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山 作者:没收星星 文案: 姐弟恋差9/be/偏执率真作家x小老实帅弟弟 杨嘉一和胡蝶初遇,是在酒吧。 那时他被骗了钱,正低声下气同经理讲话。 胡蝶出现,揪住他的领口,醉醺醺地说:“和姐姐我谈一场三个月的恋爱?姐姐给你五十万。” 后来他才知道,胡蝶与他的第一次相遇其实并不在那里。 在某个漆黑死寂的夜晚,他曾不经意救过她一命。 而当他准备正视“男友”这个身份时,才发现,她快死了。 很多年后,杨嘉一如她期望,成为小有名气的音乐制作人。 无论走在哪里,陪着他的,仅仅只有小拇指上,闪着细碎亮光的蝴蝶尾戒。 - “我不过是一只将死未死的蛾。说是蝴蝶,原是对我这碌碌无为半生的一种安慰。我飞不过这蝴蝶山,就算没有胡蝶,我也飞不过。”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胡蝶 ┃ 配角:杨嘉一 ┃ 其它:be 一句话简介:我终究飞不过这蝴蝶山 立意:如果在人生终点遇见爱,请别放弃,要漂亮地活到最后一天。 第1章 、天光乍破(1) 01 今天有好几处见闻—— 不合时宜的雨下了半小时,随后又是不着调的暴雪,连续三辆同一号码的公车在路中央爬行。 若大雪无色,便从天上坠往人间。一只蝴蝶的尸体同风起,空中盘旋二十余秒,然后向地面疾驰。一辆车驶过,脆生生的响动在胡蝶耳中犹如惊雷轰鸣。 胡蝶等来了属于她的车。车门开合,整辆车如同三餐咀嚼——吞噬、放生、困守、死亡。 公车的终点站是医院,从八月某一天开始,每周周末她都要来这里报道。今天……掰着指头算,应该是第十五周。 小睿雷打不动在站台那里等她,她是肿瘤科的护士,和胡蝶关系还算好,多少聊过几句。 每次排到夜班都是胡蝶来医院检查的那天。于是主任将押送胡蝶到医院科室的任务拜托给了小睿,给她加了点辛苦费,让她早上下班后在公交车站等胡蝶。 至于为什么要用“押送”这词——胡蝶先前从医院逃过、也在楼顶边儿垂着双腿坐了一夜、甚至偷偷拔了针导致指数不达标推迟化疗…… 见她安分守己的从公车上下来,小睿松了口气,把手从口袋里拔-出来,揪住胡蝶的右侧胳膊,将人往医院拽。 胡蝶惊呼:“口罩口罩,我的口罩还没——” 小睿停下脚步,让她把口罩戴好,“这回好了?还有没有幺蛾子,一起整了。” 胡蝶从围巾里露出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因为做过两次化疗,脸上的肉掉得离谱,轮廓线条流畅得能割死人,眼眶也深陷。 不过好在气色不错,原本肉嘟嘟的中式美人现在倒有了一些异域的神彩。 “小睿你冤枉我……”胡蝶哼唧了两下,眼看着眼睛里要噙两汪泪,小睿立马离她三米远,“打住——你自己走。” 胡蝶看着小睿这样,顿时觉得没意思。把围巾撺掇撺掇重新遮住脸后,往医院科室楼方向走。 小睿一直在身后跟着,等到把人安全交到洪主任手上,才敢安稳打了一个哈欠,连忙撤退。 洪主任见到胡蝶,笑眯眯地递给她一杯水,“今天气色比上个周好一点,咱们先去抽个血?要是指数稳定,今天就可以办理住院手续,明天给你做第三次化疗。” 胡蝶抿了口水,没接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脑袋一放空,各种声音都往耳朵里钻。 门口保洁阿姨推车的轱辘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走廊尽头喧闹不堪的手术室、小孩的啼哭…… 轰隆隆—— 外头一阵闷雷响过。 胡蝶盘算了会儿,答应。 她不愿意做化疗的原因很简单,并不是说怕死或者怕疼,而是化疗会掉头发。 从她十五岁开始,她对自己的头发产生了一种偏执的迷恋,她会仔细收好掉落的每一根头发,会买无数的护发精油去滋养,甚至会定时定期花费几千几万保养。 就连现在获得的一切殊荣与成就,前提之一都是因为要挣钱“养头发”。 第一次化疗,只是胃口变得更小。第二次化疗,还在医院进行术后观察时,她开始大把大把的掉头发,随手一抓就是十几根。 那种感觉没办法形容,对于胡蝶本身就是一种虚拟的批判,甚至将其打入地狱。所以她想逃,甚至不想活,疼死、饿死,总好过不漂亮的死。 抽血过后,洪主任让她在办公室休息,自己亲自去血液检查中心等结果。 很遗憾,也很庆幸,她的某些细胞和蛋白指数并不良好。洪主任又絮絮叨叨讲了一些注意事项,让她五天后再来,吃饭一定要按照食谱上来…… 直到最后,站在医院大门口,洪主任才悄悄问她,“小胡啊,你那本《屠戮都城下》什么时候写完呀……” 胡蝶笑,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或许等我死了,有人帮我把上册烧了,我在那头再无忧无虑的写,写完,给你托梦。” 洪主任:“……” 胡蝶慢悠悠地走着,身上挎着包,手上拿着刚做的一系列检查的报告单。一楼大厅外,密密麻麻站得都是躲雪的。 众人都在感叹雨雪大,好像二十年难得一遇,走在雨雪里的胡蝶似乎都成了他们感叹的其中一份子,雨一淋风一刮,雪就贴了一身。 被家长抱在怀里的小孩,捂得严严实实,指着胡蝶的背影,冲自己的妈妈叫嚷着,妈妈你看雪人跑啦。 出了医院两个路口,有一个闲置的回廊。胡蝶走过去,站在廊下。她似乎是逃离了,但又好像已经和风雪融为一体。 身上薄薄一层积雪被她掸下去,没有依靠的雪,很快便在地上融化成了水。 有风刮过,天空中的雪很快转变了方向,窄窄的廊下根本挡不住风。她讨厌雪,可是那又能怎样。 胡蝶在雪地里慢慢走,身上已经湿透。她一边走,一边对着天空看自己的那张检查报告单。 过了两条街,在斑马线等绿灯时,胡蝶身后的两个女孩小声惊呼,开始咬耳朵。 “你听说没,安大的那个校草,他女朋友把他所有钱卷了然后退学跑了!” “我知道我知道,怎么消息都传到你们学校了?大家对帅哥都这么在意吗!” “可不是,那你知道具体的瓜吗?” “这倒不太清楚,这瓜一个比一个传得离谱。” “我舍友昨天给我发的,说是他女朋友借高/利/贷了 “你等等,我给你找一下。” 绿灯。 胡蝶笑了一下,提步走了。 两个女生也紧跟着过斑马线,胡蝶和她们离得不远,多多少少能听到她们的讨论。 等走过这条街后,两个女生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胡蝶轻轻咳嗽,站在原地缓了缓精神。 雪停了。 刺骨的风比刚才更猛烈。胡蝶走到咖啡店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雪天气的影响,咖啡馆早早就停止营业,挂着的牌子随着风撞在玻璃门上,哐哐响着。 今天似乎不应该出门。 胡蝶皱紧眉头,盘算着现在该怎么办。 城市高楼逐渐亮起灯,灰蒙蒙的天突然就变得童话。汽车像极了乌龟,在马路上艰难爬行。 红灯亮起,一百二十秒之后又变绿。不知道数了多少个来回,胡蝶突然被远处的一个招牌吸引住目光。 「3120酒吧重新开业,新老顾客都有优惠」 七拐八拐,胡蝶才找到酒吧正门,过了安检,又过了一扇门,她才看见里面的场景。灯光轻柔地洒在桌椅上,连同杯子里的水都变得荡漾。 墙上密密麻麻写了一些字,灯光不停在晃动,她也没看清楚。随便挑了一个角落坐下,就有服务生过来。 不似一些店面应有的热情,但也不是冷脸相待。服务员将平板放在她的面前,轻声告诉她,如果有什么想要喝的可以在上面选购,暂时不想喝的话也可以选择温水。 胡蝶翻看了一下,在屏幕上选了三杯看起来很好喝的烈酒。 靡丽之国、黄发姑娘、意外之遇。 右前方的台面上开始有人走动。 工作人员将麦架、鼓拿上舞台,随后又搬来了一把椅子。缠绕的吉他线被人甩了甩,轻轻搭在台阶边缘。 很快,整个场子的灯光开始慢慢变暗,最明显的光亮绕着场子摇晃了一圈,落在舞台中央。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男孩身上。 他向台下弯腰鞠躬,转过身拿起椅子上的吉他,坐下。他的手揉捏了很多下拨片,然后找到舒服的姿势,轻轻划过琴弦,音响中立马就出现了一段上升的清脆音调。 一程山路。 他在唱的。 声音很熟悉,有点像某个歌星。 “如同昨夜天光乍破了远山的轮廓,想起很久之前我们都忘了说——” “一叶曲折过后,又一道坎坷——” “走不出,看不破。” 白衬衫的男生一条腿曲着放在橕上,一条腿垂着,脚踩在地上。他的鼻梁眉骨很高,眉眼中说不清楚的干净透彻,眼睫浓密得像一支小刷子,随着眨眼来回扫动。唇色很浅,但整个人看起来又很健康。 胡蝶有些庆幸自己坐在角落,可以肆无忌惮的观赏帅哥。任凭她的视线怎么打量都不过分,毕竟人家也看不见。 男生唱完三首歌后,音响里流淌出悠扬的轻音乐。 中场休息。 胡蝶眼前的三杯酒已经空了两杯,胃里火辣辣的疼,疼到她觉得自己现在非常清醒。 疼死才好,疼死,就不会看着头发一根一根消失,最后变成一个秃子,一个佝偻躯体、面貌丑陋的秃子。 她将剩下的半杯酒一口喝下去,问刚才的服务员卫生间在哪。店员给她指了路,她晃晃脑袋,两脚打颤地走过去。 半个小时,她在卫生间里吐了个死去活来,又从洗手池中掬了两捧水漱口洗脸,人才缓过魂来。 卫生间门口隐隐有着低声的争吵,当下的胡蝶当然不会错过这种戏码,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往外瞧—— 刚才舞台正中央唱歌的男生刘海及胸前湿了一大片。而他面前的经理手上正握着一个玻璃杯。看起来男生衣服的水渍是他泼的。 “你清醒一点,你不要想着这几场客流量上去,你就能和我谈条件,她们怎么来为什么来,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只是一个临时驻唱,我也只是一个经理,我怎么可能给你预么多金额?” “我……我知道了。”男生低垂着眉眼,全然没有了刚才唱歌时的自在,“那您能不能和负责人说说?我愿意签合同,也愿意一直留在这里,您安排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要……只要……” 男生又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承载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我只预支五万块……您看成吗……” 经理背对着胡蝶,他的表情胡蝶看不见,只能看见经理用手指着男生,恶狠狠地戳他:“五万块也不行,就算退一万步来讲,我给你,我私人借给你五万,你拿什么还?你还远不止要用五万,得了那种病,一次化疗一两万,动个手术十几万,你还的起吗?就凭你现在一个未毕业到处兼职的大学生,你是用十年还我还是二十年还我?” 男生眼睛里的光亮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无措,他连眼泪都无法控制,任由其顺着脸颊滑落。 胡蝶好像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他,她也穷过,她看懂了那种眼神里的故事。 生与死与金钱,三者不可得兼。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些老话,也不是不无道理。 经理将杯子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训他,“重新找一件衣服,一会上场,今天没唱够三个小时,你自己找时间补回来。这个月唱完,你就别来了。” 胡蝶嗤了一声,立直身子走出去,看着万念俱灰犹如世界即将崩塌的男生,笑了一下。 她走到男生面前,歪头看了一眼经理。不知道是因为太像醉汉找事,还是瘦得像个鬼吓到了他,经理不自觉地后撤一步。 胡蝶将男生衬衫的领口扣上,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准备说话,男生这才像是大梦初醒一样,后退一大步,距离胡蝶远远的。 这下胡蝶不高兴了,连着刚才的酒劲又再次上头,她走上前,拽着男生的领口,凶他:“他都那么说你,你还要憋着屁话不说一句?有这功夫,和姐姐我谈一场三个月的恋爱?姐姐给你二十万,不,五十万!”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出现的歌词出自:毛不易《一程山路》侵删。 下一本《柠檬天》be 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爱大家! 和现任男友定下婚期的那天,我回自己家收拾东西。 出来的时候,将他高二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扔进小区的垃圾桶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一只手就能握住的水晶球。 想起我们的初次见面,皆是狼狈不堪。 恍若柠檬渲染了整片天空,火烧云蔓延,心跳震耳欲聋。 当年网络不发达,误加的企鹅号,每年生日都错过的祝福,如同浇头而下的雨,汇聚出我酸涩难堪的青春。 后来,女儿翻出相册集问我:“妈妈,照片上的人是谁呀?为什么不看镜头看着你?” 彼时我已三十,早已经记不清青涩时的心动是什么滋味,只记得,我从来都不曾拥有过他。 当下的一切,好像才是我这一生坎坷的归处。 而柠檬天,我再也没见过。 第2章 、天光乍破(2) 02 胡蝶坐在卡座和对面的男生面面相觑。 她颇有些头疼,不止是喝酒的缘故。 要说她的酒醒没,倒也算醒了。但人是不是还晕着,的确如此。刚才…刚才说了什么来着?和姐姐谈个恋爱?谈一场三个月的恋爱?怎么还说得有零有整。 男生有些局促,脸颊微微泛红,耳朵尖也是红红的。因为酒吧里的光线,给整个人镀了一层暧昧的膜。 半晌没见胡蝶说话,他的眼神飘了过来,先从胡蝶的膝盖看起。面前这个醉酒的女孩…女人…姐姐? 在这个季节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灰棕色呢子大衣,她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也很修长,像钢琴家的手指。 不过对于这寒冷的天,她还是围了一条巨大的围巾以表尊重,围巾遮盖住她的脸,只露出一双眼。 胡蝶的视线划过去,和男生的眼神在半空中碰撞。如果视线可以接通电流,那一定会在这里引起一场火灾。 “你叫什么?”胡蝶开口。 她的酒彻底醒了,此刻胃随着肠胃蠕动,一抽一抽的疼。 “杨嘉一,嘉宾的嘉,数字一。” “我……” 胡蝶刚开口,杨嘉一就抬头看她,那双眼睛湿漉漉,有期待,片刻后又有了平静像湖水一样的妥协。胡蝶要说的话卡在了半路,最终像鱼刺一样,令她艰难地咽下去。 “你用钱干什么?”她问。 杨嘉一低下头,手指互相摩挲,犹豫了些许时间,才回答她:“我妈妈生病了,需要手术和化疗。” “哦……”胡蝶点点头,琢磨了一下,“也是。” “什……什么意思?”杨嘉一有些不能理解她的说话思路,前言不搭后语,令人一头雾水。 “给你钱呀。”胡蝶喝了一口卡座上的水,冰的。凉意从喉咙处延伸到心口,再到胃,她能清楚的感知到水的流动路径,喝下去的水就和说出去的话一样,在她这里,从来就没有吐回来的意义。 胡蝶扬了扬下巴,问他:“带身份证了吗?” 杨嘉一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自己的身份证。他想,要递给她吗?她只是问了问,并没有说需要…… 正当他脑袋一团浆糊打架时,胡蝶径直起身,越过卡座,从他手中将身份证抽走。 “杨嘉一,你身份证上的照片都这么帅呀……”胡蝶喃喃,自己换了三次身份证,每次没有最丑,只有更丑。她又看了一眼身份证号,惊讶,“你才十九岁?大一?” 杨嘉一嗯了声,坐姿更加僵硬规矩。 “那你真得叫我一声姐姐。”胡蝶笑笑,“真是老了啊。年轻真好。”她在杨嘉一面前像极了警察查岗,她问一句,他应一声。 “给你,小帅哥。”胡蝶将他的证还给他,想了下,让他先去忙他的事情,等会自己再过来找他。 杨嘉一迟疑,但还是离开,去做自己剩下的工作。等他今天的工作结束,已是凌晨一点。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望向胡蝶所在的方向,那个位置已经换了人,她早就走了。 他摇摇头,往休息室走。本来就是一句醉酒后说出的醉话,他还硬生生保留着一些希望。 五十万,那个瘦弱到风一吹就能飘走的姐姐,怎么可能会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而且让他当三个月的男友?怎么听怎么荒唐。 新的衬衫脱掉叠放整齐,又把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找到今天来时穿的换上。 短袖打底,外面就套了一件稍微加绒的运动服。冷,但是没办法。这里留的东西也不多,没多久就收拾好。 出门时遇到了一起工作的同事,陈改也是安大学生,比他高一届,刚才也同样是他将自己的衬衫借给杨嘉一。 “陈哥,明天我再把洗好的衬衫给你,谢谢。” “嗐,屁大点事儿,你有空给我就行,后天吧?咱们有同一节公开课。”陈改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再给你问问其他兼职的地方,有招人的我给你发消息。” 从酒吧后门出来,这个月的驻唱费用也从经理那里划了过来。 2600。 原本是2500,多出来的一百…… 经理的消息紧接而至:多出的一百算是赔你的衬衫。你应该庆幸今天遇到个好人,不然别说两千五,一千你也拿不到。 杨嘉一照常收钱,道谢。将钱提现到银行卡,又翻出手机银行app,看了一眼余额,还差四万。 行李箱在水泥路面上滑行的声响很大,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悠长寂静的巷子里,每走一步路,就有一连串的狗吠陪着他。 胡蝶追上来的时候,手里还捧着一盒711买的关东煮。 “我说弟弟,我不是说了会来找你吗?你现在往哪跑呢?”胡蝶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定,说道。 刚才她让杨嘉一去上班,自己窝在那里编辑了好久合同,察觉到肚子饿了,才抱来菜单看他们这里的饭。 瞅了半天,一个能吃的都没有。胡蝶先结了之前那三杯酒的账,出门觅食。 回来的时候,杨嘉一已经唱完了,舞台上也没影儿。好不容易抓到个负责人一问,人已经离职走了。 胡蝶气不打一出来,瞬间感觉胃都不疼了。从正门口出来,绕了半条巷子,她才找到酒吧的后门。幸好,人还没走远。 杨嘉一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身,看见胡蝶在身后。 “你不是走了吗?”他问。 “呃……”胡蝶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回复他,沉默。 关东煮逐渐变凉,胡蝶也没了胃口。往杨嘉一那个方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将关东煮递给他,说道:“冷掉了,我不吃了。” 胡蝶蹙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他,穿得单薄,手也冻得发紫。啧,看着真是挺惨一人。那行吧,大发慈悲帮他拎箱子。 “这个…还是热的。”杨嘉一看着胡蝶将他的行李箱拖走,支支吾吾蹦出半句话。 “我说冷了就是冷了,你吃不吃?不吃扔了,再废话把你卖了。”箱子不是很重,但胡蝶很久没拖过重物,走到马路牙子上,看到稀少的车流,背后已经沁出一层汗。 杨嘉一三下五除二吃完关东煮,快步走到胡蝶身边,从她手中接过行李箱的拉杆。 他的手伸过来的那一刻,匆匆擦过胡蝶的手背。两人的手同样是冰凉的,可相碰的时候,分明可以察觉到对方的体温。 虽然手冰冷,可身体中某一部分的血液却涌上了脑袋,再经过一轮的流转,到心脏处,砰砰作响。 胡蝶搓了搓手背,在这条街找到了另外一家711。 等到两人又再次面对面而坐时,墙上指针已经滑向凌晨两点半。 “微信有吗?” “有的。” “加一下。”胡蝶将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打开二维码,杨嘉一匆匆扫下。 “我叫胡蝶,古月胡。”她说。 杨嘉一连忙备注。 胡蝶瞟了一眼他,顺路将合同发给他,“你先看看,合同大概是这样,至于我之前说的什么三月男友你就当放屁,你有什么特长或者爱好都可以当作条件,你唱歌好,给我唱一个月歌?你自己想吧。” 胡蝶去货架上取了一罐热牛奶,付款后直接扎开喝掉。这是她今天,不对,昨天到现在的第一顿。 等她回到小桌那里,杨嘉一也没想清楚。 这么大一块饼,真的就从天上掉下来,并且不偏不倚砸中他了?合同上清清楚楚罗列了对方的要求,只等他将自己的回报写上去。至于他有什么…… “胡蝶姐姐……”杨嘉一特别认真地看向她,眼神中满满都是诚恳。 “嗯?怎么了你说。” “如果你信任我,我能不能和你签一个长期合同,我会去工作兼职,给我三年。不,两年,我努力把钱还给你可以吗?就,当作是我向你借了五十万,利息的话,看是和银行一样或者你定,我都可以接受……” 仅仅只是唱一个月的歌,怎么能抵这五十万,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不对等的合同。 两年…… 她的骨灰都不知道化成多少地区的雾霾了,还等他还钱? “你签不签?”胡蝶没了耐心,胃里的绞痛感又浮出水面,她伸出一只手抵在肚子上,“我觉得你唱歌挺好,要不就每天给我发首歌,发一个月就算了。” 杨嘉一看着她额角的汗,以及手上不自觉的动作,试探性开口:“姐姐,你是不是胃不舒服?” 胡蝶猛然抬眼,“要你管?” 杨嘉一愣神,有些拧巴,“你今天喝了很多酒,很伤胃的。” 胡蝶没回他,他歇了会儿又问:“姐姐你吃饭了吗?” “没胃口,不想吃。”忍过了某一段时间的筋挛,胡蝶坐直了身体,“怎么?你该不会是想请我吃饭吧?” 杨嘉一拧拧眉心,一脸纠结。 “我妈先前也是不按时吃饭,更年期后胃一直痛——” “前段时间带她去检查,胃癌。” “l期。” 胡蝶脑仁一跳,心里琢磨着果不其然这么巧,说出口的话却满满都是炸ꞏ药味:“你咒我呢?” “不不不,不是。”杨嘉一连忙挥手否认,一脸惊慌失措,把胡蝶看乐了。 “那你什么意思呀?”胡蝶将胳膊肘撑在小桌上,捧着脸看他表情,“弟弟。” 杨嘉一摸不准胡蝶的性子,只是很小声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做饭吃……” “啊?”胡蝶疑惑,“做饭?” 杨嘉一点点头,嗯了声,补充道:“我从小一个人长大,做饭也是慢慢练出来的,后来我妈生病,也是我在帮她调理。如果你的胃不舒服,我可以…以后做饭的时候也加上你的一份。” “奥……这样啊。”胡蝶抿抿唇,像是在思考。 杨嘉一依旧没能明白她是同意了还是否认了,只能接着道:“如果你觉得做饭这个不行的话,也可以换的,你决定,钱我是我一定会还你的!” 没等他再次开口,胡蝶就拍桌,“听得我头都大了,就这个吧。明天再找你聊,回去洗洗睡吧,至于做饭……等我醒了再说。” 杨嘉一奥了声,胡蝶起身准备走,他突然开口,“太晚了不安全,我送你。” 胡蝶摆摆手,“不用。” 要是真遇见抢劫的,她这鬼样子,谁吓谁还不一定呢。 杨嘉一看着胡蝶的背影逐渐变得小小,突然想到了家里那一盆脆弱的水仙花,花ꞏ径细得都能被风折断。 胡蝶的头发被风吹散,在风中飞舞,等风停了,又规规矩矩的扒拉在她的衣服上,和她依偎着,缠绕着,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第3章 、天光乍破(3) 03 第二日胡蝶睡到下午三时才起。窗帘蒙着玻璃墙,四四方方的房间,透不进一丝光亮,胡蝶起初以为已经晚上,摸过手机,才知道现在不到四点。 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她也没那个闲心去收拾,趿上拖鞋,去浴室泡澡。 杨嘉一消息发过来,胡蝶正巧吹完头发。给头发做了一遍细细的护理之后,她才拿起手机回复消息。 “姐姐,你还好吗?” 可能半天没有等到回复,他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肠胃还是不舒服,尽量去医院看看。” 胡蝶摁下语音键,回:“我已经好了。” 手指往下滑,她将自己的地址发给杨嘉一,随后摁住语音键说:“打车过来,路费报销。C栋B楼四单元,迷路了打电话。” 【那姐姐家里有没有做饭的用具?】 胡蝶沉默片刻,还是回了一句有。 打开电脑,胡蝶将杨嘉一的条件加进合同里。 乙方需要为甲方做三月食谱菜,括号内又挺傲娇的备注:没有胃口时可以选择不吃。 这是杨嘉一初次进异性的家,没有想象中那么整洁清新,反而极具有生活气息。 玄关处放了一双男士拖鞋,见他钝在那儿,胡蝶有些好笑地让他换上,说是专门给你买的,我的家里没有其他男人,恭喜你,成为第一个踏进这里的男性。 杨嘉一一听这话,整个人凝固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胡蝶给他拖来一把凳子,让他坐。她则去了书房将合同打印出来。 “看看条款,没什么问题就签吧。”胡蝶说。 其实这个纸质合同也就是走个流程,让这件事情看起来合理化一些。 杨嘉一看着就是个老实孩子,平白无故给钱他绝对会拒绝,只有这种实打实的白纸黑字才能拴住他。他拿起合同仔仔细细地看完了,眼神里还漂浮着一些不可思议。 “姐姐…”他踌躇,“就真的只是做饭?唱歌也加上吧,实在,实在没有其他的,就就按你说的……当你的男朋友也可以!”杨嘉一支支吾吾半天,颇有一些舍命陪君子的豁达。 可是胡蝶不是君子,她懒懒地盘腿,靠在沙发上看他,鼻尖痒痒的,可能是空气中被带进来一些细小灰尘。 杨嘉一的皮相很漂亮,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一些应届学生成日苦读书后留下来的“呆滞”感。骨相看起来还会二次发育,鼻梁也会变得更挺拔。 她的目光一寸寸往下滑,他的人也一寸寸僵硬。 他还很单纯。胡蝶想想,好像自己当年读大学也是这样,大二大三看着周遭与高中截然不同的人际关系与生活习性,才开始慢慢改变。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人多了,人脉广了,视野也就打开了。 “也不是不可以。”胡蝶勾起嘴角,调侃,“刚好最近空窗期,需要个人陪。” “那…那姐姐需要怎么陪……”杨嘉一问。 胡蝶佯装认真思考,却发现杨嘉一的眼神也在慌乱中看向她,她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来,“不哄你了,男朋友倒也不用。姐姐不缺男人,在我这儿,你才算半大点的小屁孩儿。” 杨嘉一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又紧张地开口,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我都十九了……不小了。” 胡蝶一听,就知道这人还挺能钻话里的牛角尖。 她将脚放回地面,先起身活动了片刻。随后,她走到杨嘉一身侧,一只手慢慢攀爬上他的锁骨、肩膀,挑逗着问道:“那姐姐问你,你谈过恋爱吗?” 杨嘉一咽下口水,摇头又点头。 “分手了?” “应该吧。” “你这么可爱的一个人,那人都能和你分手?眼光有问题哦!”说完,胡蝶伸出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软软的,弹弹的,还有温度。 “不…也不是分手…”杨嘉一解释道,“她是我邻居,因为经常出门遇见,一来二去,她知道了我妈的事情,也经常去医院照顾她,我们偶尔也聊天…就这样三点一线很久了。” “那这和没分手有什么必要联系?”胡蝶有些疑惑,收掉搭在他肩上的手,抱着胳膊,站在原地继续等他说。 “我妈也以为她是我女朋友,那个时候我妈病房里的人开玩笑,我就没解释,我也以为我们算是在一起了……” “嗯哼?” “上个周,”杨嘉一的眼神空洞,望向桌子边角,很机械地说话,“学校有事情耽误,我妈那边病情突然反复,进了急救室。医生让快点缴费,刚巧她在医院,我就把钱转给她了……” 这事……怎么越听越耳熟。 胡蝶皱紧眉头,突然在脑海中捕捉到了这一段故事的来由——去酒吧之前,等红绿灯的时候听见两个女生再聊八卦,A大,校草……看了看杨嘉一的样貌,八九不离十,瓜主竟在我身边? “然后,你那个“女朋友”卷款跑了?”胡蝶接上了他的话。杨嘉一抬眼看过来,眼睛里有些疑惑的神色,似乎在说你怎么知道。 她也不能说是路上吃瓜吃来的,只能耸耸肩,“小说里都这么写。” 她拍拍杨嘉一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一个励志男主的背后,都有一个冗长且繁复的经历。掐指一算,你今后必有大作为!” - 下午饭时间杨嘉一就给她露了手。 他上楼的时候就带了菜,应该是从小区里的超市买来的,进来时就将菜放在了玄关,胡蝶也没注意。 胡蝶站在厨房门口,倚着门框,静静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仔细想想,往届的男友好像都不大会做饭。 他的手指胡蝶一早就观察过,从拿到吉他拨片,那双手就时常在她的梦里出现。 杨嘉一将带来的白嫩豆腐捧在手上,轻轻过了一遍水,豆腐放在案板上,被刀划成了薄厚适宜的四方片。 鸡蛋在烧热的锅边敲开,完整的两个金黄蛋就在锅里成型。 兴许因为时间的关系,他只买了已经处理干净的鲫鱼鱼片,在煮锅里放进了准备好的佐料后,慢慢将鱼片放进去,加水。豆腐也被规整地放在煮锅的周围。 慢火煨着,等到食材都煮透了之后,炸好的金黄蛋被他慢慢放在上面。 正当他要拨葱的时候,胡蝶终于出声—— “我不吃葱。” 杨嘉一点点头,停下了手中要继续进行的动作。 “鲫鱼汤。”他带着隔热手套,将鲫鱼汤放在了餐桌上。 胡蝶坐在旁边,杨嘉一给她盛饭。说实话,她此时并没有吃饭的念头,但是为了给他一点信心,还是盛了一碗汤喝下。 “很好喝。”这是胡蝶能给出的最好称赞。 “你是不是不会做饭?” 胡蝶瞪他,“我不会做饭哪里来的锅?” 杨嘉一弱弱来了一句:“炒菜的锅都没开过……” 胡蝶:“……”还有开锅这种事?! 吃完饭之后,胡蝶问了他银行卡号,先给他转了十万。 “这张卡是二级卡,我没开通升级权限,一天最多只能转十万,明天我们去趟银行,你记得把卡的原件带着。” 杨嘉一略微有些惊住,正想开口,胡蝶止住他,“打住,别再说谢谢感谢,听得头疼。” 胡蝶看着熄灭的手机屏幕里自己那张难以言说的脸,头一次有点不确定自己的话究竟要不要说出口。 半晌,她问杨嘉一:“会唱粤语歌吗?” “会一些,姐姐要听?” 胡蝶望着窗外,暮色昏沉。 “捞月亮的人,这首歌会吗?”她问。 “嗯,这首歌我很熟悉,前段时间还唱过。”杨嘉一的坐姿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的手指曲起,轻轻在膝盖处敲击,找节奏。 “泪光装饰夜晚,“路灯点缀感叹,“列车之上看彼此失散,“你的面孔早已刻进代官山——” 杨嘉一离开,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她在微信上转给他一百,备注是路费报销,感谢做饭款待。他没收。 胡蝶走到窗口,将窗帘拉开,正要去关灯,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不出意外的是,她又在马桶边吐了个昏天黑地。 手机亮了一瞬。 “小胡,明天来一趟医院?我们再验验血。” 这条信息,随着屏幕的熄灭,沉进无数消息的尸体里。 兴许是忘记了前一晚在马桶边上的狼狈样子。胡蝶收拾整齐,戴着最新买的毛绒帽子,拨通了杨嘉一的电话。 “阿姨在哪个医院?高新吗?”胡蝶听了半天,才听清对面的话,“区二院?什么时候…怎么在那里?” 杨嘉一只能如实作答:“原本是在高新医院,后来因为医疗费用的问题只能转院。” 胡蝶啧了一声,撂下一句在医院等他就挂掉了电话。 区二院离她这里还挺远,原本以为还在高新,没想到兜兜转转在那么远的地方。 那昨天杨嘉一起码在路上折腾了两三个小时。一种罪孽深重的挫败感上了头,胡蝶叫车,加急过去。 区二院的消毒水味道比高新更严重,噪音也更多。一路走来,夹杂着方言、吵嚷、哭泣、欢笑的各种声音涌入胡蝶耳朵。 她戴了两层口罩,没去挤电梯,反而从楼道进去,爬上六楼。 杨嘉一说的那间病房,在走廊尽头,此时正是阳光正盛,那里仿佛是教堂,听尽了众生祷告后,引人流连的圣地。 长廊上也加了床位,有护士正在给人拔针,软管里残存的液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弯弯的桥梁。 她慢慢走着,推门进去。见到病房上躺着的女人时,她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十三年前。 那个头发被剪断,脸颊被划伤,膝盖被割破,似乎所有日子都要和她对着干的十五岁。 第4章 、长夜将明(1) 04 胡蝶进去后撇了一眼床尾的名片。躺着的女人叫杨平暮,杨嘉一的母亲。 年岁不大,刚过四十五。因先前化疗的缘故,头发已经剔除干净,现在是光头,滑溜溜的脑袋像个鸭蛋。 杨嘉一在她推门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起身靠近她,声音压得很低:“我妈刚睡,我们出去说?” 胡蝶正要点头转身,却看见病床上的人翻身睁开了眼睛。胡蝶向她点头,琢磨了一下称呼,还是开口叫了声阿姨好。 床头被摇上去,杨嘉一扶着杨平暮坐起来,又给她后背塞了两块枕头。 杨平暮有些惊讶,除了李欣悦,杨嘉一可从来没将人领到她面前来。 稍微转转脑筋,平时隔三岔五就要来的欣悦,如今整整一周没有出现过了。 杨嘉一……该不会干了什么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情吧? 自己儿子也不是这种人呀。 不得不说,做母亲的一旦开始操心,那便是什么可能性都浮出脑海。 她揪住杨嘉一手腕,悄声问他:“这位是?女朋友?” 杨嘉一猛地看向胡蝶,只见她还静静站在那里,不知道盯着床位看什么。也幸好视线没落在他们母子身上。 杨嘉一有些急:“妈你不要瞎说!这是我打工的时候认识的一位姐姐。” 杨平暮眼神狐疑地看向自己儿子红红的耳朵尖:“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她就是!”杨嘉一也不料病房突然寂静了下来,“她就是”三个字在空气中格外震耳欲聋。 “嗯?”胡蝶终于抬起头,看这杨嘉一,“我吗?” 杨平暮也顺着儿子的角度看向胡蝶,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怎么有些熟悉。 胡蝶移开视线:“阿姨您好好休息。杨…杨嘉一同学在校表现很不错,是学校找他有事情,我来传话。” 她能看出杨平暮内心的想法,为了避免后续再聊起来,她径直告辞,对杨嘉一说:“我在外面等你,你一会再出来吧。” 杨嘉一没几分钟就开门出来。 “姐姐。” “嗯,”胡蝶扬了扬下巴,“你妈妈睡着了?” 杨嘉一回她说:“没有,她一听是学校有事情,立马让我走。” 胡蝶点头:“那正好,卡带了?” 杨嘉一嗯了声,胡蝶了然,提步先走。 一看她是往楼梯道走,杨嘉一问:“怎么不坐电梯?” 胡蝶指着每层楼唯一的那部电梯,侧头看着他,“挤得慌,要去你去。” 杨嘉一看着她略微有些时髦的穿着,倒站在她的角度想了想。这一身貂毛万一被挤扁了得多难看。 两人还是走了楼梯,脚步声渐渐重合,在这寂静的楼道里短短几分钟,恍若弥留之际的风,时间若能再短再短该多好。 办理完转款手续,胡蝶接到一个电话。 对方是安大文学院的院长,她的研究生是在这里读的,而院长则是想让她去学校做一场期末讲座。 胡蝶瞥了眼杨嘉一,杨嘉一好像也有话要说。 她没应也没拒绝,撂了电话,杨嘉一就找机会开口。 “你应该还没有吃饭吧?一会我回趟家,做点简单的东西给你,你在病房等我可以吗?” 胡蝶想想自己又要回医院闻消毒水味儿和爬楼,摇头拒绝,“我不。” “那…”杨嘉一犯难,“找间咖啡店?” “我和你一起。”胡蝶本想拒绝,可胃里空空如也,这个点竟有些想吃饭的感觉。 杨嘉一:“好。” 胡蝶:“带路吧。” 杨嘉一狐疑地看向她:“你不怕我把你拐卖了?” 胡蝶抱着胳膊,静默地瞅他,没吭声。 杨嘉一挠挠头:“没事了……跟我走吧,我家就在附近。” 胡蝶这才挪步,一边走,一边踢着水泥地上的石子,她对杨嘉一说:“我可是个疯子,惹我就把你卖了。” 哪有疯子说自己是疯子的。 杨嘉一心里默默摇摇头,表面上还是应承,尽量不让她的话落空:“嗯。” 杨嘉一的家在区二院的斜后方。不出意外的话,站在杨平暮的病房窗口就能看见这片老小区。 老小区的安保当然不如市中心那样,杨嘉一他们这栋楼连门房也没有。 一拐进巷子,胡蝶就走在杨嘉一前面。 她没有安全感。在这种地方走在人后,还不如不来。杨嘉一倒没说什么,在她身后慢慢走着,遇到岔路口会告诉她往哪里走。 他家住一楼,光线不是很好。 但杨嘉一本人很爱干净,屋里收拾的井井有条。胡蝶在心里称赞了一秒,最起码这里比自己家有生活气息。 “你先坐。”杨嘉一进厨房烧热水,认认真真洗玻璃杯。 水开后,给她倒了一半,放在一旁晾着。 杨嘉一:“不知道你有没有洁癖,杯子洗得很干净。水也是刚烧的,很烫,等一会才能喝。” 胡蝶哦了一下,杨嘉一去厨房做饭,她坐了会,没事干就开始刷手机。划账的短信姗姗来迟,她突然想到杨嘉一骗钱的“前任”。 她走到厨房门口,叩门。 杨嘉一划开门,带着饭菜香问她怎么了。 “你报警没?”她反问。 杨嘉一疑惑:“报什么警?” 胡蝶:“就你那前任,不是把你的钱卷跑了?” 杨嘉一愣神,颇有些无奈道:“她都成失踪人口了。” 胡蝶皱紧眉头:“失踪了?” 杨嘉一转身接着翻炒菜:“我报过警。警察来她家的时候,她已经清空家里的东西跑了。不是特别大的金额,一般追不回来。”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胡蝶抿紧嘴巴,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安慰。安慰了又像是无形的炫富,不安慰的话,这话题又是自己提起来的。 “滴滴滴——” 一阵手机铃声解救了尴尬境地的胡蝶。 当她看见那一串手机号码的时候,突然觉得更尴尬。 厨房门并没有合上,她迟迟不接电话,引得杨嘉一好奇地看过来。 挂断。 电话又响。 挂断。 再响。 “谁的电话?”杨嘉一将菜刮到保温盒里,又在烧热锅底倒油炒下一个菜。 “前任。”胡蝶回他。 “呃……”杨嘉一倒油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烦死了。”胡蝶再次挂断。 正要开飞行模式,杨嘉一突然开口说话:“既然一直打,肯定有要紧的事。你……接呗。” 胡蝶侧身靠在一边的墙上,眼睫垂下,当电话再次响起来的时候,她径直接通,将手机放在了杨嘉一耳边。 她笑眯眯地望着杨嘉一。 这是他们两人第三次距离如此之近。 她的指尖划在他的左侧脸颊上,连同她的一张脸都放大了数倍呈现在他的眼瞳前。 胡蝶无疑是漂亮的。只不过因为过份凹陷的脸颊,让那一分美丽黯淡了几分。 不知道是否因为化妆的缘故,胡蝶眼睫弯翘的弧度喜人。随着眼睛的眨动,像一把小扇子扇在杨嘉一脸上。只可惜,那扇子成了芭蕉扇,将他的脸从额到颌扇了一个通心红。 “喂?” 杨嘉一僵硬着身体,灵台突然清明,看清楚胡蝶眼中的调侃之意。对方又叫了一声,径直呼出胡蝶的姓名,他也只能应答:“您好。” “你是……”对面的人声音陡然降了一个调,变得冰凉。 胡蝶拿下手机,直接打开外放。 杨嘉一:“你找谁?” 电话那头沉默很久,说:“我找胡蝶,她在吗?” 杨嘉一关掉燃气灶,也顺势将抽油烟机关掉。厨房瞬间安静下来,如同诡异却又繁茂的原始森林。 “她……”杨嘉一看着胡蝶,她的意图很明显,她不想接这个人的电话,而刚才因为他的多嘴,胡蝶径直将电话接通给他处理。 杨嘉一清清嗓子:“她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转告她。” 胡蝶倒是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他的回答。 对方又开口问他是谁。 杨嘉一也将这个问题反抛给对方。 集体沉默。 过了很久,久到胡蝶以为电话都已经挂断之后,对面突然出声。 “帮我转告胡蝶,3120酒吧已经重新开业。我希望她能来。地址我会发到她邮箱。” 电话挂断。 邮件也来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天碰见杨嘉一的酒吧就是他开的。 “他……”杨嘉一组织了一下语言,“他是之前那间酒吧的老板?” 胡蝶将手机放进兜里,嗯了声。 杨嘉一:“你那天出现……也是去找他?” 胡蝶倒有些好笑,有气也撒不出来的那种无力感。 胡蝶问他:“我看起来像是一头吃回头草的牛?” 杨嘉一摇头。 胡蝶:“他叫封如白,我前任。何不如书这个出版社听过吗?” “听过。” “他开的。”胡蝶说,“这个酒吧估计是副业,这种人就是钱烧得慌。” “这种电话他已经打过很多次。我删掉拉黑,他还是有办法能找到我,所以我就压根不接。等他自己想明白了挂。”胡蝶拍拍口袋里手机,叹了口气,“哎……但是他又是个死脑筋,难呀难呀。” 杨嘉一重新将抽油烟机打开,重新烧锅。 他问胡蝶:“那你会去吗?” “去哪?”胡蝶没反应过来。 “酒吧。” “去个屁。”胡蝶抬脚轻轻用脚背踢了下杨嘉一的小腿,“去一次花五十万,我再去就成穷光蛋了。到时候饿死了你养我啊?” 杨嘉一将葱姜蒜放在锅铲上,油热后倒进去。 在一片滋啦作响的声音里,他轻轻说了句:“不会饿死的。” 第5章 、长夜将明(2) 05 胡蝶没告诉他的是,封如白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她的上级。而她,就算再遇见十几个杨嘉一也不会变成穷光蛋。 从她开始执笔到如今已经十余年。卖出去的版权费用足够让她活到下下辈子。活不到,这钱就成了死物,是无意义的存在。 酒吧,胡蝶没去。 周三她去了一次医院,一顿操作过后,指数依旧不达标,但比上次强了一些。 主任也不强求,站她面前毫不嘴软地戳她废管子:“三天之后你再来一次。如果那个时候还不达标,后续化疗都没办法进行,你的头发还是会掉。” 胡蝶也恹恹道:“上周末你就让我五天后再来,怎么中途还带传唤。” 主任这才憨笑起来,“就是想顺路问问你,书写得怎么样了?” “微信不能问?” “这不是担心你身体吗。” “你是担心我写一半就死了,坑没法填吧?”胡蝶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哪有哪有。” - 杨嘉一最近做饭都会捎着胡蝶那份。 胡蝶考虑到他还要上课,去她家做饭时间也周转不开。所以每次都会抱着笔记本在外面溜达一圈,坐在咖啡店写点随笔,然后到点悠哉悠哉去他家。 不得不说,她的胃口慢慢被养好。平时多吃几口就会吐得七窍离体,但这几日肠胃竟相安无事,温驯异常。 杨嘉一客厅空间不大,没有饭厅,平日吃饭都是在茶几上解决的。胡蝶不喜欢坐小凳子,杨嘉一就去给她买了一个小毛毯,铺在地上。 她窝在那里,喝了一口冬瓜排骨汤,问杨嘉一的专业是什么。 两个人这才开诚布公地聊天。 杨嘉一是工院的,安大专业的重心在文学方向,工科类的仅仅只能算是二级专业。 胡蝶看着认真吃饭的杨嘉一,心里嘀咕,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古板老实,工院的也就不奇怪。 “毕业之后想做什么?”胡蝶问他。 杨嘉一垂眼,静静看着陶瓷小碗中摇晃的排骨汤。 他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胡蝶疑惑,“不喜欢现在这个专业?” “在我妈她们那一辈,更多的是希望我有一份稳定长久的工作。喜不喜欢并不重要。”杨嘉一扶着碗,一口把汤喝掉,“况且当时刚高考完,我妈就查出来这个病,没钱去学我想学的,我更多时候只能期望早点凑齐做手术的钱。” 杨嘉一起身,将脏掉的碗摞起来,收拾桌子。 胡蝶也随着他的动作起身,捡起地上的毯子叠起来放在沙发角,见他往厨房方向走,扬声问他:“你喜欢音乐?” 杨嘉一又出来一趟,手上拿着湿抹布,嗯了一声。 那样一双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摸不到钢琴吉他,那该是多遗憾的事情。 胡蝶摸出手机,翻了一下联系人,又打开百度搜索框。杨嘉一收拾好出来,围裙卸下,挂在冰箱的侧边。 杨嘉一问她:“你……要走吗?” 胡蝶这才从手机中抬起脸,颇有些神智不清地回:“往哪走?” 也就是话刚出口,她就反应过来,干笑两声:“哈,你家沙发太舒服了,我还以为在我家呢。” 杨嘉一看自家这窄小且已经有些年头的沙发,又想想胡蝶家中那富丽堂皇的样子,着实没能将二者联系起来。 “那你再歇一会儿,我去收拾点东西。” “行。” - 兴许是因为微信与电话都找不到胡蝶本人,封如白径直用了出版社的微博艾特她。 @何不如书出版社:看看我在安市发现了什么?@茧 胡蝶点开微博附着的图片,俨然就是那间酒吧。 3120酒吧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仅仅是那本让她在网文界小火一阵子的《屠戮都市上》中,战斗力爆表的女主人公在一片丧尸潮中开得一间酒吧名字。 她嘴角抽搐,手上打字动作不停。 【哈哈哈哈,太开心啦,竟然真的有这样一间酒吧存在。看着像是在市中心「开心开心」但是最近都不在安城,太可惜了呜呜呜「哭泣」】 紧接着,何不如书出版社又回复她:没关系,作者大大不要伤心,如果想来我们可以接你参观哦「心心」 胡蝶呕了声退出微博,比谁更恶心这方面,她还是敌不过封如白。 封如白电话紧跟着过来。 屏幕上刺眼的十一位数字慢慢滑动着。 “干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封如白在电话那头的语气很温柔,活生生变了个性子。 要不是胡蝶曾经见过这人砸桌子摔板凳,肯定就被这酥酥麻麻的声音骗过去了。 胡蝶:“不说我挂了。” 封如白这才哎哎两声阻止:“小茧,我们复合好不好?” “嗬,你脑袋被驴踢了?”胡蝶扯着嘴,耐心告急,“当初分手也是你情我愿,我提出,你同意,一拍两散这不挺好的事儿?你最近又变着法的求和,很难不让人怀疑你是不是夜路走多了?要不你找个人算一下?别真撞邪了……” 封如白的声音听起来泫然欲泣:“是我一时冲动。小茧,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胡蝶甩掉拖鞋,盘腿坐在沙发,胳膊肘也搭在扶手上,显然已经没有和他接着说话的欲望。 “滚滚滚,去你的小茧啊茧。我叫胡蝶,你要是不认字改天我把这两个字给你印成锦旗挂你办公室你天天认。晦气。” 胡蝶生气地挂掉电话,将手机扔到沙发另一头。还在纳闷为什么房间里突然这么安静,结果一回头,就见着杨嘉一抱着一摞书站在房间门口愣愣地看她。 不知站了多久。 胡蝶已经上头的怒火,见到杨嘉一那小老实模样,霎时间像被喷了一整瓶灭火器,熄了。 胡蝶:“吓着你了?” 杨嘉一摇头。 胡蝶抠着手,没敢看杨嘉一,毕竟在人家家里,底气不是那么足。她默默地将脚放下,穿进拖鞋里。又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乖乖女模样。 半晌,杨嘉一没出声。 胡蝶喃喃:“我就是这样的人。” 杨嘉一折回房间,拿上书包,将一部分书放进去。听到胡蝶说话,他又停下。 他回:“这…其实很正常。” 他不是国际院校培养下的尖子生,也没那个资-本去选择私立学校学习。 他很普通地长大,周遭的人和事,都是简单化的。初中高中接触到的不仅男生,女生也同样这样说话。这种词汇仅仅是一种口癖,并不能代表什么。 “如你所见,刚才的事情可能只是一小部分的我。易燃易爆、出口成脏、情绪会经常不经意间外化。” 胡蝶说,“而我改不了,没办法改。我没有可以倾诉的人,遇到令我不爽的人或者事情,我都只能这样。” 杨嘉一抿唇笑了笑:“真的没关系,情绪发泄出来是好事。我只是刚才有些惊讶,你之前看起来,很像一只乖巧的猫咪。” 胡蝶歪头看他:“之前像猫,那现在像什么?” 杨嘉一微微低头,眼神和胡蝶在半空中相撞:“现在像一只会挠人的小野猫。” 胡蝶很擅长去写文字里的暧昧场景,可当这种苗头出现在现实中。尤其是她本人身上,依旧是引起身体的细小颤栗。 她佯装生气,开口道:“好啊你,怎么现在连姐姐都不叫?一口一个你啊你啊?” 杨嘉一怔住,有些当真:“我以为我们已经比较熟悉了。毕竟都一起吃了好几天的饭……” 胡蝶噗嗤笑出声,没绷住脸上的表情:“说你是小古板你还真是。和你吃几天饭就算熟悉吗?你以后工作真的不会被骗?” 杨嘉一不懂:“可你人真的很好。” 胡蝶笑:“人好不能当饭吃。人傻也不能扔钱花。” 她指着杨嘉一收拾好的那摊东西问:“去哪?背这么多书?” “医院。”杨嘉一说,“最近有一些考试要准备。主治医生也商量着给我妈转院,还是高新医院。那里的治疗环境和医疗设备都是最高级,医生说如果没有金钱压力,还是推荐去那儿,我算了一下,你给我的钱足够了。但那边离家远,复习时间不够,所以我就过去申请几天陪床。” 胡蝶点头,三天后杨嘉一应该会结束陪床,回家睡觉。她住院化疗就不会碰见。问题倒也不大。 两人各自拿好东西。 胡蝶帮他抱着一摞书,关门。 走在路上,太阳慢慢钻出云层,散出金黄色的光亮。光铺在地面上,映出两个并肩行走的影子。 胡蝶开口:“明天我要去一趟安大。” 杨嘉一扭头看她:“是有什么事情吗?” 胡蝶嗯了声,笑道:“一个讲座。净化弟弟妹妹们心灵。如果你有空也可以来。姐姐普渡众生。” 杨嘉一也跟着笑,胡蝶这才发现他的下颌处,接近唇角的地方有一颗痣。棕色,悄悄地装在梨涡里。 “姐姐要是普渡众生,我一定皈依。” 胡蝶看他,说:“是我小瞧你了?口才这么好的嘛。” 杨嘉一耳尖红红,承诺:“谬赞,明天我一定去。” 第6章 、长夜将明(3) 06 因着前几日不合时宜的一阵小雪,安城温度骤降。 提前到来的冬风卷着地上的枫叶,一辆车驶过,世界仿佛骤然安静。 和院长在停车场碰面后,二人径直往讲厅走。 胡蝶没想到学校会将一个简单的讲座弄得如此声势浩大。学校中也不乏有她的小说读者,还没到时间,讲厅大楼外已是人山人海。 院长笑着:“反正咱们讲厅挺大,外面的读者也想来,我就没封校。” “行。”胡蝶和他一起到后面的办公室休息。从包里翻出几张a4纸,上面简单记录了一些要说的话。差不多顺顺流程,胡蝶便看见前面有老师过来。 讲厅人满为患,灯光柔和,徐徐落在台上的桌子上。 胡蝶鞠躬,和台下的同学以及读者打招呼。 “大家好呀。我是作者茧。也是胡蝶。” 掌声雷动,期间还伴随着好动男生的吹哨声。 胡蝶笑着坐下,调试话筒。 人潮涌动,胡蝶并没有看见杨嘉一。从她这个视角看下去,密密麻麻都是人头。 本着即将到来的年底人心浮动、考研大军突起,学生心性不定之故,胡蝶很轻松地开始和大家聊天。 慢慢讲述自己大学时期的囧事,大家也静静听着,时不时爆笑一声作为回应。 讲座即将结束,胡蝶抿了一口矿泉水。 冰凉白水入肚很不舒服。看向腕上的手表,已经讲了两个小时。 昨晚杨嘉一发消息问她中午想吃什么,他早上要回一趟家,中午做好可以带到学校。她讲完刚巧可以吃。 现在已经超过两人约好的时间。 主持人以及院长对现在热情高涨的氛围很满意,要不是有时间限制,甚至有在这里开一场签售会的安排。 主持人抑扬顿挫的讲话:“同学们!胡蝶老师也是大家的学姐,讲座已经接近尾声,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随意提问!” 本来想退场的蝴蝶听见这句话又坐了回去。 正当所有人都在跃跃欲试叫着我我我时,胡蝶绕场的视线突然定格在某一块寂静之地。 男生穿着连帽卫衣,外面套着一件牛仔,运动裤,休闲的打扮。 杨嘉一就站在那一片空地上。手上抱着保温盒,里面装的是昨晚约好的饭。 她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可能因为饭近在眼前,胃里那点痛都不算做问题了。 主持人一边抓人一边走下去递话筒:“来,这位同学有没有想问的?” “请问老师的《屠戮下》什么时候能够写完呢?” “不出意外,明年就会和大家见面了。” “请问老师,有没有签售的想法?还有,您真的好好看,就是太瘦了,要多吃饭!” “谢谢。”胡蝶轻轻瞥了一眼杨嘉一的方向,他还站在那里,“签售目前没精力,至于吃饭——” 胡蝶看着杨嘉一手上蓝白相间的三层饭盒,在话筒前迟疑了一次。 “最近,有在好好吃饭。”她看着杨嘉一说道。 “我我我!想问问茧老师,有没有男朋友?” 这个问题引起室内大片起哄。 胡蝶扶正话筒,摇头:“目前没有。” 底下一阵尖叫。 - 杨嘉一的目光顺着顶棚的光,一寸寸滑到胡蝶身上,最后再落到她脸上。 比起第一次见她,现在的脸已经鼓起来了点。至少脸部轮廓线是顺畅的,那种割死人的钝感消失后,眉目间的眼波流转反而更加令人瞩目。 他来得不早也不晚,正巧是胡蝶讲到理想的时候。 这个性情不定的女人,像是上帝抛出来的硬币,出现在那一晚,那一处地方,拯救他即将无奈湮灭的人生。 胡蝶当时在台上,脸色正经,很认真地告诉大家:“大学是人一生中最难忘的地方,不论好与坏。它承担着你的成长与蜕变,告诉你怎样伤害最小地步入社会。不要急着离开这个地方,好好念书,等到毕业就再也回不来了。” 男朋友三个字,将他发散的思维拽回来。 杨嘉一看过去,发现胡蝶的眼神一直在他这里停留。 手无意识地抠着饭盒边缘,直到她的眼神挪走,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汗水已晕湿整片手掌。 - 最后几个问题,胡蝶回答得很匆忙。 额上浸出了豆大的几颗汗水,胡蝶搭着主持人的手,几乎是逃一样地从侧门离开直奔厕所。 胃里绞痛难耐,干呕了几声什么都没吐出来。 也是,什么都没吃,哪里吐的出来。 最近一直按照杨嘉一做饭的时间点吃饭,原本消化系统已经喜欢这种温和的饮食进补时间段,谁知道今天讲座时间一拖再拖,导致这本来就不怎么安宁的胃又开始反抗。 院长也急急赶来,因为是女厕所,他进不来只能在门外问:“胡蝶啊,情况怎么样?怎么就吐了呢?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胡蝶压下那阵子不适,推门出去。 “没事儿了。” “真没事?” “真的。” 胡蝶和几个领导打过招呼,离开。 手机从包里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三十多个未接来电。 都是杨嘉一打来的。 刚要回电,屏幕又亮起。胡蝶接通。 “在哪?”他说,“下台时你脸色不好,出什么事情了?” 胡蝶轻轻咳嗽了一声,嗓子干哑,“没有,今早没吃饭,刚才肚子疼。” “肚子怎么又疼了?是胃还是哪里?”杨嘉一语气听起来有些着急,“你人呢?还在办公室吗?” 胡蝶说:“我不在,你往停车场方向走。” “好,马上。” 胡蝶戴着口罩,校园里行人稀少,不远处的公告栏还有三四个人聚集。 走上前,才发现是国家奖学金公示的名单。 玻璃框内整齐贴着红底十张照片—— 工学院有两名,没有杨嘉一。 “怎么没有杨嘉一哎……”右前方的女生恍若和胡蝶脑电波相撞,径直将胡蝶心里的想法说出口。 另一个女生附和:“对啊,咱们当时投票的时候不是都选他吗?” “学校怎么整得?”女生有些义愤填膺,“又是那几个,上学期他们不是都得过了?” “谁知道呢……” 胡蝶盯着玻璃框上工学院的两张照片静静发呆。 - 下午两点。阳光钻出云层,冷冽的风稍微减弱了一些,带了一些暖意。 胡蝶先前告诉他自己的车位,让他先去那等。等她过去的时候,杨嘉一已经等了二十多分钟。 胡蝶离开公告栏时,胃已经开始痉挛。 走到停车场门口的时候,径直蹲在了路边。 她翻电话号,拨出去。 “杨嘉一——” “喂?你在哪?”杨嘉一分外着急。 “胃疼,在停车场门口蹲着,你——”胡蝶说话的力气都卸了,杨嘉一也没挂电话,一路小跑过来。 “胡蝶!”杨嘉一惊住。 见到人来,胡蝶再也坚持不住。 整个人直接往地面上栽。 杨嘉一疾步过去,将晕倒的人拥在怀里。 一靠近胡蝶,就察觉到她身上热气蒸腾。杨嘉一腾不出手,直接用下颚抵在她的额上,发烧了。 迷迷糊糊的胡蝶只能挣扎着攥紧杨嘉一卫衣帽子的松紧带。 “不去医院。”她含糊道。 “什么?” 胡蝶撑了一下身体,嘴唇擦着杨嘉一的脖子,想要找他的耳朵对他说话。但因为整个人精神重得像铁,只能用额头抵住。 杨嘉一身体僵硬。 她又重复了一遍,带有些哭腔的委屈:“不去…不去医院。” 杨嘉一仔细想了想,不去医院,只能暂时去校医院看看情况。 “好,你先睡会儿。” 饭盒被他扔掉,他将胡蝶抱起来。 她很轻。轻到随时都能被风刮走。 昏沉中,胡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 味道侵入鼻腔,她猛得咳嗽了起来。 翻起身,胡蝶发现手背上正扎着点滴,杨嘉一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正在看书。 医院?不是…… 杨嘉一听到她咳嗽,起身拍拍她的背。 等到状况好得差不多,杨嘉一将晾在一边已经变温的水递给她:“喝吧。” “这……”胡蝶眨巴眼睛看着他。 “在校医院,你发烧了,听你刚还说胃不舒服,就抽了点血。”杨嘉一接过喝光的水杯,“没什么问题,就是没吃饭。” 闻言,胡蝶松了一口气。 校医院的抽血也没那么精细,看不出什么。 杨嘉一眉毛皱起来,“你的肠胃比我想象的还要脆弱。” “老毛病了,”胡蝶状似腼腆地笑了一下,“以前经常熬夜写东西,昼夜颠倒,就成这个样儿了。” “明天你和我一起去高新医院检查一下?我妈今天手续都弄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转院。”杨嘉一对她道。 胡蝶竖起警铃,“我有在按时体检。没事!” “..好。”杨嘉一也不为难她。 等她手上这瓶水挂完,他又拿来体温计给她测体温。 一切正常后,他去前面缴费。 胡蝶翻出手机,找出一串号码后拨了过去—— “李院长,劳烦您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呀?” “帮我看看工院今年申请国家奖学金的名单呗?”胡蝶问,“有个朋友今年考进来了,成绩还不错,按理说……” 胡蝶这么说,李院长就明白了。 名单的筛选其实都是下发到辅导员那里,辅导员先在自己带的班里投票选人,然后再上报。 而进入备选名单里的人,随时都可以改。虽说看学习成绩以及家庭条件,但是最终的抉择权都在导员手中。 “晓得了,帮你问问,一会给你发微信。” “谢谢啦。”胡蝶回。 院长也笑说,“要感谢,多开几次讲座,让院里也热闹热闹。” 杨嘉一还没有考驾照,只能叫了代驾。 杨平暮那里请了护工,手术后还能近身照顾,现在就在区二院陪着。 上车输入地址后,胡蝶又懵懵地睡过去。 脑袋一晃一晃,最终落在杨嘉一的肩膀上。 杨嘉一坐在她的身侧。试探着,小心翼翼将肩膀放低,好让她靠得更舒服。 手机屏幕滑动。 上面赫然就是胡蝶的百度百科。 胡蝶,28岁,安大研究生。 笔名:茧 个人经历:—— 杨嘉一匆匆扫了一眼。 最后的视觉重心只是落在了'孤儿'曾患抑郁症'这两个字眼之上。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偶尔驶过减速带,胡蝶睡得不舒服,会哼唧一声。 杨嘉一低头,问她,“要不要听歌?” 胡蝶意识模糊,“我要听——” “捞月亮的人?”杨嘉一接她的话,“是不是?” 胡蝶软软一笑,浑然不像平时的模样。反而有种小孩偷吃奶糖的满足。 “嗯。” “就是捞月亮的人。” 第7章 、雾里月光(1) 07 拥堵路段。 胡蝶随着车辆起步刹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杨嘉一也只能伸出右手放在她额头上。 烧退了。 杨嘉一松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胡蝶的脑袋也随着他的移动紧紧卡在杨嘉一脖颈与肩颈的交错处。 她的呼吸轻轻洒在他的皮肤上。 很痒。 刚离开校医院的时候,胡蝶又喝了一剂退烧药。加上刚才唱了一首歌哄睡,现在睡得很沉。 代驾从后视镜看到杨嘉一这连串动作,颇有点羡慕,“你对你女朋友还挺温柔。” 杨嘉一乍一听到,愣神。片刻后反应过来,正想解释,胡蝶一只手从身侧挣扎掏出来。 胡蝶的手靠近他的腰侧摩挲着,带了点试探的意味。 终于,找到了杨嘉一的胳膊,环住放在身前。安排妥当后,脑袋一歪又睡过去。 到胡蝶家楼下,杨嘉一先是轻声叫了她几次,没反应。 代驾收了钱,从后备箱把自己的小电驴扛下来,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见胡蝶叫不醒,杨嘉一只能将她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脖后,环住她的腰将她抱出车外。 她不重,加上有电梯,杨嘉一总共没费多少力气。 到了胡蝶住的楼层,杨嘉一刚出电梯,就看见大门正对面的墙上靠着一个人。 西装革履、身上略微带着冷气。或许是因为在这里等的时间很长,男人的表情很不耐烦。 他的鼻梁上撑一副金丝框眼镜,见到杨嘉一以及他怀里的胡蝶时,直接走过来。 “把她给我。”男人开口。 “你谁?”杨嘉一尽量压低声音,不让自己吵到胡蝶。 “她男朋友。”男人说。 杨嘉一明白了他的意图,也知道了他身份。 再次开口说出的话就像护崽子的狼,“封总有何贵干?据我所知,胡蝶和你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吧?” 封如白身体一僵,转瞬又反应过来,说:“她这也和你讲?你是她的谁?” “这您就不需要知道了,您只需要知道的是,她现在需要休息。”杨嘉一绕过他。 “胡蝶——”封如白突然就像是发疯一般,跟上前抓住胡蝶胳膊,在楼道里低声怒吼,“你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胡蝶被他的声音吓醒,窝在杨嘉一胸前狠狠颤了下。 转醒,胡蝶的神色还是朦胧不清的。 “封如白?”胡蝶发现自己被杨嘉一抱住,连忙挣着下来。 “胡蝶,我们和好行吗?别闹小脾气了。”封如白想往前一步拉她的手。 杨嘉一走上前,直接挡在胡蝶面前。 他不说话,但是眼神中的锐利像是随时扎死人。 胡蝶看向封如白,这下瞬间清醒了,很冷静:“你要是疯了就早说,我好帮你叫人。” 封如白:“我没有疯,疯的是你。以前你同我吵架,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说走就走。头也不回。” 胡蝶倒是承认:“是啊,我本来就是个疯子。所以现在趁我这个疯子没开始发疯之前,离开我家。” “你告诉我他是谁?他抱你上楼回家,你竟然还能在他怀里睡着?”封如白指着杨嘉一,表情龟裂。 胡蝶弯了一下唇角道:“男朋友,怎么了?” 封如白愣住,杨嘉一也愣住。 “有什么问题?”胡蝶冷眼看他,“我男朋友抱我、送我回家,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封如白还想说什么,胡蝶已然拉住杨嘉一的手。 陌生的温度在两人手上相互传递。 胡蝶察觉到了杨嘉一的紧张——满手心黏腻的汗水。 胡蝶将两人相牵的手在封如白面前晃动:“好走不送。” 转身,指纹解锁,胡蝶先让杨嘉一进去。 胡蝶撑着门口,对封如白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就是我下本书以及以后作品的版权问题。你不需要用前任、分不分手这类借口去伪装你虚伪的模样。告诉你一声,以后我都不会写书,屠戮下更不会签给你。” 说完,也不在意封如白的神色,门砰得关上。 - 暮色逐渐划开天空的心脏。 杨嘉一洗洗手,又去楼下买了一些蔬菜。 胡蝶吃不了太多东西,杨嘉一简单和面,揉了一碗面条。 不多,但她还是没吃完。 胡蝶放下碗,坐在地上,望向杨嘉一。 他坐在沙发角看书,挂灯已被摁亮,照着翻页的书,投下毛绒碎发的影子。 可能是胡蝶本身就挺高的原因,她一直觉得杨嘉一是个小孩。可是今天在她怀里,才发现自己想错。 杨嘉一甚至比封如白还要高一两寸。 他的侧脸很有轮廓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男生的鼻梁山根天生就那么高,杨嘉一不遑多让。 意识到有视线,杨嘉一扭头。 “吃完了?”他问。 胡蝶摇摇头,“没,吃不下。” 杨嘉一说:“是面煮硬了吗?” 胡蝶:“没有。很软,很好吃。” 杨嘉一合上书,起身走过来。看着胡蝶碗里还剩的面条皱眉。 胡蝶缓和视线,看向他软乎乎地傻笑。 杨嘉一说:“对我也要假装表情?” 胡蝶这才垮下脸,压着嗓子道:“我怕你会生气。” “我为什么会生气?”杨嘉一拿起碗,用筷子背面尝了一口。偏软,味道也正常。 胡蝶没想到他直接去吃她的剩饭,连阻止都忘了。整个人凝固在那里。 杨嘉一确定不是面的问题后,望向胡蝶轻声道:“不喜欢吃面条?” 胡蝶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她很想给他讲个故事,可他们之间并没有那么熟悉。 他将剩下的面解决,打开冰箱,问她:“是我太过于绝对,没提前问你。想吃什么,我重新给你做。” 胡蝶穿上毛绒拖鞋,走过去将冰箱合上。 “我不吃了。”胡蝶揉揉肚子,“真的,过了那个时间段我就不饿了。” 杨嘉一被打消开火的念头。 过了会儿,胡蝶将书房门打开,邀请他:“这里算是我的秘密基地?进来说话吧。” 杨嘉一随着她的脚步进入书房。书房是由两个卧室构成,中间的隔断被砸掉,空间更大。 一侧制了一面顶高的书柜,里面密密麻麻放得都是胡蝶以茧这个笔名出版的书籍。 另一侧的书柜倒没有这边密集,零零散散放着各类专业书,应该是胡蝶创作的时候用来拓展行业内容的。 胡蝶给他画了一面区域:“这里的书随便看,都是关于音乐的。” 杨嘉一凝神,书籍从乐理知识类到各类乐坛巨匠的自传都整齐划一的放在那里,放在胡蝶为他画出的一片属于他的领域里。 “谢谢……”杨嘉一喃喃。 胡蝶倒也不客气:“不用谢,就当是今天帮我的福利。” 夜空坠入了几颗亮莹莹的星。 偶尔有一架飞机飞过,浓重的雾吹散又聚集。像是平静的湖面曳过了彩虹。 杨嘉一在书房接着看书,胡蝶静静躺在沙发上,有些无聊地欣赏玻璃窗外的夜色。 不知不觉,胡蝶又睡了过去。 察觉到时间已经不早的杨嘉一陡然清醒。将看了一半的书页记下,走出房门正要找胡蝶,却发现人已经在沙发上掉进梦乡了。 他悄声走过去。 胡蝶梦里喃喃细语,依稀只能听见‘头发’‘不要’几字。 杨嘉一抖开薄绒毯,轻轻搭在胡蝶的身上。起身时,胡蝶突然捉住了他的胳膊。 “别走。”她说。 窗外的夜空中又飞过一架飞机。 越过皎洁月亮。 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杨嘉一胳膊被握住,只能顺着沙发边缘坐下。掉在地板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瞬。他抬眼看过去,却在弹出的消息框中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小胡呀,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杨嘉一?】 信息来源——文学院院长,李方评。 但也仅仅是瞥了眼便合眼浅寐,不知道胡蝶是做了什么噩梦,手攥得越来越紧,饶是杨嘉一也有些担心。 胡蝶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杨嘉一脑海中瞬间蹦出百度百科上醒目的字眼。 看向胡蝶的眼神里,又多了一丝不知名的情绪。 胡蝶是矛盾的。仅凭他们这几次接触,杨嘉一就察觉出她和常人的不同。 其他人做事情,通常都是具有逻辑,带有规划。而胡蝶确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她的世界里没有其他人,也融入不了其他人。 她偶尔是一个正经的人;可偏偏会在某一时刻脆弱得像断翅的蝴蝶,美丽、颓唐、然后缩小身躯,静默地死去。 就像现在,在迷糊的梦境里喃喃,如同小孩。 良久,胡蝶被梦中的画面吓到,心脏狂跳,而后湿润着眼角,睁开眼。 杨嘉一第一时间就将眼神投过来,轻声问:“做噩梦了?” 胡蝶意识还未回笼,心里还想着他不是应该在书房吗,怎么跑到这里来。 见她不说话,杨嘉一起身,胡蝶的手也滑落。 胡蝶回过神,心里砰砰直跳。 “你一直在这里?” “本来要走,见你做噩梦了。” 胡蝶无助吞咽:“我刚才…没对你做什么事情吧?” 杨嘉一给她兑了温水,送到她手上,神色间有些挑逗的意味:“你猜猜?” 胡蝶埋头喝水,咕噜咕噜着水说:“我听不见。” 杨嘉一:“你做的事情不想承认?” 胡蝶抬眼,有些好奇自己睡着后的行为,难不成还会梦游? 杨嘉一怀着捉弄她的想法,漫不经心道:“我给你盖被子,你拉着我的手怎么都不愿意松开。” “真的?”胡蝶狐疑。 “嗯。”杨嘉一将她手上握着的玻璃杯取走,凑近,看着胡蝶疯狂眨动的眼睛,淡淡接着说:“姐姐,你还叫我男朋友。” 第8章 、雾里月光(2) 08 最近天气有回暖的迹象。 那天算是胡蝶破例,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地铁停运,打车也很贵,她就留下杨嘉一在次卧睡了晚。 翌日胡蝶考虑到了过几天要住院,就让杨嘉一把书房的音乐书清理了几本带走。 “高新医院离这儿挺近,如果要给阿姨做饭,就来这边吧。”胡蝶对他说,“仅限最近三天。过几天我要出去一趟,时间不定。” “好。”杨嘉一转身去收拾,没多问。 时间一晃而过。这几日胡蝶也在按时吃药,检查结果很理想。 换好病号服,胡蝶一反常态的提了要求,住顶楼的VIP房间。 小睿给她戳滞留针:“怎么?有记者要采访你呢?” 胡蝶翻了个白眼,“嘶”了声,“有认识的人也在这儿。认出来麻烦。” “我还以为你都火到有私生媒体随时跟踪报道了。”小睿揪下松紧带。 “杨平暮这个人有印象吗?” “有啊,前几天转进来的。”小睿疑惑,“她就是你认识的人?” 胡蝶摇头:“她儿子。” 小睿收拾药瓶针头,给她注射:“怎么着,是桃花儿?” 胡蝶抬脚往她屁股上踹,小睿躲得快,没让她踢着。 胡蝶说:“她情况怎么样?” 小睿想了一下杨平暮的症状,“还成,过几天手术。她还算幸运,癌细胞一直都没扩散。要切三分之一的胃。” 胡蝶点头,这也算一个好消息。 小睿还要巡房,和她说了几句话就下去了。VIP的房间可以算得上豪华,一般都是给领导或者附近拍戏受伤的明星居住。胡蝶算是半个名人,也算有居住条件。 中午胡蝶睡了一觉,醒来就看见李院长给她打电话。 “工院那边把名字改了,那孩子情况学校也了解了一下。”李院长声音有些惋惜,“但是这点钱也不够吧?需要学校资助吗?可以开个募捐活动。” 胡蝶:“不用,他脸皮薄,募捐就不用了。奖学金是他应得的,其他的不强求。” 李院长在电话那头嗯了声,不愧是文院的领头人,说话都带着感慨:“都是命。” “他运气好着呢。”胡蝶撇嘴一笑,“遇到了一个人美心善的大好人。” 电话挂断,胡蝶才看见杨嘉一给她发的微信。 “你昨晚就走了?”他直接发来语音,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胡蝶前天就给他说了自己家的密码。杨嘉一白天在她书房看书,中午下午做两顿饭,一份给胡蝶,一份送到医院。下午饭送到医院之后他就不会回来,直接在医院陪杨平暮。 昨天下午等杨嘉一离开,胡蝶就收拾东西,叫上小睿帮她搬“家”。 穿过医院门诊部,才能到住院部的大楼。坐电梯上楼的时候,刚巧碰见杨平暮被护工推着回病房。胡蝶戴着口罩,又站在小睿身后,杨平暮自然没法看见她。 思维回转,胡蝶打字回复。 【嗯,有个临市的活动要参加。】 【多久?】 “一个周。”胡蝶想了想自己的恢复时间,又补充,“可能,或许时间还会久一点。” 【那你照顾好自己。】 话题也止步于此。 杨嘉一想多说一些,但又不能冒昧开口。 胡蝶让他最近安心照顾阿姨,不用管她。随后放下手机。 今天的天儿看着不好,胡蝶拉开窗帘,外面的街道车水马龙,楼下的车位上也停了几辆救护车,红蓝色的灯光交叉闪烁,配上今天的天色,萧索、颓靡。 快接近下午五点,胡蝶被叫下去,说是要重新抽血化验,如果今天晚上没什么问题,明天就可以化疗。 她带着口罩,套了一件厚实的派克服,围着大围巾下楼。 小睿已经下班,换了一件常服,在电梯口等她。 见她出来,带着她往抽血窗口走。 “科室已经下班,我领你去。主任怕你的状况不稳定,就要再化验一次力保稳定。” 小睿本来在前面领路,要和她说话,就放慢了脚步,和她并排走,“主任是真的希望你多活些时候。” 胡蝶倒觉得这种体恤挺虚假。 她活不久,化疗只是用金钱堆砌出的时间。主任让她多活一日算一日,无非和封如白都抱有同一种期望——让她写完未尽的书。 让读者如鲠在喉、至死都能将作者拉出脑海鞭尸的事情,无非就是烂尾、水文、以及未完待续。 抽完血,小睿将样本交给化验科夜班的同事。 小睿本来想将她送到病房再走——害怕上次逃跑事件、寻死觅活事件再次发生。但胡蝶早已经没有这种念头,再三发誓,小睿才从正门离开。 夜晚的穿堂风吹来,大衣的毛领也随风而动,轻轻扫着她的脸颊。 她转身想去六楼的大平层吹吹风,电梯门打开,杨平暮刚巧也在里面。 往常拥挤的电梯中竟只有杨平暮和护工二人。胡蝶想避也避不开。 杨平暮的轮椅往后滑动了一下,给她让出位置。 “姑娘?”杨平暮叫她。 “阿姨好……”左右进退两难,胡蝶只能打招呼。 那双眼睛…… 她不会认错的…… 叮咚一声。六楼到了。 “能和我聊聊吗?”杨平暮犹豫开口。 胡蝶看向她,杨平暮一直抬头看着她,眼眶中已经存着很多泪水。她沉默片刻,还是点了头。 六楼不高不矮,但是能够一览医院附近两三条街道的街景。 远处天空的云也能尽收眼底。 云是灰色的,天是蓝色的,人是渺小的。 两人一立一坐,在栏杆面前。 杨平暮让护工先回去,帮杨嘉一。护工点头,替她掖了掖腿上的小毛毯后离开。 “这些年……”胡蝶干涩着喉咙问,“你还好吗?” 杨平暮眼睛含笑,“有嘉一照顾我,过得也不算差。” 她看见胡蝶的病号裤子,说:“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胡蝶点头,并不想多聊住院这件事儿:“小病。” “上次就觉得你眼睛眼熟,果真没认错。”杨平暮轻轻说道。 她的声音很温柔,和十三年前一样。就算再怎么慌乱,听到她的声音都能安心下来。 “认出来…”认出来又能怎样,胡蝶轻叹,“都过了这么多年,那小孩还好吗?” “没了,早产。出生的时候在保温箱呆了一个多月。本来以为长大后能强一些,谁知道那个狗杂碎喝酒回来把他当成嘉一打了顿。等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胡蝶沉默良久。 她该说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不要说。 - 所有时光顷刻之间回溯。 十三年前,胡蝶十五岁。奔出孤儿院时,倾盆大雨就跟不要钱一样拼命往下砸。雨滴撞在她的背上、肩上、头发上。 被浇透的她像极了拾荒的乞丐。 发黄的短袖,早已被磨破的牛仔裤、不合脚的杂牌帆布鞋。浑身上下没有一件东西是自己的。 仅仅只有她最喜欢的黑色长发。 但长发也没了。 她顶着一头长短不一的头发,站在雨幕里。 院长上月开始咳血,她已经很苍老,院里被收养的孩子都叫她妈妈。 这里是所有人的第二个家。 院长私下偷偷叫她聊天,无力道:“这个地方……可能开不下去了。” 妈妈抚摸着她的长发,“剩下的那些孩子,有人来联系,过不了几天她们会去往新的家庭。” 剩下的话,院长并没有说出口。但是胡蝶都明白。 孤儿院里剩下的孩子年纪都很小,记事能力也很弱。拥有新的家庭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淡忘自己孤儿的身份,重新拥有幸福。 而她在这里,从出生便待在院长身边。被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她不舍,院长也不舍。 就这样拖着拖着,孤儿院的人来来走走。留在她身边的,仅仅只有胡蝶。 送走最后一个小孩,院长的身体就垮了。 也是这个时候,胡蝶明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个道理。 有钱能使鬼推磨。 马路上车来车往,大车的轰鸣声、轿车不停按动的喇叭…… 雨、灯光、霓虹、一头短发、死去的院长。 组成了一个十五岁的胡蝶。 口袋里仅剩十元。 胡蝶便送给了杨平暮。 送给这个陌生的、怀着孕、看起来即将要生的女人。 她是在桥洞下看到杨平暮的。 雨势越来越大,女人身上青青紫紫,一手捧着肚子,一手举着伞,像是在找什么人。 倾斜的雨很快便淋湿了女人薄薄的衣服。 胡蝶开口叫她:“阿姨,先过来躲会雨吧!” 胡蝶面色苍白,二人仿佛才是母女。 女人看见桥洞下的她,迟疑了一瞬,还是收伞走了过去。 女人问她:“你…头发怎么回事?” 胡蝶看着她尖尖的肚子,没说话。 静默无言。只有雨声潇潇。 “你在找人?” 女人点头,情绪有些激动:“我儿子,刚被他爸爸带出去,可那个男的自己一个人回家。外面下这么大的雨,我不放心。” “孩子多大?” “五岁多,快六岁了。” 胡蝶看着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我帮你去找。” 事与愿违,没等女人将孩子的模样全然告知,她的肚子就开始抽痛。 衣服裤子被打湿,羊水的破裂倒显得不像回事儿。 胡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不过在孤儿院,形形色色的人见的也很多。她第一时间只能想到将人往医院送。 女人的身体渐渐站不住,隔十几分钟就要来一次的阵痛让她呼吸全然错乱。 胡蝶将女人的伞打开、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手环在自己肩颈处,用力将其拖起来。 “坚持住,我带你去医院。” 大雨、早产的女人、随时会倾倒的雨伞、口袋里的最后十元钱。 绘成二人十三年前的一场相遇。 第9章 、雾里月光(3) 09 风没停下,将天空慢慢吹成一副油画,红的是残阳,白的是眼泪。 杨平暮垂下肩膀,有些颓然,“这么多年,我很希望能够再遇见你。” “为什么?” “我想对你说声谢谢。”杨平暮眼神中全是坚定,比起多年前,多了很多坚定。 “你的一番话让我清醒。我不知道你小时候经历了什么,但我确实不如你。” 杨平暮有一瞬间回忆到了过去,但她很快挣脱出来,“没有你那句话,我怕是这辈子都没有带嘉一离开他的想法。” 胡蝶静静看着天边坠下的一大片夕阳。 灰暗的天空终于有了一丝色彩。桔红色笼罩住了医院的玻璃,她颇有些感慨,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当年那个被爸爸扔出家门的六岁杨嘉一,她还没来得及去找的杨嘉一,已经变成和她朝夕相处两周的大学生。 “离开就是最好的结局。”她淡淡说。 杨平暮也眺望远处:“我们还真挺有缘份。” 胡蝶也笑:“是啊。” 命运其实就是上帝无聊时抛下的跳棋。有些棋子永远都连在一起,有些棋子还未相见就已经背道而驰,一面做了上帝的俘虏,一面歌颂上帝的英勇。 两人又聊了些近况,还是科室主任找来才算结束。 洪主任看见胡蝶,有些惊讶:“风这么大你在这儿吹风?” 杨平暮也同主任打招呼,“怎么?洪主任你也认识胡蝶?” 洪主任点点头,压根没有看见胡蝶的已经接近狰狞的表情,“对呀,胡蝶一直都是我病人。” 杨平暮知道洪主任是治疗胃癌的一把好手,闻言,看向胡蝶的眼神有些震惊:“你……” 洪主任这才反应胡蝶的眼神,连忙找补:“你别多想,她没什么大事儿。不过以前就认识,这住院了才多照顾照顾。” 杨平暮的情绪这才平复下去,为了避免遇见杨嘉一,胡蝶让洪主任把杨平暮推回病房,自己等另一部电梯上楼。 事与愿违,三人正在等电梯的时候。杨嘉一也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走了过来。 离开六楼,医院独有的消毒水气味再次涌进鼻腔。 杨嘉一走来的时候,胡蝶是逆光站着的。他并未看清她。 直到走廊尽头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而后哭泣声陆陆续续出现。 有医生往这个方向走来,似乎是痛哭中的人从病房里奔出来,对着医生的后背用拳头锤了下去,“庸医庸医!连个孩子都救不回来!” 医生没料到,趔趄了一下。 胡蝶距离他很近,也被吓到,往后退了一小步。不料脚踩到了轮椅后方的轮子,整个人失去平衡,即将摔倒的时候,有一双臂膀从她身后出现,她结结实实地靠在了一个男人的胸膛上。 心跳巨响。 宛如雷声震鸣。 杨嘉一这才看见胡蝶,上下打量了下,发现她厚实衣服下的病号服。 他的语气很严肃,很认真的叫她名字:“胡蝶。” “嗯……”胡蝶自知理亏,低头回应了一声。 正想找理由,洪主任警惕的八卦魂冉冉升起,开口道:“哎?你们认识呀?” 杨嘉一没有理会洪主任的话,只是静静看着怀里的人。 胡蝶已经站直,转过身。但杨嘉一伸出的手并没有收回来,还环着她。 杨平暮觉得自己儿子现在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轻声叫:“嘉一?” 杨嘉一回神,握住胡蝶的手就往安全通道走。 杨嘉一对杨平暮说:“妈,你先和洪主任上去吧,我和胡蝶有话要说。” 杨平暮点头。 洪主任在后面喊:“小伙子你轻点拽!” 胡蝶的腕骨很细,的确要轻些对待。 可是在那一瞬间里,杨嘉一想了很多。 为什么会这个地方遇见胡蝶、为什么胡蝶会穿上病号服、为什么胡蝶要骗他…… 可是任何一种埋怨,杨嘉一都问不出来。 他的立场在哪里,他的理由又是什么? 他的身份,又是什么? 胡蝶缓缓开口:“不是有意骗你。” 杨嘉一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半晌,妥协:“哪里不舒服?” 胡蝶没接上他的思维:“我现在很好呀,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杨嘉一叹气:“你要是没有不舒服,这衣服是怎么穿在身上的?” “上次你胃痛就让你检查,”杨嘉一离她稍微远了那么些,缓了缓语气,“胃不舒服?” “嗯……” 胡蝶琢磨着要不要告诉他实话,就听他接着道:“昨晚住进来的?” 胡蝶点头。 杨嘉一拧眉,“昨天下午的米饭对你来说是不是有点硬?” 胡蝶没想到他竟然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笑出声。 她靠在后面的白墙上,“嗯哼。” 杨嘉一检讨自己:“那我下次注意。” 胡蝶仰头看他,他脑袋正中间的头发歪打正着翘起来,感觉整个人很呆。 她伸出手,轻轻将他的头发压下去。 “骗你的。”胡蝶说,“你不要自责,怎么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脑海中回想起杨平暮刚才的话,小小的杨嘉一被赌-博醉酒的爸爸当成发泄品一样踢打,别人的爸爸都是超人,他的爸爸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混球。 每每学校开亲子运动会,别人的家庭分外和睦,而他的身后,永远只有妈妈一人。 想到这儿,胡蝶心里更是软塌塌。慢慢揉了揉他脑袋。 这一举动在杨嘉一的心里却不是简单的行为。 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他轻颤的眼瞳。 杨嘉一小时候活在爸爸的阴影下,稍大一些弟弟去世,父母离婚,那个男人因为过失杀人蹲监狱。 考上大学的他本该能够开启轻松的人生,不料母亲又重病,到处打工筹钱又成了他的生活。 他不敢去爱,也不会去爱。 他曾误以为热心帮助的李欣悦是他乏善可陈日子里的阳光,可是他错了。 他封闭住自己,以为会变成顽石。 可他又遇见了胡蝶。 和胡蝶站在一起,他渺小的像是大海里的金鱼。 大海是他的归宿吗?或许鱼缸才是。 想到这里,他微微有些哽咽。 “奖学金……”他低垂眉眼,“是你帮我的吗?” 公示名单的那天,杨嘉一就知道最初的投票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本班的、甚至其他系的都来问他是不是得罪了谁,明明她们的票都有投给他。他也是一笑而过。 奖学金于他是杯水车薪,能解一分燃眉之急,但他从不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胡蝶不清楚他怎么知道这件事情,但听他的口气,已经多少带了一些肯定。 她抿了抿嘴巴,顾及少年的脸皮,轻声说:“我只是看不惯。” “看不惯什么?” “看不惯明明是你的东西,却被别人轻而易举拿走。” “或许那些东西根本不属于我。”杨嘉一淡然。 胡蝶摇头,“不是那些东西不属于你。” 杨嘉一抬眼,颤抖的眼睫还是出卖了他。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只是因为你在第一层?”胡蝶从口袋拿出手,在两人面前伸展开。 “人是会攀爬的生命体。”胡蝶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杨嘉一的右手,放在自己手掌的下面,“虽然有些人一出生就在第二层。但你要是有勇气,何不试试为自己搭一架攀云梯?” 她将杨嘉一手上的那只手收回,轻轻道:“你知道吗?我以前都不在这条食物链上。” 杨嘉一说不清道不明——心脏的狂跳是因为和胡蝶的肢体接触,还是她掏心掏肺的一番语言震动他的肺腑。 他也收回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犹豫再三,他张开双臂,将胡蝶紧紧扣在怀里。 她身上有种淡淡的香味,像是茉莉,又像是玫瑰。 正如胡蝶,有时是清新淡雅的温柔茉莉; 有时又是热烈如火的荆棘玫瑰。 “胡蝶。” “嗯?” “谢谢你。” “不客气。”胡蝶拍拍他的背,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杨嘉一,你会成为迎风而起的蒲公英。” 无论有风无风,都能肆意生长,随遇而安。 “嗯。”杨嘉一在心里暗自发誓,一定会成为天空中最亮眼的星,成为让妈妈、让…胡蝶都能一眼看见的、了不起的存在。 回到病房,胡蝶卸下力气,安静地躺在床上。 杨嘉一,如果你没有遇见你的父亲,一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我们当年……”胡蝶轻笑了声,“差点就见过了呢。” 叮咚叮咚。 杨嘉一发了两条长长的语音。 “捞月亮的人又来了。” 杨嘉一沉默了一会儿,说出口的话带着笑意:“希望你今晚可以梦到美好的未来。半夜会下雪,如果想看风景,可以来找我。” “天台很冷。”后续他断断续续清唱的歌声胡蝶已经听不清楚。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那个晚上准备放弃生命的人,是她啊。 那夜,是安城近两年来下的第一次雪。 她从顶楼的栏杆处爬到水箱外延伸出的一片空地上。算是小天台。 曾经有人从这里一跃而下,血肉模糊。 她坐下,抱着腿冥想。 她可不想这么不光彩的死。万一脸先着地,自己这张脸蛋摔坏了都没人收尸; 可要是跳下去,虽然没有脸,但是头发还能保住,不用变成鸡蛋鸭蛋鹅蛋,光秃秃的,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想着想着,她倒有些乏。 听到杨嘉一唱歌歌声的时候,是后半夜。 她以为是碰鬼,没想到是面试。 少年在夜色中唱了一首粤语歌,和他通话的人似乎很满意。在一片嘈杂的背景里,吼着,“那你明天就来上岗!” 少年鞠躬道谢,明知道对面看不见,但还是庆幸又有挣钱的机会了。 胡蝶站在天台上,看着水箱下面的人,萌生一种活着也很好的错觉。 刚想说话,就被吹来的风卡住嗓子。 在寂静的深夜,一连串的咳嗽声在天台响起。 少年站定,抬头望去。 一个女孩蜷着身体,逆着月光坐在天台上。 “你…” “把你刚才唱的歌再唱一遍吧?” 少年愣住,直到女孩沙哑着嗓子再次请求,他才反应过来。 夜里长风起,吹动女孩的头发,地面上,两人的剪影像是一帧一帧的电影,互相依偎。 清冷却又磁性的声音在两人相遇的时空中游离。 “歌名叫什么?” “捞月亮的人。” 胡蝶笑了笑,指着天空,“今天没有月亮哎。” 杨嘉一也抬眼,等了一会儿,也指了指天空:“有风,就会有月亮。” 胡蝶抬头,看见了云层后的月亮。 月光如水倾泻。 风轻轻拂过两人的身体。 杨嘉一看着天台上的女孩,温声说:“想看风景的话,六楼的平台也可以。” “这里很冷。”雪花纷纷扬扬从天上洒下。 神明或许已经降临人间。 第10章 、刹那心间(1) 10 静脉注射后,胡蝶浅睡了半小时。 这是新的一天。安城的天气预报并没有允诺,昨夜胡蝶在窗口待到半夜也没看见杨嘉一说的小雪。直到主任查房,求她去睡。 她睡着后,大雪似乎才想起降落这件事。一开始随着风无所依存的飘,后来下得密集,呼吸的余地都不留。 很快,从顶楼的视角往下看,白茫茫的一片。停下飞行啄食的鸟宛若溺在白鹤群。它们都会飞,而胡蝶早已经失去入场资格。 杨嘉一怕她还在睡,只发了几条消息。 学校的课业催得紧,中午和医生商量了杨平暮的手术时间,下午回学校参加考试。等他回到医院,又是夜幕降临。 地上的雪已经很厚实了,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响。杨嘉一推开病房门,杨平暮已经安然睡下。他又悄悄合上,走到六楼的大平台上。 这个时间,陪着他的也就只有救护车的光亮。 灯忙碌的闪烁,紧迫的呼吸,直到一声鸣笛后驶出医院大门,唯一鲜活的光亮也消失。 杨嘉一打开手机,微信页面并没有消息回复。 他的好友不多,高中两个、大学一个、各处打工认识的二十几,班群三个。此刻都很安静的躺在列表里。 他点开与胡蝶的聊天框。 打字键跳出来。 犹豫半天,还是默默摁灭手机,放进口袋。望着沉沉夜幕下的灯火,轻轻叹了一口气。 - 胡蝶把自己的现状归根到了氟尿嘧啶身上。 因为这个药名字难听又难看,所以自己的身体才会如此排斥。 她辗转反侧一下午,也吐了一下午,小睿被主任安排着,坐在小沙发上陪了她一下午。 胡蝶喝点水都能去厕所趴半个小时,更别说吃饭。 可能是病变的缘故,这次化疗后,胡蝶胃里的不良反应超出预计。 她无力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等胃里的灼热感稍稍消退,她撑着身侧床棱,转了一下身体,看向窗外。 “小睿,帮我拉开窗帘吧。” 窗帘将整个房间围得密不透风,被囚-禁的蝶又怎能飞得动。 这几日没看见太阳,暮色倒是很美,看见的次数很多。 小睿用湿棉签帮她润嘴巴,看见她侧身后枕头上遗落的几根头发,顺手拿走,扔进垃圾桶。 窗外的雪还在下,是活的。 也不知道这雪落下去是融了还是变成雪人的一部分。她在这里看不见。 疼痛慢慢减轻,胡蝶也精疲力竭。正要睡着,手机响起。 杨嘉一打电话过来。 胡蝶开了免提,将手机放在床上。小睿看这情况,果断转身出去配药。 “喂?”杨嘉一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恩。”胡蝶声音很低,听起来虚弱,“有事?” “刚睡醒吗?” “算是吧。” 杨嘉一昨天晚上问了值班医生,胡蝶的病房在顶楼VIP区,没有病人的许可不会放人进去。想着太晚,也没有合理的身份去探病。只能等白天。 这几天胡蝶的电话都是打不通的。嘟嘟声一直沉稳有规律的响,直到通话自主挂断。 杨嘉一在安全通道和她打这通电话。通道里很冷,寒风不留情面往衣领裤脚里钻。他的手在发颤,却不是因为冷。 杨嘉一咬咬唇:“想吃什么吗?我给你捎。” 他其实不抱希望的。 高新医院VIP楼层是全面服务,包括饮食。都会有饮食专家学者按照每个人的身体需求制定不同的膳食菜谱。然后由专人送到病房。 他这么说…… 是因为他也找不到话题,与她失联,他只是想找到她。电话接通,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他心里的大石头放下。而后她说一个字,他的心脏就雀跃一分。 “有点想吃花卷。”胡蝶说。 杨嘉一在楼道笑出声,略有回音。他并不在意,看着飘飘落落的雪,嗯了声。 “那我做好给你送过去。” “好。”胡蝶轻轻咳嗽了一声,胃里灼烧的感觉又起来,她想结束通话,但是身上又没有力气,“去我家做吧,近一些。密码你知道。” “成。” “还有……” “恩,你说。”杨嘉一静静等她。 “多放点熟芝麻。” 有些奇怪的要求,杨嘉一也照做。去胡蝶家路上,买了一些芝麻和面粉。家里有蒸锅,蒸两笼花卷也不费时间。 雾气蒸腾,杨嘉一静静看着锅盖被热气拱得跳跃,听水咕噜咕噜的煮沸声。 厨房渐渐有了烟火气。胡蝶先前去他家吃饭,在那边的菜市场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碗碟。他家地方小,放不下,她才一点一点往回搬。 橱柜里的东西都是她买的。 案台上,油盐酱醋齐全。抽油烟机上已经沁上油。是他存在的证明。 花卷蒸得很松软。 回医院的时候,杨嘉一在楼下买了一小袋榨菜。胡蝶也很想念榨菜这位同志,嘴巴里塞得满满,一边吃一边夸他:“心有灵犀心有灵犀,我就好这一口。” 杨嘉一给胡蝶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晾着:“吃完再喝。” 胡蝶想起要说的话:“你吃了吗?” 杨嘉一点头:“吃了。” “阿姨呢?” “明天手术,今天下午开始就不能吃饭了。”杨嘉一看着她吃,花卷的小渣粘在她的嘴角,还有些芝麻一边吃一边落。 也幸好床上立着小桌板,杨嘉一抽了几张卫生纸递给她。自己伸手,把桌子上的残渣刮到手心里,扔进垃圾桶。 “那你去陪着阿姨吧,我吃完就睡觉了。”胡蝶咽下最后一团,擦擦手,拿起刚才杨嘉一递给她的水喝了大半杯。 杨嘉一欲言又止,纠结半晌,还是抿抿嘴唇。收拾好东西准备下楼。 走之前还问胡蝶:“明天想吃什么?” 胡蝶认真思考了一下,发现脑袋空空如也。 胡蝶:“晚上给你发微信。我现在想不出来。” 杨嘉一捏捏手心,颔首:“好。” 杨平暮第二天早上九点进的手术室。杨嘉一在外面走廊上坐着等。那盏示意着杨平暮还在生死门前游荡的灯一直亮着。 在医院,听到最多的声音就是救护者的呜啦呜啦。长长的调子,带着急切,又带着悲哀。 怔愣间,一个走路还有些摇摆的小孩走到他跟前,戳了戳他的腿。 “哥哥。”小孩奶声奶气叫他。 “嗯?”杨嘉一看到小孩孤零零,连忙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他的亲属,“你一个人跑出来的吗?” 杨平暮是在急诊做的手术,正当换季,降温降得厉害,免疫力低下的小孩中招概率最大。 因此,急诊上的小孩哭闹声此起彼伏,非要在这个雪白的早晨一较高下。 小男孩点点头:“妈妈听医生讲话去啦。” 杨嘉一将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用手护着:“妈妈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她?” “恩!”男孩重重点头,“妈妈肚子里还有小妹妹,妹妹很调皮,妈妈心情不好。” 杨嘉一也不清楚小孩家里的情况,不好贸然开口。转了话题,替男孩把口罩重新罩好,问道:“想不想吃糖?” 男孩这才想起自己的事情,在他腿上钴扭,要转头看什么东西。 杨嘉一举着他换了个方向,放在了另一条腿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 胡蝶就在那里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男孩招招手:“漂亮姐姐!我传好话辣!” 胡蝶抬脚慢慢往这边走。 杨嘉一颠了下腿,问男孩:“姐姐让你传什么话呀?” 胡蝶已经走到近前,坐在杨嘉一旁边。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两个棒棒糖。 男孩乐呵着捏起其中一个,很有礼貌的道谢。胡蝶揉揉他脑袋,他方才想起回答杨嘉一:“姐姐没说——” 杨嘉一啼笑皆非,这算是个什么传话。 胡蝶见杨嘉一笑了,便将另一颗糖递给他。 糖果落进掌心,杨嘉一弯弯眼睛,也跟着说了一声:“谢谢姐姐。” “不客气。”胡蝶也揉揉他的脑袋,“别紧张。这类手术很安全的,而且还是洪主任主刀,更不会出事。” 杨嘉一握紧手心里的糖果,喉间沉沉地嗯了一声。 小男孩没拨开糖果,反而等到妈妈从面诊内科出来,他才从杨嘉一腿上蹦下来,和胡蝶杨嘉一告别,往妈妈那里小跑。 “妈妈!刚才有位姐姐给我了一颗糖果!我没有吃!留给妹妹吃!”男孩将棒棒糖举得高高,又伸出另一只小手摸摸妈妈的肚子,小声说话,“妹妹乖,我把糖果留给你吃奥!你不要再乱动惹妈妈不开心啦!” 胡蝶没忍住,笑出声。 杨嘉一诧异地看她,她却浑然不在意,只是问道:“小孩可爱吧?” “可爱。” 胡蝶笑着笑着,略微有些惆怅,“以前还想着生一个懂事乖巧的小孩。等我老了给我养老送终。哎…如今太迟了。” 杨嘉一疑惑:“怎么会迟?你才多大。” 胡蝶指了指自己的病号服,正要开口,指示灯突然灭掉。急救室的门也层层打开。护士推着一床病人缓缓向外走。 “杨平暮亲属在哪?” 杨嘉一起身道:“这里。” 站在最后的护士拿起诊疗单,一项一项为他汇报情况:“手术很顺利,还有其他的细节检查后续会通知。最近这两天不要吃生硬冰冷的食物,流食最好啊……” 杨嘉一也在确认信息,等到他回头接着听胡蝶说未完的话时,那张座椅上,早已没有人停留过的痕迹。 廊上有风钻过,蝴蝶轻飘飘随风而去,挂在高悬的炽阳上。那是光亮,也是火源。飞蛾扑火,也只是转瞬而已。 第11章 、刹那心间(2) 11 “怎么把窗户开着呢?”小睿进来换药,见胡蝶坐在沙发上,盘着腿,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单手正噼里啪啦打字。 胡蝶应付嗯了声:“刚吐了,味道太难闻。” 小睿哦了下,将托盘里的药水汲到针管里,再间接注射到挂针的导管里。 小睿:“要帮忙收拾吗?” 胡蝶摇摇头,从屏幕前抬起头,面色有些苍白,但说话间还有精气神:“帮我问问洪主任有没有膏药?帮我拿几贴吧。” 小睿往胡蝶身上环视了一圈:“哪受伤了?” 胡蝶提起自己的手腕,“腱鞘炎犯了,还有颈椎。给我拿几贴膏药我敷一下就行。” 小睿应声,收拾好针管和药水,下楼帮她拿膏药。 胡蝶放下电脑,站起身,举着吊瓶走到卫生间。 虽然味道已经消散的差不多,可是仍有那种靡靡的黏腻感。仅是心里带来的感觉,她也无法忍受。 地上静默瘫着一团头发,在胡蝶眼中,那团头发恍若已经生出鼻眼,虽蜷缩在一起,但无一不在嘲笑她。 看吧,你多脆弱。这么多年,花了多少钱修护这一头黑发,结局呢?结局是什么? 胡蝶狠狠闭上眼睛,等小睿拿到膏药上楼的时候,让她帮忙收拾了卫生间。 中午陪着杨嘉一等手术,不知道是下楼迎了冷风的缘故,还是早餐没吃,身体的反应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胡蝶窝在急诊的厕所里呕吐,就连前天下午吃的花卷也呕了出来。 她看着模糊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乖巧铺在肩膀上,这几天在医院,没办法护理它,光泽也黯淡了几分。想了片刻,又自嘲一笑。 身后的隔间出来了一位阿姨,递给她一张纸巾,阿姨眉眼带笑,说话也温柔:“有宝宝啦?吐得这么厉害,一定是个调皮的。” 胡蝶愣愣地看着纸巾,直到阿姨将纸巾塞到她掌心,她才抿唇。 阿姨没说什么,洗完手就走出去。 萍水相逢而已。是啊……萍水相逢而已。 小睿将窗关上,又帮她贴上膏药。 小睿:“那个…杨阿姨的儿子,刚才在主任办公室问起你。” 胡蝶回神:“问什么?” “问你生了什么病,住了好几天神色还那么差。”小睿抱臂靠在窗棱侧头看她,“还问了能不能上楼看你。” 胡蝶低头,“然后呢?” 小睿耸耸肩:“主任没给他说你的病,我帮你拒了。你还在适应期,万一有什么反应吓到弟弟就不好了。” 胡蝶扯唇,情绪有点蔫:“滚蛋。” “不想告诉他?” “什么?” “你的病。” 胡蝶摇头,颇有些无奈:“每次要和他说,总会被打断。” “感觉这小孩儿有点喜欢你。”小睿看向胡蝶,胡蝶望着窗外低空飞过的白鸽,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你这情况……还能谈恋爱么?” 胡蝶将视线挪回来,捶了她一拳,“我七老八十也能谈!” 话题算是避过。 可横在两人面前的问题,却是怎么也消不掉的。 杨嘉一那打眼就能看出来的情绪,躲不过她。对于胡蝶来说,杨嘉一只能算是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有爱慕很正常,有心动也很正常。 想到杨平暮曾经的处境,很容易联想到杨嘉一的成长过程。 对于这种环境下成长的人,往往只需要一点点示好,他们就难以忘怀。 可一旦这种示好逐渐变成利用、甚至是博名出彩的工具,他们就会无限期封闭自己。 杨嘉一如今的样子,如果胡蝶逼问,他甚至也不知道现在的心动算是什么。 为什么她会这样想。 因为她也曾是这样的人。 -在吗? 床头柜上手机嗡嗡响了两声,屏幕亮起,胡蝶瞥眼看过去。 -你还没告诉我想吃什么。 胡蝶这才拿起手机,回复。 -没什么胃口,不用了。 可能是回绝的字看着太生硬,正在输入中…闪了几瞬就再也没出现过。 胡蝶一贯的做法。 晾着。 人沉溺一段情感中的时候,是分不清界限的。 正如同她与杨嘉一。 刚才小睿的话惊醒了她,她所认为的,与杨嘉一所经历过的全然不可一概而论。 她是要死的人,初次见到杨嘉一的夜里,因为一首歌,她苟活于世。 再次遇见,她带着越来越少的生命,救下了一个穷途末路的人。 而这个穷途末路的人要救的,却是见过她最惨烈青春的人。 时间就像是一场轮回。 指针永远走不到尽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滑稽的故事。 她对于杨嘉一的感情是怎样…悲悯?释怀? 她不清楚。 只知道,那一定不会是爱情。 胡蝶翻出上次联系的好友。 手指戳戳点点。 很快,对面给出了答复。 胡蝶松了一口气,退出聊天页面,才发现杨嘉一已经发来好几条信息。 -好。 -那…晚上有没有想吃的夜宵? -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就十分钟。 胡蝶眼睫颤了颤,闷着嗓子,轻轻叹了口气。 -好。八点,六楼吧。 下午小睿上楼来,给她带了粥和药,放在桌子上。 “白粥。温一温胃吧。” 胡蝶应声,眼神仍旧没有离开电脑,文档删删减减,最终定稿保存起来。 大纲页在电脑桌面被摊开。 就像是她生命的倒计时一般。每一章都有其既定的命数。 小睿坐在一边,在一堆药盒上仔仔细细写下服用量。歪头看见她没有打字后,才开口问:“要写完了?” 胡蝶颔首:“还有四五章就结局。” 小睿笑道:“主任要开心死了。” “的确,要是看到大结局,可能真要气死。”胡蝶站起身伸懒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滑下来,掌心又多了几根,“真想快点死。” “别看了。”小睿起身,把她手心的头发拿下,领着她吃饭,“再乱想头发掉得更快。” “哦。”胡蝶安静坐下。 小睿帮她把头发拢在一起,用电话线发圈绑起来。 她静默地看着胡蝶吃饭的侧颜。 这次化疗后,胡蝶的反应的确不是一项好的征兆。主任私下和其他几位医师开了好几次会议。小睿也跟着听了听。 总的来说,百分之八十的意见就是看开点,让病人做点想做的事情。她的情况,华佗再世也没有办法。 胡蝶脸侧的轮廓已经瘦削到非常人的锐利度。 最初小睿是不认识胡蝶的。奈何洪主任接诊后天天念叨,小睿也去查了胡蝶的百度百科。 很荣幸接诊过知名作家。 但也很不幸,要看着这位作家慢慢死去。 刚定下化疗那会儿,胡蝶的态度还不错,吃药打针很积极。后来临床反应出来,一夜过后开始脱发,胡蝶就像变了一个人。抗拒治疗、偷拔针管、在天台疑似跳楼…… 那个时候,小睿才从洪主任口中得知,胡蝶在写作初期患有极度严重的抑郁症。 或许是因为文人作家常常与故事共情的缘故,抑郁这一词在这类职业中经常出现。 但胡蝶和其他人相同又不用。 她从不会与故事共情。她只会和她的头发产生一种极度依恋。甚至会出现幻觉。 小睿转神,将药给她整齐摆放好。 “吃法都写在上面了。”她道。 胡蝶放下勺子,将白粥的盖子合上,说道:“好。吃不明白我再找你。” 小睿将将沉重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你当吃糖呢?还吃不明白?” 胡蝶擦擦嘴,“只能这样想了呗,不然那么多在喉咙口就化掉的药,那味道一整天都忘不掉。” “行呗。这样想也挺好。”小睿起身,“那我下班了。有事叫值班护士。” “拜拜。” - 今天安城又新婚。 白白的雪又覆盖住高楼大厦,像披了白色的婚纱。 胡蝶走到大平台的时候,八点过几分。 杨嘉一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站在栏杆处,手上拎着保温饭盒,像一座凝固的大山,攀不过也移不走。 胡蝶站得远,见他的背影同四周陈列物品的对比,才发觉他竟然还在长个子,比初遇那时候还要高点儿。 他今日倒穿起了羽绒服,灰黑色,在夜里看不明显。腿上应该是加绒的灰色运动裤。 胡蝶向他走去。 有落雪在地上,人踩上去,鞋底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 听到动静,杨嘉一转头看向她。夜色朦胧,胡蝶依稀只能看见他的眼眶略微红肿。 哭了? 胡蝶将手塞进衣服口袋,抬头看他。 “谁欺负你了?”胡蝶问。 杨嘉一清清嗓子,没吭声。 胡蝶见他不开口,追问:“不是你叫我聊聊吗?” 杨嘉一缓了缓情绪,这才开口:“嗯。” 声音闷闷的,像堵了一团棉花。 片刻,杨嘉一缓过情绪,问她:“冷不冷?” 胡蝶摇摇头,今服裹得挺多,只有没裹到的手冰冰凉凉。不过现在放在口袋里,也感受不到冷风侵袭。 杨嘉一拉开羽绒服拉链,从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双毛绒绒的手套,递到胡蝶眼前:“带上。” “你是哆啦a梦吗?”胡蝶接过,没带上,反而是把手机掏出来,将几个名片转到杨嘉一微信上,“你记一下,这几个是华文音乐工作室挺有名的制作人。如果你有什么音乐上的想法可以跟着他们学习。光是看我那里的书是不够的。” 杨嘉一看着胡蝶侧脸下露在头发外的耳朵,小小的,粉红色。 胡蝶抬眼,发现他并没听自己讲话。 略微有些懊恼:“杨嘉一?” “在。” “你听不听?”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杨嘉一冷不防来了这一句,胡蝶顿时失声。 想再启齿,却不知怎么开口。 杨嘉一伸手,将她乱飞的头发捋在耳后,又抓住羽绒服的后领往前拽了拽,围住她的后脖颈。 “身上不舒服吗?”他问。 “什么?” “有膏药味。” “你鼻子倒挺灵。”胡蝶缩缩脖子,“颈椎病。” 说完又匆匆补了一句:“老毛病了。” “你一点也不像个成年人。”杨嘉一说,“到现在这个年龄,还不会照顾自己。” 胡蝶皱眉,“你都快比我小一轮了,好意思说我?” 杨嘉一:“起码我还能照顾好自己和妈妈。” 胡蝶:“……” 杨嘉一很郑重地叫她:“胡蝶。” 胡蝶撇头:“你少损我了。” “不损你。”杨嘉一想看看她的脸,可是她将脸转过去,他看不着,但也没关系。 杨嘉一提了口气,轻轻道:“我想…再多一个照顾的人。” 第12章 、刹那心间(3) 12 “什…什么?”胡蝶有点没明白他的意思。 只有这个时候,胡蝶才会产生和年轻一代有明显分割的感受。 杨嘉一喉咙干涩,这种类似表白的话一旦再说,就有一种骚扰的含义。 “你愿不愿意?” 胡蝶手里握着还泛有余温的手套,没去看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说道:“怎么突然说这个?你不是一直在给我做饭吗?” “我看到了。”杨嘉一拿过手套,握着胡蝶的手腕,将她的手慢慢塞进去,“中午去取书。有一张夹在中间的化验报告单。” 手套虽然牢固,但胡蝶却在那一瞬间僵硬了半边身子。 “那你可怜我吗?”胡蝶微微扬起下巴,抬眼看他,眼尾泛着淡红色,“杨嘉一,你觉得我可怜吗?” 杨嘉一察觉到了胡蝶的情绪波动,说出口的话结结巴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胡蝶。” 胡蝶当然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 可当这个事实摆在两个人的面前,胡蝶亲口说和杨嘉一先发现又是不一样。 她讨厌怜悯。 讨厌那种因为她的脆弱和无能对她万般小心和呵护的感觉。 这让她觉得自己很可笑。 “胡蝶。”杨嘉一叫她,“在你住院这几天,不允许任何人去看望这几天。我把你写过的小说都看完了。” 胡蝶阖上眼睛,逼回自己的眼泪。 杨嘉一落在阴影里,“我从未参与过你以前的人生。可是我想着,将你一字一句写完的小说看完,多多少少会参与进你的生活中。” 楼下又有救护车驶出,闪耀的斑斓光影越过两个人的脸。 胡蝶望向他,杨嘉一的脸色确实没有血色,她好像记得之前他说过最近会考试。 考试、手术、想参与进她的生活,这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拼凑出一个要碎掉的杨嘉一。 “我们认识多久了?” “十五天。” “才十五天。”胡蝶轻轻道,“你的人生,其实有很多个十五天。” 杨嘉一从栏杆上拿起先前放下的饭盒,对着胡蝶说:“小米粥,有榨菜。” 这着实不算一个合格的转移话题的方式。 胡蝶叫他:“杨嘉一。” “嗯。”很沉默。 “我会死。” “我知道。” “我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她说。 杨嘉一重新帮胡蝶拢了拢毛领。 他缓声开口:“我也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 “我曾以为我对一切事情把握得都很得体。学校、医院、酒吧三点一线。我以为这就是我未来的生活。”一颗透明的水珠划过他的眼角,“可是在我长大的这段路上出现了意外。” 胡蝶静默。 “意外是你。”他说。 “回去吧。外面太冷了。”杨嘉一对她道。 胡蝶摇头拒绝,在这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开口:“你是个很单纯的人。” 杨嘉一轻笑一声:“我好像听你说过。” 胡蝶说:“你的人生才过了五分之一。还是老话,你得分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什么是感激,什么……是施舍。” 她的出现,只不过是他汪洋生命中的一粟。 在那几日彻夜不眠的夜里,纸张翻飞的夜里,他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想参与她的人生。 这是第一步。 文字说不了谎。 白纸黑字也是胡蝶的灵魂。 那张化验单掉出书架,是杨嘉一看清自己的第二步。 下午,他坐在沙发里,看完了《屠戮都市上》。 在莽莽红尘中,血腥与人性的斗争中,杨嘉一只记住了一句话。 “纵然野火焚不尽这都市,我心依旧热烈如血。” 她是胡蝶,也是茧,也是蝴蝶,一只即将湮灭的蝶。 他甘愿做风,陪她走完这一程山路。 夜风很冷,杨嘉一还是带着胡蝶回到病房。 只不过这次,他终于踏上了顶层的平台。 胡蝶坐在床边,杨嘉一把粥放在床头柜上,问她:“现在吃吗?” 胡蝶说:“现在不吃。” 杨嘉一噢了声,开始帮她收拾东西。 她的自理能力实打实的差,被子可怜得团在床脚,杨嘉一抖开,又重新给她铺好。 “要睡觉吗?”杨嘉一等了会,胡蝶没说话,他又问:“那…现在想干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胡蝶抬头看他。 杨嘉一神色同往常一样,露不出一丝情绪。 “哎……”胡蝶叹气,“那你过来,把手机打开。” 杨嘉一输入密码,页面划过。 胡蝶按向微信。映入眼帘就是六条来自她的讯息。也不知道杨嘉一什么时候修改的备注。 此时,置顶的聊天对象昵称仅仅用了一只输入法自带的蓝色蝴蝶代替。 她看着杨嘉一一个一个添加微信好友。 加上一个,她就给杨嘉一再解释一遍。 “这个,是陈子卫。今天年初的时候才获得年度最佳音乐制作人的奖项。如果你真的喜欢音乐,他获得的这个奖项就是你未来要奋斗的目标。”胡蝶指着陈子卫骚气的头像,“人挺逗,有实力也是真的。前几年每年都会有爆款的歌,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都通吃。” “你喜欢他的歌?”杨嘉一问。 胡蝶倒没听过几首,“他的歌太吵了,我比较喜欢听抒情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流行趋势的问题,很多温柔的歌反而不火,他名义下带的几个最近发行的歌越来越口水。” 杨嘉一若有所思地点头。 又给他介绍了几个录音室的,“如果想试试,他的工作室上课时你可以偷学。” 杨嘉一嗯了声,“好。” 胡蝶赶他走:“好啦,回去看阿姨吧。好好学,不要给我丢人。” “嗯,”杨嘉一突然想起,“那你什么时候出院?” 胡蝶想了下,“最近这几天。” 杨嘉一乘着下行的电梯,看着屏幕上不断跳跃下降的数字,若有似无的念头慢慢笼罩住他。 回到杨平暮的病房,已经是十点。 杨平暮恢复得很好,精气神十足,只不过目前还不能吃饭,只能靠营养针吊着。 杨嘉一坐在黑暗里,看着沉沉睡去的杨平暮,沉默了半晌。最后拿出手机,下载微博,注册了微博号,搜索框中输入“茧”字。 窗外刮起风,玻璃在呜咽哭泣。 杨嘉一靠在椅背上,输入最早的时间段,从胡蝶注册这个账号的第一条微博看起。 第二日,杨平暮可以吃点简单的食物,杨嘉一来不及去做,只能在楼下的饭堂买了粥和素包子。 排队等待的时候,腿面被一个小孩实打实撞了一下。 他弯腰蹲下去,发现是昨天的小孩。 “哥哥!”小孩子见到熟人,甜甜叫了一声。 “怎么在这里?”杨嘉一看了圈周围,也没有看见他的妈妈,昨天的那位孕妇。 小孩从口袋拿出糖果,“妈妈在做手术!这个是给你和姐姐的!” 杨嘉一伸手接过,小巧的糖果落在他的手心。 “那,哥哥替姐姐谢谢你。” “姐姐呢?” “姐姐…”杨嘉一顿了顿,“姐姐还没睡醒。” “奥好!”小孩说,“那你一定要帮我给姐姐奥!这是我上次从游乐园里玩游戏赢来的,别的地方都没有!” “嗯。”杨嘉一摸摸他的脑袋,和他又聊了一会,给他买了一个又香又软的大包子。 包子啃了一半,小孩的奶奶找来。 又是鞠躬又是道谢,杨嘉一再三确定,才让奶奶将小孩领走。 糖果是橙子味。曾经他并不喜欢这种味道,但是莫名的从这一刻起。 对于这种甜甜腻腻的存在,不排斥,甚至想立刻马上,将手里的糖果带给胡蝶。 胡蝶睡到自然醒。安城这几日的天气阴晴不定,阳光暖暖铺在被子上的时候,胡蝶还有些不适应。 窗外阳光刺眼,不过杨嘉一也察觉到胡蝶转醒的迹象,起身掩住了一半。 “你…你怎么在这儿?” “见你不回消息,怕你出事,上来看看。” “我能出什么事情?”胡蝶撇嘴,带了一点娇憨的起床气,“难不成睡着睡着死了?” “不许胡说。”杨嘉一原本还带有一些笑意的脸顷刻间沉下去。 “哦。”胡蝶敷衍开口,穿鞋去卫生间洗漱。 杨嘉一倒颇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模样,走到床边帮胡蝶叠被子。 胡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和杨嘉一的气场太贴合的缘故,还是化疗反应已经恢复。直到小睿过来给她扎针,她都没有吐。 “昨天的小孩给你的。”杨嘉一见她出来,把口袋里的糖给她。 胡蝶单手接过,翻来翻去看着:“是普风游乐园专有的糖果哎。” “想去吗?”杨嘉一问她,“如果你最近好好吃饭,我就带你去玩。” 胡蝶拨开糖果的包装,塞进嘴巴里。 杨嘉一阻止无望:“你还没吃饭!现在是空腹!” 胡蝶俏皮一笑:“我都吃了,你没办法。” 杨嘉一无奈,认命般点点头,“想吃什么?” 胡蝶想想最近雷打不动的粥类食物,被糖果激发出的味觉瞬间消失一大半,她有点蔫:“想去医院外面吃。” “有想法?” “譬如烧烤…啤酒?” “想都别想。”杨嘉一打开美团,搜索附近的美食城。 “烧烤啤酒很伤胃。”他抬眼看胡蝶,“带你去吃别的。” “不得了了……”胡蝶躺在刚铺好的被子上,“你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怎么说?” “我比你大哎,我是姐姐,我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不听长辈的话?竟然还敢反驳长辈的意见。” 杨嘉一笑:“嗯。长辈偶尔也会跌倒。” 胡蝶将手边的皮筋扔到他身上,“那是被不肖子孙绊倒!” “那长辈要抗议吗?” “有用?”胡蝶睨他。 杨嘉一摇头,“没。” “那你说屁。”说完,胡蝶翻身闷在床铺里唔唔几声,拳头锤了锤床以示反抗。 等到打完针,胡蝶整顿好,又是那个高冷御姐作家。杨嘉一跟在她身后,叫了声:“姐姐。” “干嘛?”胡蝶狐疑回头。 “忘带围巾。” 杨嘉一走上前,将挽在手肘上的围巾拿下,抖开后围在胡蝶脖子上。 胡蝶被裹得严严实实。 和初遇那会儿很像,眼眶深邃,装着幻想了多重世界的眼眸。 和那时不一样的是:现在胡蝶的眼瞳里,还有他的清晰倒影。 第13章 、泅海为生(1) 13 “倒落的火山?” 杨嘉一环视工作室的装潢,不自禁念出录音室正对面装裱起来的字幅。 字体不熟悉,不过不是书法字,反而有点像随意写下的钢笔字。陈子卫站在他后面,拍拍他肩膀:“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杨嘉一摇头,侧身接过陈子卫递过来的纸张。陈子卫动作倒麻利,直说:“这是合同,你先看看。” 说要,从旁边的纸堆里扒拉出一张缩小版的字幅。五个字,被打印成了小卡,陈子卫递给他:“给你留个纪念。” “这是贝多芬说过的话,这五个字指得是他自己。” -我,一座已倒落的火山,头颅在熔岩中燃烧,拼命巴望挣扎出来。 陈子卫说道:“每个人都是一座火山,有人会在沉默中湮灭,有人会在沉默中爆发。而你未来怎么走,则要看你的熔岩如何灼热,烧毁自己,才能浴火重生。” 杨嘉一不自主咬起嘴角的软肉。 他在想,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 “我听过胡蝶给我发来的语音。实话说,你的嗓子就是上天赏饭吃。”陈子卫手指间转着一支笔,“你愿不愿意吃这碗饭,全权交给这张纸,如果你同意,就签下自己的名字。” 杨嘉一点点头,同意。拔出笔帽,在纸张末尾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杨嘉一对陈子卫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陈子卫扬了扬下巴:“你说。” “不拖欠工资。” 这下陈子卫是真的笑出声,“行,这个要求这么简单?我还以为你要干什么。” 见杨嘉一手里一直摩挲着小卡,陈子卫补充道:“见过这字吗?” 杨嘉一摇头。 陈子卫说:“这是胡蝶写的。” “她..写的吗?” “对啊,我这工作室的名字都是她给我起的。”陈子卫还有些怀念以前。 以前大伙都在又破又旧但胜在便宜的公寓楼里住着。各种职业的人都有,胡蝶和陈子卫是两隔壁,一个成日蜗居码字,一个不分白天黑夜创作。倒有点相依为命的样子。 有天陈子卫出门,家里线路老化自燃,烧掉了大部分乐谱手稿。胡蝶家半面墙也遭了殃。 不“火”不相识,陈子卫在她家凑合了几天,也好在胡蝶记忆力不错,断断续续能帮他哼起一些调子。 后来,经过胡蝶和陈子卫共同修改的乐谱被大公司买过去,一经投用,莫名火遍了大江南北。 陈子卫这个音乐制作人的名字,才慢慢走近大众视野。也是这个时候,胡蝶的第一本小说被投资方看中,拍成电影。而包揽电影音乐部分的,正好是陈子卫。 两人算是互相成就,文娱音乐两届都有了各自的立足之地。 前几年陈子卫开工作室,只有和弦的脑子里装不下什么好词好句,便找来了胡蝶。 胡蝶想到了当年那场火灾,笑说:“倒落的火山怎么样?” “为什么用这个?”陈子卫不解。 胡蝶给他解释这句话的由来。陈子卫细细品味了一番:“人人都想成为贝多芬,人人却都是贝多芬。不跌落到谷底,谁知道未来什么样?” 陈子卫视线落在那一副字上,对杨嘉一道:“希望你对待音乐、对待自己的人生,都要慎重再慎重。在音乐世界里,你可以想你不敢想的,倾注你不敢做的。” 杨嘉一郑重应声。 一晃数周过去。 杨平暮身体恢复得很快,杨嘉一因为要上学和系统的学习乐理,很长一段时间腾不出时间照顾杨平暮。 于是,上次在医院留下的护工被杨嘉一重新雇佣,留在他家照顾杨平暮。 认识胡蝶已经整整一月。 最近胡蝶的身体状况还不错,洪主任和专家组开了几次研讨会,针对胡蝶这类癌症细胞极速扩散的病例建立了医学小组。同时加入小组的,有耄耋之年的老人,也有三岁幼童。 胡蝶版税到账,全给医院捐了,方便他们研究。虽说她不指望医院能研究出什么神丹妙药,钱也不止花在研究上,急诊上资金困难的能救一个是一个。 化疗后没几天,胡蝶又偷偷逃跑。杨嘉一好说歹说把人劝回来,老老实实摁着她住了整整一周,身体机能恢复好才回家。 陈子卫的工作室就在胡蝶家附近,多数情况下,杨嘉一要给胡蝶做三餐,按时按点吃,顿顿不能落下。陈子卫因此有了口福,跟着杨嘉一,不愁每天吃什么。 胡蝶早上被杨嘉一从被窝里拽出来,又去楼下小跑了几圈。早餐吃过,困意也消失殆尽,杨嘉一去上课,胡蝶也去书房码字。 快到中午,接到杨嘉一信息,胡蝶穿戴好下楼,和杨嘉一一起去门口的超市买菜。 陈子卫今日没来,工作室接了一个大单子,国际名导转行拍电视剧,电视剧音源问题正在接洽。如果这个合同成功,杨嘉一也可以一展身手。 胡蝶挑挑拣拣,捏了一大把香菜装进塑料袋:“那我就帮你祈祷,这次陈子卫一定会接下这个大单子,然后杨嘉一同学一飞冲天,在音乐界一展锋芒!” “姐姐,”杨嘉一突然低头,倾身凑过来,“你这个祝福也太敷衍了吧?” “杨嘉一,”胡蝶用胳膊肘抵他,“安全距离安全距离,你又越界了!” 所谓安全距离,这是两人半月之前定下的无厘头规矩。杨嘉一很明确告诉胡蝶自己心里的想法,胡蝶很严肃地拒绝。 如此现象发生了三次,胡蝶最终没办法,只能和杨嘉一保持距离,不许他越界。 “唔?”杨嘉一含糊不认,“超市人太多了,我不是故意的。” 胡蝶:“..” 买完其他的蔬果和馅料等物,两人回家。 杨嘉一学校下午没课,陈子卫那里也不用去,因此现在可以安心和胡蝶一起做饭。偶尔也教教胡蝶怎么和面炒菜烙饼子。 胡蝶从面袋里挖出两碗面粉,倒进不锈钢盆里。刚要端到水龙头面前兑水进去,杨嘉一从她侧面拉住她的手肘,说道:“等等,不能这样。得用小碗接水慢慢搅拌。” 说完,他取了一个新的小碗,倒点矿泉水准备勾兑。胡蝶硬要自己试试,杨嘉一无奈笑着把碗给她,在旁边看着她倒水和面。 他站到胡蝶身后,左手轻捏她的手腕,倾倒水。右手顺着她的指骨往下滑,扣住她的五指,顺时针拨动面粉,很快,两人的指尖都粘住了面疙瘩。 胡蝶很快察觉到两人这样的姿势有些暧昧,动动右手小臂:“杨嘉一,你去切菜调馅料!” 杨嘉一略微矮下身,凑近她的耳廓叫道:“姐姐。” 他仅仅见了一声,还没开口说话,胡蝶就知道他的最近要蹦出什么,连忙制止,也不顾手上还有稀泥一般的面,“不同意,没门,不可能。你现在只可以认真做饭,好好学习,努力攒钱,再提那个要求我就踹你出去了。” 杨嘉一感受到她的手指戳在自己鼻尖,他的眼光很澄澈,赤诚少年的真心千金难换,任是胡蝶这样久经沙场的也不乏被看得羞郝。 他忽然笑了下,用自己手上残留下的面粉也点在她的脸颊上,为了对称,两边各划上了三道,像个小花猫。见到她私下可爱的模样,语气也颇有些宠溺:“知道了。” 两人的午饭做得异常艰难,杨嘉一妄想教会胡蝶一些生活技能,但最终仍以失败告终。 下午,两人在书房看书。胡蝶开了个小号混迹在超话里收集各大出版社的资料进行对比,大部分出版公司听说她的《屠戮都市下》到现在都没有签订公司,纷纷向她抛出了橄榄枝,为了给自己的遗作足够的尊严,胡蝶还是亲自上阵,深入内部打探福利。 杨嘉一接着做陈子卫给他布置的作业,先是对老旧歌曲进行分析评比,评价其为何会在当时年代处于顶峰状态;再者将老旧歌曲进行重新编曲改变,变成既不失原曲味道,也能迎合当下受众的改编版。 正当二人都陷入瓶颈,一通电话打破了凝固的氛围。 陈子卫在电话那头通知:“杨嘉一,你可以准备起来了。之前实验的那个曲子风格,张导今天无意听到了,很欣赏。” 杨嘉一眉梢带了喜色:“真的吗?” 陈子卫夸他:“果然你和张导都不是常人,你竟然能和他的脑电波相撞。本来今天这事儿都要黄了,路过录音室的时候,刚好听见了小郑正在调整你的DEMO,他停下来问了那个曲子,说改天和你见见。” “谢谢..”杨嘉一整个人环绕的喜悦胡蝶看在眼里,对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夸他。 陈子卫在最后感慨:“说起来,咱们几个都和胡蝶挺有缘份。张导这次要拍的电视剧,就是胡蝶以前写的一本乡土小说。说是乡土倒也不是,就出版那会儿给划分进去了。” 杨嘉一看向桌子上继续看书的胡蝶,那本“乡土小说”他记忆比较深刻,如果根据小道消息推算,胡蝶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正是患有抑郁症的年龄段。 《查颜观色》这本小说讲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女主陈查一生经历的故事。 她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中长大,等到记事后,家里终于生出了弟弟。而粮食难,大灾荒又横亘在陈查面前。 她被父母卖掉后又走失,收留进孤儿之家后又面临院长重病去世。她一个人在那个吃力不讨好的年代凭借一双手奋斗。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在与自己、与这个世界和解。 若要问张导为什么会买下这部小说的影视版权,没人知道,或许是因为那个年代刚好也是这些老牌导演们奋斗的年代,或许是因为现实中的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自我,寻找和自我交流的一种方式。 如同胡蝶在书中的尾声中说过的一句话一样:原谅和释怀,是人一生的必修课。 而杨嘉一近期创作的那首曲子,刚好就是这部小说带来的灵感。从另一角度说,也是胡蝶同《查颜观色》成就了他。 第14章 、泅海为生(2) 14 十一月平淡无奇,一个能过的节日也没有。冬风一吹,接近年关的安城就成了裹上毛绒白毯的蛇,入眼是热烈的红,体表却是刺骨的冷。 胡蝶穿上去年过冬买的羽绒服,在镜子面前转了半圈。相比之下,这一年体重骤降,羽绒服在她身上就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杨嘉一刚打来电话,他从安大上完课,去陈子卫工作室和导演见面洽谈。到小区门口会等她一起走。 说来也是巧,工作室里有员工在导演面前提了一嘴胡蝶和他们老板是好友,这下好了,导演非要一行人凑桌饭好好聊。 胡蝶自从发现胃癌,这日子过得就有些虚幻,摸不透。最近这种情况更甚,偶尔回忆前几日刚做过的事情连一丝头绪都想不起来。 -下楼了吗? -抬头。 胡蝶远远就看见杨嘉一低头摆弄手机,衣服兜里震过后,就见到他发来的消息。 杨嘉一也见到了她的回信,抬头,看清她的位置后招了招手。 “穿这么点?不冷吗?”杨嘉一见她走近,琢磨她的穿搭,皱了皱眉头。 胡蝶摇头,和他一起往公交站台走,“不冷,里面穿了好多件,只不过衣服都变大了,裹不住才显得空荡荡。” 杨嘉一抿唇:“连围巾也没戴。” 胡蝶划着手机看公车到站信息表,听他说围巾这件事情,也反应过来,“算了,反正公交上有暖气,陈子卫那里也有。” 去往陈子卫工作室的公车,和先前去医院的那辆行驶方向恰好相反。 城市另一半的风景胡蝶未曾看过。今日也算有幸,借着张导邀约的由头,和杨嘉一悠哉悠哉坐在车后厢,看着公车走走停停,路过一场又一场电影。 “胡蝶。” “嗯?” “想去S省吗?” “..”胡蝶望着窗外的风景愣神,杨嘉一提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胡蝶确实没反应过来,等车辆又到站停下来,她才说,“想过。” “现在呢?”杨嘉一转头看着她纠结起来的手指,“现在还想吗?” 胡蝶惨然一笑,“就我现在这个随时随地要被救护车拉走的样子,我还是指望阎王爷下半辈子直接把我投生到那去,到时候我下去了,具体情况再和他商量商量。” 杨嘉一:“..” 胡蝶胳膊肘戳戳他,“想开点,去不了就去不了,我的生活中没有那么多万事顺意的小说情节。” 杨嘉一沉默几秒,道:“如果你愿意,上山下海我都带你去。” 胡蝶摇头,以为他少年意气,笑道:“好啊,那我等你。” 昨晚因为张导的邀约,杨嘉一又仔细看了一遍《查言观色》。因为在学校宿舍呆着的缘故,他用手机注册了胡蝶更新小说的官网,在深夜、在被窝,蒙着头看完。其中不乏有网络读者的留言评论。 胡蝶没有去往实地考察,对于S省乡土人文环境不是很了解,这些部分也就成为了被重点围攻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胡蝶最新的《屠戮》,评论区又赶来许多考古的读者,一来二去,骂战升级。 胡蝶有没有看过评论区杨嘉一不知道。只知道这本书的后记字里行间里,全然透露了胡蝶对于那里的遗憾。 胡蝶不告诉他,他就自己猜。在有限的时间里,将她未能完成的心愿一个个实现。没人救她,他来救;没人爱她,他来爱。 一整个下午,胡蝶和杨嘉一都在包厢和张导商量电视剧的细节。按理说,对于剧本的商讨是交给制作公司以及电视编导团队的,不过张导自从业以来,是业界出了名的尊重原著,因此胡蝶也没拒绝。 等小说大框架和背景音乐制作都确认好,已经过了九点。 胡蝶有点困,杨嘉一也没墨迹,剩下的事情交给陈子卫,随后带着胡蝶离开。 两人算是饭后消食,顺着外面的宽阔大道溜达。 被饭店外的冷风一吹,胡蝶缩缩脖子,那点刚弥漫到脑袋的困意瞬间消失。 胡蝶想起席间张导提了一嘴的demo,问杨嘉一:“我能听听那首歌吗?” “哪首?” “就刚才张导夸你的那首。” “那首呀…”杨嘉一低头,抿着嘴巴笑,“词还没有润化,要不过几天我修缮好给你听完整版?” “不要,”胡蝶瞪了他一眼,“拜托,听未来的大音乐制作人的草稿demo很酷的好不好——” 胡蝶拖着长长的调子,像在撒娇。 杨嘉一本来也是逗着她,见她耍起小无赖,笑着应,“现在就唱,小祖宗。” 胡蝶清清嗓子,摆正自己的脸色,将唇角的弧度压下去,“乱叫什么?” “那…大祖宗?” 胡蝶见阻止不了他“胡言乱语”,加快脚步先走。 杨嘉一赶忙追上前,松松握住她的腕骨,两人几乎同一时间放慢了脚步。 月光浪漫、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霓虹灯闪烁,犹如他的心脏。 砰砰砰—— 在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夜晚,杨嘉一握着胡蝶,以为两人能走到下辈子。 “划过山茶花,膝盖雪藏下,杳无音讯的世界你还想吗——” “夏走过,蝶飞过,凛冬已经过——” 两人的影相牵相挽,成了这场有风无雪夜里,上帝不忍抹去的慈悲。 - 游乐场已经停止营业。 杨嘉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人直走都能走跑偏。 胡蝶坐在门口的花坛边,眼神迷蒙。 现在是十点二十,距离之前胡蝶停筷吃完饭刚巧过去三个半小时。 隔壁报刊厅正要关门,杨嘉一小跑过去买了一瓶水。 自从杨嘉一知道她最近丢三落四,就腾出一下午时间把药盒里的锡纸片剪好,分成一次性的用量,一个一个塞到她经常穿的衣服里。 果不其然,杨嘉一在她的外侧口袋里摸出药。 杨嘉一坐到胡蝶身侧,胡蝶晃悠的身体找到了支撑点,顺势靠在了杨嘉一右胳膊上。脑袋似小鸡啄米,一点一点。 “胡蝶,”杨嘉一低着嗓音叫她,就跟哄孩子似的,“我们先把药喝了再睡觉好不好?” 胡蝶迷蒙中兴许是听见了喝药二字,猛地摇起头,拒绝道:“我不喝。” “听话。”杨嘉一扭开瓶盖,又将药抠开,倒在自己手掌心。 温热的唇印在杨嘉一手心。 胡蝶被哄着,咬走那几片药,杨嘉一又将水递了上去。 “慢点喝,别着急。” 喝过药,胡蝶才算彻底销声,安静地靠在杨嘉一肩窝,轻巧单薄的呼吸很难让人察觉她的存在。 可偏偏杨嘉一能从仅有的皮肤接触中感知到胡蝶存在的痕迹。 她的额抵在他的右侧动脉上,连同那一处的脉搏跳动都变得振聋发聩。 毛石砌的台子越坐越冷,杨嘉一也不想叫醒她,只能将人缓缓扶正,自己蹲下,将人挪到后背,调整片刻,将胡蝶牢实地背上。 胡蝶轻到让人完全感觉不到重量。 杨嘉一踩着路面上两个人的影子走着,走到胡蝶小区附近那条街区,路面上的车辆已经少的可怜。只有道路两旁的路灯陪着他们。 杨嘉一突然想起出院的时候,杨平暮对他说得那一番话。 “胡蝶是个可怜的孩子,妈也算是活了这么多年了,看人的眼光不算退化。当年生你弟弟的时候妈妈就遇到过她,现在又遇到了。 虽说她现在是个你们口口相传的大作家,但她站在那,那孤苦无依的样子是骗不了人的。 咱们和她有缘,妈这笔救命钱也是她给出的吧?别让人家姑娘寒心,妈最近也在恢复,你要是方便就多照顾照顾。以后努力赚钱还人家,利息也捎带着。” 是啊,光是胡蝶站在那里,就是孤独的代名词。 纵她有华名、有数不尽的金钱,但是她的身前身后,都没有可以依靠存在。 她没有人可以寄托思想,生病扛着,被骂扛着,无论做什么都在扛着。 曾经杨嘉一以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那一个人。 动辄打骂的父亲,误杀弟弟的父亲,成了他从小到大被攻击、被看笑话的起源。 小学的时候,他想熬到初中就好; 初中想着熬到高中就好;高中想着熬到大学就好…… 他熬过来了,他没有要好的朋友,没有可以一起肆意挥洒青春的“狐朋狗友”,他只能沉浸在音乐里,和音乐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 和胡蝶一样,他们同是孤独人。 可他只是皮相孤独,胡蝶却是内里荒芜。 没有人救过她,或许有人踏入过那片土地,仅仅送了一株玫瑰。 胡蝶要的是什么? 甘霖、自由、永不背弃。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进胡蝶的内心,但他愿意一试。 带着雨,带着她的愿望,带着他的真心。 尽管这注定是一场有限期的爱,但他不怯。 他与胡蝶的灵魂心心相惜。 电梯上行,胡蝶环臂搂住杨嘉一的脖子,在他宽厚的背上寻了一块更稳妥的地方,砸吧砸吧嘴又睡过去。 杨嘉一无奈摇头,走出电梯,走到门口,稍微弯下身子,输入密码。 将胡蝶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杨嘉一退出房间。 客厅只点亮了一盏装饰灯。 杨嘉一也没嫌弃,取出手机,认真思考,在备忘录中缓慢郑重地输入: -待执行 1:去往s省。 2:爬山 3:潜水 4:游乐园 5:.. 杨嘉一抬起眼,看着窗外灯火阑珊,恍若在某一瞬间,人声鼎沸。他和胡蝶登上了万丈高山,潜下了深海鱼群。 他又想到两人先前在公车上的对话,突然感慨道:“我可要真的带你上山下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不自医》如果感兴趣的话麻烦大家点点收藏=3= ⚹流浪歌手x缉/毒/警察|be 步恣意还是流浪歌手的时候,在徊音镇住了三个月。 老破小的旅馆三楼,被她和一个男人占据。 某天暴雨夜,她看见了男人的样子。 李远山骨相优异到可以当作整容医学范例,左脸面皮却被皱巴成百岁老人样子,一道扭曲如河道般的划痕从他的眉骨延伸到下颌。眉眼间满是防备,像一头炸了毛且呲牙咧嘴的凶兽。 一道闪电划过—— 他的过往鲜血淋漓地在步恣意面前铺开。 很多年之后,步恣意送走一届又一届的警院学生,默哀过一座又一座的衣冠冢。 她清楚地知晓,李远山脸上皱皱巴巴的皮,蜿蜒曲折的刀疤,是一直被时间遗忘的功勋。 如同平淡的某个雨天,她在地下通道唱歌,李远山带着口罩帽子,将自己裹得像在过冬。他就站在阶梯那,只露出一双坚毅的眼。 在人声鼎沸中,两人渐渐迷失对方。 而音响中缓缓流动的垫音,还在播放着—— “玫瑰会在新鲜期绽放,而爱只会做枯萎的玫瑰。” 第15章 、泅海为生(3) 15 凌晨四点,世界寂静。 汗珠接二连三的从胡蝶额头上沁出。胃在叫嚣,硬生生把她在梦境中撕扯成碎片。 胡蝶猛地睁眼,大口喘息着。 昨天和导演的交谈彻底透支了她原本就勉强的身体,她自己摸了摸额头,发现有些低烧。俯身在床下找到拖鞋,趿上后,慢悠悠往客厅走。 客厅没开灯,只有窗外朦胧的月光照射进来,在地面铺上银装。 胡蝶去翻药箱,隐约间见到沙发上有一坨黑乎乎的影子。 她定住脚步,在黑夜里努力分辨。良久,胡蝶只听见了稳定且绵长的呼吸声。 是杨嘉一。 胡蝶默默摁开影壁灯,杨嘉一蜷缩在那里的身体映入眼帘。 他身上没有盖被子,只是简单的将先前穿在身上的羽绒服脱下匆匆覆住。他睡得很匆忙,想必是困极。 胡蝶站在一旁看着他的睡颜。杨嘉一的容貌算是能在娱乐圈闯出一片天的类型,很有个人特色。 先前在酒吧遇见的时候,只觉得他的皮相很温顺,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骨相开始第二次生长,乍眼看的时候很温顺,可是瞧久了,那一丝温顺下,还带着淡淡的攻击性。 此时他睡得正熟。胡蝶在光影明昧中静静看着他。 一醒一睡,一站一卧。 半晌,胡蝶轻声叹了一口气,提步离开,倒水喝药。 等再次路过客厅的时候,胡蝶去关灯,才发现杨嘉一已经醒来。 胡蝶站在拐角,倚着墙,问道:“我吵醒你了吗?” 杨嘉一梦见自己一脚踩空,下坠半天没有落到地面上,放在沙发外的脚一抽,整个人出了一身冷汗醒过来。 睁开眼看见暖黄色的壁灯在开着,心里正纳闷,就看见从厨房往这边走的胡蝶。 杨嘉一站起身,缓了缓,摇头回答:“没有。做梦醒了。” 胡蝶一笑,“那我们还挺有默契。” 杨嘉一看她手里的药盒,走过来,拿起看说明,“身体不舒服?退烧药?发烧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不自控的将手覆在胡蝶额头上感受温度,“低烧。” “这都是正常现象,”胡蝶将药盒从杨嘉一手上拿走,放回药箱,“喝了再睡会儿,捂一身汗就没事了。” 杨嘉一皱眉:“你身体,这个退烧药可以吃吗?” 胡蝶沉吟:“应该能吃吧?这两种药也不冲突。” 杨嘉一看了一眼时间,五点。捉摸着时间,将手机拿起,播出通讯录的电话,没几秒就接通了。 杨嘉一走到阳台,和洪主任沟通。 也幸好洪主任今日夜班,现在这个点还没有下班。 胡蝶抿抿嘴,又去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喝完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杨嘉一记住几种药物后挂断了电话,转头看过来的时候,胡蝶已经不在原地。 反正也离天亮不远,杨嘉一简单收拾好客厅及厨房,立在落地窗前,静默着等待日出。 - 胡蝶再次醒来的时候,杨嘉一已经将早点买回来。 他人倒是不在,写了便利贴放在早点旁。 [如果早点已经凉了,记得加热,不用微波炉,厨房有小奶锅,豆浆可以慢慢煮沸喝。蒸笼屉我放好了,包子可以直接放进去蒸。记住!不能吃微波炉热过的食物。] 胡蝶按照他的说法,慢慢自己鼓捣了一次早饭。 其实也不算早饭,不过她起来的确实有些迟。吃完饭,胡蝶便窝在书房码字。 一连几天杨嘉一都没出现。 胡蝶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年底了他们要结课,考试上课肯定很忙,就没有在意。 后来,每天按时出现在客厅的午饭和晚饭,以及神出鬼没的杨嘉一,彻底将胡蝶的好奇心勾起来。 发微信给陈子卫,陈子卫左顾而言他。 刚巧赶上胡蝶再次化疗,胡蝶去医院办完各种手续之后,直接一个回马枪杀到陈子卫工作室。 工作室老板不在,前台小姑娘见她进来,和她打招呼。 胡蝶环视四周,问她:“你最近有没有见过杨嘉一?” 小姑娘很实诚,三句两句就把话说光了:“见过几面,以往他都是一直待着这边准备曲子的,这几天有点不对劲,工作室就来了三四次,每次匆匆茫茫的。人都瘦了一大圈,感觉像是被人吸了血,你要是看见就知道了。” 胡蝶慢慢消化她说的话。 什么叫…人瘦了一大圈?像是被人吸了血? 小姑娘以为她来找陈子卫,就给她找了一个空着的录音室,让她在那等人。 手机不小心滑落在地上,胡蝶伸手去捞。 看见自己可堪用“嶙峋”二字形容的腕骨。 一个荒唐的想法突然在她脑海中争前恐后地钻出来。 两个月前,她患病初期,也是健康状况陡转直下。每天醒来,都会面临自己越来越惨淡的那张脸。 杨嘉一… 杨平暮… 虽说癌症并没有遗传概率,但是直系亲属比无遗传史的概率还是高很多。 这种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不可能,不可能的。 胡蝶深呼吸,将手机捡起,重新放在桌面上。不知道哪间录音室门没关,走廊传来一阵又一阵轻巧的音乐。 胡蝶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没有以前的顺滑,也没有曾经的浓密。 她的心底突然升起一种烦躁的感情。她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另一只手摁住刚才摸过头发的手。使劲用牙齿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她知道,她很清楚自己又陷在那种奇怪的情绪里,浸泡在淤泥里,四肢被捆-绑,连同灵魂都被束缚住。 杨嘉一刚把事情同学校交接好,就听见前台说胡蝶来找陈子卫。 “胡蝶来了?”他走过去,敲敲前台的桌子。 两个正在吃瓜的姑娘被吓得一哆嗦,先前接待胡蝶的指着右侧说道:“对呀,在走廊尽头那个录音室等着呢。” 杨嘉一点头应声,“谢了。” 路过某间录音室的时候,杨嘉一敲门,和里面打了声招呼,又帮其关好门。 走到尽头,杨嘉一看见胡蝶趴在桌上。 他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双手交握紧紧捏了下。完事又轻轻拍拍裤子口袋。 胡蝶迷糊间,只能感知到有人推开了门。 她呜咽了一声,努力撑起身子。 杨嘉一察觉到胡蝶的状态不对劲,上前握住她的胳膊,给她一个支点,半跪在地面上,抬头看她。 “胡蝶,”他将胡蝶垂落的头发捋过她耳后,“怎么了?” 胡蝶听到人声,头脑才算清醒几分,垂头看过去,杨嘉一果真瘦了好多,黑眼圈也特别刺眼地坠在眼下,她声音低的像猫叫:“杨嘉一?” “是我。”杨嘉一握住她的手,“我在。” 胡蝶略微使劲,挣开了他的手,反而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 “你瘦了…”她喃喃。 杨嘉一安慰她,腔调里中带着笑,“熬了几天夜,是瘦了点,但也不至于这么吃惊吧?” 胡蝶听到他说话,氤氲在眼底的泪水瞬间浮出。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个劲的道歉,捧在杨嘉一脸上的手顿时撤离,悬在空中半天无处安放,之后只能拼命低头说着“对不起”,然后抓着自己的头发不松手。 杨嘉一看过她的微博,也知道她对于自己这头顺滑的头发又多么爱护,连忙制止。 胡蝶现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杨嘉一开口闻其缘由只能一味地干扰她的思维,她甚至会更严重。 杨嘉一只能攥住她的手,将她扣在怀里,慢慢拍着她的背,顺着气息哄她。 “没事了没事了……” “我就是个扫把星,大家都没说错我就是,和我待在一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的……”胡蝶抵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水径直往下坠,钻进他的衣服里。 “谁说的,”杨嘉一慢慢摸她的脑袋,“不是还有个我?皇后的恶毒魔法已经失效了。” 可能意识到了什么,杨嘉一试探性地问道:“胡蝶,你是觉得我生病了对吗?” 胡蝶从他怀里抬起头,“杨嘉一,我们去做检查好不好?早发现早治疗。” 杨嘉一看着泪眼朦胧的胡蝶,伸手将她的眼泪擦掉,让她放心,“我好着呢,别怕。” 胡蝶死死握住他的胳膊,只是重复着:“杨嘉一,我们去做检查吧?” 杨嘉一捏了一下她的脸,妥协服软:“好,我去做。” 胡蝶一直握着他的胳膊,就连出门下楼梯都要紧紧拽住他,生怕他不小心摔倒。 胡蝶本就办理好了手续,现在又帮杨嘉一去预约,第一项就是让他去检查胃。杨嘉一无奈照办,放射片、CT各种照了一遍,健康得不得了。 直到陪着杨嘉一检查完最后一项,胡蝶才松了一口气,脚步发软,直接瘫坐在地面上。 杨嘉一穿好衣服,医生刚放他出诊疗室,他直接走过去将人从地上半搂半抱拎起来,“地上凉。” 胡蝶怔愣着说:“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杨嘉一轻轻将人搂进怀里,侧头亲亲她的鬓角,“累吗?” 胡蝶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在杨嘉一怀里一句气音都发不出来。 杨嘉一在诊疗室的时候,给洪主任打了一通电话。洪主任对于胡蝶先前的抑郁倾向有些涉猎。 不过他不是主攻这类方向,只能建议,先顺着她,稳住她的情绪,后续再做系统的检查。 杨嘉一只是对于胡蝶写书之后的生活有些了解,可是她经历过的远远不止这几年。 今天的事情只是无色无味甚至无毒的宣纸被划开的一道口子。虽说不见内里,但是它已经变得十分脆弱,一只手,或许一阵风,就可以将这道口子划得更大。 杨嘉一弯腰,将蝴蝶抱起来。还是先前的楼层和病房,他将胡蝶抱到床边坐下,转身的时候,胡蝶突然捉住他的手腕。 “我是不是……”胡蝶犹豫着,难以启齿,“刚才犯病了?” 杨嘉一顿住脚步,重新看向胡蝶,她的脑袋垂着,像是在检讨认错。任谁看这都不像是一个比他大的“姐姐”。 杨嘉一说:“没有。” 胡蝶抿紧嘴巴:“你骗人。” 杨嘉一揉揉她的脑袋,而后又半跪在她的面前,将她的手牢牢抓住,握在自己的大掌里给她取暖增温。 “我不会骗人。”杨嘉一很诚恳的说:“姐姐,我很高兴,你能够在意我。” 胡蝶还想说什么,被杨嘉一拦住了,失笑道:“突然想叫你姐姐,而且怎么还感觉现在的状况有点煽情。” 胡蝶动了动手指,但是并没有抽出去。 “或许你认为我是小孩子,是一个青春期精力旺盛到无处挥发的毛头小子,”杨嘉一略微停顿了下,弯了弯嘴角,“我也认。” “但是,我用我人格、未来、以及生命担保。我想要照顾你。” “我不敢提及‘喜欢’和‘爱’这两个词,我怕我配不上你。你有那么多忠实读者,个个都爱了你很多年,每一个,可能都比我遇见你要早。” “有时候我还挺埋怨,为什么老天爷把我们安排在这个时间相遇。我曾经以为妈妈、学业、工作可能就是我余下生命的全部,可是我遇见了你。 一个虽然比我大很多,但是内心依旧童稚的胡蝶。一只曾翱翔在蔚蓝天空,绵绵云下的蝴蝶。” 杨嘉一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不停在出汗,甚至沾染到了胡蝶手背。 他的腿有些发颤,第一次告白,竟是在这样的气氛下。 胡蝶静默了很久,轻轻叫他:“杨嘉一。” “我在。” “我说过,我会死,我要死了。” 可能是因为今天一天都是精神紧绷的状态,加上两人对话或多或少都有些沉重,她说他听,他说她听。很难得如此,就像闲话唠家常。 杨嘉一郑重道:“我不怕。我很想很想,让你快乐、开心、无忧无虑。” 胡蝶缓缓摇头,意在拒绝:“你还小,你以后会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你或许会成为一名音乐制作人,就和陈子卫一样,做很多很多家喻户晓的歌; 或许会成为一名计算机大拿,没事干就制作游戏,实在不行还可以修修电脑,你正是要肆意妄为的年纪,不要辜负自己。” 杨嘉一从口袋里拿出今天匆忙到货的戒指,慢慢放在胡蝶手心。 “我这几天一直在接陈子卫给我派的私单,我多做了几首曲子,攒了点钱买下了这个。” 杨嘉一没有帮胡蝶带上,只是戳戳躺在胡蝶手掌的戒指,“这枚戒指叫蝴蝶之约,我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 胡蝶敛目,心脏某一角开始悄悄龟裂。 “我知道你有意封闭自己的心。封如白和你在一起过,但你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你的名,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关押住自己的心,让自己沉溺,让自己和死海同流合污。” “可我想成为你的船,载你渡海。” “我不想让你孤独的离开。” 胡蝶捏起戒指,轻声问杨嘉一:“你后悔吗?” “不后悔。” “我还没问你后悔了什么。” “我知道你会问什么,我对你的回答只有一个。”杨嘉一捏住她的另一只手搓搓,“从我遇见你之后的每一分、每一妙,我都不后悔。” 杨嘉一低着头,声音莫名有些哽咽,“你是上天,送给我迟到的礼物。” 第16章 、祈愿有时(1) 16 “睡吧。”杨嘉一垂下脑袋,毫无底气地笑了一声,轻悄地拍拍胡蝶的手背,“我陪你。” 在这一瞬,他说完了所有的心底话,至于结果是什么样子,他也不再去想了。 胡蝶任由他把床铺铺好,折回门口关掉病房的灯。床头独留一盏上次他捎来的迷你夜灯。在朦朦黑夜里,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亮。 他坐在床边的小软凳上,轻缓地给她的手擦药。兴许是下午自我挣扎得太厉害,手掌外侧被划伤,挺长一道口子,杨嘉一抱她回来之后就发现。 胡蝶轻轻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杨嘉一看过去,略有一丝抚慰的意思:“马上就好,我再给你吹吹。” 话落,他还真的慢慢吹着上药。 胡蝶合上眼,手上冰凉的感觉时刻提醒着杨嘉一的存在。 “杨嘉一。”她叫他。 “我在。” 也不知道为什么,杨嘉一每次说“我在”,胡蝶都会有种很安心的错觉。或许在这一刻,才有活着的真实感。 她叫他应,他从不落空她的话。 胡蝶又沉默了很久,想了半天应该怎么开口。她想放纵自己的活,活过最后这几月。 杨嘉一给她涂好药,又轻轻捏在她的手腕上,防止她收回手将药水蹭在被子上。 杨嘉一说:“如果不想说可以…先睡觉。” 胡蝶动动手指,没有抽回手,反而是在杨嘉一手掌心轻轻挠了挠。 “我想去S省了。”她的眼睛亮晶晶,被窗外鳞次栉比的大厦光亮晃着,就像盛了两汪清潭。 杨嘉一脑袋宕机了一瞬,有些懵:“S…S省?” “对呀,”胡蝶拽了拽他的手指指骨,“这事儿不是你先提出来的?” 杨嘉一心脏砰砰作响:“我,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胡蝶没忍住笑出声:“你不和我一起,还想让谁和我一起?”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杨嘉一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胡蝶依旧拽着他的手指,他也不能跑到楼道里冷静。 他不是小孩子,早已经过了将话说敞亮、顶破天的年纪。胡蝶这一句话代表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我自己一个人去也行,唯一不好的就是死路上也没人收尸。” “不许乱说。”杨嘉一猛地起身,用指尖摁上她的嘴巴,“快进年关,不能瞎说话。” 胡蝶嘴角噙着笑,将将憋不住:“这么迷信呐?” 杨嘉一横过来一眼,她倒也闭口不言。 “明天还要抽血?”杨嘉一看见她胳膊肘内侧的针后贴,惯性问了问。 胡蝶嗯了声:“后天才会进药化疗。” “那明天想吃什么?”杨嘉一扯开话题。 胡蝶认真地琢磨:“那就…黑米粥和小烧饼。” “好。” “你有计划吗?”胡蝶开口,“去S省的计划。” 杨嘉一颔首,“有。” “那你给我讲讲?”胡蝶提起兴趣,“我对S省的所有印象都是来自网络媒体和纸质书籍。” “不早了,先睡觉?不然明天扎针会晕倒。”杨嘉一把胡蝶的手放进被窝里,又给她掖被角,“明天给你慢慢讲S省的游览胜地。” “我不会晕的,我就是打不死的小强!”胡蝶眨巴眨巴眼睛,浑身上下散发着娇憨可爱,“你就讲讲呗!” 杨嘉一有点抵抗不住,只能和她商量:“那我小声讲,你躺着听,努力睡。” 胡蝶憋着笑,努力消化他的要求,“我会努力睡的,争取早点和周公会晤。” 杨嘉一拿出手机,翻到昨天才修改完成的备忘录那一页,缓声给她讲定下的路线和计划。 “上山下海,我们都可以去试试。” “爬山?” “对,S省有一座叫怀会山的地,登顶就能一览大好河山。和你那部武侠小说里主角最后的对决之地很像。” “那下海呢?”胡蝶好奇。 杨嘉一划着手机屏幕,满满五页注意事项,回道:“潜水。” “我记得你四年前,在当时连载的小说评论区里提过,很想去潜水。”杨嘉一抿抿嘴,“我问过洪主任,你的身体状况不能出国,万一有什么需要治疗的地方,国外的诊疗环境你可能不能适应。所以,我在S省周边的邟市找了一个潜水项目。” “哇,那也很好。”胡蝶到没有那么失落,她还以为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可以去做这些事情。 “对不起。” 胡蝶侧过身体,看着杨嘉一,问道:“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没能带你看最漂亮的珊瑚群。” 胡蝶将手伸出去,搭在床沿上,轻轻砸了两下,喊他:“杨嘉一。” 杨嘉一:“嗯。” “手。” 杨嘉一将自己的手伸过去,落在胡蝶手掌上。 胡蝶慢慢捏住他的手指,进而划到他的手掌心,握住。 胡蝶说:“谢谢你。” 杨嘉一抬眼看她。 胡蝶低垂眉眼,有点想哭,眼角已经湿润,倒也没让杨嘉一看见:“谢谢你,愿意陪我走完最后的日子。” 话音落下没多久,胡蝶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她置身花海,遇见群飞的蝴蝶,它们在她身边环绕飞舞,有几只停留在她的指尖,恍若与她低语。 第二天一大早,杨嘉一去洪主任办公室和他商讨一些病患的注意事项。 胡蝶和杨平暮的状况不同,杨平暮的癌细胞在确诊后几乎没有怎么扩散。 而胡蝶的癌细胞开始在她的体内更新换代、吞并正常运作的细胞,扩散速度更甚。 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每次化疗都是在尽力拖延她在人世间停留的日子。 化疗用的医药都是进口特效药,比起国内常用的多了一些抑制作用。但也仅仅是抑制。不能缓解,用药后的反应也是成倍增加。 杨嘉一绕回病房的路上遇到小睿,两人一起回病房。胡蝶还在睡觉,小睿准备给她抽血。 两个人这个时候倒还是有些默契,没有叫醒胡蝶,反而是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她睡到自然醒。 小睿放下托盘,手插进口袋里,说的话倒是开门见山:“你们…谈了?” 杨嘉一嗯了声,声音压得很低:“算是吧。” “谈了就谈了,怎么还‘算是吧?’”小睿纳闷。 杨嘉一自己猜想:“可能她怕给我留下什么希冀,得到再失去还不如从来不曾拥有,她不愿意给我期待。” “不觉得委屈吗?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小睿看着胡蝶安静乖巧的睡颜,很难想象先前洪主任口中“孤寂一辈子”的胡蝶能有一个死心塌地的人陪在她的身边。 不过有这样一个人陪着,倒也不孤单。 杨嘉一低嘲自己一声:“怎么会委屈,她的委屈比我多。” “我只是……有些遗憾。”杨嘉一道。 小睿看向他:“遗憾什么?” 杨嘉一不说话,摇摇头。 遗憾说出口,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等到胡蝶醒来,杨嘉一先陪她洗漱,等到体力基本上恢复,才让小睿抽血。 本来杨嘉一打算让胡蝶先在医院待一会,自己做完饭再赶过来。但胡蝶不愿意,非要嚷着有东西忘记带,要和他一起。 杨嘉一对她的要求从来没有什么抵抗力,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才和胡蝶一起坐公交回。 这个时间已经过了早高峰,早晨,没有灯火阑珊,反而在公车摇摇晃晃下、层层树荫遮蔽下,探出了另一种静谧的氛围。 安城算是一座古城,市民淳朴热情,街道上小贩的早点摊冒着热气,涌到空中又瞬间消失。 胡蝶提议:“还有三站路,我们下去走走吧?” 杨嘉一算了算路程,也不算长,胡蝶的身体可以承受,转而才点头。 两人在临近的站台下车。 “怎么突然想走路了?” “突然发现没有和你好好走过一段路。” “现在也不晚。”杨嘉一牵起胡蝶带着毛绒手套的手。 胡蝶也跟着道:“是啊,不晚。” 走了一条街,胡蝶对早点铺起了兴趣,对杨嘉一道:“我去买两个包子!” “慢点。”杨嘉一在她身后跟着,胡蝶挑好,杨嘉一先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哎,就两个包子,你怎么先付了!” 杨嘉一揉揉她的头:“两个包子的钱我还是能付的。” 胡蝶撇撇嘴巴:“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嘉一笑着回她:“我知道。” 胡蝶恶狠狠地啃了一口包子,不说话。 杨嘉一跟着她走,走到十字路口,被裹得毛茸茸的胡蝶停下脚步。 “小祖宗。”杨嘉一软声告饶,“还是我来带路吧。” 啃完包子,杨嘉一又拿出纸巾仔仔细细给她擦掉嘴角的油渍。 胡蝶哼哼唧唧:“你还真是哆啦A梦。” “心甘情愿为小胡同志服务。”杨嘉一低头砰砰她的额头。 胡蝶娇娇地哼笑一声,“走吧,哪边?” 杨嘉一搂着她肩膀,将她转了个方向,“我们先往回走一截。” 胡蝶惊愕:“我走错了?” 杨嘉一摇头,笑道:“没有,只是那边有条小巷。离小区很近,而且小区里还有很多营业了很多年的小店铺,感兴趣的话,我们逛逛再回去。” 胡蝶纳闷道:“怎么你对我这么了解?我确实很喜欢去那些小巷子溜达哎。” 杨嘉一轻轻谈了她了一下脑瓜崩,佯装生气:“你的小说我都看过,包括评论区你发过的牢骚,我都看过。” 他不止看过,甚至将那些胡蝶尝尝念叨的愿望一个一个记下来。 愿望许下,终究是会实现的。 很庆幸。他看见了她的愿望。 在一段令人记忆深刻的感情里,心动是罪,是让人赔上一生的刑罚。不过这枷锁戴上,到让他尝到了心动的滋味。 胡蝶蹦蹦跳跳,抓着他的手往小巷的方向走。 杨嘉一看着她的背影,脑海中突然划过小睿问过他的一句话。 “你们才认识一月多几天,你就这么认定自己喜欢胡蝶?别是小孩意气。” 杨嘉一当时沉默了很久,他很难在那一刻组织出合适的语言回复她。 他想了很多,这个世界上,一见钟情的人那么多,相忘于江湖的更甚,闪婚的有很多,恋爱长跑十几年最后无疾而终的也不在少数。 用时间来判别一个人的真心,起点就是错误的。 他没办法用贫瘠的文字去形容自己的心,他的所作所为,皆源于心。 他想让胡蝶孤独近三十年的心开出一片芽。 他来浇水灌溉、育苗,用自己漫长的余生等下一个季节。 或许这也叫: 等下辈子。 他们相遇在一个无法挽回的时光洪流里,这个故事,仅有她和他。 杨嘉一笑笑,握紧胡蝶的手,惹得胡蝶转头看过来,诧异叫他:“杨嘉一?” 一阵风迎面吹来。 但它似乎是暖的。 杨嘉一看向她的眸子中,零星的笑意、盛不住的喜欢。 他照旧缓声应道:“在。” 第17章 、祈愿有时(2) 17 因是早晨,小巷寂静无声。 这条巷子是安城的古玩巷,有一定的年岁。巷子幽长,似蛇,盘在现代化城市高楼里,隐身匿迹。 巷口有桃花树,不过不是春季,现在干巴巴的,直愣愣扎根在那里。 胡蝶走过去,若有其事的拜了拜。 “拜桃花树?”杨嘉一疑惑道。 胡蝶嗯哼了一声,“谢谢桃花神,送我一个……” 胡蝶转头,将杨嘉一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义正辞严道:“送我一朵桃花,还是一朵帅气的桃花。” 杨嘉一扯起嘴角笑了起来,点头附和,“谢谢夸奖。” 巷子的地面是用石砖堆砌而成,环卫工人拿着洒水壶,淅淅沥沥的水浇向地面。 文玩店开门营业的很少。 往巷子深处走才看见了几家店,店主正在门口,用抹布擦着玻璃。 两人走了过去,店主噙着笑意,先是看了一眼杨嘉一,招呼道:“来啦。” 杨嘉一一本正经道:“嗯,老板您今日开门挺早。” 老板了然回道:“是挺早哈哈哈。” 胡蝶进门口,扭头问杨嘉一:“怎么?你们认识?” 杨嘉一微微点头:“嗯,之前走过几次这里,打过招呼。” 胡蝶挑起左侧眉毛,毫不犹豫指出:“撒谎。” 杨嘉一也没辙,只能道:“你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胡蝶环视一圈,到真看见了几个市面上已经不再生产的手办。害怕是老板自己的私藏不对外售卖,胡蝶还转到门口去问。 “看上了就拿。”老板大方地甩甩手。 胡蝶说:“我怎么觉得这么诡异呢?” 杨嘉一:“为什么这么说?” “这几个手办,放在某鱼都没有人售卖的,老板竟然这么大方?看上了就拿?这么豪横!” 杨嘉一歪头:“放心拿。” 胡蝶狐疑地将几个手办放进购物篮。 最后结账的时候,价格竟然也等同于当初刚上市的原价。 胡蝶站在门口和老板大眼瞪小眼。 最后要走的时候,老板突然对杨嘉一道:“小杨,能帮我搬个箱子吗?运输员的车子进不来。” 杨嘉一望向胡蝶,胡蝶点头:“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杨嘉一转身往巷口走,而后,胡蝶看向店主,这么明晃晃将杨嘉一支走一定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店主淡然一笑,轻轻抚过门前的水仙花枝叶,“小伙子是你什么人?” 胡蝶也很难正视这个问题,她并不配作为这段感情的主导者。 店主也没有废话,直言:“小杨很喜欢你,你刚买的其实并不是我店里的。据我所知这些都是小杨到处跑搜集到的。放在我的店里,说过几天再领人过来逛。没想到今天你就来了。” “这些东西很贵,他的真心也很贵。他不愿意当面送给你也有他的原因。把他支走告诉你这来龙去脉,是不想你迷迷糊糊对待一份真心。” “总要有人帮他告诉你,他的真心。” 店主说完,接着去擦玻璃,雾气被刮掉,店内清晰的出现在她面前。 杨嘉一和工人将几个箱子搬进来,老板也同他们告别。 而胡蝶挽着杨嘉一的胳膊,脆生生道:“回家吧!” “好,回家。” - 新一轮化疗胡蝶的状态比先前好很多。 用药过后,杨嘉一就在旁边给她慢慢讲故事。都是从网上搜罗到的一些奇闻异事。 整整一天胡蝶没有吃东西,不过有杨嘉一陪着,也不是很无聊。 下午,久违的见到下沉的太阳。 胡蝶催促:“去吃饭。” 杨嘉一回:“我还不饿。” “不饿也要吃。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 “我……” “快去。你不吃,等会哪来力气抱我?” 杨嘉一被胡蝶半哄半劝下楼吃饭,他下楼时,还叫了小睿上来帮她看着点胡蝶。 前脚杨嘉一刚坐上电梯下楼,后脚胡蝶就冲进卫生间,吐了个死去活来。 小睿在一旁帮她顺气:“你还真能忍。” 胡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只是觉得不应该在他的面前出糗。仅仅是呕吐也不行。 胡蝶坐在地上缓了缓,随后又翻起身。走到洗漱台,手掌接了一捧水,洗脸、漱口。将自己收拾好,她才走出卫生间。 很累。 疲倦、呼吸不通常、胃痛,交替进行折磨着她。 杨嘉一也是简单吃了一些,开门进来,就看见胡蝶在沙发上靠着。 “怎么下床了?不舒服吗?”杨嘉一将视线投向小睿。 小睿耸耸肩,回道:“你问她。” 说完,小睿下楼收拾,下班。 杨嘉一看着胡蝶皱眉的样子,心里也揪痛。不仅是化疗的痛苦,昨日,胡蝶紊乱了几个月的例假竟然来了。杨嘉一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热水袋,灌热水,放在她的肚子上。 杨嘉一侧身坐着,将胡蝶半搂住放在胸前,又将她的手指放在自己手心里,轻缓地摁着:“这是我在老中医那里学到的,说是能缓解经期疼痛。” “迷信。”这回该胡蝶吐槽杨嘉一。 杨嘉一蹙眉,一脸自我怀疑:“没有缓解吗?” 胡蝶不忍打击他,只能应:“有……点吧。” 杨嘉一抿紧嘴巴:“一定是我学艺不精,摁错穴位了。” 胡蝶在他怀里摇摇头,琢磨了很久,才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等下一次住院,我去普通病房吧。” 杨嘉一:“怎么突然想去普通病房了?” 胡蝶手掌翻过来,和覆在她手上的杨嘉一拍了拍:“就是……突然想要点人气。” 杨嘉一答应。 胡蝶慢慢道:“其实,和你认识过后,我总是想多活一天,多活一分一秒都是奢望。你的生命力是我从来都不曾拥有的。 你有目标,有想要做的事,想要保护的人。而我,好像连活着都是奢侈。 从我写文后,靠近我的,接近我的,对我好的,没有一个是真心对我的。好像他们更爱的,都是那些不会说话的文字……” 胡蝶窝在杨嘉一的怀中渐渐睡了过去。 展翅欲飞的蝴蝶,脱身于重重丝线束缚中的茧,却又作茧自缚。 - “这是医院给胡蝶开的药,你回去按照分量给她包好,里面有塑料管,可以放在那个里面,去玩的时候也别忘了让她喝药。” 杨平暮将桌上的药盒收拾好,又帮着杨嘉一将最后几件衣服塞进行李箱。 “知道了,妈。” 杨平暮替儿子把额前的头发捋顺:“玩得顺心,照顾好胡蝶。” “嗯,你在家也是。”杨嘉一拎了拎行李箱。 “你放心,我最近还和你陈阿姨约着一起去领跳广场舞呢,有工资,妈也和你一起攒钱,还给胡蝶。”杨平暮拍拍杨嘉一的肩膀,“胡蝶……是个好姑娘,好好对人家,让人家姑娘天天开心。” 杨嘉一有些吃惊地看向杨平暮:“妈……” “不多说了,妈都知道。”杨平暮帮他开门,“路上注意安全。” 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平暮也算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又是自己儿子,哪个当妈的看不清看不破呢? 或许冥冥之中,她与杨嘉一和胡蝶就是有相遇相逢的缘分的。 送走杨嘉一后,杨平暮走到角落,那里安放了一个小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张小小的照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 先前杨嘉一同她讲得各类计划,让她心动的不得了。 药也好好吃,针也好好打,检查也按时按点做。最后出院时,洪主任还调侃她这次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快乐的一次体验? 胡蝶笑说是。 杨嘉一和她在家里修整了两天,胡蝶断断续续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杨嘉一临走前一天回了一趟家拿了一些东西。回来的时候,坐在客厅茶几后,将医院给她开的药按照分量装进了一个塑料小管里。最后,还用她的直板夹封口。 胡蝶对着杨嘉一的胳膊邦邦两拳。 “怎么了?”杨嘉一扭头问。 胡蝶扇扇屋子里若有似无的焦味,“要着了,开个窗户吧?” 杨嘉一低头看看旁边码放整齐的小管,听话起身,将窗户开了半扇。 转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胡蝶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用夹板正在夹下一个小管。 胡蝶笑眯眯地看着他:“上当了吧?” 杨嘉一无奈笑笑,坐在胡蝶旁边,将药慢慢装进小管,胡蝶再用直板夹夹牢。 晚上,安城下了一场雪。 胡蝶本来还在担心第二天会不会因为天气缘故飞机停飞,没想到第二天刚醒,就看见了久违的太阳。 杨嘉一已经做好早点,豆浆已经过筛,晾至温热。昨天翻冰箱,还发现了一包迷你寿桃,胡蝶闹着要吃,只好今早起来回锅蒸熟。 胡蝶坐在沙发上,看着杨嘉一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第一次察觉出“家”这个字的意义。 有可能是一杯豆浆,有可能是一笼包子,还有可能,是和你分享三餐的人。 说来也巧,杨嘉一和胡蝶叫了滴滴去机场,滴滴司机是先前开过蝴蝶车的代驾。 一上车,司机就哟了一声。 司机是个不大的姑娘,说话清脆得像一只百灵鸟:“还真是有缘。又遇见你们小两口。” “嗯?”胡蝶一头雾水。 杨嘉一和她解释道:“上次你从安大回来的时候,叫的代驾。” “代驾?”胡蝶又好奇,“怎么又开滴滴了?” 计方卉瞥了一眼后视镜,调换车道:“谁大白天喝醉叫代驾呢?晚上生意才多。白天晚上都有活干,谁会和人民币过不去呢。” “说的是实话。”胡蝶赞成这个想法。 计方卉问:“你们要出国玩?” 胡蝶:“不是。去S省。” “S省好玩的可多了,周边城市也不差,有空都可以逛逛,风土人情都很赞。” 计方卉突然想起:“哦对,S省的副省级城市西宜,有座山还挺灵,有心愿的话可以去拜拜。” 胡蝶提起兴趣:“哪座山?” “怀会山。我对象就是我从那拜来的。”计方卉语气还挺骄傲。 胡蝶张大嘴巴:“这么神?” “其实也不是,就是下山的时候堵车,过弯刹车突然失灵把他车怼了。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红灯,计方卉刹车等绿灯跳转。 杨嘉一将胡蝶的围巾卸下,从包里拿出一小瓶奶,“喝点。” 胡蝶接过。 计方卉望了一眼:“暖气是不是开大了?要不要调一点?” 胡蝶憧憬道:“可以开会窗户吗?” 计方卉正要摁总控,杨嘉一难得开口:“不用开窗,温度调低一些就好。” 胡蝶委屈地撇撇嘴:“怎么不能开窗,暖气轰得我脑仁涨。” “会感冒。”杨嘉一将胡蝶羽绒服衣领的拉锁往下拽了一些,“这样可以吗?” 胡蝶向计方卉吐槽:“你看到没,专ꞏ制!” 计方卉调侃道:“哎哎,这哪叫专ꞏ制,洒了我一车狗粮哎。” 胡蝶闹了一个大红脸:“哪有。” 计方卉说:“那你是没见过我男朋友,每天不和我怼两句心里就想不过。” “欢喜冤家呀。”胡蝶说,“听着好甜!每天都有互怼日常。” 计方卉哭笑不得,“那确实,天天互怼。” 下车前,计方卉加了胡蝶微信,“回安城有空可以一起出来玩,和你有缘,到时候别拒绝。” 胡蝶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应约,看着计方卉的笑颜,倒不忍拒绝。 “若是有缘,一定。” 第18章 、祈愿有时(3) 18 怀会山作为S省5A级景区,一年到头都会吸引很多游客。 上世纪,怀会山被国家旅游局评为国家级景区。近几年,山以几座庙宇而闻名。 一入山门“天赦”,便能感受到山体的浑厚壮观。花岗岩石没入岩体,在数万年里不断被挤压。 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加上地质勘探人员和旅游局的确认开发,变成了现在的旅游胜地。 胡蝶和杨嘉一并没有选择缆车,反而买了两双手套和拐杖,徒步而上。 S省全年暖热,因此并没有雨雪困扰。不过近几日天色不是很好,杨嘉一背包中备有雨衣,上山途中不觉得,到了山顶就不一定,以防万一,他还是做了万全准备。 山中庙宇多,药材、动植物也多。 走过“天赦”后的尾松林,地势才开始陡峭起来。 不是节假日,游客数量不多,但每走一段路都能见零星几人。 胡蝶站在又一截地图前喘气,“刚看着地图不是说还有一百米就到下一个山头了吗?这怎么还有九十米。” 杨嘉一帮她顺气,“歇会吧。地图只算垂直距离。” 胡蝶:“……” 杨嘉一拿出手册,和她一起规划路线。 “我们上来的早,距离明早的日出还很远,可以慢慢走,不着急。”杨嘉一翻到亭楼庙宇那一页,“还有两节山路,就可以看见第一座庙宇了。” “是什么?”胡蝶歪头看过去,很好奇,上山前只是简单地看了一眼大概,她和杨嘉一走的是南边,这边爬上去见到的庙宇会多一些。 “萍水阁,”杨嘉一解释道:“庙宇取名于‘萍水相逢皆是有缘’,意为,茫茫人海相遇即是有缘分。” 胡蝶振作起来:“这个寓意好,去拜拜。” 杨嘉一陪她在楼梯坎处坐了一会,见她的状态已经调整过来,便起身,将手递给她。 “走吧。” 两人就这样,一步一坎,相携着爬过重重山。 萍水阁因是上山会第一个遇见的庙宇,香火很旺盛,爬上来的一个拐角处就有一户小卖部,解渴的瓜果和矿泉水都在售卖,草香、柏壳香、榆树皮香都有。 胡蝶过去买了两组,一组三支,香体为黄。胡蝶将一组递给杨嘉一。 “你这是…” 胡蝶将捆香的细小绳子拆掉,三支香分开,望向杨嘉一:“不准备还愿吗?” 杨嘉一呆呆接过,望着香痴笑。 和胡蝶一起,杨嘉一跪在蒲垫上叩首三次。 两人接着往山上走。 途中,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胡蝶脱下手套,伸手接住,手心很快就汇聚了一小汪雨水。 她伸出舌尖,浅尝了一下雨水的味道。 “哎……”杨嘉一没料到她会尝雨水,手都没来得及伸出去,“渴了吗?我带水了。” 胡蝶就喝了一小口,剩下的照旧抛给大地。 “我就是尝尝大自然的味道。” “那大自然是什么味道?”杨嘉一帮她把手心的水擦干净,又将她的手套原封不动带上去。 胡蝶站在一节台阶上,杨嘉一站在她身后,两人堪堪平视。 山中雾气升起,泥土的潮湿气味争先恐后与空气交融。 不知名的鸟类藏匿在树干上,叽叽喳喳地叫。 胡蝶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前后都无行人,胡蝶倾身靠近杨嘉一。两颗颤抖的心,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在一场山雨中接吻。 胡蝶咬住杨嘉一的下嘴唇,用牙齿轻轻磨了一下。 胡蝶和他头抵着头,小声对他道:“只有我才可以这样奥。” 杨嘉一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场景中走出来,整个人的大脑都是懵的。 他抬眼,只能看见胡蝶的嘴唇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半晌,他复又倾身上去,吻住胡蝶。 没过一会,身后传来声响,有一行人唠嗑行至此处。 杨嘉一亲得毫无章法可言,只是一个劲的掠ꞏ夺她的呼吸。胡蝶推推他,才勉强制止住。 “你怎么又亲回来了..”这回,懵的是胡蝶,她抿抿嘴巴,耳朵脸颊全部红透。 杨嘉一过了先前那个阶段,主动权掌握在他手心里,面不红心不跳的道:“亲吻是两个人的事情,你亲我,我亲回去才算完整。” 胡蝶感觉自己肾上腺素飙升,哼了一声,跟在前面那行人后往上走。 两个人是下午三点开始爬山,一路上吃吃喝喝,逗鸟拜神佛,游玩下来,到第一座峰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一点。 雨有偏大的势头,峰顶的几家商铺已经支起雨棚,售卖出租帐篷。 杨嘉一也去租了一个帐篷,在避风处支起来。店家门口场地很大,也放了很多四方的木桌子、长条凳。十几个坐一起,喝着热茶水闲聊。 胡蝶和杨嘉一坐在角落,不过临近深更,雨越来越大,躲雨的人越来越多。就连他们这个偏僻角落也有人挤过来坐。 来的人应该是一个旅行团组织在一起的,服装统一,插在书包边上的旗子也是较为有名的XX旅游社。 和胡蝶他们坐在一个桌子上的有两对情侣,还有就是导游和几个形只影单的旅客。 年轻人精力旺盛,抱着看日出的念头爬山,同时就做好了不睡觉的打算。 一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剩下的时候都是在玩手机,拍拍风景,拍拍自己和对象,然后发朋友圈。 杨嘉一找了店家,买了一壶热水,给胡蝶冲了一杯奶,放在一旁晾着。 凌晨一点多,导游和单独的游客去睡觉。 算上胡蝶和杨嘉一,只剩下三对情侣,六个人。 胡蝶对面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生先开口,声音很温润:“大家认识一下?” 杨嘉一笑笑,接话:“杨嘉一。” 鸭舌帽和杨嘉一握手:“连骐。” 另一个男生穿着连帽卫衣,眉眼有些浓郁,倒有点像混血,桌上开始对话,他也伸出手:“路成戈。” 另外两个女生也不是内敛的性格,在连骐旁边的女生梳着脏辫,嘴里嚼着泡泡糖:“相逢就是缘,冉愿,冉冉红日的冉,愿望的愿。” 路成戈身边的女生看着小家碧玉,说话很温柔:“符玉帛。” 众人的视线都转向胡蝶,胡蝶摘下口罩,笑着介绍自己:“胡蝶。古月胡。” 冉愿倒是愣了一下,猛地拍了一下连骐的胳膊:“我靠!” 连骐眉头都没皱,淡定询问:“怎么了?” 冉愿忽闪着眼睛看向胡蝶,激动到嘴巴打磕绊:“你你…不是您…您是那个写《屠戮都市》的茧吗?” 这个世界上叫胡蝶的人很多,民国还有个歌星也叫胡蝶呢。不过不仅同名,长得也这么相像的可不多见。 胡蝶嗯了一声,淡淡笑着说:“是我。” “我刚一直觉得你好眼熟,但是一直戴着口罩,你不开口,我也不敢问……” 杨嘉一也笑着陪聊,轻撞了一下胡蝶的肩膀:“爬个山也遇到读者,小胡同志厉害呀。” 胡蝶攘他:“一边去。” 符玉帛也略有耳闻茧这个笔名,但没见过作者样子,一时之间没将胡蝶和茧对上号,此时也应道:“确实有缘。” 冉愿挤走连骐,坐在了胡蝶旁边,“女神!你的书我都看完了,家里一书柜都是你的书,就是每次签名抢不到,你也不开签售会。借此良机,能帮我签个名吗呜呜。” 胡蝶了然,嘴角笑意不减,“有纸和笔吗?” 冉愿回头正要闹连骐,连骐已经将纸和笔放在了桌上。 冉愿要开不开的口微微颤抖。 胡蝶给她写了TO签,冉愿高兴得忘乎所以,要不是连骐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她,能一脚从边角的岸上踩空摔下去。 冉愿获得签名愿望达成,后续抱着签名坐在那里疯狂拍照。恨不得叫上所有人每个人来一张。 连骐将人拽回来老老实实坐在那儿,这张桌子上的人才算正式开始聊天。 杨嘉一小声问胡蝶:“困吗?” 胡蝶被冉愿的激情点燃了青春的魂,摇头,和杨嘉一咬耳朵:“再聊会,和你们这些小年轻聊天,感觉我都年轻了好多岁,热情似火,还能点燃我,送我去上一个大学。” “那成,当我学妹。”杨嘉一附和她。 胡蝶就跟醉奶了似的:“学长好。” 杨嘉一神色晦暗不明,半压着嗓音嗯了一声。 路成戈盯着杨嘉一看了很久,突然对他道:“杨嘉一?” “嗯?” 路成戈:“你是不是在A大上学?计算机系?” 杨嘉一点头:“对。” “以前在市一中?” “你也是吗?” “我在你隔壁班。” “这么巧。”杨嘉一又迟疑了一下,“你们学校放假了?” 路成戈摇头:“我没参加高考,年后出国。” 他说完这句话,胡蝶就看见她身边的符玉帛眼圈瞬间红了起来。 “换个话题,”胡蝶出声打断,“你们叙旧呢?” 杨嘉一也察觉到了路成戈和符玉帛之间的氛围,不好插嘴。 冉愿拍完照片,坐那里无聊,看着好不容易调节起来的气氛又要凝固,直接将视线头像了胡蝶和杨嘉一身上。 作为一名合格的“追星”女孩,八卦魂熊熊燃烧。 冉愿坐在那里唔了半天,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连骐戳她:“你上发条了?怎么一直在震动?” 冉愿横他一眼,手肘支在桌面上,问胡蝶:“女神,他是你男朋友吗?” 刚才那个叫路什么的和胡蝶身边的杨一聊天,看似句句普通,却字字都是惊雷。 如果根据百度百科的资料,胡蝶今年28或者29岁。而那个杨一才上大学,可能就十八十九左右。 哇…… 如果是真的,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姐弟恋。 胡蝶丝毫不拖泥带水:“对,帅气吧。” 冉愿疯狂点头嗯嗯嗯,女神说什么都是对的。 连骐听到她“嗯”,差点没一口水呛过去,疯狂咳嗽也没能换回冉愿的一个回头关怀。 胡蝶憋笑,“看看你男朋友。” 冉愿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她整个人好像在躲连骐,和连骐对上视线,整个人从脖子红到了额头。连骐还没说话,冉愿就自顾自说了一句:“谁要看你!” “看来是还没成。”胡蝶戳戳杨嘉一的胳膊。 杨嘉一红了耳朵,整个人僵硬在那里不说话。胡蝶知道他脸皮薄,趁着没有人看这边,又光明正大冲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你干嘛。”杨嘉一连苹果肌也红了起来。 雨棚上砸下来的雨滴噼里啪啦,渐渐地,和他的心跳汇成同一条脉络。 杂乱、却清脆。 第19章 、祈愿有时(4) 19 雨声未歇,坐在桌前聊天的众人逐渐扛不住,纷纷撑起帐篷,随意用衣服裹住短暂休憩。 冉愿先走一步,一个人先钻进帐篷,连骐过去的时候,冉愿从帐篷里伸出一脚,踢在连骐的小腿肚上:“你等会儿,急什么!我还在换衣服!” “行。”连骐在外面等,和检查帐篷的杨嘉一相视一笑。 租帐篷的店家正在清点数量,走过来,将一方薄薄的被子递给杨嘉一:“一晚上五十。” 杨嘉一接过:“嗯,谢谢。” 说完,杨嘉一弯腰掀开帐篷的帘子,胡蝶正在里面压床垫。 山上昼夜温差大,他们两个人只带了偏薄的羽绒服,想着爬山会热,没想到所有计划都被这场雨打乱。 “晚上盖这个。”杨嘉一将手上毯子递过去。 “你在外面傻站着干什么?你不睡觉吗?”胡蝶握住杨嘉一的手腕,将人拽进来。 胡蝶说:“想在外面站一整夜?” 杨嘉一意外被扯进帐篷,此处避风,同时也遮盖了其他人的视线。 帐篷仍是有人陆陆续续闯过,冒雨爬山。 一点点响动都能让杨嘉一僵直身体。 他从未与胡蝶有这么亲密的距离。除却下午那阵的亲吻,此时此刻,杨嘉一更像是一个来拼帐篷的普通游客。 “我……我不困,你睡吧。”杨嘉一意欲起身,胡蝶伸腿压他,不让他移动分毫。 “杨嘉一,你又害羞。”胡蝶凑近看杨嘉一躲避的视线,“我怎么感觉你以前撩我撩得挺欢呢?” “我哪有?”杨嘉一打死也不承认。 “真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胡蝶感叹,“不是说,我还在梦里叫你男朋友吗?” 杨嘉一:“……” 自己挖坑自己填,也没想到一语成谶,他真的成为胡蝶“口中”所说的男朋友。 胡蝶松了腿:“时间不早了,躺下休息会儿吧。” 山顶,避风处依旧风声呼啸。 随后,胡蝶将毯子抖开,拍拍身侧的位置,“帐篷不是很大,我们挤挤。” 杨嘉一闷着嗓子嗯了一声,僵硬着倒下去,像块冰溜子。她没有睡意,躺在胡蝶身边,听她逐渐平稳的呼吸。 被风吹进廊下的雨拍在帐篷上,杨嘉一心乱如麻。 胡蝶来回翻身,最后叹了一口气,“不睡吗?” 杨嘉一愣住,结巴道:“是我影响你睡觉了吗?” “没有,”胡蝶说,“我也睡不着。” “那聊聊天?” “可以。”,胡蝶翻身,面向杨嘉一,左手肘枕在脑袋下,“你转过来。” “好。”杨嘉一在心里默默做好自己的思想工作,翻身。 胡蝶那双漂亮的眼睛映入眼帘,毫无预兆闯进他全部的视野中。 最近一周,胡蝶又消瘦了许多,颧骨越发突出。可是她眼睛里依旧亮晶晶,盛满了憧憬。 胡蝶:“聊什么?” “聊……”打开话题的人反而想不出来要聊什么。 胡蝶琢磨了半天,“要不,聊聊前任?” 杨嘉一:“?” 这个话题可算是除了胡蝶没人敢在现任面前说的出口。 胡蝶伸出手指戳杨嘉一:“你先。” “我……” “你怎么?” “那个也算前任吗?” 胡蝶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算……是吧?” 随着雨和偶尔的闷雷声,杨嘉一回想着同她低声讲述。 就从今年的盛夏开始讲起。 这一年的夏,迎来安城数十年的酷暑。安城日报上天天都有某某市民在哪条街道晕倒,随后被热心群众送往医院。 查成绩的那一天,杨平暮就在回家的路上晕过去了。 好心人将其送到医院,本来以为是普通中暑晕倒,没想到杨平暮迟迟未醒,甚至有昏迷的迹象,做了一系列检查才发现是胃癌。 杨嘉一开始了兼职、借钱、不停奔波的日子。 以往的亲戚都已经被杨嘉一的父亲招惹过一番,现在仅仅是登门,都只能迎来一盆冷水,没人能够借钱给他,谁也不会相信他。 而李欣悦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杨嘉一的视野里。她住在杨嘉一的隔壁,每当他做好早饭,送去医院的时候,她也会打开门,起初她还会诧异的问道你也是这里的人?后来也会陪他一同走一段路。 时间上的巧合,言语上的陷阱,被日渐忙碌的杨嘉一抛之脑后。填报志愿的那一天,杨嘉一放弃了曾经勾选的清北,将志愿填在了安城的安大。也放弃了进修音乐的念头,埋头提早学习计算机软件的知识。 他知道,自己曾经期望有的日子都只是妄想。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钱才是最重要的,能够救命的。 杨平暮私下问过很多次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缓解现在的病情,除了动手术。 医生了解她的家庭情况,也做了深度检查并没有发现淋巴结转移。于是考虑到了内镜下黏膜剥离。 对于胃癌初期的患者,基本上都是采用这类手术进行治疗的。 手术方案通过,杨嘉一也东拼西凑凑出一些钱来。可就在手术后不久,杨平暮的病情发生了变化。 其实谁也不能保证内镜手术后癌细胞不会卷土重来,可多数案例都是在一两年后才会发生,杨平暮仅仅才过去了两月,复查的时候,又在胃里发现了比以往增长速度更快的癌变细胞。 杨嘉一大学刚入学,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打工仔。听闻高新医院处理癌症很好,杨嘉一毫不犹豫将杨平暮送往那里进行治疗。 高额的手术费用,每日的日常护理、床位费等等等等,都变成了催人命的刽子手。 起初,李欣悦也借给杨嘉一两千元应急。但不过两天又要了回去,说是学校有急用。 再后来,杨嘉一白日上课,晚上兼职,每日囫囵睡上三四个小时,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好不容易在酒吧找到新的工作,与同事们相处熟悉后,大家也知道了他的困境,纷纷援助。 这笔慢慢攒下来的钱,在某一天,交给李欣悦后,像是彻底被扔进水坑,一丝水花都未曾再掀起。 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黯淡无光的日子。但是因为杨平暮,他还是坚持下来了。 同事们都很好,不催着他还钱,他只能提高工时,平日唱两个小时,现在唱四个小时,加倍挣钱还钱。 后来,还完钱后的第三日,杨嘉一遇见了胡蝶。 一个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人。 起初,他很不自信的以为,这只是一场有钱人的玩笑。可后来他发现这并不是玩笑,而是上帝给他开的最后一扇窗里,飞进来的一只蝴蝶。 故事很短,短到胡蝶还未曾入睡。 她睁着眼睛,仔细听着属于杨嘉一的故事。 胡蝶问:“那,在这之前呢?在这之前你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曾想过,杨嘉一除却家人患病时的状态,以往的日子,应该过得很恣意妄为吧?他或许是班级里成绩最好的那个同学; 或许是球场上随意就能投进一颗三分球的少年; 或许是情书塞了一整个书兜的青葱男孩…… 杨嘉一枕在胳膊上,很难摇头,于是开口道:“没有。” “什么?” “严格来说,我没有青春。”杨嘉一没有去看胡蝶那双慢慢沁满眼泪的眸,“换一种说法,大学的日子虽然忙碌,但却是我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杨嘉一躺平,帐篷很小,双腿伸展不开。他曲着腿,望着帐篷顶上时不时扑上然后滑落的水珠。 因为有一个赌鬼父亲,有一个精神失常醉后摔死自己儿子的父亲,有一个蹲监狱的父亲,杨嘉一的童年,是从来没有在人前抬起头过的。 那时候的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大道理。父母饭后闲嘴的潜移默化,让那些半大的孩子认为杨嘉一也是和他父亲一样的十恶不赦。 杨嘉一曾经很怕毛茸茸的生物,可是每次他上完厕所回到座位,笔盒里仍旧会多出一只毛毛虫。 虫子在杨嘉一的眼中,幻化出了嘴脸。和班上的同学一样,大笑着,仿佛认为这只是一场再也简单不过的玩笑。 他找过班主任,换来的,不过就是那群孩子的一句:玩不起。 对,他玩不起。 他不能打人,不能骂人,甚至大声说话都会引起一阵:“看,他和他那个爹一样,会骂你然后打死你!你再和他说话,小心哪天他把你摔死!” 再长大一些,他也不再害怕毛茸茸的生物。他的童年也随着再也见不到的毛毛虫死掉了。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这漩涡。杨平暮看出他的状态,和他聊天,想让敞开心扉。 他知道,杨平暮的状态并不好,他强装没有事情可以让自己难过。一天一天熬着,熬到年纪第一,熬到,老师提及他的时候,不是过问他的家庭,而是夸奖他的成绩。 大学填报的安大,至今让教导主任心头窝火。一棵清北的好苗子,硬生生让家里人折磨断了。 杨嘉一在新学年的第一个教师节,顺路回母校,给教导主任带了一束花。教导主任经过一个暑假算是想清楚了,都是命,强求不来。 杨嘉一的家境情况他们这些老师也清楚,选了安大,选了计算机专业,兴许杨嘉一的心里比他们还难受。时也命也。 一颗眼泪没入鬓角。胡蝶抽抽鼻子,倾身过去,趴在了杨嘉一身上。 她闷着脑袋,说的话也嗡嗡的:“杨嘉一,我们都好惨。” 杨嘉一把手覆在胡蝶的后脑勺上,呼噜呼噜毛,“惨什么?都过去了。你现在还有我。” “那你现在也有我。”胡蝶翻起上半身,随后捧住杨嘉一的脑袋,猛得亲了一口,“盖章。” 杨嘉一眸色渐暗,耳廓通红。 他紧紧搂住胡蝶,再次亲吻了上去。 忽略那分外生疏的亲吻,杨嘉一的躯壳下恍若换了另一个人。霸道、蛮横。胡蝶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也忽略胡蝶即将离开这灿烂人间的事实,她被吻到泪水晕满整个脸颊,在这个密闭狭小的空间里,胡蝶的泪,杨嘉一的呼吸,交织着。 仿佛在这一刻已经约定,他们要一同奔向第二天的灿阳。 夜深人静,唯有风声在争吵,偶尔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在那一瞬间,照亮整个天幕。 胡蝶窝在杨嘉一的怀中,听他唱歌。 他的声音很小,很催眠。 胡蝶的呼吸渐渐平缓,正当胡蝶要睡过去,一道响彻天际的惊雷将她吵醒。 像一场噩梦。 杨嘉一并没有睡着,反而轻声哄着她:“没事没事,一道惊雷而已,接着睡吧。” “杨嘉一……”胡蝶清清嗓子,“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杨嘉一不说话,胡蝶向后挪了一些,看他。 只见杨嘉一整个人就像是煮熟的虾,从额头一直红到脖子。 他伸过手,将胡蝶的耳朵捂住:“不许听,睡觉。” 胡蝶起了坏心眼,在杨嘉一胳肢窝挠了一下,趁着他松手,整个人又倾倒在杨嘉一身侧。 胡蝶笑眯眯地戳他胸前的软肉,用商量的语气问道:“要不要帮你捂耳朵?” 第20章 、祈愿有时(5) 20 第二日醒来,胡蝶也不知道先前是怎么睡着的。 杨嘉一还未醒,手很老实的放在胡蝶的脖颈后,充当枕头。胡蝶轻轻挪动了点位置,靠在杨嘉一的胸前,在这个还未到清晨日出的时辰,感受他的呼吸、他的存在。 她忍不住去想象,她死后,杨嘉一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一个人孤零零埋在地里,杨嘉一孤零零留在世上。哦,是了,杨嘉一还有亲人,或许在某一年,毕业很久的杨嘉一,恰是风华正茂,给他介绍对象的人肯定能将他家的门槛踏破。 杨嘉一还会记得她吗? 他还会有新的生活、妻子、孩子…… 这些都是她可望不可及的现实主义。 冬季,天亮得迟,山上又下了一夜的雨,今日的日出比以往更难等候。 胡蝶先起身,套好衣服。杨嘉一听到动静后也清醒过来,摸摸胡蝶的手,试探了一下温度。 杨嘉一问:“冷吗?” 胡蝶摇头,“比昨天好一点。” 杨嘉一帮她把拉链拉到下巴,“那是在帐篷里,把手套带上再出去。” “没那么夸张吧?”胡蝶将帐篷的拉锁往下拽了一些,扑面而来的冷风见缝插针涌入,“嘶——这怕是妖风啊!” 杨嘉一揉揉她后脑勺,囫囵穿上衣服,在前面挡风,先出去了。 杨嘉一站在风口,多多少少过滤了一些冷空气。 胡蝶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并不是很亮堂。 她略有些失望:“看来今天是看不到日出了……” 杨嘉一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了隔壁帐篷传来的动静。 冉愿又一脚将连骐蹬了出来。 “你看个屁!” 连骐黑着一张脸,可能是刚起来,脸色不是很好:“我看什么了?” 冉愿在帐篷里支支吾吾穿衣服,“你说你看什么?你看见的你让我说!这哪里合理了!” 杨嘉一将胡蝶往自己身边揽了下,对她说:“一会先去看日出,然后再溜达另外几个山头,返程的话,我们坐缆车下去。” “好。” 杨嘉一和胡蝶用矿泉水漱了口,在老板那结账。 山上信号差,下雨后通讯都成问题,付款基本都是现金。 连骐也在那付钱,冉愿在后面照旧当拍客。 看见杨嘉一和胡蝶,冉愿收了手机过来打招呼:“你们后续去哪?” 胡蝶说:“先看日出。” “这天气,要是看日出有点悬。”冉愿琢磨了一会儿,“下山一起吃饭吧?” 胡蝶盘算着一会儿下山肯定很饿了,点头同意。 冉愿约到了偶像的饭,兴高采烈地扑到连骐的背上。 连骐也任劳任怨地背着,知道天际渐渐有了暖黄色的光晕,才将冉愿带到栏杆边,放下来。 杨嘉一也半蹲在胡蝶面前,“上来吧。” 胡蝶:“?” 杨嘉一笑说:“带你也体验一下一米八以上的空气。” “说我矮呢?”胡蝶轻捶他的肩胛,傲娇道,“我不上。” “真不上?”杨嘉一照旧蹲在那里。 “我……不!”胡蝶动摇。 杨嘉一再次诱惑:“免费的哦,只此一次。” 胡蝶认命一般俯身趴上去,其实心里已经乐开花,嘴上不饶人:“我是害怕你一直蹲着腿会疼,才不是我要你背。” 杨嘉一嗯了一声,绕过脚下的怪石头,分外真诚:“是我求你背的。” “我怎么觉得你在说反话?”胡蝶喃喃,他说的话越想越奇怪。 “这怎么是反话?”杨嘉一憋着笑,撒娇般的语气低声说道:“求求啦,胡蝶姐姐快让我背背,我们好一起去看日出。” 冉愿给胡蝶占了一个位,杨嘉一将胡蝶放下,四个人一起站在栏杆处等待着破晓时分。 渐渐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都一拥而上到视野好的地方站着去了,耳边都是人潮涌动的喧闹声。这一刻,笼罩在胡蝶心头那一丝淡淡的情绪好像消失了。 眼前是即将升起的太阳。 太阳永远不会变,日升月落是亘古不变的金规铁律; 地球绕着太阳旋转,地老天昏,日子又周而复始。 或许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在她死去后都值得怀念,刻在两人的骨头上,刻在跳动的心脏上。 山顶众人为初升的太阳欢呼雀跃。朝霞向穹顶之下渐渐扩散。天色由红至橙,再成黄色。 “杨嘉一。” “我在这儿。” 胡蝶转身,钻进他的怀抱里。 胡蝶的身后,是万里高空太阳遗落下的光芒。她的怀中,是仅此一生、仅此一次的心动。 胡蝶与杨嘉一的心跳仿佛趋近一致。 砰砰砰—— 等到太阳照常营业,高高悬挂在天顶,胡蝶和冉愿加了微信,准备下山后约饭。 两路人分开继续前行。 杨嘉一领着胡蝶到剩下的山头转了一圈。 除却萍水阁,南边的顶上还有天临阁,据说是祈求事业会比较灵验。 胡蝶买了一炷香,很虔诚的叩首,心里默默祈愿,希望杨嘉一的才华能够早点得到更多人肯定,他前十九年的人生太苦了。如果上天不忍心,那就一定一定要让他日后春风得意、鹏程万里。 杨嘉一没进去,等胡蝶出来的时候问她:“许了什么愿望?” 胡蝶抿嘴,脚下踢着一块小石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杨嘉一哄骗她:“你不说出来,佛祖怎么能够听到呢?” 胡蝶当然也不吃他那一套:“佛祖都是神仙啦,倾听每个真诚信众的心声是必修功课!” 杨嘉一见套不到她的话,只能作罢,往前走了几步,握着胡蝶的手,两人一起往下一个庙宇走。 最后一座他们去的地方也不算是庙宇,不受香火,也没有神仙金身。 只是那一方小小的牌匾,叫来生。 这里算是怀会山唯一一处还算平坦的空地。 空地上落了一座简陋的四角房子,四角房子前,从山石间的缝隙中倔强得生出一棵树。 胡蝶上前打量,发现这棵已有年岁的树竟然是桃花树。 和那条古玩巷口的树一样,只不过西宜市的气候环境和安城不同,这里的桃树枝叶繁茂,桃花骨朵儿也嵌在曲折的枝干上,等待风的催促,开出整座山头的灿烂。 来生里走出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他们手上还系着红丝带,脸上洋溢着动人的情愫,空气中也弥漫着暧昧。 “来生,”胡蝶扭头看向杨嘉一,“这名字起得真好。” 杨嘉一应和,拉着她往里走:“进去看看吧。” 房子里仅有一方案桌,上面零零散散放着水果瓜子和香烟,更有甚者,放了两瓶江小白和一摞纸钱。 环视周围,看起来四周的墙面多年未曾有人修缮过。墙皮受潮泛白脱落了一大半。 剩下还算完好的墙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胡蝶打眼看过去,整片墙都是祈愿。 有许愿能够和身边人长长久久的; 有许愿暗恋能够成真的;有和过往的人再也不想见的; 也有想在这世上多活几年的…… 桩桩件件,重若雷霆,水性笔写下的字宛如水墨画卷展开,一览而去,都是少年少女们的青葱岁月。 胡蝶稍有些遗憾:“我们没有带笔。” 随后,沉默片刻,她在墙前直立,双手合十许愿。 若世上真有大罗金仙,她盼来生。 杨嘉一看着她微微弯曲,露在外面的脊椎骨,从包里将围巾拿出来,一圈一圈给她挽上。 胡蝶睁开眼睛,望向杨嘉一。 他依旧淡淡地笑着,有问必应,有愿必清。 “饿了么?”杨嘉一问。 胡蝶摸摸肚子,点头。此时天光大亮,清早的太阳不会特别炙烤,迎着山风,反而有种被风拥抱住的错觉。 两人坐了缆车下山。 等到缆车行驶至半山腰,手机信号重新满格,先前没收到的消息层出不穷的涌进手机里。 随着缆车时不时的失重下坠,胡蝶不算严重的恐高症被勾了出来,往下看巍峨的山,脑袋就像是撞了浆糊,晕得很。 岔开身体不适,胡蝶翻出微信回消息。 冉愿他们跟的旅行社已经到了山脚,现在回酒店休息。 他们两个出来下馆子,找到一处西宜市特有的家常小炒,冉愿将菜单给胡蝶发过来。 冉愿:-你看看有没有想吃的菜?下缆车给我说一声,我就去点,到这儿的时候菜就炒好了。 胡蝶:-行,我先看看。 杨嘉一在胡蝶旁边看着她,怕她身体不适。见到胡蝶在对话框里输入了lazijiding,杨嘉一佯装咳嗽,吸引了胡蝶注意力。 胡蝶疑惑:“干嘛?” 杨嘉一扬扬下巴:“点的什么菜?” 胡蝶一激灵,捂住手机:“这是我的秘密!” “等会菜上桌就不是秘密了。”杨嘉一将胡蝶手机屏幕上的拼音删掉,“重新选。” 胡蝶撇嘴,嘴里寡淡到一丝辣子的味道都没有,“我尝尝味道?不咽下去好不好?” 杨嘉一轻叹一声,拿她没辙:“挑点其他菜,辣子没有那么多的就行。” “好耶!” 胡蝶以前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有自己的主意。 以往就是抱着要死的态度活着,吃什么都很随意,想吃辣就吃,活脱脱就是在催命。 现在有了杨嘉一,好歹受了管,饮食尽量都是温补类,很少有油腻荤腥姜辣。 缆车滑行途中出了点故障,到山脚已经是下午两点。 一行人吃了饭,也正巧山下有当地的美食文化集市,顺路过去逛了逛。 胡蝶很少有这种状态,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半刻消退。东走走,西瞧瞧,像极了一个从未出过宅门的姑娘误入热闹的人间。 或许她也在体会不一样的青春。 属于她不曾拥有过的世界。 杨嘉一跟在她身后,遇到好玩的,两人一起打个配合; 遇到好吃的,胡蝶尝尝鲜,剩下丢给杨嘉一解决。 两人在这里留不了几天,玩游戏赢来的纪念品全部送给了集市里奔来跑去的小孩。 胡蝶只留下一枚戒指。 蝴蝶样式的,在稀薄的阳光下,晃在了胡蝶的眼中。 或许是缘分,这枚戒指,是摊主从国外淘回来的,那边正巧是个蝴蝶国度,一年四季都会发现不同种类的蝴蝶。 那里有一座荒僻的小岛,岛上的蝴蝶在死亡前,都会绕着城堡飞上数十圈,随后安然死去。而这枚戒指,就是城堡的主人留下的。 这其中带了多少传言胡蝶不清楚,只知道这枚戒指,或许是一种执念的传递。 她和老板聊了很久,关于这个故事,关于这枚戒指。 戒指先前的主人兴许是一位男士,对于胡蝶来说有些偏大,摊主取出工具帮胡蝶改小了尺寸。 改之前,摊主还一本正经地说:“这枚戒指,改小之后,就再也改不回来了。” 胡蝶拉过杨嘉一的手,将戒指套在了杨嘉一的中指上。 刚刚好。 杨嘉一开口问胡蝶:“上次给你买的那一枚戒指呢?” 她弯着眼睛笑:“包里。我怕玩得太疯给弄丢了。” 杨嘉一又低头看向胡蝶给他戴上的这枚蝴蝶戒指,说道:“这还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对呀,好好看。”胡蝶侧过头,小声问他,“你戴不戴?这好像是一枚男士戒指。” 杨嘉一也小声回应她:“你戴着好看。我带着大手大脚的,可能会把翅膀弄折。” 想想也是,胡蝶看着流光溢彩的戒指,兀自叹气,要是翅膀是平整的就好了。杨嘉一戴着一定很好看。戴着蝴蝶,想着胡蝶。怎么想都很浪漫。 胡蝶举着手,对着天空晃来晃去,瞧她新到手的戒指。 左手是蝴蝶,右手是杨嘉一的蝴蝶之约。 她炫宝一样把手放在杨嘉一眼前:“好看吧!感觉我就是个小富婆。我以前还想过十根手指头都戴满戒指呢,现在光是两枚,我就觉得足够了。” 杨嘉一护着她后背,一边看路一边欣赏,发出肯定的应承:“好看。” 等到集市里的人陆陆续续变少,胡蝶和杨嘉一也准备回酒店休息。 胡蝶坐在槐树下歇着,从包里翻出药吃了。 刚咽下,冉愿不知道从哪蹦出来,吓了胡蝶一大跳。 “你们没回去呀?”冉愿晃晃手机,“给你发消息啦,看你没回,我们差点就赶下一个摊走了。” 胡蝶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确实有挺多消息:“抱歉,可能是刚才集市里太闹。” 冉愿倒无所谓:“一会儿我们去KTV,你们去吗?” 胡蝶怔忪:“啊?” “都是刚爬山认识的,说一会儿去唱歌。附近就有,吃饭唱歌一体的,热闹。” “去。”胡蝶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跟着你们小年轻一起玩,我能一夜之际返老还童。” 冉愿刚给胡蝶说了地址,随后就被找来的连骐抓走。 连骐黑着一张脸,脾气老臭了:“你就这么把我扔给一群女生?” 冉愿跟不上他的脚步,又蹦又跳:“人家找你说话又不是找我说话!” “我刚才已经和那群人说了。” “说什么?” “说你是我的发言人,从现在开始,我不说话了!”连骐的语气很着急,像是真的被气到。 胡蝶坐在石凳上远远瞧着,耸耸站着的杨嘉一:“一路上我们都在吃狗粮。” 杨嘉一不乐意她说这个,“不能自给自足?” “嗯?”正要开口,杨嘉一跨步上前,在胡蝶面前弯下腰,作势要亲她。 胡蝶被吓到,脑袋往后仰。 杨嘉一扣住她的后脑勺,她枕在杨嘉一的手掌中。 暧昧的空气带着杨嘉一特有的柠檬肥皂香味,干净,清新,迎面向胡蝶扑来。 杨嘉一并没有亲她,反而认真地看着胡蝶面颊上的每一寸肌理。 以为这样就能将她深深刻在记忆里。 “干什么?” “你说呢?” “不能对长辈行大不敬之礼。” “此‘敬’非彼‘敬’。” “嗯?”杨嘉一轻轻吻在她的眼尾,颧骨,脸颊。他捧住胡蝶的脸,很虔诚,如同发誓。 他说—— “杨嘉一,此生敬爱胡蝶。” 那枚远渡重洋的蝴蝶戒指在指间,随着树荫遮蔽的光影缝隙发光。 一晃、一晃…… 像是她人生的倒计时。 执笔十余年,此时却不得不怨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她望着杨嘉一的眼眸,深邃、透漏着忠诚、属意,和爱。 而现在,她却一声音调都未能发出来,一句连贯的话也无从开口。 在这个临近霜降的日子里,西宜市暖风徐徐,吹热了胡蝶的心。 是承诺千金重,亦或是,心无风已动。 第21章 、祈愿有时(6) 21 “唱点什么?”冉愿坐在右侧方的点歌台后,灵活的手指不停在屏幕上敲敲点点,抬头听听大家要点的歌,一众人各自言语,她听见几首,再次扭头搜索输入。 大包间,能塞得下十五六个人。不过这一行人加上胡蝶和杨嘉一正好十个。 纯音乐慢慢在房间中流淌,一起唱歌的除了胡蝶和冉愿是有男朋友的,其他都是单身小年轻。 胡蝶正扭头怂恿杨嘉一上前点歌,两个人冷不防听到谁说:“哟,捞月亮的人,这可都是老歌了。” “你唱吗?”有人问冉愿。 冉愿说自己不会粤语,唱得蹩脚。 刚才怂恿半天的杨嘉一倒是出声,“我唱吧。” 胡蝶格外新奇地看他,语气里含着笑意:“刚求你好久你都不唱。” 杨嘉一凑在胡蝶耳边轻声说着:“这不是刚好轮到我们的定情歌么。” 胡蝶耳根红得透彻,撇开眼睛不去看他。杨嘉一没有接上一个女生递过来的话筒,起身走到左侧立麦前,手抵着话筒等前奏。 熟悉的音乐,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唯一不同的是,如今两个人的身份。 他们是爱侣,是至死方休的亲密爱人。 杨嘉一唱的很随意,可每一句都是看着胡蝶吟唱出来的。 昏暗不明的灯花像仙女散花一般从每个人的脸上划过,半明半昧的光线中,杨嘉一的声音缱绻旖旎。带着青春肆意的味道,从歌词里讲述他们相遇的故事。 有姑娘很好奇,和身边的人咬耳朵。 不知道讲到什么,两三人笑作一团,面红耳赤。 “雾色安抚月缺,“大街依旧积雪,“什么心事也许不必说,“……” “岁月短,遗下一片弱质纤纤愉快感觉,“月半弯,淡如逝水一般映照我愿望,“你样子,反照优美湖水未及捞获,“下辈子,顺从回忆牵引走进老地方,“你是否,同样身处月色之中像我飘泊……” 长长的尾声杨嘉一以哼唱作为结束,他这样少见的音乐天才,很容易获得一众女孩儿的好感。 大家都叫嚷着欢呼雀跃,剩下几个爱起哄的男生也想不开,吼着“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杨嘉一摆摆手,欠身婉拒。 等到音乐结束,跳转到下一首歌后,杨嘉一才回到胡蝶身边。 几个小女孩儿的热情见到杨嘉一身边的胡蝶后,瞬间冷却了几度。胡蝶见她们看过来,温婉笑笑不做言语。 胡蝶低头和杨嘉一小声说话,包厢内,杨嘉一的歌算是给今天的形成做了结尾,后续再开始唱,众人鬼嚎的声音已经此起彼伏,难以挽救。 因为太吵,胡蝶和他说了两句话都听不清回应,直接发微信和他聊天。 胡蝶:恭喜呀=3= 杨嘉一:? 胡蝶:又收获一众小迷妹TAT 杨嘉一:吃醋了。 杨嘉一发来了句号,很显然,是肯定胡蝶的’吃醋‘想法。 胡蝶:哪有 杨嘉一转头看了胡蝶一眼,胡蝶圆鼓鼓的眼珠子也正好在杨嘉一和那些小女孩儿之间打转。 两方眼神碰转,倒是胡蝶先行转走视线。 那边的女孩儿们也感受到了杨嘉一和胡蝶之间诡谲的空气。 “那个姐姐是他的朋友还是女朋友呀?” “看着有点成熟哎,应该是姐姐吧……” “那去要个微信?认识认识不过分吧?” 几个女孩儿互相推推搡搡,拿着手机走到杨嘉一面前。 冉愿和连骐正在掷骰子,看到这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 其中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晃了晃手机,在嘈杂的音乐声里,微微提高了声音,问杨嘉一:“同学你好,可不可以加个微信认识一下呀?” 杨嘉一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胡蝶,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看着蔫坏蔫坏的。 果不其然,他微微向后仰,靠在后面的沙发软皮背上,清润的嗓音说道:“你们问这个姐姐。” 女生以为胡蝶真是杨嘉一的姐姐,连忙笑脸相迎:“姐姐,我们可以加你弟弟微信吗?” 胡蝶一愣,笑意憋不住,这几个单纯的小姑娘被杨嘉一说得团团转,正要开口解释呢,冉愿干了一口白酒冲了过来。 “宝贝们接着唱歌接着舞!人家两人是一对儿!姐姐还是我女神!大作家嘞!”冉愿勾住一个女生的肩膀,怕她尴尬,“咱们几个乳臭未干的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哈!接着唱歌!要听什么我给你们点!” 那几个女生再怎么迟钝也反应过来,连忙说了几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就去另一头唱歌了。 “我要是那女孩儿,心里头肯定要念叨死你。”胡蝶调侃道。 杨嘉一眼神淡淡地从荧幕面前移开,继而又滑到胡蝶手上。 他抓起胡蝶的手,在自己掌心中慢慢捂热,摩挲了一阵,杨嘉一拉着胡蝶先行离开。 杨嘉一走出去才说话,“姐姐生气了?” 胡蝶横他一眼:“你又要耍幺蛾子呢。” 每每杨嘉一格外乖顺叫他姐姐,胡蝶就头皮一紧,这人又要作妖。 杨嘉一眼皮往下耷拉,活脱脱像一只淋水的小狗。 “看来今天撒狗粮失败,是我技艺不成熟,姐姐再给几次机会,我多练练?”杨嘉一弯腰贴贴胡蝶的脸,在她脸上蹭了蹭,“实在不行,姐姐也可以惩罚惩罚我,让我牢记。” 胡蝶本就没有生气,刚也是在那氛围里换位思考了一下。要是她再年轻几岁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尴尬羞愤死。 见杨嘉一一会儿揪揪她头发,一会儿亲亲她脸蛋。黏人得不行。 胡蝶佯装生气闹脾气:“那,勉勉强强给你一次机会吧。” “姐姐罚我做什么?” “罚你……”胡蝶想了想,“背我回酒店吧!” 先前爬了山,后来又去市集闹,胡蝶已经困到不行。双腿早都走不动了。 胃里抽痛也不想说,只想安安静静趴在杨嘉一的背上。 “上来吧。” 西宜市的夜晚拥有柔柔的暖风,走路上,风就径直往人怀里钻。笼罩在脸上脖颈上,痒痒的。 杨嘉一掂了掂她,哄她道:“怎么变重了?” 胡蝶手上还有点力气,垂在他身体两侧,闻言轻巧地捶了捶杨嘉一的胸口。 “最近心情变好,吃饭也都吃得饱饱。很快就能成一只小猪啦。”杨嘉一踩着地面上的影子走,明眼其实能看出来胡蝶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但还是撑着、变着法地夸她。 “你才是小猪。”胡蝶在他耳边说话,说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困了?”杨嘉一声音轻柔。 “有点。” “睡吧。我走慢些。” “小猪…”胡蝶哼哼唧唧承认这个昵称,“小猪想放烟花。” 杨嘉一也听见附近不知道是哪处地界,颇有规律的噼里啪啦。 胡蝶闭着眼睛说:“听说西宜市只有山下这里可以放烟花。好像是什么老规矩。” “知道是什么老规矩吗?”杨嘉一问。 胡蝶唔了半天,在他脖颈弯蹭了蹭,摇头。 杨嘉一耐心和她解释,脚下已经转弯,换了另一条街道走。先前来的时候,看见这边有烟花炮竹的售卖商家,也不知道这么晚了,还有没有开门。 “怀会山没有老规矩,反而是有个传说。” “什么传说?” “以前怀会山有一位山神,管着南边的土地。有一天,一只北面的兔子闯进他的领地,成了他的爱宠。” “兔子变成了少女?”胡蝶的写作雷达突然警钟常响,兴奋地追问。 杨嘉一失笑:“没有。” 胡蝶兴致又瘫倒:“那你接着讲吧。” “兔子不喜欢吃萝卜,反而很喜欢看南边人间的烟火。有一日众神开会,小兔子溜下山下玩,被打野味的村民捉去了。” 胡蝶好像已经料到故事的结尾,蔫到:“兔子死掉了,对吧。” 杨嘉一:“嗯。人间到了年尾,那一户村民又添了新的小孩,数年不曾开荤。当晚就将那只兔子宰掉吃了。” 山神回来,没有发现兔子。 顺着兔子失踪的地方查探,才发现兔子早就死去了。 山神闹到了佛祖那里。 佛祖却说兔子于饥荒的平民有恩,拯救了水深火热的人,是为无上功德,早已羽化登仙。 神仙神仙,本就是不同的境界,不同的修炼。 就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直线,冥冥沧海众生,他们永不相逢。就算小兔子已然为仙,还活着,他们也见不到了。 此后,每逢人间的初一十五,山神都会勒令那户村民在山脚下放一簇人间最美的烟花。 那是神给予他们,最残酷、却又最悲悯的惩罚。 祖祖辈辈,这个惩罚永不会停止。 虽然现在已经是新世纪,建国之后不许成精。 但对于这座山,人们也还是替山神留下了最温柔的回忆。 胡蝶趴在杨嘉一肩膀上早已安然睡去。 就在那个故事讲到山神终日孤寂,郁郁寡欢,每日看着人间烟火度过余生后。 她强迫自己不去联想,也不去想象。 那只是山神和小兔子,不是她和杨嘉一。 啾得一声。 又一簇绚烂的烟花在天幕上炸开。 是彩虹的颜色。 杨嘉一放慢脚步,在小摊上挑拣了几种漂亮的烟花。 除过仙女棒,还有一种名叫小蝴蝶的转圈烟花,杨嘉一也让老板拿了三盒。 轻悄给老板结账,丝毫没有吵醒熟睡的胡蝶。 杨嘉一带着胡蝶到了怀会山下的音乐喷泉旁边。 距离他们下榻的酒店也很近。时至深夜,那里也有很多像他们一样的外地游客,省外下了禁烟令,一年四季都不能放烟花。在这里游玩,当然要放肆一场。 兴许是因为人多,吵闹声也多,胡蝶悠悠转醒。 “我们在哪?” “小猪,来放烟花吧。”杨嘉一将烟花随手扔在一旁,手护着胡蝶,就着她的身高,让她站在台阶上。 胡蝶揉揉眼睛,注视着广场上的烟火大会。 “哇!好漂亮的烟花。” 杨嘉一侧过脑袋看她:“好看么?” 胡蝶脑袋如捣蒜:“嗯!” “你更好看。” “嗯?”胡蝶诡异地看着杨嘉一,伸手覆住杨嘉一的脑袋,喃喃道:“没发烧啊……” 杨嘉一将她的手拿下来,亲了一口,握着胡蝶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上,“你就是我心里,最漂亮的那一簇烟火。” 胡蝶迷迷糊糊让他亲了一口。 两人也跟着场子上的其他人一起放烟花。 胡蝶从塑料袋拿出一个稍大的烟花盒子,在正中间摆上冲天的烟花,摆了好几个方位才特别满意拍拍手:“完美!这个角度的烟花冲出去肯定很好看!” “那点吧。”杨嘉一将打火机递给胡蝶。 她当即就愣在那里,指了指自己又指指火机:“我?” “嗯?” “你让我点火TAT” 杨嘉一面上装做纳闷的样子:“不会点么?” 胡蝶:“..我怕。” “那你亲我一口,我帮你点。” “..” 烟花炸开的一瞬间,胡蝶感觉整个世界都要变成霓虹。 红的橙的黄的,像调色盘被打翻。云雾都成了天际流淌的彩色小溪,淌着、淌着…… 梦,就快散了。 回酒店后,杨嘉一给胡蝶喂了药,把人安排的明明白白。 关上房间的灯,他走到阳台外,关上推拉门,握着手机和陈子卫发消息。 陈子卫:导演那边审批通过了,钱一会儿给你打到卡上,和胡蝶好好玩。 杨嘉一:谢谢,最近要是有什么活,也可以帮我留着,我带了电脑,可以简单处理一些,然后你那边编曲就行。 陈子卫:白天陪胡蝶晚上工作,你不要命了? 杨嘉一:……偶尔而已。 陈子卫:哦 陈子卫。 杨嘉一笑起来,摁住语音按键发消息:谢谢哥,回去请你吃饭。 陈子卫发了一个salute的小猫咪表情包:你能拿下胡蝶这尊大佛,该我请你吃饭。不聊了,你俩都注意身体。 陈子卫是在杨嘉一突然加班加点挣钱那阵知道胡蝶癌症的事儿。 那时候杨嘉一跟不要命一样,早上刚卖出去曲子,下午就去金店给买了一枚钻戒。 问他给谁求婚,结果杨嘉一直接来了一句,买给胡蝶随便戴戴。 谁家拿五六万的婚戒随便戴戴。 后来胡蝶情况糟糕,杨嘉一也熬了好多个大夜脸色半死不活,仔细一盘问,才知道这回事。 恨一切太迟也没用,能帮上什么就帮。 半夜胡蝶口渴,摸黑出来找水喝。 好不容易找到拖鞋穿好,朦胧看着门缝间有光亮。 她悄悄打开门,才发现杨嘉一点着小夜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指针哒哒哒走着。 桌面上的电脑屏幕还在亮着,是一个看似简单却又很复杂的编曲系统。 仔细听的话,音乐声还没有关,曲子像是泼墨山水,从隐秘的一角流泻出动人的暧昧。 一段曲调循环往复,胡蝶站在那里听了一遍又一遍。 酒店远处依旧有人在放烟花。 有的烟花飞得远,炸得高,胡蝶在落地窗前也能看见。虽然只有一瞬那簇烟花的尾。 胡蝶在小吧台倒水也没吵醒杨嘉一。 房间内悄无声息,胡蝶蹑手蹑脚走向阳台,站在外面淋些月色。 在这儿站着,可以看见黑暗中怀会山长长的山脉,上面布满了荧灯,每隔一米就有一处,离得远,反而觉得山灯都连在了一起。 去哪里找这么长的灯线呢?她想啊想啊,从山神与兔,想到了那一方小小的牌匾,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尽全力奔向自由。 夜风潮湿,却沁人心脾。 她不想活的时候,那么多人拼命让她活; 可现在她好想活着……没什么可能了。 脊背上被人搭上一方薄毯。 胡蝶从深陷的故事里挣脱出来。 “我吵醒你了?”胡蝶把自己的手放在杨嘉一伸出的掌心之上,问他。 杨嘉一说没有,眉头都快扭成麻花问道:“怎么在外面吹风?着凉怎么办。” 胡蝶顺着他手上的力度钻进他的怀抱里取暖,抽抽鼻子,“杨嘉一……” “嗯?” “我发现我好像很喜欢你。” “你才发现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一见钟情的爱人,也有很多经年累月相伴却各有所爱的夫妻,更有很多漂浮尘世独有枝上一点红的灵感玫瑰。 她是杨嘉一的哪一种? 他们是泰塔尼克,是注定会生离的爱侣。 她有很多次夜夜扪心自问,自己爱谁,为何要爱。 可这个字,又是人一生难解的命题。 她爱杨嘉一,爱到想活下去,陪他走到人生尽头; 她爱杨嘉一,爱他唱歌时难以掩盖的自由灵魂,她想拥有; 她爱杨嘉一,爱他对自己的深爱。 到头来,对于她而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时也、命也。 胡蝶的手臂攀上杨嘉一的脖颈,松松环住。 她在风中流泪。 杨嘉一吻去,问她为何落泪。 胡蝶不言,只有腕骨缠绵。 又一簇烟花在空中绽放。 白得刺眼,每分每寸,每时每刻。有星子从黑沉的夜幕下坠落,拉下长长的银河尾巴,像欲ꞏ火的蝶。 破茧后,等待她的,是再也不会升起的黎明。 第22章 、死生作妄 结局(上) 22 往后几日,杨嘉一见到胡蝶,总是像耗子见到猫,能躲就躲。 胡蝶也由着他去,刚刚破壳的小鸡仔,见到新世界总是会犹豫不决。 每当到了胡蝶该喝药的时候,杨嘉一又会带着药磨磨蹭蹭地来找她。 两人在西宜市走走停停,能溜达的都溜达完了。 胡蝶也不晓得杨嘉一最近在做些什么,白天还好,一到下午那阵子,电话不断。 两人正在小吃街觅食,杨嘉一拉着胡蝶的手,另一首从兜里拿出手机和人聊天。 “聚酯类的比较环保,实在缺少的话,PVC也行。”杨嘉一蹙着眉毛,嗯了两声又抬手接过胡蝶递来的糖葫芦。 胡蝶撒娇道:“我吃不完了。” 杨嘉一点点头,将手机扣在胸口,回她:“小祖宗,我来消灭吧。” 胡蝶笑嘻嘻转身又去寻找另一份美食。 “先不聊了,能做多少就多少,一会儿给你账户汇款。”杨嘉一挂断电话,堪堪阻止正要去臭豆腐店里的胡蝶。 “不能吃。”杨嘉一少有的脸色深沉,“忘记昨晚胃痛了?” 胡蝶眨眨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就一口?” 昨晚胡蝶胃痛属实吓了他一大跳,远在安城值夜班的洪主任都被连环夺命call,后来差点要叫救护车,才发现,胡蝶可能是白天吃的东西太多,撑着了。 杨嘉一手上还拿着先前的糖葫芦,肚子里可能还有没消化掉的各类小吃。 他的灵魂已经缴械投降:“小祖宗,你不希望今天晚上我的胃痛吧?” 胡蝶闻言,小手伸到他肚子上顺时针揉了揉:“摸摸小肚子,今晚不发愁。” “行。”杨嘉一扬了扬下巴,“买小份的吧。” “好耶。”胡蝶踮起脚尖,啵啵一口杨嘉一。 人来人往,人潮汹涌。杨嘉一看着胡蝶的背影,只觉得,他们不再是孤岛。 从小吃街走出来,两人漫无目的地散步,顺着人流的方向往前走。 夜幕低垂,天上的星星忽而闪烁一瞬,又归于黑夜。 胡蝶小声惊呼:“是游乐园哎。” 杨嘉一先是低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看着售票口处不是很多的人群,问道:“玩么?” 胡蝶嗯嗯两声:“安城游乐场从来都没有在晚上营业过。” “困吗?”杨嘉一牵着胡蝶一起过去买票,“要是不困,今晚多玩一会儿。” “好呀。” 的确这里难得来一次,这也算是她最后一次来s省了,总得留点刻骨铭心的记忆。 买过票,胡蝶拿了一张园区地图,带着杨嘉一直奔过山车、大摆锤之类的“刺激战场”。 虽说胡蝶心底有些发毛,但是来都来了,总不能临阵脱逃吧! 杨嘉一站在过山车检票口,问胡蝶:“真要去?” 胡蝶一梗:“对、对啊!” “行,”杨嘉一点点头,“那走吧。” 正巧一轮游结束,上一场的游客捂着心脏,解开安全带就往下跑,趴在角落的垃圾桶上吐个不停,你吐完了我接着吐。 这对于胡蝶来说又是一个冲击。 奈何先前夸下海口,此时也只能英勇就义。 杨嘉一牵着她,和她坐在同一排。 工作人员走过来帮忙系安全带的时候,杨嘉一还专门说:“麻烦帮她系紧一些,她有点瘦。” “没问题。” 胡蝶被安全带勒得严严实实,杨嘉一的手也紧接着伸了过来。 他们坐在第二排,第一排也是一对小情侣,过山车还在加载,并未正式开动,两个小年轻就开始尖叫。 周围有人群小小的哄闹了一下,紧接着,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过山车就和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 胡蝶的尖叫都被卡在了喉咙里。她只能把注意力放在和杨嘉一相握的手上。 心脏突突狂跳,在座椅颠倒之后,胡蝶感觉自己仿佛没法呼吸。 在天旋地转当中,胡蝶以为自己就会这么死掉。 又是新的一轮游戏。胡蝶蹲在花园里,努力消减恶心的感觉。 杨嘉一带了一瓶水过来,扭开盖子,喂她喝掉一小口。 “去玩旋转木马吧?”他说。 胡蝶咽下水,拍拍自己的裤脚,“不要小瞧我!” “好。”杨嘉一失笑。 杨嘉一在这个晚上,陪着胡蝶从海盗船玩到跳楼机。 两个人的全部精力仿佛都要送给这场夜晚的狂欢。 他们肆意笑着、牵着手闯过一道道引人尖叫的项目。 他以为,这就是永恒。 回到酒店,杨嘉一将胡蝶从脊背上放下来,慢慢抱到床上去,给她盖好被子。 在洗漱间浸湿了洗脸巾,而后又顺着胡蝶的脸颊仔细擦拭。 胡蝶嘟嘟嘴巴,察觉到了脸上有东西擦来擦去,哼唧了一声“痒死了”。 杨嘉一轻笑道:“小猪睡得可真香。” 说完,又在她嘴上亲了一口:“晚安。” - 翌日一大早,杨嘉一就在联系邟市的潜水俱乐部。 胡蝶起得也早,听到一句,随后缠着杨嘉一一直问。 “潜水你怎么不早和我说!我准备准备呀!”胡蝶抱着杨嘉一的胳膊,小眼神瞥着他手机,妄图从他的聊天记录中找到蛛丝马迹,“你什么时候联系的?” “不是先前就和你说过?”杨嘉一挑眉,将手机给她,“上山下海我都要带你去。” 胡蝶恍然大悟奥了一声,随意翻了翻记录,“还以为你忘记了。我都快忘了。” 杨嘉一顺着胡蝶的身子,将人轻轻抵在沙发上,“遗忘小猪还敢说不是你?” 胡蝶笑着挠他痒痒,“谁说的!我不承认!哪有遗忘小猪,我怎么不知道!” “这里不就有一只?”杨嘉一低下头,和胡蝶的额头互相抵住。 杨嘉一偶然间在医院儿科门诊处见到过婴幼儿和亲人之间的互动,两个人的额头互相碰碰。那一刻,对方的眼神中都是自己的模样。 他也这样做,只因为胡蝶是他最为亲昵的人。 两个人在沙发上闹了一圈,到了中午的时候,杨嘉一去收拾行李。 两个人酒店大堂退房,没过多久,就有接驳车送两人送火车站。 在车马路遥的人间,多得是为生活为家庭奔波忙碌的人。 本来杨嘉一害怕胡蝶会因为拥挤身体不适,没想到胡蝶反而拒绝了舒适的大巴,乘坐了火车。 两个人的座位紧挨着,是个三人位。 胡蝶靠窗,杨嘉一的右侧是一位回乡的外地务工人员。拎着大包小包找位子的时候,杨嘉一起身帮他架了两个行李箱。 火车行驶后,一行人开始聊天。 胡蝶看着周围的大包小包衣服和粮食,问大叔:“您一个人提这么多东西吗?” 大叔憨憨一笑,抱着自己的塑料杯灌了一大口水,“没有,媳妇儿和娃在硬卧那边呢,我想着他们娘俩拿行李不方便在车上睡觉,我能拿就都拿了。” 胡蝶喉头发酸,笑笑。 大叔拿了一些包里的小吃给周围人分着吃,胡蝶戳了戳杨嘉一,将他手上拿着的包翻开,取出几包提神的茶叶还有奶茶,“叔叔,这个很好喝,拿着吧!” 大叔连忙摇手拒绝,“这包装这么好看肯定很贵,不了不了,凉白开也挺适合我的。” 杨嘉一帮忙塞过去:“叔叔你就拿着吧,给您妻子和孩子也可以。” 大叔塞不过两个人,又看着胡蝶瘦竿竿一样,接过奶茶道谢。 火车和动车不同,哐啷哐啷响着的是回家的歌,呜呜的汽笛声是送别。 胡蝶抿唇笑了笑,靠在杨嘉一的肩膀着,望着窗外忽而黑暗、忽而敞亮的风景。 每过一段封闭的隧道,胡蝶都在惊叹于世间万物的美妙。 西宜市和邟市不算太远,火车一个小时就到。 邟市算是一个中途站,两人下车的时候,大叔和他们告别。 胡蝶也摆摆手,“提前祝您新年快乐!” 邟市今日晴,无风,天色蔚蓝,一望无际的蓝,像水墨晕开的画卷,径直铺到世界尽头。 两人照旧先去潜水馆附近找了一家酒店入住。 潜水馆附近有一片海,不过是人造海,算是土豪开垦的地界,方便自己孩子在这里冲浪。 海边的沙滩倒是能去逛逛,晚上还会有夜市摊。 杨嘉一先让胡蝶睡一会儿,自己出门办事。 胡蝶一觉睡醒,都到了晚上八点。 打开房间门,杨嘉一不知道去哪,打了两通电话才接。 “喂?”电话那头有非常明显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 胡蝶一愣:“你在海边?” 电话那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响了片刻,耳后杨嘉一清润的声音又出现:“没有啊,等会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杨嘉一……”胡蝶咬牙切齿,“不要妄想骗女人。” 杨嘉一在电话那头失笑,“骗不过你。”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在潜水馆,和负责人商量一些事情。现在已经上岸了。马上回。” “你偷偷潜水!”胡蝶开了免提控诉他,顺便穿上衣服,“你不许动!我要来找你!” “那你慢些,我在潜水馆门口等你。我们一起去吃饭。”杨嘉一轻声细语的哄着胡蝶。 这头胡蝶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我们吃什么?” “刚听潮哥说附近夜市摊开始营业了,去不去?” “去!想吃铁板鱿鱼!” “好。”杨嘉一拖着长长的调子回应。 “还想喝点啤酒!” “这个不行。” “求你啦!”胡蝶拾起电话,检查了一下屋内的电源线是否关闭,随后出门。 “撒娇没用。”杨嘉一毫不留情拒绝。 杨嘉一也往酒店方向走,来迎胡蝶。 胡蝶见到他,哼了一声:“最近秘密挺多呀,小杨同学。” 杨嘉一揽住她的肩膀,带她去吃饭。 他告饶:“明天你就知道啦。” 潮哥是潜水馆的创办者,借着外面有海却不能游的劲头,馆里的事业也红红火火,连着开了好几家连锁。 两人去的时候,潮哥已经站了位子,点了一大盘烧烤。 胡蝶跟着杨嘉一叫潮哥。 潮哥是个滑头,“呦,妹子这样就见外了。” 胡蝶笑:“指不定我比你大。” 两人怼在一块儿算了算年纪,胡蝶可算是当仁不让成了大姐大。 三个人的称呼兜着圈来。最后还是潮哥缩一头:“杨哥,叫他杨哥行了吧?” 几人笑作一团。 夜市摊开在沙滩上,脚下是绵密软软的沙。周围都是哄闹的人,划拳、掷骰子、抽皮条等等声音在胡蝶耳边回响。 “喝酒不?”潮哥开口问,“来邟市不得喝几箱尝尝?” 胡蝶嗯嗯,“要喝要喝!” 杨嘉一脸色还没板下来,胡蝶就猛地起身亲了他一口。 “嘛呢嘛呢,还没开始喝酒呢,这就亲上了?”潮哥表示没眼看。 胡蝶嘴角上扬,接过潮哥递过来的啤酒,“这个算是安抚,不然一会儿会炸毛。” “杨哥属什么的?还炸毛。”潮哥手速快到离谱,没两下,就将一箱啤酒全开了,“喝吧。哥今天请客。” 烧烤摊旁边,是一片浓密的小森林,有人追逐打闹,钻了进去,笑声回荡在林子里。 在某一瞬间,似乎可以听见不远处的海浪声。 胡蝶轻轻抿了一口啤酒。 自从在酒吧遇见杨嘉一,胡蝶就没有喝过带有酒精的饮品。 这次却破例。 胡蝶拿起自己的瓶子,和杨嘉一的轻轻碰了碰。 “干杯。” 杨嘉一掀起眼帘看了一眼胡蝶,他抿抿唇,似乎还在怄气。 “杨嘉一。”胡蝶撑着脑袋,看着他,“想开点,生命有时候就是一杯酒。干了,就当是肆意痛快的活过。” 杨嘉一低头,遮住自己泛红的眼尾。 潮哥已经喝大了,坐在那里,翻着通讯录,一个个打骚扰电话。 胡蝶站起身,对杨嘉一说:“吹吹海风吧?” 杨嘉一:“好。” 胡蝶先去小摊老板那里结账,随后和杨嘉一一起,慢慢悠悠走到海边。 海里的生物泛着淡淡的蓝色,随着浪,慢慢涌到岸边,而后又退回去。 没有真正海洋的潮湿腥味儿,只有宁静的风,明亮的星陪着两个人。 杨嘉一踩着胡蝶的脚印走,胡蝶越走越快,最后跳着跑远。 地面上的脚印也不成形状,他跟不上胡蝶的脚步了。 他站在原地平复了很久气息,再次往前走时,胡蝶冲过来,环住他的腰,抱住他。 胡蝶说话的调里带着哭腔,“杨嘉一,你一定要好好唱歌!变成大明星!一定要做好多好多歌!大街小巷都要唱你的歌!” 胡蝶窝在杨嘉一的怀中,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这一夜,一个缄默不语,一个洒泪成珠。 他们不舍,可,谁能来挽救呢? 杨嘉一弯腰,轻轻吻掉她的眼泪。 “胡蝶,我们都不要哭。” “好。” “哭,是给上天看。上苍不公,哭也没用。”杨嘉一扣住胡蝶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 胡蝶在这晚上,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关于自己的一头长发,关于自己和杨平暮,关于,她那惨痛而又不值一提的青春。 = 还记得《查言观色》吗? 写的是我自己。 从另一种角度来说,陈查就是我。 我的记忆里不算特别差,直到现在,我都能记得三岁的事情。有些是碎片,有些是一整天的混乱。 我是有亲人的。 有爷奶,有外爷外婆,有爸妈。 但是我只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我亲生父母生我那几年,刚好是计划生育如火如荼的时候。 我是头胎,生了我之后再生,就要罚款。 而我父母还是冒险生了我弟弟,有了弟弟,我仅存的那点存在感消失的一干二净。 我反而成了父母家人眼中钉骨中刺,我的存在,让他们终日提心吊胆,我让他们觉得,他们在违法,我在他们眼中,只是一沓钞票。 他们会偷偷把我杀掉吗? 我也提心吊胆的活着,直到某一天,他们终于把我卖掉了。 那时候,我刚满四岁。 那之后,我的记忆都是碎片化的。 我不记得买我的是谁,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我哭,可哭也没有用。 再后来,他们带我去换粮票,我就走丢了。 在街头,我饿了四天肚子。 昏过去之前,我遇到了妈妈。 妈妈姓毛,在郊外没人要的地皮上,勉强盖了房子,开了一家孤儿院。 她的亲生女儿走丢了,她总念叨着好心会有好报,希望走丢的女儿再不济,也会有孤儿院收留,不至于吃不好穿不了。 我来的那天,孤儿院的小孩被领养得差不多了。 后来,有一户人家来询问我是否有人接走,妈妈很吃惊。 我那个时候已经有记事的能力,园里也有更小一点不记事的孩子,可是那户人家依旧选了我。 说是一堆小毛孩中,只有我看着出落得标志。 我也很开心,直到那天我午觉睡醒。 我的头发被人剪断,散落一地、参差不齐。像极了巨大的毛毛虫爬在地上。 接我的那个人看着我,又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小红还是小绿,毅然改了选择,领走了那个漂亮小孩。 他们和院长说,说我太有心机,不能久留。不愿意有新家就算了,还能和自己的头发较真儿。 我找到妈妈房间里的镜子,很认真地看着头发。 太丑了。丑到我都不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好像,从那时之后,我就对我的头发产生了执念。 我害怕断发、害怕一切有关于头发的事情。 后来我想明白了。 或许那个小红还是小绿知道妈妈要死了,没有人为她安排新家,她害怕再次成为孤儿,所以再怎么样都要离开。 那是我第一次看透人情。但我终究看不破。 后来,我一边打工一边省着钱,能租房、能写书、能自给自足后,我开始念书。 就这样一步步爬上去。 我一直再给自己造登云梯。 封如白…… 他让我看破了人情世故。 为了工作,为了一本书的去留,他可以装作很爱一个人的样子。 要不是那天,我偶然见到他投屏的微信聊天页面,我是不可能发现他一直在做戏、一直在骗我。 从那之后,我好像就不怎么相信人了。 独来独往也没什么不好的。 再后来,我想死的那一晚上,遇到了你。 兜兜转转,是人让我不信爱;也是人,让我相信爱。 只是人世间短短二十九载,只让我懂得了一句话: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第23章 、生死难成 结局(下) 23 也许真有来生。 胡蝶半夜醒来,回想自己做的这一场梦。 梦里,杨嘉一搂着她,两个人就躺在席梦思上。杨嘉一和她走上了婚姻殿堂,他们在梦中慢慢携手衰老,身边还有一对小孩儿。 小孩儿抽苗似得成人。她与杨嘉一站在那里,看着孩子们成家立业。 后来,一道闪电划过。 胡蝶醒来。 杨嘉一在她眼前,可她却触摸不到半分他的灵魂。 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健康状态正在急速消耗,她能陪他多久呢? 再多一天也好。 难得胡蝶没有困意,睁着双眼等来了天亮。 胡蝶见杨嘉一的眼睫开始颤动,轻轻落了一吻。 “这么早就醒了?”杨嘉一含糊着声音问她,继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嗯,今天精神超级旺盛。”胡蝶提想法,“陪我去一趟理发店怎么样?” “嗯?”杨嘉一彻底清醒过来,加上昨晚翻行李箱发现胡蝶很久没动的护发产品,不由得问:“怎么突然想去理发店?” “我想……”胡蝶用胳膊撑起身体,“剃个光头。” 杨嘉一将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胡蝶脊背。 胡蝶补充道:“昨天我和你说了很久,说完,我感觉自己的执念其实没有那么深。” 其次,她很想很想毫无执念地走。 “好。”杨嘉一翻身起床,先帮胡蝶穿上衣服,“一会儿吃完饭就去。” “嗯。”胡蝶顺着杨嘉一的力度趴在他怀里,“让我抱一会儿。” 杨嘉一以为她是困了开始撒娇,安安静静让她抱了下。 胡蝶小声喘了几口气,等力气恢复,才撑起自己的身体。 吃完早饭,胡蝶的力气恢复了一些。 经过潮哥推荐,两个人选了一家看起来挺靠谱的理发店。 一进门,就有妹子相迎。 “小姐姐是洗头还是剪发呢?”那人问。 胡蝶:“剪发。” “是要哪种风格类型呢?”女孩儿正要去取造型书,被胡蝶拦住。 “不用那么麻烦,我…剃个光头就好啦。” 女孩儿静默地看了胡蝶一眼,随后,又保持着笑容:“好的,小姐姐稍后。” 当嗡嗡作响的推子放在脑袋顶上,胡蝶闭上了眼睛。 脸颊两侧感受得到掉落的头发。 很快,脑袋上也感受到了泡沫在涂抹,小小的刮刀在清理小黑茬。 整个理发过程中,没有人开口,也没有来询问。 很安静,安静到能听见发丝落在地上的声音。 “好了。”理发师用小刷子将她脖颈处的小头发扫走。 胡蝶睁眼,看见自己鸭蛋一样的脑袋,忍不住笑出声。 “咳咳。”杨嘉一在造型师身后站着,出声。 造型师走开后,胡蝶才在镜子中看见杨嘉一的模样。 这下好了,两个鸭蛋。 胡蝶扑哧扑哧掉眼泪珠,说话也跟着抽抽:“怎么你也变成光头了!” 杨嘉一走到胡蝶身边,弹了自己一下,又转手弹了一下胡蝶脑瓜崩,“两个光头看着才灵光一点。” “胡搅蛮缠。” “哪里胡搅蛮缠了?你想想,要是在黑暗中,我只能看见你在发光,你看不见我怎么办?”杨嘉一小声逗她。 “呃……”胡蝶抿着嘴巴,杨嘉一抽了一张纸帮她拭去眼泪。 杨嘉一说:“好啦,不哭了。一会还要去潜水。” 胡蝶闷闷嗯了一声。 她想去看看,昨日潮哥趁杨嘉一上厕所时告诉她的,属于她的惊喜。 潜水馆的珊瑚,全部都是杨嘉一在短短半月之内设计、投资、不断试验后造出的人工珊瑚群。 她记得杨嘉一曾经说过,他们没法去国外看漂亮的珊瑚群。 所以,杨嘉一给她造了一群属于她的珊瑚。 潮哥说,那群珊瑚摆放好还有个艺名—— 叫:永不失落的茧。 可惜的是,她好像,看不到那群珊瑚了。 - 一周前,她是被邟市人民医院专车送回安城的。 她晕倒在潜水馆更衣室。 额角磕在更衣间的铁皮门上,划了挺长一道疤。 回到安城,洪主任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勉强将胡蝶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一瞬。 胡蝶再也没下过床。 不过杨嘉一听她的,再次住院将人安排在普通病房。 胡蝶昏迷三天,睁眼的时候,病房里只有一个患癌的小姑娘。妈妈陪在身边喂饭。 再一扭头,就见到杨嘉一在旁边趴着睡着。 这一切,都好像一场梦呀。 天光乍亮,一切声响都震耳欲聋,仿佛灵魂早已出窍,只是还有执念…… 房间一会儿热得人心焦,一会冷得人发颤。 杨嘉一日日给她变戏法般熬不同种类的温补粥,偶尔能吃几口,后来再怎么想吃,胃里都在抗议,灼热得像是烟火在燃烧。 医院只能给她打营养针,像竹竿一样的手臂短短几日留下了好多针孔。 胡蝶睡了醒,醒了睡。 偶尔和病房里的人聊会天,这就算最大的活动范围了。 纱窗外的蝴蝶奄奄一息,它的触角已经被扯断,身体很重,挂在纱网上。 一顿饭的光影,胡蝶再次被送进抢救室。陈子卫得到消息也从公司赶来,陪同着杨嘉一在外等。 护士抵开急救室最外层的门,她出来拿药,顺便将病危通知书交给杨嘉一签字。 薄薄一张纸,白得像雪,这是杨嘉一第四次面对胡蝶的死亡。他颤抖着手签下自己的名字。也许是因为他太过于年轻,护士问他:“她有没有直系亲属?” 杨嘉一摇头道:“我就是。” 护士多多少少听说过胡蝶身边有个小男友的八卦,点头,收好通知书又进去。 红色的灯刺眼,像血。杨嘉一闭着眼睛在心里向上帝、向佛祖祈祷。 再多一天,多一分多一秒也好。让他见胡蝶一面,再给她做一顿饭,唱一首歌.. 三个小时不长不短,急救灯灭掉的那一瞬间,杨嘉一衣服后背就像是被水侵染过。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每次的抢救不过就是在有限的时间内为胡蝶续命。洪主任脱掉手术服,将他拉到一边说话。 胡蝶还没醒,陈子卫跟着推车先行一步回病房。杨嘉一心脏狂跳,略有安稳,但依旧不平。 洪主任先是摘下眼镜,用衣服角擦了擦,然后拍拍杨嘉一的肩膀,“就是这几天的事……哎,节哀。” 杨嘉一知道结果,但先前活着的每一刻他都存着侥幸。昨日的美好依然还能在眼前重现,今天..胡蝶就变成了死亡名单上的既定人员,一只折断翅膀再也跨不过重重山的蝴蝶。 胡蝶在床上安静地躺着。 圆圆的脑袋像个鸭蛋。 两个人的鸭蛋脑袋贴贴,杨嘉一悄声道:“我们又躲过一次。真棒,等你醒来,我们再去游乐场。昨天你就说想去,是我没安排好,还害得你受罪。对不起呀,胡蝶。” 胡蝶额上的温度已经不是正常人的体温了。最近杨嘉一最近一直注意着,她的体温开始失衡,忽冷忽热。所以,病房的柜子里放着冬夏两季的衣服被子。 - 前段时间胡蝶会将日子过乱,穿着短袖在廊上溜达,还好奇得问他怎么外面在下雪?难不成有冤案六月飞雪? 杨嘉一牵住她的手,刮刮她的鼻子,带着宠溺说道:“是,好大的冤案。” “是什么?!”胡蝶眼睛亮闪闪。 “有一个姓胡名蝶的姐姐,今天没有给她男朋友早安吻和午安吻。” “..”胡蝶最近脑袋反应慢,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杨嘉一!你胆子好肥!” 杨嘉一带着她,慢慢溜达到走廊尽头。趁着她还在嘴里喃喃细数他的过错,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胡蝶的眼角轻飘飘划走一颗泪。 杨嘉一伸手抹去:“不要哭,会变成丑八怪。” 胡蝶哼声:“我们已经是了。” 杨嘉一笑了,他的光头碰碰她的光头,在清晨阳光出现的第一瞬间,他拥抱住了面前的人。阳光和煦,外面正在化雪,风吹来很冷,可两个人的心滚烫。 地上缠绵了一对影子,自私地紧扣,将对方融进自己的血液里。仿佛这样,才是他们以为的永恒。 胡蝶睡着那段时间,学校领导过来看了看,封如白也来了。杨嘉一对他倒没有初次见面时的敌对。过去这么久,有些事情也看淡了许多。 原本医院外还蹲守了几个狗仔,都被封如白请走。如果胡蝶醒着,肯定还会冷嘲热讽几句,都是笔杆子能吞人的怪物,在医院门口等着她死,好写出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震荡一下文学界。 只可惜胡蝶不会让他们如愿。 - 胡蝶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很难得,今天是个好天气。外面没有下雪,只是早晨很冷,可这也彰显出中午一定很暖和的事实。 胡蝶睁开眼睛,看见杨嘉一趴在她手边睡得正沉,她就没动。静静垂着眉眼看他,看他和自己的同款光头,看他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巴.. 她有些忍不住,想要拿手去描绘。 兴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杨嘉一睁开眼睛看过来。见到她醒了,连忙起身,照旧手足无措起来。 “醒..醒了?要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做,或者喝点什么粥?你昨天就没吃,饿了吧,想吃什么?” 胡蝶摇摇头,胃里的火辣感已经渐渐消退,这并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取而代之的,是各器官的衰竭、呼吸困难、甚至是新陈代谢已经失去原有的行为作用。 “我睡着..的时候,听见你说要带我去游乐园。” “想去?” “恩。”胡蝶点点头,吸氧的软管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呼吸不通畅,她提了好几口气都说不出话。 杨嘉一站起身,给她重新调整了下吸氧机的功能,见到她呼吸又慢慢稳定后,坐在床沿,捏捏她的手指:“吃口饭再去?不然你饿晕了还得我背你。” “行呗。”胡蝶粲然一笑,服软,“你力气大,听你的。” 杨嘉一摸摸她的额头,感受体温,“你就是我的小祖宗。” “小祖宗不好吗?”她问。 “好..”杨嘉一低垂着眼睛,没让胡蝶看见他眼里含着的一段泪影,“这辈子你都是我的小祖宗。” 下午胡蝶就能从床上爬起来,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比先前的好。洪主任来查房,看她的状态都忍不住夸了夸,不过也没再提《屠戮都市下》这回事儿。 杨嘉一喂她吃掉半碗白粥,榨菜是没有了,她现在的胃静止辛辣刺激、生冷不易克化的东西。 下午陈子卫他们接到胡蝶状态变好的消息,说一不二就要来探望,手上还拎着巨大一盒蛋糕。 陈子卫一进门,就看见胡蝶在沙发上听杨嘉一弹吉他。隔壁床的小姑娘也呆呆地坐在床上,满眼憧憬地看着那把吉他,缓缓流动的音乐仿佛有了生命力,环绕在这一行人身边,不断旋转、盘桓。 他倒有些不忍打扰。 杨嘉一看到他进门,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手上的音乐却没停,这是他在胡蝶面前定下的规矩,一首歌不弹完不唱完就不圆满,她不喜欢月的阴晴圆缺、歌的断曲残句。 陈子卫放下蛋糕,也凑在一起听了这歌。这首歌应该是杨嘉一的新歌,偷偷摸摸藏着,工作室都没听见过。目前他也只是简简单单填了词,一边琢磨一边哼唱。 一首歌罢,杨嘉一见到桌上的蛋糕,有点疑惑,问陈子卫:“怎么买蛋糕了?你过生日?” 陈子卫倒是把目光转向沙发上的胡蝶,对她道:“你看看,忙到自己生日都忘了。” 胡蝶缓了缓,慢慢支起身子,坐实,靠在杨嘉一搭过来的手臂上,等到力气缓过来后,才开口应:“的确,最近你们都辛苦了,又要工作又得来照顾我。” 陈子卫哼哼了一声,“那可不是。” 杨嘉一也跟着笑,侧头,望着胡蝶:“严格算起来,应该是晚上或者明天。” 胡蝶呼吸微微一滞,转瞬间又扬起笑脸,“提前过嘛,过生日宜早不宜迟。” “哪听来的?”杨嘉一将胡蝶搂在怀里,抱起来,走了几步放在她的病床上。 隔壁床的小葡萄也望过来,很羡慕桌上那个大蛋糕。 “蝴蝶姐姐,是小羊哥哥过生日吗?”小葡萄的家里人去上班了,前几天动的手术,正在恢复期,胡蝶这边偶尔也能帮忙照应,所以今天就她一个人在这里听歌。 “对呀。”胡蝶向她招招手,“过来和姐姐坐一起。” 胡蝶将小葡萄环在身前,问道:“上学的时候有没有学祝福语?” 小葡萄点点头:“学过,过生日要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众人笑倒一片,就连刚进门的洪主任都没忍住,“这祝福词用得好!” “胡蝶姐姐,这个成语不对吗?”小葡萄挠挠头,很是不解。 胡蝶将她搂在怀中和她解释。 杨嘉一和陈子卫正在拆蛋糕,洪主任进来,也只是看看胡蝶的情况。杨嘉一将洪主任留下,大家一起唱了生日歌,又分了蛋糕。 蛋糕买的大,还是两层,杨嘉一也顺利将洪主任科室的人叫来解决。 蛋糕可谓是一块不落,清理得干干净净。 “这个可是个好兆头。”胡蝶没有吃蛋糕,只是鼻尖刚被杨嘉一摸了一块奶油,加上胡蝶穿得白色的毛绒衣服,现在看起来像个小丑雪人。 “小胡神算又上线了?”杨嘉一调侃道。 胡蝶歪头哼笑一声,“这预示着你新的一年干干净净启程,荆棘已过,前程坦荡。” 说完又补上一句:“你爱信不信。” “我信。”杨嘉一抽了一张湿纸巾,将她鼻尖的奶油擦掉,又趁着陈子卫转身,偷偷在鼻尖亲了一口,“你说的我都信。” “哎哎哎,虐狗了!”陈子卫转过身,控诉道:“嘬的声音那么大当我聋呢?” 杨嘉一:“单身狗?” 胡蝶:“你不是自诩黄金单身汉?” 陈子卫:“……” 热恋期小情侣上阵果然是杀伤力巨大。 陈子卫呆了一会就回工作室了。杨嘉一请了段假,电视剧作曲那边目前不急,陈子卫带的那几个最近也接了几个单,甲方那边点名要让他做音乐监制,他也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临走的时候,陈子卫终于想起来胡蝶上次在他工作室录音间掉下的钢笔—— 这支钢笔还是在公寓楼大火时,两个人一起记曲子用的钢笔。那个时候,陈子卫只来得及抢救出门口的一筐文具。后来就将这支钢笔留给胡蝶当纪念。 “没想到你还留着呢?”陈子卫将钢笔在手里摩挲了一会递给杨嘉一。 胡蝶已经进被窝里窝着,逗他:“没听说过文人长情?” 陈子卫佯装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算了算了,你还是对杨嘉一长情去。你这文人挥墨能压死十个我。” “你知道就好。”杨嘉一淡淡补刀,端了水,放进吸管,递到胡蝶嘴边让她喝。 “行呗,我这个电灯泡走了。” 胡蝶叫住他,“陈子卫。” “啊,干嘛?”陈子卫脚步顿在门口。 胡蝶吞咽略微有些困难,想要说的话在嘴里打滚,依旧没能说出口,犹豫到最后,只能道:“路上慢点。” 陈子卫招手一挥,“我秋名山卫神开车你还不放心?走啦。” “嗯……” 杨嘉一将钢笔放进床头柜,合上床头柜的那一瞬,胡蝶突然迷迷糊糊开口:“杨嘉一。” “在呢。”杨嘉一转过身,把她头上的帽子带好,哄孩子似的,“怎么啦?” “晚上我们去游乐场玩好不好?”胡蝶已是困极,场地也记错。 安城的游乐场下午五点半就已经关门停业。夜晚开放的游乐场只有西宜市才有。 杨嘉一却不忍拒绝,照旧在她睡前碰碰她的额头,小声回道:“好。” 比对着前几周一到晚上就下雪的天气,今晚的天气可以用“难得”来形容。 也难得胡蝶没有忘记睡前想去游乐场的事情,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杨嘉一给她翻帽子、围巾、手套。 “其实我已经感受不到外面的温度了。”胡蝶阻止了杨嘉一的动作。 杨嘉一并没有停下,反而很固执地问她:“要带哪个帽子?毛绒的这个还是有兔耳朵或者熊耳朵的?” 胡蝶难以抉择,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杨嘉一。 “那就带这个兔耳朵的,可爱。” 杨嘉一一圈一圈,就像是包裹珍贵珠宝一样,将胡蝶围得像一个圆圆的汤圆。 汤圆抬头,很平静地说:“今晚不吃药了好不好?” 杨嘉一正要取药的手一顿,良久,才沉闷地应了一声。 胡蝶的精神在今晚还算是振奋起来了,比往日都要好。 只不过双腿还是没有力气,走不了路。平常做检查都是在病房里,就算前几次的抢救也是杨嘉一帮忙抱到病床上。现在要出门,胡蝶还以为杨嘉一会用轮椅,没想到—— 杨嘉一照旧半蹲着她身前,等着她慢慢附上自己的脊背。 已入深冬,廊下挂着的红灯笼都成了显眼无比的颜色。 一路走出去,医院的树光秃秃的,一点都没有生气儿,一点儿也不吉利,胡蝶脑袋里吐槽,手又搂紧杨嘉一,趴在他的背上和他闲聊。 “你说,我们会有下辈子吗?” “会。” “那下辈子,是你先来找我还是我去找你?” 冬季的羽绒服相贴太滑,杨嘉一将胡蝶往上掂了掂,“不论你找不找我,我都会找到你。” 一颗晶莹的泪珠贴着杨嘉一的肩膀滑落,落在地上,变成渺小的存在,浸入地面,消散掉,再也看不见。 兴许是见到了许久不曾出现的月亮,胡蝶竟然还能想到几月前的事情。 “在酒吧那次见到我,你是什么感觉?”胡蝶看见地上两人的影子,她的腿随着杨嘉一的前行悠悠荡荡地晃着,而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杨嘉一的脚步停滞了一瞬,复又前行。他的声音顺着风,吹进胡蝶的耳朵里。 他说:“我想,这个人一定是个骗子。” “我喝酒上头,那段话听着确实很像一个骗子。”胡蝶说,“之后呢?” 杨嘉一自顾无声地笑,像是想到什么美好的回忆:“后来发现,的确是一个骗子。” “我骗你什么了!” “骗了我的感情。” 谁也不会知道,在那之后,他们会过上从未想过的人生。 - 胡蝶精神很清明。 这是近一个月以来,心里最舒坦的一天。 游乐场门口灯火通明。 经理坐在保安亭里,看见杨嘉一背着人过来,起身相迎。 经理:“两个小时行吗?” 杨嘉一说行。 “除了海盗船、跳楼机、大摆锤这些危险系数较高的不能运营之外,其他的都可以。”经理从兜里拿出一张卡,“拿这个在后台启动就好了。” “谢谢。” 杨嘉一进到游乐场就很沉默,到游乐场所还有一段距离,路面上多了一些照明灯,迷你,彩色的,顺着照明灯围出的路线行走,胡蝶很快就看见了旋转木马。 “带我玩这个呀?”胡蝶笑。 “嗯。” 杨嘉一将她放在一匹白色的小马上,去旁边刷通行证。 滴滴两声,旋转木马开始运转。 杨嘉一小跑过来,坐在胡蝶身侧的一匹马上,静静地看着她玩。 内外圈的马匹运行速度不同,转了两圈,胡蝶坐的那匹就将杨嘉一甩到身后。 杨嘉一心脏从进入游乐场开始就没能安稳下来,慌乱心悸。总觉得胡蝶会随着这匹马越走越远。长腿一蹬,从马上下来。 他走到胡蝶身边,寸步不离。 胡蝶笑说:“我只是腿上没有力气,不至于手上也抓不住呀。” 杨嘉一用手碰碰胡蝶的脸,温热,不凉。 “我陪你。”杨嘉一回她,很固执。 就这样一圈一圈转着,胡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很轻盈,胃里长期坠痛的感觉消失得一干二净。 某种意义上,胡蝶也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没有说话,只是浅笑着,看着杨嘉一的侧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侧的少年身量变得挺拔,像一棵小白杨,坚韧,为她遮风挡雨。 她虽然比他大九岁,日常生活沟通反而是她更像一个小孩,杨嘉一处处包容照顾。 胡蝶催着杨嘉一长大,现在却要先走一步。 远处,浓重夜雾笼罩下的天空中,突然闪现了几束烟花。 淡蓝色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第一炸,是蝴蝶的形状,一只蝴蝶在空中散落成星,坠下的小烟火又在坠落的途中再次绽放。 纷纷扬扬的蝴蝶坠入人间,坠入游乐场,坠入胡蝶的身边。 就像是,那些蝴蝶,来接她回家。 杨嘉一从她身后出来,手中多了一束花。 是花也不是。 那是一束用彩色卡纸叠出的蝴蝶,满满当当。 杨嘉一开口问道:“烟花漂亮吗?” “漂亮。” “在我心里,你比烟花漂亮。” “又说场面话。” 杨嘉一低头抿着嘴巴,再抬眼看胡蝶,眼中满是诚恳。 杨嘉一说:“你每叫一声杨嘉一,我就叠一只蝴蝶。直至今日,我们相识七十五天,你叫了我一百三十二次名字。” 他将叠好的蝴蝶花束递给胡蝶。 她接过。 在这个再也平常不过的夜晚里,在他生日这一天。他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单膝下跪。 杨嘉一直言不讳:“嫁给我好不好?” 胡蝶没有说话。 悄无声息的风吹过。 胡蝶微微弯下腰,将杨嘉一的帽子挪了一下,戴正。顺手又将他拽起来。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低头吻了吻那束蝴蝶花,又给他瞧。 胡蝶:“感觉都能闻到花香。” 最小号的衣服能塞下两个胡蝶,可胡蝶的心里只能永远藏着一句也不能说出口的承诺。 杨嘉一很挫败,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和网络上常常流传的那句话一样—— 在最没有物质能力、让人依靠的年纪,碰上了最想照顾一生的人。 胡蝶与他,隔着花束,在月下接吻。 杨嘉一又带着胡蝶在游乐场玩了其他的游戏。 胡蝶和他说道:“你一定一定要坚持唱歌,等我死了,你在我坟头唱,我会按时听的。” 杨嘉一捏住胡蝶的手紧了又紧,隔着手套,似乎都能感受到黏腻的汗水。 “好。”杨嘉一答应她。 胡蝶咧着嘴笑,拉着杨嘉一在原地转了一大圈。兔耳朵长长的,也在空中飞扬。 天空在旋转,胡蝶在旋转,留给她的时间也在加速前进。 杨嘉一带着胡蝶登上了无人的摩天轮。 关上门,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起来。升至顶空,大半个安城都能尽收眼底。 月光煮酒,层层路灯点燃人间。 胡蝶突然想起来:“今天竟然是平安夜……” “是,”杨嘉一从对面起身,坐在胡蝶身侧,“才想起来?” “好多年不过洋节了。”胡蝶轻声叹了一口气,脑袋顺势靠在杨嘉一的肩膀上,“今天也不下雪,感觉和圣诞节一点都不沾边。” 杨嘉一笑了下:“也是。” “我有点困。”胡蝶说。 杨嘉一眨眼,仿佛在隐忍什么,但是他又平静下来,“那……靠在这儿先睡一会儿?下去了我叫你。” 座舱在夜空中如同摇篮,又轻又缓,慢悠悠地晃着。胡蝶好像回到了婴儿时期,在母亲的怀抱里,听着不成调的歌谣。 母亲在哄她入睡,父亲在一旁唠叨冲奶粉。 转眼,爷爷奶奶敲门进来,格外小心温柔,捏捏她的手指,刮刮她的脸蛋。 …… 醒来的时候,胡蝶在杨嘉一的脊背上。 他们已经走出游乐场,时至深夜,胡蝶问:“杨嘉一,现在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杨嘉一听到她的声音抽抽鼻子,说话时还是带着浓重的鼻音,“醒了?” “嗯,”胡蝶微微喘息了一下,有些怔愣,“花呢?” “放在保安室了,明天再去拿吧。” “好。”胡蝶微微侧头,吻在了杨嘉一的耳后。 他欲转头,胡蝶阻止了。 “别回头,我好丑的。” “哪里丑,我们胡蝶漂亮死了。” 胡蝶被逗笑,可是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转换气息。 她的手无力垂在杨嘉一两侧。 他有大好前程,未来璀璨,可以成为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挂在天上。这样,她随时随地都能看见,他在发光。 他在那样一个漫长黑夜,用一首歌拯救了她。他,应该就是上帝指派给她的神。带着她,走过她最怕的这场冬。 “冷吗?”杨嘉一问。 迎面吹来的风,胡蝶已经感受不到了,她的所有感官都在渐渐衰退。 她轻悄悄地说话:“杨嘉一。” “我在。” “能和你度过最后的冬季,我在地下也不会害怕了。” “呃……”杨嘉一哽咽,很久很久,应声,“嗯。” “快要到十二点了。”胡蝶强撑着精力说,“你生日就要过去啦。” 杨嘉一的心脏就像被人用手捏碎一般,疼得厉害:“再睡一会好不好?” 胡蝶蹭蹭他的脖颈,摇头:“我还不困。” 随后,胡蝶又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平安夜就要平平安安的。” 一辈子都要平平安安的。 下午的那会儿,杨嘉一在胡蝶睡着之后去了楼顶。在最初遇见那会儿的地方站了很久。 在楼下救护车进进出出三四次后,他突然就想明白了他来这人间一遭的原因是什么。 长长的楼房,扁扁的轿车,横七纵八的蜿蜒小巷,他与胡蝶之间横亘着的生与死,早已变成天堑,他永远追不上胡蝶的脚步,永远也赶不上她的人生。 他什么都握不住。 蝴蝶终究要飞走。 杨嘉一背着胡蝶走到中心广场附近,那里有一幢老式的钟,整点的时候会响。 他往那个方向走的时候,胡蝶却开口:“我们,回家吧?” 杨嘉一沉默地转身,重新靠路边走。 天空中飘飘扬扬落下雪花。 胡蝶感受不到,只能看着一片片雪落在地上,落在杨嘉一帽子上,风一刮,身上也是白色的雪。 落雪的噗噗声就像是蝴蝶煽动翅膀的声响。 倔强的蝴蝶,翅膀被雪水淋湿,她努力拍打着翅膀。 拍呀…拍呀…… 当——当——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悠长,在静谧的街巷里回荡。胡蝶松了一口气,她熬过了最难熬的夜。 她的眼泪坠落在杨嘉一的衣领里,从他的脖颈滑进去:“好困呀..” 杨嘉一的脚步慢慢停止。 他听见在夜风里,在越落越大的雪里,胡蝶那小到可怜的声音—— “杨嘉一,下雪了。” 胡蝶以为自己最正确的选择是熬过二十四日的夜,死在二十五日。 可她不知道,对于十九岁的杨嘉一而言,他的青春随着雪落,已然结尾。 -正文完/2022.02.22 第24章 、番外 杨嘉一视角番外 = -我靠,嘉一竟然要发专辑了!有签售,还是在安城! -救命救命!在植物园!还是周末!我奶奶超级喜欢他,到时候一起去呗! -好呀好呀。 烈阳灿烂。 安城的冬季近十年未曾下雪。 杨嘉一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莫名崴了一下脚。 他自顾轻笑,颇像自嘲:“这么不欢迎我啊。” 墓园的阶梯前些年修过,以前是黄泥巴地,有轻微的坡,每次杨嘉一来看她都会被泥浆祸害。他坐在胡蝶墓碑前,开玩笑地说:“舍不得我?想给我留点念想?” 司机从驾驶位出来,将花束从副驾取下,递给杨嘉一。 依旧是一百三十五朵用彩色卡纸叠出来的蝴蝶。 他抱着蝴蝶花,一瘸一拐地上坎。拐了好几个弯,才在一片视野较好的地方看见胡蝶的碑。 她的墓前还放着上个月留下来的花。 照例,杨嘉一在胡蝶面前坐了下来,一边和她闲聊,一边将上月的花一个个点燃,送到胡蝶那头。 墓碑很简单,用了毛石,不易风化。 上头楷书规整的写着:亡妻胡蝶之墓。 立碑人:杨嘉一。 十二年是一场轮回。 无论是生肖,还是命数。 “这周末,我要开一个签售会。”杨嘉一手上动作停滞了一瞬,“里面收录了十首歌,都是写给你的。” 杨嘉一自顾自地说着,活像一个傻子:“你说的,我全都做到了。男女老少都很喜欢我的歌,你偶尔也可以听听。下个月我把专辑带来,给你送过去,你在那边也可以听……” 来时是烈日当空,不消片刻阴云笼罩,天幕一下就降了好几个色调。 “生气了?”杨嘉一盘着腿,语气有些委屈,“姐姐你好不讲理。” 胡蝶走后的第十年,杨嘉一照旧去看她。 那时他即将步入而立之年,事业小有所成,杨平暮倒顺着他自己的想法,什么都没催。 只不过周围莫名其妙出现的亲戚,借着由头,到处给杨嘉一塞相亲对象。 或许是到了年纪,那天夜里,杨嘉一就梦见了胡蝶。 那好像,是他最后一次梦见她。 胡蝶仍旧坐在旋转木马的那匹白马上,和先前不同,她始终都没有回头。 “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那是他看见白马越跑越快,快到他追逐不上后惊醒时,脑袋里唯一留下的话。 此后,他每个月的二十四号来看胡蝶,都会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困扰。 有时是一脚踩到泥坑,有时是一只鸽子的排泄物落在衣服上,有时候是崴脚。 胡蝶不想让他来了,是吗?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是。 “我大二的时候,就着手修建城南那边的植物园了。很可惜,培育了很多种芬芳的花,也没能引来一只蝴蝶。” 杨嘉一从口袋拿出手帕,站起身,慢慢给墓碑擦拭灰尘。 “如果你想见我,可以来植物园。”杨嘉一伏在墓碑上,冰冷的石头和皮肤相碰,像极了胡蝶用脑袋依旧和他贴贴,“我一直等你。” 胡蝶走后一周,一封定时邮件传到了杨嘉一的邮箱中。 算是胡蝶的遗书。 信件中,有《屠戮都市下》的全文,有她生前每年资助的孤儿院名称,有她留下来的遗产。 -帮我都捐给孤儿院吧。 胡蝶在信件末尾说:希望你能好好生活、学习、成为大明星!很抱歉留你一个人在人世间,可是我们会有来世的,对吧。 所以,你要认真过好每一天,最好能够慢慢忘记我,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人总要向前看,不是吗? 蝴蝶一直在,可胡蝶只能走到这儿了。 书出版了,写书的人也绝版了。 兴许是为了纪念胡蝶,那一年《屠戮都市下》创造了出版社二十年没人破掉的销售记录。 - 周末,难得是个冷天。 受最近几年全球气温回暖影响,安城的冬季不再那么冷。独独在杨嘉一专辑签售这天,天罕见的阴了下来,东风呼呼的刮。 工作人员疏导着前来排队的人,从前往后挨个发着暖宝宝。 结伴前来的高中生远远看着杨嘉一,和身边的小姐妹感叹道:“好帅呀!” “你别想了,人家有老婆的。”另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怂肩。 先前开口的女生突然想起什么,和身边人接着聊:“都说他老婆死掉了?” “对啊,之前狗仔不是以为他每个月二十四号抱着花去约会吗,谁知道他去墓园。” “那好可惜。”女生收回视线,“那你知道他老婆是谁吗?” “胡蝶啊,”马尾女生翻出手机,“今年网络作家金书奖获得者。她好像已经连续三四年是第一了。” “她写的书这么多人看呀?” “那不是废话,前几年你奶熬到深更半夜都要看的电视剧,就是她的书改编的。” “哦qaq” 马尾女生关掉手机,感叹了一句:“命运作弄人啊。” 杨嘉一爆火的那年,隔三差五他的名字就会登上热搜。 名人嘛,最不缺的就是陈年往事。 大家顺着网线扒拉,没想到扒拉出他早年间和已故作家胡蝶的恋爱关系。 他对于这段感情很坦然,被发现了也不藏着掖着。 不过问的人太多,隔三差五就有采访,杨嘉一就出了一本很薄的自传。 他的文笔不如胡蝶,可是字字句句,全都倾诉着对胡蝶的想念。 我来人间这一程,虽有光芒加身,可终究心上缺了一角,身边缺了她。 一年加印二十多次,后来,杨嘉一也签了一些扉页。 每一张扉页,‘杨嘉一’的‘一’字上,都有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今天的专辑签售也是。 原本公司是不想让他开签售的,战线拉得太长,加上是周末,一天签完估计手就报废了。 可是杨嘉一却仍然坚持。 时间长一些也好,他可以慢慢等胡蝶来。 杨嘉一从早上签到中午,因为签的慢,手腕不是很疼,简单吃了一些饭后,又坐回去签。 每个人都有排位号,如果一直等在那里很无聊,可以凭借排位号去植物园免费游览。 下午那会儿,一个小孩拿着排位号和专辑,踮踮脚,将专辑放在杨嘉一面前。 杨嘉一看了他一眼:“小孩儿,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小男孩摇摇头:“不是,我是和妈妈一起的。” “那妈妈呢?” “在那儿!” 杨嘉一抬头看过去,一个身穿毛呢大衣的女人正往这边走来。 那分外眼熟的人,是李欣悦。 时间一晃,转眼间她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摇头轻笑一声:“好久不见。” 李欣悦站在那里有些局促不安:“嗯……好久不见。” 男孩儿打断两个人:“叔叔,我奶奶很喜欢你的歌,但是她今天来不了。您可以帮我签一个祝奶奶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嘛?” 杨嘉一点头,“可以。” 字节随墨落下,杨嘉一恍然间觉得自己还在十二年前。 小葡萄在胡蝶怀里,众人笑作一团。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欣悦始终不曾靠近,男孩一个人抱着专辑,走到她身边:“妈妈,我们走吧。” 知道她仍旧耿耿于怀那几万块。 杨嘉一对着她,很坦然地说道:“过去的事情,可以忘记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还是我和胡蝶的媒人。只不过,不能请你喝喜酒了。” 他早已经释怀,只不过,胡蝶对他来说,终究是不会再圆的月亮。 李欣悦匆忙点头,拉着孩子走远了。 小孩儿很高兴,蹦着蹦着,就看见植物园拐角处,恒温玻璃罩下的桃花花苞上,落了一只斑斓的蝴蝶。 正挥舞着翅膀,妄图引来一阵春风。 “妈妈!你看!是蝴蝶!” 杨嘉一正巧签完名,正在勾勒蝴蝶的形状。 听到小孩隐隐约约的声音,笔尖停顿。 “抱歉,稍等一下。” 他急忙起身,往小孩的方向追赶上去。 那一段路,或许是他人生长跑中最远的一段路。 他跑啊跑啊,永远跑不到尽头。 安城冬天的桃树不会开,那他就让桃树重新在安城安家。 蝴蝶不会来,他就种一座植物园等它来。 他看见了。 那只蝴蝶忽闪着翅膀,安然无恙地栖息在树枝上。 他不敢靠近,怕它飞走。 该做些什么才能挽留它,挽留她再多驻足一会儿,再多看他一眼…… 男孩也停留下来,看着难以在冬季见到的蝴蝶。 片刻之后,他惊呼:“妈妈!蝴蝶飞走了!” 在这样很普通很普通的冬日里,杨嘉一见到了蝴蝶,又眼见它飞走。 “你一定…一定是回来看我的吧……” “好可惜,没看见蝴蝶。” “吓我一跳,我以为说的是那个胡蝶……” 风刮得急,冲进他的呼吸里,太刺骨了。 他期待一天的蝴蝶不合时宜的出现,却挽救了他苟延残喘下去的心。 “妈妈,叔叔怎么哭了?”男孩小声问道,揪着妈妈的衣袖,很是不解。 李欣悦抬头望天,惨淡一笑,再转头回来的时候,脸上已经重新撑起笑容:“你以后就会懂了。” 就像……你会长大,会拥有一个长长久久驻扎在你心上的女孩,会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但你会失去奶奶,会失去妈妈,失去你最亲最爱的人。 这就是你长大的代价。 可每个人的代价是不一样的。 对于杨嘉一来说,可能只是一只飞走的蝴蝶。 杨嘉一撑着身体,极力平复呼吸,可终究做不到。 他像一个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可是没有人能来安慰他,谁也不能。 如同那日,将浑身僵硬冰凉的胡蝶推进焚化炉时,落在她眉尾的吻一样。 这是无解的爱。 杨嘉一一如胡蝶期望,成为了业界数一数二的音乐制作人。内行送他一个“蝴蝶仙”称号,来不见人,去不见衣。曲曲成名,字字锥心。 他的才华是众人都倾羡的存在,但他的爱不是。 镁光灯环绕,紧锣密鼓的行程采访、无数的获奖舞台,渐渐将他的日子填满。 公司职员私下都在咬耳朵。 “老板都快四十了,咱们怎么还没有老板娘?” “一看你就是新来的。” “嗯?” “看看老板的自传吧,他不会结婚的。” “啊?” 杨嘉一身侧环绕着各个部门的责任人,正在听他下一步的计划。 一行人走出电梯。 前台妹妹对另一个说:“看老板的尾指。” 随着杨嘉一将平板递给身侧助手的一瞬间,大家都看见了老板的小指上有一枚蝴蝶戒指。 那是他同胡蝶在怀会山下的集市里买来的戒指,胡蝶的无名指戒指,戴在他的小指上,恰好。 在外面阳光的照射下,蝴蝶戒指透着暖黄色的光,划过地面,穿过人流,影子轻轻挥动着翅膀,就当她仍在。 杨嘉一将公司交接处理好之后,在微博上发布了最后一篇博文,随后退出音乐界,再也不做曲。 最后一篇博文里,他写道—— 「昨日是二十四日,我照旧去妻子墓前送花。天气很好,艳阳高照。我呆了好久,再一抬头,发现碑上有只蝴蝶栖息良久。 她一定过得很好,我知道。只不过她的名与姓,早已经变成重重枷锁。不再入我梦,是我妻子对我的惩罚。 她想让我好好生活,重新拥有新的人生,可是我做不到。 坟头上栖息的是蝴蝶,坟里睡着的是胡蝶。 而我不过是一只将死未死的蛾,说是蝴蝶,原是对我这碌碌无为半生的一种安慰。而我纵有三头六臂,也飞不过这座蝴蝶山。就算没有胡蝶,我也飞不过。」 与往常一样,杨嘉一再次登上那辆平平无奇的公车。 很多年了。 只要有空,杨嘉一都会坐上这座胡蝶化疗时雷打不动坐上的车。 杨嘉一拿出呢子衣口袋的彩色卡纸,手指翻折,一边折蝴蝶,一边打量公车里的安城。 学校的栅栏门是银色,末班车的车灯是暖黄色。能够绕完全城的公车时速还是三十公里每小时,窗外风景划过的频率很快,转眼又是下一段场景。 起点是杨嘉一小学母校,终点是医院。 进进出出闪烁着红蓝色灯光的救护车,被拉长很多秒的鸣笛声,来来往往的人,飘落的雪,下晚自习的学生哈在玻璃窗上的雾气…… 胡蝶,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了。 我老了,日子也算不清楚了。 他失笑,手指间一只完整的蝴蝶已经折好。 杨嘉一手指慢慢摩挲着卡纸折好的蝴蝶,在公车的颠簸中,他以为胡蝶还在自己身边,自己依旧握着她温热的手指。 姐姐,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好不好? 等这个月的蝴蝶花折好,你偷偷见我一面好不好? 在今晚,就在今晚的梦里…… 好不好? 他又默默拿出一张新的卡纸,翻折。 他的手已经出现了皱纹,那是他想念胡蝶的岁月留痕。 时至年关,欢声笑语充斥着每条小巷。 可惜,雪落无声,无人应他。 -全文完 202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