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表叔的掌上娇 作者:贰少奶奶 本文文案: 老皇帝沉迷炼丹修仙,需各地进献美人泪。养女霜莳被李家送进宫,因哭得不合眼缘,被杖毙而亡。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总是冷眼看她,嫌她娇气爱哭的表叔身披护国将军铠甲夺宫杀帝,成为人人惧畏的暴君。却常常在她曾经的寝宫一坐就是一天,道尽无数温柔情话。 重生后,霜莳又被送进宫。这一次她偷偷对老皇帝的炼丹炉下了黑手,因装神弄鬼用力过猛,直接把老皇帝给吓死了。 封垏提刀破宫,吓得霜莳哭成泪人:“表叔,你听我解释,这事不是我干的。” 封垏没忍住,抬手帮她拭泪,冷脸皱眉道:“死个皇帝而已,也值得你哭?” ** 后来成为皇帝的封垏:“谁敢惹皇后哭,朕要他命。” 半夜,霜莳努力裹紧被子,眼角娇媚含泪:“你你你,你自裁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女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霜莳 ┃ 配角:封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乖,别哭了~ 立意:乱世出英雄,但英雄难过美人关。 第一章 隆冬,禁中,延和殿。 炼丹炉中烟火袅袅,整个殿宇笼罩在一片黑雾之中。御座上颓着当朝天子祯明帝,一阵重咳之后,方才接过一旁内侍请上的茶汤,慢慢地将手中的仙丹放入口中吞咽而下。 祯明帝享国日久,专意斋醮,好服食方士进献丹药。不仅如此,更喜自练灵丹妙药,专心静摄修玄,争与天地齐寿。 近些日子得了偏方,欲取美人泪下药,以点化金丹之毒。 祯明帝揉了揉额,吩咐内侍:“将人带去内殿下药引。” 内侍称“喏”,行至殿外朝不远处招手,见来人楚腰卫鬓,美目含泪,便掐着嗓子提醒:“让你哭的时候哭不出来,不让你哭的时候停不下来,再这么耽搁下去,早晚有一日惹怒官家,没你好果子吃。” 霜莳抬起头,淡淡的红霞里现出一张精致的面容,五官清雅工细,眉眼自带着缱绻柔情,轻飘的身段,轻薄的袖衫素服,蹲起之间,冷冽的风裹挟着些许梅花香气扑了过来。 不过娇软的身段不停地瑟瑟发抖,面容惨白,她颤着声回:“中贵人,我很怕。” 内侍软了软心肠,劝道:“官家待人和气,只要你乖乖听话,自会有你的富贵前程。” 纵使霜莳深居闺中,对坊间关于今上的传言,亦是知晓的。祯明帝笃好道术,炼丹服食,性浸躁急,喜怒无常,经常叱杀宫娥,根本谈不上“和气”二字。 霜莳被送至大内已有五日,这五日里见过三位姑娘被处以杖刑。惨状历历在目,她实在是惊惧非常。 内侍看出她的恐惧,淡着笑容道:“你是枢密直学士家的姑娘,与那些市井民姑不同,即便官家再不喜,也会看在李学士的身份上,予你三分薄面。” 霜莳无言,只能垂下头,将眼角的薄泪拭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官家志在炼丹修仙,自然不会顾及臣子的脸面,不然她也不会被李家送至禁中,做炼丹的佐助。 三分薄面说得好听,她若是惹得官家不快,一分黑脸足够让她殒命。毕竟,对于李家来说,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养女。即便她死了,于李家而言,也并无大碍。 内侍领霜莳进了内殿,将龙泉青釉菊瓣纹盌塞到她的手中,郑重道:“官家吩咐,命你面朝南方,心怀喜悦而泣。切记要保持面目艳丽,不可哭相丑陋,你可知晓了?” 霜莳点了点头,面向直棱窗跪坐,心中荒芜寂寥,哪有喜悦之事可念。她是李家养女,被江都韩家送至李家三年,身处李家宅中,本以为处处作小伏低讨好逢迎,便能博得李家人欢心,过上舒坦日子。 可哪想一朝梦境破碎,她被李家无情地送至禁中,充当李家姑娘的替死鬼。 官家假求外物以自坚固,她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只可惜是黄粱一梦,水中明月罢了。 内侍见她神色哀戚,在她的胳膊肘处拧了一把:“你是不是拿咱家的话当耳旁风,让你想些喜悦的事,你怎又做出如此哀丧的神容。” 霜莳不敢喊疼,只能劝自己往好处想。她及笄后便被送至李家,在李家后苑不起眼的霜廊院如尘埃一般活着,除了偶尔想起江都老家,几乎没有令她开怀之事。 偶尔卸下心防,不过是去市肆替李家娘子们采买胭脂珠粉,能得空闲呼吸几下汴京市井风土滋味罢了。 内侍仍旧不厌其烦地劝说:“想想你心中爱慕的郎君,若他救你于水火之中,你是不是很欢喜?” 霜莳不敢想,她爱慕的郎君,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人。她亦不敢奢望他来搭救,本来在他眼中,她便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寥寥无几的接触中,他向来不会给她好脸色,哪怕交谈亦是冷漠相待,她连追逐他的背影都怀揣着小心翼翼,又怎可肖想他如神君而至,助她远离禁庭呢。 内侍见她神色有异,美玉浮尘,不堪细看。于是朝着地面啐了一口,拽起她直往前殿拉扯:“咱家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如此不上道,不如直接到官家跟前去哭!看你还敢不敢摆脸子。” 霜莳忙告饶,可惜内侍打定主意,将她一路拖行至前殿,未等她继续开口求饶,内侍便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噤声道:“莫要出声。” 桢明帝正在与太子詹事议事,霜莳隔着门扉便能听见李纪山的声音,李詹士与李家祖父李玄意乃同父异母兄弟,若论起,她应尊称李詹事一句“堂祖父”。 自然这种沾亲带故攀亲戚之举,于霜莳来说,毫无意义可言。 她静静地听李詹事与官家道:“封垏镇守邺都,早已屯兵买马自称邺王,契丹铁蹄南下攻城,官家派他去边关赈乱,恐助他与辽军合谋,松懈边防关口,引辽军攻陷我大坤疆土。” 桢明帝猛咳一声,缓了缓才道:“前两日接到密信,封都使已将辽军驱逐至边境以北,已胜利凯旋,不日即将进京,詹事过虑了。” 李纪山回道:“官家将朝政交予内阁大臣处理,阁臣拉帮结派互相倾轧已成风气,殊不知密信乃为捏造之物,官家切莫轻信。” 桢明帝突然喘息不定,内侍见状忙进殿奉上茶汤。桢明帝饮下,缓了些许才开口:“朕的眼睛还没有瞎。你不要以为朕日日守着丹炉便不知天下事,你作为太子詹事,应时刻以教诲太子德学为本务,整日踩拉同僚,窃权罔利,诛除异己,当真以为朕会受你们摆布?” 李纪山不再言,官家近些日子愈发燥郁,敏感又多疑,本以为可以趁词机会构陷封垏谋反,却不曾想,今上一壁沉耽于修道求仙,一壁自以为是地操控着军政和江山。 与聪明人说智言,与糊涂人便没必要拉扯,是非成败,不足几日便见分晓。 李纪山在殿门口碰见霜莳,兀自朝殿中桀笑:“这个老汉,竟然借由妇人拿捏人心!” 霜莳不明白他何出此言,盈盈朝他行礼,被李纪山抬了手:“你那表叔听说你被送进禁中,正马不停蹄回程,你不如去官家那里求个情,官家一定会将你送出宫与他团聚。” 这话霜莳不信,客气地蹲了福,便听到内侍唤她进去。延和殿乃臣子、宫妃晨昏定省之所,可自打皇帝用来炼丹以来,这片宫域便极少有人踏足。 霜莳进殿后伏身跪拜,桢明帝含混着粗哑的咳声问道:“你与封垏是何关系?” 霜莳不敢蒙骗皇帝,老老实实回答:“封将军的姨母乃奴家的表祖母,奴家唤封将军一句‘表叔’。” 桢明帝又是一通咳:“你被李家送进大内之事,封垏可知晓?” “回官家,奴家与封将军仅有几面之缘,况且封将军秉官家之命镇守邺城,无暇顾及其他。奴家在何处做何事,于封将军而言,皆为无足轻重之事。” “真的?”桢明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重重问道,“你与朕说实话,他是不是早有谋反之意?你说了实话,朕便放你回去。” “官家知晓这些话乃有心之人捏造,封将军是您亲授的护国将军,定会出生入死为官家守卫疆土安好。至于奴家,承蒙官家不嫌弃,自愿留在宫中为官家所用。” 桢明帝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忍不住咳喘几声,猛地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怒道:“一个个的都以为朕无用吗?他封垏以为掌握兵权便可以将朕赶下台?自封为王,真是好样的!朕到底看看,他还能弑君称帝不成!” 霜莳忙道:“官家误会将军一片忠心了,切莫因为小人谗言伤了君臣和气。将军手握兵权亦是官家给的,若您不放心,大可等将军凯旋之日收回,将军定不会做出谋逆之事。” 祯明帝突然笑了笑,似乎甚是满意她的回答。沉吟片刻,又冷着嗓音道:“还愣着作甚么,赶紧将美人泪呈上来。” 霜莳紧紧咬住唇瓣,官家言语无措,精神时好时坏,最受不得刺激。只要她顺从,官家便不会怀疑封垏,亦能暂保她平安。 可惜事与愿违,两日后,她正在延和殿中努力挤眼泪时,一位黄门疾步来报,称“封将军已举兵攻破宣德门,正在往延和殿攻进”。 喊杀声顺着天街渐渐传来,一叠又一叠的声浪,越过重重宫墙而至。桢明帝气得疯喊几声,视线落在霜莳的脸上,跌撞快走至前,捏住她的下颌猛撼:“你竟然敢骗朕!” 龙凤天马,门券幽深,很快便能易主。 霜莳能亲眼看到他的谋筹成真,不由地笑出声来:“是你太蠢了!” 桢明帝深知大势已去,脱下龙袍露出内里的道袍,大声吩咐身旁的内侍:“此女既哭不出朕要的美人泪,又敢戏耍于朕,与叛党勾结,即刻施以杖刑,朕要封垏亲眼看着她死!” 霜莳挣扎不得,狠狠地盯着桢明帝。耳边的打杀声越来越近,霜莳看见皇帝拼命往嘴巴里塞丹药,目睹一代帝君生平最狼狈的样子。 宫门被破,霜莳看见熟悉的身影急切而入,那张冷漠乖戾的脸见了她后瞬间失了颜色。霜莳朝他笑了笑,他嘶吼着什么,她已是听不见了。 大约,又在嫌她无能吧。 可惜,已经没法像往常那般解释了。 * 忘川河上,满目的彼岸花,将奈何桥挤成一道蜿蜒曲径,年迈的孟婆正歪座在望乡台旁,一边打着瞌睡一边熬着茶汤,汤锅中的咕嘟声与打鼾声齐响,在空无一人的冥府之路上,显得异常怪异空灵。 霜莳走得不快,距她魂魄离体仅有一日,依旧能感觉到身上的疼痛,步履蹒跚地磨蹭到奈何桥头,低低地唤了一声:“婆婆,舍碗汤吧。” 孟婆被唤醒,撩开眼皮子扫了眼来人,又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眸。 未等她再开口,那孟婆突然睁开眼,“咦”了一声:“时辰未到,怎么会有生魂先至?” 生魂,即活人的魂魄。 孟婆翻开手中的通行簿,默默地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你命不该绝,回去吧。” 霜莳愣了下,面露哀戚道:“回去有何意义,不会有人真心待我。” 孟婆道:“阳寿未尽,姻缘未断,自有良人在等你。百年之后,这碗汤自会舍给你,回去吧。” 眼前的彼岸花迅速被黑暗吞噬,霜莳猛然惊醒,身上冷汗涔涔,身上的中衣已是湿透。 睁开眼,床头的一枝桃花开得娇俏,听到动静的金雀伏在床边,声音里含着笑:“姑娘可算醒了,今日是华婉姑姑的好日子,前院传您过去呢。您快起来吧,奴婢给您梳妆。” 霜莳猛地拉住金雀的手,温热的鲜活的,她又重回三年前,初入李家的第七日。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因工作家庭事情太多,拖到现在才开文。感谢等待的读者大大们,前三章按例留言发红包,我会努力更新,好好写完这个故事的!啵叽! 第二章 金雀是跟在霜莳身旁十年之久的女使,从江都韩家至汴京李家,金雀一直衷心护主,前世歹人作恶,在霜廊院放了一把火,金雀为了救她,被掉落的房梁砸伤,不久便撒手人寰。 如今再见,故人依旧,霜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金雀见霜莳红着眼眶,忙替她拭泪:“姑娘可是又梦魇了?昨日劝您喝安神汤,您嫌苦不愿喝,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劝您喝上一碗,整日梦魇脸色都憔悴了。再这么下去,太太该将奴婢换了去,让凶巴巴的青鸾姐姐来伺候您啦。” 依旧是那个絮絮叨叨的金雀,霜莳轻笑出声:“我喝,我听你的,每天都要喝上一碗。” “这样才对,我们远从江都过来,这一路上没少受惊吓,您得尽早调整才对。”金雀为她穿上双蝶绣罗裙,“华婉姑姑今日出嫁,以后太太身边就剩下三位姑娘,虽不及另外两位姑娘亲厚,但咱老祖宗与李家的交情甚笃,您又恭顺聪颖,以后在李家的日子不会比在江都难过。” 霜莳淡笑:“其实都一样,在哪儿都不一定好过。” 金雀顿了顿手:“姑娘是不是还在怨老祖宗将您送至李家?如今江都海寇横行又赶上边境战乱,老祖宗又病着,说句不好听的,指不定哪日便护不得您了。哪里有危险,汴京也不会有危险,姑娘在李家的庇护下,一定会平安的。这些都是老祖宗的一番苦心,姑娘切莫再怨她老人家了。” 霜莳点了点头,祖母确实疼她,将她送至远亲避难,只是她自己识人不清身陷囹圄,罔顾祖母一番苦心罢了。如今重获新生,万不可再轻信歹人之言,错看人心情谊,护好亲己才是最重要的。 金雀为她束起同心髻,霜莳伸手拦下:“今日是小姑姑出嫁的日子,虽然是喜事,但嫁女也算一件伤心事。同心髻寓意团圆和满,如此梳来不合适。随意束个发髻,配一只红色的绢簪即可。” 金雀应下,却不理解她的想法:“姑娘过于小心翼翼了,如果连发髻都要管束,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霜莳解释道:“寄人篱下,办事说话都要多思多虑。这里不是江都,凡事要谨小慎微。只要不出错,便不会招惹是非,自然也不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金雀不明白,不过姑娘长得美,即便不施粉黛不着鲜衣,亦是李家姑娘们比不上的。铜镜里的那张面庞,有着一双春水细流的眼眸,绒羽轻轻遮下,藏住一瓯春光。脸如细腻洁白的沙帛,笑起来有一对浅浅的酒靥,粉粉的唇瓣遮住银牙贝齿,脸颊微微侧着,耳垂上的明珠坠子为细嫩的脖颈打上几道碎光,衬得红色的绢花都失了艳丽。 金雀嘟囔着:“这绢花甚是俗气,姑娘还是换上那枚血玉钗吧。” “俗气才好,今日的主角是小姑姑,谁也不能比她漂亮。你去把我的木匣取来,我给小姑姑挑一件礼。” 金雀咦了一声:“昨日姑娘还闹着将老祖宗留给您的地契送给华婉姑姑,今日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祖母大约猜到她的日子不太好过,临行前,偷偷塞给她一张汴京地契。前世她为了讨好李家人,双手奉上这张地契,被李华婉婉拒后,却被有心人惦记上,最终落于贪心之人手中,她则落得个无居可傍。 霜莳从木匣中挑出一对杏子大小的海珠:“汴京地处北方腹地,极少见到如此大小的海珠。听闻圣人的凤冠上镶嵌了一颗,大小也不过如此。李家钟鸣鼎食财帛富足,最不缺房产良田。倒是这海珠模样新鲜,送给小姑姑做礼,不至于寒酸。” 金雀捧着红绒锦缎盒子,将海珠放进去:“江都临海珠田遍地,什么样的珠子没见过,到了汴京反倒成了稀罕物。江都万家万户安居,可到了汴京,尺地寸土,竟然与金同价,就连朝中做官的都买不起宅院,只能租住官舍。幸亏老祖宗有远见,奴婢偷偷去庄宅牙行问过,您名下的宜园能卖这个数。” 金雀晃了晃手,“五百贯钱,够咱们一辈子吃穿不愁。真若是在李家过得不自在,奴婢便收拾东西跟您一起去宜园逍遥。” 霜莳眯起眼睛问:“若是去宜园,且不论你我户籍该作何安排,单是宅税、雇佣厮使的出项都拿不出手,如何逍遥?” 金雀傻乐一声,浑不在意道:“既然如此,那姑娘就在李家好生养着吧,瞧着太太和大娘子都是菩萨心肠,绝对不会亏待咱们的。” “寄人篱下毕竟不能随心所欲,且待来日,我定要带你回宜园过安生日子。”霜莳敛住笑,慢慢缓出一口气,“树大招风财多遭妒,房契一事只要我们自己知晓便好,勿要对外人提及。” 金雀应下,霜莳才起身:“别让小姑姑久等,走吧。” 霜莳的祖母李宜芳与李家老爷李玄意乃堂姐弟,李玄意与发妻崔汝南膝下育有一子一女,长子李思安,幼女李华婉。授崔汝南之意,霜莳如今养在李思安名下,今日是小姑姑李华婉出嫁之日,也是李家唯一一位真心待她之人离府的日子。 李家嫡女出嫁,嫁的又是宗正卿家嫡子梁晏,可谓门当户对双喜盈门。 霜莳跨过角门,便见荣熙阁里里外外披红挂彩,李华婉的贴身女使留璎正在迎来送往,瞄见霜莳的身影,便上前笑迎:“方才婉娘还催人去请姑娘,说不见姑娘便不动身,可把太太给急坏了。” 霜莳抿唇笑笑:“姑姑又拿我当箭靶子,劳烦璎姐姐通传,就说催嫁的来了,让姑姑做好准备。” 说话间,李华婉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可是小五来了?快进来吧。” 霜莳在韩家排行第五,李华婉曾随李玄意去过江都,与霜莳有过交情,称呼即成习惯便一时改不了口。 霜莳甚是喜欢这位小姑姑的爽朗,便应道:“姑姑,侄女来给您送嫁了。” 虽是姑侄之称,但二人岁数相差不多,李华婉年芳二十三,略长霜莳七岁。这婚事亦是早早定下的,本应三年前便过门,但因宗正卿家的老太爷仙逝,新郎重孝在身,不得已才拖了三年。不过二人情深意长,今日新郎十里红妆迎娶,诚心满满,不知艳煞多少京都娘子。 霜莳将海珠奉上:“姑姑出嫁,侄女没有多贵重的玩意相送。这枚海珠是母亲在世时赏给侄女顽的,侄女今日送给姑姑,愿姑姑与姑父白头偕老,往后的日子无灾无难幸福安康。” 这枚海珠成色好,又另有一番含义,李华婉自然是拒绝:“这是你母亲留给您的念想,我可不能收。你能走出院子与家里人一道送我出门,我便知足了。” 霜莳笑了笑,欲继续开口,却被旁人打断。 “这位便是从江都来的五姑娘吧,想必舟车劳顿,时隔七日才得以见头一面,可真是位大贵人。若不是托了婉娘的福,我这个做姨娘的,怕是尚不能见到五姑娘的真容。” 开口的是李思安的妾氏周翡芸,她原是圣人的贴身婢女,到了年岁该择婿嫁人,圣人便想将其指婚给李思安做平妻。无奈李思安的发妻庞玉珍以死相逼,圣人便妥协,将其纳给李思安为贵妾。 霜莳对这位姨娘的脾气秉性甚是熟悉,为人嚣张跋扈,仗着有圣人撑腰,处处凌于珍大娘子头上。虽为妾氏,但说一不二,甚是恃宠而骄。如此夹枪带棒一通言语,无非是点拨她不知礼数孝道,没有向她问安罢了。 前世亦是如此,霜莳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低头认了错,从此周姨娘便拿起乔来,处处下绊子使性子,没少坑害她。 而如今,霜莳只朝她笑笑,并未道出只言片语。 周姨娘掀了掀眉眼:“怎么,五姑娘无话可说?” 霜莳笑道:“说是姨娘,晚辈也不知是哪房的姨娘。晚辈等着您自报门户,等送完小姑姑出嫁,晚辈再登门拜访。” 周姨娘变了脸色,一双凤眼瞪向她:“五姑娘真会装傻充愣,谁给你安排的宅院,谁给你派发的女奴厮使,竟然还敢问我是谁家的姨娘?” 霜莳的视线落在珍大娘子身上:“自然是大娘子安排的,如今大娘子是我名义上的母亲,吃穿住行自然要听母亲的安排。” 珍大娘子捂唇笑了笑,见周姨娘艴然不悦,又偏过头去道:“乖孩子,这位是咱院里的周姨娘,我身子不爽利,你院里的事都是她为你安排的。” 霜莳这才装作恍然大悟:“原来是周姨娘,晚辈眼拙,竟然没认出来。” 周姨娘哼了一声:“是够没有眼力见儿的。” 霜莳不愿继续兜搭,重新抱起缎盒,将那枚海珠塞到李华婉怀中:“姑姑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我生母留下的东西还有旁的,她有在天之灵,也会愿意侄女借花献佛聊表心意的。” 哪有姑娘家不喜欢宝珠的,李华婉笑着收下,拉着她的手不停地说着贴心话。 周姨娘何曾受过如此慢怠,气得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语气不善道:“大宅大院收留一位远亲的姑娘,我本没资格挑剔,不过聘猫养狗还得看脾气呢,收留的姑娘若是不懂礼数,还是需要多做考量才能定夺,不然传出去,会说咱们李家好赖不分,专养白眼狼。” 霜莳听了,并没什么反应,依旧与李华婉对坐叙话。 周姨娘却不依不饶:“瞧瞧,原本还说韩老太太是咱李家最优秀的望门闺秀,教养的孙女却如此目中无人。就算我是个姨娘,那也是长辈啊,哪有长辈训话,小辈儿不理不睬的道理。” 霜莳见惯她撒泼的模样,心里厌恶着,脸上却不卑不亢:“韩家祖母倒是一直教诲我尊长爱幼待人有礼笑迎,可是也教导过家里的妾氏们,勿要恃宠而骄冲撞了姑娘们。难不成一处有一处的规矩,到了这儿姑娘要对妾氏礼让七八分才是?” 周姨娘咬牙切齿道:“你怎敢将我与市井的破烂货相较,我乃圣人身旁的第一女使,下嫁到李家乃亲上加亲,不说礼让七八分,也不能当我是透明人。念在你初来乍到不懂事不与你计较,待婉娘出嫁后,你重新向我赔礼道歉吧。” 李华婉听不下去,替霜莳抱不平:“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若论辈分,我自然当得起小五唤一声姑姑。嫡亲的姑姑与她说话呢,您若是想说教,等我嫁出这个门再开尊口。” “你......”周姨娘怨愤地望着李华婉,气不打一处来。李华婉生了三寸不烂之舌,平日里没少给她上眼药,因是嫡亲姑姐儿,尚且有所忌惮。可这尊佛今日就要送到姑爷家,以后这李家,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不过是换个衣裳的功夫,怎么吵起来了。眼瞅着新郎官便登门了,你这张嘴还在这说个不停,难不成想将夫婿吓走,在自己家当一辈子老姑娘?” 暮春时节已然有些燥意,荣熙阁早早换上了竹沙帘,婢女挑开帘子,着了一身暗红印金褙子的崔汝南慢步走来,嘴上说着话,视线扫过阁内众人。 霜莳随众人行礼,软着嗓音喊了一声“祖母”。崔汝南唤她过去,拉着她的手道:“别跟你姑姑学,她一身臭毛病,越发没章法。” 这便是亲生母女的相处方式,嘴里明明说着嫌弃的话,可一字一句都带着眷恋宠溺。画外音倒是说给她听的,在李家,确实由不得她胡闹。 霜莳乖巧低下头:“谨遵祖母教诲。” 李华婉笑道:“您管教我便是,为何要吓唬五丫头。她嘴笨,自知理亏也不会反驳,如此下去,该如何替我照顾母亲呢。五丫头来得晚,若是早来十天半个月的,我一定要手把手教她为人之道。” “还犟嘴,”崔汝南嗔道,“幸好你的婆母性子好,不嫌弃你口无遮拦,不然这门亲事,早就维系不住喽。” 李华婉的脸一阵绯红,霜莳跟着众人笑了笑,唇角收拢,视线漫扫过周姨娘,神色又恢复了如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06 22:38:41~2020-07-07 20:5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爷的小棉袄、顺心如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章 崔汝南拍拍霜莳的手,温笑着问道:“这些日子在府里住得可习惯?缺什么短什么便与你母亲说,若是你母亲顾暇不上,便与周姨娘讲,别看她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但绝不会缺你短你。” 周姨娘笑出声,阴阳怪气道:“怕是人家贵人金口难开,我得上赶着去问。想伺候好五姑娘,得拿出当初伺候圣人的劲头儿才成。” 霜莳装得乖巧,细声细气:“母亲和姨娘想得周道,霜廊院什么都不缺,孙女一切都便利。” 崔汝南连说几句“好”,周姨娘见霜莳一脚踹不出来个屁,甚是觉得没意思,兀自吃茶去了。倒是周姨娘身侧的姑娘开了口:“霜姐儿应是比我小吧,我今年十六,生辰在六月,若是没错,霜姐儿的生辰在冬月吧,如此一来,应当得起你唤我一句萤姐儿。” 李游萤的声音娇嫩,纵使霜莳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出来。有其母必有其女,李游萤将周姨娘处处占便宜的功夫全学了去,虽是庶女,但仗着在平辈的姑娘里最年长,处处欺诈蒙骗,前世霜莳只想在李家平安,便纵着李游萤,处处妥协于她,最后却落得个替李游萤进大内送死的结局。 霜莳不想再忍让,朝着李游萤摇头摇头:“我的生辰在正月,应是比萤妹妹大的。”多多 李游萤“啊”了一声,有些不乐意:“原来是个比我大的,我还当多个妹妹呢。” 崔汝南笑道:“姐姐妹妹都好,以后在一块互相照料。咱们府里姑娘少,如今嫁走一个,又进来一个,总算老天对咱们李家不薄,没亏待咱。” 李游萤跺了跺脚:“嫁走一个姑姑,又来一个姐姐,都在我头上,老天就知道亏待我。” 老太太脸上的笑淡了,周姨娘拉了一把李游萤,盈笑道:“萤儿还小,口无遮拦,其实心里是喜欢霜姐儿的。”扭过头朝着李游萤使眼色,“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要给霜姐儿见面礼吗?还不快去。” 李游萤觑了觑周姨娘的表情,磨磨蹭蹭将身上的香囊解下来,万分不愿地递给霜莳:“我可没姐姐出手阔绰,海珠子说送就送,这只香囊是昨日才买来的新货色,就送给姐姐当见面礼吧。” 霜莳接过来,装出一副欣喜的模样:“妹妹割爱了,这怎么好意思收。海珠子就这一颗,回头我给妹妹绣方满园春色的帕子作为谢礼,妹妹可别嫌弃。” “大可不必。”李游萤声调突高,见众人都在瞧她,又迅速沉下去,嘟囔了句,“真是土包子,谁稀罕啊。” 周姨娘母女没落到好处,李华婉偷偷朝霜莳挤了挤眼睛,趁梳妆无外人时才笑道:“我还怕你应付不来那对母女,今日这场戏看下来,我才放心。我家不如你家,人脸魔心鬼胎,处处都要提防着。我已经托付过母亲,让她平日里护着你点,不过府里院落多人口杂,总有照应不到的地方,所以凡事还要靠你自己。你性子软,也不爱招惹是非,在韩家有表祖母撑腰,可到了这,便只能自己学着长大了。” 霜莳哽咽地点了点头,李华婉待她极好,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叮嘱。李华婉见她一副受委屈的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圈:“你莫要怕,有事便托人给我送信。不管谁欺负你,我都会回来帮你欺负回去。” 霜莳摇了摇头:“姑姑放心吧,好日子得来不易,我会好好活着的。” 李华婉噗嗤笑了,揉了揉霜莳的脸颊:“跟个小大人一样,行了,我放心了。” 迎亲的队伍到了,李华婉持团扇拜别父母,由留璎扶着坐进花轿,缀着金线的丹凤朝阳彩绸帘子落下,这才算是彻底将人送走。 周姨娘畅快地道了一声“好”,挑眉瞟了眼身侧的珍大娘子,乐道:“姑姐儿出嫁,以后这个家就咱姐妹俩说得算了。” 珍大娘子端着姿态,唇角僵着笑:“不敢邀功,上有婆母和主君,我只不过操劳些杂碎事儿,可不敢当家。妹妹若是想当家便去当,没人拦着你。” 周姨娘未曾听过珍大娘子说过这般狠话,瞪着凤眼欲争论,珍大娘子便被白席人(宴席中托盘送东西、下请帖、安排坐次、席前差役、说唱劝酒等杂事的人,称为白席人,有点像现代的宴会策划师,但古代人不分丧葬,统称白席人。)唤走了。 周姨娘嗤了一声:“瞧见没,姑姐儿出嫁,她也不装小白兔了。平日里仗着怀胎,杂事一概三不管,将烂摊子全扔给我。这宴席可是露脸的好机会,连说话都比往常硬气,瞧那走路矫揉造作的样儿,装给谁看呢。” 秋冷在一旁应道:“娘子说的是,这脸谁不能露,奴婢给您补个妆,让外人都瞧瞧,如今李家内宅到底是谁说了算。” 主仆二人甚是开怀地离开,霜莳陪在崔汝南身旁,目睹这一幕,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崔汝南见她面色不好,拍了拍她的手背:“来了有七日了,怎么还不见身子爽利,可找太医瞧过?” 霜莳温声道:“多谢祖母关心,孙女已经全好了,只是刚来没几日便看着姑姑出嫁,一时有些不舍。再加上身在闺中没见过大场面,一时有些疲乏罢了,无碍的。” 崔汝南笑了笑:“你姑姑托了婆家老太爷的福,多陪我几年,我已知足。当女儿的总有嫁人那一日,你祖母将你送来,心里肯定也不好受,我能感同身受。以后你在李家便当在自己家,一切都有你父亲为你做主,绝不会亏待你。我老了,不想管宅内的事,以后你就帮衬着你母亲点,她慈软,跟人争斗吃亏,多一个帮手,才能保家宅安宁。” 以前是李华婉,如今是她。说不想管内宅之事,但改不了执掌乾坤的心思。这位祖母看似闲淡,却处处都要把控,处处都有眼线,是这座宅子里名副其实的当家人。 霜莳就是个软心肠,前世听周汝南如此重托,便将这事当成箴言一般,可谓冲锋陷阵也要保护珍大娘子,倒成了周姨娘的眼中钉。重活一世,她可不要再犯傻,绝不当鹬蚌相争中的一方,让旁人落得好处。 霜莳乖巧道是,眼神略有些茫然,踟蹰复道:“孙女无能,若是帮不好母亲,祖母莫要怪我。” 崔汝南笑了笑:“你祖母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要接过手来继续教导你。等两年孝期一过,便要操持着为你议亲,日后就要到别人家做当家主母,总得学点管家之道。你跟在你母亲身边多学多看,经验要学,碰到错处也要记得提醒纠正。” 霜莳福了福身:“多谢祖母关怀,孙女知晓了。” 周汝南乏了,吩咐霜莳去前院吃席,便回自己院里歇息去了。没有老太太引荐,珍大娘子与周姨娘均在忙着逢迎照顾宾客,霜莳不想应付好奇的眼光和问询,便与金雀往霜廊院走。 金雀气坏了,嘴巴一直嘟嘟囔囔:“这个周姨娘真是无法无天,身为妾氏却如此嚣张,连大娘子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要认她做母亲呢,耳提面命起来简直要命。” 霜莳淡笑着,眼里的光甚是澄明透亮:“她巴不得我将她视作母亲,好让大娘子下不来台。” 金雀重重地“呸”了一声:“多大脸啊,真不知道自己头上顶着一个妾字呢,连自己的女儿都管教不好,还想管教姑娘,脸比席面中间那道绣花高饤八果垒还大。” 霜莳笑道:“我不愿吃席,你可以去吃。去尝尝乳梨和榠楂,江都可没有这两样果子。” 金雀稳稳地扶着霜莳:“奴婢不去,姑娘去哪儿,奴婢便跟着去哪儿。吃糠咽菜也不怕,何况咱院里厨房里还有金奴买来的镜面糕和间道糖荔枝,可比流水席好吃多了。” 金雀和金奴是姐弟俩,打从韩家起便一起伺候霜莳。金奴玩性大,当着厮使比她们出门便利,没事儿便搜罗点珍馔美味偷偷送进来,才得已满足金雀的口腹之欲。 霜莳眯眯眼,上了游廊悄声与金雀道:“等哪天与祖母说一声,我带着你和金奴一道出去,好好尝尝汴京的美食。” 金雀咧着嘴笑,眼睛忽闪忽闪个不停,这是说到心坎上了。想起什么又叹一声:“姑娘,这个李家真是龙潭虎穴,奴婢担心您会受欺负。” 霜莳安慰她:“无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心里有数。” 主仆正在说话时,游廊上突然窜出来一只黑色毛发的墨玉璃犬,迅速地朝着霜莳飞奔过来。 霜莳认出来,这是封垏养的那只飞腿,常年陪伴封垏左右,见人则见狗,见狗则遇人。坊间有传闻,称一人一狗为封犬,粗俗点会直接骂句“疯狗”。 飞腿气喘吁吁地围着霜莳转了两圈,顺着她的裙摆坐下来,倏地将爪子搭在她的裙裾上,丝毫不见外。 霜莳不敢动,不是因为害怕这只猎犬,而是抬头间,视线里走进来一个人。冷矜的脸渡着光,穿着黑底镶金圆领襕衫,慢慢地踱着步,视线似生在她身上一般。瞳里随着游廊或明或暗的光影浸满水光波纹,有看不透的情愫,也有让人沉沦的荡漾。 霜莳慌得很,连忙垂下头去,低低地唤了一声:“表叔万福。” 作者有话要说:人物关系表(随时更新): 韩霜莳:女主,韩家五姑娘 李宜芳:女主亲祖母,李玄意堂姐 金雀:女主女使 金奴:女主厮使 封垏:男主 崔汝南:男主姨母,女主尊称其为祖母 女藻:崔汝南女使 李玄意:男主姨父 李思安:男主表兄,女主被送到李家,认其为父。 李华婉:男主表妹 留璎:李华婉女使 庞玉珍(珍大娘子):李思安之妻 青鸾:庞玉珍女使 李纹菱:李思安与庞玉珍之女 大圆子:李纹菱女使 周翡芸(周姨娘):李思安妾氏,圣人(皇后)婢女。 秋冷:周翡芸女使 李游萤:李思安与周翡芸之女 刘元嗣:当今皇帝,官家,祯明帝 李那姬:当今皇后,圣人,与李纪山同胞姐弟。 刘景初:太子,男二(待出场) 李纪山:李玄意堂弟,李思安叔父 如有遗漏的地方我再更新,这样会不会读着顺畅一些啦?感谢在2020-07-07 20:56:55~2020-07-08 20:0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趴趴鳄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章 暮春里,日头足,桃花俏艳,洋洒的粉色花雨中,姑娘家似是受了惊吓,只垂着头不敢多看分毫。 封垏信步走着,离得稍微近些,才看清姑娘耳朵上摇晃的珠坠碎出的细光,扬了扬眉问:“你唤我什么?” 沉沉的嗓音乍起,犹如鸣钟涤荡,驱散心中万般滋味。 霜莳冷不丁地瑟缩,慌地叠手纳福道:“方才与祖母闲聊时,厮使传报都使登门贺喜。传言都使养了一只帅气的猎犬,我便猜您便是都使本人。托您的福,我才得已从江都辗转,如今养在右谏议大夫名下,因此妄自尊称您为表叔。” 霜莳说不下去了,实在是因为封垏靠得太近。霜莳觉得甚是古怪,前世初见,封垏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多了几番交集之后才得已说几句话。难不成重活一次,细枝末节都与以往不同了? 封垏仔细看过她的脸,并没发现有易容迹象,便退了两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倒是不见外。” 封垏长着一副好面容,但性格却极差。许是刀光剑影见多了,声音里自然带着锋芒,简短的一句话像是短刃,让人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她又有些胆怯,不由自主地想离他远些。 “你抖什么,它又不咬你。”封垏吹了个口哨,飞腿乖乖站了起来,趴在他脚下。 他一开口,眉眼间亦刻画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姿态。霜莳又慌地将头低下,不知如何在此情此景下,将肚子里的一番话说给他听。 封垏见她不开口,倒是闲适地落座于楣子坐凳上,偏过头去看一旁的倒垂杨柳。暖融的风吹过,撩起襕衫一角,露出有些陈旧的鞋履。 前世在李家,霜莳旁的没学会,察言观色的能耐倒是日渐增益。寄人篱下便要学会逢迎尊长,封垏自然也算作长辈之一。崔汝南将封垏视为己出,衣物吃食从不缺他用项,如此还是头一遭见他一身华服却配了一双旧履。 霜莳想了想便道:“表叔日日操劳军务,为官家分忧解难,为黎民百姓保卫疆土。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改日纳双新履奉上作为救恩谢礼,还望表叔莫要嫌弃。” 封垏垂眸,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那日在楚州,你是如何识出我的?” 霜莳从江都韩家赶赴汴京李家,路途遥远,必经的楚州又是战火纷飞之地,天灾人祸交相迎来,这一路走得甚是举步维艰。 那日在楚州,霜莳一行三人遭遇劫匪,韩家重金聘请的镖师逃了,身上银两眼看就要被洗劫一空,恰逢碰到封垏一行搭救,这才一路相送至汴京,免遭这一路无法想象的辛苦。 前世亦是如此,霜莳甚是感激封垏,无奈封垏一直疑心她乃敌营细作,那些年生出的嫌隙,在二人之间竖起的壁垒越不过攀不得。 如今他再问,霜莳一心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人处在危难之间,眼里望见的,不管是谁,都会祈盼偶遇个善心人出手相救。好在老天待我不薄,恰逢表叔经过施以援手,才使我主仆免遭一劫。此恩此情没齿难忘,霜莳毕生将敬您忠您。今日所言绝非虚假,若有半点欺瞒之意,死后沦为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 一个姑娘家又是跪又是发毒誓,封垏显然没有预料到。他自嘲一笑:“善心人?还是头一次听人如此说。” 霜莳笃定似地点了点头:“大善人,如假包换。” 封垏笑出了声,让霜莳起来,心情倒是挺愉悦。见霜莳绞着手帕很是局促,便抬了抬脚:“出门太着急忘记换了。” 又飘忽忽道了句,“托你义父带给我便是。” 这是接受了她的好意,霜莳浅笑,忙应道:“承蒙表叔不嫌弃,我定会将鞋履纳得舒服些。” 既然善意已表达,霜莳便告辞道:“表叔事忙,便不耽搁了。” 封垏没动,声音里没什么情绪,问道:“宴席还未开?” 霜莳细声回道:“已经开了,劳烦表叔移步至前院。” 封垏没动,视线漫过,停在她脸上的视线在深究。 霜莳避开视线,矜持道:“祖母不在,珍大娘子和周姨娘都在照料客人,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便不在人前伺候了。”又转身吩咐金雀,“引都使前去。” 封垏起身唤了一声飞腿,走了几步又回首道,“既然来了李家,便安生住着,别闹什么幺蛾子。再好心提醒你一句,我尚未就职都使,莫要在外人面前说错话,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说罢,转身离去,徒剩一缕清风。 行军之人,并非都是只懂厮杀喊打的粗人。封垏常年征战沙场,却有一副精慎周密的胸怀,无形中能洞察一个人的行为心思。霜莳一时慌乱,错乱了记忆,混说了他的官职,幸好他只当她胡言乱语,没深究起来,不然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过这次印象着实不佳,回到霜廊院,霜莳有些闷闷不乐。金雀回来后又去小厨房拿来甜食,见霜莳神情不善,便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霜莳摇了摇头说无事。 人心真是贪恋,有了前世的记忆,故人再见之时,总想着能一眼望到汪洋,可惜只能等着水到渠成。她心里的海掀起了狂风巨浪,可惜那人连毛毛雨都未落。不过总算能说上几句话,倒是比前世幸运了些。 金雀在一旁看着,揶揄笑道:“姑娘这神情,倒似少女伤春。” 霜莳抿抿唇,脸颊上现出隐约的红。重新换了一身桃色裙衫,与金雀道:“不过是天气暖和了起来,有些热罢了。过两日是小姑姑的回门家宴,我们准备准备,好好去打个招呼。” * 绕过游廊,李家有一片竹林海,那处是李家大爷李思安的书房。封垏阔步走进竹林,拔出佩刀削了一截竹,便听有人咋咋呼呼地喊:“一眼见不到,你怎么又砍起我的竹了!” 封垏睇了来人一眼,将手中的竹节分好,放在石桌上,朝着飞腿道:“看好了,晚上回去给你做竹筒饭。” 李思安拂额叹道:“你若是喜欢吃竹筒饭,托厨差做一些便是。若是觉得竹子品质不好,自己种上几颗也不费功夫。每次都要来我院里砍,竹影婆娑声如沙的意境全被你破坏掉了。” 封垏浑不在意,耸肩回道:“廨舍人多,没地方种。邺都那地方土壤贫瘠,养不活这娇贵的东西。” 李思安将他往屋内迎:“听你这话的意思,可是又要去邺都?官家不是派了心腹前去,难不成那些人连守城的能耐都没有?” “契丹铁兵日夜突围,官家信任的良才大多是嘴上谈兵之人,哪里见过那阵仗,邺都必然是守不住的。”封垏呷了一口茶,“官家自知抵挡不住辽军日夜突围,这才传召我进宫,我自然要卖他面子,去收拾这堆烂摊子。” 李思安笑道:“官家对你真是又爱又怕啊,怕你拥兵自立造反生事,好不容易与内阁潜心谋划收走你手上一半的兵权,如今又要低头求你固守他的江山。你说说,官家到底图什么?” 竹声沙沙,封垏望了眼窗外。李思安复道:“今日是妹妹大喜之日,厮使奴仆全在忙喜宴之事,此处说话无妨。” 封垏语气淡淡,坐在棋盘前捏起一枚棋子:“官家的心思哪是你我可参透的,我们是他的臣,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棋子,今日喜欢你便落在棋盘之上,明日不待见你便弃之,图个自己开心罢了。” 李思安抬眸看了他一眼:“这可不像你说的话,随波逐流可不是你的本性。” “同样还有一句话,易君如奕棋。”封垏将棋子落定,“谁是掌棋之人,就得看各自本事了。” 李思安摇了摇头,这人怎么越发捉摸不透了呢。 封垏打小养在李家,生父封慈景原为顺州刺史,十几年前辽国欺压四国,幽州各部动乱,封慈景被幽州节度使曹锜杀害。封垏的母亲崔丹阳一路南下,保护封垏姐弟逃至汴京李家求助。因路途遥远,士兵悍匪横行,封垏的姐姐半路失踪,崔丹阳心力交瘁,在李家不足半年便过了身。 那一年,封垏才四岁。 崔丹阳是李思安的亲姨母,封垏是比他小十岁的表弟。两家关系一向亲密,何况封垏还是稚子,便一直养育他至今。如今亦亲亦友亦同僚,李思安看着封垏从意气风发的少儿郎慢慢变身为阵前足智多谋的将领,却渐渐不懂他变幻莫测的心思。 李思安将煮沸的茶汤倒入杯中:“官家如何与你说的?” 封垏有模有样地叉腰道:“日日吃着正四品的俸禄,却干着农夫的行当,赶紧滚去戍守邺城,不将敌寇赶走,小心朕降你的职,扣你的俸禄。” 李思安笑道:“这是气急败坏吧,你是不是又跟官家装傻充愣了?” “智谋,还是兄长的谆谆教诲,我岂敢忘。”封垏笑了声才正经道,“官家起了疑心,那便打消他的疑心。脱掉戎装充当农夫,浪费了不知多少黍粮,也该去干点正经事。此次前去,官家封我为殿前都指挥使,还许诺等凯旋便给我个节度使的官职,如此美好前程我岂敢不接?” “我巴不得你赶紧走,省得我的竹林遭殃。”李思安无奈地挥挥手,“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一早。”封垏起身,“正好告诉老太太,不然又骂我悄无声息遁走,愧对她老人家养育之恩。” 李思安与他一道起身往外走:“我这个亲儿子都没这个待遇,文官没面子啊!” 崔汝南听说封垏又要去邺都,既气又担忧:“我原本还想着你混个闲职也挺好,战场上刀光剑影,小命都拴在裤腰带上,连带我日夜都不能好眠。你倒是好,与辽军交战一事,说得仿佛去街市上买酒,哪知你是胸有成竹,还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封垏好言劝道:“我这条命还是您给的呢,哪能不当回事。以往我不跟您说行踪,您担心得寝食难安,如今乖乖告知,您又要胡思乱想。看来以后您只能看见凯旋的侄儿了。” 崔汝南无奈捂额:“造孽啊,我愧对姐姐,怎么就将你养成如此破赖皮模样。嫁走一个姑娘,你又要走,就让我这个老婆子孤苦在这深院里吧。” 封垏挑眉:“您不是才得了一个孙女,怎么就孤苦了?” “到底是外家的孩子,亲能亲到哪儿去。”崔汝南唉了一声,才问,“说起这件事我倒要问问你,你不是在官廨当农夫吗?怎么得知韩家将霜莳那孩子送来,还亲自跑了一趟?” 封垏耸肩,浑不在意道:“梦见娘了,她老人家告诉我红姐儿在东边,我醒了便朝东赶去。碰见那丫头算是巧合,便好心带了回来。” 封垏神情重归落寞,唉了一声,叹道:“可惜没有红姐丝毫消息,娘还是骗了我啊。” 崔汝南安慰道:“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姐姐既然托梦给你,我看红姐儿在世间必定好好活着。你也莫要着急,寻人的事先放放,此行去邺都一定要多加小心,切莫要受伤。” 封垏又恢复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甩了甩手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姨母就安心等侄儿回来,唠叨的话留待日后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08 20:05:58~2020-07-09 20:0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章 三日后,李华婉携手新郎归宁,笑魇如花容颜绯艳,安抚李家嫁新妇的不舍与不安。崔汝南拉着李华婉问东问西,从高堂上的公婆到手底下的使厮,一一打听是否顺心如意,直问得李华婉羞红了脸。 珍大娘子操持着家宴,挑帘进来时,正看见李华婉捧着脸与崔汝南撒娇。珍大娘子软着嗓音:“婉娘嫁人后,倒比原先温婉了许多,还是咱们姑爷的能耐大,三天便能让咱婉娘脱胎换骨。” 李华婉嗔道:“嫂嫂怎么也来笑话我,真是嫁出去的姑娘如泼出去的水,回来没有一个人待见我。” 珍大娘子笑道:“哪敢不待见婉娘,我们天天盼着你赶紧回门。老夫人这几日一直念叨着你,吃不好也睡不好,拉着我们一个劲儿地问‘婉娘会不会挨欺负,婉娘会不会不习惯梁家的饭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进了狼窟。” 李华婉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朝着窗外男宾的方向努了努嘴:“狼窟倒不是,我看倒有点像猫窝。” “姑姑面前,再凶神恶煞的狼也会变成猫。”霜莳捧着抹额给崔汝南戴在头上,“祖母今日可见好了?” 崔汝南笑着点头:“这丫头手上有功夫,我这头风旧疾缠身经年,喝过的药汤宛若金水河,即便如此也没能轻减几分苦痛。这丫头在抹额里加入几位药,日日戴着反而舒坦很多,如今整夜都能安睡,精神头也比以往好了许多。” 李华婉诧异道:“想不到小小年纪竟然能赛过华佗扁鹊,咱们家这是接回来一位活菩萨呀。” 霜莳抿唇含笑,手指轻揉地按压崔汝南的两鬓:“姑姑莫要笑话侄女了,韩家祖母以前也闹过头风,当时只有这一味药能减轻疼痛,侄女便记下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可能出现偏差,祖母能相信侄女安心用药,还是祖母由着我胡来,心疼我更多一些。” 李华婉摆了摆手:“得得得,这回我放心了,有小五在,省得我日日担心母亲的身体。不妨你从霜廊院搬到我这院子里来住,这里离母亲的院子近,凡事都能照应到。一来小五能在母亲跟前尽孝,二来母亲也多了一个说话的人,省得跑老跑去怪麻烦的。” 崔汝南道:“孩子大了都不喜欢做长辈的约束,姑娘家还是要有自己的活法,整日陪着我一个老婆子,我倒是高兴了,可委屈了霜莳。再说你这院子也该翻修了,总不能委屈了霜莳,若真愿意同我一起住,也得等你哥哥将院子翻新一下,才好让霜莳搬过来。” 霜莳笑道:“孙女想孝敬祖母,即便中间隔山隔海,孙女也愿意跋山涉水。霜廊院离这也不远,孙女会日日来陪祖母的,就不占着姑姑的院子啦。以后姑姑和姑夫若是想回来住几日,也有现成的地方呢。” “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搞得我跟个外人一样。罢了罢了,我就当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便是了。”李华婉站起身来朝着窗外眺望,疑声问,“表哥呢,大婚的时候没见着,今日也不见人影呢。” 崔汝南叹道:“契丹铁骑日夜攻打邺都,你表哥被官家派去镇守边关。前两日才走,你自然是见不到他的。” 李华婉拧眉叹了一声:“战事吃紧,本以为表哥会躲过一次,没想到官家还是派他去了。只希望他平安无恙,莫要带伤带病凯旋。” 吃了一口茶,李华婉又问崔汝南:“表哥今年二十有五了吧,您没跟他再提娶妻一事?” 崔汝南摇了摇头:“他一心想着找回红姐儿,说不找回至亲,无心成家立业享受天伦之乐。外人都说他冷血无情,只有咱自己人知道,他那副心肠是软的。罢了,由着他去吧,等他开窍了,自然会为他谋筹的。” 李华婉点了点头:“说起这事,方才我见周姨娘与虎贲将军夫人相谈甚欢,想必又在替游萤筹谋婚事。游萤与小五同年,母亲和我也该替小五挑选相看夫家了。” 霜莳拉了一把李华婉的衣袖:“姑姑,侄女身上带着孝呢,且侄女只想陪在祖母身边孝敬祖母,不想嫁人。” 李华婉恍然:“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权当我没说过。” 珍大娘子笑道:“霜莳才到咱李家不多时日,我瞧着孝顺懂事,能多留几年,我自是欢喜。纹菱也喜欢这个姐姐,有霜莳这个榜样在,纹菱一定能改了身上那些骄纵的毛病。” 李纹菱是珍大娘子的头胎女儿,盼了好多年才盼来的嫡女,自然受到的宠爱会多些,一味地娇惯,倒养出一副骄纵的性子。再加上时常与李游萤在一处玩,便越发沾染不良之习。好在如今霜莳与纹菱住得近,游萤又被周姨娘带去各种茶会,这些日子倒是肯好好受教了。 霜莳不敢承下这份功劳,只言:“妹妹还小,许多事理才渐渐通晓,有大娘子严加管教,定会是咱李家出色的嫡女。只怕到时候祖母与大娘子要仔仔细细为妹妹挑选夫家,可莫要挑花了眼。” “瞧瞧这张嘴,怎么这些年不见,越发会说话了。”李华婉捏了捏霜莳的手,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不过这样我更放心,嘴甜的姑娘命好。” 霜莳只是笑笑,确实命好,不然也不会痛苦一生,又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天道对她如此之善,她绝不能再糊里糊涂活一生。 说着话,周姨娘挑帘进门,脸上的怒气未消,似是方才与人闹过脾气。珍大娘子收敛起笑意,坐在崔汝南身旁默不作声。崔汝南拍了拍珍大娘子的手,才肃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周姨娘咬紧牙关:“还不是游萤那丫头,成天到晚任性妄为,丝毫不懂做父母的辛苦,好好的亲事又砸了。” 李华婉笑着问:“不知今日给游萤相看了谁家的儿郎?是不够优秀吗?” 周姨娘深深叹口气:“游萤这孩子太挑剔,先前见过不少文官家的孩子,不是嫌人家满嘴之乎者也就是嫌人家身板儿不结实。我想着文官不成,武官总行吧,这才舍下脸子去求媒人,定下来今日与虎贲将军家的二儿子见面。我瞧着那孩子皮实健朗,可流萤还是瞧着不满意,那脸子拉得老长,直接将人家夫人给气走了。都怪我平时太骄纵她,眼比天高,可人家神仙爷也瞧不上她呀。” 李华婉看了一眼门口罚站的游萤,笑着问:“您这话说的,神仙爷高攀不起,那皇家的子嗣,流萤总能瞧得上眼吧。以您在圣人跟前伺候的资历,求圣人一个恩典,将流萤指婚给一位皇子,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周姨娘脸色变得愈发难看,狠狠地瞪了一眼窗棱上梗着脖子的人影,怒其不争道:“怕是猪油蒙了心,连皇子都瞧不上。都怪我平日里教她将眼光抬高点,如今倒让我徒增烦恼。干脆找圣上寻个懿旨,随便嫁了便是。” 圣上下的懿旨,哪有随便一说。但显然李流萤不知足,在门外嚷了句:“我有喜欢的人,我才不会随便嫁人的!” 李流萤这话一出,崔汝南“哦”了一声,忙问:“既然有相看上的,那何不遂了孩子的意思?” 周姨娘低声朝外呵道:“管好你自己的嘴巴!” 又扭过身子朝崔汝南叹了一声:“都说嫁女当嫁如意郎,流萤喜欢的未必合适,您别听她胡诌,不当信不当信。”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们家虽然承袭着高官厚禄,但也是随龙一步登天,不如那些个侯爵世家。儿女婚事上别强求什么门第身份,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孝顺懂事知上进,又有何不可?”崔汝南呷了一口茶,“当母亲的自然希望孩子嫁进富贵窝,可那富贵窝有几个是舒坦的,你熟识不少人家的当家主母,你瞧瞧谁家的日子又好过了?” 这话倒是不假,可惜周姨娘过着贵妾的日子,便不想自己女儿给人家做小。寻常人家倒是夫妻相敬如宾,可是她又瞧不上眼,总觉得是女儿低嫁,说出来不给自己长脸,以后在人前会受眼光审视,背后遭人不齿。更何况,流萤瞧上的人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说出来足够她们娘俩吃瓜落儿的,可是万万不能提的。 周姨娘点了点头:“老夫人说得是,妾氏会为流萤择一门好亲事的。” 崔汝南放轻了声气儿:“孩子的婚事你也操心够了,若是有称意张不开嘴的,便让玉珍去提。” “那......多不合适,还是不劳烦姐姐了。”周姨娘不自在,声调降低后顾自解释,“姐姐整日操劳,府上一应事都要亲自过手,再操劳流萤的婚事,怕是又要累坏了。” 珍大娘子曼声道:“流萤也是我的孩子,为孩子的婚事操劳,即便累也累得其所。” 霜莳适时应道:“若是如此,何不让妹妹进来,说一说她心里的人,好让在座的长辈们评一评,瞧瞧是不是可共挽鹿车的良人?” 珍大娘子打量了一眼霜莳,说道,“如此也好。霜莳,去将你妹妹唤进来,让她说道说道。” 未等霜莳移到门口,李流萤便挑开门帘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崔汝南身前,哭得梨花带雨:“祖母,恳请祖母给我做主,我不嫁给别人,我要嫁给表叔。” 这话太惊人,惊得满屋子的气氛凝滞起来。能让流萤喊上一句表叔的,除了母家刚过六十大寿的员外郎,便是此刻在沙场上征战的封垏。 崔汝南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周姨娘见状不好,忙补道:“你这孩子话怎么不说全,是你表叔家的侄儿,今年刚及冠,整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这门亲事娘坚决不同意,你休要到你祖母面前来求情!” 李流萤拼命摇头,拽着崔汝南的衣角:“祖母,不是的,是表叔,是表叔啊!” “你还不给我闭嘴!”周姨娘气急败坏,忙俯首求情,“老夫人,流萤还小不懂事,再,再加上昨日闹了风寒,许是温病还未好,才撒了这一把癔症,您莫要怪罪。” 崔汝南阖上眼不愿理睬,李华婉啧了一声:“既然姨娘觉得不合适,那肯定是一段虐缘。流萤以后莫要再惦念,天下男子那么多,要挑也要挑个相称的啊。” 珍大娘子亦道:“都怪我,没经手流萤的婚事,闹这么一场罪孽事。母亲放心,儿媳会帮流萤挑选个好人家,我想翡芸也会同意的,对不对?” 周姨娘吃了暗亏,但又不好发作,只可点头:“多谢姐姐思虑。” 霜莳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含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重新埋首,为崔汝南捏起肩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读者大大的支持! 第六章 李游萤这事点到即止,说到底是姑娘家自己痴心妄想,能收收心别再心起贪念,再寻一门好亲事轻而易举。虽然是庶出的姑娘,但算家中的长女,有珍大娘子出面说和,外人亦将她高看,上门的媒人也多了起来。 只是周姨娘被李思安骂了一通教女不严,母女俩被罚跪祠堂闭门思过。院里大大小小的事便重归珍大娘子手中,无暇顾及之处,便分交给霜莳一些。比如买办,霜莳不费吹灰之力从高墙深院里走出来,属实算是头遭喜事。 派金雀与金奴去采买,霜莳独自去了一趟宜园。站在尘封许久的院落前,门口凋敝的枝桠与陈旧腐朽的门框刻写着这些年的孤寂,嘎吱作响的门推开,院落里的陈设迎眶而来,熟悉的味道,亦如韩家一草一木一桌一龛。 霜莳酸了鼻,祖母的拳拳爱意尚在,润物细无声般。前世这宜园被周姨娘母女抢走,她未来得及看一眼,如今站在院里才有了踏实感。斜阳打在破碎的石板上,霜莳转身关上大门,轻轻拍了拍门板,像是盖了一个新的印章。 珍大娘子属实忙不过来,怀胎不安稳,晚膳后请来太医把脉,被告知要安心养胎,勿要再操劳。 崔汝南吩咐人将霜莳唤来,当着李思安夫妇的面委以重任:“我瞧这些日子你帮衬你母亲,倒是有模有样,想来在韩家也是掌过家的。如今你母亲不能过于操劳,周姨娘又受着罚,我这老婆子又折腾不动,家里的事便交给你一部分吧。” 霜莳不敢吱声,崔汝南问道:“怕了?” “不瞒祖母,以前在韩家,孙女确实掌过家,可韩家乃商贾之家,没有这么大的产业家室,操劳起来尚还心神俱费,怕是心力不足办坏了差事。”霜莳看了眼在一旁吃甜汤的李纹菱,“倒是妹妹聪慧懂事,也到了该学事的年纪,不如让妹妹接手,我在旁边帮衬着,两个人有个商量兴许会好些。” 前世霜莳急于表现自己,将李家一揽子事都挑在自己肩上,日夜勤恳任劳任怨,却成了众人的眼中钉。周姨娘将对珍大娘子的怨气全撒到她身上,珍大娘子亦忌惮她处处显眼夺去膝下嫡女的名望。莫名中,吃了不少明亏暗亏,导致崔汝南对她都有了成见。 想要在李家站稳脚跟,霜莳必须要做到平庸。拉着李纹菱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能让李纹菱学到真正的本事,也能让珍大娘子宽心,又能让周姨娘的漫天滔火不波及己身,最重要的是能过一段安稳日子,以谋求日后出路。 崔汝南满意地点点头:“甚好,甚好。难得霜莳想着纹菱,姐妹关系如此之和融,我是真欢喜。纹菱,莫要再贪嘴了,赶紧与你姐姐同你母亲学些真本事,省得日后嫁人只会挑夫家府上厨子做膳好吃不好吃。” 李纹菱不大满意,但见父母点头,只能囔着应下:“我知道了。” 这消息传到周姨娘耳朵里,气得周姨娘差点儿咬碎牙,狞看李游萤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闯出来的祸,娘这么多年辛苦,不就是为了从庞玉珍手中夺来实权,好在你和你弟弟的婚事上挺起腰板拿主意。现在倒好,你的婚事全交给庞玉珍做主,她要是记恨咱们,随便给你挑选个人家,那你这下半辈子可就完了。” 李流萤急得欲哭:“娘,您快想想办法啊,我不能随便嫁人啊。” “当初你胡言乱语一意孤行时,怎么就不想想会有如今这境况。”周姨娘揉额,“罢了,现下不是责备你的时候,我得赶紧寻个机会进宫,只要求得圣人一句恩典,你的婚事还有救。” 李游萤破涕为笑:“娘,那能不能让圣人指婚,让我嫁给表叔啊?” “你这丢人现眼的孩子,怎得还在痴心妄想!你忘记那日你祖母脸色有多难看?只要有你祖母在,你压根别提那个人的名字,何况你父亲与封垏自小长大,你让你父亲如何自处?”周姨娘拧着眉,“那日若不是霜莳那丫头帮着庞玉珍搭腔,咱娘俩何至于沦落至此。我瞧那丫头不是省油的灯,以后处处盯紧她,莫让她抢了风头。” 李流萤觉得无所谓:“我瞧着她倒是没甚么大智慧的,掌家是多肥的差事啊,她偏要推给李纹菱。办好了差事,好处都被人家占了去,办砸了差事,错处全在她帮衬不得力上。吃力不讨好,能抢我什么风头。” 周姨娘嗤道:“你懂什么,她这是故意给自己蒙尘呢。别看她表面柔柔弱弱,其实心眼跟莲蓬一样。商贾之家出来的,哪会有蠢的,算计人都在腔子里,明面上叫你瞧不出来。你呀,还是太嫩了些,以后放下那些不切合实际的心思,多跟娘学一些真本事,别等日后让人当猴耍。” 李游萤嘟囔着:“虎父无犬子,您就这么瞧不起女儿啊。让别人听去,更不拿正眼瞧我了。” 周姨娘自觉将话说重了,软下嗓音,伸手揽住她:“乖儿,娘说得都是气话,谁人不知我儿才貌双全呐。只是娘出身不好,没当得上正妻,只能委屈你越发奋进,才不会被人诟病。等待日后,你嫁给人当嫡妻,就会懂得娘的用心良苦了。” 李游萤宽慰道:“娘放心,我会如您所愿的。只是,我与表叔真的没有可能了吗?我之前见他同我笑,他居然朝我笑,应是对我属意的吧。” “你若不想让娘死,这话以后休要再提!”周姨娘眼眶渐红,凝噎许久才道,“封垏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但娘很清楚。他寡情淡漠,一身的冤债,这一生不会有安稳的日子可过。若他真对你青眼有加倒也罢,可娘丝毫看不出他有多珍惜你。娘只盼着你一辈子无忧无虑,有人疼有人爱,莫要跟娘一样,嫁给一个眼光不曾真正停留之人。” 李游萤见不得娘亲如此,乖乖应道:“女儿什么都听母亲的。” 周姨娘深感欣慰,起身走至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书信,递给门外等候的秋冷:“想辙递到宫里,我要面见圣人。” * 邺都战事焦灼,因先前派去的将领排兵布阵有误,导致折损不少将良之才。封垏抵达邺都后,连熬了两宿才将契丹军赶出城池两里之外,无奈辽军吃到甜头不肯再撤,为防群狼反扑,封垏与手下将领日夜驻守在翁城之上,这么一熬就是半月之久。 僵持不下必有一战,辽军擅长奇袭,封垏又惯会见招拆招,单看谁更道高一尺。某日风沙漫卷黄天,翁城之上出现反贼,却被封垏手刃于箭楼之上,并将尸体碎于两军交战之地,又令飞腿引数十只野狗前去,撕咬残暴之景惹怒契丹铁兵,这才掀开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 急报快马加鞭传进坤宁殿,祯明帝正与皇后进膳,冷不丁被恶心了一通,扔掉碗筷气得直喘气。皇后见状,将茶水奉上,好声劝道:“官家因何生如此大的气?” 祯明帝将急报递给皇后,皇后草草略了一眼,捂住檀口别开眼:“这封垏越发疯病了,两军焦灼便耗着去,反正我军粮草不缺,辽军最终会撤回大营。如此一挑拨,辽军若是杀红了眼,他封垏抵抗不住,岂不会让辽军破城而入?” “他又不是疯了一天两天了,打他跟我一起,便没见他正常过。”祯明帝揉额,“若是国舅爷争气些,也不至于朕自降身份去请他出战。国无有用之才,我这个皇帝,也只能放任他去了。” 皇后忙回护:“纪山是做学问的,教教孩子读书写字尚可,官家让他带兵打仗,是高看他了。官家有意让纪山成为您身边的有用之才,那也需要给他些时间历练,不虚时日,定会为官家效力。” 祯明帝手上微顿,睇了一眼皇后,视线落在她手边的信笺上:“可是家书?” 见劝说无功,皇后也未在坚持,浓笑道:“翡芸来信,让我给她家的流萤择选一门亲事。这孩子大了,当父母的便开始操心,咱们太子也到了婚许的岁数,不知官家属意谁家的女儿?” 祯明帝与皇后膝下育有一子一女,长女去年在宫外立府,两月后将与定侯完婚。其子降世星象有祥瑞之兆,祯明帝大喜,直接册封其为太子,如今也到了及冠之年。帝后宠爱之下,婚事也极尽可能之挑剔,如今由太常寺核选适龄少女,也该有了眉目。 祯明帝不难猜出皇后此刻的想法,只问:“当初将侍婢强嫁给李思安,是为了安稳你伯家。如今又要将侍婢之女许给咱们麟儿,又是何意?” 皇后倒是不隐瞒,直言道:“这妇人啊,嫁了人,心便会渐渐归顺给男人,只有将宝贝女儿再嫁过来,才能将忠心稳稳掌控在咱们自己手上。娘疼姑娘,怎么也不会瞧着自己家姑娘受苦,而将心全捧给外人的。” 祯明帝就喜欢皇后如此直白爽朗一面,略想了想才道:“不过有一样,德不配位,随便给个位置便罢。” 皇后含笑应道:“官家圣明。” 第七章 李游萤嫁入东宫的懿旨由黄门捧进李家大门,周姨娘还在祠堂跪坐。得知消息后,周姨娘先是一愣,而后由秋冷扶起来,怔愣了许久才呢喃道:“嫁入东宫,怎么个嫁法?” 秋冷摇了摇头:“懿旨只说让咱们姑娘嫁过去,没说定下什么身份。” “让你递信至坤宁殿,有没有提及我想要面见圣人?” 秋冷点了点头:“提了,传话的黄门也将话递了进去,但黄门说圣人近些日子身体欠佳,免了许多请安。不过圣人传话出来,说您的心事,她一定会为您定夺。今日这道懿旨,大约就是圣人考量后的结果。” 周姨娘皱紧眉头:“这没名没份的,我怎么能让流萤嫁过去呢!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流萤若是当不了太子妃,那以后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秋冷宽慰道:“自古东宫先定太子妃,后定侧妃庶妃夫人昭仪等。今日刚下第一道懿旨,未定名分未必是一件坏事。娘子莫急,婚期未定之前,您有的是功夫去圣人身前寻个准话。” 周姨娘叹道:“许是跪久了,遇事便想的急了些。扶我回去吧,这破地方真是越发呆不下去了。” 秋冷迟疑了下:“可是老夫人与大爷那还没松口......” “怎么,太子都已是我的贵婿了,我还要在这跪祠堂。圣人给我们娘三抬了身份,我看庞氏那个女人还敢不敢不拿正眼瞧我。”周姨娘紧了紧发簪,“行了,回去洗个热水澡,去请爷今晚来咱屋用膳。” 李思安寻常不去翡翠阁,今日破天荒地留下来用膳,话题自然也都是李游萤的婚事。相比周姨娘的沾沾自喜,李思安却觉得这并非是一件好事。当今帝后靠拿捏人心平定天下,虽然李家与皇后李家为堂亲,但人心隔肚皮,到底不是至亲,自然也归类于被算计的那一阵营里。 这些年,虽然不喜周翡芸的嚣张做派,但碍着皇后这层关系,李思安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李游萤是长女,长女出嫁给太子,这无疑又要给李家拴上一把枷锁。 李思安见周姨娘面色红润,洋洋得意,气不打一处来,平时勉强装出来的相敬如宾宛如烟消云散,猛灌几口酒,趁着酒劲发作:“女儿嫁到东宫,是不是你出的主意?觉得女儿攀上高枝儿了,你便可以扬眉吐气,日后在李家便可以横行了?” 周姨娘嗔道:“爷,您这话说的,咱们姑娘快大喜了,我这个当娘的不该替她高兴吗?” “你是高兴了,整日盼着流萤能高嫁,将京中贵女全部比下去,这回可称意了?”李思安冷哼一声,“妇人之见!若是流萤屈当最低等的侍妾,你该如何自处?李家一家老小该如何自处?” 周姨娘忙摆手:“不可能的,圣人是见过咱们流萤的,也没少夸咱们流萤蕙质兰心温和柔顺。你这个当爹的怎能对女儿如此不自信,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笑话?”李思安拂袖,“最近你们闹出的笑话还不多吗?依我看,也不差这一综了!” 酒膳未进分毫,李思安便弃之而去。周姨娘又气又怨,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这是嫌弃我丢人了,可这事只怪我吗?但凡他待我好一些,外人也不至于看低我。如今怕是见我摇身一变太子妃之母,他那发妻不如我,这才气急败坏。这李家,我真是越发待不下去了。” 秋冷劝道:“娘子想开点,只要咱姑娘嫁进东宫成为太子妃,您以后便不再受大娘子的排挤,这李家自然也由您说得算。姑娘那还需要您再努把力,等到事成之后,便由不得外人看低您了。” 这话给周姨娘点燃了明灯,自己受些委屈无所谓,不能再让流萤重蹈覆辙。于是今日一封书信,明日亲自去宣德门觐见,只求见一见圣人,将虚无缥缈的事一锤定音。 周姨娘奔波忙碌,倒让霜莳省了心。没有人添乱添堵,家事操办起来倒很游刃有余。李纹菱到底还小,许多拿主意的事定夺不下来,日日都要去叨扰珍大娘子,珍大娘子不堪其扰,便直接撒开了手,由着霜莳二人自己拿主意。 因不是什么年节,府上的开销按往年循例便是。采买一事是苦差事,李纹菱偷懒全推给了霜莳,霜莳便有更多机会出府,去操办自己的事。 李家不能久住,要想彻底从李家搬离出去,仅有寂园一处宅子是不成事的。手上有一门正经营生,能养着金雀金奴吃穿不愁平安无忧,还需要处处筹谋。好在她先前在韩家受教的尽是些经商之道,厘得清不仅要有货源,更重要的是要拥有人脉。 庞大的人脉,大到足以将江都的珠池之宝运至汴京。 金雀得知霜莳这一想法,咋舌道:“依奴婢看,这条道并不好走。咱们来这一路遭遇的风险之大,连老天都保佑不了能周全。若不是碰到封都使,咱们的命都快没了。您想将江都的海珠子运到汴京,我看还没出楚州,便被洗劫一空。折腾了一遭,人财两空,还不如咱们做点手艺活勉强度日呢。” 金雀能想到的利害关系,霜莳自然也能想得到。这是最难的一关,若是解决了,那便是钱路畅通,来日无忧了。霜莳沉思了片刻,才曼声道:“听说表叔这一仗又打赢了,等他归来,我寻个机会去问问,看看能不能求个保命符。” 大坤与辽军一战,耗时久,邺都城池之内补给足,显得没那么吃力。只是契丹军经不起三天一大战两天一小斗,在最终一战时折损了三副将,败退回营,派来和平使者谈判,两年内不再越线请战,以求休养生息。 封垏统领的三军大获全胜,捷报传京后,官家大喜,犒赏三军,封垏被封为殿前都节度使,一跃两级,足显圣恩浩荡。 可惜福无双至,封垏在大战之时右腿负伤,抵京之后温症不退,被人直接送至李府。官家派来太医换了两轮,斗转一昼夜人才醒转,可是吓坏了李家众人。 崔汝南最是心疼封垏,见他睁眼喊了一声“姨母”,两行热泪就落了下来:“你瞧瞧,又从鬼门关走一趟,好玩吗?” 封垏初醒,一开口便吊儿郎当地开起了玩笑:“阎王爷请我去喝酒,那酒还是玉帝老儿赏的琼浆玉液,甚是香甜。我想着这么好的酒得偷回来点孝敬您老人家,谁想那阎王爷太小气,又将我轰回来了。” 崔汝南嗔道:“真是贫嘴!” 说完身子一晃,被一旁的霜莳扶住,急问:“表叔已经醒了,祖母先去安置吧,这里有人伺候着,不会有事的。” 封垏笑着赶人:“我没事儿,您赶紧歇着去吧,明日一早我便回官廨去了。” 崔汝南自然不应:“官廨那地方人杂,你身边又没有能照料的人,留下来养伤,等养好再说。” “那不成。”封垏抬眼,瞟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目光哀切的李游萤,“这地儿可不安生呐!” 这话说得让李家人羞愧,李思安更是觉得对不起封垏。那日趁着醉意,莫名就将流萤爱慕封垏不得,转而下嫁东宫一事传信给封垏,导致如今让封垏觉得李家像个盘丝洞。 崔汝南叹气:“罢了,霜莳留下来照料你叔父,流萤还站在这作甚么,回你的听萤院去。” 封垏被安顿在李华婉出嫁前住的荣熙阁,夜风漫过,竹帘沙沙,稍微听不仔细便误以为有人在轻唤。霜莳留在荣熙阁,时不时抬头看一下和眼寐着的封垏,见他没出声,便重新埋首算起账来。 封垏腿上的伤不重,战场上刀光剑影,他是故意疏漏,才让契丹兵有机会伤到他。官家对他起了疑心,担心他私令便能撼动军心,自然会想方设法再拿走他的兵权。若是这兵权落在将才之手,他倒放心,可若落在不义之人手中,那这些年将命拴在裤腰带上的苦战可就全白费劲了。 如此倒好,趁着伤病在官廨闲散几日,在官家派来的太医面前装装虚弱样子,官家一时心软,便打消了心中的嫌隙。拼了命保卫江山,就冲这贤名,官家怎么好意思舍脸抢权? 一时高兴,封垏颠起了腿,那动静惊扰到一旁的霜莳。 “表叔?” 轻柔的声音飘过来,封垏微微睁开眼,视线中现出一个人影,脸上有些许急色些许惶恐,睫羽微颤,一瞬间,那眼眸润了天光,盈盈地揽住他那张略显僵塞的脸。 “你很疼吗?” 封垏错开视线,冷着嗓音问了句:“你怎么还在这?” 霜莳手上忙着,将汤瓮里的药倒进碗里,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祖母不放心表叔,让我在这侍奉汤药。这药已经煎好了,表叔趁热喝了吧。方才太医叮嘱您喝完药后要为伤口换药,您看要不要让厮使进来帮您换一下?” 封垏扫一眼姑娘烫得有些微红的手指间,摆了摆手:“这里不用你伺候,你走吧。” “可是祖母......”霜莳话说到一半,猛地捂住脸,迅速调转身子,飞快屈膝道,“那我明日再来探望表叔。” 便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封垏勾着唇,将袒露的衣衫整理好,床头的那碗药热气渐渐消散,也未被动过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1 19:46:32~2020-07-12 20:0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抱月长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章 封垏住的官廨在咸宁坊,同住官廨的大多是军中将良。有成家立业的便搬到梁门西大街,剩下的都是粗野汉子,说话没遮没拦,打量人的眼神也教人难堪。 霜莳每迈一步,便有人吹出个口哨,接着便是四面八方的哄笑声。自打封垏从李家挪到官廨,崔汝南便吩咐霜莳日日都来探望,药石干粮常换常新,可她怎么也不习惯这地儿的风气。 好不容易挪到封垏的院子,推开门喊了一声“表叔”,屋子里空寂寂的,人不知去了何处。霜莳将汤瓮拿出来,煨在火炉上,转身瞧见桌上那碗药,仍旧好好的待在昨日她放的位置上,又是没动。 “怎么生病就不喝药呢,难道怕苦?”霜莳将陈药倒掉,重新熬上新药,才从包袱里取出一双新纳的鞋靴,郑重地放在床前踏板上。 一转身,封垏不知何时归来,倚靠在门柱旁咬着饼子:“今儿怎么晚了?” 霜莳乖巧地站在一旁:“表叔的伤一直未痊愈,祖母说可能用药不对,让我跑了一趟马行街宋家药铺换来了新药,所以耽搁了些时辰。” “哦?”封垏歪头扫了她一眼,“不是因为不想来才来晚的?” 霜莳说“不是”,想了想又说“不敢”,最后垂着头蹲在汤瓮前慢慢打起了扇子。就那么大点一个小人,畏首畏尾将自己团成一个球似的,任着炉火烤得额前垂汗,瞧着甚是可怜。 封垏因着腿伤不能出门,忙惯了的人突然闲下来觉得乏味,无事便也想找点乐趣。军中的汉子们极少看见姑娘,这丫头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外头饿狼们撒欢儿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 他觉得,挺有趣儿。 这会儿看见她任劳任怨地伺候汤药,怎么挤兑都不言语,跟受气包似的,封垏又觉得没意思,便开嗓:“回去告诉老太太,就说我的腿伤好了,明儿别来了。” 霜莳抬眼望了望封垏卷起的裤脚,那处伤痕仍旧触目惊心,结痂之上又有新伤,似是比先前更加严重了。 霜莳讶异道:“表叔,您的伤?” 封垏笑得无所谓:“小伤,伤不了根本,无性命之忧。你就跟老太太说,已经长出了新肉,只是朝中事忙,腾不出功夫给她老人家请安,请她老人家宽心便是了。” 霜莳显得有些无措:“那怎么行,万一祖母亲自过来,看见您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还要强拉着我蒙骗,那怪罪的该是我了。” 封垏坚持道:“那你就将谎言说得漂亮点,别让她老人家怀疑。反正你带来的药我也不会喝,日日来还要被外面的毛头小子们调戏。不让你来,不是正好遂了你的心意?” 男人斜靠在椅背上,□□儿郎当地晃着腿,每动一下,伤口处便扯开一点,有鲜血顺着结痂缝流出来。 可他也不疼,脸上丝毫不遮掩揶揄的笑,让人多看一眼,胸口更气闷一些。 “您若真想和了我的心意,便赶紧换药喝药早日痊愈,这样祖母便不会日日长吁短叹为您伤神,我也不用日日来烦您。”霜莳定定地看着他的伤处,顿了顿又道,“而不是作茧自缚,自己给自己下狠手。” 霜莳其实一直不懂封垏为何会受伤。 前世封垏大获全胜,凯旋的荣光,将他塑造成为一个勇往不败的战神。神是不会受伤的,而此生,封垏不仅受了伤,还放纵自己旧疤上生出了新伤,再仔细瞧瞧,那伤口挣开的纹络分明是新的刀伤。 谁敢近身伤了他,除了自己祸害自己之外,哪可能有第二人。 封垏对眼前这姑娘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日春风徐徐下,拼命为自己辩驳来路的急切样儿。想着既然来路没有问题,手上又有着信物,对李家人也都恭敬有礼,封垏便打消了怀疑她的念头。 可是她却能分辨出腿上的新伤出自他手,就连他身边的侍从都瞧不出的异样,却被她看破了。 封垏站起身,慢慢踱到门口,将门关了起来,落下门闩。转过身来,霜莳已经站了起来。 他往前走一步,霜莳便往后退一步,退到无处可退处时,霜莳被封垏逼到角落,腰腹处已是抵着一把刀,冷冽的声音乍响:“你怎么知道?” 霜莳吓得不敢呼吸,也不敢动,直愣愣地回:“表叔,我,我会开珠蚌。” 开珠蚌取海珠,霜莳打小学会用刀,自然也懂自己下刀与旁人下刀的力度痕迹是不同的。封垏甫地听说自然不信,刀剑抵在原处,一双锋利的鹰眼紧紧盯着霜莳,丝毫不带温情的眸,凝聚出冰冷审视的光,那种压迫感让霜莳又一次感受到浓浓的危险。 霜莳回想起前世,封垏也曾怀疑过她,不过冷言冷语,对她极其不耐烦罢了。如今因她多嘴招惹了阎罗,命悬一线,霜莳只能不停地解释,直到那刀尖一点一点退了回去。 封垏将刀扔在桌上,冷冷地下逐客令:“明日我便修书一封,告知姨母我不需要任何人伺候。以后你就在李家老实本分地呆着,别让我瞧出异样,否则当初救你一命,届时也能了你一命。” 霜莳看着他冷矜的侧颜,眼神似是要将她吃了似的,略想了想道:“我感念您当初的救命之恩,所以想尽微薄之力孝敬您。我伺候的不好,是我没能耐没本事。但祖母和大娘子交代我要看着您将药喝了,您不愿喝,我只能如实禀告,您即便修书不让我来,明日亦会有旁人来。” 封垏很不耐烦:“我说的意思不够明显?我现在让你滚。” 霜莳觉得很委屈。 前世横死前还在为了眼前这人谋划,即便拿她的命成就他的大业,她也丝毫不觉得亏。今生重活在李家,每日费尽心思盘算苟活,难得有机会来瞧瞧他,哪怕说不上话也知足。却不想还要被凶,又是嫌弃又是威胁,一腔的委屈像把百折不饶的勾子,勾得她眼泪瞬间就流下来。 霜莳擦了一把眼泪,转身离开。裙角刮到凳子,从袖袋中掉出一袋东西,啪嗒一声落在桌角,也没挽留住姑娘急切地脚步。 姑娘像是一阵柔软的风,不肖一瞬,便听见街上渐远的哄笑声。 封垏因先前动了怒,腿上的伤又裂开了,扬声朝外喊了句:“檀朋,给我滚进来。” 檀朋在外面抱胸瞧热闹,听见封垏喊,大跨步迈进屋内:“将军,有何吩咐?” 封垏指了指霜莳留下的包袱:“把止血的药给我拿来。” 檀朋嘿嘿傻乐了一声,将包袱拆开,翻了翻没翻到药:“回将军,没有啊。” 封垏忍着痛指了指遗落在地上那包:“眼瞎啊,看看这个是不是!” 檀朋被吼了一声,缩着脖子捡起拆开,原本撇着嘴,见着包里的东西,又嘿嘿傻乐起来,捧到封垏面前献宝:“将军,这是饴糖啊,赏给我的?!” 封垏扫了一眼,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饴糖,完好无损地摆在鹅黄的帕子上,帕子一角绣着两枚透红的小柿子,边上绣着两个娟秀的字:如意。 封垏眉头紧了紧,心气不顺地指了指瓮中煮沸的汤药:“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没看见药都沸了么,赶紧给我端过来!” * 霜莳回府,眼泪掉了一路,到最后还是金雀哄着才擦干眼泪。这两世的艰难,像是终于被勾上了一个圆圈,发泄出去,心境也渐渐开朗了。 晚膳摆在桌上,李家一家老小都在等着霜莳,霜莳站在门前舒缓一下情绪,便笑着挑开帘进了堂内。 “祖母,霜莳回来晚了。”霜莳垂头请安,待听到崔汝南让她起后,才走到崔汝南身旁,“祖母,孙女今日先去马行街宋家药铺换了药方,又亲自看着表叔喝了药才回来,因此迟了些,耽误了您和长辈们用膳。” 崔汝南一听这话,哪还会怪罪她,只拉着手问:“你表叔的伤情可有好转?” 霜莳点了点头:“只要坚持用药,不日就会痊愈。” 崔汝南这才长舒一口气:“好好好,那你明日再去一趟,盯着他将药喝完。若是他不肯好好喝,你就说是我的命令,不喝完以后就别来见我。” 霜莳有些欲言又止,缓了缓才道:“孙女知道了。” 倒是珍大娘子瞧出她的异样,温声问道:“眼睛怎么红红的?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霜莳说没有:“天色晚,有蠓虫进了眼,不小心揉红了。” 这解释稍显无力,可谁也没深问。霜莳脸上的疲惫之意深浓,用过膳后便请辞回霜廊院。 崔汝南嘱咐道:“伤筋动骨三百天,这些日子可以进补了。霜莳明日带些滋补的骨汤过去,盯着你表叔喝完。若是太晚,你便同他一起用膳,回来让金雀过来回话便是。” 霜莳乖巧蹲福:“是。” 金雀不乐意,回去的路上一直嘟囔:“老夫人怎么总使唤您一个人去啊,您都受了多少委屈了,怎么就不与他们抱怨一声呢。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姑娘这么一味儿地隐忍,没人知道您的不易。” 霜莳叹了口气:“别的事上可以不忍,但表叔那该忍还是忍忍吧。” “姑娘难道不怕都使吗?”金雀打了个冷颤,“今天都这么欺负您了,您明日还要去吗?” 怕吗?当然怕。 但没有什么比再也见不到更可怕。两世为人,霜莳懂得,什么人是需要避而远之的,什么人是可以放手一搏的。上辈子,她所求的都是虚乌的东西,此生如果再过得不清不楚,那才是最可怕的。 月色朦胧,虫鸣空寂,霜莳合掌虚拢住一把夜风,笃定道:“自然要去。” 第九章 翌日,封垏拖着一条久伤不愈的腿,随着文武百官入朝。祯明帝一壁听奏对,一壁扫向站在人群中的封垏。行军之人大多铮铮铁骨,血气方刚刀枪不入,即便受了重伤亦坚毅地站成木桩子似的。 可是封垏就是那么独树一帜之人。 据派去的太医回禀,封垏的腿伤不及白骨,用上生肌的药不虚时日,便可痊愈。可是自打他病起至今,已有数日,那处伤口好了坏坏了好,一直不见利落。 再加上封垏那人惯会演戏,只要一伤就闹得满天下就他一个人委屈似的。叫人瞧着打了一场胜战跟要了半条命一般,存在感甚强。此时站在人群中,晃来晃去跟只提线的傀儡一般,看得祯明帝眼睛直发酸。 祯明帝实在看不下去,开口问:“封垏,你在那晃悠什么呢?” 封垏嘶了一声,呲牙咧嘴道:“回禀官家,臣这腿疼,站不稳。讨您一个赏,臣能盘腿歇会儿吗?” 文官听了,甚是不满意。暗地里窃窃私语说他这请求不合规矩,往常与封垏不对付的言官站出来,承秉他的目中无人,被武官一句“封都使可是为国负伤”而哑口终止。 祯明帝懒得理,摆手道:“退朝,封垏你随朕来。” 垂拱殿,祯明帝呷了一口茶,令跪着的封垏起身:“你这伤怎么还不见好?太医说伤口未见淬毒,仗着你身强力壮,将养几日便痊愈,怎么还流着血?” 封垏起身,脸上牵扯出疼不可耐的表情,指着被浸染鲜血的腿伤,回禀道:“这伤口不听臣的,臣想让它好,可它就是不愿意。” “你脑子也坏了?”祯明帝睇了他一眼,“胡言乱语什么。” 封垏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民亦归于王。臣这破烂身子是官家的,它只听官家的,臣也奈何不了。” 祯明帝反问:“那你那脑子就不听朕的了?” “自然也是要听的。”封垏将手中的兵符呈上,“官家命臣抗击辽军,臣领命授之。如今契丹贼求缓,臣再手握兵权,却是极不合适。何况我这伤久不愈,还要日日巡营,才一直拖着病体面圣。不如官家将兵权收了去,我回去继续种田,等什么时候官家需要臣,臣再回来给您卖命。” 此前朝代三番两次更迭,君弱臣强,皇位易受威胁。不管谁为帝,都是夜夜不能安眠的。唯有削权、制钱谷、收精兵,皇帝才能稳坐皇位,天下才能大安。 虽然祯明帝未曾表态,但明里暗里对封垏的试探,已是起了不小疑心。再加上有人吹着枕边风,那一点小火苗亦能燎原。 封垏此举,示弱卖好,一则向祯明帝表态并无不臣之心,二则明示自己不过是皇帝的兵卒,祯明帝听了自然宽心。 祯明帝自然乐享其成,可正因为封垏主动交权,若直接点头,倒显得帝王之心狭隘了。 祯明帝缓缓说道:“当初你随朕一起征伐天下,朕便将你视为左膀右臂,是臣亦是友。你鞍前马后为朕效力,这一半江山都是你为朕赢来的。朕御极以来亦是瞧着你忠心赤胆,朕的一兵一卒交给你,亦是放心的。” 封垏拱手道:“官家治下有方,臣愚钝,不及朝中诸多良臣。” “你愚钝?猴精一个。”祯明帝话音一转,“如今边患已解,各州郡安居乐业,朕打算将各军分派至藩镇,休养生息以待来日。朕离不开你,统领三衙之职出缺,你去给朕管辖禁军吧。” 三衙统领禁军,名义上禁军归属封垏所辖管,但却没有调兵和发兵的权力。祯明帝恐武官擅权兵变,因此搞了一个枢密院的文职,由李继山为枢密副使,专门听命皇帝施号发令。领兵与调兵之权分离,各自独立又相互制约,倒是个妙招。 封垏自然领命。 皇帝未将他视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已是大幸。受了几日发肤之苦,最后得了个禁军统领一职,也不算亏。 祯明帝觉得心神舒畅,便唤来内侍:“将补品取来。” 内侍捧着金丝缎盒,呈到御前,黑色的药丸被祯明帝拿在手里,正欲吞下,被封垏打断:“官家可是龙体抱恙?” 祯明帝笑看手中的药丸:“朕有了这个,身子便不会有恙。” 封垏劝道:“是药三分毒,官家还是谨慎待之。太医可曾验过毒?” 祯明帝吞咽下去,灌了几口茶,神情倒是比方才更松泛:“不过是比人参鹿茸稍好一些的补品,能延年益寿补气养血,太医也未说有不妥之处。倒是你的伤口可不能由着自己胡来,早些养好早日归朝,朕的身边可少不了你。” 封垏称是,视线落在那缎盒上,神情满是审视。 祯明帝扫了眼药瓶,有些不舍道:“这药大有益处,朕念在你御敌有功,便赏你了。” 封垏接下,退出殿后,看见李思安正在殿外候着。 见封垏安然无恙出来,李思安才长舒一口气,负气道:“你这人,净会惹是生非。” 祯明帝性格暴躁易怒,不管是谁,但凡惹怒圣心,便逃不过一顿惩罚。轻则仗责,重则入狱,满朝文武皆不敢当着官家的面叫板,更不敢像封垏这般轻慢于官家。 封垏摊手:“这不好好的么。” 李思安扒拉着他左看右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虽如此,但依旧数落着:“今日官家心情好,若是换作旁日,你这顿打免不了。” 封垏不以为然:“我今日就是来讨打的。” 李思安嘶了一声:“你能不能按规矩行事,官家虽知你为人如何,可碍不住旁边有人故意给你下绊子。如今早就不是你为了官家冲锋陷阵卖命时那行情了,你这条命啊,可得用心护着。” 封垏嫌他鼓噪:“行了,知道了。” 拐到长街无人处,封垏从袖袋中摸出药瓶:“你去托个稳重人看看,这药是否有问题。” 李思安咋舌:“官家赏给你的?命你自我了断?” “你便盼不得我好了。”封垏低声道,“官家视若珍宝,你早日查清,若是有问题,尽快告知于我。” 李思安点头,又嘱咐道:“母亲吩咐了,让你好生养着,若能行走一定要回李宅一趟。还有我名下那闺女,近些日子会去得勤些,你这性子不好,别将她吓哭了。传出去,好似我李家苛责于她,不拿她这个养女当回事。” 封垏呵了一声,没言语。 昨日那般冷待,若她今日还敢来,那才是真不要命了。 封垏显然低估了霜莳的胆量,明明昨日梨花落雨而去,那背影娇弱地宛如吃了大亏,散发着不会再踏足此地的伤神之情。可她今日亦如往日,而且甚为过分,居然敢使唤起檀朋来。 封垏冷冷地打量着霜莳,挺不起眼的一个丫头,不如汴京娘子的大气耐磨,娇娇柔柔的软柿子一枚,心性倒是比想象中更执着。 封垏慢慢踱至院门口,檀朋摸着后脑勺朝他傻乐:“将军,您回来了。” 霜莳正在煎药,听到背后的动静,缓缓起身,朝着封垏行礼:“表叔,药煎好了,您趁热喝了吧。” 封垏不置可否,跨步行至屋内,哐地一声将门关上,唯留一句不冷不热的话:“都别来烦我。” 这世上有种眼力见儿叫知难而退。尤其面皮薄的姑娘家,受过冷落后,知道在难堪面前给自己找一个转圜的余地。若放在前世,霜莳早就心灰意冷,回李宅后与崔汝南抱怨几句。可如今,她选择了分岔路的另一条道,虽艰虽险,但却利大于弊。 于她最有好处的一条路。 官廨里有公厨,院子里的冷灶便一直闲置,今儿生起了火,也煲起了汤。霜莳将买来的豚骨洗净,放入冷锅中小火慢熬,那香气便随着日落聚集在炊烟四周。 檀朋没有心眼,美食当前哪有命令而言,全然忘了封垏撇下的那句铁令。一会儿询问需不需要添柴,一会儿掀起锅盖嗅嗅味道,叮铃咣铛地吵得封垏快烦死了。 封垏哪能容忍门前聒噪,踢开门,冷箭一般的眼神射向眼前二人:“是听不懂人话,还是不想做人了?” 檀朋丝毫没意识到危险,乐颠颠地问:“将军是不是饿了?姑娘说您动了筋骨,需要大补,您瞧这一大锅汤,够咱喝上两天了。公厨清汤寡水没滋味,老子吃得都快成和尚了。今日沾了将军的光,保准能喝到肚圆!” 飞腿闻着味,直冲到冷灶前,耷拉着舌头卖命地吐息。 封垏简直要气死了,三两步行至霜莳面前,冷言冷语道:“昨日说的话,你是没听进去,还是压根不愿听。你觉得自己有几条命,胆敢在我面前偷奸耍滑?若不是养在李家,你现在早就成了我的刀下亡魂了。” 霜莳吊着一口气,丝毫不敢动弹。 封垏手中的配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锋利的,冰冷的,直逼她的细喉。余晖的霞光染在他的脸上,也温柔不了他如霜的眉眼。霜莳突然有点想哭,可是在他面前哭是行不通的,唯有智取才能让他刀下留命。 霜莳静静地看着封垏,突然想起什么,开口询道:“表叔若是不待见我,我走便是。只是昨日落下了东西,今日来寻,却发现莫名不见了,不知表叔可曾见到?” 封垏紧了紧手中的匕首,眼中的疏冷丝毫不减。 霜莳深吸一口气,耐心问道:“不知表叔可知,我那方红柿帕子与十颗饴糖的下落?您交予我,我便立刻回李宅,不再扰您。” 封垏的墨瞳颤了颤,手上的劲头倏地松出余地。霜莳轻巧地退了两步,盈着秋水的眸子纯澈地望着封垏,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第十章 姑娘家的帕子不能假手于人,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清誉便会受损,因此回来寻帕子的说辞,确实能左右封垏的决断。可是那如星河一般的眼眸,藏不住“逃过一劫”的狡黠,封垏又紧了紧刀柄,唤了一句檀朋。 檀朋应了一声,在屋子里翻了翻,在桌腿处捡起一方染了灰尘的帕子,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将军,找到了!” 封垏使了眼色,檀朋将帕子塞到霜莳手里,刀也随之离开。封垏冷言道:“既然找到了,便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霜莳捏着帕子,目光楚楚道:“帕子是找到了,但是帕子里的饴糖下落不明,还劳烦檀朋小哥再寻一寻。” 檀朋快言快语道:“那糖被将军吃......” 封垏瞪了檀朋一眼,檀朋立刻噤声,喘了口粗气才接着道:“将军喂给蚂蚁吃了。” 霜莳面露失望:“那饴糖是我从江都带来的特产,因离乡远情怯长,便一直留在身边不舍得吃。昨日回到李宅,突然发现帕子与饴糖都不见了,愁地一夜都没睡好。我知道表叔对我不满,不愿见我聒噪,可是我视那饴糖为命,若是见不到视若珍宝的物件,心里的那份煎熬,表叔应该懂吧。” 纵使封垏性情乖戾待人冷漠傲慢,可却是一位冷面热肠之人。霜莳之所以欣赏他,是因为在他的心里,若是敌则杀,若是亲则护,是非分明的分水岭清晰得很。只是她前世未能如愿,得他庇护罢了。 封垏冷笑道:“妇人之见。” 霜莳执着道:“自然是妇人之见,表叔定然是瞧不上的。虽说我目光短小,但确实视那饴糖为宝贵之物。若是表叔真拿它去喂蚂蚁,想来才过一晚,蚂蚁也不会全部蚕食了去。还请表叔赏脸,让我将剩下的饴糖都带回去,以解思乡之情。” 封垏纵眉,昨日那药是药铺的新方子,猛灌下去苦得令他烦躁难安,因此才勉强吃了。如今可是无处可寻,眼前的丫头又难缠的紧,大有不给就会委屈掉泪的意思。 官廨之地都是大老爷们,若是被人瞧见,该说他堂堂一将军竟然抢妇人零嘴吃,传出去着实臊得慌。封垏皱眉道:“你今日且回去,改日再去江都将那饴糖买回来。” 霜莳抿抿唇,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怎么劳烦表叔去江都呢,不如您给我一张通行文书,我派金奴回去。您政务繁忙,就因小小饴糖舟车劳顿,侄女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话说得漂亮,生怕给他惹麻烦似的。若封垏是个喜欢听奉承话的人,自然允了她这个请求。可惜封垏淡淡一笑:“过意不去?你若有这孝心,区区饴糖,大可不必惦念。” 霜莳略有些慌,不敢正视封垏轻蔑的眼神,小声道:“本来不打算惦念的,可是夜不能寐,只有请求表叔可怜,让家中小厮跑一趟江都。” 封垏哼笑一声,将佩刀玩弄于手掌之中:“那我可不确定,你是派人回去买饴糖,还是趁此机会通风报信。” 封垏对霜莳的怀疑未断,即便她再解释,疑虑已是埋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若不是他自己肯相信,霜莳的身份便会一直不明朗。 霜莳原本只想趁此机会寻个通行文书,好方便托人回江都折腾一些海珠子做买卖,好早日有安身立命的本钱,寻个机会从李家脱身。如今吃力不讨好,反倒让封垏对她的怀疑加深,霜莳只能暂做忍耐。 霜莳叹了一口气,遗憾道:“想来想去,因为几颗饴糖在表叔面前无礼,着实不应该。我今日奉了祖母之命来给您送药和补汤,既然表叔觉得我碍眼,那我便先回了。希望表叔安下心来喝药,早日去除病痛,重回康健。” 封垏抱胸冷笑看着霜莳离开,回头看见檀朋缺心眼一般捧着碗嗦骨汤,气不打一处来:“是你病了还是我病了?赶紧滚!” 霜莳回李府,这一路都在沉默。她在闺阁之中没学过算计,因此在筹谋离开李府这件事上,总会有些疏漏。她与封垏狭路相逢,她自然蒙骗不了足智多谋的他,但此路不通,再寻一条出路便是。 霜莳吩咐金雀:“我记得我母亲说过,汴京有一位至交好友,名为车春娘子。回府后你去找金奴,让他抽时间去打听打听,若是真有此人,封个拜帖过去。” 金雀着实不懂霜莳为何如此:“姑娘,咱们在李家的日子也不难过,太太与大娘子待您也极客气,您这么急切想李开李府是为什么呀?” 霜莳温笑道:“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谁心里真正在想着什么。别人对咱们笑一笑,不要以为人家就是对咱们真心以待,要多想想人家为何对咱们笑。有时候是场面上的逢迎,有时候是有求于人,亦或者,对着咱们敲着算盘打着主意。我们初来乍到,自然不知李府各人心中所想,所以只能靠自己,身后留有退身步,当知晓别人是如何看待咱们之时,也好做出明确的选择。” 金雀听得一愣一愣的,讶异地摇了摇头:“姑娘,奴婢竟然不知您想了这么多,您这些日子心里一直不□□稳吧。” 霜莳笑笑:“安稳,知道该作何打算,便不会畏惧前路上的危难险阻。父母为护我俱亡,祖母又将我远送至汴京避难,我比任何人都要珍惜得来不易的生。金雀,你听我的,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金雀猛地点头:“只要让奴婢一直伺候您,便是好日子。” 霜莳抿了抿唇,又朝金雀笑了笑,眼中含着些许热泪,不敢让金雀看出分毫,只能偏过头去,纵着内心翻腾的感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霜莳回府,在前院的游廊上碰到李游萤。 因有圣人懿旨,李游萤连门都不能出,每日在府中与东宫派来的嬷嬷学习规矩,日子过得甚是愁闷。今日装病与嬷嬷告了假,见霜莳回来,便上去拦下:“霜姐儿从哪里回来的?” 霜莳日日奉命去官廨照顾封垏,李游萤这是明知故问。若说这李游萤算是对封垏太过痴情,自从一场家宴,封垏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片刻后,便一见倾心。俊朗的男儿谁人不欣赏,可是李游萤的爱慕太过于碍眼,如今得了入东宫的旨意还不肯收敛,真不知是愚钝还是痴傻。 霜莳微微一笑:“萤妹妹今日不与嬷嬷学规矩吗?” 李游萤有些尴尬,捂了捂额嗔道:“昨日在院子里站规矩,过了风,头便一直疼着。嬷嬷不想为难我,便让我稍作歇息。”说完话音一转,拉着霜莳的手问,“霜姐儿可是去看表叔了,他伤的很严重吗?怎么这么多时日还不见好?” 霜莳弗开她的手,提醒道:“萤妹妹,你忘了,姨娘不让你打听表叔的事。” 李游萤有些急切,揪着霜莳的袖子扯来扯去:“好霜姐儿,你就偷偷与我说说,不让我娘听见不就是了?我只是关心表叔的身体,替祖母分忧,又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你同我说也没事的。” “表叔无恙。”霜莳略笑笑,“萤妹妹的孝心,本应无可厚非。只是宫里的旨意已下,妹妹以后要入东宫做太子妃,言行举止还是要注意一些。” 圣人的旨意模棱两可,什么太子妃都是臆想出来的。李游萤本来就不愿意嫁给太子,如今没名没份地等着,心里承受着娘亲的期盼和对未来的恐惧,便愈加想念心尖上的那人。 霜莳转身走了,李游萤咬着唇,暗暗下了决定。唤来女使桃雨:“你去安排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桃雨胆子小,嗫喏着劝道:“姑娘,娘子不让您出门的。” 李游萤哪听劝,朝着桃雨娇呵道:“让你去你便去,你是我的女使,别什么都听我娘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啾咪~ 第十一章 “奴婢方才看见萤姑娘带着桃雨出门了,姑娘要不要将信儿禀告给大娘子?”金雀将手中的活放下,努着嘴继续说,“这萤姑娘也是不听话的,如今是待嫁之身还总惦记着外男。您说她口中说的表叔,是不是那位凶神恶煞的爷啊?” 霜莳正在查看采办回来的布料,桃红绿柳的眼色映在她的脸上,润了春风一般。她抬起头笑了笑:“即便咱们不说,大娘子也会知晓。这会儿女使们在外转来转去,动静之大,瞒不住的。” 金雀抬头朝外看了看,扭过头来偷笑:“方才看见周姨娘身旁的秋冷了,确实面露急色,想来周姨娘已经知晓萤姑娘偷跑出去啦。只是东宫的嬷嬷还在府上,这么大动干戈的,让嬷嬷们瞧见,再传到圣人耳里,这太子妃的位置该换人坐了。” 霜莳淡笑:“若是圣人早就属意游萤为太子妃,这会儿早就下懿旨了。如今这么晾着,虽然嬷嬷进府,但也未见有多恭敬,想来是领了懿旨而来。今日这么闹,只会影响她在圣人心中的形象,这位份也只会越降越低。” 金雀托腮看着窗外:“我以前甚是羡慕汴京之地,有着长长的街,和怎么吃都不会重复的美食。可是真来了,又觉得这地儿待着累心。虽然江都不怎么安稳,但是胜在自由自在。也不知老夫人究竟是如何想的,这么执着将您送过来。” 霜莳笑了笑:“祖母的心意自然是好的,不管在何地,只要我们好好活着,日子总会变好的。” 金雀细细打量着霜莳,叹了一声:“这些日子,姑娘总会说一些大道理,我实在参不懂。” “不懂也没关系,听我的安排便是。”霜莳站了起来,“前院的热闹开始了,我们去凑个热闹吧。” 李游萤私自出府,周姨娘从最初的愤怒到后来幡然醒悟,用了不足半刻钟。可惜寻人的动静太大,不仅招来了嬷嬷们问询,更是惊动了崔汝南。 崔汝南沉着脸色问周姨娘:“游萤出门竟然没告知于你?” 周姨娘低着头,讪讪地绞着手帕:“只说头痛,想去医馆瞧瞧。” 崔汝南摇头道:“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传太医便是。病着还往外跑,岂不是越拖累越严重。你这个当娘的,平时护孩子护得紧,怎么如今倒是糊涂了。” 周姨娘咬着唇瓣不敢言声,珍大娘子在一旁劝道:“想来是萤姐儿熬不住,想早些痊愈,不让东宫贵客久等。两位嬷嬷,我家孩子本是好意,只是办事鲁莽了些,让您二位见笑了。” 两位嬷嬷甚是客气道:“无事,等姑娘身子利落了,加倍学回去便是。既然姑娘不在府上,那我们便先回厢房了,等姑娘回来再来叨扰。” 深宫出来的嬷嬷惯会看眼色,知道这一家子有意瞒着李游萤的去向,也未作深究。只是这事不得不禀告圣人,于是早早回去托人将口信送进宫去。 周姨娘深知李游萤此次闯了大祸,待屋里只剩李家人后,才垂泪求情:“老夫人,您瞧萤儿这孩子,还能稳坐东宫后宫主位吗?” 崔汝南心中有气,瞪着周姨娘道:“我平日里不管内宅的事,可游萤这丫头的婚事,我这个老婆子也插了一脚。当初就在这个屋子里,我嘱咐玉珍替游萤找一个好人家,你面上答应地好好的,可扭头便去圣人跟前求懿旨。你想为游萤寻个好亲事,可太子妃之位哪那么容易落在咱们家头上。府中有两位爷在朝中当差,哪个没提过皇家的深潭难捱。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错把龙潭虎穴当成安乐窝了!” 崔汝南说得急,话音刚落便重咳了两声。霜莳忙递过茶,软着嗓音劝着:“祖母莫要动气,喝些茶缓缓吧。” 崔汝南缓了缓,疏离地看向霜莳:“听厮使说游萤那丫头出门前见了你,你可与她说了些什么?” 霜莳心头一紧,忙蹲下身:“萤姐儿与我提过身子不爽利,告假于嬷嬷。我嘱咐她要多注意休息,旁的没再说过什么。” 崔汝南不信,又问道:“她没问你封垏的情况如何?” 霜莳迟疑了片刻,才回道:“萤妹妹说担心表叔的身体,说自己一片孝心被人误解,很是委屈。我便宽慰了几句,也告诉她表叔已无恙。我知道姨娘不让萤妹妹打听表叔的事,今日多了嘴,孙女甘愿领罚。只是旁的话未再提过,萤妹妹也未曾与我说过要出府,不然我肯定要劝一劝的。” 崔汝南叹气:“这游萤真是不懂事。” 周姨娘听了霜莳这番话,有些气不过,朝着霜莳嚷嚷道:“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明知道萤儿易受蛊惑,还与她提那人,这不是将她往火坑里推吗?” 霜莳抿唇,不卑不亢道:“姨娘如此说,倒都是我的过错了?您若不愿她与表叔有所牵扯,为何不日日看顾她?” “行了。”珍大娘子替霜莳开口,“游萤骄纵惯了,若有心想打听消息,必然要缠着霜莳没完。霜莳这孩子也算懂事,只是草草说了这么两句话,萤儿自然不满足。母亲,不如派人去官廨问一问,看看萤姐儿在不在?” “不必了。” 沉沉的嗓音从门外传来,霜莳寻声回头,看见封垏倚在门边,面色甚是难看。再往后瞧,李游萤宛如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正瘪嘴哭着,双手被绳子绑着,像是羁押的嫌犯一般。 周姨娘匆忙跑过去,又是嗔怪又是心疼:“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怎么搞成这个模样?你告诉娘,是谁把你绑成这样的,如此大胆,为娘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封垏锋利的眼神扫过去,撇下一句话:“公道?我今日倒要看看,这公道究竟该谁讨。” 封垏信步进了屋,朝崔汝南行了礼,才冷冷道:“姨母,这些日子,我这些侄女倒是来得很殷勤。” 虽然没明说,但是李游萤去找封垏的事实昭然若揭。也不用细想,李游萤被绑成那个样子,一定是拜封垏所为。崔汝南责问道:“孩子有孝心,想去探望你,你怎么下手如此之重?” 封垏啧了一声:“下手不重,明日还会来烦我。若不是看在姨母的份上,她早就被关押至大牢。罪名定个什么好呢,就定个私闯官廨,骚扰朝中官员之罪吧。” 封垏丝毫不留情面,这话臊的李游萤当即哭晕了过去。周姨娘敢怒不敢言,只匆匆道:“妾身先带游萤回去。”便告辞了。 崔汝南看了眼封垏,嗔道:“你这孩子,她是思安的闺女,就算不给她们母女的面子,也要给思安些面子吧。如此大动干戈,也不怕伤了情份。” “情份?”封垏笑了声,“难不成您真打算让那丫头倒贴给我?我可嫌弃。” 崔汝南道:“胡说!圣人下了懿旨,游萤不日要入东宫。你如此做,传到宫里,又是一桩罪名。” 封垏倒笑了起来:“那她可真不要命了。小柿子,你说是不是?” 霜莳不敢说话,只闷着头装鹌鹑。封垏这是心中有气,李游萤被他处置了,但霜莳还在眼巴前蹲着,自然也要出一口恶气。只是小柿子这名字唤起来,让她有些难堪,不敢应也不敢拒绝,整个人都局促起来。 封垏嘬了下唇:“不是挺伶牙俐齿的么,怎么到了姨母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霜莳只能低头认错:“都是我的不是,请祖母责罚。” 珍大娘子听出话中有话,因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只轻声让霜莳起来,好言与崔汝南解释道:“想必霜莳累一天了,精神头有些不济,我先带她回去歇着了。” 崔汝南犹疑地看了霜莳一眼,又见封垏浑不在意,便点头应了。 霜莳跟着珍大娘子出了院子,才小声道谢:“多谢大娘子解围。” 珍大娘子矜持地笑了笑:“这些日子让你过于操劳,我总过意不去。快到端阳节了,府中要按例采办端午索、艾叶及五毒灵符,明日你便先去操办这些。你表叔那,就先别过去了,待明日回禀老夫人,再做旁的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大大们支持,爱您们! 第十二章 霜莳与金雀主仆一道往霜廊院走,金雀忍不住话,小声嘟囔着:“萤姑娘自己闯的祸,怎么能责怪姑娘呢。姑娘明明拒绝过萤姑娘,是她一直纠缠姑娘,姑娘也是碍不住她软磨硬泡才提了两嘴。还是大娘子通情达理,知道姑娘受委屈了。” 霜莳淡淡笑了声:“亲疏有别,一家人的偏心遮掩不住。今日这境况,我早就料到了。不管今日我提未提过,表叔是否来过,这事最终都有我的过失。不过这样更好,人心远了,以后我们脱身也更容易些。” 金雀叹了一声:“原说姑娘能在李家自在些,可现下瞧着,真是不容易。我打量老夫人那里对您不是真心疼爱,像是掺了假似的恩情,真是让人不舒服。” 霜莳倒是没什么感觉,若放在前世,她兴许会失望。但是重活一生,她早已将李家的人看透。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有些是她故意为之,有些是偶发的情况,可是在她眼里,她身上被强行与李家纠缠的线正在慢慢地松绑,且需忍耐着,终将有个契机从这里安安全全地走出去。 荣熙阁里,崔汝南正在与封垏用茶。崔汝南担心封垏的腿伤,先是问了用了何药,又问了饮食,最后才安下心来,叹了声气:“你这孩子总是如此,全然不将自己的命当回事。霜莳那孩子心细,也知道本分,我让她去照料你,你可还满意?” 封垏耸了耸肩:“您也知道,我向来不喜欢身旁有人,着实不习惯被人打扰。” 崔汝南无奈道:“若你不喜欢便罢,明日不让那孩子去了。” 封垏呷了口茶,倚着椅背笑道:“姨母不问问今儿发生了何事?” “有什么可问的,游萤那孩子犯了错,你也惩罚过了,料想她们母女不会再招惹你。”崔汝南倾过身去,好奇问道,“只是你对霜莳那孩子的态度有些不一样,本来说不待见身边有人,怎么对她却另眼相看?” 封垏笑了声:“另眼相待?这世上只有对手才配这个词。区区一个女子,不过在我面前玩了点小心思,不足挂齿。” 崔汝南笑道:“是不是那孩子想了不少法子劝你喝药?若是因了这事,那孩子倒一五一十同我提起过。虽然是用了些小心思,可是也是为了你好。你这孩子不听话,反倒倒打一耙,若是因为这事,我可不偏向你。” 封垏冷哼一声,倒是让那丫头抢占先机,先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如此倒让他成了斤斤计较的小人,只是这样的姑娘在李家能不能八面玲珑活出自在,还是个未知数。 不过也打量她没想在李家久住,今日与他索要通关文书,估计是想偷偷回去,与李家撇个一干二净吧。 封垏顾自想着,又觉得若让霜莳小意得逞,莫名让他不爽。想着自己心里还憋着一口气,便笑着伸了个懒腰:“若是姨母教导她如此,便无可厚非,倒显得我多容不下人似的。即便这么着,这几日还是让她来送汤药吧,官家下了命令,我得赶紧好起来,不然可是欺君之罪。” 封垏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崔汝南不管那么多,见他又同意霜莳照料,甚是欢喜:“好好好,这几日便好好在官廨养着,缺什么便让霜莳操办。若是她不得力,我再派几个厮使过去。” 封垏挑挑眉,笑得似有似无:“有她那份孝心便足矣。” 霜莳本以为封垏闹了一回,她便不用再去官廨。可翌日一早还未梳妆完,崔汝南身边的女使女藻便来了霜廊院。 霜莳一夜未好眠,夜里又梦见失心疯的祯明帝,双手辖着她的脖子逼问一整晚,因此神情恹恹的,瞧着没有精神头。 女藻问了安,便笑意融融道:“姑娘是能干的,老夫人总跟奴婢夸您,说您办事有章法,待人又公允,有什么要紧事要交给您,定然会办得稳妥。只是姑娘也是刚及笄的孩子,李家大小事都担在肩上,着实让人心疼。” 霜莳听这奉承话,脸上没甚么异样,可心里隐隐觉得不安。果不其然,女藻又道:“昨日周姨娘对您不敬,说了些许话,老夫人恐怕您放在心里边,憋在心里久了易生分。今日一早便叫奴婢过去,说要让您宽宽心,别管院里这些劳什子杂事了。” 霜莳应道:“周姨娘是长辈,长辈训话我听着便是,也不会往心里去。祖母疼爱我,不想让我操劳,可是大娘子那里安着胎,纹菱还小,府中好多些事都要忙,我突然一撒手,怕是纹菱接应不好。” 女藻笑着解释:“老夫人说了,不过是个把月的事,她老人家管着家便是。姑娘不用操心那些闲七杂八的事,有老夫人做主呢,乱不了哪儿去。” 霜莳点了点头:“如此,我倒是轻松了。劳烦女藻姐姐替我谢过祖母。” 女藻笑得更是团融,接过金雀手中的发梳,替霜莳拢着发:“只是老夫人一心念着封统领,还烦请姑娘这些日子多用心照料。” 霜莳歪过头问:“你是说表叔?昨日大娘子替我禀告过了,说不用我再去官廨。” “姑娘别急,”女藻笑了笑,“昨日封统领说您细心,也会照顾人,话里话外那意思,是愿意让您近身伺候。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夫人不愿见您受累,也不愿见封统领身边没个人看顾,便想让姑娘劳动一下身子,每日过去一趟。” 铜镜里的霜莳眨了眨眼,她怎么也想不到,封垏竟然还同意她去。她三番五次地在他面前使心眼,他屡屡拆穿言语不爽,却肯点头让她再去官廨,究竟安了什么心呐。 霜莳有些不信,问道:“表叔真的这么说的?难道不是祖母听错了,他应是不待见我去吧。” 女藻笑着点头:“千真万确,所以老夫人派奴婢来,就是想请您去一趟。也不用担心,您每日只要晨起去送些药汤衣物,午后回来去老夫人身前知会一声情况便可。待到统领病愈,您便可以卸了差事啦。” 崔汝南安排得倒是头头是道,只是霜莳心里不安。前世她与封垏之间的瓜葛是日积月累的,即便往来多了,也是在一年后。今生她在李家,将李游萤的心思戳破,又促使周姨娘过早为李游萤定好亲事,这些细枝末节被促发之后,却牵一发动了全身。 封垏受伤是个例外,她去官廨照料他是个例外,就连封垏职列禁军统领亦是一个例外。若是听从崔汝南的安排,恐会有更多的牵连,那她打的算盘,会不会因此生出变故? 霜莳心中有些恐惧,到底老天给了她重活的机会,却没有更多的怜惜,前路该何去何从,最终还是一个未知。 眼下容不得她拒绝,只能听从崔汝南的吩咐,拎着一堆东西又站在官廨街口。 看着不远处笑意不明的封垏,霜莳只能悬着心上前蹲安:“表叔今日可好些?” 封垏轻启唇角,一点讥诮的笑渐渐扩大,最后化开在他慢悠悠的嗓音里:“还愣着作甚么,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乖巧求评求收藏~啾啾啾咪 第十三章 霜莳不敢动,总觉得封垏的话像是一团能吸人魂魄的咒语,只等着她自己上钩。霜莳将手中的药包举至齐眉,恭恭敬敬道:“祖母托我给您送药,您看是现在煎,还是稍候再煎?” 封垏见她离得远,又冷然重复道:“过来。” 让人抗拒不能的命令,像在脖颈间落下的一只手,紧紧的辖制着她。霜莳起身,慢慢地挪到封垏跟前,木讷地开口问:“您有什么吩咐。” 封垏指了指自己那件屋子,冷傲道:“就等着你来收拾呢,还不赶紧去?” 封垏租住的官廨是这条街上最大的一间,两间明间和一个堂屋,穿过堂屋有间小伙房和一间净房,此时正冒着滚滚浓烟。霜莳挑帘进了伙房,立刻被浓烟赶了出去。 捂着鼻子咳了两声,封垏站在她身后,甚是不讲情面地将她往伙房里推:“你赶紧进去瞧瞧,将火灭了。姨母既然让你来照料,便要有个干活的正经样子,可别投机取巧,糊弄了事。” 霜莳被浓烟呛出泪花,将手中的帕子用水沾湿,捂在口鼻处便进了伙房。不肖一刻,浓烟散尽,灶台下燃起了火苗,锅中的冷水慢慢散出薄雾,霜莳才长舒一口气。 霜莳不吭声,封垏以为她被浓烟呛晕了,闭目养神却集中不了心神,便开口朝里问道:“还没弄好?” 霜莳不急不慢地挑开帘子,挺干净的姑娘家卷着一身薰柴味道,那双眼睛倒还是湿漉漉的模样,不敢正视,只落在他藏青的袍衫上:“水正在烧着,您还有什么吩咐。” 封垏觉得无趣极了,本想看她仓皇失措的模样,可却让他小瞧了。转念一想,这丫头生在商贾门第,怎么会如此轻车熟路解决这事,于是又懒洋洋道:“许久未沐浴,你可会伺候?” 霜莳愕然地望着他,惊鹿一般的眼神从他的衣衫挪到他的脸上,又迅速低了下去。脸颊迅速染红,像颗熟透的果子。 封垏觉得有意思,调侃道:“这是什么意思,不会?” 霜莳支吾着,半晌也没说出几个字。 封垏嗤笑:“不是来伺候人的吗,这点事都办不妥,回来告诉姨母,你伺候不善,换个人来。” 霜莳强撑着姿态,小声道:“那我去给您倒水。” 封垏豪不客气,指了指房内的木澡盆:“许久未用,先刷干净,麻利点,我不想等太久。” 霜莳应下,装了一盆热水,拿着丝瓜瓤开始刷洗澡桶。韩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但是衣食无忧,有金雀在,她未曾做过此等粗活。可是前世,在李家受过的苦难比这多了,这点小事对她来说并非刁难。 封垏的态度极差,着实配他那“疯狗”的称号。霜莳很难不失落难过。可是在一个屋檐下,任由他一双阴冷桀骜的眼睛打量,也好过在李家时时与人勾心斗角,费劲心思应对。 封垏抱胸靠在椅子上,慢慢审视霜莳的一举一动。不得不说,姑娘家有姑娘家温婉的一面,往常檀朋伺候人,总是粗枝大叶,冷水澡也不是没洗过。可霜莳却不同,先是耐着性子擦拭干净澡桶,然后倒入热度正好的水,还贴心地放入些许利于疗伤的澡豆。 这么一忙活,姑娘额前的汗顺着脸颊垂落。汴京娘子近些年喜欢敷面,白白的抹了整张脸,远远看去像是糊了一脸面粉。霜莳倒是没敷面,汗珠掉下去,蔓延而过的痕迹被风一扫而光,又是光致致的一张脸。 封垏突然兴致缺缺,捏了捏手中的佩刀,扔到桌上,开始赶人:“行了,出去吧。” 霜莳点头,回首不忘将干净的汗巾递过去,又轻轻地展开屏风,合上门而去。 这些日子经受住的苦难不少,死里逃生了一回,并不代表脱胎换骨重获新生。潜在的危险尚在,即便祯明帝将禁军统领的权利交到封垏的手上,依旧无法消减祯明帝对封垏的疑心。不过用了这个权宜之计,暂时能舒服地过个一年半载。 封垏塌下心来,慢慢地沉入热汤之中。热气蒸腾,方才喝过的药劲上了头,困意逐渐袭来。梦境里,依旧是皇宫前的长长御街,陪在他左右的将领斗志昂扬,可是前进的方向,却是朝向宫城之内。 封垏下令让大军撤离长街,可惜没有人听他的命令,城门一道一道被攻破,他被将士们拥到紫宸殿,山呼海啸的声音袭来,一声声“吾皇万岁”惊得他连看身上的皇袍。熟悉的宫殿,熟悉的臣民,却是不熟悉的自己。 他想否认,可是李思安却站在皇位之下,一脸喜悦地奏请,如何处置叛贼与安抚赢军。封垏说不出话,正欲唤醒自己,却突然换了场景。他坐在宫中的一间偏殿中,手中握着一方帕子,上面赫然绣着红透的红柿。 封垏突然惊醒,睁开眼时依旧是自己租住的官廨,水已是凉了大半。 一道娇疾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表叔,您是在唤我吗?要不要帮您加些热水?” 封垏皱了皱眉,思绪依旧回味着方才的“大逆不道”以及那方似曾相识的帕子。 没有回应,霜莳取了一块帕子遮住了眼,低着头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屋。 她不敢抬头,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只是寻着水声慢慢往木桶处挪动。蹭到木桶边缘,站定才问道:“表叔,我给您加些热水吧。” 话音刚落,霜莳的胳膊被滚烫的手掌狠狠抓住。 她惊呼一声,手腕因为被狎制,疼痛感渐渐加深。手一时端不住盆,滚烫的热水便顷刻泼了下去。霜莳躲闪不及时,眼看着热水落到她的鞋履之上,热度携带着湿气毫不客气地侵入足上,不一会儿便开始钻心地疼。 霜莳经受不住忙求饶:“表叔,是我,求您放手。” 封垏意识逐渐清明,睁开眼看见霜莳的手腕脆弱地仿佛一折便断。牙白的裙子也湿透了,氤氲的热气从脚底向四处发散。脸上挂着的素色手帕也垂了下去,露出一张略惨白的脸,眉间紧紧皱着,泪珠盈睫,再哀求着他。 封垏倏地松开手,霜莳忙蹲下身褪了鞋履。褪到一半又觉得有些唐突,转过身去,将湿透的棉袜脱掉,果然已经烫红了一片,丝丝的热辣感传入百骸,挣扎着起身,却是丝毫不敢用劲儿。 封垏胡乱擦好身子,换上干净袍子,目光落在她发红的足背上。眉头紧了一下,未曾留下一句话,便出了门。 霜莳紧紧地咬着嘴唇,忍住突如其来的委屈,慢慢地用帕子擦着鞋子。 这人,可真难搞啊。 金雀是被檀朋唤进去的,封垏觉得人多聒噪,金雀往往呆在马车上等着霜莳回来。今日正在瞌睡中,直接被一句“你快去看你家姑娘”惊醒,忙不迭地爬下马车。 霜莳烫的不轻,鞋袜里的肉皮火辣辣地疼,牵一发动全身,连站着都站不住。巴掌大的脸上冒出豆大的汗,嘴唇紧紧地抿着,眼里含着泪,跌在一片狼藉里甚是可怜。 金雀护主心切,忙上前搀扶着霜莳的胳膊:“姑娘,你怎么了?” “无碍。”霜莳忍着痛,摇了摇头说声,“扶我出去。” 走了两步,金雀发觉她行动不便,才惊觉她脚受了伤:“姑娘的鞋子怎么湿了?是不是烫到了啊?” 霜莳摇了摇头,慢慢地挪到堂屋,故作镇定朝着封垏道:“表叔还有何吩咐?如果没有要紧事,我想先去趟医馆。” 封垏看向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只是转瞬,又恢复清明。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眼神里藏着刀尖一般,并未开口说什么。转身出院驭马,一气呵成,消失在呼啸的尘土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的男主,开始梦回前世了。 女主:嘤,那就好搞了。 第十四章 从医馆回去,霜莳的神情倒是挺释然。 金雀觑了觑霜莳,不是很理解。明明小脚烫得红肿,郎中也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将养,不然容易落下病根,可姑娘此时的神情并非担忧,而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金雀凑近些问:“姑娘,您这是烫傻了吧,一点都不疼吗?” 霜莳抿了抿微翘的唇角:“自然是疼的,不过我现在懂得表叔为何自伤了,原来这不失为一个妙招。” 金雀很是不乐意:“您还提他,要不是那位爷对您下狠手,您何至于遭这种罪。奴婢不懂这妙招妙在哪里,只知道自从咱们进了李家,咱这日子一直过得不安生。” 霜莳安抚道:“一会儿便让你看看何为妙。稍等进了门,你只管大声嚷嚷说我在官廨被烫伤了,逢人便说我受了委屈。老夫人若是问你情况,你便实话告诉她。剩下的事便交给我。” 金雀说:“那自然。姑娘,金奴传信来,说是金银行的女行首姓车,不过不叫车春,人称车三娘,不过听金银铺的掌柜说车三娘原名似乎就叫车春。金奴便封了拜帖过去,车三娘那边尚未回信。” 霜莳点了点头:“如果有消息,务必要告诉我。” 说话间,马车行至李家门口,金雀跳下车便在门口招呼着:“快来人,我家姑娘烫到脚了,走不动路啦。” 金雀一嗓子将李家的女使都唤了过来,抬着椅子便将霜莳往霜廊院送。霜莳苦着一张小脸,眼眶里悬着晶莹的泪花,波光潋滟地指了指崔汝南的院子:“我要先去找祖母,说完话我再回自己院子。” 崔汝南正在与珍大娘子陪着李纪山的正妻胡夫人喝茶,打远听见女使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便有些不快:“女藻,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女藻挑帘出去,又迅速折返,附在崔汝南的耳边道:“是五姑娘在官廨受了伤,女使们抬着她正往这边来。” 崔汝南不动声色地朝着胡夫人笑了笑:“今日也不早了,留下来吃个便饭再回去吧。” 这话本是送客的意思,但胡夫人没打算走,只是翘起半个身子往外张望,笑盈盈问道:“那个妙人看着眼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长得可真标致。” 崔汝南见瞒不住,才和气着解释:“咱们远嫁到江都的堂姐儿,你可曾有印象?外头那姑娘是堂姐儿的亲孙,前些日子被送到咱府,如今养在思安和玉珍的膝下。” 胡夫人笑开了,语气中还捻着点酸:“我哪见过咱家那位堂姐儿,我嫁过来时,人家早嫁人了。没见过面到底不如见过的,这娇滴滴的姑娘只会往嫂子这送,若不是今儿瞧见了,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胡夫人就是这么个性子,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直来直去地也不管话好听不好听。崔汝南只是笑笑,给珍大娘子递过去一个眼神。珍大娘子了悟,便起身告辞:“可能是霜莳寻我有事,叔母先与母亲喝茶,我去去便回。” 胡大娘子忙拦住:“你这大着肚子呢,快别折腾来折腾去了。离这么老远,我只能瞧个大概,不如让那孩子进来让我瞧个清楚,以后好给她说媒。” 崔汝南道:“有你这话我甚是安心,只是那孩子身上带着孝,这两年许不得人。何况华婉出嫁,这孩子贴心,我也舍不得。姑娘家又爱小面子,今日在外头伤到了,恐是颜色不好,等日后有机会再领到你跟前细细瞧吧。” 一听到伤到了,胡夫人才叹气道:“若是如此,玉珍便赶紧去安顿一下吧。反正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下次来讨茶吃时再见也不迟。行了,茶淡了,我也该走了。” 崔汝南惦念着霜莳,让女藻去送胡夫人。珍大娘子搀着崔汝南进了偏房,这才瞧见倚在椅子中神情恹恹的霜莳。崔汝南怜惜道:“我的孙,这是怎么了?” 霜莳慢慢地抬起头,眼含着泪光,脸上有委屈也有胆怯之色,还未开口,眼泪先决了堤:“祖母,我太笨了,没伺候好表叔。” 好好的姑娘,出门前还是周全的,回来跟落汤鸡一般,任谁瞧着都心疼。别的不说,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封垏那说疯便疯的毛病,瞧着霜莳这可怜模样,别说,肯定是受尽了折磨。 再加上金雀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抱怨,明指着封垏将自家主子当奴婢一样使唤,说得直叫人心疼。 崔汝南不好说什么,只劝她别哭,搂着她心肝心肝地叫。 霜莳觉得时机差不多,拭了拭泪道:“祖母,自打在楚州被表叔救下至今,我一直心怀感恩,也尽心尽力地伺候表叔。可是我没能耐,一不能替祖母周全,二不能让表叔宽心,三不能替大娘子理好家。这些日子种种,虽然努力为之,却总是不能称心如意。祖母,霜莳对不起李家对我的养育之恩,不如我们主仆搬出府,随便找个地方混日子去吧。” 霜莳这话,虽然替自己请罪,但言外之意过于明显。刚刚收养的远方之亲,尚未安定住下,便给安排了这么多差事。这么一通下来,安定感没有几分,却心声退意,就连李家都快呆不下去。 这就让崔汝南觉得很没面子。 珍大娘子打量崔汝南表情不甚好,便接过话道:“瞧把我们闺女委屈的,都怪我这身子不行,好多事需要料理,却全推给一个孩子。姑母费尽心思将霜莳送来,就是想让咱好好玉养着,却来咱家遭这种罪,实在是我的过失。霜莳你若心里有气,尽管朝母亲发散,母亲全受着。你祖母疼你得紧,快别说这些伤心话磋磨人了。” 霜莳红着眼圈,拉着崔汝南的手,小声道:“祖母,霜莳不该说这些话的,让您和大娘子担忧。只是我挪不动步,表叔那边没人照顾,又让您费心劳神了。” 姑娘贴人意儿,心里想的都是如何让长辈安心,这样的孩子受了这样的委屈,还惦念着自己,着实让人喜欢。 崔汝南的心融动了,微微叹了一声:“好孩子,这事都怪我。你表叔那我自有安排,自此以后,你只需在家里养着,等好了便跟纹菱一块顽,自由自在地跟在自己家一样。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祖母心里也过意不去,回头让你表叔向你赔个不是,你也莫要再往心里去了。” 霜莳点了点头:“都听祖母的。” 若无人知道府上有霜莳这么个人,崔汝南兴许会点头同意霜莳的请求,隔着血亲,心也远了,便没什么可强留的。可崔汝南好面子,胡夫人既然已经知晓,不出三日,满京都的人都会知道李家来了这么一位远方之客。被人发现李家将娇客欺负地无立足之地,那这脸面可就丢尽了。 因此,自然不肯同意霜莳离府。 不过这事得循序渐进地来,霜莳一开始就做了如此打算。好在脚上的烫伤不严重,在霜廊院养了几天,已是可以下地走路了。金奴也传来信儿,说是车三娘子那边请她过去一叙,霜莳便来崔汝南这里请示,却不凑巧,正好赶上封垏下了值来请安。 隔着一道门扉,封垏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霜莳缓缓停下,只听里面正说道:“前些日子精神头不好,噩梦连连,醒来总是不知身在何处。昨日当值,檀鹏险些被我伤到,清醒时才恍然。” 崔汝南语气中带着不安:“可是问了医?” “无恙,喝安神汤便可。” 霜莳微微凝眉,正想通报时,封垏又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话:“她伤得可严重?” 霜莳顿住了,隐约有些惶惶不安在心里作祟,转瞬又迸发出一股浓浓的暖流,冲散她好不容易伪装起来的疏凉之墙。 她微微一笑,挑开帘进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太忙,忘存存稿箱了,哭泣。存稿都放完了,正在马不停蹄地赶,周二先请个假,周三再更哈~啵叽! 第十五章 封垏这几日休息得不好,噩梦缠身,梦境里反复上演两个场景。一个是低瞰群臣跪拜高呼万岁,一个是独自在空无一人的殿内,手中紧握着一张素帕。 醒来时,唯一记忆犹新的是那张帕子上日渐褪色的红柿,和连他看着都无比陌生的神情。 老话说,梦都是反的,可是那梦境宛如身临其境,反反复复了几日,就算他不信,也会增添忧虑。他自然不敢到御前去问祯明帝,那是逆反,忠臣晓梦黄袍加身,若是被第二人知晓,估计连整个李家都会受牵连。 但那一张素帕,封垏却有印象。 那日霜莳用来裹着饴糖的帕子,上面绣制的柿子与梦境中的毫无差别。所以封垏来了,想从霜莳口中探知一二。或许这一切都是因霜莳而起,若如此,他定然不会留这么一个危险存在。 他心里揣着事,与崔汝南叙话时,脸一直黑着。崔汝南知晓他这疯魔脾气,虽然没有直言,但话里话外一直提霜莳的心意与辛苦。 崔汝南在李家当家旷日持久,要说分辨不清人,那倒不至于。因此听着崔汝南连夸带赞着霜莳,封垏的疑窦渐渐轻减了些许。 可是让他全然相信她,是不可能的。 想要一探虚实,还得面对面盘问。封垏假意问道:“她伤得可严重?那日是我唐突,想着今日来,正好给那孩子赔罪。” 这话说出来,连崔汝南身边的女藻都惊了。破天荒了,这位爷居然肯动凡心肯低头,真是罕见。当初与官家因为一件小事争执,咬碎牙都不肯低头的主儿,竟然说出赔罪二字。 真是稀奇得很。 崔汝南喜道:“我早就说你这孩子不会莫名其妙欺负一姑娘,瞧瞧,知道自己做错了,肯向姑娘赔罪,我相信霜莳那孩子一定会原谅你的。” 说完连忙唤来女藻:“去瞧瞧五姑娘是否能走动了,若是方便,将人请来。” 女藻应下,刚行两步,便瞧见霜莳挑帘进来。轻飘飘的身段,玉瓷一样的脸庞,晶莹灵动的眸子带着喜气,甚是恭敬地朝着上座请安:“霜莳给祖母、表叔问安。” 甜软的嗓音,甜腻到心尖的乖巧,惹得崔汝南忙起身扶她起来。崔汝南关心道:“可是好利落了?” 霜莳笑了笑:“郎中嘱咐今日再换最后一次药,将养几日便好了。想着不太严重,便向祖母请示一下,亲自去一趟医馆。省得劳动郎中跑来跑去,孙女也正好趁此机会出去散散心。” 姑娘家又不是笼中的金丝雀,崔汝南自然同意,回首觑了觑封垏,又笑道:“你表叔方才还问起你,此时倒是不说话了。” 霜莳略低着头,朝着封垏蹲福:“多谢表叔关怀。若无事,霜莳先告辞了。” “等等。”封垏慢悠悠地起身,视线扫过霜莳,与崔汝南道,“既然小柿子要去医馆,那我便随行送过去。一家人,不能因为我一时疏忽生分了。” 崔汝南轻皱一下眉峰,瞧着封垏面色无波,才低声嘱咐道:“你可别再胡闹了。” 封垏低头轻笑,轻轻牵动唇角:“自然。” 得问个清清楚楚才行。 一辆马车挤着三个人。 霜莳与金雀挤在一边矮几上,对面则是神色莫测的封垏。这辆马车娇小,本来就是李府为了姑娘们出行置办的,平时坐着主仆二人便满当当,如今强行坐进来一个爷们,实在是拥挤。 霜莳看着窗外孤独行走的骏马,又看了一眼封垏,开口道:“表叔,马车坐着不舒服,您还是骑着您的宝马吧。” 封垏曼声道:“外面热。” 霜莳看了眼阴沉中飘着小凉风的天,默默地抿了抿唇。 这天凉快地都能让人哼小曲了,这马车里才真叫一个热呢。 霜莳实在觉得难受,捅了捅金雀的腰,欲挑帘下车:“不然,我与金雀出去吧,这么好的天气不散散步可惜了。” 封垏哎了一声,伸出长腿拦在门边,扬眉一笑:“你这脚还伤着,别乱动。” 本是一句体贴人的窝心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不带一点温情。霜莳突然打了一个冷颤,默默地将手缩了回去。 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封垏的审视,见她乖乖地一言不发,封垏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我好心好意护送你去医馆,怎么总想躲着我?是做贼心虚,还是怕露了什么马脚,被我识破?” 这人说起话来,阴阳怪气,霜莳心里不服气,开口道:“多谢表叔的好意,既然您觉得没甚么,那我也不避讳您了。” 说完,霜莳将拘谨的小脚丫挪了挪,横在封垏的双履之中。然后心满意足地朝着封垏笑了笑,眼眸中的春水飘飘荡荡,唇角的蜜意混合着一声轻叹,舒舒服服道:“这样舒坦多了。” 该怎么形容眼前这姑娘呢? 就像一只餍足的毛团子,在太阳底下晒得毛发舒展,便轻轻伸个懒腰,露出粉嫩嫩的小爪子,以及不那么锋利的小指甲。看似悠闲,但却露出狡猾的一面。 封垏那本就不平缓的眉峰,越发皱出深沟。他将腿抬起,划出一道弧线,完美地踢到霜莳的腿上,待瞧见姑娘惊恐地将双脚收拢并好,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别乱动,再受伤,可就该断腿了。” 金雀眼观鼻鼻观心看着俩人胶着,最终忍不住,小声腹诽道:“怎么能这样啊,我家姑娘哪里碍着人了,怎么就可着我家姑娘一个人欺负。” 封垏脸上的颜色渐渐变得难看,却勾着唇笑:“欺负?我哪敢。” 封垏这狗脾气,金雀从未见过,可是霜莳却领教过。封垏就像一个大染缸,腔子里有五花八门的颜色,但凡他想使坏心眼,你就不可能白里进白里出。可是霜莳不明白,她已经尽量避开他,没怎么招惹他,却不想这纠缠却越来越深。 她想离开李家,若与封垏此时纠缠过多,那走得定然不会顺利。何况今日还与车三娘子有约,若是这狗皮膏药一直黏着,这一趟注定要打水漂。 霜莳在封垏变本加厉前,忙请罪:“韩家小门小户,金雀被我惯坏了,言语多有冒失。表叔大人大量,莫要怪罪于她。您若是心里不痛快,您尽管朝我来。只要您心里爽快了,让我干什么都行。” 封垏笑了笑:“你倒是认错快,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实意。” 霜莳乖乖地点了点头:“实心的,比萝卜还实心。” 封垏哼笑一声,似是不信她的鬼话。马车行至医馆,霜莳连忙道谢:“多谢表叔相送,您若有事就请先回,若无事,还请您稍等,换完药再劳烦您将我送回去。” 封垏嗤地一笑,未等霜莳的话说完,从马车上跳下,径直驭马扬长而去。 金雀长舒一口气,呼哧呼哧道:“夭寿,方才奴婢连呼吸都忘了。姑娘,这封统领怎么这么吓人?奴婢看他的眼神仿佛要吃了你一样。这瘟神可算是走了,再不走我都要命归西天了。” 霜莳失笑,心道这才哪到哪啊! 可是心里惦记着车三娘的邀约,待瞧见封垏的身影消失在街的尽头,才撩开帘与金奴道:“掉头,我们去金银行,要快。” 穿过甜水巷再往寺桥走,金银行临桥临水而居。整个京都,除了皇城威严气派外,这金银行算是数一数二的富丽堂皇。倒不是金银行豪放,纯粹是隔壁便是圣人的娘家,当初修造府邸时多费了点料,将金银行一并给修了。 因沾着皇家的光,又是储银藏金的地界,若是没有一张车三娘子送的拜帖,闲杂人等轻易进不去。金奴捧着盖有贴金梅花的帖子递给门前的掌事,掌事核验无误后,才和和气气地将一行三人往堂里带。 穿过堂,绕过蜿蜒的游廊,迎面是繁花似锦香气迷人的花榭。百花丛中有一方茶桌,远远地瞧见有位娘子正与一位清贵对弈。 掌事伸手拦了下:“姑娘稍等,且容我去禀告一声。” 霜莳道好,目光慢慢随着掌事延伸,最后柔和在车三娘子递过来的视线里。霜莳笃定似地笑了起来,轻飘飘的裙摆荡漾在和煦的清风里,随着掌事的传唤声,她看见车三娘子与那清贵说了些什么。 原本背对着她的人回首,华贵沉稳的气质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就如同头顶上乌云密布的天,甫地对上,让人感到彷徨无措。 霜莳突然怔住,这样的眼神她见过,曾活在她无数的梦魇之中。 可这个人,她却从未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某疯狗:说,这人是谁! 某作者:明码标价的情敌,既清又贵! 第十六章 车春,是霜莳母亲的闺中密友。七岁时,霜莳见了车春最后一面。自那日之后,车春便去了汴京,每年会寄来一两封书信,霜莳的母亲却未曾回过信,渐渐地连信笺都消失了。 后来霜莳才听母亲说起缘由。原是车春爱慕一男子,一意孤行之下,直接追到了汴京。霜莳的母亲一直觉得她一腔热情必遭难堪,百般劝拦,却让二人吵出了隔阂。 于是一个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个即便知道好友遭遇负心,也未曾给与过安慰,一段情同手足的情谊生生被断了十年。 车三娘子站在花榭前,看着霜莳一步一步走来,像极了当初的挚友,眼眶里立时莹出泪花。 霜莳也念起了母亲,轻轻地走到车春面前,哽咽着唤道:“姨母,您可曾还记得霜莳?” 车三娘子握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感慨道:“真是岁月不饶人,你这孩子居然都长成这般迷人模样了。” 霜莳笑道:“十年未见,我倒是觉得您没怎么变。” “嘴巴还是这么甜。”车三娘子拉着她往花榭里走,“你何时来的汴京?真是有孝心,知道来找姨母叙旧。你告诉姨母,是不是你母亲让你来的?” 听到车三娘子询问母亲,霜莳有些哽咽:“姨母或许还不知道,我母亲去年便仙逝了。如今我被送到京都李家,如今养在右谏议大夫李思安膝下。” 车三娘子显然不知道,怔愣了下,忽然眼前发黑,人欲跌倒。那位清贵男子出手需扶了一把,将她安置在矮榻上,眼光在霜莳脸上梭巡一圈,又回到原位呷茶去了。 车三娘子缓了缓神,哀叹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如此突然,你母亲她......为何如此薄命。” 霜莳红着眼圈:“父亲跟着渔船出海,不巧惨遭海浪,人船俱消失。母亲为了寻找父亲,操劳了好多些时日,最后得了急症也去了。家中祖母年迈,韩家又没有可以真心替我着想的,便将我送到了汴京。” 车三娘子叹道:“可是苦了你这孩子了。来有多些日子了?怎么不早早让人递话来?李家原是韩老夫人的母家,不知李家人待你如何?” 霜莳见有外人在,也不好细说,只说很好。车三娘子触景生情,拉着霜莳相看了许久,又是叹气又是落泪,最终说出一句话:“我原想着今年抽空回江都一趟,与你母亲絮絮话,没想到,竟然再也见不到了。” 这世间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此。与最好的朋友生分,当有一天鼓起勇气去找寻这份情谊时,朋友却不在了。 霜莳比母亲幸运些,这一世,她还能拥有许多,也能创造许多。活着,就是万事的好彩头。 车三娘子悲伤不止,霜莳觉察出那位清贵公子似有似无的眼神一直扫向她,便开口道:“来之前不知姨母这里有贵客,耽误两位谈事。今日只是来探望姨母,待来日得闲,霜莳再与姨母叙旧吧。” 车三娘子自然不肯,朝着那位清贵公子道:“让您见笑了,今日与亲人重逢高兴得忘了形。” 那位公子和气笑道:“这是好事,某也许久未见三娘如此真实可爱的一面。” 这人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霜莳只感觉浑身打冷颤。车三娘子与她母亲同岁,眼前的清贵瞧着也就刚及冠的模样。如此口无遮拦,要么是位列权贵,不将车三娘子当回事。要么就是熟极了,说起话来毫无遮拦。 车三娘子许是见怪不怪,笑道:“公子说笑了,在您面前,我何时给您摆过脸色。” 那位公子越发笑得畅快,却是未动身,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某在这不碍事吧。” 车三娘子笑道:“这里就腾给您,您随意。我们妇道人家说话聒噪,先退下了。” 说完拉着霜莳往花榭里头的屋子走。 车三娘子因对霜莳的母亲有遗憾,因此对霜莳倍感心疼。将这十年里的大事小事都问了个便,又细细问了霜莳在李家的这些日子是否习惯。 无人窥视,霜莳才将在李家人情冷暖的滋味细细与车三娘子道来,说到最后霜莳拭了拭眼中的泪:“虽然祖母的心意是好的,但是毕竟隔着血亲,不管怎么贴心,都贴不到心坎上。” 车三娘子气不过,拉起霜莳欲去讨个公道:“就算是个猫狗还给一口饭吃,给一口水喝。这么标致的姑娘送到大宅院里,那是李家的福气,哪有如此轻视的道理。走,姨母带你去分说分说,汴京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车三娘子的脾气,霜莳听母亲提过。霜莳的母亲温婉,车三娘子的性格火爆,这俩人好的时候互相补衬,一旦吵起来,一个钻死牛角尖,一个抬屁股就走。母亲常说车春是属爆竹的,窜上天后砰一声响了,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此时霜莳也有这种感觉,生怕这位姨母直接拉着她到李家大闹一场,于是忙拉住:“姨母,您莫要着急,听我慢慢说。” 车三娘子瞪着眼睛问:“还有什么可分说的。既然来了汴京,你在李家呆不下去,那便到金银行来。这花榭有的是屋子,只要你想住,住到何时都行。凭什么要在高墙大院里受那窝囊气。” 霜莳轻轻地搂住车三娘子:“我知道姨母心疼我,可是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若不是李家将我往外赶,我必须要留在李家。我今日来也不是来投奔您,只是近些日子想起母亲,许多诉衷肠的话没处说,这才厚着脸皮来寻您。” 车三娘子叹了一声,拉着霜莳坐下来:“韩老夫人的用心,我自是理解。李家门第高,你养在李家,往后的日子也会好些。若是在姨母这里,必然会委屈了你。” 霜莳迟疑道:“姨母,其实我并不想在李家久留。祖母给了我一方院落,我想等个一年半载,搬过去自立门户。可是如今有些难处,我不知道该如何谋划,恳请姨母帮我想想对策,让我不至于走投无路。” 姑娘说这话时,眼睛里的碎光宛如天上的星星,明亮的,不带一点灰暗。不是低姿态有求于人庇护,而是半路停下来,与你问一下,分岔路口,她该选择如何走。 车三娘子笑道:“既然你信任姨母,那姨母便听一听。” 霜莳将自己想将江都珠池的买卖做到京都的想法与车三娘子提了提,车三娘子沉思片刻,道:“这事着实不简单。如今关内关外都混乱,尤其必经之路楚州之地。若有通关文书,再雇可靠的镖师,这事也不难。后者不用忧虑,这通关文书……” 车三娘子挑了一下浓睫,看向花榭外的公子,笑道,“办法,还是有的。” 虽然车三娘子未与霜莳提到有何办法,但至少安了她的心。与车三娘子告辞,那位清贵公子也随她一道出了花榭。 公子有雅致,喝了一个多时辰的茶,连衣袍都染上了茶香之气。可霜莳本能察觉不好,隔着一段距离慢慢走着,行至金银行门口,依旧被那位公子拦下。 “李家的姑娘,听说有一位许给了太子殿下。可是你?” 公子的声音轻飘,霜莳紧紧蜷起手指,正在犹豫要不要回话时,忽然瞧见马车旁站着面无表情,眼神跟淬了火一样的封垏。 霜莳轻喘一口气,努力装出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朝着封垏一展笑颜,挥手道:“表叔,我在这呢。” 作者有话要说:某疯狗:无事朝我笑,非奸必盗。 第十七章 封垏面上冷,眸中寒光潋滟,快要进暑的天儿里,他比头顶乌云翻滚的煞黑浓云更令人想避而远之。若没有身旁那位让她更为不安的公子,霜莳此时恨不得逃之夭夭,可两厢对比之下,霜莳还是选择投靠封垏。 毕竟封垏手上的刀光寒,刀起刀落,不至于疼得太明显。 霜莳招完手,也不管封垏寒浸浸的表情,迈着小步跑向他。仰着小脸,甚是夸张道:“我以为表叔不想来接我呢,原来您是刀子嘴豆腐心。早知道如此,我就早点出来了,还劳烦您这在等这么久。” 封垏嗤了一声,寒光扫过她,低声道:“滚进去,一会儿再收拾你。” 霜莳只感觉浑身一凉,想也没想,手脚并用一股脑钻上了马车。 见她乖觉,封垏这才似笑非笑的看向那位清贵公子,远远地拱了手,算是打了一个招呼。 那公子笑了笑,眸影轻飘飘的,脸庞在落日下显得异常白净透亮,虚虚抬了手,清风朗月一般。待封垏走得近些,公子才闲适地开了口:“难得在街市上碰到你,孤还以为看错了。” 封垏淡笑:“论起难得,还是太子殿下出宫更少见。今日官家还曾叮嘱太子太傅多用心教导殿下,此时却在这富贵窝让臣碰见了。想来,是太子殿下虚心请教,竟不辞辛苦地跑到母舅府邸来了。” 这位清贵公子便是祯明帝与圣人之子刘景初,也是当今大坤储君,东宫之主。封垏很少与太子交锋,因太子受李继山一派鼎立拥趸,算是官场上的对手。不过,只要官家不曾表态,封垏便没有可指摘的闲心。 不过此时却不同,封垏亲眼瞧见太子与霜莳同行,也目睹了太子与霜莳窃窃私语,虽然距离远听不见说什么,从霜莳夸张的表情上却能参悟出一丝诡异。 他原本就怀疑霜莳的身份不明,如今看来,倒像是被人刻意安排至李家。原因不难猜测,前有圣人将婢女下嫁至李家,后有李游萤即将入嫁东宫,此时再安排一个霜莳,以后若想拿捏李家便方便许多。 只是霜莳,娇娇柔柔一姑娘,说几句重话便泪眶,可真不算棋中妙招。 太子不知封垏心里所想,只是笑笑:“金银行有一道茶汤甚为清甜,某只是一时贪嘴,让封统领见笑了。” “既然如此,”封垏笑着点头,“那就不叨扰了,告辞。” 霜莳趴在马车窗旁,一直小心翼翼地掀帘偷看。瞧见封垏跨步走近,忙正襟危坐。 封垏瞧见帘子微动,不悦道:“下来。” 霜莳挑开帘朝封垏笑了笑,一张小脸满是讨好。正欲和金雀一道爬下马车时,却被封垏一把推了进去。马车本就窄小,霜莳半边身子撞到车壁,手忙脚乱刚想坐稳,封垏的身形便逼近,将霜莳围困在马车一角。 男人身上有淡淡的松香味,伴着脖颈上的清冷袭来。 霜莳不知封垏为何如此,睁着一双小鹿眼惊恐道:“表叔?” “我可不敢当你表叔。”封垏的嗓音孤寒,“说,太子让你进李家,到底打了什么算盘?” 刀锋离得近,稍有不慎,霜莳便会成为刀下亡魂。霜莳有些懵,一时没反应过来,封垏的力道便加大,将霜莳驱至角落里,一点退路都没有。 霜莳努力平稳住气息,却感觉每呼吸一下,威胁更近一些:“让我进李家的是韩家祖母,让我住进李家的是李家祖母,我一个连家人都嫌弃的女子,与太子有何牵连?” “少在我面前装傻,方才你与太子同行,当我眼瞎?”封垏贴近霜莳,紧盯着她紧抿的双唇,嗤地一笑,“事到如今还糊弄人,是真不怕死,还是觉得单靠你这伶俐的嘴皮能再度蒙混过关?” 霜莳这才恍然,难怪觉得那眼神甚是熟悉,原来是承袭了祯明帝的血脉,才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本来以为是位清风霁月的贵公子,可是安上这个身份后,再俊朗无暇的外表也让人避而远之,何来的盘算之说。 霜莳也不避讳,直言道:“表叔误会了,今日得闲来金银行,本是来寻母亲旧友叙旧。我初来汴京,便一直在寻这位姨母,今日算是如愿以偿。您若不说,我连他是太子都不知,何来的被他指使。您若是不信,大可随我去验个真伪,若有半点蒙骗之意,不用您动手,我亲自将脖颈奉上。” 封垏不信她这花言巧语,只问:“既如此,方才太子与你说了什么?” “只是问我李家即将出嫁到东宫的姑娘是不是我。”话说出去,霜莳觉察出异样,晶莹如碧海的眼瞪得圆圆的,后知后觉道,“表叔,他什么意思啊!” 封垏勾唇一笑,附在她的耳边道:“你这么聪明,难道不知道什么意思?” 霜莳想摇头,可是两个人之间没有半毫余地让她动弹,情急之下,霜莳将手推至封垏胸前,郑重道:“依我看来,那太子是坏人,表叔千万要小心堤防。” 一双手温温热热的,抵在胸口处,穿透夏衫直通心底。这些天的梦境突然闪现,封垏突然觉得灼热难耐,松开手大口喘着粗气,脸颊上已是出满了热汗。 霜莳忙取出帕子,勉强壮着胆子递过去:“表叔,擦擦汗吧。” 帕子上的红柿红得灼目,封垏将帕子接过去,哑着声音问:“江都织绣喜用红柿?” 霜莳抿唇笑了笑:“商贾之家不如名门望族,姑娘家不擅女工也不丢人,因此我母亲从未教过我。这绣活都是祖母后来教的,瑰丽奇巧的绣样太繁复,我只学会这么一样。正好名字里有个莳字,便一直这么用着。” 霜莳觑了觑封垏的表情,垂下浓睫道:“想来表叔也是看了这帕子,才喊我一声小柿子吧。” 封垏微微动了动,身上的冷汗落了,才蹙眉道:“不过看你在李家处处逢迎讨好,像一捏就碎的软柿子。” 这话戳痛了霜莳的心,脸上的表情渐渐暗了下去。两世为人,费尽心机盘算着离开李府,可归根结底,在旁人的眼里,她终究还是一个废物。 姑娘脸上的颜色不好,落在封垏的眼中,越看越烦躁。方才没留意,此时才察觉这马车狭小闷热,眼前的姑娘又处处瞧着没有异常,便挑开帘下了车。 马车外站着两人一狗一马。 金雀忿埋地盯着马车,见他出来立马爬了回去。 檀朋不知道何时来的,与飞腿站干岸似地正在傻乐。 封垏紧皱眉峰问:“你怎么来了?” 檀朋这才想起来有事禀告,截断脑袋里绮丽暧昧的幻想,喜滋滋道:“李大人说您托他查的事有了眉目,请您过府细谈。” 作者有话要说:康康我吧!!(呐喊~ 第十八章 李思安将桢明帝赏赐给封垏的药丸送至熟识的医馆查验,又秘密托了几位市井郎中诊断,口径倒是一致,那药丸确实是保养身子的良方。 封垏皱眉问:“既然没问题,兄长为何请我来。” 李思安皱眉道:“这药丸并非出自太医院。我与太医院的方卓方太医打听,两月前,官家平日里用的丹参补汤全经圣人之手。这药丸虽为补品,短时食用效用甚佳,但若长久用之,反而会引发虚症。只怕,官家尚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 祯明帝是否知晓,封垏不确定。但是枕边人意图不善,若是被祯明帝察觉,定然会掀起一番血雨腥风。太子及冠已足整年,李纪山一党拥护储君的势头很足,官家虽未表态,但压制之意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祯明帝的左右膀,都是李家人。封垏身后的李家,与圣人身后的李家不睦旷日持久,这于皇帝来说是好事。只要两家不联手,皇帝便可稳坐江山。 如今又借由分离领兵与带兵之事,将左右膀均做了压制,圣人那边便开始熬不住,便想出此招,堪为温柔的一把刀。 封垏拧眉:“我这就进宫禀告官家。” 李思安伸手拦下:“你且等等,还有一事,你听完再做决断。” 见封垏折返坐回椅中,李思安才道:“前些日子听说圣人又下了一道懿旨,中书侍郎家的幺女封为太子侧妃,礼部择选良日即入东宫。” 封垏问:“中书侍郎一向尽忠尽职,为官家效力。怎么此时却接了东宫抛出的橄榄枝?” “中书侍郎夫妻膝下有三男一女,幺女备受宠爱,据说为了博其欢心可摘日月星辰。听说幺女在春日宴时巧遇太子,因此芳心大乱非君不嫁,无奈之下,侍郎夫人才求得这一道懿旨。” 封垏哼笑:“这老顽固也是糊涂,就因为女儿愚蠢的爱慕,连仕途都不顾及了?官家忌惮外戚结党,中书侍郎此举,只怕会伤了圣心。”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没有妻氏爱子,这份义无反顾你不懂。”李思安叹了一声,“别人家的孩子至少有个名分,游萤这不尴不尬地等着信,还不是因为圣人在等我低头。” 到底是自己的血脉,即便李思安不待见周氏,但游萤是李家的庶长女乃不争的事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在膝下承欢的女儿未来命途多舛,当父亲的确实感到挫败。 见李思安神情颓丧,封垏开口道:“既然舍不得,那便换一个。” 李思安直着嗓子拒绝:“纹菱是我与玉珍好不容易求来的孩子,何况玉珍还怀着胎,若是将纹菱送进东宫,还不如全家一起等着当败寇。” 封垏听了轻笑一声:“不是还有一个么?” 李思安看着封垏笑得毫不在意,摇了摇头道:“你说霜莳那孩子?姑祖母当初远嫁江都,虽然与家里闹得僵,但好歹也是一家人。姑祖母信任李家,将心尖上的孙女送过来,咱除了好好养着,待来日替她寻个好人家外,旁的歪心思万不能乱动。” 封垏笑道:“若是她自己乐意呢?” 李思安嘶了一声,问道:“听你这意思,霜莳与太子殿下私下见过面了?” 何止见过面,还秘密私会谈笑风生呢。 封垏细细琢磨霜莳的话,虽然挑不出错,但疑点尚有。不过在未确定之前,姑娘的声誉还是要顾的。于是伸了一个拦腰,轻飘飘地回道:“我是说,万一呢?” 李思安正色道:“我身为李家长男,虽不及已经致仕的父亲,但是也有几分傲骨,断做不来将义女推进火坑保全自己一家人的丑事。这些日子,母亲和玉珍对霜莳夸赞有佳,即便她之前招惹过你,你也不应该打这不仁不义的算盘。前朝之事,我会正正当当解决。若是靠女人平定风波,那我与叔父又有何分别?” 李思安说得大义凌然,封垏闲适地笑了笑:“只是说说而已,兄长过于激动了。小柿子待我如此之好,我怎么能将她往火坑里推呢?” 李思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才接着道:“先不说这事,既然懿旨已下,官家八成已经知晓圣人之意。此时你若进宫禀告,倒会惹来一身腥。虽然你是一片忠心,但官家不领情,对你也不利。” 封垏点了点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既不当鹬蚌,也不要争渔翁,权当旁观者,还省得滔天圣火波及己身。” 门外竹影沙沙,翠竹里站着一个人影。依旧是娇柔的身形,见他们二人在谈事,远远的站在寂静夜幕里,避嫌似地捂着耳朵。 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乖巧模样。 着实让人挑不出错来。 封垏淡笑一声,朝她招手。 霜莳这才放下手,慢慢地走到书房门前,蹲了一个福:“祖母请两位过去用膳。” 李思安推了一把封垏:“我与同僚用过了,你去陪母亲用一些吧。” 封垏走在前面悠然地踱步,霜莳跟在后面一言不发。其实她站在门外许久,封垏提起让她代替游萤入东宫之事,她一句不差地听了进去。 她一直以为,前世代替游萤进宫,全是因为周姨娘暗箱操作,可如今这么听着,早早怀揣此心的竟然是封垏。 这就好比,一场祸事中最信任的人竟然是凶手,背后被强插了一刀,堵得胸口又疼又闷。霜莳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看向封垏桀骜不驯的身影时,心中那点被封存完好的爱意,像陈年的酒,慢慢地挥散,淡了滋味。 行至游廊拐角,封垏突然停下脚步,回首侧过身,目光停在霜莳的脸上,一瞬不瞬。 天早就黑了,只有手上的灯笼散发出朦胧的光。霜莳停下脚步,仰头回望封垏,淡声问:“您可有事吩咐?” 封垏未说话,只是看着霜莳,过了许久,朦胧的光将尽,封垏才挑眉道:“你可知这世间或许有一种蛊术,能半夜入梦毒惑人心?” 黑灯瞎火,没头没脑,问题也蹊跷。霜莳不知封垏又犯了什么疯,摇头道:“霜莳见识短,从未听过此等怪闻。” 封垏一步一步靠近,逼近咫尺又居高临下,声音清淡地只有两个人可闻,却让霜莳慌了神。 封垏问:“是么?那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霜莳心头紧了紧,孤男寡女藏匿于黑暗中,这话从男人口里说出来,本是缱绻悱恻的勾缠。可惜男人眼神里的冷霜过于刻骨,霜莳稳了稳心神,朝着他灿然一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表叔问我,不如自问。” 眼前的姑娘笑得坦然,在他不设防的时候,伸出了狡猾的利爪,反败为胜。封垏轻舔牙关,瞧着款步姗姗的小丫头提灯消失在游廊尽头,哑然失笑。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愉快鸭~~~感谢在2020-07-23 22:07:26~2020-07-25 01:3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皮橙?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九章 霜莳没将封垏的话放在心里,于她来说,眼前最重要的是与车三娘子尽快商量对策。入了伏天,她脚上的伤已经痊愈,珍大娘子临产,崔汝南又闹了一次病,府上的事儿又交到了她手上。 霜莳没推辞,倒不是为了在后宅揽权当家,实在是因为若一直关在霜廊院,很难与车三娘子碰面。不过霜莳乖觉,自愿向崔汝南请示,与周姨娘一起分担家中事务。 周姨娘因为李游萤的婚事,在家里闹了不知多少次。可是宫城一道道禁令摆在那,她见不到圣人,心里那团乱麻便择不清。眼看着中书侍郎的幺女被册立侧妃先一步迎娶进东宫,周姨娘更是不安,日日求香拜佛,生怕这好不容易求来的恩典,就此打了水漂。 崔汝南一则为了减缓霜莳肩上的负累,二则稳压周姨娘这些时日的燥怒,便点头允了霜莳的请求,让周姨娘暂管府内一应大小事。 可一个人执念有了改变,即便以前珍视的权力失而复得,也变得没那么重要。因此府中许多事,周姨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那点算计全用在李游萤的婚事上了。 如此一来,霜莳便比以前更松泛,来往金银行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车三娘子告诉霜莳不必心急:“前些日子派人回江都请示韩老夫人,韩老夫人已将你父母名下的珠池转移至你的名下。只是韩家的你那些叔伯贪心,你若此番大动珠池,怕是会闹出龃龉,乱上加乱。” 商人无利不起早,眼珠瞧见的一丁点金银都会被放大。霜莳父母名下的珠池占了韩家的三分之一,真若做成这桩买卖,韩家叔伯必然会闹得不可开交。 这也是为何韩老夫人将霜莳送至汴京李家的原因,家中群狼窥伺,霜莳一个孤身女子,韩老夫人无力庇护,只怕天长日久,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霜莳知道韩家祖母的良苦用心,可即便如此,霜莳也将在李家所经历的一切予以书信告知。言简意赅地说明自己想自保自立的想法,韩家祖母未写只字片语,但跑腿的人将珠池的地契带了回来,算是认同了她的打算。 既然祖母点头应允,霜莳便没有什么可怕的。她暗着脸色道:“爹娘在时,便养着敲碗吃白饭的叔伯,若不是他们不成事,我爹爹也不至于因过于操劳而葬身于深海。祖母年迈,无心管一家子乌七八糟的事,这情有可原。但只要有我在,爹娘的心血便不能假手于他人,让旁人享尽荣华。” 夏日浓烈的光打在姑娘的脸颊上,浮起一层金色的暖光,温柔了坚定的眉眼。可偏偏是这样的柔枝嫩条,说出的话让人既心疼又心尖融动。车三娘子叹道:“你现在的模样,像似了你娘亲。” 柔嘉且坚,孤芳且勇。 像蒙尘的璞玉,洗净铅华之后,瞧着甚是傲然灵动。 霜莳笑了笑,回道:“若我有娘亲的一半,才不会白走这么多弯路。” 车三娘子笑道:“你这小孩子,总是要装作过来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身子里住着一个老太婆。” 霜莳托腮道:“姨母说笑了,明明住了一个乖乖崽。” 车三娘子捏了捏她的脸,抬了抬眸,笑意更加浓了。 霜莳先是跟着笑,慢慢才觉察出有什么不太对劲。倏地回头,花榭的廊柱下倚靠着一个人,背后的光朦胧了他的脸,待眯起眼来才看清,原是太子殿下。 不知他究竟待了多久,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若不是背后的暖阳不够热,霜莳根本没察觉到身后有人。 霜莳忙起身,蹲福道:“给殿下请安。” 刘景初唇角含笑:“在三娘这里,不必行这些虚礼。” 车三娘子接过话:“殿下有成人之美,不知方才听到我们谈话,可会相帮一二?” 刘景初闲适地坐下,目光落在霜莳的脸上:“想要过楚州来往江都与汴京?为何?李家养不起你这么一个娇弱姑娘?” 霜莳不知刘景初知晓多少,迟疑地看向车三娘子,见她轻轻点头,心下已是了然。据这些日子观察,车春与太子的相处,有时候像是挚友,有时候又像主仆,有时候又像榫卯,互相扶持互相利用。 不过既然车春暗示她,那霜莳便顺坡下驴,点头道:“李家对我有恩,可是无功不受禄,这恩情我不敢一直受着。如今想求一张通行文书,以求赚些贴己,更以求护身。” 刘景初盘弄着手里的檀香木珠串,微微挑眉道:“若说别的事,孤可能会帮不上忙。但好巧不巧,楚州乃孤的封地,一张通行文书,孤还是给得起的。” 霜莳睁大眼睛,宛如遭遇天上掉馅饼一般,喜悦得睫毛都舒展绽放开来。不过与人谋事,必先问其所图。 霜莳抿了抿唇,按捺住心中的雀跃问道:“天下没有不要钱的馅饼,不知殿下对霜莳有何吩咐?” 吩咐?刘景初笑了。 一张通关文书而已,他若想给,给多少都行。只是眼前的姑娘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用着稚嫩直白的语调跟他讲究礼尚往来,莫名让他产生出一种玩味的心理。 想起那日有去无回的疑问,刘景初垂眼问道:“孤上次问你的话,你尚未回答。” 霜莳怔了一下,那日太子问她,入嫁东宫的人是否是她。霜莳当时没回,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禀。太子此问,明面上是好奇自己的妻妾身份,可若往深处想,连封垏都会提一句偷梁换柱,难道太子不会这么想? 太子若想得到李家的帮持,单靠一个李游萤是远远不够的,不然也不至于拖了这么多时日,仍未定下位份。若是太子想用一张通关文书让她与李游萤一样,成为拿捏李家的筹码,那她从一个坑里跳到另一个坑里,岂不是白费劲了。 于是霜莳睁着眼睛懵懂问:“恕霜莳愚钝,不知殿下所问为何事?” 姑娘装傻,刘景初始料未及,又见车春狐疑的眼神,刘景初才淡笑道:“孤正好想为母后生辰献宝,听说江都海珠品质甚佳,不如就将此事托付给你。三娘,改日派人来取文书,孤累了,想在这小憩片刻。” 霜莳听言,起身与两位告辞。 不管如何,通关文书到手,霜莳心里的一块巨石跌落。 出了金银行,霜莳欲与金雀分享这一好消息。却看见李游萤正在站在马车旁颐指气使地教训金雀,口中诋毁的话随意便道:“真是一对贱主仆,竟然敢背着我私会太子殿下。亏我李家厚待你们,简直养了一堆白眼狼。” 说还不够,还扬起手掌欲动手教训。 霜莳快步上前,一把拦住李游萤落下的利掌,低声提醒道:“萤妹妹,旁边便是圣人府邸,你在这嚣张跋扈,可要小心了。” 李游萤迅速撤回手掌,脸上的颜色变幻莫测,紧紧咬着嘴唇,狠狠地瞪了霜莳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晚安啦! 感谢在2020-07-25 01:35:49~2020-07-25 23:5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⒈⒉⒊⒋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顺心如意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章 婚事一直停摆,李游萤嘴上说着不急,可心里一直燃起汹涌猛火。这程日子,只要与相熟的贵女们见面,总会有人冒出一句“游萤何时进宫呀?”,仿佛这世界上的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似的。 本来对封垏的那点眷恋还有残余,因着强烈的胜负欲,转而对太子的执念深了起来。娘亲不停地在她耳边提起太子妃的名号,她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风风光光地入主东宫后宫,好让这些看尽笑话的人都吃上一碗酸羹。 娘亲那里进不得宫,家里长辈们又懈怠,李游萤便沉不住气,偷偷使了点小恩小惠,买通了东宫门前值守的黄门,得知今日太子出宫去了金银行,这才跟着过来,想着能创造出一场浪漫的邂逅。 郎有情妾有意,届时还怕婚事停摆不前? 可是却看见霜莳的那辆小马车停在金银行门口,她的侍女正靠在马车外吃着细粉素签。女人的第六感呐,让李游萤越发觉得不对劲,因先前听说霜莳最近总早出晚归,于是怎么想怎么觉得,婚事怕是早被霜莳捷足先登。 李游萤气狠了,将金雀手中的细粉素签打掉,恶语相向:“吃吃吃,我看你们主仆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不顾廉耻连妹妹的男人都勾搭,一个欺上瞒下当望风狗,我李家收养你们主仆,真是肉包子打了狗。” 金雀别的不在乎,手上那碗刚刚排队买来了冰碗,就这么坠地而亡,简直能要她命。 金雀恶狠狠地看向李游萤,想也没想便道:“我当是谁,原是姑娘您啊。您怎么在这呢,是不是在家熬不住,自己来追爷们了。” 金雀这话直戳李游萤心窝,脸上的颜色青而转红,被人看破的窘态让她越发怒火中烧。她身边的奴婢哪个不是奴颜婢膝,她想教训便教训,何时遇到过如此胆肥的下人,竟敢跟她顶起嘴来了。 李游萤习惯性地扬起手,刚想教训眼前这以下犯上的蹄子,便被一只温热却有力的手控制住手腕。转头一看,正是一脸云淡风轻的霜莳,正含笑说着利弊,那副嘴脸真是让她恨透了。 李游萤怒目道:“你等着,我回家便禀告祖母。” 原本大家闺秀,此时气得连路都走不好了。只是害了她身边的女使,被当成出气筒,又是捶又是打的,瞧着甚是可怜。金雀颤了颤,委屈地看向霜莳:“姑娘,奴婢好像给您惹麻烦了。” 霜莳笑了笑:“是她不对,不该将你的冰碗打掉。” 金雀这才一展笑颜,撩开帘子让霜莳上了马车,扭头与车夫道:“我们回府吧。” 霜莳出声拦下:“先去潘楼东街用些吃食,今晚恐怕没时间用膳了。” 待填饱肚子,霜莳主仆才回程。果真刚到门口,崔汝南身边的女使女藻便上前,直接开门见山道:“五姑娘,大姑娘一直哭着,老夫人请您过去呢。” 被宠坏的姑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最是熟练。霜莳由女藻领进屋,便看见李游萤正在崔汝南怀里痛哭,那副可怜的模样瞧着就让人心疼。 霜莳蹲了福,没起身,看向崔汝南:“祖母唤孙女来,不知有何事?” 崔汝南被李游萤的哭诉惹得心中烦躁,看见霜莳一脸纯辜的模样,便忍不住问道:“你今日去了何处?方才听游萤说,你是从金银行出来的。咱李家有什么事需要进金银行去办?” 质问来势汹汹,比霜莳想象的结果更令她心凉。原本以为这些时日,她在李家左右逢迎,真心也没少付出,起码能赢得崔汝南的好感。她以为单靠李游萤的一面之词,崔汝南不会一碗水端不平,总会待她回来再细细问之,却不想迎面便是冷漠的质问,一点和煦的暖都不曾施予。 心中的那点和美的祈愿全碎了。 重生一次,用尽努力,终是错付了一腔柔情。 霜莳镇定自若,缓缓道:“祖母,霜莳不知这话,可曾先问过游萤?” 崔汝南微怔,低头看向哭得双眼红肿的李游萤。李游萤对上崔汝南逐渐清明的眼神,软着嗓子解释道:“祖母,孙女今日想去护国寺为您祈福,路过金银行才瞧见姐姐。” 霜莳轻笑一声:“往常家里人去护国寺,从未走过金银行那条路。想来,妹妹是有意路过吧。” 崔汝南一向对女德重视,若是被祖母知道自己此举是为了私会太子,定然会重罚她。李游萤有些慌,软软地喊了一声“祖母”,眼泪又垂了下去:“孙女这些日子总听人闲话,说我是还未进东宫便不受宠的侍妾。往常走的那条路,只要我走过,便能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孙女脸皮薄,更为了咱们李家名誉着想,因此才避开熟人熟路,选了另一条道。” 崔汝南又看向霜莳,霜莳淡声道:“既然妹妹受不住人言,那为何偏要去护国寺。祖母也应知道,今日是十五,各家后眷均会前往护国寺祈愿。妹妹此举,是不是有些言不由衷?” “你在狡辩,莫要是非不明。”李游萤哭着指向她,气急道,“明明是你勾搭太子在前,女德败坏甚是丢脸,怎么却在此时逼问我的错处。祖母,孙女本就身陷囹圄,没想到背后竟有姐姐坑害,婚事若是不成,以后我没法见人了。” 霜莳俯额道:“金银行行首乃我娘亲挚友,以前在江都多受其照拂。如今人在汴京,得了空闲便去拜访,何罪之有?妹妹唇红齿白地说我勾引太子,妹妹可有十足的证据?你见过我同太子讲话?还是见过我与太子同行?” 李游萤怔了怔,强言道:“谁知道你们在金银行有何勾当,没准还干了不要脸的事呢!” “住嘴,不得胡说。”崔汝南沉着嗓音制止,看向霜莳的目光有了微动。 眼前的孩子一向乖觉懂事,自家的孩子比不过,那是明眼里看得见的。今日这事,她是偏袒之心作祟,可是往深处想,还不是因为未将眼前这孩子视为己出。 崔汝南有些愧疚,可是却不想认下这错处,只是问霜莳:“为何这么大的事,竟未予家里人说?” 霜莳道:“姨母说李家是书香门第,她那净是铜臭味,所以不愿让我禀告,怕祖母会不愿意我们往来。” 金银行的行首车三娘子,崔汝南早有耳闻。听说是白手起家,单凭聪慧过人,将整个汴京的金银铺子整合到一块,这件事连男子都称难,何况是区区一女子。 行有行规,能让市侩商人肯低头听一个女子摆布,那手腕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再说如今金银行的地位,往小了说是整个汴京最金贵的行当,往大了说,那是皇室的金库,动之可直接牵连皇位安稳。霜莳竟然与行首亲近,这自然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崔汝南笑道:“若说圣人乃天下女子表率,那车三娘子便天下女子企盼的目标。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车三娘子德才兼备,我怎可会不高兴你们往来。” 霜莳回道:“此事是我的过错。以往觉得与姨母见面不会害到李家利益,今日听游萤妹妹一番话才醒悟,此事是我欠考量了。” 李家? 崔汝南目光霭霭地看向霜莳,这孩子难道在与她们划清界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大大们阅读,爱你萌~最近家里事情比较多,装修搬家吧啦吧啦,所以暂时将更新时间调至晚九点~我会在上班之余摸鱼存稿哒! 第二十一章 崔汝南细细打量霜莳,忽然发现这孩子与才来那日,竟然有着千差万别的神情。不是那张脸易了容,也不是身段变了样,就是那双眼睛,有种历经人事风霜,极速成长的痕迹。此时镇定地对望,那瞳子里没有怯意,反而有种静观其变的沉着。 崔汝南皱了皱眉,说道:“这事细说来,也不怪你。是你妹妹心急了些,满嘴胡言,才闹了这一场误会。如今说开了,你清清白白,这事就过去吧。” 老太太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霜莳筹谋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前世栽在李家人手里,不管是谁陷她于危难之中,都跑不了这个高墙大院。如今隔了心,她被如此轻视漫待,再点头留下装鹌鹑,那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霜莳敛了敛神情,曼声道:“事情可以了结,但是心伤不易好。游萤今日因为心急诬陷我,若明日怨气更重,那是不是比今日待我的态度更甚。且不说此事,这些日子,我忙前忙后以真心待人,祖母心里应该有个数。李家对我有抚育之恩,这些本无可厚非,只是我得到的回报呢?” 崔汝南坐在榻上,垂眸淡然地说了一句话:“恩情亦施不亦还。” 霜莳笑了,心里却泛酸。 “是,您能单凭与我祖母的微浅交情收留我,给我一处可避风雪的住处,这恩情确实不亦还。只是,我祖母将我送至李家,本意是希望我安稳顺遂。今日看这意思,早就违背了祖母的本意,如此,还不如离开李家算了。” 李游萤嘴快,快言快语道:“难得你有自知之明。” 崔汝南不悦叱道:“游萤,今日之事是你胡闹在先,速去祠堂抄写一日经书,切记日后谨言慎行。” 李游萤听到又要挨罚,嘴巴撅了老高。起身越过霜莳,压低声音道:“最好一走了之,别假惺惺地自找糖吃。” 霜莳未理睬,跪久了有些累,起身揉了揉膝盖,静静地看向崔汝南。 崔汝南皱了皱眉,她本以为霜莳乖觉不敢犯上,可现下看来,这孩子似早有主意。她一辈子管着这一家人,上至夫君,下至孙辈,各个都听她吩咐,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可霜莳却成了例外,这让崔汝南甚是挫败。 崔汝南抬高声音道:“离开李家?离开之后呢?你一个姑娘家举目无亲,如今在李家能安顿活着,受些委屈说出来,心结解开便罢了。生活总有不如意的时候,若是一意孤行,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霜莳淡淡一笑:“在哪都会吃亏,不过区别是,我自己讨的亏,与别人强塞给我的亏之间的分别,若是您,您觉得哪个更难以下咽?” 崔汝南的视线在霜莳身上打转,心里隐约有些怒火,压制着未发作。一个远亲姑娘家,养在膝下本来就是得个乐子。这乐子没了,扔了也就罢了。只是日子久了,外头的人早已知晓这孩子的存在,若是轻易放走落人口舌,名声总归不大好听。何况如今还有车三娘子的牵连,若是关系亲密些,于家里男丁的仕途都是有利的。 崔汝南心里盘算出一本好帐,看向霜莳的眼神软了一些:“我知道你心里有气,那祖母罚游萤抄经三日,尔后让她向你赔礼道歉可好?哪家的姑娘没有小打小闹的时候,你们姐妹今日生分,明日便会和好。我晓得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气话,说出来心里舒坦些便罢了。日后我多疼爱你,不让你再吃亏,这样好不好?” 霜莳打定主意,不吃这怀柔政策。她从袖袋里取出一本帐册,呈给崔汝南,说道:“这本帐,是我入李家至今所有的开销明细。奴仆使厮们的月钱也算在内,霜廊院借助的租费也按照汴京时价折了清。能算的不能算的,明码标价,都包含在内。至于人情,是算不清的,离开李家,我会日夜为您祈福,愿您康寿安宁万事遂意。” 崔汝南听言,垂首翻看手中的账册。 姑娘的字娟秀,盈盈小楷事无巨细,一笔一项厘得分毫不差。崔汝南心中撼动,眼前这个孩子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这本账册像是一面镜子,将自己这些日子对她的慢怠,全展现了出来。 也怪不得孩子心寒,崔汝南叹了一口气:“我不曾想,你这孩子心思如此之重。这些日子确实慢怠了你,你们且放宽心,以后只要你想要的便都给你,你不愿做的事都不强求。只是不能同意你走,不然咱家如何同你祖母交代?” 霜莳笑了笑,又从袖袋里又取出一封信:“这封信是祖母托人送来的,请您过目。” 崔汝南翻开信笺,确实是李宜芳的字迹。字里行间是对李家收养霜莳的感激之辞,末了署了一句孩子大了不由娘,若霜莳想自奔前程,还望李家宽宥霜莳的任性妄为。 崔汝南眉头紧皱,知道霜莳这是打定主意要走,正在琢磨该如何挽留。女藻急匆匆来报:“老夫人,大娘子动了胎气,恐怕是要生了。” 距离生产还有一个月,珍大娘子这是要早产。崔汝南心里急,起身问向女藻:“产婆都请来了吗?” 女藻应道:“已经派人去请了,此时东宫的两位嬷嬷正在大娘子屋里帮衬着,倒还稳妥。” 崔汝南这才安下心,看向霜莳,安抚道:“你也听到了,今日先紧着要紧事处理,待事忙过去,再同你商量。” 霜莳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她早就算好李家人无暇顾及她,她才好走得畅快。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断然不能一拖再拖。霜莳将手中的钱引奉上,说道:“方才的账册您已经阅过,这是存在沈家银铺的钱引,待腾出空再派人去兑吧。” 崔汝南皱眉看向霜莳:“你何必做到如此决绝?” “大娘子生产,府上定然会忙。我们主仆三人收拾好东西便离开,院里的奴仆厮使可先去大娘子院子帮衬。来日方长,若有时间我再回来拜访。”霜莳郑重朝崔汝南拜别,“希望堂祖母成全。” 界限画得清清楚楚,再挽留也没有余地。崔汝南心里惦记着珍大娘子母子安危,就算有心留霜莳也顾不上。摇了摇头,未留下只言片语,便由着女藻扶着匆匆离去。 霜莳站起来,回首看向崔汝南的身影急匆匆飘过院门,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眉梢的喜悦未遮掩半分,轻俏地迈过门坎,与金雀相视一笑:“雀儿,我们不用豢养在笼子里了,你高兴吗?” 金雀笑着点头:“姑娘高兴,奴婢就高兴。” 霜莳抿唇想遮住笑意,却怎么也遮不住上扬的唇角。既然遮不住,索性就不掩了。 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霜莳问金雀:“金奴那边收拾好了吗?” 金雀应道:“早就收拾好了,擎等着姑娘去了。” 半月前,霜莳便吩咐金奴将宜园收拾出来。院子虽然小,但是主仆三个人住着安心,就比什么都重要。霜廊院的东西也不多,稍微整理下,也就一个箱笼大小,放的都是从江都带来的细软。 过了大半年,走时一身轻,就跟她此时的心情一样。 金雀显然更开心,一个劲地往外冲,霜莳说不急,特意拐到珍大娘子的院门口,将早早准备好的红木盒子交给珍大娘子身边的女使青鸾:“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青鸾姐姐代大娘子收下。” 珍大娘子这胎生得不容易,孩子虽然平安落地,但却病魔缠身,身子一直不爽利。原本以为是周姨娘暗中下了狠手,如今周姨娘因李游萤的婚事自顾不暇,却依旧早产生儿。 看来,只能怪珍大娘子高龄怀胎不易,白遭这一罪。这红木盒子里是派金奴特意寻来的山参,产后大伤服之药效甚佳。 金雀不明白霜莳此举何意,嘟囔道:“姑娘也太好心了,咱们都走了,为何还要施惠于人?” 霜莳笑道:“老夫人得知我不辞而别肯定要震怒,而平息这滔天之火的,唯有尽了传承血脉之力的珍大娘子。我们不是施惠于人,而是有求于人。只要珍大娘子多帮衬着说几句话,那我们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折腾了整整一夜,珍大娘子才诞下麟儿。产后虚弱,要含老山参补气养身。正欲派人去置办,青鸾忙拦住:“霜莳姑娘方才送来好大一根山参,我现在就去准备。” 珍大娘子产后虚弱,小声道:“霜莳有心了。”又看了一圈,“霜莳怎么不在?我要好生谢谢她。” 崔汝南安慰道:“你好生养着,旁的事不必操心。” 珍大娘子虚弱地笑了笑:“有劳母亲了。” 忙了一宿,崔汝南也累了,由女藻扶着躺下,闭眼前才问:“那孩子走了?” 女藻点头:“给大娘子送完山参便走了。” 崔汝南叹口气,翻身朝向床榻里侧,叹道:“罢了,走便走吧。” 李家终于迎来嫡子,李思安破天荒地办了满月宴。封垏懒得与同僚凑热闹,与崔汝南在后院进了些吃食便停下筷,百无聊赖地吃着茶,眼神似有似无地朝门外看。 崔汝南见他心神不宁,便问:“可是朝中有事?” “无事。”封垏寻思片刻才道:“只是家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有些不太对劲。” 崔汝南道:“你且说说。” “先是兄长的庶长女领了懿旨嫁入东宫,后是东宫派来的嬷嬷恰好帮助嫂嫂接生。圣人释放的好意颇多了些。”封垏挑眉看向崔汝南,“若是还不领情,您说圣人下一步,该作何安排?” 崔汝南叹道:“皇家讲究一碗水端平,嫁娶并行,才可安抚人心。想来,又该往咱家添人了。前些日子圣人召外命妇进宫,有意无意提过你的婚事。” 封垏笑了笑,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或许,已经安排好了呢?” 崔汝南不明白,又问:“你是指?” 封垏眉眼舒展,看向崔汝南,莫测高深一笑:“今日怎么未见小柿子?去前院帮衬了?” 不提霜莳,崔汝南倒挺平和。看封垏那架势仿佛就等着霜莳,便气不打一处来:“亏你还念着她,那孩子早就出府了,连个正式的招呼都未打。” 一只脚早就忍不住跃跃欲试,刚迈过门槛,又硬生生顿住。封垏凝眉回首,微微舒展的眉峰轰然坍塌,仿佛不信一般,疑道:“走了?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封狗:送来的媳妇,跑了。 霜莳:不然呐!(气喘吁吁,吭哧吭哧…)感谢在2020-07-27 19:36:31~2020-07-28 20:07: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怒江一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皮橙?、大船船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封垏这些日子噩梦缠身,说是噩梦却每每沉沦其中。他看见自己称帝,看见自己独守空殿,渐渐的看到祯明帝派人暗杀,与同僚明争暗斗,见过最多是霜莳在他身侧一句接着一句的“表叔”,以及总是装作口是心非的自己。 封垏觉得这是一种巫术,寻了几个道中名士驱邪,反而梦境越来越真实。直到他梦到楚州初见霜莳,这一程时光倒流一般的梦境才戛然中止。封垏闭门不出,琢磨了两个日夜,才理出一点头绪。 唯一一种可能便是轮回,前世姻缘未尽,今生再续前缘。可是封垏无法劝说自己相信此等玄幻之说,今日得了机会便想当面质问霜莳。若她亦是每晚惊梦,证言确凿尚能相信几分。若是含糊其辞或者强言否认,那定是用了什么旁门左道陷害于他。 内心喜忧参半,却没看见总是伴在崔汝南身边的霜莳。想着她一定忙着操办满岁宴,便有些等不耐烦。甫地听到崔汝南说她走了,封垏半晌才缓过神来。 按照他的想法,霜莳若是太子安排在李家的棋子,收拢李家之事未成之前,她定然是不会走的。哪怕李家人待她再不和善,她亦是要咬牙忍下去的,一如梦境中看到的那样,卑躬屈膝忍辱负重。 可现下却与梦境相悖,封垏脑子里有些乱,只问:“去哪了?” 崔汝南摇头:“各自有命,既然不想在咱家待着,去哪儿都与咱家无关。” 封垏微皱眉头:“她一个姑娘能去哪?” 崔汝南定睛看向封垏。 若这话出自李思安的口中,崔汝南一点都不奇怪。自己养的孩子,心性纯善,确实在听说霜莳离府之后,为霜莳担忧了许久前程。眼前的封垏可不是这样的孩子,冷血冷面,声名狼藉,有时候就连自己都惧怕他口中的话,参不透他面无表情下的打算。 这样的人颇为急切地询问一个姑娘的行踪,这让崔汝南大为吃惊。崔汝南喃喃道:“既然留不住,自然是有去处。垏儿,你为何如此问?” 封垏觉察出自己的失态,镇定下来才解释道:“我怀疑她与太子私下联系,恐对咱们不利。” “太子?”崔汝南想起流萤那日的话,突然顿悟,“我说她怎么那么激愤,一定要离开李家。原来是被流萤撞到她与太子勾结,这才想全身而退。可是她确实是江都韩家的孩子,如何认识太子的?难不成当初在楚州偶遇,便是太子一手安排的?” 先是有传言寻到红姐踪迹,尔后便巧遇遭遇劫匪的霜莳主仆,若说是机缘巧合,可崔汝南越想越觉得有些过于凑巧。如今想一想,若是太子一早安排,那这位东宫之主的心思也够深沉,布局够远。 崔汝南如此说,封垏渐渐耸起眉来。 当今朝野,太子备受朝臣拥趸,祯明帝虽有压制东宫势力之心,但力度稍缓,大有放任处之的随性。圣人三番五次对李家施恩,此事祯明帝不可能不知晓。若李家久久不表态,能通过祯明帝对李家忠诚的考验。若是转投太子阵营,或许会惹祯明帝不快,亦或许,正称了祯明帝的心意。 敌在暗,他在明,若是不问个清楚,事关整个李家的前途命运。封垏与李思安提起此事,李思安倒不似往常那般维护霜莳,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却暗中去查霜莳离府的动向。 霜莳主仆住进宜园,日子既清闲又忙碌。车三娘子从太子那里取来通关文书,又花重金聘用出色的镖师,定下七月初八赶赴江都。再回江都的日子临近,霜莳好几日未得好眠,一来盼着早些见到祖母,二来即将面对韩家那些无赖叔父,心里暖涩相加,神容便不如往常清透明亮。 车三娘子见了,笑问:“离了李家,怎也未见你痛快?” 霜莳不好意思笑了笑:“太高兴了,心绪有些波动,一时有些忘形。” 太子一如往常那般临湖呷茶,见她如此纯悫,唇角添了一抹笑意。东宫侍卫乃自己亲信,李游萤施予小恩小惠套取他行程之事,是他点头应允的。李家大概不知晓,在李游萤施惠之前,眼前这位姑娘便捷足先登,反求他让自己的侍卫陪着李游萤演好这出戏。 引军入瓮,这样一个好算计,竟出自眼前这个笑着笑着便飘红脸颊的姑娘。瞧着像一张纯洁的白纸,初涉人事看不清人心,得被人世无常多挥墨几次才能锻造出老练。可这些日子旁观,这位姑娘只是空有一张娇憨的皮囊,其实内心早就活成了精奇。 虽然被短暂地利用,太子倒觉得甚好,只有聪明人才会借力打力,能轻巧地从李家脱身而出,是他小瞧了她。 车三娘子瞧见太子在笑,问道:“殿下为何发笑?” 太子将茶盏放下,发出清脆的声响,眼神漫过霜莳,展露出笑颜:“在笑小柿子,真可爱。” 许久未听见有人唤她“小柿子”,好似这个称呼也只有封垏喊过,因此听到的同时浑身颤了一颤。李家薄情,霜莳出走这些日子,未见有人寻她。倒是听说禁军巡城,好似在找什么人,霜莳不敢想,封垏大概不会如此无聊,寻她踪迹吧。 太子见她神色有异,笑得越发深了:“怎么,不喜欢这个称呼?孤倒觉得甚是可爱。” 霜莳含糊地回了句:“殿下还是直呼霜莳名字吧,您那么唤,霜莳受用不起。” 太子玩味一笑:“如何受用不起,孤将这可爱的名字赏给你,以后只有孤如此喊你,你觉得如何?” 太子说话,总会让霜莳后背发汗,此时连头发丝都湿了,让她甚是不自在。一个称呼而已,装装样子谢恩,能博储君一笑。可是心里总有个声音在鼓动说着不愿意,不知为何,抗拒之意就那么一寸一寸牵绊住她的舌尖,怎么都开不了口。 “自然是不好。” 霜莳未开口,倒是有人先替她做了回答。 高扬的,参杂着一点无赖,以及一些不顺心的语调打破方才的宁和。花榭中三人皆顺着声音询去,瞧见来人,皆是有些吃惊。 车三娘子快步向前,拦住来人:“若没记错,金银行未曾给封将军送过拜帖。” 没有拜帖便不得随意进出,这是行规。 显然封垏眼中没有规矩一言,将手中从别人那抢来的拜帖扔给车三娘子,便跨步上了花榭,居高临下地盯着霜莳,声调奇怪得令人发慎:“小柿子,怎么不与殿下解释解释,为何不愿意?” 活阎罗来了,身后跟着呲牙咧嘴的黑狗,活像追根到底的催命鬼。 封垏视线锐利,未见丝毫温情。霜莳抬眸看向他,见他一双鹰眼梭巡,庞大的压制之气袭来,像是一把无情手,掐在她的软肋上。 霜莳不知怎的,胸腔里也燃起一把火,虽然含笑但语气带着疏冷:“霜莳未有不愿意。只是这个称呼谁都可以叫,怕是辱了太子殿下的一番好意。” 封垏皱眉,转瞬眯眼,眼底暗黑一片。 霜莳知道这是他即将发火的前兆。 霜莳心情愉快,抿唇笑了笑,轻声道:“不如殿下换一个,换个独一无二的称呼,省得旁人觉得不好。” 天雷滚来,天地间挤着黑云倾动。阴云密布之间,唯有在突如其来的雷嗔电怒之下,才能分辨出封垏脸上的颜色。 精致却冷,一如他唇齿中挤出的字眼:“挺好,出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封狗翻车的第一天,么啾! 第二十三章 霜莳当他真心实意夸奖,面上的笑越发真实。太子也跟着笑了笑,点头应允:“这倒是个好办法。” 两个人跟唱双簧似的,一唱一和地当他是一股风。封垏一向见不得别人好,越是和融的、美好的东西,他越想毁灭。 封垏开口,寒意十足:“殿下恐怕没有闲工夫在此闲聊,听说您的侧妃诊出有喜,圣人已经赶去东宫了。” 封垏一边说着,一边打量霜莳的神情。不知她是木讷还是浑不在乎,唇角依旧含笑春风,淡淡地说了声恭喜。 东宫有喜,太子不便久留。太子道了谢,起身望向霜莳:“今日不得闲,改日再与你商讨此事。” 霜莳本意是不想让封垏痛快,至于太子怎么称呼她,不甚在意。太子平日里虽不大爱说话,可那眼神像似祯明帝,怎么看怎么让她心生恐惧。此时面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像是送瘟神一般,忙点头应付:“多谢殿下。” 有来有往,这一幕在封垏眼中,真是懒得再忍。太子似乎看出封垏的不快,又伸出手朝向霜莳,笑意漫过唇角:“不一起走?” 霜莳愣了,想摇头,可太子又接了句:“孤放你在这里,不放心。” 施以援手的是阴恻的狼,旁边坐着是凶猛的犬,霜莳有点欲哭无泪,大约是流年不利,狼狈全让她赶上了。 霜莳未动,封垏瞧出几分乐趣,维扬的眼梢锁住霜莳,淡声开口:“太子殿下多虑了,好歹这孩子总是表叔不离口的,叔侄一场,有何不放心。您且回吧,若是被圣人知晓侧妻怀胎,您居然在宫外采野花,恐怕十天半个月都出不来了。” 太子唇角的笑慢慢收拢,慢慢地收回手,与车三娘子道:“看来金银行的看守过于松散,回头换一批人,吩咐他们看紧点,别说是人,连只狗都不能进。” 霜莳看着眼前的狼狈互相撕咬,只闷头不说话。太子是走了,可眼前的封垏丝毫没有想走的意思。既然佛不动,她便起身与车三娘子告辞:“姨母,时辰不早了,霜莳先回去了。” 车三娘子担忧她的安危,拉起她的手:“我派人去送你。” 封垏起身,洋洋洒洒地伸了个懒腰,乘胜追击道:“没必要费事,反正顺路,一起走吧。” 霜莳怕麻烦。 不是怕自己惹麻烦,而是怕封垏久留,给车三娘子添乱。他是禁军统领,但凡他想整治谁,简单的一个理由便可擒人,霜莳不想让车三娘子因她受无妄之灾。何况封垏来势汹汹,那股子怨气直冲着她来,就算今日躲过一劫,以他那疯魔的性子,明日不定又有什么新花样。 霜莳觑了觑封垏,终是软了下来:“表叔先请吧。” 封垏还当霜莳离开李家腰杆便硬了,方才都能气得他磨牙,太子走后,又变成软趴趴的甜柿子。心头那股火气,因棋中对手败走而消,直到看到霜莳主仆下马车站在宜园门口,才牵唇一笑:“这院子不错。” 霜莳不想跟他客套,只想送走瘟神:“多谢表叔相送,慢走。” 请神容易送神难,尤其瘟神。 封垏下马,悠哉游哉地走近,打量了几眼院外风景,扬眉道:“既然来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霜莳紧张,微微挪步拦在门口,低声道:“寒门陋室,恐辱没您的尊贵。” “尊贵?”封垏笑出声,“别拿对待太子那套说辞搪塞我,我尚且租住官廨,你这院子,我瞧着倒不像寒门陋室。” 说罢便强行越过霜莳,从金奴手中抢过钥匙,一通粗暴将门打开,展露院中精巧的风景。 金雀看不下去,速速拦在门口:“您这是私闯民宅,是要坐牢的!” 封垏笑了笑:“当初你们主仆住在李家倒是住得挺自在,如今有了自己院子,这门都不让我进了?” 金雀被问得哑口无言。 有求于人在先,若今日不让封垏进门,那便是不懂知恩图报。金雀没念过书,但是霜莳耳提面命教导过要善待恩人,这么一恍惚,封垏已经越过她,往院里去了。 金雀苦着脸:“姑娘,这人怎么这样。” 更过分的霜莳也见过,不过未曾对她如此过。想来是今生忙着逃脱李家束缚,才无意中惹怒这位。霜莳安抚金雀:“无妨,让他看了便是。” 院子不大,但该置办的都置办了,可见这主仆早就打定主意要离开李家。若霜莳一味在李家抬不起头,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封垏也不曾上心。但如今,狡兔三窟自己过游哉日子来了,到底让他刮目相看。 霜莳一直跟随他逛完三间正屋两间耳房,最后见他站在自己的闺房中不动了,才开口道:“这间院子是我祖母留的,她老人家本意便未想让我在李家过多叨扰。李家人待我都极好,在老夫人的庇护下,我也心怀感恩。只是不想欠太多人情,因此才搬出来,若惹得老夫人和您不快,霜莳深表歉意。” 封垏笑了笑:“无妨,既然有歉意,那还回来便是了。” 霜莳抬起头,眨了眨眼,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封垏在房中走了一圈,又坐在木椅上试了试感觉,点头称赞:“这屋子不错,想来住着一定舒适。” 霜莳道:“确实。” 封垏又起身,伸手摸了摸床榻,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榻也软,比官廨强多了。” 霜莳这才觉察出一丝不对劲,刚想说话,封垏已经躺在床榻上,一副鸠占鹊巢的霸蛮表情:“行,我甚是满意。” 本来闺房中站个大男人就不合礼,此时大男人却肆无忌惮地躺在闺床上,这让人怎么能忍。霜莳上前,皱眉问:“表叔这是何意?” 封垏双手合在脑后,悠哉游哉道:“官廨都是大老爷们,没这里清静。反正院子多,我占一间有何妨?” 这话说得简直不要脸。私闯民宅也就够了,强占床榻算什么正人君子所为。霜莳皱眉道:“这里乃私宅,表叔请自重,不然闹到官府,谁都不好看。” 方才还装作乖巧的姑娘,此时瞪着一双火气十足的眼睛,瞧着甚是真实。 封垏拍了拍手,勾唇笑道:“好,既然知道谁都不好看,那便别闹了。方才你也说了,自己是知恩图报之人,你们在李家借住半年之久,光靠你给的那点钱可不够。今日起,我便在这住下了,直到能算清这笔帐。” 霜莳预挣扎,刚想开口,封垏轻飘飘来一句:“别拒绝,不然会住得更久。”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男主以史上脸皮最厚胜出,成功入赘女主家。微笑.jgp 第二十四章 霜莳还能说什么,再僵持下去,只怕会彻底惹了这疯魔。想着过几天便会回江都,且忍他些日子便罢了。 霜莳看向他,眸中的怒意未来得及收拢,但话先软和下来:“既然表叔看得起,那我现在便去收拾西房。” “不用那么麻烦,这里不是有现成的么?”封垏褪掉鞋子,在暖香的床榻上滚了一圈,撑起胳膊肘,挑眉道,“这里就很不错。” 霜莳看着封垏身下被滚得褶皱不堪的被褥,瞪大眼睛:“可是这里是我的屋子。” 言下之意是您老鸠占鹊巢了,麻烦您能不能麻溜起来。 显然封垏就想看到她发怒的样子,笑着扬眉,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可是我就觉得这里好。” 封垏耍泼皮无赖那一招,霜莳是没办法跟他讲道理的。既然他想住便住吧,反正西屋收拾一下,还是可以住人的。金雀在一旁收拾床榻,手上的动作掺杂着怒气,哐哐当当的声响叠起,宣示着自己的不满。 霜莳笑问:“生气啦?” 金雀努着嘴:“难道姑娘不生气吗?那人三番五次地欺负您,究竟为何?咱们以前在李家,他瞧着您日日在他眼前打转不喜,言语动作上轻薄您也就罢了。如今咱们离开李家,他偏要上门找不痛快,是真觉得咱们好欺负吗?” 霜莳知晓金雀不悦,不光是金雀,门外闷声不说话的金奴亦是如此。纵然她重生一次,面对如此陌生的封垏,也是承受不住的。 霜莳探过手来,轻轻拉住金雀的手:“他曾经救过咱们,先暂时忍耐忍耐吧。” 金雀嘟囔道:“我知晓您心善,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土匪也有救人的时候,救完之后将人圈禁,那还是救人吗?” 霜莳沉默了,过了许久才似有似无地飘了一句,“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金雀耳朵不聋,对于姑娘这句解释很是不满。她说道:“以前不是,并不代表现在不是。您以前只听说他功勋卓著,那是大义上的。可是奴婢打量他性本恶劣,多好的人,时间久了也会变坏,说不定他早就不是您印象中的那个人了呢。” 金雀这一番话,让霜莳陷入沉思之中。重生一次,许多事情都变了。她摆脱了李家,也见到前世未见之人,人生轨迹随着她的选择在急速变化,那是不是代表隔壁那个人也变了? 若他不是他,那这些日子所有的忍耐与执着,还算什么呀。 霜莳仿佛突然想开了,晚膳时,主仆三人用膳,便没去请封垏。封垏隔窗望向耳房炊烟和飘过来的阵阵香气,低声笑了声:“小没良心的。” ** 东宫有喜,圣人大悦。 有了外孙,就算中书侍郎想在朝中保持中立,那老顽固的心也会偏向东宫。中书侍郎就像是一把钥匙,若是将其笼络,那么与他一道保持中立的朝臣,便会为己所用。 圣人的算盘盘拨得紧,可是太子却不甚在意。圣人闻讯前来,太子却不知去了何处。久等才归,见面未安抚几句新妇,神情却总是出岔,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好言好语安抚好侧妃,圣人才问:“景初,可是朝中有难解之事?” 太子正在回味方才霜莳的态度,此时被圣人问话,极快地回神:“母后不必担忧,朝中之事都稳妥。”觉察出圣人不悦,又解释道,“方才在母舅家探讨了些学问,儿臣正在消化。” 圣人定睛看向太子,许久才笑道:“难得你有心好学。” 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晓,太子对学识从未上心,就连太子之位,都是圣人与贵妃争夺许久才赢来的。敃王刘庆初乃贵妃之子,深得祯明帝喜爱,若不是她设计敃王出错,如今的太子之位恐怕早就归了敃王。 即便如此,太子也丝毫没有上进之心,学术不精处事不圆滑,肚子里的那点小心思却不少。 圣人未说什么,出了东宫照例吩咐心腹:“去查太子今日去了何处,若有异样,如实来报。” 查来的结果,一是太子在金银行密会某女子,二是某女子乃李家出走的养女。 圣人听之,只觉得火大。她在李家布局,先是稳住周翡芸母女,尔后派去的嬷嬷又“恰巧”救了庞玉珍母子,布局缜密且擎等着李家乖乖入瓮。如今跑出来一个养女,勾得太子魂不守舍,如此被李家反将一军,圣人如何能忍。 圣人吩咐心腹:“此女不能留,速去除之。” 夜晚,州桥水光曼曼,人声鼎沸。霜莳主仆用完膳,拿着蒲扇在院里乘凉。金雀从石板缝里捉了一只夜光虫,捧着让霜莳瞧。姑娘似是头一次见,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只留着一个手指缝,眯缝着眼睛瞧里面细微的光亮。 封垏倚靠在门旁,只能看到霜莳半张俏脸,浅浅的酒窝盛满月光,一晃一晃地藏着甜。那双柔荑收拢,像是玉碗盛以玫瑰佳酿,瞧久了能醉暖人心。 封垏的视线过于猖狂,霜莳发觉后,坚决的,大胆的,毫不留情面的,挪了挪凳子,将挺直的后背留给了他。 封垏嗤地一声笑了,闭上眼眸细细聆听周边动静。漫长的夜啊,随着姑娘娇喊着一声困起,门外的喧嚣渐渐停了,徒留虫鸣鸟叫之音。静到极致后,门外才传来一阵脚步声,黢黑的夜幕里,越墙而入几个遮面的黑衣人,手中泛着冷光的刀,引得封垏嗜血一笑。 全在算盘之中,圣人果真起了杀心。一个女人若是没有野心,不会从区区侍妾一步一步走向中宫之位。这份野心放任滋生,既然能辖制儿子算计夫君,那什么狠心无良的事都能做。 身后的黑影慢慢靠近,封垏不紧不慢地将火烛点燃,露出一张冷漠却张狂的脸:“不知各位深夜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冰冷且低沉的声音乍响,七分冰寒三分玩弄,逼得领头人往后倒退了两步。 看清烛光中的脸,打头的黑衣人眼眸颤了颤,试图速速撤回。可惜东屋的门不知何时被人关上,他们倒成了瓮中之鳖。 封垏笑道:“我这人脾气不好,这点众所皆知。今日不知各位因何闯我的院子,理由我也懒得听,就留着给阎王爷去念叨吧。对了,我这个人啊,向来喜静,所以一会儿觉得疼的话,记得闭起你们的嘴巴。” 黑衣人握了握刀柄,并未说话,封垏笑着摇摇头:“都是哑巴啊,那倒是省事了。” 不出声才好,不然吵到隔壁酣睡的姑娘,那可就不好玩了。 手起刀落,来的六个人死了五个,最后一个被封垏捆绑成一块待卤的腱子肉。若是死侍,此时咬断舌根便可毙命而亡。可惜啊,哑巴咬不到舌头,就算以死示忠也是不行了。 简单收拾了下,封垏才将门打开,看见金奴正跪在门口瑟瑟发抖,眼睛紧闭着,脸色都青了。 封垏蹲下,用沾满血腥的手,拍了拍金奴的脸,压低声音道:“呦,都吓成这样了啊。既然如此,这事就别告诉你家姑娘了,省的她胆小害怕,夜里更不敢睡。” 金奴狂点头,依旧闭着眼睛,磕磕巴巴道:“不,不,告诉。” 嘴上说着不告诉,可却吓得直嚷嚷,就差大嗓门儿将人全喊起来。留个厮使在身边,却丝毫用处都没有,封垏手起手落,直接将金奴砍晕。 向右侧目,视线落在被月光浸染的窗棱上,封垏幽幽叹息一声:“看来,真得在这久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忙碌的作者君正在往火葬场里添柴。 感谢在2020-07-30 20:53:02~2020-07-31 19:5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之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皇城后宫。 圣人伺候祯明帝歇下,便轻手轻脚起身,去泉池泡养生浴。相比祯明帝求丹药延缓衰老,圣人喜欢实打实的滋养,日日牛乳玫瑰浴养着,看不出脸上衰迟的痕迹。 只是今日面色不好,身旁的女使伺候得小心,依旧还是惹恼了圣人。心腹王嬷嬷陪在一旁,小声劝着:“您别担心,兴许是在处理后事。” “派去的人可靠谱?”圣人闭眼,轻皱柳叶眉,“不过主仆三人,怎得如此费劲。待他们回来,都送去外营,好生锻炼锻炼,以后还有更多事用得着。” 王嬷嬷点头应下,圣人今日心烦意乱,舒适的牛乳玫瑰热汤都难解心头翻动,起身擦拭,进内殿歇去了。 翌日一早,祯明帝神清气爽去临朝,圣人陪着笑脸送走,扭头才揉着眉心问王嬷嬷:“夜里没歇息好,一会儿进一碗安神汤。那件事处理好了吗?” 王嬷嬷面露疑色:“尚未传来消息。” 圣人蹙眉:“怎么回事?” 王嬷嬷陪着小心:“已经派人去问了,可能是有别的事耽搁。” 话音刚落,小黄门便慌里慌张地跑进殿,跪于地上埋首瑟瑟:“回,回禀圣人,宫外有信传来,说,说派去的人五死一伤。” 圣人微怒,问道:“何人下的手?” 小黄门抖了抖身子,颤着音回:“回禀圣人,是禁军统领,封大将军。” 圣人不明白,杀一个出走的养女,怎么还能碰到封垏。看向王嬷嬷:“不是说那姑娘因不受待见才出走吗?怎么封垏却在,难不成消息有误?” 王嬷嬷诺诺道:“李府里的两位嬷嬷亲眼瞧见的,说那位姑娘给李夫人送完老参,便拿着包袱走了。府上没有挽留的意思,事后也没人去请回来,真相确实如此。至于封将军因何在宜园,奴婢也不知晓。” 一句不知晓,让圣人甚是火大。可现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圣人问小黄门:“受伤的那个在哪?可逃出来了?” 小黄门依旧瑟缩:“回圣人,话是封大将军递进来的,他说,说人在他手里,让您自己掂量着办。” 圣人气急了!若是人逃回来还好说,封垏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让死人开口,可是活人落在他手里,就算是个哑巴,他也有的是办法撬开。一旦此事败落,抖落到祯明帝眼前,她该如何解释。退一步,若是被太子知晓,母子隔心,可不是她愿意看见的。 封垏让她掂量着办,圣人倒是犹疑了。想了想才吩咐王嬷嬷:“传我懿旨,传李家两位夫人进宫。” * 霜莳本以为会择席,可昨晚不知怎的,睡得甚是香甜。姑娘的脸皮透亮,不用擦拭珍珠粉,一样光滑洁净,透着盈盈的光。金雀一边帮她擦头发一边笑:“今日的姑娘比昨日更美。” 霜莳抿唇笑笑:“就你嘴巴甜。” 金雀撅着嘴巴:“那也分跟谁。” 扭头看了眼一直沉默的金奴,嘴巴撅得更高了:“换屋子睡觉的是姑娘和我,你昨晚干什么去了,瞧这无精打采的模样,眼底都发黑了。” 金奴欲言又止,最后挠了挠头,小声嘀咕着:“应该是梦游,对,一定是这样。” 金奴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东屋门口。回忆起昨晚的血雨腥风,慌不择路地趴在门口朝屋里望,却发现未有丝毫不对劲。昨晚凶神恶煞下手贼凶的人侧卧在床榻,屋内依旧是姑娘爱用的香粉味,地上也干干净净的,根本不像有过什么异样。 虽然对那句“不要告诉你家姑娘”记忆犹新,但总觉得不太真实,总不能将噩梦告诉姑娘吧。金奴卸下心防,打了一个哈切:“姑娘,早膳买回来了,您用一些。” 霜莳让他接着去睡:“今日无事出门,你且去歇着吧。”半半 自己做主就这样好,不用起早请安,也不用跟女人们斗心思。睡到自然醒,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事事都遂自己心愿。不过隔壁尚留有一位古怪的人,霜莳也不好放轻松,生怕他又闹什么幺蛾子,还是别轻慢了好。 霜莳用完早膳,东屋的门依旧掩着,里面一点声响都没有。霜莳站在门前敲了敲,试探着问:“表叔可是醒着?” 屋内没有声响,霜莳说了句“打扰了”,慢慢地推门而入。屋内没什么异样,除了燃尽的灯烛外,与昨日没有丝毫变化。霜莳放宽心,视线飘过床榻,看见封垏双手和握,正在熟睡,她想走,却被他脸上的血痕挽留住了脚步。 伤痕在眼角,很小的伤口,可是却有一道细长的,淡淡的血痕,从眼角没入发迹,湿润的,像是染了绯色的泪痕。 床榻上的人睡得不安稳,梦境中试图在抓着什么,唇里隐约在呼喊,听不真实。霜莳不由自主地靠近,屏住呼吸细细听,见他唇边哀求着说“不要”,神情苦楚到了极致,突然破开嗓子喊了一声,竟是她的名字。 霜莳突然心滞,转身欲走,滚烫的手却捉住她,一把将她拉扯回去。男人的臂力极大,拖拽之间,她已经跌坐在床榻上,随着他如蛇一般环绕锁紧的胳膊,霜莳直接扑倒在他的怀里。 滚烫的,震跳的,无法脱离的胸膛,惊得霜莳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霜莳扬起脸,对上男人眼睛里汹涌不安的波浪,忙不迭地反抗。可是她的双手刚撑起一点距离,又被男人蛮横地收拢回去,因羞愤迅速染红的脸,越发贴近那极尽疯狂的心跳。 霜莳挣扎,连呼吸都乱了,闷得喘不上气,低声呐喊:“你放开我。”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额前,封垏的声音传至她的耳畔,庆幸中带着点眷恋,他说:“苍天有眼,还让你活着。” 霜莳突然滞住了,转瞬方寸大乱,差一点便沉耽于那双宛如深潭的眼眸中。 封垏却松开手,合上眼,翻身朝向床榻里侧,呼吸声又回归平稳。 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男人的梦魇,霜莳慌张地起身,逃似地,忙不迭地推门而去。 床榻上酣睡的人,倏然睁开眼,眼神里的清明如灼灼烈日,极小心地按了按心口的位置,然后像路穿迷障后,心境突然一览宽阔般,深深地叹出了一口舒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周末愉快 第二十六章 霜莳心绪不稳,不是因为封垏将她紧锁在怀中,而是那句庆幸她还活着。她自觉做到天衣无缝,除了自己知晓重活一生,就连金雀金奴都只当她遇事变得沉稳,并无其他疑虑。 可偏偏封垏却如此说,平白无故直戳利害,这让霜莳的心像被烫了一般,迅速紧缩起来。以至于再见清醒的封垏时,她连头都有点不敢抬,因为怕他洞察出什么,她解释不清。 封垏觉得好笑,悠哉道:“今日怎么不像昨日那般,徒留给我一个后背?” 霜莳迟迟不言,封垏凑过去,低下腰与她的视线平对:“怎么不说话?” 霜莳躲了躲,强装镇定道:“表叔可要用膳?” 封垏依旧笑,唇角的愉悦遮掩不住:“用,今日想吃什么?金丝党梅、沙糖冰雪冷元子还是间道糖荔枝?” 这些都是她爱吃的,前世她得了好东西便想与他分享,常常捧着碗给他送。可惜他不嗜甜,往往只吃一口便将碗推回来,最终全进了她的肚子。 今生不知怎得,有时候兴起买来吃,却吃不出原来的味道,之后便不常买了。不知道是吃腻了,还是少了当初那份总想与人同吃的满足。 霜莳轻抬起头,对上封垏试探的眼神,镇定道:“这些都是我不爱吃的,若是表叔喜食,我让金奴去给您买一些。” 封垏怔了一下,挑眉问:“那你喜欢吃什么?” 霜莳眨了眨眼:“芥辣瓜儿、臭味豆腐、脆辣鱼皮还有麻辣兔头。” 封垏饮食清淡,霜莳说得这些都是他连碰都不会碰的食物。前世霜莳迁就他的时候比较多,这些吃食基本上不得膳桌。久而久之,霜莳对这些曾经喜爱的食物也不感兴趣,今日说出来,不过是想看他脸上是什么颜色。 姑娘的眼睛最是纯粹,那点狡黠与故意全昭示出来。封垏心情大好,顺着她的心意道:“行啊,这些我也爱吃。” 汴京美食众多,出了宜园走过州桥,便能将这些“爱吃”的东西买回来。摆了一桌子,麻辣鲜香直刺激鼻腔,霜莳拿帕子捂着鼻腔,微微地打了一个喷嚏。 封垏瞧她这个模样可爱,强忍着面上的喜悦,指着火辣的本源道:“怎么不吃呢,不是很喜欢吗?” 霜莳默默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有些兴奋的男人。 错乱了,不仅她重生,就连封垏的饮食习惯都变了。若说此前,她还怀有一丝幻想,对眼前的人保有残存的眷恋,此时见他仿若故意看她的窘态的坏模样,霜莳心底的那点美好宛如泡沫,碎得无影无踪。 霜莳默默地夹起原本爱吃的食物,舌尖触及,食髓不知味。譬如故人,模样依旧,可他终不是他,那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放下筷子,霜莳开口:“明明是以前喜欢的,如今再尝,却觉得没什么滋味了。表叔,你说人是不是亦会如此,总是喜新厌旧呢?” “只是不习惯了。”封垏说得含糊其辞,吃了一颗蜜饯缓解嘴中的麻辣钝痛,将碟子推给霜莳,“往往新欢,也可能是旧爱。” 霜莳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蜜饯上,却未动手:“还真是,不想吃呢。” 封垏欲言又止,将那碟子又拖拽回来,一口一个,全都吃光了。 * 周翡芸盼了许久,盼得人都瘦了两圈,这才等到姗姗来迟的懿旨。家里嫁姑娘,还是往皇家里嫁,最重要的是体面。即便圣人招珍大娘子一道进宫,周周翡芸都觉得甚好。起码,李家便不能拿游萤不当回事,这待嫁的境况必是要大改的。 圣人先是与李家两位夫人客套热络:“前些日子一直病着,三公主又出嫁,许多事都要看顾,便腾不出功夫请二位夫人入宫叙话。听说夫人诞下一位小公子,眉清目秀看着就是国之栋梁之才,真替夫人高兴。” 珍大娘子谢过圣人,融融笑道:“都是托您的福,不然这孩子,哪有这福气得您夸奖。” 圣人笑道:“那两位嬷嬷本就是送给游萤使唤的。嫡母生产,儿女理应上前伺候,这是游萤懂事。翡芸陪我最久,什么脾气秉性我都知晓,也多亏了你心性善良才容得下她,还将游萤教育得如此蕙心贤淑。” 面上的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无非是为自己接下来的打算做铺垫。 珍大娘子只管笑,跟着附和:“您治下有方,嬷嬷们才将游萤教导得有模有样。” 周翡芸也跟着笑笑,心里却急得不行,手绞着帕子想细问,可是碍着珍大娘子不急不慢,她便不敢在圣人面前僭越。 喝了几盏茶,圣人瞧着两位夫人的性子熬得也差不多了,才开口:“前两日,渝侧妃遇喜,东宫上下一片喜气。可是有一事,这些日子让人发愁。景初挑剔,东宫未有侍妾,侧妃不能近身伺候,景初那里便少了人陪伴。” 圣人顿了顿,瞧见周翡芸眼冒惊喜,才接着道:“原本打算明年年初再迎游萤进宫,一来是想让姑娘多陪你们过个好年,二来是我私心作祟,总想给流萤最好的身份,所以想等一个机遇。” 天下的女子,最尊贵的便是后位。 在座的均心知肚明,太子成年已久,依旧在官家辖制之下。何况还有敃王针锋相对,太子之位坐得越发不稳。圣人心中打了什么算盘,早就昭然,这橄榄枝抛出去,已是最大诚意。 周翡芸笑道:“流萤何德何能,竟得您如此牵挂。” 圣人笑道:“细细算来,流萤还得管我叫一句姑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该疼该爱一分都不少。只是景初身边离不开人,又屡次提起过流萤,这才将两位夫人请进宫,一块商讨下这俩孩子的婚事。只可惜,给不了流萤最好的,只能日后再补偿了。” 珍大娘子含笑:“圣人这话可折煞我们了,能伺候太子殿下,就算入宫当个侍妾,也是流萤的福分。” 纵然周翡芸知晓珍大娘子说得是客套话,可依旧不爱听。她紧着问:“流萤日日在家中习规,就连两位嬷嬷都夸赞,说流萤身上有您的影子。想来是那孩子拿您当榜样,日后进宫,亦会潜心学的。” 珍大娘子面上无波,曼声道:“圣人乃天下女子表率,流萤能学个皮毛,自是好的。” 周翡芸自然希望女儿高嫁,可珍大娘子不卑不亢,与李思安真是夫妻同体。圣人见珍大娘子不识抬举,也未生气,只管抛下定论:“就不兜圈子了。侧妃遇喜,东宫要喜上加喜。两位太子妃的母亲,接下来有你们忙活的了。” 两位夫人跪下谢恩,再起身时,珍大娘子的脸上并无半分惊喜。重回位置上,呷茶交谈,仿佛流萤封太子妃一事早就在预料之中,更确切的说,就好似这太子妃之位本就该属于他们李家的。 圣人突然觉得,这场精心布下的局中局,似乎是她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二十七章 圣人向来不打无用的算盘,先前若不是派去的人落在封垏的手中,她才不会出此招安抚李家。太子妃之位,一直是她紧握在手中的筹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轻易许诺于人。 懿旨轻巧落地,是急于想借此事让李家不计较刺客之事,在这一刻,圣人却觉得自己错了。她最终的目的,是想拉拢李家归为太子阵营,李家却用一个小小人质将她的原本计划打乱。 这本帐,实属是亏。 可是话既然说出口,再反悔也是不成的。既然打定主意要拉拢人,除了方才的诚意外,还需要在手中握着点辖制的资本。 圣人眉梢扬起,说道:“前些日子听纪山的夫人说,咱家从江都来了一位姑娘,是堂祖母的亲孙。容貌美艳,又楚楚可人,她瞧着都心动,说天下没有美得那般别致的人。我深居宫中,美人见得多也见腻了,因此很好奇咱们这位姑娘的模样。” 珍大娘子抿唇点头:“那孩子叫霜莳,在韩家排行五,婉娘与她最是交好。原本将养在臣妇膝下,只是那孩子懂事又聪明,觉得不能在大院里将自己养成水仙花,便与老夫人禀明,自己出去闯荡了。” 圣人哦了一声:“那去哪闯荡了?” 珍大娘子摇了摇头:“这问题可难倒臣妇了。孩子大了不由娘,何况还不是亲闺女。不过总归是有好去处,也有人陪着,受不了多少委屈。” 可是受不了委屈,相陪的人是封垏,谁都碰不得她。珍大娘子嘴里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想想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管她去哪,就算死了,估计也不会留一滴泪花。 圣人肚子里一琢磨,笑着接道:“姑娘大了自有去处,往往都是嫁人,还是头一次听说自己出去闯荡的。毕竟不是高门大院养出来的姑娘,圈着也是徒劳。这么瞧,还是咱们流萤与纹菱更可人。” 珍大娘子听圣人提到纹菱,微微紧张起来。 果然圣人又问:“纹菱快及笄了吧。” 珍大娘子局促回道:“还得再等两三年。” “上次见她还是你领着来的,如今都是大姑娘了吧。”圣人笑得和融,“改日让流萤带着一块进宫,陪我说说话。” 珍大娘子道好,因不明白圣人说这话何意,便不敢再坐下去。倒是周翡芸开口解了围:“圣人事忙,我们便不耽搁了。日子定了下来,需要忙活的事便多了,我与姐姐便先回去了,待一切都稳妥了,再来向您禀明。” 圣人打量珍大娘子的脸色不善,点头笑道:“玉珍身子虚弱,许多事不必亲历亲为,放手让翡芸去办吧。” 宫里就是魔窟,若是进来,不剥层皮轻易出不去。珍大娘子回了李府,才将一身冷汗褪去。崔汝南与李思安在家中等着信,看似淡定,但盼着她的目光却焦急。 珍大娘子轻喘一口气:“事情定下来了,下月二十八,流萤入主东宫,册立为太子正妃。” 崔汝南长舒一口气:“可算是定下来了。”想了想又道,“本以为会是个良媛、承徽的位分,这太子妃实属意料之外。” 李思安知晓其中的因果,未与崔汝南解释,只是嘘寒问暖道:“玉珍劳碌奔波,可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珍大娘子产后身体不好,再加上圣人有意无意提起纹菱,双重打击下,让她脸上的病容越发明显。虽然嘴上说着无事,崔汝南还是让她先去歇息。 回到自己房里,珍大娘子才拉着李思安的手道:“圣人要纹菱进宫,夫君,我有些担心。” 李思安安慰道:“夫人别担心,如今圣人身处弱势,不过是想手上多加一个筹码。这些日子让纹菱在家好生待着,对外便称你身体有恙,纹菱在榻前伺候。再加上家中要筹备流萤大婚一事,即便圣人想招纹菱进宫,也能拖些时日。” 珍大娘子点头:“我只是担心,纹菱还小,若是被圣人强留在宫中,怕是要出事。” 李思安安抚道:“夫人莫担忧,好生养着身子,凡事有夫君在。” 少年夫妻,好就好在,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不管是谁,都无法分离隔阂两人之间的感情。 相反,李思安待周翡芸的态度像换了一个人,见周翡芸喜色难掩,便皱眉道:“这回可衬你心意了?” 周姨娘当然心满意足,圣人都想将皇后之位送给流萤,不过暂时让女儿暂住东宫委屈些罢了。这种荣耀,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周姨娘娇笑着问:“难道夫君不高兴吗?我们的女儿多有福气,都当上太子妃了。以后太子登基,我们的女儿就是皇后了。” 李思安拂开周姨娘攀上来的手,不愉道:“妇人之见,有朝一日,你定会后悔的。” 周姨娘不傻,她知道自己是圣人派来游说李思安的,也知道能生下流萤,是李家应付圣人的下策。然而于她来说,什么都不如流萤高嫁能入她心,待将来太子登基称帝,别管是谁,都没法再做她的主。 李思安见她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情,甩手离去。在书房里痛饮两杯酒,厮使传报封垏来了。 到底是手心里的肉,就这么落到太子手中,李思安不可能不郁闷。封垏是来陪喝酒的,却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实在是因为,他在宜园憋了好几天,肚子里的憋屈,没有可倾诉的对象。橘子 李思安醉意浓浓地望着天上的明月:“虽然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可真走到了这份上,我还是不舍得。” 封垏喝了一口酒:“兄长,人生在世,可不要做后悔事。若不舍得,直接回绝便是。” “后悔又如何,已经这样了。”李思安见封垏越喝越勇,疑道,“你拿我的女儿红当水喝呢?” 封垏起初不言,喝到一坛子酒见底,才皱眉道:“你这女儿红是假的吧,怎么不醉人呢?” 李思安瞥了他一眼:“有烦心事?借酒消愁的话,我建议你再去老刀酒厮里买一坛烈酒,干什么埋怨我的女儿红。我这嫁女伤愁,你不安慰也就罢了,还跟我抢酒喝。” 封垏管他嫁不嫁女儿,起身欲走。 李思安又追问:“那个刺客怎么处置?” 封垏甩了一句:“杀了。”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那便没有留着的余地。不仅要杀,还得瞒着圣人杀,要让圣人以为人还在,便不能轻举妄动。于封垏而言,更是以解心头之恨的良药。 已是深夜,月光漫下的州桥两岸,静得听不到人声。 封垏推不开门,从墙头一跃而进。 院内一点动静都没有,趴在地上酣睡的飞腿见来者是主人,又安然趴下。 东屋的门也是锁着的,封垏推开窗,看见床头倚靠着一个人,和衣歪头,像极了等待夫君晚归的小娘子。 封垏心里觉得泛暖,轻手轻脚地越过窗棱,刚想坐在榻上,小娘子睁开眼睛。 月光映在瞳子里,宛如碎冰微光。 霜莳冷声开口:“表叔,你又走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感谢在2020-08-02 20:28:46~2020-08-03 20:1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皮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八章 先前封垏为了防圣人下手,强行占有霜莳的闺房。两个姑娘挤在一张床板上,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日日醒来都要撑着腰缓许久,封垏便将东屋让了回去。 宜园如今风平浪静,封垏没有久留的理由,可他就是不愿走,哪怕夜夜睡西屋的硬床板。 睡梦中依旧会梦到霜莳被杖毙而亡,封垏惊醒后,便会去东屋探一探虚实。榻前久坐,趁着静夜黑幕细细打量熟睡的姑娘,却每每都被发现。他患得患失,她却养成和衣而坐的习惯,提防着,沉静的,将他拒之千里之外。 封垏眼眸微红,还未开口,霜莳便捂住鼻子,戒备似地问:“你喝酒了?” 封垏点了点头:“喝了些,但是没喝醉。” 霜莳轻笑了一声:“没醉还能走错屋子,看来是故意的。” 封垏又点了点头:“是,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回轮到霜莳说不出话。眼前的男人从未像今日这般眉眼带情,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万般缱绻柔情,砸到心里,能砸出一个坑来。她想起前世,封垏只有在极高兴的时候,才会轻揉她的额发,哪怕做非常宠溺的动作,也只会说句不好听的话。 好似这人天生不会顺旁人的心意,每每开口,都能拥有一种魔力,让人失落难堪,暖心被浇冷水。 如今变了,也或许是真的醉了,才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听过便算了,就当是一阵畅爽凉风,接下来依旧是炎炎的热。 霜莳定然望向封垏:“既然看过了,还请您回去,我要安置了。” 封垏倒是没强留,默默起身想说什么,最后含在嘴里只道:“这些日子有军务要处理,便不来了。你好生照顾好自己,若有事差人去寻我,或是直接去李家。” 霜莳垂眸,淡淡回应:“您慢走。” 祯明帝此次派封垏去邺都巡城,一来是想稳定军心,二来是恐契丹反扑,三来,大约是怕李游萤的婚事,太子与李家强强联手,借此警示李家莫要忘了根本。 封垏不来,倒省了霜莳的事。本以为这人会在宜园久居,若回江都,瞒着他定然会费一些功夫。与车三娘子定下的时间渐近,霜莳难掩脸上的喜色,在金银行的花榭碰到太子时,也不似之前的冷待。 太子见她笑意融融地道“恭喜”,脸上没有笑意,相反却有一道愁定在唇角:“太子妃无贤无德,区区一个庶女,有何可恭喜?” 太子极少与她说这么重的话,看来是不满意这桩婚事。可是定下婚事的是圣人,太子即便不愿意,也只能受着。 霜莳只管挑好话讲:“流萤虽然是庶女,但却是李家长女。虽说有些瑕疵之处,但绝非是憨蠢愚笨之人。何况有圣人在,太子妃一言一行均会得到规正,殿下还请宽心。” 太子听了,更是不愉。一个侧妃已经由着圣人安排,如今连正妃都要随圣人摆布,那他这个太子宛如牵线的玩偶,与痴迷丹药的官家有何不同。朝中政务都由着圣人打点也就罢了,他的身旁人,他的妻子,能选个自己喜欢的,又有何不可。 可是他刚展现出一点心仪之意,圣人便安排死手,差点害了霜莳的性命。若不是封垏相护,这世间又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三个人。太子想由着性子在坤宁殿闹一回,可是却怕,会有更可怕的结果等着他。 太子叹了一声,低语道:“明日你启程回江都,孤已做了安排。抵达楚州之后,会有河中成节度使保你平安。只是有一事,孤想告诉你。” 霜莳感恩他的帮衬,抿唇含笑问:“请殿下直言。” “汴京并非你想象中这般平和,若没必要,此次回江都后,别再回了。”太子缓了缓,继续道,“楚州亦有海珠买卖市场,你若觉得利不足,大可卖给孤。省得你与旁人打交道,也省去你舟车劳顿。” 霜莳定住神,细细想了想太子的话中意,才道:“殿下的一番好意,霜莳心领。只是无功不受禄,殿下为何如此照顾霜莳?霜莳无能无才,无法堪受殿下垂怜。” “君子之交,投缘便帮一把。”太子怅然一笑,“孤能帮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霜莳听出太子话语里的不甘,可是又能怎样?摊上这样一个爹娘,不过是位高而已,权重全在血亲的操纵下。可越是这样,霜莳越不想接受太子的好意。一如崔汝南说得那般,恩情易施不易还,她怕欠下来的恩,终有一日要加倍偿还,也还不完。 霜莳朝他叩首:“此次能回江都,殿下已相帮甚多,霜莳不能再给您添麻烦。霜莳知晓汴京并非久留之地,天高地远,自此别离,愿殿下万事衬意。” 太子扶起她,顺势在她的手腕上套上一枚镶金玉镯。霜莳感受到美玉冰凉,刚想出口拒绝,被太子按紧手背:“无他,若有事凭此信物去寻河中城节度使。” 霜莳抬头望向太子。 那眼眸依旧与祯明帝无差,可瞳子里倾诉的无声话语,让霜莳觉得滚烫热烈。霜莳连忙低头道谢,太子松开手,撇下一句话便走:“明日有事,孤便不送你了。此行珍重,来日再见,望你安好。” 太子的身影一眨眼便消失在游廊尽头,霜莳怔愣着,没缓过神。还是车三娘子拉了她一把,笑道:“极少看见太子如此重情重义,想来,你俩确实投缘。” 霜莳对这突如其来的缘分甚是疑惑,见车三娘子笑得暧昧,才惊恐回神:“姨母,你莫要吓唬我。” 车三娘子与太子相识多年,从少年意气风发到如今郁郁不得志,太子一向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如今倒是奇了,竟然让她目睹说了一堆心里话却红着耳朵逃走的害羞模样。只可惜,自己这个外甥女没这心思,倒白瞎这份情窦初开。 不过也好,太子妃人选已定,若是旁人还能争取一番。李家于霜莳有恩,若是她与太子情投意合,那顾忌的可就多了。何况还有一位伺机而动的疯狗,实在是惹不起。 车三娘子最担忧的还是江都韩家:“此行我不能跟着去,韩家的那些豺狼虎豹,你能应付吗?” 更豺狼虎豹的她都见过,霜莳自然不怕。前世她苟且偷生识人不清,如今只管放手一搏,将失去的、属于她的,都要回来。 志气满满,可霜莳还是清淡沉稳模样,只是笑一笑,回道:“慢慢来,难题总会迎刃而解的。” 作者有话要说:封狗回来一看,人没了,该多刺激啊! 感谢在2020-08-03 20:18:18~2020-08-04 19:4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皮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九章 马车驶出汴京城,霜莳心中豁然。 风中的清凉自然比城中的热浪让人平和,像是与以往告别似的,连一眼都不愿回头望。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一段凄惨的人生,被她留在这座城池中,远处日渐清净的路,才是她即将要踏上的归途。 车后是车三娘子请来的镖师,年轻的汉子,操着一口粗哑的声音,呵着闲人勿靠的狠话。金雀抖了抖,撇嘴道:“知道的以为是镖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山匪,吓死人了。” 霜莳笑了笑:“你害怕,别人也害怕。这样就没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金雀点了点头:“早前让金奴往江都递信,老夫人虽没说什么,但是在江都与楚州边境安排了人接您。姑娘,老夫人还是疼您的。” 血脉相承,霜莳又没了爹娘,祖母对她的关爱相较其他的孙子孙女便多一些。此前送她至汴京避难,得知未得稳妥安置,祖母便毫不犹豫送了信过来。只是孩子大了不由己,老太太心里有怨言,不愿跟她亲近罢了。 霜莳知晓祖母的脾气,笑道:“回去撒撒娇,多哄几日吧。” 话音未落,马车停了。金奴在马车外说道:“姑娘,太子殿下在前面,您是否要下车?” 说不送,却忍不住,人还是来了。 太子驭马,停在相望亭前,看着霜莳一步一步走向他,脸上的笑意依旧淡淡的,像一朵凌波中生出的红莲,开得浓艳却也孤傲。 太子下马,眼波含情,热烈大方:“想来想去,还是送你一程。” 霜莳不想与太子有过多牵扯,含笑拒绝:“殿下事忙,过几日便是圣人生辰,下月又将迎娶太子妃,劳您相送实属不该。原本不想下马车的,只是盛情难却,霜莳万分感激之外,也别无他法。” 太子静静地看着她,叹了一声:“何必这么客套。” 霜莳从袖袋中摸出那只镯子,用帕子裹着托在手心奉上:“本来以为见不到殿下,便想托给河中城节度使转交给您。如今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您还是收回去吧。旁的不说,这只镯子是皇家之物,若是戴在身上,恐怕会扣以偷盗之名,再被捉回来。好不容易能离开这里,我不想再回来了。” 这只镯子是圣人赐下的,太子原本打算送给太子妃。可惜这个太子妃不是自己喜欢的,即便给了,也是浪费心意。太子送给霜莳,一来是表明心中情谊,二来是将来有一日,若他能自如,还会有个理由再去见她。 可惜,这姑娘太聪明。知晓自己的心意,也明白自己的打算,可依旧划出楚河汉界,硬生生地断了他的去路。无疾而终的爱慕,宛如爱慕之情突起一般,都是他掌控不了的。 一如自己的人生。 何必还强留呢。 太子拿起那只镯子,连带帕子,冷着脸越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霜莳,扔下一句:“以后自求多福。” 一骑绝尘,太子越过霜莳,昂首挺胸离去。霜莳笑了笑,低声道:“挺好。” 待霜莳一行重新上路,太子才慢悠悠地从树林中出现。身后跟着的侍从叉手道:“殿下,还用不用派人跟着?” 太子心事重重,过了许久才道:“悄声护着她。另外,交代给你的事照办。” 侍从领命,太子静静地望了许久,才调转马头,往西去了。 * 封垏发现霜莳不告而别,是在七日后。从汴京到邺都,日夜不歇跑个来回,能跑死三匹马。封垏不想耽搁,什么整顿军务,警示契丹,封垏全然不顾套路,从军中揪出被辽军收买的副将,扒了皮挂在城门前,又迅速换了忠心的将领,这事就算终了。 回城路上,封垏甚至还派檀朋跑了一趟江都,将传说中的“家乡饴糖”买了回来。又细心将贴身的红柿手帕洗干净,将饴糖包在帕子里,才安心来到宜园。 迎接他的并不是姑娘温柔的面庞,而是紧锁的大门和空无一人的院落。封垏站在夜幕中,只听得到吵得让人心烦的虫鸣声,其他的,丝毫动静也没有。 封垏呵地一笑,将门重重扣上,驭马直接去了金银行。 车三娘子睡了,听到院外的争执声,披着衣服出了寝房。甫得看见封垏凶煞不可遏的神情,惊得吓了一跳。 车三娘子盯着他手中阴恻泛光的刀,吸了口气:“将军这是何意?” 封垏一副少废话的表情,眼睛扫过车三娘子,落在寝房门口,急问:“她呢?” “金银行共有三百余人。”车三娘子笑道:“不知将军问的是谁?” 封垏将寒刀架在车三娘子的脖颈上,冷言道:“能在你这里自如行走的人应该不多。” 眼前的人要是疯起来,小命可不保。车三娘子小心翼翼回道:“霜莳?她回家了,没跟您提过吗?” 霜莳是李家养女,既然圣人提过一句,崔汝南便不可能再让她流落门外。 封垏顾自笑了一声,真不像他啊,遇事如此之急。 既然姑娘得了稳妥安置,封垏便没急着去寻。过了两日,封垏去李家看望崔汝南,未见霜莳身影,便似有似无地问了句:“听说小柿子回来了,怎么今日没看到。” 崔汝南凝眉:“何人说她回来了?自从出走至今,连个人影都没露过。原本以为她是个善心的,没想到竟这般心冷绝情。” 这话宛如惊天霹雷,封垏匆匆起身,一句话都未留,脸上的青色寒凉,稍一眼,让人心颤。 崔汝南追了两步,嗳嗳地喊了两声也未将他唤回。摇头叹息一声,忙吩咐女藻:“要坏事,快派人跟着他。” 封垏直奔金银行,大约前两次硬闯,今日金银行的守卫比往日严苛。封垏可不管这些,一路硬闯进了花榭。见太子临榭而坐,面露凝重。车三娘子则红着眼圈,哀容戚戚。 车三娘子见封垏步履匆匆,起身迎着,还未说话,两行清泪流下,哭腔道:“将军也得到信了?霜莳她……” 车三娘子泣不成声,太子将一方染满鲜血的红柿手帕放在桌上,低声喃喃:“回江都的路上偶遇不测,主仆三人,俱亡。” 心里因怒火建起的火墙突然崩塌,一如梦里看见她在他眼前笑着闭眼一样,心脏钝痛地恨不得想将全世界都杀掉。红柿染血,红得耀眼,宛如罗刹能直接索他性命。 猩红的眼,紧闭的唇,毅然决然的背影。封垏驭马前行,耳边的风声呼啸大乱,而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信。 第三十章 他不信。 她不可能死, 她不能死。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改变自己,成为前世她喜欢的模样,她怎么就能突然离去呢。磅礴的雨倾下, 骏马疲累跪倒在地, 封垏被掀翻出去,落在一地泥泞里,原本俊朗的外表蒙上泥浆,唯独眼底有一行清净润泽的细痕滑落,很快便被肆虐的雨水洗刷掉。 李思安找到封垏时,他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铮铮铁骨弯腰驼背,手中紧握着一方帕子,乌黑的痕,看不清原本的样子。李思安用力拉了他一把, 急道:“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在这荒无人烟的地跪着, 能解决什么问题。” 封垏借力起身, 却迈着沉重的步伐,又往前走了几步。 李思安急了,猛地拉他一把, 壮汉宛如棉絮,又重新跌坐在地。狂风大作, 暴雨倾倒,在一片嘈杂声中,李思安仿若听到男儿低沉的呜咽声,低下头细听,却只听到一句怅然:“我最终,还是没留住她。” 李思安毫不知情, 只是嚷着嗓子大声问:“你说谁?红姐吗?红姐有消息了?” 封垏摇了摇头,也没解释。一口气没喘完,头一歪便直接摔进雨泥之中。 李思安和厮使手忙脚乱将封垏扶上马车,又派人急急请来太医,折腾了大半夜,人才悠悠转醒。 崔汝南坐在床榻为封垏擦拭额上的汗,见他醒了,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叹息道:“你这孩子,自己身体不好不知道吗?这么大的雨天还要往城外跑,若今日思安找不到你,你这条命就完了。” “死了也挺好。”封垏心中只有这个念头,若是死了,他拼命跑,兴许还能在黄泉路上看她一眼,甚至可以夺了她的孟婆汤,若再有来世,他希望她还能记得他。 就像他今生这样。 若是她不愿意,他记着她也行,那样的话就换他围囿于她左右,做那个处处讨好,处处迁就的人,只要她能长寿百年,就算让他早早死了,他也愿意。 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丧气直接戳痛李家人的心。崔汝南摇头直喊“冤家”,李思安则皱眉,揣着小心问:“原本不想问的,但是实在忍不住。你这般不要命,难道是红姐出事了?” 崔汝南听言,脸上有惊又喜也有忧。殷切的目光落在封垏的脸上,见他深色的瞳中宛若死水无波,这才悟出,这孩子怕是动了真心。 封垏不言语,崔汝南吩咐李思安将太医送回去:“你们该歇着去歇着,我在这陪着说几句话。” 李思安想继续问,被崔汝南打了一个手势,才闷声出门。室内独留崔汝南与封垏,没有外人便不用拐弯抹角,崔汝南直言问:“可是霜莳那孩子出事了?” 封垏眼中的光转瞬即逝,又变成一滩死水。沙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自我否定道:“一定是假的,我不信。” 崔汝南想问问封垏何时动了心,又因何动了心,是情投意合还是一厢情愿。可是人都不在了,再问这些毫无用处,也更容易往封垏心上捅刀,无奈地叹了声“可惜”,便好言安抚:“若是假的,你也不会怒火攻心,差点丢了性命。既然故人已去,哀伤几日便罢了。你若是有想法,姨母去给你寻个媒婆,汴京的姑娘那么多,霜莳那样的姑娘,不是没有。” 封垏苦笑。 他这个姨母可真是为了他好啊。 以为换一个人,好了伤疤便忘了疼么?夜夜梦回,就像是前尘往事,算下来,他与霜莳有两世情缘。虽然从未与她情投意合,可这老天赏赐下的情缘,摧人心魄的哀伤,哪会有人能替代得了她。 封垏想啊,霜莳当初毅然决然从李家搬出去,无非是真心换不来真心,有这样一位凡事先考虑己身的主母,霜莳的日子大约很难过吧。 自己还那么混蛋,怀疑她,质问她,甚至从未给过好颜色。被弃子一般对待,彻底冷掉的心,想要捂热哪有那么容易。他还天真的以为慢慢来,她有一日终会朝她放下心防,可惜啊,没人再等他。 封垏猛咳一声,口腔中的咸腥味蔓延,牵扯得心钝痛,像被千军万马夷平一般。 封垏起身,不顾崔汝南的挽留,面色铁青道:“今日当值,大内无统领,恐会生事。姨母早些歇息,改日再来探望。” 皇宫中的夜色更深,刚下过雨,靴子踩在上面,连激起的水花都是凉的。檀朋跟在封垏身后,将军的背不似往常那般宽厚结实,微微颓着,像是饱经风霜的老汉。 有不长眼的黄门险些撞到封垏,吓得磕磕巴巴跪地讨饶。若放在往日,封垏会直接将人擒拿,质问他因何在宫中慌张奔跑,若不问个一清二白便不会放人。今日奇了,将军竟然权当没看见,一步一个脚印走向夜幕里,若是再提个灯笼,活像索命的黑无常。 檀朋觉得怪,控制不住嘴巴,直接问:“将军今儿怎么了?被黄鼠狼将魂勾走了?” 封垏起初没搭理他,听到黄鼠狼三个字,回首猛地锤了檀朋胸口一顿,惹得檀朋呲牙咧嘴:“将军若是再这样对我,下次便不帮您跑腿了。天晓得我去江都这一趟,遇到多少诡异的事。” 听到江都二字,封垏回神问:“都有何事?” “就霜莳姑娘说的那个饴糖,我从楚州一路问到江都都没寻见。您不知道我最终在哪儿找到的吧,在京都长街糖水铺。掌柜的说,这糖只有咱汴京有,别处并无分店。”檀朋满脸怨气,“我当霜莳姑娘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连将军都敢骗。” 封垏苦笑,小狐狸就是小狐狸,哪怕给你捧着糖诱惑你,也会在上面撒上一把咸盐。 檀朋见封垏笑了,以为眼前的将军也是这样想的,便添油加醋道:“下次若让我碰见她,一定好好说道说道。” 封垏的脸上变了颜色,眸中的风雨欲来,吓得檀朋一哆嗦:“俺知道了,俺保准什么都不说。” 封垏皱眉,缓了缓才问:“还有何事?” 檀朋撇了撇嘴:“我在楚州边界目睹了一件事,一堆老爷们围着一个马车,往马车上倒油,然后点了一把火,直接将马车给烧了。我听另外一个路人说,那马车里有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还有厮使和女仆,好像说是犯了事,朝廷命官就地处理了。一个姑娘能犯什么事,这些人可真心狠。” 封垏突然回首,阴恻恻地盯着檀朋,吓得檀朋一哆嗦。以为封垏会嫌他为何还有时间游哉看乐子,忙解释道:“马想吃草,我就歇那么一会儿,没敢多耽搁。” 封垏慢慢踱近,周身的寒凉之气袭来,檀朋是个大身坯子,在他面前却显得异常弱小。檀朋瑟瑟,转瞬衣领被抓住,冰冷的盔甲被封垏当个纸片一样被紧紧攥住,不给他留一丝呼吸的空隙。 封垏咬紧牙关,猛吸一口气才问:“是什么样的马车?里面的人可见到?” 檀朋憋得脸又青又紫,拼命挣扎却也不得法:“就李家给姑娘们置办的那种小马车,只听得到有女人在哭喊,并未看到人。将军将军,您快放开,我要憋死了。” 死了吧,都死了得了。 封垏双眼猩红,怒吼道:“为什么不去看看,为什么不管不顾,为什么不去救!” 檀朋快要断气了,从齿间挤出一句:“火,火烧起来了,没法,救了。” 即便救了也是徒劳,不过是亲眼目睹她的死状。原本还保有一丝侥幸,想卸掉差事亲自去寻她,却没想到却被檀朋这番话硬生截断这幻想。 多好的姑娘啊,一朵开得正艳的娇花,被折断烧毁,连花泥都做不成了。封垏只觉得天地都在转,一个趔趄,又跌入黑暗之中。 * 江都临海,繁花似锦,连空气中的咸鲜味都让人觉得顺畅。霜莳主仆这次运气好,路上没遇到劫匪,顺顺当当地从楚州行至江都,一路畅行抵达韩家别院。 霜莳没跟祖母派来接应的人相认,只因霜莳觉得那样兴师动众,若被叔伯两家知晓,免不得会上赶着来给她下绊子。祖母自从身体抱恙,便搬至别院修养,霜莳下了马车便往院中走,瞧见王嬷嬷迎面走来,眼眶先湿了。 王嬷嬷是祖母的陪嫁,与祖母一样,最是疼爱她。紧紧握住霜莳的手,忙看上看下,眼含泪花,哽咽道:“姑娘瘦了许多,脸上的肉都没了。” 舟车劳顿,难免不蹉跎身子。霜莳一展笑颜:“以前那是婴儿肥,如今瘦下去,反而更轻盈了。” 王嬷嬷拉着霜莳的手往院里走:“快半年没见,竟变化这么多,若是被老夫人瞧见,该心疼了。” 霜莳低声问:“祖母可还生气?” “听说你在汴京李家过得不好,好几夜睡不着觉。一直长吁短叹说此步走错了,将你往火坑里推,自责都还来不及,哪里会生气。”王嬷嬷挑开帘,使个眼色,悄声道,“快进去瞧瞧吧。” 帘子挑开,韩老夫人正在假寐,一副不愿意搭理人的模样。 霜莳抿了抿唇,上前跪在祖母膝下,郑重地请安:“祖母万安,孙女辜负了您的期许,从汴京回来了。” 韩老夫人合着眼,未让霜莳起,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霜莳知晓祖母的性子,起身上前,趴在韩老夫人的腿上。委屈道:“我知晓祖母责怪我自作主张,可是汴京李家不愿接纳孙女,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本来想在宜园虚度此生,可是还是逃不过李家人的牵制,不仅被人占了院子,还沦落住硬邦邦的木床板。” 韩老夫人微张一只眼,觑了觑霜莳,又哼了一声:“那是你没能耐。” 肯说话,那代表确实没真生气。霜莳撅着嘴巴撒娇:“我还没跟祖母学会砸铁呢,您就让我敲锅,本事能耐都没有,肯定是不行的。这次回来,旁的我都不干,只想跟祖母学点本事,省得日后出去被人欺负。” 韩老夫人道:“我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跟你一样,被人赶到别院。” 霜莳笑了笑:“那是您不想听叔伯聒噪,才搬来别院的。您别打量孙女不知晓,门外的大黑二黑都养出凶神恶煞的脾气了,谁来都能成为他们的盘中餐,叔伯们是不是都不敢来啦。” 韩老夫人喜欢霜莳的机灵样儿。 霜莳这孩子不适合高墙大院,女人之间的宅斗之争,都是勾心斗角日积月累下的经验,韩老夫人知晓李家生存不易,因为霜莳本性纯良,在她的眼里,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之人,都可称之为善人。 半年之久,霜莳倒是比先前聪明了许多,也算没白折腾一回。 韩老夫人摸了摸霜莳的脸,哀叹道:“你若是能在李家久居,我这个老婆子除了担忧便是盼着你好。汴京安稳,李家又能磨练人,只要能嫁个好人家,以后的日子便不会难过。可是你偏不愿,我也能理解,当初也是忍不下才远嫁江都。你这孩子别的没学会,预感不好就会逃之夭夭,跟我一样。” 这世间的女子最是难,男人可以闯荡天下出人头地,可是女子能从四方小院嫁到更大的四方院子里,就成了她们的造化。可是,鼎盛的门第也有不好的地方,还不如这样的四方小院,能让人卸下心防,感受到生的喜悦。 霜莳仰着脸,软着声道:“祖母,我不想走了,我想陪在您身边。” 韩老夫人点头应允:“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既然李家呆不住,祖母便留着你。亲眼看着你嫁人,看着你生孩子,能陪你走多远便陪你走多远。” 霜莳眼眶红了,自从父母离世后,她便觉得这世间没有人会陪伴自己长久。祖母这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像是将一颗冷冻的心放入温润的热水中,酸胀暖意催她泪下。 祖孙二人终是卸下心防,待哭干眼泪,韩老夫人才道:“车春托人送信,说你想将家中的海珠变卖到汴京,可有此事?” 霜莳点了点头:“汴京什么都有,但就海珠子是稀罕玩意。孙女原本打算在汴京安家,便少不了存些贴己。如今不用再回李家,这事也不能耽搁。我想将爹娘的遗愿重拾起来,将咱们韩家的珠池变成金银池,这样祖母和我才会过上好日子。” 韩老夫人赞许地点点头:“你爹娘留下来的珠池,一直是江都最好的,因此也尤外惹人注目。你的大伯和三叔,就像门口那俩凶犬,一直觊觎这块肥肉。当初我把你送走,便变本加厉地游说我,说既然你走了,那珠池便交给他们代管。我没同意,不是我想揽着不放,而是觉得有朝一日,你会朝祖母索要,祖母便给你留到至今。过两日将管家喊来,让他将账册全部搬来,你闲下来便清整一下,也让我瞧瞧,你有没有能耐管好这门生意。” 霜莳鼻里酸酸的,轻轻拢住韩老夫人:“祖母待我真好。见惯太多虚情假意,还是您实在,只会给我真金白银。” 韩老夫人笑着推开她:“旁的没学会,花言巧语倒是学个精。既然已经到了江都,便差人往汴京李家递个信报个平安吧。” 霜莳摇了摇头:“自打我从李家搬至宜园,便与李家毫无瓜葛。既然李家连虚情假意都免了,我亦来去自由,不用跟他们打招呼。省下这虚与委蛇,不如让我先吃口鲜鱼汤,我都想了快半年啦。” 血缘情深,金雀在一旁感动得直,一边哭一边醒鼻子,还不忘附和:“姑,姑娘,都瘦,瘦了二两肉了,得,得多喝两碗。” 一旁的王嬷嬷笑着应:“早就备好了,鲜鱼还是老夫人亲自挑的。因不知道姑娘何时回来,咱家已经连续喝了好几日鱼汤了,喝到门口的那两只看门犬都开始嫌弃啦。” 霜莳齉着鼻子:“我喝,我不嫌弃。” * 封垏再次醒来,人躺在一个陌生的殿宇中z 檀朋在一旁守着,瞌睡让他昏睡得东倒西歪。 封垏推了他一把,檀朋惊跳起来,原地打转,嘴里嚷嚷着:“将军,将军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和狗可怎么办!” 封垏浑身无力,眉头紧蹙,骂了句:“闭上你的狗嘴。” 檀朋被骂醒,瞧见封垏脸色好了些,才紧着抚弄胸口,庆幸道:“幸好幸好,将军您真的老了,这身子骨明显一年不如一年啊。若不是太子殿下恰巧路过,不然我得拖着您去太医院。” 封垏环视四周:“这里是东宫?” 檀朋点头:“您晕倒前,正好在东宫侧门。许是东宫的黄门瞧见了,才将太子殿下请出来。殿下说您若是醒了,便着人去请他。想来这会儿,已经接到信了。” 封垏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接近午时了。太医给您开了安神的药,睡得久了些。”檀朋打了一个哈切,“太子殿下人真好,临朝时给您报了假,官家说无妨,让您休息好再去觐见。” 封垏拧眉,深感有些不对劲。 黄门推开门,太子进屋,瞧见封垏一脸不快,拢着袖子掖着手,温和地对视:“将军可感觉好些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东宫都能满足。” 人在东宫外晕倒,又在东宫中养病,一睡还睡到日上三竿。这要是传出去,保不齐会说封垏弃暗投明,欲效力太子殿下。封垏再看太子这态度,便笃定他的猜测是对的,起身拱手:“多谢殿下搭救,若无事,某先告退。” 太子想挽留,无奈还未开口,人已经风风火火地越过门槛。太子着急,大喊了一声:“你不好奇是谁害死了霜莳吗?” 封垏顿住,回首望了一眼太子,极冷淡地瞥了一眼:“不好奇。” 封垏出了东宫,直奔延和殿。 还未走近,便看见殿顶飘来若有若无的烟气,临近能闻到草药的苦味。封垏求见,黄门请他进去,祯明帝正在丹鼎前摇头,嘴中喃喃:“又失败了。” 封垏簇眉,拱手道:“炼丹术乃民间术士坑骗之举,还请官家三思,莫要误食伤身。” 祯明帝完全没有理睬的念头,吩咐黄门将炉鼎收拾干净,又往里填了一把火,才缓缓开口:“听说昨晚歇在了东宫,怎么样,睡得可好?” 封垏心里一凉,忙道:“昨日突然发病昏迷,便被抬进东宫。今日醒来半分时辰都没敢耽搁,直接来禀明缘由。” 话是这么说的,但整晚在东宫,究竟睡没睡也只有东宫的人知晓。若是没睡,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究竟有何盘算、有何诡计都藏在肚子里,哪是随随便便表个态便能清白的。 祯明帝疑心重,再加上如今丹药迷心,对于东宫一事,封垏百口莫辩。只能奉公行事,出言禀告:“邺都一行,官家吩咐的事情都已办妥。回程匆忙,只因臣的人被人暗害,因此才会气急攻心,没管住自己。” 祯明帝抬眼看了封垏一眼:“可是你寻了许久的姐姐?” 封垏未答,视线扫过祯明帝,见皇帝脸上并无异色,才道:“回禀官家,是臣心仪的女子。” 祯明帝惊奇地笑了,转瞬又恢复平和:“无能,连自己的人都保不住,还有何能耐护着朕。让你守着禁中是朕信任你,如今看来,越发没能耐。明日去京外虎营整顿军务,趁机好好磨练自己的身子,又是不是纸片,怎么说倒就倒。” 封垏领命,悄声退出延和殿。 祯明帝身旁的黄门跟了出来,将一封御笔亲书秘密塞给封垏,悄声道:“官家说了,让您先查此事。至于东宫之事,官家信您的话。” 行至无人处,封垏才将密书翻开。 他一看,倒是踏实了。 圣人在外营囤兵买马一事,已被祯明帝知晓,让他查的便是此事。即便官家不吩咐,封垏也要去查。圣人在太子妃一事上吃了败仗,若是心有不忿,霜莳之死极有可能是出自圣人之手。 太子隐忍负重,方才出声拦住他,八成已知晓下狠手之人是谁。封垏不愿从他口中听到答案,是因太子也是推波助澜之一,即便同为惋惜霜莳之死,但封垏恨他,不亚于恨圣人。 封垏领命,翌日便赶赴外营。 军中无人不畏惧封垏,不过大多数心里抱有尊敬,毕竟保疆卫国,若是没有封垏,如今的天下早已被辽军统治。既然如此,想从军中排查出异己者,便轻而易举。 有人闻风丧胆,有人趁夜潜逃,封垏狠狠地盯着所有异动,最后捉了二十多人,无一例外都是圣人安排在军中的死侍。 发现一个杀一个,杀红了眼,杀狠了心,却感受不到一丝快意,难解心中一丝仇恨。封垏越杀心里越郁燥,杀到最后恨不得自刎一刀,才能宽解一点罪恶之心。 这事传到李思安耳朵里,便连夜去寻封垏。见面第一句话便是:“你这是什么意思,之前的筹谋算计全都白费了?杀了圣人这么多人,东宫大婚还如何办得下去?” 封垏惨笑:“兄长,你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 霜莳主仆俱亡的事,李思安从崔汝南那里听说了。说实话,李思安捉摸不透封垏究竟是怎么想的。叔侄之间,竟然能生出这样的情感,虽说没有血缘关系,可他尊崇孔孟之道,便觉得那是大逆不道。 李思安与崔汝南的想法相同,如今姑娘没了,反倒清净了。只是封垏每日跟犯了疯病一样,对任何人都抱有成见,好似他这一生只为一个女人活着似的。 李思安劝道:“大男子顶天立地,以往你叱咤风云所向披靡,心中从未有儿女私情。我看你就是魔怔了,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别将弱点都暴露出去,让不轨之人占了先机。” 封垏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声道:“我哪还有什么弱点,她就是我的弱点,不是早就被除掉了么。一个人若没有心,就是禽兽,甚至连禽兽都不如,我就这样,我看谁还能伤我一分一毫。” “若是官家呢?”李思安压低声音,“难不成你还要造反。” 封垏低头,唇角的笑意若有若无:“如果那样能解心头之恨,有何不可。” 真是疯了! 李思安揉额,摆了摆手:“你疯就疯,可别拉着全家人跟你一块受罪。” 封垏哼笑一声:“当初李家对她能稍微好一点,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李思安摇头:“流萤能嫁到东宫,少不了霜莳推波助澜。当初若不是她断了流萤对你的爱慕之心,周翡芸何至于去求圣人开恩。若不是她与太子交往甚密,流萤也不会闹到母亲那里。若没有这些事,霜莳依旧在李家好生养着,何苦又奔回江都,命断楚州。” 说来说去,霜莳倒成了罪人。 封垏哈哈大笑几声,胸腔里积压的怒像灌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大约是闷久了,压抑不住滔天的怒,硬是狂咳一通,咳出一口昏血。 李思安见他动了真气,连忙劝:“怪我,跟你置什么气。人不能起死回生,我也很惋惜霜莳香消玉损,可是活人依旧要活着,你好好想想吧。” 封垏阖上眼,也未听李思安絮叨,驭马狂奔,怒喊几声,才微微解心中郁气。寒风刮脸,像钝刀一片一片凌迟着他,直到脸上没有知觉,一人一马才停在宜园门前,再也挪动不了。 独自用冷水洗干净,封垏才敢进屋子,喃喃道:“血腥味洗不掉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没有人回答。 封垏和衣而卧,床榻上早已没有姑娘身上的馨香,冰冷的屋子宛如冰冷的心,封垏鼻尖酸痛,侧过嶙峋的背,呜咽的声响,成了孤独的夜中,唯一一道人间红尘。 * 临近年关,霜莳又委托镖师往楚州运了一车海珠。 今年的珠池收成不错,这已经是霜莳回来后运出去的第三车。第一车小试牛刀,将海珠运到楚州境内便被一抢而空,许多乡绅家的夫人喜爱,连约带定的,在天寒之前又送过去一车。 镖师依旧是车三娘子派来的那位,相处久了,霜莳知晓他姓方名越,长得凶神恶煞,但是心肠却挺好。他说自己孤身一人,只要有人给钱,他便能卖命。霜莳自然重金谢之,还顺便给他说了一房媳妇,如今媳妇都怀了胎,因此此行去楚州,尤外舍不得。 糙汉有糙汉的好,没有油腔滑调,却有一颗真诚的心。霜莳也不敢强求,只跟方越道:“你带的徒弟也该出师了,若是不放心丹娘,便放手让徒弟们带这一车吧。” 方越摇头,笃定道:“既然收了你的钱,丹娘也有你照料,我便亲自跑这一趟。临近年关,山匪也想过个肥年,若是被人截了,只会将这些日子的辛苦都喂了狗。” 霜莳喊来金雀:“去给方先生多带点细软。” 方越说不用。 干了这么多年镖师,一直跟男人打交道,生意场上只有奸商,没有盟友。可是霜莳不一样,待人真诚又大方,跟她做生意不用勾心斗角,日子也越发好过。 可越是这样,方越心里越过意不去。 车三娘子在他们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将霜莳所有的动向都要禀告。大至生意做到何等地步,小到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方越的东家一个在眼前,一个在汴京,撕扯着他的良心,让他总是犹豫不决。 察言观色,霜莳知晓他有难处,笑着道:“生意场上我们是伙伴,私底下我们是朋友。若是有什么难以启口的事,可以直接跟我说。若是我帮不上忙,你可以写一封书信寄给姨母,让她给你拿主意。” 姑娘聪明,就聪明在能轻易洞察他心中所虑。在她面前,所有人都像一张白纸,她能面不改色地将你的想法写出来,然后给你一个答案,让你不犯难,死心塌地。 方越重重点头:“知晓了,姑娘保重,某这就启程。” 霜莳蹲福道谢,金雀扶着她上马车,被霜莳拦下。江都不像汴京,冬日里会白雪覆地,苍茫天地间,只有人步蜗行牛步。江都的冬日会下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能混杂海鱼的腥气味扑面而来,走起来还能欣赏海景。 霜莳喜欢这种味道,纯粹的,令人心安。 金雀见霜莳慢慢走,便上前跟着同行。手里拿着一块鱼干,嘴里不闲着:“听金奴说,大房和三房的人又来闹了。” 霜莳淡笑:“年关手头的银子吃紧,闹一闹给点贴己就算了。若是来提珠池的事,只管将人轰出去,不用留面子。” 金雀应道:“老夫人也是这么说的,可碍不住两房妻女在老夫人跟前又哭又闹,说姑娘您断了他们两家的活路,若是不将珠池分配好,谁家的年都过不好。” 阴云拨淡,露出浅蓝的天。霜莳蓦地一笑:“让他们闹去,反正整个江都都知晓,这两家惯会死皮赖脸。大房家的二哥明年弱冠要娶妻,三房家的六妹也在托媒人说亲,若是折腾起来,他们落不到好处。” 金雀眨巴眨巴眼:“姑娘,您岁数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该操心一下婚事了?” 霜莳朝她灿然一笑,回道:“金雀,你也到了说亲的年岁了,你瞧丹娘与方越多恩爱,要不要我也给你寻一位糙汉,让你也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 金雀吓怕了,忙改口:“奴婢多嘴,奴婢什么都没说。” 霜莳却认真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回来让王嬷嬷帮你寻摸寻摸,若是有心仪的便嫁了吧。到时候住得近点,还能常常陪在我身边。” 女孩对夫君的向往都是有模有样的,金雀也不例外。金雀比划了一下:“就比奴婢高一些,壮实一些,能干得了体力活就好。脾气一定要好,要爱笑,可千万不能像封将军那样,不然奴婢可不敢嫁。” 许久没听人提起过这个人,今日听金雀提起,霜莳竟然恍惚一下。那个人的影子一直被她埋在心底,见不得光,也不想触碰,午夜梦回时偶尔会在梦境中擦肩而过,霜莳都是撇开头连看都不愿看。 渐渐的,连他的脸庞,他的眉眼,他的惯常举动都变得模糊,慢慢地开始忘记他的模样,就像一个朦胧的雾影,穿过去,什么都没留住。 金雀见霜莳神情微恙,有些气馁道:“姑娘还是没变,提起他,就像换了一个人。” 霜莳摇头:“胡说,我都忘了你说的人是谁了。” 金雀悠悠,咬了一口鱼干:“也就骗骗我罢了。姑娘夜里梦魇,还会喊他的名字呢。” 霜莳顿住,脸色一凉:“这话莫要跟旁人说,下次再梦魇,你千万要喊醒我。” 金雀哦了一声,拐过街角,便看见别院门前站了一堆人。为首的是大房伯母,韩姜氏。 金雀嘶了一声,拉着霜莳便想躲开,可惜还是被韩姜氏发现了,离老远便喊:“五姑娘,往哪儿去啊?” 这个韩姜氏嗓门大,她这么一嚷嚷,满条街的人都往她身上瞧。姑娘家被外人的眼光肆意打量,到底不是好事。霜莳笑着迎过去,给韩姜氏蹲了一个福:“大伯母,快到用膳的时辰了,您这是要回自己院里吗?” 韩姜氏挑了挑眼眉,阴阳怪气道:“这世风日下的,好好的一家子竟被个姑娘欺压。如今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只好站在门前闻人家的饭香味了。” 霜莳笑了笑:“家里揭不开锅,是家里的爷们不顶事。有手有脚还能饿死?” 韩姜氏见霜莳伶牙俐齿,气不打一处来,嚷嚷道:“这倒要问问你,你伯父和你弟兄的手脚都被你一个丫头片子束缚着,你居然还在这说风凉话,好意思么你。” 霜莳也不怕将事闹大,只管道:“您说这话倒是将家里爷们的无能都归到侄女身上了。您让外人评评理,伯父和兄弟赚不来口嚼,是侄女将他们的手脚都绑起来了吗?是侄女将他们拴在赌场、青楼和狐朋狗友身边吗?” 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有人在人群中响应的:“自家爷们没能耐,脸大到跑到侄女门前讨要的,还挺有理啊。怎么不去皇城跟去讨要呢,看谁给你。” 市井之人说什么都无遮拦,韩姜氏丢了面子,脸上一顿青一顿白,最后灰头土脸地扭头走了。 霜莳笑了笑,朝着人群说道:“过了年,韩家的珠池要广招海女,若是各位有赏脸的,届时可以来试试。只要肯吃苦不贪不懒,工钱不会少给。” 老百姓过日子图的就是一个赚钱爽利,霜莳这话落地,有不少人动了心。在江都无人不知韩家珠池,早些年当家夫妻丧身大海,大房三房好吃懒做,韩家的名号便没有以前响亮。如今霜莳有模有样地当起了家,倒让人感慨,到底是血脉相承,即便是个姑娘,也能挑起韩家大梁。 只是一个姑娘家如此招摇,着实不像话。江都风土民情固化,这闲言碎语便传开了,以前还想托媒人上门求亲的人纷纷止步,这让韩老夫人甚是头疼。 姑娘家能独当一面是好事,可是福祸相倚,这婚事可就发了愁。姑娘家不像男儿,就算七老八十还能纳一房美妾,眼瞅着过了年又长一岁,还是门庭冷落,实在让韩老夫人愁得睡不好觉。 王嬷嬷在一旁看着,小声提醒:“原先二夫人不是给五姑娘定过一门亲事么,前些日子去打听,那家的少爷还没成亲呐。不然我们走动走动,瞧瞧人家什么意思?” “你是说陈家那孩子?”韩老夫人略带嫌弃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行,那孩子性子软,跟霜莳不适合。” 五姑娘的性子也软,两个软和的人凑成对,成家立业后连个主心骨都没有。万一出了大事,连个掌舵的人都没有,还不是会苦了霜莳。王嬷嬷想来想去,觉得韩老夫人说得极是,便未再提起。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王嬷嬷既然想到与陈家结亲,大房和三房也想到了。软柿子配软木头,这俩要是凑成对,那韩家的珠池,有朝一日定会落到自己手里。 不出三日,韩姜氏腆着笑颜登门,开门见山便是一句:“五姑娘大喜啊。” 霜莳安然地很,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神情,只抬眼问:“有何喜事?难不成大伯母要将霸为己有的珠池送还吗?” 霜莳不傻,无事献殷勤,这位伯母肚子里没准藏着什么坏水。不过也是可笑,油锅里的钱都敢捞,也不怕烫了手。 韩姜氏被将了一军,面上不好看,却强挺着笑道:“一家人哪有你我之分,说这些太伤感情。今日伯母来是为了你,你瞧瞧这物件,可还有印象?” 说罢,从身后人手中取过一枚褪了色的布老虎,霜莳愣了下,接过来抱在怀里,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快20个小时才写完,万字太难了。留评发小红包,感谢支持! 第三十一章 别扭的针脚, 泛白的红绒布,勾出霜莳最怀念也最不想提起的那段回忆。 这个布老虎,是霜莳的母亲和她一起缝的。犹记得当初, 母亲笑着捏着她的鼻子笑话她女工不好, 将来若是嫁人,恐怕没有人会想娶她。 霜莳自然不服气,照猫画虎地跟母亲学习,拆了补补了拆,才做出这么一只丑丑的老虎。那会儿霜莳为了证明有人会娶自己,便将这只布老虎送给陈家的小儿子。不为别的,只因为陈家的小儿子比霜莳矮许多,也只有他才会来者不拒,收下这只布老虎。 这本不是多珍贵的东西, 只是因为母亲追随父亲而去后, 她哀极生怨, 将母亲留下的所有物件都烧掉了, 以至于当她清醒时,除了日渐不清晰的回忆外,连个睹物思人的东西都没了。 如今看见旧物, 霜莳控制不住心中的酸涩,紧紧地抱着, 不愿再撒手。 可是这一幕落在韩姜氏眼中,无疑让她喜上眉梢。瞧瞧,姑娘情谊重啊,总角时期定下的小情,到如今依旧念念不舍。 韩姜氏笑道:“想来五姑娘是想起来了。这是陈家那位少当家珍惜至今的物件,听说是姑娘当初亲手缝制送予他的, 他便留到至今。这事我本不知晓,前几日听陈家夫人提起,还说陈少东家尚未娶妻,是因为与你早就有了婚约。” 霜莳静静地看着韩姜氏。 韩姜氏被看得不敢直视,含糊笑道:“我知道,你肯定是嫌弃伯母多事对不对?咱们都是一家人,以前多受你母亲恩惠,如今你也到了岁数,伯母自然要替你多上心。你瞧那陈少东家一直惦念你,就连先前你去汴京李家,他亦是对你念念不忘。人家对你有情有义,你是不是考虑考虑?” 霜莳淡淡说道:“伯母真是岁数大了,该管的事不管,不该管的事瞎管。这布老虎一半褪色,一半泛红,闻着还有尘土味,明明是从风吹日晒的旧物堆里翻出来的。谁家珍视之物被风吹雨淋不心疼的,想必是物尽其用,特意让您拿来蛊惑蒙骗我的。” 韩姜氏讪讪地笑了笑:“方才那番话是陈家夫人亲口与我说的,想必是有诚意才会出此下策。不过小时候的玩物能留到今日,这份情谊还是在的。” 霜莳将布老虎放在身侧,眸中的光亮璀璨地宛如空中星耀:“伯母可曾听闻陈夫人的趣事?” 韩姜氏问:“你指什么趣事?” 霜莳笑了笑:“陈夫人有一个喜好,最爱收藏物件。小至一颗银针,大至院落屋舍。买来的院落亦是用来给收藏之物一个妥善安排之处。若我没猜错,这个布老虎,应是翻墙倒柜找了许久吧。” 韩姜氏摆手说没有,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改口道:“没有的事。陈夫人爱收集物件之事我自然知晓,只是这布老虎是从陈少东家屋子里拿出来的,就搁在床头案前。许是过了这么多年,才被磨搓得不成样子。” 韩姜氏越说声音越小,霜莳也没执着布老虎的来历,只问:“伯母是不是想让我早些嫁人啊,好给您腾地方好独占韩家的珠池,毕竟我嫁出去,不管是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都算作别人家的媳妇,不好再管娘家事。” 韩姜氏巴不得如此,只是不能承认,霜莳这么聪明,稍微一试探便能洞察她的想法,若是直白认下,没准有什么难听的话在等着她。能在她手指头缝里扣点小钱,便只能先忍着,等她真嫁了人,再说之后的事。屈于人下一时,难不成还屈于人下一辈子么。 韩姜氏摇头笑道:“伯母想让你嫁出去,无外乎是看你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遇了事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陈少东家抛出橄榄枝,我瞧那孩子也不错,你们若是喜结连理,过上和美日子,还用得着你为了韩家珠池忙前忙后?伯母心疼你,你这个孩子怎么就不懂大人的心意呢。” 霜莳笑了笑:“伯母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伯母说错了。即便我嫁了人,韩家的珠池也是我的嫁妆,自然要带走的。当初母亲金口玉言定下,这事祖母也知晓。伯母若是不信,大可去祖母那里问个清楚。省得您操心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 韩姜氏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气到郁结,才嚷嚷道:“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了,我们韩家真是出了一个好女儿。要不然汴京李家怎么不待见你这个养女呢,贪心不足蛇吞象,一副奸商嘴脸,让人看着就厌烦。” 霜莳不甚在意,依旧笑着,脸颊上的小酒窝藏得深,单这么看着,就是一副无害的模样。霜莳摆了摆手,叹了一声:“既然伯母不愿看见我,那何必日日都来呢。劝您一句,别总给自己找不自在,不然侄女也很难办。” 韩姜氏气得直摇头:“你瞧瞧你,究竟跟谁学成这副巧言令色鲜矣仁的模样,你父母可不是这样的人!” 提到父母,霜莳变了脸色:“我父母在世时,你们也不是这个样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伯母,希望您能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 韩姜氏最终败走,临走前想夺走那只布老虎,被金雀抱在怀里拼命不撒手。反正也失去了效用,韩姜氏啐了一口,气哄哄地走了。 霜莳这才颓然地坐下来,架虽然吵赢了,但她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伯母问得对,她究竟跟谁学的啊,怎么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霜莳问金雀:“伯母方才说,我都不像我了,你看我现在更像谁?” 金雀细细琢磨,最终给了一个答案:“我看,更像封将军。就那个气势有七八分像,剩下的两三分蛮横,倒是跟他一模一样。” 霜莳心里一沉,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 * 外营连死五十多人,无一例外都是封垏动手,死状很惨,均是被绑在马车上活活烧死。营中的人均传封垏残暴可怖,可是只有太子知晓,封垏这是气狠了,想用一样的方法,还治其人之身。 坤宁殿中,圣人又气又恼,就连祯明帝在旁,脸色亦是铁青。 祯明帝研究丹药,眼神飘向圣人,问道:“那姬啊,最近是不是身体有恙?朕瞧你这脸色不太好,不然传太医过来问诊吧。” 圣人扯了扯嘴角,强颜欢笑道:“多谢官家关怀,臣妾无事。只是入了冬,臣妾畏冷,多添几个汤婆子就好了。” 祯明帝吩咐黄门:“去给圣人多添点炭。” 黄门依言去了,温暖如春的殿中霎时热了起来。圣人不好当着祯明帝的面脱掉狐狸毛大氅,额间渐渐冒出热汗。 祯明帝睇了一眼,淡声道:“还是传太医过来吧,瞧你都出冷汗了。” 圣人没再拒绝,祯明帝自从喜食丹药以来,脾气越发急躁。有时候不顺着说话,便会引发震怒,圣人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得罪祯明帝。 太医诊脉,只说圣人心火旺盛,需静神清心。 祯明帝淡声道:“那姬啊,咱们都到这个岁数了,就不要学年轻孩子总争来争去。有些事顺其自然才好,若是操之过急,恐怕得不偿失啊。” 圣人心里咯噔一下,默默点头:“谨遵官家圣意。” 祯明帝没待多久便走了,圣人面色越发沉了,唤来心腹王嬷嬷:“封垏大开杀戒,搞不好是官家吩咐的。你去将太子请来,我要问他一些事。” 太子这些日子忙,临近年关,许多关系都要打点。往常都是圣人派人去挨家挨户送些岁礼,今年太子亲自上阵,诚意满满。圣人虽然高兴他如此懂事,可脸上的忧色依旧深重。 太子呷了一口茶,才问:“母后是因为隐卫被杀一事忧心吗?” “官家方才来过,话里话外警示咱们不要轻举妄动。唤你来也是嘱咐你,凡事勿要操之过急。”圣人叹了一声,美目含怒,“怎么你娶了李游萤,封垏那厮不知感恩,反而越发猖狂起来?” 太子笑了笑,抬眼望向圣人:“他是怒极了,正在发泄火气。等他气消了,自然会归咱们所用。” 圣人问:“这话是何意?” 太子回:“儿臣派人将韩霜莳给杀了,封垏并不知情。” 太子垂眼,说出口的话宛如一句“吃了吗”随便。 圣人惊得手中的甜浆撒了些,看向太子的眼神从震惊到怀疑又到欣慰,最终化为一句话:“景初啊,你成熟了。” 不为儿女私情耽误正事,手起刀落心狠手辣,才是成大事之人应有的本事。圣人胸腔中的怒火瞬间被倾灭,舒服地叹了几声,才笑道:“五十人的性命,能换来如今的东宫之主,值了。由着封垏去闹吧,适时添油加醋,告诉他这都是圣意。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去做,好好干,这天下早晚有一天是你的。” 太子淡笑:“请母后放心。” 圣人又想起什么,问道:“流萤今日来请安,说你一直未与她圆房?大婚都快满三个月了,你怎么想的?” 太子不喜欢李游萤,虽给了太子妃的位份,却连一个好脸色都未给过。他心尖上有人,如今过得肆意快活,连带他都觉得日子变得美好起来。如此好心情,何必被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破坏。不过这是太子的心意,不能让圣人知晓。 太子只笑笑:“儿臣在磨练李家的耐性,他们一日不表态,儿臣一日不宠幸李游萤。聪明人都晓得这是一桩生意,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圣人很满意如今的太子,宽了宽心,才嘱咐:“拉锯战要讲究松紧适中,不要逼急了李家人,不然一个庶女而已,他们先放手对咱们不利。” 太子轻笑:“这些日子听说,李家开始给李纹菱说亲了,李夫人可真是着急。” 圣人笑着摇头:“就让她们折腾去吧,想让纹菱进宫,还不是一句话的事。等到亲事都说妥了,再让那孩子进宫陪我,效果会更好。” 女子的事一向都是圣人操持,太子不管,也懒得管。 回到东宫,遥遥看见封垏站在石阶上,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待太子走近,闻到浓重的酒气。不可一世的将军,鬓边不知何时生了白发,一身比夜还黑的外袍穿在身上,腰间却系了一条白布。 还真是痴情啊,霜莳都“死”了这么久了,还在为她守孝。太子心中嗤笑一声,这个对手啊,还真是不好搞。 封垏喝得醉熏熏,沙哑的嗓音含着哭腔,问道:“今日是她离世的第几日了?我已经算不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码完了码完了,这章依旧留评有小红包~ 第三十二章 封垏已经很久没有梦到霜莳了。 上一次还是半个月前, 梦中的霜莳揪着他的袖子哭求着什么,他控制不住自己,朝她冷冷挥手, 将她回绝到杳无行踪。醒来时万分悔恨, 再次逼着自己入眠,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身影。连梦都不愿再入,那个爱哭的姑娘,是不是已经恨极他了。 他不甘心,拼命杀人泄愤,每每沾了一身血渍回到空荡荡的宜园时,总能产生一丝丝快感。看吧,我又为你报仇了,你是不是可以宽慰一些?封垏邀功般与空寂对话, 没人夸奖他, 只有飞腿在一旁朝着他狂吠, 一声比一声大。 封垏以为霜莳回来了, 可是门外除了行走的夜游人外,再也没有她的身影。那个爱笑亦爱哭,眼睛要么清澈见底要么艳如红莲的人, 让他究竟去哪里找?他不止一次奢求上苍,再给他一次机会, 让他梦回初见的那一日,亦或者回到前世她待他最眷恋的时候,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将心中所有的爱恋全部还馈给她,不让她再这么委屈。 可惜苍天不说话,苍天在惩罚他,惩罚他没有早早认出她, 这一世只能享受孤苦,与她再也无缘。 寒风乍起,封垏在宜园酗酒麻痹自己,已经忘了白天与黑夜。 腰间的白布换了洗洗了换,渐渐的,数不清霜莳究竟走了多久。 没人能回答他,李思安以为他疯魔了,不愿见他这幅鬼模样。崔汝南亦拒绝同他谈起霜莳,仿若整个世界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她一样,那么可怜的丫头,生前没人疼爱,连死后都无人垂怜。 夜露浓,封垏漫无目的地走着,就这么走着走着,停在东宫门口。 封垏看见太子脸上的笑,不可一世又虚伪可怖。他问出口,没想从他那里得到回答,因为他知晓,太子亦是没有心的,他怎么可能会记得? 可是太子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第一百四十五天。” 封垏霎时清醒了一半,默默没有作声。 太子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封垏的肩膀:“她已经走了很久了,将军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多,是时候该舍下过往,朝前走了。” 封垏踉跄着,面露苦笑,沙哑着嗓音问:“你就不为她惋惜吗?” 太子点头:“孤没有一日不惋惜。” 一百四十五天,每天一封从江都寄来的密信。上面有她如何重振韩家珠池,如何智斗伯叔妯娌,如何拒绝爱慕者的示好,如何笑如何怒如何发呆一整天。太子没有一日不知晓她的动向,惋惜不能同她一起。 不过与封垏不同,他心里是踏实的,而封垏是千疮百孔,宛如他的身体一般,不堪一击。 封垏惨笑:“殿下如今风生水起,朝臣为你所用,不惜与官家抗衡。春风得意之时,还能为她惋惜片刻,某实在钦佩。” 太子面露遗憾之色:“孤与她有几面之缘,虽说情谊不深,但晓得她的为人。孤不是母后,不管她人好不好,一旦起了杀心,便不管不顾。只是孤失误了,当初若是多派些人护着她,便不会有悲伤之事发生。将军重情重义,若霜莳有在天之灵,一定会感怀此生有如此待她真情实意之人。” 封垏苦笑:“某对不住她。” 太子宽慰道:“将军做得已经足够多,再多的悔恨也能弥补。天气寒凉,将军可否移步至东宫殿内,让我们一起,以酒祭奠亡人吧。” 封垏没有拒绝,只因这尘世间,终是还有另外一个人记得她。虽然少得可怜,但酒醉诉衷肠,太子不会以为他疯了。封垏被黄门搀进东宫,远处一直鬼祟的小太监悄声闪回黑暗中,往延和殿报信去了。 太子不擅饮酒,独留封垏一人痛饮。 喝到酩酊大醉时,太子才悠悠开口:“其实有一件事,孤一直想同你说。” 封垏摇晃了一下,保留一丝清醒,静静聆听。 太子叹了一声:“当初母后派隐卫暗杀霜莳时,孤并不知晓。后来孤想明白了,她不宜久留汴京,便答应她的请求,送她回江都。一切都在计划中,母后得知隐卫被将军杀后,也未表露出继续为难她的意思。孤以为从此山水相隔,她能安稳度过余生,却不想还是惨遭毒手。” 封垏冷哼一声:“这世间的女子千模百样,如此心狠手辣,也唯有后宫之主了。” 太子却道:“此言差矣,发生这件事之后,孤亲自去质问母后,母后亦是不知情的。孤晓得你将外营五十多隐卫杀之欲为她报仇,虽然那些人死有余辜,但将军,你真的恨错人了。” 封垏不信,冷笑道:“她是你的亲母,说什么,你自然要信。某不信圣人之言,亦不信你之言,她出事后某屡次调查,每每出现新线索,便会有人迅速掩盖,令某寸步难行。” 太子却道:“将军可曾细想过,若是圣人下手,还用得着等她离开汴京?即便手伸地再长,管得再宽,一旦出了汴京,深宫妇人哪能系统操控暗杀之事。而且霜莳被害时,明明有传言称,是朝廷命犯当即处死。将军,此事另有人操纵,难道你没觉察出有何异样?” 封垏醉得深,细想不得,反而摧得越发头痛。 太子乘胜追击,小声说道:“这世间有此权力的,将军觉得还有谁?” 总不能是皇帝吧。 也不是没可能。 若是,那为什么呢? 封垏想不通,头痛地像是快要炸了。太子含笑不语,淡声道:“天色已晚,将军今日便暂宿东宫吧。希望将军能懂得一个道理,有些事换个想法,兴许就开阔了。” 封垏来不及想,双眼一闭,伴着酒气昏了过去。 * 方越此行去往楚州,并未像往常一样,向车三娘子报信。虽然他知晓,纵然没有他,还会有旁人日日飞鸽传书,但他心中不愿,便没人奈何得了他。 楚州一行,一车的海珠被抢光,其实方越知晓,这一车背后的买主,是太子殿下。他替人卖货,不管买家是谁,只要拿了钱让霜莳能过个好年,他便完成任务。 又下了两场雨,天气冷了下来。珠池休市,霜莳便忙着操办新禧,为了避开叔伯两家,韩老夫人决定在别院过年,省得一家人面和心不和,再过个堵心的年。 许是碰到硬钉子,韩姜氏已好几日没来别院烦霜莳。霜莳乐得自在,给海女们发了利是,又给方越一家封了厚银,细细算着账,才发觉回来的这些日子,她竟然变身为一个小富婆。 以往手头紧巴巴时,霜莳总觉得日子过得不踏实,如今腰包鼓了,心也跟着轻盈起来。难怪车春姨母从未想过嫁人,有了钱谁还需要男人呐。 韩老夫人不同意她这想法,好言劝道:“祖母不知能陪你多久,若哪天祖母走了,谁来陪你享受这份喜悦?” “大过年的,您说点什么不好,偏偏说这丧气话。”霜莳撇了撇嘴,“呸呸呸,您会长命百岁健康永驻的。” 韩老夫人笑意浓,王嬷嬷挑帘进来,脸色略有些古怪:“老夫人,五姑娘,外面有客人求见。” 霜莳敛了敛笑意,问道:“又是伯母和婶婶吗?方才给了过年的用项,怎么又来了?” 王嬷嬷摇了摇头:“不是大房和三房的人,是陈家的少东家求见。” 霜莳皱了皱眉,看向韩老夫人。 韩老夫人沉吟不语,细细想了想,才道:“来者都是客,请他去偏厅。” 又嘱咐霜莳:“你且留在屋里,莫要出声。” 陈家少东家,名叫陈温瑜。霜莳只记得小时候常喊他小鱼儿,后来他去别地求学,已是许久未曾蒙面。记忆中的小豆丁,说话奶声奶气的,如今隔着一面墙,小鱼儿的声线依旧带着点软,偶尔的异声中,才能感受到他飞速成长的痕迹。 小鱼儿说话很客气,将手中的补品送给韩老夫人,甚是懂事道:“母亲说往年二夫人在世时,两家的往来甚是亲密。如今不能因二夫人不在,便冷了这份情谊。这是母亲收藏的老参和一些鹿茸,今日让晚辈带过来,聊表心意。” 韩老夫人笑道:“你母亲手里的东西大多金贵,给我这个老婆子委实可惜了。我这里有一颗千年灵芝,回头捎给你母亲,我就不跑这一趟了。” 陈温瑜乖巧道:“好东西您还是留着吧,母亲那里的灵芝比香菇还多,这雨天缠绵,都快长虫子了,可别糟蹋了您的心意。” 韩老夫人微愕,转瞬笑得更是开怀:“小机灵鬼。” 陈温瑜陪韩老夫人聊了会儿天,也不着急,仿佛此行就是年前送礼似的,倒让霜莳白紧张一回。细细想,先前韩姜氏拿布老虎来游说,也可能是韩姜氏一厢情愿,小鱼儿对她不可能怀有这个心思。 正这么想着呢,陈温瑜那边话锋一转,调开话题问:“今日怎么没瞧见姐姐?” 霜莳突然感觉芒刺在背,那句姐姐,差点让她抖落出一地的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周一的更新继续换到晚九点更,感谢读者大大们支持! 爱您萌~啵叽! 第三十三章 小的时候, 小鱼儿总爱跟在霜莳身后,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两个人溜到小摊上买爆米花,经常会有摊贩以为俩人是亲姐弟。小霜莳不喜欢跟屁虫, 一如不喜欢现在仍旧不改称呼的陈温瑜。 韩老夫人含笑道:“今日不巧, 霜莳有事出去了。还记得当初你来家里找霜莳玩的样子,俩人一起手拉手在韩家大院里种了一颗葡萄树,如今那葡萄树都结了硕果,你们俩也长大了。” 陈温瑜接道:“晚辈被父亲送去游历学习,已有十年未见到姐姐了。听母亲说姐姐去了汴京,晚辈路过汴京时还去寻了一趟,不知道是不是李家对待姐姐太苛责还是懒得找理由搪塞晚辈,居然告知晚辈姐姐已经走了。” 韩老夫人点了点头:“所以你才来家里寻她?可是有要紧事?” 陈温瑜的声音放低:“不瞒您说,李家人说的走, 是离世了。晚辈自知没有立场管这件事, 可是在韩家姐姐安好, 李家就算再不喜, 如此说也是无礼。再或许,这其中是否有其他因由?” “李家过于欺人太甚!”韩老夫人怒道,“霜莳离开汴京, 虽然未与李家打招呼,但也是托人传过话的。就算不喜霜莳不告而别, 也不能如此糟蹋人。” “您莫要动气,好在姐姐在家中安好,便莫要管旁人闲言。”陈温瑜轻叹一口气,“知晓姐姐没出事,晚辈也就放心了。既然姐姐不在家,那晚辈改日再来拜访, 便不久留了。” 王嬷嬷将人送走,霜莳才挑开帘,进了偏厅。姑娘脸上没甚么表情,可是又胜似有万句话承于容色。韩老夫人知晓她难过,唤她过去,慈和道:“祖母走错一步,当初就不该送你去汴京李家。你怨祖母吗?” 霜莳摇头:“不怨。若是没去过汴京,也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薄情寡义的远亲。这样也好,看清了真面目,以后不再有牵扯便罢了。” 人活在世,早些看清世态炎凉,便不会吃太多亏。 霜莳倒是不难过,前世她被李家送至宫中被蹉跎,那种战战兢兢的痛苦比今生被人谣传去世难过得多。从魔窟中逃出来,是该庆贺的事,若是要与李家人理论个输赢,那才是蠢到家了。 韩老夫人见她意志坚定,吩咐王嬷嬷:“若日后有李家人来问霜莳行踪,咱们便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咱家的姑娘咱自己养着,用不着他们良心发现再来求和。” 王嬷嬷无奈笑道:“您也是老糊涂了,既然李家当咱们五姑娘去了,怎还会再来问寻,难不成想将人请回去,表演一下诈尸?” 霜莳眨巴眨巴眼,扑哧一声笑了:“嬷嬷此言甚是。” 韩家祖孙三人当玩笑话,谁也没当真。一个为了整府威望而欺瞒天下的李家,断不会派人来请霜莳回去。这些话说说,不过是让自己心里爽快罢了。 到了年三十,鞭炮声此起彼伏。霜莳给韩老夫人磕头贺新年时,别院门口的狗开始狂吠,宛如遇到汪界对手。 厮使来报,说门口有一个大胡子拉碴的男人求见,自报身份是李家人。祖孙三人面面相觑,倒吸一口凉气。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除夕夜派人来,究竟有何打算? 韩老夫人让霜莳回自己屋里,起身出了正厅。别院门口的两只犬依旧吠着,对面是只油皮黑亮的猎犬,正在呲牙咧嘴对峙中。旁边站着一个男人,风尘仆仆,半鬓染霜,脸上的胡子丛生,邋里邋遢地倒像是个流浪汉。 韩老夫人了然,看了王嬷嬷一眼。 王嬷嬷从钱袋中拿出碎银子,递了过去:“我们老夫人心善,见不得受苦人落魄,何况还沾亲带故。这些银两你拿去,找个酒肆好好休整一下,回去顺便与你家主子说一声,就说我们韩家日后不再与李家有来往。我们姑娘受了太多苦,若是再笑脸相迎,便太亏待她了。” 可是那男人没接,立在惨白的灯笼下,眼眶渐湿。 封垏一直不相信霜莳就这么离开人世。他去东宫求证,见太子谈起霜莳时,隐约能觉察出他的笑意,那笑意刺眼,像是在讽刺他,被蒙在鼓里还不自知。 封垏自此便留意,发现每日都有一封书信从金银行送至东宫。封垏截过几次,上面只有简短的几个字,不是一切安好,便是安然无恙。说来,金银行整日都往东宫送平安信实属诡异,封垏便查了下去,才发觉这些信都是从江都飞鸽传书而来。 封垏心中燃起一小簇希望,若霜莳之“死”是太子布下的局呢?那是不是表示她还活着,所以每日都有一封平安信,才给太子谈及霜莳时增添的一份闲适之感。 越这么想,封垏心中的那簇小火苗便越烧越旺,他赶赴江都的脚步也越来越快。他想,若是霜莳还活着,那最迟也不能超过除夕夜,不然便是隔年未见,他的思念之情恐怕会控制不住决堤,那样会吓到她的。 然而破堤的不是他的思念,是宛如潮浪的悲伤。 灰墙小院,两盏被风搅动的白灯笼,韩家长辈无情的言语,无一不昭告着,那个姑娘确确实实离开了。 封垏没接,韩老夫人直言:“大男子志在四方,你不食嗟来之食的态度,老身佩服。只是韩家微弱,不管你是何人有何请求,我们也帮不了你。趁着夜未黑尽,尽早回吧。” 门扉被无情地掩上,透过一道细缝,封垏仿佛看见狭窄的光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可伴着一声重响,他被拒之门外,唯有两只凶犬呲牙对望,像是恨极了他一般。 尘埃落定,封垏的心宛如死水,无动无波。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温暖属于他。封垏禁受不住大喜大悲,直接昏倒滚落至石阶下,额前破红染血,仿佛没了生气。 原本紧闭的大门慢慢开了一道缝,犹豫了许久,霜莳才从里面走出来。站在石阶上往下看,只确认般地看一眼,心便像被揉成球一般,紧皱着,喘不上气。 * 霜莳这几日精神不好,夜里总是睡不安稳,白日里久久地看着窗外发呆,金雀唤她时,总得多喊几次才能将她的注意力招回来。 金雀看不过去,撇嘴道:“自从那日姑娘瞧见封将军,便一直魂不守舍。您都已经从李家逃出来了,怎么还放不开。就算他是将军又如何,不是李家人又如何,您忘了他之前是怎么待您的?您还这么魂不守舍,奴婢真的不懂。” 霜莳不理她的埋怨,淡声问:“他身体可好些了?” 那日封垏昏倒,霜莳让小厮将人连夜送至医馆。郎中治了好几日,可依旧不见醒转。虽然她装出不在乎,可谁都看得出来她在自欺欺人。 金雀气鼓鼓道:“没死。他真以为自己是战神呢,身子糟蹋成那样,若不是姑娘好心送他去医馆,这会儿早就命归西天了。” 霜莳看了金雀一眼,眉轻轻皱着,似是千万般不满。 金雀叹气,改口道:“昨日就醒了,醒了一句话也没说,给郎中扔下诊金便走了。没人跟着,不知道去了何处,八成已经回汴京了吧。” 霜莳怔愣了下,点头称知道了。 封垏宛如一阵寒风,吹凉刺骨后,又消失不见了。 霜莳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腔子里的不安与胡思乱想吐纳出去,重拾起账本,又变回那个独当一面的韩家珠池当家人。 * 立春过后,韩家珠池开海,应聘的海女无数,霜莳专程请来资历深的老海女测验审核,最终留下二十多位应聘者。正月十五那日,霜莳在祖母的帮助下,将韩家大房和三房霸占的珠池索要回来,安置了海女,派了厮使守卫,霜莳才彻底将父母遗留的心血重新操持起来。 汴京来信,是车三娘子寄来的。 除了车三娘子的恭贺之信,还有一对造工精巧的玉坠。 同样是金丝缠绕,与太子赠予她的那枚玉镯质地很像,但却不是皇家之物。霜莳无声地笑了笑,将坠子放回缎盒中,交给方越,让他改日再送回去。 方越挠了挠头:“五姑娘,别的东西可以放在我这,但这玉坠若是被娘子瞧见,又该吃味了。” 霜莳笑了笑,又进屋与丹娘解释。丹娘红着脸,娇憨地看了夫君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姑娘托他办事,哪里用得着问我的意见。夫君调皮,让姑娘看笑话了。” 方越耿直,直言道:“若是不与你解释,你又要气上一气。怀胎不易,再让你吃闷气,那可对不起你们母子。” 丹娘脸色一红,低声喃了声:“我不气,我知晓你的为人。” 小两口伉俪情深,眼神里的爱浓得化不开。霜莳寻个借口出了方家,站在熙攘的街上,心里莫名觉得苍凉。 她原先也像丹娘那样,不设心防地喜欢一个人,为了他毫无畏惧,连生死都看淡。如今,不知是那个人变了,还是连自己都变了,那段感情被尘封起来,落满经年的尘,风一吹,便迷障了双眼,泛着微酸。 陈温瑜看到霜莳时,她脸上有种历经万难却无可奈何的神情。小时候肆意妄为,想哭边哭想笑便笑的人,却有了这种让人心疼的表情,看得陈温瑜想装做不认识也不能了。 陈温瑜上前,朝着霜莳并手一礼,灿笑道:“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鱼儿。” 霜莳回神,微微抬头,熟悉的脸上展露着熟悉的笑。 霜莳避无可避,强颜欢笑道:“陈少东家,许久未见,你长高了。” 话是疏离的,可还带着点哭腔,仿佛在强忍着跟他客套。 陈温瑜叹了一声,伸出袖子递了过去,温着声道:“姐姐是不是想哭?呐,还像小时候一样,袖子借给你,沾了鼻涕也没事儿的。” 作者有话要说:虐男主虐成这样,各位大大还满意吗? 感谢在2020-08-08 23:58:41~2020-08-10 20:1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顺心如意 1个;所念皆温柔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然呆 4个;吃糖的猫、萝北 2个;八卦图、断更是要剁手的、白昼梦、怒江一霸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霜莳第一反应是, 谁小的时候揪着他的袖子哭到流鼻涕了,干这事的人,明明是他自己才对。 转念一想, 眼前的人像是故意的, 见她心情不好,在故意讨喜罢了。霜莳抿了抿唇,方才难以抑制的哀伤被陈温瑜这套说辞强行驱散,倒是可以畅快呼吸了。 陈温瑜见霜莳美目圆睁,唇角轻抬,熟悉的样子又回归。这才收拢回袖子,笑道:“既然不赏脸,那便算了,以后可没机会啦!” 霜莳轻笑:“你这人, 十多年未见, 能耐倒是见涨了。以前哭鼻子的时候, 明明是你追着我索要我的手帕, 如今借个袖子倒难为你了。恩将仇报,不识好人心。” 十多年,匆匆而过。许多事情都变了, 像那只泛旧的布老虎,稍微不慎扯动, 布料就碎了。但有些事情还和以前一样,连尘土都未落下痕迹,像两个人开着熟悉的玩笑。陈温瑜依旧还是老样子,捂着耳朵拒绝听霜莳说话:“姐姐,你怎么还是这么念叨。赶紧改改,别跟我娘一样。” 霜莳笑出声, 客套问道:“你家里人可都好?前阵子家中一直有事,便耽搁着没去串门儿。” 陈温瑜点头:“还是老样子,母亲经常谈起世伯世母,也总提起你。前几日还与你家大伯母提起一桩陈年旧事,还将我床头的布老虎拿走了。姐姐,你可知晓此事?” 本来霜莳以为,陈家不会有人记得俩人那桩不算数的婚约,韩姜氏将布老虎拿来,不过是到了绝处才想出这么一招,好逼霜莳将珠池让给他们。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陈家知晓这回事,就连陈温瑜都过了心。那只布老虎放在床头的事,霜莳不确定,但她从陈温瑜的眼神里,看出了真挚。 霜莳顾左右而言他:“你说那只布老虎吗?我记得当初我娘教我的手艺活,大伯母知晓我思念娘亲思念得紧,这才从陈夫人那将布偶要了回来。” 陈温瑜哦了一声,展颜笑道:“那姐姐见过了,可否还给我?” 霜莳睁大眼睛:“都说了是娘亲留下的遗物,君子有成人之美,难不成你还想要回去?” 陈温瑜郑重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那布老虎驱邪,放在床头不会做噩梦。突然被姐姐据为己有,这些天总会梦到一些光怪陆离的噩梦。姐姐什么都不缺,想来不会夺人所好吧?” 眼前这人,小屁孩的时候从来不敢顶嘴,真是一日未见如隔三秋,这么多个秋天过去了,倒好,多长了好几张嘴。 霜莳摇头:“你也知道,那只布老虎经年未养护,布料已经易损了。不是我不愿给你,而是它饱受摧残,现在已不成形了。不如你改日去趟寺院,求个护身符傍身,省的日日噩梦缠绵。” 陈温瑜叹了一声:“知道了,反正姐姐一向如此,只要你喜欢的肯定不会施舍于人。罢了,是我唐突了。不过没关系,我委屈点无所谓,只要姐姐开心便好。” 这话说得,好似霜莳欺负他一样。 江都这地不如汴京,统共那么几家几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路上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笑容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霜莳唯恐事情闹大,连忙道:“罢了,回来还给你一个便是。” 说完欲走,完全没有久留的意思。陈温瑜笑了,朝她挥挥手:“我要姐姐亲手做的哦。” 一男一女,佳偶天成,连定情信物都要护送了。人群轰然,有快言快语的直接道了句恭喜。陈温瑜来者不拒,笑迎众生相,给看客们做了一个揖。不解释,旁的也不多说,转身潇洒离去。 常往东宫飞鸽传信的黄门也瞧见了,紧急往金银行传信一封。 车三娘子收到信,展开看了看,笑着将纸条递给太子:“殿下,江都传来喜事。” 太子闭着眼,悠哉问道:“可是封垏又发病了?” 东宫太子势力于年后逐渐变大。位高权重,擅权弄臣,再加上祯明帝沉迷炼丹修仙,朝中许多事务都落到太子手中。越来越多疑,越来越失民心的皇帝不得朝臣之心,太子蔚然深秀,便愈显储君之姿。 车三娘子从未见过太子如此老谋深算的样子,从他手里经过的事,有些看起来心狠手辣,有些又过于慈悲为怀,阴柔共济,仿佛天下早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只是在等皇帝退位,好落得一个贤名。 千般万般,只有霜莳一人,是众多定数之中的变数。 其实说不上太子有多好,在车三娘子眼里,霜莳与太子并不合适,若真要论,还不如那位寻死觅活的将军。但当权者起了执念,车三娘子不好说什么,只能在看到霜莳有了小情郎之后,才敢揶揄一下太子。 车三娘子笑道:“是霜莳的好事,飞鸽传信,霜莳与小情郎互送定情之物,想来好事要临近了。” 太子倏地睁开眼,凝眉道:“车春,你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吗?” 车三娘子噤声,太子才缓了缓脸色。 接过纸条看了一遍,又揉碎扔进炭火里,神思恍惚,似是劝自己般喃声道:“许是看走眼了,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送信物。” 车三娘子抿唇,藏住笑意,解释道:“江都民风就如此。想当初,霜莳的父亲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娶妻子,后来被传为佳话,为人效仿。那个小伙子,兴许学了皮毛,想借此感动霜莳吧。” 太子目光悠悠地看向车三娘子,眼神里的不满昭然。 车三娘子坦然望之,又添了句:“我说的可是实话,殿下若不信,派人去查便是。” 太子被陈三娘子的话堵了心,起身便往外走。车三娘子哎哎喊了两声,也未见太子回头。车三娘子扬声笑道:“殿下听听便罢了,可别真到江都去问。” 太子顿了顿步,清冷的风吹过,吹散他心头火热。 转身又回到花榭,吩咐车三娘子:“霜莳那边若一切归位,便请她不日便回吧。她若是想将生意做大,孤可以帮她,想来,她应不会拒绝孤的美意。” 车三娘子笑道:“美意给您带到,但霜莳若不肯来,您下一步会做何打算?” 总不能看着霜莳与旁人情投意合。 太子想,他这一生失去的东西够多了,若是再失去,今日煞费苦心稳做这太子,明日头破血流争做那天子又有何用。好不容易筹谋出一场好戏,瞒过父皇和母后,连封垏都被蒙在鼓里,如此煞费苦心,可不能被一个毛头小子耽误。 太子又微微和上眼,漫声道:“拦路狗太多,不用留活路。” 车三娘子看了太子一眼,在他身上竟然看到了圣人的影子。 真令人唏嘘。 * 封垏年后生了一场大病,严重的时候,连郎中都开始摇头,就差与李家人说一句“该准备后事了”。崔汝南看着心疼,实在没办法,便托人去江都想求一件霜莳的旧物。想着有霜莳旧物相伴,兴许能让封垏安心些,却没想到却被韩家人赶了出去,活生生地没了脸。 崔汝南自知伤了韩家托付之情,可封垏迟迟不醒,她心中虽然愧疚,可还是想寻些霜莳的旧物。霜廊院已好久不住人,本就是装杂物的院子,自打霜莳走后,这里便彻底无人问津。找了许久,连块布料都没找到,这让崔汝南火气攻心,差点儿也跟着病倒。 李华婉得到消息后,挺着大肚子捧着红缎盒子上门。 得知霜莳遇害之后,李华婉与崔汝南生了好大的气。她本以为母亲会待霜莳如亲生女儿,却没想到居然早早放手,才让霜莳蒙受歹人戕害。再加上她怀胎不稳,就连过年都未动身子,此时若不是听说一家人病的病伤的伤,她才不肯回来。 珍大娘子瞧见李华婉手中的红锦缎盒,欣喜道:“这是五姑娘送的那枚海珠吗?” 李华婉点头:“拿去放在表哥的手心吧,估计不会管用。人都没了,这些死物不过睹物思人,若是能驱除百病,那霜莳便真成了活佛了。” 话里拈酸,听着便万般不情愿。崔汝南叹了声气:“谁也没想到霜莳那孩子竟然遭遇不幸,若是知晓有这么一天,就算她磨破嘴皮子,我也不让她走。” 李华婉淡声道:“没人会预知明日会发生什么事,我也没想到,母亲竟然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孩子。说起来,表哥和霜莳都是可怜人,也或许,表哥能知晓其中的苦滋味,才如此舍不得吧。” 说得是漂亮话,在坐的都心知肚明,封垏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若是霜莳没事,若是霜莳依旧养在李思安的膝下,那以封垏的脾气,定会将此事闹大,若是传出去,可不是背负韩家托付这么轻巧的罪名了。李华婉知晓厉害,便没再说什么,只等封垏醒来,拿了海珠便回夫家。 若说此招无用,可是封垏却悠悠转醒,郎中替他把了脉,长舒一口气道:“将军有吉人之相,此次虎口逃生,实属不易。老夫开几贴药,只要按时按量食用,不出七日便可痊愈。” 捡回一条命,确实逢凶化吉。 李华婉挺着大肚子不宜久留,伸手朝向封垏:“既然救了你一命,说明霜莳还不愿你死。将海珠子还给我吧,这是霜莳留给我的,不能轻易易主。” 封垏摊开手心,见一枚成色姣好的海珠泛着光,宛如韩家别院白纸灯笼中的微光,江都海浪之中的碎亮,亦宛如楚州人声鼎沸中的匆匆一瞥。 封垏突然起身,将海珠子紧紧握在手心,滚烫的温度将海珠子包裹,一如他现在起死回生的心。匆忙地换上鞋履,不顾李家人的劝喊,风一般地跨出院子。 李华婉见他将海珠一并带走,气得直喊:“你将我的珠子带走了,快还给我。” 封垏回首,眼眸的柔情如枯木逢春,能翘出稚黄的嫩芽。 他挥手,笑道:“放心,等我从楚州回来,一定双倍奉还。”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 感谢在2020-08-10 20:18:36~2020-08-12 19:5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顺心如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橘子味的猫 6瓶;坨坨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海珠无疑是一颗良药, 被封垏握在手心,圆润炙热,难掩心头的翻腾与愉悦。 封垏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痴傻, 路过楚州那么多次, 海珠子就摆在街市上,甚至还听到官妇们交口称赞韩家海珠质量上乘,他一概从左耳进右耳出,全然没注意。 许是用情过深,才导致将自己禁锢于迷雾之中吧。 虽然今生未过问,但是犹记得梦境中,霜莳一直想拿回属于父母的珠池,可碍于在汴京李家身不由己,此事最终成了她终生的怨。 今生她一直闹着离开汴京回到江都, 虽然未提及一句, 但江都韩家的珠池生意都已经做到了楚州, 不是姑娘所为, 韩家还能有谁撑得起这档子事? 封垏控制不住唇角的笑,再回想除夕之夜从门缝中看到的身影,越发笃定霜莳还在, 只是不愿见他罢了。 不愿见也无所谓,只要霜莳人还在, 他就算求也要求着见一面。 夜又罩下一张网,将江都染黑。方越吃完晚膳,与丹娘商量了下,才携手到韩家别院拜访。 王嬷嬷将他们夫妻请进门,透过烛火杳杳的窗棱,瞧见霜莳正在执笔写着什么。她微微偏着头, 写了几笔停顿下来,微微发了会怔,才团起纸重新取过一张白纸。 仅是一张侧颜,朦胧地看不到神情,却依旧能感受到她的踟蹰。王嬷嬷叹了一声,小声道:“姑娘这几日都如此,不知遇到了什么愁心事,总是唉声叹气,莫名让人不安。” 丹娘埋怨地看了方越一眼,方越挠了挠头,甚是无辜地耸了耸肩。没办法,金银行传信来,请霜莳回去。他知晓这肯定会让霜莳为难,可是若是不传,下一个旨意,怕不是直接从东宫传来。 那样,霜莳就没有选择权,不管她愿不愿意,有何理由都由不得自己拒绝。 此次是以车三娘子的名义,如果能找个圆滑的理由拒绝回去,倒是还能拖一拖。可是在丹娘看来,自己夫君共侍二主,却对平日颇多照顾的霜莳不利,因此埋怨的意思便很明显了。 方越心道苦,此时他成了大恶人,晚上肯定睡不得床榻了。 霜莳瞧见方越夫妇前来,脸上倒没有愁思,只是问他们有何事,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丹娘羞赧道:“夫君有话与姑娘说,姑娘听了可千万别动怒,我先替他向姑娘赔罪。” 方越将自己是车三娘子安排的,并每月寄信一封的事全交代了。 霜莳一边听一边笑,等方越说完,才道:“我当什么要紧事,就算方越不说,此事我也知晓。当初能顺顺利利从汴京回江都,肯定少不了太子与姨母的相帮,不仅如此,还给我断了后顾之忧。连汴京李家都深信我已经离世,看来太子没少费心费力。” 方越尴尬地笑了笑:“五姑娘聪慧,是在下愚钝了。” 霜莳摆了摆手,叹了一声:“既然现下的好日子都是托他们的福得来的,便由着他们,只是苦了你们,还要煞费苦心地瞒着我,今日说开了,倒省得我们彼此辛苦。丹娘也莫怪方越,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江湖道义,是好事。” 丹娘松了一口气,神情才有一点轻松,又愁上眉头:“只是,此次太子与车三娘子请姑娘回去,怕不是什么好事。” 是啊,那么苦心经营一场戏,将她从汴京旧人旧事中择出去,放着让她在江都过平静的日子多好。为何还要让她回去呢。难不成是太子之前送来的玉坠被送回去,惹怒了储君,让她回去赔罪不是。 若真是如此,怕此行凶多吉少。 她不熟悉太子,但熟悉祯明帝。子承父业,性格方面也有传承,恼羞成怒痛下杀手的事经历过一次,霜莳可不想再遭受一次。 霜莳迟迟不语,方越开口道:“若姑娘不愿去,某便直接回绝。江都不是太子的地盘,若是直接来抢人,某和徒弟们可以保护姑娘无辜。” 霜莳笑道:“既然都有正经日子要过,便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丹娘要临产,她和孩子都需要你。此事不能着急,你先回姨母,就说我病了,不能轻易劳动。能拖便先拖着,等太子的气一消,也便无事了。” 方越重咳一声:“既然姑娘要称病,就得演得真一点。不然落到旁人眼里,倒会坏事。” 霜莳知晓方越的意思,江都有太子暗线,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时时观察。如今珠池的归属问题落定,就等着开海采珠,霜莳也没必要日日都出现在人前。何况先前陈温瑜闹了一场,她现在出门都不敢与人久待,不然总会绕到她的婚事上,好似这门亲事已经板上钉钉子一样。 霜莳乐得其成在家窝着,与金雀道:“你去请郎中来,再准备一份厚礼。等郎中走后,家中的门立刻关闭,只留金奴进出采买。春光大好,我们就安心在家赏花吧。” 韩家五姑娘大病之事,被市井之人传得甚是严重。陈温瑜拎着补品上门拜访,每每都被王嬷嬷拒之门外。乡里乡亲们瞧见,总会揶揄几句,话里话外都是劝陈温瑜别一厢情愿,都吃了这么多次闭门羹了,还来就有点丢人了。 陈温瑜一向不在乎面子,任人去说。 就连陈夫人劝他,他也只是笑笑,说一句:“娘,拜托媒婆上门吧。” 陈夫人摆弄着玉观音,疑声问:“五姑娘都病了,媒婆上门,不是打咱们自己脸么?这种缺德事,娘可干不来。” 陈温瑜眨眼,笑意浓浓:“怎么就缺德了,这叫冲喜。” 陈夫人坳不过陈温瑜的歪理邪说,将这缺德的事交给陈温瑜亲自去办。媒婆请了三五个,陈温瑜将自己的意思告知,又挨个送了重金,媒婆们便笑嘻嘻地敲开韩家别院的门。 韩老夫人听说,哭笑不得,拍着霜莳的手问:“都说患难见真情,小鱼儿待你如此真心实意,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霜莳猛摇头:“我连他穿兜裆裤的模样都见过,可没那心思嫁给一个小屁孩。” 何况还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韩老夫人只是借陈温瑜求亲一事探探霜莳的想法,活这么大岁数,什么风浪没见过,人心什么样,都能透过眼睛看出来。 自打上次那个封垏来过,霜莳就失了方寸,虽然从未提起过那人,但见她茶不思饭不想,日日发闷呆的模样,便知那人在霜莳心中的分量,已是占了五成以上。 韩老夫人摸着她的额,细声问:“孩子,你与祖母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霜莳摇头,含笑道:“没有的,孙女心里只有祖母。” 韩老夫人嗔了一眼,严肃道:“与祖母也来这套,祖母可不吃。你若心里没人,那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真心实意的笑?怎么不见你与年前那般意气风发?难不成将你父母的珠池拿到手,你就懈怠了?不想管了?如果真是这样,那珠池便不能交给你管理,你父母的心血可不能断送在你手里。” 霜莳睁着楚楚可怜的眼睛,眨巴着撒娇:“祖母这不是要了孙女的命么?” “你这个冤家,你天天心思飘忽不在家,难道不是要祖母的命?”韩老夫人又问道,“可是那日来的那个男人?崔汝南的外甥,叫封垏的?” 霜莳静默,不想承认,可是又没法不承认。 有些事就是如此,明明心里已经割舍了,可是在某个瞬间再看到,再忆起时,依旧会惆怅。像是破土而出的藤曼,一直肆意攀爬,哪怕她跟自己说一万遍不要再去想了,枝桠也只会盖出一间房子,将她锁在里面,不愿让她走出来。 可是他真的在她心里吗? 倒也未必。 倒也不是未必。 像是轮回一样,否定与肯定交织,织成一团乱麻,最后连她自己都择不清了。 霜莳不开口,韩老夫人了然,叹了声气道:“早知你割舍不了,那日就应该让他进来。李家人皆以为你已过世,唯有他还在寻你,虽然未说明来意,但那神情错不了。当初你父亲沉溺汪洋杳无音讯,你母亲脸上的神情亦是如此,哀切与疼痛,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霜莳眼圈红了,抱着韩老夫人,声音细软:“祖母,我知道这样不对。人心是肉长的,见他那样,我再恨他,也原谅他了。” 韩老夫人问道:“只是原谅了?” 霜莳点头:“孙女只是觉得,人生苦海,若有人面冷心善,也不过是伪装。他卸下伪装,被折磨了一通,孙女心里也就痛快了。可究竟不是一路人,若是相视一笑泯恩仇,以后各走各的路,能各自安好便好了。” 韩老夫人笑问:“所以这些日子斟酌用笔,是在给他写信?” 霜莳小声“嗯”了一声,低头道:“只是不知该如何写,才能将孙女的意思表述到位。” 暖风吹过,落英纷纷,春愁也不过如此。 站在窗外的人静静听着,脸上的表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确认她还健康活着,他便安心了。 听到她心意已如落花,他又慌了神。 只能从长计议了。 封垏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痛苦,抬头望了望天,一转身又越过墙头,消失于芬芳馥郁的街角。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还在写,写完就发,估计不会太早,明早再来看吧!啵叽! 感谢在2020-08-12 19:56:50~2020-08-14 20:4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揪揪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封垏此行鲁莽, 但行事绝不能鲁莽。 他之前有多伤害人家姑娘,现在就得有多少耐心赔罪。他夜夜梦回前世,将两人之间的过往了然于心, 但人家姑娘不是。从第一次见面到最后一次离别, 他就没给过姑娘好颜色,好好的姑娘受他质疑,遭他胁迫,甚至被欺负到眼泪巴巴,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混蛋。 封垏这人就这点好,自己犯了错,只要意识到了,便能当即就改。梦中的他,死守着自己的心, 对姑娘守礼有嘉, 明明心里也是喜欢霜莳的, 却屡屡都视而不见, 才蹉跎了大好时光,以至于余生悔不当初。 这点一定要改。 至于怎么改,封垏一点头绪都没有。 如果像霜莳那样, 动不动就睁着漂亮的眼珠盯着他看,那他这张老脸非得红成铁锈不可。 所以从长计议, 最起码不能吓到霜莳。 封垏住进客栈,让小伙计送了一桶热水,洗去一身的风尘。仔细对着水面打量自己,真是邋遢死了,络腮胡子脏兮兮的脸,难怪先前韩老夫人将他视作乞丐。 封垏将自己收拾好, 又想起之前欺负霜莳伺候洗澡水的事,悔恨地恨不得将脏兮兮的洗澡水都喝掉。干过太多混蛋事,他受点皮肉之苦,姑娘就能原谅他,怎么想怎么觉得心尖淌蜜,差一点便能溺死自己。 客栈的小伙计以为自己眼瞎了,方才进来的人,一看就是落魄的乞丐,若不是先给了住店的银子,不然连进都不让他进。结果就这么一收拾,摇身一变,竟然从他的身上瞧出了富贵之气。 不仅富贵,神容威严凛凛,多看一眼都觉得胆战心惊。 封垏心情好,与小伙计打听霜莳。 若说在江都,不知晓韩家五姑娘,那肯定不是本地人。小伙计察言观色,笑着道:“韩家那位五姑娘是个能耐人,自打去年秋日,便阖领仆使整顿韩家珠池,今年初又智斗大房和三房那两家吃闲饭的,彻底将韩家珠池揽在自己手里。小的没见过哪位姑娘敢这么来的,别的姑娘都在闺中刺绣等嫁人,五姑娘早早赚大钱,早就用不着倚靠男人了。” 前面说的夸赞,封垏还挺爱听的。 小姑娘有本事,绝处逢生,能撑起大事,这是能耐。 可后面一句,用不着倚靠男人,倒让他吃了味。 小伙计瞧不出来封垏眼中变幻莫测的波动,依旧说着:“您知道陈家少东家吧,据说与五姑娘有过婚约。十年未见,少年游历回来成为顶天立地的儿郎,回来便去求娶五姑娘。可惜啊,人家五姑娘眼界高,白瞎陈家花重金请来的那几位口灿莲花的媒婆了。” 封垏紧皱眉头,听完又轻吐一口气,问道:“怎么说?” 小伙计抱胸,添油加醋道:“五姑娘吃过见过,什么样的男人没遇到过,哪看得起总角小情啊。何况两家的婚约都是旧时玩笑,做不得数当不得真。不过陈少东家也不是吃素的,认定了就穷追不舍,这不,五姑娘称病不出门,陈少东家吃了好几日闭门羹啦。” 封垏笑了笑,心情甚是愉悦。似是解释,又似是无意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不是称心如意的,姑娘家自然会挑。” 小伙计嘿嘿笑了一声,附在封垏耳边悄声道:“小的见您感兴趣,跟您说点小道消息。” 封垏皱了下眉,微微侧过头,眉眼低垂道:“若是胡乱传的,小心你的舌头。” 小伙计被唬了一跳,刚想闭口不言语,又被封垏喊住:“继续说。” 小伙计只能硬着头皮道:“有位客人是汴京来的,喝醉酒的时候,小的听他说过,说是太子殿下吩咐他来照顾五姑娘的,想来五姑娘与太子殿下关系匪浅。” 果然啊,太子为了霜莳,瞒天过海,连他都给蒙住了。 封垏问道:“那位客人是否还在此店?” 小伙计摇了摇头:“早就走了,官爷哪肯长住我们这小破地。”又谄笑道,“小的见您也像官爷,不知在哪儿当父母官啊?” 封垏冷着脸,又恢复成高高在上的姿态,扔了一锭银子,摆了摆手:“管住嘴,不要与外人说我在这住着。” 拿钱办事,小伙计乖乖闭上嘴。等了会儿,见封垏没有下言,才小声开口:“若爷没事,容小的给您去端吃食。” 封垏说不饿,想了想又问:“那五姑娘身边可还有别的男人?” 小伙计这才悟明白,敢情眼前这男人,是慕名来找五姑娘的。掂了掂手里的银子,那重量足以让他将肚子里的信息都吐露出来。小伙计哈腰道:“不瞒官爷,五姑娘身边有一位叫方越的,是跟姑娘从汴京来的,跟姑娘关系甚笃。小的曾见过姑娘去方家,有一次还见过姑娘从方家出来,面露哀容,像是在方家受了什么委屈。” 封垏拧眉问:“方越?干什么的?” “说是镖师,但也干过不好的勾当。”小伙计挠了挠头,“小的就知道这么多,大多数是客人们打牙祭时念叨的,说什么都有,您就别打听了,听多了容易后悔,白来一趟。” 封垏扫了小伙计一眼,挥手让他出去。 他身上滚烫,烧还没退,随时都有晕倒的危险。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来了,为的就是不能白跑一趟。 封垏轻启唇角,从唇齿边挤出一句话:“委屈?他也敢。” * 霜莳与韩老夫人秉烛夜谈,最终得到的结论是,权当此事不存在。既然李家人都觉得霜莳已经离世,那再写这么一封信,只会让李家萌生坏想法,觉得是霜莳是为了彻底摆脱李家才出此下策,倒让李家寻到机会再恶心回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相安无事。 反正无论封垏是否难过,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就算得知她没事,以后再相见的可能性也不会大。 霜莳这才安下心。 陈温瑜依旧穷追不舍,这次连陈夫人都请来了。 陈夫人与霜莳母亲一向交好,陈韩两家交往也甚密,没有总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陈夫人将霜莳当自己女儿看待,见了面一句一个宽慰,倒是没提婚约的事。 霜莳心知肚明,陈家父子一直想走仕途,不然也不会狠心将陈温瑜送出去游学。若有助益,那婚事就该选择官宦之家。而霜莳父母双亡,她又只身管着三大珠池,一身铜臭味,还日日抛头露面,这于陈家来说,无疑不是最佳选择。 只是陈温瑜不知在想什么,陈夫人劝不住,便改来游说霜莳。 陈夫人问了问她的身体状况,又提起霜莳的母亲,说到最后抹了抹泪:“你娘走得早,我就拿你当亲闺女看待。去年老夫人将你送至汴京,我还有些不舍,好在你又回来了,今日瞧见你,便也安心了。温瑜这孩子也是心急,不愿让你再颠沛流离,这才走了极端。” 韩老夫人笑道:“孩子热心肠,打小便喜欢跟在霜莳身后,如今也是姐弟情深,病急乱投医。” 陈夫人听韩老夫人如此说,心里悬着的一颗石头落下。既然两家都无此意,陈夫人便道:“霜莳是女儿,以后这婚事,还有嫁妆,我都要掺和一脚。” 韩老夫人客套道:“那就劳烦你上心了。” 陈夫人心里踏实,立马转换身份,拉着霜莳的手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回头让媒婆去打听打听。” 哪有姑娘家自己说喜好的,霜莳红了脸,求救似地看向韩老夫人。韩老夫人想了想道:“身高八尺,威风凌凌,仪表堂堂。重要的是性格好,身体好,不要动不动就病倒。”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照着封垏的模样说的呢。 “那是自然,总不能嫁给个病秧子。”陈夫人笑了笑,“晓得了,回头就去办。只是温瑜那里还得多费点心,若是能说几句狠心话,打消他的念头才好。” 陈夫人都求到这份上,霜莳也不好再推辞。 病也不想装了,翌日出门与方越谈事,正好碰到陈温瑜。 陈温瑜面露委屈,先是叹了一口气,才幽幽道:“姐姐,你怎么一直躲着我,是我得罪你了么?” 霜莳笑道:“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这才避人不见,你莫要多想。” 陈温瑜雀跃笑问:“那姐姐可痊愈了?我这几日一直在为你祈福,看来是管用了。” 霜莳道了谢,踟蹰一会儿才说道:“小鱼儿,咱们都长大了,该有男女之防了。以后办事不能鲁莽,说话也不要口无遮拦,不然容易闹出误会。” “什么误会?”陈温瑜摇了摇头,“姐姐莫要轻信母亲之言,我对姐姐的一片丹心从未有过变化。” 霜莳连忙劝道:“强扭的瓜不甜,你该懂得这个道理吧。” 陈温瑜面露痛苦:“那姐姐你心仪什么样的?我可以改!” 霜莳面不改色,指了指身旁的方越:“瞧见没,就这种,孔武有力能拔山扛鼎的。” 陈温瑜看了眼方越,方越不客气,挺直了腰板,气势非凡。 这就是雄鹰与小鸡仔不同的命运。陈温瑜愤然,甩了甩手,怨道:“终有一日,姐姐你会后悔的。” 霜莳含笑望着陈温瑜远去,这才向方越致歉:“方才唐突了。” 方越见惯不怪,以前没有娶丹娘的时候,没少被人当作霜莳的情郎。反正又不会掉一块肉,丹娘也不怪罪,方越便不在乎。 笑了笑,这事就算翻篇了。 可这笑,在封垏眼里甚是扎眼。若此时霜莳不在,他手中的刀会毫不犹豫地刺向方越。封垏遥遥看着满脸笑意的霜莳,轻嗤一句:“怎么回事,眼光越发差了。” 作者有话要说:糖醋味疯狗。 推荐一下基友的文:穿成大BOSS他姐 by深山柠檬 文案: 宋安然一觉醒来穿到一本书里头,成了与男主死磕到底的大反派他姐姐。 可书里头叱咤风云,无恶不作的彪悍大反派,这会儿才是个五岁的小包子?? 小包子瘦弱不堪,胆小畏缩,伸手拉拉她的裙摆:“我饿……” 鸟不拉屎的山村里头,啥也没有。江安然不得不咬牙切齿,既当爹又当妈,开启了养包子的新时代! ———————————— 原书里宋安杰心狠手辣,手握长剑,提到宋安然满是不屑:不过一个彪悍愚蠢的女人罢了。 现在的宋安杰文质彬彬,捧着书卷:宋安然是最好的姐姐,没有之一。 第三十七章 霜莳觉察出有一道炙热的视线盯紧她, 扭过头望过去,除了青砖白墙,什么都没有。霜莳紧了紧手帕, 跟着方越一道进了内宅。 丹娘临产就在这两日, 霜莳请来三位稳婆和一位郎中,一直守在丹娘身旁。可即便这样,方越依旧患得患失。陷入甜罐子里的两个人,即将迎来麟儿,本是大喜之事,可他心里还是不安定。 霜莳瞧见他走来走去,便笑着劝道:“好啦,你这么转来转去的,把我的头都转晕了。” 方越虽然不说什么, 但是表情甚是憨敦, 巴巴地望着丹娘, 只是一个劲儿地问:“想不想吃东西?想吃什么, 我去给你买。” 丹娘承受着阵痛,虽然不至于疼到昏厥,但实在不想让方越在一旁看着。于是开口道:“想吃糖葫芦, 夫君去给我买吧。” 方越得到答案,欢喜地直点头:“那你等一会儿, 我马上买回来。”又转身向霜莳拱手道,“劳烦姑娘看顾,某速去速回。” 霜莳握着丹娘的手点了点头,待方越离开,才听丹娘长舒一口气,小声呻|吟了一声“疼”。 女人生孩子就是如此, 鬼门关走一趟,身上遭受的痛苦远比鞭刑更甚。霜莳笑问:“瞧你忍得脸都憋红了,方越在时怎么不喊一声疼,难道还怕他说你不成?” 丹娘喘了两口气:“姑娘还不知道他么,我一喊疼,他便会说别生了。眼瞅着孩子都要落地了,生不生也由不得他,反而看他干着急。不如使唤他出门,我也能自在一些。” 小两口都为了彼此着想,霜莳摇了摇头,心生艳羡。 见丹娘越发疼了,才恍惚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问道:“一直没问,你如今生产,你爹娘得到信了么?” 丹娘摇头,哀叹道:“父母双亡,我还有一个弟弟,小时候便分开了,至今也不知晓死活。我命苦,若不是姑娘介绍我与夫君认识,怎么会有如今喜结连理生儿育女的好日子。” 丹娘以前在韩家珠池做海女,霜莳只觉得这姑娘踏实肯干,长得又漂亮,这才牵线搭桥,给方越和丹娘撮合成亲。至于丹娘的身世,霜莳从未问过,只要方越觉得好,这些都无关紧要。 今日这么一问才知晓内情,便叹道:“我说怎么见你便觉得可亲,原来我们都是苦命人。没关系,只要方越对你好,有夫君有孩子,家人便都在身边了。” 丹娘笑笑,一阵疼痛袭来,便劝霜莳:“姑娘未嫁之身,不用在旁守着我,快去堂屋歇着吧。” 霜莳站在那也是碍事,便挑开帘出了屋,站在廊下等着方越回来。 出了方家右拐的街角,便有一个卖糖葫芦的摊贩,方越脚程快,用不着一盏茶的时间便能回来。可霜莳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影。 屋里的动静大,都是产婆在催促用力,丹娘的劲头越发小了,霜莳便有些担心。嘱咐金雀在院里守着,走到糖葫芦的摊贩处打听,摊贩指了指街角:“方越吗?方才看见他与一男子争执,俩人往那个方向去了。” 霜莳问:“看清楚是谁了吗?” 摊贩摇头:“脸生的很,不像咱们江都人。听口音好似是汴京来的,个头高高的,长相还不错。五姑娘要去寻吗?不如直接报官吧,那人带着刀,瞧着来势汹汹。” 既然是汴京来的,怕不是太子派来的人。 不能报官,也不能轻举妄动,霜莳叫来金奴,吩咐道:“去寻几个身强力壮的人,速去救方越。” 封垏一直守在方家周围,起初见霜莳进去,还没怎么当回事。等着日头攀起又落下,也未见姑娘出来,反而等到了一脸喜气焦急的方越,直愣愣地奔向糖葫芦摊位。 封垏记得霜莳不爱吃冰糖葫芦,这姑娘喜欢甜甜的,稍微有一点酸都经受不住,脸皱得跟核桃似的,比吃药还难。显然,方越不知道霜莳的喜好,这让封垏既怒又气,原本对方越的厌恶之情越发深了。 于是不可避免地碰面,封垏二话不说,上来就砍断了方越手中的糖葫芦。泛着晶莹糖花的糖葫芦掉在泥土里,成了驴打滚,惹得方越的火气腾地一下燃烧起来。 闹市街区不能伤人,俩男人就搏斗至清冷的竹林中。方越怒问:“你究竟是何人?是不是太子派你来的?” 封垏勾唇笑了,挑眉道:“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不仁义,早知如此,还敢给她买冰糖葫芦。” 方越顾不上思考,怒回:“你管得着么,某给自家娘子买糖葫芦,有你什么事?” 娘子? 封垏气笑,二话不说上来便挥刀砍去。 一个是混江湖的匪人,一个是沙场上拼杀的将军,谁也不甘示弱。竹林沙沙,不及刀剑光影婆娑,各自重喘一声,又陷入新一轮搏杀。 霜莳带着十几个壮汉赶到时,先看到了封垏。 像是尘封的回忆泄闸,那些被封存在心底的过往又被唤醒,随着男人霜白的鬓角,锋棱的下颚,红极的眼角,霜莳慢慢握紧了拳头。 封垏没想到,会以这样难堪的情况见到霜莳。稍微一愣神,方越的剑擦过他的肩膀,殷红的雪落在他的脸上,也无法将他的视线从霜莳的漠然对望中抽离。 方越停下来,看见霜莳,急问:“可是娘子出事了?” 霜莳冷静下来,艰难开口:“丹娘阵痛疼得厉害,你赶紧回去陪着。”深深吐出一口气,缓声道,“不要和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 方越心急,见霜莳身后跟着壮汉,瞬时提剑离去。 封垏静静地站在原地,心被姑娘一句“不相干”砸得稀烂。许久未见,这丫头真是厉害了,原先不敢正眼瞧他的小姑娘,如今敢坦然地直视他,甚至还在他哼笑的同时,无动于衷地转身便走。 封垏忍着痛,喊了一声:“小柿子。” 霜莳甚至连停顿都没有,只有一群男人正对着他,同仇敌忾一般。 封垏扬声道:“若不想伤害到无辜之人,你就留下来好生与我谈谈。” 封垏这人,只要他手中有刀,刀下亡魂便没有善恶之分,只有想杀和不想杀之人。身后都是韩家珠池的厮使,有家有业有妻有房,霜莳不能拿他们的命不当回事。 封垏也断定,一向善良的丫头,肯定会停下脚步。 霜莳让壮汉们都回去,站在竹林边,不愿看封垏。这人就是如此,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总是会利用人心的脆弱来胁迫。她不说话,鞋底刚冒出芽的竹笋被她踩得散出层层笋皮,不解恨似地又跺了一脚。 封垏自嘲地笑了笑,试图用毕生最松软的嗓音问:“生气了?” 霜莳依旧没理他,默默地挪了挪位置,对另一个冒尖的竹笋下狠脚。 封垏笑了声,冷不丁说了句:“不解气的话,可以打我。” 霜莳顿了顿,面色平静,又对第三颗竹笋发起猛攻。 封垏拦住,指着另一个小尖尖笋道:“脚不疼吗?踩这颗,这颗嫩,不会伤到脚。” 竹声响,仿佛在质问人类为何如此殃及无辜。霜莳抬起头,淡声问道:“你要谈什么?” 没有重逢之后的嘘寒问暖,也没有久别之后的执手相望,姑娘用着最平静的嗓音,毫无参杂的眼光望着他,问了一句最无情的话。 封垏缓了缓,擦了擦脸上的血渍,无比哀伤道:“你都不问一句我疼吗?” 霜莳其实不想看封垏,她将头埋得深,只想顺着地面看到广阔的汪洋。不得不承认,她害怕看见封垏,怕看到他的脸和他轻软的嗓音一样,无措,又可怜巴巴。 她怕自己会心软。 于是霜莳决定继续祸害竹笋苗,顺便恶狠狠回了句:“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何况是你自己不注意,疼便疼吧,权当长教训了。待到日后不问青红皂白再伤人时,能记起这痛才好。” 封垏心里憋屈,可是又不敢说狠话。兀自笑了一声,低声道:“行,我记着这教训。” 霜莳心里痛快了点,感受到封垏炙热的视线,又不痛快了。原来之前察觉出有人偷看她是真的,别开脸,硬邦邦道:“若没事,我先回去了。” 封垏哪肯让她走,急着拉住她,不敢用劲,只扯住袖口,低声道:“这么久没见,都无话可说了?” 霜莳被牵绊住,欲言又止,最后依旧坚决道:“之前在汴京,不也是无话可说?我跟您的交情好似没有多深,更没有诉衷肠的必要。” 封垏以前一直觉得霜莳是只小狐狸,狡猾又聪明,如今倒更像只小刺猬,每一句话都带着刺,直戳他的心口。 封垏笑问:“我知道你心中有气,先前我做了种种,你恨我怨我都是正常的事。只是小柿子,自从传言你过世,我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今日见到你,能听到你说话,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潮浪混着竹声,打乱了霜莳的呼吸。 身旁的封垏好似是假的,说着从未说过的软语,表述从未企及的柔情,染血的手指一点一寸将她的袖子缠紧,仿若从此再也不想放手的不舍眷恋。 男人的气息逼近,陌生又熟悉,让人心猿意马。 更让她慌神的是,封垏低声叹在她耳边的话:“我太怕了,怕再也见不到你,我不想再孤独终老。”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点,抱歉啦! 第三十八章 孤独终老这个词像是落在水中的重石, 撞出激荡的水花。霜莳变了脸色,迟疑地看着他,努力抑制住即将越过嗓尖的余悸, 小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封垏以为自己足够自律, 可是面对霜莳依旧没有控制住,脱口而出的真心话,在姑娘心里,大约像是一道谜题。 封垏对着霜莳笑:“没别的意思,就是喜极,才胡言乱语。” 霜莳怔住,很快别开脸,将袖子狠狠扯了回去。她的心像是从低处被抛起,凌于高空之后, 又被肆意扔了下去。方才那些怦然戛然而止, 最终归于沉寂。 霜莳的理智回归, 朝封垏蹲福:“话都说完了, 那我便先回了。” 封垏也没强求,跟在她身后。霜莳走得快,封垏的步伐便迈大一些, 霜莳走得慢,封垏便迈得小一些。殷红的夕阳下, 两个人的身影被拉得长,封垏小心地躲着,生怕将影子踩没了似的。 两个人也不说话,就这么走着,从了无人烟走到喧哗闹市。 霜莳停了下来,转身, 正好对上正在低头浅笑的封垏。 好像从未见过他如此真心实意地笑过,这个冷面的人,从来都吝啬对旁人的夸奖与赞赏。即便是非常开心的时刻,封垏也只会拍拍她的肩膀,僵着唇角说一句“多谢”。 就连她腆着脸皮说他真帅气的时候,封垏也只是点头,然后似有似无地道一声“你知道就好”。 知道又如何,他无视她的爱慕,到头来终是一场镜花水月。 姑娘好小的一只,在封垏看来,也只有被夕阳拉长的身影才能比他高。多难想象啊,就这么一个小姑娘,为了成全他的宏愿,与祯明帝暗斗,那么小的胆子下,竟然豪不畏惧杖刑之痛。 封垏心紧胀,无数个夜里,他都能看见这姑娘离世前的释然与安慰,好似在等他夸奖般,眼中的碎亮清透无暇。可是他怎么说出口,他都失去了,什么都没有。 好在,匆匆一别,在此重逢,这么小的姑娘还是鲜活的,就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冰茬与疏离,封垏都觉得与这春光大好一般,让他能有底气好好将碾碎的情份重获新生。 霜莳不懂他为何一直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淡声问道:“你要一直跟着吗?” 封垏点头,不客气道:“跟着,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霜莳抿了抿唇:“我要去方家,方越娘子生产,你也要去?” 若是放在寻常,这句话就是告别的说辞,哪有人会顺着话点头的。可是封垏不是一般人,也不顾方才与方越争执的恩怨,又笃定似地回道:“我陪你一起去。” 霜莳睁大眼睛,很不情愿地翻了白眼,刚想拒绝,被封垏快言快语拦下。 封垏朝她抬抬下巴:“我就在门口等着,你出来就能看见我。” 说得好似多想看见他似的。 霜莳抿紧唇,不是很想搭理他。 行至方家门口,听到一阵阵啼哭声。霜莳欢喜地越过门扉,连句话都没施舍给封垏。 封垏瞧着她欢呼雀跃的背影,淡笑一声:“又不是自己的孩子,这么高兴作甚。” 丹娘喝着参汤,方越正在小心翼翼地抱着儿子,见霜莳进屋,丹娘才踏实下来,忙问道:“听夫君说方才遇到歹人了,可有伤到姑娘?他这是关心则乱,怎能将姑娘一个人留在那里,万一是汴京来的人,将姑娘掳回去可怎么办?” 霜莳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快让我瞧瞧孩子长得像谁?” 方越可不撒手,抱着儿子转了一个圈,就让霜莳看一眼,便又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生怕看坏了似的。 霜莳笑笑:“你也太小气了吧。” 方越的脸变得黑红,不大好意思地解释:“孩子刚睡着,别吵醒了。” 霜莳垫着脚看了看,咦了一声:“感觉这眉眼口鼻更像丹娘呢。” 丹娘轻声嗯了一声,感慨道:“其实更像他舅舅,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于丹娘来说,与弟弟失散多年,无疑是她心头难以忘却的遗憾。如今喜得麟子,像是将遗憾填满,满满当当的,只余下欣慰与感慨。 方越安慰道:“放心,终有一日,我会帮娘子寻回小舅子。” 霜莳笑道:“瞧你们这么恩爱,我都无地自容了。” 方越将孩子放到榻上,问霜莳:“今日那人不是太子派来的,姑娘可知来者是何人?某方才见他略有恍惚,似是与姑娘是旧相识。” 霜莳也没隐瞒,直言道:“是封将军,不是太子之人。” 方越没再继续问,他对封垏近些日子的癫狂有所耳闻,只是碍于太子的命令,没将这些事告知于霜莳。既然不会伤及到霜莳,方越便宽了心,又将视线落于丹娘脸上,柔情蜜意浓得化不开。 霜莳又细细嘱咐了几句,留下金奴送郎中和产婆们回去,这才出了方家。 封垏倚靠在门边,双眼紧阖,呼吸声渐稳,似是睡着了。霜莳越过他,头都没回地走几步,回首再看他,依旧是那个姿势。背膀颓然手杵刀柄,紧缩眉头粗布衣衫,哪还有往日的意气风发。 只有细看,才能在眉峰处发现不可忽视的凛然。 霜莳叹了一声,又走了回去,踢了踢他的鞋履,浮起一阵尘。 封垏慢慢睁开眼,惶惑地看着她,眼睛中的混沌化开,渐渐澄亮。微微扬起唇角,懒声道:“来了啊,等你好久了。” 霜莳居高临下:“想走想留都随你自己心意,与我何干?” 封垏动了动,牵痛肩膀上的伤。微微蹙眉,伸出手,央了一声:“想让你出来就看见我。” 霜莳别开脸:“我不想看见你,若无事,你赶紧走吧。” “那我换个说辞,我想看见你。”封垏狡黠一笑,晃了晃手,“谢谢你没有丢下我就走。” 霜莳面无表情道:“你别乱想,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方家门口。他家刚有喜事,可不想因你沾晦气。” 小丫头说话,一句比一句狠,封垏听了直想笑。 笑她故作姿态,笑她口是心非,笑她还是在乎他的。 封垏其实没睡着,只是长久奔波,再加上身上带着伤,一时有些疲累,才坐下来闭目养神。他听到霜莳的脚步停顿声,走出几步后犹豫不决,最终折返,恶狠狠地踢了他几下。 跟猫爪子挠了几下似的,反而挠得他心情大好。 只是伸出去的手,得不到任何回应。封垏又晃了晃,压低声音道:“没劲儿了,起不来,你拉我一把。” 霜莳才不信他的话,转身,毫不留情地走了。 封垏笑了笑,起身跟在身后,慢慢地跟到了韩家别院。 霜莳回首,猝不及防的排斥眼神被封垏撞了个正着。小姑娘应是怨极了,脱口便开始赶人:“你还想跟到哪儿?这里是韩家,你若跟进去,小心我报官捉你私闯民宅。” 小刺猬又奋起反抗了,封垏幽幽开口:“没想跟进去,见你安全到家,我就放心了。你进去吧,我在外守着,明日你出门,还能看见我。” 霜莳不知道封垏怎么想的,难道这人突然有了新爱好,喜欢蹲守在别人家门口? 这可不能任由他胡来,先不说祖母会问,明日若被乡邻瞧见,没准又会从他嘴里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霜莳越发坚持驱赶,对着无赖一般坐在门口的人道:“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我又不想看见你,你又何必如此。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是想劝我回汴京?还是觉得于我有愧疚之情,想弥补几分?不管如何,我都不想也不需要,你不必再如此执着。” “都不是。”封垏定睛看着霜莳,一字一句道,“我怕你会突然消失,只有守着你,我才能活下去。小柿子,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霜莳本能地回道:“我会。” 封垏黑了脸,可就是一瞬间,又软了软嗓音,低叹道:“救救我吧,求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撒娇的疯狗最好命??? ps:最近真是太忙了,更新不稳定,让大大们的阅读体验变差了,真的抱歉啊!我会争取日更,如果实在更不了也会在有空时加更的,文不太长,后面都是甜甜的,希望大大们会喜欢~ 第三十九章 霜莳实在无法消化封垏这番话, 从耳朵里听进去,在心里打转了一个圈,最后归于一声淡笑中。 霜莳没有仔细想他话中的意思, 曼声道:“我又不是郎中, 没有妙手回春的能耐,治不了你的伤病。何况你这点小伤,用不着求人,贴两副药便可痊愈。” 说完又想起什么,质问道:“当初面不改色拿刀割伤口的架势呢,怎么就没了?” 所以啊,当初他那么逞能作甚么,如今连装装可怜都不行。封垏垂下眼,指了指心口处:“我这疼, 郎中救不了, 只有你能救。” 霜莳连看都不看, 一脚迈入院门, 将两只凶神恶煞的看门犬放出去,不带一点犹豫地将门扣上,半句话都没有留。 动作行云流水, 封垏吃了闭门羹,散淡地笑了笑, 轻喃一句:“小丫头这脾气,还挺冲啊。不过也挺好,以后不会再被人欺负。” * 楚州埋有东宫眼线,封垏去寻霜莳的事情瞒不住,不足两日便被太子知晓。原本以为天衣无缝的一场戏,因有人提前戳穿, 导致太子心情很是不爽。 一个是想要保护的人,一个是想要收拢的人,左右手一般重要,可是若握在一起,太子便产生一种想要摧毁的念头。 车三娘子旁观太子的表情,山雨欲来般,是不轻易能瞧见的狠戾狂暴。果然太子开口,毫无感情说道:“去将霜莳带回来。” 凶残的虎豹下达命令,车三娘子不敢反抗,只轻声问:“送到哪里?东宫吗?若是被圣人知晓,恐怕会......” 太子打断车三娘子的话,专横跋扈的滋味浓烈:“直接送到坤宁殿,与其让旁人告诉母后,不如让母后自己去处理。” 进了宫便没有自由可言,何况还是一向玩弄人心糟践人命的圣人。一个被儿子弄死的姑娘,突然又被儿子送到自己眼前,这种背叛与蒙骗的双重打击下,圣人怎可能会放过霜莳。 车三娘子不愿霜莳遭受不测,嗫喏着劝道:“不知殿下为何将霜莳送至宫中?若是稍有不测,殿下这些筹谋便都落空了。” 太子最大的筹谋,只有皇位,其他的都是登极之后的附属品。与皇位相比,霜莳不过是谋划路上的一朵娇花,若这娇花被旁人先摘了去,还不如经他的手亲自摧毁。 太子眸息瞬变,顺着茶盏清透的茶口浅饮,轻飘飘道句:“既然不属于孤,那便谁也不能得到。我们给李家的时间太多了,若还不上钩,适时找一把匕首好了。” 车三娘子心下一片凉意,不死心说道:“霜莳与李家毫无瓜葛,殿下是不是能通融一些,放她在江都自生自灭。” 杯盏脱手,摔在地上碎成两瓣。太子笑得凉薄寡淡:“火炎昆冈,玉石俱焚。不为孤所用,便没有留着的必要。车春,你应该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太子狠了心要将霜莳送进宫,车春没有理由也没有胆量拒绝。将消息递给方越,方越便来韩家别院寻霜莳商量对策。与往常不同,两只恶犬中间还站了一个人,面露凶煞,与恶犬惺惺相惜。 方越拱手,疑惑问道:“将军这是?” 封垏已经好几日守在韩家门口不动,乡里乡亲倒是想上来八卦,结果被封垏冰冷的眼神劝退,就连陈夫人请来的媒婆都被吓走了。方越不畏惧,对这位将军也没有先前的敌意,只是实在不懂他与犬同行为何意。 人称疯狗,封垏是也。他习惯这称号,便什么都不在乎。 也不解释,封垏轻抬眼,展露轻微敌意:“你又来?” 方越拱手道:“汴京来信,车三娘子身体有恙,吩咐某带姑娘回汴京。” 封垏皱眉:“回绝,就说霜莳也病着,不能大动。” “实不相瞒,这理由上次用过了。”方越叹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还请将军放行,事不宜迟,某要与姑娘商量此事。” 封垏听言侧过身子,待方越进了院门,封垏也跟着进去。 霜莳正在与韩老夫人吃早膳,见二人一前一后站在院中,默默地放下筷子。韩老夫人的视线扫过院中二人,看向霜莳:“今日倒是肯进门了。” 这几日封垏充当门面,韩老夫人不止一次让厮使去请他进来。封垏客客气气地回绝,只说自己是戴罪之身,若霜莳不肯点头,他便不会打扰。霜莳又一副随他去的态度,韩老夫人便不再管,反正别扭是这俩人闹出来的,外人想解,也解不开。 今日倒是一声不吭地进来,怕是有什么事惊动了他。霜莳略微想了想,才起身说道:“许是珠池有事要处理,孙女先去问问。” 韩老夫人默许,待霜莳出了厅,才与王嬷嬷道:“你瞧这俩孩子,像不像老二小两口当初新婚的时候?” 王嬷嬷笑着点头:“二夫人生气时,二爷便在外头面壁思过。封将军这眼神最像二爷,像是长在咱五姑娘身上一样,都挪不动窝。咱姑娘呢,跟二夫人一样,嘴上不说什么,可那副软心肠掩不住。不然怎么日日让金奴喂狗的时候,多给将军送些饭菜呢。” 韩老夫人叹道:“霜莳这孩子,也就嘴硬骗骗自己。你去与陈夫人说一声,就说之前托媒的事先作罢吧。” 王嬷嬷笑着应道:“陈夫人那里早先还来托人问过,估计这会儿也琢磨出味儿啦,老奴这就带着谢礼去陈家。” 方越将车三娘子的亲笔交给霜莳,叹了一声才道:“姑娘,这应该不是车三娘子的意思,听传信的人说,是太子的意思。而且,此行如若去汴京,恐怕对姑娘不利。” 霜莳看完信,心里一片凉意。 车三娘子应是做了最大努力,却未劝动太子。太子执意,若霜莳去了,命运又重蹈覆辙,退身步在何处无处可知。若霜莳不去,为难的只是车三娘子,以太子的作为,恐怕车三娘子的日子不会好过。 没有万全之策,没有权宜之计,剑在弦上,就等霜莳的决定。 封垏一直冷眼旁观,见霜莳犹豫不决,冷声开口:“不许去。” 霜莳看了他一眼,赌气似地与方越道:“母亲在世时最惦记姨母,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害了姨母。你去安排车,我自己去汴京。你留在江都照顾丹娘和孩子,顺便帮我看顾祖母主仆。” 方越摇头:“姑娘,你可想好了,此行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霜莳郑重点头:“明知山有虎,偏上虎山行。不为别的,只因为欠债必须还钱,太子与我有恩,这恩情若不还,早晚有一日会转变为恨,惹怒他不会有好果子吃。不仅是我,还有你们,还有整个江都韩家。” 霜莳顿了顿,扫了一眼封垏,继续道:“甚至还有旁人。” 封垏微动,看吧,虽然在霜莳心里被归于“旁人”,但是还是有一席之地的。 封垏一改往日苦楚,心尖突然颤了颤,开口道:“你若执意去,那我便跟你一起走。若不想回李家,宜园一直有人照料,大可安心住进去。你放宽心,有我在,太子不敢动你。” 霜莳抿紧唇,对他这一番话有些恍惚。 好似前世,封垏说过最软的话,无外乎一句“有我在,你怕甚么。”就像定海神针,在霜莳失去金雀之后,空落凄苦的心突然找到了平衡。所以她将一腔柔情都依附在封垏身上,她不害怕,因为有他。 此时再听到这句话,已不是当初那个失去所有的自己,可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地颤了颤。不可否认地是,面对太子的强逼,霜莳确实恐慌。也因封垏的这句承诺,她的心又落回肚子。 霜莳短叹一声,执拗道:“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不劳烦您操劳,我自有打算。” 小丫头就一炮仗性子,窜出去不会拐弯,说起话来句句伤人,一点都不软萌可爱。可是封垏觉得这样比梦境中的要好许多,有种看自己孩子长大的感慨,伤就伤吧,反正都是他的罪孽,由着她便是了。 霜莳没敢告诉韩老夫人实情,只是说去探望车三娘子便回,韩老夫人只问:“那封垏跟着你一道回去?” 霜莳摇头,睁眼说瞎话:“他来去自由,想走便走,跟孙女无关。” 姑娘的脸颊飞起一层薄红,韩老夫人也不揭穿,只嘱咐道:“那我就放心了。” 入了夜,封垏只身倚靠在海棠树旁,头顶一盏残烛灯笼,脸上的坚毅与果敢外露,让人极踏实又安心。 韩老夫人指了指那身影,与霜莳道:“既然允了人进院,今晚便清个屋子让他去睡吧。省得明日赶路,舟车劳顿再折腾病了。你也劝劝,挺大的人了,有病就治,别拿自己身子不当回事。” 霜莳有些尴尬,嘟囔了一句:“您管他作甚么,他就喜欢那样,咱不管。” 韩老夫人笑道:“你心里有数,祖母累了,你也去安置吧。” 风吹海棠花落,封垏直勾勾地盯着霜莳,眼神里的炙热藏不住。见霜莳朝他走来,封垏直起身子,忍痛嗯了一声,才洒脱笑道:“怎么了?老夫人不愿意你走吧。不想去便不去,我就在这守着,就算太子来了,你也别担心。” 霜莳的神智被封垏的那声闷哼勾着,眼神顾盼游离在他的肩膀,最终没忍住,问道:“你的伤,还没好?”月月 封垏嗯了一声:“你又不救我,它怎么会好。” 瞧瞧这可怜的话,这倒全成她的不是了。 霜莳默默叹了一口气,转身就往闺房走。姑娘的身影决绝,封垏倒是习惯了,叹喟一声咬紧牙关,阖上眼睛独自品尝这熟悉的无情。 霜莳走了几步,脚步突然停顿下来,转身凶巴巴道:“过来啊,给你上药。” 月光洒白,姑娘清冷的声音,藏不住偷偷的关怀。 封垏顺着声音寻到霜莳匆匆逃走的身影,唇角没忍住,瞬时勾起一个如释重负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啦!准时更新啦! 感谢在2020-08-18 00:11:42~2020-08-18 20:5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草嗷 3瓶;方也 2瓶;谁是我的阿波罗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金雀拿来跌打损伤的药膏, 不大痛快地呈给封垏,那意思是让他自己动手,这里没人伺候他。 往常以封垏这臭脾气, 金雀这样的丫头早就被他捏死了。可是这婢女是霜莳的半条命, 前世救主忠心耿耿死于非命,此时也就仗着自家姑娘的脸色,才敢慢怠于他。 封垏心情好,不与金雀一般见识,冷冷地睇了一眼,极快地扫了一眼,示意她出去。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留在屋子里,那可是会坏事的。金雀被封垏的视线吓得一哆嗦, 咬紧牙关站在一旁岿然不动, 她自觉仗义, 不能将姑娘往恶犬嘴里相送。 霜莳静静看着俩人互看不顺眼, 唇角微融,露出一点笑模样。干净透亮的脸,一双含情似水的眸, 像是雨后清透的天,让人瞧着便能将胸中的浊气一叹而光。 就这么一眼, 封垏被激起的冷匪之气四散而去,目光柔和下来,将药膏接过去,撩开衣袖,露出鳞次栉比的伤口。 霜莳微愣,侧过头不敢看。 金雀倒吸一口凉气, 疑问脱口而出:“这么多的伤,一罐药膏够不够啊?” 封垏好似以瑕地打量霜莳主仆的神情,似是客气又似是调侃道:“你家姑娘好不容易发善心,某便厚脸皮,求你再多拿一些过来。” 金雀噤声,都怪她多嘴,才让封垏得了便宜卖乖。 霜莳略沉吟一声,吩咐金雀:“再去取一盒来。” 封垏扭过头看霜莳,见她面色无波,眼眸低垂似是毫不在意。封垏笑了笑,问道:“怕吗?” 霜莳摇头:“伤口长在你身上,怕也是你怕。” 姑娘惯会打太极,不会与他针锋相对,只是轻飘飘地一句,便能摧毁好不容易发现的温柔。封垏见怪不怪,沾了一点药膏,粗鲁地在伤口上擦拭。 也不管新疾还是旧伤,胡乱抹着,一点章法都没有。霜莳拧眉,实在看不下去便道:“你当药膏是胰子么,按你这种擦法,再来两盒也不够。” 封垏挑眉,勾唇笑道:“不会,不然你帮我?” 霜莳将话闷在嘴里,挪了挪屁股,打算眼不见心不烦。 封垏得不到回应,也没强求,老老实实地将药膏抹在伤口处,清凉的触感,似是能抚平他心中的郁燥。 缓了缓,才开口:“这些年打打杀杀,从没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我一直觉得只要我还有口气,这身子就是不坏之躯,能扛能造。今日头一次感受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受之于你。” 霜莳说不敢:“这话严重了,不过是两罐药膏,郎中那里有很多,你若是觉得不够,大可去寻再生父母。” 封垏笑了一声,喟叹:“就不能好好说话?” 霜莳心里有怨气,也只有这么说话,才能有一丝快意,来驱散心中的不甘心。眼前的男人好似就有这样一种魔力,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很容易便能分解对方对他的敌意与不满。她不想投降,抵死挣扎着,却怎么都恨不起来。 霜莳低下头,绞着手帕,有些怨自己不争气。 封垏好整以暇地抹药膏,也不再撩拨姑娘的心神。 尚未入夏,夜里的风稍许有些凉,院子里静极了,只有极微小的海浪声流进耳朵里,平和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霜莳有些担心此行去汴京,有太多不安定的因素存在,她连五成全身而退的把握都没有。可是又不能不去,她不想因为自己,让周身的人受到牵连。 姑娘脸上的愁思藏不住,封垏直白打量,看了许久才开口:“愁什么,都说了凡事有我,你且跟在我身边便是。” 霜莳低声道:“不要你管。” 封垏抬眼,哼笑一声:“我不管你,谁管你?” 霜莳讨厌他这副自大自满的姿态,冷了冷脸:“我就喜欢没人管,你上好药了吗,上好了就请回吧。” 这就开始下逐客令了,封垏直摇头,可真是无情无义。 不过封垏没打算走,他放下药膏,沉了沉嗓音,才道:“太子是知晓我来寻你,才会气急败坏引你前去。你兴许不知道,自从你诈死后,太子便将此事当作蜜饯,毫不客气地往我嘴里塞。我也当局者迷,信以为真,差点被他收拢了去。霜莳,不管你信不信,于我而言,你比什么人都重要。我不管你,就跟不管我自己一样。” 霜莳侧头看了一眼,撞到封垏认真的眼眸时,又迅速低下头。不想回应,也不敢回应,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不敢问。怕问了,她会真的信了。 封垏见霜莳不说话,继续说道:“你大约会觉得我有病。是,我有病,病得不轻。以前对你嘲讽伤害,混蛋话操蛋事说来就来,可是我做了一场梦,梦中与你相知相守,就跟真实中一样。可惜那样的美好戛然而止,一如得知你被大火烧死一样,恨得我想将全天下的人都杀了。” 霜莳不动声色,心里却荡起了涟漪。 封垏呵笑一声:“我以为是圣人下的手,所以将她还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羽翼全都杀了。可是不够解气,我甚至动了念头,将他们全杀掉。” 封垏口中的他们,是皇城中高位之人。霜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疯了吗?” 封垏苦笑一声:“是不是听起来觉得不可思议?你甚至会嗤笑我,因为一场梦境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可是就是你看的这样,我也解释不清,反正见不到你就连喘气都懒得想了。若不是你留给华婉的海珠,可能这会儿已经去阎王那里要人了。” 霜莳静默了片刻,才问:“梦里是什么样的?” 封垏幽幽看了她一眼,叹息一声:“梦里的我也是混蛋,最后没能保住你,亲眼看着你离去。” 他语气自怨又自负,站起身来,伸出手,露出可憎的伤痕,笃定道:“如今失而复得,不管如何,就算搭上一条命,我都会护你周全。你可以不信我,但我肯定要这么做。” 霜莳被他这副说辞唬了一跳,正经姑娘家哪听得了这等剥心的话,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咬着唇惶恐地望着他,慌里慌张道:“你说什么胡话呢,我,我用不着你这样。” “用得着。”封垏点头,“不用管我,我为自己的罪孽赎罪,你且受着便是。” 封垏说到做到,这些日子陪着霜莳处理韩家珠池的杂事,霜莳不想承认,但是有封垏在身边,就像多了一个秤砣,稳稳当当的,一点水花都没荡起。 许是听到了风声,韩家大房与三房以为终于盼到霜莳离开江都,便毫不客气地前来索要珠池份额。霜莳实在懒得搭理,封垏便将此事揽在身上,二话不说直接将大房和三房的家室绑了起来,关了三天三夜。 最后还是霜莳的大伯熬不过去,跪地哀求,并写了一张保证书,发誓以后再也不打珠池的主意,这才被封垏放了回去。方越将此事告知于霜莳时,霜莳只是点了点头,转头又去做旁的事。 封垏也未邀功,就像是帮她掀了一下门帘那么简单。 霜莳不言谢,封垏也不在乎,方越却瞧出俩人你来我往的容忍与默契。 眨眼一个月过去了,丹娘养好身子出了月子,方越打算办一场满月酒。江都本来就不大,与方家能说得上话的也没多少人,算来算去才凑了两桌半,剩下半桌不成不就的,方越便将封垏也请了来凑数。 其实不请,封垏也会倚靠在门边守着,倒不如爽快点,一起吃顿饭热络热络。封垏看了一眼霜莳,见霜莳并未反对,这才拱手谢道:“那便叨扰了。” 丹娘一直在屋里奶孩子,等将孩子哄睡,这才从屋里走出来。 产后养得精致,丹娘的气色比怀孕时更好,远远望去,奶瓷一样的脸上透着红晕,款款移步而来,引得一堆臭汉子直吁方越。 方越凶着一张脸,可是又藏不住笑意,上前几步扶着丹娘,细声问:“累不累?” 丹娘说不累,大大方方地感谢客人捧场,瞧见霜莳有些心猿意马,便上前问:“姑娘,要不要移到屋里坐坐?” 霜莳实在不愿看见封垏,更何况与他一同吃饭。话不投机半句多,现在连在一块坐着都觉得难堪。 刚想顺着丹娘的话起身,便听封垏在一旁,倏地起身撞倒木椅,一个跨步上前,很小心也很犹疑地说出一个名字:“封菡?”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哦,往下戳~ 感谢在2020-08-18 20:59:31~2020-08-19 20:5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之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一章 丹娘已经许久没听人喊过这个名字。 她叫封菡, 小名菡萏,家里人管她叫红姐儿。那一年战乱,父亲横死, 母亲带着她和弟弟一道南下奔赴汴京投奔姨母。可是路遇悍匪, 她在逃亡中与母亲弟弟分离,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母亲和弟弟的身影。 这么多年,跟着养父母走过好多地方讨生活,可惜老天没疼惜她,养父母因为生活太艰难将她赶走,这才沦落到江都,每天给富人家做零工勉强度日。 好在遇到贵人,嫁了人生了孩子,她以为这就圆满了, 可是听到尘封在记忆中的名字再次响起时, 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封垏等她回答, 可是丹娘却摇了摇头。 霜莳扯了扯封垏的袖子, 小声提醒:“你认错人了,这位是方越的娘子,唤作丹娘的。” 眼中的希冀破碎, 混沌成一片迷茫。封垏颓然坐了回去,沉着嗓音说了一声“抱歉”。 丹娘偷偷看了封垏一眼, 没有说话,却坐了下来。 霜莳知晓封垏一直在寻姐姐,这两世,他改变了许多,却从未改掉对至亲的搜寻。虽然每次都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但终会安慰自己一句, 没消息便是好消息。 霜莳知晓失去至亲的痛苦,看不得他面露苦涩,偷偷拽起他的衣角,似是安慰地抻了抻。一只温热的手伸了过来,紧紧地将她握住。 霜莳想要躲闪,可是他的力度不容忽视,彼此扯了几回合,封垏反而握得更紧。 所以就不能一时心软,不然这人总会蹬鼻子上脸。 丹娘故作轻松地笑了声,问封垏:“你方才唤的名字还挺好听,是你的家人吗?” 封垏淡淡地嗯了一声:“我姐姐。” 又看了一眼丹娘:“方才唐突了,只因夫人的声音与长相,与我印象中的姐姐很相似。” 丹娘摇了摇头说无恙,又小声问:“你一直在寻她吗?” 封垏不是很想与陌生人探讨这件事,偏巧霜莳开口解释道:“一直在寻着,当初我在楚州遇难,机缘巧合之下,遇到前来寻姐姐的将军,这才躲过一劫。” 丹娘微微愣了一下,诺诺道了句:“幸好幸好。” 封垏在霜莳的手心勾了一下,似是再责怪她多嘴。 霜莳试图将手从他的桎梏中抽离,还顺便赏了他一个白眼,似是在说:若不放,我还能说。 封垏笑了笑,带着点宠溺,看得霜莳有些脸红。 封垏这才轻启唇角,将埋在心底的故事说了出来:“有人不懂我为何在沙场拼死搏杀,有人也说过,为了黎民苍生不值得豁出我的命。其实,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便不会懂得其中滋味。我与姐姐失散多年,都是因为当初战乱贼寇横行导致,若天下太平,我们一家不会分离,母亲也不会因丢了姐姐而忧郁离世,姐姐也应该像夫人一样,嫁人生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眼前的男人说话不疾不速,抱负不高不远,不过是希望人间少一些离别,多一些团圆。这大概是他备受军兵爱戴,博得敌手尊敬的地方。可惜再强硬的人,遇到至亲分离之苦,也难掩悲戚。 霜莳愣愣地看着他,封垏回望,相接的视线勾缠在一起,激荡起微小的火花。封垏伸手,撩了下霜莳吹散的发丝,轻笑道:“不用可怜我,我会找到姐姐的。” 霜莳失口否认,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丹娘一直没说话,隔壁桌的敬酒声热闹,吵醒熟睡的娃娃。丹娘起身匆匆进了屋,抱起哭闹的儿子,眼角滚出一滴泪。 方越跟随她进来,看到丹娘泪眼花花,便将她拢进怀里,轻叹一声:“为何不与他相认呢?” 丹娘知道瞒不过夫君,心里头五味杂陈,最终化为呢喃:“夫君,我害怕,我怕小时候的情谊不够深厚,他会觉得,自己的亲姐姐混的太差了,拖沓后腿,不愿与我相认。” 方越宽慰道:“虽然不懂他的为人,但不会是看人下菜碟那种人。娘子过于担忧,你这么好,他还敢嫌弃你不成?在我眼里,娘子是世间最好的人,连咱娘都得给你让位。” 丹娘被逗笑了,母子连心,连襁褓里的儿子都跟着笑眯了眼。丹娘羞道:“你这话可不能被娘听见,不然娘该不疼我了。” 方越哈哈笑道:“怎会不疼,连孙子都生了,捧手心里都怕化了。” 方越抱起儿子,朝着丹娘一眨眼:“你若是不想认便不认,左右你有我还有儿子,没那么多心思管第三个男人。你在屋里先歇息片刻,我抱儿子出去潇洒潇洒,也让他舅舅看看,多讨点吉利回来。” 方越抱着儿子,故意在封垏眼前打晃。 封垏的注意力全在霜莳身上,可碍不住方越总问,便赏脸看了一眼。 很奇怪,这一眼看过去,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候他与姐姐一道玩耍,雨过天晴,天上的彩虹倒映在水影中,有他和姐姐的笑颜,七八成像,是血缘盖下的,改不掉的印章。 方越给看了一眼便遮住了,宝贝一样,还贼兮兮问一句:“我儿子是不是很漂亮,若是有舅舅,一定比舅舅长得还好。” 封垏从恍惚中醒来,唇角勾着笑,慢声回道:“舅舅可不好说,若是有舅母,他一定比不过。” 霜莳实在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谜,托着腮想了会儿,才进屋寻丹娘。丹娘正在屋里拿着一枚玉佩浅笑,霜莳走过去,轻声问:“这是在看什么呢?谁这么大手笔,给娃儿这么好的玉佩?” 丹娘让霜莳赶紧落座,一边笑一边道:“这是我娘留下来的,跟孩子的舅舅配一对。” 霜莳有点难为情,温声道:“是不是方才他提起寻亲之事,惹你难过了?他说话从来都是这样,全然不顾别人的心情,你别往心里去。” 丹娘笑了笑,唇角的酒窝渐深,说了一声无碍。将玉佩装进盒子里,与霜莳实话实说道:“不瞒姑娘,其实这枚玉佩,外面的那人也有一枚。” 霜莳没反应过来,问了句:“你说谁?” 丹娘低头笑了笑,开口解释:“其实我不叫韩丹,而是菡萏,就是塘子里的荷花。乡亲们随口叫惯了,我就没解释。不过姑娘不同,我得跟您说实话。我姓封,封菡是我的本名,外面那个人,就是我寻了许多年的弟弟。” 霜莳惊讶地眼睛都睁圆了,缓了缓才问:“那,那方才怎么没认?” 丹娘笑道:“不想让他高兴,这么多年过去了,若不是姑娘牵线搭桥,哪有机会寻得到我。” 霜莳抿唇笑了笑:“那现在呢?” “我把玉佩交给姑娘。”丹娘朝她眨眨眼:“我们跟你是一条心的,你想告诉他便告诉他,不想告诉,那便好好逗逗他。” 作者有话要说:疯狗:以前是一个女人折磨我,现在,又加了一个。 第四十二章 霜莳有种将封垏命门牢牢握住的感觉, 有点窃喜又有点犹豫,手里捧着盒子回韩家别院的路上,总是忍不住唇角的笑意。 封垏心情自然大好, 虽说没有与姐姐相认, 但是却百分百确定,丹娘就是姐姐,而且还亲眼看见了外甥,胖乎乎的,跟奶团子一样。 人生呐,往往就是如此,大悲后便会遭遇大喜,老天从来不会厚此薄彼。心仪的女人在身边,至亲的姐姐有新家人陪伴,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 这日子有了希冀, 越来越有奔头。 什么太子, 什么圣人,乃至官家,在封垏眼中无非是一场游戏中的角色。他可以操控局势, 只要霜莳和姐姐一家安然无恙,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男人的自信表现地特别明显, 远山一样的眸,挺削如石的侧颜,唇角隐约流露出的不屑一顾,让霜莳浮动的心,渐渐归于宁静。 霜莳问道:“红姐儿的事,急不得, 慢慢寻总会寻到的。” 姑娘软软宽慰,春风拂面般,带着点香气和润泽,封垏点头:“无事,我有耐心。不仅是姐姐,还有你。” 霜莳不说话了,封垏这人啊,就不能跟他正常交流,但凡给点脸色,就会蹬鼻子上脸,嘴里的说辞花样百出,万变不离其宗要她表态。 这多难为人呀,她一个大姑娘,总被他这么逼着,连个喘息的空间都没有。想耐下心来思考,偏偏这人总在身边,心都悬着,半点机会都不留。 就跟两军交战一般,他在身后一直追逐着,她若是不跑快点,就守不住城池了。这样可不行,她以前吃亏就亏在没有主动权,什么都要听他的,才导致自己总患得患失。跟眼前的男人智斗,得让他明白,谁才是说话算话的人。 霜莳站定,看着封垏说道:“咱打个商量行吗?” 封垏闲适地看着她,回道:“商量什么?商量什么时候回应我?若是此事,今儿就是良辰吉日,不用再商量了。” 封垏张开手臂,迎向霜莳:“来吧,我等着呢。” 霜莳退出三步远,戒备地看着封垏,被他吓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你你你,你能不能正经点。” 封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又抬头:“哪里不正经了?又没脱衣裳耍流氓。” 霜莳气不过,撇了撇嘴:“你居心叵测,居然还想脱衣裳,大庭广众之下要不要脸呢。” 封垏极少看见霜莳气急败坏的样子,小面人有了表情,知道跟他生气,再也不是之前那个连笑模样都懒得给他的冷面姑娘。 这应该就是进步了吧。 封垏有些沾沾自喜,松下手臂,走上前捏了捏霜莳的鼻子:“想看啊,那回家再说,不能便宜了旁人。” 霜莳被他这种盲目自信骇地说不出话。 封垏好笑地拉起霜莳的手,言道:“傻丫头,也不至于这么感动吧。” 霜莳反应快,迅速地收回手,抱紧手中的缎盒,恶狠狠道:“你再乱说话,小心我,我报复你。” 封垏笑得任其自然,慢悠悠道:“来吧,只要你开心,怎么报复都行。” 霜莳只是说说而已,哪有小鸡仔跟老鹰玩心眼的时候,霜莳还没出招,可能就被封垏破解了,就算不戳穿,也是陪着她玩呢,倒让她自己吃闷气。 车三娘子又托人递了两次信,最后一次提到了太子,恐车三娘子的境遇变得糟糕,霜莳与封垏便定下日子启程回汴京。其实霜莳知晓,封垏不顾官家召唤,已是惹怒了祯明帝,可是她问,封垏却一副坦然,只回她:“朝中无事,唤我回去也是替他卖命。如今我的命属于你,你不回,我便不回。” 反正就是癞皮狗一只,说出的话比糖瓜还要粘牙。霜莳便不问了,只是回程的路上没多耽搁,待回到汴京,正好刚过端午。 封垏直接将霜莳送到宜园,指了指院子道:“檀鹏一直在这守着,没人敢动。你的东西注定是你的东西,有人敢动心思,在我这就不可能。” 前世,宜园被周姨娘抢走,这件事只有霜莳知晓。今生都避开了,怎么还有人动这心思? 霜莳狐疑地看着他,封垏笑了笑:“别这么看着我,我怕控制不住。” 霜莳眨巴眨巴眼:“想霸占宜园的人,除了你应该没旁人了吧。” 封垏额边的青筋跳了跳,勾唇笑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你的就是你的,我的还是你的。” 霜莳听言,头偏过去,偷偷抿了抿唇。转过头来,神情恢复自然:“别占我便宜,你个穷官。” 封垏笑出声,完了,被嫌弃了。 飞腿和檀鹏在院里晒太阳。将军之令,让他俩守在这院里,不管是谁都不能进,连老鼠都不能放过,也不能随意动东西,甚至连屋子都不让迈进一步。檀鹏便跟飞狗相依为命,连院子里熟透的桑葚都不敢吃一颗。 很显然,他和狗都瘦了。 面黄肌瘦,可怜兮兮。 檀鹏不懂将军为了什么,霜莳姑娘都没了,守着人家屋子有何用。但是他不敢问,一问就被锁喉,能瞬间看见黑白无常来接他。 苦点就苦点吧,比英年早逝好点。 可今儿不对劲儿啊!这太阳挺暖和的,睁眼却看见霜莳那姑娘推开门,朝他淡淡笑着。檀鹏吓得一激灵,咋回事啊,黑白无常下值了?换霜莳姑娘亲自来接他了? 檀鹏吓得直磕头:“姑娘饶命啊!是将军让我日夜守在这的,我可没抢占您的院子啊。您要是寻仇就去找我们将军,他不止一次想跟您走呢。您去找他,他一定会高高兴兴跟在您身后。” 霜莳有些愣,回首看了眼封垏,似乎在问:他傻了? 结果檀鹏看见封垏,突然大哭起来:“将军您这么做不厚道啊!您跟着姑娘走就是了,还不忘来接我?您对我可太好了,呜呜呜,我招谁惹谁了啊!” 封垏只感觉脑瓜仁都是疼的,上前踢了檀鹏一脚,不耐烦道:“睡糊涂了?赶紧给老子醒醒!” 疼,真疼,就算在梦里,将军还是那么不会怜香惜玉! 檀鹏闭眼躺在地上,不想再挣扎了。 活着已经够艰难了,难道连做鬼都这么难么? 霜莳实在忍不住可怜之心,八尺大汉能折磨成这样,也不知道究竟哪儿得罪了封垏。温声唤了他一句,说道:“檀鹏小哥,你快起来说话,地上凉。” 封垏补了一脚,凉着音道:“再不起来,直接送你去邺都守城门。” 檀鹏醒了,这话可太熟悉了。 简直是他犯错后必得的最大惩罚。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看了看霜莳,这才欢呼起来:“姑娘,你没死啊!” 封垏拍了檀鹏一下,差点将大汉拍吐血:“嘴里积点德,别总带那字眼。” 死啊,殁啊,没了啊,都是封垏身前的禁忌词。檀鹏点头哈腰,不知不觉又润湿了眼睛。 大汉哭泣,让霜莳有些摸不到头脑。 檀鹏委屈地直哭:“姑娘,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苦。就我们将军知道我见你那个啥不救后,日日夜夜折磨我,不让我睡觉也不让我吃饭,你瞧瞧我嘴巴子都没肉了!我现在还眼冒金星呢!” 霜莳看了眼封垏,还没说话,檀鹏又道:“不过姑娘你也别责怪将军,他一点都没我好受。我苦的是身,他疼的是心啊!你看看他,头发都花白了,这模样都能当您爷爷了。” 封垏摸了摸脸:“我有那么老?” 霜莳绞着帕子,不敢笑,只能咬着唇装作坦然:“跟我也没关系,我也不会怪谁。” “没关系?”封垏直勾勾地盯着霜莳,盯得霜莳避无可避,才叹息一声,“真是一只养不熟的狐狸崽。” 霜莳刚想说什么,门被敲了几声,回首一看,是太子。 时隔近一年,太子脸上少了些许稚嫩,增添了许多老练。绛紫的长袍傍身,身后跟着一长溜的黄门,现身在宜园里,是不合时宜的纡尊降贵。 霜莳没想到太子来得这么快,上千蹲安,恭敬道:“殿下万安。” 太子看了一眼霜莳,这些日子漂浮不定的心落在地上,稳当地让他长舒一口气。 江都养人,霜莳就像海珠子一样,嫩白静柔的脸上,洋溢着浅浅的光芒,一颦一笑,像长了针线一样,将他原本想要破坏她的心,又密密匝匝地缝上。 他还是不舍得。 她臣服于他,那他便原谅她。 太子温笑:“孤以为,你再也不想回来见孤。” 霜莳抿唇笑了笑:“殿下事忙,还腾出空光临寒舍,霜莳深感惶恐。” 太子不在意地说“只是路过”,看了一眼封垏,毫无情绪说道:“将军屡次抗旨不尊,父皇下旨,命孤带你进宫。” 霜莳以为太子是朝她来的,没想到太子身后的黄门,直接将封垏围了起来。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封垏倒是不反抗,只是道:“容某说句话。” 封垏慢慢地踱到霜莳身前,捏了捏她的脸,小声道:“等我,哪也别去,今晚就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啦!mua! 第四十三章 管他什么时候回来, 霜莳是不在乎的。不过这个人一向不容人反驳,霜莳来不及说话,便已潇洒转身随太子而去。 她略作休憩, 准备去金银行, 与车三娘子见一面。 檀朋跟在霜莳身后,霜莳回头望他,檀朋摸着脑袋憨笑:“将军让俺跟着姑娘,没有监视的意思,就是为了保护你。” 此行没有带着金雀与金奴,身边确实没有可相信之人。不为别的,霜莳只是不想牵扯到无辜之人。 霜莳笑笑:“檀朋小哥,其实不用跟着我的,我现在的境况不好, 怕是会牵连到你。” 檀朋笑得无所谓:“无事, 俺就孤身一人, 最亲近的人也只有将军。就算牵连, 也有将军救俺。” 封垏像救世主一般,是檀朋心中的无往不胜的神。霜莳也不强求,行至金银行, 报上帖子,由管家领着前往花榭。 车三娘子依旧风姿绰约, 与上次别离时没有丝毫不同。霜莳宽心,上前蹲福:“姨母,霜莳回来了。” 车三娘子抬头,眼神微微荡漾了一下,才笑着招手:“快来坐。” 车三娘子有些惊讶,太子这些日子对霜莳晚归一事, 以及封垏一路作陪很是愤怒。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车三娘子知晓,霜莳进入汴京之后,恐怕凶多吉少,最坏的境遇,可能是难见一面。 此时,霜莳毫发无伤地出现在她面前,笑意融融没丝毫怯色,倒让车三娘子有些忖度不明太子何意。简单地客套几句,车三娘子才问:“可见过太子?” “正是见过才来的。”霜莳看了眼花榭外面值守之人,压低声音道,“姨母,太子究竟何意?不只是看一眼那么简单吧。” 车三娘子笑着握着她的手,扬声道:“我给你做两件夏衫,随姨母进屋里试一试吧。”随后使了个眼色,带着霜莳进屋,极快锁好门,才长舒一口气,“孩子,大事不好了。” 车三娘子的神色慌张,又避着屋外眼线,霜莳忙问:“姨母,有话请讲。” 车三娘子道:“我不知道太子究竟打了什么算盘,今日没有动你。可是先前让我写信招你回来时,已经做好打算送你进宫。不是东宫,而是圣人的跟前。先前太子为了瞒着圣人,早已告知圣人是他亲手杀了你,若是被圣人知晓你还活着,你能有命从宫里出来吗?” 霜莳愣了愣,呆滞地看向车三娘子。 车三娘子叹道:“此事都怪我,就不应该遵从太子的吩咐,让你来汴京。可是霜莳,我怕那样,太子会派人直接去江都寻你,到时候韩家老夫人和你的叔伯两家都难逃一劫。姨母知晓你的性子,你与你母亲一样,都是不愿伤害到旁人,姨母也做好准备,但凡太子与圣人对你不利,这金银行便再也不受他们所用。” 霜莳心里感恩,笑对车三娘子:“那姨母这些年的努力就白费了。霜莳已经失去了母亲,可不能看着姨母因为霜莳与皇家抗衡。” 车三娘子最讲义气,劝道:“我就算拼了命也得护着你。你听姨母的,这几日寻到机会赶紧逃,越远越好。” 霜莳笑着摇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就是皇宫么,我不怕。” 车三娘子劝道:“你这孩子可不能意气用事。今日太子未动你,兴许是动了恻隐之心,但是皇城里的圣人可没有善心,你若是被接进宫,恐怕,恐怕......” 最坏的结局,不就是重蹈前世覆辙吗? 前世被周姨娘陷害,假传圣人口喻送她进宫,命陨延和殿。本以为今生能躲过一劫,可是费尽心力,最后还是要走到了这一步。老天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也让她再一次站在死亡的终点上。 生死有命,只是可惜,没法再肆意活一次。 从金银行出来,已是暮色四合。皇城就在一片血阳里泛着金色的光。这座贯穿富贵与权力的围城啊,有人拼了命想进去,她却对它充满恐惧。就像突然而至的黑暗,霜莳唯一能想到的光明,也就唯有封垏了。 * 封垏随太子进宫面圣,祯明帝正在延和殿苦练仙丹。 封垏跪地请罪,半个字都没说,桢明帝皱眉道:“久召不归,你倒是能耐了?说吧,江都有什么吸引你的玩意,竟然流连忘返至不惜违抗圣令!” 封垏拱手道:“回官家,臣追妻去了。” 太子皱眉,看向封垏,抢先开口质疑:“没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将军何来的妻子?” 封垏恭敬道:“臣妻与臣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臣恳请官家通融,宽厚我们夫妻俩。” 太子急呵道:“封垏,你胡说八道!” 封垏反问:“殿下怎知我胡说八道,难道你一直监视于我,既然如此,为何不将官家传召某回汴京的命令转告于某。”说罢又朝祯明帝俯首叩拜,“官家明鉴,臣在江都一直未收到官家的传召,若不是李家传来家书一封,臣还以为官家已经忘记臣了呢。” 封垏倒打一耙,不仅先将霜莳保住,更将抗旨不尊的帽子扣到太子头上。太子气急,拱手反驳道:“父皇明鉴,儿臣并未干过从中作梗之事。” 祯明帝懒得听两个人聒噪,反而好奇封垏之言,在炼丹炉中填了一把柴,沉着脸色问:“何家的姑娘,竟然能让你神魂颠倒成这模样。” 封垏笑得吊儿郎当:“就一普通人家的女孩,但是臣喜欢,喜欢到一眼看不到就心慌。” 祯明帝瞧不惯封垏那副痴迷样,撇了个眼神:“瞧你这点出息,这臭德性还能不能配上将军一职?别整日眷恋温柔乡,赶紧滚去邺都,替朕去守疆土。” 契丹旧王薨逝,新君拥立,青年才俊意气风发,三番五次至邺都挑拨事端。祯明帝此前派去的人吃了败仗,极快增长契丹新王的气焰。 封垏也是掐好时机才回来,让祯明帝想责罚却不得不纵容,将功补过,这事就能安然度过。 封垏不放心霜莳,又与祯明帝请示:“臣还有个事想求您个恩典。” 祯明帝晃了晃手:“不就是你那个小娇妻吗?带走吧,省得你瞻前顾后,将差事办砸。等凯旋,朕赐婚。若办不好,你自己掂量着办。” 封垏俯首谢恩,与太子一道却行出殿。 太子脸色不好,本以为祯明帝会重罚封垏,却没想到君臣信任竟然如此之深厚,功过相抵到让他白忙乎一场。再加上封垏厚脸皮说瞎话,更是让他怒极。 太子沉着脸色道:“朝中老臣皆传将军深得君心,孤还真是小看了这份情谊。” 封垏勾唇笑道:“殿下不是小瞧君臣情谊,而是小看了某。” 封垏一副赢者姿态,太子愈发显得怒容可怖。狠声道:“你以为这样就能保护霜莳?她既然能当你一时的护身符,亦能是你的索命咒。别洋洋得意,终有一天,你会跪着求孤,臣服于孤脚下。” 封垏浑不在乎,挑眉笑道:“殿下口气可真不小,某擎等着那一天到来。只是可惜,霜莳已经是我的人了,还请殿下莫要越界。” 太子欲争执,封垏速速告退:“某妻尚在家中苦等,殿下请便。” 太子恨极了,目光锁在封垏意气风发的背影上,吩咐一旁的心腹:“去坤宁殿。” * 宜园久不住人,屋子倒是挺干净,檀朋拍了拍胸脯:“都是俺收拾的,姑娘只需换一下被褥。我们将军说了,姑娘喜欢干净,他碰过几回,怕姑娘嫌弃。” 霜莳看了一眼,褥子干干净净的,铺得很平整,与她走前丝毫没什么变化。霜莳道了谢,拿掸子去了尘,掀开枕头,发现一张帕子。 帕子里有饴糖,许是天热,黏在一起,发出甜滋滋的味道。 檀朋在一旁抱怨:“姑娘先前还骗人,说这饴糖是从江都带来的。将军吩咐俺快马去采买,结果俺一路从江都问到汴京,最后在州桥边一个铺子买来了。姑娘啥都好,就是不是实诚人。” 霜莳脸微红,当初是权宜之计,却没想到封垏与檀朋却信以为真。霜莳连忙道歉:“劳你白忙活一趟,以后再也不会了。” 檀朋挠了挠后脑勺:“也不是白忙活,是瞎忙活了一场。若不是我瞧见那个烧着的马车,我们将军都不信姑娘被人害死。都怪我没看清就胡说,才让我们将军一夜生霜发。姑娘对我们将军好一点吧,他为了姑娘,连命都不要了。” 霜莳恍惚,像是有团棉花窒在嗓子眼,膨胀起来,堵得说不出话。 檀朋依旧顾自说着:“我跟将军认识十多年了,从来没见过将军身子弱到随时能昏厥的样子。就像饴糖上那层糖衣,一捏就碎了。多少个日夜啊,他就和衣而卧,俺听他说过无数次梦话,都是在喊姑娘的名字。” 一片丹心,是霜莳没体会过的痴情温柔。 从旁人嘴里说出的话,仿佛更加有信服力。檀朋每说一句话,霜莳的心就被狠狠捏一下,到最后她已经湿润了眼眶,不敢听不敢问,怕话说出口,她会抑制不住自己,总去复盘檀朋那番话。 窗外的夜色太深,一轮弦月挂在树梢,鸟雀在呢喃低鸣。清清冷冷的院子,仿佛因为少了一个人,变得孤寂。 愁思攀在姑娘脸上,檀朋见了,宽心安慰:“姑娘在担心将军?放心吧,他说好今夜回,便不会食言。” 霜莳默声,与檀朋用过饭,困意渐渐袭来。多日奔波,就连梦境都变得跌宕。她又梦回皇城,依旧是混乱的厮杀,杀气腾腾的祯明帝坐在龙椅上,手中握着一把利剑,直直刺了过来。她吓得闭上眼睛,却没感受到疼痛,再睁开眼看,那把剑已刺入封垏的胸膛,血色从他的胸口四处弥散,红得刺眼。 封垏跌倒,却笑与她说:“说好要保护你,我没有食言。” 霜莳撕心似地大喊,喊他将军,喊他表叔,喊他封垏,却得不到丝毫回应。 猛地睁开眼,昏黄的烛光被一双温热的手遮住,熟悉的檀香味袭来,耳边是急切地安慰,一叠一叠如潮涌般拍进她的心里。 “别怕,是梦。”哑声沉闷,能醉人心神。 霜莳泪眼迷蒙,低低抽泣着,唇边溢出极低的呜咽声。 有力的臂膀,将她捞进炙热的怀里,安定的软语低声喟道:“没事,我回来了,我就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疯狗:只要脸皮厚,媳妇说有就有。 第四十四章 静谧的夜, 霜莳低声抽泣的声音渐渐归于平静,只剩下一声比一声更温柔的轻拍安抚声。封垏从未见过霜莳哭泣的样子,梦里倒是见过两次, 但虚无缥缈, 醒来就烟消云散,印象不是很深刻。 此时软且娇的小姑娘埋在自己怀里,哭得眼睛都肿了起来,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衫,像是隔着血肉抓住了他的心脏。 真疼,以前不觉得对这小丫头的感情多真实,就觉得不能少了这么一个人,必须时时刻刻将她护在身边才能让他安定。现下见她哭成这样,哪怕是噩梦作祟, 他也恨得牙痒痒, 恨不得钻入她的梦境中, 将害她哭的人全部都杀死, 不让她受委屈,哪怕一滴眼泪都不能流。 暴戾凶狠的心肠,又因她的抽涕声变软。他不得不压低声音哄劝, 让她不要哭,让她醒过来, 更加用力地拥紧,让她确确实实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霜莳呢,其实没想哭成这样。不知道怎么了,被他这么抱着,像是躲在港湾里,能有一方天地让她尽情宣泄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其实早就从梦中醒了, 却踏足于另一个梦里,她舍不得醒。 封垏见哄不好,抓着她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拍:“都怪我回来晚了,你打我吧,打完就舒服了。” 霜莳摇头,泪眼磅礴的模样,让封垏越发心疼。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办,嘴笨哄不好,只能又将姑娘压进怀里,纹丝不动。 霜莳被抱得喘不上气,用力推他,又被他收拢了回去。试了两次都不得法,霜莳才齉着鼻子道:“你别这样,快憋死我了。” 封垏松了松手,又捏了捏她的鼻子,问道:“是不是鼻子堵住了,等会儿,我去给你端杯热水熏一熏。” 霜莳哑然望着他,喃喃问道:“你怎么知道用热水熏鼻子会通气?” 封垏挑了挑眉眼,笑回:“曾经有个女人也爱哭,哭完鼻子自己找热水,熏久了还会流鼻涕。不过不丑,很可爱。” 霜莳哦了一声,心道那还是同道中人。 封垏笑了笑,将水杯递给她,解释道:“那姑娘不是旁人,是我姐。” 霜莳捧着热水杯,呆呆滞滞地,缓了许久也没缓过神来。 封垏坐在榻旁,伸手捋了捋她有些汗涔涔的发丝,温声问:“梦到什么了?怎么哭成这样?难不成梦里我又欺负你了?连名字都喊出来了。” 哪是欺负人,为了救她,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霜莳没吭声,她不知道梦境中的一切是不是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想要依赖他,但是又怕他因为她受到伤害。如果,如果前世死去的是他,那她会不会也像梦中那样,歇斯底里地想要将他唤醒呢? 可是前世活下去的是他,那他怎么过的那一世呢? 好奇在心中长了芽,拼命催促着霜莳去问。她胡思乱想,心中的枝桠便繁茂到野蛮生长,心中满满的,渐渐的化成一个问句。 霜莳抬头,微红的眼眸,有坚定的光。她问:“你做过噩梦吗?梦里,有我吗?” 封垏点头嗯了一声:“经常会梦到,梦到你追着我喊表叔,给我送汤药,给我纳鞋底,也梦到过在我受伤的时候日夜相伴。虽然这些都不常梦到,但是我都记得很清楚。有时候睡不着,就会循着这些梦再继续做下去,可是每每都以另一个梦境收尾,将一个美梦变成噩梦。” 霜莳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可置信般看着封垏。 那些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梦境,却都是她在前世经历过的真实。她以为这些过往,只要她不去想起,便没有人知晓,也没有人提醒,曾经真挚地爱慕过他的事情,便可以当做不存在。 可是现在他能感同身受,她有些慌张,也有些胆怯。 霜莳又问,声音有些发颤:“是什么样的噩梦?” 封垏目光灼灼:“在没发现我爱上你的时候,你就被人害死了,就在我的眼前。等到我发现我已经缺你不可时,那个梦中的世界里,早就没了你。孤独与悔恨,成了一日三餐。思念与祈愿,变成一生的执着。” 霜莳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压上最后一根稻草:“我是被谁害死的?” 封垏被她的模样唬住了,本想隐瞒,却不得不如实回:“是皇帝。” 霜莳猛地吸了一口气,半晌没说出话来。 果真如此,她与他前世的南柯一梦,原原本本地被他知晓,所以他才对她执着于此吗?这么解释,霜莳倒明白他这些日子的反常。 霜莳低声道:“那我还挺惨的。” 封垏嗯了一声,试图再次将她抱紧:“所以我将皇帝杀了,为你报仇。可是你却再也回不来了。你看,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如果官家真对你如此残忍,我一定会先杀了他。” 表白太过于直白,霜莳慌着躲开:“一场梦而已,不能太认真。” 封垏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笑了一声,伸手拉住霜莳躲开的胳膊,一个用力,直接将霜莳禁锢在怀中,双手锁紧不容拒绝。 霜莳红着脸挣扎:“你放开我。” 封垏却收得更紧,低声哄劝着:“你先听我说。” “自从我知道你还活着,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就有种经历双重打击之后,重获新生一般的快乐。我高兴,想着终是还有机会见你一面,哪怕你讨厌我,我也要缠着你,让你过得比在梦里、比在李家要好许多。我之前没将那梦当回事,渐渐的我从疑惑到笃定,也不是没动过念头,想以绝后患,可是现在的官家与梦境中的皇帝不一样,至少现在不一样。” 并肩作战的情谊,同心同德的默契,哪怕再糊涂,官家也会纵容信任他。封垏左右为难,霜莳也知晓他的忧虑,她不在乎皇帝该不该死,她在乎的只是封垏对她的感情,难道不是一场自我欢愉吗? 霜莳冷静下来,说道:“我又没做过那种梦,没法与你产生共鸣。” 封垏自负笑道:“之前挺在乎你的想法,怕热脸遭泼冷水,不过现在不用考虑这件事了。毕竟就在刚才,你还抱着我一通大哭,抓得我的衣衫都皱了。小柿子,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怕失去我?” 霜莳脸一红,突然想起什么,瞪眼问:“说起这个,你怎么进我屋子里来了?” 封垏笑得坦荡:“今日进宫,我与官家禀明一件事。为了这件事,我得装装样子,以博他的信任。这样不仅能让太子不敢动你,也能让你马上离开汴京。” “什么事?”霜莳惊喜问道,“我真的能离开汴京了?” 封垏点头道:“嗯,高兴吗?” 霜莳自然高兴,可是又有些怀疑,小声问:“你答应官家什么了?是不是让你很为难的事?” 封垏摇头:“倒不是很为难,只是你没法回江都,得随我去一趟邺都。” 霜莳看着封垏,一脸迷惑。 封垏笑了笑,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笑得甚是放浪:“以我娘子之名。” * 坤宁殿,圣人正在与女使们挑选敷面的膏脂。 太子匆匆进殿,将女使们呵声驱走,惹来圣人不满:“你这脾气越发古怪,以前还会博个贤名,如今与你父皇越发像了。” 太子纵眉,坐在椅中,按捺不住心中的烦躁:“我可做不到父皇那般十年如一日听信于一人。” 圣人看了太子一眼,沉着问道:“可是封垏回来了?” 太子没否认,圣人却笑道:“在你父皇眼里,就算我们母女俩背叛他,封垏也不会背叛他。上次我们费劲心机让你父皇怀疑他,最后不也不了了之?你若想离间,还不如直接杀了封垏。” 太子倒是想,可是派去的人有去无回,连封垏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别说封垏,就算是霜莳,也丝毫都伤害不到。若想破这局势,也只能从桢明帝身上下手。 可是那是他的父皇,他下不了死手。 太子郁结,闷声呷了一口茶,问向圣人:“近些日子父皇根本不管朝务,有些事情吩咐给儿臣处理,但有些依旧被衷心旧臣把持。封垏今日回来,父皇二话不说便让他去驻守邺都,先前咱们的努力竟给他做了嫁衣。” 圣人叹道:“本以为会派你舅父前去,没想到,还是让封垏占了便宜。 邺都一直是国之命脉。太子深知,要么让邺都失守,他可以趁虚而入,一举夺得天下大权。要么掌控住邺都大部分官兵,那他离君临天下的那一日,也不远了。 所有的算计,都因为封垏一人,失去所有先机。 太子陷入两难,他不是没想过,若是狠心将霜莳杀死,封垏也许会发疯,借力打力,能将他一并了结。这是最好的办法,可是霜莳,太子下不去手。 圣人看出他的恍惚,沉着声音问:“究竟何事让你拿不定主意?” 太子踟蹰,最终叹道:“母后,儿臣办错一件事,现在有些后悔。” 圣人轻抬凤眼,哼笑一声:“可是为了霜莳那丫头?” 太子猛地抬头,见圣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苦笑着摇摇头:“还是没逃过母后的火眼金睛。” 圣人笑得莫测高深:“留着她也是好事,软肋往往能制造出致命伤。” 太子的眉皱得越发深了:“母后,儿臣贪婪,她与天下,儿臣都想要。” 圣人娇笑一声,不置可否。 作者有话要说:追妻哪有那么容易,疯狗还是得再努力努力~ 感谢在2020-08-21 20:11:17~2020-08-22 19:2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草嗷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五章 去邺都之前, 封垏去了一趟李家。 隔了好几个月未归,崔汝南瞧见封垏,揣了满肚子话想说, 却有点张不开嘴。从小养大的孩子, 因霜莳那丫头生出了隔阂,如今就算说尽贴心话,也总觉得说不到他心坎里。 可是有些事,该问还得问。 封垏在御前说的那些话,传到李家简直炸开了锅。知道他一向任性妄为,但也没有如此离谱的时候。崔汝南沉了沉乱窜的心思,问道:“外人皆传你娶妻,我却不信,料想是你的权宜之计吧。” 封垏言道:“非也。” 崔汝南轻皱眉头:“这么大的事, 怎么就不与家里商量。那姑娘是谁?可是正经人家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你怎么就......” 崔汝南的话没说完, 便被封垏打断:“人生大事, 自然要自己做主。姨母莫要过问,等时机成熟,自然会告知于您。此次来, 是想跟您说两件事。一是官家派我去邺都,此行可能需要个一年半载, 望您宽心。二是我寻到了红姐的踪迹,日后得了空,自会带她来见您。” 崔汝南有些震惊,一叠又一叠的疑问全跑到嘴边,可是还没来得及细问,封垏便起身告辞。 崔汝南连忙起身, 追问道:“好歹留下来吃个饭。” 封垏笑回:“回来再吃吧,心里惦记着事,吃不踏实。” 若不是怕李家人给霜莳难堪,封垏恨不得将人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他吃过亏,便不会再犯第二次,因此能推的事便都推了,急着连忙回宜园,恐生差头。 这样就更显得生分了。 崔汝南望着封垏匆匆的身影,叹道:“冤家,怎么就混不吝到这份上。” 女藻劝道:“将军的脾气您还不知道,这是在气头上呢,等过了这阵便好了。您听将军那话的意思,也不是什么都不想跟您透露,等到时机成熟,将军夫人什么样,您定会知晓。” 崔汝南唠叨道:“这么多年,就没一个让他另眼相待的人,若他被妖女迷惑,那可不得了。” 一旁的珍大娘子笑道:“表弟一向拎得清,人心什么样,他只稍看一眼便能参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妖女迷惑,若我说,那位姑娘定是个知心人,只要小两口恩爱,我们盼着他们好便是。” 崔汝南这才踏下心来:“也是,只是这孩子越发生分了,回来连屁股都没坐热,又要走一年半载。” 珍大娘子安慰道:“官家信任于他是好事,以前去邺都哪有短过两年的。您是关心则乱,且放宽心,养好身子才是要紧事。” 崔汝南的头风又犯了,女藻帮崔汝南戴上抹额,惹得崔汝南一声叹:“一戴这抹额,就想起霜莳来。有时候我也后悔,若是当初将她留在身边,封垏那孩子也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 珍大娘子不自然地笑了笑:“事情都过去了,您也不必总念着,省得又头痛发作。” 崔汝南嗯了一声,又问珍大娘子:“流萤近些日子可好些了?” 珍大娘子咳嗽了一声,回道:“昨日才传话出来,说是能出去走走了。” 入春始,李游萤便小病不断,缠绵病榻好几个月,入夏才稍有起色。周翡芸整日在小佛堂诵经祈福,家中大小事都靠珍大娘子管着,就连得到流萤的信儿,亦是珍大娘子报与崔汝南。 崔汝南叹了一声:“再送一些补品过去,让她赶紧将身子养好,早早诞育下皇孙,也好稳住圣人之心。” 珍大娘子称是,缓缓吐出一口气。 去年秋,李家便开始张罗给纹菱定亲事,每每到了该过六礼的时候,准夫婿不是闹出丑闻,便是锒铛入狱,最惨的一个直接被人杀害,横尸荒野。婚事接连被搅黄,到最后连媒人都不敢再登门。外面的人都传纹菱克夫,其实哪是纹菱的错,若没有人从中作梗,纹菱这会儿早就嫁人了。 珍大娘子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圣人背后搞得鬼。周翡芸与李游萤只是暂时稳住李家的棋子,圣人一直打着的主意,是想让纹菱取而代之。也是,哪有庶女当上太子妃的,游萤的病啊,想好可没那么容易了。 可是,谁愿意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她比周翡芸更希望流萤能痊愈,最好早早生下皇孙,坐稳东宫后苑之主的位子。 这样纹菱才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珍大娘子越这么企盼,老天越不让她如意。 流萤的身子恍如回光返照,刚好了没几日,又闹出一场大病。圣人开恩,让李家人进宫见一面,一通寒暄之后,圣人将珍大娘子留在坤宁殿,哀叹惋惜道:“流萤一直好好的,也不知怎么的,总是不见好。” 珍大娘子言道:“吉人自有天相,有官家与圣人的恩泽,太子妃会好起来的。” 圣人笑道:“你这个嫡母倒是两碗水端平,待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好。” 珍大娘子紧张地看了圣人一眼,被圣人笑劝:“说你好呢,你紧张什么?” 珍大娘子垂头,小声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病了都心疼。” 圣人笑道:“瞧着流萤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只是身为皇后,总要顾全大局才是。太医们虽然没有明说,但也透露出实情,说流萤恐怕熬不过这个秋天。” 圣人话音一转,“太子妃的人选,得重新定夺。” 该来的还是来了,珍大娘子心有戚戚道:“圣人心慈,定会为殿下相看好人家。” 圣人笑道:“若论好人家,没有比咱们李家更好的了。我瞧咱们纹菱便很好,不知玉珍是否有意?” “臣妇惶恐。”珍大娘子绞着帕子道,“不瞒圣人,纹菱命硬,市井皆传她克夫,可不能让她害到皇家根本。” 瞧瞧,为了保护女儿,连这话都说得出口。 圣人笑道:“她哪是命硬,那是贵人命,一般人家承受不住。你看哪有凤凰住在鸡窝里的,纹菱阖该锦衣玉食地伺候着,这太子妃的位子,就该属于她。” 珍大娘子忙道:“使不得使不得,纹菱粗鄙,得圣人垂青已是天大的福分。何况游萤是纹菱的庶姐儿,这滔天的皇恩可是折煞我们李家了。” 圣人宽和道:“咱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两家话就生分了。娥皇女英还是亲姐俩呢,若是纹菱愿意,那就是皆大欢喜,咱们两家岂不是更和美。” 珍大娘子诺诺称是,不管怎么说,圣人之言总是一锤定音,就算她有一百句话可反驳,圣人也总有说辞游说。最后撕破脸,纹菱该嫁还是得嫁,只是那时候李家的立场就很难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滋味可不好受。 拿捏人心要讲究尺度,不能将人逼上绝路,得给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圣人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笑道:“自然,婚嫁需要双方都乐意才行。我这边一头热血可不够,还是得看你们夫妻的想法。若是真不愿将纹菱嫁过来,倒也可以,不过——” 珍大娘子猛地抬头,等着圣人继续往下说。 圣人呷了一口茶,才缓缓道:“李家于我于太子于皇家来说,是最亲近最信任的门楣。这太子妃之位,也只有咱李家的姑娘坐稳,才能让我宽心。若你们不舍得纹菱,那便由旁人代替也可。” 珍大娘子尴尬地笑了笑:“可是除了纹菱,咱们家没有待嫁的姑娘了。” 圣人哦了一声:“不是还有个养女?” 珍大娘子回道:“您有所不知,那孩子已经殁了。” 圣人笑:“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活没活着,骗骗你家老夫人便是,与我说话,可不用这么遮遮掩掩。” 珍大娘子闷声,料想到什么都瞒不过圣人,才尴尬道:“只是,只是那孩子如今不在李家,您若是瞧上了,也没办法让她嫁进宫里。” “没办法啊,”圣人叹了一声,话锋一转,“那就只能是纹菱了。” 圣人只给了两条路,不是生就是死,选择权就在珍大娘子手里。一个是手心里的亲骨肉,一个是丝毫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外人,无论怎么选,都会选择将后者拱手于人。 只是,哪有那么容易。 自打夫君告诉她霜莳没死,就像生了一株小火苗,不停地在她心中雀跃。夫君不止一次忠告她,让她不管如何,都不要与霜莳有所牵连。怕天怕地怕伤了与封垏的和气。可是她是母亲,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女儿走上流萤的老路,相比和气,哪有女儿的幸福重要。 只要将霜莳送进宫,她的纹菱便可以和寻常人一样快活地过一生。背信弃义她不管,只要纹菱好好的,她做尽坏事又如何。 珍大娘子咬着嘴唇,最终还是点了头。 圣人见此计得逞,便笑道:“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有人告诉夫人如何做。夫人大可放心,珉州节度使的嫡子与纹菱很是相配,应是一桩良缘。” 千恩万谢后,珍大娘子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地。 回到家中,李思安便急匆匆追问:“圣人与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让咱纹菱准备进宫?” 珍大娘子舔了舔唇,一派自然道:“夫君过虑了,圣人说珉州节度使的嫡子是个俊才,与咱们纹菱相配,想要给俩孩子牵线搭桥呢。” 李思安很震惊,哑口无言了许久,才疑声问:“真的?” 珍大娘子笑地毫无破绽:“我骗你做什么。” 李思安抚了抚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珍大娘子为李思安更换外袍,又说了些流萤的情况,最后才随口问:“不知道表弟何时出发,我也好准备点东西送过去。以前就他一个糙汉子无所谓,现在带着霜莳,可得多操点心。” 李思安忙捂住她的嘴巴:“别乱说,小心让母亲听到。” 珍大娘子眨了眨眼,李思安倏地回首,见崔汝南凝眉看着他们俩,脸上的震怒显而易见,山雨欲来般,压得人低下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疯狗即将开启护妻狂魔模式~敬请期待! 第四十六章 崔汝南气坏了, 执掌了大半辈子的家,结果到头来,儿子媳妇竟然一块瞒着她。霜莳还活着, 这事说大也不大, 若有人与她说实情,她也只会叨上一句阿弥陀佛,心里庆幸没作多大的孽。 可是这么一闹腾,子孙不孝的念头都起了,这件事也像被填了一把柴火,在她心中烧起熊熊大火。 李思安连忙收回手,尴尬地解释:“封垏那不让说,八成是想给您个惊喜,所以我和玉珍才没跟您唠叨这事。” 惊喜?何来的喜? 封垏那孩子的态度越发不好, 还传出娶妻一事, 就算崔汝南不愿想, 也能琢磨出其中的牵连。她原本就不喜欢霜莳, 更别提现下已是将封垏勾搭的连魂都没了。这倒好,一家子都瞒着她,将她拿老糊涂一般看, 因此越想越怒。 崔汝南面色发沉:“别拿绿哥儿搪塞我,他现在神志不清, 难不成你们也不懂事?” 珍大娘子忙上前安抚:“母亲别生气,我们也是才知道的消息,今日若不是进宫与圣人絮闲话,也跟您一样被蒙在鼓里。表弟他守口如瓶,若不是夫君去质问,我们还不肯相信。也不是有意想瞒着您, 是怕您知晓了不宜养病,您头风发作有几日了,儿媳想着过两日等您好些了再告诉您。” 李思安紧了紧眉看向珍大娘子,被珍大娘子一个眼神甩过来,才就势点头:“母亲莫要责怪玉珍与封垏,此事都是儿子没思量好。” 崔汝南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是责备你们瞒着我,只是事关绿哥,你们总得有个兄嫂的样子,不能眼看着他走歪路。霜莳还活着是好事,咱们替韩家高兴,但也仅此而已。” 李思安夫妇点头称是,崔汝南又道:“最近都在传绿哥娶妻,他整日在哪儿待着,跟谁待着,这话却没传进我耳朵里,想来是你们嘱咐下人别在我跟前提。我知道你们是好心,可是封垏那孩子你们谁去管。自己家的孩子已经够让你们分神了,若不告诉我这个老太婆,绿哥就要被人坑了。” 说到气头上,又摇头,话语里是显而易见的怨恨:“我看她根本就是来讨债的,将咱们家搞一团糟后便遁走,现在又来祸害绿哥,亏是你们姑姑养出来的孩子,竟教成这样。” 老太太将话说得明白,人是韩家的人,与李家没有半点关系。不仅如此,现在还将霜莳看成勾魂摄魄的妖精,全然忘了当初膝下承欢的恬淡岁月。 李思安听不下去,说道:“母亲说的是气话,当初知晓霜莳出事,您比谁都可怜她。您这一时的气话,说过便算了,可别让封垏知晓,不然他小心眼,容易当真。” 崔汝南不快,扶着女藻的手就要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愤愤:“我现在就去找他,将他骂醒。” 眼看就要启程去邺都,想要在此时找到封垏也挺不容易。李思安忙劝:“您去哪儿找他,他现下四处走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倒会累坏您的身子。不然这样,等他从邺都回来,儿子再去将他带回来,您看行吗?” 崔汝南说不行:“邺都一行要去个一年半载,等他回来没准变成什么样。夜长梦多,寻不到他没事,我去找霜莳。” 李思安还是劝:“霜莳在哪儿咱也不知道啊。” 崔汝南沉吟了片刻,珍大娘子在一旁小声道:“我倒是听圣人提过两句,说是在州桥边的宜园住着呢。” 崔汝南没犹豫,直接吩咐女藻:“去备车。” 待老太太走了,李思安才拧眉埋怨道:“你怎么什么话都与母亲说,若是被封垏知晓,得多埋怨咱们。” “那又怎样,就算咱们不说,母亲就不会知晓么。”珍大娘子心一横,“这样也挺好,都说开了,省得咱们跟着当坏人。” 李思安不解地看着珍大娘子:“玉珍,你怎么变了?” 珍大娘子怔了一下,软下语气,垂头小声道:“我这不是为了夫君好么,因为表弟的事,你被母亲责备了好多次,我都看不下去了。” 李思安见状,忙将珍大娘子拢进怀里好生安慰。 珍大娘子紧紧地回抱,脸上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 霜莳已经有两日没跟封垏说话,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一句娘子。 姑娘家名声最重要,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人占了便宜不说,这几日登门拜访将军夫人的臣工都快要将宜园的门槛踩烂了。封垏倒是好,来者不拒,还要挟霜莳一起演戏,说是不表现出恩爱来,传到祯明帝的耳朵里,便是欺君之罪,俩人要一起吃牢饭。 没办法,霜莳怕死了祯明帝,只能逢人便装装样子,人后连看一眼都懒得看他一眼。 封垏倒是挺快乐,也不在乎霜莳的白眼。 怎么说呢,姑娘肯给他面子,在臣工面前说他两句好话,在他听来就跟中了彩头一样,若是有尾巴,估计早就翘起三丈高。虽然人走家空之后,姑娘就关上门不愿搭理他,但这碍不着他高兴,就连臣工们偷摸塞的冰敬都坦荡地收下。 不为别的,以后要养家的,不存点钱又该被姑娘嫌弃说是“穷官”,作为男人,怎么能被女人瞧不起。 不过,话可以不说,但是饭得吃。 封垏觉得霜莳就是上天派来磨练他的。他以前什么都不管,自然什么也不会。这次从江都回来,霜莳身边没有女婢厮使,因此衣食住行都需要自己打点。封垏不愿自己喜欢的姑娘受苦受累,大包大揽,从车夫到伙夫全揽于己身。 就这么练出了一手厨艺,每到炊烟袅袅时,檀朋便盯着刀起刀落的封垏感慨:“将军这手是砍人的啊,这可太屈才了。” 封垏甩他一个莫测的眼神:“你不懂,我这叫洗手弄羹汤,挥刀为婆娘。” 檀朋呆不下去了,敲了敲霜莳的闺房窗户:“姑娘,赶紧出来用膳吧。” 俩大老爷们的话说得坦荡响亮,霜莳在屋内坐着,就算不想听也听得很清楚。她晓得封垏说与她情投意合,是为了搪塞祯明帝,也是为了不让太子胁迫于她,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于理她自然感恩,于情她就有些经受不住。 她陪着演戏无可厚非,可是封垏这人越发登鼻子上脸。 他会逢人便夸他的娘子有多贤惠,也会当着旁人的面与她亲昵。每次她觉得过界了提醒他时,他又摆出一副公事公干的样子,又将“演的真才能瞒天过海”的大道理甩给她,让她埋怨不是,不埋怨也不是。 真真假假分辨不清,霜莳也不想分辨。她朝外说了一声不饿,便坐在桌前绣帕子。 门被推开,封垏的声音乍然响起:“怎么又不吃?今日做了你喜欢的糖醋藕,你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霜莳不愿搭理他,连头都没抬,回道:“你记错了,我不爱吃糖醋藕。” 封垏哦了一声,又问:“酸的不爱吃,那麻辣肉片吃不吃?” 霜莳又回:“我也不爱吃辣的。” “那给你来一碗甜盏子,才买来的,还冰着。”封垏没等霜莳拒绝,便将冰盏子搁在她面前,还顺手将她手中的针线抢走,“入夜了,小心伤眼。” 霜莳不乐意,嘟囔道:“现在又没有人看着,就别装样子了。” 封垏笑了笑:“没装,是为你好。” 霜莳顿了下,将冰盏子推一推,刚想说不吃,封垏又端过来一盘苦瓜酿肉:“不喜欢吃甜的,那这里还有苦的,特意为你做的,下火。” 霜莳不动筷子,拒绝之意很是明显。 酸甜苦辣都不爱吃,那就是故意的。 封垏坐下来,不给她绝情的空隙:“多吃点,等明日启程去邺都,就没有这么多好吃的。到时候风餐露宿,有你受苦的时候。” 霜莳这才吃了一口冰盏子,冰冰凉凉的,甜满了整个口舌。 封垏见她吃了,才笑道:“怎么跟小孩一样,吃饭还要人哄着。” 坐在一边的檀朋听不下去了,差点将饭喷出去。被封垏瞪了一眼,端着碗蹲在廊下,哀叹一声:“中邪了,真是中邪了。” 霜莳不言,简单地吃了点,放下筷子问:“我想回江都,明日到了楚州,能不能分开走?” 封垏说不行:“最好打消这个念头,太子这些日子一直盯着宜园,连登门拜访的人都混进太子的人,八成是在找机会将你掳走。你若是离开我,会立马被太子的人盯上,到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根本救不了你。” 霜莳犹疑地看了眼封垏,似是在质疑真假。 封垏耸了耸肩:“不然我为何大费周章与你演戏,若是无事,早就将你送回江都。两军之前危险更大,我带你走,不过是觉得太子更难缠。” 说完眉眼一挑,传给她一个魅惑的眼神:“你说是不是啊,夫人。” 霜莳红了脸,这人三两句正经话说完就开始犯浑。她越是反对,越是三令五申,他越开怀,仿佛看她生气就是乐趣,能用来消化食。 霜莳扭过脸不愿搭理他,封垏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两腮,一边笑着一边咂嘴:“气鼓鼓的不好看,等以后养胖点就好了。” 霜莳以前有婴儿肥,脸上的肉嫩嫩的,一掐就能掐起来。 这两年少女肥消了,小脸尖尖的,出落地越发标致,可是封垏却觉得瘦了不好看,还是得养得胖胖的,这样腮鼓起来,才像一颗熟透的桃子,粉粉嫩嫩的,总勾他上去啃一口。 霜莳不知道封垏的想法,撇了撇嘴:“我才不要。” 说完继续吃那碗冰盏子,刚挖了一口,就被封垏抢了过去。 男人二话没说,直接将那碗冰盏子往嘴里倒,不消一会儿,便囫囵吞进肚子里。霜莳看着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哎哎说道:“那是我的。” 封垏舔舔唇:“不是说不要吗?” 霜莳凶巴巴地盯着封垏,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 一双魔爪又伸了过来,在她脸上捏了捏,笑意横生:“又生气了?不是不给你吃,是不能让你多吃。” 霜莳摇了摇头,甩去脸上的桎梏。 倒是比往常容易。 霜莳有些沾沾自喜,刚想反驳他,就见封垏从袖带里摸出个东西,鬼鬼祟祟地看了眼门外将脸埋在盆里猛吃的檀朋,又极快地将那个东西塞进霜莳的怀里。 脸上有可疑的红,被他毫不见外的语气掩饰起来:“快到日子了,你收好。” 霜莳低头看了眼,脸煞时腾地红了起来。 是一条月事带,上面绣着一朵红得浓烟的大牡丹,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娇艳欲滴。 作者有话要说:疯狗:又当爹又当妈,啥时候能名正言顺当夫君啊! 第四十七章 一条月事带被霜莳握在手里, 仿佛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收也不是。 封垏也没脸看,撇着脸看着窗外的风景干咳两声:“琢磨着快到日子了, 也不知道你那个丫鬟给你准备了么, 怕你急用却没有,就先替你备下了。” 从江都到汴京,霜莳的小日子来过一次,封垏便记住了。明日启程去邺都,这一路少不了折腾,又不是游山玩水,这该准备的都得提前准备。不仅如此,还有衣物吃食,一应俱全, 他不想委屈了她。 霜莳哑声看着他, 尴尬地将月事带收起来, 红着脸诺诺地道了谢。她原本是打算明日启程前偷摸去置备的, 正犹豫该用什么理由与他提,这人便跟通灵了一般,竟然将东西都买来了。 只是那花色太过了, 但这等私密事也没法说,更不能强求。 封垏见霜莳痛痛快快地收了, 心里一喜,又拿出来一个包袱递过去:“都是姑娘家用的东西,你都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说完还用希冀的小眼神望着霜莳,邀功一般。 霜莳木登登地打开,刚看了一眼, 整张脸便红透了。不仅一条月事带啊,还有红黄蓝绿各种颜色,甚至还有里衣衬裤,整个包袱里装得满满当当,用一年都用不完的。 霜莳实在忍不住,羞愤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真打算去邺都过日子啊! 封垏舔了舔唇,不太自然道:“邺都那地民风彪悍,没有这些精细的玩意,以防万一就胡乱买了一堆。若是不好你再说,我再让檀朋给你去买。” 他是不想再去了,那场面太丢人了! 霜莳连忙摆手说不用,引来门外扒拉饭的檀朋直往屋里看。霜莳忙摆手:“没事没事,你快吃饭。” 檀朋狐疑地看着他俩,啧了一声,又将脸埋进饭盆里。 霜莳压低声音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张扬,这事,这事怎么能......” 说什么好呢,说这事不能让檀朋去办,还是说这事就不应该让他管。怎么说怎么都觉得尴尬,现在真是后悔,就应该带着金雀金奴回来,搞成现在这样,她实在没脸面对。 封垏倒是笑了,一派坦荡:“无妨,为了夫人,豁出这老脸了。” 又是将人往绝路上逼,霜莳叹出一口气,恨不得将心里积压的无奈之情全叹出来。 封垏以为她不满意,问道:“是不是买的不是你喜欢的,不如你给我列个单子,我照单去买。” 霜莳彻底眼底一黑,急急拦住他:“你可快闭嘴吧。” 姑娘烟波横转,这一刻的神情才是最舒坦的模样。像是死水复活,春风荡漾下的涟漪涤荡,漾得封垏呼吸都开始乱窜。 封垏没忍住,伸手揉了揉霜莳的脸,笑道:“嗯,我乖,我听你的。” 崔汝南便是看到这一幕。 杳杳的烛光下,封垏的大手遮住了霜莳的半张脸,却遮不住半壁红霞。姑娘眼中没有算计,没有计较,只有温柔似水的春情,紧紧锁住封垏的眼神,一寸都不肯分离。 真是妖精,能夺命摄魂! 崔汝南大声唤道:“绿哥!” 年迈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宜园,檀朋吓得碗都扔掉了,噼里啪啦一通乱响,惊醒屋内脉脉含情的二人。 霜莳变了脸色,匆匆起身,却被封垏按回原地。 封垏出门,还不忘关门,看了霜莳一眼,唇角含笑安抚道:“别慌,我去处理。” 崔汝南就更气了。 这是怎么意思?金屋藏娇? 封垏上前,神色自然:“姨母怎么来了?有事的话,让人来传一声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崔汝南紧皱眉头:“我若是不来,怎会看见如此不堪的一幕!” “姨母这话严重了,哪里不堪了?”封垏正了正色,“两情相悦情投意合,自是人间好风景。” 瞧瞧这一副冥顽不化的模样! 崔汝南气道:“你糊涂!她诈死,瞒天过海,居心不良。她折腾你,将你捏的死死的,你还与她情投意合?你是被她迷惑了!” 封垏皱眉,打断崔汝南胡乱指责:“姨母不知内情,还请不要胡说。她因何遁走,还用我一一与您说吗?您做了什么,李家做了什么?好好的姑娘在家中养着,到底有多绝情才会让她义无反顾离开?姨母可能觉得不欠她什么,但是我欠,您不想还就不要来这颠倒黑白,我欠她的,我势必要还。” 崔汝南被他这一番话气得直踉跄。 内宅之事本就如此,隔心离情,一拍两散。若真要说过错,谁没个错。霜莳本就没打算在李家安身,心都不在李家,强留有何用。纵然李家待她寡情,那也是人之常情,人在屋檐下不低头,难不成还要怪罪屋檐矮? 封垏倒好,护犊子一样,什么错都甩给李家,甩到她身上。做了二十多年孝顺孩子,就因为一个女人跟她粗脖子红眼地嚷嚷,这让崔汝南越发心狠:“你若还当我是你姨母,你就离开这个女人。” 仁孝为先,封垏这些年秉承的信念,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冷着脸道:“姨母若是不喜,何必来此给自己找别扭。女藻,扶着老夫人回去,没事劝着点,一把岁数还总想掌控孩子的人生,何必呢。” 崔汝南抬手指着封垏,什么都说不出口。 也不是被逼无言,而是说什么,他这瓮头瓮脑地全然听不进去。最后无法,望着苍天叹道:“姐姐,你若有在天之灵,让绿哥清醒清醒吧。” 苍天无言,封垏也无言。 女藻见状,低声劝道:“老夫人,夜深了,咱们先回吧。” 崔汝南揉了揉额,不罢休道:“你让开,我要见霜莳。” 封垏不动如山,伸手拦住,拒绝之意明显。 就这么僵持不下,霜莳推开门,被封垏一个眼神递过来,不悦道:“你进去,这里没你的事。” 霜莳却笑笑,朝向崔汝南蹲福:“表祖母,请您进屋喝盏茶吧。” 宜园中种了几棵茉莉,夜越深,花香越肆意。霜莳将泡好的茶汤倒在杯里,又放进一朵鲜嫩的茉莉花,才呈给崔汝南。 这是崔汝南的喜好,霜莳一直记着,不是刻意讨好,只是许多事做习惯了,便真成了习惯。 崔汝南看了霜莳一眼,心中的愤恨少了一些,但依旧怀揣着不快。 霜莳温声开口:“方才您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有些事情我得承认,比如我从未想过在李家久留,您觉得我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也不怨您,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对在先,辜负了您的培育之恩。” 崔汝南哼笑一声:“绿哥听见没有?” 封垏倚靠在门旁默不作声,眼神紧紧地盯着霜莳,生怕她说出什么不悦耳的话。 “可是有些事,我是不能认的。”霜莳笑了笑,“我与将军的瓜葛,远比您想的要复杂,有些话不愿与您说,是怕您觉得是怪力乱神,更觉得我心怀不轨。其实我是不愿意与将军有所牵连的,可是现在不是能一刀两断的时候,若乘了您的意思,我与将军,与李家,与韩家便是一损俱损,您愿意看到这结局吗?” 封垏皱了皱眉头,低声不悦道:“一刀两断?” 霜莳没接他的话,继续与崔汝南道:“您是聪明人,太子妃病重,家里最急的不是周姨娘,而是珍大娘子。我来汴京这几日,光是听旁人闲话便听了不少,纹菱的婚事被圣人捏的死死的,于李家来说不是好事。我也晓得,圣人定会拿捏珍大娘子的心,而能摇动珍大娘子之心的人,或许就是我。如若真称了圣人的心,义父一家,将军于您,都会陷入圣人布局之中,只要李家人心散了,那圣人与太子便赢了。” 霜莳将利害关系摆明,选择就落到崔汝南手里。 人在气头上,根本琢磨不透大局。听霜莳这么一说,崔汝南才醒悟,略一思量便知是差点陷入局中局。崔汝南长叹一声,望向霜莳,语气和缓了些:“依你看,接下来该如何?” 霜莳看了一眼封垏,抿了抿唇才道:“方才说的一切,都是在各自不知情的情况下会发生的事。现在说开了,我再入宫,便不会有误会产生。圣人会暂时罢手,纹菱也会转危为安,将军此行至邺都,也会安然无恙。” 封垏一听,立马否决:“不可,你就没想过你自己的安危?” 一如前世,皇宫就像血喷大口,在呲着獠牙等着她进去。封垏不愿意,他不愿意看见与前世一样的结局,眼前这个姑娘想效仿飞蛾扑火,可烧的却是他的心。 霜莳笑笑:“我相信将军会来救我的。” 霜莳大义凛然,这倒让崔汝南犹豫了。李家与圣人、太子的拉锯战旷日持久,解决的办法有千千万,霜莳提出的法子只是其中之一。可是也没到非要牺牲霜莳不可的地步,尤其当着封垏的面,崔汝南可点不下这个头。 崔汝南叹道:“罢了,此事从长计议吧。” 封垏满脸不快,并未因崔汝南的宽厚而放松。崔汝南起身,看向封垏,问道:“你真要将霜莳带走?” 没有回答,却更像一直就没改过答案。 崔汝南摇了摇头,扶着女藻的手,看向霜莳:“李家不愿欠你人情,你也没必要如此做。只是有一句话你要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要再伤害绿哥,他为了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崔汝南离开宜园,霜莳这才缓缓叹出一口气。 封垏慢步走近,居高临下看着霜莳,压着怒火问:“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宁可入宫也不愿跟我走?” 屋子里昏昏沉沉的,像是一场怎么都醒不来的噩梦。霜莳抬起头望向他,男人黑漆漆的瞳眼,想洞穿她的心神,探到最深处的真实想法。 霜莳笑了笑,艰难地回应:“也不是......” 封垏不等她说完,仿佛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如此。紧紧地抱着霜莳,紧紧地收拢,生怕她会消失一样,就差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只要他不松手,她就会一直都在。 霜莳试图挣扎,封垏却哀戚戚地求道:“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 软弱无助,是这个男人不该有的情绪。一瞬击溃,霜莳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霜莳心底一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默默回抱。忘了姑娘的体面与矜持,也忘了自己明明是想拒他于千里之外的。 霜莳叹了一声,都交给命运吧。 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哈,霜莳现在处于一个很纠结的情况下,就是无法抗拒疯狗的好,但是却更怕自己苟活后,疯狗会像她梦中的那样,代替她死掉。上帝视角看他俩,就是有情人互为对方着想,只是还没有说开。随着剧情,霜莳掉马之后,就是夫妻恩爱,并合力虐渣的情节啦! 感谢在2020-08-25 21:28:34~2020-08-26 20:2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也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从汴京至邺都, 日夜兼程四五日便可抵达,但因为有霜莳在,马车颠簸不易快行, 便拖沓了些。可封垏还是嫌快, 隔三差五便问霜莳是不是不舒服。 同行中还有军中的将士,霜莳觉得甚是不好意思,便劝封垏:“不用顾忌我,我没事的。不要因为我耽误了正事,我坐马车已经很受照顾了。” 因在小日子里,霜莳显得无精打采。将近三伏天,她还裹着小被单,脸色也随着颠簸逐渐变差。封垏不愿看霜莳如此难受,便宽慰道:“无碍, 用不着赶路。” 邺都战事吃紧, 再加上距离邺都两公里之外的玄虎城、风翔城、永福城三镇叛乱, 封垏身上的担子便越发重起来。内忧外患两封急报传来, 封垏的脸上就再也没有笑容。 霜莳不愿拖沓,晚一分便会有一分的危险,黎民百姓便会有可能遭遇祸端。霜莳咬牙正色道:“必须得赶路, 我不愿意坐这劳什子马车,你骑上马, 带我一起走。” 封垏皱眉,怀疑道:“就你现在这模样,风一吹就倒了,跟我逞什么能。老实在马车里躺着,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好好养着,别落下什么病根。” 霜莳还是不愿, 倔强地爬下马车,面露坚持:“你若不愿意带我,那我去找檀朋。” 檀朋啊了一声,看了看身下的马,嘿嘿乐了一声:“也行,挺宽敞的,姑娘要是不嫌弃就来呗。” 封垏横了檀朋一眼,檀朋吓得噤声,与马下吐舌头的飞腿抱怨:“咱将军越发事多了,自己不愿意带姑娘,还不让咱带。” 同行的将士噗嗤乐了。 真是不知道檀副将怎么活到今日的,不被将军打死真是他好几辈子积德行善的回报啊! 其中一位有家室的将士笑道:“将军若是不放心夫人,大可慢慢走。我等先行一步,若有急报再派人来送信请您定夺。” 这算两全的法子,封垏琢磨了起来,霜莳却出声拒绝:“不行,军不可一日无将,否则军心易涣散。” 随行的将士们笑了笑,看向檀朋:“有副将在,一样有振奋军心的效果。” 檀朋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在军中拥有不可小觑的地位。霜莳不知晓,犹疑地看着一脸骄傲的檀朋,还是不愿意点头同意。 封垏靠近,附在她耳边小声问:“夫人,你是不是害怕与我单独相处啊?” 霜莳唬了一跳,忙否认:“胡,胡说。我才不怕。” 封垏那张脸终于有了笑模样,挥了挥手,檀朋便带着一队人马扬尘而去,徒留霜莳与封垏大眼瞪小眼。 霜莳紧了紧拳头,说实话,她还是有些怕的。 封垏见她眼含戒备,笑得无可奈何:“怕什么,你这样,我什么都做不了。” 霜莳脸又红了,支支吾吾低声道:“我怎么样了,我能吃能喝能走能跳,别把我当个废物看。” 封垏笑意变深,反手将她推进马车,落下帘后才道:“行,等以后再让我看你怎么吃怎么喝。” 霜莳一头雾水,吃喝还用找机会? 她随时都可以的。 封垏笑得浪荡,这傻姑娘,把自己卖了还不知道呢。 两个人赶路,比之前更慢一些。先前走的是山路,荒无人烟,一路上颠簸得很。过了关口,封垏驱马走官道,行了半日,最后在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 挑开帘,车上的霜莳已经晕了过去,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疼晕过去了。 封垏将人整个抱起来,给小二扔了些银两,要了一间上房。乡野之地的上房也没有多讲究,不过是屋子大了些,能有热汤热饭,和随叫随到的热水。 封垏将霜莳放在床上,霜莳才醒过来,迷迷瞪瞪地看了眼屋子,开口第一句话便问:“你睡哪儿?” 就一张床,两个枕头一床被,不用想也知道住哪。 封垏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反问道:“你说呢?” 霜莳接过热水杯,指了指凹凸不齐的地面,一脸淡然道:“你看这地,它又大又宽,多适合你。” 看吧,她多好心,没将他轰走已经足够慈善了。 封垏不称意,看了眼地面,又看了眼一脸真诚的霜莳,很是不舒坦。这丫头真是处处防着他,可他又不能说不行,脸上表情装着惨,语气也软了好些,怅然道:“行,只要你身体能早些痊愈,睡硬地板也无碍。” 封垏倒是没黏缠,霜莳才将心落到肚子里。这么一放松,月事便畅意起来,她停下动作不敢乱动,惹得封垏还以为她又疼痛发作。 封垏伸出手,抚在霜莳的肚子上,滚烫的手温乍然钻进衣裳里,那畅意越发来劲。霜莳腾出一只手驱赶:“你别碰我。” 封垏皱了皱眉:“都疼成这样了,你还乱讲究什么。我给你捂捂,捂热了就好了。” 霜莳有口难言,羞愤地瞪向封垏,差点要憋出眼泪。 封垏这才松开手,他一时着急语气便急了些,可也不是数落她,怎么就要哭了呢。手尴尬地收了回去,封垏压低语气认错:“我不是凶你,只是怕你难受。” 霜莳扭过头,咬着唇道:“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封垏只能听话,关上门蹲在门外,脸色暗黑,跟索命的罗刹一样。客栈的小二来送饭,被他大手一挥,直接轰走了。屋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封垏却忍不住,扣了扣门问出了何事。 霜莳收拾好自己,还没等她收尾,封垏便推门而进。常年在沙场上搏杀的人对血腥味尤其敏感,他闻到一丝血味,迅速从腰间取出弯刀,直奔屏风而去。 霜莳来不及喊他,封垏已然看见了她刚塞在角落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私物。 尴尬。 无比的尴尬。 霜莳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不愿见封垏。她现在十分后悔,为什么出门不带着金雀,为什么方才不让他再去开一间房,为什么不锁门呢?! 姑娘像只鹌鹑,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粉色的鞋底。封垏笑了笑,试图掀开被角,却被霜莳狠狠地扯了回去。只有娇憨的瓮声传出来:“呜呜,我可太丢人了。” 封垏笑了,轻轻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头:“傻丫头,你什么样我没见过,我不嫌弃你。” 霜莳摇头,是她自己嫌弃自己啊。 这一晚,霜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时,只有她自己在屋子里,床的另一侧放着一个枕头,霜莳偷偷掀开,没看见一丝尘土。 看吧,男人就是这样,答应好好的要睡地上,还是被他占了半张床榻。霜莳起来,正巧客栈小二敲门送早饭,霜莳随口问:“瞧见我屋里另外一个人了吗?” 小二笑着回:“瞧是瞧见了,不过是昨晚瞧见的。那位爷骑马出去了,还给掌柜的一锭银,让咱客栈的人都别合眼,好好看顾您。还威胁我们,若是您出半点差错就夷平咱客栈,可把我们掌柜的吓死了,昨晚就在您门口守了一宿,跟那只黑不溜秋的猎犬对看了一夜。” 霜莳问:“出去了?一夜没回来?” 小二道:“是呢,那位爷是捕快吧?大晚上也有公务,可真是不容易。不过对姑娘真好,光是嘱咐小的给您熬红糖水都嘱咐了好几遍,生怕小的忘了。” 霜莳羞赧地笑了笑,手里捧着那碗糖水,怎么都喝不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邺都出了事,还是三镇又闹妖蛾子。霜莳又问小二:“可说几日回来?” “爷说办完事就回来,让您该吃吃该喝喝,不必担忧。”小二一哈腰,转身出去了。 满桌子都是霜莳平日里爱吃的佳肴,可就是提不起兴致来。她方才还埋怨他说话不算话,抢了她半张床,想找到他说道说道。可知道他整宿没回来,心里的失落担忧替换了心中的怨气,越发坐立难安。 俗话都说距离产生美,霜莳没法否认这句话。 这些日子俩人一直都在一块,封垏怕太子对她不利,日夜都守着,她虽然不乐意,但渐渐地却习惯了他的存在。封垏于她来说,是不能用理智对待的存在,她打定主意随心意走,这份纵容让她彻底看清了自己。 她以为自己变了,可是人心啊,固执地停留在了前世,就算在今生跳动着,可心里的人依旧是同样的人,她已经没法否认了。 呆呆地望着天,天青色到绛紫色,一整日就这么过去了。 马蹄疾声响,将霜莳的神魄招了回来。 念了一天的身影从茫茫的沙尘中踏马归来,眼底的疲意遮掩不住,可碍不着他如树挺拔的风姿。霜莳朝他招手,生怕他瞧不见似的,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用力地挥着手。 封垏吓坏了,连忙喝道:“进去,小心摔倒。” 霜莳不在意,抿唇却遮掩不住脸上的喜色:“你终于回来啦。” 这一刻,封垏的心都滞停了。喜欢的姑娘像久盼夫君回家的小媳妇,眼中的希冀像星光,一眨一眨,点亮他的心火。封垏跨马而下,用上毕生都不及的速度赶到霜莳的身边,远远望着她,却停下脚步不敢上前。 他开口,笃定地问:“一直在等我。” 霜莳唇角带了一点笑,温吞点头。 不知怎么的,这种得偿所愿的归属感让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之前的一厢情愿,是一股莫名的劲儿催使,不管他做什么都无可厚非。可是两情相悦之下,他甚至不知道手脚该放在何处。封垏激动地像个毛头小子,挠了挠后脖颈,最后只是傻笑了一声。 可惜这一幕恬静美好还是被打破了,金雀一边干呕一边爬进屋子,见到霜莳便大声嚎哭:“姑娘,将军他不是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回家晚了,更新也晚了,抱歉啦! 感谢在2020-08-26 20:26:44~2020-08-27 21:4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九章 霜莳看了一眼封垏又看了一眼金雀, 有些没缓过神来。金雀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有闻声来看热闹的人站在门口,开始指指点点:“哟, 这姑娘哭得这么惨, 怕是来捉|奸的吧。” 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一旁讲解:“听说男人一宿没回来,还让掌柜的蹲门口看着屋里那姑娘不让她出门,自己则出去花天酒地,到现在才回来。男人啊,三妻四妾都不够耍的,连身边的使女都不放过。” 霜莳一边听一边觉得震惊,看向封垏的眼神也越发古怪。 封垏扫了门口一眼,看热闹的人吓坏了, 各自散走。封垏凝眉看了眼金雀, 解释道:“有些事情我照顾不周, 所以将你这丫鬟带来了。我什么都没做, 她因何哭,你问她自己。” 霜莳将金雀扶起来,给她擦了擦泪珠, 温声问:“怎么啦?哭什么呀?” 金雀委屈,昨晚睡的好好的, 结果半夜就被人拉起来,她一看是封垏便要喊人,却直接被他打晕。等她醒来时,人就横在马背上,疾驰的速度差点将她颠簸成两截。她试图反抗,封垏又故技重施将她打晕,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晕得东倒西歪,胃里翻江倒海的,一下子就吐到身下那匹马上。 封垏嫌弃她脏,将她扔下去,告诉她客栈的名字,让她来寻自家姑娘,便一骑绝尘,连头都没回。金雀哭诉这一路的辛酸,霜莳安抚着让她歇下,这才皱着眉头小声质问封垏:“姑娘家哪受得了这折磨,你怎么这么折腾人呀?” 封垏一派理所应当:“这世间也唯有你能让我好生对待,旁人没这资格。” 霜莳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哭,长舒一口气才正色道:“我跟你没法讲道理,以后不准这么折腾金雀,不仅是她,谁也不行。又不是你手底下的军兵,再这么折腾一次该魂断马背了。” 封垏说知道了,手默默伸过来,牵住霜莳的胳膊腕:“你放心,我不是三妻四妾的男人,也不会出去偷吃。有了你,我眼睛就瞎了,谁也看不到。” 霜莳睁大眼睛,实在难以接受眼前这男人的说辞。说他不会怜香惜玉,可他的情话一套一套的,莫名地让她心动,让她安心。霜莳强撑着矜持说知道了,将他往外推了推:“既然金雀来了,你就去忙你的吧。” 封垏捉住她的手:“怎么,她一来你就嫌弃我?” 霜莳抿唇笑了笑:“嗯,嫌弃你有黑眼圈,快去歇着吧,等歇好了我们还得赶路。” 封垏哪舍得放手,紧紧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喟叹一声:“让你跟着我吃苦了,等战事一平,咱们就回汴京,跟官家说明白,以后咱俩就一起过日子,一起长命百岁。” 霜莳心中一阵悸动。这人以前从来不会说好话,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说出口,就跟天籁之音一样,能同闪电一般贯穿她的心神。长命百岁啊,真是一个让人心动的愿望,前世戛然而止的生命,今生有他相伴,乌云散开,朝日常在。 金雀来了,霜莳的日常便被照顾很好。虽然封垏的行为令金雀不喜,但是能贴身照顾姑娘,金雀打心眼里高兴。只是封垏这人盯着姑娘就跟飞腿盯着肉包子一样,那眼睛锃光瓦亮的,一看就没安好心。 金雀护着霜莳,无时无刻都在防着封垏,能不让俩人单独相处便不让俩人单独相处。封垏不顺意,每每想要捏死这丫头,都被霜莳制止。这一路倒是有滋有味的,不出四日便抵达邺都。 战事吃紧,城中的百姓都被临时迁转至三里外的小镇。只有都城中的父母官一家尚在,霜莳主仆便被安顿在衙门内。封垏嘱咐了两句便赶去大营,一连三四天都没回来,霜莳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金雀算是看出来了,她就是挡在俩人之间的恶婆婆,来的路上若不是她总神出鬼没,自家姑娘也不至于日日望穿秋水。 金雀叹气,将热了三回的鸡汤又温了一回,端到霜莳跟前:“姑娘,这汤都热了四回了,您好歹也喝点。” 霜莳说不喝,想了想又将鸡汤倒回汤罐中,与金雀道:“我要去一趟大营。” 金雀连忙拦住:“将军说了,他办完差就回来,让您安心在衙门里等着。说是外面危险,您出去他不放心。” 霜莳觑了觑金雀,反问道:“你何时这么听他的话了?” 金雀一想也是啊,凭什么听他的话! 可是转念一想又撇了撇嘴:“姑娘休要用激将法,奴婢才不会让您出去呢。” 霜莳拉着金雀往外走,义无反顾道:“那你跟着我一起去吧,两个人有伴,省得你担心。” 金雀知晓姑娘执意如此便没有回头路,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奴婢算是看透了,姑娘这心都不在衙门。早知道如此,将军还让奴婢掳来做什么,没有奴婢多好,直接将姑娘拴在裤腰上,走哪跟着哪儿多好。” 霜莳脸一阵白一阵红,站在大营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进去。倒是在喂马的檀朋先瞧见霜莳,快步走来接应:“姑娘怎么来这了,我们将军刚回去,没碰见?” 霜莳摇了摇头,檀朋了然,挠了挠头道:“明日大营开拔,准备攻打契丹狗贼,将军说不放心您,饭都没吃就赶回去了。” 霜莳将手里的鸡汤递给檀朋:“怕你们吃不好,炖了鸡汤,你们分着喝吧。” 檀朋嘿嘿乐了:“将军可真没口福。” 他接过去,将马牵过来,问道:“送姑娘回去?” 霜莳说不用麻烦:“我告诉过府衙夫人,若他寻不到我,自然会回来,就不折腾这一趟了。” 话音刚落,马蹄声便踢踏而来,封垏下马将缰绳扔给檀朋,脸色不快问道:“你怎么来这了?不知道很危险吗?” 霜莳笑了笑:“所以来看看你,是不是还好好的。” 姑娘家的关怀是三月天润物细无声的雨,也是冬日里灼灼耀目的月,封垏积压了一肚子的思念与责备瞬间消失,不顾一旁戒备心满满的金雀,直接将霜莳抱了起来。 霜莳脸上又染了红霞,推拒道:“别闹,让人看见不好。” 封垏耸耸肩:“无妨,让他们这些老光棍都瞧瞧,若是不努力打胜仗,娶不了这么漂亮的媳妇。” 论脸皮厚,没人比得过封垏。 想起之前封垏受伤时,霜莳去官廨送药,耳边的口哨声调戏声让她异常难堪。如今的口哨声和起哄声却让她心里头满满的,虽然觉得丢人,但却是幸福的丢人。 封垏将她抱进帐篷,将她放在椅子上,重重在她额前亲了一口。得逞后大笑道:“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霜莳无奈地说道:“你想做的事何止这一件。” 霜莳知晓他的抱负,他敬重皇帝一统江山,甘愿俯首为臣,为的就是苍生安好,江山永固。前世若不是皇帝起了杀心,轻信小人谗言,他也不会拥兵自立去夺权杀帝。这样一个比皇帝还要珍视百姓的人,心中的乾坤是每日每夜的思量,耳边隐约的白发,并不是单纯为她而生。 封垏却含笑,偷偷在她唇上嘬了一下:“可不是,想做的还有这个。” 霜莳推了他一下,娇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在跟你说正事,你总想吃我的豆腐。” 封垏见她这模样可爱,揉了揉她的头:“咱俩之间,这就是正事。” 霜莳说不过他,从他的臂弯下钻出去,站在两步之外,红着脸道:“听檀朋说明日就要与辽军开战,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你是不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啊?还在这跟我开玩笑,难道就我一个人吃不好睡不着吗?” 封垏站起身,跨步走过去捏了捏她的鼻子:“仗都打了八百回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在我这,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吃不好睡不着,你这样我还怎么舍得走?” 霜莳撅着嘴巴,不大愿意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在府衙被照顾得很好。倒是你,杀红眼的时候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不仅如此,就算没受伤还舍得往自己身上造伤。你这身子都脆弱成那样了,万一英年早逝了怎么办。” 姑娘担心他,那小表情又气又担忧,瞧着就让人心生荡漾。 封垏定睛看着霜莳,恨不得将她存进眼睛里,无时无刻都能见到。以前他不觉得这姑娘长得有多好看,他不是肤浅的人,不会因为看一眼投眼缘就会上心。不然那梦境中,他也不会迟迟都不接应这姑娘的真情。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心甘情愿被这姑娘降服,精致的五官,吹弹可破的皮肤,盈盈可握的身段,都是他日夜垂涎的。 刀剑无眼,战事跌宕,脑袋拴在裤腰上的日子,是封垏过惯的日常。在这一刻,他却厌烦了这种心惊肉跳的日子,他的姑娘不喜欢,那他也不喜欢,等这一仗完事,他就卸甲归田,管他屁的苍生,他管不了那么多。 霜莳见他不说话,越发急了:“你这人,真不打算好好回来吗?” 封垏笑了笑,目光灼灼:“那哪儿成,我一定安然无恙地回来,保证一点点伤都没有。放心吧,除了你,谁也伤不到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啦!周末愉快哦~ 第五十章 战火纷飞, 生灵涂炭,沙场上少不了少儿郎拼死搏杀,放眼望去, 是焦灼的军火, 和不咬牙拼到最后一刻也不罢休的执着。 封垏携领的大军与辽军奋战了半月之久,契丹新君坐镇,搏杀势头勇猛不减。封垏永远是军中的领头羊,激愤着群雄抵抗辽军狗贼。双方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僵持着,谁也不肯往后退一步。 封垏与众将士日夜坚守,每日睁眼闭眼都是军报与伤亡人数,唯一能感受到慰藉的是霜莳寄来的书信。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霜莳只是把每日见了什么人, 说了什么话, 做了什么事都告诉他, 平淡中能让他感受到活着的力量, 和无限期许。 檀朋以前总觉得封垏上战场时与平时是两个样子。厮杀血腥无限暴力的猎豹,但凡伸出爪子就是致命之伤,就连看他那张严肃的脸, 魂都能被吓得丢一魄。 可这次不一样啊,将军每每打开送来的书信, 必是要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罪孽的干净模样才肯去碰,如此虔诚的模样,真的很像个人啊! 尤其那看着书信还微微眯缝的眼,真是让人觉得异常诡异。不仅如此,连皇帝送来的秘折都不亲自回信的主儿,现在居然开始研墨执笔, 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改行做军师了呢。 这大概就是姑娘的魔力吧,檀朋默默地为封垏这一改变感动,可惜,当翌日亲眼看见将军一把□□串起好几个人头的时候,他又默默地收回了这份感动。 这叫什么来着,将温柔都留给一个人,将暴躁还给全世界?可真够变态的。 即便如此,将军依旧能透过温柔乡洞察契丹狗贼的鬼把戏。粮草不足,辽军势必要突击,辽军假意惨败一局,试图让整个大营放宽警备。 封垏打了这么多仗,孙子兵法都倒背如流,于是跟着做戏准备瓮中捉鳖,命令整个大营佯装欢庆,醉酒吃肉唱歌不亦乐乎。契丹精良队伍见状才趁夜突击,领头的是那位意气风发的新君。 封垏勾了勾唇:“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拿我这当兔子窝呢,就这么勇往直前,也不怕掉泥坑里连命都不保。” 檀朋嘿嘿乐了:“将军,那咱留不留活口?” “留。”封垏将装着水的酒坛子放在地上,伸了一个拦腰,“唐僧肉好吃,妖精们还懂得请奶奶邀姥姥的,举族欢庆一下。小破王虽然不能延年益寿,但也是咱未来的军饷,带回去给官家瞧瞧,别亏待了咱们兄弟这么多些天的辛苦。活捉小王,咱喝真酒!” 檀朋大声应道:“得令。”便直愣愣地往外冲。 封垏也不急,慢条斯理地磨了磨刀,待帐篷外刀光剑影焦灼之时才慢慢挑开帘。檀朋正在与契丹新君搏杀,年轻的帝王八尺多大汉,身上最不缺的便是持久与耐力,很快檀朋便处于劣势。 封垏朝着新君吹了一声口哨,笑问:“你就是小王吧,久仰大名。” 恍地一听,还以为封垏骂人呢。就算没骂人,小王的称呼也让新君怒火冲天。老契丹王与封垏智斗这么多年,一直传言这位遇神杀神撞鬼嗜鬼的将军如何狂妄自大,新君早就想会一会他。果真开口便能直戳他命脉,他最讨厌人看不起他,觉得他处处都不如老契丹王。 于是怒火积聚,新居提刀便与封垏硬碰硬。 封垏起初还有些轻慢,可是新君不容小觑,几番下来,堪堪避过的刀光剑影险些将他伤到。这就让封垏很不高兴,冷哼一声道:“你知道我平生最喜欢什么吗?” 新君重重地吐了一口痰:“你喜欢什么关本王屁事,等着跟阎王爷去说吧。” 封垏冷笑一声,出手便是狠招:“你爷爷我最喜欢听自己女人的话。” 霜莳说不准他受伤,要完完整整地回去。封垏记在心里,记得牢牢的。可惜啊,偏偏有人来挑战他的耐性,这刀光无眼又无情,若是真伤到他,他怎么跟姑娘交代呢。 新君哈哈大笑几声,瞧不起似地道:“我还当你那扬名万里的名声是真材实料呢,不过是听女人话的软耳朵根。呸,本王瞧不起你。” 封垏呵笑一声,这么一笑,连檀朋都停了下来。 本来还能留着小王八一命,看来啊,能留口气就是菩萨显灵了。 封垏如霹雳,刀刀直戳新君命脉。新君躲闪不及,左胳膊右手被生生砍到白骨,手中的祖传弯刀当啷落地。封垏还觉得不够,又挑断新君两只脚筋,新君便如脱线的风筝,衰败跪地,只有头仰着,是不可置信和彷徨不堪。 封垏啧了一声,刀尖抵在新君的脖子上,摇了摇头:“你说你说点什么不好,非得说点我不爱听的。软耳朵怎么了,比起你这浑身上下都直不起来的废物来说,我这样的才有人疼爱。” 檀朋没忍住笑,噗嗤乐了出来。 将军这脸皮越发厚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您有人关心似的。 不过如此云淡风轻,鼓足了营内弟兄们的军心,将契丹精锐部队都收拾完,便有熬不住的将士请命去直屠辽军大营。 擒贼先擒王,既然小王八都已经被降服,那剩下的虾兵虾酱便也没有什么可畏惧的。封垏驭马先行,夜幕下,难掩雄心壮志的弟兄们发亮的眼瞳。憋了半个多月之久的恶气在这一晚得到救赎,封垏统领下的大军节节战胜,辽军败溃潜逃,被强占的幽云十二城又被收于麾下。 封垏命一部分将士收拾残局,檀朋和几个副将押解俘兵回京,他自己则趁着星光未散,拼了狠劲往邺都府衙赶。 封垏头一次觉得活着这么有奔头,他深陷黑暗中,霜莳就是一束光,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等着他。他越着急,越嫌弃马行的慢,略一用力,马失前踢,将他摔了出去。 封垏的额头被石头磕破了一块伤口,血稀稀拉拉地往下掉。封垏擦了一把,重重叹了一口气,与那只半死不活的马抱怨道:“躲得过刀光剑影,却躲不过你马失前蹄,瞧瞧,还是受伤了。” 封垏疼点倒是不怕,怕就怕姑娘瞧见又是一顿不安。果不其然,霜莳瞧见一身血污脸上还带着伤的封垏,紧紧咬着唇,脸色很是不好。 封垏笑了笑,安抚道:“你别看我身上脏,这都是别人的血。” 霜莳吸了吸鼻子,抬眼看他的脸:“那你脸上也是别人的血?” 封垏碰了碰磕破的伤口,笑道:“这个是不小心蹭伤的,无碍。” 霜莳取来药膏,沉着脸给他收拾好伤口,才粗声粗气道:“你说你,不仅是穷官,身体还脆弱,唯一的优点便是你这张脸,现在还破相了。” 封垏仰着脸,笑意横生:“怎么,这么嫌弃我?” “嫌弃死了。”霜莳存了一肚子的担忧,在看见封垏这一刻才尘埃落地,可是见他受伤还是忍不住心疼,虽然说着违心的话,可是神情却出卖了她。 封垏一把将她拢进怀里:“嫌弃也没用,就算残了,你也跑不掉。” 霜莳顺势锤了他两下,泄愤般道:“就应该打残你,这样你就可以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哪也去不了。” 封垏笑:“怎么,还想圈养我?” 霜莳轻轻嗯了一声:“嗯,我养着你。我们一起回江都吧,我做我的珠池买卖,你呢,就做好准备入赘。” 姑娘撩人不在姣好的容颜身段,也不在柔若无骨的春情,全在一字一句之中,封垏这一刻甚至觉得入赘并无不可。 可是身上还有担子,想要与她过上安稳的日子,还有许许多多的障碍。封垏没说话,霜莳却突然笑了:“你想什么呢,还真想让我养你啊。我韩家的软饭是那么好吃的吗?” 封垏笑了,笑得满心宽慰,也满脸色气。 用头拱了拱姑娘起伏的柔软处,舔了舔唇,直白道:“又软又香,这饭巴不得赶紧吃。” 作者有话要说:这位是我写过最变态最不要脸的男主了,真是委屈我们小柿子了~ 感谢在2020-08-28 21:03:49~2020-08-29 21:0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也 8瓶;kimmic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一章 战俘入京, 祯明帝大喜,大赏官兵,尤其嘉赏封垏。良田肥畜、金银珠宝, 还特别赏下两车锦缎绸罗给霜莳, 算是承认了霜莳的将军夫人之实。 不过该继续办的差事还得办,三镇叛乱之势略有缓和,其中两镇因得知封垏举兵来平定叛乱,吓得立刻投降,唯有风翔城节度使袁有才最难攻克,退守城中闭门不战。 封垏命令将士们将风翔城围起来,封锁风翔城三个城门,檀朋守东门,另一位王姓副将守西门, 封垏镇守南门, 独留一个北门空着, 未安排兵力。 霜莳主仆在屏风后面听他们排兵布阵, 金雀递过来包好的核桃仁,小声问道:“为什么留一个门呀,那要是打起仗来, 人家不是正好有地方可以逃吗?” 霜莳淡笑不语,吃了两个核桃仁, 将剩下的都还给金雀:“乖,你也吃点,这核桃补脑子。” 金雀更加迷糊了,缓了缓才愁眉苦脸道:“姑娘,你嫌弃我笨!” 霜莳笑了笑,耐着心跟她解释:“你听过狡兔三窟的故事吧, 那兔子急了也咬人的道理也应该懂吧?” 金雀点头:“都明白,那跟留北门有什么关系?” 霜莳笑道:“你说,如果将兔子的两个窝都堵上,剩下一个窝,你手欠地去掏人家兔子的窝,它会不会咬你呀?” 金雀点头:“那肯定的呀,我才不会傻兮兮地去掏兔子洞。” 霜莳又问:“你想一想,现在袁有才就是那只兔子,我们把他四个城门全都关上,他会怎么样?” “抵死反抗?”金雀更不明白了,“反正也要打仗,那为什么不直接杀进城?” 霜莳往金雀嘴巴里塞一个核桃仁:“风翔城比邺都还大,里面的百姓甚至比汴京的百姓还多,硬闯恐怕会伤害到无辜的百姓。不仅如此,风翔城节度使早有叛意,囤兵囤粮了这么多年,守城容易攻城难,如此情况下强攻,耗损之大,于咱们不利。” 金雀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霜莳道:“留一个门主要有两个考量,一是为了给城中老百姓一个可以逃离的出口,二是为了让袁有才放松警惕,不至于猛虎反扑将局势搞僵。” 金雀明白了,啧啧道:“若说打仗,还是将军厉害。只是我不懂,将军不是习惯大开杀戒吗,怎么这回这么温和?” 霜莳抿唇没说话,封垏正好越过屏风过来,听到她们的对话笑了笑:“钝刀割肉,不是更疼?” 金雀缩了缩肩膀跑远了,论变态,将军还是龙头老大。 霜莳将包好的核桃仁递给封垏,封垏没接,伸脖张开嘴:“你喂我。” 霜莳没动,娇声问道:“凭什么呀?” “凭我凡事考量周全。”封垏靠得更近些,“你不让我受伤,我干脆就不打仗。袁有才再有能耐,也耗不了多久。正好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休息,带你去看看山游游水,把蹉跎的时间都补回来。就凭这些,你喂还是不喂?” 霜莳甚是粗鲁地将核桃仁塞进他嘴里,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快吃吧,有说这些话的功夫,早就吃完了。” 封垏吧唧吧唧嘴:“自己吃的哪有夫人喂的香。” 霜莳轻捶了他一下,羞赧道:“什么夫人,你莫要乱喊。” 封垏拉着霜莳的手,用巾帕子擦干净,从容道:“就算我不喊,整个军营都知晓你是我夫人。官家赏给你的布料子快到了,回头你选一选,让檀朋带着金雀去城里给你做几身衣服。” 霜莳笑着应下:“虽然我有些害怕官家,但是新衣服还是要穿的。” 封垏笑道:“等收拾完袁有才,我就去官家那里讨封指婚书回来。金银行也有我的存帐,这些年的俸禄没怎么动,足够让你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你那个江都的珠池生意,我看就交给方越他们两口操持,风吹日晒的,我担心你受累。” 天下之人都说封垏残暴冷血,只有霜莳知晓,他冷厉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温柔的心。他有筹谋,关乎于他们俩,未来可遇可期,处处都隐匿着他的疼爱。 霜莳替他揉额,曼声道:“以后的事情就顺其自然,你不要想太多。这些日子都在连轴转,你不累,我都替你累。一会儿安心歇着,我去给你炖些汤来。” 封垏不撒手:“在这陪我,别干那些乌七八糟的活。以后买一堆女使让金雀教着,你就踏踏实实当甩手掌柜,把之前受的委屈都补回来。以前没人疼你,我来疼你,什么也别干,也什么都别怕,有我呢。” 霜莳喉咙梗了一下,无限暖流在心里打转,却没顺着他说:“珠池的生意不能交给外人,爹娘一辈子的心血,我要承袭过来,要做下去,也要做大。况且你那点钱连汴京的院子都买不到,宜园小,住不下太多人。” 封垏回道:“行,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等我俸禄存够了,给你买大房子。”说完打了一个哈切,“丫头,等我慢慢来啊。” 霜莳轻拍他的胳膊,小声劝着:“嗯,知道啦,你睡一会儿,我一会儿喊你。” 封垏紧皱的眉峰缓和下来,没一会儿便坠入了梦乡,只是手劲依旧很大,霜莳的手被握在温热的大手里,一直都没有松开。 * 风翔城百姓看到城外的飘荡的旗子,吓得连忙收拾家当往城外跑。一部分是怕刀剑无眼伤到己身,另一部分纯碎是看到了旗上那个黑色的狼狗标志。疯狗来了,就算跑得远远的,都有可能被凶残的犬吠声吓到腿软。 百姓一走,风翔城节度使袁有才便有些吃不准封垏的套路。按理说,他在城中属于瓮中捉鳖,封垏那只疯狗注定是要铁了心踏破城楼,那他在城中安置的陷阱便有了发挥的余地。 可是封垏却让军兵在风翔城外建起了堡垒,而且据探子报,不仅盖了房子,还养起了猪牛,种上了麦菽,就在风翔城外过起了日子。 袁有才要气疯了,这算什么事,这是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他要自立为王,哪有一个王者被一个将领如此漠视的。袁有才越想越激愤,于是带领心腹人马直奔出城,势与封垏决一胜负。 哨兵来报袁有才突然袭击,封垏放下手中刚宰杀的鸡,吩咐身边人:“传令下去,让弟兄们撤退。” 大军得令,檀朋与王副将带领将士一并撤退。 霜莳挎着自己的小包袱,恋恋不舍地看着刚宰杀的鸡。封垏见状又将鸡挂在飞腿的身上,笑道:“本来想给你炖鸡汤,看来只能凑合凑合,一会儿吃烤鸡。” 袁有才扑了个空,气得将三个城门口的屋舍良田都毁坏,骂咧咧地又回到风翔城内。 封垏叫来檀朋和王副将,架了松树枝烤了鸡和鱼,檀朋不甘示弱,拎着两坛烈酒,大笑道:“来,吃肉怎么能少得了喝酒,等袁孙子回去,咱们还得继续卖苦力。” 封垏摆了摆手:“你们喝。” 檀朋问:“咋的?怕不够喝?” 封垏看了一眼霜莳,悠哉道:“戒了。” 檀朋看了眼霜莳:“姑娘不让喝啊,也是,将军喝多了会跳舞,姑娘是不是被迫一起跳啊!” 霜莳眨眨眼,很有相见恨晚知音难觅的感觉。她以前只见过封垏喝酒,但没跟醉酒后的他相处过。可能前世就有这个毛病,所以每次喝完酒就会将她赶走。她还以为他心里有事不愿意让他知道,直到前两日,她目睹了封垏酒后拉着她一起又唱又跳才彻底醒悟。 这位爷,还真是酒后变舞郎呢。 封垏变了变脸,粗声赶人:“滚一边喝去,酒味熏死人了。” 檀朋腹诽道:“不是您三坛不倒的时候了。” 封垏直接一脚踢了过去,霜莳闷声笑了笑,温声道:“你喝一点不会那样吧。” 封垏拆了只鸡腿递给她:“一点?三坛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点。” 霜莳好奇问:“那喝多了什么样啊?” 封垏挑了挑眉:“想知道?” 霜莳点头,封垏凑近一点附在她耳边小声道:“那你说两句好听的。” 灼热的呼吸喷在耳边,霜莳感觉从耳尖一直蔓延到半张脸都是麻的。她佯装正经,侧过脸啃着鸡腿,浑不在乎道:“不说就不说。” 封垏将择好的鱼肉剔出来,递过去,没好气道:“嘴巴那么硬,吃点软的养养。” 霜莳接过去,美滋滋地吃了两口,觉得味道还不错,又递了过去,一脸正色道:“你也应该吃点。” 软饭男。 还是会跳舞的软饭男。 霜莳觉得让他喝点酒助兴也不是不可。 封垏笑了一声,啃了啃鱼骨头:“以后你吃鱼肉我吃鱼骨,你吃鸡腿我吃鸡爪,你说话我就听,行了吧。” 霜莳嗯了一声,笑得满足:“这才是符合你身份的觉悟,所以你喝多了是什么样啊?” 封垏纵容她,起身走了两步,朝着松海明月的方向张开怀抱,大声呐喊道:“我的夫人天下最美!比嫦娥还美!” 霜莳连忙起身去捂他的嘴吧,可惜男人身子高大,她纵身跳起也没碰到他唇分毫,倒是封垏直接将她的腿勾起来,用宽敞的后背迎接她,甚是自豪道:“喝多了就想这么喊!” 霜莳捂住脸,从指甲缝里钻出一句话:“你是猪八戒吗?” 作者有话要说:猪八戒背媳妇。:D 第五十二章 霜莳趴在封垏的身后, 与他一起看松海上升起的明月。松音涛涛,心情舒爽,好似这一生最放空最恬适的时刻便是此刻。云中星移, 花筵醉月, 有情人可共缠绵。 渐渐的,谁也没有说话。看着远处的风翔城外火把慢慢点燃,像是蜿蜒在城边的火龙,大军已经回撤,霜莳轻轻附在封垏耳边道:“我们也回去吧。” 封垏说不急:“好不容易清净了,咱们好好享受享受。” 霜莳不自在地动了动,封垏将手收紧,侧过头道:“别乱动,这儿可没人, 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干坏事。” 霜莳不动了, 可是脸却逐渐红了起来。封垏见霜莳不说话, 还以为她生气了, 软了软语气解释:“我说着玩的,你别认真,你不点头, 我哪敢呢。” 霜莳实在忍不住,小声附在他耳边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山林中蚊子太多了,我被咬得有点痒。” 封垏听言,伸出手指在她腿上挠了挠,使坏道:“哪儿痒啊,我给你挠挠。” 霜莳在他后背锤了两下:“快放我下来。” 姑娘动来动去,本来就按捺不住的心又开始躁动。封垏连声说好, 将霜莳放下来,这才围着她问:“咬哪儿了?我带了药膏,给你抹抹。” 封垏皮糙肉厚,蚊子根本就叮不动他。不过霜莳皮肤嫩,在这深山老林中很容易被蚊子围攻,他早早备下了药膏就揣在袖袋里,没想到还真有用武之地。 不过霜莳支支吾吾不说实话,胳膊腿儿上都没有,最痒的地方也办法让他帮忙。封垏哪管这,拉着她问来问去,最后唬着脸凶她:“我看你就是嫌弃我背你,你个没情调的人。” 霜莳有口难言,眼见越解释越乱,捂着脸指了指身后:“这儿。” 姑娘家的身材有多好,透过朦胧的月光就能看到曲线美。她指的地方又是最姣姣的高处,封垏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别扭地将药膏塞给霜莳:“那你自己来。” 封垏转过身去,霜莳有些哭笑不得。她将药膏揣起来,拉着封垏宽厚的手掌,直行道:“我们还是回去吧。” 封垏直接将她抱在怀里,越马直行,用风吹散已烧成汪洋的心火。 袁有才命令手下将封垏建的屋舍都毁了,夜太深来不及建新的,便支着简易的帐篷勉强凑和。不过人多帐篷少,封垏让霜莳和金雀在帐篷里歇着,他守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眼见到了秋天,夜里凉意十足,霜莳将厚厚的外衣递给封垏,却被封垏扔了回来:“你盖着,夜里凉。” 霜莳说不冷,指着自己身上的夹棉花袄:“有个大娘送给我的,我穿着很暖和。” 封垏直接上手给她铺在地上:“你肉皮子嫩,别硌坏了。” 金雀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便出了帐篷:“我去给姑娘找点吃的。” 霜莳羞赧地推了推封垏:“你看你,把雀儿都吓跑了。” 封垏顺势躺了下去,坏笑道:“正好,让她跟檀朋去烤兔子肉,咱俩好好说说话。” 男人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手肘撑着脑袋,露出筋骨分明的脖颈,刚沐浴后的头发松散着,垂落下去,正好能看见他好看的容颜。美男出浴,干净有五分,情|色有五分,怎么看怎么不像能好好说话的样子。 霜莳扭过脸,出声提醒:“你起来,这样躺着像什么?” 封垏的手慢慢勾住霜莳,故作不知地笑问:“像什么?” 霜莳随口找了一个理由搪塞:“头发乱的,像济公。” 封垏拢了拢自己刚洗完还没烘干的头发,坐起身凑过去,舔着脸央着:“那你给我束发吧。” 霜莳前世经常给封垏束发,她觉得那是唯一能触碰到他的机会。封垏起初不愿意,后来习惯了,便常常坐在镜前,看着霜莳认真地把弄他的发丝。 姑娘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一点邪念都没有,他坐在镜前,是唯一能心无旁骛观赏她的机会。春水般柔软的眼眉,一双手像拂过的春风,撩动得他渐渐忘了应该对她轻视一点,漠然一点。 偶尔撞上的视线,谁也没有躲闪,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是前世两个人不用说出口的默契。 可惜帐篷里没有镜子,封垏却能在心里勾画出霜莳的样子。封垏低喃道:“还记得我做的那个梦吗?在梦里你就喜欢给我束发,每次束发眼睛都快黏在我的脸上了,我那时候就觉得,这个姑娘是爱我的,一定很爱很爱。” 霜莳正在拆解一茬乱发,顺口说道:“胡说,明明是你一直盯着我看,若不是你总盯着我,我哪知道你居然也是喜欢我的。” 手突然被握紧,封垏直勾勾地盯着她:“你说什么?” 霜莳从未跟封垏说过她也拥有前世记忆一事,此时有些慌张,但是却条理清晰地解释:“我是说如果啊,如果面前有一面镜子,你肯定会瞪大眼睛盯着我,像现在这样。” 封垏反问:“是吗?” 霜莳又埋首解他的头发丝:“不然呢,我也会跟你一样做奇奇怪怪的梦?老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少琢磨点,省得晚上总觊觎我。” 封垏舔了舔唇:“那换成白天觊觎你?” 霜莳唬着脸,娇声道:“你再这样,我不管你了。” 这招百试不爽,一向狠戾粗暴的将军,唯有在她毫无威胁感的抱怨下才肯低下头。 霜莳默默地吐出一口气,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跟封垏说实话,若是告诉他自己还记得前世的种种,那他一定会问为什么当初不与他说,为什么不跟当初一样找他求救,寻他庇佑,为什么不爱他了。 这种事情解释多了反而伤感情,霜莳就当作过眼云烟,封垏也没再追问。转日继续修造屋舍,修造地差不多,袁有才再举兵出城攻击强拆。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没过两个月,袁有才在城内储存的粮草便有些不足。 封垏又下令,北门只许出不许进,尤其要拦下假扮百姓进城送粮草的接应。但凡出现,便将粮草全部没收,这导致袁有才的储备越来越不足,而另外三个城门外的将领则吃香喝辣,小日子过得越发舒爽。 十二月底,严寒逼近,多次拆毁屋舍,导致城内的人马损失惨重,粮草也俱尽。袁有才招架不住,企图攻击三城门,以掠夺粮草。这次封垏却没有传令大军撤退,而是摇旗呐喊,攻进城门,袁家军不敌封垏携领的大军,最终一败涂地。 久违打了胜仗,不费一兵一卒,捷报传至汴京皇城,祯明帝睁开混沌不堪的眼睛,许久才缓过神来。不过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只是问来送信的使者:“封垏什么时候回来?” 使者跪地回道:“风翔城遭遇百年一见的大雪,百姓被困在山林中,难以折返家中。将军命大军帮着百姓们搬家,以示皇恩浩荡。” 祯明帝闭上眼,冷声道:“皇恩浩荡?我看是他封垏的大恩浩荡吧。” 使者瑟缩不敢说话,祯明帝一扬手:“你传信回去,让他速速回京。” 使者得令,连忙匍匐着出了延和殿。 站在一旁的太子贴心地递上一枚白玉药瓶,恭敬道:“父皇,这是风清大师新炼制的丹药,食之可延年益寿永葆芳华。父皇这些日子太过于操劳,儿臣虽然分担一部分,但是有些事,还是得需要父皇亲自过问。” 太子一改先前的猛攻势头,陪在祯明帝身边,父慈子孝,完全没有谋权篡位的意思。以退为攻,反衬贵妃一党激进,敃王被祯明帝耳提面命了几次,已出现了颓势。而太子却坐稳东宫之主之位,每日除了为祯明帝分担政务,也给祯明帝搜寻名人志士,以及数不尽的灵丹妙药。 祯明帝接过去,却没有动,只问:“这些日子吃了不少,可是精神头越发不济。” 太子面不改色:“父皇,丹药有毒,为了您的龙体着想,不可多食。风清大师炼制的丹药药性小,疗程长,父皇若想达到效用,还是得坚持服用才可。若就此放弃,身子虽然无恙,但却前功尽弃了。” 祯明帝点了点头,将药丸一吞而尽,饮了些许参茶,长叹一声:“前日听你舅父说,美人泪服药效果加倍。你去给朕寻来,唯有你才肯为朕用真功夫,日后朕成仙,这天下就都是你的了。” 太子一如常态,未表现出任何欣喜之意。拢袖深叩首:“儿臣令命。” 祯明帝点了点头,眼睛一闭,继续靠龙椅熟睡。 太子出了延和殿,直往坤宁殿而去。圣人正在观赏梅花,见太子前来,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父皇可吃了那丹药?” 太子一晃手,待殿内的女使全部退出后才开口:“父皇听了舅父的话,命儿臣去寻美人泪。” 圣人轻笑一声:“甚好。” 太子却面露异色,迟迟未语。 圣人见之,缓缓移步至贵妃榻前落座,轻捻起新鲜的梅花,做狠了心掐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太子,笑着说:“你看这梅花,原先长在树上,如今却被采了进来,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供人把玩。虽然娇艳,但到底不再属于树。梅花如此,人也一样。” 太子的眼神恍惚不定,落在圣人指甲边那抹红梅上,缓缓叹了一口气。大雪纷飞中开出娇艳傲气的梅花,像极了霜莳,他喜欢她开在他身边的样子,却极厌恶她开在封垏身边。 圣人见太子面色渐沉,才轻声道:“一朵花而已,犯不着心疼。你若想要,争艳夺目的多了去了。” 太子沉了沉心思,面不改色道:“儿臣知晓该如何办了。” 圣人却笑得更娇媚:“母亲知晓你难为,这件事情就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就好好守着你父皇,别让他出什么意外。” 太子微微一怔,撞到圣人不容拒绝的笑容后,只能锁紧眉头,应了一声:“儿臣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很快就到文案了!握爪! 第五十三章 传话的信使快马赶回风翔城, 封垏正在帮一位老汉拉牛车。 打仗的时候,百姓见到封垏都能吓破胆儿,哪怕只看见袍角都能吓地一哆嗦。打了胜仗, 原以为大军开拔便扔下他们不管, 谁曾想又帮他们搬家又给他们分粮,原本被传的狰狞可怖的人,每日不辞辛苦地干重活累活,与寻常家的小伙子没什么两样。 所以说呀,人言不可信,传说当不了真。百姓们感恩,生起灶火杀猪宰羊犒劳官兵,封垏直说不必客气,可百姓们的热情似火, 好饭好酒干净衣裳都送来, 连推辞都推辞不掉。 封垏自己过粗简日子过惯了, 如今有了霜莳, 也不像之前那样直接回绝百姓的好意,捡着霜莳喜欢的便留了下来,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她。 吃人嘴短, 拿人手软,封垏便更加卖力, 接连好几日都没怎么歇着,因此接到信使传的口谕,半截哈切没收回来,紧皱眉头问:“可是宫中有急事?” 信使说不知晓,打着冷摆子哆嗦道:“官家态度不是很宽厚,更不似上次那般喜悦。将军还是早些做打算, 赶紧折返回去复命。” 封垏皱了皱眉,又问:“可去过李家见过李思安?” “见了,李大人说朝中明面由官家掌控,实则已经落到太子手中。李大人还提及,说近些日子官家身体抱恙却不传太医,恐怕如您先前所说,食用的丹药被人动了手脚。只是李大人进不了官家的身,无法查证。” 信使结结巴巴都说出来,跺了跺脚,接着道,“李大人还让传话,说江都韩家的老夫人派人来寻霜莳姑娘,好像是老夫人染疾,想接霜莳姑娘回江都。” 封垏紧锁眉头:“知道了,你且先去暖暖身子。” 霜莳得知祖母生病便有些坐立难安。 封垏安慰道:“你先别急,老夫人应是没什么大碍。” 霜莳咬了咬唇:“你怎么知道祖母无恙,我现在恨不得长翅膀飞回江都,只有看见祖母我才能安心。” 封垏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当初咱们从江都回汴京,我便让方越留意韩家的一切。不仅如此,还经常有书信往来,方越没有提及老夫人身体抱恙,那就说明没什么大事,你安心便是。若是有事,方越早就传信过来,哪会等韩家派人到李家去问。你也不想想,韩李两家闹的龃龉不浅,韩老夫人怎么会拉下这个脸。” 霜莳一听,觉得甚是有道理。果然是关心则乱,她这么慌里慌张的,没有主心骨的样子可真不行。不过此事并非空穴来风,霜莳琢磨了会儿也没琢磨透,便问封垏:“按理说义父不会说谎,如此说来,会不会有人冒名韩家名义,去李家探虚实?” 封垏往胳膊上贴膏药,对着铜镜看不准,被霜莳接过去,小心翼翼地贴好。封垏趁她不注意,将她拽坐在他的腿上,低声道:“不管是李家的人还是韩家的人,都知晓你我在风翔城。能去李家问这话的,定然是不知情之人。或许是你那倒霉的大伯和三叔两家,亦或许是远房的亲戚,先勾起你的好奇心,再来卖惨找你借点细软罢了,别胡思乱想,没事儿的。” 封垏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她的细腰,霜莳压根就没有功夫胡思乱想。霜莳板着脸看着封垏,封垏反倒越发逞能,没有一点要收手的意思。 霜莳嘀咕抗议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动手动脚,泼皮无赖臭流氓。” 封垏就跟没听到一样,霜莳话音刚落,他又趁着她嘟嘴的时候,迅速地在她的鲜艳欲滴的红唇上嘬了一口,得逞后狂妄地大笑道:“流氓就应该有流氓的样子。” 霜莳忙捂起嘴巴,唔唔囔囔道:“你不是流氓,你是正人君子,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喝茶,喝茶。” 封垏勾回欲逃的姑娘,压着身追逐索吻,霜莳躲着,就这么一攻一退,封垏的唇差点擦到她的柔软处。 男人轻舔唇角,笑意荡漾,眼底藏着坏意:“我原不知你是这个意思,想让我亲这?” 霜莳的脸彻底红透了,手不再捂着嘴巴,迅速地往下遮拦。就这个档口,封垏收紧双手,又将软得没劲儿的姑娘拉了回来,极快极准地寻到水润的芳泽,直接亲了下去。 霜莳没防备,估摸着也难逃无赖的花样心思,便闭上眼睛,沉溺在这个吻中。男人脸上有好闻的皂荚香味,清淡地,是寻常的安然。可是封垏却越吻越急躁,到最后,霜莳的唇瓣都肿了起来,就连呼吸都快要停滞,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已不知今夕何夕。 封垏放开她,喘着粗气,缓声道:“官家急召我回京,明日便要启程,你是跟我一起走,还是与大军一起慢行?” 霜莳知晓封垏心里不踏实,患得患失的不仅是他一个人,霜莳也心有不安。窗外飘扬起棉絮般的大雪,物是人非,老天从不骗人。前世她就是在这一年这场雪后被送进宫,今生不知能不能逃离这个宿命,霜莳一点把握都没有。 不过能确定的是,她依旧如前世一样,希望封垏好好的。 霜莳撑起脑袋,冲他笑了笑:“官家急召你定是有急事,若是带上我,肯定会拖累你。何况还有金雀在,我若跟你走了,便会委屈金雀跟着大军中吃苦。不如我们跟着檀朋一起走,有他在,你也放心。” 封垏搂着她的腰用力,挑眉问:“你不会偷偷跑了吧?” 霜莳眨巴眨巴眼:“我能跑哪里去,人生地不熟的,荒山野岭的,我可不想去喂狼。” 男人的脸色回春,俊脸舒展开来,露出一个霸道的笑:“那不行,你这辈子只属于我这头狼,别的狼休想肖想。” 两句话没说完,又开始不正经,脸不红心不跳地将话说出来,想逃之幺幺的只有霜莳罢了。 霜莳从他的怀里站起来,准备给他收拾细软,被封垏拦住:“不必收拾,快马赶三五日便到了,没那么讲究。” 霜莳有些心疼:“天气冷,你穿得再厚也受不住风雪侵袭。慢些赶路,就算有急事,也不能催命啊!” 封垏笑了笑:“这已经很慢了,想当初,我就用了一天一夜便从邺都赶回汴京,只为了想早些见你一面。” 霜莳问什么时候,封垏装做没事儿一般:“就在你离开宜园回江都的那段时间,你这辈子都无法理解当初我的心情,看见宜园空落落的,心跟掉进悬崖一般,更别提被刘景初那斯蒙骗说你死了,那滋味,我再也不想尝了。” 霜莳于心不忍,上前拉起封垏的手。男人的手掌粗粝冰凉,霜莳捂着,却还是觉得没甚么效用。 封垏叹一声:“没人疼,手都是冰凉的。” 封垏什么样,霜莳都见过,却唯独没见过卖惨的他。满脸委屈,就差没挤出几滴眼泪,偏偏霜莳就吃这套,见他这样,愧意汹涌而来,认认真真地捧起男人的手,用力地搓了搓,郑重其事道:“暖和了吗,你放心,以后有我疼你。” 封垏越战越勇,直言逼近:“别以后了,就现在吧。” 霜莳怔然,封垏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了起来,直接往卧房里走,流氓话张嘴就来:“今天我不睡硬床板了,我跟你享福。” 翌日,封垏神清气爽地穿上厚衣,牵着马与霜莳道别。封垏虽然无赖,但是不至于昏头昏脑将姑娘怎么样。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主要还是想跟霜莳多待一晚,毕竟离别对于他俩来说,是一件不想触碰的伤处。 两个人手拉手对望,谁都不想先闭眼。最后还是封垏吓唬她,才让她先一步坠入甜梦。封垏其实没怎么睡,此行一去,不知前路是否顺遂,他想将霜莳印在自己的眼睛里,只要他想,便一直能看见。就这么盯了半宿,凌晨眯了片刻,精神气便特别足。 封垏耐着心嘱咐檀朋:“霜莳就是我,你平时对我什么样,便待她什么样。不管发生何事,你可以不要命,但一定要守着她,一丝一毫都不能少,不然你就提着自己的头来见我。” 封垏说一不二,檀朋猛地点头,霜莳在一旁看不过去,小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顾好自己。” 封垏却笑,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是谁昨晚一直闹着害怕,不让我走的?” 霜莳推了他一把,半羞半笑道:“走吧走吧,别回头,也别太想我哦。” 姑娘的笑容灿烂又明亮,像是无尽的阳光,明媚灼目。望得久了,那阳光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洒到封垏的心坎里,驱散他心中所有的不愿与担忧。 驭马前行,风雪如暴,他内心火热。 有何畏惧,有何踟蹰,都烧毁在心中的火海中。 * 三万大军从风翔城出发,行程缓慢。霜莳与金雀坐在马车中晃晃悠悠,沿途除了冰山冻河,什么景色都没有。金雀觉得无聊,便跟檀朋斗嘴,两个人倒是有趣,斗嘴报菜名,没斗多久肚子便开始咕咕叫。 金雀耀武扬威跟霜莳炫耀:“姑娘,我又赢了。” 霜莳看着金雀笑,揶揄问道:“赢了就有肉吃了?方才我看见檀朋与王副将买来一头猪,我可亲耳听见檀朋说,不给小肚鸡肠的人吃。” 金雀不干,气呼呼地下了马车,去找檀朋理论。这俩孩子心智差不多,每日吵架斗嘴谁都不过心,霜莳动了心思,若以后俩人谈得来,凑一对也是好的。 成双成对是天下人最痴恋的结局,霜莳轻勾起唇角,从袖袋里摸出一枚和田玉簪。簪子是封垏清剿袁有才家宅时搜罗的,恰巧是外藩进贡的新鲜玩意,封垏借花献佛,送给了霜莳。 睹物思人远比空想让人沉溺,她不得不承认,封垏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早已攀升到一个高度,一个远比前世的恩情还要高的尺脉。 正想着呢,金雀挑开帘,有些急躁地唤霜莳:“姑娘快看,那是不是陈少东家?” 霜莳打眼望去,檀朋正用蛮力按压一个人,那人再不断地喊:“放开我,我要见霜莳姐姐。” 霜莳看清来人,果然是陈温瑜。 她喊了一声檀朋,陈温瑜闻声看过来,不顾檀朋的狠手,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几欲断肠般:“我来接姐姐回家,韩祖母她,快要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陈绿茶上线,还记得他吗? 第五十四章 恍然一听, 霜莳有些站不稳,愣了片刻,才想起先前封垏提醒她的话。如果祖母真的病危, 方越不可能不来信儿, 就算来接人,也用不着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家少东家。 霜莳客气地让檀朋将陈温瑜放开,不疾不速地问:“祖母身体一直康健,怎么突然生病了?” 霜莳吸了一口气,接着道:“还快要不行了?” 陈温瑜揉了揉被拽得通红的手腕,瞪了檀朋一眼,才走近回霜莳:“韩祖母年岁大了,寻常的小病小灾不在乎,可是日子久了疾患便加重, 进了冬天气湿冷, 便越发不好了。” 霜莳给他端了一杯热茶, 又问:“方越呢?我临行前嘱咐过他, 但凡韩家有事,一定让他来送信。” 陈温瑜气道:“别提他了,他现在根本不在江都, 听左邻右舍说,他被从汴京来的人带走, 一家三口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去了何处,就这么撒手不管。方越一走,韩家的两位伯伯就总去别院闹事,韩祖母的病情越发加重,母亲实在看不过便搬去别院照料。母亲怕出什么万一, 便让我先来寻姐姐。” 霜莳眉头紧皱,疑声道:“可是前些日子还收到方越的平安信。” 陈温瑜脸上有轻微颤动,随即又消失:“那他肯定在骗你,他定然是觉得受之有愧,才蒙混于姐姐。姐姐若是不信我的话,我这里有韩祖母的亲笔信,姐姐看完就知道谁真谁假。” 霜莳接过来,拆开信笺,字迹确实与祖母的无异。可是言辞却一反常态,是恳求她赶紧回乡,思念之语欺哀难舍,祖母性子一向孤傲,就算与她亲近,也从未夸张到如此地步。 霜莳面无表情地将信收起来,与陈温瑜道:“你能来寻我,我十分感激。祖母希望我尽快回家,我虽然着急,但也得跟军中副将商量一下。” 陈温瑜面露急色:“还商量什么啊,姐姐跟我走就是。” 霜莳调转话题:“你来寻我定是费了不少功夫吧,这几日尤为天寒地冻,此处还是深山老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都没法跟陈家伯母交代。” “还是姐姐疼我。”陈温瑜眯眼笑了笑:“先前我还去过汴京李家,可惜李家人说你随大军去了风翔城。我便从汴京一路北上,来的路上还碰到了封将军,我禀明来意,他便让我往这边山林来寻了。” “是吗?”霜莳有些讶异,“在哪儿碰到的?” 陈温瑜说在山脚下一间客栈,正巧碰到封垏在吃面:“将军说让姐姐跟我一起回江都,等他忙完再去接姐姐。” 霜莳点了点头说:“知晓了,你先歇息片刻,我去收拾下东西,明日便启程。” 檀朋一直在不远处盯着,见霜莳起身,速速赶到她身边,充满戒备地遥看陈温瑜,粗声粗气道:“姑娘,此人动机不纯,不要听信于他。” 确实如此。 原本她看到祖母信笺的时候便已经怀疑,直到听说他在客栈遇到封垏在吃面,那基本就可以确定,陈温瑜在骗他。封垏那个人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背着一囊烈酒管三天,压根就没有空闲吃面,更别提会住客栈。 何况,若真是碰见了,陈温瑜所说之话屡屡出错,能活着逃出封垏的手心,都算陈温瑜有神灵护体了。现下来看,陈温瑜定是授人之命,趁着封垏不在的空档带她走。一旦将霜莳劝动,脱离檀朋和大军的护佑,那便可奸计得逞。 届时,谁下了幕后指令,有何阴谋诡计,便都会豁然。 霜莳心里都清楚,点头道:“我知道他是骗我的,但是檀朋,我必须跟他走。” 檀朋皱眉,不可置信地看着霜莳:“姑娘,您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您不能去,将军让我拿命护着您,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将军能直接送我去西天。” 霜莳笑着安抚:“那若是将军与我都有危险,你是护着我还是护着他?” 檀朋做过最难的选择,便是晚上要吃兔子肉还是吃鸡肉。生死关头,两条人命攥在他手里,他压根不知道怎么选择。 檀朋琢磨琢磨,才恍然发现自己被霜莳唬住了,忙摆手:“姑娘,您这话说的,将军怎么可能有危险?他是先一步回京复命,又不是回京送命,您别忽悠我,我就守着您,您甭想离开我半步。” 复命还是送命,不过是一字之差,改不改口就看祯明帝的意思。霜莳这几日总会梦到封垏替他挡刀的那一幕,心有余悸之时,也不得不担忧梦境成为现实。若是真如这样,那样光明磊落的男子,本应普渡众生站于紫禁之巅的人,怎么能就这么撒手而去,命陨汉白玉阶下。 若真是那样,她也不能苟活,不如一共赴黄泉。至少,此生她活得足够幸福,不愧不屈,有人疼她入骨,有人爱她如日月,她不能藏于那人身后享受安宁,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她还是会做出与前世一模一样的选择。 霜莳认真与檀朋解释:“那日你也听到了,官家命表叔即刻返回京城。你仔细回想,从你认识表叔初始,官家何曾如此严厉过。盟友也可能是对手,表叔虽没有官家位高权重,但他拥有你们不二的军心,一旦有异心发动军令,改朝换代只是一眨眼的事。官家一向疑心重,太子及党羽在官家耳旁煽风点火,那他孤身回京,岂不是直接往狼窟里送?” 檀朋一听,那哪儿成啊!不过檀朋不傻,琢磨了一下说道:“将军有难,弟兄们自然不能作壁上观。此地离汴京不远,弟兄们脚程快一些,不出五日便能进京。只是委屈姑娘弃轿换马,与我们一道赶路。至于方才那小子,我们结果了便是,姑娘不必以身涉险。” 霜莳说不成:“方才所说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如若表叔将官家心结化解,你若贸然领军进城,官家定是怀疑你有反他之意。你与表叔本就同心同德,官家怀疑你,表叔也难辞其咎。还有王副将和军中将士,牵一发动全身,大家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檀朋不敢细琢磨,可是也不能放霜莳跟着陈温瑜一起走。 霜莳叹了一口气:“我知晓你心中担忧,陈温瑜与我有总角之情,就算他身后之人想害我,他也会帮我耗上些时日。我先稳住陈温瑜和他背后之人,你速速派人去给表叔送信,最好赶在他进宫之前将消息带到。等到你们汇合,你便劝他做自己想做之事,不要因我乱了心神,更不能莽撞伤了自己。” 檀朋犹豫不决,霜莳不得不板起脸:“表叔不是与你说过我就如同他吗?现在不是我在求你办事,而是表叔在向你施号发令,难不成你还要拒绝?” 檀朋这才勉强点头,但依旧坚持道:“姑娘跟那人走也不是不可,我带一队人马护送,一旦他对姑娘下死手,我便不管不顾直接了结了他。” 霜莳不愿意檀朋跟着,一是大军不能无主,二是陈温瑜觉得檀朋碍事,直接将檀朋除之也不是没可能。霜莳现在能猜到陈温瑜背后的主子,唯有圣人一人,若真落到圣人之手,根本没有生还余地。 可是怎么说,檀朋就一根筋,死活都要跟着。霜莳劝说无能,只能偷偷与陈温瑜商量。不管陈温瑜出于什么目的,他自然愿意不动声色地将人带走,因此当霜莳说要趁夜半溜走时,他还贴心地劝霜莳多带点护身的棉袄。 霜莳有些哭笑不得,以前跟在身后一把鼻涕一把泪追着她的小鱼儿,居然学会了拿年少时最纯真的感情当幌子,也不知是觉得她真的那么好骗,还是他天真烂漫到觉得这些借口无懈可击。 总之,两个人逃过檀朋的看守和哨兵的盯梢,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后,迎面等候的是一辆马车和护行的一队人马。 霜莳挺坦荡,问陈温瑜:“就一辆马车?你这小少爷也不怕跟我一起挤着难受。” 陈温瑜似是没预料到霜莳会如此淡定,揣在肚子里积压了好多要劝她上车的理由没说出去,憋得他脸色有些红。他小心翼翼地窥了窥霜莳,尴尬道:“姐姐知道我是骗你的?” 霜莳上马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打小你就一肚子主意,虽然不说,但那眼神与鹦哥一样,算计就差写在眼底了。我知道你骗我,但是我不怪你,你若有点良心,便将实情都告诉我,也好让我知道是谁想害我。” 陈温瑜也不敢挤马车,他其实最怕霜莳这个态度,她太过于明白,明白到让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求学而来的本事,丝毫长进都没有。 他悻悻道:“其实是太子让我来接姐姐入宫的,殿下怕圣人先下手为强,他只好出此下策。只要将姐姐送进宫,放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就算是圣人也动不得姐姐。” 前世是圣人与周姨娘勾结,将霜莳送进宫。今生倒是换了一个人,只是太子如此费心将她骗进宫,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霜莳又问:“你怎么认识太子的?” 陈温瑜回道:“我做殿下的幕僚已有四年之久,先前姐姐从汴京李家回江都,太子便派我回江都看顾姐姐。姐姐不要害怕,殿下没有害你的意思,他只是担忧姐姐会有生命危险,他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太子好算计,车三娘子和方越不听从于他,他倒又安排了一个陈温瑜。 霜莳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陈温瑜顾自说着:“韩祖母无恙,方越的夫人又生了个女儿,韩家珠池的买卖在殿下的眷顾下,今年依旧赚的盆满钵满。姐姐,你不用担心家里,一切有我照料。待进了宫,姐姐只许听从殿下的吩咐,等时机到了,你便可以自由了。” 自由?太子妄想十指遮天,今日受他一惠,明日便要回报。霜莳扭过脸,闭上眼睛,不再听陈温瑜宛如天花烂坠般的赘述。 事已至此,她只能想一想入宫后该如何自保。但愿檀朋能顺利将消息递给封垏,也希望他一切无虞。 更盼他知晓后,不要生她的气。 作者有话要说:疯狗:我不生气,这账留着被窝里算! 第五十五章 霜莳极其配合, 不哭不闹不逃不跑,一日三顿饭照常吃,有时候还会多要一碗饭一屉点心。见过心大的, 没见过心眼能大过海的。陈温瑜甚至觉得霜莳早就想脱离檀朋的控制, 而他就是那个倒霉蛋,能被人吃穷的那种。 不过陈温瑜不敢掉以轻心,霜莳如此聪明,他没有十足把握不会出差头,以至于吃穿住行都要盯紧,直到进了汴京城,陈温瑜才长叹一口气,哀怨道:“姐姐,我嫉妒你, 你怎么就吃不胖呢。” 霜莳没有闲心跟他探讨身材的问题, 抓紧吃饱才是要紧事。一旦进了皇宫, 不管是官家还是圣人, 都会折磨于她,她只有身子能抗住,才不会早早魂断归西。 陈温瑜见霜莳一口一个小笼包, 吃完还要带走两笼时,实在忍不住抓紧手中仅剩的碎银, 叹道:“姐姐你受苦了,早知道如此,就该早点带你回来。本来想休整两日再送姐姐进宫,如此看来,还是早早将姐姐送入东宫吧。东宫擅厨者多,一定会让姐姐吃饱的。” 霜莳不吃了, 问他:“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在宫外待几天?” 陈温瑜点了点头:“对啊,我在汴京有一处宅子,想让姐姐暂时住在那。近些日子|宫中不太平,姐姐若是此刻进宫,殿下也没有时间看顾。不过,我改主意了,我怕我这丁点俸禄养不起姐姐。” 霜莳不想自己弄巧成拙,放下手中的笼屉,从她的小包裹里拿出一锭银子:“你看这些够不够住到你家?” 陈温瑜不接,铁了心地要将霜莳送进宫。霜莳无奈,想着给了银子也是白给,以太子的极强管控欲,不会给她丝毫喘气的机会。 既来之则安之,霜莳将银子收回去,问陈温瑜:“你说宫里不太平,是因为何事?” 陈温瑜耸耸肩:“敃王惹怒官家被削爵位降为平民,贵妃疯了,前几日差点刺死圣人。更怪的事,是东宫太子妃竟然起死回生,本来开始办丧事了,人却活了过来。” 霜莳一惊,问道:“可是李家的庶女,李游萤?” 陈温瑜点头:“除了她还能有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梓宫抬出东宫,人莫名其妙醒了,拍打木板让人放她出去,可把宫人们吓坏了。” 倒是个怪事,不过这样也好,圣人无暇顾及她,连东宫都不安宁,那她进宫倒是有喘息的空隙。 陈温瑜将霜莳送进东宫,因避人耳目,走的偏门,直到一座阁楼前才停下。陈温瑜将太子手谕交给守卫的黄门,这才与霜莳辞别:“这里是东宫后苑,是殿下妻妾居住的地方。姐姐一旦迈进这个门,便不要随意走动,殿下会来见姐姐的。后苑不容男子久留,我便先行一步。姐姐不必担忧江都韩家,有我在呢,出不了什么岔头。” 霜莳看了看阁楼,阁楼上的牌匾刻着听雪阁三字,倒是个幽静文雅的地方。只是守门的黄门不似寻常的天使(太监),腰板挺得笔直,乍一看更像是良将之才。 跑肯定是跑不了,霜莳也不想犯险。 霜莳在听雪阁住下了,除去她还有两位女使,伺候她日常。一个叫行翠,另一个叫繁锦,都是太子专程从自己宫中挑出来的。霜莳对她俩很是客气,不过这两位女使从未与她说过太多话,更别提从他们嘴里获知消息,对太子很是忠心。 很快就到新元,行翠经常忙于东宫差使分配之事,霜莳身旁便仅有繁锦一人作陪。太子像是不知她在东宫一般,从未来过,也从未招她过去。如此,霜莳便有些着急。 不为别的,她被关在笼子里,没办法知晓宫内宫外的事。繁锦嘴巴紧,除了问吃喝穿用的事,旁的事一概说不知晓。行翠倒是会跟她说一些宫中趣事,不过多半是无关紧要之人,每当她问到封垏或者李家时,行翠均会摇头,告诉她:“姑娘问的这些都是东宫禁忌,是不能提的。奴婢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便不作陪了。” 霜莳再肯求再贿赂都没用,只能每日坐看日升日落,将雪落的声音听腻听烦。 新元节那日,东宫举宫欢庆,听雪阁迎来一位始料未及的人。霜莳正在绣帕子,来者甚是轻蔑地笑了一声,毫不客气道:“这么久未见,你这绣工还是没长进?” 霜莳闻声抬头,来人衣着鲜丽,可是脸色却差到极致。华服珠钗架起来的贵气下,也难掩她瘦到只剩一副骨骼的嶙峋。霜莳差点没认出来,缓了缓才起身蹲安:“太子妃千安。” 李游萤静静地看着霜莳,半晌才让她起身。她站不稳,身旁的使女将她扶着坐了下来,轻喘几口气才道:“我这样哪像太子妃,你能认出我来,也不枉我们之前的姐妹情谊。” 霜莳让繁锦倒热茶,繁锦踟蹰没动。 李游萤轻抬凤眼:“你们这些下人真是越发胆子大。霜莳是我的远房姐姐,既然接到东宫来做客,怎么不见有人来报?若不是今日偶然听到使女们在说,你们还想蒙混我到几时?别拿殿下搪塞于我,难道我连探望亲人的权利都没有了?” 繁锦不敢说话,只能默默为李游萤斟茶。李游萤没动,冷言让她出去:“我们姐俩说说贴己话,你出去守着。” 繁锦不敢违抗命令,只能出去,吩咐小黄门赶紧去寻行翠。 李游萤摇了摇头,叹气道:“也不怕你笑话,我这个太子妃的名号早就名存实亡,也不知你是否听说过我起死回生的事。现在你看到的我,已经不是在李家后宅与你斗嘴的我,而是重获了新生,却依旧挣扎着活着的我。” 霜莳轻叹一口气:“既然老天不收你,说明你阳寿未尽,既然重活一遭,那便好好活着,别跟以前一样犯蠢。” 李游萤笑了笑,脸上敷的粉往下掉,乍一看如枯藤一般。她无奈地笑了笑:“你也看到了,想要好好活着是不可能了,只能趁着还有口气,做必须要做的事情。” 霜莳狐疑地看向她,李游萤望着窗外的飘雪,镇静道:“我今日来不是与你叙旧的,也不是让你可怜我。你我如今均被困在东宫,都是苦命人,唯有通力合作才能摆脱这僵局。” 霜莳问:“怎么摆脱?” 李游萤的视线落回霜莳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若我说将皇帝杀死,你敢还是不敢?” 霜莳静静地看着李游萤,没有笑她痴人说梦,也没有问她是不是疯了,因为从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为了活着无所畏惧的自己。 霜莳悄无声息地牵住李游萤的手,宛如冰棱般刺骨,回握她的力度却异常大。在这乱世中,落雪的楼宇下,霜莳卸下心防去温暖另一个苦命的姑娘,不知怎么的,心头竟然发酸。 李游萤没有久留,行翠赶来将她送回宫,没过多久,太子也赶来了。时隔半年多未见,太子眼中的锋芒毕现,脸上的棱角和一身的气度成熟了许多,却依旧遮掩不住他的居心叵测。 太子一直等霜莳开口,霜莳却沉默地看着他,脸上连笑容都消失了。最终还是太子没忍住,开口便直截了当问:“太子妃来找你所为何事?” 霜莳抿着唇,淡声回:“问我想不想留在东宫与她作伴,劝我效仿娥皇女英,与她一起伺候殿下。” 太子没预料到霜莳会如此说,皱了皱眉,言语嚣张跋扈:“你最好说实话,兴许孤还能留你些时日。” 霜莳直截了当地拆穿:“若我不说实话,殿下是不是要将我送到官家那里?让我猜一猜,是不是殿下与官家说,我才是掣肘表叔的不二人选?” 太子欣赏霜莳的聪明,同样也厌恶她过于通透。既然话已至此,便没有什么可转圜的,太子只咬牙说一句话:“你可别后悔。” 霜莳今生最后悔的事便是遇到他,依附过他,甚至感恩于他。其实太子与官家是一类人,疑心重、心思狠毒、自私自利,但凡有异己者便会迅速除之。霜莳知晓自己被安置于听雪阁的因由,她先发制人,只是想赶紧到官家身边,这样便会有消息传到封垏耳边,也会更方便她与李游萤内外合作,除去狗皇帝。 官家甫地听说太子已为他寻来美人,即刻睁开浑浊的眼睛,吩咐将人带上来。霜莳跟着熟悉的黄门进了延和殿,跪地请安,才听祯明帝开口:“把头抬起来。” 霜莳应声抬头,却被祯明帝的样子吓了一跳。前世的祯明帝至死前虽然精神不济,但不似今日这般瘦骨无形。龙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地只能看见一张皱纹横生的脸,猛咳许久才暂缓开口:“哭吧,哭得好看朕有赏,哭得不好看就拉出去斩了。” 霜莳没哭,跪地叩首,用得则是外命妇的规矩。 祯明帝皱眉不解,霜莳叩首后才开口:“臣妇是来谢恩的,我身上的衣服是您赏下的布匹料子做成的,臣妇感恩戴德,唯有面圣才敢穿出来。” 祯明帝问:“你是谁家的妇人?朕何时赏过布匹?” 太子欲插话,被霜莳抢先:“请圣人恕罪,臣妇夫君乃封垏。” 官家听之,突然笑了,大喊道:“好,好得很啊。”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愉快! 第五十六章 祯明帝留下霜莳, 没让她与前世一样日日在延和殿挤美人泪,毕竟与所谓的夫君相隔两地彼此见不到面,就算哭也哭不出合格的眼泪。何况留着霜莳还有旁的用处, 那可比美人泪重要多了。 霜莳就留在延和殿旁边的偏殿, 与各地进贡的美人住在一起。这些人都是前世认识的姑娘,与她的人生不同的是,这些姑娘正在进行着与前世一样的人生轨迹,今日这个被杖刑,明日那个哭瞎了眼睛,霜莳觉得这样的日子,甚至比杀了她都令她难过。 正月十五,延和殿又来了一波貌美的姑娘,霜莳仔仔细细看了, 却对这些人没有丝毫印象。临近傍晚, 祯明帝携手圣人及后宫妃嫔赏灯, 姑娘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踏下心来吃一碗甜汤圆。 新来的姑娘中有一位长相很是清冷,似是那一群姑娘的主心骨。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没有初入宫中的担忧与哀愁, 行动利落地宛如女中豪杰。 霜莳自己已经身临窘境,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没有上前攀谈,不过在旁人没留意时,那位清冷姑娘却走过来问她:“韩姑娘,要不要出去赏月?” 霜莳看了看左右,才道:“圆月虽美,但廊外寒凉, 姑娘有雅兴,我却无意奉陪。” 清冷姑娘握住霜莳的手腕,将她往外带了带,顺势低声在霜莳的耳边道:“太子妃有话交代,姑娘借一步说话。” 这位清冷姑娘名为楚卿,是李游萤花重金请来的杀手,父母以前是盐商,后来盐池被祯明帝下令夺走,她的父母也莫名其妙失踪。于是幼年的楚卿便被民间有名的红袖党收留,当李游萤找到红袖党说明来意之时,血海深仇的驱使下,楚卿一丝犹豫都未有,直接带着姐妹进宫,埋伏在此伺机而动。 霜莳听完她的故事,这才道:“虽然我不反对游萤将你们接进宫,可是官家向来多疑,只怕你们一露面就会发现你们的身份。” 霜莳望着她的眼睛:“楚卿,你的眼睛里的仇恨太明显,怕是瞒不住官家,反倒害了你。” 楚卿道是:“所以太子妃让我来寻姑娘,看姑娘有什么办法。” 皇权滔天,即便祯明帝形同废帝,但他身边的人也断然不会轻视怠慢于他。想要除去皇帝的命,不能勇夺,只能智取。可是十几个姑娘,怎么才能智取,她一时也想不出来好方法。 霜莳朝不远处的御花园看了看,远处的火龙舞动,一身道袍的祯明帝正在仰天长啸,似是祈求神灵降临。霜莳轻勾唇角:“你看官家这个样子,是不是已经有疯癫之意?” 楚卿簇眉,狠声道:“不是已经,是很早之前就疯了。当他成为一国之王时,杀害无辜百姓之时,就已经注定他不被苍生庇佑,活该他连儿子媳妇都想杀他后快。” 霜莳淡笑:“或许,我们可以再等一等,没准会有人告诉我们该如何做。” 霜莳清楚地明白,想让祯明帝死的人,内心会有更强的欲望趋使。此时正是借刀杀人之时,那些人怎么会放过如此好的时机。霜莳就慢慢等,她不急,自然有人着急。 祯明帝不知想起什么,这几日总让霜莳去给他往炼丹炉里添柴火。什么也不跟她说,也什么都不问,仿佛留着她在,只是为了引封垏进宫。 行翠来探望她,与她说了些算不上多亲热的贴己话,最后塞给她一瓶药丸,让她给祯明帝填火时,悄悄放上几粒。 霜莳也没拒绝,一一照做。 不是想帮太子的忙,听从他的吩咐,而是她若不这么做,先死的很可能就是她自己。 又过了几日,祯明帝食用丹药的次数越来越多,经常会坐在龙椅之上说胡话,醒来时会露出诡异的笑容,告诉身边人他见到了神君,神君要他继续修炼,早日登天庭与神君们把酒言欢。 可以说,走火入魔之相越发明显。 又过了几日,祯明帝连白日都会口出妄言,有时望着一处猛拜首,有时会朝着殿中的女使傻笑,身边的黄门问他需要什么,祯明帝则会嘘声:“你看嫦娥多美。” 霜莳觉得时机差不多,果真这日有人送来白纱衣裙和白色面具,送东西的人霜莳眼熟,之前在东宫见过她与行翠说过话,是太子的心腹,掌事苏嬷嬷。 苏嬷嬷直言吩咐:“官家想看嫦娥奔月这出戏,老身知晓你们不是戏子出身,但胜在容颜好身段好,只要稍稍在官家面前甩一甩袖,便算任务成功。自然跳得好是有奖赏的,你们不是一直想出宫吗,你们好好跳,回来定然会送你们归家。” 归家代表自由,这样的奖赏摆在面前,姑娘们哪有拒绝的心思。苏嬷嬷派来专门教舞的师傅,学起来倒是不难,不过相较于舞来说,更像是分成三组的人在躲猫猫。 楚卿看向霜莳,轻笑一声,点了点头。 霜莳报以微笑,这就是默契,知道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 祯明帝神志不清,整日活在幻想里,因此最能打倒他的不是拔刀相向,而是进入他的幻想中,给他致命一击。霜莳不确定此举会不会成功,但既然已经扮上了,便没有回头的余地。 若不先下手为强,那她十有八九要走前世老路。此时一博,不管成功与否,都有七成的把握,能摆脱狗皇帝的控制。 宫内的霜莳与姑娘们苦练奔月舞,宫外的封垏也在按部就班准备攻城。 封垏抵达汴京后,先悄悄回了一趟李家。李思安被降职在家,宫中大小事一概不知,不过这已足够证明,官家已经起了疑心,封垏一旦进宫,等待他的必是一场苦战。 正在封垏决定进宫之前,檀朋派来的人将口信送来,十分言简意赅,只一句:“霜莳姑娘被人劫持,望将军谨慎入宫。” 封垏这才打消念头,并秘密探访朝中同僚,从他们口中得知,官家已完全听信李纪山与太子之话,怀疑封垏有谋反之心,并已派人在宫门口守卫,一旦封垏入宫便会被俘。 封垏打听霜莳的消息,同僚先是表示没听说,又来又告诉他人在延和殿,只是被官家强行扣留,似是守株待兔,就擎等着瓮中捉鳖。 封垏对官家仅存的一点恭敬之心荡然无存,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明君,如今浑浑噩噩宛如被人牵线的风筝,那他还有什么怜悯之心。太子与圣人居心叵测良久,若是江山落在他们手中,定会搅乱天下,让老百姓深陷生灵涂炭之中。 志向相同的同僚们纷纷表态,让封垏出山主持公道。封垏没有半分犹豫,开始筹备军粮征集将良。封垏在军中的名号自然响当当,兄弟们也早就过腻了被李纪山管制的日子,于是号角一经响起,十万余大军集结于汴京城外,望着封垏手中的□□,就等一声令下,攻进皇城。 宫内的祯明帝丝毫没有预料到封垏会攻城,甚至在听黄门来报时,祯明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虎符直接扔给太子:“你去,赢了这场仗,这龙椅就给你坐。” 太子接过虎符,将怀中的丹药奉上,请示道:“请父皇放心,您就在这欣赏霓裳曲,待儿臣回来,亲手奉上封垏项上人头。” 太子的目光扫过霜莳,仅停留了一瞬间,便阔步离开。楚卿站在霜莳身边问:“我看这太子,似是对你有意。” 霜莳淡声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像不像嫦娥与吴刚,一个痴恋夫君幻化为离人间最近的月之仙,一个死守在月之仙身旁却只能日夜砍月桂树之人。爱而不得,流传这么久的故事,都能当笑话听了。” 楚卿笑了笑:“你这学跳霓裳曲,倒生出这些感慨。罢了,你听到远处的号角了吗?像不像在为我们鼓劲?” 霜莳自然听到,她也知道太子看她一眼的深意。封垏最终还是决定攻城来救她,而太子不会轻易让他活着进城。她心里担忧得紧,只想赶紧将祯明帝吓晕,只要祯明帝拿不起剑,就不会如梦境中那般伤到封垏的性命。 霓裳曲音乍响,霜莳来不及想别的,挥动着袖子试图迷醉祯明帝的双眼,每踏出一个莲步,祯明帝越发激动,张牙舞爪地奔向她们,嘴里大喊着“嫦娥”“仙女”,那令人作呕的口水落了满地,哪还有一代帝君的正派之气。 殿外的尘嚣与呐喊声逼近,霓裳曲的鼓点越发急躁,霜莳与楚卿相视,一转身双双从祯明帝伸过来的手指边擦过,素手一抬,掀开脸上的面具,露出红艳糜霏的一张脸。 祯明帝没捉到美人,心里的欲望已经被高高抬起,颤巍巍地转身,入眼的却是两张涂满红色鸡血的脸,像是阴间的守门的鬼魅,直勾勾地望着他,那两双雪白的手伸过来,似是要掐在他的脖子上,索走他的寿元。 祯明帝吓坏了,求道求仙这么久,马上就能登极乐之所,却迎来这俩女鬼,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张着血盆大口,意欲将他吞食。祯明帝大喊着“救命”,那些看戏的黄门早就闻见殿外的刀剑之声逃之夭夭,哪还有人来救他。 祯明帝爬起来,想寻找殿门,想逃出这鬼魅之地。可惜他转了好几圈都没有寻到出口,十几个素衣嫦娥全变成鬼魅,一个个猖狂地笑着,伸出锋利的爪子,露出血盆如蛇的舌头,趴在他的腿上,他的身上,他的背后,他的头颅之上。 霓裳曲早就停了,姑娘们从未见过如此癫狂的祯明帝,抱作一团在殿中的长柱旁瑟瑟发抖。祯明帝却更加厉害,在殿中痛苦地滚来滚去,那表情扭曲地早已不成人形。 楚卿走过去,蹲下来,冷冷地对着祯明帝道:“你作恶多端,杀人如麻,天道早就不容你。你应该坠入无间地狱,拔舌剪指入笼,经火烧爬刀山过油炸,火山石磨刀锯你都要走一遭,想成仙,你永世都没有这个可能。” 祯明帝睁大眼睛,浑浊的眼泪流出来,长喘一口气,将手中的丹药试图强塞进嘴里。霜莳静静地看着祯明帝的手抖成筛糠,缓缓说道:“你以为你吃这些东西就能长生不老,就能羽化成仙?你大概不知道,这些丹药中早就被混入毒药,一点一点蚕食着你的身体,让你形同枯槁。” 祯明帝停了下来,狠狠地瞪着霜莳:“是封垏干的!” “表叔才不会做这种事,他待你一向衷心,挂在嘴边常说的话,永远是那句‘视其为君,侍其为主’。而你,却听信小人谗言,猜忌梳离甚至还要戕害于他,而你信任的儿子与妻子,却早早在你的丹药中下毒。官家,你这辈子走到临头最该想的不是如何成仙,而是如何赎罪,为苍生为百姓,为你自己。” 祯明帝睁大眼睛,拼命摇头:“朕不信,你在骗朕,骗朕!” 霜莳却笑:“既然觉得臣妇在骗官家,那官家食下这颗丹药吧,这是太子殿下留给您的最后一颗了,是成仙还是成鬼,试试便知晓了。” 祯明帝没有吃,他狠狠地捏碎那颗丹药,胡乱地抓起一枚银器擦拭,一眨眼,银器变得乌黑,毒散开,腐蚀了他的手掌。 祯明帝大喊畜生,发了疯地拍打门扉,拍打窗棱,却再也招不回来看似孝顺却处处夺他性命的皇位继承人。祯明帝恸哭,伴随一声飘至殿内的“杀”声,祯明帝躺倒在地,双眼瞪得圆圆的,一动不动,似是死了一般。 霜莳吓得往后退两步,楚卿上前探鼻,抬头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他终于死了,我报仇了。” 霜莳有些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祯明帝,这是封垏最尊崇的帝尊啊,躺在冰冷的地上,睁着眼望着自己亲手打下来的宫殿,却再也没法指掌天下。大概他最后悔的不是妻儿背叛,而是悔恨这一生,贪图了不该贪图的,丢了最本我的自己。 楚卿看着霜莳眼含泪水,轻皱眉头不解。 宫门突然被踢开,真正如神降临一般的胜者站在落日余晖中,浑身是血,血滴顺着刀柄垂落,很快便摊成血汪。 封垏望着躺倒在地上的祯明帝许久,才慢步踱过去,将祯明帝的双眼阖上,为这场争战画上一个句号。 霜莳的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不顾一切地奔向封垏,站在他的身前,俨然已哭成泪人:“表叔你听我解释,这事不是我干的。” 封垏心中有怨有气,但更多的是心疼。寻常的姑娘此刻抱作一团,瑟瑟发抖不敢多看一眼。可是他的姑娘,脸上抹的鸡血干涸,唯有两行清泪洗涤出一条窄路,与他身后的那条血路相映成辉。 他心疼她的勇敢,也心疼她的努力,更心疼这来之不易的,鲜活的存在。他攻城,完全忘记她的忠告,他杀了人,杀出一条血路,只为了赶紧奔向延和殿。 他的对手从来都不是太子,也不是祯明帝,而是操控着生死的神明。他要从神明手中抢人,他无法面对梦境中的那一幕,他甚至都在祈求神明,让他死吧,换她长命百岁,安康一生。 好在,死的人不是她。 一颗心落地,哐啷一声,砸碎五脏六腑。封垏伸出手擦拭她的眼泪,拼命忍住腔内的酸涩,假意冷着脸皱眉道:“死个皇帝而已,也值得你哭?” 可是那眼泪越擦越乱,封垏最终没忍住,将人狠狠地圈进怀里拍打,一下比一下温柔,一声比一声温存: 有我在,再也不会有人惹你哭。 有我在,再也没有人值得你哭。 乖,别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文案了!累哭了!今天有没有很肥? 第五十七章 一场争战, 只用了一夜,天亮之前,整个汴京重新归于宁静。摊贩照常营业, 百姓依旧早起晚归, 唯有京城中最中心的那座城池如血洗一般,四处都是战后的痕迹。 皇城易主,事关国运。古往今来,谁赢谁便能坐在皇位之上。太子此战不敌封垏手下大军,败北潜逃,封垏命檀朋去追,暂时无消息。祯明帝驾崩,太子理应顺位继承,这些话是朝中的□□声张的所谓正义之辞, 何况后宫之中尚有圣人在, 封垏想当这个皇帝, 还是颇有难度的。 封垏并没有表示有称帝的打算, 与臣工们站在一起,依旧是以往浑不吝的模样,仿佛自己打的这一场胜仗, 不过是玩玩罢了。 有同僚问:“太子尚无踪影,皇位不能久空, 将军有何想法?” 封垏微微睁开眼,开口道:“刘景初有弑帝的嫌疑,想要继承王位,那是不可能的。皇位自然有人要坐,既然刘景初没有这个资格,那便只能顺位于敃王。” 封垏此话一出便有□□驳斥:“太子一向衷心侍奉先皇, 你这是血口喷人。” 李思安拱手道:“各位臣工稍安勿躁,昨日大理寺与太医院已查看先皇逝前所食丹药,确实内含剧毒。且有女使黄门亲眼看到是刘景初所贡之物,也确实看到先帝食后才毙命。人证物证俱在,何来血口喷人?” 又有臣工道:“先帝已将敃王废为庶人,已失去顺位的资格。将军此言,难道不怕惹怒苍天,致天下大乱。” 封垏看了众人一眼:“先帝临逝前,曾亲口与某言称召回敃王继承帝位。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延和宫中的几位女使,她们均可作证。” 臣工自然不信:“万一那些女使受你指使呢?毕竟当时各位都不在,这话的虚实如何能论证!” 封垏笑了笑:“若是受我指使,干脆让某来当这个皇帝岂不是正好?” 臣工们一时语塞,封垏与朝中元老一拱手:“晚辈自知攻城仓促,未与各位商议,实在是为保先皇起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晚辈方才所说之言还望各位商议,若有不妥之处,还需提点晚辈,我们再做考量。” 朝中何人不知太子早就有预谋夺位,不过弑帝一事确实让人膛目结舌。老臣们都已经做好打算,若是太子继位,那他们便辞官归乡,远离这纷争之地。可就这么一夜之间,变化跌宕,先皇薨逝,太子潜逃,封垏告诉他们要抬举敃王称帝,这让他们略有些无所适从。 敃王降为庶人,太子却没有对他手软,如今被折磨成半人半鬼,就算当了皇帝也是个短命皇帝,不出几年便会撒手人寰。与其让敃王继位,还不如眼前这位手握军权的封垏。 可是封垏看起来没那个意思,众臣无法,只能按照封垏所说,将敃王请回来。不过□□坚决不同意,封垏也不想与他们浪费时间,只问:“若有圣人懿旨,你们可还有意见?” 圣人若是同意,那便没有什么可说的。太子逃亡在外,惟有圣人是他们的主心骨,若是圣人点头,那他们也只能听命。不过想让圣人同意将敃王接回并继承帝位,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容易不容易,还得看手段。封垏不急,磨洋工的活得耗,谁先等不及,谁才能运筹帷幄。 祯明帝薨逝,圣人荣升皇太后,与先帝妃嫔移居至慈宁殿和慈元殿。皇太后与皇贵太妃分居两殿,日日见面都是一场薅头发的恶斗,女使来报,霜莳只是笑一笑,便摇着团扇继续假寐。 封垏血洗皇宫,将宫人该审的审,该押的押,该流放的流放,最后留下衷心的人分到各个殿宇,霜莳没住到后宫,而是与女使们暂住六尚局,女使们倒是有眼力见,将霜莳视作六尚局的掌事姑姑,宫中大小事都要报给她,也不管她听不听管不管。 霜莳有时候听烦了,便会跟封垏抱怨:“我在这担惊受怕这么多时日,终于可以塌下心来歇息,可总有杂事缠身。早知道如此,不如回宜园去住。” “六局之人都是衷心大臣挑选出来的女使,你住在这里安全。如今太子不知去向,宜园不宜久留,恐怕太子会挟持于你,我没法安心处理宫中事务。”封垏凑过来笑道,“何况我想看到你时便来这六尚局,不然我还得出宫去见你。分离的痛苦太难受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 男人的鼻息重,喷洒在霜莳的脸上,像是烧了一把火,连她的脸都被烧得滚烫。悄悄挪了挪,却被男人发觉,凑近的距离被瞬间缩短,近在咫尺,能清晰地闻到冷冽的松香。 霜莳呼吸有些滞住,屏住呼吸小声道:“这里是六尚局,被人看见不好。” 封垏勾唇笑:“看见就看见,以后有他们看的时候。” 霜莳推了推他,正色道:“我方才听女使们私下里聊,说你今日与大臣们商议要将敃王接回来,我有些不大懂。” 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地当皇帝,却在这拐弯抹角地与人玩把戏。 封垏抓住霜莳的手,放在宽厚的手掌中把玩,低头说道:“如果贸然称帝,朝中老臣定然会反对,这样便会称了□□之心。如果连臣工都反对,那自然难安百姓之心。何况如今太子动向不明,若他在暗处鼓动民心,卷土重来,最后吃亏的还是我。” 霜莳的手被他揉搓地发热,十指扣拢,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她的手心,勾得她总想发笑。霜莳忍住笑,问:“如果敃王继帝,万一受残余党羽拥护,那你怎么办?” 封垏觉得霜莳的手甚是好玩,开始在她的手心画圈圈,惹得姑娘一颤一颤地咧着嘴笑。封垏好笑地看着她:“皇太后和太子一党寻不到太子,急需对象出气口,敃王回来后,只要我稍微表示衷意,他们的矛头就会对准敃王和皇贵太妃。” 封垏捏了捏她的小拇指,牵着她的手附在自己的脸上,香香的软软的,胜似一剂催眠的药。眼皮慢慢往下沉,人也随即躺在榻上,随着一声哈切声,男人疲惫的声音显得异常颓靡:“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等他们斗累了,等我歇够了,再好好收拾他们。” 霜莳见他大有想要睡在她的榻上的意思,连哄带喊地劝:“你怎么睡这呢,这里都是女人,你睡在这也不怕外人传你闲话。” 封垏闭着眼睛,将她拉倒在怀里:“又不是第一次在这歇息。” 看这熟稔程度,确实不像第一次,可是霜莳却不知道他何时来过。霜莳窝在他的怀里,仔仔细细想了想,自己睡觉的时候都有金雀在一旁守着,就算发现封垏进来,也不会瞒着她。何况门都紧锁,想进来可没那么容易。 霜莳左思右想都没琢磨出来,最后才疑声问:“你从窗户进来的?” 封垏嗯了一声,喃声道:“夫人不给留门,就只能钻窗户。不过你那个丫鬟睡得比你还死,回来将她打发了,给你安排个惊醒点的。” 霜莳一阵脸红,小声问:“我看她跟檀朋倒是有话可聊,我想给他俩牵红线,你同意吗?” 封垏打了一个哈切,好看的眉毛微微舒展开,声音也沙哑出一丝旖旎:“檀朋不会疼人,你要是心疼你那个丫鬟,就给她找个大户人家,别跟着檀朋一起吃苦。” 霜莳说怎么会:“我看俩人挺投机的,疼人这事都要学,你看你不也学得挺好的。” 封垏睁开眼,眼中雾蒙蒙的,能将霜莳溺进去一般:“他能跟我比?我为了你十天未眠,日日望着皇城的灯火发呆。檀朋呢,他就知道吃吃喝喝,完全没将你们的死活放在心里。若不是交情深,早就让他滚蛋了。” 霜莳笑了笑:“他还小,没开窍,等开窍了肯定对姑娘特别上心。心性单纯的人,人品坏不了。” 封垏问:“那我呢?” “嗯?”霜莳眨了眨眼,“你怎么了?” 封垏凑过来,鼻尖对鼻尖:“你夸了半天旁的男人,那我呢?” 霜莳抿唇笑笑,故作正经道:“一般人吧。” 封垏紧了紧臂膀,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再给你个机会,好好说。” 霜莳咬唇,改了口:“你是好人。” 封垏显然不满意,眼梢一勾:“不好好说的话,我可要......” 唇被舌尖轻捻,霜莳不敢呼吸,总觉得再这么下去,城池将会不保。霜莳慌张地伸出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脖颈,将脸贴在他的耳朵旁小声道:“你英明神武、风姿凛凛,是这个世界上最雄壮的鹰,飞跃千里福泽万里。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天下如果没有你,将会是怎样的水深火热。我就是地上的一根草,池塘边的一尾鱼,飘在空中的一片叶,追逐你,跟随你,也爱慕你。” 姑娘的话一气呵成,连丁点停顿都没有。封垏听得心跳砰砰的,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全身上下的血液在叫嚣。 封垏哑声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霜莳重重地点头,一下又一下点在封垏的肩膀上,像是盖上永恒不变的印章:“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封垏的心跳渐缓,轻轻切了一声,才挑着眉梢瞥她:“你确定没骗过我?” 霜莳停顿一下,才尴尬地点了点头:“没有,真没有。” 封垏又躺回去,他是真累了,刚闭上眼就开始混沌。霜莳问他是不是要睡,封垏只应了一声,迷离间从唇间滑落一句话:“骗我也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我都能忍。” 作者有话要说:当疯狗学着做个人,那一定是最优秀的选手~ 感谢在2020-09-06 21:10:08~2020-09-07 20:0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3094546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八章 霜莳心中微微钝痛, 想了许久,决定要与封垏说实话。封垏对她坦诚,梦回前世, 经历过一切后, 对她越发珍视。霜莳接受这份爱意,浓烈炙热,却有些受之有愧。 两个人在一起,若是没有信任可言,那对一方是不公平的。霜莳鼓足勇气,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没跟你说,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你所说的梦境,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你听过三世三生缘吗?那些梦境就是我们的前世, 前世中我们没有圆满, 我早一步走了, 直到孟婆告诉我, 人世间还有人等我,才让我有机会回来。” 封垏的手指动了动,没有说话。 霜莳不敢看他, 小声道:“你一定很生气吧,肯定会觉得我辜负了你, 为何没有去找你,为何在你说出梦境之时,我没有跟你说实话,甚至还脱离你,抛弃你,看你被折磨成那个样子也无动于衷。其实不是的, 我也试图努力去靠近你,可是我发现,今生的你是不一样的,我怕我将曾经的爱慕错付于人,我怕会对不起前世的你。” 封垏动了动,鼻息咻咻地喷洒在霜莳的额头,惹得霜莳一动都不敢动。她舔舔唇:“后来我知道你就是你,可是我依旧没敢动心,是因为我也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你为了保护我被先皇刺胸而亡,我吓坏了,我怕会因为我的生换你的亡,与其这样,不如与前世一样。我想让你好好的,不仅是上辈子,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我都希望你胸怀抱负终有所得,一生健康顺遂永无烦心。” “所以我才私自甩开檀朋的照顾,心甘情愿被人劫持,又与李游萤商量怎么去刺杀先皇。”霜莳咬咬牙,“只要皇帝死,你就会安然无恙,哪怕我一点把握都没有,我也想试一试。我虽然骗了你,但是我都是为了你,希望你不要生气。” 霜莳说完,也没有听到封垏出声。悄悄抬头看一眼,封垏已经阖眼安睡,像是未听她半句解释。霜莳突然如释重负,轻轻伸手点了点封垏的眼睫,不负责任道:“反正我都坦白了,就算你睡着没听到,以后再知道也不要再生气哦。” 封垏的睫毛颤了颤,伸手将她揉进怀里,似是梦魇又似是一直清醒似地道:“小骗子,快睡吧。” 霜莳听话地闭上眼,一夜好眠。 皇太后在与皇贵太妃争执几日后,便有些沉不住气,命人将封垏请到慈宁殿。风姿绰约的皇太后,在失去夫君,经历儿子流亡之后,眼角的皱纹,眼中的疲累,越发明显。 看到封垏的那刻,强行保持的高贵姿势崩塌,直直地走过去,伸手就要打。封垏抬手,轻轻一挥,皇太后便倾倒在地,毫无回手之力。 皇太后怒道:“哀家是太后!” 封垏抱胸,睥睨于她:“太后?若我不点头让你当这个太后,你以为你能坐在这个位置上?” 皇太后怒吼道:“你这是谋逆!会受天谴的!” 封垏冷笑道:“谋逆?去年春,先皇曾将所食养生丹丸赐予我,我便让京城的十多位郎中秘密查验,虽未发现有毒,却发现部分药剂加大,物极必反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从那之后,你与刘景初投其所好,江湖术士金丹毒丸日日往延和殿送,先皇因何龙体孱弱,还不是因为你们母子俩歹毒之心作祟?论谋逆,你们早该以死定罪。” 皇太后哼笑:“那你就杀了我啊,还让哀家来当这个太后做什么?你想留着哀家引出景初?做梦吧你!” 封垏笑了声:“引蛇出洞?你以为你还有这价值?” 太后变了脸色,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成王败寇,我只是来欣赏一下失败者的窘态。不过如此看,还是不甚满意,不如将刘景初擒拿回来,当着你的面一刀一刀凌迟怎么样?”封垏点了点头,“那场面一定很好看,我猜不仅我喜欢看,朝中众臣应该也会喜欢。” 太后怒斥道:“封垏,你别拿话来唬我,你根本不知道景初在哪!你今日来就是来逼我下懿旨召回废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想给天下人一个表率?搏一个贤名?然后等刘庆初死了之后,你自己独享皇位?你是痴人说梦!” 封垏也不反驳,拍了拍手掌,叹道:“太后娘娘可真是聪慧,不如您去坐那皇位,当一位权倾天下的女帝可好?” 太后狰狞着面孔,怒啐一口:“呸,哀家当女帝,你这是指桑骂槐!哀家告诉你,既然你尊我为太后,不管是否名存实亡,只要我在后宫,前朝那个龙椅,你就没有可能坐稳。” 封垏挑眉:“是吗?那如果皇贵太妃也尊为太后呢?一个慈宁殿,一个慈安殿,东西太后并行,我想贵太妃应该很满意吧。” 太后此生最恨贵太妃,年轻的时候跟她争男人,生完孩子又跟她争太子之位,如今先皇死了,又来跟她争太后之位。尤其现在的贵太妃疯疯癫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真若遂了她的心意,那她这个太后会成为一个笑话。 太后咬着银牙问道:“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传召刘庆初回京。” 封垏叹道:“您若点头同意敃王即位,您就是这个后宫唯一的太后,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太后眼中的希冀一闪而过,不信道:“这太后当得有何意思,敃王活不长,等他追随先帝而去,那哀家也到了将死之时。” 封垏摇了摇头:“此言差矣,若太后点下这个头,不管是现在还是百年之后,您都会是这后宫中活得最舒服的太后。” 太后轻声问:“此话为真?” 封垏背手而立:“君无戏言。” 封垏以帝王之势做下承诺,太后彻底动了心。不管如何,只要景初还活着,那便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而她不能就此倒下,不然谁来为景初笼络旧臣。一对疯了许久的母子,在太后看来并无威胁,唯有封垏,心思难以揣测,她暂时对付不了,也只能听之任之,以待来日重振往昔风光。 一张印了凤印的懿旨落到封垏的手上,群臣再也没有一个反对。敃王于三日后抵京,檀朋也已盯紧刘景初,封垏难得地呼出一口气,任由霜莳给他束发。 霜莳心里有事,封垏从铜镜中望过去,见她眉锁成链,问:“怎么了?有事便说,别总一个人闷在心里,都快将脸皱成倭瓜了。” 霜莳抬眼瞪了他一下,微微撅起嘴巴:“我一直想问你,李流萤现在在何处?” 封垏回道:“太子潜逃,她与太子侧妃被擒。姨母与她母亲一直求情,看在沾亲带故的份上,便将她送回李家。只是她整日郁郁寡欢,回到家中便病患袭身,怕是熬不久。” 霜莳叹了一口气:“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起死回生后看淡前尘往事,她心思一直很重,长此以往,肯定会害到己身。” 封垏不关心旁人,只问霜莳:“你呢,能看淡吗?” 霜莳想了想:“有些事情可以,但有些人,有些瞬间根深蒂固一般,想要忽视很难。不过等碰到新的事情后,以前的记忆会变淡,又变得无可厚非。就比如先帝,在我之前的记忆中,他就像一张网,随时随地可以笼罩下来,让我一直处于恐慌中。可是后来见他咽气的时候,我又觉得他很可怜,都说皇帝是寡人,妻离子散最后不得善终,这么看,当这个皇帝反而更遭罪。” 封垏认真地看着她:“那我不做皇帝,我就做乡野农夫,妻子团圆日子和美,你说好不好?” 霜莳忙捂住他的嘴:“那这么多些时日的筹谋不就全打水漂了。我知道,你心中有数,只要你坚守自己的心,什么都能做好。而且我爱你啊,我才不会像皇太后那样对你下狠手,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封垏喟叹一声:“你哪用得着给我下药,只要你多说几句甜话,我就能给你跪下。若是你再亲亲我,或者更刺激的事,我都能把皇位让给你。” 霜莳噗嗤一笑,软着嗓子撒娇:“表叔~” 封垏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彩纷呈,欢喜得不行,也刺激得不行。人家姑娘摄魂全在腰,她倒好,就俩字就能让他俯首称臣。可怎么办好,局势动荡不稳,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他就算想跟姑娘亲热,也不得不控制住自己。 霜莳便有恃无恐,上瘾似地连喊了好几声“表叔”,一声比一声软,一声比一声醉人,到最后封垏实在忍不住,便将使坏的小妮子抗起落在肩上,从六尚宫起,走走停停,绕了大半个皇宫。 霜莳脸红地像秋日最红的柿子,皮儿嫩得弹滑,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越发明显。嘴里一直求饶说不敢了,封垏这才停下来,仰着头笑她:“怎么不喊了?不能就我一个人被你这小猫爪子勾心勾肺,我要让这皇宫,让这天下的人都听到。” 霜莳用手遮住脸,滚烫的体温能化掉手指,让宫人们将她的羞涩之貌一览无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封垏这城墙皮相比,是她技不如人呀。 作者有话要说:疯狗秀恩爱,拦都拦不住~ 第五十九章 敃王入京, 群臣出城迎接,做足了恭敬之态。敃王这些年在梁山脚下做乌面,整日在矿坑里度日, 年纪轻轻, 腰已经如耄耋老人根本抬不起来,脸上乌黑发亮,若不是开口露出牙齿,根本分辨不出那张脸上的五官。 敃王略有些不自在,他未曾想过,终有一日他能被众星捧月一般送上皇城中那把鎏金龙椅。自古成王败寇,他在夺嫡的路上惨败,如今起势,还要多亏了封垏。 敃王紧紧地抓住封垏的肩膀, 哽咽开口:“多谢将军。” 封垏拱手道:“这是臣的本分, 荣请官家进宫。” 文武百官齐声迎接这位继帝入宫, 敃王在这一刻实现了贪恋已久的痴梦, 一激动,又忍不住咳嗽,抬起袖子遮掩一下, 却依旧被封垏瞧见他手掌帕子上沾染的一些血色。 封垏不是没有着人去查敃王的情况,虽然探子报敃王身有旧疾, 但却没想到居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封垏不敢耽搁,忙让敃王入轿,速速回宫。 太医院的太医早就在紫宸殿候着,封垏请示道:“请太医院首为您诊治。” 敃王笑着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就算是太上老君来,也无能为力。”敃王挥手屏退殿内众人, “你们先下去吧,我与将军说几句话。” 待人走空,敃王才让封垏入座,叹了一声开口道:“我这身子被大哥折磨得早就不成样子,我也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苟且一日便是一日,早些了结也能早日解脱。将军力荐我,我心怀感恩,只是这帝位坐不久,还会易位换人。” 封垏淡声道:“只要太医们仔细调养,这些小病都能痊愈。” 敃王笑道:“身上的病好医,可心病难医,若是心病医治不好,那身上的病也不会痊愈。与其这样耗日子,不如将医治病患的时间都用做正事上。” 封垏抬眼看向敃王,敃王相视而笑:“我知晓将军心中谋略,亦知晓我能当上这个皇帝,就应付出相应的代价。我能活着的时间不多,既然将军让我余生过得好一些,那我便会努力让将军如尝所愿。” 明人不说暗话,封垏欣赏敃王的品德,若没有刘景初居心叵测,敃王继承帝位,应该也是一位好皇帝。只可惜寿元不长,好人终未得善待,天妒英才罢了。 在封垏的运作下,五日后为敃王举行登极大典。风光的还有皇太后,身后跟着敃王的发妻,宛如坐在龙椅之上的,是她的儿子。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可一切才刚刚开始。封垏吩咐檀朋暗中盯紧刘景初,并未打草惊蛇,为的就是让他入局,然后名正言顺地将他毁于极致。 新皇凡事都听封垏以及朝中老臣之言,而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将□□臣该杀的杀,该圈禁的圈禁,十足地雷厉风行。而这一切,慈宁殿中的皇太后丝毫不知。 太后此生任性妄为惯了,穷图必现之时,也仅是为自己考量。说是自私倒也不是,只是她天生如此,全为自己而活。只要她过得舒坦,便不会与新皇起争执,仿佛她为的就是当皇太后,目的达成,便无他所求。 霜莳翻看慈宁殿送来的日常开销,咋舌道:“难怪太后要让亲儿子当皇帝,这看人眼色的日子还这么奢华,若是放开了,那可是养不起的。” 封垏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你管这些做什么,圣人统管后宫,你让她去想办法。” 霜莳叹气:“你还不知道官家与圣人,简直是夫妻同心,官家将政务都托付给你,圣人效仿,将这烂摊子交给我。帝后倒是恩爱,每每看到官家为圣人画眉的时候,我都羡慕不已。” 姑娘羡慕人家哪成,封垏坚决就不准许这种事情发生。封垏将霜莳拉起来,带她走到铜镜前,将她按在椅上,随手拿起螺子黛,比划了一下:“不就是画眉么,我也会。” 霜莳捂着额头,不信地看着他:“你真的会?” 封垏甚是自信道:“区区画眉,有何难的。你把手放好,闭上眼睛,等会儿就给你画好。” 霜莳闭上眼,感受封垏手上的动作。男人的手握刀抗枪,皮肤粗糙,碰到她的眼皮痒痒的。霜莳没忍住,咧嘴轻笑一声。 这在封垏看来,玉面女郎静待他采撷似的,香软欲滴,甚是可口。封垏捧着她的脸在唇上亲了亲,赞叹道:“还画什么眉毛,你这样就很美。” 霜莳睁开眼,嗔声道:“你若不想画就不画,总想占我的便宜。” 封垏笑道:“画画画,保证给你画得更美。” 霜莳重新阖上眼,男人清冽的松香混合着细微的檀香,霜莳小声问:“你近些日子一直在与官家说事?” 封垏回道:“嗯,官家心怀天下,看事又擅长针砭时弊,不仅与我商议大事,还有其他的同僚。他这个皇帝当得甚好,若能长此以往,我还能多些空闲与你画眉。” 霜莳却有些犹豫:“你就不怕官家和刘景初一样?表面与你客套,但其实有自己的谋略。” 封垏在她眉上勾勾画画,不甚在意道:“官家没有子嗣,就算筹谋也是为了自己。可是他那个身子,属实难堪大任。” 霜莳轻颤着睫毛,试图睁开眼看铜镜,却被封垏制止住:“别乱动,画好了你再看。” 霜莳小声道:“我总觉得你在乱画。” 封垏嗤笑道:“一旦新妆抛旧样,六宫争画黑烟眉。等画好了你出去走几圈,保证宫人们都要争着与你画一模一样的。” 封垏越这么自夸,霜莳越不敢信。无奈骡子黛在他手上,霜莳只可继续方才的话题:“官家一直不让太医诊治,你不觉得很怪吗?若是官家没得病,装出来的怎么办?” 封垏轻轻捏她的鼻子:“你这脑袋瓜天天都在想什么?官家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寿元还剩多久,也不想让自己知道罢了。你看他现在多好,与圣人恩爱,与臣工论经,日子一天一天过,若是提早知道终结那一日,他便没法洒脱而活了。” 霜莳轻叹一口气:“可是如果我是圣人,我一定会想知道枕边人还能陪自己多久。如果有一日,我们也如他们一样,你一定要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准备。” 封垏挑眉道:“提早知道有何用?” 霜莳小声道:“那样我就会天天缠着你,每时每刻都要看着你守着你,与你说无尽的话,也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饭食,等真到了那一日,我就不会后悔没有尽心尽力地爱你。” 封垏切了一声,甚是不满道:“所以你平日里便不会尽心尽力爱我?” 霜莳睁开眼,说哪能呢:“平日里也会好好待你的,毕竟你还给我画眉呢。让我看看——” 霜莳扭头看向铜镜,惊得瞠目结舌。看看铜镜里的自己,又看看一脸无辜的封垏,皱着眉问:“这就是你所说的黑烟眉?” 封垏觉察出她的不满,问道:“难道不够黑?这黛块不好用,回来给你换一个。” 这块黛是圣人赐下的,宫中只有两块,另一块在圣人手中,足见其珍贵。如此珍贵的骡子黛自然能画出美眉,问题就出自画眉之人。 霜莳哭笑不得,仰着脸问封垏:“你看我像不像一个人?” “像谁?”封垏问:“杨贵妃?你比她好看多了。” 霜莳比划了一下眉毛,就差翻一个白眼:“钟馗。” 封垏察觉出姑娘口中的抱怨,忙抬手去擦:“一回生二回熟,我再试试,肯定能行。” 霜莳哪肯让他再动,捂着脸喊金雀进来净面,将封垏往外轰:“你这双手不适合干这个,赶紧去校场吧,别霍霍我的眉毛啦。” 金雀趁着封垏不注意,忙将门关上,还不忘朝他做个鬼脸。封垏吃了一个闭门羹,气得直笑,原本还想给小麻雀找个好人家,现在看,檀朋确实很合适。 没一个有眼力见的。 临近秋日,按照常例,官家要出城祭天,以保佑天下太平,秋粮丰收,百姓富足。封垏将出行安排秉承给新皇,新皇大略看了看,才问:“刘景初那边怎么样了?” 封垏回:“臣吩咐檀副将暗中盯着,也将祭天的消息发散出去,不过刘景初没什么动静,依旧休养生息。臣会多加警备,防止反贼暗下杀手。” 新皇点了点头,将一封折子递给封垏:“这是朕早就写好的,也盖了章,万一有什么意外,你便拿出来堵众人之口。” 封垏翻开看了看,是一道圣旨,大概意思是自己膝下无子,将皇位让位于贤者,封垏当之无愧。 言简意赅,封垏合上,又将圣旨递了回去:“臣不会让此行发生意外,望官家宽心。” 新皇笑了笑,将圣旨接过来,放在暗格中:“那就有劳将军了。” 新皇面露疲意,封垏却没有走的意思。新皇问:“可是还有旁的事?” 封垏迟疑了许久,才开口道:“臣只是想问,怎么给姑娘画眉。” 新皇看着封垏,转瞬笑出声:“你问朕?” 封垏点头,将霜莳目睹帝后恩爱一事告知新皇,惹来新皇一阵畅笑:“你呀你,朕那是做做样子,以前爱妻画眉没有螺黛,甚至连平民百姓们用的铜黛都买不起,只能拿石黛勉强用一用。朕画眉是假,想让爱妻过上天下女子最奢望的日子才是真。” 封垏挠了挠头,有些不自在。新皇看出他的窘迫,难得地问他:“你与那姑娘情深意重,不如朕指婚于你们二人?” 封垏摇了摇头:“事情未尘埃落定之时,不想拘束她。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不能亏待于她。” “你不会,朕懂你。”新皇叹了一声气:“等朕逝后,希望玉暖能好好的,如果一辈子不能快乐,也希望她一辈子吃喝不愁。” 玉暖是圣人的闺名,封垏拱手道:“臣会照顾好圣人,请官家安心。” 新皇点了点头,低头重咳几声,再抬头,苍白的唇上沾上星点的血色,封垏想开口劝,新皇却摇头打断他的话:“朕无碍,你去办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回家有些晚了,更新也晚了些,抱歉啦! 第六十章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封垏率大军护送新皇出皇城,日出前七刻,城外斋宫鸣起祀钟, 新皇起驾至祀坛, 鼓乐声起,祭天大典始。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新皇对天而祭,祈愿五谷丰登百姓富足。 祭祀之事每年如此,封垏的注意力全在大军之外。他等的是刘景初,方才檀朋飞鸽传书,报刘景初带着亲兵往都城方向而来, 封垏眼观八路耳听八方, 以确保皇帝万无一失。 直到大典结束, 也未等到刘景初的身影。封垏遥看新皇, 眉头紧皱,面色不愉。新皇自然知晓他的担忧,皇城中留有女眷, 霜莳与圣人在一起,若是刘景初对她们下手, 恐怕此时已经得逞。 新皇不敢耽搁,祭祀大典结束后,迅速回城。封垏心里着急,快马赶至六尚局,看见霜莳正在与宫人们探讨绣花之道,这才宽下心来。 霜莳笑问:“这么早就完事了?” 封垏嗯了一声, 孤寒冷寂,将宫人们吓得忙下榻逃走。霜莳起身接应他,嗔道:“你看你,又把人吓跑了。你总嫌弃我除了柿子不会绣旁的花样,好不容易请绣娘们来教我,被你这么一吓,她们再也不敢来了。” 封垏不想听她聒噪,将她拉进怀里,感受到她的真实,这才长舒一口气:“吓死的是我,不是她们。” 男人的情绪低沉,不安感坠地,与他身体的重量一起压了下来。霜莳轻拍他的后背,安抚道:“怎么了?今日不顺利吗?难道刘景初出现却让他跑了?” 封垏摇头说都不是:“一切安顺无恙,所以我更害怕,我怕他进宫挟持你,这一路你都不知道我都想了些什么,我彻彻底底地明白,你真是我的命啊!” 霜莳蹭了蹭他的下巴:“你这是关心则乱,他想要的是皇位,就算劫持,也应该劫持圣人。不过他虽然不及你,但是没有蠢到拿女人来要挟。就算是挟持了圣人,官家也不会禅位于他,更无法平定臣工之心。谁想侍奉一位靠胁迫女人上位的君主呢?” 封垏这才笑出声,声音恢复如初:“不如我?你这算不算在夸奖我?” 霜莳捶了他一下,笑道:“没正经,我看你就是来求夸的。想要听夸奖就直说嘛,费那么多口舌做什么。” 封垏将她抱起来,一个转身又坐回榻上:“不仅是求夸,还想让你安慰安慰我。” 霜莳笑问:“怎么安慰呀?” 封垏努了努嘴,示意道:“这样。” 哪有人这样求安慰的,威风凌凌的将军,此时像是小孩子要糖吃一般,没个正派样子。霜莳弯了弯唇,伸出双手捧着封垏的脸庞,眼对眼,鼻尖对鼻尖,细嫩的唇贴过去,吻上男人的唇。 不似往常那般蜻蜓点水,封垏像是一匹饥渴的猛兽,浅尝辄止已经不够,他想饮尽这甘美的清泉,霸占不足,还要盘踞于此,立下不二的招牌。霜莳从主动到被动,再到迷离成一身软骨,已经什么都分辨不得,沉溺在这个吻中,就算他索走她所有的呼吸,她也愿意双手奉上。 封垏怕她经受不住,稍稍离开,牵着她的手喘着粗气。凶兽嗅花,怕折断花一般,仔细呵护着,暖情更甚。霜莳迷噔噔地睁开眼,傻兮兮笑道:“我感觉,是我获得了奖励呢。” 封垏吻了吻她鼻尖:“奖励你,谁让你这么听话。” 霜莳轻咬唇,唇上是男人的味道,清冽的香气,让她有些着迷。封垏揉了揉她的脑袋,轻拍了下她的脸颊,低声魅惑道:“晚上奖励个大的,记得给我留门。” 霜莳无事,封垏宽了一半的心,行去紫宸殿,新皇正在看奏章,见封垏神色从容,才笑道:“你什么都好,但就是有弱点。” 封垏吊儿郎当道:“没有弱点就不枉为人。官家难道没有弱点?” 新皇笑了笑:“朕的弱点很多,所以就连大哥都瞧不上,不屑于朕。” 新皇神色寂寥,为君者,应是傲视群雄的虎狼,而如今的君,无人拥趸更无人问津,就连对手都不屑一顾,那寂寥的滋味深埋在胸腔里,甚是难堪。 封垏笑劝:“官家何出此言,逆贼有自知之明,不敢鸡蛋碰石头。” 新皇咳了两声,正欲说什么,便有黄门急急来报:“启禀官家,李大人求见。” 李思安匆匆进殿,看见封垏也在,缓出一口气:“正好你在,省得我再去寻你。” 新皇问何事,李思安拱手道:“回禀官家,臣之庶女李游萤今日在家中被劫,臣报官寻了半日丝毫消息都未有,特意来禀告。” 封垏清淡开口:“难不成被逆贼掳了去?” 新皇未多说什么,只是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李思安道:“未到午时,因庶女所住的院子偏僻,与长街仅一墙之隔,若不是院内的女使瞧见,根本无人发现。” 封垏抱胸问道:“没有求救?” 李思安叹道:“那孩子自从回了家便郁郁寡欢,整日整夜不出屋,平日里也很少与院中女使说话。想必是忘了挣扎,所以才没大声呼救。” 封垏笑了笑:“也或许是愿意跟劫匪走。” 毕竟这事霜莳也干过,姑娘家的心思有时候甚是难以揣测。不过若真是刘景初劫走的,那只能说做了两年的夫妻,大约是产生了真感情,不然好不容易获得自由,谁愿意与反贼同流合污。 新皇呷了一口茶,慢声说道:“到底曾是太子妃,既然她愿意与大哥在一起,那便别再寻了。” 新皇有成人之美,可李思安却着急。终是没忍住,硬着头皮道:“官家,万万不可啊,流萤她,她已有身孕,不出十日便要生了。” 李游萤有孕,是回到李家才发现的。孩子是太子的,过多的内情,李游萤没有多说。本没打算留着这孩子,毕竟是逆贼之后,留着便是祸端。然而,李游萤的身子经受不住,若子亡则母亡,周翡芸哭着喊着求李游萤活下来,李思安作为父亲,也不忍心看着女儿因此别离人间。 于是一家人默认将孩子生下来,等生下来再送进宫中,听从皇帝处置。可就在即将生产的这几日,李游萤被掳走,其后果,李思安连想都不敢想。 历朝历代讲究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新皇膝下没有子嗣,李游萤的孩子便是皇室血脉嫡子,若新皇撒手人寰,那以朝中老臣的腐朽思想,定然会反对封垏称帝,而转立李游萤之子为幼帝。 届时,就算刘景初伏诛,他的血脉也能替他坐在皇位之上,后宫中又有皇太后扶持,封垏想要借力打力的谋略便会打水漂,很难服众。 封垏皱眉,低声道:“你这人怎么到了紧要关头却如此糊涂。” 又速速回禀新皇:“臣请命去寻。” 新皇摆了摆手:“以我大哥的谋略,定然会将她们母子保护得很好。你贸然去寻,也会寻无所获。倒不如将计就计,若大哥真拿幼子与朕抗衡,朕倒是很愿意与他争锋。” 封垏轻微皱眉,新皇又笑道:“朕的圣旨放在哪里,你也知晓,不必担忧后顾之忧。将军就给朕一次机会,让朕好好与大哥较量一番,了却今生遗憾。” 封垏没什么可说的,皇命如此,他也不是畏首畏尾之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先有预判,而后只等收尾。 霜莳听说李游萤有孕,甚是惊讶。掰手指算一算时间,那孩子正好是她诈死后怀上的,仔细想了想才叹道:“游萤当这个太子妃名存实亡,大约是死后,刘景初才重新认识到她的好。这个孩子于朝中局势而言,来的不是时候,可是于他们而言,得来不易。” 封垏解下甲胄,耸肩道:“得来不易?我看不见得。这孩子是刘景初的退路,一开始就披上棋子的皮,生下来也是悲哀。” 霜莳忆起李游萤的神容,托腮哀叹道:“可怜游萤,爱而不得,得而不忠。即便肚子里怀着与心爱之人的血脉,却得不到心爱之人的心。” 封垏擦了把脸,坐在霜莳身旁,递过去一块膏药:“世间大多人都如此,像你我二人这样的,只是少数。” 封垏撩开里衣,露出伤痕斑驳的后背。霜莳一时有些怔愣,封垏回首看她,安慰道:“别怕,都是旧伤,膏药贴在淤青那,明日便好了。” 霜莳有些心疼,将膏药贴在封垏指向的地方,才摸着一道蜿蜒的伤口问道:“这个是什么时候伤的?” 封垏声音低沉:“十年前,与先皇在幽州并肩作战时被幽州节度使所伤。不过我反手将他杀了,□□贯穿他的心脏,他的双眼,他的长舌,很残忍吧。” 霜莳不敢想象,伤口上的手却有些抖。 封垏怕吓到她,出言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的父亲,亦是被他如此杀害。所以我留着这道伤疤,我要时刻记着,为了护着我的人,我坚决不能心慈手软。” 霜莳心头酸涩,有些哽咽,手指挪到另一个伤口处:“这个呢?是怎么伤的?” 封垏不在乎地笑了笑:“被最信任的朋友伤的,我没有杀他,留着这个伤口只是提醒我,莫要轻信任何一个人。”他回首,挤了挤眼角,“不包括你。” 霜莳吸了吸鼻子,嘟囔道:“就你这后背,也没有我可下手的地方。” 伤痕越多,男人的成长之路越跌宕,他的心越发坚硬不可摧残。霜莳以前不懂他为何总是冷傲孤寒,如今看到这些伤口,渐渐明白,他之所以成为别人眼中的畏惧,是因为他给自己套上一层又一层难以攻克的甲胄,用血用泪铸造,坚不可摧。 封垏见霜莳情绪低落,将中衣穿好,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口上:“这里都是你的,你可以随便下手,掏心掏肺都由你。” 霜莳慌张地捂住他的嘴:“乱说什么呢,呸呸呸,小孩乱说话,神仙莫当真。” 封垏拉下她的手,笑道:“拿我当小孩?” 霜莳压住脸红,嗔道:“哪有你这么大的小孩呀。” 封垏往后仰,双手撑着床,眉眼蛊惑:“其实我今天还挺羡慕刘景初的。” 霜莳收拾床榻,闻声朝他眨巴眼:“你羡慕他什么?” 封垏轻手轻脚走去过,从身后拥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羡慕他年纪轻轻便有了嫡子。” 霜莳红了脸,不甚自在道:“那我不羡慕,游萤身子那么差还要生儿育女,真惨。” 封垏捏了捏霜莳的肩膀,又拍了拍霜莳的腰腹,惹得霜莳不满:“你干嘛打我呀?” 封垏笑得荡漾:“你这身子骨挺结实啊。” “所以呢?”霜莳干瞪眼,“你就要打我吗?” 封垏说哪能呢,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正好可以试一试,看看给你的奖励你喜不喜欢。” 还未等霜莳反应过来,烛光被封垏剪断,月光洒在床榻上,晒出无尽的缠绵之音。 作者有话要说:么啾~ 第六十一章 翌日一早, 封垏便穿上甲胄去校场练兵,霜莳醒来时,身上的被子被掖得严严实实。想起昨日夜里的奖励, 霜莳的脸越发红了, 男人嘴皮子说的好听,其实肚子里装满了坏水,说好的奖励无非是给他爽快罢了。 封垏昨日不知着了什么魔障,翻来倒去地亲她,像是在她身上泼了火,燎原势起,将她整个人都燃着了一般。在霜莳以为城门即将失手之时,封垏却戛然而止,掀开被子去旁屋洗了一个凉水澡, 独剩下她一个人汗涔涔的。 霜莳有些懵, 好在封垏拿了温帕子进来帮她擦脸, 霜莳不悦地拂开, 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问:“我也想洗。” 封垏眉眼半阖,似乎是在问她:“你确定?” 霜莳迎难而上, 重重地点了点头。封垏眉梢微微上挑,是夜里最沉醉的风, 悄悄打开她的心防。于是被他抱着入了浴,乍然没入凉水之中,霜莳整个人激灵了一下。 封垏悄声附在她的耳边蛊惑着:“冷不冷,要不要我帮你暖暖?” 本能的,霜莳想贴近温暖。于是落入了男人埋下的陷阱里,任他胡作非为, 任他蓄意引导,霜莳摸到一处滚烫,想缩回手,却被男人按住。于是潋滟的水花荡开,不知何时开始,霜莳觉察不出冷水寒浸,只觉得那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好似在沸腾一般,灼烫她整个人。 风清月意,春风一度,全在水花荡出的滴答滴答之声中。直到最后,霜莳已经抬不起手,才被男人放过,等霜莳的呼吸沉稳下来,她才反应过来,这个澡洗得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封垏依旧不知餍足,临睡前,拥着她用最靡丽的声音道:“这次先来个小奖励,下次就是正经的了。” 霜莳在梦里都没有忘记封垏那个眼神,带有魅惑的,攻击性的,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可是她喜欢,她觉得这样的他才是真实的他,属于她的唯一的他。 金雀咚咚敲开门,见霜莳只露出一张红艳艳的小脸,笑道:“姑娘许久未赖床了,今日可是好睡了一回。” 霜莳不肯解释什么,在床幔里穿好里衣,这才下了榻。金雀为霜莳更好衣,这才呈上一盒药膏,有些迷惑问道:“将军说您的手受了伤,我方才瞧了瞧也没有呀?难道是内伤?要不要请太医过来诊治?” 霜莳脸又腾地红了。 这人可真是,就不能办完坏事收敛一点么。 金雀顾自为霜莳上药,霜莳缩了缩手,却感受到一阵酸胀麻木。金雀倒吸一口凉气道:“还真是受内伤了,姑娘,不会是将军打的吧,下手可真重。” 霜莳忙道:“昨晚不小心撞到墙了,已经不疼了,不用抹药。”又怕金雀问出旁的话惹她尴尬,忙问,“今日各宫的账簿呢,搬过来让我看一看。” 金雀耸了耸肩:“将军说了,您手受伤了,不便查看账簿,便差人将账簿送到坤宁殿。圣人还差人来送了滋补参汤,姑娘要用一些吗?” 难得清闲,霜莳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御花园走一走。秋日里的菊花盛开,霜莳想起母亲最爱淡菊,一时深思忆往,行至游廊拐角时却被一位女使迎面撞上。 霜莳趔趄了两步,那女使忙不迭地致歉。金雀气鼓鼓地,说道:“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吗?没看见我们姑娘在这,怎么横冲直闯的!” 那位女使低头哈腰,也未解释便迅速跑走。金雀指着她的背影喊了几声,那女使也未回头,惹得金雀直皱眉:“宫里的规矩都是白立的吗?怎么还有这么没有眼眉的人。” 霜莳拉了她一把,示意她噤声。趁人不注意才从地上捡起一只香囊,行至无人处,这才打开,里面有一张纸条,没有署名,只有几个字眼:顺利产子,三日后见。 字迹很眼熟,是李游萤的亲笔。得知她生了孩子,霜莳略有些踏实下来,亲笔写了一封信,让黄门送到李府,去报一个平安。只是三日后见,在哪儿见,在何处见,李游萤却未透露半点信息。 霜莳将此事告知封垏,封垏皱眉:“宫中守卫严格,却依旧有漏网之鱼。今日是差人与你通风报信,若是图谋不轨,恐怕避无可避。你这几日不要出门,我会派人严加守卫,这件事交与我处理,你不要再涉险。” 霜莳点头,想了想又疑声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游萤若想报平安,与其冒着风险往宫里送信,为何不直接往李家送信?” 封垏略沉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送不到李家,二种是送到李家,同时也送至宫中。” 霜莳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声问道:“会不会有第三种可能?或许,她只能送到宫中。” 封垏拧眉:“只能送到宫中,那意味着,她此时此刻已在宫中。” 霜莳睁大眼睛:“也就是说,刘景初趁祭天之日宫中守防松泛,将游萤直接劫至宫中?那她现在在何处?” 封垏看向慈宁殿的方向,冷哼道:“看来太后这些日子的顺从,是装出来的。刘景初好算计,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等着官家出事后,一道懿旨立长孙为帝。” 封垏冷笑一声:“三日后?我现在就要去看看,他们到底玩什么把戏。” 霜莳忙拦住:“游萤说三日后,兴许暗示三日后,刘景初亦会出现在慈宁殿。擒贼先擒王,只要活捉刘景初,那么太后便有包庇反贼之罪,届时就算游萤的孩子有懿旨做担保,也做不成这个皇位。” 封垏挑眉问:“你就这么信任李游萤?” 霜莳笑了笑:“我不是信她,我是信人性。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沦落为棋子,不然也不会冒着危险与我递信。她在向咱们求救,我懂她的意思。” 封垏点头:“既然如此,那便听你的。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三日后不准去慈宁殿,场面混乱,我怕分不出心保护你。” 霜莳举着手,一脸哀怨道:“我这手伤没个十天半个月可养不好,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院子里养伤。” 封垏轻牵住她,一脸坏笑道:“为了让你乖一点,今晚再加重一些。” 霜莳:“......” 表叔,您是变态吗? 封垏将此事告知于新皇,新皇听完,反常地让太医院煎了一碗止咳汤药。封垏以为新皇终于想开了,笑道:“官家早该如此,太医院院首妙手回春,只要肯坚持调理,官家的身子一定会见好。” 新皇一饮而尽,苦笑道:“朕只是怕熬不过三日,万一赶在大哥之前死,只会让你们越发麻烦。别的我争不过大哥,只希望能晚他一天死,也算朕胜了。” 封垏无言,新皇却安抚他:“别用这个眼神看朕,朕已经很知足了,不用再可怜朕。” 封垏便更恨刘景初,他与先皇争战沙场的时候,曾经豪言壮志,要一辈子忠心护主。他一直待先皇衷心耿耿,在新皇未定之前,他不会生出二心。而如今,他却后悔了,早知新皇如此仁慈,他为何没有早一些将他救出,不然这苍生有此君临,会越发昌盛富足。 可惜,新皇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当日晚便开始吐血。圣人守在新皇身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不悲却胜似于悲。封垏无可奈何,只能让太医院开续命的汤药,勉强让新皇保住性命。 直到第三日,新皇已经起不来,躺在榻上看着门外的动静,嘴里喃喃道:“怎么还不来,朕不能先死,朕要赢。” 圣人看不过去,冷着脸吩咐身旁的女使,语气坚毅不容反驳:“去请太后过来,若太后执意不来,就直接押送过来。” 女使瑟瑟发抖,封垏上前接下凤令:“臣领旨前去。” 慈宁殿一如往日,太后正在煮茶,清香的菊花香气袭人。见封垏前来,讶异道:“将军怎么来了?难不成是闻到茶香,也想来讨一杯茶吃?” 封垏不想多说废话,抬手下令:“搜!” 太后倏地站起:“大胆,哀家看谁敢动。” 禁军一向只听封垏之令,无论太后如何阻拦,也拦不住禁军火速搜查。封垏看着太后面色急切慌张,叹笑道:“太后啊太后,荣享这惬意的日子不好吗?为何要想不开,非要包庇逆贼?您看看您,一步棋错步步棋错,过了今日可就没办法烹煎这菊花茶了。” 太后气急败坏,直骂道:“你个狗贼,哀家是小看你了!” 禁军不负众望,押解着李游萤母子前来。李游萤抱着孩子,步履虽然蹒跚,但神色从容,见到封垏的那一刻,轻笑一声:“表叔,好久不见。” 太后转过身来怒骂道:“是你与狗贼通风报信?你对得起我儿吗?” 李游萤面色淡淡:“是他对不起我在先,我这样做,只是尽数还给他。” 太后感到一阵眩晕,封垏直接下令:“将太后软禁于此,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进入慈宁殿。” 又看向李游萤,开口问:“刘景初呢?” 李游萤脸色苍白,抬脚快步道:“带我速去紫宸殿。” 第六十二章 紫宸殿中, 刘景初正在与圣人对峙。他这一招调虎离山之计用得妙,将封垏的视线调转至慈宁殿,那他便有机可乘, 直攻新皇寝殿。 他早就做好打算, 只要他杀了榻上的弟弟,拿走皇帝的宝印,那他依旧是这场战争中的胜者。若拿不到宝印,有太后懿旨在,他的儿子便是这个天下的下一任帝王。不管如何,他都是胜者,就算封垏杀了他与他的儿子,也当不成这个皇帝,名不正言不顺, 能淹死在悠悠众生口言之中。 刘景初杀尽殿中使厮, 血色染红寒剑, 直指皇帝御榻:“将宝印交出来, 能留你们二人全尸。” 圣人护在榻前,手握匕首,怒斥道:“官家一直视你为至亲至爱的兄长, 你却三番五次戕害我们夫妻二人,你枉顾为亲者。官家对你仁慈, 未将对你及你妻子赶至杀绝,而你却妄图杀帝夺位,你枉顾为人。” 刘景初大笑道:“为亲为人?在权力面前,这些连个屁都不是。我今生做过后悔事之一,便是我不该留着你们夫妻活口。不过晚几日也无所谓,今日便送你们一起入黄泉。” 寒凛的剑刺向圣人, 圣人堪堪躲开,刘景初便直向新皇刺去。圣人不知那里来的力气,紧紧地抱住刘景初的胳膊,硬是将他拖出三步之外。女子的力量再大,也大不过男人,眼看着刘景初的剑将要刺入圣人的胸口,躺在榻上的新皇突然滚下榻,用毕生的力气扑了过去,双手紧紧地握住那把剑。 刘景初怒笑:“好一个伉俪情深,既然都想死,那便一起!” 刘景初用力,将两个人同时甩开,正欲刺向紧紧抱做一团的二人时,一阵婴儿啼哭声响彻紫宸殿。 刘景初回首,看见李游萤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缓缓抬手,抬至至高点,笑容莫测:“你想看他摔死的模样吗?” 刘景初怔愣住,大声怒喊道:“你疯了吗?那是我们的孩子?” 李游萤大笑几声,身子撑不住,跌跌撞撞:“咱们的孩子?他只是你眼中的棋子,一个棋子而已,摔死就摔死吧。” 刘景初未再管帝后,火速跑到李游萤身旁,将她的手握牢,襁褓中的婴孩便落到他的怀里。刘景初低声怒喊:“我昨日是怎么与你说的,只要刘庆初一死,我们的好日子就到了。你就是享受无上荣耀的后宫之主,我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哪里都不会去。” 李游萤痴痴地笑着,笑着笑着又流下眼泪:“一直守在我身边?骗谁呢,你骗我这么久,骗得我都躺进棺材了,我还会信你?” 刘景初皱眉:“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那是一场意外。” 意外?如果意外成真,那么站在这里的李游萤便就是一具鬼魂。呵,还不如鬼魂,至少会看到他另一幅面孔,那也好过如此虚伪的一张脸。 李游萤轻笑,勾了勾手:“那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刘景初迟疑片刻,警惕地看向远处一动不动的封垏,才挪了半步:“有什么话,等事成之后再说。” 李游萤笑得艳媚,许是产后补养得当,她的脸色已经恢复大半。刘景初突然心动,又微微靠过去,试图揽住李游萤的细腰。 李游萤却突然从衣袖中摸出一把匕首,直直朝着刘景初的心脏刺去。刘景初堪堪避开,匕首却依旧插进刘景初的胸前,血色弥散开来,映红刘景初不可置信的一张脸。 李游萤猛咳两声,一边哭一边笑,指着刘景初怀里的孩子,泪水涟涟:“你真以为他是你的孩子?你太天真了,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孩子,你没有嫡子,你也没有皇嗣。你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失败的人,你今天注定会一败涂地。” 刘景初趔趄了两步,低头看向怀里哭喊的幼子,满脸不信道:“不可能,不可能!你看他的眉眼多像我,他的嘴唇多像你,我的儿子,这就是我的儿子。” 刘景初越相信自己的话,却越是摇头,手中的剑哐啷掉落,整个人宛如鱼离了水,失去所有的力量。封垏朝着禁军使了个眼色,禁军迅速将他按押,太医院一众人拥入宫殿之中,忙为新皇和圣人诊治疗伤。 新皇含住一颗保命仙丹,呼吸才渐渐顺畅。封垏将他扶起来,坐在皇位之上,新皇睥睨跪地垂死挣扎的刘景初,气弱如丝道:“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很敬佩你,敬佩你有才干,有手段,有人拥护有人支持,有人愿意将这天下交到你手里。” 刘景初呸了一声:“别假惺惺作态,你早就想将我取而代之,太子之位、皇帝之位,明明就应该是我的,你却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东西。” 新皇摇头苦笑:“我这一生都在你的光环下,我做什么都是你的陪衬,我就算做了这个皇位,朝中依旧有大臣拿我与你比对。我在你面前,连自称朕都不敢开口。如果你没有做之前那些错事,我愿意永远都在你脚下,可惜啊,哥哥你败给了自己,败得一败涂地。” 刘景初重嗤一声:“你以为你赢了?短暂地让你得势,然后将这天下拱手让位于姓封的?我们刘家的天地异位于人,你是被他利用了!” 封垏挑眉看了眼刘景初,唇齿边轻哼出一声,眼眉低垂,未再表露任何。 新皇则叹笑:“哥哥,你以为刘家还能坐拥这天下?父皇沉迷修仙炼药,你自负我自卑,我们刘家能短暂出现在历史中,不是荣耀而是耻辱。我不是将皇位让位于人,而是将耻辱尽早埋没。强者恒强,这江山,这皇位本就应由强者来坐,封将军抵御外寇平定内乱,由他来接手这破烂不堪的国家,才能不辱没当初因战死去的十万将士。” 刘景初只骂他:“懦弱!” 新皇猛咳几声,血染红唇角:“我是不想懦弱,可是我这懦弱是谁造就的?是哥哥你啊!我被你陷害,惹怒父皇被流放。你暗中操作将我送至燕山脚下,一路镣铐手铐都不算什么,日日灌下的毒汤,才是致命。我也想好好活着,可是你不允许,老天也不允许。” 新皇气若游丝,圣人温声劝道:“官家先去歇着吧,这里就交由将军处置。” 新皇抬手,封垏迎过去。 “你知道该怎么办,接下来的事都交给你。朕的日子不多了,要好好陪她去了。”新皇的声音越发小了,说到最后,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封垏速速唤来太医,又嘱咐禁军严加把守,这才押解刘景初和李游萤母子出殿。 霜莳就站在殿外,看到封垏的身影,朝他快步跑过去,仰着笑脸问:“你受伤了吗?” 封垏伸出手指,戳了戳她圆润的脑门:“你答应好好的,就在自己院子里养伤,怎么又不听话,出来乱跑万一伤到怎么办?” 霜莳握住他的手,撒娇道:“人家担心你嘛,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我就偷偷藏在芭蕉叶下,就连檀朋都没看见我。” 鬼灵精怪。 当自己是芭蕉精呢。 封垏气笑:“现在放心了?回去,这里乱。” 霜莳看了一眼李游萤,摇晃着封垏的手,软声道:“我能不能与流萤说几句话?” 封垏本不愿意,怕李游萤又发疯伤到她,可李游萤先开了口:“表叔,让我与姐姐说两句话吧,有些话我只想跟她讲。” 说完看看孩子,抿笑道,“我不会伤她分毫的。” 霜莳朝身后招了招手,跟在她身后的女使蜂拥而上,她笑看封垏:“这回你放心了吧。” 封垏又揉了揉她的头,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求求我。” 霜莳避闲似地躲过了,小声嗔道:“你好烦哦。” 封垏大笑两声,阔步走了。刘景初似乎有话要与霜莳讲,踉跄着步伐,干涸的嘴唇翕动。霜莳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拉着流萤便往凉亭里走。 霜莳其实一直在殿外,李游萤说的所有话,霜莳都听到了。关于这个孩子,霜莳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李游萤见她犹豫不定,将婴孩哄睡后,才轻声道:“姐姐,我现在所说的话,只希望你一个人知道。” 霜莳点头,让身后的女使退后,这才道:“你说吧。” 李游萤看着怀中酣睡的孩子,脸上的柔情将她本来凹陷的颧骨丰盈:“方才我说谎了,这个孩子是他的。我和他一样,对待这个孩子很重视,不过不一样的是,我爱他,而刘景初利用他。我说谎,是想让刘景初彻底死心,也想给孩子寻一条活路。” 李游萤望向霜莳:“我知道这事肯定瞒不过表叔,这个孩子身上流着刘家的血液,他活着就意味着孽缘未断。姐姐,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想让他活着,就像寻常孩子一样,没有纷争没有危险地活着。 霜莳点了点头:“所以你希望我帮你圆这个谎?” “我知道很为难,表叔一定不会轻易相信。”李游萤屈身跪下,眼圈泛红,“我想恳求姐姐,望姐姐能收养他,让他做你的孩子好不好?” 霜莳愣住,还未等反应过来,李游萤便伏地叩首:“姐姐,只要你答应,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地上凉,快起来。”霜莳将她扶起来,“孩子你自己养,剩下的,我去想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快乐! 第六十三章 李游萤望着皇城外辽阔的天, 惨笑一声:“生他的时候,太后不敢张扬,便让她身边的嬷嬷帮我生产。太后的人哪会将我当回事, 为的不过是肚子里的孩子, 我啊不能喊叫也不能挣扎,就剩一口气才将他生下来。醒来看着身下流的血河,料到没有太医的诊断也晓得,我这命数快到头了。” 霜莳让金雀去请太医,伸出手,紧紧握住李游萤:“一会儿太医便过来,不要讳疾忌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游萤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转而又笑笑, 看着天空中的飞鸟, 喃声道, “姐姐你看, 那些鸟儿多自由,我希望我的孩子也一样。” 李游萤的脸上有希冀,更多的是顾自垂怜。 霜莳满脸歉意, 轻声问:“游萤,你怨我吗?” 李游萤笑了笑:“我这辈子最怨的人就是我自己, 爱不该爱的人,信不该信的人。执迷不悟到尽头,再梦回,依旧管不住自己的心。我其实不后悔嫁入东宫,即便我后悔,这条路也没得选。我是庶女, 不像纹菱,有爹娘疼爱祖母宠爱,我的出生便是父亲之恨,母亲之怨,注定我这一生不能由自己的想法过活。当初得知你踏出李家大门连头都不回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羡慕你能如此洒脱,也羡慕你能如此勇敢。所以我不怨你,若不是有你做榜样,我大概不会认识到自己究竟有多愚蠢。” 霜莳安慰道:“你很好,坏的是刘景初。如今他伏法,有你一半的功劳,将功赎罪,你会有你的福报。你只需将自己身体养好,以后便带着自己的孩子安心生活,旁的不要多想。” 李游萤微微一笑,也未再多说。霜莳以为她不愿开口,直到太医诊断后连连摇头,霜莳才明白,她是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 李游萤反倒如释重负,笑着央求霜莳:“我没有别的可求,只想让我的孩子好好过自己的人生,像姐姐你一样。只是我太清楚没有父母的疼爱是怎样的一种无助,所以姐姐,你若不能答应养他,那便给他寻个好人家吧,穷点苦点也没关系,能踏实过完这一生便好。” 霜莳从李游萤的手里接过婴孩,看着李游萤起身,干枯的手甩甩肥硕的袖子,叹笑一声:“我还是想去见见他。” 李游萤走得很慢,一直沿着宫道走着,风吹起她的长裙,长牙五爪地显露她枯瘦的身形。双脚踉跄着,却依旧固执前行,直至消失在长街尽头。 霜莳抱着啼哭的婴孩,小声哄劝着:“不哭,你娘去找你爹了,他们没有不要你,他们都是爱你的。” 刘景初被关在大理寺死牢,连同李游萤一起。封垏处理完事情后,又去了一趟紫宸殿,新皇一直昏迷不醒,圣人呆呆地望着新皇,眼里如死灰一般。 封垏问了问太医,太医均摇头,口径一致,只说命数将近,恳请封垏着手准备后事。封垏请示圣人,圣人愣了许久,才哑声开口:“你去办吧,办得妥当一些,我要陪他一起。” 封垏紧皱眉头,听出圣人口中的言外之意,似乎是要寻死陪葬。封垏欲劝,圣人却笑了笑:“我要陪着他,不能给你帮忙。万一他醒来看不到我,是会生气的。” 封垏半疑半信,退出殿,将要准备的事情吩咐好,这才回到六尚局。霜莳已经睡下,身侧被襁褓占领,乍一看甚是温馨,封垏站在榻前看了眼熟睡的婴儿,刚想抱起,霜莳便睁开眼睛,手自动抱紧,眼里有藏不住的戒备。 封垏气笑了,伸出手指戳了戳霜莳的脑门:“怎么,连我也不能碰这崽子?” 霜莳努着嘴:“谁都可以碰,唯独你不行。你是不是想将他偷走,然后悄悄处置,以绝后患?” “就这么想我?”封垏双手一用力,直接将她从榻上抱下来,坐在椅子里,双手压紧她的背,挑眉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谈谈这个孩子。” 霜莳伸手环住他的脖颈,软声道:“游萤想让我养这个孩子,我猜你肯定不愿意,所以我没点头。但是稚子无辜,咱们能不能帮他找个好人家,只要踏踏实实过日子便好。” 封垏不吃她这套,理性分析:“好人家?什么样的人家是好人家?权贵之家还是名门望族?” 霜莳摇头:“就普通的农夫之家,有他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暖和的被窝和干净的衣服就行。” 封垏又道:“这样的寻常人家一旦知道他的身份,还会满足于粗茶淡饭?假设他们不愿意趋炎附势,若是胆小如鼠弃养于他怎么办?这世间没有纸能保得住火,但凡来个有心人,利用他,甚至毁了他,寻常人家也会跟着倒霉。” 霜莳叹了一口气,有些气馁道:“那你说怎么办嘛。” 舌尖把玩她的锁骨,声音低靡在她的颈湾,封垏无赖又魅惑:“我有一个好方法,想听的话就哄我开心。” 霜莳的呼吸乱了节奏,轻推他一把,为自己夺回些空隙,眼神扫向床榻,心猿意马道:“别闹,把孩子吵醒又要哭了。” 封垏更不愿意,重重吻在她的锁骨处,印下一枚清晰的红梅,威胁道:“你宁愿哄那个小崽子也不愿意哄我?” 男人有时候真的很幼稚,连小孩子的醋意都要吃上一吃。霜莳媚着眼看向他,无奈地软着嗓音道:“你乖哦,给你糖吃。” 封垏凑近,轻咬她的唇瓣:“先让我尝尝,是什么滋味的糖?” 霜莳的呼吸便彻底被男人索走,由他双手带领,越过高山湖泊,星海银河,最后落在稀薄的山顶之巅,才肯松开,予她一条生路。可双脚才落地,又被他带着展翅翱翔于更广阔的天际之间,她唯一的依靠只能是他,由他操控与牵引,飞到更高更美的花海,亦更香甜湿润,弥散在彼此之间。 霜莳最后瘫倒在他的怀里,柔若无骨,任由封垏帮她收拢好里衣。霜莳看着他将手指放在鼻尖,笑容震荡开来,不知餍足地闻了闻,低声道:“真甜,桂花味儿的。” 霜莳忙捂住他的嘴,她不知道封垏还能再说出什么,只一味地说:“你闭嘴。” 封垏轻舔一下她的手心,笑得甚是蛊惑:“下次试试这样。” 这样是怎样,霜莳不明白,可看他的眼睛就能知道,那绝不是什么正经勾当。霜莳慌张地从他的怀抱里起来,腿直打软,委屈地要哭:“你这个坏人,就会欺负我,你还没说拿那孩子怎么办呢?” 封垏起身伸了个懒腰,将外袍重新穿上,揉了揉她的脸:“生在宫里便养在宫里,一样可以好好活着。” 霜莳不明白,想深究,被封垏又抱回到床上,低声嘱咐:“官家看样子不好,我去紫宸殿守着,这几日不能常回来看你,你好生待着,不要乱跑。别担心这孩子,他会有好去处的。” 霜莳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下,乖巧道:“照顾好自己,别太劳累,我等你回来。” 封垏一改认真态度,挑眉道:“看来夫人已经急不可耐想试试新玩法了。” 霜莳:“……那你还是别回来了。” 封垏笑着将她的被子盖好,起身熄灭灯烛,又赶去紫宸殿。 新皇倒是醒着,由着圣人喂参汤。看见封垏时笑了笑,示意圣人先暂停。 封垏将刘景初及党羽关押等事项禀告完,拱手道:“臣还有一事想与官家单独商议。” 圣人起身,与新皇道:“臣妾先去看看蛋羹。” 新皇的气色比前几日都好,脸颊上也有了红润,似是回光返照之兆。封垏也没拐弯抹角,直言道:“回禀官家,李游萤之子并非出自他人,孩子亲父确实是刘景初,李游萤当时之言只为攻其心防。臣今日想请示,这个孩子该如何处置。” 新皇淡笑:“你想如何处置?” 封垏道:“稚子无辜,若与其父同饬,显得有些残忍。臣想将孩子送到圣人膝下养育,不知官家可否认同?” 新皇讶异,迟迟才道:“你让她养育仇人之子?” 封垏点头道:“一则稚子身上流淌刘家血脉,如若留下他,可宽慰老祖宗在天之灵,保佑我疆土国泰民安人寿年安。于理来说,此举并无不妥。二则圣人膝下无子,方才在官家昏迷之际,已有轻生的念头。圣人如此,无非是觉得生无可恋,才想追随于您。于情来说,让圣人多一些牵挂,于圣人的余生来说是件好事。” 新皇的眼瞳颤了颤,重咳一声才道:“是朕亏欠于她,可是她若不愿意,朕也不愿强求于她。” 封垏道:“圣人体恤官家苦心,定会同意的。” 新皇定睛看向封垏:“如果,如果有一天,她喜欢上那个孩子,想要给那孩子天下最好的,你会怎么选择?” 最好的无非就是这皇位,封垏从来不执着于此,郑重道:“这天下本就姓刘,如果圣人想要回,我双手奉上。我对先皇发过誓,一生为臣,一世忠君。若圣人将小殿下培养成人,足以挥令天下,臣甘愿俯首为臣,忠心护主,绝不会为难圣人,断义割袍。” 新皇要讨的,也无非是圣人一个余生安妥。封垏郑重其事起誓,新皇心里有数,便点头应允此事。 新皇将这件事说与圣人听,圣人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将军倒是甩得干净,怕霜莳姑娘受苦受累,将这么一个包袱扔给我。” 新皇笑道:“他有人陪伴,自然觉得是包袱。等朕走后,有那孩子陪伴你,你就不会觉得是包袱。” 圣人还是不愿:“我看着那孩子,总会想起他的亲生父母,对他只会有恨,不会有爱。” 新皇摸了摸她的脸:“那样更好,省得你心里有怨气,无处发泄。哥哥欠我们的,就让他的儿子来还,儿子不行就让孙子来还。只要你过得好,不受委屈,怎样都行。朕无法陪你过一辈子,不能给你一儿半女,不能让你享受荣华富贵,不能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朕心里有愧,只想在余下的日子,尽力安排好一切,让你能好好活着,安心的活着,没有朕也能长命百岁永无忧虑。” 圣人维持了许久的冷淡围墙轰然倒塌,扑簌着泪花,声音哽咽:“我好恨,我恨你要先走一步,还要将我留在人世间品味孤独。让我随你去吧,我们一起过鬼门关,来世我们还做夫妻好不好?” 新皇红着眼圈,轻轻摇头:“不好,朕命令你好好活着,将朕的这份生命一并活下去。等你寿终正寝之时,朕亲自来接你,来世我们便还能做夫妻。不然朕可不答应,听明白了吗?” 圣人掩面而泣,唇边漾出的呜咽声随着她点头的动作越发强烈。新皇努力地伸出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珠,断断续续说道:“你听话啊,就像当初我们成亲时那样,你要一直笑,你笑的样子才最美。” 手与话音同落,新皇又一次晕了过去。圣人忙大声喊人,太医蜂拥而进,参汤良药喂进去,却再也唤不醒这位生命短暂的一代帝王。 封垏命女使将几欲哭晕过去的圣人扶起,低声劝道:“请圣人节哀。” 圣人擦了擦眼泪,与封垏道:“去宣吧,接下来的事有劳将军了。” 封垏并没有先将皇帝薨逝的消息昭告于天下,而是先雷厉风行地将刘景初及党羽压至皇城外当众砍杀。新皇的心结便是想赢过自己的哥哥,封垏亲眼看着刘景初亡于刀魂,了却帝王之愿后,才将消息宣告于天下。 皇家有皇家的规矩,样样不可少。封垏亲力操刀,事事经手,皇帝的梓宫安妥厚葬后,已是一月后。 这一个月,封垏几乎没有见到霜莳,霜莳亦每日抱着婴孩陪在圣人身侧。李游萤亲眼看到刘景初身首异处后,直接昏倒在地,被送至李家后没几日便撒手人寰。大约是有血缘牵连,婴孩日日啼哭,倒让整日洗面的圣人忘了流泪,抱着孩子哄着,渐渐哄出淡淡的情谊。 圣人不想承认,可是每每看到孩子熟睡的脸时,总会喃喃道:“刘家就剩下咱们俩了。” 所以好好活着,受人之托,相伴余生。 圣人请辞,搬去后苑的一处清净的殿宇。霜莳知晓圣人是不愿被人打扰,去的次数便渐渐少了。庞大的宫务落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气。 封垏也没有好过,新皇虽然励精图治,但先皇遗留的烂摊子太大,想要步入正轨,没那么简单。封垏整日整夜处理政务,有时顾不上吃喝,更顾不得睡觉。 就这样持续了半个月,封垏与霜莳连夜逃了。 一匹宝马,一对璧人,共骑在月色之下。霜莳畅快地呼吸宫外新鲜的空气,大喊道:“我太高兴了!” 封垏被她的快乐感染,紧紧拥住她,附和道:“走,带你回江都。” 此去经来,重回故土,心境已然不同。故乡的海依旧澎湃,如她的心一般,封垏牵着她的手漫步在沙滩上,一步一个脚印,踩出属于两个人的静谧美好。 封垏久违地看到霜莳脸上的笑容,真实的,满足的,如花似锦般,笑到他的心坎,融化他所有疲惫。 封垏开口道:“不如我们就留在这吧。” 霜莳抬眼看他,摇头笑了笑。国不可一日无君,传位的圣旨早就昭告于天下,汴京皇城的龙椅虚位以待,静等她的身边人。 这些日日从汴京快马加鞭送来的登极催呈,一封又一封送到韩家别院,过不了两日,小院子都快要装不下了。何况还有金雀的哭诉信,逼得本就不识字的小麻雀,竟然笔笔圆润,痛怨她弃自己于不顾。连丧尽天良的话都付诸于笔端,可见已是忍无可忍。 霜莳拉着封垏的手停在一处岩石处,双手握在嘴边,朝着大海喊道:“爹娘,女儿又要走啦!此去不知归来是何时,请你们一定要保佑咱家珠池年年丰收。女儿若是被欺负回来,也要当江都霸女,过一辈子好日子!” 封垏哼笑一声,也学着她的姿势:“晚辈不会让她有机会偷溜回来,有我照顾她,请二老放心。” 海浪卷起层层浪花,拍打在岩石上,给了无数个满意的答案。霜莳轻叹一声,拉起封垏的手,撼了撼:“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封垏将她背起来,信步往韩家别院的方向走。霜莳捏了捏他的耳垂,笑道:“走错啦,我们应该往西走。” 汴京在西,静等新君翩翩来迟。封垏侧脸,抬眸问:“不后悔吗?” 霜莳摇晃着小腿儿,笑嘻嘻道:“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等我,谁稀罕这几方珠池。” 封垏轻拍她的屁|股:“方才还说要当霸女,转眼就嫌弃,小心爹娘生气。” 霜莳笑,目光温柔地落在墨色的海面之上,轻声道:“我终于知道,娘为什么义无反顾去寻爹爹了。原来爱一个人就是如此,追随与陪伴,不舍与留恋,哪怕是深渊火海,都阻挡不住。” 封垏嗯了一声,回应她:“没有深渊,亦没有火海,你以后要走向路,只有我的身边。不是爹娘的双双陨落,也不是圣人的孤独终老,而是月涌江流,你我一世安遂,百年好合。” 霜莳没有回应,封垏停下脚步,听到她咻咻的鼻音声,摇头笑了笑。说再多也无用,最深爱的姑娘能安然酣睡在身边,就是他此生最成功之事。 唯愿,年年今夜,人月双清,直至白霜染发,亦如今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