家包子、孙门酒肆、郑氏茶楼、赵人香粉,各家小二都站在门口揽客,人流不绝。另有些走街串巷的小贩走卒,担花携柳、调羹弄饮,吆喝此起彼伏,一声长过一声。 如此夜市,正是一派市井欣欣之景。 炸油果子的小摊儿上,小孩子围了一圈儿,等新炸的果子一出,抢了就一哄而散。他们投的铜钱,落在小贩儿的小铁鼎里,叮叮当当地乱响。 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孩儿,拿了两串油果子,坐在台阶上,咔哧咔哧地吃得正香呢。他爹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手里提着个鞋帮子,将油果子通通收缴了,对着小孩儿一阵凶: “谁给你的钱?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别吃?牙都吃坏了!” 小孩儿见了爹,本是满脸笑意,那声甜甜的“爹爹”还没喊出口,就挨了骂。他愣了一愣,接着哇哇大哭起来。 一个蓝衣妇人又从巷子里跑出来,叉着手骂那男人: “我给的钱,怎么的?大过年的,孩子课业得了甲等,想吃个零嘴儿也不让?你成日不落家,偶一回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人,有你这般作爹的?” 这连珠炮的一般出来,男人气势便蔫儿了,闷闷地道:“不早说,我以为是他偷的钱。”他把油果子还了一串给孩子,温声道,“那宝儿吃一串好不好?吃多了要牙疼的。” 蓝衣妇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双手往孩子腋下一抄,抱着进了巷子。男人便叫着“孩儿他娘”,一路追去了。 裴屹舟与晓珠走着,都将这场市井之家的吵嚷看了个齐全。 晓珠一面看,一面用巾子捂着嘴,甜甜地笑——她实在喜欢这种普通人家的烟火之气。 裴屹舟却永远严肃着一张脸,无悲无喜,好像因了满腹心绪,那些吵嚷丝毫也没进他的耳朵。 转过街角,便要到客栈了。他到底忍耐不住,抖了半边肩膀上的雪,没头没脑、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晓珠,你……是个好姑娘。” 晓珠先愣了一下,接着展颜一笑,歪着头道:“大人,你也是个好大人。” 大雪如絮,在她身后肆意凌飞。屋檐、地面很快便积了薄薄的一层白,琼珠乱玉,凄凄凛凛。 只他伞下的这方小小世界里,没有雪、没有冷。 裴屹舟眉头一舒,笑了。不知何时,那枚芙蓉滴翠钗,已斜斜插在乌青的发间,衬得她鬓若云裁、颜似花娇。 对,他们都挺好的。 然而,在内心那隐微之处,他却轻轻一叹。因为,想到了盈盈。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芋儿烧鸡 · 走在街上不觉得, 待别了县令大人回了屋,晓珠心里就有些乱糟糟的了。 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觉得有些迷乱的情愫, 像是暗夜里的梅香,不知从何而起,却幽幽若若,缕缕不绝。 她摇了摇头,拆了头发正要洗漱, 抬手往乌蓬蓬的头发上一摸, 竟然摸下那枚芙蓉滴翠钗来。 钗上两朵芙蓉,一朵妍丽盛极, 一朵含苞待放, 轻轻浅浅的粉白色,在碧油油小叶子的映衬下, 愈显清淡怡人。而扑闪明灭的灯火,在花叶之上流转,增添了几分柔媚。 晓珠拿着钗子, 怔怔地看了半晌,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脑子里七荤八素的, 过往之事尽皆涌了来。 一时是方才县令大人犹豫踌躇的模样, 一时又是他偶尔那温柔如水的目光, 一时又想起自己同俞盈盈一样多舛的命途。 她自己是婢女出身,虽则有些坎坷, 现在终究好了, 俞盈盈呢?她一个官家小姐, 遭了那样大的祸事,不知现在在哪里受苦…… 想到这里, 晓珠深深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俞盈盈,“啪”一声把芙蓉钗放在桌子上,自去睡觉了。 可在床上辗转反复的,到底睡不着,又叹了口气,起床去把芙蓉钗认真收进了小匣子里。 她脑里迷迷糊糊的,头也想疼了,终于下定了决心,为那枚芙蓉滴翠钗找了个理由——虽则自己都觉得牵强、蹩脚: 或许是县令大人想找个人来试试好看不好看,插在了她头上,后来又忘了拔下来。 不管如何,今晚去还都太晚了,明个儿一早他俩要进夏府,到时候再说吧。 次日一早,晨光微熹之时,夏府的人就派了车来接,晓珠梳洗得当,一见裴屹舟就禀了此事,将芙蓉钗还给他。 那枚钗子是两朵芙蓉并排,粉白-粉白的,由花蕊到瓣尖儿,颜色从浓至淡,几片叶子翠绿得像是要滴下来。柄上却镀了一层薄金,此刻摊在她的手心里,在晨曦照耀下闪着璀璨的光。 裴屹舟一看此景,只觉这枚芙蓉钗与她十分相宜,不知不觉间,已微微勾起了唇角。 但他从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昨夜之后,已对这几日的纠结下了决断,只看了一眼,就收了目光,眉头舒展,大大方方地道:“这本来就是给你的,那日我害得你的木钗弄坏了,现在赔你一个。” 晓珠也表明态度,抿唇道:“大人若非要赔,几十文钱买了一样的便成了。我与大人是雇佣关系,大人付我的月钱本就比市场上多了许多,万不能再占了便宜。” 裴屹舟又道:“雇佣关系也有情分在,我来了锦官城,给灵萱买了绢花——还是你帮着挑的,怎么可能不给你买东西?” 两人都说得含蓄,却是打了一番哑谜,表了心迹。一个说弄坏了当赔,一个说绝不占便宜,都是冷淡的交易关系。到最后这句,却是说到关键了——他与她有情分在,拿她当灵萱一样的。 晓珠一听,舒了口气,好像这些日子压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一般,嫣然一笑:“好吧,那谢谢大人了。” 眨眼便到了夏府的自闲山庄,裴屹舟由管家引了去见夏知府,晓珠也随丫鬟去了厨房。 夏夫人是江南人士,饮食清淡,喜好甜口。夏知府宠妻如命,也随了夫人的口味。 哪知道,自从那次在裴家吃了晓珠做的蜀味列席,夏知府的馋虫便犯了,家里的味道左吃右吃,也吃不出好来,外边买的也解不了馋。 如此怏怏不乐了几个月后,裴家又送了熏制的腊肉、香肠等物来,夏知府再也按捺不住,横竖还有另一件要事,这就叫裴屹舟把晓珠一同带了过来。 晓珠到了厨房,先分了自己在家里做的点心,把众人吃得喜笑颜开的。她再先指点了一个厨娘熏制腊肉,待烟摊儿搭上,又去提点其余厨娘蒸、煮、腌、炸等各色川菜的要领,还演示了一道芋儿烧鸡的做法。 煮好的芋儿软绵细腻,味道却极淡,单吃颇为寡淡,最适合配红烧鸡肉这等重油、重盐的菜。 晓珠厨艺精湛,不知做过多少次这种经典川菜。围裙一扎,宽油下锅,葱、姜、蒜爆香,下鸡肉煸炒,加辣酱、酱油、黄酒等调料上色、去腥。最后倒入切好的芋儿,再加清水,小火焖煮至水干,一道芋儿烧鸡便做好了。 晓珠把大锅盖一揭,撒一把小葱、芫荽进去,香气四处乱溢,只把一众厨娘馋得咽口水。 鸡肉剁得碎、炸得干,芋儿也切得小、煮得软,都浓浓裹着油盐酱醋合成的酱汁,原本的颜色已看不太出来了,只是浓香赤酱的一块块,配了清鲜嫩绿的小葱与芫荽,真真儿是色、香、味俱全。 她正要铲菜起锅呢,忽见得凌空里“唰”的一下,一阵白光闪过,接着“哐啷”一声,有什么铁制的东西落进了锅里。 晓珠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有人“哼”的娇喝一声,气咻咻地大声道:“姜晨,方才是我手滑了,再来!” 片刻后,一个穿着雪青色褙子的姑娘,快跑着进了屋来。 大冬天的,哈气成雾的日子,她双手袖子却扎得老高,露出白藕一般的手臂,丝毫不怕冷似的。 晓珠再往上面看,果然来人面色通红,满头是汗,打湿了额前碎发也顾不得,她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灵动得很,不正是几月前在南屏县被狗咬了屁-股的夏晴岚? 这位小姐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众人大气儿不敢出,面面相觑了一回,瞧见她东看西看的,这时才知她的意图,纷纷用手指着装满芋儿烧鸡的铁锅。 夏晴岚半点儿心思也没放在香喷喷的食物上,也不顾烫手,伸手就是一抓,从芋儿烧鸡里抓起一把锃亮的匕首。 她着急得很,拿了烫手的匕首,嘴里“嘶——”了一阵,两只手来回换了几下,略消了凉,又把沾了黏糊糊芋泥的刀刃在自己褙子上一揩,再也等不及了,举起匕首就摆了个招式。 这时候,她的贴身丫鬟小喜鹊终于赶上来了,看夏晴岚头发乱蓬蓬、袖子高挽、雪青褙子上弄得脏兮兮的,半点儿没有大户人家小姐的模样,当场就要哭了,嚷道: “小姐,您就当行行好,回房去待着吧,就当是救小喜鹊一条命了!” 夏晴岚哪管他三七二十一,一门心思尽在那匕首上:“少废话,姜晨呢,快叫他回来,再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小喜鹊哭丧着一张脸,变作了乌鸦:“姜侍卫已经走了,说今天无论如何再也不会见小姐了。” 原来,今日夏夫人给小喜鹊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夏晴岚待在屋里绣花,扮深闺淑女样,还在外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 哪里知道,夏晴岚天生一个执拗性子,竟把小喜鹊绑在椅子上扮作自己,自己却披了一身黑衣,乔装成刺客,一阵喊打喊杀。 侍卫们乱了阵脚,混乱之中,夏晴岚便跑了出来,又将就了这身装扮,去与姜晨比试武功。 姜晨一眼便认出了她,远远地打落了她的匕首。夏晴岚脱了黑衣,自去厨房寻匕首呢,姜晨便走了。 夏晴岚此时闻小喜鹊之言,挺直腰杆,豪气干云地道:“不行,我们还没分出胜负呢。”使上轻功,提气便跑了,可怜小喜鹊小姑娘一个,半点儿身手也没有,也只得拼命去撵。 夏晴岚一走,众厨娘又一窝蜂忙起自己的事儿来,对方才那一幕好似见惯了似的,半点儿好奇也没有。 晓珠本想问问她伤好得怎么样了,一瞧她生龙活虎、毁天灭地那样儿,便知妥了,又与众人演示了几道菜后,自去井边舀了水洗手。 大榕树下有一胖一瘦两个丫鬟在剥豆子,皆头顶着小揪揪。约莫是年纪小,嘴里闲不住,正凑一块儿叽叽喳喳地聊天儿呢。 胖的道:“怎么喜鹊姐姐今儿个那样急,脸都白了?小姐也不是今日才这样的啊。” 瘦的答:“你知道什么?说是夏大人相中了个公子,今日叫了来家里,想让夫人躲在屏风后见见。夫人便给喜鹊下了死令,要让小姐闯了祸,定要提脚卖了她。” 胖的又道:“嗐,那可咋办呀?喜鹊姐姐那样好一个人?” 瘦的笑她:“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又有小姐拦着呢,卖不了。” 两个人唧唧哝哝的,又去说什么公子生得好、长得高,像是天上的明月下尘一般,比谁谁都俊朗。又相互打趣儿,东一句侍卫,西一句小厮的,把对方说得含羞带怯、满面通红。 她们说话也不避人,晓珠便全听了去。虽早已料定,还是有些微的失神,一双手浸在木盆里忘了拿出来,甚至觉得,怀里的芙蓉钗有些硌得慌。 正想着呢,一个小丫鬟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进来,喊道:“晓珠姑娘,晓珠姑娘在吗?你家大人接你来了!” 第47章 团圆除夕 · 晓珠忙应了一声, 将手上的水一甩,用巾子擦干净了,快步跟了去。只见后院儿里, 县令大人一身月白长袍,正负着手,站在一丛万年青旁等她呢。 灌木深绿,衣衫浅蓝,满眼是清雅之色。晓珠只看了一眼, 就迅速垂了眼眸。 裴屹舟一见她, 也不废话,直接问道:“忙完了吗?若是完了, 咱们就启程吧。” 晓珠应了一声, 心里却很有些疑惑。历来从那老远的地方来,主人家都要招呼住上一晚的, 他们这早上来了中午就走,午饭也没吃上一口,也忒急了些。 如此行事, 要么是做主人家的待客不周,要么是做客人的不知礼数。可县令大人和知府大人, 都是难道知礼守仪之人, 难道…… 晓珠看着他月白的袍角, 怔怔地想:县令大人他真是有什么急事儿,所以不得不走? 果然, 还没等他俩走出此处院门, 一个穿皂黑夹袄、打扮得像管家模样的人, 便匆匆从月亮门里转出来了:“大人留步!” 他脸色有些尴尬,对县令大人拱手道:“大人还是吃了午饭再走吧。” 裴屹舟也还了礼, 仍然不卑不亢道:“还是不了,晓珠姑娘的事儿已经了了,我们回去南屏县还远着呢,明日又要点卯,早点回,免得误了事。” 姜管家本还想挽留,见他意态坚决,又都把上职正事儿提了出来,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又说了一顿“照顾不周”“敬请海涵”等赔罪的话,恭恭敬敬送了他俩出去。 裴屹舟果然急得很,到了客栈,两人也没耽误,收拾好东西便出发了。一路上,晓珠心里都跟个猫儿抓似的,想问问县令大人对夏家的婚事如何看。 让她自己说,晴岚小姐是极有侠气、极有趣儿的一个人,县令大人也好得很,只两个人性子上却不太合适……她将将一这样想,赶忙打住了,自己狠狠掐了自己手臂一把。 这话儿,秦嬷嬷说得,灵萱说得,甚至冬青也说得,偏她不能说,甚至想也不能想。要不然,别人还以为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马车“咕噜咕噜”地前进着,有些颠簸。晓珠觉得,回时比去时走得快了些,撩开帘子一看,果见得车把式的鞭子抽得颇狠。 她也不想去计较其中的端倪,只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看,想将这野外的青山绿水看个齐全。 却原来,此时正走在一处村口,好几个妇人摆着摊子,正在卖柚子、橙子等物呢。 那些果子大约都是她们自己家树上结的,农闲时分便摘了来卖些,能卖几文算几文。因不拘进项,脸上就都带着轻松之色,一面吃着地瓜干儿,一面与邻人闲磕牙,半分没有生意难做的样子。 见了此景,晓珠心中一顿,陡然想起她开铺子的计划来。这段日子,前有胖婶儿的事,后又忙着置办年货,忙得她脚不沾地的,倒把这事儿也忘了。 她原是想长久地在裴家做下去,因而那日儒平开玩笑说她舍不得走,她才接了话。可昨夜买钗那件事儿,总令她觉得怪怪的,虽今天县令大人说了拿她当灵萱一样,她还是有些不自在。 再说了,秦嬷嬷一开始带她来裴家是什么目的,她可没忘。不管日后裴家的女主人是不是夏晴岚,她的身份都很尴尬。 这样越想越是窘迫,便打定主意着,不如过了年就把铺子开起来,也好早些搬出裴家去。 二人回了家去,秦嬷嬷自然想打听,自闲山庄之行发生了些什么。可裴屹舟嘴里从来密不透风,晓珠又一副扮猪吃虎、诸事不知的样子,生生把秦嬷嬷一颗热切切的心等冷了。 天气一日寒过一日,渐渐地,晚间留在盆子里的水次日清晨就起了薄冰,光秃秃的树枝上也染上了白霜——转眼间就到了除夕这一日。 作为厨娘,除夕的团圆饭可是一件大事儿,晓珠从年前半个月就开始操持,除了讲究色、香、味俱全外,好的寓意也是不能少的。 譬如说:整鸡、整鱼是必不可少的,取“吉(鸡)祥如意”“年年有余(鱼)”的谐音;而鸭子却不能吃,因它的嘴是瘪的,吃了的话,一年都要不高兴瘪嘴。 又比如:年前熏了腊味,那么,水煮香肠腊肉、腊猪蹄炖海带,就必定会上桌啦。还有些平日不常吃的炸酥肉、炸汤圆等,通通也会出现。 其他的倒也罢了,今年的整鱼做的是酸甜番茄鱼,很是花了晓珠一番功夫。 这是一条四斤重的大鱼,先去鳞片改花刀,于低温油锅中炸熟。再上锅里蒸,令油炸的酥脆里,再带些水汽氤氲的柔软口感。 这一炸、一蒸都很讲究。炸得久了就糊了;炸得不够,又不酥脆。蒸得过了肉质死板如棉絮;蒸得短了,鱼骨头里嵌了血丝,看了令食客倒胃口不说,还容易肚子疼。 晓珠自小做这一道番茄鱼,也不知做了多少回了,每道工序都烂熟于心,对火候的掌握自然也不在话下。炸、蒸之后,鱼肉外面金黄酥脆,里面鲜嫩无比,恰是最好的口感。 只口感好了,最后的调味也不可大意。 须用辣椒酱、花椒面、豆瓣、酸豆角末、酸萝卜末、泡姜末与夏天制成的番茄酱一起炒成酱汁,勾上芡,满满淋在经过炸、蒸的鱼上面,再加小葱末调色点缀。如此,一道酸甜番茄鱼才算真正做好了。 这道菜鱼身金黄、酱汁红亮、香气浓郁,酸甜开胃,又不至于太过辛辣,实在很适合大年夜的团圆饭。 晓珠备好了其他菜的原料,又想,大家要守岁,不若做个串串锅,一边煮一边吃,也暖和。 她便分了麻辣、菌汤两个锅,又用竹签子串了牛肉、鸡翅、蹄筋、郡肝、豆腐皮、海带、冬瓜、木耳等一大盘子菜,统共竟有十七八种。又包了些三鲜馅儿的饺子,用煮过各种蔬菜的菌汤来煮,是极好吃的。 因今天过年,裴灵萱没被她哥哥拘着,结结实实在外面疯玩儿一整天,放鞭炮呀,烧宝塔呀,打弹弓呀,抓小鸟呀,平日里敢玩不敢玩儿的,这日里都玩了个腻腻的。 到她回来时,肚子也饿瘪了。门上的红门神与红对联也不看,院子里芙蓉树上挂的红灯笼也不去玩儿,甚而,秦嬷嬷给她准备的大红包也不在意了,径直想去爬桌子。 待她发现一桌子好吃的,饶是此时只有些炸汤圆、炸酥肉、干盘子的干货凉菜,她也一声大吼,差点儿没把房梁给震塌。 “晓珠姐姐,你要是下午说有这些好吃的,我还出去玩儿什么呀!跟着你裙子后面,你做一样,我吃一样不久好了?” 秦嬷嬷察言观色,趁此机会鼓动她:“那你还不快去叫你哥哥来?” 裴屹舟来了,见了一桌子年饭,有荤有素、有炸有炖,虽算不得珍馐,却满满是家的味道,他由衷赞许晓珠:“真是一双巧手,辛苦你了。” 秦嬷嬷正要顺着这话吹嘘晓珠两句呢,哪知道她自己不卑不亢、有规矩又分寸地回了:“大人说笑了,我拿了银子,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秦嬷嬷总觉自自闲山庄回来,二人关系冷淡不少,听了晓珠这话,心里更是凉了半截,只好把灵萱胳膊肘一撞。 裴灵萱把碗一搁,气呼呼道:“有好吃的,却老说话,把这些食物晾着,是对它们最大的不敬!” 裴屹舟知道她口水忍不住了,说了几句过年的吉祥话,给各人都发了大红包,便放她吃了。 灵萱那吃得一个满足呀,恨不能把桌子腿儿也让晓珠撒把孜然烤了,一股脑儿地送进口中。 裴屹舟却夹了两个鸡腿儿,灵萱和晓珠碗里一人一只:“你俩都还小呢,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儿,来年长长个儿。” 灵萱哪里顾得上这些,闷身闷气答了个“好”字。晓珠也受了,大方地说了声“谢谢”。 冬青的碗空落落的,委屈道:“我也还小呢,还要长个儿呢。” 裴屹舟漫不经心看他一眼:“你还长?这都快长到天上去了。” 这是真的,冬青虽不如裴屹舟高,但对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已经高得出奇了。且很奇怪,无论他怎么吃,都长不壮,只一门心思往高了蹿,活像根竹竿儿。 裴灵萱见状,迅速夹了个东西放到冬青的碗里,道:“冬青哥哥别恼,萱萱给你夹个鸡屁股。” 冬青吓了一跳,忙把碗往后一撤:“谁……谁要鸡屁股!” 可已经撤不及了,那东西已落了进来。他气鼓鼓低头看去,却是一块老姜,黄黄的,呈三角状,长得还真像是鸡屁股。 裴灵萱嘿嘿一笑:“你这榆木脑袋也不想想,晓珠姐姐做的饭,能有鸡-屁-股这等腌臜物吗?” 大家笑闹作了一团。 如此这般,正吃得热火朝天的,竟有人叮叮当当地叩门。大过年的,人人都待自己家里,外头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章 璀璨烟火 · 可大伙儿略一思索, 便都明了,心照不宣的。冬青懒懒的,一门心思吃辣串串, 也不想去开门。晓珠心善,生怕人在外面冻着了,径直去了。 她把院门一开,儒平跟个皮球似的,一滚就进了来, 脸上笑嘻嘻的, 嘴里蹦豆子一般蹦出一堆吉祥话。 晓珠想捉着他,给他拍拍身上的碎雪, 让他呲溜一下滑走了, 只撂下一句:“晓珠姐姐,我不怕冷。” 他真是半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 进了屋去,大大方方往那桌边儿挨着灵萱一坐。 瞅着其他人也不管他,桌子上又没有多余的筷子, 竟从袖子里掏出一双筷子来,伸手就夹了一大片番茄鱼, 香香甜甜地吃了起来。 他这般跟个牛皮糖似的发黏, 连除夕夜也要同他们混在一起, 众人早也见惯不惯了,眼角也不夹他一下, 该吃吃该喝喝。只有晓珠念着, 专门把炭火盆儿往他身边送了送, 以熏走他身上的寒气。 而裴灵萱,也依惯例斥责了他一顿:“大过年的, 你不在自己家守岁,跑我家来干嘛?” 儒平早有准备,从怀里捧出一把韵姜糖,讨好似的道:“我来给萱萱送糖吃呀,你要从今年甜到明年去,永永远远地甜下去。” 儒平这些话,裴灵萱早把耳朵听得起了茧子了,手里抓着一把芹菜牛肉,当下就翻了个白眼儿,啐他道:“呸!” 晓珠听了却是有些心酸。 她一面往清汤锅里下三鲜饺子,一面想: 儒平的继母生了一男一女龙凤胎,他爹的心思全在弟弟妹妹身上了,半点儿也没有留给他的了。 他虽是周家大少爷,吃穿不愁,也无人敢薄待,可看见父亲、继母与弟弟妹妹相亲相爱一家人,心里总也会发酸,这才老往裴家跑。 但只要在灵萱面前,儒平就成天笑嘻嘻,有时候还无赖得跟个二皮脸似的。这不,刚刚还被啐了呢,这会子又巴巴儿地贴上去,把仔细剥的一颗糖,摊在手心里,要等着灵萱去吃。 灵萱吃了一把芹菜牛肉,又麻又辣,这时候正想吃甜的,一把就把糖夺了去。儒平见了,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都笑成了眯缝儿。 灵萱看在这颗甜甜的糖的份儿上,到底心软了,把糖往嘴里一送,大喇喇地道:“好啦,本小姐宣布,周儒平现在和冬青、晓珠一样,就是我家的人了!” 这话儒平也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只嘿嘿一笑,又去夹菜吃。 晓珠心里却是一顿:冬青跟在裴家快十年了,自然不必说,她呢,一年都还不到呢。且她心绪纷乱,一面想裴家各人都待她极好,一面却又想着,为着各种避嫌,到底早些走好一些。 她没有注意,离她最远的县令大人,手上也是一僵,似也为灵萱那句话所触动了。 正想着呢,忽听见“啪”的一声闷响,光亮划过暗夜,接着,像是展开无数巨型花瓣,撒满了整个苍穹。 不知什么时候,冬青已经搁了筷子,溜去院子里放烟花了。 灵萱与儒平两人先是一愣,接着双双跳下桌子,手拉着手蹦起来:“放烟花啦,放烟花啦!” 又是一声巨响,新的烟花蹿上了天,在爆-炸的瞬间,照耀得整个院子宛如白昼。晓珠本和灵萱他们一样,正为漫天的璀璨惊艳,在那一瞬的光亮里,竟鬼使神差地微一偏头,正正见了县令大人对她笑得温柔似水。 刹那间,晓珠恍然失神,竟半分羞赧也无,回以展颜一笑,恰似雨后新晴,芙蓉花迎着晨曦缓缓绽放。 只不过,璀璨烟火只有那一瞬间的光亮,很快便消失了,院子里重回黑暗,只听灵萱、儒平两个兴奋得叽哩哇啦地乱叫。 那些奇妙的、暗涌的、心照不宣的情愫,也唯有一刹。 晓珠心中微叹,收拾心神,只盯着黑洞洞的天空。 又有烟火被点燃。夜色璀璨,天上银花、金丝乱绽,一时亮、一时暗,而轰轰隆隆的声响绵延,不绝于耳。 屋前还有好些未放的烟花呢,冬青单手捂着耳朵,点了引线就跑。谁知跑太快了,不警防踩在了青苔上,脚下呲溜打滑,就跌倒了。 灵萱与儒平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一溜儿跑上去,双双骑在冬青身上,就是两顿乱捶,把这一年里对他的不满,全给发泄出来了。 只不过,他们两个小孩子,力气又能有多大呢?与其说是“痛打”,不如说是“挠痒痒”,把冬青闹得又是笑又是叫的,三个人稀里糊涂扭打作了一团儿。 那厢,秦嬷嬷听了笑闹声,才从屋里出来。她是老人了,这些烟火花样儿不知看了多少回了。不止不及灵萱他们小孩子兴奋,倒生出一幕幕的岁月感慨来。 她叹了一口气,往那边供奉林沁雪牌位的屋子走去——明明裴屹舟他们今日已为林沁雪上过香了,她又想过去坐坐。 方到了屋子里,与林沁雪灵位重新点了香,就发觉晓珠也跟了过来。 “嬷嬷,我看你的烘篓子炭火熄了,特意来为你换一个。” 秦嬷嬷此刻心中忧郁,不带半点其他心思,发自肺腑地一笑:“好孩子,就你心细。”说着与晓珠手里的换了。 看着晓珠青春年少,秦嬷嬷一时感慨,不知不觉间就讲起林沁雪在林府的事儿。什么最喜穿男装出门溜达、在云岭学艺时老想着下山劫富济贫…… 晓珠简直听得吃了一惊:林家大小姐、侯府主母、县令大人的母亲,少女时代的那些侠义热切,竟与夏晴岚有几分相似! 可到后面,却觉秦嬷嬷面色越来越暗,似乎灵位的主人,在侯府里的日子便是无尽的磋磨了。 晓珠正感慨,黑夜里显出一道暗青色的影子来。 裴屹舟垂着眸子,也不看她,只淡淡道:“晓珠先去休息吧,我与嬷嬷有些事情要谈。” 晓珠不知方才烟花白昼的那一瞬笑,是不是真的,也不必去细想纠结。她现在是要极力与他保持距离的,听了这话,抬脚便走。到院子里,却听里面传来低低的一声:“嬷嬷,我告诉您一件事儿,您别生气。” 晓珠心中一阵不好的预感。大过年的,县令大人干吗要说生气的事儿,万一把秦嬷嬷给气出个好歹来可咋办?她便站住不走了,竖起耳朵,想多听几句,后面劝慰起来,也得心应手些。 夜空里,烟火还一阵一阵的,灿若烟霞、美似琉璃。 在两次爆-炸的安静间隙里,晓珠只听得他轻轻的一句:“夏知府想把女儿嫁我,我给拒了。” 第49章 芝麻汤圆 · 秦嬷嬷眉心一跳,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她想撮合晓珠与裴屹舟,却认为晓珠出身不好,不堪大用, 深觉夏晴岚的门第、家世才配得起自己少爷。 可是,夏晴岚女夜叉一个,哪里是会安生过日子的,更别说与温婉和顺的晓珠相比了? 有时候,她甚至想, 若是把晴岚、晓珠两个凑成一个人, 取前者的家世、后者的性情,岂不就完美了? 是以, 裴屹舟这样一说, 她心头并非生气,却是喜忧参半。恰此时, 见晓珠莲青色的身影在外一闪,她有意无意地偏头看了看,幽幽地道: “拒了便拒了吧, 夏小姐性情顽劣,你不喜欢。改日, 咱们再找个合适的。” 却见裴屹舟皱起眉头, 清清楚楚地道:“并不是因夏小姐如何。找到盈盈之前, 我都不会娶任何人。” 这话前些年他也说过,秦嬷嬷心中有数, 只是眼看着他年纪一年年地大了, 她内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儿。 她一口气憋在胸口, 欲要发作,想了一通, 又算了,叹气道:“行、行、行,不提就不提。可若是一辈子都找不到呢,你就一辈子不娶妻?” 裴屹舟立刻道:“要不了一辈子的。”可这话语气颇轻,越到后面声量越小,好像连他自己都有些心虚。 秦嬷嬷语气软下来:“我知道盈盈小姐的事儿是你的心头病,你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可是,你也得替林家想想呀,你一辈子不成亲,林家不就绝后了?” 她知道裴屹舟不在意裴家,便故意不提,只道他母亲的林家,果然见得他眉心微蹙,抿唇不说话了。 秦嬷嬷继续循循善诱:“不若,咱们先不说娶妻的事儿,不管如何,先给林家留个后?我看你分明就喜欢晓珠……” 裴屹舟立时转过身来,眉目之间一团怒气:“嬷嬷在说什么?我早说了,晓珠同灵萱一样,是我的妹妹。” 秦嬷嬷信了他的口是心非才怪,又看他却是动了怒意,便道: “好、好、好,都是妹妹,可几年后,灵萱这个妹妹,是要从这个门里嫁出去的;晓珠如今也不小了,难道过两年,你也要预备嫁妆,亲送她上花轿?” 裴屹舟一怔,只觉得窗外的夜色更暗了些、风雪更紧了些,半晌,才咬着牙,艰难道出:“若是她想如此,我……也可以。” 秦嬷嬷气得想翻白眼儿,心知晓珠这事儿真真儿是没了戏了,又换了个方向“突围”: “好吧,晓珠是妹妹,那我重新去买个丫鬟来,总行了吧?” “如今外面,看着一片祥和的,实则日子难过得很,一会子又发水灾,一会子又闹饥荒的,人如草芥的,丫头们的命更不值钱。我去买一个回来,这还是做好事了。” “嬷嬷!”裴屹舟语气里已有些斥责之意了,“我娘被那男人耽误了一辈子,你以为,我会是那种负心负情的男人吗?” 恩师冤死前,他答应他,一定会找到盈盈。在此之前,他半点成亲的意愿也没有。 他知道秦嬷嬷着急,可是,他幼年亲见过母亲耽误在深深庭院里,同一屋子莺莺燕燕斗法,他绝不允许自己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 所以,他这辈子绝不可能有什么妾室通房。他只会有一个妻子,且在找到盈盈之后…… 夜里十分冷,寒风还从门缝儿里漏了进来,秦嬷嬷脚下的烘篓子,冒着丝丝缕缕的热烟,绕着人的裙角,随意地飘摇。 有关林沁雪,不仅是裴屹舟的伤心事,亦是秦嬷嬷不能提的往事。听了这话,秦嬷嬷也是一愣,继而滚下泪来:“少爷你自不能成了那样的人,平白让女子受了大小姐那些年受的罪。” 她用巾子擦了擦眼泪,彻底死心了一般: “好、好、好,这事儿我再不催你了,只是,我老婆子也活了这么大年纪了,到底比你多吃了几年的盐,劝你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1]! 秦嬷嬷说完,叹一口气,拢着袄子、提着烘篓子就走了,那副决然的模样,好像此后真的再不管裴屹舟的事儿了。 那厢,听墙角的晓珠,在裴屹舟说“拒婚”那句时便唬了一跳,为着避嫌,赶紧走了,半个字也不敢多听。 当天夜里,她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脑袋里一团乱麻,也说不清在想些什么。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一会儿是漫天的烟花,一会儿是裴家众人来来回回的。 闹了一晚上,她这个觉睡了跟没睡似的。 翌日是大年初一,要吃汤圆的。晓珠顶着眼下两团乌青,正往热腾腾的锅里下芝麻汤圆,穿了一身花红新袄子的灵萱一路跑过来,甜甜地叫她:“姐姐!” 晓珠脑子里迷迷瞪瞪的,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又以为她是馋了,忙不迭地道:“汤圆马上就好了,你先去外面玩一会儿,这儿热水热锅的,仔细烫着你。” 灵萱却不依,狗皮膏药上身似的,粘着她不放,东一句“姐姐”,西一句“姐姐”的,挤眉弄眼的,好像在暗示什么。 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汤圆白白胖胖、圆圆滚滚,又软又糯的身子挤挤挨挨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可爱。 又被灵萱叫了一声,晓珠终于悟了。灵萱平日里,叫她“晓珠姐姐”,偶尔生气了,便直唤名字“晓珠”,哪里叫过她“姐姐”呢?只有正儿八经的亲姊妹才这样称呼。 灵萱见晓珠怔怔不语,知道她觉察出了不对劲儿,嘻嘻一笑:“昨晚上,秦嬷嬷给我说,哥哥说要认你作妹妹。哈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姐姐啦,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再也不会走啦。” 灵萱美滋滋地说完,忽的又想起来什么,补充道:“噢,不,也不是再不走了,秦嬷嬷说过两年你还要嫁人呢,到时候哥哥和嬷嬷给你准备嫁妆,就从这个门儿坐花轿出去。” 灵萱漫不经心地说着,却撅着屁股、歪着脑袋、半眯着眼儿,从厨房门缝儿里去瞄外面大开着的、挂两个红灯笼的院门。 晓珠正用铁勺子往碗里舀汤圆呢,听了这话,脸上发烫。这样安排,当然最好啦。她有手艺,又有裴家和县令大人做靠山,不管嫁不嫁人,在南屏县的日子怎么也不会太差。 可是,一想到明月镇自闲山庄的那一晚,她与县令大人之间那些迷迷蒙蒙的情愫,她就浑身不自在。 她蹙起眉,狠狠地甩了一下头——不要什么姐姐妹妹的,她都不要,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如此这般打定了主意,到秦嬷嬷下午正式与她说这事儿时,她便以“自身福薄,无福消受裴家厚泽”为由,婉言谢绝了。同时还告诉秦嬷嬷,预备过了年,把自己的铺子在东市开起来,便离开裴家。 秦嬷嬷自昨晚被裴屹舟拒绝了,当真心如死灰。但气头一过,又想了个招儿来最后一搏。 少爷不是说晓珠和灵萱一样,都是他的妹妹吗?她就把事情做死,让晓珠焚香、认祖,当着大家的面叫他“哥哥”,看他忍不忍得住,受不受得了! 但她又知道自家少爷心志坚毅、言出必行,若是他一不做二不休,生生受了这声“哥哥”的话,那便是半分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即便他情入骨髓、爱之如狂,也再不会与晓珠有任何瓜葛。 于是乎,秦嬷嬷便想先摸摸晓珠的底,若是晓珠流露半点儿“不愿做妹妹,却想做其他什么”的心思,她就再折腾折腾。两人一配合,逼得少爷承认他自己的心,自然就事半功倍啦。 可是,哪里知道,自家少爷是个榆木脑袋,晓珠竟也不开窍。不止不当妹妹,还要离了裴家去,看样子,是要和少爷划清界限了。 这大半年的相处,她也看出来了,这孩子表面上唯唯诺诺,却是个拎得清的、不甘自轻的。 秦嬷嬷想了一回,心凉得透透的,真是半点希望也没了。但另一面,她也对晓珠动了些真情,打心眼儿里劝慰她:“走不走的先不说,你一个姑娘家,先把铺子开起来,有个立足的地方再说。” 这话实在有理,晓珠也是这般想的,她收拾心情,一门心思琢磨吃食,余者再也不想。 大年初七一过,关门插锁的铺子开了张,她便邀了儒平一起,去东市赁店面。到正月初十这天,她的“真香小食”已然开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杜秋娘《金缕衣》。 顺利苟到倒V的话,会给眼熟的小伙伴儿发红包,欢迎留评哟~~ 第50章 一顶帷帽 · 与其说是小店儿, 不如说是一爿摊位,三面有墙,正面无门, 窄窄挤挤的。晓珠的摊位在东市较靠里的地方,左边是家卖饮子的铺面,右边便是围墙了,刷得粉白-粉白的。 她今天第一天做生意,和儒平、灵萱群策群力, 很是想了些法子。 譬如说, 做了个朱红色的大酒旗,往店门房檐上一插, 风一吹, 飘飘摇摇的,很是惹人注意。 再比如, 大家伙儿图方便,都是在家里把要卖的东西做好,再带了来, 晚上收摊儿时,拎着空篮子、空碗就可以回去了。 晓珠却费了好大力气, 让冬青帮忙, 从家里搬了个小炉子去。添几块炭火, 把差不多已经做好了的香糯鸡爪,放在炉子上温着。别的不提, 光那阵子香味儿就飘了好远, 惹得人垂涎欲滴。 最后一项是听了儒平的, 明码标价,鸡爪两文一只, 椒盐蘑菇三文一碗,开业前三天,买五只鸡爪就送一碗蘑菇。 晓珠安排了家里的晚饭就过来了。她来得早,把一切收拾妥当,东市都还没有几个人呢,儒平也回家去找灵萱了,说带她一起来玩儿。 晓珠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就连柜台上那两个子瓷罐子也擦得一尘不染——那里面装着鸡汤,是怕鸡爪焖干了,以便随时添汤。 闲得无聊,她拿出一本《清平山堂话本》看了起来。这些日子,她操持着过年和铺子的事儿,读书识字儿却也没有耽误下,到如今,一些浅显的书都能看得懂了。 正看着一个《西湖三塔记》的故事,说宋朝年,一个叫奚宣赞的人在西湖边儿上游玩,恰巧遇到了一个迷路的白衣女子。 岂料,好人没好报,奚宣赞送她回家后,却被其家人留住了不许走。 原来,白衣女子一家,都是妖怪变的,奚宣赞想回家,女子就要杀了他取心。[1] 这故事写得一波三折的,晓珠看着正心惊动魄呢,忽听得有女子呼唤之声:“哟,什么时候来了个邻居呢?” 晓珠立马合上书,站了起来,见来人三十五六岁,容长脸蛋儿,头上扎个青布头巾,身后跟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伙子。 那小伙子长得魁梧,脸上也是一脸的横肉,他一手提一个篮子,里面满满装着些瓶瓶罐罐,也一点儿气不喘。 晓珠一看便知道了,这是旁边铺子的曲娘子并她的儿子,“曲家饮子”四个大字儿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铺子上边呢。 她来时就听赁铺子的人说过,曲娘子本是乡下人,嫁了个木匠为妻,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日子也过得去。 但曲娘子有一手酿酒作浆的好手艺,为人又精明,很快来了县城里,开了这家“曲家饮子”,倒比她的木匠夫君赚得多得多啦,平日里就拉了她儿子来一起做。 说实话,晓珠打心眼儿里佩服这种曲娘子。于是乎,生性腼腆的晓珠还是鼓起勇气,想去搭讪几句,毕竟以后一起做生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哪里知道,那曲娘子将她和她身后的鸡爪、蘑菇一打量,尤其在柜台上那两个瓷罐子来来回回逡巡了几遍,张口就是:“嗐,小娘子,你胆子可真大,这会子一个人就敢来,不知道这里闹鬼么?!” 晓珠闻言,心下“咯噔”一声。她刚看了《西湖三塔记》呢,里面的白衣女子一家尽是妖怪,一个是白蛇,一个是乌鸦,还有一个,却是獭。 那曲娘子先将儿子吼去打理铺子了,自己絮絮叨叨的,拉着晓珠说个没完。什么右边的围墙上原来吊死过人,现在太阳一落了山,就不清净,她有时候还听见过哭声呢。 晓珠咽下一口吐沫,顺着曲娘子的眼光往那堵白墙望去,果然坑坑洼洼的,刷的不甚均匀,若是细看,还真像有几个人形。不知不觉的,她的脸就白了几分。 一阵冷风吹过,曲娘子打个激灵,摇头道:“哎哟哟,光顾着和晓珠姑娘说话啦,我回去温酒了。” 因曲娘子卖的是饮子,大冬天的,又无人喝那冷沁沁的,她便也是这东市里不多的、带了炉子来的。 晓珠看曲娘子的儿子正在那儿捅炉子,把瓶瓶罐罐往温水里一放,又恰不经意的,瞥见了自己柜台上的瓷罐子,忽的想起来什么。 她本就只求此世安稳,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方才不过是刚看了《西湖三塔记》,又被曲娘子一语惊心、暂时吓住了。现在细细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晓珠又主动去找曲娘子攀谈,嫣然笑道:“曲姐姐,我初次来不知道,怎么您既知道这儿不干净,还开了这么的铺子?” 曲娘子心下一噎,电光火石又道:“哎哟,我这不是也没法子嘛,这里租金便宜,我家那二愣子死鬼又不挣钱,一双儿女都要上学交束脩费呢,能省一个是一个。” 她左右看了一眼,又神神秘秘地道:“算命先生说了,我儿子命硬,专克那个,所以我每每叫他一起来的。再有,你若是不怕,千万别把这事儿说出去了,咱们一块儿做生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晓珠笑称是。 等儒平和灵萱来了,她让他两个守着摊子,自己去右边围墙外面逛了一圈儿。果然不出她所料,后面就是普通的田地,种了些青菜、红薯之类的,什么异样也没有。 这是曲娘子看了柜台上的瓷罐子,以为她也要卖饮子,要编瞎话吓她走呢。晓珠想着直摇头,曲娘子是不是这样吓走了好些人了?她这精明也是过了头了,成了市侩之人了。 回了摊位,她立刻送了自己的鸡爪和蘑菇去曲娘子那边,把她的饮子里里外外一通夸,又明里暗里地道,自己不会卖饮子,与她争生意。 曲娘子心机被揭穿了,起先讪讪的,后来晓珠又与她讲,她们俩一卖吃一卖喝的,两下相宜,指不定都会发财呢。 到了后来,东市的人多了,夜集慢慢热闹起来的时候,果然为晓珠铺子里的香气所引,来这边儿一探究竟。 糯香鸡爪麻辣爽口、椒盐蘑菇咸香酥脆,食客吃了,果然还要去曲娘子那边买一壶乌梅饮子喝。 晓珠今日开张,连卖带送的,她自己赚得不多,倒把“曲家饮子”的生意带好了不少,直把曲娘子笑得合不拢嘴,非要送晓珠一壶桂花甜酿。 晓珠心里也甜呢。今天半买半卖的,三篮子椒盐蘑菇、一盆糯香鸡爪全都卖完了,虽然满打满算收的钱也比本钱刚刚多出一点儿,可能卖光,就说明大家喜欢她的手艺啊。 时候不早了,晓珠早早让儒平先领了灵萱回去。现下里,她左边手臂挎着交叠的三个竹篮子,里面又放着一个盆儿,怀里抱着个小匣子,走在大街上,往家里赶。 从东市到裴家,一路皆是通衢大道,虽是晚上了,还有好些店铺开着的,路上也还稀稀拉拉的有些行人。加之,这两年裴县令上任以来,南屏县的治安已经好多了。晓珠便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她满脑子是今天的账呢,饶是在大街上,也忍不住。一面走着,一面把右手伸进小匣子里,把零零散散的铜钱摸来摸去。 这样瞎摸,自然数不清楚有多少钱,但是她就是想摸。第一次赚到的钱,哪怕是几文几厘,握在手里,摩挲铜板上的云纹、小字,也比后来发迹时的金银万贯更令人美滋滋。 晓珠一面走着,一面埋头摸着,心里越来越美,不知不觉,脸上的笑就掩饰不住了。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清辉普照人,也把晓珠笑吟吟的面容衬得白皙可人。 正在那儿憧憬日后生意做大了、发财了,要买哪处院子呢,“咚”的一声,撞上了什么人。晓珠手里的匣子被撞得叮铃哐啷的,一阵乱响。 “大街上数钱,也不怕贼惦记?”一道温和的男声传来。 晓珠一怔,抬眼看,清皎月色下,那人比他高了一个头,正是一身墨袍的县令大人。 晓珠初时以为有人抢钱,这时一看是熟人,继续沉浸在赚钱的喜悦里,也来不及细想其他的,只把眼睛瞪大了一圈儿,压低声音,悄悄摸摸道:“怎么?我就只是把手伸进去,也看得出来是在数钱?” 晓珠不比灵萱,年纪不小了,浑身散发着妙龄女子的娇媚,现在却带了五分天真,实在可爱极了。裴屹舟真是想笑,又忍住了,极力做出一副正经的模样,道: “便看不出来是在数钱,你一个小姑娘,天都黑了,独自走在街上,也不安全啊。” 说着,取出一顶帷帽,轻轻扣在了晓珠的头上,那清丽容颜,与娇媚天真,便全数被隐藏了。 晓珠听罢,深觉有理,重重点了一下头,又把帽子拉得更下去了些。 她自己开心过了头,又以为如今治安好,便没多做准备。哪里知道,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 正这样想着,又听县令大人道:“我方才出来巡视,现在巡完了,不若一块儿回吧。若是出了事儿,我一为父母官,二为你的东家,还要费力找你呢。” 晓珠抱紧小匣子,喏喏称是。 裴屹舟顿了一顿,又道:“那几个篮子重不重,要不要我帮你拿?” 晓珠这时候已经清醒多了,帷帽下的脸红白交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连摆手道:“不重不重,一点儿也不重,我自己拿好了。” 二人边说边走着,后面都是一路无话,只有月色,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到了裴家,晓珠朝裴屹舟福了一礼,便抬脚要走,却被他叫住了。 “日后你要去东市开张,给冬青说一声,晚上让他去接你。” 晓珠应了便走,回了屋里,把帷帽取下来挂上,才发现了不妥。她原以为,县令大人是远远瞧见了她,随手买了顶帷帽。这时才知,这上面的薄娟是儒平家的锦绣坊的料子,不可能随便买得到的。 大晚上的,县令大人去哪里巡视,会带一顶事先做好的、女子用的帷帽? 作者有话要说: [1]《西湖三塔记》的确出自《清平山堂词话》,据说是《白蛇传》故事的早期形态。 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第51章 红油串串 · 接连三天, 开业酬宾,晓珠的小食店生意都不赖。 最先来买的是小孩子,受不了焖在香糯鸡爪的气味儿, 非要扭着赶集的娘亲过来。这一过来,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便再也走不掉了。 椒盐蘑菇和香糯鸡爪,价格都不贵,大人给小孩儿馋了嘴, 往往也顺势买点回去, 给男人作下酒菜。 这一来二去的,加上跟着也赚了钱的曲娘子的一张巧嘴, “真香小食”传得远近皆知, 就连养在深闺里的女子都知道了,每每有大户人家的丫鬟扮作男装, 前来购买。 某日,一个身量小小、戴着白毡帽的人来买了一大包糯鸡爪,形色匆匆就走了。曲娘子望着“他”的背影, 一面磕着瓜子儿,一边与晓珠说笑: “这小丫鬟把眉毛画得又粗又黑, 还哑着嗓子说话, 真把我们当傻子呢, 看不出她女扮男装的?她都来第三次了,也不知她小姐是哪家的, 胃口那般的大?” 除了有点儿市侩, 曲娘子是一个耿直心肠, 向来大大咧咧、口无遮拦惯了。晓珠也不接话,含笑不语。 也不知想到什么, 曲娘子却又叹气:“唉,说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倒还没有我等农妇、商女自在,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吃个零嘴儿,都要丫鬟偷偷摸摸来买,生怕谁知道了似的。” 晓珠这时候忍不住道:“我以前听说,小姐出嫁前,都要住在绣楼上的,连楼都不能下呢,着实没意思。” 这是王大娘以前给她说的,说是前些年在京城,大户人家就流行这般养女儿的。这样的女儿家,能落个娴静贞淑的美名,日后也好嫁。 可也少数几家不同,把女儿养得和如今的夏晴岚、裴灵萱一般,她的旧东家就是这等少数的。 二人说说笑笑,正在兴头上,忽听得前面,一阵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她俩止了言语,扭头一看,是一个四旬出头的瘦小男子,正哈哈大笑。他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微微颤动,显示着主人此刻激动的心情。 他躬身对一旁的紫衣妇人道:“娘子,你闻见没?是这个味儿!上次你说那蘑菇好吃,我问遍了周家的厨娘呢,愣是没找到是谁做的,谁知道东市里竟有!” 曲娘子以手掩唇,笑嘻嘻对晓珠道:“喏,是一个粑耳朵。” 晓珠却想起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儒平家的染坊工人王二。 在试制椒盐蘑菇之前,晓珠曾在儒平建议下,带了三篮子蘑菇去给他家工人试吃。在染坊里,王二因为想让家里的娘子也尝尝这味儿,偷偷将蘑菇往自己口袋里装,为此还遭了其他人的嘲笑。 晓珠想到此,不禁去看王二的娘子。便是普普通通一个妇人,鼻子普通,眼睛普通,眼角的尾纹已经藏不住了,头发里也见了白丝。但王二对她恭恭敬敬、笑颜以对,好似她便是他的一切。 晓珠正在发愣,王二已将娘子在对面凉亭里安置好,自己颠颠儿地来买蘑菇。晓珠怜他爱妻之心,特意给他多装了些,还送了两只香糯鸡爪。 王二不知道晓珠正是他之前要找的厨娘,得了便宜,千恩万谢地去了。 曲娘子又过来与晓珠咬耳朵:“别看这王二其貌不扬的,倒会体贴人。嗐,哪像我家那口子,半辈子了,馒头也没给我蒸过一个!她娘子……” 话音未落,只听“嗷”的一声,凉亭里的王二已经叫了起来,他娘子一手叉腰,一声把他耳朵扯得老长。 晓珠不爱听人是非,偏曲娘子最喜看热闹,伸长脖子,听了满满两耳朵回来,笑嘻嘻道:“晓珠,王二耳朵疼,都怪你。” 晓珠惊了:她与王二一个卖一个买的,多的一个字都没说,关她什么事儿? 曲娘子细细解释。原来王二用娘子给的几个铜板,买了一大包椒盐蘑菇并两个鸡爪回去,他娘子不信,认定王二藏了私房钱,这才对他又“打”又“骂”的。 晓珠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只觉得这两口子真是甜得让人发腻。 曲娘子察言观色,笑道:“咱们才刚还在说呢,千金小姐没意思,你看,哪里有王二家的日子过得有意思。” 晓珠点头,深觉曲娘子这话有几分道理。 不过,她又想,作为旁观者,都只看得见一面。千金小姐规矩多束缚深,也是吃穿不愁、风雨无惧;王二家的,行动自由、丈夫体贴,焉知她不是日日为生计发愁? 总之,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与活法,用不着怜悯谁,也用不着羡慕谁,把自己日子过好便罢了。 曲娘子如何套话,晓珠也不答,她觉得自讨没趣儿,回自家铺子去了。 …… 又过了些日子,晓珠把串串锅也搬去了铺子里,藕片、土豆、莴笋等在热腾腾、香喷喷的麻辣红油里一滚,满街都是香气。 每出新品种,必定先打折铺开销路,这是儒平从他爹爹哪里听来的生意经,一股脑儿全倒给了晓珠。红油串串油香味重,比椒盐蘑菇更适应大众的口味,晓珠成日忙忙碌碌,虽赚得不多,生意却十分地好。 哪里知道,一场祸事,正在潜伏之中。 昨夜将将下了一场大雪,次日新晴。到了晚上,积雪已然化得差不多了,只有雪垒得厚的屋檐上还剩下最后的一些,化作了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晓珠的“真香小食”里,一点儿也不冷。炉火烧得旺旺的,串串底料红汪汪一锅,待得沸腾起来,不消放菜,光底料的香味就能馋得人流口水。 晓珠搓了搓手,又把家里带来的香糯鸡爪放在另一个小火炉子上煨着。 她刚刚开始开铺子时,害怕自己一身兼两职,耽误了裴家的一日三餐,往往只在晚饭后才来东市,赶一场晚市。并且,做鸡爪、蘑菇、串串要用的食材、锅炉、炭火等,全是从自己的工钱里出的,每一笔账记得清清楚楚的。 后来还是秦嬷嬷开口,说她用不着那么见外,他们裴家也不是出不起这点儿东西。又许了她,只要把三顿饭做了,其他都不必管,安心地开铺子去。 晓珠心里知道,秦嬷嬷以前嘴上厉害,其实最是心善,如今大约是彻底放弃她了吧。她也不多作扭捏,只要把裴家该做的事儿做了,便成日待在东市的小摊子上。 糯香鸡爪煨得久了,就把鸡爪里的胶质熬了出来,汤汁会变得黏黏糊糊的。若是水太少,汤汁很快就要干了,鸡爪就糊了,可若水太多,鸡爪又清汤寡水的,味道寡淡得很。 是以,对于这种已然熟透了的糯鸡爪,煨制时须得用小火,加水时要分批、多次,有时候还要用木勺子轻轻搅拌一下。但搅拌时又得小心,若是把鸡爪碰烂了、搅散了,卖相就不好了。 晓珠挽着袖子,正小心翼翼地搅着糯香鸡爪的汤汁,忽听得“啪”的一声,好像是什么罐子摔在了她小店的街阴前。 她立马放下袖子,出门去看。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小个子男人,正叉手站在门前,面色蜡黄、眼皮厚肿,浑身上下一股子酒气。 街阴前一地碎瓷片,想来正是这人砸的。 这人唤作侯望儿,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混子,平日就喜欢在东市里东逛西逛的,今日吃吃张家的粉糕,明日尝尝赵家的瓜子儿,也不给钱。 但今天下午,侯望儿忽然阔绰了起来,现拿出了一锭银子,晓珠说找不开,他便在柜台上排出了二十几个铜板,买了好些鸡爪和串串。哦,对了,还在曲娘子的铺子里买了壶桂花甜酒。 如今看来,砸在地上的碎瓷片,正是原先装桂花甜酒的罐子——只不过是空空的一个罐子,甜酒早被喝光了。 不得晓珠开口,那侯望儿当先叫了起来:“我说,你这小娘子,下午卖的些什么狗-屁东西给我?!怎的我吃了闹肚子!你他娘的今天不给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捂着肚子,像是疼痛难忍的样子。可那嗓门儿又极大,传得十乡八里的人都听见了。 众人都知道东市开了家新的小食店,好吃又便宜,传得有口皆碑的,自然也有些眼红嫉妒的。如今有人来闹事儿,正恰了这些阴沟里的小人的意,口口相传,一会子工夫,就把晓珠的小铺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还有人窃窃私语:“看吧,我就说,那么好吃,还卖得便宜,定是加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吃了要伤身的!” 下午时分,侯望儿来买吃食的时候,晓珠就觉得有些奇怪。因他是个泼皮,从来都是死乞白赖地要的,哪里这样阔气过,拿得出真金白银来。但晓珠也未曾多想,上门便是客,哪里有推客人出去的道理。 到现在,侯望儿指名道姓地说她的鸡爪不干净,闹上了门来,晓珠才略略思索出几分关窍来。 实则,人一多,她有点儿发怯的,但事情明摆着是冲着她来的,她不能不站出来说话。 晓珠抿了抿唇,欲要问候望儿几个问题。哪知,还不等她开口呢,曲娘子早从自家饮子铺里奔了出来,着一身鲜红生绢裙[1],话本子里的孙二娘一般叉手肃立、威威武武,嘴里已一串连珠炮骂了出来: “嗐,通没廉耻的狗骨头,吃白食的老杀才,怎么的,你的狐朋狗友没招呼过你,见着我姓曲的要避着走?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就径直敢来赖皮挑事儿,耗子给猫捋胡子,皮痒得不行了?” 侯望儿原本最是欺软怕硬,若在往日,见了曲娘子这等硬气的人物,早灰溜溜地走了,也不知今日他是哪里来的胆气,竟把脖子一梗,粗声粗气地道: “怎么?她家东西吃坏了肚子,我一个苦主,还不能说了?我知你曲娘子嘴皮子溜,可也得讲道理不是?” 曲娘子一声冷笑:“和你一个泼皮有甚道理好讲,定是你自己吃坏了肚子,见我妹子年轻,想来讹钱!” 侯望儿眉毛一条,忽的捂住肚子,往地上一滚,哎哟哟地乱叫起来:“肚子疼呀,要死了呀,这家的吃食不干净,大家伙儿快来看呀!” 他一面乱叫,一面挤出眼泪来,双手双脚还乱舞乱蹬的,把一身破袄子弄得愈加破破烂烂的,一团团发黑的棉絮掉了出来。 这场景,饶是大家都知他是个泼皮,也有几分生怜,纷纷对晓珠和曲娘子指指点点的。 莫说晓珠,曲娘子也傻眼了,她们方才已派人去请捕快了。可在官府来人之人,也只能任他这等赖皮撒泼。 半里外的高坡上,有一棵大榕树。站在树下往下看,东市小吃坊的一切便尽收眼底。 冬青脖子伸得老长,焦急道:“大人,捕快他们要待会儿才能到呢。咱们真不过去啊?我看晓珠姐姐都要哭了!” 裴屹舟负手立在坡上,夜风吹拂,卷起他墨袍的衣摆,吐出轻轻浅浅的一句:“不去,她自己会处理好的。” 第52章 良苦用心 · 冬青眼见着那厢的侯望儿在地上滚来滚去, 俨然一副赖定了的样子,他心里急了,竟也没大没小起来, 赌气道: “大人,我实在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这大晚上的,冷风寒霜的,我说我看着就行了,您非得自己来, 人家遇到难事, 您又不去帮,您真是……” 冬青说着, 觑了一眼, 见裴屹舟认真凝视着那边的灯火茫茫,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 因而越发生气了,道: “这南屏县,咱们也快住了两年了, 全县所有符合盈盈小姐的人,差不多都筛了一遍, 还是没找着, 看来确实没在这儿。叫我说, 您既与晓珠姐姐别扭得很,咱们就快些申请调令, 去下一个地方吧。” 裴屹舟并非没有听见冬青的话, 却一门心思看着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 晓珠和那个曲娘子一并站着,正说着话。 过了一会子, 也不知怎的,侯望儿几人气势一弱,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是要落荒而逃了,而看热闹的人都大笑了起来。 他虽不知,晓珠对侯望儿说了什么,但见那方的动静,已然是晓珠自己解决了危机。他这才松口气,垂下眼眸,应冬青道: “盈盈的线索确实是断在南屏县的,虽然这两年我们排查了大半,到底还有些遗漏的,譬如琵琶、法照、观音等几乡,当年曾是人牙子贩人去交趾国的必经之路,必定会有些线索的。” 恐是勾起了不好的联想,他顿了一顿,又道:“再有一年,若真无功而返,我再申请调令不迟。” 他再望了一眼那厢人群散了大半、渐归沉寂的东市,似乎在自言自语,“届时,晓珠得以自立,我便可以放心走了。” 冬青不高兴地轻“哼”了一声,似乎很不理解自家主子这份儿“良苦用心”。主子明明对晓珠姐姐有意,前日去接她,今晚又来吹冷风,还口是心非地说是关心妹妹呢。 什么妹妹,天底下会有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妹妹的? 叫他说,两个人在一起,把话说开不就好啦,焉知晓珠姐姐不愿意陪他一起找盈盈小姐? 但冬青气鼓鼓了一会儿,又想,若是他自己有一个妹妹,愿意让她无名无分地待在县令大人身边吗?且这种无名无分的日子,不知会有多久,甚至——可能是一辈子。 就算她自己不在意,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怎么忍心让她去遭受那些流言蜚语? 冬青摇了摇头,他若有妹妹,自然也希望她嫁得如意郎君、一生顺遂、晚来儿孙绕膝,而不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也许,县令大人这样做是对的。他答应了俞先生,要找到盈盈,便终其一生都会践行这个诺言,至死不渝。如果在此期间,他又负了另外一个人,那便是顾此失彼了。不如,把一切掐灭在未开始之时吧。 冬青想了一回,心里虽不得不佩服自己主子的“良苦用心”,情绪还是有些低落,抬手一指东市那边,道:“晓珠姐姐已经无碍了,咱们也早些回去吧。” 那厢,看热闹的人群散了大半,就算没走的,也像是围着侯望儿在数落。 原来,今晚侯望儿的事儿,要这条街那一头的王家饭馆儿说起。王掌柜的饮食做得马马虎虎,却仗着东市人流量大、自己位置好,生意也不赖。 只因为王掌柜的远亲,是京城什么富贵人家的仆人,虽是七歪八拐、隔了几辈子的关系了,也抵不住这人拿出来吹嘘、耍横。 最好的位置只能他占着、距离他家多远之内还不准别人开店。 虽然无理,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民不与官等朴素的信念,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只要是他,就能让一步是一步,能忍一分是一分。 可晓珠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呀。 自她的铺子开起来后,王家饭馆儿的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她自然也成了王老板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王家也听说了,晓珠是在新县令家里做工的,他便也不敢随意放肆,就使了个阴招,选了侯望儿这等泼皮来诬陷于她。 哪里知道,侯望儿瞧着机灵,实际是个笨的,三两下的就让人套出话来了。 晓珠一连问了侯望儿好些问题,譬如:是几时买的鸡爪、花了多少铜板、买了多少,问得又快又多,侯望儿倒也答上来了。 只是最后,晓珠问:“同是一锅煮的,大家都吃了,为只有你的有问题,是不是发现里面有什么东西?” 侯望儿立马点头如捣蒜:“有苍蝇,两只,还是绿头的!” 晓珠问完,也不说话,曲娘子却“扑哧”一声笑了:“落雪的天气,哪里有苍蝇?满嘴胡吣,当心阎王爷爷派小鬼儿来割了你舌头!” 侯望儿又说自己记混了,没有什么苍蝇。 晓珠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解释,却又问他,怎么往日手里铜板也没有,怎么今天拿得出银子来了? 不等侯望儿作答,晓珠忽然盈盈一笑,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的:“那锭银子分明刻了官造的印记,不会是你从县衙里偷的吧?” 侯望儿急坏了,死盗官银,这可是杀头大罪!他便肚子也不痛了,腿也不软了,伸手往怀里一通乱掏,还道:“不可能呀,那银子我看了好几百遍,不可能是官银呀,明明是王掌柜的给的!” “王掌柜的”四个字一处,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哦”了一声,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侯望儿登时明了,被晓珠套了话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爬起来就跑了。 曲娘子还要说什么,却被晓珠拉了一把。有道是:穷寇莫追,像侯望儿这等无赖,管他是受了谁的指示,若是被逼急了,指不定会怎么乱来。 晓珠也不想再做什么,只等官府的人来处理了后事。 坡上那边,冬青重新点起灯笼,正要与裴屹舟回家去。可鬼使神差的,他偏头一看,却吓了一跳,侯望儿去而复返,手里还握着一把尖刀呢! 冬青惊叫出声,要去叫主子,却见裴屹舟已经快步如飞,下了山坡,挤入了人海里。 碍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裴屹舟施展不开,约莫还有五丈远时,他眼睁睁地看着侯望儿已经亮出了刀。 裴屹舟呼吸陡窒,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深恨方才没听冬青的,早早过来。眼见着还有七八步远,中间横了三五个人,过不去,他正要厉声喝止,却听“咚”的一声,是那尖刀落地了。 一道粗犷沉着的声音:“侯望儿,光天化日当街行凶,你他-妈找-死!” 裴屹舟心里登时一沉,复杂的滋味洇漫开去,也不知是高兴多些,还是落寞多些。 抬眼看去,那人又高又壮,立在那里,魁梧得跟一座小山似的,脸上一把密不透风的络腮胡,愈发显得他凶悍难相与。 侯望儿一见是他,气焰霎时就消了,连连地作揖打躬:“小的眼睛瞎了,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家是您罩着的,错了错了,再也不敢了。” 他又捡起地上的尖刀,把刀刃掰得扭来扭去的,嬉皮笑脸道,“这刀是假的,我是拿来吓唬小娘子的。” 络腮胡大汉细细看了一回,那尖刀果然是假的,瞪他一眼:“滚!” 侯望儿当真跟个狗儿似的,麻利地滚了。岂知,转过街角就被裴屹舟派来的捕快抓起来,投了牢狱。 晓珠颇有些惊魂未定,想上去感谢一番这位好心人,却见那人痴了一般,呆呆地望着自己。 “啵”的一声,经年累月埋在晓珠心里的那颗种子,好像忽然被人用锤子砸了开来,过往岁月的记忆潮水般漫了上来,晓珠迟疑着道: “你是……阿章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1]鲜红生绢裙是《水浒传》里孙二娘的装扮。 第53章 摧花野猫 · 晓珠重逢故人, 当场就红了眼圈儿。 原来,当年阿章一家被沈家远远地卖去了北地。 沈家原本打算不声不响把他们一家折磨死的,幸亏阿章机灵, 中途逃了出来,一家人相互扶持、一路摸爬滚打,闯荡数年,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如今,阿章走南闯北, 贩卖花卉, 已经小有成就了。他的父亲早去世了,唯与一个寡母生活。二人前些日子听闻沈家倒了, 才想重回南屏县老家来看看。哪知道, 才刚刚落了脚,就遇上了晓珠。 二人相见, 也是唏嘘不已。阿章原计划在南屏县待几日就走的,为着晓珠,生生耽误了半月, 来往十分热切。不过,此些都是后话了。 当夜, 三五个人之外, 裴屹舟亲眼见了这一场故人相逢, 默不作声地回了家去。此后几日,他好像完全把晓珠这个人忘了似的, 一门心思在衙门里办差, 既没去东市的大榕树下偷偷瞧人家, 晚上也没再等她回家。 冬青后来才知道阿章的事儿,大约知道了裴屹舟的打算。他叹一口气, 心道:如此也好,让大人与晓珠姐姐彻底绝了牵绊。 这日下午,因了裴屹舟要考灵萱的功课,傍晚时分就回了家去。 他方到了院门口,迎头就是一股子香气,沁得满心满肺的。再一看,光秃秃的芙蓉树下,摆着一捆腊梅,裴灵萱正蹲在那儿,一根根往陶罐子里插呢。 她虽然淘气,从侯府出来之前,也是正经学过插花的,虽不成器,到底还能看。 裴屹舟欣赏了一回,腊梅花朵疏落、浓香远溢,在肃杀的冬日里极具观赏性。可惜他们南屏县城里种植甚少,要去到较远的法照乡,才有极好的,也不知灵萱是哪里折回来的。 他赞灵萱道:“想不到你平日里调皮,熏香、刺绣这些闺阁小姐做的事儿一样不爱,这几枝腊梅插得倒是好。” 灵萱嘴里嚼着糖呢,也不屑揽功,大喇喇道:“嗐,哪里是我插得好,是这些腊梅枝选得好。哥哥你看嘛,花苞朵朵都是好的,枝干错落不齐,我就随便拿了个罐子,往里面一放,就美得很了。” 裴屹舟细细看了一回,果然灵萱插瓶时未作思索,是乱塞一气的。他便又问她是哪里折来的。 灵萱道:“哪里是我折的,哥哥,这几天你早出晚归的不知道,晓珠姐姐遇上了她以前在沈家的故人,叫什么章的,他是个花匠,这些腊梅便是他送的。前些日子,还送过什么杜鹃、墨兰的呢。” 灵萱年纪小,也不懂他们大人之间那些变幻莫测的情愫,一门心思在玩儿上面。一面说着,抱起插好了腊梅的陶罐就四处乱窜,一会子摆在墙角根儿,一会子摆在院门口的石阶上,还自言自语道:“往哪里放呢?” 裴屹舟顿了一顿,面上到底还是不动声色,提醒她道:“人家送给晓珠的东西,自然该她来决定,怎么你先玩了起来。” 灵萱“哼”了一声,把小嘴儿一噘:“晓珠姐姐说了不要那花,他非要来送,晓珠姐姐没办法,便说给我了。” 她竟不要? 裴屹舟心中奇怪,对着小妹妹,差点儿就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灵萱又道:“哥哥,腊梅这般香,不若放在你屋子里吧。你身上染得香了些,也早些给我娶个嫂嫂回来。”她一番挤眉弄眼地胡吣,说完了就跑,也知道跑得晚了,下场该是如何。 裴屹舟冷冷一眼,伸手要去逮她辫子,让她鱼儿一般哧溜滑走了。而那罐腊梅,最终还是摆在了墙根儿边,在接下来的冷寂寒夜里,默默散着幽香。 * 阿章做花卉生意,成天在外面乱跑。但一到了南屏县城,总是打着见晓珠这个老朋友的旗号往裴家跑,昨日送了缎子,今日送了腊梅,明日又在哪个地方见了什么水粉胭脂,也要给晓珠带一盒。 秦嬷嬷冷眼瞧了几次,阿章虽然长得粗犷了些,不仅实在可靠、温柔体贴,还是晓珠的老熟人,彼此知根知底的。 秦嬷嬷绝了以往的那些心思,便打心眼儿里对晓珠好了,希望她找个忠厚之人托付终生。她原计划,等一两年,晓珠生意做起来,她去找媒婆相看,晓珠有了底气、有了本钱,身份总强过在她家做一个厨娘,也更容易找到好的。 如今,既然阿章出现了,又明摆摆地对晓珠有意思,她便准备把这个红人当了。 这天晚上,秦嬷嬷专等晓珠收了摊子,从东市回来,将她拉到自己屋子里,推心置腹了一番。 晓珠也知道,秦嬷嬷是对她好才会说这些,却道:“嬷嬷有心了,阿章哥哥是很好的,我却不打算嫁了。” 秦嬷嬷大吃一惊,她怎么记得,这小妮子以前总是阿章哥哥长、阿章哥哥短的。她听了,以为那阿章会是何等英俊潇洒之人,大约也与自己少爷差不多咯,哪曾想就是一个满面胡子的粗犷汉子。 但后来又觉得,阿章人长得虽糙了些,人还是不错的,又以为晓珠定是恨嫁恨得不得了,才来顺水推舟,把红人当了,哪知道,她是这样想的。 晓珠道:“以前那些,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乱说的。我那时初闻沈家真相,一时间万念俱灰,只有把以往的故人拿出来做个念想,不然哪里熬得过去?” “后来日子一久,我自己走出来了,便也知道那些都是无稽之谈,半点心思也没花在那上面。” 秦嬷嬷道:“那有什么?莫说你与他多少有些旧情,便是没有,阿章这人也是可靠的呀。咱们女人,求的也不多,不过是个对外撑得起场面、对内知冷知热就行,且阿章做生意,手里还有些小银子,岂不美哉?” 晓珠低下头,温婉一笑:“实不相瞒,嬷嬷说这些话,饮子铺的曲娘子也是这样劝我的,的确也是有理。但嬷嬷有所不知,阿章哥哥的母亲曹氏,年轻时候便很有名的。” “当年阿章之父尚在,为着这位曹氏,阿娘都怕我过去受委屈,这才迟疑了一阵子。后来阿章一家就不见了,此事就不了了之。” “如今,我细细想过了,只要我的铺子开起来,自己一个人倒还自在些。” 晓珠虽然说得委婉,秦嬷嬷已是懂了。 女子嫁人,要看郎君如何,更要看婆婆如何,因男人总要在外打拼,新妇嫁过去,与婆婆才是相处最久的。 若遇上是凶狠难相与的,任你锦绣肚肠、玲珑心窍,甚至是武艺十八班,一个“孝”字压过来,也一辈子喘不过气来。 别的不说,当年,年轻的永兴侯爵父丧刚满三年,就来求娶她家小姐林沁雪,说早已心甚悦之。小姐原也想与他好好过日子的,两个人站在一块儿,谁人不说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可侯爷有位守寡的公主母亲,不喜新妇活泼灵动,想尽了法子来阻挠他们夫妻。自己小姐又是个爽朗疏淡的性子,与那些宫里出来的阴招损事一概不懂,天长日久的,真与侯爷生了分。 到了后来,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终于去了,自家小姐已被她训得成了标准的大家妇,严肃呆板,侯爷身边又早有了一群莺莺燕燕,早把自己的正头娘子忘了。 秦嬷嬷一想起当年这位公主折磨她家小姐的阴损招子,就咬牙切齿,诅咒公主在地底下小鬼缠身、没入畜生道。她很是气了一番,才平复了心情,对晓珠道: “你考虑得也有理。只是,如今这世道,终身不嫁,日子有多难过活,你怕是现在还想不到。尤其是,你开铺子,还得日日抛头露面。像前日侯望儿闹事的那些,日后还不知有多少。” “现在我们在这里,还能有一二照顾,可少爷他要找盈盈小姐,总是要走的,到时候你孤零零一个,恐会被人欺负了去。” 晓珠沉默不语,秦嬷嬷说得也是有理的。她想逃避了嫁作人妇的麻烦事儿,就必须得承受终身不嫁的危险与苦楚。这是世境风向,不是一个人心智如何,就能抗衡的。 秦嬷嬷沉默半晌,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若,我替你去见见那曹氏,就先只见见,别的什么也不说。” 晓珠正往炭盆里丢橘子皮,满屋都是又温暖又清新的香气,她拍了拍手,下了决心:“谢谢嬷嬷,我也同您一起去。” 既然要见,当然是她自己见了更好。若曹氏不好,倒也罢了;若曹氏是好的,就算不与之结亲,为着阿章这层关系,以后也该多走动走动。 …… 几日后,裴屹舟推门时,恰巧见了秦嬷嬷举着把油布伞,出了院门。他瞧了瞧天上纷纷扬扬的细雪,问身侧的冬青:“这么冷的天气,嬷嬷上哪儿去?仔细冻着了。” 冬青嘿嘿一笑:“嬷嬷牵红线、做好事儿呢,上东兴楼去见阿章的娘啦。” 裴屹舟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媒婆来过了?” 冬青并不知道就里,只记得前几日是来过一个胖乎乎的老太太,又自己在脑子里瞎编乱造了一番,张口就道: “来过了,约莫有三四天了。前些日子我要给您说,才说了‘晓珠’两个字,您就说不要听,我就没说了。” 裴屹舟“哦”的一声,踌躇了一阵,面上仍是平静无澜。 良久,他才道:“昨天晚上,院子里有野猫叫,就在东墙根儿那边,你听见没?” 冬青也不知,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哪里来的,只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没有啊。昨晚上下着大雪呢,野猫都在窝里待着呢,甚少会出来。大人是不是听岔了。” 裴屹舟淡淡一笑,三分无奈、三分自嘲,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接过冬青手里的大氅,往身上一披,就投身进了散乱如珠的细雪之中。 冬青拿着油伞正要去追呢,只听身后裴灵萱“哇啦哇啦”地乱叫了起来:“是哪个挨千刀的泼皮、烂狗,把腊梅花弄坏了!我专等着这一夜,养了好些日子,要看腊梅上堆着雪的!” 冬青转眼去看,东墙根儿那边,陶罐碎成了几片,梅枝散乱、梅花七零八落,混在乱雪之中,拾也拾不起来了。 灵萱气疯了,左右现在她哥哥和嬷嬷都不在,这个院儿里她是老大,便一径把脏话全骂了出来: “是哪个?站出来!有胆子做没胆子认!没名堂的贱狗骨头儿、吃瘪一辈子的小油嘴儿、头顶生疮的怪狗才、脚下流脓的贼囚根子!” 冬青灵机一动,登时明白了,只听灵萱越说越玄,简直听不下去了,苦着脸道:“二小姐别骂了,我知道的,是野猫!”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此猫姓裴,性别男。 第54章 藕粉白糕 · 晓珠一身男装打扮, 头上是一顶青皮小帽儿,身上穿着青布袄子,两道眉毛画得粗粗的, 脸颊上一溜儿的雀斑,活脱脱是个小号版的冬青。 秦嬷嬷与她同坐在马车上,一同往花照壁街的百灵巷去。——因阿章遇着了晓珠,便打算在此长住,特特赁了个院子, 把一家人从客栈里接了出来。 秦嬷嬷前日已送了拜帖去, 那曹氏一听说是知县大人家的老嬷嬷要来,吓了一大跳。她起先还很是看不起晓珠, 觉得自己儿子虽也是从沈府出来的, 却是发了迹的,她一个与沈家公子不清不白的丫头, 哪里配得上。但拗不过儿子喜欢,勉勉强强地应了。 接了秦嬷嬷的拜帖,她心思一下子活了, 只想着攀着裴知县这点关系,儿子的生意会好做得多, 富贵荣华如在眼前, 当下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帖帖的, 只等着秦嬷嬷上门。 马车上,秦嬷嬷正吃着一片藕粉桂花糕, 边吃边叹:“晓珠, 无怪乎人人都喜欢你。人又乖手又巧的, 就是这一片桂花糕,我吃了, 也恨不能你是我的女儿。” 晓珠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小帽子:“嬷嬷快别笑话我了,我现在是男孩儿呢。昨日药铺的老板说了,我吃了这粗嗓子的药,不可多说,说多了就要露馅儿啦!” 她眉毛粗粗、嗓子粗粗,眉目间活泼灵动得很,秦嬷嬷恍然间想起了几十年前的林沁雪。出嫁之前,小姐也扮作男装满街地跑,只把自己急得不行。 秦嬷嬷忍住了叹气,又吃了一块藕粉桂花糕。这糕还热乎乎的,应是才做好不久的,味道清甜,口感软糯,一块一块亮晶晶的,上门还撒着满满的干桂花。 这个晓珠,嘴上说着不喜欢曹氏,前来拜访,还是起了大早亲手做了藕粉桂花糕,送与她的那一盒用红纸包得好好的。 再不喜欢,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这便是涵养、是气度。 秦嬷嬷心道:长得好、心又善,甚至有些大家风范,只是可惜,出身低了些…… 说话间,百灵巷到了。着男装的晓珠抢先挑起帘子下了车,撑开伞挡雪。 秦嬷嬷匀面整髻,白发藏得一根也瞧不见,皱纹也都让细粉敷住了。她身着通袖妆花缎子袍,手里捧个精致的小手炉,矜重端庄地下了来,看上去,哪里像什么下人,分明是哪家高门的老太太。 晓珠却是知道,秦嬷嬷越是这样,越是在为她撑面子,心中感动不已。 二人抬眼望去,阿章家小门小户的,台阶倒是扫得干净,门前还挂着两个红灯笼。 晓珠去扣门,门里的小丫鬟只开了一条缝儿,眼睛朝两人一瞄,怯生生问道:“你们找谁?” 晓珠答了,却听见里面有骂骂咧咧的声音传了出来。 小丫鬟听了,大吃一惊似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砰”一声就把门关紧了,倒把晓珠吓了一跳。 秦嬷嬷见了,对阿章家的印象登时就打了个折扣。男人在外面,个个是光鲜靓丽的,什么也瞧不出来。 只有到了他家里,看他家人、仆役的行为处事,才知这人是生活在怎样一个环境中长大、他的当家主母有没有约束后院儿的能力。方才那小丫鬟慌里慌张的,半分礼仪也没有,可见曹氏疏于管教。 秦嬷嬷暗自摇头,门就“吱溜”一声开了。 “哎哟哟,是秦嬷嬷来啦,贵客贵客!” 一个穿红戴绿、珠光宝气的老妇人奔了出来,身上的打扮,一时间差点儿看花了秦嬷嬷的眼。 她当着众人的面,把方才开门那小丫鬟劈头盖脸一阵数落。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呢,她又乌云转晴,对客人堆起了一脸的假笑,以至于眼尾上都起了褶儿。 曹氏越说越高兴,兴头上来了,亲热地把秦嬷嬷手一挽,拉着往院子里去了。 晓珠也是第一次见曹氏,以前只听王大娘和沈府的丫鬟们说,此人很是不好相与。今日一见,只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猴子穿了人的衣服一般。人家打扮是好看,她这一打扮,竟是越来越别扭了。 她也不去多想,一双眼睛却放得十分清明,要把阿章的家里好好地看看。 秦嬷嬷与曹氏入了正厅,寒暄了几句,深觉曹氏不止上不得台面,情绪还有些控制不住,一时激动一时沮丧的,有时还没由来的,把一个叫“凤儿”的翻出来骂几句,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来开门的小丫鬟。 她心道:晓珠的养母王氏着实有见识,这曹氏绝不好相与,只想起身告辞,另再慢慢与晓珠择一良人。 正想着,忽听曹氏对在场的其他两人道:“你们先下去,我与秦嬷嬷有要事要谈。” 这句话也无妨,只是,在场的,除了她们两个坐着的,还有曹氏家里的一个婢女,此外,就只有晓珠了。她年纪本就小,穿了男装的大衣服,越发显得像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众人便也不把她当男人看了,一同进了内室。 晓珠是秦嬷嬷带来的人,纵然是下人模样打扮,也由不得曹氏来挥五呵六的。秦嬷嬷简直气得笑了,忽的又想起了什么,对晓珠道:“也好,你先下去。” 晓珠便与那婢女一同出去了,推辞了婢女的招呼,自己在小院子里转了转。 她与阿章幼年相识、青梅竹马,又都经历了沈家之难,到底有许多情谊在。就出于这份儿情谊,她也想好好看看,阿章这些日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院子不大,却打扫得十分干净,庭前摆了许多盆罐钵瓶,装了各色的花卉,都摆置得规规矩矩的。从这点儿来看,他家倒是有个善于拾掇的女主人。 难道说,曹氏只是不善于穿衣打扮和训诫下人,收拾庭院却很有一套? 晓珠摇摇头,不去想曹氏的事儿,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小哥哥——” 晓珠回头一看,是方才开门的小丫鬟。她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垂头扭着衣角,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原来,这小丫鬟是方才开门时冲撞了秦嬷嬷与晓珠,被曹氏骂了,心里害怕,就想着来道个歉。秦嬷嬷与主母说着话呢,正好晓珠在闲逛,小丫鬟就来找她了。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晓珠便安慰了她几句,又说秦嬷嬷也不会生气。 小丫鬟这才放了心,千恩万谢的。 晓珠想起来了,方才曹氏嘴里老提到一个叫“凤儿”的,似乎对她不满意得很,现在看小丫鬟这副担心害怕的模样,莫非她就是“凤儿”? 小丫鬟摇摇头:“我是蝶儿,那才是凤……凤姨娘。” 晓珠心里“咯噔”一声:凤姨娘?竟从未听说过阿章有了姨娘了。 第55章 梅香疏淡 · 晓珠心里一阵惘然——她虽打定主意不嫁与他, 也直给阿章说过,但后者屡次示好、锲而不舍,却从未提过家里有个姨娘。 这种隐瞒, 让晓珠心里很是不舒服。 她顺着蝶儿手指的方向去看,水井那边,一棵老松树下,有人在洗衣服。 凤儿穿了一身蓝花褙子,头发果然不像蝶儿那样——梳着丫鬟妆的小揪揪, 而挽成了一个简单的髻, 作妇人妆。 大冬天的,她的袖子扎得老高, 正费力搓着一件青布衣裳, 嘴里呼出一团团的白气。她的乌发上雾蒙蒙的一片,肩上也湿了, 想是被飘落的细雪打湿了。 见如此场景,晓珠也顾不上其他的了,只皱起眉头, 问蝶儿道:“怎么大冬天的洗衣服,却不在廊下洗, 也免得淋了雪去生病了? 蝶儿约莫是年纪小, 也没什么心机, 吐吐舌头就说了实情:“老太太说,不让凤姨娘在廊下洗, 免得把廊道弄湿了。” 她说完福了一礼, 冒冒失失的, 一溜烟儿跑了,生怕晓珠再问她什么。 晓珠心里奇怪, 普通人家,妾室也是要做些事情的,但既然娶得起妾室,家底儿断不可能差到连个下等仆妇也请不起的。 何况,方才她明明看得清楚,院子里好些丫鬟仆妇呢,也不是很忙的样子,却要作姨娘的大冬天自己洗衣服,还特特在雪地里,实在奇怪。 她想过去看个究竟,刚走了两步,脚上踩着了干树枝,噼啪一声脆响。这一响后,她脚步又停了。 晓珠心道:管他什么凤儿、蝶儿的,洗衣服还是洗被子,都是他们自己的家事。左右今天秦嬷嬷看了曹氏不满意,她不会嫁进这家,还是别去自找麻烦了。 空气寒冷,又有暗暗的幽香四处流转,晓珠狠狠地吸了一口这冰雪携香的冷气,收拾心情,决心再不对这一家人抱有丝毫期盼。 抬眼一看,正好看见廊下的大缸子里,插了一捆腊梅花枝,比她还高些,乱蓬蓬的,淡黄色的花骨朵儿上边,积了好些白雪,晶莹可爱得紧。 她想起曾在一本食谱上见过一种梅花饼,书上称其“梅香淡淡、疏淡无痕”。只因这饼形若梅花、味有梅香,却并无腊梅的加入,只在冬日取梅蕊上的积雪,用以和面而成。 县城里少有腊梅,晓珠擅长的又是些家常菜,便没去认真捯饬过。今日一见,她小厨娘的那颗心就忍不住了,找方才的蝶儿姑娘取了个小碗,就拥入腊梅枝里,把蕊心的一点点雪慢慢倾入碗中。 梅丛又高又乱,遮得她一个小姑娘都不见了人影儿。 不知何时,有两个婢女倚在了廊下说闲话,她们也不知晓珠在乱梅丛里,也不避讳。 一个说:“唉,你说这凤姨娘,真是可怜得很,倒还不得我们做婢女的。” “嗐,”另一个答道,“你新来的不知道,这凤姨娘的故事可长着呢。” 左右冬日漫漫,她俩又无事,便一个显摆着细细讲了,一个津津有味地听着。 凤儿也不知是哪里人,从小在青楼里长大,因为姿色平平,做不了生意,就在后厨做些帮伙打杂的事儿。 阿章一家人从沈家手里逃出来后,生意刚刚做上路,阿章的父亲就死了。一时间,曹氏惊惧心伤,也重病不起,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们丁家还后继无人,硬逼着阿章要立马娶了妻妾。 母亲以死相逼,阿章无奈,又不想正经地娶了妻子,只得到处托人打听,看能不能寻个合适的良妾。 可那时候,他们一家才在那个小城落了脚,人生地不熟的,家里也才有点儿起色,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不得已,才找了凤儿。 曹氏那时候情绪已经很不稳了,一听凤儿是青楼里出来的,直嫌弃得不行,又看她随时随时一张苦脸,只说晦气,可也没有办法了,就让凤儿进了门。 可是,一年半载过去了,凤儿的肚子也不见有动静。反倒是曹氏,硬生生挺了过来,身体一天比一天硬朗。 后来,三年五载又过去了,曹氏就不把生孩子的心思在凤儿身上了,却把她当作了一个出气筒。 今日说她是青楼出来的小娼-妇,下贱得很;明日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枉做女人;后日又说她生着一副苦脸相,一看就是带了霉运。 总之,不是骂就是打,有时候连那些下人也看不下去。 方才晓珠她们来时,曹氏说要吃蟹油拌面,可大冬天的哪里找螃蟹去?曹氏就把凤儿骂了一通,又罚她去露天雪地里洗衣服,还说湿了衣服也不准她换,要穿一晚上。 听人阴私的婢女瞪大了眼睛:“老太太如此磋磨凤姨娘,爷他不管吗?到底是一夜夫妻……噢,不……一夜夫妾百夜恩呐。” 另一个幽幽叹口气:“爷他对凤姨娘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一年也去不了几次她屋里,那怎么可能有孩子?” “她被老太太打得狠了,爷也会安抚几句,多送些银子、伤药,可也再多做不了什么啦,毕竟那头,是他的亲娘不是?而且,老太太脑子还有些不好,万一惹得她生气犯了病怎么办?” 两个婢女唧唧哝哝说得正唏嘘,忽见得,庭院里那丛乱梅枝里冒了个青皮小帽出来。一个清隽少年站在那里,呆愣愣的,脚边落了个碗,袖子都湿了半幅。 俩婢女都心道:糟了,她们编排主子家事儿呢,被外人听见了,这要是让主子知道了,她们就完了。都怪叫一声,捂着脸跑了。 晓珠呆呆立了半晌,只觉得心里闷闷的,旧时的美好全然碎了。一身是雪,她也顾不得去拂,只用湿袖子把脸擦了擦,露出原本的柳叶眉、细嫩脸蛋儿来。 这里,她一刻也不想待了,预备先去马车上等秦嬷嬷。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一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 那人看她半晌,又惊又喜的:“晓珠?你怎么在这儿?” 晓珠看他一眼,分明还是那个人,却全然不同了。她一阵难受,心里想说的话脱口而出:“你不是……你不是,我的阿章哥哥。” 第56章 旧梦碎却 · 阿章有些莫名其妙:“晓珠, 你怎么了?我是阿章啊。” 晓珠只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怔怔道:“你不是,阿章哥哥是最好心、最善良的人, 断不会看着自己的家人,成日受打受骂。” 阿章眉毛一挑,立时明白了,分辨道:“她……那个……我不是有意隐瞒你的。我之所以不说,只因她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若是你不喜, 我现在就打发了她出去。” 晓珠听他越说越不像话, 眼睛一垂,落下两串泪来, 哽咽道: “错了, 她是你的妾,与你有夫妾之情, 一生都寄托给了你,你能把她打发到哪里去?无论有没有她,我都不会嫁于你, 只是今日,我才知道, 你原来……是这的人……” 阿章宽宽的额头上, 登时拧成了个“川”字: “我是哪样的人?她本来就是青楼里的一个丫鬟, 在那等腌臜的地方受磋磨。我买了她,给她吃给她穿, 没有生下孩子, 也没有撵她走。” “不过就是挨了老太太一点责罚, 我也请了大夫,给了她银钱作补偿的。” “再说了, 做人儿媳的,哪有不受气的?何况她根本算不得是什么人!” 晓珠实没想到,阿章变成了这样,猛一抬头,泪眼蒙蒙地望着他道:“她是青楼里出来的,就活该受人轻-贱,那我呢?” 阿章忙道:“你自然不一样的。” 晓珠凄然一笑,如柔花遭风雪欺凌,霎时凋谢:“有什么不一样,沈家还未必比得上青楼。” 她在乱梅丛里,一听凤儿的事儿,就猛然一惊。凤儿的处境和她何其相似,出身不堪,际遇不堪——都是上一辈的长辈用来勾引少爷的工具,希望能生下孩子留个种。 只是,她运气好,遇上的是秦嬷嬷和县令大人。秦嬷嬷人善,即便事儿不成,也待她好。县令大人更是清醒得很,不管心里是如何想的,绝不让她身份不清不楚。 阿章明明有许多选择,比如说:曹氏病重时,选一个人来演一场戏,说那人怀了他的孩子。若曹氏挺不过那一关,也遂了她的心愿;若曹氏也挺过去了,再慢慢与她说了真相,再择良缘。 阿章拒绝不了曹氏,买了自己不喜欢的凤儿,收用了后又不肯好好待人家,以至于凤儿既无孩子傍身,还要受曹氏的磋磨,在家里连个下人也不如。 至于凤儿,曹氏和阿章,哪里管过她愿不愿意、舒不舒心呢?说到底,还是把她看得轻贱。 晓珠心里的阿章哥哥,那个帮她捉虫子、吃枣泥糕一定要分她一般的小少年,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一面想着,一面直接抬脚便走。阿章不明所以,一定要晓珠解释与他听。 晓珠便豁出去了,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阿章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心里定然恨毒了沈家吧?可若是他们错了十分,你对凤姨娘做的,又错了几分呢?” 阿章虎目一跳,愣在了当场。 晓珠快步出了院门去,见秦嬷嬷早立在屋檐下等她了。她眼圈儿又是一红,眼泪不争气的,就下来了。 秦嬷嬷掏出手绢,为她擦了擦:“好孩子,你们在后面说的我都听见了。此事我是做错了。不过,早知道也好,旧梦碎了就碎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晓珠鼻子里重重“嗯”了一声,两人相扶着,就要上马车。 恰此时,只听门“咚”的一声被踢开了,曹氏奔了出来,把手一叉,大骂道: “你……你……好你个小娼-妇,竟跑到我家里来数落爷们儿来了!倒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先在沈家那淫-窝里,后又勾着什么人,不清不白的,也不知被多少人睡过了!” 阿章面色阴沉,吼了一声:“娘!不要说了!” 曹氏这几十年来吃准了儿子的,哪里怕过他:“怎么的,我说了不要她,你非要热脸巴巴儿地贴上去,看吧,现在人家攀了高枝儿了,还瞧不起你呢!” 曹氏原就泼辣,受儿子牵连,遭逢家难后,颇吃了些苦头。后来,随阿章逃出生天,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又经历了丧夫之痛。 且她受早年沈家追-杀的阴影,终日惶惶难安,天长日久的,情绪就有些不受控制。 阿章深愧于她,对她言听计从,即便是像虐-待凤儿这种事儿,也不敢多说,生怕引她犯了病。可这一纵容,就纵得她天不怕地不怕了。 她自己思忖过了,晓珠虽是坐着县令家的马车来的,到底只是个厨娘。她句句骂的是晓珠,与县令一家是没有关系的,因此便由着性子无法无天了。 晓珠方才与阿章理论,胸中激动,此刻虽受了辱,对着曹氏这等泼妇,多说一个字也是自掉了身价,上了车便要走。秦嬷嬷也是涵养极好,不屑多说,入了马车。 便同她们来时一样,那曹氏的骂声犹自不绝,真是污糟腌臜,难以入耳,只不过被骂的对象从凤儿变作了晓珠。 晓珠闭上眼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秦嬷嬷瞧她这副样子,平日里《佛经》里念的“宽恕”“放下”全没了影儿,终忍不住,挑起帘子,冷冷瞥曹氏一眼。 秦嬷嬷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风浪没经过?这一眼,冷似渊冰三尺,寒若素雪千里。 曹氏为她眼神一摄,立时闭了嘴。 秦嬷嬷轻笑一声,慢悠悠道: “且不说我家大人是京城永兴侯府出来的,便说他朝廷命官的身份,也不是你们一个小小花匠之家,所能辱没的。” “你无事生非,辱骂晓珠,句句对大人含沙射影,今天,在场的人可都听见了。” “我吃斋念佛多年,又听说你有病在身,本不想与你计较,可你竟不思悔改、得寸进尺,在你家骂了也便罢了,还要追到街上来。既如此,也怪不得我了。” “无端污蔑朝廷命官,轻则打板子,重则流放,你且赶快回去收拾收拾,等着捕快上门吧!车把式,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 2022年来啦,祝大家新年快乐!阿章线结束,裴狗一定把晓珠追到手!!! 第57章 萝卜羊汤 · 裴屹舟身虽在县衙, 心却整日不知飘哪儿去了,看了一会儿卷宗,总觉得那上面的一个个小字, 都变成了一片片的雪花。 这么冷了,还出门去,也不知衣裳穿得够不够、手炉热不热,若是着了风寒又该如何是好? 他一面想着,又为自己解释:我这是在为秦嬷嬷担心, 她年纪大了, 冻不得的。 好不容易挨到了午时,他着急着回家看秦嬷嬷她们回来没有。 高捕快押着个老太太过来了, 嘴巴被帕子塞住了, 可一脸都是愤恨,目眦尽裂。那老太太身边还跟着个妇人, 唯唯诺诺的样子,头从来都没抬起来过。 高捕快说,老太太污蔑朝廷命官, 她儿子生了风寒,又气血攻心昏倒了, 只好带了儿媳一起过来。因老太太满嘴胡吣, 只得用帕子塞了嘴巴。 裴屹舟便循了旧例, 问高捕快,她污蔑的谁。 南屏县虽只锦官城一小县, 势力也是盘根错节的。若她污蔑的是什么朝廷命官, 判得不好, 东传西传的,疾风起于青萍之末, 以后恐怕会落了别人的口实。 高捕快期期艾艾:“污蔑的就是大人您。” 裴屹舟笑了。受污蔑的是他,便无甚大事了。 他初来南屏县时,用了雷霆手段,又有些对头散播谣言,老百姓心里便有了误会。污蔑过他的人不少,光他记得的捕快押了来的,就好几十个。 裴屹舟看那妇人年纪大了,又有些癫狂之状,便嘱咐师爷,循旧例判了打板子,自己着急着回家去了。 才到了巷子里,就闻见一股子浓郁的肉香,间或还有些萝卜与橘子皮的清新。裴屹舟对吃什么,从不讲究,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在大雪天气里,闻着这样带着融融暖意的肉香,实在令人竟精神一振。 他又想,这么香的肉,冬青是没这个手艺的,一定是晓珠回来了,还未多想,三两步的就进了厨房。 晓珠正站在灶前掀鼎罐的盖子。那片厚重的沉铁被一掀,咕嘟咕嘟翻滚的声音更响了,白气袅袅,霎时间弥漫了整个厨房。 裴屹舟许久不见晓珠,这一见,只觉得白烟朦胧中的身影,又长高了些…… 裴灵萱搭了个小板凳坐在灶前,伸着一双小肥手烤火呢。她坐得矮,看不见裴屹舟。晓珠也举了个铁勺子,专心在搅鼎罐里的汤汁,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来人。 灵萱便与晓珠讲腊梅花被弄坏了的事儿,又把那始作俑者的野猫骂了一顿。 晓珠听了,也是与冬青一样的反应:“不会吧,落雪天呢,大半夜的怎会有野猫?” 灵萱底气十足:“冬青说,是哥哥说的呀。我哥哥那个人,才不会撒谎呢。” 晓珠失了片刻神,应道:“也是。”又转了话题说,“今天我在东市买了羊肉和羊骨。羊肉待会儿红烧;羊骨和了白萝卜,在鼎罐里炖着呢,我又预备了些其他菜,来吃羊骨汤锅。” 灵萱方才早喝了一碗羊汤了,只觉得眉毛都要鲜掉了。想着待会儿还有其他好吃的,才忍住只喝了一点点。这时一听到说还有红烧羊肉,激动地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可不过一会儿,又噘起了嘴,叹道:“周儒平这背时龟儿,去绵州一个月了,也不回来,不知是不是把我忘了。” 儒平的外祖母在绵州,也是当地有名的望族,每年都要接他去过去住一段日子。 灵萱想起除夕夜大家吃串串锅,儒平非来蹭吃蹭喝,今日又吃羊肉汤锅,跟屁虫却没影儿了,不由得越发惆怅了些。 “背时龟儿”是她新近学的一句蜀地詈语。教她的人说,有时候,这四个字也不是骂人,而在表达一种亲昵,对关系好的人才这样说呢。 她便觉得,把这四个字用在周儒平身上,特别能表达自己对他的那种嫌弃又亲昵的感情。 晓珠偷偷觑了一眼,只见小胖妞脸上挂着十分罕见的忧郁。她有些不忍心,招呼道:“灵萱帮我把这碟子山药摆到正厅桌子上去,咱们待会儿涮羊汤吃。” 灵萱的忧郁不过一瞬,接过盘子蹦蹦跳跳地去了,这才发现她哥哥站在门口呢。 她回想了一阵子,方才虽没说过他什么坏话,骂野猫、说儒平可都用了脏话的,这可犯了哥哥的忌讳。于是乎,她舌头一吐,一溜烟儿地跑了,再也没过来过。 晓珠回过头来,也吓了一跳:“大人,你……什么时候来的?” 裴屹舟往前走了几步,看了看鼎啊锅啊菜板什么的,一副随意的样子:“就刚来,在门口闻着香味儿,过来看看做的什么。” 这也用不着晓珠说了,一切明摆摆的。羊骨炖白萝卜在鼎罐里翻腾着,羊肉切了小块儿,码在盘子里,另还有些胡萝卜、洋葱、芫荽。 他看了一圈儿,实在没什么好问的,就又转了一圈儿。实则,他想问今天去阿章家,事儿办得如何,也问不出口,默了半天,只好说了句:“今天出门,冷不冷?” 晓珠不知道县令大人今天怎么了,特特跑到厨房里来,追着她东瞧西瞧的,想说什么,又总是欲言又止。他那一袭谪仙般的温雅气质,怎么看也与厨房里的油盐酱醋不搭。 晓珠便笑了:“一点儿也不冷,马车暖和着呢。对了,我也想问大人您,披着大氅呢,一直在这灶边站着,热是不热?” 裴屹舟被火烤了半晌,是有点儿热,往后退了一步。 晓珠道:“我前日在书上看了句:‘君子远庖厨’。大人快出去吧,厨房里的事儿活该我来操持。” 裴屹舟也笑,低低说了句:“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晓珠没听清楚,追问道:“大人说什么?” 裴屹舟已经推门出去了。 在晓珠这里什么也没套出来,裴屹舟便想去问问秦嬷嬷。老太太正在窗前,就着雪光,翻看一本又厚又大的册子呢,一面看着,一面眯眯笑。 这年岁,纸价贵得很,那册子那般大,上面还敷了些亮闪闪的碎金粉,一看就是问吉日的黄历书。 裴屹舟心里“咚”一声,像是大石头落进了深井里,只觉得深渊无边,掉不到底去。 看来今天顺利得很啊,这一回来,就翻黄历、看起好日子来了? 他心里阴沉了半晌,到底打起精神来,强颜欢笑道:“也不必那样急吧?晓珠年纪还小呢。” 秦嬷嬷嫌弃地看他一眼:“她都十五啦,再几个月就十六啦,哪里小了?你们男人家不知道,总觉得妹妹还小,想留在家里,只有我们女人才知道,什么叫韶光易逝!”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到了“妹妹”两个字时,她说得又慢,发音又重,好像在强调些什么。 裴屹舟无话可说,晓珠同灵萱一样,是他的妹妹,这是他亲口说的。阿章人不错,与晓珠是旧相识,且秦嬷嬷今天也去看过了,他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眼见得秦嬷嬷一页页翻过去,一时笑眯眯,一声皱着眉,他只觉得吃了没熟的橘子,满心满肺皆是“酸涩”两个字。 正受不了要出门去,忽听老太太唤他:“少爷,你别走,过来一同看看。” 他步子都迈了一半了,生生收了回来。 除夕夜,他应了秦嬷嬷,要为晓珠准备嫁妆,从这个门嫁出去。应了,便要做。 他硬着头皮转过身去,秦嬷嬷把册子往他手里一放:“这是我从宋媒婆那里拿的册子,都是些适婚青年,你来看看,哪个与晓珠般配一些。” 裴屹舟眉毛一挑,又惊又喜,轻咳了一声,才沉下声音道:“不是定了阿章吗?” 秦嬷嬷脸拉得老长:“我呸,他家那老虔婆是个什么东西,敢骂我的晓珠,想娶她,门儿都没有。” 她与晓珠两个都是想得开的人,从阿章家回来,看见自家这欣欣向荣、一团和气的一起,便不把那些糟心事儿记挂在心上了。 这一下子,被裴屹舟提了起来,秦嬷嬷又气了一回,才想起来:“哦,对了,她满口胡言乱语,还骂了少爷你,后来高捕快不是把那老虔婆押走了吗,你不知道?没判案子啊?” 裴屹舟这时才知,午时来的那老妇人,就是阿章的娘亲曹氏。原来她污蔑朝廷命官,说的不是他的雷霆手段,而是他与晓珠的关系。 “判了的,不过依着本朝敬老的旧例,就只轻判了打十个板子。” 秦嬷嬷又啐了一口:“疯言疯语的老虔婆,高捕头向来下手重,十个板子也够她受的了!” 裴屹舟腹诽:若知道她是因这事儿被押了来,应当再多打她几下。 秦嬷嬷拍了拍册子,道:“嗐,不去讲她了,晦气得很,还是来看这些人吧。我挑了八个,都是可以再了解了解的,你看看。” 她翻开册子,一个一个介绍道:“这个小伙儿姓刘,是个木匠,踏实肯干得很。他父母都不在了,晓珠过去就是当家的主母,过不了多久……” “不行,”裴屹舟轻慢地瞥了一眼,冷冷道,“太穷了。这里说他家有土宅两间,就是说房子还是土坯的,大风来了,给刮倒了怎么办?” 秦嬷嬷让他一噎,瘪了一下嘴,又翻了一页:“那看这个李掌柜的呢,家里是卖豆腐的,有三间铺子呢,上面还有三个哥哥……” “不行,哥哥那么多,妯娌一大堆,日后争起家产来,一摊子烂账。” “那赵公子不错。他家是周家的远房亲戚,也做布匹生意,家境殷实,家里关系也单纯。赵公子上面只有个姐姐,早嫁了人了。” “看画像这个人就一脸痴肥,定是日日莺莺燕燕,做纨绔子弟久了,怎堪为良人?” “朱少爷……” “太丑了。” “郑公……” “太矮了。” “李……” “太瘦了。” 一本册子翻完了,秦嬷嬷差点儿翻白眼儿。 裴屹舟站起来,掸了掸袖子——是那金册子上掉出来的粉渣子。 他不紧不慢地道:“宋媒婆家的人,都不太行。这册子也不行,老是掉粉。改日换周媒婆家的,再慢慢看吧。外面羊肉炖好了,咱们快出去吃吧。” 他说罢,也不等一等秦嬷嬷,抬脚便走。 秦嬷嬷“啪”的一声,把册子合上,“呵”了一声:“你就挑三捡四吧,看把你晓珠妹妹耽搁久了,只能留在家里当老姑娘。” 毫无疑问,“妹妹”两个字又被她加重了发音。可回应她的,只有屋外凄凌的风声。 第58章 酥皮锅盔 · 裴家那边欢欢喜喜喝着羊汤, 阿章家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曹氏当日虽只被打了十个板子,但正如秦嬷嬷说的,行刑的是下手极重的高捕头。且曹氏年纪大了, 经不得打,受了刑回去,背上就肿胀溃烂,下不得床了。 阿章本就染了风寒,有些不适, 那日受了晓珠责备, 激血攻心,高捕头来押曹氏时, 当场就给气晕了。到后来, 凤儿请人将曹氏抬回来时,两母子都倒下了, 凤儿操持内外,倒也有条不紊。 过了几日,阿章风寒渐好了, 与凤儿一道衣不解带地侍奉曹氏。偏那曹氏胡来惯了,挨了打, 越发疯癫了, 成日指天骂地的, 硬要阿章去整治县令一家,尤其是那个始作俑者的狐媚子, 晓珠。 阿章不过一平头百姓, 哪里敢与朝廷命官硬杠。且曹氏的确犯了律法, 人家裴县令还是轻判了的,只好一面敷衍, 一面劝慰曹氏心宽。 曹氏越发不满了,她认定以往儿子对自己有求必应,现在喊不动了,定是因为晓珠那日离间了他们的母子关系。当着阿章的面,不动声色,阿章一走,就百般诅咒。 左右她躺在床上无事,自己就做了个布娃娃,上写“王晓珠”三个字,成日用针扎,一边扎一边骂。 曹氏家里有个婢女叫春玲的,与凤儿是完全不同的人,嘴甜眼热,一肚子花花肠子。她心里的算盘打得好极了,一面哄曹氏,一面创造机会爬阿章的床,就想着早日生出个儿子来,做了此家的主母。 曹氏好哄,阿章的床却总也爬不上去。春玲就退而求其次,百般讨好曹氏,以图谋她的钱财。另外,也把爬床不得的怨气撒到阿章的枕边人身上去,成天地撺掇曹氏折磨凤儿。 阿章风寒好了后,要去忙生意,且也被曹氏吵得烦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这就出了一趟远门,好些日子不回来了。 春玲见曹氏恨上了晓珠,阿章又走了,便去她面前卖乖,顺着话把晓珠骂了个狗血淋头,话语间又透露晓珠在东市开了一爿小店。 曹氏气得不行:“呸,不要脸的小妖-精、小娼-妇,那样子的名声,还出来抛头露面?” 春玲应声:“是了,这样下-贱坯子,做的烂事儿,就该让大伙儿都知道。” 曹氏眼睛一亮,二人唧唧哝哝一阵子,一伙子就商量好了对策。 最后,春玲说完,曹氏高兴得大笑起来,牵动了背上溃烂的伤,疼得龇牙咧嘴。春玲上去,又是一阵嘘寒问暖。曹氏心下感动,当场就把手腕儿上的玉镯子退下来给了她。 春玲笑道:“老夫人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包您满意。” 另一边的裴家,灵萱也拍着胸脯对晓珠说:“姐姐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包你满意。” 因晓珠看儒平迟迟不回,灵萱闲得无聊,就让她帮忙做一些厨房里的事儿。这不,给了她一篮子刚从地里扯出来的芫荽,让她把根须上的泥洗了去。那水是从深井里刚打上来的,还有些暖乎乎的,也不怕灵萱冻了手。 灵萱爱吃芫荽,可看见那么大一篮子,还是有些意外,一面洗,一面问:“芫荽又不像香菇、木耳似的,能做干货,一下子洗这么多,吃得完啊?” 晓珠正在“啪啪”地砍羊骨头,闻言笑道:“是咱们铺子里,要卖羊汤啦,芫荽是配料。” 如今天气冷得很,她卖的香糯鸡爪,虽然出锅时还是热腾腾的,可有些客人想打包带走,回了家里鸡爪就冷了。鸡爪不比蘑菇,冷了就容易腥,腥了就不好吃了,渐渐的,买的人也就少了。 晓珠便想不卖鸡爪了,改卖羊汤,热乎乎的一罐,带回了家里,也是热的。把配料芫荽、葱,与汤分开装,客人回了家,再把碧油油的配料往汤上一撒,还能吃个新鲜。 另外,羊汤也并不会抢了曲娘子家的生意,她家卖的是酸甜口的酒水饮子,与羊汤不是一个路子的。 方方面面都考虑过了,便开始行动了。 羊、鱼、海鲜这些本身带了鲜味儿的东西,实在是最好做的食材。无论是清炖、红烧,并不需多么浓烈的调味品、如何繁复的工序,只要用生姜、黄酒与芫荽等物,把它们自带的腥膻之气压住了即可。 晓珠在家里备好了羊肉、羊骨,以及芫荽、小葱、橘皮等各种配料,带着灵萱,往东市铺子里去了。 焯过水的羊肉、羊骨往大砂锅里一放,加葱头、姜片、蒜瓣、橘皮与花椒粒,大火烧开后小火慢熬,再配一些白萝卜块儿进去,冬天的经典菜式白萝卜羊肉汤便做好了。 熬得久了,汤汁奶白奶白的,羊骨里面的骨头也全给熬了出来,薄薄的一层,飘在上面,更别提那香味儿了,只消闻上一次,若不喝上一碗,定要馋得一晚上也睡不着。 果不其然,第一晚的羊肉汤卖得极好。 一则,这汤实在鲜美无比,喝上一碗,远在东市口子上就闻得见了,走过来喝上一碗,通身的寒气也消了。 二则,裴灵萱今日也不知怎的,铆足了劲儿帮晓珠卖东西。她脑袋圆圆,脸蛋儿圆圆,又穿一身大红花袄,胖得球儿一般,可爱得紧。 偏她嘴上还抹了蜜一般,任谁进了来,都叔叔婶婶、哥哥姐姐的叫个不停,把人家天上地下一通好夸,说得来人心花怒放,硬是多买了好几罐子羊汤。 晚上打了烊,晓珠分了满满一荷包铜板给灵萱,算她的辛苦费。小姑娘一点儿不客气,把荷包往裤腰带儿上一系,在路上一阵瞎跑,身上便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晓珠看了,想起了前些日子,她第一次做生意赚了钱,心里也是激动得不行,走在大街上就想把手伸进钱匣子里去摸。 后来,一不留神,撞上了县令大人。他一路送她回家,还送了顶他帷帽给她。那帽子现在还挂在她的房里,既不好去还给他,又不敢戴…… 有些东西本就是强自压抑着的,便如冰凌下的水流,到底是活络的,一旦哪天冰化了些,水流便汩汩涌了出来,于是乎,她这一想,便想歪了去…… 晓珠脑中一顿,强迫自己不去乱想,只把目光紧紧黏着前面的灵萱。却见那小姑娘,一路蹦蹦跳跳、欢呼雀跃着,嘴里还动来动去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晓珠唤她:“灵萱,蹦着走就别说话了,仔细吃了冷风进去,闹肚子疼。” 灵萱千不怕万不怕,就怕肚子疼吃不了好吃的,当下也听了晓珠的劝,不再乱蹦了,两人并排走在了一起。 晓珠观察了半天,才道:“萱萱,你今天怎么了?怎么瞧着有点儿不对劲儿?” 灵萱把一双眸子瞪得圆溜溜的,小圆腰一扭,荷包里的铜钱就是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哈哈,我今天赚了钱了,高兴!” 晓珠摇头:“胡说,你枕头底下、被窝里,还有柜子里那只穿花玉缎子鞋里的藏的钱,不知是这些的多少倍。” 灵萱长大了嘴巴,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晓珠笑道:“秦嬷嬷给冬青说的时候,我在旁边摆饭,听到的。县令大人还说,你下次再调皮,私房钱全给你收了去。” 这一下子,也就是说,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了灵萱的私房钱藏在哪儿咯? 灵萱气着了,跺脚道:“嬷嬷真是的,说什么不好,偏说这个!” 实则,灵萱小姑娘还不到七岁,饶是再聪明,又能聪明到哪里去,她藏的私房钱、闯的破事儿,哪里有裴家人不知道的,不过陪着她玩儿,没有说出来罢了。今晚上,晓珠存心想逗弄她,便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萱萱,”晓珠笑起来,嘴角噙了一丝意味深长,“老实说,儒平走了许久,你是不是浑身都不自在,今晚上忙上忙下的,就是想把他忘了?” 灵萱愣了一瞬,接着叉手哈哈大笑,啐了一口道:“我,裴灵萱,念着周儒平那狗皮膏药?这辈子,哦,不,下辈子都没那可能!” 她好像生怕晓珠不信似的,又重重地重复了下:“没!那!可!能!” 晓珠也不答话,只把两眼笑得弯弯似月牙。 哎呀,这个院子里,口是心非的人还少么? 灵萱气冲冲的,正要往屋里去找秦嬷嬷兴师问罪,连廊一转,“咚”一声,蒙头蒙脑的,就撞在了冬青的腿上。 “冬青你这个没长……”“眼”字还没出口,灵萱手里就被塞了一封信。 冬青白她一眼:“喏,周儒平从绵州给你寄的信,送信的人说,那边下大雪,山塌了封了路,费了好些功夫才送出来。” 灵萱一把就把信撕开了,抖开一看,里面满满写了五大页纸。 冬青比她高,从上往下,便不是故意的,也瞥见了几眼,“扑哧”一声笑了:“周儒平倒是聪明,不止写了字儿,还怕你白字先生不识字儿,特地画了画儿。” 原来,那纸上写了好些绵州的美食,什么席凉粉、梓潼酥饼、绵阳米粉、虎皮羊肠、杂粮醪糟、脆皮锅盔、菜豆花,一气写了二三十样。不止如此,每种小吃都配了图画,画得十分逼真,红红绿绿的,看得人满口生津。 灵萱撸起袖子,一眼瞪过去,冬青为她目光所慑,步子跨得大,两步就跑走了。 灵萱这才就着雪光,细细去看那信。 那米粉细细白白的,表面铺了几大块牛肉,红色辣椒油汪汪的一片,还缀有葱花和芫荽。而酥皮锅盔烤得焦黄,一圈一圈儿的酥纹烙在上面似的,一看就脆得很,要是放在嘴里一嚼,定会嘎吱嘎吱地响。 灵萱吸了一口口水,啐道:“这背时鬼,人不来,吃得送又送不来,就画个画儿,有什么用?” 第59章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 羊肉汤卖得极好,十来日过去,连灵萱小姑娘的帮忙跑腿儿的钱, 也装了满满小罐子,更别提晓珠赚的了。 可俗话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不知从哪日开始, 来晓珠铺子的人渐渐少了起来。 实则, 说少也不算少,每日也还是有些进账的, 可与之前相比, 那是大大地不同了。 起先,晓珠以为是味道出了问题, 先是排查了羊肉、羊骨,又仔细挑选了芫荽、小葱与橘皮,最后, 甚至那炖汤的锅也仔细看了,都和之前是一样的。 灵萱甚至还以为, 是不是自己洗芫荽没洗干净, 食客吃出了泥来, 所以不乐意上门了,后来也证明了是她胡思乱想。 晓珠冥思苦想也找不出问题来, 只好归结于天气转暖了, 大家不再爱喝羊肉汤了, 这种情况也没有其他办法,她便试着再做些新的花样出来。 冬天柚子多, 曲娘子搜集了好些柚子皮,加白糖,用来做果味饮子。因着量大,曲娘子一时忙不过来,晓珠又清闲得紧,没事儿便帮她切柚子皮。 曲娘子是个热心人,一面看晓珠动作麻利,一边打趣儿她:“晓珠妹子,你看你,生得又美,品行又好,手脚又麻利,若是我家儿子再大个五六岁……” 晓珠也不害羞了,倒想起前段时间秦嬷嬷死活要安排给她相亲,她拗不过,答应说看看,只不知后来怎么没了下文了。 二人手上都没停,一个絮絮叨叨说如果自己儿子大几岁,与晓珠做了一家人,该是如何美滋味,另一个一门心思想着秦嬷嬷如何偃旗息鼓了。 当此时,一个中年汉子牵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往这边来了。那汉子憨憨的,面色黢黑,看起像是东城郊的罗铁匠。 他在晓珠店门口吆喝道:“有人吗?我要买炸蘑菇。” 他手里牵着的小姑娘也奶声奶气地说:“有人吗?我爹要给我买炸蘑菇。” 晓珠与曲娘子两个听了,都莞尔一笑。晓珠应了一声,正预备用巾子擦了手就过去,不知哪里来的一道声音,喊得十分响脆: “这不要脸狐狸精的门也有人敢上啊,罗铁匠,你自己来倒也罢了,怎的把你女儿也带来的?” 罗铁匠一听,脸憋得越发黑了,却说不出半个字来,拉着女儿赶忙走了。那小姑娘犹自不知道,恁恁地问:“爹爹,狐狸精是什么呀?我们怎么走了,炸蘑菇还没买呢?” 罗铁匠听着这话,黑着脸一语不发,飞快地走了。 曲娘子和晓珠这才反应过来,走出来一看,外面已经围了几个人了,对着晓珠的铺子指指点点的,脸上还带着或暧昧或鄙夷的神情。 而晓珠的店门口,竟然摆着一只破鞋,鞋子是缎面儿的,还绣着花,可惜破了个大洞,还脏得很,一看就是不知多少人踩过的。 晓珠先是愣了一愣,待明白了那层用意,也不知怎么回事儿,竟然没涌出眼泪来,倒是冷静地想:过往乱传的人倒也不少,未见得有人直接这样找上门儿来的。 曲娘子反应更大,捡起那只破鞋,抡起胳膊一扔,几乎扔出了八丈远,接着,撸起袖子,叉着手破口大骂: “谁?哪个敢做不敢当的贼囚根、小-娼-妇?窝在地底下,见不得光的老鼠子,只敢欺负我妹子,有本事来跟我曲娘子真刀真枪的吵上一场!” 本是大早上的,没几个人,曲娘子这一闹,闹得看热闹的人渐渐凑了过来。不过,他们也不知这人在骂些什么,只听出来,她是在为晓珠出气。 晓珠起先也觉受辱而些微有些气愤,现在曲娘子这阵仗,惹得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却着实令她有些尴尬了。 曲娘子在气头上,拉也拉不住,连珠炮的一串,早把那个丢鞋的人骂下十八层地狱去了。 晓珠无法,只得自己默默回了铺子,往柜台后一坐,心里难受得紧,却是一滴眼泪也滴不出来。 她长得美,又在沈府待了几年,受这些风言风语已经好些次了,这时候也不比往此难过了,脑子清醒着,仔仔细细去想是谁在害她。 与此同时,县衙里,冬青站在裴屹舟身侧,一副犹犹豫豫张不开口的样子。 裴屹舟不耐道:“再不说,我可就走了。” 冬青嗫嚅道:“近来时局动荡,大人忧心朝政,可能没注意到,城里的乞丐穿得比以前好了些,还有银子买酒了。” “哦?”裴屹舟抬头,深深看了冬青一眼。 事出反常必有妖,近来朝廷争斗云波诡谲,既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也是全身动而发丝颤。冬青这么说,听在裴屹舟耳里,自然以为是小城里混入了什么奸细之类的。 冬青看他目光幽深,知道他是想岔了,忙道:“大人想多了,不是朝廷的事儿,是晓珠……那些乞丐都在传……传一些对晓珠不利的话。” 裴屹舟蹙眉,不用问他也知道,那些人能泼些什么脏水,无非就是一责她貌美、二责她出身沈府。 如果一个、两个传谣言,那是他们自己长了长舌,嘴贱,可若是一群人一波接一波地传,那一定是有人兴风作浪了。 由来是:谣言猛于虎,杀人不见血,被这些无稽之谈逼得劳心伤肺、郁郁终生,乃至于绝望自戕的人,不知有多少。 裴屹舟的眉毛越拧越深,对冬青道:“你和高捕头一块儿去,抓几个乞丐来问问。” 冬青要的就是这句话,行了个礼,颠颠儿地跑了。 天色晚了,东市的人也散了大半。“义愤填膺”的曲娘子已让她儿子拉回了家去,饮子铺也匆匆忙忙地关了。 晓珠发了半晌愣,想明白了一些事儿,也站起身来,欲要打烊。将将把木门关了半扇,一道人影就闯了进来。 裴屹舟四处打量了一圈儿,尤其在装羊肉汤的罐子上多看了几眼,温和笑道:“掌柜的,来碗羊汤。” 晓珠吓了一跳,磕磕绊绊道:“大人,你……你怎么来了?” 的确,她这铺子开了好几个月了,裴屹舟悄悄在一旁看了不少次,却还是第一次进店里来。 晓珠又道:“这汤有些冷了,若是您饿了,咱们回家去做。” 这话听着熨帖极了,对裴屹舟而言,“回家去做”实在是很温馨的几个字,加上个“咱们”,更是不寻常了。 但他此刻却有别的打算,于是乎,裴屹舟一撩袍子,大方在柜台后面坐下了:“我实在饿得很,就在这儿吃吧,有什么吃什么。” 晓珠看他模样,知道是打定主意了,再不多说,只把炉子里的火重新拨了拨,用余热煨热了最后的羊汤。 店里简陋,只有粗瓷碗,虽则洗得干干净净的,晓珠仍是不放心,又过了三遍水,才舀起羊汤,撒一把小葱与芫荽上去。 羊骨自然没了,羊肉也只有零零碎碎的几块,好在汤还算不错。奶白色汤汁有着浓郁的羊肉香味儿,表面浮着羊肉的小圆珠子,葱末与芫荽碎绿油油的,看得人食指大动。 最后的羊汤将将舀了两碗,晓珠都奉了过去,正见得裴屹舟在翻开她随手搁在柜台上的话本子。 他知道她来了,放下书,笑道:“未见汤而闻其味,可见滋味不错,若是《西湖三塔记》里的白衣女子有这门手艺,或许奚宣赞就逃不掉了。” 《西湖三塔记》是这话本子里比较吓人的一篇,说的是奚宣赞在西湖边上遇到一个白衣女子,便送她回家。哪知这女子和其家人都是妖怪变的,要恩将仇报吃了奚宣赞,好在后者在高人的帮助下逃走了。 她第一次时,还是刚来东市的时候,着实被吓住了,后来看得多了些,觉得这些故事也就一个套路,也就不怎么样了。 听裴屹舟如此打趣,她也放松了些,笑道:“大人说笑了,我可不是什么吃人偷心的妖怪。” 她不过挺正常的一句辩白,“偷心”两个字听在裴屹舟耳朵里却变了味儿。他也再不沿着往下说,一面示意晓珠坐在旁边,喝其中一碗,一面端起碗就尝味儿。 只见他长眉一挑,道:“这个鲜味儿,也只有秋天灵萱抓的那篓子螃蟹可媲美了。” 那肥美秋蟹是裴屹舟做的,自然记忆犹新,可晓珠那夜喝醉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只双手捧着粗瓷碗,默默喝着,不去接话。 二人就这般尴尬地默了半晌,裴屹舟忽的开口道:“我小的时候,在京城,因不爱说话,总是被人说没有侯爵之子的气魄……” 这些事情,晓珠偶尔也听秦嬷嬷提起过几句,裴屹舟的庶母张氏惯会些鬼蜮伎俩,把裴屹舟的名声糟践得不行。他自己说的这个,倒还是最轻的。 晓珠听他自爆陈年心事,有些不忍心,打断他道:“大人不必拐弯抹角地劝我,我自己想得明白。” 裴屹舟微微吃了一惊,接着露出赞许的神色:“那就好,倒是我想多了。” 羊汤喝完了,火炉子里的炭还未燃尽,晓珠所幸把炉子搬了过来,两人一面烤火,一面说话。 “大人关心晓珠,晓珠记在心里。另有一事,也想请大人帮忙。” 裴屹舟拈了个橘子,把剥下来的皮儿丢进了炉子里,整个屋里登时橘香缭绕。他将橘子递给晓珠,问道:“你知道是谁?” 晓珠接了橘子,又分了一半给裴屹舟,把剩下的吃了,道:“看我不顺眼的,无非就那几个人。若是大人查实了谁,劳烦告诉我一声。他们屡屡欺我,真当我无招架之力么?” 裴屹舟看了她半晌,才笑道:“好,这事儿我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苟到倒V啦,晚上9点2更6000,那章评论发红包~~ 第60章 几天后, 晓珠从裴屹舟那里得了确定的消息,知道是曹氏在造谣,便开始实施心中盘算日久的计划。 以前的时候, 因为是冬天,比起椒盐蘑菇,容易腥冷的糯香鸡爪不那么好卖。但是,只要她做鸡爪,有一个人必定会来买, 便是那个身量小小、戴白毡帽的小姑娘。 她每每来都是一副男装打扮, 一说话就泄露了身份。曲娘子还打趣儿过呢,说她家小姐真是可怜, 想吃鸡爪, 又碍于名声,堂堂一个贵女, 还不如他们市井商户女来得自由自在。 曲娘子上回说过后,晓珠就多注意了几分,这一看, 真让她看出了端倪。 她今日把鸡爪做好,便宜大甩卖, 一文钱一只。外面虽有人败坏她名声, 到底还是有些人忍不住嘴馋, 尤其是那些小孩子,一文两文的零花钱总是有的, 一来二去, 晓珠又卖鸡爪的消息就传开了。 不出三日, 那个白毡帽的小丫鬟又来了,晓珠笑吟吟给她装了鸡爪, 却往多往她手里塞了一封信。 小丫鬟吓了一跳,信不要了,鸡爪也不想要了,慌里慌张地要走,晓珠硬塞给她:“小妹妹莫怕,你们夫人一定喜欢。” 小丫鬟将信将疑的,正了正毡帽,一句话不多说便走了。 第二日,小姑娘果然来了,这次也不买东西了,直接对晓珠说:“夫人说了,三日后在春林胭脂铺二楼见。” 晓珠含笑应声。 原来,那日晓珠给那小丫鬟的,不是别的,只是一张糯香鸡爪的菜谱,最后写着,她想见那人一面。 晓珠本不是瞎打听的人,既然那人派了乔装过后的丫鬟来买,就说明不希望别人认出她的身份。可那小丫鬟毛毛躁躁的,一日买鸡爪付账的时候露了荷包,那荷包竟是用浮光锦做的。 晓珠听儒平说过,只有灵州才产浮光锦,从灵州运来蜀地,层层加价,在市场上买,价格昂贵,一般人都用不起。 小小一个丫鬟,用得起浮光锦做荷包,不是她手脚不干净偷了主人的,就是她们本身从灵州来的。 近些日子从灵州来的,只有城东的吴府一家。吴家本是有名的望族,长踞江南,这一支不知怎的,举家搬了来蜀地,在城东买下好大一片地,修了宅子花园。 春林胭脂铺雅间里,一名二十五六、带着面衣的女子,听完晓珠的解释,道:“便是你从一只荷包推断出了我是吴家的人,又怎会知道我就是欣欣子?” 本朝市井生活丰富,话本子流行,不止刊印书籍流传于世,亦有在茶楼酒肆里讲书的、在戏院青楼唱戏的,故事都出自这些话本先生之手。 而蜀地流行的话本子里,有一位署名欣欣子的先生,故事写得曲折动人、感情写得落人眼泪,是以销量极好。 晓珠笑道: “我爱看夫人的话本,写深闺内宅那些事,婆婆磋磨儿媳、妾室谋害主母,写得真情实景,非女子不能道也,那时候我便想欣欣子一定是位女先生。直到我发现新出的话本子里的这段话,才恍悟,欣欣子便是夫人。” 晓珠说着,翻开一本《鸳鸯错》,只见上面写着一名深闺女子爱吃鸡爪,又碍于情面,不好自己去买,便委托婢女扮了男装去。 况且,那段对糯香鸡爪味道的描述,极尽繁复,甚至看得人满口生津,可见执笔者着实是爱狠了这吃食。 那夫人看完,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忙又掩住嘴,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晓珠道:“看来着实是怪我自己的嘴,才泄露了身份。” 这位夫人名叫吴瑜,曾嫁于江南陆家,因三年无子、性格跳脱,与陆家不睦,自请归家。 吴、陆两家都是江南世家,一百多年来关系盘根错节,却因吴瑜有了些嫌隙。刚好吴家一支要来蜀地发展,她觉自己在江南碍人眼,便随同两位堂兄来了此地。 吴家是书香世家,闺阁女子皆是饱读诗书之士,长日无聊,姐姐妹妹的便开始写话本,只是,她们写的都是在吴家内部流传。吴瑜来了蜀地,才起了“欣欣子”的笔名,将自己的话本卖到市井中去了。 但她毕竟是个和离之人,为了吴家的声誉,也不好经常出门走动,于是乎,买鸡爪这等事,也托了小丫鬟去。 晓珠取出食盒,将来之前做的小吃一一摆在桌上,吴瑜定睛一看,眉头都挑起来了。 桌子上大大小小摆了十来个碗碟,皆是小小的一份儿。 有油炸小酥肉、椒麻手撕鸡、锅巴土豆、麻辣红薯粉、卤鹌鹑蛋、小笼屉蒸牛肉、椒盐蘑菇、酸辣凉粉、包浆豆腐,还有醪糟粉子、红糖糍粑等甜口的,皆是她在话本子里点过名的川味儿小吃。 晓珠道:“夫人的话本子我都看过,深觉您是爱吃之人、会吃之人,是以多做了几样,请您尝尝。” 吴瑜实在是喜欢吃这些小吃,家里请了换了好几个厨子,都做不出来她想要的味道,于是乎,忍不住在书里发牢骚。 时间久了,连她自己也记不清,在书里提到过哪些食物了。哪里知道,今天这小厨娘,竟一口气做了出来。 吴瑜举起筷子,夹了一块包浆豆腐,只见豆腐被炸得鼓鼓囊囊的,表面金黄,裹了番茄与辣椒调制而成的酱汁。更妙的是,这一筷子夹上去,只觉弹劲十足,想是豆腐块儿内部鲜嫩无比,满是浆液。 她夹起来看了片刻,似在贪恋这美食之美景,到底放下筷子,对晓珠道: “光是看,我也知姑娘手艺精湛。只是,无功不受禄,你断不会无缘无故请我来这里,咱们先说好,杀人放火、造谣生非,以及有损吴家声誉的事儿,我可不会做。” 晓珠把两手一摊,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纯良的小白兔一般:“夫人看我会做这些事儿的人吗?”先举起筷子,将各色菜式一一尝过了,才讲了她要做的事情。 吴瑜听罢,愀然不乐,良久才道:“这种事情着实常见,我自己深有体会。不过,你所指之人,实在太过明显,未免伤及无辜,待我过查证之后,再做决断。” 她的说法,晓珠也理解。谣言猛于虎,杀人不见血。曹氏糟践她的名声,她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欣欣子写话本,把她苛责凤儿的丑事传给众人,也尝一尝被人指指点点的滋味。 可将一件事做出评判,甚至公之于众之前,先查明真伪,是尤为重要的,这也是有文化、有修养的欣欣子,与那些市井里长舌妇的区别。 既如此,晓珠便安心等了一段日子。她的生意虽则慢慢冷清了些,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人云亦云,除了当天县令大人的劝慰,曲娘子也常开导她。 “妹子,当今这世道,出来做事儿就是不容易,女人更是如此。我刚来卖饮子那会子,村里头不知多少人背后嚼舌根儿,说我不守妇道。” “可现在呢?他们一个个的,看我家赚了钱,都从村儿里搬县城里来啦,眼红得哟。每次我回乡,那些人哈巴儿狗似的,一路跟着我‘摇尾巴’,想让我指点一二,带他们出了山沟沟。” “哈哈,我偏冷着一张脸对他们。这时候知道巴结啦,他们当初嚼舌根儿的那副样子,我可都没忘呢!” 曲娘子之所以想得开,话多得很也是一大原因。怨气通通都发泄出来了,哪里还会憋在心里恼火?可这说了半天,也在她自己身上,她便把瓜子皮儿吐了,拍拍手,不好意思道: “你瞧我这嘴,一说就停不下来了。我就是想说,妹子,别管他们说什么,你照样做你自己,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晓珠点了点头:“姐姐,我省得。好比做吃食,明明一样的一碗羊汤,有人口味淡,便会说我的咸,有人口重,又说我的淡了,有人说膻味儿重,有人又说羊肉味儿不够。” “其实,我的羊汤就是那个味儿,没有多些什么少些什么,可就是重口难调。若是真依了他们的口味,这汤就没法子做啦。” 曲娘子道:“正是这个理儿,那些人就是吃饱了撑的,见不得别人好,日后要下地狱的!你就把铺子开着,气死他们!” 曲娘子说完,一脚踩在地上的瓜子壳儿上,碾得毕毕剥剥地响,好像真把那些小人踏在脚下,碎尸万段了似的。 晓珠甜甜一笑,也把脚伸上去,狠踏了几下。两人正踩得好玩儿,曲娘子的儿子抄着一本书进了屋来,兴冲冲对晓珠道:“姐姐看看,这书上写的个啥?” 曲娘子骂他:“你小子狗头上长角,装什么羊呢?大字儿又不识,还买书。” 小石头道:“不是的,我走路上,书铺子小厮硬塞给我的,说是欣欣子最新写的话本,不要钱免费送的。” 晓珠心头一怔,连忙翻了来看,果然是写了个婆婆恩将仇报,磋磨儿媳的故事。 尤其把这姓晁的婆婆写得狼心狗肺、穷凶极恶,想是吴瑜去打听过了,既同情凤儿,又想起自己曾经也曾受婆母磋磨,一时笔墨就加重了些,还不要钱,让书局免费送书,让大家都看看这恶婆婆的真面目。 晓珠便三言两语把故事讲了,又对小石头说:“欣欣子写的话本,过些日子,茶肆里的说书先生还会讲,到时候我们一块儿去听。” 晓珠说着说着,想起曹氏此刻定然在家里气得发抖,忍不住笑起来。 果然,曹氏又给气倒了。 她上了年纪,年轻时又担惊受怕受了亏空,身子本就不行了,全靠一口气撑着。自从上次春玲给她说了糟践晓珠名声的事儿,曹氏成日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背上的伤也渐渐好了,能出门去逛逛了。 她一面在糕点铺、茶水坊到处逛,明里暗里地打听众人对晓珠的看法,听了那些风言风语之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走到一处露天茶寮,见一人正在说书。 她历来是个贪图便宜的人,见也不用花钱,当下就驻足,尖着一双耳朵远远地听。哪里知道,越听越是不对劲儿,戏里的恶婆婆姓晁,受磋磨的儿媳妇叫风儿,甚至于恶婆婆折磨儿媳的手段,分明就是自己做过的那些。 话本子讲究善恶有报,这故事的结局是:恶婆婆指使雷雨天儿媳妇在院子里洗衣,又嫌弃她洗得不好,高声骂人,岂料当空劈下一道雷来,把恶婆婆劈死了。 台上的说书先生说得极好,到那雷下来时,“咄”的一声,把众人吓得一哆嗦。但随即,大家明白了是恶婆婆被劈死了,也就拍手叫好起来。 唯有曹氏,直挺挺往后栽了下去…… 天气渐渐回暖了,街边的杏、梅、李、桃各树携着春日的消息,渐渐有了花骨朵儿。 晓珠眼见着花开了,内心也欢呼雀跃得紧。听说曹氏气得又卧床不起了,只淡淡笑了一笑,不再去理会她,专心研磨一些新的吃食,既为着答谢吴瑜,也希冀日后把铺子做大。 有道是,“以我著物,物皆著我之色彩”[1],明明春意盎然,看在裴屹舟眼里,却成了愁云惨淡。 冬青打起帘子,端上两碟子糕点进了屋去,正见了裴屹舟捏着一封信在看,愁眉不展的模样。 冬青小心翼翼道:“大人可是在为北境之事烦忧?” 裴屹舟道:“北境葛勒虎视眈眈,天一回暖,必将滋扰边境,如今圣上龙体欠安,驻守凉州的是昌王,只怕情况不妙……” “昌王不是足智多谋吗?” 裴屹舟冷笑了一声:“也可说他阴损狡诈。” 冬青又道:“这等大事,自有朝廷谋略,我们都来了锦官城,又何必掺和?” 裴屹舟叹气:“这世间的事儿,都是千丝万缕联系着,没有择得干净的。” “昌王驻守凉州,不管打不打仗,定会向朝廷讨要军饷、粮草,西安府的良王是他宿敌,自然不会给。如今,已经有人向昌王进言,要调锦官城的粮食去。” 冬青惊得张大了嘴巴:“这千里迢迢的,如何能调?” “路途千里,也挡不住人心的贪欲。这些粮食真是送去打葛勒的也倒还好,只怕昌王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腰包,与葛勒勾结一起,做出打仗的样子,调了军需去,再瓜分了。” 冬青少年心性,气上心来,把盘子往桌上一放,“嘭”的一声。 “怎么能这样?!” 裴屹舟看他脸都气红了,心道: 他年纪还小,不知“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2]的道理,又见他盘子里装着几块月亮形的糕点,淡黄色、松松软软的,很是好看,便嘱咐了他方才的事儿不可告诉旁人,便把话头转了,问道:“这是什么?” 冬青回过神来,道:“这叫‘蛋烘糕’,方才看晓珠在厨房里做的,二小姐说好吃极了。我说要拿几个来给大人您尝尝,晓珠还不乐意呢,也不知她怎么想的。” 裴屹舟也不答话,去看那蛋烘糕。 这糕起先应当是个圆饼,里面夹了东西后对折,就成了月牙状。扑面而来的,还有淡淡的奶香和蛋香。他心道:既然叫“蛋烘糕”,那一定是有鸡蛋。 冬青看他出神,顺势就介绍: “我听晓珠给二小姐说的,蛋烘糕是蜀地的名小吃。” “糕皮是用鸡蛋和面粉等物在小圆锅上烘煎而成的;糕馅儿则有咸甜口两种,咸的加酸豆角、肉松、香辣酱、芽菜、萝卜干儿等物,甜的则加红豆沙、各色果酱、芝麻糖等,都好吃着呢。” “我知道大人您不爱吃甜的,就只拿了两个咸的,可二小姐说,一定让您尝尝甜的,一口甜一口咸,那才是人间美味。” 裴屹舟先拿了个咸味儿的尝了一口,实在是很奇妙的味道。 糕皮儿本身是有淡淡甜味儿的,奶香悠长,馅儿里又有酸豆角的酸、香辣酱的咸辣,再有猪肉干儿舂散做成的肉松的香味儿,一时之间,六七种滋味都在口中漫开,又细说不出来是何味儿。 一个咸的吃完了,又尝了个甜的。 糕皮儿的甜味儿在咸口蛋烘糕里很是明显,到了甜口的这里,就淡得很了,但苹果酱做的主馅儿也不显得腻,清爽可口得很。确实如灵萱说的,吃了甜的想吃咸的,吃了咸的又想吃甜的。 他吃完了,由衷赞道:“灵萱饕餮本色不改,做点评也很是到位,这个月多给她一两银子做零花钱吧。”说着,又给了一把银子给冬青,说是给他和晓珠的。 冬青得了银子,高兴得就要走,又被裴屹舟叫住了;“我也有些日子没瞧见晓珠了,她怎么样?” 冬青知道裴屹舟问的是那事儿,便说:“没啥事儿,看起来就像没事儿人似的。” 裴屹舟这才点点头,放下了心。 晓珠的确没事儿,她与曲娘子两个,成日在铺子里踩瓜子壳儿,怨气都给踩得散了,这不,春天来了,不止新添了韭菜蛋饼等时令菜,还凭着记忆,捯饬出来了小时候吃过的蛋烘糕。 与椒盐蘑菇那些一样,她还是先让灵萱尝了尝。但灵萱是她忠实的拥趸者,恐怕就算煮个石头,灵萱也说好吃,于是乎,小姑娘的话不太可信。而儒平又不在,她便想拿去邻居尝尝,哪知道还在院子里,就让冬青截胡了。 冬青说,县令大人关在书房里一整天了,估计饿了,正好请他尝尝。 晓珠自从打定了主意要与县令大人保持距离,就再没主动见过他、送过什么东西,听说冬青要把蛋烘糕拿给他吃,就有些不愿意。 可若直说,又太客意了些,她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扭扭捏捏地让冬青拿走了,自己飞快往邻居家去了。 约莫过了三四天,晓珠把做蛋烘糕的物什添置得差不多了。因有吃过的人建议,在咸口的馅儿里加一味牛肉,更像前些年的风味,她便想去城北买些牛肉来做麻辣牛肉粒。 南屏县的屠宰场在城北,买肉的话,也是那边最新鲜,这天一大早,晓珠就挎着篮子来到了这边。 屠宰场的肉虽新鲜,但远远的就是一股血腥气,她也不想多待,在外围几家挑了一些,就准备走的。她走到一家摊子前面时,鞋上的一枚珠子掉了,便弯了腰去捡。 哪知道,这一捡,竟听到一条惊人的消息。 卖牛肉的腰粗臂圆,唤作石婶子,她男人在里面杀牛,她就在外面卖肉,两口子都是高大个儿、粗嗓门儿的那种。 石婶子对卖猪肉的郭婶子叽叽咕咕了一阵。 先是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半夜见张二媳妇儿和李麻子拉拉扯扯、不清不楚;郑狗蛋儿偷寺里的贡品吃闹了肚子;当然,也少不了曹氏听了欣欣子恶婆婆的话本子,做贼心虚,自己摔瘫了的事儿。 说着说着,石婶子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了句什么。 郭婶子当场吼了出来:“什么?县令大人被革职了?” 石婶子道:“好妹子,你小声些,消息还没传回来呢!” 郭婶子道:“怎的?裴大人差事当得挺好呀,山匪也剿了,还给咱们减了赋税,怎么就被革职了?” “嗐,所以说男人都是花心萝卜,十个有九个坏,便连县令大人也免不了俗。听说都是他家里那小瘟娘害得。” “没听说他娶了妻妾呀?” 石婶子撇嘴:“什么妻妾,就是他家里那个小厨娘,从沈家那淫-窝里出来的,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了,攀上了县令大人,弄得人鬼迷心窍的,连知府大人的千金也都拒了。噢,听说她前阵子,还和外面来的那个花匠勾勾搭搭,纠缠不清呢。” 她把刀狠狠剁在菜板上,好像真在发泄什么怒气一般:“我家那口子,经常去给知府大人送牛肉,一来二去就听了些消息。” “说是,咱们县令正好犯了点错儿,又有人举告他与下人纠缠不清,夏知府可生气了,他的女儿还比不上一个小厨娘?正赶上朝廷整肃风气,这就把县令停了职,令他好生反省。” “你也知道,咱们县令大人可是京城名门出身,听说这事儿闹得可大了啦,他家里人都知道了,说损了家风,要把他从家谱里除名呢!” 郭婶子道:“不会吧,看县令大人冷心冷面一个人,会让狐狸精勾了心?再说了,夏知府名声在外,也不是公报私仇的人啊。” 石婶子把切好的牛肉丝往盆子里一装,大喇喇道:“谁知道呢?我家那口子,听说了这事儿,第一反应就是要去看看狐狸精长什么样儿呢?啧,你说说,男人……” 晓珠猛的站了起来,白着脸道:“县令大人被停职了?这是真的?” 两个妇人都吓了一跳,石婶子道:“不知真的假的,别人传的。” 她见晓珠一个娇美小女子,忽就想起她家男人想去看看“狐狸精”的想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妹子既买了肉了,就别挡着我摊子里,碍着我做生意。” 晓珠想与她理论:“连事情真假婶子都不知道,就有头有尾地开始乱传了?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若是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你口中的几个人岂不都受了你的中伤?” 石婶子双手一叉,火气上来了,粗着嗓门儿道:“我又没说你,你和我在这儿叨什么呢?吃饱了撑的?” 晓珠忍下怒气,平心静气地道:“善恶终有报,婶子今日犯下的错终究会反噬到你自己身上。” 石婶子抄一把尖刀,就要从摊子里出来,晓珠已然快步走远了。 但她心里蒙蒙的,耳边萦绕的,全是石寡妇的那句“还不是让那小瘟娘害的”。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王国维《人间词话》。 [2]出自《庄子》。 本章留言发红包~~ 第61章 一连几日, 晓珠满脑子都是那天石婶子说的话,又不好直接去问,恐事情是假的, 自己倒成了流言的起始。 她惴惴不安地略等了几天,见裴屹舟与冬青两个每日都按部就班去县衙,皆平心静气的,半分异样也无,笃定了石婶子传的是谣言, 这才放下心来。 自吴瑜写了有关曹氏的话本子后, 晓珠与她两个渐渐熟络起来。吴瑜会吃,又博览群书, 每每在书本里看见了什么吃的, 总是来信问晓珠,能不能做出来。 前些日子, 晓珠送了新做的蛋烘糕去,吴瑜尝了称好,又托人带来口信儿, 说近日在一本蜀地风物志见了一种名叫“天蚕土豆”的小吃,问晓珠那是什么。 晓珠一听便知, 所谓的“天蚕土豆”, 就是“狼牙土豆”, 蜀地一种家喻户晓的小吃。 这种小吃浓油重料、爽口解饿,主料土豆却寻常易得, 制作也不难。准备用料时, 须将土豆用特制的铁片, 切成有齿锯状的长条。 如此作为,是因土豆条在后续的炸制中, 因形状不同、有厚有薄的地方,兼具爽脆与软糯的口感。而“狼牙土豆”所谓“狼牙”,也正是指这参差不齐的齿锯形。 土豆切好后,第二步是将切之下油锅炸熟。 炸的时间也有讲究,有人爱吃硬一点儿的,炸的时间就短,有人爱吃软一点儿的,炸的时间就长。街头巷尾贩卖的狼牙土豆讲究现买现吃,和小酥肉一样,热着吃是最好的。 第三步是调味儿,也是极为关键的,一般而言有特制油、芫荽、鱼腥草杆儿、小葱、大头萝卜等基本佐料,另以加不加辣椒、醋与蒜水为区分,有麻辣、酸辣和蒜香三种口味。 晓珠想着,吴瑜大家闺秀出身,定不爱吃大蒜,便只做了麻辣与酸辣两种,哪知道,那个叫小桃儿的丫鬟又回了来,说夫人指明了要吃蒜香的。晓珠想,吴瑜着实不同,特又做了一份蒜香的让小桃儿送去。 裴灵萱爱吃酸辣的,晓珠正在往大碗里倒醋调味儿,就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窜到了面前。 冬青怀里抱着个大匣子,凑到晓珠面前,好奇道:“姐姐在炸什么,这般香?” 裴灵萱立马站到中间,两只胳膊一张,纵只到冬青大-腿那么高,也做出一番凶狠的模样,龇牙咧嘴道:“这是我的,你不准吃。” 冬青看清了是土豆,“嘁”了一声,因他进裴家之前,过着穷苦日子,日日、餐餐吃土豆,都吃腻了。现在,若有其他选择的话,他绝不吃土豆。 裴灵萱把手里的拨浪鼓摇得咚咚咚地直响,笑嘻嘻道:“不怕你现在傲得起,待会晓珠姐姐做好了,你可别向着锅,流口水。” 冬青“哼”一声,两只眼睛往天上瞪,那意思好像是,灵萱一个小屁孩儿,他眼里根本看也看不见。 儒平走后,灵萱没了拌嘴的人,便日日去找冬青的麻烦。冬青起先还让着她,可这小妮子专为找茬儿来的,不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决不罢休。 多了几次后,冬青也不客气了,两个人经常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起来。 冬青毕竟是个大人了,脑子转得比灵萱快、口中语词也比灵萱多,几个回合下来,便把小妮子逗弄得毛了。 裴灵萱最恨别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奈何冬青太高、她太矮,她也不能吊着他的脖子,让他看自己啊。小姑娘眼睛一转,坏水儿就冒了出来,狠狠一脚踩在冬青脚尖上,大笑着跑开了。 冬青痛得“嗷”的一声,气得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这就要撒丫子去撵。 晓珠怕他俩真打起来,忙岔开话题,问冬青道:“冬青等等,你手里抱着什么,那么大一个匣子?” 她一面问,又生怕冬青还记恨着灵萱赋予的痛,把一碗狼牙土豆递与他。 冬青虽不爱吃土豆,着实却被那油香诱惑住了,用小竹签子戳着,一根一根吃了起来,随口答道:“是大人放在县衙里的私人用品,这些日子用不着,就先拿了回来。” 晓珠心里一惊,勺子里舀起来的盐差点儿洒了。她狠狠咬着嘴唇,都咬破了尝到了血腥味儿,才冷静下来,耐下性子问:“怎么就用不着了呢?” 冬青美滋滋嚼着土豆,大喇喇道:“大人要休假一段日子。” “好端端的,怎么休假了?”到了这时,晓珠的着急已然掩饰不住了,声音都颤颤的。 冬青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不明白晓珠激动个啥:“这……我也不知道啊,大人他就让我把东西拿回来,许是累着了吧。” 晓珠听了这话,心里虽乱糟糟的,也知道冬青这里是问不出来了。 她又不好直接去问裴屹舟,生怕睿智如他,看出了什么端倪,只好打定主意暗中观察。 这一瞧,果见得一连四五天裴屹舟都没去衙门点卯,而听说,以前的师爷暂代了他的职务。 这日,难得的天气好,太阳早早就出来了,照得路边的紫叶李开得蓬蓬勃勃的。 晓珠忧心忡忡的,一连几晚没睡着,眼下都有了些乌青。饶是如此,她如今见着天气好,心头也明朗了几分,搭了个桌子在院子里,一面晒着融融太阳,一面包饺子。 春天快到了,容易上火,而羊肉正是温躁之物,不吃为宜。可大家都爱吃羊肉,尤其灵萱,成日闹腾,晓珠便想,再做一次羊肉大葱饺子,吃了这一顿,就把羊肉这一口歇几个月。 晓珠是包惯了饺子的,手法极为娴熟,凑热闹的灵萱就不同了,包得奇形怪状、东倒西歪的,不是馅儿太多合不上口,就是馅儿太少包起来瘪瘪一个。 可她自己却得意得很,还一个个地解释:“这是小猪、这是小狗、这是小喜鹊,这个又矮又胖又丑的……嘻嘻,是周儒平!” 晓珠手上不停,也回应她道:“那行,别的不说,”她尤其指了指“周儒平”,“待会儿捞饺子的时候一定把这个捞给你。” 正说笑着,裴屹舟拎着个椅子走了过来。因闲居在家,他只随意穿了件棉布袍子,头上也没有竖冠,往日那通身的冷肃便不见了。春日暖阳流照在他的头上、肩上,为棉衣染上一层薄金,只显得他潇洒闲逸中带了几分慵懒。 他看了看晓珠包的一簸箕白白胖胖的饺子,又看了灵萱那边歪七扭八的一堆,指着那个胖饺子道:“灵萱手艺不错,圆圆滚滚的,包得挺像自己的。” 裴灵萱小脸涨红了,小胖手张牙舞爪地一挥,暖阳之下,手上的面粉挥得到处都是。 “哥哥你什么眼神儿,那又矮又胖的,‘脸上’还坑坑包包的,明明是周儒平,他走之前脸上长了五颗痘。” 裴屹舟“哦”了一声,心道:怪道你功课上不行,心全用到儒平身上去了,连他脸上长了几颗痘都记得。 心里如此想着,嘴上却不说,再不理她,自己搭了椅子坐在一旁,就着融融春光,翻起手里的书来。 灵萱瞥他一眼,嘴里唧唧哝哝地:“理亏了就不说话了,哼。”说罢,见无人理会,又歪着头去看他书皮上的字:“山谷……道……人集。” 实则,因裴屹舟手拿着书,手指下还压了一个“文”字,可灵萱自来毛毛躁躁的,又是随意地一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念完了便自言自语道: “‘人集’就是大家住在一起的意思,这个我知道,可‘山谷道’是什么道?” “只听说过西北道的牛肉好吃,东南道的海鲜滋味美,西南道也就是我们这里,还有东北道日日下雪,可以冻梨来吃。” “山谷道?难道说,那里的谷子特别好吃,所以叫山谷道?因为谷子好吃,所以人都聚在一起。” 晓珠还想着裴屹舟被停职的事儿,满腹心绪,随口应道:“大约是吧,或许他们谷子种在山上,太阳和雨水都足,所以特别好吃,所以取了这个名儿。” 裴屹舟听这两个小“文盲”胡说八道,竟然还说了几分道理来,有些啼笑皆非。又听裴灵萱还在那里七七八八地乱说,什么好吃的谷子才有好吃的米,好吃的米要红烧肉来配,所以这本书里一定写得有红烧肉。 他到底忍不住了,对她俩笑道:“你这样编排鲁直先生,若是让书院的夫子听见了,定会打你手心。” 灵萱蒙蒙道:“什么‘鲁直’?我只知道卤肉、卤猪蹄儿和卤鸡爪,卤肉属半肥半瘦的最好,而猪蹄儿和鸡爪都要卤得耙溜溜的才好吃。” 裴屹舟摇头,心叹:夏虫实在不可语冰。但裴灵萱身为侯府贵女,若连山谷道人、鲁直先生黄庭坚都不知道是谁,容易贻笑大方,便耐下性子与她解释,那书是他被贬时写的文集。 裴灵萱一听这些就头疼,稀里糊涂应付了两声,说自己要如厕,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一溜烟儿就跑了。 裴屹舟看她身影,轻叹口气,回头看见晓珠,心里一惊。她苍白着一张脸,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他并不知道,晓珠是因为听见“被贬”两个字才有这般反应的,只问她:“怎么脸色这么差,是得了风寒?” 晓珠摇头,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他:“大人……你……是被革职了吗?” 这还不明显?冬青说大人要回家休息几天,大人却看起被贬谪的什么山谷道的书,一定是心情郁闷极了。 裴屹舟知道晓珠历来胆子小,以为她是在担心他的——以及她们自己的前程,便随意笑了一笑,轻松道:“不过停职几天,宦海沉浮是常事,不必太挂在心上。” 晓珠得了最终的认定,全身一震,又立即垂下浓浓的羽睫,以期掩住自己眼里那深深的痛苦,好半天,她才吞吞吐吐地问:“是……是因为夏知府吗?” 裴屹舟随口应道:“我们在有些事情上意见不太一样,夏大人有点儿生气,才停了我几天职,等他气消了便好了,正好我也休息几天。” 晓珠一听,心中直道卖肉的石婶子说的全是真的,整个人落进苦海一般,满心满眼皆是自责。 她面上还强自忍耐,白着一张脸,任手上饺子皮翻飞,包满了一簸箕。只有石婶子那句“还不是让那小瘟娘害的”像古寺钟声似的,来来回回在脑里游荡。 也许,是到了最后下决定的时候了。 * 这一整天,晓珠忙忙碌碌,把能想到的都做了。东市的铺子那边,她已与房东商量好退了租,又与曲娘子交待了,把剩下的东西都送给她。 家里的羊肉饺子包了两簸箕,除了今天吃的,剩下的放在地下冰窖里存着。 另又炸了些酥肉蘑菇、泡了些萝卜泡菜、渍了些蜜饯果脯、做了些糕点果子,都是放得久的,慢慢吃,吃几个月也不成问题。 灵萱与秦嬷嬷平常不用的衣裳被褥也被她要了过来,现下里,正就着红豆似的一盏小灯,把该缝的缝了、该补的补了。 她一针一线的,缝得规整又细致,密密皆是情意。 咬断线头,她想起有天冬青抱怨说手冷,要是有双手套就好了,当下东翻西找,翻出一张毛毡来,又花了些时间,做好了手套。 这一想到冬青,灵萱嫌冬青做饭不好吃的模样又浮上心头来,于是研了墨,把她与儒平日常爱吃的菜,把做法都写了下来。一写就写了十来页,什么时候放盐巴、炖肉要炖得几分熟、糖渍梅子要放几分糖,都写得清清楚楚的。 到最后,眼见着墨都快写完了,只好止了笔,用残存的墨写了封告别信,只说自己在远方还有位亲戚,家里有急事,日前送了口信来,让她去一趟。而她唯恐当面道别,惹得大家伤心,只好不辞而别,请大家原宥她的罪过。 信写好了,晓珠轻轻把墨迹吹干,装在信封里,上面压着裴屹舟提前给她的、剩下的家用银子。 她站起来看了一圈儿——小小的屋子里,一灯如豆,虽不明朗,却显得温馨熨帖。 床上是青花布的枕头与被褥,是秦嬷嬷亲自给她买的。 窗台上堆了几粒石子儿,是昨天灵萱来玩抓子儿忘了带走的。 架子上放了好些话本儿,都是冬青带回来的,也不说哪里来的,就说要给她。她一看,果然看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的。偏偏冬青那里的话本很多,从没让她眼睛闲着。 晓珠默默看着,过往日子一帧帧在眼前流转,从刚来时满腹仇怨,到现在平心静气地过日子,态度是哪一天开始变化的呢?想不清楚,也说不明白。 一起住了一段日子,感觉就像是一家子住了几十年一样。这下子是真要走了,到底挺舍不得的。 她虽有意迫着自己不去想有关裴屹舟的东西,但看到墙壁上挂着的白帷帽时,仍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里汩汩开始冒酸水儿。 那是她第一天开铺子,一个人回来得晚了,夜里他来接她的时候给她戴的。那帷帽用了最好的布料,根本不可能是随手买的,一定是他早早订做好了的。 其实,她知道那夜他是专门来接自己的,可什么也不敢说,只好装糊涂。这顶帷帽,也一直挂在这里,就像不存在似的。 可是,它到底是存在的呀,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存在的呀。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为着避嫌,她把秦嬷嬷、灵萱、冬青和儒平都想到了,吃的、用的,都给备了许多,唯独裴屹舟,她什么也没备。 既然下了决定,再多想也不过徒增伤感,丝毫无益。默了半晌,她再不留恋,背起包袱,咬牙出了门去,狠心地一眼也没回看。 她忙里忙外,缝衣裳、做手套的,操持了一晚上。此时已近寅时了,天边的星子闪闪烁烁,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晓珠一身男装打扮,棉袄子灰扑扑,头上戴顶破皮帽,像个寻常人家的少年。 她提了一盏灯笼,蹑手蹑脚出了院门、悄悄摸摸出了甜水巷,之后就一路狂奔,既因夜行恐惧,也怕自己有一丁点儿的犹豫,又回了头去。 一直到了县城南郊,她见浓墨天色渐渐明了,前方有一座废弃庙宇,才把灯笼弃了,放慢了脚步,想进去歇歇脚。 正走着,不曾提防,后方忽的伸出一只大手来,往她嘴上一捂,整个人儿地就往后拖了去。 哪里想得到,城门都没出就遭此横祸? 晓珠心下大惊,一阵乱踢胡蹬,奈何身后之人高她太多,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倒还把左脚崴了。她嘴又被捂住了,又呼救不得,如此境地,实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被拖着走了一段路,晓珠大约明白了,这人无意伤她,倒像是怕她去破庙,惊扰了什么人,所以既不放她走,也不让她出声。 于是,晓珠也不叫了,乖乖巧巧的。后面的人见她如此,果然捂得更松了些,晓珠越发笃定心中所想,心道:待会儿我绝不看他的脸,否则泄了密他要杀我灭口。 也不知被拖着走了多久,那人停了下来,把面巾一扯,有些冷酷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晓珠本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一丝光也漏不进来,听了这话,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她睁开眼睛,犹自不相信似的,狠狠地眨了几下。 裴屹舟比她还吃惊,不明白她这样一个小姑娘,与前方破庙里那堆阴谋有什么关系,若非对她知根知底的,他简直要怀疑她也是昌王派来的奸细了。 晓珠看他夜行衣的穿着,糊里糊涂的脑子已然清醒过来了,泪眼汪汪地道:“大人,我是不是又给您闯祸了?”一面说着,约莫是方才被扭着的脚疼了起来,略略皱了皱眉。 前些日子,昌王责令夏知府从蜀地调粮去凉州,夏知府与裴屹舟一商量,认为城中有昌王的奸细,于是先革了他的职,令奸细放松警惕。 今夜,裴屹舟发现有几人在破庙里密谋,是以来探其究竟。 裴屹舟让她坐在石阶上,蹲下身为她扭伤的脚正骨,一面应道:“没有。”其他的却多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只道,“你一个人不在家里待着,出来乱跑作什么?” 他的语气虽然冷冷的,但没有责怪,多的是不解。 晓珠瞧着石板上湿漉漉的青苔发愣,讷讷道:“我……要走了,路过这里,哪知道恰好撞上了大人您。” 她说完顿了一顿,又连忙补充道:“剩下的家用银子,我放在屋子里桌子上了。” 裴屹舟根本不在乎什么银子不银子的,听她那副慌张样,好像他们的关系就只剩银子似的,当下皱起眉头,问:“走哪儿去?好好的,干吗要走?” 晓珠不应,裴屹舟一时心乱如麻,也没想起她方才说的“又给您闯祸了”里,那个“又”字意味深长得很。 “咔嚓”一声,扭着的脚给正了回来,晓珠面色发白,似乎是有些疼,但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裴屹舟扶她站起来走了几步,似乎没什么问题了,便想扶着她继续往北边甜水巷去。 晓珠却把他一推,意态坚决得很:“我要走了,与大人就此别过吧。” 裴屹舟拽着她的胳膊没有用力,看着却是抓得紧紧的。 他密匝匝的眼睫下一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不解:“为什么?在我身……”他顿了顿这里,又重新措辞,“在我们身边,不好吗?” 晓珠抿唇道:“我的名声不好,不好留在这里。不清不楚的,只会给大人、给灵萱、给裴家惹祸。” 裴屹舟道:“什么不清不楚的,你是我……”他的眸子亮得可怕,像是要在这暗夜里照亮人的心扉,迟疑半天才艰难吐出四个字,“在意的人。” 晓珠却不知其中的艰难,理解成了其他意思,摇头道:“我的名声已经坏了,纵大人如何像待灵萱那般待我,别人也是不认的,流言蜚语的杀人于无形,就算大人说裴家无妨,我自己,实也害怕得紧……” 裴屹舟忙道:“你在我身边,用不着害怕,去了其他地方,倒还更危险。” 这些她如何不知?如今蜀地还算平静,外面却不太平得很——一时有雪灾,一时有瘟疫的,听说还有些谋反的兵祸,连朝廷都渐渐控制不住了,也不知后面将如何。 她一个弱质孤女,又生得貌美,贸然去了外地,也不知要历经些什么。 饶是如此,她也要走,并不是她说的,她自己受不了流言蜚语,而是她不能忍受别人因她之事而遭难。 晓珠摇一摇头,转了转自己的脚踝,确认无误后,垂着头朝裴屹舟行了一礼:“其他地方虽然危险,但从来富贵险中求,我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大人保重,我走了。” 天本来快亮了,方才又起了浓雾,到处都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裴屹舟眼见着晓珠瘦瘦小小的一团,挺身就进了那些雾里,再也看不清了。 他心里一阵悸动,那种熟悉的无能为力之感再次袭来,就像母亲去世前、盈盈被带走之前一样。 陡然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成年男人的手,宽厚大掌上满是薄茧,已然不是少年的单薄瘦弱模样。 “晓珠。”他喊了一声,声音里竟然有些颤抖。 晓珠回过头来,瞪着雾蒙蒙的眼睛,一副等他交待的模样。 “你能不能……等一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啊,昨晚上说留言发红包,结果一个都没送出去,苦涩.jpg 第62章 三月的天气还冷得很, 尤其夜里,夜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凉浸浸的, 指冷肤寒。紫叶李虽开了满树的花,白日春光无限灿烂,此刻却落了满地残花。 晓珠只见树下的人嘴唇动了几下,听不见具体说了什么,茫茫然下意识问:“什么?” 裴屹舟之前的那句话说得太轻了, 大约除了他自己, 还有这浩瀚天地、无尽苍穹之外,没人能听见。 让晓珠这般一问, 他心里又生出一股冲动来, 似乎什么誓言、什么约定,都顾不得了, 只想遵从此刻涌动的心绪。 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坚定,纵在这幽黑朦胧的夜里, 亦会让人听得十分清楚:“你能不能……” 可还没说几个字,守在另一边的冬青惊叫了起来:“大人, 他们往这边过来了!” 裴屹舟浑身一震, 整个人从情感的泥淖中抽身出来, 无边的无奈与苦楚再回心头,令他重新变作了那个冷心冷面的人。 他艰难地把头偏向路口那边, 一点不看晓珠, 只对着冬青的方向道:“看清楚他们模样了吗?” 冬青信心满满:“都看清了。” 裴屹舟略一点头, 拽着晓珠,在她耳畔说了句:“不许说话, 一切等回家再说。”搂着人就与冬青一道,往一条小道走了,很快消失在浓雾深处。 …… 回到裴家,天已经蒙蒙亮了。 裴屹舟与冬青两个常年深更半夜出没,晓珠比不得,这一通折腾下来,疲累得不行,还没到家,人早就昏昏欲睡了。 待她醒来时,只觉自己趴在桌子上,墙壁上的白帷帽挂得好好的,床上整整齐齐摆着青花布棉被,窗台上灵萱的石子儿也在,和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她对面,坐了一个人,正在想着什么,一副愀然不乐的模样,不是他又是谁呢? 晓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曼声道:“大人劳累一夜,在这里守着我作什么?” 她这一立起身子,一件本搭在她身上的丹青色袄子,正往地上滑了去。晓珠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这才注意到,这是她自己的衣服。 裴屹舟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抱歉,是我在你柜子里拿的,夜里还冷,趴着睡容易着凉。” 晓珠都要走了,哪会在意这些,何况,这个家里的所有东西,本来就都是他的。 她摇一摇头,正要说话,忽的心头冒出一个念头来:他守在这里不走,难道是怕我半夜跑了? 果真如她所想,裴屹舟道:“我……有一些话要与你说。” 他拿出了鼓囊囊的一个荷包:“灵萱和秦嬷嬷都离不开你,若是月钱翻倍,你……愿意再留一年吗?” 晓珠也觉奇怪,县令大人从来杀伐决断,怎么这一番话说得很艰难似的,面色还有些不正常。 但她自己也一夜没睡,迷迷瞪瞪的,便也以为县令大人也是操劳了一夜,过于疲累了,才这番作态,便也没多想。 又见他一面说,一面拎了桌上的茶壶倒起茶来,抿了好几口。 晓珠柳眉一挑,“哎”了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生生从裴屹舟手里把杯子夺了下来:“大人,冷茶喝了要肚子疼的。” 裴屹舟抿了抿唇,似在回味那一点冷茶的滋味:“好吧,我听你的,不喝冷茶了,那么你……”约莫是一夜未睡,他声音听起来低沉得很。 晓珠本正盯着手里的茶杯发愣,她方才实在是糊涂又莽撞了,怎能将县令大人与灵萱一般对待?听了这话,呼吸更是一窒,怎么听着,他像是在……祈求? 她立马否决了自己这个糊涂的想法,只把目光投向桌子上的银子。 那么大一包银子呀,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晓珠的瞌睡也被惊走了。 什么“富贵险中求”,她才不要。裴家多好啊,县令大人好,秦嬷嬷好,灵萱好,冬青也好。要是没有那些流言蜚语,她一定把这一包银子收了,乖乖待在裴家,哪里也不去。 可是呀,阿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裴家如此待她,她怎么能忍心给他们招祸呢? 她轻轻咬住嘴唇,有些凄然地摇了摇头。 她将头埋得低低的,自然不知,对面的人见了她这副样子,已然轻叹了口气。 黑夜在退却,清晨即将到来,小油灯的灯芯快燃尽了,也没人去管它。良久,像是过了半辈子那般漫长。 晓珠瞅了一眼窗外蟹壳青的天色,挎起包袱,慢慢走到了门口。 身子已然倾出去一半了,她忽的想起件事来,转身问裴屹舟道:“对了,昨天晚上,冬青来之前,大人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室内残存的烛火微颤,流泻铺陈在她那张乌青的发、雪色的脸、艳红的唇上,惹得裴屹舟深邃的眼眸一凝,又迅疾荡开。 巷子外,也不知谁家的公鸡,正“喔喔喔”地打起鸣来,高亢之声响彻了寂静的黎明。 公鸡的叫声拖得很久,一气未绝,谁家的狗又“汪汪汪”地乱叫起来,引得周遭的大狗、小狗,皆一片乱叫。一时间,“汪汪”“喔喔”的声音响成一片。 裴屹舟拳头越攥越紧,眉头也深深锁起,内里一阵天人交战,好半天,才淡淡吐出句:“我……也忘了,大约……不是什么要紧事。” 晓珠“哦”了一声,转身便走,却不知,与正往里跑的冬青撞了个满怀。 冬青慌里慌张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急声道:“大人、晓珠姐姐,不好啦,二小姐吃了冷茶,闹了肚子,这下子又发起烧来了。” 晓珠与裴屹舟一怔,双双看向那杯冷茶。 油灯是刚回家时点的,现下已然快燃尽了。四周只有朦胧的光晕,照得杯子里剩下的冷茶愈加昏黄,像一些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譬如感情,譬如人生。 好半天,还是裴屹舟先开了口:“灵萱这孩子,不愧是我妹妹。” 他的唇侧泛着一丝苦笑,大约有两分担忧、一分欣喜,更多的,也许是慨叹事情发展的奇妙。 晓珠就没裴屹舟那般镇定了,她的心眼儿很小,能装下的无非就那些事儿、那几个人,灵萱就占了其中一头。此刻,她看不懂裴屹舟的表情,也无瑕去想,只想去看看灵萱。 这一看才知,裴灵萱从小身子强健,在生病这件事儿上,从来只会祸从口入。她昨天羊肉饺子吃多了,说浑身燥热得很,夜里偷偷吃了冷茶,又不肯好好盖被子。 早晨,秦嬷嬷去叫她,就见她脸颊通红、额头滚烫,浑身软绵绵的,起不来床了。 请了大夫来看,只说是换季之时饮食不调,加上发了风寒,不是什么大毛病,可又说小孩子不比大人,还是要仔细着。 裴灵萱从小活泼乱跳,很少生病,这一病,直把秦嬷嬷担心得不行,成日守在灵萱床前,愁眉不展的。 裴灵萱这一病,又恰逢裴屹舟公务忙得脚不沾地的,两人根本来不及说前夜晓珠要走的事儿,只先把手里的要务解决了。 晓珠好说歹说劝了秦嬷嬷去休息,自己扶了裴灵萱起来喂药。只见小姑娘披头散发、没精打采地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可怜极了。她历来生龙活虎的,天上的星星也敢去摘得,哪里有这副凄楚模样? 晓珠心都要碎了,搂她在怀里,哄她吃药。 裴灵萱一脸病态,可闻见药味儿立马来了气劲儿,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苦得很,萱萱不爱吃。” 晓珠拈起一颗梅子:“萱萱最喜欢吃这种梅子了,吃一颗喝一口药好不好?” 裴灵萱把一双沉重的眼皮费力睁开,抬头可怜巴巴儿地望着晓珠:“晓珠姐姐,哥哥说你要去走了,是不是真的?” 晓珠心里“咯噔”一声,县令大人历来口风严紧,怎么这事儿竟给灵萱说了? 裴灵萱却不容她多想,蔫答答地,搂着晓珠的胳膊不放:“他还说,以后不许我叫你‘姐姐’,说一定要叫你‘晓珠姐姐’,是不是你们生分了?” 裴灵萱自以为得了事情的真相,大眼睛转得乌溜溜的:“一定是他的不是,你不要走,等我好了,我……我去骂他,给你出气!” 得了风寒的人口干舌燥得很,一点儿也不想说话,裴灵萱这一通话说下来,嗓子哑得很,还想多多挽留晓珠几句。 晓珠却是不忍心了,明明知道灵萱在说大话——她在她哥哥面前历来老鼠见了猫儿一般,大气也不敢出——心里仍然颇感动,忙道:“好了好了,大人是吓唬你的,我不会走的,你快快好起来,我还有好多吃的没给你做呢。” 裴灵萱歪着头道:“真的?” 晓珠郑重应了。 裴灵萱还不放心,又和晓珠拉了勾,一口气喝了苦苦的药。药喝完了,灵萱含着一颗蜜饯,歪着头问:“周儒平呢?怎么我都病了,也不见得他来?” 合着她是发烧烧糊涂了,忘了儒平去了绵州。 晓珠与她解释,儒平去了他外祖母家,日前才给她写了信来,说要带绵州的好吃的回来,她的作业他也没忘,他每天都写着呢。 晓珠语声绵绵,慢慢说着。裴灵萱起先还不时回个“嗯”字,到后来彻底没了声儿,只剩了绵长的呼吸声。 晓珠回头一看,小姑娘靠在她肩头,已然睡着了。不止如此,还嘟嘟囔囔地说起了梦话,什么马的大牙齿之类的。晓珠侧耳听了好久,才明白她说的是想吃马齿苋等野菜。 原来,儒平去绵州之前,曾与灵萱说,等春天来了,要与她一同去山上挖野菜回来摊鸡蛋饼吃。 晓珠任灵萱靠着,却盯着窗户外庭树上新抽的嫩芽儿发起了呆。 * 百灵巷。 曹氏拥在被子里,用巾子掩着口鼻一阵咳嗽。春玲伺候在一旁,一会子端茶送水,一会子抚背捶肩,好不殷勤。 曹氏一口气上不来,抿了春玲奉的一口茶,这才略略好些,艰难地道:“章儿回来了吗?” 春玲伶伶俐俐地道:“爷前日来了信了,说还在溧阳,约莫还有五六日才能到呢。” 曹氏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叹道:“都是王晓珠那狐狸精害得,章儿现下也不听我的话了,也不知他还见不见得上我最后一面。” 春玲柳眉蹙起,也做出一副生气的模样:“老夫人,您说什么呢?您老人家康健着呢,得活到一百岁去。”她一面说着,一面抢过曹氏手里的巾子,另换了一条没用过的给她。 曹氏摆手,有气无力地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只是恨那王晓珠仗着有县令撑腰,还逍遥快活得很。” 她这样的人,自然不知晓珠内心里的煎熬,只觉自己用了大把银子出去,手段也使尽了,也没听说那小狐狸精不堪流言上吊自尽。 反而是阿章,人都走了,还留了眼线在这里,叫人传了口信来劝她,不要与晓珠过不去。 曹氏越想越气,忍不住又呼天抢地起来:“哎哟哟,真是老天无眼,让我儿子给个狐狸精勾了魂儿去了,我这辈子,怕要老无所终了……” 她自来跋扈,在家里说一不二,怎料栽在了晓珠手里,又兼春玲在一旁煽风点火,一门心思把晓珠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而春玲呢,自阿章出走、曹氏卧病以来,在家里狐假虎威、一人独大,又因处置晓珠的事儿,贪了曹氏不少银子,眼下越发希望曹氏破罐子破摔,自己再拿笔大的,远走高飞。 于是乎,也与曹氏一起,把晓珠咒骂了千百遍。到了最后,她又神神秘秘地说:“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老夫人肯出银子,一劳永逸的事儿有人也做得。” 曹氏一惊:“这……” 她虽跋扈刁钻,也就是磋磨下人,还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事儿。 春玲笑道:“我就这样一说,这事儿也不好办,老夫人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说罢,拿着曹氏方才用过的巾子,作势要出去。 曹氏忙叫了她回来。她既命不久矣,又在气头上,也豁出去了,从床铺里拿出个小匣子来,只开了一条缝儿,就金灿灿的一片,把春玲晃得睁不开眼了。 曹氏道:“我要那狐狸精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春玲抱着匣子,喜上眉梢,又与曹氏说了些吹捧的话,挑起帘子,出去办事儿了,方出了门,就见凤儿端着碗药,立在门口。 春玲把凤儿拽到走廊里,柳眉倒竖道:“你站在这里作甚?”不等凤儿回答,她端起药就倒在了廊下的茶花树丛里,“老夫人睡下了,不想吃药,她说了,要吃小葱煎鸡蛋。” 凤儿也不动,直把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 春玲做贼心虚,把药碗“砰”一声摔到地下,摔了个粉碎,斥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 * “刺啦”一声,两个鸡蛋滑入了油锅里。那蛋黄又大又圆,呈橘红色,而蛋白十分清亮,行家里手一看,就知这蛋堪称上品,是散养的鸡下的。 蛋液被热油一激,香味四处乱蹿,很快,整个屋里全是煎蛋之香了。 待蛋白边缘起了焦圈儿,晓珠撒了些小葱上去,铁铲子一铲,翻了面儿去,再一煎,就起锅装盘儿了。 灵萱喝了两日苦药,已不似那日蔫答答的样子,和平日一般了,看见吃的满眼直冒精光。 可不知真的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是她有些其他心思譬如装病,总之,虽大夫说无碍了,灵萱还是赖在床上,成日衣来张口、饭来伸手。 此刻,她整个人拥在被窝里,只露出头和两只胳膊来,咬一口香喷喷的小葱煎蛋,饮一口热热的牛乳茶,舒服得差点儿唱起了小曲儿。 裴屹舟坐在桌旁,拿着一本书在看,眼睛瞥也不瞥她,便开始笑:“你病了几日,倒还胖了一圈儿。” 灵萱近来胆子可肥了,戳了戳鼓鼓的肚子,还击道:“我这是穿得多!无怪乎晓珠姐姐要走,哥哥眼神不好,实在该去看看大夫了!” 正说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裴屹舟立即给裴灵萱使了个眼色。 后者心领神会,把剩下的煎蛋往嘴里一塞,和着最后一口牛乳茶,就送入了肚里。紧接着,她像个泥鳅似的,迅疾往被窝里一钻,做出一副蔫头巴脑的愁容病态。 裴屹舟看了,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想:她这一套做下来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般,可见平日里这种装病的事儿没少干。 晓珠进了屋来,先与裴屹舟行了礼,就把手往灵萱额头上摸去,自言自语道:“也不烧了啊,怎的还这般难受?” 灵萱演戏从来演得全,适时地哼哼唧唧了几声。 晓珠看见了床边小几上的空碗,惊道:“这么快都吃完了?”她送过来一盏茶的功夫也不到呀。 裴屹舟正在翻一本词谱,闻言头也没抬,随口应声道:“是我逼她吃的,大夫说要多吃点儿,病才好得快。” 灵萱半睁开眼,虚弱得不行的模样,却悄悄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油:“是啊,我一点儿也不想吃的,看见油星儿就犯恶心,只想吃点儿素的野菜什么的……” 灵萱不过顺着裴屹舟的话一说,听在晓珠耳里,却大是不同了,因她是第二次说想吃野菜了,而上一次是说梦话的时候。 她心里默默有了计较,看见生龙活虎的女大王成了蔫头搭脑的病猫,转身却忍不住把裴屹舟埋怨了一通: “大人让灵萱多吃是没错儿,可也不该那般着急呀!你们男人心思做事情总是这般粗手粗脚的,也不仔细些!” 她此刻关心则乱,哪里记得住什么身份之别、地位之悬,只想把他好好数落一通,以让他以后细心着些。 灵萱把被子顶在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晓珠与哥哥面前来来回回,转个不停,一脸的无辜可怜。 晓珠看了,更是生气,狠狠瞪着裴屹舟:“萱萱一个病人,要是噎着了如何是好?就算没噎着,病人最易犯恶心,要给吃吐了可怎么办?如今她这身子,哪里还经得起折腾?” 裴屹舟从没见过晓珠这样,当下也有点儿蒙,正要说好,瞥眼见裴灵萱正捂着嘴笑呢,便冷冰冰地道:“她哪里会吐了,你现下去炖一整只牛来,她也吃得完。” 晓珠心疼灵萱呀,她那么小,生了病那么可怜,偏她哥哥还那般冷漠! 两相就里,晓珠心疼得着急上火了,脸都涨得通红,胸脯起起伏伏的。 只是,她背对着灵萱,看不见小姑娘在背后做鬼脸的,只瞧着裴屹舟一副死不认账的惫懒模样,还气定神闲地翻着手里的书呢。 这两日间发生了那样多的事儿,她又急又气,眉头一蹙,心里一酸,那双妙目又快要被水雾朦胧了。 裴屹舟吓了一跳,忙把手里的书册一扔,腾地站了起来,支支吾吾地道:“你……你别……我下次……一定注意!” 晓珠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怎么就控制不住情绪了,只好垂下红红的眼眸,取了巾子揩了揩。 裴屹舟迅疾倒了一碗茶,忙不迭地道:“你……喝点儿茶。”一面又拼命朝灵萱使眼色,让她解救自己。 灵萱会意,立即抚了抚胸口,做出一副恶心的模样,嗲声嗲气地道:“晓珠姐姐——” 晓珠忙吸了吸鼻子,慌得跟什么似的,赶紧去拍她背,关切道:“怎么样?要痰盂不要?”这时候了,她还不忘拿眼睛去瞧裴屹舟,满眼是怨气。 灵萱柔柔弱弱地道:“哥哥……哥哥好凶,我害怕……” 裴屹舟哪里不懂?灵萱解救自己的方式就是让他被嫌弃,他内里七七八八的情愫,也不知苦涩还是甜蜜,卷着书,自己走了。 裴灵萱好不容易瞧着哥哥吃瘪,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往晓珠怀里一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63章 初春里, 南屏县城里的野菜才冒了绿尖儿,雾灵山上的却已经长过了两茬儿。山上阳光足,雨水也充沛, 野树野草都长得极好。 晓珠一大早就出发来了雾灵山,背着个小背篓在林子里穿行。她此番上山,目的有三。 第一,当然是为了小馋猫裴灵萱,她梦里说了一次想吃野菜, 后又当着她的面说了一次, 看来着实是生了病,想吃清淡爽口的。晓珠历来善解人意, 如何能不依了她的意? 第二, 这个冬天,晓珠忙着开铺子, 许久不曾山上来看熊猫“芝麻汤圆”了,也不知它这个冬天过得如何,此次上山, 正好来瞧瞧它,以免下次走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还有一条, 冬天上山的猎人少, 晓珠担心那吊脚竹屋许久没人去, 落了灰了,便想着去打扫一下, 带了些床单被褥去。 雾灵山上, 晓珠是走熟了的, 哪里荠菜多,哪里长马齿苋, 哪里的灰灰菜特别好吃,她都心中有数,是以采野菜实在是小菜一碟。 她便先花了半个时辰,去小竹屋里打扫了一阵,将桌子擦了、地扫了,换了床单被褥。这才背着背篓,一面沿着山路采野菜,一面去寻“芝麻汤圆”。 毕竟是初春,天气冷得很,山里露气又重,从小竹屋里重新出发时,晓珠便戴了一顶棉布帽子、围了个面巾,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若非灵萱、秦嬷嬷这般朝夕相处的人,一下子看上去,倒还真认不出来。 她嘴里呼喊着“汤圆”,手上却也没歇着,一路喊一路采,不多时,背篓已装了大半。 走到一处灌木丛里,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矮树里漏出一对黑黑的耳朵来,还有“呼呼呼”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晓珠心下悚动,这看着像是黑熊啊!虽说雾灵山少有猛兽出没,可这过了一个冬天,有个把头野猪、狗熊从其他山里过来,也是可能的。 她立马往身后的桉树上一靠,站着不动了,握着镰刀的手,举得高高的。这么做,是因为黑熊眼立不佳,举高双手,会让它以为面前的“野兽”个子很高、具备很强的攻击力。 晓珠的一颗心砰砰乱跳,她以前只是听王大娘说过黑熊,真正遇上还是第一次,要是它窜了出来,将发生什么,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哪知道,那双尖尖耳朵渐渐显了形,一个胖乎乎的身子摇摇摆摆着,从灌木丛里出了来。 晓珠“扑哧”一声笑了,把手上的镰刀、背上的背篓都一气扔了:“哎呀,汤圆儿,你怎么把自己吃得这样胖啦?” 她搂住胖熊猫,还“噗”的一声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还搞得这么脏,白褂子都黑魆魆啦,你是芝麻漏了出来,把褂子都染了?” “芝麻汤圆”好像真的听懂了似的,咧着嘴,使劲儿往晓珠身上乱蹭,惹得她咯咯直笑。 然而,晓珠却发现“汤圆”胖得有些超乎寻常,动作也比之前迟缓得多,细细打量它的肚子,才发觉是怀孕了。 晓珠恍然大悟,无怪乎刚才它躲在灌木丛里,学黑熊的样子,看来是怀孕了,所以警惕性提高了。 芝麻汤圆引着晓珠往密林深处去,看来是想让她看看它的新家。他们一人一熊,走着走着,竟然遇着了一个熟人。 侯望儿坐在一棵树的矮杈子上,嘴里啃着一只油乎乎的烧鸡,吊儿郎当地模样,把骨头吐得到处都是。他身旁还有两个喽啰,眼巴巴望着树上的人,卑躬屈膝的样子。 两个小喽啰一见“芝麻汤圆”,登时往后退了两步,胆怯得很。 侯望儿拍了拍油手,从树上跳了下来,掏出兜里的几两碎银子,往地上一扔,大喇喇道:“两个怂蛋,怕什么,不过是只食铁兽而已。” 他又色眯眯地盯着晓珠道:“小娘子,你得罪了人,有人不想让你好过。不过嘛……”他嘿嘿一笑,“若是你把我和我这两个兄弟伺候好了……” 那两个忙着在地上捡银子的小喽啰一听,也立身来,拿两双贼眼儿上上下下去打量晓珠。 话音未完,侯望儿“哎哟”一声,头上重重挨了一下。那团泥巴在他脑门儿上炸开,鼻子、嘴巴的,糊了他一脸。 晓珠手里还团着第二团,预备谁要是再口出不逊,也给他一下,冷着脸道:“侯望儿你不想活了?我是县令大人的人。” 那侯望儿把脸上的泥一抹,当真是胆大包天,连县令的名号也不放在眼里了。往身后的两人一招呼: “兄弟们,只要咱们把这票干了,得的钱够逍遥一辈子了,到时候,天南地北一去,甭说县令大人,便是知府大人,又能奈我们何?何况……” 他一双淫-邪的眼儿紧盯着晓珠的胸-脯看,“县令大人的女人,尝起来是什么滋味,难道你们不想知道吗?” 说罢,三个人尽皆仰头大笑起来。 晓珠听罢,心中大急,知道这三人是豁了出去了,一面和“芝麻汤圆”靠在一起,一面道:“曹氏要死了,自然不在乎,你们跑到天涯海角去,纵然有钱,也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 侯望儿听她一口说破买主的名字,心下有些慌,但又想,裴屹舟历来冷酷无情,他们即便此时收手,也无济于事,于是对身后两人大喊: “不要听这小娘皮蛊惑了,她不过小小一个厨娘,坏了就坏了,没人会在意。裴屹舟纵然再喜欢她,随手也就丢了,哪里犯得上天涯海角地追杀我们?” 说着,将腰间别着的大刀刷一声抽了出来,明晃晃的,看得人心里一惊。两个喽啰也依样画瓢。三个人举着刀,往她们这边逼来。 晓珠面色发白,朝着胖东西大喊一声:“汤圆儿,快跑!”自己也使出了平生未有的劲儿,拼命往前跑。 侯望儿三人并不追撵,不过举着刀,闲庭信步一般慢慢走着。 果然,他们早有准备,晓珠踩到一堆杂草,忽的脚下一滑,被一个网绳笼子网住,吊到了树上。 不过,大约他们没料到有“芝麻汤圆”在,只备了一个陷阱。 晓珠惊魂未定,眼见着芝麻汤圆还在下面“嗷呜嗷呜”地叫,心里更是着急,大叫道:“汤圆快跑,县令大人在山下,快带他来救我!” 侯望儿一听,脸色略变了变,不过一瞬,他又笑了:“小娘皮这张嘴真是伶俐,张口就来,裴县令在家里晒太阳呢。嘿嘿,不知道待会儿叫起来,你这声音是如何销魂。” 他说着,指挥两个手下去捉“芝麻汤圆”,哪里知道“汤圆”虽怀了孕,危机时刻,却还灵动得很,三下两下的,真让它逃走了。 侯望儿并不在乎“汤圆”,三人合力把晓珠放下来,又用麻绳结结实实捆了双手。 两个小喽啰见晓珠玲珑曼妙、肌肤如雪,早已忍耐不住了,四手乱伸,就要一亲方泽,晓珠又开口了,却是一副无可奈何、认命了的语气:“看来我是逃不掉了,只求三位哥哥别让我太难受,只是……” 她抬眼瞅了一眼侯望儿,“三人中不是你是老大么?” 那一眼盈盈如水,又是害怕,又是羞怯的,还含了几分的祈求。侯望儿哪里见过这种,登时触电一般,三魂去了两魂,“啪啪”两巴掌甩在两个手下脸上。 “猴急什么?!” 晓珠心下一动,知道有戏,更用了软糯糯的语气道:“望儿哥哥,这里……赤天露地的,多冷啊,前面有件小竹屋,不如去那里……” 侯望儿心里乐陶陶的,如吃了蜜一般,点头称好,拽着绳子就走。临到了竹屋,他却反应了过来,转身一巴掌打在了晓珠脸上:“小娘皮,别跟哥哥耍花招,不然待会儿有你的苦头吃。” 晓珠喏喏不敢言。 侯望儿派两个手下去竹屋里搜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危险,才带了晓珠进去,把竹门一关,脸上浮出一丝淫-笑。 * 今日天气不错,太阳暖烘烘地照着,裴屹舟卷了本《孟子》,在院子里坐着看。只是,他看也看不清净,身旁有个小喇叭“吧吧儿”地不住地说。 因晓珠与秦嬷嬷两个一大早就出去了,灵萱也不必在床上缩着,满院子疯跑。这下子,裴屹舟有把柄在她手里,把她那个得意得哟,对哥哥挤眉弄眼、耍拳弄剑的,总之,把平日里不敢做的,尽数给做了。 结结实实疯玩儿了一个时辰才消停下来,这会子,拿了双筷子,学着晓珠的样子,把晒在簸箕里的萝卜干儿不住地搅来搅去。 有“得得”的马蹄声自屋外传来,紧接着,秦嬷嬷进来了,满脸是掩不住的喜色。 她一见裴灵萱穿得单薄,站在风口上,吃了一惊:“哎,萱萱,你怎么出来了?” 裴灵萱玩儿得红光满面,满不在乎地道:“哈哈,嬷嬷,我全好啦!” 秦嬷嬷抢身过去,先摸了摸她额头,又戳了戳她肚皮,甚至还捏了捏她的胳膊与腿儿,确认着实是好了,才放下心来,高兴得碎碎念道:“好得很,好得很,简直是双喜临门!” 裴灵萱最爱听喜事儿,扬着小脸儿问:“什么双喜?” 秦嬷嬷忍住笑意,也不应她,只去问裴屹舟:“少爷,我今日在外面买东西,遇上了甄家少爷,他看我年纪大了,非要用马车送我回来。” 裴灵萱道:“嬷嬷你干吗要走路去,咱们家又不是没马车?” 秦嬷嬷却不答,冲她眨了眨眼睛,甚至有点儿她平素的调皮的样儿。 幸而裴屹舟没有看见,接口道:“是糯米巷那个甄微?他家家风颇正,他本人也不错。” 甄家祖上是做生意的,家里也曾阔过,可惜到了甄微这一代没落了,只落下了一家糕点店。不过,甄家家风历来很正,坚守仁义礼信,做生意也忒实诚,左邻右舍无人不夸。 秦嬷嬷惊讶:“少爷见过他?” 裴屹舟回忆道:“日前有个案子,两个人在他铺子里起了争执,最后打起来了,把他家东西打坏了。我正好路过,去看了一眼。” “两个人都年轻,血气方刚的。我本以为这事儿定要闹到官府去,哪知道,那个甄微出来说了三两句,不止让那两个人赔了东西,还和好了,皆大欢喜收场。” “我听他所说,句句在理,着实令人心服口服。由此可见,这人不止正派,也挺会做人。” 秦嬷嬷喜笑颜开:“可不是嘛,我看了也觉得。还有呀,这模样长相也是不赖的。” 她说着,掏出一本金册子,翻到甄微那一页,指给裴屹舟看:“是不是呀,这模样多俊,和晓珠简直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儿!” 裴屹舟瞥了一眼册子,本要附和秦嬷嬷的话,听了最后一句,忽的变了脸色,把册子“啪”一声往桌子上一拍:“什么?和晓珠?” 秦嬷嬷:“可不是?这还是他自己求上来的呢,不是我去问的。他说了,就爱晓珠的温温柔柔的性子。他还保证了,只要晓珠嫁过去,除非她五年都怀不上,否则绝不纳妾。” 裴灵萱一直想插话,奈何什么甄的,她又不认识,插也插不进去。这时候,终于让她逮着了机会,“哇”了一声:“甄公子,真是好男人啊!” 要知道,如今世道,但凡有点儿家底儿的,谁人不是三妻四妾?她哥哥裴屹舟是个例外,没想到世上还有其他人也一样。 谁料,她还没说完,又遭裴屹舟狠狠瞪了一眼。 裴屹舟面上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又问:“他家里如何?” 秦嬷嬷早就想好了:“父母都不在了,唯有一个姐姐,嫁得远,平日也没什么来往。家里有糕点铺子一间、良田几亩、带花园宅子一座、老仆小厮三四个。” 她说完,心想:上次你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这次人也好、家里也好,还是你自己先说了好的,看你还如何说。 裴屹舟拧眉半晌,似是在搜肠刮肚,想着挑剔的理由,好半天才道:“他……都十九了,还未曾娶妻,难道是有什么隐疾?” 秦嬷嬷“呵”一声,声调拔得老高:“少爷,你都二十一啦,还说别人!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理由,守父孝守了三年,半年前才出了孝的。” 裴屹舟“哦”了一声,把册子丢给裴灵萱:“你也看看”,还给她投了个眼色,好像是在说:你看看,能不能挑个毛病出来,少不了你的好的。 裴灵萱心领神会,把册子拿来一看,啧啧声不绝:“哥哥,不是我说,人家这双眼睛,看起来含情脉脉的,着实比你冷冰冰的好。” 裴屹舟不作回答,只哼了一声。 “不过……”灵萱指着画册上那人唇下一点墨道,“这人这里长了颗痣我不喜欢。” 秦嬷嬷伸头过去一看,果然左唇下有一颗小痣,墨色极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有什么……”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裴屹舟已然抢声道:“万万不可!” 秦嬷嬷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只听他道:“晓珠左眉眉尾有颗痣,这人左唇有痣,这是大凶之兆,一旦结合,必有灾殃。” “真的?”秦嬷嬷信佛,自然也信面相之说,听了裴屹舟这话,心中有些发憷。 裴屹舟轻笑一声:“自然是真的,你可去问巷子口的张瞎子。” 张瞎子是个算命先生,会看相、会打卦,什么都能算,常年在街上摆摊儿,都说灵验得很。 秦嬷嬷收起画册,忧心忡忡的,可一看裴屹舟一副关心则乱的神色,忽意味深长地笑了: “少爷,你以往可从来不信这样呀,怎么今日不止信了,还会算了?有些事儿,你自己不愿,可不能耽误了别人呀。” 裴屹舟面色一凝,还未作答,只见冬青飞一般跑了进来,附在他主子耳边说了句话。 什么?! 裴屹舟霎时脸色一变,今日明明天朗气清,他只觉四周堕入了一片黑暗。 * 雾灵山上,小竹屋外。 侯望儿的两个小喽啰坐在竹阶上低声说话,两人都火急火燎的,时不时转头去看身后的小屋。 一人道:“咱望儿哥真是好艳福,那小娘皮,虽说是别人用过的,可那腰那腿,都很绝啊!” 另一人急得直搓手:“哎呀,怎么一点儿声音没有,咱望儿哥不会那般没用吧?” “他没用,不是还有咱们两个吗?” 两人说着,都轰的一声笑了,又怕扰了里面老大的好事儿,都压着声音,窸窸窣窣的,真是猥琐至极。 他们正在那里浮想联翩,只听见里面一声惨叫,不是别人的,正是他们口中的侯望儿的。 两人对望一眼,连忙往门口奔去,“咚”的一声踢开竹门,只见晓珠缩在床角瑟瑟发抖,手里握着一把尖刀,脸上木木的,呆住了一般。 而□□着上身的侯望儿,竟然跌坐在地上,两-腿之间一片血红。 他痛得哀哀大叫,待同伙来了,才指着晓珠骂道:“妈的,你这个贱-人,敢伤我……你们两个快上,把她给我先-奸-后-杀咯!” 侯望儿眼里要喷出火来一般,见两人还是不动,吼道:“愣着干嘛,两个死人吗?!” 哪知道,话才说完,那两个人当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接着倒在了地上,而胸口竟被长剑洞穿了,正汩汩冒着血。 侯望儿眼中一凝,可来不及尖叫,眼前白光一闪,已被抹了脖子。 裴屹舟一脚踢开了侯望儿的尸体,随手扯下披风往三具尸-体上一盖,把那副可怖景象尽数挡了去。 他见晓珠仍握着之前他藏着这竹屋里的尖刀,缩在墙角,吓得呆呆傻傻的,心里钝钝地疼。 未作他想,他一掌将她手里的尖刀打落,把人紧紧搂在了怀里,柔声道:“晓珠,别怕,是我!” 晓珠似乎被他这一声唤醒了过来,从他怀里抬起头,费力地看了一眼,然后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是颤颤巍巍,上气不不接下气的,好像要把这一辈子的泪都流尽了。 裴屹舟心中大恸,只搂着她,沉默无言,任她的眼泪染湿了自己的胸襟。 实则,他此刻的痛苦,不亚于晓珠。复杂情愫在胸中洇漫,爱、恨、悔、愧,尽皆来了个齐全, 爱吗?怎么不爱呀?他想和她共度一生,春来酿酒、秋日蒸蟹,生几个孩子,种种花、养养鸟,吃吃喝喝。 无数次从外面回到家里,发现晓珠正在厨房忙碌、周遭尽是饭菜香时,他就是这样想的。 恨吗?他恨!他恨这些蝼蚁鼠辈,竟敢染指他的晓珠!他恨曹氏、恨所有伤害晓珠的人,他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可他也悔,也愧!为什么他那般优柔寡断,不明白告诉她他的心意?为什么他保护不了晓珠,不仅令她遭受流言之祸,还有让她逢此劫难? 怪他!都怪他! 他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定,却将手轻轻地放在她乌青的发上,感受着她微微的战栗,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掌心的一片暖意。 良久,他才柔声道:“怪我,都怪我……晓珠,你别怕,欺负你的人都死了。” 晓珠口中也随他默念“死了,他们都死了”,心底却仍是痴痴蒙蒙的一片。她双眼直直,傻了一般,埋在裴屹舟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方才发生的事,继而喃喃自语: “他们说,我坏了就坏了,反正没人在意。” “是了,自阿娘死后,再也没有人在意晓珠了。” 闻得此言,裴屹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有万根钢针尽皆往心上扎。 “不是的,秦嬷嬷、冬青、灵萱,还有我,我们都在意你。” “哦。”晓珠淡淡地应了一声。 听到“灵萱”两个字,她好像活了过来,眼里多了几分神采。 到了后面的“还有我”三个字,晓珠又想起之前侯望儿他们说的话来,挣扎出来,痴痴地望着他道:“他们说……大人你……也不是多在意,犯不着的。” 裴屹舟心都要碎了,再也顾及不得其他,忍不住捧着晓珠的脸,要把眼中的悔恨、怜爱、柔情尽数告诉她:“不是,我是真心……” 可在眼神交汇的那一刹,晓珠浑身一震,像被深深刺痛了一般,把头扭去一边,根本不看他。 “大人,别说了。” 她缓了片刻,已然清醒了几分,轻轻推开了他。她狠狠地吸了吸鼻子,一面拢着乱糟糟的衣服,一面闭着眼快步出了这血腥之所。 她大约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的那种眼神——那种怜悯小猫、小狗的眼神,她见过很多次了。 她王晓珠虽则柔弱,骨子里却最是傲气。由怜悯而来的东西,她不要。 “我们快下山去吧,让捕快们来把这些人收了。”她理了理思绪,慢慢地说——语调中的平静,竟然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 或许,忧患催人成长、眼泪使人清明,经历过这许多事的晓珠,已然脱胎换骨、今非昔比了吧。 她说完,一眼也没有看裴屹舟,一径出了竹屋,还不忘抓起竹阶上的背篓。 可裴屹舟并不会依她所言。他定定地瞧着她,一路追随着她出屋,在她走出院门前抓住了她的手。 他脸上带着十二万分的郑重:“不行,今天,我一定要说。” 山里原本十分静谧,唯有泉水淙淙、小鸟雀跃于树间。这时候,任何响动、任何声音都会显得愈加清晰可闻。 “晓珠,你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章 裴灵萱在院门口蹲了一下午, 一会子骑在门槛上翻花绳,一会子“咔嚓咔嚓”地嗑瓜子儿、一会子在青石板上踢毽子,直把手也翻酸了、门牙也嗑软了、腿也踢疼了, 也等不到人回来。 晓珠一早就不见了,说是去雾灵山了。秦嬷嬷忙着去找人打听甄家的事儿。他哥哥更是过分,也不知从冬青那里听了什么事儿,脸都青了,牵马也来不及, 竟骑着马生生就越出了马厩。 这偌大的一个院子, 就剩她自个儿了,真是无聊。 她守在门口, 伸着脖子等着人回来。可这等啊等的, 直等到太阳从中天到西斜,也没见个人影儿。 她越想越气, 越气越委屈,啐道:“大人都是骗子,王晓珠、裴屹舟两个……”她顿了一顿, 又把方才与她说话的秦嬷嬷也算了进去,“还有秦嬷嬷, 你们三个!所有大人, 都是大骗子!” 说罢, 狠狠一脚踢在院门口石狮子的爪子上。 虽是春天了,为着保暖, 她还穿着松软的棉布鞋呢, 这莽莽撞撞的一脚, 踢在石狮子上,虽没发出声音, 却是闷着疼,直把她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下来了。 她跌坐在地,一面捂着脚,一面眯着眼儿倒吸气,脑子里黑蒙蒙一片,只有一个“疼”字,眼前也是金星子乱冒。 待最初那一阵不可忍受的疼过去后,她才睁开眼,就见蒙蒙眬眬中,一个锦衣华服、全身上下挂满了大包小包的小公子,从青石板街的那头,朝着她奔了过来。 “萱萱,我回来啦!” 裴灵萱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这位玉面锦衣的小公子就奔到了她面前,把身上的大包小包往地下一搁,兜头兜脑地把她一抱。 裴灵萱快被箍得喘不过气来啦,狠命将他往外一推:“周……周儒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儒平吸溜了一下鼻子,好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小公子,登时就从云端落进了尘土。他嘻嘻笑道:“这不刚到吗?我家都没回呢,就赶着来见你啦,你看……” 他将地上的包袱一一打开,饼、粉、面、糕,琳琅满目,全是好吃的。 “这是酥皮锅盔,面饼里加了肉馅儿炸出来的,吃起来又香又脆。据说,这东西是大聪明人诸葛先生发明的呢,可以放很久,我就多带了些。” 他将那包锅盔搁在一边,又解开了另外几个包袱: “这些是金丝牛肉、虎皮羊肠和罐罐鸡,在马车上,我一直装在冰袋里的,咱们回家蒸一下就能吃。” “你别看它们现在又黑又红、冷冰冰的,可都是我外祖母差人去当地最好的铺子买的,保准上锅一蒸,就大不一样,那味道想得哟,杨柳河那边的小孩儿都能馋哭。” 灵萱啐了一口:“呸,你又在麻雀子下鹅蛋,讲大话,杨柳河离这儿十几里路呢。” 儒平一挠头:“虚指、虚指。”又拿出一把用棕叶条儿扎得紧紧的□□条: “我隆重要向萱萱介绍的,是这个——绵州米粉!他们的米粉与我们的不同,又细又软的,特别入味儿。” “臊子的味儿也和我们的不同,主要是牛肉和肥肠两种,里面的黄豌豆、海带都炖得软软糯糯的,还有特制红油、花椒油、芫荽等好多种调料,实在太好吃了。可惜呀,米粉是现烫现吃的,带不回来……” 灵萱让他说得要吸溜口水了,听了这话,把小嘴巴一噘:“那你说半天废话!”她乜一眼儿儒平手里的粉条;“手里又拿的是什么?” 儒平嘿嘿一笑,满脸都是得意:“现吃吃不着,可有人会做呀!我手里这把,就是绵州特产的干米粉,我还求外祖母重金买了一家粉店的臊子方子。有了这两样东西,再加上晓珠姐姐的手艺,还愁做不出地道的绵州米粉吗?” 儒平一个劲儿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注意到灵萱的脸慢慢涨得红了,接着豆大的眼泪就滚了出来。 待发现了,他先被吓了一大跳,只觉得灵萱这副楚楚可怜的娇弱模样实在太不习惯了,可眼珠子一转,坏水儿又汩汩地冒了出来,坏笑道:“怎么,见着我回来,都喜极而泣了?” 灵萱本来正在生晓珠、裴屹舟和秦嬷嬷三人的气,又老挂念着儒平,今次见他回来,路途迢迢,还不忘给自己带东西,着实被感动了一番。 可这二皮脸一说话,那股子儒平式招人嫌的味道就回来了,她便把脸一虎,斥道:“你放……”到底想着不雅,改口道,“少在那儿王婆卖瓜了,我是踢了石狮子,把脚踢疼了。” 儒平又逗她:“你干吗踢石狮子?我不在了,闲成了那样儿?” “我呸!”灵萱撸起袖子,大耳刮子差点儿就要上来了,“周儒平,我作业你写好了吗?” “写了写了,”儒平脖子一缩,从包袱底儿掏出一沓纸来,“萱萱交待的事儿,我怎么可能忘?” 灵萱看着这一沓纸,字字写得规规矩矩的,还明显是模仿了她的笔记,这下子,气也起不来了,紧紧抿着唇,不说话了。 柔肠百结的不止裴灵萱一个。 雾灵山上,晓珠听了裴屹舟那惊世骇俗的一句话,瞪着雾蒙蒙的眼睛,呆呆的,也说不出话来。 什么?妻子? 她原以为,他会说,认了她做妹妹,亲自给她找一家人,有了名正言顺的靠山,别人再也不敢欺负她。哪里知道,俞盈盈还未找到,他竟说了这样的话? 好半天,她抓起小背篓,把地上乱成一团的野菜往里装,眼神飘飘忽忽,也不敢去看那人:“大人也同我一样,受了惊吓,开始说胡话了。” 她一把把抓起地上的东西,往背篓里乱塞,也不管真的是散落的野菜,还是长土里的野草。面上倒还镇定,声音也平静无常,可惜,那微微颤抖的手,还是泄露了她的心绪。 不多时,小背篓已然装满了,除了青青的植物外,还有好些泥土,足见得,晓珠是扯了多少野菜出来。 可她还不满足,自言自语道:“哦,方才还撒了些在那边,我也去捡起来。”说罢,抓起背篓,就要跑。 可此时此刻,她怎么可能走得掉? 横地里,一只手伸了出来,拽住了她的胳膊。“晓珠,我说的是真的,嫁给我,你可愿意?” 晓珠一颗心怦怦直跳,端的是敲似鼓、乱如麻,侧着半边身子,根本不敢回头,只听身后人道: “我早就想对你说这句话,什么妹妹,我根本不想让你作妹妹,可是,我又怕一直找不到盈盈,耽误了你,这才一直没说。” “谁又能想得到呢,唉,我又舍不得放你走,这才耽误到现在,造成今日的祸事……” “虽则始作俑者是曹氏和侯望儿等人,可也怪我的优柔寡断,既不肯背弃对恩师的誓言,又放不下你,才让你受了这些苦……” “我再也不能等了,一定要问清楚。” “晓珠,若你不愿意,秦嬷嬷已择了一户人家,我看了也……也觉得好,我亲自送你出嫁。” “若你愿意,我们下月就成婚,恩师那里,我在他灵前不眠不休诵经十日请罪,盈盈也一定要找,只是以后,咱们的生活要颠沛流离一些,你愿意吗……” 今日经历之事太多,晓珠像是落入了热锅之中,又是煎炸又是蒸炒,一颗心乱跳不停。反而此时,听他终于吐露了心声,长舒一口气,倒冷静了下来。 算了,过往数月的缠绵纠结,现下里一次性说个清楚吧。 她不避不让,任暖暖春阳拂过她密匝匝的眼睫,迎着裴屹舟的眼睛道:“秦嬷嬷为我择的,是哪一家?” 裴屹舟浑身一震,眼神里的光倏然全散了,拽着晓珠胳膊的手,也一点点松开了,心似跌进了黑暗无底的深渊。 可他既然话已出口,也只有强自忍耐:“是糯米巷的甄微,为人和家底都不错。” 晓珠微微一笑,金色的晨曦在眼睫上跳跃:“哦?怎么个不错法儿呢?” 裴屹舟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念经一般,把早上与秦嬷嬷说的话,毫无感情地复述了出来: “他为人正派,也并不迂腐,是个会做人的。这是我亲眼见过的。他说在东市时就见过你,钟情于你。” “他的父母都不在了,唯有一个姐姐,嫁得远,平日也没什么来往。家里有糕点铺子一间、良田几亩、带花园宅子一座、老仆小厮三四个。” 晓珠点头:“那是还不错。那他……长得怎么样呢?是不是满脸麻子?或者,像宋媒婆介绍的赵公子一般,是个大胖子?” 裴屹舟摇一摇头,心头发苦,声音也越来越弱:“甄微……翩翩公子,清雅俊秀。灵萱说,他的眼睛……长得比我的好看,含情脉脉的。” 晓珠抿嘴一笑,当真仔细看了一番他的眼睛——以往是冷冰冰的,半点儿温度也没有,现下全然是苦涩,果然一点儿也不好看。 她见裴屹舟如此神态,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但她也有自己的计较,振作了一番精神,才问出了烦扰自己数日的问题:“大人,你被夏知府革职在家,不怪我吗?” 裴屹舟有些莫名其妙:“这与你有何干系,这是夏知府与我的计策,为的是捉住城里的奸细。便在你出走那一晚,把他们抓住了。” 晓珠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哎呀,他们两个真是傻呀。他怕她跟了他,要去寻俞盈盈,半生——甚至一生颠沛流离;她又自卑得胡思乱想、束手束脚,以为是自己损害了他的官声。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来不少,有时候,缺的就是那轻轻捅破窗户纸的一下。而他们俩,都在自作聪明,以为是为了对方好,都不肯迈出那小小的一步。 所幸,此生还长,时候未晚。 晓珠越想,越发觉得世事奇妙。她一面笑一面摇头,内里心绪复杂,难以言明。只到了后来,慢慢的,眼角甚至沁出了泪水。 裴屹舟见此,以为她很不愿意——既不愿意与他在一起,也不在乎什么甄微——还要走呢,他深深蹙眉,迟疑着道:“若是……若是你不满意……” 可就在下一刻,晓珠冲着他展颜一笑,恰似春日百花齐绽、冬夜冰雪皆融。 她反握住了他的手,倦鸟归巢一般,将自己的脸依偎在他的胳膊上,喁喁细语: “大人,你真傻呀,你怎知我不愿与你一起去寻盈盈小姐呢,你说怕我颠沛流离、过苦日子,你可知道,在裴家的日子,才是我最欢喜的。” “我唯一害怕的,是自己配不上你,耽误你的事儿。可心里的声音一直在告诉我,嫁给你,我愿意,我早就愿意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V后基本日6,依情节来看,如果不用分章就晚上9点一章6k,如果要分章,就6点、9点3k各一章。另外,下一本《陈记串串香》求求小可爱们的收藏,和这本一样,都是温馨市井生活,谢谢啦! 第65章 太阳正上中天, 春日的光暖融融的。群山之中,啾啾鸟语,越发显得空灵清明。 一片青青草地上, 搁着一只装满野菜的小背篓,背篓旁边燃起了一个火堆,而火堆上,架着一只野鸡在烤,两个人坐在一旁, 沉默无言。 早上, 裴屹舟之所以能及时赶到,是凤儿姑娘大清早前来示警。他一人骑马狂奔而至, 冬青和众捕快在后。 此时已临近未时初刻, 小竹屋里一片血污、陈尸三人,早已无法待了。裴屹舟打了一只野鸡, 拿与晓珠烤了,同时等着冬青带人来处理后事。 蒙了许久许久的窗户纸终于被捅破了,方才两人都情绪激动, 事后冷静了些,又商量了些事情。 晓珠说, 她要等到找到俞盈盈, 再嫁给他, 在此之前,不要把他们俩的事儿告诉秦嬷嬷等人, 免得再生波折。即便是找不到, 一辈子不嫁, 他们就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裴屹舟觉得很是委屈她, 晓珠却道:“我不要你背弃誓言。今日你能背弃对恩师的誓言,来日也能背弃对我。若真是那样,你就不是裴大人了。” 她说得有理,另一方面,裴屹舟也隐隐觉得俞盈盈的下落已经有了些头绪,晓珠应该不会等太久,这才答应了。 他们二人关系初变,把正经事儿说了,对坐无言,竟还有些尴尬。 晓珠手里有事儿在做,倒还好,只盯着手里的野鸡,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苗烤得变色、再有了焦皮儿。 裴屹舟无事可做,又不能干坐着,只好把手里一长一短两把剑擦了又擦。 ——这把长剑是方才他杀侯望儿三人的,而短剑,是晓珠用来自保的,也是他上一次藏在竹床里的。 他很庆幸,当初自己坚持在那个屋子里藏了一把利器。但他更庆幸,晓珠已今非昔比,能够临危不惧。 擦到第七遍了,他忽然道:“晓珠,你真的……聪明又勇敢。” 晓珠正在给烤鸡撒调料,闻言,还有点儿心有余悸,只苦笑道:“哪里呀,我实在害怕得很,可是,他们都杀到眼前来了,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说起来,多亏了上次大人藏在竹床里的匕首……” 裴屹舟叹一口气,还未说出口。 晓珠立马打断了他:“大人,你不要再自责了,真的不是你的错,坏人要害我,想尽办法也会来害的。” 说着,她递了一只鸡腿给他,还端了一碗蘑菇野菜汤。 裴屹舟接过吃食,面上带笑:“晓珠,你和以前真不一样了,实在是很好。不过……” 晓珠尖起耳朵,想听听在他眼里,她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却听他道:“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可不能再叫我大人了,我的字叫‘明之’。” 晓珠抬眼去看,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含着期盼的脉脉柔情,紧紧盯着她,哪里有往日的冷酷模样?她甚至想,灵萱一定说错了,那个甄什么的,一定没有他的眼睛好看。 “明……”晓珠讷讷,刚跟着他说了一个字,脸上忽的飞起了霞色,再也说不下去了,端起野菜汤咕嘟咕嘟地喝了。 她一颗春心荡漾,什么也顾不上了,汤明明已喝完了,还不肯放下来,用那个碗挡住自己绯红的面颊。 不过,下一刻,她的碗就被人拿了下来。 裴屹舟道:“好了,叫什么都可以,你要是不自在,就不叫吧。” 晓珠红着一张脸,只顾埋头吃肉,到她把自己盘中的鸡肉吃完时,发觉裴屹舟盘子里还有许多剩着,他却一个劲儿地只喝蘑菇野菜汤。 她奇道:“大人,你怎么不吃肉呀?”说着,用小刀切了一块鸡胸脯肉,往他碗里一放。 这一放更不得了啦,晓珠只见裴屹舟蹙起了眉,用筷子沿着边上撕下了一绺肉,有些为难地吃了,便再也不动了。 她心往下沉了沉,道:“难道是鸡肉烤得不好?” 裴屹舟把手里的汤碗一搁,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滋味甚好,是我自己不爱吃鸡肉。” 听了这话,晓珠更委屈了,他怎么可能不爱吃鸡肉,方才的鸡腿可是吃得好好的。难道说,是腌制的时候酱料没有抹匀,这部分没入味儿? 于是乎,她自己也切了一块儿鸡胸肉来尝,不会呀,浓香赤酱、码味儿均匀,鸡皮烤得焦焦的、鸡肉也鲜嫩多汁,甚至比鸡腿肉还好吃些。 身为一个厨娘,如果食客不吃某道菜,那她一定问个问什么——是不喜口感?还是味道差了什么?这种穷根究里的精神,是晓珠厨艺能不断进步的原因。 晓珠仔细品味了,确认这部分鸡胸肉并不比鸡腿差了什么滋味,便更加好奇了。只她现在又羞怯得很,眼睛看也不敢看裴屹舟,更不敢主动说些什么,便把头埋着,自己一副不知不解的模样,默默吃着鸡。 这一只烤鸡很大,裴屹舟又不吃,晓珠勉强吃了十几块,着实有些吃不下了,看着鸡还剩了大半只,心中直道可惜。 殊不知,她不敢去看裴屹舟,裴屹舟却敢看她得很,一眼也不想错过。她的这些小动作、小心思全然落入了他眼里。 “晓珠,其实我也不是不爱吃鸡肉。”他略有些迟疑地道,“只是,我告诉了你原因,你……可不能笑话我啊。” 晓珠有些错愕地抬头,连羞怯也忘了。因这话,实在不像是从裴大人口中说出来的,倒像平日里灵萱的语气。 那么,他又有什么能让她笑话的呢? 裴屹舟夹起一块鸡肉,愁眉苦脸地盯着它道:“我……不知该怎么吐骨头。” “啊?”晓珠眼睛都瞪圆了。什么叫“不知该怎么吐骨头”?吃鸡肉、鸭肉、鱼肉,吐骨头不是理所应当的么,竟然还有人不会? 火光之下,裴屹舟一脸难为情:“这是真的,所以我只吃鸡腿。” 晓珠在记忆里搜寻,想到裴屹舟当真很少吃带骨头的东西——螃蟹不算,他都是用手拆的。 上一次他们来雾灵山上采蘑菇,那次烤的鸡肉多,他果然也是挑骨头少的部位吃的。而灵萱、儒平和吴瑜等人赞不绝口的糯香鸡爪,他当真是一个也没吃。 那……这真竟是真的咯?大名鼎鼎的裴大人,竟然不会三岁小孩儿都会做的事——吐骨头! 晓珠忍不住了,按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这一整天的心神激荡、紧张焦虑,全都放下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见牙不见眼的。声音似风铃一般,越出了好远。 裴屹舟见她笑得灿烂,自己也笑,接着,苦着一张脸道:“晓珠夫子,你教教我呗。” 晓珠以手掩唇,笑得肚子都疼了,见了裴屹舟这副模样,便柔声道:“好、好、好,我教你。” 晓珠不知道,她这一笑、这一教,她自己竖起来的高墙,已经倒塌了。而这一切,自然逃不过裴屹舟洞若观火的眼睛。 …… 他们回到裴家的时候,天都黑了。高捕头带了人来,处理了侯望儿等人的尸体。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儿,晓珠觉得十分累。不止身累,心也累,心绪起伏极大,一会儿直上云霄,一会儿下了渊底似的。是以,她一回了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连白天与裴屹舟发生的事情,也来不及去细想。 这一觉,就睡到了翌日大天亮。 她一睁眼,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蹲在她的床前,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花痴着一张脸。 晓珠吓了一跳:“灵萱,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小胖妞道:“晓珠姐姐,这还早呀,这都快巳时啦,连懒大王我,都起床好久了。” 晓珠一望窗外,果然春光明媚,甚至窗台上那盆栀子花,叶子都被照得碧油油的。 她“哎哟”一声,三两下披了衣服,下床穿鞋,急着道:“我今儿怎么给睡过头啦?你们吃了吗?谁做的早饭呀?”说着,就要往厨房去。 裴灵萱拽住她:“我们早吃了,哥哥说你昨天累着了,叫我们别叫你。他一大早的,还去东兴楼买了点心果子做早饭,我们都吃了。晓珠姐姐你的,还温在锅里的。” 晓珠刚起了床,脑子还迷迷蒙蒙的,听了这话,忽然想起昨天白天她与裴屹舟说的话来,意识到他们俩的关系已经变了,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偏偏裴灵萱歪着脑袋问:“你们昨天在山上干吗呀,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哥哥还老是笑。天哪,要不是他又罚我抄作业,我差点儿以为他得了什么怪病,见着人就笑。” 晓珠脸色绯红,不好意思道:“没……没什么,遇到几个坏人,幸好大人来得及时,把他们……”她想了想,换了个词,“把他们收拾了。” “啊哟,我这个猪脑子,”裴灵萱像是想起了什么新鲜事儿,拍着手道,“你快些去吃早点,哥哥说,让咱们巳时三刻去衙门看热闹。” 看热闹?晓珠心下奇怪,怎么大人拿她当灵萱呢,看热闹还叫上? 到了衙门才知,这戏,还真得她自个儿来看才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一个朋友,自称不会吐骨头,所以从来不吃鱼、虾、鸡翅等要大量吐骨头的东西(剥好了的要吃)。也不知是真的不会,还是对吃什么无所谓,懒得吐骨头。裴大人约莫与她类似。他这里自曝心事,主要是为了缓解晓珠紧张的情绪。 第66章 县衙大堂与裴家本就隔得不远, 晓珠收拾停当后,牵着灵萱,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今日衙门大堂紧闭, 似在审案,但却没几个围观者。按照经验,应是事情不宜传播,是以衙役放出过话,不许旁听。 既如此, 她们还来看什么呢? 晓珠正疑惑着, 胳膊却被灵萱一拉:“晓珠姐姐,咱们从侧门儿进, 哥哥说了, 给我们留了好位置的。” 晓珠被拉进了县衙大堂的内室,隔着一帘子, 外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罪妇曹氏、春玲,雇侯望儿、钱孙、刁四儿杀人,人证物证俱在, 还有何话可说?”裴屹舟的声音,冷冷冰冰, 寒得瘆人。 晓珠心里一惊:他们一同下山回的家, 怎么她睡了一觉, 而县令大人已经把人抓来审起了案子?挑起帘子一看,果然堂下跪着曹氏、春玲等一干人。那凤儿姑娘也在。 外面的师爷正在陈述证据以及律法, 晓珠放下帘子, 见屋里的灵萱已经拿着盘子里的卤煮花生, 七七八八地剥起来了。 晓珠问这馋猫儿:“昨天我们回来了,县令大人又出去了吗?” 灵萱小吃货, 一口玫瑰甜露,一口卤煮花生,吃得两颊鼓鼓,小仓鼠一般:“可不是,他昨天回来,变了个人似的,对谁都轻言细语的,还对着月亮傻笑,吓得我哟。” 灵萱两肩一耸,颤了颤身子,做出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后来你屋子里灯熄了,他傻笑着盯了一会儿,才叫了冬青,拿着刀,杀气腾腾地出去了。” “再回来就是早上了,买了东兴楼的果子回来,让我和你一起来这里。” 晓珠从灵萱这支离破碎的言语里,已瞧出了端倪。恰似寒冬腊月里,饮了一盏热茶,融融暖意流过心房——她睡了一觉,他就做了这么多事了! 县令大人捉拿要犯、审案子是本分,可也用不着大半夜的去呀。 阿章家在花照壁街的百灵巷,东兴楼在狮子街,分明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他办了案子,还特特去一趟,就为这她爱吃一口果子。 唉,他说,他在意她,原来不是随口说说的。 于是乎,她又想起了一些旧事,当初莫名其妙,现下都有了答案: 有一天,她从雾灵山上下来后,随口对灵萱说了句,镰刀钝了不好用,第二天墙角就有几把新镰刀。冬青见了她打哈哈,说看铁匠爷爷辛苦,多买了几把。 有一天,她要从井里打水洗衣服,才吃了早饭,井旁已经多了七八个木桶,全都装满了水。 秋天刚到,风里有了一点儿寒意,她在院子里择菜时打了个喷嚏,下午灵萱就抱着新买的蓝花棉被来了,说是秦嬷嬷买的,可她去问秦嬷嬷时,后者明明有些不知所措。 哎呀,是她糊涂…… 心思正乱着,忽听外面惊堂木拍得“啪”的一声,仍然是他的声音:“侯望儿、钱孙、刁四儿三人已死,且不论,曹氏与春玲□□未遂,依律徒五年、流一千里!” 晓珠听得心惊肉跳,知县令大人这是要为她出气呢。 灵萱却一脸急色,跑来给她说:“啊哟,这玫瑰甜露有点儿凉,我喝多了,要去茅厕那个一下。” 她说罢,捂着屁-股,飞一般跑了,晓珠“小心点儿,别乱跑”的嘱咐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待灵萱不见了影儿,晓珠重吸口气,打起帘子一角,偷偷看去。 堂下的凤儿目光冷冷,虽然仍是身躯瘦弱,可眼眸里一股淡然神色,竟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 春玲泼妇一般,披头散发的,被堵了嘴,由两个衙役押着,还在奋力挣扎。 而曹氏竟然倒在了地上,上气不接下气,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几个衙役要来押她们下去。 “慢着!”只听得一声沉喝,有人大步进了堂。 曹氏喜形于色,扑过去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 “阿章,娘的好儿子,你终于回来了。这些人是非不分,仗着自己头上有顶乌纱帽就徇私枉法,好孩子,你……你带为娘去锦官城,咱们找夏知府主持公去。” 她一面凄凄哀哀地哭诉,一面狠狠地瞪着堂上的裴屹舟与众衙役,眸中闪着狠决与兴奋,像是疯魔了。 说完了县衙的人,她又指着堂下跪着的凤儿,像阿章告:“还有这个贱人,吃里扒外,你快休了她,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晓珠看曹氏,早如在看一个疯子一般,但听了有关“凤儿”的这句,登时气就上来了,柳眉深蹙,手里紧紧搅着帕子。 她怜惜凤儿,这个与自己身世一样可怜的女人。 可是,当晓珠怀着担忧去看凤儿时,却见她跪得笔直,面色冷冷,好似根本不想再与曹氏纠缠,也对阿章绝了所有的感情。甚至在曹氏对阿章哭诉时,还轻蔑地“哼”了一声。 裴屹舟惊堂木一声沉响:“无知疯妇,你当这是哪里,由得你放肆?”两个衙役察言观色,已用一方破烂巾子塞了曹氏的嘴。 晓珠见得曹氏嘴里呜呜不停,眼睛只往阿章去看,而面色颓败的阿章,只对她说了一句:“娘,你真是糊涂呀。”竟再也没看她。 阿章看看曹氏,又看看凤儿,恭恭敬敬朝着裴屹舟磕了一个:“贱婢春玲唆使家母谋害……”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按住了心口,似乎难以承受那股绞痛,“谋害……他人。大人明鉴,依律处家母徒刑三年,阿章无话可说。只家母身体孱弱,阿章愿以身替母,受这三年刑罚。” 晓珠一惊,又见先是曹氏一愣,接着疯了一般要去扑打阿章,而这厢听了儿子要替她受过,情绪激荡之下,竟一下晕了过去。 裴屹舟挥挥手,让人带她下去诊治。 阿章又“砰”的一声,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再不抬头:“本朝以孝治国,此种做法亦有先例,请大人允诺阿章。” 本朝确以孝治国,子代父、代母偿之例数见不鲜,甚至好些还曾得朝廷旌表。阿章虽只说了寥寥几句话,态度又恭谨,却隐隐有威胁之意,好像在说,若你不允,我一路上告到锦官、京城去,闹个鱼死网破。 冤有头、债有主,事情是曹氏犯下的,裴屹舟自然不想放过她。他略一沉吟,不置可否,似乎在想该用哪条律法来拒绝阿章的请求。 可阿章似乎很是心急,等不及裴屹舟回答,径自抬头,往帘子后面瞟了一眼,艰难地:“我……还有一个请求,在我受刑之情,请让我再见一见……见一见晓珠。” 晓珠闻言,倏的一下放下帘子,一颗心怦怦直跳,心乱如麻:他还见我做什么?替他母亲歉?我稀得吗? 她着实一点儿也不想见阿章和他一家人,这辈子也不想见了。 帘子一放,霎时间也看不见外界情形了。晓珠只有尖起耳朵听。 四下沉默了一阵,接着是裴屹舟的声音,冷漠得可怕:“不行!” 阿章急:“是哪件不行?” “哪件都不行!” 裴屹舟冷哼一声: “阿章,本朝以孝治国,却也不是愚孝。曹氏之所以三番两次作恶,正是知有你这个‘好’儿子在。做了任何事都有你兜着,这才愈发的无法无天。” “若依你所言,她年纪大、身子弱,便能逃过责罚,岂非是非不晓、天理不存?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谁就得受着!” 一张木签“啪”一声被扔到地上:“曹氏买凶害人、传散流言、咆哮公堂,数罪并罚,判徒五年,再流一千里!” “大人!你!”阿章急急唤。 可木签一下,岂有更改之理?脚步杂沓,夹杂着几个男人的喝止之声,想是衙役押住了阿章,硬生生把他拖了下去。 前面大堂里越来越吵嚷,帘子后面的晓珠却不想再听了。她怔怔的,退后去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倒了一杯桌子上的玫瑰甜露来喝。 果然是很甜呐。 她整个身心都放松得很,大约是因为与阿章家这痛苦的纠纠缠缠,终于结束了。 过往之事,一幕幕在眼前流转: 一时间,是侯望儿三人欲要欺侮她,她在东市好好做着生意,一只破鞋飞了出来,众人对她指指点点…… 一时间,又是小时候阿章给她带好吃的、帮她赶走飞到身上来的虫子…… 外面吵吵嚷嚷的,她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觉泪水又湿了眼睫。 一青黑色的影子闪过,有人打起帘子进了来。 晓珠心情复杂,内里酸楚与热望皆存,见了他来,心下平地生出了一股勇气,冲过去就抱住了他,眼泪簌簌不止。 她行事鲁莽,明显感觉到他僵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被回抱住了。 “傻姑娘,怎么坏人受了罚,你倒又哭了。” 这话说得在理。晓珠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也觉得自己可笑,便又笑了一声。这下子,一时哭一时笑的,也不知是何等奇怪模样了。 不一会儿,晓珠只觉耳朵酥酥麻麻的,原来是他凑在耳旁说话:“虽是依律判的,本官还是要问一声苦主,你可满意?” 晓珠的头埋在他衣服里呢,瓮声瓮气地:“不满意,依我的心思,最好把那两个恶毒女人流到东海国、爪哇国,流到天涯海角去才好。” 晓珠恶狠狠地说完,以为他要反驳自己,本朝并无这条律令,却半天不听人声,她放开了他,抬头一看,那人正含情脉脉地盯着自己。 晓珠方才情绪激荡,胆子也大得很,现下脑子清醒几分,羞怯得很,手上一松,一连退了三四步远。 这站得远了,才看得出来,裴屹舟的官袍湿了一片,也不知是眼泪,还是口水。而始作俑者,除了她,还有谁? 她心里慌得不行。一是他们互相之间才表了心迹,处处不自在,她方才又那么莽撞地去抱他;二是他穿着官袍呢,那是何等威仪,竟让她给弄脏了。 却见他长眉微蹙,语调也变得严肃起来:“晓珠,你想见阿章吗?若是想……” “不想,”晓珠想也没想,飞快打断了他,“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他。” 她这句说得又快又急,似乎两人都没料到,一下说完,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又都沉默了。 四下无声,唯有屋外的风吹得树枝哗哗的响,还有哪个卖糖葫芦的正经过,一声声地吆喝:“糖葫芦唉糖葫芦,香香甜甜的糖葫芦……” 裴屹舟忽的笑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小娘子,你把口水揩到本官的官服上了,本官要罚你。” 晓珠一双杏眼微嗔,有些惊诧。 “罚你一辈子不见阿章。就算去见,也得是和我一起去,穿着我买的云衣罗裳,涂着我买的胭脂水粉,戴着我买的金钗玉簪。” 第67章 灵萱在县衙茅房里解决了问题, 蹦蹦跳跳地回去,准备再吃一盘儿卤煮花生、喝一壶玫瑰露子,哪里知道, 经过侧门门口时,却见有个熟悉的身影一掠而过。 “哈哈,是周儒平!”她自言自语地道,小胖腿儿迈得极快,三步并作两步追撵了去。 上午的街市也是闹哄哄的, 人多得很, 买米、买菜、买饮子的,卖布、卖花、卖早点的, 吵吵嚷嚷闹作一团。 更有些买卖鸡鸭鹅等活禽的, 要打开笼子抓起来看,有些时候一个没抓住, 小鸡扑腾着翅膀乱飞、鸭子“嘎嘎”乱叫、大鹅生起气来,伸着扁扁长长的嘴巴,对着人就是一阵猛戳。 灵萱追着儒平的背影去了, 奈何集市太过热闹,等她扒拉开人群时, 他正转过了一个街角, 灵萱只见了他的一片衣角。 可奇怪的是, 他的衣角之外,还有一抹石榴红的裙裾紧贴着。那分明就是女子的衣裾, 而且看身量, 应当比他还矮。 灵萱心里奇怪, 没听说过周家有与他年纪相仿的姐妹呀。可见不着人,也不明就里, 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的。 如此过了几天,儒平也没上裴家来玩儿,灵萱心下难安,悄悄遣了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却是,儒平要接待周家新近来的贵客,脱不开身来。 灵萱心中不乐,让晓珠瞧着端倪来,她让小姑娘直接去找儒平,灵萱却想: 周儒平那个二皮脸,给他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若是这次我低了头,日后不知他要嚣张到哪里去。于是儒平不来找她,她便也不去找他,只在家里生着闷气。 幸而灵萱极容易受他人影响,晓珠成日都开开心心的,她也得了几分感染,舒展了愁容。 自曹氏与春玲服刑后,关于晓珠的谣言没了人煽动,天长日久的,也就渐渐消散了,晓珠的铺子生意又好起来,她也琢磨着研发些新的吃食。 前日里,晓珠收拾库房,从底下翻出一包糯米来。一问冬青才知,这是去年夏天观音乡的朱大嫂送的,冬青接了,也不知怎么做,就搁库房里了,这一放,就给放忘了。 晓珠心道:糯米可是个好东西,可做的东西多着呢。于是把它们倒出来,在阳光下晒了几天。 到这日,糯米晒得差不多了,晓珠取了一小钵,上锅里蒸熟后来舂,先给舂成糍粑状。 舂糯米可不是个轻松活儿,若在年节,需要舂的糯米多,则要成年男性三人抡起大木锤,轮番使劲儿,捶打千万次方成。 幸而晓珠这次舂得少,又不着急吃,只用一个小棒槌,手酸了就歇会儿,悠闲着舂了两日,终于将糯米舂成了糍粑状。 灵萱一直瞧着,眼见着糯米从颗颗分明变得粘作一团,直呼神奇。但神奇的还在后面呢,糍粑成型后,切成小条儿,入油锅炸制,再浇上红糖,一道红糖糍粑就这样做好了。 蜀地味重,尤其在吃火锅的时候,麻辣灌口。于是,在火锅席上,就总有这样一道红糖糍粑,在太辣、太麻的时候,吃个甜口的,转换味道。 经过炸制,红糖糍粑表皮酥脆,偶尔有未舂碎的糯米,吃在嘴里非常有层次。而越往里嚼,越是软糯、热乎。又是酥脆又是软糯的口感,和着最外面的一层甜甜红糖水一起,滋味别提有多美了。 但糯米易积食,糍粑也不能多吃,于是,在灵萱吃了五六块后,晓珠便不许她吃了,端了她的盘子道:“大人昨日说,让你抄《孟子》,你都抄了吗?” 不是晓珠舍不得给她吃,实在是吃多了要坏事儿的,她前日吃多了羊肉饺子闹了肚子,这才好了没多久呢。 于是,任灵萱如何撒娇耍赖,晓珠也不给她了。 晓珠比灵萱高多了,盘子由她拿着,灵萱跳起来也够不着。跳了几次,又听晓珠以裴屹舟的口吻劝她写作业,灵萱便有些生气了:“晓珠姐姐,你怎么回事儿,从雾灵山回来,怎么和我哥哥站在一条线上了,说话也一个样儿。” 晓珠背过身去,把剩下的红糖糍粑锁进柜子里,应声道:“哪有?萱萱胡说什么?”但她自己知道,那慢慢涨红的脸,泄露了她的心绪。 大约,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有些什么东西,当真不一样了? 有这种想法的并非她一人。 彼时,裴屹舟正一身便衣,带着高捕头等人巡视各街、体察民情。冬青作为他的贴身小厮,也跟在一旁。 师爷指着一座人声鼎沸的酒楼对裴屹舟道:“兴旺酒楼的朱掌柜,是本县今年最大的纳税户,大人要不要进去看看?” 他们这次出来,本就是怀着倾听民意的目的,该笼络的笼络,该打压的打压。朱掌柜这样的纳税大户,是该进去说几句话,表扬安抚一番。 但裴屹舟在兴旺酒楼对面略站了一站,见了几个人进进出出的,就转身吩咐师爷,今日巡街事毕了,让他们都各自回去了。 留下的唯有冬青,他眼瞅着大人诸般吩咐,不解地挠了挠头,问道:“大人,来都来了,怎不进去看看?给二小姐带点儿吃的回去也好呀。” 裴屹舟冷冷瞥他一眼。 冬青一见,霎时闭了嘴,自己理解的意思是:多大的人了,也和灵萱一样,成日价地想着吃。 裴屹舟又道:“你再想想,我为什么不进去了。” 往日里,裴屹舟为了培养冬青的机敏劲儿,也经常这样考他。冬青仔细想了一回,“哎呀”一声:“刚才出来那个锦衣妇人,好像是庞家米行的大夫人。” 庞家米行也是南屏县有名的富户,每年纳税数目不小,但前些日子,却让裴屹舟查出来漏缴了不少税,还有些不清不楚的账,也不知怎么做出来的。 裴屹舟道:“不错,庞家大夫人,大大方方来兴旺酒楼,是为她的小儿子求亲来了。” 庞家小儿子生得英姿不凡,又少有才名,是远近闻名的翩翩公子。偏朱掌柜家的女儿长得不太行——其实也不是不太行,或许是自家酒楼的菜式太过美味了些,朱姑娘一天吃五顿,身材就过于珠圆玉润了一些。 庞家公子与朱姑娘,怎么想,看起来也不搭。 冬青皱着眉头道:“大人是说,庞家要做些什么事儿,要拉拢朱家。”一想到这儿,他拔腿就要跑,“我去马上找高捕头去查。” 裴屹舟眼疾手快,一把扭住了他:“急什么?让他们谋划一段日子再说,现在有另外一件十分要紧事要做。” 冬青站得笔直,严肃着一张脸,如临大敌,只等裴屹舟一声令下,自己就去赴汤蹈火。 “方才庞夫人头上戴了一根碧玉簪,你看清楚没有?” 方才站得老远,冬青又没特意注意,哪里记得什么碧玉簪? 不过,历来真正的富贵人家都打扮得清雅贵气,只有那些土里土气的暴发户,才金银财宝地一气往身上乱穿。 方才,庞夫人从那边走过,冬青只觉得她衣着素雅,唯有头上的一抹绿意夺人眼目,想来便是那根碧玉簪子了。 他心中腹诽:难道这根簪子有什么道道?是暗器,还是暗中藏了毒?或者是,戴了这根簪子,就是在与人传递什么消息? 裴屹舟惯会这般考究他,而他一气想了八-九种,又都觉不对,自个儿给否决了。 裴屹舟悠悠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嘴里吐出的话却让冬青大吃一惊: “你说,那根簪子,若是戴在晓珠头上,是不是更好看?” 冬青“啊”的一声,把一双眯缝眼儿费力瞪着,一副惊讶不可名状的表情。 裴屹舟方才也是没注意,神思松懈了,这下见了冬青的反应,只好轻咳一声,解释道: “晓珠在雾灵山上被侯望儿他们吓着了,我想着要怎么安抚她一下,不过随口一说,那个……你先去衙门吧,查查最近几个月庞家的动向,尤其是,跟凉州那边,有没有什么关系。” 眼见着冬青挠着头走了,裴屹舟驻足沉思了一会儿,取出一张人-皮-面-具来戴在脸上,往南屏县最大的首饰店明艳楼去了。 明艳楼有两层,一层卖些普通的胭脂水粉、绢花头巾之类的,二层卖得更精致一些,是贵客去的地方。 为着身份不被发现,裴屹舟穿着一身粗布灰衣,脸上也平平无奇,在一楼看了一圈儿,深觉无甚可看的,皆是一些庸俗之物,转身就上了二楼。 二楼的东西果然不同,饶是裴屹舟这等对首饰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得出来。二楼上的这些,比一楼的,用料、做工精致了不少。 这里面,有簪钗花钿,有梳篦步摇,有玉珏耳珰,还有好些他不认识的。颜色形态也是各种皆有,有的明艳炫目,有的清雅可人,有的淳朴无华。 他边走边看,又看又想,选了半天,也不知该买什么。过了许久,只好指着一圈银链子穿就的玉牌,问掌柜的:“此是何物?” 掌柜的迎来送往,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得出裴屹舟虽衣着普通,却绝非常人,便耐心解释道:“此为‘禁步’,女子系于腰间压住裙摆,行走之时,不可发出声响,大户人家常用此训练女儿礼仪。” 裴屹舟听罢,微一思忖,便摇头道:“这个不好。”他又看另一件首饰,一连串黄金锻制的花朵、树叶挂在一个项圈儿上,下还缀得有各种珍珠、宝石穿就的流苏,端的是璀璨夺目、华贵异常。 掌柜的机灵极了,立即解释:“公子,此为璎珞,是本店最为华贵的饰物,贵夫人着此物,出席宴会、成亲礼等,十分合适。” 裴屹舟“哦”了一句,似乎在玩味“夫人”两个字,拨了拨璎珞上的流苏,也不置可否。 他又去别处转了转,把钗、簪、手串、胸针、花钿等各看了一遍,仍下不了决心。 掌柜的终于看出了端倪:“公子,这给夫人送东西,一定得送准咯。上次有个客人,给夫人买个手串,却不知夫人手臂粗细,回家送了东西,还挨了一顿打。” 他瞅着裴屹舟的模样,知道这心思是揣摩对了,再接再厉道:“您不若先回家问清楚,夫人喜欢什么,尺寸几何。若是想给她惊喜,就旁敲侧击着问,悄悄地量。” 裴屹舟低低地笑了两声,纵有□□挡着,脸上表情不明显,都泄露了春风:“掌柜的经验丰富,受教了,若成了事儿,必有重谢。” …… 回到家里,裴屹舟眼见得气氛有点儿不对劲儿,裴灵萱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明显是在生气——这倒也没事儿,因她是风一样的性子,生一会子气就过去了。 但晓珠的反应却很奇怪,面色红红的,像是害羞得很,神情之中还有些尴尬。 裴灵萱一见他,就叉着手,气势汹汹地问:“哥哥,老实交代,你和晓珠姐姐在雾灵山上做了什么?” 裴屹舟心情好,懒得搭理她,用手指一点她眉心,把人按得飞远:“我做了什么,还用得着与你交待?” 他又见灶台上放着一团黏黏的面,和气地问晓珠:“这是什么?” 晓珠略有些尴尬,既不去看裴屹舟,也不看裴灵萱,就盯着那团面道:“这是前些日子舂的糍粑,我这会儿在做红糖糍粑。” 裴屹舟一听就知道了,一定是晓珠不让妹妹多吃糍粑,后者生气了胡搅蛮缠,当下把脸色一转,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没头没脑地问裴灵萱:“‘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何意?” 裴屹舟昨日让裴灵萱抄的《孟子》——不是书局里刊印的《孟子》完本,而是他专为妹妹编制的《孟子》选段。主要选的是一些浅显易懂的、培养心性的文字,还加了各种注释和翻译。 这句“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就在第一页,只要裴灵萱翻开过那本书,就一定知道。 可惜了,裴灵萱看到书本就闹头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哪里会主动翻书?当下磨磨蹭蹭、抠抠搜搜的,一看就知翻也没翻过。 裴灵萱方才质问裴屹舟的气势,霎时没了影儿,支支吾吾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意思就是……就是……” 她一拍脑门儿,终于想起来了:“就是说,一个人很会养耗子,所以家里有股耗子味儿,大家都不喜欢它。” 晓珠一听,就知不好。裴屹舟给灵萱编的《孟子》,她也翻过几下,知道这句话绝不是那个意思。 她立马横在小姑娘和她哥哥之间,有些歉意地对裴屹舟道:“大人,灵萱一早上都在帮我舂糍粑,是以书还没来得及看。” 裴屹舟斜乜了一眼裴灵萱:“是这样吗?” 裴灵萱:“是、是、是……我这就去抄……”抬起脚,一溜烟儿就跑了。 厨房里只剩下裴屹舟与晓珠两个人。 到这时,裴屹舟才好好地打量了一番晓珠: 她站在灶台边,揪着筲箕里的莴笋叶子,似乎有些赧然的样子。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衫子,腰间扎着根围裙,除了头上那根玉钗,通身上下一点儿首饰也没有。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两个人默了半晌,慌里慌张的晓珠,只盯着筲箕里莴笋叶儿道:“大人快去瞧灵萱功课吧,仔细厨房里的油星子污了您衣服。” 裴屹舟今日穿着常服,又不是官服,哪里怕什么油星子,往晓珠身旁一站,笑道:“不急,不是有糍粑吗,只给灵萱吃,不给我吃啊?” 这句话说得又软又轻,晓珠听了,脸更红了,羞羞答答的去柜子里取糍粑了。 裴屹舟扎了袖子,自拿了一根儿莴笋在揪。 “大人,你在干嘛呀?!”晓珠端着红糖糍粑过来了,她吓了一跳,把碟子往灶台上一搁,“砰”的一声。 裴屹舟不为所动:“和你一样,揪莴笋叶儿啊。” “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儿呢?”晓珠杏眼儿瞪得老大,当真吃惊得很。 裴屹舟心道:这有什么做不得了,去年秋天,你小妮子喝醉了,还是我蒸的蟹、为你剥的蟹呢。 但他又想,说这件事儿,免不得要说道阿章。不管晓珠对他是什么感情,他也不想她去想、去提这个人。便道:“我长了两只手,怎么揪不得莴笋叶儿啦?” 他知道,晓珠在沈家长大,受了他们荼毒,心底里笃定了一些观念,这些观念只能由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来改变。 他一面说着,手上不停,飞快地揪完了几根莴笋叶儿,拿起旁边的巾子,熟练地擦了擦手。 “这个……这……”晓珠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让他吃糍粑,自己又搬了菜板和刀来,准备切莴笋。 裴屹舟正在放挽起的袖子,见晓珠那样,心道:那刀看上去那样锋利,若是把晓珠的手割了可怎么办?抬眼看去,她的手虽白皙,真有不少细口子,应该就是平日里切菜伤的。 这样一想,他又泰然自若地把自己的袖子挽起了。 晓珠忙制止他:“大人,你不能切莴笋了。” “我怎么不能切了?你一个小姑娘,切菜伤了手怎么办?” 他真是这样想的。以前不觉得,也没想过她是怎么把这些珍馐变出来的,现在怎么看什么都危险: 菜刀太锋利,怕伤了晓珠的手;炉子有火,烧了晓珠头发怎么办?鼎罐里那么多热水,蒸气烫着晓珠的脸,该如何是好? 可晓珠的反应,却让他有些吃惊。 “大人!”她一跺脚,嘟着嘴,脸上红通通的,却在娇媚羞涩之外,多了几分愠怒——看样子,是真生气了。“你把这些做了,我做什么呢?” 裴屹舟手上一僵,知道自己越权了,慢慢放下了袖子。 他欲要怜惜她,反而让她不自在了。于是,只好端起一旁的红糖糍粑吃了起来。 他甚少吃这种甜食,上次吃,还是晓珠做的红豆圆子。糍粑一入口,只觉甜甜蜜蜜,回味无穷,也不知真的是糍粑的味道,还是面前的姑娘使然。 连着吃了三块,有些腻了,他才放了碟子,又不知该做什么,只好继续盯着晓珠切菜,生怕她把自己手切了。 一只手握刀,一只手按莴笋杆儿,只听当当当一阵,左手退右手进,一根儿莴笋便成了一堆丝儿。 他想:她那样纤细白皙的手腕儿,要戴一个浅绿色的镯子,才好看。 正想着明艳楼那些珠环钗簪戴在晓珠身上,是何等模样,竟见她又跺了一次脚,这次是羞怯多些了:“大人!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你有什么事儿吗?” 裴屹舟回过神来,眉毛一挑,支吾着道:“我……我想问问你,缺不缺什么东西?” 晓珠不明白他是怎么了,吃错药了一样,带着狐疑,回忆道: “灵萱的拨浪鼓让她给摇坏了;秦嬷嬷的烘篓子坏了一个;冬青说他又长个儿了,要买新衣服;还有,后院儿的围墙破了个洞,我怀疑是儒平掏的……” 裴屹舟心道:这个笨姑娘,满脑子都是别人,制止她道:“不是别人,我问的是你。” 晓珠愣头愣脑的:“我啊,我什么都不缺啊。”她还指了指胳膊和腰,好像是在说,她并不缺袖套和围裙。 裴屹舟又提示她:“别人都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金钗、玉佩什么的,你不缺吗?” 晓珠傻乎乎的,把菜板切得咚咚直响: “我要那些做什么?我娘以前说,缺什么才展示什么,别看那些人穿金戴银的,指不定是打肿脸充胖子,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呢。那些东西,倒还耽误了我做饭。” 裴屹舟:“你……你……”他“你”了半天,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把头摇一摇,苦笑了一声。 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该是如此的。 第68章 裴灵萱老实了一两天, 按着浮躁的性子,把哥哥编的《孟子》抄了几页。到今日,终于忍不住了, 刚抄了几个字儿,心里就跟猫儿抓似的。 她丢了笔,看着窗外,学着秦嬷嬷平日的样儿,悠悠叹口气。儒平一直也没来, 捎了口信儿来, 说家里在忙什么事儿。她觉得自己有些按捺不住了,想去找他了。 她心道:好吧, 周儒平, 算你有本事。接着,从凳子上一梭, 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了屋子。 现下里,晓珠吃了早饭就去东市铺子上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偌大的裴家, 只有她和秦嬷嬷在。 但她到了院子,更是把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去——秦嬷嬷坐在竹编藤椅上, 跷着腿儿晒着太阳, 眼睛微微眯着, 打起了轻轻的呼噜声。 裴灵萱提着裙摆,蹑手蹑脚走过秦嬷嬷身边。到了门边, 只轻轻开了一条缝儿, 将胖乎乎的身子硬塞了出去, 尔后,又将门轻轻合上了。 院门一出, 她就解放了,大大舒了一口气,蹦蹦跳跳地往儒平家里去。可到了他家,竟听门房说,儒平得了他爹的命令,陪着客人去了锣锅巷办事儿。 灵萱虽然调皮,正事儿上还是靠谱。知道儒平既然有客人在,又是他爹亲下的任务,一定是正经事儿,那找他玩儿的念头便打消了。 但一听门房说“锣锅巷”三个字,她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又按捺不住了。 锣锅巷是卖锣、卖锅的巷子,混居了不少贫苦人家,是以治安差些,拍花子的、骗子、小偷儿并不少。 但正因鱼龙混杂,此地也出了不少奇人奇物,有吐火耍猴的瓦子人,有跋涉千里、被人从西域带来的鸵鸟、大骆驼,更有些蓝眼睛黄头发的外乡人。 裴灵萱早就想去玩玩儿了,奈何他哥哥不许,今日好不容易溜了出来,难道因儒平不在,她就乖乖地回去? 那怎么可能? 什么拍花子的,她可不怕,她裴灵萱是什么人?什么仗势没见过?以前在京城里,她没服过几个人,到了锦官城里,她也就服一个夏晴岚。 这一边想着一边走,手举两串糖葫芦的小灵萱,已走在了锣锅巷的大街上。 锣锅巷里,人倒是不像外面集市那般多,可着实有趣儿极了!街边的马厩里,一只大骆驼伸出个头来,嘴里还吧唧吧唧地嚼着干草。 灵萱从来胆子大,第一次见比她身子大好几倍的骆驼,丝毫没有畏惧,举着糖葫芦想给它吃呢。 只听身边一人慢吞吞地道:“小妹妹,骆驼是不吃糖葫芦的。” 灵萱抬头一看,两个头包蓝花布的妇人,正一脸和气地冲着自己笑,只眼中的狡猾奸诈,如何也藏不住。 一妇人道:“小妹妹,你一个人吗?姨姨家里有小骆驼,你可以骑呢,要不要去看?” 灵萱早看出她们是干嘛的了,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道: “姨姨,真的可以吗?叫我伯伯一起去好不好?他是县衙里的高捕头,过来这里抓人贩子,就在那边口子上。” 她说罢,扯着其中一个妇人的衣角,就要往那边巷子口走。 自从吴朗坏了事儿,高捕头上任以来,最恨拍花子的,三天两头往锣锅巷来逮人,搞得人心惶惶的。 那两个妇人一听“高捕头”三个字,哪里敢去,一把挣脱了裴灵萱的小手,逃命似的跑了。 裴灵萱蔫坏蔫坏的,在后面大喊:“姨姨,姨姨别走啊,我伯伯马上就要来了!” 待不见了人影儿,灵萱才住了口,带着捉弄完人的快乐,又往其他地方去。 行到一处,只听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像是在打铁。可奇怪的是,这铁打得错落有致,倒像是一首歌儿似的,灵萱对奇怪的东西最好奇,循着声音就去了。 到了那儿,打铁的正主儿还没见着呢,就看见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心里咚的一声,脖子一缩,蹑手蹑脚地就想溜走。 可还没缩进去,她又觉脖子一凉,已被一只手捏住了,提溜过了来。 裴屹舟冷冷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么快,又把《孟子》抄完了?” 裴灵萱是心虚极了,一双眼珠子乱转,瞅见打铁铺里乱糟糟的景象,忽的计上心头,来了个反客为主:“噢,那……那你不在县衙里判案子,又来这里做什么?” 裴屹舟又不是来玩儿的,正气凛然、问心无愧:“县里有几户贫困户,县衙里要送一些东西去,我来看看铁锅造得如何。” 说罢,他指了指在一旁叮叮当当打着铁的罗铁匠。 裴灵萱失望地“哦”了一声。 裴屹舟这时候才回过味儿来,自嘲地笑了一声,心道:我与她解释做什么?另一手紧紧捏着裴灵萱的后脖颈,提防她溜了。 灵萱浑身动不得,百无聊赖,唯有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眼见得,那铁匠面前摆了十来口锅,均是精铁锻造的,乌漆嘛黑的,尤以其中一口特别好看。 她忍不住赞叹道:“好锅,好锅。” 裴屹舟道:“哦?你还懂这个?你说说,它们好在哪里?” 灵萱:“就……就看着挺……顺眼的……”话音未落,只听嘻嘻哈哈的一阵,街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灵萱喜上眉梢,大喊一声:“周儒平!”扭头一看,是儒平不假,可他身边还站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 那女孩儿比他矮了一大截,看起来比他俩都小些。她穿着一身妃色衫子,头上扎两个小揪揪,脸色苍白极了,娇嫩得像是刚剥了壳儿的鸡蛋。 她像是被灵萱这声吓了一跳,有点儿哆嗦着往儒平身边靠,还伸出了白-嫩-嫩的小手,想去抓儒平的手。 灵萱看了这一幕,原本笑嘻嘻的脸,一点儿一点儿地垮了下来。 那小姑娘好像更害怕了,站在儒平身边,小声说道:“儒平哥哥,那胖姐姐是谁啊看起来好凶啊?” 儒平充耳不闻,好像没注意似的,费力一甩,差点儿把那小姑娘绊个趔趄,自己高高兴兴地往灵萱这边来了:“哎呀,萱萱,怎么在这儿瞧着你啦?” 裴灵萱噘起小嘴,哼了一声:“她是谁?” “她啊?”儒平大大方方地把小姑娘拉了过来,“她是我的小表姐柳雅韵,是和我从绵州一起过来的。” 灵萱不知为什么,反正看见儒平和那小姑娘在一起,就浑身不舒服,本来懒得理他们。听见“表姐”两个字,吃了一惊,叫出了声: “‘表姐’?她不是叫你哥哥吗?怎么又是‘表姐’了?” 灵萱正正儿瞟了一眼柳雅韵,两只眼睛刀子似的。后者果然嘴角抽动了一下。 儒平解释道:“小表姐小时候生了病,身子弱,所以我们大家都照顾她,久而久之的,就乱叫起来了。其实,她比我俩都大一岁呢。” 正在此时,“啊切”一声,柳雅韵打了个喷嚏,柔柔地对儒平道:“儒平哥哥,好冷啊,我们快回去吧。”说罢,她怯怯看了灵萱一眼,明目张胆地拉了拉儒平的衣角。 儒平对她道:“小表姐,你先去那边等等,我和萱萱说几句话,咱们就回去。”说罢,让小厮先带了柳雅韵过去。 不知何时,提溜灵萱后脖子的大手已经放了。她自由了,侧身靠在栏杆上,往打铁的罗铁匠那边一扭身,摆出一副半点儿不关心儒平的样子。 儒平凑上前来,笑嘻嘻地道:“萱萱,好久不见呐?” 灵萱哼了一声:“你还记得我哦?” 儒平道:“小表姐身子不好,外祖母让我带她来锦官城逛逛。我们今天才从城里回来呢,她又咳嗽了。爹爹说,锣锅巷里有一位名医,让我陪她来看看。” 他自以为,这一番话已把自己和小表姐的关系解释清楚了,听在灵萱耳里,却特别不是滋味儿。 他和她在锦官城玩儿好几天?他还带她来锣锅巷?自己都没和儒平在锦官城、锣锅巷玩儿过呢?他们之前还说过,要一起来锣锅巷看大骆驼呢。 儒平从来都是捧着吹着灵萱的,从没让她受过一丁点儿委屈,这一次,灵萱看着这位自称表妹的小表姐,越想越觉得委屈。 她吸了一下鼻子,冷声冷气地道:“小表姐什么时候走?” 儒平压低声音道:“快了,快了,还有七八天就走了。” 灵萱:“那……那她走了,你记得来看我。” 儒平哪有不答应?拍了胸脯保证了,才去了他小表姐那边。 灵萱眼看着他俩一并走了,那小表姐还脚下一滑,差点儿倒在了儒平的身上。灵萱对着他俩那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声。 裴屹舟站在一旁,默默看了全程,这时候才道:“怎么,现在觉出儒平的好来了?” 灵萱噘着嘴道:“呸,谁稀罕他来,他不来咱家蹭吃蹭喝的,我们还节约粮食了呢。”那副模样,就差把“口是心非”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裴屹舟一手拎着装了几个铁锅的包袱,一手牵着灵萱往回走,朗声大笑起来。 …… 到了甜水巷,灵萱先回了家。待裴屹舟在县衙里把铁锅分完,回家去时,见秦嬷嬷守在院子里,面上带着疑惑。 “今日萱萱怎么回事儿?我睡醒了去看她,她在屋子里乖乖的,一写写了十篇字儿呢。” 看来,秦嬷嬷这一觉实在是睡得久,灵萱出去又回来了,她都不知道。 灵萱是个什么性子,裴屹舟心里明镜似的,她这会儿是在屋子里生闷气呢,指不定哪时会哭一场,哭完就好了。 他便也不担心,只瞅着秦嬷嬷手上碧油油的手镯看:“嬷嬷,这个手镯,怎这般眼熟?” 秦嬷嬷道:“什么眼熟,翡翠手镯长得都差不多。” 裴屹舟顿了一下,又问:“是不是姑娘家都喜欢戴手镯,颜色越翠越好?” 秦嬷嬷“扑哧”一声笑了:“少爷呀,什么越翠越好,女子首饰这里边,学问可大了。” “哦,什么学问?”裴屹舟一面拨着花盆里兰花的叶子,一面漫不经心地道。 秦嬷嬷在林府、永兴侯府当过许久的差,自然精通此道。 可她年纪大了,又到了南屏县这小地方,以前的老姐妹们都疏于联系了,甚少说道胭脂水粉之类的事儿。如今裴屹舟一问,她登时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地道: “翡翠手镯颜色多得很,年纪越大,戴越翠的好些,压得住;若是小姑娘,戴些浅绿色、绿中带白的,活泼泼的,才好看呢。” “又比如金饰,只有那些暴发户的商贾人家,才土里土气的到处用,钗也是金、耳环也是金、抹额也是金。真正雅致的,是用得恰到好处。海棠珐琅簪里,露一点儿金红相混的花蕊;珍珠攒花钗里,留一些流苏金线。” 裴屹舟虽听不太懂其中的工艺,却也深以为然,手里早抛了兰花叶子,认真听着秦嬷嬷的话,频频点头。 待秦嬷嬷讲完了金饰,他又问:“那宝石呢,譬如珍珠、玛瑙、碧玺、玉髓,都有些什么讲究?” “玉髓的话……”秦嬷嬷张口欲言,却止了口,脑中清醒过来,笑道,“少爷今日怎么对女子首饰这般感兴趣了?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她也没说出来,只脸上笑得暗昧,眉尾都堆起了褶儿。 裴屹舟笑了一声:“嬷嬷想到哪里去了。”他问心无愧地道,“是灵萱。她和儒平闹了矛盾,这会子在屋里生气呢。我想着买个什么东西来逗她一逗,又不想买平日她吃的那些零嘴儿。” 秦嬷嬷立时收了笑脸:“怎么会?她明明一下午都在屋子里呀。” “嬷嬷,你午觉睡得太熟了。” 裴屹舟刚说完,屋子里就爆发出一阵哭声,灵萱到底是撑不住了。 秦嬷嬷看了裴屹舟一眼,后者一摊手,那样子好像是在说:看吧,我没说错吧。 * 晓珠从东市回到家里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她都把晚饭做好了,好吃嘴儿裴灵萱也没像往日一样,飞奔着跑过来。 “萱萱,萱萱,吃饭啦……” 晓珠站在厨房门口,一面解腰上的围裙,一面冲着灵萱的屋子里低低呼唤。 可刚喊了两声,裴屹舟就从屋里出来了:“她还在秦嬷嬷怀里哭呢,估计一时半会儿不想吃。” 晓珠吓了一跳:“怎么了?” 裴屹舟:“她……”忽的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略笑了笑,改了口道,“咱们进去再说。” 今日晓珠做的是酸汤肥牛、虎皮青椒和几个小菜,还从东市买了点儿猪耳朵回来,做了红油猪耳朵。 她计划的是五个人的伙食的,热热闹闹的摆了一桌子,怎么这时候只有她与县令大人两个了? 但晓珠此刻更为担忧灵萱,也无瑕顾忌其他:“大人,灵萱怎么了?磕着了?还是爬墙淘气跌了跤?” 她着急慌忙地跟着裴屹舟进来,袖套还没来得及取下呢。这一担忧,左右手也互相紧握在一起,露出了一双手腕儿,在黑色粗布袖套映衬之下,白得似雪。 晓珠只觉得对面的人的目光,在自己手腕儿上停了一瞬,接着,声音响起: “我说后院儿的墙上怎么老是有泥巴印儿,以为是有小贼,冬青还说要请泥瓦匠人来把墙补高些呢。听晓珠这一说,看来是灵萱爬墙爬的?” 晓珠登时语塞,接着脸慢慢有了红晕。灵萱千叮咛万嘱咐的,让她不要告诉别人,她怎么又说漏嘴了? 可县令大人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立马又道: “晓珠勿要担心,小妮子那点儿破事儿,还想骗我?这不,下午溜出去玩儿,结果吃多了撑着了,这会儿正难受呢。不管她了,我们吃饭吧。” 晓珠还没反应过来,碗里已多了一片虎皮青椒。 “晓珠最喜欢吃青椒了,快吃吧。” 晓珠执起筷子,犹豫了一下,也夹了一片红油猪耳朵到裴屹舟面前的碗里,低声道:“我记得……大人前几次曾问过我,这个怎么吃……” 她朝那盘亮晶晶、油水丰厚的菜努了努嘴,“喏,就是这样吃的,先用水煮软,再切片,和红油、芹菜等调料拌在一起,做成红油猪耳朵……” “好吃。”裴屹舟尝过了,平静地道。 晓珠初与裴屹舟定情,每每与他单独相处,就有些不自在。听他说完,刚略略放下心,却又听他语气里含了一丝调笑: “就是猪耳朵煮得不够软,下次再加把火,煮软些……哦,蜀地叫耙耳朵的……” 晓珠先愣了一愣,接着以巾掩唇,“扑哧”一声笑出来:“大人说什么呢?” 因在巴蜀地区,这“耙耳朵”并不是“煮得很软的猪耳朵”的意思,更多的时候用其引申意——夫君惧怕妻子。 晓珠心里清楚得很,县令大人这么说,明摆着是在逗弄自己。不过经方才那一笑,她已然自在多了。 她想站起来为他夹菜,却走不动了——桌子底下,左手被他攥住了。 “晓珠,别怕我……”他的声音又轻又软,好像是稍微说重了些,就会把她吹化一样。 晓珠抿了抿唇,握得很紧的手略略松开了些,先是一根手指搭在了裴屹舟的手上,接着,一点儿一点儿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我会努力的,大人……多给我一些时间……” 裴屹舟的大手一下子全包裹住了晓珠的手:“傻姑娘,浓情蜜意的事儿,干吗要那样辛苦?总之,你自在就好。” 小姑娘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也起了点儿促狭之意:“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晓珠挣开裴屹舟的手,从旁边的篮子里端出一碗卤鸡爪来:“那我要看大人吃鸡爪,看你功课落下没有!” 上次在雾灵山,裴屹舟说他不会吐骨头,晓珠夫子耐着性子,一点儿一点儿教了他。这过去了好些日子,还没检查功课呢。 晓珠只见裴屹舟眉毛挑了一下,面上露出了苦色——这一看,倒还真有点儿巴蜀耙耳朵的样儿了。 她撑不住,抿嘴笑了起来,笑完还不放过他:“大人,您常与灵萱说的‘业精于勤,荒于嬉’,怎么到自己身上,就退缩了?” 她一说完,果见得裴屹舟伸出筷子,夹起来一个卤鸡爪。 可是,“裴同学”的作业还没做完,“晓珠夫子”教训人的姿势也还没摆出来,外面有人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大人!大人!查到了!”冬青撑在门上,气喘吁吁的。 晓珠立刻收起笑吟吟的脸色,悄悄抬眼去看裴屹舟,果然他也变了脸,一派正襟危坐。 她心道:大人的脸变得还真是快呢,与方才已截然不同了。不由得又勾了勾唇角。 裴屹舟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冷声教训冬青:“成日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查到什么了都明日去县衙再说。” 晓珠见冬青满头是汗,模样古里古怪的,知道他是想说却一口气憋在了胸口里难受。 她历来是个心善的,见不得别人难受的样子,忙拉了椅子,又殷勤地用公筷为冬青夹了许多菜。 冬青与晓珠两个,在裴家身份都是一样的,平日里又很是熟识,夹个菜而已,就十分自然了。 晓珠做得自然,冬青吃得也自然,不一会儿,堆得小山一样高的碟子里,就空了。 因冬青坐在这头,距离那盘红油猪耳朵较远,晓珠又拿起筷子帮他夹。当此时,却听“啪”的一声,裴屹舟把筷子搁在了箸枕上。 晓珠暗道:县令大人从来风度翩翩,吃饭时候也举止优雅,今天怎么回事儿,停箸时怎么发出那么大的声响?该不会是方才我让他吃鸡爪,他生气了吧? 正惴惴间,就听冬青“哎呀”了一声。 “怎么还有鸡爪?方才我都没瞧见,我最喜欢吃鸡爪了。”因着装酸汤肥牛的碗较高,挡住了另一边的卤鸡爪,冬青现下里才发现。 他便伸了手去拿,又是“啪”的一声,手上挨了一记打。 “那个不是给你吃的。”裴屹舟冷冷道。 冬青吃了一惊:“那是给谁吃的呀?灵萱又……”他想说灵萱又不在,裴屹舟却抢先道:“就是给灵萱吃的,晓珠,是不是?” 他的声音有些冷。 晓珠心中越加笃定了,县令大人是生气了,只好顺着他的话道:“是、是、是,是给灵萱吃的,我待会儿就给她端过去。” 冬青“哦”了一声,讪讪地缩了手,只好又去夹自己面前的那盘青菜。 晓珠见了,想悄悄把自己面前的酸汤肥牛往他那边移动一点儿,哪成想,县令大人又开口了,语气还说不出来的怪: “冬青,今天让你去查庞夫人的事儿,查得如何了?” 冬青心中奇怪:方才不是说明儿个去了衙门再说,怎么现在又问了起来?但主子问话,他也不能不答,兴冲冲地把查到地事儿讲了:“庞家果然有问题,他们今年的进账比去年足足多了……” 晓珠一听,事关县衙里的机密,站起来就要走,却听县令大人又道:“谁让你说这个了?我问的是庞夫人的二女儿的事。” 他中间还专门转过脸来对晓珠道:“晓珠坐下。” 冬青在查庞家的时候,是查了点儿庞二姑娘的事儿。这姑娘颇有些巾帼之才,在庞家的生意上出了不少的力。 于是,他就把查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庞二姑娘三日去一次首饰铺子,表面上是去买珠钗,实际上是去与一位从北地来的神秘人会面。” 冬青说得正经,晓珠听得心惊,哪里知道,裴县令说的话却奇怪得紧:“那日见她戴的银凤镂花长簪是挺不错的,庞二姑娘肤白,镂花簪在乌油油的头发上一簪,甚美。” 冬青听完,“啪”的一声,筷子都吓得掉地上去了。 晓珠也吓了一跳,她哪里听过县令大人点评什么女子珠钗?何况,庞二姑娘云英未嫁,什么“肤白”“乌油油的头发的”,只有浪荡的纨绔子弟,才这样说道人家。 她也不知道县令大人是吃醉了,还是生起气来胡说怎么的,心里乱糟糟的,只把一双杏眸眨来眨去。 却觉有目光在盯着自己,抬眼一看,果然是县令大人,他的眼里灼灼,尽是热望,好像在期盼她说些什么? 晓珠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他方才的话说:“庞二姑娘我也见过,是挺美的……” 却见裴屹舟眉头微蹙,接着,用手轻按了一下太阳穴,似乎有些无奈的样子。 晓珠更慌了,想了一回,还是不明白,只好指着桌上的菜,道:“那个……大人还吃吗,要不,我再去热一下?” 冬青终于把筷子捡了起来,正好听着晓珠的这句话,当下应道:“好呀好呀,酸汤肥牛热一下吧,我还想吃。” 晓珠正要去端,又听县令大人道:“不必了,吃好了,我也有些事情要去书房问冬青。” 他的声音里平平静静、无悲无喜的,一点儿情绪也没有。 县令大人大步走在前,冬青跟着后面,还频频往晓珠这边回头,似在留恋那份儿酸汤肥牛…… 看着他俩的身影走远了,晓珠还在想:县令大人是吃错药了吗?怎么情绪变得同天上的云彩一样快?着实古怪得很。 她一面想,一面收拾着桌上的碗筷,看到自己因为常年做事而有些粗糙的手时,忽然想到方才县令大人说的话: “庞姑娘肤白……” 也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颓然地坐在锦凳上,把袖套一扯,里面却飘出来一张字条儿,上面清雅端方地写着几个字: 戌时三刻,后山见。 第69章 晓珠捡起字条儿, 往怀里一藏,心里怦怦直跳:难道,真是她不该拿乔, 让县令大人吃鸡爪?现下里,他生气了,晚上要找个时间好好批评她? 一想到他批评灵萱时的语气、对付调皮姑娘的那些法子,晓珠登时就有些发憷。 晓珠真的回想了下往日里灵萱认错时候的样子,在心里打好了草稿, 预备一见不对, 就先认错。 她也选了件半新不旧的素淡衫子,把自己打扮得可怜兮兮的, 时辰到了, 这才悄悄摸摸地出了门去。 到了后山,竟见得县令大人已经站在那里了, 手里还拎着个什么东西。 晓珠心里“咯噔”一声。因灵萱调皮,挨过不少手心,裴屹舟就一次性的多做了些竹片子, 都盛在一个匣子里。 难道说,为了吃鸡爪那事儿, 他也要打她手心?! 晓珠越想越害怕:哎呀, 县令大人最近奇奇怪怪的, 总是捉摸不定,她着实不该在他面前放肆呀! 她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着, 就见他已转过身来了, 还朝她伸出了手。 是了, 脚下有个陡坡,他合该扶她一把的。可是……哎呀, 晓珠此刻的心情就和干了坏事儿的灵萱一样,莫说碰他一下,就是看也不敢去看。 于是,她假装没看见似的,不也去理他的那只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自己跃上了陡坡。 不曾想,路上积了些水,晓珠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跌一跤了。 可裴屹舟在这里,她怎么可能跌进泥泞里去呢? 长臂一拉,晓珠已经落入了他怀里。 晓珠吓坏了,捂着脸惊叫道:“大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开您玩笑了,那鸡爪……您不吃就不吃吧……” 良久,却不听人回应,晓珠慢慢松开指缝,往外看去,裴屹舟一双眼睛正灼灼看着自己,满是温柔情意。 “我全都吃完了,晓珠夫子待会儿去厨房检查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晓珠扶正站着。 晓珠脸色红白交加的:“啊……那你不生气啊……” 裴屹舟笑了一声,满眼皆是促狭:“我生什么气?以后要向晓珠夫子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每每他冷起脸,晓珠就有点儿憷,但他一说这样活泼泼的玩笑话,晓珠就自然多了。她想笑,又抿住了唇,这样不尴不尬地一会儿后,只好指着他手里的匣子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裴屹舟却把匣子放在了一棵柏树下:“暂不说它,我先和你说几句话。” 晓珠点点头,等着他说。 裴屹舟迟疑了一下,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我今天见过庞家二姑娘。” 晓珠有些莫名其妙的,一双水蒙蒙的杏花眼,眨来眨去的,又点了下头。 裴屹舟再接再厉:“我觉得庞家二姑娘长得很美、皮肤很白,乌油油的头发上簪个簪子,很漂亮。” 晓珠:“嗯?” 她还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把之前说过的话又说一遍。 裴屹舟嘴唇抽了抽,他要被这傻姑娘气死了,所幸一口气全说出来了。“我说她好看,你不生气?” 晓珠呆头呆脑的,先道:“我为什么要生气?庞二姑娘我也见过,着实好看呐。” 刚说完,她又想起自己收拾碗筷时,看见自己的手,想起他说庞二姑娘“肤白”,着实是有些闷闷不乐的。 于是,她抿了抿唇,迟疑着问道:“那个……她的肤色真的很白吗?” 裴屹舟一听,纠结一下午加一晚上的事儿,终于遂了他的愿,当下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晓珠却还不觉,迎着柔和的月光,摊开自己两只手掌,喃喃自语道:“小时候,我的手也是很白的,可是后来……” 她那股子惆怅情绪还没完全抒发出来,脸蛋儿上已被人轻轻拧了一把,揪得她从回忆中走了出来。 “傻姑娘,你的手好看得很。至于什么庞二姑娘,她……白不白的,我怎么知道?我就从来没正眼瞧过。” 晓珠让他这话说得委委屈屈的,樱桃嘴微微噘起,道:“你没正眼见过她,还说人家白……” 这一份儿委屈,听着裴屹舟耳朵里熨帖极了,简直像是霎时从冰雪之地入了热烘烘的暖阁。这番乐陶陶,他着实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 这一笑,又把晓珠急得不行,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两个人,叫人发现可怎么办?一着急,她踮起脚想去捂他的嘴,可事儿没办成,手却让人抓住了。 裴屹舟看着她清明的眸、微飞霞色的脸,定定道: “白天,灵萱去锣锅巷玩儿,遇上儒平和他小表姐了,这小妮子吃了好久的飞醋,于是我想,你会不会吃我的醋呢?这才编了庞二姑娘那事儿。” “我本想定要让你狠狠吃一番苦头才告诉你的,唉,可惜呀,到底忍不住呀。” 他说完,又不解气似的,轻轻在晓珠耳朵上拧了拧。 拧完了,又从那边匣子里取了个黑布隆冬的东西出来,继续道:“咱们现在在一块儿,着实委屈了你,我心里过意不去,想着送个什么东西给你。喏,就是它。” 晓珠听他一下子说了这般多的话,先是晕晕乎乎的,再是乐陶陶的,此时定睛一看,他手里的,竟是一口铁锅!乌漆嘛黑的,一看就是精铁做的。 晓珠当场就愣住了。 什么呀,人家郎君送小娘子东西,都是送胭脂水粉、珠钗手镯的,再不济的,送点儿果子点心也好呀,哪有送铁锅的呀?真是的,就是话本子里也没这样编过的呀! 晓珠想着想着,就撑着肚子笑了起来:“大人,你……你真是好心思呀!” 她这话里真假参半,一是的确被裴屹舟的想法震惊了,二也是实实在在的称赞。 她的确是想换一口锅的,现在用的这一口是用了好久的,做一般的菜显不出来,可做勾重芡的菜时,就有点儿粘锅。 譬如,上次做青椒肉丝儿,因灵萱爱吃嫩一些的肉,她腌肉的时放多了芡粉,后来可洗了好久的锅呢。 初时的震惊一过,她小厨娘的本色已占了上风了,眼睛里亮晶晶的,拎着那口铁锅左看右看的,不住说:“啧啧啧,好锅好锅!”到了后来,从手柄到锅底,上上下下都看完了,还单手颠了颠,好像在尝试炒菜时的手感。 她有点儿乐昏了头似的。离了沈家以来,这可是第一次有人送这么称心如意的东西给她呢。 颠了七八下,手腕儿却让人握住了。 “喜欢吗?”裴屹舟摸了摸鼻子,略有点儿尴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送你东西,不知送些什么。那天在厨房里诈了你半天,也没诈出来,就瞧你那口锅好像有些久了……” “这个锅,是我看着铁匠一点一点打出来的,用的最好的铁、最好的火候。” “诈我?”晓珠这才明白,那天他赖在厨房里不走,是为了啥。她心里灌了蜜一般,盯着铁锅道:“我知道,看得出来,这是好锅……” 她的心还没从乐陶陶的眩晕里缓过劲儿来,蓦的觉得手上一凉,一个白中泛绿的翡翠镯子,已然戴在了她的手腕儿上。 晓珠愕然:“这……” 裴屹舟已从容不迫地把匣子展开了来:“铁锅是你喜欢的,这些是我想送的……晓珠应了我,我当然不会让你吃亏,别人有什么,你全都要有……” 只见匣子里珠光宝气的一片,照得人简直睁不开眼,珠钗炫目,耳环清雅,步摇华丽,璎珞灿烂…… 合着裴屹舟在明艳楼不知买些什么东西,便把各种尽数买了一遍——只除了禁步那些,他觉得不好的。 晓珠骇然:“这也太多了,我根本用不上……” 裴屹舟神色十分轻松:“用不上就放在那里,今天戴一个,明天戴一个,轮着带着玩儿。” 晓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良久才讷讷道:“可是,我不知该送什么东西给你呀。” “我不要你送什么东西,只要你在我面前自在一些就好……” “那……我……” 不知何时,天上的那弯月亮藏在了乌云之后,甜蜜如同这夜色一样,浓得化不开…… 二人喁喁私语了一会儿,只听柏树丛里一阵窸窸窣窣,有人喊了起来:“站住!别跑!看见你了!” 晓珠有些紧张。 明明她和裴屹舟光明正大的,但这夜半后山、孤男寡女的,就怕有心人把事情想复杂了。 她抓住裴屹舟的胳膊,紧张地道:“怎么办?有人来了?我不想他们看见……” 话未说完,只觉身子一轻,腰被人搂着,已飞身上了树。 隔着树枝,晓珠影影绰绰地看见,来的人不是别人,竟是裴灵萱,还有另外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孩儿——刚才那声音正是他发出来的。 裴屹舟在她身边,以老鹰护巢的姿势保护着她,却恭恭敬敬的,保持着半臂之远。 只听下面裴灵萱道:“宋元元,你这个笨蛋,咱们来抓野兔,你让它‘别跑’,它听见了,能不跑吗?!” 晓珠恍然大悟,原来这男孩儿是宋元元。 因为裴灵萱胆大又淘气,周围的小孩儿都以她为尊,这宋元元就是其中一个。可灵萱成日价的和儒平玩儿,根本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过。 可今天……灵萱怎么和元元玩儿在一起了? 晓珠忽然想起,刚才县令大人说,灵萱吃儒平和她表姐的醋。那么……小灵萱和元元一起玩儿,一定也是想让儒平吃醋了? 她想着想着,转过头去,冲着裴屹舟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后者也回之以一笑。 两人同在树上,纵然隔了半臂远,呼吸也几乎可闻。 这心有灵犀的一笑,给了晓珠一种感觉: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不是高高在上的县令大人和小厨娘,而仅仅是一个郎君和一个小娘子。 她心里忽然也明白了“吃醋”的意思。——若县令大人现在是和另外一个女孩儿,譬如什么庞二姑娘靠得这样近,那她……她也是很不高兴的…… “哈哈!”下面的裴灵萱一阵狂笑,打断了晓珠的思绪。 晓珠见她扒拉开一堆草,松开两个捕兽夹,一边手一个地拎起了两只大灰兔。 “跑了一只,逮了两只,今儿个晚上,不亏不亏!”她一面说着,一面豪气干云地把一只兔子给了宋元元:“这只给你了,你家做兔子的时候,一定把窗户开大些,把你的邻居周儒平馋死……” 宋元元傻中带着精明,忙不迭点头,又指着另外一只兔子道:“你那只呢?准备怎么吃?” 灵萱拍了拍胖兔子的肚子:“哎呀,这只这么肥,先养着呗。等下个月初十,我哥哥过生日的时候,让晓珠姐姐做盐都的麻辣冷吃兔。” 两个小伙伴儿叽叽咕咕地说着,一人拎一只大灰兔,下山去了。 树上的晓珠还在一脸震惊,转头对裴屹舟道:“大人,你下个月初十过生日?!” 裴屹舟再次搂住她的腰飞身下了树,有点好笑地道:“怎么看你的样子,我好像不该那天过生?” 今日要做的事儿都做完了,后山又黑灯瞎火、霜寒露重的,不宜久待,牵起晓珠的手就要往前走,还一面说着: “下个月初十,我就二十一了,秦嬷嬷少不了要唠叨一阵我的婚事。希望我们能早些找到盈盈,也不让你久等我……” 晓珠却站住了,不肯往前走,声音里有些激动:“我……我有一件事情要说……” 裴屹舟停了脚步。 “什么事?” “大人!”晓珠的眼睛里盈满了泪,像是暗夜森林里的小鹿一般动人,“也许是上天注定的吧,我……我也是下个月初十过生日……” 她一说完,生出一股勇气来,似归巢倦鸟般扑进了他的怀里。 裴屹舟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也是十分震惊,心里又是酸又是甜的,良久,才抚着她黑缎子般的长发道:“傻姑娘,这是好事儿,何必又哭呢。” 晓珠道:“我只是觉得……觉得这一切像是梦一样……” 裴屹舟抱着她,长久无言。 是梦吗?从最初的竹叶花椒,到现在同月同日的生日,他与晓珠的缘分,好似天生注定的一般。 如果真的是梦,他也希望不要醒来。 ……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东市曲娘子家卖的热饮,也渐渐换成了加些薄冰的清凉饮子,什么乌梅饮子、冰雪冷圆子啦,最是卖得好。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曲娘子忙完了,人也闲了下来,嗑着瓜子儿,往晓珠的铺子这边过来。 她心里奇怪:怎么铺子开着,却一整天也没瞧见晓珠人影儿?因在往日,再怎么的,她俩也会出来,说一会子话的。 曲娘子施施然往屋里一去,正见得小姑娘身前摆了个大簸箕,捏了根针,正在极为专注地做着什么。 “晓珠,做针线活儿呢?” 哪曾想,她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把晓珠吓得一抖,手指都给扎出了血。 小姑娘面色一红,忙把东西往簸箕里的碎布堆里一藏,支支吾吾地道:“啊,是曲娘子,我……我给我们家二姑娘做布老虎呢。”她说着,把手里做了一半的布老虎扬了扬。 曲娘子一看,那布老虎通身黄红相间,两只眼睛又黑又圆,威威武武的,而额头上的“王”字,将将绣了一半。 曲娘子方才那一眼,明明看见晓珠是在做白色的东西,哪里是又黄又红的布老虎? 再说,晓珠最近老是一副粉面含春的样子,没事儿还自己发笑。曲娘子大半辈子都过来了,儿子都十几岁了,什么不知道? 她搁了手里的瓜子儿,提起裙子,坐在晓珠身旁:“好妹子,你给姐姐说说,是不是裴家的老嬷嬷给你说了人家了?我听说,糯米巷那个甄微老是请秦嬷嬷去吃茶,是不是他家?” 晓珠忙摆手:“不是,不是……” 曲娘子:“我就说嘛,若是他家,凭着你这份儿关系,裴县令也用不着针对他。”她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裴县令狠查他家的账,可把人给捉弄惨了。” 晓珠“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起先秦嬷嬷是想替甄家给自己说亲来着。 她心里乱糟糟的,一时有些乐陶陶、醉醺醺的;一时又觉得县令大人的心眼儿也忒小了,又在瞎吃飞醋,什么甄公子假公子的,她根本见也没见过。 这些复杂的神色可全落在曲娘子眼睛里了,她一把抓住晓珠手腕儿,嘻嘻笑笑着道:“好妹子,你就招了吧,姐姐有通身的御-夫之道想要传授给你呢。” 她坏笑着,往墙角里放着的一张竹榻努了努嘴,好像在暗示说,她的“御夫之道”保罗万象,什么公开可说的、隐秘不可说的,她全都可说。 晓珠想起那天后山上的那个拥抱,脸上臊得绯红:“姐姐说什么,根本没有的事儿……” 曲娘子抄着手,嘿嘿直笑。 正尴尬间,只听“噔噔蹬蹬”有人跑了过来,接着一阵震天动地哭声由远及近。 裴灵萱扒开曲娘子,一头撞进了晓珠的怀里。 “晓珠姐姐,呜呜呜…… 晓珠有点儿慌神,裴灵萱从来嬉嬉笑笑,甚少哭得这般狠过,她连忙搂住了小姑娘,哄她道:“怎么了?” “周……周儒平是个大坏蛋!”灵萱哭兮兮着说道,正巧看见簸箕里红红黄黄的布老虎,撒气一般,一拳打在它身上,直给打了个窝窝。 “这都这么久了,他那什么小表妹小表姐的还没走!” 晓珠想起前日晚上,看见灵萱和宋元元逮兔子,还让小男孩儿拿去周儒平跟前显耀。现下这情景,一定是显耀兔子的计谋失败了。 晓珠搂着灵萱,面上也跟着吃吃发笑的曲娘子笑了笑,意思好像是,到底是小孩子家家的,心眼子也忒小了些,不过是几天没见着面,就哭成了这样。 可她心里却道:儒平也是的,以前像个跟屁虫,恨不得住在一块儿,现在什么表妹表姐的来了,就把人家晾在一边,实在可恶。 她顺手拿了串糖油果子,在哇哇大哭的灵萱鼻子下晃了晃。 这果子是以糯米粉搓成团,在油锅里炸制后裹上红糖和白芝麻而成的,又香又甜。外面的焦皮酥脆爽口,里面的糯米心软乎乎、糯叽叽。举着串糖油果子,在空中一舞,到处都是红糖和热油的香气。 蜀地的糖油果子,以奎星楼的邓记最为有名,晓珠小时候和阿娘从山里采蘑菇回来,总要买一串,举在手里,咔哧咔哧地边走边吃。 只可惜,后来邓记出名了,满街效仿,到处都是“邓记”糖油果子,真正的那一家倒还找不到了。 空气里有甜甜的油香,灵萱鼻子动了动,就从晓珠怀里抬起了头,看着香喷喷的糖油果子,嘴巴扁了扁,果然止了泪,一口一口慢慢吃了起来。 灵萱吃饱喝足了,惯常是要睡一觉的,今日又哭得累了,果不其然,趴在晓珠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曲娘子看了小灵萱这因吃醋而柔肠寸结,面上笑得意味深长,待晓珠把睡着了的小姑娘安置好,她才拉了晓珠过来,道: “裴二小姐平日里活活泼泼的,最是开心,怎么这会儿哭哭啼啼的?好妹子,你说说,这怎么回事儿?” 晓珠道:“还不是因为儒平的表姐来了,灵萱没小伙伴儿一起玩儿了。” 曲娘子摆手: “哎呀,不对不对,好妹子,姐姐推心置腹给你说一句,男人都是贱-坯子,你纵然把一颗真心全给了他,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了,要吊着他、冷着他,让他为你要死要活、哭哭啼啼,而不是相反。” 她朝着竹榻上的裴灵萱努了努嘴,“我要是这小妞儿,满街的男孩儿还不够我找么?他儒平有什么表姐,我难道没有表哥表弟么?” 晓珠听得怔怔的:“可是,灵萱有些时候眼睛里只有儒平呀,别的怕是看不上。” 譬如说,灵萱就看不上宋元元,和他一起逮了兔子,也想让他拿去儒平跟前炫耀。 其实,她这话说的不止是灵萱,更是她自己。自那晚后,她老神在在的,只要看见他——甚至只是想着他,心里总像吃了蜜一般甜。这满城里的人,除了裴屹舟,她还看得上哪一个呢? 曲娘子笑着摇摇头,作势要走,一副“你不信我就算了”的架势。 晓珠忙扭住她胳膊:“好姐姐,我信你,你帮帮我。” 曲娘子便凑在晓珠耳朵边,细细嘱咐了半天。 晓珠听得心惊,道:“这……这样不好吧?” 曲娘子信心满满,一双眼睛眨得灿若桃花:“怕什么,你且去试试,对付男人,要有真心,可也要手段呀。” 她对着太阳伸出五指,然后猛的一抓,像把什么抓在了手心似的。 第70章 日子过得似走珠, 六月初十很快就到了。 一大早上,整个裴家都喜气洋洋的,秦嬷嬷自己精神气儿十足, 见着谁都送红封,又把裴灵萱打扮成个福气娃娃一般,通身大红,还吩咐晓珠多备几个菜。 只有冬青,因为换季上火, 长了热疮, 左边眼睛肿得睁不开了,大夫让贴了膏药, 令他整个人看上去特滑稽。 今天除了是裴屹舟的生日, 也是晓珠的生日,但这事儿只有他一人知道。晓珠也没怎么刻意装扮, 只在脸上淡淡抹了些胭脂,她自己不觉,看在某些人眼睛里, 娇艳得似树上的芙蓉花一般。 中午,裴屹舟与冬青从衙门里回来吃饭, 晓珠早把桌子摆满了。什么腊味合蒸、苕皮回锅肉、鸡公煲、炭烤猪蹄、豆腐炖鲫鱼、豆芽银丝荟, 荤的素的, 应有尽有。 因为天气热了,此桌席面又以肉食居多, 咸辣为主, 晓珠便还做了水果冰粉。 冰粉与凉糕一样, 皆是蜀地名产。二者区别在于,冰粉以假酸浆籽制成, 晶莹剔透、柔软顺滑,像是透明的凉粉一般,但本身味淡,须以众多水果、干果来配。 而凉糕是以大米制成,本身软糯又米香味儿十足,食用时只以红糖浇面即可。 这两种凉点口感、味道不同,也各有拥趸者,譬如灵萱,就更喜欢吃加了很多水果的冰粉。 她称,炎炎夏日,在热油重辣的串串、火锅之后,吃一碗加了西瓜、葡萄干、甜红豆与碎花生的水果冰粉。满满一口,酸、甜、软、脆、冰,混作一团,把口中的辣味儿完全盖过去了,简直是人间曼妙滋味。 晓珠从善如流,这次便遂了她的意,弃了凉糕而做冰粉。 “福气娃娃”裴灵萱投桃报李,今天也十分乖巧。她一见哥哥回来了,献宝一般,把一沓纸呈在他眼前:“哥哥,祝你生辰快乐,这是我这一个月来抄的《资治通鉴》,全是我自己抄的哦。” 灵萱是小孩子,平日里最不让裴屹舟省心的,就是写作业。今天,她能拿出这样一份写得恭恭敬敬的作业,让裴屹舟很是欣慰。 他也不是好糊弄的,真的认真翻了翻,才笑道:“好。”赏了她一锭银子。 秦嬷嬷送的,是从普济寺求来的福袋,她一定要让裴屹舟佩戴在身上:“这个福呀,不止能保平安,还能求姻缘、求子嗣,不是我说……” “冬青?”秦嬷嬷还在那里絮絮叨叨,裴屹舟忽然转向了蒙着一只眼的冬青。 冬青纵只有一只眼睛瞧得见,也十分机敏,登时会意,大声道: “大人前日不是说,宝剑的剑鞘上掉了一颗宝石?我给镶好啦。”他说的什么倒还在其次,主要那嗓门儿特别大,震得人耳朵疼,自然把秦嬷嬷的絮叨全部盖下去了。 秦嬷嬷脸都绿了,又重重地哼了声,差点儿就把“恨铁不成钢”五个大字儿写在脸上了。 裴屹舟却满意地点点头,也不知真是为剑鞘,还是为冬青的大嗓门儿。 裴灵萱正在剥一颗茶叶蛋,她生性鲁莽,不爱做这等细致活儿,手指又粗粗短短,笨手笨脚的,剥得壳全是碎的,而鸡蛋上坑坑洼洼的。 已经成了这样子,就更难剥了,费时费力。灵萱一面剥,又无聊得紧,拿眼睛去觑身侧的晓珠。 她脸上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看起来分外娇艳,嘴角还挂着一丝笑。 灵萱道:“晓珠姐姐,你给哥哥准备的是什么?” 晓珠今天特别开心,眉眼间都是喜气,落落大方地站起来,道:“昨儿个听秦嬷嬷说今天是大人的生日,晓珠我是一个做饭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想起前些日子大人曾说过想吃几道菜,今日就巴巴儿地做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篮子里端了三道菜出来: 第一道是豆腐炖鲫鱼。鲫鱼都不大,看上去很是鲜嫩,与小小的豆腐块儿是绝配,奶奶白白色的汤汁上洒了星星点点碧绿的葱花,颜色也很好看。 第二道是炭烤猪蹄。猪蹄先卤,再上小火烤,表皮焦黄时撒上浓浓的孜然和辣椒面。别的不说,这道菜一拿出来,满桌子就只剩下一个“香”字儿了。 灵萱看了这两道菜,茶叶蛋都不想要了,手上一松,鸡蛋骨碌碌从桌子上滚到了地下,后来,让冬青捡了出去扔给野猫吃了。 她也顾不得其他,哈哈大笑道:“晓珠姐姐,你这东西送得真好!” 晓珠却示意她,还有第三道菜:干锅麻辣鸡。这是一道蜀地的经典下饭菜,制作并不简单,所以也不常吃。 只见干辣椒段堆在小铁锅里,像一团燃烧的火似的,鸡肉块儿和土豆条、藕条、洋葱片等都剁得很小,要刻意扒拉才找得到,但正是因为如此,食材都特别入味儿。 这道菜用了大量的辣椒、花椒、芫荽、葱蒜,香气逼人,馋得人满口生津。 灵萱欲伸筷子,晓珠见了,眉眼笑得弯弯的,制止她道:“那烤猪蹄倒也罢了,好好啃就是了,吃鱼和鸡一定要小心哦,鱼是小鱼,鸡是仔鸡,骨头最是多了,小心别卡着了。” 她嘴里说的是灵萱,却将菜都摆在了裴屹舟面前。 在吃之一事上,裴灵萱哪里怕过什么?满不在乎地一通乱夹。 秦嬷嬷却是瞧出了端倪,不解地问:“真是怪事,少爷不是惯常吃什么都可以吗?还会主动提想吃的东西?” 晓珠杏花眼儿瞪得圆溜溜的,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状:“的确是大人告诉我的呀,不信您老人家问问他?” 裴屹舟方才脸色一直平平淡淡的,这时候,看着面前那盘红得要燃起来的麻辣干锅鸡,笑了一声,好像有股子自作自受的意味儿。 “是我说的,前些日子,我听高捕头说了下,就想尝尝。” 他说得一本正经的,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既如此,大人就快尝尝吧?尤其这干锅麻辣鸡,可不好做呢。”晓珠说完,紧紧咬着嘴唇,好像一着不慎,就要笑出声来了。 却见他优雅地抬起手,筷子尴尬地悬在虚空之中,不知该伸向哪里。 “啪”一声,一块鸡脖子被丢进了他的碗里。 裴灵萱直直跪在板凳上,身子往前倾,脖子还要伸得老长,才够着给她哥哥夹菜。 “哥哥,听我的,准没错儿,鸡脖子最是好吃,肉嫩又入味儿。骨头虽然多,把肉一条条从骨头上撕下了,哎呀,那滋味儿,别提多美妙了。” 晓珠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忙用巾子掩了唇,也不顾秦嬷嬷好奇的目光,只附和着灵萱说: “对、对、对,确实是鸡脖子最好吃,吃干锅麻辣鸡,纯肉的最不好,就要骨头连着肉的,一边吃肉、一边吐骨头,那才香呢。” 她们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的,裴屹舟还有什么办法?强作镇定,慢条斯理地吃了鸡脖子。 晓珠一想到他表面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内心里不知在怎么叫苦不迭,就想笑。 偏裴灵萱今天懂了事,特别“乖巧”,不住往哥哥碗里夹肉,都是她自以为好吃的“带着骨头的肉”。 我们平日里风雅俊秀的县令大人,吃了一块儿又一块儿骨头,还只敢微微皱一点点眉头,生怕别人看出来了一般。晓珠见了直想乐。 正此时,一直在胡吃海塞的冬青捂着左眼,站了起来:“哎哟哟,我眼睛又疼起来了,得去换个膏药。” 这疼痛可能真是来得迅疾,他有点儿着急,说完筷子一搁,拔腿就跑。 秦嬷嬷啐他:“着急慌忙的,一点儿规矩也没有,自己上火了,还管不住嘴,牛肉、麻辣鸡吃多了!再过两年,给他娶个媳妇儿好好收拾收拾!” 晓珠眼珠子一转,也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冬青。” 晓珠一走,裴屹舟再也不必吃鸡骨头了。只他神色淡淡,一副魂儿被勾走了的模样,一顿饭也吃得意兴阑珊的。 不一会儿,只见晓珠与冬青两个回来了,站在院子里的芙蓉树下,唧唧哝哝说着什么,也听不见,只偶尔有一两声笑传过来。 他们站得颇近,地上的两个影子都交叠在一起了。 其实,谁说话非得隔得老远呢,吼着说?那不是脑子有病吗?谁站在一起,影子也得交叠在一起呀,那得怪太阳,怪不得人。 但裴屹舟就是气,心里的火像干锅麻辣鸡里的辣椒一样,快要烧起来了,只想捉住冬青赏他一顿板子。 想着想着,他“腾”的一下站起来。 …… 芙蓉树下,冬青拿着晓珠送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一双小眼睛都快笑得看不见了。 “晓珠姐姐,你的心思可真奇呀,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手里的是用竹片烤弯做的帽子,只不过是镂空的,前面却是一块小小的布幔。将这顶“帽子”戴在头上的话,太阳就晒不到眼睛了,也不影响日常视物。 晓珠像对弟弟一般,和气笑道:“前日,我听灵萱说你一只眼睛挡着了,劈柴时差点儿把手给劈了。我就想着,能不能做个什么东西,不让眼睛晒太阳,又不用蒙着。试了几次,就做了个这个。” 再也不用蒙着一只眼了,把冬青给乐坏了,一下就把“帽子”给戴上了,由衷赞道:“正合适,姐姐你的手可真巧呀。” 此间,“啪哒”的一声,矮墙那边像是什么小树枝被折断了的声音。 晓珠往后一瞧,皱着眉头道:“哎呀,这几天野猫真是闹腾,冬青你有机会邀上一邀去。” 冬青得了东西,唯晓珠之命是从,忙不迭地点头。 晓珠又嘱咐道:“戴这个‘帽子’还不够,还得注意饮食,多喝些绿豆汤,晚上我就熬些……” 晓珠还没说完,只听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从矮墙那边转了过来。 冬青乐不可支,献宝似的顶着竹帽子给裴屹舟看:“大人,看这个,嘻嘻,晓珠姐姐给我做的,这样我就不用蒙着眼睛啦。” 裴屹舟飞快扫了眼,冷冷淡淡的,也辨不出来是悲是喜:“知道了。你去杨柳河那边瞧瞧高捕头,问问他,我交待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杨柳河?冬青吃了一惊。这阵子,衙门里有点儿忙,冬青是知道的。可县令大人照顾他眼睛有疾,也不安排他做重活儿,怎么今日忽然要去杨柳河? 要知道,杨柳河可在西边老远的地方呢,就算骑马去,回来都赶不上晚饭了。今天可是大人的生辰,他还想跟着吃点儿好的呢。 “快去!”裴屹舟竟然又说了一次。 冬青苦着脸,往马厩方向走去。 “此事要办得机密,你走路去。” 冬青:“……” 现在,秦嬷嬷和裴灵萱睡午觉去了,冬青让他给打发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了裴屹舟和晓珠两个人。 晓珠刚才使了一通坏,有点儿慌,眼见那人一双眼睛热灼灼的,像要把人烫伤似的,她不敢直视,背着身子就去揪树上的芙蓉花。 可惜她矮了一截,就算踮着脚,也比最低的那一朵矮了一粒米的距离。 晓珠慌里慌张的,跳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抓到了,却轻松被后面的人摘走了。她眼珠一阵乱转,眼看不对,就想往屋里跑却,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 裴屹舟指尖攥着那朵花,唇角带笑,懒懒散散地道:“怎么?使了坏就想跑?” 说话间,身子一倾,却把那朵粉色的芙蓉花簪在了她的发间。 晓珠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三步:“大人做什么?嬷嬷和萱萱还在呢?” “你当着她们的面儿戏弄我?我还不能跟你说几句话了?” 晓珠用巾子掩着嘴,吃吃笑了起来:“大人,晓珠不敢骗你,干锅麻辣鸡、鲫鱼炖豆腐、炭烤猪蹄,都是过年、过节才吃得上的好东西,谁知道你有‘不会吐骨头’那样的怪癖。” 她一双眸子清清凉凉,寒夜星子一般,口唇却嫣红,如霞色浸渍的芙蓉花,惹得人意乱情迷。 裴屹舟看着,再大的气也消了,心里却突突地乱跳。 他忍了片刻,撇过眼再不去看,只从袖子里掏出了个大荷包,轻轻道:“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晓珠忍了笑,拆了荷包一看,脸上登时变得严肃,像拿着烫手山芋一般,赶忙就还给他了:“不要不要,这东西,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她心里乱得很,要不是前日曲娘子三番五次地嘱咐,她就要绷不住了,又让他给感动得眼泪汪汪了。 那荷包里的,竟是几张地契、房契,多是在京城的,其他地方的也有几处,自然也包括他们现在住的、南屏县的这一处。 它们虽只是小小的一沓纸,却比其他什么珠宝首饰值钱多了。 她真的不敢接,要是弄丢了,她不是得自责死? 裴屹舟却掰开她握紧的拳头,硬把荷包塞了进去,郑重道:“现在盈盈的事情没有做完,我不能给你名分,但是我想让你放心。这些东西,虽是身外之物,却是我的全部家当,你放在手边,也安心些。” 晓珠有点儿愣愣的。 裴屹舟以为她是感动傻了,他现在的行为,怕是没有几个男子做过的。他想对晓珠好,除了明媒正娶,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晓珠不过愣了一下,接着就把荷包往怀里一塞,没心没肺地笑嘻嘻道:“大人,那……我就不客气啦。”竟明显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裴屹舟微微皱起眉:“你……没有其他要说的?” 晓珠冲他眨眨眼,颇有些裴灵萱的惫懒模样:“有,大人,我想问你,干锅麻辣鸡好不好吃?晚上还有一锅呢,骨头更多些,你要更仔细着些吃。” 裴屹舟呼吸一滞,心里泛起些苦水儿,只觉自己的一颗热乎乎的真心,全然去焐冷冰冰的石头去了。 他顿了一顿,振作了一番精神,又说服自己,她一定是年纪小,不懂事儿。就像上次自己说庞家二姑娘的事儿,她却如何也不吃醋一样,慢慢教她、多几次,就好了。 但他又觉得不对劲儿,今天是他们两个的生辰,他把自己的全部家当、一颗真心全都送给她了,她真的只做三个菜也捉弄他就了事了? 就连灵萱,都知道把《资治通鉴》抄得恭恭敬敬的,来讨他的欢心呢。 他越想越肯定:不对,她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没有给他,或者是出于害羞?唉,她们小姑娘家家的,确实是脸皮子薄。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下午一直在家里待着,左等右等的,等晓珠来送他生辰礼物、来说几句贴心的话。可是,干等了一下午、吃过晚饭又等了一晚上,月亮都上了中天了,也不见得人来。 裴屹舟越想越烦,抄起《孟子》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肤……”甚至为了保持精神集中,还一面抄一面念了出来。 念到“肤”这个字时,他脑中登时冒出了几个词:肌肤、肤色、柔润、凝脂……他再也忍不下去了,把毛笔一丢,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他要去看看,这个小妮子的心,怎么这么快就从水变成铁了? 屋里,一盏小灯,恰如红豆,燃尽无常相思。晓珠坐在桌子边,就着油灯,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东西。时间紧、任务重,她自己要求又高,这些东西做下来,熬了她好几夜。 但她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时不时去瞟窗台上的沙漏,这都大半晚上了,县令大人是不是气坏了? “笃”“笃”“笃”,门外有叩门声。 来了!晓珠心里一慌,一针刺在了手指上,冒了一点儿血珠,把雪白的布染了一点红。她揩了揩,也揩不掉,有点沮丧。但还是先应付外面的人要紧。 “谁呀?”她装作傻傻地问。 她等了他那么久,哪里不知道,除了他还有谁? “是我。”今夜有月亮,将那他颀长的影子映在窗棂上。他的声音听起来虽平静,但晓珠知道,他从来对自己温言细语、只有含了怒气时才这样说话。 “是大人吗?这么晚了,我都要睡了……”她说着,将一块蓝花布把针线簸箕盖得严严实实的,又“噗”的一口,吹灭了小桌子上的灯,钻进了被子里。 “你出来,我有话问你。”裴屹舟的声音虽然还平静,但语速已比之前快得多了,显然是有些急了。 晓珠听出来了,捂着嘴吃吃笑了一回,又故作正经,再接再厉道:“哎呀,不出来了,夜里风怪冷的,有什么事儿明个儿再说吧。” 窗外未有回音,只听得夜风吹得院子里的芙蓉树簌簌作响,良久,才有人声:“晓珠,你还有东西没给我。” “哦,什么东西?没有啊。” 晓珠尖着耳朵听了许久,又没了回音。她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忽然却“啪”一声,栓好的门竟生生被他推开了。 裴屹舟长身玉立,把身后的月光挡了个遍,反手关上了门,携着怒气,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晓珠跟前。 他先想揪她耳朵,像训灵萱那般,好好训她一顿,临见了她红润娇嫩的脸颊,忍不住改为揪她脸蛋儿:“你……你气死我了!” 他说着怒气冲冲的话,手上却是轻柔无比,生怕弄疼了琉璃做的她似的。 晓珠的眼睛水灵灵的,最是天真无邪:“大人在说什么,我一点儿都听不懂。我都睡下了,大人还闯进来,实在是一点儿规矩也不讲,真真儿一副浪荡子模样。” 但在裴屹舟眼里,她说的是什么已全然不重要了。她约莫是抹了唇脂,红艳艳、水润润的,像是早晨带了露珠的媚色花瓣。 他心里一阵悸动,一整天的疑惑、紧张、烦闷都化作了一股怒气,非要那两片花瓣才能纾解,于是,他俯身吻了下去。 第71章 晓珠只觉天旋地转, 仿佛漫天的星星全都沉落下来了,四面八方、里里外外全是他的气息。 她被甜化了,浑-身-酥-软在他的怀里, 像躺倒在星辉下的一片荷花瓣里。她随着清清的柔波飘游,不知道身在何处、要去哪里,却想永远这样漂下去。 窗外月华似练,空气里隐隐有茉莉花清甜的味道,随着夜风四散流转。不知哪家的狗乱叫了起来, 惹得附近街巷的大狗小狗, 也一片汪汪乱叫,远远地传来, 只两个动-情的人, 哪里还听得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啪”的一声, 一直明灭跳动的灯芯轻轻爆了一下。 裴屹舟率先清醒过来。他费力撑起身子,先是把头扭向一边,尽量让自己离那团软-香-柔-玉远一些。 迎着清寒的夜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里的欲-火-绮-念一点儿一点儿按得浅淡, 这才敢转过了头来。 可这一回头, 又正正儿瞧见晓珠满面微醺, 灯火之色流连闪烁其上,越发显得红宝石一般玉洁明丽。 她的眼睛微眯着, 慵懒得如午觉初醒的猫儿一般。那将将被他蹂-躏过的两瓣樱-唇, 蜜桃一般嫣红, 惹得人再想去品尝。 他的眼睛贪婪地一路往下,划过光洁莹白的脖-颈, 到了尚起伏不定的胸-脯上。蓦的,他想起许久以前,曾让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两朵芙蓉花来,一红、一白,那样地俏丽、那样地柔媚。 他到底是忍不住了,喉-头滚动,咽了一口口-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了一下拳头,接着,又用尽全力,撤回眼神,把头转向另一边。 欲-念与理智在他脑中在天人交战,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是这样一种滋味,又甜又软,让人几乎要狂-性-大发…… 明明不过瞬时间的事儿,他自己却像过了两个时辰那般地久。他再次深深吸了口气后,转头回来,轻轻落了一吻在晓珠的额头上,轻声道:“晓珠,睁开眼。” 身下的人儿长睫微动,颤颤巍巍的,到底是慢慢睁开了眼。 “看清了吗?是我。”他的声音软软柔柔的,像是春日的,花阵香海里的微风拂过人的面颊。 此刻的晓珠一片蒙蒙然,哪里还有半分意识,只痴痴傻傻地“嗯”了一声。 裴屹舟唇角微翘,也不知是在怜她可爱,还是笑她傻气,又伸出两根手指,仔细把她额前的头发捋到了耳后。捋了一次,还嫌不够,又捋了一次。 那动作有多轻柔呢?大约以为她是棉花团儿做的吧,一不小心,就得搓揉扁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嗡里嗡气的,约莫是在压抑着火气:“等我一下,待会儿有事情告诉你。” 说罢,他终于站了起来,五分是恋恋不舍,五分是意志坚定。只在晓珠瞧不见的时候,颇有些尴尬地用手扯了扯腰间的袍子,快步往外走了去。 晓珠这次真的傻了,晕乎乎的,啥也没记住,只听得耳边乱嗡嗡的,就蒙蒙地乱点了一下头,看着他出去了。 待屋外全然没了动静,她才趿拉着绣鞋下了床,慌里慌张地在屋里乱转了一圈儿,最后坐在了桌子边,手撑在下颌上,盯着明明灭灭跳动的烛火发呆。 想到今天发生的种种,她内里百感交集。一时后悔,觉得不该惹装模作样拿乔,惹得裴屹舟生气;一时又羞臊难言,觉得自己举止太过轻浮,惹得他对自己那样。 到了最后,也不知是哪种情绪占了上风,总之全怪自己,就顺理成章、委委屈屈地自责得哭了起来。 怎么办?大人真的生气了?是不是怪她了?今天这个好日子,他把房契、地契都送给她了,她却拿乔着,就做了三道菜来捉弄他。 她还躲在屋子里不出去,唉,曲娘子让她缩在被子里,可也没告诉她,把男人气坏了,他的力气会那样大,会推门进来,眼睛也会发红呀,还……还那样对她…… 哎呀,还是不该听曲娘子的话,使什么手段呀心机呀驭-夫-之术呀,她根本就不会使…… 晓珠越想越自责,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落。不过一会子工夫,她两只眼睛就哭得像是小兔子的一般,红通通的,在烛火照耀下,愈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可她哪里知道呢,我们最是清冷严肃的裴大人,这是欲-壑-难-填,回屋洗冷水澡去了。 …… 裴屹舟沐浴完、换了衣服回来,就见晓珠趴在桌子边,呜呜咽咽地小声啜泣着,自己心里先“咯噔”一声,慌了神去了。 他心道:她怎么哭了?又自己解释了:一定是刚才自己轻薄了她,吓着她了。 他着实懊恼,方才是自己昏了头了,冒冒失失地闯进她屋子里,还在床-上亲了她。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悄悄地进了来,拧着眉坐在她身旁。 看她哭得可怜巴巴儿,发髻也散了,乱糟糟的,一根银珠子小钗歪歪斜着,马上就要落下来了。他心里也乱得很,只想去摸摸她的头,帮她理一理银钗。 可手伸了一半,悬在半空中,又停住了。 若是又唐突了她,该怎么办好? 恰此时,晓珠似觉有人来,慢慢立起了肩膀,扭头一看,雾蒙蒙的眼睛里,正是他的手掌虚虚落在半空中。 她长长的眼睫扑棱了几下,似是有些不可置信,接着贝齿紧咬,脖子一伸,声音却低低的,似乎大义凛然中带着点儿瑟缩:“大人,你打我吧!我不该那样……” 可她以为的,到底没来。 裴屹舟低低地笑了起来,接着,他的手掌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脸颊上,爱怜地摩-挲着,揩去她的泪珠:“你在说什么呢?” 晓珠好不容易理清楚情绪,现在下里,又让他揉得心乱,竟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裴屹舟一见,又赶忙缩回了手。 他们两人,一个哭得羞愤愧疚,一个觉得尴尬懊悔,又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到后来,“对不起!”两个人竟同时齐齐说了出来。 这一说完,两人都是一愣,接着,又相视着笑了起来。 裴屹舟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道:“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有意轻薄你的,实在是意志不坚定,没忍住……” 什么叫“没忍住”?这是什么虎狼之词?晓珠臊得脸上的红都要滴下来了,双手捂着脸说:“大人快别说了,都怪我,才闹出这么多事儿来。” 她所幸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 “曲娘子教我,说要气气你,你才会对我好。做鲫鱼炖豆腐、麻辣干锅鸡、炭烤猪蹄,故意让您看见我送‘竹帽子’给冬青,还有……收了你的礼物却硬起心肠,做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都是为了气你的……” 裴屹舟看晓珠的模样,心又开始乱跳,只好笑着打哈哈:“曲娘子这一手‘御夫之道’着实厉害,无怪乎……” “大人!别说了!”晓珠羞赧得没法儿见人了,钻地缝儿的心都有。什么“御夫之道”,他竟当着她的面这样大喇喇地说了出来! 裴屹舟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喝口茶总行了吧?”自顾自地倒了杯冷茶,一股脑儿灌了下去。 晓珠等了半晌,从指缝儿里见裴屹舟果然收起了调笑的表情,才松开捂在脸上的手,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 “大人,今天我过生辰,你送了礼物给我,我很感动。我也准备了东西的……” 她扯开了簸箕上的蓝花布: “只是,我……实在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我娘以前说,自家人的东西,要自己做,贴身穿着,去哪里,都像在一起一样,所以我做了这一套,你别嫌弃。外衣没做,是怕秦嬷嬷看出我的手艺来……” 簸箕里叠着一套衣饰,从发带到中单、袜子、靴子,全都有。 发带是青色丝织物编成的,颜色样子都普通,上面却绣了不少暗纹。中单雪白,是选了最柔软的棉布做的,摸上去都舒服得很。袜子与靴子,与他的尺寸分毫不差。 所有这些上面,都绣了圆圆滚滚的珠子,有些大,有些小,都绣得隐秘,要仔细看,才看得出来的。 裴屹舟怎么会嫌弃呢? 他只有小时候,才穿过这种家人做的衣物,有时候是母亲做的,有时候是秦嬷嬷做的,后来母亲去了、秦嬷嬷也老了,再没人给他做过。外面买的,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家人做的熨贴。 那上面缀的珠子,他如何会看不出来呢?他给了她自己的全部身家,她也给了他全部的温柔爱意…… 他看着簸箕里的东西,陷入了沉思,只喃喃地道:“很好,很好……” 只是,看着看着,他拿起来那件白色的中单:“怎么衣襟上有一点红?你伤了手吗?”抓着晓珠的手,左看右看,想把伤口找出来。 晓珠哑然失笑:“大人,做针线活儿扎了手这是常事儿,把衣服弄脏了,我还自责了好久呢。” “傻姑娘,这有什么自责的,你是最要紧的。”他抓着她的手说,又忍不住了,拉她进了怀里。只是这次,与欲念无关,他只想细细体味属于家人之间的那一份温情。 …… 月色如水,倾洒在静谧的院子里。裴屹舟牵了晓珠的手,“正大光明”地穿过回廊,来到了西侧间的小屋里。 这里,供奉着林沁雪和俞柏的灵位。炉鼎里本也插着几只线香,还没有燃完——白天裴屹舟和秦嬷嬷都来祭拜过。 裴屹舟点了线香,拉着晓珠一齐跪倒,先朝着林沁雪拜了三拜: “母亲,我带晓珠来看你了。如果您还在世,一定也会喜欢晓珠的,她就是你常说的那种女子,看起来柔弱,其实骨子里最是坚强。” 他说得严肃又坚定,好像林沁雪真的能够听见一般。 晓珠心里怦怦直跳,悄悄侧眼,去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在把她介绍给他最重要的人,那以后……唉,她真的很想很想就这样永远和他待在一块儿…… 只听他又道:“小时候,您常说,我和您上辈子一定也是母子。今天,我想告诉您,晓珠上辈子,一定也和我们是一家人,因为,我们三个的生辰,竟是同月同日。” 晓珠本在认真听着、认真地叩拜,听得这一句,眼睛瞪得溜圆:“夫人……夫人竟也是……”她指了指裴屹舟,又指了指自己,“这……这也太巧了吧!” 裴屹舟笑得春风和煦:“所以说,我们注定是一家人。” …… 裴屹舟拜祭完林沁雪,又以同样的大礼拜了俞柏:“师父,请您放心,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盈盈。后天,我就去接她。” 晓珠浑身一震,比刚才更加吃惊:“找到了?” 裴屹舟眼睛里跳动着火焰:“是,找到了!” 第72章 “哎哟哟, 都洒了,手是鸡爪子唛?笨杏儿,要你这赔钱货有啥用?!”大山深处的一家土坯屋子里, 原本烧着火的罗大婶“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抡起巴掌,想打灶台前舀米汤的小女孩儿。 临见了她脸上的两个红印子——这是以前自己掐的,老也不散——罗大婶想起前日朱家嫂子说的话来,才住了手, 只把那小女孩儿一搡:“去去去, 后面砍猪草去,莫能干的货!” 小杏儿干干瘦瘦, 小鸡崽子一般, 总把一双眼睛垂着,不敢正眼看人。她听了罗大婶儿的话, 也不吭声,默默来到屋后的街阴上蹲下,一刀一刀砍起猪草来。 这时, 天才蒙蒙亮,大雾渐渐散了, 狗和鸡都乱叫起来, 汪汪、喔喔的声音不断。虽是夏日了, 山里的清晨还有些冷的,尤其罗家地处观音乡的高处, 风更大些。 砍猪草这活路, 小杏儿本是做惯了的, 可惜她有点儿打瞌睡,一个没注意, 按猪草的左手松得慢了些,那刀就落在了左手食指上,吓得她惊叫了一声。 好在伤得不深,只是浅浅的一条口子,可她刚才惊叫那一声,把屋里的罗大婶招了来。 小杏儿吓得直往墙角缩:“娘——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打我了——” 可罗大婶的反应却出乎常理——她把小杏儿的手往自己这边一拉,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笨杏儿,你真是笨得可以,去去去,那边坐着去,别砍了,手砍坏了怎么办?” 小杏儿难得地抬起了头,惊讶地望着罗大婶。 罗大婶却浑然不觉,只抓着小杏儿的手指东看西看,还自言自语地说:“幸好没出血,这要见了红,不吉利了,高员外哪还要你?!” 登时,小杏儿脸都吓白了:“娘,你说什么?” 罗大婶本想瞒着小杏儿,日子到了,悄悄用麻袋一卷,把她直接往高家一送,五两银子就到手了。谁知这下,自己说漏了嘴。 可说漏了就说漏了,她又不怕什么。小杏儿本来就是她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童养媳,脑子还有些毛病,动不动就疼,还经常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这些倒也罢了,只要不耽搁生儿子,管她脑子好脑子坏的。 哪知道,罗大婶养了她好几年,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她长大,她竟那样不吉利,把一场风寒传染给了儿子,把他给害死了。 罗大婶觉得,自己养了她这么多年,却得了这么个结果,没掐死她都是良善人了,这厢,高员外愿意出五两银子买了她,不要白不要。 老虔婆把粗粗的水桶腰一挺:“实话告诉你,后天你就是高员外家的人了,这些日子仔细着些,别弄出血啊伤啊什么的,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杏儿脸色难看得跟簸箕里的干芡粉似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着罗大婶的腿哭道:“娘,求求您了,别把我卖给高员外,我进了他家,还有活路吗?” 原来,这高员外是远近闻名的刁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每年家里都要抬出来几个奴婢。 好死不如赖活着,小杏儿在罗大婶家虽受磋磨,好歹有一条命在,进了高家,就不一定了。 于是乎,她死死抱着老虔婆的腿儿,不住地哀求。 罗大婶嫌烦,扯着她的辫子,恶狠狠地道:“死丫头,别想耍花招,再闹,就把你绑起来!” 小杏儿大哭不止,罗大婶抬脚就要去找绳子,却听得前面屋里,罗大婶的男人张老头儿叫了起来:“老婆子,来贵客咯,快端板凳出来!” 罗大婶一把掐在小杏儿的胳膊上:“小瘟娘,待着别动,我回来你少了一根头发,晚上绣花针等着你!” 那时候恶婆婆折磨儿媳,总用一根绣花针,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小杏儿听完,果然哆嗦了一阵,不敢动了。 罗大婶从后院儿出去,见正屋里正坐着一高一矮两个公子,都似神仙下凡一般,高的那个清朗俊秀,只冷着一张脸,矮的那个倒是和蔼可亲,可跟个娘们儿似的。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裴屹舟和晓珠,他们乔装打扮,紧赶慢赶的,花了四五天时间才赶到此处。 实则,裴屹舟之前的线人已经打听清楚了,张家这名叫小杏儿的童养媳的经历,与俞盈盈的合得上四五分。 小杏儿与盈盈年岁相仿、早年间也略有京城口音,尤其是,有人还见过,她的左腿腿弯处,也有一处心形胎记。 但裴屹舟不是亲自见过,决不敢作定论,因为这样的空欢喜,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了。 并且,本朝律法规定,父母卖儿女并不违法,若小杏儿并不是俞盈盈,而当真是父母卖给张家的,即便裴屹舟是县令,也无计可施。 他只好派人放了消息给张家,说高家要买小杏儿,先稳住他们,自己前来确认。 裴屹舟见来人只有罗大婶,把手里一张刻了个“高”字的令牌亮了亮,开门见山地道:“我们是高家的,员外着我们来问杏儿姑娘几句话。” 罗大婶想起小杏儿方才要死要活的样儿,有些为难地道:“贵客恕罪,她……她现在有点不方便……” 裴屹舟赶了四五天的路,忧心忡忡了几十个时辰,就为见她一面。此刻见这土屋破成这样,联想到她之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心都快碎了。 可恨面前这一副恶相的老虔婆,还推三阻四的,他审犯人那副威严相登时就出来了,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少废话!” 直把老头儿、老太吓得一哆嗦。 幸而晓珠反应快,赶忙拉住了他的手,向两个老家伙笑了一笑:“两位老人家别见怪,我哥哥他……就这样,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嘱咐杏儿姑娘几句,你们且放心吧。” 她一面说着,已从袖子里掏了一个装了零散铜板的荷包,摇得叮当直响,塞在了罗大婶手里。 两个老家伙最爱这阿堵物,收了钱哪儿还有不应的,喜笑颜开着,先在屋里对小杏儿一番恐吓,才把她放了出来。自己两个出去时,还把门关上了。 小杏儿又瘦又小的,明明跟晓珠差不多的年纪,看上去却小多了,晓珠怕裴屹舟心里难过,手穿过宽大的袖子,握住了他的手。 可刚一触及,就被他反握住了,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宽大又干燥,像是无穷力量的来源。 晓珠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让她放心呢。 果然,裴屹舟面上平平静静的,按计划问小杏儿:“你别害怕,我家员外最是和蔼可亲,外面关于他的那些话,都是坏人乱传的。”又絮絮问了她些别的。 可是,小杏儿反正站在那里,任他说什么,动也不动,头也不抬,一副呆呆的模样。 晓珠太明白她的感受了,自己当初何尝不是这样呢?她把头发一拆,露出一头如瀑青丝来,拉着小姑娘的手道: “杏儿姑娘你别怕,我也是高家的丫鬟,我……哥哥……”说到这里,她有点儿羞涩地看了裴屹舟一眼,似乎是在为这个称呼难为情,“他说的都是真的。” 杏儿这才略略抬头,瑟瑟看了她一眼。 裴屹舟趁机又问:“我要考一考你,若你答对了,去高家也好,不去也好,我们都依了你。”他说完,拿出三个小布包来,都是一模一样的,“你闻闻看,这三个布包里,都是什么?” 晓珠把小布包递给小杏儿,后者闻了一个,摇了摇头,一脸茫茫然。 晓珠又换了一个,鼓励她:“别怕,好好想想。”可惜小杏儿还是摇了摇头。 只是,到了第三个,小杏儿一闻,忽的头疼了起来,电光火石间,四个大字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这是竹叶花椒?” 此话一出,哐啷一声,是裴屹舟打翻了桌子上的茶碗。 他如何还能坐得住?小杏儿腿上的胎记与俞盈盈的一模一样,这是他早就打听过的。这时候,她又闻出了竹叶花椒的味道。如果她不是盈盈,事情也太过凑巧了些。 裴屹舟心里惊涛骇浪一般,偏还不能发作,他与晓珠早就商定好了的。 晓珠安慰小杏儿:“哎呀,哥哥手滑了,杏儿姑娘再去换个碗来可好?” 小杏儿头疼难耐,懵懵懂懂地去了,拿了碗再来,听了他们俩的对话,觉得头更痛了。 晓珠正伸着一根手指,指着墙角:“咦,那里有蚂蚁窝窝,哥哥捉来我玩儿。” 裴屹舟道:“蚂蚁在窝里过得好好的,没碍着谁的事儿,何苦那般待它?若有一天,有个比你大的人,也想这般玩儿你,你乐意吗?” 他俩好像在对话,却竟不看对方,反而都一瞬不转地盯着小杏儿。 “蚂蚁窝窝?”小杏儿喃喃地念了一句,渐渐地蹙起了眉,越来越深,人也慢慢地蹲了下去,最后,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头。 终于,脑海中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些因害怕而故意忘却的事情,此刻如潮水一般,尽数涌了出来,她呆呆地盯着裴屹舟,口中喃喃:“救……救盈盈!” 第73章 原来, “蚂蚁窝窝”这话,是当年裴屹舟与俞盈盈一同玩耍时说过的,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而此刻,他与晓珠完全按照当年的场景复述了出来。 他们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到“盈盈”两个字,小杏儿却能自己说出这个名字。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再也不必怀疑。 “盈盈……”他上前一步, 紧紧抓着小杏儿的胳膊, 看着她瘦骨伶仃的身子,万千情绪皆涌上了心头。 他张了张嘴, 只是, 除了“盈盈”这两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是, 小杏儿似乎并不“领情”。她像吓蒙了一样,浑身颤栗、抖如筛糠,惊恐万分地盯着面前比自己高出太多的人, 口中只乱七八糟地重复着三个字:“救……救盈盈……” 她到底经历过怎样可怕的事情呢?以至于她硬生生逼着自己全然忘了,甚至连她自己是谁也一并忘了? 裴屹舟只觉胸-疼难忍, 呼吸不过来。他的一颗心生生被被人研磨成了粉, 又被扬了去。在流离失所的日子里, 盈盈到底经历过什么,他不敢去想……一点点、一丝丝也不敢…… 山里天气冷, 大清早的, 雾气还没有散尽, 窗户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也许,正似俞盈盈这许多年来混乱的人生。 裴屹舟紧紧抓着小杏儿,好像他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了似的。他满脸是复杂的神色,风云变幻的,只手上越抓越紧。 可小杏儿眼里的恐惧,甚至比面对方才那老虔婆时,还要更多些。 她只想离裴屹舟远远的。她拼命挣扎、大喊大叫。她想往后退,还用双手捂着头,似乎疼痛难忍。 晓珠见此,迅速揩了揩脸上的泪水,上去拉裴屹舟的袖子:“大人,大人你吓着她了,快放手。” 她拉了几下袖子,裴屹舟不为所动,她又推了推,仍是纹丝不动。眼见得小杏儿脸色越来越白,晓珠灵机一动,俯身过去,一口咬在了裴屹舟的手臂上。 她咬得很用力,口中甚至有了一丝丝的腥甜。但唯有如此,才能令他清醒。 裴屹舟果然浑身一震,像才意识到什么一样,手上一松,噔噔噔退了三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为什么会害怕我?难道她……被人欺负过? 思绪登时停留在了这里,他着实不敢再想下去了,而面上浮起了一股阴郁狠厉之色。 小杏儿像没有骨头似的,捂着头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口中还不断喃喃道:“救……救盈盈……” 晓珠忙把她搂在怀里,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滚,嘴里却不住安慰:“不怕不怕,小杏儿再也不怕了……” …… 罗大婶与张老头儿两个得了钱财,高兴得什么似的,把晓珠给的那包铜钱在灶台上排开,数了又数。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罗大婶摆手:“不对不对,人家说钱财多了的时候,要三个三个地数。” 她双眼放着精光,贪婪之色丝毫也不掩盖,一面说着,一面把老头子刚才分开的两堆,呼啦啦又混在了一起,用一根黑黑粗粗的指头,三个三个地往外刨: “三个、六个、九个……” 终于数得清楚了,一共一百五十九枚。 罗大婶刨了一半给张老头,把剩下自己的哗啦全刨进围裙里兜着,摸了又摸,数了又数。 ——他们夫妻多年,钱财上还是算得清清楚楚的,一分一厘的,绝不含糊。 但张老头又把自己的那份儿数了一遍,到底发作起来:“不对,老婆子,我这里少了一枚!” 罗大婶忙把自己的铜板一股脑儿全装进钱袋子里,又把钱袋往里衣里一送,藏得结结实实的。 “老头子,我是多了一枚,怎么的?你自己说,小杏儿这件事儿,是你功劳大还是我?” “当初,是我一眼看中了她。这些年,也是我一碗饭、一碗水地喂出来的,不然,她能长成这水灵灵的模样,让高员外看上?” 听了这话,张老头儿也觉有理,手一挥,“大方”地道:“算了,让给你了。这只是小钱,等小杏儿过去了,还有五两银子呢。” 他搬了个烂楼梯,踩着嘎吱嘎吱地响,去把灶屋梁上的那块黑黢黢的腊肉取了下来。 “咱们可得把这两位公子哥儿伺候好了,指不定还有赏钱呢!” 罗大婶也忙不迭点头,两个扎起袖子,就忙碌起来。把黑黢黢的腊肉放在热水里一通煮,可惜了,陈年黑斑实在太厚,丝瓜瓤子如何猛搓,也搓不掉。 但两个人浑然不觉,还一门心思在发财上呢,絮絮叨叨说着高家将如何赏赐他们。 “砰”的一声,门开了——只不是被推开或怎么样的,竟是倒下了,是的,门被人从外面踢得直接倒下了。 四个威严的衙役,二话不说,上来就枷人。 等罗大婶和张老头两个颈带木枷、脚捆铁链时,才反应过来。罗大婶到底泼辣了半辈子,挺着脖子,粗声粗气地道:“你们干嘛?官府的也不能随便枷人啊,我们犯什么事儿了?!” 为首的衙役一声冷笑:“犯什么事儿了?你这是捅了天了,带走!” 罗大婶乱哭乱叫,嘴上重重挨了一掌,吐出一口血沫子来,犹碎碎念叨:“高员外,我……我要见高员外……” 衙役又是一声冷笑:“哪里还有什么高员外,老巢都端了。大婶,我劝你省口力气吧,还有好些板子要熬呢!” 罗大婶一听这话,脸色惨白下来,撇眼去看自家老头儿,却见他趴在地上,正费力地在抓刚才挣扎时掉落的钱袋子。 “钱……我的钱……”张老头儿趴在地上一寸寸前进,口涎也流了一路,眼看着手指尖就要够着了,平地里伸出一双黑色的靴子来,猛的一脚,把钱袋子踢得老远。 张老头儿明明距那袋子只一粒米的距离,却生生落了空,一口气上不来,当场翻起了白眼儿,直撅撅地挺着了。 …… 那厢,裴屹舟被晓珠撵出了屋后,小杏儿被安慰了半晌,心情终于平复了下来。 这几年来,小杏儿总是头疼,脑海里经常蹦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一会儿是在京城的大户人家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一会儿是流放路上的颠沛流离;一会儿又是与一群人一起出逃,深夜下着大雨,有人在身后追撵…… 有时候,她还要自言自语说些怪话,什么“盈盈”“快跑”“花椒”“京城”,或是夜深人静时的呓语,或在头疼欲裂之时。 也是因此,她总被罗大婶骂为“脑子有病”。 到了今日,被裴屹舟与晓珠一激,过往之事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她才全然记起了,她不是有病,是忘了,是因为太害怕而忘了呀。 她小小年纪就经历了那般天翻地覆的变化,走了那么远的路、遭了那么多可怕的祸事,她的内心里不愿意想起那些旧事,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终于,她熬到了今天,熬到了人来救她,她绝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小杏儿的眼里泛起水色,拉着晓珠的手,哆哆嗦嗦地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们真的可以带我走吗?再也不……不打我了?” 这一句,就让晓珠泪眼朦胧了。 她与晓珠年纪差不多大,手腕儿却比自己整整小了一圈儿,晓珠见了此情此景,都忍不住掉泪了,毋宁说,还听了她这么一句话。 实在是……太可怜了!盈盈姑娘之前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唉! 但晓珠又很庆幸,幸好裴屹舟没在这里。他若是听到了这句话,得有多难过啊?纵然把盈盈找了回去,以后对她千百般的好,他也会为过往深深自责。 她不希望这样,她想大家都好好的,花好月圆、幸福美满…… 她这般想着,爱怜地捋了捋小杏儿的头发:“再不会了,你不知道,大人他……他找了你好多年,他再不会让你受半点儿委屈的。你听……” 外面鬼哭狼嚎的,一声凄厉似一声,正是衙役们在捆罗大婶和张老头儿两人。 “大人他把欺负你的人都抓起来了,你跟我们回家去,家里有好吃的、好玩儿的,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 可小杏儿根本没听她的话,只尖着耳朵听着外面那凄厉的哭喊声,好像有点儿害怕,往晓珠怀里缩了缩。 晓珠哪里不明白呢?她拍拍小杏儿的手,莞尔笑道:“别怕,大人他对坏人是很凶的,可是呀,他对自己人,好着呢。” 可这句话丝毫不起作用,小杏儿抖得更厉害了,甚至到了最后,还专为这句话,抱着晓珠大哭了起来。 她的眼泪滔滔不绝,好像要把过往这些年的,全都流干净了。 晓珠没有办法,陪她一起哭,只是想:以后,她们都不会再受苦了。 小杏儿哭够了,忽的从晓珠怀里撑起身子来,眼里露着坚定的神色:“晓珠姐姐,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第74章 马车驶出山林时, 张家的破屋子燃起了大火,映得半边天色都成了霞红色。 这火自然是小杏儿放的。 晓珠眼见着,小杏儿撩开帘子, 怔怔看着这个困住了好些年的地方,面色平静,无悲亦无喜。 她心道:好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痛苦的过往尽数被她烧掉了。 既已确认小杏儿的身份, 张、罗二人也罪有应得了, 小杏儿自然是要与裴屹舟、晓珠一起回南屏县的。 这一路上,小杏儿起先有点儿呆呆的, 总是望着远方发呆, 只紧紧抱着个破布娃娃——这是她从张家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 幸而晓珠一直温柔和善,对她关怀备至。 裴屹舟不像晓珠那般感情外露, 一举一动之间,也给了小杏儿最大的爱护,尤其是, 他并不逼她回忆旧事,或是迅速回归俞盈盈的身份, 他就站在那里, 等她一点一点变回昔日那个爱说爱笑的盈盈。 赶了几天的路, 大家心中的悲伤情绪淡了些,马车里的气氛也轻松了些。 还有两天的路程就快到南屏县了, 这天下午, 走到一处林子里, 车把式去前面农家借水去了,小杏儿靠在车厢上睡着了。 晓珠看着路旁一排排碧油油的野树, 都枝繁叶茂的,结着青青黄黄、大大小小的果子。尤其那白乎乎的桃子,瞧着脆生生的,拳头大小的一个,尖儿上一抹红,隔着那么远都瞧得见。 晓珠最爱吃脆桃儿,瞅了半天,心里痒酥酥的。 她乖巧地坐了半晌,瞧裴屹舟捧着本什么书看得聚精会神的,也不理会自己,因而有些百无聊赖的。她又眯着眼睛,歪头靠在车厢上,想像小杏儿一般睡过去,可试了半天,老也睡不着。 最后,到底是忍不住了。“大人,我想去摘树上的脆桃儿来吃,行不行?” 她半抿着唇,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紧张地等着裴屹的回答,好像只要他说出个“不”字来,她就要哭了一样。 动不动一副哭兮兮的模样,也不能怪她,实在该怪裴屹舟。 他自找回俞盈盈以来,一想到她之前的经历,就自责难过得无以复加。以至于担心得不得了,什么都想替她做了,生怕又出了什么差错。这一份儿担忧给了盈盈,自然也少不了晓珠的。 尤其是,这在荒郊野外的,狮子、老虎等猛兽虽没有,野狗啊、毒虫啊什么的,总还是不少的,裴屹舟绝不让她俩离开自己的视线。 可晓珠最喜欢在野外玩儿,以前去了雾灵山,人都变开朗了许多,何况这会儿是来了一个她没来过的地方? 她来的时候,忧心盈盈的事儿,无暇看风景,这会子诸事圆满,人都满面春风的,她实在是想吃野果子,想去那青青草地上踏上一踏。 她见小杏儿已经睡着了,裴屹舟又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便拉了拉他的袖子,有点儿撒娇地道:“大人,你就让我去嘛,好不好嘛。” 裴屹舟当真望了望外边,皱着眉道:“那些桃子、李子都落在地上了,也没人吃,说明味道一定酸涩难以入口。” “哎呀,大人,不是这样的。”晓珠撇了撇嘴,“不是味道不好,是这种桃树、李树在乡里太多了,家家户户都有,就吃不过来了。你要是不信的话,我摘一个来你尝尝?” 晓珠的一双杏眼眨得飞快,好像在泄露着心虚,而她的面色,也比方才红多了。 裴屹舟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跟灵萱学的,也会使小心机了?不过,她脸皮最厚了,可不会红的。” 晓珠捂着脸:“哎呀,大人,你就让我去嘛!” 裴屹舟最喜欢她这副模样,无可奈何道:“好好好。” 晓珠拎起裙子,正要出去,却被裴屹舟按住了肩膀:“你坐这儿,我去摘。” 晓珠:“啊?” 还未来得及阻止,他已掀帘下了车去。 她心里有点儿不满,吃桃子还是其次,她主要是想下去逛一逛,看看花儿鸟儿什么的,这下子去不了了。 可他愿意为自己去摘桃子,她心里又有点儿暖乎乎的…… 裴屹舟只摘了五六个李子和两三个桃子回来,看来还是不放心她吃外面的东西。 果子都捧在巾子里,数目虽少,个个却都干干净净的,想是他认真擦过的。 小杏儿这时也醒了,晓珠笑吟吟地塞给她几个。 没一会儿工夫,野果子就被她俩吃完了。晓珠对小杏儿挑了挑眉,后者会意,重重点了一下头,晓珠眉开眼笑,便又去拉裴屹舟的袖子:“大人,我们吃完了,味道好极了。” 裴屹舟正在擦自己那柄宝剑,头也没回:“哦。” 晓珠胆子越来越肥了,把方才包野果的那根巾子一股脑儿扔过去,竟扔到了裴屹舟的剑上挂着。 她也不怕,大声道:“大人,盈盈和我都想吃果子,你要不去,我们就自己去了。我们两个从窗户跳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你也抓不住。” 裴屹舟唰一声收了剑,皱着眉道:“再有半时辰就到客栈了,你们吃多了野果,该不吃饭了……” “不会的,我们要吃的,大人快去嘛。”她俩一同说了出来,声音都很小,带着祈求的语气,还一同瞪着无辜的眼神望着他。 晓珠只见裴屹舟的嘴角略微动了动,接着,人就再次下了车去。她扬起眉毛,对小杏儿道:“看吧,大人最好了,只要我们求一求他,他就会去的。” 小杏儿也望着树下那一抹身影,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好半天后才问:“晓珠姐姐,你们是不是……快成亲了?” 晓珠心里顿了一下,像是陈酒刚开了封一般,甜蜜的酒气四散,把她都醉得醺醺然的,面上一片潮红。 她把手里的帕子搅来搅去的,搅了一阵子,也不害臊了,却把话头引到了小杏儿身上:“盈盈,等时候到了,你把身子养好了,大人也会为你找一门最好的亲事的……” 岂料,小杏儿一听这话,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不不,晓珠姐姐,我不要嫁人,我不要!” 她一想起“嫁人”这两个字,满脑子都是罗大婶家那个脑满肥肠的傻儿子。幸好在他们成亲前他就死了,不然,她都不敢想象,自己是不是会在新婚之夜,用剪子扎死他——或者自己。 她越想越害怕,抓着晓珠的胳膊,一个劲儿地说:“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再回去!”几乎是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 晓珠不过是因为她自己与裴屹舟的事儿,随便一提,哪曾想过,小杏儿的反应这般的大?忙搂着她,劝慰道:“好好好,是我说错了,盈盈不嫁人,哪里也不去,我们永远在一起。” “盈盈……”小杏儿在这两个字上重重停了一下,“对,盈盈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裴屹舟重摘了果子回来,晓珠与小杏儿却都吃得有些索然无味了。 晓珠见小杏儿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越发自责了。幸而快到客栈了,她想的是,等到了客栈,亲自下厨,做几个拿手菜,小杏儿吃得开心,注意力转移了,也就把方才的事儿给忘了。 哪里知道,小杏儿的心确实没放在刚才那件事儿上了,却与她无关,而是一场“不堪入目”的好戏。 他们在客栈坐下,对面角落里两个妇人就闹将起来了,打得不可开交。 年长的妇人,死死拽着对面花衫子女人的头发,骂道:“埋汰的烂-货,我不过出去了两三日,你就勾搭上了我家爷们儿,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一面说着,一面拽着花衫子女人的头发,往外边去:“来来来,大家都看看,田寡妇的裤-带有多松?” 骂人的妇人生得人高马大、威风凛凛,反而那“埋汰”的田寡妇身子娇小,被拽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哭哭啼啼的,倒看得人心生怜悯。 果然,有人吹起口哨,打趣儿那骂人的妇人:“郑陈氏,田寡妇裤带松,你家那汉子也没啥好德行啊,哈哈哈哈。” 晓珠听得直皱眉,却见得裴屹舟已经站起来了,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与小杏儿上楼去。 乡野之中,常有这样的事儿,晓珠自己听了也觉得不妥,更不要说高雅清贵的裴屹舟的想法了。 她挽着小杏儿正走到楼梯上,只听“啪”的一下,一声清脆的耳光在闹哄哄的大厅里“突出重围”,接着,有妇人嚎啕大哭了起来。 晓珠一看,不过一会儿,情势已然发生了逆转。不知哪里来了个男人,把田寡妇护在了身后,倒甩了郑陈氏一巴掌。 那男人指着挨了巴掌的妇人,粗声粗气地道:“恶婆娘,我今天就要娶了她回去做小,你能怎的?再出来丢人现眼,我休了你!” 说罢,拉着哭哭啼啼的田寡妇,竟就走了,理也不理瘫倒在地上的正妻。 郑陈氏见此情此景,自然坐在地上撒泼,嚎得头发也散了、鞋子也掉了,什么祖宗十八辈儿的诅咒话都蹦了出来。 晓珠深深蹙起眉,心道:这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人,听了这一耳朵烂事真是糟透了。 可抬眼看小杏儿时,却见她正望着郑陈氏发呆,直到晓珠唤她,才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一笑。 晓珠以为小杏儿遭逢巨变,难免举止怪异一些,不疑有他。但楼下目睹了一切的裴屹舟,心里却慢慢浮出了一个疑问。 第75章 月上中天, 夜色溶溶,山川、树林、屋宇都披上了一片朦胧,越发显得温柔。后山上的一坡野栀子开得正好, 香气馥郁,在空蒙的夜里暗自流转。 晓珠洗漱过后,把那软底绣鞋儿一挣,正要上-床睡觉,忽听得“笃笃”的敲门声。 “谁呀?” “是我。”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 晓珠心里咚的一声, 接着泛起了些旖旎的情愫。是他?这么晚了,还到她房里来干吗? “我有点儿事要与你商量。” 正好晓珠也想跟他说盈盈的事儿, 慢悠悠把门开了。他进来后, 晓珠还凑着脑袋四处看了看,仔细有什么人看见了。 因是六月天气, 裴屹舟随手拿着一把折扇,潇洒摇着,笑道:“你别做出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人家倒还不怀疑。” 这话一说,晓珠都红到脖子根儿了, 她气咻咻坐在锦凳上, 一双绣鞋还没完全穿好, 只缩在棉布长裙里,不敢乱动。 她噘着嘴赌气道:“大人还说呢, 有什么事儿白天不能说, 偏大晚上的闯姑娘家的闺房。” 裴屹舟最喜欢看她这副娇嗔模样, 以折扇掩住唇,身子往前倾, 低声细语地道:“我这话白天说,怕你不好意思,故而只能晚上来……” 他这姿势颇有些暧-昧,说的内容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 晓珠听了那话,忙把身子一转。她脸上的红又重了一层,层层叠叠的,恰似晚霞漫天。 天耶,除了那事儿相关的,还有什么话是白天不能说的? 他……他明明是端正冷肃的县令大人,怎么每每与她单独相处,总是一副无赖浪荡子的轻浮习气?今天还说这样出格的话? 她不由得用双手捂住了脸。 “唉,你想到哪里去了?”裴屹舟用折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我是想问你,咱们的事儿,要不要给京城那边说一声?” 晓珠从指缝里瞄了瞄,见对面的人面上一派正经,这才信了他不是又喝多了胡吣。 “我们的事儿?”晓珠把手从脸上撤下来,脸上还分明红得如娇艳的花瓣。 “对呀,就是我们成亲的事儿。” 纵晓珠自己心里明白,白日又让小杏儿问了一遭,此刻他这样明晃晃地说出来,她心里还是怦怦乱跳,羞赧极了。才拿下来的手,又想去捂脸,却被另一人的手牢牢地捉住了。 “这没什么好羞的,我们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晓珠手让人捉住了,人也逃不开,只别过脸去,一双眼珠子惊慌地乱转:“大人别说了……” “这有什么?都不让说,以后你害羞的事儿可不少呀……” “大人!快住口!”晓珠都急得跺脚了,好像他再说,她真的要斥他是“浪荡子”、撵人出去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说正事儿。”裴屹舟收起了捉弄晓珠的心,一本正经地道,“京城林家,我外祖那边,我已经去信了,他们最是通情达理,一定喜欢你得紧。” “至于永兴侯府那边,我虽与他们断了关系,可还有几个姑姑。我想着,为你日后,这事儿还是要告诉她们一声的。” “不过,如果你嫌走动麻烦,不搭理他们也行,日子是咱们两个过的,又不关旁人什么事。” “你看,是怎么好?” 晓珠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她第一次做这事儿,身边又没有女性长辈在,这又是他家的亲戚,她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呀? 要是不告诉他家的长辈,以后会不会有人说他们是无媒苟合,戳他们脊梁骨,甚至影响他的仕途? 可若是告诉了,日后她那些婶婶姑姑、堂姐堂妹的,都是大户贵妇,珠光宝气的,要来往走动,她怎么招架得住呀? 一时间,她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的,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裴屹舟扑哧一声笑了:“傻姑娘,又在瞎操心什么呢?想那么多?要不,就算了,不告诉他们了?” 晓珠一想到“无媒苟合”四个字,心就要发颤,“别呀……还是告诉她们吧。”她临时编了个理由,“我还想听她们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儿呢。” 可这一编,思绪又漫开了去:大人他与灵萱是兄妹,现在完全不像,可小时候至少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吧。大人……他,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胖乎乎的,和灵萱一般贪吃? 想到这里,晓珠也不害羞了,瞅着裴屹舟一阵挤眉弄眼,那样子,就差把“我想看你小时候怎么出丑的”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裴屹舟伸出手去,想捏她脸蛋儿,让晓珠逃开了。 她站在门口,离裴屹舟远远的,行了个送客的礼,笑盈盈道:“大人,夜深了,请回吧,我要睡了。” 裴屹舟站了起来,脸上也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抬脚走了几步,却不是去门边,倒是往床那边去了。 他往床-上一坐,也盯着晓珠,笑道:“我今天不走了,就在这儿睡了。” 平素里,玩笑开得多了,晓珠认真分辨,也看得出来他说的是真是假,譬如方才这句,她就觉得他内心里好像真是这么打算的…… 晓珠倏的变了脸色,方才的促狭一点点从脸上消失了,先是三分诧异,再是三分羞涩,最后是三分畏惧。 “大人别开玩笑了……快走吧。”她真的有点儿紧张,以至于声音都颤巍巍的、发起了抖。 可裴屹舟不止没出去,还起身朝着她走了过去。 晓珠更紧张了,眼见着他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全部覆盖了。她蓦然想起,去年秋天做得那个怪梦来,不由得惊叫出了声:“大人……别……” “嘘——”裴屹舟伸出手,正儿八经地掐了一下她的脸蛋儿,“傻姑娘,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哪里舍得欺负你呢?” 他指了指窗户,此处临街,外面正闹哄哄的,听起来像是几个汉子在吵架。 “起先,我想着这客栈没住几户客人,‘兰香’房后面是山,恐有蛇虫鼠蚁,才让你住了这临街的‘梅香’。可刚才来了一伙走镖的人,鱼龙混杂得很,我想,你还是去住‘兰香’房好了,纵有虫蚁,也不比人心可怕。” 晓珠恍然大悟,之前选房的时候,小杏儿说她怕吵,自己选了临山的房间。裴屹舟却犹豫了一阵,最后给了晓珠‘梅香’房。 误会解开了,原来是他想与自己换房间。晓珠倒支支吾吾的,有些不好意思。 裴屹舟替她捋了捋头发,又道:“这也不怪你,我是男人,力气比你大得多,你在强于自己的人面前,有提防、有恐惧、有紧张,都是正常的,只是……” 他顿了一顿,眼里一汪柔情荡漾,“对我,你可以放心。” 晓珠垂下眼眸,抿了抿唇,任一颗心在这旖旎缱绻中起起伏伏。 好半天过去,待那柔情蜜意浅淡了几分,晓珠正想推开他,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蓦的,脑中又冒出了曲娘子那笑嘻嘻的脸庞——她向自己传授御-夫之道时,迎着太阳,伸手一抓,像是把男人的心抓在了手心里。 晓珠粲然一笑,仰头回应他方才的话:“我放心,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当然是真的了。” “那好。”晓珠踮起脚,也伸出了两根手指,“你也让我拧一拧脸蛋儿……” 裴屹舟眼疾手快,飞快就将她推出了门去。 …… 靠近山林的‘兰香’房果然安静得很,甚至听得清露水往下落,啪嗒啪嗒砸在地上的声音。 窗外有微风,送来野栀子的香气,六月的夜,很是惬意。 晓珠睡到半夜,迷瞪瞪的,奇怪被子里怎么多了一个人。那人只穿着白色中单,身躯小小,浑身却香喷喷的,明显是个女子。 晓珠揉了揉眼睛,看清那人的面容,大吃了一惊:“盈盈,你……你怎么在这里?” 可小杏儿似乎也有点儿意外,红了脸,咬着唇支支吾吾的。 晓珠越发不解:“你……该不是有梦游症吧?” 小杏儿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是,不是的,晓珠姐姐,我是害怕,想……想和你一起睡。” 晓珠莞尔,不疑有他,因为小杏儿经历过的,她也差点儿经历,小杏儿害怕的,她也都害怕过。她最是能体会小姑娘的苦楚。 晓珠把小杏儿搂在怀里,两个人一盖着同一条被子。晓珠心想:真的,就这样也挺好的,她有盈盈、萱萱两个妹妹。 可才睡了一会儿,小杏儿忽的翻身起来,不住地挠着胳膊:“痒,痒,好痒……”她四处乱看,最后锁定了那个枕头。 晓珠披衣起来,移了桌子上的烛火过去一瞧,小杏儿脖子上长了好些红疹子。 “哎呀,这是怎么着了?枕头里面装的是竹叶花椒,清热驱虫用的,你怎么长疹子了?” 据裴屹舟说,盈盈姑娘从小就喜食竹叶花椒,怎么现在只是枕了一下,就长了疹子? 小杏儿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我也不知道……只是,晓珠姐姐,这事儿……你,你别告诉裴大人。” 小杏儿虽认了亲,却与裴屹舟还有些疏远,改不过口来,仍叫他“裴大人”。 可晓珠还来不及回答,只听“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裴屹舟负手立在门口,眼往窗外空空漠漠的山林,声音森冷: “我已经知道了。” 晓珠吓了一跳,方才他调笑她不说,这大半夜的,她们两个姑娘在房里,尤其小杏儿还衣衫不整的,他又这样莽莽撞撞地闯进来作什么? 可也不像啊,他浑身携着雨雪冰霜的凛冽之气,倒像是要杀人。 “大人,你……”她刚说了半句,已被裴屹舟捏住了手,牵去了一旁,离那小杏儿远远的。 只见他撩开袍子在桌旁坐下,冷冷盯着小杏儿,一副审犯人的模样,一开口就石破天惊:“你是谁?如何知道盈盈的事?” 晓珠大吃一惊。什么?小杏儿不就是盈盈吗?大人这是在说什么胡话?他们明明再三求证,胎记、竹叶花椒、蚂蚁窝窝的事儿,全都能一一对应得上的呀。 却听裴屹舟冷哼一声,把事情经过讲了。 原来,裴屹舟虽与晓珠换了房间,可又担心“兰香”靠近山林,安静得很,晓珠会不会害怕。又兼,将将寻回盈盈,一时间,他心绪万千,睡也睡不着,于是,起身在走廊里走了两圈儿,一颗心全然挂在两个姑娘身上了。 恰此时,他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全身罩着黑袍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走廊那边拐了出来,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的。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 因不干净的客栈里总也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什么半掩门子,多的是,平日里良家妇女一般,夜半时分来做这种生意。 他带着两个姑娘,为避免此事,特意寻了这家有口皆碑的清净客栈,怎的还有这种事? 正怔忪间,竟发现那人悄悄摸摸进了晓珠——也就是自己原先住的“兰香”房。他以为是什么歹人,正要上去捉拿,偏此时,那人撤下帽子,竟是小杏儿! 是了,下午选房间的时候,一向沉默的小杏儿竟然第一个开口,说要选最靠里的“竹香”房,免得人吵嚷。 他虽然觉得不妥,但这几天小杏儿难得主动提要求,他也就没拒绝。 可这大半夜的,她鬼鬼祟祟地往晓珠的房里——不,是她以为的他的房里,来干什么? 这几天来,他一直隐隐觉得,小杏儿有些不对劲儿,也说不出来症结在哪里,就总是觉得,小杏儿像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他,却又生生忍下了。 他以为是她在王家被磋磨得很了,人如惊弓之鸟,还想着慢慢抚慰,就像晓珠一样,她总会放下心结的。 可是,她半夜跑到“自己”的房间,是想做什么? 虽说听两个姑娘的壁角十分不妥,情势所迫,他也不得不为之了。直到听到小杏儿沾了竹叶花椒的枕头,竟起了疹子,他才真正意识到关节所在。 裴屹舟把晓珠护在身后,瞪着小杏儿哼了一声: “盈盈在云岭出生,还是个小婴儿时就用竹叶花椒洗澡,后来更日日睡竹叶花椒做的枕头。就算时光荏苒,一切都变了,体质也是不会变的,你若是真的是她,怎会起疹子?” “再说了,我们俩从小就是亲兄妹一般,你若真的是她、想起了一切,如何也做不出来爬-床的事儿!” “爬……爬-床?”晓珠用巾子掩住了唇,似乎现在才想起,小杏儿半夜来到她房间里,是件颇蹊跷的事儿。 她抬眼去看那边的小杏儿,已然被吓得瘫软了,跌坐在地上,眼珠子盯着墙壁某处,转也不转,神在在的。 裴屹舟举起一个瓷杯,丢在小杏儿面前,“砰”的一声,砸个粉碎。 那些细小的渣滓乱飞,有些飞溅到了小杏儿的脸上,冰凉凉的,激得她浑身一抖,终于从神思中醒了过来。 小杏儿双眼一闭,两行清泪簌簌落了下来:“大人,我不是盈盈小姐,我是……小杏儿……是以前俞家的……婢女……” 她低身啜泣着,一面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经过讲了。 当年俞柏被牵涉进科场舞弊案,家中女眷举数被卖往蜀地,为奴为婢。俞盈盈与小杏儿年纪相仿,人又都水灵灵的,在锦官城就被人牙子一同买了,欲再几经转手,送到南边的交趾国去卖高价。 本朝内乱不止、几方王侯势力割据,朝廷摇摇欲坠,但对外还撑着架子,明文规定不许将人贩至外境的,以免辱没国威。 但像俞盈盈这种官府定了罪的人,是永生永世也不得自由身的,人牙子又上下打点,便把贩人至交趾这条路走通了,从中牟取暴利。 那日,人牙子买了五个女孩儿、五个小子,其中就有俞盈盈与小杏儿两个。十个孩子都被绳子绑了手,串成一串,坐着破马车往南边赶。 他们赶了三天的路,翻山越岭的,到了观音乡时,不止小孩子们,连三个人牙子也疲累不堪。 时值六月酷暑,一动就是一身汗,到了晚上,三个人牙子把他们邀到破庙里睡觉,其中两个年轻汉子却受不了热了,要去河里洗澡。 哪知道,这一去又遇上了村里的两个半掩门子,一来二去的起了意,好半天也没回来。 剩下那个人牙子等了半天也不得人回来,便有些困了,低着头打瞌睡。 他们有十个孩子呢,虽被绑了手,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十多岁,瘦得竹竿儿似的,可到底胜在人多。 趁着这时候,他们一拥而上,把那个人牙子打昏了,一窝蜂跑了出去。 小杏儿本就害怕,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口干舌燥的,忍不住停了下来,舔了舔上唇。 裴屹舟一直静静听着小杏儿回忆,只面色铁青,紧紧捏着个瓷杯,手上青筋暴起。 待到了这关键处,见小杏儿停了下来,纵然冷静如他,也忍耐不住了,站起来急问道:“那盈盈呢?你怎么不和她在一起?” 小杏儿看他那副样子就害怕,不由得往后面缩了缩,瑟瑟道:“我们一直牵着手跑的,可后来下起了大雨,我们听见人牙子追撵来了,又是害怕又是着急,脚下一滑,就跌下了山坡。等我醒来……” 她咬了咬唇,任凭脸上的眼泪簌簌,“我就被王家捡去作了童养媳,小姐……小姐她不见了……” 只听“啪”一声,裴屹舟手里的瓷杯竟被捏碎了,碎片扎进了手掌。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手缓缓松了,裹着鲜血的瓷片跌在地上,血珠子撒得到处都是。 “大人!”晓珠叫了起来,裴屹舟充耳不闻,面色平静无波,胸膛却起伏不定,好像无限的苦楚尽皆要喷涌出来。 小杏儿见了这场面,却是害怕极了,涕泗横流:“大人,我……我不是有意冒充盈盈小姐的,我害怕,我不想再留在那里了。” 实则,小时候的记忆,小杏儿也是模模糊糊的,直到裴屹舟他们出现,她才记起来了大概。 她从小就是俞盈盈的贴身婢女,盈盈手腕上的伤痕、腿弯上的胎记她自然知道。俞家喜食、喜用竹叶花椒,她也闻得出来那味道,只是她自己用不得、吃不得,一碰就长疹子。 至于蚂蚁窝窝那事儿,也是俞盈盈告诉她的。那时的小盈盈,在裴哥哥那里学了什么东西,都要回来向自己的小婢女炫耀。 小杏儿心地不坏,也不想冒充俞盈盈。只是,撒了一个谎,日后就得用千万个谎言来掩盖,看着罗大婶家烧成一片火海,她也不得不打算,日后该怎么办。 有了王家那傻儿子的事儿,她是再不想嫁人了,她要永远留在裴家。可她能以什么身份留下呢? 若她是真的俞盈盈,自不必说,一辈子都能得裴屹舟的庇护,可她是假的,若有一天身份被揭穿,她该怎么办? 她成日为此事提心吊胆的,恰此时,瞧见了客栈里田寡妇那事儿。她想,若是她成了裴县令的人,纵然身份被揭穿,也有一两分情意在吧? 小杏儿年纪不大,心思不深,也不懂什么谋定而后动,一想到了办法,就要去做了,以绝后患。哪里知道,反而弄巧成拙,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此时,她看着裴屹舟的脸色,害怕极了,身上抖抖索索的,止也止不住。 一时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儿,晓珠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看裴屹舟不声不响,连呼吸也没有重上一分,只脸色青得可怕,不知内里在怎样翻江倒海。 晓珠唯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取出巾子,不声不响地为他包扎伤口。 裴屹舟抬脚,往小杏儿那边走去。小杏儿以为他要来掐死自己,脸色都变了,惊叫起来。 可那平平静静的一声,到底安了她的心。 “此事不怪你,将你所知尽数道来,一分一毫也不要漏过。” 第76章 上午的日头正好, 照得到处都亮堂堂、活泼泼的,一丛攀爬白墙的藤蔓绿油油的,像是画上去的一般。昨夜下了雨, 现在空气里满是泥土的清新味儿。 冬青嘴里哼着一首小调儿,手里拿着双长筷子,把簸箕里一堆黑黑灰灰的什么东西刨来刨去的。因身量高,簸箕又放得矮,他只好弓下了大半的身子, 显得屁-股撅得高高的。 他这是在晒干香菇, 大人和晓珠去观音乡了,昨个儿送了信说快回来了, 秦嬷嬷就让他把香菇晒一晒, 好让晓珠回来做香菇牛肉酱。 一想到这儿,冬青心里就老大不乐意的, 他停了小曲儿,从地上捡个小石头,蓦的一下往白墙上蹲着的、想来偷食的大橘猫掷了去。 猫儿“喵呜喵呜”着逃了, 冬青出了口气,“哼”了一声, 重又扒拉起香菇来。 以往哪一次出门, 不是他和大人一块儿, 鞍前马后、端茶递水的,怎的这次去观音乡换了晓珠? 虽大人的说辞颇有道理——说观音乡有几家百岁老人, 一辈子也没吃上什么好东西, 他要带晓珠去给他们做做饭, 尝尝美味。 可冬青还是觉得奇怪,大人早说了拿晓珠当妹妹, 最近又奇奇怪怪,好像自己但凡与晓珠走得近了点儿,就要受罚似的。 他一面用筷子扒拉着簸箕里的香菇,一面细细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想从其中揪出大人与晓珠的蛛丝马迹来,殊不知,身后有个调皮蛋,正在盘算如何整治他。 裴灵萱以手拍唇,打着哇哇,睡到这时候才从屋里出来。 她见了冬青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活脱脱是个好靶子,便用两个小拳头使劲儿擂了擂眼睛,一肚子坏水儿,全冒了出来。 她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往他身后去了,临到了,卯足了全身的劲儿,飞起一脚,要踢冬青的屁-股。 孰料,冬青早听见了人来之声,有所防备,在小短腿儿落在自己屁-股之前,就是往旁边一蹦。 裴灵萱这一脚踢空了,另一只脚站不稳,冬青没踢着,自己倒“扑通”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那绿油油的青苔糊了一裙子,正正儿映了个圆圆的小屁-股模样。 冬青一只手撑着肚子,哈哈大笑:“二小姐,这才几月呢,您老人家就拜年来啦?我……”他又把筷子往簸箕里一扔,双手一摊,“我是个穷人,兜里可没准备红封呀。” 好汉不吃眼前亏,裴灵萱从来会审时度势。 她技不如人,无话可说,这里又没有秦嬷嬷、晓珠等人能一门心思宠她、帮她出气的,便拍拍手,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用鼻子大大地“哼”了一声。 偏今天冬青得闲儿,着意要与灵萱掰扯掰扯,他把双手一抄,大喇喇道:“怎么啦?二小姐不服气?不若这样,我再让你三次,你看能不能踢着?” 他都这么说了,定是有了万全的准备,裴灵萱可不上当,又用鼻子大大地“哼”了一声,胡乱拍了拍屁-股上的青苔,也不管裙子上的脏渍,自一溜烟儿往后边院子去了。 只她可不是什么善心大度的人,白白摔了一跤,还遭了冬青两顿抢白,犹自气不过。 一腔怒气无处发泄,便把地上一块儿石子当作了冬青,一面“臭狗”“烂虫”地乱骂着,一面追着踢来踢去的。 一会子从枯井边踢到花盆边,一会子从老梅树下踢到了墙根儿。 只是踢着踢着,明明是黑漆漆一块石子儿,怎么变作了一块裹了糖纸的麻糖? 裴灵萱抬头一看,那骑在墙头的,脸笑得跟花儿一样、雪白的牙齿亮闪闪的人,不是周儒平又是谁? 他穿一身宽大的衫子,那暗金纹在新阳之下闪烁生光,颇有些贵气。只他胸前的兜里鼓鼓囊囊的,与通身的规整不符,也不知装的什么。 裴灵萱眼神与他的一撞,蓦的绽出华彩,像是寒夜里的烟花璀璨,心里也激荡起一股难以自抑的情绪。 可不过一瞬,她又耷拉下脸来,扁了扁嘴,抬脚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萱萱,萱萱,你听我说!”儒平骑在墙头,一时又跳不下来,急得嗷嗷直叫。 裴灵萱这窝了好些日子的火呢,怎么可能听他说? 这个坏蛋,说好的他那什么小表姐几天就走了,这都多久了?会儿才想起她来?我呸! 灵萱心中不忿,儒平越在哪里乱喊乱叫,她跑得越快。一步不慎,差点儿让裙子绊了一跤。 “萱萱,我陪柳表姐玩儿,都是为了你!”骑在墙上的儒平急得不行,只好把实话说了。 灵萱脚下止了步,转身望着他,眼睛里的火都快喷出来了:“你在放什么狗……” 她瞧着白墙上的周儒平,穿得正儿八经的,颈前的一溜儿圆领雪白雪白的,嘴里蓦地就换了个稍微文雅的词,“放什么……厥词?陪她玩儿,是为了我?说你大爷的胡话呢?我呸!” 儒平再顾不得了,一口气从高高的墙头跳下,“咚”的一声,把泥地生生砸出一个浅坑来。 自然,他那身精致贵气的衫子也遭了难,不止沾了星星的泥点儿,后身也圆溜溜一个泥屁-股印子。 可他丝毫不在乎,随手乱拍了拍,忙不迭朝着灵萱冲去,脸上带着死乞白赖地笑。 “是真的,萱萱,我爹在和舅舅谈生意,一定要把他的掌上明珠哄好了。我爹答应我,只要陪她玩儿几天,他以后就再不管我了。” “他真的什么都不管了,不逼我读书、不管我在哪里,还说以后我长大了……什么事儿也由得我自己……”儒平的眼里亮晶晶的,好像在献宝一般。 裴灵萱“哦”了一声,面上淡淡的,好像在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但那握得紧紧的小拳头分明松了一两分。 儒平乘胜追击,把兜里满满一包吃的塞给灵萱,什么玫瑰穰卷儿、蜜枣儿、七色烧饼、肉葱齑、乌李、查条儿、花花糖,甜的咸的、肉的素的、干的湿的,拉拉杂杂一股脑儿塞了过去。 灵萱圆目微睁,噘着嘴不语,让儒平摸了空,把一颗蜜枣儿往她唇下一送。 哎呀呀,灵萱哪里扛得住呀食物的诱惑呀,着了魔似的,舌头、牙齿都不听脑子使唤了,香香甜甜地就嚼了起来。 儒平心领神会,又掰下一小块儿肉烧饼递了去。 一口甜一口咸,一口蜜一口肉,大罗神仙也抵不住呀! 灵萱的魂儿早被勾了,眼睛不住往自己怀里瞅,看还有哪些好吃的,只脸上还撑着,冷冰冰的。 儒平又笑嘻嘻道:“我刚才瞧见冬青笑话你,我有个主意,可以整治他。”说罢,附在灵萱耳畔一阵唧唧哝哝。 灵萱听罢,一时忘了儒平的罪过来,抚掌大笑:“好、好、好,就这么办。”两人手拉着手,就往前院儿里去了。 行到某处,灵萱忽的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脸色铁青,霎时止了步。 儒平心中疑惑,问她:“萱萱,怎么了?” 裴灵萱蓦的一下,大力甩开儒平的手,大声说: “周儒平,你记着,我才不喜欢你。我和你玩儿,只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入得了我的眼罢了。终有一天,有更好的人出现了,我一脚就把你蹬了。” 灵萱这样话说得多了,儒平根本不信,只忙不迭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好好好,听你的,等那个人出现了,我自己乖乖地就走了,再不来叨扰萱萱。” 灵萱又用鼻子狠狠地“哼”了一声,双手一叉,山大王一般,一阵风似的往前边跑了。 * 气走了捣蛋的灵萱,冬青手上扒拉着香菇,心里却一直想着裴屹舟和晓珠的事儿。 不对,上次他眼睛生了疮,晒不得太阳,晓珠姐姐给他做了个竹帽子,他刚戴上,还没显摆呢,县令大人就打发他去杨柳河,还不许骑马,害得他晚饭也没吃成。 他想起那时候县令大人冰冷的眼神,越想越不对,自言自语道:他两个一定有猫腻。 正这样想着,一个灰黄灰黄的物什从天而降,“啪”的一声落在了簸箕上。竟又是方才那只野猫,正喵喵乱叫着在香菇堆里乱踩一起。 啊呀呀,又从哪里钻出来的?! 冬青气性腾的一下就上来了,嘴里哟呵哟呵地赶猫走,可惜那猫儿专与他作对似的,在大簸箕里跑来跑去,就是不出去。 冬青无奈,只好一直围着簸箕转,转到两圈半时,脚下一滑,哎呀,跟方才的灵萱一样,摔了个大屁-股蹲儿。 他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脚下让人放了一大片青苔,滑腻腻的,不跌跤才怪。 灵萱与儒平两个从簸箕下面钻了出来,一面拍着手,一面笑嘻嘻地唱道:“黄猫黄,香菇香,地上一个大倭瓜,冬青屁-股摔开花。” 冬青气坏了,灵萱跌跤是她自己偷袭不成没站稳,他跌跤却是这两个小娃娃故意的,尤其周儒平,这鬼主意一定是他出的。 冬青不敢揍裴灵萱,还不敢扯周儒平的耳朵吗?他可是得了县令大人的令的——见了儒平就打出去。 他一伸手就扭了儒平胳膊,另一只手揪了这小子的耳朵,也不管人在嗷嗷乱叫,抬脚就想把人丢出院门去。 ——可是,他却走不动路了,裴灵萱癞皮狗一般,死死抱着他的腿。儒平见帮手来了,又咬他胳膊…… 三人糊里糊涂的,正厮打作一团,只听院外车马喧哗,有人来了,裴屹舟的声音传了进来。 登时,三人脸上齐齐变色,四散开去,偃旗息鼓,各自整装,站得乖乖巧巧的,一派和谐从容之态。 第77章 晓珠牵着小杏儿进了院子, 与灵萱、冬青、儒平三人介绍。 “这是小杏儿,与咱们家有些渊源,大人从观音乡带回来, 以后就跟我一块儿做事儿了。” 小杏儿虽骗了裴屹舟他们,可到底是一时糊涂、情有可原,且她是当年最后见过俞盈盈的人,说不定以后还有什么用,裴屹舟便将人带回来了。 只他们交待了她, 对观音乡的事, 不能吐露一个字,对裴屹舟与晓珠的关系, 也不能透露。 小杏儿经此一事, 虽则心中愧疚与恐惧更甚,可到底吐露了全部心事, 不比往日心事沉重。她也惟愿能早些找到俞盈盈。 她耷拉着脑袋,怯生生的,扯起嘴角尽力笑了一笑, 朝规规矩矩站成一溜儿的三人深深鞠了个躬。 她小拳头握得紧紧的,看上去着实拘束得紧。 冬青离她最近, 看她这躬鞠得也太深了些, 与方才打自己那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笑道:“嗐,这个小妹妹这般讲规矩呢。” 他这话讲得颇自来熟, 小杏儿忙不迭看他一眼, 见他大大咧咧笑着, 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灿烂极了。她心弦蓦的一松, 紧张的神色消了大半,也回以一笑。 灵萱与儒平两人也与小杏儿寒暄过了,灵萱就伸着脖子,往院门外瞧:“哥哥呢,方才我听见他的声音了。” 裴屹舟是去县衙提审罗大婶夫妻了。当日,他命捕快先抓了那二人回县衙,自己与两个姑娘在后面慢慢走着。待那夜小杏儿吐露真相,他才一路紧赶慢赶,赶着回来问话。 尽管小杏儿不知俞盈盈的下落,可以提供了一些线索,譬如说那三个人牙子的外形特征。纵然好些年过去了,只要贩卖官奴去交趾国这事儿还有人做,当年那三个人便还能有蛛丝马迹可寻。 又比如,罗大婶他们夫妻是在捡到小杏儿时是什么情形?俞盈盈还在不在?这些都是线索。 因而,一把两个姑娘送回家,他连院门也没进,直接去了县衙大牢。 晓珠道:“大人他有急事,去了县衙。” 裴灵萱一听这话,脸上如临大敌的表情登时烟消云散了,“哈哈”两声大笑,出其不意地一脚踢在冬青屁-股上。 那“咚”的一声响得闷闷的,是结结实实踢中了人-肉垫子。 冬青脸色陡变,转身一看,灵萱和儒平两人,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冬青刚才撵猫才摔了屁-股墩儿,正疼着呢,这又猛然挨了一记“灵萱无影腿”,疼得龇牙咧嘴的。可在两个姑娘面前,又不好去捂屁-股,只咬着牙,硬-邦-邦挺着。 方才晓珠离得远,偏头去看大簸箕里的干香菇去了,没瞧着究竟,小杏儿却把冬青挨踢的经过看得真真儿。 此刻,他薄唇抿得紧紧的,铁青着一张脸,那模样滑稽极了。小杏儿心底的害怕与担忧一扫而空,到底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冬青一瞧,也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往晓珠与小杏儿两个一揖:“晓珠姐姐,杏儿妹妹,我……我走了……” 说罢,也不等她们回应,僵着两只长腿,硬-挺-挺地,也慢慢走了。 晓珠有些不明所以,自言自语道:“冬青怎么回事儿?今天嘴巴这样甜,走路却怪怪的。”她又侧脸问小杏儿,“怎么一眨眼的功夫,灵萱和儒平又都不见了?” 小杏儿面色有点儿红,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只盯着冬青远去的背影,慢慢摇了摇头。 …… 到了傍晚,晓珠用院子里晒着干香菇做了众人心心念念的香菇牛肉酱。 冬青做事熨帖,早早去买了新鲜的牛肉,洗干净了在厨房里搁着的,香菇干也晒好了的,用水泡发就行。 这香菇牛肉酱,浓油重料的,口味咸香,晓珠做了一大罐子,用来拌面、拌饭、夹馒头,都是极好的。浓浓的酱汁包裹在每一根面条、每一粒米饭上,间或有大颗粒的牛肉与香菇,滋味无穷。 晓珠今晚做的就是手擀面,配了个清淡的丝瓜肉片汤,众人皆吃得饱饱的。灵萱吃完了,却还想和儒平一道去偷柜子里的冷馒头来配牛肉酱,幸而让一直守在厨房里的晓珠发现了,给撵了出去。 渐渐的,夕阳洒尽了最后一丝光辉,夜色降临了。天光由蟹壳青渐渐变为浓墨,化也化不开,唯有几颗星子在夜空中闪亮。 大家都已熄灯睡了,唯厨房里还亮着光——晓珠与众人说,她今晚要发面制一种糕点,会耽误些时间。 灶眼儿里,火星子没有灭,用柏桠枝掩着,不动则无妨,一动就会毕毕剥剥地燃起来。而上面的铁锅里,还温着开水呢。 晓珠等了半晌,到底忍不住,坐在桌子旁,以手支颐,打起瞌睡来。 起先有些冷,她记得自己还双手交替,抱着胳膊。可渐渐的,也不觉得冷了,越睡越香…… “啪”的一声,约莫是灶眼儿里的柏枝爆了一声。她一个激灵,醒了来,迷迷瞪瞪地站起来,要看火是不是烧起来了,身上一件袍子倏的落下。 ——裴屹舟端端正正坐在她旁边呢,而自己方才,竟披着他的外袍。 “啊,大人,你回来啦。”她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脑子里还有蒙蒙的。 瞅着那件外袍落在了地上,她瞪了瞪眼睛,一下子捡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拍了上面的土尘,踮起脚欲要重新披在他的身上。 裴屹舟根本不要,用自己那暖乎乎的手,隔着外袍抓着她的,一双眸子温柔如水:“下次不要等我了,自己去睡吧,着凉了怎么办?” 晓珠还想说些掩饰的话呢,哪知道他就这样大喇喇地说出来了,自己是在等他。她便有些不自在,扭扭捏捏地挣脱开去了,随意把外衣搁在了桌子上。 裴屹舟哪里肯放过她:“下次再这样,我就直接把你抱到你屋子去,左右现在时辰晚了,院子里也没人了。” “啊,别——”晓珠羞赧极了,“别人看见怎么办?” “看见就看见了,正好告诉他们。我这段日子时常想,秦嬷嬷以前告诉过我的一句话:‘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晓珠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心中的羞赧少了几分,担忧却重了一些——她生怕是俞盈盈的事儿有了什么不好的结果。但他自己不说,她又不想急哄哄地去问,便转了话头。 “也不是次次都等大人,只是我今天特意做了香菇牛肉酱,想等你回来吃。” 她一面说,一面往灶台那边去了,麻利地煮面。 火星子是有的,柏枝在里面挥一挥,火势就起了。铁锅里的水也是温的,很快就开了。再下些面与青菜,捞出来拌上两大勺香菇牛肉酱,夜宵就做好了。 牛肉粒切得粗,颗颗饱满,干香菇粒比新鲜的更香,在油锅里一爆,加了葱姜蒜与各色酱料,香喷喷、油汪汪的,往面上一拌就成了。 面条吸满了香菇牛肉酱的浓汁,配上绿叶菜、脆爽小萝卜,令人回味无穷。 晓珠把面端到裴屹舟面前,贴心地道:“大人,快吃吧,还是得吃饭才行,你在县衙虽也用了些糕点,到底不抵饿。只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吃多了也积食,我就下了这么一点儿面条。” 她说着,把筷子递给了裴屹舟。 裴屹舟接过筷子,却不吃面,竟轻轻叹了口气。 晓珠忙道:“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实则,她很想问问他在县衙里的事,王氏夫妻当初捡到小杏儿时,俞盈盈还在不在?那三个人牙子是否还有迹可循?交趾国的贩奴交易还在不在? 可她又不敢问,生怕什么都没了,俞盈盈的线索又断了,再次触了他伤心。如今听他这一声叹息,她着实有些慌了。 裴屹舟却垂下眼眸,慢慢地道:“晓珠,我从外面回来,吃上你这样一碗面,再多的烦恼也消了。” 晓珠心里“啵”的一声,像是小胡桃被锤子砸开,清香溢得满心满肺。唉,什么盈盈、杏儿,什么前程往事、日后忧愁,她什么也不想去挂念了。这一刻,只想陪着他,好好地把这碗面吃完。 “你要醋吗?”晓珠满心欢喜,又不想让他直接瞧了出来,假装去那边拿醋瓶子。 “要,我爱吃醋。”裴屹舟淡淡地道。 晓珠便拿了过来,裴屹舟却不自己倒,只把碗朝她那边推了推,那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寻常人家里,娘子为夫君倒醋、加盐是常有的事儿。也不是为着什么,只是娘子时常下厨,对分量拿捏得精准,由她来加料,食物会更好吃。 晓珠冲裴屹舟莞尔一笑,便拿着醋瓶子往上面浇了一点儿,还贴心地帮他把面拌了拌。 暮色四合,一片静谧,而小小的屋子里,油灯昏黄,有面香、油香,还有干柏枝燃烧的味道。 晓珠并不去问俞盈盈的事,只与裴屹舟话些家常——灵萱和儒平和好了,冬青对小杏儿特别关心,后山上长了几丛茉莉花…… 第78章 过了几日, 冬青正哼着小曲儿,在后院儿井边打水。——也不知怎的,他这几日心情甚好, 闲来没事儿,总想哼上一两句。 正把一桶水提上来呢,瞧见廊下一道藕色的身影一闪。 “杏儿妹妹!”冬青忙叫道。 小杏儿慌里慌张的,这才从柱子后边出来,手里攥着一根巾子, 紧张兮兮地看着冬青。——原是她迷了路。 她在裴家住了几天, 虽对自己与晓珠的屋前屋后熟悉了些,到底没走远过, 今日无事, 她瞧着树上的雀儿蹦蹦跳跳的可爱,一时不察, 多看了几眼,迷迷瞪瞪的,就不知走去哪儿了。 刚才见了冬青, 赤着一双胳膊打水,有些不好意思, 就想往柱子后躲, 哪知直接被他叫住了。 她只好应了, 又磕磕绊绊与冬青说了情况。 冬青一听,头也不挠了, 水也不打了, 古道热肠起来, 撸了袖子下来就要与小杏儿介绍介绍这园子。 小杏儿初来乍到的,有些放不开, 忙不迭地摆手:“不……不了,我多走几次就知道了。” 冬青水桶都撂了,哪里肯放她走,笑得一口白牙,眼睛像条线似的:“杏儿妹妹别客气,来了这里,咱们就像一家人一般。” 他虽然才十四岁,却长得瘦高瘦高的,活像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儿。而小杏儿呢,矮矮小小的,比起晓珠来也瘦了不少,看起来比他小多了。 可小杏儿来之前就听晓珠一一介绍过了,知道冬青说错了。她刚来,胆子又小,不好意思说破,就由着冬青“杏儿妹妹”地叫了一路。 一路穿花拂柳的,园子也介绍完了,冬青也送杏儿回了她的房间,这就要走了,他想了想,又拍拍胸脯,大包大揽地道:“杏儿妹妹,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来找我就是了,我毕竟比你大几岁……” 小杏儿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抬头看了一眼冬青,小声道:“我……我十五岁了,比你大一岁。” “啊?”冬青长大的嘴巴都合不上了,挠了半天头,才支支吾吾地道:“可……可你看起来好小啊……” 小杏儿越发不好意思了,抿了抿唇,小声道:“我以前吃得不好,就……长不高。”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她这么矮这么小,冬青那么高,要他叫她叫姐姐,冬青是无论如何叫不出口的。 他想了半天,道:“那……不如咱们就不依什么年龄,混着乱叫吧,你就叫我冬青,我叫你杏儿。” 小杏儿低低地“嗯”了一声。 有一只蚊子在屋里“嗡嗡嗡”地乱飞,冬青眼疾手快,抄起蒲扇,“啪”的一声,就把蚊子打死在了墙壁上。可那猛然一下的声音,把小杏儿吓得一哆嗦。 冬青打死了蚊子,正搓着大蒲扇上的血嘻嘻笑呢,见了小杏儿的神色,眼睛瞪了瞪,把蒲扇轻轻放在桌子上。 他有些尴尬地道:“夏天到了,蚊子有些多,呵呵,呵呵。” 小杏儿又“嗯”了一声。 冬青便挠挠头,道:“那,杏儿,我走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小杏儿:“知道了,冬……冬青。” 可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冬青又颠颠儿地跑回来了:“杏儿,晓珠姐姐叫你一块儿去采桑葚呢。” “采桑葚?”小杏儿不解。 “是呀是呀,这会子,连山坡那边的桑葚结得真好,晓珠姐姐说采回来做桑葚酱。” 小杏儿怯怯看冬青一眼:“你去吗?” 冬青以为自己方才陪她逛了半天园子,两个人好似一个人一般,便无限惋惜地道:“我待会儿要和县令大人去县衙,去不了了。” 殊不知,小杏儿就是不想和他这样的臭男人一块儿,满口答应道:“那我去了。”说罢,逃也似的,快步出了屋去找晓珠了。 冬青一个人站在屋里,把一双眯缝眼儿瞪得老大,一脸的不知所措。恰此时,刚才他打蚊子用的那把蒲扇“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 初夏的风清清爽爽,和着原野上青草的气息,拂在脸上,十分惬意。 连山坡这边有好些野桑葚树,这时候结了满树红红黑黑的果实。因此时正值收割小麦的农忙季节,这桑葚也无人去采,熟透了只得坠了地上摔烂了,落得满坡都是。 晓珠、灵萱与小杏儿三人,一人挎一只竹篮子,齐齐抬头,瞧着树上黑乎乎的桑葚。 灵萱把竹篮子一扔,袖子一扎,还装模作样地在手上呸了两口,使劲儿一搓,大喇喇地说:“这树太高了,我们在下面摘不到,我爬上去。” 晓珠忙紧紧拉着她胳膊,不由分说地道:“不行,你猴儿精一般乱蹿,跌下来怎么办?” 灵萱这趟出来,就是想爬树玩儿的,周儒平让她去田里盖□□她都没去。焉知一来就被晓珠捉住了,像被五花大绑要上锅蒸的大闸蟹一般,动也动不得。 她小嘴一噘,气呼呼地道:“晓珠姐姐,你现在怎么和我哥哥一般,一点儿趣儿也没有!你……”她扭了一回,也扭不开晓珠的手,“口不择言”起来: “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哼,平日里也没见着在一块儿,怎么说的话越来越像了!” 其实,灵萱小小年纪,哪里知道什么叫“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只以为自己没见过、不知道的事儿,便是“见不得人”的了。 可晓珠就不一样了,她的确和裴屹舟做过“见不得人的勾当”的,譬如生日那夜,他亲了她…… 晓珠心里越想越乱,只没中了灵萱的计,手里还死死拽着她。眼神就飘飘忽忽的了,不敢看近处,只瞅着远处田埂上开得烂漫娇艳的芍药树,那粉粉嫩嫩的红好像也要染上她的双颊了。 小杏儿察言观色,挽起袖子道:“我会爬树,我去摘吧。” 晓珠立马回了神,见小杏儿身量小小,却矫健得很,应该的确是会爬树的,便点头应了。 当下里,小杏儿三两下就上了树,把篮子挂在树杈上,先揪了一根矮一些的树枝扯给晓珠与灵萱,又自行去摘树尖儿上又大又黑的桑葚。 地下的晓珠与灵萱合力,一手拽着小杏儿扯下来的树枝,一手就把那根树枝上的桑葚摘干净了,再轻轻松手,让树枝弹了回去,等小杏儿重再拽一根下来。 桑葚颇多,如此往复几次,篮子就装了大半了。 裴灵萱是个浮躁性子,摘了一会子就想跑了,被晓珠软语安慰几句,又耐下性子待了一会儿。 到此时,篮子快装满了,地上的蚂蚁也被玩弄得晕头转向了,灵萱到底是忍不住了,凑过身去,“吧唧”在晓珠脸上亲了一口。 晓珠起先有点儿惊讶,一见她两眼水汪汪的,就知道她心里有坏点子,识破了她这等撒娇卖乖的把戏。 “爬树不行,摔着了怎么办?就是摔着肉多的地方,譬如屁-股,你也得疼好几天呢。” 灵萱撒娇的点子露了馅儿,起先有点恼,想了想,却嘿嘿一笑,歪着头打量晓珠:“还不承认你和我哥哥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句话也像他说的。” 晓珠一听,手上一用力,那颗又黑又大的桑葚就被挤烂了,黑乎乎的汁水流了她一手,慌忙取了帕子擦了:“哪……哪有?灵萱快别胡说了。” 屁-股……这个词儿可不太雅。灵萱还小,裴屹舟自然可以这样说她,私下里晓珠也可以这样说她。 可晓珠貌美如花一个姑娘,裴屹舟血气方刚一个男人,因这样一个词儿被连在一起,可令晓珠觉得难为情了…… 恰此时,灵萱趁她不备,站起来拔腿就跑。 晓珠回过神来,忙道:“萱萱!” 裴灵萱远远站着,张开两只黑乎乎的爪子给她看,笑嘻嘻道:“晓珠姐姐,你别担心,我就去那边洗下手。”她小嘴朝着前面的水田努了努,“就那里,你看得见的。” 她眉毛坏坏地挑了挑,好像在说:你再拦着我,我就把你和哥哥“见不得人的勾当”嚷嚷得所有人都知道。 晓珠心里一噎,生怕她乱说什么,让秦嬷嬷知道了,只好说:“好吧,你洗了就回来,千万别走远了。” 灵萱摆了摆手,当真是朝水田那边去了,乖乖地蹲在田埂上洗手。晓珠紧紧盯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调皮,下田捉泥鳅、盖□□什么的,才放了心,继续摘桑葚来。 * 冬青跟了裴屹舟一下午,脑子里却全是之前小杏儿和自己说的那些话。什么意思啊?为啥一听我不去了,她就满口答应了?难道,我是什么坏人么? 他一路气呼呼的,没注意就嘀咕出了声:“到底什么意思嘛?” 裴屹舟转身问他:“什么什么意思?” 冬青一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已与大人,骑着马到了郊外。他皱起眉头,模模糊糊地道:“小杏儿怪怪的,我跟她说话,她爱答不理的。” 裴屹舟对此事早有经验,一听便明了了:“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话,吓着人家了?” 冬青挠了挠头:“没有啊?我就带她逛了逛园子,晓珠姐姐说让她一块儿去摘桑葚……” 他说到此处,抬眼一看,远处青山隐隐、白云悠悠,连绵的水田切得方方正正的,刚刚插上了青青的禾苗。夏始春余,叶嫩花初,鸟儿缀在枝头,一时叽叽喳喳,一时又一哄而起地乱飞。 晚春明媚,他却想着另一件事儿,兴致勃勃地道:“此处距连山坡不远,咱们去看看二小姐摘桑葚吧,万一她又淘气了。” 裴屹舟深深看他一眼,带着笑道:“稀奇了,我听说这几天灵萱与你打得不可开交,她还来告了好几次你的黑状,你竟还想去看她?” 冬青眼睛往旁边一溜,声音矮下去,叽叽咕咕的:“左右……来都来了,去看看也好。” 他也不想想,他们在县衙里好好的,怎么就莫名其妙来了郊外了。他自己想去看小杏儿,焉知县令大人不是瞧了这明媚春色,想去看什么人? 二人一唱一和,也不说破,拍着马瞬时就到了连山坡那桑林外。 远远瞧着,两个姑娘,一个着粉裙,一个着蓝裙,正坐在山坡上,认真选着篮子里的东西,想是在把烂了、坏了的桑葚挑出去。 她们一面选,一面说着什么,有笑声和着清风,隐隐传来。 冬青一瞧,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两条长眉毛皱成了一团,奇道:“怪了,小杏儿在晓珠姐姐面前这般开心,怎的见了我,老想跑,难道……” 他对着裴屹舟,盯着一双浓眉,努力瞪开眯缝眼儿,“难道我看起来很凶吗?” 裴屹舟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心里要乐死了,在下属面前也只好绷着,认真教他: “女孩子和我们不同,像水一样,是很柔很软的。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吓着她了?” 冬青认识小杏儿也不过几天,统共也没说过多少话,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盘算了一回,又见那边两个姑娘衣裙翻飞,忽的恍然大悟: “哎呀,是不是早上我打水的时候,衣服没穿好,赤着胳膊,吓着她了呀?” “赤膊?”裴屹舟也在看桑葚林那边的晓珠,本没仔细听冬青说话,一听这两个字眼儿,登时紧张起来,斥他道,“家里姑娘这么多,你打个赤膊像什么样子?” 赤膊,就是裸-露着上身的意思。在他的心中,冬青十四岁一个小子,光着个膀子在家里乱走,像什么话 实则,家里姑娘虽多,可老的老,小的小,见不得冬青赤-膊的,除了小杏儿就只有晓珠了,裴屹舟这在紧张谁,不言而喻了。 他怒冲冲地想:晓珠连他自己的赤-膊都没见过,要是见了冬青的,他不得把冬青的皮揭了? 冬青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赤着两只胳膊,穿了衣服的!”他说着,比了比自己两只手臂,“再说了,我在自己屋前打水的,不是乱走,小杏儿迷路了,才闯了进来。” 裴屹舟一颗心落了地,“哦”了一声。 冬青又阴阳怪气地道:“大人紧张什么,声音都变了,看着比小杏儿还害怕。” 裴屹舟犹自绷着,哼了一声,早恢复了他那一脸正气、冷眉肃容的模样:“赤着胳膊也不行,这才几月份,哪里就热得受不了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家里都是些姐姐妹妹的,要注意着点儿。” 冬青嘴里叽叽咕咕的,只没说出声来,颇有些不服气的意味。不一会儿,他又咂摸起“姐姐妹妹”这几个字来,想起之前他与小杏儿的对话来,冲口而出:“我不要小杏儿当我姐姐。” 裴屹舟不知前情,随口道:“不是姐姐,那自然是妹妹了。” “不是!”冬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说了,“我喜欢他,我以后要娶了她当媳妇儿!” 裴屹舟惊诧,侧眼看他,也不知眼里的赞许多些,还是责备多些:“你胆子倒大,才见了她几天,就下了这样的决定。” 冬青脸上涨得通红,心里怦怦乱跳:“我一看她就知道了。才不像大人和晓珠姐姐那般扭扭捏捏的,旁的人都看得出来,偏你两个装模作样的。” 他这一说,又说到了裴屹舟和晓珠的身上。他们定了终身的事儿,冬青还不知道。 裴屹舟心里美得很,面上却绷着,皱起眉头:“乱说什么。”扬起鞭子,还要狠狠抽冬青胯-下的马,好让他长长教训。 冬青提着马缰,忙往旁边一溜,鞭子落空了。 二人骑在马上,一个扬鞭,一个逃窜,闹着玩儿似的,也没真的打、真的逃。可怜两只马儿,给弄得莫名其妙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在原地转了两圈后,二人忽的都爽朗地大笑了起来。 裴屹舟笑罢,用鞭子指着冬青道:“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少拿我说项。” 冬青与裴屹舟相处多年,知道分寸,也不敢再说,应了一声,又皱起眉头道:“可……与女孩儿打交道,我也不会呀……” 裴屹舟:“你不是和灵萱成日价混在一起?” 冬青听罢,在马上扭了扭屁-股——灵萱和儒平合谋害他摔了个大-屁-股墩儿,又踢了那一脚,屁-股现时还疼呢。 她苦着脸道:“二小姐……二小姐她……约莫是铁汁做的,看着是流动的水,实则是硬-邦-邦的铁。” 他这一句,无疑是在附和之前裴屹舟说的,女孩儿是水做的那一句了。 裴屹舟耐下性子,谆谆教导:“你先去打听打听人家小杏儿爱些什么东西,爱吃什么、爱穿什么。这些倒也罢了,胭脂水粉、珠钗环佩这些,看着时机,铆着劲儿送就是。” 冬青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不迭,就后悔没把笔墨纸砚随身带着记写了。 说了好些,裴屹舟又瞧着远处,悠悠然道:“只前面那些都是虚的。只要你一颗真心待她,她也一颗真心待你,日久呈心,明月可昭。” 冬青小眼睛一瞪,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把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二人正说着,又听得另一边呲里哇啦地乱叫起来。 不知何时,裴灵萱从水田边溜走了。这时候,手里抓着一把粉嫩嫩的芍药花,往桑葚林这边狂奔,一只大黑狗追撵在其后。 裴屹舟见罢,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屡教不改!”嘴里这般说着,身-下骏马已奔了出去,把裴灵萱往马上一拽,狠狠一鞭子抽向了黑狗。 这临空一鞭正抽在了黑狗的眼睛上,它疼得嗷呜乱叫,一溜烟儿就跑了。 裴灵萱被横挂在马背上,让裴屹舟一阵乱颠,颠得是四肢发软、眼冒金星,下了马去时,差点儿就吐了。 晓珠想去抱她,被裴屹舟出身阻止了:“吐了就吐了,让她自己走回去。那次和夏小姐一起被狗撵,在我屋里悔得真真儿的,现下又忘了,身子不难受就不长教训。” 裴灵萱当真难受得紧,慌里慌张的,想去捋胸口,便把手里一大把的芍药花随手一塞。只她没注意,此刻冬青和小杏儿被裴屹舟派去牵马了,已在前面走了好远,晓珠又站得离她较远。 她抬头一看,见塞给了她哥哥,立马就想缩回手来。可已经来不及了,芍药花一把就被裴屹舟抢了过去。 那花开得粉白,比芙蓉花又大了不少,颇有一番妍丽富贵之姿。 裴屹舟看了半晌,问她:“你被狗撵,是因为偷花?” 这一个“偷”字何其关键,裴灵萱与哥哥斗智斗勇多年,深谙其中精髓,忙不应这个字,只断断续续地道:“我瞧着这花粉粉的,和晓珠姐姐的裙子一样的颜色,就想着摘几朵来给姐姐玩儿,岂不美哉?” 她一说完,瞧见哥哥眼睛瞪圆了,立马想起来哥哥说过,不能叫晓珠“姐姐”,要全须全尾地叫“晓珠姐姐”,忙就改了口:“给晓珠姐姐玩儿。” 她打定主意,其他的再也不多说,免得多说多错,让哥哥瞧出端倪。这就闭了口,紧张地瞅着哥哥的神色。 但见裴屹舟竖起花,看了半晌,忽的一鞭子抽在灵萱面前的地上,抽得青草汁水乱溅,污了她的裙边。 灵萱“嗷”的一声惊叫,蒙着脸往旁边一跳,却见哥哥并未有其他动作,只是冷着一张脸训她:“成日价的调皮,你走前面,我们俩走后面,看你还怎么捣蛋!” 她只好乖乖照办,又想微微侧目,去看晓珠姐姐能不能帮她求求情。又是一声:“不许回头!”她只好缩着脖子,被押犯人一般,押着回家了。 焉知,在小灵萱的身后,裴屹舟无声地笑起来,把那束不可方物的芍药花塞到同样不可方物的晓珠手里,不顾她的挣扎,“明目张胆”地牵了她另一只手,一路施施然矣。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几万字就完了。 第79章 灵萱被“押着”, 只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似是衣料摩挲的声音。她一个人在前面走得无聊,便想回头, 可每每只稍稍偏了那么分毫,哥哥那冷冰冰的呵斥又总是响起。 有一次,她甚至听见晓珠姐姐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她想抓着这个机会,猛一回头去看看, 哪知道, 哥哥的鞭子比她脑袋更快,从她面门前略过, 掀起忽忽的风声。 她便也不敢回, 一路蔫头耷脑、老老实实地走了回去。 她以为,回了家, 一定有一顿板子等着,或者至少有十好几篇《资治通鉴》要抄吧。可奇怪的是,不知怎的, 哥哥的心情好像好得很,晓珠倒脸红得很, 一回家就捂着脸往厨房跑了去, 两个人都没空搭理她。 她又以为是哥哥在酝酿暴风雨, 心中惴惴了好几天,后来见哥哥忙里忙外的, 好似早忘了偷芍药花那回事儿, 这才把心放肚子里。 院子里, 芙蓉叶下,晓珠搭了一溜儿的盆子、簸箕, 正在预备泡桑葚酒。她们摘了三篮子桑葚回来,这几天里,有的做的桑葚糕、有的做了桑葚酱,还剩下这许多,再不吃就烂了,只好拿来泡酒了。 晓珠搬了两个小坛子,洗干净了又用了白酒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竖放着晾干。吃剩下的、黑黑红红的桑葚正泡在加了盐的水里,这样能把果实里的小虫子、渣滓等物泡出来。 而此刻,她用了一根巾子包了一块蔗糖,手里抓着个鹅卵石,正砰砰地砸着巾子——要把糖块砸碎,泡在桑葚酒里。 灵萱老实了几天,皮早就痒了,这时候悄悄摸摸溜出屋子,见四下无人,唯有一个晓珠,也不知在捯饬什么新鲜玩意儿。当下里,她“哈”的一声,摩拳擦掌,预备去“帮帮”晓珠。 她在井边胡乱两下洗了手,端了个小板凳在晓珠身旁坐下,做出一副乖巧状,甜甜地问:“晓珠姐姐,我来帮你吧。” 晓珠前几天让裴屹舟牵了手,虽她是“被迫”的,到底是合起伙来“骗”了灵萱,现下里有些内疚,也不好去拂她意,便指了指那边一个小盆,道:“那……那萱萱帮忙淘洗一下桑葚吧。” 实则,桑葚矜娇得很,一碰就烂,泡在盐水里好好的,哪里需要淘洗。且裴灵萱由来粗鲁淘气,哪里会干这等精细的活儿,晓珠不过瞧她闲得无聊,让她玩一会儿罢了。 灵萱这下得了指令,哪里肯安分守己,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两只小胖手往水里一浸,又是抓来又是搓,把一盆水荡得叮里隆咚、稀里哗啦的,嘴里也嘻嘻哈哈地不停。 不多时,那一盆清清凉凉的水就黑乎乎的一片了,自然,其中的桑葚也不知是何等惨状了。 那盆桑葚也没有多少,本也是给灵萱玩儿的,晓珠便没去管她,自己一门心思地砸蔗糖。可等她再一抬头,竟见得灵萱脸上黑乎乎的,小花猫一个,而裙子竟也污了。 且也奇怪,污的不是别处,正是屁-股上那一团,黑魆魆的,和桑葚水成了同色。 晓珠心中正有疑窦,忽见得小姑娘把两只黑乎乎的手往身后挠去,边挠还边说:“哎呀,怎么这几天屁-股蛋-蛋这般地痒呢?” 晓珠吃了一惊,俄而又笑起来,笑声银铃一般,传得老远:“你……你一边抠-屁-股,一边洗桑葚?” 灵萱一听,忙把双手摊在身前,举得老高,好证明自己没有抠-屁-股似的,可身后又实在是痒,屁-股便扭来扭去的,脸上一副古古怪怪的表情。 晓珠笑了一阵子,见灵萱洗的那一盆桑葚也已经不成样子了,左右没多少,也不去训她了,只用巾子擦了手,把人牵着往屋里走,要去换裙子。 待进了屋子,灵萱只觉得,之前屁-股是痒,这时候变作疼了,一碰就疼,连板凳挨都挨不得了。她坐也坐不了了,唯有趴在榻上,蔫答答的,把手里的一只威风凛凛的布老虎扭来扭去的。 晓珠一面在柜子里翻衣服,一面问:“是不是这几天吃了什么燥热的东西,长了疹子?” 灵萱细细回忆了一阵,摇头道:“没有……”忽的又恍然大悟,一拳把软乎乎的布老虎捶成了个扁扁,苦着脸道,“就摘桑葚那天,我在一块热石板上坐了下,回来就有点痒了。” 晓珠听罢,心头有了计较,也不去找裙子了,忙掀开裴灵萱的里裤一看,只见四个大红疮都长在屁-股墩墩儿的左半,尤以下方靠近大腿那个最大最红。 果然如她所想。 历来野外的石头坐不得,尤其初夏人人衣衫单薄,坐了的话,更容易长疮。 她自言自语地道:“哎呀,看起来有点儿严重呀,得去买点药膏来敷。”心头却略过一阵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一幕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 太阳还没下山,灵萱屁-股长疮这事儿,就传遍了裴家的每一个角落。 冬青脸上正经,可对着小杏儿说话时,好几次说着说着都想起这事儿,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幸灾乐祸几个字,就差刻在他脑门儿上了。儒平要来看灵萱,也让他用笤帚打了出去。 裴屹舟和晓珠倒也镇定,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儿,去医馆开了药膏来敷就成了,只是灵萱把脓疮抓破了,行动有些不便,老赖在床-上哭哭啼啼的,把秦嬷嬷心疼得不行。 到了晚上,该睡觉了,灵萱趴在床-上,眼泪汪汪的,一会子要吃糖、一会子要玩拨浪鼓,那布老虎都让她抠烂啦,里面的白色棉絮漏了出来,总之是把晓珠与秦嬷嬷折腾得不行。 到了最后,糖也吃过了,拨浪鼓也玩儿过了,晓珠也把布老虎补好了,她还不肯睡,赖在秦嬷嬷怀里撒娇:“嬷嬷,我疼,你……你给我唱个歌儿吧,像小时候一样。” 秦嬷嬷年纪越大,越见不得小灵萱说疼,当真比她自己疼还难受。当下用巾子揩了揩眼角的泪,拍着小胖妞软乎乎的背,一首一首唱了起来: “小叭儿狗,戴铃铛,稀里哗棱到集上。买个桃儿,桃儿有毛。买个杏儿,杏儿又酸,买个沙果面蛋蛋。”[1] 灵萱听着听着,一开始瞪得圆溜溜的眼睛慢慢变作了半虚着,只嘴里还嘟囔道:“唔……小叭儿狗不吃桃儿,也不吃杏儿,它啃肉骨头……” 秦嬷嬷不回应她,又换了一首唱: “西瓜圆又圆,红瓤儿黑籽在里边。打来井水镇一镇,吃到嘴里甜又甜。” 这几首歌儿唱得又轻又软,听在耳朵里很是熨帖。 渐渐的,灵萱的眼睛也不虚着了,嘴里也不嘟囔了,只小扇子一般的睫毛还颤动着,像是睡得极浅。 秦嬷嬷又唱:“小喜鹊,站树杈,开口叫,喳喳喳……” 她连唱了几首,有些累了,端起茶来想抿一口。哪里知道,才喝了一点儿,灵萱密匝匝的睫毛就抖了一下,眼皮又使劲儿想往上抬,似乎不适应忽然没了声儿。 秦嬷嬷热乎乎的茶水刚进了口,还来不及咽呢。晓珠见状,忙接口唱道:“小喜鹊,站树杈,开口叫,喳喳喳,姐姐种菜妹种瓜,哥哥插柳我插花……”[1] 她的歌声宛转又温柔,像黄莺鸟儿一般,比秦嬷嬷的不知动听多少倍。唱的又是和之前一样的,灵萱那长睫毛也不颤了,起先紧紧抓着被子的小手也松了,圆乎乎的脑袋在枕头上一歪,真真儿是睡熟了。 秦嬷嬷把手里的茶一饮而尽,轻轻搁在了桌上,晓珠也吹灭了油灯。二人本都穿着软底鞋,没什么声音,可怕灵萱再醒,竟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出了门去。 掩上门,二人直走到院子里,秦嬷嬷这才嘘一口气,用巾子抹抹头上的汗,道:“多亏了你,终于给哄睡了,这小家伙就这样,第一次上药总要闹腾半天,明日就会好些。” 她一说完,又蹙起了眉,奇道:“咦,你怎会唱那几首童谣?那都是京城里传唱的,难道说,蜀地竟也是一样的,也有沙果面蛋蛋?” 晓珠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灵萱屁-股上长疮的那一幕,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只如何也想不起来。听秦嬷嬷问,摇头道: “沙果面蛋蛋是什么?这些歌儿都是小时候,我娘哄我睡时唱的……” 秦嬷嬷“哦”了一声,又道:“也是……天下的童谣都是些差不多的……” 慈母爱子之心,天下皆同。晓珠说起娘亲,秦嬷嬷便又怜起灵萱来:“唉,红疮偏偏长在屁-股上,坐也坐不得,睡也睡不得,多造孽,便是长在大腿弯弯上,也好些……” 晓珠心中本来就有股熟悉感,听到“大腿弯弯”几个字,心中陡然一惊,宛如黑夜里的一道闪电,霎时把一切照得个亮堂堂。 她知道了!一切都串了起来!俞盈盈……! 她的身形晃了晃,一颗心怦怦乱跳,颤着声音问秦嬷嬷:“县……县令大人呢?我要去找他!” 都入夜了,四下的墨色浓得化不开,晓珠也顾不得什么了,不等秦嬷嬷答话,往裴屹舟的屋子跑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1]上面几首都是旧时北京童谣,取自百度。 第80章 夜色墨黑, 马车辚辚。 若在白日,如此疾驰,定能见得马车过往之处扬起的一片尘土。 晓珠熬了一晚上, 困得不行,刚上车就睡着了,这会子正迷迷糊糊的。蓦的,马车一颠,把晓珠从梦中颠了出来, 原是车轮卡在了一块石头上。 她揉了揉眼睛, 还困得睁不开,脑子里还有些迷迷蒙蒙的, 只记得心中有一件大事, 大石头一般,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水……”她闭着眼睛, 嘟嘟囔囔地说了句。 四面八方都是郁郁青松的幽淡气息,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微微抬高了些, 一股清冽甘甜被送入了口中。 她砸了咂嘴,又汩汩地饮了一口, 遂了心意了, 觉得那清冽还在嘴边, 这才摆手道:“不……不要了……” 说完,她又用头蹭了蹭, 想找个舒服的姿势, 嘴里唧唧哝哝的:“找到了……是真的……” 话未说完, 她却再说不出口了,因为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柔情婉转、温吞似水,弄得她浑身痒酥酥的。 晓珠想睡觉,叽叽咕咕道:“蚊子!”“啪”的一下,一掌击在额头上,又随意地扇了扇,果决地将那个东西拂去了,紧紧抱着人-肉枕头,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 几个时辰之后,天虽还未亮,东方却泛起了微微的蟹壳青色,两三颗星子颇为明亮,闪闪烁烁的。 “晓珠,醒醒,我们快到了。” 晓珠被唤,蓦的一下醒来,抬起昏昏沉沉的头,见马车狭窄,自己竟然躺在裴屹舟的怀里。她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却因为睡得久了,手脚都软了,根本坐不起来。 裴屹舟搂着她,柔声道:“刚醒,缓一缓再起,不然头晕。” 晓珠有些羞赧,却听他又道:“都在我怀里睡了一晚上了,也不差这会儿。” 这时候,疾驰的马车又是一阵颠簸,大约又走在了颇不平坦的坑洼路上。多亏裴屹舟的手紧紧搂着晓珠的腰,才没把她颠着。 此情此景,晓珠也动不得了,只好靠在裴屹舟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想问的不敢问,想说的又不敢说,一双眸子慌里慌张地四处乱转。 她瞧见身侧放着水囊,一把抓起,递给他道:“大人喝点儿水吧,你不渴吗?” 裴屹舟接过,自然而然地喝了,眼神却只空漠漠地盯着前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说话。 晓珠重又接了水囊,随意放在手边,又想找点儿什么事儿来做,以缓解这暧昧姿势里的尴尬。她眸子乱转,只见水囊洇湿了几点,变了颜色,也不知是被谁弄撒了的。 她心里蒙蒙的,恍恍惚惚间,回忆起昨晚上好像有人喂自己喝了水,难道……难道她喝的,就是刚才他喝的那个? 一时间,纷乱的情愫,密匝匝地扎人,晓珠也不敢说话,缩在他的怀里,任马车乱颠。 入了城里,到了平坦大道上,晓珠离开他自己坐了起来,到底鼓起了勇气,才敢问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她一时脸红、一时脸白,半分羞怯、半分惧忧,道:“若是……若是我记岔了,或是我看差了,让大人空欢喜一场,该怎么办?” 自从最开始,秦嬷嬷与她说俞盈盈腿上有胎记,她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后来,她又想起是小时候的小姐妹下河玩儿,一瓣桃花落在了腿弯上。她既已经认定脑中的印象是这般形成的,便不刻意去回忆了。 哪知道,忽然在灵萱这里,由秦嬷嬷随随便便的一句,激起了她全部的记忆。 可是,之前错了那么多次,这也只是一个胎记而已,天下奇巧之事何其之多,两个人的胎记位置相似,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人他已经失望了那么多次,尤其是小杏儿这事儿,明明就差一点儿了,结果还是不对。 晓珠颇有些紧张地看着身旁的人。 裴屹舟沉吟片刻,紧紧握住晓珠的手,十指相扣,望着已然泛着蟹壳青的天色,淡淡道:“记岔了也无妨,我们还有很多年……一辈子……” …… 他们二人动身得急,到了锦官城却并未有其他动作,先去赁了个小院子,一住就是七八天。 这些天里,裴屹舟一番打探、周密计划之后,吩咐晓珠日日去前街巷子口的宋娘子家吃清汤面,晚上则亲自带着她飞檐走壁,夜探夏府。 到了某一日,他们终于逮着机会,晓珠亲眼瞧见了夏晴岚腿弯处的胎记,与裴屹舟之前说的分毫不差,二人心下这才稍定,好实施下一个计划。 裴屹舟假意去巷子口吃面,大为惊艳,把做面的宋娘子天上地下的一通吹嘘,说自己娘子手拙,不会做面,他想请她到自己家里去,教娘子做一次面。 宋娘子本不想收了摊子,跟一个陌生男人走,但受不起他那一包沉甸甸银子的诱惑,蒙头蒙脑的就去了。刚一进门,就让裴屹舟用剑比了脖子、捆了手,吓得是两股战战、魂不附体。 裴屹舟在她面前丢下一包银子,冷冰冰地道:“问你几句话,好好回答,有银子拿,若是不成,直接砍了脖子,丢井里去。” 院子里那一口井,幽深深的,小石子儿掉进去,都没回声儿,着实吓人。 宋娘子不过一普通妇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打了个寒噤,当下点头如捣蒜一般,知无不言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倒出来了。 原来,这宋娘子并非一开始就在巷子口卖面的,几年前是在夏家做工的。夏知府官风清正、夏夫人也待人谦和,对宋娘子这等下人来说,夏府是个很好安身立命的地方。 只不知为何,有一年夏天,一向温和的夏知府匆匆从外面回来,发了好大脾气,把内院、外院的人统统撵了出去,府里的下人全都换了个遍,这宋娘子就是其中之一。 自此后,宋娘子只好在巷子口开个面摊儿,惨淡度日。 裴屹舟斟酌道:“你被撵出夏府之前,夏晴岚是不是染病了?” 宋娘子自被蒙头蒙脑地撵了出来,也很是想不通,把那前前后后的事儿想过无数遍,看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错了,所以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的。 “小姐是病了,发了好些日子的热,请了好些大夫,老也看不好。菩萨跟儿前,也去求了好多次,香油钱都不知供了多少,还是没用。老爷、夫人急得不行,尤其夫人,哭得眼睛都快瞎了。” “后来,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癞头和尚,上门来说,小姐是让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身,必须要她亲身去庙里祈福才行。” “小姐那会子病得昏昏沉沉的,床也下不得,哪里能去?老爷又从来不信这些,自然不同意,可夫人已然是慌了,什么都要去试一试。他们两个人,这几十年也没红过脸呢,那天晚上却在屋里闹了好大一阵子。” “老爷到底拗不过,让夫人先带着小姐走,他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儿就赶去。” “其实吧,我们当时也觉得,那癞头和尚看着不像是什么好人,多半是来骗钱的,可真是怪哉,这次真让那和尚说中了。小姐祈完福回来,养了大半个月,竟就好了,活蹦乱跳一个人,据说现在还天天上房揭瓦呢。” 宋娘子说到这里,嘀嘀咕咕的,颇有些委屈,“这不是好事嘛,怎的把我们全撵了出来,也不知为啥……” 这桩桩件件的,与裴屹舟之前所查的一一能对上,他越听越心惊,哪里管他那些,忙道:“去的哪里,是不是南屏县的观音乡?!” 宋娘子原本记得明明白白的,这下也给吓得有些忘了,只迟疑着道:“好……好像……约莫……是……吧……” “什么叫好像是,到底是不是?!”他这一句问得又急又快,风雷一般,携了几分审犯人的威严之势。 宋娘子脸都白了,点头如捣蒜一般:“是、是、是,就是观音乡!” 话音未落,只听“当”的一声,那人手里的剑落在了地上,晨曦之中,他身上冷冰冰的气息尽皆聚起,胸膛剧烈起伏,一双幽黑的眸子亮得可怕。 宋娘子受不住这威压,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嗙”的一声,那人早大步流星地走了,一脚踢开了那边的房门。 为保晓珠安全,裴屹舟没让她参与审问宋娘子。此刻,她正躲在屋里听两人对话,门陡然就被踹开了,天光大亮,那人逆着刺眼的光而来,根本看不清模样。 “是……”晓珠虚着眼睛,讷讷想问,可什么都还没问出口,她脚下一跌,早被人紧紧搂进了怀里,勒得都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把两只胳膊耷拉着,不知所措,只听得隔了不过寸缕的、他的胸膛里,一颗心砰砰地狂跳,如密集的鼓点乱擂。 而他口中,像是在自言自语,轻声呢喃着:“是真的……是真的……” 含了蔷薇花香的微风,轻轻地吹了进来,吹得两人缠绵纠结的裙裾微动。那被生生踢开的门,还在晃晃悠悠,约莫是年岁久了、该刷油了,正吱嘎吱嘎地乱响着。 晓珠受此惊吓,茫然不知所措,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后颈一凉,一颗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脖子,落进了衣襟里。她微一愣神,反手紧紧抱住了他。 第81章 近几月里, 锦官城的夏知府公务繁忙,脚不沾地的,连家也没回几次。 因朝廷政局隐隐有了不稳之势, 五王盘踞各处,蠢蠢欲动。凉州的昌王与北地葛勒打了不大不小几场仗,胜负不论,只把手伸得老长,不住向朝廷要粮。 朝廷喊不动西安府的良王, 又被人怂恿令锦官城的去。夏知府耕耘蜀地数十年, 自有思量,一面疲于应付昌王, 一面又接待了一位京城来的贵人, 直忙得夜不能寐的。 这日,夏知府匆匆回了趟家换身衣服, 又要去府衙,可还没踏出屋门,就被夫人叫住了。 “夫君, 你公事忙,我也不该打搅, 只有一件事, 不得不说。”她朝着东厢房使了个眼神, 斟酌着道,“殿下想出门游玩, 我只不知如何是好。” 不久前, 从皇帝最为宠爱的小女儿瑶华公主, 由一队禁军护送来了蜀地。只这事儿做得隐秘,除了他们夏府, 无人知道。夏知府又接了密旨,只说公主来此游玩,不可大肆声张。 在府里,夏夫人担了接待之职,自是游刃有余。可公主身份贵重,性子却极为天真烂漫,一直说要出门去玩儿。 夏夫人一个小小知府之妻,如何能出言阻止?可就放她这样大张旗鼓地出去,出了什么乱子,他们家也担待不起,这才来请示夏知府。 夏知府道:“殿下去哪里,自然无不可的,只多多派人跟着,再劝她乔装打扮,切勿泄露了身份罢。” 夏夫人颔首应了,目送夏知府走了,只她瞧着东厢房那一片歌舞宴乐之所,心中微微叹息了一阵。 她也不知,这位陛下宠爱的瑶华公主,千里迢迢由禁军护卫着,到了此地来,所为何事,对夏家而言,又是福是祸。 …… 对瑶华公主的事儿,夏知府心里也是没数儿。但如今局势危矣,他公务缠身,顾不上像夏夫人那般愁绪,匆匆到了府衙,就埋首在了成堆的公文里。 将将批了几帖,师爷又心事重重地上来了,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夏知府听罢,面露出惊诧,奇道:“好端端的,他怎么忽然来了?” 因着昌王的事儿,不止他忙,裴屹舟也合该忙得脱不开身才对,怎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来了锦官城?更何况,他深知这位忘年交年纪不大,却最是持重沉稳。 师爷摇头,一副茫茫然的神情,只道看不出来意。 夏知府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裴屹舟虽与侯府旧人家决裂了,到底与京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政局,云波诡谲,他如此突然来访,口信儿也不曾送一个,莫非是京城有了什么难为人道的变动,务必要亲口告诉自己? 他又想到瑶华公主。圣旨谆谆切切,说这位公主来蜀地游玩,令他好生接待,他却从中看出了不少端倪…… 一念及此,他再也坐不住了,立即掷了笔,快步往后堂去了。 后堂种了几丛湘妃竹,绿秆青叶,萧萧肃肃,穿堂风一吹,竹影婆娑晃动,如细细龙吟。 夏知府见那竹下一个清隽的身影立着,颇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他心头暗叹一声:可惜做不了明之的岳丈。 不过,他久经官场,断不会因私误公,立刻收拾心神,哈哈一笑,招呼道:“明之,你怎的来了?” 裴屹舟侧身,一张脸上平静无波,半分情绪也看不出,拱手作礼,开门见山地道:“知府大人,在下冒昧叨扰,只因为一件旧事。” 夏知府“哦”了一声,以为自己果真猜中了,立即命左右退下,掩好门扉。 却不知,他真真儿是想错了。 裴屹舟做事,从来谋定而后动,到找上夏知府这一步,内里已有了十分的笃定,只不过想找他确认些细节。 他先从俞柏讲起。 当年的科场舞弊案,牵连颇广、震动天下,夏知府自然也知道。俞柏引颈受戮之时,他还曾暗自腹诽今上寡义薄情,天下士林,由此断绝。 却不知,裴屹舟话锋一转,对他深深躬了一礼,道:“恩师当年有一女,名唤俞盈盈,流落蜀中,我辗转寻觅,终于得知,她就在大人府中。” 夏知府一听,不是朝廷的事儿,先是微微一愣,接着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捋了捋美髯,笑道:“哦?是哪个?丫鬟?厨娘?” 因他宅心仁厚,家里收了不少下人,皆是过往的流民、孤儿,这些年里,也总有人前来寻亲,是以,他并不十分惊讶。如果是他阴差阳错庇护了俞柏的孤女,又是一件值得传颂的好事。 裴屹舟的眼眸如寒夜的星子,一字一句地说得极慢:“不是别人,正是大人爱女,夏——晴——岚——” 恰此时,一阵疾风穿堂而过,湘妃竹丛簌簌作响,竹尖儿的枯枝败叶一齐萧萧而下,落了人满身。 夏知府面色一变,笑容僵在了脸上,满身的落叶也顾不得去拂,立时“噔噔噔”退了三步,看着裴屹舟说不出话来。 满院之中,静谧至极,唯有枯叶被方才倒退的夏知府踩得呲呲作响之余声。 裴屹舟目光越出粉白的围墙,望着外面空空漠漠的天色,平静地道: “那年六月,晴岚小姐身染沉疴,遍寻名医,久时不愈。七月初九,夏夫人得一和尚之议,携女往南屏县观音乡观音寺求福,岂知,到寺第二日,晴岚小姐重病不治,夏夫人伤心欲绝、当场晕厥。” “大人你闻讯,连夜赶往观音寺,大雨途中遇一小姑娘倒在路中。你见她年岁与晴岚小姐相仿,头部又流血不止,似是遭了重物所击,忆及女丧妻恸,便动了偷梁换柱的心思。” “夏夫人醒来后神思混乱,那小姑娘也丧了记忆,于是你将真正的晴岚埋在观音寺外,对夏夫人与盈盈两头一齐哄骗,称盈盈便是夏晴岚,经观音大士庇佑,已转为康泰了。” “回府后,你立即遣散了所有家仆,换了一批新的,自此后,俞盈盈便真的成了夏晴岚了。只是,每年七月十二,你都要去观音寺外,看看真正的夏晴岚。” 夏知府一听,经年往事,在这个年轻人口中道来,似他曾亲眼所见一般,条条缕缕,分毫不差。他骇然不已,指着裴屹舟道:“你……你……” 由不得他不骇然,若不是细查了自己的事,逼问了自己身边的人,甚至闯过自己府邸,裴屹舟如何能知道得如此清楚?何况,此处并非京城,而是他自己经营数年的锦官城。 裴屹舟星眸微暗,声音越发低沉: “大人,我师俞柏,以清廉之身惨遭灭家之祸,当年举国震荡。其孤女盈盈,稚龄流徒,尝尽苦楚,不堪道之。” “明之忝为俞柏之生、盈盈之兄,彼时无力回天,痛不能持。如今辗转经年,千里寻徙,终至大人门下,焉能不谋定而后动、明辨再诉之?” 这一番话,说得动情又委婉,道明了俞柏、俞盈盈的苦楚,他自己千里寻人的艰难。 夏知府一听,浑身一松,摆了摆手,也不去想裴屹舟在自己身上下过些什么功夫。 既然已被查得清清楚楚,他也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不差,她……确是我在路上捡来的……” 他便把当年的事儿一一说了,甚至说,他曾为坐实晴岚的身份,抹去了观音乡那些人贩子的痕迹。无怪乎,裴屹舟遍查而不得。 只夏知府养育俞盈盈多年,早已将她当作真正的夏晴岚,他那如珠如宝的宠爱,并不是假的。忆及过往种种,少不得动-情。 二人说罢,一时都久久无言,由来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谁知道,裴屹舟他天涯寻遍,那人竟在咫尺可见处呢? 夏知府也颇感慨了一番,忽的朝裴屹舟行了个大礼:“明之,晴岚……哦不,盈盈她,是我偷来养的,如今你寻了来,就将她带回去吧。” 有一片枯竹叶儿落在了夏知府的肩头,天光之下,其颓败之色与他花白的头发如为一体。 裴屹舟扶他起身,沉默了良久,似是下了极重要的决定,才道:“她在我身边时,吃尽了苦头,由得大人和夫人养育,潇洒恣肆,无人能比。既如此,就随她去吧,此事,大人勿要告诉她了……” 夏知府猛的一怔,肩膀簌簌颤抖,再抬头时,浑浊的眼圈儿竟也红了。 …… 午时初刻,夏知府就难得地回了家,也不去东厢房拜见贵人,也不去寻夏夫人,只抓着姜侍卫七七八八地闲扯。 果然,扯了一会子,夏晴岚就主动出现了,手里拿个弹弓,说要和姜晨一块儿去打鸟儿。 夏知府今天却没有训她,只一顿轻言细语的,说南屏县来的晓珠姑娘要请她去吃饭,又难得地细细嘱咐了一番,让她守些规矩,不要乱说话。 夏晴岚平日里还是有点儿怵她爹的,今日看他这般好脾气,胆子也大了起来,满不在乎地道:“嗐,爹爹,你怎么也跟阿娘一样的了,啰里吧嗦了。” 她自以为,她与晓珠有“被狗撵之谊”,是老熟人了,哪里用得着她爹的唠里唠叨。 夏知府被噎了一噎,半天说不出话来,却也不恼,只柔声细语地道:“好孩子,等你长大了,爹爹……就不说了。” 他一双浑浊的老眼,徒然随着骄纵恣意的女儿的身影流转,满是爱怜之意。 夏晴岚心大,只觉今日爹爹有些不寻常,也没有多想,只偷偷瞥着那边年轻高大的身影,笑嘻嘻地问:“姜晨也去吗?” 夏知府猛眨了几下眼睛,又轻咳了几声,道:“他不去,晓珠姑娘说请你一个人的,约莫是有些女儿间私密的事儿想和你谈……” 夏晴岚又问:“那……那他可以去接我吗?” 夏知府见女儿含羞带怯,一颗心全然在那人身上,到底答应了。 第82章 一个人的记忆有可能丧失, 味觉却会永远铭记在骨子里。 蔷薇小院儿里,夏晴岚看着满满一桌子的菜,心中奇怪, 有好些是她从未吃过的,脑中却隐隐有个“好吃”的印象。 京酱肉丝、菜包鸡、抓炒鱼片、果木烤鸭,还有一道特别的椒麻鱼……等不及晓珠一一介绍,她已举过食箸,一一尝了起来。 从来晓珠下厨, 哪有失手的时候? 夏晴岚一门心思大快朵颐, 尤其是那道椒麻鱼,都快让她三下两下地干完了。 她也忘了问晓珠找自己来, 到底有何要事了, 一面吃,一面问: “这道麻酥酥的鱼我知道, 咱们这儿也有的。只那些什么鸭啊鸡的,听起来,都像是京城口味的, 晓珠去过京城吗?” 晓珠笑道:“没有……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人说得颇仔细, 这些菜我也就会了。” 她停了一停, 又补充了几句:“听说那里可好玩儿了, 路是绸缎铺的,桥上缀有宝石, 朱雀街上走一遭, 斗大的铜钱装满兜。尤其是, 那里有很多剑客侠士……要不,我们什么时候去玩一玩?” “好哇!” 晓珠话还没说完, 夏晴岚就猛一掌拍在桌子上,把瓷、杯、碟、盏击得叮当乱响。 “你找我来就为这事儿?你快快去收拾东西,咱俩一块儿去闯荡江湖——哦,还要叫上姜晨。” “不止是京城,咱们从锦官乘船出瞿塘峡,沿水路去江南、再去京城、漠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1]想想咱们绝色双姝,闪转腾挪、登云吹月,哈哈哈,多刺激啊!” 她一说完,立马直愣愣瞪着晓珠,那殷切的目光,都快把人烧化了。 晓珠未料到夏晴岚心这样大,自己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好为着日后裴屹舟带她回京城找借口,竟就惹得她立刻要动作起来。 屏风后的裴屹舟也是吃了一惊,自知道夏晴岚真实身份后,他内里是油煎一般、五味杂陈,到方才,看她吃着他们幼时常吃的菜,伤感更重了一层。 可他听了这话,一时皱起眉来,好比正吃着青李子,酸酸涩涩呢,猛的被哪家爆炒辣椒的烟气熏得打了个喷嚏。 怎么?他不止连妹妹认不回来,媳妇儿还得给人拐跑了?当下竖起耳朵,想知道晓珠如何应对。 那厢,晓珠回过神来,道:“我……还是算了,我不会武功。” 夏晴岚把晓珠的手拿起来看了看,赞道: “你这手看起来虽白白嫩嫩的,却很是有力气。别担心,砍人和切萝卜没什么不同,你只消与我学三个月,别说街头的小喽啰,衙门里的捕快也不是你的对手。” “真……真的?”晓珠的声音里带了些惊喜。 她在世井之中,虽受了不少人照拂,有些时候却也可惜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若是她有夏晴岚的本事,活法儿又不同了,侯望儿、曹氏雇买的那些人,都可以自己解决。 但她也知,习武便如读书一样,哪是一朝一夕之功?到她这个年纪,早不能学了,便绝了那等心思。今日听夏晴岚一说,竟然还有转机? “那还有假?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夏晴岚是谁,我的徒弟,哪一个不是手能扛鼎、胸能滚石?” 若是姜晨在,心中定会腹诽:手能扛鼎,扛的是装铜钱的小铜鼎,怕只有巴掌那般大;胸能滚石,滚个鹅卵石,不消教,人人都会。 但姜晨不在,无人知她的底细,牛皮无论多厚,也就任由她瞎吹了。 她把头一抬、手一叉,一副豪情万丈的模样,鼻孔却差点儿翻到了天上去,只把晓珠看得满眼是星星。 “晓珠呀,我给你说,别成天围着锅台转,外面可好玩儿啦。” “等你学会了武功,咱们先去云南。那里的人可不单会做过桥米线、凉拌饵块,还会养蛊呢。把小虫子养在人的身体了,可有意思啦。” “还有湘西,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据说,那里的人会赶尸,赶尸你知道吧?就是人死了,身子都僵了,还听号令,跟着赶尸人走呢!” 夏晴岚只顾自己唧唧哝哝地说,把知道的新奇玩意儿全告诉晓珠,好诱惑她一起去玩儿。她哪里知道,晓珠一个小娇娘,连话本子《西湖三塔记》看了都有些害怕,哪里受得住这些? 晓珠一听这话,脸都吓白了,瑟瑟道:“算……算了……你快别说了。听起来吓人得很,我还是不去了。” 她靠在椅子上,只觉方才夏晴岚说的那些,变作了一幅幅画面,在眼前一幕幕地飘过。她想用双手去捂着耳朵,那声音却一声比一声大,也不是夏晴岚的,有男有女,都阴恻恻的。 夏晴岚胆子大得敢吃天,真不觉得养蛊、赶尸是什么可怕的事儿,她背对着晓珠,讲得正动情,也看不见后面晓珠的动静,只顾自己说得天花乱坠的: “嗐,不吓人,一点儿不吓人。我给你说,盗墓更刺激、更好玩儿呢。下了地宫去,到处阴森森、黑魆魆的,要是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你,千万别回头……” “夏姑娘,别说了!”只听一声冷喝,裴屹舟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夏晴岚这才知不对劲儿,转过身来一看,晓珠面色苍白,神情十分紧张,额头上还冒了些微薄汗。而裴屹舟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站在晓珠身旁,一副为她挡风遮雨的模样。 她吃了一惊:“好端端的,晓珠你怎么了?生病了?啊,裴大人,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裴屹舟冷着一张脸,只把眼前的人当作了夏晴岚,为俞盈盈伤春悲秋的事儿早不见了影儿,语气里明显带了些不满: “我刚从外面回来,就听见夏姑娘把牛吹得满天飞,还把晓珠给吓着了。” 在吹牛皮这方面,夏晴岚当了三个裴灵萱,从来把一分话说十分满,把一成功夫说十分高。也许她自己见了养蛊、赶尸、盗墓,会第一个跳到姜晨脖子上去,让他背着跑,但在嘴皮子功夫上,却不觉得自己哪里吹了牛。 她一指自己,奇道:“我?” 晓珠忙道:“不是的,这还是怪我自己胆子太小了,日后要夏姑娘多与我讲讲这些事儿,胆子才能大起来。” 夏晴岚嘻嘻一笑:“好说好说,你把吃的喝的做好——尤其那什么鱼,竹叶花椒多多地放些,我保证来,天天给你讲不重样儿的。” 听到竹叶花椒,裴屹舟顿了一下,凝着神看了夏晴岚半晌,这才转过头对着晓珠,又是责备又是怜惜地道:“讲什么讲,晚上你还睡得着觉?”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抚了抚晓珠的背。 晓珠撒开他的手,道:“哪里就那样娇气了?我觉得,就是要多听听才行。” 二人相处得久了,这般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话家常,已经习惯了。且在他们心里,夏晴岚是俞柏之女,是他们亲近的人,情急之下,也就忘了在她面前掩藏。 夏晴岚看着他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你来我往,心中十分奇怪。名义上,这两人是主仆才对。上次见他们,还一个战战兢兢,一个别别扭扭的。现在这模样儿,怎么眼熟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想了一阵子,忽然记起来了,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你们两个,怎么跟我爹、我娘一模一样?” 夏晴岚从记事起就是个贼胆大,最喜欢看鬼故事,偏她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自己看了,还要给别人讲。给谁讲呀?小孩子当然和娘最亲了,要把最喜欢的事儿讲给娘听。 于是乎,每天晚上,听故事的夏夫人,一面顶着如晓珠一般的苍白脸色,一面夸奖女儿“讲得好,讲得妙”。最后,往往是夏知府看不下去了,出来把小晴岚一顿吼,夏夫人还忙着护短。 他们两夫妻那时的模样,正与如今裴屹舟与晓珠的,如出一辙。 晓珠一听,身子忙往旁边挪了挪,想与裴屹舟保持距离:“哪……哪有……夏姑娘别乱说了。” 夏晴岚笑嘻嘻的:“没有,你为什么脸红?” 她猴儿般的一窜,就到了晓珠与裴屹舟面前,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自言自语道:“我当初就给姜晨说,你们两个不对劲儿,偏我爹老糊涂了,还想把我嫁……”她适时地捂住了嘴,“哈哈哈哈,不说啦,不说啦。” 晓珠知道,她说的是夏知府想招了裴屹舟作东床的事儿,尴尬得不行,偷眼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却见他眼神正正地撞了过来,满是柔情蜜意,也不遮掩半分,只把晓珠惹得面红心跳。 这一切,当然落到了夏晴岚眼里。她哈哈大笑,像得知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再不愿在这里碍人眼,抓起自己的佩剑,就出了门去。 桌子上还摆着两个小瓷瓶呢,这是裴屹舟亲手做的,要给夏晴岚的东西,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昨天,晓珠可是亲眼看他熬了一个晚上。她有些着急,也捧了两个瓶子,一口气追了出去。 可夏晴岚功夫在身,又自以为得了惊天的秘密,想去给人讲,走得极快。等晓珠到了院门口,就见她已到了巷子的尽头,与一个皂衣青年并排走着,嘴上说个不停,还一脸的眉飞色舞。 原来,姜晨正巧接她来了。 这下子,是追不上了,晓珠握着手上的两个瓶子,有些沮丧。 不知何时,裴屹舟已站在了她的身后,摸了摸她的头发:“没送出去,我们自己留着也好。” 晓珠丧气道:“可是,这是你亲手做的,想送给盈盈的。昨天,你选花椒选了一晚上,手都麻了。” 竹叶花椒当年是云岭的特产,林沁雪和俞柏师兄妹都喜食。裴屹舟与俞盈盈也都随了父母的口味,两人幼年时,每顿必有此物。 自从俞柏蒙冤受死、俞盈盈下落不明,直到遇到晓珠之前,裴屹舟都未再食过竹叶花椒。而夏晴岚,随了夏夫人的江南口味,也再未食过。 裴屹舟虽不能与夏晴岚相认,却想送她一瓶亲手熬制的花椒油,用这一缕味道,来寄托一些他对俞柏、俞盈盈的旧年之情。 昨天晚上,晓珠眼睁睁看着裴屹舟堂堂一个侯爵之子,厨房也没下过几次,却肃着脸,不许她插手,选了一夜的花椒,熬了一夜的花椒油,才得了这么两瓶,哪知道还没送出去。 她便有些气恼,只把两个瓶子握得紧紧的,眉头皱成了川字,恨起自己胆小误事来。 裴屹舟大笑,掰开她两个小拳头,道:“小气鬼,我都没气,你气什么呢?” 这一说可不得了,晓珠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了,眼圈儿红红的,哭兮兮道:“都怪我,她一说什么养蛊的,我就被吓住了,把这事儿给忘了。” 裴屹舟见她为着这么件小事儿,要哭不哭的,真是比小猫儿都惹人怜爱。他有些忍俊不禁,忍不住逗她:“是、是、是,怪你胆小。” 晓珠一听,心里凉了半截,泪水更像断线的珠子,掉个不停:“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呜呜呜……” 裴屹舟真是随便逗她一句,竟给惹哭了,身子一倾,就把人抱在了怀里,哄道:“傻姑娘,快别哭啦,回家做饭啦。” “谁要给你做饭。” “我是说,我做,你吃。” “这还差不多。” 晓珠说完这句,良久,裴屹舟都没有再说话。午后阳光明媚,把一丛月季花照得娇艳欲滴。 “晓珠,我们成亲吧。”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李白《侠客行》。 第83章 刚到巳时, 秦嬷嬷早忙了一圈儿了。这些天裴屹舟和晓珠都不在,裴灵萱和冬青像鸟儿离了笼,高兴得什么似的, 成天到处疯玩儿,早上就都起不来。 这不,太阳这都升得老高了,一个二个的,还赖在床上呢。 秦嬷嬷自个儿吃了早饭, 在园子里打八段锦。打完了一套, 坐在藤椅上休息,忽见得那头的竹竿儿上, 还挂着一床被子。 她登时气不打一出来, 斥道:“这个冬青,就知道偷奸耍滑, 一点儿都比不得晓珠。” 因晓珠走之前,趁着太阳烈洗了被子,特给秦嬷嬷说了的。秦嬷嬷又给冬青说了, 被子干了就去收了,可冬青不知怎的, 还留了一床在那儿。 秦嬷嬷一面碎碎念数落着冬青, 一面去收那床被子, 到了跟儿前,忽的就住了口。 她知道冬青为什么不收这床被子了。 因为被子四角上, 绣着小小的茉莉花, 还有淡淡的香气——这被子是晓珠的, 还是她从沈家带出来、冬天一直贴身盖着的那床。 冬青是个少年,知道避嫌的。 于是, 秦嬷嬷自己从竹竿上取下了棉被。她是林家出来的,是个讲究人,收好之前,用手仔细拍了拍,一寸一角都不放过。 这么做的好处有二:一是为把上面的灰尘拍掉,二是拍后更松软,睡起来更舒服。 秦嬷嬷自从得知晓珠与裴屹舟的事儿后,很是欢喜,成日里笑容可掬的。这会子,一面拍着棉被,嘴里还哼着一首小曲儿: “小喜鹊,站树杈,开口叫,喳喳喳……” 这是京城常见的童谣,裴灵萱小时候,她常常唱这首歌儿哄小丫头睡觉。是以,前几天灵萱屁股长疮,还撒娇要她唱。 可她唱着唱着时,忽的就住了口,盯着棉被一处发愣。如果盖在身上的话,那里,大约是胸口的位置。 那里有几排小字,用细细的红线绣着,手法十分别致,秦嬷嬷一看就知,这是他们林家绣娘特有的手法: “小喜鹊,站树杈,开口叫,喳喳喳。姐姐种菜妹种瓜,哥哥插柳我插花。” 令秦嬷嬷震惊的,却不是这个,因前日她唱这童谣时,分明晓珠也会唱。而是这几排小字下的一个名字: 王佩儿。 “晓珠,晓珠!”她把手里的棉被一搁,就想去屋子找晓珠。可叫了几声,才想起她与少爷一起去锦官城了。 想了片刻,秦嬷嬷又往另一边去了,“哐啷”一声踢开了门,把赖在床上睡懒觉的冬青打了起来:“快、快去查查,晓珠的养母王佩儿有什么来历!” …… 锦官城里,裴屹舟却是把门“哐啷”一锁,转头笑盈盈对晓珠说:“马车在那边,我们走过去吧。” 这所小宅子,本是他们临时租下的,就为夏晴岚的事儿。现在这件事办完了,就要去做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了。 马车是早就租好了的,他们一人背一只包袱,并肩往三条巷子外的马车行走去。 晓珠走在裴屹舟身旁,感觉自己真像个小媳妇儿似的,又想着回去就要成亲了,心里甜甜蜜蜜的。 眼看着就要到马车行了,裴屹舟忽的拉住了她的手:“两次来锦官城,也没好好玩玩儿,我们下午再走吧,去南门大街上逛逛。” 晓珠哪有不应的,实则,她看着裴屹舟佩戴的玉佩流苏十分旧了,想去给他买个新的。 南门大街像上次一样,热闹得紧,到处都乱哄哄的,一派勃勃生机之感。 只上次是冬天来的,还下着大雪,任商贾小贩如何吵嚷,始终是有些肃杀景象的。现在夏天,两道杂树相间,群芳争妍,望之蓬勃热闹,如锦绣成堆。 晓珠一路寻着配饰店去,连路边卖煎饼、包子的食摊儿也没看一眼——要在往日,以她厨娘的好奇心,定要尝尝食物,看看是怎么做出来的,还要与摊主聊几句。 远远望着十步之外,有一家配饰店,晓珠喜上眉梢,正要指给裴屹舟看,却被他拉住了:“晓珠,这是家胭脂铺,咱们去瞧瞧?” 其实,晓珠从沈家出来后,就很少用胭脂。一是她本来肌肤如雪,也用不上,二是胭脂不便宜,她想把钱攒着做其他的事儿。 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要是女孩儿,胭脂水粉、绢花头簪,这些漂亮的东西,有谁能不爱呢? 她被裴屹舟往胭脂铺里拉去了,琳琅满目的胭脂一看,这就走不动路了。 各种胭脂深红浅红,颜色不一,香气也是花香、果香的皆有。 就连装胭脂的盒子,也精致得不像话,有的绘的是栀子、桂花,有的绘的是仕女图,画工都极好,看上去栩栩如生。 她指着一个小盒子道:“这是什么香的,怎么上面也没画花儿?” 那掌柜的先赞了晓珠一声“好眼光”,才介绍道:“这是今年的新品,唤作‘四时花好’,是以春天的桃花片、夏天的荷花瓣、秋天的菊花丝、冬天的梅花蕊四种花腌制而成。 “这胭脂奇在香气不同。早上闻是桃花香,上午闻有荷花味儿,下午是淡淡菊香,晚上的梅花香就更重些了。” 掌柜的以手掩唇,压低了声音:“还有一条,这‘四时花好’是宫里传出来的,是贵妃娘娘的最爱。” 晓珠咋舌,捧着手里的小盒子左看右看:“贵妃娘娘用的?那多少钱一盒呀?” 现时的胭脂一般在五十文一盒,二钱银子就能买到高档一些的了,晓珠想,她包袱里装了不少钱,虽大多是裴屹舟的,但凭她自己的财力,三钱五钱也是买得起的。 可掌柜的竟伸出了一根指头。 “一两银子?!” 掌柜的摇头:“小娘子,不是一两,是十两。” 晓珠吓了一跳,不明白这么小小一盒东西,竟是普通人家几年的开销,把胭脂往柜台上一搁:“这也太贵了吧。” 掌柜的笑道:“一分钱一分货,我敢卖这个数儿,就敢担保这胭脂的品相。” 晓珠心道:再怎么好,也不能卖到十两,却听身边一直没说话的人道:“哪里贵了?就这个吧。” 掌柜惯会察言观色,一听,立即要去拿包装盒子。 晓珠却嘟起小嘴:“不行,太贵了。”说着,拽着裴屹舟的胳膊就往外走。 到了外面,没等他说话,她抢先开口了:“大人,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呀,十两银子,一百盒胭脂也买得下来呀。” 裴屹舟道:“可是你喜欢呀,咱们就买一次。” 晓珠眨巴眨巴眼儿:“咱们再去看看别家的,货比三家,要真是这家的好,咱们再回来。” 裴屹舟这二十几年里,还没这样花过银子,忍不住靠了过去,捏了捏她的脸蛋儿,笑道:“娘子真会过日子,看来咱们家以后守得住财了。” 晓珠得了夸,眉眼弯弯,意气风发:“那当然啦,以后我是要管银子的。” 但她没有注意到,裴屹舟方才靠过来,触碰到她的包袱时,脸色略变了变。 又逛了一会儿,到了一僻静处,已然离方才那家胭脂店很远了,裴屹舟忽道:“哎呀,我忽然想起来,有个东西掉在方才那家店里了,待我去取来。我走得快,你就在此处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走了十来步,又回头嘱咐她:“你就在这里,乖乖的,哪里也不要去。” 晓珠点点头,心里却有点儿蒙,裴屹舟从来谨慎得很,不要说落下什么东西,恐怕头发丝儿也不会掉,这次,怎么还像是掉了什么重要东西? 但等裴屹舟回来时,蒙的就是他了。 晓珠站在路边,脖子伸得老长望着,脸上着急得不行,像是快哭了。 裴屹舟心里咯噔一声,就这么一小会儿,就露馅儿了? 晓珠待见着了裴屹舟,再也撑不住了,眼泪一滚就下来了:“大人……我……我真没用,把咱们的银子弄丢了!”她满脸通红,又是着急又是内疚,抓着裴屹舟的手直跺脚。 裴屹舟“哦”了一声,浑不在意:“傻孩子,偷了就偷了,咱们又不是没钱。” 晓珠:“不行啊,你第一次把银子交给我,我就弄丢了,我……我实在没脸了。”她双手捂着脸,泪珠儿从手指缝儿里落出来,看来真是伤心得狠了。 裴屹舟取出巾子,拉下她的手为她擦泪,一句就解了围:“别担心,是我偷的。” 晓珠:“啊?”她先是一愣,接着眼泪更多了,珍珠一般止不住往下滚,“大人,你……你捉弄我干嘛呀?” 裴屹舟把袖子中的东西拿出来:“我偷钱去给你买胭脂了。” 那盒“四时花好”摊在他手心里,在阳光的照耀里,闪着炫目的光辉。 他用手巾拭去她脸上的泪:“我知道,你这个小财迷,才舍不得花十两银子去买胭脂呢。” 晓珠又羞又怒,又感动又着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只好说了好些个“你”字,狠狠在裴屹舟胳膊上掐了一把。 后者也不避不让,由着她使性子撒气,她那点儿力气,说是掐,只像是在给他挠痒痒。而他看了,只觉得可爱得紧。 左右四下也无人,气撒够了,晓珠从胭脂盒里小心翼翼挖了一点儿,抹在脸蛋儿上,对裴屹舟道:“好看吗?” 裴屹舟一点点用手指为她抹匀了,像在欣赏一朵美丽的花一样:“好看,比芙蓉花都好看。” 晓珠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把胭脂放在衣兜里,又拍了拍,好像确认它在,不会跑似的,才道:“你就算拿了钱袋,也给我留点儿呀,不然我怎么去买东西?” 她又从衣兜里掏出个蓝色流苏来:“幸好我娘给我说,一定要在身上藏点儿应急的钱,我听了她的话,不然人家店主以为我是去抢东西的呢?” 她如何能发现银子丢了?原来,是她去配饰店里买流苏,掏不出钱袋来,幸好身上别处另藏了二钱银子。 她一面说一面往裴屹舟下衣摆去看:“咦?你的玉佩呢?快拿出来试试和这个流苏配不配?” 那条流苏是浅蓝色的,搁在她的手心里,很是好看。 晓珠未听裴屹舟回答,抬头去看,只见他脸上带着奇怪的神色,似笑非笑,又是一脸无奈。 “你……你怎么了?我的胭脂没抹匀吗?” 裴屹舟忽的哈哈大笑起来: “晓珠,银子真的被别人偷了。” “我知道你迟早会发现,不想让你难过,把玉佩当了买的那盒胭脂,骗你说是我偷的。” “我原想,若你问剩下的银子在哪里,等回了家,我再拿些银子填上,你也看不出来。哪里知道,你连应急的钱也拿了出来买了流苏,非让我拿玉佩出来呢?” “你说说,我们是不是两个大傻瓜?” “哦,对了,我娘也给我说过,要留些应急的钱在身上,只可惜我只带了五两,买胭脂不够。从这一点看,我们也是有缘。” 他一说完,搂着呆若木鸡的小姑娘,一路嬉嬉笑笑往前走了。 只他们不知,这一切早被楼上窗前的一人看了个齐全。 瑶华公主对身旁一个老头儿招了招手,问道:“阿翁,那个人是谁?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这名老头儿是皇帝专门派给公主的,看上去其貌不扬,却十分厉害。他一看便知,躬身回道:“那是京城永兴侯府的嫡子裴屹舟,殿下几年前曾在宫宴上见过,还夸他姿容俊雅、人品端方呢。” 裴屹舟当年叛出侯府,闹得满京城皆知,曹翁一说,公主便记起来了。她有些兴奋,自言自语:“没想到我和他在这里遇上了。” 她的姿态高贵典雅,纵然穿着普通裙衫,也是雍容华贵、气质无双。可那一双妙目,罥烟含雾,带着她这个年纪常有的娇羞,紧紧追随着那抹衣衫…… 第84章 秦嬷嬷搭个椅子, 坐在院子里,手里虽拿了件衫子在补,可半分心思也没放在那上边儿。她一双浑浊的老眼, 只紧紧盯着院门儿。 那棵芙蓉树的影子,从被拉得老长,到正午时分慢慢变短,又随着夕阳变长,整整一天过去了。秦嬷嬷的衫子自然也断断续续地补了一天。 “嘎吱”一声, 门刚开了一条缝儿, 秦嬷嬷差点儿跳了起来,把衫子往椅子上一扔, 忙不迭道:“晓珠!” 门后面露出一张胖乎乎的脸来。 裴灵萱眨巴眨巴眼儿:“嬷嬷, 是我……” 原来这小妮子屁-股上的疮刚好了点儿,这就溜出门, 和儒平一道去锣锅巷玩儿去了,哪知道,想偷偷地溜回来之时, 让秦嬷嬷叫破了。 于是乎,灵萱怯怯看了那厢的老嬷嬷一眼, 本想说几句甜蜜蜜的话逗她开心。 可此刻的秦嬷嬷, 一颗心全然在晓珠身上, 根本来不及在意其他。 她抚了抚胸口,按住怦怦乱跳的心, 问灵萱道:“怎么是你?晓珠呢, 不是传了口信儿说今儿个回来吗?怎的还没到?” 秦嬷嬷从来是万事以灵萱为先的, 这会子陡然间转了性,连珠炮儿一般突突突发出来的三句话, 全是与晓珠有关的,简直把灵萱听得一愣愣的。 灵萱把院门大力一关,“嘭”的一声。 秦嬷嬷犹自愁眉不展,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灵萱见罢,又把小嘴儿一噘,赌气似的大声道:“哼,哥哥变啦,成日价的晓珠、晓珠,晓珠去哪儿啦?晓珠吃了吗?晓珠见了什么人?他眼里全都只有晓珠啦。” “这倒也罢了,他不来招我是个好事儿。没想到,连嬷嬷也变啦,连萱萱也不喜欢啦,只知道问晓珠!” 她说得委委屈屈的,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一时翻个白眼儿,一时扁着个嘴巴,一时又从鼻子里喷出个“哼”来。也不知是真的多一些,还是装的更多一些。 这般大的动静,秦嬷嬷到底注意到了。她把目光从门口那儿一收,见眼前的小女孩儿又变了模样,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牙齿切切咬在一起,真的好像遭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她笑了起来,眼尾的褶儿都舒展得看不见了,连忙丢了衫子,一把将裴灵萱搂到怀里,和颜悦色地道:“嬷嬷怎么可能不喜欢萱萱呢,萱萱永远是嬷嬷的小心肝儿。嬷嬷找晓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灵萱道扁着嘴,要哭不哭的:“嬷嬷骗人,大家都喜欢晓珠姐姐,不喜欢灵萱了……虽然……虽然我也喜欢晓珠姐姐,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忽然“哇”的一声哭了,牢牢抱着秦嬷嬷的脖子,边哭边说:“我要嬷嬷最喜欢我,不是旁的人,就是哥哥、晓珠姐姐也不行……” 小姑娘性子急,哭得抽抽搭搭的,时不时还打个泪嗝。 秦嬷嬷有点儿慌了,心里又是酸又是甜的,忙把灵萱紧紧抱着,柔声劝她:“嬷嬷最喜欢萱萱呀,永远永远也不会变的。嬷嬷急着找晓珠,是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问她。”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俯身,用额头去触灵萱的额头,嘴里学小牛“哞——”的一声。 这是灵萱小时候,秦嬷嬷总与她玩儿的“斗牛牛”的游戏。 被“斗”了几下后,灵萱到底破涕为笑了,胡乱用手背揩了揩眼泪,也与秦嬷嬷“斗”了起来。 …… 过了许久,门又开了,晓珠提着个小包袱,进了院子去,裴屹舟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两个大包袱。 秦嬷嬷与灵萱一见,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外面人声隐隐,约莫是冬青在与车把式一道,把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 也是秦嬷嬷此刻心浮气躁的,没仔细看。若在平素里,她眼睛又尖,定然能发现,这两个人的不寻常—— 晓珠走在前面,手里提着小包袱,裴屹舟走在后面,提着大包袱。 这副模样,只有成了婚、出远门儿回来的恩爱小夫妻,才做得出来。小娘子的小包袱里装的都是金银细软等值钱的东西,郎君手里提着的,就是些日用杂物。 钱让娘子拿着,重物却是郎君提,如此,才是恩爱夫妻的模样。 可秦嬷嬷一门心思在晓珠的养母“王佩儿”身上,哪里顾得上这两人之间暧昧的情愫,当下就奔了过去。 “晓珠,回来啦,事情办得怎么样?” 裴屹舟抢先回答:“办得很顺利。”他侧眼看了晓珠一样,满是柔情蜜意,“我们……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告诉嬷嬷。” 秦嬷嬷却手一挥,一下打断了他:“嗐,我的事情更重要!”她紧紧盯着晓珠,眼角也没有夹一下裴屹舟:“晓珠,你的养母是不是叫王佩儿,是不是从京城林家出来的?!” 晓珠轻轻蹙着眉,摇头道:“阿娘是叫王佩儿,只她从不说自己以前的事儿,我也只知道,她以前是在京城待过一段日子,至于在哪家,就不清楚了。” 秦嬷嬷把手里的衫子给她看:“这是林家绣娘独有的针法,你的被子上‘王佩儿’三个字,也是用这种针法绣的,绝不会有错。” 晓珠怔怔不响,用手摩挲着密密的针脚,好一会子,才道:“我记得,阿娘说过,她以前住的园子里,有一个大湖,湖边有一排柳树,其中一棵歪脖子的,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秦嬷嬷一听,又惊又喜:“傻孩子,那就是小姐的娘家林尚书府呀!”她飞快地看了裴屹舟一眼,也没注意他脸上有了些不自然的神色,只顾着自己说: “少爷小时候淘气,老爱爬那棵歪脖子柳树,摔了好几次不说,有一次还给掉湖里去啦。 几人叽叽咕咕地说话,把灵萱晾在一边,她也听不懂,到这句时,她真真儿地懂啦,捧着肚皮,哈哈大笑起来:“哥哥……你……你还说我,你自己小时候还爬柳树跌湖里去了呢?” 裴屹舟哪里顾得上这小妮子,理也不理她,只追着秦嬷嬷问:“嬷嬷是说,晓珠的阿娘,是……是从咱们林府里出去的?” 秦嬷嬷跌足道:“可不就是,绣娘王佩儿,后来和长松一起走的那个?!” 裴屹舟又问:“长松?” 林府的男仆都以“长”字冠草木名,譬如长柏、长桦、长林,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指着一棵松树,问过母亲,为什么家里没有“长松”呢。母亲只淡淡地笑了笑,什么话都没说。 毕竟年岁久远,秦嬷嬷索性从头说起了。 林沁雪做小姐时,虽不拘小节,却也是贵女小姐,对服饰、装扮都有很深的造诣。她最喜欢府里一个叫佩儿的绣娘绣制的衣裳,春衫、夏裙、秋袄、冬袍,都要佩儿的手艺。 只有一天,佩儿却不让来人前伺候了,林沁雪找遍林府,也没寻着人。 秦嬷嬷叹口气:“小姐就是这样一个认死理儿的人,不把佩儿找出来,定然不罢休。” “我们花了好些功夫,才从下人口中逼问出来,佩儿与门房上的长松私相授受、珠胎暗结。她虽与长松两情相悦,但在大宅院里,做了那样的事儿,照例是要被打死的。” “夫人还是心善,把他们两个关了起来,预备等佩儿孩子落了就发卖了出去。偏小姐看不过,半夜领着我,偷偷放了他们,还塞了银子。” 晓珠自记事以来,就只知道王大娘是从京城来的,她的夫君与她十分恩爱,只可惜早年病逝了,关于她的过往,一个字没提过。今日竟从秦嬷嬷口中听到了这些,诧异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秦嬷嬷又道:“过了好些年,林家丫鬟里有个人的亲戚,从西南做生意回京城,与我们说,在锦官城见着了佩儿。正和长松一块儿卖煎饼果子呢,模样十分恩爱,只可惜当年逃亡的路上,佩儿受了惊吓,此后再难有孩子了。” 晓珠有些怔怔,接口道:“所以,娘亲去济善堂抱养了我。她说……不知道我是哪天出生的,就给我定下了六月初十这个日子,也祝福远方的一位贵人……” 秦嬷嬷此时才想通全部关窍,抹了一把眼泪,振作精神道: “哎哟哟,我怎么早没想到呢!‘藏之如明珠’,当年小姐送长松与佩儿走时,亲口交待的长松,要好好待佩儿,‘藏之如明珠’。哎呀,天可怜见的,佩儿竟收养了你!晓珠与少爷的缘分,早就注定了呢!” 在场四人,灵萱年纪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把一颗圆乎乎的脑袋转来转去的,满脸是不解的神色。 秦嬷嬷与晓珠初逢此大事,都惊诧得很,一个泪水涟涟、不停用巾子拭泪,一个立着不动,像是呆呆蒙蒙了一般。 唯有裴屹舟从始至终面色淡淡、沉静如水,好似早已成竹在胸。到这时,他忽的开口道:“是的,我与晓珠的缘分,在很早的时候,就注定了。” 他缓慢又坚定地牵住了晓珠的手,掌心相对、十指交缠。 秦嬷嬷拭泪的动作也停了,满院岑寂,唯听见裴灵萱“啊”一声的惊叫。 第85章 夏去秋来, 城西的一处院子里,两排高大的桂树开得正好,金桂淡橙、银桂浅黄, 融融郁郁的香气,溢得到处都是。 晓珠踩在锦灯上,正扯着一枝银桂摇晃,要把上面的星星点点的小花,全摇到下面的圆簸箕里去。 这刚摘了两枝呢, 就听屋子里有人怪叫一声:“啊哟, 姑娘,你快下来吧。” 小杏儿慌里慌张从屋里跑出来, 抱着晓珠的小腿, 胆战心惊地道:“姑娘,还有十天就成亲了, 你还爬那么高作甚,跌了怎么办?” 晓珠让她抱得动弹不得,哭笑不得地道:“这又没多高, 怎会跌跤?” 小杏儿振振有词:“便是不跌跤,也不成呀, 秦嬷嬷说了, 不让你做事儿了, 要把手保养着,欺霜赛雪一般, 成亲那日才好看呢。” 从锦官城回来那日, 裴屹舟将夏晴岚便是俞盈盈的事儿私下与秦嬷嬷说了, 又说马上要迎娶晓珠。 秦嬷嬷还没从晓珠的身世中缓过神来,又闻喜事, 惊得什么似的,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好呀,盈盈姑娘找到了,在夏家被如珠如宝地宠着,再没吃过苦。少爷了却心事,终于要娶亲了,娶的还是她知根知底的晓珠。 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等她清醒过来,立马就跟个大家长似的,操办起晓珠的事情来了。 一个嫁、一个娶的,自然不能住在一起,晓珠便被安排到这城南的海棠别苑里来了,小杏儿贴身服侍她。 因有待婚男女见面不吉利的说法,秦嬷嬷下了严令,不许裴屹舟来这里。 晓珠倒也没觉得有啥,一切听秦嬷嬷安排就好了。只她受不了,小杏儿什么都不让她干,人都闲得发慌了。今日看桂花开得好,便想摘点来做糕点,可就这点子事儿,小杏儿也一惊一乍的。 又听小杏儿在那儿絮絮叨叨的,说都是秦嬷嬷嘱咐的,待嫁女子的手一定要好看,白似雪、柔如水,这样才好应付新婚之夜。 小杏儿一个姑娘,天真烂漫得很,什么也不懂,只顾着絮絮叨叨地说,晓珠却是听懂了些,耳根儿都有点红了。 她下意识地举起了手,迎着树缝里漏下的点点光晕看了去。 她们做厨娘的,手里常年是刀筷锅盆,还每每要浸冷水,手自然不及深闺贵女细腻。 幸而她生得还算白,这一双手虽做过许多事,还是白皙柔软得很。只是,迎着阳光看,深深浅浅的细纹极多,她到底有些不满意。 晓珠拍了拍手,从锦凳上跳下来:“好啦,不做就不做,可我闲得发慌呀。” 她这一跳,吓得小杏儿浑身一抖,生怕她把脚崴了一般。 晓珠笑道:“好了,好了,我不上凳子了,也不跳了,只我又不是个琉璃做的,你别一惊一乍的。” 她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儿,苦哈哈地对小杏儿道,“那……杏儿姑娘,你给我安排个什么事儿做?” 小杏儿随口道:“赏赏花、逗逗鸟儿呀,或者调调粉、弄弄香什么的。”她偶一撇眼,瞧见了正厅屋子上精致的菱盒,“呀”的一声,“哎呀,灵萱送来的一盒子东兴楼的果子还没动呢!” 她走进去,把盒子捧出来递与晓珠,挤眉弄眼地道:“姑娘,你就乖乖坐在院子里,吃些点心果子吧。” 晓珠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 灵萱一个小油嘴、贪吃猫,怎么可能管得住自己的嘴,日日送东兴楼最时兴的果子来与她? 只因她爱吃东兴楼的点心,也不知某些人使了些什么手段,每天早上去买了最好、最新鲜的,迫着灵萱来送与她。 晓珠取开盖子,只见一溜儿的粉、白、红的小饼子,有些圆有些方的,绿豆糕、枣泥酥、茯苓饼,都精致得可爱。香气也是淡淡的清甜,并不浓烈腻人。 看着这些,又想到来日的婚礼,她还没吃,心里也似饮了蜜一般,甜甜的。 正取了一个要吃呢,只听“当当当”有人扣门的声音。 小杏儿“腾”的站起,面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紧张得不行。这也不是别的是,就是她得了秦嬷嬷的死命令的,不让裴大人见晓珠。 偏偏大人又想见得很,三天两头的,一会子说要进来看看门锁牢固不,以防贼人,一会子又说那屋子修得不牢靠,他要进来修缮,总之,就是打着各种幌子要进来。 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抵得过呀?回回差点儿就让大人他攻破门了,幸而晓珠与她同气连枝,说还是依了旧俗的好,大人这才退了回去。 小杏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去,按着自己的胸脯,小心翼翼地道:“谁呀?” 外面的声音兴冲冲的:“小杏儿,是我!” 小杏儿精神一振,扬起脸高兴地道:“哎呀,冬青,你怎么来了?”她到底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欢喜,把门开了一条缝儿,一边去觑冬青,一面又瞪着眼睛到处瞄裴大人来了没有。 冬青岂不知她的心?在门缝儿里摆手摆得风火轮一般:“没有没有,大人忙着在家里写请帖呢,没来。” “嘎吱”一声,小杏儿这才把门全部打开。 冬青抱着一个纸袋子,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他先是情意绵绵地看了小杏儿一眼,得了对方同样的回应后,才往院子里来找晓珠。 晓珠把这一对儿的眉来眼去全看在了眼里,却不放过他们,不等冬青说话,就打趣儿道: “啊哟,你两个看我和大人看得那般紧,自己倒在那里眉目传情的,哈哈,只需冬青放火,不许大人点灯呀!” 小杏儿脸皮薄,让她一臊,从面颊到脖根儿,都红得透透的,偏还记着秦嬷嬷的嘱咐,眼睛一刻也不离晓珠。 冬青嘿嘿嘿地笑,既不应是,也不反驳,只把手里一包东西递给晓珠:“大人说,早上上街,见邱家的炒铺炒了第一锅糖栗子,香甜得很,让我送来给姐姐尝尝。” 他方才不回应晓珠的打趣儿,此刻却把调子弄得阴阳怪气的,“他还说,让姐姐多吃吃睡,什么也别担心,都交给他就好了。” 晓珠将手里东兴楼的盒子放下,又去接那包糖炒栗子,大方得很,丝毫也没把冬青的调笑放在眼里,反而说:“冬青,大人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我了,你……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小杏儿了吧?” 她一面说,一面去看小杏儿:“哎呀,小杏儿什么也不让我干,自己大包大揽的,都累得瘦了一圈儿。” 冬青会意,侧身去看小杏儿:“呀呀呀,真是瘦了!”眼里浓浓是担忧。 小杏儿撇嘴道:“哪有?大人成日价的令人送东西来,东兴楼的果子、梅家的牛肉包子、王玉儿家的干果蜜煎,那样多些好东西,晓珠姐姐也吃不完,全让我吃了。这都胖了一圈儿了!” 冬青道:“什么呀?我瞧着你也瘦了,你原来是圆圆一张脸的,现在成了个瓜子脸,不信我们去那边池塘,对着水看!” 小杏儿将信将疑的,却让冬青半推半拽的,果真往小池塘那边去了,但她从来仔细,还拿大锁,哐的一声把门从里面锁住了。 等他俩走远了,晓珠才“扑哧”一声笑出来,心道:冬青也跟着大人学坏了,瞎话张口就来。待会儿小杏儿回来时,定会含羞带臊的,也不知冬青对她做了些什么。 这么一想,思绪又偏了,想起秦嬷嬷前些日子交待她的话,还给她看了一本羞得人眼睛也睁不开的画册。 那上面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姿势,还配得有皆说,说有时候手得派上大用处。 秦嬷嬷没有明说,她却知道,新娘子把手养得柔嫩白皙,不止因为成婚之时头面被盖着看不见,唯有一双手留着与宾客欣赏,更为这新婚之夜的妙不可说之处。 晓珠想起那画册,想得面红耳赤,手上无意识地就掏了袋子里的糖炒板栗来吃。 这板栗都是一颗一颗剥好了的,又香又甜,还冒着热气。晓珠不注意,一气吃了七八颗,才回过神儿来,当下就有些撑了。 她站起来走了两步,见得小池塘那边,也不知冬青说了些什么,惹得小杏儿咯咯地笑,那笑声惊得树上的鸟儿都乱飞走了。 两个少年人站在小池塘边,喁喁私语,虽算不得什么绝色佳人,也是一对璧人,恰如春日原野间初长成的青草,鲜嫩活泼得紧。 晓珠看了一阵,先是嘴角噙着笑意,可看着看着,忽的心头一阵无名火起。她赏了一回桂花,觉得也不好看,心浮气躁的,又吃了几块栗子,竟也不甜了。 鬼使神差的,她手上一倾,把剩下的糖炒栗子一股脑儿抛在桂花树根儿下,气呼呼地道:“哼,吃好睡好,我又不是小猪仔,拿我当什么养呢?”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总觉得近几个月自己脾气见长了,有时候没由来的就想生气,有时候又莫名想哭。这才把栗子丢了呢,鼻头又有些酸了。 可眼角的湿意还没起,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唉——不吃也别丢呀,这包栗子,把我手都剥痛了——” 晓珠一惊,偏头去看,青瓦白墙上,趴着一个年轻俊秀的公子。暖融融的秋阳,拂过那人密匝匝的眼睫,使他眼角眉梢都带着无限的爱意绮情。 可此刻,晓珠心头的诧意大过其他一切,惊得声音都变了:“大人……青天白日、人来人往的,你……你怎么爬墙?!” 第86章 裴屹舟丝毫不在乎晓珠的惊诧, 气定神闲地道: “我剥了一早上的栗子,手都剥得流血了,有些人丝毫不放在心上, 吃了几颗就丢了。我再不来,只怕有些人的心,都要变成石头了。” 晓珠哪管他在说什么,忙不迭道:“别的不说,你先下去。你堂堂一个父母官, 大白天的来爬我的墙, 像什么话?别人看见怎么办?” 裴屹舟一笑,脸上带着极为罕见的稚气:“看见了就看见了, 我背着身, 谁又认得出?难不成我背上写了‘南屏县县令裴屹舟’几个大字?” 他来之前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这条巷子里, 连一只野猫也不会有,可他心思何其之坏,偏偏不告诉晓珠。 晓珠果然恼了, 啐他道:“你!你……不要脸!”背过身去,不搭理他了。 小池塘那边, 冬青也不知从哪里变了个风筝出来, 与小杏儿两个人你追我赶的, 竟然放起风筝来了,嬉嬉笑笑的声音不绝于耳。 晓珠听着又觉气闷, 举着两只手堵着耳朵。 裴屹舟笑道:“看人家两个人眉目传情的, 看得自己生闷气, 我来了你又不理我。” 晓珠道:“谁要你来了?秦嬷嬷说了,咱们成……”她一想到成亲两个字, 到底有些害臊,想稀里糊涂地糊弄过去,“咱们那个之前,不能见面,见了不吉利的。” 裴屹舟偏大声问:“哪个?”他重重-咬在那两个字上,“你是说‘成亲’啊?”直把晓珠听得心中一抖。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不信,我也知你也不信,咱们不见面不过是为了秦嬷嬷高兴、小杏儿不难做。可你都对我思之如狂了,我怎么能不来呢?” 晓珠听着都羞死了,红着脸“你……你……”的,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便再不想理他了,提着襦裙,就要往屋子里跑。却又听他“哎”了一声,软了嗓音,有些可怜巴巴地道:“栗子……栗子不好吃吗?” 晓珠这才想起来,方才他说他手都剥流血了,于是,她转身迎上去,仰着头,满眼是急色:“你手流血了?伤得重吗?还疼吗?” 关心则乱,这连珠炮儿一般的发问,到底泄露了她的爱意。 裴屹舟飒然一笑,以手肘撑在矮墙上,随意摊开干干净净的两掌——那上面布满了薄茧,却一丝伤痕也无。 晓珠只觉自己又受了戏弄,打定主意再不管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抬脚就走。 裴屹舟却又严肃起脸色,郑而重之地道:“晓珠,你……你别害怕,成亲原是浓情蜜意的事儿。” 桂花树下,晓珠把头一低,心如小鹿乱撞。那满地浅黄深黄的碎金,团团簇簇,好像也在喁喁私语她的心事。 真让他给说着了,她着实有些害怕,以至于好几个晚上没睡着了。 可问她究竟害怕什么,却也说不出来。也许是秦嬷嬷交待给她的那些事儿,也许是他们两人的身份太过悬殊,令自己为日后的生活担忧,抑或是害怕有人说闲话…… 又或许,新嫁娘都是这般胡思乱想的吧。 裴屹舟的声音轻轻软软,像和煦春风:“咱们成亲,是水到渠成的,如果你……”话未说完,只听那边小杏儿吱哩哇啦地乱叫起来: “晓珠姐姐,风筝,风筝过来了!” 晓珠抬头一看,一只鹅黄色的蝴蝶大风筝缓缓从空中飘下来,荡荡悠悠的,最后正正儿地挂在了她面前那棵金桂上。 她心头一紧,转眼去看矮墙,墙上哪儿还有人。白墙青瓦,分外干净,映得碧空似洗、远山如画。他那半句没说完的话,也留在了风里。 …… 日子恰似秋天的柳叶儿,一飘就没了,明日便是晓珠成亲的日子了。 这天晚上,小杏儿早早服侍晓珠沐浴,又用各种香花、香油仔仔细细保养了她的头发,嘱咐她早些休息,这才吹了灯,自去睡了。 连小杏儿也知道明日有好些事要忙,要早点休息,晓珠如何不知道呢?可她就是惴惴难安,难以入眠。 那天裴屹舟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想说,如果她没准备好,他们就不成亲了吗? 晓珠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是的,她只是新嫁娘照例的担忧,她并不想推迟婚期。 她一想就明白了,什么乱糟糟的心绪,也不去管他了,棉被一盖,也睡着了。 这一觉里,似乎寒意渐深了,冷风呼啸,吹得院子里的桂花树乱颤。 晓珠只觉自己深处一大红帐中,身-下的桂圆与红枣硌得背疼。到处是浓烈的酒气,连她自己也给熏得迷迷瞪瞪的。 有一只大手,粗鲁地搓-揉着她的唇-瓣,搓得嫣红似要滴血。晓珠难受,忍不住要去咬一口,却被那只手轻巧地划开了。 它一路往下,捉住一只酣睡的小鸟,揉扁搓圆,还总去挑逗那鲜红的喙。 “不要——”晓珠浑身软绵绵的,半点儿力气也提不起来。 可那手哪里听她的话?婉转柔情,旖旎缱绻,所过之处,撩起熊熊大火。那份儿炙热与软糯,足以融化任何物什。 可融融春意总也有尽头,陡然一下,晓珠只觉下-身剧痛,人像被劈成了两半,“啊”的惊叫出声。 她心头悚然,挣扎着坐起来,但见床侧坐着一个人,满眼皆是关切。他的手平平放在膝盖上,寒玉一般的颜色,骨节修长。 她柳眉深蹙,喃喃道:“是你!你……”不自觉往床-脚缩去。 裴屹舟有些莫名其妙,长臂一伸,就把她搂在了怀里:“是我啊,晓珠怎么了?” 晓珠却不依,在他怀里乱动乱打,一通挣扎:“放开我!我不喜欢你,你……你是坏人!你欺负我!”她一面说着,觉犹自挣不开,已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裴屹舟恍然大悟:“你做噩梦了?” 晓珠浑身一僵,好像也明白了过来,她先看了看裴屹舟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再掀开被子看自己的衣服——也穿得好好的,什么血啊水啊的,全都没有。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把他轻轻一推,自己瘫倒在枕头上,疲累地道:“我做噩梦了。你……你怎么来了?” 裴屹舟狡黠地一笑:“我每天晚上都来,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晓珠只略微怔了怔——她真心累得很,不想搭理他,道:“我好累,你快回去吧,明日还有好些忙的呢。” 裴屹舟却不依,重又把她拖到自己怀里,双手轻轻地揉捏她的太阳穴:“你做什么噩梦了?给我说说?” 晓珠吞吞吐吐:“我……我……” 裴屹舟洞若观火,如何不知她心绪,只柔声道:“你害怕和我成亲,梦见我欺负你对不对?那一年,我教你读书写字,你忽然怕我得紧,是不是也做了这样的梦?” 晓珠怔怔的:“是……好疼……像尖刀刺进身体里一样……流了好多血……你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裴屹舟拉她起来,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畏惧皆来自未知。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你摸摸,我是不是青面獠牙?” 他的手带着她的手,一路往下,从脸到脖子、到胸-膛。 “是不是?”他的声音温柔如水。 他的胸-膛厚实、胳膊有力,处处散发着成年男子的魅力,却没有梦中那等骇人。晓珠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缓缓摇了摇头:“我……我没事。他们都说新嫁娘爱胡思乱想的,我就是魇住了。” 裴屹舟点点头:“那,你还怕我吗?” 晓珠怯怯看他一眼,毫无底气地道:“不……不怕了。” 裴屹舟哈哈大笑起来。 晓珠慌得不行,一手捂住了他的嘴:“把小杏儿吵醒了就糟了。” 裴屹舟却趁此机会,重新抓住了她的手。 “你还是怕我,是因为对于有一样东西,你仍旧陌生。”他凑在她跟前,喃喃私语,“历来的书本里,都写它可怕得很,却是骗你们的,只为了让你们怕我们。” 晓珠叫他说糊涂了,一脸蒙蒙然。 裴屹舟道:“它一点儿也不可怕,乖得很。因为它听我的,我听你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抓着她的手往下摸去,“不信你试试,让它往左,它绝不往右。” 晓珠恍然大悟,腾的一下,脸红得似天边的云霞,身上也出了薄薄一身汗:“不行、不行,我不要!” 她慌得跟什么似的,偏自己那只柔荑被那人紧紧地握住了,被迫着动弹不得。 裴屹舟道:“就一下,你试试,知道它是什么,你就再也不害怕了。” 晓珠抿了抿唇,内里一通天人交战。好半天,她见裴屹舟一副“此事不了誓不罢休”的决然神情,心道:都这样了,不如就试试? 早弄早完!她在心底给自己打气。于是伸出手去,闭上眼睛乱七八糟地一通乱抓。 扭扭捏捏、弹拨捣弄、揉扁搓圆…… 哎呀,真和梦里的不一样,根本不是什么刀山火海、利刃尖刀嘛! 她越玩越起劲儿,简直起了对待灵萱的布老虎那般的心了,东摸西弄的,若是哪里漏了棉絮,就穿针引线来补上。 晓珠玩得正兴头呢,裴屹舟却嗖的一声离她远了。 她抬眼去看,只见他面上红得似火烧一般,“泼”的一下,把桌上的冷茶尽数浇在了脸上。 晓珠惊道:“你……你怎么了?” 裴屹舟根本不转身看她,背着身从牙缝儿里憋出几个字:“晓珠不害怕了吧?” 晓珠摇头,嫣然一笑:“还怪好玩儿的。” “那……那我走了,你好好睡觉,明日好些事,可要起得早、受些累呢。”裴屹舟一说完,推开窗户,几个兔起鹘落,逃命似的跑了。 晓珠这时候已回过味儿来了,瞧他那副狼狈模样,心里乐得不行,嘴里喃喃自语道:“明日,明日就行了。” 第87章 次日是个大晴天, 到处都暖洋洋的,温柔的秋阳铺满小池塘,瞧着像一池子的碎金子, 在海棠别苑的人眼里,也添了更多的喜庆。 园子里丫鬟、婆子来来往往的,都紧着手里的活路,打水的打水、梳妆的梳妆。 小杏儿正从小厨房里端了一碟蟹肉饼,预备与新娘子送去。毕竟, 这后面的礼数还多着、时辰还长着呢, 得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这饼是刚出笼的,还冒着袅袅热气, 香喷喷的。可小杏儿正走到小池塘边, 垂柳树后冒出个小婢女来,冒冒失失地一窜, 把她手里的饼给撞倒了。 小杏儿定睛一看,这小婢女是新买来的,名唤紫苏, 平日里最是沉稳一个人。怎的今日这般兴兴头头的? 小杏儿来了裴家几月,已不是之前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了, 于是拧眉斥她:“干嘛呢?走路不看着点儿?” 紫苏忙福了一礼, 委委屈屈的:“杏儿姐姐为何发神, 再走就进池塘去了,是……是紫苏拉了姐姐一把。” 小杏儿一怔, 凝神看脚下, 当真已是临近水边的软泥, 她浑身的气劲松下来,软语谢了紫苏几句, 又令她重去取蟹肉饼,自己在池边坐了下来。 怎么回事儿?怎的一早起来便惴惴不安,到这时还精神恍惚了?右眼皮也一直突突地跳? 她担忧地望了望院门——冬青前日说了,今早会来见她一面,可到此时,都没有来。 不应该啊,冬青说来就一定会来的,难道是有什么事儿耽误了?可今天这样的日子,能有什么事儿耽误呢? 她胡思乱想了半天,越发想得脑仁儿疼,索性不管了。心道:没来就没来吧,左右大人也快来迎晓珠姑娘了。 她瞧着金光粼粼的小池塘,到底压下了心中的不安。 过了半个时辰,喜娘耐不住了,跑来找小杏儿:“杏儿姑娘,不对劲儿啊,这个时辰该新郎倌送大雁来了,怎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小杏儿眉毛拧得深深的,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与晓珠交代了几句,只说要出门买点儿东西,便往甜水巷跑了去。 她还没进巷子,就瞧见了喜庆之气了。大人心重晓珠,这红丝彩绸都挂到巷子外大街的树上来了! 小杏儿心下稍定,又快步往院子跑去。入目所及,尽皆是红——门窗上贴满了“喜”字,地上铺了红色彩绸,就连那棵芙蓉树上,也挂了满树的纸红花。 可是,原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地方却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小杏儿心下狐疑,嘴里叫着“冬青”,往屋子里去。 奇怪,屋子里也一个人也没有,可桌子上那一盏茶分明还冒着热气。 小杏儿皱了皱眉,百思不得其解,正要转身出去,忽见一个人影飞快从门口掠过。她张大了嘴想要惊呼,可那“啊”的一声还没出口,嗓子就再发不出声来了。 * 晓珠身着大红嫁衣,端端正正坐在床边,一头的繁复坠饰,比那铺在池子上的秋阳愈加金光闪耀。 小婢女瑟瑟缩缩的,端了几碟子蟹肉饼与蜜煎与她:“姑娘吃点儿东西吧,仔细饿着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担忧地望了望天色,脸色极为难看,只没把那声叹息发出来。 晓珠不取盖头,也不去接蜜煎与饼,只淡淡地问:“什么时辰了?” 小婢女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辰……辰时了。” 晓珠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掀开盖头,语气有些冷:“大人他们,还没来么?” 小婢女摇一摇头,一脸的懊丧:“没……没有,杏儿姐姐去看了,也没回来。” 晓珠又把沉重的金冠卸下,随意地搁在床上,缀在金饰上的十数颗珍珠齐齐颤动,绽着莹润玉洁的白。 她深深蹙起眉:“原来她早知道不对劲儿,看去了……可也走了快半个时辰了,纵然是……”她噎了一噎,到底没忍心把那几个字说出口,“她也该回来了。” 小婢女吸了吸鼻子,道:“姐姐莫多想,指不定是有什么事儿耽误了,甜水巷离咱们这海棠别苑好远呢,许是大人骑马,路上追着看他的人太多,给堵着啦?杏儿姐姐一定和大人一起回来。” 晓珠摇一摇头,心知她说得一点道理也无,淡淡道:“大人做事何其妥贴,不可能让人堵住的。” 现在不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自己不愿来,二是有人不要他来。这后一句,她自然不会与小婢女说,但心中隐隐已有了计较。 她那双已含了清露的双眸一转,多眨了几次,水雾已被憋了回去。 她冷静与小婢女吩咐:“你多派几个人去甜水巷,一路去县衙寻高捕快,另一路去裴家……” 话音未落,只听院门口有人声远远传来:“不用了!”这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老者的低沉嗓音,但就是让晓珠她们两个听得清清楚楚的。 晓珠生生住了口,心头悚然。她这处屋子,在园子的最深处,说话那人怎么把声音传这般远的? 一念未定,那人已率了七八个随从,闯了进来。 门口的喜娘大惊失色,尚有几分胆气,双手张开,阻拦他道:“你是何人,怎的闯新娘子新……” 来人不耐听她聒噪,轻轻一拂,宛如拂去肩头的一片柳叶儿一样,那心宽体胖的喜娘竟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余下些仆妇、婢子见状,皆惊惧不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只为保命,立刻四散奔逃。顷刻间,方才还挤挤挨挨的一处院子,已不剩几个人了。 为首那人是个老叟,满头花发,偏一双眼睛精光毕露、清明无比。他入了屋子,上上下下打量了晓珠一眼,道:“你是王晓珠?” 晓珠见他神情,知道安全无虞,也不害怕,抿唇应了声,也问他:“阿翁是永兴侯府的人?” 老叟有些惊诧地看她一眼,语气里不乏夸赞:“是个聪明孩子,我姓白,是侯府的管事。你既猜出了我的身份,也该知道我所来何事。” 他说到这里,挥一挥手,让其他人都退去了屋外,自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桌边的锦凳上,叹了口气。 “姑娘,我看得出来,大公子对你有情,可圣上有旨,要他尚瑶华公主。”晓珠听闻,脑子里嗡嗡作响。 什么?圣上有旨?瑶华公主? 小杏儿去而未返,她本为是永兴侯府来人,将秦嬷嬷他们挟持走了,现在一听,竟是下了圣旨? 老叟恭恭敬敬从手里的盒子里取出个明黄物什,在晓珠眼前一闪: “侯爷知大公子不服,令我带着这道圣旨来。他纵然不在乎裴家,林家还有数十条人命,他不得不顾呀。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莫怪他……” 普天之下,谁敢矫诏?圣旨都拿出来了,岂能有假?到这时,晓珠才真正相信,心底迷迷瞪瞪,一片凄然,只讷讷道:“那……他现在……现在在哪里?” “他和裴家其余人,昨天夜里就启程回京了,不日就将与瑶华公主完婚。” 晓珠一听,噔噔噔倒退三步,颓然坐在床上,泪眼朦胧所及,正是凤冠闪闪金光丛中那一片明珠的莹莹光华。 她呆坐良久,最后强打起精神,问那老叟:“他……他没有什么话给我么?” 老叟默了一瞬,忽的招手,叫外面的随从拿了一包东西进来呈与她:“大公子自知有愧于姑娘,无颜再见,嘱我将这包金银财物交与姑娘,希望姑娘日后嫁得良人,一世安好。” 晓珠昏昏然不觉,手里已多了一包金光闪闪的物什,果然是金银珠宝,应有尽有。 可她哪里会在乎这些呢? 她泪盈于睫,口中低喃道:“我不信,他纵然有苦衷,也不会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滚滚眼泪顺着脸颊而下,落在了那包物什之上,一枚莹润光滑的玉佩被打湿了。 晓珠的呼吸却是一窒,急急扒拉开四周的金银珠玉,认真将那枚玉佩捏着手里看了看。 真的是那枚玉佩。 …… 老叟耐着性子地坐了半晌,四周都静悄悄的,唯听得一个小姑娘的抽泣声。他深觉自己任务已完成——甚至见这小姑娘楚楚可怜,还多说了些。 他便站起来要走。 晓珠却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追问他:“阿翁,这包东西,真是大人他留给我的?” 她的脸颊上还满是泪水呢,现在捧着一包袱金银财物,眼睛里却全是热忱。“白管事”见多了这种“市侩贪财”的人,有些不耐烦了: “大公子只说给你留些财物,东西都是我命人收拾的。” 晓珠“哦”了一声,用帕子揩干了眼泪,振作精神道:“还有一事,半个时辰前,有个叫小杏儿的小姑娘去裴家找人,还没回来,现在她在哪里?” “白管事”随口道:“那小姑娘咋咋呼呼的,现在在裴家睡得正香呢,”他一指外面的喜娘,“跟她一样。” 晓珠笑了笑,起身向他行礼:“多谢阿翁手下留情。” “白管事”便起身走了,心里还有些鄙夷:我为多么情比金坚呢,还不是得了财物就算了。“人心不古呵——”他在心中长叹口气,翻身上马,往远郊的普济寺疾驰而去。 第88章 普济寺后山, 云起亭。 倚靠在廊柱上昏睡的裴屹舟,缓缓睁开了眼睛,头还有些蒙蒙然的。他抬眼一看, 惊觉一名身着淡茜衣衫的少女,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她眉如远山,眼横秋水,便只着寻常衫裙,通身也有些如何也掩盖不住的雍容之气。 裴屹舟只觉这少女有几分眼熟, 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将将偏了偏目光, 见三尺开外,站着一枯瘦老叟, 慈眉善目, 下颌无须,太阳穴高高隆起。 裴屹舟心中一紧, 登时明白过来,立即起身,朝着淡茜衣衫的少女, 行了个大礼:“微臣南屏县县令裴屹舟,拜见瑶华公主。” 这少女不是别人, 正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瑶华公主。前些日子, 公主嫌宫里闷得慌, 向皇帝撒娇,说话本子里都写了, 皇帝几下江南、几上漠北的, 问他怎么不出去, 这样她也能跟着去玩儿。 这话她也没少说过,皇帝往往只道如今兵荒马乱的, 她娇滴滴一个公主,哪里敢放她出去玩儿。其实,她也没报多大希望,只是想再向父皇讨几颗夜明珠,拴在猫儿的脖子上玩儿罢了。 岂料,这次皇帝一口就答应了,还指名道姓地说,蜀地风物奇特,好玩儿得很,让她去那里。还派了他深为倚重的曹翁随行,护她周全。 瑶华公主从小被皇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天真不谙世事,不疑有他,当真就来了。 她冲着裴屹舟随意摆了摆手:“免礼。”又睁着一双大眼睛,满是期待,“你还记得吧?七年前,咱们在太后的千秋宴上见过的,我手里摘的花落了,是你帮我捡起来的。” 她说着,伸出手来,莹白的指间携着一朵玫红色的月季花,浓丽鲜妍、明媚无双。 裴屹舟费力想了一回,是记得有一年进宫参加过千秋宴,但么月季花的,丝毫没有印象。 不管公主语气里带了多少娇嗔,他统统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只道:“微臣愚钝,殿下恕罪。” 瑶华公主一怔,似是没想到他如此直接,竟连装也不装一下。但她生性娇憨,不以为意,只咯咯笑起来:“忘了就忘了吧,恕你无罪。” 裴屹舟却道:“非是恕微臣遗忘之罪,是恕微臣言语冒犯之罪。”他也不管公主是何神色,直直地问:“敢问殿下,为何要抓我?我的家人,裴灵萱、秦嬷嬷、冬青等人呢?” “嗯?”瑶华公主转身过来,把玩着手上的月季花,满眼是疑惑与小女儿的天真神色,“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是‘抓’,是请他们和我一起回京。父皇说,让我自己出来找驸马,喏——” 她奋力一扔,将娇艳鲜嫩的月季花丢在了他的衣襟上:“本公主看中了你,这就回京,请父皇下旨赐婚。他们是你的家人,自然要和你一起的。” 她也不顾裴屹舟神色,自顾自道:“你是永兴侯的,也不算是无名之辈,想来父皇是乐见其成的。” “哎呀,那年我就想请父皇下旨的,可你做么呀,非要和家里闹掰了,跑到这乡下地方来,人也找不到了。” “不过也好,到底是让我遇见了,早几年、晚几年也没关系的。怎样?你现在想起那年千秋宴了……” 裴屹舟闻言,脸色一变,不等她说完,就不卑不亢地道:“公主殿下千金之躯,微臣不过……” 他虽说得委婉,瑶华公主却并非愚钝之人,脸上的笑瞬时不见了,面色白了些:“你不愿意,不就是因为那个小厨娘吗?难道我还比不上她?” 裴屹舟一听,心头有些悚然。灵萱他们虽在公主手里,但说到底,她不会对他们怎样。但晓珠……既然公主知道她的存在,就很难不对她做些么了。 却又见瑶华摆了摆手:“你放心,我又不是么恶人。我给了她一包金银财物,说你家里不同意,你们回京城去了,她没哭没闹,还高兴得很。” 说到这里,她秀丽的容颜绽出了一丝得意:“由此可见,这小厨娘也不怎么样嘛,一包银子就打发了。” 裴屹舟听晓珠无事,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 他也自不会去信公主的挑唆,这一番对话下来,联合之前的情报,他对局势——无论是京城里的,还是眼下的,内里已笃定了七七八八。 他见公主还满脸期待的模样,好似在等自己承认晓珠市侩虚荣,他们的感情只值一包银子一般。 他便摇了摇头: “我与殿下相见不过两面,与晓珠却是一朝一夕、相濡以沫以来,其中感情,自不能相比。” “她今生所嫁者,唯有我;我今生所娶者,也唯有她。” 瑶华公主一听,气得柳眉倒竖,盯着他,“你……你……”地说了半天,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一声冷哼,扬起脸欲唤那边的曹翁。 裴屹舟却面色一凛,比她话头更快:“殿下!” 他双目炯炯,迎着瑶华公主愠怒的容色,并无丝毫惧意,朗声道: “殿下,你可曾想过,锦官城偏居西南,陛下为何要千里迢迢送殿下至此?果真只为殿下游山玩水吗?曹翁身负护君之责,怎能轻易离开京城?殿下走之前,陛下是不是特别嘱咐了么事情?!” 瑶华公主听罢,先是一愣,接着柳叶眉深深蹙起,似在细细盘算临行前,皇帝对她的谆谆嘱咐,想从中寻一二端倪来。 天色靛蓝,山下目力所及,皆一片开阔原野,野草莽生。随驾瑶华公主的禁卫,皆是宫中精锐,立在百尺开外,肃穆不语。 四野之中,唯有风声萧萧,以及不远处,普济寺悠扬回荡的钟声。 * 时光飞逝,眨眼间两月已过。天快黑了,南屏城郊的小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了袅袅白烟儿。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领着两个孩子,正把田埂上的大白鸭往家里赶。 到了邻居门前,见豌豆尖的地里,有个穿着秋香色褙子的姑娘,正弯着腰摘菜。 妇人道:“晓珠妹子,还摘菜呢?” 晓珠立起身来,头发丝上也沾了些水汽。她拢了拢额发,答道:“晚上霜重,恐把它们冻着了,不如摘了。对啦,陶婶儿,方才你家的鸡跑出来了,我给赶回院子里去,你快回去看看,是不是鸡笼子破了。” 陶婶儿听了,“哎哟”一声,一手牵一个孩子,急急往家里赶,口袋里又让晓珠塞了一把豌豆尖。 一直到陶婶儿牵着俩胖球儿般的孩子走过田埂,进了院子,再也看不见了,晓珠才又弯下腰去掐菜。到掐满一篮子时,天已经全黑了,她这才回了家去。 夜色沉沉,屋里更是晦暗不明,她往桌子那方摸去,预备找个烛台。 刚走了两步,忽听“哗擦”一声,火折子亮了,桌子边端端正正的坐了个人,一身黑衣,容色冷峻。 晓珠心中一震,心里又是酸又是甜又是苦的,满是复杂的滋味,抓着篮子的手微微发抖。然而,不过一下,她就平静下来了,柔声道:“你回来啦。” 裴屹舟笑道:“是呀,收到我的信了吗?” “嗯,搁在鸡笼子里,我读了才放了心。”晓珠把篮子放在桌子上,随意坐了下来,一面摘去有虫眼儿的叶子,一面又问,“那边的事儿办好了?” 裴屹舟不置可否,挽起夜行衣的袖子,也帮忙摘虫叶儿,把公主欲要离间他俩的事情讲了一遍。 昏黄油灯下,二人一个讲一个听,都慢吞吞摘着菜叶子,好像是农家小夫妻在闲话收成。 裴屹舟讲完,见晓珠一副平静淡然的模样,奇道:“晓珠冰雪聪明,看来是早猜到了?” 晓珠点了点头,也把她的经历讲了一遍。她虽不知道究竟出了么事,但之前白管家说的,她一个字都不信。 首先,裴屹舟一诺千金,她深信他的为人。当年答应了师父照拂俞盈盈,他便辗转数载、执意为之,如今他说过要娶她,也定不会食言。 其次,就算裴屹舟要悔婚,也会敢作敢当,亲自前来与她说清楚,怎会慌里慌张的,就这样走了? 到白管家给她那包金银首饰时,她才觉察了端倪。 那里面的东西确实都是裴家的,照“白管事”的说法,裴屹舟无颜见她,给了些钱与她,也说得通。但那里面有一枚玉佩,晓珠听裴屹舟说过,是他的师父俞柏给的,除了睡觉,他从来都不会解下。 现在,玉佩却和那些金银首饰混在一起,这只能说明,收拾这些东西的人,并不知道来龙去脉,而裴屹舟很可能是被人胁迫了。 她想起裴屹舟以前给她说的,若是侯府的人来找茬儿,先要明哲保身,于是假意接受了金银,自己去城郊租了小房子,慢慢过日子。 她知道,保护好自己,就是对裴屹舟最大的帮助,于是也不奔波,就在这儿安静地等着。 晓珠的话说完,一篮子豌豆尖也摘完了。裴屹舟用巾子擦了擦手,忽的往晓珠胳膊下一抄,把人抱着,侧坐到了自己腿上。在她惊呼之前,率先认错道:“晓珠,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晓珠红着脸挣扎了一阵,到底甩不开,于是安安心心地坐了,粉拳往他胸上一阵乱捶,埋怨道:“是了,都怪你到处招蜂引蝶的,又让公主看上了。” 乱捶了一阵子,又心疼得紧,撸起他的袖子,抱着手臂东看西看的,“她把你怎么样了没有?” 晓珠本是问,他违逆了公主之意,有没有吃么苦、遭么刑。裴屹舟却故意理解岔了,指天发誓道:“绝没有,我清清白白的呢。”说罢,一手把自己衣领扯松了,伸长了脖子给她看。 晓珠当真觑了几眼,但见那脖子上玉色一般,干干净净的,一个印子也没有,忽的羞羞怯怯起来,啐了他一口,捂着脸不说话了。 她心里却道:真要有么,哪会在那些显眼的位置。 裴屹舟好似知道她在想么,在她耳边呢喃道:“若是你想检查别的地方,也可以。方才我见你瞧着陶婶儿的两个孩子出神,不如,我们也要几个?” 好像专为配合这句话似的,不该动的地方也动了起来。 晓珠吓坏了,登时“呸”的一声,从他腿-上站了起来,顶着个大红脸背对着他,坐得远远的。 裴屹舟苦着一张脸,委屈道:“嗐,还不是你送我的那件竹青色的袍子,那衣服一穿惹得人移不开眼。就在去锦官城的时候,让公主看见了,这才让人掳了我去。” 晓珠转过身来,气呼呼道:“那你意思是,怪我咯?” 她粉面含春,一双水蒙蒙的眸子里,又是娇羞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叫人看了好不怜爱。 裴屹舟逗她也逗够了,轻轻扯她衣角,笑道:“别生气啦,怪我,怪我,一切都怪我。” 裴屹舟哄了晓珠半晌,二人又絮絮说了一会子话,晓珠想起一事来:“萱萱和秦嬷嬷他们呢?你都回来了,他们也快回来了吧?” 裴屹舟面色凝重起来:“你别担心,他们现在很安全,暂时也回不来。等时候到了,我会让他们来找你。” “时候到了?”晓珠不明白,既然始作俑者是瑶华公主,现在公主又放了裴屹舟回来,自然是皆大欢喜了,萱萱和秦嬷嬷也合该一起回来,像之前说的那样,一起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裴屹舟转头,望着窗外的沉沉黑夜:“我们订婚的事虽被公主破坏了,但是,这些日子,我从公主的言行中觉出了些端倪……” “我猜,陛下之所以千里迢迢,将公主送到锦官城来,是因他已无力照拂,只好尽量让爱女远离战火。夏知府得了陛下密旨,要为她找个可靠、她自己又喜欢的夫君,是以她掳走了我,夏知府也不能阻挠。” 晓珠越听越糊涂了,心道:么叫陛下无力照拂公主?陛下还有做不到的事情? 裴屹舟贴着她的耳朵,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陛下命不久矣,天下马上就要乱了。” 第89章 晓珠惊呼了一声, 颤声道:“啊?” 她一个小娇娘,遇到的最大的事儿,也不过是曹氏买凶要来杀她, 哪里经历过这些天翻地覆的惊变。 裴屹舟道:“不要怕,蜀地不会乱,你就留在这里,夏知府会管好这里的。” 晓珠慌里慌张的,像大白天遭了雷劈一般, 听了这话, 才定下几分心来,手里的帕子绞来绞去:“对、对、对, 那更要把嬷嬷和萱萱早些接回来了, 我们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裴屹舟道:“我要出去。” 晓珠倒吸了口气, 一时之间脸色惨白,良久,虽已猜到了他想做什么, 还是道:“既然蜀地不乱,你……就不能不走吗?他们打他们的, 我们过我们的日子。” 裴屹舟摇头:“陛下驾崩, 太子未立, 嫡子不存,陈王、昌王、良王、赵王、东海王各自为政、势均力敌, 必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五王夺位, 赵王、东海王不足为惧, 可陈王暴虐、昌王阴损,他们任何一位得了帝位, 百姓都不会有好日子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的日子自然也过不下去。” “良王年迈孱弱,其世子李铭宇年轻有为,与我同出俞师门下,堪为明君,我要助他夺得天下。” 晓珠想了片刻,挑眉道:“那夏知府和良王?” 裴屹舟点头。 良王世子深谋远虑,当年曾乔装为商人,遍游天下,观各州风土城防。行到蜀中时,在万花楼住了几月,细细查了此地的地势、水利与粮产。那时候,他便已定了计策,若有天下纷争的那一日,蜀中一定要成为良王府的粮草后方。 夏知府亦是聪明人,十分清楚如今局势。他在蜀地为官几十载,与此地百姓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只希望蜀地不要卷入中原战火,惹得生灵涂炭。 良王世子与夏知府未说破,却都心照不宣,此后不过几年,当初的猜测便都已成了真。 裴屹舟说完大势,又与晓珠吩咐为她安排的后路。 蜀地虽没有战火,又有夏知府照拂,但他一旦投了良王成了事,敌人一定会派探子来查探底细。因此,晓珠要离开南屏县,先去绵州,再去嘉州,等一两年后,夏知府清理过了奸细,才能回来。 他细细嘱咐:“绵州的福来牙行里有两个丫鬟等着你去买。你只需问牙人买北边逃难来的、十三四岁的姑娘,他便知了。其中,桃叶武艺高强、桑葚尤擅医术,都是明面上保护你的,万不能与她们分开。其余,还有十二个暗卫,你只当他们不存在就行……” 晓珠奇道:“我需要那么多人保护啊?” 裴屹舟也不知该笑她天真还是可爱:“当然了,他们要对付我,别的没有办法,只好抓了我心爱之人去威胁。” 他话说到这里便停了,也不敢把历史上战乱时期那些残忍的例子告诉她。 晓珠又问:“那些个暗卫,可以替我们送信吗?” 她看话本上说的,武功高强的侠客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送个信什么的,暗卫一定能办到咯。 裴屹舟却摇头:“不能。昌王为人阴险,他的密探又极为厉害,为保万全,这几年我都不会联系你,还有灵萱、秦嬷嬷也是一样。” 晓珠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了,在眼眶里盈盈地打着圈儿,却不肯落下来。 裴屹舟也不哄她,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良久。 晓珠垂下眼眸,努力吸了一下鼻子,再抬头时,已是满脸的温柔笑意,恰如三月初开的芙蓉:“好啦,我知道了。”话头一转,却是个与前话全然无关的问题,“你骑了那么久的马,饿了没有。” 他们从见面起,就讲了好多话,从天下大势,到以后的规划。晓珠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记了,到这时候,才问出她真正想问的话。 裴屹舟也舒了一口气,揉着眉心,笑道:“看见你的第一眼,就饿啦。” 晓珠抱起篮子就跑了出去,在厨房里忙碌了一阵子。等她端着干锅麻辣鸡、烫豌豆尖和红薯米饭回来时候,裴屹舟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些日子,发生这样多的事,就算是被动接受的晓珠,也有些受不住,遑论要去细致安排一切的裴屹舟? 晓珠便想让他睡一会儿,自己端了托盘要出去。脚尖刚转到外面,就听他出声了:“快快端与我,好饿呀。” 他们俩便像一对真正小夫妻那般,一起吃了一顿晚饭。二人再也不说什么天下,什么良王昌王,只说哪家卖的豆腐好吃,哪块地上的葱长得好,锦水河边的柳树抽了嫩芽儿了。 裴屹舟正赞这麻辣鸡肉质细嫩呢,晓珠忽的想起一件怪事:“方才我看,咱们后院儿多了一只鸡,头上有搓白毛,是别人家的跑错了笼吧?可我记得,陶婶儿家没这样的鸡呀。” “不是吧?”裴屹舟觉得这顿饭好吃极了,一连吃了三碗,还不放筷子,应和道,“我记得,咱们是有只鸡头顶上有白毛的。” 晓珠记性极好,甚少记混,但她更相信裴屹舟的记性:“是吗?我怎么没印象?” “定是你念我,思之如狂,精神恍惚了。” 晓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吃毕了饭,晓珠要去洗碗,让裴屹舟捉住了手:“你做饭,我洗碗,天经地义。” 晓珠想了一回,觉得是这个理儿,放他去了,自己去准备热水晚上洗漱。 这屋子是晓珠临时赁的,可以睡觉的地方只有一间,这些日子,她都和小杏儿睡在一起。 只今日,河那边的梁婶子去了锦官城,留下猫蛋、狗蛋两个小娃娃在家,小杏儿过去陪他们一晚。 等到裴屹舟洗了碗回屋去时,晓珠已经把地铺收拾出来了。 便如他们几年前在雾灵山上一样,床与地铺之间隔了三步远,中间用竹竿挂了帘子遮挡。 裴屹舟忙道:“我睡地下。”他以为,晓珠如何体贴一个人,定要像上次那样,与他争执一番。未料到,她根本不跟他客气,理所应当地道:“当然是你睡地下啦,难道还是我?” 裴屹舟噎了一下,恍然看见了以后自己直降的家庭地位。此情此景,他忽然想重振一下“夫纲”,便调笑道:“哎呀,叫我说,我们都快成亲了,还用这般见外?” 说罢,欺身往床边去了,想要掀掉挡在中间的帘子。 晓珠呸他一口:“不要脸。我不是与你见外,是闻不得味儿,臭男人,你洗-澡了吗?” 裴屹舟愣了一下,忽的大笑着去了净房。 如今本快到腊月了,凛寒尤厉,北风卷着一股子细雪,把窗户吹得噼啪作响。 晓珠睡到半夜,梦到一个浑身血糊糊的人,倒在了自己面前,那身形体态,分明就是裴屹舟。她一个激灵,吓得醒了。悄悄掀起帘子一角,那个人好好的在那里,正背对着自己侧卧着。 她舒了一口气,重新仰面倒在床上,一颗心犹自怦怦乱跳着。 帘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身,另有一声轻轻的试探:“晓珠?” 哎呀,他这是担心她做了噩梦,又怕自己听岔了,吵醒了她呀。 晓珠抿了抿唇,平地里猛生出来一股子勇气,掀起帘子就钻进了裴屹舟的被窝里,抱着他的胳膊一阵蹭。 她也不管自己抱着的人,神情是如何紧张、身子是如何僵直,委屈反正就上来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我梦见……梦见你死了。” 裴屹舟道:“不会的,我现在好好的,以后也会好好的。”抱着她哄了一阵子,才止了泪,又披了衣服,抱她回床-上去。 到了床-边,晓珠却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撒娇道:“天气冷,我们……一起睡吧。” 这一声娇娇柔柔的,又带了些鼻音,简直是在撩-火。裴屹舟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目光在她胸-脯上流连了一阵子,迅速别开眼,道:“我去给你灌两个汤婆子来。” 晓珠哪里答应,一手飞快往他腰下一拧。裴屹舟受痒不住,膝盖一弯,两人就势倒在了床-上,而晓珠,竟还伏在上面。 裴屹舟胸-脯起伏不定,只觉得,她小小的一团,只穿了轻-薄的中-衣,贴着自己,又柔又软又热。那脚还赤着呢,搭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晓珠红着脸,在他耳边亲声呢喃道:“我……给你。”捉住他的手,就往自己衣襟里去了。 那小衣是锦缎做的,柔滑得很,又紧贴着人的身子,一直热乎乎的。裴屹舟蒙了,随着晓珠的手往下流连逡巡,到了关键之处,如掬了一捧水,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脑中炸了一般,忽的想起那两朵芙蓉花来,他心心念念的芙蓉花,如今,竟然握在了手中。 他猛的一下反客为主,把晓珠压在了身-下。四目相对,都是克制不住的狂热与爱意。 晓珠羞涩不堪,把眼睛一闭,一副任他摆布的模样。等了半晌,只觉自己身上一轻,裴屹舟已到了身侧,把自己往他身边一搂,轻声道:“不行,我不能这样……” “可是……” 裴屹舟把手指竖在晓珠唇边:“别说……” 二人再不作他想,只靠在一起,絮絮说些闲话。卯时不到,鸡刚叫了第一遍,天还黑着,分别的时候就到了。 裴屹舟戴上面具,翻身上马,又回头看晓珠,良久才道:“后院那只头顶有白毛的母鸡,是我买的。” 雪花纷纷,白光炫目。晓珠立在下面,抬眼去看马上的人,逆着光,看不清那那覆了面具的面孔,只觉得他的身量风姿,已经镌刻进了她的心里。 他默了半晌,似下了很大决心般,沉声道:“若是三年过去了……我……你就把那只鸡杀了吧。” 晓珠倏然一笑,琉璃世界里,白雪、红梅尽皆失色。她定定地望着他,道:“不行,我会一直养着它。” 马上的人一愣,僵硬的面具似乎抽动了一下。良久,他也道:“好。”虽只一个字,却带了万千的坚定、万千的郑重。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好像要把她的面容深深镌刻进脑海里。忽的,勒马转身,一鞭子抽在马-臀-上,绝尘而去。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 风声呜咽,细雪漫天,白茫茫的一片,很快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晓珠远远望着,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慢慢滚下一颗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9点正文最后一章,后面还有5个番外。 第90章 隆丰三十六年三月初九, 帝崩。留守京城的陈王,自称得上病榻遗言,继承大统。西北的昌王不服, 斥陈王矫诏,挥师东进。 不久,留在蜀地的瑶华公主手持隆丰帝遗诏,投奔西安良王府。良王奉诏,涕泗横流, 歃血发誓, 定不负先帝所托。 陈、昌二王,亦指公主矫诏。 此外, 燕京的赵王、东边的东海王, 也都操戈练武、摩拳擦掌,欲要一争帝位。至此, 陈、赵、昌、东海五王夺位之势形成,天下混战,史称“隆丰之乱”。 当中原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西南一隅的蜀地却得以保全。因秦岭、大巴山天险横绝,陆路难通, 必经之水路瞿塘峡又为锦官城知府封闭。陈王多次欲夺蜀地, 都失败而归。 久而久之, 五王形成了共识,不再攻打蜀地, 只有少数几人才知, 蜀地已成了良王的粮草重地。 隆丰之乱的第三年, 赵王、东海王相继丧于昌王之手,而陈王为良王所灭。局势再明朗不过, 良王、昌王都在等待时机决一死战。 中原剑拔弩张,蜀地却安宁和煦,一如战前。 蜀地西南的嘉州,位于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汇流之处,是一所美食闻名川中的小城,有跷脚牛肉、甜皮鸭、糯米排骨、牛肉白饼、鸡汤饭,等等,不一而足。而其中,豆花饭是嘉州百姓尤为喜爱的早餐。 这日,小混混王六儿在破庙里醒来,抠了抠头上的虱子,忽然很想吃一碗热腾腾、滑嫩嫩的豆花饭。他到处抠抠搜搜,最后从烂布鞋里掏出五个铜板,裹了裹身上的破棉袄,往大榕树下的“芙蓉饭馆”走去。 他想起了昨晚上的梦,心道:难得下回馆子,这花了钱,可不能只饱嘴福呀,眼福也得饱饱。 到了那里,他把五个铜板一个一个丢进小铜鼎里,听着“当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得意扬扬地道:“来碗豆花饭!” 桑葚、桃叶在店里来来往往的,正在忙碌。 名义上,她们是逃难入蜀中的姐妹,为晓珠在绵州所买。实则,裴屹舟布置得当,她们并不缺钱,但三个姑娘,身怀巨财又无事可做,实在可疑。晓珠便决定,还是开个小饭馆,也不拘赚多少钱,就为高兴。 桃叶道:“哟,王六儿,有钱啦?上个月欠咱们的二钱银子什么时候还?” 王六儿笑嘻嘻的:“好姐姐,过了年就还,我实在饿得狠了,先赏了我这顿吧。”他曲食指、拇指为环,把小铜鼎弹得‘当’一声响,眼睛里冒着光,“这次,给了钱的。” 桃叶喝道:“乱弹什么,走远些!” 王六儿便自往最远的那一桌去坐了,却把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往柜台那边瞄。 柜台后面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晓珠。她穿一身丁香色掐花褙子,乌油油的头发上什么首饰也没有,端的却是粉面含春、气质如仙。 她也不理外面在说着些什么,一面看着话本子,一面摘辣椒、选花椒,预备待会儿舂辣椒面儿。 桑葚为人细致谨慎,道:“算啦,上门便是客。”说罢自己端了豆花饭过去。 碗有三个:一碗白米饭,一碗嫩豆腐,一碗蘸水。米饭为抵饱,豆花与蘸水才是“菜”。 豆花由黄豆榨浆、冷却而成,口味清淡,只有豆子本身的清香。蘸水却是下了重料的,热油浇辣椒面、加入花生碎、芫荽、小葱等佐料。 便如绵州的米粉一样,嘉州家家户户都熬红油蘸水、吃豆花饭。蘸水因各自用料的不同,略有差异,但大体上都讲究麻辣鲜香、回味绵长。豆花在红油蘸水里一裹,往米饭上一铺,热气腾腾地送入口中,一碗下肚,满足得很。 王六儿一阵狼吞虎咽,打个饱嗝后抹了抹嘴,又从棉袄里掏出半壶烧刀子酒,喝得醉醺醺的。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饭馆儿里的人也多了。 早饭时间正是闲聊八卦的好时机,众人纷纷高谈阔论,有些讲水杉街新开了哪家铺子,有些却讲着天下的局势。也不知怎的,话头就到了瑶华公主身上去了。 当年隆丰帝尚在时,最是宠爱这位小女儿,以至于有传言说,她的婚事能够预测日后太子之位属谁。但世事无常,未等她出嫁,隆丰帝一死,天下就乱了。 后来,瑶华公主投靠了西安府的良王,称隆丰帝本意传位于他。纵然其余四王不认,公主也为良王正了名。 公主入了西安府后,常年深居浅出、湮没无名,只听说她属意于良王世子的一位属下。这次惹得天下关注,是因她不日就要大婚了。 一人道:“也不知,公主那般神采风姿,下降的驸马,会是什么人物?” “听说是以前永兴侯府的,现在是良王世子麾下的将军,甘州之救、肃州围城,都是他领的兵。哦,对了,他原来还在咱们蜀地当过县令呢。” “还有这事儿?” “可不是呢,当初咱们夏知府还想把女儿嫁给他。你瞧瞧,夏小姐看上了,公主也看上了,那得是什么样的人物?” 众人“啧啧啧”地叹了一回,又说希望下辈子投生在王侯之家,也娶个公主郡主的。 “吧嗒”一声,晓珠把话本子一合,忽的站了起来,用帕子遮住眼睛,往内室走去。 桑葚见她眼泪滚滚,帕子都湿了半截,奇道:“怎么了?” 晓珠:“舂辣椒用力了些,辣椒面儿飞了些进眼睛里。” 二人正要往内室去,忽听得外间醉醺醺的王六儿一声大叫:“公主咱们肖想不起,就这芙蓉饭馆的掌柜的也是绝色呀,若是能去她的床-上睡一睡,让我立时去死,也心甘了!” 晓珠与桑葚皆是脚下一顿。 众人本在说些轻松的玩笑话,嘻嘻哈哈的,不成样子,王六儿这话一出,大家竟沉默了下来,都不满地看着他。 因晓珠为人和善,做生意又不拘进项,处处与人方便,积攒了好些名望。王六二青天白日地这样说道,是个人也看不下去。 一人道:“晓珠姑娘慈悲心肠,为贫苦百姓冬日送衣、夏天施粥,便是你欠了钱,人家也没追着你讨要过,如何能这般折辱于她?” 王六儿喝高了,眯着眼儿,一脸猥琐道:“嘿嘿,我就说说,昨晚上……昨晚上我还梦见她了呢……” 人群里有人忍不了了,怒道:“妈-拉个巴子,咱们嘉州没你这等忘恩负义之人,老-子要替你爹妈教训教训你!”挽起袖子就要上去,却被一人拉住了。 桃叶拍拍手道:“咱们芙蓉饭馆儿的事儿,自己来解决。”说罢,她一手揪着王六儿的衣襟,另一只手左右开弓,“啪啪啪”的,一气抽了二十来下。只把王六儿抽得双颊高肿,嘴角流血,到最后,还吐出两颗牙来。 桑葚与晓珠并排站在一旁,冷眼瞧着。 过了一会子,晓珠道:“算了,让他走远些。” 桑葚啐他一口,冷冷道: “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以后,有我们掌柜的在的地方,你就麻利地滚远些;第二,不许乱放厥词、糟人耳朵;第三,明日就把你欠的二钱银子给我送来。” “这三点,但凡有一点办不到,我们桃叶姑娘的大巴掌,打得可就不是你的脸了,耳朵撕了,眼睛戳了,腿也给你折了!” 人群哄堂大笑。 王六儿本就是喝高了,一时嘴贱,要平日,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般说话。他连连称是,“咚咚”地在地上磕了两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第二日送了钱来,此后再也没回过嘉州城。 王六儿刚滚,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就跑了出来,握着桃叶的手左看右看:“嗐,姑娘,你这手咋个恁么厉害?能借我使几天不?” 在场者都吓了一跳,只听过借钱、借粮的,手长在身上,还能借? 胖妇人连连摆手,解释道:“哎呀,我家那死鬼,跟王六儿一个德行,成天好吃懒做,还爱与小丫鬟打趣儿。我想借桃叶姑娘这双手去收拾他一番,就跟刚才收拾王六儿一样。” 桃叶从来武功高、脾气硬的,却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怜巴巴地把眼睛往向晓珠。 桑葚率先撑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晓珠强忍住笑:“好,借给你了。一巴掌十文,钱给桃叶就行。” 胖妇人家里钱多的是,当下就应了,拖着桃叶往家里走,一面还骂骂咧咧:“背时鬼,可找着法子惩治你了。” 这下子,大伙儿都知道了,以十六道川菜闻名的芙蓉饭馆儿里,又多了一绝——桃叶姑娘的大巴掌。 人群散了,桑葚道:“姑娘别与那王六儿生气。” 晓珠笑道:“我怎会为这点子小事生气?如今乱世,中原的人,命都保不住呢。” 桑葚:“姑娘性子好,活得也自在些。对了,您眼睛如何了?” 晓珠又笑:“桃叶打得好,把我眼睛里辣椒面儿也吓走啦。” 两个人又笑闹作了一团。 然而,到了晚上,晓珠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所幸翻身起来,取了辣椒与花椒,又舂了一大瓶辣椒面。 * 隆丰之乱的第四年,初春,良王世子李铭宇,破昌王老巢凉州,阵前斩杀昌王及其数子,俘其部众七万人,史称“凉州之战”。至此,五王夺位以良王胜而告终。 李铭宇阵前暴烈,却以百姓施以怀柔政策。“凉州之战”后三月,西北七镇百姓尽皆归附,世子过处,赞声不绝。 凝晦楼是凉州第一高楼,登上顶层,上可观朔云凝晦、气象浩瀚,下可见峰峦叠嶂、山水苍茫。 战事初定,李铭宇与手下两位大将,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到今天,才缓上一分。三人便衣轻袍,同来凝晦楼赏玩。征战四载,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三人都神情放松,聊着些日常的玩笑话。 刚上了凝晦楼,就听下面一阵清清灵灵的笑声,七八个少女骑着枣红马,从楼前经过,个个神采飞扬、英姿飒爽。 一人道:“红儿明天就要出嫁啦,我们今天去把新郎倌儿教训一番,为红儿立立家法,让他日后不敢欺负了咱们姐妹去。” 凉州民风清健,女子亦多爽直,结亲前替闺密骂夫,是常有的事儿。 少女们一阵哄笑,一夹马肚,坐骑皆飞奔起来,扬起地上尘土。 赵修为自来是个疏朗不羁的性子,把脖子伸得老长,看了一阵儿,又转过头去,对裴屹舟一通挤眉弄眼。 裴屹舟冷冷瞥了一眼,再不理他,只把目光往楼下无人处投去。 凉州阴寒,春天也来得迟,在高处往下眺望,一排排树还是光秃秃的一片。他看着那一排树里最矮的一棵,眉毛动了动。 赵修为还要拉着裴屹舟,还要让他看。走在前面的李铭远这时觉出了不对劲儿,笑道:“修为终于动春心了?” 赵修为是个西北汉子,大大咧咧的,平素最怕女人,一听见女人叽叽喳喳说话就脑仁儿疼,今日却伸长了脖子看楼下的少女,是以李铭远如此问。 赵修为连连摆手,否认道: “不是,不是,世子明鉴,我是看了这群女子,想起前日传来消息说,瑶华公主下嫁了萧昀这小子,我是替裴老弟可惜呀。” 良王的人皆知,瑶华公主钦慕裴屹舟多年,一颗春心照明月,奈何后者不为所动,任明月照了沟渠。最后,公主嫁与了另一位侯爵之子。 赵修为这是在酸裴屹舟呢。 李铭宇哈哈大笑,拿眼睛去觑裴屹舟。 裴屹舟脸上无波无澜,一派淡然,道:“我送了凉州特产的百合、红枣与桂圆去西安府,贺公主与萧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李铭宇与赵修为看笑话不成,只觉得无趣,再不多话。 未几,三人已登上了顶楼。有道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上了高楼,方觉云水一色,天地浩渺,胸中满是豪情万丈,三人皆沉默不语。 待那群骑马的少女远去,化作了一个个的小黑点儿,李铭宇忽屏退了余人,凝起十二分的郑重,对裴、赵二人道:“凉州已定,父王登基在即。”他的眸子里跳动着灿如火焰的光芒,“我的事儿……就托付给二位了。” 李铭宇向来心机深沉,口风也极紧,今天这话却是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参与夺位的五位王爷,都是庶子,良王却是其中年纪最大的,只论长幼,也该轮到他。更何况,不管真的假的,他有瑶华公主带来的遗诏,还有一位极为出色的世子,一手一脚地替他打下了江山。 但良王年迈,身子又不好。大家都知道,良王继位,不过是走个过场,替世子全了名声,把路铺平罢了。 今天,世子对裴屹舟、赵修为说了这话,明显是在许高官厚禄之诺:来日他登基,与一文一武的裴、赵二人,共治天下! 李铭宇恰语毕,赵修为就“咚”的一声单膝跪地,满脸是掩盖不住的激动:“属下定不负世子厚望!”声音里满是颤抖。 怨不得他颤抖,几载沙场浴血,谁不为着这封王封侯、名垂青史的一天呢? 世子嘴角噙笑,点了点头,却见裴屹舟还站着,眼望着楼下的一排老树。他皱了皱眉,道:“裴将军?” 裴屹舟也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有罪……请世子……允我即刻去蜀地。” 赵修为大惊失色,低声喝道:“明之!” 与裴屹舟数载相携,赵修为不是不知道他无意功名利禄,不过以为,他怎么也得等世子登基、江山稳固后再退隐,这再怎样也得等个五六年。哪里想到,他今日如此莽撞,直愣愣地就上去打世子的脸? 李铭宇拧眉不语,默了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明之可是不信我?”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从来是帝王权术。 裴屹舟不卑不亢:“属下绝无此意。世子进退有仪、恩威皆施,乃明君之相,是以明之万里追随。然而……” 此时,挂起了一阵北风,楼下的军旗烈烈作响,天上的乌云却尽皆散了。 他后面的话略去不说了,却又把请求说了一遍,字字清楚:“请世子允我即刻去蜀地。” 李铭宇明白了,长叹口气,道:“准了。” 裴屹舟朝着李铭宇拜了拜,大步流星,下了楼去。 赵修为还要追撵,被李铭宇叫住了:“算了,人各有志,明之与你我不同。” 可怜赵修为一双炯炯虎目,都泛起了微红,也只得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兄弟渐渐远去。 良王世子金冠玉面,站在高高的凝晖楼上往下眺望,只觉群山茫茫、黄水滔滔,万千沟壑,尽在胸中。 他也不去在意方才的不快,只意气风发地道:“如此江山,焉能不得?” 赵修为内里酸楚,见如此大好河山,亦是胸中激荡,但在世子面前,只敢唯唯应和。 李铭宇眺望了远方许久,又看近处方才裴屹舟凝视过的那一排老树。他眼力极佳,一下就看出了端倪:最矮的那棵树上,抽了一条绿色的嫩芽。 他愣了一下,忽的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的相好的在蜀地呢。” 五王夺位,除了硬打的正面战争外,暗杀等见不得台面的手段也层出不穷。 赵修为孤儿出身,也未娶亲,赤条条一个,便没什么牵挂。可良王世子的两子一女,都被昌王暗杀了。 世子“胸中有丘壑”,难过了些日子,又把心思置于皇图霸业之中。——对于他来说,女人和孩子,以后都多得是。 但是,昌王的人上穷碧落,也没有找出裴屹舟的软肋。在那些天下大乱的日子里,他过往的一切都被抹去了。世人只知,他叛出了的永兴侯府,在当年的京城大乱中,被陈王一把火烧了,死伤无数。 有人听说他有一个极为看重的妹妹,还有个未婚妻,想方设法想要去找,却查到她们同侯府的人一样,全都死了。 裴屹舟也从来不联系任何人,从来不写一封家书,好像他和赵修为一样,也是赤条条的一个人。对方这才绝了心思。 心机深沉如李铭宇,也是这时才明白。他心情极好,见赵修为还一副蒙头蒙脑的模样,耐下性子与他解释:“你看那树上有什么?” 赵修为看了半晌,才道:“柳树抽芽儿了。” 李铭宇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诗里写的是女子看见柳树,思念夫君,后悔让他去奔前程。他是相反,看着柳色初新,觉得如今海清河晏,要回去找他爱人,一刻也忍不住啦。” …… 果真,阳春时节,锦水河两岸的柳芽儿抽了嫩枝,满眼望去,一片朦胧绿意。唯有一棵芙蓉树,结了红红白白的花朵,混杂其中,甚是显眼。 忽的,一个少年从树上跳下来,猴儿似的,动作十分矫健。他揉了揉摔疼了的屁-股,抓起装满芙蓉花的篮子,往不远处的饭馆跑去。 小店门前挂着酒旗,上面写着方正典雅的“芙蓉饭馆”四个大字,随着风飘飘摇摇的。 这少年名叫小团子,是几年前从北地逃荒来的,被好心的饭馆老板娘收留了,管吃、管住,还有工钱。 小团子心思纯良,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掌柜的说,要摘芙蓉树上的花,酿制春酒,他便摘了满满一篮子。 他颠颠儿地跑回去,将篮子放在柜台上,还将方才得来了消息,一字不差地报告给了掌柜的: “我在树上摘花的时候,有个瘦高瘦高的锦衣侍卫骑着马儿飞奔过来。他让我告诉您,锦官城里派下来一位新县令,要在咱们这儿吃晚饭,再有一个时辰就到啦。” 小团子挠挠头,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又道: “可我给他介绍了咱们店里的招牌菜:红烧大肘子、滋香椒麻鱼、苕皮回锅肉、酸萝卜老鸭汤,等等。问新来的县令大人爱吃什么,那侍卫也不说话,只是笑了一笑,拍马便走了。您说这怪是不怪?” 里面传来噼里啪啦拨算盘珠子的响声,却无人应答。 小团子以为自己声音小了,挺直腰杆,又大着嗓门儿说了一遍。 “知道了。”掌柜的终于应了,却没附和小团子所说的“怪事”——算盘珠子还打得噼啪作响。 送走了午饭的客人,她在算账呢。 小团子搁了篮子,去那厢整理桌椅,自言自语地道:“奇了怪了,就算是变了天了,也没听说哪个县令上任,不去县衙,倒先来饭馆吃饭的,这也不怕上司怪罪呀。” 但小团子自来心大,不过奇怪了一阵儿,又颠颠儿地去拿笤帚扫地。 管他是谁呀,来的就是客,客人多了生意就好,生意好了打杂的他就有肉吃。 篮子放在柜台上,散发着芙蓉的阵阵花香。晓珠打算盘的动作越来越慢,一笔一笔的账,终于算完了,她合上了账本。 方才小团子第一次说的时候,她就听得清清楚楚的了。 抬头看了看篮子里,装的都是重瓣芙蓉,有红的有白的,也有粉白相间的,都是温柔的颜色,很漂亮。 思绪纷扰,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院子里的那棵芙蓉树、树下的欢声笑语——然后是,树下那个英挺的身影。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呢?两年零四个月,八百五十天,数不清多少个时辰。 他把她藏在茫茫人海里,让夏知府暗中照拂,自己不来见她,也不敢给她写信,怕他的敌人知道了她的存在。 晓珠明白,都明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间,她成了快二十岁的“老姑娘”了。 闲来无事,她也看话本,上面说: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1] 她就想,他怎么还不来?要是他来时,她已然容颜老去,可怎么办? 但她又想,若他在乎这个,最好永也不要来了。春来酿酒,夏晨采椒,秋日食蟹,冬夜伴雪。她一个人,日子也过得挺好的。于是最后,又抱着一本账本睡了去。 可是,她摸了摸芙蓉花娇-嫩的花瓣,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担心的呀。 “吧嗒”一声,一颗眼泪落在了账本的蓝封皮上。晓珠吸了吸鼻子。这一吸,更不争气了,眼泪珍珠一般,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的泪流得无声,柜台上大大的篮子又挡住了她的脸,外面的人看不见。 过了好久,小团子哼着小曲儿,把地扫完了——连门槛外的街阴都扫了三遍。 柜台后面传来掌柜的唤他的声音:“小团子,去叫你三儿哥把那只母鸡杀了,就是头顶有搓白毛的那只,再把辣椒和花椒准备好——记着,花椒要是竹叶花椒。” 掌柜的的声音低低的,还有些鼻音,好像是……小团子心里奇怪,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他同样奇怪的是,干吗要杀那只养了这么多年的母鸡,那只鸡每天下至少两个蛋呢。明明后院儿里,有好多不下蛋的鸡。 他如此想,却知道掌柜的说话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他哪里敢不听。她虽然温柔可亲,从未对谁大声说过话,但天长日久的,累积了些威仪,在饭馆里自来说一不二。 “知道了。可花椒……我昨儿个听三儿哥说,这批都买的红花椒呢。” “竹叶花椒在厨房橱柜从上往下的第三格,用白瓷瓶装好的,塞子上蒙了红布。我每年都换一次,你给三儿一说,他便知。”掌柜的的声音好像更低了些,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小团子吓了一跳,方才他还不确定,这下听出来了,掌柜的一定是哭了。 为什么呀,掌柜的虽说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可心志坚毅得很,他来了快两年了,别说哭了,掌柜的眼睛都没红过一次。 就是那次,有同行派人来找茬儿,把房子烧了大半,掌柜的也没哭。找到证据、抓到凶手,才带着大家去县衙告状。最后大家又齐心协力,把饭馆儿开起来了。 虎子哥有一年过年喝醉了,说了醉话,说掌柜的是在等一个人。 小团子不解,等谁呢?掌柜的成天都笑着,温柔可亲,便像是……像是树上的芙蓉花一样,哪里像是县城里那些等着人回来的怨妇。 小团子正想着,里面又有声音传来:“再给你虎子哥说,今晚上我要亲自下厨,让他把我的刀磨一磨。” 这下子,声音软软糯糯的,好似都带了些哭腔了。 小团子吓了一跳,不敢再问,只怕她哭出来,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溜烟儿赶忙往厨房跑了。 晓珠任自己哭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气,用帕子揩干净泪眼,站了起来。院门外,“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溪水淙淙流过,三三两两的游人正在踏青,嬉笑不止。 一切都刚刚好。 晓珠慢慢地、认真地、一折一折地挽起月白云袖,露出春葱十指、藕白手腕。许久不下厨,今日该去了。 她知道。 她都记着呢。 裴县令想吃晓珠做的干锅麻辣鸡。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