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蝴蝶不上班 作者:龙门说书人 文案: 齐越和丛云相识十年, 本该在第一年动心结缘, 但因为月老喝假酒,红绳系岔了。 同窗差点化蝶的最后一年, 酒醒的月老补了个五花大绑的同心结, 于是有了这个柳暗花明的故事。 内容标签: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丛云、齐越 ┃ 配角:傅襄、裴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少年人一瞬动心就永远动心 立意:有花堪折直须折,任尔东西南北风 第1章 chapter 1 傅襄这天开车出门,行到僻静一点的路段,忽然被两辆小货车前后别停了。 他受了惊,对方下来几个人,风卷残云一般用铁棍砸烂了他的窗玻璃,反手开了车门,硬把人给拽下来了。 傅襄倒在马路牙子上,头脸挨了一顿打,五脏六腑受了几十脚,痛的咬牙切齿。 但看这泄愤的情形,总归不是绑架,已经值得乐观一点。 几个混混打舒服了,准备走人,傅襄幽幽伸出手,拽住一位大哥的脚踝,死不撒手。 那位大哥俯身问:“你开着豪车抢人女朋友的时候不是挺嚣张的吗?怎么?不服气?” 傅襄明白了,松了手。 那一伙人开着车子扬长而去。 傅襄搜肠刮肚回忆了一番,有生之年倒是没抢过谁的女朋友,只不过新买的车子被表弟齐越借走过。 悦巢酒吧,齐越正坐在小包厢和老板娘云秀丽闲扯淡,桌上的酒水东倒西歪。 齐越和一般的公子哥有个区别,他喜欢花钱找人聊天,和找心理医生一个性质,不管东南西北哪路人马,聊着聊着,总能被他找着点新花样。 这会,齐越已经开了好几瓶黑桃A香槟,问云秀丽最近怎么发了几百万的财。 云秀丽穿一袭黑色闪钻小吊带裙,低低举着小酒杯,问:“谁跟你说我发了财?” 齐越说:“别瞒了,你手底下那些小丫头都说了,你拉着一群人,用整容医院的手术合同,从网贷公司那套了一堆整容贷出来,东一家,西一家,人均一二十万,那不得上千万。你抽个五成,怎么也得几百万。” 云秀丽嫣然一笑,抵赖:“我没有见着什么几百万。” 齐越说:“反正你们都不打算还钱的,这些平台没有风控,早晚也得倒闭,你们也是替天行道。我只是好奇,这个鬼点子是谁教你的?” 云秀丽笑意更深,说:“我手底下不知道哪个贼丫头胡说八道,讲了一个发财的好故事,齐少爷,你信了就犯傻了!毕竟都是她们喝醉酒的胡话。” 齐越说:“老板娘,你就像个铜豌豆。” 云秀丽也不好得罪他太多,只是说:“知道是谁又怎么样?捞的这点钱,刚够你零花的,你也犯得着来问?” 齐越说:“不在赚多少,难得是替我家警了醒。” “怎么?你家也开了网贷平台?” “我阿妈最天真,差点被几个小白脸忽悠了,也要开一家网贷公司,听说牌照不过二三十万,形势一片大好,赚钱好比开银行。” 云秀丽笑了,说:“像你妈这样富贵的美人,被人盯上也很正常。” “所以我得好好谢谢你,还有给你出鬼主意的人,要不是你们早早露出了狐狸尾巴,我家也得给你们掏空。” “怎么像骂人呢?”云秀丽笑了,撑着脸说,“好吧,告诉你也没关系。出鬼主意的人,倒不是天生就聪明的,只不过在刀板上做鱼肉,混了几年娱乐圈。没白混,长了见识而已。” 齐越说:“还是个小明星?” 云秀丽说:“是呀,那是我的发小,五年期满,刚和黎家的娱乐公司解了约。黎家你也知道的,也掺和了一点民间借贷,但人家做了几十年,稳扎稳打,不会被人钻空子。” 齐越说:“原来是黎小峰的女人?” 云秀丽笑了,说:“黎小峰的女人?我看够呛,黎小峰心高气傲,不爱吃窝边草。最近,他不是跟一位教授之女订婚了,书香门第,非常般配。” 齐越问:“那你的发小伤心吗?五年时光也不短呢。” 云秀丽说:“没什么好伤心的,他帮过她,她替他打了工,两清了,毕竟人活着,又不是只有男欢女爱。” “你这话倒说得很有道理。老板娘,我想送一瓶香槟给你的发小。” “为什么呀?” “我觉得她挺好的呀。” “你谁都喜欢,对谁都有心。” 齐越笑嘻嘻的,起身,说:“不早了,我该回家睡觉了。” 齐越今天自己开车来的,没带司机,云秀丽吩咐酒吧保安开车送他回家。 第二天大中午,窗帘缓缓拉开,刺眼的日光照进来,齐越睁开眼睛,发现表哥傅襄拉了一条椅子坐在他床边,盯着他看。 “早呀,哥!怎么今天不去上班呢?你不是刚收购了一家工厂,不忙呢?”齐越扭过头,用枕头蒙住脸。 在他的心目中,表哥傅襄像一座不肯睡倒的高山,日以继夜,去哪都要赚钱。 傅襄问:“你开我的车子,去泡了哪家的小姑娘?” 齐越答:“忘了。” 傅襄深吸一口气,说:“忘了好,以后我的车子,你都别碰了。” “为啥?”齐越扭过头,这次眼睛睁开了,清醒一点,问:“你被谁打了?” 傅襄不怒反笑,说:“被你的某个女朋友的男朋友打了。” 齐越说:“要打也打我,打你干嘛?喔……认错人。算你倒霉!” 傅襄简直想用枕头闷死齐越。 但转念想到姑姑,傅襄叹口气,说:“你自己小心点,我走了。” 齐越嗯了一声,又睡着了。 晚上,傅襄有个同行聚会,设在一个私家餐馆,开车还是单行道。 远远有车灯扫下来,他开车只能先停靠在一边,等那车子过去,只觉得这几百米的小山林阴森森的,一路挂着红灯笼,种着一些凤尾竹还有紫花芭蕉,像东南亚的鬼片。 谁知道坡上就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慢悠悠走下一个女人来。 看那女人自在得很,头发挽着,耳坠子闪着钻,在光影里一会隐一会现,凤尾竹的斑驳就像蝴蝶一样,落在她的脸上。 傅襄不由多看了一眼,骤然觉得面熟,过一会想起来了。 “裴钰。”他打了招呼。 裴钰扭过头,看见傅襄的车窗摇下来,盯着他的脸想了一会,说:“好久不见。” 傅襄问:“你去哪呢?” 裴钰说:“盘丝洞。” 傅襄笑了,说:“没看见你拍戏。” “不拍了。” “赚够了?” “那倒没有,不过比以前自由一点。”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有点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他的手臂。 她是很不一样了,黑咕隆咚的夜晚,一个人走来走去。 两个人初识是在一个高尔夫俱乐部,她是王宗岱的助理。 王宗岱家原本是挖矿的,后来做的生意杂了,也是投机的炒家。所谓助理倒不是替王宗岱做什么研究,纯粹是陪吃陪玩,皮相好是当然的,至于个性,则随王宗岱的口味在变。 傅襄呢,陪他几位富贵婶婶在打高尔夫。 裴钰以为他也是吃青春饭的,站在果岭边上乘凉的时候,也就没有避忌什么。 裴钰目光看向傅襄的几位婶婶,问:“哪一位是正主?” 傅襄停顿,答:“都是。” 裴钰嗯了一声。 傅襄问:“你呢?收入怎么样?” 裴钰答:“现金很少,包吃包住,听说做得好,额外会有一些珠宝首饰。” 傅襄点点头。 远处,王宗岱不满裴钰开小差,用力挥杆,一记高尔夫球飞过来,正砸中了裴钰的眼睛。 裴钰惊得后退了几步。 幸而隔得远,只是肿了,视力模糊,没伤到神经。 傅襄神色一冷。 裴钰看王宗岱收起球杆,要坐电瓶车走了,匆忙跟傅襄说了一声byebye,也顾不上眼伤,追了上去。 后来,裴钰跳槽在黎小峰的娱乐经纪公司做小演员。 只有她是讨生活的,傅襄则是看戏的。 恍然几年过去了,两人重逢在这山道上。 “你怎么样?傅公子?”裴钰似笑不笑看着他,大概,她已经渐渐知道他的底细。 傅襄说:“还好。” 裴钰说:“那就好,我走了。” 她挥挥手走了,像个轻车熟路的女鬼一样,一拐弯,人就在那阴影里消失了。 第2章 chapter 2 齐越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日子过得花天酒地,偶尔腻歪的时候,就会找丛云打发时间。 丛云也是个古怪的人,常年不出门,春天剃光头,冬天蓄短发,非常省事。 齐越看不惯,说她去做尼姑算了。 丛云当了真,觉得尼姑这个职业不错,但调查之后,发现既要念经,又要经营,和普通上班族一样劳累,就断了念。 齐越问她不想上班的理由。 丛云说,蝴蝶也不上班,天生天养。 齐越无言以对。 但丛云的钱总是够用,齐越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 现在是秋天,丛云的头发是短寸。 丛云和齐越坐在一个足球场旁边的长椅上,看人踢球,齐越很少说起他的风流韵事,丛云也不问。 丛云则喜欢说一些玄乎其玄的事,比如问齐越,万村制怎么样? 齐越喝口矿泉水,问:“什么是万村制?” 丛云说:“秦朝是郡县制,美国是联邦制,我想到了万村制。” 齐越说:“你还真够有创意的。” 丛云说:“你也是一个不错的树洞,愿意倾听。” 两个人的关系说来也纯粹,一个风流,一个疯癫,谁也不嫌弃谁。 齐越在球场旁边的体育用品商店,买了一式两份的白色鸭舌帽,一顶自己戴着,一顶给丛云戴着,说,叛逆归叛逆,脑袋着凉了会变笨。 丛云听了,微微一笑。 到了新年的时候,丛云一个人过,她住在山坳里,一片偏僻旧厂房改的公寓,自成一户。 齐越开车找丛云解闷,丛云正在家门口种风信子,山里空气好。 齐越也说不清丛云是聪明还是愚笨。 他参观丛云的家,一个四十平方的房子,水电网齐全,翻新过了,雪白的墙,后院泥地肥沃,种了一堆蔬菜。 他登门看她,从不空手来,这回拿了一盒人参,炖鸡汤不错。 丛云没有客气,说:“我新摘了一点蔬菜,给你留着。” 齐越看她从后院拉了一大筐菜过来,萝卜土豆青菜心,番茄花菜荷兰豆,林林总总。 齐越说:“够我吃一个月的了……你要不要出门兜兜风?” 丛云说:“你忘了我有很严重的晕车症,哪都去不了。” 齐越想起来了,她跟他兜过一次风,不过三五公里,他的车子差点遭殃,幸好她自觉下车吐了。 更遥远的事,他记起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一个社团,他和她交流的时候,她说话特别慢,一字一顿。 他以为她是一个智障。 丛云却嘀咕,没见过齐越这么笨的人,像一个赝品。 齐越吃了一惊。 没想到她年纪轻轻,还会先发制人。 丛云说:“这些社团活动让我意识到,我既不想领导人,也不想被人领导。” 齐越就问了一个建设性的问题,说:“那你以后怎么在社会生存?” 丛云说:“捕食,做便宜的人肉包子卖。” 齐越笑了。 年华匆匆,他总是停不下来,去到哪里都嫌闷,她是相反的,去到哪里都想静下来。 丛云当然有职业,她正职是一名会计师,替一些小公司做账,有时候也做一些零工,比如被山下的苗圃拉去种花种草,或者被附近的露天游泳池抓去当临时救生员。 那片厂房的租户,并不只有丛云一个,也有一些从事珠宝设计或服装设计的自由职业者。 毕竟这地方安静,且租金便宜。 只是齐越不太关心,也没有细问过。 这会,两个人坐在矮矮的屋檐下看云。 屋旁一棵年代久远的松树,干燥的树皮上,几只蚂蚁在交谈天气。 快下雨了吧。 丛云手上揉搓着蔓生的天竺葵,抛到蚂蚁身上,扰乱它们的思绪。 齐越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说:“视力挺好的。” 丛云问:“你年前工作顺利吧?” 齐越说:“没什么不顺利的,客户都是家里介绍的,交活的质量不要太差就行。” 齐越的父母很有本事,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 丛云想,也许两个人都没有追求,所以偶尔一起混个日子。 齐越忽然说:“最近也没力气夜游了,要是你放的开,我还真想教你开荤。” 丛云平淡地说:“要玩早玩了。” 齐越笑了,说:“也是。” 丛云说:“要不,你帮我剃个头发?” 春天到了,她又要剃光头了。 齐越说:“行吧。” 他拿床单给丛云围住脖子,丛云笑了笑,电动剃头刀操作简便,齐越拿在手上,将丛云的头发剃短了。 齐越说:“这样就得了,光头太丑了。” 丛云没有坚持,问:“你的头发要不要试试剃光了?” 齐越说:“免谈。” 丛云笑了,说:“昨晚,我梦见咱俩读大学的事了。” 齐越问:“什么事?” 丛云说:“你找我逃课看碑林的事。” 两个人不是一个学院的,选了许多相同的校选课,结果又不去上,逃到城外山上看碑林,看完又没多大意思。 齐越忽然问:“你是怎么去到那地方的?” 丛云说:“骑自行车去的。” “一来一回,几十公里,你就骑自行车去?” “不然呢,晕车多难受。” “你对我有念想?” “那倒不是,难得说要去看碑林,我也没有什么朋友。” 齐越说:“本来约了好几个人一起去的,最后只有你来了。” 丛云没有遗憾地说:“无非就是这样。” 齐越说:“有年头的朋友,只剩你一个了……喝点酒吧?” “行啊。”丛云给他倒了一点兑水的长乐烧,不太甜,也不醉人。 齐越喝了一小杯,说:“这里的日子也挺好。”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偶然有一阵细细的音乐传来,有点年代的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丛云听得入神,说话少了。 齐越电话响了,他接了。 那头说:“砸车打傅襄少爷的人,找着了,一家二手车行小老板,大名施家耀,拉帮结派几十个老乡,也做点汽车金融,小打小闹的民间借贷。” 齐越问:“他本钱从哪里来?” “从银行里套出来,某家分行行长也是他老乡。” 齐越说:“那不用报警了,也不要动粗,先占个座。” 对方说:“好咧,我叫上一拨人,斯斯文文去他店里,耗他一个月。” 齐越轻描淡写地说好。 他挂断电话,丛云问他是不是又无事生非了。 齐越坏笑,说:“我跟人争风吃醋。” 丛云说:“还是你吃得最饱。” 至于为什么争风吃醋,还是几周前的事,齐越逛酒吧刚出来,一个从头到脚五彩斑斓的女孩子就钻进他的车,说,有人追她。 齐越让她下去,谁知道是不是磕药磕晕的。 那女孩子不肯,说他好心做一回网约车司机,她手表给他,追她的人真的很凶。 停车场真有好几个人追过来。 她塞了腕上有点值钱的女表给齐越,齐越没要,发动车子,送了她一程。 他以为只是小插曲,没想到被人记下车牌。 这样的初春,齐越在丛云家坐了一个下午,最后终于开车,载着蔬菜走了。 第3章 chapter 3 夏天,他依然登门拜访。丛云蹲在菜地,用袋子套住栖息着七星瓢虫的萝卜叶,轻轻一抖,瓢虫掉落了,她扎紧了口袋。 她正在做一个标本,细针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行刑了。 齐越带了一盒冬虫夏草,随手放在桌上,看着她捏针的架势,问:“最近忙着杀生呢?” 从春到夏,丛云搜集了不少昆虫标本,说:“这不是闲的无聊。” 齐越凑过来,说:“我来试试。” 她将标本针递给他。 他捏着针比划了半天,就是下不了手。 丛云问:“怎么着,还要心理建设啊?” 瓢虫早被她卡在桌缝里动弹不得,只差一针贯穿胸中央了,再通风干燥一两星期,最后喷点防腐剂就行了。 齐越说:“我得缓缓。” 他屏住呼吸,手指捏着那钢针,和瓢虫总保持一毫米的距离。 丛云说:“我想你遇到了一个坎。” 齐越说:“要不你捉一只苍蝇给我练练手?” 丛云说:“苍蝇飞得才快,我上哪捉给你?针给我吧,我来动手。” 齐越说:“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戕害小动物了。” 丛云一脸茫然,问:“戕害这么严重的词儿你都用上了?” 齐越笑着问:“戕害到你的心灵了?” 丛云不吱声,拿了一根新的钢针,捏住针帽,当着齐越的面,一针刺穿了那只瓢虫。 齐越停顿了片刻,问:“这就完事了?” 丛云“嗯”了一声,说:“戕害小动物是我的拿手好戏。” 他笑了,说:“我现在可以下针了。” 丛云说:“那我还得给你捉一只新的,你等着。” 她拿了保鲜袋子到菜园,轻轻套在油菜花上,捉了一只小蜜蜂回来,铺展在桌上压住了,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这只给你练手,你隔着这个袋子刺它,一会我再调整一下它的翅膀。” 齐越端坐,问:“这蜜蜂怎么比瓢虫大了好几圈?” “升级了呀。” “要是一直升级下去,最后不是要扎人了?” “你想做人的标本啊?有志气,可惜木乃伊不用针。” 齐越想起两个人前几年还一起看过一个埃及木乃伊展览,她那会进步很大,骑电动车来了,最后还买了几张金银色的莎草纸画。 他定了定神,问:“蜜蜂这么大,扎哪儿?” “扎腹部,一左一右,扎两针。” “还要扎两下?” “我给你示范一下,我扎左边,你扎右边。” 她捏着钢针,利索地对嗡嗡的小蜜蜂下手,空气中传来轻微的刺透声,小蜜蜂的翅膀还在动弹。 齐越觉得惨绝人寰…… “轮到你了。”丛云宣布。 齐越抬起手,迟迟不动,丛云只好捏着他的手指,斜斜往下一按,小蜜蜂彻底不动了。 “借刀杀人。”他说。 “神经病。”她骂了他一句。 在丛云面前,连小蜜蜂都不敢扎的齐越,差点轧断施家耀的左手,还说知道施家耀的祖坟在哪,要把施家土葬改树葬,爷爷曾爷爷的骨灰都挖出来,撒到城里当花肥。 施家耀那些小同乡,哪见过城里正宗的黑色幽默,怕水太深被牵连,都躲起来了。 施家耀一个月二手车行不能开张,亏损无数,最后下跪认错。 齐越叫人把车行里的关公像搬到他面前,说,他心不诚,跪的是财神爷,不是道理。 施家耀只不过是个纸扎的,没什么骨气,一声不吭。 齐越觉得没劲,说,要是施家耀开车自己轧断自己的左手,就放过他。 施家耀头大,一个人怎么开车轧断自己的左手? 他还没想明白,齐越就带着几十号人走了,放过他了。 齐越还从自己的零花钱里拨了一笔经费,给傅家齐家的保安队发奖金,说要搞足球赛,总之跟他混,有玩又有钱,非常欢快。 这会,齐越看着丛云用小剪刀,剪开袋子,整理小蜜蜂的翅膀,端端正正的,他仍然是一脸小白兔的纯洁无瑕。 “关于木乃伊,我想到了金字塔的传说。”齐越煞有介事。 “什么传说?”丛云问。 “几千年前,尼罗河洪水泛滥,各个部落的埃及人驾着船,将船拴在金字塔码头,有些地位更高的人,则站到更高处的金字塔上……” “然后呢?” “洪水一点点漫上来,缆绳断了,船上的人被冲走了,塔上的人也感觉到了危机……位置总是有限的,埃及人选择将孩子和一些食物放到金字塔更高层,自己则默默地迎接死亡……” “挺合理的,后面呢?” “洪水退去,活下来的人会在首领的带领下打开金字塔,吃里面储存的粮食和腊肉,学习壁画上的生存规则。要是洪水迟迟不肯退去,那些金字塔上的人,会像埃及的黑猫一样,剖开同伴的身体,补充能量,在风雨中生存下去。” 丛云说:“这个传说还挺恐怖的。” “吓人吧?”齐越问。 “真是太吓人了,我再也不敢做标本了。”丛云故作夸张。 齐越笑了。 丛云将昆虫标本送到窗台风干,水泥屋顶有一些小小的细缝,她趁着晴天要修一下。 “不请人来修?”齐越问。 “我自己动手就行了。”丛云架好梯子,爬上平坦的屋顶,拿着小铲子,用一小桶胶水,涂抹细缝。 齐越也爬上来了,看了看工程量,裂缝一道一道的,像屋子的伤心事。 丛云修补的动作很轻,轻轻抚平了一条纹络。 齐越说:“你这里的时间很慢。” 丛云问:“度日如年吗?” “那倒没有,最近耐心了。” 她抬头看他一眼,问:“多动症治好了?” 齐越说:“你后知后觉。” “那我得恭喜你。”丛云说话仍然很慢,如果与人接触,大概会被嘲笑,所以沉默的地方适合她。 齐越说:“你把工具给我,我来搭把手。” 丛云将小铲子递给他,自己在旁边伸腿坐下了。 她看看远处的房子,错落的屋顶,像合唱表演一样整齐。 齐越则在仔细地干活,他的动作熟练,像是天生就做泥瓦匠的。 松树的影子笼罩下来,丛云说:“我以前总有一些自以为新鲜的念头,后面发现这些念头大多是别人想过的,也尝试过的。承认自己是个平庸的人,多少有点痛苦。像你一样,常常被人爱着,也常常去爱人,可能还好一些。” “我发现,你骂人的话,说的还挺委婉。”他揶揄她。 “夸你呢。”丛云澄清。 齐越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修着屋顶。 半个小时后,完工了,丛云在旁边验收,两个人修补了十七道纹路,像他俩这么多年闹翻又和好的许多裂痕。 第4章 chapter 4 齐越在厨房煮番茄鸡蛋面,等他忙完,发现丛云不见了,打电话一问,她说去一个小公园逛逛,他要走的时候带上门就行。 齐越算是习惯了她的作派。 公园里,丛云第一次体验过山车,四米高,儿童版,买了票坐上去,简易的车厢在粗糙的轨道加速着,拐弯,绕场,三分钟不到,下来还是想吐。 丛云审视自己的困窘,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她做人的乐趣实在不多。 等她慢条斯理走回家,齐越已经走了,给她留了一份番茄鸡蛋面。 天色晚了,丛云关好门,她的卧室窗户对着菜园,园外是一些蕨类野芋以及杂树,白天是层次分明的墨绿、翠绿、嫩绿,此刻则不分彼此。夜深时,风的声音,虫鸣的声音,露水的嘀嗒声,一点点渗透进来。 丛云用蒙田的散文集盖着脸,这集子早就散落了,还是齐越动手撕的。 那时候两个人都很年轻,发生口角的由头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两个人堪比决战的斗鸡。 丛云看见自己的一本新书被撕成了好几卷,怒从心中起,说要以牙还牙,去齐越家砸掉他的铁锅,让他一辈子没饭吃。 齐越根本没被镇住,当着她的面,上网定了一套铁锅,最贵最结实的那种,请她随便砸。 丛云回身在书架找了最厚的一本书,打算扔到齐越头上,让他尝尝皮肉之苦。 但她根本没扔出去。 她一言不发,跑去厨房煎凉茶了,加了冰糖,装进保温杯里,提着出门,爬山去了。 齐越看见煮锅里还剩了一碗凉茶,就倒出来喝完了。之后,他怀疑自己日夜颠倒,肝火太旺。 最后,他发现自己着了丛云的道,她证明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说的那句话,她没见过像他那么笨的人,像个赝品。 两个人的关系若即若离,一个月后,齐越过二十三岁生日,打电话问丛云有没有什么表示,要是礼物也没有,祝福也没有,那不是太扫兴了? 丛云却问他记得几个人的电话号码? 齐越答:“爸妈的,家族的兄弟姐妹的,至于你的电话号码——” 他念出了她的手机号。 丛云不作声。 不一会儿,齐越收到一封生日红包,里面有八十八块钱,再多就没有了。 生日过后,齐越又展现了平和细致的一面。 他认为朋友之间也会有高原反应,就像初学者拉小提琴,难免噪声不断。 他买了一张可折叠的乒乓球桌,放在丛云家门口。 那天阳光灿烂,丛云还算捧场,和齐越打了一个钟头的乒乓球,额头上都是汗,洗完脸,凉浸浸的,就不记谁的仇了。 如是已经过去几年,齐越的性格沉稳了许多,丛云则学会了坐三十多个站的公交车。 她包里放着呕吐袋,视死如归地上公交,一路吐到终点,下车缓过来不久,又视死如归地坐返程,一路吐回始发站。 坚持了一个春天,她给别的乘客添了不少堵,也给一些公交车司机造成了阴影。 等丛云压制住自己的晕车症,已经是夏天的尾声。 她专程打电话问齐越最近在忙什么? 齐越说:“忙着调整生物钟。” 丛云说:“今天天气不错。” 齐越说:“是挺不错的。” “兜风应该很清爽。” “你想去兜风?” “我付你钱。” “……行。” 齐越开车到丛云家门口的时候,发现丛云打扮得很顺眼,头发长到耳朵那,不那么磕碜了。 丛云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说:“我决定要做一个新的人。” 齐越忍俊不禁,问:“去哪?” 丛云说:“两百块车费可以去的地方。” 齐越说:“行啊。” 他开车载她去看游轮夜景,她状态很好,没有晕车,像是达成了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对齐越说:“实在很高兴认识你。” 齐越说:“说说我的优点。” 丛云说:“热闹,活得繁花似锦,不高兴也会伪装情绪了。” “还有呢?” “没有了。” “长相怎么样?” “挺好看的。流浪狗养尊处优,也会变好看。” 齐越气笑了。 那天晚上,到了丛云家附近,齐越不想开车上坡,就把车停在路边。 他陪丛云走在长坡上,走到尽头,他找了一个花圃牙子坐下了。 丛云问:“累了?” 齐越说:“是有点累了。” “开车累的?” “不是。” “玩累的?” “也不是。” “不会生病了吧?” “那倒没有,体检一切正常。” 丛云琢磨不透,齐越忽然伸出手,说:“你拉我起来。” 丛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暖和的,齐越握紧了她的手,说:“今天有点耍流氓的心情。” 丛云说:“看来你最近真没逛酒吧。” 齐越忽然说:“我从小有个习惯,最好吃的东西,都留到最后。” “真是个好习惯。” “丛云,你为什么没被我的花言巧语欺骗?” “因为,你这种周期性的轻浮,就跟新月和满月交替一样。” 齐越哦了一声,忽然站起来,捧住丛云的脸,飞快地亲了她额头一下,趁她没回过神,又亲了她脸颊一下。 她踢他,他躲开了,放肆地笑,问:“你这么了解我,要不要我负责?” 她骂了他一句。 齐越笑得更大声,说:“丛云,回头见。” 他转身下坡走了,半道还跳起来扯树叶,拐了弯才不见了。 过了几天,丛云正在喂新来的小黄狗喝水,齐越出现了,带了一盒燕窝,放在桌上。 狗子看见陌生人,叫个不停。 齐越调侃:“丛云,养狗呢?打算放狗咬谁?” 丛云不理他。 齐越蹲下,将无辜的小黄狗举高了,说:“这么土的狗,是从狗肉火锅店买的吧?” “新朋友送的。”丛云说话了。 “你不是只有我一个朋友?”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 齐越说:“错觉?要是谁将没有才华的石头,看成纂了奇文的美玉,那才叫错觉。” 丛云说:“我没有看到什么奇文,也没有什么美玉,从头到尾都是石头。” 齐越问:“你的朋友,石头一样,你也不嫌弃?” 丛云说:“也许我就喜欢和石头做伴呢?” 齐越看着丛云,说:“那真是稀罕。” 他要较真,丛云的朋友来了,喜欢上山找昆虫标本的两个小学生,住在隔壁苗圃家的姐弟,因为开口要了丛云搜集的一整套蝴蝶标本,他俩就送了一只小狗当回礼。 姐弟看见齐越,问:“你是谁?” 齐越反问:“你俩是谁?” 弟弟大胆,说:“我们是丛云姐姐的朋友。” 两姐弟逗狗玩,齐越问:“这狗你们送的?” 姐姐说:“对啊。” 齐越说:“那你俩挺懂事的。” 姐弟俩在丛云家的小小客厅围着狗打转,齐越对他俩说:“你俩先回去吧,现在是我和你丛云姐姐的单独时间。” 姐弟俩倒是识相,抿着嘴笑,前后一溜烟就出门跑远了。 齐越安静了一点,对丛云说:“这几天我没睡好,我得借你的地方睡一觉。” 他进屋在她床上躺下了,一点也没客气地盖上被子,沉沉睡去了。 丛云没赶他,因为他真的一脸倦容。 齐越睡了一个中午,起床饿了,丛云煲了萝卜排骨汤,他觉得正好,就喝了一碗汤。 丛云在菜园遛狗玩,狗滚的满身泥,她倒是快乐一点。 齐越说:“我终于想明白问题所在。” 丛云回头看他一眼,问:“什么问题?” “我和你之间的问题。” “哦,你有什么高见?” 齐越斟酌了一下,说:“我和你的关系忽冷忽热,是因为我不懂怎么取悦你,你也不愿意取悦我。” 丛云冷笑一声,说:“真是旷世难题。” 她摘了一个通红通红的番茄,马上就要扔齐越,齐越早知道她要发作,轻声问:“丛云,你怎么不能好好的?” 丛云砸过来的番茄落到了齐越手上,他说:“有机蔬菜,洗洗还能生吃。” 水龙头拧开了,又关上了,齐越咬了一口刚洗的番茄,说:“丛云,你住我家吧,我们满世界玩。” 丛云说:“你在打什么歪主意?” 齐越说:“早点问你这句话,我就不用抓心挠肺了。” “我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齐越走过来,一把搂住丛云的腰,将她搂在怀里,抱得紧紧的。 她脸色涨红,他热情地亲她,舌头一点点撬开她的牙关,舔她的舌尖,满嘴的番茄味,丛云掐他腰,齐越忍着疼说:“兔子吃窝边草真是太好玩了。” 第5章 chapter 5 齐越被丛云打了,消停了,他说还是要按照传统美德来。 他送了一堆椴木给丛云,开着小卡车亲自运来的,一根又一根木头扛下车,堆在了菜园阴凉处。 丛云问:“这些木头当柴烧?” 齐越说:“我从深山老林里买的,长蘑菇……你不就喜欢农林渔牧?” 丛云看着这些椴木,说:“那是挺新鲜的。” 她坐小板凳逗小黄狗玩,齐越说:“这土狗可爱至极,也挺适合做标本的啊?” 丛云抬头看他,他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问:“你为什么不能去别的地方玩?” 齐越说:“丛云,我要你这个人,长长久久地要你,可惜你不稀罕,因为这种事没什么了不起,你一定打算慢慢折磨我,因为我不合你的意。” “齐越,你有被害妄想症?” “要不你亲我脸一下,让我镇静一点。” 丛云说:“那你闭上眼睛。” 齐越乐滋滋地闭上眼睛,丛云抱着小黄狗,让狗亲了他的脸一下,齐越抹一把脸,说:“我要吃陈皮炖狗肉。” “你不吃狗肉。” “我改了。” “你抢我的狗干嘛?” “我给它洗热水澡。” 齐越给慌张叫唤的小狗洗澡,忙完之后,发现丛云蒸了咸鸭蛋,白粥也是放凉的。 丛云坐在屋顶,晒着秋冬温煦的太阳,看儿童诗集。 齐越说:“丛云,如果屋顶是一泓湖水,那我就是你的倒影。” 丛云说:“我觉得你更像井底之蛙,呱呱叫个不停。” 齐越说:“那你把金球扔下来,我捡了还给你,再变个漂亮的青蛙王子给你看,还是上门女婿那种,包你开心。” 丛云将儿童诗集扔下来了,齐越接个正着。 丛云考了会计职称,要去一个培训学校面试一份会计老师的工作。 她的学历和资格合适,面试也很顺利,上班后,大约是工作日的晚上和周末忙碌。 齐越没想到散漫的丛云也要好好做人了。 他问:“你是不是故意躲我?为什么你上班的时间,都是我下班的时间?” 丛云说:“不是。” 她喜欢当老师,坐在机房小教室里,教学生们用软件做账,日子简单有序。 齐越看丛云乐在其中,就没有胡搅蛮缠了。 晚上九点的时候,他也会接丛云下班,因为会计学校离丛云家还算近,所以齐越总是把车停在丛云家,步行过来找她,又一起散步回去。 丛云佩服他的耐心,说他这样追女人是无往不利。 齐越说:“我并没有追过女孩子,都是她们喜欢我多一点,但那也不是真的喜欢,我发脾气的时候,她们都躲远了。” 夜凉了,两个人走在凤凰木下的道路,齐越拿着丛云的背包,有时候用后脑勺顶着背包走路,树影一下拂过他的脸,一下又看不清。 丛云说:“和从前读书一样,你没有怎么变。” “我从前什么样?” “我去找兼职,你陪我一起去,说我小地方来的,不知道大城市骗局多。” “我有这么好心?我应该是看你十八九岁,说话也可爱,想骗你玩玩罢了。” 丛云说:“你知道真相是很难知晓的。” “什么真相?” “我性情刁钻,跟可爱沾不上边。谁要是同我讲话,我喜欢说反话,故意让人不高兴。” 齐越惊诧,说:“原来你知道自己是什么狗德行?” 丛云说:“我奇怪的是,你并不生气,还在那反省。” 齐越说:“因为气息相投吧,都是不让人高兴的主。” 他突如其来的正经话,也会让她没有防备,她就沉默了一会。 丛云的哥哥丛振来看她,约在周一的白天。 丛振出国读书读到博士,毕业后当大学讲师,他的天分比丛云高出许多。 父母早逝后,兄妹俩各自求学,天南海北,丛云不肯给哥哥丛振增添负担,大学申请了助学贷款,常常兼职,衣食也很节省。 现在丛振经济稳定下来,对唯一的妹妹丛云有了补偿心理。 但兄妹俩十多年都不曾朝夕相处,即使见了面,情形也很生疏。 丛振看丛云年纪不小,举动还像儿童,蒙蒙的雨天,穿着绿漆雨衣在院子里拔花生。 他问:“你要不要买点什么?我带你去商场逛逛。” 她说:“没什么可买的。” 他说:“女孩子还是要打扮自己,买点化妆品还有珠宝首饰。” 她答:“不用,我有一些。” 他又问:“要不要去旅游?我给你订机票和酒店。” 丛云摇头,她在院子接了一盆清水,洗刷花生的泥,准备在屋顶晒干了。 丛振知道丛云在做她小时候喜欢做的事,这是她自己的快乐,但父母毕竟不在了,一直沉湎过去,对精神反而是一种损耗。 丛振说:“我每周都会来看你。” 丛云说好。 晚上,齐越送下班的丛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她情绪很好,问:“你捡到钱了?” 丛云说:“我哥回来了。” “你哪来的哥?” “我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 “总之就是我哥回来了。” “有人撑腰了?” “差不多。” 齐越说:“丛云,你没断奶呢?有一个哥,高兴成这样。” 丛云说:“你不懂,我哥要给我买东西。” 齐越问:“真新鲜,你想买什么?” 丛云说:“那不一样,我哥买的,我可以随便用,你给我买的话,我要还你的礼。” 说着,她拿出一个丝绒盒子,递给齐越。 齐越打开,是一条玫瑰金手链,问:“这是什么?” 丛云说:“你总是送各种名贵中药给我,我特意挑的,送给你的。” 齐越拿着那个盒子,问:“丛云,你是故意的?” 丛云站着没动,说:“你嫌它是便宜货就还给我。” 齐越问:“我不嫌你,你怎么不把自己送给我?” 她要拿回盒子,齐越不给,藏到身后,她不依不饶的,他往后一退,被她压倒在沙发上。 齐越看她投怀送抱,问:“你这么听话?” 她要爬起来,压的他肋骨疼,却被他抱得紧紧的。 齐越语气软了一些,说:“这手链不是便宜货,所以更刺眼。” 她不懂他扭曲的心理,他却要她懂得,他吻她的脖颈,温热的气息烫的她手脚发麻。 丛云挠他,压着他肋骨爬起来。 齐越叫唤,说他的夏娃断了,要丛云赔。 丛云忽然说,像他这样的人,什么都不懂。 齐越反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丛云不说话,齐越戴上她送的玫瑰金链子,一言不发,开车回家去了。 之后一段时间,丛云也不愿见人,除了上班时间,她不参加任何聚会。 一个冬日的上午,天上飘起雨丝,齐越忍不住溜了班来看她,丛云正坐在一张藤椅上发呆,忽然自言自语,像是和谁交谈。 齐越脚步很轻,听见她自顾自说不想参加聚会,似乎有人邀请她出门一样。 隔了良久,添了一句,“哥,你先回去吧”。 齐越皱眉,不敢惊动丛云,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他走到屋外,坐进车里,打电话给一位律师。 齐越说想查一个人。 施律师很愿意帮忙。 几天后,齐越拿到了丛云哥哥的资料,丛振的确是个高材生,也的确出国留学,但回国没多久,就出车祸去世了,看时间,也是丛云大学毕业那一年。 如果丛振找过丛云,那应该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天,齐越想了一个办法,打电话给丛云,说他最近失眠,想去看心理医生,要她陪着。 丛云看见他憔悴了,答应了。 两个人一起坐在心理医院的问诊室。 医生姓陈,态度很平和,桌上放着齐越填写的个人资料,偶尔观察丛云的神态。 齐越说:“几年前,我爷爷去世了,最近我见到他回来了,栩栩如生地和我谈话,这样的情形不止一次。医生,我的情况严重吗?” 医生司空见惯,平淡地说:“需要住院观察一个月。” 齐越转头看向丛云,说:“我住院的事,不想让家人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丛云说她会陪他。 齐越订了一个独立病房,第二天就住院了。 丛云请了几天假。 病房设施倒不错,伙食也好,一应俱全,只不过多装了摄像头。 齐越躺在病床上看闲书,倒也安逸,他说:“这里就是什么森田疗法,按时吃,按时睡,剩下都吃药,吃完药就什么幻觉都没有了。” 丛云问:“真不用告诉你爸妈吗?” 齐越说:“我跟他们说我出国度假去了。” 他倒是安排得妥帖,嘴里念了一句“curiouser and curiouser(奇怪啊奇怪)”,原来是他手上的《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句子。 晚上,齐越说一个人住医院害怕,要丛云留下陪他。 丛云看他一点也不害怕,但还是同意了。 她睡在沙发上,病房外有隔离走廊,走廊外是护士站,到处都很安静。 齐越忽然说:“上次看这本书,还是在大一军训的时候。” 丛云不懂他为什么聊起军训,那是酷暑天,所有人都晒得黝黑,伙食很差,住宿在板房,一星期只能洗澡一次,每个人都又脏又臭。 齐越说:“拉练十三公里的时候,终于能跑外面透透风了,山道上那些核桃树倒也新鲜。” 丛云想起了那个情景,说:“原来核桃的果实还有一层青皮。” 齐越说:“你记的也挺清楚的。” 丛云问:“你为什么被罚站了呢?” “这你都记得?” “记得。” “说来是缺心眼的事儿。我有一个室友是蒙古族的,我们和他一桌吃饭,那一桌的少数民族不吃猪肉,连带着我们也沾了光,占了牛羊肉的便宜,没想到被同学举报了,说我们冒充少数民族,我顶了嘴,教官就让我罚站了。” “那你有什么感悟呢?” 齐越说:“罚都罚了,干脆就吃到底了,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嘛。” 丛云笑了,说:“那是你脸皮厚,你其他室友呢?” “其他人都不肯吃了。” “只有你不肯悔改?” “这是一道很简单的经济题。我当众被罚了,名誉也没了,既然是沉没成本,我就不该难为自己的胃。” 丛云笑了,问:“要是再被罚呢?” “罚站也会上瘾。” “你长反骨的?” “这样才痛快呀!” 丛云说:“你是挺痛快的,别人军训都瘦了,你天天吃牛羊肉,军训大约是胖了吧?” 齐越说:“哪能呀?我罚站那会少说瘦三斤,整个人都快晒脱水了,要不是几个女同学走过去,悄悄递了一瓶矿泉水给我,我肯定中暑了。” 丛云说:“那不是矿泉水,是凉白开。” 齐越说:“难怪那塑料瓶子皱皱巴巴的……完了……” 丛云扭头看他。 齐越侧身躺着,对丛云说:“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有一棵独苗苗,叫做绛珠仙草,她口渴了却不能动,路过的神瑛侍者请她喝了水,她就要用一辈子的眼泪去还……原来我欠了一样的债。” 丛云说:“别胡扯了,早点睡吧。” 齐越挺喜欢他的医院生活,还去别的病房串门溜达,丛云倒安静,坐在房间写教案。 他乐呵呵地回来了,说:“这里真新鲜。” 丛云问:“新鲜什么?” 齐越说:“有人说自己是奥巴马的儿子。” 丛云说:“也许是真的呢。” 齐越笑了,坐在床上,说:“他一个黄种人!丛云,我们再说说大二的事。” “你干嘛?复习功课呢?” “我在检查我自己的大脑,看看除了幻觉之外,会不会失忆……” “大二什么事?” “那会咱们没什么社团活动了,我找你打麻将吃火锅,你为什么不来?” 丛云停顿片刻,说:“你一顿得吃掉我半个月生活费,我没把你拉进黑名单就不错了。” 齐越说:“难怪你只肯和我在线打麻将……丛云,你陪我住院的事,要不要和你哥说一声?” “我给他发过消息了。” “他回你没?” “他很忙,下班就会回我。” 正说着话,护士进来了,说有亲属探班,齐越往外一看,原来是他小舅舅傅胜来了。 傅胜是施律师的老板,施律师帮齐越找的心理医院,多半是要交代一句的。 齐越勾着小舅舅傅胜的肩,拉着他站到走廊窗户。 傅胜问:“你这是玩出新境界了?我看你浑身上下都没病。” 齐越说:“我这是心病。” 傅胜问:“病房里是谁?又交新女朋友了?” 齐越发现自己名声有点差。 傅胜说:“你这么鬼鬼祟祟的,不要做出格的事。” 齐越说行。 丛云写完会计课的教案,看了看窗外的景色,她看得很远,那些灰白色的楼宇,静静地矗立着,像墓碑一样。 齐越拎着小舅舅送的水果篮回来了,挑了一个红心火龙果,切开了,递了一半给丛云。 丛云端着那火龙果,问:“你亲戚来看你?” “我小舅舅,看我没大毛病就走了。” “你昨晚睡得很香,没有失眠。” “那是你守着我,要是我一个人睡,心里一害怕,准失眠。” 丛云问:“为什么失眠?想你爷爷了?” 齐越说:“偶尔想他老人家,更多在反省。” “反省什么?” “我爱炫耀,爱享乐,一点也不关心身边人的处境。” 丛云剥开火龙果的皮,咬了一口,说:“这里的医生还挺有意思的,居然能让人自我剖析到这个地步。” 齐越轻笑一声。 丛云打开手机,又放进口袋,说:“我哥回我了。” 齐越问:“你哥说什么了?” “他说他升职了,现在是副教授了。” “那应该请客呀,他在哪所学校教书来着,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 “我哥最近结婚了,有小孩了,没空招呼我们。” “生的儿子还是女儿?” “一儿一女。” “有全家福吗?” “有。” 丛云拿出手机,翻了翻相册,给齐越看了一张照片。 那照片是翻印的,很旧的一张全家福,一对夫妻和一双儿女,衣服是二三十年前的旧样式。 “你哥长得挺帅的……他女儿长得像你。” “当然,我是她小姑母。” 住院到第三天,丛云忽然变得很急躁,神情很不耐烦,一叠声说:“我手机不见了。” 齐越说:“在桌上。” 丛云笃定地说:“那不是我的手机。” “我帮你看看。”齐越拿起桌上的手机,说,“丛云,这一部手机很像你的。” 他打开手机,屏幕上的聊天记录,只有丛云发给丛振的,没有任何回音。 丛云说:“你看吧,我的手机被人偷了。” 齐越轻声地说:“是被偷了,我去给你找找。” 丛云点点头,坐在沙发上发呆。 齐越离开病房,到陈医生的办公室了解情况。 陈医生调出监控,病房里的丛云正和虚空交谈。 陈医生说:“病人受过负面刺激,出现妄想、幻听,是很常见的病症,先做脑补扫描还有抽血等一系列体检,看看有没有实质性的大脑病变。” 陈医生开了好几张体检单子,齐越说:“那我现在就陪她去。” 陈医生说:“病人有时候对亲属有依赖性,往往不愿意配合体检,让护士带她去好一点。你在这些单子上签个字就行了。” 齐越皱着眉头,签字同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年,两个人应该在一起的,可是齐越不知道送水的是丛云。 最后一年,丛云应该化蝶的,如果齐越不定期来看他的玫瑰花。 我当年泡仔为什么都失败了? 一定是因为我朝三暮四,不愿意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等着。 第6章 chapter 6 病房里,丛云不愿意做体检,护士说做完体检就能拿回手机,丛云相信了,跟着护士体检去了。 陈医生给丛云开了带安眠成分的药物,丛云又被哄骗着吃了药,没多久就睡着了。 齐越坐在床边,看着睡着的丛云,她病了倒好了,什么都当真。 丛云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医生进来查房,稀松平常地和她沟通了病情。 她处在一种迟滞中,慢慢理解了一个不痛不痒的事实,她思维错乱,需要住院。 齐越打包了几份早点回来,对丛云说:“我生病,你也生病,真是天生一对。” 丛云问:“为什么你不用吃药,也不用体检?” 他一时想不到托词。 她是乱,不是傻,说:“难为你想出这个声东击西的办法。” 他打开饭盒,说:“发完脾气,看看想吃什么?” 丛云指了虾饺,齐越说:“这个叫夫妻虾,每个饺子里都有两只大虾,生死与共。来,我喂你吃。” “我还是吃萝卜糕吧。” “这个白萝卜和青稻谷私奔,被抓回来了,只能上蒸笼了。” 丛云放下了萝卜糕。 齐越说:“来,吃一块红豆糕。” 丛云咬了一口,齐越吃了剩下的,说:“吃药还是有用的,脾气乖巧了,再吃一个草莓。” 丛云安静地吃了一个草莓,齐越说:“我得问问医生,这药是不是下重了。” 她说:“你回家去吧。” 他说:“这里比较有意思,隔壁住着小奥巴马。” 丛云说:“我想在家吃药,不想住在医院。” 齐越安抚:“起码得等体检结果出来。” 下午,体检报告出来了,丛云身体上没什么大碍,只是心里病了。 隔壁的病人小奥巴马不过是个十多岁的中学生,捧着一堆纸条过来串门,“哗”一声抛洒到丛云头上。 纸条上画着一个个圆圈,圈里好多小人跳舞。 丛云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在求救!大家被关起来了,永远出不去了!你不知道吗?” 丛云心烦意乱,说:“我马上就出院了。” 她跳下床,对齐越说:“我现在就要回家!” 小奥巴马说:“嘘,小声点,你要是乱发脾气的话,会被绑起来送去电击的。” 丛云推他,说:“你走开一点!” 小奥巴马却扯着齐越的手腕说:“你这条金链子挺漂亮的,哪儿买的?” 齐越被这情形弄得头昏脑胀,说:“护士那儿领的,一人一条。” 小奥巴马信了,出门找护士闹腾去了。 齐越把房间门关上了,拦腰把丛云抱起来,抱回床上,轻声说:“这里就是家,哪儿我们都不去。” 保险公司职员田灿要到心理医院办事,开一辆公司小破车,到了医院楼下停车场,看见一辆最新款的进口车,不便宜,不由多看了几眼,瞧见齐越提着东西下车,心想着这么年轻,多半是哪家的二世祖。 田灿带着材料,上楼找投保人签字,这单商业保险不理赔精神疾病,但这个病人还查出囊肿,所以赔了一部分医药费。 他办完手续,经过一间病房门口,正撞见护士给丛云送药,出乎意料,抬高声调,问:“丛云,你怎么在这?” 丛云电光火石想起什么,对齐越悄悄说:“他是乌鸦嘴。” 田灿没听见,对齐越笑吟吟说:“我姓田,是丛云的朋友。” 齐越到门外招呼他,关上房门。 田灿递了一支烟给齐越,问:“你是丛云的男朋友吧?” 齐越没接。 田灿说:“我是保险公司的,几年前,丛云她哥车祸……人没了,保险赔偿金是我办理的,不少呢,可惜都捐了,百来万……” 田灿对丛云热乎过一阵,听说丛云将赔偿金捐给了丛振的母校,一分不剩,自然就冷了,穷人谋生,最应该学的本事叫做委曲求全,丛云这样的作派,喝西风露水。 当然这话不好当面说。 “我那会就想呢,怎么能这么……原来丛云有个像你这么有钱的男朋友,生病也能住高级医院。” 田灿说话不着四六,递了名片过来,套了半天近乎,原来是要推销几款商业保险。 齐越说:“改天吧。” 田灿说:“行,行,改天。” 齐越送走不速之客,丛云吃完药,侧着身子窝在床上,问:“乌鸦嘴走了吗?” 他坐在床边,看她困了,伸手给她戴上新买的眼罩,说:“走了。” 她说:“你很喜欢购物。” 他问:“我还喜欢什么?” 丛云低声细语:“青蛙王子,你喜欢整个玫瑰园。” 齐越笑了,说:“因为那只青蛙脑子进水了。” 丛云说:“青蛙很挑剔的,只喜欢金球,也许有人送过别的什么给那只青蛙,但青蛙看不上。” 齐越说:“看情况吧,要是人好,铅球也行。” 丛云慢慢睡着了。 时光倒流到大一军训,齐越问过室友,自己罚站只剩半条命,是谁送的水? 他晒得晕晕沉沉,只看到三三两两的女同学经过了,清一色的绿军装背影,头脸要么用外套遮着防晒,要么戴着帽子,根本分不清是谁。 室友说,八成是经济系的小美女沈同学,你们不是高中同学,她不是对你有意思? 齐越想想也是,后来沈同学打电话给他,他就耐心了一点,也愿意出门一起逛街吃饭,沈同学想买什么,无论衣服首饰,他都自觉地付账。 沈同学说寒假一起去英国玩,齐越付了她的旅游费用,但他最后没去,一半是因为聊不到一块,另一半是发现精通经济的沈姑娘给他起了外号,叫做M2。 齐越大致知道那是广义货币发行量的意思,接近于印钞机。 他倒不生气,只是觉得就算是玩,也少了一点真心。 分手,新年新气象。 大二,齐越又交了新女友,周末的牌搭子,隔壁学校的学霸王姑娘,她看他金玉其外,约他一起泡图书馆。 王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学习,目标是考年薪百万的保险精算师。 她看齐越在图书馆坐不住,到处溜达看闲书,规劝了几回,但他屡教不改,无心学分绩点,王姑娘觉得他不思进取,就和他分手了。 齐越也不生气,找了几个关系好的男女同学,说自己挂科了,要补考。 大伙都是鼓励为主,只有丛云问他挂了哪一科? 齐越胡诌了一科。 丛云说,背书吧。 齐越说,不背。 丛云说,最多帮你找题库,你起码看几眼敷衍一下。 齐越说,那你先给我整理了,我睡前看两眼。 他根本没挂科,丛云给他摘要的题目答案,一二十页,齐越看得很伤感,想着还是她心眼实在,要请她出去吃火锅,可惜她左右不来。 一年又一年,无非是这样,他不中意别人,别人不中意他。 当他厌倦自己的时候,就要发脾气,就像春天不能称心如意的野猫。 直到最近,齐越意识到某种偏差…… 医院里,丛云吃了两周的药,人是没什么症状了,但神情笨了,也胖了一圈。 齐越弄了几枝腊梅放在病房,冬天开了花,香气温和,但一向爱花爱草的她也不在意了。 陈医生说,情志衰退,也是常见的事。 齐越陪她玩跳跳棋,她玩赖的,想跳几步跳几步,还能吃他的棋子,理由是精神病人就这么玩。 陈医生又说,丛云可以出院了,按时吃药,生活规律,多散散步就行了。 齐越明白了,这病原来不是治好的,而是治呆的,活着就行。 齐越办完出院手续,收拾了丛云的东西,开车载她回家,先回的他家,因为这两星期小黄狗一直寄养在齐家。 齐家自然是宽敞的,齐越妈妈也在,看齐越不打招呼领个姑娘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齐越给丛云找拖鞋,面不改色地说:“我弄大了她肚子,又打掉了,好几回。” 齐越妈妈脸都白了。 小黄狗汪汪从客厅跑出来了,丛云抱起小狗,要回自己家。 齐越说:“我送你回去。” 他开车送丛云回到小屋,看她蹲在菜园里逗小黄狗吃胡萝卜,意识到她就没正常过。 齐越爸爸打电话过来了,问他怎么回事? 齐越说:“想结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是不是处男,不是我要讨论的,他可以是,因为他短暂约会就分手,他也可以不是,因为他是有需求的成年男子。 姑且称之为薛定谔的男子吧。。 第7章 chapter 7 傅襄喜欢看黄昏时分的鸽群,夹杂着哨音,飞向寂寞的晚天。 他养了一千来只鸽子,血统好的多,一直养到拿了名次。 养鸽子的那块地,价格涨了不少,有人想买,他不答应,只能作罢。 他的世界异常宁静,一个太满足的人,做什么都是淡淡的,直到多年前遇见了裴钰。 大约是初见后的半年,在一间叫做粉红豹的酒吧,傅襄见到了王宗岱,他身边的女助理已经换人了。 傅襄问:“你之前那位助理呢?” 王宗岱反问:“哪一位?” “球场,陪你打高尔夫那位。” “你说的是她呀?她呢总是心不在焉的,长得是挺漂亮的,我以为她想要一些激励,送了她一条钻石手链,没想到她没收,我又送了她一辆甲壳虫,她还是没收,还要跟我辞职。听说她高升了,傍上了黎小峰的老爸,给老头子当情人去了。” 傅襄说:“情人?” 王宗岱说:“是呀,听说连房子都买了,原来我只是她的垫脚石。” 傅襄微微一笑。 黎小峰家是开小贷公司,放款收利息的,原本不黑不白,后来炮制了一个连锁便利店品牌。普通人加盟也简单,拿房车抵押,贷他家的款子,进他家的货,那些想当店主的人圆了梦,黎家的生意也干净了许多。为了更合法合规,听说黎家还弄了一个网络金融牌照,一手抓金融,一手抓实业,风生水起。 王宗岱问:“你怎么想起她来了?” 傅襄答:“没什么,难得有人不吃你那一套。” “敢情你是幸灾乐祸来了。” “那是,挺解闷的。” 王宗岱瞪了傅襄一眼,骂:“滚滚滚!” 傅襄微微一笑,没有发作。 那天,傅襄是被一阵笑闹声吵醒的。 他住的这片别墅区,原本很安静,围着一座小湖,格局像三圈牙齿印。 他站到阳台,看见石榴树那边,黎小峰正在教裴钰骑自行车,裴钰学的很尽兴,又惊又笑,轻浮极了。 最后,裴钰累了,黎小峰骑车,载着她满场兜风。 难得,黎家的情妇和黎家的独生子也能打成一片。 远远的,裴钰看见了站在阳台的傅襄,招招手,喊:“你也在这里?” 她跳下了自行车后座,黎小峰刹了车子,抬头看向了傅襄,问:“你们认识?” 裴钰说:“认识。他高尔夫打的蛮好。” 黎小峰说:“既然认识,那中午一块吃饭吧,我们住在那。” 傅襄顺着黎小峰指的位置,大概也知道了。 那里原本住着一个基金高管,后来听说出国了,房子挂牌出售半年了,看来是被黎家买下了。 中午的时候,傅襄走了一小段路,登门拜访。 但只有裴钰一个人在等他。 傅襄问:“黎家的人呢?” 裴钰答:“他有事,先走了。” “新的靠山?” “靠山?不,他不是王宗岱。” 傅襄觉得挺复杂的,他坐在花园的藤椅上,裴钰拿来了鲜榨的雪梨汁招待他。 “你自由了?”傅襄问。 “比原来自由呀,哦,外面那些传言都不是真的。”裴钰笑嘻嘻的,脸上一点也没有被冒犯的神情。 傅襄觉得自己唐突了,没有再深究,只是看向珊瑚藤缠绕的矮墙外,几株荷花芭蕉开得蛮好。 裴钰说:“如果你长住在这里,我们倒是可以经常见面的。” 傅襄觉得裴钰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问:“你也长住这里吗?” 裴钰说:“暂时,你的客户怎么样?好伺候吗?” 傅襄答:“她们出国了,我很自由。” “那就好。”裴钰说。 她拿了一张白纸,低头画着什么,画好了给傅襄看,原来是一张美元。 “我本来是学美术的,可惜收入太低,如果可以造□□……” “造□□?” “玩笑话。” 她笑的很开心的样子,又拿了一张纸,画了一个双面人,一半是平淡的,一半是扭曲的。 “这张是我,想捞金的人。” 傅襄看了一眼,说:“画的挺好的……你父母呢?” 裴钰没心没肺地答:“爸爸早就去世了,妈妈在精神病院长住。” 傅襄答:“医药费不低吧?所以想多挣点?” 裴钰说:“是我自己虚荣,想过得好一点。” 傅襄“嗯”了一声。 之后的一周,裴钰消失了,说是去拍戏了,三四线的配角。 等裴钰回来了,湖边见到傅襄,两个人又絮絮说起话来。 傅襄问:“拍戏好玩吗?” 裴钰说:“好玩,我演了一个被男主角抛弃的傻女人,整天要找男主角破镜重圆,可惜挨了打,喏,脸都肿了。” 傅襄看一眼她的脸,问:“以后还拍吗?” 裴钰说:“拍呀,不然我就没有用处了。” 她有种活一天是一天的态度,不去想太长远的事,过去的事也不想。 傅襄说:“每个人都有一点用处的。” 裴钰说:“看情况吧,如果想要赚多一点……他们最近流行捧明星,捧的越红,越有面子。黎小峰不甘示弱,也物色了好几个女孩子,我只是其中一个。” 傅襄答:“原来如此。” 后来一段日子,傅襄就没再见到裴钰,大约忙着应酬拍戏。 偶然看见她住的别墅新搬进来几个年轻女孩,都是漂亮张扬的,很明白自己要什么。 有一天,忽然来了警车,原来女孩子们闹矛盾,有人划伤了对方的脸。 听说是争风吃醋,邻居不满,别墅区已经像高级招待所。 傅襄没看见裴钰,闹的人和她无关。 而裴钰呢,慢慢有了一些知名度,不算红,但境况好了很多,空档期还能去东京或者巴黎游玩。 她那么尽兴地享受了,气派也优渥了很多。 某一天晚上,傅襄听见有人用小石子丢他的窗户。 他打开阳台窗户,看见裴钰站在楼下,微笑着招呼:“我有话跟你说。” 傅襄下楼了,和裴钰坐在无花果树下的椅子上,路灯还是明亮的。 她问:“你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 傅襄说:“开朗了一点。” 裴钰说:“我吃够了好吃的,也逛够了好玩的,还演了很多戏,什么滋味都尝过了。” 傅襄说:“那是挺好的。” 裴钰说:“我妈昨天去世了,奇怪,我一点都不伤心,只是有点疲倦。” 傅襄沉默片刻。 裴钰忽然说:“我要搬家了,特地跟你告个别。” 她起身说了声byebye,悄悄走了。 再后面,人就没有什么消息,像一只远行的鸽子,不再飞回来。 傅襄也厌倦了养赛鸽的游戏,他遣散了工人,将鸽子放飞了,连那块养鸽子的地一块卖了。 裴钰虽然合同期满,但黎小峰一个电话召她回来做幕后,裴钰还是没有推辞。 别墅的浴室里,几个新来的年轻女孩和施家珊在那打架,毛巾飞舞,水花乱溅。 由头是争穿大品牌衣裳,好在机场拍照时露脸。 裴钰想要调停,几个年轻女孩却看她讨厌,扭头走了。 施家珊一个人坐在浴缸边上,对裴钰说:“你真是天生的老妈子命,这也管,那也管,小心报错恩。” “报什么恩?”裴钰纳罕。 施家珊冷笑:“这么多年了,你还以是提携你的是黎小峰?你和我一块进来这别墅的,你是飞走了,我每年还在这跟新人争行头,你不会以为是自己长得漂亮吧?” 裴钰静静的替施家珊拧干一条毛巾,递过去给她擦脸。 施家珊忽而说了真话:“明明是傅家的少爷给你介绍的角色,你还在云里雾里,白白给黎小峰打了五年长工。” 裴钰身子一震。 施家珊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运气好!我后来也去敲过傅家的门,只有司机来赶我,根本没人理我。” 裴钰没有争辩,放下毛巾,默默走了。 黎家娱乐公司的一间办公室,黎小峰正忙着给自己的订婚宴安排流程。 裴钰找上门的时候,脸色十分古怪。 黎小峰说:“别人会以为你为我争风吃醋。” 裴钰问:“这几年,你给我找过资源,物色过剧本吗?” 黎小峰说:“我给你安排了食宿,至于你拍什么戏,那是你的本事。” 裴钰想,这食宿费代价惊人,她克制住,说:“多谢你给的机会。” 黎小峰说:“你也给公司赚了不少。” 裴钰微微一笑,忍耐着退了出去。 晚上,她很愿意喝一杯,去了云秀丽的酒吧。 包厢里,云秀丽给她送了一瓶路易王妃香槟,说是有人请的。 裴钰慢慢地喝,云秀丽以为她在伤心,问:“难不成你真的爱上了黎小峰。” 裴钰笑了,说:“他是我的老板,准确的说,他是一个掮客。” 云秀丽问:“那你喝这么多酒做什么?我和你现在已经丰衣足食,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裴钰说:“这么多年,我即使在王宗岱、黎小峰这一类的公子哥身边辗转来、辗转去,我也没觉得自己骨头轻,因为我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云秀丽不懂裴钰想说什么,问:“你喝两三杯就醉了。” 裴钰说:“我现在好像一个下流的笑话集。” “那不至于,你也不用把别人想得太好。”云秀丽说,“我们熬出头,熬的不痛快是肯定的,但谁又活得高贵呢。” 裴钰喝醉了,想起那个寒冷的早上,她爸破产跳了楼,血肉模糊的遗体送到殡仪馆火化了,只等人签字认领。 她赶着最早的公交,抱着骨灰盒子回来。 她妈受了刺激,没过半个月就疯了,送进医院,每个月要上万块医疗费。 裴钰以为读完大学就熬出头,没想到薪水不过几千块。 她完全失去耐心,不走偏门是不行的。 话说私人酒会也没多大意思,一个不太像样的小公司想招徕股东,包装包装好上市圈钱。 傅襄躲在小客厅,一个人闭着眼睛休息没多久,一个穿着短裙的年轻女人进来了,关上门,蹲了下来,要替他脱裤子。 傅襄轻轻推开这位美女的脑袋。 美女仰着头,嗤的一笑,说:“外面都在玩这个?不然怎么叫做客户招待会呢?” “我暂时不需要这项服务。”傅襄说得很委婉。 “你有功能障碍?”美女站起身,笑嘻嘻问,“还是有心上人了?” “那倒没有。” “生理需求怎么解决?” 傅襄说:“你出去吧。” 美女撅着嘴,不肯动弹。 傅襄忽然说:“你长得很像我以前养过的一种鸽子,不管喂多好的粮食,一参加比赛就回不来,路上不是被老鹰叼走了,就是被人用网兜捉走了。” 那位美女没听过这种骂人的话,什么肉鸽乳鸽,叼走捉走,她冷哼一声,气呼呼走了。 傅襄的美名算是传出去了,他把女人当鸽子看,不好美色是因为美女在他眼里是肉鸽。 江边一间咖啡馆,落地百叶门一扇扇推开,日光映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几张咖啡桌子摆开,窗上挂着几个鸟笼,养着几只红嘴绿衣小鹦鹉,橱柜里摆着几十样橄榄罐子,传来一阵甜香,。 傅襄坐着看风景,裴钰约了他见面,他也愿意出来见她。 不多久,她来了,开门见山地问:“你给我介绍过剧本?” 傅襄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裴钰问:“为什么?” 傅襄想了想,说:“也许因为你挨了打,也没有发作。” 她和他第一次见面,只是多聊了几句,就挨了王宗岱一记高尔夫飞球。 “坐吧。”他邀请她坐下。 裴钰没有这样茫然的时刻,她听见咖啡馆的钢琴声,像是很久远的地方传来。 傅襄说:“几千只鸽子在公海放飞,要是赶上暴风雨,往往全军覆没。” 裴钰听不懂他的话。 他忽然说:“你飞得挺好。” 在他眼中,她像是飞了一个赛季的鸽子,颇有成绩,没有沉沦。 裴钰说:“我不是赛鸽。” 傅襄说:“每个人都是赛鸽。每三个月,我要给股东发财报,收入、利润、税,一分钱都不能少。” 裴钰沉默,问:“我欠你人情。” 傅襄问:“我好像什么都不缺。要不,你给我一个肾?” 裴钰抬起头,看他的表情,不像开玩笑。 她说:“可以。” 傅襄说:“如果哪天我想吃爆炒腰花,就摘你一个肾。” 裴钰说:“我对你而言,的确没什么用处。” 傅襄说:“也许你可以试试□□?” “你会上当吗?” “不一定。” 裴钰站起来,吻了一下他的侧脸,傅襄没有躲开。 那是无声无息的一个吻,像一个不涉及□□的礼节,却饱含着自然的喜悦。 她闻到傅襄身上的气息接近纯洁无暇,他是个得意的人,是她一见面就忽略了,抹煞了,以为他和她一样模棱两可,混浊不堪。 裴钰静静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傅襄不觉得她在诱惑他,也不像是冒犯。 裴钰却觉得索然无味,只有轻轻的叹息在徘徊,从幼年起,只要遇见高不可攀的人或事,她就会如此。 裴钰注视着窗外的河流,说:“如果现在江上发大水就好了。” 那种汹涌的洪水会冲走屋舍、牛羊、稻田,水流眩晕地卷走所有阻挡的事物。没有人会在乎洪水之前的事,因为时间也一起冲走了。 他问她现在住在哪? 她答,从小住的房子。 他要去她的家,她没有反对。 裴钰住在一片旧楼里,空地上墨绿的南洋杉高耸,掺杂着一些木瓜树,画面是凋零的。 那是二楼的一个小小的住所,裴钰找出钥匙开了门,雪白的墙面,明显翻新过了。 客厅沙发是鸡蛋花心那种淡黄色,木地板上铺着乳白色的地毯,房间里的木架子上摆满了美术书籍。 卧室则随意敞开着,床单是蓝灰色的。 裴钰推开窗户,院子里那棵长高的木瓜树刚好映在玻璃上,像一幅写生画。 这是一个隐秘的天地,属于独居动物的。 傅襄看见她在桌上的一幅素描,一个赤脚站在冰裂玻璃渣上的女人,上半身不着丝缕,下半身用一幅画框挡住了,局促不安。 傅襄意识到裴钰身上那种诚实的病态,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源头。 裴钰想遮住那幅画,傅襄也没有阻止,他伸手拉上了半边窗帘,屋里的光线减少了一半。 她被他困在这个墙角里,她略微抬起头,他已经吻住她的嘴唇。 裴钰没有拒绝他,停顿的时候,她有点冷。 傅襄将她抱到床上去,成年男女的□□并不复杂,从欢愉开始到结束,都不会增长什么。 但裴钰触摸到傅襄有力的手臂,还有温暖的后背,她还是快乐的。 之后,傅襄听见裴钰穿上衣服出门的声音,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人回来了,躲在洗手间好一会。 傅襄在浴室洗澡的时候,看见了垃圾桶里的避孕药包装盒,她像一只小心翼翼的食草动物在躲避豺狼。 他留在她家过夜,夜晚是很漫长的,他很少整晚睡在陌生的床上。 这个有风也有月亮的晚上,他的存在,令她像睡在一艘没有方向的船上。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凌空的朽木台子,上面铺满了金黄色的花瓣,谁要是踩上去,谁就会堕入深渊。 第二天,傅襄醒了,发现裴钰坐在床边画画。画里的主角是他,巨细无遗的人体画,让他像个免费模特。 傅襄说:“泰坦尼克号里的露西小姐应该是自愿入画的。” 裴钰放下了炭笔,微微一笑。 傅襄穿好衬衫,坦然地下了床。 他忍不住亲吻她的额头,蜻蜓点水一样,触及了又离开。 他说:“有一条雨林的河道,两边种满了凤尾竹,你坐在一艘小船漂流过来,船上放满了青木瓜,船头还站了一只白鹭。” 她问:“那是什么?” 他说:“那是我刚刚做的梦。” 她没有说自己的梦境,只是说:“你梦里的我像一幅画。” 他看看她的脸,说:“你冲我笑得挺开心的,还说整船的东西都送给我。” 裴钰知道他的梦有出入,起码她没有那么天真。 等到傅襄离去之后,裴钰将画着他的那幅画泡进了浴缸里,泡成了一团絮絮的纸。 她被什么东西逼疯的,她碰掉了放在浴缸边上的酒瓶,轰然一声,酒水洒了一地,她的情绪平稳了。 裴钰联系了新的戏,依然演那些光怪陆离的配角,每一个都是歇斯底里的,一点也沉不住气。 杀人放火的事做多了,卸妆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偏离了轨道。 做配角可以静悄悄剪掉男主角的所有衣服,因为她吃太饱,又拥有太强烈的占有欲。 云秀丽看了裴钰演的乱七八糟的戏,说她受了什么新的刺激。 她说她在想男人。 云秀丽说:“这还不容易,我给你叫几个过来。” 裴钰说,那些人治不好她的心理疾病,她想上当的人清楚地知道她的真面目,因此他不会看重她。 云秀丽笑出声,说:“男人不会理会女人的真面目,他们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找上门。” 裴钰演过一个分裂的女人,嫁人是为了富贵,偷情是为了享受,但她并不快乐,因为她做了丈夫的奴隶,又去奴役自己的情人。 裴钰病了一场,头发失去了光泽,脸上的肌肤也消瘦了,那仅仅是三四个月的时间,她丑陋得像个发旧的布偶。 傅襄见到她时,以为她吸食了什么非法药物,检查她的手臂,没有针孔的痕迹。 裴钰说她在免疫期。 傅襄没有说什么,疲惫地倒在她的床上,睡着了。 她躺在他的身边,松了一口气,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傅襄醒了,看着裴钰蹲在阳台揉搓着凤仙花,说:“五年前,妈妈出院后,喜欢拿树叶去买菜,我每次都会替她结账。她渐渐以为树叶是钱,在一个暴雨天跳进了河里打捞树叶,最后溺水而亡。” 傅襄略微停顿。 她说:“我是个杀人犯。” 他说:“你并不能策划这一切。” 裴钰说:“我送你上班吧。” 到了公司之后,傅襄一直在思索裴钰说的话。 他下班后,想去再见她一面,但没想到裴钰的家已经搬空了。 他想联系她,却再也打不通电话。 一切都很突然,她走了,杳无音信。 第8章 chapter 8 丛云吃着药,总是睡觉,会计老师的工作也辞了。 药物发挥着副作用,她胖的像发酵的面团,脸也走了样,干脆就不照镜子了。 齐越下了班,常常来看她,就看她在睡觉,也做他自己的事,并不嫌弃她样子丑。 他存心要当冤大头,照顾着她,给她做饭,还弄了一张行军床,搭在窄小的客厅过夜。 丛云半夜醒了看见他,心里觉得难以置信,但还没来得细想,又睡着了。 齐越为人,总归是不好相与的,脾气千百种变幻,心又细过尘埃,难得他动了结婚的念头,要许一个终身的承诺。 他收拾了一栋房子,装修了一个月,地板重新铺了,墙也拆了,改成落地玻璃,窗外一棵高大的粉花羊蹄甲,半遮半掩的风光,衬着新粉刷的小楼,十分明媚。 他说乔迁之喜,要丛云和他一起住。 丛云不去,说,他住花园,她住菜园,这才算各得其所。 他说,那就一起住菜园,要是不小心生了小孩,让小孩住花园。 丛云又要打他。 齐越握住她的手腕,胖乎乎一圈,问:“最近长身体呢?” 丛云说:“长着呢。” 他说:“手感挺好。” 他嘴上不正经,行动却规矩,没再动手动脚。 日子长了,丛云慢慢减了药量,清醒的时候,仍给一些小公司做账。 齐越在她家捣鼓新花样,用泡沫洗衣液拖地,拖得满屋都是泡泡,小黄狗打滚乱窜,泡泡更丰富了。 丛云不得不和他一起将家具搬到屋外,用清水重新冲洗地板。 等屋子通风晾干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坐在阳光下的沙发,看无尽头的天。 苗圃家的小学生姐弟要去溪里捉螃蟹,经过的时候问他俩去不去。 丛云说:“不去了。” 姐弟俩颇为失望地走了。 齐越说:“你这两个朋友的儿童手表挺好看的,听说能定位,要不要送你一个。” 丛云说:“你给你自己买吧!” 他忽然说:“真怕你丢下我出家去了。” 她说:“你以为演白蛇传呢?” 他轻轻一笑。 她坐在沙发上看埃及的莎草画,颜料迎着日光闪烁着蓝色与金色的光芒。 画上描绘了埃及人死后,被阿努比斯称完心脏,去了平静之地。 齐越不要她流连死亡命题,抽出另外一张,说:“这个有意思,两个首领交换货物。” 丛云问:“为什么一个首领坐着,一个首领站着?” 齐越说:“让我看看,这个坐着的首领,握着一根鸟嘴铁钩,一看就是有武器的……至于这个站着的首领呢,手上端着小陶罐,装的不是酒就是药,打不过呀……” 丛云说:“你瞎编的时候,我都差点信了。” 齐越笑了。 丛云说:“我看这两个小陶罐,一个装的是清酒,一个装的是毒酒,两个首领在赌命,谁赢了,就获得全部货物,谁输了,就毒死了。” 齐越问:“这么极端的?” “还有更极端的,”她抽出另外一张画,说,“看,一个狼头人身的新首领,绑住了睁着眼睛的旧首领,将他活活做成了木乃伊……” 齐越说:“我现在很害怕……” 丛云说:“谁让你和精神病玩!”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说,“这样我就不害怕了。” 她头一回在清醒的时刻没有挣开他,甚至想起学生时代,他解释碑林上刻的字,旁征博引,一点也不像没文化的。 记得他说“思念”的“思”字,源头是先秦的《弹歌》,用竹子削成武器,驱逐食肉的野兽,将过世的亲人埋藏在田野的中心。 以后无论他怎么不定性,至少在她的原始印象里,他都是一个有心肝的人。 陈章铭是丛振的博士同学,当年几个留学生回国,合伙办了一个开发仿制药的小公司。 丛振去世后,股份都由丛云继承,开头并不值钱,甚至亏损负债,别的合伙人都退出了,陈章铭每年都要游说丛云,买她手上的股份,但丛云不为所动,某一年风向忽然就变了,估值水涨船高。 丛云又不笨,前几年难看的财务报表,多半是陈章铭在玩花样。 陈章铭的老婆想做媒,要介绍她的弟弟陆鸣给丛云。 丛云拒绝了。 她对于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有一个执着的界限。模棱两可的地方,只有一个像赝品的人。 陆鸣一直认为,男人找个有嫁妆的妻子倒是很上算的,毕竟婚姻生活之外,还可以有各种花头,谁也不能给谁的脖子上拴一根长绳。 但他主动找过丛云之后,打消了念头,说没见过这么刻薄自己的人,年纪轻轻的,过着灭绝师太的生活,种着菜,住着小破屋,一辆电动车,以为是四轮的,居然是两轮的。 他背地里给丛云起了个外号,叫做铁核桃,说弄她的钱,比砸开铁核桃还难。 陆鸣的姐姐却说,这叫稻草盖珍珠,大把有钱人都是这个做派,只要结了婚,女人都是犯傻的,没有不尽心尽力过日子的。 陆鸣被说动了,又找过一次丛云。 这回更糟糕了,丛云剃了头发,穿着蓝白条运动服,一个人在那儿练习打乒乓球,像个不伦不类的囚犯。 她看他来了,小声嘀咕:“草履虫找营养液,会幸福吗?” 陆鸣怀疑她在骂人,骂他是草履虫。 丛云做了一件更来劲的事,说要去天桥卖菜,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陆鸣丢不起那个人,撤退了,再也没找过丛云。 丛云觉得好没意思,要是他和她一起去的话,她愿意交一个新的朋友。 冬末春初,落了一阵冷雨,菜园的椴木长出了香菇,丛云摘了不少,用烤箱烘干了,封进透明瓶子里。 她决定出趟门,去买只土鸡。 她骑着电动车,到了一个车水马龙的路口,忽然迷了路。 这本是熟悉的地方,却怎么也想不起该往哪儿走。 丛云逛起街来,买了好多吃的东西,买了大码的衣服,最后拦了一辆出租车,电动车扔在后备箱,打的回家了。 齐越下班回来,看丛云在房间里坐着,一动不动,叫了她一声。 她不理会。 他搬了椅子,坐在她对面,问:“小妞,你怎么了?” 她说:“我要变成植物了,跟萝卜一样。” 他笑了,说:“做萝卜呢,只要找个园子住着,不被打扰,也是很自在的。” “那你知道做植物很蠢吗?” 他说:“你说话这么慢,急了也不像吵架,倒像撒娇。我真疑惑自己以前为什么要和你较真?” 她说:“看来,你做了更成熟的人,我却在退化。”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环抱着他的腰,说:“你做植物,我给你搭个遮光棚,叶子上系个铃铛,你一摇,我就过来了。” 她想发脾气,他就抱得紧一点,她怎么折腾,他都不松手,她就不闹了。 他说:“整天胡思乱想,不如我教你做大人该做的事。” 她说:“多谢你的好意!” 他笑着说:“周末我们出海去,钓几只鳗鱼上来,你把它们大卸八块,我负责烤熟了,最后一起吃掉。” 她觉得杀生有点意思,答应了。 傍晚的码头,停泊着几十艘船,齐越找着一艘,随便他处置。 丛云跟着他登上船,她靠着栏杆坐着,看他开船。 春天海面的空气濡湿,像蝉翼一样薄薄地敷在人的肌肤上,海浪里落寞的余晖被风吹得晃眼睛,岸边哑然的绿树愈行愈远。 不过半个小时,船已经开到深邃的海面,夜幕深了,丛云看见来处的海岸灯光辉然。 齐越停了船,悬了一个白炽灯吸引鱼群,弄了一小桶海鲫鱼做鱼饵,他拨弄鱼线,轻轻一挥,垂下了钓竿。 丛云看他穿着白色的运动装,说:“你以前有一件雪白的羽绒服,挺漂亮的,很挑人的样子。” 他说:“是有那么一件衣服,毕业了就不穿了……我已经过了装嫩的年龄了。” 她笑了。 鱼是一时半会上不了钩了,两个人坐着,玩平板上的数独游戏,一人填一会,他喝酒,她喝果汁。 他填的很慢,说:“那会,我让你和我选一样的校选课,你总说好,教室外面有几棵很大的玉兰树,你也总陪我画五子棋玩。” 她说:“看你做什么都很有兴致,没人会拒绝你。” 他说:“那怎么其他人都不见了,只剩你陪我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微微一笑,喝一口酒,说:“可能你最喜欢我,毕竟我总做出格的事。” 她把数独游戏里的二都填了,说:“因为你是这个数。” 他淡淡地笑,填了剩下的数,问:“还有这么骂人的?” 海面上的月亮升起来了,樯影挂在星河,婆娑摇动。 钓竿轻微响动,齐越放下酒杯,收起鱼竿,鱼线尽头咬着饵扑腾的,是一条银色的带鱼。 他提起线,将鱼收上来,扔进水桶里,卸了钩,换了饵,重新下了竿。 丛云问:“你一个人晚上出来钓鱼吗?” 他说:“无聊的时候就出来。” 她问:“常常无聊吗?” 他说:“常常,因为我吃的太饱,只想搅风搅雨,诱引谁和我一起浪费时间。” “你总说一些贬低自己的话。” “难不成我在你心目中是另一个样子?” 她说:“你是很明亮的,像春天盛放的紫花泡桐树,但是不能下雨,因为你一不开心,花朵全掉光了。” 他听了沉思了很久,说:“我爸妈都没有这样夸过我。” 第9章 chapter 9 天上星河神秘地笼罩着这一艘小船,海风吹得人有点冷,齐越找了一条毛毯给她。 她问:“一定能钓到鳗鱼吗?” 他说:“看运气。” 没多久,他又钓上来一条活蹦乱跳的带鱼,利索地扔进水桶里,预备撤了鱼竿,说:“今天就这一对带鱼了。” 她觉得也好,问:“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说文解字?” 他说:“有的……我有一回看见几个厨子做铁板烧,就想到了一个,专门留着要告诉你。” 她问:“什么字?” “滋滋作响的'滋'字,”他比划说,“三点水,油酱醋……兰字头,带把手的锅盖。” 她笑了,问:“那一对绞丝呢?” 他说:“一条S形的鳗鱼,剖成两半,扭断了鱼头,刷了酱,用铁板烙着……滋滋作响。” 她说:“你不当汉字老师可惜了。” 他笑了,说:“只有你爱听我说这个。” 他将船开回了岸边,夜宵就是煎带鱼,鱼身的银光格外闪亮,一条扔进冰块里冻着,一条去了内脏鱼鳍,划了花纹,切成段上锅。 他煎鱼很熟练,做好了,盛进盘子里递给她尝鲜。 她说:“你下次还有新的字,一定要告诉我。” 他洗了手,说:“那可不能白告诉,你得亲我一口当订金。” 她说:“那算了。” 他说:“不能算了,已经听走一个了。” 她说:“我发现你跟阿凡提故事里的财主一样,强买强卖。” 他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探身亲了她脸一下,说:“当然。” 她脸热了,他自顾自说:“你这么委婉的一个人,和我完全不同,世上太好的东西会转眼失去,我打算一直说好玩的事给你知道,你愿意听一辈子吗?” 她点头,说:“我一直在听呀。” 他说:“那就是我太笨了,没发现你的心意。” 她忽然脸红,想解释几句,又觉得多余。 两个人的情感,起初像是观赏的态度,谁也不束缚谁,过了几年完全熟悉了,反而磕磕碰碰的,好一阵坏一阵。 等到她病了,他反而好了,不再说一句重话。 如果两个人之间有什么阻隔,那是她被自己的境遇困住了,周围是旧照片的颜色,虚幻的,停滞的。 他很耐心,带她出门透气,她也愿意聆听他。 丛云每顿吃半片药,平复焦躁或惊恐的情绪,齐越喜欢录影,要拍她吃药的样子,她吐了舌头,给他表演药片消失。 她说:“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他问:“什么事?” 她打开抽屉,拿了一份文件,递给他,说:“有一份股票代持协议,我已经签好字了。” 他拿着文件浏览。 丛云说:“由你帮我行使股东权利,最合适不过。” 他问:“这些股份从哪来的?” 丛云答:“我哥留下的。” 他问:“你确定要我签字吗?” 代持的股权,或者投资收益,都可能被他随意处置。 丛云说:“确定。” 他同意了,也不做背景调查,签了字。 名义股东变更之后,齐越的桃花运更旺盛了,毕竟他多了一个新的噱头,叫做年轻有为。 对于啃老的二代来说,这四个字十分金贵,能令人刮目相看,连应酬也多了起来。 齐越说:“怎么看,我都像动物园里被观摩的,连家族里的兄弟姐妹都来问我,怎么悄无声息做了一笔投资。” 丛云问:“还觉得日子无聊吗?” 齐越说:“这家公司价值不低,如果借点外力,捧上市也是可行的。” 丛云说:“那不是很好,击鼓传花,现在花朵在你手上。” 她收拾了一个小背包,齐越问:“你去哪?” 她答:“我去山上逛逛。” 他和她一块儿去,出门先经过苗圃,登上坡是一片高高的茶花林,红色花朵堕了一地。 两个人在新绿的山林间走了几里路,说了一些闲话,到了一个古老的界碑,转向一条泥土小道。 他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往深山里走,直到绕过坡上斜出的一棵高大的杂花树,耳边听着嗡嗡响的蜜蜂扑翅声儿,忽然来到一处汩汩流淌的泉眼。 齐越没想到山里有这样一个所在,光线从山谷更高处落下来,数不清的蝴蝶正扑在草叶上饮露水,翅膀上闪烁着盈盈的孔雀蓝。 他说:“原来你喜欢躲在这里。” 他坐在一处小小的堤坝晒太阳,春日的山风清爽,不知名的花香也浓郁。 丛云从背包里拿了好几个瓶子接泉水,满了,瓶身就起了冰凉的雾气。 他说:“有一部老电影叫做《五朵金花》,原以为金花是多么俗的名字,怎么那个年代的大理女孩儿都要用这个名字,后来认识了名贵的金花茶,才知道那花瓣和腊梅一样通透,好似小灯笼,是世所罕见的造物。” 她说:“难得你肯说一些好字眼,平时故意说糙话,就差用脏话骂人了。” 他笑着说:“如果你哄我开心,我就每天都对着你开屏。” 她说:“你这样留白,就是不要让人知道你的好处。” 他笑了,说:“云妞,快说你爱我。” 她低了头,忽然想起他罚站的样子挺好笑的,满头大汗,像一只站在仙人掌上的猫头鹰,扎了一脚刺儿也不肯挪动。 他问:“你笑什么?” 她手指沾水在坝上划了一只猫头鹰,答:“笑你有一种傲质,让人想成全你的不知天高地厚。” 他说:“我还以为你笑你自己,赌气说不送我东西,一送又很惊人。” 她站近了一点,忽然伸手蒙住他眼睛,亲了他一口。 齐越拨开她的手,捧住她的脸,深深吻了她一下。 齐越比丛云想象的更会弄钱,他和股东陈章铭周旋得十分投契,又借着家里的势,装神弄鬼地说要上市,外人不管是真是假,乐见其成,估值捧到高位,分一杯羹再说。 齐越将股份卖了一部分,换了一套望江的房子,放在丛云名下,分散了资产。 他要教丛云花钱,说最好买一堆没用的东西,像他的表妹们一样,各种香水首饰摆满一面面墙柜。 丛云说:“这让我想到一个故事。” 齐越问:“什么故事?” 她说:“从前,有一个老财主要教儿子花钱,儿子对世上享受的事都不感兴趣,就爱听刨木头的响儿,老财主就买了一堆沉香木紫檀木,请了木匠到家里,变着法儿,刨出各种动静,刨啊刨,刨啊刨……” 齐越乐不可支,问:“你要听刨木头?” 她说:“你已经送过椴木了,不用送新的木头了。” 他停顿片刻,她说话细密,又把他绕进去了。 两个人念了一届的大学,但丛云比他小了两岁,因为她提前一年上小学,读了五年就直接升中学。 齐越又想起酒桌上,陈章铭提到公司早几年亏损了,丛云不撒手,根本不怕当老赖,有点聪明的狠劲。 这会,齐越从行军床上爬起来,说睡得不舒服,要和丛云一块儿睡床。 丛云没有赶他,两个人同床共枕躺着。 他摩挲她的头发,柔软的,长长了,像个正常女孩子了。 齐越聊到今年春末,家里表妹出嫁,定在巴黎旺多姆广场的丽兹酒店,他要丛云一块参加婚礼。 丛云吃了药犯困,说好。 但齐越很快要后悔的,因为丛云在巴黎认识了新的男人。 第10章 chapter10 在飞机降落之前,一切都毫无征兆,到了酒店,两个人住一间房,放下行李,到中庭花园喝下午茶,茶点刚吃了没几口,伴娘王宜兰出现了,对齐越说,新娘子借来的一件古董手镯不见了。 按着西方的习俗,新娘结婚,身上要有一件“借来的东西”。 齐越只能上楼帮忙找手镯,丛云吃饱了,一个人在酒店落地游廊散步,看见各种时尚奢侈品都有一个小小的展示橱窗。 在那里,她遇见了陆承文。 陆承文是婚礼的宾客,之前坐在丛云旁边喝下午茶,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镯,说是在中庭草坪捡到的,请丛云转交给新娘。 丛云说:“你刚才可以直接交给伴娘。” 陆承文说:“我嫌吵闹。” 丛云接过手镯,陆承文走了。 楼上,酒店套房被翻得凌乱,新娘正坐在沙发那儿发脾气。 丛云上楼来了,将镯子递给齐越,问是不是这一件。 伴娘王宜兰看见了手镯,说就是这一件,问她哪儿找着的? 丛云说,是一位陆先生送来的,在中庭草坪拾到的。 王宜兰对新娘说,八成是婚礼预演时不小心落下的。 既然已经帮了忙,丛云不准备逗留,齐越也要走。新娘拉住齐越的袖子,让他试伴郎衣服,不让他离开。 丛云要到酒店外面的广场走走,陆承文正在酒店门口抽烟,和她打一声招呼,问她去哪,要不要一起。 丛云说:“我不习惯和陌生人结伴。” 陆承文说:“我也是。” 他从口袋里拿了薄荷糖出来,要请丛云。 丛云没接。 他自己吃了,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说:“你没戴婚戒,这是一个好消息。” 丛云说:“我离过两次婚,有三个小孩。” 陆承文说:“我最喜欢小孩。” 丛云沉默。 陆承文说:“我看你很不放松,不如我带你去附近的菜市场逛逛,这里有许多新鲜的欧洲品种。” 丛云说:“我会和男友一块儿去。” 陆承文问:“你的男友在哪儿?” 丛云说:“你应该见过了。” 陆承文想了想,问:“你不是齐越的表妹吗?” 丛云说:“你弄错了。” 陆承文点头,没有再打扰丛云。 事实上,婚礼两三天,齐越并没有空带丛云兜风,她都是坐在酒店阳台看风景。匆匆忙忙婚礼结束,两个人又打道回府。因为老一辈的人还要在家里办酒席,不赶巴黎的时髦。 过了两三个月,夏天时候,菜园非常繁盛,金铃子的虫鸣此起彼伏。 丛云正在粉刷小屋的外墙,电话响了,一个陌生号码,对方说:“我是陆承文。” 丛云一下没想起这个名字。 陆承文说:“我们在巴黎见过一面,我想确认一下,你有没有恢复单身。” 丛云想起来了,说:“我和他很好。” 陆承文说:“那我要失望了。” 丛云察觉到他声音里的沉静,说:“也许你还有几十个电话要确认。” 他说:“不是这样的。” 她说:“但以后我都不方便接你的电话。” 陆承文说:“不要太早下结论。” 电话轻轻挂断了。 齐越住在丛云家的时间也少了,他毕竟更习惯大房子,也要多陪父母长辈。 两个人住着的时候,也有格格不入的情况,他爱奢华,她喜欢简朴,他总是一味忍耐了,反而有点憋屈。 有一天,他已经结婚的表妹还有王宜兰去酒吧惹了事,碰上一些拆白党,他去英雄救美,回来一身烟酒味道,嫌浴室太窄,洗澡水太小,就回父母家去了。 丛云终于打算搬家,收拾了东西,要和齐越一起住到望江的房子。 离开菜园那天,她有点不舍。 齐越说好了要和她一块儿搬东西,但又失了约,因为他结婚三个月的表妹已经在闹离婚,在家以泪洗面。 他心肠太软,太爱呵护世上的玫瑰花,不能放任不管。 丛云终于发现,像她起初预感的那样,她也只是他心目中一朵普通的玫瑰花。 丛云在江边遛着小黄狗,怕它对着一群萨摩耶哈士奇胆怯,特别给它起了英文名“little yellow”,出门前做了思想工作,提醒它,它才是地头蛇。 等她遛狗回来,发现齐越过来了,家里有许多行李,随便放着。 他叫了鳗鱼饭外卖,和丛云一块儿吃晚饭。 他问丛云住的习惯吗? 丛云说挺习惯的,问他家里的表妹怎么样了。 齐越说:“我发现五岁以上的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她哭着分走了丈夫一大半的财产。” 丛云微微一笑,问:“你有几个表妹来着?” 齐越说:“三个。” 丛云说:“今天特别巧,我刚买了三条鳗鱼,回头给你表演活杀鳗鱼,只要用竹签钉住鱼头,细刀一剖,去掉多余的内脏脂肪……” 齐越停住筷子,问:“小疯子,你在吃醋吗?” 丛云有点痛苦,除非她病了,不然他不会将她放在优先级。 这个房子也是按他的喜好装饰的,浴室很大,两个,一个冲澡,一个泡澡。 她说:“大的那间浴室归你,小的那间浴室,我要留给little yellow。” 他问:“谁是little yellow?” 丛云说:“就是阿黄。” 齐越笑着说好。 她起身,一手拿了包,一手抱着小黄狗,说:“我也要带little yellow去酒吧逛逛,看看都有什么好玩的。” 齐越拦着她,说:“不准去。” 丛云问:“为什么?” 齐越说:“酒吧里没几个好人。” 她说:“包括你?” 他说:“我改了。” 她冷哼一声,说:“你拦着我也没用,你不在的时候,我自己去酒吧找乐子!” 齐越说:“那你也要带阿黄去吗?” 丛云说:“当然,酒吧里一群阿猫阿狗,不正好陪我家little yellow聊天。” 齐越笑了,说:“你要是真好奇,现在我带你去逛逛,一个人不准去。” 她说:“行啊。” 滨江不少酒吧,两个人散步过去的,齐越从前没少去消费,都是很随性的事,这回带丛云去,却觉得古怪,像带女儿逛酒吧,非常罪恶。 他说去静吧坐坐就行。 丛云问:“什么叫静吧?” 齐越说:“就是安静喝酒聊天的地方。” 丛云说:“那不行,我要去刺激的。” 齐越拉着她的手。 她听见一家酒吧门口震耳欲聋的音响声,问:“这叫什么?静吧的反义词,吵吧?” 齐越说:“这种叫闹吧。” 丛云说:“那你平时去哪一种?” 他说:“我一般去包厢。” 她说:“那我也要开一个包厢,去你最熟的那一家。” 齐越说好。 他带她去了一家英文名的高档酒吧,位置在一栋大厦,还要坐电梯上去,顶楼夜景,占地两层,非常霸道。 他本是高消费的顾客之一,酒吧服务生轻车熟路,直接带他去景观最好的包间。 丛云进了包厢,说:“这地方不错,你喝什么酒?” 齐越说:“我喝果汁。” 服务生问:“齐少,要不要叫几个小姑娘过来?” 丛云揶揄地笑,问服务生:“齐少他一般叫几个小姑娘?” 服务生看情形不对,连忙说:“他不叫,都是小姑娘们自己过来。” 丛云问:“为什么?” 服务生说:“长得帅,酒开的多,聊天也不强迫人呀。” 丛云对齐越说:“那你今天不应该喝果汁。” 齐越说:“我这是遭报应了。” 他摆手让服务生出去,门关上了,他忽然一把抱住丛云,直接让她坐在他腿上,说:“你再这样,我就真犯浑给你看。” 她说:“我看你是真寂寞!” 他说:“你吃醋的劲头也挺可怕的,我的私生活快被你剥光了,要是你真想管我,就应该嫁给我。” 他温柔地笑,一副释然的样子。 她说:“现在,我只想喝点酒。” 他给她点了一瓶巴黎之花。 香槟是冰镇的,她喝了一口,说:“挺好喝的。”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稀里哗啦的下雨,玻璃上水珠银烂的光。 他一直箍着她的腰,像意识到什么一样,不肯松手。 她靠着他的肩膀,有点喘不过气,却也不肯开口让他松开。 她说:“做普通朋友就不会伤心。” 他说:“你休想提分手!” 她喝完整杯酒,说:“青蛙,你背我回去,我喝醉了。” 他知道她没醉,但也老老实实地松开她,蹲着要背她。 她趴到他背上,他就稳稳地把她背起来了。 酒吧服务生看热闹,平时都是齐少喝醉了,保安背他下楼,还要当司机送他回家,难得今天他也要受罪。 酒吧老板娘过来了,问:“要不要叫车?” 齐越说:“不用了。” 外面下暴雨,服务生找了一把大伞给他,忙不迭给他按电梯,一直送到楼下。 他真的背着丛云走了一路,大伞罩在丛云头上,雨声稀里哗啦地响,他忽然察觉到她在哭泣,泪水浸湿了他的肩膀。 她又哭又蹭,把他当抹布用,说她只想回到小时候,和爸妈还有哥哥住一块。 街上水花乱溅的车流,他一路背着她回家,鞋子是湿的,袖子是湿的,肩膀是湿的,狼狈不堪,还要唱歌给她听,唱什么“一个人心中只有一个宝贝,久了以后变成了眼泪”。 丛云慢慢就不哭了。 第11章 chapter11 每个月,齐越都要去踢足球,还要丛云看他踢。 江边球场夜景绮丽,灯光充足,她想起大学他踢友谊赛,邀请她观战,结果2比3输了。 两个球都是他踢进去的,对手是韩国留学生,他踢的很吃力。 丛云当时在球场站的远远的,比赛结束,他打电话找她,她撒谎说在教室上晚自习。 因为看他在那儿生气,怕他觉得没面子。 他在电话里说:“我怎么好像看见你了。” 她说:“你肯定看错了。” 她蹲在树丛后面,猫着腰跑了。 如今,丛云再也不用跑了,因为踢球的都是发福的职场男性,齐越年轻,身材还没走样,怎么着也不会输。 忽然,她看见对方上来一个替补队员,是穿着白色球衣的陆承文。 陆承文朝她挥挥手,一副两个人很熟的样子,被齐越看见了。 齐越球也不踢了,直接下场,和丛云坐一块儿,问:“你和承文那小子什么时候认识的?” 丛云说:“婚宴上。” “后面还有联系?” “我不用交代这些吧?” 齐越报复地说:“我要喝水,你手胖,给我拧瓶盖。” 丛云瞪了他一眼,给他拧了一瓶矿泉水。 他喝完水又说:“我头上都是汗,你帮我擦一下。” 她说:“你差不多得了!” 齐越说:“我歇够了,去教训一下那个不要脸的小子。” 可惜陆承文年轻力壮,脚法眼花缭乱,球场上跑的像一阵风,和齐越完全势均力敌。 丛云担心齐越发脾气,没想到比赛结束,他和陆承文倒好上了,还约了时间去打高尔夫。 齐越边走边说:“我得让女朋友跟着,不然她会想入非非,觉得我在外面乱搞。” 陆承文说:“你女朋友看上去很寂寞的样子。” 齐越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对丛云说:“我胳膊酸,你帮我揉两下。” 丛云说:“回家再揉。” 齐越说:“那回家我要揉全身。” 丛云不说话。 陆承文看着丛云,明明她的眼神像逮兔子的老鹰,锐利生风,有一种不受拘束的野性,但她又喜欢掩饰,做出没有攻击性的样子。 至于他眼中的齐越,无非是那种被喂饱的大猫,没什么狠劲,和丛云并不相配。 他看着这两人离开了球场。 齐越和丛云回到家,刚进门,他就抱起她,说要一起冲澡,还说洗完澡她就不寂寞了。 她说:“你放心,我没有脚踩两只船。” 他说:“你是一条船也没踩,该长大了。” 她脸有点热,他抱着她进浴室,放她坐在洗手台。 她问:“你是不是有点精力过剩?” 他脱掉身上的衣服,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吻住她嘴唇,手伸进她上衣,轻轻抚摸她的背,说:“小妞,放松。” 她不能够,他捉着她的手,让她摸他身上最滚烫的地方。她听见他气息急促起来,缩了手。 他解开她的衣服扣子,抱着她坐在浴室椅子上。 他问:“妞妞,你爱我吗?不说话算默认。” 她的头枕在他肩膀上,没说话。 他轻笑,咬着她的耳垂,两个人的身体没有阻隔,他一点一点得逞了。她觉得疼,弓着身子,他却觉得舒服极了,轻轻哼了一声。 两个人自然而然发生了关系,齐越说可以一起看金瓶梅了,丛云说早看过了,他说她是思无邪,她说也没什么,跟动物世界一样,讲觅食和繁殖的事,他就笑了。 齐越总喜欢抱她坐在他身上,书房里,客厅里,抱着抱着情动了,又要抚弄她,弄完还是抱着。 她渐渐习惯和他缠绵,洗完澡往他身上靠,爱娇又成瘾的样子。 那天,他们去俱乐部玩,夏日浓荫,晒得人发昏,他不着急打球,说晚上凉了再打。 他订了一间套房,屋檐外一排高大的火焰木,大朵大朵的黄蕊红花,落了满地。 房间里开了空调,齐越还是觉得热,说要泡澡,拉着丛云一块儿,因为贪凉,浴缸放了冷水,她觉得他身上暖和,就在水里贴着他坐着。 他低头吻住她的唇,舌尖轻轻交缠着,像吸食花蜜的蜂鸟,互相啜着玩。 两个人玩腻了,不说话,仿佛这样热恋着,马上就要燃烧殆尽了一样。 傍晚,余热散去,两个人散步去吃饭,路灯影子里,走到山顶,有一个大望远镜。 丛云看风景,山外弯弯一条立交桥,热闹非凡,流淌金色的车流。 山内则给人落寞的感觉,二十年前鼎盛的贸易资金修建的,如今热钱走了,只剩下老派的设施,迷离的风光。 齐越靠着栏杆站着,凉风吹拂,问:“好玩吗?” 丛云说:“好玩,游乐场的摩天轮挺漂亮的,山下打球的人跟小蚂蚁一样。” 他问:“你觉得承文怎么样?” 丛云说:“长得挺帅,见了面也能知道是他,但凭空想象的时候,我记不住他的脸。” 齐越问:“这是为什么?” 丛云说:“不为什么,你的脸我就记得住。” 他嘴角上扬。 两个人坐在楼阁吃饭,东南亚菜系,丛云爱吃柠檬鸡、菠萝炒饭、冬阴功大虾。 他们也曾说过要去看戏,但听说戏院要唱《梁祝》,想到同窗化蝶,就不去了。 饭后,陆承文来了,和齐越一起打夜场高尔夫。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借一个情境聊天而已。 聊天也没什么新闻,即使家族显赫,也轮不到年纪轻轻的他们上场,都是凤雏而已。 家里最多给零花钱,介绍工作,让他们小打小闹。 陆承文也算规矩的,没有什么劣迹,在基金公司上班,常常举办一些高端客户聚会,也举办一些太太聚餐会,选的地方一定是奢华的,车接车送,招待得花团锦簇的,卖基金也好,认识人也好,完全低姿态的应酬着。 如果不是父母认识人,潜在客户还未必赏脸来,家里总说,小孩子就得学会服侍人,骄娇二气要不得,只会败家。 陆承文享受着优越的生活,对喂养自己的家里当然是顺从的,偶尔羡慕自立门户的人,却发现九死一生,颜面尽失,还不如循规蹈矩。 齐越则不同,啃老之外,脸皮还厚,车子换着开,有些是他表哥的,有些是他小舅舅的,除了不占女人便宜这一条,他花钱总是如流水。 求客户的事也做过不少,要是团队业务不精,前脚登门道歉,后脚就要推销新业务,客户都怕被他缠上,更怕他和父母告状,让他受了委屈。 这会,他招待着陆承文打球,却是要情敌帮他完成年度指标,最好把基金客户全部介绍给他。 这样他腾出时间来,还能带丛云去日本玩。 陆承文说:“我这基金规模还差数呢。” 齐越大方地说:“我也介绍客户给你。” 陆承文点头,明白自己上了当,悄悄问丛云:“你常常帮他招呼客户吗?” 丛云故意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第12章 chapter12 按照齐越的名声,交女友没有超过三个月的,丛云已经打破这个记录了。 陆承文倒是坦率,直说:“希望丛云陪我吃一顿饭。” 齐越说:“她吃得多。” 陆承文问:“一顿饭能吃多少?” 齐越说:“不是一顿,是管一辈子,不然她不肯白吃你的,还会送你狗链子。” 他晃了晃手腕上的玫瑰金链子。 陆承文还算知情识趣,说:“那改天吧,也许像你这样飘忽的人,今晚就和她分手了。” 齐越微微一笑,说:“那你候着吧!” 丛云和齐越同居的最大问题,大约是收支了,丛云发现齐越的薪水只是他开销的零头。 酒要喝好的,穿不将就,车子每年都要买新的,还给她买各种不便宜的东西。 他总用着父母的信用卡,未免太不成熟,丛云要是提到节俭两个字,他肯定要不痛快的。 她提一次就不提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反正人生苦短。 丛云就变了一个样子,会计师的活也不干了,有空就逛商场,买新东西屯着。 过了半年,有一回,陆承文带着女伴在购物,和丛云偶遇了,一瞬间竟没有认出她。 仿佛觉得她少了点什么,那种自由的气息不见了,只像个庸俗的可人儿。 他丢下女伴,去追丛云,想确认她发生了什么,但丛云泯然众人,转眼就不见了。 丛云曾和齐越父母吃过几次饭,不算投缘,也不算不投缘,老一辈觉得她没有太大的毛病,只要齐越中意就好。 她的病没再发作过,完全像个正常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做了空心的一个人。 外边的人都当她是齐家的小少奶奶,各种殷勤,哄她花钱。 她也无所谓,有时候去美容院受火刑,见识艾炙火罐疗法,有时候做出很肤浅的样子,故意受了销售员的蛊惑,和人抢着订购新款手袋。 齐越的几个表妹看丛云不顺眼,觉得她不配过这种造作的日子,丛云懒得理她们,给她们起外号,豌豆、白雪和长发公主。 丛云只有望向齐越的时候,还有一点做人的样子,因为他像是时间之船的锚,证明她曾经十七八岁过,也证明了她的失常。 早晨,齐越睡醒了,发现他手腕上画了一堆表,从积家到江诗丹顿,从浪琴到百达翡丽……什么牌子都有,一看就是丛云的杰作。 她要是大半夜睡不着,还给大黄狗染发,粉一块,紫一块。 齐越寻思着,要么得送丛云去上学,要么得送她去上班。 两个人吃早餐的时候,他问:“要不要读个MBA?” 丛云说:“读那个干嘛?去认识新的有钱男人?” 齐越笑了,问:“那去学画画?” 丛云说:“不想学。” 他说:“随便学点什么,总不能成天在家发呆吧?” 她说:“我不是正在学花钱吗?你没看见我的战利品?” 齐越看见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物件,包装都没拆,最近她迷上搜集香皂了,买了全球各地的牌子,全存在储物间。 每次他洗澡,她就冷不丁递一块新的给他试用,还问他香不香。 齐越说:“那去学炒股吧?给你开个账号。” 他想的是股市开盘收盘,时间都很规律,可以调节丛云的生物钟。 丛云问:“那我要亏了呢?” 齐越说:“亏了给你充钱。” 她说:“那行。” 白天,齐越去上班,丛云就学炒股去了,她认认真真地看产业研究报告,看公司财务报表…… 晚上,齐越下班回来,问她买股票了吗? 丛云正躺在沙发上,看玛丽莲梦露的纪录片,说一只也没买。 齐越问:“为什么?” 丛云说:“要玩就玩一票大的,先非法集资一百个亿,再找一只小股票,砸出多少水花算多少……” 齐越说:“你怎么玩都行,咱刑法上的事就别做了,乖乖的啊。” 她哼一声,说:“那你给我唱歌。” 他说:“你要听什么?” “你即兴发挥就行了。” “我吃饱了才能唱。” “那你想吃什么?” “虾粥,用小青龙的肉。” 丛云说:“行,给我半个小时,你好好想你的演唱曲目。” 齐越看丛云下厨去了,她有时候也挺好哄的。 封乐,大学读的计算机系,擅长套利,年纪轻轻,靠自己的本事,新赚了一辆限量超跑,约了小姑娘兜风。 年轻人玩得太过忘情,半路超速,出了车祸,小姑娘和封乐都没事,被撞的是一个夜跑的行人,当场丧命。 赔偿是少不了的,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虚惊一场,判了缓刑,都委托律师代办了。 丛云闲着也是闲着,半年来,考了驾照,说要开齐越的跑车。 齐越说,时速不准超过五十公里。 丛云问,那还叫跑车吗? 他反正是看不住她的,她拿了车钥匙,提了申请,交了年费,混进了一家超跑俱乐部。 周末,俱乐部办了一场活动,租了郊外的赛道。 到场几十位车主,大多数是男性,举办者体贴,请了几十位年轻车模热场。 丛云看这气氛挺有意思,有一位叫封乐的年轻人,和她一样的暴发户,多谈了几句。 他问她家里做什么的。 她说,卖罂粟的。 他笑着问,利润高吗? 她说,快被端了。 他就要请她吃饭,她说下次吧。 封乐刚回到家没多久,就发现超跑俱乐部将他除名了,原因是收到匿名文件,详细记录了他的肇事犯罪行为。 跑车俱乐部爱惜名誉,一向反对会员危险驾驶。 封乐少了周末泡车模的乐子,要去查是谁跟他过不去,没想到文件是纸质的,根本没通过网络。 齐越发现丛云玩回来之后,心情很不错,在厨房那儿哼着歌,给他做了虾油笋尖、菌菇酱鸡丁等好几样小菜。 她还给大黄狗缝了一件透明兜帽雨衣,别着各种大牌的标,什么古驰香奈儿,什么迪奥普拉达。 她抱着大黄狗,问他:“狗子潮不潮,随不随你?” 他气笑了,问:“今天有什么好事吗?” 她说:“俱乐部的人都很有趣,可惜没有男车模,真是个不公平的世界。” 他说:“都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以后不准去了。” 她说:“不去就不去,说得你好像是正经人一样。” 他笑了,下周她又要去证券公司的客户沙龙,听说有明星经理讲座。 转眼到了周末,沙龙在一个私人花园洋房举办,落地窗外头是流觞曲水,兰花簇簇,一派早春气息。 丛云坐在小会议厅的角落,看见一表人才的投资顾问在那儿侃侃而谈,谈主观的投资策略。 她一句鬼话也没信,忽然想起小时候和哥哥一块儿看人捞鱼,她哥说要逆着水流赶。 从沙龙回来,丛云去逛花鸟市场,买了好几盆黄蕊兰花,摆在家里。 齐越问她有什么心得,丛云说她要投钱给机场修第三条跑道。 齐越问她为什么这么投。 丛云说,两条跑道变成三条,那股价起码要涨50%。 齐越微微一笑,说,真是很简单的数学题。 他倒没想到被丛云买中了,到了夏天,真涨了一半,不多不少。 齐越想和丛云订婚,但父母都说太早了。这无非是缓兵之计,等他新鲜劲过了,自然就分手了。 至于齐家不支持订婚,和出身无关,和丛云的精神病史有关。 丛云也不觉得悲哀,人生不如意的事很多。 齐越倒是变得节俭了,刻意地不再用父母的钱。 他的衬衫扣子掉了,递给丛云缝补,她认真地选颜色一致的白线,他忽然唱了一句“月洒荷塘映水白”。 第13章 chapter 13 丛云渐渐散去了一种乖戾,她本来打算开车撞残封乐,精神病史正好当挡箭牌。 封乐更早察觉到了,丛云总停车在他上班的金融大厦楼下,她那冷淡的眼神,不至于是青睐。 等他查到她是丛振的妹妹,多年前他肇事的受害者,他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超跑俱乐部的匿名举报信,多半也是她的杰作。 他径直走过来,靠着车窗,说:“你是丛振的妹妹。” 她不说话。 他说:“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补偿一部分。” 丛云忽然发动车子,疾驰而去,差点将封乐刮倒。 齐越跟着家里的长辈,认识一个年轻和尚,叫做文颂,本是外地人,头一回来法仁寺,被寺里干活的山民们驱赶,因为看他年轻,不希望他坐镇。 山民们不能确认他是不是真信佛?捞了香火钱,会不会回老家娶妻生子? 文颂和尚就每天扫地,千山后院扫干净了,拿着水和馒头,去舍利塔下枯坐念经,念了不知道几个百天,得了山民们的认可,终于允许他在寺里挂靠。 法仁寺德高望重的老和尚已经圆寂,文颂算是唯一的和尚,胖乎乎的,浓眉大眼,说话很有意思。 他有一个宏愿,就是重修佛寺,谁知道攒了几年香火钱,只买回来几根石柱。 他说也没什么,他还年轻,也许等他七老八十,寺庙就重修好了。 齐越带丛云兜风,有时就去法仁寺的茶室,听文颂和尚讲他游历大江南北的事。 文颂和尚心血来潮,开着面包车,要带两个人去更高更远的一座寺庙。 一条山道又险又窄,好几回丛云都以为车子要掉进山崖,又闪过去了。 齐越问文颂:“什么松髻寺,我怎么没听说过?” 文颂和尚说:“你上辈子修的很圆满,这辈子不用受一点苦,所以不用去这个寺。” 齐越说:“我苦着呢,我在万丈红尘里沉沦呢!” 文颂和尚说:“那就不归我管了。” 车子开到怪石嶙峋的山顶,大雾迷蒙,松髻寺是用青石条做的小庙,不知道经历几个百年,一口清水方塘,养着珊瑚红色的睡莲,珊瑚红色的鲤鱼,异样的细小,稀有的品种。 松髻寺的老和尚也没什么可开导的,又是喝茶,喝了茶自然要随喜,随喜就是给钱。 齐越给了钱,问文颂和尚管用吗? 文颂说:“随喜多就管用。” 齐越说:“我怎么也变成迷信的人了?” “这怎么能叫迷信呢?你看这青石板,以前的山民一步一步扛到山顶,不是信仰是什么?” 齐越说:“你别蒙我,以前有骡子,不用人力扛。” 文颂说:“那骡子也有信仰,不然怎么背的动篓子里的青石板。” 齐越说:“我上辈子八成是背石头的骡子,所以修的这么圆满。” 丛云听笑了。 半道上,老旧的面包车坏了,怎么也启动不了,文颂和尚说:“走回去吧,十来公里。” 齐越说:“你这个和尚不靠谱。” 文颂说:“要不你捐一辆新车给寺里?” 齐越说:“你不如把庙搬到我家去,管吃管住。” 文颂和尚笑了。 于是,白雾缭绕的山道上,一个虔心皈依的和尚,领着两个俗人走路,天地静悄悄的,风露沾得人脸冷。 走了两个小时,三个人饥肠辘辘,文颂忽然拿出一块巧克力,拆了包装,要吃独食。 齐越说:“文颂法师,你好意思吗?” 文颂没下嘴,掰开一半,放在石头上,对丛云说:“你比他老实一点,给你吃。” 丛云拿了起来,递给齐越。 文颂问:“喂他做什么?骡子吃草的。” 丛云说:“他饿了,我给他吃的,和他是不是骡子没关系。” 文颂说:“不要喂习惯了,以后解都解不开。” 齐越忽然问:“那什么叫不解之缘?” 文颂说:“传闻松髻寺是几百年前一个盲女修成的,如果眼睛看不见,就是骡子领的路。这世上,谁想修夫妻缘,和骡子领着盲女修庙一样。” 齐越听了,和丛云相视一笑。 等走到了法仁寺,有人送了白瓷的佛像回来,说家里信佛的老人去世了。 年轻人不信佛,也不丢弃,法仁寺佛龛上层层叠叠的佛像,都是送回寺里受香火的。 文颂摘了好多酸涩的小枇杷,供在院子的瑞香花台上,喂不挑食的麻雀吃。 齐越说:“文颂,你这个庙不会哪天就倒闭了吧?” 文颂说:“那不至于,我念经收钱的。” 齐越问:“你念经好听吗?” 文颂说:“想听啊,先随喜。” 齐越问丛云:“想听吗?” 丛云说:“屋檐下有一排青铜钟,敲起来一定动听。” 齐越说:“文颂法师,你会敲编钟吗?” 文颂说:“这样吧,等冬天寺里的梅花盛开,你们还一块来,我再敲不迟。” 齐越说:“那就这么定了。” 从寺庙回家后,齐越觉得爬完山的丛云状态好,要带着她多运动,周末踢足球,他当守门员。 丛云摆好足球,说:“如果你平时有什么得罪我的地方,我可能会伺机报复。” 齐越说:“你踢的到我才行。” 他让她用脚背踢,不是脚尖。 她助跑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一块震动的猪肉…… 齐越站在球门那笑,踩着足球问:“现在多少斤了?” 丛云说:“你猜啊。” 他说:“回头我抱着你上称,减掉我自己的体重就行了。” 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等减完了再称。” 他说好,让她先绕着球场跑十圈,大约三公里。 丛云跑了两圈就累了,试图改为散步,但齐越拉着她的手跑,不让她歇着。 他问她:“要不要私奔?” 她问:“不是上门女婿吗?怎么又改私奔了?” 他说:“那我就跟我爸妈说,以后跟你姓,改名叫丛齐越。” 她笑着喘气,说:“那敢情好。” 齐越做满五年客户经理,项目投标,业绩年年都是拔尖,升了部门总监,同事嫉妒的不少,难免说他靠着家里,资源丰富。 齐越从小被人说惯了,不怎么放在心上,涨了工资要带丛云去玩。 玩的目的地也有趣,参观沿海的酱油工厂。 全自动化的厂房十分壮观,豆子在大罐里蒸熟了,冒着热腾腾的白气,送上传送带,渐渐冷却了,和面制曲,装在户外更大的罐子林里,日晒夜露,发酵自沉,出了酱油,抽注进玻璃瓶,包装出厂。 工厂的少东家王铎铎和齐越是国际小学同学,大学读的食品工程,问他怎么想着来闲逛了? 齐越不客气地说:“我想来就来。” 王铎铎说:“那是,咱俩这么熟,难得你带女朋友来。” 齐越说:“她在家也闷,不如出来尝鲜,你家还有做古法酱油吧?” 王铎铎说:“有啊,还留了一片小晒场。” 小晒场很朴旧,制酱都用人力,老师傅选了黄豆麦粉,用竹蒿压实了,切成饼,草席盖着自然发霉,混合盐水,没进大缸,合上尖顶竹篓子,曝晒,晒足日子,当中还要搅拌,最后压榨。 因为太费人工,效率低,做的也不多。 王铎铎拿了两罐酱油,一古一今的制法,说要做砂锅焖酱鸡。 食堂里,厨师将一只鸡分两半,腌上不同的酱油,蒸熟了,端出来,色香味俱全。 王铎铎问:“看看吃的出差别吗?” 齐越各夹了一块鸡肉尝了尝,说:“这很明显。” 他点了右边的那盘鸡,说是古法的,让丛云尝鲜。 丛云吃了一块,很香,问:“这个酱油价格怎么样?” 王铎铎说:“一瓶酱油五六十块,十倍价差,主要做出口,国内也有一些讲究人喜欢吃。” 齐越说:“你从前带到小学的酱鸡腿,用的这个酱油吧?怪馋人的,哄着同学们给你抄作业。” 王铎铎笑着说:“物物交换嘛,学校太保守,从不教这个,我给同学们启蒙去了。” 齐越莞尔,说:“还是你脸皮厚。” 王铎铎说:“要是你对这个感兴趣,我们回头去看看做鱼露或者做沙茶酱的工厂。” 齐越说:“那好,定个时间去。” 王铎铎说:“你小舅舅最近怎么样了?” 齐越说:“小舅舅很好。” 王铎铎说:“多亏他,才有我家的自动化流水线。他操盘一流,融资、包装、广告,样样精通。要不然酱好也怕巷子深。” 齐越说:“小舅舅做什么都很漂亮。仰慕他的人,惦记他的人,和你家做酱油的豆子一样多。” 王铎铎问:“你怎么不像他一样?做一番大事业呢?” 齐越说:“我只能量力而为。” 丛云忽然问:“这个酱油鸡是散养的走地鸡吗?” 齐越发现丛云一直在吃,胃口很好,完全忘了减肥的事。 王铎铎答:“竹林里散养的鸡。” 丛云说:“配上你家的酱油,味道很好。” 王铎铎说:“你们记得拿一箱酱油回去。” 丛云说:“那我不客气了。” 齐越看着丛云对吃这么上心,估摸着她是找着新的寄托了。 回程路上,丛云说:“他们都要你做美玉无瑕,自然也要我和你做贤伉俪。可是我想做菜园里的萝卜,和你这个石头长一块儿。” 齐越微微一笑,说:“那我休年假,和你一块去野营,只有咱们两个人。” 丛云说好。 第14章 chapter 14 他们决定去高山上看粉红的杜鹃,看枫树下迈过溪流的鹿群,最后因为天气阴雨,只好放弃帐篷,租了林间小屋。 早晨,木柴炉子用松针引燃了,沏着茶,还能煮面条吃,配着煎鸡蛋和培根,香味也很诱人。 齐越坐在被窝里,看着田字格的玻璃窗外,说:“这里也真够安静的,凌晨五点就有山雀在叫。” 丛云说:“刷牙吃早饭吧?” 齐越懒散起来了,去外面漱了口,洗手间还有点距离,跑回来说:“这山上够冷的,我快被冻死了。” 她看他跺脚挺好笑的,说:“那你先喝口热茶。” 她用牛奶冲了红茶,加了一点糖。 他握着杯子喝了,暖了胃,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野生的红莓,说:“看我捡着什么了?” 她捧着他倒过来的小红莓,洗干净了,吃着酸酸甜甜的,问:“你不是很喜欢听小红莓乐队的歌吗?” 他说:“很久没听了。” 两个人吃完水煮面,去林间散步,研究遇见的蘑菇到底有没有毒。 齐越说:“这个蘑菇像一坨牛粪。” 她附和说:“挺像的。” 他说:“鹿群来了。” 她看见几百米开外的栗子林下,走过四五只野鹿。那样轻巧的姿态,看见了他俩,停驻片刻,不徐不疾地消失在灌木丛里。 她记得刚见面时,他眼睛像鹿一样明亮,现在深沉了一点,但在这个原始的林区,他眼睛又光彩熠熠的。 她喜欢他身上纯粹的那一部分,像有光华萦绕一样,不要他掉进斤斤计较的世道里。 齐越和丛云走在杜鹃花树下,正要试试花能不能吃,天气阴沉沉的,没多久下起雨来,还夹着冰雹,两个人匆匆忙躲回小屋。 冰粒子打在屋顶,咚咚乱响,大雨又急,不知道鹿群要怎么避开,也许躲到岩石山洞里去。 两个人坐在窗边烤火看雨,燃烧的木头有一种甘甜的松香味,丛云说要研究黑山共和国料理,齐越听了想笑。 她看着食谱说:“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橄榄柠檬牛油果,煎蛋培根烤猪扒。” 他让她做个菜单,以后他下班前点单。 她说:“你倒是挺聪明的!” 他轻笑一声,要给她念小说,选了阿来的尘埃落定。 她听他念西藏土司傻儿子的发家史与情史,霸道地说:“不要听这段。” 他问:“小胖妞,你想听什么呢?” 她说:“细节的事,像杜鹃花与众不同的香气,像鹿身上与众不同的梅花。” 他说:“你还挺挑食。” 她说:“你念他躺在树荫里,听见割了舌头的哑巴重新说话。” 他顺着她的心意,念她喜欢的神迹,念长风里高原蔚蓝的天。 她轻声说:“世间只有情难诉。” 孙悟空最喜欢唐僧给他缝的虎皮袄,因为唐僧第一个将他当人看。鲁智深听钱塘江大潮会心惊,因为太像年轻时的战鼓轰鸣。 太特别的细节,不会被时间稀释,反而水落石出。 她过分依恋他,彻夜不睡觉,为了清醒地多和他呆一会。 齐越也不像那个跳脱的他。 她怀疑是手链的错,伸手挨近他手腕,解开了搭扣,放进行李箱。 他问:“怎么不让戴了。” 她说:“送的时候没发现,戴久了像紧箍咒。” 他说,她要是叫他一声齐齐,比什么链子都缠人。 她笑了,骂他是个肉麻鬼。 到了中午,他煎了梅花肉,配着萝卜汤,她看他做饭也有意思,风格粗犷,猪肉很厚,萝卜很大块,熟了,洒了盐就能吃。 味道很鲜美,但主食已经被剥夺了,因为他说她营养过剩。 雨终于停了,两个人散步去看瀑布,深一脚浅一脚,鞋子沾了泥也无所谓。 水雾濛住新绿的树影,潺潺溪流里有一些小鱼,有一些野兰花。 两人沿着水流走到了山镇上,看小溪鱼油炸了,摆在竹篓里售卖,也卖松茸一类的菌子,混着煲嫩豆腐很不错。 他俩买了一些当晚饭的食材,卖家用芭蕉叶和稻草绳裹着小鱼干,递过来。 丛云拎着,说:“多好玩。” 齐越说:“看你可以一直住下去的。” 她说:“清静呀。” 他说:“清静一点也好,你头发都乌黑一点。” 她微微一笑,要买荷花,买莲蓬,买竹斗笠。浸在泉水里的嫩笋,石桥边新酿的酒,都令人喜欢。 她问,他吃不吃田螺鳝鱼一类的东西? 他说,不吃泥里出来的,腥气太重。 她说,所以夜市要用酒啊用辣椒姜葱蒜来压制那股泥腥味。 他颇有个性地说,压制了也不吃! 她笑着点点头,表示知道他的偏好了。 齐越回家过夏天,三餐吃素,对父母说,既然不能结婚,那将来多半要出家,既然早晚要出家,那他先在家修行。 父母不好骂他,看他顿顿吃清水面,有时候还做果盘,用哈密瓜雕出一个弥勒佛的样子,十分虔诚地供着。 他弄得家里人心惶惶,自己没事人一样,完全是个宠坏的逆子。 夜晚,他躺在阁楼看星星,打电话给丛云,说,仿佛回到大学暑假,和她煲电话粥的日子。 她听见他声音里的惬意,那种飘忽不定的惬意,永远只有十九岁的样子。 年轻时候,丛云总不想和他聊太多,因为他实在是个无忧无虑的傻子。 艺术学院办在线毕业展,他评头论足,说:“里面一个都不会成名。” 她说:“每一百年,成名大画家不超过十个,亿万分之一的人,怎么能凑巧在你眼前?” 他说:“你真是太喜欢统计学了。” 她反问:“碍着你了?” 他说她是个小算盘,她说他是个线粒体。 他停顿了很久,说:“算你狠,开学再找你算账。” 开学了,他又忘了这茬,被新的人吸引了注意力,做别的赏心乐事去了。 齐越的父母见惯了风浪,并没有妥协,齐越倒是吃素瘦了几斤,说要去买新衣服。 丛云不知道他在父母家捣鼓什么新鲜诡计,陪他逛商场,看他像变色龙一样,一会鲜艳一会素。 齐越后面有点生气,但不知道生谁的气,脸色忽阴忽晴,最后叹气说:“想喝酒。” 丛云说:“想喝酒就去吧。” 齐越问:“你不管我了?” 丛云说:“跟我在一块儿,你倒不像你了。” 她看他的时候,渐渐有种看云的心情,云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没有人能将云掐在手上,或者融进身体里。 齐越牵着她的手,要去吃土耳其餐厅的羊奶冰淇淋。 他饿坏了,吃香煎小羊排的时候,像在沙漠里走了一个月的难民。 她慢条斯理地吃着蔓越莓口味的甜品,偶尔看着自己的鞋尖,她有时候明白自己的病,灵魂不想呆在这具躯壳里,或者说,她一点也不喜欢过去的经历。 但她想到做别人,也是一样不完美。 齐越每次发现丛云走神,都不会粗暴地惊扰她,他伸手覆住她的手,单手用叉子吃着羊排。 他想到那些不经意遇见的诱惑,接近或抵制诱惑,都会让他自责,而这种自责本来是不存在的,是遇见丛云之后才有的。 第15章 chapter 15 一年来,傅襄一直知道裴钰在哪。 她躲在敦煌,租了房,天天临摹壁画,素描画里的大漠风雪,像从天而降的滚滚瀑布。 她过得很写意,他才是忙得风尘仆仆的那一个。 他本来很矜持地等她回来,但没头没脑地梦见她说脚上冷的生冻疮,大半夜的,他骤然惊醒了,就买了第二天最早的机票飞西北。 裴钰灰扑扑地从风沙天回到租房的楼道,想到屋里充足的暖气,不由轻快地跑上楼。 她低头翻着钥匙,直到看见一个人的鞋。 她一抬头,人就怔住了。 傅襄拿过她手上的钥匙,径直开了门,裴钰站在门口不动。 他说:“这是你的家,你不敢进来?” 她挪步进门了,他关上门,替她解开围巾,她像被施了法,动弹不得。 他问:“我会吃人吗?”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不辞而别的是她。 他说:“你好好罚站,不准动。” 他脱她的大衣,像剥洋葱,房间四面墙上贴着几百张写生画,绚烂的鹿,绚烂的西域花朵。 他摸摸她的脸颊,裴钰脸上泛起红晕,一种毫无顾忌的情绪翻涌了上来。 她终于回过神,他既然能千里迢迢来找她,根本就不会在乎她是不是邪门歪道。 齐越说要找小舅舅喝茶,傅家的茶室很雅致,三面带窗的水阁,只开了一扇窗户,对着簌簌的喷泉。 窗上悬一个雕花梨木八仙宫灯,窗台上摆一盆浅青蝴蝶兰,桌几上古筝断了一根弦,主人也没打算去修理,兀自在那蒙着尘埃。 傅胜正和齐越的二表妹傅琪聊天,毕竟是亲侄女,傅胜的语气加了一点重量,但听起来很恳切。 “将别人珍惜的东西扔到地上踩踏的习惯要改。” “可是我不想受他挖苦!那个财迷王铎铎!” 傅琪和王铎铎刚订了婚,亲密之余,难免又有磕碰,她不服气,砸了王铎铎仓库里好几瓶古法酱油,两个人彻底闹翻。 丛云看着傅胜,令她想起哥哥丛振,某一类带有领袖气质的人,行事很相近。 齐越想要小舅舅做保媒人,但傅胜不置可否。 丛云不打算求取什么,所以没有开口,齐越愿意花这样迂回的心思,她倒是有点感慨。 他真的有点傻,总要皆大欢喜。 喝了几巡茶,两个人离开傅家,丛云揽着齐越的胳膊,说有一个乐子,要给他知道。 他有点好奇,但没想到她说的乐子就是去看蜥蜴,宠物市场热带玻璃箱里的南美蜥蜴。 她居然说,蜥蜴从不用结婚,繁殖期一块玩就行了。 齐越知道她不正常,但这么说简直就是摆明了要玩弄他的青春。 他说,现在他就买两只蜥蜴,让它们订婚,哪都不准去,一辈子都在一个保温箱。 她说,那样太残忍了,蜥蜴也想出门喝酒呀。 他噎住了。 她又去看呼吸的水母,看水族箱里的银龙鱼,鱼鳞闪闪的,身边游着各种爱慕它的泡泡头红鲤鱼。 她觉得齐越一直很像银龙鱼,不由轻轻一笑。 他问她笑什么? 她说:“喜欢和你一起逛花鸟市场。” 他和她手指相扣,问:“逛一天了,不会累吗?” 她说:“有点。” 他说:“回家吧,我帮你搓澡。” 她说好呀。 他没有和她回江边的住处,而是去了他准备结婚的小楼那儿,花园叫人收拾了,管它什么贵重花草树木,全移走了,泥土翻新了,做了菜园,她想种什么都可以。 于是,之后的夏夜消遣,总是齐越坐在落地窗敞开的餐厅,忧郁喝着冰镇的白中白香槟,听着艾米怀恩豪斯的英文歌,看着丛云蹲在泥地里挥舞小铲子,栽培各种菜苗,撒种浇水,不亦乐乎。 丛云说她上班去了,其实就是去菜地上班。 齐越握住她手臂,给她喷儿童驱蚊水,浇花一样。 她出发了,他看她架豆苗,问:“狗子躺在菜地,有一只蚯蚓经过了,猜一个字。” 她想不到,问:“什么字?” 他说:“独乐乐的独字。” 大学时,中秋游园猜字谜,他一猜一个准,收到薄荷牙膏之类的奖品,就下五子棋输给她。 她问:“能有点竞技精神吗?故意输还不如不下。” 他答:“牙膏用不完。” “到底有多少牙膏?” “一箱。” 她说:“拿来刷球鞋算了。” 他问:“你帮我刷?” 她说:“你也不怕折寿?” 他就忍不住笑了。 折腾了一个星期,菜园终于完工了,齐越觉得有那么一片植物很可疑,问她种的什么。 丛云说,放心,不是毒品。 齐越问,那到底是什么? 丛云答,青烟叶,烤熟了切丝,卖假烟,利润可高了。 他问她是不是又想淘气了。 她说种着玩,不要当真。 齐越最近很怕听到她说玩这个字,总感觉他会是被玩的那一个。 夜深了,他懒懒地躺在沙发那,丛云摸他额头,没有发烧。 齐越也有许多乖僻之处,比如收发快递,从不肯亲自写字,总让物业或快递小哥代劳,实在不行,就用左手潦草地写。 她认识他起,他就这样,问他为什么,他说,谁知道那些纸片会掉到什么污糟地方去。 当下,丛云轻轻捉着他手腕,听他的脉搏声。 她的心意也单纯,只要人是活的,就挺好的。 夏末,丛云在家门口摆了一个档口,支了遮阳伞,白天卖新鲜蔬菜,半卖半送。 她躺在摇椅上看《天龙八部》,招呼的都是住在附近洋房的老头老太们。 买菜的人多了,她就多摆几张藤椅,老人家坐下聊天的时候,都很沉静,有一个老头说起他年轻时是海员,丛云压低声问,走私吗? 老头也有幽默感,说,悄悄地走一点。 丛云说,循规蹈矩是挺没意思的。 老头问,怎么不去上班啊? 丛云说,现在就在上班呀,蔬菜档口销售员。 老头点点头,又问她有没有对象,没有的话,他有个也是当销售员的孙孙,可以介绍给她认识。 丛云说,已经有男朋友了。 老头说,那有点可惜,他家孙孙长得很帅。 丛云说,像您的话,那是挺帅的。 老头心情好,买了许多蔬菜。 丛云对自己巧言令色的销售技巧很满意。 这天,她正喝着冰豆浆,看到武侠小说里,少室山各路江湖豪杰打群架。 海员老头骗他宝贝孙孙过来买菜,和丛云一照面,原来是陆承文这个卖基金的家伙。 陆承文看见悠然自得的丛云,心里觉得奇怪,怎么每次见她都不一样。 他知道这是齐家的房子,爷爷跟他说,齐家的小姑娘在家门口卖菜,很机灵可爱,和他很相配,怂恿他过来挖墙脚。 绕了一圈,他爷爷和他一样,都误会丛云是齐越的哪个妹妹。 陆承文叹口气,坐在藤椅上,问:“你最近好吗?” 丛云说:“这不挺好的。” 陆承文嗯了一声,和丛云一块儿卖菜,有客人来,他收钱上称,都很利索。 丛云用书遮着眼睛,良久,进屋倒了一杯冰豆浆给陆承文。 那天,等齐越特意早早下班回来,远远就看见了不要脸的陆承文和丛云坐一块卖菜,画面还很温馨,他不在家,后院居然有着火的迹象。 第16章 chapter 16 蔬菜档口前,齐越的车子缓缓停住,一件小玩意抛了出来,一阵清脆的金属声,正掉在丛云怀里。 他不言不语,开车进车库了。 丛云莫名其妙,低头端详那个物件,是个铃铛,银光锃亮的,刻着几个隽永的字,“请系在萝卜叶上”。 她扑哧笑了,晃了晃铃铛。 她收摊回家做饭了。 陆承文不明白那是什么暗号。 显而易见,他是一个外人。 齐越冲完凉,穿着短袖T恤,坐在餐桌边,吃一片甜瓜,指使丛云给他做小碗的清汤水饺。 丛云将铃铛挂在窗户上,傍晚的余晖落在铃铛上,像镀了金。 她本来想拿冷冻水饺敷衍齐越,但想到他吃了不高兴,又会躺在沙发上装死,就进厨房和面去了。 晚饭时,齐越吃着丛云亲手做的三鲜水饺,问:“云妞,承文那小子要是天天和你一块卖菜,你打算怎么办?” 丛云问:“他会吗?” 齐越说:“他会。” 丛云说:“我的蔬菜档口只能改成自助的了。” 齐越又问:“那要是承文来得早一点呢?” 丛云看着齐越的眼睛,问:“多早?” 他微微一笑,说:“这是一个难题。” “这不是时间问题,应该是空间问题。”丛云清醒地说,“陆承文不会出现在山里的菜园,只会出现在你家门口。还有,你吃完饺子,记得洗碗。” 她收衣服去了。 初秋,等齐越听到了表哥傅襄千年铁树订婚的消息,人就彻底失控了。 为什么家里的兄弟姐妹一个个都可以订婚结婚,就他不可以? 齐越回父母家,将钢琴烧了,他烧的方式是先拆,拆成一条一条的,再用铁桶烧,熏的整个院子烟雾缭绕的。 齐越爸爸惊呆了,要揍他,他居然光着脚顺着水管爬到屋顶上去了,齐越爸爸够不着他,父子俩对峙着。 齐越大声说,他要把从小想做,但父母不让他做的事,都做一遍。 齐爸爸骂:“你这个反骨仔想杀人放火呢!” 齐越居高临下地说:“杀人不至于,我不想学钢琴,你们非逼我学,我早就想把它一把火烧了。” 齐越说这话的时候,怀里抱上了一只瘸腿流浪猫,他举着猫腿说:“看啊,你们不让我养的,我又捡回来了!” 齐越妈妈听着屋外的大阵仗,也出来了,问:“August,你今年多大了,跟爸妈叛逆?” 齐越快要吐了,说:“别叫我那个恶心的英文名,我又不是你们的宠物!” 他在斜斜的屋顶上绕圈走,也不怕摔下来,父母被他吓得够呛,他还有闲工夫打电话问丛云起床没有。 丛云正在做酱牛肉凉菜,问他在干嘛呢? 齐越看着被他爸叫来的司机正在架梯子,说:“跳远呢!” 他将猫放走了,叼着手机,纵身一跃,从屋顶跳到了一棵高大的白兰树上头,像猴儿一样,人攀坐在树上,手机居然没掉。 齐越妈妈心脏病都要吓出来了,齐越爸爸不停地骂孽子。 电话那头,丛云问:“你跳远,怎么家里动静那么大?” 齐越说:“他们难得看我表演,当然要捧场。” 她总觉得不对劲,问:“你没有又做出格的事吧?” 齐越说:“哪能啊?我都快三十了,没人比我更稳重了!晚上我给你带白兰花串串。” 他折了花枝,闻着白兰花,像抽雪茄一样。 齐爸爸搬了一条椅子,坐在树下,手上拿着施坦威钢琴烧剩的木碳条,仰头问:“败家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齐越说:“齐总,你别以为拿着木棍,我就怕你了,你打不着我!” 齐爸爸说:“那你好好住树上,有本事别下来!” 齐爸爸吩咐司机坐树下,等齐越一下来就捆住他,关到杂货间里去。 齐越看他爸居然坐车走了,伤感地从树上窜下来了,司机当然不敢拿他怎么样,齐越进屋,对正在吩咐阿姨换地毯的齐妈妈说:“傅女士,你跟齐总说一声,以后我都不做你们家的孩子了。” 齐妈妈愣了愣,齐越出门了,鞋也没穿。 丛云根本不知道齐越什么时候回来的,脚上受了炮烙之刑一样,泡着冷水静坐。 他倒了点白酒泡脚,说这样消毒。 他说:“原来外面挺多人不穿鞋的,垃圾桶里也挺多球鞋的。” 她没见过他这样,问他脚怎么了? 他说,长了好多水泡。 她说,那要扎掉,用消毒液洗干净。 他问:“你帮我弄吗?” 她说:“我是你的洗脚婢吗?你这个无事生非的家伙。” 丛云说是这么说,找了消毒水和细竹签,对齐越说:“扎下去很疼的,你可别大喊大叫。” 齐越说:“就这点小病小痛。” 她根本没手软,齐越疼得嗷嗷直叫,老半天处理完,丛云用纱布把他的脚裹成了木乃伊。 齐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白兰花,递给丛云说:“拿去洗手,免得传染了我的脚味。” 丛云把白兰花扔他脸上,说:“你真是一天不挨打就嘴欠。” 齐越躺在摇椅上,端详他的漂亮裹脚,说:“妞妞,只有你不嫌弃我。” 晚饭,他想喝鱼汤补补,丛云说只有牛肉面。齐越就在那哼唧,说脚脚钻心的疼,他是菜园里的野草,谁都不爱他。 丛云想用锅铲拍他。 鱼汤做好了,他慢慢喝着,一瞬嘴角上扬,很快收敛了,又说要吃面。 丛云不理他。 她宁愿坐在藤椅上,看清亮的银河。她的神智像远行了许久,终于迷途知返,缓缓降落回原处。 齐越踩着纱布,进屋端牛肉面吃,吃完又出来了,像南极企鹅一样走路,丛云笑出声。 齐越走过来治她,双手捏着她的脸,挤成包子脸,丛云打他的头,齐越低头亲了她一口,说外边起秋风了,他轻握着她的手,让她揽住他的脖子,他花了点力气抱她起来,晃悠着抱进屋里了。 第17章 chapter 17 两个人相对躺着,在丛云心中,齐越有种本真的气息,这种气息既不接近傲慢,也不接近谦卑。 人活着本来都有这种气息,但一天天中了世俗的圈套,误会自己低人一等,或高人一筹,直到言行失去了自然的舒展。 第二天一大早,丛云拖了一个钢琴回来,说,家门口居然有人丢弃钢琴,琴盖都不见了,但弦和琴键还在啊。 齐越脸黑了,那钢琴化成灰他都认得。 丛云感慨,城里就是好,什么都能捡到,她要把钢琴修好了。 齐越默默无语。 他爸妈是千年道行,轻而易举又把钢琴塞回来了。 丛云花了几天时间,给钢琴做了一个硬纸板外壳,要多磕碜有多磕碜,纸板上还写了大字,“丛云和齐越的钢琴”。 她试试琴键,声音很轻灵,一看就是高档货。 她嘀咕怎么会有琴伤成这样,不像被水泡过,也不像被磕碰,倒像被哪个变态剥光的。 齐越不得不花一大笔钱,联系琴行,将钢琴送回原厂修复。 那边厢,齐妈妈正在看老中医,问:“两个年轻人,一个做事轻慢,不懂惜福……一个恋恋不舍,以至于生病……这样能结缘吗?” 老中医慢腾腾地说:“看不准,也许跟配药一样,正好冲和一下。” 中秋节一过,丛云生日快到了,按着齐越以前的路数,总会送点稀奇古怪的东西给她。 他送过九层玲珑象牙球,透花镂空,用簪子拨动,每一层都可以旋转。 齐越说,那是树脂做的便宜货。 丛云没什么见识的时候,信了他的鬼话,后来才知道是猛犸象牙雕的,又叫鬼工球,多少值点钱。 某一年,他送她《老残游记》残稿的复印件,说,博物馆里只有六页,不知道剩下的藏在哪里。 丛云倒是很喜欢,因为她一向羡慕游侠,吃住无忧,到处乱跑。 今年生日,他说她想买什么都可以自己买,没什么可送的。 她说,那就点外卖庆祝,她想吃铺满芝士的披萨。 齐越温和地笑,他要是故意使坏想惹她生气,都会以失败告终。只有他真的动气时,她才会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夜色降临,丛云坐在客厅地毯吃披萨,齐越搭了轻巧的帐篷要罩住她,她倒是很配合地和他一块儿坐在帐篷里。 齐越还是送了一个生态玻璃瓶给她,小口大肚,里面不少小小的植物。 等灯灭了的时候,丛云才看见玻璃瓶里有无数轻盈飞舞的流光,原来是浅青色的萤火虫正在闪烁。 齐越说,这是人工培育的,卖家说放生到菜园,明年就有后代了。 丛云笑了笑,他显然被骗了,菜园湿度不够,也没有纯净的水源。 齐越看丛云只顾着吃披萨,说她不解风情。 丛云说:“那你把萤火虫放生了看看。” 齐越就把玻璃瓶子拧开了,丛云看着那些散落的微光划破黑暗飞远了。 这也算是名副其实的一面之缘了。 吃完她就想躺着,他平时不许她那样,今天就随她去了,还陪她一块儿躺着。 他忽然说她身上一直有一种乳臭未干的味道,以为是她用了牛奶沐浴露之类的,后来才知道不是。 丛云自己闻了闻身上,说,那得多奇怪。 齐越说,比脂粉味特别一点。 她倒是想确认他身上的气味,嗅了嗅他手背,说,就是刚吃完芝士披萨的味道。 他笑了,用枕巾包着她的头,说,要不要玩新娘游戏? 她说,他是上门女婿,应该他戴头纱才对。 她就用枕巾裹着他脑袋,说他去哪,她也去哪,今生今世。 他心里缱绻起来,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 齐越每次去投标,给客户做详尽的演讲,都要西装革履,丛云记得他的课堂演讲,许多年前的事。 此刻,她调侃他像去卖豪宅。 齐越笑了,说:“标的金额还比不上豪宅。” 她问:“钱是不是越来越难挣了?” 他说:“怎么着都饿不着我家妞妞。” 她微微一笑。 他要她学着打领带,她觉得有点肉麻,她对他的那种友爱之情往往占了上风。但她还是认真地给他打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洋气名字的领带结,在他的耐心指导下。 齐越说,他妈妈就常常给他爸爸打领带,还可以说一点体己话。 丛云点点头,说:“你早去早回,注意交通安全。” 齐越笑了。 陈章铭生二胎,办满月酒,请了丛云和齐越,都是一家药企的大小股东,况且知道丛云攀上了齐家,客气了很多。 宴席上,丛云看着婴儿,觉得很神秘。 意识从哪里来的,难道是风雨人情浇灌出来的? 齐越忽然对丛云说:“要是咱俩读书的时候生娃的话,小孩现在就上小学了。” 丛云笑着问:“谁有空给你生娃?” 齐越又说:“现在也不晚。” 落座吃饭,陈章铭的小表妹程璧乍一眼看到齐越,怔了片刻,缠着问东问西。 丛云很熟悉这种场面,等齐越发福秃顶了,纷纷扰扰的桃花才能散去。 她一想到那一天的到来,又觉得好玩,到时候肯定要取笑他年轻时的荒唐。 齐越问她笑什么? 丛云说:“这个虾挺好吃。” 齐越说:“好吃到合不拢嘴了?” 他夹了一点她剥好的虾肉,尝了尝,说是挺好吃的,让她再剥一点。 程璧瞬间失望了,蔫蔫的,坐不住,去看婴儿了。 回家路上,丛云问他:“阁下被很多异性中意是什么感觉?” 齐越微微一笑,说:“我契合了女孩子的某一类幻想,但很快她们就会幻想破灭,谁叫我不喜欢哄人呢。” 丛云说:“那你喜欢什么?” 齐越说:“我更喜欢被虐,最好一会说我像赝品,一会悄悄给我送水喝,一会骂我会折寿,一会费心给我找题目,一会说再也不送我东西,一会又把股份扔给我随意处置……每天都跟坐过山车一样,我的心情就很舒爽。” 丛云霎那脸红了。 齐越的神情倒是很甜蜜,说:“所以妞妞你算是无师自通的情场高手。” 第18章 chapter 18 几周后,齐越中了一个标,要出差,让丛云跟着。他打算闲下来和她去吃宁波醉蟹、岱山大黄鱼,还有黑芝麻汤圆。 丛云听着就很有食欲。 药企要赞助几个艺术家,办小型的摄影展,报名的人多,陈章铭让齐越也提名一个候选人。 齐越和丛云在旅途浏览电子报名信息。 丛云停在某一页,说:“这人一脸病容。” 齐越也不细看,说:“就选他吧。” 他们随意选定的,是一个中年人,叫做岳桂,没少报名各类摄影比赛,从没入选过,也没有固定工作,靠喝劣质白酒度日,家里厨房生着尘埃,妻子早早与他离了婚。 他拍摄的人物、风景都很平庸,终生不可能成名。 没过半年,这人就病逝了,药企办的摄影展是他生命中的余晖。 齐越稍后知道这件事,但没告诉丛云。 他重新定义那些艺术展览,不再胡说八道,轻易品评高低了。 冬天稍冷的时候,乐颂和尚寄了几枝寺院的梅花以及青铜编钟的演奏录音来,听闻他要云游四海,不在寺里接待。 齐越和丛云坐在家里听辽远的古乐。 丛云问:“乐颂和尚那么矜持的人,你是不是捐东西了?” 齐越说:“捐面包车是不可能的,捐了一个发动机。” 丛云笑了。 齐越说:“我让他点了一盏祈福供灯,保佑你聪明健康。” 丛云眼睛笑笑,说:“像保佑小孩子的话。” 齐越说:“聪明了就很难健康,多少要贿赂一下菩萨。” 齐越本来春风得意的,很少想到旦夕祸福的事。 但他还是找律师写遗嘱,将他名下几处房产赠予丛云,有价证券以及保险的受益人也是丛云。 施律师提醒他,说:“财产过户的事要慎重。” 齐越倒是想法简单,说:“没有婚约,那就立遗嘱。” 两个人消磨光阴,要是他突然不在,东西留给丛云,总是稳妥的。 施律师说:“看来不是头脑发热。” 齐越微微一笑,像他这样坏心的人,头脑怎么会发热呢? 齐越名下财产变动,长辈很快就知道了,齐越妈妈专程过来询问。 院里的花草树木早不见了,换成了几垄菜地。 齐越正和丛云一块儿做家务,擦玻璃,像个穷小子,身上有一种没有负担的快乐。 齐越妈妈一时之间没什么可问的,她也年轻过,谁都得遇到很放心的人,才能这么天真。 简直是儿大不中留,她悄无声息回去了。 钢琴修复好了,琴行送回来了,齐越有时候弹几段,丛云听得出来他弹的很好,下过苦功夫,他说弹平均律找乐感的日子,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平安夜那一天,齐越说,他做了一个伟大的纪录片,音乐都是他自己配的。 丛云和他一块儿坐着观看,九十分钟的片子,字幕飘出来,题目《丛云的一年》,演职人员一水都是齐越…… 片子从去年冬天,丛云住院睡觉吃药开始,一直录影到今年冬天她接近痊愈,他喜欢拍她变幻的睡颜,像拍动物世界的松鼠,丛云看呆了。 丛云晚上睡觉的时候,放肆地把腿搭在齐越肚皮上了。 齐越问:“你要这样睡一晚上吗?” 丛云嘴角向上,说:“就搭一会。” 他掂量:“这小猪蹄,份量这么足。” 她闭上眼睛,手臂也压着他,朦胧地说:“我是一棵捕蚊草,合上叶片,捉到一只叫齐齐的昆虫。” 齐越笑了,虽然习惯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比喻,但他还是被刷新了眼界。 元旦一过,齐越父母三十周年结婚纪念,要办小小的家宴。 齐越任性不想回去,齐妈妈在电话里说:“你这倒霉孩子就比叉烧多长了腿,记得带你小女友一块回来。” 齐妈妈挂断电话。 齐越回过神,笑了,他亲妈还是这么funny。 三十年是珍珠婚,齐越挑了三十颗南洋白珍珠,三十颗大溪地黑珍珠,圆润光泽,大小一致,装在松木制的跳跳棋盒里,给父母当礼物。 丛云服了他花钱的创意,珍珠跳跳棋,不是一般人能造作的。 小小的午宴,齐家傅家来的人很多,攒花的蛋糕和香槟塔摆在草坪中央。合影环节,齐越牵着丛云的手,站在他父母身边,拍了好几张照片。 丛云像是正式得到认可,踏进了她完全不熟悉的世界。 不久后,齐越妈妈给丛云安排了一个在慈善基金会的闲职,让步总是相互的,丛云没有拒绝。 齐越给她预备了许多东西,午睡靠枕,保温杯,防止吹空调着凉的毯子。 他说:“忽然有种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心情。” 丛云笑了。 丛云每天坐办公室,上下班都很宽松,同事都是年轻人,策划一些慈善活动,邀请名流,基本都外包给专业的公司。 齐越开车接丛云下班,说:“我也想在这个单位养老,但我爸不许,说生的是儿子,又不是女儿。” 丛云笑了,说:“你不会习惯的,同事都很低调,不用奢侈的物件。” 齐越说:“非得和慈善两个字应景?” 丛云说:“你还得开朴素一点的车子过来。” 齐越说:“不管煽情的玩法,还是作秀的玩法,凑足捐款就成了。” 丛云说:“老师说降心随俗。” 齐越笑了,说:“那个国学糟老头子,盯着我不放……要不要抽空去拜访他?” 有一回,齐越和丛云选的课太偏门,小教室,凑不足十人,他俩又同进同出的,规规矩矩,不是情侣,像同胞兄妹,老师自然特别记得他俩,常逗他俩不要妄想翘课。 那会,齐越特别懊恼,因为耽误他冶游了。丛云倒是很安静,和老师一块儿神游古今,研究四书五经。 丛云说:“老师退休了,环游世界去了。” 她怀念那些老师,是因为寂寞岁月,没有其他长辈教她什么。而活泼好动的齐越,则是她珍贵的玩伴。 第19章 chapter 19 早春时候,丛云去心理医院复诊,没大碍了。周末,她在家刁钻,一会要齐越弹琴给她听,一会要他背她到楼顶看风景。 齐越陪她玩了一天,最后躺在客厅地毯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丛云拿了一根孔雀羽毛,来回拂他的手心,问:“青蛙王子,你还活着吗?” 齐越说:“再玩下去,就够呛。” 丛云说:“还有力气说话?我们玩一会滚筒毛刷游戏。” 他问:“那是什么游戏?” 丛云说:“我小时候最爱玩的,你当粘毛的衣服。” 齐越有不好的预感,问:“你当什么?” 丛云说:“我当滚筒毛刷呀。” 说着她利索躺好了,一个低角度侧翻,用力从他身上滚过去了,齐越的五脏六腑都有搬家的感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不能和疯子玩了…… 齐越鲤鱼打挺一翻身,将她困在身下,问:“你病彻底好了?” 丛云说:“好了。” 他说:“别再想新花样了啊。” 她问:“为什么?” 他低头吻了她眼睛一下,说:“我都长白头发了。” 她问:“在哪儿?” 他说:“耳朵边上,早上照镜子看见了。” 她凑近一点,拨弄他的头发,真找着一根,轻轻拽下来,他吸一口气。 她沉默片刻。 他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只不过随意惯了,总不要讨谁的喜欢。 丛云望着他的眼眸,说:“早知道你是个傻子,就不和你斗嘴了。” 齐越微微一笑,说:“我同样不知道自己是个傻子。” 丛云安慰他说:“放心,色衰爱驰的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会一直对你负责的。” 齐越轻轻笑了。 她说:“我给你熬黑芝麻糊,你等着。” 他说:“晚点再熬,先一起躺一会。” 他躺着,手臂给她当枕头,两个人安静地挨着对方,不提多余的话了,也不证明什么了。 丛云有时下班早,在街上闲逛,看旅行社的橱窗海报,前往冲绳或者芽庄。留恋现世的人,才有力气东奔西跑。 她寻思着,捐款总比发布的财务数据更诚实,有闲钱做慈善的大小企业,利润更可观。 年度慈善榜单上的企业,股价往往也会迎来小幅上涨。 至于榜单涵盖哪些企业,由哪些财经媒体发布,又由哪些慈善机构认证,那都需要时间组织。 这也不算内幕消息,应该叫信息不对称。 丛云很愿意闷声凑个热闹,买几只相关股票,玩短线捞钱。 过年的时候,齐越带丛云一块回父母家。 晚上,丛云看他从小长大的套房,没什么特别的玩意,床头读物是一本汉语大字典,真是奇特的嗜好。 半夜他说饿了,撺掇着丛云陪他下楼吃夜宵,她和他在厨房坐一块儿,看他吃一碗荷包蛋面。 齐越说:“你已经进门了,家里的铁锅随便你砸。” 丛云说:“你这个小气鬼,我又不是真想砸你家的锅。” 齐越说:“那会你看那些无聊的书,简直丢了魂,我好几回说话,你都听不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丛云说:“就为了这个缘故你撕我书?” 齐越说:“年轻气盛。” 那会他隐隐觉得不对,就算她眼里心里没他,他也犯不着生那么大的气。 白天,齐家来往许多人,齐越和叔伯兄弟喝酒,齐越妈妈和他几个舅妈打麻将,让丛云坐她身后,青花瓷大花钵养一树桃花,正好在头上盛放。 齐妈妈问她这个牌要不要,丛云轻声说不要。齐妈妈就不打那张牌了,又问她新工作习惯吗?丛云说习惯。 齐妈妈淡笑着说:“你很机灵,股市隔几年就用名女人做诱饵,不出声最好。赚了钱,也不要都给齐越那混小子,女人应该有点自私的快乐。” 丛云说:“也没多少钱。” 齐妈妈笑意更深,说:“这句话倒很有派头。你俩还是小孩子心性,钱上面不分彼此。” 齐妈妈赢多输少,几个舅妈凑趣,说:“聊得这么投机,模样也像亲母女俩。” “这也不稀奇。”齐越妈妈说,“两个年轻人认识快十年了,年年月月的,举动相貌肯定像了,自然和我也像了。” 几个舅妈笑了,说:“十年可不短了,不像傅桢那个毛燥的,相处三个月就结婚,结婚三个月又离婚。” 傅桢正是齐越巴黎结婚的大表妹,坐在隔壁客厅沙发上吃樱桃,听见自己被数落了,一阵风走过来,抬椅子坐在她阿妈身后,挑眉说:“每年几百万对夫妇离婚,有什么稀奇?我也没亏本,邵哲那家伙元气大伤!” 她阿妈也是齐越大舅妈,说:“你还自夸?我看是两败俱伤!什么时候复婚?” 傅桢说:“为什么要复婚?老气横秋的一个人,闷死人,整天在那看法律书。” 大舅妈问:“那也算恶习?你不要,大把人要。” 傅桢轻轻转动着手腕上碧绿沉水的玉镯子,说:“等他多赚点钱,等他来求我,我再考虑。” 大舅妈摇头,说:“囡囡,你又有什么可得意的?长得特别漂亮?还是特别有学问?邵哲那孩子就是内向一点,没见过你这么直来直往的,迷上你一阵子。你说结婚,他答应你,你说离婚,他也答应你。这么听话,还不珍惜?” 傅桢冷冷地说:“这么听话才要命。结婚离婚,他打心眼里不在乎。” 说着,傅桢让她妈妈打一张二筒,转眼就翻番糊了,感情恩怨归一码,牌桌上眼观六路的,什么都不耽误,丛云也服了。 第20章 chapter 20 正月,丛云陪齐越父母在家喝茶,她喜欢这么清静的事。窗外的雨水,细润无声,上了年岁的人,想成全或不想成全,都不动声色。 齐越走过来,跟父母说了一句:“涓涓在医院值班,过年也没见着,我去看看。” 齐越最小的表妹傅涓是刻苦医学生,还在实习期,过年轮班制。 齐越爸爸点点头,齐越冲丛云笑着眨眨眼,丛云放下好吃的茶点,跟齐越妈妈说了一声,齐越妈妈淡笑着点点头,丛云才起身跟他一块儿出门。 齐越就是在家腻歪了,拿表妹当托词,他真正想溜出去透气,满城兜风游车河。 丛云也喜欢过年的空城,无论哪个大城市都是如此,她要是做一个轻柔的手势,就觉得天桥上的九重葛藤,马上都会盛放,像姹紫嫣红的一抹画,不惜工本。 齐越看她流露自然的孩子气,想到小孩眼睛最亮,心思最尖,最不好糊弄,更何况她还要沉浸在自己的时间里。 他最好的价值就是当看护,丛云还会支付看护费…… 齐越又要使性子了,红绿灯停车的时候,要求丛云主动亲他一口。 丛云就探身亲了他脸上一下,齐越好受一点了。 齐越手机响了,大表妹傅桢打来的,单刀直入,要表哥去刺探一下邵哲过年在干嘛,有没有带新女友回家之类的鬼祟行径。 连齐越都听不下去了,问:“他要是带了呢?” 傅桢说:“我挑断他手筋脚筋。” 齐越说:“要去你自己去,我做帮凶,分走他大半身家,他新年看见我,当我是瘟神。” 丛云适时问:“学过法律的人也会被分走大半身家吗?” 齐越笑了,差点就想来一句“Baby,good question”…… 傅桢沉默了一会,说了一句“表哥你这回找的女人终于长脑子了”,就挂断电话。 齐越觉得傅桢太可怕了,什么叫“这回”,大过年的,不让他安生啊。 但丛云什么都没问。 她记得大学快毕业,盛夏天气,一个号称齐越前女友的沈姑娘找过她。 两个女生坐在校园长椅上,漂亮的沈姑娘说:“我和齐越交往的时候,不是故意叫齐越M2的,就是高中一直暗恋他,大学他忽然同意了,付钱也太大方,我就得意忘形了,以为他迷上我了……谁知道他不声不响就提分手了,之后一直换女友,一定是我伤害到他的自尊心了……毕竟,我也算是他第一个正式交往的女朋友。” 丛云问了一句:“什么叫M2?” 沈姑娘尴尬地说:“接近于印钞机。” 丛云停顿了一会,说:“伤自尊倒不至于,他就是自恋,喜欢考验别人对他好不好,只要有一点不好,他就记仇了。更麻烦的是,心理锚点上升了,就要一直对他那么好了。” 沈姑娘“嗯”了一声,问:“所以你对他很克制?你不喜欢他?” 丛云说:“他不定性,我不是自作多情的人。” 沈姑娘说:“你很理智。” 沈姑娘找丛云,说不清是什么目的,如果来问齐越罗曼史的话,年轻得意的齐越其实谁都不喜欢,只喜欢他自己。 毕业季匆匆忙忙,丛云也很少见到齐越,工作后,他总是装作不经意找她叙旧一次,像季度财报一样规律。 她想,也许哪一天,齐越会认真爱上一个谁,为对方牵肠挂肚,真心真意的那一种。 风里有不停退后的水杉树,齐越握着方向盘,偶尔看看丛云。两人兜风腻了,找了湖畔一家餐厅歇着。 落座后,丛云望向湖面的涟漪,说:“这家小翠鸟餐厅看雨景很美。” 齐越看看菜单,明明是某鹿餐厅,问:“改名了?” 丛云说:“我改的。” 齐越说:“不能改太多地名。” 他怕她又要迷惑了,分不清虚实。 丛云自顾自说:“你没有机会和别人来小翠鸟餐厅,因为在这之前,世上不存在小翠鸟餐厅,等我们离开,小翠鸟餐厅也会自动消失。” 齐越温和地说好。 回头他一定要收拾傅桢,不是她话里有话,丛云不会想新花样。 他又哄她说:“回家你想玩几局滚筒毛刷游戏都可以。” 丛云说:“你说的。” 齐越握着丛云的手,十指相扣,他点了一盅苦瓜黄豆排骨汤给她,降心火,给自己点了橄榄猪肺汤,提前补补五脏六腑。 之后,两人去逛进口超市,东南亚澳洲的产品尤其多,丛云说要买晕晕面。 齐越问:“啥叫晕晕面。” 丛云指了一款泰国面,齐越说:“不是叫养养面吗?” 丛云说:“在我的核桃王国里,它叫晕晕面。” 齐越说:“小妞。” 丛云偏执地说:“我不喜欢这个世界,我有权利改版。” 齐越退让了,说:“那我们建一个档案,把你改的每个名词都对照好了。” 丛云说:“这还差不多,我们现在买一箱晕晕面。” 齐越说好。 晚上,他开车带丛云回他俩的住处,不回父母那了。要是丛云在他爸妈面前指鹿为马,那就不好玩了。 客厅,齐越找了笔记本,专门来记丛云发明的名词,丛云笑了。 齐越怀疑她在逗他玩,一把抱着她的腰,让她坐在他怀里,问:“你故意的对不对?” 丛云忍笑说:“不一定啊,看心情。” 齐越捧住她的脸,狠狠亲了一口,说:“你以后不许这样了。” 丛云低头靠着他肩膀,说:“知道了,□□王子。” 齐越气笑了。 丛云揽着齐越的腰,让他讲冷笑话。 齐越说:“有一棵浅黄色雏菊,爱美,怕晒黑,天天躲在被子里,不见阳光,过了一个夏天,终于变白了,最后猜一下成了什么?” 丛云问:“什么?” 齐越说:“杭白菊。” 丛云冷到了,说:“你很好,我起鸡皮疙瘩了。” 齐越摸她胳膊,笑了。 他看丛云今天特别可爱,低头吻她,在父母家拘束了好几天,这会放肆开来,自然和她有无限的□□。 第二天早上,丛云无所事事,在齐越手背用马克笔写了一个云字。 齐越醒了,说:“这是奴隶制。” 丛云说:“河里的白鸭属于不同的人家,为了标记,就用不同的植物在鸭子头顶或尾巴染色。” 齐越说:“那一会我给你眉头印一个二维码,一扫就跳出来我的手机号。” 丛云要挠他,齐越利索地翻滚到床一边,笑着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丛云宣布:“我就是要对你霸道。” 齐越笑了。 她不跟他玩,下楼做早饭去了。 丛云喜欢吃东西看闲书,最近看元散曲,虽然一切书籍都被齐越说成无聊,但她仍然热衷挑挑拣拣,捋出几段古人心事。 齐越洗完脸,下楼来,看她的书,随手指一句,问,什么叫百万愁鳞? 丛云说,写下雪的。 齐越唔了一声,他今天也愿意在餐桌边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看点新闻,又看会球赛。 他身体里的野猫安静了,因为喂饱了。 第21章 chapter 21 正月雨水多了就冷,齐越说小舅舅有个可可园,常年三十度以上,可以住几天,去去湿。 丛云问:“怎么弄的高温?” 即使是亚热带,也有好几个月低温。 齐越说:“他修了一个很大的玻璃温室,搜集了各种热带植物,不止有可可树,外面还种了一片咖啡豆。” 丛云问:“那要怎么盈利呢?” 齐越笑了,说:“他有法子赚钱,到了那地方,你就知道了。” 丛云更感兴趣了。 车程三个小时,下了高速路口,还有十多公里蜿蜒县道,一路落差,到了一个盆地,远眺山腰满是竹林,更高处是各种原生树林。 玻璃温室的穹顶很明显,折射着光线,异常的现代。 齐越停车在半道上,摇下车窗,说:“这才是盈利的。” 丛云往外看,原来依着山的河谷边,修了一座小型水电站。 齐越说:“小舅舅二十年前投钱修的,很多河流水位下降,电力产出不足,但他买的这一座,水量丰沛,水流落差大,输出很稳定。” 丛云说:“你小舅舅物理挺好的,水能电能,热能生物能,转着玩。” 齐越笑了,说:“谁叫小舅舅有钱又有头脑呢。” 车子沿着咖啡树林,开进可可园,停在一栋乳白色小楼旁,奶黄色窗绿栏杆,更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风格,看着很清凉。 管理可可园的年轻人,叫嘉木,姓什么就不管了,今年新来的,上一任管理的是他叔叔。 嘉木这人很不寻常的斯文,看着不应该呆在可可园里,应该去哪个研究所。 嘉木听说齐越要来,站在楼下等候,先和叔叔电话确认了,再领着齐越和丛云往楼上套房放行李。 房间整洁宽敞,书柜里只有几本藏书,丛云问:“这是原版书?” 齐越说:“估计小舅舅哪年随手买的。我们去温室看鹦鹉,有一只叫早春的,今年应该二十岁了,不知道还活着么。” 嘉木说:“还活着。” 齐越说:“那一会正好看它去。” 嘉木点点头,下楼去了。 小楼背后有一个大仓库,有许多小巧的加工机器。 齐越带丛云去储藏间,看加工好的咖啡豆,可可豆,腰果…… 丛云看产量也不多,就是闹着玩的植物园,倒像一个神秘的避世地方。 齐越说要熬点巧克力来吃。 他拿了一罐可可豆,到开间小厨房,用小机器将可可豆去掉脆壳,露出光滑圆润的豆子,他拿几粒给丛云闻,好香。 齐越说:“我小时候常来玩,一切还是老样子……我给你做心型巧克力。” 丛云看他熟练地捣碎可可豆,又研磨成可可粉,熬成滑腻腻的可可酱,空气里的香甜更浓郁了。 齐越用小勺子沾了可可,问丛云:“加了糖的,要不要先尝一点?” 丛云点头,齐越喂她吃了一口,自己也尝了一点,笑着说:“这种果实就是太邪恶了。” 齐越用模具做了各种形状的巧克力,当然也有心形的,放进冰箱凝固。 趁着空闲,两个人沿着咖啡树石子路散步,咖啡豆也有成熟的,一串串红色果实,齐越说品质很一般,毕竟水土不合适,价钱就是不亏不赚。 到了玻璃温室,里面一切都很繁茂,进门就感觉扑面的热气,常年开花的翡翠葛藤蔓,可可树的果实垂坠着,莲雾山竹胡椒藤,芒果树榴莲树等等,鹦鹉也养在这,从高处飞下来,齐越躲开了,说:“它力气太大,肩膀都得被它抓破。” 丛云简直不能相信这种地方的存在,齐越牵着她的手,说:“伊甸园大约就长这样。” 丛云感觉身上蒸腾着冒汗,周围混合的果香,也抹去了时令。 她觉得温室代表了匪夷所思的喜好,住在这里的植物也是傻傻的,误以为自己还在热带雨林。 齐越看她往后退了一步,问:“不喜欢这里?” 丛云说:“我想回房间。” 他知道她不自在的时候,就会想躲回房间。 他说好,带她回去,鹦鹉扑棱一声,又飞过去,更是稀奇古怪。 丛云说:“温室里的植物都在看我。” 齐越摩挲她的手指,说:“害怕吗?” 丛云说:“我怀疑自己也被控制了温度,雨水,光照,还有各种际遇,让我按某个轨迹走,完全跳不出去。” 齐越安静地听她说话,说:“明天我们去山顶看日出,太阳能给人强有力的掌控感。” 丛云“嗯”了一声,两个人回房间歇着,百叶窗门都敞开着,她枕着他的手臂卧着,他哼轻轻的歌,她问:“你小舅舅为什么想建这个地方?” 齐越说:“他想试试能不能培育高品质的咖啡豆,但人不胜天,就算了。” 植物不好驯服,人倒是可以热带寒带乱走的。 第二天早上,丛云和齐越凌晨五点醒了,他下楼找了一辆摩托车,给丛云戴上头盔,自己也戴着,两个人出发去山顶。 车灯照着县道,一束短短的光,一边是树木峭壁,偶尔有溪流声,一边是深峻河谷,丛云搂紧了齐越的腰。 她在某一刻,感觉到自己依附着他,主动放弃了独立性。 山顶并不远,半个小时左右到了,石头沾着露水,两个人站着等,天边一点橘红色,一点点渗出来。 齐越递了一块巧克力给丛云,心型的,丛云笑着啃,她怎么无理取闹,他也不觉得扫兴,让她有点吃惊,也有点快乐。 等太阳光芒万丈地升起,她就要做一个新的人了。 两人看完日出,下山赶上正月里舞龙的队伍,锣鼓喧天,本来有点俗气,但最后龙散了,人群围着街心临时搭的高台,两个穿黑色绣花衣的年轻人,一个戴着红龙面具,一个戴着青龙面具,正在跳神秘的傩舞,姿态非常轻忽,彼此借力翻腾,时而回望,时而倾倒,很有祭祀的意味,要是夜晚来看,火把烟雾缭绕,更像原始的巫舞。 丛云看的很有兴致,问:“最后会不会把外乡人祭掉吃了?” 齐越百无禁忌,说:“吃我呢,我先喝醉了,一身酒气去见神明。” 丛云笑了。 等他们回了可可园,不久嘉木也回来了,身上穿的正是跳傩舞的衣服,满脸汗,左手拿着面具,右手提着赚来的新鲜羊腿。 他换了衣服,要做烤羊腿,招待齐越和丛云。 这很稀罕,神送的羊腿。 嘉木卷起袖子,预备用石头篝火灶烤,架干净的铁丝网,盖着荔枝木的火苗。 齐越问他:“我看你面熟,你是不是有个姐妹?” 嘉木翻动羊肉,说:“没有姐妹。” 齐越说:“我小时候,可可园有个七八岁短发小姑娘,手臂被鹦鹉抓伤了,在那哭了好几天。” 嘉木悄悄将袖子放下了,继续烤羊腿,丛云忽然笑了。 齐越问她笑什么? 丛云问齐越:“你喜欢那个小姑娘吗?” 齐越说:“她很烦人,整天跟着我,又不说话,就会哭,吃不到果子哭,被虫子碰着了也哭。” 丛云说:“手臂上受伤,会留疤的。” 嘉木看看丛云,微微一笑。 他将烤好的羊肉切成小块,肥瘦相间,用红玛瑙一样的小花山小橘摆盘,递给两人尝鲜。 嘉木要去看新采的咖啡豆的品相,就走了。 丛云用叉子吃着孜然羊肉,对齐越说:“没想到你的青梅竹马是个男的。” 齐越问:“谁是男的?” 丛云说:“嘉木的手臂有疤痕,你说他是烦人的爱哭鬼。” 齐越神情一变。 等到下午,他们开车离开的时候,齐越试图圆场,对嘉木说:“我小时候遇见的那个小姑娘,其实也有优点,比如……不挑食,爱吃蔬菜。” 丛云扑哧笑了。 嘉木递了几袋咖啡豆给齐越,说:“你们下回来,我应该能培育出更好的咖啡豆。” 齐越点点头,和童年玩伴莫名告了别。 回程路上,丛云使坏地念:“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齐越无奈地说:“你没见过他小时候,头发软软的,脸圆圆的,长的就是女孩样子。” 丛云问:“你还揪过他头发?” 齐越澄清:“没用力揪。” 丛云淡笑,说:“看他戴面具跳舞的样子,很风流灵秀的一个人,你认错了也不出奇。” 齐越调侃:“我改天喜欢男的,会优先考虑他的。” 丛云笑了,说:“要真那样,我也只好认输,他又会跳舞,又会做饭。” 齐越笑了,说:“你不能轻易认输,要大打出手,显得我得意。” 丛云笑着说:“你想得挺美。” 晚上,两人刚到城里,齐越手机响了,他妈妈打来的,说有个工业园出了爆炸事故,傅家投资的一处大工厂也在那里,连带着了火。 齐越叮嘱丛云好好在家,他要去傅家看情况。 第22章 chapter 22 将近凌晨,齐越回来了,看丛云没睡,说:“没大事,火已经灭了。” 真正出事的那家工厂,几乎夷为平地,伤亡没有准数。至于其他工厂,等安全险赔付了,损失尚能控制。 但齐越不提,他去浴室冲了澡,睡了一会。 中午,丛云蒸了软一点的饭菜,齐越醒了,虽然没胃口,但还是吃了些。 下午,他的朋友,檀宗玉和檀也柔两兄妹过来了,出事的工厂正是檀家的资产。 檀宗玉说:“家里是世界末日,我和小妹出来透透气。” 檀也柔撑着头,沉默着。 齐越给兄妹俩倒伏特加酒压惊,檀宗玉一口喝光了。 小时候,每个学期都有同学交不起学费,消失不见,剩下的同学从不问他们去哪了。 生意人几乎没有体面的退出方式,现在轮到檀家,兄妹俩其实特意来跟齐越道个别,晚上就要搭飞机去新西兰。 齐越不问有没有回转余地,这样惨烈的事故,银行贷款、公司债都会是坏账,追究责任,也免不了几个叔伯去坐牢。 一夜之间,檀家已经没有立足之地,要为小辈早做打算。 檀宗玉说:“本来下个月,小妹就要结婚,对方大清早一个电话取消婚约。” 檀也柔说:“总比结婚之后才反悔,要好一点。” 檀宗玉不痛快,但也不提了。 两兄妹起身要走,檀也柔又回头,对齐越说:“以后你来新西兰,记得找我们叙旧,我们请你喝长相思葡萄酒。” 齐越温和地说好。 等檀家兄妹离开,齐越安静地收拾酒杯,之后去菜园看蔬菜。 豌豆藤开了舞蹈裙一样的花,他问丛云:“这花怎么这么好看?” 丛云说:“它天然就是这么好看。” 齐越说:“想退休,或者像蝉一样喝露水活着。” 丛云说:“那么兴冲冲的一个人,也觉得苦与烦了吗?” 齐越笑了,说:“孔子那一句生无所息,简直让人后背打冷战。” 丛云淡笑,说:“你总低估了自己折腾的天赋,哪怕周围的人都累倒了,你还会是精神抖擞的那一个。” 齐越微微一笑,说:“我预备当一棵不成才的歪脖子树,可眼睁睁看周围的树木倒下,多少有点惊心动魄。” 他轻握住丛云的手,她埋着头在他的肩膀,两个人依偎着,一切好一点。 第二天又照常,丛云去上班,世界又在兴头上,去年业绩不俗的企业,今年策划了捐助仪式,按流程请媒体,写通稿,花团锦簇的办慈善活动。 元宵节在眼前了,丛云想送什么礼物给齐越,最后挑不到合适的,买食材回家做汤圆吧。 齐越倒是找了新的事做,坐在客厅学着扎灯笼,他扎的灯笼也不寻常,框架定了人那么高,手臂环抱不过来的宽度,绢纱层层叠叠的,一串荷花灯,一圈十二串,上面又要换成凤头翘起来的三层船灯,顶头攒成一个花球,整个数数能放上百盏灯,实在叹为观止。 他预备通电的,当中的五彩走马灯没有热气,不能打转,他又研究装个转轴,总之又是剪纸,又是上色,转移了好一段日子的注意力。 等到元宵节那一天,齐越吃着黑芝麻汤圆,请丛云按亮灯的开关。 乍看没什么光彩的,通了电简直如梦似幻。 丛云绕着走了一圈,说:“你以后下班都别闲着,多扎几个,我推销给那些老头老太,赚了钱给你当零花。” 齐越轻轻笑了。 王铎铎和傅琪闹翻没多久,转头和家里做冷冻食品连锁的林家千金走的很近。 傅琪来表哥家,气愤地问:“卖冷冻鸡翅冷冻肉丸子那么赚钱吗?” 齐越说:“还真那么赚钱,林家的冷柜铺到各个小区和村镇了。” 傅琪揪菜园里的玉米,说:“那我让我爸买林家的股票,买到做股东为止!” 齐越笑了,说:“你想得倒简单,林家的股票不便宜。” 傅琪更生气了,说:“我要吃苏州三虾面,表哥你给我做。” 齐越说:“我不会。” 傅琪说:“你会!以前爷爷生日你做过。” 齐越说:“我叫王铎铎给你做。” 傅琪冷哼一声,问:“他那种人肯吗?” 齐越问:“他是哪种人?” 傅琪说:“非要女人先道歉的坏胚!” 齐越笑了。 傅琪最后打包了有机玉米,说找王铎铎去,还要骗他是她亲手种的。 齐越说:“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呢?” 傅琪说:“他就配被我骗。” 等傅琪走了,丛云问齐越:“苏州三虾面是什么味道?” 齐越说:“虾仁、虾籽、虾黄都用人工剔出来炒,这可不能轻易做,手会断,等你生日再说。” 丛云哦了一声,说:“那我记到日历里了。” 齐越说好。 以后还是少让表妹们来,免得丛云很快学坏。 春天那么短促,应该去沐浴,去吹暖风,齐越找了三四天的假期,和丛云一起去逛日本的美秀博物馆。 建筑师贝聿铭根据《桃花源记》定的设计,在群山之间,修出微光隧道,沿路栽的却不是桃花,是流苏一样的粉黛樱花。 贝聿铭是世家子弟,读过名校,住过狮子园,父亲是银行行长,他人生的滑铁卢,只有某一年,他创立的建筑事务所,修了一座大厦的玻璃墙,一阵大风,玻璃全被刮下来了,没人知道伤着多少街上行人,只知道贝聿铭没法在美国立足,去新加坡才另谋得出路。 丛云对艺术的兴趣并不浓厚,对人生的转折反而感兴趣。 她跟齐越漫步在樱花道上,心里琢磨着,要不要买点化工股票,那些公司现金流那么充沛,唯一刺激的,就是赶上像檀家那样的工厂爆炸的话,多少投资都灰飞烟灭。 两个人走过隧道口的钢丝缆桥,齐越说:“这里对应一句诗。” 丛云问:“哪一句?” 齐越说:“踏过樱花第几桥。” 丛云说:“那前一句芒鞋破钵无人识,咱们应该穿拖鞋来,一路踢踢踏踏。” 齐越笑了,问:“又有精神刁钻了?” 丛云说:“不然多无袅啊。” 齐越笑意更深,说:“n和l又不分了,无聊说成无袅。” 丛云说:“管它呢!” 山道的樱花一年一年地明灭,口音纠不纠正就那样,她又不关心这些。 尽头的博物馆,无非放着一群安静的藏品,不知道几千年来,被多少人摩挲过。 至于建筑风格,借景的松窗看夕阳,是苏派建筑的拿手好戏,点苔的枯山水,则是日本人的看家本领。 丛云很快就饿了,齐越说下山吃日式的年菜,她没意见,说到吃,他肯定比她更刁钻。 春假过完,丛云打算系统地学习证券价值理论了,如果找陆承文教,那一定是最快的,但影响家庭和睦,算了。 她打算先考个入门从业资格,了解一些基础概念。 齐越看丛云这个小算盘在家认真学习,倒是习以为常,她就爱看没用的书。 周末她总不在家,倒困扰他了。 晚上,她兴冲冲地回来,说:“今天遇到一个人做证券讲座,终于讲了一点好玩的。” 齐越独守空房一整天,问:“什么好玩的?” 丛云照猫画虎讲了一通。 齐越说:“哦,他教你们怎么避雷是吧?逻辑上讲的挺合理的。可是散户搜集数据,有专业机构快准狠吗?逃跑速度跟得上吗?” 丛云短路一会,说:“你问了一个很致命的问题。看来,我得找个新的老师了。” 齐越笑了,看她跟木屑堆里的仓鼠一样忙忙碌碌,也挺好,起码人有活力了。 第23章 chapter 23 齐越被他表哥傅襄捉去,向工厂大小客户说明,恢复生产期间的供货方案。 存货可以周转,但火灾影响客户信心,还是要一家一家登门拜访。 他表哥傅襄的原话是,要有点份量的股东代表出面,才显得有诚意。 齐越这个富贵闲人,被逼着一个人打两份工,忙得头昏眼花。 终于闲下来,傅襄却问他,某某采购经理有没有对他动手动脚。 齐越想用矿泉水瓶扔他,说:“那位阿姨只是比较亲切。” 傅襄说:“你要是当面叫她阿姨,这个客户算没了。” 齐越说:“我叫她经理。礼物已经送到,饭也吃了,方案说明了,感情也联络了,一点不规矩的事都没有。” 傅襄说:“那几辆进口车子,你想开哪辆就开哪辆。” 齐越说:“算了,我对这些玩具已经不感兴趣了,哥你不如少赚点。” 傅襄说:“骑虎难下。” 丛云见着齐越少了,并不怀疑他夜夜笙歌,他这人说话算话,使坏也会是坦荡的,因为他打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没有鬼祟的必要。 丛云下了班,不着急回家,闲逛着,看珊瑚礁一样的城。 哪栋旧楼是哪个年代的产业,曾风光过,又易了主,像围棋盘上被掀空的棋子,局势变了,落了新的棋局。 丛云享受游园的乐趣,回家就找了几张白纸,拼成一个底稿。 齐越回家,看见丛云坐在客厅地板上,拿铅笔尺子,临摹地图玩。 她也不着急画完,只是慢慢将逛过的地方添上。 几百年前,哪个锦纶会馆,是巴蜀丝绸的办事处,哪个旧式祠堂,是省城科考的落脚点。 大都会的地盘上,没有闲笔。 齐越凑近了看她做什么,看清了就乐了。 丛云吓了一跳,齐越轻捏她手,拿走一只铅笔,先在纸上定了王宫位置,说:“给两千年前的城主一点面子。” 他来了兴致,又标了王墓,宣布一个王朝结束了。 丛云和齐越一起描画,两千年易过,遗迹只剩下一些道观寺庙,至于人烟市井,都埋在地下了。 稍稍到近代两三百年,一切又渐渐清晰,散落许多建筑园林。 现代只有四十年,但已经楼宇林立,新旧位置腾挪,有人兴旺,有人倒霉。 丛云新标一栋大楼,齐越说:“那里以前是饮料公司,现在是地产大厦。” 丛云说:“我要买一栋大厦。” 齐越忍俊不禁。 丛云问:“你笑什么?你不相信将来我会有一栋大厦?” 齐越忍笑问:“小妞,假如你有一座大厦,里面做什么产业?” 丛云说:“我还没想好。” 齐越说:“你慢慢想,那么大的饼,可以慢慢画。毕竟刘姥姥逛大观园,也是留了一杯醇酒,慢慢喝。” 丛云扑哧笑了,要打他,齐越扬眉带笑,说:“你要有一栋大厦,那一定上富豪榜,可不能这么暴力,容易上新闻。” 她说:“难道那些拥有大厦的人,年轻时就知道自己将来的际遇?” 他说:“这倒是说对了。将来你拥有一栋大厦,我做保安,天天帮你巡逻。” 她说:“除了做保安,你还要帮我收租。” 齐越笑了,说:“义不容辞。” 丛云找了镇纸,压在白描的纸上,说:“这地图你不能动,等我画完。” 齐越说好。 丛云又去研究股票,慢慢将各细分领域市场占有率前三名的公司筛出来,又将现金流不好的行业剔除了。 她问齐越:“接着怎么选?” 齐越说:“你按净资产收益率和分红比例,排个名次。” 丛云排了两个表格,将同时名列前茅的股票标记了,齐越打趣说:“一篮子股票选好了,小妞,你的龙头精选基金成立了。” 丛云说:“我是作风稳健的基金经理,要实地考察,防止财务造假。” 齐越说:“那成本就高了。” 丛云说:“我先看看这些公司的人才招聘和法律诉讼。不景气的公司,总是漏洞百出。” 齐越看她越玩越认真,笑着说:“眼看你再玩下去,就要建媒体关系、政策分析室,随时准备造势炒作了。” 丛云问:“这么复杂?” 齐越轻轻合上她的电脑,温柔地说:“不早了,该睡了,明天再研究。” 等丛云了解基金公司是怎么调研的,大致明白散户玩股票,像风浪里划小船,还没带救生圈…… 她就随意了,先买了少量财务数据好的公司,体验悲欢离合的股市。 下了班,她走路经过皮具城,看卖货小哥站在马路栏杆那头,用英语招揽刚下出租车的非洲或中东贸易贩子。 退潮时,在郊区制造皮具的许多小工厂主破了产,房产汽车全被挂到网上,司法拍卖。 要是有地皮,又能活过来,借银行贷款,盖公寓大楼,装修一新,租给新一茬来打拼的年轻人。 城里每一寸光阴都是戏。 丛云手机响了,齐越问她在哪,丛云说逛到一家二元店,她发现了一种高级的折叠塑料凳,合并了像挎包一样可爱,一点也不占地方,不知道是哪个天才的设计。 他听她的描述就好笑。 齐越去过街头二元店,小商品批发城的股票既然能上市,他很愿意弄清楚原理。 对站在云端的他来说,低收入人群,不会和他有更多的交集。 直到鲜活的丛云冒了出来,和他考一样的大学,靠本能生存的她,和父母精心浇灌的他,截然不同。 不该好奇她的路数,围着她转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套牢。 齐越开车接着丛云,丛云展示了凳子,说放在他车里,他要是哪天想去路边烧烤了,可以坐这个凳子。 齐越问:“我为什么要在路边烧烤?” 丛云说:“世界末日□□,你开着车荒野求生,烤鳄鱼吃。” 齐越气笑了。 丛云说:“你爸妈之前不是投资了一个卖小商品的购物网站,看,他们的视野多么辽阔。” 齐越说:“我父母只是将一部分人当成样本,跟研究小白鼠一样,摸清他们的消费习惯。” 丛云问:“那你呢?也将人当小白鼠吗?” 齐越说:“研究过一只。” 他深深看她一眼,丛云要拧他,齐越捉着她的手,问:“要不要结婚?” 她望着他,车窗外兵荒马乱,她也不介意,干脆地说:“好,我喜欢劫富济贫。” 他说:“你这个傻妞。” 第24章 chapter 24 齐越低头,用脸贴着她手背,良久才放开。 丛云忽然有羞怯的情绪,有多少刻漫不经心,都不是她的本意。 晚上,她在家画金钟形状的彩绘窗户,一百年前,哪个心血来潮的人,设计了这样一个园林窗户,在民国的宅子里。 丛云静静地留恋这些无用的事,抽空又打开电脑,按着筹资活动现金流,将股票缩小了范围。 如果银行或其他金融机构,下注一家公司好几亿的大额资金,那么丛云也愿意在股市上跟庄。 但这些财务分析,只能提高盈利的概率,不能保证结果。 她和齐越领证那天,齐越妈妈让丛云签了婚前协议,丛云大致明白自己能分着多少东西之后,劫富济贫的想法还是太天真。 车上,齐越说,二三十年前,他爸妈还冻了几个胚胎,要是他半路夭折,立马找人代孕。 丛云揉他手,说:“你会长命百岁。” 齐越微微一笑。 等两人领证回来,又和父母吃了一顿晚饭,算是正式的家宴,鱼翅花胶黑松露,还挺名贵。 父母说起婚礼的事,齐越和丛云都不喜欢繁文缛节,随父母安排客人名单。 他们回自己的住处,泡完澡,丛云要玩跳跳棋。 齐越一本正经地说:“不可以吃子。” 丛云嗯了一声。 齐越又说:“玩着玩着,不可以变成飞行棋。” 丛云轻轻笑了。 往常,他俩下跳跳棋,围追堵截,互相使绊子,一局可以耗很久。 齐越这会,说:“可以玩到白头偕老那一天。” 丛云说:“不用等到那一天。” 她忽然摆了齐越一道,她的跳跳棋很快都回了家,他吃了一惊。 丛云说:“输的人做家务。” 她乐滋滋要走,被齐越拖着手,一把抱着腰,他兴师问罪:“你居然敢骗我?” 丛云一点也不怕他,问:“我怎么骗你了?” 他说:“你骗我的时间。” 丛云说:“你失忆了?从一开始,都是你找我下棋的。” 他问:“那为什么装傻?” 丛云振振有词:“你看,朋这个字,双月比肩,你那么傻,我只能配合你。” 齐越真要气笑了,他捧着她的脸,使劲亲了一口,说她是个爱情骗子。 睡觉时,齐越抱她,还轻轻摇她,丛云问他这是什么恶趣味。 齐越低声说:“哄自家宝贝的趣味。” 他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总为她说的闲话笑,总要她多陪他,本身就是一种依恋。 因为她的平静,他不往男女之情上想。 他以为动心的眼神一定是炽热的,停驻的,却不知道她对他的关切,是将他放在心上,又止步不前,因为不想庸人自扰。 早晨,丛云问齐越:“为什么一家公司,市盈率低,净利润增长率高,好多财务指标都漂亮,股价却没有波动?” 齐越说:“再看看报表上的商誉,过亿的要谨慎,容易几千万几千万地减值。高管辞职,股东减持,都是负面信号。” 丛云说:“那我再筛一遍。” 她当成新游戏,几千家公司,财务上令人放心的,接近十选一。 丛云说:“我会想办法考察剩下的公司。” 齐越逗她:“可以翻墙进去。” 丛云说:“那你记得去警察局赎我。” 他笑眼看她,又说怎么舍得。 她轻轻哼一声,关了电脑,去菜园摘豆角和青瓜,夏天吃酸豆角和酱瓜开胃。 他问她:“要不要出海去看晚霞?” 她说:“晚霞有什么好看?” “当然要看和谁一起去了。” “那你和谁去过?” 他说:“只和你去过。” 丛云停顿片刻,忽然说,想过他和其他人结婚的可能,但也不觉得伤心,因为很早就做了那样的预想。 齐越说,他没想过她会嫁给别人,她只有他一个朋友。 丛云问:“怎么说你才好呢?” 齐越看她轻轻皱着眉,坏笑着走过来,环抱住她,说:“一见面,你就应该主动对我表白,那我就安稳了。” 丛云说:“那才犯傻呢。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变化多端的脾气。” 他说,现在是蜜月,他什么都不想,只想她。 齐越低头吻住她的唇,轻轻咬她的舌尖,身体细微的颤栗,犯傻的人最快乐。 齐越和丛云出海去看漫天晚霞,十年光景,仿佛都在昨天。 哥哥出事之后,丛云每天都闪过几次自杀的念头。 没杀过生的她,试着先杀活虾,剪掉虾头的瞬间,她察觉到一种过分的稀松平常。 她开始杀鱼,她总是凝视活鱼的眼睛,在敲晕它们之前。 包括做标本,她也喜欢用放大镜看昆虫的眼睛。 时不时来看她的齐越,成了她的负担。 他带她兜风,看她吐,还拍她后背,说,像她这样的,是从深山谷底发芽的藤蔓,要长得很快,才能长到和他平视的地方,先天不足,也不奇怪。 丛云吐的厉害,没力气应付他。 齐越又说她还是很自觉的,包里放口红的女孩子见过不少,放呕吐袋的,她也算独一个。 她挥挥手,说,不能勉强兜风,各回各家吧。 他看着她站起来,默不作声走了,像一直独自惯的人,离他远一点,反而更自在。 他锁了车,追上去,对她说,丛云同学,好巧哦,又见面了,附近有个木偶剧院,要不要去看木偶写书法? 她睁大眼睛瞪他,很柔和的语气,说,不去了,让他找别人去。 他说,任嚣城只有两个闲人,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她。 她看他一直跟着,只能停下步子,说,奇怪,木偶也会写书法,没看过,那就去看看吧。 齐越看她很自然地找台阶给两个人下,轻轻一笑。 两个人就一起去木偶剧院了,演出信息只有幼稚的童话,根本没有什么木偶写书法。 齐越就是一个喜欢胡说八道的家伙。 来都来了,买票进场,演出开始,台上只有穿着厚厚的玩偶服装的成年人,在那儿煞有介事地表演白雪公主,严重的货不对版,连木偶都没有。 台下寥寥无几的观众,说话都有回声。 齐越旁若无人,忽然说,他四岁读幼儿园,第一天进学校,拿了一把簇新的五毛硬币,宣扬自己有一袋金币,吸引了很多班级的小同学都来观摩,轰动了整个幼儿园,。 丛云问他,被揭穿之后呢? 齐越说,他很快就被冷落了。 丛云说,他就想有人陪他疯。 齐越说,本来就是闹着玩。金币他有一袋,在书包里,银行纪念币,纯金的,小孩子巴掌大,他没拿出来,因为最后没有人留下来。 丛云停顿了,说,他真是天生的大法官性格,不学法律太可惜了。 齐越就笑了。 丛云又说,他这人很霸道,哪怕他表演的是镜花水月,旁边人也得当成是良辰美景。 齐越说,她真是太了解他了,要是幼儿园就一起做同学就好了。 两个人叽叽咕咕,台上的玩偶们气坏了,没赶他们走,是因为看到最后的观众真的不多,只有他们两个。 第25章 chapter 25 晚霞的光华,沾住人的衣裳,水天渐渐变冷,一切都在褪色。丛云和齐越留在船上,直到明月升起,海上落满清晖。 齐越爸爸送了齐越和丛云一份新婚礼物,一本古书。 齐越翻过了,他爸还划了重点,“人事之升沉得失,不以胶滞其中”,勉励年轻人要淡然。 齐越拧着眉,丛云感觉到一种趣味,难怪他总想挣脱束缚。 他自己圈了一句,“不如高卧且加餐”。 齐越说:“这一句好,鼓励年轻人多睡觉,多聚餐,吃吃玩玩,拉动经济。” 丛云问:“这些淘气的话,你敢当着你爸的面说吗?” 齐越嘴角上扬,说:“谁说我不敢?最多被我爸追着打,还打不着。” 丛云浅笑,想起她的父母从不直接要她看什么,新书都放在餐桌上,她哥好奇看了,她也跟着看。 更小的时候,父母念小动物寓言,培养她的阅读爱好。 很久了,记忆中的家人,都已经面目模糊。 如果人生的升沉得失,真的能用“不胶滞”三个字概括,丛云愿意用这个说法麻醉自己。 但那样太轻忽了。 千万人中,丛云依然最喜欢齐越,因为他不说那样的话,他只要她好好的。 齐越买了许多最新的行业分析报告给丛云,可以让她屯股票的时候更有策略。 丛云对股票有惜售的情绪,像结识一个个新朋友。 最好的一只股票涨了三成,最差的一只跌到八折。 丛云决定给最差的那只股票起外号,叫做不思进取的斯托克。 她每天都要和齐越聊起不思进取的斯托克,说它身世坎坷,出身竞争很激烈的传统产业,产能过剩,业绩好也不受待见。 齐越忍笑,问她要不要抛弃斯托克。 丛云说,有感情了。 齐越发现她不是在玩股票,她在过家家。 丛云非常关心不思进取的斯托克,经常看它所在的城市的天气预报,担心下雨天影响它的生产,耽误它的发挥。 她总说,也许,明年斯托克的分红还那么优秀,就会有投资者稀罕它。 齐越说,要有止损线。 丛云说,谈钱伤感情。斯托克是第一个让她亏损的,但它不是故意的,它只是时运不济。 齐越发现丛云对钱有卓然的潇洒,他要是缺钱,会像晒干的美人鱼,不如她穷惯了,花钱买开心。 某天,沉寂得像没有心跳的心电图一样的斯托克,终于稍微涨了一小点,丛云说,终于有人看到斯托克的闪光点了。 什么闪光点? 齐越故意以稍高的价格买了大量斯托克,逗丛云高兴的,结果一起套牢。 那感觉就像结伴掉进深坑,坐看方寸天的月亮,没人知道泉水什么时候涌出来、托着人浮上去,只好继续呆坐看月亮。 直到某一周,斯托克连续涨停,丛云解了套,依依不舍卖了斯托克,赚回一点利息钱,说,以后再也不碰产能过剩行业。 齐越低位买的,赚了不少钱,买了新款HiFi音响在家。 他听着歌,坏坏地说,那也不一定。 周末,丛云和齐越穿得时髦一点,跟着齐越妈妈去逛拍卖会。 艺术品当中,傅女士偏爱买画,但常常空手而归。 傅女士认为,新人画家的笔触成熟之后,个人识别度最重要,不签名也知道是某某的话,就值得买入。 年轻时,她买过常玉的一幅花卉,因为预展画册上幽蓝的花瓣太深刻,她闭着眼睛也能想起,隔了好几星期也不忘,就高价拍下了。 那是她最成功的藏品,每年都在大幅升值。 傅女士喜欢辨认市面上有没有大画家的雏形,可惜少之又少。非得富贵人家破产了,才能出一个常玉这样的人物。 丛云和齐越一块儿修过不少艺术课,建筑、歌剧、电影……不能修出什么底蕴,可以加重眼高手低的毛病。 齐越问丛云喜欢哪一幅,丛云指了一幅花草画,细部有许多昆虫,像夏天菜园的光景。齐越对妈妈说,要给丛云买。 傅女士同意了。 丛云悄悄问齐越:“我要是想买月亮呢?” 齐越莞尔,说:“我家也买不起月亮。” 丛云说:“你妈妈疼你,所以爱屋及乌。” 齐越说:“傅女士和你一样,觉得那幅画好。” 丛云点头。 逛完拍卖会,傅女士像母鸡带小鸡一样,带儿子儿媳去吃饭,自然要去风雅一点的地方。 她是傅家那一代唯一的千金小姐,齐越和他亲妈一比,显得粗糙。 附近有个本地画家的纪念馆,傅女士说几百幅画,只有麻雀画得好,枇杷也凑合,跟人家红砖洋房里探出来的一样,圆头圆脑。 齐越说:“您要是主持焚书坑儒,一定烧死一大波人。” 傅女士想用勺子敲儿子的头,但看他已经大了,有尊严了,打不得。 傅女士让丛云先点菜,夏天暑热,丛云点了两样清淡的,菜单递给齐越,他也点了几样,傅女士随意,上了年纪爱喝茶,看小窗翠竹,沁出凉浸浸的霜,清幽曼妙。 吃完饭,司机接送,傅女士就坐车走了。 齐越说:“终于放学了。” 他不要被盯着,也不要被唠叨,最好辰光一天天的,写意自在,永远像放暑假。 丛云跟齐越上街溜达,挑树影婆娑的清静地方走,几处旧园,水脉从晋朝起始。 他们去一个道观,什么都不用求,看萍婆树结凤眼果子。 齐越说他自己,做事消遣,一开始都像收藏癖,堆积得越多越好,这一两年才消停了不少,反正都要归于虚无,取一样就够了,也能触类旁通。 丛云说:“你是看够热闹了,许多人还没呢,怎么只取一瓢饮?” 齐越说:“那为什么我的云妞一开始就求清静?” 丛云说:“难道你也以为人生是逛玉米地,三分之一路程看,三分之一选中摘取,三分之一攀比得失?” 齐越纳罕,问:“满世界的俗人不都这么想吗?” 丛云说:“我想不是那样的。应是选一棵顺眼的青玉米,让青玉米陪着走路,看它结穗子,数它的玉米粒,和它一起消磨烦闷,别的青玉米也许更漂亮,但没一起和我走过漫长岁月。我不想要。” 齐越问:“我是青玉米?” 丛云说:“你要多喝黑芝麻,不然穗子掉光了,秃了不好看。” 齐越笑着喔了一声。 第26章 chapter 26 下了一晚上的雨,夜云开处是桃红色,丛云有点低烧,吃了药躺着,齐越摸她额头,说:“太阳晒一会,冷雨吹一会,就病了,怎么这么娇娇呢?” 丛云低声说:“等我好了,你表演踢毽子。” 齐越温柔地说好,他用手背轻轻蹭她的脸。她是野草闲花的性格,但生的很娇生惯养的体质,不能受委屈。这么多年,齐越渐渐了然丛云的本性,就什么都答应她,不冲撞她了。 丛云迷糊睡着了,睡得很沉重,早上醒来,手脚很乏力,接着吃药。 齐越给她请了假,他也在家陪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摄影写真集。 齐越翻了一页,对丛云说,记得她十多岁的模样。 丛云却觉得,他不记得更好。一个人如果善忘,至少不用药物格式化自己的情绪。 齐越说,给她开了一个杂货铺。 丛云问在哪。 齐越说,他买了两百只股票,他的账户给她操作。 丛云问:“两百只?” 齐越说:“是不是很有趣?” 丛云嗯了一声。 这不是玩股票,这就是开小超市。 丛云有一箱中英文医学书,都是她哥的,她隔一段时间打开箱子,放樟脑丸,晒太阳,防虫防潮。 她病刚好,又整理了一遍。 她看见那些笔记字迹,内心就会变柔软,像挽系住某些易于流逝的东西,在她同样归于沉寂之前。 婚礼将至,丛云试了婚纱,她胖乎乎的,齐越看着笑,她以为他笑她胖,要打他,他无辜地问了一句,这么漂亮的新娘子为什么要打新郎? 丛云哼了一声,说,想打就打。 齐越说,上辈子,八成她是小白兔,他是山里的猎人,他吃了她,所以这辈子,她想打就打。 丛云说,文颂和尚说过了,上辈子一起上山顶修庙了,他是骡子,她是盲女,所以这辈子才能结婚。 齐越点头笑。 婚礼也没什么可记的,中午一场宴席,晚上一场宴席,吃吃喝喝,来回敬酒。 丛云没什么亲友,对齐越说,要不是为了给他一个名分,婚礼都可以免了。 齐越说,婚礼是一定要办的,不然多少女孩子还惦记着英俊潇洒的他。 丛云说:“奇怪,那么多前女友,怎么一个都没来闹场?这个婚礼一点都不生动活泼。” 齐越说,因为女孩子没有一个真正喜欢他,他发脾气,他不务正业,他无事生非,把她们都吓跑了。 丛云说,谁让他用假金币骗人,真的金币轻易不肯拿出来。 齐越说,那不是一下就被人看穿,他很需要玩伴? 丛云说,真是个心理扭曲的家伙。 齐越就在那笑。宴席上,他喝好多酒,父母看他这么快活,想到他打小就是那种不容易讨好的孩子,心思表里不一,养他跟养了白眼狼一样,父母以为跟他没有缘,但看他最近好一点,想要什么就直接开口,得了就喜悦,不那么调歪了。 齐越结了婚,父母将他当大人看,客户营销已经做了五六年,够了,该跟小舅舅傅胜学几年资本运作了。 齐越问:“学完金融,又学什么?” 傅女士说:“学开发新产品。” 齐越说:“那有什么可学的,像巨头公司一样,盯着市面上流量多受欢迎的产品,如果是中小公司开发的,就直接复制吞噬,如果是大公司开发的,就择机入股。何必自己辛辛苦苦开发新产品?” 齐越爸爸说:“那是一条捷径,但不是你该走的。” 齐越问:“为什么?” 齐越爸爸说:“那条路走到头,老了就叫做白活一场。咱家还没缺钱到那份上,怎么也得出一个推陈出新的人物。” 齐越听他爸妈讲话就想乐,说:“等我将来成了大人物,一定给您二老修功德碑。” 爸妈要捶他,他丢下这话,一溜烟走了,至于他将来有没有名留青史的造化,那就玄而又玄了。 他和丛云回学校溜达,蝉鸣也好,喷泉也好,七叶树也好,体育馆和操场也好,看什么都好。 他俩看见十八九岁结伴走的男孩子和女孩子。 男孩子说他挂科了,女孩子哦了一声,问,挂的哪一科? 男孩子胡诌了一科。 女孩子说,背书。 男孩子说,不背。 女孩子说:“最多帮你找题库,你起码看一眼。” 男孩子说:“那你整理了,我睡前看一眼。” 少年人爱结伴,踢踢踏踏地赶去上选修课,和十年前的某一对一样。 齐越看着笑,说,如果他那时候稍有智慧,就会知道,他想要的东西,一直都在最近的地方。 丛云微微一笑,问他要不要去学校纪念品商店买新款T恤。 齐越说:“不去,那设计也太丑了吧。” 丛云说:“你看你对母校的爱多脆弱。” 齐越莞尔,说:“那就买吧,好歹母校配送了一个媳妇给我。” 丛云眼睛带笑,他俩手牵手,蓦然回首,一切少年时光,都像柳梢上活泼的阳光,轻轻溜走了,关于他俩的将来呢,那又是新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