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宠娇娇妻》作者:千金扇 文案: 孟桢第二遭遇上林婉宜,就舔唇指着她对一双弟妹说:“看清楚了,那就是你们的嫂子!” 他一身粗衣短打,小姑娘一袭锦衣流光,隔得不远,却仿若云泥。 一双弟妹异口同声:“哥,你清醒点。” —— 简言之,这就是农家汉赖上城里小娇娘,宠妻生娃的温馨小甜饼。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婉宜,孟桢 ┃ 配角:孟桓,孟秀秀 ┃ 其它:日常宠系列 第1章 一点蜜 【如相遇,四季轮回,万般殊色皆不如你。】 夏日的午后,偶尔响起的蝉鸣与鸟啼,衬得绿影婆娑的竹林愈发幽寂起来。忽然,哒哒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把这一片静谧打破,惊飞林边的栖鸟。马蹄和车轮踏碾过路面,卷起尘土飞扬。 马车外,青衣小厮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扯着套马的绳索,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不紧不慢地赶着马车。经过十字路口时,他驾轻就熟地往左边拐,却没料到迎面的路上横亘了一条半臂宽的土沟。 小厮眼尖瞧见,嘴里的小调骤然一顿,急忙忙手拽缰绳想要控马停车,到底还是慢了一步。马儿扬蹄,轻易地跨过了土沟,可车轮却被卡住。 变故来的猝不及防,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陷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厮的脸已经吓白了。 “小六子!你怎么赶的车?伤了姑娘你可担待得起?”车帘被半掀开,一个怒容满面的女子探出半个身子,柳眉半竖地瞪向小厮。 小六子拿袖子胡乱地抹了一下额头的汗,低着头认错:“不知是谁在路中间挖了这么条土沟,小的一时没注意到才……”他偷偷地瞥一眼车厢,瞧不清里头的状况,只得小心翼翼地道,“莲枝姑娘,主子她可是磕着了?” 方才马车颠簸时,莲枝反应极快地护住了自家主子,磕是没磕着,但还是受了惊吓。莲枝有意吓唬小六子,绷着俏脸正待开口,忽就听身后传来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 “我没事,莲枝你别吓着小六子。” 莲枝听见,撇了撇嘴,睨着小六子哼哼了两下,催促他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啊?” 小六子早就跳下了马车,这会儿手握马鞭站在地上,闻言面上露出难色来,期期艾艾地道:“车轮陷在了坑里,得劳烦主子和莲枝姑娘下车等一会儿,好让小的把车拉出来。” 他刚刚检查过,车轮好巧不巧卡得严实,强行让马儿拽出来,免不得要好一顿颠簸。 “你!” 随手撂下车帘,莲枝率先下了车,她目光四下游弋了一回,注意到路边翠竹旁有一块看上去十分光滑平整的山石后,嘴角翘了一下,方转身与车厢里的人道:“姑娘不如先下车歇歇脚吧?” “好。” 女子轻细的应答声刚刚落下,车帘便被一只素白的柔荑轻挑开。门上缀着的缨络微微颤着,伴随着一阵环佩玲珑的清脆响声,身穿鹅黄色裙衫的女子便从容探身走了马车。女子头戴帷帽,形容难辨,可扶着莲枝的手移走时,一步一挪皆是婉转风韵,就是比作那二月春湖畔的纤柳也不差毫分。 用绣帕掩唇轻咳一声,林婉宜侧身抬目瞧了一眼土沟和车轮,秀眉不由微微蹙起。 青篷马车看起来虽然不大,但重量是实打实的,若仅凭小六子身单力弱,想要从土沟里把车轮推出来绝非易事。 纤指在下巴上轻轻地点了点,偏首间,眼角的余光瞥到路边的一块木板,林婉宜蹙起的眉头蓦地舒展开来。冲莲枝勾了勾手指,把人召至跟前,她指着木板低语吩咐两句。 用木板抵住车轮,借力去撬,她曾亲眼见着外祖父领着人这样做过。然而,当小六子费力把木板垫在车轮后,马车却纹丝不动,甚至还往下陷了三分。 “你们这样,马车会越陷越深的。” 突兀的声音骤然响起,林婉宜下意识地转身,一眼就看到十步开外的一株竹子旁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许是没有防备,又许是帷帽相遮,林婉宜就这样愣愣地望了过去。 那约莫是个二十刚出头的男人,生得高大结实,样貌和她惯见过的男儿不一样。但见其剑眉星目,立鼻薄唇,面庞虽不白皙,但却丝毫不影响他的俊朗。他只穿了一身粗布短打,衣袖和裤腿都高高地捋了起来,露出结实的麦色肌肉,看上去孔武有力。男人眉尾微挑,形状好看的凤眼眼底满是笑意,三分新奇四分揶揄剩下的就是打量了。 注意到他眼里的打量之意,林婉宜抿抿唇,移开视线,却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在江南住了九年,声音里早就染上了水乡特有温软甜糯,落入耳中,有点儿像是随风飞落在人心头的柳絮,轻轻柔,挑起几分痒意。 孟桢的手微微拢了拢,掌心触及粗糙的铲柄,他随手把用来挖笋子的小铲子扔进背上装满竹笋的篓子,开口道:“昨儿个下过雨,地上还没干透呢。” 土沟壁上松软,木板抵不住车轮,反而会跟着陷进去,自然不好使。 见她没有追问,孟桢知道她这是明白了,随意扫了一眼马车边手足无措的丫鬟和小厮,他又随口问一句:“要不要帮忙?” 小六子和莲枝喜不自胜,二人连连应声。 他从林婉宜身后的方向来,经过林婉宜时脚步停了下来。在她要皱眉侧身之际,他取下身上背着的竹楼搁在她脚边,说道:“帮我看一下笋子。” 说完不等她回应,拔步就朝马车走去。 透过帷帽的轻纱,林婉宜蹙眉看向近前满满当当的竹篓。 里面的莫非就是竹笋?竹笋是长这样子吗? 疑问才上心头,一旁就传来了莲枝和小六子欢呼的声音。林婉宜侧身望过去,发现马车已经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土沟的另一边,而刚刚的那个男人正抬起手臂埋头胡乱抹汗。 不知为何,林婉宜忽然抿唇轻轻地笑了一下。 只那笑意还未在唇边溢开就突然凝住,因为孟桢扭头看了她一眼。 女子身穿锦绣衣裳,坐在这偏僻竹林的一方荒石上,有如误入凡间的仙子一般,即便满盛竹笋的篓子在侧,也没能给她添上几分烟火气。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不自在,孟桢把目光停在自己的竹篓上,无声一笑。 “你们是要到信阳城去不?”收回视线,他看向小六子道,“去城里的话,到了前头的路口别从右边走,走左边的山路,右边的路上这样子的土沟更多。” 小六子点点头记下,莲枝却好奇地问道:“谁在路上挖的土沟,忒害人了。” 孟桢咧嘴笑道:“这种土沟我们是用来抓地鼠的,过两天就有人来埋平的。”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环佩声近了。 “今日幸亏有公子出手相助。”林婉宜朝他福了福身子,站定后从随身的香囊里取出两片金叶子交由莲枝转递给他,“这是小女子的一点儿微薄谢意,还请公子收下。” 既是素昧平生,林婉宜不想欠下人情。 孟桢看了一眼莲枝手里金灿灿的金叶子,虽然知道拿去换了铜钱银子足够他和弟弟妹妹花上好几年,但仍然皱了眉,拒绝,“不用了不用了。”看向头戴帷帽的女子,他道,“搭把手的事情,当不起你送这么贵的东西。” 林婉宜这才又把目光落在他面上,因见其一派坦荡,便把劝说的话咽下,递了个眼神给莲枝后,方再次郑重谢过孟桢。 然后踩着马凳上车。 风过竹林,枝叶沙沙轻摆。林婉宜弯腰进舆的一刹,风卷起她面前的帷帽一角,倏尔落下。 玉面如芙蓉,黛眉若远山,鸦睫似蝶翼,琼鼻朱唇…… 虽只是惊鸿一瞥,孟桢却一下子看呆了,脑海里难得记起了前两日去私塾接孟桓时在门外听到的两句话。 —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姑娘可比堂屋里年画上的仙女好看多了! 孟桢不由盯着马车看呆了。 等莲枝抱了竹篓过来,瞧见他这呆相,小脸霎时绷了起来。原本满心的感激也在一瞬化为提防。 怪不得对金叶子不动心,原来是存了这门子龌.龊歪心思!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把竹篓重重地塞进孟桢怀里,甩头就钻进了马车。 “小六子,走了。” 孟桢抱着竹篓回过神来时,眼前只剩下滚滚的烟尘,马车早就跑远了。他想起方才那丫鬟警惕的目光,轻嗤一声,随手就把竹篓甩到了背上。 竹林的东边有袅袅的炊烟升起,孟桢扭头看了一眼,垫垫竹篓,迈步朝东边的村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七夕快乐~ 架空无原型,温馨小甜饼,祝食用愉快! ps:开篇几章慢热,后面会好,相信我! 开文惯例红包,前三十留评都有,后面随机! 第2章 二点蜜 【岁月没有你,恍谈倥偬。】 半月前,林婉宜要回信阳的消息就从江南传回了林家。小宋氏得了林修儒的叮嘱,早早吩咐人把林婉宜从前住的菡萏苑给收拾出来,临了,还特意亲自去检查了一番。 林婉宜到府门时,小宋氏恰好就在菡萏苑。 听了下人的通报,小宋氏扫了一眼苑内的陈设,见处处妥当,才扶着丫鬟的手往前面去。她一面走,一面开口道:“芸香,老爷现在人在哪儿?” 芸香忙回道:“晌午那会儿陆家老爷打发了人来,说是书院里出了点儿事,请老爷过去。奴婢才着人去门上问了,还没回来呢。” “让李管家亲自去书院走一趟,知会老爷一声,大小姐到家了。”小宋氏淡淡地吩咐道。 芸香点头应下,出了菡萏苑就去寻管家。 绕影壁,穿花廊,步过小花园来到前院的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院门上的熟悉又陌生的题字,林婉宜脚下的步子微微一滞,复又朝里走去。 守在院子里的小丫鬟眼尖瞧见了人,连忙堆笑迎上前,态度虽恭敬而热情,但显而易见是待客之姿。 一路走过来,小丫鬟不是独一份如此,林婉宜见了也只淡淡牵唇,眉目半分未动。 挑帘进屋,林婉宜甫一绕过落地的苏绣山水屏风,就看到坐在炕榻上的小宋氏抬头望了过来,面上挂着她熟悉的温柔笑意。 “婉宜见过母亲。” 从容大方地行礼,她举止有度,半分差错没有,端的一副大家闺秀模样,落在小宋氏的眼中,竟教她看出几分长姐宋氏的影子来。 小宋氏捏着手里的绣帕,笑吟吟起身扶住林婉宜,拉着她的手牵至身旁坐下。“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坏了吧,我让厨房准备了你爱吃的莲子羹,一会儿尝尝?” “谢谢母亲。” 小宋氏闻言笑意微敛,眄一眼林婉宜,道:“好些年不见,竟和我生分了不成?”见她低下头去,便又笑了一声,“罢了,你我也九年未曾相见,总不好勉强你……” 她嫁进林家时,小丫头刚四岁,彼时她忙着在林家站稳脚跟,没顾得上跟宋氏留下的长子长女亲近。后来过了两年,又因为那档子事,林婉宜被外祖家接去了江南,宋氏长子林珵更是不辞而别,至今下落不明。小宋氏常常想,如果不是她入府半年怀了身子生下林秋宁,又兼着养护宋氏幼子林卓,只怕如今在林家日子不会太好过。 前尘往事浮上心头,小宋氏手中的绣帕又被捏紧三分。她看了一眼眉目柔顺姣好的林婉宜,拍拍她的手道:“你爹去书院处理事情了,只怕回来得晚,你先回菡萏苑休整休整,晚些时候再来给你爹请安?” 林婉宜点点头,却迟疑地抿了抿唇角。半晌,她轻抬眼帘,望向小宋氏,问道:“卓儿呢?” 兄长林珵是跟父亲闹翻了脸出走的,这九年音信全无,就连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打听不到消息,她自然不指望从家里得知什么,故而此时心里只惦记着幼弟。 听她提起林卓,小宋氏面上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柔和,“秋宁嚷着要吃街上的糖葫芦,卓儿就领着她去了。”顿了顿,添一句,“今儿早起,卓儿就一直坐在廊檐下等你呢,一会儿回来了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林婉宜没有多说什么,敛去眉目间几许失落,起身辞了小宋氏回菡萏苑。 菡萏苑位于林府院子的东边,虽然面积不大,但是苑内一景一设却是处处精致。活源清潭,白石画桥,绿竹猗猗,海棠倚壁,清水池中还有欲开未开的荷花朵朵。 莲枝把带回来的为数不多的箱笼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收拾摆放好,等收拾到林婉宜特意给弟弟带的礼物时动作不由一顿,看向屋外。 太阳已经下了山,天色也暗了下来,她们回菡萏苑都小半天了也没见着小少爷过来。 “姑娘,这东西是先收起来么?” 林婉宜搁下手里的茶盏,望过来,“放一边罢,对了,记得把首饰盒里那两样新的精致头花取出来,晚间一道带到前面去。”身为姐姐,她不会厚此薄彼,给林秋宁的头花是她精挑细选的新鲜样式,而且都是江南特有的花样。 莲枝应了一声,旋即就准备起来。 晚间,明月初上枝头的时候,前院才传消息到菡萏苑,说是林修儒并林卓都已经回家来了,眼下正等着林婉宜过去一道吃团圆饭。 莲枝提灯,林婉宜踏着夜色到前院,还没进门,先听到一阵笑语欢声。 虽然已近知天命的年岁,但林修儒看起来还是如从前一般俊美,面上并无多少沧桑。此时他正双目含笑地看着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认真地听她说街上的热闹,时不时还点点头附和一句。林婉宜立在屏风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方移步上前去请安。 “爹。”林婉宜轻轻地唤了一声。 “浓浓?”林修儒迟疑地唤出了女儿的乳名。 当年宋家派人来接林婉宜时,她才刚刚过完六岁的生辰。小小的女娃娃彼时不知道离别是什么,还拽着他的衣角讨要前几日看中的纸鸢。是他哄着她登舟南下,一别就是九年。这九年里,起初他还曾远赴江南探视一二,后来书院事务冗杂繁忙,渐渐地他就很少再亲自下江南了。 林修儒印象中的女儿还是小小的雪团子,而今一抬头见到林婉宜,不由怔然,心下顿生一股感叹,岁月荏苒,儿女成行,他的浓浓竟也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了。 一旁的林秋宁见爹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了,也扭头看了过来,圆圆的杏眼里水光明亮,“咦?大姐姐吗?”她听爹爹念叨过自己有个姐姐叫“浓浓”,这会儿看到屋里多了个漂亮姐姐,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 她提着裙子蹦蹦跳跳到林婉宜跟前,微微仰起头,眨眨眼睛,嘴巴甜甜的道:“姐姐,我是宁儿呀~” 林秋宁生得像极了小宋氏,但圆圆的杏眼和微微的婴儿肥让她看起来格外讨喜。林婉宜不由弯了弯唇,把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取了出来给她。 林秋宁接了,捧在手里喜得笑弯了眼,转身就去跟小宋氏献宝。 头花的颜色是鲜艳的大红,用月绣纱缠纺成海棠花的模样,花蕊里却缀着熠熠生光的嫩黄碎钻。这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精致玩意儿,可小宋氏的视线从莲枝手里捧着的另一只锦盒上掠过,眼底笑意微顿,却只对女儿道:“既喜欢,明儿让秀莹给你戴上。” 说着,她又招呼林婉宜坐下,因见她目光逡巡,便莞尔笑道:“刚卓儿知道你过来,说要去取为你准备的礼物,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她的话音刚刚落,院子里就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垂花帘轻响着被掀起,林婉宜循声望过去,就见一个身穿宝蓝色竹纹刻丝锦袍的少年的从屏风后转出来。 少年眉目清秀,一双桃花眼晶亮璀璨,他阔步而来,先是朝林修儒与小宋氏行了礼,而后脚下一转走到目光一瞬不瞬的林婉宜面前。 “你就是我姐姐?” 林婉宜点点头。 “噢。”少年也点点头,了然。 一旁的林秋宁喊了少年一声,冲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新得的头花,又催促他,“哥哥,你不是说要拿东西给姐姐吗,东西呢?” 林卓进来时,没带小厮,手里也没捧东西,这令林秋宁一点奇怪。 “东西是给姐姐的,不许你瞧。” “哼,小气鬼!” 林卓不理她,转过身又看向林婉宜,修眉轻轻一挑,露出一个温良无害的笑容,“姐,你把手伸出来,我有好东西要与你。” 他自然的亲昵让林婉宜心头微暖,她依言把手伸到他跟前,掌心向上。 少年的眼底有一丝狡黠划过,他飞快地把握在左手手心还在蠕动的东西扔到那白皙的掌心,然后掠步到林秋宁跟前,用右手捂住她因为好奇而睁大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唔,今天没有孟大宝。(///▽///) 第3章 三点蜜 【漫不经心的认真,要命。】 屋子里有一瞬的沉寂,紧接着就响起了林秋宁不满的埋怨声。 “哥哥,松开手啦,你送给姐姐什么好东西,干嘛都不让我看啊?”林秋宁撅着小嘴嘟囔,一面直接把覆在自己眼睛上的林卓的手拍开,一面绕过他跑到林婉宜跟前去看她手心里的东西。 细软滑溜,约莫半指长的黑乎乎小虫子在素白的掌心里显得愈发可怖,林秋宁捂嘴尖叫一声,缩到了林卓的身后还不忘拍打他的后背数落他,“哥你哪弄来的这东西!你做什么呢!” 这不是成心要吓唬人吗? 林卓嘁了一声,“不都让你别看了。”说完,他恍觉不对,诧异地看向坐在那儿面上没有半点儿惊慌之色的林婉宜,纳闷道,“你,你怎么都不怕的?” 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林秋宁都害怕的虫子,怎么她都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林卓正费解着,后脑勺便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吃痛,回头看向绷着脸的林修儒,翕了翕唇,“爹……” “简直胡闹!” 林修儒瞪了一眼儿子,见林婉宜身边的小丫头已经拿帕子把她手心里的虫子捉了去,又瞥见她微微颤抖的手,一时火气翻涌,把林卓好一顿臭骂,要赶他去跪祠堂。 林婉宜见状,忙道:“卓儿不是有意的,他只是跟我开玩笑呢。” 与弟弟久别重逢的场景,和预想中迥异,他恶劣的捉弄纵使让林婉宜心里黯然,却也让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罚。 然而,十三岁的少年身上有根逆骨,“跪祠堂就跪祠堂,谁要你求情了?那‘地龙’可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呢。” 说完,摇头晃脑地就往外面去,瞧着是真的要去祠堂。 林修儒哼声道:“让他去,这个混不吝的臭小子!” 因着林卓这一闹,一顿饭,林婉宜吃得食不知味,略略动了两下筷子,就借口劳累请辞。 林修儒看着女儿略微有些苍白的面色,到底顾念她的身子,没有阻拦,只在她起身后开口说了一句,“你初回信阳,暂且休养些日子再去看你娘?” 林婉宜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就明天。” “那,爹陪你去。” 林婉宜看了一眼林修儒,又看了一眼边上的小宋氏,缓扯唇,“爹爹书院事务冗忙,明天让卓儿陪我过去就好。” “好吧。” 林修儒看着女儿出去,半晌收回视线,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宋氏见了,柔柔一笑,安慰他道:“婉宜这也是体贴老爷,老爷又何必长吁短叹?” “我只是感慨,一转眼,当年那个拽着我衣角讨糖吃的浓浓就长成了大姑娘。我这当爹的,九年来委实未尽护养之责,也莫怪她不和我亲近。”说着微顿一下,看向小宋氏道,“家中事务由你操持,劳你多看顾些。” 小宋氏睨他一眼,“我是婉宜的母亲,亦是她的姨母,难道还能苛待了她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爷只管放心,在我心里,婉宜和宁儿一样。”她看向一旁趴在桌子上不知何时睡过去的林秋宁,牵唇,“况且,宁儿性子闹腾,我啊更喜欢婉宜这安静的性子呢。” …… 一夜细雨洗去炎炎夏日的躁意,连空气里都多了些淡淡的青草香气。在信阳城西郊的山头上,松柏森森,放眼望去,满目苍翠。在松林深处,一缕青烟袅袅从石碑前袅袅升起,石碑之后却是一方坟墓。 墓上没有丛生的杂草,相反种满了兰花。这般时候虽然不是兰花盛开之际,但绿茵茵的兰草掩映间仍有星星点点的花朵。 宋氏生前最爱兰花,弥留之际特意叮嘱夫婿林修儒,想葬在临水依山处,坟前无须翠柏相掩,只愿兰花为伴。 林婉宜身着素衣,跪在坟前,目光从墓碑上“爱妻林宋氏兰月之墓”的铭文移到兰草之上,因未见半分荒凉,便知寻常皆有人打理。她眼角微湿,侧腰从提篮里取出香烛果品,一一摆好。 林卓起初站在一旁看着,见状也跟着跪下去忙活。 焚香祭拜,泪水不经意间落下。 林卓瞥见,轻嗤道:“你哭的样子丑死了,别吓着娘了。” 轻轻拭去面上的泪痕,林婉宜偏首看过来,见林卓下巴微扬别开脸,她忽而弯唇一笑,轻笑道:“卓儿,你是在关心我?”语气笃定。 林卓一下子转回头来,一双和她八分相像的桃花眼倏尔瞪大,哼声道:“你想太多了!” “哦。”桃花眼底笑意微显。 少年霍地站起身来,“你自己在这儿陪娘罢。” “你去哪儿?” “……” “欸?” “我去给宁儿抓兔子。”少年阔步走开,没一会儿却又倒回来,“你一个人别乱走,走丢了我可不管。” 眼见少年脚步飞快跑得没了踪影,林婉宜眼底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娘,卓儿的性子真别扭是不是?”她跪坐在墓碑前,一边扶正香烛,一边絮絮低语,仿佛宋氏真能听到她的倾诉一般。 山风轻轻地吹过,她的软语呢哝飘散,只听得见风声飒飒,叶动簌簌。 而在山的另一边,风声里却多了些许嘈杂的争辩声,回荡在松林间。 “大哥,家里不是有一堆的柴吗,为什么还要捡呀?”梳着丱发的女童嘟着小嘴看向走在前面的人,听他脚踩枯枝发出的“吱呀”声,终于问了一句,清脆的声音里满是疑惑。 没等孟桢回话,走在女童身旁、跟她一般年纪的男童便先开了口,“笨秀秀,大哥是不想听二婶念叨,害怕了,所以才躲出来捡柴禾呢。” 秀秀歪着小脑袋,眨眨眼睛,依旧不明白:“大哥不怕二婶的。” 闻言,男童有模有样地摇摇头,“要不怎么说你小呢。大哥不是怕二婶,是怕二婶催他给我们找嫂子。” 秀秀记得自家二婶跟大哥说话时大哥紧皱的眉头,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本想点点头附和一二,却反应过来男童的前一句话,嘴巴一下子就撅了起来,“臭二宝,我们俩一样大,我小你也小,哼。” 孟桓:“不,我是哥哥!” 看着孟桓得意的模样,秀秀的嘴巴撅得更高了,拔腿跑到孟桢身旁,拽着他的衣角道:“大哥,二宝欺负我!” 两个小家伙在后头争吵,孟桢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妹妹口中的“欺负”不过是他俩又为着谁大谁小发生的争执,习以为常的他没打算做主。 秀秀见他不理自己,心里更委屈了,不一会儿就红了眼眶。 孟桢低头正好看到,顿时眉心一跳,下一刻长臂一伸把两步外的小孟桓拎到近前,板着脸对他道:“你哄。” “……” 孟桓人小,别的事情做不好,但哄妹妹的本事却比自家大哥强,没一会儿秀秀就破涕为笑,蹦蹦跳跳地和他一起跟在孟桓身后捡碎柴。 “大哥,你为什么不听二婶的话,给我们找个嫂子回来呢,秀秀想要嫂子陪我玩。”心情阴转晴的秀秀拣了两根柴就开始继续发问了。 孟桓难得附和她:“我也想要。”隔壁二虎子上学都有娘亲给做衣裳和点心,他没有娘,那有个嫂子也可以嘛。 “大哥,嫂子可以让我们挑吗?”秀秀又问。 “……” “秀秀觉得赵姐姐很好呢!”秀秀自顾自道。 赵姐姐会给她买糖果,还会给她扎好看的辫子,在村里,除了自家堂姐,她最喜欢的就是赵姐姐了。 秀秀想着,卯足了劲就想说服自家大哥。 孟桢本就是为了躲避自家二婶的逼婚才跑进山来捡柴,没想到躲过了老的却没躲过两个小的。 把手里的柴对折一掰,随手扔进背篓里,他按了按眉心,“不可以。” “???” “大哥不喜欢赵姐姐么?”秀秀有些失望,“那哥哥喜欢谁?” 从地上又拣了几个松果,握在手里垫了垫,起身,孟桢的目光不期然一顿。 十步外,兰草茵茵,青烟袅袅,一方孤坟前,女子素衣白裳跪坐在碑前,身形纤细,似扶风弱柳般。孟桢这般望过去,正好瞧清女子姣好的侧脸。然而只此一眼,他就骤然想起了昨日在东边竹林的惊鸿一瞥。 原来……是她么? “哥哥?”见自家大哥呆住,秀秀又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孟桢垂目,咧了一下嘴,问秀秀:“真想知道?” 见她点头,孟桢复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女子,舔唇指过去,语气半似敷衍半似认真,道:“看清楚了,那就是你们的嫂子!” 作者有话要说:孟大宝的脸有这么( )大! 第4章 四点蜜 【你和我,云和泥。】 两个小家伙懵懂地顺着孟桢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下子就看见了跪在坟前的人,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又一齐扭过头来看一眼自家大哥,然后异口同声道:“哥,你清醒点。” 被两个小家伙毫不留情地戳穿,孟桢“啧”了一声,“还真不给你大哥我面子啊。”言罢,抬眼望过去,眉头一挑,嘴边的笑意微压。 她身着一袭素衣白裳,可那布料一眼瞧过去就不是他身上的粗布可比,再瞧那墓碑前摆的果饼祭品,一样样他看都没看过。虽然都是两只胳膊两条腿的人,但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小姑娘锦衣流光,容貌姣美,哪怕是跪在那儿也仿若九天的玄女,而他呢,粗布短打,膝盖上打了补丁,活脱脱一个泥腿子。 啧,这就是所谓的云泥之别吧。 眼见女子似是察觉到什么了,孟桢立刻收回了视线,扫了眼孟桓与秀秀,发现两个小家伙正探长了脖子往那边瞅,甚至还有上前的想法,他眼疾手快地提溜住俩人,转身准备走开。 然而才一转身,迎面就飞来一团雪白的东西,直击面门。 “暗器”来势并不汹涌,孟桢向后快退两步正好躲开,可下一瞬他又向前掠了一步,弯腰探手将快要落地的雪白团子接住。 毛茸茸,软乎乎,是一只长耳红眼短尾巴的白兔。 孟桢托着兔子,站直身子,朝前望去。 几步外,素衣少年一脸敌意,正死死地瞪着自己。 孟桢不知道陌生少年的敌意从何而来,看向他,问道:“这位小兄弟,你跟我有仇?” 林卓捉完兔子回来,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男人在偷窥林婉宜,他刻意放轻步子过来,就听见男人大言不惭的话。 他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番,看他模样不知是从哪个泥土旮旯钻出来的,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也敢肖想他林卓的姐姐? 千辛万苦逮回来的兔子被抛出去,没料到竟被他只手接住。见他朝自己看过来,说话时的语气不善,林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男人身形高大,衣袖卷起露出的小臂孔武有力,根本不是他这细胳膊细腿可以比的。 林卓有些怂了。 “你,你敢对我动手就是,就是……”林卓挺胸瞪眼,“就是以大欺小。” 孟桢把兔子递给一旁眼巴巴的秀秀,而后好整以暇地看向怂小子,捏了捏手指,“刚才不是挺威武的,怎么?怕了?” “谁怕你了!”林卓梗着脖子反驳,“明明……” “卓儿。” 轻柔的声音从孟桢的背后传来,虽然喊的不是他的名字,但是那柔柔的带着几分江南女儿特有的软糯的嗓音落入耳中,教他心连耳朵都跟着一起痒了一下。 他转身,还没来得及看清走过来的小姑娘,便感觉身旁有一阵风卷过去,再抬眼,就看见刚才的怂小子正张开手臂如护崽的母鸡一样挡在女子的跟前,一脸凶样。 “看什么看!” 瞧着他的架势,孟桢反应过来,知道他从后面来听了自己的话去,这会儿是把自己当成了登徒子来防备了。孟桢扯了扯唇,越过林卓,瞥向林婉宜。 他直直地望过来,林婉宜迎上视线,蓦然认出他来。 “是你?” 她一出声,林卓就扭过头,诧异问道:“你认识他?” 林婉宜抿抿唇,抬步走到林卓前面,盈盈抬眸看向孟桢,“舍弟年幼无知,口出无状还请公子不要和他计较。”不动神色地拉住林卓,她又继续道,“昨日之事,多谢公子。” 小姑娘今日没有戴帷帽,姣好的面容直直地映入孟桢的眼底。注意到她右眼眼角有一粒小小的红痣,孟桢抬手抚上自己的左眼眼角,舌尖下意识地顶了一下腮帮子。 “道谢的话,我记得姑娘昨天就已经说过了,而且还给了赏钱不是?”昨天傍晚他回到家,收拾挖回来的笋子,在竹篓底下发现了两片金叶子,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孟桢的目光再次放肆地落在女子的身上,短短一瞬又跳落到她身后张牙舞爪的林卓身上,十分大方地摆摆手:“刚刚也是误会一场,我不会跟个小孩子计较的。” 他刻意咬重“小孩子”三个字,激得林卓跳脚。 “你个无耻之徒,什么误会,分明是你想……”占我姐便宜。 “我想什么?”孟桢追问。 林卓哼了一声,因见他拿一双眼去瞄林婉宜,恐纠缠下去吃亏,索性拽着林婉宜掉头就走。 他虽比林婉宜年纪小,可力气挺大,拉着林婉宜很快就把孟桢兄妹仨远远地抛开了。 孟桢没有追,一双凤眼里慢慢浮上一层戏谑的笑意。 “哥哥,你真的看上刚刚那个仙女姐姐了?”孟桓牵着秀秀,半仰着头看他。 从前在村里,可没见过他跟旁的姐姐说过这么多话,还一副好脾气地逗那个小哥哥玩。 “仙女姐姐?”孟桢笑了一下,也是,那么个漂亮的小姑娘可不就像个小仙女一样?他拍了拍孟桓的发顶,目光移到不远处的坟墓上,说道,“李先生前天教你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自知之明。”孟桓以为自家大哥在考查自己的功课,晃着小脑袋念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孟桢“嗯”了一声,淡淡道:“你哥我就很明智。” 智,知人;明,知己。 他知那女子出身矜贵,知自己出身乡野,遇见算是缘,至于旁的,逞一时口舌罢了。 林家的马车上,林卓臭着一张小脸把自己先前所闻说了一遍,末了,道:“他口出不逊,心思龌龊,你,你以后离他远点。” 说完,对上林婉宜亮晶晶的双眼,他耳根一热,“欸,你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卓儿,其实,你不讨厌姐姐,对不对?” “都说你想太多了。”林卓别开脸。 半天功夫的相处,对自己这个弟弟的脾性,林婉宜多少摸出了一点儿。 嘴硬心软,别扭得紧。 林婉宜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无声一笑,轻声与他道:“不管那人说了什么入不得耳的话,你也不该跟人动手。如果吃了亏,怎么好?”见林卓看过来,她斟酌一下,还是添了一句,“况且那人昨日的确帮过我,今儿又带着孩子在身边,理应没什么坏心思,许是误会了也不一定?” 林卓轻哼道:“不可能有误会。我亲耳听到他说,你是……”话戛然而止,林卓立刻止了话头。 那人说的是“嫂子”,那他就是两个小孩的兄长,而林婉宜明显是有些误会了。林卓觉得还是不解释清楚为好,当即别开脸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了。 另一边,孟桢领着一双弟妹下山回家,方走到村口就看见前面吵吵嚷嚷不休,隐隐约约还掺着砸东西的声音。 孟桢望了一眼,辨出那是学堂的方向,眉头一皱,吩咐孟桓和秀秀抱着那被遗忘的小白兔先回家,自己则快步朝学堂走去。 陆河村分上河村和下河村两带,加起来共有四十九家住户,人烟算是繁盛,但村里的学堂只有一处,位于孟桢所住的下河村村口。半大的院子,三四间屋子,四周用篱笆围住。此时,院门口围满了人,隔断了孟桢的视线。 “你住手,别闹了,这里是学堂,圣贤之地,你怎敢,怎敢如此放肆!” 院子里传来学堂先生李明则的声音。 孟桢走到门口,正好看到相熟的人,问道:“二虎子,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二虎子搓了搓小手,回答道:“今天我来找先生问功课,问到一半就有一个大娘突然闯到学堂里来骂先生,骂得可大声可难听了。” “骂了什么?” 二虎子拧了拧小眉头,“说先生不讲信用,忘恩负义,抛妻弃子没担当,还说他没骨头,反正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孟大哥你自己听听就知道了。” 闻言,孟桢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他拨开面前的人群走近院门,抬目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一个身穿碎花布裙、挽着发髻的女人叉腰堵在屋子门口,门内是一脸无奈的李先生。 “呵,圣贤之地?”女人声音微冷,“你饱读圣贤书,却干下背信弃义的勾当。家里老小你不顾,倒有什么脸面躲在这里教书?也不怕误人子弟。” “你!”李明则气得脸色涨红,半天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的反应让众人唏嘘,也愈发好奇起女人说的话来。 李明则是三年前只身一人搬到陆河村来的,三年来,办学堂教村里的孩童读书,性子温和亲善,在村里人缘颇好。孟桢接送孟桓上学堂,跟李明则打过几次交道,对他印象不坏,这会儿又见着女人咄咄逼人,他当即高声喊了一句:“李先生堂堂正正地在这里教了三年书,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躲了?”顿一顿,他又道,“有什么话坐下来掰扯掰扯明白不就行了,当着大家伙的面闹得这么难看,不说李先生脸面如何,只怕姑娘你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吧。” 杜三娘在这里吵闹了半天,看热闹的人不少,站出来替李明则说话的却没有,此时突然听到有人出声,她转过身来,丹凤眼一眯,抱臂睨向门口,目光落在人群前的孟桢身上:“你是什么人?”说完不等他回话,啐道,“老娘跟自己男人说话关你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孟大宝:我不要面子的啊! 第5章 五点蜜 【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杜三娘的一句“我男人”,让在场的人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便是孟桢翕了翕唇也不知道该如何仗义执言了。 人家两口子吵架,外人好像的确不能插嘴来着。只是,这李先生不是孤家寡人一个,什么时候竟成了有婆娘的人了? 孟桢心里疑惑,嘴上也跟着问了出来。 杜三娘这一回没急着自己说,直接伸手把偷偷摸摸要溜李明则拽着衣领拖回来,揪住耳朵,指向孟桢,“李明则,你自己说!老娘跟你什么关系!”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李明则,后者顾不得被拽得生疼的耳朵,弱弱道:“我,我,哎哟,你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 李明则跟杜三娘原本是一对青梅竹马,水到渠成地订婚成亲,婚后也算度过一段蜜里调油的幸福时光。可是生活不止有风花雪月,更重要的是柴米油盐,日子过得久了,两个人争吵不断,后来某一天,李明则赌气出走,一走就是三年。 杜三娘出身镖局,性子爽朗,丝毫不避讳众人,跟倒豆子一样把旧事抖了出来。一时之间,围观的众人脸上都好看极了。 孟桢轻咳了两声,这下子一点儿也不想帮李明则说话了。 大丈夫没有一点儿包容心,竟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抛下妻小不顾,还真是……被骂得不冤。 既然知道了杜三娘和李先生的关系,围观的众人顿时散了去,孟桢摸摸鼻子也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转回来,看向李先生问道,“明天学堂还开门吗?” 就冲着杜三娘这股怒气,李先生今晚的日子怕是不太会好过。这般想着,孟桢的视线似有若无地从李先生的膝盖处划过。 李先生:“……” 孟桢回到家,把捡回来的柴火堆到墙角,顺手抄起早上放在石磨上的稻谷走到鸡舍旁把鸡给喂了,之后方慢悠悠地走进屋去。 秀秀正蹲在堂屋里逗兔子玩,孟桓却没了踪影。 “二宝人呢。” 秀秀头也没抬地指了指西边,“被二婶叫去吃螃蟹了。” 孟桢的家跟二叔家就隔着一道院墙,中间还通着一道小门,孟桢走过去也就是十几步的功夫。 他刚一踏进二叔家的门,迎面扑鼻而来的便是浓郁的香味,掺着扑鼻的鲜味,勾得人口水都快流了下来。 “大宝回来了?快,来尝尝婶子蒸的螃蟹。” 胡氏一看到大侄子,眼睛都亮了起来,笑着喊他到桌边来。 孟桢也不客气,径直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抢走弟弟看中的一只肥美的螃蟹,手指灵巧地迅速揭壳剥好,挑了蟹黄塞进嘴巴里,然后还不忘得意地冲孟桓扬扬下巴。 见孟桓气鼓了嘴巴,胡氏在大侄子背上不轻不重抽了两下,之后才问道:“听二宝说,学堂那边有人闹事?” “也不算是故意闹事。”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胡氏说了一遍,孟桢看了眼埋头吃得欢快的孟桓,道,“这两天学堂应该不开门,我明日还得出趟门,去城里找薛老板,孟桓和秀秀得劳二婶费心给看着了。” 胡氏正在唏嘘李明则和杜三娘的纠葛,听他这一句,飞了眼刀子过去,瞪着他,语气不悦:“一大家子人说什么两家话!再胡说,回头让你二叔敲断你的腿!” 唬得孟桢赶忙讨好。 胡氏道:“到城里见着人机灵点,别再被人坑了去。” “侄子看起来是那么糊涂的人吗?” “呵,上回若不是碰上薛老板,你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今年孟家菜地里收成好,一家子吃不完,村里人又不需要,兼着在镇上卖不到好价钱,孟桢前段时间就赶着驴车把菜运到信阳城里去卖。城里酒楼众多,他第一次进城卖菜,没有门路,稀里糊涂去了一家酒楼,店家给的价格比镇上还低,生意没谈拢,一车的菜也被砸得七零八落。最后还是多亏了那个路过的薛老板路见不平,仗义出手,替他讨回了赔偿。 “欸欸欸,不是说好的不翻旧账吗。”孟桢一张俊脸垮下,无奈道,“二婶怎么总揪着不放呢。” 胡氏知他是个有主张的,这会儿只点到为止。反而在看着孟桢熟练地给小侄儿擦嘴时想起了另一桩挂在心头的事情来。 侄儿今年都二十二了,村里跟他一般年纪大的,孩子岁数都快赶上孟桓和秀秀了,偏偏他到现在还不着急。胡氏膝下没有儿子,一直把孟桢兄妹仨看得跟自己女儿一般重,如今女儿比大侄子小了三岁都成了亲,解决孟桢的婚事自然成了胡氏头疼的问题。 这里胡氏刚开口,孟桢就嗅出了不对,顿时眉心一跳,连忙找话就要搪塞过去。可胡氏却板了脸,肃声道:“别给我东拉西扯的糊弄,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孟桢叹了一口气道:“二婶,这事真急不得。咱们家什么个情况是明摆的,孟桓还要念书,秀秀也大了,吃穿用度都要花钱,哪里还有闲钱去议亲。” 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穷人都不要讨媳妇了? 胡氏当即啐了他一口,“胡说八道,你没钱,二叔二婶有,再不济找你姑母借去。”她盯着孟桢,“再说,村里还有谁瞧不起你难道?” 孟桢家里不富裕,可他年轻力壮有本事,人又长得俊,村里有女儿的人家可没少跟胡氏咕哝。 “依婶子看,赵娥那丫头就很好,聪明能干,又……” “欸,您打住!”听胡氏再次提及那名字,孟桢只觉头疼,打断后忙道,“侄子要娶谁心里有主意,等时机到了就央你去提亲,您现在别乱点鸳鸯谱成不?” 胡氏琢磨他这话,眼里多了些审视之意,“别不是糊弄我?” 孟桢忙不迭摇头。 “既不是赵家丫头,那是谁?你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拖着,再说,人家姑娘万一回头订了亲呢?” “这您就放心,那姑娘年纪还小,过两年才议亲,不急。”孟桢脸不红,心不跳。 过两年……那该多小?胡氏皱眉,想要追问,抬头却见孟桢提着孟桓已经阔步溜了。 回到自家屋里,孟桢才长舒了一口气。 “大哥跟二婶说的是咱们在山上碰见的仙女姐姐吗?”孟桓的衣领还被哥哥攥在手里,这会儿仰头看孟桢,小模样格外滑稽。 “……”孟桢横了他一眼,“不许乱说话。” 他就是随便敷衍一下罢了。 翌日天还未亮,孟桢就骑着毛驴出门,路上驴子耍性子,走走停停,等进了信阳城城门,已经到了晌午时分。 五脏庙唱起空城计,孟桢摸摸肚子,牵着驴走到路边的一个馄饨摊前,拴好驴,叫了一碗馄饨就坐下了。 他前面还有几个客人,等的时间有点久,他便随意地朝街上张望。 长街的不远处是一家酒楼,装潢高调华丽,门前宾客如云。孟桢百无聊赖地瞅着那些衣着不凡的人进出,又回头看了一眼馄饨摊破旧的店招幡布,晃了晃脑袋。等到他再转回头看向酒楼的方向时,目光却是骤然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孟大宝: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划掉)追妻。 —— 感谢小可爱砸的雷,么么哒~-3-~ 东关酸风射眸子扔了1个地雷 奥黛丽墨扔了1个地雷 第6章 六点蜜 【缘分是辗转的不期而遇。】 青蓬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了酒楼边上的巷口。 马凳摆好,绿衣婢女率先跳了下来,继而车帘被打起,缨络摇晃,身穿杏色长褙子搭藕粉色褶裙、头戴白色帷帽的女子弯腰出来,缓步下车,扶着婢女的手走进酒楼。 女子身量纤细,弱柳扶风般的身姿让人移不开眼。 孟桢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一连三日都碰上了,这天下还真小。 直到浓郁的馄饨汤香扑鼻而来,孟桢的注意力才被卷回来。 蓝花大口碗,白的馄饨,青的香菜,青白相依,端的赏心悦目,可孟桢却皱了一下眉。他抄起筷子,一边夹走碗里的香菜,一边喊住了还未走开的摊主,“跟你打听一下,饮月楼怎么走?” “饮月楼?”摊主奇怪地看了一眼孟桢,抬手指向某处,“那边可不就是了,你才不是一直盯着看么?” “……” 孟桢僵着脖子扭头看,微微眯起眼,认真地瞅对街酒楼牌匾上的字。 好像中间那个字的确是“月”来着。 —— 饮月楼并非信阳城里最负盛名的酒楼,但论起格调与雅致,饮月楼则是当仁不让的佼佼者。先不说酒楼的外观富丽堂皇,远超别家,这内里的格局则更是精妙。初进大门,是与一般酒楼无二的大堂,雕梁画栋,彩幔叠帐,却更像是销金窟。但这仅仅是一楼大堂如此罢了。踩着旋折木梯走上二楼,迎面扑来的便满是书香雅气,每一个雅间都被题了名,分别是“琴棋书画诗酒茶”。 一楼歌笑觥筹,二楼琴瑟茶香,俗雅相隔,却又相辅相成,并无半分冲突。 林婉宜跟在红衣婢女的身后,绕开富贵晃眼的大堂,踩着红木楼梯直接上楼。题字为“棋”的雅间屋门虚掩,林婉宜看了眼侧身退至一旁的红衣婢女,伸手推开屋门。 “吱呀——” 开门声不轻不重,但屋里人早听见动静。 “你可算是来了。”云髻半堆,步摇琳琅,身穿锦绣衣裳的女子挑帘从内室出来,言笑晏晏地看过来,“婉宜。” 柳叶眉,丹凤眼,虽嘴角眉梢含笑,但眉目之间却有一股难以掩去的凌厉。林婉宜怔了一下,对上女子含笑的眼,迟疑地开口,轻声道:“你就是……宝盈姐姐?” “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姐姐,没想到还记着。”薛宝盈喜得眉开眼笑,上前亲昵地拉了她的手,一双凤眼上上下下地把人打量了一番,方笑呵呵的道,“都说女大十八变,咱们的婉宜真真出落得如花似玉了,教我瞧着就稀罕。” 她话里揶揄,林婉宜红了脸,半嗔道,“宝盈姐姐……你怎么还是这样喜欢打趣人。” 薛家和林家从前是比邻而居,两家关系好,林婉宜除了跟着自家大哥玩,就喜欢跑到薛家去寻薛家姐弟。薛宝盈比她大了六岁,一直很照顾她,但也喜欢陪着弟弟薛斐捉弄她。 想到幼时的事,林婉宜轻轻地撇了下嘴角。 薛宝盈拉着她到里间坐下,吩咐人去准备菜肴点心和茶水后,方看向她,有些歉意地笑道:“按理说,我们久别重逢,做姐姐的应该请你去家里坐坐才是。只是府里正修缮宅子,闲杂人多,怕冲撞了你,倒还不如这里清静。” 因见林婉宜面上有些许茫然,薛宝盈恍然反应过来,含笑指了指自己的发髻。 青丝挽起,是妇人髻。 “原来宝盈姐姐你已经出嫁了……”林婉宜有些意外,也有些怔忪。 看着薛宝盈容光焕发的模样,林婉宜知道,她的亲事定是极好的。只是……她蓦然回想起小时候的一些画面来,不由微微翕了翕唇。 她所有的心思写在脸上,薛宝盈一眼看穿。 “人都有年轻不知事的时候,我做了该做的,既等不回来他,又何必白白地蹉跎岁月?”说着,她无奈轻叹一声,“你可是怪我?” “不,姐姐没有错。”林婉宜连忙摇头,轻声道,“是哥哥他不好。” 一走十年无音讯,凭什么耽误旁人的人花期? 薛宝盈笑道:“也不关他的事。” 那时候年纪小,少女慕艾朦胧,一门心思扑在林珵身上。可林珵是把她当妹妹看的,离开前也未尝承诺过她什么,她又何必将那一份求而不得怪罪在他头上? “好了,今儿我们姊妹说话,不提他了。”薛宝盈笑着把话题揭过去,转而询问起林婉宜这些年在江南的境遇来。因听她说的风土人情有趣,倒忍不住道,“人人都说江南好,改明儿得了空闲,我也要去江南走走。” 林婉宜莞尔轻笑,“等春天吧。江南景色最好还是烟花三月,杨柳翠,江水碧,更好乘兴呢。” 正说话间,门扉被人轻敲了两下,却是该上菜了。 薛宝盈点了四菜一汤并两样点心,可等菜上来以后,愣生生多了两样口味清淡的菜肴。 薛宝盈喊住了上菜的人,询问。 那人脸上堆笑道:“少爷知道小姐和林姑娘来了,特意吩咐厨房给加的菜。” “哦?” “少爷说了,小姐您口味偏重,林姑娘久居江南,想来应是偏好清淡些的。” 闻言,薛宝盈似笑非笑,“啧,回去告诉他,他这特意可偏心了啊。” 店小二额头冒汗,赔笑一声,立马掉头就想溜。然而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又被喊住了。 “他人既在这里,怎么不过来?”薛宝盈问道。 店小二道:“少爷本来的确是要过来的,只是刚刚有人过来找老爷,赶巧老爷不在,只得少爷去瞧瞧了。” 因见她没有别的吩咐,店小二弯腰退了出去。 “刚刚小二提到的少爷是……”林婉宜坐在边上,听着薛宝盈和店小二的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问,薛宝盈抿唇一笑,“饮月楼是我家的,你说那少爷是谁?” 饮月楼是薛家的家业,那么店小二口中的少爷指的自然是…… “薛斐?” —— “在下薛斐,不知阁下过来找家父是为了何事?” 饮月楼的后院里,身穿月白色刺暗绣锦袍的男子立在石桌旁,身长如玉,端立若松,一双狐狸眼却带着打量之意看向一身粗布衫的孟桢。 薛斐虽然没有跟着父亲走经商的路,但是平日也常在自家的酒楼店铺走动,对跟父亲经常打交道的人也都有些印象。可是这会儿他看着孟桢,只觉眼生。 抬起视线对上他打量的目光,孟桢落落大方地开口,条理清晰地把上一回的事情说了,末了道:“是我考虑不周,来得不凑巧。既然薛老板不在,那我便改天再来。” 即使引他过来的人已经告诉他薛斐的身份,可看着薛斐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孟桢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今天是白跑了一趟,故而就想着趁天色还早尽快赶回村去。 缓缓合上手中的折扇,薛斐笑了一声,道:“这事家父曾跟我提起过,这里我也是能做主的。”顿了顿,方开口道,“孟兄弟不妨坐下说话。” 落座,上茶。薛斐一一问了孟桢家里菜园种的菜品后,徐徐道:“这样吧,过两天你先送一车菜进城来,到时候由掌柜的跟你当面算钱。价钱几何没有关系,但菜一定得新鲜。” 孟桢拍了一下心口,朗声保证道:“公子只管放心。” 薛斐见他爽快,含笑点头,“孟兄弟一路进城也辛苦了,我让人备点酒菜,你吃过再回去吧。” 饮月楼的菜肴酒品上乘,如他一般的村里人怕是一辈子也难得吃上一回。而且留下来吃饭,兴许也能再见那姑娘一面?只是……孟桢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早知道刚刚在外面就不该叫第二碗馄饨了。 失算,失算。 孟桢心下遗憾,面上却不露,只摆手道:“公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说着,尴尬一笑,“实在是吃不下了。” 薛斐见状只得做罢。 生意事谈完了,孟桢自然没有继续留在饮月楼的理由。跟着小厮往外走,穿过大堂时,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可惜,纸醉金迷却无之前所见的那一抹倩影。 难道先前是他看花了眼? 瞄一眼旋转往上的红木楼梯,孟桢注意到这里的二楼似乎格外清雅,心下一动,他便多留了一分意。 “棋”阁恰朝楼梯口,门口立着一红一绿两婢女,其中一人恰好就是孟桢前番见过的莲枝。 那莲枝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下的人解闷,不妨看到孟桢,先是一愣,紧跟着却翻了个白眼,“哼。” 而楼下的孟桢也看到了她,脚步一滞。 小丫鬟在这,说明先前他并没有看花眼,那么她是不是就在楼上? 摸了摸下巴,孟桢遗憾地收回了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孟大宝:今日份后悔,不该吃两大碗馄饨。╭(╯^╰)╮ 第7章 七点蜜 【飞蛾扑火是愚不可及。】 进城前,胡氏叮嘱孟桢在城里帮忙置办些丝线布匹,好用来给孟桢兄妹还有孟海做身新衣裳。因此离了饮月楼后,孟桢就朝布庄去了。 然而,信阳城布庄里卖的布匹比镇上贵了许多,孟桢连跑了好几家,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打算回头折去镇上扯点布向胡氏交差。 出了布庄,孟桢见天色不算晚,便牵了驴子准备出城去。 毕竟他没有多余的钱用来在城里过夜了。 出城的路上经过饮月楼,孟桢注意到巷口依旧停着那辆熟悉的青蓬马车,当即脚下的步子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小毛驴不依地尥蹶子哼唧,反招来孟桢一记重拍。 “消停点。” 巴掌才落到驴背上,他动作便一顿。下一刻他骤然抬起头来,目光迅速地落向酒楼的门口,一下子捕捉到那抹杏色的纤细身影。 幽沉的凤眸里似要迸出亮光来,然而只一瞬,亮光又归于沉寂。 与杏色倩影一同出现的,除了那个绿衣婢女外,还有一道颀长的、孟桢并不陌生的月白色身影。那是他一个时辰前刚见过的饮月楼少东家——薛斐。 看着那比肩而行、站在一处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孟桢的身子僵了一下。只是很快,他便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搁这儿犯什么蠢呢。” 拽了一下驴绳,正欲抬步走,就听到一声轻呼。声音轻细,混在风声里几不可闻,可孟桢偏偏捕捉到了,还很精准地扭头把视线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巷口的马车前,女子提步登车,不小心踩了裙角往前栽去,眼看着就要撞上车舆,一只手及时地扶住了女子的胳膊。轻风撩起女子面前的帷帽,露出她温婉的笑容。 那笑容很美,可落在孟桢的眼里,莫名扎眼。 他离得不算远,恰好听到她轻声细语的道谢。小姑娘温软甜糯的声音跟之前一模一样,可是这一回,孟桢心不痒,耳朵也不痒了,只把眉头皱得死紧。 明明跟孟桓说过,自己明智拎得清,怎么一见着她就想犯糊涂呢? 难道是因为小姑娘生得太美,自己真的见色起意了? “蠢驴子!” 骂一声还在尥蹶子的毛驴,孟桢一扯绳子,拽着它头也不回地走开。 —— 夕阳的余晖浅浅的洒落,在一片斑斓的晚霞映照下,一车一马缓缓地停在林府门外的台阶下。 受托送人回府的薛斐身形利落地翻身下马,正好看见林婉宜扶着莲枝的手站定。 “这会儿时辰不早,我就不进去给伯父请安了,还有劳婉宜妹妹代我问好。”他身穿月白色锦袍,墨发用一根玉簪束住,此时俊面含笑,愈发显得斯人如玉起来。 林婉宜对上他含笑的眼眸,轻轻地应了一声,又道,“是我该谢谢你专程送我回来才是。” “傻丫头。”薛斐笑着摇了摇头,折扇在手里打了个转,他指向林府隔壁的宅邸,勉强忍笑道,“在江南呆了九年,就忘了你家隔壁姓甚名谁了,嗯?” “……”林婉宜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九年前林家搬过一次家,直到她离家南下时,薛家才刚刚跟着搬过来,隔了这么久,她的确忘了。 少女脸颊微红,衬得姣容愈发妍丽,竟远胜天际的绚丽霞光。薛斐把玩扇子的手微微一顿,不由看呆了去。 “你在看什么?”见他目光定在某一处,林婉宜下意识地侧首往后看去,身后长街空荡,什么新奇惹目的东西也没有。 那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如记忆里一般澄澈明亮,薛斐垂目抵唇轻咳一声,“没什么,晚风凉,你进去罢。” 林婉宜颔首,转身步着台阶进府,可刚走两步又被喊住,她转身,满目疑惑地看向依旧站在原地的薛斐。 薛斐抿了抿唇,眼中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似是打趣般说道:“只是想起来,从饮月楼到这里,从见面到现在,婉宜妹妹似乎一直没有喊我一声?” “……” “难道你不仅忘了邻居是谁,连小时候怎么喊我的也忘了?” 林婉宜偏了偏头,眨眨眼睛,恍然忆起记忆里一个稚嫩的声音,红唇缓启:“薛……哥哥?” —— 夏日的夜里,蛙声一片。菡萏苑里,林婉宜习惯性的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到临窗的软榻上,就着窗户边立架上的烛火翻开起来。 夜风习习,吹得烛光扑朔跳动。莲枝端了盥洗用的清水进来,瞧见了,当即就皱了眉板了脸,“姑娘,老夫人都说了多少回了,让您别总是夜里看书,仔细烛火晃坏了眼睛。” 她口中的老夫人指的是林婉宜的外祖母,宋老夫人。 林婉宜这一习惯是打小跟着父兄养成的,被接到江南宋家,宋老夫人发现后就一直三令五申的要她改了这毛病。也因为宋老夫人看得紧,林婉宜鲜少有机会在夜里摸到书角。然而这才回到信阳没几天,她便把老夫人的叮嘱抛到了脑后去。 莲枝从前是在宋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念叨自家姑娘的功夫丝毫不下老夫人。 林婉宜无奈地合上书,将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恹恹地咕哝:“好好好,不看了。” 莲枝见了,掌不住“扑哧”笑了一声,一边扶她去漱洗,一边道,“姑娘也莫要嫌奴婢啰嗦,实在是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了,我要是伺候得不好了,赶明儿回江南,可没有好果子吃。” “再者而言,奴婢不也是为了姑娘好。有多少好书是白日里还看不完的?” “……” 伴着莲枝的念叨声,林婉宜默默地漱口净面更衣,等她坐在拔步床上时,莲枝已经从夜里看书不好说到了今日在饮月楼的见闻。 “你说,在饮月楼看到了谁?”林婉宜突然开口问道。 莲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呆呆地道:“就是前天在城外遇到的,帮忙推了马车的那个农家汉子……姑娘,有什么不对吗?” 林婉宜垂眸看了眼搭在绣衾上素白的手,嘴角微微一抿,摇头,“没什么。” 若果真如莲枝所言,那人今日也去了饮月楼,岂不是下午她并没有看花眼? 原来,那会儿从酒楼出来,林婉宜坐在马车上掀帘往外看时,不经意间在街上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高大身影。可惜当时隔得有些远,她只能看见那人拽着绳子先是跟一只发了脾气的驴子在较劲,紧接着就倒骑着驴子走远。 林婉宜在书里看过张果老倒骑毛驴的传说,但亲眼见着人这样还是头一遭。 那画面委实滑稽,她印象深了点,这会儿听了莲枝的话,一下子就把那道身影跟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的男人对上了。 莲枝注意到她嘴角的笑意,歪头问道:“姑娘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了吗,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而回应她的是林婉宜的再一次摇头。 —— 林婉宜刚回到林家的时候还有些不大适应,但小宋氏处处照顾周到,加上林秋宁又是个活泼黏人的性子,渐渐地林婉宜便松快了下来,也慢慢地寻到了一丝熟悉的家的味道。 但美中不足的是林卓仍然不肯和她亲近。 林婉宜明白,自己离家时弟弟年岁小,对自己没有什么印象,在过去的九年里,她们姐弟也未曾见过一面,自然没有多少情分可言。她心里虽然艳羡弟弟和林秋宁的亲密,但是却没有生出不满来,只想着日子久了,定能改善二人的关系。 至于林卓,他其实并不是认真地排斥林婉宜。只是他早习惯了自己有个妹妹,如今陡然生活里多了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她相处。更何况,小少年心里对兄长和姐姐抛下自己不顾还存着埋怨,故而才会时常想着捉弄林婉宜。 日子小打小闹,转眼便到了六月底。 六月廿八是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也是林婉宜的表哥苏远乔成亲的大喜之日。 林家老太爷膝下所养唯有一儿一女,乃是林婉宜的父亲林修儒和姑母林满娘。二十多年前林满娘执意下嫁贫穷书生苏仲,林老太爷惜才没有阻拦,但一众亲邻鲜少和林满娘与苏仲夫妻俩走动。如今时过境迁,苏仲做生意发了迹,苏家成了信阳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这苏家大少爷娶亲,前来贺喜的,不提苏林两家的亲眷,单是旁的有意攀交的人就险些把苏家的大门门槛踏破。 林婉宜和林秋宁一大早就跟着小宋氏到了苏府,帮衬林满娘招待前来贺喜的宾客女眷,半天忙活下来,素喜安静的林婉宜就被吵得头疼。 小宋氏心细,注意到了,便让她悄悄避出去透透气,迟些时候再回来。 苏远乔去接新娘子还没回来,眼下苏府还不算忙乱,各府的夫人小姐有林满娘和小宋氏招呼着,也无暇注意到她。林婉宜瞄了一眼花厅外葡萄架的方向,一下子就看到里面躲在一起说话的林秋宁和苏幼萝,想来走开也是无碍? 林婉宜对苏府的花园不熟悉,领着莲枝东走西转,一不小心却是越走越偏。 抬头看向眼前突兀出现的木质小角门,林婉宜方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转到了花园的尽头。 她捏着帕子掩唇轻咳一声,偏首对跟在身侧的莲枝道:“走罢,沿原路回去。” 言罢,转身,只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隔墙突兀响起的叫骂声惊住…… 作者有话要说:孟大宝:蠢驴子! 小毛驴:你果然有自知之明。 第8章 八点蜜 【一张嘴,足够颠倒黑白。】 “把人拦住!” “啧啧啧,要真没偷东西你跑什么跑?” “别以为我没看见,刚刚就你进了厨房。看你这身打扮就是个穷骨头,丢了的两包血燕,肯定是被你给顺手牵羊了。小子,我劝你趁早把东西交出来,不然就把你给扭到官府衙门去!” 猴脸尖腮八字胡,一双细眼眯成缝的管事一边招呼小院里的下人把正欲离开的男人拦下,一边撇着胡子大声斥责,尖利的嗓门够大,但又并不足以招来边上大厨房里忙活的众人。 孟桢看着被堵上的去路,眉头一下子皱紧,转身看向站在台阶上的曹平,见其一脸得色,甚至掺着几分幸灾乐祸与耀武扬威,他抬手用拇指抹了一下唇角,动作不紧不慢,半晌才微眯着眸子,反问:“曹管事的吃相怕不是有些难看?” 月前,他给饮月楼送过两次蔬菜,因为应季的菜色新鲜,货源足够,便跟酒楼订下了每隔五天运一次菜进城的约定。原本今儿是廿八,还不到约定的日子,可昨天酒楼的掌柜特意着人去村里送了信,说是饮月楼承办了苏家大少爷娶亲的酒宴,让他提前两天供菜,又说店里人手不够,劳他直接把菜拉到苏府后厨。 因着有额外的银子可以赚,孟桢应承了下来,今天起了大早进城。卸菜搬进苏府后厨边上的小院,全程都顺利得很。可等孟桢按着那送信人事先说的话去跟府里的管事结算菜钱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曹平是苏家后厨里专司买菜的小管事,在平日采购蔬菜肉食等过程中习惯了捞点油水。今儿趁着大少爷苏远乔娶亲,就更加心痒手痒。他因见饮月楼派来送菜的是个眼生的人,悄悄一打听,得知孟桢就是打乡下来的一个小菜农,以为他没见识好欺负,便想着多捞点回扣,故而在算钱时故意克扣了一两银子。 曹平行此事一贯猖狂,克扣起银子从不是偷偷摸摸干的,反而直言说了出来,言辞之间不断暗示孟桢在那一两银子之外再孝敬些上来。 起初曹平索要回扣,孟桢心里虽不爽,但念着今日他是帮饮月楼的忙,闹得难看了,少不得要连累薛老板的声名,故而就给了他一两银子。只可恨曹平贪得无厌,一来二去孟桢也有些动火,竟是直言拒绝了。 曹平见他不识趣,便出言威胁他,只说顺了他的意千好万好,否则就跟饮月楼那边告状,断了孟桢和酒楼的生意往来。 而孟桢平生最看不惯如曹平这般仗势欺人之辈,两人难免起了龃龉。争执间,曹平脚下不慎栽了跟头,当众跌了脸面后恼羞成怒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吃相难看?”曹平叉腰笑了两声,“大爷给指明路你不走,还敢反过来威胁大爷,呵,劝你还是识时务些比较好。” 说着,他走到孟桢跟前,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孝敬大爷一两银子,以后府里厨房就还能再找你进菜,可不就赚的更多了?年轻人,眼光该放长远些才是。不然,这偷东西的名声传出去,全信阳城可没有哪家再敢要你的菜了,哦不,应该是你们整个陆河村种的菜了。毕竟人品比菜品更重要。” 孟桢握紧了拳,心知不该在这里闹出是非,可看着曹平的嘴脸,他心头就堵着一口气,沉默半晌,咬牙道:“休想!” 助长歪风的事情他干不出来,他也不信就凭曹平一张嘴还真的能颠倒黑白。 曹平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像孟桢一样不识趣的,左右这小院子里都是他的人,他可不介意教训教训这没眼力见的人。 就在曹平挥手让人扭捉住孟桢的时候,离他几步远的小角门突然被人推开。 莲枝推开角门,看了眼小院里的场景后,方退开两步让出身后的林婉宜。 小姑娘年轻貌美,身上衣饰精贵,一看便是有些身份的人。 曹平虽不识得,但也知道这是轻易不能得罪的,于是搓搓手,上前行礼赔笑:“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小姐,怎么走到这后厨之地来了?这儿脏乱,姑娘还是移步别处吧?” 他原看着林婉宜生得娇怯柔弱,理应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就以为她是无意迷路至此。然而当林婉宜莲步轻移穿过角门走进小院以后,曹平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方才他虽压低了声音跟孟桢说话,可角门的方向离得很近,保不准隔墙就能听到些什么。 “姑娘若是迷路的,小的打发人送您回花厅?”曹平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就喊了边上一个小丫鬟上前。 只还没等他再开口,便听到一个轻细的声音徐徐响起。 林婉宜没有去看院子里的其他人,目光只静静地落在曹平身上,温声道:“我不急着回花厅,却有旁事问你。” “啊?” “方才我在门外听到这边吵嚷,说抓着了偷东西的贼,不知是怎么回事?”林婉宜问。 曹平摸不准她的身份,又见院中局势瞒不过人,只咽了口口水,指着孟桢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抓到了一个今天趁着府里办喜事混进来偷东西的小毛贼而已。” “嗯?他偷了府中什么东西?” 曹平道:“这是苏府的事,姑娘一个外人怕是不好过问。” 他话音一落,边上的莲枝便轻哼道:“你家夫人是我家姑娘的亲姑母,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既问你话,你就说。” “原来是林姑娘。”曹平愈发觉得头疼,可身在虎背下不来,只能硬着头皮道,“血燕,这小子偷了府里两包血燕。” “我没有!”自林婉宜踏入院中后,孟桢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这会儿说着反驳的话,目光里更是多了点东西,像是焦急与不安。“是他含血喷人!” 下意识的,他不想林婉宜误会自己。 “嘿,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曹平扭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面对林婉宜时又笑容满面,“他这样的乡下人眼皮子浅,又最会狡辩,林姑娘您可别被他给骗了。” 被骗? 林婉宜眨眨眼睛,视线从曹平身上移向孟桢的方向,却不期然撞上一双眸色幽深的眼,她微微一愣,注意到他脸上隐隐的不安。 不提她方才隔门听得清楚明白,单论前番两次对他的印象,她都认为他不是会干出偷鸡摸狗勾当的人。只这会儿曹平言之凿凿,她要帮他证明清白也得论个法子。 “虽然是你亲眼所见,但捉贼拿赃,丢失的血燕可曾在他身上找到?” 林婉宜努力地去回忆当初在江南时撞见自家舅母教训恶奴的画面,小脸微绷,尽力摆出威严的模样来。 孟桢在一旁看着,不由扯唇笑了。 小姑娘生得柔弱,这般非但不唬人,反而……有些勾人。 可一旁的曹平却被唬住了。 偷血燕不过是他气急才栽在姓孟的头上的子虚乌有的罪名,兼着临时起意,又哪来的赃物可捉?曹平急得头上的汗都流了下来,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心虚地道,“他身上是没有,可谁知道是不是被他给藏起来了,再者说,他有没有同伙也两说……林姑娘,这都是些芝麻谷子的小事,不值得您费心,小的让人把他送到衙门去就完事了。” “今儿是苏表哥成亲的大喜日子,出了这等事,又怎么能算小事呢?”林婉宜微微侧着头,眨眨眼睛说道。 “还是请姑母她来处置罢。” 言罢,她抬眸看向刚刚被曹平召至跟前的小丫鬟,“你去花厅走一趟吧。” 小丫鬟却不敢动。 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曹平撒了谎,可没人敢得罪他,只因为他家婆娘是苏夫人身边的大红人王妈妈。 林婉宜看出了小丫鬟的畏惧,便扭头看了一眼莲枝。后者会意,转身从小院的正门出去,随手拦了个丫头让她去找林满娘。 到了这时候,曹平终于知道事情闹大了,但心底还是存着点儿侥幸。 既是去找林满娘,那肯定得通过他婆娘,只要她给拦了下来,想来就凭林婉宜一个表姑娘也不能把他给怎么样。 这样一想,曹平就松了一口气,背脊当即就挺直了。他不敢对林婉宜露出不满,但却不怵孟桢,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哼了声。 看他待会儿怎么收拾他! 作者有话要说:孟大宝:看谁收拾谁╮(╯▽╰)╭ 第9章 九点蜜 【从不知,会对你,信任轻付。】 曹平的侥幸之心在看到一身华服的林满娘款步而来的一刹被捻灭,而当他找了一圈也没在她身后看见自家婆娘后,他整个脸上都露出了灰败之色。 说来也是他倒霉,小丫头去寻林满娘时,恰好王妈妈被林满娘派去别处了,这桩事就直接被捅到了林满娘跟前。 对于府中有人擅自利用职权贪扣钱财,林满娘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查处始末,加上近半年来都忙着儿子的亲事,更是没有顾得上。她原想着等府里亲事办完以后再费些周章肃查,却不料今日侄女儿竟歪打正着的撞见了。 林满娘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得知了自然不会按下不理给人喘息机会,因此急急忙忙地就赶了过来。 走进小院,林满娘随眼一扫,心里就大概有了数,但还是依着规矩询问了两句。 在这小院里,曹平就是老大,底下的小厮丫鬟没人敢触他霉头揭发,支支吾吾半晌,跟曹平的言辞大同小异。 而曹平心里想着林婉宜和孟桢都没有证据,既然都是红嘴白牙的说,那他现在可还占着有“人证”的上风。 “夫人,老奴真的没有冤枉人。”他一脸诚恳,道,“老奴跟他无冤无仇,做什么要陷害他呢。” 林满娘“嗯”了一声,却抬目看向站在边上的男人,柳眉轻挑,“你有什么想说的?” 她态度模棱,孟桢不由皱眉,可眼角的余光瞥到她身旁的姑娘,却清清嗓子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林满娘点点头,“那你可有证据?” 孟桢摇摇头。 “姑母。”林婉宜见状,轻声开口道,“我和莲枝可以作证。” “哦?”林满娘饶有兴味地看向侄女儿,眼中有不露声色的打量。 在她的印象里,从见面到现在,这个柔柔弱弱的侄女儿对什么事情都一副淡淡的模样,这会儿居然费尽心思帮一个……种菜的乡下人? 林婉宜示意莲枝把之前在角门外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轻声道:“这事儿其实也好办,只需要清点了血燕的库存跟账目核对,一切就可以大白了。” 林满娘当即让人按着林婉宜的意思去办了,结果血燕的确少了,但不是两包,而是十包。 十包血燕不是容易藏匿的,林满娘又吩咐人把小院翻查了一边,最后却在专供曹平休息的小耳房里找到了。而且除了血燕以外,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包其他的东西,打开了看,都是些珍贵的药材。 东西被堆在院子里,曹平的脸一下就白了,他“唰”地一下跪在地上,朝林满娘磕头:“夫人,我是冤枉的,你听我跟你解释……” “好,你说吧。”林满娘面上带笑,甚至让人直接搬了两张椅子来,牵着林婉宜一块儿坐下。 曹平:“我……” 这是真正的人赃俱获,饶是他有巧嘴一张,可都是苍白的辩驳。而另一边王妈妈听说了消息,赶过来,见了这场景,当即就哭了出来,上去就对曹平一顿撕捶。 林满娘让人把王妈妈拉开,缓缓开口道:“今天是我儿大喜的日子,我姑且不处置你等,自己把挪走的东西变卖的钱财一一造了册子,三天后交给我。”她目光落在王妈妈的身上,道,“你也一样。” 王妈妈当场身子一抖。 小院紧邻长街,隐隐约约有喜乐的声音靠近,林满娘估摸着儿子接亲该回来了,便起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她看向孟桢,“今儿的事是我苏家对你不住。”说着又吩咐人拿了几两银子给他,“这算是给你的补偿。一会儿留下,喝杯喜酒再走。” 林满娘半生识人无数,又不是嫌贫爱富之辈,故而对孟桢并无轻视之意,反因为他面对曹平不屈不折的态度生出些赏识来。 离了小院,在往喜堂走的路上,林满娘拍了拍侄女儿的小手,轻笑道:“方才在小院,一张小嘴能说会道,怎么出来了反倒成了锯嘴的葫芦?” 林婉宜垂着眼眸,耳尖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婉宜是怕姑母怪罪我多管闲事。” “姑母岂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今儿这事原该姑母谢谢你才是,不然让恶奴逞凶,他日还不知会生出何等祸端来。”说着,她话锋一转,“只是姑母好奇的是,你是不是认识那个被栽赃的傻小子?” 见林婉宜诧异地望过来,她笑着打趣道:“姑母的一双眼睛可毒着很咧。” 林婉宜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软软地道:“他曾经帮过婉宜一回。” “是这样啊。”侄女儿脸上没有其他情绪,林满娘知道自己心里的一些猜测是子虚乌有,便没有再多问什么,只牵着她往喜堂去观礼。 另一边,孟桢整理了一下之前被弄皱的衣衫,收好银子,便准备从苏府的后门离开。 虽然先前苏夫人留他下来吃喜酒,可他一来跟苏家非亲非故,二来衣衫粗鄙,哪里好意思去凑这门子热闹。 孟桢记得后门的方向,避开苏家忙碌的众人从小路往外走,可就当后门出现在眼前时,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 苏家大少爷苏远乔的婚礼办得十分热闹,从新娘下轿进门到喜堂拜天地再到闹洞房,主人宾客皆是热情高涨,以至于到了喜宴开席,觥筹交错之声连连不绝。 林婉宜坐在喜堂里纱帘后面的偏厅里观了礼,之后便领着莲枝悄悄地退了出来。无心往花厅去听笑语奉承,她就沿着碎石小路往苏府的花园而去。 苏仲本是江南人士,苏府花园里的景设也是仿着江南的园林来布景的,一草一木一山石都让林婉宜生出亲切感来。花园的东边有一方莲池,这般时节莲花还未开败,粉嫩嫩地绽放在碧叶间煞是可爱。莲池边上堆着碎石砌成的假山,绕过去,是一座凉亭。 林婉宜走进凉亭,在栏杆边坐下,低头看向水池中莲叶间嬉戏的红白黄黑四色鲤鱼,浅浅的笑意爬上她的嘴角。 莲枝站在一旁,跟着瞧了一会儿,半晌却有些纠结地开口道:“姑娘从前不是跟奴婢说,出门在外要小心谨慎,旁事不要插手,免得惹了祸端上身吗?可是为什么今天你要帮那个人?” 她还记得自己被吩咐去推开角门时的惊讶,见着了那不算陌生的男子,心里更是疑惑不已。 “姑娘真是为了那日的恩情吗?”莲枝的眉头轻蹙,“但我们不是都给过谢礼了吗?” 莲枝的问话让林婉宜嘴角的笑意微顿,她看向水面,一只红色的鲤鱼跳出水面,落下时溅起细小的水花。她轻轻一笑,“可他有难,你我又怎好置之不理?” “姑娘就不担心是他撒了谎,真的偷了东西?” 林婉宜失笑,摇了摇头,“不会。”听莲枝疑惑地“咦”了一声,她眼里的笑意浅浅地漾开,挟着一丝微亮,“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姑娘!”莲枝突然就急了,“姑娘,那人可不是什么好货色,姑娘你怎么就这么轻易相信他呢!您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啊。” 这下轮到林婉宜茫然了,“莲枝你在说什么?” “那人就一乡下种菜的,姑娘你怎么能看上他呢,他配不上姑娘的。” “莲枝,你胡说什么呢?”林婉宜一下子红了脸,恼道,“是我平日太过纵容你,竟让你说出这等话来!” 见她果真动了怒,莲枝便知自己是多心猜错了主子心思,立马低下头认错,弱弱的道,“奴婢知错。” 这会儿林婉宜再无心去看水中游鱼,只拿清亮的眸子盯着莲枝,再开口时,声音虽依旧轻柔,却多了几丝泠然。她道:“我信他,是因为当日他既然能对主动送到跟前的金叶子无动于衷,又怎会糊涂到在人多眼杂的情况下去行盗窃之事。”更何况,那样一个目光坦荡的人,又何屑于干这档子事。 “是奴婢一时糊涂了。” 清风徐徐地吹过,莲叶轻摆,鱼儿摆弄着尾巴往莲花丛中游去,池水清澈,涟漪散去,林婉宜低头,借着湖水的倒影看到自己眼角的红痣,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之前在小院里看到的孟桢来。 如果视线对上的一刹她没看错,那人左眼的眼角下似乎有一颗小小的黑色的泪痣,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觉。 风拂过,林婉宜轻轻地叹息一声,而在凉亭边的假山石后面,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林浓浓: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孟大宝: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说明】 1.本文不出意外日更,更新时间早上07:07:07,该时间未更新则会在当天晚上20:20:20更新,有事文案请假!(强迫症.jpg) 2.评论红包每章随机掉落,想看见小可爱们的双手(打滚.gif) 3.慢火细熬,甜味更浓╭(╯3╰)╮ 第10章 十点蜜 【动心一刹,甘撞南墙。】 假山石后,孟桢倚着石壁,静静地听完林婉宜驳斥莲枝的话,忍不住心头一阵失落与烦躁,可是听她轻声软语的说相信自己,那股心绪又被轻易地抹平。他微侧身子,透过山石间的缝隙看向凉亭的方向,女子柔美姣好的侧脸清晰地映入眼帘,耳边回响起她那一句坚定的“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孟桢把手放在心口的位置,清楚地认识到一件事——他要完了! 如果之前是因为小姑娘生得美若天仙才不由自主地去追随她的身影,那么这一刻,他是真的动了心,想要这个姑娘。 只是当目光从娇娇柔柔的小姑娘身上收回落到自己粗粝的掌心和旧衣衫上的时候,他心里的烦躁又再一次涌了出来。 如那小丫鬟方才所言,他配不上她。 本是为了当面道谢而折回来,这会儿偏生没了勇气,孟桢深深地看了眼亭子里模样娴静的女子,转身离开。 苏府今天办喜事,府里上上下下忙乱,故而即便孟桢穿着和这里格格不入,也没有人过多的留意他,他如来时一般轻易地离开了花园。 从苏府的后门出来,孟桢走到拴着驴车的槐树下,没有急着走,就那样皱着眉头静静地站着,半晌,忽然一拳重重地砸在槐树的树干上。树干震颤,翠绿的叶子沙沙的落了许多,小毛驴“哼哧”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晃着头,看上去似乎是想抖掉头上的落叶。握紧的拳头缓缓地松开,他侧转过来,捡了落在驴耳间的一片槐树叶夹在指间,抬目看了一眼苏府花园的方向,对着小毛驴自嘲般道:“蠢驴子,你说我是不是中了邪。” “哼哧!” “对,就是中了那小仙女的邪。”狭长的凤眸幽幽地眯起,眉眼眼角慢慢地多了些笑意,孟桢摸了摸下巴,状似无奈道,“可怎么办呢,谁叫她说相信我的样子戳进我心坎了。” “哼哧!” “嘿,你这瞧不起谁呢。是,我就一穷小子,她是天上的云,我是地里的泥土巴子,可是云化成雨终究还是要落尽泥土的怀里不是?”孟桢是个干脆直接的人,心思一旦活络起来,主意也跟着定了下来。他跟那姑娘几次三番遇上,又被美救英雄一回,可见是天赐的缘分。说什么有自知之明要知难而退,这南墙还没撞上,又岂会半点可能没有?“我长得不赖,又挺能干的,说不定就是下一个苏老爷哩。” 据他所知,这苏家老爷当初就是一介白身娶了个千金小姐,也就是如今的苏夫人。 “……”小毛驴已经懒得“哼哧”了。 —— 等到孟桢赶着驴车出了苏府所在的大街,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一回孟桢没打算赶着夜路回村,便调转了驴车往西街去,准备找一家小客栈住一宿。 然而还没等他找到客栈,驴车便被一青衣小厮拦下。 小厮生得眉清目秀,个子瘦瘦小小,孟桢微眯着眼睛看过去,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是那薛斐身边的小书童。 孟桢跳下驴车,走到他跟前,问道:“小兄弟,你拦我车做什么?”见小书童不说话,只用手指向饮月楼的方向,孟桢摸着下巴思量,试探地问道,“是薛公子让你来找我,去饮月楼?” 小书童点点头。 “那走吧。”他回坐到驴车上,冲还站在原地的小书童道,“走,上车。” 小书童咬唇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在孟桢开始要变得不耐烦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地、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双手抱膝坐好。 孟桢瞧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很不厚道地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的,小兄弟你不会是害怕坐驴车吧?” 小书童连连摇头。 孟桢笑了声,一边赶着驴车往饮月楼去,一边随口问道,“对了,小兄弟如何称呼?怎么一直都不见你说话呢?”不是点头就是摇头的。 驴车很快就停在了饮月楼后门的小巷巷口,孟桢拴好驴,回头的时候,小书童已经从驴车上挪了下来。 孟桢道:“我之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木门被推开的“吱嘎”声。 孟桢被留在第一回见薛斐的院子里,他看着那小书童匆忙离开的背影,摸了摸下巴。 这薛公子身边的小书童究竟是看不起自己,还是……哑巴了? 今日苏家办喜事,薛斐也在场,虽然林满娘没有让后厨的事情闹大,但是事关孟桢,怎么样也牵扯到了饮月楼,所以他还是知道大概的情况。本来孟桢今天就是帮饮月楼的忙,平白受了这无妄之灾,薛斐离了苏家,思量再三还是让身边的书童阿木去街口守着,如果看到孟桢就把他请到饮月楼来。 在阿木还没回来的这段时间里,薛斐便一直待在饮月楼后院的厢房里作画。 薛斐从小喜欢丹青,一旦开始作画便是全身心的投入,很容易忽视周遭的一切动静。可是,当阿木轻轻推开门扉的一刹,薛斐立即就抬头望了过去,手里还握着笔。 似乎发现自己打扰到了薛斐,阿木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脚下的步子僵在原地,低下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薛斐却没有生气,他随手搁下笔,淡淡一笑,温声道:“别怕,已经画得差不多了,跟你没关系。”见阿木似是松了一口气,他方问道,“孟桢人呢?” 阿木抬起头,双手飞快地比划了一回,然后静静地看向自家主子。 而薛斐看明白了他的手势,点点头,抄起桌边一块干净的手巾擦了擦手,便朝外面走去。走两步,注意到身后跟着的阿木,又停了下来,对他道:“不必跟着了,下去休息吧。” 阿木点点头,等薛斐走远了,他却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屋子,反而折回了薛斐的厢房。他记着书桌还没收拾,可当他看到书桌上那幅只缺少五官的仕女图时,手一下子僵在那儿…… —— 孟桢把在苏府后厨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跟薛斐讲了一遍,末了,稍带歉意地道:“这事也是我鲁莽了,带累了饮月楼的声名。” 薛斐并不这么认为,“这不关孟兄的事。我找孟兄过来,不是兴师问罪,而是要给孟兄赔罪。今日之事原是我安排得不够妥当。”孟桢初来乍到,第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哪里会圆滑处理妥当?原是该他派个饮月楼的伙计跟着的。 “对了,方才听你提及,是苏府的表姑娘帮了你?”用扇子敲了敲手心,薛斐状似无意问道,“那表姑娘可是姓林?” 孟桢的目光倏地落到薛斐脸上,一下子想起月前在酒楼门口撞见的那一幕。 “别人的确是喊她‘林姑娘’来着。”孟桢道,“薛公子,怎么知道的?” 薛斐面上有一丝诧异还未掩尽,见问,便笑了笑,道:“我本是随口一问,不料果真是她。” “薛公子跟林姑娘很熟?”石桌下,孟桢的手慢慢地抓紧了膝盖,语气却漫不经心。 “姑且算是如此,从前两家邻居,儿时一起玩耍过。不过后来分开了不少年,月前才得再见。”薛斐浑然未察自己说得多,只与孟桢道,“今日她会帮你,说实话,我有些意外。” 上回他送林婉宜回家之后,两人没有再见过面,可他却听姐姐薛宝盈好几次提到她,借着那些言辞,他知道,林婉宜绝不是轻易会插手闲事的人。 这般一想,薛斐看向孟桢的目光里便多了些审度。 孟桢注意到了,凤眼眼角微扬,“可能是看不过眼了。” 他没有提跟林婉宜见过的事,怕坏了小姑娘的名誉,尽管二人之间到现在为止并没有过什么。 但他不说,不代表薛斐没有察觉。 不过薛斐没有打算追问。 “今日天色已晚,孟兄出城恐怕也不方便,不如就在饮月楼住一宿,明日再出城。” 这会儿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抬头看甚至能看见夜空中零零散散的星辰。孟桢没有矫情地拒绝薛斐的好意,但在第二天一早离开的时候,却把昨日林满娘赏的一两银子留在了客房的桌子上。 孟桢是赶早出的城,毛驴一夜好眠,脾气也好了许多,故而他只花了平时一般的时间就回到了家。 把车卸了,毛驴牵进驴棚里,孟桢就进了屋。 他昨晚上没赶回来,本以为那两个小家伙会吓得不敢睡觉,可进了里屋就看见孟桓和秀秀没心没肺的睡得比平日还香甜许多。孟桢磨了磨牙,把被蹬掉的被子给他们盖好后就从里屋出来,结果才走到堂屋门口就被人一把揪住了耳朵,一路拽到院子的空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薛哥哥:我跟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孟大宝:哦【冷漠脸】 薛哥哥:可惜九年没见,生分了。 孟大宝:喜闻乐见。 第11章 十一点蜜 【独不如众。】 “疼疼疼!二婶你快松手,耳朵要被扯掉了!”孟桢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想要拨开胡氏的手,一边大声地嚷嚷。 胡氏如他所愿松了手,在他揉耳朵的当机却又一巴掌糊到他背上,压低了声音骂他:“二宝和秀秀还睡着呢,把他俩吵醒了,我跟你没完。” 孟桢忍不住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让他们睡。” 听了他这话,胡氏仿佛更加生气了,“你好意思提?昨儿个你一晚上没回来,他们俩就坐在院子门口等,胳膊和腿上都给蚊子咬成什么样子,你自己去瞧瞧。”她手拍心口舒了两口气,平复下来,方问道,“你昨儿一早去城里送菜,怎么到今儿才回来?不回来也不知道托人回来送个信?” 胡氏一贯嘴硬心软,孟桢听出她话里的关切之意,心头微暖,倒也不瞒她什么,就把在苏府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侄儿倒想托人送信,可找谁呢。” 被诬陷偷东西的过程,孟桢说得简单,可仍把胡氏气红了脸,啐道:“一个个都被猪油蒙了心肝!”啐完罪魁祸首,她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侄子道,“婶子不是跟你说过,出门在外,凡事放机灵点,刚极易折的道理不懂?” “上回的亏还没吃够?” 闻言,孟桢立马举起双手,手肘弯曲,道:“我记住了,下回一定小心,一定机灵。”然后在胡氏“这还差不多”的目光注视下,添了一句,“不过,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 “什么福?” “这个先不急着说。”孟桢摸了摸肚子,“我一早上回来,到现在还没吃东西,肚子饿得紧呢。”他推着胡氏的肩膀往边上的院子去,“二婶,我想吃你亲手包的饺子了。” 他什么脾气,胡氏摸得清楚,这会儿见他不肯说,也不急着追问,故而只摆摆手道:“好好好,给你包,你先去补个觉,一会儿婶子喊你。” “好嘞!” —— 半个时辰后,孟桢吃完一大碗水饺,嘴巴一抹,朝胡氏道:“二婶,一会儿我去上河村找一下赵叔,还得麻烦您再帮忙看着二宝和秀秀。” “行,这用得着你交待?”胡氏笑眄他一眼,等他走到院门口时又把人给喊住,“回来的时候从村口走一趟,去李先生家问问,这学堂还开不开门了。”自从上回杜三娘找到陆河村跟李明则大闹了一场,村口学堂就再没正常上过课,隔三差五的就关门。算起来,到今天,孟桓已经快有十天没去学堂了。 孟家现如今就指着孟桓读书识字,将来挣个好前程,胡氏可看不得这般耽搁。 孟桢自己也记着这事,自然应了下来。 上河村和下河村隔得不远,沿着田埂穿过三四亩庄稼地就能到。孟桢脚程快,不大会儿功夫便走到了赵家门口。 赵家的院门虚掩着,孟桢抬手正准备敲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 是经常被胡氏挂在嘴边的赵娥。 赵娥今年十七岁,生得杏眼桃腮,眉目清秀,身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可以说是整个陆河村生得最好看的姑娘。 孟桢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赵娥刚刚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大老远地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家门口。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好些日子没见过的孟桢,脸上立刻就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快步地走过去。 “孟大哥,你怎么来了?”说着,她垂眸娇羞一笑,“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对吗,孟大哥?” “不是。”不去看赵娥惊诧的目光,孟桢的目光越过篱笆墙向里看了看,道,“我来找赵叔。” 他态度一如既往的疏离,赵娥早就习惯了,这会儿也不以为意,敛去面上的娇羞,她一边推开木门,一边道,“我爹去李先生那儿了,孟大哥进屋等吧。” 孟桢摇摇头,“我过会儿再来好了。” “我爹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何必两头跑瞎折腾呢。”赵娥撇了撇嘴,“孟大哥不会是想故意躲开我吧?” 孟桢语气敷衍地道:“没有的事,就是怕耽误你功夫。”说着指了指她手里还端着的一大盆衣裳。 赵娥这才又笑了,“没事,你只管进去坐着就是。” 孟桢不好再拒绝,只是进屋后就让赵娥去忙自己的事,说不用招呼他。赵娥见了,虽有不甘愿,也只能乖乖地出去晾衣服。 衣服才晾了一半,赵全就回来了。 “爹,你怎么这么快就家来了啊?”看见自家老爹,赵娥抖衣服的动作一顿,语气有些失落的说道。 赵全被闺女的反应伤到,“你这丫头还不乐意爹早点回来啊。” “……” 赵娥低头咕哝,赵全没听清,正纳闷,就看到孟桢从屋里出来,心里一下子就明亮得跟镜子似的。 怪不得不乐意他早回来,原来是嫌他破坏了她和孟桢培养感情呢。 看着赵全跟孟桢一齐进屋去的背影,赵娥把手里自家老爹的衣服重重地扔在了晾衣绳上,摊开,握着棒槌拍打。 屋里,赵全问起孟桢的来意,待听说饮月楼有意日后固定收购陆河村的家禽蔬菜和粮食以后,当即喜得眉开眼笑。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陆河村农耕为生,蔬菜粮食几乎家家都种了许多,而且每年都能囤积不少。尽管能在临近的镇子上卖掉一点,可镇上到底需求不够。如今饮月楼愿意收购,这无疑是给陆河村的村民提供了便利,加上酒楼给的价钱比镇上高,可不是真真的好事。 孟桢进城卖菜的消息早传遍了村子,大家也知道他多多少少赚了许多。虽不至于眼红,但艳羡总是少不了的。 “孟桢,你这可真算是帮了咱们村的人一个大忙啊,我下午就去跟大家伙们说去。”赵全心里高兴,搓了搓手,“今儿中午你就留下来吃饭,咱们一块喝两杯。” 说着,不给孟桢拒绝的机会,立刻高声喊了赵娥进来,让她去准备下酒菜。 赵娥原先还有些埋怨自家老爹,这会子知道孟桢要留下来吃饭了,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笑容,转身就乐呵呵地忙活去了。 赵全把女儿前后的态度看在眼里,摇摇头。 傻丫头就差把心思给写在脸上了。 他回过头看向身旁长相俊朗的孟桢,摸了摸胡子,斟酌了一下开口道:“孟桢啊,赵叔有一件事跟你商量。” 作者有话要说:孟大宝:别说了,我不听,别做梦。 第12章 十二点蜜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赵叔不跟你商量别的,就是想问问,你觉得我家赵娥怎么样?”赵全搓了一下手,目光殷切地紧盯孟桢。 后者被问得一愣,回过神,抿了抿唇,道:“赵叔,你这是……” 赵全看了屋外一眼,稍稍压低了声音,轻叹道,“有些事想必你心里有数,我家赵娥相中了你,我呢也不反对,所以就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要是喜欢她呢,咱们两家就把喜事办一办,要是不喜欢,你就跟叔说,叔也好给她再相相其他人家。” 女儿今年都十七岁了,亲事一直没落定,几乎要成了整个陆河村的笑话。赵全虽然知道女儿的心思,但是也怕她剃头挑子一头热。 赵全把话挑明白了说,孟桢自然也不含糊,当即道:“赵娥是个好姑娘,只是……我一直把她看得跟秀秀一样,再没有旁的心思。” “你!哎,我家赵娥是有哪点配不上你吗?”赵全语气有点急了。 孟桢摇摇头,“男婚女嫁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到底也要讲究个你情我愿。我不喜欢赵娥,无关配不配。” 他面上神色坚定,双眸目光清明,赵全也是个男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赵全深深地叹了口气,叮嘱孟桢道:“你的心意,我清楚了。赵娥那边,回头我跟她说。你,你以后远着她些。” 孟桢闻言默了默,心道,他几时又曾跟赵娥亲近过? 只是他不好反驳赵全,自点头应下。 赵娥手脚利落,很快就炒好了一小桌的菜,色香味俱全。孟桢和赵全一边喝酒一边侃谈,赵娥躲在一旁盯着孟桢看了会儿,又回到厨房把赵全昨天买回来的猪肉洗干净,重新炒了一盘竹笋小炒肉。 结果赵全一看到,顿时不乐意了,“猪肉不是说好了给我做猪肉白菜饺子的么,怎么就给炒了?” 他满脸通红,目光迷离,显然有些醉了。 赵娥偷掀眼帘,看了边上脸色未变的孟桢一眼,轻抿唇角,对自家老爹道,“做饺子馅用不完那么多猪肉,厨房里还有呢。”说完,又朝孟桢笑笑,“孟大哥你尝尝,看我的手艺好不好?” 孟桢没有动筷子,淡淡道,“我不吃笋子。” “……哦。” 吃完饭,孟桢没有在赵家逗留,辞了赵全后就准备离开。然而他还没走到赵家门口的柳 她似乎刚刚从厨房出来,手上还沾着水,站在孟桢的面前,她摸了摸耳朵,半仰头道:“孟大哥,听说七夕那天夜里城里有花灯会,我想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孟桢摇了摇头,“不了,那天我有事。” “欸?”赵娥翕了翕唇,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就听到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了东西摔碎的声音。赵娥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孟桢就已经走远了。 赵娥跺了跺脚,不好意思再追上去了。 —— “外祖母,七夕是什么?” “七夕啊……从前天上的织女偷偷下凡嫁给了牛郎,被王母娘娘发现了。织女被抓回天上的时候,牛郎挑着儿女在后面追,王母娘娘就用仙簪划了一道天河,把织女和牛郎分隔在天河两岸。后来,王母娘娘法外开恩,特许他们每年七月初七的时候在鹊桥相会。这呀,就是七夕的由来了。” 温和慈爱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轻唤声。 绣着兰花的鹅黄帐帘被轻轻地挑开,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庞。林婉宜轻揉了下眼角,淡淡的红晕在桃花眼周围晕染开,平添几许柔媚。 “莲枝?”看了一眼床前的人,林婉宜又把视线投向半开的窗户,见外面天色大亮,不由微微赧然,“现在什么时辰了?” 莲枝轻笑着回道,“卯时末,快到辰时了。”见林婉宜起身,她忙上前伺候,边继续说道,“回来这么多日子,难得见姑娘睡得这样好。” 夜里的确好眠,还梦到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 想起梦中事,林婉宜的脸上露出了柔柔的笑意。 更衣,梳洗,对着菱花镜,林婉宜把一支白玉雕成的兰花簪轻轻插入如云青丝间,正侧首打量着,就见一旁的莲枝屈膝福了一礼。 莲枝笑吟吟的,“祝姑娘福泽绵顺,芳辰惠安。” 七月初七,恰是林婉宜的生辰。 而今天不仅是她的生辰,还是她及笄的日子。 及笄礼是由小宋氏操办的,从宾客礼赞到绾髻垂训,处处思虑周详。小半天折腾下来,林婉宜的一张小脸粉扑扑的,就好像那三月的桃花一样。 及笄礼结束后,林卓替林修儒传话,让林婉宜往前院去。 前院分东西厢房和正屋,西厢房是林婉宜的亲娘宋氏生前住的地方,东厢房是小宋氏的屋子,正中的一间大厢房住的则是林修儒。 在林婉宜的记忆里,林修儒的屋子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间书房。屋子里三面设着书架,架上书籍涵括天文地理,经史子集和诗词歌赋等等,是名副其实的浩如烟海。 屋里书案前,林修儒低头提笔,似乎在写着什么,很投入,丝毫没有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人。 跟在林婉宜身后进屋的林卓见状,咳嗽一声,稍稍提高了声音说道:“爹,人来了。” 林修儒笔下一顿,望过来,面上笑意浮现,慈和得紧:“浓浓,你过来看看爹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林婉宜应了声,走过去,只见纸上写着两句诗: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笔力遒劲,横折撇捺之间可见傲然风骨。 林婉宜轻轻地念了一遍,注意到左下角的落款题字,她眉眼一弯,歪着头看向林修儒,问道:“这是爹爹送与女儿的生辰礼?” 林修儒含笑点头。 林婉宜的嘴角溢出浅浅的笑容,“谢谢爹爹,女儿很喜欢,也会牢记爹爹的教诲。”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诗是前朝古人所写,把春风中不轻易吐蕊的海棠和争相绽放的桃李放在一处作比,赞美海棠的低调内敛。而林修儒把这两句诗送给女儿,意在教她注重蕴积,日后行事要更沉稳些。 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林修儒不由自主地想起亡妻,眼眶微微发涩。他扭过头,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林卓身上,吩咐他:“到厨房把面端来。” 林卓道:“为什么要我去?” “嗯?” 林修儒眉头微皱,林卓立马掉头往小厨房跑去,不过片刻就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回来。 “这是咱们家的规矩,快趁热吃。” 林家有一习俗,凡儿女过生辰,必定要吃一碗热乎乎的长寿面,而且这面不经旁人的手,得由孩子的母亲亲自下厨烹煮。林卓和林秋宁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吃小宋氏煮的长寿面,而林婉宜却在宋氏过世以后再没有吃过。 林婉宜在桌边坐下,盯着那长寿面看了一会儿,方提筷夹起面条。 长寿面跟普通汤面的不同之处在于,一碗面就一根面条,吃面的人从头吃到尾,寓意福寿绵长。 只是林婉宜的食量小,一根长寿面还未吃到一半就已经有了饱意。 “从小到大,我都没吃过爹亲手做的长寿面,姐,你可不能浪费。”一旁的林卓忽然开口。 原来这面不是小宋氏做的? 林婉宜的动作蓦地一顿,意外至极的她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林修儒。然而,抬头一刹,面条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林爹:平生第一次做长寿面,好像一不小心做太长了QAQ 下章孟大宝和林浓浓见面! (定错时间了QaQ) 第13章 十三点蜜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林婉宜呆呆地盯着碗里那半根长寿面,秀气的柳眉轻轻蹙起。半晌,她执筷重新伸向剩下的面条。 “别动,断面吃了不吉利。”林卓取过她手里的筷子,在她边上坐下,又把面碗挪到自己的跟前,“正好我忙活了大半天,也饿了。” 说着,就咬住了面条。 他吃面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眨眼就吸溜完了。 林卓放下筷子,抬头瞧见林婉宜正盯着自己,脸上神情莫测,他不由撇了撇嘴,道:“你看我做什么?不就吃了你一口面,至于这么不高兴吗?” 知道他误会了,林婉宜微微笑着,摇摇头,掏出手帕,见他要躲开便伸手按住他肩膀,轻轻地替他揩去嘴边的汤渍,“卓儿,我没有不高兴。” 虽然林卓的动作出乎她的意料,但是她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分明是关心自己,非要竖起身上的刺来。 她的动作让林卓耳根子发热,他的脑海里蓦然划过一个画面,很模糊,但似乎能跟眼前重合,如果除开两个人的年纪来说。 记忆里的小女孩,趴在拔步床边,费力地踮起脚尖,伸长了手去为躺在床上挥舞着小手的婴孩儿擦脸。 那个婴孩儿是他,而小女孩就是林婉宜。 林婉宜是他的姐姐,一母同胞,血浓于水。 林卓的整个身子几乎僵在了那儿,难得乖巧的没有回嘴,也没有躲开。 眼前的一幕温馨而和睦,让被姐弟俩遗忘在边上的林修儒都生不出失落来,相反一颗心从未如此充盈过。他静静地看着,欣慰的笑意慢慢爬上嘴角与眉梢。 —— 如水的夜色慢慢地倾泻,信阳城里,璀璨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从星星点点到光海明亮,五彩斑斓的花灯几欲迷乱人眼。 饮月楼二楼的棋阁正好对着熙熙攘攘的长街,林婉宜坐在窗边,双手托腮,倚着窗台上向外望去。 她目光所对的方向是东边的一条小巷,因为满街灯火明亮,衬得那条巷子愈发的漆黑,一如九年前的模样。林婉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跟着记忆转换,人流来来往往,叫卖与喧嚣远去又被拉近。她看到,梳着丱发的粉衣小女孩独自站在巷口的莲花灯下,一手提着兔子灯,一手握着冰糖葫芦,不住地朝两边的人群里张望……后来出现了一个瘦小的男人,他弯腰似乎在和小女孩说什么,却被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唤声惊到,直接抱起小女孩就跑进了小巷。 惊慌的呼喊和小女孩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一声又一声地冲击而来。 “婉宜,婉宜?” 亲和的唤声在耳畔响起,林婉宜恍然回过神,转过头来,发现不知何时薛宝盈已在她的对面坐下。 薛宝盈看着林婉宜怔愣的模样,问道:“一进门就见你发呆,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听出她语气里的关切,林婉宜牵了一下唇角,轻声道,“只是很久没有见过信阳的七夕灯会了。” 薛宝盈笑道:“所以,我特意留了帖子邀你出来呢。” 因为她的夫家孙府里今儿中午宴请重客,她身为长媳少不得要回去操持一二,所以上午的笄礼一结束她便先行离开了。至于帖子是她一早就准备好的,特地邀林婉宜入夜赏灯。 林婉宜眨了眨眼睛,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狡黠,她笑嘻嘻地问道,“七夕良夜,宝盈姐姐竟舍得丢下孙家大公子一人,出来陪我?” “你个促狭丫头,也学会打趣人了!”薛宝盈笑晲她一眼,见她捂着唇乐不可支,毫不留情地打击道,“不过,路上过来时,我见着街边一家炒栗子香,打发他去买了。”言下之意,她可不是一人出行的。 薛宝盈向外张望了一眼,丹凤眼微微一亮,纤指轻抬,指了指饮月楼的对面,启唇:“呶,那家伙在那儿呢。” 闻言,林婉宜下意识地侧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 不远处的街边,一个不大的摊铺前悬着一面店招,写的是“唐记栗子香”。店招下,沿街道顺开,是长长一溜候着买炒栗子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林婉宜看了半晌,没有找到薛宝盈指的人,正欲收回视线,一个高大挺拔的熟悉身影却不期然撞进她的视野里。 身穿上白下蓝短褐的男人小跑到糖炒栗子的队伍最后站定,一边抬手抹去额上的汗,一边微探脖颈向前张望,似乎正盘算着还要等多久。 不知怎么的,林婉宜忽然忆起当初在西郊山上见过的两个小孩儿,她想,七夕这么好的日子,他应该是和妻子一起带着儿女进城来玩,然后跑过来给儿女买糖炒栗子的? 林婉宜轻轻地垂下眼帘,无声一笑,继而自若地收回了视线。 “哎呀,我刚刚认错了人!” 伴着薛宝盈一声惊呼,雅间的房门被推开,有温润的声音隔着帘幔传来。 “娘子把谁给认错了?” 来人正是薛宝盈的夫婿,孙时逸。 孙时逸知道帘幔这一边还有女客,故而并未挑帘,只隔着帘幔和薛宝盈说话,“你要的糖炒栗子我给买来了,尝尝?” 薛宝盈起身,挑开帘幔,笑啐道:“明知道我是出门来见婉宜妹妹的,非得跟过来,这会儿又一本正经地做给谁看呢。”柳眉轻挑,“左右又都不是外人,也该见上一见才是。” 孙时逸笑着把炒栗子递过去,道,“娘子说得有理,说起来,小时候我好像也见过几次林姑娘来着。” “可不?”薛宝盈挑眉侧身,让出跟在身后的林婉宜,指着孙时逸对她道,“这就是我家那口子,唔,婉宜妹妹可还记得从前那个把你吓哭然后给林珵暴揍一顿的家伙?” 林婉宜一愣,隐隐约约地记起一点,迟疑道:“不是吓哭,是抢了我的……米糕?” “扑哧!”薛宝盈没掌住笑出声,一旁的孙时逸则瞬间垮下了俊脸,哀怨地看向自家娘子。 他小时候想跟薛宝盈玩,跟她家隔壁的林家丫头也遇见过几回,可抢食的行为就干过一遭。如今好多年过去,眼见着当事人都快忘了,这会子怎么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宝盈好不容易绷住笑意,替二人正式引见后,便把孙时逸打发了出去。 看着孙时逸耷拉着脑袋出门去,林婉宜抿了抿唇,道,“宝盈姐姐,要不你还是去陪孙公子罢。” 她不想当那明瓦的羊角灯笼。 薛宝盈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摇摇头,“不用,今儿阿斐刚好在酒楼帮忙,比起跟我一道闲逛,他更乐意去找阿斐吃酒呢。”见她面上犹有迟疑,索性拉了她的手往外走,“街上花灯正好,先陪我去瞧瞧。” 她兴致正浓,林婉宜也不拘泥,把劝说的话吞回去,默默地跟着她出了饮月楼。 舞花灯是信阳七夕灯会百年传承下来的经典,由各式各样的花灯拼接串联而成的灯龙灯凤盘旋绕舞,伴着锣鼓喧嚣从长街穿过,为街上的有情人送来龙凤呈祥的祝福。 林婉宜和薛宝盈离开饮月楼没多远,欢庆的锣鼓声便响了起来,影影绰绰的,龙凤灯链已经开始舞动,人潮一下子就涌了过去。 林婉宜见了,立刻反应过来,想要握紧薛宝盈的手,却不防被后面突然冲过来的人撞开相握的手,连着身子也往一旁趔趄了好几步。好容易站稳,林婉宜抬目张望,人来人往,独不见薛宝盈,便是先前跟在她身旁的莲枝也不见了踪影。 举目四望,是和记忆里相仿的熙攘,恐慌与惧怕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林婉宜一下子白了脸。她脚步虚浮地往和薛宝盈被冲散的地方走,却被蜂拥而来的赏灯人越挤越远。 信阳城的城心有一棵老槐树,据说从信阳建城伊始便长在那里,距今有百余年的历史。老槐树枝繁叶茂,在树干周围的空地上还露出了些许硕大的根茎。林婉宜顺着人潮被挤到老槐树附近时已经接近外缘,经过起初的慌乱,此时的她稍稍冷静下来,微侧着身子终于躲闪了出来。只是还没等她松一口气,脚下便绊到了老槐树的根茎,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栽去。 近在咫尺是老槐树粗壮的树干,树皮干裂粗糙,这样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林婉宜吓得闭紧了双眼。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林婉宜微愣,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腰间的火热。天旋地转间,她整个人扑进了一个坚实而火热的怀抱,鼻息之间萦绕的是陌生而浓郁的青草味。 等到晕眩感慢慢散去,林婉宜怔怔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米白色的粗布衣襟。 作者有话要说:孙时逸(委屈):动不动揭我短处,亲娘子。 薛宝盈:怎么?有意见? 孙时逸:没…… 【大家都说孟大宝追妻路漫漫,的确没错,毕竟较之扇扇其他的男主,孟大宝的路线是“讨媳妇儿欢心”→“讨小舅子欢心”→“讨老丈人欢心”→“娶媳妇儿回家”,中间还要攻略情敌,摆脱烂桃花等等……反正孟大宝属于不努力就会丢媳妇儿的男主╮(╯▽╰)╭】 第14章 十四点蜜 【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 “林姑娘?” 低沉的声音唤回了林婉宜的神思,她睁开眼,目光触及米白色粗布衣襟的一刹,双手便已经抬起,轻轻一抵,近前的胸膛便稍稍远离了些,只是那火热的大掌仍然握着她的纤腰不放。 林婉宜的脸一下子红了个彻底,白玉似的耳朵更是红得滴血。 “松手。” 她低斥时的声音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威慑力,反而让人想把手握得更紧些,紧紧掐住那一把细腰。孟桢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一手握着林婉宜的纤腰,一手扶住她的肩膀,抱起她,孟桢脚下转了个方向,自己背靠着老槐树后,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他看向她,见她一张小脸红胜晚霞,盈盈的桃花眼水光润泽,似羞还似怒。想着自己方才的举止,浑似登徒子,孟桢恐她生恼,于是边摸脑袋,边道:“林姑娘别恼,我不是故意唐突你的,实在是一时情急,才乱了方寸。” “你……”林婉宜轻轻地咬住下唇,眸光低垂时触及地上横亘的枝蔓根条,恍然明白了他方才为何没有先松手的缘故。她目光移开,鸦青色的睫羽低颤,半晌轻声道,“多谢你了。” 若不是他及时出手搭救,今日她少不得要吃一顿苦头。 孟桢喜欢她轻软甜糯的嗓音,闻声眉梢眼角都缀上了细碎的笑意,道:“姑娘上回也救过我一遭不是吗?”微微低下头,孟桢的目光落在小姑娘发间的兰花玉簪上,问道,“灯会上人多拥挤,林姑娘一个人在这儿只怕不安全,不如我送你回家去?” 他目光晶亮,直直地看过来,林婉宜见了不由侧过头去,视线落在不远处上下翻舞的龙凤灯链上。孟桢安静了下来,似乎在等她回话,林婉宜收回视线抬眸看他,轻轻地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不用麻烦了。”说着莞尔一笑,“她们一会儿就该寻过来的。” 意料之中的拒绝并没有令孟桢生出多少挫败来,他愣愣地盯着那抹如花的笑靥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她刚刚用的是“她们”而非“他”,心里蓦然就松了一口气。 离老槐树不远是一条小河,此时河边花灯明亮,五彩斑斓地照亮了整个河面。而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盏又一盏许愿灯随着微漾的波纹飘飘荡荡。 河岸边的台阶处,一对对年轻的男女携手而来,双双蹲下去,将捧在手心的许愿灯轻轻地推入河中,而后并肩祈祷。满湖的灯光绰约,光晕笼罩在成双成对的身影上,岁月似乎一下子就安静美好了下来。 林婉宜看了一会儿,眼角的余光瞥到身旁迟迟没有离去的孟桢,微怔,不由无奈地转过身来,看着他道:“你呆在这儿,不怕家人等急了吗?” 听出她话中隐晦的赶人之意,孟桢皱了下眉,瞟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不怕。” 今儿七夕,他本无意出门,怎料携着丈夫回乡探亲的堂姐孟芸一时兴起要来街上看灯,惹得孟桓和秀秀两个小家伙也吵着要跟过来。而他不放心把弟弟妹妹交给孟芸和刘天照看一晚上,只好也跟着进了城。 孟桓和秀秀是头遭进城,见着什么都觉得新鲜,见到糖炒栗子后更是脚步都挪不开了。孟桢起初没打算给买,后来走远了,发现两个小家伙都撅着小嘴一脸不高兴,无奈之下才一个人折回来,却不妨刚买完往回走,就看见了人群里跌跌撞撞的林婉宜。 既然知道林婉宜这会子只身一人,孟桢自然不放心她一个仙女似的小姑娘待在这儿,又想着两个小家伙有孟芸和刘天照顾,便大喇喇地斜靠在老槐树上,陪着她等。 见小姑娘慢慢蹙起眉头,孟桢又站直了身子,抬手用拇指抹了一下唇角后看向不远处的河,饶有兴致地道:“这儿景致好,我就看看河灯,林姑娘要是嫌弃我站的近了,我就走远点。”嘴上这样说,脚下却半天没挪一分。 “……” 先前买炒栗子的时候分明还一脸焦急,现在却有了闲情逸致赏灯。林婉宜才要生恼,垂眸时却愕然发现他两手空空。“你买的栗子……”话未问出口,目光先瞥到他脚边散落的栗子。 栗子不多,三三两两地躺在一块儿,已经沾满了泥土。 林婉宜忽而想起,方才他抱住她转身的时候,隐隐约约的似乎的确有东西掉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所以,他是为了护她,连好容易排队买来的栗子也给扔了? 眼帘垂下,林婉宜轻轻地抿了下唇,而后抬起头,桃花眼眼波潋潋,“我,赔你栗子罢?” 轻轻柔柔的声音入耳,孟桢这才注意到自己花了两个铜板买来的栗子全都掉在了地上,脏乎乎的。他没心疼,只冲软和了态度的小姑娘笑着摆摆手,“不用赔,不用赔,栗子有壳,外头看着脏,里面还是干净的,回头洗洗就能吃。”边说,边蹲下身去拣。 用来装栗子的纸袋子已经破了,孟桢便准备用衣服去兜,只他还没有动作,一条月白色绣兰花的绢帕就递到了眼前。 林婉宜道:“用这个吧。” 绢帕上的兰花栩栩如生,孟桢连忙摇头:“会弄脏的。” “没事。” 小姑娘的脸上是轻轻浅浅的笑容,眸光清澈并没有半分的鄙夷,孟桢抬手接过绢帕,捏在手心,绢质丝滑,他垂目,目光转深,半晌开口,“林姑娘会不会觉得,孟某一介村野乡夫,粗鄙寒碜?” 他对小姑娘动了些心思,但没想过遮掩自己的出身,故而这会儿说话隐隐地掺了点儿试探的意思。 林婉宜被问得一愣,回过神来却轻轻一笑,摇头。 出身不是人自己可以选择的,粗鄙寒碜与否该看一个人的品质,而不该看这个。或许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知道得不多,可她没来由的笃定。 孟桢见了,即使知她不晓自己话中他意,嘴角仍不受控制地上扬。 他买的栗子不多,用绢帕兜住刚刚好。他小心翼翼地把栗子和绢帕一起放入怀中,看向已经转身的林婉宜,正准备开口,就听到两道声音从两个方向不约而同地一齐传来。 “婉宜妹妹。” “孟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孟大宝:这儿景致好,我就看看河灯,林姑娘要是嫌弃我站的近了,我就走远点。 林浓浓:看河灯请把头转过去,走远点请利索点! [明天去新学校报到,后天就正式上课,新课表让我绝望_(:з」∠)_接下来可能更新会不稳定几天,来不及更新会在文案说明。] 第15章 十五点蜜 【情字成半,吞不得,吐不得,偏在心头绕。】 老槐树周围来往的人不多,喧嚣声远,故而很容易辨清声音的来源。 林婉宜转过身,视线绕开孟桢落向他身后的方向,一眼就看到阔步走近的薛斐。他身穿湛蓝色锦缎直缀,发顶以一根玉笄束住,夜风习习拂起发丝微扬,步伐稳健,面上却是还未完全散去的慌乱。 他径直走到林婉宜面前,把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她毫发无损后,面上的神情才彻底松快下来。 “你没事就好。” 见他寻来,林婉宜有些意外,不由问道:“怎么是你?” “姐姐她回到酒楼,因迟迟不见你回来,就让我帮着来寻你。”想到一身狼狈的姐姐找到他说“婉宜丢了”的场景,薛斐仍有些后怕。 他很害怕,旧事重演。 薛斐至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九年前的七夕夜,他站在薛宝盈的身旁,亲眼目睹六岁的林婉宜被拐子抢走,消失在长长的漆黑小巷尽头。他和薛宝盈跟在林家人的身后追过去,可还是把人跟丢了。虽然三天后,林家人在城外的一条河边找到了安然无恙的林婉宜,但这么多年来,灯市巷口的那一幕一直都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偶然回想起,仍觉得那是一场噩梦。 他常常在想,如果当年自己看到站在巷口的林婉宜后没有缠着姐姐去买小糖人,而是早点走过去,是不是她就不会被拐走,不会掉进河里受寒落下病根,也不会避居江南静养长达九年? 可惜没有如果。 “不管和谁一块儿,以后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你直接去酒楼。在那儿等,或者让李叔派人出来找都可以。外头不安全。”薛斐温声叮嘱道。 他说话时温和平易,让林婉宜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兄长,心里生出些许亲切感来。她轻抬眼帘,对上薛斐的关切的目光,眨眨眼睛,轻笑着道:“我记下了,薛哥哥。” 见她不用提醒还记得称呼,薛斐眼角染上笑意,摇摇头:“姐姐还在酒楼等着,我们回去罢。” 话音刚落,边上传来不轻不重一声咳嗽。 薛斐移目过去,这才注意到老槐树后的孟桢,有些意外:“这么巧,孟兄?” 方才薛斐出现的时候,孟桢本站在林婉宜的身侧,可他耳聪眼尖地瞥见了不远处冲这边挥手喊人的赵娥,怕惹上麻烦,他才躲到老槐树的另一边避开。 他把小姑娘和薛斐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那一声甜糯的“薛哥哥”落入耳中,他心里霎时就不大爽快了。不甘心被小姑娘无视,故意咳嗽弄出动静,却不料开口的人会是薛斐。 孟桢从老槐树后绕出来,朝薛斐拱了拱手,挑唇一笑:“不算巧,我一直在这儿。”没去看男人诧异的目光,他视线落在对面臻首微垂的小姑娘身上,舌尖抵了下齿关,方启唇继续道,“既然薛公子来了,林姑娘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我就先走了。” 他扶了一下怀中放着的栗子,掸了一下前襟,抬步欲走。 “等一下。” 这回开口出声的人是林婉宜。 孟桢回过神,迎上小姑娘清凌凌的眸光,挑眉示问。 林婉宜把人喊住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见人真的停了下来,她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纠结了半晌,抬起头,对他的视线不躲不闪,浅浅笑着,又郑重地道了一声谢。 和初见时一样,但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 初见那会儿道谢送礼,是素昧平生不想欠下恩情,这一次,有意无意少了许多疏远之意。 目光掠过一旁静静站着不说话的薛斐,孟桢深深地看了眼林婉宜,转身,摆摆手,声音沉沉:“不用再说谢谢了。”即使有不同,他还是不喜欢从她口中听到“谢”这个字眼。 知道如今的林婉宜对他无意,也知道如今的自己还没有站在她身旁剖白心意的资格,孟桢抛下一句“走了”便大步流星地离去。 高大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林婉宜猜不透他转身前那一眼中的深意,整个人不由怔在了那儿,娥眉轻蹙。 薛斐缓缓地合上手中的折扇,盯着林婉宜看了一会儿,忽而轻笑一声,微微摇头,“走罢。” “啊?”林婉宜尚未回过神来。 薛斐率先转身,执扇的手负在身后,他声音温和清朗,徐徐道:“起风了,该回去了。” 饮月楼棋阁里,薛宝盈看着一前一后从门外进来的薛斐与林婉宜,先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继而娇艳的脸上便露出了一抹笑意,在起身走过去前还冲边上的孙时逸挑了挑眉。 知道她心思的孙时逸则无奈地扶了一下额。 薛宝盈拉起林婉宜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才有些歉疚地笑了笑,道:“是我不好,不该拉你往人多的地方去。好在你没事,不然我心里可就太过意不去了。”她瞄一眼已经入座的弟弟,“得亏今儿阿斐在酒楼,他一听你不见了,整个人急匆匆地就冲了出去,竟是连你我在哪儿走散的也没顾得上问,也难为他能找到你。” 薛宝盈还是第一次见自家弟弟如此失态,身为过来人,她隐约猜出他的心思,兼着她也喜欢林婉宜柔柔的性子,倒乐得从中撮合一二。 经她这一提,林婉宜方才想起,在老槐树那儿见到薛斐的时候,他发丝微乱,额上似乎也布着细细密密的汗?想来应是寻了她许久。 林婉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街上,在离老槐树不远的地方有一间茶棚,孟桢之前就是在那儿把孟桓和秀秀交给孟芸和刘天照看的。因为两个小家伙性子活泛好动,临走前,他曾特意叮嘱堂姐孟芸留在茶棚等他回来。 孟桢快步走进茶棚,里面座无虚席,他看向东边角落的桌子,孟芸和刘天正说说笑笑,而他们的身旁却没有孟桓和秀秀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薛哥哥:这么巧,我们又见面了。 孟大宝:并不是很想看见你。 第16章 十六点蜜 “秀秀和二宝人呢?” 孟桢箭步冲到桌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孟芸和刘天二人,冷声呵问道。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鱼龙混杂,保不准有没有拐子混迹其中。孟桢只要一想到两个小家伙可能有什么意外,就觉得心头直跳。 原本说说笑笑的两人被吓了一大跳,孟芸手抚心口平顺,而脾气暴躁如刘天则直接一掌拍在木桌上,瞪圆了眼睛道:“你冲谁咋咋呼呼呢!” 刘天本来出身乡绅,家境殷实,打小习惯养尊处优与小意奉承,惯来脾气不大好。平日对着妻子孟芸尚能和声和气地说话,可要是换了人,他就是炮仗的脾气,一点就炸。 不过,孟桢一向不怵他。 深谙堂弟和丈夫两个人的性子,孟芸连忙起身,把刘天拉到身后,截了话头过来,柔声安抚焦急的堂弟道:“阿桢你别着急,刚才碰上了赵娥,她带着两个小家伙去那边看皮影戏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了……哎,阿桢你去哪儿啊……” 孟芸的话还没说完,孟桢就已经转身出了茶棚。 放皮影戏的老人就坐在离茶棚不远的一棵大柳树下头,在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小木桌、一盏油灯和一张白色幕布,那就是他表演的戏台。老艺人双手持着竹签,操控皮影上下翻动,一出热闹的孙悟空大闹天宫便跃然于众人眼前。 纵使叫好声不绝于耳,孟桢却充耳不闻,此时的他目光锐利如刀,在人群里逡巡。很快,逡巡的目光滞住,不偏不倚落在大柳树边上的一个蓝衣女子身上。 孟桢快步走过去,那边的赵娥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来,远远地看见他,脸上立即扬起了笑容,冲孟桢挥挥手喊了一声“孟大哥”以后就扭头准备去拉秀秀与孟桓。然而当她转过身的时候,靠在她腿边的小孩子压根不是秀秀也不是孟桓。 赵娥一下子白了脸。 “孟大哥……我……” “秀秀和二宝刚刚跟你在一起?”孟桢冷声打断赵娥的嗫喏。 “是……”赵娥心虚地点了点头,见他脸色紧绷,便深吸一口气,道,“就刚刚他俩还在我边上,就一眨眼的功夫,不会走远的,我,我们去找找吧。” 赵娥深知秀秀和孟桓之于孟桢的重要性,此刻心里不安极了。 如果他俩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那她与孟桢之间岂不是再无可能? 一念及此,赵娥便觉心头一慌,急忙忙就要伸手去拽孟桢的衣袖。然而,她的指尖才刚要触摸到他的衣边,孟桢便猛地一抽手,转身。 —— 夜色逐渐深沉,街市上的花灯三三两两的黯淡了光芒,行人也跟着慢慢地减少。 林婉宜从饮月楼里出来,走到停在巷口的马车边,方要登车,动作却因为小巷里传出的细微啜泣声而顿住。 是小女孩儿的哭声。 林婉宜扭头看了一眼跟着的莲枝,后者会意,提着灯笼就往小巷走去。 罩纸下的烛火摇摇晃晃,小巷里多了光亮,莲枝看到,角落里一个蜷坐在地上的小女孩正揉着眼睛哭泣。 “小妹妹你怎么了?”怕惊着小女孩,莲枝开口时特意放柔了声音问道。 小女孩抬头飞快地看了莲枝一眼,继而又一脸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大哥说过,不能跟陌生人说话,会被拐走的。 见状,莲枝提着灯回到马车旁,禀道:“巷子里是个小姑娘,看样子像是和家人走散了。”顿一顿,又撇嘴添一句,“小姑娘防备心挺重的。” “领我去看看吧。” 这样的日子,街上来往的人鱼龙混杂,如果小姑娘真的是和家人走散了,放她一人在此不管到底不安全,林婉宜没法子置之不理。 叮叮当当的环佩声清脆玲珑,轻易地让埋头哭泣的小女孩儿抬起了头,而后,林婉宜就看见她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甩着小腿朝自己扑了过来。 裙摆被一只小手紧紧地抓住,借着灯笼的光亮,林婉宜低头对上一双晶亮的凤眼,莫名有种熟悉感。 这个小女孩儿……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轻蹙眉头,只是还没等她想出头绪,就听到一个犹带几分哭腔的声音响起。 “小仙女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三次元忙着适应新环境、新生活,最近一直断更,更新又少,对此,扇扇感到很抱歉。 第17章 十七点蜜 “小仙女姐姐!” 林婉宜被喊得一愣,回过神来,轻柔柔一笑,微微弯腰看着眼睛亮晶晶的小女孩,“小妹妹,你识得我?” 孟秀秀连连点头,声音清脆而稚嫩:“你是仙女姐姐呀,我见过你呢!” 她的语气里满是笃定,林婉宜听了不由细细地再去打量小姑娘。略带婴儿肥的小脸粉嘟嘟的,就好似白.粉面团一样,让人看着就想伸手捏一下,小姑娘生了一双凤眼,眼角微微上扬,目光清凌凌的,削弱了几分凌厉之势,却平白让人生出几许熟悉来。 远处的天际有烟花绽开,绚烂的光亮一闪而逝。林婉宜蓦然想起之前老槐树前遇着的人,迟疑地开口,“你是在西郊的山上见过我吗?” 她隐约记得,当初在西郊山上,跟在那个男人身旁的两个小孩子就有一个小女孩。而且细看之下,眼前的小姑娘眉眼的确和那人相仿。 见她终于认出自己,孟秀秀立马就扬起了笑脸,点了点小脑袋,道:“对的呀,姐姐是秀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哥哥也说姐姐是小仙女呢。” 以为她口中的“哥哥”是那日见过的另一个孩子,林婉宜闻言只抿唇轻轻一笑。拉起孟秀秀的小手,她柔声问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你爹娘呢?” 见问,秀秀摇了摇头,瘪着小嘴蔫蔫地道:“哥哥说,爹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找秀秀了……”还没等林婉宜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就见她用脚尖轻轻地在地上划拉了一个小小的圆,仰起小脑袋道:“赵姐姐带我和二宝去看戏,老爷爷那儿人太多了,挤得我和二宝很难受,我们就钻了出来,我们想去找哥哥,可是街上的人太多了。”说着,又用手扯了扯林婉宜的衣角,可怜兮兮地道,“姐姐可以帮我去找哥哥吗,秀秀怕。” 对上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林婉宜说不出拒绝的话,便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马车慢慢地沿着长街往东边走,秀秀趴着窗户向外张望,没过多久便兴奋地伸着小手往外边指去,“姐姐,是哥哥呢。” 外边的莲枝闻声立刻让小六子停下了马车。 林婉宜则一边护着秀秀防止她摔倒,一边挑帘向外望去。 街边一个卖糖人的摊铺前,身穿短褐的男人正满面焦急地边比划边打听,眉目之间布满了忧色。林婉宜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身旁兴高采烈的秀秀,轻轻地咬了下唇,有些不确定地指着那人问秀秀:“那不是你爹爹吗?” 秀秀被问得蒙了,眨眨眼睛,无辜地道:“不是啊。” “……” —— 得知秀秀和孟桓走丢,孟桢喊上孟芸和刘天以茶棚为中心向四周去找,因想着两个人年纪小,短胳膊短腿走不远,便只在附近寻找。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仍然没有见到人影。 这会儿见街边卖糖人的老板摇头说不知道,孟桢的心愈发沉了几分。 七夕灯会一向热闹,街上鱼龙混杂,据说人拐子也多,难道真的被秀秀和孟桓遇上了? 孟桢不愿意相信,但却由不得他不害怕。 “哥哥!” 清脆的声音像是黄鹂鸟一般在身后响起,孟桢飞快地转过身,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朝这边奔来。他面上立刻露出松快的神情,正欲抬步迎上去,只是在看到那抹熟悉的倩影后却倏尔顿住。 秀秀扑过来抱住自家哥哥的大腿,撒娇得不到回应,又发现自家大哥就像院子里的石磨一样杵在原地不动,便好奇地抬头去看他。 孟桢的目光几乎已经胶着在了那道款款而近的身影上。 秀秀见了,晃晃小脑袋,把眼睛弯成了月牙模样,笑嘻嘻地拽着自家哥哥往前走,一边拽一边道:“哥哥,是小仙女姐姐送秀秀回来呢!” 哥哥……小仙女…… 走近的林婉宜听到这一句,脚下的步子不由一滞。 “姐姐是秀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哥哥也说姐姐是小仙女呢。” 小姑娘说过的话忽而在耳边回响起来,林婉宜蓦地红了脸,一半愧一半羞。愧的是误把别人兄妹当父女,羞得则是那句“小仙女”竟是出自眼前这人的口。 女子的脸微微泛红,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下显得愈发柔和娇美。孟桢以手掩唇轻咳一声,勉强移开视线后,清清嗓子道:“孟某又给姑娘添麻烦了。” 林婉宜摇摇头,轻轻一笑,只说道:“街市热闹,下回还是当心些。”她看向他的身后,没见着那日的小男孩,想起秀秀说的话,微微凝眉,语气里掺了些关切问道,“那个叫二宝的孩子有找到吗?” 孟桢摇了摇头,不想她跟着担心,便道:“那小子机灵得很,不会有事的。” 正说话间,就听到了孟芸的声音从长街的另一边传来,孟桢与林婉宜一同转过身去,恰看到刘天抱着孟桓跟在孟芸的身后,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莲枝盘算着时辰不早,上前轻声提醒道:“姑娘,我们该回了。” 林婉宜“嗯”了一声,朝孟桢微微颔首示意,转身走向马车。 车帘被挑起,林婉宜弯着身腰钻进马车,刚要放下车帘,就听到孟桢喊了一声。 “姑娘且慢。” 林婉宜疑惑地抬眸,对上马车外孟桢的灼热目光,微微一愣,回过神却静静地等他下文。 舌尖轻轻地扫了一下下齿,孟桢鼓起勇气,道:“我叫孟桢,是陆河村下河村的人,不知姑娘家住哪里,叫,叫什么名字?”说到后面竟不由磕绊了一下,心里更是咚咚咚地擂起了小鼓。 他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灼热与急切交织,甚至还掺着一丝侵略,但更多的却是林婉宜看不懂的东西。 林婉宜被盯得心头发慌,手上一松,车帘便被放下,隔断了孟桢的视线。 半晌,有清清冷冷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 “孟公子逾矩了。” 语气里夹杂着些微不易察觉的轻颤,就像是平静潭水上浅浅荡开的波澜。 然而孟桢未曾注意到,只觉得一颗心沉入谷底,眼睁睁看着马车无情地绝尘而去。 “你看上的就是刚刚那个姑娘?” 孟芸走过来,顺着孟桢的视线看过去,长街空荡,早看不见马车的踪影。 此番回娘家,听胡氏提及堂弟有了心上人,孟芸原以为这是孟桢用来搪塞胡氏的话,可刚刚虽然隔得远,但她看得清清楚楚,孟桢的眼睛几乎恨不得粘在人家姑娘身上了。这是孟芸从未见过的。 只是那姑娘一身书香气,举止间矜贵自露,瞧着便是出身高门,那样的人家怕是不大可能看上孟桢的。 孟桢收回视线,动作毫不温柔地从刘天的怀里把孟桓提溜过来以后,方才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猜到孟芸的心思,他扯了扯唇,道:“没法子了,我的一颗心就落她身上了。” 只要花信未期,他未必不能成那个攀花人。 孟芸翕了翕唇,还想说什么,就看见他已经提着孟桓拉着秀秀一边说教一边走远,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垫不轻自己的斤两,等回头撞了南墙碰了壁就知道天鹅肉不是那么好吃的了。”刘天哼哼了一声,揽住孟芸的肩膀,“媳妇儿有心思还是多放在我身上,管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做什么?” 孟芸柳眉半竖,睨了他一眼,啐道:“你才是癞蛤.蟆呢!” “……” 在吵吵闹闹的拌嘴声中,街上的彩灯一盏盏暗了下去。七夕的喧嚣与热闹似乎渐渐地远去,月色静悄悄的洒下,照向耿夜未眠的人…… 第18章 十八点蜜 【似此明月夜,旧梦忆故人。】 月光静悄悄的倾泻,偷偷地钻进半开的窗扉,洒上妆台,也洒落在地上,映出窗外的婆娑竹影。黄花梨木的拔步床上纱帘被偶然吹进屋的轻风撩得翩跹摇晃,借着月色,隐约可见纱帘里的人儿拥着薄衾辗转反侧。 悉悉索索的动静不大,但守在外间的莲枝还是很快就察觉到了。 她端着一盏烛灯绕过落地屏风转入卧室,走到床边,轻声问道:“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的语气里带着隐隐的担忧,一手撩起纱帘,一手举高烛台,小心翼翼地探身去查看自家主子的面色。 因见林婉宜额上布满细汗,唇色泛白,不觉一惊,顾及她每每入秋容易受寒伤风,急急忙放下帘子便要折身出去让人请大夫。 只是还没等她走开半步,就被林婉宜拉住了衣袖。 一手撑着床,林婉宜缓缓坐起身,背倚软枕靠在窗前,侧首看向莲枝,轻声道:“只是梦中惊醒,想起些旧事,一时心绪不平,并无妨碍,你无需惊慌担心。” “可是姑娘……”莲枝哪能放下心,但见主子态度坚决,也只能作罢。“姑娘既不肯叫大夫过府,这会儿时辰尚早,不若再躺些时辰?”把手中的烛台安放在边上的几案上,用缠丝梅花银钩把纱帘勾好,莲枝方端了杌子在床边坐下。“姑娘放宽心思,有奴婢守着呢。” 林婉宜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想一个人坐会儿,你自去歇着吧。”见莲枝还想劝说,她又轻声一笑,对她道,“你在这儿,我反倒容易没了睡意。” 莲枝被堵得无话,沉默片刻,到底拗不过自家主子,只好起身退出卧室,不过她却并没有急着去外间歇下,反而蹑手蹑脚在卧室的门口蹲坐守着,侧耳注意里面的动静。 这般时辰,月色正好,清辉透过月窗洒进屋里,照半室荧光。林婉宜将目光从门口的方向收回来,望向窗外,穿过婆娑竹林盯着悬在夜空的月亮发了呆。 方才,灯会上发生的事儿如走马观花般在梦中一幕幕划过,这会儿静坐回想起来,又恍觉那梦中景远不止在今夜,似乎那些被埋在记忆里的旧事又被勾起,与今夜事相合。 手轻轻地抚上右手虎口的位置,林婉宜慢慢地蹙起了眉,心中思绪翻飞,想起九年前七夕夜发生的一幕幕来…… 九年前,七夕夜,信阳城的大街上彩灯连绵,人潮如涌。 “爹爹,糖葫芦糖葫芦!”年方六岁的女童伸着肉呼呼的手指指着刚从身边经过的小贩,着急的晃着身旁男人的大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渴望。 男人顺着女童指的方向望过去,见卖糖葫芦的小贩逆着人潮走远,轻皱眉,弯腰哄着女童:“浓浓,下回爹爹给你买好不好?”街上人太多,男人担心追过去挤着女儿,可最终还是缠不过女儿,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便叮嘱她道,“那浓浓乖乖地在这儿等着爹爹回来?” 小婉宜心心念念都是红彤彤的糖葫芦,闻言煞是乖巧地点头。 男人虽然有些不放心,但想着快去快回无妨,便立即折身追着小贩而去,很快消失在了人海里。 女童乖顺地站在小巷口的花灯下,双眼扑闪扑闪地看着热闹的街市,牢记男人的叮嘱等在原地。在离小巷不远的地方有个瘦小的男人一直盯着这边,瞧见女童落单,眯缝眼精光一闪。 女童虽年幼,但眉眼生得灵动,一看就是个小美人胚子。 小个子男子搓了搓手,心思一下子就活络了起来。 他走过去,以糖果为饵,想哄了女童随他走,不想目的还没达到,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怒喝。小个子男人一时情急,直接抱起吓哭了女童钻进了小巷。 小个子男人原本是个打鱼人,但因为沾上赌博,家里积蓄赔光,走投无路之下便动了歪心思,干起了拐卖幼童的勾当,经常趁着街上热闹拐了好些孩子关在河中小岛上的渔屋里。 女童被关在黑漆漆的充满鱼腥味的小木屋里整整一夜,当她哭累了昏昏欲睡时,小木屋的门被人打开了。 骤然袭来的光亮让女童害怕得不住往后缩,她害怕看到的是昨晚把自己强行带走的坏人。 门被打开,一个粗衣少年出现在门口,他随眼一扫就看到了缩在墙角的小女孩。少年的脸上有一丝意外,旋即想到什么,飞快地闪身进了木屋,关上了门。 少年蹲在女孩的面前,见女孩一身脏兮兮的,想起这岛上木屋的主人是个光棍,膝下并无子女,又想到村里老人说的人贩子故事,便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小妹妹,你是被人骗到岛上来的吗?” 少年生得眉目清朗,虽然衣衫简薄,但是眉宇之间正气充斥。女童偷偷地瞥他一眼,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又轻声嗫喏道:“哥哥,浓浓想回家,你帮帮浓浓好不好?” 女童的嗓音里还带着些许哭腔,软绵绵的,本来无意闯进来的少年是不想招惹是非多管闲事,听了她的话,又对上她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 少年常在离岛不远的河岸活动,知道这木屋的主人每天会在晌午和傍晚以及深夜的时候到岛上待几个时辰,而这会儿离晌午很近,担心小个子男人回来会把女童带走卖掉,少年一刻不敢耽搁,拉起她的小手就往外头跑。 竹筏泊在岸边,少年带着女童上了筏子后便撑篙想要尽快离开。 然而,竹筏刚顺着水流转了方向,少年和女童便一齐看到了迎面而来的渔船,以及船上的小个子男人。 同时那男人也看见了他们。 男人才跟花楼的老板娘谈好,赶着回来把女童送去花楼换钱,不想竟见了这场景。男人一下子就怒了,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追过来,少年急急忙忙地逃,飞快地撑着竹篙,却不想情急之下掰断了篙,教豁口的竹刺划破了右手的虎口,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落到竹筏上,渗入河水。 “哥哥你流血了……”女童哭出了声。 少年本来痛得龇牙咧嘴,见她哭得那般伤心,险些就要以为受伤流血的是她了。少年转身把断掉的一半竹篙奋力一掷,不偏不倚砸中快要追上来的男人,然后趁着男人被砸中的功夫抱着女童弃了竹筏。 近岸水浅,少年身手利索的带着女童趟上了岸,寻了一处隐蔽的草地把女童藏进去,自己则拿着从女童身上脱下来的小外衫朝另一边跑去。 男人追上岸,远远地看见了少年,看他跑路的姿态像极了抱着什么在,又瞥到一角大红,不疑有他,立刻就追了上去。 躲在草丛里的女童没有等到少年回来,也没撞见小个子男人,沿着河岸跑的时候却因绊到了石头晕过去,再醒来就回到了家中…… 将手指从虎口处移开,林婉宜偏首再次望向皎洁圆满的明月,水眸中流光婉转,半晌,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幽幽响起。 少年的面容早在九年的岁月流逝中变得模糊不清,可是当林婉宜回想起今晚发生的事,想起那个灼灼盯着自己问名字的男人,不知为何,她竟在心头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来。 那男人似乎和记忆中的少年有一双相仿的眼睛? 莲枝在卧室外守了小半个时辰,当月色淡去的时候,屋里终于传出了些许动静,是被衾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莲枝舒了一口气,打了个呵欠,安心地回了外间。 然而,第二天一早,莲枝却久久没有等到林婉宜起身喊人伺候…… 第19章 十九点蜜 “小姐脉象虚浮,是风寒入体之兆,不过并无大碍,只消一剂药方便可。”胡子花白的老大夫一边收起脉枕,一边颤巍巍地起身。他看向站在边上眉头紧锁的林修儒,捋了一下胡须,温吞吞开口道,“小姐身体底子虚,平日的调养万不可大意,老朽过来时,看见院子里有一方小池塘,那池塘离屋子近,湿气未免有些重,加上这院子里竹荫密蔽,实在不是让小姐调养身子的好住处,林老爷还是寻一处向阳的院落好些。” 林修儒静静地听完,眉头慢慢地拢起,对上老大夫略带几分指责的目光,他不偏不躲不闪,微颔首,道:“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也劳卢大夫一一指出。” 卢大夫拈须点头应下,跟着莲枝到外间提笔写下药方,仔仔细细地叮嘱了煎药时须得注意的问题以后就离开了。 莲枝捧了药方进到内室,见林修儒双眉紧锁地盯着尚未醒转的自家主子,不由埋下头,走上前屈膝跪下,轻声告罪:“奴婢照顾姑娘不周,请老爷责罚。” 因为林婉宜喜静,院中伺候的丫鬟不多,贴身的大丫头更是只有莲枝一人。这会儿林修儒虽然心里对莲枝的疏忽心存不满,但是念及她是老岳母宋老夫人送给林婉宜的丫头,到底不好说出什么重话来苛责她,只冷着脸说教了两句,末了吩咐她说:“好生照看着,姑娘醒了立即给前院传个话。” 莲枝应了声“是”,目送林修儒出去,而后折回卧室,换了干净水打湿巾布,小心翼翼地为林婉宜擦拭。等干完了一切以后,便轻手轻脚地退出来,亲自往小厨房去熬药。 另一边,林修儒没有急着回书院去,打发小厮去书院递了信后,就阔步地朝小宋氏的院子而去。 林修儒到前院的时候,小宋氏刚从小佛堂出来,见到他不由有些意外。她迎上前,笑眯眯地挽住他的胳膊,柔声问道:“老爷今儿怎么没往书院去?” 林修儒没有应声,沉默地进了屋,坐下以后,深深的叹息一声,抬眼看向小宋氏,道:“浓浓病了。” “啊?怎么会……”小宋氏尚不知此事,闻言立马变了脸色,担忧道,“有请大夫吗,大夫怎么说?不行,妾身得去菡萏苑瞧瞧。”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林修儒眼疾手快地把人拉住,摇摇头道,“你别着急,大夫说了没事,只是这会儿人还没醒。”他示意小宋氏坐下,抿了抿唇,继续道,“我过来找你是有一事想跟你商议。” “老爷你说。” 林修儒便把卢大夫说的话简单地复述了一遍,而后看向小宋氏,用商榷的口吻与她道:“我想过了,也不必给浓浓挪换院子,只找些工匠把菡萏苑里的池塘和竹林修整修整,再移栽两株杏树过去。” 小宋氏有些迟疑,“可卢大夫不是说向阳的院子更好些么,依妾身看,不若让秋宁搬到我这儿,把云澜阁给婉宜住也便宜些。”见林修儒犹豫,她便又道,“若是云澜阁不成,卓儿院子边上的秋水居收拾收拾也不错。当初也是我思量不全,只想着婉宜住菡萏苑可能更习惯些,却忘了那儿大则大矣,可到底阴凉潮湿了。” 林修儒不大理会后宅的事宜,原先犹疑是顾虑女儿不习惯换新院子,这会儿听小宋氏如此说,觉得有理便点点头,道,“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劳你多费心思了。” 小宋氏微微一笑,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替他揉捏肩膀,语气微嗔:“老爷总与我这般客套,莫不是还拿我当外人呢?”说着,故意轻声一叹,幽幽地道,“我知道自己远不如姐姐在老爷心中的地位,但是老爷既娶了我,也生了秋宁,为何就不肯跟妾身交交心?” 当初宋氏缠绵病榻,小宋氏不远千里从江南过来侍疾,亲眼见过林修儒对宋氏的情深意重,心中艳羡不已。后来宋氏撒手人寰,林修儒依宋家人的要求续娶了小宋氏进门,虽相敬如宾十多年,但小宋氏心中一直清楚地知道,他心里至今仍只有宋氏一人。于她,不过是责任,是愧歉。 抬眸看向林修儒微微染霜的两鬓,愈发俊朗有韵味的面庞,想着他寻常待自己的客套,小宋氏心中微涩,低声道,“老爷可知,婉宜病了,你过来寻我,妾身更愿意你责骂我对她顾看不周,也不想你几次三番跟我说‘有劳’。” 不妨小宋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林修儒愣在了当场,回过神来,却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他起身走到小宋氏身旁,揽住她的肩膀把人拉进怀里拥住,声音低沉地道:“我一直以为,给予你足够的尊重是对你好,不会让你心存芥蒂,不想却让你误会至斯。” “我的心不是石头凿的,也不是木头雕的,这十多年来,你为这个家尽心竭力,待浓浓和卓儿如亲生,这与我是恩,是情,我一一记在心里。在我心中,素月是无可替代,你也亦然。我不为浓浓的事苛责你,是因为错不在你,与你无尤,怎生你还喜欢讨骂?”说到最后,林修儒的语气里便多了些揶揄。 小宋氏嫁给他这么多年,鲜少听到他这样说话,一时竟由不得老脸一红,轻嗔道:“天下都说继室后娘难当,卓儿自幼跟着妾身也还罢了,婉宜在江南住了九年,妾身本就不知该如何与她亲近相处,偏生你又总不管这些,妾身心中难免没底,这才胡思乱想许多,倒叫老爷拿来取笑了。” 今日既已刺探出些许林修儒的心里话,一颗横亘在小宋氏心中多年的刺终于微微软了下来。她并不强求林修儒如待宋氏一般待自己,所求也不过亲近一二罢了。 轻轻地推开丈夫,小宋氏捏着绢帕揩了揩眼角,而后才笑吟吟地看向林修儒道:“老爷只管放心好了,回头我就让人把秋水居收拾出来,至于菡萏苑,便修整一番给婉宜当书斋用也就是了。” 秋水居不似菡萏苑般偏远,院落向阳又宽敞,的确是个好居处,加上离林卓住的地方近,方便她姐弟二人亲近,林修儒自然没有异议。 小宋氏本性一贯雷厉风行,这会儿便立即吩咐了人去收拾秋水居,待事无巨细地交代明白,她回过身,笑看坐在一旁喝茶的林修儒道,“这会儿已近晌午,老爷是先去书院还是先用饭?” 心里还记挂着女儿,林修儒便道:“让厨房备饭吧。” 见小宋氏“嗳”了一声又要去张罗,他也没拦她,只添了句,“顺道让厨房熬些米粥。” 知道这是为林婉宜准备的,小宋氏笑道:“照顾人的活计,妾身难道还不如老爷么?” 说完便转身出去忙活了。 小米粥熬好的时候,林婉宜也苏醒了过来,虽然仍有些昏昏沉沉,但是整个人的脸色已经好看了许多。林修儒得知消息后过来看了一眼,之后方才安下心来回书院去处理事务。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林婉宜这一病还是卧床了好些时日。 这一日,林婉宜精神大好,由莲枝扶着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又去正在收拾的秋水居看了一回,回到菡萏苑时,恰看到薛宝盈领着两个小丫鬟从外头进来。 “宝盈姐姐,你怎么过来了?”林婉宜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她,对她这会儿突然登门造访不免有些意外。 薛宝盈不急着答话,快步走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发现人比上回见面愈发弱不禁风了,不由目露怜忧,道:“好好地怎么就病了,看看瘦得都快没了骨头。”说着又道,“前些日子我出城去了,今儿回来才知道你病了,如今可大好?” 林婉宜心头微暖,牵唇浅笑,轻声道:“只是偶感风寒,吃了几贴药就好了。不过我一向惫懒体弱,才休养得久了些,教姐姐担心了。” 她面色的确红润,薛宝盈稍稍放下心,牵着她走进屋后方让身后的小丫鬟把捧在手里的锦匣呈上来。 两只锦匣一大一小,薛宝盈指着其中稍小的一只道,“这是我这次去岭西得来的老参,给你调补身子刚好,每日取一点熬些汤水喝,可不比苦哈哈的药汁好许多?” 林婉宜轻轻颔首,目光又落在另一只匣子上。 薛宝盈瞧见了,抿唇一笑,“呶,那是阿斐托我捎的东西,你自己看看是什么。” 林婉宜伸手挑开匣子上的扣锁,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只小小的拨浪鼓,鼓皮上画了只正在伸懒腰的猫,模样十分精致。 薛宝盈从一旁伸手把鼓取了出来,拿在手里晃了晃,咚咚咚的响声不大不小。她掌不住笑意,不由道:“这阿斐……还拿你当孩子呢。”心里却是不住摇头,暗叹弟弟不会讨人欢心。 林婉宜从薛宝盈的手里接了拨浪鼓,也猜不明白薛斐送这玩意儿过来是为了什么。 然而其后几天,她陆陆续续又收到薛斐托人捎过来的各色小玩意儿,终于慢慢地猜出薛斐的用意。 大抵是怕她病中无聊,特意寻来与她解闷的。 各色的小玩意儿被摆在屋里侧室的小桌上,零零散散不好打理,莲枝收拾的时候既觉好笑又觉得苦恼,但更多地却是感叹薛斐有心。 把各色的小玩意儿一一收进小箱笼,莲枝不由对林婉宜道:“薛公子对姑娘可真有心。” 正立在窗前描画的林婉宜闻言,手中的笔不由一顿,抬目瞪了莲枝一眼,“不许胡说。” “奴婢可没有胡说。”莲枝笑得促狭,走过来,压低了些声音道,“这几日,补药和小玩意儿日日不断,薛公子可不是用了心思?依奴婢看,薛公子品貌皆好,家世也好,跟姑娘又是打小就相识的,要是姑娘日后嫁了他,日子可不自在?” 林婉宜“噌”地红了脸,将笔扣在在桌上,妍丽的脸上染上薄怒,“莲枝,上回我跟你说过的话都忘了?” 莲枝自然还记得,只是还是忍不住道:“姑娘难道真的不喜欢薛公子吗?姑娘如今已经及笄了,老爷和夫人也盘算着给姑娘相看人家,这信阳城奴婢虽不熟悉,可听着旁人说,薛公子可是城中不少世家小姐的理想夫婿。姑娘怎么……” “莲枝。”打断莲枝的话,林婉宜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说这些话了,教人听见成何体统。” 莲枝不以为然:“奴婢和姑娘关起门来说的话,又有谁能听了去呢?” 林婉宜绕过屏风,在软榻上躺下,拿了绢帕掩面,不语。 莲枝跟过来,“姑娘,薛公子有什么不好的吗?” 知道小丫鬟性子执拗,惯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林婉宜有些无奈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把绢帕扯在手里,半晌方道:“薛哥哥他很像大哥。” 对于长兄林珵的记忆,林婉宜早已模糊,只是每每跟薛斐相处,总能感受到似曾相识的熟悉。即使知道薛斐肯定不是林珵,但是她也只把他当成兄长看待。 有欢喜,无关男女情.事。 “可信阳城里哪儿还有比薛公子更好的人呢?”莲枝不由担心起自家姑娘的亲事来。 她知道,宋老夫人之所以会放自家主子回信阳,为的就是她该说亲了。而儿女亲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插手不得。 林婉宜听出她话中的深意,脸上不由作烧,莫名地想起记忆深海里某个模糊的少年身影,心头微跳。 正心慌,又听一旁的莲枝自顾自地说道,“说起来,那个姓孟的汉子人也好,长得不差,可惜是个庄稼汉,虽不贫贱,可姑娘哪里能跟他吃苦去!” 孟桢的模样突然闯入脑海,眼角眉梢与棱角映在记忆中少年的模糊面庞上,林婉宜一下子就坐起了身。 —— 好几驾马车在陆河村下河村村口的学堂前停下,杜三娘从头一辆马车上跳下来,快步走到院门前,不消侍从开门,自己直接推开了门。 学堂大书房的门正对着院门,杜三娘一眼就看到正在摇头晃脑领着一帮孩子念书的李明则,顿时柳眉半竖,直接闯进门冲到他身旁揪住他的耳朵,怒声道:“上回我跟你怎么说的,让你今天跟我回青城去,你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底下一帮学生都无辜地盯着自己,李明则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了,涨红着脸反驳道:“做事需有始有终,今天是最后一堂课。你,你快松手!” 杜三娘挑眉:“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跟你回去,旁的东西就留在村里。” 杜三娘加重手下的力道,丝毫不顾李明则叫痛,啐道:“你还想着回来?走,跟我收拾东西走人!” 杜三娘态度一贯强硬,李明则以前习惯了逆来顺受,不跟她争辩,可这一遭却学会了反抗。把杜三娘的手扯开,他理了理衣袍,站得挺直,绷着脸道:“我跟你说过了,会跟着你回去接手镖局,但今天这堂课,我一定讲完。” 李明则强硬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在儒雅之外更多了几分风骨,那是杜三娘从未见过的模样,她怔住,半晌,转身走了出去。 看出她的妥协,李明则松了口气,抹去额上的汗,看向堂中的孩子,开口问道:“刚才我们念到了哪里?” 底下一片安静。 “哦,是‘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接着跟我念,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李明则念完,抬头却见坐在第一排的孟桓站了起来,不由问道,“怎么了?” 孟桓红着眼眶,“先生要走了吗?” 李明则翕了翕唇,示意他坐下,缓缓开口,“事有始,必有终。即使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次课,你们也要用心学,知道了吗?” “知道了。”异口同声,有低落的情绪在蔓延。 李明则虽有不舍,但到底还是狠下了心肠。 他放不下陆河村学堂里的二十个学生,但也不能再让杜三娘一个人回青城去支起李杜两家。 马车在傍晚时分驶离陆河村,李明则走了,村口的学堂也空了。 胡氏看着趴在外头草地上逗兔子玩的小侄子,半晌,折到驴棚,找到正在喂驴的大侄子,道:“大宝啊,现在李先生走了,学堂没了先生,难道二宝的书也不念了?” “当然要继续念。”孟桢抬起头,眼角微扬。 他自己没机会读书,但现在他有能力干活赚钱,就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孟桓读,他不想弟弟跟自己一样永远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 他目光坚定,胡氏却有些犹疑,“可现在上哪儿去给二宝请先生呢?” 陆河村农耕为生,这么多年也就只出现了李明则这么一个教书先生,如今他走了,孩子们自然都没了书念。胡氏已经听隔壁的二虎子娘说要让二虎子学种地了。 放下手里的干草,孟桢拍了拍小毛驴的脑袋,走出驴棚,站在院门口看向信阳城的方向,开口道:“让孟桓去城里念书。” 作者有话要说:孟大宝:念书好,念好书,书好念。 扇扇:我可能念了个假书_(:з」∠)_ 第20章 二十点蜜 “什么?”胡氏怀疑自己听岔了。 孟桢抬起双手交叠,置在颈后,微抬头看向湛蓝的秋空,道:“我说,过两天带孟桓到城里去参加书院的入学考试。” 前些天他进城,正好看到天渊书院要在两日后办一场秋试,择优选招童生。孟桢原本就有些意动,想送弟弟去试试,而今李先生离去,更教他下定了决心。 胡氏摇摇头,不太认同:“城中书院不说束脩不菲,二宝他能适应得来吗?” “我跟他商量过了。” 胡氏问:“那束脩呢?” 孟桢笑笑,道:“这几个月侄子也赚了些银子,足够应付。再说,过几日山上园子里的果子也能摘了不是。” 他说的笃定,胡氏盘算一下,自家里也能出点钱,这样一来束脩的确容易解决。只是她很快又想起些事情,拉住孟桢的袖子,问他:“你刚刚说的书院叫啥名来着?” “天渊书院。” 听见这四个字,胡氏一下子笑弯了眼,拊掌道:“太好了,这下是真的好办了。”见孟桢目露疑惑,她便道,“你姑父据说就是那天渊书院的管事,能在院正跟前说话的,你明儿就带着二宝进城去寻你姑母,让她跟你姑父知会一声。” 孟桢却皱了眉头,“我不去。” 孟桢的姑母孟氏当年高嫁陆家庄,成了陆家的少奶奶。孟桢父母辞世后,为着生计,曾经去寻孟氏帮忙,想从陆家借几两银子,可是却在姑父陆明远跟前碰了一鼻子灰,连孟氏的面都没见上。虽然后来孟氏托人送了些钱回来,但是孟桢仍然记得陆明远横眉冷眼的轻蔑模样。 陆明远把自己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孟桢自然也不会厚着脸再上门去,故而已经好些年没有再登陆家的门了。 胡氏知道侄子在别扭什么,便劝道:“二宝要去天渊书院读书,即便不说要你姑父帮忙,也总该知会你姑母一声不是?” 这几年孟氏曾偷偷地托人捎了些银钱和衣物布匹回来,胡氏知道小姑子一直记挂着孟桢兄妹仨,心里自然能够体谅一二,毕竟高门贵户的富太太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孟桢抿紧了唇,在胡氏殷切的目光注视下,终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把秀秀托付给胡氏后,孟桢就带着还揉着眼睛犯迷糊的孟桓一起赶了驴车进城,一路直奔城东的陆家庄。 陆家庄的宅院坐北朝南,门前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朱红色的大门却紧闭着。 孟桢把弟弟从车上抱下来,替他整了整衣衫,然后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很快,大门就被打开了。还在打着呵欠的小厮出来,把来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见他们衣衫粗鄙,犹带困意的眼里飞快地浮现出不屑与轻视来,开口时的声音也不耐烦极了:“看清楚这儿是什么地方了吗?” “我们来找人。” “找人?”小厮眼睛一斜,“你们找谁?” 孟桢淡淡地道:“陆夫人。”说着一顿,却在小厮讥讽的话出口前添了一句,“我们是陆夫人娘家的侄儿。” “……” 小厮虽刚到陆家庄不久,但对当家主母的身世也知道一些,这会儿听了孟桢的话,即使心中尚有轻视,可轻易也不敢怠慢,抛下一句“等着”就跑进门去送信。 孟桢百无聊赖地倚在门口的柱子上,一旁的孟桓侧过头看他,眨着眼睛问他:“大哥,我们能见到姑母吗?” “不能。”这般时辰,那陆明远肯定还在家,小厮进去传话,孟氏怕是难以知情,想来白跑一趟。孟桢过来这里不过是为着答应了胡氏,见与见不到都无所谓。他伸手拍拍弟弟的脑袋,勾唇道,“一会儿哥哥领你去吃汤包。” 听见有汤包可以吃,孟桓一下子就记不得自家姑母了,拍着小手兴奋地道:“我要吃两个!” “没问题。” 正说话间,小厮就回来了。但见他满面堆笑地上前,乐呵呵地给孟桢兄弟俩行了个礼,“夫人请两位少爷进去呢。” 头遭被人称作“少爷”的孟桢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跟着小厮进了门。 穿过二门,小厮止了步,换了个年约三四十的婆子过来带路。 孟桓目不斜视地跟在婆子的后面,一路直到孟氏的院子。 孟氏坐在屋内的炕上,正对着门口,远远地看见门口走进来的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眼睛霎时就亮了起来。笑容爬上面庞,她站起身,快步地走到屋门处。 “侄子给姑母请安了。”孟桢扫了一眼,果然没见到陆明远的身影,面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松缓了一点,可对着孟氏,态度还是疏离的很。 孟氏也看出来了,心中虽感失落,但也能理解。说起来,自她嫁出门,长兄长嫂过世以后,几个侄子侄女儿就很少再见过了。想到这儿,她不由抬起眼细细地打量起孟桢来。 记忆中的少年长成了硬朗的男人,眉梢眼角都有些兄嫂的影子。孟氏眼眶微涩,移了目光去看他身旁的孟桓时更是险些落下泪来。 孟桓长得酷似他的生父孟江,自幼由长兄孟江拉扯大的孟氏见了,心中既是感伤又满是愧疚。 当年她嫁给陆明远时,他尚只是一介白衣书生,待她娘家兄嫂侄儿都很亲厚,可后来陆家庄发迹,他跟着林院正闯出了名堂,眼界也一日高似一日,虽不至于抛弃糟糠,但对她的娘家人却日渐疏远起来,后来甚至不允许她再跟娘家接触。 起初孟氏还会跟他争辩一二,可随着陆明远纳了好几个姨娘回来,孟氏怕了。她嫁进陆家这么多年,膝下只有一女,没有儿子,那些个姨娘心思就越发大了,一个个都盯着她手里的掌家权和正房夫人的位置。她疲于应对后宅事务,只偶尔想起娘家人,除了托人偷偷地接济一二,更多地却做不了。 孟氏把人迎进屋,吩咐人端了茶水点心上来,才拿了帕子揩揩眼角,慈爱地看着孟桢兄弟俩,关切地道:“你们今儿怎么进城来了,是家里有什么难事吗?” 孟桢没有动茶点,见问,只道:“孟桓准备进城读书了,二婶说该知会您一声。” “进城来读书?”孟氏有些意外,不由追问道,“去哪个书院,要不要我让你姑父帮帮忙?” 孟桢没瞒她,报了书院的名以后,只道:“不用麻烦了,看孟桓自己,要是他本事,就回村去。” 孟氏翕了翕唇,半晌方道:“阿桢,你会不会怨怪姑母?” 扯了扯唇,孟桢对上孟氏殷殷的目光,淡淡地道:“姑母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他站起身,道,“孟桓读书的事情,姑母不必插手。”他一路过来,虽目不斜视,但还是能注意到孟氏院庭的冷落。他多少能猜出,孟氏在陆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喊了孟桓一声,孟桢借口要带他去买书本向孟氏请辞。 孟氏难得见着侄儿,一时不愿放人,便道:“留下来用午饭吧,过会儿你表妹过来,也见见。”顿了顿,又添了句,“书院在筹备秋试事宜,你姑父他这两天都在书院,不回来的。” 孟氏也知道孟桢大抵是不愿意见到陆明远的。 “不了。”孟桢依旧拒绝。 孟氏不好强留人,只能让先时的婆子送了他兄弟二人出门。 这里孟桢前脚刚走,一个身穿嫩粉色襦裙的少女便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孟氏的院子。陆雪苓进门的时候,孟氏正拿着帕子揩拭眼角,见到她,扯出一抹笑容,问道:“今儿早上是不是睡过了头,怎么过来得晚了?” 孟氏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的终身大事是她如今最关心的问题。今儿见了孟桢,她心里便不由动了些心思。原想着让他们表兄妹见上一面,好培养培养感情,可没料到两个人,一个急着走,一个姗姗来迟。 陆雪苓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道:“红姑跟我说,娘在会客啊。” “那你可知娘见的是谁?”孟氏问。 陆雪苓摇了摇头,不过她刚才过来时远远地看到了两个穿着粗布衫的背影,怎么看也不像是跟她们家沾亲带故的。“娘见了什么人?” 孟氏无奈一笑,“是你孟表哥,小时候你见过一次的。” 听她这么一提,陆雪苓立马想到了几年前她跟在自家爹爹身后见到的人,眉目间飞快地划过一丝嫌恶。她抱住孟氏的胳膊,撇撇嘴道,“没见到就没见到,谁要见他啊。” “苓儿你……” “娘。”打断孟氏的话,陆雪苓道,“我才不要认那个穷汉子当表哥呢,娘,你也别私下再见他们了,不然爹爹知道了又该生气了。” 陆雪苓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孟氏看着心惊,不由道:“你娘我当年也只是农家女,出身乡野,你难道连娘也看不起吗?” “娘当然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孟氏反问道,语气不由严厉了起来。 陆雪苓说不出来,又见她脸色不大好,立刻收起了面上的嬉笑,呆呆地道:“娘,你凶我。” 孟氏:“我……” 陆雪苓越想越委屈,也不愿意继续听孟氏说下去,索性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 看着女儿渐渐远去的背影,孟氏不由挫败地叹息了一声。 一辆乌篷马车缓缓地停在陆家庄的大门前,一脸疲惫的陆明远踩着马凳下车,忽然听到一声驴鸣,他循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恰看到一条甩来甩去的驴尾巴和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陆明远微微皱眉,收回视线,抬步进门,路过门房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问小厮:“今天府中是不是来了什么人?” 小厮一愣,旋即答道:“孟少爷来给夫人请安了。” “孟少爷?”陆明远的眉头皱得愈发深了,他想到什么,嗤笑一声,冷哼道,“一个打秋风的算哪门子少爷。” 言罢,拂袖进门,一路径直去了孟氏的院子。 听到丫鬟的通传,孟氏还怔了怔,回过神来也猜到了陆明远的来意,少不得收敛起情绪迎出门去。 陆明远倒不跟她兜圈子,一进屋便冷着声音问道:“姓孟的跑来做什么?是家里又揭不开锅了?” 孟氏端茶的动作微微一滞,继而她垂下眼帘,淡淡地道:“姓孟的?妾身也姓孟。难道妾身娘家的侄儿来看看妾身也不行?” 她突如其来的反问令陆明远有些错愕,他皱起眉,“他如果只是来看你,我自不会阻拦,可他难道没来求你接济?”孟氏平日偷偷地接济娘家,他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不在明面上,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他不会承认一身穷酸气的孟桢兄妹几人是他陆明远的亲戚。 孟氏抬眸,扯唇自嘲一笑:“我倒望着阿桢来求我,至少还证明他拿我这个姑母当亲人。”把茶放在陆明远的手边,语气愈发淡了,“你放心罢,阿桢过来只是单纯地问候我而已。” 原先她还存着央陆明远在天渊书院的秋试中对孟桓照拂一二,但现下却改变了主意。 正如孟桢所言,该让孟桓凭着自己的本事考进书院,只有如此,方能让如陆明远一般的人刮目相看。 如此一想,孟氏便抿唇一笑把话题岔开,“老爷怎么这会儿回府来了?” 她突然软了语气,让陆明远怔了一下,对上孟氏含着浅浅笑意的双眸,他下意识地道:“双儿肚子疼,我回来瞧瞧。”话说出口,他的面色登时僵住,难得不敢直视孟氏的眼。 双儿是被陆明远新近收房的丫头,一夜大了肚子,这让年近半百却膝下无子的陆明远格外重视她起来。 孟氏早已猜到这答案,眼下倒并未觉得失望,只站起身往内室去,走到一半停下步子,背对着陆明远道:“既然是双姨娘身子不爽快,妾身就不留老爷久坐了。”随着尾音一起落下的是飘飘荡荡的帘幔。 陆明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良久,方转身离去。 —— “大哥,咱们还去吃汤包吗?”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孟桓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待看到不远处的包子铺,就扯了扯自家大哥的衣角,歪着脑袋问道。 孟桢斜了一眼他鼓鼓的小肚子,揶揄道:“还吃得下?” 孟桓也有些苦恼,他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肚皮,撅起了小嘴。 好不容易进城来,他怕今天吃不到汤包下一回也吃不到了。 看出他的小心思,孟桢无声一笑:“今晚我们住城里,明天买给你吃,而且只要明天考好了,以后吃的机会多得是。”拍了拍他的脑袋,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书斋,“走,咱们先去买笔墨纸砚,顺道再给你买两本书。” 显然,比起汤包,笔墨纸砚和书本的诱惑要大了许多,孟桓一听,眼中就迸出了兴奋的光亮,激动地蹦起来,拍着小手道:“大哥你真是太好了!” 走进书斋,琳琅满目的笔墨纸砚让孟桢觉得头晕,他提溜住孟桓的衣领,把他往前一扔,扶着额道:“喜欢什么,自己去挑。” 孟桓东看看西望望,小半天没挪开步子。 “怎么了?” 两根手指相对戳了戳,孟桓小声地道:“可是钱会不会不够呀?” 闻言,孟桢一愣,回过神拍了拍心口,扬唇一笑,“让你去挑就去挑。乖乖地,不许乱跑。” 孟桓使劲地点了点头,兴高采烈地扑到了卖笔墨的地方去了。 书斋分为两层,一楼是专卖笔墨纸砚的,而二楼则放满了书籍。孟桢站在楼梯口,抬头看了一眼,拾级而上。 楼上书目繁多,一样样分门别类地安放在书架上。孟桢看着那些绕眼的书名,顿觉比待在楼下还要头疼,正欲抬脚下楼,目光不经意掠过二楼的角落,顿住。 西边的书架后立在一方薄丝绘山水屏风,屏风秀美精致,但让孟桢移不开视线的却是屏风后的那抹倩影。虽然朦胧不清,但是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双脚似乎不受控制一般,他一步一步朝着屏风走过去。 读完书中最后一句,林婉宜轻轻地合上了书,起身绕过屏风,打算重新再挑一本。 她垂着眼眸往前走,冷不防注意到面前多出的一团阴影,下意识地抬头,蓦然撞进一双静幽的深潭。 如此近距离地去看这样一双眼,掩在心底的熟悉感蓦然涌上心头,惯有疏离脸色也摆不出来,林婉宜眼睫扑合,抿唇道:“你怎么在这儿?” 轻软的声音响起,将孟桢出笼的神思拽回,他看着女子清丽姣好的面庞,耳根蓦然一热,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耳朵,略有些局促地道:“买书!” 闻言,林婉宜眼底狐疑顿现,看了眼孟桢,又觉他不似说谎,便轻轻一笑:“这里书类庞杂,你需要什么书,我帮你找?”说着,还轻轻地偏了偏头。 她笑得温婉平易,与上一回冷淡指责自己逾矩时恍若两人,孟桢一下子呆住了。 “林姑娘,你……不讨厌我了?” 不料他问出这话,林婉宜笑意微顿,不禁掩唇轻咳起来。 女子没有动怒,这让孟桢的眼底窜出一丝光亮来。他没有揪着问下去,反自顾自地说起要送弟弟入天渊书院读书的事来。 “天渊书院么?”林婉宜打断孟桢的话,转身从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本薄薄的书递与他,轻声道,“虽然时间可能来不及了,但是让他翻翻这本书,想来应该会有所裨益的。” 无论眼前这人是不是当年救了自己的人,她帮他一回,皆是无伤大雅。 想至此,林婉宜垂了视线落向孟桢的右手,想要确认他虎口处是否留了疤痕,但还未及看清,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唤声惊得转过身去。 第21章 二十一点蜜 孟桓手里抱着挑好的笔墨纸张,一路哒哒地跑到自家大哥跟前,他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捧送给孟桢看,细小的眉毛皱作一团,小脸上写满了纠结。 “大哥,都想要。” 他在楼下挑的时候,掌柜有拿给他试用过,经过一番筛选,手里的两支笔都是他很喜欢的,无论割舍哪一个,他都舍不得。 孟桢虽然对读书人用的东西没什么研究,但生就一双识货眼,好赖与否还是分得清的。也正因为此,看看那两支看着就不菲的狼毫笔,再看到孟桓眼里的渴望时,他动动唇却说不出一口应承的话来。 从孟桓的手里把笔都拿过来,孟桢微弯下腰,摸摸他的脑袋,对他道:“这回只许挑一支,等回头你进了书院,过年哥再给你买另一支。”他盘算着山上的果子能挣上一笔,回头再找份活干,小半年应该也能攒下不少。 孟桓知道自家大哥一向信守承诺,刚刚因为失落而垂下的嘴角立马就扬了起来,“大哥一言为定哦。” 孟桢挑眉:“还能骗你个小鬼不成。” 让孟桓下楼去放笔后,孟桢方抬眼看向刚刚林婉宜避开的方向,然而入目只有整整齐齐摆放着的书海,再没有那道纤细的倩影。 失落爬上眉梢,孟桢垂眸,目光落在右手握着的那本蓝皮书上,想起小姑娘轻声细语跟自己说的话,抿抿唇,没把书放回去,直接带下了楼。 笔墨纸张加上一本书,不多不少十两银子。孟桢摸了摸怀里的荷包,咬咬牙没有退回任何一样东西,掏出了十两散碎银子推到掌柜的面前。 胖掌柜笑眯眯地清点了,正准备收起来的时候,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他不由面露惊讶地看向站在柜台前的孟桢,半晌才冲着那小厮点了点头。 见胖掌柜转过身来,孟桢正准备请他帮忙把东西打包起来,就见他笑眯眯地又把银子推回到自己面前。 “掌柜的,你这是?”孟桢不解其意。 胖掌柜道:“也算你们今儿行了运,正好碰上咱们小主子过来,她说这些东西就直接送你们了,不收银子了。”一边说,一边把刚刚放回去的另一支狼毫笔一齐打包起来。他一双细小的眼滴溜溜的往某个方向瞅了眼,很快视线又回到一脸茫然的孟桢身上,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跟咱们的小主子认识?” 孟桢愈发茫然:“你们的小主子……是谁?” “……”胖掌柜挠了挠后脑勺,干笑两声没答话。 见此,孟桢心里疑惑更甚,眉头不由蹙起,他抿着唇把胖掌柜递过来的东西拿好,却没动柜台上的银子,拉着孟桓就朝外走。 胖掌柜张口欲喊,又见他转了回来,才要扯笑把桌上的散碎银子递过去,就见孟桢又从怀里讨了一小锭银子搁在柜台上,之后才牵着那小男孩一道离了书斋。 “那个胖爷爷都说不收钱了,大哥你为什么还要给银子呀?”孟桓抱着新买来的笔墨纸张,紧紧地跟在自家大哥的身后,语气里满是不解。 孟桢一边护着他不被来往的人挤到,一边道:“还记得我以前怎么教你的吗?不是你的东西不要拿,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 况且他在信阳城里识得的人不多,更遑论这家书斋的什么小主子,平白无故的怎么会送他那般昂贵的东西? 孟桓恍然点点头,伸手扯了扯自家大哥的衣角,见他低头看过来,方从怀里掏出一支狼毫笔,眨眨眼睛道:“那我们把这支笔退了好不好?” 弟弟懂事,孟桢脸上扬起笑容。 “既买了,你就收着。”左右弟弟有读书的潜力,给多买支笔,孟桢虽然有些舍不得银子,但是倒不心疼。“不过,今晚我们就得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下了。” 孟桓咧嘴笑了,“可以跟木头一起,大哥抱着我就暖和了!”他口中的‘木头’说的是孟桢的那头小毛驴。 信阳城里的客栈价格都不低,还得预留下孟桓入学的束脩,孟桢细细一盘算,觉得孟桓说得可行,反正在村里,兄弟俩夜里也没少在外面纳凉过夜,随便一糊弄一晚上应付下也没太大问题。 另一边,林婉宜从书斋另一边的楼梯下楼来,领着莲枝正准备离开,就见胖掌柜小跑着过来了。 “姑娘。”胖掌柜喊了一声。 林婉宜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目光里带着询问。 胖掌柜把手里的散碎银子捧出来,有些为难的道:“姑娘,这银子……”他把孟桢的反应说了一遍,还不忘提他多买了一支笔的事情。“小六爷过来传话,我是想把银子退回去来着,可那人二话不说拿了东西没要银子就走了。” “他没收?”林婉宜诧异道,娥眉轻轻一蹙。 见林婉宜不明白,胖掌柜忙解释道,“姑娘虽是一片好心,可他不知姑娘身份,自然不好收下。而且,我瞧着他看起来也是个人穷志不穷的,这嗟来之食想来也是不肯接受的。” 林婉宜这才意识到不妥,“原是我少思量了。”想了想,她又叮嘱胖掌柜道,“下一回,若再遇上那人来购置笔墨,价格算便宜些就好。” “欸,好。”胖掌柜连声应下,送了林婉宜出门。 —— 回到府里,林婉宜先去小宋氏处请了安,之后便领着莲枝一路去了林卓住的院子——清辉轩。 她进屋时环佩声和着竹帘掀动的声音一齐轻响,侧书房里的林卓听见动静,立马把握在手里的书胡乱塞在一旁,然后重新拿了一本大学摊在书案上,摆出认真捧读的模样来。 让莲枝候在外间,林婉宜亲自提着买回来的东西进了书房。 看见林卓聚精会神的读着书,她轻轻地弯了弯唇,抬步上前,把从书斋带回来的书本放在案上,注意到书案的凌乱,正抬手要收拾就被林卓拦住。 “欸!别动。”见她的手就要碰到被自己藏在纸堆里的书,林卓连忙喊了一声。对上林婉宜略带审视的目光,他难得有些心虚地闪了一下目光,“不用你给我收拾,我自己来。” 胡乱把废纸团着书囫囵一处,他瞅了眼她带来的东西,装作不经意般问道:“这些都是个什么东西。” 林婉宜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把书放到林卓的面前,柔声道:“明儿就是书院的秋试,若是得空,可以翻翻这些。” 因为林修儒有意让儿子明年春闱下场试水,所以便打算让林卓趁着这次天渊书院秋试招生从以前的私塾转到书院去。 林卓随手抄起一本,随意地翻了两页就扔到一旁,漫不经心地道:“我能不能进书院最后还不都看老头子一句话,花功夫看这些做什么?没得白瞎了功夫。” 闻言,林婉宜不由绷起了脸,“正因为是自家的书院,你才该好好地准备才是。不然等张榜的时候,你待如何?” “只是区区一个入学的秋试,你不要太小瞧人了。”林卓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脸色一下子就臭了下来。 林婉宜也意识到自己说话的不妥,舒缓了脸色,“卓儿,我不是小瞧你。” 林卓聪明,这是她刚回家来不久就知道的事情,会担心他参加秋试,仔仔细细地挑了书回来,不过是关心则乱而已。 团在一块儿的废纸慢慢地散开,掩在其中的书眼看就要藏不住,林卓注意到,只想先把亲姐哄走,便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要看书了,你先回你的秋水居去吧。” 林婉宜无奈,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过头,本来打算叮嘱弟弟夜里早点休息的她一眼就看到了林卓刚刚拿到手里的书,书皮上写的是《孙子兵法》。 林卓见被逮个正着,反而顾不上再遮掩,索性大大方方地摆了出来。 他原想着,依着林婉宜素喜管束自己的脾性,这次也一定会说教一二。然而他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她开口,不由抬头意外地朝她望过去。 注意到弟弟神态的变化,林婉宜抿嘴轻轻一笑,道:“下一回别藏着了,看这些没什么不好的。” 林卓慢慢地睁大了眼睛,不确定地道:“可老头子都不让我看的!”从前他被林修儒逮着过,被没收了好几本。 林婉宜微微侧过头,眨眨眼睛,悠悠地道:“许是因为大哥罢?”垂下眼帘,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嘴角的弧度放大,“大哥哥他也喜欢看兵书,唔,好像还很喜欢舞刀弄棒呢。”有些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也只零星记得半点儿,但对长兄林珵被自家爹爹追着满院子打的画面却记得一清二楚。 “大哥哥?”有些生涩地喊出这一称呼,林卓的脸上满是茫然。 他对林珵是毫无记忆的,以往就算偶尔听人提起也没有什么感觉,可这会儿听了林婉宜的话,他的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就生出一种亲切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才问出口,门外就传来莲枝问安的声音,原来是林修儒过来了。 林修儒是例行过来检查儿子功课的,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女儿,他进屋来明显愣了一下,继而笑道:“浓浓你也在这儿?” 林婉宜轻轻地挪了步子,挡住林修儒投向书案的视线,确认林卓已经把兵书收起来以后,方抬头看向林修儒,“嗯,我给卓儿送了两本书来。”顿了顿,添了句,“女儿先行回去,爹爹您和卓儿说话?” 林修儒却把她喊住,问道:“你今儿去了书斋?” 今儿从书院回来的路上,他顺路拐去书斋取砚台,听胖掌柜提了白日里发生的事,得知女儿格外看顾一个乡下农汉打扮的男人,他心里不由警觉起来,便想着探一探口风。只是一对上女儿清凌凌的目光,他就不由小心地斟酌起用词来。 “李掌柜说,你差小六子让他少收一个客人的银子?” 林婉宜一怔,颔首认下。 林修儒的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也顾不得小儿子还在场,下意识地追问道:“浓浓你怎么会跟那样的人扯上干系?” 闻言,林婉宜轻轻蹙眉,淡淡地道:“他曾帮过女儿几回。” 经她这一提,林修儒才恍然忆起前段时候的事情,得知孟桢就是曾几次三番救过女儿的人,眉头稍稍松开。又想起他还是付了银子,没有坦然受下嗟来之食,觉得他还算有骨气,心头的不满褪去几分。 一旁的林卓用手摸了摸下巴,一双桃花眼慢慢地眯了起来。 所以,他姐今儿出门又撞上了那厮? 林卓还记着当初在西郊的事情,此一时心里警铃大作,暗忖着以后再遇上孟桢定要好生防备,免得他伸出狼爪来觊觎他林卓的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城市,新的学校,新的同学,研狗的生活跟自己预想的出入不小,适应起来有些吃力,每天连轴转让我很难抽出时间来码字,加上接下来剧情和感情线的推进让我有点卡文,所以这边更新断断续续的,对此我很抱歉。 唔,我不敢承诺稳定日更,但能更肯定就更,而且一周肯定有一万五的更新QAQ 希望小可爱们能谅解一二,我真的有很努力很努力的QAQ 第22章 二十二点蜜 第二天一早,孟桢领着孟桓先去街边的馄饨摊吃了碗馄饨,然后早早地就赶到天渊书院的门口。 天渊书院位于信阳城城北的秋湖之畔,门前栽着两株三人合抱的老柳树,这般时节柳叶枯黄飞落,只余下纤细的枝条虽着晓风摆弄,仿佛在迎接前来应试的学子。 书院朱红色的大门前,立着两只石狮子,形态不慑人反而有几许憨态可掬。孟桓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才小跑着跟上自家大哥进了书院的门。 跨过大门穿过中门,等到拾级而上,站在古戏台上的时候,视线霎时变得开阔起来,令人始觉出在天渊书院低调古朴的外表下掩着另一方洞天。 孟桢举目四望,发现即使是这般早的时辰,古戏台下还是挤满了人,多是书生打扮的少年,一个个比弟弟孟桓大不了多少。他知道,那些该也是前来参加秋试的人了。 古戏台的出口设了书案和闸口,有人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那便是考场的入口了。 孟桢不好再过去,便拍了拍孟桓的肩膀让他自己过去。 等到孟桓三步一回头挤进了人群,孟桢才抬头望四周又望了一圈,注意到古戏台和中门之间有一处碧萝掩映的藤架正好遮一遮日光,便抬步走了过去。 秋试分上下两场,每场一个半时辰,中间会半个时辰,统共下来是四个时辰。孟桢在藤架下寻了一方山石,刚好够他躺下,他盘算了时辰后合上眼,预备补个觉打发光阴。 许是夜里护着孟桓没睡好,孟桢这一合眼,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孟桢是被脸上的瘙痒扰醒的,他缓缓睁开眼,正对上一张靠得极近的脸。 修眉桃花眼,五官清秀好看,除却那不屑与狡黠,像极了某个小姑娘。 孟桢还不清明的脑子一下子明白过来,认出了林卓。 “你在干什么?” 少年手里拿着沾墨的笔,加上脸上传来的异感,他心里也有了答案。 林卓是提前交了答卷出来,偶然间路过这儿。他看到与书院格格不入的孟桢的一刹就认出了他,想到昨儿晚上自家老爹跟姐姐的对话,心生护姐情绪的他才暗戳戳地凑过来,心里想着在他脸上做点文章,好生地教他出出丑。然而这会儿孟桢突然惊醒过来,林卓瞄了眼男人高大结实的身材,又想了想自己的小身板,下意识地抖了抖身子,把笔收到身后,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去。 “我可没在你脸上涂鸦……” 话甫一出口,林卓的脸一下就涨红了,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能随便在书院里睡觉,简直有碍观瞻。” 孟桢缓缓地坐正了身子,抬手在脸颊上轻揩了一下。看了眼指尖的墨迹,他眯了下眼,抬目淡淡地看向林卓,轻嗤道:“读书人?”轻啧一声,“还真叫人开了眼界。” 孟桢不笨,能看出少年对自己的敌意,心思稍稍一转,也大概猜到了一点儿原因。无非是看出了自己对他姐姐的心思,所以就心生戒备而已。 不过孟桢却没有想要讨好林卓的念头。即便他只见过小家伙两遭,但很显然,小家伙惯是个遇事怂的,还真像个软柿子一样。 有这样的一个弟弟,小姑娘哪里有什么依仗? 他语气不善,激得少年脾气上来,顾不得涨红的脸,直接梗着脖子道:“怎么,你还想揍人不成?”看着孟桢沾着墨迹的脸,他心里还有着快意,不由扬扬下巴,道,“我告诉你,这儿是我的地盘,你得罪我,可没有好果子吃。” 孟桢挑了挑眉,没料到天渊书院居然会是林家的产业。 抬目看了眼浩大的书院,他抿紧唇。 见他不说话,林卓心里残存的惧意褪去,愈发得意地扬高了下巴,轻哼道:“怎么,是不是怕了?” 孟桢抬眸眄了一眼,捏了捏拳头,“我以为,你该怕我揍你。” “咯吱”声在寂静的藤架下愈发清晰可闻,林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继而又想起什么,上前一步,桃花眼瞪得圆圆的,努力用严肃的声音警告孟桢:“接下来的话,就算你恐吓我我还是要说。我告诉你,不管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书院,以后都不许你打我姐姐的主意。”对上孟桢横过来的目光,少年难得挺直了腰背,“你瞪我也没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但是,你配不上我姐姐。” “嗯。”孟桢点点头。 “你……” “你说的没有错,我是配不上。”孟桢嘴角慢慢扬起一抹弧度,“不过,教我歇了心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就算想了也是做梦!” 孟桢站起身,抬步走到林卓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掺了一丝笑意:“你做的很好。” 少年再有逆骨,对骨血亲人的维护还是实打实的,不自然就流露出来的。孟桢想着,有这小子如此护犊子般地提防着觊觎小姑娘的人,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桩好事。 林卓已经被他这两句话绕得昏了头,回过神来时,孟桢已经越过他朝古戏台的方向走去。 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笔,林卓忽然抬步追了上去把人拦住。 他指了指孟桢的脸,半翻白眼,别扭道:“你还是把脸擦了再往那边去。”他坏心思画了只王八在他脸上,顶着出去才真叫有碍观瞻。见孟桢看向自己,他撇了撇嘴,颇有些不甘愿的道,“我是怕教我家老头子跟我姐知道后被训才提醒你的,你别想太多。”顿了顿,又添了句,“还有,刚刚跟你说的话,我都是认真的。” 书院的钟声敲响,参加秋试的考生陆陆续续地从考场出来,林卓眼尖地瞥见远处的林修儒,也顾不得再去看孟桢的反应,立马掉头就跑了。 而孟桢因为林卓特意的提醒,不得不走到边上栽着睡莲的水缸旁,低头,小麦色的面庞上横亘着一只歪七扭八的王八,还真是…… 孟桢捏了捏拳头,觉得自己对林卓的确有些客气了。 —— 秋试的成绩出得很快,孟桓因为小小年纪就写得一手好文章而颇受书院先生的赏识,卷子独一份被送呈院长林修儒和副院正陆明远处。 林修儒看了卷子赞不绝口,亲笔提了第一名,甚至在得知孟桓的家境后破格免了他的束脩。至于陆明远看着这些,心里却莫名地堵了一口气。 出成绩的那天,孟桢先把菜果送去饮月楼,之后才赶了驴车到书院,待看到弟弟的名字高挂榜首后,他乐呵了许久,还特地花了一两银子称了肉回家加菜。 等到九月初二,孟桢送了孟桓入学,跟他约好月底来接他回家以后,方转去饮月楼寻薛斐。 得知孟桢不打算再往饮月楼送菜果,薛斐有些意外,“莫非你嫌弃酒楼给的钱少了?” 孟桢摇了摇头,“酒楼给的价格很好,只是这会子正赶上收果子的季节,我怕耽误送菜进城,反而对酒楼不好。” 薛斐却笑着摇了摇头,道:“如果是为了这个,那大可不必如此。” 饮月楼如今跟陆河村好几户菜农订了菜果,每每让菜农进城送菜都大费周章,一来二去贻误的功夫和多花费的费用也不少。薛斐本来就正在跟薛老爹商议安排专人下乡收菜,这会儿孟桢过来提了,他索性就把打算说了。“只要还有菜供应,酒楼这边会安排人去收,也免得你们进城回乡麻烦。” 孟家菜园里还有半园子的蔬菜,孟桢自然不会辞了薛斐的好意。 两人又一处商榷了会儿,孟桢才起身告辞。 他方打开门,就看到上次见过一面的书童,正准备抬手打个招呼,就见他面无表情地绕过自己进了屋。 孟桢无趣地摇了下头,抬步下台阶,然而才迈下一个台阶,就听到屋里传来薛斐的声音。 “什么?大小姐和林姑娘撞上了齐知府的公子?” 薛斐的声音意外地有些不稳,继而响起的就是砚台被带翻的动静。孟桢还未来得及转身,就看见一向行事持稳的薛公子如一阵风般朝前堂奔去,行色匆匆。 孟桢收回视线,准备朝后门走,可突然间脚下步子滞住,陡然反应过来薛斐刚刚提到的“林姑娘”是谁,也不由变得脸色,立即转身追了过去。 信阳城齐知府养两子,长子齐杭学富五车是出了名的儒雅人物,而次子齐麟则不学无术,惯爱眠花宿柳,是家喻户晓的浪荡.子。孟桢近来进出信阳城频繁,在坊间听过齐麟的恶名,知他好女色,经常仗着其父的权势强抢民女。 虽然薛斐没有明确指出提到的那位齐知府的公子是谁,但孟桢想到薛斐的反应,心里就有了答案,不由得加快了奔向前堂的步伐。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当~本文最强助攻与炮灰——麒麟出场! 【摇头】我对我的进度很忧虑。 第23章 二十三点蜜 饮月楼大堂的东边设着一道通向二楼的楼梯,是薛老爹专门设计,专供女儿薛宝盈过来时走动用的,一向没有外人可以踏足,更遑论外男。 然而今日薛宝盈引着林婉宜从这边走,才走到一半,就迎面撞上一个满脸通红的年轻公子。 蒸腾的酒气几乎要扑到人的脸上,认出那人的身份,薛宝盈反应极快地把林婉宜挡在身后,皱眉冷声道:“齐公子,你走错地方了。” 齐麟刚跟几个狐朋狗友喝完酒,正醉醺醺辨不清方向,脑子混沌时听见薛宝盈的话,他竭力瞪大了眼睛,看向近前的美艳女子,不由嘿嘿地笑了两声,“这信阳城里还有小爷不能走的地方吗?”他往前探了探脖子,微眯着眼去瞅,意外地认出薛宝盈的身份,虽不十分清醒的他潜意识里还记得自家老子三令五申教他轻易不要得罪薛、孙两家的话。 借着跟在身后的小厮的扶力,齐麟慢吞吞地站直身子,朝薛宝盈一拱手,“是齐某唐突了哈。”语气里却无半分歉意,眼神更是依旧放肆。 薛宝盈生来明艳娇美,曾是信阳城出了名的大美人,齐麟早几年一直惦记得紧,直到她嫁给财势强大的孙家少爷孙时逸后,才渐渐地歇了心思。如今乍一见到,齐麟还是不由自主地惊艳了。 “齐公子,你还是仔细些眼睛比较好。” 被薛宝盈淡淡地提醒一句,齐麟瞬时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不偏不倚恰落在薛宝盈身后露出的半抹倩影上。方才齐麟在楼上已经注意到跟薛宝盈携行的女子生得并不输与她,只是醉眼朦胧未曾看清,这会儿隔得近了,他下意识地目光胶着过去,想要窥清女子的容貌。 深谙齐麟习性的薛宝盈立刻挪了身子把林婉宜完完全全地遮住,开口道:“齐公子若无他事,可否请你让让路?” 她越遮着掩着,齐麟的心里就越发地好奇。 只是他没有继续不识趣地拦路,往楼梯边上让开了一些,留出供人通行的路径来,自己则倚在楼梯的栏杆上。 薛宝盈见状,眉头蹙紧,但到底不愿跟他继续纠缠下去,便牵着林婉宜的手往楼上走。 然而,在林婉宜垂首与齐麟擦肩之际,一直没有动作的人却突然探出了手来。 齐麟本想擒住林婉宜的手腕,不料她反应极快地躲开了,故而就只扯住了她的衣袖。 尽管如此,猝不及防受到惊吓的林婉宜还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齐麟。 柳眉纤纤,桃花眼水波潋滟,眼角微微泛着红晕,更添三分姝色。女子五官姣好,眉目之间宜嗔宜喜,饶是见惯了好颜色的齐麟还是在她抬头的一刹看呆了去。 “美,真是美啊。” 他很快的回过神来,攥紧手里握着的一角衣袖,嘴角挑起一抹轻挑的弧度,“小美人儿你家住哪里,怎么小爷从前都没见过你呢?” 他目光愈发放肆,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起林婉宜来,眼底更是渐渐地浮起一抹浑色来。 林婉宜早已恼得红了脸,她往后退一步,用力扯出自己的衣袖,忙向一边躲开去。而一旁的薛宝盈也早变了脸色,撤了步子挡住齐麟的目光。 齐麟淡淡地扫一眼薛宝盈,挑唇道:“孙少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呢?”他一双狐狸眼里染上笑意,“这姑娘莫不是少夫人家里的亲眷,不知是否许配人家?” 薛宝盈忍住怒气,抬眸看向他:“这怕是跟齐公子没有什么干系吧。”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这会儿,齐麟的醉意已经散去许多,他挺直了身腰,轻掸衣袖,“齐某对这姑娘一见钟情,赶巧又未曾娶亲,故此冒昧。” 齐麟不是什么好货色,若是被他盯上,日后的麻烦只怕少不了。 薛宝盈有点儿后悔今日把林婉宜约了出来。 不想跟齐麟继续纠缠,薛宝盈扬声喊了饮月楼的伙计过来,示意他们拦住齐麟,自己拉着林婉宜就要离开。只那齐麟虽是一介纨绔,却偏生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几个跑堂的伙计根本拦他不住。 但见他掠步上前,轻巧巧的抓住薛宝盈的衣袖就把人推到一旁,紧跟着就去捉林婉宜。 林婉宜被吓得脸色刷白,完全靠着本能的反应,侧身躲开他的禄山之爪,可在仓皇躲闪之间,一脚踏空了楼梯,整个人一下子就向后摔了下去。 没有人料到这般变故,即使离林婉宜只有一步之遥的齐麟也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林婉宜摔在楼梯上往下滚去。 楼梯底下的拐角处摆放着一盆山石盆景,齐麟看了一眼一路滚落的美人儿,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 这撞上去就算不摔坏脑子,也少不得要破了相。 而林婉宜呢,早已绝望地闭紧了眼睛,甚至连意识也在疼痛中渐渐地模糊了去。 只是她最终也没有磕上山石盆景,反而撞进了一具温热的胸膛。 后背磕在盆景的棱角上,痛得孟桢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顾不上后背那一小块火辣辣的疼痛,只十分紧张地扶着怀里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女子的肩膀,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雪白面庞,急声询问道:“林姑娘,林姑娘,你伤到哪里了吗?”一面又抬高了声音喊“大夫”。 林婉宜的脑子昏昏沉沉,胳膊、背上和腿上都泛着疼,听见耳边的声音,她咬住下唇,竭力睁开眼时,却一下子撞进一双盛满担忧的凤眸幽潭里,心弦一震。 她想要摇头,可却动不得,只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我,没事……你呢,有没有受伤?” 因为方才的变故,酒楼里正一片嘈杂。可孟桢还是听到了小姑娘细弱的声音,心仿佛一刹被什么揪紧,他连忙摇头,“我很好,林姑娘你别动,也别说话,等大夫过来。” 薛斐这时已经过来了,他看了眼孟桢与林婉宜,不由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复杂之色。 阿木与他传话说林婉宜遇上麻烦,他一路赶过来,正看见齐麟在拉扯林婉宜致使她摔下楼梯。他急急忙忙想要奔过来,可就那么一瞬,身旁却极为迅速地卷过去一阵风,等他顿住脚步再看过去时,就见千钧一发之际,孟桢直接扑到在地,用身体挡在林婉宜和盆景之间。 他没有错过林婉宜撞上去时孟桢吃痛咬紧腮帮的动作,也没有错过他脸上对林婉宜毫不掩饰的担心。 即使不知孟桢几时与林婉宜有过交集,但同样身为男人,他哪里能看不出他的心思?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林婉宜的反应。 他深知林婉宜从小到大都是既怕疼的,这会子明明疼的脸色刷白还偏偏强忍着去关心孟桢,那种下意识的关心,内里的缘由为何,薛斐不想深究。 “你们两个都先别乱动,等大夫过来瞧了再说。”摔滚撞击,再不确定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之前,薛斐不敢让二人动作。 叮嘱完孟桢与林婉宜,薛斐方转身看向一旁早被吓得呆住了的齐麟,一向温和的面庞上难得浮现出一丝愠色。他直视齐麟的眼,淡淡地道:“饮月楼虽是打开门做生意,但向来都有自己的规矩,在下想齐公子不会不知。今天既因齐公子致使薛某酒楼的客人受伤,薛某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理。” 齐麟才因小美人儿没出事而松一口气,听到薛斐的话后,一挑眉,“呵,你还想如何?”他目光往林婉宜的方向瞄了一眼,深觉那不知的汉子扶着她的手有些碍眼,不由“嘁”了声道,“既然是小爷连累小美人儿受了惊吓,不如就小爷来负责好了。”女子本就容色姣美,这会儿受了惊吓,不甚怯弱的模样越发惹人怜爱。 若说他先前还只是一时兴起想纠缠一二,这会儿偏生出一种心思,觉得娶这样一个娇美人回家去也是一桩不错的美事。 薛斐却因为他这一句彻底冷了脸色,“依薛某看,此事还是该跟齐大人说道一二。” 他一句“齐大人”出口,齐麟霎时就蔫了。 生怕真的会捅到自家老子跟前,齐麟纵使还有些心气不平,但还是一拂袖子,灰溜溜地走了。 走出饮月楼,齐麟狠狠地踹了一脚跟在后面的随从,啐道:“给你半天的时间,查清楚那个小美人儿是谁家的。”在随从应声后,他又把人扯住,“对了,顺道给我查清楚那个冲出来的泥腿子是什么人。” 薛家跟孙家他不敢轻易开罪,可拿那小子撒撒气也不错。 齐麟摩挲了一下指尖,冷笑一声,离开。 在齐麟离开后不久,大夫就急急忙忙地赶到了酒楼。 老大夫问了林婉宜几个问题,就让薛宝盈扶着她去厢房里检查一下身上有何伤口,而后才看向坐在地上不动的孟桢。已经得知前因后果的老大夫捋了捋胡须,笑道:“小伙子本事不小啊,怎么,不站起来走动走动?” 孟桢脸色黑了黑。 这老大夫分明是在打趣他动不了。 起初后面腰脊处磕到的地方只是火辣辣的疼,孟桢也没当做一回事,这会子知晓林婉宜没有大碍,兼着那登徒子也夹着尾巴溜了,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方才察觉出不对来。 他好像磕坏了腰,一动就扯着疼,那感觉要命,实打实的。 一旁的薛斐也注意到了,忙对老大夫道:“您还是快些给他医治罢。” 老大夫一边让跟着过来的徒弟架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孟桢去厢房,一边摇头道:“现在的年轻人呐,为了英雄救美还真是不管不顾。不过还是年轻好啊。” 孟桢是腰脊挫伤,索性没有伤到关节,老大夫顺着他的要求采用了见效快的针灸法子给他治伤,两针扎下去,饮月楼二楼里就响起了惊天地泣鬼神的痛嚎声。 “啊!!!” 在他隔壁的厢房,刚刚因为确定林婉宜身上只有些小擦伤而松了一口气的薛宝盈被吓得险些扔掉了手里的绢帕,而脸色苍白的林婉宜也被这一声惨叫惊得侧过头望向床边的墙壁,目光中染上忧色。 那惨叫声隔一会儿就会响起一次,小半晌才彻底消了音。林婉宜看向一旁已经面色如常的薛宝盈,轻声道:“宝盈姐姐,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隔壁的屋子里,老大夫一脸嫌弃地替孟桢一一拔去银针,睨了眼满头大汗的人,啧啧了两声道:“做个针灸也值得痛成这样,也不怕教刚刚的小姑娘听见,丢不丢脸。” 惯来吃不住刺痛的孟桢听见这一句,立刻瞪向老神在在的老大夫,“我是跟您老人家有仇吗?” 老大夫摇摇头,拈须而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哟。” “???” 不管满脸疑惑的孟桢,老大夫径直走到外间,跟候着的薛斐简单说明了情况,拿了钱就领着小徒弟优哉游哉地离开了。 小徒弟跟在自家师父身后,走得远了才有些疑惑地问道:“徒儿瞧着您老人家今儿怎么好似在故意帮着那汉子呢?” 专挑了让人疼又对身体无害的几个穴位下针,那惨绝人寰的叫声还真是让人听了恻然。 “你小子倒不笨。”老大夫好心情地捋了捋胡子,道,“人家拼着一把好腰不顾,可见是对那小姑娘用了心。为师近来行善积德,助他一臂之力也是好事不是?” 小徒弟不敢苟同,提醒道:“那姑娘衣裳精致,又跟饮月楼的少爷小姐相熟,可见家世不一般,就凭那汉子一介穷小子,还能妄想攀高枝?师父纵是好心,只怕来日穷小子心思落空,未必念你好意。” 老大夫眄了小徒弟一眼,轻哼道:“就你小子知道的多。” “这天下姻缘,门不当户不对的不在少数,惯看人心如何罢了。” “有心求上进,有力拼前程,还能穷一辈子不成?” …… 另一边,饮月楼里。 薛宝盈受林婉宜之托,特意转到隔壁的厢房探视一番,见孟桢虽然依旧疼得龇牙咧嘴,但好在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便安了心。 “今日多亏你救了我家妹子,日后若有什么需要的,可尽管到饮月楼来说话。” 孟桢知道薛宝盈和薛斐的关系,自然也知道她不是林婉宜的亲姊妹,这会儿闻言,意外听出几分弦外音,便不卑不亢地道:“我救林姑娘,不图这些。” “那你图什么?”薛宝盈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个衣饰普通却长相不凡的男人,一双丹凤眼里充满了审视。 方才她跟弟弟薛斐打过照面,轻易察觉到弟弟微微失落的情绪,便猜到与这男人有关。 现下打量着男人,薛宝盈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丹凤眼眼尾轻轻一挑,也猜出一星半点来。 不得不说,这小子心还真不算小。 薛宝盈对他没有恶感,是因为敢舍命不顾去救林婉宜,但对他也没有好感,因为自家弟弟。 孟桢注意到她眼中的打量之意,无畏无惧,一派坦然。 “我什么也不图。” “哦,是吗?”薛宝盈笑了一下,“我不信。” 孟桢不想说话了,摆出一副我管你信不信的模样来。 薛宝盈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喜欢婉宜,可你跟她不可能。”身为女子,她敏感的注意到林婉宜的心绪变化,知她对孟桢态度不一般。但二人身份差别在那儿,即使林婉宜不能成为她的弟妹,她也不想她陷进孟桢的情意里,日后吃苦头。 孟桢垂下眼帘,唇角轻轻一勾:“那又怎么样?” “难道喜欢一个人还要求配不配,还触犯了律例王法不成?” “我就是喜欢她。” 作者有话要说:孟大宝:她撞得不是我胸膛也不是我的腰,而是我的心。 第24章 二十四点蜜 林婉宜受伤受惊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林家,林修儒不在府中,小宋氏闻讯后不敢耽误,匆匆忙就领着芸香亲自赶到了饮月楼。 细细问过林婉宜的伤势,得知只是一点儿皮肉的擦伤后,小宋氏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在床边坐下,轻轻地拍了拍林婉宜的手,转而问起事情的始末来。 传话的人三言两语,小宋氏只知牵扯到知府府上的齐麟,但更细节的事情却一无所知。 林婉宜轻轻地抿住了唇,眉尖也在不经意间微微蹙起。 恰在此时,薛宝盈从外面进来,听见小宋氏的话,便在林婉宜开口前接了话过去说道:“伯母,这事还是让我跟你讲好了。”说着,她便把如何撞见齐麟和齐麟的唐突细细地说了,末了,脸上却带着歉意道,“今日原也是我不好,贸然约了婉宜出门来。” “好孩子,这哪里能怪你。”小宋氏道,“至于那齐麟……” 细眉皱紧,小宋氏脸上含着些许怒火,有些话在嘴边囫囵半晌,最终却选择隐而不发,朝林婉宜道,“先回府,等你爹回来再议长短。” 齐麟身份摆在那儿,就是林修儒都未必敢轻易开罪他,身为一介妇孺,小宋氏到底不敢置词太过,生怕隔墙有耳教人听去,到时候惹了是非上身。 林婉宜微垂下眼帘,颔首。 “对了,救下婉宜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大碍?”方才薛宝盈说得细,小宋氏自然没忘了过问。 小宋氏问出口时,林婉宜也跟着抬眸看了过去。 察觉到那道柔柔的目光,薛宝盈面上扬起淡淡的笑容,递过去一记安抚的眼神,而后回答小宋氏道:“大夫看过,伤得不算太重,不过瞧着也得将养些时日。” 林婉宜悄悄地松了口气,小宋氏却轻叹了一声:“倒是多亏了他。”一边说,一边起身,“不行,我得过去看一眼,总不好不管不问。” 薛宝盈忙把人拦住,“伯母不必忙活,那人啊已经走了。” “欸,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小宋氏摇了摇头,面上却隐隐多了几分赞赏之色。 不挟恩图报,这般人品不错的人确不多见。 而坐在床榻上的林婉宜则不由扯了扯手里的绢帕,目光落在帕角绣着的彩蝶,鸦青色的睫羽不由轻轻一颤。 —— 傍晚时分,林修儒从书院回府,才入府门就听说了白日发生的事。他没有急着去秋水居看女儿,反而先去了小宋氏处,在了解了始末以后,他的眉头顿时皱成了“川”字状。一掌拍在实木桌案上,林修儒怒声道:“竖子好大的胆子!”说着,拂袖抬步一路就要往外走。 小宋氏看他面色不对,连忙拉住他的衣袖,扶着他的胳膊,“老爷这是要往哪儿去?”说着轻轻一笑,“如果是去看婉宜的话,就让妾身跟你一道过去罢。” 林修儒拂开她的手,淡声道:“我去府衙走一趟。” “老爷这是做什么?先不说旁的,就是这般时辰,衙门也关门了。况且今日这事若是闹大了,对婉宜也不是什么好事。”说着,她把齐麟今日在酒楼放的厥辞说给林修儒听,而后耐心道,“依妾身看,此事还是先行隐忍下来,莫要让那齐麟惦记上才是正事。” 林修儒脚下的步子僵住,眼底浮现一丝犹疑。 齐麟的为人他也有耳闻,他不想让女儿白白受了委屈,但更害怕行差踏错让女儿惹上更大的麻烦。 捏了捏眉心,林修儒叹了口气,对小宋氏道:“我先去看看浓浓,至于其他,我再琢磨琢磨。” 见他业已冷静下来,小宋氏心底松了口气,柔柔笑道:“我陪老爷一起。” “不必了,我自己过去。” 言罢,抬步离了小宋氏处,径直往秋水居而去。 秋水居里,林婉宜坐在窗前,一手托腮,一手轻轻地拨弄着摆在窗台上的兰花叶,目光却似放空一般,飘移不定。 莲枝从小厨房端了药回来,见状,微微摇头。把药放到窗边的小茶几上,她走到林婉宜的身旁,放轻声音唤道:“姑娘,姑娘?”见自家主子茫然地回过头来,她无声一笑,伸手把药碗端过来,“姑娘先把药喝了?” 药味扑鼻而来时,让人仿佛能嗅到那股苦涩,心中下意识地生出抵触来。 林婉宜摇摇头,把药碗推得远了些,方道:“我不吃这个。” 知她不爱吃苦药汁,莲枝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的拒绝,但还是耐心劝她,“这是大夫特意叮嘱的,给姑娘安神压惊的,姑娘多少也用一点才是。” 林婉宜还是不愿意,甚至还执拗地转开了头。 莲枝跟着绕到她面前,脸上挂着笑,故意道:“姑娘若是不吃,那您吩咐奴婢去问的事儿,奴婢可能就记得不大清了。” “你!”林婉宜鼓了鼓脸颊,小半晌,还是不甘不愿的接了药碗,抿了两口后又塞回去,抬眸看向莲枝。 莲枝把药碗放到一边,徐徐开口道:“奴婢去打听了,那人姓孟名桢,是信阳城外陆河村人士,如今正跟薛公子做生意,给饮月楼供菜呢。”顿了顿,她又继续道,“奴婢还打听到,孟公子的弟弟如今正在咱们家书院念书,好像就是今儿入学。” 林婉宜回想起前两天林修儒拿给自己看的一篇文章,“孟桓?” 莲枝隐约记得如此,便点了点头。 那那人的名字该是“孟桢”二字。 林婉宜抿抿唇,嘴角慢慢地噙了淡淡的笑,不劳莲枝多说什么,把药碗端回来喝了一小半。 见此,莲枝转了转眼睛,捂嘴笑着打趣道:“姑娘这会儿倒对他感兴趣了许多?” 一句话,让林婉宜不由轻咳了几声,紧跟着耳根染上薄薄的一层绯红。她睨了下坏心眼的小丫鬟,嗔怪道:“休得胡言乱语。” 似恼更似羞,莲枝可不害怕,反而笑嘻嘻的,“奴婢哪有胡说八道,他帮了姑娘,姑娘可不该多关心些。” 林婉宜不想理会她,喝了几口药,把碗放至一旁,起身就朝外间走去,才一掀帘就见到从外面进来的林修儒,忙上前问安。 看到面色尚好的女儿,林修儒提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些许。 在桌旁坐下,他对林婉宜道,“今儿吓坏了罢?” 他眼中的关切之意毫不掩饰,林婉宜心头一暖:“女儿无事,爹爹不用担心。” “你放心,爹爹不会让你白白吃委屈的。” 他目光认真,可见不是在开玩笑。 “爹爹……” “放心,爹爹心里自有主张。”虽然小宋氏的话言之有理,齐家权势他不得不忌惮,但是让他硬生生吞下这口气,却也难做到。他林修儒向来不是迂腐之人,即便不能正面开罪齐家,可只要想,教训一下齐家小子未必没有办法,只不过是要多费一些脑筋罢了。 “对了,听你母亲说,今天是有人救了你?”林修儒问道。 林婉宜点点头,轻声道:“那人就是女儿曾跟爹爹提过的,多次帮过女儿的人。” 闻言,林修儒皱皱眉,半天方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原来是他?倒是巧了。”他语气有些意味不明,手指在桌面山敲了几下,半晌才抬头看向臻首微垂的女儿,缓缓道,“他救了你,是对我林家有恩,爹会让人打听一下,改日爹爹亲自去登门道谢。” 林婉宜却摇了摇头,道:“爹爹不用如此的。”她心中莫名笃定,孟桢救自己并不是贪求林家的酬谢。可见林修儒审视的视线投过来,她不由轻抿了一下唇角,移开视线道,“爹爹可还记得书院此次秋试的头名?” “孟桓?”林修儒脱口而出,不解女儿此时提及他刚刚收入门下的得意弟子是何意。 “嗯。孟桓正是他的弟弟,如果可以,爹爹不妨在书院里对孟桓多照拂一二。” 女儿性子一向有些淡淡的,此时却对一个外人的事如数家珍,林修儒心下狐疑,看向女儿,试探地开口道:“浓浓,你很了解那个人?” 他琢磨一下小宋氏和女儿提及那人的话,多少猜出那人的身世来,非是他轻看于人,可他并不认为一个出身乡野的农家汉子有什么地方能够配上自己的女儿。故而此一时,他不由担心女儿无知,单为了救命的恩情而陷进迷途。 林婉宜心思灵敏,一下子就度出了他的弦外之意,移开视线看向床边的兰草,她语气里掺着一丝丝心虚,矢口否认道:“他帮了女儿,女儿才让莲枝打听了一二,说不上了解。” “原来如此。”知女莫若父,林修儒注意到女儿极力掩饰的不自然,心头警铃乍响,但也没有打破砂锅追问下去,面上只作不知,拈须颔首道,“也罢,爹爹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左右女儿养在深闺,该不会再和那人有牵扯。 想至此,林修儒便又松了口气,脸色也愈发和缓了些,起身,叮嘱道:“天色不早,早些安歇,爹爹先走了。” “女儿送爹爹。” 送走林修儒,林婉宜转身回屋,抬手掀帘时,目光落在右手上,动作微微一滞。 白日在饮月楼,在孟桢扶起自己的一刹,她匆匆一瞥时,好似有在他的虎口处看到了一道熟悉的痕迹……只是那会儿脑子昏昏沉沉,瞧得不真切,却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 珠帘落下,叮咚的清脆声掩去一声轻叹。 另一边,孟桢被薛斐派人送回了村。他身上衣衫未换,还沾着尘土,稍显狼狈,兼着他手扶腰脊,走路姿势怪异,把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的胡氏和孟海都吓了一大跳。 孟海急忙上前扶住侄子,胡氏更是焦急地问道:“你不是送二宝去书院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她扫了眼孟桢身后护卫模样的人,稍稍压低了声音,问侄子:“你莫不是在城里闯了什么祸端?” 孟桢摆摆手,没急着回话,先让身后的薛家护卫回去,之后被搀进屋子,才一五一十的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给说了一遍,最后瞥见胡氏隐隐有要发火的苗头,才赶忙咧嘴笑着道:“二婶你别担心,其实没那么疼……哎哟!” 腰脊受伤处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不由委屈地看向身后一脸无辜的自家二叔。 孟海视而不见,只看向自家媳妇,得到胡氏递过来的赞许目光,他心满意足地起身去屋里给侄子找跌打损伤的药。 胡氏敲了侄子的头一下,绷着脸训道:“你还真是越发能干了,做事顾前不顾后的,要是万一有个好歹,你不想想我跟你二叔,难道连二宝和秀秀也不管了?” “侄子心里有分寸的,况且总不能教侄子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看着林姑娘吃罪吧?” “林姑娘?”注意到侄子提及这三个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柔情,胡氏眯起了眼,“原来不是简单的路见不平,嗯?” 自家二婶的精明,孟桢一向心里有数,这会儿也没想遮掩。 “二婶可还记得侄子上回跟你说的话。” 胡氏道:“你有中意的姑娘?” 孟桢点点头,坦然道:“不瞒二婶,侄子相中的姑娘正是林姑娘。” 他如此坦率,胡氏一时语塞,愣愣地问道:“那林姑娘是什么人?” 孟桢知道林婉宜是苏府的表姑娘,知道她跟薛家姐弟相熟,虽未细细打听,但也猜出一二,便如实跟胡氏说了。 闻言,胡氏脸上的笑意尽数敛去,不赞同地摇摇头,肃声道:“你趁早给我歇了这份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第25章 二十五点蜜 自孟江夫妇双双离世,至今已经五年有余,五年来,一直都是孟江和胡氏在照拂孟桢兄妹仨。若是实打实地论起来,胡氏身为婶娘,待他们更比孟江这个亲叔叔亲厚。而孟桢呢,也一直感念胡氏的恩情,将其视若亲娘,向来恭敬有加,莫说言语顶撞,便是脸也不曾红过。 然而当胡氏肃着脸说出让他歇了对林婉宜的心思时,孟桢却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窜了起来,甚至连腰脊上的伤也顾不上。 “二婶,这不可能。”他反驳回去。 侄子执迷不悟,胡氏心头也冒出火来,“孟桢。”她很少喊侄子的大名,这会儿看着他,胡氏语重心长地规劝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家是个什么情况,你要拿什么去求娶人家?人家一个千金小姐难道还会抛下富贵生活不过,跟你一个穷酸汉子到乡下来种田耕地不成?” “我不知道那位林姑娘是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让你念念不忘,可你要还认我这个婶子,就趁早歇了心思,老老实实地给我娶个媳妇儿回来。” 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握紧,孟桢有一瞬的沉默,然而就在胡氏以为他要改变心意的时候,他忽然又抬起了眼眸,认真地道:“侄儿,认定她了。” 初时,惊艳她胜于三月花的娇色;再后来,随着一次次不期而遇,那份惊艳在心中慢慢沉淀,直到那日的一句“我相信他”,教他彻底沉沦。即便认清彼此之间身世相隔犹如云和泥,可没有头撞南墙,他怎甘心就此放手? “你!”胡氏指着孟桢,气得手发抖,半晌才把人直接推出门,关上门,隔着门道,“我是管不了你了!” 孟海才拿了跌打损伤的药出来,见状,一事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把阿桢赶出去了,这药还没上呢。” 胡氏白他一眼,啐道:“你侄子本事大,要管你你管去。”说完,甩头掀帘进了里屋。 莫名其妙地被怼了一通,孟海也没恼,满腹疑惑的开门去了隔壁找到侄子,问过缘由以后,虽然心里跟胡氏一般想法,但他没想扭着侄子叫他死心,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二婶心直口快,可说的也没错。不过你要是一门心思认准了,二叔不拦着,男人嘛,有本事谁怕眼前那一点难事。”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哪就一点子希望就没了?” “想当年,你二叔我不就是穷小子一个,还不把你二婶给娶回来了?”胡家也是一方乡绅,虽不是大富大贵,但胡氏当初嫁给孟海可不算不委屈。“说来说去,头一桩顶天重要的事就是你跟人家姑娘两个人彼此中意,要是人家姑娘瞧不上你,你在这儿剃头挑子一头热也是白费功夫。” 孟海平素寡言少语,如今说出这般话,却让孟桢不由深思。 他知道自家二叔和二婶说的都在理。 孟海也不逼着他,打开跌打损伤药,边给侄子上药,边等。 半晌,终于听到孟桢开了口。 “二叔,这事侄子会把握分寸的。”顿了顿,孟桢的目光瞥向墙角木制笼子里的小白兔,抿唇,继续道,“只要她拒绝了我,我就听你和二婶的话。” 这便有了回旋的余地。 孟海把侄子的意思转达给胡氏,也劝她:“男女之情那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依我看,咱们阿桢许就是跟人家姑娘有缘哩。” 胡氏哼哼了一声:“大宝是不差,可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真能愿意跟着他来咱们村里过活?就算人小姑娘愿意了,还有人爹娘呢。” “嗳,兴许人家开明呢?”孟海说这话,心里也没有半分底气。可见到胡氏柳眉倒竖,他连忙赔笑道,“当初我向老丈人求亲的时候,不就挺顺利的吗。” 胡氏叹声道:“这能一样吗?” “都一样。”孟海抱着妻子的肩膀,徐徐地道,“你当年不也是家里娇生惯养的,跟了我这个只会耕地种庄稼的,你觉得委屈吗?” 胡氏脸颊微热:“都几十年的夫妻了,你说这些做什么。”她看中孟海老实,就是跟着他吃糠咽菜也甘愿。 “阿桢他比我有主张,加上二宝现在读书也有出息,来日咱们家的情况总会好起来的。阿桢有句话没说错,世上哪有人一穷穷一生的?不管他喜欢的姑娘是个什么样的家世,缘分握在他们自己手上。你何苦阻挠呢?” 胡氏被说得没了脾气,“我都已经说了不管了。” “你真不管了?” “我嫁给你这么多年还真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胡氏笑晲孟海一眼,摇摇头道,“哪能真不管,有机会,我得会一会那小姑娘去。”她得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天仙人物儿,教她这个一向拎得清轻重的侄子也昏了头。 更何况,若真是个好姑娘,又对自家侄子有那么一点子好感,她大不了想想法子寻寻娘家的助力,从中斡旋一二也便是了。 见她一脸盘算,孟海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只在心里想,人家小姑娘哪有那么容易教她一个乡下的妇人见到呢。 然而,万事难料,小半月后,胡氏还真就见到了人家小姑娘。 —— 八月初的信陵城秋意渐起,凉凉的秋风吹黄了满城银杏,也吹开姹紫嫣红的秋菊。 小宋氏接到庄子上递来的信,知晓城外庄子里种的秋菊开得正好,一时心动,便跟林修儒商议了,一家子去庄子里赏菊,顺道也在别庄住上一段时日。 城外最大的一处庄子原是当初宋氏从江南远嫁过来时宋老太爷花重金置办给宋氏的私产,宋氏去后,庄子记在了林婉宜和林卓姐弟俩的名下,但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是小宋氏在打理。 林修儒不怀疑小宋氏打理事务的能力,也不怀疑她的心,但想着女儿如今业已长大,宋氏留给她的东西也该是时候慢慢地交到她手里了。故而听小宋氏提及别庄之行,林修儒并不反对,也在思索斟酌后把主意说了,没瞒着她。 小宋氏闻言微愣,旋即轻轻一笑,“还是老爷思量的周全。” 担心她心里不舒服,林修儒便道:“之前我在东郊也置办了一处庄子,你好好打理,日后也好给宁儿添妆。” 听出他的顾虑之意,小宋氏笑嗔了他一眼,“老爷何必特意跟我提这个,难道妾身还怕你委屈了宁儿去?”说着,她又提起去别庄的事,“听李叔说,书院近来事务也不忙,老爷要不要一道去庄子走走,也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可林修儒却摇了摇头,“有一事我正打算跟你提。”对上小宋氏疑惑地目光,他道,“明日我得动身往京城一趟。”说着,便把要去京城中和书院访学的事情提了。“此行如果顺利,对天渊书院日后的发展大有裨益,故此我得亲自走一趟。” “那书院这边呢?”小宋氏蹙眉。 林修儒舒眉一笑,“不还有明远在。” 小宋氏眼中露出一丝不赞同之色,可看着林修儒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她翕了翕唇,把一些话吞下。 陆明远经常到林家来,小宋氏偶然间也见过几次。虽然他一副敦善儒雅做派,可小宋氏看他却觉得他眼神不定,总觉得陆明远不像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只是她知道林修儒十分信任陆明远,所以没有证据的臆测之话,她不敢轻易说出口。 怕林修儒不相信,也怕自己看走眼误会了人。 因为林修儒第二日就要动身出发,小宋氏没耽搁,立即就着手为他打点行囊。 翌日送走林修儒以后,小宋氏一面吩咐人准备去庄子上的事宜,一面又亲自去秋水居跟林婉宜提了这事。等到了八月初四,小宋氏带着林婉宜和林秋宁一大早便动身出城而去。 庄子上的管事前一天就得了信,早早就收拾好了在庄子门口候着。瞧见马车慢慢地驶进,管事一招手,就有两个婆子利索地搬了马凳出来,方便几个主子下马车。 别庄是个四进四出的院子,绕过影壁,放眼而去,院落开阔平整。庭院中并非林婉宜所想的那般精致细巧,虽然布景中掺着江南园林的秀雅韵味,但却更多了几分北方的大气。没有雕梁画栋,可白墙黑瓦银杏黄,更添许多韵味。 林婉宜看着欢喜,桃花眼里渐渐浮起一丝闪闪的亮光。 小宋氏注意到,抿嘴轻笑,扭头向管事问起秋菊园圃来。 管事笑着回道:“菊圃就在夫人和姑娘住的院子后头,好大一块地方呢,夫人和姑娘不妨先休息休息,等用了午饭,日头松了,再去赏花。” 秋日晌午的阳光还有些许灼人,小宋氏记挂着林婉宜和林秋宁都还是个小姑娘,身子柔弱,不好晒了去,便点点头,让管事下去安排午饭。 管事应声往厨房的方向去,走不远就见迎面有人急匆匆地朝这边奔过来,脸色忽变。 “张叔,不好了。”来人是个约莫十六七的年轻小厮。他冲到管事跟前,顾不得擦去头上的汗,急急忙忙道,“米仓那边出事了。” 张全忙问道:“什么?米仓怎么了?” 小厮喘了一口粗气,解释道:“米没了。刚刚厨房准备做饭,米不够,婶子让我去米仓搬一袋,可我打开门进去,米仓是空的。” 庄子附近有三亩良田,一样是当年宋老太爷给宋氏置办的,田里春种秋收,收上来的米粮不仅够庄子里的人吃,平素还能攒下许多,除开送进城中林府的,剩下的都在米仓存着。说米仓是空的,这在张全听来无疑是天方夜谭。 然而等他亲眼去看了,也呆住了。 半仓的粮食被搬空了,他竟然无知无觉! 这事可不小,张全不敢瞒下,急着就要去回禀小宋氏,走了两步又惦记厨房做饭的事情。 主子们过来不能饿着。 “路子,到边上的村子找户人家先买一袋米回来应急。然后再把看米仓的陈义给我找回来。” 路子应了声,立刻就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章 二十六点蜜 陆河是一条东西流向的溪流,林家的庄子位于河流的上游,而向西不远就是陆河村。 孟家就在离河不远的地方,路子抄近道过来,一眼就看到院门打开的孟家小院,立刻脚下不停地走过去,站在院门处高声喊问道:“请问有人在家吗?” 孟桢在屋里听到动静,停下手里的活计,出来,见门口的路子眼生得紧,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那个,我是前头庄子上的,过来是想请大哥你给帮个忙的。”路子机敏地立刻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末了还添一句,“一袋米,价格好商量。” 孟桢知道陆河上游的庄子,他记得那庄子有自己的良田,这么多年可没有到村里购置米粮的事。但是,只是一袋米,人家又说了要付钱,孟桢自然不会拒绝。 他从家里放置米粮的屋子里搬了一袋舂好的米出来,放在路子的面前,拍了拍手,问他:“这些够了吗?” 路子点点头,爽快地付了银子,可等他准备搬米时却一下子被难住了。 明明孟桢搬米出来时轻轻松松的只用一只手,怎么到了他手里就变得这样重了?路子咬紧了牙关,使劲力气搬起米,可刚走出去两步就吃力不住,只听得“砰”一声,米袋落在了地上。 孟桢还在门口站着,路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讪笑着看向他,“能劳你帮忙把米运去庄子吗?”生怕孟桢不答应,路子连忙又添了一句,“我可以付你钱的。” 从自家到庄子也不过隔了七八里路,不远不近,搬袋米又不费工夫,孟桢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看着孟桢轻轻巧巧的就把大米拎起来甩在肩头,阔步走出去时脚步又快又稳,路子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眼里就迸出敬佩的光芒来,小跑着追上去,还不忘夸道:“你可真有力气!” 孟桢一笑,“庄稼地里干活的,没点力气哪来的饭吃。” 二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很快就到了庄子。 把米送到,解决了厨房众人的燃眉之急,路子沿着原路打算送孟桢出去,可才走出厨房不远,就碰上张全打发过来喊他去问话的人。 猜到是小宋氏那边要询问米仓失窃的案子,路子不敢推诿,只好为难的看向身后跟着的孟桢。 孟桢见了,便只说自己认得路。 路子虽然有些不放心,但是张全派来的人催的急,他只能抛下孟桢先走了。 看着路子火急火燎的背影,孟桢摇了摇头,继续沿着青石小径往外走。 那一袋子米虽然不重,但是一路搬过来也不是轻巧的活,故而来时他走得匆忙,并未留心四周的景致。等到这会儿,他边往外走,边目光逡巡,似闲庭信步般打量起来。 黑瓦白墙,青石板路,处处陈设简朴素雅,不沾半点豪奢之气。目之所见,一草一木一楼一阁跟孟桢曾经见过的富贵人家庄院不大一样,令他心下纳罕之余,不由暗暗猜测庄子的主人是什么人。 “姐姐不许偷看呶!” “好。” 轻轻的一个字,温软甜糯的嗓音,轻飘飘地隔墙而来,落入孟桢的耳中,令他脚下的步子硬生生地顿住。他转过头,目光穿过漏花窗,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一道藕粉色的身影,纤纤如细柳,只一眼就让人移不开目光,甚至连脚也在那一眼的失神中拥有了自己的意识,竟是朝着漏花窗边上的月门走去。 绣花的绢帕蒙在眼前,入目是白茫茫的一片,林婉宜站在原地有一瞬的茫然。直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偷摸摸的响起,她才探出手,朝着右手边摸索而去。 从小到大,因为身体的缘故,林婉宜鲜少接触这样的游戏,这一回也是因为小宋氏正忙着,没人照看林秋宁,才由她陪着她玩。 林婉宜一边朝妹妹走去,一边侧着耳朵去听动静。 可是小丫头机灵得很,发现自己暴露了踪迹后,十分谨慎的捂紧了手腕上的小铃铛。而后踮着脚尖,慢慢地往院门边上的假山后面挪去。等躲好了,偏偏又探出头,“咯咯”地笑了两声,吸引林婉宜往这边来。 孟桢站在月门口,静静地盯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姑娘,心在一刹间快速地跳动起来。 一别小半月,即便她的身影时常在梦中出现,但都不如这般俏生生的在眼前,他想走过去,可理智却让他控制住了步子。知道这会儿不该冒然闯过去,孟桢深深地看了一眼心上的姑娘,转身。 只是他未曾留意脚下,当枯枝被踩断发出一声突兀而明显的“咔嚓”后,孟桢不由抬手覆在自己的额上。而林婉宜却在听见动静后加快了脚步,迅速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小跑过去。 指尖触及一片布料,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她一下子攥住那片衣角,嘴角跟着扬起,开口时声音里满是欢悦的笑意:“抓到你了!” 一边说,一边抬手扯下覆在眼睛上的绢帕。 光亮袭来的瞬间,她阖了阖眼,方慢慢地睁开眼。 “怎么是你?” 看清眼前的人,她才恍然察觉不对来。 不提指尖粗糙的布料,单论孟桢的身量也比林秋宁高出许多。 她垂眸,目光落在指尖。她攥住的原来是他的衣袖。 慌慌张张地松开手,她别开脸,颊边飞上一抹红晕,红唇也跟着抿起。 孟桢何曾会料到这般变故,整个人尚在云里雾里。等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抚上那曾被攥住的衣袖,抬眸看向脸儿绯红的姑娘。 “林姑娘。”原来,这庄子竟是林家的。 瞥了眼躲在边上捂嘴偷笑的林秋宁,林婉宜抿抿唇,轻声开口与孟桢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在自家的庄子上碰见他,她心里疑惑不已。 “刚送完米,正打算回去。”孟桢笑了一下,“没想到会遇上姑娘,真巧。”也真好。 他站在那儿不动,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林婉宜悄悄抬眸去看他,不妨对上他热切的视线,半羞半恼间,她不由瞪了他一眼。 “你还不走?”林婉宜问。 先前没被发现,孟桢的确打算悄悄离去,可这会子俩人面对面站着,相隔不过数步,甚至还能嗅到淡淡的温软馨香,他又舍不得就此离去。 他们见过很多回,可每一回都是聚散匆匆,连话也没说上多少句。今天的相遇是意外之喜,他想起胡氏的念叨,在不舍之余又生出几许不甘来。 不甘心就这样剃头挑子一头热,想问问小姑娘的心意。 然而时机与场合都不对,一些话到了嘴边转而换成其他。孟桢道:“林姑娘是要在庄子上小住吗?”问完也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庄子外面有条河,河边挺好看的,林姑娘日后得了闲,去那儿走走也是极好的。” “是吗?”林婉宜轻轻地牵了一下唇,“好,我记下了。” 她视线落向孟桢的身后,远远地瞧见芸香正往这边来,她匆匆地收回视线,提醒还想说什么的孟桢,“天色不早了。” 孟桢愣了愣,以为她不想跟自己纠缠,眸光黯淡了几分,“那我-……先走了?” “嗯。” 心里有丝丝的涩意在蔓延,他转身准备离开。然而,刚走出去几步,他眼角的余光便瞥到了不远处过来的丫鬟。 有什么东西在心上飞快的划过,涩意蓦然散去,笑容不受控制地爬上了嘴角。 第27章 二十七点蜜 自从饮月楼安排了人定时到村里收购蔬果以后,孟桢便鲜少再往信阳城里去,自然也没了机会去邂逅自己心上的姑娘。 在过去的小半个月里,他时常想起林婉宜,担心她受惊生病,更担心齐麟会纠缠不清。他原本打算趁着接孟桓回家的时候拐去瞧瞧她,没料到今日会突然遇见。 她就住在离自家不远的庄子上,距离比从前不知近了多少……站在庄外的大柳树下,回望高高的白墙,孟桢舔了舔嘴唇,眼中多了些亮色。 胡氏发现自家侄子心情似乎格外好,只见他嘴角的弧度一直压不下来,甚至还时不时的盯着某个方向傻乐。胡氏顺着他的视线向院子外望去,能看到的是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田野、河流跟飞鸟,并没有新奇的东西。 胡氏心里纳闷,连磨镰刀的活计也搁下了,看着孟桢,微微抬高了声音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瞧着嘴巴都合不上了?” “没什么,天气一好人就高兴。”孟桢笑答道。 “……”这很显然有点儿敷衍的意思,胡氏瞪了瞪眼睛,可到底没有追问。她看了一眼外头弯弯绕绕的小路,朝信阳城的方向望去,嘴上提醒侄子:“明儿是中秋了,书院总该给放放假吧,你下午去城里看看二宝去。”半个多月没见到聪明机灵的小侄子,胡氏心里念叨得紧。 孟桢应了声,“我记着呢,二婶有没有缺什么,我下午一道从城里捎回来?” “不缺不缺,真的缺了就从镇上买好了,别在城里白花冤枉钱。”言至此,胡氏又忍不住多说一句,“你也要成家立业了,平时花钱不要大手大脚的,不然没钱讨媳妇,回头有你哭的。” 在过去的小半月里,胡氏曾数次想把孟桢和赵娥说和到一处去,可孟桢总是一副冷冷淡淡、避之不及的反应,一来二去地,胡氏总算认清,果真如孟桢自己所说,他就是认定了林婉宜。胡氏自己不想做坏人,去掐掉侄子心里萌芽的苗子,索性随他去。 “大宝,婶子虽说不干涉你娶亲的事,但你跟那林姑娘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村头寡母王氏的儿子王大头跟孟桢一般年纪,今年年初娶了媳妇不说,如今大半年过去,媳妇的肚子都大了,眼瞅着过不久就要连孩子都有了。胡氏瞅着,也忍不住眼红心焦起来。 怎么说,孟桢这个大侄子还真是让她操碎了一颗心。 孟桢把手里的木块和刻刀放到一边的木墩子上,站起身,抻了一下有些酸涩的胳膊,转转脖子,而后方看向胡氏,扬唇道:“改天让您见见她。” 胡氏斜了他一眼,满脸不相信:“说的跟真的一样,哄婶子玩呢?”只是她心里也很好奇侄子看上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要不干脆这样吧,下午婶子跟你一块儿进城去瞧瞧。”一边说,一边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转身就打算去屋里挑一件干净的衣裳。 见胡氏认真行起这事来,孟桢连忙把人拦住,失笑道:“您不用急,也不必进城去。” “怎么,你还能把人家小姑娘拐回家来?”胡氏轻哼。 孟桢但笑不语。 中午吃过饭,孟桢早早地就赶着驴车出了门。 到了天渊书院,他远远地就看到坐在书院门口石阶上的孟桓,以及他身旁站着的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驴车停下,孟桢坐在车上,冲弟弟招了招手,低头询问了他在书院的近况,眼角的余光瞥到石阶上的林卓一直偷偷盯着自己这里,便抬头望过去,挑挑眉。 迎上他的目光,那边林卓的脸上立刻不自在起来。但见他心虚地移开视线,还煞有介事的扬了扬下巴,努力做出不屑的神色来。然而孟桢盯了他好一会儿,也没见他走开。 “怎么,你有话想跟我说?”孟桢问。 林卓看也不看他,“没有。” “哦。”孟桢点点头,收回视线,示意孟桓上了驴车,他一手持鞭,一手握缰,扬声一吆喝,“阿桓坐好,咱们回家。” 话声落,持鞭的手便抬起。只是,鞭子还没有落到小毛驴的身上就停在了半空中。 “等一下!”林卓突然喊了一声。 孟桢收了鞭子,嘴角噙笑望过去,就见他一副心不甘情不愿地模样走了过来。 方才孟桓有跟他提过,自下学以后,林卓一直都站在他边上,甚至还把接他回去的书童和车夫都赶走了。虽然摸不清林卓的用意,但是孟桢莫名笃定,这小子搁这儿杵着,十有八九是有什么事要找自己,而且依着眼下的情形来看,极可能是要求自己帮忙。 想及此,嘴角的笑意不由加深了几分。 “你笑什么?”林卓涨红了脸。 孟桢调整了坐姿,一条腿半曲脚踩在车上,挑眉看向少年:“你跟你姐姐一点儿也不像。” 这小子一身别扭劲,就跟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小刺猬一样,半点儿不讨喜,哪里像小姑娘温温软软,性子软和又柔顺,教人见了就觉得春暖花开。 林卓却哼唧一声,“干你底事?” 他的语气算不得多好,孟桢也不恼,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淡淡地道:“林少爷没旁的事,我这里可还赶着出城去。” “嗳……”林小少爷一下子泄了气,忙道,“你出城是往城东的陆河方向去对不对?”他偷偷地看过孟桓的学籍,知道他家就住在陆河畔的陆河村。 “所以?” “所以,你能不能捎我一程?你放心,我可以付你银子。” 孟桢“嘁”了一声,“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要坐驴车,怎么,不嫌弃了?” 小少爷要往陆河的方向去,肯定是要到林家的别庄。孟桢不介意顺路把小少爷捎过去,但也想挫一挫他的别扭与傲气。 林卓道:“我没坐过驴车,想感受一下,要是不答应就算了,大不了我找别人去。”实际上,他是想悄悄摸去别庄,不想动用府里的马车。 孟桢没兴趣探究清楚,但也不会拒绝。 林卓是小姑娘的亲弟弟,单看这一层,他也不会放他一个人出城去林家别庄。 “上车吧。”孟桢嘴角一勾,在林卓小心翼翼坐好后,边催毛驴动起来,边头也不回地开口,逗他道:“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我就少收你一两银子好了。” “还少收一两?”林卓瞪大了眼,不可置信般道,“从这里坐车出城顶多三钱,你别想蒙我!” “呵。” 驴车走得慢,一路晃晃悠悠的出了城。往常孟桢回村都会抄近道从一条小路走,但今儿念着小路坑坑洼洼颠簸,小少爷又娇生惯养的,便改道走了一条平坦开阔的路,花了比平时多半柱香的功夫才能看到林家别庄。 孟桢抽闲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林卓居然趴在车板上睡得香甜后不由嘴角微抽。 是他想太多,林小少爷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娇贵。 终于,驴车慢吞吞地停在了别庄的大门前。还没等孟桢让弟弟晃醒林卓,小少爷自己就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今天,多谢你了。”下了车,林卓盯着小毛驴夯吃夯吃喘着粗气的大鼻孔,对孟桢道。 孟桢揶揄道:“你这是跟我的驴子说话呢?” “你说少收我一两银子,那现在要多少?”林卓问。 见孟桢手摸下巴似在认真盘算,囊中并不宽裕的林卓开始紧张了。“你最好不要狮子大开口,不然,不然……”找不到威胁的话,林卓脱口而出,“不然我就告诉我姐姐去。” 话说完,瞧见孟桢脸上忽然溢出来的笑容,林卓就有点儿后悔了。 心情颇好的孟桢从怀里掏出个物什扔进林卓怀里,一边再次催鞭赶动驴车,一边勾唇说道,“那去玩罢,别忘了替我在你姐跟前多美言几句!” 小毛驴欢快地朝前跑去,车轮卷起地上的灰尘,直到驴车变成小小的一个黑点,林卓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东西。 拳头大小,是个木刻。 林卓拿在手里举起来,看清楚了,发现刻的是只小兔子,栩栩如生。 因为发生了米仓失窃的事儿,小宋氏到别庄后就一直处于忙碌的状态,后来好不容易逮到了监守自盗的看仓家丁陈义,可被倒卖出去的米粮却不好追回。小宋氏忙着这事,又想到林修儒上京前的叮嘱,便把别庄里的一些账本派人送到了林婉宜的屋里,让她跟着学学看账。 林卓给小宋氏请完安,听了一顿数落,之后绕路到清颐园来,甫一进门便看到坐在书案后的林婉宜。因见她低头看账看得入神,便故意咳嗽了两声引起她注意。 见到弟弟,林婉宜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先前她去小宋氏处,可没听说他要到别庄来。而且她也知道,弟弟是不大喜欢到位于乡野的别庄玩的。 林卓自顾自地凑到书案前,看了眼密密麻麻的账本,顿觉头疼,往后退了两步方道:“你不会忘了明儿就是中秋了罢?” 林婉宜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所以,林卓是特意过来一家团聚的?林婉宜嘴角微翘,心里有点儿高兴,可转瞬想到远行的父亲,嘴角的弧度又微微压下些许。 回来信阳城的第一年,还是得对着明月,千里共婵娟。 林卓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难得心思细腻的猜到缘由,只他惯来也是不会安慰人的,不由皱了皱眉头。忽然他想起什么,从袖笼里掏出那只木雕小兔子放到书案上。 林婉宜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看着那只胖嘟嘟的仿佛真的一般的小兔子木雕,桃花眼眼尾微挑,眼里缀上星点亮光。把小兔子托在掌心,林婉宜抬头看向弟弟,眉眼弯弯地道:“送我的?” 林卓的视线从那亮晶晶的眼睛上移开,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点头。 反正这东西是那男人送给自己玩的,就是自己的。 等等…… 林卓盯着自家姐姐白皙掌心里的那只憨态可掬的精致小兔木雕,突然明白过来孟桢临走前那勾唇一笑里的深意来。 那家伙哪里是想讨好自己,分明是算计好的要借自己的手把东西交给姐姐! 林卓磨了磨牙,心里暗暗地给某人记上一笔。 过完中秋,隔了一日,孟桢起了大早送孟桓回书院,驴车半道经过小径和大道的路口时,一辆锦盖马车从他面前经过,马车檐角悬着两只半大不小的灯笼,上面书着一个字。孟桢看着觉得眼熟,随口问孟桓。 孟桓歪着脑袋答道:“薛!” “哪个薛?” 孟桓眨巴眨眼睛,支吾一下,道:“就是薛伯伯的那个薛。” 孟桓口中的薛伯伯是上河村村尾住的一个老木匠,而孟桢想到的则是信阳城里饮月楼的薛老板和薛斐。 未等他多想,马车走远,他收回视线,继续赶车。 把孟桓送进书院的大门,回村的路上经过路口时,孟桢鬼使神差地赶着驴车走了大路。等到在林家别庄的门口看见那辆悬着“薛”的马车,他猛地拉住缰绳。 陆河畔,虽至秋分,但河边的草地还泛着茵茵的绿意。 林婉宜微微抬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迎面吹来的秋风撩起她鬓角垂下的发丝,也拂起她的衣袂翩跹。抬手别好发丝,她侧转身看向边上负手而立远眺的薛斐,弯唇道:“薛哥哥,你觉得这里好看吗?” 薛斐点点头,道:“以前都不曾发现,这边还藏着如此景致。”他收回视线落在林婉宜的身上,笑问道,“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湖畔与别庄之间隔了一片小小的竹林,层层绿荫遮蔽外边的视线,这般眼前景色也算藏得深幽。 林婉宜却再次转向河面的方向,河对岸不远,有袅袅的炊烟升起,错落有致的村庄静静地卧在稻浪之后,透着一股静谧的惬意,竟是让人不由得生出些许向往之意。 幽村炊烟袅,矮篱柴犬吠。 阡陌各交通,耕织朝与暮。 即便没有琴瑟茶香,就这般朝升暮落,何尝不是一种静好岁月? “庄子外有条河,河边挺好看的,林姑娘日后得了闲,去那儿走走也是极好的。” 低沉中犹带继续忐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林婉宜蓦然想到那日孟桢自顾自跟自己说这些话时眼中的火光,耳尖悄悄飞上一丝淡淡的粉色。 嘴角的弧度在不经意间扬起,林婉宜轻声道:“一个人告诉我的。” “他说,这里很好看。”的确,他没有骗她。 这般鬼斧神工的自然之色的的确确远胜过巧工能匠手下的雕琢之景。 她眸底洋溢着纯粹的欣悦与欢喜,细细一看,却又仿佛多了一些以往不曾有的神采。想到她刚刚说话时唇角的笑意,薛斐扯了扯嘴角,“是吗?” 翕了翕唇,他看向身边温婉如面前秋水的女子,欲开口之际,忽闻一声驴鸣从竹林的方向传来。 薛斐转过身,林婉宜也循声望了过去。 不远处,竹林侧,小毛驴尥着蹶子甩头,而在边上,则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断断续续到如今,终于走到入v,明天三更,不见不散~~ 新文预收:《掌中娇兰》,戳专栏可看~ 傅小将军战死沙场,其未婚妻云安郡主骤闻噩耗,旧疾复发,不久香消玉殒,世人皆叹,情深不寿。 然而时转星移,一千年后,云安郡主从古墓中醒来, 睁眼见到的第一人便是前世的未婚夫。 只是,他好像不记得她了? —— 山中迷路的傅小少爷误闯古墓,意外地遇上一个貌若天仙的小姑娘。 只是,好像脑子不太好使? 他堂堂金陵第一富少爷,善舞文墨,不通武艺,怎么可能是她口中的少将军? —— 初遇: 纪兰漪:傅哥哥!抱抱! 傅景时:别套近乎——[躲开] 后来: 傅景时:你,我媳妇儿,订了亲的。 纪兰漪:傅公子,你可能在做梦。 第28章 二十八点蜜 凤尾森森,龙吟阵阵,细碎的阳光钻过竹叶的间隙落在那道身影上,分明隔得不算近,但在光影的明灭之间,林婉宜的视线还是一下子撞进一双熟悉的幽深却含着炙热的凤眸潭中,只是这一回,那双眼睛中似乎多了一点儿陌生的令她心慌的情绪。 林婉宜往前走了两步,脚步顿住。 手扶在心口的位置,她皱了皱眉,辨不清心头那抹异样从何而来。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些许迷茫再次望向竹林的方向。 孟桢也静静地盯着不远处的素衣小姑娘。 本来他该为她来河边赏景而欣喜,可是看到紧紧跟在她身侧的薛斐,想起曾经她二人的亲近,他一颗心就堵得慌。一些被刻意忽视掉的东西似乎在刹那间冲出禁锢的牢笼,裹着细细密密的尖刃在心里搅动。 看着比肩而立如同璧人一双般的林婉宜和薛斐,孟桢无比清醒地认识到,横亘在他和林婉宜之间的不是云与泥的距离,而是死胡同的内外两侧,墙外的他想走向墙外的她,势必要撞得头破血流,而更可笑的是,这一切还是他的一厢情愿。 孟桢收回视线,自嘲般扯了扯唇角。 还真是……不甘心呐。 微微低头,抬手用拇指抹了一下嘴角,孟桢重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林婉宜一眼,牵着小毛驴转身往竹林外走。 眼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绿影婆娑的竹林里,林婉宜忽然提起裙角,抬步想要追过去。 “婉宜!”薛斐喊了一声,追上去,拦在她面前,“你去哪儿?” 林婉宜垂下眼睫,“我……” 薛斐打断她,继续道:“所以,你刚刚说的人是孟桢?”见她沉默,薛斐道,“婉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许林婉宜自己不曾察觉,但薛斐看得明白,不论是上回在饮月楼她对孟桢不自觉流露的关切,还是刚刚她提及孟桢时眼中蕴藏的纯粹欢喜,无一不彰示着,孟桢对她是不一样的。 一丝苦涩在心头蔓延开,薛斐看着林婉宜,问道:“虽然可能很唐突,但是,你想去找他,对吗?”害怕误会,想要解释,为只为心头的在乎。 睫羽轻轻地颤了颤,林婉宜抬起头,看向薛斐,轻声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而已。” 言罢,转身,小跑着进了竹林。 竹林的另一边,路旁,孟桢绷着脸,将驴车套好,而后跳坐上去。小毛驴甩了甩尾巴,半天没有动,孟桢也静静地坐着,半晌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竹林的方向。只此一眼,他整个人就怔在了那儿。 直到很多年以后,孟桢都还记得,那个阳光柔软的午后,素衣白裳的女子朝自己小跑而来,衣袂翩跹,环佩玲珑,像是翩翩下凡的仙子,也像是婆娑竹叶间飞舞的素蝶,就这样在他刚刚息下如死水般的心湖再一次掀起永远无法抚平的波澜。 “林姑娘?”脚下不受控制地迎过去,站在林婉宜的面前,看着她红彤彤的姣好小脸以及鼻尖的细汗,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合拢起,孟桢摩挲了下指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他问,“你怎么会追过来?”为什么会抛下薛斐。 林婉宜抿抿唇,第一次没有躲闪他的目光,声音却一如既往的轻柔,“我有话想问你。” “问、问什么?”孟桢磕绊了一下,一眼不错地盯着近前的姑娘,心里隐隐生出些许期待来。 林婉宜道:“我可以看一下你的右手吗?”话出口,她脸颊飞红,为自己的大胆和唐突。只是,她的心里迫切想要去确认,孟桢是不是当年那个少年。 孟桢显然没料到,脸上满是错愕之色。他愣了愣,疑惑地把手伸到林婉宜的面前,掌心向上。 孟桢的手掌宽大,五指却修长,即便掌心布着粗粝的茧子,但丝毫无碍美感。林婉宜静静地看了一下,而后在他倏尔睁大的眼睛注视下,抬手握住他的大掌,翻转。 林婉宜的视线落在他右手虎口外侧的位置,那里果然有着半指长的已经发白的旧伤痕。 果然是他么? “这伤口……哪儿来的?” “嗯?”孟桢懵了下,抬眸,入目便是小姑娘轻颤的鸦青色睫羽,旋即目光下移,落在那只白皙柔软的小手上,心快速地跳动起来。他舔了一下干涩的唇,道:“好些年前的旧伤了,至于怎么来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被断竹的豁口割破的。怎么?很丑吗?” 林婉宜摇摇头,指尖从那道伤疤上划过,她轻轻地咬了咬唇,道:“不是断竹是竹篙。” “好像是这样的。”那一年发生的事孟桢几乎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回忆起来只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从陆河河心的孤岛上救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在撑着竹筏逃跑时割伤了手,至于其他更多的,倒是记不大清了。 他看向一双桃花眼水汪汪波光潋滟的林婉宜,捕捉到她眼中跳跃的一丝亮光,不由诧异,心里有一个念头蓦然破土而出,他反握住她还未收回去的柔荑,“当年,我救的小丫头是你?” 想把手从他的掌心挣出,无果,林婉宜羞得脸颊通红,“你松开手。” 声音轻柔温软,就像是迎面吹来的柔和秋风,孟桢见她没有否认,心中霎时间开遍春花。即便他喜欢她与六年前的旧事无关,可俩人之间曾经的一段缘分却教他心生欢喜。 他想着林婉宜与自己说话时的情态,想起她询问时的温柔小意和那不易察觉的在意,先前心中生出的千般落寞与伤怀尽数都随秋风飞散。他想,自己在林婉宜的心中的的确确应该是不一样的。 突如其来的欢喜让孟桢愈发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决定云泥之隔可否跨越的答案。 他松开林婉宜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近前的小姑娘,开口道:“林姑娘,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林婉宜下意识地问完,注意到他目光的变化,她蓦然想起莲枝曾经说过的话,心里多了些陌生的心绪,似慌似羞似喜还似期待。 “我的名字叫孟桢。”从初遇到现在,他从未亲口告诉她自己的名讳。抬手摸了一下后颈,孟桢又添了一句,干巴巴地解释道,“桢就是木头的那个。” 林婉宜早听莲枝说过他的名讳,这会儿听他这样注解,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她背过身,看着随风微微晃动的竿竿翠竹,注意到薛斐就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望着这里,她终于意识到不妥,轻吐一句“我该回去了”,却在抬脚欲走时听到身后传来孟桢的声音。 “孟桢中意姑娘!” 直白的话让林婉宜霎时间红了个彻底,她捏紧绢帕,顿足在原处。 身后,孟桢自顾自地继续道,“我知道,孟某这样的家世与身份,说这样的话无异于痴心妄想,可人心哪里能尽由自己把控?自遇上姑娘,孟某心里眼里就只剩下了姑娘。” “孟桢心悦姑娘,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陪在姑娘身边看花看草看风景的人,是我。”而不是那薛家的公子。 林婉宜松开被缠作一团的绢帕,缄默未语。 而孟桢也只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一时之间,入耳所闻,只有风过竹林的“沙沙”轻响声伴着偶尔响起的鸟鸣声。 像一颗掷入池塘了的石头,孟桢的话掀起了林婉宜心湖的涟漪圈圈。千头万绪一刹那涌上心头,林婉宜也辨不清,只觉得心乱如麻。 饶是曾有所感,但如这般直白的话,她又几时听过?至如今,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样,听孟桢说这样的话,她没有心里并没有生气,那一份难言的羞恼中也似乎是羞意更多。 轻轻地抬起手置于心口的位置,林婉宜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开始知道,自己对孟桢的感情或许的确与旁人不同。至少她能坦然地跟薛斐比肩而游,可面对孟桢竟多了几分紧张。 他和她似乎总会在不经意间相遇,而他似乎也总会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出现,就如从天而降一般,仿佛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只要他出现了,她就会觉得安心,如七夕的灯会,又如那日饮月楼撞见纨绔。 当初在江南的时候,她听爱听说书的表姐宋欣谈起过许多才子佳人的爱恨情仇,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所谓男女之情,该就是风花与雪月的缠绵,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遇上这样一个人,一个与风花雪月的诗情画意半点沾不上边的男人,让她竟然有了一丝丝心动的感觉。 热意在脸颊与耳根处迅速地蔓延开,林婉宜侧转身回望向立在那儿一眼不错盯着自己瞧的孟桢,嫣红的唇微微抿起。 孟桢紧紧地握着拳,等待答案。 “公子曾三次救小女子于危难,小女子深感公子大恩……只是小女子担不起公子的情意。”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赶作业,今天下午又被导师抓去干活,所以剩下两更会合在一起晚点发,最迟不超过晚12点。 入v前三章留言都有红包~ 第29章 二十九点蜜 “我们在一起,不会有结果的。”林婉宜轻声地道。 她无法否认自己心中的那份悸动,却也清楚地知道横亘在自己和孟桢之间的会是什么。她听多了宋欣说的劳燕分飞故事,自知感情从不会简简单单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她可以不在乎孟桢出身乡野之地,可她知道林修儒不会答应。 她害怕自己踏错一步,放任心中的悸动肆意滋长,日后会给两个人带来痛苦与煎熬。与其如此,她更愿意在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止步。 小姑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甜糯,可说出的话却教孟桢的心在一刹跌入谷底。即便早有准备,可真正亲耳听见心上的姑娘如此说,苦涩还是不由席卷而来。 眸中的光彩在瞬间沉寂,孟桢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我知道了。” 他看着小姑娘红彤彤的小脸,只当自己这般话让她不自在了,便笑笑道,“我欢喜姑娘是我自己的事,姑娘也不用过意不去。” “我……”林婉宜翕了翕唇。 孟桢道:“不过,我孟桢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是脸皮厚。”他脸上突然扬起一抹笑,沉寂的眸中也跟着缀上细碎的笑意。抬头看向湛蓝天空飘散的雪白云彩,他道,“我不会放弃的。” 与其奢求云化成雨落下,倒不如自己成为蓝天,以足够的宽广来拥抱云彩。 他深深地看一眼林婉宜,“有没有结果,得我说了算。” —— 胡氏把炒好的两道菜端上桌,又装好了饭,看一眼秀秀身旁空出来的位置,又抬目向空荡荡的门口望了一眼,旋即用脚踢了踢孟海,“去看看大宝。” 她早注意到,侄子送完孟桓从城里回来以后整个人就不大对劲。明明前两天还一副乐不可支的欢喜模样,今儿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胡氏直觉侄子的异常可能跟现今住在河对岸别庄的那位林姑娘有关,但又不好直接去盘问侄子,担心不小心戳了他的痛脚。 孟海在地里干了一天的农活,正累得慌,不太想动,可一对上胡氏挑起的眉,便只好垂头耷脑地起身。 到了孟桢住的东屋,还没进门,孟海便听到屋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等推开门,看到正在翻箱倒柜的自家侄子,孟海不由奇怪道:“你这是做什么?”说话间,注意到一旁四角桌上放着的一块蓝色粗布并几身换洗衣裳,孟海问道,“你收拾包袱是要出门去?” 孟桢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旋即点点头,“没错。” 孟海见侄子收拾了好几身衣裳,打了个大大的包袱,断定他这是要出远门去,一时顾不得细问,急急忙忙就去找了胡氏过来。 胡氏也对孟桢突如起来的打算意外极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出远门去?”她想到侄子下午的异常,又想到自己先前的猜测,便询问道,“你老实跟婶子讲,你和那林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她教你出远门去的?” “和她没有关系。”孟桢给包袱打了个结,扶了胡氏和孟海坐下,而后才徐徐道,“现今地里和山上的活计都干完了,孟桓也去了书院,我闲在家里也是白白浪费功夫,便想着去南边走走,想试试能不能做个生意,能赚一点是一点不是么?” “做生意?”胡氏连连摇头,“不许胡闹。” 以往农闲时候,孟桢会到镇上找活干,但大多都是些体力活,这做生意可从未接触过,胡氏不放心。 孟桢却道:“这半年我往城里去,也从薛公子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我此番出门去,权是试一试,侄子心里有分寸。” “真不是为了那林姑娘?” 孟桢这回没有否认,只道:“侄儿还是想试一试。” 试着让自己拥有更多的实力,能够更好地打消小姑娘的疑虑。 回到家来的小半天,他把竹林的一幕幕回忆了好几遍,终于反应过来,小姑娘对自己未必全然无情。只是他如今还给不了小姑娘想要的安心,是他让她心存顾虑。 胡氏盯着孟桢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主意已定,又见孟海似是赞成,便没有再阻拦。 “你打算去哪里,什么时候动身,去多久?” 孟桢道:“江南,过几日就动身,少则一两月多则两三月,过年之前一定回家来。”他还顾念着弟弟和妹妹,“临走前我会去书院和孟桓说,只是秀秀得有劳二叔和二婶帮忙照顾些。”说着,转身从一个箱笼里取出一小包银两塞到胡氏手里,“这些二婶给收着。” 为了让孟桢安心,胡氏没有推辞,只是提醒他道:“二宝容易哄,可秀秀那儿……”小丫头年纪小,平日里最粘长兄,孟桢这趟出远门,小丫头晓得了还不知会怎么哭闹呢。 “这个二婶不用担心。”孟桢既然会做这个决定,自然早把一切打点妥当,该考虑的一样也未曾落下。“这件事,下午我就跟秀秀说过了。” 小丫头一开始的确不答应,可一听说他只要出趟门回来就能给她讨个漂亮的小仙女回来当嫂嫂,小丫头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当时孟桢还打趣妹妹,说她没良心。小丫头却眉眼弯弯地道:“小仙女姐姐比哥哥还好看,秀秀想要她陪秀秀玩。” 见他处理得面面俱到,胡氏彻底没了阻拦的理由,只从刚刚的钱袋里掏出一小锭银子给他,交代道:“去镇上扯两匹布回来,我给你做两套新衣裳,出门在外,总不比在家里。” “好。” 隔了两日,孟桢果然进城去看了弟弟,交代了一番后,本来打算直接乘船南下的他走到半道突然又折返去了林家的别庄。他没去前门,就在庄子东面的花墙外徘徊。他原想着,临行前隔墙听一听小姑娘的声音也好,却不料突然听到那道熟悉的甜软嗓音从身后传来。 孟桢转过身,意外地看到十步开外头戴帷帽的林婉宜,俏生生如三月山谷里盛开的幽兰。 他回头看了一眼高高的花墙,又看向不远处的女子,抬了抬滑落的包袱,一手覆在额上,有些讪讪地开口道:“我就是想来你的声音。” 林婉宜的注意力却全在他肩头的包袱上,她试探地问道:“你要出门去?” 孟桢点点头,并没有打算瞒着她。他扯唇一笑,“要去江南走一趟。”他看向林婉宜身后的方向,是陆河边的竹林,眼中笑意更深。 他笑时,眼尾微微上扬,凤眸里多了几分林婉宜从前不曾见过的意气。她微微怔愣了下,“你,一路保重。”她不用去问孟桢下江南是为了什么,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只是不敢去笃定。 孟桢点点头,目光不错地盯着她的脸庞看,心里细细描绘着,半晌方道:“林姑娘可以答应孟某一件事吗?” “什么事?” “等我回来。” 他一走好几月,也会害怕中间生变,毕竟信阳城里、林府隔壁还有个林婉宜的竹马薛斐在。 林婉宜愣了一下,对上他认真的目光,心下一动,未反应过来前,便已先点了头。 飞鸟扑楞着翅膀从低空掠过,清脆的啼鸣声和着风声拂过。黑瓦白墙之下,孟桢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对小木雕,抬步走近林婉宜,把木雕郑重地放入她的手心以后才错身而去。 紧紧地握住手里的木雕,林婉宜回转身,看向那道渐行渐远的颀长而又挺拔的背影,一阵徐徐的秋风吹过,她眼眶微涩,似被风沙迷了眼。 直到那道身影慢慢地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林婉宜才怅然若失地收回视线。目光低垂间落在手中一对木雕上,一抹淡淡的嫣红悄悄爬上她的耳尖。 回到别庄里,林婉宜径直进了卧室,坐在床榻边,她方细细地打量起那木雕来。 木雕是小娃娃形状,可以看出是一对儿,扎着一个小揪揪的娃娃剑眉凤目,神态之间跟孟桢有六分相仿,而另一个梳着丱发的小娃娃眉眼同样精致,右眼的眼角处却用朱砂笔轻轻点了一粒小痣。林婉宜抬手抚上自己的眼角,抿唇轻轻笑出了声。 莲枝刚从小厨房端了莲子羹回来,甫一进门就见到自家姑娘眉开眼笑的模样,微微有些诧异,待看到她握在手里的精巧木雕以后,方了然般笑了笑,却仍是奇道:“今天小少爷又过来了吗?” 她以为这对木雕跟上次的那只兔子一样是林卓买来送给林婉宜解闷的。 林婉宜摇了摇头。 莲枝皱了皱细眉,指着那对木雕,不解地问:“这难道不是小少爷送来的吗?” 这回轮到林婉宜错愕了。 她细细地再次打量手里的一对木雕,发现雕功精致,而且的确有些眼熟。 “把上次的木雕拿来。”林婉宜轻声吩咐道。 莲枝应了一声,旋即转身从一旁梳妆台上的一个木匣里把小兔子木雕取出。 接过那只小兔子,林婉宜认真而仔细地比对了一番,终于发现它跟今天孟桢给自己的那两个的异曲同工之处。不论是小兔子,还是小娃娃,无一例外都是圆滚滚的,十分的憨态可掬,教人看了就觉得讨喜。 “姑娘,你还没告诉我这木雕哪儿来的呢?”今儿一早,林婉宜孤身一人出了庄子去散步,莲枝没有跟着,故而一无所知。 在江南生活的六年,一直都是莲枝无微不至的照顾林婉宜,两个人一处长大,关系亲密,虽然名义上是对主仆,但情谊上却更似姐妹。 对于孟桢,林婉宜心里有悸动,有矛盾,千般情绪纠纠缠缠在心头。 她没有瞒着莲枝,便说给她听。 莲枝闻言,对孟桢的执着有些唏嘘,对他改观许多,却只对自家姑娘道:“姑娘无须纠结许多,诸事跟着心走何尝不好?”她在脚凳上坐下,半仰着头看向林婉宜,“这么多年,奴婢从未见过姑娘对旁人这般上过心。其实在姑娘的心里,孟公子是不一样的对不对?” “如今孟公子下江南而去,兴许真的能挣个好前程回来也不一定。” 林婉宜摩挲着两个木雕小娃娃,轻轻启唇,道:“我从不在意这些。” “那姑娘?” 把木雕小娃娃搁下,林婉宜抬头,透过窗户向外望去,见秋色淡淡,不由轻声一叹。 无关其他,只她还不能确定自己对孟桢的那份不一样的心绪,到底是感念他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还是和他对等的感情。 她怕辜负他的情意。 —— 孟桢乘船南下,半道上从江陵改走陆路。 这一日,孟桢行至青城境内,在入普山前,因着口渴,便在山脚处的茶寮里歇息。 茶寮里还有几个过往的行商,正一边吃茶一边侃侃而谈。孟桢刚刚落座时,便听到边上一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最近有一群山匪在青城周遭肆虐,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可让当地的官老爷头疼得很呢。你们要有去青城的,可千万得小心。” 他话音刚刚落,旁边就有另一人反驳道:“你这消息可就跟不上了。青城知府早就上报了朝廷,如今常胜将军王将军就在青城外十里安营扎寨,那些匪头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了,哪里还敢轻易出来作乱。”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王将军刚到青城,那些土匪就吓破了胆。这会儿,王将军可就忙着剿匪叻。” “……” 孟桢在一旁听得兴起,不由插嘴问道:“那王将军是什么人?” “大名鼎鼎的常胜将军王呈林,曾率兵打破北蛮子,虽然才刚刚二十五岁,就立下战功无数。被天家招为驸马不提,直到如今还都手握重兵哩。” 说话人的意思孟桢明白,他偶然间曾听过一出戏文,知道天家驸马虽然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但是却要交出所有实权,只能领一些虚职。而这王将军,身为驸马还能手握兵权,可见其有多受天家宠信。 孟桢不由心生敬意。 喝了茶,趁着天色尚早,孟桢不耽搁,离了茶寮一路沿着山道就进了普山。 普山的山道崎岖弯绕,孟桢在两个路口走岔了方向,兜兜撞撞竟迷失在山里。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孟桢抬目四望,注意到右手方向的路旁有个小破庙,心里盘算了一番后就抬步朝那边走过去,预备在破庙暂歇一晚。 夜半的时候,山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甚至还打起了雷。小破庙的屋顶烂了几个洞,滴滴答答漏着雨。身下的稻草很快被打湿,孟桢翻身坐起,心烦气躁地朝庙门外望去。 庙门外一片漆黑。 没法子睡觉,孟桢便站起身来走动,活动了一番筋骨后睡意便散了许多。他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蹲下身,在地上划拉,规划起接下来的行程。 过了青城,换水路,只消半天的功夫就能到江南的金陵城。 孟桢边点头,边继续在地上画了一个圆,思绪还未展开,便听到庙门处传来突兀的重物落地声,相伴着响起的还有铁器落地的叮当声。 想起先前在茶寮听到的传闻,这普山里多山匪出没,孟桢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他放轻动作,挪到破旧神像的后面,把手里的包袱塞进内空的佛像肚子里,之后他满心警惕地竖起耳朵去听庙门外的动静。 外面一阵静悄悄的。 孟桢松了口气,只当自己是听岔了。 从佛像后面转出来,孟桢不放心,移步到庙门口,抬目向外面望去。 破庙外,大雨瓢泼,淅淅沥沥的雨幕加上夜色深沉,十步外几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孟桢极目而视,确认没有什么异样后,才收回视线准备转身。 突然,一道惊雷劈下,在一刹的亮光出现之际,孟桢注意到脚边门槛上倚着的一柄银光锃亮的弯刀。联想到之前那声异响,孟桢稍稍偏移了视线,发现在弯刀不到半步远的地上,黑乎乎一团,竟仿佛躺着一个人。 孟桢往后退了两步。 荒山野岭,持刀负伤,难道真的是这山中的盗匪? 一股凉意爬上脊背,孟桢迅速转身,然而走了没几步还是折返回来,把晕厥在庙门口的人拖进了破庙里面,之后还不忘拿上那柄弯刀。 人昏迷不醒,孟桢虽然不怕有什么危险,但还是把弯刀抱在怀里防身。 然而没过多久,孟桢便听到破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个粗嘎声音骂骂咧咧。 “那兔崽子逃到哪里去了?敢闯老子的山寨,胆子真不小,都给我好好地搜!” 孟桢心中一紧,察觉到不对。 如果没有猜错,外面那些人要找的该就是自己边上这个昏迷不醒的家伙。而且听着那些人说的话,外面的才是山匪,而自己身边的这个该是个……好人?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孟桢知道,无论身旁的这个家伙是不是外面那群土匪要找的人,自己只怕都要遭殃。 孟桢还想挣个好前程回去迎娶小姑娘,不想白白在荒山野岭丧命。他心思转了几回,目光落在佛像旁垂下的破布,嘴角轻轻一勾。 “老大,这破庙据说闹鬼,咱要不还是别进去了罢!” 粗嘎的声音再次响起,“庙里供的都是菩萨,哪里来的鬼,给我进去搜。” 脚步声细细碎碎地响起,苦命的小喽啰被踹进破庙,黑漆漆阴森森的破庙一片破烂,忽然“哗啦”一声响起,小喽啰猛地回头,眼角的余光就看到一团近乎没有形状的黑影从身后掠过,他打了个转,黑影又从另一边掠过,速度之快恍如鬼魅,想起山寨里老人讲过的传说,小喽啰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跌跌撞撞地爬出破庙,小喽啰抱住自家老大的大腿,哭嚷道:“里面有鬼!” 那老大不信邪,踢开小喽啰自己往前去,脚还没踩进门,就看见那佛像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还有两道黑影从两旁掠过。 那老大脚下一软,被眼疾手快的手下扶住,摆摆手道:“走,去别处搜!” 脚步声凌乱,渐渐地远去。 佛像肚子里,勉强躲在内中的孟桢收回高举的手,吹灭火折子。钻出去,又松开手里攥着的布带子,随即悬在破庙两端横梁上的破布便倏地落了地。 孟桢彻底松了口气。 天亮以后,孟桢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昨晚救回来的人依然昏迷着,此外他的身上有着好几道狰狞的伤口。伸手扯下那人的黑布面巾,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孟桢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尚有一息,不由啧声道:“还真是命大。” 话音刚落,边上便多了一道黑影。孟桢听到脚步声,一抬头,脖子上便多了一把寒光泠泠的剑。 —— 信阳城里,林府秋水居。 院子里银杏树上只剩下零星的枯黄叶子,一阵秋风吹过,枯叶盘旋着飞落,与地上的银杏叶一同铺就一层金黄的毯子。一只白毛的猫儿从院中跑过,软绵的爪垫踩在银杏叶上,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惊得猫儿弓起背,旋即就伸长了前腿在地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林婉宜坐在窗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被猫儿逗得“扑哧”笑出声。摇摇头,她收回视线,拿起放在一旁的绣花绷子,拈针穿线,手起针落,继续那才绣了一般的青竹。 “嘶。”锋利的针尖刺上指尖,那一丝尖锐的疼痛让林婉宜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丢开针,林婉宜抬起手,看着那沁出血珠的指尖不由一愣,心绪莫名不宁起来。 将指尖轻轻地放入口中,吮去血珠,轻按着手指,林婉宜透过半开的窗户向外望去,目光落于南方。 从别庄回来已有半月,林修儒也已经在两天前从京城回到信阳,而他南下却已经将近一月。 林婉宜知道自己不可能有他的半点音讯,却还忍不住偷偷地期盼,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支使林卓从孟桓那儿探听,可始终没有没有得到关于他的一点儿消息。 似乎自从他坦白了心意以后,她就会时不时的想到他,这回他下江南,她心里更是多了几许担忧和烦恼。方才落针一刹,绣着竹叶时,她脑海里想到的是和孟桢初次在竹林道上的见面。 他身背竹篓从万竿翠竹间抬步而来,身形挺拔不亚青翠竹竿,即便是身着粗布衣衫,但是过分俊朗的面庞还是让人移不开眼。 其实说起来,初次相见的时候,惊艳的又何止孟桢一人? 林婉宜垂眸看向边上还差几针就要绣完的青竹荷包,手指轻轻地抚上去,轻声呢喃道:“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 青城府衙内。 昏迷数日之久的王呈林终于醒转了过来,待听完随从的回禀,得知他在救了自己的破庙里还抓了一个贼匪回来后,王呈林却蹙了蹙眉。 “把人带过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威严不减。 随从道:“将军刚刚醒过来,还是迟些时候再提审罢。” 王呈林摆摆手,坚持:“把人带过来。” 他深夜昏倒在破庙,如果真的被那群土匪发现,绝不可能有命活到现在。故而,他对随从的话心存疑虑。 乔行不敢违抗命令,应声退出去,快步就赶去了羁押犯人的牢房。 一身狼狈的孟桢曲着一条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斜眼望过去,冷哼一声。 好心救人却被当成盗匪缉拿,磨破嘴皮还是被扔进牢房,孟桢窝着一肚子火气。 乔行喊了一声,见孟桢没有动作,便弯腰进了牢房,用脚踢了踢装聋作哑的人,没好气的道:“起来,将军召你过去问话!” “呵。”舌尖顶了顶腮帮子,孟桢冷哼一声,起身。 他倒想去看看是个什么狗将军瞎咬吕洞宾! 从牢房到王呈林的居室不算近,一路上乔行都在催促,可孟桢偏悠悠然行路,等到了王呈林的居室,进屋后,他更是笔直地站在那儿,不肯屈膝。 拦住想要动粗的乔行,王呈林看向站在堂中的孟桢,因见他面有不平色,便轻咳一声,徐徐开口道:“部下无状,还请恩公见谅。” 他潜身匪寨多日,对寨中盗匪眼熟得紧,自然一眼认出孟桢并非匪盗,而且笃定自己没被那些追杀自己的匪盗找到,该也是得了他的援手。 孟桢本以为乔行口中的将军会是个不讲理的,正窝着气,乍听到王呈林的话不由错愕了一下,继而侧目望向堂中炕上面色苍白却依旧坐的挺直的男人。当视线落到他脸上的时候,孟桢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更新完毕,要猝死了QAQ 如有bug,轻轻戳。 这章依旧评论有红包!红包明天睡醒了发!晚安~ 再为新文《掌中娇兰》打个广告! 第30章 三十点蜜 端坐在炕上的男子面容清隽,眼形仿若桃花,眼尾处却略弯,稍稍向上翘去。因他此时面色苍白,眼周的红晕愈发明显起来,将男子面上几许威严之色淡去,愈显平易。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一双桃花眼,孟桢竟从心里生出几分熟悉感来。他细细地打量起面前这位将军的形容,越发觉得他眉目之间有几分□□像极了一个人,一时不由脱口而问:“将军是哪里人士?” 王呈林早把孟桢的神态变化尽数纳入眼底,见问,微怔一下,旋即便回过神来,道:“江南金陵人士。” “江南金陵……” “有何不对?” 孟桢摇摇头,只当自己多心。天下之大,物有相似,人生得相仿也不稀奇。 他目光逡巡了一回,注意到站在门口守着的乔行,他抬手摸了一下脖子。他可没忘记自己曾被人当成居心叵测的盗匪、用剑架着脖子押进青城府衙的事情。 “既然将军如今已经无碍,那么是否可还小民一个清白,放我离去?” 王呈林颔首,“这是自然。”手撑在炕沿上,他慢慢地站起身,抬步走到孟桢跟前,拱手施一礼,为乔行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人致歉。 他堂堂一个大将军,又是一朝驸马,把身段放低到如斯地步,孟桢哪敢当他这礼,移步避开,他抿抿唇道:“这跟将军没有关系。”说着,他望了乔行一眼。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他白吃一遭苦头,追根究底,罪魁祸首还是门口那个冷面小将。 王呈林注意到,立刻扬声喊了乔行进来。 方才在门外,乔行早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得清楚明白,知道是自己鲁莽误会了孟桢,他脸上满是讪色。可他惯在军中行走,平日多被人奉承恭维,鲜少向人低头,这会儿对着一身粗布衣衫的孟桢,道歉的话在嘴边囫囵半天也吐不出来。 见此,孟桢冷嗤一声,淡淡地道:“乔大人不用为难,我孟桢不会得理不饶人,只是想与大人说一声,日后还是擦亮了眼睛再抓人,不然只怕迟早要败坏了王家军的声名。” 他背脊挺直,说话不卑不亢,王呈林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生出几分赞赏。他眄一眼乔行,肃声开口:“赔罪,然后自己去领军法。” “……属下遵命。” 乔行吐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孟桢,抱拳一拱手,声音洪亮地道:“这事的确是我乔行做的不对,这里给你赔罪了!”话音落,埋头弯腰,谦恭地行了一个大礼。 然而,他的腰还没有完全弯下去就被孟桢扶住了胳膊。孟桢眉梢微挑,嘴角翘起,笑道:“我已经说过,我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 被关在青城的牢房两天,此时的孟桢一身狼狈,实在难以出门在大街行走。于是他向王呈林提出要借一间客房洗浴更衣的请求,同时还不忘询问起自己包袱的去向。那一日乔行抓了他,顺道还从佛像的肚子里搜走了包袱。 王呈林闻言看向一旁的乔行,后者立刻唤了人去取了包袱过来。孟桢仔细地检查了包袱,之后才跟着一个小兵去客房洗浴。 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孟桢还未来得及离开,就被人再次请进王呈林的屋子。 王呈林让他坐下,而后看向他问道:“听说你此行是要往金陵城而去?” 见孟桢颔首,王呈林从袖中取出一纸书信,面上笑意清淡,“我离乡数年,思念故里日久,这里有家书一封,想劳恩公捎往金陵。”一面说,一面又从身后取出一只小小的包袱,和书信一齐推到孟桢面前,道,“今次若不是幸得恩公仗义出手,只怕王某早就命丧荒山,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还请恩公千万不要推辞。” 孟桢眉头轻皱,不解:“将军放心把家书交予我?” 他心里真正不解的是,王呈林身为将军又是一朝驸马,手下兵将随从无数,想送家书回乡,为何要放着专门的信使不使唤,偏偏要把托付给自己? “各人自有各人的为难处,这封家书唯有交予你才最是稳妥。”世人只晓得他是手握兵权的天家驸马爷,是威风慑人的常胜将军,却不知他怀揣秘密,步步如履薄冰。“何况这也只是一封家书而已。” 孟桢一想的确如此,便应承下来。 —— 从青城到金陵,孟桢跟着商船一道,在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便到了码头。他垫了垫身上的包袱,抬头看了眼码头西面对着的巍峨城门,孟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阔步走过去。 金陵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远比信阳热闹许多。进了城门,孟桢找人打听了路,之后便一路朝城东走去。路过繁华的街市,穿过一座白石桥,过了河,没走多久便看到一座宅院。 宅院的大门紧紧闭着,风吹过,门口悬着的两只大红灯笼便轻轻摇晃起来。孟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纸上写了四个大字,跟匾额上一模一样。 他走到门口,抬起古青绿蝴蝶兽面门环叩了三下,之后便侧耳去听门内的动静。 很快,一阵脚步声近了,随着沉重的“吱呀”声响起,大门被缓缓拉开些许。一个小厮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见到孟桢,便问道:“刚刚敲门的是你?”见他点头,小厮又问道,“你要找谁?” 孟桢道:“我受人之托,来送家书给宋老太爷。” “家书?”小厮“咦”了声,心道家中几位少爷都身在金陵,这家书又是从何而来?但看着孟桢模样不似说谎,小厮挠了挠头,蓦然想起离开将近小半年的林表姑娘来。 开门放了孟桢进府,小厮领着他一路就往宋老太爷住的鹤延堂去。半道上,小厮好奇地打听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孟桢把目光从院子里的亭台楼阁上收回来,答道:“信阳。” 一听说他是打信阳来的,小厮登时高兴了起来,“我们老太爷可日夜就盼着这家书哩!” 说话时,人已经进了鹤延堂的院门。那小厮加快脚步,迎面遇上一中年男人从屋里退出来,他忙连声道:“李管家,快跟老太爷说,林姑娘来信了!” 跟在他身后的孟桢停下脚步,皱眉看向小厮和李管家,发现事情好像哪里不太对。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熬夜干活头很痛,今天暂时更新这么多,不要嫌弃短小哈~ 这章依旧有红包,前面两章的红包已发,如有遗漏可提,么么哒! 第31章 三十一点蜜 老太爷身穿一袭黑色漳缎暗纹长袍,一手握着两颗檀木乾坤珠把玩,一手捋了捋稍稍撅起的山羊胡,一双精神矍铄的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站在堂前的青年。 李管家禀报,说是他那宝贝外孙女儿打信阳城托人特意捎了书信过来,他本满心欢喜,可见着送信的人,宋老太爷就咂摸出不对来了。 捋胡子的动作一顿,他看着孟桢问道:“你是从信阳过来的?” “没错。”孟桢点点头,但他此时已知方才的小厮和管家误会了一些事情,于是迎着宋老太爷略带审视的目光,他淡声解释道,“不过我捎来的家书并不是出自信阳。” 一言出,宋老太爷也怔了一下,“不是信阳来的信?”他摇摇头,“那你该是找错了地方。” 宋老太爷微微眯起眼,“我膝下儿孙皆在金陵,若论起金陵城外,除却信阳外再无其他,你这信既然不是打那儿来的,怕就是寻错了门庭。” 孟桢问:“敢问老先生,金陵城可有第二处宋家庄?”顿了一顿,他又迟疑地问道,“多嘴再问一句,老先生名讳可是宋陶仁?” “这却又合得上了。”宋老太爷也觉得奇怪,便让孟桢把书信呈上。 信封上只书着“宋老 陶仁亲启”六个字,字迹狂狷,意外地有几分眼熟。 宋老太爷没急着拆信,微抬眼看向孟桢,斟酌着问他:“这信是谁交予你的?” 孟桢动动唇,想起离开青城前王呈林的叮嘱,他只好摇摇头,道:“不好说,老先生看了信就会明白的。”因见着信已送至,没了自己什么事,孟桢便从宋老太爷的屋子退了出来。 跟着小厮往外走时,孟桢忽然随口问起先前他口中提起的林表姑娘来。 小厮当他好奇,便简单地提了两句,只道:“林姑娘乃是我府大姑太太的千金,从小养在老太爷和老太太膝下,颇受宠爱,半年前才被姑老爷接回家去。林姑娘走后,老太爷和老太太日日口头心里念叨着,就盼着信阳那边来个信儿,赶巧今儿你来了,没料到还似白高兴一场。”说着,他看向孟桢,问他,“你真不知道写信的是什么人吗?” 孟桢一笑,语焉不详道:“是为了不得不可说的人物。” 说道起来,对王呈林和宋老太爷的关系,他也有些好奇。 方才他在堂前也注意到宋老太爷的形容和那王呈林有三分神似,如果二人之间当真有何关系,那为何王呈林还要求他遮掩其下落。再退而论之,如果他没推测错,这小厮口中的林姑娘该就是他心上的那一位,那么,那位王将军莫不是也跟她有干系? 孟桢轻轻地攒起眉,不得其解。 鹤延堂里,宋老太爷将手中的信封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方将其拆开。信封里只有一张信纸,纸上字迹寥寥。对着光亮,宋老太爷微微眯起眼去看信中内容,慢慢地,满布褶皱的苍老的手竟不由微微打起颤来,甚至连眼角也跟着湿了。 信中言道: 敬奉外祖宋公启, 秋来暑往已近十载,颠沛辗转难寄音讯,不肖自愧行径无忌教长担忧,今幸得奉信尊长前,感泣已极。不肖今诸事皆安,长可安心矣,不必过虑。待月余,冗余拔,定当亲赴金陵,聆训受责。另,盼长暂不提此事与某,浓浓处,亦待吾归再叙。 不肖外孙珵遥拜。 短短数语,宋老太爷翻来覆去看了几多遍,忽而站起身,一路进了右侧室的书房。也不用李管家搭手,自己就从书架靠上的一个隔间里取下一本厚厚的已经沾满落尘的古籍。 用衣袖拂去厚厚的落尘,宋老太爷摩挲了一下封皮,而后轻轻地翻开书,中间夹着好几张烫金梅花诗笺。笺纸已经泛黄,可上面的字迹却并没模糊。 那是当年宋老太爷的外孙林珵来金陵玩耍时在书房随笔题的几句诗。 宋老太爷取出诗笺和书信放在一处,两厢一对比,发现虽然两者在字迹风格上一隽永一狂狷,但是勾横撇捺的转连间却如出一辙,带着林珵式的顿笔重墨。 确认家书的的确确是出自失踪了十年的林珵之手,宋老太爷顿时坐不住了。他抖着手指向门口的方向,对候在一旁的李管家道:“去把那送信的小儿追回来!” 他语气里满是鲜见的激动与急切,李管家不敢耽搁,急急忙忙追出去,可到底还是无功而返。 却说那孟桢离了宋家庄以后,便一路打听去了城北一家商行。 在南下前,孟桢曾特地去了镇上一趟,找到他帮工的那家商铺的老板说了南行一事。那老板一向赏识孟桢的韧劲与办事能力,听说他有心出去开阔眼界挣前程,也不藏私,不仅传授了许多经验,还特地给他一封举荐信,让他到了金陵便直接去城北的来宝商行。 来宝商行是金陵城中最大的一家商行,专门经营农粮生意,在当地颇有些声誉,近些年甚至还在邻近的州府开了好几家分铺。 孟桢此行更多的是抱着学习的心态而来,并不求靠体力挣些许银两,而是想学些经商之道,以待回了信阳后能好生将当年孟江留下的半个山头的果园子重新经营起来。 站在商行的门口,孟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 转眼间,秋叶落尽,寒风渐渐开始肆虐。第一场初雪落下的时候,林婉宜看着秋水居中墙角的数枝寒梅,不经意间便是几声轻叹。 在过去的三个多月里,莲枝没少听到这样的轻叹声,起初时她还会劝上几句,久而久之,摸清自家主子的小心思,她也就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把刚沏好的热茶放到林婉宜面前的桌几上,莲枝微探身把边上半开的隔窗合上些,而后才开口道:“外面风雪大,正冷着,姑娘怎好还开着窗呢?”说着,她想起尚在病中的林秋宁,便道,“二姑娘那边据说情形不大好,昨儿个晚上和今儿早上大夫都换了好些个了。” 林婉宜伸出去端茶的手僵在半空,转过头,她蹙眉问道:“不是说微感风寒吗?” 莲枝摇摇头,道:“奴婢从厨房那边经过,听说是傍晚的时候有个小丫鬟疏忽了,给二姑娘服了凉药,才导致二姑娘病情加重的。”她还听说,那个玩忽职守的小丫鬟昨天半夜里就被震怒的小宋氏打了一顿赶出了府,碰上肆虐的风雪,好像一大早就没了。只是这些她不好说给自家主子听。 然而林婉宜却也猜到了一星半点,她垂下眼帘,抿紧了唇,轻叹一声,起身:“我瞧瞧宁儿去。” 莲枝闻言,连忙取了挂在木施上的斗篷过来,替她穿戴好以后,才撑着伞扶她一路往林秋宁住的院子去。 外面的雪下了一夜,在地上铺就一层厚厚的白色“绒毯”。脚踩上去,还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声响,于雪后寂静的园子里格外清晰可闻。走进林秋宁住的屋子时,林婉宜一张雪白的小脸早被风雪吹得通红。 解下斗篷交由莲枝捧着,林婉宜掀帘进了内室。 小宋氏正坐在床榻边,一眼不错地盯着榻上昏睡的女儿,听见动静,她抬头看过来,见到林婉宜,不由拿帕子揩了揩眼角,站起身来道:“这外头还下着雪,你怎么过来了?”因见她小脸冻得通红,念及她的身子,又忍不住数落道,“你身子骨弱,要是受了寒可怎生是好?宁儿还病着,你要是有个怎么样,可教我怎么办?” 林婉宜轻扯唇,“我没事,只是放心不下宁儿。”她看向榻上依旧昏睡的林秋宁,见其小脸烧得通红、唇上却无血色,心中一紧,“大夫怎么说?” “厨房熬着药,等用了药,一个时辰内退了烧便无大碍,否则……”小宋氏说不下去,又揩了揩眼角。 “母亲放宽心,宁儿不会有事的。” 林秋宁的身子骨一向好,这一回若不是贪玩雪球也不会感染风寒。 正说话间,床榻上就传来一声嘤咛,霎时间教满面忧色的小宋氏松开了眉头。 林秋宁病了七八天,小宋氏也跟着瘦了一圈,而林婉宜每日两边走动,身子也有些不爽利起来。 小宋氏惯来是个信佛之人,倒把一切归在府里自入秋来便没往庙中佛祖菩萨跟前供奉的头上。故而,这一日天色稍晴,小宋氏就张罗着带林婉宜和大病初愈的林秋宁一同去信阳城外东郊历山上的归元寺进香。 林家的车马低调地出了东城门,只花了小半天的功夫就到了历山脚下。 上山的山道车马行不过,于是在山脚,便改换了轿辇代步。 软轿摇摇晃晃,林婉宜轻轻地掀起半角窗帘向外望去,只见夹道满是参天的古木,虽已是隆冬,但并不妨枝头苍翠茂密。林木交隔间光影明灭,至于其他更多的景致却不得见。林婉宜淡淡地收回视线,正欲放下窗帘的时候瞥见外头道旁埋头往山上走的一个人影,她一愣,手下立时忘了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doge 第32章 三十二点蜜 苍翠古柏傲立于时山道之侧,可埋头往山上走的青年行步如风、腰脊挺拔丝毫不逊色与参天古树。从轿中望过去,林婉宜恰好瞥见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意外的竟有几许熟悉的感觉。 她看得出神,一时忘了放下被掀起的半角窗帘,直到轿子轻轻地颠簸了一下,她才陡然回神收回了手。 轿子晃晃悠悠的行进着,林婉宜微攒着纤细的眉头,细细地在记忆的长流里琢磨捕寻。 “浓浓不哭,娘她没有不要我们,只要浓浓乖乖的,娘她……会回来的……” “快看,哥哥做的秋千,喜不喜欢?” “哥哥给你买兔子灯,你好好地跟着爹爹哦……” “浓浓,哥哥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 “……” 记忆里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慢慢地远去、消散,一个模糊的面容却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林婉宜一下子揪紧了手里的帕子。 “停轿!” 轿子落地,林婉宜掀开轿帘,正对上莲枝探过来的布着疑惑的脸,她顾不得解释什么,抬步下了轿后,快走几步绕到轿辇后面朝刚刚走过的山道往回去。 山道上空荡荡的,并没有半分人影。 “姑娘,这是怎么了?”莲枝跟过来,问道。 林婉宜抓住她伸过来扶自己的手,语气里带着鲜见的急切,“莲枝,你刚刚有看清路上遇着的那位公子生得什么模样吗?” 一路上过来,山道上并没有多少人,莲枝记得只遇上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因为那人生的好看,她还特意多看了几眼。这会儿见林婉宜问起,莲枝侧了侧头,眨眨眼睛道:“唔,奴婢瞧了几眼,记得他生得挺好看的,修眉朗目,是难得俊美的人物呢。”比之那薛公子和孟公子好像都胜出一点儿。“姑娘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 “我觉得他长得很像一个人。” “谁?” 林婉宜垂下眼帘,语气里多了些莫名的情绪,声音低低的,道:“他好像……我哥哥……” …… 林婉宜这边的轿辇停下,很快,前面小宋氏也跟着停下了轿子,派人过来询问。 对着芸香,林婉宜轻轻地摇了摇头,“无事,轿子里面有点儿闷,所以就想下来透透气。” 见她面色如常,芸香没有多想,转回去向小宋氏回话。 “既如此,就都停下来歇息一会儿罢。”小宋氏笑着吩咐下去。 莲枝扶着林婉宜到路旁的一棵树下,用帕子掸扫干净山石,方才让她坐下,而后边向四周张望,边与自家主子道:“说来也奇怪,怎么一转眼那人就不见了踪影呢?”明明是走山道上山的人,也没见他超过林家的轿辇,为什么这会儿却看不到人,莲枝对此有些不得其解。 转过头,因见自家主子面上隐隐有着失落之色,莲枝又劝道:“姑娘快别多想了,方才兴许是你看花了眼也不一定。大少爷如果真的回了信阳,怎么可能不回家呢?” 林婉宜却想起当年林珵背着包袱头也不回离去的场景,那是九月初的一个秋雨细绵的清晨,他撑着伞,头也不回地走出菡萏苑的院门。 九年前,因为她在灯会上走丢,险些遭了大难,林珵在自责不该把她丢给林修儒之余,也跟着迁怒于自己的父亲,埋怨他对原配留下的女儿不上心,甚至借机把压抑在心中许久的、对林修儒续娶小姨子小宋氏的不满都一股脑撒了出来。彼时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正值年少冲动的年纪,言辞无状顶撞了林修儒,又跟小宋氏闹翻了脸,一气之下收拾细软就离开了家门。 当初的林婉宜一直以为兄长只是在跟父亲闹脾气离家出走,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在书院下学的时辰回来。然而那一天,大病初愈的林婉宜搬了小凳子在菡萏苑的廊檐下等了整整一天,从细雨绵绵到大雨倾盆,直到雨停了薄暮西垂,再到她被接离信阳,始终没有看见兄长再拿着小风车,笑意吟吟地从院门外进来,亲昵而宠溺地喊一声“浓浓”。 目光落在山道便微微摆动的细草,林婉宜喃喃道:“可他为什么不回家来呢?” “……” 山风轻轻地吹过,拂起她的衣袂,也吹乱她垂在颊边的鬓发,遮掩住她落寞的眼眸。而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上,一棵高大的古柏树下,一袭青衣的高大青年目光沉静的望向路边亭亭玉立的女子,眼前却仿佛看到杏花树下,秋千上那个咯咯笑着的梳着丱发的小姑娘,声软且甜地唤着“哥哥”。 “浓浓,已经长大了啊。” —— 归元寺是座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古刹,久负盛名。寺院内深幽静谧,檀香袅绕,临近大殿更能听到梵音清净微妙,令人霎时心静。 小宋氏领着林婉宜与林秋宁一路跟在归元寺了空禅师的后面进了大殿,添了香油后方请香礼拜,跪在蒲团上静心祷告。 之后,了空禅师唤了一小沙弥带领她们去后面静园的禅房歇息,只说,“今日寺中有贵人到,静海方丈走不开,等晚些时候再请施主相见。” 小宋氏点点头,却忍不住问道:“恕信女唐突,不知禅师口中的贵人指的是……”她一路过来,归元寺中如从前一般,也没见着任何仪仗与护卫,由此才生出些许好奇来。 了空禅师一笑道:“不可说。” 闻言,小宋氏只好作罢。 而在静海主持的禅房里,檀香混着茶香袅绕,一片氤氲中,青衣男子端正地跪坐在蒲团上,抬头望向对面的老和尚,他徐徐开口道:“今日前来叨扰主持方丈,是我冒昧了。” “施主还记着跟老衲的约定,特来赴约又何谈冒昧?”静海含笑抬手,指向摆在二人之间的棋局,缓缓开口,“一盘残局,施主解了九年,可曾寻到破解之道?” 拈棋入局,一子缓落,“叮当”一声脆响伴着隐隐的钟声一道响起,王呈林无奈牵唇:“是我愚昧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局非残局,只是想出局却是身不由己。” 静海摇摇头,轻笑:“施主其实心里已经寻到了出路不是?” 最后一子落下,王呈林收回手,目光投向窗外,轻启唇:“或许罢。” 原本晴明的天色突然昏沉下来,星星点点有飞雪飘落……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这条线会提一些,但应该不会写得特别细。 至于他的身不由己如何端看怎么去看去论了。 大家国庆快乐! 没有孟大宝的第一天,想他~ 第33章 三十三点蜜 “早上起来还出了太阳,偏偏这会儿下起雪来。”把禅房里半开的窗户合上,莲枝边把带上山来的小包袱打开,一一收拾整理好,边头也不回地与坐在暖炕上的自家主子道,“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好下山去了,得亏夫人早有安排。” 把林婉宜早起特意放进包袱里的书取出来,莲枝捧到她跟前,交予她,又轻轻笑道:“奴婢听人说,归元寺后苑里的梅花是全信阳城里开得最好的,一会儿雪停了,姑娘要不要也瞧瞧去?” 林婉宜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微微牵唇:“踏雪寻梅,古人意趣,倒也不错。”她抬眸看了一眼外面越下越大的雪花,瞥见屋外枝头覆上的一层薄薄的雪,抿唇轻叹道,“只是这雪想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 果然,这一场雪纷纷扬扬一直下到入夜,等到归元寺里的灯火一点一点地亮起,雪势才渐渐地小了下来。禅房外的台阶上已经布上一层厚厚的白雪,莲枝出去端茶时,一脚踩下去,便被积雪没了脚踝。 林婉宜裹着厚厚的斗篷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望向院子里。 昏黄的灯火洒下明灭闪烁的光亮,落在积雪上,映得雪面晶莹泛择。冷不丁一阵北风吹过,院中枯树干动枝摇,“扑簌簌”覆雪裹着枯枝掉落,砸在地上,霎时惊破那一面亮晶晶如铜镜般光泽平整的雪面,可是这丝毫无损那一片美感。 林婉宜久居江南,鲜少看到下得这样酣畅的大雪。她以为前几日下得那场初雪已是极致,却不曾料到还有今日这般所见。她微微垂下目光,落在莲枝出门时踩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小脚印上,睫毛轻颤,忽而手提裙摆,缓缓地抬起脚。 “姑娘!” 一声呼喊让林婉宜抬起的脚顿在半空中,她瞥一眼从院门外小心翼翼过来的莲枝,脸上划过一丝懊恼。 莲枝在外面走了半晌,倒也习惯了地上厚厚的积雪,因此走路的速度较之先前出门去快了许多,随着她声音的落下,很快她便布着台阶走到了廊檐下。 她手端还冒着热气的香茶,不赞同地看向小脸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自家主子,埋怨道:“姑娘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竟挑风口呆着,咱们现下在山寺里,你要是被冻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好?”等林婉宜乖乖转身进了屋,她也快速地跟了进去,把香茶放在桌子上,搓了搓自己几乎要被冻僵的手,又跺跺脚,才继续道,“姑娘可别嫌奴婢啰嗦,要知道二姑娘病的那几日,挺吓唬人的。姑娘你身子骨又弱,万一……” “好了好了。”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林婉宜撇了撇嘴,无奈地打断莲枝的喋喋不休,讨饶道:“好莲枝,我就想赏赏雪,你不要这么紧张。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咳咳……”话还没说完,就不由别开脸,以帕掩唇轻咳了起来。等平复下来,扭过头正好对上莲枝幽幽的目光。 “……” 莲枝却没有再急着数落自家主子,端起热茶,递过去,“姑娘还是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那香茶是归元寺厨房的掌勺师傅特意为冬日入寺进香的香客准备的,不用一般茶料,反而放了几味驱寒暖胃的药材,闻上去有着丝丝的苦涩味。林婉宜一向怕苦,见了这香茶直接皱了眉头,咕哝道:“我不吃这个。”从前生病时的苦药汁是不得不吃,这会儿她却不想自讨苦吃。 而莲枝素来摸准她的性子,见状便轻轻笑道:“姑娘不怕受了风寒,回头吃更苦的药了?” “……” 苦药汁和香茶,苦味一权衡,林婉宜立时就敛了小性子,乖乖地接过茶碗。 青花白瓷的揭盖与碗身轻轻一碰,林婉宜低头,轻呷一口,淡淡的苦涩味在唇齿间迅速地蔓延开,虽比苦药汁不知强了多少,但仍然教她柳眉颦蹙。只是莲枝尚在一旁盯着,林婉宜无奈之下倒是喝了小半碗。等到她搁下茶碗的时候,整张小脸几乎快要皱作一团了。 这时候莲枝却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来打开,里面放着好几颗果脯。 “这是厨房的小师父给奴婢的,说是新鲜果子晾晒后经过加工制成的,酸甜可口得紧,姑娘要不要试一试?”莲枝一边解释着,一边拈了一颗黄澄澄的果脯递到自家主子跟前。 林婉宜顺手接过,送至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入口时是淡淡的一股酸涩味,但细细的咂品之下,却又有一丝丝的甜味儿,是清香而不腻味的甜,一下子就把那半杯香茶的苦味掩盖了下去。颦蹙的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林婉宜一连吃了三颗果脯,末了难得感叹道:“没想到还真挺可口的。”纵使她不贪口腹之欲,也能咂摸出这果脯与山下街上卖的不一样来。果肉饱满,滋味清甜,几乎很好地把新鲜果子的滋味保留下来,但在此之余又好像多了点儿什么。好像是很熟悉的味道,但却教她一时想不起来。 莲枝把剩下的果脯包好也放在了桌子上,回身时瞥见自家主子凝眉细思的模样,便轻轻一笑,道:“奴婢问过那小师父,他说今儿正好有人到寺里来还愿,送了这果脯来,还说都是那人自己家里种的果子然后制成了果脯呢。” 林婉宜微微侧过头,弯唇一笑:“平常新鲜的果子最多能放三五日,做成了蜜饯果脯以后却不一样了。”虽然在应季时节卖的不如新鲜的果子好,但过了季,到了像现在这样寒冷时候,能够被长时间贮藏的果脯反而更受青睐。 “姑娘如果爱吃,明儿奴婢去问问那小师父,想办法找到送果脯的人买点儿回来?” 林婉宜摇头:“不必了。” —— 静园的隔壁是归元寺中另一处专供来寺男香客暂歇留宿的禅院,名曰:无园。此番夜色渐浓时分,被茫茫白雪笼罩的无园里却有两处灯火通明,分别是东西两个禅房。东禅房里的烛火摇摇晃晃,很快就被人熄灭陷入沉寂,而西禅房里却隐隐响起了低语声。 “哥哥,为什么我们不跟着二婶一起回家去,要留在这里挨冻呢?”今日留宿归元寺的人多,所以一直无人住过的西禅房才被临时收拾出来,又因着棉被紧张,两个人住的禅房却仅仅只有一床半厚不薄的旧棉被。孟桓紧紧地裹住旧棉被,明亮的一双大眼里写满了疑惑。 正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的孟桢闻言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家弟弟,“我记得有让你回家去?” 下巴搭在被沿上,孟桓一脸无辜的道:“可我想跟哥哥多待一会儿啊。” 闻言,孟桢不由得愣住。 他九月初离开陆河村南下金陵,一去将近三月,日前刚刚回来,而孟桓则是昨日才从书院回到家里。即使小家伙如何懂事,隔了这般长时间再见到相依为命的兄长,也不由变得粘人起来。也难怪从前最不喜欢到寺庙里来的孟桓会在今早他答应胡氏一同来归元寺的时候吵着要跟过来。 孟桢在炕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扯唇道:“放心,哥哥以后不会再离开你们了。” 孟桓睁大眼睛:“真的?” “嗯。” 孟桓的脸上绽放出欢喜的笑容,但很快他又想起自己的问题来,从棉被里钻出来,抱住自家大哥的胳膊,重复了一遍:“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跟着二婶一起回家呢今天?” 拽过边上的被子把弟弟再次裹好,确认他不会着凉了,孟桢才道:“小孩子别管那么多。”然后吹灭了屋子里的蜡烛,道,“早点睡,等明天雪停了路上好走点了我们就下山去。” —— 翌日,因着禅房外积雪覆盖,禅房里面很早便一片亮堂。一夜翻来覆去未曾好眠的林婉宜也早早地就醒了过来,她扭头从不知何时被风吹开半指宽的窗户向外望去,晴空明朗,积雪白莹,煞是喜人的好天气。倦意被轻易地拂去,她忽而忆及莲枝曾提起的归元寺梅花,这会儿倒被勾起了兴致来。 由莲枝伺候着洗漱更衣后,林婉宜便道:“一会儿陪我去梅林走走?” 外面供人行走的小路上的积雪早被人清扫干净,加上外头暖阳渐升,莲枝乐得自家主子出去走动,自然不会阻拦,便道:“等跟夫人一起用了早斋,奴婢陪姑娘过去?” 林婉宜点点头。 只是原本打算就主仆二人去梅林走一圈的林婉宜,在陪着小宋氏吃过早斋后就多了一个小尾巴。 林秋宁大病初愈,小宋氏本不放心让她冰天雪地的再跑出去,可到底没耐得住她软磨硬泡,便只好让林婉宜多加看顾一些。 梅林离静园不远,走过一条半长的曲折小径,再穿过一道月洞门便到了。 迈步走入梅林,在清晨料峭的寒风中抬目望去,入眼皆是一片傲然怒放的梅花。虬枝错落,望而不知林深林浅,却能清晰地看见近前的梅枝上有一朵又一朵的或雪白或淡粉的小花在斗寒争艳,而那梅枝细长,姿态更是不一。秋水居的墙角处也栽了好几株梅花树,林婉宜看过秋水居里绽放的梅花,可此刻再看着这一片梅林,她却很容易就发现两处的不同来。如果说秋水居里的梅花是“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美得含蓄;那么,这梅林则是“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美得恣意。 林婉宜静静地看,不由得便看呆了去。而跟在她身边的小尾巴——林秋宁却从不是安静的性子,见着这一片热闹的梅林,她便如一只入了花丛的蝴蝶,立时扑闪着蝶翼飞入花丛,很快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虬枝错落的梅林花影里。 莲枝一直在一旁盯着,瞧见林秋宁跑得没了踪影,连忙喊了一声:“二姑娘,你慢些跑!” 林婉宜被惊得回过神的时候,恰好看到林秋宁大红色的衣角消失在梅林之中。 梅林地上的积雪并没有完全被扫去,担心林秋宁会出什么意外,林婉宜吩咐莲枝追过去以后也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然而偌大的梅林里,梅树是一棵棵错开栽种的,这般时候梅花尽放,花影层层重叠在一起,人穿行其中,不多时便如身在迷谷里一般,几乎要辨不清方向。 林秋宁如同黄鹂鸟鸣一般清脆的笑声在近遭回荡,林婉宜停住下脚步,也能听见莲枝的轻唤声,然而放眼望去时却看不到二人的身影。 站在一株梅花树下,她微微侧身望向梅林一角,待瞥见一角大红的裙摆掠过,方摇摇头抬步准备过去。只是,她脚下的步子刚刚迈出一步,便感到左手腕上一紧。 一只大掌从她身后左侧方探过来,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只轻轻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拉了过去。 …… 后背抵上粗糙遒劲的梅花树干,虽然冬裳厚,但是林婉宜还是不由蹙了蹙眉。她眸中含着惊怒,抬头瞪向突然偷袭自己的人,可当视线撞入那双熟悉的凤目幽潭,被熟悉眼角熟悉的泪痣所灼,所有的惊与怒便在刹那之间弥散。 她呆呆地看向面前高大俊朗的男人,“你回来了?” 声音里有一丝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的轻颤。 孟桢的嘴角含着笑意,目光一样落在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上。许是方才受了惊吓,小姑娘眼眶微红,眼中有隐隐的水光浮动,愈发衬得那桃花眼潋滟生波起来,柔柔的,如含情脉脉。 在背井离乡、孤身一人在金陵的许多夜晚,这样一双含情目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抬手,如梦中一般轻抚上桃花眼角那粒鲜红的朱砂痣,而擒着那纤细腕子的手却向下一滑,握住小姑娘柔软的小手。 “嗯,我回来了。” 别后方知情浓,或许从前连他自己也没有真真切切地料想到,自己对她早已至割舍不下的境地。他念她、想她,不为她闭月羞花之色,不为她吴侬软语情绵,更多的却是她的那份信任,她的那一颗善良柔软的心。 灼热的触感落在眼角,也落在交握的手,林婉宜整张脸烫得几乎要作烧起来。她偏过头,躲开孟桢的手,又用力地去挣扎,想要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挣出来。然而,她那一点儿微末力气无异于蚍蜉撼树。羞恼从心底升起,她红着眼眶去瞪他,“你快松开手!” 她原不知,他出门一趟归来竟会变得如此轻浮不知规矩。 桃花眼中潋滟的水光化作灼烫人心的泪珠滑落,孟桢一下子慌了神,把面上的笑稍稍收敛些许,忙不迭松开她柔软的小手便想替她拭去颊边的泪珠。然而她却极灵敏地躲开了去,轻轻一闪身从离了那棵梅花树,抬步欲走。 小姑娘明显是恼了自己,孟桢心里后悔极了,更不敢真的让她就这样离去,于是一伸手抓住了小姑娘的衣袖。 林婉宜回过头。 凛凛的寒风刮过,吹落她头上的斗篷帽,撩起她的发丝微扬。身后的梅花树“簌簌”地摆动着枝条,细细的落雪伴着零落的梅花一齐飞落,落在她的发顶与肩上,也落在他握着她衣角的那只手的虎口上。 林婉宜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视线从落花掠到虎口的疤痕上。 “孟桢知道自己今天唐突冒犯了姑娘,但这里告诉我,我不后悔。”他指了指心口的位置,望向小姑娘怔怔然的眼眸,他缓扯唇,轻叩问,“时隔三月,孟某只想问姑娘一句话。” “过去的三个月里,姑娘可还记得有孟桢这个人?”可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愣神,想念过他? “我……”林婉宜翕了翕唇,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抬眸,打量他。 较之三个月前,他变了许多,其中最明显的便是那一双让她常常不敢直视的凤目。与从前不一样的是,那双眼睛里多了许多过往不曾有的神采,是自信,是傲气,更是愈发热切的情意。 仿佛在外头日子并不容易,她发现他好像比之前也黑了些许,从前小麦色的脸庞如今晒得微微泛着古铜色。这不影响他的俊美。,反而使他看起来更加多了几分男人的硬朗。 “林姑娘?” 他一声轻唤把她的神思蓦然拽回,此时她才愕然发现自己对他的关注好像比自以为的要多出许多。而无可否认的是,在那过去的三个月里,她的确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想起那日他在竹林路旁说的话,想起他离开信阳那一日来找自己…… “你曾答应我,会等我回来,”稍稍一顿,他认真地道,“现在我回来了。”你会不会给我一个答案。 过去,林婉宜从不会知道,自己会遇上这样一个男人,让她在见不到他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却在见到他的时候心慌意乱想避开去。对上他认真的眸色,林婉宜的一颗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她轻轻地启唇,声音细软温甜,柔声道:“我从来没有失信于任何人。” “这次也一样。” —— “哥哥,你嘴巴怎么了?怎么咧的这样大?”瞧着怪吓唬人的。 孟桓捧着热乎乎的白面馒头,默默地往后挪了挪,离自家哥哥远了一些。 而孟桢呢,掰了一块馒头扔进嘴巴里,嚼了几下,忍不住又“嘿嘿”地笑了两声,嘴巴也跟着咧得更大了些。他把自己碗里的菜包子随手扔进弟弟的碗里,修眉一挑,得意洋洋地对他道:“你哥哥我今天很高兴。” 孟桓偏了偏头,疑惑的反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小姑娘的态度软化了,没有再像上回一样直言拒绝,甚至还…… 回静园的一路上,林婉宜把手里的绢帕来来回回缠了好几遭,等她进了屋,一条崭新的绣帕早已变得皱巴巴。 林秋宁并没有回去小宋氏处,而是跟在自家姐姐的身后,当她看到林婉宜再一次想要把绣帕揪作一团的时候,小丫头眼疾手快地给拦住了。她晃了晃脑袋,朝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林婉宜:“姐姐这么纠结,是不是在想刚才的那位大哥哥呀?” 她跟莲枝一道回去找姐姐的时候,可是正好看到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攥着自家自家姐姐的衣袖呢。 “别乱说。”林婉宜的眼神难得心虚地飘忽了一下。 林秋宁却眨眨眼睛,笑嘻嘻地道:“姐姐不用担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见她震惊地看向自己,林秋宁偏了偏脑袋,继续小声地道,“宁儿能看出来那位大哥哥喜欢姐姐!”生怕林婉宜再说她乱讲,她忙道:“宝盈姐姐经常领我去戏苑看戏,戏里都是这样子呢。” “……” 林婉宜一边记下下回见着薛宝盈要提醒她领林秋宁看戏要注意戏本子的挑选,一边点了点妹妹的鼻子:“这事不许你再提了,不然下回母亲拦着不让你出门的时候,姐姐可就不帮你说话了哦。” 林秋宁撅了撅嘴巴,哼哼道:“不提就不提嘛,可是……宁儿是不想看姐姐皱着眉头,所以才问的……” “宁儿不用担心,姐姐没事。” 她只是似乎有点儿认识到自己的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了,但却又有点儿难以适从。 她不愿意说违心的话,可是她那样是不是有点儿太轻率了? 可是想起梅林里,那个站在梅花树下一脸认真的男子在听完自己的话以后傻掉的模样,她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 似乎这样的轻率,她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反感,甚至突然间生出一种安心的,就好似一颗莫名压在心弦上的大石终于被挪开了去。 她捏了捏妹妹郁闷的小脸,迟疑地问她:“那……姐姐也问你个问题,你觉得梅林里的那个大哥哥人怎么样?” 林秋宁用一只小手托着下巴,煞有介事的思考了半晌,点点头道:“好看是挺好看的,就是生得太黑了。” “……” 作者有话要说:【吃键盘.gif】 第34章 三十四点蜜 从归元寺下山去的山道被大雪所封,为方便香客进出,方丈静海特意安排了寺中年轻力壮的沙弥去清扫积雪通路。直到午饭后,艳阳高悬于正空时,山道才算勉强被疏通。 当面辞了方丈静海以后,小宋氏领着林婉宜与林秋宁依旧乘着软轿下山去。 路上的积雪虽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但是地面上仍然覆着一层薄冰,这让抬轿的轿夫和随行的护卫丫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一个不小心,脚下会出差池。一行人就这样慢吞吞地往山下走。 孟桢背着弟弟不远不近地跟在林家的队伍后面,他一边注意脚下的路,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分出三分心神望向后面那一顶微微摇晃的软轿,那里面坐着他的姑娘。 突然,孟桢脚下的步子一滞,顿在原地。 “哥哥怎么了?”趴在他肩头正昏昏欲睡的孟桓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 孟桢没有答话,一双凤眼紧紧地盯向前面不远处被迫停下来的林家队伍,以及拦路的另一队人马。凤目微眯,孟桢很快就认出拦路之首的那人是谁来,俊脸瞬时便绷了起来,连垂在身侧的右手也慢慢地握成拳。 翻身从马背上跳下,齐麟抬手示意身后的随从停下,自己则晃晃悠悠地迈着小八字步走向近前的轿辇。 他曾派人特意地查过林家,好巧不巧地正好就认得林家的轿辇。 本来大冷天被自家亲娘逼着上山送香油钱他还不敢不愿,可眼下看着被自己拦下的几顶软轿,一想到当初那个柔柔弱弱的娇美人儿可能就坐在其中一顶里,齐麟就不由舔了一下唇。 这趟走的还不算太冤枉。 搓搓手,他迈步上前,没急着吃热豆腐,反而做出一派知规矩守礼节的模样,扬声自报了家门。 轿中,小宋氏听到齐麟的声音却立马变了脸色。她可没有忘记上一回林婉宜在饮月楼险些吃亏的事情,这会儿见又撞上齐麟,心里登时慌乱不已。 如今她们身在偏僻山野,随行又多是女子老妇,碰上齐麟这个纨绔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她攥紧帕子正发愁,便听到外面齐麟又朗声叫喊了一遍,语气中有隐隐不耐,小宋氏抿紧了唇,踌躇一下,终于伸手掀开轿帘。 抬目看向吊儿郎当立在轿前人模人样的齐麟,小宋氏面带淡淡笑意开口,“原来是齐大人府上的公子。”她摆出一副镇定的模样,继续道,“不知齐公子拦住我府轿辇的去路所为何事?” 齐麟挑挑眉,笑道:“哦,我母亲曾几次下帖邀夫人过府叙话,可林夫人一直不得闲,家母日日惦记着,赶巧今儿遇上,在下就顺道向夫人问个安。”嘴上如此说,可偏偏一双狭长的眼不停地往后面的软轿瞄去。 小宋氏既一人独乘一轿,那么没料错后面那一顶轿子里坐的该就是他的小美人儿了。 他嘴角的笑意霎时加深。 小宋氏见状,只好开口道:“改日我定会与齐夫人告罪,只这会儿天色不早,齐公子要上山去,还是不好耽搁。”饮月楼一事不久,齐夫人曾三次下帖相邀,请小宋氏携林婉宜过府,只道要为其子无状赔罪。然而当送信的婆子言辞间有意无意地打听林婉宜,小宋氏便察觉到齐夫人用意的不单纯,在跟林修儒商量之后,托辞婉拒了邀约。只是她未曾料想到,今日会直接撞见齐麟,为免麻烦,也只好小心周旋。 可齐麟却是一向直接的人,他意在林婉宜,这会儿又懒得跟小宋氏继续周旋,便下巴微扬,态度立时变得轻浮起来。他恣意地笑着,道:“在下上回唐突贵府千金,累她受惊,这心里嘛一直颇为不安,总想着得当面向林姑娘赔个礼道个歉,可巧今儿有缘相遇,倒不如请林姑娘下轿,好让在下见上……哦不,是当面赔礼!” 这要求不可谓不失礼,饶是小宋氏如何敬畏他是知府爱子,这会儿也不由微微沉下脸色:“怕是不妥。”凭着齐麟的素日作风,她哪里会同意如此无礼的要求。 然而很明显,齐麟只是在简单地告知而非征询,在小宋氏的话音还未落下之前,他便已经挥手让身后的侍从将小宋氏的轿辇跟后面的轿子隔开,自己则优哉游哉的迈步绕开走过去。 站在林婉宜的轿子前,齐麟整了整自己的衣袍,在抬手轻掸鹤氅颈口的皮毛后,方清了清嗓子,开口唤道:“林姑娘。”一边伸手就要掀轿帘。 莲枝从一旁闪出来,挡在轿子前,肃面道:“公子请自重。” “自重?”齐麟挑眉,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笑两声,轻轻一推把她拨拉开,边上便立时有人将她扣住。齐麟摇摇头,手再次伸向轿帘。 只是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帘子,帘子便被一下子掀了开,露出林婉宜紧绷的俏脸。 美人含怒,却别有一番风韵。 齐麟的目光直勾勾的望过去,一瞬不瞬。 “哎,林姑娘……”他探身,想去捉她捏着帘子的手,但被躲开,他倒也不恼,反而直起身子,望了一眼周边白茫茫的山野,嘴角一掀,笑得轻佻,“小爷也没什么恶意,只是想跟姑娘说说话。姑娘若是不愿下轿也没关系,只是小爷的脾气姑娘也知道,怕只怕待会儿一不小心不仅要唐突了姑娘,连林夫人与……” 威胁的话尚未说完,垂下的帘子再次被掀开,林婉宜弯腰走了下来。 身若二月的扶风弱柳,行动间带风生姿平添摇曳。她乖乖地顺意出来,齐麟只当她心里有权衡了愿意妥协,立时大了胆子凑上前就想动手动脚,却不防看起来柔弱纤细的女子反应却极灵敏,竟是一下子就躲开了去。 齐麟扑了个空,也不恼,反而将此当成一种情.趣,搓搓手,放诞而笑:“小娘子躲什么呢,小爷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看着美人儿气得薄红的脸,他的心被勾得愈发痒起来,更不想规矩。 林婉宜警惕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瞥一眼被牵制住的小宋氏与莲枝,又望了眼所在轿中露出一双满盛惊恐的眼眸的林秋宁,她咬住唇,对上不断逼近的齐麟那放肆的目光,忽然抬手从发间拔下一支蝶戏兰花银步摇,将尖锐的簪头抵在颈间。 “齐公子如果紧逼不放,小女子也只剩下一条路可以选择了。”她声音清冷,再不复平日温软。 齐麟纵身花丛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如她一般贞烈的也不是没遇见过,故而这会儿压根没把她这点伎俩放在眼里。不过他担心那尖利的簪头会误伤美人儿的脸,一时反倒不敢轻举妄动,只一边在言语上占些便宜,一边悄悄地逼近。 他进一步,林婉宜退两步,很快便退到了山道的边缘。 绣花鞋踩在微微发.硬的积雪上,发出“嘎吱”的沉闷响声,身后便是陡峭的山坡,几无退路。 林婉宜注意到了,齐麟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瞅准了时机,迅速地伸手就要去拉林婉宜,但是有人比他更快地攥住他的胳膊。 那人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地攥得他胳膊生疼。 齐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看向来人。当他看见孟桢黑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的脸时,先是一愣,但很快就记起他来,不由啐道:“又是你小子来坏小爷的好事!” “怎么?又想装英雄来个英雄救美?”他“呸”一声,“不自量力!” 胳膊向后使力,将孟桢拽向自己这边,而后一侧身腿便扫出去,在孟桢躲开时二人缠斗到一处。齐家的随从见状立时上前帮忙,小宋氏和莲枝被松开,一人奔向林秋宁,一人奔向林婉宜。 齐麟被孟桢缠开,莲枝握着自家姑娘的手把银步摇取下,扶着她就想拉她先躲开:“姑娘,快走吧!” 莲枝想的简单,认为那齐麟的目标是自家姑娘,只要林婉宜逃走了,他也不会对孟桢怎么样。但是林婉宜转头看向被齐家随从围困住的孟桢,脚下的步子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莲枝,我不能不管他。” 齐麟现在未必真的敢把她怎么样,但对两次坏他好事的孟桢就不会手下留情了。林婉宜不想白白连累孟桢。 她拂开莲枝的手,在莲枝和小宋氏的惊呼中朝孟桢与齐麟的方向走去。 孟桢注意到了,看破她的打算,心下着急,立刻用手肘挡开一人,闪身寻了破绽躲出围困,飞快地奔到林婉宜身旁,挡在她面前:“你先走,我有法子脱身的。” “我不能走……”她逃走,齐麟定不会放过他。 孟桢心头还未来得及暖,就被冲过来的齐麟钳制住肩膀,随即便被甩至一旁。等他站稳身子再看向齐麟时却发现他在想要抓住林婉宜的时候,于躲闪推搡间竟错手把她推了出去。 在林婉宜的身后便是高高的陡坡,齐麟这一推,她整个人便向后倒去,摔下了坡。 孟桢来不及细思,纵身一跃扑过去,抓住林婉宜的手将她拉进怀里护住,随后一同往坡下滚去。 “姑娘!” “哥哥!”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齐麟也始料未及,他想起自家老子严肃的脸跟戒尺,慌慌张张往后退了好几步,抓住心腹的手站稳,慌不择路往归元寺的方向跑。然而才跑了没多远,便迎面撞上一人,被一把泛着凛冽寒光的剑抵住了心口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唔。掐指一算,齐炮灰今天又作了个死。 一直忘了谢谢小可爱们的灌溉嘻嘻。 第35章 三十五点蜜 被剑尖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地抵住心口的位置,仿佛对方一使力便能轻易地刺破自己的心口,齐麟吓得脸色刷白,两条腿更是不由自主地打起摆子来。 他抬手,想扶又不敢去碰那银光锃亮的宝剑,齐麟眼中含着惊惧顺着剑柄望过去,看向面前俊面覆霜的陌生青年,好容易鼓起勇气,哆嗦着唇开口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对小爷如此无礼!你知不知道小爷是谁?”问完,生怕面前的人会突然动手,他又立刻梗着脖子高声道,“我爹可是信阳城州府的知府,你要是敢伤我半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王呈林闻言却挑眉冷笑一声:“是吗?” 手起剑落,在齐麟惊恐的目光注视下,把他身上的鹤氅挑下,唰唰两下,一件名贵的鹤氅便被劈成了四块。然后在齐麟吓得一屁.股跌坐于地上后,把剑搁在他的颈项边,抬了下左右,立时就有两个高大健硕的护卫上前将其扣住。 王呈林收回剑,冷声道:“把人送去知府衙门,亲手交给齐克。”齐克正是齐麟的父亲,信阳城的齐知府。 乔行拱手应下,招呼那两名护卫押着齐麟下山,至于齐麟的那帮手下早被王呈林的气势吓倒,纷纷做鸟兽散去。 宝剑入鞘,王呈林目带担忧地望向不远处陡坡边乱成一锅粥的林家众人,目光从小宋氏身上划到陡坡边,手攥起。 说来历山一带他幼时游玩过多回,对这附近的地形了然于心,深知那陡坡虽看似陡峻,但其实并不险要,往下一点儿坡势便平缓起来。加上天刚下过雪,林婉宜滚落下去是绝无性命之忧的,更何况他刚刚看得清楚,有人奋不顾身跟下去护住了她。只是…… 摔下陡坡的那个人是她,他又怎能如此就这样置之不理? 心中思绪还未打过转,他人已经掠身奔至陡坡边。入目便是长长的一道划痕,纵深往下消失在淡淡的云雾间。 耳边小宋氏一干人等的呼唤声一声高似一声,可坡下却是静悄悄的半点儿回应也没有。看着小宋氏吩咐人顺着坡缓缓往下爬,王呈林足尖一点地,踩着陡坡壁上的积雪往下奔去。有碎雪惊落,他一袭湖蓝色的身影很快便在皑皑白雪间化作小小的一个点。 小宋氏注意到了,稍稍握紧了女儿的手,唇微微颤抖。 如果她没看花了眼,那人生得像极了林珵。 她一时顾不上再对着坡底喊人,反转过身抓住一个脸生的护卫胳膊,语气中带着些急切问道:“刚刚那位大人是谁?”敢对知府之子动手,想必来头不小,但真的会是林珵吗? 那护卫神色不动,只道:“乃是当朝浔阳公主的驸马,大名鼎鼎的常胜将军,上王下呈林。” 王呈林…… 小宋氏颓然松开了手。 —— 林婉宜轻轻地“唔”了一声,周遭一丝一丝钻袭而来的寒意让她原本有些昏昏沉沉的头脑慢慢地清明起来,她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杏白衣襟。方才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回脑际,她反应过来这片衣襟的主人,心头立时涌上一阵担忧。 她想抬手推一推孟桢,可半天也动不了,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正被他紧紧地护在怀里。 “孟公子?” “孟桢。” 她连唤了好几声,却不见身.下的人有半点儿反应,顿时情急起来,声音里也多了一丝哭腔。 “孟桢你怎么了?孟桢……” “唔——”孟桢缓缓地睁开眼,视线清晰起来后他先看见湛蓝的天宇,身上的衣裳早被雪水打湿,后背处更有一股刺骨的寒意钻入,他动动脖子,听见怀中人的轻唤声。 那声音轻细脆弱,让人的心不由得一紧。 两只手缓移扶住怀中人的肩膀,让她慢慢地坐起来以后,他才咬着牙起身。 从坡上滚下来,雪沾了满身,被压平的、缓缓消融的……他咬着牙甩甩胳膊,抖落身上的雪。等身上的积雪抖完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扶住林婉宜柔弱的肩膀,“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除了绣花鞋,林婉宜的身上几乎是干干爽爽的,只微乱的发丝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她脸色苍白,唇上血色几乎褪尽,可面对孟桢毫不掩饰的关切,她的眼眶却是通红。 形状姣好的桃花眼里满蓄水雾,孟桢只当她是伤到了哪里,焦急道:“难道真的伤到了?”一面说一面就想动手检查。 林婉宜抓住他的大掌,摇摇头,声音里犹带几丝呜咽,道:“我没事……我只是担心你……” 孟桢这才舒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见她依旧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孟桢扯了扯嘴角,笑着说道,“我很高兴呢!” “你这样让我心里很快活,就觉得为你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一句话出口,林婉宜便立即绷起小脸啐了他一口,嗔道:“胡说什么呢!”说着,她低下了头,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似乎每一次遇到危险都会有他出现,然后奋不顾身……“对不起,又连累你了。” 孟桢却道:“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不想她纠结于此,孟桢忽而一挑眉,笑问她:“刚刚姑娘唤我什么来着?” 林婉宜被问得一愣,移开目光,“孟公子……” “不对,不是这个。”他毫不留情,偏又穷追不舍。 林婉宜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声音细若蚊吟:“孟桢。”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从她的檀口吐出,孟桢觉得格外好听,顿时眉开眼笑。只是他很快又想起自己对心上人的芳名并不十分清楚,便巴巴地去问,想让她亲口告诉自己。 “林婉宜。”她轻声的念了出来,孟桢又追问是那三个字,林婉宜只好说与他听,还用手在一旁的雪地上写了出来。 孟桢在金陵跟人讨学经商之道时也勉强识了不少字,读书念文章不行,但认心上人的名字足矣。将心上人的名字反反复复念了三遍,孟桢嘴角一咧,笑意染上眼角眉梢,声音低沉喑哑,徐徐启唇:“婉婉。” “你唤我什么?”林婉宜睁大了眼睛。 孟桢偏过头朝坡上望去,一片皑皑白雪无际。风卷席而过,隐隐夹杂着忽高忽低的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孟桢知道,那定是林家众人在寻林婉宜,甚至可能还有那齐麟等人。他抿了下唇,想起被自己留在上面弟弟。 林婉宜也注意到了,不由眨眨眼睛,道:“我们能回去吗?”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坡顶的方向。 孟桢看了一眼,摇摇头:“怕是不好走。” 只地上的雪冰凉入骨,怕小姑娘坐在地上禁受不住,孟桢便想扶她起身,谁知脚下刚刚想使力便有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痛得他不由“嘶”了一声。 林婉宜和他一起低头看向他的腿,这时候才愕然发现皑皑白雪地上染着几滴鲜艳的红,分外刺目。 孟桢撩起裤腿,发现膝盖之下脚踝之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伤口上正沁出血渍来。他皱了下眉,料想这定是方才从坡上滚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刮到雪下尖锐的石头或树枝才划出来的伤口。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孟桢本没放在心上,却在放下裤腿的一刹瞥见小姑娘再一次通红起来的眼睛时微微一顿。 虽然对她关心自己感到高兴,但是孟桢舍不得看她眼红落泪,于是连忙嬉笑道:“这没什么的,就看着唬人了些。” 林婉宜盯着他,声音轻轻:“那你起来?” 孟桢果然爬了起来,只是左脚虚虚点地,让整条左腿能够卸去些许力道。他看向缓缓起身的林婉宜,咧嘴道:“你看,没事吧。” 可不经意间皱起的眉头却不小心泄露了什么。 林婉宜静静地瞧了他一会儿,忽而轻轻叹了一声,移步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无奈地道:“我们慢慢地寻路出去,你也别勉强自己,我扶你。”说完,脸颊儿绯红,整个人竟添上几许鲜活,也变得愈发平易撩人。 孟桢自然不会辜负美人恩,没有拒绝,但却在林婉宜扶着自己往钱走时小心翼翼地控制住力道,舍不得让她多吃力。 坡很陡,沿着滚落时的径道爬上去对现在的孟桢来说显然不太可行。他举目四望,想要再寻一条出路,可四野白茫茫,却是方向难辨。正无计可施间,忽悠碎雪纷纷滚落,于凛凛寒风中传来猎猎的衣袍翻飞声。 孟桢与林婉宜不约而同地抬头,便看见满目白雪中一袭蓝衣翩然而至。 “王将军?”看清来人的面容,孟桢不由惊讶道,“您怎么会在这儿?” 难道这王将军是途经此地,特地仗义施救而来? 王呈林显然没料到一起滚落山坡的另一人会是孟桢,俊脸划过一丝错愕,但又很快恢复常色。冲孟桢微微颔首示意后,却扭头看向站在他身侧柔弱的如同菟丝花一般的女子,目光幽沉,内里百般情绪翻涌。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竟有几分哑意:“浓浓……” 作者有话要说:兄妹相见~ 第36章 三十六点蜜 天色渐渐地暗沉下来,呼啸的北风呼啦啦地在山道上肆虐,卷起地上、树梢的皑皑积雪弥漫开来。虽然每一寸空气里都凝着刺骨的寒意,但是小宋氏的额上却布满了细汗。 陡坡之下一片白茫茫,半天看不到人影,小宋氏在坡边来来回回地走动,一边又忙着催下人们往坡下寻去。 林秋宁也早从软轿中下来了,此刻一双眼睛正红通通的盯着先前林婉宜滚落的方向。半天,她终于抬起头,呜咽着问小宋氏:“娘,姐姐会没事的对吗?” 小宋氏紧皱着眉,闻言只微微点了一下头,一颗心却提得老高。其实,林婉宜被推下山坡那一幕她看得清楚明白,知道她被那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青年护得严实,即便滚下坡去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到这会儿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却仍然音信全无。小宋氏心里的不安越发地强烈起来。 不提孤男寡女一处,便是这般冰天雪地的严寒也不是林婉宜能够禁受得住的。如果林婉宜有个三长两短……小宋氏骤然想起九年前的事情来,不由一下子攥紧了手里的绢帕。 小宋氏不说话,脸色绷得生紧,林秋宁站在一旁,见此只好又把目光移开了去。 这一移,她便注意到蹲在坡边的伸长了脖子往下瞅的孟桓,走过去,问他:“你在看什么?”问完,想到跟自己姐姐一起掉下去的那人,“你……是在找梅林大哥哥吗?” 孟桓转过小脑袋,看了她一眼,又把脑袋转回去,眼巴巴地望向坡下。 林秋宁见他不搭理自己,正准备张口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就看到一直蹲着不肯动的小男孩突然蹿了起来,朝右边跑去。林秋宁下意识地随着望过去,就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正从右边的山道处过来,看样子像是刚从山下上来。 她歪了歪脑袋,一时不解孟桓的激动从何而来。 而孟桓虽然年纪小,但是惯有认脸记人的好本事。即便隔得远,他还是一眼认出了王呈林。 “我大哥呢?“他问道。 王呈林看着一脸淡定的孟桓,讶于他小小年纪能够如此淡定之余,更生出几分赞许。他点点头,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开口温声道:“放心,没事了。”说完,越过他走到小宋氏等人面前,轻轻一拱手道:“林姑娘这会儿已经安然无恙,正在山脚等候夫人。” 小宋氏还记着之前护卫的话,见状大惊,连忙移步避开了这拱手一礼,“民妇不敢当将军大礼。”一面说就要福身拜下去。只是还没等她动作,就被王呈林淡声止住。 小宋氏缓缓站直了身子,“敢问将军,小女她……” 王呈林道:“林姑娘吉人天相,并无大碍,只是山道难走,故而未曾上山来。” 山坡高陡,又覆着厚厚的一层冰雪,加上孟桢腿上有伤,所以只能沿着坡道往下摸索,等出了坡下的松林,人便已经到了历山脚下。 闻言,小宋氏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转念想起一同滚落坡底的青年,有心多问一句,可对上王呈林那张略有几分眼熟的俊脸,却不由得止了言语。 见她无话,王呈林没打算多做停留,转身走回到孟桓面前,正准备领着他先下山去时就听见身后的小宋氏唤了一声。 “王将军。” “夫人还有旁事?”王呈林止步回身,挑眉问道。 虽只简简单单一个挑眉动作,但他眉目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神采却丝毫不像是个久历沙场、提剑杀敌的武将,反而有些清隽的书生气。而最令小宋氏心惊的是他眉目神态竟与林修儒有五六分相仿。她面露迟疑,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民妇冒昧,不知将军是何方人士?” 王呈林扯了下唇,缓缓启唇:“信阳。” 言罢,却径直领着孟桓下山而去,留下小宋氏震惊于原地。 信阳界内,她可从不知有哪户王姓人家出了名将军,甚至还尚了公主。 王呈林……林珵? 这样一个猜测才涌上心头,小宋氏手里攥着的帕子便蓦地落了地,皑皑的白雪称得那帕角的忍冬花竟透出几许生机来。 等到小宋氏等人到山脚的时候,林府的马车正停在路旁的树下,马车旁除了赶车的小六子外还有一名护卫。那护卫的衣着小宋氏才从山上见过,知他是王呈林身边的人,便打发了芸香前去打听,而自己则牵着林秋宁上了马车去瞧林婉宜。 马车里,林婉宜一张小脸雪白,唇色有点儿淡淡的发紫,正合目养神。 听见动静,她缓缓睁开眼,见到一脸忧色的小宋氏与林秋宁,轻轻地扯了下唇,“让你们担心了。” “没事就好。”除了脸色不大好看,见她身上并没有落下伤口,小宋氏的心这会儿才彻底放下来。坐到林婉宜的身旁,拉住她冰凉的小手,小宋氏心有余悸地道,“可真把我吓坏了,你若是有个好和歹,叫我们怎么办?”说这,饶是她出身书香,也忍不住低声把齐麟骂了一通。末了,才想起另一人来。 见她问及孟桢,林婉宜眸中水波微澜,她轻轻地垂下眼帘,抿抿唇角,倒也没瞒着小宋氏什么,当然,关于那人她却没有多提。 “那孟桢于你有救命之恩,这会儿他先走了,倒不好当面谢过。也罢,等回家去与你爹说了,还是改日登门谢过才好。”小宋氏看向眼帘微垂的林婉宜,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她,道,“婉宜,你,你有没有觉得那位王将军有些眼熟?” “王将军?”林婉宜微微一愣,转而反应过来,眼神飘忽了一下,摇摇头,反而问小宋氏道,“母亲为何这样问?” 小宋氏讪讪一笑,“没事,我只是觉得他长得跟你兄长又七八分相像所以才……哎,许是我想太多了。” 林婉宜翕了翕唇,状似无意般把视线移到车厢中间矮几上那半盏摇摇晃晃还散着浅浅热气的茶水上,想起之前在坡下的事情来。 初抬眸看清王呈林的面容,她只觉得有几许熟悉,觉他像极了那个在记忆里快要模糊了的身影,然而她的疑惑没有持续很久,王呈林脱口而出的那一声“浓浓”恰恰印证了她心中的那个猜测。 正如小宋氏所言,二十五岁的王呈林跟九年前的林珵有七八分相似,余下的两三分不同,是因为如今的他早褪去了当年年少的青涩,也敛去了那时的锋芒与气焰,整个人内敛许多。再加上曾经久历沙场,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提笔弄墨的白面书生。 阔别九年重逢的兄妹只是相对而立,没有人再开口打破那片沉寂。 林珵是不知该如何与妹妹解释,至于林婉宜,对当初兄长抛下自己和弟弟头也不回的离开,虽嘴上说不在意,但心里却并不是没有点儿怨气的。如果林珵没有离开,或许她不会被孤单单送去金陵,饶是宋老太爷和老夫人待她亲厚,姊妹兄弟再亲密,可她一个外姓的表姑娘住在宋家庄九年,难免也会尝到些许寄人篱下的滋味。 最终打破沉寂的人是孟桢。 彻骨寒的冰雪使得他腿上的伤口生疼,终于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哎呦”了两声。他看了眼两兄妹,开口打破僵局,只对王呈林道:“将军,这里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冰天雪地的,怕是婉……林姑娘的身子禁受不住,咱们还是先离开这儿再说?”他抬头朝四野望了一圈,隐约辨出通向山脚可以通行的路,便指了过去,道,“从这边走,等出了下面的林子,再想办法给山上送信好了。” 王呈林看了一眼林婉宜,颔首。 三人出了雪地,正好走到林家的马车边,因着小六子迎了上来,王呈林在嘴边打着圈儿的话囫囵半晌还是没能说出口,但却仍记着叮嘱林婉宜暂时不要把他的行踪与身份告知其他人,甚至怕孟桢说漏了嘴,在接了孟桓下山以后就亲自将其送走。 右手搭在左手的手腕上,然后缓缓往上移,隔着衣袖摸到藏在袖笼里那一封厚厚的书信,林婉宜轻咬了下唇,开始盼着马车能够走得更快一些。 陆河村下河村孟家小院的门口,胡氏牵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侄女儿不住地朝村口的方向张望,眼见天色越来越暗,没看到两个侄儿回来,她心里渐渐焦急起来。 这时候,孟海正好兜着手从外面回来,瞧见她俩,便道:“昨晚的雪下得大,路都堵住了,孟桢说不定还在寺里。你带着秀秀进屋去,别吹坏了。” 胡氏道:“大宝说了今儿家来,定是在路上。不行,你给我去村头瞧瞧去。” 孟海不敢反驳她,只好兜着手转身,可还没踏出院子,就看见从村口方向来的黑压压的人群。 这样的阵仗孟海见过一次,是侄子上回在城里受了伤被人送回来,这会儿看着那群人朝自家院子来,孟海粗粗眉毛一抖,觉得不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书的更新为大家讲了另一个故事,叫做《论千金扇的flag倒掉》《作者自己打脸的那些日子》 最近忙着处理导师课题的数据,加上临近读书会各种做笔记完成任务,忙得很想把自己劈成两个人,没顾上小说的更新,在此我也很难受5555555请小可爱们见谅。然后榜单还剩七千字,明天没意外会更掉! 这章发二十个小红包吧,么么哒~ 第37章 三十七点蜜 孟家小院里,王呈林负手而立,随意地打量了圈,瞧见屋子东面空地的积雪下露出矮矮一截墙基,像是正在搭建新的屋子,不知想到什么,他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笑。 视线收回来,看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孟海,缓缓开口,温声道:“孟桢曾对我有救命之恩,您既是他的家人,便也算与我有恩,大可不必如此拘礼。” 孟海半辈子都只跟庄稼地与和他一样的乡下人打交道,哪里见过像王呈林这般身份的人,因此即便他说了宽慰的话,一时也不敢轻易放肆。不过他虽嘴巴笨了些,但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知道的,故而见王呈林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便邀他进屋去:“外头天怪冷的,贵人不如到屋里喝杯热水暖和暖和吧。” 王呈林派人请来的大夫正在给孟桢看伤,需要一些功夫。而王呈林心里存着话要跟孟桢提,便顺势应下孟海的话,随他走进孟桢家的屋子。 屋子面积不大,但桌椅板凳摆放整齐,看起来颇为亮堂整洁。王呈林在桌边落座,看见桌上放着茶壶,正觉口渴,欲抬手倒水,手还没碰到壶把就见孟海抢着拿了过去。 孟海挠挠头,赔笑道:“这壶怪脏的,我给洗洗去。” 王呈林却是一笑,伸手把壶从孟海的手里取回来,就着桌上摆的碗倒了小半碗,一饮而尽,末了,只用衣袖的边角揩揩嘴巴,浑不在意的开口道:“您太过小心了。”从前颠沛流离、投身兵营的时候,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因见孟海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王呈林顿觉无奈,便直接开口与他道:“我一人坐一会儿,您不若先去里面瞧瞧孟兄弟怎么样了?” 孟海难得机灵一回,连忙转身去了里面的屋子。 里屋里,大夫已经替孟桢处理好了腿上的伤口,叮嘱他仔细将养着后,便慢悠悠地收拾起药囊来。那边胡氏看一眼侄子直翘的嘴角,又看一眼他刚刚包扎好的腿,又是心疼,又是好气,同时还有那么一点儿奇怪。她伸手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瞥一眼还没出去的老大夫,稍稍压低了些声音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庙里回来咋还受了伤?外面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瞧起来身份不得了呢。”不提衣着不俗,便是那谈吐与气势也不寻常,更遑论还有十几个护卫随行。 孟桢正试着活动腿,听见胡氏问话,一是哭笑不得,道:“您问得这么多,叫我先回答哪个好。” 胡氏睨他一眼,“一个一个来,不许贫嘴。” 孟桢连忙敛了笑,简单地把来龙去脉给交代了一遍。 胡氏问:“这伤又是为了那位林姑娘?” 孟桢没多想,点了点头。 谁知头刚点完,便被胡氏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耳边传来胡氏不悦的声音。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为了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今儿是摔下山坡,改明儿难道还要跳崖跳海不成? 胡氏把孟桢看成自己的儿子,对他这样不由生出些许不满,连着对那位曾经远远瞧过一眼的林姑娘也减了些好感。况且,即便不论这个,但提她招惹上信阳城知府的公子,就是一桩天大的麻烦。胡氏只想侄子好好的娶妻生子,可不希望他惹祸上身。 胡氏的不悦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孟桢注意到了,连忙解释道:“话不能这么说。”他看向胡氏,继续道,“那姓齐的仗势欺人,欺的还是妇孺,即便不是林姑娘,侄子该救还是要救的。”说完,还低声添了句“就这我还赚了呢”。他记得清醒过来时小姑娘盛满担忧的如水翦眸,记得她在自己怀中微微颤抖的肩膀,更记着在归元寺梅花林里小姑娘绯红的脸颊。面前的南墙已移,腿上这点子皮肉伤口又算得了什么呢? 胡氏被他说得语塞,也不好反驳什么,便只问他王呈林又是怎么回事。 孟桢难得地“唔”了一声,“这却不好说。” 不管王呈林是将军还是林婉宜的兄长,孟桢都觉得现在不是跟胡氏提的好时机。 胡氏不经意间轻皱了下眉,只没等她再开口,那边孟海就从外面进来了。 得知王呈林还在堂屋坐着,孟桢便猜着他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当即便让胡氏与孟海先回家去,自己则慢慢地往外去。 王呈林的目光从他的小腿上划过,而后落在他的脸上,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孟桢坐下后,他方徐徐开口道:“你喜欢我妹妹。”声音清朗,语气笃定。 孟桢丝毫没有半点儿意外,面色仍然如常,只抬起视线迎上王呈林打量的目光,“王将军的妹妹?”他摇摇头,轻扯唇,“我喜欢的姑娘姓林。” 即使心中已有九分肯定,王呈林的的确确就是林婉宜的兄长。但是一想起小姑娘面对王呈林时的冷淡,他也就难得露出笑脸来。 王呈林不以为忤,反而轻笑了声,“这话原说得也没错。” “将军应该不仅仅是想跟我说这些吧?”盯着他,孟桢的眼中有一丝丝的警惕浮动。 “自然不是跟你说这些。”王呈林移开目光看向屋外暗沉沉的天色,抿了一下唇角,“当年我离开家也吃过不少苦头,什么样的日子没过过,再没有那些等闲世俗的想法。你若能一心一意待浓浓好,有本事让老头子点头许下婚事,我自然不会插手。如若不然,我不会让浓浓再受一点儿委屈。” 当年他想离家挣个前程,想强大起来好保护妹妹和弟弟,他原以为不过一年半载便可回到信阳,却不料世道艰难,横生枝节,竟是阔别桑梓九载有余。他知道妹妹心里对自己定是存着怨,虽有苦衷,仍只能受着。说到底,是他对不起林婉宜与林卓。 一声无奈的叹息溢出唇齿,王呈林复又看向孟桢,面带淡淡笑意:“如今我身上还有些官司没有理清,多的自不好跟你提,至于留下来见你,只是想叮嘱你一句,近些天只管安心留在家里不要出门,信阳城里也暂时不要去了。” “为什么?”孟桢不解。 王呈林的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缓缓道:“你几次三番坏了齐麟那厮的好事,当真以为他会放过你去?” 孟桢不由得皱眉,反盯着王呈林问道:“难道将军你办不了他?” 他想,任凭谁家兄长也不会轻易放过意欲侮辱亲妹的纨绔。 王呈林冷笑了一声,大拇指轻轻一推,宝剑出鞘半寸又归于鞘中,“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剑眉微微一扬,“办自然得办,倒要花些功夫。” 他从青城被调到信阳来要办的可不止一个齐麟,想起揣在怀中那卷明黄,一丝黯色不由自他的眼底划过。 —— 信阳城知府衙门的大堂上,匆匆忙忙换上官服的齐克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坐到案台后,脸上的横肉随着他坐下的动作轻轻一颤,勉力睁开眼。然而当他看清跪在堂下、被五花大绑的人是谁以后,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之快,是堂上衙役与主簿见所未见。 不过也是,看到自家亲儿子被人绑到自己的大堂上,先不提气不气,就是惊讶也够惊讶了。 “齐麟!”齐克大惊,“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东西敢把你绑起来的?” 他从桌案后面绕出来,快步走到自家儿子跟前后,才愕然发现自家长得还算俊俏的儿子此刻脸上竟也挂了彩。 齐克惯来知道自家儿子不成调,在信阳城里干下不少欺男霸女的荒唐事,但他曾帮他摆平过几回,城中百姓素来忌惮,可从没有人敢真把自家儿子扭送到自己的堂前来。 用鼻子想也是自家儿子闯了祸,即便心里再如何恨铁不成钢,齐克也舍不得看宝贝儿子吃如此大的罪,当即就发了怒,冲着站在近前的衙役吼道:“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公子松绑?” 那衙役被吼得抖了抖身子,可却半天没有动静。 齐克这才后知后觉的查出不对来。 他睁着眯缝眼往自家儿子身后看去,待看到一身黑色锦衣、肃着一张冷脸的男人后,他先是一愣,紧接着目光不经意划过男人腰间挂着的腰牌,登时打了一个冷激灵,因为方才在衙门后头厢房喝的几两小酒而生出的醉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只见他身上汹汹的怒火霎时间湮灭,旋即大肉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这位大人您是……” 那腰牌上出自皇家,瞧着上面的刻纹隐隐有些像是浔阳公主府的,齐克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面上也跟着透出些许不安来,而他的心里更多的则是困惑。 浔阳公主府远在京师,他没记错的话,自家儿子今儿该是替他娘往历山的归元寺去添香油钱,怎么好端端的竟招惹上这么大来头的人?难道浔阳公主府有人来了信阳不成? 乔行抱臂而立,冷眼看着齐克的态度变化,见问方掀了下眼皮,冷声开口道:“浔阳公主府护卫,乔行。” “乔大人好,乔大人好。”齐克陪着笑脸,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道,“不知犬子干了什么荒唐事,竟劳累乔大人亲自把他给送过来。” 乔行看向齐克,脸上露出些许意外,“齐大人原来不知令公子的声名?” 一句话问得齐克的额头上立时沁出冷汗来。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一旁被堵着嘴巴说不得话的儿子,齐克干笑两声,没敢替儿子辩白,毕竟齐麟是个什么货色,从大街上随便抓个人就能闻出一二。 乔行冷笑一声,却也不跟他在绕圈子,直接道:“今日令公子当路调戏良家女,把人推下山去,正好被我家主子撞见。我家主子说,这事儿该怎么处置,单看齐大人是个什么章程了。” 齐克这回可不敢向以前一样了,盯着乔行的目光,稍稍一犹豫,只能挥手让人把齐麟拖下去杖刑关入大牢。不久,听着大堂外传来自家儿子哭天喊地的痛呼声,齐克悄悄地攥紧了笼在袖中的手,面上却仍是一派小心,“乔大人,你看这样成不?” 乔行未置一语,将抱在怀中的剑换了一只手提着,似笑非笑的看了眼齐克,转身朝衙门外走去。 齐克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到了衙门外,看到坐在马背上的乔行,他忙开口问道:“不知是公主凤驾至此,还是……” 乔行手扯缰绳,居高临下地看过来,道:“公主凤驾暂栖归元寺,有言不必惊动各方官吏。”看着齐克莫名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乔行但笑不语,问,“齐大人可还有旁话要问?” 齐克连连摇头。 目送乔行催马远去,想起还在挨板子的儿子,他忙不迭转身回去,却见衙门的院子里哭骂声一片。 打人的板子早停了下来,这会儿只见一妇人抱着屁\'股被打开花的齐麟边哭边骂。等见着齐克从外面进来,那妇人没松开齐麟,只腾出一只手指着齐克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你把我的麟儿打成这样是想要了他的命吗?你就那么看不惯我们娘俩儿……这么狠的手你也下得去,他可是你儿子,亲儿子啊!” 看着被打得惨兮兮的儿子,齐克心里本来正心疼,可听见妇人的叫骂后,脸上顿时挂不住,不由黑了脸色,斥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屁!” “你知道这小子闯了多大的祸吗?啊?浔阳公主府的人他也敢得罪,还险些闹出人命来,打他一顿板子都算轻的,不然就凭他干的那些子荒唐事,再添两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浔阳公……公主?”蒋氏颓然坐倒在地,抱着儿子呜呜的哭了起来。 齐克被吵得头疼,甩袖就越过他们母子往后面去,有衙役拦住他,小心翼翼地请示道:“还要把公子送去大牢吗?” 齐克一脚踹过去:“自己滚去牢里蹲着!” —— 自从归元寺回来以后的两天里,小宋氏每日里都有些坐立不安,即便是吃斋念佛时也偶有神不守舍。林修儒注意到,以为她还在为那日的事情自责,反过来安抚她道:“那日的事情与你无关,你别跟自己过不去。” 因为得知齐克已经惩治了齐麟,加上事情闹大了有损女儿闺誉,林修儒便没往衙门去。这几日他原就操心着女儿的事,再见着小宋氏如此,不由觉得头疼。 小宋氏知他误会了,有些话想告诉他,可到了嘴边又吞吐不得,期期艾艾半晌终于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开口道:“老爷,我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和你说。” “什么?” “那日在历山,救了婉宜的还有一个人……” 林修儒点点头,“这个你跟我说过。”他看着小宋氏,轻轻地皱皱眉,疑惑不已,“怎么好端端又提起来,难道那人有什么不对?” 小宋氏轻叹一口气,看着他,缓缓开口道:“这几日我反复想了又想,越来越觉得那位王将军像极了一个人。”视线与林修儒的对上,她微微一顿,道,“他真的像极了阿珵。” 林修儒一怔,抓住小宋氏的衣袖问道:“你说谁?” “当日我只觉得他生得和阿珵有几分相像,可细细想来,他眉眼之间都还留有阿珵小时候的影子,而且跟姐姐也很像。”小宋氏越说,语气便越笃定,“妾身想,他一定就是阿珵。” 林修儒嘴角的笑意敛去,脸上的动容一闪而过,旋即便绷起脸来,不发一语,负手在屋中踱起步来。 小宋氏捏着帕子跟在他身后,“老爷……” 林修儒顿住脚步,回过身拧眉看向小宋氏,“你不是说那是浔阳公主的驸马,镇守青城的王将军?” 小宋氏点点头,没记着反驳他,只转身走去屋里的书案处,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边写边问他,“那老爷可还知道那王将军的名讳?” 林修儒细细一思索,模模糊糊地记起一点儿,却在看清小宋氏提笔写下的三个字才念了出来:“王呈林?” 小宋氏又提笔,在纸上勾勒两个圈,把那三个字隔开,“王呈为‘珵’,如果把王将军的名字颠倒过来,可不就是阿珵的名字吗?” 林修儒还是不肯信,摇摇头,道:“许是你想错了。” 长子置气离家九年,林修儒从一开始的恼火到如今的担心,心里殷殷切切多少次生出过希望,可每一回派出去的人带回来的消息都毫不留情地把那些希望击碎。如今,饶是小宋氏说得再如何笃定,没有亲眼见着人,林修儒都不肯相信。 似是早就料到林修儒的反应,小宋氏没急着与他争辩,只静静地道:“兴许是吧,只妾身想着,婉宜该知道些什么。” 那日从历山回来的路上,即便林婉宜掩饰得再好,小宋氏还是看出了些许端倪。她愿意提起那个叫孟桢的人,却对那王呈林讳莫如深。小宋氏隐隐觉得,林婉宜该是知道些内情的。 然而事实上呢,林婉宜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哥哥回来了而已,至于其他更多的却一样一无所知。 王呈林交给她的信,她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可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所言所说,不过让她暂且安心下来,等到时机到了,他自会回家一家团聚。而且跟当初送呈宋老太爷的那封一模一样,特意叮嘱暂不向林修儒提起。 因此,当林修儒过来秋水居想要印证小宋氏的猜测时,林婉宜只是一问三不知,将他心里再次将他心里升起的希望浇灭。 这九年来,对于林珵的出走,林修儒从从长子身上寻不是渐渐地转向对自己的反思。时间越久越冷静,也能慢慢地咂摸出当初长子的心境来。 其实自打宋氏过世以后,长子的一些转变林修儒就看在眼里。曾经爱笑爱闹的少年慢慢变得内敛,除了熟读诗书,更在闲暇之余偷偷学起拳脚。而在他续娶小宋氏以后,曾经跟他亲近的长子便慢慢跟自己疏远起来。他虽有所觉,但见长子对上敬小宋氏,对下爱护林秋宁,就把心头稍稍的不安压下,久而久之也忽略了去,又哪曾料到女儿一次失踪,会让一贯内敛好脾气的长子失了分寸,不仅顶撞双亲,甚至还一走了之。 曾经林修儒以为,林珵只是年少一时冲动置气,等他想明白了,就会回来。可却从未料想,他这一冲动会是长长的九年。 林修儒颓然坐在椅子上,一手轻抵在额上,垂着头,良久,深深叹息了一声。 林婉宜看着林修儒的模样,心生不忍,翕了翕唇,想开口,却在他抬头的一刹转过头去。 林修儒缓缓地站起身,扯唇笑了两声,道:“我也跟你母亲说了,是她认错了人,可她还偏不信,瞧,可不是认错了。”他摆摆手,“时辰也不早了,爹爹先去书院。” 言罢转身欲走。 “爹爹。”林婉宜出声喊住他,看着两鬓微染白霜的老父,纤手勾着素帕打了个圈儿,迟疑的问他,“爹爹,你还怪哥哥吗?” 林修儒笑了笑,看着女儿,声音里掺着些许怅惘,幽幽地道:“只要他如今好好的,爹爹也不奢求旁的了。”若长子在外有个三长两短,百年之后,他又有何面目去见发妻? 看着林修儒踽踽而行的背影渐行渐远,立在门内的林婉宜慢慢地抿紧了唇。等到莲枝从外面回来后,林婉宜便对她低语交代了两句。 莲枝皱着小脸,有些犹疑:“如果大少爷如今真的改名换姓成了驸马爷大将军,薛公子真的能见到他吗?” “可除了他,还有谁呢?”在林婉宜看来,饮月楼迎来送往许多权贵,薛斐身为少东家常在酒楼行走,结交甚广,也许找起人来会容易许多。 莲枝轻笑一声,不赞同道:“姑娘那日不还跟奴婢提过,说孟公子似乎和大少爷认识?况且,大少爷那样的身份若是真的进城来了,只怕少不得要惊动许多人,哪会像现在这样风平浪静?既然大少爷不一定在城里,纵使薛公子人脉再广,也未必能把手伸到大少爷身边去不是?” 林婉宜不由问:“那……” “依奴婢之见,这事儿兴许找孟公子帮忙更靠谱些呢。” 林婉宜纤眉微微颦起,声音轻轻的,道:“他能找到哥哥?” “那日可不就是大少爷送孟公子回家去的?”莲枝笑笑,“况,已经好几日了,姑娘当真一点儿也不关心孟公子的伤势么?” 小丫鬟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线,声音里满是揶揄。 林婉宜没料到她话锋会转到这上面上,一下子被打趣红了脸。她轻啐了愈发不知规矩的小丫鬟一口,脸蛋儿满布红晕,想反驳,可又说不出违心的话来。 她不说话,莲枝便当她默认了,脸上的笑意愈发促狭起来,只笑嘻嘻地道:“这样吧,奴婢打发小六子先去孟家找孟公子打听打听,姑娘可有别的话要奴婢转告小六子说给孟公子听?” 林婉宜睨了她一眼,红着脸转身掀帘进了内室去,留下莲枝捂着嘴“咯咯”直笑。 —— “滚,都给小爷滚出去!” 伴随着怒吼声一道响起的还有瓷器摔碎的声音。 丫鬟和小厮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连伸脖朝屋子里望一眼也提不起勇气来。 半晌,脆的环佩声响起,一阵馥郁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有胆大的丫鬟的偷偷抬眼,就看见一个身穿绛红色锦绣裙衫的美人儿扭着纤腰步步生姿地从长廊的尽头走过来。 “花姨娘。”丫鬟和小厮齐声请安,福身行了半礼。 花西滢眼尾向上轻轻勾去,一双丹凤眼天生一段妩媚。她往屋里瞥了一眼,只看见满地的狼藉。她止步于门槛外,问站在门口的一个小厮,道:“爷这样多久了?” 她声音没有嗲气,却仍然勾得人心肝发颤。 小厮埋下头去,小声回答道:“从昨儿傍晚醒过来就一直这样了。”见她抬脚想进去,小厮忙阻拦道,“花姨娘且慢。”在花西滢抬眼望过来时,竟微微红了脸,声音愈发低了下去,“爷说了,不让人进去打扰他……” 花西滢轻笑一声,帕子轻轻一甩,抛下一句“凡事有我担着呢”后就抬步走了进去。 地上布满了被摔碎的花瓶瓷片,一眼望过去,满室狼藉。花西滢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的碎片,移步走到花梨木拔步床旁。 听到脚步声,趴在床上的齐麟又是一顿心头火窜起,手边没有东西可扔,便一把抓住垫在胳膊下的软枕,头也不回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扔去。 花西滢侧开步子躲到边上去,在软枕飞过的时候伸手接住。抱着软枕,她款步走到床边坐下,看向齐麟的背影,嗔怪道;“爷这是跟谁置气呢,倒把气撒到妾身的身上来了。” 她声音媚如水,娇嗔时一转三折,平白的勾人心弦。齐麟一向喜欢她的嗓音,听见了,窝在心口的怒气平白淡去两三分,可开口时仍然没有好气:“爷为了什么事,你们心里还不清楚?还嫌老子丢的脸不够吗?” 花西滢咯咯地笑了一声,半点儿不怵他,“妾身是听说了一些,只是不知道爷这气是为了打你板子的人,还是为了抓你的人,还是为了……”轻轻一顿,方继续道,“为了那勾得爷神魂颠倒的,满身书香的林大姑娘,嗯?” 她一点一点都说在齐麟的心上,叫他不由闷闷地冷哼一声。 花西滢又轻笑:“若是前两桩,妾身人卑声微怕是没什么法子可以使,可若是换做了最后一桩,妾身倒有些话想说了。” 齐麟心气不平,最为这遭吃了罪还没沾到美人边,故而听见花西滢的话后,一时竟顾不得身上的伤口疼,翻身看向眉眼横波的娇媚美人儿,急切的问道:“怎么说?” “林姑娘出身书香门第,爷几次三番所为可算不得君子,可该换换法子才是。” “什么法子?”齐麟愈发急切。 见他这样,花西滢挑眉掀唇笑了,笑意不达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生死时速。 第38章 三十八点蜜 齐麟不顾伤口牵扯,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爬坐起来,目光锁住花西滢过分娇媚的脸庞,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急切与期待。 而花西滢把他的反应清清楚楚纳入眼中,反倒不急不忙起来。她扭过头,冲一个胆大的伸出半颗脑袋朝里张望的小厮吩咐了一声,让他去小厨房端药过来以后方才笑盈盈地回身望向齐麟。 因见他面上隐隐流露出些许不耐,这才轻笑一声,倾身附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末了眼尾轻轻一挑,“爷,觉得妾身说得对不对?” 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齐麟咂摸了一回,不由点头,“你说得虽没错,但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手轻轻的碰了一下伤处,他咬紧牙关道,“老头下这样的狠手,你说爷还能指望他给爷撑腰?” “妾身倒觉得,老爷只怕是求之不得。”她嫣然一笑,“林家乃是书香世家,天渊书院的声名和势力又摆在那儿,再加上林大姑娘知书识礼,爷若是肯跟老爷好好谈,这事儿跑不离的。” 齐麟微微眯了眯眼,瞥一眼巧笑嫣然的花西滢,语气里掺着怀疑问道:“呵,你就不怕爷偿了心愿,自己没了立足之地去?” 花西滢神色未变,笑意反而加深了些许,拿着手绢掩唇轻笑道:“我可巴不得爷能娶了林大姑娘回来呢。”见齐麟不信,她又添了一句继续道,“妾身出身微贱,能跟在爷身边已是大幸,又哪里敢奢想许多?更何况,这主子奶奶的位子空着,迟早是有人嫁进来的。与其担心碰上厉害的角色,妾身倒是更希望爷能娶了那林姑娘回来呢。” “再者而言,爷日后念着妾身今日献策之功,想来也不会亏待了妾身去。” 齐麟“哈哈”地笑了两声,伸手将人揽进怀里,一手点点怀中人的鼻子,方笑道:“这是自然,甭管谁进了门,你都是爷的心头宝!” “爷可要记得自己说的话,不许翻脸不认人。” “自然,爷几时骗过你?” “……” 花西滢趴在齐麟的怀里,抿着唇角轻“嗯”了一声,继而眼帘一垂,笑意尽数敛去。 服侍齐麟用药歇下以后,花西滢就着丫鬟打进来的清水净了手,之后眄了眼内室的方向,头也不回地便出了门去。等走出齐麟住的院子,行到无人处,花西滢方停下脚步,对跟在身侧的心腹丫鬟低语两句,又从袖笼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玉佩来,“出了长街往城东铜壶巷去,巷子里有一户悬着白色灯笼的人家,你到那儿寻巧爷,把这个交给他,然后我交代你的话也莫要忘了。” 心腹丫鬟接过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好,应声道,“奴婢都记下了。”只是却并不急着走开,反而有些迟疑的看向自家主子,犹犹豫豫开口道,“如果让那位主子知道,是姑娘给齐麟出的主意,只怕……” 花西滢轻笑,浑不在意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拢紧身上的斗篷,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无声一叹,声音低低的道,“我等了好些年,如今好容易熬到了可以出头的日子。我不过递了把刀上去,就算真的被追究了,还能比现在更糟糕吗。” “白芷,不会有更糟糕的事情了。” 白芷闻言,欲言又止一番,终于还是轻叹一声没有再多嘴。 —— 铜壶巷巷口狭窄,越往里走就越发宽敞。白芷低着头快步穿过长长的巷子,一路走到一座半大的宅院门前,她抬头看了眼门上高悬的随风轻轻晃动的白色灯笼,又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打量了一圈,确定无人走动后,方抬步上了台阶走到大门前敲门。 大门很快被打开,出来的是一个肤色黝黑却一脸正气的男子,那人见到白芷,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男子浑身透着一股逼人的气势,白芷打了个轻颤,忙把花西滢交给自己的玉佩掏出来递上前去,抖着唇道:“劳烦您把这个交给乔行乔大爷。” 黑脸男瞧见那块玉佩,神色微微一变,倏尔清清嗓子对白芷道,“你想跟我进来。” 引了白芷到廊下,黑脸男一刻没有耽搁,转身就往西面一个屋子去。白芷悄悄望过去,不大会儿功夫,就看见黑脸男跟在另外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身后出来了。 乔行手里捏着玉佩,看见白芷,虽然极力保持镇定,但是声音里仍有控制不住的轻颤,问她,“她人呢?” 白芷道:“姑娘如今不太方便出门来,今儿遣奴婢过来寻乔爷,是有要事向您禀报。” 乔行抿紧了唇:“你只管说来。” 白芷于是便把齐麟预备借齐克之势向林家提亲的消息说了。末了还添了一句道,“姑娘说,虽不知那位主子跟林家姑娘有何牵扯,但还是想着派奴婢来知会一声,只请乔爷拿拿主意。” 闻言,乔行眉头蓦然皱起,嗤笑了声,“这主意是她提出来的吧?” 白芷一震。 乔行的面上露出淡淡的无奈,良久,轻叹一声,道:“这事儿教她不必再插手,花家的冤案翻案,将军这边早有安排,她……如果愿意离开齐家,我可以安排。” 白芷自是点头应下。 将手中的玉佩摩挲半晌,依旧交给白芷,乔行道:“带回去吧。” “是。” 白芷走后,乔行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然后移步去了书房。 王呈林正坐在书案后翻开卷册,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从外面进来,头也未抬地问他道:“齐府那边有动静了?” “是。”把白芷转述的话说了一遍,乔行没瞒着王呈林什么,只道,“西滢这几年不容易,还请将军不要跟她计较。” 王呈林的脸色并不好看,半天冷笑一声道,“真不愧是第一才子花之舟的女儿,激将法用得倒是顺手。” 乔行道:“她也是报仇心切,对林姑娘绝无恶意。” 王呈林的脸色丝毫没有舒缓,他合上手里的案卷,目光落在卷名处“花之舟案”上,“你倒是知她甚深。”对于乔行与花西滢之间的官司,王呈林心里有数,这会儿只问他,“当年她一声不吭弃了婚约,辗转卖身勾栏跟了齐麟,到如今,你还这样信她?” 乔行:“她,也是身不由己。” 当年由先帝御赐名满天下的“第一才子”花之舟携家眷赴信阳城赴任,上任未满三月便遭人举报有不臣之心,人证物证俱全,先帝一怒之下将花家满门抄斩,唯有尚在返乡途中的花西滢闻讯逃过一劫。 花之舟被押解京师斩首示众后,身为信阳知府衙门府丞的齐克便立即接到了任令,接任信阳城知府。而齐克正是当初揭发花之舟的人。 花西滢辗转闻讯,认定齐克就是害死亲父的仇人,便一门心思混进齐家,暗中搜集齐克的罪证。 王呈林此时手上的案卷和部分文书证据,皆是由花西滢托人递送过来的。 王呈林看向乔行,“派人盯住齐克和齐麟父子。” “是。” “派去书院的人可有回信?”王呈林问道。 乔行忙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放到自家主子面前,回话道:“书院那边尚没有任何关于花家案子的发现,只是意外的查出一点儿别的不对来。” 王呈林垂目扫了一眼纸上所言,轻皱眉:“陆明远?” —— 林府,正院里。 林婉宜捧着手炉,一脸震惊地看向满面和蔼笑意的小宋氏,声音里掺着一丝丝慌乱,问道:“母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宋氏道:“你这孩子平时机灵,怎么这会儿倒犯起糊涂来了?”她笑道,“昨儿个孙少夫人来府上,跟我提了想要替她弟弟也就是薛家的公子求一门姻缘,说是相中了你。我跟你爹商量了,都觉得这门亲事极好,毕竟你与薛斐也算得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岂不是很好?” “况且,薛斐那孩子仪表堂堂,文采出众,人物品性也好。把你许给他,你爹也放心。” 小宋氏一番话,让林婉宜不由遍身发冷,便是手中的手炉仿佛也跟着冰凉起来。她咬住唇,“我……”女儿家想说拒绝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薛斐人物品性摆在那儿,她轻言拒绝,小宋氏免不得要追问。 她低头不语,小手摩挲手炉,小宋氏看在眼中,还只当是小姑娘脸皮薄,羞于开口,又道:“不过,你爹也说了,亲事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前,但到底还是要问过你的心思。今儿咱们娘俩关起门来说话,你也别害羞。” 如果没有遇上孟桢,没有明白他一片炙热真心,或许林婉宜会随着林修儒与小宋氏安排婚事。可如今……她想起孟桢几次三番的相救,想起他双眸盛满深情一字一句说“欢喜”时的模样,想起他为自己背井离乡数月,想起他在历山拼命护住自己的场景……林婉宜抱紧手炉,抬眸看向小宋氏,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道:“这门亲事,我……” 话还没说出口,屋外便传来一阵喧闹,有管事婆子脚步匆匆甚至顾不上通报就闯进屋来,慌慌张张道:“夫人,不好了!齐家,齐家来向大姑娘提亲了!” 小宋氏手一抖,“齐家,哪个齐家?” 婆子道:“知……知府齐家……” “哐当!“ 是手炉滚落在地的声音。 第39章 三十九点蜜 齐克当堂下令杖责齐麟一事早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小宋氏听林修儒提过,只当经此一事,齐麟那纨绔能够彻底歇了心思去,却没料到竟会有今日这么一遭。 听了婆子的话,小宋氏霍然站起了身,而坐在一旁的林婉宜摔了捧在手里的手炉,一霎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怔坐在椅子上,一张小脸刷白。 因听婆子说齐家的人就在前厅,小宋氏不敢躲,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芸香,立刻让人去书院把老爷请回来。” 吩咐完芸香去寻林修儒,小宋氏勉强稳住心神,看向林婉宜,安抚道:“你别怕,我跟你爹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 林婉宜不怀疑小宋氏说的话,但并不会天真地认为齐家会善罢甘休。她垂下眼帘,轻轻地“嗯”一声。 齐夫人蒋氏坐在堂中,见手边的茶被换了第三遍,她微微扬眉,睨了站在边上垂着脑袋的丫鬟一眼,轻哼道:“你家夫人真是好大的架子。”语气里满是不悦。 小丫鬟依旧垂着头,觑了一眼蒋氏,不敢乱说话,便只好又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夫人,还需要添茶吗?” “……”蒋氏一噎,没好气道,“本夫人是上门来提亲的,可不是来当水桶的。” 她烦躁地站起身,刚朝外头望了一眼,就瞧见有人正从不远处过来。 来人恰是小宋氏。 蒋氏命人准备了许多提亲的东西,满满当当放了一屋子。小宋氏进屋来,目光轻轻一扫,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单看齐家这阵仗,只怕亲事不好推拒。 小宋氏心怀忐忑,面上却笑意盈盈。与蒋氏赔了罪,方道:“不知夫人来,未能远迎,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些许。” 因为之前的怠慢,蒋氏心里憋着火气,想要发作,又想到儿子千拜托万祈求的模样,少不得暂时按下心头的火气,对着小宋氏扯出一抹自认平和的笑容,道:“原是我唐突冒昧,惊扰了府上。” 等和小宋氏一同落座后,她也没故意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道明自己的来意,“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儿登门来呢也不为旁的什么事。林夫人也知道我有个混账儿子,一贯没个正形,连他老子也管不住他。可近些日子,他倒乖觉起来,我这一好奇,细问之下才知道他的心思。原来他偶然间见了您府上的大姑娘一面,惊为天人,倒愿意为了林大姑娘洁身自好。难得他肯收心,故而今日我也就厚着一张脸皮登门来,就是想为我儿求个姻缘,不知林夫人意下如何。” 言罢,她好整以暇地看向小宋氏。后者微微一怔,旋即扯了下唇,徐徐开口道:“齐夫人该知道我们府上的情况,我们大姑娘并非我所出,乃是我那过世的长姐亲女。都说后娘难当,我即便身为她的后娘与姨母,可这婚姻大事却不好插手。”说着,她面露些许难色,“故而夫人一番好意,我委实不好应承什么。” 蒋氏轻挑眉,“这是看不上我儿的意思?” 小宋氏讪笑:“夫人您别误会……” “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然身为林家主母,怎么会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蒋氏面色微微沉,“我儿虽然素日名声不大好听,可人物模样和家世摆在那儿,难道还能委屈了贵府的大姑娘不成?” 小宋氏连道不敢,一边向外张望,久不见林修儒回来,又见蒋氏步步紧逼,她一咬牙,看向蒋氏,开口道:“我还是与夫人直说了吧。非是我不识抬举故意推诿,实在是‘一女难许两家’,知府门楣高,是我们大姑娘没福气攀上。” 蒋氏微微眯眼,“这话什么意思。” 小宋氏道:“实不相瞒,我们大姑娘打小就已经定下了亲事。如今两家正商议着成亲的细节呢,这也是我们打江南把人接回来的原因。” “你莫不是故意哄骗我?”蒋氏狐疑道。 林婉宜久居江南,回到信阳的日子不算长。蒋氏偶尔听人夸赞林家大姑娘才貌品性出众,至于更多的却不甚清楚了。这会儿听小宋氏如此说,她虽有点儿相信,但念及一开始小宋氏的推诿,心里还是存着疑惑。她审视般看着小宋氏,慢悠悠开口问她:“不知贵府千金许配的是哪户人家?” “这……” “不是旁家,正是我薛宝盈的弟弟,薛家的大少爷,薛斐。”含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在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时,一身锦绣华裳的薛宝盈便笑盈盈地从屋外进来,见着小宋氏与蒋氏,她款款见了礼,之后才不疾不徐地看向蒋氏,道,“夫人该知道我薛家与林家的交情,这结成儿女亲家自然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夫人如果不信,也只管出门去打听。我可是昨儿才来问过名,今儿特地来下聘的呢。”说完,她轻轻一拍手,立时就有几个小厮抬了几口系着大红花的箱子进门来,另外还有两只大雁。 蒋氏望过去,一样样皆是下定用的聘礼。 她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如果林家是跟别家定了亲事,她还能动动自家权势教人家知难而退,可偏偏就是薛家。薛家在信阳的财势震天,连齐克都忌惮几分,更何况薛宝盈的身后还有个京中有人的孙家。 蒋氏不敢轻易开罪薛宝盈,少不得忍气吞声,带着人和东西默默离开。 等到蒋氏离开以后,小宋氏这才看向薛宝盈,指着屋里的聘礼,道,“宝盈你这是……” 昨儿她来提及结亲之意,小宋氏并未许诺过什么,故而对她这会儿突然携礼上门的用意不由得意外和微微无措。 薛宝盈看出她的紧张,轻轻一笑,道:“伯母不用紧张。” 原来,蒋氏领人到林家来时声势浩荡,薛宝盈彼时正和孙时逸在茶楼喝茶,瞧见了,便觉出不对,这才匆匆吩咐人备下了聘礼登门来。“那齐麟一家皆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如今既打起了婉宜的主意,只怕不会那么容易死心。”说着,她看向小宋氏,柔柔一笑,“我家薛斐品性如何,我不多说伯母也知道。他和婉宜勉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虽然他嘴上什么也不说,可身为他姐姐,我能看得出来,他是喜欢婉宜的。与其教那齐麟一直惦记着,不如让婉宜的婚事早点定下来。伯母,您觉得呢?” 薛宝盈说得句句在理,比起混不吝的齐麟,薛斐的确是女婿的上上之选。小宋氏有些意动,可想到先前林婉宜的反应,她心里拿不准,不由得犹豫起来。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丫鬟的通报声。 林修儒回来了。 他甫一进门就有管家把前事一一禀报了,在屋外他也听到了薛宝盈说的话。因此,走进门来,林修儒旁话不提,只道:“这门婚事我应了。” “老爷……”小宋氏低低的唤了他一声。 林修儒递给她一个眼神,而后看向薛宝盈,道:“过几日挑个良辰吉日,两家交换一下庚帖,就此把亲事定下。至于成亲的日子,还是等到年后再说?” 薛宝盈喜笑颜开:“一切就依伯父所言。” 薛宝盈离开后,小宋氏方忧心忡忡地看向林修儒,语带担忧的道:“老爷,这样贸贸然答应了薛家的亲事,婉宜那儿……” “这件事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林修儒绷着脸道。 闻言,小宋氏才察觉出自家夫君的不对来,“老爷,这是怎么了?”由着性子胡来,批林卓与林秋宁差不多,可放在乖巧懂事的林婉宜身上,小宋氏有些意外。 林修儒挥手让在屋中伺候的下人退出去以后,方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知道,今天林卓在书院跟人打架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卓儿有没有受伤?……不对,这事儿跟婉宜有什么关系?”小宋氏皱眉不解。 “打架的缘由就是为了浓浓。”林修儒道,“和林卓打架的人叫孟桓。” “孟桓?”小宋氏琢磨着名字,觉得隐约有点儿耳熟。 林修儒问她:“你可还记得上回救了浓浓的那个孟桢吗,他俩是兄弟。” “老爷你说得我都糊涂了。”小宋氏理不清其中曲折。 林修儒便把一早在学堂发生的事儿说给小宋氏听。 原来,林卓一早到学堂,偶然撞见孟桓跟人在提他的未来嫂嫂,林卓无意间听了一耳朵,正好听到孟桓提到自家姐姐。知道穷小子口中的未来嫂嫂指的是自家姐姐,林卓一时脾气上来,就冲出去跟孟桓打到了一起,最终闹到了林修儒的跟前。 林修儒问清打架的缘由,见涉及自家女儿,少不得对孟桓一番盘问。而孟桓年纪到底小,一经盘问便把自家兄长的底交代了个干净。 自家女儿被人惦记上,林修儒心中不快,小宋氏能理解,却不明白他为何连林婉宜也一并迁怒了进去。 林修儒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到小宋氏手中,“这是从孟桓那儿搜出来的。” 小宋氏展开帕子,只见帕角上绣着一朵精致的兰花,绣工精巧,针脚细密,俨然出自林婉宜之手。 “这……” 秋水居里,林婉宜怔怔地看着小宋氏放到桌上的帕子,耳边传来她语重心长的声音。 “婉宜,我们林家虽非大富大贵的人家,可依着孟家的情况,那孟桢绝非良配,你怎么能够如此糊涂呢?”自嫁进林家为继室,小宋氏虽一向把长姐留下的儿女照顾妥当,但也仅仅是不出差错,平时更是客气居多,鲜少会说出重话来。今日这般说教,还算是头遭。 虽然面前的帕子是自己当初不小心遗失的,但是林婉宜却没有反驳小宋氏说的话。她抬起眼帘,一双翦水眸子静静地看向小宋氏,轻声问道:“所以,爹爹答应了薛家的亲事?” 小宋氏颔首,道:“你爹也是为了你好,况且也唯有如此,才能让齐家歇了心思。齐家势大,只有薛家和薛斐能护住你。换做那孟桢……”言及此,她没有再说下去,只点到为止。 林婉宜拿起桌上的帕子,指尖轻轻地拂过上面的兰花纹路,眼帘轻垂,嘴角微压,声音极轻地道:“婉宜不会让爹爹和母亲失信于人的。” “唉。” 作者有话要说:孟大宝依旧掉线中~ 媳妇儿要没了hhhh 第40章 四十点蜜 屋顶上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地消融,雪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地落到地上、石头上,一声接着一声,惊破小院的寂静。 屋里,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铺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歪歪扭扭的画着什么,看上去模模糊糊有点儿像是修建房子的草图。孟桢趴在桌旁,一只手的拇指抵住下巴,手肘支在桌上,另一只手正在图纸上划动。 孟桓低着小脑袋站在他身边,声音弱弱地道:“事情就是这样的,不是我故意和人打架的。” 孟桢的手指在纸上顿住,良久,他侧过头,看向自家弟弟,没急着追究他跟人打架的事,只问他道:“帕子怎么跑你那儿去了?” 那块帕子还是上一回在饮月楼里林婉宜无意间落下教他捡回来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守在屋里的柜子底下……等等…… 他看向弟弟,问他:“你拿了柜子底下那个包袱?” 孟桓点点头。 那个包袱里装的是冬衣,如今天气寒冷,他上回回书院的时候就把整个包袱都给带了回去。 “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到书院收拾东西的时候也注意到了那块帕子,因为做工精细,孟桓也猜到帕子可能是哥哥特意收起来的,原本还想着今儿回家还给兄长,没料到出了早上的事情。 孟桢按了按额角,“帕子呢?” “被院长收走了。”孟桓老老实实道。 孟桢挑了挑眉。 孟桓忙道:“哥哥,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们院长是谁?” “……” 孟桓道:“小仙女姐姐的爹爹,还有那个讨厌的小哥哥的爹爹,就是我们院长。” 弟弟因为称呼林婉宜的缘故跟林卓打了架,事情闹到了天渊书院院长跟前,弟弟和林卓都被训了一顿,然后那块原本属于林姑娘却被他私藏的帕子被院长没收了,而那位院长好巧不巧正是林姑娘的父亲! 联想到刚刚自家弟弟交待的事情,孟桢一下子傻在了原地,直觉事情可能有点儿不妙。“那林院长可还有说旁的什么?” 孟桓摇摇头,“可他脸色黑乎乎得怪吓人呢。”说着他歪了一下脑袋,“而且院长家里似乎有人急着找他,好像说有谁去他家提亲……而且我好像还听到了仙女姐姐的声音呢。可是哥哥,仙女姐姐不是要给你当媳妇儿么?”小家伙虽然读书聪明,但是对于这些问题还是迷迷糊糊拎不清楚,说话时也有些颠三倒四。 可是即便如此,孟桢还是敏锐地捕捉到有人去林家向他心上的姑娘提亲了! 孟桢一下子变了脸色,飞快地站起身,转身就朝门口的方向跑去,连桌上的图纸被带落到地上也顾不得。 他跑出孟家小院,迎面正撞上刚从河里洗菜回来的胡氏。胡氏见他一脸急色、没头没脑地往外窜,不由伸手把人拽住,问他道:“这都快到晌午吃饭的时辰了,你这猴急猴急地去哪儿呢?” 孟桢心急如焚,但被自家二婶拽着也不敢甩开,只好压下心头的惊慌,解释道:“我有急事去城里一趟,二婶不用等我吃饭了。” 说完,也不管胡氏说什么,就火急火燎地去院外不远牵了一早散放在外头的小毛驴,一路朝着通往信阳城的道上奔去。胡氏提着菜篮跟在后头追了几步,扬声喊道:“你可慢些,仔细点腿上的伤!”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远去的毛驴“夯吃”声。 小毛驴优哉游哉地在空地玩了一上午,这会儿被赶着上路,正好有着使不完的劲儿,跑起道来比往常快了许多。很快,孟桢便进了城门。 虽然他从没到过林府,但是只要稍稍一打听就找到了方向,顺带着还听到了一些坊间的传言。 “这林家可从没像今天这样热闹过,先是知府夫人浩浩荡荡地上门,紧接着那孙家的少夫人薛府的大小姐宝盈姑娘也携礼跟过去了,我瞧着大门的门槛都险些被抬礼的人给踩烂了叻。” “可不是!我听说了,两家都是为了林府的大姑娘去的呢。说是知府夫人想替她那个混账儿子齐麟定下林大姑娘当媳妇儿,结果,人家姑娘早跟薛家的大公子定了亲,好巧不巧知府夫人还正赶上人家薛府去林家下定,灰溜溜地走了呢。啧啧啧,你们是没看到,那知府夫人从林家出来的时候,一张脸黑的就跟锅底一样。” “哈哈哈,她也不想想,就凭着她那个儿子的名声,还想求娶林大儒的掌上明珠,人家又没瞎了眼。” “据说,林大姑娘貌若天仙,如此一来,倒正和薛公子天造地设咧。” “的确呢,想来过不久,咱们说不定还能去薛家蹭杯喜酒喝呢。” “……” 坊间絮语不断,孟桢只听了几耳朵便觉得一颗心凉得彻底。 明明前两日在历山时小姑娘还含羞带怯地扶着自己,一双水眸盛着软软的柔意,为什么突然间就跟那薛斐有了婚约? 来到林府的大门外,孟桢止住了步子,低头看了眼自己与林府门楣格格不入的衣着,忽而扯唇,自嘲得笑出了声。 也是,本为云泥,又何能攀枝?兴许,一切亦不过是他的奢望罢了。 小姑娘心软善良,对他一关心,他便会错了意。如今眼巴巴地跑过来,倒是好笑至极。 孟桢转过身,背离林府的方向走开。然而,在他经过一条巷口时,地上却突然出现一团黑影。他警惕地抬头,还没看清黑影是什么,便觉得眼前一黑,被人用麻袋套住了头。 推推搡搡间,孟桢后背撞上冰冷坚实的墙壁,他抬手拽下麻袋,睁开眼,等适应了光亮他才发现自己此刻正处深巷,而面前站了一排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壮汉。 “你们是什么人?”孟桢问。 那几个大汉从中间让出一条道,孟桢望过去,就看见一个并不算陌生的人。 齐麟裹着厚厚的大氅走到前面,看向孟桢,“啧”了一声,“你小子胆子倒是大,可惜运气不大好。爷今儿心情不大好,你可就特意送上门来了。” 蒋氏提亲不成的消息他一早就知道了,听说林婉宜是跟薛家的薛斐定了亲事,他纵是心有不甘,但一时也不敢对薛斐如何。正憋着一肚子火气,就听下人说看到孟桢进了城。 齐麟对孟桢几次三番坏自己好事十分不爽,早就想教训他一顿,如今逮着了人,也没打算心软,手一挥,几个壮汉便捏着拳头朝孟桢走过去。 孟桢从小到大,跟村里一些爱挑事的也打过大大小小不少架,鲜少吃亏,身手还算灵敏。对付几个大汉一开始也能应付过去,可到底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落了下风。 其中一个大汉一拳击中孟桢的小腹,痛得他立即弯下腰去,但在这时却又有另一人一脚踢在他受伤的腿上。 一手撑着地,一手揩去嘴角沁出的血迹,孟桢抬头,死死地看向站在一旁一脸得意的齐麟,手慢慢地握成拳。 齐麟在一旁笑道:“怎么小子,要不要向小爷讨个饶啊?看在你妄作英雄可怜巴巴的份上,小爷还能饶饶你。来,跪下求个饶来。” 孟桢垂下眼帘,拳越握越紧。 脑海里划过无数的画面,有小姑娘冷冷清清的侧脸,有她含羞带怯的轻笑,有她红着脸跟自己说话的样子,却也有她出入饮月楼与薛斐言笑晏晏的模样,有孟桓跟林卓打架被林修儒训斥的场景,最终所有的画面又都淡去,只剩下先前在坊间听到的那几句话在回荡。 “人家姑娘早跟薛家的大公子定了亲。” “据说,林大姑娘貌若天仙,如此一来,倒正和薛公子天造地设咧。” “……” 孟桢啐了齐麟一口,霍然站起身,对着几个大汉发了狠似的反击回去。 齐麟人多势众,可那群人看出孟桢不要命似的还击,下意识的生出怵意,出手时难免就慌了起来,不多时反而被孟桢一一撂倒在地。孟桢扫一眼在地上痛呼连连的人,又抬眼看向笑容僵在脸上的齐麟,目光沉冷。 齐麟被他看得打了一个冷颤,见他朝自己走过来,连忙往后退去。冷不防撞上身后的墙壁,碰到屁.股上的伤,他“哎哟喂”一声,忙不迭拔腿就溜。那几个大汉也跟着爬起来跑了。 孟桢站在巷中,凛凛的寒风吹过,空气中淡淡的极轻极轻的血腥味慢慢地弥漫开。他抬手碰了碰嘴角的伤口,不由“嘶”了一声。而嘴角这一痛仿佛把他所有的知觉都唤了回来。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的额头冒出,他的脸色迅速地苍白起来。扶住墙,他缓慢地转了个身,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他右腿屈着,左腿却往前伸去,裤腿上有一大片暗渍…… 头抵着墙,孟桢仰面看向巷子顶部的天空。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灰蒙蒙的一片,有一片又一片如柳絮般的雪花纷纷飞落,越下越密。 隐隐约约间,孟桢仿佛听到有马车停在巷口以及人说话的声音。他转过头去,透过漫天的雪看到有人撑着伞朝巷子里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就是单纯想揍大宝一顿:) 第41章 四十一点蜜 薛府花园的水榭里,薛宝盈看着坐在面前一言不发的弟弟,见他听了自己说的话后没有露出半点儿喜悦的表情,不由纳闷道:“阿斐,你这是什么反应?难道姐姐给你说和的这门亲事不如你的心意,嗯?” 薛斐嘴角微牵,笑意将显未露。 与林婉宜定亲,于他而言自然是如意的,可是…… “姐姐定亲前为何没有先提一声?”薛斐看向自家姐姐问道。 薛宝盈笑笑道:“前几日我本想去探探林家的口风再跟你提,也免得你白高兴一场,可今天不是赶巧那齐家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着,我这一来算是替婉宜解围,二来可不也是为了你。”看着弟弟微微泛红的耳尖,她不由轻笑一声,道,“咱们娘过世得早,爹又忙着生意,你是我亲手带大的,作为姐姐难道还能不知道你的那点子小心思?” 薛斐抿抿唇:“还是太唐突了。”语气里有小小的不赞同。 “嗯?”薛宝盈微微挑眉。 “婉宜妹妹那儿还不知是个什么想法……”他还记得那回饮月楼里林婉宜对孟桢下意识地关心,那样的神态与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自诩惯识人心,自然能看得出她对孟桢的不一样。他不敢轻易揣测那份不一样究竟代表了什么,但也怕自家贸然提亲会叫她为难。更何况…… “你个傻小子,这姻缘姻缘,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你与婉宜又有儿时的情谊在,如今定下亲来,彼此知根知底,她哪里还会有不情愿?”薛宝盈看着丰神俊朗的亲弟弟,笑得眉眼一弯,“再说了,放眼整个信阳城,还有哪个能越过你去?” 因见薛斐面上犹有些不豫,薛宝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平素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怎么今儿偏偏支支吾吾的,莫不是你另有了心上人?”一边说一边还不忘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薛斐连连摆手,俊脸微红,道:“我只是怕她生恼而已。” 薛宝盈摇头无奈一笑,“罢了,算姐姐我怕了你。”她道,“左右两家比邻而居,这两日我就住在家里,明天呢就以我的名义下帖子邀婉宜与秋宁一块儿过来赏梅。届时你寻个机会,单独问问人家,行不?” “如此,也好。” 姐弟二人正说着话,水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薛斐扭头望向门口,就看见阿木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朝自己看过来。 薛斐立即起身走了过去,问他:“怎么了?” 阿木抬起手飞快地比划了两下,然后埋下头去。 “人醒了?”薛斐低喃了一句,扭头与依旧坐在那儿喝茶的薛宝盈道,“我还有事就不陪姐姐吃茶了。” 薛宝盈的视线从低着头的阿木身上扫过,落在弟弟的面上,眉尾一挑,笑道:“去吧,我在自己家里难道还要你招待不成?” 闻此言,薛斐无声一笑,领着阿木离开了水榭,一路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等到了地方,他没有回自己的屋子,反而朝院子西边的厢房去,进了屋,一屋子的药味儿让薛斐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厢房的卧室里,孟桢倚靠在软枕上,头微微侧着,正在打量陌生的环境。他腿上、小腹以及脸上都泛着疼,疼意扯着一些记忆也慢慢地回到了脑海里。 之前在巷子里,他痛得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人撑着伞朝他走来,而那人似乎是……薛斐? 眉头不经意间缓缓皱起,孟桢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由侧目望过去,正看到薛斐跟阿木一前一后从外间进来。 薛斐走到床前,打量了一眼孟桢的脸色,见他精神尚好,不似之前那般要死不活,倒是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孟兄弟身上可还有何不适?” 他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春风和煦般的亲和笑容,可孟桢想起就是眼前这人跟自己心上的姑娘定了亲事,纵使念着他的救命大恩,可心底还是不舒服。故而开口时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熟稔。“已经没事了,今天多亏薛公子了。”语气里有些淡淡的疏远。 薛斐察觉到,目光落在孟桢的身上,似有所觉,却只扯唇淡淡一笑:“孟兄无需客气。只你身上的伤大夫瞧过,须得卧床静养一两日方可下地行走,你家里那边我已经派人知会过了,你且安心在府上养伤便是。” 孟桢不由蹙眉,担心胡氏与孟海等人知道着急。 恰在这时薛斐又徐徐添了一句,道:“放心,派去送信的人只说是我留你在城中商议要事。” 孟桢近些日子一直忙活着果脯的生意,打算着盘铺子找销路,虽薛斐不知情,但如此说却的确没有让胡氏生疑。 “多谢。” 薛斐在阿木搬过来的鼓凳上坐下,抬眼看向孟桢,问出自己心里的疑惑:“今日我与阿木从酒楼回来,路过巷口时偶然间发现孟兄一身重伤倒在巷子里,却不知孟兄何以至此?” 信阳城虽不是一派太平,但也应该不至于有人大白天的当街行凶才是。 孟桢哼笑一声,便把齐麟的事情提了。 即使他没有提齐麟围堵自己的原因,薛斐也猜得到。他眸子微暗,终于明白自家姐姐为何急着向林家下聘了。 果然算是替林婉宜解围。只是…… 薛斐目光清明地落在孟桢面上,缓缓开口道:“孟兄今日入城来想必是有要事,对么?” 他知道孟桢绝非糊涂之辈,在得罪了势力不容小觑的齐麟以后,按理也该避其锋芒一段日子,绝不该拖着伤腿进城。可他既然来了,就一定有不得不来的理由。薛斐似想到什么,视线跟他的对上,抿唇道:“若在下没猜错,孟兄是为了一个人来的?” 孟桢嘴角一翘,笑意微涩:“是,我为了林姑娘而来。”直言不讳。 薛斐似是意外又似是意料之中般挑了挑眉,“果然如此。” 忍着身上伤口被牵扯的疼痛,孟桢缓缓坐直了身子,看向薛斐,目光坦荡,缓声道:“我的确爱慕林姑娘,一直,一直也想娶她为妻。可如今好像不能够了。”凤眸里明光微暗,他自嘲般勾了勾唇角,而后却又看向薛斐,语气诚挚地道:“我知道,薛公子如今跟她定了亲。说实话,就因为身份家世的缘故输了心里的确有点儿不得劲,可是,只要她能好好的,其他的也就不重要了。” 薛斐要娶自己的心上人,孟桢心里的确存着不快。可很快他又想起街上另外的传言来,如果没有薛斐提亲,这会儿他的小姑娘岂不是要被齐麟那厮强占了去?一念及此,他反不好把心里的不平之气撒在薛斐身上。如果要怪,只能怪齐麟无耻,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 薛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说什么,叮嘱他好生休息以后便出了厢房。 站在庭中,抬头看如柳絮般的雪花纷纷落下,薛斐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忽而,他肩上一重,未等他回头,他就看到阿木绕到自己的跟前,努力地踮起脚给自己系好斗篷的系带。 外面寒风扑朔,阿木的脸被吹得通红,他搓了搓手,对薛斐比划道:[外头风雪这么大,公子快些进屋去吧。] 薛斐垂目看着小书童,倏尔一勾唇,问他:“阿木,你说,明明是自己心中所求,为何到了头却高兴不起来,反而让人有点儿怅然若失呢?” 阿木歪了歪脑袋,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方小心翼翼地比划道:“是公子太心善了。” 薛斐“呵”笑一声,伸手揉了小书童的脑袋一下,负手迈步朝书房走去,声音清朗语气却淡淡的。他道:“阿木,你家公子可是做生意的。” 留下阿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走远,然后抬手摸了摸刚刚被薛斐揉乱的地方…… 翌日,薛宝盈果然下了帖子到林家邀林婉宜与林秋宁姐妹俩过府赏梅。因为属意让林婉宜和薛斐定亲,本着让二人多接触培养感情的念头,小宋氏并没有拘泥俗礼,只乐呵呵地让人去知会林婉宜姐妹俩。 而林婉宜本意是不愿意赴约的,可耐不住林秋宁软磨硬泡,只得勉强拾妆出门转去隔壁薛家。 薛宝盈亲自在门口相迎,见着从软轿中下来的林婉宜,她快步迎上前,笑吟吟的道:“可算是盼到你们过来了。昨儿一场雪,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走,先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回头一块儿瞧瞧去。” 她挽着林婉宜就要往里走,跟在后头的林秋宁见状不由嘟了嘟嘴巴,控诉道:“宝盈姐姐眼里都没有宁儿啦。” 逗得薛宝盈扑哧一笑,伸手戳了戳她圆圆的苹果脸,揶揄道:“哪能忘了我们的小宁儿呢,薛姐姐可特意准备了你爱吃的白米糕呢。” 听说有香软甜口的白米糕可以吃,林秋宁立马又喜笑颜开。 吃茶赏梅,一路下来,薛宝盈渐渐地察觉出一些不对来。她发现,今天的林婉宜似乎一直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她停下脚步,看向一旁正盯着一枝空了的梅枝发呆神游的林婉宜,轻轻一蹙眉,蓦然想起弟弟昨日跟自己说的话来。 难道林婉宜果真对自己的弟弟无意? 看一眼正在不远处指使丫鬟折梅的林秋宁,薛宝盈移步走到林婉宜的身旁,斟酌了一下开口问她道:“妹妹今天似乎精神不大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林婉宜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姐姐我哪儿做的不好,教妹妹心里膈应,竟与我生分起来了。” 抬眼看向薛宝盈,见她眉目间掺着淡淡地担忧,她方抿了抿唇,启唇轻声道:“不是的。我只是有点儿乏了。” 薛宝盈拉起她的手,却道:“妹妹不说,姐姐心里多多少少也能猜出那么一丁点儿来。是为了昨儿个我上门代阿斐求亲的缘故?”见小姑娘敛目不语,她便知是被自己说中了,于是轻轻一叹,道,“虽说是事出紧急权宜之计,可我是实打实诚心诚意为阿斐的,而阿斐对你的心思,我不说你或许不知,这求亲原也是他的心意。” 林婉宜一怔,茫然地看向薛宝盈。 后者轻轻一笑,道:“我家阿斐要论模样才学,家世人品,样样也不输人,更难得心真意切,断不会委屈了妹妹。难道妹妹还有什么瞧不上他的地方?” 林婉宜抬起眼眸,迎上薛宝盈含笑的目光,轻轻地咬了咬唇,“薛哥哥人很好,可是……可是我一直只拿他当哥哥,当兄长。” “傻姑娘,你姓林,他姓薛,不一样的。”薛宝盈拍了拍她的手,“你还小,等你明白了什么是儿女之情,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薛宝盈只当她是小女儿情窦未开,尚不懂自己的心意。 然而林婉宜却清清楚楚的知道不是她说的那样。或许从前不明白,但是遇见了那个人,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只拿薛斐当兄长。 抬手轻轻地抚上那空梅枝,林婉宜垂下眼帘,声音极轻地道:“我都明白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薛宝盈未曾听清,刚想开口追问时就听见林秋宁欢快的轻唤声。 “薛斐哥哥!” 林婉宜与薛宝盈一起转头望过去,果然看见一袭湛蓝色锦袍的薛斐从院门处进来。 走到近前,薛斐微微笑着朝林婉宜与自家姐姐拱了拱手,又轻轻地拍了拍林秋宁的发顶,依着她的要求给她折了一枝梅花后,才又转身看向站在自家姐姐身旁低着头的女子,嘴角弯了一下。 “听阿木说,姐姐和婉宜妹妹在梅林呆了好半天了。这会儿天寒地冻,仔细受了寒,不若去梅阁赏梅更好些。” 薛宝盈睨了自家弟弟一眼,掩唇轻笑道,“瞧瞧,这可就心疼上了。往日可没见你对姐姐我这样体贴过。” 打趣完弟弟,倒也没耽搁,径直拉着林婉宜与林秋宁一起朝梅林深处的梅阁走去。 梅阁其实是一座小小的院子,环壁开窗,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从窗户又能看到屋外的梅花,恰是一处冬日赏梅的好居处。 进了梅阁,薛宝盈看了看自家弟弟,又看了眼立在一旁不语的林婉宜,眨了眨眼睛,牵着林秋宁,抛下一句领她去吃米糕便把偌大一间梅阁主屋留给了二人。 薛斐知道自家姐姐的心思,见此不由无奈的摇了摇头。等到自家姐姐的裙角消失在珠帘之后,他才缓缓地收回视线看向身旁一直静默不语的姑娘。 林婉宜正盯着一枝从外头伸进窗户里来的梅花发呆,侧脸姣好静美,令薛斐有一瞬的失神。旋即,他轻笑一声,见她闻声望过来时,才徐徐开口道:“婉宜妹妹似乎并不想看到我?”顿了顿,他又改口道,“或者应该说,婉宜妹妹是因为定亲一事才不想看到我?” “我……”被说中心思的林婉宜翕了翕唇,终于只是低下头去。 薛斐眸底在某一瞬暗淡下去,却依旧笑得春风和煦,他温声道:“如果姐姐她有跟你说过什么,你无需放在心上。定亲一事,我不会勉强与你。”见小姑娘忽而抬头看向自己,水眸波光潋滟,薛斐掩去眸底情绪,只笑道,“姻缘一事,重要的是两情相悦,而非趁人之危。况且,我一直也只拿你当妹妹,你呢?” 他说的话跟薛宝盈告诉自己的出入太大,以至于林婉宜都不由意外地想要去探究。她看向薛斐的一双眼,见他眸底一片清澈,那是一双跟那人完全不一样的眼睛。压在心头的石头仿佛在一瞬间被人移开,她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切的笑容,浅浅淡淡,“薛哥哥给我的感觉一直跟我大哥一样。” 薛斐“唔”了一声,摇摇头,许是第二遭听她亲口这样说,这一刻他竟也只为她的直接而哭笑不得。他微微一笑,看着水眸明亮的姑娘,温声道:“既然你拿我当哥哥,我有一事问你可否说与我听?” 林婉宜只抬眼看着他。 “婉宜妹妹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他认真而笃定的语气让林婉宜霎时间红了脸,一切似乎都已经不言而喻。 薛斐移开目光看向外面凌寒竞放的一簇簇梅花,眸底的光亮几经转变终于归于一片清朗与寂明。他无声轻叹,又缓缓道:“不过,恐怕如今齐麟还没有彻底死心,你我之间的婚约一时半刻还不好解除,只好先如此,等日后寻了机会再行解除便是。这于我原也无甚大碍,只是婉宜妹妹可曾想过要如何同那人解释?” 林婉宜微微一怔,半晌才喃喃道:“我不知道。” 薛斐又问她:“你想不想见见他?” “什,什么?” 薛斐笑而不语,转身朝梅阁西边的珠帘门走去。林婉宜站在原地一会儿,微微踟蹰,但还是在他身影消失前抬步跟了上去。 从梅阁的西边出来,不到十步路便是薛斐居住的院子。看着他推开一间厢房的门扉,林婉宜顿步在台阶上,不知该不该跟上去,直到屋里传来一个并不算陌生的声音。 孟桢为什么会在薛家? 林婉宜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的迈进了门去。 循声走到卧室的门口,透过薄纱屏风看到另一边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的一刹,林婉宜只觉得眼眶微微发热,但很快,她就发现屏风另一边的孟桢似乎有点儿行动不便? 但只见他扶着床柱缓缓地站起身,朝薛斐走过去还有点跛。 想起他上回在山上受的伤,林婉宜的心一提,焦急涌上心头时竟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就绕过了屏风去。 那边孟桢听到清脆的环佩声响起,下意识地抬头越过薛斐朝屏风的方向望过去,不期然一眼就看见眼睛红红得像只小兔子样的林婉宜,整个人一下子就懵在了原地。 “林……林姑娘?” 一边说,一边抬手揉了揉眼,等确定眼前的姑娘的的确确就是自己心上的那个林姑娘以后,孟桢一把扯过站在一旁的薛斐,微微屈膝,借着薛斐的身体挡住自己…… …… 第42章 四十二点蜜 孟桢下意识的反应让林婉宜与薛斐俱是一愣,旋即,薛斐无声一笑,往边上移开一步,温声道:“你们应该有些话要说,我先出去了。”言罢,与林婉宜擦肩往外走,在将要转过还未曾转过屏风时又顿住脚步,转过头,又添了一句,道,“不过,还是长话短说好一些。”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也跟着消失在屏风后面。 林婉宜看着站在那儿目光躲闪的孟桢,黛眉不由轻轻一蹙,问他道:“你,是不想见到我吗?”她的声音轻柔细软,像是三月里的春风一般,仿佛能将这隆冬的寒意驱散。 孟桢听出她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小小控诉,生怕她误会,连忙摆手道:“我怎么会这样想?”说着,他抬眼对上小姑娘望过来的目光,缓缓展眉,勾唇道,“我巴不得能够见到你,可是,我现在这样子你不嫌狼狈么?” 闻言,林婉宜这才注意到他此刻的形容。 身上依旧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有点儿皱,但也干净爽朗,至于狼狈处……林婉宜的视线停在他的脸上,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黛与下巴处淡淡的青色,以及脸颊上的几处青紫。 孟桢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讪笑道:“我这个人有点儿认床来着……嘶。”他突然不轻不重、短促的痛呼一声,见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他指了指刚刚不小心碰到的伤口,不在意的笑笑,“这个就是一点儿小伤,不碍事的。” 林婉宜却抿抿唇,视线移到他轻点地、微卸力的左腿上,“那腿上呢?”明明过去了好些日子,看起来怎么不见好转反而更严重了呢? 担忧在心头渐渐蔓延,她的眉头也跟着皱得愈发深了。 孟桢见了,心头不由泛起一点点暖意。 为小姑娘对自己的关心。 他没有向她提起齐麟的事情,只看着她,眸光忽而转得幽深,启唇问道:“你真的要嫁给薛斐?” 林婉宜一怔,显然没料到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孟桢又问。 一向爱羞的姑娘没有移开视线,反而静静地直视过来。她自袖中掏出一方秀帕,“这块帕子原是被你拾去的,对么?”见他没有否认,她垂下眼帘,声音低低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愿不愿意又有什么重要的?” “不。”孟桢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急切地道,“这很重要。” “你,松开手啊。”林婉宜被他的动作闹得脸颊飞上一抹淡淡的嫣红。 孟桢却执拗的没有松开,“你是知道我心意的,为了你我可以连命都不要。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要嫁给薛公子,我去想法子周旋,如果,如果你真的愿意嫁给他,那我……”言至此,他忽而自嘲一笑,大掌也跟着卸去了些许力道。只要林婉宜愿意,她完全可以挣开手去。 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 她反握住孟桢的手,脸蛋儿通红,一双桃花眼眼波潋滟,盈盈抬眸之间柔情似水。她看向呆住的孟桢,弯唇浅笑道:“你说过,以后要陪我看花看草看风景,这话还算不算数?” “林姑娘……”孟桢的手不由微微轻颤起来,连眼底也燃起光亮来。 林婉宜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别过脸低声道:“以前我不明白,可是直到如今我才知道,如果以后身边注定会多一个人,除了你,我自己也不知道还可以是谁。”似乎是女儿家心事难言,她说话的速度极缓,欲语还休,“薛哥哥人很好,我相信嫁给他,绝不会被亏待。可是……”可是心底里却会止不住的发涩。 别后知道相思味浓,但昨日她才算真正知道,自己原来早就在不经意间把孟桢放在了心上,认定了一人。或许孟桢家世才学难比薛斐,或许他不是她原本小女儿心思中属意的夫婿模样,可缘份有时就是这样出乎意料,遇上对的那个人,其他的一切都会变得无足轻重。 如蜜的喜意蔓延到心间的每个角落,孟桢的脸上霎时扬起笑容来,他激动的收拢掌心,握紧那软软的小手,嘴角不住地上扬,“婉婉。” “……” 林婉宜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一天,可看着眼前这个牵着自己的手笑得一脸傻样的男人,她心里生不出后悔,反而跟着他一起弯了弯唇角。 —— 院中的梅花树下,薛斐负手而立,半仰着头看向高枝上一朵凌寒怒放的红梅,眼中细细碎碎仿佛有什么情绪在流转聚散。 半晌,有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薛斐没有回头,抬手止住来人要给自己披上披风的动作,淡声道:“这点儿寒风算不得什么。” 阿木默默地收回了手,抱着披风静静地站在一边,不一会儿就轻轻地打了个喷嚏。即便他竭力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薛斐听见了。 这时候薛斐才转过头来。 见小书童冻得鼻尖通红,他皱了一下眉,下命令:“去屋子里,不用你伺候。” 阿木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把披风抱好,腾出手比划道:[天底下没有主子吹冷风下人却躲在屋里的道理,公子想赏梅,阿木就陪着公子。] 抬手敲了他头角一下,薛斐无奈一笑:“倒学会威胁主子了?” [阿木没有。] “怎么没有?你这小身板冻坏了,请大夫抓药花的难道不是公子我的银子?”薛斐淡淡挑眉。 阿木纠结地挠了一下头,可却依旧没有挪步。 跟自己的小书童比执拗,薛斐一向甘拜下风。他摇摇头,伸手取过阿木抱在怀里的披风,阔步朝书房走去。 书房里,薛斐想起前一日搁在窗边案几上没有收起来的账本,径直走过去,正准备拾起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向屋外,恰好看到对面厢房的门被打开。 俏脸绯红的女子臻首微垂走在前面,一步一步恍若生莲,而跟在她身后的高大男人,虽未着锦衣华服,但腰脊挺直,站在纤弱似柳女子身旁有如一棵参天大树,让人见了竟生不出半分的违和感来,就仿佛这二人天生该站在一起般。 薛斐嘴角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但很快便又扯开了唇角。似是失笑一般摇了摇头,收回视线,随手拿起账本。 “你这是什么眼神呢?”转身后,看到阿木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薛斐不由轻笑着问了一句。 阿木站在那儿,看着薛斐不经意间拢起的眉峰,他眸底飞快地闪过什么,很快又恢复一贯的怯懦,眼帘微垂,比划道[公子既然喜欢林姑娘,为什么还要放她和孟桢见面?为什么要跟林姑娘说那样的话?]明明是不想只居于兄长的位置的。 “喜欢?”薛斐轻轻地笑了一声,摇头道,“或许是有的,只是未必就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阿木啊,你家公子难道沦落到非要娶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子了么?” 阿木连连摇头。 将账本放到书案上,他立在梅瓶边,一手随意地拨拉着梅瓶里的画卷,“情之一事,非一厢情愿可成,非勉强可得。是自己的兜兜转转的还会在自己身边,不是自己的即便紧抓不放,想来终不过黄粱一梦而已。”说这话时,他眼底不由浮现一丝怀念,清明的目光也不由幽幽转深。余光瞥见阿木呆呆地望着自己,他嘴角一翘,“当然,这些都是一位故人跟我说的。她说啊……” “我娘跟我说了,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谁也抢不走。那些能被抢走的,根本也不值得我伤心呢。” 阳春三月,绿柳成荫,泱泱春水湖畔的白石上,梳着平髻的小姑娘双手抱膝望向泛着微澜的湖面,声音极轻说着话。湖畔的春风偶然间吹过,卷起缠在她发髻上的丝带微扬,与边上蓝衣少年被撩起的发丝纠缠在一块…… 从梅瓶里抽出一卷画,解开系绳,画卷展开,一幅仕女图跃然出现在眼前。 阿木抬眸望过去,微愣。 那正是上一回她在饮月楼厢房里见过的,只不过如今画上的女子已然被添上了眉眼,眉目只是清秀而已。 那并不是他见过的林姑娘。 阿木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 半晌,他看向薛斐,抬手比划,问道:[她就是公子说的那位故人吗?]见薛斐颔首,他又继续比划道:[那她现在在哪儿,怎么阿木从没有见过她呢?] 薛斐的手微微一僵,淡声一笑,启唇,语气中半含无奈与怅惘:“十多年没有音讯了,你才跟着我几年,哪里就能见过了?”他视线扫过自家书童,不经意间瞥见他的眉眼,微微一愣,却摇头失笑道,“说起来,阿木你跟那时的她还有几分神似。” [……] “不过,她比你大胆多了。”眉目之间总是充盈着张扬与明媚,和阿木的怯懦仿若两个极端。薛斐收起画,暗笑自己可能是一时魔怔了。 回头望了一眼屋外,梅树枝头的碎雪正被风吹得扑簌扑簌落下。对面的厢房门口已经没了人影,远远望过去,只有一串小小的脚印通向梅阁。 想起自家热心肠的姐姐,薛斐按了按眉心,叮嘱阿木道:“今日所有的事情不许跟大小姐提起,可记下了?” 他暂时没有想成亲的念头,所以担心自家姐姐知道他跟林婉宜的约定以后会换着法子撮合或者再行相看。与其如此,还不如先留着薛林两家的婚约,等明年开了春再做打算。 阿木忙点头,应下,不提。 孟桢在薛家一连住了三日,脸上的伤基本好得七七八八,只腿上的伤口依旧未曾愈合。他顾念家中弟妹和叔婶,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向薛斐辞行。 薛斐没有拦他,只派阿木亲自送他从后门离开。 薛斐也早让人准备一辆乌篷小马车在后门候着,只是孟桢还未来得及上车便被人拦住了。 “是你?”孟桢回头,认出了来人。 随手把头上斗笠微微抬高,乔行看向他,语气平静地道:“有劳孟公子跟在下走一趟了。”言罢,又看向一旁缩着肩膀低着头的阿木。 孟桢也看向阿木,迎上他偷偷瞧过来的视线,笑了一下,道:“麻烦阿木小兄弟替我谢过薛公子好意。”说着,又指了指乔行,“这位是我的哥们儿,回头他会送我回去的。” 阿木觑了一眼乔行的打扮,虽然只是一身黑布劲装,但是布料可不差。这样的人跟孟桢是好哥们?阿木心里存疑,可见孟桢面色没有异样便没有多管,点点头,转身回了府。 等阿木走远了,孟桢才问乔行,道:“王将军怎么想起来要见我?”而且还会找到薛家来。 “将军有事相托,至于更具体的,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 第43章 四十三点蜜 “将军既然要收拾齐麟那厮,凭您的身份和权力难道还办不了他?”铜壶巷小宅院的主屋里,孟桢透过氤氲的茶香水烟看向坐在上首端茶细呷的王呈林,皱了皱眉头问道。 闻言,王呈林搁下手中的杯盏,回望过来,道:“齐麟在信阳城中横行无忌这么多年,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不就是有个知府老子?”孟桢脱口道。 王呈林颔首:“这话原没有错。”见孟桢仍盯着自己瞧,他顿了顿,方继续道,“如果仅仅只是齐克,收拾起来也不难。只你未必知道齐克当年是如何坐上如今的位置,齐家背后靠的大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我也不好贸然动手。为今之计,只有徐徐图之。” 孟桢听不大明白,整个人依旧有些懵,“照你这么说,我也顶不了什么用啊。”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别介我去走一趟,这条腿可就该彻底交代了。” 看着孟桢一脸不赞同的表情,王呈林也不急,悠悠然再次端起茶盏,抿一口茶,方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浓浓的终身是因为什么缘故被突然定了出去,你这会儿不会不知道。至于你跟阿斐或是浓浓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我不过问,只想提醒你一句,有齐麟在,浓浓只有两条路走,要么嫁给阿斐,要么……嫁进齐家。”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孟桢面上的散漫之色便立时敛了去。他几不可见地皱皱眉,一瞬之后却挑眉反问他道,“难道没了齐麟,我就有机会了不成?”语气里掺着一丝嘲意。 王呈林淡淡一笑,摇头:“这天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他看着孟桢,徐徐道,“还是当初那句话,看你自己。” 孟桢笑了一声,“如此一说,我好像也没了选择。” 王呈林给守在门口的乔行使了一个眼色,之后方对孟桢道,“且放宽心,诸事我早已让乔行打点妥当。” 孟桢点点头,站起身走向乔行,背对着王呈林,道:“将军不必操心我了,还是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吧。” 言罢,缓步出了屋。 而留在原地的王呈林面上却笑意微顿,连着眉头也跟着一道拢了起来。 乔行还没跟出去,瞧见了,迟疑地开口道:“将军,要不此事还是交给属下去处理吧?” 王呈林摇摇头,“既然要动齐家,本将便得出面。”齐克当年能凭一己之力陷害得花家几乎满门罹难,除了他背后站的人以外,其本人的城府亦是深不可测。王呈林深知,要跟这样一条老狐狸斗法,单靠乔行一人怕是不好行事。 乔行道:“可将军一旦露面,林家那边迟早会知情,到时候万一情形控制不住,传到公主耳朵里,怕只怕……” 当年林珵在流落军营之前,曾因遇难被一老翁救下。那老翁年近古稀,膝下却无一儿半女,日子过得伶仃。林珵受他活命之恩,感念恩情,便认其为义祖父,奉养膝下。后来老翁重病弥留之际,林珵为认老人家不留遗憾而去,便跪在病榻前自改了名姓,易己之林为老翁之王。等到后来他投身行伍,杀敌立功,被天家招为驸马,也一直用的是“王呈林”这个名字。 问题不大不小,可到底算是犯了欺君的罪名。 王呈林看出乔行的担忧,却淡淡笑道:“乔行,如果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你以为本将会答应浔阳随行么。浔阳她,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负手走到门前,看向院中墙角的红梅,嘴角的笑意加深,“齐家这桩公案,是浔阳替我求来的。” 乔行一愣,脑子一转仿佛明白了什么,顿时松了一口气。 “是属下愚钝了。” —— 一连几日的好日头,街上屋檐上的积雪早已消融了一大半,然而信阳城知府衙门大门口两只石狮子的脑袋上却仍盯着厚厚的“雪帽”,望过去,威严肃穆折损大半,反而添了几许滑稽。 孟桢拄着一根木杖,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台阶,来在鸣冤鼓前,抬起右手揩了一下嘴角,他轻“嘁”了声,随手抽出跪槌。 手抬起,落下,沉闷的鼓声霎时打破衙门的寂静。孟桢听到,一门之隔的大院内开始出现凌乱庞杂的脚步声与说话声,随即,衙门的大门便被人拉了开。 “哎哎哎,你什么人啊,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还有鸣冤鼓是你能乱敲的吗?一个帽子尚未戴正的衙役出来,见到孟桢二话不说便喝问起来。 孟桢慢悠悠地将鼓槌在手中颠了个倒,看向他,下巴微微一抬,扯唇道:“知府衙门嘛。我是来告大状的,可不得击鼓鸣冤么?” “嘿。”衙役被堵的无话,便问他道,“你要告什么人?” 方才的一番动静早把周围经过的人吸引了过来,不多不少刚好围了个半圈。孟桢凤眸微微一扬,一字一顿地道:“齐麟。”见有人开始交耳议论,他又添了句,“嗯,就是咱们知府大人的公子,齐麟齐二少爷。” 衙役闻言,立马变了脸色,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你要到这儿来告咱们大人的公子?” 威严庄重的大堂上,两班衙役分立在两旁,当中,齐克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看向立在堂下的年轻人,把他上下打量了几遍,才哼了一声,拍下惊堂木,厉声道:“大胆刁民,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官威凛凛,煞是凌人,可孟桢却神色自若,只动了动自己的左腿,不紧不慢地回道:“小民腿伤未愈,不好行跪拜大礼,还请大人宽宏恕罪。”一边说,一边拱手一拜。 齐克的胡子一抖,倒没揪着不放,只问起他击鼓的缘由来,“听说你要告的人是本官的儿子?” “回大人的话,我正是要告齐麟,仗势欺人,当街行凶。”他指了指自己的腿,“小民这腿伤可就是被齐麟当街打伤的。” 说着,他面上神色微微一变,低下头去,“小民本是陆河村一耕夫,一家老小全靠小民养活,如今小民的腿被那齐麟打成这样,可叫小民一家老小的日子怎么过?” 本来听到自家儿子当街行凶,齐克还提了提心,待见孟桢只是伤了腿,心便立时放了下来。 大堂外尚有围观的百姓,齐克便对孟桢道:“此事的确是齐麟不对在前,既如此,就让他出银子给你治腿,如果治得好也还罢了,如果治不好,你一家老小生活用度便由齐麟担下,你看,本官如此判可还公允?” 在齐克看来,孟桢之所以会闹到衙门来,所图所求不过是银子而已,如今他判了银子给他,他一定会见好就收。然而,小半天过去了,他也没看见孟桢拱手谢恩,不由捋了一下胡须,语气沉沉的问道:“你这是对本官的宣判不满,嗯?” 孟桢纠结地皱了皱眉,迟疑的对齐克道:“大人难道不用召齐麟过堂问话么?” “嘿,你还教起本官审案来了?”齐克有些不耐烦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刚一落下,没有等孟桢开口,便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 “鸣鼓告状的原告在堂,这被告之人怎能不传讯?齐大人听信一面之词判案的习惯可不大好。” 齐克循声望过去,看见从人群后面走出来的锦衣男子,一丝狐疑爬上布满横肉的脸上,他拍了一下惊堂木,问来人:“你是何人,竟敢喧哗公堂?” 王呈林径直迈步走进大堂,站在孟桢的身侧,他双目含笑迎向齐克审视的目光,缓缓启唇道:“王呈林。” “啪!” 被齐克抓在手里的惊堂木因为突然间失去桎梏一下子掉在了公案上,发出响彻大堂的声响。齐克噌地一下站起身,抖着唇,颤着手指向王呈林,“你,你,你说你叫什么?” 王呈林却不再开口,径直从袖中掏出一方小小的私印,精准地扔进他的手心。 印上刻的正是“王呈林印”四个篆体小字。 “砰。” 齐克连忙从案后走下来,到了王呈林跟前,跪下。 “下官给驸马爷请安。” 王呈林淡淡地瞥他一眼,“起身罢。” 示意齐克重新坐回案后,王呈林在临时添置的圈椅上落座,理了理衣袍,视线从孟桢身上一划而过落到齐克面上,薄唇微掀:“齐大人继续审案罢,不必理会本将。” 他搁这儿镇着,谁敢当真不理会?想起他进来时说的话,齐克一边叫苦不迭,一边在心里把整天招惹是非的儿子骂了一顿,之后不得不对杵在一旁的衙役下令。 “去,把少……不,是把被告齐麟传唤过来。” “是……” 衙役领命而去,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 王呈林手边的茶冷了又换热的,反复换了七八遍,衙门口才传来一阵闹嚷嚷的叫骂声。 “老头子又是抽的哪门子疯,不知道小爷屁/股还疼着嘛?” “啧啧啧,怎么还有老头子摆平不了的案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 似乎是直接从炕上被拉过来的一样,齐麟身上的衣衫并未穿戴整齐,连头发也凌乱不已。不过,他也不在乎,进了衙门大堂,谁也不瞧,径直扑到公案前,瞪着一双睡意朦胧的眼瞅着齐克,道:“爹,你好端端非要把儿子拽来公堂干什么呀。儿子屁/股上的伤可还没好,您老人家再给我折腾个好歹来,儿子以后只能靠你养了啊。” “混账!” 作者有话要说:熬夜修的不是仙,是佛:) 第44章 四十四点蜜 “混账!” 齐克的一声咆哮震得齐麟傻在当场,看着自家老子从所未有过的难看脸色,齐麟后知后觉的发现周遭的不对来。 他缓缓地扭过头,望向坐在边上的王呈林,目光落在他俊朗的有些熟悉的面庞上,一瞬间似乎有什么飞快的从脑海中划过。他想起那把寒光锃亮的宝剑,下意识地抖了下身子。 他可没忘记,自己可就是因着他的缘故才被押着吃了一顿板子。 屁/股上的伤口才刚刚开始结痂,齐麟见了王呈林,不由得心生畏惧,可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跪在一旁的孟桢时,脸色却又是一变。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他老爹便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呵斥他。 “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无礼,还不跪下!” 齐麟看向自家官威十足的老爹,有些委屈,有些不平:“爹……” “嗯?” “大人。”对上自家老爹不赞同的眼神,齐麟心不甘情不愿地改了称呼,然后又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齐麟,有人状告你仗势欺人,当街行凶,你认而不认?” 齐麟下巴微微扬着,闻言不屑一顾,道:“我不认啊。”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孟桢,冷哼了声道,“搁谁摔断个腿都跑来衙门赖到小爷头上,难道小爷还都得认下不成?俗话说,捉贼捉赃,既是要告小爷,拿出证据来,小爷就认。” 他认定那日路上人少,小巷子里并无人经过,更何况就算有人经过,也没人敢来当堂作证,因此他半点儿不见惊慌。 然而就在他满心得意时,一旁静坐不语的王呈林却突然慢悠悠地开了口:“人证么?”他看了眼孟桢,随口问他,“有么?” 被点名的孟桢抽了抽嘴角。 有人证吗?他当然不知道。可是这会子他站在这儿,能这样说吗? 于是,他迎上王呈林的视线,回道:“有没有旁人经过,小民也不敢确定,但是只要把齐麟的手下喊过来一问便知道小民绝没有说半句假话。” 这一回不等王呈林下令,齐克便立即打发人将平日跟在齐麟手下办事的几个打手喊到了公堂。 看着那几个大汉在堂中跪下,齐麟的嘴角扯出一抹不屑的笑。 他现在开始怀疑孟桢是不是那天被打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会傻到要他手下的人来作证呢? 只是他嘴角的笑意很快便凝滞在那儿,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为首的那个大汉,“你说什么?” 那大汉也不看他,只低着头伏在地上,果真又重复了一遍道:“三天前,少爷让我们几个拿麻袋套了个人带到了铜壶巷,说是要给那个人一点儿教训。”说着,他还微微抬起头,用手指了指一旁的孟桢,“就是他。” “你!”齐麟怒上心头,爬起来就想上去踹那大汉两脚,然而,他提起的脚还没落下,便被一旁的衙役拉住。 这会儿齐克已经看出来孟桢和王呈林两人十之八/九是合计好的过来针对自家儿子的,所以连常年跟在儿子身边忠心耿耿的手下也被买通了。想到这一层,齐克不由暗暗咬了咬牙。但很快他又松开了腮帮子,拍木开口:“如今既有人证在堂,证明原告所言非虚。齐麟既行凶伤人,所幸未曾伤及人命,依照律法,就杖刑三十,拘役半月,另赔偿伤药费用五十两。” 说完,他赔着笑脸看向王呈林,请示道:“驸马爷觉得下官这样判可还妥当?” 见王呈林颔首,他便让人立即把齐麟拉下去行杖刑。 可怜齐麟旧伤刚刚结痂还未痊愈,转眼间就又屁/股开了花。 公堂外,板子落下的声音和着齐麟惨叫的声音一同响起,孟桢与王呈林皆是神色如常,而齐克早已别开脸去,不忍卒听。 三十下板子很快就打完了,齐克用袖子揩了揩额头沁出的冷汗,看见衙役扶着气息奄奄的齐麟要进来,便忙开口道:“不必进来,直接押去牢房。”说话时,还使了眼色过去。 “齐大人,不急。”王呈林含笑开口,也偏头看向门口,徐徐道,“本将军这儿还有几桩案子要问问齐二少爷。” 闻言,齐克眉心一跳。 “驸马爷……” 次子乃是妻子的心头宝,看着他这会儿半死不活的模样,齐克心里又是担心,又是害怕。担心次子有个好和歹,害怕蒋氏知道后又要跟自己闹。 王呈林给立在门口处的乔行示意,后者亲自把齐麟提进了公堂,把人扔在地上后,又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状纸放到了齐克的案前。对上齐克诧异的目光,乔行淡声开口道:“这是曾经遭受齐麟欺压迫害的百姓联名所写的状子,上面一条条列明了齐麟这些年犯下的逐项罪名,强抢民女,欺凌老弱算是轻的,其中第六十七条和第八十二条、一百条、一百一十条,写明齐麟曾因强占女子而伤及人命。三年前,更因入室强抢女子,遭到反抗后斩杀女子满门共六条人命。”他顿了顿,“仅就这些状子,齐麟手上不多不少共沾了十条人命的血。” 乔行的话音一落,公堂之上一片哗然,纵使在场的人都知道齐麟平素行事无忌,但却没有人知道他手上竟然沾染了这么多条人命。即便是齐克乍闻之下也是震惊不已,他将状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终颓然坐在椅子上,看向下面同样一脸意外的齐麟。 很显然,齐麟当初犯事后自己动手让知情的人都闭了嘴,所以很多事情连他也没有听到半点儿风声。可是如今这些陈年旧案却被一桩一桩重新翻了出来,事无巨细连现有的证据都一一列了出来,足见王呈林是有备而来。 齐克的手心惊出一阵冷汗,心头顿时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今天孟桢击鼓鸣冤要求当堂对峙根本就是个幌子,这王呈林分明是想借着当堂对峙将齐麟扣在公堂,而且扣下了就没想让他好好地走出去。齐克不认为自家儿子有什么地方能触犯到王呈林,再想到王呈林突然到访信阳城委实蹊跷,立时就感到如坐针毡。 铁证如山,摆在案上,再看自家老爹一脸灰败之色,趴跪在地上的齐麟也察觉到大事不妙。 自古杀人偿命,这起人分明就是想要了他的命啊。 想清楚厉害,齐麟几乎要哭出来,他往公案的方向爬去,看着慢慢合上眼睛的齐克,哭求道:“爹,爹,爹,你救救儿子!” 眼角有一片衣角掠过,齐麟下意识地抬头,就看见王呈林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公案旁。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脸,齐麟怔了一下,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便听到王呈林冷笑着开了口。 “本将手里还有第三桩案子要问,不过须得齐大人配合一二。” 他桃花眼眼角微微勾起,笑意却是沁冷,视线落在齐克霎时苍白的脸上,他缓启唇,提起齐克十几年来最怕听到的名字。 “花之舟,不知齐大人是否还记得?” 齐克整个人从椅子上起来,看向笑容冰冷的王呈林,抖着唇,问道:“你究竟是谁?你和花之舟有何关系?” 花家的案子已经尘封了十几年,知情的人除了他和京中那一位,几乎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有人再提起花之舟来?齐克看向王呈林的目光里立刻充满了审视与惊疑。 王呈林却舒唇一笑,“花家满门被屠,齐大人以为本将军会是谁?” 是了,花之舟的两个儿子还是他亲眼看着被斩首的。 齐克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王呈林道:“花之舟旧案疑点重重,如今新帝即位,着令本将彻查此案。日前,有花家遗孤寻上门府,携证据状告齐大人你,这便是本将军今日要问的第三案。” “花家后人?”齐克摆明一脸的不相信。 王呈林便吩咐乔行去堂外把花西滢领了进来。 当身穿一袭素衣的花西滢迈步从堂外进来的时候,齐克和齐麟父子俩便一起傻在了当场。 “怎么会是你?” 花西滢莲步轻移,在堂中缓缓跪下,面朝王呈林行了个大礼之后,方抬头看向齐克。一双丹凤眼敛去旧日的风情与妩媚,眸光清凌凌,内里掺着无限恨意。“齐大人不会想到,当年因为你而被满门抄斩的花家还有人侥幸活了下了,而且还在你眼皮子底下生活了这么久吧。” 花西滢在齐家待了这么多年,除了与齐麟虚与委蛇外,便是一直暗中搜集齐克的罪证。说起来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花西滢不仅找到了当年齐克陷害其父花之舟的证据,还在无意间找到了齐克跟京中宰相李宽来往的书信,信中赫然指出,当初的花之舟之所以会被陷害致死,只是因为他撞破了齐克和李宽勾结暗通敌邦。 花西滢把书信悉数奉上,王呈林让人校验了字迹,证明果然是出自齐克之手。 勾结朝中要官暗害命官,更有甚者,还有通敌卖国之嫌,加上这些年来齐克纵容儿子作恶乡里,王呈林没有手软,当即便把齐克父子一起收押了。 第45章 四十五点蜜 齐家父子一个为官不正,一个仗势欺人,这么多年积攒了不少民怨。从前因为齐克在信阳城一手遮天,百姓敢怒不敢言,如今见着有人出来伸张正义,把齐家父子一起打入了大牢,总算把积在心口的一团恶气吐了出来,因此无人不拍手称幸。 孟桢从头围观下来,在齐麟哭天喊地被拉下去的那会儿,也忍不住叫了声“好”。 但是,即便铁证在前,齐家父子也已经被收押了,王呈林却并没有就此拂袖而去,反而当场下令放告府衙门口,准许信阳城百姓上诉冤情,且言明,凡有冤情,不论贫富贵贱、纠纷大小,皆准登堂。 布告一经发出,满城百姓奔走相告,很快,府衙的门外便排起了长长的队。 王呈林公务在身,孟桢摸了摸鼻子,功成身退。 他的驴车原本停在离城门不远的馄饨摊边上,后来他受伤被救,薛斐就安排了人把驴车赶去了饮月楼后院。 轻车熟路转到饮月楼后院,取了驴车,等他出了城门时,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 为孟桓和秀秀掖好被角,胡氏端着油灯从里屋出来,经过门口时朝外望了一眼,不由叹了一口气。 大侄子莫名其妙赶车入城,又一去好几日不回家来,即便薛斐业已打发了人过来递了口信,胡氏还是忍不住担心。 兜着手坐在堂屋炉边烤火的孟海闻声,望她一眼,劝道:“阿桢要在城里盘铺子,他没什么人脉,想来没那么容易,在城里耽误了几日也不奇怪。再说,他不是托人捎了口信回来么。” 见他心大,半点儿也不担心,胡氏眄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在瞎操心咯?那可是你的亲侄子,他一向办事稳妥,哪天却跟火烧了屁/股似的往外窜,托人捎口信?说得不清不楚的,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阿桢又不是小孩子。” 胡氏摇摇头,对他道:“我昨儿去河边洗衣服,听刘嫂子说,城里酒楼的那位薛公子定了亲,定的好像是二宝书院林院长家的千金。从前大宝说他的心上人不就是什么林姑娘吗?这要是同一个人,你说咱们大宝不会想不开吧?” 孟海难得眉头一皱,却摆手道:“别胡说。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的。” “那可难说。咱们大宝为了那什么林姑娘离乡背井好几个月,回来就忙着做生意,呶,你以为他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在旁边的空地起地基盖房子?”胡氏越说越觉得心慌,她拉住自家夫君的手,迟疑道,“你说咱大宝该不会去拐人家姑娘私奔了吧?” “……” 孟海虽然觉得大侄子不至于干出这样的事情,可架不住胡氏如此煞有介事的说话模样,一时也忍不住犹豫和怀疑起来。 而正在这时候,屋子外头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驴鸣声。 孟桢回来了! 胡氏和孟海心里一同松了口气,齐齐起身往外面去,站在门口的屋檐下,果然看见院门口有一团黑色的影子。 “二叔,二婶。” 孟桢打了声招呼,摆摆手,先把驴车赶去了驴棚,之后才拄着木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孟海和胡氏的屋子来。 他不在家,一双弟妹晚上肯定睡在隔壁叔婶家里,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一连数日没有音讯,定会教叔婶担心牵挂,所以进屋以后,不用孟海和胡氏开口询问,自己便一五一十地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当然,他并没有提林婉宜跟人订亲的事儿。 得知侄子在城里被人打了,孟海和胡氏都生气不已,可得知一向作威作福的、恶名如雷贯耳的齐麟和其父齐克都被京里来的贵人惩治了,又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解气。 只胡氏还记得侄子进屋来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样,念着他前番旧伤未愈又遭重伤,便不由担心他落下残疾来,“你这腿可看过了大夫?大夫怎么说呢?”侄子正当好年华,还没娶妻生子,这要是因为无妄之灾瘸了腿,以后可怎么讨媳妇儿呢。 胡氏的担忧溢于言表,一旁的孟海虽没有说话,可眼睛也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腿瞅,见此,孟桢便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有点儿疼但比前两天好多了,他扯扯唇,笑着安二老的心:“不碍事的,只要好好养着不会瘸了腿的。”只是多少会落下一点儿病根,例如以后大雨来临前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当然,孟桢没跟胡氏说。 可胡氏也猜到了,她叹了口气道:“不是婶子说你,你干什么事情不为自己想,不为我跟你二叔想,可二宝和秀秀你总不能也不管不顾吧?”她看向孟桢,目光明如火,仿佛能够看穿人心,“我们虽然没进城,可城里但凡有点子大事,村里总能听到一点儿风声。你这回往城里跑,是为了那个林姑娘吧。”语气笃定。 “从前你说你一门心思只想着那位林姑娘,男未婚女未嫁,好,我们都由着你去折腾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定了亲,对方还是富甲一方的薛家大少爷,咱们家哪点能比得上人家?大宝,听婶子一句劝,该死心了。” 这一回,连孟海也跟着附和了一句:“阿桢,你婶子说得对。” 孟桢没料到胡氏知道这么多,闻言不由得一愣,可等回过神来却冲着叔婶笑了一下,“二叔跟二婶既然已经知道这事了,侄子也就不瞒你们了。没错,我这回进城去的确是为了林姑娘。你们说的也都没有错,可是……”顿一下,他目光依旧坚定,“可是侄子死不了心。” 莫说林婉宜提了她跟薛斐的约定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即便没有,他也没打算就此放手。毕竟他知道,他的婉婉心里不是没有自己的。他宁可慢慢等,也不愿就此死心,转而将就着另娶一人。 侄子固执得像块石头,胡氏跟孟海都没指望能让他立刻更改了主意。于是,自这晚以后,胡氏便立即忙活了开,整日托人打听村里村外和孟桢年纪相仿、长得好看又贤惠的姑娘,想着把侄子对那位林姑娘的心神给转移开。 孟桢一开始还没察觉到自家二婶的盘算,等后来他出门打年货时,发现躲在路边偷偷相看的姑娘变多了,连赵娥也有事没事来找胡氏学针线活,孟桢才算明白过来。对于胡氏的擅作主张,孟桢没有恼,因为知道婶子这是为了自己好,可他也没有由着这种情况继续下去。 腊八节这天,吃完热乎乎的腊八粥以后,孟桢不忙着去帮自家二叔一起修前几天被雪压坏的厨房屋顶,反而慢条斯理地收拾起碗筷来。 胡氏瞧见了,一把拍开他的手,“放着我来,你去给你二叔搭把手。” “有孟桓在呢。”孟桓半年来个头往上窜了不少,力气也大了许多,给自家二叔搭把手拌拌泥浆,递递茅草还是行的。孟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胡氏说呢。 他一反常态,胡氏也瞧出不对了,索性放下收拾了一半的碗筷看向侄子,“有话就说吧。” 孟桢开门见山,直言道:“二婶以后少让赵娥到家里来,也别再托刘大娘和虎子娘给侄子说亲了。” “你,你难道不知道婶子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孟桢嘴角一牵,“可侄子说过,除了林姑娘,我不会娶别人。” 胡氏气得瞪圆了眼,“林姑娘林姑娘,人都许了人家,难道你还打算为了她打一辈子的光棍不成?”当初林家别庄住了人,胡氏偶然间见过一个小姑娘,生得貌似天仙。后来她知道那就是看中的人,也算明白侄子为何一头栽在这姑娘手里。年轻小伙都爱俏姑娘,那林姑娘生得美,侄子被迷了去,胡氏虽然有点不悦,但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可如今这小姑娘定了亲还勾得侄子一颗心扑在她身上,胡氏心里便愈发不满起来。 外面风声雨声她听了不少,可知道前些日子齐家父子遭殃多多少少也跟这位林姑娘有那么一点儿干系。再想想侄子接二连三吃亏,胡氏愈发觉得那林姑娘不是个贤良人。 孟桢擅于常言观色,看出胡氏的不满,他开口道:“事情跟您想得不太一样。”他简单地把薛林两家订亲的缘由说了一遍,末了道,“从头到尾,一直是侄子缠着林姑娘。二婶也该知道,侄子从来不是能够任人左右的。”他不否认最初的最初自己是惊艳于林婉宜的美貌,可若是仅仅只是为了皮囊,他又何苦执着于此? 胡氏还是不赞同,可到底不能按着侄子的头让他改变心意或者答应娶亲,干瞪眼半天以后,长叹了一口气,随手端起桌上的碗筷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处又停下脚步,道:“到明年,过了你的生辰,还不行,你就老老实实娶个媳妇儿回来。” 孟桢的生辰在三月廿四,那会儿已是将近春末的时节。 虽然离现在也不过四个月不到的时间,但是这足够了。 孟桢没有反驳胡氏的话,自去给孟海搭手修屋顶。 过了腊八,日子便过得飞快,转眼就过了除夕,年味在浓时转淡,等到立了春后,孟桢往信阳城去得就勤快了起来。除开盘下的铺子要忙活,他还隔三差五地摸到林家后院的花墙后头,卯足了劲往里扔点小玩意儿。而花墙里,自有莲枝把东西捡了去交给自家主子。 薛斐说过,待等惊蛰一过,就会寻了机会与林家商议取消婚约。 孟桢盘算着日子一天一天近了,每日里忙活起来也越来越有干劲。 可是信阳城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惊蛰雨晴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孟大宝:说,你是不是又想搞事情? 扇:不,我没有,别乱说。 QAQ学业如山,更新让我痛并快乐着。爱你们! 第46章 四十六点蜜 信阳城的冬天绵长寒冷,入了春后天气虽然很快回暖,但常常却是乍暖还寒。 临近惊蛰的这些日子里,信阳城里各大医馆进进出出的人日益增多,直到城中最大一家医馆——妙春堂里几个连咳多日、浑身起疹的病人高烧不退而亡以后,人们终于开始意识到了不对。 冬伤于寒,春必病温。 连日阴雨不开,关于春瘟的消息不胫而走,满城百姓人人自危,多闭门不出,昔日繁华热闹的信阳城一时之间竟在泱泱春日里呈现出一派萧索。 许是用药吃药的人多了,用来消解涩味的果脯生意反而在这萧索的日子里兴旺起来。然而,正当店里生意繁忙的时候,孟桢之前招来的两个伙计却病倒了,半大不小的铺子所有的活都落在了他一人的肩上。 胡氏和孟海听说后,提出要进城来帮忙,被孟桢直接拒绝了。如今春瘟的疫情尚未完全被控制,孟桢可不敢让二老进城来。 这一日傍晚时分,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孟桢舒了下身腰,望望还没有暗下去的天色,他索性锁好店门,轻车熟路地往林府所在的那条街走去。 林家的大门依旧紧紧闭着,一如前几日一样。 孟桢皱皱眉头,想到莲枝已经好些天没有再给他传来一丝半点的关于林婉宜的消息,心中总是有些隐隐的不安。 然而,在林府对面的小巷口踱了几个来回,他无意间再抬头望过去时却看见林府的侧门被打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背着个药箱从门内慢吞吞地走出来。 老者踽踽步下台阶,绕过林府门口的石狮子以后才停下脚步,摇头长叹了一声。只是等他想要再次迈步离开时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林府对面的小巷里,胡须花白的老大夫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药箱,一脸警惕地看向面前背墙而立又紧紧绷着脸的孟桢,“你干什么,我可没钱给你!” 没去计较自己被误会成当街打劫的恶人,孟桢开门见山地问老大夫道:“林家,是有谁生病了吗?” 许是瞧出他没有恶意,老大夫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并不急着回答他,反而询问道,“公子跟林家沾亲?” 孟桢摇头。 “那带故?”老大夫又问。 依旧摇头。 见此,作为一个大夫的原则让老大夫一时间忘了先前的害怕,但见他肃着一张脸,神色无比认真的道:“既然不沾亲带故,老朽就不能说给你听了。” 孟桢皱起眉,默了一下,道:“其实不瞒您,我跟林家那位失踪多年的大少爷有点子渊源,这不他不方便家来,我就代为关照一下嘛。” 林家有位离家多年而杳无音讯的大少爷,这在信阳城里本就不是秘密,说起来老大夫还算是林家旧事的知情人,这会儿听他如此说,目光里顿时就带了点儿审视的意味。 孟桢好脾气地摆出一副诚恳的模样。 仿佛确定了孟桢的确不是怀揣恶意的人,老大夫才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徐徐开口道,声音里掺着些许的沉重,“唉,你如果真认识林大公子,还是给他捎个信,能回来还是早些回家来吧。不然来日少不得得后悔……” “难道是林老爷……” 老大夫摇摇头,“是林大姑娘。唉,这场春瘟虽然蔓延得不算广,可也来势汹汹,这林大姑娘不小心吹风受了寒,竟诱发了麻疹,瞧着不大好呢……” 老大夫依旧絮絮地说着什么,但一切的声音落在孟桢的耳中却只剩下了“嗡嗡嗡”,脑海里只回响着“林姑娘瞧着不大好呢”这一句话。 孟桢见过店里两个伙计染上春瘟时的模样,也见过店铺隔壁的隔壁住着的那户人家男人因为春瘟死去的惨状,一想到林婉宜此刻可能也承受着同样的痛苦,可能随时会……他蓦地站直了身子,转身就往林家的方向走去。只是他还没走出小巷就被老大夫喊住了。 老大夫边捋着胡须走到步子僵住的孟桢身边,边对他道:“小伙子,该着急的人是林家的大公子。” 孟桢看向他,老大夫却摇摇头漫步离开,边走还边道:“现在的年轻人呐……” 老大夫的声音在瑟瑟的晚风中被吹散,孟桢看向林府紧闭的大门,双手慢慢地握成拳。 三月初的夜色沉沉如水,静静地席卷整座信阳城。林家宅院里静悄悄的,夜风偶尔拂过的时候,回廊和屋檐下悬着的灯被吹得一晃一晃,那微弱的灯火光亮却照得树影花影婆娑。 秋水居里,莲枝端了凉透的水从屋里出来,走到靠近院墙的地方准备泼掉。可是当她刚刚抬起胳膊的刹那,头顶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沙沙声。院墙边栽着一棵梨树,这般时节正当枝繁叶茂,可莲枝知道,头顶的沙沙声并不是风吹枝动的动静。 “……” 莲枝缩了缩脖子,双手和双腿不由同时抖了起来。 顾不上把盆里的水泼出去,莲枝飞快地转过身,正准备拔腿就跑时,便听到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梨树枝头传来。 “莲枝姑娘,是我。” 莲枝一愣,又转回来。 看着从树上跳下来的男人,莲枝眨眨眼睛,惊讶道:“孟公子?” 站在卧室的门口,莲枝抿了抿唇,板着一张小脸认真地与一脸焦急的男人道:“孟公子,你该知道,姑娘她的病可是会传染的,你真的要进去吗?” 孟桢看她一眼,淡声道:“我知道,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莲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缓缓地舒展开了眉头,轻声道:“也不枉我不顾规矩放你进来了。” 言罢侧开一步,伸手掀开月色帘幔。 冲莲枝轻轻地点了下头,孟桢抬步走进卧室。 林婉宜的闺房布置得十分素净,除了一架苏绣兰花绣屏和香木梳妆台外,只有一张黄梨木拔步床。此时,鹅黄色的床帐被银钩勾起,孟桢一眼望过去,便看到自己日思夜念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地躺在踏上,俏脸苍白,美目紧合,她睡得并不安稳,一双秀气的黛眉也皱得紧紧的。 孟桢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床前,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那张明显清减了的小脸上。 莲枝换了热水进来,把手巾打湿,转身,正准备往床边去,面前就突然多了一只大手。楞楞地看着孟桢抽走自己手里的巾布,然后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为床上的人儿擦拭,神色无比认真,甚至还有一丝丝的虔诚。 莲枝盯着看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道:“其实姑娘已经病了大半个月。前几次你来时,姑娘特意叮嘱过,让我不要告诉你。”林婉宜知道,孟桢如今做的生意才刚刚起步,正当劳心劳力时候,她不想让他分神,也以为只是寻常小病小痛,所以最近半月来,当孟桢隔墙来“看”她时,一直只让小丫鬟去周旋。 孟桢紧紧地抿住了唇,半晌,伸手握住小姑娘软软的手。 “婉婉……” 随着他一声低唤溢出唇齿间,被他裹在手心里的小手却轻轻地动了一下,幅度轻微,但孟桢还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不由猛地朝小姑娘的脸上看去。 鸦青色的如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微微地颤了几颤,林婉宜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缓缓地扭头,缓慢清明的眸在一刹那直直地撞进一双幽深如潭的眼。 轻轻地翕了翕唇,林婉宜缓缓地牵了下唇角,“你怎么来了?” 夜半闺房里多了个大男人,明明是极其不合规矩的荒唐事,可林婉宜却出奇的坦然。昏昏沉沉病了大半月,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在那短暂的清醒里,她最常想起的,不是血浓于水的父兄,也不是远在江南的亲人,而是曾经多次紧紧护住自己的宽厚胸膛和给人无尽安全感的高大背影,是会在翠竹林边一脸认真说欢喜、会掏空心思找来各种新奇小玩意给自己解闷的男人。 外头关于春瘟害死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饶是林修儒下令不许府里人嚼舌根,可林婉宜多多少少也猜到自己这一病或许跟从前不一样。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林婉宜不害怕,可她却后悔,后悔从始至终没有正视自己的心,没有跟那个单纯而简单的喜欢着自己的男人说出自己心声。 她轻轻地动了一下手指,在裹着自己手的掌心里轻轻地挠了一下,唤回面前这个男人仿若飞远的神思。 看向小姑娘清亮的眼眸,孟桢抿了下唇,直言说了,末了却轻声问她道:“如果不是大夫跟我说了,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一直瞒着我?” “我不想你担心的。我知道,你现在很辛苦。”薛斐能帮他盘铺子,但至于其他却只能靠孟桢自己,而孟桢又是第一回做生意,要面对的难处绝对不少。林婉宜不想他分心,更不想他为自己担心,甚至她有想过,自己淡了与他的往来,等她不幸有个万一的时候,他可以少一点伤心。 小姑娘的心思很好懂,孟桢一眼便看破了她的心思。眸色在瞬时幽沉下来,微微加重手中的力道,紧紧地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半晌方声音沉沉地道:“我以为姑娘知道,我如今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他从不奢求荣华富贵,也没什么宏图壮志,所图所求,不过是想给心爱的姑娘撑起一片无虞的天,给予她足够的安宁。遇上林婉宜,确定她就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孟桢早把她当成生命里的一部分,不可剥离,融入骨血。 林婉宜眼帘微垂,静默不语。 孟桢牵起她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颊边,一双凤目满含柔情地盯着她瞧,他道:“婉婉,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 “别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婉宜的脸被他盯得发热,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浅浅的粉色,她轻轻地“嗯”了声,“我不怕的。” 一时间,两个人双目相对,却都没有再开口多说什么。 所有心意在脉脉相视之间无声的传递,有些话无须言说。 屋外传来隐隐的打更声,注意到孟桢眼下淡淡的青色,林婉宜柔声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罢。” 孟桢颔首,但半天也没有动作,等见她疑惑地望过来时,他方道:“你睡了,我就走。” 林婉宜难得神思清明,这会儿半点儿睡意也没有。可她没敢与孟桢说,怕他真的一直待着不走,回头离开会被早起的下人发现。于是听了孟桢的话,她便闭上了眼睛,说道:“嗯,我睡了。”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笑,林婉宜听到孟桢起身时衣衫摩擦的动静,正当她以为他要离开的时候便感到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气近了,旋即额上一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了上来。 意识到那是什么以后,林婉宜的脸刷的一下子红了,原本就微烫的身子愈发滚烫起来,整个人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掩在被子下的手紧张地握成拳,她努力地闭紧了眼。 孟桢深深地看了眼小姑娘,转身出去,攀着院子里的梨树依旧翻了墙去。站在花墙外,后背紧紧地靠在墙壁上,孟桢勾起的嘴角一寸一寸的压了下去,忧色慢慢地爬上眉头。 即便小姑娘今夜的脸色看起来不错,可一想到傍晚时候那个老大夫说的话,担忧与害怕便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 小姑娘说生死无惧,可他却害怕。 东边的天慢慢地泛起鱼肚白,巷口外的街道上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偶尔经过。孟桢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回头盯着墙头探出的雪白梨花深深地望了一眼,半晌才终于提步朝巷子外头走去。 他没有直接回铺子,反而径直朝知府衙门的方向走去。 齐家父子被打入大牢,京中派来接任的知府还未抵达,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信阳城的冗务一直都有怀揣圣旨的王呈林代为打理。虽然浔阳公主在月前就已抵达信阳驿馆,但王呈林每日里待得最多的地方还是知府衙门。 来到衙门口,托人朝里面递了口信,很快孟桢便被请到了衙门后院的厅堂。 王呈林似乎刚刚审完案子,过来厅堂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官袍。看到孟桢,王呈林显然有些意外,他笑着看向他,问道:“孟兄弟今日怎么有空到衙门来见我?”孟桢经商开铺子的事情,乔行早就跟他禀报过。 孟桢起身,走到他面前,拱手朝他行了个大礼,开口道:“我来是想请将军帮一个忙。” 王呈林挑眉,笑问道:“孟兄弟直说便是。” “将军与公主至此,身边该有御医随行,我想让御医救一个人。”他看向王呈林,这回没等他问,就继续道,“林姑娘身染重疾,我想让御医为她诊治一番。”老大夫纵使医术不差,但到底比不上从宫里出来的御医。 嘴角的笑意蓦然凝住,王呈林看向孟桢,声音微涩地问他:“你说谁病了?”信阳城春瘟未除,这时候说病了,而且还要惊动御医,王呈林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孟桢看出他眼底的询问之意,没再开口,沉默以示。 猜测被证实,王呈林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怎么会,怎么会……”想起上回在历山时的重逢,妹妹纤弱如柳的模样,惶恐与自责让王呈林的一颗心紧紧地揪起。 他顾不上再向孟桢细问什么,一叠声吩咐乔行前去驿馆找御医,自己更径直朝堂外去。 到了这时候,他不再彷徨如何面对曾经的家人,不再介意让浔阳公主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害怕自己林家大少爷的身份泄露让李宽一派的余孽之后可能会招来什么样的祸端,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亲妹妹独自面对病痛。 没有人去拦着王呈林,孟桢更是直接跟了过去。 这边衙门和驿馆一阵忙乱,而林家此时也快要乱成了一锅粥。 原来,林婉宜重病延医请药的消息,即便林修儒和小宋氏都有心瞒着薛家,可到底是纸包不住火,林婉宜病染沉疴、卧床不起的消息还是传到了薛老爷的耳朵里。那是女儿说合、儿子中意的自己的未来儿媳妇,薛老爷听到风声后,没好去林家打听,就派了人去医馆询问。老大夫闭口不肯说,可跟着老大夫到林家出过几趟诊的小学徒没抵过银子的诱惑,暗地里把林家大姑娘的病情透露给了薛老爷。 得知未来的儿媳妇染的不是一般病疾,而是让人闻之变色的瘟病,薛老爷一下子就慌了起来。信阳城里好几例瘟病都是不治身亡,他还记得林家丫头风吹就倒的模样,深觉她怕是熬不过去,担心儿子会白白担了个克妻的名声,受到牵累,便起了退婚的心思。 只是薛老爷一向尊重儿子的心意,心里做了决定,但在前往林家退婚之前还是把儿子喊到了跟前来。 薛斐立在堂中沉默了许久,在薛老爷殷殷的目光注视下还是点了点头。 薛老爷又派人去孙家把女儿薛宝盈唤了回来说了此事。当着亲爹的面,薛宝盈没好说什么,可是在薛老爷转身出去着手安排起来的时候,薛宝盈就把弟弟拉到了一边。 她语气有些恼闷,质问弟弟道:“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婉宜吗,这亲事都定了好几个月了,眼看着就该挑个黄道吉日给你们两个拜堂成亲,怎么好端端的这时候你要退婚了?” 薛斐相当平静,懒懒地抬眼看姐姐,“她得了瘟病,可能熬不过去了。” “不是有大夫在瞧么?” “她身子弱,这一病必要坏了底子,我,我不能娶她。” 薛宝盈一愣,不敢相信的看弟弟,“你……就为了这个。” 薛斐眼波微闪,“嗯”了一声。 “啪!” 看着弟弟白皙的面颊上多出的红色印记,薛宝盈的手微微颤抖着,眼底流露出失望来。 她不能接受弟弟因为这样的理由说退婚就退婚,不敢相信自己的弟弟竟是如此凉薄的一个人。 即便生生受下了这一巴掌,薛斐依旧无动于衷,转身走了出去。 门口的阿木看到他脸上的伤,眼睛瞬时瞪大了。 里面的争吵他都听到了,大小姐不知道薛斐的心意,他却清清楚楚。 他家主子是为了自己跟林姑娘约定要去退婚,但是又不想折损林姑娘的闺誉,甚至还想帮那孟桢一把,所以才择了这么个当机以这样不可理喻的理由退亲。 毕竟早上他奉命去林家探视过,林姑娘身边的丫头可是说了她家主子有了好转的苗头呢。 阿木瞪大的眼睛里慢慢地多了些心疼,但是很快他便垂下了眼眸。 薛斐却瞥了小书童一眼,他抬手碰了碰火辣辣的半边脸颊,轻“嘶”了声,嘴角将弯未弯,形成一抹涩涩的弧度。 薛老爷办事一向雷厉风行,说退婚就立马上了林家门。 听他道明来意,又看了眼他身后虽脸颊红肿却神色淡淡的薛斐,林修儒讪讪一笑,看向薛老爷道:“薛兄,你可真爱开玩笑。” 两家算得上世交,林修儒是不相信薛家不仅不雪里送炭反而还要落井下石。 薛老爷搓搓手,道:“林老弟,非是为兄做人不厚道。只是啊,前两天我呢找了个算命先生给两个孩子重新对过了八字,我们家阿斐跟令千金实在是有缘无份,命里八字相冲。如果强行凑在一块儿,怕只怕……您看,令千金如今可不就……” 闻言,林修儒却冷声一笑。 当初两家订亲时,薛家也拿了自己女儿的八字去跟薛斐合,那时候说得可是天生一对,一转眼就成了八字不合。 林修儒不傻,一下子就猜到薛老爷是知道自己女儿生病的消息了。 他不去管薛老爷,只看向一旁的薛斐,这个他向来满意的未来女婿,问他道:“这事阿斐怎么说?” 薛斐拱手,抿唇道:“是小侄对不住婉宜妹妹。” 林修儒拧眉,目光落在他脸颊上的巴掌印上,再次问他:“你说的是心里话?” 薛斐抬起头,迎着林修儒的目光,不躲不闪,淡声道:“其实,当初登门提亲,是家姐一厢情愿撮合,至于小侄没有推诿,一来是为了给婉宜妹妹解围,二来则是婉宜妹妹的确是妻子的好人选。至如今……小侄深知今天这样做对不住婉宜妹妹,但也希望伯父能体谅一二。” 青年脸上依旧是昔日的儒雅与温和,可神态之间却教林修儒看出些许凉薄。他沉默片刻,放下手里茶盏,脸色是毫不掩饰的难看。 许久,他开口,声音里是被修养压下的怒气,“既如此,我林家也不会死缠烂打。”当即就派人从小宋氏取了当初两家交换了的庚帖过来。两家人面对面退换庚帖,撕了订婚书。 林修儒又吩咐人去把薛家提亲的聘礼都抬出来。 薛老爷成功退了亲,心里高兴根本不在意那点子聘礼,便道:“这事说起来算我薛家不厚道,那些东西就当我补偿给侄女儿的一点点意思罢。” 林修儒冷冷地道:“当不起。” “来人,送客!” 薛家父子几乎是被林家的下人扫地出门,实在狼狈不已。 面对过往行人的指指点点,薛老爷顿觉面子挂不住,一时也不由动怒,但转念想到婚事成功退了,心情又好了点儿,最终只拂袖而去。而薛斐留在原地,却盯着林府的某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慢慢地背转过身,离开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 孟桢跟在风风火火的王呈林后头赶到林家大门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昔日风度翩翩的薛公子一身狼狈,系着红绣球的聘礼被扔了一地。 周围的人群有人絮絮地议论着,一如年前薛林两家刚刚结亲时一样。 “唉,好好的一桩婚事怎么说告吹就告吹了呢。” “薛公子看起来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这样背信弃义呢?难不成是那林大姑娘有什么不好吗?” “胡说什么呢,据说是林大姑娘生了病,薛家担心人家姑娘染了瘟病,这才急急地跑来退婚呢。” “瘟病呢……搁我我也不敢娶啊。” “啧,人家姑娘活得好好的,生个病又怎么了?呵,说什么瘟病,林家姑娘都病了好几个月,要真是感染了春瘟,还能捱到这时候?” “指不定是薛公子那什么哩。” 议论纷纷,说到最后竟有人争吵了起来。 孟桢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扭头看向林府隔壁的薛家。 薛斐刚刚迈步进门,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望过来,嘴角浮现一抹弧度,唇开合几下吐出四个字。 孟桢辨出,他说的是,君子一言。 君子一言,一诺千金。 第47章 四十七点蜜 “薛家实在欺人太甚!” 林家正厅里,林修儒怒气冲冲地来回走了两趟,末了一拂袖,拍桌而坐,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 小宋氏站在一旁,想要去搀住他,可手伸了伸还是收了回来,半晌方柔声劝解道:“老爷莫要气坏了身子。”她走到林修儒身侧,伸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边又道,“其实依妾身看来,这也并不是一桩坏事。” 见林修儒皱眉看向自己,小宋氏缓缓一牵唇,继续解释道:“一来,早看清了薛家人的心,免得日后婉宜嫁过去吃亏,二来则是,婉宜她本来便对薛家这门亲事不上心,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老爷气薛家背信弃义,可于咱们家说,并没有损失什么啊。” 薛家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偏偏挑林婉宜染病的时候上门来吵着要退婚。消息传出去,无论如何不会坏了林家姑娘的名声,反倒折损的是薛斐的声名。 小宋氏所言句句皆在情理之中,可林修儒拧紧的眉却没有因此就舒展开来。他看向小宋氏,目光里含着审视,问她:“你说,浓浓不想嫁薛斐?” 小宋氏也诧异地看向他。 林修儒这才恍恍惚想起当初从得意门生屋里搜出的绣兰花帕子,据孟桓说,那帕子是他长兄的。彼时他给女儿和薛斐定了亲事,没有去深究此事,这会儿听着小宋氏的话,再细细一琢磨,他不由怔住。 看来,并不是那孟家小子一门心思惦记自己的女儿,而是自己的女儿也有点儿心思? 一时之间,林修儒心里有点儿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决断。 若搁在从前,他兴许会责怪女儿,但在薛家今天为了这样的理由上门来退婚以后,林修儒反而陷入一种自我的怀疑之中。 所谓门当户对真的那么重要吗? 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荣耀时和和气气,可那种和气有时候却一戳就破,也许比起家世,更重要的还是人品。人品……他又想到薛斐,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老爷,老爷,大,大大……” 管家急急忙忙从外头跑进来,顾不上喘口气休息一下,便急着开口,说话时就不由磕巴起来。 林修儒和小宋氏一齐望过去,前者心头还在烦闷,不由没好气的道:“大什么大,把气顺平了再说话。” 管家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气,忙道:“大少爷回来了。” 哪怕过去了十年,从前的少年褪去年少青稚,棱角毕现,身上更带着从前没有的杀伐决断,但是当王呈林出现在林家大门前时,管家还是一眼就把人给认了出来。 听了管家的话,林修儒显然没有回过神来,他看着管家,一字一顿的问他:“你说什么?”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颤抖。 管家又把话给重复了一遍。 他话音刚落,眼角的余光里便有一角衣影掠过,抬头望过去,边看到自家老爷已经快步朝正门的方向走去了,步伐里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他又回头看向女主子,却发现小宋氏神色有些恍惚地立在原地,好半天才似回过神来般也跟着往外面去。 林府的格局一如十年前一模一样,王呈林踏进大门来,眼前一幕幕熟悉得他堂堂七尺男儿也忍不住眼眶发热。不顾下人们的惊疑,他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没过多久,迎面就看到匆匆而来的林修儒。 那一眼望过去,王呈林才算知道,何谓“物是人非”。 周遭景设一如记忆里的模样,可比起十年前,如今的林修儒却两鬓染霜,纵使风采不减当年,可到底不再年轻。 王呈林脚下的步子一时间僵在原地。 对面的林修儒也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父子俩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对而立,两两相望,谁也没有开口说第一句话。 最终打破父子俩之间的沉寂的人是拽着御医从外面追进来的孟桢,他走到王呈林身侧,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将军,先给婉,林姑娘治病要紧。”林家父子之间的纠葛孟桢知之不多,可猜得到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掰扯清楚的,与其如此,不如事分缓急。 将军? 对面的林修儒听到孟桢对长子的称呼,胡子一颤。 信阳城里的将军,那岂不就是年前办了齐家父子的那个浔阳公主的驸马、常胜将军,名唤王呈林者? 林修儒这会儿总算反应过来,为何当初在看到“王呈林”三个字会觉得眼熟了,这可不就是长子林珵的名字被拆了开? 如此算来,他回到信阳城也有好几个月了,可这么久以来却从不曾回家来探视一二!一念及此,林修儒的脸色霎时间便不大好看起来。 真是个不孝子! “将军?”林修儒看向林珵,“小民给将军请安。” 言罢,竟作势就要往下拜去。 林珵冷眼瞧着,就在林修儒咬牙果真要下拜的一刹,一旁的乔行掠出来把人拦住。 林珵看向一脸惊怒之色的老父,忽而掀唇一笑:“我如今的身份受你一拜也不是不成。” “你个不孝子!”林修儒破口而骂。 周遭不知情的下人惧是一惊,纷纷看向那位衣着光鲜的大将军,不敢相信这位竟就是离家出走十余年的大少爷。 大少爷居然连姓都改了! 林珵的目光却越过林修儒看向后院的方向,淡声道:“您要教训儿子,总该分个时候,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林,您还是分不清轻重,不拿浓浓的身子当回事?” 林修儒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孟桢说了什么话。他看向身穿短打的孟桢,目光从他身上又已到他身侧胡子花白的老御医身上。 长子如今身为皇家驸马,他带来的大夫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要比信阳城里的一帮大夫好出许多……林修儒一时竟也顾不上再去斥驳语气不善的长子。 林珵见他如此,眼尾微勾,越过他往里走,余光瞥见从里出来的小宋氏时,目光微顿但很快就撇了开。 “站住。”林修儒开口。 林珵步子一顿,头也没回,“孟桢和大夫是我带来给浓浓治病的,怎么,你要拦?” 林修儒一噎,旋即没好气地道:“浓浓如今住的是秋水居。”而不是从前的菡萏苑。 林珵:“……” 秋水居里,御医仔仔细细地诊了脉,又亲自查看了林婉宜的面色,许久之后才捋着胡子起身从卧室出来。 看到一屋子目光殷切盯着自己的人,御医把目光停在林珵的身上,拱手恭敬道:“林姑娘并没有染上春瘟,之前之所以久病不起,内里的缘故……”他微微一顿,看向林珵,得了许可后,才道,“如果下官没有诊错的话,该是服用了某种药物,导致脉象紊乱,医术不精者把脉估计会错当成一般的瘟病症状。” “林姑娘如今脉象平缓,不见异样,想来是药性已解。下官方才也仔细检查过,那药并没有损及林姑娘的底子。” 御医的话一出,满屋的人不由都诧异起来。 林婉宜的病竟是药物导致的假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修儒看向一旁的莲枝,冷声问她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莲枝忙跪下,连连摇头,“奴婢实在不知。” 自家主子一应茶水吃食都由她亲自经手,绝对不可能被人动了手脚。 “不关莲枝的事情。”轻轻柔柔的声音从帘幔后传来,穿戴整齐的林婉宜掀帘而出,虽面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看上去却不错。她走到父兄跟前,“药是我自己吃的。” 一语出,满座皆惊,连孟桢也不由看向她。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昨晚他来看她时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孟桢相信他的小姑娘不会欺骗自己,那么她这样说就必定还有别的原因。 而事实的确也如同孟桢料想的一样。在一早阿木代薛斐送东西过来探视之前,她的确一无所知,可当她看到阿木送过来的锦匣子里装的那颗丸药和字条以后方才知道始末。 她之所以会大病的根源原是年初薛斐送过来的补药里添了一味药,让人服用后会渐渐现出一些症状,如身子发软,身体滚烫,意识不清等,这些症状跟横行的春瘟相仿,很容易被大夫错诊,但实际上却对身子没有半分损害。薛斐让她“病”了好几个月,只为了逼薛老爷子主动提出退婚。 但在告诉林修儒时,林婉宜却只说是自己不愿意嫁给薛斐,才托他寻了药来,然后求他退婚的,说薛家退婚一事委实不能怪罪薛斐。 林修儒震惊的看向素来柔弱娴静的女儿,实在想不到她会作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指着她,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失望:“你这简直是胡闹。” 林珵却错步挡在妹妹的跟前,勾唇凉凉一笑,“若不是你强做主,非把浓浓许配给阿斐,怎么会让林薛两家闹到如斯地步?” “你……” 林珵回头看了眼妹妹,又看了眼一旁的孟桢,再看向跪在地上的莲枝,对她道:“今儿外头阳光很好,扶姑娘出去晒晒太阳。” 这就是要支开林婉宜的意思了。 林婉宜欲言又止地看向长兄,见他摇了摇头,这才抿唇不语,由莲枝搀着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随即,林珵又让孟桢出去。 林修儒看了眼门外,回过头来瞪着长子道:“你的礼仪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把孟桢一介外男带入后院已是不妥,如今竟然还故意把林婉宜跟他一道支使了出去,这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 林珵却一笑:“呵,四书五经礼义廉耻早就丢在了刀光剑影的沙场,谁还记得那些个玩意儿?”不顾林修儒陡然睁大的眼睛,他只看着他问,“如今薛家退亲,浓浓的婚事你预备如何?” 林修儒道:“信阳城里与浓浓年纪相仿的青年才俊不少,只慢慢再挑便是。”更何况天渊书院桃李满天下,他还不信挑不出一个能配上自己女儿的人来。 林珵问他:“你是真不知道浓浓的心思还是故作不知?” 林修儒却是一哼:“你难道忍心看着你妹妹跟着那样的人去吃苦受累?” “为什么不可以?”林珵讥笑一声,“门当户对,却貌合神离,表面看上去神仙眷侣,可私下里妻子掩门自泣,做丈夫的却红绡帐里难消美人恩情。发妻尸骨未寒,急忙忙迎着新人进门,偏还作出一副深情不渝模样,自欺欺人。林大先生,您说,一个人做戏做久,会不会连自己也忘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林修儒面色难看地觑着长子,怒斥道:“胡说八道!” 林珵呵笑一声:“可这都是自己亲口所说不是么?”他望向林修儒的双眼,“你敢手摸良心地说,浓浓六岁那年被人拐走真的是意外吗?” “……” 闻言,林修儒的脸色刷白,神色间竟然有一丝丝的慌乱。 “都道你疼爱浓浓最甚,可纵使过了十年,你最看重的依然是你自己。如果当年你没有因为那幅字画耽误时辰,浓浓有没有可能不会出事?” 当年的七夕灯会上,小婉宜吵闹着想吃糖葫芦,林修儒应承下来去买,却在回途中在经过街旁一个书画摊时看到一幅稀世古画,一时移不开脚,等他匆匆想起来女儿赶回去就正好看到女儿被人抢走。 这件事是过去的十年里一直横梗在林修儒心头的刺,拔不出,消不掉。只要他一想起就会愧疚自责不已。 林珵看着他,“所以,过去这么多年,您还是觉得是我的错吗?” “没错,当年是为父疏忽对不住浓浓。”林修儒没有否认,但却看向儿子,肃声道,“但对你娘,为父俯仰无愧于心。” 他与宋氏成亲多年,如胶似漆,恩爱不疑。可自从小宋氏从江南来寄居林府之后,宋氏却渐渐地对他不信任起来,最终忧思伤身,在生下林卓不久以后就撒手人寰。而他之所以会迎娶小宋氏,不过是想着她是几个孩子的亲姨母而已。 林珵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道:“你说的是真的?” 林修儒哼了声。 “那好。”林珵垂了垂眸子,从袖口中抽出一纸书信递给林修儒,“我娘是什么样的人您心里应该清楚,如果您没有做什么让她误会的事情,她怎么会郁郁而终?” 林珵的话仿佛一记重锤敲打在林修儒的心上,他整个人傻在原地。 —— 久雨之后的天空湛蓝,明媚的阳光穿过梨花树枝叶间的缝隙洒下,孟桢站在小径旁,看向树下立着的素衣姑娘,目光里满蓄柔情。 半晌,他看见她转过了身冲自己嫣然一笑,他也不由跟着一道勾起了唇角。 林婉宜莲步轻移走到他面前,纤指勾着帕子打了个绕,才轻声开口问他:“你会不会怪我骗了你?” 孟桢摇了摇头,“你没有。”顿了顿,又添一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信你。” 他的小姑娘心肠软,哪里会骗人呢? 只不过,到底是他欠下薛斐一份恩情。 第48章 四十八点蜜 在信阳城驿馆的花园里有一片桃林,阳春三月正当桃花盛开的时候,放眼望去,是满目氤氲的桃花色。偶有轻风拂过,惊落桃花阵阵,纷纷如这三月的春雨。 林婉宜臻首微垂跟在一华裳锦衣女子的身后,在一片桃花瓣擦着脸颊飞落的刹那间抬眸,不期然却见女子驻了足。 浔阳公主细细的将身后的小姑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半晌才将蹙起的黛眉舒展开,丹凤眼里终于露出浅淡的笑意,她朱唇缓启,慢悠悠地道:“本宫很吓人么?”声音里竟杂着一点儿揶揄的意味。 林婉宜闻言轻轻地摇了下头,“没有,公主人很好。” 浔阳公主没掌住笑意“噗嗤”了一声,抬步走到林婉宜面前,牵起她的手,莞尔笑道:“论规矩你如此称呼挑不出半点儿错来,可依着情理却该唤我一声嫂嫂才是。”见小姑娘睁着一双水光明亮的桃花眼望着自己,她嘴角的笑意加深,“你且安心,阿呈回京不会有事的。” 两天前,林珵返回林家的消息便传扬了开,隔日京中就有差使送信来请他回京,只说当今召见。林珵上京前,特意叮嘱过浔阳公主代为照看妹妹林婉宜,故而浔阳公主才派人将其接到了驿馆来。 对长兄林珵这些年的境遇,林婉宜如今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或许心中得埋怨未曾全部消散,但却更多了些对兄长得担心。 林珵易名改姓投军,后又被皇家招为驸马,即便并非蓄意谋划,可到底欺君在前。现今,虽幸得浔阳公主贤惠,没有怪罪,但有道是君心难测,在天子没有下旨赦免之前,没有人会知道林珵此去京城会面临些什么。 林婉宜鼓起勇气抬眸看向浔阳公主,问她道:“公主嫂嫂真的不怪哥哥一直瞒着你吗?” 浔阳公主轻笑,摇摇头,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宫与驸马成亲这么多年,岂会半点儿不知情。”她虽是得宠于天子的矜贵公主,可早些年也是在皇家后宫摸爬滚打的,从那样的深潭中走出的人,又怎会心思简单,对枕边人所言所行的不对之处毫无察觉?“起初也曾愤恼,可他生得好看,又没什么坏心思,本宫何必开罪于他?后来知道的多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只不过她这驸马委实磨叽,分明思念家人思念得紧,却偏偏不肯主动迈出第一步。最后还是她看不过眼,私下里寻到天子替他谋了往信阳查案的差使来。 关于林珵的身份,她曾向天子透过底,天子虽未明确表态,但料想不会动雷霆之怒。 浔阳公主心思宽,半点儿不担心自家只身回京的驸马,又见林婉宜似是担心得紧,不好与她细说,便索性把话题岔开了去。 “本宫听驸马说,你生病期间,薛家背信弃义上门退了婚事?”薛林两家的亲事,浔阳公主在信阳城的这些日子也算略有耳闻。她知外面盛传薛林二人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以为退亲一事出了,林婉宜会伤心不已,但这两天看来,浔阳公主却并未在这位小姑子的脸上看到半点儿为情/事伤怀的神色,心下好奇,就直言问了出来。 迎上浔阳公主一双晶亮的丹凤眼注视,林婉宜不由得心慌了一下,抿抿红唇,悄然移开视线,小声回道:“婉宜与薛公子是兄妹之情,当初订亲亦是权宜之计。”言下之意,薛家并非背信弃义。 浔阳公主微微颔首,却道:“不过,你也的确到该说亲的年纪了。”说着,她嫣然一笑,“等驸马从京中回来,处理完信阳城的庶务之后,你便跟我们一同到京城公主府去。届时,京中王爵勋贵家的好儿郎任你挑选。”说着,她又轻轻地拍了拍林婉宜的手,“你是驸马的妹妹,便就是本宫的妹妹,本宫总会护着你的。” 浔阳公主一边说,一边含笑望向面前的小姑娘,可却意外地发现她脸色微微苍白,耳边更是传来小姑娘柔软的声音。 “婉宜不想去京城。” 她神色不对,浔阳公主眼波微闪,很快,丹凤眼里便划过一丝了然。她往前迈了半步,稍稍压低了点儿声音,问道:“让本宫猜一猜,妹妹是有心上人了?”微微苍白的小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粉色浮现,浔阳公主见到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不过,既然有了心上人还会跟薛家订亲,不论是否是权宜之计,都可见林婉宜的那位心上人并不得林家老爷的赏识。一念及此,浔阳公主想起前几日林珵风风火火的打发人回来请走张御医的事来,那时她打发人去府衙问过情况,得知那日一早曾有个青年来见过林珵,面说了林婉宜重病的消息。浔阳公主当时就有些好奇那个青年身份,如今瞧着林婉宜的模样,她心里一下子就有了底。 她并未觉得林婉宜看上孟桢有什么不妥。 当初林珵被她挑中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刚刚露出锋芒的年轻将军,在朝中要根基没根基,要权势没权势。可他生得好,人又有上进心,这便是足矣,更何况,成婚这么多年来,林珵一直待她一心一意。比起她的那些皇姐皇妹整日出入勾栏青楼抓驸马,她这小日子过得不知和美多少。 人多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在浔阳公主看来,富贵夫妻如果心不在一处亦不过是相互折磨罢了。 浔阳公主牵着林婉宜的手往桃花林中走,看着满眼灼灼的桃花,她忽而一声轻笑,道:“只要那人是真心待你,人靠得住,何须去管旁人怎么说?往后如何,总还有你哥哥在,有本宫在。” “公主?”林婉宜怔怔的。 浔阳公主一笑,“当年本宫在一众王孙公子中独独挑中你哥哥一个穷酸小将,劝阻与嘲讽之人不算少,可现如今呢,她们都只剩下了羡慕嫉妒的份了。” “与其嫁一个门当户对的或眠柳宿花或家中公婆难伺候的人折磨自己,倒不如挑一个一心一意待自己的良人,不过——”言至此,浔阳公主却凤眼一眯,“妹妹那位心上人品性何如,到底还得再试上一试。” 林婉宜俏脸通红,翕了翕唇却没有说什么。 —— 孟桢这几日的心情很好,不仅果脯铺子里的伙计看了出来,就连来店里采买的客人也都瞧出了端倪。 “孟老板最近是家里有什么喜事不成?”一个跟孟桢相熟的客人笑着询问道。 孟桢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咧着嘴笑答道:“没什么,就是瞧着外头热闹,心里也跟着快活呢。”春日愈发暖和,寒意尽除,加上张御医为民开方,信阳城的春瘟已经被压制住了。 孟桢说的话的确合情合理,可那位客人却不大相信,毕竟他眉梢眼角的喜气里还掺着许多春意,分明是红鸾星动的样子。只不过见他不肯多说,倒也没再多问。 送走了客人,店里两个伙计瞧了眼时辰,便凑到孟桢跟前,问:“老板今儿还出去不?”孟桢总在这般时辰出去办事,两个伙计一开始还不知情,后来还是其中一个偶然间在林府后面的街上撞见了,才晓得了内情。故而这会儿说话便有些打趣的意味在。 孟桢闻言,眉梢眼角的笑意微微一敛,睨了二人一眼,指着门口刚刚进来的老妪道:“干活去!” 他是想看望看望小姑娘,可是小六子早给他报了信,他的林姑娘早被浔阳公主接到了驿馆去。孟桢再想念,还不至于胆大到驿馆那儿去折腾,就怕行差踏错闹出什么来折损了林婉宜的闺誉。 孟桢想着林婉宜,一不注意便走了神,等到他回过神来时便听到伙计阿秉音调拔高的声音,他望过去,就看见站在老妪身旁的阿秉正一脸不耐烦的想要把老妪往店外哄。 孟桢立刻便皱起了眉头,抬步走过去,问阿秉:“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干什么?” 阿秉忙把缘由说了一遍。 原来老妪进门来的时候说要买果脯,阿秉便领着她去挑。老妪挑挑拣拣半天,没说要不要买,反而不停地让阿秉给她拿点子果脯来尝尝看。起初阿秉没拒绝,毕竟孟桢有言在先可以让客人尝一尝再决定买不买。可是这老妪一尝就停不下来,甚至还想趁着阿秉不注意顺手牵羊一二。阿秉发现了,自然就想把人哄出店门去。 孟桢闻言也不由得皱眉,他看向老妪,目光微微一顿,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袍破旧,甚至还有点异味散发出来。可孟桢却没有把她当成一个故意到店里来混吃骗东西的,只因为注意到那股异味里掺着的药味。 之前孟桓曾经大病过一场,连着吃了很久的药,那时候家里屋里屋外的味道和老妪身上一般无二。再加上他注意到老妪腰间别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孩子穿的鞋,孟桢心中一动,便吩咐阿秉装了一点子果脯给老妪。 捧着阿秉扔进自己怀里的果脯,老妪傻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朝着孟桢要拜下去,被拦住后,老妪双眼通红的哭诉起来。 原来老妪的儿子儿媳早亡,留下她与七岁的孙儿相依为命。日前小孙儿不幸染病,她花光了积蓄给孙子请大夫买药,可小孙子怕苦不肯吃药,她便想给孙子买点儿东西吃着解解苦,只她身无分文,万般无奈才到孟桢的店里来想要趁机给小孙子偷点儿果脯回去。其实刚刚阿秉拿给她尝的果脯她都偷偷地给藏了起来。 孟桢没跟老妪计较这些,只让阿秉送了老妪出去。 看着老妪的背影,阿秉问孟桢:“老板就不怕她骗人吗?” 孟桢摸了摸下巴,只道:“你我心安便是。” 老妪走后,果脯铺里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客人来,忙碌让阿秉也顾不上再去想那老妪。 日暮西垂,阿秉跟另一个伙计离开,孟桢关上店门,把店内收拾了一番之后,正准备到后面的屋子去休息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孟桢一愣,走过去开了门。 门口袅袅婷婷地立着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女子,风姿绰约,眉眼含笑的看着孟桢道:“我来买点儿果脯。” 孟桢点点头,问:“姑娘需要些什么果脯?” 女子轻笑:“有些什么?” 孟桢一一道了。 女子却又道:“你说的这些听得我都有些糊涂了,不如我进去自己挑好了。”声音轻柔如三月的春水。 孟桢看了眼漆黑的天色,又见女子身后无人跟随,抿唇道:“小店已经打烊来,姑娘如果有想要的果脯报上名来,我给姑娘去取出来便可,如果不行的话,只好请姑娘明天再跑一趟了。”他在信阳城开铺子也有小一月了,不提多数人知道他打烊时辰一过就不做生意,单门口贴的纸上也说得清清楚楚。这女子走夜路跑来他这里非要进店买东西,即便孟桢猜不透她的用意,也不敢掉以轻心让人进门。 听了孟桢的话,女子含羞带恼地瞪了他一眼,再开口时却风情毕现,声音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这夜黑风冷的,在外面等奴家怕冷,而且奴家这会儿嘴馋,哪能等到明天。你让我进去挑,奴家也能多挑些不是……” 嘭! 门关上。 女子傻眼愣在原地,回过神来正要发火,就又见刚刚被关上的门被再次打开,不由立即扬起一张娇媚的笑脸,正准备开口时,一个纸包递到了她面前。 “店里的果脯就剩下这些,姑娘尝尝看,要就给钱。”声音冷冰冰的。 女子一噎,僵着脸接下了果脯,看向孟桢,却见他半点儿没朝自己这儿看,心里顿时气急,也不尝那果脯合不合口味,当即付了钱就脚步飞快地走了。 而孟桢低嗤一声,关上了门。 驿馆里,浔阳公主看着面前一老一少两个人,听她们说了今天的事情以后,笑了一声,搁下手里的茶盏,道:“若论演戏还是蔡嬷嬷厉害些,秋竹以后得学着些。” 秋竹手里捧着纸包,委屈巴巴地看向自家主子,道:“奴婢也已经尽力了嘛。况且奴婢长得这么好看了,他看都不看奴婢一眼,奴婢心里怪气闷的,就是想演也没了心情。” 浔阳公主轻咳一声,止了秋竹的话头,只看蔡嬷嬷。后者早换了一身洁整的衣裳,此时一板一眼地回话道:“心地为人不差,难得洞察力也好。”如果不是她准备妥当,仅凭那一套说辞是绝不顶用的。 浔阳公主点点头,明白了。 “明天下午把人请到驿馆里来。” 她既答应了林珵要帮他替林婉宜好好筹谋一番,自然不会失言,更何况她也是真心喜欢林婉宜这个柔柔弱弱却心思通透的小姑娘。 “本宫要亲自把把关。” 作者有话要说:当初构想这本的时候,想的蛮好的,可在生活对我动了手以后,就发现写出来的跟自己想的越来越不一样,这一点我想很多小可爱也都有同感。是我没有写好孟桢和林婉宜,感觉蛮无力的,也真的挺难受的,觉得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陪我信我的你们。 第49章 四十九点蜜 “二叔、二婶你们怎么过来也没提前说一声?”一边把孟海和胡氏夫妻俩迎进铺子,孟桢一边问道,“这么一大早的,你们怎么过来的?” 胡氏正忙着打量侄子的商铺,孟海便回道:“正好你刘叔今儿个到城里走亲戚,我跟你婶子就搭了个顺风的牛车。”边说着,边拉过侄子问道,“城里发生的事情我们也都听说了一点儿,我跟你婶子过来是为的你亲事。” 孟桢不由得一愣。 那边胡氏打量完了,正好听到孟海最后一句,因见侄子没反应过来,便道:“林姑娘如今被退了亲事,且不论那薛公子家怎么想的,总之你想娶她,这时候便是上门提亲最好的时机。”侄子头脑活,学东西上手快,果脯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虽说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是想娶一个书香门第的世家千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胡氏知道要侄子更改主意难,便琢磨着趁着林婉宜这会儿被退婚上门去提亲,能够斡旋的机会可能更多一些。 孟桢这一回听出了胡氏的言外之意,微微攒了攒眉头,可旋即又舒展开,咧嘴一笑,没有拒绝胡氏。 开玩笑,难得胡氏没有再反对,他还巴不得能早点儿把小姑娘娶回家呢。 “不过现在却不好上门去提亲。”孟桢道。 胡氏不解:“为什么?” 孟桢便简单地把林家的纠葛说了一遍。 “原来这样呐,说起来这林姑娘也怪可怜见的。”胡氏唏嘘不已,却道,“不过,甭管那林大少爷是个什么章程,咱总得按着规矩来,没道理越过林家老爷去。” 说着,胡氏又道:“左右我跟你二叔来都来了,这几天就在店里住下了,正好你刘婶呢明儿个得空,就先去林家说和说和。” 见胡氏已经打定了主意,孟桢便应了声“是”。 然而还没等胡氏准备好去林家提亲,当天下午孟桢便被浔阳公主派来的人请往驿馆去。 驿馆里护卫侍从众多,一个个立在廊下门前就跟廊柱般无二,兼着个个都绷着个脸,无形中自成一股森森威严。 孟桢一介农夫,半吊子商户,过去的二十多年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与声势?虽然仍能保持镇定从容,但跟在领路人身后往厅堂去的路上,还是不由得渐渐小心警惕起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驿馆的厅堂很大,右面摆着一架四折落地的屏风,屏面是用特制的绫绡制成,绘着朦胧烟雨与山川。屏风很大,站在厅堂里的人瞧不见另一边,但身在屏风另一面的人却能够将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浔阳公主坐在屏风后,隔着屏风打量外面的孟桢,见其形容俊朗,身长如松,不由得微微颔首。 即便衣衫简朴,可论长相与气度倒不下世家子。 浔阳公主没急着开口,反而给身后的秋竹与蔡嬷嬷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低头从边门绕出,取了茶水跟点心后又从厅堂的正门进来。 放下茶水与点心,蔡嬷嬷抬起头看向孟桢,见他慢慢睁大眼睛,只含笑道:“公子请用茶水。” “你……”虽然换了身衣服,但孟桢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蔡嬷嬷,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看向了蔡嬷嬷的身后,见秋竹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一瞬间他似恍然又似糊涂,但很快便想明白了症结,“你们昨天都是在做戏?” 蔡嬷嬷和秋竹相视一笑,不说话。 孟桢反应过来,道:“所以,是公主安排你们去的?” “不错,让她们去试探你正是本宫的吩咐。” 清冷骄矜的声音徐徐地从屏风后传来,孟桢望过去,只能看到屏风后模模糊糊的身影。知道那就是传闻中的浔阳公主,他忙行礼拜见。 命秋竹给孟桢赐座,浔阳公主缓声问他道:“你可知本宫派人召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孟桢愣了一下,回过神,回话道:“小民或许略知一二。” 如果说来时的路上还想不明白,可见到蔡嬷嬷和秋竹以后,他自然就能猜出六七分浔阳公主的用意。 林珵是林婉宜的亲兄长,浔阳公主便是林婉宜的亲嫂嫂,那么这几次三番的试探便是对他的考验了。想到这儿,孟桢的嘴角就不由微微上扬起来。 浔阳公主道:“你想的没错,本宫召你来的确是为了婉宜。驸马临去京城把她托付给本宫,本宫自然要为她的事上心。”说着,她抬头朝屏风这边望来,看着孟桢问道,“本宫向来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如今只问你一句。” “你可是真心想娶婉宜?”浔阳公主问。 孟桢道:“自然。” “好。”浔阳公主笑了一声,方问道,“你拿什么来娶她?你那半大的铺子,抑或是家里的几亩地,还是半个山头的果园子?须得知道,婉宜出身书香门第,自小习的是琴棋书画,十指不沾阳春水,你难道要她跟你过耕织的日子,抛下琴棋书画去烹煮洒扫?” “小民虽无万贯家财,竭尽所能给予的只有一颗真心。”孟桢扯了一下唇角,“我娶她自然是要她过得快活,没想过要她去做那些。” “可那就是你的生活。”浔阳公主一针见血,“你不在乎,难道家中长辈也不在乎?邻里难道不会议论,你又要婉宜如何承受?” 孟桢一怔,但很快便舒展开眉目,轻轻笑道:“我自有法子护着她不让她受丁点儿委屈。况我也相信,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浔阳公主摇摇头:“男人喜欢的时候,好话说的比什么都好听,可难保以后有个什么子心肠。” 孟桢问:“公主当初也是如此看待将军的?”他可是知道,林珵尚公主时也还没有如今的身份与权势。 浔阳公主站起身,“你跟驸马不一样,本宫跟婉宜也不一样。”她笑,继续道,“本宫是天家公主,驸马纵使胆再大,也不敢轻易负了本宫。” “可婉宜背后站着的是驸马,是公主,敢问小民又怎敢负了她?”孟桢站直了身子,语气越发认真起来,“我真心求娶于林姑娘,蒙她不弃又怎会相负。” “不过这都是红嘴白牙说的空话,你又能拿出什么来让本宫相信你,嗯?” 孟桢淡声道:“那小民便只有这条命了。” “好。”浔阳公主轻轻地拍了下手,秋竹便端了一杯清酒上来。浔阳公主隔着屏风道,“这是番邦进贡的一滴醉,寻常人只稍沾上一滴便会醉死千日,若一杯饮下,便也与断肠酒一般无二。本宫现在赐你此酒,你若是能够满饮此杯无碍,你与婉宜的亲事,本宫就亲自保媒。” “你可敢饮?” 因见孟桢半天没有动作,浔阳公主便又添了一句道,“若是不敢饮,你大可就此死了心。” 孟桢的目光移到递呈到自己跟前的酒杯上,他嘴角一翘,抬手执杯,静默须臾,忽而仰脖一饮而尽。 酒香清冽,入口甘甜,像是山涧的泉水一般。孟桢抿了下唇,放下酒杯,过了片刻仍然清明不已。 难道这一滴醉竟是假的不成? 正当孟桢惊疑之际,浔阳公主的笑声便从屏风之后传了来。 “一滴醉乃是皇家圣品,合朝亦不过仅有一壶,你以为本宫当真大方到让你牛饮?”此时她说话,声音里已经敛去之前不自觉流露出皇家威严,反而掺了许多笑意,“本宫若真的伤了你的性命,只怕有人得记恨本宫了。” 屏风后,浔阳公主一边说,一边含笑看向边门方向的帘幔,帘幔底下露出裙角一抹。 “听了这许久,也该出来了不是。” 她话音一落,环佩的清脆声就断断续续想起。躲在帘幔后的人儿迟疑地不敢迈步出来。 浔阳公主见状便笑了声,“再不出来,本宫可就打发这个傻小子走了啊。” 帘幔这才被挑开,林婉宜一张俏脸通红,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挪过来,声细如蚊吟:“嫂嫂……” 柳叶眉轻轻一挑,浔阳公主故意敛起笑脸,眄着小姑子问道:“这可就担心本宫欺负了人不成?” “婉宜不敢。”林婉宜忙道,“我就是,就是……” 支支吾吾半晌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反而脸上红晕更深。 她的确是听说了浔阳公主派人试探孟桢的事,又知道孟桢被召来驿馆,她怕他不小心顶撞了浔阳公主,也担心浔阳公主会为难他,所以莲枝一撺掇,她就忍不住过来了。 见她羞得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浔阳公主好心的没有再继续打趣她,只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道:“你眼光还算不错,这小子勉强算过了本宫这一关。且教他依着礼数规矩来,剩下的其他事自有本宫与你个个担承。” 说话间,外头有送信的人求见,知道是京中有了回音,心念夫婿的浔阳公主便急急往外面去,留下孟桢与林婉宜隔着屏风相对。 “林姑娘?”孟桢出声唤道。 林婉宜抬头,透过屏风望向他,见他也朝这边看,二人的目光好似撞上一般,她由不得心头一跳,飞快地又移开了视线去,半晌方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姑娘声音轻细,孟桢捕捉到了,嘴角的笑意霎时加深,慢慢的竟也透出几分傻气。孟桢抬目四望,不知何时,偌大的厅堂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连蔡嬷嬷和秋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孟桢抬头望向屏风后那道模糊却熟悉的倩影,舌尖轻轻地抵了下腮帮,忽而大起了胆子,脚下的步子也跟着迈了出去。 屏风那边的人唤了一声就再没了动静,低着头的林婉宜正感到疑惑,不防听到一阵脚步由远及近。她诧异抬头,就看到孟桢高大的身影转过屏风,目光毫无遮拦一下子撞进一双幽深却满含情意的凤眸里。 “你,你过来做什么?” 林婉宜急急忙忙背转过身,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热度还未散去的脸。 可才得了浔阳公主认同的孟桢这会儿愈发少了顾忌,见小姑娘背过身去,也跟着抬步转去她跟前,微微弯下身子让自己的脸对上小姑娘的脸,凤眼里满蓄笑意。 “婉婉。”孟桢又唤道,见小姑娘不搭理,他兀自笑了声,“这是害羞了么?” 话才说完,便被小姑娘瞪了眼。 孟桢握住小姑娘的手,拢在手心里,慢慢地放到心口的位置,面上稍稍敛了两分笑,神态格外认真地道:“婉婉,我只拿这颗心来求娶你,你可愿意答应嫁给我?” 他如此直白的话让林婉宜的脸霎时间又红了个彻底,她别开脸,却没有挣开他的手,声音极轻的道:“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也许可能会照顾不好你,也照顾不好秀秀和阿桓。” 小姑娘没有拒绝,让孟桢心情大好,闻言,诚心诚意道:“不是有我在么?” 林婉宜便不说话了。 孟桢捏了捏她的手,“如果你答应了,明天我就让二婶去提亲。” 一句话犹如春雷一般,让林婉宜不由得转过头来看向他,“为什么这样快?” 孟桢却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快么?可我为什么感觉等得太久了。” “婉婉,我想把你娶回家,多一天也不想再等了。” —— 当然,胡氏并没有在第二天就去林家提亲,原因有二,一来是聘礼还留在陆河村,无礼不好登门;二来则是,林珵好似料到了孟桢的心思,在给浔阳公主的书信里特意交代了提亲必须在他回到信阳以后。 三日后,林珵风尘仆仆地回到信阳城,第四日,孟海和胡氏便带着侄儿到林家提亲。 孟桢这些年攒了些钱,置办了不少聘礼,而孟海和胡氏也拿了些积蓄出来,因此带到林家的聘礼虽然远不如当初薛家置办的丰厚,但也足够寻常人家艳羡。 孟海、胡氏和孟桢登门的时候,林修儒刚刚从祠堂出来,听见管家的回话后先是一愣,旋即脸上便露出了些许了然之色来。“花厅奉茶,另,去请了夫人一道过去。” 到了如今,林修儒也看明白了长子和女儿的心意,有浔阳公主在,他根本不可能再对女儿的终身做何干涉。而孟桢在得了浔阳公主的保证后,仍愿意循礼登门求亲,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 自始至终,他对孟桢唯一不满的便是他出身乡野,可眼下他背后有长子跟浔阳公主撑腰,偏偏他的浓浓又一颗心向着他,林修儒便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 况且如今他也算想明白了,只要他在一日,不论女儿高嫁还是低许,总有偌大个林家能护住她,又何必非要什么门当户对呢? 林修儒回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出来时就看到小宋氏守在门口站着。 小宋氏这几日仿佛消瘦了许多,旧日裁剪的合体衣衫穿在身上竟也松垮起来。她画着精致的妆容,可眉梢眼角仍有掩饰不去的一丝丝憔悴。 林修儒的目光在她身上稍稍一顿,随即便移开了去,与她错肩而过朝花厅走去。 小宋氏苦涩地垂下眼帘,跟着转过身,始终落后半步跟在林修儒的身后。偶尔抬起头,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小宋氏的心里总是不由得生出一丝恍惚来。 当年她被送来京城,借居在林家。每天她都喜欢去找姐姐宋氏说话,而林修儒跟宋氏感情来,夫妻俩如胶似漆,小宋氏找宋氏时总能遇上他。林修儒很守礼,鲜少跟她多话,满心满眼都只有宋氏一人。起初,小宋氏还很替宋氏感到开心,可是渐渐的,不由自主地她放在林修儒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心里对姐姐的嫉妒慢慢地胜过羡慕去。 林修儒温文尔雅,学富五车,待人又谦和。小宋氏在不知不觉间便悄然沦陷了一颗心。她知道那样不应该,可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终于,在林修儒一次醉酒被她遇上时,她得了与他亲近的机会。她扶着林修儒去书房,经过花园时她有远远地看见宋氏,也知道宋氏看到了她,可她故作不知,扶着林修儒改道,甚至还故意自演自唱一出独角戏,故意让宋氏误会。 不过到底是她低估了林修儒和宋氏的感情。即使林修儒大醉,她也没能和他发生什么,反而翌日林修儒亲自赔罪后,宋氏解开心结不提,还对她存了警惕之心,开始为她相看人家。小宋氏不想嫁给旁人,可也不敢明着跟宋氏唱反调,怕一不小心损了自己在林修儒心里的印象。再后来,宋氏有喜,却因为身子骨弱一直用药保胎,小宋氏便托人找了一个药方,服用后不会伤及性命,但会让人产生幻觉,渐渐的便会精神衰弱。 宋氏服药后如小宋氏所想,精神一日比一日弱,慢慢地开始多疑起来,对林修儒越来越不信任,而林修儒那段日子疲于书院事务,对宋氏也疏于照顾。再后来,宋氏生林卓时难产落下病根,没出月子便去了。 宋氏没了,留下儿女尚小,林母当时在世,做主要林修儒续弦。林修儒这才选择了她。小宋氏一直都知道,林修儒选择自己不过是因为她是几个孩子的亲姨母,必然不会苛待了他们去。可她一直都在努力着,想要走进林修儒的心。十多年过去了,好不容易她跟林修儒的心稍稍靠近,可所有的真相却被林珵毫不留情地拆穿。 林修儒质问她的时候,她没有反驳。 的的确确是她鬼迷心窍、心思阴狠地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取而代之,十多年里那件事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教她时时刻刻喘不过来气。如今被拆穿了,她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本以为林修儒会想杀了自己为宋氏报仇,可即使他的手紧紧地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即使他眼里叫嚣着杀意,他到底没有动手。 小宋氏原以为是为了林秋宁的缘故,可林修儒却对她说了一句话,一句教她心如刀割的话。 “阿月说过,让我好生照顾好你。所以我不会要你的命。林夫人你想做便做,只是自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也别再让我看到你。” 原来,宋氏什么都知道。 小宋氏闭了闭眼,睁眼时目光又落在林修儒的背影上。那天,他说不想再看到她,其后这些日子就果真不再见她,如果今日不是孟家登门提亲,兴许他也不会再想提起自己。 苦涩如同潮水,在心头翻涌,小宋氏抬起帕子揩了揩眼角,随即很快又扯出一抹柔和平易的笑容,跟在林修儒的身后进了花厅。 林珵在前一天夜里就曾派人送了一封信回来,因此林修儒看着花厅里的阵仗半点儿意外之色也没有,反倒是在看到被红绸绑着的两只活雁时眼波微闪。 活雁是集市上想买也买不到的,所以当初薛家登门提亲的时候用的也只是一对大白鹅。那么,这两只活雁只有可能是孟桢亲自去捉回来的或者特意找人去捉回来的,不论是哪一种,都足以教林修儒动容。 他再次审视立在堂中身形如松的青年,观他一脸正气,眉目之间不见轻浮之色,又改观一分。他更是想起自己的得意门生来,孟桓被教养得极好,想来也是这孟桢的功劳。 似乎是为了更好地说服自己,林修儒一时审视,竟发现出孟桢许多的长处来。 听胡氏舌灿莲花般道明了来意,林修儒面上依旧一派温和笑容,只看向孟桢道:“浓浓乃是我的掌上明珠,你该知道,她如果嫁给你是委屈了。” 孟桢只拱手道:“伯父此言,恕孟桢不敢苟同。”说着,他直起身腰,从从容容的看向林修儒,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孟桢视林姑娘如命,自认普天之下,哪怕是伯父您,没有人会比我把她看得更重。” “从前我也觉得林姑娘低嫁给我是委屈,可是如果教林姑娘遇人不淑,过得不痛快,那才叫真正的委屈。既然我非她不可,也坚信能照顾好她,为什么放手,教她可能受伤?” 林修儒怔然,半晌脸上才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来,“确实如此。” “那伯父?” 林修儒缓缓站起身,走到孟桢的跟前,看着他坚定的眸子,徐徐道:“应下这门婚事不难,只是你得答应我三件事,如果能做到,皆大欢喜,如果做不到,如何来便如何回去罢。” 孟桢道:“我答应,伯父请说。” 林修儒不由一笑:“答应得如此干脆,难道就不怕?” “伯父不会拿林姑娘的终身开玩笑。”孟桢迎上他的视线,不躲不避。 林修儒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三件事,一建新房,二成亲后每月与浓浓回来住十天,三写下堂书。” 前两桩并不是难事,“下堂书是什么?怎么还没成亲就要写下堂书?”胡氏在一旁问道。 林修儒只看向孟桢,“下堂的人是你。我要你写好下堂书,如果有一天你负了浓浓,浓浓可以用此书休了你,自行婚嫁与你无尤。” 孟桢握了握拳,回望向他,唇一勾:“写就写。” 反正就是一张废纸而已。 “三个条件,我都答应,绝无反悔。” 林修儒点点头,扭头朝向小宋氏,“取浓浓的庚帖来。” 第50章 五十点蜜 和当初薛林两家定亲一样,林家大姑娘被退婚不满一月又被重新婚配,许的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小子,消息一经传出,信阳城的坊间又添了一笔茶前饭后的谈资。艳羡孟桢好命的人有,戏谑林修儒看走眼的人有,唏嘘薛斐冲动的更是大有人在。但是无论坊间如何议论纷纷,自林家跟孟家相互交换了林婉宜与孟桢的庚帖以后,两家便着手筹办起了婚事来。 从前或许林修儒还会出言要把女儿多留两年,但是如今一来因着小宋氏的缘故他心疲不已,二来则是浔阳公主在保媒时亲自提了婚期一时,只说等送了林婉宜出阁,她与林珵再行离开信阳。 当初林珵的身份被揭开,天子将其召回京城问责,最终虽然看在他这么多年劳苦功高和浔阳公主的面子上没有降罪,但也趁机将林珵手上的大半兵权收回,着他不必再往青州要塞镇守,而是陪浔阳公主一同前往她亲父岑王爷的封地,候诏回京。 再过不到一月就是岑王爷大寿的日子,林修儒怕耽搁了儿子动身的日子再给他招来祸端,又见孟桢行事妥当,连新房也在立春的时候就已经修建好了,故而并没有过分拿乔,很快便把婚期敲定,定在了四月廿二那一日。 婚事既然敲定,孟家忙活着筹办成亲的各项事宜,胡氏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偶然间想起孟氏来,才拍拍脑袋对孟海道:“大宝成亲的消息,论道理可得去陆家庄送个消息去?” 孟海正忙着修钉桌椅,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抿了抿唇道,“这事儿孟桢心里有数,一早就让二宝写了帖子托人捎到了城里去了。”只不过陆家庄那边一直没有丁点儿动静罢了。 胡氏不由皱眉,正待说什么的时候,就听见外头传来了马的嘶鸣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胡氏和孟海一前一后出去,就看到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了孟家小院的门口,胡氏看到从新屋里出来的侄子,冲他挥了挥手,让他去门口瞧瞧。 孟桢也是听到动静出来的,他抬步走到院门口,就看到马车的车怜被挑开,一个婆子弯腰从车厢里走下,紧跟着又转身朝向马车去扶了里面的人出来。 孟氏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裙衫,梳得平整的发髻间插了两支缠金绕丝牡丹攒宝石的簪子,仪态大方地缓步下了马车。她看向侄子,亲切地笑着,开口道:“前些日子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回来得迟了,阿桢没有怪罪姑母我吧?” 孟桢连道不敢,而后就要引孟氏进去。 可孟氏却开口道:“新房盖好了,从前住的旧房子可还有空屋子?” 孟桢点点头。 孟氏见状,便扭头对跟着自己的婆子吩咐了两句。后者应了声是,接着就开始支使车夫从马车里头搬东西进院子。 孟桢和胡氏等一同望过去,发现除了一些礼品外,更多的还是一些日常用的物什,看上去不像是新的,反而更像是用了好些时日的。 胡氏站在孟海的身侧,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孟氏恰在此时开口解释道:“我这回回来,一时半会儿也不回去了,就把平素惯用的都带了过来。” 孟氏的话有未尽之意,孟桢和胡氏都注意到了,可是见孟氏并不打算细说,便也没急着追问,只先把人迎进了屋。 晚上一家子围坐在桌旁吃饭的时候,胡氏因问起孟氏的女儿陆雪苓,见她眼眶微红,几番欲言又止,饭后她才趁着收拾碗筷的时候悄悄地询问起孟氏来。 胡氏这个二嫂向来心细如发,是孟氏早就知道的事情。被问起,孟氏犹豫半晌,却还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开口道:“我留了和离书给陆明远。” 她的语气稀疏平淡,仿佛在说着一桩跟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一般。 虽然孟氏一向报喜不报忧,但是她这些年在陆家庄的日子过得不大顺心的事情,胡氏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数。陆明远得志便忘了旧日的恩情,孟氏跟他维持着表面和气,彼此相敬如宾有些年头了,临老临老却闹和离,惊得胡氏差点儿没把手里的盘子给摔了。 把盘子随手搁在桌子上,胡氏揩了揩手,拉住了孟氏道:“怎么这么突然呢?你留了和离书,那雪苓怎么办?” 孟氏深深地叹了口气,摇头不语。可在胡氏的一再追问下,她还是语带无奈地道:“其实跟陆明远和离,我心里盘算了也不止一天两天了,从前得过且过,只想着跟他慢慢磨,可如今愈发觉得没意思了。”前两日陆明远打勾栏带过来一个年轻姑娘,年纪不过十八,陆明远夜夜宿在那女子处,甚至还为了那女子打发了后院里不少的姨娘。孟氏起初只冷眼看着,然而渐渐地却瞧出了些许端倪来。 从前的陆明远虽然也贪恋女色,但却不会因此贻误正事,可偏偏自那女子进府之后,陆明远竟然一次也未去过书院,而今已然引起书院中不少管事的不满。 陆明远陷在温柔乡里无知无觉,可孟氏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一来是那勾栏的女子来路蹊跷,二来则是陆明远的反常。然而让她真正下定决心与陆明远和离的则是她房里一个采买婆子带回来的消息。 关于林家大少爷林珵返回信阳城的消息,孟氏早有耳闻,所以当婆子告知她驿站派了人在陆家周遭盯梢的消息以后,她当即心头一凛。 陆明远这些年在天渊书院干了些什么勾当,没有人比孟氏心里更清楚,甚至于林修儒那位先夫人的亡故也跟他有扯不清道不明的干系。从前林家无人追查,孟氏不想自惹麻烦,只把一切深埋心底,如今林珵荣归故里,且摆明了要替亡母讨回公道,那些埋在孟氏心底的秘密便日日搅得她不得安宁。 这么多年,她跟陆明远之间的夫妻情分早已消磨殆尽,更何况如今她的侄儿即将要迎娶林家的千金,孟氏不希望因为陆明远的缘故,日后教侄儿为难,索性趁早做了决断。 至于这些,孟氏没有跟胡氏提。 她眉目间的疲倦之色掩也掩不住,胡氏见状,纵使心底仍然存着疑虑,倒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怨不得谁,就算是怨怼,怨的也是从前一大家子都看走了眼。 孟氏轻轻地拍了拍嫂子的手背,扯了一下嘴角,道:“至于苓儿,那孩子一向主意大,吃不了亏。”陆雪苓的亲事早有着落,对方知根知底,家中父母兄弟妯娌皆是好相处的,且那一家受过她的恩情,轻易不会悔了亲事。由此,孟氏与陆明远和离才算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胡氏张了张唇还待说些什么,就见孟桢从外头进来,便连忙住了口,不提。 桃花开满历山西山的时候,向来宁静的陆河村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原因无他,只因为孟家忙里忙外正筹备着迎娶新妇。 四月廿二这日,天方蒙蒙亮,孟桢就已经漱洗收拾妥当,换上了簇新的大红喜服,胸前绑着一团同色的绣球,整个人瞧上去精神奕奕。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咱们家阿桢今儿瞧起来可愈发俊了!”孟氏和胡氏相携入屋来,把侄儿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任何差错以后,孟氏自袖笼里掏出一小沓红封塞进孟桢的手里,叮嘱他道,“把这些拿好了,规矩可不能坏了。” 孟桢这一回倒没跟自家姑母客套,把红封妥帖地收进怀里,才朝孟氏做了一个大揖,“侄儿谢过姑母。” “人都齐乎了,该出门啦!” 屋外传来孟海一声满溢欢喜的高呼,屋内孟桢连忙应了一声,旋即又看向自家婶娘与姑母。 胡氏摆摆手,推着他往外走,“快走吧,别耽误了吉时。” 迎亲的队伍欢快地离了陆河村,沿着大道一路就往信阳城里去。 为了不耽误吉时,孟氏做主,专门请了脚程快的轿夫,因此一行人抵达信阳城时,晨光亦不过刚刚洒遍这一方土地。 林家大小姐出嫁,下嫁城外一方农户人家,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消息。故而,当孟家的迎亲的队伍初一进城,大街上便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 孟桢骑在马背上,清晨的晓风拂起他的发丝微扬,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盛满笑容的面庞上,淡淡的光晕中,那张本来俊朗的十分的脸显得愈发夺目起来。 人群中有小小的骚动,亦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道:“新郎官生得如斯样貌,比起那薛公子也不差多少,看来这林家大姑娘的眼光可不错哩!”语气里有一分惊叹,一分艳羡和一分不易被察觉的酸味。 无论街上的人如何议论纷纷,孟桢不闻不问,只一路朝林府而去。 林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也绑上了火红的绣球,淡去几分威严,反显憨态,抬起的一只前爪仿佛在跟刚刚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的俊朗新郎招呼。 将胸前的绣球理理正,孟桢方抬起头,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绽放便僵在了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未曾细说,消失将近一月,于此先说声抱歉。 断更这么久,内里的原因蛮复杂的,主要还是学业的原因,研狗没能找到平衡学习和更新的方法,每天都在自我怀疑和崩溃的边缘游走,毕竟一时冲动选了一个让我心情复杂的导师,生活每天比高考还惨。期间,我有看到一些小可爱的催更,很开心大家还记得这篇文,有很惭愧让大家久等。 这次的更新是为了说明我不会坑文,短时间我不敢保证更新,只能尽可能每天挤一点时间来码字。最后,这本文不会坑!孟大宝等了这么久,婚后的故事怎么能不写!!!!! 第51章 五十一点蜜 看着紧闭的林府大门,如果不是门上张灯结彩,孟桢都险些以为自己是弄错了娶亲的日子。 身后是议论纷纷的人群,面前是紧阖的朱红色大门,孟桢抿了下唇,抬步拾级而上。在他刚迈上最后一步台阶时,一声厚重的“吱嘎”响起,朱红色大门被人从府里面缓缓打开。孟桢望过去,发现开门的人并不是林家的任何一个下人,而是林家的大少爷林珵。 没有错过孟桢脸上匆匆敛去的郁闷之色,林珵无声一笑,旋即又端肃了面色,迈步走到孟桢的跟前,语带温淡笑意地道:“浓浓乃我林家的皎皎明珠,纵你前番情真意切,今一日迎亲却也没有那么容易。”自袖中摸出玉骨绢面绘水墨苍山的折扇,在手心轻敲了一下,这位曾经杀伐决断的大将军,竟平生添了些书生气,“眼下时辰尚早,你须得过了三关,方能摘了我林家这颗明珠去。” 眉尖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孟桢下意识地问道:“哪三关?” “放心。”林珵“哗”地一下把折扇打开,晃了晃,目光从台阶上乌压压的人群略过,嘴角微挑,倒也没诚心为难孟桢。但见他抬起握着折扇的手轻轻一招,乔行便亲自拎了一个半大的小酒坛从门内走了出来。 看着孟桢接过了酒坛,林珵方道:“此乃御赐‘醉良辰’,一斤醉一宵,这坛中不多不少,刚刚好一斤。只要你喝了它,这一关便算是过了。”顿了顿,他又添了句,“当然这酒妙在须得三四个时辰才会起后劲,所以……”所以也不用担心饮酒误了吉时。 孟桢本来心里正犯着嘀咕,听到后面一句,方安下心,伸手揭开坛封,嗅了嗅清冽的酒香,他双手抱住坛身,仰脖一饮而尽。末了,将已经空了的酒坛坛口朝向地面,才望向林珵。后者淡然一笑,迎了他入门而去。 在朝正厅而去的路上,林珵负手对即将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妹夫叮嘱道:“剩下的第三关是最容易的一关,入得厅堂去,只要大礼不错,莫论旁人如何。” “第三关?”孟桢疑惑。 分明才过了一关,怎么就到了第三关,难道是那“醉良辰”上了头,他竟忘了什么不成? 林珵脚下步子一顿,可却笑而不语。 说什么过三关迎新娘,本就是他一时兴起。若较真论起来,先前的闭门不应才是真正的试探,试的是他的耐心、真心、诚心与恒心。 进了正厅,林修儒和小宋氏皆端坐上首,孟桢记着林珵的叮嘱,也记着孟氏一再教导,拜叩行礼,进退有度,半点差错也没出。 林修儒手捻胡须,眯眼打量起身立在堂中挺拔如松的红衣青年,若不是早知自己这女婿出身乡野,他竟也将其误认为是世家子弟。林修儒微微颔首,面上稍稍露出些许满意来,“今天乃是大喜之日,我也就不为难于你。只你得记住,浓浓是我的掌上明珠,如今她委身下嫁于你,你若是有半分辜负于她,我林家绝不会放过你。” 孟桢自拱手道:“小婿拿她当自己的命,又怎会对不起她。” 他语气坚定,声音不高,但堂中众人却听得分明。 林修儒轻“哼”一声,“你最好记住自己说的话。” 林修儒有心多说教两句,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的儿子逐渐绷起的脸,便止住了话头,只一边让孟桢于堂中等候,一边打发人往后院去瞧女儿那边的情况。 “大小姐来啦!” 正厅外,不知哪个小厮高喊了一声,厅内众人一时不由一起朝外望去。 环佩声起处,但见一身粉衣的莲枝扶着身穿火红绣鸾鸟嫁衣、头盖鸳鸯戏水帕的林婉宜缓步而来。 信阳民俗,家中女儿出嫁离开家门前,须与其夫婿一同三叩拜别生养父母。 这些规矩,林婉宜在前一天夜里便已经知晓。当时的她只想到自己和孟桢一齐向林修儒和小宋氏行了这礼以后就要成夫妻,觉得满心羞涩,然而,到了这一刻,由莲枝扶着跪在蒲团上,她却只觉得眼眶发酸。 若不是有长嫂浔阳公主的叮嘱在前,她险些要在这大喜的日子落下泪来。 三拜三叩,跪别生亲。 伴随着府门外鞭炮声噼里啪啦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林婉宜的手里被塞进了喜牵的一头,一团火红的绸布被攥在小小的手心里,林婉宜垂眸瞥了眼,想到喜牵那头连着的人,离家而去的伤感被稍稍冲去两分,嘴角也不由微微弯起了弧度。 孟桢握着喜牵走在前头,掩在喜袍宽大衣袖下的大手竟不由微微颤抖起来,直到这一刻,他心头被高高悬起的一方大石才算缓缓落了地。 一根喜牵,牵起姻缘线,自这一时起,她终于成为了名正言顺的——他的小姑娘。 喜乐一路高奏,接了亲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地往城外的陆河村而去。 孟桢平日里在陆河村里人缘颇好,今日值他娶亲的大喜日子,陆河村上下两村的村民不论跟孟家沾不沾亲带不带故,都携了或大或小的表礼登门道喜。孟海夫妇俩和孟氏忙着招呼满院子的宾客,几乎是脚不沾地,根本无暇分出心神去注意孟家院子外头的情况。 胡氏记挂着前去迎亲的侄子,生怕错过接亲回来的队伍进村的吉时,便忙里抽闲打发了孟桓和孟秀秀二人到门外的柳树下守着。 “哥哥回来啦!” 未时二刻许,远远地听见了从村口传来的喜乐喧闹声,孟秀秀难得比自家二哥反应得更快,提着小裙子便如一阵风般扭身朝院内奔去,边跑边大声喊道。 小丫头声音清脆而响亮,立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一院子的人纷纷伸长了脖子朝外头望去,果然看到孟桢骑着高头大马领着迎亲的花轿队伍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孟氏一把拉住急匆匆要往门口去的哥嫂,好笑道:“天下哪有高堂往门口去接新人的道理?”一面说,一面示意自己的贴身嬷嬷拥着孟海和胡氏到喜堂去。至于孟氏自己则扬起了一张笑脸往院门处而去。 不大的孟家院子里满是前来吃酒的宾客,道喜嬉笑的声音一声叠着一声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席卷而来,热闹非凡。下了马,不等喜娘开口,孟桢便已阔步行至花轿前,撩起衣摆踢了轿门,下一刻表面伸手要去掀开花轿的帘子。 “哎哎哎,吉祥话还没说呢,新郎官且等等。”喜娘眼疾手快地把人拦住了,瞧着他的一脸急色,笑眯眯的道,“新郎挑帘请娇娘,夫妻和睦情意长。” 说完,方松开了手,由着孟桢掀开轿帘。 小姑娘端坐轿中,娴静淑雅,孟桢静静地盯着那戏水鸳鸯半晌,不用莲枝扶人下轿,便先弯腰探身直接把人从轿中拦腰抱出。 一片起哄声中,尚不知发生何事的林婉宜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抱住了孟桢的脖颈。喜帕下,俏脸霎时如火燎般滚烫。 “哟呵,瞧咱们新郎官给心急的!” “这还没拜天地呢,孟桢这就急着想要入洞房啦!” 村中人说话坦率直白,没有遮拦,也没有恶意。 孟桢一张俊脸红都没红,反扬眉朗笑道:“我媳妇儿累了一路,我可舍不得她多走半步。”言罢,大步流星地就进了院子,半步没停的往喜堂走去。 “一拜天地。” 面朝门,跪拜青天绿地,谢竹林邂逅,千里姻缘一线牵。 “二拜高堂。” 跪谢叔婶多年关照,恩重如山。 “夫妻对拜。” 相对而立,拱手对拜,一拜虔诚,谢垂青,念痴心,自此缘定。 “送入洞房嘞!” 宾客们闹哄哄,簇拥着一对新人往孟家新盖的新房去。 新房里,林婉宜被搀扶着在床边坐下,小手紧紧地攥紧了嫁衣的一角,心里恍若揣了一只小鹿。 哪怕她这会儿看不到新房中的景象,仅听着动静也知道此刻屋里的热闹,然而很快,新房里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说话声埋怨声和打趣声仿佛在一瞬之间远去,终于耳边传来的只剩下灯花爆开的“噼啪”声。 林婉宜一颗无所适从的心这才开始缓缓平复。 她垂下眼帘,目光透过喜帕的下边缘望去,就看到一片大红色的喜袍衣摆慢慢地近了,近了,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衣摆上用金丝线绣的暗纹合欢。 “婉婉,我终于娶到你了!” 低沉喑哑的声音响起的一刹,林婉宜便感到眼前的光线霎时明亮起来,当视线毫无遮挡地落在那绽开的合欢绣纹,她几乎下意识地就抬起头来,有些茫然的目光一下子便撞进了双满含情意与欢喜的灼热眸中。 孟桢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胶着在女子姣美如画的面庞上,一寸一寸地描画她精致的五官,不同于平常的淡抹薄施,大喜的盛妆衬得佳人柔美之余,更添三分娇媚,那一双如水盈盈的桃花眼满是潋滟光彩,便是那眼角的一粒小小朱砂痣也仿佛比平常多了几许妖冶之色。 他不由得看呆了去,惹得一旁伺候的莲枝没掌住笑意,“噗”的轻笑了声。 眼见得自家姑娘羞得低下头去,露出白皙中透着淡淡粉色的脖颈,莲枝匆匆敛笑,提醒自家新姑爷道:“姑爷,该饮合卺酒了。” 如大梦初醒般的孟桢忙回转身,脚步稍显凌乱就要往不远处的木桌走去。 莲枝见状,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中漆盘上盛放着的系着红绳的合卺酒,对着自家新姑爷的背影,无奈地提醒道:“姑爷,酒奴婢端着呢。” 刚刚喜娘那么大声地吩咐她端了合卺酒过来,合着新姑爷满心满眼就只有自家姑娘,竟是半点儿也没注意到? “……” 第52章 五十二点蜜 “姑娘,热水已经备好了,您不如先沐浴一番,也好解解乏?”从紧邻新房的净室出来,莲枝笑吟吟地帮林婉宜除去头上的凤冠,一边说道。因见自家姑娘下意识地朝新房外面望去,便抿嘴笑着说道,“外头可是一院子的宾客,翘着也得好些个时辰姑爷才能回来呢。” 闻言,林婉宜敛目收回视线,轻轻地“嗯”了声。 净室与新房毗邻,在新房东面的墙上有开一扇小门,直接通过去。扶着莲枝的手,林婉宜缓步进了净室,抬眸时,见这里虽比不得先前在家里,但从帘幔到浴桶,一处处布设装点皆是用尽了心思。 热汽氤氲,水雾弥漫,绣工精致的嫁衣早在新房里时便已经换下,这会儿林婉宜除去身上鲜艳的大红里衣,缓缓抬步,踩着浴桶边的实心木阶,迈入水中…… 沐浴毕,林婉宜换了身崭新的家常裙裳,依旧是鲜艳的大红色,衬得她原本被热水蒸的发红的俏脸愈发娇艳了几分。 莲枝用干净的布巾替她绞干了发,正拿着玉篦为自家主子通发,就听见屋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吱呀—— 新房的门被人推开,莲枝循声望去,瞧见自家新姑爷一张俊脸通红的从外头进来,忙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身福礼请安:“姑爷!” 林婉宜抬眸,目光落在面前的菱花镜上,却不妨与镜中自己身后的那人目光相撞,她心弦蓦然一震。 他,现在是她的夫君了呢…… 今儿个大婚,娶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孟桢一高兴,不妨就被村里几个交好的起哄着多吃了些酒,虽不至于酩酊大醉,但这会子也是昏昏沉沉的。只他还是个能自我把控的人,这会儿进屋来,脚步稳当,神态间溢着欢喜,竟是半分醉态也没在莲枝面前露出。 打发了莲枝离开新房后,孟桢迈步走到梳妆台前,看着强自镇定背对自己而坐的纤弱姑娘,他翘了下嘴角,缓缓弯腰。他与林婉宜靠得极近,轻易感受到小姑娘身子的轻颤,他忽而“呵”地轻笑一声,伸手拿起莲枝刚刚放在梳妆台上的玉篦。 林婉宜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才想要起身,便被他按住了肩膀。鸦色卷睫微微一颤,她便听到男人含笑的声音响起,喑哑中似乎还掺了点儿什么。 “别动,我替你通发。” 大手轻轻地握住那如瀑的青丝,入手像是顺滑绵软的绸缎,竟是比他姑母孟氏予他的云锦手感还要好上许多。孟桢不由眯了眯眼,手下不由轻轻地摩挲了下,而后方执着玉篦缓缓动.作起来。 新房内的红烛高燃,烛光偶尔跳跃一下,拂动一室暖色。借着氤氲的烛光,透过菱花,孟桢不由得打量起自己的新娘来。 先前掀开盖头时见她浓妆艳抹添了平常不曾见的娇色,令他惊艳得几乎要呆了去,可这会儿她沐浴完,卸去粉黛,素面朝天,只颊上因为害羞而浮起的淡淡一抹嫣红,却更美得不可方物。 孟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镜中人儿的唇上,小姑娘肤色白皙,衬得唇上娇色愈发鲜艳,好似那含露的红牡丹,肆意地绽放,勾人去采撷。 一股燥意蓦然席卷而来,他不由舔了下干燥的唇。 林婉宜虽然一直躲避着镜子里孟桢的目光,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经意地落过去。待瞥见他舔唇的动作,她轻轻一抬眸,恰好迎上他灼热而带着几分侵略意味的眸光。 前一夜浔阳公主纡尊降贵给她说的一席话和那些被她吩咐莲枝压在陪嫁箱笼最底下的册子里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在脑海浮现,霎时间,她脸上便飞上两抹红晕。 美人儿含羞,水眸清光浮动,孟桢凤眼微微眯了一下,随手把玉篦扔在梳妆台上,而后伸手握住林婉宜的手腕,把人拉起来,扶肩让小姑娘朝向自己。 “婉婉。” 他轻轻地唤了声,在小姑娘下意识抬头的一刹低头朝自己肖想的嫣红袭去。 唇触及一片柔软的温热,孟桢眯起的凤眼一下子瞪大,不可置信地垂眸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柔白掌心。 拿掌心去挡,完全是林婉宜本能的反应,这会儿见孟桢瞥向自己的目光中带着控诉的意味,她不由得脸作烧,竟生出继续羞愧来,只好撇开头。 “你还没沐浴呢。” 小姑娘的声音细若蚊吟,轻轻的还有几许颤意。 自己这么唐突,定是吓坏了她。 孟桢有些懊恼,站直了身子,抬手抓了下头发,“你先去床上坐会儿。”言罢,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就往净室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住,扭过头来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小姑娘,嘴角一扬,声音轻快地道,“等我,不许先睡着。”语含深意。 林婉宜整个人差点儿没有原地“烧”起来。 洞房花烛夜意味着什么? 小宋氏轻描淡写,告诉她是身为女子蜕变为女人都必须经历的一遭;而在她的嫂嫂浔阳公主的口中,则被说成了“噩梦”。 旁人教导与人事画册都说得隐晦,林婉宜一知半解,唯一知道的也就是,这一晚断没有新娘子抛下新郎官自己一个人先行入睡的道理,因此,即使心里隐隐不安,她也还是乖乖地坐在了喜床边。 净室里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很快水声停了,隐隐约约地似乎有窸窸窣窣穿衣的动作传来,紧接着响起的就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林婉宜抬头望过去,正好看到孟桢阔步而出。 喜袍已经被脱下,沐浴更衣后的孟桢只穿了一身大红色的里衣,偏偏连系带也没有系好,上衣竟是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露出一小片麦色的肌理分明的胸膛。 林婉宜猝不及防见到这样的画面,一时间呆在当场,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孟桢已经坐到她身边,灼热的眼里多了几分戏谑。 “婉婉。”他拉过她的小手握在手心,捏了捏,看着她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尖,他忽而起了坏心,凑过去,在她耳边低笑着道,“婉婉,我已经洗干净了。” 见她不理,便直接伸手把手抱到自己的怀里,道:“新婚之夜,婉婉怎么就不理为夫了呢,难道是为夫哪里得罪了婉婉?” 没有预料他会有如此动作,林婉宜不由得低呼了声,回过神来,人已趴在孟桢的怀里,耳边传来他轻轻的揶揄,挠得她耳朵又痒又热。可她还记得反驳,“我没不理你……”抬眼对上他满含戏谑笑意的俊脸,她抿了抿唇,眄他一眼,小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小姑娘的声音软绵绵的,落入孟桢的耳中反教他嘴角的弧度愈发大了几分,倒没有再故意逗她,只一心一意地握着她的小手把玩。 小姑娘的手小小的,比他的不知小了多少,就是比孟秀秀也不见得大些。她小手软软的,掌心一片细腻的软滑,一摸就知道这是一双养在富贵人家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素手。孟桢嘴角的弧度微微压了一点儿,拥有这样一双手的姑娘若真论起来,就该嫁给像薛公子那样的人物,过当家太太的日子,很不该跟他…… 想法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很快他便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 这是他心心念念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小姑娘,他怎么可能愿意拱手让人呢?她一双手该抚琴提笔,便是嫁给他仍可如此,他这胡思乱想得犯什么混呢。 “你在想什么?” 轻轻软软的声音响起,孟桢低头,正好对上怀中她疑惑的眸光。 孟桢笑了声,只道:“我只是在想,嫁给我到底是委屈了你。” 说完,他目光便一瞬不瞬地停在小姑娘的脸上。 林婉宜先是一愣,转而咂摸出他话里的意思,小脸一下子就绷了起来。她从他的怀里退出来,今夜第一次直直的望向他的眼,道:“所以你后悔娶我了是吗?”她抿了下唇,“你若是后悔了,送我回去就好了。” 她想起先前他求娶时的情真意切,想起他在竹林边坦白心意时的情意绵绵,再想到方才在他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悔色,心头顿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孟桢看出她是误会了,边忙道:“娶你我怎么可能会后悔?”他抓住她的手贴在心口的位置,叹了口气道,“只是觉得,能够娶到你有些不真实。我怕,我怕这一切都是梦。” 林婉宜缓缓地倾身,将耳边贴在被他握住的手背上,隔着相叠的两只手仍然能够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让她柔了脸色,心也跟着一起柔软起来。 “嫁给你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相信你不会辜负我,又怎么会觉得委屈呢。”世人都道孟桢能够娶到自己,是攀高枝,是福气好,可是却不知道,门不当户不对的背后,孟桢要面对多少唏嘘。林婉宜道,“不管以后要过什么的日子,要吃什么样的苦头,只要是跟你在一起,我都不会怕的。” 小女儿的羞涩涌上心头,林婉宜埋在孟桢的怀里再不肯抬头。 孟桢拥着她香软的身子,嘴角再一次扬起。 “是我糊涂了。” 连他自己也不会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会这么磨叽和纠结。 院子里的欢喧声渐渐地散了,春末夏初的夜里静悄悄的,只偶尔能听到新房里烛花爆开的声音。 孟桢拥着林婉宜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高台上燃烧的红烛,待到两支红烛一齐结了灯花时,他捏了捏小姑娘柔软的小手,而后在她懵懂的目光投过来前扶住她的肩膀,两个人一齐倒入百子千孙的喜被中。 两手撑在小姑娘的两侧,他低头看着身下的人儿,嘴角缓缓勾起,紧接着却抬手挥下大红的紧张,隔断浮动的烛火。 四目相对时,孟桢在小姑娘清亮的水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仿佛自己是这天宇之间她眼中的独一无二,他再也忍不住,也不想继续忍耐,缓缓低下头,再次贴向肖想已久的红唇。 这一次林婉宜没有再阻挡,或许也无力再阻挡什么。 唇齿相依的一瞬,两人俱是一震,随即辗转厮磨,孟桢哪怕是生手,但很快就寻着了门道,一路攻城略地,纠缠那柔软的丁香共舞,便是手下也不曾歇着。 半晌,新房的地上便多了一堆衣裳,随着那绣了并蒂莲的兜衣落下,床帐里便多了些引人遐想的声响。 喜烛的烛火摇摇曳曳,映出那红色喜帐里交叠的鸳鸯一双,女子的低泣与男人的闷哼一道纠缠着响起,羞得偶然落脚于窗台上夜莺也扑棱着翅膀飞远…… 作者有话要说:论文使我快乐:) 第53章 一点宠 清晨的阳光慢慢地洒满了窗台,透过未曾关严实的窗户缝隙钻进屋来,不多时便在地面铺上散碎的日光,星星点点,偶尔轻轻跳动。 大红的喜帐仍旧垂落着,严严实实地把日光挡在外头。 良久,一声软软的嘤咛响起,紧跟着床上便传来了翻动的动静。林婉宜拥着锦被翻了个身,柳眉微微蹙着,慢慢地睁开了眼。 身子仿佛被人拆开了一般,她低低地哼哼了一声,忍着酸痛缓缓地撑着床坐起。 身旁的位置早已空了,被窝里冰冰凉,看起来孟桢起身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唇不经意间微微抿起,想起昨儿洞房夜里孟桢的半宿折腾,林婉宜的脸忽而红了,半羞半恼。羞的是女儿家初经情.事,恼的则是她累到睡得不知时辰,而对方却一大早就没了踪影。 小手微微握拳,在锦被上轻捶了下,林婉宜才伸手掀开厚重的喜帐,日光一霎时倾泻而来,满室通明。 竟已经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分了么? 林婉宜心下一惊,想像往常一样摇铃唤莲枝进来,手伸出去摸了个空,才想起如今并不是在家里了。于是,她扬声喊了莲枝一声,声音沙哑。 门很快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呀”一声。 林婉宜正忙着穿兜衣,身后的系带半天没系好,便唤从外面进来的莲枝来帮自己。 等到穿好了兜衣,她微侧身准备去拿放在床边的里衣,可手才刚伸出去就瞧见一只大手抢先一步抓住了白色的里衣。林婉宜这才发现刚刚进来的人根本不是莲枝而是孟桢。她面上一红,抓住被子,想要包住自己。 只是孟桢显然发现了她的意图,大手一按便止住了她动作。看着妻子红彤彤的、娇艳如花的小脸,孟桢不由从喉间溢出一声愉悦的轻笑。抖开里衣,他亲自替她穿衣,见她扭着身子想躲,便索性坐下把人抱到了怀里,声音微哑地道:“别闹,一会儿该误了敬茶的时辰了。” 其实他们村里人并不大讲究这些,胡氏也知道自己侄子昨儿夜里少不得狠狠一顿折腾,因此一大早就提着侄子的耳朵千叮咛万嘱咐,再不许他大早上的把人闹起来。故而这会儿他这么一说,不过是故意逗吓自己的小妻子罢了。 林婉宜果然被他吓住,鉴于彼此间力量的悬殊,终于还是乖乖地任由孟桢给她穿衣了。 里衣穿起来简单不费事,可是当孟桢拿起莲枝一早就备好的裙裳面对媳妇儿的时候却一下子犯了难。 即使林婉宜的裙衫样式并不繁杂,可孟桢还是无从下手,只拿着下裳不断地在媳妇儿身上比划。 林婉宜原本还埋怨他故意闹自己,这会儿瞧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倒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见孟桢瞪她也不怵,反而笑吟吟地从他手里把衣裳取了过来,轻而易举地穿戴妥当。 孟桢抱着胳膊在一旁眯眼瞧着,细细的记下,心道,媳妇儿的衣物既是他脱的,很该由他再给穿回去,这样才符合那句话,叫什么有始有终来着。 林婉宜刚刚穿戴整齐,莲枝就端了盆清水从外头进来。等净了面,林婉宜坐到梳妆台前,由着她给自己挽发。 看着镜子里做了妇人装扮的自己,林婉宜眨眨眼睛。 真的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呢。 忽而她目光微微顿住,扭过头去看倚在边上的孟桢,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道:“你做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呢?” 孟桢扬了扬唇,站直了身子走上前,从梳妆台上的奁盒拣了一支兰花玉簪出来,在她发髻间比划了几下才轻轻地推进去,勾唇道:“从明儿起,我替你挽发。” 林婉宜俏脸绯红,睨了他一眼,起身,“胡说什么呢?” 孟桢语气愈发认真起来:“只要跟你有关,我不想假手她人。”说完,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立在边上的莲枝。 莲枝:“……”她好像感受到新姑爷对自己的嫌弃了,自己该不是要收拾收拾包袱回林家去吧? …… 在去给孟海与胡氏请安以前,孟桢牵着林婉宜的手带她先去了供放孟江夫妇牌位的屋子,夫妻二人一道上完香,孟桢没急着走,反而笑嘻嘻地冲着父母的牌位道:“儿子厉不厉害,这么好看的儿媳妇儿都给您二老领回来了。等过上一年半载指不定就有小崽子来给您二老上香磕头了。” 一面说,一面把恨不得将头埋进心口里的小媳妇儿揽进怀里,换来几记粉拳。 孟桢与林婉宜到孟海和胡氏住的院子时,还没进堂屋的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煞是热闹。孟桢听出除了孟海和胡氏夫妇以及孟氏以外,自己那嫁出去的堂姐也领着他那堂姐夫和侄子在屋里,当然也没少了孟桓和秀秀,不由地挑了挑眉。他迈步才要向前,就发现自己牵着的小姑娘不肯挪步了。 “怎么了?”注意到她轻咬着下唇,模样似是有些紧张,孟桢轻轻地捏了下她的小手,温声安抚道,“别怕,有我在呢。” 林婉宜轻轻地“嗯”了声,亦步亦趋地跟着孟桢进屋。 两人相携而来,男的高大俊美,女的纤弱秀丽,站在一起煞是赏心悦目。屋内有一瞬的沉寂,众人皆不由自主地屏息地看着二人,最后还是胡氏先回过神来,她笑呵呵地开口道:“昨儿个新房里没瞅清楚,今儿两人站在一起,可不比那画上的金童玉女差咧。” 一边说,一边将自己这刚过门的侄媳妇儿上下打量了番。 模样标志周正跟天上下凡的仙女一样,也怪不得她这侄儿从前日思夜想非她不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胡氏自然越瞧林婉宜越欢喜。 村里人不讲究大规矩,敬茶时也没什么为难新媳妇儿的旧俗,林婉宜从从容容朝叔父婶母并姑母行了大礼,收了红封这礼便算完了,自此,两姓真正合做了一家人。 给长辈敬完了茶,接下来平辈间的见礼,林婉宜应对得愈发得心应手。孟桢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媳妇儿温温柔柔的说话,哄得自己那堂姐合不拢嘴,他嘴角的弧度越发大了些。 正当他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家媳妇儿的时候,忽然他的衣摆被人拽了下,孟桢低头看过去,就见孟秀秀睁着双明亮的大眼睛仰头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瞧。 “秀秀怎么了?”他话问出口,就见妹妹朝林婉宜的方向望去,他下意识地跟着一起望过去,正好迎上林婉宜的视线。 林婉宜的手上拿着一只小匣子,他知道那是她一早就准备好的给他家人哦不从今儿起也是她家人的见面礼,那只小小的匣子应该就是给秀秀的了。 林婉宜拿了礼物,还没交给秀秀这个小姑子,一转眼小姑娘就已经躲到了她哥哥的身后去,只探出半个小脑袋盯着自己。 林婉宜愣在原地,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时都齐齐地忘了过来。 不比林婉宜的尴尬,其他的人眼里更多的则是好奇和意外。 孟桢注意到自家媳妇儿微微垂下了眼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训一下孟秀秀,就听到小姑娘清脆的声音蓦然响起。 “哥哥你是不是偷了仙女姐姐的衣裳,所以仙女姐姐才会嫁给你呀。”小姑娘前些日子才听人说了牛郎织女的传说,记得牢牢的,乍一看到从前见过的仙女姐姐,又惊又喜又怕。 小姑娘年纪小,想到什么说什么,却把一屋子的人逗乐了。 当然,林婉宜在弄明白孟秀秀的意思后,只把一张脸都红透了,可心里却轻轻地松了口气。 孟桢也没料到小丫头会冒出这么一句,屈指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下回不许再听这些乱七八糟的戏了。” 孟秀秀却嘟着小嘴巴道:“可是明明是大哥你先喊的嫂嫂小仙女呀。” “……” 孟桢以手掩目,没有再反驳自家妹妹的话了。 孟秀秀撒开攥着哥哥衣摆的手,扑到林婉宜的跟前,抱着她的腿,扬起小脑袋看着她,声音甜甜地道:“嫂嫂,嫂嫂,我今天晚上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呀。” 上一刻还攥着自己的衣摆怕生,下一刻就抱着他媳妇儿的大腿想挖亲哥的墙角,孟桢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可当着一大家子的面他也不好开口阻止,只好拿一双眼睛盯着自家媳妇儿,心里暗盼着她不要点头。 可看着秀秀粉嘟嘟的可爱模样,林婉宜哪里又能说出拒绝的话来,等她点完头许了诺跟小姑娘拉完勾以后,就觉得那道一直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要把自己灼穿。 她不想拒绝孟秀秀是真的,但害怕夜里的孟桢也是真的。 敬完茶,认完亲,一大家子围着桌子吃完早饭,胡氏顾念着侄媳妇儿身子弱,便让她先回屋去休息。 林婉宜前脚刚进屋,孟桢后脚就跟了进来,还顺手从屋里把门给栓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导师选的好,论文是永远写不完的 所以稳定更新是不可能的【doge脸】 孟大宝和浓浓的婚后生活正式揭开帷幕,撒花~~ 第54章 二点宠 听到关门的动静,正往里走的林婉宜不由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跟在自己后头、面上神色莫测的孟桢,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道:“大白天的怎么把门关上了?”顿了顿,又添了句,“秀秀一会儿还要过来找我呢。” 孟桢摸了摸下巴,眯着眸子盯着她,慢悠悠地道:“我有话跟你说,开着门不方便。” 一面说,一面朝着林婉宜走过去。 他说话时目光一瞬不瞬锁在小姑娘,狭长的凤眸里似乎慢慢地在酝酿着什么。林婉宜楞了一下,觉出他话中别有深意,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转身欲离孟桢远一些。 可是孟桢哪里还会给她机会? 在她转身的刹那,纤细的手腕便被人握住,天旋地转间,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被孟桢打横抱了起来,而她的双臂也不由自主地缠上了他的脖颈。 林婉宜失措地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一张俊脸。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孟桢轻“呵”了声,径直抱着她掀帘进了里屋,把人放在了早已收拾整齐的床榻上。 他半弯下腰,伸手去替林婉宜脱下脚上踩着的软底绣花鞋,放到脚踏上,甫一转身就发现床边没了人影。孟桢掀开眼帘,往里瞧去,一眼便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婉宜已经躲进了床的里侧,背靠着墙壁,而手里则是扯了铺在锦被上的薄毯要往身上盖。 见他看过去,她警惕地望了他一眼后又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 “……”孟桢没急着开口,直接先在床边坐下,脱了鞋,跟着爬上了床。他也不往林婉宜那边去,一腿伸直,另一条腿半曲着,胳膊搭在上边,手却抵在腮上。偏过头,好整以暇地望向如受惊的兔子般的自家媳妇儿,慢悠悠地开口问她:“婉婉真打算今儿晚上和秀秀一块儿睡,嗯?” 林婉宜下意识地想要点头,点到一半又僵住,迎着孟桢的视线望进黑沉沉的一双眼。那里面隐隐似有光亮跳蹿,林婉宜微微垂下头,抓紧了薄毯的边沿,声音轻而软地道:“我答应了秀秀的……” “那我呢?”往前倾了倾身子,孟桢凑近到林婉宜跟前,压低了声音道,“婉婉是打算新婚第二天晚上就让自己的相公独守空房么?”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婉宜“腾”地红了脸,想别开脸去却又被撅住了下颌。 “我……”长长的眼睫颤了颤,她翕唇,小半晌才红着一张脸道,“我没有想这样……我只是有点儿怕。”从前孟桢虽偶有唐突,可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然而昨夜孟桢仿若不知餍足的猛兽般的半宿折腾却教她想一想便觉得腰酸腿软,恨不得夜夜都有小姑子陪着睡觉才好。 孟桢怔了下,旋即拢好薄毯,径直伸手连人带毯捞进怀里,察觉到怀中人身子的微僵,他轻笑了一声,与她耳鬓厮磨道:“婉婉我保证今晚不动你,你别丢下我行不行,嗯?”尾音稍稍扬起些许,平白多了几分勾人的意味。 他好容易把香香/软软的媳妇儿娶回来,尝过那戏文里常说的什么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又怎么愿意自己一人再睡冰冰凉凉的冷被窝? 他刻意放软了语气,显得可怜兮兮的,林婉宜没得软了心肠,一时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为难的道:“可我已经……”答应了秀秀。 “秀秀那儿就交给我。”未等她把话说完,孟桢就接了话。 林婉宜在他怀里仰起脸,瞥见他嘴角压不住的弧度,心弦一颤,小手忙抓住他的衣襟,娇声问他:“你刚刚答应我的,可不许唬我,不然……不然……” “不然什么?”孟桢故作不明。 林婉宜鼓起脸颊,轻轻哼了声,没什么气势地道:“不然以后都你自己一个睡!”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孟桢的确有被自家娇娇的媳妇儿这一句话镇住。原本心里还拨得响亮的小算盘霎时间归了位,迎着自家媳妇儿殷切的目光,他只得点点头,应声道,“大丈夫说话,没得还能骗你么?” 林婉宜这才松了口气,面上露出松快的笑容来。 她本就生得秀美无双,浅浅而笑更如那含苞初绽的新兰,清逸飘然,那眼角眉梢微微浮动的笑意,更是勾得人心魂儿险些飞了去。 不比那花烛昏黄明灭不定的光影,这会儿春阳正好,白日里观美人,每一分美都没了遮掩,直教孟桢握着纤腰的手慢慢地加重了些许力道。 “你!” “我只是想抱抱你……” 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埋下头去。 “哥哥!嫂嫂!咦,人呢?” 秀秀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随之一起响起的还有不轻不重的拍门声。 孟桢的动作顿住,待见得小媳妇儿俏脸绯红地埋进自己的怀里,他不耐的皱了皱眉,正待开口说什么,就听见外面传来了胡氏的喊秀秀的声音。 胡氏似乎站的比较远,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传进屋内二人的耳中断断续续的,并不十分清楚,只依稀能辨出些许意思来,大抵就是教秀秀乖一点儿,不要打扰兄嫂,然后很快,小丫头就跑开了。 林婉宜埋首在孟桢的怀里,却悄悄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等到确认屋外秀秀真的走开了,她才握着粉拳在孟桢的胸膛上捶了下,嗔道:“婶娘一定要误会了。” 青天白日锁起房门,这委实有些失礼,林婉宜不由地担心会叫长辈看轻了去。 她心思写在脸上,孟桢被她的纠结逗笑,轻轻地捏了下她脸颊上的软肉,被瞪了一眼后方乐呵呵地道:“二婶再不会管我们的。” 胡氏好容易催得他成了亲,眼下是巴不得他能跟林婉宜日日黏在一块儿,好早点儿给她添几个侄孙子玩呢。 不得不说,孟桢把胡氏的心思摸了个一清二楚。 屋子外面,胡氏隔着半高的院墙把小侄女儿哄走了,而后看向孟桢院子里紧闭的新房门,眼中慢慢地溢出笑意来。 小俩口感情好,她才好早日抱上侄孙呀。 这样个念头才一出现,胡氏便合不拢嘴。 她想,凭着自家大侄子和侄媳妇儿俩人的样貌底子,来日生出的侄孙还不知是何等品貌呢,但无论如何定是十分讨人稀罕的。 胡氏没让秀秀去惊扰恩爱的侄子和侄媳妇儿,自己则忙着去厨房捣鼓。 侄媳妇儿那小身板可得好生调养调养,来日才好替他们老孟家添个大胖小子哩! —— 到了回门的这一日,孟桢一大早便起了床,收拾好前一日孟氏特地托人借来的马车以后,又把提前备好的回门礼都搬到的车上,之后才折回屋里去叫醒尚在好眠的娇妻。 这两日孟桢依着诺言的确没有再动林婉宜,可是因为每晚哄着秀秀入睡时被缠了许久,林婉宜不由得睡得沉了些,被叫醒时仍然有些茫然,迷迷糊糊的小模样让孟桢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孟桢把前一晚就备好的衣物小心翼翼的给自家媳妇儿穿戴好,又亲自拧干了毛巾给她净面,而等到打理青丝的时候,玉篦被他拿起,最终又被塞进了一直在旁候着却又插不上手的莲枝手里。 两日的功夫足够孟桢把照顾林婉宜的方方面面学会,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挽发。只是他一双手惯拿锄斧锹铲,勉强梳个简单的发髻或许还可以将就着看看,可更繁杂一点儿就有点儿手足无措了。 今儿毕竟是回门的大日子,孟桢可不敢把林婉宜的满头青丝只简简单单的盘个发髻了。 莲枝有一双巧手,玉篦缓动,手指勾住发束上下回环盘绕,不多时便替自家主子绾了个漂亮而精致的堕马髻,两鬓垂下些许碎发,愈发柔和了林婉宜清丽的面庞。 “姑娘,要不还是戴这套石榴红珠玉攒花的头面?” 林婉宜轻轻地“嗯”了声,偏过头看向孟桢,后者一愣,但很快就走上前接手了下面的活计,而莲枝也很乖觉地先下去准备早饭了。 孟桢在首饰匣里挑挑拣拣,石榴红珠玉攒花的发簪被拿起又放下,看着镜子里媳妇儿疑惑的模样,他勾唇道:“石榴红太艳了。” 莲枝会选这套头面,很大部分的原因还是在于其色泽明艳,瞧着够喜气,但一整套头面下来却未免有些显得艳俗。 “我不喜欢。”说着,便从匣中拣了一对羊脂白玉兰花步摇并一对发梳出来,轻轻地替林婉宜戴好,之后才又拣了朵石榴红的薄纱缠丝宫花簪入如云的青丝间。 林婉宜抬手抚上那朵样式新奇的宫花,眨了眨眼睛,似想到什么,眉眼霎时一弯,莞尔浅笑起来。 信阳城林府里,林修儒一样起了个大早,亲自支使了下人把府里上上下下收拾了一遍,又亲自盯着厨房给做了林婉宜最爱吃的点心以后,他方才回到正厅等候。然而没多久,他便又坐不住了,打发了人去城门口守着。 管家在一旁不由劝道:“大小姐和姑爷路上少不得要花些功夫,老爷不用太着急了。” 林修儒却轻叹了声,徐徐道:“你说,浓浓会不会直接往驿站去了?”毕竟林珵和浔阳公主如今还住在驿站里呢。 林修儒自知自己对亡妻与一双儿女有愧,知道长子如今尚不肯原谅自己,便不由得担心女儿会偏向兄长也疏远了自己,回门先往驿站去。 管家摇了摇头,“老爷多虑了。” 林修儒叹了口气,望向屋外:“你再让人去厨房说一声,把点心再热一热。” 管家应了声,正要往外去,就见外面门上的小厮一路小跑过来。 “来了来了……” 管家拦住小厮,问他:“大小姐和姑爷来了?” 小厮忙摇头,喘了口气,“是大少爷和公主回来了! 第55章 三点宠 听说林珵与浔阳公主到了门外,林修儒不由喜出望外,又因为浔阳公主出身皇家,便忙不迭起身,预备出门相迎。然而,他方跨出正厅的大门,迎面就看到林珵与浔阳公主正款款进了院门。 哪怕身为林家一家之主,林珵的父亲以及……浔阳公主的公爹,可依着君臣之礼,这会子见了宋浔阳,林修儒仍少不得要折腰行礼。 只他一个揖礼才行到一半就被人扶住了胳膊,浔阳公主身边的近侍笑眯眯地对他道:“林老先生这可就坏了规矩了。”一面说,一面冲他使了个眼色。 林修儒微愣,随即便听到宋浔阳悠悠的开了口。 她道:“浔阳虽身有诰封,但到底越不过天伦而去。今日论理,该浔阳向公爹请安才是。”说着就是福身一拜。 今天并不是浔阳公主第一回登门,可对林修儒这般礼遇却是头一遭。一时之间,向来从容度的林大儒竟也不知该作何反应,硬生生地受下了浔阳公主的这一礼。 “公主这……这……” 浔阳公主微微一笑,道:“今儿原本是个好日子,过会子婉宜妹妹回门来,总想着见到一大家子齐齐整整不是?况且……”她说着,微微一顿,看向身旁一直没有开口的林珵,嘴角微微一翘,继续道,“况且浔阳与林珵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从前不知驸马身世,如今俱已知悉,自然也该循着百姓人家的规矩拜一拜高堂,方才算全了礼数。” 原先未曾拜过,一来是京中圣上赦免林珵欺君之罪的旨意未下,浔阳公主不敢贸然行事,恐给自己的驸马平白再招罪名,二来则是前些时日林家上下皆忙着张罗林婉宜的婚事,浔阳公主不想兴师动众,于是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今日恰逢林婉宜出嫁三朝回门的好日子,浔阳公主在心腹嬷嬷的提醒下,这才想起趁着今日往林家来把该尽的礼数都给全上。 因为生母宋氏的缘故,林珵仍对林修儒心存芥蒂,可现下京中圣上嘱他留守信阳城,他自是知道,对林修儒避而不见再不是长久之策。更何况,那些个陈年旧事迟早有一日得清算个明白清楚。 林珵的目光从林修儒的身上滑向后院,但很快又敛了目光回来。他握了握浔阳公主的手,看向林修儒,开口道:“浓浓和孟桢进城,一路有乔行暗中护送,不会有什么差池,你不必派人去盯城门。” 林修儒为什么会派人在城门口守着,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故而林珵这般话说出口,林修儒的面上不由多了几分讪色。 知道孟桢和林婉宜进城需要些时辰,林珵便先送了浔阳公主去他先前住的院子歇息,之后便只身一人去了林修儒的书房。 时隔十年,再次踏足父亲的书房,林珵的心里不免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十年了,林修儒的书房陈设并没有多大变动,每一处都几乎与他记忆里的场景重合。林珵仿佛看到十年前,自己负手站在林修儒的书桌前摇头晃脑地念着字文、小婉宜扒着书房里落地木屏风的边缘探出半个脑袋冲他做鬼脸的画面…… 物是人非事事休,当如今日。 “你到底如何才肯原谅为父回家来?”终于,林修儒开口打破了书房的寂静,他看着高大挺拔的儿子,眼中多了点殷切的光亮,“当年的确是为父对不住你娘,可是你一走这么多年,便是你娘泉下有知,只怕也不愿意见到你我父子生隙,你与浓浓和卓儿兄弟姊妹生分。景安,回家来吧。” 景安是从前林修儒与妻子宋氏一道为长子取的字。 不知何时,林修儒的身躯不再挺直如松,隐隐的竟显出些许佝偻来,两鬓的斑白也悄悄地添了几分。林珵看着林修儒,抿唇未语。 无论林珵愿不愿意承认,都无法更改的一个事实便是,宋氏在弥留之际殷殷叮嘱的便是让他好好守住这个家,照拂好弟妹,而他一时意气离家十年,说到底也是负了宋氏的托付。 唇慢慢地抿紧,林珵抬头迎上林修儒的视线,动了动唇,半晌却冷笑了一声,盯着他问道:“我可以答应你搬回来,可小宋氏呢?你预备把她怎么办?” “她是你的亲姨母,而且……而且是你妹妹的母亲,就让她一人待在院子里静思己过也就是了。”林修儒说话时并没有多少底气。 当初才知道发妻亡故跟小宋氏有关时,他心中蓄满了滔天的怒火,曾几何时,他有过教小宋氏以命抵命的冲动,可是念及林秋宁便不由得心软,更何况同床共枕十多年,又岂是半点儿感情也没有的? 林珵静静地看着林修儒,半晌,“呵”地笑了一声,“没错,她的确是我亲姨母,可是也是害死我母亲的元凶之一。我没法子原谅她。至于别的,我林珵自始至终也只有浓浓这一个妹妹。”觑着他蓦然灰败下去的脸色,林珵没有再步步紧逼,只道,“浓浓他们该到了。” 言罢就要往外走。 “等等。”林修儒出声把人喊住。 —— 马车缓缓地停在林府的正门前,孟桢跳下马车,看了眼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冲自己点头的林家管家一眼,便回过头对马车里的林婉宜道:“婉婉,我们到了!” 从陆河村到信阳城的路程不算近,孟桢赶着马车走了小道,一路上也花了一个多时辰。马车摇摇晃晃,林婉宜在路上竟也迷迷糊糊地睡了半道。这会子听见外面孟桢说话,她悠悠醒转,含糊地应了声,然后便仔细地抚平衣裳的褶皱,理好微乱的鬓发以后才伸手掀开车帘,弯腰走出来。 她低头看了眼马车边,见地上没有放置马凳,疑惑地皱了皱眉,看向孟桢,清凌凌的眸光里写着询问。 孟桢缓缓勾起唇角,不语,却迈步上前,直接伸手将人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林婉宜不防,轻呼一声。 当脚稳稳地踩在地面上,她不由抬眸睇了孟桢一眼,小声地嗔怪道:“好端端的,你吓死我了。” 声音软软的,教孟桢眉眼染笑。 接过莲枝递过来的披风,替林婉宜仔细地披上,他一边手指灵活的系好系带,一边低声道,“出门走得急,忘了捎上马凳,让娘子受惊,是我的不是。” 他眼中笑意璀璨,并无半分歉意,分明就是故意的。 林婉宜嗔了他一眼,转而扶着莲枝的手,移步迈上台阶,只把自家新婚的夫君抛在了马车边。而孟桢呢,迎着台阶上管家含笑的打量,摊了摊手后又厚着脸皮追上自家媳妇儿,好声讨饶。 管家跟在后头进府,看着面前的一双人,不由得笑着点了点头。 小俩口才下马车就闹了小矛盾,起初他远远瞧着也着实吃惊,可转瞬间自家主子姑娘就红着脸抛下新姑爷,那般举动分明满是小女儿的心怀,至于孟桢,也是出奇的好脾气与好耐心,一举一动皆都透着宠溺。 二人间相处真如那称遇到了砣,和睦恩爱得紧。 在进正厅之前,林婉宜终于顿住了脚步,她轻飘飘地瞥了眼孟桢,后者回之以咧嘴一笑,她便彻底没了脾气。 夫妻二人相携进了屋,才一抬眼便发现,满屋里除了小宋氏以外都到齐了。 林婉宜的视线在林珵与浔阳公主身上一顿,在林珵与她颔首示意之后,她才收回了目光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林修儒。 不知是不是错觉,时隔三日不到,她竟觉得父亲恍若苍老了许多,尤其是那一双眼,少了几许睿智,反多添了沧桑。 念及在场的兄嫂,林婉宜心有所觉,翕了翕唇却没有多说什么,只红着脸拉了孟桢的手一起给父亲行礼。 等到一屋子人互相厮见了一回后,林婉宜便被林秋宁拉着往秋水居去看院子里花圃里新开的兰花。 “这些花儿都是今天早上开的呢,可见是知道姐姐要回来了呢。”林秋宁的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献宝似的指着兰花圃中一朵雪白的花朵道,“呶,那是唯一一朵白色的兰花呢。” 秋水居里的兰花圃是今年初春的时候林婉宜特地吩咐人开垦出来的,种的兰花花种都是当初孟桢隔墙扔过来的。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花种,兰花苗长得极好,等到了四月中,兰花圃里竟然真的冒出了兰花苞。林婉宜喜出望外,日日里盼着兰花开花,可直到出嫁的前一天也没见着,本来还有点儿失望与遗憾,没料到会在回门的这一天真的看到了。 她的脸上不由地荡开浅浅的笑容。 林秋宁拉着自家姐姐的衣袖,轻轻地晃了晃,问她,“姐姐,姐夫家里有没有种兰花呀?” 林婉宜一愣,随即摇摇头。 孟家小院干净敞亮,只在一角种了点小白菜,绿油油的。 闻言,林秋宁眼睛一亮,凑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道:“那姐姐不要去姐夫家了好不好,就留在家里,宁儿陪你看兰花呀。”说着,她嘴角的弧度微微压了点儿,“这两天,二哥哥见不到人影,连阿娘也不肯见我,宁儿想姐姐了。” 上一辈的旧事,林婉宜从林珵哪里听了一些,隐约知道了点什么。她知道自己亲娘的过世也许跟小宋氏有关,对其心冷之余却并没有迁怒于林秋宁。她知道,若真论起来,最无辜的人莫过于自己的弟弟林卓和林秋宁。 没有人跟林秋宁说起小宋氏与林修儒之间的矛盾,林婉宜自然不会去点破,故而这会儿她只摸了摸妹妹柔软的发顶,柔声道:“书院要考试,等过了这两天卓儿就能陪你玩了。”只字不提小宋氏。 林秋宁眨眨眼,“那姐姐呢,不能留下来陪宁儿吗?” 林婉宜缓缓地牵了下唇角,正欲开口,便听到秋水居的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自然是不能的。” 林婉宜和林秋宁一齐扭头看过去,就看见浔阳公主莲步轻移从外面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忙里抽闲躲回家解压的时光到头了,接下来的一个月会超级忙(主要是读书笔记、结课论文和导师任务)。这里依旧不敢承诺更新,真的很对不起大家。这本的更新真的糟糕透了。 人生有很多路要走,每一条都是自己选择了,选择了也只顾风雨兼程。 第56章 四点宠 瞧见浔阳公主迎面过来,林秋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缩到自家姐姐的身后,声音弱弱地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呀?” 浔阳公主瞥了她一眼,勾唇一笑,并不说话,只把目光缓缓地落在臻首微垂的小姑子身上。 林婉宜扯了下妹妹的衣袖,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穷追不舍。可是林秋宁却会错了意,只当自家姐姐这是附和了浔阳公主的话,小脸霎时就垮了下来,只是当着浔阳公主的面,她没敢向以往一样再跟林婉宜软磨硬泡地撒娇,轻轻地哼了一声,便低下了头去。 将姐妹俩的小动作尽数纳入眼底的浔阳公主无声地笑了一下,缓缓开口对林秋宁道:“若想留下你姐姐在家里住,可得得了一人的许可才行。” “谁?”没料到浔阳公主会与自己如此说的林秋宁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话问出口却又慢慢地反应过来,便扑闪着双明亮的大眼睛,问道,“是姐夫么?” 前日姐姐嫁出门,她跟来家里贺喜的别府小姑娘一起在院子里捉迷藏玩的时候碰巧听到小宋氏院子里两个嬷嬷凑在一处讲小话。虽然听得不大清楚,隐隐约约的也拼凑出点子东西来,只记得那两个婆子话里的大意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林婉宜放着高门不嫁偏要入农家,日后不论什么前程也依仗不了林家什么,只单看着孟桢能挣出些什么来。 想起那两个婆子说的话,林秋宁拧了拧眉头,忽而仰起小脑袋看着自家姐姐,语气认真地问道:“姐姐,姐夫待你好不好?” 林婉宜闻言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温温柔柔地点点头,颊边浮上浅浅的笑容,“自然是……极好的。”她不知道林秋宁缘何有此一问,但也察觉出她话里的关切之意,便伸手在她头上轻轻地拍了拍,“你不用担心这些的。唔,今儿是不能在府里住的,等过些日子我再回家里来陪你,或者接了你去姐姐家里,嗯?”信阳城的旧礼,再没有新妇三朝回门就赖在娘家不走的。 林秋宁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与自家姐姐勾了勾手指后就提着裙角跑远了。 等到小姑娘的裙角消失在院门的拐角处,林婉宜才收回视线,却发现浔阳公主正笑意吟吟地盯着自己瞧,眼底颇有些深意。她茫然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迎上浔阳公主的视线。 浔阳公主并没有急着开口,她上前一步,牵了小姑子的手往屋子里走,等进了屋以后,方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其实本宫是有些好奇。”她说了一句,顿了会儿,又继续道,“林家的事情驸马虽然提的不多,但本宫也略知一二。驸马对于小宋氏乃至林秋宁都态度疏离,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林婉宜怔了下,点头。 林珵早跟她提过了。只她不明白浔阳公主为何要如此一问。 浔阳公主脸上划过一丝意外,却是笑了一声,“你与秋宁关系颇好?” 林婉宜这才咂摸出她话里的深意,不由得微微敛目,半晌才抿抿唇,“若果真论道起来,到底与宁儿无尤,况且能教卓儿全心全意宠着的,宁儿终究还是不能跟那人相提并论的。”当年旧事,论将起来,是小宋氏和林修儒的过错,将林秋宁牵扯进来就很没必要了。即使她从江南回林府的日子不算长久,平日与林秋宁接触得实在不算多,可是平心而论,林婉宜还是没法子对她心生任何怨怼。 小姑娘眉眼清澈,眼底流转的神采将心思显露无疑,浔阳公主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半晌却又在心底无声一叹。 “许是本宫想得太多了。”林府后宅虽然潭水不浅,但是到底跟深宫内苑不一样。只是这平常百姓人家的手足亲情委实令人艳羡不已。 浔阳公主点到即止,并没有在林秋宁身上继续深问下去,毕竟如今林婉宜已经嫁到了孟家去。因记着林珵的叮嘱,浔阳公主便转而问起林婉宜这两日在孟家的情形。起初林婉宜尚且有些羞涩,可慢慢地竟也坦然了,轻声细语地把自己跟孟家人的相处说与浔阳公主听了。 林婉宜知道,自己的兄长不日便要离开信阳,为安兄长和嫂子的心,只道:“嫂嫂与哥哥不必挂心于我,孟家长辈、弟妹皆是和善可亲近之人,况且乡野人家,日子反倒比家中自在许多。”自打她从江南回到信阳,虽然林修儒对她百般疼宠,小宋氏也照顾周到,但那种疼宠与周到里却仿佛掺杂了点儿什么,淡淡的,把人心隔得远了些。即使如今她嫁进孟家不过三两日,但孟氏和胡氏却是真心拿她当女儿疼,甚至孟桢都得往后退上一退。“况且夫君他待我也是极好的。” 小姑娘眉眼含笑,面上的欢欣与幸福之色掩也掩不住,浔阳公主便放下心来,只拍拍小姑子的手叮嘱道:“虽说日子是自己经营过活的,可你须记住,自己是驸马的妹妹,不论何时,总有本宫和驸马给你撑腰。”说着,又朝外头望了眼,叹了口气道,“本宫不善做好人,只也说这一句,林老先生半生糊涂,可如今瞧着也算明白了许多,到底也是个倚仗。” 虽说孟家人人瞧起来不错,可这岁月长久,难保日后不会生出些什么来。 林婉宜看了浔阳公主一眼,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 花园的凉亭里,林珵提壶斟酒,酒入盅,香气冽冽,霎时溢满亭里亭外。 孟桢看着面前的酒盅,鼻翼间满是熟悉的酒香,一时不免诧异道:“这酒?” “没错,这就是醉良辰。”林珵嘴角一翘,与林婉宜八分相像的桃花眼里流露出笑意,道,“你与浓浓成亲那日,是我诓你的。”亲妹妹成亲的大日子,他身为兄长又怎么会糊涂到当真要把妹夫灌醉了去? 林珵笑了声,“当初青州一见,便觉投缘,只是未曾料到兜兜转转一圈,倒成了一家子人。” 经他一提,孟桢也不由忆起当初南下的事情来,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忽而抬头看向林珵,略微迟疑了下,问他道:“当初将军托我送信的那户人家,不知是?” 林婉宜生母姓宋,当初他送信去的又恰是宋家庄,想到那个精神矍铄的宋老太爷,孟桢眉心一跳,就看见林珵颔首开口了。 “正是我们兄妹的外祖家。”林珵抿了口酒,“浓浓打小在江南外祖家中长大,颇得几位长辈疼宠。如今离得远,未能出席你俩的婚礼,只是少不得还要记挂着。” 比起林家,宋家虽然出身经商之流,但多年沉淀,儿孙转走仕途的不在少数,故而给孟桢留下的便是一个簪缨世家的印象。他细细地回想当初往宋家去送信的情形,再三确认自己没有行为失礼唐突的地方后才松了口气。 “将军的意思我明白。等过些时候,我自当陪着婉婉一同南下,亲自去宋老太爷面前拜见,也好……” 他的话尚未说完,亭子外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乔行疾步走到林珵跟前,弯下腰在他耳边低语两句。孟桢坐在林珵的对面,虽然没听清二人说了些什么,但觑着他慢慢地蹙起了眉头,便猜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正待开口相问,又见林珵打发了乔行下去。 林珵迎上孟桢打量的目光,只道:“原本我与公主打算,过些时候启程南下往金陵去的时候,顺道捎上你与浓浓一道,不过,如今恐怕来不及了。”说着,他站起身,“时辰不早,差不多该用饭了,也莫等前面打发人过来请,这便过去罢。” 二人一道走到秋水居的门口时,正碰上林婉宜与浔阳公主从院里出来。孟桢朝浔阳公主拱手行了礼后便阔步走到林婉宜的身边,十分亲昵且自然地将她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别好。 一旁的林珵与浔阳公主相互对视一眼,面上都露出淡淡的笑意来。浔阳公主侧过头问林珵道,“乔行可把消息与你说了?”见林珵颔首,她便道,“皇兄既有诏谕,少不得得尽快动身。” 林珵“嗯”了声,在心里把事情过了遍,末了,捋了清楚倒也没急着开口。 虽说林修儒打心底里对自己这个出身乡野的女婿有那么一点子瞧不上眼,但看着他对女儿的周到与体贴,反而将心头那点儿不满意又去掉了一些。看到管家送了两坛未开封的女儿红上来后,更是直接招呼孟桢跟他对饮。 酒过三巡,不提林修儒有了些醉意,便是孟桢的一张俊脸也红了个彻底。林婉宜坐在他身侧,瞥见了,心里担心他吃多了酒回头闹头疼,就悄悄地伸出手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可是她的指尖才碰到他的袖边,便被他温热的大掌一下子攥住,然后慢慢地,整只小手都落入了他的掌心。 林婉宜甫一抬头,恰好撞进他看过来的眼波里。 孟桢瞥了眼自家岳丈的方向,见他没有望过来,索性凑到林婉宜的近前,贴在她耳边小声地说道,“别担心,我就是喝酒上头容易脸红。” 说完,他便立即坐正了身子,可他说话时的温热气息却仿佛裹着她的耳朵迟迟不肯散去,愣是烧得她耳根通红。 虽然林修儒没有注意,可林珵却将他俩的小动作尽数收入了眼底,一时不由笑着摇了摇头。他端起手边的酒杯,正要往唇边送,就听见坐在上首的林修儒忽然开了口。 “珵儿,你能不能留下来?”他一句话说出口,满座皆寂,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林修儒徐徐开口道,“这林家的家业和天渊书院终究还得你来继承。” 林珵搁下酒杯,看向林修儒,目光沉沉,倒没有再像之前一样反唇相讥,只淡淡地道:“有卓儿,足矣。”说着,目光落在另一边的少年身上,见他瞪大了眼睛瞧自己,便弯了弯唇,又回过头迎着林修儒的目光,道,“况且,您莫不是忘了我是奉旨往金陵去的?” 林修儒一愣,“是我糊涂了。” 林珵“呵”了一声,“您大可不必如此,只要你好好照拂浓浓和林卓,旁的事我也不是一定要揪着不放。只不过若您心里真的过意不去,真想再对我娘做出些弥补,那我也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林珵摇了摇头,“今儿是浓浓回门的好日子,不说这些。” 他朝林修儒举了举酒杯,将酒送到唇边时,眼角的余光却从林修儒身边的小宋氏一掠而过,而后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日暮时分,孟桢携林婉宜请辞,林珵夫妇也跟着一道离了林府。等到马车驶出林府所在的大街,林珵便吩咐乔行把马车停在了路边。 前头孟桢时时注意着,见状也跟着一齐停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林婉宜下了马车,一转身便见到林珵阔步走了过来。 林婉宜立在孟桢的身旁,看着在面前站定的兄长,轻轻地抿了下唇,开口问道:“哥哥是有话想要叮嘱浓浓吗?” 这会儿天色渐暗,晚风习习微微有些凉意,林珵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妹妹的身上,看了眼孟桢后才道:“今日京中来了诏书,着命立即动身往金陵去。为兄与公主商量了,明日一早便走,只怕不能够多陪你与卓儿了。好在如今你有了好归宿,为兄也可稍稍安心。” “那哥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林婉宜问。 林珵摇了摇头,“为兄奉旨留在金陵,日后如何难说。不过,你也莫要担心记挂,总还有外祖一家照应不是?倒是你和林卓,在信阳如果有个什么,就往城东铜壶巷寻一户悬白色灯笼的人家,到时自然有人照应。” 林婉宜点头记下,眼眶却不由得红了。 林珵微微仰头,伸手在孟桢的肩膀上拍了下,道:“浓浓就交给你了,如果叫我知道你有半点儿亏待她,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放心就是。” “天色已晚,路上当心。” 等到孟桢赶着马车走远以后,林珵方慢慢地转身回了车上。 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浔阳公主柔声道:“将来若有了机会,求皇兄恩赐,再回信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况且,有乔行在,信阳这边出不了乱子的。” 林珵反握住她的手,扯了扯唇,“我明白。” 第57章 五点宠 跟当初到信阳一样,林珵和浔阳公主离开时也没有惊动其他任何人,只轻车简从地便离了城去。 “将军,前面路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看上去好像小公子。” 马车行驶的速度忽然放缓,林珵还没来得及张口询问,便听到外头随从的回禀声。他侧过身,抬手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望去。视线从近前黑脸的随从赵浩身上擦过,落在他身后不远处路口的方向。 空无旁人行过的大道边,一个身穿湛蓝色锦袍的少年领着小厮立在那儿,不住地朝这边望过来。似乎是已经发现了停下的马车,那少年往前走了两步复又顿足,只站在那儿不动了。 认出那人是林卓以后,林珵诧异地挑了挑眉,扭头对浔阳公主低语一句,随即起身弯腰下了马车。 走到林卓的面前,林珵方才惊觉,自己这个弟弟不知何时,个头竟已经蹿得跟他差不多高了。 自打他回林家以后,林卓便一直刻意躲着他,兄弟俩这么多日子以来还真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站在一起过。 林珵是个上得了沙场走得了朝堂的人,可是站在亲弟弟面前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跟对林婉宜不一样,他对林卓这个弟弟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好在兄弟俩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林卓再次将跟前这个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回,而后下巴微微一扬,“说回来就回来,说走就走,还总说什么答应了娘要照顾弟妹,现在倒算个什么?什么时候一家子人竟是送行都不能够了?”顿了顿,他声音微微低了些许,“还是说,在你心里只有姐姐是你的手足姊妹,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林卓打小就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每次看着同窗的哥哥护着他们,心里不止一回盼着自己的哥哥也能早些回家来。后来林珵回来了,而且还成了他最钦佩的大将军,林卓还未来得及高兴,林珵便把旧案托出,道明宋氏之死跟小宋氏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就是小宋氏一手害死宋氏的。 这让林卓难以接受。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小宋氏在照顾他,即便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娘亲,可她那一片拳拳母爱和悉心照料仍是教他生出孺慕来。可以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拿小宋氏当亲娘,这又让他如何一下子接受她成了自己的杀母仇人? 少年微微垂下目光,声音蓦然低了下来,“如果不是我,或许也不会叫你那么为难。” 他知道,林珵之所以没有对林修儒和小宋氏步步紧逼,或许就有着他的因素。 林珵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搭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方道:“过去的事情与你有何干系?你只需要好好念书,好好地守好林家便是。”说着,轻叹一声,“要知道,你姐姐妹妹的日后还得你来照料。哥哥山高路远不在身边,你得站直了身子给她们撑起一片天来。” “大哥还会回来吗?”林卓问道。 “自然。” 闻言,林卓的眼睛微微一亮,咧开嘴道:“那等你回来,你可不可以教我武功?”关于林珵在战场上的传说,林卓没少听同窗提起过,心里早对名震四方的常胜将军钦佩不已,而今知道其人就是自己的嫡亲兄长,他心里甚至生出些骄傲来。 而林珵自然乐得看到弟弟跟自己亲近,闻言哪里会说出拒绝的话来,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只是看着林卓,他心里略微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对他叮嘱了句:“日后有关小宋氏抑或是陆家人,凡事多留些心眼。” 陆家人? 林卓不由得轻皱了下眉,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刚想细问一二,就见一青衣黑面的侍卫走过来提醒林珵启程。 林卓翕了翕唇,末了还是把满腹疑惑按下,目送着林珵登车远去。 因着书院里的主学究回乡探亲,林卓也没急着往书院去,领着小厮径直就回了家。只是他刚到林府门口,便看见府里小宋氏院里的两个下人进进出出地往门口台阶下的马车上搬东西。林卓定睛一看,瞧出这是在搬运行囊,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提步快速地跑进了府门。 还没走到小宋氏的院子,林卓远远地便听到了林秋宁的哭声,脚下的步子便又加快了一些。 如今正是春暮时分,小宋氏院里的两株桃花树早已落光了花朵,只余下满目葱郁的翠绿桃叶,风吹过时,沙沙声起,满园嘈杂。 此刻,小宋氏一身缟衣立在廊下,身旁的林秋宁正扯着她的衣袖似乎在乞求些什么。 “阿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往庵里去,家里明明也有佛堂的啊?是不是爹爹让你去的?不行,我去求爹爹去!”林秋宁记起早起去主院请安时撞到的场景,猜着自己的娘亲突然提出要去东城山的庵堂清修怕是跟自己的爹爹有关,急匆匆地就想转身去寻林修儒求情。 只是她很快就被小宋氏拉住。 小宋氏看着如今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愈发清秀的女儿,想起林修儒与自己说的话,微微地合了下眼,而后牵唇一笑,安抚的拍了拍女儿的手,道:“你如今可不是个小孩子了,总不能这样一直冒冒失失的,可该懂事些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家中确有佛堂,可终不如山中清净。娘这些日子来,心绪颇为不宁,总想往山里去拜拜菩萨,吃斋清修些时日,到底与旁人没有任何干系。” “阿娘既是要清修,为什么不去历山呢?”东城山路远山遥不提,山上的庵堂更是荒僻简陋,林秋宁虽没去过,但也听人议论过。东城山上的翠月庵条件艰苦,香火惨淡,平日根本不会有人往哪儿去,只有些达官贵人家里会把犯了错的内眷暗地里给送了进去。 对着女儿一双清澈的眸子,小宋氏一时语塞。她拉住林秋宁的手,声音微微轻颤着,问道:“宁儿,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秋宁抬眼,低声道:“阿娘,真的是你害死了……二哥哥和姐姐的娘亲吗?” 小宋氏一下子松开了她的手,身子禁不住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半步。 “我听到爹爹说的话了,因为阿娘害死了二哥哥和姐姐还有大哥哥的娘亲,所以大哥哥才不肯回家来。阿娘,这都是真的吗?” 小宋氏手扶廊柱背过身去,久久未语。 半晌,才开口唤了一旁的婆子道:“送二姑娘回院子去。” “阿娘!” 林秋宁被婆子半哄半拉地从边门带了出去,小宋氏拿着帕子揩了揩眼角,转身。 “卓……卓儿……” 看到站在院门口的林卓,小宋氏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她捏着帕子步下台阶,走过去,却又在十步外堪堪僵住了步子。 林珵一回来,那些被掩盖了十多年的秘密终究被刨了出来,小宋氏看着林卓,一时怔然。 当初她住进林家,处处受到姐姐宋氏的照拂,最开始也是满心满意地敬重长姐。可渐渐地,亲眼看着长姐与姐夫恩爱如蜜,看着林修儒体贴周到又学富五车,尚且还是闺中女儿的她慢慢地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当她察觉了自己对自己姐夫竟然生出了难以启齿的感情后,不是没有愧疚过,也不是没有循规蹈矩的刻意与他回避过。然而,当她出门被一个浪荡子纠缠调戏,林修儒当街救下她以后,她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她是宁愿给林修儒做小的,也不介意姐妹同嫁一夫,可是是宋氏不愿意。宋氏虽然秉性柔弱,但为人却很是精明,一察觉她的心思便处处提防着。只宋氏到底是宋家娇养长大的嫡女,性子直,眼睛里当真揉不得半点沙子。不过可惜,宋氏终归被保护得太好,根本不通什么对付人的手段,她不过稍稍一挑唆,她便对林修儒起了疑心。有道是,夫妻一旦离心,旁人便有了可趁之机。 小宋氏微微垂眸。 原本她也没想过要了宋氏的命,只是…… 蓦然攥紧手中的绢帕,小宋氏别开了脸。 这么多年,她厚待林卓,虽是为了笼络林修儒的心,但也存着对长姐的愧疚。如果说没有半点儿真情实意是不可能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事情一被揭破,除了难以面对林修儒,小宋氏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便是林卓。 此时,少年的面上全然没有旧日的孺慕之色,与宋氏七分相仿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却偏偏又未表露半分情绪。小宋氏拿不准他的心思,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就有婆子来催小宋氏启程。 前往东城山翠月庵清修,是林修儒吩咐的,而小宋氏心里明白,真正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其实是林珵。这样的结果比她预想得要好太多,最起码林珵还是保全了她这个姨母的脸面不是?如今只要林秋宁能够好好地待在林家,好好地议亲,她也不想再妄图其他。 纠缠十余载的噩梦终究该有个了断不是? 因而,当婆子来催,小宋氏朝猝然望过来的林卓扯了扯唇,抬步便往外走去。 “你,当真不跟孩儿解释什么?”在小宋氏即将跟自己擦肩的一刹,林卓转过身抓住了她的衣袖,不同于以往亲昵的撒娇,此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小宋氏脚下的步子停住,目光落在他的面上,她道:“这么多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们。不过,宁儿她是无辜的。”她害怕,会为着她的缘故,教女儿日后无法过活。她知道,女儿有多依赖林卓这个二哥哥,若是林卓因她而厌弃了林秋宁,怕只怕…… 即使早已知道答案,但亲口听到小宋氏说出来,林卓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他颓然松开了小宋氏的衣袖,往后退了好几步,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跑了。 昔日慈爱的继母一夕之间成了杀母的仇人,多年的体贴与关怀之下到底掩藏着些什么?林卓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深究。 “该走了,马车该等急了。” 站在小宋氏身后的婆子语气不耐地又提醒了句。 小宋氏这才收回视线,转身朝外而去。 小宋氏被送到东城山庵堂清修的消息,林婉宜是在半个月以后才得知了消息。那一天孟桢进城卖货,在街边吃馄饨时偶然听到了一耳朵,来不及多做打听,便急匆匆地回了家,把事情告诉了妻子。 闻听消息,林婉宜手中的绣活立时停了下来,她下意识地起身,呐呐道:“怎么会这样?” 孟桢也拢了拢眉,道:“据说她离府出门没哭没闹,欣欣然地就出了城。如果不是行装简薄,去的地方又极是荒僻,旁人都未必能够查出不对来。” “翠月庵……是个什么地方?”林婉宜偏首问道。 孟桢拉着她坐下,随口解释道:“一个几乎荒废了的庵堂,一般被送去那儿的都是大户人家犯了错的女眷和下人。”那里面的日子孟桢没有亲眼瞧过,可也听说过一点子,都道,被送进去的女眷很少能够活着走出来,不是吃不了庵堂里的苦,就是叫人暗地里慢慢地给折磨死了。不过这些孟桢不好跟她提,便只道,“庵堂里的生活要比府宅后院里辛苦得多,饱暖都是问题。” 见妻子秀气的眉头几乎皱作一团,孟桢微微摇头,“娘子莫不是心软了?” 他那亲岳母的事情,林珵离开前已经跟他透露了许多。得知小宋氏是害死林婉宜娘亲的元凶,更有甚者害得小姑娘背井离乡将近十载,孟桢震惊之余,只剩下对小宋氏恼恨。若不是林珵叮嘱他不必插手,他都有要到林家亲自收拾小宋氏的冲动了。 林婉宜摇了摇头,“我不会心软的。只是觉得有些太突然了。”她侧首朝门外望去,抿了抿唇,“如果没有猜错,这件事情应该是哥哥安排下的。” 其实,真正心软了的人是林珵。 林婉宜能够猜到内里的缘由,大抵是跟林卓与林秋宁相关,或许也是为了她。 一念及此,林婉宜突然转过身扯住孟桢的衣袖,对他道:“我这心里有点儿放心不下卓儿。”弟弟可是几乎把小宋氏当成了亲娘一般看待。 “先别担心,我回来之前已经着人捎了口信给孟桓,让他在书院多留意些,一旦有个什么情况,就立即给家里来信。” 林婉宜虽然仍有些不安,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绪不宁地又坐回了床边,重新拿起了绣花绷子。 孟桢见状,伸手把东西取了过来,迎上林婉宜的目光,道:“家中也不短缺这些,别劳了眼神,仔细伤了眼睛去。”顿了顿,又道,“这样吧,如果真的放心不下林卓,赶巧明儿是书院开放的日子,咱们就去书院瞧瞧去。再不行,过些日子我陪你回家一趟也行。” 知道事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林婉宜便没有出言反对,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视线又落在他手里握着的绣花绷子上,伸出小手道,“还差几针就做完了,正好明天给阿桓一并捎了过去。” 孟桢垂眸看了眼手里握着的物什,瞧清那是一块藏青色的绸布,上面绣了几朵祥云。“这做的是什么?” 林婉宜弯了弯唇角,轻声道:“给阿桓做的笔囊,我上回见着他以前的已经旧了。” 闻言,孟桢刚要把东西递回去的动作生生僵住,他缩回来,皱眉道:“前些日子你给秀秀做了一只香包,又给二婶和姑母绣了抹额,连二叔也得了一副护腕,而今你连阿桓那个臭小子都给照顾到了,怎么就没见着给我也做个玩意儿呢?”他语气幽幽,掺着些许的怨气,“我可是你的亲亲夫婿,怎能如此偏心呢?” “……”林婉宜抬眼瞥了他一下,小声地道,“谁说没有你的了?” “嗯?”孟桢蓦然睁大了眼睛,勉强按捺住激动,语气平平的道,“有我的?” 林婉宜点了点头。 孟桢立马扔掉了手里的绣花绷子,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晃了晃,语气里带了些讨好的意味,道:“你给我做了什么好东西,怎么好端端的还要藏起来呢?可让我眼巴巴地盼了好些日子呢。” 林婉宜抽不出来自己的手,不由得脸颊微红,可瞧着孟桢一副心急模样,她却不由生出点儿促狭的心思来。 “你才说了,让我仔细眼睛呢。我盘算着,也快到你生辰了,那东西便先收着,也省得再费心思重新做活了不是?” “可不能这么算,好歹还有大半个月,没道理他们都得了好东西,却叫我只能看着呀。”他把脸凑过去,贴着她的脸颊轻轻地蹭了蹭,模样像极了前些日子他带回来的那只大黄狗。林婉宜没掌住笑意,扑哧笑出声来,终归耐不住孟桢的磨,只得咬唇道,“那你先松开我的手呀。” 孟桢愣了下,连忙松开手。 林婉宜起身,走到床尾边上的箱笼前,伸手打开箱笼,翻了翻,从底下拿出一个蓝布包裹来。 在孟桢灼灼的目光注视下,林婉宜慢吞吞地走回来,将包裹放在床上,然后打开。 是一身雪白色绫绸里衣。 林婉宜取出来,抖开,“这原是我出嫁前为你的做的,只是未曾丈量过,也不知合不合身。” 里衣针脚精致平整,一看便是花了大功夫。孟桢再也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接过里衣,抱在怀里,朗声笑道:“合不合身试试便是了。”说着就要动手去脱外面的衣裳。 林婉宜连忙按住他的手,红着脸嗔道:“都快到吃午饭的时辰了,你做什么呢?这衣裳晚上再试也不迟啊。” “可我等不及了……” “你要是现在脱衣裳来试,信不信我再也不给你做任何东西了。” 见她虽耳根红红,但小脸却绷得紧紧的,孟桢便知她是动了真格,立时就老实了下来。 “好好好,不试不试。” “嗯。” 孟桢将里衣小心翼翼的收好,而后却把林婉宜整个人抱进怀里,他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贴,鼻尖相触,语气颇为无奈地道:“都成亲这么些日子了,总这么脸皮薄可如何是好?”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婉宜想躲躲不开,只好红着脸小声道:“你这样,是嫌弃我了不成?” “怎么会呢。”孟桢忙道,“我疼你还来不及呢。” 他不过是感叹小姑娘脸皮薄,让他欺负她时总是忍不住生出些罪恶感来。 “那今晚我……和秀秀睡好不好?” “好……什么好,不行。”险些教人带偏的孟桢及时地回过神来,伸手捏住妻子细腻光滑的下巴,微微眯了眯眼,道,“婉婉,你怎么能跟着秀秀那丫头学坏呢。” 林婉宜抬手拍开他的大掌,小脸通红地道:“可我早就答应了秀秀,一直失信不好的。” “真的是为了秀秀,嗯?”扶着她的双肩,孟桢慢慢地弯下腰。 “当然……唔……”突如其来的温热,将到了嘴边的话堵回,林婉宜抬起手轻轻地捶了他两下,却被他吻住唇推倒在身后的床上,整个身子陷入柔软的锦被中。 第58章 六点宠 第二日,孟桢果然带着林婉宜进了城。 二人一大早出的门,到天渊书院时已近晌午。趁着书院开放前来探亲的学子家眷都已经陆陆续续地散去了,故而书院门口并没有多少人。 孟桢扶着林婉宜从驴车上下来,替她将帷帽理理好,才牵着她往台阶上走。留着山羊胡的书院看门人忠叔大老远就看见了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个人,他眯了眯眼,认出那是自家的主子姑娘,他忙扬起一张笑脸迎上去。 “奴才见过姑娘,姑爷。”他打千儿行过礼,边引着二人入门,边试探般问道,“姑娘可是来探望二少爷的?”说着,似是又想起什么,忙添了句,“这会儿也赶巧,才老奴瞧见二少爷和孟二爷一处都去了后头的百观阁,不如老奴带姑娘过去?” 百观阁乃是天渊书院内最大的一处藏书阁。 林婉宜闻言,与孟桢对视一眼,颔首。 百观阁位于书院北边角,从外头看上去与书院里一般的楼阁书舍无二,但是迈进二道门之后却别有洞天。书阁内共分九层,书架绵连成圆环状,盘旋而起。立于底层的厅堂中央,一抬首便可将书阁内的景象尽数纳入眼底。 忠叔把人领到,便止步于门外。林婉宜吩咐他不必候着,只管去忙旁事,而后才与孟桢相携抬步走进百观阁。 孟桓是下了早课后被林卓喊到这儿来的,这会子看着在书架间来回穿梭翻找的林卓,他挠了挠后脑勺,终于忍不住疑惑的问道:“你到底在找什么书呢?还有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早点儿与我说清楚,我也好回去完成夫子留下的功课呀。” 林卓停下找书的动作,转过身看向站在楼梯口的孟桓,挑了挑眉,道:“你先稍稍等上一等,很快。”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右手边的一个书架的最顶端,眼底微微一亮。 搬了凳子,小心翼翼地把书取下来,林卓用衣袖掸了掸上面的落尘,紧接着就跳下来,快步走到孟桓跟前一把把书塞进他的怀里。 孟桓有些茫然地看了眼怀里的《陈公论》,“这是做什么?” 《陈公论》乃是前朝大儒陈闫老来归隐于山中所作,书中记述了陈闫一生为官所得,也不乏针砭当时时弊的言论。因为陈词激烈,书中多处影射当时的君主,所以成书后被一度封禁,书稿也在查禁的过程中几经波折,散失各处。直到新朝建立,才有人特地把这本书的遗稿搜集整理起来,重新编汇成孟桓手里的这本《陈公论》。 林卓抱着胳膊,抬了抬下巴,对他道:“下个月的乡试,出题人是庄闳老先生。” 此话一出,下面的意思不用他多说,孟桓也明白了。 庄闳正是当初收集《陈公论》散稿之人,且半生致力于研读陈闫的治政之道。故而,由他主笔所出的乡试题,十之八、九会跟《陈公论》沾点儿边。 林卓这是在帮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孟桓有些讶然。 他跟林卓同在一处念书也快一年了,两个人关系向来算不上好,更何况年前还动过手? 林卓看了眼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子,见他眼中写满了疑惑,一下子就猜到了缘由,当即轻哼一声,“好歹你如今跟我也算沾点儿亲带点故,要是你乡试考得太差,岂不是要连带着我也丢了脸面去?”他语气里的别扭劲儿掩也掩不住,孟桓一眼看破,但是他也知道林卓这是有意要跟自己和缓关系了。 孟桓还记得自家大哥的叮嘱,要跟林卓好生相处,不给嫂嫂添麻烦。因此这会儿他抱着书,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冲林卓道:“多谢林二哥了!” 林婉宜与孟桢进了百观阁,方走到楼下就听见了动静。 瞧见林卓和孟桓凑在一处看书的和睦模样,林婉宜的眼底划过一丝意外,随即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来。 她轻轻地拉了拉孟桢的衣袖,止住他还要往里去的动作,压低声音与他道:“还是出去等他们罢。”原先她急着往百观阁来,不过是担心林卓又会欺负孟桓,眼下瞧着二人相安无事,林婉宜反而不愿意惊扰到弟弟读书。 孟桢一向对自己的媳妇儿言听计从,握住尚拉着自己衣袖的纤手,他点了点头,牵着林婉宜便要往外走。谁知二人才刚转身,便被那边眼尖的孟桓给发现了。 孟桓与林卓一前一后跑下楼,到了跟前,都规规矩矩地问了好。 林卓看了眼面色红润的姐姐,心下稍安,因问道:“你们怎么突然过来了?”对上林婉宜饱含关切的眸光,他顿了顿,试探地问,“是为了家里的事,担心我来的?” 林婉宜“嗯”了声,抬眸看向林卓时却见他扯唇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道:“你未免忒小看我了,该教你担心的人是秋宁那丫头。”说着,他垂下眼帘,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其实这两日我也想了许多,即使难以面对,难以原谅她,可我也没法子真的恨她。况且如今她被送去了那个地方,也算是得了惩戒。以后如何,只看造化就是了。” 彼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敛去了平素的张扬,说话时竟也透出了几分沉稳来。 林婉宜在心底轻叹一声,良久才开口道:“这样没什么错。”生养皆是恩情,她明白林卓的难处,见他如此,心中反生出些许欣慰来,“卓儿,你长大了。” 林卓却不自在地别开了脸,闷声道:“好了,知道我没事了,你和……姐夫就回去吧,书院里人来人往的,没的遭了冲撞。” “不急。”林婉宜侧首看了眼一旁满目疑惑的孟桓,“才从街上走,给你们带了点儿果饼,还热乎着,放在外头,你们先去尝尝?” 林卓和孟桓一齐点了点头,小跑着出了百观阁。 林婉宜则和孟桢相携,慢慢地跟在后头。 从驴车上取了果饼交给林卓他们,林婉宜不放心地叮嘱了他们几句后,方才跟着孟桢驱车离开。 自离开天渊书院出了城,林婉宜坐在车上一直未发一语,前头孟桢顾着赶车,起初还没注意到,可等他一连跟她说了好些话也得到回声,这才发觉了。孟桢扯了一下缰绳,小毛驴嘶鸣了一声,喘着粗气儿慢慢停稳。他手里缰绳未松,直接侧转过身朝车厢望去。 驴车的车厢是孟桢特地寻了油布和结实木条搭建起来,内里还特地拿碎布缝了不厚不薄的褥子铺着。此时林婉宜端坐在里面,目光定定的似是落在什么上面,又似飘忽不定,俨然一副走神的模样。孟桢也没急着开口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才放了缰绳,转身爬进了车厢里。 他没有刻意放轻动作,行动间驴车微微颤了一下,惊得小毛驴哼叫了声。 林婉宜这才将将回过神来。 “咦,怎么突然停了车?你进来做什么?” 孟桢在她身边坐下,牵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抿了抿唇,半晌才开口道:“一路上你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 林婉宜抬眸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微微扯了下唇,也没有瞒着他,只道:“我只是发现,我与卓儿相处得还是太少了,对他,我根本不了解。或者说,卓儿真的是长大了。”她还记得自己刚从江南回到信阳的那会儿,十二三岁的少年满心别扭,虽看似处处与自己为难,但也会在外人面前护着自己。姐弟俩儿一年多的朝夕相处,让她曾一度认为自己与林卓之间长别九年多的空白得到了一些偿补。可是她到底不够了解自己的弟弟。得知小宋氏被送走,她匆匆来书院探视,怕的是林卓心里不舒畅。可见到了,却发现,一些事情林卓看得远比她还要通透。她想关心自己的弟弟,可又好像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 抬手抚平她不经意间皱起的眉头,孟桢无奈地轻笑一声,摇摇头道:“原当你是为了什么事情烦闷,没料到竟是为了这个。要我说,你是太小心谨慎了,林卓年纪不算小了,自是有自己的是非观,他与你那姨母间的关系如何,说到底是他二人间的公案,你我自不好干涉太多。” “可我……” “我明白你爱弟心切,林卓不傻自然也知道。你那姨母既已送出了城去,这件事便到了头,日后该好好过的是我们自己的日子。” 林婉宜怔了一下,半晌才舒展开眉头,轻声道:“是我一时着了相。” 见她真的释了怀,孟桢彻底安下心来,陪着她坐了一会儿,又重新出去赶车。 等到驴车慢慢悠悠地回到陆河村,甫一进村口,孟桢远远地就看见自家方向的路上挤满了人,不由得眉头一皱。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即使隔得远也能听见几分,隐隐约约的似乎还夹杂着什么人的争吵声。 “怎么了?” 驴车在村口突兀地停下,林婉宜看向孟桢不由问了一声。 孟桢摇了摇头,瞧见从那边小跑过来的虎子,正待张口问上一句,那边虎子就已经急急忙忙开了口。 “孟大哥,不好了,有人上你们家闹事啦!” 第59章 七点宠 虎子一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孟桢也顾不上细问,一鞭子抽在毛驴身上,急急忙赶着毛驴往自家的方向去。到了人群外,驴车自发地停了下来,孟桢回头叮嘱了林婉宜在车上不要露面后直接跳下车拨开人群。 孟家两房如今虽然分了院子,但是整个陆河村上下的人都知道两房是分院不分家,大房的孟桢兄妹仨都跟二房孟海一家亲着,且两房如今主事能说话的是孟桢。因此这会儿瞧见了孟桢回来,围着孟家院子看热闹的人立马自觉地让出了道儿出来。 孟桢已经能听到自家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声音,当下皱了眉头提快步子。 待他走进院子,看清院子里的情形后,整张脸瞬间便沉了下来。他看着自家那所谓的“姑父”陆明远扯着孟氏往外走,遭到反抗就要扬手往她脸上打去,当即箭步上前攥住了陆明远的胳膊。 孟桢惯常在地里干重活,力气虽不说能够扛鼎,但是那力道对于只会舞文弄墨和打女人的陆明远来说却足够叫他龇牙咧嘴的叫唤起来。 从前孟桢对陆明远的印象虽说不算好,但也只觉得他是个瞧不起人的势利眼,好歹还有些大家子做先生的风范与教养,可这会子瞧着他面红耳赤地就在自家院子里叫嚷的样子,孟桢也觉得有些意外。 边上孟氏已经趁着陆明远吃痛松劲的功夫逃脱了去,她看着面前相处了十几年的枕边人,只觉得陌生极了。原先她留和离书离开陆家,还顾念着旧日的情分,顾念着陆明远曾经的好处,又岂料到他没皮没脸地跟到家里来大闹一场? 孟氏冷着面色,恨恨地瞪了陆明远一眼,啐道:“别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劝你早些死了心。” 若不是自家侄子跟林家结了亲事,陆明远何尝能够知道孟家的大门朝哪儿开? 迎着孟氏的目光,陆明远只觉得心思被尽数看破,加上周遭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也觉得面上挂不住。怕跟孟氏继续犟嘴会抖落出些什么来,他转而龇着牙冲犹紧攥着自己胳膊的孟桢嚷嚷道:“我好歹是你姑父,真是没大没小。” “姑父?”孟桢早从自家姑母的反应中猜出了些什么,这会儿听见陆明远说话便一挑眉,语带三分讶然七分嘲讽,“您不说我还真没认出您来,不好意思啊。”说着松开手,见陆明远边掸衣袖边往他身后驴车的方向看,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掀唇开口道,“眼瞧着时辰也不早了,陆老爷再不走,只怕城门就要关了。” 孟桢尚未回家来的时候,陆明远纠缠了半天,一丁点儿好处都没讨到,这会儿孟桢回来了,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知今日的盘算必是要落空,虽然不免有些暗恨,但到底没有立即撕破脸,只在心底连啐了好几声后灰溜溜地走了。 闹事的人走了,看热闹的人也一下子就散了去,孟家小院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林婉宜这才从驴车上下来。 走到孟桢身旁,只拿疑惑的目光盯着他,见他微微摇头,便没有开口多问,只默默地走到孟氏身旁扶住她气得轻颤的身子。 孟氏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开口对他们道:“不用管他。”她尚且知道陆明远心高气傲,今日在陆河村丢尽了颜面,自是不会再往这边来。只是…… “姑母如今是什么打算?”孟桢突然问道,“如果铁了心要和离,那就干干净净的断了,不然一直拖下去,只怕后头要吃亏的还是陆雪苓。” 陆明远不会再到孟家来闹,但却一定会撺掇着自己的女儿往这里来,凭他对陆雪苓的认识,那个没脑子的丫头指不定会被拿来怎样当枪使,到最后败了名声的还不是那丫头? 孟桢对陆雪苓没什么好印象,但却不愿意看到孟氏为她伤神。 听他提起女儿,孟氏的面色果然踟蹰起来,她有些犹豫的道:“可就算和离了,雪苓她也落不到什么好处啊。” 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脾性,孟氏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虽然没什么坏心眼,但性子直脾气冲,做事从来不顾及后果。若是陆明远没了对她的顾忌,指不定会把这个女儿祸害成什么样。 孟桢微微皱眉:“姑母不妨去李家走一趟。”李家,正是当初跟陆雪苓定了亲事的人家。 孟氏仍有些犹豫,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我明日回城看看去。”说着,她松开林婉宜的手,转身,走了两步又顿住步子,背对着孟桢道,“阿桢,你跟我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 孟氏跟孟桢在屋子里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期间屋门紧紧地闭着。胡氏和孟海似乎都知道孟氏要说什么,半点儿不好奇,各自散了去忙活,而林婉宜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方回了屋子。 让莲枝把前些天做了一半的绣活拿出来,林婉宜有一针没一针地绣了起来。 鸳鸯尾羽上最后一针收线,林婉宜才剪断了丝线就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她放下针,一转身就看见孟桢阔步进了屋。 “夫君。”林婉宜弯了弯唇,轻唤了声。 孟桢走过来,瞧见她才绣好的栩栩如生的一对鸳鸯,不由眉梢染笑,“用来做枕面恰好。”说着,伸手在上面轻轻抚了抚,而后牵住她的手,话锋一转,“不过成日做这些也不怕伤了眼睛?” 任由他的大掌包裹着自己的手揉捏,林婉宜轻轻柔柔地笑了笑道,“可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她嫁进孟家来也有好些时日,家里琐碎的事物不提孟桢一一都打理好了,便是些家务事儿,胡氏也不肯教她插手。即便知道他们这都是疼惜自己,可林婉宜心里却过意不去。 前些日子,莲枝陪她在外头散步的时候,她瞧见过别家做媳妇儿的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也偶尔注意到有人有意无意瞥着她小声说着些什么,大抵不过说孟家讨了个千金大小姐回来,成日里当成个菩萨供奉着。 林婉宜不知胡氏她们是否听过这些,但自己细细品着,也觉得自己这个孟家新妇做得大抵是不大合格的。 她微微抬眸,看向孟桢道:“我想,莲枝如今也不小了,我预备送她回家去消了奴籍好找户人家嫁出去。” “嗯?怎么突然想起这桩事儿来了?”孟桢轻皱眉。虽然莲枝有时候的确挺碍事的,但是他也不是时时都能陪着林婉宜,若是莲枝走了,岂不是叫她寻常身边少了个说话的人。 林婉宜抿抿唇,“总不好耽误了莲枝去。”顿了顿,她声音轻轻的,“况且,这里也不兴使唤奴婢的。” 孟桢这下子琢磨出她话里的意思了,眉头皱得死紧,“是谁嚼了什么舌根子?” “不是的。”林婉宜摇摇头,在他的手心轻轻地挠了一下,柔声道,“我只是想,既然嫁给了你,就应该学会去适应。我想学着当个平平凡凡的农家小媳妇儿,想学着照顾你。”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可孟桢还是听见了。 他将她揽入怀里,喟叹一声,颇有些无奈地笑道:“傻姑娘,我娶你回来已经是此生幸事,怎还能教你委屈了去?” “虽然我如今尚且没有能力让你过上从前在娘家的日子,但是给你养个丫鬟还是使得的。二婶二叔和姑母也从不在意这些,别人的话管他作甚。他们不过是羡慕嫉妒我娶了个金枝玉叶回来而已。” “若莲枝真的该许配人家就许配,回头咱们再进城找人牙子买个丫鬟回来也使得。你可能还不知道,有莲枝在,二婶整日都清闲了许多,你真把人遣走了,只怕她还不答应呢。” 扶住那瘦削的肩膀,孟桢看向林婉宜水灵灵的眸子,又打趣道,“不过你想学着照顾我也不是不成,有一桩事情还真是别人替代不了得你亲力亲为来着。” 他狭长的眸里盛满了促狭的笑意,林婉宜呆呆地看着他,一时有些回不来神,“什么?” 孟桢乐了,捉住她的手作势要往身下某个地方探去。 林婉宜“腾”地红了脸,猛地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啐道:“可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思。”说着就要往外去。 美人儿俏脸绯红,说是着恼,却还是羞意作祟。孟桢总爱逗她脸红,但也怕真惹恼了人最后自己遭罪。于是连忙握住她的手腕将人牵回来,笑着赔罪,“是为夫孟浪了,原谅我这一回呗,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他手下没使力气,可林婉宜这回却没能甩开了去,只能毫无威势地瞪他一眼,哼哼道:“可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这方面信用几乎败尽的孟桢默了默,只得讪讪一笑,尝试转移话题,“婉婉想不想知道方才姑母跟我说了什么?” 说这话时,他面上的笑意微微敛去,竟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严肃来。 林婉宜看着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跟着绷起小脸,问:“难道跟我有关吗?” 孟桢摇摇头,又点点头,半天才道:“跟岳父大人有些关系,可能也牵扯到岳母大人。” 他口中的“岳母大人”指的自然不会是小宋氏,那么就是…… 林婉宜的身子不由微微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我每天都很想更新,可是论文写不完QAQ然后愁论文的我又没了码字的灵感QAQ恶性循环 其实后面没有多少剧情了,都是些日常的甜甜吧,如果要弃文的话也没有大影响的QAQ 最后,这章给追到现在的小可爱们发红包赔罪。 !!!当然,这本绝不会坑~~~ 第60章 八点宠 十三年前,屡试不第的陆明远终于携妻眷子女从京返乡,但却并没有直接回到陆河村,而是直接在信阳城里寻了一处小宅子住了下来。 迫于生计,陆明远当过账房先生,当过书信代笔,后来辗转之下遇上了林修儒。后者欣赏其学识过人,下帖相邀。彼时的天渊书院虽尚未有如今的声名,但亦是方圆千里之内莘莘学子向往的学府高堂,林修儒身为院长,纡尊亲自邀请,不可不谓是顶顶独有的殊荣一份,陆明远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起初,陆明远只是天渊书院的小小教书先生,兢兢业业干了三年,以旁人难以企及的速度升到了副院长的位置上,而陆家也从夹弄里的小宅子搬到了如今的陆家庄。 陆明远日益受到器重,在书院里也备受吹捧。他本汲汲科考却多年不得志,曾经尝过不少冷眼,一朝扬眉吐气了,长久以来被压在心底的那点儿野心也跟着慢慢地发芽生长起来。他慢慢地不再满足于只当个书院的行事副院长,反而惦记上林修儒的位子。 然而,林修儒身为书院院长,为人谦和,行事更是持稳,在书院上下颇得人心。陆明远到底立根不深,想将人赶下来又谈何容易? 知道林修儒对发妻情深义重,将之视若己命,陆明远便阴狠地想到把手伸向林修儒的后院,撺掇着彼时亦是心怀鬼胎的小宋氏对产子后一直缠绵病榻的林夫人动了手。依着陆明远的算计,是想着林修儒受不住打击会松懈了书院事宜。可是到最后,他的一盘算计终究还是落了空。 小宋氏无情,林夫人却做不到对亲姊妹赶尽杀绝。油尽灯枯之际,她选择了将一切隐瞒了下来。除了她与小宋氏,以及始作俑者陆明远,再没有人知道,那日日送进主母屋里的补药竟都掺了催命的药。 林修儒痛失爱妻,虽然心如刀绞,几欲追随林夫人而去,可顾念膝下三个子女却少不得强自振作。而小宋氏因着林夫人故去前对她说的话,更是有意无意地提醒林修儒对陆明远多加提防。 莫要养虎反被虎咬。 至于孟氏知道这件事完全是机缘巧合,盖因那日陆明远吃多了水酒,醉得稀里糊涂时失言吐露出来。 孟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孟桢,而孟桢并不打算瞒着林婉宜。 林婉宜呆呆地听完,心头万千思绪缠做一团乱麻。 她原不知,陈年旧事中还有这样的公案在里头。 怪不得当初哥哥会对小宋氏那般…… 肩上忽而一重,林婉宜侧首对上孟桢含着担忧的眸光,轻轻地抿了抿唇,半晌方轻声道:“我原来也是个糊涂的。” 不管小宋氏这么些年如何厚待林卓,也始终无法弥补她从前酿下的错事。如果没有小宋氏,或许如今他们一家正当天伦和乐。 看着小姑娘微微颤抖的身子,孟桢心上一痛,轻轻地把人揽进怀里,安抚道:“人在做,天在看,善恶都有报。我想,岳母如果在世,也不想看你伤心。”他叹了口气,道,“现在小宋氏被送去苦修,那地方没人接济,指不定过得是什么日子。倒是,陆明远一事得先岳父他说一声,不管好歹有个提防也是好事。” 说着,扶住林婉宜的肩膀,他弯下腰,和她目光相对,声音沉稳地道:“日后,总有我陪着你,有我一日,断不会教人再欺负你和林卓。旁人欠下你们姐弟兄妹的,我帮你讨回来。” 林婉宜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抬手覆上他的手背,“别,别做糊涂事。”她知道,孟桢为了她,为了替她母亲讨回公道,真的对小宋氏做出些什么来都是有可能的。“她现在落到那步田地,对她来说,或许才是真正的惩罚。”世界上真正令人难受的从来不是不曾拥有些什么,而是拥有了又再度失去。 小宋氏费尽心思与算计,昧着良心得到的所有,都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到而今,镜破水乱,一切都化为乌有。对于小宋氏来说,失去拥有的一切,还要日日顾虑着留在林府的女儿,那样的日子并不好过活。 过了两日,孟桢带着林婉宜回了趟林家,将孟氏说的话尽数告诉了林修儒。 当初林珵回来,所说的往事里并没有提及陆明远的公案。这会子骤然得知,自己当年招了个白眼狼回书院不提,甚至还间接害死了发妻。林修儒大怒大悲,竟是险些厥过去。 “我原不知,竟是我识人不清,反累得你母亲丢了性命,是我对不住她啊。”林修儒红着眼,悲从中来,更是懊悔不已,“如果当年我能多留些心眼,也不至于给了旁人可趁之机,是我的错,我的错。” 林婉宜看着不忍,欲上前却被孟桢握住了手腕。 孟桢冲她摇了摇头。 林修儒对宋氏用情至深,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也未曾淡去多少。十多年思念本就无可寄托,而今却得知,爱妻之死是自己间接造成的,他心里自当煎熬万分。只是,这又能怪谁呢? 小宋氏不该心生妄念,陆明远不该贪得无厌,宋氏不该养虎为患……可林修儒更是不该,不该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不该心念不坚,给了旁人离间的机会。 闻讯从书院赶回来的林卓也静静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蒙在这个家表面的那层和乐面纱到底还是被揭开了去,露出最刺人心的痛苦与矛盾来。 那边林修儒早失了平日的风度与儒雅,一身狼狈地瘫坐在地上,好半天才挣扎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祠堂的方向奔去。 孟桢和林婉宜不放心地跟了过去,而林卓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见站在廊下红着眼睛的林秋宁,翕了翕唇,却没有开口说话。 林秋宁静静地看着自家二哥,心头涌上一阵黯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竟好似隔了一重山,硬生生地把亲密阻断,彼此渐行渐远? 是从她的娘亲被送到山庙清修开始? 林秋宁明白,她不能怨恨谁,归根到底,是她娘亏欠了姐姐与兄长。 她步下台阶,慢慢地走到林卓跟前,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去拉他的衣袖,被他躲开后,眸光微暗,低声道:“二哥,对不起。” 小姑娘声音低低的,带着些哭腔。 林卓负在身后的手一僵,垂眸看向她,想起从前的日子来,半晌才开口道,“宁儿,这些都与你无关。” 说到底,所有的一切都是上一辈的恩怨,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林秋宁身上来。更何况,他是小宋氏亲手养大的,即便隔了弑母大仇,他也没有立场去做什么。更不用提,他和林秋宁这么多年的兄妹情谊又何曾掺了假? 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林秋宁的脑袋,林卓扯了扯唇,“别管刚才听到了什么,那些都跟你没关系。你是我林卓的妹妹,是我林家的二姑娘,这永远都不会变。” 林秋宁闻言,欣喜地睁大了眼睛,看向林卓,见他眼底的确没有任何怨怼后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只是,一瞬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瞅着他,斟酌着开口道,“那我娘……是不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人会去山庙找她麻烦。” 林秋宁虽然年纪小,但是也听出了兄长的言外之意,山庙日子清苦,林家日后不再接济小宋氏,那就是生死有命。 —— 林修儒得知旧事以后,在祠堂里抱着宋氏的牌位静静地坐了三天三夜,整个人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多岁。 后来,他离开祠堂,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失仪过,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他命人停了前些日子一直送往山庙的补给,又着人去调查陆明远。未到半个月,陆明远这些年里借着天渊书院的旗号在外头干的一些见不得人买卖便被尽数挖了出来,更兼着林秋宁劝动了小宋氏,十多年前陆明远撺掇她害死宋氏的证据也被交了出来。 林修儒没有顾念半分情面,直接将人告到了知府案前。陆明远不妨旧事泄露,还几次三番推脱,却不料一件件铁证都拍到了他的脸上,就连他曾跟前任知府齐克有所勾结的信函也被呈到了知府面前。 知府大堂里,明镜高悬的牌匾高高地悬在堂中,两班衙役肃立在侧。陆明远从未料想到,自己辛苦经营这么多年,竟就这样阴沟里翻了船。他想不明白,那些呈堂证供,分明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匿在暗处,就连孟氏都不知道,怎么就被人找了出来? 陆明远浑身似是泄去了力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新任知府拍案判决。 罪不至死,圈禁终身。 在被衙役拖起的一刹,陆明远在堂前围观的人群里看到抹熟悉的身影。他一惊,睁大了眼睛去看,却又寻不到半分踪迹。 陆明远下牢第三日,孟氏去牢里看了他。 “贱婆娘,你还有脸来见我?”在牢里这些日子,陆明远日思夜想,觉得有可能出卖自己的只有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跟自己闹和离的孟氏。 孟氏也不恼,默默地将饭菜摆好,才抬起头看向面容扭曲的陆明远,淡淡地道:“你撺掇小宋氏去害人的事情的确是我抖出去的。可是害你到今天这地步的真的是我吗?”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孟氏笑了声,“跟犯官齐克勾结,打着书院的旗号在外头敲诈钱财,买卖试题,诸此种种你行事隐蔽,可曾告诉过我半分?如果不是被查出来,我竟也不知自家院子里竟还藏着那么个隐秘的去处。陆明远,我跟你贫贱夫妻,从前你不得志,我何曾抱怨过半分,哪怕,哪怕你后来变了心思,我不也为你操持宅院?若非你将我的脸面践踏在地,我至于回娘家去吗?” “你一向精于算计,到头来却看不明白自己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的?” 陆明远双手颤抖,指着孟氏却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来。 “月娘呢?” “走了,你上堂那一天就走了。” 这一刻,陆明远才知道,那一天他并没有看花眼。 他蓦然想起当初齐家父子俩的事情来,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了起来。 林修儒糊涂半生,却生了个极聪明的儿子。 同样的伎俩使了两回,仍教他落了陷阱。 在孟氏离开大牢前,陆明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 “放妻书?”比起休书,放妻书算是给足了女方尊敬与颜面。陆明远此举,倒教孟氏有些意外。 这么多年,他们夫妻情分早就磨尽,她原以为陆明远给她的该是一纸休书。 陆明远道:“李家儿郎是个好的,我不能毁了苓儿。” 他半生无子,膝下只有陆雪苓一个嫡女,即便跟孟氏之间有再多的龃龉,但一片爱女之心却从不掺假。 孟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好放妻书,转身走出牢房,背对着陆明远,道了一句,“多谢。” 一别两宽,各自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算计纠葛不想多写,到此为止。 接下来就是回归甜甜的日常啦~ 第61章 九点宠 春红谢,夏翠衰,秋叶飞,冬雪落。寒来暑往间,转眼便是三年过去。 在过去的三年里,孟氏和陆明远和离以后,领着陆雪苓搬进了陆明远用来抵还当初孟氏陪嫁的一座两进两出的宅子里。宅子虽然不大,但胜在清静。孟氏对陆雪苓好生管教了两年,在其及笄后,便与李家定下了婚期,将陆雪苓嫁了过去。李家儿郎生性恭谦,难得能与陆雪苓相敬如宾,小俩口的日子过得虽不是蜜里调油,但也和和美美。 而林家这三年则显然沉寂了许多。三年前,林修儒得知是自己招惹了白眼狼才连累得爱妻亡故,心下又愧又疚,悲痛不已。在陆明远被关进大牢以后没多久,林修儒便开始变了。他不再对天渊书院的事物事事亲为,反而开始培养林卓去打理书院。 说来也是稀奇。从前的林卓骨子里是个天生好动不喜拘束的,可偏偏在打理书院这方面格外地有耐心,而且上手极快。不过三年,十六岁的少年郎就已经能够在书院里独挡一面,行事间不仅有林修儒稳妥周全,也有几分林珵的杀伐果决。 林修儒见此,索性将天渊书院尽数托付了林卓,自己则乘舟南下,一来亲自前往金陵宋家庄宋老太爷处请罪,二来则是想完成当年宋氏的心愿,那边是轻舟随波,一览山川湖海。 至于当初被送到山庙清修的小宋氏根本没能熬过深山里的第一个冬天。小宋氏没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里,漫天的白雪终于将她一生的恶与善尽数掩埋。当小宋氏亡故的消息传回林家时,彼时还未远行的林修儒在她曾经住过的屋子里呆了整整一天,林卓心情复杂地亲自前往山庙料理了小宋氏的后事,而林秋宁则是大病一场,病好之后,整个人愈发娴静了起来。 孟家小院里,孟桢领着林婉宜在三年前合力种下的一株桃树苗也已经长得茁壮高大。这般春末夏初时节,粉嫩娇美的桃花落尽,满树绿叶间缀满了一颗颗饱满喜人的果实,甚至有一颗圆滚滚的桃子已经压得桃枝低垂,恰好搭上孟桢和林婉宜住的屋子的窗台上。 林婉宜正坐在窗前,她面前摆着一封书信,是林卓托人专门送到陆河村来的。 她盯着信看得认真,半点儿没注意到自己对面已经多了个人。 从地里回家来的孟桢浑身汗淋淋的,怕熏着自己媳妇儿,已经自觉地去隔壁净室清洗了一番。此刻他清清爽爽地和林婉宜面对面坐着,眼底有一丝丝的不悦。 半晌,他伸出大掌盖在那封书信上,见林婉宜终于舍得抬头看自己了,才一脸别扭地道:“信上写了什么稀奇东西能让你盯着看半天?”甚至连自己的丈夫都顾不上了? 后半句话他虽没说,但和他做了三年多夫妻的林婉宜却一下子就品了出来。她失笑地摇摇头,颇有几分无奈地道:“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连封信的醋都要吃?” “谁让你的眼里只有它没有我呢。”孟桢小声地嘀咕了两句,又把那封信拿在手里扫了两眼。 嗯。 这三年他跟着自家媳妇儿也识得不少字了,可林卓这小子写字却越来越潦草难认。孟桢看了两眼就放弃了,只问林婉宜道:“林卓这小子又写信来干什么?”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这个小舅子跟林婉宜别别扭扭的小模样,没想到这家伙自从接手天渊书院以后竟开始黏起人来了,隔三差五不是亲自上门就是让人送封信来,硬生生占据了林婉宜的许多注意。而林婉宜呢,一直都很希望能和弟弟亲近,时常是见着弟弟了,眼里就没了丈夫。对此,孟桢表示心里有点儿堵得慌。 林婉宜如何不知道自家夫君的心思?遇见眼下这般情形,她也能轻轻巧巧地将孟桢哄好。 此时,她对上孟桢饱含控诉的凤眼,弯了弯唇角,声音柔柔的道:“这一回是好事。” “什么好事?” 起身走到孟桢的跟前,林婉宜伸手拉住孟桢的大掌,边轻轻地晃,边与他道:“卓儿说,花朝的时候,他遇着了个姑娘,心里可放不下,想让我给他拿拿主意。”林卓如今十六岁,论亲也不算不小。“其实,秋宁的亲事也该相看起来了。” 一晃眼三年过去,弟弟妹妹都长大成人了。 林婉宜不由垂下了眼帘。 孟桢反握住她的手将人拉进怀里,抱她坐在腿上后才低头看向她白皙如玉的小脸。 林婉宜嫁进孟家三年,即使孟桢再怎么舍不得,她也不可能依旧十指不沾阳春水,便是陪他一块儿下地去的事情林婉宜也经常做。当初的千金大小姐,换下绫罗绸缎,挽个素净的发髻,也与村里一般的小媳妇儿一样帮衬着丈夫做活。 可或许是天生丽质,饶是如此折腾了三年,林婉宜依旧姣美得如同那含露绽放的幽兰。这三年的岁月让当初清丽可人的小姑娘出落得愈发标致,眉眼之间更是多了几分成熟的娇媚。孟桢看着看着,眸底的光芒热了,握着媳妇儿的手热了,就连身上也热了起来。 林婉宜也被他看得脸热,伸手就要推开他,却被他打横抱在怀里。 孟桢俯首亲过来,最终只亲到媳妇儿白嫩温热的手心,眼底不由更多了几分控诉,索性使坏地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她的掌心。 “你!”林婉宜的桃花眼瞪得圆圆的,俏脸绯红。 “夫君,阿桢。”她软软地喊他,“我跟你说正事呢。” 孟桢抬起另一只手捏住她的小手,边把玩着,边应道:“林卓的亲事不难办,他相中了,如果人姑娘人品没问题,就可以操办起来。至于你那个妹妹……”孟桢皱了皱眉,对林秋宁的印象有点儿模糊了,只依稀记得那小姑娘跟自己媳妇儿挺亲近的,“不如请姑母帮忙想看着,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咱们再去试上一试。” 林婉宜点点头,抬眸看向孟桢嫣然一笑道:“不如明儿个你陪我一同回家去看看好不好?” 孟桢看着她笑盈盈的模样,眸色渐深:“那你拿什么报答我?” 林婉宜臻首微垂,嘴角微微弯起。 就在孟桢以为她是默认了的时候,她忽然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倾身贴在他耳边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是真的吗”孟桢声调微扬。 林婉宜红着脸,小声地道:“我也不清楚,可小日子已经迟了三四日了。” 这几年林婉宜的身子已经被调养得大好,身上的小日子也一贯准得很,这般推迟了…… 孟桢顿时喜上眉梢,“太好了!明天我们进城去,找大夫诊诊脉。” “可不可以先不要跟二婶他们说?”她怕长辈白高兴一场。 她嫁进孟家三年无所出,陆河村上上下下背地里已经有不少流言了。虽然胡氏说不在意,不着急,可也经常拿目光往她肚子上瞄。 林婉宜看在眼里,心里也跟着着急。 她也很想很想有个孩子,有个融了她与孟桢两个人骨血的孩子。 孟桢楞了一下,看破媳妇儿的心思,只点点头:“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剩下的思路理通了,接下来会尽量抽时间更完。 第62章 十点宠 翌日,天方蒙蒙亮,孟桢便赶了驴车载着林婉宜出村往信阳城去,正巧赶上城里最大的一家医馆开门。 不比孟桢的心急,在走到医馆的门口时,林婉宜的心里却突然生出几分怯意来。 “夫君。” 林婉宜这一声唤得极轻,在清晨清徐的风声里几不可闻,可孟桢却还是立即停了脚步。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臻首微垂的小姑娘身上,似是洞察了她的心思一般,孟桢温声道:“莫怕。”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但是却教林婉宜的一颗心倏地安定了下来。她挪步走到孟桢近前,轻轻地晃了晃两只紧握的手,忽而偏过头问道:“如果是我弄错了呢?”顿了顿,“你会不会失望?” 她能感受到孟桢对孩子的渴望,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子骨,便总忍不住地担心。 害怕教他失望,也害怕日久天长的,自己的肚子总没个动静也会教胡氏他们失了耐心。虽然有些事情旁人一直不提,但她心里也隐约知道一些。 孟桢即便不似薛斐一般身世显赫,可在这四乡八邻里却再没有哪个生得如他这样模样周正,哪怕是成了亲,也有不少人家是愿意再跟孟家结个亲的。不说别家,便是村那头那户赵姓的姑娘,便一直都在等着。 想起赵娥,林婉宜眼帘便垂了下来。 那姑娘模样清秀,性子也讨喜,隔三差五地往家里来,待她亲近热情,也哄得胡氏欢喜。起初,林婉宜也高兴能在陆河村能有个一处说话的伴儿,可是这么三年下来,心思通透如她也瞧出了些门道来,比如赵娥她总是在与她说话时不经意地把话题往孟桢身上引,言谈之间不外乎说些从前的旧事,虽分寸拿捏得极好,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亲昵与炫耀;又比如孟桢打外头回来的时候,赵娥避嫌走开,可又总教林婉宜捕捉她含羞偷瞥。兼着三年来赵娥几次议亲不成,这小小的陆河村里也总有些流言传出来。 孟桢忙着学做生意没有注意这些,林婉宜倒无意听了几回。 她信孟桢,可这心却始终无法落下。 她蛾眉蹙起,满腔心事几乎都写在了面上。孟桢跟着眉头一皱,薄唇抿了抿,他突然拉着林婉宜走进医馆边上的小巷里。 他伸手抬起小姑娘的下巴,盯着她精致好看的桃花眼看了半晌,才用另一只手在她的鼻尖点了一下。 不轻不重,却惹得林婉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孟桢轻呵一声,语含笑意地道:“心里的事儿还要憋多久啊?” “你胡说什么呢,我哪有……” “哦,是么?”孟桢把脸凑到林婉宜面前,几乎与她鼻息相闻。他狭长的凤眼里露出一些精光,闪烁着了然的亮光,只依旧盯着小姑娘滴溜溜打着转儿的眼瞳,轻笑着道,“你个小丫头什么都写在了脸上,真打量着你的夫君是个傻子呢。” 三年光阴不短不长,赵娥的心思藏得再深,行事再缜密谨慎,孟桢也不是个傻子。 有些事情他每当面戳穿,不过念着同村的情谊,至于赵父面前,他也隐晦提醒了几遭。如果他没有猜错,赵娥的亲事就在这几天也该落定了。 想到这儿,孟桢便想到前几日赵娥在村头拦住自己说的那些掏心窝的话来。 她口口声声说着不介意他已经成家,心甘情愿地要给他做小,甚至还说出宁愿给林婉宜做个丫头的话来。 孟桢从前没有看上赵娥,遇上林婉宜之后更是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小姑娘一人。他不顾门第之别,厚着脸皮、费尽心思攀了高枝回来,为的是疼她宠她,予她最好最真的情意,又怎会朝三暮四地行些不耻的事儿? 他断言拒绝了赵娥。 赵娥在村头哭哭啼啼,反引来不少人围观。 碎嘴的人也说出些不好听的话来,孟桢恐传到林婉宜的耳中教她不痛快,在前往赵家把事情掰扯清楚以后更是难得的撸起袖子作出凶狠之态将当时围观的人都给恐吓了一回。 其实孟桢在陆河村的人缘不错,即便他不恐吓,倒也没人真敢拿这个来开玩笑,于是赵娥那一回闹事便半点儿风声也没有传到林婉宜耳中,甚至连胡氏也是一连几日没见着赵娥以后打听了一回才知道了始末。 孟桢微微咳了一下,才郑重其事的说道:“你不必去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怎样,只要记住,不论何时,我只是你一个人的。” 林婉宜心思通透,不用他明说,也领会了那个无关紧要的人是谁。 心思被猜透,又听着他的承诺,林婉宜的笑脸蓦地红了个彻底。 “我才没有不相信你呢。” 孟桢把人揽进怀里,“我知道。” 林婉宜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嘴角微微上扬了下,方轻声道:“我承认,我是有点儿在意赵姑娘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不会走自己娘亲的老路。 孟桢把人搂得更紧了些,良久才松开,牵着她的手往巷子外走,在走进医馆前的一刹,飞快地凑到林婉宜的耳边说了句教她面红耳赤的话。 他说,“有,值得高兴;如果没有,晚上就再努力点儿。” —— 孟桢和林婉宜都是一脸懵地从医馆里走出来的,直到赶着驴车到了林府门口的时候,孟桢才仿佛大梦初醒地咧开嘴傻笑出声。 “哈哈哈哈!” “……” 听见动静赶来开门的小六子见着这模样的自家姑爷,扶着门一时竟忍不住浑身打起颤来。 他家姑爷可不是撞了邪了吧? 好在很快林婉宜就掀开了帘子从车里出来了。 “嗳,别动!” 孟桢高声喊了一句,也顾不上傻乐了,飞快地奔到林婉宜的跟前,直接把人给拦腰抱了下来,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人检查了一遭,见没磕着没碰着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原本知晓那个消息的林婉宜也有些紧张,可这会儿瞧见了孟桢的样子,她便只觉得好笑。 “你别紧张了好不好?” “我没紧张。” “那你的手在抖什么?” “……” 林婉宜有喜了。 这是大夫摸着山羊胡亲自告诉孟桢的。 即便早有准备,可当这么个好消息当头砸下的时候,孟桢还是晕了头。 所以,当他扶着林婉宜进了林府,看到迎面扑过来的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郎的林卓时,直接拥着林婉宜转了个身把他隔开,甚至还拿手肘把人往后推了下。 林卓不料有这么一遭,整个人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子。 他看向满心满眼只有自家姐姐的孟桢,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控诉道:“姐夫,你这是做什么?” 想当初为了娶到他姐姐,这孟桢也没少讨好他这个小舅子,即便是二人成了亲,三年来,哪一回孟桢见了他不是亲恭有加?怎么这短短的数月时间不到,孟桢这一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而孟桢听到林卓的声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的事儿来,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只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都快说亲的人了,整天毛手毛脚成何体统。” “……” 林卓代替林修儒打理天渊书院已近三年,平时遇着人哪个不夸他办事沉稳,就连孟桢自己上一回还夸他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怎么这一回什么都不一样了呢? 不过林卓并没有困惑太久,当他看到孟桢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家姐姐的肚子时就明白了一切,要升格当舅舅的喜悦让他顾不得与孟桢计较,只也跟着孟桢一道儿兴奋并紧张起来。 于是当林秋宁听说消息赶到前院来的时候,就见着这么一幕。 正堂里,平日里少年老成的林卓正亲自拿着把团扇立在林婉宜的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风,而她那个高大英武的姐夫也小心翼翼地给自家姐姐捏着腿,至于林婉宜却坐在堂中加了软垫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一脸哭笑不得。 林秋宁一头雾水地进了屋,才要开口询问,却见林卓拿手指了指林婉宜的小腹。 林秋宁这几年虽跟着管事嬷嬷学习打理宅院的活计,鲜少再接触从前喜看的话本儿,可到底不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因此,林卓稍稍一提醒,她便反应了过来,立即也跟着加入到孟桢与林卓二人的行列中。 林婉宜原本是操心林卓的婚事回来相看的,可因着她有了身子的缘故,林卓恐她劳累心神影响了自己的小外甥,再不肯教她操心这些。甚至为了林婉宜能更好地养胎,林卓与林秋宁一件出奇一致地提出要让她留在林府休养。 林府高门大户,家中奴仆成众,照顾起人来自是要比在陆河村里周全。 孟桢有点儿意动,想陪着林婉宜在娘家住上些时日,好将胎给坐稳了。 然而林婉宜却摇摇头拒绝了。 “大夫都说了,脉象稳定,就是回家去也不打紧,哪里就金贵到这般田地了?”她柔柔一笑,又道,“家里有二婶婶在,倒教我更安心些。” 林卓与林秋宁都是半大的孩子,孟桢也没经过这些事,家里的奴仆再多,到底不如亲人来得更周到些。 孟桢原想开口说把胡氏接到林府来照顾林婉宜也是可以的,可见林婉宜坚持,也就没有再劝。 左右无论在哪儿,他总会把她照顾好的。 而林卓和林秋宁即便是不愿意,却也不好违了长姐的心意,只是在她回了陆河村以后,兄妹俩也三天两头地往那儿跑,甚至有段日子二人就索性住在了孟家。 夏去秋来,冬往春回,柳条儿初绿的时节,远游在外的林修儒匆匆地赶回了信阳,之后又在一样从青城回来的长子的陪同下往陆河村孟家去。 十个月的时间,孟家的小院因着林卓和林秋宁的频频造访,被他俩休整得比从前更雅致美观了些。这会儿不过初春时候,院子里已经开满了各色鲜艳的花朵,看上去赏心悦目。 只是今天这一会儿却无人再有心思去关心这些妍丽的花草,所有的人都一脸紧张地盯着面前紧闭的房门。 女子的痛呼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一声一声,让屋外的人一颗心高高提起,看着胡氏从屋里端出来的血水,孟桢险些要冲进屋去。可到底是被林修儒和林卓按住了。 天色越来越暗,产房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弱,就在孟桢心急得挣开林卓的钳制想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啼哭终于划破了夜的寂静。 就在胡氏打开门想要把林婉宜生了个大胖小子的好消息告诉众人的时候,孟桢却如一阵风般卷进了屋里。 屋外的人听到产婆惊慌赶人的声音响起又很快落下,紧接着便听到孟桢声音微颤却又满含坚定的一句话。 “婉婉,我们以后不要孩子了。” 这般的痛与苦,一次孟桢都嫌多。 —— 他与她,也曾云泥相隔,可是,幸得化云为雨,温柔地落进他怀里。 孟桢爱着林婉宜,但更怀着虔诚的谢意。 谢她愿将一腔真情托付给他这个一无所有的人,不离不弃,恩爱不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