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前任的白月光看上了》作者:普通的鹿 文案--- /本文又名《大仙女座恋爱观测指南》/“拥抱整个宇宙的巧合,奔向你的轨道。 ” 谢栗的第一次恋爱 ,从平淡无奇的告白开始,经历了寡淡无味的短暂交往,最后以把前任打进医院告终。 他还顺便在医院里,瞻仰了传说中的“前任白月光”这一神奇物种。 谢栗偷偷打量对方,嗯,身高体健,肌肉有型,还西装笔挺人模狗样,真是个好一 等等,这种人原来是个零? ? ?白月光:嗯?原来我是个零? 天体物理学家受X怎么看都不像零却偏偏被人当做零的攻[阅读指南] 天体物理学家受X金融大佬攻 年龄差十岁的小甜饼 副CP戏份略重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因缘邂逅 业界精英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栗,谈恪 ┃ 配角:沈之川、方显 ┃ 其它: 第1章 柯伊伯带 一 谢栗第一次谈恋爱,就体验了捉奸大场面。 他刚熬了一天一夜,为了给男朋友的论文做数据,结果转头就看见声称在办公室里改论文的男朋友,挂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肩膀上,在正校门口形状亲密,场面非常辣眼睛。 谢栗当时心里咯噔一声,一道绿光从天而降,劈得他头晕眼花。 没等他的大脑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发地冲过去,朝着还挂在奸夫身上黏黏糊糊的男朋友,飞起就是一脚,精准打击,直中要害。 打击的结果就是,他不得不坐在医院的急诊室外,和那个奸夫坐在同一条椅子上,听男朋友在急诊室里大呼小叫。 这场面也太荒唐,谢栗心道,要是按照耽美生子文的剧情,接下来就该医生出来问孩子亲爹是谁了。 他想到这里,警惕地抬眼,偷偷打量旁边的奸夫。 他看着看着,总觉得奸夫有点说不上来的眼熟。 而奸夫正皱着眉头,拿着手机在发信息。 长得还挺好看,谢栗酸溜溜地想。眉眼深邃,神色冷峻,额发梳得一丝不乱。衣服上的纽扣金闪得刺眼,衬衣领口用深灰色的细线针脚细密地绣了两个飞舞的字母。 虽然谢栗自己穷得叮当响,但他导师是个被资本主义浸淫多年,生活作风腐败奢侈的小布尔乔亚。谢栗常年行走御前,耳濡目染,一眼就看出了这男人搁在手边的西装,来自大洋彼岸某著名裁缝街的定制品牌。 因为他导师有件同品牌的,贵重得像祖传龙袍,非高端国际学术会议,不轻易拿出来示人。 而现在祖传龙袍的兄弟,就这么被人随手搭在急诊室的椅子上。 还有,奸夫的身材也好,衬衣下面是轮廓隐约的肌肉,身材高大,坐在谢栗旁边,像一座山。 谢栗这会冷静下来了,反而有些摸不透情况。 就他在学校门口看到的,宋易和这男人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可宋易自称是个钢铁直一,死不做零,做零就死的那种,怎么现在竟然和一个肌肉猛男搞在一起。 他在心里琢磨,这么说来,难道这个肌肉奸夫是个零? 奸夫约莫是感觉到旁边打量的目光,倏地抬头,恰好和谢栗的视线在半空中碰个正着。 深邃的眉目下,那一眼冷而厉,透着说不出气势,仿佛草原上打盹的狮子猛一睁眼,便捉到了伏在草里偷窥的羚羊。 谢栗慌忙别过头,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个什么劲儿。 奸夫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我想你应该误解了什么。宋易喝醉了,我送他回学校。你看到的场景是他正在发酒疯。” 谢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所有的捉奸都是从“你误会了”开始,以为他不看电视剧吗? 再说他又不是傻子。在校门口遇到宋易的时候,宋易半边身体都贴到了对方身上,伸着头明显是要做亲吻的样子。 奸夫对谢栗的态度视若无睹,继续说:“而且我对宋易的情感状况不关心,也无意卷入你们年轻小朋友的感情关系。” 他在“感情关系”四个字上,咬了重音。 谢栗听来,这套措辞分明就是敷衍托辞,再加上这副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口气,更让人来火。 谢栗正要发作,一抬头对上奸夫的脸,忽然有东西飞快地从他脑子里闪过去。 他迟疑了一瞬,吞下原本要骂人的话,犹豫着开口:“你是不是,姓谈,谈话的谈?” 奸夫显然也很意外,挑了挑眉,大方承认:“我确实姓谈。” 谢栗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哪见过这张脸的 -- 是宋易电脑屏保上的双人合照! 合照里的一个人,是现在正躺在里头的急诊室接受检查的宋易。 而另一个,就坐在他面前! 这个人的五官都没怎么变,只有轮廓成熟许多。 那照片显然是多年前拍的。照片上的宋易,还穿着像是高中校服的制服。 当时宋易怎么解释的来着,是一个仰慕了很多年的学长? 奸夫这边拎着西装外套站起来,理着袖口,一边道:“我看宋易没有大碍。剩下的,是你们的私事,我就不便打扰了。” 他的措辞温和有礼,口吻却没有丝毫要与谢栗商量置喙的意思。 他抬脚便走。 谢栗犹豫着站起来,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拦住对方。 眼看男人走远,急诊室的门突然开了,却是宋易在里面听见两人的对话,急忙跑了出来。他连看都没看站在门口的谢栗,只顾着追要走的男人。 “谈恪哥!” 男人的背影一顿,在夕阳洒金的楼道里慢慢转身。 宋易已经跑到跟前去了。 谢栗鬼使神差地,也跟了过去。 他一走过去,就听见宋易用又急又切地声音说:“…我不是要隐瞒,原本也打算这几天和他讲清楚,所以觉得没有告诉别人的必要…” 谢栗就站在二人后面,宋易背对着他,还没察觉后面有人。 而宋易对面的男人却抬头,直直朝谢栗看过来,四目相对。 于是谢栗便清楚地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到毫不掩饰的厌烦,以及似乎是含着同情的打量,仿佛是在看着两只打架的小狗中落败的那一方。 那目光里,有一种谢栗非常熟悉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那一眼,像是倒进热油里的一杯水水,谢栗的自尊心忽然被搅得沸腾起来。 当面捉到男朋友贴在别人的身上也没有这样难堪,意识到正在交往的男友可能心里另有其人,也没有这样难堪。 真正让他觉得难堪的是同情。对方脸上的同情,让谢栗觉得无地自容。 “闭嘴。” 谢栗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开口:“也别这两天,就今天吧。” 宋易惊愕地转过来。 谢栗低头从口袋里掏出U 盘,抬手就往宋易的脸上砸去。 那U 盘里装的是他给宋易做的数据,之前他怕网上的数据备份出问题,又特地拷贝了一份。 宋易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英俊的脸立刻扭曲起来。他不想当着别人的面发怒,于是压低声音威胁谢栗:“回头再跟你算今天的事,现在你别给脸不要…” 圆形的 U 盘在宋易的脸上弹开,又滚回谢栗脚下。 “不要什么?” 谢栗伸脚踩住滚到脚边的 U 盘,抬头和宋易对视。塑料外壳经不住力,喀嚓喀嚓地裂开。 “不要我帮你做的数据吗?” 他咬着牙,脚下用力,仿佛踩的不是 U 盘,而是宋易的脸。 塑料外壳和电子元件很快被碾成一堆碎渣, “既然早打算要分手,这东西就早点进垃圾堆吧。” 谢栗的语气肃然。往常笑起来弯弯的眼睛,这会睁得一眨不眨,表情甚至有些骇人。 眼角却开始红了。 谢栗说罢便走。 他从这二人旁边擦身而过,夕阳将他背梁笔直的身影在医院走廊地板上拉长,与那惊愕的二人还有一地残渣,构成一幅不怎么好看的画。 他怕自己再多留一秒钟,就要在那两个人面前哭出来。 他蒙着头往前走,宋易在他身后大喊,声音朦胧,扭曲变形。 眼前一片模糊,他摸索着穿过医院前来往的人流,穿过马路上的车流,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撞上人,也不记得是怎么上了公交车,又是怎么一路走回宿舍。 就像一颗失去轨道的小天体,落到柯伊博带上,只剩没头没脑地乱撞。 再醒来的时候,整个房间都是黑的,隐约的晨光从窗缝里钻进来。 谢栗揉着眼睛到处摸手机,眼皮又酸又沉。 他傍晚时跑回宿舍,蒙在被子里哭了又停,停了又哭,最后累极。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他找出手机来,按亮屏幕,眯着眼看见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他师兄打来的。 谢栗还有点不清醒,顺手就给师兄拨了回去,刚睡醒的声音软软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师兄,怎么给我打那么多电话?” “栗啊!” 电话那边的人一接起来就炸了,突突突的,像个机关枪,“昨晚上老板也来观测站了,专门找你没找到。我没圆过去,你自求多福吧!” 谢栗迷瞪着“嗯”了两声,顿了几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 昨天是他们组的观测日! 他昨天出去,原本就是要在校门口坐公交车,去小苏山天文观测站的! 谢栗想起自己导师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谢栗在兰城大学读博,天体物理专业,导师是本系出了名的严苛。 据说他曾经有个师姐,博一的时候因为记不住指数公式,连着算错了两个傅里叶变换,导致全组的数据出错。谢栗的导师知道后,二话不说,直接给师姐联系了一个本科部的高数大课,要求师姐跟着本科生去上三个月的基础高数。 该师姐当场崩溃,精神防线与个人尊严一起垮塌。 最后这件事以师姐哭闹着换了导师告终,谢栗的导师则凭此成功登顶兰大博导黑名单榜首。 电话那边的人还在突突个没完:“栗啊不是师兄不帮你,我一张嘴老板都知道我吐沫星子的喷射轨迹,我又真的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撒谎都没法撒,师兄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能舍命陪你连坐…” 谢栗摸着心脏叹气:“师兄,怪我昨天忘了去。我晚点就去找老板解释。” 他师兄临挂电话前,还是忍不住八卦,又追问谢栗昨晚到底去哪了。 谢栗握着手机好半天没出声,最后才低着声音:“师兄,别问了。” 作者有要说:谈老板: 我,一个成功成熟的社会人士,对年轻人的感情不感兴趣。 -------- 开文了!营业拉!留评红包掉落拉! 再给读者老爷们鞠个躬啦! 第2章 柯伊伯带 二 宋易说过自己有个仰慕很久的人。 那时谢栗问起电脑屏保上的合照,宋易便自若地给他介绍,这人姓谈名恪,是本校的一位师兄,本科毕业后去了普林斯顿,现在人在美国花街。 宋易的态度坦荡自然,谢栗也从来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谢栗开窍晚,本科快毕业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喜欢同性。 第一次见宋易,是院里给博士生的迎新,宋易是迎新讲座的主讲人。 英俊的青年挺拔端正地站在多媒体教室的讲台上侃侃而谈,在一群格子衬衫面目不清的理工男中间,格外惹眼。 那天迎新结束后,别的新生都被自家师兄姐捡走了,谢栗的师兄临时有事不能来,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多媒体教室门口,不知道该去哪。 宋易锁了教室的门,走到谢栗旁边,友善而温柔地提议带他去宿舍看看。 谢栗如此自然而然地被这副面孔迷住,如同小型天体掠过巨大行星时,会理所当然地被吸引、捕获。 只是和宋易交往的一个月里,没有情侣的亲昵,也没有任何甜言蜜语。 宋易高洁得像一座神像,温和而有礼的外壳如同土卫六上坚硬厚实的冰层。 但谢栗想当然地以为,宋易就是这样的性格,需要时间来一点点融化。 直到昨天。 原来宋易并不是一座神像。他一贯彬彬有礼的面貌下,还有只在某个人面前展现的一面 -- 会主动拉住别人的手,会露出可怜的样子,会低声地哀求和撒娇。 去医院的路上宋易哀哀地跟对方说自己难受,进急诊室的时候拉着对方的袖子拜托对方别走。 而谢栗就像一团空气被晾了在一边。 宋易甚至没看他一眼,没有责难,没有质疑,也没有解释。 唯一的愤怒,还是宋易在急诊室里听到外面两个人的对话。当那个男人说“无意卷入”的时候,宋易才急眼了。 谢栗那么聪明,只要几秒,就够他将所有的事情连在一起。 那张屏保上的旧照片,宋易在对方面前展露的情态,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 这不叫仰慕,谢栗想,这他妈叫暗恋。 宋易是暗恋了一个人很多年。 可他暗恋着别人,还接受谢栗的示爱。 这算什么事? 一整个早上,谢栗都像个游魂似的,迷迷糊糊地上完一节高能物理,又晃回办公室。 他师兄程光正在办公室敲代码,一见他就扑上来:“昨晚上老板脸都绿了。” 谢栗随口扯谎:“昨天不太舒服,不小心睡过头了。” 程光竟然也信了,拉着谢栗左右看看:“栗啊,论文还没发够,革命尚未完成,身体要紧啊。” 谢栗和宋易交往的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在别人面前留下蛛丝马迹。 这倒是件好事了,至少现在没人会把他的狼狈和失恋联系在一起。 谢栗不想再谈这件事,于是岔开话题,指指他师兄屏幕上的代码:“对了,上个星期你说数组指标整型溢出,应该还是 Fortran 90的问题。整个模块没法调用,编译错误太多的话,维护也没有意义。所以我干脆用 C++重新做了算法模块的部分,用微扰论来替代求解。代码就在服务器上,回头师兄你接上试试。” 程光一听,激动得老泪纵横,差点当场晕过去。 他这半年都在做一个星系团尺度上的暗物质演化模拟。但原始模块用的是一种二十年前的编程语言。程光撅着屁股维护半年,依然 bug 百出,不能跑出个像样的结果。 程光倒是考虑过把原始模块重新写一遍,但一来太花时间,二来,程光其实很怀疑自己有没有把原始模块重新写一遍的本事。换一种编程语言就等于换一种算法架构,不是开玩笑的。 他好几次想彻底放弃这个模拟,但导师不同意,说什么也要他把东西做出来,又把刚进门的小徒弟派过来救火。 没想到谢栗那天看完代码回去,不声不响地,就另辟蹊径解决了。 程光搂着小师弟,心情难以言表,就差亲上一口:“栗啊,老板把你收进门,真是慧眼如炬啊。到时候发文章,师兄给你挂二作!” 谢栗年纪小,长的嫩,套件校服出去说是高中生也有人信。 他是整个兰大物理学院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博士生,才二十。本科的时候就被他导师相中,一毕业就把人骗到自己门下读直博。 导师门下还有男女弟子各一个,刚开始都把谢栗当小师弟罩着。只是没过多久就发现,小师弟完全不用人罩,还能时不时回头来罩一下自己师兄师姐。 程光激动完了,又搂着心爱的小师弟叹气:“就是这玩意儿就算能做出来,也未必是对的。做暗物质演化的那么多,到现在也没见谁做出个动静来。难啊。” 谢栗安慰他师兄:“大不了就到时候写个为什么做不出来的文章,给后人规避一下错误的路线,也算是给科学事业添砖加瓦了。” 程光叫谢栗这个苦中作乐的想法给逗笑了,还来不及说什么,一个满是寒意的男声从办公室门口飘过来 -- “谢栗,出来。” 办公室里的体感温度立时应声骤降十好几度,头顶的空调机慌慌张张地开始运行。 谢栗和师兄背对着办公室大门,双双打了个冷颤。 只见办公室门外立着一个男人,带着金丝边眼镜,衬衣白得反光,一截细腰拦进西裤里,端的是个龙章凤姿的贵公子。 正是谢栗那个登顶兰大博导黑名单榜首的导师。 一般来说,年轻英俊的老师在大学是非常受欢迎的。更不消说这个老师还是个三十岁出头就做到教授和博士生导师,手里管着好几个项目的,年轻英俊的男老师。 但谢栗的导师沈之川,显然不在这个“一般”里。 因为这人挂科心黑手狠,期末不划重点不复习,动辄就用论文和随机小测伤害学生们的脆弱心灵,外加曾有过送自己的博士生重上本科高数的光辉事迹,于是有人嗟叹,奈何美人兮心肠蛇蝎。 于是兰大论坛上给沈之川起了个外号,叫沈美人。 程光慢慢地缩回搂着师弟肩膀的手,语气悲壮:“去吧,明年今日,师兄带着你最爱的蜜桃乌龙去看你。” 谢栗苦着脸,拖着脚往外走,恨不得有个黑洞,能将这点路拉成无限远。 他走出去,便见导师沈之川双手插兜,站在实验室门边。白衬衣合身地勾出宽肩窄腰的曲线,衬衣被扣到了锁骨上方,衣领上别着一枚精致领针。 风姿卓绝,像一颗雪山上的青松,充满了禁欲美。 颜狗谢栗死前还不忘狗胆包天地偷窥自己老板的美颜,悄悄地咽下口水。 “你昨晚上去哪个坟头号丧,我就不关心了。” 沈之川的目光在小徒弟的肿泡金鱼眼上停了一秒,“不过人家上坟一年就上一次,你打算上几次?” 谢栗不敢看沈之川的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张口就是“老师对不起不会再有下次了”,心里却道今天见鬼了,沈美人竟然这么温柔。 但他下一秒就后悔了。 因为他听见沈之川说:“十二点来我办公室,跟我去见见人,顺便把你上次模拟结果的英文版拿来给我看看。如果文法错误超过十个,下学期你就去本科部重上大学英语。” 谢栗当场石化。 程光听着外面没动静了,一转头,谢栗正站在他椅子后面,一脸幽怨:“师兄,听说嫂子是英语专业的硕士…” 虽然在师嫂的帮助下,谢栗的英语报告险险过关,只被沈之川找出了三个用词错误,但程光老婆给谢栗改报告的事情,还是被沈之川一眼看穿了。 沈之川笑里带刀:“谢栗啊,你师嫂给你改报告,你给钱了吗?” 谢栗坐在副驾驶,迷茫地摇头:“没有。” 沈之川开着车,忙里抽空地瞥他一眼,谆谆教导:“你的文章发出去也是要挂我的名字,名义上就是给我干活。你师嫂免费替你改报告,回头人家都要算到我头上来。到时候外面说我不光奴役学生,还要奴役学生的老婆,你说老师的脸还要不要了?” 谢栗头摇得像拨浪鼓,脱口而出:“老师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沈之川微笑:“那下次怎么办?找谁给你改?” 谢栗瑟瑟发抖:“我,我自己改。” 沈之川笑得更开心了:“没关系,下次你拿过来,老师亲自给你改。我一个普林斯顿博士,英语水平可比你师嫂高多了。” 于是谢栗抖得更厉害了。 沈之川吓唬完小徒弟,心情特别好,甚至怀念起了当年喝醉酒后跳进普林斯顿的卡内基湖里裸泳的青春岁月。 沈教授哼着小曲儿,一个飘逸甩尾,把黑色捷豹稳稳地停进酒店的车位里,伸手揪出还缩在副驾驶上打摆子的小徒弟:“收收这副可怜样儿,今天带你去见金主,脸上喜庆点。” 谢栗抬头,一脸悲怆:“我,我还小…” 沈之川露出慈父脸,给小徒弟整整歪到一边的 T恤,说:“知道厚学奖学金的事吗?” 谢栗点头。 厚学奖学金是上个月兰大物理院和一家金融公司共同成立的,旨在促进我国物理天文事业和人才的发展。 讲人话,就是物理院拉到了新爸爸,新金主人美心善钱多,还愿意当长期饭票,给穷学生们发钱。 据说这家投资公司的合伙人,是兰大的土豪校友。 去年年底的时候,该土豪校友还给兰大物理学院下属的观象实验室捐了一台一点八米口径的光学天文望远镜。 一点二六米口径的天文望远镜,听起来不大,但其实真的很大,而且很贵。 机体造价、运输,基站建设、安装等一样样加起来,最后也得八位数,还不算后期每年的保养检修维护费用。 普通城市的天文馆,能有一架一米口径的望远镜,就已经不错了。 物理院想要自己的大型天文望远镜快想疯了,院长每次去看别人的望远镜,眼泪口水都能留一地。但是兰大囊中羞涩,一直掏不出这笔钱。 去年,一位土豪校友一口气资金到位,据说连以后的养护费用都包了。 物理院赶紧掏出百八十年前就做好的图纸,快马加鞭地动工,生怕到手的钱又飞了。 整个项目两个月前才落成,还赶上了兰大六十年校庆,物理院院长简直扬眉吐气,连谢顶都治好了。 沈之川拍拍小徒弟的脸蛋:“今天的冷餐会是厚学基金会主办,请了院里的领导,还有金主爸爸,好好表现。” 谢栗持续发懵,表现什么?难道真的要送他去为科学献身吗? 作者有要说:沈美人:我收拾学生有三招,论文测验和重修 每晚九点,不见不散! 第3章 柯伊伯带 三 冷餐会在酒店二楼的宴会厅举办。 沈之川一进去就被几个院里的领导拉住不放,他没办法,只好叮嘱小徒弟先找个地方等着。 谢栗不习惯这种场合,看见满屋子人脑袋就发晕。他想找个清静地方等沈之川,结果一出门就在走廊里迷失了方向,一头钻进人家酒店的阳光房。 阳光房里满是枝叶茂盛的植物,葱郁得令人窒息。 谢栗钻进去转了一圈,没找到能通往酒店外的门,自己先出了一身汗。 他正要转头往外走,门外却进来一个人。 他看到那人的脸,差点昏过去 -- 这不是昨天那个奸夫白月光吗? 谢栗心里咆哮,都成这样了,就不能让他离宋易这狗逼的破事远一点吗? 这白月光举着电话就站在门口,没注意到里面有人。他今天穿着衬衣马甲,收腰的设计显得人英朗挺拔又宽肩窄腰,屁股挺翘,西裤包裹的腿看起来格外长。 没错了,这屁股,是个零没错了。谢栗心里恶狠狠地骂,狗逼宋易,原来喜欢这一口。 没等谢栗骂完,又一个人推门进来,一进来就朝着那白月光直直走过去。 谢栗伸头一看,彻底崩溃 -- 因为这回进来的,正是狗逼本人。 宋易看起来已经没事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凑巧,他穿着和白月光同款式的衬衣马甲。一深一浅,两个人并肩站着,好像还有点般配。 谢栗低头看看自己,T恤短裤运动鞋。他偷偷叹了口气,说不上心里的酸到底是乙酸还是柠檬酸。 当初宋易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的时候,他还觉得一切都美得像做梦,其实就是在做梦啊。 现在梦醒了,人家要去追逐自己的月光了,而他只是颗连反光都不会的宇宙尘埃而已。 谢栗黯然地站在一群植物里。他明知道应该立刻抬脚出去,可就是挪不动脚。 那边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过阳光房里绿到令人窒息的植物,落进谢栗的耳朵里,听得清清楚楚。 “我爸说你们周末要去天华山,我要是能去就好了。” 宋易说话的口吻,温柔又很亲热。 “主办方会欢迎的。” 白月光刚好打完电话,收起手机,又意有所指地补了一句,“不过我以为你还需要休息几天。” 宋易听出了弦外之音,脸色一黯。他沉默片刻,又开口:“谈恪哥,昨天的那个人,我只是不忍心拒绝他。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看到他,就像看到我自己。我也喜欢着你,你看我一眼我都很高兴,你拒绝我,我就难过得要死。我只是不想有人因为我难过…” 他的话未说完,就被一阵乒零乓啷的响动打断。 门口说话的两个人愕然回头,只见阳光房深处的灌木盆栽被人推得七倒八歪,谢栗狼狈地趴在一颗绿玉树上。 谢栗原本是要走出来的。 宋易说的话,他越听越生气,气得他头昏脑涨,浑身冒汗,只想赶紧从这里出去,顺便经过宋易旁边的时候,对着那张脸,痛痛快快地骂一句“臭傻逼”。 可他一抬脚,就被盆栽绊倒了。 哦,这可太棒了。谢栗趴在地上,绝望地想,这一定是所有和前男友以及前男友的新欢的见面方式中,最差劲的那种了。墨菲定律,宇宙真理。 宋易走过来,脸色难看得要命:“谢栗你怎么在这…你跟踪我?” 他抬脚跨过倒在地上的盆栽,居高临下,完全没有要伸手扶谢栗起来的意思。 谢栗听见他红口白牙地胡说八道,气得快炸了。 他自己爬起来,瞪着宋易,像颗浑身是硬刺的板栗:“跟踪你麻痹,睁开眼看看,是你谢爸爸先进来的。” 他心寒极了,气得连礼貌教养都不要了,脏话自然而然地脱口。 宋易硬是被他骂得哑口无言。 站在门口,无意卷入年轻小朋友的感情关系的谈恪,终于抬脚走过来。他朝着地上那盆被人压得稀烂的绿玉树看了一眼,又看看谢栗。 小男生似乎年龄小得很,身形清瘦,还没脱出少年模样,气鼓鼓张牙舞爪的样子,像只奶凶奶凶的猫科动物。白净秀气的脸上,两块红晕特别明显,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热的。 小男生转身往外走,还不自觉地挠着自己裸露在外的胳膊。 “你先等一下,” 谈恪开口叫住那小男生。 其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可能是路边看到一只猫就忍不住上手摸一下的那种心理吧。 谈恪走过去:“这个盆栽它有毒…” 但小男生不等他说完,拔腿就往外冲,头也不回地喊:“我会赔的!我这就去找服务员!” 谈恪有点无奈想笑,没想到宋易还认识这种小…野猫。 他干脆给酒店经理打电话,叫人过来处理。他挂电话前又嘱咐经理,如果有人找前台谈赔偿,就告诉对方不需要赔,顺便叫对方去洗个手。 宋易站在旁边,狐疑不定地看着谈恪打完这通电话,忍不住开口试探:“谈恪哥,你干嘛…只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罢了。” 谈恪挂掉电话时,脸上还残存着笑意,但等他收起手机再转过来时,脸上那点笑就已经没了。 “本来我不该对别人的感情生活发表评论,” 他冷漠而有礼地说,“但是要不停地拒绝你,对我来说是件非常困扰的事情。我希望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不要再有任何私人会面了。” 宋易如遭人当头棒喝,差点站不住。 “谈恪哥,你什么意思…八年,我喜欢你八年了,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就算是一条流浪狗,喂八年也该有感情了,我又有几个八年呢?还是你在生气,因为刚才那个人吗?我都说了我…” 他扶着墙,语无伦次,声音都在发抖,但这幅样子没有激起对方的丝毫怜悯。 谈恪听烦了,抬手打断他的话:“首先,我不是狗,你也不是狗。其次,宋易,我很早以前就表明态度了。如果你不懂得及时止损,那你应该学习一下。” 他说完,不再看宋易,抬脚便走了。 谈恪原本也不是个多么有耐心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拉黑宋易,完全是因为和宋易的父母兄长关系还不错罢了。 但他没想到这点出于人情世故的容忍,反而令宋易得寸进尺 -- 深更半夜地打他的工作手机,被迫接听呼叫转移的助理对此抱怨不已,还有在商业酒会上故意装醉,说些引人误会的暧昧言语,搞得他不得不提前离场,把人弄走。 从他回国开始,宋易就无孔不入,想方设法地打听他的行程,试图出现在每一个他会出现的场合。 谈恪摸着西装内袋的手机,心道找个时间要和宋易他哥说说,他这个弟弟该送去看心理医生了。 谢栗从阳光房里慌慌张张地出来,蒙着头到处乱走,恰好碰上正在到处找他的沈之川。 沈之川快气死了:“瞎逛什么?做布朗运动吗?” 谢栗正难过得要死,一见到熟悉的人,憋了好久的眼泪顿时就绷不住了。他委委屈屈地跑过去,带着哭腔喊了声“老师”。 沈之川一见小徒弟这幅样子,后面的话顿时骂不下去了。 他之前也不是没看见谢栗一天到晚围着隔壁组的宋易打转的样子。这一整天肿个眼睛,一副小怨妇样,发生了什么,沈教授都不用问,用脚指头都猜到,八成是被人家拒绝了。 但沈教授是个刀子嘴,安慰学生是不可能的,最多就是忍痛掏出自己西服口袋里价格四位数的丝绸手巾,递过去给小徒弟擦鼻涕,嘴上还不饶人:“你不要对着我哭成这个样子。让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非礼你。我的品位不可能这么低。” 谢栗平常对沈之川的毒舌很耐受。毕竟自己老师什么德行,当学生的也心里有数。 但今天情况特殊 -- 他刚在宋易那里受了一顿打击,再听沈之川这么说,整个人简直要被锤进地幔里去了。 谢栗哇地一声哭出来,吹着鼻涕泡泡,眼泪汪汪地抓着沈之川问:“老师,喜欢我真的品位很低吗?” 沈之川看着小徒弟湿润的大眼睛,直叹气:“徒弟啊,以后可长点心吧。” 谈恪在兰大物理学院院长的陪同下走过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院长还当沈教授又在训学生,老远看见那小同学哭得怪可怜,顿时善心大发,过来解围:“哎呀,沈教授在训学生呀。” 沈之川一回头,他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院长旁边这个人,沈之川认识。 沈之川当年在普林斯顿读博,谈过一个男朋友。男朋友在隔壁搞高能物理,而谈恪就是他男朋友那个该杀千刀的师弟,动辄深更半夜打电话过来,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妨碍别人的晚间运动。 那时沈之川和男朋友的感情非常好,两个人甚至已经计划去荷兰领证。 那几年,普林斯顿的天体物理领域严重饱和,完全没有给新博后的位置,而沈之川又不想搞异地恋。 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放弃搞学术,在花街找份工作。这样他就能和男朋友在在纽约与普林斯顿之间找个地方住,每天都能回家。 当时沈之川的导师听说他的打算后,拄着拐杖,顶着美东一月份的鹅毛大雪,亲自上门来劝。 沈之川那时还很年轻,他相信爱情,也相信奉献和付出。 他对导师说,人一辈子可以做很多职业,有很多选择。他二十岁的时候可以放弃搞天体物理,也可以在四十岁的时候回来接着搞天体物理。可是爱人,一辈子也许只有一个。如果他在二十岁的时候,没有抓住爱的人,那么等到四十岁,也许也就不会再有这个人了。科学永远在那里,可他的爱情不会。 老教授一声叹息,无话可说,转身离去。 三个月后,毕业答辩前夕,沈之川从朋友的嘴里猛然得知,男朋友半年前在南极做科研时,发展了一个炮友。 事隔十年,沈之川以为自己早忘了。 现在他三十岁,钱、声望、地位,他都有了。 他无坚不摧,百毒不侵。 可此时此刻,当年的痛苦愤怒,绝望不甘心,又忽地,一重一重如潮水一样,从他那颗钢铸铁打的心里,涌了出来。 草他大爷的,沈之川想。 作者有要说:谢栗:呜呜呜呜呜老师你的爱情真的好 be啊 沈之川:闭嘴吧你个处男,有什么资格说别人be。 ---- 副 cp 沈教授,正式上线_(:з」∠)_ 第4章 柯伊伯带 四 谈恪当然也认出了沈之川。 沈之川当年在普林斯顿,是有名的中国美人。他没谈恋爱之前,一群鬼佬满校园地嗷嗷追他;他谈恋爱以后,一群鬼佬守在物理系办公室门口嗷嗷地哭;后来沈之川突然跑去亚他加玛沙漠的拉西拉天文台去做博士后,鬼佬们又嗷嗷地擦着泪等他回来。 但他到底没有再回到普林斯顿,再也没有踏入过灰墙白瓦的校园。 谈恪并不很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他对别人的感情生活毫不关心。 那时他正被一个无法与实验观测现象耦合的模拟信号折磨得身心俱疲。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他那个丢了男朋友的师兄突然拎着两瓶威士忌跑来实验室,一屁股坐上办公桌,一边喝酒,一边看自己的师弟写代码,颇有拿自己的师弟当下酒菜的意思。 那个夜晚,后来成为谈恪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 沈之川像一只亚马逊雨林里的蝴蝶。 如果沈之川没有离开,他师兄就不会在深夜拎着酒瓶跑到实验室来看他写代码,也不会在酒后指着谈恪的鼻子说他不适合搞科研,因为他这个人功利心太重太想赢。 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 -- 不会有他违背父母的意愿离开象牙塔,也不会有他在花街周旋于电子屏幕和投资人之间的几千个日日夜夜,更不会有长鲸资本,以及现在的一切。 如果沈之川没有离开,也许谈恪仍然在美东某个大学物理实验室里,做一个研究员。 沈之川扇一扇翅膀,于是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 谢栗被这么一打岔,顿时噤了声,鼻涕泡泡也不敢吹了,慌慌张张地擦一把脸,低着头不敢出声。 院长笑呵呵:“哎呀,沈教授教学严格,难怪桃李满天下。” 沈之川面无表情:“本人不才,担任博士生导师刚四年,共有徒弟三人,尚无一人毕业。” 院长捋捋自个儿光头上刚长出来的新苗,笑得有点尴尬:“来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长鲸投资的谈先生。他可是咱们兰大物理院的优秀毕业生,毕业以后还反哺母校。咱们的那个望远镜啊奖学金啊,都是谈先生和长鲸投资大力支持的…这位,沈教授,咱们物理学院最年轻的教授,自然科学基金委的杰出青年。” 院长自己说着,一拍脑门:“哎呀我差点忘了,沈教授也是普林斯顿毕业的。说起来你们可是校友啊。” 沈之川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谈恪顶着沈教授的眼刀,大大方方地承认。但他还有一丝求生欲,没敢提他那个倒霉师兄的名字。 院长一拍巴掌:“哎呀,看看,这就是缘分啊。我看后天参观观测站的事情,也不用叫别人了,就请沈教授带你去吧。你们校友多年没见,顺便叙叙旧嘛。” 院长笑得像婚介所里的业务员。 沈之川知道这老东西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当即没好气地说:“不凑巧,后天我有课,从早到晚。” 但院长不肯放弃这门亲事:“那沈教授自己不能去,就让你的学生去。谈先生捐的望远镜,就数你们组现在用的最多嘛。哎-- 这个同学,后天你带着谈先生去参观。” 沈之川嘴一撇,心道放屁,他手里的都是深空项目,数据都是巡天计划的探测器从外太空发回来的。老东西还把在普林斯顿搞过高能物理的当煤老板忽悠,简直是侮辱人。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沈之川再拒绝,就太不给领导面子了。 再说,他今天领着谢栗来,原本就是打算让孩子出来认认人的。 于是沈之川回头看看旁边的小徒弟,毫不犹豫地把人推出去献祭:“那就让谢栗后天去陪谈先生参观吧。” 谢栗这边才从“宋易的白月光”等于“捐望远镜的金主爸爸”的巨大惊吓中回过神来,那边就听沈之川要送他去为科学献身。 谢栗顿时绝望,嘴上含含混混地说了句好,心道这回怕不只是献身那么简单了。他当着人家这位爸爸的面又打人又骂人,沈之川的脸都被他丢尽了。回头万一这位白月光爸爸把这些事当笑话讲给别人听,沈之川怕是要剥他一层皮不可。 谢栗想,他不过就是想谈谈恋爱,做做成年人,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 院长这边拉纤保媒成功,心满意足地带着金主去见下一家。 但沈之川被人勾着想起来自己从前年少单蠢时干的傻逼事,不高兴了。 沈教授不高兴,大家都别想高兴。 他领着谢栗在冷餐会会场里溜一圈,和这个老师聊聊被毙掉的项目,和那个老师谈谈论文写不明白又要延毕的不孝学生,把同系老师的心窝子挨着扎了个遍。 冷餐会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家觥筹交错好不快活。等沈之川在里面转了一圈出来,就只剩下一地学术民工抱头痛哭了。 谢栗临出酒店前,突然想起自己把人家的花踹倒的事情还没解决。 他借口说要去上厕所,扭头跑到酒店大堂,想找人问问,结果却被告知不用赔了,对方还一脸严肃地叫他去洗手。 谢栗同学一听说不用赔钱,高兴地一溜烟就跑了。 大堂经理看着他的背影,挣扎三秒,摸出对讲机给总控室汇报工作。 沈之川回程的时候一路阴着脸。 谢栗不敢招他,老老实实地缩在副驾驶里,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还是失败了。 捷豹在红灯前停下来,沈教授突然开口,炮筒对向自己的小徒弟:“谢栗,你以前测过智商吗?” 谢栗还真的测过,他犹豫地报出一个数。 沈之川又问:“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聪明的?” 这倒让谢栗不好回答了。谢栗挠挠胳膊,嘿嘿一笑:“也,也还行吧。” 沈之川看他一眼。这孩子跟个什么小动物一样,没心没肺的。刚才还哭丧个脸,这会不知道怎么的又高兴了。 沈之川挂挡起步,又问:“那你知道为什么你是兰大有史以来最小的博士生吗?” 这回谢栗真的被问住了,他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不知道。 沈之川说:“因为和你差不多聪明的,比你还聪明的,甚至不如你聪明的,都去了更好的学校。” 谢栗一顿,忽然笑不出来了。 “两年前你代表学校参加数学建模大赛,当时你们组一共三个人,你们拿了第一名。那你知道你两个队友后来去哪了吗?” 沈之川问。 谢栗迟疑,微微摇了下头:“好像是…出国了。” 那次竞赛给谢栗留下的印象并不好,竞赛结束以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自己的队友,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过一点。 沈之川扶着方向盘,面无表情地说:“学理论数学的那个后来去了剑桥。学应用数学的那个,后来跟他的父母一起来找我,因为他们听说我是普林斯顿毕业的,想请我辅导一下申请。那个孩子最后去了麻省理工。” 谢栗有些迷惑,又有些惊惶。他不明白沈之川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他茫然地看着沈之川:“老师,可是我,我没想过要出国啊。” 沈之川从中控台下的储物格里摸出一根电子烟,拉开车窗,不作声地吸了两口,顺便看了谢栗一眼:“你没想过出国,是因为你不想,你不知道,还是你不能?” 这个问题直白得近乎恶意。 谢栗侧头,张着嘴愕然地看沈之川。 他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被县民政局送进市里上高中的那天,有个老师问福利院的人,这个孩子这么聪明,父母怎么会不要呢,是没钱养了还是根本不想要?也没人考虑过领养吗? 谢栗一时之间,甚至无从分辨沈之川的用意。他很郁闷地想,为什么总有人问这种他回答不了的问题呢? 谢栗受伤的眼神,让沈之川觉得自己很残忍。 但这孩子像一个蜗牛。沈之川不知道把一只蜗牛硬从它的壳里拖出来,它会不会痛。但他要是不把蜗牛拖出来,蜗牛就会永远假装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兔子。 沈之川捏着电子烟吸了一口,又说:“当初建模大赛的时候,我听说你们组,是你出力最多。图论算法,数据拟合,分支界定,基本都是你一力完成。但是最后那天上台发言总结的时候,却不是你。为什么?” 沈之川抽的电子烟是蓝莓味的,有点酸酸的果香。谢栗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用小到几乎被胎噪淹没的声音,说:“因为,因为我的英语口语不太好。” 沈之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虽然你聪明,但你呆过的福利院没有余力关注你的教育问题,你的老师只能教给你基本的应试技巧,他们甚至不能教你准确地读出thank 和 sank 的区别。再看看那两个人。他们虽然不如你那么聪明,但他们的父母倾尽全力提供最好的教育。这些人在幼儿园里开始学英语,小学开始上奥数班,编程课,上外教课。他们初中毕业就去欧美国家游学,参观过世界一流的学府,进过顶尖的实验室,和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交谈过。所以那天站在演讲台上用流利的英语侃侃而谈,被电视转播的,是他们,而不是你。” “他们拥有良好的家境,聪明的头脑,他们看过这个世界最好的一面,他们一出生就握着卵巢彩票。而你呢?你只有聪明而已。” “在你连一篇英语报告都文法错误百出,需要别人帮忙勘校的时候,你的同龄人已经在申请去全世界最优秀的实验室,和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一起工作。而你在忙什么?你在忙着追求宋易,忙着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将你唯一拥有的财富,花在一个庸俗而无聊的人身上。” 沈之川话说得咄咄逼人。 谢栗低着头,抱着自己的胳膊,一副防御的姿态,一言不发。 沈之川不说了,车里猛地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谢栗才开口,声音听起非常难过:“可是老师,因为我没有父母,没有卵巢彩票,我就连谈恋爱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作者有要说:希望大家不要在这里讨厌沈教授啊_(:з」∠)_ 第5章 柯伊伯带 五 要问程光敢不敢在沈之川发火的时候,还向沈之川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质疑,那程光是绝对不敢的。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但他的师弟谢栗就敢。 可能是因为这孩子从来没想过自己毕不了业的可能性,也可能是因为年龄太小还没接受过社会毒打。 程光怕沈之川是学生怕老板的怕,而谢栗怕沈之川是儿子怕老子的怕。 当学生的,肯定不敢和老板讲道理的。但一般当儿子的,都觉得自己可以和老子讲讲道理。 所以在谢栗觉得自己特别有道理的时候,他就敢振振有词地跟沈之川顶嘴。 比如现在。 “爱情和科学并不冲突,两者之间甚至有一定的相似性,都会面对碰壁的可能,都要求激情与奉献。而且忙着搞研究的同时不停谈恋爱的科学家也大有人在啊。” 谢栗掰着指头给沈之川数,“爱因斯坦,费米,薛定谔。”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之川,眼睛里却写满了执着:“老师,我想谈恋爱。” 沈之川被气笑了:“行,你还觉得自己挺有道理的是吧?那我问你,你给宋易做数据,宋易提过给你挂名字吗?” 谢栗一惊,这件事他谁都没讲,宋易也拜托他保密,那沈之川是怎么知道的? 沈之川在兰大门口停下车,熄了火。 他松了安全带,靠回椅背上,抬手解了两个袖口,又把领针也摘了。 一把真金实银的东西统统被扔进储物格里,响得清脆悦耳。 沈之川一挑丹凤眼,眉目里尽是风情,却皮笑肉不笑:“你在咱们自己的服务器上给他跑测试,你以为留下的日志没人看吗?导进 kindle 里,泡澡的时候看看你们一天到晚都在写什么 bug,挺有意思的。” 谢栗一噎。 沈之川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子,边挽边说:“你追着宋易跑,花自己的时间给他做东西,他表示感谢了吗?你给他做的东西至少能挂个三作,他提过吗?你把这当爱情,人家把你当免费劳动力,你还要奉献,还要牺牲吗?你为科学奉献,科学回报以真理,你为宋易奉献,宋易回报你什么?这叫恋爱吗?” 他洞若观火,一语点破。 谢栗年纪小,脑子一热就扎了进去,可是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自己养的好白菜叫猪拱了,沈之川冷眼看着,心里那叫一个恨。 “我看你还是太闲了,才有心思折腾这些事情。之前我不给你压力,也没有催着你定方向。不过现在看,还是算了吧。” 沈之川说, “明天开始你也进你师兄那个项目去,抓紧时间做个结果出来。要是文章能投进九月里约的交流会,我就出钱带你们去。” 沈之川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的功夫极好。 谢栗刚才还被骂得眼冒金星,这会又被从天而降的大饼砸得心花怒放,甚至有点不敢相信。他抿着嘴和沈之川确认:“老师你说真的吗?” 九月在里约的学术研讨会是领域内极负盛名的活动,每年都有不少学术神仙在会上露面。 沈之川画的大饼勾得谢栗心痒痒,但他一算进度,又有点心虚。 毕竟他才给程光把算法模块翻新一遍,后面还有十几个TB的原始数据等着处理,而现在已经四月了。五个月的时间能做出个什么来,谢栗心里还真的没有把握。 但耐不住谢栗心向往之。他幻想了一下,也顾不上他师兄程光的头发还经不经得起熬夜,拍拍胸脯就答应了。 沈之川摆摆手,表示自己话已经说完,可以跪安了。但没等小徒弟下车,他又开口把人叫住了:“你等会。” 谢栗一条腿已经跨出去了,又收回来。 “还有个事,厚学奖学金,我给你把名报了。” 沈之川风轻云淡地说。 谢栗猛地回头,张大了嘴:“啊?” 沈之川指指车天窗:“上面要求捧场,每个导师要出至少一个学生,我也没办法,就你吧。回去上官网看看人家的评选要求,抓紧时间准备材料。” 谢栗委委屈屈,噢了一声,准备下车。 沈之川在后面又追了一句:“好好准备,敢丢人你就不要回来见我了。” 谢栗回了办公室,拿电脑上官网一看,傻眼了。 因为厚学奖评比有个环节,用英文进行演讲和接受提问。 程光吃了午饭回来,就见自己小师弟苦大仇深地蹲在办公室墙角,一边挠胳膊一边念念有词。 程光撸起袖子凑过去:“给谁下咒呢,带我一个。我看隔壁组的那个金毛狮王不爽好久了,凭什么大家都念博士,就他不秃头!” 谢栗抹着泪把奖学金的事情一说,程光摸着下巴:“依我看,老板这是铁了心要推娃。” 他爱怜地摸摸谢栗的脑袋,“栗啊,老板要抬举你,那也是好事。毕竟师恩如流水,多消受一天算一天。再说你那英语啊,是该搞搞了,不然以后也是个问题。你就趁热打铁吧。” 谢栗想说点什么,但到底也没说出来。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回自己的座位。 有些事情,其实真的没法讲出来。 比如为什么害怕带毛的动物,为什么不吃鸡蛋,为什么不敢在别人面前开口说英语。 真的讲起来,原因似乎都微不足道 -- 因为小时候有毛绒绒的啮齿类动物从床上爬过,因为曾经每天都要吃掉一个鸡蛋哪怕不想吃,因为以前被人嘲笑过英语讲得很有“闰土”的味道。 谢栗那时还傻乎乎地问对方,闰土是什么意思。 因为原因太过于微不足道,所以听者反而难以理解。 -- 怕带毛的东西?可那是小猫咪啊,小猫咪多可爱。 -- 谁小时候不是天天吃鸡蛋啊。 -- 不敢开口讲英语,说到底还是练习不够嘛,多练练就行了。 这种经历来几次,谢栗就明白了。 所谓“苦衷”二字,就是将难处裹进自己的衣服里不叫人看见。 他英语不好的事情,沈之川和程光他们都是知道的。因为直博初试的时候,他差点就因为英语口试成绩太差被刷下去。 那年参加复试的六百多个学生里,他是唯一一个口语成绩只有十分的。而那一年的英语口试成绩中位数是三十二分。 沈之川虽然关心他,但并不能切身体会并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因为紧张而讲不出英语-- 都是语言,怎么中文说的挺顺溜,英语就讲不出来? 谢栗叹口气,看看时间,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程光听见动静回头:“你今天去方老师那里吗?” 谢栗一边往书包里装东西,一边应道:“方老师叫我今天早点去。上周编辑把修改意见发了过来,再改几个地方就能彻底交稿了。” 程光背对着他点点头:“方老师也不容易,都那样了还坚持要把书写完。对了,她现在怎么样了?好点了没?” 谢栗摇头:“好像复健的效果不太理想,毕竟伤到了关节处。那只手还是活动很不灵活。” 程光年初的时候给谢栗找了个赚外快的私活,是给隔壁大学一位卧病在床的老师做助手。 那位老师姓方,搞观测的。年初在滇南天文台做研究的时候,不慎摔伤小臂。她行动不便,于是要找一个懂天文的人来帮忙完成一部科普读物的书稿修改。 程光与这位老师合作过,很相熟,见报酬不错,就把谢栗推荐了过去。 谢栗走前忽然想起沈之川交代的事情,又折回来靠在办公室门边:“师兄,我跟你说件事。” 程光有种不祥的预感,警惕地回头:“什么事?” 谢栗眨眨眼睛,笑得一脸烂漫:“老师说要带咱俩去九月的里约交流会,老师出钱。” 程光凭着自己对沈之川的了解,立刻听出其中有诈,眯起眼:“条件是什么?” 谢栗抓抓手背,圆眼睛笑得弯起来,不自觉拖长声音:“条件就是咱俩把那个演化模拟做出来,发一篇会议文章。” 程光一听,脸色都变了,霍然起身:“啥?就五个月?” 谢栗一见师兄要黑化暴走,拔腿就跑,只余程光一个人在办公室咆哮:“我再熬下去就能去照明了啊!!” 法林街一整片都是老房子,没有高层建筑遮挡,采光很好。四月的温度,已经足够爬藤重新抽条生发,喧闹地占领整面街墙。 灰墙白瓦的小楼陷入午后的静谧,只有二楼的书房时不时穿来低声的人语。 书房里的打印咯咯哒哒吐出纸张。 谢栗拿起打印好的草稿,递给旁边半躺着的,胳膊不自然地蜷在身侧的女人。 “方老师,我按照您说的都改了,您再过过目吧。” 谢栗把椅子拖到方教授身边坐下。手背上刺痒刺痒的,他又不自觉地抓了两下。 方教授注意到他的动作,抬头:“小谢,你这手上怎么了,起这么多红疹子?” 红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已经在手背连成了一片。谢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嘀咕是不是过敏了。 方教授拉过他的手仔细看了看:“我看这不像是过敏的样子。” 两个人正说着话,下面一楼忽然有人开门进来,听动静,还不止一个人。 谢栗给方教授做了两个月的助手,每周来一趟,除了保姆没见过别人,他一直以为这位教授是独居。 方教授看样子也很意外,便扬声问了句是谁。 底下的人隔空应了一声,是保姆。保姆又补了一句,说老爷子来了。 方教授的表情瞬间沉了沉。 她搁下稿子,略带歉意:“抱歉,家里突然来人了,就先到这里吧,下周这个时间我们再见。今天辛苦了。” 谢栗赶紧摇摇头说没事,自己起身收拾东西,将桌椅都归到原位,和方教授道别后,便拎着书包下楼了。 谢栗没下几层台阶,便听见底下的人在说话。 说话的人像是个老头,可声音又尖又利,很有些聒噪。 他转下楼梯,便见一个拄着拐的老头站在一楼客厅与保姆在说话,音色洪亮,喋喋不休。 “…就是命不好,娶个不着家的,一天到晚朝外跑,成天里往野林子钻。看看,这回钻出事了吧。” 那老头话讲得很难听,保姆站在旁边一脸尴尬。 谢栗听了两耳朵,老头似乎骂的是躺在楼上的方教授。他回头朝楼上看了眼,书房的门大开着,里面的人不知道听见了多少。 谢栗与方教授相处两月,打心眼里喜欢这位性格宽和,又一心扑在天文科普,抱病也要按时完成约稿的女教授。 他当下心里不高兴起来,肃着一张脸,踢踢哒哒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保姆认得他,开口与他打招呼。 谢栗点点头,小声和保姆说了声“阿姨再见”,便走到玄关换鞋。 他刚穿了一只脚,便听见客厅里的人又开始发作。 “刚才那个小男人怎么回事啊?”老头扯起嗓门问。 保姆赶紧低声解释,说是方教授的助手。 “什么助手?还招个男人到家里来干什么啊?他来多久了啊?怎么没人告诉我啊?” 老头越说越激动,不管不顾地朝着楼上大喊,“你往家里领小男人,还要不要脸了?!” 谢栗已经换好鞋,走到门口开门。他听着里面又闹又骂的动静,手扶在已经拧开的门把手上,迟疑了两秒,还是折身走回客厅。 保姆正拦着那老头不让他往上冲,抬头一见谢栗去而复返,拼命给他使眼色叫他走。 谢栗没看见,自己上去拦住那老头,小脸冷肃:“我是兰大物理学院的博士生,方教授请我帮助她完成书稿。我可以给你看我的学生证。你不能这样胡乱骂人。” 那老头正盛怒中,被人一拉,火气更大,抬头起手里的拐杖就往谢栗身上呼:“我骂自己媳妇,关你个外人什么事?” 谢栗躲了第一下,没躲开第二下,一下被拐杖拍到了肩膀上。 谈恪站在门口,听见里面闹哄哄,一抬手才发现门是虚掩的。 他拧着眉头进去,“小姑”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就看到了这场面。 他中午才在酒店见过的男孩子,站在他小姑家的客厅中央,正卖力地同他小姑那个脑子已经不清楚的家翁,抢夺一把老人拐。 保姆站在旁边,哪个都拦不住。 他小姑站在书房门口,才要往楼下来。 满屋子闹哄哄。 那男孩子还拉着拐杖不撒手,气势汹汹像头小狮子,眼神明亮,又蓄满愤怒:“一把年纪仗势欺人!倚老卖老臭不要脸!不要脸!你再骂人!你骂多一句就少活、少活一个小时!” 谈恪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忽然有点想笑。 他这两天遇上这个小男生三回,每一回都是鸡飞狗跳的场面。 作者有要说:谈恪:挺好的,我喜欢这种性格。以后家里都不用买电视了。 第6章 柯伊伯带 六 谢栗将手背在身后,使劲抓了一把。手背上持续不断产生的刺痒,弄得他很不舒服。 方教授一阵哭笑不得,向谢栗解释:“那位是我丈夫的父亲,年纪大了。” 她用健好的手指指自己的头,“老年痴呆,总是忘记家婆已经去世的事实。家婆去世前在这间房子里住过一段日子,他犯糊涂的时候找不到家婆,就总以为家婆还在这里。” 谢栗这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不了解别人家事就胡乱搅和进去。他局促不安起来,尴尬地说:“我不该胡乱说话。” 方教授慈爱地笑笑:“你不知不怪你。我还该谢你主动替我讲话澄清。普通人遇上这样的事情,早就快快离开以免惹上是非了。” 保姆将老人安抚好才从卧室里出来,一出来便说:“刚才小谢先生被老爷子打了一下,不知道严不严重。家里有治跌打的药油,涂一点吧。” 谢栗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肩膀,赶紧摇头:“没事,我没事的。” 他一伸手,手背上刺目的连片红疹就露出来。 保姆离他近,一下喊起来:“哎呀,你这个手这是怎么回事啊?” 谢栗急着往回缩,嘴里说:“可能是过敏了吧。” 保姆眼疾手快,一下子拉住他的手,仔细端详:“这可不像是过敏,倒像是…什么时候开始起的?” 原本坐在客厅一角在看手机的谈恪,突然站起身,走到谢栗旁边也来看他的手。 这人很高,半弯了腰,谢栗只觉得整个人都被罩在了对方的阴影下。 他顿时很不自在,要把手往回抽,一面说:“我,我回去找点药擦擦。” 谈恪却一把按住他的手,突然严肃地开口问:“不是请人转告去你洗手了吗?” 他的语气里有些责难的意味,谢栗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下,这才想起来好像大堂经理当时确实说过去洗手的事情来着。 可当时没头没脑的来这么一句,他哪里知道是怎么意思。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洗手。而且后来回了学校,他也洗过手了。 他现在很有些怕谈恪,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小声含混地说:“我后来洗了。” 方教授从后面过来,瞧出些端倪:“怎么,阿恪和小谢认识?” 谢栗不说话,他与这白月光的关系尴尬,实在没法说出口。 倒是谈恪随口应了一声。 方教授看看自己的侄子,又拉过谢栗的手,查看后语气凝重起来,“我看你这样比刚才还要严重,发展得这么快,恐怕该去医院看看。” 谢栗轻轻挣开,乖顺地答应:“那我明天就去看看。” 他在这里实在待不住,想告辞,但心里纠结一番,还是开口了:“方老师,我能进去和爷爷道个歉吗?” 他实在觉得愧疚,方才那样骂一位生病的老人,眼下不该这样一走了之:“我想我应该向爷爷道歉。” 方教授本想说没关系,但看谢栗似乎真的很在意,便又改口:“那就请阿姨带你去吧。” 于是保姆便带着谢栗去另一头的房间。 谈恪扶着方教授坐下,随口打趣:“我没想到小姑这里好热闹。” 方教授无奈地笑:“小谢没有坏心,就是脾气急了点。我也没想到家翁今日又犯糊涂跑来。他往常每次来闹,都有保姆挡着,谁想到今天看到小谢,就闹得更厉害了。他犯起糊涂来一阵一阵,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谈恪沉吟一下,说:“我在市中心还有一套房子,小姑不如搬过去吧。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方教授摇头:“等下那边的人就会来接。他与家婆吵吵闹闹几十年,如今家婆走了,他也糊涂了,没想到还记得要吵架。可我想如果他再找来这里却发现没人,是不是又该难过了。” 谈恪显然不大赞同:“本来这样的老人就不该自己乱走。小姑你太心软。你与姑父都离婚了,没有义务再管他的父亲。” 方教授便笑:“我与你姑父夫妻不成,仍是朋友。家婆在世时对我也很关照,我只是投桃报李罢了。” 她顿了顿,又道,“再说你还没好好恋爱婚嫁,不懂这个道理。” 谈恪叫这话说的没脾气了。 方教授一见他的样子,又说:“你可不要提你从前那些男友,你们那像吃洋快餐一般,可不能算做恋爱。” 谈恪真正无奈:“小姑,我工作这样忙,你指望我陪人逛街游河,是不是过分了?” 方教授看着他叹气:“你如果遇上一个真正心爱的人,就不会觉得做这事是浪费时间。” 谈恪不语,显然不置可否。 方教授心里有数,不再说下去,转头换了个话题:“我看你同小谢好像认识的样子,” 谈恪嗯了一声,却不多解释。 方教授一拍腿:“看我都忘了,你从前和沈之川就认识,难怪认识他的学生。” 她顺势说:“那你等会就替小姑做个人情,送送小谢吧。法林路这边没地铁站,小谢背着我的资料来回跑,我看这孩子那么瘦,书包都快把他压坏了。” 谈恪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小姑,我来看你,你却连饭都不留我,还使唤我做司机。” 方教授立刻摆手,很是嫌弃:“我不留你的饭。我的阿姨向来讨厌给你做饭,葱姜全都不让放,简直折磨人。” 谢栗在一楼的客房呆了好一会。 老头方才一见方教授,好像清醒起来,抓着人问自己的妻子。一听说已在某年过世了,他便忽地安静下去,任由保姆把他牵走。 谢栗进去的时候,老头正坐在一把椅子上,自己念念叨叨。 保姆和谢栗一起走过去,谢栗在椅子旁蹲下来,小声地说:“爷爷,对不起,我不该那样骂你。” 老头扭头看他,嘴里仍念念有词,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保姆劝谢栗:“老爷子现在一阵一阵地忘事,常常刚见过的人转头就不记得了,又有时不爱理人。其实也没必要道歉,他已经不记得。” 谢栗一怔,看着老人迷茫的眼神,后悔忽然翻倍地涌上来。 他那样轻率地口出狂言,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可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他在福利院里长大,从小学的是以牙还牙。因为小孩儿之间没道理可讲,全靠比谁更横。被伤害了,就要原样不动地还回去。 宋易被他看见出轨,他就要宋易也和他一样疼。 被不认识的老头污蔑冤枉,他就要上去理论;老头骂他,他也骂老头。 他凭着对抗的心态,抱着不能退后一寸的想法去处理问题,绝没想到会存在误会,对方只是个被病魔驱赶的可怜人。 保姆又催了谢栗一遍。 谢栗心里好不是滋味。他摸了摸老头搭在膝盖上的手,转身在书包摸索一下,掏出一块巧克力。 他这回长记性了,知道要先问清楚,拿起来给保姆看:“这个巧克力,爷爷能吃吗?” 巧克力是隔壁大气物理的师姐前几天从瑞典背回来的,谢栗舍不得吃,一直放着。恰好今天中午没吃东西,他就顺手装进书包里。 保姆迟疑地点了下头:“能吃,他爱吃甜的。” 谢栗把巧克力的包装纸剥开,小心地放进老头手里:“爷爷,对不起,我给你吃这个,好吗?” 接着又低声说,“我不该说叫你少一个小时,对不起,应该少我的。” 他仰头看老头,握了握老头的手,像要把一个小时揉成团塞给人家一样。 老头不听他说什么,光顾着瞧手里的东西,接着就往嘴里塞,高兴得咂嘴。 谈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来门边,抱着胳膊,看那蹲在椅子前的小男生。 方才抢拐杖骂人的时候还凶得很,这会又像只一心讨好人的小狗,使劲地摇尾巴。 谢栗哄完老头,抱着书包站起来,一回头就见那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见他起来,便转身走开。 谢栗心里咯噔一声,想起自己刚才骂人的样子,脸上顿时火烧火燎起来。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路过客厅时,和方教授飞快地说了声再见。 方教授想叫住他:“小谢,让我侄子送送你,他开车来的。” 谢栗一听,拔腿跑得更快。 他匆匆从小院子里出来,沿着覆满爬藤植物的院墙,顺着人行道往前走,边走边大力地抓自己手背。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总觉得越来越痒。 谢栗心里盘算着,回去问问谁有皮炎平,借来擦一擦好了。 旁边忽然有车响了一声喇叭。 谢栗回头,一辆黑车正跟着他的步伐开得极缓慢。副驾驶的车玻璃降下来,车里的男人看着他。 谢栗顿时驻足。 黑车也跟着停了下来,谈恪朝他遥遥地抬了抬下巴:“上车吧。” 谢栗想都没想,使劲摇了下头,走得更加飞快起来。 谁料黑车也压着速度跟在后面。后头的车能变道的就变道走了,不能变道的只好拼命按喇叭。 谢栗也成了众矢之的的一部分,遭人眼刀。他只好再度站住,对车里的男人说:“真的不用麻烦了。” 谈恪盯着谢栗被太阳晒得有点发红的小脸看。可小男生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回看他,眼神都是飘的。 他觉得这小孩好玩得很,真的就像个什么小动物,横冲直撞,直白不加矫饰。好像小狗的尾巴,一晃就让人看出他是要咬人还是来蹭裤腿。 于是他便端着一张扑克脸,高冷地说:“我答应方教授送你,忠人之事。” 果然小男生脸上露出犹豫。 他又补一句:“后面的车都在等着。” 谢栗实在无奈,他怀疑他如果不上去,这辆车能跟他到公交车站。 他认命地拉开车门。一坐上车,就把书包抱在胸前,紧紧贴着门 -- 浑身都写满了抗拒。 “安全带。” 谈恪说。 他扶着方向盘,余光就见小男生揪着安全带,一脸纠结,犹豫着到底是把安全带从书包上面穿过去,还是从书包下面穿过去。 谈恪绷着嘴角。 他现在有点怀疑,沈之川收这个学生,别是老来无聊,专门用来解闷的吧? 作者有要说:沈之川:你看你是走程序喊爸爸,还是直接喊爸爸? 第7章 柯伊伯带 七 谢栗紧张得要命。 他想开口提议将他送到公交车站就好,但又很怕一开口说话引来别的什么话题。 他又想明日还要带这个人去观测站,顿时就觉得他的人生真的好波折。 他在心里责备自己,都怪他太冲动,如果没有昨天那一脚,后面该少了多少麻烦。 但如果不是那一脚,他还未必知道宋易的真实想法。一想到宋易,谢栗心里又难受起来。 那时宋易拜托他给文章做数据处理,他真的开心 -- 他也是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男朋友文章上的人了呢。 他在微博上看到的“科研人员虐狗指南”,第一条就是把名字挂在对方的文章上。 那几天谢栗想起这件事就美得不得了。 但沈之川说的都是实话。 宋易其实根本没打算把他的名字挂上去,不仅没提过,还希望他不要告诉别人。 清醒过来以后,这件事简直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谢栗自觉也真的是好蠢,当时竟然没发觉哪里不对。 谢栗一时鼓着腮帮子苦大仇深,过一时又抿着嘴叹气烦恼。 谈恪开着车,时不时拿余光朝副驾驶瞥一眼,只觉得就像在看默剧,十分解闷。 谢栗把脑袋靠在书包上胡思乱想。 他又想起昨日与今日遇上这男人与宋易在一起的场景,很有些可疑。 因为这男人的做派,好像并不关心宋易,态度也冷淡。宋易都被他踢进急诊室了,他也说走就走。 怎么感觉宋易也是热恋去贴冷屁股的样子呢。 这个想法让谢栗心里舒爽起来,好像有个小恶魔在挥叉子,一边大喊 -- 活该活该活该! 谢栗歪着头假装看窗外,实则偷瞄正在开车的男人。 他觉得十分难以想象,宋易要怎么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他昨天和今天都有留意到,这个男人比宋易高,还比宋易健壮。 谢栗忍不住在心里思考关于矮子弱攻使用各种体位的可行性,越想越觉得那个场面可能会十分辣眼睛。 谈恪靠在全真皮包裹的座椅里,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虚靠在扶手上,做派轻松,又专注沉稳。 他换了宽松舒适的衣服。深色套头衫与牛仔裤,袖子随意挽上去,乍一看也是二十多岁青年人的样子。 他的侧脸线条利落,眉目深刻,额发仍然梳得齐整。与中午西装革履的精英装扮相比,此时又有些像没有什么距离感的邻居哥哥,有一种混合了成熟与蓬勃的微妙气质。 谢栗看得有些面热,忍不住在心里咂嘴,真好看,难怪宋易要喜欢那么多年。 车快到兰大,谈恪侧头,正要问一句去哪个门,就见谢栗在他转过来的一瞬间,慌乱地低头。 花街人精扎堆。谈恪在花街时主做不良资产收购,后来成立长鲸,也是同领域内。 做不良资产的都是从人精手里抠钱的人中人,精上精。投资谈判的日常是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中读出底牌与筹码,想方设法打压。 谢栗在他面前简直是一只小小的月亮水母,一首白话写的儿歌,易读到近乎透明。 一眼就使人看穿,他刚才是在偷看。 谈恪忽然起了点坏心。 谢栗垂着脑袋便听旁边的男人问:“你是不是以前就知道我?” 谢栗顿时想起,他昨天当面就叫破人家的姓呢。他立刻有些心虚,不等开口答话,就又听人说:“你怎么知道我,还与宋易谈恋爱?” 谢栗一顿,揣摩着男人的语气,隐约带着质疑的味道,似乎潜含义是他为什么明知道宋易有喜欢的人还与他交往。 谢栗心里有点恼起来,回嘴说:“那你又没与他谈恋爱。” 他恼归恼,又实在碍于谈恪身份有些厉害,不敢随得罪,连回呛的气势都没有。声音软软的,听起来好像是埋怨。 谈恪像在逗猫玩,说:“哦,那我如果与他谈恋爱,他就该同你分手了。” 这下就戳上谢栗的痛脚了。 谢栗一下子抬起头,非常生气地瞪着谈恪:“你如果昨天就与他谈恋爱,那就叫做插足!第三者!无耻!” 他顿一顿,又发表声明:“还有,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甩他!当着你的面!因为他三心二意,脚踏两只船!” 谈恪的帅脸忽然也没那么帅了,在谢栗眼里变得可恶起来。 他气鼓鼓地想,宋易喜欢的人,果然也不招人喜欢。 谈恪将车停在离研究生宿舍楼最近的东门,伸手挂档,然后便转过来看着谢栗。 小男生长得清秀又干净,眼睛圆圆,黑白分明,像从水里捧出的黑珍珠,湿润明亮。 “本来与我没有关系,” 谈恪笑着说,“不过看在沈之川从前照顾过我许多的份上,昨天宋易的急诊费用,我就不向你要了。” 谢栗一噎,差点忘了还有这出 -- 可不么,他都给人踹进急诊室了,挂号费也得有个十块二十吧。 谢栗顿觉自己的气势一落千丈,还欠着别人的钱,生气都没有底了。 他伸手在书包里摸出钱包:“多少,我还给你。” 说着摸出一张百元大钞。 “三十二块五毛。”谈恪摊手,“可是我没有零钱找给你。” 谢栗把钱塞回去:“那我可以微信转账给你。” 他掏出手机,便见谈恪又笑起来。 谈恪笑得有点恶劣,压着声音问:“你是想要我的微信号吗?” 谢栗一噎,这个人是不要脸吧!是不要脸吧! 他气急败坏,丢下一句“是你自己不要的”,拉开车门就跑了。 第二天直到中午,谢栗才收到系里秘书的邮件,通知他五点前在小苏山的观测站门口等捐赠人。 谢栗对着电脑烦恼。 程光端着枸杞黑芝麻糊过来,往屏幕上一看:“嗨,去吧,没坏处。你这就是陪老爷们乐一乐,不算事。我可听说数学系的博导为了把自己做的玩意儿推销出去,都把学生踹出去给人家孩子当家教了,还立了军令状,保证期末数学成绩提高五十分。” 程光摇头:“啊呀,那叫一个惨啊。” 谢栗没法和程光讲出内情,鼓着嘴越想越烦,心一横,决定走卖惨路线。 他举着手背给程光看:“师兄,要不你替我去吧,你看我都这样了。” 程光一看他的手,吓一跳,挨都不敢挨,横跳出去老远:“你这是怎么搞得,不会传染吧?” 不怪程光吓一跳,谢栗的手确实有些吓人。 昨天还是起红疹,今天已经连片地肿了起来。 谢栗委屈巴拉:“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昨天下午就有了。” 程光又凑过来看:“你这,没抹点药什么的?” 谢栗点头:“抹了,小吴给我抹了云南白药牙膏,他们都没有皮炎平。” 程光简直难以置信:“你俩咋不干脆去化学实验室搞点王水回来抹抹?你俩智商加一块刚好二百五吧?” 谢栗异常委屈:“小吴说云南白药能化瘀活血解毒消肿止痛,云南白药牙膏含有云南白药秘方,能用。” 程光对于自家不懂事的崽被江湖游医忽悠了这件事,出离愤怒:“他应该先吃一管消消自己脑子里的泡!” 谢栗趁程光心疼,赶紧输出,朝程光眨巴眼睛:“师兄,你替我去吧,我都这样了,吓着人家怎么办。” 程光顿觉自己身体里某个不存在的器官仿佛在分泌雌激素。他招架不住,倒退一步:“我告诉你,你跟我可怜也没用,我是不会替你去的。” “老板想让我去,昨天就带我去了。我要跟你抢这件事,他能把我的头剁下来当瑜伽球用。” 程光苦口婆心,“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回来赶紧去医务室看看。” 谢栗眼看是逃不过,只好先回宿舍换身衣服。 观测站建在兰城近郊一座山上,叫小苏山,离市区还有点距离。这边平时只有维护人员和做观测的才来,每天只有上午和下午两趟班车往那边去。 谢栗来早了,靠在观测站门口的瓷砖墙上发呆。 远处山脚下横亘着城市的巨大身躯。 谈恪还坐在车里时,便看见谢栗懒洋洋地靠在观测站门口,像午后在树下打盹的猫。 直到车开到面前,这只小动物才迟钝地抬头。 白皙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微微泛红,眼神明亮清澈,期待什么似的朝这边看过来。 谈恪隔着贴了膜的车玻璃,与那双眼睛撞到一起。他心里一跳,忽然觉得今天阳光格外耀眼。 心理学上有个词叫“重复曝光效应”,指人会对频繁接触的东西产生好感。 谈恪怀疑这个词具有切实的科学实践基础。 汽车停下,坐在副驾的肖助理回头:“谈总…” “你不用去了,留在车里。” 谈恪头也不抬,理理袖口,抬步下车。 作者有要说:宋易:我也一天八百趟地往他跟前凑,咋不见他科学实践一下呢? 第8章 柯伊伯带 八 “我们一个观测日的日程,一般从下午就开始了。准备工作比较花时间,也很繁琐。” 谢栗的声音在空旷的观测塔楼里低低地回响。 今天为了方便赞助人参观,原有的观测日程都被取消了。站里没什么人,安静得很。 到底要怎么带着人参观,他其实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系里也没有具体的指示。他只好絮絮叨叨地,绕着赞助人掏钱买的望远镜打转。 毕竟就是专门来看这东西的。 他走近操作台,打开监控仪器:“首先要确定观测对象的坐标,然后检查设置,调整波长,寻找合适的观测覆盖段…” 操作台还上留着上一组学生的观测记录。谢栗看看最后一组观测坐标,随手输了进去。 谈恪今日仍是一身正装,站在谢栗身侧后方,一直没怎么说过话,沉默地听着。 倒是和昨天在车上难为嘲笑他的样子判若两人,谢栗一边调设备,一边在心里嘀咕。 这个人好像穿西装就做个人,不穿西装就不做人。 所以西装才是本体吧?谢栗默默吐槽。 “然后就是拍摄用于校准的测试文件。” 谢栗调好坐标,往旁边让了让,好方便旁边的人看见屏幕,又顺手指指旁边一张布满亮条的图片,说,“测试文件大概就是这样的,通常要做好多次,测试数据会传到底下机房,然后系统会根据测试数据给出校准后的参数,再反馈上来。” 他自觉讲的东西实在无聊,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讲下去。他抬眼去看身侧的人,想看谈恪的反应,却不料谈恪的目光正落在他的手上。 昨日的红疹愈演愈烈,不仅成片地肿起来,甚至开始渗出透明的液体。 谢栗尴尬,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慢慢收回手,背到身后。 于是谈恪的目光便跟着换个方向,直直落在谢栗脸上。 观测塔楼的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几台低压钠灯提供着有限的光明。 谈恪双手插在西装裤兜里,身形挺拔。深邃的眉眼看起来很严肃,又带着些许说不清楚的意味。 他垂眼看着谢栗,开口:“你昨天在酒店打翻的那盆花是对皮肤有刺激性。当时我要叫你去洗手,你不听完就走了。后来又叫大堂经理转告你去洗手,他也确认自己转告你了。” 他朝谢栗身后看一眼,那眼神明显是在说,洗个手很难吗? 谢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昨天的那场面,他既无准备,也无预料,全是宋易与这位白月光先生撞上来。 撞上倒也罢了,偏偏叫他听见宋易在胡说八道,硬把自己抱碗望锅的行为,说得倒好像是在做什么善事。 谢栗不可能忍,也忍不了这口气。 后面打翻东西也好,跑掉也好,统统都不是他的本意。难道还要他站在那里与人聊天吗? 至于大堂经理的转告,当时沈之川就在停车场等着他,他怎么能再去厕所转一圈。 洗个手是不难,可是也没人告诉他不洗会怎么样啊。 谢栗满心都觉得委屈,但是这委屈只有他自己知道,和谁都没办法讲得很清楚。 沈之川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所有的人都是好心,不好的唯独只有他自己。 可是 -- 他很生气地想,可是就算这样,疼都疼在了他身上,他都从来没有怪谁,别人凭什么还要来责问他? 谢栗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撇过头,用只有两人之间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自己会处理的,不劳操心。” 谈恪再一次觉得好笑。谢栗将脸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正在逐渐鼓起来的河豚。 这个小男生总是让他觉得想笑,而此刻这好笑里又多了一丝说不清楚的柔软东西。 柔软到令他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说:“我小姑很关心你,下次你去见她,还这样严重,她一定要担心。” 谢栗不想这人突然提起方教授。他怔了怔:“方教授,真的是你的小姑?可是她姓方…” 他没说完,就觉得不妥,像在打听隐私。 谈恪不以为意,解释说:“因为她跟着祖母姓,我父亲跟着祖父姓。” 谢栗钝钝地哦了一声,没话可讲了。 气氛在沉默中变得尴尬起来。 谈恪微笑着,仍是用很温和的语气提议:“抱歉打断你,不过,现在继续参观吧?” 谢栗的那阵委屈被人一打岔没了,这会就只剩下了不自在。 他作势去看屏幕,趁机转身,生硬地转开话题:“哦,刚才讲到,讲到测试文件。一般测试完就准备开蓬了。” 他低头看了眼表:“现在这个时间就刚好。” 谈恪的目光始终落在谢栗身上,再没有挪开过。 谢栗躲避似的,从操作台前离开,径直走到圆形塔楼的另一边,伸手去扳足有半臂粗的顶篷开关电闸。 开关很沉,谢栗掂起脚尖,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随着一阵铰链同滑轨摩擦的隆隆声响,观测塔楼的圆顶裂出一道缝隙,铝合金的活动顶篷逐渐张开。 正值四月,下午五点过半,太阳将将要跌入地平线下。 温热的余晖在刹那间涌入。 昏暗的塔楼迎来日暮时分于人间徘徊的金色霞光, 还有喧嚣了一整个白日的热气,同淡郁的霞光,也一并涌入。 这是一天中,悬在亿万公立之外的炙焰巨兽给予地球最温柔的时刻。 天边掠起待归的鸟群,树叶泥土的气味四下飘散,热风从敞开的圆顶吹进,轻柔拂过。 万壑无声,斜阳将近。 眼前巨大的望远镜撑起银灰色的身躯,镜筒遥遥指向天幕,像雄心勃勃的展示,蓄势待发。 在天穹下,一切烦恼与伤心,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每次看开蓬,都有种激动的感觉。” 谈恪走到谢栗旁边,也望着蓬外的天空,“明明是一样的天空,但是从这里看出去,和站在外面看天,总是觉得很不一样。” 谢栗没想到他走过来,会讲出这样的话。他将这话放在心里想了一番,又觉得确实是这样的。 “因为是带着目的在凝望天空,” 谢栗认真地想了想,说,“每一次开篷,我们都期望着能从广袤无垠的黑暗宇宙里,发现我们想要的东西。” 谈恪侧头看他一眼,小男生望着天空,脸上有一种与他的年龄不大相称的虔诚神情。让他想起了曾经见过的那些在实验开始前做祷告的有神论研究员们。 他觉得心里似乎有个地方被轻轻弹拨了一下,令他不自主地回忆起陈年旧事。 于是他说:“以前在实验室里面对对撞机时,似乎也有过这种想法。只是我们的对象不是无限的宇宙,而是粒子。” 谢栗很有些惊讶,随即想到昨天院长介绍时说,这人与沈之川还是校友。他忽地有些好奇:“你从前是…” 谈恪微笑:“我从前是搞高能物理的。” 谢栗轻轻地噢了一声,接着心里又涌起了另一个疑问,那他怎么现在会变成一个商人? 但他没有问出来。 因为他发现谈恪正看着他。 目光相触间,谢栗觉得自己的脸猛地在发烫。 他逃似的从男人身边走开,走到操作台旁,嘴里胡乱地随口说:“小苏山的观测条件非常好,光害也不严重,感谢您的捐赠,和对科学发展做出的贡献。” 他一说完,自己都想找个缝钻进去,这都什么和什么。 谈恪和谢栗一前一后从观测站出来时,肖助理正焦急地等在车前,不住看表。 谈恪晚上六点半要和在凤凰城的投资团队开会。现在马上六点了,人还没出来。 肖助理原本的打算很好。谈恪的参观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完事,五点半往回走,正好避开下班高峰。 可哪能想到就看个望远镜,老板竟然在里面呆了一个小时。 小学生逛科技馆吗? 肖助理一见谈恪,立刻迎上去:“谈总,已经六点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谈恪便对旁边的谢栗说:“你坐我们的车走吧。” 谢栗想也不想,立刻摇头拒绝。 谈恪便说:“我们公司旁边就是医院,你去那里看看你的手。” 他又往谢栗背在身后的手看了看,“你拖了这么久,光是自己擦药,恐怕不行。” 谢栗还要拒绝,就被谈恪强势地打断:“就这么决定了,上车吧。” 肖助理不清楚情况,但老板发话,他便立刻很有眼色地去开后座的车门,请谢栗上车。 谢栗不知道还要该怎么拒绝才好,只好顺从了。 他上了车,便束手束脚地坐在全包裹的真皮座上。 这座设计得简直像个勾人的女妖精,让人坐下去不由自主地就要往后瘫。 谈恪上车起就不再与他说话,接过助理从前面递来的笔记本,一边敲打,一边与前面的人交谈。内容尽是谢栗听不懂的金融术语。 谢栗这两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今天又是绷着精神一番奔波。这会猛地坐下,浑身的困倦都裹了上来。他盯着窗外,强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过去。 黑色宾利在医院门诊部前停下,车里的三人都看向谢栗。 谢栗倚着车窗睡得正熟,全然无知无觉,嘴角还有很可疑的亮晶晶的东西。 谈恪从喉间发出一声笑,颇有些无奈:“算了,直接去公司吧。” 作者有要说:谈恪:自己家的崽,睡得流口水也可爱。 第9章 奥尔特星云 一 谢栗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着。 会客室的墙上挂着巨大的电子投屏,滚动播放着长鲸投资的宣传片。 茶几上的可乐还冒着凉气,旁边的碟子里规规矩矩地垒着两块点心。 长鲸的前台接待不清楚这小男生的身份,只看他垂着头迷迷糊糊地跟着肖助理从高层专用的通道上来,还当是哪个合伙人家里正在上高中的孩子,所以送上可乐和点心。 谢栗睡醒时发现自己居然还在人家的车上,而车就停在一座建筑的地下车库里。 肖助理坐在前面,看样子是专门留下来等他,一听见动静就转过来,非常礼貌地问他要不要再睡一会。 谢栗哪还好意思。 于是肖助理将他带进长鲸的会客室,走前嘱咐他稍坐一下,他已经通知长鲸的保健医生过来替谢栗看看手。 谢栗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好像进了异世界的爱丽丝。 他懊恼,怎么就在人家的车上睡着了,还能睡得那么香呢。 门应声开了。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只保巨大的保健箱,看起来颇沉。 谢栗赶紧站起来要帮忙,那女人却连连摆手,声音爽利:“不用不用,你坐下。” 说着便猛地一提,将那箱子哐地一声怼在了实木茶几上,顺便碰倒了茶几上的可乐。 她“哎呀”一声,捡起可乐抛到旁边的沙发上,又推开茶几上的碟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来吧,给我看看你的手。” 谢栗乖乖地伸出手。 女医生抓着他的手背仔细检查:“说是昨天弄倒了绿玉树,当时没及时洗手吧?你的症状看清来还挺严重,现在还痒吗?自己涂过什么药吗?” 谢栗摇头:“昨天痒,今天疼。” 他实在没好意思说自己还涂过云南白药牙膏。 女医生点头:“疼就对了,是该疼了。” 她回身打开保健箱,翻出一瓶黄绿液体,拿棉球蘸过后,仔细地擦拭过谢栗的手背,又拿出一只药膏,均匀地抹在患处。 她处理完,将药液与药膏一起交给谢栗,又嘱咐他用法用量。末了,她又补了句:“要是用过三天还不见好转,就要去医院看专科。我没见过那盆花,现在只能按照常规方式给你处理。” 她顿了顿,像想起什么事,忽然笑得有些奇怪 :“哎,谈总是你什么人啊?” 谢栗被问得措手不及,手里捏着药瓶,顿时支支吾吾:“额,不是什么人,就是昨天一个活动上,他刚好遇见我打翻花盆来着,所以…” “不对不对,他可不是好心眼的慈善家,” 女医生抱着胳膊上下打量谢栗,笑得兴致勃勃,“一定还有别的关系吧?” 谢栗被问得难以招架,无措地想找些别的话来绕过这个话题:“谈先生他,他也做慈善…才给我们学校捐了望远镜。” 女医生像听见了什么新大陆:“望远镜?他给你们学校捐望远镜?”她狐疑地打量谢栗,“你是哪个学校的?高中生?” “行了,别总试图挖我隐私。” 谈恪推门进来,“外面都听见你说话了。” 女医生这才放过谢栗,大力士般一下抓起保健箱朝门口走过去:“还不是因为我们从来都没见过你领人回来,大家都很好奇呀。这还是第一个你带来公司的人,当然要趁机了解啦。” 她走到谈恪面前,朝谢栗的方向努努嘴,小声说:“哥,顺便提醒你,搞未成年可是犯法的。” 谈恪瞥她一眼:“再说一次,不要在公司打听我的私事。有时间关心我,你不如去计划下员工的心理保健活动。” “可现在又不是我的法定工作时间,”女医生耸耸肩,完全不怕谈恪的样子,“我听说你捐了个望远镜?前阵子诚华的老总拉你一起买 UNICAT,你还说没钱,原来是真的没钱?哇哦,什么望远镜,我也好想看看啊。” 谈恪沉下脸来:“回家再说,你可以出去了。” 女医生一摊手:“好吧,那我不烦你了。” 她临走前转头朝谢栗眨眨眼,“小朋友,我叫谈忻,下次见哦。” 谈恪拿这个妹妹是完全没办法。 他松着领带往里走。谢栗站起来,道谢和告辞的话都打好腹稿了,刚要开口,却再度被人打断。 “我们盯上了一块肥肉,快快。” 来人一身运动装,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个抱着文件夹的助手,两人都没注意到站在沙发旁的谢栗。 “Windfield家族刚放出消息,他们有意愿出售手里medic 的股份。我们研究了medic 试剂供货商的财报,他们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相关试剂的出货量整整增加了三倍,也就意味着 medic 正在研发的新降糖药的二期效果可能非常理想,很快就能进入三期临床试验。” 穿运动装的是个高瘦又长相阳光的年轻男人,语速飞快,表情丰富。 “而且根据可靠消息,FDA *打算在下半年缩减降糖药审批流程。这就意味着如果提案通过,最快明年底后年初,medic 的新药就能面世。” 运动装激动地抓着谈恪,“钱!都是钱啊!我已经看到了最新款阿斯顿马丁在向我招手了!” 谈恪听着,却分神往沙发那边看。 谢栗还站在沙发边,想出声又怕打扰他们,一脸纠结。 他决定先安顿满脸都写着不自在的小男生,于是开口,说:“你先坐下等一会。” 旁边两人顺着谈恪的目光齐齐看过去,这才发现会客室里还有人。 穿运动装的男人上下瞅瞅谢栗,忽然张大了嘴转过来指着谈恪,大喊起来:“我靠!谈恪你太没有责任感了!你要被抓走公司怎么办!搞未成年可是犯法的!我要求明天立刻开董事会变更股权结构,分散你的绝对投票权!” 谢栗听得半懂半不懂,但也听出了对方在拿自己的年龄做文章,慌忙开口澄清:“我成年了!我年底都二十一了!还有我和谈先生不是那种关系!” 运动装瞅着他上看下看,忽然露出坏笑:“哦,不是那种关系,那就是这种关系了?” 他伸出手,比着大拇指互相碰了碰,非常老套又恶俗的暗示。 谢栗看明白,一下就脸红了。 “方显,说你的事。” 谈恪顿时冷下脸,“或者出去。” 被叫了名字的运动装男人嘿嘿笑起来:“好好好,说说说。” 他伸手从助理怀里抽出那份文件夹打开:“刚说哪了来着,哦,meidic 现在的股价 36美元,Windfield 那边大概在 41美元左右出手,我们只要三千万美元,就能吃下来!” 方显期待地看着谈恪。 他带来的助理也在这时开口,添柴加火:“如果能在 medic 完成二期临床前进行交易,之后至少还有 14%的涨幅。按年计算,就是527…” “多少?” 谈恪忽然打断助理,有些严厉,“你再说一次,按年计算是多少?” 助理胆怯地重复:“5,527…” 谈恪转头去看方显:“这是你的人?” 方显看看那助理,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微妙起来:“就那个新来的,分析师。” 谈恪一时间没说话,和方显对视一眼,两个人在无声中似乎进行着某种交流。 那分析师浑然不觉自己有什么问题:“有什么不对吗?那个 14%乘以…” 他在谈恪锐利的眼神里慢慢消了音。 谢栗在沙发上坐着,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却不料谈恪忽然朝他看过来,招招手:“ 你过来。” 谢栗不明所以,但顺从地起身走过去,走到谈恪身旁。 谈恪先低头看了眼他的手,然后才说:“527有什么不对了,你听出来了吗?” 谢栗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来问他? 但他不好扫谈恪的面子,只好低下头避开对面那分析师的眼神,慢吞吞地开口:“那个,新药研发试验成功属于偶发非持续事件,这种事件引发的价格上涨不太会持续稳定存在,所以按年来算有点…我不太懂金融,就上过一点选修课,可能说的也不对。” 被一个“只上过一点金融选修课”的,彻头彻尾的外行人点出逻辑上的巨大谬误,那分析师已经脸涨得通红。他嘟囔了一句对不起,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方显对着关上的门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边笑边指着谈恪,说:“要说狠还是你最狠,杀人诛心,打人打脸,绝了!” 谈恪挑眉:“你为什么会松口收这种人进来?我看,他在长鲸期间的工资就由你出吧。” 方显立刻笑不出来了:“哎哎,讲不讲理,卸磨杀驴可还行啊。你不在国内的时候,可都是我替你去应付上头那些老东西。要不是这样,我能沾上这尊瘟神吗?他爸主动开口,说要把自己儿子送过来学习,我还能拒绝啊?‘不行,我怀疑您儿子王者荣耀打太多了,脑子里已经长出了一个王者峡谷?’ 这话能说吗?说了你还想拿交易执照吗?” 谢栗实在没忍住,扭过头偷偷笑了一声。 方显一见,就来劲儿了:“这个小同学,学什么的?我看你脑子不错啊,考不考虑毕业以后来长鲸发展?以后跟我们谈总门对门上班,手拉手下班,多美啊这日子。” 谈恪忍无可忍,开口下逐客令:“事说完就赶紧走,别在这贫了。” “走走走,这就走。” 方显把手里的文件夹往谈恪身上一拍,挤眉弄眼,“你记得看啊,可不要沉迷美色荒废国政。” 会客室里终于清净了。 谈恪一边摘领带,一边往沙发那边走,坐下后才说:“刚才那个分析师身份特殊,我们不好直接开口骂人,只好借你来用一用。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谢栗连忙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是我该谢谢您请人帮我看手。” 他蹭到沙发边,又说:“打扰这么久,我也该走了。” 说完抓起自己的书包,还朝着谈恪深深鞠了个躬。 谈恪这回毫无掩饰地笑出了声:“你等会,先坐下,我还有话说。” 作者有要说:叮 --【系统通知】 主要角色已全部就位,现在开始恋爱大逃杀 第10章 奥尔特星云 二 谢栗很不情愿,磨磨蹭蹭地走到对面的沙发坐下。 谈恪拿起被扔在旁边沙发上的可乐,走到谢栗旁边,拧开递过去:“方教授叫你小谢,你叫谢什么?” 谢栗接过可乐,也不喝,就端正地拿在手里,跟捧着什么圣旨似的,犹豫片刻,小声但坚决地说:“我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 谈恪觉得这小男生实在太好玩,忍不住就想逗他:“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可以问方教授,她总会告诉我的。” 谢栗立刻摇头,仍然十分坚决:“那我也不想告诉你。” 谈恪追问:“为什么?” 谢栗端着那瓶可乐,坐得笔直,蹙着眉头思考该讲些什么才能从这里脱身。 谈恪离他太近,带着周遭的空气里都是柠檬草须后水的味道,让他连思考都有些费力。 “因为宋易,是吧?” 谈恪忽地又说。 谢栗受惊了般,立刻抬起头去看谈恪,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睁得圆圆。 他把否认的话含在嘴里,怎么都张不开口。 因为谈恪的眼神锐利而深邃,好像望穿了他的内心。 他不做声,直勾勾地看着谈恪。 谈恪也不躲,非常大方,摊开手任由他看。 室内一时静得无声,只有冷气从送风口里呼呼地吹出来。 谢栗觉得自己的脑子像被什么东西来回涮了两遍,涮得理智跟着废水一起流进了下水道里。 他明知道自己该远离眼前这个人。毕竟他和宋易,宋易和他,这关系太惹人生厌。 但他心里又不知道从哪一刻起生出了一丁点隐秘的惋惜。 可能是看见这人在冷餐会上众星拱月的时候,又或是这人站在刻有他名字的望远镜前插兜凝望天空,随口讲起自己的旧事时。 这个人长得好看,笑起来也好看;他在普林斯顿求学,也做过学者,去过那些著名的实验室,或许还曾经师承某个著名的科学家,接着投身花街,玩弄数字与模型于股掌间,又毫不在意地随手撒出去几千万。 他看过的人来来去去,都是一副面目模糊的样子。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令谢栗觉得惊艳,沈之川是头一个,如今谈恪是一个。 他心里觉得非常惋惜,怎么这个人是个零呢,怎么会和宋易有关联。 他在柠檬草味道的须后水中变得有些熏熏然,不由自主地问出那个问题:“你不喜欢宋易吗?” 谈恪调整了下坐姿,十指交握在膝头,甚至还非常认真地思考了几秒,才郑重地开口:“你刚才说你多大,二十一岁?谈过几次恋爱,一次?两次?” 谢栗抿着嘴不说话。 谈恪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端倪:“宋易是你的初恋?” 谢栗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谈恪点点头:“喜不喜欢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不合适。” 他看看谢栗,反问,“你觉得宋易合适你吗?” 谢栗摇头,模仿对方的回答:“合不合适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过。” 他努力强调最后一个字。 谈恪勾起一边唇角,压下心里隐约的悸动,略有些遗憾地想,这可真不愧是沈之川的学生。 他看看表,已经八点。他晚上要在大交易室看夜盘,九点开盘,四点收盘。现在这个时间他本该在补充睡眠。 于是他站起来,随手拿起搁在茶几上的可乐瓶盖子递过去,同时站起身:“回去好好涂药。” 这意思就是送客。 谢栗低着头把可乐拧好,重新放回桌子上,拿起书包往外走。 他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握着门把手回头,对沙发上的人一字一顿地说:“我叫谢栗,西木栗。” 谢栗回学校后,去食堂吃了个饭,回宿舍的路上路过办公楼,楼上还三三两两地亮着灯。 他站在楼下一数,其中一盏灯是他们办公室的。 他猜应该是程光还在办公室,犹豫了几秒,抬脚上楼。 沈之川除去性格太难伺候要求太高,也是个很好的导师。他自己的文章多如牛毛,不像有的导师一样,天天盯着手下学生的仨瓜俩枣。他更不克扣给学生的钱,也不鼓励过分加班加点。 谢栗读博以来,沈之川甚至没有催他定下方向来,只让他在自己手里的项目中挨个轮转。 谢栗进办公室的时候,程光还在修 bug。 程光手里的这个项目关乎他的毕业论文,一直看不到希望,急得他嘴里燎泡。 沈之川之前扔的大饼,未尝没有鼓励程光的意思在里面。 外人以为搞天体物理,是在对着望远镜看星星,好像非常浪漫。 其实不然。 就程光目前的方向来说,暗物质演化这一块,理论走得太快,实际观测完全跟不上,观测手段也好,设备也好,至少落后几十年。所以研究者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对着电脑,没完没了地写代码,没完没了地推公式,和没完没了地读文献。 其中的枯燥,除非热爱,否则很难坚持下来。 程光听见动静,抬头一看是谢栗,赶紧叫他过来看。 谢栗下午走的时候算法模块正跑到一半,结果谢栗前脚一走,后脚就程序就开始。 程光蹲在椅子上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找出问题。 谢栗一听,扔下书包过来帮忙,程光趁机喘息,仰在椅子上苟延残喘。 “栗啊,你想没想过以后?” 程光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 谢栗正忙着调标准库出来一行行重新排查,闻言头也不回,随口应道:“以后啊,可能还是往天体演化那边发展吧。虽然现在老师手里那个脉动变星的项目也挺有意思的。对了,我上次看了眼他们和加拿大的…” “不是,” 程光打断他,“我是说毕业以后,职业生涯,打算怎么办?” 程光的口气听起来很焦躁。谢栗不由得停了手里的活,回头去看他师兄。 程光正仰在椅子里,望着天花板,双眼失神:“咱们学校的博士后流动站按规定我是不能去的,所以我就想问问老板能不能给我个推荐,如果能去帝都最好,去不了帝都,能在滇南或者叶城天文台那边呆两年做博后也不是不行。” 谢栗没想到程光博二就已经在考虑做博后的事情了。 “但是老板说,这两年国内到处都是饱和的。如果我想继续做学术做下去,最好考虑出国。” 程光捋了把头发,看起来很烦躁。 谢栗听出了矛盾的焦点:“那你要是出国,嫂子去吗?” 程光摇头:“我要是自己出国,就得把她扔在国内,她一个人上班又带孩子,可是星星才一岁,两边父母都没办法帮忙。她一个人怎么办?” 谢栗想了想,说:“我听说博后一般可以带家属,嫂子和星星要是跟你一起去,那也…” 程光再次摇头:“问题不在这。就算能申请到外面的博后,做两年,那两年以后呢?找不到教职,再做两年博后,两年又两年,别的不说,我总不能每隔两三年就带着你嫂子和星星搬家吧?” 他回头看谢栗。 谢栗也蹲在凳子上,白净的脸上连担忧都有一种天真的味道。 程光叹气:“我就是这么一想,随口跟你说说。我想等毕业了出去找工作。” 谢栗轻轻地“啊”了一声。 “咱们搞这个好歹有点武艺在身,能写代码,数学过得去,脑子够用。” 程光指指电脑,“出去帮人搞搞交易模型,也是条出路。我听说前年有个大气物理的博士就去了长鲸,做了一年量化,今年已经买房了。” “但我想想,又觉得很不甘心。” 程光顿了顿,语气一转,有些悲凉起来,“我本科就是天体物理,研究生三年博士又三年,十年啊,全都搭进去了。结果呢?现在一事无成。我这几天就在琢磨,是我根本不适合搞这个,早点退出算了,还是说也许我再坚持一下,就能做出点东西,看到点希望呢?” 谢栗一时间没讲话,他想起了谈恪。 谈恪提过他以前是搞高能物理的,谢栗忍不住在心里揣度,他当年离开学术圈,也是因为看不到前途吗? 他实在很难想象那样的人也会有黯淡无力的时刻。 但仔细想想,这确实是没法回避的可能。 谁敢打包票自己手里的研究一定会有个结果呢。 程光说了半天,自觉也没什么意思,挥挥手,爬起来继续干活。 师兄弟两个人头对头折腾到十二点,终于摸到一点头绪。 谢栗握着鼠标一整晚,手腕又酸又麻,他一边甩手,一边说:“是标准库的锅没错了。明天还是重新引用一下,我再优化一下数据存取,下周一差不多就能好。师兄,周末你就休息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当打发时间了。” 程光家里有老有小,能有一个周末不用操心这些,对谢栗实在是非常感激。 谢栗和程光在办公楼前道别,自己背着包,沿着枫林路往宿舍那边走。 程光之前说的话,令他如鲠在喉。 谢栗之前没有太考虑过毕业后的事情,仿佛这条学术的路是理所应当走下去的。博士毕业,去做博后,然后在学校里找个教职,就像沈之川那样,一边做研究,一边教学生,一辈子这么顺顺当当就过去了。 今天程光这么一说,他才猛然意识到,可能沈之川才是少数人,少数能顺顺当当将这条路走下来的那部分人。 兰大的枫林路白天还是个学生游客都爱来打卡的景点,但到晚上就有点渗人了。 遮天蔽日的枫树连成片,路灯和天空都被遮得严严实实。风一吹过,叶片就相互摩擦着,发出飒飒的低响,好像有人在贴着耳朵说话。 谢栗抱着书包七想八想,一会想明天过来该怎么修 bug,一会又在想程光的事,过一会又想到谈恪身上去了。 他想如果能问问谈恪当年是怎么离开学术圈的,也许能给程光一点建议。 他快走到宿舍楼门口,忽然听见有一个声音在风里细细地叫他的名字。 谢栗顿脚仔细一听,差点连头皮都麻了,瞬间联想起那些没影儿的校园传说,顿时拔脚就往宿舍楼冲。 那声音尤不放过他,紧追不舍,还在后面断断续续地呼喊:“谢栗--谢--栗--” 谢栗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眼看博士楼前站着两个人,惨叫着冲过去:“啊啊啊啊啊啊--有鬼啊--” 博士楼前站着的正是给他抹云南白药的江湖游医小吴,小吴被他吓一跳:“有鬼?哪有鬼?” 谢栗蒙着头胡乱一指,顺势躲到小吴身后:“就就在那边。” 小吴伸着脑袋:“哪呢--啊,这不是宋易吗?” 谢栗从小吴后面伸出头一看,果然是宋易,喘着气往这边走,脸色难看得像女鬼。 第11章 奥尔特星云 三 宋易喘着粗气走过来:“谢栗,你跑什么?” 谢栗抓着凝聚态理论博士小吴的裤腰带,自以为说话声音很小:“小吴,你看他像不像女鬼?” 小吴将宋易上下打量一番,非常赞同:“他虽然是性别男,但面色青白眼神恶毒,神似女鬼,具有灵与体,虚无与真实的双重性质。这应该就是所谓波粒二象性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写照。一代圣人玻尔兹曼还曾经曰过所谓真实世界是由并不具有真实…” 宋易咬牙切齿地打断这两人旁若无人的胡说八道:“谢栗,我有话和你说。你过来。” 小吴左右看看,立刻选择明哲保身,借口自己的论文还没有看完,拉着另一个人就跑了。 谢栗拽了把肩上的书包,里面还装着方教授的资料,很沉:“道歉就不用了。” 宋易的男神形象破灭后,他就很不想见到宋易,生怕自己没忍住再给宋易来一脚。 宋易冷笑:“你把我打了,还要我向你道歉,有这样的道理吗?” 谢栗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对峙般沉默了数秒,宋易仿佛突然让步了,换了语气:“分手的事情,我有部分责任,我可以道歉。但是你打我,也不对吧?” 他说着,连表情也渐渐温和下来,仿佛刚才的狰狞只是谢栗的幻觉,他还是那个众人印象里温和体贴的学长。 他换上善解人意的腔调,继续说:“我可以不追究你打我的事情,毕竟你那时情绪激动,不理智,我可以原谅。但我有个条件 --” 谢栗不说话,歪着脑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拿脚踹地上的叶子,像个对抗成人说教的小孩子一样。 “我那篇论文的分析模型,我知道你做完了。你把东西给我,我就不追究你打我的事情。” 宋易的声音十分温柔,“我们好聚好散,分手以后还是朋友,好吗?” 谢栗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仍旧忙着踩地上的叶子,划来划去,好像是什么很有趣的事情。 宋易被数度无视,忍无可忍:“谢栗,我在跟你说话。” 谢栗终于踢开脚下的那片叶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往后退了两步。 宋易下意识往地上低头一看,差点当场气昏过去。 地上出现五个字母 -- “F.U.C.K U”,就在谢栗刚才站过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对着宋易,好像在合起伙来嘲笑他。 刚才谢栗踩着树叶子忙活半天,原来就是在忙活这个。 “你什么意思?!”宋易那张温柔面具戴不住了,发狠地伸手,想把谢栗拽过来。 谢栗像一尾灵活的小鱼,轻巧一躲,两步跳上台阶,远远地朝宋易比了个中指,大喊:“就这个意思。” 他说完飞快地转身刷卡,一下子钻进了宿舍楼的门禁里。 隔着玻璃,宋易就站在宿舍楼前,眼神怨毒得好像真的是一个女鬼。 小吴从一楼拐角探出头:“宫廷玉液酒?” “二锅头兑水,”谢栗回头,“呔,叛徒!没义气!” 小吴泫然欲泣:“宋易他今天看起来好凶,好像被附体了。” 谢栗飞他一个白眼,抬脚就上楼,又被小吴拉住:“他找你啥事?今天来好几趟了,跟楼下转来转去。” 谢栗心里也奇怪。不就一个分析模型,宋易又不是自己不能写,犯不着都撕破脸了还要低声下气地来求他吧。 过了一天,谢栗才从沈之川嘴里知道了宋易急着找他的原因。 他星期天一大早上被沈之川的清晨连环夺命call 叫醒,接着被薅到沈之川的家,被沈之川盯着写厚学奖要用的那篇英文演讲稿。 谢栗抱着他老师的最新款Macbook Pro直流口水,白日发梦:“要是学校能把实验室的所有电脑都换成这个就好了。” 沈之川端着一杯曼特宁从厨房出来,一身黑丝绸晨衣衬得他玉面朱唇,形貌昳丽。 他端着咖啡坐到小徒弟对面,撕开一包甜菊糖倒进去,又拿着小银勺在里面搅和,碰得细骨瓷杯叮当作响。 搅了一会,沈之川才云淡风轻地开口:“宋易给《观象》投稿,那帮编辑不知道怎么想的,前天把文章送到我手上来了。” 《观象》是国内天体物理领域的著名核心期刊。沈之川给这家期刊做审稿人已经好几年。 谢栗眼皮一跳,预感沈之川又要骂他。 他不敢出声,躲在15 吋的电脑屏幕后面装死,只有半个额头露在外面。 沈之川看得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也不兜圈子,干脆地问他:“他的数据和公式倒是挺漂亮。所以我要求看模型和源代码。你把源代码给他了吗?” 谢栗晃了半秒才想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惊得伸出脑袋:“他前两天是问我要来着,不对,他怎么连模型都没有就敢投?那他的公式,不对,他的文章…” 沈之川端着咖啡杯,似笑非笑,嗯了一声 谢栗再想不明白就是个傻子了。 宋易那文章是根据拟定的结果拼出来的数据,倒推公式,又把拼出来的数据拿给谢栗做模型。他先出了结果,然后才找谢栗做分析模型。甚至没等谢栗把模型写出来,他已经急不可耐地先投稿了。 之所以前天急着找谢栗,是急着要模型。他自己是能写,但是写得慢,不如从谢栗手里要到现成写好的。 谢栗整个人呆住了:“那他的图表,他的…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沈之川把咖啡杯往托盘里轻轻一磕,不说话。 冷意从背后一寸一寸地爬上来,谢栗不由自主地喘口气,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学术圈子里,名誉就是一切。 宋易为什么要这样做,谢栗也不明白。但后果是显而易见的。 用数据去配合拟定的结果,这叫做学术造假。 一旦东窗事发,做了分析模型部分的谢栗也难逃其咎。哪怕他的名字没有被署到文章上,只要宋易开口说出他的名字,身败名裂的下场一样等着他。 谢栗这下真的被吓到了,小脸发白,半天没说话。 沈之川看他这副样子,又有点不忍心,不由出言安慰:“他的公式和图表太好看了,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连点噪音都没有,过犹不及,用不着到抓他造假的环节,数据异常就够打回去了。再说你还没给他,没你什么事,但是好好长个记性吧。” 谢栗讷讷地点头,又惴惴不安地问:“那宋易会怎么样?” 沈之川耸耸肩:“他悬崖勒马放弃投稿也就罢了。” 谢栗噢了一声。 沈之川满意了,端着杯子站起来:“好了,接着写你的稿子吧,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走。今天写不完,明天就去我办公室写。” 学校在这种事情上多少都有点形式主义,评奖学金看看成绩文章也就算了,还要搞个演讲歌功颂德。歌功颂德也就算了,还要与时俱进,用英语拍马屁。 谢栗好不容易熬到中午饭点,终于磨出一篇虚情假意装腔作势的演讲稿。 他拿着写出来的东西敲开沈之川的书房。 沈之川正抱着笔记本也在忙。他整个人窝在椅子里,腿架在书桌上。丝绸材质的裤管一直滑到膝盖上方,露出整条细长又肌肉饱满的小腿。 沈之川头也不抬:“别在门口流口水了,滚进来念给我听。” 谢栗抱着笔记本磨磨蹭蹭走进来,找了把椅子坐下,哼哼唧唧地开始念。 “蚊子求偶吗?” 沈之川打断他,“声音大点。” 谢栗提高音量,再次磕磕巴巴地开口,这回没念几个词,手心已经一片汗涔涔。 终于在他把一个单词重复了三四遍还是念不对的时候,沈之川不耐烦了,合上笔记本看着小徒弟:“你怎么回事?你自己私下没学吗?这都多久了?” 谢栗被问得哑口无言,无措地端着电脑。 沈之川恨铁不成钢,火气压都压不住:“你这个口语,是打算做本土天文第一人,这辈子都不出国交流了是吗?还是你打算等到我们实现了伟大的民族复兴梦,大国崛起万邦来朝,人人都讲汉语的时候,再出山交流?” 谢栗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沈之川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谢栗英语差。 谢栗当年考博的时候,沈之川看到他的口语成绩,差点当场吐出一口血。他吐完擦擦嘴,还得撑着面子到处给这孩子说情,好歹把人放进了复试。 他是没想到快一年了,谢栗仍然毫无长进。 谢栗面对沈之川的勃怒,一句解释的话也不敢说。 沈之川看他抿着嘴不说话,更来气,还要继续骂人,一开口就被外头的门铃打断了。 沈之川满面怒容地站起来,穿过书房去开门。 他这很少来人,就算有人来也会提前给他打电话。他预感到按铃的是谁,不由得火气更旺。 果然,他一开门,门外正是那个嬉皮笑脸的人。 “午安,邻居。” 门外的人笑嘻嘻地打招呼,抬手把一个纸袋送到沈之川面前,“小区里新开的烘焙房,尝尝。” 这人穿着运动服,额头上还有微汗,显然是刚运动完。 沈之川冷着脸:“不用了,谢谢。” 说完就要关门。 男人飞快地伸脚挡住门,拉住沈之川的晨衣袖子:“别啊我吃不了,糖尿病,一口要命。专门买给你的。” 晨衣宽松,袖口被人一拉,连着虚掩的领口也跟着位移,露出半边线条清晰的漂亮锁骨。 沈之川顿时脸黑了:“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男人说着就伸手去替沈之川拉领子,“都是男人嘛,不吃亏。” 男人把纸袋强行塞进沈之川手里,冲着沈之川笑得像朵向阳的向日葵:“那什么,还得借个网。” 沈之川这辈子头回见到这么厚脸皮的人。 这人叫方显,是上个月搬来对门的,打过一次招呼后,就开始了漫无止境的借东西。 刚开始是借杯子筷子订书机指甲刀,借了几次以后,沈之川被借烦了,甩给他一张附近小区商店的快送名片。 这个方显消停了两天,又来敲门,改借网了。说是小区接口满了,自己家一时半会装不上网。而且他还不要无线网,必须要用网线插电脑的那种。 沈之川怀疑这个人别有目的,但对方又好像是真的有急用,理由头头是道,无线网不稳定,容易从服务器上掉下来。 沈之川很不光明正大地偷窥过,对方电脑屏幕上跑着的,确实是金融人士常用的分析软件。 沈之川不说话,方显立刻改扮可怜:“帮帮忙吧,无良老板催的急,可怜社畜身不由己啊。” 沈之川犹豫两秒,刚要点头答应,忽然又改口:“你英语好吗?” 方显不明所以:“好啊,英法日俄,谈笑风生。” 沈之川点点头:“行,借网可以,帮我一个学生补一下英语。” 方显满口答应。 他一进门,正碰上谢栗抱着电脑从沈之川的书房出来,俩人都呆了。 第12章 奥尔特星云 四 方显没想到沈之川叫他进来教英语,竟然是教一个博士生。 他很吃惊,谢栗也非常不自在。 他拿着谢栗那篇稿子一通念,标准伦敦腔。 谢栗听完,自惭形秽,轮到他自己开口,连一句都念不下去了。 方显脸上不显,心里愈发疑惑,这低仿口语是怎么考上兰大博士的? 谈恪正裹着浴衣和人谈事,口袋里的手机一阵一阵地响,没个消停。 他与人说声抱歉,拿出手机,连着蹦出好几条信息。 【方显:我在我老婆家里捉到了你的老婆。】 【方显:我老婆让我教你老婆英语。我知会你一声。】 【方显:我说你老婆好歹也是兰大的博士生,这口语怎么跟拼多多上砍出来的一样?】 谈恪莫名其妙,发个问号过去,收起手机,迎上对面的人:“你接着说。” 他对面坐着宋易的哥哥。 私募基金协会请了证监还有经协的人,又拉上一众私募合伙人作陪,在天华山上的温泉山庄里群魔乱舞。 宋易的父兄都是研究货币政策的,也在受邀之列。 “现在政策方向就是这样,你心里也有数。国家的本意是整顿市场,而不是赶尽杀绝,毕竟还指望你们把市场流动做起来。” 宋易的哥哥点起烟,换了话题,“对了,我听说宋易这两天又去找你了?本来他今天还想跟着来,我爸没同意。” 谈恪父母也是学者,两家认识多年。 谈恪提起这个名字都烦,伸手推了推面前的茶杯:“他不喜欢女孩儿,你家老爷子知道吗?” 宋易的哥哥摇头:“老爷子不傻,不戳破而已,当他是年轻人爱玩。家里已经开始给他安排相亲了。” 他冲谈恪苦笑,“烦请你再忍忍,等他结婚就好了。” 谈恪不置可否,也不接话。 谈恪拎着西装外套从山庄里出来的时候,正赶上一群人拿山庄里的女服务员取乐。 一群男人攥着把红彤彤的钞票,怂恿两个年轻的服务员学小狗打架。 金融街上形形色色的合伙人操盘手,副董执行董,高级副总常务副总,监事董事监理,门口签到处堆满了山似的名片,上面的头衔搁一块能玩盘消消乐。可这帮人脱了那身精英的蛇蜕,和大街上盯着姑娘裙底看的流氓无赖也没什么区别。 从大洋这岸到那岸,这群掮客的爱好始终如一,不分国界民族。只是对象从花街对面酒吧的女脱衣舞者,换成了中式温泉山庄里的女侍应生。 财富令高尚者仍旧高尚,低俗者加倍低俗。 谈恪刚进花街那两年,对这套声色犬马成王败寇的money-making culture尤其厌恶。 他享受手握巨额资金于千里之外决胜的快感,指数曲线在瞬间上下起伏带来的刺激,但也同样窒息于此间散发的恶臭。 这是和学术圈截然不同的世界。 高级交易员扯着嗓子谩骂新鸟,用词之污秽,令人毕生难忘;上一秒还在电话里低声下气地讨好客户,下一秒就拨通后台*电话,把要求夹在一堆问候对方全家女性的脏话里喷出去。 人人都在算着怎么利用信息差把垃圾包装成好东西卖给别人,哪怕明知道对方有个正躺在癌痛医院里的老婆。 盈利的人春风得意,亏损的人恨不得在厕所里上吊。 象牙塔里将信誉等同生命,有人敢数据做个假,抄三两页内容没有引用,已经是够研究员们当成天大的事讲半年。 而在花街,信誉不值一提,欺诈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贪婪如同巨浪,裹挟这里的每个人。 谈恪进花街的第一年,每个周五都加班到第二天清晨,然后开车从花街的办公室跑回普林斯顿。 周末的花街仍旧人多得肩摩踵接,铜牛雕塑前永远不缺等着拍照的游客。 曼哈顿大桥的出城方向这时通常空荡,足够谈恪将GLC的油门一脚踩到五千转,像一只狂奔而去的自由野马。 背推感顺着座椅传到脊椎的瞬间,他甚至会升起那么一点归心似箭的感觉。 普林斯顿镇很小,通常静谧又安然,仿佛一个仍活在十七世纪的乡村美人。 谈恪会把车扔在公共停车场,在街头的流动食物贩卖车上买个不加酱的培根煎蛋三明治,然后跳上 606 路公交车,一路坐到普林斯顿大学门口的 Palmer 广场。 他穿着花街标配的无条纹深色西装,和不带饰扣的黑色皮鞋坐在广场边,与举着相机的游客和穿着学校 logo 衫的学生格格不入。 但他觉得放松,像光脚躺在自己的卧室里。 谈恪走到温泉山庄的停车场时,正碰上诚华的老总从里面出来,兜里不知道揣着什么,鼓鼓囊囊。 他朝对方颔首,简单打个招呼,不料却被拉住。 “你前阵子还跟我说没钱,” 诚华老总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大力拍着谈恪的肩,“我可才知道,长鲸去年净收益 23%,一辆 UNICAT才多少钱,六千万你都拿不出来?你说实话,是不是不想跟老哥哥们玩?” 谈恪勾着唇角笑:“真没钱,几个户头加起来,流动资金不到这个数。” 他伸手比了个数字。 诚华的老总不信:“你少来,去年的收益够你拿钞票盖个房子了。” 谈恪露出一点适度的无奈,顺便拉开与对方的肢体距离:“去年底买了点东西,都扔那上面了。” 诚华的老总好奇:“你买了什么?别墅?车?不会买了个岛吧?哎,说到这个岛我想起来了,去年…” 对方兴致上来,一副要滔滔不绝的架势。 谈恪已经不耐烦于这种对话,开口打断:“也没什么,就是台器材。” 他心里盘算着找个借口脱身,电话就恰到好处地响了。他故作歉意:“不好意思,我们副总的电话。” 电话是方显打来的。 谈恪上了车才接起来。 方显那精力过分旺盛的声音从听筒里钻出来:“这么久才接,我是不是打扰你好事了?” 谈恪捏捏眉心:“有事就说。” 方显拖腔拖调:“我给你发那么多信息你怎么不回我?我在我老婆家见到你前两天领来公司的小男生了。” 谈恪摸出蓝牙耳机,把手机扔到副驾驶:“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帮你买个广告位,替全国人民谢谢那位回收你的爱心人士。” 方显嘿嘿一笑:“就我邻居,那个姓沈的大学老师,长得那叫一个漂亮,追到手了就带出来给你们瞧瞧。” 谈恪正在拉安全带的手一顿:“哪个大学的?” “兰大,” 方显美滋滋地显摆,“好像搞天体物理的,牛逼吧。” 谈恪那边忽然就没声音了,方显喂了半天,他才又开口:“你搞搞那些 diggers* 就算了,不要祸害国家栋梁。” 方显不干了:“太难听了啊,怎么就叫搞?我每一个都是真爱。” 谈恪嗤笑:“对,不给钱就和你闹分手的真爱。” 方显被揭了短,立刻提枪上阵:“你老牛吃嫩草,搞二十岁的小男生,好意思说我吗?” 谈恪打了把方向盘,将车开上山路:“你和谈忻什么时候能改掉无逻辑推理的毛病?那个学生是我小姑的助手,碰上过一两次而已。” 方显阴阳怪气:“哦,碰上了一两次就带人回公司来叫谈忻来给他看手,你好关心啊。” “我不关心。” 谈恪拉下车窗,晚风飒飒地吹进来,“没事我就挂了。” “别别别,有事。” 方显不闹了,“真有事。” “说。” 天色将晚,万丈云霞如锦。谈恪摘了墨镜,莫名想起从张开的铝合金顶篷中得窥的一片夕照。 方显在电话那边絮絮叨叨:“那个沈老师叫我教他学生英语,就那个小博士。我还寻思一个博士生英语能有多差呢,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还真的是差,差到张不开嘴的那种。” “我看他的样子,你知道让我想起谁了吗?” 方显卖关子。 谈恪不说话不接茬,方显只好自问自答:“我想到 Carson 了。当年 Carson 刚进兰开斯特公学的时候,讲英语的样子和他一模一样。不敢视线接触,一个元音要反复发声确认,紧张,迟疑。我觉得这小孩不是不会讲,是不敢讲。” 方显兴致勃勃起来:“我邻居对这个学生很重视的样子,你说我要是能帮他解决这个问题,他会不会从此对我一见倾心,以身相许,拜倒在我的石榴裤下?” 谈恪很头大。他想了好几秒,才说:“你知道 Carson 当年有个谈了好久但是后来分手了的亚裔前男友吗?” 方显莫名其妙:“就是他哭得嗷嗷的那个?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 谈恪说,“Carson 那个前男友就是你的邻居。姓沈,叫沈之川,现在在兰大物理院。你上兰大查他的简历就知道,他也是普林斯顿毕业的。” Carson 就是谈恪在普林斯顿的师兄。说起来他认识方显,还是通过他师兄 Carson。 方显当年在英国上中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天才混血少年,身世曲折,十二岁才被父亲家从墨西哥认回来,操一口地道的拉美英语。 公学是个资本主义放大镜。第二性征刚刚发育完的少年们最擅长背诵爵位,和把人划成三六九等。 方显这样的有钱华人排倒数第一,Carson 这种连r 和l 都分不清的私生混血连倒数第一都排不上。 智商再高,也遮不住棕色的皮肤。 他被人叫“Dalit*” 。 倒数第一和负一玩到一起也很自然。 Carson后来咸鱼翻身,16 岁进了普林斯顿,从此一路开挂。 方显显然被这个关系震住了。 他和 Carson 不常见面,常年维持着圣诞节互发明信片的君子之交。 上一次见面还是四年前 Carson 再次从南极回到美国,恰好碰上方显去和谈恪碰头,三个人才聚在了一起。 那天恰好是沈之川不告而别的日子,Carson当晚喝多了,方显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段。 谈恪打灯变道,慢慢汇入城市的车流:“你换个人吧。” 他的声音透过电流,含着一股怜悯的味道:“沈之川玩不起,也不会陪你玩。” 作者有要说:*后台:投行后台,多指支持、内核部门,不带来直接受益。与交易员所称的“前台”相对。 *diggers: gold diggers 拜金的人 *Dalit:指印度种姓制里的贱民。 ------- 方显:我仔细思考了一下,沈之川我追定了。 谈恪:? 方显:来我给你算。你老婆是我老婆的学生,圣人曰一日为师,终身为爸。你老婆喊我老婆爸爸,你老婆爸爸的老公也是爸爸。你老婆的爸爸你也要喊爸爸,由此可推得,我也是你爸爸。 第13章 奥尔特星云 五 期中考刚过,程光和谢栗被沈之川叫过去帮着判卷子。一人一头,蹲在沈之川的大办公桌前,像两个包身工。 谢栗看了一会脑仁都疼,拿笔杆戳他师兄:“你看看,这个写的到底是 3 还是 8?” 程光凑过去辨认半天:“要不然你就按 3 给他算吧。” 沈之川正翘着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抱着笔记本刷 arXiv*上的更新,头都不抬:“看不清楚就一分不给。” 谢栗低头扫了眼这学生的卷子,整张卷子龙飞凤舞,潇洒飞扬 -- 没几个字能看清楚。 他犹豫,忧心忡忡地和程光咬耳朵:“那这孩子就及格不了了。” 沈之川耳朵尖得很,扔下电脑走过来,从谢栗手里抽走那张卷子,看了几眼,直接折一折塞进手提包里。 “这种平时不学无术,临考前也不抱佛脚,到了考场就企图用模糊的字迹来从改卷老师手里骗分的行为,我要在后天公布成绩的时候,拿出来讲一讲。” 沈之川面若寒霜,一脸正义。 谢栗噤声,在心里给那学生点了个蜡。 卷子改完,程光要领着师弟跪安。 谢栗推推程光让他先走,自己蹭到沈之川旁边卖乖:“老师,我有件事。” 沈之川嗯了一声。 谢栗吞吞吐吐:“就是,周末那天您请邻居给我讲英语的时候…” 沈之川抬头,脸色有点阴。 “他说可以给我一些资料,会麻烦老师转交给我,” 谢栗打量沈之川的脸色,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我昨天看了下,奖学金第一轮初选已经开始了,我想早点准备。” 沈之川听完,脸色才缓和些:“我回头帮你问问。” 谢栗哦了一声,说句谢谢老师,抓上书包就跑。 沈之川又叫住他:“什么学习资料非要别人给你找?自己没手吗?” 谢栗吭哧两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沈之川心烦意乱,干脆挥手叫他出去。 他这一整天都心情不好,全因为前一天夜里做了个梦。 他梦到和 Carson 一起去巴西旅游,去了伊瓜苏瀑布。 那时 Carson 刚从南极麦克默多站*回来。 正值二月,寒潮席卷美东。Carson 遭不住没完没了的冰天雪地,整个人有点崩溃。 沈之川心疼,干脆放下手里的论文和简历,提议去巴西玩几天。 他们在巴西无目的地闲晃,举着甘蔗汁,从圣保罗的艺术馆漫游到里约的耶稣山,又牵手踏上黑金城的石板路。 黑金城盛产宝石。 Carson 偷偷买了一对精巧的蓝纹玛瑙对戒,在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教堂前,毫无预兆地单膝跪下求婚。 沈之川站在教堂刚刚漆过的蓝色大门前。 一众游客欢呼得像过节,将两个人围起来高喊“Say yes”。 受难的方各济* 慈爱地垂眼,在黑金城温柔的落日中,看着这个眼含热泪的中国青年。 求婚成功的第二天,沈之川却和 Carson 起了争执。起因是 Carson 想去伊瓜苏瀑布。因为此时恰好雨季,伊瓜苏河流量暴涨,瀑布最为壮观。 但沈之川不同意。 沈之川这个人实则有些难以说清楚的迷信。 他对黎耀辉*独自一人站在瀑布下的那个镜头,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有余悸,因而将那条无辜的瀑布也打成不详的分手之地。 Carson 没看过电影,更无法理解这种迷信,并且对此嗤之以鼻 -- 按照这个逻辑,每一个著名景点都是预兆分手的不祥之地。 两人大吵一架。 但最后到底没成行。不是因为 Carson 让步,而是沈之川收到了高盛的邮件,叫他去参加面试。 早晨起来的时候,沈之川在床上坐了许久。 梦里的瀑布似乎是电影画面留给他的记忆,梦幻又模糊,水雾高涨,人声鼎沸。 Carson 身量很高,肌肉结实漂亮,穿着一身运动服站在护栏前。 沈之川在梦里伸手一抓,那人便转过身来。一张笑容粲然的脸 -- 是他的邻居。 沈之川心情非常不好,并且把这个梦的责任,全部归咎到方显身上。 方显前一天晚上在他家上网,缠着他问了许久关于以前读博时候的事情,他忍无可忍把人赶出门。 谢栗苦等了两个星期,没等来方显的资料,却等来了厚学奖的入围通知。 邮件通知谢栗,公开演讲和问答环节会在两个星期后于兰大多媒体礼堂一起进行。 谢栗慌了,又去办公室找了趟沈之川,想打听一下不靠谱的邻居和他的资料。 沈之川这回不知道吃了什么枪子儿,两句话给他顶回去。 “什么资料没了你还活不了了?口语是靠练,不是靠看别人资料,你几岁了?” 谢栗不敢辩解,更不敢说不参加了。 谢栗其实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一个人的时候还好,至少能磕磕巴巴地念下来。但有人在的时候就不行,他会紧张,而且会越来越紧张,直到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为止。 谢栗等不到方显的资料,只好自己在网上找。他按照网上的建议,先对着身边最亲近的人练习,从脾气好又很关照他的师兄开始。 程光导师非常支持师弟,还说要叫自己太太来帮谢栗纠正发音。 但谢栗一张口,就卡壳了。 他对着程光那张关切的脸,无论如何都念不下去,甚至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发音都奇怪。 程光安慰他:“你还是太紧张了,别那么紧张,读错了又不会怎么样。回去再练练,熟能生巧。” 谢栗沮丧,没有说话。他明白是自己的心理问题,但最难攀过的可不正是自己这座山吗。 谢栗讲英语就紧张这个问题,是从他去市里上高中开始的。 他在县城里念的小学和初中。英语老师自己都是野路子,更不可能给学生教正确的发音。 他进了市重点高中后,在英语课上一开口,周围的同学就吃吃地笑。 这个问题发展到非常严重的程度,是在一次升旗仪式后的国旗下讲话后。 学校要求每个班每周轮流派出优秀学生,在升旗仪式后用英语进行演讲。 谢栗的班主任在那一周把谢栗的名字填了上去。 谢栗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天发生的事。 他站上主席台,刚开口念了一句,身后的校领导就小声与旁人议论:“底下学校的英语教学还是跟不上啊。” 他顿时就懵了,脸烧得滚烫。 下面的学生起哄,他甚至能听见有离得近的学生在模仿他。 那次演讲之后,同学不再喊谢栗的名字,改叫他“闰土”。这个外号传开,甚至有不知内情的老师也跟着叫。 整个高中结束,谢栗都再没当众讲过一句英语。 逢到英语老师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他都用沉默回应。 英语老师气得跳脚,但偏拿他没办法,因为年级主任教物理,格外护着谢栗。 前年谢栗参加建模大赛,最后一个赛程日是公共演讲。 按说谢栗出力最多,这个风头理应由谢栗去出。 但他拿着稿子念出第一句时,两个队友相视而笑,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连指导老师都扶额叹气。最后演讲的机会也自然被队友拿走了。 谢栗在网上查遍相关的资料,但始终不得其法。哪怕已经在心里念熟了,拿着稿子坐在宿舍楼下,只要一有人经过,他就紧张得心脏狂跳。 他预感自己这次又要出丑,消沉得寝食不安,人都瘦了一圈。 连方教授都看出他心里有事了。 方教授的书已经写完了,二次修改稿子的稿子也编辑拿走,暂时没有工作再给谢栗做。 但谢栗喜欢方教授,照旧是每个周五要去方教授家里看她。 爷爷也在教授家里。老头不记得那天的冲突,见到谢栗还和他招手。 谢栗来的时候,在法林路上买了一盒可露丽。 焦糖色的香草鸡蛋蛋糕配上微苦的朗姆酒,香气绵长。 方教授见他拿点心出来就笑:“你这个孩子,怎么还给我买蛋糕吃。” 谢栗凑在方教授旁边,笑得眼睛亮亮的:“我路过的时候,看到好多人都在买,觉得肯定很好吃。” 方教授遗憾地摆手:“可惜医生不叫我吃甜的。叫阿姨给你泡杯茶,你配着点心吃吧。” 她摸摸谢栗的头,“我看你怎么最近瘦了好多,是不是没没按时吃饭?可不能仗着年轻就不注意啊。” 谢栗没提英语的事,岔开话题,和方教授打听滇南天文台的事情。 方教授讲了一会累了,就打发谢栗去吃点心。 谢栗自己下楼,抱着点心盒子站在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脑袋:“阿姨,能麻烦您泡两杯茶吗?我和爷爷一起吃。” 老头有甜食吃,高兴得不得了。 人糊涂了也用不着在乎仪态,上手抓了就往嘴里塞,吃得急还打个饱嗝。 谢栗一边笑,一边把茶递到送到老头嘴边,哄他喝水。 一盒可露丽六个,老头一个人吃了四个,直到保姆进来劝:“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老爷子晚上又不吃饭了。” 谢栗帮着保姆把餐盘和杯子端出去,路过客厅无意一瞥,吓得他差点把餐盘扔出去。 谈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翘着腿靠在沙发上看报纸,似乎没注意到他。 谢栗尴尬得要命。 刚才在卧室里,爷爷喊他小狗蛋,他和爷爷闹着玩,也喊爷爷老狗蛋。两个狗蛋光顾着高兴,都不知道外面客厅还有人。 谢栗低着头把餐盘送到厨房,又磨磨蹭蹭地回到客厅,佯装收拾书包,悄悄地抬眼看谈恪。 谈恪举着报纸:“小狗蛋偷看人。” 谢栗一噎:“偷听别人说话才是小狗!” 顿了半秒,“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谈恪放下报纸,笑得有点得意:“你知道我没看你,不就说明你在看我吗?” 作者有要说:arXiv:一个收集物理学、数学、计算机科学、生物学与数理经济学的论文预印本的网站。 南极麦克默多站: 美国在南极的科考站。 受难的方各济: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教堂门楼上的浮雕的主题。方哥济受难后被天使接引进天门,带着满身鞭笞伤痕回望人间。 黎耀辉:电影《春光乍泄》里的主角。(我真的好喜欢这部电影) 第14章 奥尔特星云 六 这个人太幼稚了,谢栗想。 他气得要鼓起来了,抱着胳膊瞪谈恪。 于是谈恪笑得更开心了。 方教授从卧室里出来,看到自己侄子,非常嫌弃:“你怎么又来了?” 谢栗跑过去扶方教授下楼。 谈恪跟着站起来:“听说老爷子又来这边了,我过来看看小姑。” 方教授面露了然:“阿姨给你打的电话吧,” 她坐下,“不用担心,家翁最近好多了。而且医生说和家人在一起,有助于稳定他的情绪。我整天都在家里,就叫那边有空可以送他来。总好过他自己一个人乱跑。” 谈恪见方教授铁了心要照顾老头,也无话可说:“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小姑有事要给我打电话。公司那边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方教授拦住他:“哎,顺便帮我送送小谢,这么热的天,这孩子跑来跑去怪辛苦的。” 谢栗本想拒绝,但念头一转,又答应了。 他坐上谈恪的车,一辆很常见的奥迪 A6,内饰也是普通标配。 谢栗不太懂车,但也认得上次谈恪去天文台时坐的那辆,明显比这台豪华高档了不止一点。 车子开出小院,转入法林路。 成片的黄连木勾肩搭背,偶尔落下点点日影光斑。 “谈先生,我可以麻烦您一件事吗?” 谢栗在心里打了许久腹稿,终于开口。 谈恪开着车,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上次在长鲸见到的那位穿运动装的先生,恰好与我老师是邻居。他前段时间答应帮我找一些资料,通过我的老师转交给我,但是老师最近好像也没与他碰面。我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能麻烦您,帮我向他提一句这件事吗?” 谢栗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像是在催促对方似的。但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也不会趁着这点独处时间,开口提要求。 谈恪没说话说话,墨镜遮住他半张脸,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谢栗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觉沉默令人很狼狈。 他暗自揣测,也许这位谈先生不想与他有过多交往。毕竟中间隔了个宋易,说起来,对方也觉得十分不舒服吧。 于是他又开口,想让气氛不那么尴尬:“您要是最近也见不到那位先生,也没关系。我再自己找找就好。” 谈恪借着墨镜的遮掩往副驾驶看了一眼,小男生十分委屈的样子,垂着头,无精打采。 “你要什么资料啊,还非得他给你不可?” 他终于开口问。 谢栗有些支吾:“嗯,就是一点英语口语的练习资料。” 谈恪推了下墨镜:“方显他九岁去伦敦,英语都是在当地耳濡目染二十来年灌出来的,能给你什么口语练习资料?” 谢栗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在谈恪看来,这样儿实在是蠢得很。 蠢蠢的小狗蛋儿。 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了,谢栗顿时绝望又添绝望,只觉得实在无路可走了。 他攥着手指头,心想着该怎么找理由和沈之川开口,说自己不能去的事情。 秀气的眉头皱成一团,下唇被咬来咬去,泛出一片深深的嫣红。 一只淋了雨的猫蹲在路边,细细地朝人叫唤,总会勾住一个心软的路人。 谈恪觉得他就是那个路人,忍不住,还是开口问:“你口语有什么问题?” 谢栗哑了一会:“…就是,我讲的很差。” “很差是有多差?” 谈恪打着方向盘,从快速路上拐下来。 “很差就是…” 向别人解释这件事很难堪,如果对象是谈恪,谢栗就觉得更难堪了。他很挣扎地咬着嘴唇,“我念得不好,有人在的时候紧张。” 谈恪点头:“有多紧张?” 谢栗不说话了。 谈恪伸手摘了墨镜:“最基本的一件事,如果你要向别人求助,至少应该把自己的问题说清楚。” 他侧头看了看谢栗,谢栗下意识张口:“我也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打算找人帮忙?”谈恪挑眉,“你自己解决不了,也没打算求助他人。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们搞研究不用出国交流吗?” 谢栗没说话,心里不高兴。 道理都说的很好听,可大家都很忙,谁有时间来操心他这些事情呢。 他别着头,盯着窗外不吭声。 谈恪和下属说话习惯了不大客气,有些后悔自己语气不太好。他本意是想叫这小孩去找个语言训练班,却没想两句话把人给说自闭了。 这小男生明明看着也很活泼外向,但某些时刻又会突然把自己全缩回壳里去,团成一团,怪可怜的。 “你…” 谈恪少有犹豫的时刻,这会迟疑着开口,“你知道那个最年轻的沃尔夫奖获得者吗?” 他其实并没有指望谢栗真的说出来,只是一个打开话题的技巧。 但谢栗很认真地想了一下:“预测了深度非线性散射尺度的那个吗?我知道,普林斯顿的物理学家,卡森霍斯,对吧。” 谈恪仍然有些犹豫要不要把他师兄的事说出来,毕竟 Carson 自己从来不和别人提,他都是听方显说的。 但谢栗已经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很期待他的下文,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看他。 “嗯,他小的时候,有紧张性失语症。” 谈恪心一横,反正他师兄和这边隔了个太平洋,中间还有个沈之川,说不好小男生这辈子都见不到 Carson,“他最严重的时候,完全不说话。学校老师几乎要怀疑他有自闭症。” 谢栗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啊?” “学校里的霸凌。他也不是在英国长大的,讲英语口音很重,被人嘲笑。” 谈恪说,“最主要是因为他是混血的非婚生子,而英国上流社会很讲究血统和出身。他父亲把他送进公学,本意是维护家族传统,但是学校里的人,尤其是同龄人,对他有很大的敌意。” 谢栗非常意外。 他见过卡森霍斯的照片还是在新闻上。 史上最年轻的沃尔夫奖获得者,凭一己之力铺平了高能物理识别核子内类点成分之路。所有人都看好他在四十岁前问鼎诺贝尔奖。 谈恪将车速放慢:“那种霸凌很可怕。他们不会动手,也不会玩扔书包泼墨水的小儿科。这群人从小和堂兄弟私生子玩勾心斗角,非常擅长从精神上去打击别人,通过展示自己的优越来欺负对方。” 谈恪嘴角带笑,“上等人。” 谢栗想起他参加建模大赛时的两个队友,忽然也有点想笑。 他伸出两根手指,凑在头顶弯了弯,模仿着谈恪的语气重复:“上等人。” 像个耳朵很会动的小兔子。 谈恪没忍住,一下笑了。 那动作原本是 Carson 最爱用,表示双引号,意思是讽刺和反语,通常是 Carson 想骂别人蠢,又不方便直说的时候,就会比这个手势。 沈之川和 Carson 混久了,也学了去。 现在沈之川又把这一套传给自己学生。 但谢栗做这个动作,就没有那两个人的尖酸刻薄劲儿,反而像个用自己的耳朵逗别人开心的小兔子,让人很想在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揉一把。 谢栗在“原来大科学家也有这种过去”的安慰中找到了一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不自觉地打开话匣子。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做实验,有些仪器我没见过,不会弄。” 他说,“有个同学很喜欢帮助我,但是每次又会跟我说,‘这个东西你怎么都不知道,我们高中就有了’这样的话。我就觉得很难受。后来我师兄说,这种人不是真心帮忙,就是纯粹来找优越感。” “他们会嘲笑你吗?” 谈恪忽然问,“讲英语的时候会嘲笑你吗?” 谢栗攥起手指,点点头。 谈恪又问:“嘲笑你什么?” “发音很奇怪,” 谢栗艰难地把自己的伤疤翻开,“很土,很难听,说听不懂我讲的什么。” 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信任,知道谈恪不会嘲笑他,但他还是很怕谈恪会说“那你说一句给我听听”。 幸好谈恪没有。他只是问谢栗:“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在使用英语吗?” 谢栗偷偷松了一口气,摇头。 谈恪瞥他一眼:“不知道就查啊。” 谢栗听话地摸出手机百度,然后报了个数:“将近十四亿。” 谈恪嗯了一声,说:“但母语使用者只有四亿,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吗?” 谢栗不太明白他的意图,但还是很机灵地做了个减法:“意味着剩下的十亿人不是母语使用者?” “是啊。” 谈恪说,“这十亿人,来自世界各地,难道每个人都能说一口正宗的纽约腔或是伦敦腔吗?” 谢栗叫谈恪问愣了,他倒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就算发音不标准又怎么样呢?Carson Cox讲一口拉美英语,但当他开口时,整个世界都在屏息。” 谈恪将车停在了目的地。 他转头看着谢栗:“讲的不好,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讲了什么。标准流利的发音不值一钱,只有你讲出来的内容,才会给予语言价值。” 谢栗过了好一会,才迟迟开口:“那如果,我讲的东西,没有价值呢?” 谈恪眯起眼看他:“你都没开口,怎么就知道没价值?” 作者有要说:沈之川:我预感打到你下一集要带我小徒弟干一些坏坏的事情。 第15章 奥尔特星云 七 谈恪回到公司,先去了公司的保健室。 长鲸的保健室主要给员工提供心理咨询。 上一个咨询师走了以后,公司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恰好谈忻硬被父亲从非洲叫回来,谈恪就干脆把妹妹叫过来顶差。 谈忻见她哥哥进来,像大白天见了鬼,捂着胸口:“不是吧?我不要给你做心理辅导啊,我会很有压力啊!” “别演了。” 谈恪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问你件事,有什么能快速缓解紧张情绪的办法?” 谈忻想了想:“这个要看具体的情况吧,有多紧张啊?” “讲英语就会紧张,可能会紧张到完全讲不出来。” 谈恪说。 谈忻问:“有创伤经历?过度批评?嘲笑?” 谈恪点头。 “这种情况很难有快速缓解的办法。” 谈忻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因为身体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预判机制,只要大脑识别到特定情境,整个神经通路就会自发运转,分泌皮质醇和儿茶酚胺。一旦进入这个状态,光靠深呼吸,自我安慰什么的,是不可能抑制生理反应的。” “一般来说,是要做长期咨询,配合饮食、运动,家人支持,必要的时候还要使用药物控制。”谈忻下了最后结论,“快速缓解,不太可能。” 谈恪蹙着眉头没说话。 他听方显的意思,沈之川是很着急谢栗的英语,因为最近有个公开的活动。 他今天虽然安慰了谢栗,但这种安慰显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只是一碗鸡汤罢了。 他想了想,又问谈忻:“这种情况下如果再让他去公共场合演讲,情况也不会有好转吧?” 谈忻耸耸肩:“那是当然,这相当于在强化他的不良体验,失败的体验只会加深创伤。逼迫患者反复进入令他恐惧的场景,从医生的角度说,这已经是精神虐待了。” 谈忻好奇得要命:“哥,你这是在替谁打听啊,咱家也没有讲英语就紧张的呀?” 谈恪干咳一声,轻描淡写:“一个朋友。” 谈忻挑眉,还拿腔拿调地说:“噢,我这个妹妹真的很不称职。我哥哥什么时候有了让他这么关心的朋友,我都不知道,哥哥已经不跟我亲了。” 她还装模作样地叹气。 谈恪破天荒地,脸上露出一点不自然。 他心里也很清楚,他对谢栗的关注,已经远远超出正常水平,甚至超过了他以前交往过的两个对象。 尤其是他自打进了花街,忙碌异常,根本没有经历关注别人。 谢栗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让他在工作时间来解决私人问题的。 谈恪强行转开话题:“那药物呢?有什么药物能缓解紧张吗?” 谈忻微微皱眉,不太认可这种想法:“首先用药必须经过非常谨慎的评估,因为作用于中枢神经或者激素阻断类的药物,都是有副作用。病情没有达到某一个程度,如果只是单纯的发音障碍,有道德的医生不可能给这种病人随便开药。” 她指指自己:“你妹妹我,医德指数爆表,我不会给你用药建议。” 谈恪沉默一阵,站起身:“好吧,看来只能这样了。” 他还有工作,不能再在谈忻这里一直都留下去。 晚间视频会议,这边的分析师对着 ppt 念 medic 的分析报告。 谈恪听了一会,开始不由自主地走神。 他忍不住想,谢栗会怎么解决这件事。 最好的方案,当然是谢栗自己去告诉沈之川说不去参加那个什么活动了,然后开始接受咨询治疗,争取早日康复。 以他对沈之川的了解,那个人虽然有时候嘴巴很毒,但心肠还是软的,不至于要强逼谢栗去。 但他很怀疑谢栗会不会主动开口去说。听谢栗的意思,这个问题应该存在很久了。 如果谢栗能自己开口和沈之川讲,那他早就讲了,不至于拖到现在。 所以整件事很有可能会走向最坏的结果,即谢栗不愿意告知沈之川,只能强迫自己上台发言,最后因为过度紧张,当众发言失败,留下更重的心理阴影。 谈恪极少为一件无法解决又难以放弃的事情烦恼。 理智上说,他已经尽力了,但情感上他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 谈恪神色冷峻地盯着投影屏幕,手里一只笔被捏得咔哒直响。 念 PPT 的分析师以为他对内容不满意,胆战心惊。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都大气不敢出,坐得端端正正。 PPT 念完了,谈恪仍然没有反应,冷着脸一言不发。 以前长鲸在国内的团队都是方显管事。方显很好相处,平时嘻嘻哈哈很亲民,碰上工作出问题也不会朝下属发脾气。 谈恪之前主导在美国的业务,和国内靠视频沟通。国内同事每次在视频里都被挑毛病挑到体无完肤。 大到具体的决策,小到 PPT 里一个用错的标点符号,都能招来谈恪的不满。 中国团队的同事怕他怕得要死。 前年长鲸开始慢慢将重心转移回国,中国团队人人自危,数着日子算自己死期。 会议室里没人敢开口,生怕自己成为那根引爆老板脾气的□□。 还是视频里的美国同事喊他的名字开玩笑:“你给我们发三倍的加班工资,就是为了让我们欣赏你的脸吗?” 谈恪从公司下班,到家已经快十点了。 他健身完又看了会资料,洗漱过后躺到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多小时,毫无睡意。 一看时间,已经两点多了。 他的工作时间很长,周一到周五的平均睡眠时间不足五个小时,全靠运动和周末补觉来维持状态,基本沾床就着。 这是头一回,他有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 他在开车回来的路上,已经决定不再过多插手,毕竟谢栗的事情应该由他自己去解决。 如果谢栗不能自己开口向沈之川言明难处,他也不能代替谢栗做决定。 但等他躺在床上,又觉得这个决定很不妥。 如果谢栗可以自己开口讲,他早就会讲了。 如果他做不到自己开口,谈恪盯着天花板上的纹路想,他就是在旁观这个孩子被精神虐待。 他喜欢谢栗笑起来的样子,眼睛乌亮,生机勃勃。他希望谢栗能一直这样笑下去。 谈恪彻底睡不着了。 他掏出手机给方显打电话。 方显正在赛车场,周围全是引擎轰鸣的声音:“干嘛呀,你电话一进来我差点挂错挡。不是,你怎么还没睡,这都几点了?” 谈恪被那边的噪音轰得头疼,揉揉太阳穴:“你找个安静地方,我有事问你。” 方显还以为是他新定的对冲策略出了什么问题,赶紧下车:“出什么事了?” 谈恪语气凝重:“Carson 当年的紧张性失语是怎么治的?花了多长时间?” 方显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深更半夜不睡觉打电话过来就为了问这个?” 他顿一顿,立刻回过味来:“我靠,你还真的跟那个小男生有情况啊。” 谈恪没否认。 方显嘿嘿一笑:“行,铁树开花。” 谈恪语气不好:“你笑完了就赶紧说。” 方显正经起来:“我感觉他其实没有 Carson 那么严重,Carson 那会是已经完全拒绝交流了。那个小男生应该只是有人在他太紧张了,或者是我的身份让他很紧张,比如他怕在陌生人面前丢人,之类的。” 电话那头没声音了。 方显喂了两声,回应他的是“嘟嘟”的忙音。 谈恪他又把谈忻从睡梦里拽起来:“如果给患者制造一种以为周围没有人的错觉,会不会有帮助?” 谈忻迷迷糊糊举着电话:“谁?什么?哦你说下午你问的那个啊。应该有吧,如果他在没人的地方能说,那就是能吧。哥你疯了吗,这都几点了明天再说行不行啊。” 谈忻挂了电话。 谈恪又拨通了肖助理的电话。 肖助理也非常不满,但他对自己的优厚年薪保持了基本的尊重:“老板您有什么事吗?” 谈恪说:“你帮我查一下上次带我们去天文观测站的那个男生的联系方式。你负责和兰大联系的,应该能查到吧。” 肖秘书忍着困意:“能。” 谈恪的语气很霸道总裁:“行,半个小时以后给我。” 谈恪有个疯狂的想法。 如果谢栗在私人环境里就可以放松地发言的话 -- 不就是一个活动吗?还有给赞助不要的吗? 他来做赞助商,他来搞场地。 如果到时候谢栗还是紧张到不能发言,那直接叫人去把场地的电闸一拉。 不就是钱吗? 这世界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能叫问题吗? 作者有要说:肖助理: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没人替,老板都是大傻X。 第16章 奥尔特星云 八 谈恪听见他自己的心脏在黑暗中搏动的声音。 一种陌生的激情,无关收益与风险,无关他个人的得与失,只是单纯的因为要去这样做,就令他倍感快乐的激情,在他的胸膛里无声息地沸腾着。 他安静地坐了一会,然后下床开灯,走进盥洗室,拧开冷水搓了把脸。 他通过啼笑皆非的方式认识谢栗; 他甚至不知道谢栗的手机号; 他听见那天谢栗澄清自己的年龄,他比谢栗年长十岁。 谢栗完全不同于谈恪以往交往过的对象,看起来稚嫩单纯,像一朵还没有完全打开的花苞。 谈恪想,他应该怎么定义这种感情? 他盯着镜子里那个杀伐果决的男人。 这个男人曾经被 Kiplinger 杂志称作“秃鹫”。杂志曾评价他 --“一只总能找到最新鲜的肉的秃鹫 。如果被他盯上,恭喜你,你是一包好垃圾。” 手机在室内响了。 谈恪的思绪被打断,走回卧室,接起电话。 是方显打来的。 方显开门见山:“来交换情报,我知道你的小男生要参加什么活动。” 他的声音很急,周围也很安静。 谈恪想了想:“除了沈之川和 Carson 的事情,我接受任何报价。” “Sheet*,” 方显有点生气,“告诉我又不会怎么样!” 谈恪不明白方显消停了几天,为什么又打起沈之川的主意:“是不会怎么样。但鉴于你和 Carson,Carson 和沈之川的复杂关系,我不认为你搅进这摊浑水里,对你们三个来说是一件好事。” “你等一会。” 方显突然丢下手机走开。 谈恪隐约听见电话那一头,有人在低声说话。 过了好一会,方显才回来:“对我们三个会有什么影响,这不应该由你来决定。而且从我的角度看,他和 Carson 既然已经分手那么多年,难道还要他为 Carson 终身守节吗?” 方显语气尖酸,一反平日里好脾气。 谈恪没说话。 方显看穿谈恪的心思:“你觉得我和沈之川不合适,对吧。” 他的声音很恼怒:“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吗?沈之川他三十了,不是三岁,不需要他前男友的师弟来干涉他选择伴侣。” “抱歉。” 谈恪低低地说,“我只是觉得如果他知道你的身份,会非常排斥。你们都应该有更合适的选择。”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更合适这个说法。”方显斩钉截铁,“只有我喜欢的,和我不喜欢的。” 谈恪让步:“找个时间我告诉你。你先说谢栗的事。谢栗要参加什么活动?” “就是厚学奖学金的评选。我上次看到了他的…” 方显举着电话,无意间一回头,原本躺在他家沙发上闭眼休息的沈之川,正看着他。 方显心里突地一跳。 他匆忙挂了电话,走到沙发边蹲下去:“你好点了吗?” 沈之川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安静得仿佛一只漂亮玩偶。 方显想到自己刚才和谈恪的对话,不知被沈之川听到了多少,忽然心虚起来。 他站起来:“我去给你倒点水。” 转身的瞬间,他听见沈之川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和 Carson Cox 是什么关系?” 方显不敢回头,慌乱地往厨房走。 沈之川晚上有应酬。 做一个大学老师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在这个人情社会里。 项目组的同事,系里院里的领导,省部教育厅、基金委,都需要通过应酬来打交道,推销自己。 否则差不多同样的项目,人家凭什么把钱给暗物质研究,不给恒星演化呢? 今天是外省学校来交流学习,散会后免不了又是一顿觥筹交错。 沈之川年轻又长得漂亮扎眼,自然成为众人敬酒的对象。 一轮一轮喝过去,散席的时候沈之川尚还好,能勉强给自己打个车。等下了车,先扶着小区门口的垃圾箱吐了一通,然后四肢就瘫软了。 中间有一段记忆是模糊的。 他醒过来,就听见有人说 Carson 的名字。 沈之川仰面躺在沙发上,盯着陌生的电视墙,心想 Carson 最厌恶应酬,幸好分手了,他不会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沈之川不讨厌应酬,也不讨厌聚会。他喜欢热闹的场面。 普林斯顿有中国同学会,老乡见老乡,先浮一大白。 沈之川很喜欢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同胞聚在一起。大家用操着乡音的普通话骂骂傻叉无良的老板,吐槽一天到晚叽里咕噜听不懂讲啥的印度同事,商量独立日的假期上哪去集体烧烤。 但 Carson 不喜欢,认为沈之川在浪费生命。每次沈之川带着聚会过后的火锅味回家时,Carson 的脸色都很难看。 后来沈之川找借口偷偷去,结果让 Carson 撞上了一回。 一群中国人围坐在中餐店大厅里专门吃火锅的大桌子前,Carson 就站在中餐店的门口,脸色阴沉。 沈之川慌慌张张地起身追上去,拦在 Carson 的车前。 他心里异常委屈,哽咽着朝 Carson 大喊,他只是想要生活里有一点娱乐和放松,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Carson 坐在车里,平静地问沈之川,他对自己的爱人有更高的期许,有什么错吗。 沈之川现在忽然有些想不起来最后是怎么和好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再也没去过同乡会了。同乡会的人也不再来找他。 方显终于端着杯子从厨房回来:“先喝点水吧。” 沈之川吃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接过那杯水。 方显在厨房里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和快速的风险评估,最后决定走坦白从宽牢底坐穿的路线。 “我确实和 Carson Cox 认识,我们在英国上过同一所公学,关系不错。” 方显小心翼翼地开口,“但我前阵子才知道,你和他谈过恋爱。” 沈之川一想便明白了,端着杯子点点头:“所以你躲着我。” 方显低头,是默认的意思。 方显躲他躲得不要太明显。 好几次沈之川早上出门,前脚进了电梯,后脚就听见方显家开门的声音。 他下班回家,也没有再遇见过凑巧和他一起进车库一起下车一起上电梯的邻居。 方显的偶遇都很刻意,躲避也很矫情。 沈之川想起了那个诡异的梦。 他不想玩这种游戏,一指头戳破那层窗户纸:“如果你对我有好感,想和我交往,那么我拒绝。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方显呆了。他没想到沈之川直接将他驱逐出国境了。 “就因为,我和 Carson 认识吗?” 他有点慌。 沈之川摇头:“不,因为我们不合适。” 方显在一个小时之内两次被人下定义“不合适”,非常委屈:“你都没有试过,怎么会知道不合适?” 沈之川盯着方显家茶几上用来放车钥匙的收纳盒。 方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难以置信:“你觉得这就是不合适的理由?” 沈之川不说话。 他一个月前就看见业主群里有人说,有土豪住进了这个小区,一口气买了四个车位,分别停了保时捷 918,阿斯顿马丁 V12,迈凯伦 650s 和兰博基尼 Gallardo。 沈之川住的小区已经是高档,地库里常见 ABB, Panamera 或是 ne也不少。 但一口气买四个车位停四辆跑车,仍然十分扎眼。 更何况,茶几上的钥匙框里,显然不只四把钥匙。方显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家境,他心里已经有数。 沈之川得知 Carson 出轨的过程,非常荒唐,简直是命运的捉弄。 那年麦克默多站有个后勤人员因故被辞退,心生不满,于是把自己在科考站多年的见闻写在了四十二页信纸上,分别寄给了十八家媒体。 那里面写满了关于科学家们在人迹罕至的冰原上的荒淫糜烂的生活。 那时 Carson已经从南极回来很久了,在巴西求过婚后,Carson 变得越来越体贴。 沈之川只是偶然看了一眼那新闻,完全没有往 Carson 身上联想过。 但事情发酵得越来越厉害。 那四十二页信纸里的描述带着大量有明确指向性的个人信息。发色长相口音、爱好性格、研究领域、入站时间等等等等。 好奇又狂热的民众根据这些信息,将信纸背后的科学家一个接一个地扒了出来。 那天早上沈之川走进办公室,所有人都避免和他眼神接触。 午餐的时候,一个来自德克萨斯的女博士生愤愤地将一篇网络博客文章发到他的手机里。 那些香艳的描写像一把刀子割得沈之川浑身发疼。他盯着和 Carson 并列的那个名字,颤抖得说不出话。 他认识,一个机械工程的天才博士后,才二十六岁,据说他设计的气动力阀门拿了三个专利,已经安在了巡天项目的探测器上。 有年学校举办的圣诞晚宴上,那个人穿着礼服,就坐在他和 Carson 对面。 Carson 特意走过去,和那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交谈,回来后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一整晚都在谈论关于那个天才工程师的话题。 沈之川和 Carson 在一起那么多年,一直在仰望对方。Carson 几乎没有夸奖或赞美过他。仿佛得到这个人的青睐本身,就已经是巨大的赞美。 沈之川一度也这么觉得。虽然他在这个精英荟萃的地方显得平庸了些,但如果 Carson 愿意和他在一起,那么他一定也有过人之处。 但天才工程师击碎了他的爱情,还逼着他想起了 Carson 说过的话, Carson 说,他对爱人有更高的期许。 沈之川想,所以我满足不了他的期许。 沈之川后来想过,如果再找伴侣,他会找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 收入差不多,成就差不多,性格差不多,两个差不多的人,才适合过一辈子。谁也不必过分期许谁。 一个普通人和天才是不能长久的,一个普通人和富豪也一样。 沈之川慢慢放下那杯动都没动过的水,扶着沙发站起来,对方显说:“对,这就是不合适的理由。” 作者有要说:*sheet:就是 shit 啦哈哈哈哈哈 第17章 奥尔特星云 九 沈之川早晨一觉醒来,头疼欲裂。昨天半夜的一番折腾,直如做梦。 他起来煮咖啡,刚添上水,门铃就响了。 监控里是小区物业管家的脸。沈之川说不上松了口气还是什么。 物业管家端着职业微笑:“早安,沈先生。这是您的邻居方先生请我们送过来的外卖。他说您身体不舒服,不方便亲自下楼取。钱已经付过了,祝您用餐愉快。” 对面的门紧紧闭着,密码锁锁盘上的红色信号灯兀自闪烁。 沈之川收回目光,接过精美的外卖袋,礼貌道谢。 方显不仅没有被他昨晚的话击退,反而因为挑破了那层窗户纸,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沈之川头疼,满心郁结,撒气一样粗鲁地扯开牛皮纸质的外卖袋子。 里面露出两个上下叠放的盒子。 盒子上印着本城一家百年老字号的店徽。 沈之川去吃过。那盒子他也想起来了,是店家专门定做来装某道菜品的。 他在兰城这么些年,从来不知道这家还可以送外卖。 他几乎可以想见,餐厅前台接到一个不能拒绝的外卖要求,不得不临时用上菜的摆饰盒来充作外卖盒子。 沈之川心里冷笑,把盒子拿出来,掉出一张字条。 “新开发的甜品,昨天看到觉得一定很好吃。我不能吃,拜托你帮我尝一尝吧。” 那字写得铁画银钩,三分风流,七分洒脱。 沈之川一哂,又是这套说辞。如果可以,他更想认识这位替人写字条的餐厅工作人员。 那外卖盒完好地在厨房流理台上躺过一个周末。沈之川不想打开,甚至不想碰。他又给物业打电话,措辞严厉地申明拒收一切外卖。 他以为这就算消停了。 结果他星期一早上班,拉开门,门上仍旧挂着一个纸袋,还是温的。 沈之川面无表情,抓起那个纸袋,连同那个过了两夜的餐盒,一起扔进了小区楼下的垃圾桶。 他冷着脸去学校。一进楼道,眼见隔壁王老师苦着脸把教务处主任从自己办公室里送出来。 沈之川走过去,听见王老师痛心疾首:“又到了上供童男童女的时候了!” 沈之川心里一惊,拔脚就逃,教务处主任一个猛虎扑食:“哎呀沈教授,刚好你来了,我给你说说那个助教的事情啊。” 别的学校助教都是打破头皮靠抢的,兰大的助教全靠教务处强行指派。原因无他,钱少事多麻烦大。 助教一个学期给三百块,平均一个月下来就是三杯奶茶钱。 沈之川断然否决:“不用说了,老大在外面交流还没回来,老二明年毕业没工夫管本科那些熊孩子。” 主任笑得有点亏心:“你不是去年还收了个小的?” 沈之川一听就炸毛了,怒气冲冲:“那还是个孩子,直博才第一年,过去了到底谁管谁?被本科生欺负了怎么办?” 主任心虚地掏出手绢擦擦汗:“这也没办法,小也得去啊。早去早超生,啊不,早成熟。” 谢栗知道要让他带本科生的暑假观测实习,揪着沈之川的袖子差点哭出来:“老师,他们有的人上学晚,比我还大俩月…” 沈之川也没办法:“你师兄忙着毕业论文,不能再分心了,实习观测就一个月,你就忍忍吧。” 谢栗只好跪安。 他从沈之川办公室出来,收到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中规中矩的长鲸资本 logo,昵称也是中规中矩的名字。 连给谢栗猜的机会都没有。 谢栗通过了好友申请,抱着手机等了好一会,都没有动静。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收起来,专心听课,但过了不到一分钟,又掏出来调成震动,再次塞回书包里。 手机仍然纹丝不动。 谢栗觉得震动模式的动静太小感觉不到,又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讲台上的老师把谢栗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不满地敲敲讲台:“谢栗,你站起来,说说这个哈密顿方程化入第二式后,qks 和pks所代表的的振动模式变量是什么?” 谢栗慢吞吞地站起来,盯着满黑板的推导公式,表情迟疑。 那老师抓住他没听课的把柄,立刻说:“有些同学仗着自己脑子好,就不听课,看不上这种死板的教学方式。” 他用激光笔在讲台上重重地磕了几下:“不听课,光靠一点小聪明,伤仲永听没听过?” 谢栗很委屈,睁大眼睛:“可是老师,你第一式都没推完啊。” 老师脸色一变。 谢栗这才报出自己的答案:“qks 和 pks 代表了一对共轭正则变量。” 他鼓着嘴,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其实不需要推第一式第二式,舍近求远了。只要把自由场内矢波齐次波动方程代入进去,就可以得到各个模的广义坐标。” “噗。” 前面有学生没绷住笑出来。 老师的脸色涨红,像块放久了没人买的猪肝:“按部就班就叫做舍近求远吗?你这个学生怎么回事,学习态度不端正,你就是这样和老师说话的吗?” 这老师姓刘,隔壁组的,还是宋易的导师。他看谢栗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主要都怪沈之川太出挑,把别人都衬成了绿叶。 谢栗怼了宋易的老师,开心了。他快乐地坐下,忽然灵机一动冒出个鬼主意。 他拿手机给谈恪发了一个红包,三十二块五毛,有零有整。 谈恪收到红包的时候,正在听肖助理说厚学奖评选的事情。 肖助理汇报到一半,突然听见自己老板在笑,不由得抬头:“谈总,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你继续。” 谈恪点了那红包,看见数额,再次笑了。 肖助理狐疑,但继续汇报:“如果我们要求换场地并且承担费用,兰大没有理由不接受。但是我们对新场地的要求比较特殊,很难找到现成又完全合适的。” 厚学奖学金是长鲸资本出钱,但资金管理和运作完全独立于长鲸,连评委都是兰大自己出的。 谈恪不想破坏奖学金评选的公正性,他只想在尽可能的范围内,给谢栗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保护他的自尊。 谈恪低头想了想:“我记得顶楼那个会议室装修完一直没用过。” “是。” 肖助理点头,“面积太大了,没人用。” 谈恪沉吟:“帮我联系一个室内活动的场地设计师,越快越好。” 肖助理出去后,谈恪才回了谢栗的消息。 谢栗捧着手机从教室里出来,对着屏幕上的“利息呢”三个字,笑得像朵小菊花。 只是这好心情没能维持很久。 谢栗听过谈恪说的那些道理,也觉得十分对。但当他试图在程光面前读英语,舌头就又不由他控制了。 他想要勇敢地开口,但是身体仍旧沉浸在旧日的恐惧里。 连程光都看出不对劲了:“栗啊,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练习过吗?” 谢栗点头。 程光为难地挠头:“我看实在不行,你就跟老板说不去了吧。你现在也不缺钱。咱们就等以后练好了,再去。” 谢栗捏着稿子。 稿纸边缘被反复折叠揉捏,泛起了毛边。他觉得自己也像这张纸一样,已经被揉得软弱无力了。 他轻轻地开口:“不是,师兄,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怕我一辈子都好不了。” 作者有要说:一个短小的过渡章! --- 替人写字条的工作人员小方:您好,听说您想认识我。 第18章 人马座 一 程光下班后,谢栗独自留在了办公室。 沮丧和低落包围了他。 他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谈恪给他的回复。 他揉揉眼睛,给谈恪发信息:我可能还是不行。如果我没有那些口音就好了。 -- 他就不会经历嘲弄和轻视。 谢栗扣过手机,终于有点明白沈之川所说的“卵巢彩票”,到底意味着什么。 手机响了。 【谈恪:但它也是你的一部分。】 谢栗发怔,信息不断地涌入。 【谈恪:假如泡沫宇宙*和古斯模型*成立,考虑到我们已经观测到了引力波,这个理论存在相当大的可证实空间,那么就意味着也许在我们这个宇宙外部还存在着无数个宇宙,无数个地球,和无数个你。】 【谈恪:无数个你会有无数种命运,其中有口音的那个你存在的概率,会低到一个很小的数字。】 【谈恪:如果将你有不好听的口音这个事件看做一个随机变量,使产生某种特定口音的概率服从单调函数,加入与此不相关但不一定独立的非零相关系数的其它事件,从你遇见那个英语老师的那一天起,到眼下的此时此刻,在这个时间区间内产生一个这样的你的概率,是无限小的,小到世界上所有计算机的算力加起来,也无法算出。】 【谈恪:它不好,但它很珍贵,因为它是与你黏着共生的。】 谢栗抱着手机发了好久的呆,他想起自己初中时候的事。 他从小数学就很好。 但福利院里有问题的孩子太多,一个健全又安静的小男孩不会得到太多关注,直到谢栗的数学老师找上门来,推荐谢栗去参加奥赛培训。 只是福利院有自己的顾虑。 奥赛培训不是免费的,要交一大笔钱,而福利院本身运营依靠财政拨款,十分吃紧。 而且培训地点离福利院非常远。如果谢栗在来回的路上出了意外,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也要承担责任。 可谁有功夫天天接送他去上奥赛班呢? 说到底,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福利院的工作只是养家糊口的工具罢了。 福利院拒绝这个提议后,数学老师惋惜之余仍不死心,干脆推荐谢栗跳级。 他用自己的业余时间,免费给谢栗补课。不仅自己给谢栗补,还召集其它老师一块给谢栗补。最后谢栗顺利通过考试,从初二跳到了初三,直接去参加中考。 中考前,数学老师专程提着礼物,带着谢栗做过的所有模拟题,孤身去找自己在市重点高中当老师的同学,并且在对方的指点下,给谢栗报名市重高的区县优秀生的选拔考试。 考试那天是个艳阳天,数学老师在考点外等了三个小时,不舍得买水,却给谢栗买了一盒冰淇淋。 谢栗忽然感到羞愧。 他怎么能够在接受了这么多的善意后,还大言不惭地埋怨自己没有一张卵巢彩票? 明明,他已经握着最好的那一张了啊。 他擦擦眼泪,回复谈恪一个表情,放下手机,捡起刚才被自己赌气扔到地上的稿纸。 他已经走到了这里。 大家都在推着他走,他没有理由因为摔了一跤,就躺在地上永远不起来。 程光第二天早晨来上班,一推门,看到一个头发蓬乱,眼底乌青的师弟,惊道:“栗啊,你不会在这熬了一夜吧?” 谢栗正在读他的稿子,一听到程光进来的动静,嘴巴顿时就不利索。 他站起来关上门,拿出一副眼罩和耳塞,对程光说:“师兄,我背稿子给你听,可以吗?” 程光不明白他搞这套行头干什么,但还是爽快点头答应。 起初还是难以张开口。程光的存在感太强。 虽然视听被阻绝,但阻绝不了人的气息。 谢栗攥着自己的手心默数,以期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程光还在等着,也许下一秒就会开口 -- “栗啊,你好了吗?师兄还有事呢”。 这样的想法愈强烈,就愈发张不开口。 突然头发被人揉了一把。 谢栗掀开眼罩。 程光举着一张纸站在他面前,纸上写着:师兄不催你,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程光就是那种理科学院最普通的男生。黑框眼镜,寸头,运动鞋,格子衬衫,常年背着一个不知名品牌的黑书包,冬天再套一件三原色羽绒服,不善言辞,有点木讷。第一次给老婆送花想搞点创意,结果买了一束康乃馨配小雏菊,学别人给老婆买口红,结果买了三只一模一样的死亡芭比粉。 程光结婚早,妻子是英语老师,孩子才一岁,家里事情很多。但他从来不找借口把事情推给谢栗做。相反,在得知谢栗的身世后,时常不动声色地照顾自己的师弟。 谢栗压着泪意,使劲点点头。 他有那么好的师兄,那么多关心他的人,他凭什么爬不起来? 谢栗再次把眼罩带回去。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个不停。 他的身体还是紧张,但师兄无声的等待,令他在黑暗中生出了一丝与自己的身体对抗的勇气。 第一句话干涩地从喉咙眼里蹦出来。 自己的声音经过骨骼传播进入大脑,听起来模糊又奇怪。 程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二句话,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他努力把嘴巴张大,让自己的声音清晰而响亮。他费劲地区分长短元音,重重地把舌头咬在上下齿之间,尽力发出一个标准的齿音。 谢栗背诵得缓慢而沉重,听着不像是歌功颂德的文章,倒像是给谁葬礼上的悼词。 他摘掉眼罩时,出了一身汗。 程光递给他一张纸:“快擦擦汗。” 谢栗不安地接过来:“师兄,你觉得行吗?” 程光犹豫了一秒,非常肯定地说:“行,我觉得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星期四晚上,谢栗给方教授发信息,说自己这周有些忙,下周再去看她。 方教授很快回信,嘱咐他安心学习,别担心书稿的事情,有时间再来做客。 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背诵那篇演讲稿上。程光白天在办公室里给他当听众,晚上回家睡觉,梦里都是尊敬的领导老师,和系主任刚刚植发过的半秃脑门。 离奖学金复试选拔还有三天,谢栗收到了一封新的通知。 复试地点被改到了长鲸资本的顶楼会议室。 复试形式也有改动。候选者将以匿名的方式进行演讲和问答的录音。评委对匿名录音进行评选,在评选结果公开前,谁也不会知道录音提交者的身份。 也就是说,公开演讲取消了,面对面问答也取消了。 谢栗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抓着程光大喊:“师兄我有救了!” 晚上在自己寝室里,谢栗突然回过味来。 怎么会突然改评审改场地,还改到了长鲸资本的顶楼会议室? 谢栗隐约怀疑是谈恪的手笔,可能还和自己有关,但这么想未免也太自作多情。 他一把将自己裹进被子里蒙住,生怕这点自作多情叫人给发觉了。 复试当天早上,沈之川还专门过来了一趟,提议开车送他过去。 谢栗哪敢劳动他师尊大架,自己坐地铁过去了。 谢栗到的不算早,接待厅里已经坐着好多人。他才坐下,上次见过一面的前台小姐便来请他。 前台小姐带着他上了八楼。 长鲸资本规模不算大,主要雇员都集中在AM*部门,加起来四百多号人。还有一小部分在方显手底下做量化*。 这层楼谢栗上次来过,他以为前台还要带他去那间待客会议室,没想到却被直接领进了谈恪的办公室。 前台替他打开门就走了。 谢栗只好自己进去。 谈恪的办公室不大,到处都是显示屏。墙上挂着三台,桌上还架着四台,人被严严实实地挡在后面。 谢栗走过去,才看见他正带着耳机和人打电话。 谈恪听见声音,皱着眉抬起头,看见是谢栗,表情顿时舒缓了些。他朝谢栗招招手,示意谢栗过来。 谢栗听见他在和人讲英语,语气又重又严厉,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慢慢凑过去。 他在办公桌旁站了好一会,谈恪才结束了通话,摘掉耳机丢在桌上,神色有些疲倦。 谢栗对谈恪穿西装的样子总有种强烈的距离感。他一时间局促起来,胡乱地打了个招呼:“谈先生,您好!” 谈恪哭笑不得,抬头看他:“准备好了吗?” 谢栗点头:“我背了很多遍,还和别人彩排过,应该没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而且通知我们评审规则改了,不需要公共演讲了。我觉得我没问题。” 他说得认真又肯定。 谈恪脸上带出一点笑意:“等会你是最后一个,你后面不会有人的。进去以后别紧张,慢慢讲。”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里面是自助的录音设备,声敏拾音,没有人监听,外面的工作人员也不会听到。出来以后会有人带你去听你的录音。如果你自己不满意,我就叫他们把你的名字划掉,你的录音也不会被交上去。没人会听到你这次演讲,大家只会以为你是自动落选的。” 他看着谢栗:“不要紧张,好不好?” 谢栗忽然间觉得有些发懵,像是被从天而降的金子砸懵了。 他心里冒出许多问题,许多话,想弄个明白。 但他忍住了。 他朝谈恪笑,眼睛亮得像有一团小火苗在燃烧, 他点点头:“好。” 作者有要说:*泡沫宇宙:多重宇宙论的一种。认为存在无数多个开放宇宙,每个宇宙具有不同的宇宙常数,与宇宙暴胀理论(宇宙在big bang 后的极短时间内急速膨胀,随后速度降低)相当契合。 *古斯模型: 即暴胀理论模型。引力波的发现,为暴胀模型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证据。 *AM:Asset ma, 资产管理部门。 *量化:一种用数学模型来代替人的判断,从历史事件和数据中挖掘概率规律的投资交易模式。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9章 人马座 二 谢栗在顶楼会议室外被单独隔出来的等候区坐得臀大肌都麻了。 复试一共十五个候选人,自由演讲三分钟,加问答环节的十五分钟,谢栗是最后一个,足足等了将近四个小时。 虽然在等待区有吃有喝,椅子也挺舒服,但谢栗仍然等得精疲力尽。 他一开始还紧张,到最后整个人都乏了,连稿子都没力气温习了。 中午两点的时候,倒数第二名的候选者终于从会议室里出来。 谢栗顿时又紧张起来。 工作人员喊他的名字,陪他一起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的装潢很奇怪,没有窗户,墙壁和天花板都被大块的黑灰色玻璃覆盖,仔细看看,连地板也是。 室内开着灯,其它家具都被撤走,只留下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摆在会议室的正中央。 谢栗走近,才发现镶嵌在墙壁上的玻璃内壁里,还有密密麻麻的黑点。 他还闻到了一点涂料味道,这间会议室似乎是最近才装修过。 工作人员带着谢栗走过去坐下,帮他戴好耳机,检查过麦克风,又向他说明了如何操作录音设备后,就离开了。 会议室内空荡得几乎连呼吸都会产生回音。 谢栗清清嗓子,回忆着演讲稿的第一句话,伸手按上录音设备的启动键。 正当他要用力按下去时,室内的照明忽然灭了。 黑暗大约只持续了千万亿分之一微秒,如同150 亿年前的那个致密奇点*在一个短到近乎不存在的瞬间发生爆炸后膨胀成一个巨大的宇宙 -- 短暂的黑暗过后,在墙壁上,天花板上,还有脚下的地板上,同时亮起了密到近乎成片的彩色光点。 谢栗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 他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眼前壮丽迤逦的光图,是一个巨大的旋涡星系。 巨大的星系不是静止的,漂浮在他身侧的无数星团正缓慢地围着他自转。 星系明亮而炙热的核,一大一小的两团白光,就在他脚下,徐徐地相互围绕旋转。 而他,是一个只带着桌子和椅子出游的奇怪漫游者,此刻正坐在透明狭小的船舱里,接受群星的注目。 在群星闪烁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听见了船舱内生命循环系统的嗡嗡作响。 谢栗身不由己地站起来,置身宇宙间的错觉甚至令他产生了微弱的失重幻觉。 他朝着身侧一大团散射着红紫色光芒的尘埃云走去,直到触手摸到微微发热的墙壁 -- 原来这整间会议室的四壁,被铺满了高清屏幕。眼前的星河壮丽璀璨,都是正在播放的视频画面。 谢栗无法说清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他再次伸手,摸了摸那发热屏幕上的瑰丽星云。 谈恪过来的时候,谢栗已经背完了自己的演讲稿。工作人员见他进来,站起来给他让了个位置。 采录后期还是需要人操作,只是谈恪为了让谢栗安心,才骗他说没人听。其实在会议室旁边的小隔间里,就坐了一个工作人员。 他刚坐下,方显也进来了:“哎我听说咱们公司买了好几块大型高清屏。” 一副看热闹的语气。 “纠正一下,是我以个人名义买的。” 谈恪头也不回,接过耳机。 方显抱着胳膊靠在椅子背上:“哎呀,古有周幽王为博一笑烽火戏诸侯,今有谈总为博一笑不惜一掷千金…” “别说话。” 谈恪突然打断他。 耳机里正传来合成的机器人声。 谢栗在回答倒数第二个问题,有哪些方式或技巧,来保证自己的课题顺利进行。 谢栗听完问题,脑子里飞快地冒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答案。 勤与导师沟通,多读文章,关心学术领域动态,多与同组交流… 他在心里组织措辞,不经意间低头,脚下两个明亮星系核安静地纠缠舞蹈,像一对永不分离的默契舞者。 从前星系核被认为是一大团明亮的恒星安静地聚在一起,直到哈勃太空望远镜传回了照片。 科学家们才意识到,星系核里并不只有恒星,也并不安静。那里或许存在着一个甚至两个巨大的黑洞,狂暴的引力将周围的一切都撕碎吞噬。 而人们在地球上看到的亮光,只是环绕黑洞的吸积盘 -- 由于气体尘埃或小型星体受黑洞吸引不断靠近并相互摩擦,释放大量能量而产生的圆形光带。 在此之前关于星系核的其它理论研究,一起被判了死刑。 “实际上,我没有任何办法保证自己的研究一定会进行下去。我的意思是,就像暗物质研究,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不同的方向,但真理只有一个,到头来只有一个人会是正确的。但我想这并不意味着剩下的人付出的努力毫无意义。总要有人去证明错误的答案,总要有人去做铺路的砖。” 谢栗按下按钮,切断了录音。 谈恪握着耳机,神色看起来异常凝重。 方显十分好奇耳机里到底在放什么,也凑上来听。 谈恪没理他。 电子合成人声再次响起,播出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原因促使你选择了自己现在的专业。 耳机中的沉默所持续的时间,比谈恪预计的还要长。 就在他几乎以为谢栗要放弃的时候,谢栗开口了。 “我,我大概十三岁的时候,在上初中,去参观了天文台,听了一场讲座。我记得当时那个老师说,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有着相同的过往,来自同一片天空。古老的恒星在死亡时坍塌,爆炸,将自己的碎片散播向整个星系。” “…地球上构成生命与非生命体的元素,碳氮氧氢,还有从 26号的铁到94号的钚,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来自遥远光年外那些已经死去的星星。” “那个老师说,我们都是这些星星的孩子。所以每当我抬头看着夜空的时候,我就会想,原来我就是从那里来的,那里有我最初的父母。我曾经是他们的一部分,也总有一天会再次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耳机那边的男生深深地吸了口气。 “虽然我渺小,微不足道,但是我和这个世界有着深刻真实的物理联系。我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属于我。每当感觉到孤独的时候,只要这样去想,我就不再觉得孤独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天体物理的原因,能有机会了解自己的出生地,看着它,研究它,我很开心。” “咔哒”,录音设备被关掉了。 谈恪握着耳机坐了一会才慢慢站起来。他出去前拍拍方显,嘱咐对方:“出去的时候注意点,别让谢栗看到你。” 谢栗关掉录音设备后,在会议室逗留了很久,直到屏幕里的星图消失,室内的照明重新亮起。 他站起来,拉开门,迫不及待地想找个人问清楚。 领他进来的前台就等在会议室外面,径直带他去听自己的录音。 谢栗听完,松了一口气。自由演讲的部分比他自己想的还要好一些。后面的问答虽然有些卡壳,但总还算是流利。 减分的大概还是他的口音。 但他现在已经没那么在乎了。 他和前台的工作人礼貌地道别,又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会议室里的星图。 “那个真的很壮观,” 谢栗说,“我刚开始都看呆了。” 前台看起来不知情,很兴奋的样子:“真的吗?前两天才赶工装好的,我们都还没进去参过呢。” 谢栗一怔,随后笑道:“那你一定要去看看。” 一天最热的时候,谢栗背着书包,从长鲸资本的旋转门走出来,跟着稀疏的人流走进地铁站。 他仍然觉得自己还置身在那片人造的宇宙中,有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星体,被巨大的恒星捕获,不由自主地围着恒星打转。而恒星的光热融化了星体表面的冰层,最初的原核生物在海底的叠层岩中生长。 于是他开始成为一颗独一无二的小行星。 地铁里吹来一阵阵凉风,吹得谢栗过热的脑子开始慢慢降温。 他怀疑整件事情都和他有关,从复试地点形式被更改,到会议室里的一切。但他不敢过度联想。 他摸出手机来,给谈恪发了条信息,删删改改好几遍,让语气看起来保持礼貌又不过分客套。 【炒栗子要放糖:今天非常顺利,长鲸提供的场地太漂亮了,谢谢您。】 地铁来了。 他把手机攥在手里,随着人流上车,在心里揣测谈恪会怎么回复他。 结果谈恪一直没有回复他。 谢栗去了趟办公室,程光看他脸色不好,人也疲惫,直接赶他回宿舍去休息。 他回去睡了一觉,梦见第一次谈恪送他从方教授家回兰大。 他拿着手机和谈恪说加微信把钱还给谈恪。 谈恪坐在驾驶席上看他,边看边笑。 谢栗被笑得很恼怒,朝谈恪发火。 于是谈恪对他说,他的微信号是个大秘密,要谢栗凑过去,偷偷讲给他听。 梦里的谢栗傻不溜秋,听话地凑过去。 “啵”,谈恪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谢栗醒过来的时候,还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怀疑自己做这种梦,恐怕是看上人家了。 但随后,他想到了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 谈恪是个零,他也是个零。 他怎么会喜欢一个零?! 作者有要说:纯洁小处男没跟人亲过,亲亲脸已经是想象力的极限。 其实问答的部分我本来写了个英语的版本。但是放上看了一下有点太奇怪了。还是改回中文了_(:з」∠)_ 还有关于零和零的这件事。 谈恪表示: 没关系,你可以做一,我让你在上面。我挺喜欢脐橙的。 ---- * 致密奇点:大爆炸理论,一切开始的地方,体积无限小,密度无限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0章 人马座 三 谢栗抱着薄毯在床上烙煎饼。 对方那么优秀,实在和他不是一个世界,又连型号都对不上,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 更不要提,还有个宋易夹在中间。 谢栗撇嘴,现在想到宋易还觉得怪膈应的。 他又给自己翻了个面。他知道这样想听起来有些自作多情,可他总觉得那些星星,就是因为他才在那里的。 但是后面连着好几天,谈恪都没联系过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他好几次想再主动给谈恪发信息,但打开微信界面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仔细想想,他和谈恪的交流,一直都是单向的。对方开解安慰他,帮助他,而他并不能为对方做什么。 看起来好像是谈恪什么都不需要,也好像是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他才得到了谈恪的消息。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食堂的电视机播放财经新闻,提到本市金融公司长鲸投资合伙人赴美谈判,有意入主北美某医药集团。 谢栗舒了口气,原来他是忙,但跟着心里又涩了一下。 仿佛在短暂的交集过后,他们两人又重新回到了各自的轨道。 谢栗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个隐秘而巨大的愿望 -- 他想成为可以与对方比肩,在同个轨道上运行的人。 程光对谢栗突然高涨的斗志有些担心,怕这孩子是因为厚学奖的事情受了什么刺激。 “栗啊,你要不回去休息一下?我看咱们这个得跑一夜,在这耗着也是干耗。”程光说。 已经晚上九点了。 谢栗还蹲守在办公室没有要走的意思,弄的程光也不好意思把活扔给师弟,自己开溜。 办公桌上的电脑正在测试新添加的程序模块。 谢栗趴在另一张桌子上,背对着程光埋头研究项目刚模拟出的数据。 这个项目是沈之川和莫斯科物理学院一起合作的,一共有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模拟早期宇宙中的暗物质在引力作用下坍缩,形成暗物质晕的过程。 第二部分是在第一部分的基础上,进一步模拟原初气体受到暗物质引力作用被吸进暗物质晕中,并被引力压缩后激发核反应,从而形成星系和星系团的过程。 莫斯科物理学院那边已经把第一部分做完了,交过来的时候在邮件里说的很轻松,说兰大这边只要做大尺度上的引力作用,流体力学过程,再加一点核反应和激发后的化学过程,就可以了。 但谢栗和程光做出的模拟结果,和预期差得非常远。 他们发现模拟得到的恒星数量,远远大于宇宙中现有的估算数量。 谢栗趴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我觉得这个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程光还在调模拟参数:“会不会是我们哪个地方搞错了?” 谢栗使劲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抬头伸个懒腰,才发现已经非常晚了。 他赶紧轰程光回家:“怎么这么晚了?师兄你快回去吧,别跟我在这熬了。我等等这个结果出来,我也走。你先走,快走快走。” 程光确实惦记家里的妻儿,也不再客套,存完档就走了。 程光一走,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初夏的夜晚渐渐被虫鸣填满。 月亮爬上办公楼的天台,勾着脖子看室内正在沉思的少年。 夜风挟着兰江夏夜的湿热水汽,晃晃悠悠地攀升,跟着夏季的大气环流在太平洋上打了个转,最后变成了纽约早晨的一场暴雨。 谈恪匆匆从华尔道夫酒店走出,推开门童递来的伞,两步跨进已经等在雨廊下的车。 “他们摆好了阵仗,就挑这个时候等我们,事先一点动静都没有。” 方显气得破口大骂,“这帮盎格鲁萨克逊流匪就会玩阴的。” 谈恪沉着脸,没说话。 长鲸资本这次出动两个合伙人专程来纽约,是来谈收购 medic 股份的事宜。 他们和持股的 Windfield 家族的理财团队经过漫长的谈判,在确定了定价模型和交付方式的第二天,被 medic 方面的代表人告知,在开始收购前,必须要先经过在美投资委员会的审查。 长鲸被打个措手不及。 “生气也没有用。” 谈恪说,“现在的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我们还要配合审查吗?” 方显听出弦外之音:“你打算就这么退?” 谈恪抬了抬颈后的枕托,他这段时间工作强度太大,脖子隐约有点不舒服。 “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我们决定将重心转移回国吗?” 谈恪侧头。 方显一时沉默了。 长鲸是美国资本市场上凤毛麟角的合伙人及高层全部是华人的金融公司。 花街白人文化浓厚。在全世界自称是最民主自由的地方,其实深植着最浓厚的种族歧视和种族优越。 转移回国是方显的提议。 一方面长鲸作为一个亚裔主导的投资公司要想在厚壁重垒的白人文化中孤身突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另一方面,国内市场发展飞速,外资纷至沓来想要分一杯羹。 与其在别人的地盘为几口剩饭血拼,不如回来开拓本土市场,守疆卫土。 方显想了想,觉得退也算是个办法:“是,就算这次通过审查,他们想要驱逐外来资本,总是会有没完没了的手段拿出来。现在摆这个鸿门宴,无非就是 medic 方面怕我们成为大股东拿到太多话语权,所以要在这个时候用投资委压一压我们,好在后面的谈判中获得更多优势。” “他们怕引狼入室。” 谈恪总结,“想要钱,又不敢信任来自东方的资金。” 方显懊恼:“这事怪我,事先没考虑到这个层面…” 谈恪打断他的自省:“不,是这件事提醒我们了。我们不应该只盯着国外的医药公司。与其花钱买下 medic 的股份,再等着他研发出新药后高价卖给国内市场从中获利,不如直接扶持我们自己的医药研发。” 方显一时没说话。 汽车在美洲大道上飞驰,雨水击打玻璃,将窗外的钢筋丛林模糊成一个晦暗的异世界。 过一会,方显忽然说:“在牛津的时候,老师问我的座右铭是什么。” 他得意地朝谈恪挑眉,“我说我的座右铭,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谈恪终于也没忍住,两人相视,哈哈笑了起来。 方显拉下窗户朝着街道猛吹了一个响亮口哨,然后拍拍驾驶:“走,不跟这帮孙子玩了,咱们回家!” 长鲸突然撂了挑子,当天定了机票就走了。 方显还自己出钱给团队升了舱。 整个头等舱都是长鲸的人,大家一起拍方老板马屁,歌功颂德好不热闹。 方显招架不住,跑到谈恪旁边坐下。 谈恪难得没休息,正在玩手机。 方显凑过去一瞟,顿时不满:“你不是说你不用微信吗?” 谈恪不动声色地锁屏:“与时俱进一下。” 他说完便拉下遮光板,调了座椅,带上眼罩和耳机,一副“我要睡了你走吧”的意思。 方显只好去找属下玩。 谈恪只是躺着,也没有睡着。 他刚才看着微信,突然有些后悔一言不发地出国。 他和谢栗的最后一条信息,还是谢栗的道谢。 他没有用微信的习惯。 他和客户下属线上沟通,要么用邮件,要么打电话。微信并不是一个好用的工作交流软件。 是那天谢栗问他要微信号后,他才注册了一个。 奖学金复试那天谈恪忙得要死,凌晨回到家才打开微信,看到谢栗用一种非常客套的语气在向他道谢。 可能是人在疲惫的时候并不能很理性的思考,他当时只觉得不满。 这种不满一直持续前几天出国出差,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不满什么。 不满源自失落,而失落是因为谢栗不太热情的客套。 但方才他忽然意识到,谢栗并不是从前他交往过的,或是常与他打交道的那种人 -- 彼此心照不宣,只靠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 谢栗不是的。 谢栗只是一只小小茸茸的幼崽,不谙森林里的规则。他如果表达感谢,就是真正的感谢,含着一点局促的感谢。 谈恪心想,所以这回是养崽吗,想想好像也挺令人期待的。 谢栗周五去了趟方教授家。他好久没去了,顺便去问问书稿的进展。 方教授却不在家,保姆说是去医院复查了,要晚点才能回来。 爷爷今天也不在,他只好自己坐在阳台上等着。 院墙外的黄连木投下大片的阴影,掀起缕缕熏然的暖风。 谢栗靠在藤椅里,开始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间,他只觉得一片阴影投在了自己身上,接着便听见有人说话:“睡在这里,等下就要被晒成小黑蛋了。” 谢栗睁开眼。 谈恪正站在他面前,插着兜低头看他,眼里含笑。 作者有要说:谈恪:不光要当零,我还要当爹。 第21章 人马座 四 谢栗眨眨眼睛:“谈先生,你回国了。” 刚睡醒的小动物眼神还有点惺忪,眨一眨就带出些湿意,差点就要打出一个呵欠。 谈恪终于没忍住,伸手在小男生头上揉了一下。他的头发软软的,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谈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软成了一团,温声说:“小姑今天很晚才会回来。” 谢栗慢了半拍,才轻轻地啊一声:“我今天来之前忘记先跟教授说一声了。” 他说着站起来,“那我就先走吧。” 谈恪倒没拦他,插兜在原地站着,眼看谢栗朝阳台门走去,越走越慢,好像十分挣扎似的,终于在跨过阳台的门槛之前,转过身来。 谢栗有些紧张。他面对谈恪总是拘谨,而现在更加拘谨了。 他看着男人说:“谈先生,那天的场地好漂亮。” “是很漂亮。” 谈恪笑着点头,回答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谢栗原本准备好的话,一下子被顶了回去。 他在心里揣测着谈恪的态度,试探着问:“以后我还以为再去那里参观吗?” 他以为自己的试探很有技巧,像只蜗壳还透明着的小蜗牛,偷偷地从葡萄叶后面探出触角,还当没人会发现。 谈恪走过来,一只手扶上阳台推拉门的门框,刚刚好将谢栗整个地罩在自己的影子下。 他对这种身高和体量的差异非常满意。 他低头看谢栗:“再去那里恐怕是不行了。” 谢栗的心蓦地沉下去,像被人一脚踢进了水里。 他失落地想,哦,那好吧。 但谈恪又开口了:“因为会议室以后还有用处,所以屏幕和设备都会捐到市科技馆去。” 男人的声音里含着一丝沙哑,就在谢栗的耳边低低地振动着,振得谢栗的心跳和思绪一并乱了起来。 谈恪伸出另一只手,拨了拨谢栗额前的碎发。 他的眼神温柔,手指也温热。 他用目光描摹着谢栗的眼睛。小男生的眼睛明润好看,黑白分明,像养在清水里的一双黑珍珠,有一种不谙世情的清澈。 他的手指在谢栗的额头上轻轻摩挲着:“等装好以后,我带你去。那边的场地更大,配合音效,会更好看。” 第三类接触*。 谢栗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这个词,却又莫名地很形象。 不是自己牵强的联想,也不是蛛丝马迹留下的模糊暗示,而是确确实实的信号。 对视的眼神,温热的皮肤摩擦,留有无限遐想的话语。 这是第三类接触,谢栗想,这是谈恪在向他示好。 他无比地欢喜起来,将所有的顾虑顿时抛诸脑后。 他像发现自己买的彩票中奖了,却还要强装镇定地走进彩票站里去确认那样,伸手抓住谈恪衣服的下摆,好像那样就能得到多一点肯定般,向谈恪确认:“是因为我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两个人都明白。 谈恪笑得眼都弯起来,平日里的冷峻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转手在谢栗白净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你说呢?” 率直热烈的期盼从谢栗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他看着谈恪,小声地说:“谢谢你,我好喜欢。” 谈恪嗯了一声。谢栗的眼神灼得他胸口发烫。他拉过谢栗还抓着自己衣襟的手,抬脚往室内走。 他的手大而暖,手指修长有力。掌心里有些微的薄茧,擦过谢栗的手背,从手背上的皮肤一直痒进了谢栗心里。 谢栗低着头,脸上不自觉挂着傻乎乎的笑,偷偷地将被男人握住的手转个方向。手心贴着手心,手指缠着手指。 保姆端着饮料走进客厅,撞上这两个人手拉着手走过来,一时间震惊得停在了原地。 谈恪松开手,推了推谢栗:“去换鞋,我带你去个地方。” 谢栗顺从地点头,和保姆礼貌地打招呼,飞快地跑去玄关。 谈恪留在客厅,安抚受惊的保姆:“今天的事,还请阿姨帮个忙,让我自己和小姑讲。” 保姆这才转过圈来,十分尴尬,连声答应:“啊,好好,你放心。可是,方老师她马上就回来了啊。小谢他要走吗?” “我会和小姑说的,我带他去个地方。” 谈恪说。 谢栗穿好鞋站在玄关,看着谈恪过来换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要带我去哪?” 谈恪绕过他推开门,又拉起他的手往外走:“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替谢栗打开车门,看着谢栗坐进去。 绕过车头走向驾驶席时,他的脚步轻快,带着久违的愉悦。 谈恪上车,伸手把谢栗抱在怀里的书包拿到后座,略带遗憾地扫了眼谢栗已经系好的安全带。 一开始两个人都没说话。 谢栗冷静下来,脑子里有许多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还是型号问题。 这是要谈恋爱吧。可是两个零要怎么谈恋爱?总得有个人当一吧? 他遮遮掩掩地用余光去打量谈恪。 其实谈恪从身材到性格,都真的不太像零。但宋易喜欢他那么久,应该是很清楚对方的型号吧? 所以他真的是个零吧? 谢栗的心情很复杂。 凭谈恪的条件完全可以做一,但还是做了零,说明他是不想做一。 谢栗发愁,也不知道做一难不难。可总得有人来做一,实在不行就他来做吧?毕竟他也没真做过零,说不定有做一的天份呢? 再说,能和谈恪谈恋爱,做一有什么要紧? 宋易都能做一,他也能做一! 做一就做一吧! 谈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开口:“我最近出差了。” 谢栗回神:“我看到新闻了。” 他顿了顿,迟疑又有些关切,“是不是不太顺利?” 长鲸投资本质是私募基金,资金募集非公开,不受公开监管,因此财经媒体和投资人对长鲸的动向格外关注。 自从在食堂里看到关于长鲸的报道,谢栗也开始关注与他毫无关系的财经新闻。 长鲸从花街铩羽而归,他也知道。 谈恪倒是很轻松,并不避讳谈这件事:“确实不顺利,不然也不能这么快就回来。” 他们说话间,车停在一条小巷前。巷子口立着一个手书的牌匾 -- 明天特殊英语教育中心往里五十米。 谢栗好奇地打量周围:“我们到了?” 谈恪松了安全带,伸手捏捏谢栗的耳垂,白皙的一小块又软又薄,他想捏很久了。 “你刚上车的时候在想什么?”谈恪侧身靠在中控扶手上,离谢栗很近。他的眼神里带着温度,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栗。 谢栗招架不住,心脏砰砰地胡乱跳起来。 但他想,自己可是要做一的人。那做一就该主动一点,不能总等着零开口。 于是他厚着脸皮,大胆地开口:“谈先生,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吗?” 谈恪一时间没说话。 谢栗犹豫了两秒,撑起身体凑到谈恪面前,毫无预兆地在谈恪脸上“啵”地亲了一口。 柠檬草味道的须后水好像黏在了他的嘴唇上,带着一点甘辛的味道,填满他的嗅觉,让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谈恪着实没想到十来天不见,小男生的胆子竟然大到这个地步。 他伸手解开谢栗的安全带,顺手在他微微发红的脸颊上摸了一把,然后严肃地发问:“我同意你亲我了吗?” 作者有要说:第三类接触:对接触外星人的一种分类。第一类接触就是看到了外星人或飞行器,第二类接触是碰到一些外星人留下的痕迹。第三类接触指不仅看到飞行器,而且看到外星人,还包括和他们发生身体接触。 第22章 人马座 五 谢栗被他严肃的语气唬到,以为谈恪真的生气,懊悔自己的轻佻,伸手在他脸上被亲过的地方胡乱蹭了几下:“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先问你。” 谢栗觉得自己好坏,像个强行猥琐帅哥的渣男。 谈恪捉住他的手,靠得更近:“那你的道歉应该更有诚意。” 谢栗真正不知所措起来,睁大眼睛:“怎么才有叫有诚意?” 谈恪盯着他红润的嘴唇,便俯身吻了上去。 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那样亲亲脸,是真正的成人式的接吻。 谢栗的唇又软又绵,好像一颗浸过糖带着甘甜香气的栗子。 谈恪强势地按住小男生的肩膀。 谢栗浑身发抖,不自觉地轻哼。 他没想到接吻原来是这样的。 他失力无措,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只能伸手胡乱地拽住男人的衣服,像溺水的人抓住救生圈。 谈恪微微退开,目光在谢栗嫣粉的嘴唇上流连。 他伸手拉过谢栗攥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小男生柔软的掌心里有微微的细汗。 他仔细握住,将谢栗的手完全裹在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摩挲着。 他开口,沙哑的声音里饱含压抑着的情欲,说:“这才叫亲吻,学会了吗?” 谢栗的脸红得像天边蒸腾起来的晚霞,但他忍住羞意迎上谈恪的注视,轻轻点头,又问:“那你答应和我谈恋爱了吗?” 他直白得让谈恪不忍心再逗弄下去。 谈恪握紧他的手,隔着中控将人往自己这边带:“嗯,答应和你谈恋爱了。” 谢栗被亲得已经忘了要挺起胸膛做一的事情。他乖顺得不像话,趴在中控上仰着头,目光里有率直的渴望:“那你可不可以再亲亲我?” 谈恪心神震动。 他用另一只手拨开谢栗的额发,在小男生光滑饱满的额头认真地吻了一下,又揉揉他的脸:“晚一点再撒娇,现在我要带你去做正事。” 谢栗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索吻的行为好大胆好羞脸。 他从中控台上爬起来,声音软得不像样子:“我们要干什么去?” 谈恪开了车锁:“下车吧,边走边说。” 谢栗乖乖跟着下车,谈恪绕过车头来牵他的手,领着他往巷子里面走。 他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谈恪的手。 男人的手比他大一圈,指甲修剪齐整,手指长而有力,手腕上带着一块熠熠反光的手表。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全都发生在同一天。 谢栗开心得要飞起来了,又有些遗憾地想,要是第一次恋爱也是和这个人,那就更好了。 他蒙着头走路,眼看就要撞上巷子边堆放的杂物,谈恪眼疾手快将人拽过来:“谈个恋爱,路都不知道看了?” 谢栗咬着嘴唇一个劲儿地笑。 谈恪牵着他的手,边走边说:“我们要去一个为听障残疾人士开的英语学校。” 谢栗惊讶:“聋人吗?” “嗯,”谈恪小心绕过被人停靠在巷子墙上的自行车,“他们佩戴人工耳蜗以后恢复了部分听力,要通过专门的训练来学习英语。我带你去看看,你愿意的话,可以做志愿者。” 谢栗不解:“可我也不能帮到他们吧。” “当然可以了。” 谈恪说,“他们需要可以朗读的志愿者,不要求发音标准,哪怕念错了都没关系。我想你刚好可以帮到他们。” 谢栗很有些惊奇,带着微妙的兴奋:“我真的可以帮到他们吗?” 说话间已经走到地方。 一间有些年头的院子,门口同样挂着一块手写的牌子 -- “明天特殊英语教育中心”。 隔着门,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奇怪声音。 谈恪熟稔地推开院门。 小院里别有一番天地。进门的地方被挖出两畦地,里面种着郁金香。 屋前半棚葡萄已经顺着架子枝繁叶茂地爬出一片阴凉。葡萄棚下一张方桌,有几个孩子正围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念书。 那些孩子发声都很奇怪,像那种老式录音机卷带了,刺耳又扭曲。 谈恪拉着谢栗的手走近了打招呼:“杨老师,我带一个朋友来了。” 那女人闻声看过来,立刻笑吟吟地站起来:“你这么忙,怎么还往这里跑。快来坐。” 女人将一群正在读书的孩子留在外面,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 谢栗被谈恪牵着,忍不住好奇,回头看了一眼那群围着方桌的孩子。 有一个约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在一帮八九岁的孩子中间特别显眼。 少年感觉到谢栗的目光,抬头狠狠剜他一眼。谢栗像被蛰了一下,赶紧转过头去。 杨老师将他们两人领进屋,招呼他们坐下,又要张罗茶水。 谈恪拦住她:“老师不要费心了,我今天是带他来看看。等下就走。” 谈恪进了屋才松开谢栗的手,两个人什么关系已经不言自明。 杨老师在两人对面坐下:“来我这里做志愿者可是很辛苦的,而且脾气要很好,” 她笑吟吟地打量谢栗,“我看这位也还是个小朋友…” 谈恪也看谢栗:“这是谢栗,今天带他来先了解情况,到底要不要做志愿者,还要看他自己的决定。” “好,小谢是吧,那我先给你说说。” 杨老师点头,“我这里都是有听障残疾的孩子,最小的七岁,最大的十五岁,都是因聋致哑。他们都装了人工耳蜗,现在正在语言恢复训练期。志愿者来这里就是给他们念书,和他们说话,主要是用中文和英语两种语言来交流。工作很枯燥,有些孩子因为残疾不善交流,性格急躁,也需要耐心和包容。是一个比较辛苦的工作。” 她顿了顿,强调:“而且,没有报酬,只能补贴交通费。一个服务周期是三个月,每周要来四个小时。” 谢栗一时间没有主意,求助地看谈恪。谈恪突然带他来这里,又是这种事情,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谈恪鼓励地拍拍他的手:“你可以回去慢慢决定。” 谢栗犹豫着,转头向杨老师吐露实情:“可是我的英语并不好,可能不太行。” “不不,这都没关系。” 杨老师摇头,“读得好不好对他们都有帮助。他们是先天致聋的孩子,安装人工耳蜗以前没听过什么声音。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不是你念的对不对,而是不同的发音,不同的声音,能丰富他们对声音的经验。” 谢栗点点头,大概听懂了。 杨老师又说:“其实最难的是和这些孩子相处。前一个志愿者就是因为和孩子处不下去中途退出了。但是孩子们的训练不能停,我这才拜托人到处找新的志愿者。这些孩子都很敏感,和他们相处不仅要非常耐心,而且要尊重他们,发自内心平等地看待他们。” 谈恪的手机忽然响了。谈恪和两人说一声,出去接电话。 杨老师随口和谢栗聊天:“你也不用着急,可以慢慢决定。我这里还有一些录音,可以暂时给他们听听。” 谢栗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不能一直用录音吗?” 杨老师向他解释:“训练是为了让他们以后可以与人正常交流,而录音是单向的,只是单方面的听,不能提供交流。这些孩子因为残疾都有些自卑,他们有些人其实已经可以开口发音,但是因为被嘲笑过,被侧目过,失去信心,就再也不肯开口了。我需要那种发自内心愿意倾听他们的志愿者,哪怕他们的发音再奇怪再难听。” 谢栗一时没说话,垂着眼思考,过了一会才说:“其实我有一点明白那种心情。要是我能帮到他们,我愿意试一试。” 谈恪在院子里接起电话,方显上来就气势汹汹地问:“Carson 要来中国了你知不知道?” 谈恪不知道,而且很淡定:“他不能来吗?” 方显已经快暴走了:“他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来?” 偏挑着他正准备重振旗鼓继续追沈之川的时候。 方显出国前已经被沈之川拒绝到绝望。送东西不收,按门铃不开,卖惨也没用,常规的那一套在沈之川身上完全吃瘪。 方显很难受。不追了吧,他有点不甘心;继续追吧,他觉得自己在沈之川面前就像个蠢货。 直到谈恪告诉他沈之川和 Carson 的事情。方显在飞机上气得直锤大腿:“他小时候也没这么混蛋啊!怎么干出这么王八蛋的事情!” 沈之川得有多难受呢。 谈恪很不理解:“你就非沈之川不可?换个人不行吗?” 方显气愤地反问:“你怎么不换个人呢?兰大那么多博士生,你也换一个呀。” 谈恪那天正因为谢栗的感谢短信心里不痛快,扭过头不说话。 空姐过来询问是否需要点餐,打断了他俩的对话。 方显要了一杯威士忌。 等空姐走开,谈恪才说:“沈之川和谢栗又不一样。沈之川是个有自己生活的成年人,你和他在一起,总有一个人要迁就另一个人。他心里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沈之川已经迁就 Carson 太多,最后也没有结果,他不会相信这一套了。” 方显听完觉得哪里不太对:“你这话的意思,就是那小朋友能迁就你呗?” 谈恪笑着看他一眼:“是谢栗需要的我都能给他。但沈之川要的,你能给吗?” 作者有要说:小方的追妻路有点难。 第23章 人马座 六 谈恪在这件事上不仅没有任何积极的建议,而且格外会泼凉水。 方显挂了电话,非常郁闷地打开电脑,继续工作,一口气干到晚上十一点。 一起玩车的朋友打电话来,方显觉得没意思,也推了。 他抓着钥匙和包从办公室里出来,外面的员工早走了,分析部门的大办公室里空空荡荡。 他路过一排排架着多显示器的办公桌时,顺手将粗心的下属留在工位上的食品袋拿走。 长鲸规定员工下班前要收拾好自己的食品垃圾,不能留在工位过夜,被抓住了就要罚钱。 长鲸姓谈的那个老板是个强迫症加工作狂,所有反人性的规章制度都出自他的手笔。 姓方的那个老板长得帅脾气又好,是全公司女性找男朋友的模板。 方显拎着满手薯片袋子和空奶茶罐往外走,一股脑塞进大厅的垃圾箱,再转头坐电梯去地下车库。 一辆明黄色迈凯伦 650s 停在高层的专用停车位上。全身加换过的碳纤维车身,宽吻凶狠的标志性前脸。这是当年方显用自己赚的第一桶金买的,买的时候方显他哥还笑话他,家里那么多车不开,非要拿那点工资买辆装逼用的起步档跑车。 方显原本打算直接回家,但离家还有一条马路远时突然改了主意,扭了把方向盘,转到附近一家他常去的酒吧。 回家也没什么意思,最主要是回去看到对面永远也敲不开的门,让人心里不舒服。 他揣着钥匙进了酒吧,打眼就看见沈之川摇摇晃晃地站在吧台前,正举着杯子作势要砸人。 沈之川今天破天荒地下班跑来喝酒。 他上午在办公室看到论坛与会者名单的时候还很镇定,但那份名单就像个潜伏期中的埃博拉病毒,快速地吞噬着他的内脏,到下班时,他已经被啃得五内俱焚,坐立难安。 兰大承办了今年六月的世界高能物理学术论坛,世界各国的学者都会聚集在这里。 Carson Cox 作为这个领域的翘楚,名字就在名单的第一页,沈之川想装作看不到都难。 兰大承办这一届学术论坛的事情是早就定下来的,沈之川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就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崩溃了。 当年从别人那里得知被背叛的事情后,沈之川没吵没闹,也没摊牌。 他开始连续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于是他在 Carson 入睡后,无声无息地爬起来,整理自己的简历和论文,给所有还招博后的研究团队发申请信。 他还写了一封给高盛人事部门的邮件,存在了草稿箱里。 拉西拉天文台的比邻星研究团队是第一个给他回信的,那时距他知道 Carson 出轨的事情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沈之川等着 Carson 来解释,来道歉,来告诉他那是假的,是造谣,是意外,是喝醉了,是什么都行。 每一回 Carson 严肃地开口,沈之川都以为他终于要说那件事了。 但 Carson 没有。他只是突然变得殷勤起来,每天都带着一束新鲜的矢车菊回家,抢着做家务洗碗,不停地谈论去荷兰结婚的事情,甚至还有一天问沈之川,要不要请他的朋友来家里玩。 答辩结束的当天,Carson 提议出去庆祝,沈之川配合地吃完一顿饭,期间有说有笑。回程的路上,他坐在副驾驶,手插在口袋里,攥着那枚玛瑙戒指,在手心里压了一个深深的印子。 就是那天晚上,沈之川终于把草稿箱里的邮件发了出去,请高盛取消自己的实习职位,又给拉西拉天文台的团队回了确认邮件。 收到拉西拉天文台回信的第二天早上,沈之川开车去了学校。 他的毕业证还没有发下来,他请学校工作人员开出一封证明信,然后在palmer 广场前和约好的买家碰面,一起去MVC *给车过户。 车的买家是个年轻女孩,刚进大学,想买一辆二手代步车。女孩人很好,办完手续还特地将沈之川送回家。 回家后沈之川买了最近一班的回国机票,晚上十一点从纽约纽瓦克机场起飞。 他给矢车菊换过水,把自己的牙刷毛巾和拖鞋用垃圾袋装好,拿到楼下扔掉,然后把钥匙托给邻居,请他转交给 Carson,最后提着只装了一本聂鲁达的诗集和几件当季衣服的小行李包,离开了公寓。 在前往纽瓦克机场的火车上,他收到了 Carson 的信息,问他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邻居,问他现在在哪。 Carson 不断地发信息来。 沈之川想,如果在他到机场之前,Carson 主动提起那件事,他也许还可以回去和对方谈一谈。 沈之川坐在吧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酒吧里响着轻音乐,人声喧闹,灯光迷离,他恍惚间又回到了那节昏暗的车厢里,焦虑不安地等着对方一句解释。 沈之川忽然意识到,原来十年过去了,他非但没有从这场背叛里走出来,反而变得满心怨恨。 十年,他发表了那么多论文,参加那么多场学术会议,在世界各地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哪怕他再也没有去过普林斯顿,但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和普林斯顿的学者们交换自己的联系方式。 他提供了一万种能让 Carson 找到他的方式,但始终没有人来找过他。 十年,他终于认清自己一直回避的那个事实 -- 不是他沈之川痛快地分手,帅气地离开,而是对方遗弃了他。 沈之川独自坐在吧台灌自己酒,丝毫没有察觉酒吧暗处有好几双蠢蠢欲动的眼睛,正盯着他那一截没进西裤里的优美腰线。 终于有人按奈不住,走过去搭讪。 沈之川已经半醉,对旁边絮絮叨叨的人极其不耐烦,挑着绯红的眼尾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吐出一个满是酒气的“滚”字。 他的怒容在对方眼里全无威慑,反而辣得令人垂涎。 那人心痒难耐得厉害,干脆伸手去揽沈之川的腰。 沈之川被人缠得来火了,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抄起面前不知道谁的啤酒杯,抬手就要往对方头上砸。 酒保站在里面,隔着吧台来不及拦,旁边的客人早散开避嫌了。 眼看要闹出乱子来,沈之川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那人的力气异乎寻常得大,硬把杯子从沈之川的手里抠了下来。 沈之川回头,盯着拦住他的人看了一会,好像是认出人来了,开口:“嗨,哈士奇。” 方显脸都黑了,咬牙切齿:“这是你给我起的外号?” 想捡便宜的男人眼看被人截胡,顿时恼怒地嚷嚷起来:“哎你谁啊,怎么上来就动手动脚的?人家认识你吗?” 沈之川神志模糊地从方显手里抢杯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喊:“你还给我,让我揍这傻逼。” 方显转手把空杯子抛进酒保怀里,腾出手来紧紧制住闹着要打人的沈之川后,这才回头看那男人,眼神凶狠:“还不滚,等着我帮你叫救护车吗?” 方显平日里爱笑,笑起来的样子好说话极了,很少有人见过他翻脸后阴鸷乖戾的样子。 那男的眼见遇上硬茬子,脸色一灰,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方显扫了眼吧台上的酒杯,伸手在沈之川屁股上拍了一下:“你长能耐了是不是?” 沈之川醉中对这种小动作不甚敏感,只不依不饶地抓着方显套头衫上的两个拉绳:“你怎么不揍他?” 方显差点被勒得背过气去,赶紧把沈之川的手掰开,这才有功夫掏钱替沈之川结了账。他又给酒保塞了两张红彤彤的小费,叫人帮忙看着点沈之川的车,别叫醉汉给划了,然后才架着沈之川往外走。 沈之川个子挺高,身上却没几两肉。方显半抱着他,只觉得比前阵子在楼道里捡到人时更轻了。 沈之川显然是来借酒消愁,消的什么愁也不用特地讲出来,大家都明白。 方显叹口气,单手掀开车门,把人塞了进去。 跑车车身矮,方显在副驾门口半跪下来,替沈之川调椅背,系安全带。 沈之川这会突然安静下来,半阖着眼歪头靠在副驾上。平日里神采飞扬的狭长凤眼这会半垂着,平白显出几分无辜和楚楚可怜。 方显咬着牙想,能换吗?这怎么换? 作者有要说:MVC:类似于国内的车管所 -- 方啊,先苦后甜吧。 第24章 人马座 七 方显这辈子生下来就是被伺候的命,从来没伺候过别人。他小时候身体不好,被他爸送去英国上学的时候,他妈就差给他配个加强连,恨不得连作业都能有人替自己儿子动手。 沈之川吐得天昏地暗,从方显的车里一路吐进他自己家里,一开始呕的全是酒和胃液,这会抱着马桶,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方显有点怕了,赶紧掏出手机打急救电话。 那边问了几句,方显一一作答 -- 人能勉强自己走两步,没有,体温不低,没吐出棕色呕吐物,意识错乱?叫我哈士奇算吗? 最后专业人员认定这就是普通醉酒,嘱咐了方显两句,说医疗资源紧张,这个情况没必要急救,就把电话挂了。 沈之川好不容易吐完整场,扶着马桶靠墙坐着,抬头看方显,醉意让他看起来不那么难以接近:“不给你好脸你还要围着我转,不是哈士奇吗。” 方显哭笑不得:“好好好,我是哈士奇。你吐完了没有,吐完起来换件衣服。” 沈之川吐完倒是清醒一点,扶着墙想站起来,但是浑身都发软,又一屁股坐回去。 方显赶紧过来扶。 沈之川推他,但一点劲都使不出来,只能口头拒绝:“别挨我,脏。” 方显不理他,抱着腰把人带起来:“脏不也是你自己吐的,怎么还自己嫌弃上了。” 沈之川的心突然软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昏沉的大脑里晃过一个念头 -- 其实这条哈士奇挺好的。 但下一秒他紧接着看到被随手扔在盥洗台上的车钥匙,跟着又想起那一筐车钥匙。 “你走吧。” 他强撑着一丝清明,舌头打结,又重复一遍,“你回你家去。” “不行。” 方显语气不硬,但话很硬,“我一会就在这睡。你喝成这样半夜再吐怎么办。” 沈之川恼怒得很:“吐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方显的脸色瞬间沉了,狠狠地捏了捏沈之川的肩膀:“好好说话,不会说就闭嘴。” 沈之川闭嘴了。 他被方显像只大玩偶一样摆弄,沉默着任由男人蹲下来替他换鞋,帮他把脏衣服脱掉,手忙脚乱地找杯子给他倒水,又把盥洗室里家政留下的一块抹布拿过来要给他擦脸。 沈之川终于忍无可忍,按住那块抹布:“我要洗澡。” 方显挣扎一秒,放弃和他争执,只把人送进浴室里,又老妈子一样嘱咐:“刚才电话里人家说不要洗澡容易昏倒,我就在外面,有事你喊我。” 沈之川伸手把门拍他脸上,里面响起水声。 沈之川洗完澡出来,方显还在他家赖着。他没劲扯皮了,指指沙发,爱睡睡吧。 他以为方显这下总该走了。没人能放着一门之隔的床不睡,非得要睡邻居家的沙发吧? 结果方显连盖的都没要,直接就躺上去了。 沈之川自己回卧室里躺了一个小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方显把他从酒吧里带出来,虽然是多管闲事;来睡他的沙发,当然也不是他沈之川逼的;自己还吐到人家车里,这个算他的不对。 数来数去,就算方显是有一半真的关心他好了。 沈之川坐起来,算了,送床被子而已,扯平了。 他抱着毯子从卧室里出来,光脚走进客厅。方显闭着眼,两手交叉搭在胸前,标准的躺尸姿势。 他小心地把毯子搭到方显身上,转身要走,突然被人拉住了手。 沈之川有种做坏事被人窥破的羞恼:“你装睡。” “明明是你过来我才醒了。” 方显有点无奈,“你清醒点了吗?” 沈之川想走,手腕却被人握住,挣脱不开。 他不说话,方显当他默认,抓着他的手腕坐起来:“你就算心里不痛快,喝酒能有什么用?你和他分手,就要一辈子当个受害者吗?” 方显的手劲真的大,沈之川发了狠去挣也挣不开,手腕的皮肤都扯红了。他气急败坏:“你松开我。” “我说完就松开你。”方显心里也攒着火,沈之川拒绝他,他不生气。他气的是沈之川糟蹋自己,“你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被人拖走强奸,Carson 会知道吗?知道了会可怜你吗?会因为可怜你就来找你和好吗?就算他可怜你来找你,这种可怜你要吗?” 方显顿了顿,注意到沈之川的眼角有东西在发亮。 他借着从客厅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才发现那竟然是眼泪。 “滚。” 沈之川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指着门,颤抖的声音里压抑着激烈的情绪,“你给我滚。” 方显站起来,扶着他的肩膀强迫他面对自己。 沈之川哭起来的样子,有一种混合了脆弱和倔强的美,简直勾得人发狂。 方显又怒又爱,把人搂进怀里,这才发现沈之川浑身都在发抖:“我滚了,让你自己在这哭吗?” 谢栗星期天晚上收到沈之川的信息,说自己病了,叫他星期一去帮自己代一节大课,盯着学生写卷子,题已经发进他的邮箱。还说之前谢栗问他的问题,等他病好了上班再说。 谢栗举着手机和谈恪撒娇:“老师叫我明天去帮他代一节课。” 谈恪舀起一勺豆腐放进谢栗的碗里:“沈之川?他怎么自己不去?” “他病了。” 谢栗收起手机,嫌弃地看着碗里的东西,“我不想吃豆腐。” 谈恪觉得沈之川这病多半是被方显气出来。但他懒得管,只忙着操心自己刚养的崽。 谈恋爱的第三天,谈恪已经熟练掌握了男朋友和爹自如切换的技能。 现在饭桌时间,他是标准的爹态,对着谢栗半哄半骗:“豆腐对身体好,就一口,吃掉不给你夹了。” 谢栗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在原本就嫩的豆腐上捣了几下,豆腐碎得更恶心了。 爹态谈恪恩威并施:“你好好吃掉,等会出去给你买奶茶。” 谢栗眼前一亮:“我要喝奶霜草莓果茶!” 奶茶店的小妹站在柜台里,看面前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为了一杯奶茶放不放糖起争执。 年长些的那个气势颇足,十分严肃,年纪小的那个长得可爱又活泼。 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家长辈带着小辈,或是年龄差很大的哥哥弟弟。 只是两个人手牵手样子亲密,看起来竟像是情侣。 谢栗非常不满地抗议:“奶茶不加糖,日子过不长!” 谈恪耐着心和他讲道理:“糖摄入过量对身体不好,你自己也可以查一查。” 谢栗很委屈:“可是我就喝这一回。” 谈恪表示:“这种事只有零回和无数回的区别,你下次再来买的时候,就不要糖了吗?再说糖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不吃最好。” 谢栗讲不过他,心里怄气:“那我不想喝了。” 奶茶店的小妹看不下去了,赶紧出来打圆场:“其实我们的奶茶里有加很多天然草莓哦,就算是不另外加糖的,奶茶里也有草莓天然的香甜,一样很好喝呢,要不要尝试一下呀?” 谢栗拧着头不说话。 谈恪看他一眼,转头对小妹说:“麻烦给我一杯。” 还特地强调,“不要加糖。” 小妹总算能下单。 谢栗心里十分委屈,手也不想牵了,偷偷摸摸地往外抽。 谈恪捏住他的手:“你自己讲,我说的对不对?” 谢栗不说话。 谈恪一手拿着奶茶,一手牵着崽,往停车的地方走。 谢栗一路上别别扭扭,走路踢踢踏踏,鞋底磨地的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谈恪打开车门把人塞进去,自己上车以后才把奶茶晃匀了递给谢栗。 谢栗不接,他转手搁在杯架里,发动了车。 车开到一半,肖助理的电话打进来,问谈恪几点能回公司。 谈恪晚上本来有事,但是谈恋爱以后他调了自己的时间表,把周末的工作都尽量推到和谢栗的约会之后。 肖秘书在电话里和谈恪确认行程:“那我就通知他们十点上线开会,预计十二点结束。” 谢栗听着,慢慢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无理取闹。谈恪那么忙,还要抽出空来和他谈恋爱,与他约会,陪他走到十几分钟的路去买奶茶。 他就为了放不放糖这种小事,和人家生气。 再说,人家说的其实也没错。 再再说,他一个一,应该主动和好认错。 谢栗越想越觉得自己很过分,撩起眼皮偷偷看谈恪。 谈恪正好挂了电话。 于是谢栗偷偷伸出手,去牵谈恪靠在中控上的右手。 谈恪由着他把手往自己的手里塞。 作者有要说:谢栗跟方显胡说八道:谈恪这个人具有独特的爹零二象性。即他有时会表现出爹的特征,有时又会表现出男朋友的特征。 方显:… 第25章 人马座 八 谢栗软软的手指在谈恪的手心里蹭来蹭去,半天也不得法。这小坏蛋干脆两只手一起扒上来,把自己细软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塞进男人宽大的手掌里,十指相扣,这才终于老实了。然后他半边身体都凑上去,软声软调地道歉:“对不起啦,我不应该跟你生气。” 又乖又缠人。 小男孩身上有股甘冽清甜的味道,一缕一缕地往谈恪的鼻子里飘。 谈恪觉得自己有点精虫上头。但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谢栗身上的什么东西戳到他那个点,只能暗自忍着,不自觉地将脚下的油门深踩了一分。 谈恪最后一次恋爱还是进花街没多久的事。 生活节奏快,工作强度大,一个点看不准几千万就没了。 整个人在激素和压力的驱使下每天都绷得紧紧的。 和同事什么的看对眼是常有的事。 但谈恪很快发现自己和对方是两路人,于是迅速一拍两散。 正如一盘快餐,被用来匆匆裹腹,甚至不值得多咀嚼一下。 车在兰大门口停下。 谈恪啪地解了自己的安全带,毫无预兆地探身过来,捏住谢栗的下巴,狠狠地吻上去。 这是谢栗第二次接吻,整个人都快被亲昏过去了。 上回谈恪只见他生涩的反应就知道是第一次,有意哄着他,照顾他的感觉,极尽温柔。 这次一贴上去,谈恪的自制便山崩地裂了。 谢栗被松开的时候,整个人都失神了。 嘴唇又红又润,黑亮的眼睛蒙上一层水意,失焦地望着谈恪。 两个人都在喘气。 谈恪只觉得意犹未尽,再度伸手把人揽在臂弯里,低头在小男生的嘴唇上轻轻啄吻。 他真的想立刻把人带回家。 谢栗在唇和唇分开的短暂片刻,揪住一点空隙,攀着谈恪的脖子,贴着谈恪的脸颊,呢喃地撒娇:“别生气,我错了,我都听你的。” 谢栗从网上学的,哄对象专用,不世出的金句,适合任何场合。 谢栗睁着纯真的眼睛,讲着纯真的话,谈恪却被这把纯真的火烧得要暴走了。 他总算凭着过人的意志松开了谢栗,只攥着那只手没完没了地揉捏,声音都是哑的:“现在知道错了?” 谢栗乖顺地点头,认认真真地说:“我答应你,以后少吃糖。” 太要命了,谈恪想,可是太快了,谢栗会被吓到的。 他人生里少有这样纠结过,在做不做人这个问题上艰难地权衡着,最后开口:“我不生气,你这么乖,我不舍得生气。” 谢栗高兴了,伸手抓过那杯奶茶,掀开盖子喝了一口。 呔,太难喝了。 但谢栗忍了,为了爱情。 他浑不觉自己糊了一嘴奶泡,还把杯子送到谈恪嘴边:“你尝尝。” 他心里想的是,快尝尝看你自己点的鬼东西有多难喝吧。 谈恪推开那杯子,眼神晦暗不明。过了好几秒,他才伸手给谢栗擦嘴,然后自己舔掉了手指上的,从谢栗唇边蹭下来的奶泡。 不放糖的奶茶,还是甜,是谢栗的甜。 谈恪的眉眼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中,深邃得直如一副隐意重重的油画,他的动作充满了强烈的暗示。 谢栗的脸轰地烧起来。他觉得自己读懂了那暗示。 “我,我先回去了。” 他慌慌张张地抓起包,端着那杯奶茶,推开车门就跑。 跑了两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逃什么。 他不由得回头,黑色奥迪仍停在那里,夜色中车里缀着一点昏黄。 谢栗顿了脚。谈恪降下车窗来,朝他勾勾手,叫他过去。 他却不,低头在手背上亲一亲,将吻托给晚风送达,自己害羞地跑了。 星期一谢栗去帮沈之川带本科的学生。 那帮学生已经被沈之川收拾得服服帖帖,见到谢栗也不敢造次,就是两个三个地合起伙来想骗答案。 沈之川布置的所有作业都是他自己出的题,网上找不到答案。 学生们一个个可怜巴巴地挨个上讲台来缠着谢栗问问题。 谢栗原本打算一边带孩子一边干自己的事,结果两个小时大课一分钟没休息地给本科生讲题,嗓子都差点哑了。 谢栗回了办公室,对程光说:“老师平时真不容易,我才知道原来带学生讲课这么累。” 程光倒是很好奇:“老板说他生什么病了吗?他以前从来没请过假,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我记得老板也是一个人在这,应该没人照顾吧?” 谢栗想想也有道理,摸出手机来给沈之川发信息,表示自己和师兄要去床前尽尽孝。 沈之川没一会就回了信息,表示不需要他俩来尽孝,他明天就能上班,让谢栗程光把项目进展准备一下他要听。 沈之川对这两个学生都操心得很。一个面临毕业,另一个翻过年就该准备开题了。 他刚放下手机,方显就开了他家的门进来。他赶紧闭眼装睡,方显大概是在卧室门口看了看,提着东西去厨房。 沈之川现在面对方显觉得又心虚又尴尬。 他星期五晚上喝多了,情绪上头,两句话不对付,当着方显的面哭出来。 方显抱着他哄,哄来哄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滚到了沙发上。 沈之川酒劲发作,破罐子破摔。 但衣服都脱到了一半,方显忽然踩急刹车,说什么都不肯再进行下去。 沈之川当场急眼,连“你要是不行就把裤子脱了趴下”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方显直接把人抱回卧室,被子一裹叫他睡觉。 沈之川也真的睡着了。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一下床,双脚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客厅里的人冲进来摸他额头,发烧了。 沈之川这场病来得莫名其妙又气势汹汹。方显非把他折腾起来去医院,去了也没看出名堂,还平白挨了一针。 回家以后他睡了一觉,醒来好了一会,到晚上又开始烧。 周末两天方显一直在沈之川家里守着。他从隔壁拿了电脑过来在沈之川的客厅工作,按时起来给沈之川倒水喂药量体温,伺候得周周到到。 沈之川这么多年的都是一个人过的。偶尔几次生病都是几片药灌下去,照常上课工作。这回有人照顾,反而让他产生了自己很娇贵的错觉。 可沈之川不敢沉溺,他觉得自己消受不起。 星期二沈之川回去上班,谢栗和程光堵在他办公室门口嘘寒问暖。 沈美人一看这两人心虚的表情,就知道项目进展不顺:“直说吧,哪做不下去了。” 程光朝谢栗拼命眨眼,谢栗平时最得宠,这会自觉担负起替师兄挡子弹的任务,做小可怜状:“我们的模拟结果和观测预期严重不符,但我觉得不像是参数问题。” 沈之川坐下,一边开电脑一边问:“蓝图呢?” 谢栗赶紧双手呈上 U 盘。 沈之川插上电脑看了好久,谢栗和程光不安地换了个眼神,人心惶惶。 好不容易沈之川看完了,把键盘推回去:“你们没有把自由尺度考虑进去吧?” 谢栗心里一紧,他还真的没想过。 尽管大象和老鼠的体积相差甚远,但如果将二者各自放入计算机中,实际上对计算机而言,不存在任何区别。只有当大象与老鼠同时出现,并存在于同一个体系下,才会显现差异。 也就是说,真正对计算机有意义的,并不是大象与老鼠各自的体积,而是他们的体积比。也正是这个体积比,决定了大象-老鼠这个系统的性质。 这就是物理学中所谓自由尺度的概念。 谢栗最初的模拟思路,是在莫斯科物理学院已经完成的第一部分基础上,沿用他们已经做出来的大尺度下暗物质坍缩的模拟结果,来作为第二部分小尺度模拟的初始和边界条件,来模拟星系和星体形成的具体细节。 如果说莫斯科物理学院的第一部分模拟是大象,那么谢栗他们要做的就是老鼠。 沈之川一下子点醒了谢栗。 有人用一百个 10*10 的网格来描述了大象,于是谢栗沿用了“一百”这个数量,又用一百个 1*1 的网格来描述老鼠。 尽管这是一种相对直观和节省时间的方式,但带来的后果就是当把老鼠的一百个网格和大象的一百个网格放在一起时,就会按比例多出了比原先数量多一百倍的网格点。 谢栗的算法忽略了自由尺度,表现在模拟结果上,就是模拟出的恒星数量,大大超出了现有的估算数量。 也就是说,谢栗他们做的东西,从头到尾都错了。 程光顿时就萎靡了,连谢栗也跟着丧气起来。 现在再重头开始写,要赶上九月的里约会议,恐怕难度很大。 沈之川沉默了一下,先检讨自己:“这个事情要怪我,我应该提前帮你们捋一捋,至少在你们开始模拟前,帮你们把思路看一看。现在这个时间,赶上九月肯定不太可能。只能尽量做了,还好发现的早,不至于连程光的毕业论文也一起耽误了。” 谢栗很不开心地从沈之川办公室出来,程光还安慰他:“没事,今年去不了就算了,你以后日子长着呢,这破会年年开,不差这一次。” 整个算法都是谢栗写的,谢栗觉得很对不起他师兄:“可是师兄你一定很想去吧?要是你明年毕业准备转行,那这就是你最后一次能参加的机会了。” 程光笑笑:“我都打算转行了,那这会去不去还有什么要紧。” 谢栗摇头:“师兄,我来想想办法。” 作者有要说:方显:肉到嘴边我都不敢下口。我容易吗? 第26章 人马座 九 谢栗说他来想办法,他的办法是现学,琢磨别人的算法和模型。 大尺度下暗物质模演化拟并不是新的东西。像程光之前维护的原始代码,还是三十年前写的,三十年前就有人将手伸进这个领域了。 但基于那时的计算机发展水平和观测条件,那个算法本身的框架也许就存在巨大的不足。 谢栗苦思了好几天,连新交的男朋友都扔到一边了。 他忙谈恪也忙。等谈恪忙完先惦记起自己的崽时,谢栗已经好几天没联系他了。 谈恪白天给谢栗发了信息,谢栗也没回。 谈总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等信息的滋味。开会的时候他把手机放在眼前,还时不时地看一眼。 散了会方显嬉皮笑脸地拉着他:“犯相思病呢?” 谈恪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格外碍眼,推开他的手:“Carson 告诉我他已经定好行程了。” 方显气得跳脚。 谈恪临下班前通知肖助理,他晚上不看外汇。下了班他自己开车去了兰大。 他快到的时候,谢栗给他回了一个电话。 B&O 的车载音响加配全车环绕声,细节清晰丰富。 “我刚睡醒,没看到你的电话。” 谢栗带着惺忪睡意的声音透过电信号转化成声波,仿佛就趴在他的肩头与他说话。 谈恪并不能给这种感觉命名,因为他对这种感觉完全陌生。 仿佛有一只手拽住他的心,将这东西捏来捏去,只有谢栗才能救下他的心。 他非常渴望见到谢栗,这股渴望飞快地发酵,几乎要令他膨胀得飞起来,好一步迈到谢栗面前去。 “晚上没课了吧,出来,我带你去吃饭,一会就到。” 谈恪说完就挂了电话。 谢栗一听说要约会,赶紧回宿舍洗了个战斗澡,换了身衣服。 天气已经开始热了,他穿了条短裤,两条白嫩的腿在宽松的裤管里显得格外纤细。 一个漂漂亮亮的男孩子站在校门口,来往的人自然免不了要多看一眼。谢栗浑然不觉,抱着手机抓紧时间看文章。 谈恪的车在校门口附近停下。有爱车的男生已经认出那是一辆宾利慕尚,路过的脚步不由得放慢几分。 谈恪隔着玻璃,远远看见抱着手机的谢栗。 他注意到路过的人黏在谢栗那双腿上的目光,原本要打电话的手扔开手机,两条腿自作主张地下了车。 谢栗一抬头,恰好看见谈恪朝自己走过来,顿时面露惊喜,飞快地朝男人跑来。 他没好意思去抱谈恪,只抓住男人的手,略有点心虚地连声撒娇:“我好想你呀,可我这几天都太忙了。我们之前做的东西被老师毙掉了,现在要从头做起,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像只叽叽喳喳的小玄凤鹦鹉,黄毛红脸蛋的那种,头顶还翘着一根神气的小呆毛。 谈恪那点心爱的东西被人觊觎的不快顿时就散了。他牵好谢栗的手,替他抚平头顶,听他快乐地分享科研民工的搬砖日常。 他领着谢栗上车,替他拉上安全带。俯下身时,成熟男人的气息完完全全笼住了清瘦的少年。 谢栗的脸颊有点微微的坨红。他抱住谈恪横过他腰肢去抓安全带的手,笨拙地找男人的嘴唇,莽撞地撞上对方的唇角。 谈恪的眼神暗下来。 谢栗还犹不知自己的处境,甜甜蜜蜜地抱着男朋友的胳膊不撒手,有些羞涩地问:“你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谈恪看着他,反问:“你觉得呢?” 谢栗张张嘴,还没想好要答什么,嘴唇就被人含住了。 过了许久,谢栗才被松开。 暂时餍足的男人看着谢栗气喘吁吁的样子,捏着他的下巴笑话他:“亲一口都喘成这样,以后怎么办?” 谢栗又羞又恼还努力维护一的尊严:“我,我下次就不这样了。” 他也觉得很闹心呀,别人家都是一把零亲得眼含泪光,怎么到他这里全反过来了? 谢栗恨恨地在谈恪肩膀上咬了一口,都怪敌人经验丰富太狡猾。 吃饭的地方在和式餐厅,谢栗盘着两条白生生的腿坐在榻榻米上。 谈恪注重养身,晚上不吃过多,还盯着谢栗,不让他吃太多河豚刺身。 谢栗就听话地放下筷子。 谈恪很意外他这么听话,再仔细看看,小男生脸上似乎没有刚见到他时那么高兴了。 他以为谢栗是舍不得河豚,于是起身坐到谢栗旁边,给他盛了一碗汤,哄他:“怕你吃太多了晚上会拉肚子。喜欢的话我们下次再来。” 谢栗默默地接过碗不做声地喝汤,喝了一会,他才放下碗,有些低落地说:“要是下次我请你去便宜的地方约会,你会很不喜欢吗?” 谈恪去的地方都是他消费不起的,当然谈恪也没有要他掏钱的意思。 但谢栗自己觉得约会应该是一件有来有往的事情。一直由谈恪这样单方面的付出,他觉得很难受。 而且他后来冷静下来才意识到,光是奖学金的那件事,恐怕谈恪就已经花了不少钱,虽然他也想象不出来具体是多少钱。 感动和惊喜之后,这件事让谢栗觉得无以为报。 谢栗忍不住想,自己能为对方做什么呢。 对方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财富都远远在他之上。 可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恋爱应该是两个人共同付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单方面地享受谈恪的付出。 谈恪对谢栗这样的想法很意外,干脆揽过谢栗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谢栗看起来瘦,其实还有一点肉,抱在怀里热热软软的一团。 谈恪吻吻男孩的发心,还带着薄荷味洗发水的清凉:“我带你去的地方,你不喜欢吗?” 谢栗摇头,发丝蹭得谈恪心痒。 “我没有不喜欢,我很喜欢。其实我都没来过。” 谢栗情绪低落地说,“只不过要是让我带你来这种地方,对我来说,太贵了。” 谢栗不认为贫穷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但他怕自己的贫穷不能够取悦谈恪。 他有点难过,如果他更有钱一点,或是在他拥有更多东西的时候遇见谈恪,那就好了。 谈恪忍不住低下头,吻着谢栗的脸。 小男生纯粹直白,简直像无人涉足的深山中泠泠清澈的溪水,使人一眼就能望到底,溪底莹白的鹅卵石,游动的鱼儿,每一处都干净得让人不忍染指。 他握住谢栗的腰,将谢栗抱到自己腿上,浅浅地在他唇上吻了吻:“那你就不要带我来这种地方。” 谢栗摇头:“我去过的地方你不会喜欢的。” 他去的最多的是学校的食堂和大学后门的小吃街。 小吃街上的烧烤素的一块荤的一块五,抓一把给老板,烟熏火燎的街道,布满油渍的露天桌椅,还有旁边挤着一群刚从篮球场出来浑身臭汗的男生。 谢栗无法想象谈恪会喜欢这种地方。 谈恪伸手去握谢栗细嫩的脚踝:“你都没带我去过,就觉得我不喜欢吗?我喜欢所有你喜欢的东西,这和钱没关系。” 谢栗简直分不清这到底只是哄他高兴的情话,还是谈恪发自内心地这样想。 可世界上哪一样好东西不要钱来买?连他自己都有许多喜欢却买不起的东西。 谢栗换了个姿势,跨坐在谈恪的腿上,双手松松地拢在男人的肩上,担忧地说:“你真的不会喜欢。” “你应该先带我去一次。” 谈恪温柔地说,“然后看到我很喜欢,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谢栗挂在男人肩上的胳膊慢慢收拢,把自己埋在对方的肩窝里,脸颊蹭上对方温热的皮肤,小声地说:“我总觉得像在做梦。你为什么要和我谈恋爱。”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 十天,半个月,或是更早以前,谢栗决计想不到他会和谈恪这样亲密地搂在一起。 谈恋爱的这些天里,他时不时地会想起最初见到谈恪的场景。 宋易在急诊室里大呼小叫,谈恪坐在他旁边,眉宇间全是不耐烦。甚至那时他站在宋易的身后,谈恪朝他投来的带着同情的目光。 那眼神像一根针,戳得他心惊肉跳。 谈恪只当这是年龄差和宋易带给谢栗的不安全感。他抚着谢栗的背哄他:“因为我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很喜欢,很高兴,说明我们很适合在一起,不是吗?” 一顿饭吃完,谢栗还该回学校了。 谈恪把他送到门口。下车前,谢栗凑过去亲他的脸。 谈恪很舍不得这个小人儿,但也没办法,只好把人放走。 谈恪独自回家以后,愈发觉得家里过分空荡。如果多一个有点闹腾的小东西,那就刚刚好了。 他仍然觉得这样的进展过分快了,可他还是摸出手机来给谢栗发了一条信息。 作者有要说:嗯,今天也是亲亲的一天 第27章 人马座 十 谢栗看到那条消息,已经是凌晨了。 他和谈恪分开后,径直去了办公室,看了半夜文献资料,凌晨三点才看到那条消息。 谈恪说,栗栗,你可以考虑一下和我住在一起的事情。 谢栗听见自己的心脏狂跳,在无人的办公室里格外响亮。 他伸出手指在屏幕中那两个字上摸了摸。 栗栗,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谢栗的嘴角不自觉翘得很高,哼着歌跑回宿舍,洗漱完躺下,才回复谈恪。 【炒栗子要放糖:我可以等这段时间忙完,再告诉你我的决定吗?】 谈恪五点半起床,看见谢栗三点半给他发来一条信息。 他洗漱完上了跑步机,才边跑边想,自己的崽还是要养在身边管教好。三点半还不睡觉,像什么话? 谢栗和程光全身心地扑在了读文献上。 读博遇到瓶颈太正常,科研遇到瓶颈也太正常。 有时候连导师也未必能在这个瓶颈上帮多少忙。都读到博士了,很少再有导师手把手地教学生,沈之川其实已经算是相当负责的老师。 博士这条路之所以难走,因为经手的每一个问题,都是领域内尚未破解的难题。在这些问题面前,导师和学生人人平等。 这种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读别人的论文,理解别人的研究方法,去爬别人已经架起来的梯子上。 成功的案例失败的案例,都有可能带来启发。 谢栗和程光翻了一个星期的文章,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小星团模拟比较项目的论文。那个团队综合应用了拉格朗日和欧拉算法,并且对深深困扰谢栗的尺度问题进行了改进。 谢栗觉得这是个很有参考价值的方向,他和程光讨论过以后,拿着初步的构想一起去找沈之川。 沈之川不是很看好:“理论上两个项目确实有相似性。但他们的模拟对象本身远远小于你们模拟的仙女座。其次是对比这几年最新的观测结果来看,他们对星系团中心区域的气体轮廓的模拟,还是存在很大的差异。不过,这也算是一个思路。” 程光听得认真,频频点头,谢栗却坐在旁边眼神放空。 沈之川以为小徒弟接二连三遭受打击心情不好,正要开口安慰,这孩子突然像个游魂似的站起来,嘴里嘟囔着“我想到了老师我先走了”,然后就自己出去了。 程光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拿上东西去追谢栗。 谢栗往办公室走,步子飞快,程光气喘吁吁地追上他。 “师兄,我在想,我们一开始的问题是忽略了自由尺度的问题导致初始的反馈机制存在误差,而这种误差会在模拟的过程中被不停地放大。” 程光喘着气跟上他:“对。” 谢栗脚下不停:“那个小星团模拟的项目将自由尺度考虑得很全面,但反馈机制依然不够准确,主要是因为他们对时间的把握很模糊。比如黑洞释放的喷流从哪一个点开始,这种影响会在多大的范围内影响恒星的形成,他们也没有找到准确的边界。就像吃饭,虽然把吃饭纳入了整个日程表中,但却没有给出准确的节点。人总不能一天到晚都在吃饭,或是一吃就是四五个小时吧?” 程光好像跟上了谢栗的思路:“但是我们怎么能找到准确的那个…” 谢栗打断他:“刚才老师强调这个星团规模小,但我才突然想到,其实小有小的好处。” “我们可以以现有的观测参数作为起点,从小向大模拟。通过现有的观测参数来调整我们的模型,建立一个无限逼近精准的小蓝图。然后我们在这个小蓝图的基础之上,再将边界逐层放入更大的尺度。” 要想建立老鼠和大象之间的体积比,也并不真的需要从非洲的草原上抓一头大象来。只要找人印下大象的四个泥脚印子就足够了。 这个思路非常独特,也非常惊艳。 但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的时间很紧张。再错一次,连程光的毕业论文也许都会跟着被耽误。 程光消化了一下,感觉好像是个办法,但又还有些担心:“那如果和他们的结果不吻合呢?” 谢栗调皮地笑起来,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万一是他们错了呢?” 程光一时间不能决定,说要回家自己思考一下。 当天晚上谢栗在办公室里设计初步构思,快凌晨六点时,收到程光的信息。 程光给他师弟发信息时,正夹着一根烟蹲在阳台上。 他读了一整夜的文章。原来类似的思路五年前就有团队用过,用来模拟宇宙头六亿年的的星系形成。 只是那个项目的算法结构有问题,结果并不十分成功,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 但程光看完那文章,非但不觉得气馁,反而涌起了一种孤注一掷的豪情。 从漂浮于太阳系外的探测器,到据守在地球上的人类,面对的是同样未知的前路。 就算这条路有风险,谁能保证换一条路就能走得通? 反正风险都一样,何不痛痛快快地放手一搏。 朝着秃顶之路一去不复返的程光站在老小区的阳台上,忽地萌生出一种错觉 -- 他是那个带着草帽的海贼王路飞,攀着桅杆乘风破浪,正要奔向自己最后的目的地。 他的心里满是豪情,忍不住拢起手掌朝天空大喊:“冲啊!!程光冲啊!!!!” 邻居养的狗汪汪大叫起来。 “神经病啊大清早的瞎嚎什么!” 谢栗和程光变得比之前还要忙。 之前程光维护的那些旧代码彻底可以扔了,两个人一夜回到解放前,撸起膀子开始从头再来。 程光主动包揽了所有外围代码和调试,谢栗专心搞算法。 没隔几天,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下午谢栗上完课,像往常一样回办公室,结果在楼道里遇见了那个很不喜欢他的刘教授,正在楼道里站着骂宋易。 宋易正对着楼梯口,谢栗上楼来,迎面和他的眼神撞在一起,怨愤的目光激得谢栗差点踏错台阶。 进了办公室,谢栗才从程光那里打听到出了什么事。 宋易投的文章有问题,具体什么问题程光倒是不清楚。只听说那家期刊的编辑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学校的学风调查委员会,还扬言要把相关的公告挂在自己网站上。 兰大这两年狠抓学术不端,专门成立了相关的调查委员会,宋易算是撞枪口上了。 谢栗立刻联想到一个多月前,宋易来找他做数据的那篇文章,不由得心里打鼓。 当时沈之川就说宋易文章的数据看起来不对劲。 他心里不安,该不会是宋易换了一个地方,又把那篇文章投出去了吧。 刘教授在外面骂宋易足足骂了一个多小时。 天体物理几个组的博士办公室都在同一层,那一层还有大气物理和凝聚态的博士。办公室隔音一般,大家还都敞着门,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刘教授故意骂给被人听,无非就是要把自己的责任撇干净。 程光多少有点物伤其类,摇头叹息:“宋易平时也挺稳的,怎么眼看快熬出来了突然做这种事。刘教授也是可以,平时没事就惦记学生的一作,这会有事了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谢栗心不在焉地敲键盘,一不小心把十几行注释全写窜了。 这种事情学校要调查给处理意见还要花一阵子,大家讨论几天腻了也就抛到脑后去了,谁也没注意到宋易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天气突然炎热起来的时候,厚学奖的获奖名单和奖学金一块发了下来。 谢栗顶着大雨从沈之川的办公室出来,摸着口袋里刚刚打进八千块奖学金的银行卡,激动得连伞都忘了拿,一路冲回自己办公室,淋成一只快活的落汤鹦鹉。 快活的落汤鹦鹉翘着两根呆毛趴在椅子上,一边晾毛一边拿手机搜约会攻略。 但网上的攻略都大同小异,一味奔着增进关系和带上床去,从第一步就充满了目的。 “师兄啊,” 谢栗打算问问过来人程光的建议,“你和师嫂谈恋爱的时候出去约会,一般会去哪?” 这倒把程光问住了,回忆了一会才说:“我们那会上大学,就是一起去图书馆,看电影,偶尔你师嫂让我陪她逛街,还去过几次游乐场。” 程光回过味来,又惊又喜:“栗啊,你谈恋爱了?” 谢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什么样啊,哪个系的姑娘?改天叫出来见见,师兄请你们吃饭。” 程光激动,“哎呀,我们栗也长大了,到了谈恋爱的年龄了。” 谢栗还没做好向别人介绍谈恪的准备,只好敷衍程光:“才刚开始,以后介绍你们认识。” 程光满脸欣慰:“好好,以后你结婚,师兄和师嫂就去给你当证婚人。” 想的倒是挺远,可现在眼前谢栗的约会还没着落呢。 程光想了想,又说:“不过你还是要投姑娘所好,看看她喜欢什么。约会嘛,肯定就是要让对方开心。像你师嫂就爱吃,我俩约会就是出去找吃的,找到了好吃的就开心。” “那要找不到呢?” 谢栗好奇地问。 程光笑了:“找不到也开心啊。反正两个人在一起做喜欢的事,不管结果什么样,都会开心啊。” 谢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想起了那次带谈恪去观测站,心里突然有一点小主意。 作者有要说:我们栗栗是个天才小机灵鬼儿。 第28章 猎户臂 一 大气物理的陈师兄指着气象卫星云图上一个鸭蛋大的黑色斑块,对谢栗说:“看,这个就是反气旋。反气旋出现在这里,就代表晴天。我们预计这个反气旋至少还能在这停个三天。” 谢栗有点半信半疑:“确定吗?这些云不会突然聚在一起,然后立刻就下雨了吧?” “我们的模型,气象台都在用!”师兄对有人质疑自己的专业性很不满,“那天要有云,我亲自上去给你吹了!” 谢栗嘿嘿一笑,往陈师兄手里塞了块巧克力就跑了。 星期五晚上,谈恪照旧来学校找谢栗。 谢栗爬上车一直在笑:“刚才我师兄讲他跟师嫂已经变成周末夫妻了,因为他最近忙得总住宿舍,所以只有周末才能去找师嫂。” 他吃吃地笑着,拽着安全带趴在谈恪旁边:“那我们只有周五见面,是不是就叫做周五情侣了?” 谈恪看他一眼,没问上次的那条短信,反而翻起旧账:“你三点半给我发信息,几点才睡觉的?” “躺在床上玩了一会手机,大概也就四点吧?” 谢栗还努力回忆了一下。 谈恪不自觉眯起眼,脸色都降了半度:“晚上四点睡,早上八点起?” 谢栗点点头,跟着打了个呵欠,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不吃早饭的话,大概可以睡到八点五十,然后直接去上课。” 是非常标准的大学男生生活了。 谢栗心里打着别的腹稿,酝酿着开口:“那个,你明天有事吗?” “怎么了?” 谈恪还在想谢栗晚上不睡觉,早上不吃饭的问题,语气有点生硬。 谢栗没察觉,光顾着自己不好意思,凑过去抿着嘴说:“可不可以请你明天去跟我约会?” 谈恪的眉头舒缓下来:“你想去哪吗?我白天有个应酬,不一定能推得掉。” 谢栗赶紧摇头:“不要白天,晚上就可以。” 他期待地看着谈恪,“最好是从下午四点开始。” 谈恪把车停在餐厅门口,立刻就有泊车的服务生过来替客人开门。 谢栗赶紧自己先跳下车,尴尬地朝服务生笑笑。谈恪把钥匙给了服务生,这才牵着谢栗进去。 点完菜,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谈恪才朝谢栗伸手:“栗栗,你过来坐。” 谢栗被“栗栗”两个字叫得神魂颠倒。 他没有小名。 福利院里的孩子没小名,只有叫大名。 谢栗以前还有过两个“姐妹”,分别叫谢苹和谢橙,都是和谢栗同一年进福利院的。 谢栗本来叫谢梨。 起名的时候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叫小朋友去抓水果,谢栗抱着一个大鸭梨不撒手。后来老师说“梨”和“离”同音,寓意不好,就给他改成了栗。 老师摸摸谢栗的头说,栗子香甜有营养,栗木坚实常用作房梁,栗木叶能染色还能喂蚕,浑身都是宝,就叫谢栗吧。以后长大了也是个宝,有人疼。 一岁多的小谢栗在旁边啃着手指头,咿咿呀呀地光想叫人抱他。 谢栗偎在谈恪身边,抓着他的胳膊小声地请求:“你再喊一声好不好?” “喊什么?” 谈恪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栗栗?” 谢栗点点头,又开心又害羞。 谈恪摸摸他的脑袋,随口问:“你家里人叫你什么,也叫栗栗吗?” 谢栗的手指僵硬了一瞬,突然没声了。过了几秒,他才生硬地转开话题:“明天你有时间吗?” 谈恪似乎没怎么注意他的异样:“四点应该可以。你想去哪?” 谢栗朝他笑:“保密,到时候我去找你好不好?我去长鲸找你!” 谈恪侧头去看谢栗:“不需要我接你吗?” 谢栗摇头,非常坚定地拒绝:“不要!你带我约会都是你来接我,那我带你约会,也要我去接你。” 他想了想,又郑重地嘱咐谈恪:“我们要去的地方,穿西装会很不方便。” “好,我知道了。” 谈恪抓着他的手,开始说从刚才气一直想说的事,“栗栗,你觉不觉得你的生活作息太不健康?” 话题换得也太快了,谢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半仰着头“啊”了一声。 谈恪捏着谢栗的手,把细白的手指和自己的叠在一起:“你睡得太晚了,早上又经常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学习的效率也不高。这不是个好习惯。” 谢栗没忍住替自己辩解:“因为太忙了嘛。好多事情要做,我们做的那个东西被打回去好几次,现在时间都很紧张了…” 谈恪严肃地打断他:“那你就更不应该睡前躺在床上玩手机了。你早睡半个小时,就能早起半个小时去吃早饭了。” 谢栗鼓着嘴没说话,只觉得谈恪这个画风哪里奇怪得很。 别人谈恋爱都是这样的吗? 谈恪见他不说话,又说:“以后每天早上你都要吃早饭,鸡蛋牛奶都要吃,吃的时候发照片给我。” “啊?” 谢栗一听鸡蛋,表情顿时垮了,“可是我不太想吃鸡蛋。” 谈恪耐着性子哄他:“都这么大了不能挑食。你听话。” 谢栗很不情愿,可是想想谈恪是关心他,也是好意。 只是他真的不想吃鸡蛋呀。 谢栗试图和谈恪讲条件:“不吃鸡蛋行不行?我可以吃点别的呀,学校里还有豆浆,还有包子。” 谈恪略让一步:“两天吃一个,不能再少了。” 谢栗垂着眼睛偷偷在心里叹气,他不想和谈恪再像上次那样生气了。 吃完饭从餐厅里出来,时间还早。 谈恪舍不得这么早就把人送回学校,谢栗却一个劲儿催他。 “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谢栗抱歉地看着他,“我们明天见好不好?明天我来接你!” 还能有什么不好?谈恪只好把小男生压在副座上先占足了今天便宜再说。 谢栗被亲得泪汪汪,气息不稳地控诉他:“你刚才扯得我舌头有点痛!” 谈恪一副无辜的样子,凑过去看:“是吗,我看看哪里痛。” 谢栗毫无防备,张开嘴伸出一截粉嫩嫩的小舌头,口吃不清:“奏系辣里 -- ” 没有防备的下场就是又被按住亲了一顿。 亲到最后,谢栗说不出话,只能睁着湿润的眼睛祈求地看着谈恪。 谈恪被看得受不了了,伸手捂住小男生的眼睛,任由睫毛在他的掌心里扑闪。 他在谢栗的耳边深深地吸气,小男生甜得让他想一口吞下去。 谈恪毫不怀疑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憋出什么毛病来。 谈恪粗重的呼吸终于让谢栗生出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他勾着谈恪脖子的手轻轻地推拒男人:“我,我该走了,我该回去了。” “好。” 谈恪嘴上答应着,抱着谢栗的腰却没有撒手的意思。 一辆宾利停在大学附近还是很扎眼。 谈恪自己出门很少开这辆车。早上司机直接去接他开会,下班他才顺手把这辆车开出来。 他和热爱收集跑车的方显完全是两种个性。 长鲸资本本质上是私募基金,谈恪作为长鲸的发起者,既是有限合伙人,又是普通合伙人*,控制着整个公司的投资方向和策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个人形象也是长鲸资本对外价值的一部分。 大部分私募是六百万进场,锁定周期一年*。 而长鲸资本的入场门票远远高于同业,一千五百万进场,锁定周期至少三年,长鲸内部还会对投资者做风险尽调*,确认钱的来路干净正规。 低于这个门槛,连肖助理的名片都拿不到。 条件苛刻,投资者却依然对长鲸趋之若鹜。因为他们不仅看重长鲸带来的丰厚利润,同时还对谈恪这个人持有巨大的信任。 这是对一个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私生活清白干净,性格严谨低调,自控力极强的合伙人的信任。 很难有人面对巨大的财富和浮华的生活还能保持着低调自制的生活。 谈恪几乎把他的名字做到了极限。 谈恪拢着谢栗的腰,却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已经逼近崩盘的边缘。再不想想办法,他怕自己就要不干人事了。 作者有要说:鹿:谈总,我想采访一下你,你总在爹态和零态之间来回切换,会不会精分? 谈恪:会,还会分裂出一个一态。 ---以及--- 方显:自从上次以后沈之川总觉得我不行。他还想反攻。 鹿:那不行。反攻什么玩意儿的在我的文里不存在。你等着,我这就让他嘤嘤嘤地哭…啊审核来了快跑! --- 审核们辛苦了。【鞠躬】 --- 有限合伙人,普通合伙人:一般说有限合伙人就是金主,普通合伙人就是给金主打工管钱的。但私募基金要去发起人要同时作为了有限合伙人和普通合伙人。也就是说谈恪既是长鲸的实际控制人经营人,同时长鲸的资金里也有他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长鲸倒闭了(呸呸呸),就要先把谈恪的钱拿出来去赔偿其它投资者。 风险尽调*:就是对投资人金主爸爸进行财物方面的背景调查,有时候也不限于财物。主要是为了确保来路干净。 入场*:私募对投资人有一定财力要求,国内一般要求是六百万起头。锁定周期就是像定期存款,钱投进去以后约定一年或更久,投资人不可以要求赎回。 第29章 猎户臂 二 谢栗回宿舍推开门, 房间里一片狼藉, 地上堆满东西, 都是明天要带出门的。 谢栗读博以来一直都没舍友。他住的四人宿舍, 大部分人都要住双人的, 结果他就因祸得福落单了。 他打好包,折腾了一头汗,又美滋滋地坐下来再次确认明天的行程。 谈恪把谢栗送走, 时间还很早。往常这种时候他就回家加班了。看看新的投资评估, 看看尽调部门对新投资者的资质审查, 再看看新闻看看盘, 一晚上很快就过去, 时间经常不够用。 但今天谈恪没心思。 他在客厅坐着。 这套房子是前几年长鲸从金融街搬出来自己盖了办公楼以后, 他才在附近的楼盘中选了个环境最好的小区买下的。 小区为了取静,周围没有地铁站, 公交车站也得走一会才能到。离市中心远,离兰大就更远了。 如果让谢栗住在这里,显然上学太不方便了。 装修应该也不是谢栗喜欢的风格。 这个房子的装修当初是肖助理一手操办。肖助理摸着自己老板的脾气, 找了个从德国回来的设计师, 包豪斯学派, 热衷金属、钢管、水泥和几何。 谈恪只看过设计图就点头了。 水泥混白的墙,工业风格的裸灯, 冷硬缺乏风情。谈恪直觉谢栗不会喜欢这种风格。 这个岁数的年轻人, 应该更喜欢活泼生动的东西。 他想起谢栗神神秘秘的小样子就忍不住勾起唇角, 突然开始期待明天的约会。 谈恪第二天一早要去参加私募协会举办的活动。 肖助理一大早过来接谈恪, 谈恪临出门突然想起谢栗叫他别穿西装,折身回衣帽间找了一套便装装上。 他心里猜测谢栗是不是要带他去什么年轻人爱去的地方,怕他穿着西装不合群。 肖助理坐在车上看今天的与会名单,幸灾乐祸地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说:“太惨了。融兴的合伙人好像今年还没考下来。再考不下来融兴就得考虑先换个合伙人了吧,不然明年过审都成问题。” 去年又出台新政策,要求所有私募基金从业人员,从合伙人到高管,都得考证,持证上岗。一时间业内哀鸿遍野,兰城书店金融区当月销量暴增。分分钟上下几千万转手的大佬们到处找辅导班和考试秘笈。 也就长鲸的两个合伙人证多得能盖房子,在家里稳如泰山。 谈恪正在看手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说:“融兴上半年亏得厉害,明年赎回期一到破产清算,也不用急着考证了。” 肖助理震惊地抬头看了自己老板一眼。心里怀疑今天老板是不是被人掉包了,竟然会和他一起八卦,还嘲讽人家。 肖助理顿时来劲了:“老板,那你听说宋老师家的事了吗?我看这名单上还有宋诚老师和宋濂的名字。” 谈恪这才收起手机:“宋老师家怎么了?” 肖助理神神秘秘地说:“我是听说的,宋易在学校出事了,论文的什么事,闹得挺大。宋老师和他大儿子这几天到处在活动关系。但是兰大态度好像很硬,死不松口。” 谈恪立刻警惕地皱起眉。 他根本不关心宋易,但他关心谢栗。 说起来,他一直都没问过谢栗和宋易的事情。刚开始是不熟不好问,后来谈恋爱了也就忘掉了。 一个父母辈故交家的小儿子,如果不是那段时间天天在他眼皮子下晃,他平时根本想不起来这号人。 肖助理这么一说,谈恪想起来第一次见谢栗那天,谢栗就在和宋易说什么做数据的事情。他心里有些不放心,摸出手机给谢栗打电话,电话没打通。 谈恪挂了电话想了想,又嘱咐肖助理:“你最近有时间帮我看看房子,面积要大,别墅复式都可以。交通要方便,不能离兰大太远。最好是新开发的楼盘。” 肖助理答应,拿手机记下来,又问了几个细节。他问完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老板买房子,为什么要离兰大近? 谈恪一进会场,就被人团团围住。 长鲸这些年,前面有谈恪在不良资产投资领域开路,后面有方显领着人在后面吹风造势,凭借自家深入作战的优势,在二级市场里大杀四方。 一文一武,颇有点将相相得的意思。 去年年底资产新规颁下后,市场上的固收类产品猛降,投资渠道缩窄。投资人既希望产品收益率比现有理财产品高,又不想承担市场波动的风险,长鲸这样两手抓两手都稳的投资公司立刻异军突起,成为业内外的焦点。 谈恪坐下没多久,旁边就有人过来,想和肖助理换个位置。 谈恪不耐烦地抬头一看,是宋易的哥哥宋濂。再抬头,不远处的最前排,宋易的父亲宋诚也在往这边看。 谈恪点点头,肖助理立刻起身,端着笑请宋濂坐下,自己坐到后面去了。 宣讲会开始了。 主持人上台,念了宋诚的名字,又报出长长的一串头衔,最后众人鼓掌,宋诚上台发言。 坐在旁边的宋濂这才低声开口:“我爸今天出门前还特地打了粉,怕在台上被灯一照,叫人看出他这些天没睡好。” 上来先卖一波惨,就是有事相求的意思了。谈恪不动声色:“宋叔叔最近是太辛苦了,应该好好调养休息。” 宋濂无奈,只好把话挑明:“他是为了宋易的事情。” 他顿了顿,见谈恪根本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自己说下去:“小易投的文章被期刊查出了数据造假和抄袭,已经报到兰大去了。现在兰大坚持要劝退小易。” 讲台上的宋诚突然咳起来,主持人赶紧送过去一瓶水。宋诚花了一会功夫才缓过来,和底下的听众致歉,又继续发言。 宋濂叹口气,担忧地看看自己父亲,又继续说:“期刊那边死不松口,兰大出于面子也不得不从严处理。小易现在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顿了顿,十分艰难地开口求人:“你看,能不能让谈叔叔出面,在圈子里找找关系,给那家期刊的主编递个话。只要他们答应不公开这件事,兰大那边也就好说。小易年纪小不懂事,家里没教育好他,也有责任。但是他这回真的知错了。他读这个学位非常不容易,总算要读到毕业了,现在这样,这种打击他承受不了的。” 谈恪沉吟半晌没说话。 宋濂和他算是小时候一块长大的。宋濂的母亲和他母亲是同事。早年谈父常年在外不回家,谈恪和母亲住在区文工团大院,和宋家是邻居。 宋易四五岁的时候,谈家就搬走了,但还有来往。直到宋易的母亲去世以后两家就渐渐不大走动了,等谈恪上了大学,关系就更冷淡了。 直到前些年谈恪开始发展国内市场,这才重新熟络起来。 谈恪终于开口:“宋易现在人呢?” 宋濂叹气:“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说是没脸见人了,天天哭。” 他看谈恪似乎有松动的意思,又说,“你看在小易这么多年喜欢…” 他话没说完,就被谈恪冰冷的眼神制住了话头。 “其实你们亲自去找也许效果更好。” 谈恪的声音发冷,“我和我爸的关系,这么多年你们也清楚,这种事情我开口了,反而会起反效果。” 散了会,后面还有一个餐会。 谈恪自己不吃葱蒜,外面的饭没打招呼吃不下去。他叫了两个相熟的同业,准备在酒店另开一席,边吃边谈。 等人的时候,他抽空给谢栗打了个电话。 “栗栗。” 谈恪站在僻静处,“下午我叫司机去接你吧?我这边可能不能提前离场。” 谢栗的声音清脆充满朝气:“不要啊,说好了是我去接你的嘛。” 谈恪无奈:“但我现在不在公司里,你不是要四点吗?不如叫司机四点直接接你过来。” 谢栗仍然不肯放弃:“那你在哪,我就去哪接你,行不行?” 他怕谈恪不答应,又强调,“以前约会都是你接我,这次我带你约会,我也想有始有终啊,好不好?” 这还能有什么不好?要摘天上的星星也得说好啊。 谈恪无奈,只好报了个地址,嘱咐谢栗来了自己先找地方坐下点些东西,他忙完就过去。 谢栗欢快地满口答应。 谢栗收拾了一个几乎有他一半高的登山包,包是从网上淘的。他又检查了一遍,出门前还给今天在观测站值班的同学打了个电话再次确认自己要借的东西,最后看看时间,查好地址,开心地出门了。 他的包太大,进地铁的时候还卡在了闸机里。他人过去了,包被挤住出不来。急得他像一只要从狗洞里钻出来却被卡住了胖屁股的小狗,拼命倒腾两条细腿。 最后是地铁站里的好心过路人和工作人员看不下去,捂着嘴吃吃笑着,一块把他救了出来。 谢栗臊得面红耳赤,害,怎么一出门就这么不顺。 谈恪让他去的地方,就在举办宣讲会的酒店底层咖啡厅里。谈恪想的倒是挺好,谢栗来了坐在这里点个饮料蛋糕,吃一吃,他大概就结束了。 没想到谢栗却被人拦住了。 服务生看谢栗衣着普通,年龄小,又背着一个有些旧的大包,估量着谢栗不是那种来借厕所的穷驴友,就是离家出走的高中生。 他把谢栗拦在门口:“我们这里不外借厕所,出去左转五百米有个麦当劳,你去那。” 谢栗莫名其妙:“我不借厕所,我是进来等会人的。” 服务员一听,更不愿意了:“去去去,等人你就出去在旁边等,别挡着门!不是你来的地方!” 谢栗隔着玻璃探头看了一眼,里面的人西装革履,华冠丽服,他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他来气了,和那服务员讲理:“我进来等人,我也消费,会花钱买东西。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九一零二年了,难道还有穷人非富,不得入内的道理吗?你也不过是一个服务员,也不是这家店的老板,凭什么这样抬高踩低?别人拿你当一样的人对待,你倒自己先给自己划出了三六九等。你不让我进去,那在你心里,你自己配不配进这家店?” 小男生个子不高,年龄看着也不大,却端的是牙尖嘴利,一通话愣把服务员说得满脸通红,无话反驳。 谈恪换过一身松适的衣服,与人说着话,正从酒店内部走进咖啡厅,恰好看见这一幕。 “栗栗。” 谈恪快步走过来,伸手先把谢栗身上的大包拿下来,“你背着这么多东西,怎么不告诉我?” 谢栗没看到他进来,吓一跳。 陪着谈恪进来的酒店经理也吓一跳。 这家企业名下的酒店去年才以债传股的形式,作为不良资产交割到了长鲸资本的手里,和之前厚学奖办冷餐会的酒店同属一家,到现在还有长鲸的运营督导团队在内部。 长鲸是资方,全权控制人,实至名归的顶头大老板。 刚才的争吵他们也听见一星半点,酒店经理反应过来,登时脸就青了。 谢栗背着一个大包,又和人理论,又气又热,小脸通红。 经理赶紧过来鞠躬道歉,服务生这才知道大事不妙,脸色一白,也跟着低头认错道歉。 谈恪冷着脸,牵着谢栗的手还要发火。 谢栗却拽了拽他的手,开口:“算了算了,不要道歉了。但是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这样对别人不尊重,也不尊重你自己。” 经理赔着笑脸:“是是是,您说的对。” 谢栗拉拉谈恪的手:“我们走吧。” 他觉得今天一出来就不顺,又是在地铁里出糗,又是在咖啡厅里被人拦住,这个约会开头就很不好。 司机把车开了出来。 谈恪拎着谢栗的大包,拉开门:“乖,上车吧好不好。你想带我去哪,让司机带我们去。” 都已经这样了,谢栗也只好坐进车里去。 肖助理从来没有听过谈恪用这种语气说话,惊得目瞪狗呆。 谢栗上了车,才泄气地说:“我要带你去小苏山观测站。本来我想在这里叫个网约车,等走到一半再告诉你。结果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也没有惊喜了。” 他顾忌前面的肖助理和司机,压着声音在谈恪的耳边用气声说话,吹得谈恪心都快化了。 谈恪干脆把谢栗拢过来,一摸这孩子的背,才发现都被汗潮了。 “你怎么热成这样也不告诉我。” 谈恪心疼。 谢栗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是被人气的,低着头也不说话。 谈恪哄他:“没事的,我现在只知道我们要去,还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谢栗从谈恪怀里爬起来,用一种“你以为我是傻子吗”的眼神看着他:“你都知道我们要去观测站了,还能不知道我们是去看星星的吗?” 谈恪摊手:“栗栗,这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谢栗一扬下巴:“但是你也只知道一半。另一半你要等去了才会知道。” 他得意的小模样被谈恪看在眼里,一时心动,拉过谢栗,恨不得把人揉进自己怀里。 肖助理坐在前面,大脑因为刷新速度过快数据载入量过大而濒临死机。 肖助理不甘心独自死机,抱着手机拼命地给方显发信息。 【肖:方总,您见过谈总他谈恋爱吗?】 【肖:方总,您知道谈总谈恋爱了吗?】 【肖:方总,您说我能问老板娘要个签名当护身符吗?】 方显不理他。肖助理感觉很寂寞。 谢栗趴在谈恪的腿上睡着了。他这段时间严重缺觉,只要手里没事,不管在哪坐一会都能犯困。 谈恪小心地扶着谢栗的头,搂着腰把他整个抱进自己怀里,让他枕在自己的肩膀上睡。 小男生迷迷糊糊地醒了,下意识伸手去抱谈恪的脖子,靠在男人颈边困得睁不开眼,嘴里嘟囔着:“我们是不是到了?” 谈恪哄他:“没有,睡吧,还要好一会。” 他也就真的信了,又睡过去。 车停在观测站门口。 司机和肖助理大气也不敢喘。过了一会,还是肖助理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凝固的粉红色气氛,小声地提议:“要不,我和张哥先下去吧?” 谈恪看看表,快五点了。他估计谢栗还有什么安排,不好再耽误下去,这才拍拍谢栗的背,把人叫起来:“栗栗,我们到了。” 肖助理又遭受了毫无预兆的致命一击,差点当场倒地。 谢栗哼了一声,还没清醒,把自己往谈恪的怀里挤了挤。 他扭了半天,忽然觉得屁股下面有什么不太对劲的东西,怪硌的。 他抬头询问般地看谈恪,谈恪也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谢栗脑子还懵着,迷迷瞪瞪往下摸了一把,顿时清醒了过来,慌着要从谈恪腿上爬起来,却被谈恪一把拉住他不许走。 肖助理觉得自己死了,又被人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 谈恪终于带着谢栗下了车。 谢栗主动把包要过来背上,说:“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在这里。” 肖助理以为要住在观测站里,于是看向谈恪:“那老板,我们明天一早来接你?” 谈恪去看谢栗,谢栗摇头,豪气地一挥手:“没关系,我会把谈恪送回去的。” 肖助理说不上这狗粮是酸是甜还是沉默,只想快速离开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 谈恪以为谢栗要带他进观测站,没想到谢栗背着一个大包,叫他等一等,自己跑进了观测站。过了一会,又背着一个巨大的筒包出来。 两个包加起来比谢栗人都大,谈恪看得心惊肉跳,坚持要替他拿一个。 谢栗却一躲:“我背得动,你不要管这些。今天你只要跟着我,开开心心地玩就好了。” 他说完,还有些不放心,又拉着谈恪问:“你猜到我们要来这边干嘛吗?” 谈恪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于是谢栗更得意了:“那你等着,马上就知道了。” 兰城傍水,总体地势平缓,小苏山的海拔也不算很高,观测站就建在山顶。 谢栗带着谈恪沿着步道走了约有半个小时,从观测站这边攀到了山的另一头。 转过树林,眼前突然一阔,出现了一块地势平坦的草甸。野草长到足有人的小腿那么高,中间露着点点的各色野花。夏风徐徐吹过,顿时令人心旷神怡。 谢栗邀功似的回头,眼睛发亮:“是不是很棒?这里没什么人来,还是观测站动工的时候,我们发现的。” 四野无人,谈恪忍不住搂着他亲了一口:“很棒,真的很棒。” 谢栗把背包放下来,把防潮垫解下来给谈恪铺好:“你就在这里坐着等我。” 谈恪看出来谢栗今天是非要照顾他不可。 帐篷是新买的,谢栗买的时候专门和人家学了怎么搭。 先铺地布,把帐篷摊开。营帐棍是伸缩的,两头一拉就会自动伸开。两根营帐棍交叉穿过帐篷顶的束带,插进帐篷四角的插销,最后把帐篷四条边八根束带绑在营帐棍上。 几次谈恪想帮忙,都被谢栗强硬地拒绝了。 帐篷搭起来了。 谢栗抹一把汗,叉腰站在自己搭的帐篷前,满脸骄傲:“怎么样?” 谢栗的世界很小,为心爱的人搭一顶帐篷就足够他笑得自得。 谢栗的世界也很大,他的目光向着浩瀚宇宙,他的心里装着星辰大海。 谈恪说不出来,只觉得他的心在震动。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人而觉得快乐。 他不说话,笑着站起来,走到谢栗面前,毫无预警地弯腰抱起谢栗。 谢栗起先紧张了一瞬,使劲揪了下男人的衣领,随后发现这个怀抱坚实可靠,就立刻撒开手,张开手臂,像一只舒展翅膀的小鸟,等待着第一缕起飞的风。 他快乐地大喊:“转圈圈!我想要转圈圈!” 于是他张开的手臂迎来了风。天空突然变得极近,野花的颜色混成了一团,好像遥远天幕中的那些星星。 谢栗的笑声顺着山坡滚下,一路滚进兰江里,跟着升腾的水汽混入雨水中,混进云层里,又被对流层里的闪电托着屁股跳一跳,倏地便跳出了大气层。 整个宇宙都在见证他的快乐。 谈恪停下来。 谢栗脑袋发晕,一个劲咯咯咯地笑,抱着谈恪的头胡乱地到处印着自己的口水印子。 “谈恪,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他昏头昏脑,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谈恪托着谢栗的屁股,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像抱着最心爱的孩子。 谈恪交过两个男朋友。读博的时候一个,工作的时候一个。 读博的那个正是他对自己的性向迷茫的时候。 谈恪从小受女孩子喜欢,但他却没有一个喜欢的。家里对他寄予厚望,人生理想和目标摆在前头,他也并没有什么谈恋爱的心思。 直到出了国,同学开玩笑似的说了句,该不会是喜欢男的吧。 男人追他的也有,他以前没往心里去。从那以后开始留意,他才发觉男人的身体是很漂亮。 第一个男朋友就那么撞上来。谈恪试了试,发觉自己是喜欢男人,但不喜欢这个男人,于是痛快分手。 对方是个洒脱人,不挽留,转而就投进了新欢的怀抱。 第二个是刚进花街的时候。工作的压力,家人的不理解,一重一重的东西裹着他。同事里有个英俊的同期和他是搭档,一次大单结束,一群人一起庆祝,闹着闹着就闹到了他俩头上。 谈恪感觉不错,顺水推舟,随后没几天知道了这个人卖垃圾债券却虚报了风险。 他二话没有,再次断了。 小姑说他是吃快餐,谈恪倒没觉得小姑说错了。但他太忙,他的世界太浮华乱象,太纸醉金迷。在这个圈子里呆得越久,他就越难以提起兴趣去接近一个人,那些漂亮皮囊下泛善可陈的灵魂让他觉得实在浪费时间。 但和谢栗在一起,却让他觉得每分每秒都快乐到珍贵。 谈恪第一次觉得,原来小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不是灌鸡汤。 “咕叽”,谢栗的肚子叫了。 谢栗嘻笑着从谈恪身上跳下来:“我好饿啊,我们先吃饭吧。” 他跑去拿自己的包。 谢栗的包像个百宝袋,谈恪看着他一样一样地掏出酒精炉,煮锅,方便面,最后还竟然还掏出了两罐啤酒。 “当当!”谢栗把啤酒塞进谈恪怀里,兴奋不已,“我们今天晚上还可以一起喝酒!” 谢栗抱着一堆东西站起来:“好了,我要去做饭了。你就在旁边看着,不许插手!” 谈恪捏着两罐已经在包里捂得温热的啤酒,心也被捂得暖暖的。他知道最近谢栗非常忙,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要用挤的。 谢栗拥有的东西不多,却把里面最好的,都挑出来捧到他面前。 教他如何能不动容? 谢栗挑了块背风远离帐篷的地方,按照网上教的,先把草踩平,铺上防火布,再把酒精炉和锅一一架上去。他撕开一包速章鱼小香肠,放在锅里煎到四爪翘起张牙舞爪,香味立刻飘了起来。 谈恪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栗栗,不要放葱姜蒜。” 谢栗正在往锅里倒水的手一顿,却不追问,很痛快地答应:“好,那就不放。” 谈恪不要吃调料,谢栗干脆连方便面的酱包也不放。从包里翻出一包牛肉干,撕成条扔进锅里,和面一起煮。 煮了一会盖子一掀,竟然还有点香。 谢栗灭掉火把锅端过去的时候,还有些惴惴,怕谈恪不愿意吃这种粗糙的东西。 谈恪趁着谢栗做饭的时候,又去找了几块石头,把谢栗搭的帐篷加固了一下。他刚弄好,谢栗就端着锅过来了。 “我第一次煮东西,不知道好不好吃。” 谢栗有些紧张,那双筷子递到谈恪面前去。 从小到大他都没什么机会学做饭。这次为了带谈恪出来露营,他才跑到隔壁宿舍去临时请教的。 小吴说煮方便面最容易了,肯定能好吃。结果没想到谈恪不吃调料,那就加点牛肉干进去吧。 他献宝似的递到谈恪嘴边:“你快尝尝。” 谈恪接过筷子,嚼了两下,面不改色地咽下去,笑脸如常:“好吃,栗栗做的真好吃。” 谢栗一听就高兴了:“真的吗?” 他说着就要拿筷子来吃。 谈恪却闪身不给他:“给我做的就是我的了。好了,允许你今天拿零食当晚餐。” 谢栗半信半疑,又抢不过他,眼睁睁看着谈恪把一锅两人份的面都吃了。 谈恪嚼着面,心里盘算着,以后住在一起了坚决不能让谢栗做饭,没时间就找个保姆吧。他虽然不喜欢外人在自己家,但总比让谢栗做黑暗料理好。 谈恪好不容易解决完那锅面,谢栗已经叼着巧克力棒在拆从观测站背过来的筒包。 谢栗架起脚架,装上镜筒,细软的手指灵活地把寻星镜上的细小螺丝拧到只留一点缝隙,又装上目镜。 谢栗摆弄着那台器材,就像小男孩摆弄自己最钟爱的小汽车,熟练又小心,嘴里还心情极好地哼着歌。 也不知道是首什么歌,曲调缠绵,简单的歌词反反复复地打转,像一首唱不完的情歌。 “半个月亮爬上来…” “咿拉拉,爬上来…” “照在我的姑娘梳妆台…” 少年人,歌声,望远镜,和天空 ,织成一个谈恪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梦,近在咫尺的梦,属于他的梦。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渐渐褪下,西方的天空露出一颗闪闪的亮星。 唱歌的少年突然转过来,猛然撞进谈恪凝视他背影的眼神里,叫他的名字:“谈恪。” 谈恪走过来。 谢栗先伸手朝天空指了指:“看,那个就是金星。” 他拉着谈恪的手,指挥他去看目镜,“是不是很亮?第一次上观测课的时候,我差点以为那个是飞机灯。” 目镜里的行星只有指甲盖儿上的月牙那么大,还有一多半掩在阴影里。 谢栗不无遗憾:“这台是本科生学观测用的教学镜,只能看到这个水平,再好的我们就借不出来了。” 他又调整了目镜的角度,摆弄了一会,伸手去拉谈恪:“来看火星,这个最清楚了!还能看到尘暴!” 谢栗像个小孩子,不厌其烦地寻找着太阳系的行星们,向谈恪介绍他的每一个玩具。有时候谈恪看慢了,行星飘走了,他还会急得跳脚。 “木星最漂亮了。我最喜欢木星,像一颗漂亮的大珠子。” 谢栗拾起整齐叠放在一边的罩布,搭在望远镜了,“海王星也很美,但是这一台看不到,只能看到一个点。” 他拍拍手:“好啦,现在能看得都看完了。接下来我们就要等了。要一直等到一点半月亮下去了,我们才能接着看。” 谢栗拉着谈恪躲回了帐篷里。 帐篷里一片黑漆漆。谢栗借着手机的照明,撅着屁股在包里找户外灯,把东西一样样往外扒拉。 谈恪随手拿起谢栗扔出来的一大包布,抖开一看,才发现是个睡袋,还是双人的。 谈恪盯着那双人睡袋,不动声色地开口:“栗栗。” 谢栗还在找户外灯:“诶我明明就放在… 找到了!” 他提着灯高兴地转过来,手指刚搭上推拉式的开关,就被谈恪粗暴地拽进怀里。 帐篷内倏地亮起来,户外灯滚到了一脚。 谢栗被谈恪压在防潮垫上,鼻尖对着鼻尖。 谈恪吻着他,克制而轻柔,从唇角到鼻尖,到颤抖着睫毛的眼尾,到光洁漂亮的额头。他吻得郑重,不带一丝情欲意味,仿佛有无数不能宣之于口的话,要借着这唇舌方寸间的触吻,递进谢栗的心里去。 谈恪的手抚上谢栗的额头,拨开他额前的碎发。 小男生的额头长得漂亮光洁,弧度饱满,却总爱用刘海遮住。谈恪细细地摩挲着,手指忽然触到一条细硬的凸起。 谢栗也感觉到了什么,急急地伸手去拉他的手:“那里有一块疤。” 谢栗不知怎么就紧张起来,忽然推开谈恪爬起来:“你,你别… ” 他期期艾艾的不安样子被谈恪看在眼里:“怎么了栗栗?” 谢栗伸手去摸自己额头上的那条疤。 是打架打的。 是他在福利院里,被人抢东西,一下子被搡到了桌沿上,额头火辣辣地痛。于是他愤怒地把对方推倒,骑在身下狠揍。 老师领着一对有意愿领养他的夫妇进活动室,恰好看到他额头上流着血,像个小红眼夜叉一样打人的场景。 那道疤成了他身上的一个印记,无父无母的印记。 谢栗有时候觉得孤儿这件事没什么,也不是他的错。 可有时候又不停地被提醒着,他是残缺的,不完整的,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谈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谢栗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 他挪过去抱谢栗,不顾谢栗微弱的反抗,把清瘦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亲吻着小男生的发心。 谈恪的怀抱很霸道,却让谢栗觉得安全。他抽出自己的胳膊,攀上男人的肩,半跪在谈恪怀里,语气郑重其事:“我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一件事。” 谈恪感觉到他的不安,拥紧他,和他开玩笑:“什么事?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其实你是个小龙人?” 谢栗原本的的肃穆心情突然被打没了,抬起头满脸疑惑:“小龙人是什么?” 谈恪这辈子难得有心塞到说不出话的时候。 他忽然想起来,谢栗今年还不到二十一岁,出生于一九九九年,和他几乎是两辈人。 谢栗当然不知道小龙人是什么。 谈恪不想向谢栗解释他和自己之间的巨大代沟,只好拽回话题:“你刚才说要告诉我什么?” 谢栗再次把头埋回谈恪的肩膀上,声音闷闷地说:“那我告诉你,你不要很惊讶,也不要问我很多问题。” 谈恪抚着他的背:“好。我什么都不问。” 于是谢栗贴在谈恪耳边,小声地说:”“我没有爸爸妈妈,我是一个孤儿。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我没有小名。只有你叫过我栗栗。” 第30章 猎户臂 三 谢栗的语气轻而软, 像一只刺猬不安地露出自己柔软的肚皮。 他环着谈恪脖子的手慢慢收紧:“就是这样, 我是个孤儿。” 谈恪沉默了片刻。 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因为他竟然感到愉快, 是一个投机者在苦难中嗅到金子的那种愉快。 他没有办法假装出同情或者可怜的语气去安慰谢栗, 因为他真的松了一口气。 在此之前,谈恪思考过这个问题。谢栗年纪还这么小,他的家人如果知情后强烈反对怎么办?谢栗会不会因为家人的态度而选择和他分手?他当然不希望谢栗因此而痛苦, 但他更不能接受谢栗离开自己。 但是现在好了, 他不用再烦恼这个了。 谈恪搂紧谢栗:“栗…” “不要。” 谢栗立刻惊惶地打断他, “不要问我问题, 什么问题都不要问我。” 拜托了, 谢栗在心里小声地祈求, 不要问那些让他觉得难堪的问题。 他不需要怜悯,不需要同情, 尤其是来自谈恪的。 谈恪把谢栗环着自己脖子的手拉下来,把他整个地拢在自己怀里。 “栗栗,我不问。” 谈恪的声音温柔得近乎蛊惑, “我什么都不问。但是我有话想对你说, 你要听吗?” 谢栗把耳朵贴在男人的胸膛上。 有力的心跳透过衣料击在他的鼓膜上。他甚至还听见了血液奔涌的声音。 他把自己蜷起来, 像胎儿在母体中的姿势一样,蜷在谈恪的怀里。 “栗栗, 没关系, 没有父母也没关系。” 谈恪动情地说着, 垂头去看怀里的小男生, “你要的东西我都能给你,你从来没有比别人少什么,明白吗?” 情人的爱,父母的爱,只要你要,我都可以给你。 太好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比我给你更多。 谈恪的声音醇厚,像温暖的海水裹住谢栗。 谢栗跪坐起来,和谈恪面对面,认真地强调:“我不可怜。” 谈恪点头,眼神深邃:“你不可怜。” 你不会可怜。 谢栗抿着嘴笑了。 他悬着的一颗心落地了。他想要的就只是这样。 “我今天吃了炒面。” -- “好。” “我是个孤儿。” -- “嗯,知道了。” 接纳他,不要将他区别对待,不要给他同情可怜的目光。 谈恪真好,谢栗想,他真好,找不出任何词来形容的好,好到就像是专门为了自己量身定做的。 谢栗凑上去吻谈恪的嘴,像小狗一样轻轻地用湿润的嘴唇去碰对方。 谈恪心里的那把火又烧起来了。 四野寂静,天地中的一间小帐篷,仿佛飘荡在海上的一叶孤舟。 风轻轻刮过,偶尔带起碎草,轻轻击打在帐篷上。 谈恪攥着谢栗的手,退开些许距离:“栗栗。” 谢栗下意识地还要凑过去,要索吻。 谈恪却按住他,语气又重了重:“栗栗。” “你买了一个双人睡袋。” 他看着谢栗,眼神里意味不明。 谢栗一怔,忽然有些羞起来。买的时候他的确存着小心思,他想抱着谈恪。 但他有些不太好意思说出来,怕谈恪觉得他这个人太急色。 于是他轻轻点头,胡乱扯了个理由:“就是刚好那一款打折嘛,我就…” 剩下的话被人吞下去了。 外面的虫鸣忽地大噪起来,连风也一同急切地探头,想从这顶小小的帐篷中一探究竟。 谢栗正趴在谈恪的肩头喘息着,被男人握着手,手把手地亲自教导着。 他浑身发热,脑子被搅得不甚清醒,却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可太不像个一,怪他出来之前没有看看那些帖子。 他买双人睡袋的时候,只想着能抱抱谈恪,可没想过要做什么呀。毕竟帖子里都说,零喜欢在干净舒适的地方进行爱的体力劳动。 谢栗觉得手腕好酸,忍不住靠在谈恪肩头,小声地哀求:“我的手累了。” 谈恪咬着谢栗的耳垂,留下一片胭脂似的红。他声音喑哑,哄着谢栗:“栗栗,宝宝,乖,再忍一下。” 谢栗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谈恪忽然捏紧他的手,手心里的东西烫得谢栗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一时间两个人静默着,只有谈恪粗重的呼吸喷在谢栗的耳边。 谈恪抱着谢栗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侧头去看伏在自己肩头的小爱人,手心里拢着一滩东西动也不敢动。 他忽然心疼得要命。不做人的是自己,完事了又觉得心疼。这可真是没救了。 谈恪把谢栗抱起来放在一旁的睡袋上,从他的包里翻出纸巾,给谢栗擦手。 谢栗皱着眉头抱怨:“我的手好疼。” 谈恪执着他的手背亲吻。 谢栗触电一样往后缩:“别亲,脏死了。” 他说着,一面伸脚去蹬谈恪。 方才他的鞋袜都被脱了,这会还伸着两条细白的腿乱晃。谈恪实在看不下去,拽着腿给他套上裤子。 谢栗不干了:“不行不行,脏了!” “不穿怎么办,一会光着屁股出去吗?” 男朋友才当了两分钟,都还没当热乎,谈恪又切回爹态,“乖,先穿上,山里晚上冷,会感冒的。” 谢栗实在嫌弃那条裤子,但又没别的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套上。 谈恪看着他穿,又安慰他:“没关系的,你就那么一点东西,都被我…” 谢栗猛地扑上来捂他的嘴,小模样凶巴巴:“不许说了!” 谈恪失笑:“好好,不说了。” 谢栗穿好裤子,爬到帐篷口伸出头朝天上张望。 漫天星斗,一盘子碎金散玉,熠熠地发出冷光。 月亮早就不见了。 他顿时开心了,鞋都顾不上穿好就跑出去了。 谈恪跟在屁股后面收拾帐篷,把睡袋铺好,又把擦过手的纸收集起来,最后把谢栗的袜子折好,这才跟着钻出帐篷。 谢栗一见他出来,兴奋地指挥他:“谈恪,快把灯关了。” 谈恪只好又折身回去熄灯。 茫茫夜色中最后一点光也没了。 四野随着灯光熄灭,倏地便热闹起来。风拂草甸,虫鸣窸窣,连繁星都开始低语。 谢栗伸手指着北天上看起来离得最近的一颗亮星:“你看,那个就是北极星,小熊星座的北极星。” 谈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仰头看去。 “偏一点那边,就是北斗七星,你看到了吗,像个大勺子一样,” 谢栗的手指侧了侧,“你沿着勺柄往上看,有三颗很亮的星星横跨天空,那个就是夏日大三角,织女星,牛郎星,和天津四。” 谢栗忽然回头,眼睛发亮:“再过八千年,天津四就会成为新的北极星,再过一万五千年,牛郎星会去接天津四的班。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们在轮流守护着地球,看着我们一样。” 他扶着望远镜笑嘻嘻地发梦:“哎呀,星星要是会讲话,一定也会八卦我们诶。‘看,地球那个熊孩子身上又长了好多细菌啦。’‘哎哟哟,这次的细菌可了不得,又能吃又能生,这回要地球完蛋辽。’” 谈恪听得直笑,伸手在谢栗脑袋上揉一把,把人拖进怀里狠狠地亲了亲。 谢栗现在对谈恪的亲吻已经接受良好,不仅接受良好,还能绝地反攻。 谈恪捏着谢栗的下巴,很有些惊奇:“跟谁学的?” 谢栗笑嘻嘻地去摸他的脸:“那也不能总让你亲得直喘气呀,不然以后怎么办。” 他一个一,早晚要皮甲上阵的呀。 谈恪只隐约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谢栗从他怀里跳出来,去调望远镜。 今天的主角这才要正式登场。 北天的飞马座和仙女座共用一颗亮星,叫做壁宿二,沿着这颗星向下,还能找到三颗亮度略低一些的恒星,它们拉成一条线,那就是仙女的一条腿。 就在那条腿膝盖的位置,第三颗星的侧下方,有一个模糊的光斑。 谢栗调好了寻星镜,拧紧螺丝。 “谈恪,你快来。” 他伸手去拉谈恪,“我找到了。” 谈恪凑上目镜。 起先 ,镜头里是一片不甚清晰的光团,过了几秒,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那团光斑才变得清晰了一点点,甚至能分辨出中间有一个更亮的核心。 谢栗站在旁边,满怀期待:“那个就是仙女座星系。” 谈恪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从目镜里抬头,很平淡地嗯了一声。 这和谢栗预期的完全不一样。 谢栗抓着他的胳膊又强调了一遍:“就是上次会议室里放的那个仙女座星系呀!” 谈恪这才回过味来,原来谢栗费了这么大的劲,跑到这里来,是也要带他看一看仙女座。 但是-- “栗栗,那天放的不是银河系吗?” 谈恪在普林斯顿做高能物理博士那几年,虽然隔壁的就是天体物理,但他实在是对这些不甚了解。 视频内容是场地活动的策划师选定的,他只负责了过目和提意见的部分。 谢栗笑得扶不起腰,谈恪真诚迷惑的样子和他平日里万事在握的高冷总裁形象实在反差太大。 谢栗趿着鞋跑进帐篷里,拖出防潮垫在草地上铺下,拉着谈恪的手躺下来。 “看,这个才是银河。” 一道淡淡的暗白色光带垂直于野,真如一罐被人从天上泼下来的牛奶,贯穿全天。 “我们所在的猎户臂在银河的侧面,所以在地球上只能看到一个竖着的银河。” 谢栗一手枕在脑后,一只手伸向天空,好像要去触摸那些星星,“我们就是从那里来的。” 谈恪伸手搂住谢栗。 谈恪自己的父母健在,他并不能体会谢栗把遥远的恒星看做自己的父母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是觉得格外的心酸。 这种心酸,大概是看到路边饥饿的流浪猫去强吞垃圾裹腹,看到失祜的小猴子将一根木条当做自己的母亲。 谢栗试图在虚无的太空中寻找慰藉,从触不可及的恒星中寻找自己的归属。 这个念头揪着谈恪的心,让他觉得既酸且疼。 “栗栗。” 谈恪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你不只是星星的孩子。” 谢栗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侧头看他:“那天的演讲你都听到了?” 谈恪点头,眼角的湿润在黑暗中不甚明显。 他让谢栗躺在自己的胸口,拦腰抱住谢栗:“你也是我的孩子,我的宝宝,永远都是。” 你不是孤独的,不是微不足道的。你和这个世界之间不只有那些冰冷的物理联系。 谢栗愣了好久,才像忽然反应过来了似的,把头埋进谈恪的脖子里,拼命地点头,把烫人的眼泪抹得到处都是。 第31章 猎户臂 四 谢栗哭着睡着了。 他这几天实在太累了, 一边赶自己项目的进度, 一边计划着带谈恪约会, 查攻略, 到处买野营用的东西。 他窝在谈恪的怀里哭了一会, 谈恪一直低声哄他。那声音是最好的安眠曲,领着哭泣的孩子走入梦境。 谈恪过了一会才发现谢栗没动静了。 他低头一看,谢栗的眼角还挂着泪, 小猫似地紧紧勾着他的脖子, 睡得很沉。 这孩子今天累坏了。 他轻轻地在谢栗额头上亲了亲, 抱着谢栗起身进了帐篷。 他小心地把谢栗塞进睡袋里, 然后才折身出去把防潮垫拿进来铺上。 期间谢栗迷迷糊糊地醒了一次, 嘴里嘟囔着要收望远镜, 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挣扎着要坐起来。 谈恪心疼, 哄他说自己帮他收,让他继续安心睡。 但谈恪显然是不会收的。他看看表,掏出手机给方显打了个电话。 方显果然没睡, 很快就接起电话:“你春宵完了?” “你在家吗?” 谈恪将电话转了个手, 借着户外灯的光, 仔细看了看天文望远镜物镜筒上的标签。 方显顿了顿:“在啊。” “沈之川在你隔壁吧?” 谈恪说,“能不能去叫一下他, 我有事要麻烦他。” 方显犹豫起来:“这都几点了, 沈之川他早就…” 手机突然被换了手。 “哪位?” 沈之川的声音清朗, 极有辨识度。 谈恪莫名心虚了一下, 他没想到沈之川竟然就在旁边。 “沈教授,这么晚打搅你不好意思,但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谈恪一本正经,“我这里有一架天文望远镜,现在需要拆卸装起来。我已经把型号标签拍下来了,能麻烦你指点一下拆卸的流程吗?” 谈恪把话说得客客气气,明明白白。 “你…”沈之川有话想说又咽了下去,顿了两秒才说,“那谈总发过来吧。发方显的手机就行。” 手机又被递回到方显手里。 电话那边的人脚步匆匆,接着开门又关门,随后才传来方显哭丧的声音:“哥,你有事不能发信息吗?我还没告诉沈之川你和我认识啊。” 谈恪嗤之以鼻:“你是不是觉得沈之川不上网?” 方显叹气:“不是,不是这个问题。你不懂,沈之川这个人,他自己知道是一回事,你主动告诉他又是另一回事。哎,算了算了。” 谈恪挂了电话,把标签拍了照片发过去。没过太久就收到一条链接,专门示范如何安装拆卸这种型号望远镜的视频。 谈恪嘴里咬着户外灯上的挂绳,随便找了块破石头架起手机,对照着教学视频,一点点地把望远镜上的镜头和支架拆下来。 趋光而来的飞虫绕着他打转。 谢栗在帐篷里睡得天昏地暗。 谈恪把望远镜装回包里,直起腰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深更半夜给儿子做手工作业的老父亲。 肖助理早晨六点接到老板的信息,通知他一个小时候以后来小苏山接自己。 他把车开到观测站时,大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观测站养的一条狗,站在栏杆里对着他龇牙。 肖助理不得已,只好拨通谈恪的电话。 “哦,你把车停在那,步行往东走,看到一片树林,沿着树林走一会就能看到我们了。东西太多,过来接一下我们吧。” 谈恪正忙着给谢栗收拾包。 谢栗还在睡,谈恪不忍心叫醒他。 肖助理穿着西装皮鞋,深一脚浅一脚地找过来时,就见平时连员工桌上的垃圾都见不得的强迫症洁癖老板,正在挽着袖子蹲在草里拿矿泉水刷锅。 肖助理惊得话都快不会说了:“老老老老板我来吧!” 谈恪不用他插手,两下冲干净装起来,塞进谢栗的包里,嘱咐助理:“你先把那些拿上,我进去叫栗栗起床。” 啧,栗栗。 肖助理觉得自己又死了,要加工资才能好。 谢栗被叫起来还困得直犯迷糊。谈恪收拾好睡袋和帐篷,实在看不过去,干脆把他背起来。结果谢栗在他背上又睡得安安稳稳。 肖助理直接把车开到谈恪家。 谢栗再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疼,眼睛也酸。 他拥着被子躺在床上,盯着绘满浅色水波纹的深灰天花板呆呆地躺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倒是都记得,从草甸出来是谈恪背他,他上了车继续睡,简直就跟被人下了药一样,怎么都睡不醒。 他在床上扭了扭,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都被人剥了,大腿还有点疼。 谢栗的脸顿时火烧火燎起来。 在帐篷里时还没觉得怎么着,这会回想起来,满脑子都是谈恪架着他的腿把头埋在那里的样子。 谢栗被子捂着脸,不敢再仔细去想。 太羞耻了。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在心里给这次约会打分。也就七分吧,最后他都睡着了,早晨也是谈恪起来收拾东西 -- 等等,望远镜! 谢栗猛地坐起来,顾不上自己没穿衣服,慌慌张张地跑出卧室。 “谈恪,我借的望远镜呢!” 他光着脚,在客厅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 谈恪正在餐厅,闻声走出来,就见他的小爱人赤条条地站在客厅的阳光中,莹白如玉,满面急色,像找不到自己翅膀的天使。 “谈恪,望远镜呢?” 谢栗冲过去,“那是我向学校借的,不能弄丢!” “没有丢,拆好装起来了,一会就拿给你。” 谈恪死死按住心里的躁动,脱了自己身上的睡袍给谢栗裹上,“怎么不穿衣服和拖鞋?” 谈恪脱了衣服,露出宽肩窄腰的好身材。肌肉的线条流畅垒块分明,赤裸的皮肤下隐含力量。 谢栗偷偷往腰间瞥了一眼,顿时就脸红了。 谈恪察觉到谢栗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给他看:“好看吗?” 谢栗都不知道自己在羞什么,明明昨天还摸了半天。他伸手抱谈恪的腰,仰头去亲谈恪的喉结,赖在人家怀里撒娇,满心羡慕地上手去摸对方的胸肌:“好看,你的肌肉真好看。” 老房子昨天才点了火,到现在都没完全灭下去,立刻死灰复燃。 谈恪再次被烧得溃不成军,匆匆在谢栗额头上亲了亲,嘱咐他去餐厅吃饭,自己逃难似地回卧室里去穿衣服。 谢栗自己摸到餐厅,打量这套房。 他唯一去过的别人家,是沈之川的家。 沈之川的家干净漂亮,一尘不染,阳台有绿植,客厅里还有不穿衣服的石膏雕像,角落里塞满了来自世界各地奇形怪状的小东西,到处都透着喧闹。 谈恪的家是另一幅样子。也很干净,也有绿植,但也很冷清。 餐厅的椅子像是用一整根长金属杆掰成了一把椅子的样子,中间只有一块皮质的厚布连着两侧的金属杆。 谢栗小心地坐上去,意外地舒服。 他抬头四处张望,开放式的厨房有生活痕迹,灶台和悬挂的案板都是用过的样子,厨房中岛上还放着两本书。 餐厅直通客厅,水泥色的电视墙上挂着巨大幕布,两侧的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塞满了书。 客厅外的露台宽敞,摆着两把与室内装修风格完全迥异的藤椅,倒是和方教授家的有些像。 谢栗以为随手捐出去好几千万买天文望远镜的有钱人,应该住在那种好几层的大别墅里,或者最不济,也该是临江顶楼的豪华房子。 但谈恪的家和他以为的相去甚远。大是很大,但也还在普通人的认知里,更没有电视上那种金碧辉煌的装修。 他以为的有钱人生活,在谈恪身上完全没有体现出来。 谢栗悄悄地松了口气。 谈恪套了件衣服,随手拿起谢栗的衣服和裤子走进洗衣间,打算帮他洗了。 谢栗的衣服简单,都是牛仔裤和 T恤为主。 他心里盘算着下一年做衣服的时候连谢栗的也一起做了,一边伸手将谢栗的牛仔裤翻过面。 翻过来,他才注意到,谢栗的裤子里打了两个补丁。 说来好笑,哪怕是普通人,离补丁这种东西也已经很遥远了。谈恪第一反应还以为是什么装饰,再仔细看看周围蹩脚歪曲的走线,尾端硕大的线结,他才意识到这是人缝上去的,缝的人不怎么技术高明。 他几乎不用做他想,就能肯定这是谢栗自己缝的。 谈恪捏着那块补丁,心酸得无以复加,没法想象谢栗一个人笨拙地补裤子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他的小男孩独自摸爬滚打着长大,长成了一个聪明坚强的人。他的光和热不多,却一样样都掏出来要去温暖别人。 谈恪把裤子扔进洗衣机,走进厨房。 他的小男孩正翘着脚研究他扔在中岛的书,见他过来,立刻抬起头举着那本书:“谈恪,这本书可以借给我看吗?” 谈恪走过来,把他手里的书抽走藏在自己身后,弯腰在谢栗的额头上了亲亲,贴着他的脸颊,说:“栗栗,来和我住好不好?住在这里,想看什么书都有。” 第32章 猎户臂 五 这是谈恪第二次提出同居的事情。 “我可不可以等到这个项目做完再答复你?”谢栗讨好地在谈恪脸颊上蹭蹭, 男人还未来得及刮的胡茬蹭得他有些刺痛。 谈恪直起身来, 将那本书从身后拿出。 黑色封皮上依次印了三个伟人头像,装帧非常丑, 是谈恪读博的时候买的,内容是关于一场推翻了经典理论物理的世纪论辩。 谢栗眼巴巴地看着他,注意力全在那本书上。 他把手撑在大理石台面上。睡袍太宽松, 没有搭扣的前襟松松垮垮,露出锁骨和大片皮肤。 谈恪只要再低一低头,就能看见更多。 谈恪隐约意识到谢栗犹豫的原因。他权衡盘算着,考虑着要不要态度强硬一些, 哄着谢栗住过来。 毕竟谢栗在他面前一直都非常乖顺。 只是当他低头时,对上谢栗的眼神,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热切地看着他, 非常信任又依赖。 心里某个地方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将那些手段和想法顿时震出了局。 算了,没必要。谈恪微微叹口气,他可以再等等的。 谈恪把书塞进谢栗怀里,捏捏小男生的脸,还有点不太甘心:“但是不许熬夜看, 而且早上要吃早餐。不要让我担心。” 谢栗高兴了, 丢开书扑进谈恪怀里, 勾上他的脖子去亲他:“我会的会的, 你放心好了。” 吃完实为午餐的早餐, 洗衣机刚好把谢栗的衣服洗好烘干。 谢栗赤裸着脊背站在洗衣间里穿衣服,二十岁的年轻身体用不着刻意锻炼,柔韧而线条优美,漂亮的蝴蝶骨振翅欲飞。 谢栗高高抬起胳膊套上T恤,修长的腿利落地蹬进裤子里。他穿好衣服一回头,谈恪正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看他。 谢栗走过去,又把自己挂在人家脖子上。 他太喜欢和谈恪亲昵了,总想要亲吻,想要被抱一抱,最好有还大片的皮肤接触。 “对了,昨天还要告诉你一件事,结果我睡着了。” 他把谈恪的胳膊拉下来,环在自己腰上,“我答应了杨老师去做志愿者。等会就去,能不能送一送我?我还没有记住路线。” 谈恪反手把谢栗抱进怀里:“我都忘了这件事。之前不知道你忙,才带你去的。如果你想改善口语,还是给你找个专业的老师吧。” 谢栗却摇头:“我更喜欢那里,我想去。我不想要专业的老师。” 谈恪不自觉地皱眉,但仍然很耐心:“栗栗,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是没必要。专业的口语老师不会嘲笑你。他们是专门做这个,更差的学员也见过。” 谢栗明白谈恪的好意,但他打心眼里不想这样从头到脚都依赖着谈恪。 他心里其实明白得很,厚学奖的事情能解决全是靠着谈恪的钱和权势。如果长鲸不是厚学奖的赞助人,如果谈恪没有钱,如果谈恪没有喜欢他呢? 他想要快点成长,不是那种依靠着别人的资源来成长,而是变成能够自己解决问题的成年人。 他想和谈恪比肩还太难太远,但至少他可以试着不要总做谈恪的一个“问题”。 “我还是觉得杨老师那里会更适合我。” 谢栗努力说服谈恪,“在杨老师那里我会更放松一些,毕竟就算说错了,他们也不会批评我。当初你带我去那里,不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吗?” 谢栗认真起来的样子格外可爱,板着一张小脸,讲着一本正经的道理。 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有多勾人,只见说了两句谈恪不做声,又把手环在谈恪身后拽着他的衣服,晃啊晃,不自觉地撒娇:“我自己心里有数的,真的,相信我吧。” 谈恪嗯了一声,无预兆地弯腰,把谢栗抱起来,托着谢栗的屁股,像抱个小孩子一样,往客厅走。 谢栗不怕也不慌,只抱着谈恪的脖子,两条腿勾住男人的腰,缠着他问:“你答应了是不是?” 谈恪在沙发上坐下,和怀里的小爱人额头顶着额头,口气十分无奈:“我不答应你就不去了吗?你这么有道理,那我也只能让你去了。” 谢栗目的达成,又笑嘻嘻地去亲谈恪,却被谈恪偏头躲开。 这回换谈恪严肃了。 “不过有一个条件。” 谈恪说。 谢栗非常豪爽,拍拍胸脯:“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谈恪忍着笑:“你肯定有。” 他捉住谢栗的手,十指相交地缠着,沉着声音:“来,叫一声老公。” 谢栗愣了。 倒不是他不愿意叫。 只是论坛的那些帖子里,老公老公地叫对方的,都是零呀。 他在心里拼命回忆,也没想起来有哪个一发帖说“我老公”的。 谢栗心里十分纠结。 不过再仔细想想,其实他好像也没见过有很多一在那里发帖子来着。 所以,是幸存者偏差吗? 害,算了,谢栗低着头,非常艰难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 都是男人,叫一声老公怎么了,他可不是直一癌呀。 谈恪以为谢栗害羞了,还逗他:“刚才谁说的只要我要,只要他有?” 于是谢栗飞快地抬起头,抓着谈恪的肩膀,大喊一声:“老公!” 声音清脆,吐字清楚。 他抱着谈恪的脖子亲了一口,“啵叽”,在谈恪脸上留下了一个口水印子,又喊一遍:“老公。” 谈恪哭笑不得,明明是他想占便宜,怎么最后反而感觉被占了便宜。 谢栗才不管那么多。叫也叫了,他从谈恪腿上跳下来:“快送我去。我不能迟到。” 小祖宗发话,谈恪只能从命。 把人送到地方,等两个小时又接出来。再领着出去吃顿饭,最后把酒足饭饱开开心心的小祖宗送回学校,谈总裁的周末才算是过完了。 谈总裁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回过味来。 他这一天过得,和那些周末把孩子从寄宿高中接出来带着去吃吃喝喝,接着塞进辅导班一下午,最后再领出来送回学校的高中生父母有什么区别? 谈恪盯着天花板忍不住笑,边笑边想,这可真是当爹了。 星期一早晨谢栗去办公室,神采飞扬,哼着曲儿推开门。程光已经来了。 “师兄,你是不是今天晚上要去观测站?” 谢栗拉开椅子,放下书包,和程光打了个招呼,“可不可以帮我还一下望远镜?” 程光正盯着电脑看:“栗啊你上学校论坛了吗?” 谢栗摇头:“很久不上了,怎么了?” 程光有些迟疑地转过来,犹豫着开口:“学校把你们几个厚学奖得奖者的演讲录音剪了出来,用后期做了个宣传片。” 谢栗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那,我那个,大家都听到了?” 程光为难地点点头。他本来不想告诉谢栗,但他不说,这事说不准也会传到谢栗的耳朵里,还不如叫谢栗早点知道。 “现在论坛里好多人都在讨论那个宣传片。” 程光说,“大家都在讨论几个获奖人,也有讨论你。不过栗啊,别人说什么也别往心里去,匿名论坛说话不用负责,总有人喜欢没事找事。你要是跟他们较真,就太没意思了。知道吗?” 程光担忧地看着谢栗。 谢栗点点头,朝师兄笑:“放心吧师兄,我知道的。” 中午程光出去吃饭,谢栗一个人留在办公室,拿手机上了论坛。 首页第一个飘红的帖子就是讨论那个视频的。 厚学奖的获奖名单是公开的,有人和谢栗认识,听出他的声音也很正常。 帖子里有很多人都在质疑谢栗的口音这么重,为什么还能淘汰掉其它候选人,评上奖学金。 匿名论坛里都披着皮,说起话就格外肆无忌惮。 谢栗一页一页翻看。 有人怀疑是沈之川帮自己学生作弊,一条条有理有据。 学院里很多人都知道沈之川对谢栗偏爱,当年谢栗初试的时候英语成绩烂,沈之川出面把他弄进了复试的事情,也不是秘密。 也有人说一个厚学奖,又不是什么国奖,除了给点钱没别的任何好处。人家沈教授真看不上,别红眼病了。 两拨人辩着辩着就撕了起来,撕着撕着就开始鉴定对方的身份。各家博导捕风捉影的黑料不要钱地往外扔,谁疑似引用不当,谁没事出去瞎编教材,谁过年收了学生一个大金镯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被扯了出来。 谢栗起先还觉得生气,后来看着看着就开始笑了,还跟着补了一大堆八卦。 他又翻一页,还有人发了张图片。学校论坛服务器不行,图片刷得很慢。 谢栗把手机放在一边忙了一会,再拿起来时,图片已经刷出来了。 他看清楚图片内容,脸色倏地变了。 因为图片的主角,是他,还有谈恪。 是一张照片,不知道什么人拍的。 黑色的宾利前,谈恪一手牵着谢栗,一手去开车门。 发照片的人在底下留言:什么沈之川,去查查厚学奖的赞助方老板好吗。人家走的是上层路线,哪用得着自己导师。 发帖的时间就是一个小时前。 谢栗抖着手往下翻。 撕逼的果然都停了,吃瓜的纷纷按图索骥,没几层就有人贴出了谈恪的照片和履历。 谢栗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像擂鼓。 他捏了捏自己的大腿,自言自语:“我是光明正大地谈恋爱,我不怕他们胡说。” 第33章 猎户臂 六 谢栗慌过, 委屈过。冷静下来,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一件他之前没有细想过的事情。 如果谈恪想搞暗箱操作应该也很容易, 根本没必要去和奖学金评选委员沟通,费心费力地更改场地和流程。 他这样做,无非是既为了照顾自己,又不打破公平底线, 伤害其它候选人的利益。 也许是谈恪本来就为人正直,但更有可能的是谈恪在保护他。 暗箱操作也好,走捷径也好, 只是一种杀鸡取卵式的取悦谢栗的方式,对谢栗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所以谈恪宁可绕一个大圈子去帮谢栗克服障碍, 去不动声色地推着他往前走,而不是让他去尝走捷径的甜头。 谢栗没想到早在那个时候, 在他还没有表白,甚至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喜欢对方的时候, 谈恪已经这样为他他周全思量,用心良苦了。 他鼻子有点发酸,又翘着嘴角笑。如果谈恪现在就在旁边, 他一定会扑上去好好亲一亲这个男人。 去上课前, 谢栗在论坛管理板块找到了版主的邮箱, 发了一封邮件, 要求删掉那个帖子里暴露了个人**的相关楼层, 包括照片和谈恪的个人信息, 以及那些对沈之川捕风捉影的指控。 为了自证身份,他附上了自己的学生证照片。 下午趁着等课的时间,谢栗又发了一个新帖,贴上了他交给厚学奖的成绩单和发表文章。 他字斟句酌了许久,附了一段话。 “我接受大家有关于我学术能力的批评,但不接受人身攻击和对私生活的指摘。我的导师和爱人都是正直且尊重游戏规则的人,不会为了满足我的个人利益而破坏竞争公平。我会联系学校以及奖学金评学委员会,请他们出面对评选标准做出解释。 另外,偷拍别人的照片并发在匿名论坛里,是一种卑鄙又懦弱的行为。法律不会惩罚你,但我非常看不起你。另另外,根据《侵权责任法》,对于不实言论造成我的名誉损失,我有权提起民事诉讼要求侵权赔偿。希望偷拍者尽快删掉照片,并在论坛里向我公开道歉。” 谢栗认真地检查一遍,没错字没语病,敲下回车键,发送出去。 谈恪保护他,他也想保护谈恪,保护谈恪给他的那些爱和苦心。批评他的能力没关系,但他不许有人玷污谈恪的那份良苦用心。 晚上版主给谢栗回了邮件,表示不合版规的内容已经被删除。 谢栗看了看,照片和谈恪的履历已经被屏蔽了,关于沈之川还有其它博导的八卦也统统被删掉了。 版主也在版规里高亮了关于个人**和名誉保护的规定。 他自己发的那个帖子被人高高顶了起来。 免不了里面有人阴阳怪气,但还有更多的人在替他说话。 有个层主自称是谢栗的同学,吹了他好一顿彩虹屁。末了还吐槽,人家大老板为了八千块钱就给自己男朋友搞暗箱操作,讲这种话不仅是在侮辱霸道总裁,还是在侮辱吃瓜群众的智商。 谢栗没忍住乐出了声,猜了一会也没猜出来这个层主是谁。 在他心里积了半天的愤怒消了下去,看吧,大部分人还是带眼睛会思考的。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谢栗看着正一跳一跳的IDE*界面发呆,想了想,他觉得这件事情还是要和谈恪讲一声。毕竟照片里有谈恪,谈恪也有权知道这件事。 于是他给谈恪发了一条信息,问谈恪睡了没有。 没过两秒,谈恪发来了视频邀请。 谢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发出好大的动静。 程光也在旁边加班,摘了耳机:“没事吧?” 谢栗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师兄我去接个电话。” 他百米冲刺跑到厕所,这才接了视频。 谈恪在家,看到谢栗身后的背景就皱眉了:“栗栗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宿舍?” 谢栗心虚:“我马上就回去了。” 他万分后悔自己发信息前没看一眼时间,赶紧岔开话题:“谈恪,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一下。” 他把论坛的事情和自己的处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又安慰谈恪:“虽然那个人还没有出来道歉,但我想他不会再把照片发出来了。我还给奖学金的官方邮箱写了邮件。如果再有人质疑,我也会叫他们去找学校求证。这种事情其实没什么,只要摊开说清楚,把评选标准公开,自然就解决了。” 谈恪听完,眉头非但没松开,反而皱得更紧:“栗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谢栗感察觉到谈恪的不高兴,有些莫名:“其实也不算大事呀,我们也没有真的作弊,只是被人在背后说了两句。如果不是有人发了照片,我都不会理他们的。你放心吧,我已经处理好了!” 谈恪忍不住把手边的一支笔按来按去:“栗栗,你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如果对方铁了心要泼脏水,学校那边拿出证据,他们也可以说是被我收买。奖学金就更不用说了,长鲸出钱,嫌疑更大。处理不好,这件事就会一直跟着你,互联网有记忆,以后被人翻出来做文章,对你很不好。还有偷拍的事情 --” 谈恪看到屏幕里的小男生垂着眼睛,嘴角沮丧地向下。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太急躁,语气不太好,谢栗好像不太高兴了。 他顿了顿,换了副温和的语气:“还是明天我来解决吧。栗栗,你还小,想法单纯,有许多后果你现在预料不到。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帮你解决。你不告诉我,只会让我更担心,明白吗?” 谢栗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他原本还觉得这件事自己处理得非常好,有理有据,痛快打脸,又给对方留了余地。 他以为谈恪会夸夸他,夸他做的好,然后再哄哄他。 毕竟他也受委屈了呀。 “我也没什么别的事了,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谢栗说,“那我先挂了,要回宿舍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挂了电话,闷闷不乐地往办公室走。走廊的声控感应灯没检测到他的动静,拒绝工作。 他踩着黑暗,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想一想,谈恪说的也有道理。从最坏的角度去分析,确实会有那种可能,有什么人咬死了非要整他不可。 虽然谢栗自己觉得这个可能性太低了。他又没和什么人有深仇大恨。 那张照片他也仔细看过。从镜头的角度,拍照的人可能一开始只是想拍车,后来才看到他和谈恪。 谈恪刚才有些急,也都是关心他,着急也是为了他着急。 他生谈恪的气吗?好像也不至于,最多就是有些失落吧,感觉自己好像总是很嫩。 什么时候能快点成熟起来呢。 真是愁人啊。 谢栗对着办公室的门叹了一口气。 谈恪那边挂了视频,就把肖助理薅起来了。 谢栗的学术生涯才刚开始,一点污点都不该有。 他年纪小,想不到那么长远。谈恪自觉年长,理应替谢栗把这些事情考虑到。 他叫肖助理明天上班立刻联系厚学奖委员会,公开他们的评审标准和流程,对评审结果进行解释。公关那边也要拟个稿子,澄清长鲸的捐赠身份,不涉足奖学金的任何具体运营。 肖助理有些犹豫:“老板,就这么小一个奖学金,不至于要公司来发通告吧?本来就是做个慈善,奖学金运营有兰大那边的委员会管着,本来也跟咱们没关系啊。” 肖助理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他都差点忘了上次为了奖学金评选,还在公司里大兴土木的事情。他这才回过味来,乖乖,该不会是老板娘领自己家的奖学金还领出事了吧? 肖助理赶紧改口:“不过老板你的顾虑是对的,我们确实应该向外界澄清,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您放心,明天我就叫他们去办。委员会那边明天我亲自去联系。” 奖学金的事情好解决,照片的事情不好解决。 谈恪放下椅背,攒着眉头想这件事。 偷拍的人躲在后面,匿名论坛不好抓人,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找学校要个说法。真要那样,谢栗就更要变成舆论中心了。 谈恪在心里盘算着,这种事情还是应该告诉沈之川,请他以导师的身份出面才更合适。 他正想着怎么把沈之川约出来说说这件事,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谢栗发来一张宿舍的照片,意思是他已经回宿舍。 小男生的宿舍是标准的男生宿舍,东西摆得到处都是,零食袋子上面放着两本书,衣服随手扔在书包上。 还有他借给谢栗的那本书,被放在枕头旁边。 谈恪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个画面。 他的小爱人裸着身体趴在床上,书摊在枕头上,阅读灯照下来,玉一样的小人儿认认真真地看书,看那本他也看过的书。 谈恪的胸口发热。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都过去了三个秋,他才只和栗栗打了一个五分钟的视频电话而已。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爱能使霸道总裁变成粘人精。 谢栗躺在床上接起电话,还是不那么开心:“喂?” “栗栗,我刚才都没来得及说,我想你了。” 谈恪低沉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勾人心魄的味道。 谢栗忽然就觉得自己脸在烧了,什么失落什么发愁,顿时都无影无踪了。 他不自觉地撒娇抱怨:“你刚才那么凶。” 谈恪认错:“对不起,都怪我太心急。我听到你受委屈,恨不得把那些人揪出来打一顿。我错了,好不好?” 谢栗被他哄出了小脾气,不依不饶:“那你道歉要有点诚意才行。” “好,你说怎么才叫有诚意?” 谈恪温柔地哄他,嘴角边满是笑意,溢得到处都是,冷硬风格的房间里都起了春色。 谢栗哼哼半天:“那我想要你今天哄我睡。” 第34章 猎户臂 七 谈恪这辈子第一次哄人睡觉, 终于理解了那些哄孩子哄到崩溃的同龄人。 手机屏幕里的谢栗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又乖又软, 倒是让人喜欢得不得了。可这孩子越哄越有精神,眼睛越来越亮, 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还睡不睡了? 眼看快十二点了,谢栗还一点都没困的意思, 谈恪很无奈:“栗栗, 太晚了, 你该睡了。” 谢栗眨眨眼:“可我不困。而且我想跟你说话。” 谈恪黔驴技穷, 只好靠吓唬的:“你再不睡那我就挂电话了。” 谢栗在枕头上蹭蹭, 盯着视频里的男人看得挪不开眼。 谈恪刚洗过澡, 裹着睡袍靠在床头, 露出大片蜜色的肌肉饱满的胸膛,浑身散发成熟男人的荷尔蒙。他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鬓边,佯装严肃地看着自己,看起来一点都不凶,反而温柔得不得了。 谢栗被那眼神裹住, 被在乎关注的感觉让他飘飘然到忘乎所以, 于是恃宠而骄地提出要求:“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讲完我就睡, 好不好?” 谈恪一噎。 算了, 讲故事就讲故事吧。不就是讲个故事吗, 不会比当初忽悠投资人更难了。 “那我们说好,讲完你就睡觉,挂了电话不许再玩手机。” 爹态谈恪和小爱人谈条件。 谢栗兴奋地点头:“嗯嗯,好。” 谈恪看他发亮的眼睛,心里怀疑,这讲完真的能睡着吗? 于是谈恪拿着手机上网搜睡前故事,但搜出来的都是哄小孩的,什么小兔子去找大太阳,提着灯笼问妈妈这是太阳吗。 谢栗都二十了,讲这些哪能哄得住他。 谢栗还眨巴着眼在那边等着。 谈恪叹口气:“栗栗,你把眼睛闭上,不许再盯着手机了。” 谢栗立刻听话地松开手机,闭上眼:“我闭上了,你快讲。” 谈恪想得搜肠刮肚,忽然灵光一闪,以前做研究时的琐碎记忆涌了上来。 他想起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 “在侏罗山地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游乐场,是心灵手巧的矮人们造出来的。他们将坚硬的岩石凿开,装上漂亮的彩灯和绸带,将过山车、旋转木马,所有小朋友和大人都喜欢的游乐设施放进去。 星星熊就出生在这座游乐场里。他出生在一列过山车上。当过山车飞快地擦过轨道,激起一串火花时,星星熊就突然从火花里跳出来,在空中翻了两个滚,接着轻盈地落在地上。 它白色的皮毛柔软得像云彩,四只粉色的脚掌肉乎乎。最令人瞩目的,是它的额头上有一颗星星,就在眉心正中。” 男人沉厚的声音被转换成电信号,沿着起伏的电磁波,被递进谢栗的梦里。 “这颗星星正是在矮人族流传已久的预言中,将指引矮人族未来的弥赛亚才特有的标志。 矮人们正是为了迎接星星熊的出生,才按照预言的指引,在侏罗山下建起了这座巨大的游乐场。 星星熊的诞生令矮人们激动不已,一个接一个地将它搂在怀里,亲吻它的额头,摸它柔软的皮毛和脚掌,用各种美丽的事物来命名它。 大家争论不休,最后由长者出面,才决定了‘星星熊’这个名字…” 谢栗睡熟了。 床头灯还亮着,昏黄的灯光照在小男生的脸上,细小的绒毛也纤毫毕现。秀气的双唇有一点微微上翘,鼻梁笔直,小巧的耳朵藏在已经有些长的头发里,耳垂莹润可爱。 谈恪盯着看了很久,心里泛起无尽的怜爱和甜蜜。 他关灯躺下。黑暗中,从手机里传来谢栗不甚明显的呼吸声。 谈恪睡着前还在想,有时间要联系从前那个同事,请他把这个星星熊的故事完整地告诉自己。 这是当年他搞高能物理时的同事编出来哄女儿的。星星熊指的就是传说中的上帝粒子。地下的游乐场,正是他们工作的大型对撞机。 那时候同事的研究一筹莫展,于是将工作中的挫折和寄托都编进童话故事里,用来哄女儿高兴。 他没想到十年后,那段岁月会被用来哄自己的爱人入睡。关于象牙塔的记忆被蒙了上别样的温柔色彩。 谢栗醒来时,手机完全黑屏。 他一看日头高照,也知道大事不妙,给手机插上电就跳起来冲去洗脸刷牙。 然而还是迟到了。 更要命的,这节课是沈之川的课。 谢栗冲到教室门口时,已经上课五分钟了。 沈之川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丝绸衬衫,隐约折出光线,像一捧缓缓流动的水。缓带轻衫,面如玉如月,眉如墨如画。 只是当沈美人看见自己小徒弟耷眉臊脸地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脸色也黑得像一副泼墨画。 他不搭理,谢栗也不敢自己进去,只好垂着头站在教室门口,接受全教室的注目礼。 站了足有十分钟,沈之川才心软了,开口叫谢栗进去。 下课的时候,谢栗猫着腰想跟大家一起混出去,不料还是被沈之川叫住。 “谢栗,” 沈之川在讲台上收拾自己上课用的提示卡,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跟我去办公室,我有事问你。” 谢栗直觉沈之川今天非常不高兴,浑身低气压。 进了办公室,沈之川拿出手机,把聊天记录拍在谢栗面前,声音冷得像南极极点里钻出来的冰芯:“你的照片,你发的帖子,都是怎么回事?” 沈之川对谢栗寄予厚望。 这个孩子天资过人,心性单纯开朗,坐得住耐得住。只要好好打磨,假以时日,一定会有自己的成就。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谢栗会来这么一出。 沈之川昨天晚上睡前翻翻手机,发现有同系的老师在群里 cue 他,说话阴阳怪气。 他上下翻翻,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明白,越想越不对劲,气得半晚上没睡着。凌晨三点爬起来去砸方显家的门,问方显要谈恪的电话。 结果没想到方显早就知道谈恪和他的学生在一起的事情。 沈之川气得要脱鞋打人:“你知道这么久,都不告诉我?” 方显困得口齿不清,忍着呵欠,扶着门万分无奈:“川川你要讲理啊,你的学生谈恋爱,我跑来告诉你,多奇怪啊,好像一个专盯着别人私生活的变态一样。” 沈之川揪着他的领子:“我问你,谈恪打电话来问望远镜的那天晚上,他是不是和谢栗在一起?” 方显在追老婆和出卖兄弟之间无法选择,只能保持沉默。 沉默就是最好的真相。 沈之川骂了句脏话,摔门回家。 谢栗站在那,拿着沈之川手机,有些说不出话来。 为人师表未必就能在道德上比别人更胜一筹。身处人类的知识巅峰,和为人尖酸刻薄一点都不冲突。 那个不喜欢他的刘老师在教师群里说,现在的学生真厉害,又会做科研又会吸金,找个有钱人,以后都不用跟别人打破头皮抢经费,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 这话怎么看怎么别扭,谢栗心里不是滋味儿。 他把手机还给沈之川,脊背挺得笔直:“老师,我和谈恪是在谈恋爱,就是很普通的谈恋爱。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我发帖子是为了澄清这件事,照片是别人偷拍的,我不知情。” 小徒弟的态度让沈之川突然没话说了。 他靠在椅子里闭眼沉默着,过了好久,才朝谢栗挥挥手,看也不看他:“你自己想清楚就行了。走吧。” 谢栗在原地站了一会,看沈之川没有再理他的意思,只好关门出去。 他并不隐约,而是强烈地感觉到沈之川对他的失望,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 可他想来想去,也并不能从自己身上找出哪怕一个错处来。 沈之川似乎很不乐见他谈恋爱,不管是和宋易,还是和谈恪。 谢栗觉得难过,难过的时候就格外想见谈恪。他想也没想就打了电话,但一拨出去又后悔了。 只是没等他挂掉,那边已经接起来了:“栗栗,怎么了?” 谢栗听见谈恪的声音,那点委屈立刻就绷不住了,带上一点哭腔:“谈恪,你现在忙吗?” 谈恪正在和方显谈工作。他示意暂停,拿着电话站起来走到窗边:“我不忙,出什么事了栗栗?” 谢栗那边好一会才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师好像反对我和你谈恋爱。” 他觉得这个说法不准确,又改口:“不是,是反对我谈恋爱。之前我喜欢宋易的时候,他就很不高兴。” 谈恪一时间说不清沈之川和宋易哪个让他更不舒服。 谢栗喜欢过宋易这件事已经够让人不痛快,沈之川从头到脚地管谢栗,让他更不痛快。 恰好他也想和沈之川谈谈那张照片的事情。 “栗栗,这件事情我来和沈之川谈,好吗?你不要担心。” 谈恪安慰谢栗,“我和他是认识,以前是校友。别怕,我来解决,会没事的。” 谢栗犹疑着答应了。沈之川之于他,半师半父,是很重要的一个人。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沈之川会对他谈恋爱的这件事这么反感。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沈之川看出了宋易在利用他,那谈恪又有什么问题? 谈恪挂了电话,转头就见方显非常亏心地看过来。 “川川昨天晚上深更半夜来捶门,叫我交出你的联系方式。我抵死没从。” 方显说,“你对我家川川的学生做了什么,他生气的样子真的好可怕。” 谈恪挑眉:“他好像对我和谢栗谈恋爱这件事很有意见。” 方显觉得奇怪:“你什么时候惹他了?” “谁知道呢。”谈恪耸耸肩。 谈恪从很久以前,在 Carson 和沈之川谈恋爱的时候,就觉得沈之川这个人其实很难相处。 沈之川不会去主动沟通,他只会把不满记在心里,等忍到不能忍的时候,就一次性爆发出来,把所有人都炸个粉身碎骨。 从这一点来说,谈恪很同情方显。方显神经粗得像铺在浅海的海底光缆,里三层外三层都裹着聚乙烯层的那种。 在他看来,方显和沈之川在一起的可能性,比猴子会用拉格朗日方程求解圆盘纯滚时的质心加速度的可能性大不了多少。 谈恪拿出手机,对方显说:“你把沈之川的电话给我,我要找他谈谈。” 第35章 猎户臂 八 谈恪当天晚上就约了沈之川。 他上一次和沈之川面对面坐下,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 Carson 申请的项目过了, 拨下来经费。按惯例, Carson 要请全组人吃饭, 他把沈之川也带上了。Carson 在一群人中被众星拱月, 沈之川低着头坐在旁边吃饭,沉默得像颗卫星。 谈恪约的地方就在兰大旁边的咖啡厅,他打算和沈之川谈过刚好能去接谢栗。 夏天的雨又急又迅,乌云遮着晚霞耀武扬威, 天地间一片昏暗。 沈之川推门进来的时候, 暴雨正盛。他随手把伞扔到椅子旁。 服务员将菜单送过来。他看也不看就推开:“不用了,我就坐五分钟。” 服务员悻悻地走了。 “谢栗要是我亲生的,他现在已经去医院打石膏了。” 沈之川开门见山, “但他不是, 所以我的态度你们不用在意。” 谈恪不急着表态, 他先招来服务员,又点了杯意式特浓。 眼看着服务员收起菜单离开,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以前我也喊沈教授师兄,现在也还能这么喊吧?” 沈之川翻了个白眼,对这种套磁行为无动于衷, 且表示反感。 谈恪不在意, 继续说:“栗栗没有亲人,所以他对身边亲近的人很在乎。都说一师半父, 如果你强烈反对他谈恋爱, 他也没办法心安理得。” 沈之川刚要张口反驳, 谈恪抬手:“沈师兄还是先听我说完。” “之前他和宋易的事情我也知道。小孩子谈恋爱难免走点弯路,看错一两个人,这都很正常。但要因此就不许他再谈恋爱,因噎废食,那也没有必要。” 沈之川忍了又忍,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你觉得你就不算是弯路吗?条条大道通罗马,可你算哪一条?没有你,谢栗会有这些事?” 谈恪已经好些年没有遇到过这种态度咄咄逼人还得压着脾气去忍让的人。他心里窝着火,试图讲道理:“沈师兄你这是在迁怒。而且我不会让谢栗走弯路。” 沈之川嗤笑:“是啊,现在浓情蜜意,当然说得好听。你喜欢谢栗什么?一个年轻孩子的崇拜很享受吧。可是你比谢栗大了这么多,这段关系根本就不对等。他还年轻,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被你带着往前走,走的还是他自己的路吗?你还敢说这不是弯路?”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抱着胳膊靠回椅背里,盯着谈恪的眼神像一台冰冷的 X 光机:“哦,我都差点忘了你是怎么回事了。你和谢栗在一起图什么?我劝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要搞什么寄托梦想的那一套。做个人,不要糟蹋别人的人生。” 谈恪的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难看起来,像被入侵了领地的雄狮。表面的礼貌和温和被一拳捶碎,再难以为继。 谈恪鲜有如此刻薄的时刻:“沈教授连栗栗谈恋爱都要伸手管,这算不算是在寄托?算不算弯路?至于我,我不需要去寄托。在我这里不存在画饼充饥这种事情。我喜欢谢栗不需要他来追随我的标准。你不要以己度人。” 他猛然站起来,椅子擦过大理石地板,带出刺耳的摩擦音,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注目。 两个人捏着对方的把柄,各自尽力地朝对方的弱点捅去。 沈之川在谈恪心里已经彻底变成了感情失败后难以理喻的神经病,完全无法沟通。 “我还有事,沈教授慢用吧。” 他推开椅子,在咖啡厅的前台结过账,扬长而去。 服务生端着那杯意式特浓咖啡走过来,正好和愤怒离场的谈恪撞个脸对脸,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托盘掀了。 沈之川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脸色铁青,像一尊被人遗弃的雕像。 原来他投射在谢栗身上的过度关注和约束,所有人都看出他一刻不曾走出来过,只有他自己还装模作样地活着。 谈恪的话太恶毒,击得他五雷轰顶,几乎不能呼吸。 沈之川伸手将那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端起来一饮而尽,热烫的苦涩逼得他差点流出眼泪来。 他含着苦涩呆坐。 咖啡店里的唱片机曲毕,有服务生过去换一张新的唱片。 沙哑又缠绵的女声带着鼓点在昏暗的咖啡店里渐渐回响起来。 When we look ba these days, Wheories are all that remain Will we be more than the voices in our heads What will we sp 第36章 猎户臂 九 谈恪无话可说, 他来之前确实抽了两根。 成年人的烦恼往往微不足道到难以言表, 又同时如鲠在喉到难以下咽。 抽一根烟, 喝一杯酒, 借着片刻间的呛辣晕眩排遣消解,除此之外, 别无他法。 但谈恪比别人还多一个办法--他有柔软又温暖的爱人,只要捧住他的脸吻一吻, 也能消解人间烦恼。 于是谈恪扶上谢栗的后脑,隔着他的刘海在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亲,顺便承认罪行:“嗯, 是抽了。” 谢栗很敏感, 立刻意识到这根烟多半和自己有关,不由得追问:“你去找老师了吗?你们谈的好吗?” 这真的把谈恪问住了。谈得不好, 何止不好,简直非常糟糕。 他和沈之川互相撕开对方的伤口,还要拿最粗糙的砂纸上去磨一遭, 现在两个人都鲜血淋漓, 恨对方恨得咬牙切齿。 谢栗不安地看着谈恪, 观察他的表情, 试图从沉默中寻出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 谢栗的手机响了。 谢栗看他一眼,先低头去掏出手机。 谈恪略松了口气, 飞快地思考着等会该说点什么来岔开话题。 “谈恪谈恪你看!”谢栗忽然兴奋起来, 把手机屏幕举到他面前, “老师给我发信息了。” 【明年就是第一次中期考核,你现在手里有多少东西能拿出来见人,自己好好想想。中期考核过不了就只能转去硕士项目。兰大物院目前还没有被退回硕士的直博生,我建议你不要做这个第一人。】 谢栗像个做错事又得到原谅的小孩子,脸上掩不住的高兴:“老师都主动给我发信息了,应该不生我的气了。”他抱着谈恪的腰,“你和老师谈过了是不是?” 谈恪脸上不显,心里惊诧至极。 这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沈之川会做的事情,吵到刀兵相见的地步后又突然大步退让。 谢栗不管这些,只顾着高兴,拽着谈恪的手:“你是不是下午没看到我发给你的信息?我原本想叫告诉不要去和老师谈了。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应该我自己去解决。我想了想,只要我不影响学习,老师也就没有理由生气的。” 谈恪看他天真的样子,说不出话来。 沈之川哪里是担心什么鬼学习成绩,他根本只是不信任自己罢了。 可他不是骄傲到永不低头的Carson,谢栗也不是外软内硬的沈之川,这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 他们这几个人,宛如一片沉淀积压了千万年的岩层,各自背着不能吐口的历史。谢栗是偶然落进这片岩层中寻着缝儿长大的一颗种子,在悬崖峭壁上抽出翠绿的嫩芽和黄色的小花。 岩石既怕自己不能提供养分和水来滋养这株珍贵的又苗,又怕这株幼苗扎根渐深,根系触及深处那些无法袒露在阳光下的化石。 沈之川出人意料的让步令这场龃龉突然就消弭了。 谈恪不再提沈之川,沈之川也不再给谢栗脸色看。 谢栗的项目也托了这点息事宁人的福,进度突飞猛进起来。 他和程光在第一个阶段结束时,尝试将超新星爆发的概率和所释放的能量参数化,放进他们目前的模型中,以此观擦小星系团所得到的反馈。 没想到结果出乎意料得好,完全与现有观测数据吻合 这就意味着他们有了一个非常精确的起点。 将各级事件发生的概率和释放吸收的能量由小至大分别参数化,将之放入更大一级的事件中--张美丽昨天中午十二点从时代广场前的十字路口走过,也许她今天不会再经过那里,但李美丽,王美丽,黄美丽,赵美丽,总有一个美丽会在某一日的正午十二点经过那里--经过那里的美丽或许总不是同一个人,但每一天任何一个美丽经过时代广场的概率却总能由同一个函数巧妙地表达出来。 物理是用一个个简洁优雅的公式将世界分割成碎片又勾连成整体,数学藉由这些公式将年轻碳基生命的过去与未来,还有那些深藏在弘大宇宙和微小粒子中的秘密一一吐露。 每每朝这些秘密的深处迈进,哪怕只是脚尖向前挪动了一厘,谢栗都会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仿佛是自亘古就隐藏在那里的震颤。 这种震颤比任何俗世的荣誉和财富更令他着迷,仿佛他就是为此而生的。 好奇是他的生命养料,真理是他的信仰归宿。 六月过半,兰大里一场盛会将至。 仿佛一夜之间旁边的酒店就住满了人。形形色色的来自世界各地的高能物理研究者们在此间进进出出。 知识浓度太高,空气里的粒子碰撞加剧,整条街都温度飙升。 兰大作为东道主,热情好客得过分,甚至将物院的学生尤其是硕博士们,全薅了出来,一对一地服务来开会的外国学者,做他们在此开会期间的生活助手。 谢栗也没逃过这一劫,这种事情沈之川也没法伸手罩住他。 早上谢栗接到通知,叫他去学生办公室领对接学者的资料和出入会场的志愿者铭牌。 他下了课就跑去学生办,结果门开着里面却没人。 谢栗昨天又瞒着家里的老男人和程光熬了个大夜,这会上下眼皮子直打架,昏昏欲睡地蹲在办公室门口等人。 阳光照得人太舒服,谢栗不知不觉地就盹了过去。 直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面前。 他昏沉间只觉得这脚步声有些熟悉,眯着眼抬头。 等看清来人,他蓦地就清醒了。 宋易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宋易已经很久没在学校里出现过了。 他那篇论文的事情闹得很大,到现在几乎人尽皆知。虽然兰大还没有给出具体的调查结果和处理意见,但关于宋易要被劝退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他本人的不出现加倍坐实了这种说法。 他的导师像个祥林嫂,逢人就喋喋不休自己如何痛心疾首。 谢栗之前已经讨厌很宋易了,可现在又多了些说不清的惋惜。 他想不出宋易要做这种事情的原因。 可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宋易很憔悴,消瘦了许多,几乎就是骷髅上挂着一副皮。颧骨高高耸起,眼窝和脸颊陷出青灰色的阴影。他的头发长得蓬乱着,像没有光泽的枯草。曾经让谢栗怦然心动的那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不复存殆。 好像是镀了漂亮□□的赝品被人剥出锈黄的内里,又像是被一个贪婪玩意儿吮尽了他生气蓬勃的那部分。 谢栗蹲在窗边。外面阳光正盛,尽数将他笼在光线中。 宋易站在楼道的暗处,眯起眼睛:“谢栗。” 谢栗不想和宋易说话。他们已经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关系了。 但他不做声的样子在宋易眼里读成了另一种意思:“怎么,心虚得不敢说话?你可真有本事啊谢栗,为了报复我竟然勾搭上了谈恪,我以前可真是被你这张脸骗了。你那点天才,是不是都用在勾搭男人上了?” 谢栗很烦这种情形。既没法讲道理,又不想撕逼。大家都读到博士了,已经站在人类文明金字塔的顶端了,就不能做点有意义的事吗? 他叹了口气,看着宋易:“你喜欢咱们专业吗?” 这回应牛头不对马嘴,宋易被愣了。过了好几秒,他才回过神,恶声恶气:“关你什么事?” 谢栗摇头,替他回答:“我觉得你应该不喜欢吧,你要是真的喜欢,就不会去做造假的事情。” 他歪着头看宋易,“我很喜欢谈恪,所以我不会为了报复你去喜欢他。那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他垂下眼睛继续说:“你数据造假无非是为了发表,为了荣誉,所以咱们专业在你那里也只是一个用来刷荣誉的道具而已。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去做,在别人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宋易不说话了,脸色铁青,瞪着谢栗的眼睛像要随时喷出火。 “在别人看来,你就是一个为了荣誉可以出卖自己喜好的人。所以你喜欢谈恪那么多年,你到底是喜欢他这个人,还是喜欢他身上的光环,你自己还说的清楚吗?” 谢栗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问今天中午吃什么一样。 他耸耸肩,语气里甚至有些无奈:“我其实挺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心里喜欢别人还和我谈恋爱,用假的东西获得虚假的荣誉。可是我总有一天会知道你不喜欢我,也总有一天你造的假会被揭穿的,所以这样去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谢栗的脸上有真诚的疑惑。 他真的不理解:“你又聪明,家境也很好。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对你来说,都比别人更容易一些。所以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专业,当初你干嘛要学这个呢?” 宋易紧紧咬着后槽牙,用力得连脸颊都在抖动。 “你可太有意思了谢栗。” 他恨得声音里都是冰碴子,“你玩的那些小把戏,勾引男人的那些小把戏,以为没人知道吗?谈恪是怎么看上你的,你的演讲录音,你模仿的那句话,你还有脸质问我吗?” 谢栗皱起眉头,他没听懂宋易在说什么。 宋易冷笑:“总要有人去做铺路的砖,你敢说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谢栗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宋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宋易看他疑惑的样子不像是装的,盯着他看了几秒,脸上露出了一种微妙的表情:“你不知道?原来你不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谈恪以前喜欢他师兄,他师兄以前做访谈的时候,说过一句一模一样的话,你难道不是在故意模仿那个人来吸引谈恪吗?” 第37章 猎户臂 十 谢栗突然笑了一声。 所以他自己以前到底是什么回事, 竟然觉得宋易聪明又努力。为什么宋易现在看起来就像人格崩坏了一样? 谢栗啼笑皆非:“这种话不是很多人都说过吗?咱们办公室走廊上挂的那些肖像,每个人都说过这种话吧。” 什么模仿勾引。 宋易不知道, 甚至其他人也不知道。学校里没人知道会议室里的秘密。 只有谢栗他自己知道, 早在他还没有发觉自己的心迹前, 在他刚刚收到谈恪发出的讯息时。 在谈恪将星星装进会议室的时候,这段录音都还没有发生。 他当然也有困惑, 比如关于为什么谈恪会喜欢他。谢栗有时候确实觉得这段感情开始得迅疾又进展飞快, 他总觉得自己太过幸运以至于隐约有种不真实感--但总归和模仿什么人是毫无关系的。 在他眼里,谈恪是个极有原则又活得非常明确的人。 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地被一两句话似是而非的话所打动。 至于谈恪以前有没有暗恋过什么人,就算有好了。谢栗也并不觉得是一件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连天上的星星地上的一块石头都会有自己的过去, 何况是人。 过去使他们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这不就足够了吗? 宋易盯着谢栗看,也忽然咧嘴笑了。 他的嘴角贴着轻蔑,还混了同情。那些同情令他看起来格外刻毒尖酸。 “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你有什么特别值得他喜欢的?聪明吗?你以为他见过的聪明人少吗?”他弯腰看着谢栗,紧紧盯着谢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相信我,你会后悔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眼神里的恶毒刺得谢栗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他感觉宋易已经有点疯魔,完全在自说自话,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谢栗不想说了, 只想离宋易远一点。 结果他一站起来, 小腿就阵阵钻心地酸麻, 没办法只好又一屁股坐回地上-- 他蹲得太久, 腿麻了。 谢栗无奈地坐在地上给自己揉腿, 宋易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揉腿。 这场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楼道那一头传来脚步声, 听动静还不止一个人。 那群人很快从楼道拐角走出来。 打头的是学生办的两个老师,后面跟着谢栗他们物院的副院长和一个老师。走在中间的两个人,竟然是谈恪和一个高瘦有棕色卷发的外国人。 谢栗惊喜,谈恪也没告诉他今天会来兰大。他扶着墙兴高采烈地站起来想迎过去,却忽然听见旁边的宋易幸灾乐祸的声音。 “说来就来。”宋易对着谢栗说话,眼睛却盯着谈恪,目光贪婪,“你知道和他走在一起的是谁吗?” 谢栗看宋易一眼,叹口气,连话都不想说了。但他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你听过一句话吗?上帝赐给你一张脸,你却给自己造了另一张。” 谢栗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感到非常惋惜 -- 宋易本来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那边过来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们了。 谈恪远远地朝谢栗伸手,示意谢栗过去,连看都没看旁边的宋易。 谢栗当着老师领导的面还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 他一走过来,谈恪便自然而然地去牵他的手。 所有人都侧目。 谢栗不自在地想要把手抽出来,却被谈恪察觉,反手牢牢牵住他,还面不改色地和副院长继续刚才的话题:“当然这些优秀毕业生如果能流向长鲸是更好的。即使不能流向长鲸,哪怕流向其它任何行业,甚至是长鲸的竞争对手,对整个学术生态都是有益的,能够鼓励更多人尝试进入这个专业。” 副院长连连点头,旁边的老师趁机拍马屁:“看看咱们兰大的校友,眼界心胸就是不一样。” 几个人站在办公室门口说话,宋易被晾在了一边。 谈恪这才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牵着谢栗:“栗栗,见到老师还不快问个好?” 他扭头略带歉意地对副院长说道:“我们栗栗什么都好,就是性格比较内向,容易害羞。” 谢栗一窘,脸都红了,小小声地反驳:“我不是的。” 副院长这要再看不出谈恪的意思,那就是个傻子了。 “谢栗同学这还是岁数小嘛,害羞也正常。他们系主任对他的评价很高啊,说他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未来不可限量的。” 副院长的好听话也跟不要钱似的,偏偏还是说得特别真挚。 谈恪莞尔一笑,照单全收:“是,这确实是我们栗栗的优点。不过这孩子也有不少缺点,以后还要麻烦院长还有老师们在学校多提点他。” 这对话谢栗越听越羞耻,莫名还有一丝耳熟,好像他高中时听过的那些学生家长和老师的对话。 这种疑似家长老师见面的名场面终于也轮到他头上了! 谢栗低着头恨不得在地上摸出个缝钻进去。 谈恪终于松开他的手,旁若无人地替他拨了拨头发:“你来这办什么?去办吧,办完一起走。” 谢栗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我是来领资料的,学校给我安排了服务对象。” 方才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外国男人忽然开口,用英语对谈恪说:“我能换助手吗?我觉得你男朋友看起来比我现在的助手好。” 谈恪看都不看他,甩出一句话:“没门儿。” 跟在旁边的学生办老师也有点尴尬,用英语向外国男人解释:“谢栗同学已经有约定的服务对象了,我们也不好中途更改。如果Cox 先生对现在的助手不满意,我们可以给您再换一个。” 谢栗难以置信地扭头去看那外国男人。果然越看越眼熟,可不就是那个传说中的 Carson Cox 本人吗?! 谢栗顿时两眼放光。 谈恪却在伸手拍拍小男生,温声催促他:“去忙你的吧,结束了来校门口找我。”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主动搭理宋易。直到谈恪, Carson 和副院长一起走开了,另一个学生办的老师才皱着眉头从办公室出来。 “宋易,办退学是吧?” 那老师态度冷淡,“过来吧。” 谢栗领了资料从里间办公室出来。 宋易正站在外间听学生办的老师说退学的流程。 谢栗有些不忍看,低着头匆匆走出来。 谈恪的车停在学校外一个有些偏僻的地方,谢栗举着手机和谈恪共享了地址才找到他的车。 “你今天怎么停在这里啦。” 谢栗爬上车,伸手把空调拧到最大,凑过头对着出风口吹。 “你这样吹等下要感冒。” 谈恪反手又给他拧了回去,“上次都被人拍照片了,怪我没在意这些细节。以后还是注意点。” 谢栗鼓着嘴拼命把微弱的凉风往自己的方向呼扇:“反正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嘛。对了,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会来学校?” 谈恪看他实在热得可怜,于心不忍,又伸手把空调风力调大了那么一丝丝:“车里一直开着空调,你好好坐一会就凉快了。今天是临时过来的,学校告诉我上次发照片的人找到了。” 谢栗给自己呼扇风的鸡爪子顿时扇不动了:“啊?找到了?” 谈恪拉过谢栗的小爪子,捏在手里把玩:“嗯,找到了。那个学生用的校园网,分配了固定 ip。” 他扭头看谢栗,谢栗正傻乎乎地张着嘴,一副吃惊的样子:“我以为你都忘了这件事了。” 谈恪说了个名字,问谢栗:“你认识吗?” 谢栗毫无印象,呆呆地摇头:“这是谁?” 谈恪捏捏谢栗的手:“既然你不认识,我就自行处理了。” 谢栗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天凉王破的感觉,顿时有些紧张:“你打算怎么办?” 可能是今天刚见过宋易的惨样,谢栗有些敏感。 他从学校出来的路上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他告诉宋易,沈之川已经看出他的数据不对劲,宋易是不是就会悬崖勒马,也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虽然说宋易劈腿还骗他,虽然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但真的看到宋易那副样子,谢栗还是没法开心起来。 他是讨厌宋易,所以他希望宋易能真诚地向他道歉,然后从此大家各走各的就好了。 他并不想真的去报复宋易,看他倒霉,庆祝他人生跌落。 谢栗抿着嘴不说话,谈恪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便问:“你想怎么处理?” 谢栗犹豫。他想说如果对方肯在论坛里道歉就算了,但又觉得谈恪也是受害者之一,他没有权利替谈恪原谅对方。 他想了又想,终于迟疑着开口:“我想要他在论坛里公开道歉。只要承认他是发照片的人,并且承认我们是正常的情侣关系就好了。” 他歪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谈恪:“我不认识他,我猜他也并不怎么认识我,可能都只有一面之缘。他发那张照片也许是出于坏心,也许只是义愤填膺以为我真的走了什么后门。” 他伸手去抓谈恪的袖子:“法律不是判死刑也要很谨慎的吗?因为人死了哪怕有天大的冤屈也不能复生了。如果他一开始并非出于恶意只是用错了方法 -- ” 谢栗顿了顿,努力组织着措辞:“我想让他认识到自己错,但不要因为这个付出太大的代价。毕竟还只是一个学生啊。” 一个年轻孩子认认真真地担心着别人年轻的人生,天真又真挚的样子傻乎乎。 谈恪其实本来也并没有想把那个学生怎么样。但他忍不住逗谢栗:“那他要真的是出于坏心,就是故意整你的,怎么办?” 谢栗从座椅上爬起来,越过中控,趴在谈恪的肩膀上,对着谈恪的耳朵吹气:“那他肯定也不敢再惹我啦,你那么凶。以后自然有社会替我毒打他!” 谈恪被他吹得耳朵痒心也痒,伸手一捞,对着小男生甜甜的嘴唇就亲了下去。 谢栗之前学的那点伎俩最近又不够用了,被亲得七荤八素,只好揪着谈恪的袖子拼命喘气,眼泪汪汪。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忽然抓着谈恪的袖子拼命晃了两下,问:“你和卡森霍斯认识是不是!” 第38章 猎户臂 十一 * 沈之川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正赶上下雨。 早上在地库里, 方显把他的车拦住, 从车窗塞进来一把伞。 黑色鎏金的伞柄, 伞面隐约可见用金线勾出奢侈品牌的巨大logo, 就差明晃晃地写上“暴发户专用”五个大字。 沈之川非常嫌弃,反手扔回方显怀里,一脚油门就走了。 这会沈之川站在办公楼门口, 不得不说,他还是有点想念那把伞。他盯着雨幕在心里用积分算了算从办公楼跑到停车场的总受雨量,决定放弃这个想法。 他叹口气准备折身回办公室等雨停, 手机响了。 接起来就是方显吊儿郎当的声音:“怎么样,下雨了吧?” 声音得意地欠打。 沈之川没好气:“是啊,你开心吗?” 方显当然很开心:“我来接你了。在你们学校停车场。你在哪?” 沈之川顿了半秒:“学校停车场不许外部车辆进入, 你怎么进来的?” 方显嘿嘿一笑:“我说我来接家属。” 沈之川最近也意识到自己对方显的态度正在松动。 要长期拒绝一个总是笑脸相迎关怀备至没有恶意的人,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何况他就和方显门对门地住。 他可以拒绝送到他家的外卖和鲜花,可以拒绝深夜红酒电影,也可以拒绝瑞士滑雪和私人温泉。 但是当晚上十点他家的水龙头突然爆掉把水喷得到处都是且找不到总阀的时候, 他总不能把卷着袖子冲进来的方显踢出门去。 感情这种东西, 要长起来只需要一个最简单的契机而已。 第二天方显拎着工具箱敲他家的门,美其名曰来检查他家的其他水龙头。走的时候还盯着沈之川过分干净的厨房看了两眼。 第三天,方显拎着超市的购物袋来敲门,举着装满肉和菜的袋子非常可怜:“家里天然气炉子突然打不着火了, 借你厨房用用吧。” 沈之川还在迟疑间, 方显已经用脚勾开门, 一手举着袋子一手把他推进门,顺便自己也钻进来,毫不见外:“江湖救急在公司忙了一天,饿死了。对了,麻烦你去我家拿一把刀背有条黑线的厨刀,就在厨房流理台上,大门密码 1904012。” 方显做量化,他的导师是搞行为金融理论的。 这帮人的套利思想说白了就是找准价值洼地,扫描错误定价和估值,玩概率钻人性的空子。 他表现出来的大大咧咧更多时候只是懒得费劲计较-- 下属犯了错,错误已经铸成发火毫无意义;交往的男朋友是个 digger,分手就完了。 立即止损就是最好的赚进。 可沈之川不一样。 沈之川在他心里的止损位太低了,接近于无。 哪怕这个人无数次拒绝他的靠近,但他就像个第一次下场就被套牢的新手股民,无论如何不舍得撒手。 方显有时候也无法理解自己这种执念。沈之川看起来像个质数,一个只能被 1 和它自身整除的数。Carson已经捷足先登做了那个 1,所以沈之川明明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了。 但方显这次不想止损。他想试一试下一秒会不会有翻盘的可能。 他舍不得将这个人拱手让出。 方显折腾搬家的时候还是个四月天。 从滨江别墅搬进这个公寓来方显其实不太高兴。但谈恪那个杀千刀的死清高当年公司选址的时候非要选在高新区,美其名曰环境好风景美,害得他每天上班都得开车横跨半个城。 年初兰滨大桥开始修缮,每个早高峰都是一场人间实况表演。 一辆颜色骚气造型惹眼的迈凯伦夹在车流里慢慢往前挪,眼看着爱玛仕牌电动车从自己旁边呼啸而过,听旁边出租车司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开着无线电和同行交流:“嗨憋提了,堵着呢!堵桥上呢!旁边的法拉利也得堵着!” 方显怒而决定搬家。 搬家那天本来该是助理来帮他看着,结果临时有事助理被支出去了,方显只好提前下班,自己回来给工人开门。 他那时还没买车位,车停在了门口的停车场,自己步行走进小区。 几条步道从草坪上穿过,草坪的树下有个孩子牵着一条马尔济斯。男孩绕着树跑得欢快,狗被强行拉着脖子跟在后面,勒得直翻白眼。 另一边步道上也有人经过。方显眼看着那个人从步道上下来,皱着眉头踩过草坪,将疯跑的小男孩叫住。 方显这才注意到那人的脸。 他只投去一瞥就再也挪不开眼了。 方显见过的美人多了。搞金融嘛,脸就是第一张名片。 但那个人又不一样。形容他清秀未免太过清淡,要说那张脸艳若桃李,又不符合他周身沉静如玉的气质。 方显站在原地看那男人指着小狗和男孩说话,那条马尔济斯也通人性,拼命往男人身上拱。 男人说了几句,便伸手去解小狗脖子上的绳子,接着手指灵巧地打了几个结,将那狗绳改造一番,重新给狗套上,露出微笑。 下午四点多的太阳还不热烈,懒懒散散地穿过树影,落在那男人的侧脸上,亲吻如玉的眉目。 人间四月的天,轻盈,鲜妍,像四面的风,洒在花上的雨。 方显倏地想起了他爹的那些收藏里有一块封着蝴蝶的琥珀。那只蝴蝶有一双发蓝的贝母色翅膀,在树脂中扬着翅膀似乎振翅欲飞。 沈之川挂掉电话,犹豫着要回办公楼里去。方显从停车场走到办公楼怎么也得五分钟,下着雨只会走得更慢。 他将包换只手回身去拉玻璃门。 手指摸上冰凉的不锈钢门把手时,他隔着玻璃看见副院长正陪着一个高瘦的外国男人往外走。 那男人显然也看到了他,忽然扔下副院长疾步朝门走来。 沈之川没有久别重逢后心脏狂跳的感觉。相反,他觉得自己正因为心脏停跳而濒临窒息。 他下意识松开门把手,连着倒退好几步。 办公楼的檐廊窄,眼看他就要踩进雨里。 玻璃门被推开,一把手用力地抓住沈之川的胳膊,用不甚流利的中文急切地说:“你怎么不打伞?” 恋爱,出轨,分手,再见面。 沈之川无论如何想不到,十年后和 Carson 的会面,对方的第一句话是问他怎么不打伞。 不是道歉,不是认错。 沈之川忽然就冷静下来了。 他抽回自己手,看着 Carson 的眼睛。那是一双略带着一点灰的蓝眼睛。 Carson 几乎没怎么变,几乎可以与十年前在餐厅里坐在沈之川对面畅想未来的年轻人重合。 沈之川不合时宜地想,这人不抽烟不喝酒早睡早起定时运动,活得他妈像个原子钟,两千万年才误差一秒的那种。 但是他自己变老了,早晨起来还发现眼角有长皱纹的迹象。 副院长也跟了出来:“哎哟,沈教授。” 沈之川朝院长笑笑:“院长,我下班时间到了,先走了。” 他抽出自己的胳膊,转身就要往雨里钻。 就算被雨淋死,也比站在这里和傻逼前任忆旧强。 但沈之川刚迈出脚就被人扯住了。 Carson 的中文不怎么样,着急了还得说英语:“雨这么大,你去哪?” 沈之川烦躁得要骂人,差点就要当着副院长的面使出**ing ** damn 三连击。 “哟,这么巧啊。” 沈之川的另一只手也被人拉住了。 方显打着早晨那把被嫌弃退货的“我是土豪”伞,站在沈之川旁边。 沈之川下意识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方显却握得死紧,还借着体位优势顺势一拉,沈之川被迫往后倒了两步,恰好站在他的伞下。 两个男人肩并肩、手握手地站在一把黑伞下,一个清隽一个热烈,倒也相衬。 Carson 的脸色立刻不大好看起来,但教养又使他还要礼貌地和旧友打招呼:“方,好久不见。” 方显笑得坦荡:“是好久不见。” 他握紧沈之川的手,顺便将伞往沈之川那边斜了斜,又说:“不过现在家里还开着烤箱,我只是来接个人的。过几天再约你出来聚聚,叫上谈。” 方显说完,拉着沈之川就走了。 Carson盯着雨中那把黑伞,脸色难看。 直到走过办公楼的拐角,方显才松开沈之川的手,玩笑似的说:“这可真是巧啊。” 沈之川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直到坐进自己的车里关上门,才拉下车窗,疲惫无比地对方显说:“我以后都在学校食堂吃饭。” 沈之川说完拉上车窗,踩下油门就走了,开出去很远都不敢去看后视镜。 从学校转出来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盯着窗外,忽然发现驾驶席的车窗附近一滴水都没有。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他打开车窗时,是方显又用伞替他挡在车窗前,生怕雨水淋进去。 沈之川心里难受得要命,那种窒息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座孤岛上,海水一重一重地往上涨,他马上就无路可逃。 第39章 猎户臂 十二* 沈之川回家还没出电梯, 就已经闻到香味。 他这才想起昨天方显吊了一炉叉烧,说今晚上做叉烧饭。 他坐在家里,咸香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沈之川后知后觉地想, 不知道他车开走的时候,有没有把水溅到方显身上。 其实溅上了有什么, 方显又不会生气。方显的脾气那么好,好像永远都那么高兴。 沈之川摊在沙发里任由自己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好像这样就可以抵御来自那双蓝眼睛的侵袭。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铃声是沈之川特别设置过的,不用看来电显示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但他不想接。现在的他没有力气面对电话那边的人。 铃声持续不断地响,停下又开始响, 好像电话那边的人知道他正闲躺在沙发上, 非要把他揪起来不可。 沈之川无可奈何, 算了接吧,万一有什么事呢。 他坐起来, 拿起手机,仰头闭上眼睛。 “妈。” “我刚下班。” “嗯, 还可以。” “…别给我介绍了,我不喜欢女的。” “不用试了, 我自己心里有数。” 沈之川撑着沙发站起来,走到酒柜前看了看, 随手拿出一瓶没开封过的百龄坛。他把手机夹在肩膀上,腾出手来开瓶。 “…没有, 我没有, 你知道我很多年没和他联系过了。” 酒瓶没打开。 他深深地叹口气, 把酒瓶搁在一边,转而拿下手机,试图和自己的母亲讲道理:“妈,我和他分手十年了,我没有和他再联系过。我不喜欢女孩儿和这个没关系。是天生的,明白吗?” 电话那边传来女人苍老的哭腔:“… 你后半辈子怎么办?没有妻子没有孩子,难道要像怪胎一样过一辈子吗?你是不是忘不掉他?你这几年女人不找,男人也不找,你是不是忘不掉他?!” 沈之川最怕这个问题。 怎么回答?一个爱过又恨过,伴随了他那么几年求学生涯的人,怎么可能忘得掉? 他第一篇发在 AJP *上的文章是那个人替他一字一句校正的,他的HSTCAL *是那个人手把手教的,他在普林斯顿的第一年不能适应高强度的压力和精英云集的环境,也是那个人带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沈之川咬开瓶盖,灌下一大口酒,酒液又呛又辣,17年的百龄坛冲劲十足。 “妈,我会好好过的,一个人也会好好过的。忘不忘得掉我都会好好过的。” 沈母还要说什么,沈之川却挂了电话,拎着酒瓶子走回沙发。 当年沈之川要转行,不止他的导师来劝,连他妈也不同意。 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再了解不过。突然要转行,总得有个原因。 沈之川那时候已经有了结婚的打算,也从来没准备瞒着母亲行事,就照直说了。 沈母自己是个大学老师,哪怕还算开明,勉强能接受儿子的性取向,但也绝对接受不了儿子为了一个男人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 沈之川当时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后悔,没过几个月两手空空地憔悴回国。 一瓶酒见底,也没觉得快活多少。 沈之川站起来还想再开一瓶。外面有人敲门,一下又一下地按。 他摇摇晃晃地去开门。 门一开,又是方显那张脸。围裙还没来得及脱,手里端着一碗叉烧饭。 方显闻到他浑身酒味就急了。他把人推进门里,手里的碗被搁在玄关,揪着沈之川的领子就往客厅走。 “你怎么回事?至于吗?” 方显恨得牙痒,“见他一面你就成这个样子了,要是以后他再恋爱结婚,你是不是还不活了?” 沈之川头昏眼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拿手去推方显。 他这副样子看在方显的眼里可怜又可恨。像个两腿陷进流沙里的人,别人都在拼命拉他,他却不肯自己动一动脚。 沈之川缓过劲来,坐在沙发里仰头看着方显:“别玩了吧。这么久你还不累吗?” 只要不加班,就回家买菜做饭,就是真夫妻,这样的男人也值得夸一句了。 温情攻势太猛烈,沈之川不由自主沉溺了一阵子,但一见到 Carson,他又清醒了。 方显伸脚踢了踢旁边的酒瓶子:“我不觉得累。每天回家和喜欢的人面对面吃饭,我挺高兴的。” 沈之川的脑子有点不甚清醒,想也没想:“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方显坐下来,伸手拉过沈之川垂在身侧的手。 喝了酒的人手有些发热,沈之川的手心格外烫。 “我喜欢你什么,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 方显觉得沈之川也没怎么抗拒被拉着手,于是得寸进尺地把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握在自己两手中,像捧个什么宝贝似的。 他继续说:“可喜欢这个东西,怎么会要有个理由呢?” “所以你不是喜欢我长得好看?”沈之川的语气说不上是嘲讽还是真心发问。 方显倒是笑了,笑得有点无奈。他发觉沈之川是有点爱钻牛角尖。 “是,你好看,我喜欢你,不也包括喜欢你的好看吗?” 方显诡辩不错,轻巧一换手,逻辑就倒过来了。 但沈之川没上他的套:“那等我以后不好看,你就不喜欢了。” 沈之川刚分手的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Carson 能那么轻易地出轨,还能在那么轻易地出轨以后,继续和他谈论未来。 出轨本身已经很令人痛苦,但更痛苦的是被暴露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的可怜。所有人都知道Carson 出轨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了能留在这里陪着Carson而转行。他顶着父母亲长的反对和失望一意孤行,最后就得到了这么个结局。 而Carson对此甚至没有一句解释。仿佛他只是在枯燥的生活中间溜出去度了个假,度假结束就继续回来过枯燥无味的生活。 无须解释,理所当然。 方显不知道沈之川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沈之川看起来实在太难过了,垂着嘴角和睫毛,像个被人一把夺走了玩具的小孩子,美丽又可怜。 他的色胆和保护欲同时作祟,蠢蠢欲动。两只手自作主张地去拥抱沈之川。 沈之川瘦削的肩膀没有看起来那么坚硬,相反带着淡淡的香水味,薄而软,好像蝴蝶的翅膀。 方显甚至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尽可能缓慢地把沈之川搂紧自己的怀里,像抱起一只正在熟睡的猫,小心翼翼而不动声色。 沈之川空着肚子灌下一大瓶烈酒,酒劲很快就上来了,连带着悲伤和屈辱,还有那双冰冷的蓝眼睛,一块从记忆里被翻出来。 他像个木头美人,呆呆地坐在方显怀里,一滴一滴地,安安静静地掉眼泪。 方显美人在怀的那一点愉快立刻被这眼泪冲得一滴不剩了。 “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方显忍不住问沈之川。 沈之川不说话,光是掉眼泪。 方显叹气,内心十分挣扎。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开口:“你要是还喜欢他,就应该去和他谈谈。” 他顿了顿,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觉得十分艰难:“这几年据我所知,Carson是没有新恋情的。几年前我在纽约和他见面,那天好像刚好是你们分手的日子,他当着我和谈恪的面哭了一场。” 方显依依不舍地搂着沈之川的肩膀。 他也觉得很难过。 如果沈之川仍然那么喜欢Carson,而Carson恰好也旧情难忘,那么这两人迟早要在一起,就像质数和一。 他掺合在中间,只是个恶毒男配罢了。 方显扭头去看沈之川,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离沈之川那么近了。他想好好把沈之川的样子记住。 但他看着看着,又愤愤然起来。 沈之川这么好,凭什么要和Carson那个出轨渣男搅合在一起。万一那傻逼以后又出轨了呢?不是说出轨只分零次和无数次吗?再来一次沈之川还能受得了吗? 平时朋友归朋友,但遇上抢老婆的事情,什么朋友也要靠边站。 沈之川其实也没醉得很厉害。他也什么都记得。方显搂他,后来松开他又离开,过了一会又进来。 沈之川晕晕乎乎之间觉得很有些恼怒,这个人怎么回事,进来出去,自在得像在自己家。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脸上都是干掉的眼泪,弄得眼角刺痒。 方显正坐在他家的另一台沙发上,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 “你怎么又在我家。” 沈之川想凶一点,但一开口绵软无力。 方显不知道在忙什么,头也不抬:“你过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沈之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扶着沙发站起来走过去,靠在沙发扶手上。 方显一见他过来,却虚扣起笔记本电脑:“给你看之前,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 以后你不能再这么喝酒了。” “那我不看了。” 沈之川作势要走。 方显赶紧拉住人:“别别别,给你看给你看。” 他打开笔记本:“我在起草一份财产转让声明。我们在国外结婚登记以后,我名下的财产和未来的收益就都归你了。不过长鲸的股权比较麻烦,涉及到投资人,不能直接以股权转让的方式让渡配偶。具体的操作我还得和公司律师会计聊聊。” 沈之川感觉像在听疯子说胡话:“我和你结婚?” 方显扣好笔记本,作出长谈的架势:“我想了想,Carson 比我有太多优势,至少你还喜欢他,这点我竞争不过。” 他的语气少有的严肃:“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优势。至少我在你这里没有不良记录。” 沈之川不耐烦:“我非得在你们两个之间选不可?” 他再度作势要走,却被方显拉住。喝了酒脚步不稳,跌坐在沙发扶手上。 “你喜欢我。” 方显突然扔出一个天雷一样的结论,“你喜欢我,所以才吃我那么多顿饭,所以才在我问你吃什么好的时候回复我。你不喜欢我,完全可以不理我。你喜欢我。” “沈之川,我知道你怕什么。可我不会说什么永远爱你之类的话。我不喜欢这种说词,听起来就很假。但我可以和你签个对赌协议。如果有一天我出轨,你可以拿走我的全部财产,包括未来在长鲸的以及其他所有潜在收益。我们可以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向全世界公布这份协议。一旦我出轨,立刻净身出户滚出家门。” “我不能说我绝不会出轨,这不符合科学,任何事情都有发生的可能。但我可以把所有的身家都给你,这是保障也是赔偿。如果有朝一日最坏的事情发生了,我希望你去挥金如土去奢侈无度,去包养一百个男模,拿着我的钱快乐地忘掉我。” 第40章 猎户臂 十三* 沈之川喝了酒的脑子没法消化这么大的信息量。 他抖着嘴唇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显把手里的笔记本搁到茶几上,站起来去拿刚才被他搁在玄关的碗。 碗早凉了, 方显熟门熟路地去厨房热饭。 微波炉运转的时候, 他才走过来。 沈之川坐在沙发扶手上不说话, 低着头。 方显疑心是自己的举动太激进, 吓着沈之川了。 他想了想,又说:“我做这些事,纯粹出于雄性求偶本能, 没有逼你做决定的意思。” 他说着,伸手摸摸沈之川泛着绯红的脸, 光润如玉, 触手微微发烫,“但是川川你总得从分手里走出来,去认识新的人,去开始新的恋情。哪怕是你要和Carson 和好,你也得先从过去那段感情的阴影里走出来才行。” 沈之川抬起头,看着方显却眼神失焦:“但我忘不掉。” 他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带着哭腔:“太难受了。所有人都那样看着我,只有他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好像在学校里受了委屈找家长告状的小孩子。 这么久了, 这件事情沈之川没和任何人讲过。 怎么讲呢?讲出来也不过就是换得三两同情。 可他收到的同情已经太多了。 方显心疼, 疼得自己都鼻头发酸。他慌忙把沈之川揽进怀里胡乱哄着:“别哭别哭。我替你打他,我替你骂他,好不好?” 微波炉响了两声。饭热好了。 方显哄着沈之川:“先吃饭吧, 你喝了那么多酒, 再不吃饭该难受了。” 他抱着沈之川的肩膀, 好声好气,“在烤箱里吊了一天一夜,去尝尝好不好吃,嗯?” 沈之川推开方显,捋了捋头发站起来,还有醉意,又似乎已经恢复了往常端矜的样子。 方显的心往下坠了坠 -- 沈之川总是在推开他。 沈之川径直走到厨房,打开微波炉,看见里面只有一碗,才转过身用还有点鼻音的声音扬声问:“你不吃吗?” 他说着,自己端着托盘走过来,倚在中岛上。 不过普普通通四个字,方显却从里面听出了教堂婚礼中唱诗班的男童合唱,鸽子和气球在放飞瞬间的鸟鸣和风响,亲友的祝福和欢呼,以及清润的男声略带羞意地回应牧师。 方显欣喜若狂,站起来,朝靠在中岛的漂亮男人走过去。 “我吃过了。” 方显说,“专门送来给你的。” 沈之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酒喝得太多出现幻觉了。他隐约觉得方显屁股后面有一根毛茸茸的什么东西在摇。 沈之川坐下吃饭,方显就那么摇着一根幻肢坐在对面看着他。 平心而论,方显做饭的手艺真的不错。 沈之川不是没好奇过,一个看起来就是大少爷的人物怎么会做饭,但他从来没问过。 他之前觉得问多了就会了解更多,接近更多。 但他现在想问,却有些张不开口。 吃完饭,沈之川不顾方显的阻挠,坚持要去洗澡。 热水冲着酒气,熏得人昏昏沉沉。 他出来没看见方显,转头回卧室去睡觉。 躺了没多久,有人开了卧室门进来。 沈之川难受得睁不开眼。 来人伸手在他的头发上摸了摸,还叹了一口气,然后就走了。过了一会这人又回来,手里多了个呜呜呼呼的东西,伸进沈之川的头发里,沿着头皮慢慢移动,说不上的麻痒。 “方显。” 这东西蹭着头皮来来去去,弄得沈之川很没有安全感。他睁开眼伸手去推那诡异的机器。 “别动。” 方显按住他的手,“给你吹头发,顺便按摩一下,明天起来不头疼。你好好躺着。” 方显的手劲很大,沈之川无法,只好躺着享受。 那东西嘶嘶地吐着热风,前面按摩的头部还会转会震,搔得头皮又痒又麻,适应了确实很舒服,甚至还很爽利。 只是爽着爽着,沈之川发觉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大对头了。 他又尴尬又臊得慌,把被子往腰间堆了堆,试图遮掩自己的不对头,还阻止方显:“你别弄了。” 方显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转瞬间就明白了,轻轻笑起来。 他关掉按摩器扔到一边,俯身看着闭眼装无事发生的沈之川。 沈之川的脸颊甚至比方才更红了。他抿着嘴唇睫毛轻轻抖动的样子,毫无平日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反而令人心生怜爱。 “不就是起反应了吗?” 方显凑到沈之川耳边低声说,“按摩器嘛,爽了多正常。” 沈之川不说话。 方显得寸进尺:“我们川川好可怜,方哥哥来帮帮川川好不好?” 他嘴里打着商量,手却已经摸进了什么秘密都遮掩不住的丝绸薄被里。 沈之川像一条突然被从水里捞出来的鱼,猛地一抖,声音碎得不成样子:“别…” 在此之前,方显从没想过沈之川会有这样一面。 他是喜欢沈之川,但从来没朝那个方向肖想过他,好像生怕玷污了这个人。 沈之川在人前是一捧又清又冷的白月光,是春日里雪山上融化的第一滴水。但当他满面绯红地躺在方显怀里时,发出微弱的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吟唱般的声音,不自觉地抬起身体将自己往方显怀里送时,方显才得以窥见这白月光的另一面,尝到那滴甘甜的水。 他忍不住低头去吻沈之川,为自己这胆大包天的举动贴上一个句号。 沈之川在结束很久之后,仍旧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维持着半仰的姿势一动不动。 方显从卫生间洗完手走出来。 他这会精虫下线了才觉得自己刚才实在胆子太大。他有些惴惴地走到床边坐下,试探地去握沈之川垂在身侧的手。 沈之川没有推他。 两人一躺一坐,相对无言。 过了许久,沈之川才睁开眼睛,慢慢地开口:“方显,你个混蛋。” 有气无力,不像斥责,反像撒娇。 方显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放回了胸腔里。 他闷笑一声俯身去看沈之川,握着沈之川的手晃了晃:“川川,放下碗就骂厨子可不好。” 沈之川过了一会才又开口:“你真的有糖尿病吗?” 问得突兀,方显都愣了:“是啊,怎么了?” 沈之川摇摇头不再说话。 方显却意识到了沈之川那句话背后的意思。 “一型糖尿病,十多岁的时候在学校突然发病的。每天都要注射胰岛素,一天四针。” 方显握着沈之川的手,慢慢地说,“其实也可以带泵,医生也推荐带泵,带泵控制血糖的效果更好。” “那你为什么不带?”沈之川没忍住,顺着他的话问。 方显耸耸肩,笑了起来:“我喜欢跑步,喜欢赛车,喜欢和心爱的人做运动,带着泵什么都不能干,那活着也太没意思了。” 沈之川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方显给他做饭,有些菜自己却不吃,想起方显冒着大雨来给他送伞,还有那次被他扔掉的一盒点心。 他那时候以为方显是为了卖惨胡说八道。 现在回想起来,沈之川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一个病人。 方显捏捏他的手:“你现在这个表情和我妈知道我这辈子都是个病人的表情一模一样。” 沈之川偏头看他。 方显松开沈之川的手,轻轻向下扯了扯那艳红而薄削的嘴唇:“就是这样,好像我后半辈子都完了似的。” “川川,你笑着才好看。” 他又推了推沈之川的嘴角,“做我的爱人其实也挺麻烦的。我的医生会定期把体检报告发进你的邮箱,不过你要是嫌烦,也可以把他加进屏蔽名单。” “还有我的血糖水平和注射时间,也会发进家庭数据流里。如果我在外面因为酮症酸中毒倒了,你要给急救医院授权我的医疗记录。” “但是除了这个病以外,我也是个不错的爱人。我的经济状况很好,你这辈子也不用为钱的事情烦恼;我交往过不少人,但从来都没有劈腿出轨过。如果有一天我不爱你了,我也会明白地跟你讲清楚;我除了跑步和赛车,也没有别的不良嗜好,比起出去应酬,我更喜欢带你去爬山泡温泉。我很爱惜自己活着的时间,所以会活得很长,不会把爱人独孤地留在世界上。” “顺便提一句,我的技术也很好。以后你会很舒服的。” “川川,你试试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方显是条守在山洞前的巨龙,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守护的宝物,邀请路过的行人进去一观。 沈之川觉得自己像个穷酸的胆小鬼,又垂涎,又惊惧于巨龙,站在门口迟迟徘徊不去。 沈之川想了很久,真的很久。久到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半寸天光从帘子后面钻出来,躲雨的鸟啄啄翅膀准备归巢。 沈之川终于开口了:“我,我要先去和他谈一谈。” 方显握紧了沈之川的手,亲吻他的额头:“我们川川真棒。” 第41章 银河系 一 谢栗和程光发现沈美人最近心情好得不像话。 具体体现在上课有人迟到, 沈美人抬抬手就把人放进去,学生的卷子还差一两分及格,他也抬抬手放过去了。 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程光怀疑沈美人是恋爱了。 “你没发觉老板最近还胖点了吗?” 程光颇有心得,“一般这种情况, 多半就是谈恋爱了。” 他回头捏捏自己师弟的脸:“怪了, 你也谈恋爱了, 怎么一点没胖呢?” 谢栗最近忙得四脚朝天, 根本没工夫胖,连找男朋友谈恋爱的时间都快没了。 他看看时间, 拜托程光盯着电脑,自己背包先走了, 去赶下一个场子。 他现在要上课, 还有他们手上做的东西,再加上学校搞的志愿者服务。当初答应在杨老师那里帮忙的时候也没想到后面会忙成这样。 谢栗和那位学者见了一面, 发现对方是个华裔, 会讲中文, 完全没有沟通问题。谢栗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想来这种便利, 不是沈之川替他争取的,就是学校看在谈恪的面子上给他的。 谢栗虽然忙, 还是没停掉在杨老师那里的志愿工作。 谈恪对此有微词,但谢栗觉得在杨老师那里其实对他自己很有帮助。通过给这些有听障的小朋友读书, 他发觉他的口音也没有他自己认为的那么差, 至少大部分内容他们都能听懂的。而且就算说错了, 大家和谢栗一起纠正,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 谢栗终于发觉“自己”这座山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难攀,别人的评价也不需要那样在意。 谢栗今天要帮大一点的那群孩子做对话练习。这群孩子基本都上初中了,如果他们以后想像普通人一样参加高考上大学,口语和听力这关不得不过。他们的父母也在普通学校和残障学校之间犹豫。怕把孩子送进普通学校跟不上受欺负,又怕送进残障学校就离大学越来越远了。 杨老师这里像救命稻草,决定了这群孩子未来的方向。 练习的时候,有个男孩一直在开小差。不是抠手指捡上的石子儿扔着玩,就是拿着手机打游戏。 谢栗提醒好几次,男孩都我行我素。 谢栗终于忍不住了,啪地把书一撂,走到男孩面前:“手机放下,不许玩了。” 那男孩充耳不闻,照旧在指挥屏幕上的小人冲锋陷阵。 谢栗来火了,伸手去拿男生手里的手机,一面说:“你既然来了就要和大家一起练习,不然就别坐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男生着恼了,猛地站起来从谢栗手里抢过手机,含含混混发音奇怪地朝谢栗大喊:“我本来就不想!” 他说完站起来就走。 谢栗急了,跟着伸手去拉这孩子。 没想到这孩子看着岁数不大,劲特别大。他头也不回地,就着谢栗拽他的角度顺势就把谢栗往后使劲推了一把。 谢栗没站稳,一下子被搡到了桌子上,后腰撞到了桌子的尖角。 他疼得眼前一黑,赶紧扶着桌子蹲下去。 年纪小的孩子看到这一幕,吓得不敢吱声了。年纪大点的赶紧站起来,跑进屋去叫正在给别的孩子上课的杨老师。 杨老师匆匆跑出来。谢栗正蹲在地上,脸色都白了。 杨老师也慌了:“小谢,你怎么样?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谢栗疼得说不出话,一手捂着腰的位置,另一只手扶着桌子,好不容易缓过最疼的那一阵,才微微摇了下头:“应该,没流血,就是有点疼,我缓缓就好了。” 杨老师没他那么大心,转身回去找手机给谈恪打电话。 谈恪过来的时候,谢栗正在里面沙发上趴着,杨老师在给他检查伤处。 桌子尖角撞出了半根手指长的淤青,是没破皮,但是慢慢由红转紫,看着也很吓人。 “走吧,去医院看看。” 谈恪无声无息的进来,突然开口,把谢栗吓了一大跳。 谢栗也有好几天没见到谈恪了,本来就很想他,这会更想撒娇。可他一看谈恪的脸色,嘴里的话就不由自主咽下去了。 谈恪二话不说,拎起旁边谢栗的包。 杨老师见谈恪的样子也心生不安,跟着他们一路送到巷子口:“推小谢的那个孩子还在等着,要不我叫他来和小谢道个歉吧。” 谈恪替谢栗拉开车门,看着他坐进去,关上门,才转身对杨老师说:“不用了,让那个孩子别等了。我带谢栗去医院看看。” 谢栗扒着车窗看谈恪和杨老师站在外面说话。车里隔音好,外面说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只看杨老师的表情很紧张的样子。 谈恪开门坐进来,挂挡起步,从巷子里拐了出来在红绿灯前停下,才开口:“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免得伤到骨头。” 谢栗摸摸自己的后腰:“其实已经好多了。这会就按一按才感觉疼。” 谈恪不说话。 谢栗看出了谈恪非常不高兴,不由得心里犯嘀咕。 车快开到医院门口,谈恪才又开口说话:“我刚才和杨老师说,后面你太忙了,就不去了。我会想办法帮她联系新的志愿者,如果有需要,花钱请几个专业的老师也可以。” 谢栗非常吃惊,他没想到谈恪会替他做这种决定:“可是我没想过不去啊?” “这个时间你这么忙,本来就应该把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更何况你还在那里和学员起冲突受伤。现在就先停了吧,等你以后有时间了再说。”谈恪的语气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医院离得不远,说话的功夫就到了。 谈恪刚把车停好,谢栗就气鼓鼓地从车里跳下去。 “你太过分了!你应该先问问我的想法啊。你怎么能替我决定,还告诉杨老师以后我都不去了?” 谢栗生气得要命,包都忘了拿,只想离这个莫名其妙突然开始不讲理的人远远的。 谈恪从车上下来拦住他:“栗栗,这是为你好。” 谢栗立刻炸了:“你都没问过我的想法,怎么就是为我好了?” “我没事先和你商量是我不好。但是如果你听我说完,你会也赞同我的决定。” 谈恪攥着小男生的胳膊,还不敢用力怕弄疼他,又要防着他突然挣开跑掉,简直轻不得重不得。 “那里是我带你去的没错,这也是我欠考虑的地方。那些孩子和普通孩子不一样,需要特殊的沟通技巧。今天你和学员起冲突,也说明你和他们的沟通不顺畅。再加上你现在这么忙,该把主要精力放在重要的事情上。不重要也不擅长的事情先往后放一放,以后再说,是不是更好?” 谈恪的逻辑清晰,有理有据。 但谢栗哪怕心里承认他说的有道理,还是对他先斩后奏的行为很生气:“可就算是这样,你应该也先和我商量,然后由我自己出面去告诉杨老师啊。怎么可以跳过我的意愿,直接就去找杨老师呢?” 谈恪松开他的胳膊,叹了一口气:“栗栗,你真的不明白吗?” 谢栗睁大眼睛,表示自己就是不明白。 谈恪再度叹气:“栗栗你想想我。我好几天没见到你,再看到你的时候,就是你受伤了。换了你是我,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担心?” 强势惯了的人一旦示弱起来,效果是成指数增加的。 被谈恪这样一讲,谢栗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对方了。 可不么,他最近忙得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男朋友了。 谢栗一旦自己心虚起来,脾气就下去了。 他软下声音,反手去拉谈恪抓着他胳膊的手:“对不起嘛,怪我让你担心了。” 谈恪握好小男生的手,牵着他往医院里走。他亲亲谢栗都不舍得太用力,生怕弄疼谢栗。漂亮的小男朋友天天在他身边晃,他都快憋出毛病了都舍不得把人往床上领。就这么恨不得捧着含着的宝贝,让别人搡一把,在腰上撞出那么深一块淤青。 谈恪心里恼火得要命,偏偏对方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他有火都没地方撒。 在医院折腾了一圈,还拍了张片子,最后医生确认谢栗只是普通的挫伤,连药都不用擦,当场就能活蹦乱跳。 谢栗被解除警报,蹦蹦哒哒地往外走:“你看吧,我就说了没事的。” 谈恪拎着他的包跟在后面,操心地叮嘱:“医生也说让你注意不要剧烈运动,老老实实养几天。” 谢栗坐上车,拉上安全带:“其实我也没什么事,杨老师那里我…” “不行。” 谈恪都没听完,就一口回绝了,“等你养好了再说。” 谢栗心里有点不太痛快了。 他在省城读高中住宿在那里以后,基本就很少有人干预过他的生活了。 只要做事不出格,老师和福利院都不会管他。甚至包括当年志愿填哪些学校,专业报什么,也都是他自己决定的。 乃至于上了大学以后,他就更是万事由自己了。 这么猛然冒出一个人来,先前是管他吃饭睡觉。谢栗为了既维持自己的生活又不和谈恪吵架,不得已之下没少糊弄谈恪。 这种逼不得已的谎话本来就让谢栗很难受了。而现在对方更进一步,干脆直接替他做了决定。 谢栗以前上学的时候,也听过同学吐槽自己的父母**,也没少见同学背着父母阳奉阴违。 他可万万没想到这一天还能轮到自己头上。 谢栗想和谈恪好好谈谈。 他一路上靠在副驾驶里闭着眼,在心里想着该怎么和谈恪说。 谈恪只以为他是困了,也没叫醒他,尽量将车开得平稳。 车在餐厅门口停下时,谢栗才睁开眼坐了起来:“谈恪,我有话想跟说。” 谈恪俯过身来在谢栗嘴角亲了亲。隔了好几天才能再吻芳泽,谈恪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自制崩塌。 “想说什么?” 谈恪顺手替谢栗解了安全带,上下打量自己的小朋友,“我感觉你又瘦了。今天带你吃个饭就送你回去休息,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忙你的事。” 谢栗含在嘴边的话忽然就有点说不出来了。 其实,真的关心他关心到生活细节,在意他有没有吃好睡好,有没有长胖的人,这么久以来,也就只有谈恪一个而已。 虽然谈恪的关心和他想要的不一样,虽然谈恪关心的方式有时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 可是如果真的讲出“你不要总是管我”这样的话,未免也有些不知好歹吧。 第42章 银河系 二 谢栗是个北方孩子, 总是吃不惯兰城重糖重酱的当地菜, 谈恪又不吃葱姜蒜。两个人其实能吃到一起很不容易。 但不知是巧合还是谈恪都有细心研究过, 他选的餐馆谢栗每次都吃得很开心。 点完菜,谈恪照例要加一句不要放葱姜蒜。 谢栗揉着腰坐在旁边不说话。等服务员走了以后,他抱着自己的胳膊趴在桌子上,很好奇地看着对面的男人:“谈恪, 你为什么不吃葱姜蒜?” 谈恪正拿着手机在看邮件, 过了几秒才慢慢地说:“不太喜欢那个味道。” 谢栗噢了一声, 还想问什么。谈恪朝他招招手:“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谢栗乖乖地坐过去,谈恪揽住他给他看自己的手机。 邮件是肖助理发的, 附了五套房子的详细信息。 谈恪挨个解释给谢栗听。 “这一套在市中心, 去你的学校很方便, 地铁就坐五站。但是这一块交通不行, 经常堵车。” “这一套其他条件都不错, 但是面积小了一点,只有四室两厅。” “这一套是个别墅, 在江边环境好。但是离你学校就远了, 不过你要是愿意开车也可以。” 谈恪说着在谢栗脑袋上揉了揉:“有驾照吗?” 谢栗茫然地摇头。 他的日常完全游离在买房子这种话题之外。 小男生莫名其妙地听了一会,才扭头问谈恪:“你要买房子吗?” “嗯, 打算买一套。” 谈恪说,“现在那套房子小了, 以后你住过来得有自己的书房衣帽间。我在市中心倒是还有一套, 不过那边小姑可能会搬过去。再者既然是给你住, 还是按照你的喜好买一套重新装修。” 谈恪在谢栗的脑门亲了亲:“写你的名字好不好?” 谢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啊?别别,我不要这个。” 谢栗吓得连话都快不会说了,“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拿。不要写我的名字。” 谈恪没想到谢栗的反应会有这么大,从新把他揽进怀里,温和地解释:“写你的名字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住的时候能把那里当作是自己的家,更自在一些。” 谢栗拼命摇头:“那也太贵了,我以后可以买自己的房子,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谢栗完全被吓到,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 如果谈恪是送给他几千一万的东西,他还会觉得特别开心。但一套房子怎么也得几百万吧,这么一大笔钱他怎么敢收? 他收下了,拿什么还?怕是这辈子都还不起了。 谈恪还想说什么,谢栗伸手去捂他的嘴:“你别说了,我真的不想要。这种东西太贵重了。我拿了连觉都睡不好了。” 谢栗急得脸都红了,谈恪只好作罢。 他拉下谢栗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亲,很有些无奈:“就算不写你的名字,也是你的家,可要记住了。” 谢栗对家没什么概念。 福利院虽说是家,可谢栗总觉得没有家的感觉。 学校宿舍里属于他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那就更不是家了。 说到底什么是家,谢栗也很模糊。 谈恪看谢栗不做声,就知道是“家”这个字眼让小男生难受了。 谈恪心里顿时涌出无限怜爱合心疼,像只刚下过蛋的老母鸡,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小鸡崽叼回窝里,护在翅膀底下。 他又重新拿起手机,哄着谢栗:“那不写你的名字,你就负责选个地方吧?看看喜欢住在哪,住在江边好吗?那边离观景大道很近,早晚可以去跑跑步。那个小区里还有个钓鱼的地方,你看。” 谢栗还是有些小孩子心性,拿别的事情哄上三两句,注意力就被转移走了。 他和谈恪从地段聊到交通,又聊到房价和通胀。最后两个人还拿着筷子去蘸吃剩的盘子里的酱油,在餐巾纸上算起了房产的投资回报率。 “难怪大家都要去买房。” 谢栗在谈恪的指导下算出最后的结果,在餐巾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数字,“哪怕是贷款,扣掉利息以后,还是比存在银行划算多了。而且还能抵消通货膨胀。” 谈恪替他把面前的一大堆餐巾纸扔掉,又补充道:“而且买房的知识成本也是最低,只要跟着大趋势走,几乎不需要金融方面的专业知识,对个人投资者友好。” 两个人从餐厅出来,天色才开始变暗。 城市华灯初上,车流与LED的巨幕彩灯渐渐融成一条缓缓流动的光带。 谈恪忽然来了兴致:“我们去江边走走吧。” 谢栗还没从研究本市房地产业的兴奋里松脱出来,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上了车还在发表自己的感想:“但是大家都去一窝蜂地买房,也总会出问题吧。金钱就像力一样,如果持续作用在一点,既不被反弹也不被分散,那么早晚会将那一点击破的呀。” 谈恪正在开车,随口应他:“是这样的。但是这种投资理念一时半会也很难纠正,也需要有外部的大环境作引导。如果投资公司和银行对地产行业的关注度能降下去,就能在其他领域开拓更多机会。” 谈恪把车停在观景大道旁边的停车场,牵着谢栗从入口上了桥。 观景大道实则是一座横跨兰江的桥,上下两层。下面通车,上面专供行人通行游览。 每逢节日周末的晚上,成百上千个装饰用的LED灯就会沿着桥身齐齐亮起,拼成各种图案和文字,是兰城有名的景点。 谢栗刚来兰城上大学的时候,跟着同学来看过新鲜。白天来的,也就是一座钢构桥,又长又宽,没看出什么特殊的。 和男朋友手拉手,这还是头一回。 晚上来遛弯的人很多,谈恪紧紧拉着谢栗的手,生怕把人丢了。 谢栗起先还觉得不太好意思,后来发觉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立刻变得胆大包天起来。他握着谈恪的手边走边甩得老高,得意得要命,又勾着谈恪的胳膊要人家和他一起自拍,从桥头拍到桥尾。 乐极就该生悲了。 下桥的时候光线暗,谢栗只顾着和谈恪叽叽喳喳地说话,仰着头一脚踩空了两级台阶,要不是谈恪还牵着他,差点就要滚下去了。 踩空的那只脚还不轻不重地崴了一下。 谈恪借着手机的光捏了捏,谢栗嘶嘶地抽气。 谈恪二话不说,收起手机蹲下来:“别走了,上来我背你。” 谢栗既羞又喜。他纠结了两秒,果断绕到谈恪背后,小心翼翼地趴上去。 “我不重吧?” 谢栗连呼气都不敢大力,生怕让自己变得更重。 谈恪两只手托着他的屁股,一步步下楼梯,又稳又快。背上的谢栗软乎乎,像只猫崽似的。 谢栗还是第一次被人背着。 他勾着谈恪的脖子,偷偷伸手在男人背上戳了戳,都是硬邦邦的肌肉,蓄着力量。 谈恪感觉到谢栗在他背上不安分,东摸摸西摸摸,于是起了坏心,突然地背着谢栗跑起来。 谢栗短促地惊叫一声,立刻下意识搂紧了谈恪的脖子:“要掉下来了,要掉了!” 谈恪这才放慢脚步,在谢栗的小肉屁股上掐了一把,还嘲笑他:“怎么胆子这么小?” 谢栗不服气,抓着谈恪的衣服领子据理力争:“那还不都是因为你突然跑起来了。这回你再跑我肯定不喊了!” 正是市民吃完饭出门遛弯的时间,从停车场到观景大道的路上行人如织。 穿着衬衣西裤的男人背上背着一个少年,从人行道上飞快地跑过,惹得路过的狗汪汪大叫。少年的T恤被风鼓起来,好像热气球即将起飞。 谈恪一路跑进停车场,拉开车门把谢栗塞进车里,这才喘了两口。 谢栗咯咯地笑个不停:“刚才所有人都在看我们,感觉我们两个好蠢噢。” 谈恪蹲在副驾旁边,看着谢栗给自己系上安全带。这小东西明明是趴在他背上享受的那个,脑门也出了亮晶晶的汗。 他长手越过谢栗,从储物箱里摸出纸巾给谢栗擦汗。 谢栗忽然歪头看着他:“我以前还没有被背过。” 谈恪的手顿在了半空。 谢栗又补了一句:“你是第一个背我的人。” 谈恪很多时候觉得自己确实卑鄙。 比如当谢栗说从前没有被人背过的时候,他就会觉得格外高兴。 但这明明不是一件好事。 谢栗在成长的过程中缺了许多关爱呵护。同龄人都有父母背一背,但对谢栗来说就是奢望。 而谢栗拥有的越少,他能给谢栗的就越多。当他带给谢栗的第一次不断积累,谢栗对他的依赖和爱就会越来越多。 每当谈恪意识到这一点,都会觉得满足和兴奋。 这再一次证明了,他骨子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者。 谈恪扔掉纸巾,转而去捏谢栗的下巴,凑上去离得很近:“嗯,我是第一个背你的,也是最后一个,唯一一个。” 字里行间,全是占有欲。 谢栗丝毫不觉,仍旧笑嘻嘻着胡说八道:“那等你老了变成老爷爷,就该背不动我了,到时候就该我背谈爷爷了。” 谈恪挑挑眉毛,谈爷爷什么的听起来也让人不爽了。 他勾着谢栗的下巴吻上去,用行动表达了自己对这个称呼的不满。 小男生一如既往地甜,被吻得面若春桃,眼睛紧紧闭着,时不时轻轻哼一声,好像享受又好像痛苦。 谈恪亲了好久才松开谢栗,声音喑哑,眼神危险:“叫我什么?” 谢栗的嘴唇红润着微微肿起,带着不自知的性感,满脸天真。 他舔舔嘴唇,还想在老虎嘴旁拔胡须,强自嘴硬:“六十岁的时候,就是该叫爷爷嘛。” 谈恪盯着他:“是吗?叫我爷爷吗?” 谈恪说着半站起来,半边身体探进车里,一只手在谢栗腿间虚虚笼住,问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叫我爷爷,该叫它什么?嗯?是不是也该叫爷爷?” 谢栗躲闪不及,要害被人捏在手里玩弄,又麻又痒,浑身力气都背卸了个精光,赶紧求饶:“我错了,不是爷爷,不是叫爷爷。” 谈恪手上极有技巧地捻弄着,追着穷寇发问:“那该叫什么?” 谢栗被逼得走投无路,扭来扭去,喘着气:“叔叔,啊不,是哥哥。” “哥哥就算了,叫叔叔就行了。” 谈恪表示自己很容易知足,“来,叫一声谈叔叔听听。” 他手上的动作不减花样反增,谢栗根本不是对手,只能抱着男人的手升起白旗:“叔叔,谈叔叔。别弄了谈叔叔。不行了快松开我啊…” 白旗升得太晚了,全怪敌人狡猾,己方疏于练兵。 谢栗湿着一双眼睛,脸颊上的两团红晕如朱如赤:“都叫你别弄了!现在怎么办!” 他气鼓鼓地瞪着谈恪,可惜毫无威慑力,反像是欢后撒娇。 第43章 银河系 三 小白兔被不要脸的谈叔叔以裤子湿了不方便回学校为名叼回了自己家。 谢栗洗完澡,穿上谈恪准备的睡衣。薄荷绿的棉睡衣大小刚刚好, 非常合身, 衬得谢栗露在外面的手腕脚腕白得像藕段。 可见谈叔叔蓄谋已久。 谢栗拿毛巾揉着头发从浴室出来。 客厅里只开着夜灯。 谢栗循着走廊尽头那扇门下透出的光走过去。门虚掩着, 他一敲门,门就自动开了。 谈恪正坐在书桌前打电话, 闻声抬头,朝谢栗招招手, 示意他过去。 谢栗便乖巧地走了进去。 他还未走到跟前,已经听见电话那头愤怒地大声说话的声音。 谈恪举着电话蹙眉听着,不反驳也不动怒。 谢栗隐约觉得不安,走过去在谈恪身旁蹲下, 用自己的脸去蹭谈恪的手。 谈恪便捏着他的耳垂轻轻捻弄。 电话那头的声音持续了很久。谢栗渐渐听出那是个老人的声音, 时不时重而深地咳嗽。 那边咳得狠了, 谈恪才说:“我又没有答应做什么, 你没必要这么生气。” 谈恪不说这一句还好, 这么一说,对方反而更加被激怒了。 谢栗趴在谈恪的腿上,听得心惊胆战。 咆哮和咳嗽好像一场旷日持久互相撕扯的战争的双方, 没有完结的那一秒。 谈恪维持着举着电话的姿势,靠在椅子里一动不动,谢栗甚至有些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 谢栗的腿蹲到发麻。他不舒服地动了动,想站起来活动腿脚。 谈恪立刻注意到他的动静, 伸手拉他来自己腿上坐。 于是谢栗自己主动跨上椅子, 跪坐在谈恪的腿上, 将自己靠在谈恪的另一侧肩膀上。谈恪顺势搂住他的腰,偶尔安抚般地拍拍他的背。 谢栗隔着谈恪,隐约听见另一边的电话里说了什么小男孩之类的话。 谈恪圈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始终一言不发。 这通电话不知道打了多久,那边终于电量耗尽一般,偃旗息鼓。 谢栗这才从谈恪的肩膀上爬起来,正要开口,却被谈恪拍拍后背:“转过来坐,以后不要这样跪着,这样对膝盖不好。” 谈恪扶着谢栗的腰,让他侧坐在自己腿上。 谢栗靠在谈恪肩膀上,担忧地发问:“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问题了?” 谈恪沉默了一会,才说:“没事,没什么事。” 谢栗听出敷衍,脑子里立刻有了许多不好的联想。比如谈恪的公司是不是要破产了,或是更多坏到他想象不出来的事情。 谈恪却不愿再多说:“你是不是该睡觉了?” 谢栗扭头一看墙上的表,才十点。 当代男青年的夜生活,十点才是游戏公会到处发消息通知上线推本的时间。 谢栗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谈恪直接拦腰把人抱起来送进卧室里。 末了,临走前还没收了谢栗的手机。 谢栗眼看着谈恪关灯关门离开,窝在被子里对着天花板偷偷叹气。 星期一早晨,隔壁大气物理的陈师兄兴冲冲地来敲门:“这回办高能物理论坛,高老头的面子可太大了,居然请了谈启生出山来站台做演讲。你们要听可赶紧去登记,大多媒体礼堂一共就七百个座位,三百个座位开放给来开会的学者和老师,晚了可就只能扒着门缝哭了。” 程光一听,连谢字都顾不上说,抓上学生证就往外跑,像条看见喂养人的野狗。 陈师兄抱着门朝他的背影大喊:“回来回来!跑什么!在学生办的公众号上登记!” 不怪程光反应激烈,实在是谈启生的名头太响亮。 这位是国内第二代核物理领军人。平时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一辈子都贡献在了沙漠戈壁上,二十多年来外面没有他的一张照片。 直到前两年谈启生退居科研二线前,公开拿了几个国家级的嘉奖,铺天盖地地霸屏,大家才知道这么一号人物。 高院长这回办高能物理论坛,为了在世界各国物理学家面前不落下乘,确实费尽心思,想方设法请来了国内大大小小的知名学者,美其名曰交流,其实就是来给兰大撑腰站台了。 谈启生演讲那天,谢栗恰好还有一节课。没等他自己去跟教授请假,教授先给学生发了邮件,说自己要去听演讲,这节课不上了。 程光为了占个好位置,早早拖着谢栗跑到礼堂门口。 前头三百个座位都是给学者和教师留的,后面的位置再好也只能看两边的即时电子屏幕。 谈启生出场的时候,礼堂里蓦地一静。底下小声交谈的听众忽然自发闭上了嘴。 摄影师及时地把机位追着谈启生,由远及近地推过去。 等谢栗看清电子屏幕上这位赫赫有名的物理学家的长相时,不由得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谈这个姓氏本就不常见。 而谈启生和谈恪的长相,几乎如出一辙。那眉眼和轮廓,相似到简直就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像到这种程度,就算不是父子,也该是血缘关系非常亲近的血亲了。 谢栗摸出手机在网上搜索谈恪的履历和访谈。 他翻了很久才发觉,不论是履历还是访谈,谈恪都从来没有提过关于他父母的一言半语。 谢栗捏着手机,想了又想,给谈恪发了一条信息,语气轻快。 【今天谈启生教授来我们学校演讲了,我和师兄抢了一个好位置。】 一直到演讲结束,谈恪都没回他那条信息。 谢栗和程光顺着人流慢慢往礼堂外面走。路过演讲台时,谢栗忽然被人叫住。 他扭头一看,是上次学生办的老师。 “谢栗,刚好你在这,来来。” 老师朝他招手。 谢栗不明所以,程光耸耸肩,示意他过去看看。谢栗只好逆着人流走到演讲台旁边去。 “我还正准备叫沈教授去找你过来,没想到刚好在这看到你。” 学生办的老师异常热情,“是专门来听谈教授的演讲吧?” 猛一听这可不就是一句废话吗。今天多媒体礼堂就这么一场演讲,不是专门来听谈启生,还能来干嘛。 但谢栗却觉得这个学生办的老师热情得过分,好像话里有话。他嘴里的“听演讲”似乎别有深意。 “你在这稍微等一下,谈教授在和欧洲核能所的人说话。” 学生办的老师朝着演讲台后面遥遥指了指,“一会就过来,你等一下。” 谢栗心里再度咯噔一下,终于沉不住气,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在这等什么?” 学生办的老师回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语气里说不出是惊讶还是什么:“当然是等谈教授了。谈教授今天也想见见你。” 不好的预感立刻涌了上来。 谢栗这会终于明白学生办的老师说那句“废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谈恪还是没有回复他的信息。 这会也顾不上谈恪是不是在忙什么重要的事了,谢栗非得赶紧弄清楚谈启生和谈恪到底是什么关系不可。但电话拨出去,忙音响过七八声,那边丝毫没有要被接起来的意思。 谢栗正心急如焚,打算去打长鲸的前台时,学生办的老师忽然推了他一下:“快,谈教授过来了。” 谢栗捏着还停留在拨号界面的手机,一步一挪,心里祈祷着,恨不得突然冒出成千上万个人来挡在中间。 可惜他一个在社会主义阳光雨露下成长起来的无神论青年,众神早把他屏蔽了。 谈启生和谈恪实在长得太像了。像到这种地步,还特地要见谢栗一面,已经用不着谈恪专门告知,谢栗心里也明白,这八成就是谈恪的父亲。 学生办的老师领着谢栗站在谈启生的面前,谢栗连头都不敢抬。 谈恪的凶是不爱笑外加霸道总裁当惯了,习惯指挥人说话从不打商量。但接触久了就会发现,也是一只纸老虎,并不难相处。 谈启生看起来不如谈恪难以接近。甚至光看电子屏的演讲,还会觉得他是有学者的儒雅和老者的慈祥。 但当谢栗站在谈启生跟前,才觉得儒雅和慈祥都是表象。 谈启生的眼神锐利得可怕,像是要从谢栗身上裹着的那张皮囊下,看穿他内里的灵魂一样。 他往那里一立,像根定海神针,周遭的人就都自发自觉地不说话了。 那是在几千平方公里的试验区里,日复一日面对着辐射和临界事故的风险,面对着无限巨大的政|治压力下,所锤炼出来的钢铁一般的脾性和常人绝难以企及的对细微事物的洞察力。 谢栗头一回感觉到什么叫做“金钟罩”。 谈启生终于开了口:“这位就是谢同学啊。” 谢栗甚至听见旁边一直绷着的学生办老师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谢栗点点头说了句“是我”,紧张得差点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音量小得像蚊子。 他半低着头,余光瞥见谈启生的表情好像还算放松,没有很生气的样子。 他心里忐忑着,不知道谈启生这样的人得知自己的儿子在和同□□往,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周围的人也在偷偷观察谈启生的态度。 “你是学天体物理的?” 谈启生又开口,“什么方向的?” 谢栗犹豫了一下,据实以告:“我才博一,现在还没有和导师定下具体的方向。但是手里正在做一个大尺度模拟,做完以后,我还是想沿着做演化方向做下去。” 谈启生点点头,谢栗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生怕谈启生下一秒当着老师领导的面问些关于谈恪的问题。 “天体物理是很重要的学科,许多前沿技术和理念都从这里出来。” 谈启生说,“你们年轻人前途大有可期,多用功,不要浪费光阴。” 谢栗咬着嘴唇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高院长在旁边又附和了几句,谈启生就开口说要走了。 谢栗被夹在一群老师中间,一起送谈启生出去。他听见谈启生时不时就要咳几声,咳得很深,好像身体并不很好的样子。 一群人把谈启生一直送到多媒体礼堂门口,门口有车等着。 高院长过去替谈启生开门,谈启生临上车前,还在人群里回望了一眼。谢栗躲在学生办的老师后面不敢露头。 直到谈启生的车开走了,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回办公室的路上,谢栗越想越不安。谈启生最后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呢。 乍一听好像就是句很普通的勉励后辈的话。但谢栗忍不住越想越多。什么叫做不要浪费光阴,是不是谈教授在暗示他,他和谈恪注定没有结果?是不是谈教授并不赞同谈恪和自己交往? 进办公室前,他看看手机,仍然没有一丝一毫有关谈恪的消息。 谢栗叹口气,推开办公室的门,打眼就看见平日里恨不得躺在椅子里办公的程光,这会腰杆挺得笔直,如钟一样坐在电脑前疯狂敲键盘。 接着他就看见沈之川正翘着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看他的电脑。 沈之川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小徒弟回来了,立刻抬脚踹踹大徒弟的椅子腿儿:“程光,你出去抽烟吧。” 第44章 银河系 四 程光一步三回头, 连打火机都没拿。 沈之川恨不得站起来给他一脚:“赶紧出去,把门关上。” 师兄弟两个身形交错的瞬间, 谢栗求救地看着程光,程光摊手表示自己爱莫能助望师弟一路走好。 沈之川靠在椅子里看着自己招的这两个抓马坤在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恨不得演一出十八相送,终于忍无可忍, 语带警告:“谢栗。” 程光立刻关上门,丢下他师弟就跑了。 谢栗一步三挪地走过来, 在程光的椅子上坐下,低眉顺眼地喊了句老师。 “你见过谈教授了?” 沈之川开口。 谢栗还有些茫然:“学生办的老师找您了?” 沈之川一晒。 谈启生因为身体原因刚从西北回来的那两年, 多少学校趁着他的名气大人正热乎想反聘谈启生, 想请谈启生去做演讲做报告,都被谈启生拒绝了,最后只松口在核科院搞搞科研带带学生,还放话说绝不参与任何行政工作。 兰大是个好学校,但比兰大更好的学校不是没有,高院长哪来那么大的脸能把别人都请不到的谈启生请出来做演讲站台?就凭一个高能物理论坛吗? 明眼人都清楚谈启生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只有谢栗这个傻孩子不明白。 但沈之川才不愿意替谈恪做这个好人。要有事情该说清楚, 也该是谈恪来告诉谢栗。 “谈老爷子见你,说什么了?” 沈之川岔开话题。 谢栗照实一五一十地说了, 尤其是最后那句“不要浪费光阴”。他盯着沈之川的表情,指望着沈之川能替他稍稍答疑解惑, 好让他安心一些。 沈之川听完没说话, 站起来就要走。 谢栗没忍住, 喊了句老师,巴巴地望着沈之川,还等着沈之川能在这种事情上传个道授个业。 沈之川被他望得直想叹气,欲言又止,末了指指谢栗拿在手里的手机,说:“该问谁就问谁去吧。” 谈恪把客户送出长鲸,肖助理跟在他后面,这才欲言又止地把手机递上去:“老板,你刚才有电话。” 谈恪拿过来一看,连着两个未接都是谢栗打的。他皱着眉头回拨过去,面色不善地看了肖助理一眼。 肖助理汗都快下来了。 谢栗打的是谈恪的工作手机,以前他从来不打这个手机。肖助理没法判断这通电话是真有事还是打错了,里面开会正谈到关键的地方,他哪敢用这种事情进去打断。 电话拨过去,谢栗也没有接。 谈恪收起手机,领着人回办公楼。 一辆黑色轿车远远开过来。肖助理眼尖,老远看见车玻璃上头贴的那张蓝黄相间的核科院通行证,心里咯噔一跳:“老老老老板,老爷子来了。” 他话音刚落,车已经开到跟前。 谈启生不等车停稳就气势汹汹地推开门一步迈下来,吓得司机和在场所有人都差点心脏停跳。 “谈恪!” 一声中气不怎么十足的怒吼接踵而至。 肖助理忍不住打了个颤。 在长鲸,比老板更可怕的存在就是老板他爹。但大多数人都没见过老板他爹,所以老板他爹的可怕也只是长鲸的都市传说罢了。 但肖助理倒霉,每回谈启生来长鲸都能让他赶上,而且次次身处前线。 谈启生最看不得肖助理鞍前马后伺候谈恪的样子。每回他来骂谈恪,必要先拿肖助理做个药引子。 肖助理有时候也想不明白。一般人家养出这么一个儿子都要去烧香了,偏偏谈启生看自己的儿子左看右看不顺眼。 肖助理赶紧迎上去要去搀谈启生,谈启生一手给他挥边上去:“用不着,老头儿自己能走。” 肖助理讪讪一笑,赶紧蹿到前边去开门按电梯。 等把老板和老板的爹送进会客室,肖助理衬衣里面的短袖衫都被汗打湿了。没等他擦擦汗,底下前台又打电话上来,捂着话筒声音小小的:“肖助,老板娘来了。你要是有空就下来接一下吧?” 肖助理回头看看会客室大门和时不时从里面传出来的咆哮声,心道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谈启生一激动就连咳带喘。 谈恪抱着胳膊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我又没有答应宋家人什么。再说医生反复交代,叫您不要情绪激动。” 谈启生咳完了,喘平气:“没有你和宋濂那一家子来来往往的,他们能把这种歪脑筋动到我的头上来吗?” 谈恪心里也窝火。 上回他拒绝了宋濂的请托,没想到宋濂干脆厚着脸皮自己找到谈启生跟前去。 谈启生这辈子刚正不阿,怎么可能替一个学术不端的宋易去活动门路?当即连人带礼一块轰出门去。 宋濂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居心,还向谈启生透露了谈恪正在和一个兰大博士生交往的事情。 谈启生找人到兰大去一查,果然确有其事,而且学院上下基本都知道。气得谈启生差点爬起来吸氧。 “还有你那个小博士,我今天见到人了。” 谈启生见儿子不说话,又扔下一颗大雷。 谈恪立刻抬头,警惕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你去兰大了?你和他说什么?” 谈启生一看儿子这个反应,越发来气:“你还怕我去找他的麻烦?我自己的儿子没有养好,我去找人家的麻烦干什么?我连你都管不了,当年你背着我说退学就退学,不是人家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我还一点不知道,我管得到你吗?” 谈恪不说话了。 普通人家养出一个白手起家的年轻企业家,就该去给祖坟上香了。 但谈恪的人生和职业道路完全和父母的期待相背离,因此无论他在自己的路上做出多么优秀的成绩,谈启生始终不认可。 每回父子见面,说不了两句总要扯回当年谈恪自作主张退学的事情上去。谈恪年轻气盛的时候还会和谈启生争辩几句,后来他就什么都不说了。 “你这一天天吆五喝六,前面后面都有人跟着,看着好不威风,实际上有没有生产出一件真实的东西?人家行商是制造产品丰富市场,你这干些什么?” 谈启生拍着沙发又开始翻旧账, “你不想学物理,那你也去干点有意义的,有利于社会有利于国家的事情啊?一天到晚钻进钱眼里面,投机倒把,乱中取益,我从小是这么教你的吗?谈家祖祖辈辈有你这样的吗?” 谈启生越说越来气:“小时候你还说要当个物理学家,结果长大了翅膀硬了就觉得搞物理穷没前途,转身就去赚钱了。国家社会培养你那么多年,是叫你干这个的吗?” 谈恪不说话,抱着胳膊就那么听着。 谈启生这两年从一线退下来,身体又不好,脾气越发暴躁。谈恪除了闭嘴听着,别无他法。 “还有那个小博士,才多大,二十岁?” 谈启生猛咳一声,“你多大了?你好不好意思和人家在一起?你要是还有良心,就早早滚蛋,不要耽误人家孩子!” “谈恪没有耽误我。” 谢栗站在门边,昂首挺胸,掷地有声,像个要上刑场去的义士。 肖助理跟在后面,哭丧着脸快给这位祖宗跪下了跪下了。 他把谢栗领上来,本来是要带去另一间会客室安排他等着,没想到这小祖宗自己蹿到这边来,还不怕死地一头冲上战场前线。 谢栗一开口,谈启生就哑火了。他盯着谢栗看了半天,愣没说出话来。 谈教授是有修养的,骂自己儿子没有心理障碍,但骂人家的孩子,还是个白白净净,看起来又乖又听话的孩子,谈教授干不出来这种事。 谈恪站起来,走过去牵着谢栗的手把他带进来,顺便给了肖助理一个眼刀。 肖助理心里登时一凉,已经看见自己的年终奖插上翅膀飞远了,强忍着泪水退出去关好门。 谢栗被谈恪拉到沙发旁边坐下。他还急着替谈恪说话,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爷爷,谈恪没有耽误我。是我先喜欢他,向他告白的。” 他话音一落,谈恪和谈启生都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可不么,谢栗今年二十,谈启生快六十七了,胡子头发都白了,隔了两辈儿还有的找。这要是在公交车上遇到了,可不就是得给老爷爷让个座吗? 谈恪心酸得直想叹气。 看看,老头子忙到三十多岁才有了大儿子,这大儿子又三十了找个小朋友。到最后就是这么个下场。 谈恪捏捏谢栗的手:“栗栗,你应该叫伯父。” 谢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闹了多大一个笑话,快尴尬死了,脸一红,小声说:“对不起,我一不小心顺嘴了。” 谈启生这下可乐了,露出今天第一个笑脸,就差要拍巴掌:“好啊,顺得好啊,就喊爷爷嘛。你的年纪这么小,可以喊爷爷嘛。” 谢栗看谈启生笑了,又觉得这老教授没有在礼堂里见面时那么可怕了,鼓着胆子要替谈恪说话:“是我先向谈恪告白的。谈恪很照顾我,从来没有耽误过我。我知道我年纪小,没有什么成就,在很多人眼里和谈恪不登对,但我会努力的。” 谈启生眯起眼打量谢栗。 他要不是提前打听过一二,差点就以为自己的儿子在和未成年交往。但这孩子开口说话,有理有条。和谈恪坐在一起也是不卑不亢,眼神清亮,毫无阿谀攀附的样子。 谈启生点点头,又指着自己的儿子问谢栗:“你和他在一起,你的父母知不知道?” 谈恪握着谢栗的手紧了紧,想替谢栗说话。谢栗主动反握了他一下,自己开口:“我是个孤儿,没有父母。” 谈启生挑了挑眉毛。 谢栗坐在对面看得分明,那动作和谈恪简直一模一样。他迎上谈启生审视的目光,又说:“但是,不管有没有,我都可以为自己做决定。就算父母反对,只要我觉得对,我就会坚持自己的想法。” 谈启点点头没说话,隔了几秒,他突然转头对谈恪说:“你不用工作吗?资本家赚钱就是坐在这里和我们聊天吗?” 谈恪站起来,伸手要去牵谢栗,又被他爹开口拦住:“你上班还要带着对象去,是没断奶吗?” 这世界上如果有人能治得谈恪没话说,大概就非他爹莫属了。 谢栗赶紧推推谈恪:“我就在这陪爷,不是,陪伯父坐一坐,你去忙吧。” 谈恪捏捏谢栗的手:“之前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开会,手机在助理那里。” 他十分不放心把小朋友和老头子单独扔在一块,“肖助理就在外面,有事就喊人。” 谈启生这辈子头一次见谈恪黏黏糊糊的样子,非常堵心,站起来赶人:“赶紧走,赶紧去赚你的钱。” 第45章 银河系 五 谈恪一走, 就剩下谢栗和谈启生两个人。 谈启生显然对谢栗非常感兴趣,从他的学业问到衣食住行, 又问回到他现在手里做的东西。 谢栗忐忑着一一回答。 他在谈启生的面前不敢托大吹牛皮, 只得照实说:“其实现在做的这个我们自己也一点没把握,只是蒙着眼睛试。同期别的实验室也在做演化,各有各的思路, 到底哪一个思路是对的, 谁也不知道。” 谈启生不住点头:“搞科学首先就要有这样的精神, 不要去管对不对有没有用,要先埋头做下去。我给你举个例子,外头质疑可控核聚变的声音六十年了,没有停过, 认为这个东西以现在人类的科技水平达不到连续可控的水平,更不要说商用民用。呼声很大,压力也很大,每年无数的经费砸进去,托卡马克造了一个又一个, 但是现在的温度我们只能到一亿, 欧美能到两亿, 日本最厉害, 能到五亿。那你说能不能停下来不搞了,把钱省下来?也可以嘛。可代价是长远的, 现在你因为觉得自己跑得慢跑不动赢不了, 你就退出比赛, 那五十年以后当人家实现了连续可控的时候,当新的竞赛来到的时候,那你已经没有入场资格了。” 谈启生捶着自己胸口猛咳两声,继续说:“你们这一代人出生在和平年代,到现在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被保护的太好,所以很多年轻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肩膀上的责任。但是当你跨进这一行的时候,你就要知道,你的研究不仅仅和你个人的名誉相关,也和你的国家息息相关。这样说听起来好像是很狭隘,科学无国界嘛,一个科学家的成果应当属于全人类。但是等你以后出去搞交流的时候你就会发现,科学确实没有国界,但是科学带来的生产力有国界,生产力带来的经济繁荣有国界。” “所以不要害怕自己的研究走错走歪,不要过分挂心于个人一时的成败,放手去做。” 谈启生语重心长地鼓励谢栗,“我们的科学家应该齐心协力向前走,各走各的方向,这么多人总有一个人他会走到对的那条路上去。也许到最后这个人不是你,但是你有没有做贡献?当然有了,你也做出了巨大贡献。我经常说所谓我的成就,并不是我的发现我的成果。今天得到的任何成就,那不应该属于某一个人,而是属于所有在这个领域内深耕的科研者们。这是共同的奋斗,共同的成就。” 谢栗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他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这些问题。 但谈启生话锋一转,抬手指指外面:“但是你看谈恪他就不行。这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教育失败,我没有将他培养成一个淡泊名利的人,所以你看,他就来追逐名利了。你和他谈朋友,你有没有看出来这一点?” 谢栗迟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怎么也想不到谈启生会这样去评价谈恪。他打心眼里不能接受别人这样来说谈恪,哪怕是谈恪的父亲。 于是他摇头:“伯父,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也不认为谈恪是个追逐名利的人。他给我们学校捐了望远镜,价值几千万,但他自己从来没有向外界宣扬过这件事情。这仅仅是我知道的,应该还有我不知道的。如果是一个追逐名利的人,我想至少应该办个隆重的捐赠仪式,通知许多媒体到场吧?” 谈启生一笑:“你还挺护着他。但是他当年自己转行跑去搞这些,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谢栗十分不赞同:“转行只是他的专业改变了。我也认识从物理跳到金融行业的师兄们,他们虽然毕业后没有留下做研究,但是一样在用自己的所学努力工作啊。更何况,我觉得谈恪从一个领域跳到另一个领域,还能取得这样的成绩,这是非常厉害的。难道您是因为金融业收入更高,所以就看不起这个行业吗?” 他这会已经完全不怕谈启生了,只想着怎么在谈启生面前维护谈恪。 谈启生听完,表情一冷:“可是既然他有这样的能力,不是更应该投身科研吗?” 谢栗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可是如果他就是不喜欢呢?” 谈启生的表情一下变了,仿佛谢栗是在说个笑话,在证明日心说的合理性,在阐释以太的必然存在。 气氛忽然就凝固了。 谢栗也察觉到是自己的那句话触怒了谈启生。但他也不愿意主动去打圆场。谈启生对谈恪的偏见如此深,评价如此低,谢栗心里也不舒服。 谈恪在他心里,忽然就变成了一个爹不疼妈不爱的小可怜,比他这个没爹没妈的还要惨。 僵持间,会客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谢栗抬头,是上次给他涂药的女医生。他这会才想起来,这个女医生上一回自我介绍,好像也叫谈什么? 谈忻风风火火地进来,朝着谢栗挤眉弄眼,接着就扑到了面若冰霜的谈启生跟前:“爸,你怎么来了都不告诉我?还是前台说的我才知道。噢,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太小心眼了吧?” 谈启生立刻哼一声,对女儿的指控表示愤慨:“不准你去非洲,你还敢给我玩调虎离山,我难道要夸你吗?你给我好好坐,坐人家茶几像什么话?” 肖助理隔着会客室的门缝,贼眉鼠眼地朝谢栗招招手,像地下党接头一样。 谈忻把谈启生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手在背后朝谢栗招了招。谢栗趁着谈启生忙着训女儿,赶紧站起来出去了。 谈恪和肖助理都在会客室外站着。 谈恪没去工作,而是从会客室出来后,径直去了监控机房-- 把谈启生和谢栗单独放在一起,怎么可能能安心去工作? 他通过会客室的摄像头和采音设备,全程围观了谈启生和谢栗的谈话。 监控机房的工作人员早躲出去了。整个机房只有几台主机嗡嗡的轰鸣和散热风扇不停转动发出的声音。 直到谢栗的那句话让气氛陷入僵局,谈恪才给妹妹打电话,叫她去救场。 谈恪开车送谢栗回学校。 谢栗手里绞着安全带,一眼一眼地看谈恪的表情。 谈恪不是没有察觉,但却一言不发。 最后谢栗终于忍不住了:“我就这样走了,真的没关系吗?” 谈恪盯着前车:“没事。等会他骂谈忻两句就完了。” 反正他们兄妹俩从小挨骂都习惯了,但是让谢栗挨骂,谈恪舍不得。 等红灯的时候,谈恪才扭头去看谢栗:“今天老爷子去学校的事情我不知道,知道的话一定会想办法拦住他的。” 谢栗摇摇头:“这个也没什么啦,你家里人早晚也会知道的吧。” 他打量着谈恪的神色,犹豫着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你就不好奇,我和谈教授在里面说什么了吗?” 谈恪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红灯跳了跳,转绿。 谈恪立刻十分着紧地侧头朝横向马路张望,挂挡踩下油门,顺势岔开话题:“我等会还有个会,你今天自己回学校去吃饭好不好?” 谢栗没话说了,他生气了。 谈恪的态度摆明了是不想和他聊自己家人的事情,甚至他自己的事。 上次他问谈恪为什么不吃葱姜蒜的时候,他就隐约觉察到了。 交往这么久以来,谈恪唯一谈及过有关他自己的事情,还是最早在观测站参观的时候,他提过一句以前是做高能物理的。 包括卡森霍斯是他的师兄,大名鼎鼎的谈启生是他的父亲,以及他当年从物理跳到金融业去。谢栗问过没问过的,他都不曾向谢栗讲起过。 谢栗有一种巨大的不被信任的,甚至是被玩弄的感觉 -- 谈恪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而他对谈恪一无所知。 就好像是人类和他养的宠物。 他看到的,都是谈恪想让他看到的。 他越想越愤怒。 “我要下车,你停下。” 谢栗突然开口。 谈恪的车正行驶在一条快速路上。 他面对谢栗的突如其来的情绪,感到非常莫名:“你在这下车干什么?” 谢栗别着头不说话。快速路不许路边停车,也没有供行人通过的人行道。他就是在故意找茬,因为他觉得自己气得快炸了。 谈恪打灯变道。外形普通至极的奥迪轿车从一条车龙中脱身,钻进了另一条车龙中。 谢栗隐约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在又一个红灯前停下时,谢栗再次开口:“我很想告诉你你爸爸和我说了什么。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并不想听。而且你也从来不说关于你自己的事情。” 他说着说着腔调就变了:“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告诉我的必要?你是不是在心里想,反正只是个小男孩,我不值得知道你的事情?” 谈恪回头一看,谢栗已经满脸都是眼泪。 他的心在蓦然间被狠狠掐了一把。 谢栗从没在他的面前哭过。因为谢栗一直都是阳光又开朗的孩子。当时撞破宋易喜欢的另有其人时他没有哭,论坛上的事情闹出来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的委屈。 别人都没让谢栗哭,他把谢栗弄哭了。 谈恪一下就慌了。他赶紧打起双闪,猛地扭了把方向盘,将车靠上应急车道。 他解开安全带,急急地抽出纸去帮谢栗擦眼泪。 谢栗一边推谈恪,一边哭着说:“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亏得我还在你爸爸面前帮你说话。” 他扭过头,两眼都含着泪,愤怒地盯着谈恪质问道:“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第46章 银河系 六 面对谢栗的质问, 谈恪无从回应。 他确实不知道该和谢栗说什么, 他也不想和谢栗谈论谈启生。 听见父亲在初次见面的恋人面前评价他是如何追逐名利,如何抛弃科研而投身名利场,甚至用上了“教育失败”这样的字眼, 哪怕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景, 他还是感觉到难堪。 这种难堪不是他现在拥有的金钱地位和荣誉足以弥补的, 因为那些在谈启生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在谈恪的人生中根植了更久, 更加洞悉他的过去的那些人,譬如沈之川和他的师兄 Carson,几乎对这些缄口不提。 沈之川也不过是在被他气得火冒三丈的时候,才拿那些事情来反唇相讥。 让他和谢栗去聊这些,就像把一个城市最污秽的一面翻出来给外国来的贵宾看, 如何能做得到? 谈恪一言不发, 只是半强迫地按住谢栗的肩膀要给他擦眼泪。 谢栗见他丝毫没有开口的打算, 于是使劲推开了谈恪的手:“我要知道理由, 你不能告诉我的理由。” 谢栗铁了心要得到一个答案, 如果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是回去连觉都没法睡着的。这样带着隐瞒性质的回避, 仿佛他不是一个值得谈恪交心的对象。 但谈恪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把手里的纸揉成团, 重新坐回驾驶席里, 才开口:“栗栗, 你只凭着这件事就认定我是不喜欢你, 那之前我喜欢你的那些事情就都不算数了吗?” 但谢栗并不吃这一套。 “那不是一回事, ” 他红着眼睛反驳谈恪,“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不要哄我。” 喜欢和喜欢之间也有区别。 对小猫小狗的喜欢和对人的喜欢当然千差万别。 谢栗以为谈恪至少还要再说些什么,然而谈恪只是重新拉起安全带,发动了车子,打着灯重新融进车流中。 谁也不说话,车里除了胎噪,只剩下谢栗时不时吸鼻子的声音。 从快速路下来拐两个弯就到兰大正门。 从长鲸到兰大的这段路谢栗已经走过好几次,非常熟悉了。过了这个红绿灯,再在下一个路口左转,十分钟后就能看到兰大那栋颇有年头的汉白玉雕筑的石牌坊门楼的大门。 这段路既长又短,沉默像一堵立在两个人中间的石墙,连空气都被阻隔了。 谢栗忽然觉得离他不过一臂之隔的谈恪其实非常遥远。 兰大到底近在眼前了。 谢栗抓着自己的包,心里涌起了无限的绝望。 谈恪回避的态度只是坐实了他的想法。 谈恪不会和他分享,也许是因为觉得他不能理解,又或是即使告诉他也不能改变什么。 这样的心态之下,他对谈恪而言,就是一个小朋友,或者更难堪的说法,一个消遣解闷的角色,只是这样而已。 但谢栗想要的定位,在谈恪生活中的角色,远远要比这个多得多。 谢栗感到绝望。 也许是年龄的差异,也许是他和谈恪本来就来自毫不相关的两个世界,偶然的巧遇将他们连在了一起,但总有一天会被巨大的差异隔开。 火星上有过水存在的痕迹,土卫六的巨大冰盖下也有产生生命必须的甲烷。 但这些偶然的存在非但没有迎来命运的巨大馈赠,反而在精密运转的宇宙中被一一剔除出局。 不是每一颗曾经有过水和甲烷的行星最后都孕育出了生命。 大概他和谈恪就是这样。谈恪对他的喜爱不足以消弭他们之间的分歧,而他也不能就此让步,接受谈恪给他的角色。 车在兰大门口停下来。 谢栗抱着书包,迟迟没有动作,垂着眼睛似乎也没有刚才那么愤怒了。 谈恪解开安全带,隔着中控俯身过去要抱谢栗。 谢栗却在他凑过来的一瞬间,突然拉开车门,抱着书包连半边身体都探出去了:“你别碰我。” 坚定得像个贞洁烈女。 谈恪愕然地眼看着谢栗抱着包从车里爬下去,然后才扶着车门,表情悲伤又坚定,好像九月一号开学时在幼儿园门口告别父母的小朋友,还强忍着泪意:“我觉得我们应该分开冷静一下。” 谢栗说罢,关上车门,转身就走了。 谈恪要下车去追,肖助理的电话恰好打进来,提醒他一会还有一个会。 肖助理听出老板口气不佳,撑着胆子地在电话里履行着职责,提醒谈恪不要被美色误事。 一个电话几句话的功夫,谢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校门深处了。 投资部的员工觉得今天的会比往常开得更加艰难。 大老板从进门就面色不善,之后的脸色更是每况愈下。投资部经理几乎每汇报一句,都会被谈恪叫停,接着被一个个尖锐的问题问得满头是汗。 散会出来,投资部经理走在最后,悄悄叫住了另一位老板,哭丧着脸:“方总,当初这个案子也是谈总点头,怎么现在好像我自作主张一样。您给我个准话吧,是不是我该找找新工作了?谈总这样,是打算换掉我了吧?” 方显沉吟。谈恪今天的表现确实太过了,要只是方案做得不合心,也不至于这样。 方显摸摸下巴,先安抚下属千疮百孔的心:“你跟着谈总也这么多年了,还不了解他的为人?他没说不行就是行,回去照着他提的几点再好好改改,别给自己那么多压力。” 经理半信半疑地走了。 方显转身进了电梯,直上谈恪的办公室。 他敲敲门就进了。 谈恪正开着窗户在抽烟。 长鲸这套楼挨着一个人工湖。这块地当初是个香饽饽,好几家都瞄中了,最后是方显长袖善舞,连加码带找关系,才把这块地拿来盖了长鲸。 承接设计的是个国内的工作室,擅长新中式风格,巧妙地将后面人工湖与建筑融为一体,山水有人,人有山水。长鲸半弧形的建筑如一尾灰白相间海兽,栖息于湖畔。 谈恪的办公室正对着人工湖,风景极佳。但这间办公室的主人站在窗边,显然无意欣赏。 “你今天可把张凯旋吓得够呛。” 方显拉了把椅子就坐下,“他胆子小,又有老又有小,听说还在温哥华供了套学区房,可经不起你这种激将法啊。” 谈恪灭了烟,手撑在窗台上,盯着在湖边安家的几只灰背白腹的鸟:“秦淮制药在这个新抗生素研发上已经耗了六年,亏了四千万,张凯旋视而不见,风险的评估这么低,我看他胆子一点都不小。” 方显靠在椅子里,一边看手机一边笑:“可胆大也是被你谈总带出来的啊。再说你骂归骂,也没叫停啊。” 谈恪哼一声,反而不说话了。 方显收起手机站起来走过去,手一撑,跳上窗台坐下:“你到底怎么回事?不会是和小男朋友吵架了吧?” 谈恪看他一眼,没有否认,低头又点燃一根烟。 方显万没想到自己随口胡扯一句竟然就中了,但他百思不得其解:“你俩还能吵架?吵什么啊?” 方显的印象里,谈恪的小男朋友乖乖顺顺,谈恪也不是爱搞事的人,年纪又差了那么多,有什么可吵的? 方显还想追问,自己的手机响了。 他一看来电显示,朝谈恪比个手势,赶紧接起来:“川川 -- 吃了吃了,放心吧 -- 我记着呢,一会就去打 -- 好好,你快回去吧,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语气之腻歪,态度之谄媚,引得谈恪不时侧目。 直到方显挂了电话,谈恪才表情复杂地开口:“沈之川?” 方显收起手机,嘿嘿一笑,得意的样子掩都掩不住:“前两天忙得厉害差点忘了注射,被他知道了。这不这两天快到时间了就来提醒我,怕我再忘了。” 谈恪被猝不及防地塞了一嘴狗粮,还是在这种小男友突然闹着要“分开冷静”的关头,简直不能更心塞了。 方显拿掉他手里的烟,又把窗户关上:“走走,别在这做神仙了,哥哥带你去一醉解千愁。” 结果两个人刚从地库里把车开出来,就在大门口遇上了来找方显的沈之川。 方显从车里钻出半个头,隔着半个车道笑得十分亏心:“川川来找我,估计有什么事,那什么,咱们改天再解愁?” 谈恪把窗户摇上去,方向盘一转,又掉头回地库了。 两个拎着包下班的投资部职员从电梯出来,在地库里和下车的谈恪碰了个脸对脸,吓得舌头都打结了。 谈恪眼皮都不抬,直直错身进了电梯。 肖助理也在准备下班,刚收拾完东西,就见大老板从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一阵风似的刮了过去。 肖助理怕出了什么事,赶紧追上去,跟在谈恪后面进了办公室。 “你去找张凯旋把秦淮制药过去十年的财报要过来,包括他们历年提交过的临床试验申请。” 谈恪的包被重重地放在桌上。他随手一按,桌上的显示器应声启动。 一副准备加班的架势。 肖助理上一秒还在喜迎正常时间下班,这一秒就要面对老板打算通宵的可能,简直要哭出声了。 “拿过来你就走吧,” 谈恪冷着脸,“不用在这守着。” 第47章 银河系 七 回去以后, 谢栗抱着手机等了一晚上,结果信息电话一个都没有。他越等越生气, 一边抹泪一边把谈恪拉黑又放出来,折腾了半宿,最后给谈恪取消置顶, 又设置了一个新消息免打扰。 谢栗伤心欲绝地想, 他给谈恪五天时间, 要是五天以后谈恪还不来找他坦白,那他们就只能分手了。 冷战突如其来,像悄然南下的冷空气一夜之间改天换地。 谢栗好像忽然就从这个世界里噤声了,安静得仿佛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 谈恪打出去的电话都被转接到留言信箱,不断发出去的信息皆杳无音讯,仿佛那个青蛙头像后面根本不存在一个活生生的人。 谈恪真的低估了当代大学生线上生活的密度。 谢栗的微信里, 有同门群, 同级群, 同专业群, 学院群,宿舍群, 小男生可能还间或在豆瓣微博之类的地方加过几个“今天我们读书吧”“微信读书组队群”“我们都是科研狗”之类的野群。日常接收信息高达999 的 n 次方。 只要谈恪的聊天框被从微信置顶中拿下来, 谈总裁立刻淹没在在茫茫人海中,捞不动的那种。 谈恪坐不住了。 他两天没有谢栗的消息了。以前听过一耳朵的什么在偏僻地方发生车祸无人施救,被传销组织软禁, 被人贩子拐卖, 还有男大学生假期留在宿舍打游戏过度昏倒没人知道之类的社会新闻, 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方显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什么人贩子会拐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大学生?真的能卖出去吗?” 谈恪压根不觉得自己的联想有不任何合理之处,忧心如焚:“沈之川这两天见到他了吗?” 方显慢悠悠地掏出手机,边给沈之川发信息边说:“肯定没事,要真有什么事,川川早报警了。” 那信息发出去石牛入海,方显摊手:“估计正忙呢。” 今天高能物理论坛最后一天。 上午在物院开了闭幕会,中午物院组织了所有与会者在四食堂聚餐,特地安排了有本地传统的特色菜。 沈之川早上第一节课都没上,被叫去闭幕会作为物院的优秀青年教师代表发言。 他特地穿了最好的那一身正装,世家宝的混青金石粉面料,萨维尔街的剪裁。平时鸡零狗碎的饰件都被取了,挂了一对不出众不打眼的菱形暗金色袖口,同样暗色的领带被挽了一个老老实实的温莎结。 唯独领带夹出挑,贝母色闪着莹莹的光。末端是黑玛瑙和黄水晶拼成的普林斯顿校徽,雕工精细,连那本摊开书页与下方绶带上的词句也清晰可见。 高院长进门的时候盯着沈之川的一身衣服琢磨好久,末了偷偷扭头和旁边的副院长咬耳朵:“现在年轻人啊,真是不知道持家啊。” 沈之川站上讲台前,按着前襟轻轻清了清喉咙。玛瑙和水晶微微发凉的手感像一根针扎着他的手心。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清楚,鬼使神差般带上这枚领带夹的用意何在。 恐慌在那么一瞬间从他的手心里钻了出来,沈之川有些惶惶然,好像和方显在一起的时日只是水星表面的那层薄薄的岩石,宇宙气流一吹,仍旧露出下面厚厚的金属质地的行星核,坚硬冰冷,不可动摇,永难更改。 Carson 的个子很高,棕色卷发在前排惹眼。他看向沈之川,平静的眼神下暗流涌动。 沈之川站上讲台,一抬头就撞上了Carson 的眼神。 对视数秒,时间的流速如常,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人声如潮水般突然分让开来,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人,也没有他们其中的一方忽然抬脚去靠近另一方,抓起对方的手从礼堂狂奔而出。 生活不是偶像剧。 沈之川这才觉得自己刚才的恐慌只是杞人忧天,无事生非。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慌的,也没什么是时间不能磨平的。 他挽起嘴角,朝 Carson 笑一笑,礼貌而温和。接着他的目光慢慢扫过所有听众,像曾经在公共演讲课上接受过的训练那样,徐徐开口。 音色润朗,吐字清晰标准,语速不快不慢,情感丰富。 高院长听得不停点头,又和旁边的副院长咬耳朵:“咱们院最拿得出手的就数小沈了,你看看,多好,多给咱们学院长脸啊。” 沈之川的发言只有五分钟。演讲结束,他鞠躬走下讲台,从后门出去,才看到手机上方显发来的信息。 方显说谈恪两三天没有联系到谢栗了,很担心谢栗的人身安全。 沈之川皱眉,他明明昨天还见到谢栗了,活蹦乱跳得很,挂着两个大黑眼圈。 他脱了西装挂在臂弯,给方显回信息。 Carson 从礼堂里追出来的时候,沈之川正靠在礼堂走廊的窗台上低头看手机,嘴角噙着一点笑,温柔动人而不自知,和许多年前在灰楼前拖着一个行李箱低着头带着羞涩笑意和人问路的那个剪影几乎要重叠在一起了。 而现在的沈之川褪去了青涩,一棵完全舒展了身形的树,绿荫迷人,引人靠近。 “Sheen。” Carson 忍不住开口,。 当年学习叫沈之川的名字时,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沈之川倔强而骄傲地不愿意给自己起一个英语名字,逼着所有人卷着舌头用他古怪拗口的母语来称呼他。 Carson 最后找到了一条捷径,Sheen 和沈发音接近,寓意美好,他兴冲冲地去找沈之川,一遍遍地用这个单词称呼他,直到沈之川忍无可忍,满脸通红地把他赶出去。 恋爱时美好的相处,Carson 刻意回避的那些记忆,像冲破堤坝的巨浪滚滚而来,打得他几乎站不住。 “Sheen。” Carson 走近,再次呼唤。 沈之川终于闻声抬头,看着对方朝着自己一步步走近,嘴角那点笑意慢慢消失,换上了疏离的礼貌:“Carson” Carson 在离他只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住脚,竟然忘了自己追出来的目的,只是盯着这个人,看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沈之川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想找个地方聊聊吗?” 沈之川不敢走远,怕一会院长还有事找他,只能带着 Carson 去离得最近的学生餐厅。路上碰上两个他教过的学生,远远见到他就低眉敛目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问好。 沈之川十年前曾经幻想过类似的场景。他留在普林斯顿从一个最不起眼的助理教授做起,慢慢升到讲师,最后如果运气足够好能熬到终身教职。他们就可以在镇上买一套房子,独栋带个小院子,就像他导师那样,种上花养条狗。吃过晚餐后,他们挽着手在校园里散步,他们两个教过的学生从身旁匆匆路过,又回过头来追上来问好。 如今他和 Carson 一前一后走着,也有学生来问好,和他曾经的设想有几分接近,却又天差地别的荒唐可笑。 学生餐厅这会没几个人,沈之川带着 Carson 走到窗边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 他看看表:“最多半个小时后,闭幕会结束前我得回去。” Carson 跟着他走来的一路上准备好的千言万语忽然就被堵了回去了。他看着沈之川踟蹰许久,才问出一句:“你和方显在恋爱中吗?” 沈之川笑了:“你想谈的就是这个吗?” Carson 张口要否认,沈之川摇头打断他:“如果你想谈的就是这个,那我们就不用谈了。和谁恋爱是我的**,不需要向谁汇报。” 他说完站起来就要走,Carson 急忙隔着桌子伸手拉住他:“等等。” 桌子擦过瓷砖地发出响动,被撞得有些歪了。 在旁边打扫卫生的清洁人员抬头看过来。 “不是,不光是这个。” Carson 急急地说,“你先坐下,好吗?” 沈之川拂开 Carson 的手,重新坐回椅子里。 “当时,我不知道你知道了。” Carson 过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声音发涩,“我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了。” 沈之川捏紧手指:“所以是真的。” Carson 艰难地承认:“是真的。” “你走了以后,Alice 才告诉我你在答辩前就已经知道那件事了。” 他抓过沈之川的那只手握成拳头蜷在身前,余温攥在手心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知道了。” 生活不是偶像剧。 没有久隔十年的误会,也不存在心怀怨恨十年后还能激起爱火的怨偶。 沈之川心里的一块东西被人轻轻移开了。 其实他后来也后知后觉地想过这个问题,如果 Carson 知道他已经知情来坦白道歉,他能不能原谅 Carson。 但事实上这个假设毫无意义。 出轨的那一瞬间已经打破了恋爱时所缔结的约定。犯罪的事实已经既定,自首也不能将受害者的痛苦抹除。 沈之川在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他所不能忘怀的不仅仅是被背叛的痛苦,或是被人伤害,还有当时他自己软弱的姿态 -- 不敢当面质问,甚至不敢当面说分手。将所有的主动权都交出去,期望着对方会幡然悔悟的卑微。 他花了十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沈之川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接着就沉默了下去。 他似乎没有追问下去的打算,这完全出乎了 Carson 的意料。 似乎当初背叛的原因,是在被冰雪隔绝的世界里一时鬼迷心窍,还是对平顺的日子和爱人感到厌烦想要出逃,事隔十年已经不再值得拿出来说一遍,早就没人关心了。 连 Carson 自己也几乎模糊了。 沈之川看看时间,觉得那边应该快结束了。 他重新穿好西装外套:“我也不知道该谈什么,其实,过去太久了,我忘记太多事情了。走的那天时候我坐火车去机场,路上你问我在哪。那个时候我想如果你愿意和我谈一谈那件事,我就在机场坐火车回去。结果你没有。” Carson 急急开口:“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真的觉得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吗?” 沈之川打断了他,“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我会永远被蒙在鼓里吗?你觉得这种可能发生的概率有多大?” 连着几个问句堵得Carson 哑口无言。 沈之川摇摇头:“我们都在逃避。你逃避我,我也在逃避你。” 他摘下领带上的那枚领带夹,从口袋里掏出方巾缓缓擦拭着。领带的夹头有些微的磨损,不仔细是看不出来。只有沈之川知道,是 Carson 的一件西装钉了内扣,常常会磨到这枚领带夹。 这东西原本是沈之川的,后来常常被 Carson 拿去带。 沈之川曾经开玩笑,说等到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的时候当把这东西当做礼物送给 Carson。 他将方巾叠起,把领带夹仔细包好,连着方巾一块推到 Carson 面前:“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叫做‘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用中文慢慢地将那句话说了一遍,Carson 不安地看着他,仿佛他正在念什么古老东方的咒语。 沈之川微微笑着:“当初背叛是你的错,不告而别是我的错。我们错错相抵,今日就此迟到地别过吧。” “Sihere is no help,e let us kiss and part. 不过接吻还是免了吧,再见。” 他利落地站起来,拉开椅子,目光在被折叠成三角形的蓝白格方巾上掠过,离开。 Carson 被留在原地,像被定格在了那里。他坐了很久,才摸出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掏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玛瑙戒指,一起包进了方巾里。 沈之川觉得内心异常平静,是他从未预料过的那种。 他以为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很多话想说,要指着 Carson 的鼻子大骂,但当真正和这个人面对面坐下的时候,那些想法都消失了。 十年了,他被困在这里太久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不再需要一个答案,他只想快点往前走。 他掏出手机给方显打电话。 电话甫一接通,沈之川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方显拦住:“谈恪就在我旁边,他想问你今天见到你学生了吗?” 沈之川这才想起来,自己那条短信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就被 Carson 打断了。 沈之川用脚指头猜,都猜得到八成是谈恪和谢栗吵架生气了,才会闹这种被拉黑了找不到人的笑话。 沈之川心里十分看不起这种自己谈个恋爱还要闹得周围人全都不安宁的行为,尤其是谈恪已经一把年纪,还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谢栗好好的能吃能喝,听说昨天还连吃了两碗加辣米粉。” 沈之川脚步轻快,语气异常预愉悦,“还有啊方显,跟你商量一件事。” 方显第一回听见沈之川这么喊他的全名而不是在生气的情况下,飘得快撞上房顶了,不顾自己还开着功放,公然**:“哎,川川,你说,我听着呢。” 手机的外放喇叭里传出沈之川的声音:“咱俩都是成年人了,不掺和高中生的爱情,好吗?” 方显咀嚼两秒才明白沈之川在说什么,谈恪站在旁边脸已经黑了。 方显举着已经被挂掉的电话,笑得喘不过气来:“我,我老婆,不让我和傻子玩 -- 哎,不是,你跟一个小朋友有什么气好生的?” 谈恪对这落井下石的一对实在无话可说,偏偏他还惹不起沈之川,堵心地扭头走了。 回了办公室,还有更堵心的等着他。 谈启生把电话打过来,张口就要谈恪再把谢栗带出来,说是要请谢栗吃个饭。 上回谈启生和谢栗聊了不到二十分钟,谢栗就和他大吵一架至今不见人影,现在他再上哪找个谢栗去和谈启生吃饭? 谈恪十分不耐烦:“我最近忙,过段时间吧。” 谈启生一听就来火了,隔着电话开始训儿子。 谈恪听得心烦,索性把电话放在一边,自己继续办公,由着谈启生骂。 肖助理进来一趟,正赶上谈启生骂到谈恪初中的时候领着几个同学偷跑到隔壁城市去参加篮球比赛的事情。 肖助理压着内心的惊涛骇浪,用气音向谈恪请示工作。没想到谈启生的耳朵就那么灵,这点动静也能听见,气得自己挂了电话。 这回总算是消停了。 谈恪揉揉眉心:“你叫张凯旋过来一趟。” 肖助理收起文件夹,注意到谈恪的脸色不是很好。 他前天陪着谈恪加班到一点多,最后自己实在熬不住厚着脸皮先走了。 昨天他代替谈恪去见两个客户,结束后直接回家了,也不清楚谈恪加班没加班。 以前谈恪的工作强度高,至少还十分注意劳逸结合,而这两天完全就像是不要命了。 肖助理想劝两句,又觉得自己实在身份不合适,到底没说什么,收拾东西出去了。 肖助理一出去,谈恪立刻靠回椅子里闭目养神。今天的空调似乎开得格外低,冷得人昏昏沉沉,浑身无力。 他在椅子里靠了一会,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他喊了一声进,顺便睁开眼想找空调遥控器。 遥控器搁在桌子的另一头。 谈恪站起来想去拿,不料一阵天旋地转 -- 谢栗接到谈忻的电话时,刚把由他担任生活助理的那位华裔物理学家送回酒店里。 来电显示是个他不认识的号码,谢栗还以为是快递小哥。 谈忻的语速很快:“我哥现在烧得挺厉害,你要是方便,能不能过来帮我照看一下他打针?” 谢栗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也就两三天没和谈恪联系,怎么就生病了? “要是你实在没时间就算啦。” 谈忻在电话那边说,“叫他自己坚持下就行了,反正都这么大的人了。” 谈忻说着,朝躺在床上的哥哥眨眨眼,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骗小朋友:“要是不小心睡着了最多也就是回一馆子血,死不了,没事。” 谢栗听得心惊肉跳,越听越可怕,眼前好像已经出现了谈恪的吊针桶里全是血,人已经被抽得半昏过去的场景。他赶紧答应下来:“我去,我能去的,我现在就过去。” 谈忻挂了电话,手机在手里掂了掂:“哥,两次了,你怎么谢我?” 谈恪没好气:“以后你再出门,我帮你拦着爸。” 谈忻抱着手机:“不用以后了,年底我就走了,津巴布韦,到时候你可要记得替我打掩护。” 谈恪烧得难受,仍旧勉强打起精神坐起来:“津巴布韦太危险了。” 谈忻满不在乎地摇头:“我们有安保有设备,当地人见了我们像见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菩萨能有什么危险,放心吧。” 她话锋一转,“倒是哥你怎么回事,怎么见自己男朋友还要靠骗的?” 谈忻多少猜出一点端倪:“吵架了?因为爸?” 她还以为是谈启生和谢栗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惹得谢栗不高兴才吵架,于是劝谈恪:“爸确实脾气不好,人家孩子也没有平白无故挨他骂的道理,你就替他道个歉吧,哄哄人家,以后别让他俩再有机会见上。” 谈恪摇头:“他挺喜欢谢栗的,不是因为这个。” 谈忻啊了一声:“那还为什么吵架啊?你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谈恪不愿再多说,躺回床上拉起被子:“帮我把手机铃声调到最大,放在床头。” 谢栗过来的时候,正赶上谈忻要走,匆匆交代两句就出去了。 谈恪卧室的门紧紧闭着。 谢栗坐在客厅拿出手机。 他把谈恪屏蔽以后,就再没查看过谈恪发来的信息。他在聊天界面往下拉了好久,才在一大堆群的下面,找到了谈恪的头像。 谈恪这两天给他发了几十条消息。 最早是照例问他的生活起居,后来开始说担心他,因为收不到他的消息,怕他出危险,怕他生病昏倒。 谢栗看着看着,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心里又气又难过。 气是气谈恪不愿意和自己交心,难过又是因为关心自己的人是他,现在在里面病倒的人也是他。 谢栗跑到卧室门口悄悄推开门,窗帘紧紧拉着,室内一片昏暗。 谈恪躺在床上,打过针正在睡着。 谢栗也不知怎么的,就从一片昏暗中看出了谈恪脸色惨淡,闭着眼的样子看起来异常脆弱。 他心里难过坏了。 谈忻在电话里说,谈恪是因为思虑过重,外加加班过多没注意吃饭休息,引发了感冒和低血糖,才差点在办公室里晕过去。 谢栗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不忘关上卧室门。 他悄悄地半跪在床边,伸手去试谈恪的额头,手心蹭到一片汗。 他刚把手收回来,才发现谈恪正睁着眼睛看着他:“沈之川说你昨天连吃了两碗辣米粉。” 第48章 银河系 八 谈恪的手露在薄毯外面, 谢栗就把手心里的汗抹到谈恪的手背上,火上浇油:“那我还喝了冰可乐,你听说了吗?” 语气之嚣张,态度之得意,简直让人想把他裤子剥了按在腿上打一顿。 孩子皮痒该挨收拾了,但现在还打不了。谈恪先在心里给他记上了这笔账,然后才状似不经意地虚弱地抬起手, 闷哼一声。 谢栗一看,他手上扎过针的地方正一点一点地沿着针孔往外冒血,已经在针眼附近积了一小滩。 谢栗慌慌张张地跳起来在床头抽了张纸,然后爬到床上给谈恪按住:“怎么还在流血,你自己都不按着吗?” 一点没考虑过过去了这么久还在流血的不科学性。 谈恪另一只闲着的手趁机作乱拽了谢栗一把, 谢栗重心不稳,就被拽倒躺在床上了。 谢栗怒目瞪着谈恪:“你干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谈恪的半边身体已经压了上来, 一身肌肉死沉死沉,唇舌的热度惊人,推都推不开。 他的下巴被捏住, 两肩被牢牢固定着,一只手被谈恪捉住,只剩另一只自由的手还压着谈恪没有凝血的伤口上,简直任人鱼肉。 谢栗被吻得难以呼吸, 死也不张嘴, 任由谈恪炙热得鼻息喷在他脸上, 几乎要在他脸上烫出水泡来。 到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口水和眼泪趁势糊了谈恪一脸,口齿不清地连推带打:“你松开,你快点松开我,你不要亲我。” 谈恪叫他哭懵了,手一松,谢栗趁机连滚带爬地起来蹿到床尾,眼角挂着泪,一副刚被恶霸欺凌过的小媳妇样:“你要干什么?” 谈恪无奈:“我就是亲亲你,你才是要干什么?” 谢栗根本不信,吸着鼻子:“骗人!那你那个是什么!我感觉到了!” 谈恪一脸无辜:“这不正常吗?没反应就不正常了。你以前没有过?那你是不是也想对我做什么?” 谢栗竟然难以反驳,过了好几秒才一点底气都没有地回嘴:“那我们那时候又没有吵架。” 这回轮到谈恪没话说了。 突然他按着胸口开始咳嗽,咳得天崩地裂,两颊咳得发红,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嘴里吐出个肺了。 谢栗看得心惊肉跳。 谈恪咳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捂着胸口喘气,一面朝谢栗伸出手。 谢栗犹豫又警惕地看着他,生怕再被拖过去亲一顿。 谈恪无奈地开口,声音沙哑:“你过来坐,离我近点,我不动你。” 谢栗满脸写着不相信。 谈恪叹口气:“我要说话不算话,以后你干什么我都不管了。” 谢栗飞快地拿出手机:“等等你再说一遍,让我录下来。” 不平等条约握在手里,谢栗终于美了,乐颠颠地爬过去,一边抽了张纸给自己擦鼻子一边说:“我是听说你打针要人看着我才过来的,现在你也打完了,我要回学校了。” 当代谢世美,莫得情义。 谈恪难以置信:“你就不怕走了以后我在家里昏倒?” 谢栗满不在乎:“你昏不过去,刚才亲我的时候不是劲儿挺大的吗?” 他被按着亲了一顿,智商回笼,立刻看穿了这场拿牙龈出血当内出血的惊天骗局。 谈恪病是病了,但有没有病到要昏倒的地步,就只能自由心证了。 反正昏倒后刚清醒的人是不大可能有劲儿按着一个男青年强吻的。 眼看是哄不住谢栗了,谈恪只好挂起白旗:“栗栗,你别走,咱们好好谈谈,行吗?” 谢栗已经跳下床走到门口,听到这话,手抓着门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拉:“你不是不想跟我谈吗?” 谈恪拉开薄被坐起来,靠在床头低眉垂眼,在昏暗的室内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消沉。 他的声音有点沙沙的:“那是我错了,现在想和你谈谈,还来得及吗?” 谈恪日常里强势霸道说一不二,好像永远不会犯错。这会突然低眉顺眼地认错,反而让谢栗有一点点心酸的感觉。 谢栗抬脚走过去,重新在床边坐下:“那你谈吧。” 谈恪说:“那天你们说什么,我都听到了。” 谢栗一顿:“你都听到了?” 谈恪看着他,点点头:“我爸挺喜欢你的,这倒是我没想到的。不过这样我也放心了。” 这回轮到谢栗说不出话了。谈恪光听见他父亲喜欢自己,就没听见他父亲骂他吗? 谈恪看出他的疑惑:“其它的我也听见了。所以你想和我谈什么?谈我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我吗?” 谢栗下意识抬头去看谈恪。谈恪面带病色,语气却如常。 谢栗的心被揪成了一坨。 他自己是没有父母,但不妨碍他知道父母对一个人是如何重要。谈启生在他的面前贬斥谈恪,是不是也在别人面前做过同样的事情?当时谈恪在场吗?他知道吗?那个时候他又是什么心情呢? 好像因为谈恪自来在谢栗面前强势霸道,所以他就是钢铸铁打的,是无坚不摧的,所以常常会让人忘记了他其实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这样的事实。 “你还想知道什么?” 谈恪问谢栗。 谢栗咬着嘴唇,想问又不敢问。 他隔了好久,才低落地说:“其实我也没有特别想知道什么。就是,我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可是关于你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你也不愿意说。你为什么不愿意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那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一边是对谈恪不肯敞开心扉的失望,另一边又是对谈恪不得自己父亲喜爱的怜惜。两股情绪同时发力,时而合力起来一起绞得谢栗难安,时而又分别把谢栗朝两边撕扯着。 “我就在想,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年纪小。” 他说,“所以你觉得告诉我这些也没什么用,就像成年人总说‘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管’。” 他的眼睛又红起来:“可是年纪小又不是我的错,假如你真的这样以为,那我们只能分手了。” 谢栗总是生机勃发。一棵年轻的树不害怕受伤也不怕被砍掉歧枝,丰沛的树液会很快分泌出来包裹住伤口,继续抽条发枝。 可旁边的老树皮绝对承受不了这种事情。 谈恪听见分手两个字,表情都不对了:“栗栗,我从来没有这样想,你不能污蔑我。” 他朝谢栗伸出手:“你想知道什么,现在我都告诉你,行不行?” 谢栗盯着那只手看了半天,不言不语。 按说谈恪放低姿态来哄他,松口愿意什么都告诉他,也已经很可以了。但他想要的不止是这样,不是他问一句谈恪就来答一句这样。 谢栗承认他是贪心。 谈恪见他半天不说话,索性推开薄毯,自己坐到谢栗对面,抓住谢栗的手。他的发热刚刚退下去,手心里都是薄汗。 “其实我爸对我不满意,大概就是因为转行。” 他把谢栗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当年我还没有拿到学位就不想读了。幸好导师人好,在签证方面给了我很大的帮助。等我工作和身份都稳定下来,我爸才从别人嘴里听说了这件事,有四五年没有理过我,全靠我妈和谈忻在中间传话。” 谢栗听得怔怔。他不了解国外的签证政策,只听谈恪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两句,完全想不到一艘巨轮中途转向的艰难。 “那你为什么要转行呢?” 谢栗忍不住问了出来。 谈恪深吸一口气:“可能就是像你说的,不喜欢吧。” 他看着谢栗,沉沉的目光间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说句实话我确实不怎么喜欢物理,更不要提做研究了。卡森霍斯是我师兄,他当年带过我课题,带了一年多。他曾经很直白地跟我说过这件事。” “说你不喜欢做科研?” 谢栗问。 谈恪点头:“他说我总是太急于追求结果。” 他笑了一下,“可我做研究如果不是为了得到一个结果,那我做它干嘛?” 谢栗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好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的反应被谈恪看在眼里。 “可能热爱也是一种天赋吧。” 谈恪淡淡地说,“只可惜我没有这种天赋,我爸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但是也没办法。” 谈恪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他身边的人都如此痴迷这一切,而他只想快点得到一个结果。归根到底,可能就是他骨子里没有点起“热爱”这个技能。 所以谢栗的热爱在他的眼里,是一种求而不得的宝贵,是命运通过另一种方式将他没有的东西又送到了他面前。 “可是不喜欢也没什么错啊。” 谢栗闷闷地说,“不喜欢能有什么错呢?你不喜欢这件事,所以你就去做另一件事,这不是很正常吗?” 谈恪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来。一个物理学家的儿子不喜欢物理,一个科学家的儿子不喜欢科学。好像是没什么错,可听起来就是那么不和谐。 谢栗收起腿跪坐起来,去摸谈恪的脸:“我就觉得你很厉害,真的。虽然我说不好你的工作到底是怎么厉害,但是别的事情我都有看见。” “你捐的望远镜以后每一届本科生都会去用,他们会比别的学校的本科生更早接触大型仪器,这种受益是无穷的。这种事情我上本科的时候根本不敢想,那个时候我们要参观大型仪器,还要提前好几个月去金山天文台登记排队,去了也只能看一看,根本没有机会上手操作。还有厚学奖,会帮助很多学生。我觉得你爸爸是没有看到你做的这些,所以才会这样评价你。” 谢栗的眼睛在昏暗中也发着亮,像从蚌壳里摸出来的珍珠第一次被放在灯光下,琉璃一样的黑眼珠泛着水光:“其实那天我就觉得很生气,为什么你爸爸要在我面前这样说你。我本来想要安慰你,结果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就越想越生气。我知道我还不怎么成熟,但就算这样,我也还是想要你能够依靠我,可以给我一个哄你让你开心的机会。” 谈恪听得鼻头发酸。他伸手去揽谢栗的背,把头埋在谢栗的颈窝里,把自己靠在谢栗瘦削的肩膀上。 第49章 银河系 九 谢栗推开谈恪不满地嘟囔:“我的腿麻了。” 谈恪扶着他坐下去给他揉腿,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今天晚上在这住吧?” 谢栗伸手去摸谈恪的额头:“你是不是吃了药已经好了?” 谈恪立刻一脸虚弱:“说不准晚上还会发烧。” 他挽着谢栗的手在唇边亲亲, 又低声说, “再说, 我好几天没见到你,特别想你。” 谢栗根本招架不住这一波刚柔并济, 脸蛋顿时红得像外面客厅茶几上的荔枝。 晚上谢栗洗过澡,穿着睡衣爬上床。头发被吹风机吹得热烘烘的, 像小动物的皮毛一样, 蹭在谈恪手边:“你快点睡觉, 别看电脑了。” 谈恪正在看文件, 顺便抬手在谢栗的脑门上捋了一把, 发丝又热又绒。他收起笔记本, 关了灯躺下来。谢栗立刻凑上来,紧紧地偎在旁边, 还伸手去勾他的脖子。 谈恪把手穿过谢栗的肩膀,把人搂进怀里。 谢栗的下巴垫在他的肩窝, 声音小小地说:“你都不知道,这两天我用尽了洪荒之力, 才管着自己不要去看手机。” 谈恪在黑暗里盯着这个还敢来卖惨的小混蛋,恨不得捏着下巴咬他一口。 明明是他自己玩屏蔽拉黑失联一条龙, 让人担心得要命,他还敢来倒苦水。 谢栗还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多么遭人恨, 只顾揽着谈恪的脖子倾诉衷肠:“我可想你了, 可是我不敢找你, 也不敢看手机。我怕我看了就心软。” 谈恪不动声色:“哦,那现在你不还是心软了吗?” 谢栗气鼓鼓,伸手去捏谈恪的脸:“还不是因为听说你生病了。电话里讲得多么严重,害我还以为是因为我跟你吵架才让你生病的。” 谈恪沉默了半刻,说:“其实就是的。” 谢栗才不相信:“你不要骗我了。我都看出来了。” “是真的。” 谈恪在被子下面抚上谢栗的腰,沿着他的背线一寸一寸地抚弄上去,“我一直都在想你,想你不理我的时候到底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是不是又偷偷跑去喝冰可乐吃辣米粉。我担心得不得了,觉睡不好饭也吃不下,只好去问沈之川。” 谢栗瞪大眼睛:“你去找老师了?老师说什么了?” 谈恪一副非常受伤的样子:“你知道沈之川有多不喜欢我,当然不肯告诉我你在哪。他还故意气我,说你去吃辣米粉了。” 他演戏演上瘾了,十分入戏,痛心疾首地说:“没想到不是他气我,是你真的去吃了。” 谢栗肚子里揣着冰可乐和辣米粉,十分心虚,搞得好像是他趁着两个人吵架的机会去狂欢似的。 “是师兄昨天叫的外卖,说要三份才送,本来…” 谢栗解释着,忽然停了嘴,伸手去抓在自己身上作乱的谈恪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他伸手出来在谈恪的额头上碰一碰,也是滚烫。 体温表一拿出来,三十八度九。 谈恪本来只是为了卖惨,没想到最后被自己一语中的。 谢栗从被子里爬起来:“你躺着 ,我去给你倒水拿药。” 谈忻走的时候只留了退烧药。谢栗端着杯子过来,忧心地看着谈恪喝水吃药:“你下午不是打针了吗?怎么还会发烧?” 谈恪假装药片巨大很难吞的样子,举着杯子不露连,不敢讲出手背上的那个针眼,是谈忻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做的戏。 谈恪吃了药,谢栗才在旁边重新躺下,给他把被子盖好:“睡吧,快睡觉。” 谈恪也确实烧得不舒服,很快就睡过去了。 半夜他被叫醒,谢栗端着一杯水坐在床头,叫他喝水。 谈恪晕晕乎乎地坐起来,接过水喝完了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还没睡觉?” “我怕你半夜又烧起来,睡不着。” 他伸手在谈恪的额头上摸了摸,摸到微微发凉的皮肤,这才放心了,“多喝水,多尿尿,我小时候发烧就是这样好的。” 他重新爬上床在谈恪旁边躺下,搂住谈恪的脖子:“好了,快睡觉。明天早上起来你就会好了!” 谈恪反搂着他,心里的话含在嘴里却说不出来。 第二天早上谈恪一觉睡到自然醒,闹铃早被人关掉了。 他身体好,一点小病来得快去得快,睡过一夜已经神清气爽。 家里不见谢栗,只有厨房餐桌上摆着还余温尚存的早餐,粥碗下压着谢栗留下的一张字条,嘱咐他吃饭休息。 谈恪坐下来,慢慢嚼着早餐,心里思忖着昨天谢栗说的话。 吃完饭他给肖助理打了个电话:“上次你说碧云居的房子,现在还在吗?” “应该在的,那房子成交价那么高,没那么快卖出去。” 肖助理摸不准谈恪的意思,“您有意愿吗?” 谈恪嗯了一声:“叫他们的人带上资料来长鲸见我。” 肖助理挂了电话忍不住朝办公室窗外看了一眼,心里嘀咕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老板这个自己连台好车都舍不得换的葛朗台,竟然看中了成交价过亿的房子。 肖助理忍不住去翻长鲸的公告系统,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重大利好消息。 谢栗中午下了课从教室出来,正想给谈恪打个电话,被人叫住:“谢栗!” 谢栗回头一看,是隔壁组的博士:“我刚才在你老板那看见唐湾湾了,她回来了?” 唐湾湾是谢栗的大师姐。不算那个被沈之川送去重新上大学高数的,她是沈之川第一个学生。她年初被沈之川送出去交流,谢栗已经半年没见过她了。 谢栗在心里算算日子,唐湾湾应该要去七个月,现在才六月,怎么这就回来了。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隔壁组的博士八卦兮兮地拉着他:“我过去的时候,唐湾湾好像还哭了,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谢栗也八卦,于是抱着东西先溜到沈之川那里。 “…你自己想清楚,想清楚以后不要后悔,其它的我没有任何意见。” 这冷酷无情的声音一听就是沈之川的,谢栗走到跟前就听见里面的人说话。 “老师,对不起。我家里催得很厉害,而且我自己岁数也大了。” 唐湾湾带着哭腔,“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提前跑回来。” 沈之川没搭话。 唐湾湾站在对面一边抹眼泪一边解释:“但是我现在怀孕了,家里说什么都不同意我继续这样在外面跑。” 谢栗在外面听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自己“偷听墙角”的立场,窜进办公室:“师姐你怀孕了?” 沈之川出于避嫌才开着门和唐湾湾说话,没想到外面还藏着一个偷听的,拉下本来就很长的脸训小徒弟:“没看见办公室里有人吗?” 谢栗偷偷看了一眼唐湾湾的肚子,小小声说了句“老师我错了”,退着就要出去。 沈之川又开口喊住谢栗:“来了就站着等着。” 他又扭头看着唐湾湾:“你都跑回来了,说明你自己已经想好了。都是成年人,我也没必要置喙你的决定,只要你自己想清楚了就行了。” 他顿了顿,又说,“但是这个决定你做下了,以后想回头就很难了。” 唐湾湾无意识地护着平坦的小腹,半天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哭。哭了好久,她才点点头:“老师,我是把东西都弄好了才回来的,那边的文章也会给我合作作者。” 沈之川都懒得看她,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觉得我是缺你这一个文章吗?别在这杵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唐湾湾走了以后,沈之川坐在椅子里好半天没说话。 谢栗小心翼翼地开口:“师姐她出什么事了?” 沈之川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惜字如金:“怀孕了,不想读了,要退。” 唐湾湾是沈之川带的硕士生,毕业后继续在沈之川手下读博。比起谢栗程光他们这种直博的,确实多了一点点退路。博士上不下去,手里还有张硕士文凭。 “可是师姐她这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吗?”谢栗还是没明白。 唐湾湾这次出去就是写论文去的,只要结果拿出来文章一出,整合整合她的毕业论文就有了,拼一拼最多也就半年的功夫。 谢栗十分不解:“她怎么连半年都等不了呢?” 回了办公室,程光显然比谢栗上道多了,一听谢栗的描述就懂了。 “她意识到自己怀孕,至少也一个多月了吧,小于一个月都不怎么能测出来。” 已经身为人父的程光非常有经验,“三个月的时候开始孕吐,很难受的。你嫂子那会从早吐到晚,而且人爱睡觉,很疲惫。五个月以后倒是不吐了,但是肚子大了,坐不住站不住,只有躺着最舒服。让她在这种时候写论文,确实也难为她了。” 程光说到最后,还想到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唐湾湾去的碎叶站一般都不让游客家属上去,她是怎么怀孕的?” 谢栗眨眨眼:“师姐她不会违反纪律了吧?” 程光懒得猜:“谁知道呢。” 他叹口气,又说,“其实就是不想读了吧,所以生孩子什么的事情就都安排起来了。她也算是把老板涮了一顿了。本来老板还想趁她毕业前,叫她跟去南极转一圈的。她可是老板正儿八经带的第一个学生,其实老板真的对她很有感情的。” 程光不停地摇头叹气。 谢栗坐在旁边,忽然激动:“南极,是不是张树全他们早期宇宙暗物质团队?” 程光点头:“对,就是他们。去年就开始计划要去了,老板好像和张树全关系很好,说让他们带上唐湾湾去开个眼界。” 谢栗扭过头去敲着键盘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久,突然提出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师兄,你说要是我去找老师说我想去,老师会不会答应?” 第50章 银河系 十 谢栗趁着和沈之川开组会的时候, 提出了这个想法。 这个想法确实胆大, 大胆到沈之川没听完就甩给他一个白眼,断然否决:“不行。” 他正因为唐湾湾的事情心烦着, 口气也不怎么好:“你收收心吧,明年就要中期考核,这个时候还往外疯, 是想从博士疯成硕士吗?” 谢栗也不知道沈之川哪来这么大的火, 讪讪地哦一声, 准备走。 “而且人家十一月就走了,这种事情都要提前一年把你的名字报上去, 没有特殊情况不允许随便加人。” 沈之川到底心软,叫住谢栗, 又给他解释两句,“你安心把你手上的事情做完,好好把中期考核过了。以后这种机会多得很,不差这一回。” 沈之川晚上下班回家, 正赶上方显买菜回来,从副驾驶上一口气拎出好几个超市购物袋。翠绿的大葱支着脑袋从袋子里探出头, 与明黄色的跑车有种奇妙的和谐感。 两个人站在电梯间里等电梯, 一双影子投在光可鉴人的电梯门上,肩并肩。 方显等得无聊,没话找话:“谈恪好像打算在碧云居买房子了, 这可真是见鬼了, 他怎么突然就挥霍起来了。” 他转头看旁边的沈之川, 开玩笑似的,“你说该不会是长鲸要倒闭了,他打算死前爽一把吧?” 沈之川一时没接话。 这个场景让沈之川忽然生出一种熟谙的感觉,好像他和方显已经这样过了很久,上班下班买菜做饭,聊聊学校的八卦客户的闲话,吃过饭一个人洗碗一个人浇花,晚上穿上同款的睡衣一起刷牙洗漱。日子无聊平庸又安然适意。 他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像被人轻轻拨开了开关弹片,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心脏,急切地要从他的嘴里找到一个出口。 “我有个学生说她怀孕不想读了,打算退。” 沈之川盯着电梯液晶显示屏上的不断跳动的数字,好像为自己突然开口拉家常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 “怀孕就不读了?那她手上有你的项目吗?” 方显似乎没意识到沈之川那一点点不自在,关心地追问。 “有。” 沈之川慢慢地点点头。 这样的对话其实只要开个头,接下来就容易多了。 “她之前一直在碎叶站和别的研究组合作,前两天自己提前回来了。下午那边负责的老师还给我写邮件说这件事。” 电梯开了。 方显伸手挡着电梯让沈之川先进去,然后自己才跟进去,声音听起来很生气:“这种学生太过分了,一点都不考虑导师和合作者的处境,不负责任,自私自利!” 沈之川有些惊讶:“你干嘛这么生气?”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方显在他面前发脾气。 方显看沈之川一眼,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我能不生气吗?她中途跑了,把你扔在这里。合作的组要个说法,当然只能来找你了。你的学生,你送过去的,你该多为难。” 他说着腾出一只手去牵沈之川的手:“气死我了,越想越气。这都是什么白眼狼!以后再不要招了!” 沈之川生气谈不上,更多的是郁闷和失望。 唐湾湾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唐湾湾来面他的时候,成绩很好,也有更好的选择,但唐湾湾说喜欢他的方向,无所谓导师的名气。 那个时候沈之川刚刚因为送自己学生重上高数的事情登上兰大博导黑名单榜首。他生怕辜负了这个信任自己的学生,手里的好课题都优先给唐湾湾。唐湾湾之前也确实不负所托。 怎么就会突然不想读了,就因为怀个孕吗?沈之川一点都想不通。 沈之川吃完饭就跑去阳台打电话。他在阳台站了一会,一回头看见方显在玻璃门那边晃来晃去,好像在等他出来,有话想说的样子。 “那先这样吧程光。你这两天帮我侧面问问,看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辛苦你了。” 沈之川匆匆交代几句,挂掉电话,回身拉开玻璃门走进客厅。 方显自以为笑得若无其事:“你打完了?” 沈之川看他一眼:“有事?” 方显拿着手机跟在沈之川旁边:“那什么,刚才Carson给我发信息,叫我出去见个面。” 沈之川一顿,继而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扔出一个核弹头:“哦,那天太忙忘了告诉你,我和他谈过了。” 方显开车出去,一路都心神不宁。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现在和沈之川到底算是什么关系。说是情人,他却怯于亲吻拥抱,说是朋友,也没有这样天天同吃同进的朋友吧? 沈之川说他和 Carson 谈过了,他甚至有点不敢问到底谈了什么。 车开到Carson 下榻的酒店门口,门童过来开门接钥匙,后面又跟上来一辆车。 方显借着大灯眯眼一瞧,可不是谈恪开的破奥迪么。 “听说你要买碧云居的房子,什么时候把你这车也换换?” 方显看着谈恪也把钥匙递给门童,这才一起往里走。 谈恪皱眉:“肖靖说的?” “肖靖怎么会说你的事,当然是碧云居了。” 方显可不想害肖助理失业,“你谈总都来买了,这可够他们吹三年了。哎,你怎么突然就要买豪宅了?” 方显平时就话多,今天似乎尤其话痨。 谈恪在酒店大堂稍站了站,眼看那边电梯门开了,从一群住客中间走出一个个子高高的外国男人,格外显眼。 “你是不是见到 Carson 紧张了?” 谈恪忽然不怀好意地开口。 方显一脸不屑:“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 ” 他话音刚落,才看见 Carson 正朝这边走过来。 老友三人久未相逢,上次见面还是在异国街头的酒吧里。 Carson 叫了杯白兰地,方显耸耸肩,也要一杯。 谈恪朝酒保点头示意:“柠檬水。” 他回头对另外两人说,“太晚了,喝酒不好。你们也少喝点。” 酒保面无表情,转身去冰柜里拿柠檬。 Carson 笑起来,指指谈恪:“你一点都没变。” 方显立刻跟着接了句:“永远在装逼。” 谈恪脸一黑。 方才见面的那一点尴尬顿时消弭了。 夜晚渐入家境,酒吧里的人声慢慢沸腾起来。 这件酒店里住了许多外国学者,不少人看见 Carson 便过来打招呼。其中有个人盯着谈恪看了许久,想认又不敢认的样子,没话找话了一会,最后还是走了。 等人走了,Carson 才擎着杯子靠在吧台边低:“刚才那个,你还认识吗?” 谈恪想不起来,摇头。 Carson 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了。当时你在的时候,他还在 IAS,后来也来学院了。那年联谊他还跟我偷偷打听你来着,没想到第二年你就走了。” 谈恪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好像并不很想谈起这个话题。 方显去洗手间了。 Carson 在谈恪旁边坐下:“我没想到当年我那样说一句,你就真的放弃了。” 他忽然变得低声而严肃起来,“这两年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无意间…” “并没有。” 谈恪开口打断他。 酒保来给他的杯子续水,三角杯被重新注满苏打水,气泡沿着玻璃杯壁起伏涨落。 谈恪盯着那些生而又灭的气泡:“其实你也知道的,我根本不喜欢。中国人讲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但也有另一句话,你可能没听过。” 他抬头看着 Carson,“老子英雄儿混蛋。” Carson 愣了几秒,忽然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你们中国人可真有意思。” 谈恪就看着他笑。方显和 Carson 今天都在演,一颦一笑都夸张标准。谈恪心里明白是为什么,但他懒得戳破。他今天过来,除了见见老友,还另有目的,打算说完就走。 他举起自己的杯子,在 Carson 手里的白兰地酒杯上轻轻碰了碰:“不过有件事,我要麻烦你。这两年天体物理那边有不错的博士交流项目吗?” 方显上完厕所回来,谈恪已经走了。 “他这就走了?” 方显难以置信,“我就上了个厕所的功夫?” Carson 看看表:“你去了十五分钟。” 方显一屁股坐下来,他的酒杯已经被收走了,他朝酒保打个响指,重新叫了杯马蒂尼:“我在厕所里碰见一个客户,在我们那里投了七八个亿,我怎么也得礼节性地等他尿完那泡尿吧?谁能想到他有前列腺炎,尿得那么慢呢!” Carson 也重新叫了一杯酒,对着方显举杯:“恭喜。” 方显看着他,表情忽然沉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Carson 自己抿了一口酒:“其实是我叫谈先走的。我想和你单独聊聊。我问 Sheen 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他不肯回答我。” 方显不说话了。 Carson 也不再说话。他好像穷极无聊般地,用两根手指灵巧地夹住杯壁轻轻一旋,酒杯立刻在吧台的大理石台面上打了个旋,摩擦见发出轻响。 酒保站在吧台里面,惊心胆战地看着那只杯子。 “最好的人造水晶工艺就在中国,” Carson 笑着对酒保说,“你们国家造的玻璃也特别好。世界上最薄变形度最低的玻璃也是中国人造的。” 酒保迷茫地听着,搞不清楚这位客人到底想要什么,求助般地看向坐在这位外国客人旁边的,似乎和他是同伴的中国客人。 “你非要知道的话,” 方显终于开口,“我可以告诉你,没有。” “我和沈之川还没有在一起。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我们会对彼此进行漫长的考察和了解,当我们决定在一起后,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故意将沈之川的名字用中文清晰地缓慢地念出来,眼含挑衅。 Carson 不避开他的目光,面带执着:“也就是说我还有机会。” 方显耸耸肩:“理论上你永远有机会,但事实上你们不可能了。他再也不会相信你,你也无法再取信于他。失去信任的爱情就像不会造窝的蓝鸲,你不能指望幼鸟会在寒风里独自抖开翅膀。” 方显叫来酒保签单,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将笔放回托盘里,仔细将账单的名字折进去。 Carson 眼看他做完这一切,才开口:“如果当时我早点开口道歉,而不是心怀侥幸…他走以后,好几次我想联系他,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想不到十年过去得这么快。” 方显沉默地等他说完,才沉着声音开口:“在你产生那个念头的那一瞬间,这个结局就已经被决定了。” 光锥之内皆命运。 回到家,方显在自己家门口站了站,拎着自己衣服领子闻了闻,扭头去拍沈之川的门。 沈之川穿着睡衣一打开门,方显立刻站不稳了,两条腿直打晃地往沈之川身上扑,嘴里颠三倒四:“川川,我准备把车位卖掉把车也都卖掉,一半买成保险,受益人写你,另一半都买国债,写咱俩的名字,你说好不好?” 沈之川皱着眉头,被迫拿胳膊撑着方显:“你是不是喝了假酒?” 第51章 银河系 十一 又是卖车位又是卖车。 “别撒酒疯。” 沈之川听得心里翻腾, 恨不得给他把嘴缝死,手上使劲托一把, 把人架起来往屋里拖,还问他, “你车呢?怎么回来的?怎么喝成这样?” 方显本来只是突发奇想装个醉想趁机占点便宜, 没想到沈之川非但没识破, 还把他拖进自己家客厅前后伺候上了。端着温水和解酒药过来, 哄着他吃下去, 坐在旁边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的背,问他想不想吐。 一本正经的架势反而把方显拿住了。方显进退维谷, 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装,扶着额头仰在沙发上装睡, 连胡话都不敢说了。 沈之川试探地在方显额头上探了探, 温度还好, 没汗没热, 就是闭着眼看起来很疲惫。 能不疲吗。方显但凡能准时下班, 就回家买菜做饭洗碗一条龙。 沈之川扪心自问,说心里毫无触动, 那是自欺欺人。他抿着嘴把方显挪到自己的腿上, 一颗头死沉沉地压在大腿上。这会子不见剑眉星目, 笑若朗星,只有眉头微微锁着。 沈之川觉得像有人拿着把磨指甲的刀用最糙的那面在他身上的肉上来回地磨。说不出痛,也说不出不痛。 他手下顶着方显的太阳穴一下一下地按着,不轻不重, 力道安稳。 这简直是方显这辈子遭过的最甜蜜的罪。他做梦也想不到还能躺在沈之川的膝盖上享受这一出,激动得连气都快不会喘了,偏偏还得演一个喝多了睡熟了的醉汉。 他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着,一会是装做酒醒了回家,还是干脆将醉就醉地赖在沈之川家。 现在他和沈之川就差临门一脚,但这一脚怎么踢,时机很重要。方显闭着眼发愁地思考这个问题。 沈之川的手离开太阳穴,换了个地方,从方显的发心一寸一寸地贴着压下去,时而指腹打着转,时而指尖抓搔。 沈之川的指甲剪得贴着齐齐整整地贴着肉,指腹软而薄,没有一点硬茧。 方显正被按得舒服得飘飘欲仙,忽然听见上方的人叹了口气。 沈之川声音极小地自言自语:“二十四孝都没你齐全。就怕你现在烧得旺,可烧不了几天就没了。” 他说完又叹一口气。 方显起初没听没明白,只是沈之川的语气让他觉得心惊肉跳,没什么好含义。他闭着眼在脑子里把这句话做了百八十遍理解,就差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大脑沟回里,终于隐约咂摸出了一点滋味来。 沈之川这是觉得,他俩长久不了? 方显眉头一跳,猛地睁开眼:“沈之川,你怎么回事?” 方显的眼仁不黑,偏棕色还有点发浅,总让人觉得少了一种深而重的东西。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扬着嘴角,看起来就像个玩咖,永不走心的那种。 他好像也确实爱玩,玩钱玩模型玩数字,还玩车,都是危险而激情的东西,带着一股子硝化甘油的味道。 “怎么还有你这种走一步退三步的人呢沈之川?” 方显抓住沈之川因为震惊于他没睡而停在他额头上的手,慢慢坐起来,“怎么回事,你跳探戈呢?” 沈之川不会跳探戈,也不知道走一步退三步是怎么个说法,只觉得自己偷偷摸摸抱怨两句还叫人给抓着了,顿时说不出话来,半张着嘴呆在那里,平日里浑身是刺难伺候的样子都没了,还冒着几分傻气。 像朵被人刮了茎摘了刺的玫瑰,养在水晶玻璃的花瓶里。 方显欺近这朵傻里傻气的玫瑰,捏着他的下巴重重一吻,亲了一下还嫌不够,又亲一下。 沈之川是个傻东西,提心吊胆地一步三望。他也被沈之川带傻了,竟然还思考时机问题。 时个大头鬼的机。是男人干就完了。 方显的口腔里清清爽爽,一点酒味都没有。 沈之川猛然回过味来:“你是不是装醉?” 方显无辜地举起手,打算死不认账:“我从没说过我喝醉了。” 他是没说过自己喝醉了,只是浑身瘫软两条腿直打颤。 沈之川气噎,一个胳膊肘顶开方显要起来。 “哎,我错了错了,别生气。” 方显赶紧两手虚抱着沈之川,不让他走,“这样吧,作为赔罪,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沈之川朝着墙上的时钟一抬下巴:“几点了?明天不上班了?” 方显兴致来了,挡也挡不住:“熬个夜嘛,越熬越快乐。你快去换衣服。” 沈之川看方显像看个神经病。 方显站起来拉着沈之川往他的卧室里走:“去去,换衣服,换身方便的。” 沈之川直到了下了地库才明白“方便的”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方显拉开保时捷的车门:“你开。” 地库灯光下,仪表盘显得华丽而危险。沈之川忍不住退了半步:“我没开过你的车,不会开。” 方显伸手去拉他,不由分说地把沈之川塞进驾驶席:“你又骗人川川,你怎么就不会开车了?” 他扶着车门,指责地看着沈之川,“你总这样骗我可不行。” 他蹲下来给沈之川调座位,然后拉下车门,自己绕过车头,钻进副驾驶里。 “换挡在这。” 方显在方向盘右边的黄色旋钮上拨了一下,引擎低鸣着,仪表盘渐次亮过。 方显自己系上安全带:“走吧,我们出去消消食。” 沈之川对这种消食方式简直要翻白眼。他也不知道方显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只好小心翼翼把车开出地库。跑车的方向盘重却流畅,沈之川的神经却越绷越紧。 他开出小区才想起来问目的地。 方显往副驾驶里一靠:“随便开。” 要不是家门口这条是单行道,沈之川差点想立刻掉头给他开回地库里去。 方显坐在旁边吃吃地笑:“川川,你别紧张,那上机场高速吧。” 沈之川忍不住食指敲着方向盘。他出身平凡,没开过跑车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再说跑车也是车,开一样的路遵守一样的交通规则,甚至还在自动挡,他不该有什么不敢开的顾虑。 慢吞吞压着限速的保时捷引来无数好胜心,旁边一辆车接一辆车地往前超。 沈之川习惯了脚下的油门重量,终于开始渐渐踩实。 油门渐深,马达的频次攀升,带来好似飞机即将起飞的感觉。 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在享受这种感觉。 方显翘着嘴角坐在旁边偷偷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他玩完手机一抬头,才发现隔壁跟着辆车,一个车身不错地跟着。 沈之川在红灯前停下。 那车也跟着停下来,接着降下副驾驶玻璃,副驾驶上一个蓝毛朝着沈之川喊话,语气轻佻:“小漂亮,留个电话呗,回头哥哥带你开车。” 话里有话,车里两个人笑得猥琐。 “哪来的傻逼。” 方显憋不住火,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伸手给沈之川打开了RaceHybrid 模式,V8 引擎强势介入,猛烈的排气声浪立刻从防火墙处倒灌进车里。 方显咬牙切齿:“一会绿灯了油门踩实,让这两个傻逼来感受一下金钱的魅力。” 沈之川也来火了,抿着嘴唇拉起车窗。 绿灯一跳,油门直贯而下,动力随之涌现,巨大的背推感将沈之川紧紧压在座椅上,仪表盘的指针猛地拉到高点 -- 黑色的车身像黑夜里的一尾速鱼,带着气浪跃出停车线。 两侧华灯顿时成了几线彩色的虚影。 一种陌生的感觉沿着四肢百骸流淌出来,像一罐摇晃过的可乐被猛然拉开。 速度,激情,和爱。 沈之川在某个模糊的瞬间隐约体察到了方显对这项运动的热爱,一种原始的,贯穿着雄性基因的,难以名状的热切。 一切烦恼与桎梏都被甩脱在身后,光与影与时间混作一团,狭小的空间忽然与眼前无尽的道路融为一体。 除了速度与风,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关心。 沈之川在驶下高速路段后,微不可查地喘了口气。 刚才耍流氓的车早不见了。 再不远处就是机场了,夜间仍有飞机不断起降,一片灯火通明。 他找了个能停车的地方把车停下来。 算消食了吗?好像是消了。 方显解开安全带,手撑在前面的中控台上看着他:“爽吗?” 沈之川喉咙滚动:“爽。” 是爽,是把一团陈旧而巨大的东西从身体里挤了出去的感觉。 方显伸手去摸沈之川仍旧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这就是我喜欢的东西。现在你知道了。” 沈之川不解其意,扭头看他。 “我总是体会不到你到底在怕什么,沈之川。” 方显说,眉目就着车内昏暗的照明,格外温柔,“但你知道了我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你也就不再怕了。总共就这么点事,你看,很容易。” 他抓起沈之川的手,慢慢交握在一起。 沈之川心神簇动。 是车内昏暗的光线太暧昧,也是刚刚分泌过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的身体多情而潮热。 他看着方显的眼睛,里面有一颗他从来没见过的星星,比他望远镜镜筒指向过的所有目标都夺目,无声地邀请着他伸手去摘。 他情不自禁地靠近,想接近那颗星星。 就在两唇即将相碰的瞬间,沈之川的手机响了。 气氛一滞,沈之川顿在半道,红着脸退开:“我,我先接个电话。” 他慌张地从衣服里掏手机。 方显气结地盯着沈之川掏手机的动作,非要看看是哪个傻逼打扰他的好事不可。 沈之川的手机一拿出来,来电显示上面大大的两个字--“谢栗”。 接起来,不是谢栗,却是程光的声音:“老师,这边出了点事,您能不能现在来一趟?我们在中心医院。” 作者有要说:- - 方显:怎么你老婆总当我爱情路上的绊脚石呢? 谈恪:说的好像你老婆当过我爱情路上的垫脚石一样? 第52章 银河系 十二 沈之川匆匆赶到医院, 程光正在急诊部门口等着他。 “唐湾湾晚上在办公室突然流血,我们赶紧把她送过来。验了血,医生说判断先兆流产,宫腔内可能有积血, 明天再做 b 超, 现在已经转到妇科去住院了。她之前才做过检查, 应该没有器质性病变, 可能是压力太大情绪不好外加疲劳过度, 建议我们通知她的家属。但是唐湾湾死活不让。” 程光为难地说:“这种事情我也不敢自己拿主意。只好给老师打电话了。” 沈之川听得脑仁都疼。 当导师的最怕听见这种事。 压力大情绪差,然后呢, 是不是接下来就要想不开干点什么了? 沈之川至今想起当年带过的第一个学生, 忍不住要给自己点根蜡。幸好那个学生只是闹一闹, 没有真的想不开上天台,否则他当时就该打包滚蛋了。 方显在旁边拉着沈之川小声嘀咕:“你不是都同意她退了,还有什么压力?” 沈之川心烦,摆摆手不想多说。 谢栗坐在病房区楼道的长椅上。唐湾湾就躺在他旁边。程光拿着他的手机去给沈之川打电话了。 中心医院的妇科病房常年人满为患, 什么时候都没有空床位。急诊那边直接把唐湾湾丢了过来, 值班护士只能从仓库找个床, 叫唐湾湾先在楼道里躺着。 对面还有个病友,也是住院没床位, 只能在楼道里躺着。 “师姐,要不还是帮你把家人叫来吧,不然碰上要签字的事情怎么办。” 谢栗压着声音,苦口婆心地劝, “我跟师兄明天还得回去上课上班,你自己在这也不方便,总得有人来照顾你吧。” 唐湾湾躺在床上面朝墙壁,不说话。 谢栗觉得自己像个唐僧,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念个没完没了。 对面孕妇的家属大概也嫌烦了,重重地咳两声,谢栗只好闭嘴。 护士从值班站过来,提着一袋药,又给唐湾湾量了一次体温:“体温正常,给你挂个止血针,后面还有个消炎的,明天早上上班就赶紧去做 B 超。早点通知家属啊。” 护士给唐湾湾打上针,又一阵风一样走了。 谢栗太不习惯这种环境了,来来去去的人都面色沉郁,偶尔夹杂着低低的争吵和哭泣,沉闷得叫人喘不上气。 他也不知道再该和唐湾湾说些什么,只好坐在旁边默默地发呆。 唐湾湾突然翻了个身:“小栗。” 谢栗赶紧回神:“师姐,你哪里不舒服吗?” 唐湾湾舔舔嘴唇,慢慢地说:“你们的那个模型怎么样了?” 唐湾湾脸色有些蜡黄。在急诊的时候她告诉医生自己已经流血三四天了。前几天都只有一点点,她以为没什么大事,就没往心里去。 急诊医生当场翻了个白眼,大约是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心大的孕妇。 谢栗不知道唐湾湾突然来这么一句到底想问什么,只好随便捡些东西扯。 “之前那个模型已经不用了。我和师兄用重新写了一个,去掉了亚网格算法,重新用四点有限差分来划分网格,利用 leapfrog 积分进行时间积分,加入了更多的超新星事件。” 谢栗说起自己的专业,就有很多话了。 “上次模拟的结果恒星太多了,我们在想,也许可以扩大黑洞的规模…” 他说着说着,一低头,发现唐湾湾正在拿手擦眼角。 谢栗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慌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蹲在唐湾湾的床边:“师姐你别哭啊,你怎么了?” 他赶紧在口袋里找餐巾纸,但摸来摸去也没找到。 唐湾湾没打针的那只手忽然拉住他:“你觉得,我要是不要这个孩子了,行不行?” 谢栗被问呆了:“师姐,你…”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行不行,这他怎么知道行不行? “师姐,要不叫你先生来吧,” 他握着唐湾湾的手。 唐湾湾的手指冰凉,在谢栗的手心里细细地颤抖。 “我觉得害怕。” 唐湾湾的声音也在颤抖,好像极力压抑着什么。 谢栗握紧唐湾湾的手,轻声安慰她:“没事的师姐,你的血检结果医生不是说问题不算大吗,明天做 b 超只是确认一下。你和宝宝都会好的,别怕。” 唐湾湾使劲摇了摇头,眼泪像决堤了一样簌簌地往下落,流得满脸都是。 “不是的小栗,是我害怕。” 唐湾湾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我害怕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我一开始根本不知道…” 她说不下去,放声大哭起来,像是受了无尽的委屈却不能说出来。 谢栗觉得自己好像听出了什么蹊跷的内情。 唐湾湾的怀孕确实太突然了。而且说怀就怀了,还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她的作风。 “师姐,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谢栗伸手替唐湾湾擦眼泪,轻轻地发问。 唐湾湾抿着唇,抽出自己的手捂着眼睛,好像嘴里含着一个非常难以企口的事实。 “师姐,你别害怕啊,出什么事了,你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 谢栗自己也心乱如麻,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也有些慌张。 他用一只手按着唐湾湾的手,试图给她一点力量。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唐湾湾声如蚊讷,但她把这件事留在自己心里,憋得快要发疯了,“怎么办,都催我生,可是我不想退学,我不想回家去生孩子考教师证…” 唐湾湾侧过头去,不敢让谢栗看见自己的脸。 “流血的时候我其实想着,就让这孩子这么没了算了,我没想到他这么顽强…” 谢栗哑然,他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 脚步声由远及近,还伴着护士说话的声音:“你们看一下就行了,已经要过探视时间了,你们快点。” 是护士领着程光和沈之川过来,后面还跟着沈之川那个给他讲过英语的邻居。 谢栗赶紧站起来。 方显一过来就惊了:“怎么这都睡上走廊里了?你们没病床了?VIP 病房也没有了?” 这一看就是没住过公立三甲医院的主。 护士无语:“公立医院哪来的 VIP 病房,都满了,只能在走廊了。不然你们联系转院吧。” 沈之川拍他一下:“你回车里等我吧。” 方显不想走,还拉着沈之川:“我要不给你学生联系个有床位的医院吧?” 沈之川不好意思在自己学生面前和他黏黏糊糊,恼羞起来:“走走走,不用你管。” 方显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沈之川回头看两个学生:“你们也走吧,今天我在这留着。” 程光还想说点什么,沈之川一挥手,把人全赶走了。 谢栗出了医院,接到谈恪的电话。 他出来那会只来得及告诉谈恪自己送唐湾湾去医院了,后来手机就被程光借走了。 谈恪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哪,吃饭没有。 他和程光本来打算忙完了直接去学校门口吃一点,哪想到唐湾湾在办公室坐着坐着突然就流了一凳子血,吓得他们赶紧把人送到医院来。折腾一通,哪还想得起来吃饭。 但他要说没吃,谈恪肯定要说他。 谢栗犹豫地看了旁边的程光一眼,刻意走开几步,才压着声音说:“吃过了,吃的排骨煲仔饭,里面那个排骨可好吃了,又酥又嫩。” 还编得有鼻子有眼。 谈恪听完,很自然地开口:“我的车在中心医院门口的停车场里,你过来,我送你回去。” 谢栗傻眼。 程光对长鲸的这位创始人的印象还存在于财经新闻和“据说是他师弟的男朋友”的校园八卦里。 谢栗轻车熟路地上了副驾驶系上安全带,才想起来给双方介绍一下。 谈恪隔着后视镜点头,淡淡地说了句你好。 程光打了个招呼,就坐在后面不敢插话,只听前面谈恪和谢栗玩父子版你问我答。 “早上吃了吗?”-- “吃了。” “不要吃米粉,没营养。” -- “知道了。” “饮料少喝一点,多喝水。” -- “哦。” 后面还坐着个程光,谢栗被念叨得非常不好意思:“我知道了,都知道了,你别说了。” 谈恪侧头看他一眼。 孩子到叛逆期了。 程光坐在后面,怎么看这个两个人怎么觉得不对劲。传说中叱咤风云的长鲸掌门人私底下竟然是这种老干妈画风吗? 程光想到老干妈,突然饿了,他的肚子应景响亮地叫了一声。 咕-- 谢栗心里一紧,赶紧回头看程光,拼命朝他挤眼睛。 程光却没领会自己师弟的意思,还当谢栗是在笑话他。他当着谈恪的面不好怼谢栗,只能讲道理:“咱们晚上都没吃饭,你不饿吗?” 谢栗脸色突变。 完了。 他僵硬地转身,看都不敢看旁边的谈恪。 谈恪把谢栗的小动作全都看在眼里。他过了好一会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们都没吃饭?” 谢栗不吭声,在前面装死。 程光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没吃,本来要去吃,没想到出了这个事情。” 谈恪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再不说话。方向盘一转,拐上对向车道。 程光还没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呆呆地盯着窗外:“这个,往学校走好像不是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 谈恪扭头看谢栗一眼,不动声色:“栗栗,你吃饭了吗?” 作者有要说:- - 栗:to eat or not to eat,that is a question. 第53章 银河系 十三 谢栗的脑子转得像个固态硬盘,当年搞建模时学的对抗理论这会又重出江湖了。 吃了, 还是没吃, 这个问题要命。 他现在就是经典博弈案例“黔驴技穷”里的那只驴。 谢栗干脆一掀牌桌, 挨上谈恪靠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厚着脸皮去捉谈恪的手指, 拉住晃一晃,软下声音:“我也饿了。” 谈恪看都不看他,不做声,也不抽开手。 谢栗继续加码:“我一会想吃炸鸡。” 谈恪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具终于“咔嚓”一声,裂开一条缝。他抽回自己的手:“几点了还吃炸鸡?” 还是去过的那家日本料理店,这回坐在了前堂。 服务员送上菜单, 谢栗还没接到手里, 就被谈恪抽走,重新递回到服务员手里:“一碗味噌拉面。” 谢栗表情都变了:“我不…” 谈恪立刻转头:“不什么,你不想吃?” 他的语气冷而硬, 逼得谢栗生生把抗议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程光坐在谢栗旁边, 已然发觉这气氛不大对劲。他也飞快地点了一碗面, 赶紧把菜单递回去。 面端上来,谢栗皱着眉头, 表情极为艰难,每一条面部肌肉都大声控诉着他对这碗面的拒绝。 他不喜欢味噌的味道,上次和谈恪来这里尝了一口就不要吃了。 谈恪分明是故意的。 旁边的程光吃得唏哩呼噜,谢栗举着筷子挑针绣花,半天咽不下去一根面。 谈恪不理他, 只看程光吃完了,立刻叫服务员来结账。 程光刚掏出钱,谈恪已经冷着脸把卡递了过去,他只好默默地收起钱包。 服务员送回信用卡时,谢栗仍没有吃完。 他又累又饿,还要对着一碗讨厌的东西和谈恪的冷脸。他的脾气也上来了,筷子一扔:“走吧,我吃完了。” 程光还想说点什么,哪料谈恪闻声抬腿,站起来就往外走。 这下程光再瞎,也看出来这两个人在吵架了。 回程的路上,座次奇妙转变。 谢栗拉开门一屁股坐到后面去了。 程光左右看看,实在不好意思真让谈恪坐在前面开车,只好拉开门,自己坐到副驾驶去。 谈恪恍若不见,一路和程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学习忙吗,任务多吗,学校食堂饭菜怎么样。 大总裁心机重得要命,忽悠别人贱价打包出售资产时的那点心眼,全用在了常年泡在象牙塔里的程光身上,一句一句地往外套话。 程光哪里是对手,实诚得宛如一个实心球,有问必答,还额外赠送举一反三。 谈恪问他食堂饭菜质量,程光顺嘴说食堂卖的牛奶只有一个本地小牌子,有股子怪味,大家都不喝。 谈恪问他吃饭方便吗,过了时间还有没有饭,程光说方便方便,外卖能送进学校,放眼兰城的学校只有他们有这福利,中午晚上经常叫个小烧烤辣米粉,白天免费,晚上五十起送不要太方便,谢栗他们一个楼的经常凑一块叫夜宵。 程光使尽浑身解数想活跃气氛,可万万想不到正把自己的师弟往坑里越埋越深。 谢栗坐在后座,盯着程光的后脑勺,恨不得拿书包给他套头上。 总算到了兰大门口,谈恪把车停在不显眼的街角。 程光连连道谢,和谢栗打个招呼,一个健步跳下车。 谢栗坐在后面,拖着包板着脸,挺着小胸脯,雄赳赳气哼哼地伸手去拉后座车门。 一拽,没拉开。 再一拽,还是拉不开。 “你干什么去?” 谈恪坐在前面,冷冷地开口,“话都没说清楚,你去哪?” 谢拉着车门开关撒气,拽得吧嗒响:“你开门,让我下车!” 谈恪压着火气,指指副驾驶:“栗栗,你坐过来,我们谈谈。” 谢栗脖子一梗:“谈你为什么故意给我点味噌拉面吗?” 砰。 谈判破裂。 谈恪摔门下车。 车身被关门的力道震得微微一晃。 谈恪拿着钥匙开门,坐进后座。 谢栗见状,赶紧伸手去拉门,谈恪立刻飞快地按下钥匙。 高手过招,手快有,手慢无。 车门又被锁上。 谢栗简直要被这种骚操作气炸了。 他起身从中控钻过去,越过驾驶席去按驾驶席那一侧的车锁开关。手指还没触到按键,又被人拖了回去。 他气得大喊:“你放开我!你凭什么不让我下车?!” 谈恪一只手轻松地箍着谢栗的腰,另一只手顺势搂住两条细腿,硬是把人抬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小骗子,骗了人就跑。” 谈恪气得咬牙切齿,“你自己说骗我多久了?” 谢栗的脸上一点不见心虚,他还觉得气得要命:“那能算骗吗?” 谈恪气极反笑:“问你吃饭了吗,你说吃了。” 他伸手在谢栗屁股上的软肉掐了一把,“你吃了吗?叫你吃早饭要有鸡蛋牛奶,每次你都说吃了。现在你再说,你吃了吗?” 谢栗眼见逃不掉了,破罐子破摔,别着头,像个义士:“我没吃,我不爱吃,以后我也不想吃。你非要管,我说没有你又要训我,你以为我愿意骗你?” 几句话堵得谈恪哑口无言。 这小骗子看着乖顺,其实牙尖嘴利,不光能噎谈启生,还能噎谈启生的儿子。 谈恪气不打一处来:“管你是不是为你好?” 谢栗嗤之以鼻:“你干嘛非要管这个?我又不是傻子,好不好我自己不知道吗?” 这话简直说得狼心狗肺。 谈恪生平头一次体会到“被气得两眼发黑”是什么体验。 谈恪的脾气很难用好或者不好去形容。 一个庞大规模资金的管理人,一个常在谈判桌上博弈的投资人,最基本的修养是保持冷静。 谈恪也很久没有真的动怒过了。 但他此刻突然明白了当年他爸看到他不及格的卷子后,不顾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揍他的心情了。 总之一句话,他谈总,现在也想打自家的崽子了。 谢栗还在气头上,撒完气还没想好后面是怎么个说法,突然被人拉着腿掐着腰,紧接着天旋地转。 等他反应过来,一只钢筋铁骨的手已经死死按住他的背,两腿也被谈恪股四头肌发达的大腿压得一动也不能动。 接着他屁股一凉,迎来响亮的一巴掌。 第一个巴掌谢栗生挨了下来,整个人都被打懵了。 他呆过的那家福利院比较文明,是不流行用打来教育孩子的。 同龄人熟知的类似于“皮带炒肉丝”或是“男女单\混打” 这种家庭活动,对谢栗而言只是一件遥远的“别人家的事”,他偶尔还会拿这个来安慰自己 -- 没爹妈也挺好的,至少不用挨打。 谈恪是真的打,掌下带风,掌掌到肉,绝对不是和小男朋友玩情趣的。 谢栗挨到第二下,疼得立刻开始掉眼泪。 他两只手无用地扑腾几下,同时还顾着这是在马路边,不敢在车里闹腾怕引人围观,压着嗓子干嚎:“谈恪你凭什么打我?” 谈恪不理他,连续揍了四五来下,眼见谢栗的屁股是真的红了,这才停手:“你知道错了没有?” 这个问句很经典。 普通孩子经过多年锤炼,这会就该上道儿地连哭带悔,先麻溜认错,结束肉体之苦再说。 但谢栗一个石头里蹦出来泥猴子,显然没有这种经验。 他一个二十大几的人还要被人按在腿上大屁股,屈辱和委屈一块涌上心头,梗着脖子拒不投降:“我错什么了?你是神经病吗?打人犯法!我要报警告你!!!” 谈恪的声音里怒意满满:“你告,你看哪个警察会受理?骗人还不认错,打你怎么了?” 谢栗连爬带滚地从谈恪腿上下来,抽噎着伸手去拉自己的裤子,活像个刚被恶霸侮辱完的小媳妇。 他的心里充满了绝望。 谁家会有这种事情?一个一被零按在腿上打屁股?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屈辱的一吗? 他都要留下心理阴影了! 以后再当着谈恪的面脱裤子,他能不记起今天这一幕吗? 谢栗红着眼捂着裤子躲在门边的样子着实可怜。 谈恪冷静半晌,这会也觉得自己动手是过分了。 “就算你不想吃,你也该诚实地告诉我。” 他余怒未消,说话的口气还硬邦邦,却朝谢栗伸出手,“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谢栗一把拍飞递过来的橄榄枝,针锋相对:“我也不喜欢别人管我!还有打我!” 战后谈判也破裂了。 车里一时间只有谢栗吸鼻涕的声音。 谈恪想不明白,明明他做的说的,都是为了谢栗好,谢栗不愿意听也就算了,不听还骗他也算了,为什么现在还这么理直气壮? 这种不讲理的样子一点都不是像平时的谢栗,完全没法沟通。 谈恪捏着车钥匙,打开车门:“去吧,你要下车就下吧。” 谢栗看着谈恪,慢吞吞地伸手去拉车门,果然拉开了。 他二话没有,拽着书包就下车了,跑得飞快。 谈恪仰着头靠在座椅上,觉得自己像个被人抛弃的老父亲,莫名悲凉又可笑。 他捂着眼。 没良心的小混蛋,叫他走他就真的走了。 谢栗揉着眼睛回到办公室。 程光眼见他眼睛红红,早就回过味来,八成就是他那句话说错了。程光十分愧疚:“栗啊,你没事吧?” 谢栗也想不起来怪程光坑他了,只是摇摇头,把书包一扔,坐上自己的座位接着干活。 键盘敲得噼里啪啦,每一声都透着丧气。 作者有要说:- - 问:孩子不听话怎么办? 谈总:谢邀。可以打。 第54章 银河系 十四 谈恪掉转车头, 驱车返回医院。 他从电梯出来, 经过挂着“肿瘤科”牌子的门廊, 直步进入病房区。值班站的护士认识他, 点头打招呼。 肖助理正坐在病房外,见谈恪走来, 急忙起身:“谈医生还在里面陪着。我现在是不是去联系一下安德森诊所,或是莫菲特研究所?” 谈恪站在病房门外, 没有进去的意图, 也迟迟不答话。 肖助理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老板根本没听见自己说话。 过了许久,谈恪才开口,发号施令:“你去联系吧。” 肖助理赶紧掏着手机往外走。 谈恪推门进去,谈忻飞快地转过头来, 食指靠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又压着声音说:“爸睡着了。” 谈启生最近开始变得嗜睡,有时和人讲话, 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医生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谈恪把父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盖好, 示意谈忻出去说话。 谈忻小心翼翼地起身, 跟着谈恪走出病房, 轻巧地关上门。 “你走了以后, 我又劝了劝。” 谈忻摇头,“爸还是不同意出国治疗。我觉得,要不然就尊重爸的意见吧。” 谈启生当年因为查出了肺癌,从西北科研一线退下来。病灶靠近肺门, 无法根除,只能做姑息性治疗。 谈恪当时联系国外的医院,拿到了最新靶向药,控制住了病灶,也恢复了正常生活。 但前两天谈启生例行体检,发现病灶扩大,并怀疑淋巴转移。 谈恪想送谈启生出国治疗,但谈启生不同意。 谈恪靠在医院走廊的窗台上。 肿瘤科在顶楼,仿佛具有将这里与外界隔绝的奇异气场。医院楼下往来的车流与行人渺小得与此间正在发生的生死毫无关联。 “那就把医疗团队请回国。” 谈恪最后开口,语气决然。 谈忻盯着谈恪的侧脸。父亲和哥哥不仅外貌肖似,连脾气都如出一辙。 她暗暗叹口气,想岔开话题:“不过刚才爸爸说,想见见谢栗。” 这下轮到谈恪深深叹气。 刚吵完架,上哪再去弄一个谢栗来? 谈忻见谈恪不说话,以为是哥哥心疼那小男生,又劝:“要不然你先问问谢栗?我觉得爸爸好像挺喜欢他,对他评价很好。我想爸爸也许是有什么话想和他说呢。” 谈恪沉默不言,因为他一时间竟还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来推托。 谈恪破天荒的沉默让谈忻感觉到一丝不寻常。她盯着谈恪的表情,试探道:“哥,你们…还好吧?没有闹什么矛盾吧?” 谈恪不说话,干脆转身看着窗外,而且罕见地没有嫌她管闲事。 谈忻站在旁边,过了好一会才徐徐开口:“哥,我虽然不太清楚你和谢栗出了什么问题,但是…” 她还是有些迟疑,不确定她哥哥能听得进去。 谈恪回头看她:“有话就说。” 谈忻迎上她哥哥有些冷峻的目光:“从我这个旁观者的角度看,我觉得你和谢栗的关系不太正常。” 谈恪整个人都冷了下来,双目盯着谈忻:“什么叫不正常?” 谈忻感觉她将要说的话会让她哥暴怒,但她还是舔舔嘴唇说了出来:“就是,不像情侣,像父子。” 她顿了顿,又补充,“而且是那种 Helicopter parent。” Helicopter parent。 直升机父母,形容那些控制欲强烈又过度保护的父母。 谈恪一怔,像被人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他从来没想过别人会这样看他和谢栗。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管他管错了吗?” 谈恪抱起胳膊转过身来,好像正面对着一个在会议中荒唐发言的员工。 谈忻摇头:“我听过你给他打电话,就是 helicopter parent,事无巨细地关心。这样不正常。” 她直视着哥哥的眼睛,“我不该干涉你的情感生活,但是作为妹妹我希望你能幸福。哥,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伴侣是一个 helicopter parent 的。” 谈恪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谈忻还想说些什么,病房里的呼唤铃响了。 “可能是爸爸醒了。” 谈忻丢下半句话,匆匆推门进去。 谈恪跟着走了两步,最后却驻足门外。 程光这几天晚上都蹭住在谢栗的宿舍里。 他们的项目进入关键时期,愈发忙起来,程光干脆从家里打包了行李,大剌剌地住进了他师弟的宿舍里。 来的那天,正碰上住谢栗隔壁的凝聚态小吴。 当时谢栗左手拎着他师嫂塞给他的慢炖锅和方便火锅炉,右手拎着他师兄的两件格子衬衣,程光抱着一大包床单枕头毯子跟在后面,师兄弟两个像逃荒的难民站在门口和看门的大妈说情。 小吴打了晚饭从外头进来,指着程光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怪叫一声嚎啕而去。 程光和谢栗莫名其妙,看门大妈面含同情摇头叹息:“又一个写论文写疯了。” 第二天,有关程光的消息不胫而走。物院的秃头博士们奔走相告 -- 本系那个让人嫉妒到集体爆发红眼病的,年纪轻轻还没毕业秃头就已经结婚生女的人生赢家,他离婚了! 一时间,程光收获无数同情和安慰,甚至还有人过来要给他介绍对象。 连沈之川都被惊动了,特地御驾亲临博士办公室来慰问程光。 今天他俩回来,连看门大妈都听说了这件事,提出要给程光介绍自己大姑的外孙女的高中同学的闺蜜,前提是程光离婚不能带孩子。 程光躺在床上气愤地锤床:“嫉妒,他们都是嫉妒!等着我毕业的时候带着你嫂子和星星来大杀四方!” 谢栗躺在对面,盯着天花板的纹理不吭气,甚至没有纠正程光大杀四方不是这么用的。 等程光骂完了,他忽然讷讷地出声:“师兄,嫂子管你吗?” 程光正在脑子里幻想毕业那天牵着老婆抱着女儿去拨穗,底下一众博士羡慕得嗷嗷叫的激情场面,突然被这天外一问打破幻想。 “啊?管我?” 程光对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管啊,肯定管啊。你忘了?之前还不是老逼着我穿秋裤。” 程光突然想起来自己当年的辛酸泪:“你知道我腿毛多吧?秋裤贴身穿着夹腿毛啊,一夹一个准,一动夹一片。一天下来我半边腿都被夹麻了。你嫂子没腿毛啊,她根本就体会不了这种痛苦,还嫌我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谢栗听得一愣一愣的:“那,那你怎么办啊?” 程光从床上坐起来,长长地叹气:“能咋办啊。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出门的时候当着她的面穿上,从家里出来再在楼道里脱掉装包里。等晚上回家前,再找个地方穿上。有一次碰上邻居,差点让人家把我当变态给报警抓起来!” 谢栗都听呆了。他还以为他一天天被谈恪盯着吃饭睡觉那点事已经很烦了,没想到他师兄才是真·忍辱负重。 “就这,还是让你嫂子发现了。”程光一擦眼角不存在的辛酸泪,回忆起那令他至今仍然心跳的一幕。 “我早上出门,正在脱裤子,结果你嫂子突然开门追下来,手里提着垃圾。” 程光长叹,“你说这都什么事。” 程光的老婆出了名的直脾气,谢栗深有体会。他想到那个场景,都替程光捏一把汗:“那,那怎么办?” 程光又摇头:“能咋办,大吵了一架呗。我也委屈啊,天天被夹腿毛,夹得滋儿疼,我也受不了啊。” 谢栗像听了个什么天方夜谭,谁能想到他师兄师嫂会为了穿不穿秋裤大吵一架呢。但他转念一想,他自己也不是为了一顿饭,还挨了一顿打吗? 要说天方夜谭,他才是天方夜谭吧! 谢栗也叹气:“其实我今天和谈恪也吵架了。” 程光一拍大腿:“我就觉得你俩不对劲,怎么回事啊?” 谢栗提起来就来气:“说起来都怪你,怪你肚子叫那一声。” 他把事情原委大概说了一遍,程光越听越心虚,没想到自己随便几句话,差点把他师弟坑进马里亚纳海沟里去了。 “可是栗啊,谈总毕竟是关心你,” 程光听完,摸着好几天没刮胡子的下巴,“你说你不想就不想,那也不能骗人啊。” 他话音刚落,谢栗立刻打开手机手电筒,照着自己下巴:“师兄…” 漆黑中一道刺目白光,小眼神炯炯有神地盯着程光。 程光立刻改口:“你看师兄,就是骗人的前车之鉴啊。” 谢栗哼哼着关掉手电筒:“我不骗他,照实说,他就要说我,说个没完没了。” 程光有那么一会没接话,过了一会又忽然开口,语气沉下来:“其实那会我也不太对。你嫂子确实体会不了我的感觉,但我也没有好好和她沟通,说一次她不听,我就不想再说了。后来被她撞上我那么想方设法地骗她,她肯定生气。其实当时好好多说两句,哪怕我当着她的面不穿,也不至于大吵一架。我后来想,我宁可想方设法地骗她,也不愿意把问题解释清楚,也挺蠢的。” 他说完,宿舍里又陷入寂静。谢栗一言不发,好像是睡着了。 程光拉起被子重新躺回床上。他刚闭眼,听见旁边的床上一阵响动。 谢栗拿着手机跳下床:“师兄,我去打个电话。” 作者有要说:- - 程光:有事多沟通,幸福你我他 第55章 麦哲伦星云 一 谢栗握着手机走到宿舍门口, 手机的屏幕喧闹地亮起来, 屏幕下的液晶分子在电流的推动下排出一个名字。 谢栗不由自主的,轻轻啊了一声。 程光从床上探出半个头:“你没事吧?把灯打开, 别磕着。” 谢栗小声回了句没事,飞快地拉开门, 钻进了同样是一片漆黑的楼道里。 他攥着那只手机, 飞快地走向楼道尽头, 手机沉默地明亮闪烁着,像失语的诗人直抒胸臆,夸耀着爱情的心有灵犀。 可人类不存在心有灵犀。 过分亲密频繁的接触会使任何小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都被无限放大,直到发生。 这算不上什么奇迹。 真正的奇迹另有其事。 譬如在广阔宇宙中诞生出的名为爱情的东西,看似无用又繁复, 却使两个素不相识的生命体从连结起就共享着对方的喜怒哀乐,为此宿夜难寐。 谢栗蹲在宿舍楼层的楼道尽头,像在这栋宿舍楼里所有恋爱中的男学生那样, 圾着拖鞋举着电话,蹲在白幽幽的应急灯下,急迫地按下通话键。 谈恪靠在病房门外的墙上, 夜间病区也开着灯,刺目的白灯打在白墙上, 叫这区惨淡的科室更加愁云笼罩。他举着电话,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仿佛全身心地投入进了电话那头之中。 电流中,两个人有志一同地沉默着。 谢栗在应急灯下蹲出了一身汗。背上密密麻麻浮起的汗气全贴在纯棉的老头背心里面, 又凉又痒,难受极了。 他心里才被程光叨咕出来的一点愧意又被委屈轰轰烈烈地覆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说话啊。” 谈恪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谢栗在说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秒,他整个人都是有些发懵的。 甚至在谈忻走后他独自守在病房里,回想起整个傍晚发生的事情,他都觉得难以置信。谁能想到他堂堂谈总会把自己的男朋友锁在车里打|屁|股,而起因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顿饭呢。 谈忻说没有人愿意拥有一个helocopter partner。 他自以为的那些好意和关心,在谢栗的眼里全是束缚。他面对谢栗的反问最初的反应是愤怒,随后就成了失望。 但回头过来仔细想想,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谢栗的人生没有他的参与,不也一样顺利度过了吗? 他艰涩地开口:“栗栗,抱歉,我不该在车里对你动手。” 谢栗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叹气,谈恪听得心如刀绞。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 谢栗说,“你一直都在把我当小孩。你就连打我都是拿我当小孩打。只有小孩才会被打屁股。” 谈恪再次慌忙道歉:“栗栗,真的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气疯了,也许是我情绪控制有问题。过两天我就去约个医生看…” 谢栗急了:“你闭嘴听我说完!” 低斥在空荡的楼道里左突右冲,又撞回谢栗自己的耳膜里。 他心里升起焦躁和无力。 谈恪和他之间永远存在着天堑一般的隔阂,是年龄阅历筑起的高墙,是他眼下无法逾越翻过的那种 -- 谈恪一直拿他当小孩。 “我不是小孩,我也不想当小孩,至少我不想当你的小孩。” 谢栗低低地说了一句,又忽然顿住。 有人晚归,从另一头的楼梯上来。 谢栗捂着手机屏幕,努力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 那个人提着钥匙开门,开灯,关门。楼道再度安静下来。 整个过程中,电话那头的谈恪始终一言不发。、 谢栗又叹一口气。他就知道大概是他的话让谈恪觉得伤心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非说出来不可。 “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是个成年人了。” 谢栗拿另一只手抹抹地板,一屁股坐了下去,“也许限于年龄,我有不那么成熟谨慎的部分,就算是这样,我也是个成年人。我确确实实不喜欢你总管着我,比如强行逼我吃鸡蛋。我记得跟你说过一次我不喜欢。” 谈恪的声音干涩:“是。你说过。” “但我当时没有说过为什么,其实我应该说的。” 谢栗搓搓手背,好像有蚊子,“因为在福利院的时候每天都要吃鸡蛋,吃久了就很腻。有时候真的吃不下去,但是吃不下去也要吃,我们是不能剩饭的。” 他的声音低了低:“后来上高中开始寄宿,能自己决定早餐以后,我就再也不想吃鸡蛋了。” “什么时候做什么,吃饭要吃什么,几点去睡觉,这种自由很微不足道,也许对你们不值一提,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我以前是没有这种自由的。” 谢栗其实不愿意把这些拿出来说,总觉得说出来太可怜了。他不想总去揭这些事情。但是好像又没有办法。 如果他永远藏着,谈恪就永远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讨厌被管束,尤其是在谈恪总是不自觉地拿他当小孩的情况下。 他确实为说出这些事情而感到难堪。但假如这些难堪能够哪怕消弥或者只是撼动他们之间的那道隔阂,谢栗想,那这些难堪也算是值得了。 “我之前骗你的时候,其实也并不觉得松一口气。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会早一点告诉你的。” 他说完了,沉默下去,电话被从左手换到右手,粘在硅胶壳表面的都是他手心里的汗。 谈恪的沉默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刮破的蛛丝。 他数度张口,觉得自己要说什么,但阻塞在喉咙的东西总是将声带死死缠住,让他无法发声。 他没想到其实谢栗的反感只是因为这样而已,或者说,是他对摆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罢了。 谢栗等了又等。他揣测着谈恪沉默的原因,是不能接受,还是觉得只是自己骗人的托辞? 如果真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分手,好像挺可笑的。但恰恰是这样的原因,他们就不可能在一起。 “要是,要是你觉得不能接受不管我,那我们就只能 --” “谢栗。” 谢栗的话没说完,下一秒谈恪就打断了他,“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们会分手?” 谈恪带着薄怒的声音越过电波,压倒一切犹疑和不确定:“我们之间有问题,可以解决,可以商量,甚至我也可以让步。但是你觉得总是随意把分手挂在嘴边,这就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解决问题的态度吗?” 肖助理走过来在旁边站了一会才发觉不对头,怎么听着老板像是在和那位吵架的样子?但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恨不得自己的耳朵是带收缩功能的。 谈恪往旁边走了几步,软下声音:“今天是我不对,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那样对你。我以前只是希望你好,希望你健康,” 他顿了顿,斟酌着措辞,“可能很多时候是忽略了你的感受,让你觉得我在干涉你的生活。我以后会注意的,好不好?” 谢栗迟疑着说出一个好字。 他不确定谈恪是不是真的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这边还有一点事要处理,明天我们再说,行吗?” 谈恪回头看一眼肖助理,又温声哄着谢栗,“你明天还要来医院吗?” 谢栗想了想:“早上去,我早上没课,去给师姐送点吃的。” “好。” 谈恪用眼神示意肖助理过来,“那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谢栗握着被挂掉的电话,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 他以为会再次大吵一架,或是会有一番长谈。但谈恪似乎心思也不完全在这里,样子像是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 谢栗低头看眼手机上的时间,零点四十二分。 肖助理走过去,汇报自己联系海外诊所的情况:“莫菲特听意思好像不太愿意外借团队,MD安德森倒是很痛快,只要钱到位,问题不大。但是…” 肖助理犹豫地朝门里看了一眼,“从目前沟通的情况来看,莫菲特那边开展的研究或许对他的病情更有帮助。” 要劝谈启生出国,靠谈恪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等明天谈忻来再说。 谈恪叫肖助理回去休息,自己折身返回病房。 谈启生几天之间就骤然老了下来。 癌症是一种消耗病,鲸吞蚕食着患者的精力能量,甚至意志力,令他们日复一日地虚弱消瘦下去。 但这样猛然地消颓下去,还有一个原因 -- 病人自己也放弃了生的意志,终于张开手臂也朝着死神迈步而去。 往昔父亲山一样坚毅高大的形象在谈恪面前轰然倒塌。 谈恪静坐在病房里,听着谈启生急切而夹杂着喉音的呼吸声。他甚至想不起来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了治疗求生的意愿。 他早就知道自己复发了吗? 谈恪不敢想这个可能。 他和父亲的关系一向紧张,几乎没有交流。 不只是因为当年他擅自退学,还有更早之前,他就在不停地反抗着谈启生的权威。 到今天为止,他甚至已经说不清自己不喜欢物理到底是真的不喜欢,还是只是为了对抗父亲给他规划的人生道路,而刻意偏离。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有这样的父亲,幸运的部分不必说,但不幸的部分别人却往往难以理解。 他被迫背负起父亲的荣光,背负起非他所愿的期许。 除非做出更加惊天动地的事情,否则终其一生在别人眼里都是谈启生的儿子。 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知道居里夫人和她的丈夫地发现了镭,但这些人中间又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女儿也是著名的科学家,曾经敲开了原子核,发现了亚原子粒子? 哪怕他已经有了今天这样的成绩,仍然会有人了解他家世的人在介绍他时,首先讲起他的父亲,继而还会提一提他曾经差点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仿佛他没有将这条路走下去,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 谈恪在这一刻感到荒谬,仿佛他整个殚精竭虑的前半生,都只是为了拼命变成一个与父母期许完全背道而驰的人。 作者有要说:- - 谈恪:我惨吗? 第56章 麦哲伦星云 二 谢栗一大早提着早餐去看唐湾湾, 路过护士站时,被昨天给唐湾湾打针的护士叫住。 “哎那个, 唐湾湾的家属联系了吗?这边一大堆单子要签的, 后面治疗也要家属签知情同意书的。” 护士追出来,拉着谢栗, “你们可赶紧给她联系。这个不能拖的。” 谢栗听个半懂,只觉得事态十分严重,连连点头,赶紧去找唐湾湾。 沈之川昨天晚上厚着脸皮托了自己的老同学,同学又找到同学的同学,最后层层关系找下来, 托到了妇科住院部主任那里。主任大晚上的亲自来了一趟, 在一个比较宽敞的三人间里给唐湾湾加了一张床, 临时凑成了一个四人间, 好歹是不用躺在楼道里了。 谢栗找过来的时候,正碰上沈之川的那个邻居从另一头的热水间里出来,拎着一个暖壶, 打着哈欠, 明显也是折腾一夜的样子。 沈之川昨天把方显赶回家, 结果这人扭头又提着宵夜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买通护士进来的。 沈之川见他粘得像块狗皮膏药, 索性让这块膏药发挥余热。先把人一杆子支回家去帮他拿电脑,接着又使唤他去给唐湾湾买住院用的毛巾牙刷水瓶。 方显简直美得要死,把余热发挥了个十成十。 唐湾湾打着针睡着了, 沈之川坐在椅子里抱着电脑看论文,方显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个五阶魔方在手里拧个没完。 等沈之川一目十行地,刷微博一样刷完五六篇论文的综述,方显已经靠在椅子里睡着了。 沈之川捏捏僵硬的后颈,抬头打量这间病房。 三人病房里塞了四个人,拥挤自不必说。最外头的两个病患已经睡着了。唐湾湾隔壁的那个孕妇一直在低低呼痛。隔着帘子,隐约能看见她的家人坐在床边无声地安慰她。 小小的病房里塞满人间生死悲喜,像商场过季商品的大甩卖会。 临时搭起的白色围帘是他们藏身的壕沟。在这狭小的半片天地里,方显变成了他的战友。 谢栗拘谨地在门口和方显打了个招呼,两个人一块进去时,病房里的喧闹刚刚苏醒,像被搅混的一锅汤。 谢栗还没走到跟前,就听见沈之川的声音:“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怒意,指节将病床围栏敲得铮铮作响。 方显过去拉开帘子,唐湾湾不言不语地靠在床上,沈之川坐在旁边,一副恨不得要拿钢钎把唐湾湾的嘴撬开的样子。 方显把水壶放在旁边:“小姑娘来喝点水。” 他又拍拍沈之川,“你该回家换衣服上班了。” 沈之川嗔怒地转过来,这才看见旁边的谢栗。 他站起来:“谢栗,你出来一下。” 一群查房的医生浩浩荡荡地从谢栗旁边过去。 “昨天师兄出去接您,师姐和我说了几句。” 谢栗朝病房里看了一眼,面带犹豫,不确定给自己是不是要讲出唐湾湾的私事。 但唐湾湾不肯找家人来,沈之川就是这里唯一有能力帮助她的人了。 “师姐好像不是很想要这个孩子了。” 沈之川惊怒:“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谢栗点点头。 沈之川昨晚上陪了唐湾湾一夜,唐湾湾刚开始哭了两声,再就不肯说话了,后面药劲起来干脆睡过去了。早晨起来沈之川说要去学校找她的家庭资料,唐湾湾也不吭声,说什么都不给。 他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一个比一个不叫人省心的。 他发愁地捏捏眉心,说:“这样吧,我看她还愿意和你说几句,早上你在医院陪着她,能劝她和家人联系最好。我回学校去找找她家人的联系方式。” 沈之川刚走,查房就查到了唐湾湾这一间。管床医生一听唐湾湾还没有联系家属,立刻脸色不好看起来。 一群医生走了后,谢栗把早餐递给唐湾湾,又坐在一边学唐僧念:“师姐,你不联系家里人真的不行。万一有点什么是,” 他说到这,赶紧伸手在床头敲三下,“总得有人给你签字吧。我们和老师不算是亲属,不能帮你签的。到时候耽误治疗了怎么办?” 唐湾湾是真饿了,端着一碗粥瘦肉皮蛋粥吃得停不下来。 粥碗见底,她一抹嘴,神色冷然:“流两天血也流不死,我还没想好怎么办,让我再想会。” 谢栗叫她说愣了:“你要想什么?” 说完他就回过味来了。还能想什么? 唐湾湾扶着肚子重新躺回床上,小腹平坦,可里面正坠着一个雷。医生说不清为什么唐湾湾会突然流血,看她一脸苦色,就全归结到心情不好。 反正人类医学不昌,压力本尊要背一半多的锅。 隔壁的产妇又哀哀地叫起来。 唐湾湾皱着眉头往那边看一眼,转回来:“谢栗,你恨你爸妈丢了你吗?” 她问得突兀,谢栗一怔,倒也没生气。唐湾湾在他们面前向来是这样,脾气硬直得像射线,半点弯都不会拐。昨晚上躺在病床上嘤嘤嘤,纯属谢栗的一场幻觉。 谢栗苦笑:“见都没见过,我也不知道该恨谁。总不能画两个火柴人对着恨吧。” 唐湾湾点头,深以为然:“那你说我要流掉这个孩子,他也不该会恨我吧?毕竟见都没见过。” 谢栗皱着眉,一脸担忧:“可是师姐,你想好了吗?那你家里人…” 唐湾湾一声嗤笑:“我都没脸告诉你这孩子是怎么来的。” 隔壁的孕妇哀哀地呼痛起来,打断了唐湾湾。 唐湾湾皱着眉头朝那边看一眼,又放低声音:“小栗,我跟你说吧,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知道吧。” 她看着谢栗:“我就经常忍不住想,我要是没爹没妈,现在不定过得多高兴自在呢。也不会有人逼完我结婚又逼我生孩子,还和别人联起手来给我下套呢。你想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吗?” 谢栗下意识点头,愣了半秒,又赶紧摇头。 唐湾湾就笑了:“你怎么还这么傻呢这孩子。” 她叹口气,“不说了,恶心人的事,说了也没意思。你去帮我把我的管床医生叫来吧。” 谢栗隐约觉得唐湾湾是下了什么决定。他迟疑着站起来往外走,心里想着要不要和沈之川打个电话。 唐湾湾又叫住他:“谢栗。” 谢栗回头。 唐湾湾半坐起来,又问一次:“他真的不会恨我吧?” 她不等谢栗回答,自己抢过话头飞快地解释:“我是这么想的,如果让他就这么来到这个世界上,我觉得我是会恨他的,被怨恨着长大他也不会幸福。与其这样还不如现在做个了断,你说呢?” 唐湾湾看着谢栗,好像在征求他的意见,又好像只是在说服她自己。 谢栗微微摇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在门口站着:“师姐,我不知道。” 管床医生很快被叫来,谢栗折身从病房里出去。 他拿着手机走到电梯口,想给沈之川打电话知会一声。 电梯门恰好开了,出来两个人。 “小谢?” 谢栗下意识循声回头,开口叫他的人竟然是方教授,她站在乘电梯的人中间。 电梯门合拢,半秒后再次张开,方教授从乘客里挤出来:“小谢,你怎么也在医院里?” “我一个朋友病了,在这里祝愿。”谢栗下意识去看方教授的手,“您来医院是?” 方教授的神色黯淡半分:“是我哥哥在这里住院。” 她顿了顿,露出疑惑的表情,“谈恪没告诉你?” 谢栗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方教授的表情和语气都太自然,好像早就知道他和谈恪谈恋爱的事情似的。 而且谈恪为什么从来没提过父亲也在医院的事情? 他一时间有些慌,甚至不知道该从哪一件开始问起。如果谈恪都没有告诉他,是不是他连问都不该问? 方教授拍拍谢栗的肩:“你要是现在有时间,不如一起上来看看吧?我哥哥住院这几天一直很想见见你。” 谈恪没想到姑姑会带着谢栗上来。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还没来得及告诉谢栗姑姑知道他们恋爱的事情,更不要提谈启生复发住院。 他难得泛起一丝心虚地感觉,开口和方教授打了声招呼,又看着谢栗:“栗栗。” 但谢栗垂着眼跟在方教授旁边,飞快地转开头,连眼神都没有给他。 进门时,他伸手去牵谢栗,也被谢栗一抬手就躲开了。 他的心里顿时涌起很不好的感觉。 病房里谈忻坐在椅子上削苹果,谈启生板着脸靠在床上。 似乎谢栗他们进来前,两个人正在说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方教授进来,笑着打招呼。谈启生立刻坐起来,推开谈忻:“行了不说了,我说不去就不去。” 他和方教授打过招呼,又指着谢栗:“我有话要和他说,” 谈启生发号施令,“你们都出去。” 谈恪刚要张口,被谈忻强行拉住:“哥,姑姑,我们先出去吧。” 病房门被关上了。 谈启生抚着胸口咳两声,刚才谈忻坐过的地方对谢栗说:“你坐下吧。” 作者有要说:- - 谈恪:谢栗生气了,怎么办? 沈之川:送他一年知网会员。 第57章 麦哲伦星云 三 谈恪站在病房外踱步。 紧闭的门里除了谈启生时不时的咳嗽, 再没有别的动静传出来。 方教授拉过谈忻去旁边说话:“你爸爸的治疗方案定下来了吗?” 谈忻早上过来,劝了一个多小时, 什么招都使尽了,谈启生油盐不进。 “这边认为爸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化疗了。他有基础病,承受不了。现有的靶向药又和爸的型配不上。”谈忻的声音里透着无能为力的无奈,“哥哥联系了国外的实验药, 那边说需要本人亲自过去。哥哥想让爸爸去试一试,但是爸爸不同意,怎么劝都没用。” 方教授沉默几秒,发出一声喟叹:“你爸爸这辈子大风大浪都见过,不至于被一个癌症吓到了。他恐怕是想你妈妈了。” 谈忻低下头不做声了。 方教授只觉得百端交集,说不出的心酸。她摸摸谈忻的头:“一会我再帮你劝劝,别太急,还是有时间的。” 谢栗拘谨地坐在椅子里。 他进入病区时看见天花板上垂下的蓝色指示牌。“肿瘤科”三个字像钢钉, 不仅深深扎进他的皮肉里,还不断地上下翻搅着。 谈启生盯着谢栗, 表情严肃:“你上回怎么还偷偷溜走了?你的高见都没有说完就走了,是不是太没有礼貌了?” 谢栗就知道谈启生要说那件事。 都怪谈恪! 他在心里想,嘴上却还要维护自己那个猪队友:“因为你不喜欢谈恪,我喜欢谈恪, 我们俩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谈启生头一回见到这种小孩, 嘿一下就乐了:“我当老子的骂他两句都不行吗?” 谢栗表示不行:“他又没做错什么,你骂他干什么。” 谈启生边笑边点头:“好好,那下回我就不当着你的面骂了。” 他话题一转, “前几天我闲着没事,就找了你的论文看了看。” 谢栗顿时就呆在当场。 他立刻想起自己参加建模大赛那年,正赶上他迟到的中二爆发,总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陈景润丘成桐,恨不得拳打柯尔莫哥洛夫,脚踩佩雷尔曼。 所以说中二来得早也有好处,做过的蠢事说过的蠢话流传范围有限,影响面积小,不至于成为人生污点。 而谢栗的中二期姗姗来迟,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那两年投中的论文将成为他这一生再也抹不掉的污点。 谢栗羞愤欲死。 怎么还带这样的呢? 扒人论文等于脱人内裤。 扒了人家论文还要告诉对方,就等于是当众脱了别人的内裤还拿着喇叭全校广播原来谢栗的内裤是大红色的上面还绣了一个福字! 太不讲江湖规矩了!! 谢栗恼羞:“我以前不懂事,胡乱写的。” “我看你胡乱写也写得很不错嘛。”谈启生边说边忍着笑,忍着忍着就忍成了咳嗽。他一咳起来,山崩地摇。他捂着嘴伸手指指房间另一头的痰盂。 谢栗紧起身去拿,刚递过去,谈启生就呕出了一口深粉色的液体。 谢栗第一回见到吐血的,吓坏了,抬脚就要往外跑去叫医生。 谈启生拉住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用科普的口吻给谢栗解释:“你别害怕啊,这是咳嗽把毛细血管咳裂了,这种没事。只要不是一口一口往外吐血,鲜红暗红色,那都没事。” 谈启生的手很凉,手指尖都是茧子爆起的老皮,割在谢栗的皮肤上生疼。 谢栗忍不住问出口:“您得了什么病?” “肺癌。”谈启生说,他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在这,有这么大一块,不能割。现在到处跑了。” 他的语气淡然,好像讲的是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反而让谢栗连半点同情或是悲伤都不好意思流露出来了。 谢栗忍不住反握住谈启生冰凉的手:“那怎么办,能治好吗?” 谈启生立刻就笑了:“治好了,人就能不死了?人总要死的嘛。” 这话有点对,又有点不对。人是总要死的,可是好像从没有人想躺在病床上死去。 谢栗想说些劝解的话,却又挣扎着说不出来。 谈启生却话头一转,问起了谢栗的身世:“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父母,是不是?” 谢栗沉默着点头。 谈启生打量着他:“好孩子,没关系啊。” 他指指外面,“那个小王八蛋给你说过吗,他妈妈也是搞观测的,和我妹妹是同事。以前我们实验基地在离坎儿城两百多公里的地方,他妈妈就在坎儿城的天文站工作。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坎儿城的学校老组织孩子去,他妈妈经常给那些学生们搞科普。” 谈启生的脸上终于露出稀淡的笑意,目光越过苍白冰冷的病房,越过照进病房却被玻璃筛掉了热度的阳光,落在了虚无的一点,那一点仿佛连接着万里之外西北边陲的黄沙大漠,彩色的小帽子,和惊人热度的夏天。 “她特别爱给那些孩子讲,说大家都是星星的孩子。” 谈启生反拍拍谢栗的手,“你晚上的时候抬头看看天,你的爸爸妈妈就在那里呢。” 谢栗僵住了。 他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巧合。 他颤抖着嘴唇,连带着浑身都抖起来。 谈启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孩子,你怎么了?” 谢栗一字一顿地开口:“我就是在坎儿城长大的。” 他眼看着谈启生脸上的笑意变成了一点惊奇:“我也去过坎儿城的天文站,我也听过‘星星的孩子’。” 谈启生手上的力气忽然大了起来,捏得谢栗甚至有些发疼:“她那几年留着长头发,烫成了波浪卷,是不是?我还笑话她的头发像一头葡萄藤。” 谢栗其实已经想不起来了。那位女讲解员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漂亮的长发还是利落的短发,这些细节并没有被刻进他的记忆里。 在谈启生热切的目光下,他艰难地摇头:“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谈启生的笑容却一点点变深:“就是她了。他们观测站就她一个女同志,每次都是她给学生们讲,不会有别人了。” 命运有一双灵巧的手,日夜不休地坐在巨大的一架纺织机前工作。它摇着那架冰冷的机器,将亿万根线从各自的纺锤上抽出来,经纵纬横,织出无数人的命运。 谢栗仿佛看见了自己的那根线,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被不断地和其它人的连接在一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颤,带着兴奋:“那她,阿姨,她现在在哪?我可以再见见她吗?” 他有那么多的话,那么多的感谢,想迫不及待地告诉她。 谈启生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去世了。六年前坎儿城大地震。” 谢栗在脑子里翻滚的话语倏地冷了下来。 谈恪数度想要推门进去,都被谈忻拦了下来。 “哥,不会有事的。” 谈忻劝他,“爸又不会吃人。” 谈恪锁着眉头:“他也不应该长时间坐着和人说话,他的身体吃不消的。” “可是你现在不让他说,那他什么时候能说呢?” 谈忻口气很冲,“难道要等他不能说的时候吗?” 谈恪根本不能听到这种话,怒而转头:“你在胡说什么?!” 谈忻终于忍不下去了:“从爸查出复发开始,这两天你一直在和他对着干。他不想出国,你非要让他出国。他想做姑息治疗,你也不同意。他想把妈妈的坟迁回来,在家附近买块墓地,你也不愿意谈这件事。你到底在想什么?” 谈恪的脸色难看极了,像飓风来临前灰黑色的天空,阴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叫他出国是为了让他接受更好的治疗,不同意姑息治疗是不愿意放弃他的病。还有他现在考虑迁坟干什么?” 他伸手指着病房里,压着声音,“他难道不是因为不想活了才要考虑墓地的事情吗?哪一件不是为他好?!” 谈忻显然不同意这种想法,据理力争:“你为他好的前提,是他高兴,他乐意!如果他不高兴、不乐意,这算哪门子的为他好?!” 谈恪静了半刻,忽然笑起来,笑声听起来冰冷骇人:“当年妈妈去世的时候你们谁也不告诉我,瞒了我足足两个星期,不也是为我好吗?” 谈忻顿住,说不出话来。 方教授站在旁边,想劝,却开不了口。 这个家庭像战争过后留下的雷区,埋着大大小小的地雷。生活在这里的家庭成员平时步履如冰,小心翼翼,但最终免不了踩上一颗,一起炸个粉身碎骨。 谈恪不愿等了,阔步走向病房门,想终止里面的谈话。 他的手指刚触到门把手,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谢栗红着眼睛出来,看也不看他。 谈恪朝他伸出手,被晾在了半空,无人搭理。 谢栗直步朝着站在另一边的方教授走过去,说了句什么,方教授抬头朝谈恪这边看一眼,又和谢栗往旁边走了两步,继续低声地说着什么。 谢栗的背影让谈恪产生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好像和六年前一模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忍无可忍,抬脚走过去从后面用力地抓过谢栗的手。 “谢栗,我们谈谈。” 作者有要说:- - 谢栗给以后的小师弟传授经验:你发文章可要主意啊,千万不能胡说八道。让未来的公婆看见了,不得了的。 小师弟:我为什么要有公婆??? - - 我知道你们等甜,但是,没有苦,哪来甜! 第58章 麦哲伦星云 四 谢栗回头, 那眼神里有一堵墙,将谈恪阻绝在外。 谈恪不知道谈启生在里面到底和谢栗说了些什么, 他有些心慌,不自觉地再次呼唤谢栗的名字,催促着他。 谢栗却扭头去看方教授,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方教授朝他微微颔首, 又叹一口气。 谈恪一头雾水,看不懂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 谢栗低着头不看他,只轻声地说:“谈伯伯托我转告你,你必须在这个月内把你妈妈的骨灰从坎儿城迁回来。”他看着谈恪,“否则他不同意我们谈恋爱。” “他在胡说什么?”谈恪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这件事情和你没关系,你不要管。” 谢栗绷起脸:“如果你不答应他的愿望,我也不同意我们恋爱。” 谈恪气得差点失语, 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盯着谢栗,像一头在暴怒边缘的狮子, 谢栗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就会露出锋利的犬齿一跃而起,咬中来犯者的脖子。 但谢栗梗着脖子,扬起自己的要害毫不退缩,态度十分坚决。 谈恪不自觉地深深吸气, 想要压下心里翻腾的熊熊怒火。他捏着谢栗的肩膀, 语气沉得像坠了千斤铅块,用尽最后一丝耐心:“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谢栗盯着谈恪的脸, 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 当他以为他正在逐渐接近谈恪时,他就被告知并不是的。他所了解的只是谈恪想让他了解的,而海面浮冰下还有更深更大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呢。 谢栗想不通,他觉得失望,在他已经完全向对方张开自己后。 谢栗仍旧扬着头,他扬着头是为了不让失望从自己的脸上流露出来。 “那好吧,我要走了。”他不再看谈恪,回头和方教授道别,“方老师,我师姐一个人在下面住院,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 谈恪没有拦他,任由他越走越远,直到谢栗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病区楼层的拐角。 谈恪把手重新插回口袋里,对谈忻说:“我去安排手续,你和爸说一声,叫他早点准备。” 谈忻惊疑不定,拉住他:“你要让他准备什么?” 谈恪冷冷地扔下六个字:“准备出国治疗。” 谢栗走进唐湾湾的病房时,正有两个医生一坐一站,围在唐湾湾的床前。 谢栗走过去时,只听见医生劝唐湾湾再仔细考虑。 唐湾湾的态度很坚决:“你们真的不用劝了,我自己已经想好了,知情书什么的,我自己也可以签的,对吧?” 两个医生再没什么好说的,只好离开。 唐湾湾看见谢栗回来,朝他招手:“小栗。” 谢栗是个聪明孩子,他已经猜到唐湾湾准备干什么了。他不禁有些替唐湾湾担忧起来:“师姐,你真的不打算再想想吗?” 唐湾湾笑一笑,脸上好像恢复了一点血色,仍然苍白,但不再那么虚弱的样子。 她说:“不想了,我已经想明白了,及时止损。” 谢栗哑然。 他来的晚,知道一点唐湾湾的事,还都是从程光嘴里听说的。 唐湾湾读博前才结的婚,丈夫在邻市工作,结婚的时候也闹出了一点风波。 下午他回学校,忍不住又去问程光。 程光站起来把办公室门关上,这才说:“唐湾湾当时是为了读博才结婚的。” 谢栗张大嘴。 “她家里本来不太同意她读博,毕竟担心读出来年龄太大了会影响生育吧。”程光说,“老板也知道,当时老板还亲自去给她父母做工作。” “所以最后她就用结婚交换读博了?”谢栗追问。 程光点头:“差不多吧。她父母可能是觉得只要结了婚,后面就有保障了吧。” “所以师姐就同意了?”谢栗愤愤不平,“她怎么会答应这么蠢的事情?” 程光叹口气:“唐湾湾也很难做啊。你想想,从她父母的角度,他们觉得一个女生的幸福就是相夫教子。他们的想法是错了,但这种错本身不是他们的错,是时代变化太快他们跟不上了,可不管怎么说初心都是好的,是希望唐湾湾幸福。唐湾湾也没办法伤害父母的感情。” 谢栗立刻摇头:“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们可以认为师姐的幸福就是相夫教子,但是不能因为他们觉得师姐的幸福是相夫教子就强迫师姐去相夫教子。”谢栗不带喘气,差点舌头打结,“师姐她是个人,不是个东西。她怎么选择,要怎么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哪怕她这辈子都不幸福,这也是她的权利。别人怎么可以剥夺这种权利?师姐错就错在把这个权利让了出去,让别人以为可以操纵她的人生。” 程光被他师弟的一番话堵得接不上来。 谢栗却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走出办公室,小胸脯一鼓一鼓,那样子好像要去和人茬架。 他在刚才的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其实他自己也是这样愚蠢的。 他在一开始就把主动权交了出去。他心里有很多想法,很多疑问,他却没有说出来,反而指望着谈恪会自己来和他说清楚。 他给了谈恪一种错觉,就是他很好说话,很听话,也什么都不想了解,于是谈恪就按照自以为的模式去和他相处。 他把主动权交出去,又埋怨对方没有给他想要的结果,这种做法再愚蠢没有了。 但他握着手机走到楼道口,要拨给谈恪的电话却迟迟没有打出去。 方教授接到谢栗的电话时,正从医院往外走。谢栗在电话里说想和她见一面,方教授沉吟一下便答应了,约他在家里见面。 谢栗有一阵子没去法林路了。 爬藤植物在生下开始泛滥成灾,长得遮天蔽日。细藤不满足于狭窄的墙头,侵犯起·旁边的人行道。 谢栗路过那个路口,突然想起当初他在这里和谈恪对峙,他不上车谈恪就坚持跟着他的事情。 其实那个时候谈恪已经暴露出了固执霸道的本性。 他敲门的时候方教授才刚回家,还穿着在医院的那一身。 方教授招呼他进来坐下,保姆端来茶。 “爷爷前阵子在我这里还念叨,问小狗蛋怎么不来了。” 方教授笑着说,给谢栗倒了一杯茶。 谢栗有些难为情,他最近忙,忙着学习,忙着恋爱,完全没想起来爷爷。 方教授十分善解人意:“快期末了,你们也确实忙。对了,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谢栗来之前想过,他这样做算不算是窥探谈恪的**。毕竟谈恪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就是没打算让他知道。否则早在去小苏山的时候,就该告诉他了。 谈恪看过他的履历,也清楚他在坎儿城长大,而他的母亲又在坎儿城工作生活过,甚至埋骨在了那里。 哪怕只怀疑是巧合,也会问一句才对。 谈恪那句话时不时地谢栗脑子里打转。 谈恪说,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但真的和他没关系吗?谢栗想,撇开那些惊人的偶然和巧合,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发生的相遇外,他就能够坐视谈恪和他父亲的矛盾日益膨胀,甚至在谈启生重病在身时,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吗? 谢栗非常矛盾。 他一方面觉得背着谈恪刺探他的**是非常小人行径,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对谈恪也负有某种责任。 他当然可以坐视不理,像往常一样和谈恪亲吻牵手,向对方撒娇。谈恪当然会吞下所有的烦恼,尽力哄他高兴。 可如果他这样做,那么他对谈恪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说到底,所谓恋人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呢? 也不只是牵着手在江边吹风吧。 在某种时刻,总也要承担起风险,也要不得不违逆对方的意愿,去做所谓的“为你好”的事情。 谢栗在这种时刻,终于体察到“为你好”这三个字背后复又难以描摹的含义。 唐湾湾的父母为她好,但对唐湾湾只是沉重的压力,没有丝毫幸福可言; 谈恪为自己的父亲好,要送他出国去治病,可那并不是谈启生希望的; 谈启生也为谈恪好,希望他学物理,可最后谈恪却不喜欢物理; 还有谈恪为他好,不许他吃那些垃圾食品,于是换来他的欺骗。 谢栗在来的一路上都忍不住思索着这个问题 -- 如果他也要“为谈恪好”,他该怎么做,才是真的为谈恪好? 这个问题简直太难了。 就像拿着喇叭对着全宇宙发问,到底该具有哪些条件,拥有哪些物质,才能不多不少的,刚刚好够诞生一个生命。 真的太难了。 谢栗自己想不出答案,只能耍个小聪明,滑头地把这个问题扔给方教授:“您觉得我应该问您关于他妈妈的事情吗?” 方教授笑起来:“年轻可真好啊。” 她流露出感慨的神色,“我觉得谈恪真幸运。不过你这么在意他的想法,那你亲自去问他,不是更好吗?” 谢栗迟疑:“他好像并不想告诉我。” 方教授想了想,又问他:“谈恪有明确地说过,他不想告诉你这些事情吗?” 谢栗不是很确定:“他说,和我没关系,你们都听到了。” 方教授有意鼓励他,笑得很慈爱:“你应该当面去问,清清楚楚地问一次,你就知道答案了。” 谢栗垂下眼睛:“要是他不肯告诉我呢?” 方教授沉默了一会才说:“你是个聪明孩子,那样的话你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谢栗在方教授家屁股都没坐热,又出来了,沿着法林路,从来时的方向走回去。 他回想起这些天不断地争执和冲突,和之前的甜蜜天壤之别,仿佛是他和谈恪度过了短暂的吸引期后,终于开始无法忍受对方身上的尖刺。 他希望谈恪向自己敞开心扉,谈恪希望他能够接纳自己的“好意”。 方教授说谢栗应该知道答案,可谢栗并不知道。这比他做过的任何数学题都难,完全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作者有要说:- -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第59章 麦哲伦星云 五 谈恪晚上从公司出来,直接叫司机开车去医院。 肖助理见缝插针地向他汇报公事。事情说完了, 还扭着头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情?” 谈恪抬头。 肖助理觉得他的工作也真的太难了。 下午碧云居的人把电话打到了他那里, 扯了半个小时, 绕了九曲十八个弯, 中心思想是谈恪打算什么时候把房子卖了把钱付了他们卖房的好给自己定年底的马尔代夫私人海岛度假游。 肖助理没敢留准话,太极功夫把人打发走了。他心里估摸着谈恪这两天根本顾不上想这件事。 这会怎么着, 也得提一提这件事不可。 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个大敌当前, 还催着皇帝选妃的太监。 谈恪是没忘, 但也确实没心思想这件事。没吵架的话还能让肖助理先带谢栗去看看,但现在弄成这个样子, 什么也不用想了。 谈恪心烦地捋一把头发, 谈启生简直就是专门来克他的。 他进了病区, 也没去病房,先找谈启生的主治医生。 莫菲特的意思是谈启生现在送过来还能试试新药,再拖下去等到肿瘤消耗太大侵蚀面积太广身体机能撑不住了, 就什么灵丹妙药也没用了。 中心医院这边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不管要做什么治疗, 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 谈恪在谈启生的病房门口打了个转,没进去,抬脚去了另一头的家属休息区。 家属休息区里空荡荡的,零零星星地坐着三两个人, 都是一脸疲态,盯着墙上的电视机。 就像几块不知道打哪拆下来的废旧金属堆在回收站里头。 谈恪找了个位置坐下,仰头盯着电视里涂着大红嘴唇的女主持人,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都是谈启生的病,间或夹杂着谢栗一闪而过饱含委屈的眼神。 他爹找他都斗法,还拿着谢栗冲锋陷阵,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谈恪很想叹气。只他一口气还没喘出来,被路过家属休息室的保姆撞上了, “先生!您怎么在这坐着!”保姆一把嗓门把整个休息区的人都喊得苏醒了,纷纷转头朝他看过来,好像这才发现这里坐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 谈恪总不能说是不想进去看见谈启生,抖着袖子站起来随便找了个借口:“我刚过去看爸好像在睡,没进去吵他。” 保姆一脸狐疑:“哪睡了,刚还在里面问我下面妇产科打起来的事情呢。您别是走错病房了吧。刚才底下妇产科病房打起来了,人都跑去看热闹了。老爷子说他头晕不想动,叫我下去帮他看看热闹。” 谈恪皱眉,他不想听社会新闻。 可他哪管得住保姆嘴快。 “说是一个女病人的家属和陪床打起来了。我还心里纳闷了,家属打陪床,这怎么还能一家人打起来。打人的那个看着一丁点儿大,还是个学生样子,凶的勒。现我上来的时候警察才过来。” 谈恪站在电梯前时,还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等到了妇科病区,他远远看着几个人不远不近地凑成堆扒着看,那头一个警察站着,旁边还坐着一个,可不就是谢栗吗。 谈恪大步走过去,脸色极差,像个来索命的阎王,看热闹的人自发自动地让出一条通道来。 谢栗正在回答警察的问题,一抬头,就见谈恪天神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说了一半的话顿时卡在嘴里了。 谢栗旁边的警察头也不抬,极其不耐烦:“都说了别看了别围了,再围就按照妨碍公务一起带走。” 谈恪冷着声音:“我是家属。” 民警警惕地抬头,在眼前的肇事大学生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与这个环境极不相符的人中龙凤之间来回扫了两眼,掏出阅卡器:“你不是孤儿吗?哪来的家属?来,身份证件出示一下。” 前一句是对谢栗说的,后一句是对谈恪说的。 谢栗那边才说了自己是个孤儿,没爹没妈,那边谈恪就冒头出来,说是家属。 谢栗冷汗都下来了,生怕民警用妨碍公务还向人民警察撒谎的名义把谈恪带走。 他刚想开口解释,谈恪却主动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钱夹,慢条斯理地抽出身份证递过去:“我是他们福利院在兰城的助学人,这个孩子在兰城上学期间都由我帮扶,不能算家属吗?” 谢栗目瞪口呆,还有这样张口就来的吗? 民警把身份证递回去:“既然是家属,那说说吧。他把人家打了,人家那边现在喊着要验伤走刑事程序。我看你们这边最好还是调节吧,去道个歉赔点钱,调解解决,免得以后在档案上留下记录,还这么年轻。” 谢栗垂着头,他知道动手打人不对。但那种情况,是个人,但凡还有那么一丁点良心,都会忍不住动手。 他嘴里咕哝着,也不知道咕哝给谁听:“可他还打我师姐了。我给他道歉可以,他也得给我师姐道歉。” 他的肩膀突然被人重重捏了一下,他一抬头,谈恪正看着他:“道什么歉?先把事情说清楚。” 上午唐湾湾态度坚定,要求医生速做速决。医院也乐得她赶紧做完出院把床位腾出来,下午就给她安排了门诊手术。 她进去之前才通知的父母,没想到她丈夫比父母来的更早。 谢栗提着晚饭过去的时候,正赶上唐湾湾的丈夫找过来在病房里骂人,话说得实在难听。旁边几个孕妇的家属劝两句劝不住,也不愿惹事,全躲出去了。 唐湾湾不知是不是麻醉刚醒还晕乎着,歪着头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别着脸也不说话。 她丈夫说来说去像对着头死牛弹琴,顿时来火了,上手就去扯她:“我他妈跟你说话你别装死。” 谢栗进来就撞上了这一幕。 唐湾湾拧着脖子把自己衣服袖子往回拽,喘着气,语气硬邦邦:“行,那咱俩把话说明白。当初结婚时候咱们说得听明白,我毕业前不要孩子,毕业以后要不要全听我的。结果你玩阴的,既然这样,那就离婚吧。明天早上九点,区民政局见。你要愿意从医院这和我一块走,也可以。” 这才是谢栗认识的唐湾湾,果断,爽朗。 他提着饭转身刚想出去,哪料背后突然传来唐湾湾的一声惊叫,谢栗回头一看,竟然是她丈夫揪着她的头发要往病床头上磕! 谈恪肃着脸掏手机,边掏便问民警:“对方伤到哪了?” 民警脸上忽然露出一点难色,拿余光刮了谢栗一眼,迟迟吐出两个字:“阴部。” 谈恪一挑眉,饱含深意地看了看谢栗。 谢栗脸上顿时烧起来 -- 那什么,他又没有唐湾湾的丈夫高壮,当然务求一击必中,一中就失去行动能力不是? 谈恪在谢栗头上揉一把,语气冷硬霸道:“我们不道歉,也不接受调解。谢栗制止对方施暴,不顾个人安危,属于见义勇为,行为受法律保护,没有反过来向施暴者道歉的道理。” 民警让谈恪一番话说哑巴了,过了半秒才找回舌头:“你们在这呆着,我先去看看那个挨打的。” 谈恪在谢栗旁边坐下。 谢栗以为谈恪又要训他,做好了准备,却被谈恪拉过手,牵进自己的手里:“这么大的事,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谢栗也不抽开手,也不看他:“我给我师兄打电话了。” 谈恪听了心里不舒服:“你师兄也是个学生,你们两个能有什么办法?你宁可找他都不告诉我?” 谈恪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谢栗心里反而涌起了一大团委屈,鼓鼓囊囊地塞在他心口,堵得他鼻头发酸,眼泪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豆大的,抹都抹不及。 谢栗又气又恨:“不是你说的,和我没关系吗。” 谈恪也不能说是心软,毕竟他对谢栗一向心软。 更准确地说,是感到愧疚。 他明白自己上午说那样的话,是伤了谢栗的心。可是谢栗和谈启生站在一头,反过来将他的军,戳他的软肋,他何尝不觉得伤心,寒心? 但谢栗在他面前掉眼泪,又让他觉得自己实在过分,毕竟哪个正常人会不想让自己的母亲魂归故里呢? 谢栗含着眼泪抬起头,那双眼睛被泪水一泡楚楚可怜:“那你怎么找来的?是我师兄给你打的电话吗?” 谈恪捏着他的手,话在心里,说不出口。 他那会乍一听保姆那么说,第一反应拔腿就往楼下走。 到底是什么催着他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想来想去,可能是他心里太渴望这样一个契机,一个能英雄救美般地出现在谢栗面前的契机,好让他能救他的小男孩于水火之中,好骗得小男孩泪水涟涟,好哄得小男孩坐下来和他说几句话。 所以他才会试图去抓住每一个近乎荒谬的不可能。 他转头看谢栗,目光描摹着谢栗被泪水浸过,红得有点滑稽的眼角和鼻头,轻轻开口,温柔万分:“就不能是我担心你,专门来找你吗?” 第60章 麦哲伦星云 六 谢栗眨眨眼睛,眼泪从眼角一路滚出来, 可笑地挂在下巴上, 要掉不掉。 他吸吸鼻子, 瓮声瓮气地开口:“谈恪, 我要和你谈一谈。” 谈恪盯了那颗咸水,忍不住伸手替谢栗抿掉, 在指尖轻轻磋磨。 他忽然有些想不起来上次谢栗在他面前高高兴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再仔细想想, 其实也不过就是几天前罢了。 他这才心惊起来, 原来短短几天,他和谢栗吵了这么多架, 他让谢栗掉了那么多眼泪。 泪水很快在谈恪的手指尖蒸发, 只剩无机盐蛋白质溶菌酶混成的一大串东西留在他手指上的发黏质感。 质疑被一根细线黏着, 从深不见底的地方被猛地提溜上来,在谈恪的眼前打晃。 谈启生的怒火,谈忻的为难, 还有谢栗的眼泪, 一涌而上, 无声地责问着他。 “好。”他说,“我们谈谈。” 脚步声杂乱急切,朝这边来。 长椅上的两人齐齐抬头,打头走过来的是沈之川, 双手插兜风姿绰约,后面跟着一个絮絮叨叨的程光,还有两个民警。 最末尾才是挨了一脚无人问津的“受害者”。 沈之川走到跟前, 就看见他的不省心徒弟之二非常心虚地抓着谈恪的手:“我会不会真的给他踢出什么毛病来啊?” 谈恪对谢栗依赖的样子极其受用:“不怕,不会的,你才多大的劲儿。上回踹宋易,不也没什么事儿吗?” 他捏捏谢栗的手,“再说,有事也不怕。” 沈之川嘴角一抽,听听,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上回踢宋易又是个什么事? 谢栗这才站起来,低眉顺眼地喊了句老师。 沈之川给他一个眼刀,扭身推开病房的门。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去,瞬间把不大的病房塞得满满当当。 管床医生在里头查看唐湾湾的情况。 唐湾湾撸着袖子非常激动:“医生,我到底什么时候能下地走路?我非给那个王八蛋拧成一根麻花不可,竟然还敢对老娘动手!反了他了!” 管床医生一个头三个大,生怕她真的窜起来行凶,赶紧用脚推开旁边疑似凶器的暖壶瓶子。 “罗志!你给我等着!” 唐湾湾眼尖,一下就从一群人里看见了最外头的准前夫。 准前夫被人一脚踹中要害,又被拖到楼下男科被一群医生搓揉挤压,扔下一句没事还能用,就被民警带到了楼上来。 警察表示,根据监控显示,先动手施暴的人是他,阻拦他的人属于见义勇为,行为受法律支持。 另外鉴于他先动手施暴,但未造成严重后果,按照治安管理条例将处以拘留十五日。如果和对方达成调解取得谅解,也能免于拘留。 准前夫痿着一张脸走过来:“湾湾…” 唐湾湾左右看看,顺手抄起离自己最近的东西,摆在床头的一本五百多页硬皮精装版《费恩曼物理学讲义》,精准地朝准前夫的那张脸上砸过去。 一场闹剧。 民警处理完收工时,窗外已经墨色如深。 唐湾湾铁了心要让准前夫去体验拘留所半月游接受社会主义法制教育。 民警把准前夫装箱带走前,又对谢栗谆谆教导,以后见义勇为不要打要害。 按流程还要带谢栗往派出所去一趟,谈恪拧着眉头伸手一拦,被匆匆叫来的肖助理立刻赔着笑脸将两位人民公仆请出去说话。 沈之川铁青着脸站在门口:“谢栗,你踢宋易是怎么回事?” 谈恪赶紧过来护孩子:“他们闹着玩,没什么事。谢栗折腾了一天,我先带他走了。” 沈之川就看不惯谈恪这个样子,冷哼一声:“谢栗明天上午来我办公室。” 谈恪牵着谢栗的手往电梯走:“沈之川明天找你干什么?” 谢栗确实折腾了一天,蔫了吧唧没什么精神:“估计要骂我吧。” 谈恪不满,心疼地捏捏谢栗的手:“沈之川就是嘴巴厉害,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去。” 他低头,正对上谢栗探寻的目光,在明亮的电梯里直直投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一顿,摩挲着谢栗的手,几乎和电梯的提示音同时开口:“沈之川,你的导师沈之川,” 他重复了又重复,“我们算是很熟。” 谢栗看着他:“你说过,你们是校友。” 谈恪嗯了一声,他说不出自己在紧张什么:“也不只是校友。我的师兄是 Carson Cox,你知道的。他们曾经谈过恋爱,所以我和他还算是熟。” 谢栗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还要问什么。他不太确定,谈恪这算不算是在讲他自己的过去? 电梯门开。 谈恪带着谢栗走出来才松开他的手:“你在这等等,我很快就回来。” 谢栗盯着电梯旁的写着“肿瘤科”三个大字的指示立牌,顺从地点点头。 谈恪去而复返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谢栗还来不及捋出一个头绪。 坐进车里时,他终于忍不住,期期艾艾地开口:“你爸爸还好吗?” 谈恪正在发动车子:“已经睡着了。” 谢栗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嘴唇,拼命想着该从哪里开始开口谈起。 哭过的眼角黏黏的痒痒的,很不舒服。 他抬手要去揉,手都快要挨到眼角了,忽然想起来谈恪在旁边坐着。他只好讪讪地放下手来,拼命眨眨眼睛来止痒。 谈恪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里面有湿纸巾,把手擦擦,再揉眼睛。” 谢栗哦了一声,赶紧伸手去翻,把手擦干净以后,终于痛痛快快地揉了一把。 谈恪心里叹一口气,自我反省,他是不是真的把谢栗管得太过分了? 车头一路向西,越过兰江大桥。 谢栗把湿纸巾捏在手心里,忍不住发问:“我们去哪?” 谈恪朝手机导航上瞥了一眼,答他:“带你去个地方。” 他下午让肖助理去通知碧云居,晚点他要过去看看。 没想到这边碰上谢栗的事情,他索性把人带上一块去看。 谢栗只觉得这车好像越开越偏,但再看看导航,似乎还在兰江边儿上打着转。 终于到了地方,谢栗自己解了安全带一下车,就被外面的阵仗惊呆了。 巨大的大理石拱门下站着两排高个儿美女,一水儿的职业套装黑高跟,头发盘得一丝儿不乱,朝着谢栗齐齐鞠躬问好。 一个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的年轻男人已经抢过来要开谢栗这边的车门。 但他慢了半步,和自己开门的谢栗撞了个脸对脸,嘴里的欢迎词也打了个转,不动声色地从上到下扫了谢栗一眼。 谈恪推门下车。 那年轻男人人精子一样,立刻回神,扔下谢栗这边,几步跨到谈恪跟前:“谈先生,我们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谈恪不冷不淡地嗯一声,绕过车头朝谢栗伸出手:“过来栗栗。” 谢栗走过去,被一群人的注目礼看得浑身不自在,低声问谈恪:“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谈恪牵过他往里走:“带你看看新家。” 年轻男人跟上他们,旁若无人地喋喋不休,从脚下踩的地砖介绍到电梯里的吊灯,硬是一个人讲出了十个人的效果。 电梯升到顶层,年轻男人领着他们走出来。在青灰色的门前站定,大门霍然而开 “这是最新的视网膜扫描技术,不用密码钥匙或声音,只需要您在这里站一秒,立刻自动开门。” 年轻男人殷勤地介绍着。 谈恪推推谢栗,示意他先进去,随后对年轻的售房经理微微点点:“辛苦你了,接下来的我们自己参观。” 然后就把门关上了。 谢栗站在门里:“我们就自己在这?” 谈恪脱下西装外套:“他太吵了。来,我带你看看。” 前些天碧云居的人去长鲸见谈恪,早就展示过实房图片和装修效果。 “底下两间卧室,还有一个书房。” 谈恪牵着谢栗一路走进去,“步入式衣帽间,里面的架子你不喜欢还可以改。” “这边是书房,楼上还有一个,比这个小一点。” 整套房都是装修过的,走的是当下流行的斯堪的纳维亚风。 浅灰色原木地板,白色的长羊毛地毯,巨大的实木写字台后面是接入天花板的整面书架,裹着深绿色灯芯绒的书架扶梯,同色系的皮面沙发,还有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落地窗。 谈恪没开灯,径直走过去拉开窗。 这套房在顶层,夏日云低,丝白的气团仿佛触手可及。 江风簌然而至,吹漫过整间书房,也鼓进谈恪的衬衣里。 吹得他像个谪仙人。 谢栗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拽着谈恪的袖子:“你往里站站吧。” 他无意间朝外看了一眼。 江对面彩光点点,马路上的车流也成了萤尾般大小的光点。 他高高在上,俯瞰世界。 谈恪忽然伸开手臂把谢栗抱在怀里,拉着他一同靠在护栏边,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你抬头看看。” 夜空深深,纤云丝丝,钟鼓迟迟,星河耿耿。 夏日大三角的织女和牛郎近得仿佛伸手可拾。 “好看吗?” 谈恪在谢栗的耳边问,“我听人说这边的顶层最适合晚上看星星。我想要是住在这里,每个晴天你都能看到。” 谢栗朝着天空呆呆地望了一会,忽然回过神来,反握住谈恪的手:“谈恪,你为什么不想让你妈妈葬回兰城?” 作者有要说:- - 沈之川:谈恪那条老狗,就知道护犊子。 方显:川川你好像和他是同年的_(:з」∠)_ 第61章 麦哲伦星云 七 江风随着夜色转寒, 高处不胜寒。 谈恪搂着谢栗的手紧了紧, 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谢栗铁了心要得到一个答案:“你是不是并不想告诉我?” 谈恪低头吻谢栗的发心, 声音在发丝间变得模糊:“不是的。” 不是那样的。 不知从哪飘来一片云, 将天上的大三角一个一个地吞掉。 顷刻间雨就落了下来,击在护栏和纱网上噼啪作响。 谈恪下意识伸手替谢栗挡雨, 把他护在自己怀里。 “和你吵架的时候我很生气,因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谢栗靠在谈恪的肩膀上,没有肉的尖下巴抵着男人的锁骨,鼻息间尽是柠檬草的味道, 让他不由自主地愈发凑近。他身后的是高楼万丈,暴雨倾盆。 “下午我忍不住想, 你和谈伯伯吵架的时候,是不是他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不是根本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他们才会反对你。” 他伸长手臂踮起脚, 不是把自己送进谈恪的怀里, 而是努力地试图将谈恪搂进自己的怀里,一下一下地顺着谈恪的的头发,像在摸什么大型犬科动物的后背。 “大家都不理解你,包括我, 我也不理解你。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很难过。为什么你不肯把你妈妈葬回兰城, 你也一定有你的理由,对吧。” “是有一个我们都无法理解的原因吗?” “我能理解你吗?我能站在你这边吗?” 细亮的闪电划破天空,雷鸣紧随其后。雨势变得更加凶猛, 泼天而降,酣畅淋漓。 谈恪搂紧谢栗的后背。小男孩的臂弯不强壮也不安全,语气不坚定也不自信,但他却十分努力想要冲破藩篱和障碍,试图伸手抓住谈恪。 一直以来谈恪都自大地认为,他是这段关系中主动强势的那一个,是迈过九十九步去就山的穆罕默德,而谢栗是山顶那株年轻柔软又天真的植物,需要呵护,需要瞩目。 他错了,大错特错。明明谢栗是手持镰刀披荆斩棘的来救人的那个,而他才是困在圆塔里出不来的那个。 “我妈,她不喜欢这里。”谈恪忽然开口。 谢栗捋着他头发的手一顿,继而又像无事发生,在地面站平,撒娇地往谈恪怀里拱了拱:“啊,踮太久了我的脚好酸啊。” 谈恪松开他,关上窗户,弯腰把谢栗打横抱起,一直将他抱到写字台上。 谢栗张开腿将人拉近,抱住腰仰头看着谈恪:“她更喜欢坎儿城吗?你在坎儿城见过她吗?” 谈恪一顿,缓慢地摇摇头,他没见过。他和谈忻前后脚上了大学后,他的妈妈就如同奔马般扑向了坎儿城,一年到头都回不了兰城几次。 谢栗扬着脸,抿着嘴鼓出两个酒窝:“她烫着波浪卷,扎成一个小小的马尾,穿着蓝色牛仔布的工作服,” 他拿手比划着胸口和袖口,“这个地方绣着字,国家天文台,后面还有她的名字,但是我记不得了。” “叶春熙。” 谈恪不由自主地开口,“她叫叶春熙。” 他定定地看着谢栗:“谁告诉你这些的?” “我见过她。她摆弄那些仪器的时候好厉害,她讲话的样子也好漂亮。” 其实谢栗已经不大记得了。 但谈启生拉着他讲着讲着,他就似乎又想起来了。 是那样的一个女人,马尾卷发,蓝牛仔布的工作服,眼睛圆而大,晒得黑黑的,给一群小毛头讲星星的故事。 “星星的孩子,就是她讲的。” 谢栗小心地试探谈恪,“你也知道的吧?” 谈恪却觉得喉咙发紧。 他再次缓缓地摇头,他不知道。 谢栗一时间愣在那里:“你不知道?” 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谈恪不是瞒着不说,而是根本不知道。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不相信谈恪会骗他。 谈恪从谢栗惊诧的表情里终于读出了些许额外的信息 :“你以为是我故意不告诉你?” 谢栗有些慌地摇头:“因为你一直什么都不说,方教授知道我们在谈恋爱,你没有告诉我,还有你爸爸生病的事情,你也没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就是不想跟我说。” 谈恪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他终于明白了谢栗今天一早见到他时那股冷酷无情的劲是从哪来的了。 他报复似的捏捏谢栗的小圆屁股:“我全家都知道我们两个在谈恋爱,我姑姑也知道,这不是很正常吗?” 他叹口气:“再说我爸前两天才查出来复发了,你前两天在干吗呢?” 他拿手指头戳戳谢栗的脑门,“你正忙着没吃饭也糊弄我说吃过了。” 谢栗顿时觉得自己很不懂事:“对不起啊谈恪,那天我不该骗你。” 谈恪捏着他的脸,把他的嘴捏成了个小喇叭样子,扎扎实实地亲了一口:“我也不对,总是教育你,把你教育得都怕我躲着我了,是不是?” 谢栗这会软软的,靠在谈恪怀里一个劲摇头:“我不是怕你,就是你总说我,弄得我心里特别不得劲,好像我做什么都不对。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 可是奶茶不放糖,米粉不加辣,可乐喝常温,这过得叫什么日子嘛? “你相信我吗?” 谢栗拽着谈恪的袖子问。 谈恪想也没想:“当然相信。” “那你相信我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谢栗又追着问,“你相信我能替我自己做决定吗?你相信我能为我自己负责吗?” 谢栗的眼睛好像藏着什么会吸聚光芒的东西,才会在没有开灯的书房里显得格外亮。 “当初高考报志愿,老师都觉得我英语差要拖后腿,叫我第一志愿不要报兰大,但我估了分,又算了兰大历年分数线波动,觉得我肯定没问题,事实证明我比录取线还高了四十多分。还有那会找导师,他们都说沈之川太黑。可我看程师兄一天到晚红光满面,导师要是真黑,他哪能过那么舒服。” 谢栗抱着谈恪的腰,历数自己的战绩,最后靠在谈恪的胸口:“我明白我做的决定会带来什么,我也能承担那些后果。你把我当成大人,好吗?” 别将我当做养在笼中的鸟,金屋子里的花。 他看着谈恪,对视良久,谈恪才点点头:“好。对不起。” 谢栗高兴起来,一下子从写字台上跳下来,忽然撒疯般地箍着谈恪的腰要把他抱起来。 谈恪浑身肌肉,重得像实铁打的,他哪里抱得动。 谈恪赶紧捏住他的胳膊:“祖宗,你快要把我勒成两截了。” 谢栗气哼哼地鼓起嘴:“你等着我去练练肌肉,回头也能抱起你来。” 谈恪上下打量他,无法想象谢栗练出浑身肌肉像个小钢球一样是个什么样子,忍不住失笑。 谢栗以为他在嘲笑自己,气得要去锤他,却被谈恪接住拳头:“你快看外面,雨停了。” 谢栗一抬头,雨果然停了。夜空干净得像被人拿高压水枪冲过。 谈恪拉起谢栗的手:“来,我们去上面看看。” 从书房出来走回玄关,谢栗才发现原来玄关后面还藏着一架楼梯,顺着楼梯走上去,上面又是一层。 谢栗惊呆了。 二层被全包围落地玻璃一分为二,玻璃窗外是一座无边际游泳池。水波在池壁的灯光下缓缓地荡漾着,仿佛正要从这百米高空流入深沉的夜色中去。 谢栗不由自主地趴在玻璃上看了好一会。 谈恪站在旁边:“想下去玩吗?可以叫他们准备泳衣。” 谢栗忽然转过来,严肃地发问:“你要买下这里吗?你到底有多少钱?” 这么个问法反而把谈恪问住了,让他算他现在到底有多少钱,还真的要先给他的私银理财团队打个电话不可。 谈恪大概说了个数字,谢栗听完,表情都僵住了。 他知道谈恪是有钱人,但他没想到会这么有钱。 他太傻了,他竟然以为谈恪捐的望远镜就是他所有的钱了! 谈恪打开落地窗,拉着呆若木鸡的谢栗出去。 这一层做了弱风设计。推开门,只有轻而徐的风吹过来。 他拉着谢栗走到泳池旁边的休闲区坐下,打着商量的口吻:“喜欢我们就买下来。你喜欢吗?” 谢栗还沉浸在谈恪怎么会这么有钱的震惊当中,迟迟不能回神,像只得了痴呆病的小仓鼠。 谈恪对他这个样子爱得不行,拽人过来想亲亲,谢栗忽然回过神来,抓住谈恪的袖子:“你知道吗,我们的数据系统特别慢,服务器也老了,跑东西慢死了,还一不小心就崩溃。其实换一下也不是很贵,就是学校太抠门了。” 他眼睛闪闪地看着谈恪,十分期待的样子。 谈恪哭笑不得,捏着谢栗的下巴:“怎么还没嫁进来,就先学会从你老公的兜里面掏钱了?” 谢栗振振有词:“为科学事业献出自己,” 他顿了顿,硬把“微薄”两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巨大的力量。” 谈恪俯身就把这张胡说八道还特别会败家的小嘴给堵上了。 谢栗小鸡腿一样蹬了两下就不蹬了,红着脸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乖乖给人亲。 亲到小谈同志蠢蠢欲动,谈恪才松开谢栗。只是他丝毫没有餍足的感觉,反而觉得内里更加充满了渴求。 谢栗红着脸在沙发上仰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转过头来看着谈恪,声音里还有一点温软的沙哑:“谈恪,有件事我突然没想明白。” 谈恪温柔地抱起谢栗,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什么事?” 谢栗圈着他的脖子:“谈伯伯不知道你妈妈不喜欢这里吗?” 作者有要说:- - 沈之川:谈恪没想到你一把年纪还喜欢玩 cospy,还是性转的那种。 谈恪:??? 第62章 麦哲伦星云 八 谈恪抱着谢栗, 伸手沿着小男生单薄的脊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你师姐是怎么回事?” 谢栗被毫不相关的问题问得一怔, 疑惑地抬头去看谈恪。 唐湾湾的事和谈启生有什么关系? 但他还是说了:“我师姐不想要孩子,流掉了。听她的意思, 好像怀孕的时候她也不知情。做手术的前她通知了家人,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谈恪点点头, 表示自己听明白了。他顿了半晌,才意味不明地说:“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谢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已经不知道他还该不该继续追问下去。 谈恪脸上的表情,让谢栗觉得他正在窥视一个什么秘密。 就在谢栗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谈恪忽然把他从自己的腿上抱了下去,让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坐好, 淡淡地开口:“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出这种选择。” 谢栗有些茫然地看着谈恪,感觉对方好像忽然就伤感了起来。 谈恪的母亲不迁回兰城安葬, 和唐湾湾不要那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吗? 谢栗觉得自己好像捉住了什么,又有些说不出来。 谈恪靠回沙发里,仰头看着天。 雨停了, 云散了, 月亮也出来了, 半轮挂在天上。 他想起来那天晚上,半夜起来喝水的他路过妈妈的卧室, 听见里面低低的啜泣。他推门进去,只看到妈妈抱着一张申请书正痛哭流涕。 那是谈忻一上大学,他妈妈就立刻拿回家填写的申请去坎儿城观测的报名表。 他从来没见过妈妈哭得那么伤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想上前安慰,他妈妈却抓着他的手又笑起来。 谈恪抬起手捂住眼睛,仿佛月光刺眼:“我妈去世后整理遗物,我看到她的日记。我才知道她有很多次想申请观测工作,但是因为家里走不开只能放弃。” 老式的胶皮笔记本,厚厚的好几大本,被塞在衣柜的深处。 一个女大学生从初入大学的喜悦,雄心勃勃要成为一个科学家,到压抑着梦想成为人妻,成为人母。 发黄发脆的纸页上有她不甘的挣扎,有在家庭和事业间艰难的抉择。 丈夫常年在外工作,公婆父母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孩子尚小离不开母亲。这个家庭里的一切都需要她。 “这个城市对她来说是牢笼,是一个把她完全困住的地方。我爸知道吗?” 谈恪笑了笑,“他可能知道吧。就算知道,他只会说,这也是为科学奉献牺牲的一部分。” 他又冷笑一声:“但他的军功章上又不会有叶春熙三个字、谁能知道当他为科学做贡献的时候,是一个叫叶春熙的女人,替他养儿育女,照顾父母,操持家庭。” 谈恪将这件事埋得很深,和母亲的遗体一起被埋在了坎儿城天文站的旧址前。 天灾不仅带走了他的母亲,也带走了弥补的机会。再翻出来也毫无意义,没有人记得她被圈住半生的痛苦。 谢栗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种程度的家庭问题完全脱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他凑到谈恪的身旁,伸手抱住谈恪的肩膀,从背后饶过去。男人肩宽,他抱得很有些吃力,手指尖堪堪互相碰上。 谢栗踟蹰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谈恪拍拍他的胳膊:“我爸的性格,他想做的事情就会想方设法去达到目的。他从我这里无计可施,就会从我周围的人身上下手。我会解决的,你不要管,好吗?” 谢栗怔了半秒,像心头被人揉了一把。 谈恪这是真的在和他商量。 他犹豫半秒,还是点点头。再问下去只是在揭谈恪的伤疤,他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 从碧云居出来的时候,客户经理把他俩送到门口。这人好像看出了什么,腆着笑脸凑过去:“其实谈先生可以留在这里过夜,感受一下,不用着急。” 他露着笑往谢栗身上看一眼,又压低声音,“不管您需要什么,我们都能准备,不会声张。天台上的那个景,这个季节最应景儿了。” 谈恪顿时就沉了脸色,在车前顿住脚步,眯眼审视着对方:“你们就这么招待买房的客人?” 谢栗心事重重,一路被谈恪牵着,只顾蒙头往前走,压根没注意那卖房子的在叨咕什么。这会迷惑地抬起头来,在谈恪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小声地问:“我们不上车吗?” 谈恪捏捏谢栗的手,满心的怒气却不能当着谢栗的面发出来。不管这个售楼经理把谢栗想成了什么人,他都不想让谢栗知道。 “嗯,我们上车。” 他不再理会那个售楼经理,转身替谢栗拉开车门,看着谢栗弯下腰钻进副驾驶里。 从碧云居开出来的路上,谢栗主动提出来要跟谈恪回家。 谈恪颇意外地看他一眼。 谢栗很有些窘迫,扭过头盯着车窗外头:“这么晚了,你要先送我回学校,还要绕路嘛。” 谈恪轻轻笑了一声,也没戳破他们从这回去是要路过兰大,更没戳破明天早上他上班前还要先送谢栗回学校才是绕路。 进了家门,谢栗就被催着去洗漱了。 他在谈恪家来过几趟也算熟了。不用指点,他换了鞋就自己去了谈恪衣帽间,从柜子里找到了自己那套薄荷绿的睡衣、睡衣散发着洗衣剂的清香,被熨得没有一根褶,齐齐整整地被叠放在柜子里,旁边就是谈恪的睡衣。 他上次用过的电动牙刷的刷头,和谈恪的并排挂在架子上,两只水杯也挨在一起,十分亲密。 谢栗刷牙的时候,谈恪进来了,在他的屁股上捏了一下:“不洗澡吗?” 谢栗含着牙膏,摇摇头,又口吃不清地抗议:“又捏我屁股!” 他发觉谈恪近来愈发喜欢捏他的屁股。他本来没有痒痒肉,也不怕人挠。可是谈恪的手就好像加了什么东西,每次捏上他的屁股,就有种发麻发痒的感觉。 总让他想起那天在帐篷里发生的事情。 谈恪不理他的抗议,又在圆屁股上捏一下:“在外面疯一天脏成泥猴儿了,还不洗澡。” 谢栗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子,一抹嘴:“就出了点汗,一点都不脏。再说洗澡戏你能演审核能放吗?我好困明天回学校去洗吧。” 谈恪还想说,但又想起自己晚上才答应不管三管四了,诸如洗澡的一百个好处和不洗澡的一百个坏处只好沿着食道都咽进胃里去,最后只剩下一句:“不洗澡,就去洗个脚。” 谢栗洗脚就是在盆里沾一沾。 谈恪路过客厅,实在看不过眼,拖一把椅子坐过来,捉住谢栗的脚就往水里按。 谢栗嗷地一声差点嚎出破音来:“烫,烫烫烫--” 谈恪这会心黑手狠,按着就不撒手:“别动,适应适应就好了。” 谢栗个子不高,脚也不大,还挺白。 谈恪捏着他的脚,挨个脚趾一根一根地揉过去,连指甲缝也不放过,仔仔细细地搓弄。接着又沿着脚背,不轻不重地揉捏,一路按到小腿。 谢栗起初还挣,嘴里咕哝着“我自己洗”,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不挣了,揪着裤子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谈恪给他洗着,忽然发觉安静得不对头,抬头一看,小男生脸颊绯红。 谈恪伸手在盆里搅了两下,莫名其妙地说:“这水已经不烫了啊。” 谢栗猛地把脚从他手中抽出来,**地顾不上擦就站起来,弯着腰拔腿就往卫生间里冲,像个虾米似的勾着背,还哐地一声关上了门。 谈恪在椅子上半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勾着嘴唇笑。 小东西,捏捏脚都这么大反应。 等着谢栗好不容易和自己的好兄弟谈判成功,开了门,外面却没人了。 客厅已经被收拾干净,书房门下亮着一丝灯。 谢栗松口气,灰头土脸地爬上床去睡觉。 这床上满是谈恪的味道,谈恪盖过的被子,谈恪躺过的枕头,到处都是一股子深深浅浅的柠檬草味道。 谢栗躺在床上脑子里天马行空,一会想想这个,一会想想那个,就着这股柠檬草的味道,不自觉又想起了那天在帐篷里的事。 他在被子里翻来滚去,越想越睡不着,甚至还精神起来。 谢栗缩在被子里简直欲哭无泪,恨不得捶床,怎么就这么不矜持。 可那柠檬草的味道简直像助燃剂,扇得那把火越烧越旺,在黑暗中偏偏勾着人去做一些清醒时做不出的事情来。 谈恪突然推门进来的动静吓了谢栗一跳。他突然惊醒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不由得浑身僵硬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屏着呼吸听谈恪的一举一动,开夜灯,关门,倒水喝水,放下水杯,拉好窗帘。 谢栗再也顾不上自己尴尬的状况,小心翼翼地在被子里挪动,将手拿开。 只是忽然,盖在他身上的被子被人一把拉开 -- “栗栗,你自己玩,都不带我吗?” 谈恪含笑的声音突然欺过来,捉住谢栗那只手,重新按回了原处。 他进来时便看见被子里的那一团姿势僵硬古怪,眼睛闭得都快挤出鱼尾纹了,睫毛还在抖。 他起初还当谢栗是偷偷躲在被窝里玩手机,直到他拉窗帘时,从玻璃反光中看见了被窝里谢栗的动作,这才了然于心。 “你自己在这忙活,怎么好玩的事情都不带我?” 他低头咬上谢栗的耳垂。 作者有要说:- - 谢栗:小,小处男怎么了,我勤学好问! 第63章 麦哲伦星云 九 第二天早上在办公室里, 谢栗仍旧觉得右手很不舒服。小臂发酸, 手背上还残存着昨天晚上被谈恪大力抓握过的触感,虎口说不出的酸麻。 谢栗有气无力地敲键盘,气恼地低声咒骂:“老王八蛋,可把你厉害死了。” 老王八蛋不经念叨,一念就来, 发信息给谢栗,问他昨天的房子喜欢吗。 肖助理站在谈恪办公桌旁,等着谈恪回话。 桌上谈恪的手机一响, 他下意识拿眼去瞟, 只见屏幕上大咧咧地三个字 -- 不喜欢。 谈恪拿起手机回了信息, 才重新将注意力投回眼前的文件上,顺便通知肖助理:“碧云居的房子不买了。” 肖助理疑心这两个是不是又吵架了, 低眉顺眼地应一声,默默推门出去。 晚上下班, 谈恪在地库里碰上方显。 方显本来都已经开出去了半截儿, 从后视镜里看到谈恪从电梯通道里出来,硬是又把车倒回车位里,两步蹿过去拦住谈恪开车门的手, 嬉皮笑脸:“走呗,去喝一杯, 你开车。” 谈恪没拒绝:“老地方?” 方显上了车不老实,东摸西蹭:“不是,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男子汉的内裤情结呢, 你这车都几年了也不换换,宾利也不见你怎么开。你是不是对这车有什么特殊感情?难忘初恋?也不对,你初恋也不是在这啊。” 谈恪专心开车,眼神都不给他。 方显一个人就能演出双口相声的效果,一点也不寂寞。 他过一会不知道又从哪摸出个一张纸片子,举在眼前,一字一句拖腔带掉地念:“在单离子等份的等离子体中,等离子体被环状磁场所约束,在平行于磁场的方向加入电场使粒子得到加速犹豫碰撞粒子在给定电场中的平均速率有限,库仑碰撞频率与相对速度的三次幂成反比…” 他念不下去了,把手里的纸一扬,问谈恪:“嚯,这是小朋友的家庭作业?” 那大概是谢栗随手丢在车上的东西。 谈恪不说话。 小朋友三个字怎么听怎么有些刺耳。 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惜字如金地吐出四个字,:“他有名字。” 方显乍一听没反应过来,细想一会才回过味来 -- 谈恪这是,觉得“小朋友”三个字刺耳了? 还是上次那间酒吧,今天人不多。他们没坐吧台,寻了个僻静地方坐下。 酒保把酒送上,布上盛着柠檬海盐的餐盘,留下冰桶,夹着托盘鞠躬离开。 方显一面给杯口滚盐,一面随口闲聊:“话说你碧云居的房子怎么不买了?我还想着要不错我也买一套,大家做个邻居。” 谈恪伸手拿过酒瓶,拇指一推一拉熟练地掀开瓶口,接过方显的杯子给他倒下半寸,浅棕色的酒液徐徐晃动,冰块当地一声,落入其中。 谈恪言简意赅地答他:“不合适。” 方显晃着杯子里的冰块,真的分析起来:“其实还可以啊,那块地总体保值潜力不错的,投资自住都合适啊。” 谈恪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捏捏额心十分烦躁,干脆将话说明了:“谢栗住在那里不合适。” 售房经理言语神情中流露出对谢栗的轻视,让谈恪心里十万分的不舒服。 他这才后知后觉,他在无意中将谢栗推到了什么样的位置上。 他将太多东西加诸到谢栗身上,而旁观者绝不会认可这些东西就是源于爱情。 如果谢栗真的住进碧云居,和一个年长他许多的有钱男人住在一起,外界将会如何对谢栗品头论足,他连想都不敢想。 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像一块被人泼了凉水的热铁,呲啦一下,就熄灭了。 方显这次才回过味来,沿着杯壁啜饮一口,放下才说:“这倒是啊,是不太合适。” 他难得有点正经样子,劝解老友,“你太着急了,这才哪到哪,再缓缓吧。” 没有一下子就得把东西都送到人家眼前的道理。 只是他话音刚落,想起自己那天搂着沈之川信誓旦旦,恨不得将心肝肺都挖出来的样子,不由得抿嘴苦笑。 反正是爱了,一头扎进去,哪里管得了时日短长。 两个老男人这厢对坐着喝闷酒,那边谢栗也一样愁云惨雾。 第二次模拟的结果出来了。 恒星的数量倒是终于落进了预估范围内。 但是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程光靠在椅子里,眼看着谢栗在办公室的黑板上写下一行解磁流体方程。 写到Alfven相速度的定义时,白板笔没水了。 一长串浅灰色模糊不清的字符,让谢栗想起了那些在模拟中无故消散的能量。 谢栗焦躁地把手里的笔甩进门口的垃圾桶里,再回头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没有新的白板笔了。 程光站起来,刚要说自己去隔壁借一根,谢栗已经抄起桌子上的铅笔,不管不顾地沿着白板旁边的白墙继续写下去了。 “这个模型里不能忽视强磁场,” 谢栗写下最后一个偏分定义的括号,回到白板前,“阿尔文速度要被写进去,那么步长就会进一步缩小,缩到非常小。” 程光想了一会才领会他的意思:“无量纲数太多了?” 谢栗捏着笔非常不甘愿地在白板上猛敲两下:“太多了,但这不是坏事,真正的坏事是我们的硬件不能支持这么高强度的运算。” 在天文数值模拟里,物理过程越多,意味着参与过程的无量纲数群就会越多,往往是呈几何增长的,而对解析的精细度也呈正比。 当一个大烟圈逐渐飘散在空气里时,在人眼的观测下是烟圈消失了,但如果拿出仪器,则会发现大烟圈没有消失,它只是分裂成无数个小烟圈,最后弥散在了空气中。 解析精度不够,所以能量凭空消失了 -- 因为他们无法凭肉眼看见弥散在空气中的烟雾。 可更好的硬件,兰大没有。 他那天并不全是和谈恪说笑的 -- 在他知道谈恪到底多么富有后。有那么一瞬间,他动了心思,真切地希望能通过谈恪的财富来解决问题。 但随即他又飞快地否定掉自己这个可耻的想法。 这算什么呢? 程光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很难依靠自己的能力去解决了,犹豫着提出找外援:“要不,咱们给老师打个电话说说?” 谢栗很怀疑沈之川能有什么办法,但不管怎么说总比他和程光在这里对着满墙公式打转要强。 沈之川接到电话的时候,也在对着电脑写文章。方显不在家,说是找谈恪喝酒去了,他就自己在家随便对付了一顿,继续回去写文章。 沈之川蹙着眉头,又重复一遍程光的话:“你们做了什么?组合算法?粒子网格和什么?” 程光还没意识到他师弟无意间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对沈之川带着惊诧的口吻感到心虚 -- 以往沈之川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下一秒就是要骂人蠢货了。 但是沈之川这回没骂人:“你们两个别走,我现在过去。” 他挂掉电话,换身衣服匆匆出门。 临到进了电梯,才想起来给方显发条短信,说他要去趟学校。 程光挂掉电话,一脸不安:“老师说他现在来。” 谢栗盯着满墙的公式,思考着哪里还能简化掉来适应硬件,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等沈之川匆忙推门进来的时候,谢栗已经拿着一根铅笔转战到了另一面墙,踩在唐湾湾的椅子上推公式。 程光看见沈之川一脸绝望,:“老师,我我我劝过了。” 沈之川眉心一跳:“谢栗,你给我下来,太危险了。” 谢栗头也不回:“再等一下,让我把这个多体算法嵌完。” 程光心虚地打量沈之川的脸色,深怕老板下一秒暴走。 谁料沈之川朝他一抬下巴:“去给你师弟把凳子扶着。” 程光在电话里说谢栗组合了粒子网格算法和树状算法,沈之川听得不敢相信。 组合粒子网格算法和tree PM 树状算法,是去年普林斯顿才提出来的新数值模拟理论。 但那边至今并没有做出一个完整的算法组合,两个算法之间存在着难以消弭的结构冲突。沈之川看过论文,深以为然。 程光打电话过来这样说时,他差点以为是两个孩子拿着狗头金真当金了。 但沈之川盯着眼前的墙面看着看着,却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 谢栗嵌入了一个粒子群模糊聚类,利用这个约束,似乎真的能够解决困扰着大洋对面的结构冲突。 而他,作为谢栗的导师,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程光,” 沈之川突然开口,“给我拿根铅笔来。” 正在帮师弟扶椅子的程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沈之川懒得再说,自己在办公室里寻摸半圈,摸到一根圆珠笔,沿着谢栗的思路,也在墙上做起画来。 程光目瞪口呆之余,对年底的优秀办公室评选感到万分绝望。 绝望之余,还有一丝寂寞。 从谢栗接手这个项目起,他的角色就被逐步边缘化了。谢栗写算法和结构,他主要负责在谢栗的指导下实现代码。谢栗写出来的算法到底有多么惊世骇俗,以至于引得导师深夜前来跟着一块推演,他到现在才隐约有了一丝认识。 这大概就是普通人和天才的差距吧。 程光感到失落,又夹着许多激动。 说不准许多年后,他也能指着电视机里的人说,看这个获奖者以前可是我的师弟呢。 作者有要说:- - 物理算法的部分全部架空,都出于作者个人 yy,切勿深究 - - 方显:喜欢就是放肆,爱才会克制。 谈恪:你能不能少看点心灵鸡汤? 第64章 麦哲伦星云 十 方显的电话打过来, 搅碎了一办公室的安静。 沈之川抖着腿站起来,才发觉双腿蹲得酸麻。 他随手将圆珠笔扔在桌上, 走出办公室,接起电话。 圆珠笔在地上滚了两圈停下来, 笔头上裹满了墙粉。 谢栗已经停止了推演,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发什么愣,程光也皱着眉头,一块盯着墙上的蝇头般的铅笔字。 “栗啊,” 程光突然发问, “二叉树结构在计算量过大的情况下很难控制引力误差,你后面那个…” 不用他说完,谢栗已经明白程光想问什么,他握着铅笔站起来,又踩着唐湾湾的椅子蹲上去, 在墙上轻轻描了两道,“这里, 引力误差可以通过展开层级来限定, 展开层级越高误差越小。” 沈之川已经接完电话回来, 插着兜就站在门口, 心情复杂。 过了好久,他才拍拍手,惊醒办公室里的两个人:“情况我知道了,明天谢栗来一趟我办公室,我们单独谈谈。现在你们都回去休息。” 回程的时候, 沈之川止不住地走神,差点错过拐进小区的路口。 他总是想起第一次见到谢栗的情景。 很瘦的一个男生,个子也不高,看起来比周围的人小很多,脚步飞快地从物院明德楼的大厅里跑过来,见到他们低声打了个招呼。 和沈之川走在一起的同事随口提一句,那个孩子是今年建模冠军组的,老张带队回来说真是可惜。一个孤儿也没爹妈管着,不然早该出国了。 沈之川当时忍不住多看一眼。 第二个学期他教广义相对论与天体物理,谢栗来上他的课。谢栗确实聪明,脑子活泛,理解力惊人。 于是学期结束后沈之川问他要不要跟着自己读博。 谢栗一开始是犹豫的。同时向他递出橄榄枝的不止沈之川一个,比沈之川年龄更大更有名望的也有。 沈之川胜在是个年轻导师,好沟通,海外背景充足,而最重要的,是谢栗对他的方向感兴趣。 但也胜在谢栗无父无母,再不会有人出来干预他的决定,叫他再好好想想。 沈之川回家开门,密码锁“滴答”一响,对面的门倒是先应声开了。 方显从门里露出半个头来,身上的衣服还没换掉,显然也是刚回来的样子:“学校的事完了?” 沈之川拉门的手一顿,犹豫半分,转身朝对门走去:“我想跟你说说话。” 两个人确定关系以后,日子也没什么太大变化。方显照旧是买菜回家做饭,偶尔两个人一块出去吃。 方显倒是真的开始一辆一辆地卖车了。 沈之川看他跟卖亲闺女似的含泪挥别,又不忍心。说白了当初是他触景伤情,也不是真的对方显的车有什么意见。 最后还是留了两辆,用方显话说,一个是亲闺女,一个是定情地,留作纪念。 沈之川以为方显会提出同居的事情,毕竟方显一多半时间都混在他家了。 留在玄关的拖鞋外套,洗碗机里的水杯,客厅沙发上的笔记本电源和手机的充电器,书房书桌上的印着一头灰色海兽 logo 的文件夹,无处不在地昭示着这间房子里还有另一个常居者。 但方显没有。他有时候私下猜测,方显是不是在等着他主动开口。 方显把沈之川迎进来,自己先去换衣服。他换好家居服出来,在书房里找到沈之川。 沈之川正拿着一本书的扉页在看,听见方显进来的动静,开口慢慢念出了签在扉页的名字,开口询问:“这是他的签名?” 那是一位著名经济学家的名字,在计量分析领域极负盛名,连沈之川也拜读过他的几篇文章。 方显凑过去,伸手环住沈之川,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那是我读博的导师。我大概是他所有学生里最不成器的那个了。” 沈之川伸手在纸面上摩挲片刻,轻声说:“没有,你很好。” 方显笑笑:“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他说着抽出沈之川手里的书,重新插回书架里,又将沈之川推到弧形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 他右手一撑,坐在桌子上,双腿交叠,一副聆听的姿态。 “我那个学生,” 沈之川开口,“谢栗,我觉得我可能带不了他了。” 方显眉毛一挑;“他也怀孕了?” 这一句话就把沈之川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顿时打了个烟消云散。 沈之川忍不住白方显一眼:“啊,是啊,双胞胎,准备礼金吧,多包点。” 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方显赶紧从桌子上跳下来,把人拦住;“别别,我这不就是,开个玩笑嘛。我错了川川,你说,我不打岔了。” 沈之川重新坐回椅子里,伤感也酝酿不出来了,十分平铺直叙:“太聪明了,我已经看不出他做的东西对不对了。” 沈之川做老师前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 如果学生比他还聪明怎么办? 当初他玩命忽悠谢栗进自己门下的时候,当然也有私心。哪个导师不希望带个勤奋聪明的学生?一不小心带个又蠢又懒的,不仅浪费时间,而且还折寿伤身。 谢栗这样的学生可遇不可求。 但他万没想到今天这样的局面 - 他自己的能力不够,带不动谢栗了。 沈之川失落的样子很有些可怜。 方显倾过身体去拉他的手,试图安慰他:“导师和学生是相互成就,互相成长的,也没有谁带不动谁的说法。你别想 …” 沈之川摇头打断方显的话:“我在想我是不是耽误这个孩子了?如果当初他跟了别的老师,会不会有更好的发展,更好的资源?” 方显哑然,半晌才开口:“你也不能这么想的。” 沈之川摇摇头。其实他心里已经有打算了,选了几个他心里的最好人选,连给人家的邮件该怎么写都打了腹稿,只等着去一一联系。 只是他心里堵得慌,有点怨自己能力不足,一块璞玉摆在面前他却无可奈何,又有点隐隐地为这个孩子骄傲。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 方显慢了一拍站起来,两步并过去,拉住已经走到门边的沈之川,忽然紧张起来:“你,你今天要不然,就在这睡?” 沈之川一怔。 “这里什么都用,你用的都有,都不用回去拿。” 方显急切地补充着。 他以为沈之川要找回绝,于是下意识急忙开口。好像他将沈之川所有的借口都堵回去,沈之川就只能留下来似的。 第二天一早,谢栗去沈之川的办公室。 沈之川看样子已经来了很久,正戴着眼镜对着笔记本在敲什么东西。 烟灰色的衬衫像一片阴影,将他拢在椅子里。 谢栗在办公桌对面坐下。 沈之川将眼镜往下推了半寸,抬起头来:“你那个算法,之前参考过什么吗?” 谢栗懵懂地摇摇头,把自己的思路大概说了说。 沈之川听完,点点头:“你先把这个项目停下吧,把你这个算法好好整理一下,写个东西给我。” 谢栗很惊讶,忍不住啊了一声:“可是,下个月就要截稿了呀,我们再不抓紧时间,就赶不上会议投稿了了。” 他原本只是想找沈之川,看老师有没有办法解决硬件的问题,怎么会想到沈之川突然就叫停了呢。 沈之川摘下眼镜,耐心地和他解释:“外面也有人在做类似的模型,但他们始终没有解决树状算法结构的冲突问题。你回去好好整理一下,写个文章,我帮你联系人投出去。” 他推开键盘,正色起来:“谢栗,你非常聪明,比我想象的更有天赋。许多著名的科学家都是在他们博士期间就已经崭露头角了。老师的作用很关键,决定了你能不能得到正确的指导,少走弯路。你回去再好好琢磨一下,写篇文章出来,我给你改改。如果你的算法行得通,一定会有顶级研究机构和行业内的顶尖学者愿意收你的。” 谢栗彻底呆了。 他那颗聪明的脑袋反应了好久才明白沈之川在说什么。 他慌里慌张,结结巴巴地开口:“可,可是老师,我只想在这里读博士啊。我还有项目要做呢,师兄也一直盼着这个项目呢。怎么就不让我做了呀。而且,我也不想去国外的学校呀。” 沈之川十分冷酷的样子:“放心吧,程光没有这个项目也能毕业。他吃透这个算法的一半,就足够再做一个项目了。兰大的硬件不行,你出去,会有更好的发展。” 他看着谢栗,忽然想起什么,语带警告地叮嘱他:“你别舍不得谈恪。他如果知道这是为你好,也会支持你出去的。” 谢栗还想说什么,沈之川却不想听,挥手结束这场谈话:“赶紧回去写吧,写完拿来我给你改改。我已经给普林斯顿的几个教授和天体物理协会的都发了邮件,只要你的文章出来,就立刻发过去。” 谢栗拖着脚从沈之川的办公室走出去,简直难以想象事情怎么会突然成这样。 沈之川好像一头雌鹰,突然就要把他从悬崖上丢下去。 可他真的不想去啊。 作者有要说:- - 谈恪;喜当爹。 方显;你可别瞎上网了吧。 第65章 麦哲伦星云 十一 沈之川果然说到做到。 谢栗还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程光已经收到沈之川的邮件。 沈之川叫他帮助谢栗整理完善算法的部分,做一个小规模模拟的 demo 出来。末了沈之川话外有话地叮嘱他,叫他放心去做,他的毕业论文也可以沿着这个方向写, 该有的名字也会给他的。 程光这才真正意识到谢栗到底做了什么出来。 谢栗推门进来的时候, 程光正在 arXiv 上看关于通过组合算法来调整模型的几篇论文。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师弟搞出了什么大事情。 他独自一人,在几乎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 改良了弓引力算法, 优化了能量散逸模型。 这当然还算不上惊世骇俗,但惊人的是谢栗还如此年轻。 程光从椅子上弹起来,冲过去抱住他推门进来的师弟:“要是以后你拿奖了, 可一定要带上师兄去观礼啊!” 谢栗脸上毫无喜色,郁郁地推开程光, 走进来:“老师好像打算让我出去。” 程光一拍巴掌:“好事啊!” 巴掌声儿清脆响亮, 在办公室里转个圈儿还带响, 可就是没人回应, 听起来好不寂寞。 程光这才发觉谢栗的脸色不对:“你怎么了, 这不是好事吗?” 谢栗摇头, 他知道这是好事, 可他就是觉得心里慌。 沈之川到底还是不放心谢栗。 这孩子没人管着, 一个人拿主意惯了。 沈之川看他一副勉勉强强不想去的样子, 认定他是舍不得谈恪。 沈之川来电打过去时,谈恪刚和项目部的人开完会,一副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沈之川将来龙去脉在电话里简单说了一通, 最后话里有话:“谢栗应该早点出去。他有天赋,环境也很重要。他现在不想去,是因为还没有走出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谈恪全程沉默,最后才开口:“我知道了,我会和他谈谈。” 沈之川刚收起电话,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敲开。 谢栗顶着一张思虑过度的脸进来:“老师,您有时间吗?我想和您谈谈。” 早上谢栗被沈之川说懵了,回去忙了一上午下午又上了两节课,才回过味来。 就算要让他出国,也可以等到他把手里的项目做完,甚至博三博四的时候再出去交流,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撵着他出国吧。 他不死心,还想找沈之川再好好说说。 沈之川听罢,倒也没发火,只是看着眼前年轻的学生,问道:“你觉得你自己能活到多少岁?” 谢栗被问得一呆,不明白沈之川为什么问这个,最后犹犹豫豫地报了个本国人均寿命。 “看你也没什么不良嗜好,给你算八十好了。” 沈之川说,“你今年二十,预计还有六十年寿命。但这六十年不是你的工作时长。人的记忆力智力和体力在六十岁后都会开始下滑,你人生后二十年的生活质量很难预期,更不用提科研产出,所以可预期的工作时长只有四十年。读研五年,就占八分之一。你没有太多的五年可挥霍。” “这是原因一。” 沈之川的手指在桌面叩了叩,制造出闷响。 “原因二,兰大的资源不足够。你自己也看到了,高精度的大型运算,兰大没有硬件支持。但是做演化的趋势就是图像越来越精细,公式参数越来越多。学校是想跟进设备,但层层审批到完全落实,这里面至少还得几年,你要拿自己宝贵的八分之一来耗吗?” “再有,谁也不能保证你的科研道路是一帆风顺的。什么时候会遇到瓶颈,什么时候会走进死路,没人能预期,天才也无法幸免。如果有一天走进了死胡同,你会希望有人能递来梯子,而不是一根茅草。外面有更多优秀的科学家,走出去,他们会成为你的同学,同事,导师。和他们一起工作,你会成长得更快。也许在某个关键时刻,他们就是那架梯子。” 沈之川说得太有理有据,谢栗完全无法反驳。 但沈之川尤嫌不够,还要趁胜追击。 他问谢栗:“你的目标是什么?” 谢栗想也没有想,脱口而出:“成为一个天体物理学家。” 沈之川再度叩叩桌子:“这不叫目标,这叫两眼无神。目标是一个具体的,能通过合理规划来实现的东西。” 这回谢栗低着头想了好长时间,才讷讷地开口:“现在的目标,就是把这个项目做完。” 他不太敢去看沈之川的眼睛。 因为沈之川问得他很心虚。 他当然知道沈之川不是问他这两个月想干什么。但是更长远的,说实话,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甚至沈之川听完还叹了一口气,就让他觉得更惭愧了。 “谢栗啊。” 沈之川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你站在山脚下,视力再好,也没办法看见山那一面是什么样的。” 原本谢栗准备了好多话要和沈之川讲,结果最后一句也没讲出来,反而被沈之川说的心服口服。 沈之川说的句句都对,可他却对光辉灿烂的前路有那么一丝惧怕。 谢栗从沈之川的办公室出来,没去办公室,直接回了宿舍。 程光忙得好几天没回家了,一直在学校宿舍住着。今天的工作是要谢栗一个人完成的,他就回家去看女儿老婆了。 谢栗回了宿舍也提不起干活的兴致,懒懒地瘫在床上,拽过手机,拨了谈恪的电话。 他格外想听听谈恪的想法。 虽然他用脚后跟想都知道,谈恪一定会鼓励他出去。 十分钟后,黑色的轿车在兰大门口一侧不起眼的超市门口停了下来。 谢栗抱着一瓶还挂着冰凉水珠的蜜桃乌龙茶跑过去,拉开车门。 谈恪的眼神在那瓶冰镇饮料上停了好几秒,喉结上下滚动,硬是咽下了一句“空腹别喝凉饮料”。 “吃饭了吗?” 但他最后还是没忍住要拐着弯说,“吃了饭再喝饮料吧。” 谢栗有些无精打采,诚实地说没吃。 “想吃什么?” 谈恪继续问。 谢栗摇头:“都可以。” 都可以的结果就是,谈恪开车去了他家附近的超市。 正是下班买菜的时间,超市人声鼎沸,摩肩接踵。高音喇叭全方位地循环播放今日特价,背景音乐是“今天是个好日子。” 谈恪去找车位了,谢栗站在超市入口,听着喇叭里的人声嘶力竭地唱着“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感到一阵恍惚。 逛超市算不上当代男大学生生活的必选项,兰大门口的小超市和外卖小哥已经能满足一切需求了。 谈恪走过来,谢栗正被一个急着进去抢特价鸡蛋的下班族挤到了一边去。 他拉着谈恪的袖子,破天荒地要求奢侈一下:“你想买菜,不如咱们叫配送服务吧?” 谈恪没采纳,拉着他往里走。 进去就更恍惚了。 谈恪站在蔬菜区问谢栗想吃什么。 三层高十几米长的货架上摆满了长相差不多的绿色蔬菜,谢栗艰难地盯着分辨了一阵,最后指着唯一相貌突出的大白菜:“那就它吧。” 语气十分不肯定。 谈恪看得想笑,又心里一阵酸楚。 谢栗确实生活经验匮乏,因为从来也没人教过他。福利院也不会放任孩子在后厨玩耍,学校食堂就更不会教他辨认蔬菜。 他其实从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带着烟火气的生活。 出去,对他来说不只是学业而已,还有走入一日三餐油盐酱醋的生活。 谈恪一手牵着谢栗,一手提着购物篮,将超市逛了一遍。 他教谢栗老抽和生抽的区别,教他米醋和黑醋的不同用途,教他燕麦片要买原粒钢切的最有营养。 回到家谈恪做饭,谢栗被拉着打下手。 剥蒜,擦葱姜丝,挑虾线,谈恪一样样地手把手教他。 最后饭菜终于上桌。酸香的醋溜白菜,金黄色裹了酱的闷煎豆腐,被炸过卷着长须散发着蒜香味儿的香辣虾。 谢栗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偷偷伸手摸个虾吃,正好被端着米饭出来的谈恪碰上,硬是把虾从小男生嘴里拽出来,拉着他去洗手。 谢栗的双手被捉住,被迫站在洗手池前,后面是谈恪高大的身躯紧紧贴着他。 水哗哗流着。 谈恪捏着他的手,打着洗手液反复搓揉,十指交缠又分开,掌心与掌背亲密相贴,旖旎得没完没了。 谢栗脸红起来,要把手往外抽,小声嘟囔着:“我自己会洗啊。你走开。” 谈恪恶意地从后面撞他一下:“你乖一点。” 从洗手间出来,谈恪的衬衣上都是巴掌大的水印子。小男生羞起来就张牙舞爪。 谈恪进去换了家居服才出来,谢栗坐在餐桌前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谈恪过来,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一把:“不是饿了吗,快吃吧。” 谢栗哦一声,抓起筷子,挑了块虾往嘴里塞。 虾壳已经炸脆,辣味浓烈,嚼起来又鲜又香。 谢栗嘎嘣嘎嘣地嚼了几口,忽然停下来:“谈恪,你是不是知道了?老师想让我出国,你是不是知道了?” 作者有要说:-- 方显认真传授经验:姜拍碎了加点鱼露豆豉和排骨放在一起炖,味道好,保留营养。 谈恪点头补充:出锅再撒点蒜末香菜 肖助理:dbq,我走错片场了。 第66章 麦哲伦星云 十二 谈恪夹菜的动作肉眼可见地慢了半拍。 他低低嗯了一声, 算是承认,接着把豆腐放进谢栗的碗里:“沈之川下午找我了。” “他说什么了?” 谢栗一着急,饭也不吃,连筷子都放下了。 谈恪看他:“咱们把饭吃完再说, 好吗?” 谢栗没有坚持, 拾起筷子继续吃饭。他想,如果谈恪也不那么想让他去, 那就好了。沈之川其实没办法强行逼他出去, 不是吗?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谈恪一下都没碰放了葱姜蒜的香辣虾。 吃完饭,两个人一起进厨房洗碗。 谢栗主动要来洗碗刷,谈恪拿着一条围裙从后面给他穿上。 系腰带的时候, 他忽然开口:“我小时候我爸特别节俭。” 谢栗一怔,回头去看。 谈恪伸手替他拨开额头上的刘海, 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我和谈忻都不能剩饭, 吃什么都要吃干净。” 谢栗不明白谈恪他讲这些的用意, 只好睁大眼睛等着下文。 谈恪见他一副懵懂的样子, 不由得有些感慨起来。 他刚开始总被谢栗不大成熟的外表所迷惑, 觉得对方心性不够成熟, 需要人时时扶持照顾着。 但后来他才发觉, 谢栗其实很成熟, 就像他自己所说, 他一直在努力做个成年人。 这段恋爱并不完全势均力等,至少一开始在谈恪心里不是。 但谢栗坚持要把自己摆在对等的位置上,要求平等的注视, 平等的沟通。 谢栗才是这段恋爱里真正的主导者。 谈恪下午挂了电话以后一直在想,如果谢栗就是不想出国,他有什么权力,能逼谢栗出国呢? “我爸爸会要求我们把葱姜蒜都吃掉。” 谈恪在小男生光洁的脑门上亲了亲,亲昵地环上他的腰。 谢栗的T恤乱七八糟地塞在裤子里,绕着腰线裹成一圈。这孩子完美继承了他们物理学院理工男的优良传统。 谈恪把手伸进他的裤子里替他把衣服拉平,又继续说:“我为了气我爸,就说我不吃葱姜蒜。” 谢栗以为霸道总裁生下来就冷静淡漠理智自持,绝对想不到他也有叛逆的时候。 “后来呢?你就彻底不吃了吗?” 他忍不住追问。 谈恪现在想起他小时候的事,还觉得有点可笑。他摇摇头:“我爸一眼就看出来我在找事,就让我妈把家里所有的肉菜都放上葱姜蒜。于是我就大概有足足半年真的完全没吃过肉。” 谢栗想了想,感觉这确实像是谈启生能干出来的事情:“那后来呢?” “后来啊,” 谈恪眯起眼睛回想,“后来我小姑心疼我,带我出去吃,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是真的太久不吃以后就不想再吃了,反正我确实是吃不下了。” 谢栗摸摸谈恪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没有父母,当然是有缺憾。谈恪和唐湾湾有父母,可也有缺憾。好像缺憾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东西,永远不许拥有圆满的一块。 谢栗盯着水池里的碗不知道在想什么,谈恪继续把话说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在我爸心里葱姜蒜也算是蔬菜,是菜就得吃掉,不能浪费。那跟他小时候穷过苦过有关系,但我没有过过白米比黄金还珍贵的苦日子。所以我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隔阂像被裹在蚌壳中的沙粒。但这颗沙裹在心脏里,却不会变成珍珠。 关山难越,更难越的是人心里的那颗沙子。 谈恪环着谢栗的腰,手慢慢收紧,把人密不透风地揽在怀里:“今天我想了想才发觉,之前我确实做得不好。总干涉你,让你觉得不开心。我可能不知不觉间也有我爸的毛病,以为自己是为你好 …” “不是的,谈恪。” 谢栗慌忙开口,他想转身,却被谈恪抱得很近,动弹不得。 “你先听我说完。” 谈恪说,“其实仔细想想,你喝一杯放糖的奶茶又怎么样,就像你说的,你自己心里明白限度,完全能管好自己。其它的事情也是一样。我觉得我的性格里大概也存在控制欲,所以看到你和我的期望不一样,就会忍不住干涉。这是不对的,我应该相信你。” 谢栗没想到谈恪还在反思这件事,还会这么坦白地向他剖析自己,认错道歉。 他觉得鼻头一阵发酸,说不出话来。 谈恪不在意他的沉默,只像是攒了很多话,终于有一个可以告诉他的机会。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像最好的大提琴,从共鸣箱中发出如夜色般深沉的声音,透过两人紧紧相贴的胸背,毫无距离地传进谢栗的耳朵里,传入他的身体里。 “沈之川下午给我电话,希望我能劝说你,叫你出国。但我想我不应该劝你,不应该用我的期待去刻画你。你想出国或者不想出国,我都会支持。你是我的爱人,我相信你的决定。” 谢栗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沿着脸颊落在谈恪环着他的手上。 一整日的惶惶不安跟着这颗眼泪,也一并落了下去。 他终于有了一种双脚着地,心脏被放回胸腔中的安定感。 全因为身后环着他的人。 “我有点害怕,谈恪。” 谢栗吞咽掉流进嘴唇里的眼泪,语无伦次地向他的保护人倾诉着,“我知道是好事,但是我真的害怕。我,我英语也不好,我从来没想过要出去啊,万一我听不懂别人讲话怎么办,我想你了怎么办…” 谈恪手上微微用力,将谢栗转了个身,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别怕,别怕宝宝,你听我说。” 他替谢栗抹掉眼泪,低下头,直直看着小男生的眼睛:“如果没有英语的问题,你想去吗?” 谢栗咬着嘴唇,想了想,不甚肯定地点点头,嘴里却说:“我不知道。” 说起英语,谢栗忽然想起一件事,伸手去拽谈恪的衣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别生气,好吗?” 那双眼睛刚刚哭过,含着水汽,眼尾泛着浅淡的红,好像春天第一株开放的海棠花,那么惹人怜爱。 谈恪被迷了眼昏了头,连什么事都不问,只点头:“我不生气。” 谢栗不大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不生气,犹豫地开口:“我还骗了你一件事,杨老师那里,我后来一直都去了。对不起。” 他飞快地抱住谈恪的脖子,用力地在男人唇角亲了两下,还留下一点点晶亮的亲吻的痕迹。 退开的瞬间,谈恪拦住他,伸手拢住谢栗的后脑勺:“小骗子,就这样道歉?” 谢栗心里也十分歉疚:“我当时只想把答应杨老师的事情做完,又不想和你起争执,真的对不起。” 谈恪却纹丝未让:“我教过你,怎么道歉才更有诚意。” 谢栗的脸忽然红了。 他想起那个吻,和谈恪的第一个吻。那时穿过偏光车膜的阳光温柔地拂过他的侧脸,充满热度的记忆涌上心头。 谢栗踮起脚,伸手扶着谈恪的肩膀,闭着眼吻了上去。 那模样近乎献祭。 … … 在这个吻中,谈恪被不知名的感动所包围。 为他所拥有的东西,为交付到他手里的东西。 厨房明亮的灯光下,谢栗的嘴唇微微张开,喘息着,嫣红着:“这下,总算有诚意了吧。” 他撒娇地去扯谈恪的袖子:“再没有别的事情骗你了。” 谈恪忽然弯腰,打横抱起谢栗,一直把人抱进卧室里,安置在床上。他蹲在来解掉谢栗身上的围裙:“把衣服换掉,我去洗碗。” 围裙转了个圈儿,还是穿回了谈恪的身上。 谢栗换了衣服出来,在客厅里找到自己的书包,拿出笔记本电脑来,叹口气,继续做沈之川嘱咐他写的文章。 所有的东西都在他的脑子里,他亲手推算的公式,亲手写下的定义,像有序而跳跃的音符,从人类的数学符号,幻化为黑暗宇宙中的诞生与毁灭,恒星与尘埃。 谢栗对着一行公式发了好久的呆,直到谈恪替他打开客厅里的另一盏灯,他才忽然醒过神来。 谈恪走过来,手上拿着一摞东西,在谢栗旁边坐下。 “我还没给你讲过我上学时的事吧。” 谈恪说着,将一个相册递到谢栗的手里,翻开其中一页,“看,这是我当年租过的房子。” 谢栗接过来,仔细地看着。那房间不算很大,也并不豪华,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扇巨大的窗户,几乎逼近地脚线,抬腿就能迈过去。 “从这里能直接看到特拉华河,学校就在另一头。上学的时候我每天都开车从这边过去。” 谈恪在照片上指着,“秋天的时候风景非常美。” 他翻过一页:“这里,就是物理系。” 谈恪把谢栗半抱在怀里,翻动相册,向他介绍每一张照片上的地点。 花砖灰顶的研究生院前 Andrew Flemi 的铜像,化学系前带旗尖的三孔拱桥,木质圆顶冬天会有温暖壁火的自习室,哥特风格有彩色花窗的教堂。 四月的樱花,Nassau大街上的老邮局,不起眼的普林斯顿大学铁栏门,成群结队穿门而过走出校门的毕业生们 … 谈恪轻轻翻动着相册,拉着谢栗的手,向他描述山那一边的景色。 作者有要说:- - 谢栗:点点点的部分,请大家去微波一下。微波一下,你就知道。 第67章 麦哲伦星云 十三 谢栗的时间忽然就值钱起来,比他自己以为的还值钱。 沈之川像个催命阎王一样, 每天一个电话询问他进度, 为了直接了当连发邮件都不发了。 谢栗和程光在沈之川的建议下,做了一个模拟大麦哲伦星云被银河系逐渐吞噬过程的 demo。 新的算法很好地解决了不规则星云中总是过度散逸或聚积气团的问题。 甚至对与现在学界内一个颇有争论的议题, 他们的 demo提供了新的证据。 一直以来对麦哲伦星团和银河系之间的星桥物质究竟来自大麦哲伦星团还是小麦哲伦星云,学术界众说纷纭。 从科学家们观测到的画面来看, 似乎是来自大麦哲伦星云。但当在哈勃望远镜下通过紫外线分析星桥物质的成分, 又有学者认为这些物质都来自小麦哲伦星云。 谢栗和程光的模型表明, 如果逐渐接近银河的大麦哲伦星云, 由于不同的引力和纤维立体结构影响, 星桥的规模、亮度,以及潮汐所引发的对银河系附近旋臂的影响, 将远远超过现在人类从地球能观测到的画面。 换言之,正在接近银河系, 并被银河系不断吞噬的,是小麦哲伦星云。 屏幕上,巨大的星云泛着浅淡的紫红色,那是在引力作用下物质旋转碰撞爆炸后,氢离子和氮离子散发出的剧烈光芒。 星云的气体外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小, 形成一道光亮的拱桥, 与银河系连接在一起。 庞大的银河系像一个不知餍足的掠夺者, 不断地掠夺着伴星系的气体。 如果在红外望远镜下观测这个过程,就会发现被“吸食”星云将不断变冷,越来越低的温度会加速恒星的死亡。 谢栗和程光都围在电脑前, 紧紧地盯着屏幕。 长达几十万年的星系生灭被浓缩在了一方小小的屏幕上。 人类的后代们,将在几十万年后见证这场来自祖先的预测。 假如那时还有人类。 当喷流带再次重新恢复漂亮的喷射轨迹,当最后一缕红光熄灭,程光忍不住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这感觉可太像创世了。” 晚上谢栗在办公室里继续修demo 的代码,修正几处小 bug时,没由来地又想起程光说的话。 假如宇宙就是一场巨大的模拟。存在于其间的所有,恒星、行星,甚至地球上的飞禽走兽都是由或多或少的参数构成的,是不是意味着命运也是注定的? 那么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出国和不出国,到底哪一个才是被设定好的路径?他和谈恪到底是程序设定的相遇,还是某个粗心的程序员遗留下的 bug? 谢栗第一次产生了“凭什么”的想法。 如果造物主真的存在,凭什么他与生俱来的参数就是无父无母,凭什么在演算路径上会得出他英语不好的结果。 大脑是属于他的,身体也是属于他的,凭什么他不能更改自己的原始参数? 凭什么他不可以为自己的未来重建算法? 他也想站在科学的巅峰,站在人类文明的最前沿,一探未来的究竟啊。 这点壮志豪情来得快,去得也飞快。 一旦他出国,和谈恪就变成异国恋了。 那天谈恪特地拿以前的相册出来给他看,无非是要告诉他外面有多好,鼓励他走出去。 如果他开口说要去,谈恪一定不会阻拦。 但这段感情才刚刚起步,他们真的能够经受得住异国的考验吗? 谢栗的文章和模型经过沈之川的修改,立刻发了出去,投给了九月的国际天体物理学术会议,又把谢栗他们的 demo 同时发给了沈之川已经联系好的,普林斯顿专攻宇宙学演化方向上的团队。 谢栗独自成为了通讯作者和一作,程光拿了第二作者。 两个人从沈之川办公室里出来时,程光攥着手,一直到从办公楼里走出来,才感慨万千地开口:“栗啊,咱俩可运气太好了吧。” 谢栗明白他的意思。 一般导师都要拿个通讯作者,还有些更得寸进尺的,拿第一作者,完全将学生的成果据为己有。 而沈之川只把自己放在三作了。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他对谢栗的这篇文章几乎没有实质性的贡献,放个三作纯粹是给他撑个腰。 忽然一下手里的事情都交了,时间一下子空出许多来。 隔壁几个办公室的听说谢栗和程光投了论文,纷纷跑过来打听。暂时没结果的事情,谢栗不敢开口随便胡吹,只好嗯啊地应付。 实在应付累了,他干脆抱着包就尿遁了。 唐湾湾刚出院,没来学校,还暂时住在自己家里。 谢栗干脆买了点水果,跑去看她,结果正赶上唐湾湾在搬家。 一屋子鸡飞狗跳,人进人出。 唐湾湾捏捏她师弟的脸,指指旁边的破纸箱子:“自己随便坐吧,忙着呢,管不上你了。” 婚纱照被人从墙上取下来随手扔在了墙角。 唐湾湾蹲在地上打包她以前上大学时做的太阳系模型,把塑料泡沫一点一点的塞进行星间的空隙里,然后裹上塑料膜,用胶带缠死。 谢栗把剪刀递过去:“师姐,你你真的离婚了?” 唐湾湾接过剪刀,利索地剪掉胶带,把气泡捏平,头也不抬,应道:“是啊,这不忙着搬家呢。我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回头搬好了请你吃饭。” “这么快啊?” 谢栗傻乎乎地问。 唐湾湾把模型装进箱子里,直起腰来,打量着她曾经的家,避重就轻地说:“是啊,离婚那儿人少,排队都不用,把材料递过去,人家问两句,然后章子咔咔一盖,最多半个小时就完事儿了。” 她末了又感慨一句,“可比结婚容易多了。” 谢栗想说点安慰她的话,刚张嘴,唐湾湾立刻转过来,就着满手心的灰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你可别安慰我啊,我可高兴着呢。” 谢栗总觉得她的笑底下藏着点说不清楚的东西,却又不忍心去探究。 他也没坐太久,唐湾湾忙着指挥工人搬家,也顾不上和他说几句话 谢栗站起来告辞,唐湾湾又叫住他:“小栗。” 她打发了工人,走到谢栗面前:“听说你们投文章了,祝贺你。” 谢栗挠挠头:“还不知道结果呢。” 唐湾湾却颇笃定:“你可别谦虚了,自己做的东西,心里还能没数吗?老师想让你出国,你自己有打算吗?” 谢栗叹口气,摇摇头,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唐湾湾看出他的犹豫,叫他等着,转身进了卧室,过了一会才出来,手里拿着一块色彩斑斓的石头。 “这是碎叶站奠基的时候,我们在周围一人捡了一块石头。你看这里有个大红斑,像不像木星上的风暴眼?” 唐湾湾把石头放进谢栗的手里,“小栗,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为了仰望星空才出生的,也许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会通过你的眼睛,看见更奇妙的东西。你一定要朝着热爱的东西走下去,不要为任何事动摇。” 唐湾湾指指自己:“我就是前车之鉴,我动摇了,妥协了,我以为我能忍耐,但其实我不能。人都是一样的,明白吗?你那个男朋友很好,但是你更好。” 她拉起谢栗的手:“你应该出去,为了以后有一天,你自己不后悔,也不埋怨他。” 谢栗从唐湾湾家出来的时候,那块石头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 他站在马路边发了会呆,最后转头回了学校。 沈之川临下课前在教室门口看见谢栗,还很意外。 他正被几个学生围着问些他在课上已经强调了好几遍的蠢问题,越来越不耐烦起来,干脆招招手,示意谢栗进来。 “过来过来,给他们几个讲讲这个德拜屏蔽。” 马上就要期末,沈之川出了名的不给例题不划范围,学生只好抓着他问问题。 谢栗只好进来,顶着几个本科生求知若渴的目光,接过对方手里的习题,扫一眼,立刻指出问题所在:“非中性等离子体也具有德拜屏蔽效应,这个公式从一开始就套错了。” 他接着又去看下一道题,也是只扫一眼,两秒都用不到:“小于德拜长度的空间尺度,比响应时间的时间尺度,是应用瞬时强电场,而不是局域强电场。” 沈之川半靠在讲台上,看着他的得意门徒横扫弱鸡,简直通体舒爽,末了拍拍手:“我的博士生大一就会做的题,你们快毕业了还要拿来问人,这个水平是打算在学校里申请学区房吗?” 几个本科生被损得灰头土脸,含泪而逃。 沈之川发泄完积蓄了一整个学期的怨气,舒爽了,转头对着谢栗笑得慈爱:“你有什么事?” 谢栗拉着书包带子凑过去:“老师,我想问问,要是出国,我要准备多少钱才够?” 沈之川更意外了。他挑挑眉,上下打量着谢栗,怀疑谢栗的问句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不出国的陷阱。 “看你怎么出去了。反正总有办法让你出去。” 沈之川不给他个准话,“怎么?想通了?” 谢栗点点头:“我想先了解一下。” 作者有要说:- - 谈恪:孩子要出国,该带些什么东西? 肖助理:钱。 第68章 麦哲伦星云 十四 沈之川指了个大概的方向, 谢栗自己回去上网研究了一圈, 发现出去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昂贵。 出去交流一般能争取到钱, 节俭一点可以满足生活需要。唯一要自己掏钱出来的是来去的飞机票钱。谢栗这几年存下来的补助奖学金, 还有外面打工接活赚的钱,买机票也绰绰有余了。 但有一样额外花钱且没有上限的事,沈之川特意提点他, 是英语。 就算有学校和导师担保,他也得把托福考了,而且成绩不能太难看, 并且要考就得尽快考。 他的口语问题必须要抓紧时间解决。 谢栗回去翻了翻网上英语班的价格,又看看自己银行卡的余额,忽然人生头一回,感觉到了沉甸甸的经济压力。 周末谢栗去杨老师那里。这是他和杨老师约定的最后一次义工服务。 谈恪说要来接他, 但快结束的时候又发信息叫他在那边等一等, 说路上堵车了。 于是谢栗帮着杨老师把院子里的东西收进室内,又拿着扫帚抹布帮忙打扫卫生。 学生们陆陆续续被家长接走。 最后一个学生走了后, 谈恪终于姗姗来迟。 他帮谢栗拿起书包, 拉着他和杨老师道别。 杨老师见到谈恪还有些不好意思:“你帮我找的志愿者下个星期就能来。这段时间多亏了小谢, ” 她看谢栗一眼, 谢栗正疯狂朝她眨眼睛, “多亏了他后来又改变主意。” 谢栗那时虽然生气, 但还是很在乎谈恪的面子。 他后来跑过来,只说是自己改变主意了,一个字都没提谈恪专断的事情。 从小院子里出来, 谢栗在前头蹦蹦跳跳,谈恪拎着他的书包跟在后面。 他心情十分好,忽然扭头去问:“你给杨老师找的志愿者是什么人啊?” 谈恪在昏暗中眯着眼瞧了瞧他,忽地伸手把人拽过来:“关心这个干什么?” 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好像识破了什么天机。 谢栗一头雾水:“啊,我就是好奇啊。” 谈恪在他脑门上重重地亲一口:“瞎想什么,是长鲸的员工。” 谢栗伸手蹭蹭额头上被亲过的地方,过了两秒才回过味来,指着谈恪:“我才没有乱吃醋!哇,我哪有那么无聊啊!你太无聊了!” 谈恪只笑不说话,任由谢栗两步窜出去,权当是小男生害羞。 只是他的笑意没维持几秒,陡然变了脸色,大喝一声:“谢栗!” 小巷里没有灯,一旁昏晦的门里忽然窜出一个灰色的影子,看身形比谢栗还矮一些。 谈恪心里一紧,大步迈过去,先把谢栗搂进怀里,然后才看清谢栗面前站着的是个年纪不大的男生。 他不认得,但谢栗认得。 那就是那天推了谢栗一把的男孩儿。 说来也怪,那次之后,谢栗再没见过这个小男孩拿出手机来玩。 只是这男孩儿见了他总躲着,一见到谢栗就跑开。好几次谢栗想找他说说话,都没成行。 可每次谢栗和别人做对话练习,他又总不远不近地在附近看着。 “你怎么还没回家?” 谢栗走近男孩,“你家里人呢?” 男孩捏着小拳头,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才令自己能和谢栗对视。 他一扬头,挺起胸脯,十分正式严肃,对着谢栗地开口 -- “If things go ill or well , If joy rebounding spreads the face, Or sea of sorrows swells, It is a dream, a py. ” 谢栗顿了好几秒,才从男孩扭曲艰涩的发音中,听出那是他曾经给孩子们念过的一首诗! 他一时间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惊喜,因为那首诗他只念过一次,甚至没有念完,就被杨老师打断了。 因为杨老师说诗歌的寓意对这些孩子来说太艰涩难以理解,不适合作为朗读材料。 可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男孩竟然只听了一次,就记下来了。 眼前的小男孩很努力地纠正自己的发音,每一个口型都做的夸张标准 -- “No magic but in thee, Thy touch makes desert bloom to life. Hush thunder, sweetest song, Fell death, the sweet release.” 小男孩终于念完了,看着他,好像在期待什么。 谢栗眨眨眼睛,想说的话堵在喉咙眼,却出不来。 小巷另一头,一个人影急急走近,伴随着焦躁的尖利女声:“新新!你怎么在这里?!妈妈找你快找疯了!” 她冲过来,一把拉起小男孩的手:“你为什么突然从公交车站跑掉了?你知不知道妈妈还以为你丢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快走!” 母亲这才发现这边还站着两个人,不由得面带狐疑,上下打量着谢栗和谈恪,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最后拉起男孩的手,一边低声斥责着走开。 谢栗忽然推开谈恪追上去:“请您等等!” 母亲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谢栗在她面前站定,弯下腰来试图和男孩平视:“那天我念的诗,你记住了,是吗?” 男孩先看了眼自己的母亲,然后才缓缓地点点头。 谢栗扶住他的肩膀:“你念得很棒,知道吗?真的很棒,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 男孩愣愣地看着他。 谢栗去牵他的手,男孩的手心里潮热,带着汗。 “以后你会变成很厉害的人,知道吗?”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在男孩的耳朵上抚了一下,轻柔的气流钻进外耳里。他说:“要加油哦。” 他直起身来,挥挥手:“再见,要好好听妈妈的话哦。” 谢栗在原地站着,目送母亲牵着孩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小巷里。 谈恪这才从后面走过来,牵过谢栗的手,带着他朝小巷外走去。 两个人一路无语,透过交握的双手,掌心的温度,交换着无言的温情。 直到上了车,谈恪才开口问谢栗:“他念的是什么?” 谢栗想也没想,低声回答他:“Thou Blessed Dream.” 他说完,连自己都怔住,隔过几秒,难以置信般地,又无声地翕动嘴唇,无声重复着。 谈恪越过中控去牵谢栗的手:“你会念吗?” 他不等谢栗回答,又说,“你念一次给我听听,好吗?” 谢栗舔了舔嘴角。 那首温柔诗歌的抑扬,韵脚,和格律,在这一刻变成一只手,轻轻抽开那根长久以来束缚着他的线。 “If things go ill or well -- ” 这是谢栗长久以来的第一次,在除了那些听障孩子的人前,不再恐惧地讲出英语来。 发音仍旧蹩脚,可在他自己的耳朵里,已经变得不再那样刺耳可怕,令人生厌。 当谢栗念完时,谈恪忽然俯过身来,将谢栗紧紧搂在怀里。 他心绪难平,表现得比谢栗自己还要激动。 “我们栗栗朗诵得真好。” 他说,“是我听过的最美的诗。” 谢栗抬起手来回抱谈恪:“谢谢你,谈恪。” 他不擅长讲甜言蜜语,只好靠着真挚的情感来表达谢意。 谈恪松开谢栗,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描摹着小男生的五官。黑琉璃般的双眼,不算高挺却笔直的鼻梁,肉粉的嘴唇,生气的时候会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又凶又可爱。 这小男孩属于他,又不属于他。 这只小小雏鸟的翅膀上正在发出硬而长的正羽,羽毛颜色亮丽,将带着长大的雏鸟飞上蓝天,直冲云霄。 他的小男孩,将会在未来成为一只漂亮而勇敢的燕鸥,振翅飞越无边的海洋,广阔的陆地,从北极圈到南极洲,在夜晚与天上的星辰相会,在白天栖息在丝绵般的云层间。 所有的人都将仰头,为这只小鸟的身姿所惊叹。 他不能将一只燕鸥,养在樊笼里。 谢栗被谈恪捧得有些脖子疼,轻轻开口:“谈恪…” 谈恪忽然回过神来,放开谢栗:“栗栗,我之前把我在普林斯顿上学时租过的那栋房子买了下来。” 话题跳跃得太快,谢栗反应不过来。他看着谈恪,等着下文。 谈恪的眼睛里闪烁着谢栗无法形容的东西,看起来激情又危险。 “那就是我们在普林斯顿的家,你可以住在那里。” 谢栗微微仰着头,有些窘迫:“谈恪对不起,我还没告诉你留学的事情。我前两天才有了一点头绪。” “我可能会出国。”他觉得非常愧疚,想到要将谈恪留在国内,他非常难过。 这不是一件容易选择的事情。 异地恋,异国恋,听起来就充满了阻隔障碍。 但睡不着的那几个晚上,谢栗躺在宿舍的铁床上竭尽理智地思考去这个问题。 如果现在因为舍不得谈恪而不去,以后也同样会舍不得谈恪。 但要是永远不去,他会不会后悔? 谢栗在黑暗中直视那个答案,会的,他会的。 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后悔的,尤其是在当他渴望和谈恪比肩而不能的时候。 在他的热爱和谈恪之间,他根本难以抉择。 谈恪再次低头亲吻谢栗的额头,试图安抚他的不安:“我很高兴你想去,栗栗,你应该去的。” 谢栗低下头,小声地啜喏:“可是我出国了,你怎么办?我好舍不得你,你会不会也很想我。” 谈恪搂紧他:“我当然会想你,所以你会住在我住过的房间,走我曾经走过的路,坐在我喜欢的位置上自习,跟着教过我的那些教授们学习。” 他扶着小男孩的肩膀,认真而严肃:“栗栗,现在我要教你一件事 -- 我不会让你在热爱和我之间做选择,我一直会注视着你,看顾着你。” 好的爱情不是选择,而是成就。 作者有要说:- - 栗栗:啊,可要是我没去成普林斯顿怎么办。 第69章 麦哲伦星云 十五 谢栗在谈恪热切的目光下, 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结结巴巴地开口:“以后,以后我也会看着你,照顾你的。” 他顿了顿,有些信心不足,转开目光, 低下头, “可我现在还不一定能去呢。” 谈恪弯起一边嘴角,伸出小拇指:“我们来约定,如果你能去,等你毕业的时候, 我去给你拨穗。” 谢栗忍不住睁大眼睛:“真的吗?” 谈恪大笑起来,信心满满:“真的。” 车平稳地驶在路上,马路内侧是成片的高层住宅区。 灯火万家, 星河一道*。 或昏黄或白亮的灯光从指甲盖般大小的窗户里鼓出来。 谢栗忍不住眯起眼去瞧那星星点点透着热气儿的光。 他上大学的时候在自考机构兼职过一阵子数学老师。晚上九点下课, 他坐公交车回学校,从一大片住宅小区里横穿而过。 夜晚中亮着灯火的楼房静默矗立着, 每一扇窗都散发着晚餐的香气, 电视的喧闹,每一点灯火都是一个家的侧影。他常盯着那些灯光陷入不由自主的幻想中,想那些窗子后的场景, 想那些家长里短,欢笑吵闹。 这种时候,孤独也会并行而至, 那是一种空虚的感觉,仿佛他的整个人是从某处抽出的一个片段,没有前文,无头无尾。 “栗栗。” 谈恪的声音打断了谢栗的发呆。 谢栗回过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谈恪开着车问他:“我们晚上吃什么?” 他用一副打着商量的语气,“在外面吃,还是回家做?” 谢栗歪着头看谈恪的侧脸,夜晚里路灯和车灯的光线不断亲吻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一触即离,显得格外冷淡,又充斥着莫名的亲近感。 谈恪等不来回应,分出神来看谢栗一眼:“问你呢。” 谢栗这才迟迟开口,十分郑重:“我们回家吧。” 回家。 直到期末考试结束,会议和普林斯顿那边都还没回信。 夏天已经热得连空调也没有招架之力。 程光站在办公室空调吹风口下边,对着日历掰手指头:“我还觉得咱们那文章已经投出去好久了,结果今天一看,才过了一个星期。这等信儿的日子也太难熬了吧。” 谢栗正带着耳机,耳机里放着VOA 慢速英语,他小声地跟着里面的女声,一句一句地模仿。 他回头看程光一眼:“你站在空调底下吹,回头又该感冒了。” 程光嬉皮笑脸地抖抖衣领子:“感冒躺两天就完了,这么热扛不住啊。” 沈之川冒着寒气儿的声音从后面冒出来:“你上次感冒请了半个月的假我还没和你算。” 程光打个寒颤,顿时不冷了,缩着头从空调下面蹿出来,毕恭毕敬地拉开椅子,就差跪下呼一声万岁:“老师,您怎么来了?” 沈之川往常最见不惯程光这副样子,但他今天心情好,懒得说,在程光拉开的椅子上坐下,开口:“普林斯顿那边有回信了。” 谢栗一把扯掉耳机:“他们怎么说?” 缓慢而抑扬顿挫的女声从耳机扬声器里传出来。 沈之川看了那耳机一眼,再次慢慢开口:“他们认为你的模型非常好,想和你在视频通话里聊一聊。” 程光满脸喜色还没来得及发表,立刻意识到那个天大的问题,忍不住转头去看谢栗。 谢栗的表情有些僵硬,过了好几秒,他才开口:“我能准备几天吗?” 沈之川看着他,意外地语气温和:“你能行吗?” “应该,可以的。” 谢栗捻动着垂落在他身前的耳机线,声音很小,听起来就不太行。 沈之川暗暗叹口气:“你明天开始还要带本科生观测,你要准备多久?一个星期够吗?” 谢栗自己给自己鼓劲一般,使劲点头:“够。” 沈之川临走前又想起另一件事:“程光有护照,你还没有吧?没有赶紧去办一个。” 第二天上午,谢栗去给本科生带第一堂观测实践,领着一群二十几个叽叽喳喳的本科学生浩浩荡荡地从教室里出来。 这帮学生对他好奇得要死,眼神中都带着打探,探照灯一样。 谢栗心里明白多半是因为谈恪。 他肃着脸,一人发一把手掌大的三角尺:“今天的实践内容,是用这把尺子测量计算明德楼的高度,可以几人组队,实践报告按组交,要写清楚详尽的原理、步骤和测量计算过程。报告分数会计入你们总成绩的一部分。” 本科生就地散开,拽着尺子三五成群。 谢栗远远看见有几个学生凑在一起,看样子像是在玩手机。可等他一走过去,学生们又立刻把手机收了起来,反而让他不好说什么了。 实践课一个半小时,上下来比他在操作台前站一天都累。 下课前他一一把尺子收回去,再次反复强调实践报告的重要性。 那几个学生照旧嘻嘻哈哈,不知道听见去没有。 从器材室出来,谢栗再次接到了谈忻的电话。 谈忻在电话那边语气为难:“谢栗,我爸爸想见见你,你今天有时间吗?” 谢栗顿时也很为难:“谈恪知道吗?” 谈忻压低声音,好像是不大方便:“我哥哥不知道,我没告诉他,我怕他知道了又会和爸爸吵架。如果你实在不方便就算了。” 谈启生对谢栗有种超乎寻常的感兴趣。这种感兴趣说正常也正常,说怪也怪。 谈启生从没关心过谢栗和谈恪的事情,可又总想把谢栗拉进谈家的家事里面。 那天谈恪那么一说,谢栗猛然回过味来,就更加不想再见谈启生。 他私心里怀疑谈启生所做的一切根本是另有目的的 -- 并不是表面上为了让他去劝说谈恪帮母亲迁坟那么简单。 他是从坎儿城出来的这个不难查,厚学奖的那一场风波在学校论坛上闹了沸沸扬扬,甚至他的录音也是对外公开的,略一有心就能获得,那一个“星星的孩子”或许根本只是一个试探 -- 试探他和谈恪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而当时他确实因为谈恪的不告知而愤怒得昏了头。 而事实上,谈恪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谢栗越想越心慌起来。 谈启生在他心里从一个受人崇敬的科学家,变成了一个心机重重的父亲。 他越是这样想,在谈启生面前越不自在。 谈启生打量他的样子,似乎很关切:“你的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学习辛苦了?” 谢栗猜他叫自己来,是又要提谈恪母亲安葬的事情,心里更加抵触,只摇摇头。 谈启生重咳一声,又说:“上次我交代给你的任务,你都没有完成啊。按照上次说的,那我不能同意你和谈恪在一起。他不让他母亲回来安葬,以后我们夫妻分葬两地,我也不能让这个臭小子舒心嘛。” 谢栗面无表情地“哦”一声。 谈启生皱起眉头:“你这个哦,是个什么意思?” 谢栗想起了那次在谈恪家的书房里那个雷霆咆哮的电话,直觉谈启生这个人的脾气不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但他的脾气也不怎么好呢。谢栗一边心想着,一边开口说:“您知道地球绕着太阳转吧。” 谢栗忽然如是说道。 谈启生的眉头皱得更加深重,看谢栗像看着一个傻子。 谢栗挺直脊梁,继续说:“而太阳只是英仙臂上一颗小恒星。银河系有四条旋臂,银河系外还有 135 亿光年的宇宙。宇宙不绕着任何人转。” 他指指谈启生:“你,还有我,谁都不是宇宙中心。就是这个意思。” 谈启生的脸色像夏天暴雨将来的天,蓄势勃勃地沉了沉,紧接着一连串的咆哮如雷暴一般砸下来:“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宇宙中心?你的意思是我还管不了你们了是不是?谁教你这么和长辈说话的?” 谈忻在外面听见动静,飞快地推门进来。 谢栗抱歉地看她一眼,抓起书包来对着谈启生一鞠躬:“我先走了,您多保重。” 他跑得飞快,走出去好远仿佛还能听见谈启生的咆哮声。 他猜的没错,谈启生果然是不同意他和谈恪在一起,打一开始就是的。 谢栗从医院出来,才掏出手机来给谈恪打电话。 电话甫一接通,他立刻对着手机承认错误:“谈恪,我和你爸爸吵架了。你爸爸说他不同意我们谈恋爱,我说他不是宇宙中心。你爸爸特别生气。” 谈恪拿着电话,实在没忍住,当着方显的面闷笑一声。他实在难以想象那是个什么场景。 谢栗看着挺乖顺的,但惹急了说咬人就咬人。 谢栗还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认错:“让他这么生气我很抱歉,但我也真的非常生气。他就算不同意我们两个,也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出来,为什么要拿你妈妈的事情来试探挑拨我们呢。都怪我太蠢了,上回竟然什么都没想。对不起,我那天不应该朝你生气。” 方显眼见着谈恪的表情由晴转阴又转晴,忍不住十分好奇电话那边到底说了些什么。  谈恪挂了电话,他实在忍不住凑上去:“我发觉你谈恋爱以后,有人味多了。” 谈恪推推面前的文件夹:“我以为我在你们心里,只有铜臭味。” 方显被发觉说人坏话也毫不尴尬:“铜臭味多好闻啊,那是运通vip 室的沙龙香好吗?” 去年有个女客户瞄上了谈恪,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喜好。方显直言不讳,谈恪其人最爱铜臭,唯一的爱好就是每天泡美金浴。 方显开完小会,从谈恪的办公室出来,给沈之川打电话,心血来潮约他出去蒸桑拿泡温泉。 沈之川心情倒是好,只是有点莫名其妙:“明天还上班,今天泡完几点才能回家?” 方显大手一挥,表示这都不算事儿:“就在那住嘛。我回家给你收拾一身明天穿的换洗衣服,明天早上吃完早饭我直接送你去学校嘛。” 沈之川从来没这么疯过,非常犹豫。方显一见有戏,立刻软磨硬泡地缠上来:“川川,我这两天加班,肩膀好痛啊,腰也痛啊,你说我会不会得腰椎间盘突出啊,万一得了你可怎么办啊。” 沈之川毫不留情:“那正好,得了就不用每天费尽心思往我的床上爬了。” 他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沈之川没明说不去,意思就是同意去了。 方显美滋滋地哼着歌回办公室。 那天方显主动开口留宿沈之川,沈之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 其实一开始谁都没打算干什么。 开始只是躺在一张床上聊天。 方显絮絮叨叨地讲他自己那点事。 沈之川越听越不对劲,谁能在自己家里走丢?谁小时候挨罚跑步能在自己家后院里跑到虚脱?哪家的兄弟俩在自己家玩捉迷藏玩到差点溺水还没人能发现? 沈之川忍不住缓缓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你该不会每天都在五百平米的大床上醒来吧?” 方显在夜灯的昏暗光线下眨眨眼,一本正经:“我的卧室最多也就三百多平米吧?五百多平米的床,那得是钢筋水泥床柱才能撑得住床板的重量吧?这不科学,哪有这种床?” 沈之川终于忍不住了,拔床而起,一把掀开方显的被子:“你家到底是哪个财富排行榜上的?” 作者有要说:- - 谈启生:孙子大了,要造反了。 第70章 仙女座 一 方显面对这个问题, 挠着后脑勺,姿态十分矜持:“财富排行榜什么的真的没上过,不够格。” 沈之川眯起眼睛,看着他:“不能说就算了。” 话是通情达理的话,就语气不怎么通情达理。 方显赶紧坐起来,就枕在沈之川的肩头,伸手去搂他:“没不能讲, 就是每次讲出来气氛都怪尴尬的。” 他这么一说,沈之川反而更好奇了:“难道你家发家致富的路子是从刑法上找的?” 得, 越描越黑。 方显叹口气,只好坦白, 语气幽幽里仿佛夹杂着不为人知的心酸:“那我说了你别笑啊。” 他顿了顿, 对着沈之川白皙的耳垂一口,以一种郑重的自首语气继续说, “那什么, 我家吧, 主业挖煤。” 沈之川当场忍住了, 确实没笑, 就是转身去找手机, 一边找一边又问:“那副业呢?” 方显清清喉咙:“也挖黄金。” 沈之川忙着拿手机捣鼓。方显凑过去一看 -- 嚯,这人正忙着给他把通讯录里联系人的姓名改成“煤老板。” 方显气得几欲撞床, 最后被沈之川勾住脖子,一句话轻而易举就哄住了:“过来,让我品品你到底是个煤味儿还是金子味儿。” 沈之川不用说了, 方显也正儿八经素了好久,亲两口就不行了。 都到了这个岁数,也懒得再慢慢揣着,从指缝儿里一点点往外露。 人生苦短,良宵更短。 沈之川闭上眼的时候心里在想,他以前总想那么多,也没落个好下场。有什么意思,想他妈什么想呢? 以后不行就以后分手,他又不是没分过手。 方显如愿上了全垒,当天晚上激动得差点失眠。 沈之川早上睁眼,方显一张大脸几乎要怼到他脸上,下意识抬脚就给人踹下去了,踹下去了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家的床。 方显兴奋到后半夜才睡着,大清早惨遭横脚,拍拍脸上的灰还能毫无怨言地爬回床上。 沈之川再次确认,这货真的是属狗。 方显终于如愿以偿,这几天飘得厉害,自重都比平均低了好几个牛。 他约沈之川下班去泡温泉,结果临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坐不住了。他拎着车钥匙早退,结果电梯门一开,里面站着左手拎公文包右手拿车钥匙的谈恪,俨然也是一副早退的样子。 两人面面相觑,相当默契地同时开口,冒出同一句话:“你这么早就下班?” 谈恪相当理直气壮:“谢栗那边有点事,我过去看看。” 方显也丝毫不显心虚:“我和川川恋爱纪念日,要出去庆祝。” 谈恪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吐槽:“沈之川知道你们还有恋爱纪念日吗?” 方显捋一把头发:“他去了就知道了。” 谈恪上了车还是觉得非常魔幻。沈之川那样一个人,最后竟然真的和方显搅和在一起了。他忍不住替方显的这段新感情进行风险评估。 显然最大的风险因素来自于方显他自己。毕竟过去将近三十年在国外约会文化的熏陶下,他接触了太多人。 谈恪在东方文化中长大,不能接受这种观念 -- 但不代表方显就是错的,至少方显从不觉得自己过去感情经历丰富是一种错误。 但沈之川会怎么理解这件事,那就不好说了。 谈恪开着车想了一路,最后觉得自己实在是多管闲事 -- 沈之川再怎么难搞,好歹没有一个倚病卖病满脑子算计的爸。 其实他妈妈的坟究竟在哪里,他爸真的在乎吗? 他妈妈去世了这么几年,他爸难道就没有能力自己给妻子迁坟,非得求着谈恪操办吗? 这种事情不能细想,就像个没包好的饺子,水一开饺子皮就破了,里面裹着个残酷的事实,满锅地飘。 他知道世界上有很多控制狂父母,但有没有哪一个和谈启生一样卑劣,他真的不敢打包票。 当年妈妈在地震中遇难,谈启生压着消息不通知谈恪。妹妹沉溺于悲痛无心顾及其他,直到下葬前谈恪才知道了这件事。 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可能只有谈启生自己心里明白。 而现在谈启生又再度利用他妈妈来插手干预他的感情生活。 世界上有这样的父亲吗? 谈恪感到无比厌烦和疲惫。 他明明该让谢栗过得无忧无虑,而不是为了这种没名堂的事情分心。 谢栗上车的时候,敏感地察觉到谈恪的情绪很低。 两个人说几句有的没的,便陷入沉默中。 车往城外开,道旁的绿荫飞速地后退着。 谢栗想再说点什么,却也无从开口,脑子里千头万绪,甚至顾不上关心他们要去哪。 他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太幼稚。 他指责谈启生,除了激化矛盾,没有任何作用。 他止不住地想今天干的蠢事,越想越无地自容。 车速放缓,路过减速带时仍免不了颠簸。 谢栗被颠得回神,一抬头发觉已经他们进山了,周围绿意葱葱,再不见城市的踪迹。 山路尽头矗着一座中式的大门,古香古色,上面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天华山庄。 谢栗这才有些好奇起来:“谈恪,这是什么地方?” 他拉开车窗,窗外淡淡的臭鸡蛋味瞬间解答了他的疑问。 “温泉,带你出来玩玩。” 谈恪开口证实。 说话间车已经开进温泉山庄的停车场。 停了车,谈恪解开安全带兀自下车,径直绕到车的另一边,替谢栗拉开车门,朝他伸出手:“来吧,带你去玩。” 私募协会的这帮人都是这里的常客,从门童到前台都眼熟,不用谈恪多说,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 礼宾引着两人进房间,替他们开门插卡,手脚麻利地拉开凉饮,倒进玻璃杯里送到客人面前,然后微微鞠躬,笑容得体:“谈先生有任何需要,我们随时效劳。请您慢用。” 谢栗被谈恪握着手坐在沙发里,直到礼宾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才轻轻松出一口气。 谈恪拍拍他的肩:“浴衣和泳衣都在衣柜里,去换上,先泡会再回来吃饭。” 谢栗犹豫着站起来:“那你呢?” “我要打个电话。一会就来。” 谈恪说。 衣柜在里面的卧室里。 一次性泳裤都是均码。谢栗穿上以后,两条细腿在宽松的裤子里晃。 酒店提供的浴衣也长,白色的下摆一直垂到他的脚踝,再长下去大概就能全场奏起婚礼进行曲了。 谈恪从后面走过来,拢着小男生的腰一掐,看起来就更像条裙子了。 “我要去上厕所。”谢栗被闹了个大红脸,拽着着衣服下摆转身就要跑。 谈恪也不拦,由他跑出去。 约莫是工作日的原因,客人不多,从客房去汤池的路上几乎没有人。 天华山庄的公共汤池是露天的,就坐落在群山环抱中的一个低地,巨大的汤池被青灰色的石块一分为二,池底铺满珍珠般的乳白色鹅卵石。 汤池视野开阔,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被薄雾环绕的天华山主峰。 一个人也没有,静得几乎能听见温泉水随风轻轻漾动。 没有陌生人让谢栗觉得自在了很多。 不用谈恪说,他自己脱掉外面套着的浴衣,只穿着黑色的一次性泳裤,像条没见过水的小狗一样扑进了左边的汤池里。 谈恪嘱咐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见汤池里的小狗嗷地一声从水里爬起来,朝他冲过来:“怎么这么冷啊!” 虽然是夏天,但山里还是凉,更不消说刚在一池子冷水里涮了一趟。 谈恪哭笑不得,赶紧脱了自己身上的浴衣给他裹上:“那边是冷泉,是地下水抽上来的,只有十几度。” 他推着谢栗走到右边的汤池前:“这边才是热的。快下去暖和暖和。” 谢栗是第一次泡温泉,原本满腔激动,结果一进来就出了个糗,扑地一下就把激动全浇灭了。这会下进热池里,老老实实地靠在边上,也不扑腾了。 谈恪也顺着扶手走下来,在谢栗身旁坐下。他舒服地眯起眼,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 热汤有种魔力,能把烦恼像肥皂那样消融掉。泡在热水里,许多事都变得更容易说出口了。 “我决定把我妈的坟迁回来了。” 谈恪忽然开口。 谢栗正捧着一捧水凑到鼻子前在闻,听到谈恪这么说,立刻转头,脸上掩不住的惊讶:“为什么?” 谈恪慢慢抬起手,把热水轻轻地撩到谢栗身上。小男生挺白的,肩膀靠在镶有乳白色鹅卵石的池壁上,有一种很精巧的美感,让人不由得生出发自内心的怜爱。 “她已经去世了,不论我做什么,都只是为了让自己舒服。” 谈恪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他心里还有半句没说出来。 如果把坟迁回来能让他爸少一个闹腾的理由,让谢栗别再被掺和进他家的破事里,他愿意做这种取舍。 谢栗立刻敏锐地意识到真正的那个症结:“你是怕你爸爸为难我吗?” 他不等谈恪回答,又摇摇头:“我觉得他不会的。其实他也就是跟我说了几句话,什么也没对我…” 他心里的自责加倍。他今天冲动又愚蠢的行为什么都没改变,明明他可以做的更好。 “谈恪 -- ” “对不起。” 谈恪却同时开口,抢了谢栗没说出口的道歉。 谢栗张着嘴哑了半秒:“你为什么要道歉啊?” 他还想说什么,但谈恪却一伸手,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来。 池底的鹅卵石有些打滑,谢栗被那么一拉,刚好踏在两块石头的之间,跌进面前的怀抱里。 “你的时间别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谈恪表情严肃,“我顺着他的意思,他就没理由再闹了。” 他十分爱惜地伸手在谢栗的脸颊上摸了摸:“你的时间不该用来管这些闲事。我会尽快解决掉的,好吗?” 谢栗低下头没说话。就算他觉得不好,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不是吗? 谈恪有心哄他,捏着小男生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岔开话题:“你的文章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谢栗犹豫,他不太想说下周视频的事情。如果不说,万一结果不好,还能当做这件事情没有发生。 他想逃避这个话题,于是伸手勾住谈恪的肩膀,踮起脚去亲男人的嘴角,像小动物那样舔了舔,含混不清地混淆事实:“就那样吧,还没有准确的消息。” 谈恪看他心虚的样子,就知道哪里不大对头,揽着谢栗的腰刚要追问,却听得旁边有人干咳一声,清清喉咙:“你们在公共场合能不能端庄一点?” 作者有要说:你的咕已上线。- - - 方显:川川,我也想玩鸳鸯戏水。 沈之川徒手劈开一块砖。 方显;!!!!这不是你的人设!你 OOC 了!!!! 第71章 仙女座 二 谢栗一抬头, 差点被站在汤池边上的吓得摔进水里。 沈之川目睹自己学生和男人卿卿我我,表情很是不好看。 方显生怕他当众发火,偷偷拿胳膊拐戳他:“天要下雨,儿要嫁人。” 沈之川白他一眼,没说话,绕到另一头下了热汤池,仿佛十分嫌弃这边秀恩爱的一对。 方显手里拿着一条毛巾追在后面:“川川, 你把头擦擦,不然风吹了要头疼。” 谢栗低着头蚊子叫一样喊了句“老师好”。 谈恪觉得脑壳儿疼, 问对面正举着毛巾非要给沈之川擦头的方显:“你们不是要去过恋爱纪念日吗?” 方显回头朝他眨眨眼:“这不就是在过嘛。我还以为今天没人,早知道包场了。” 沈之川听不下去了, 一把拽过毛巾自己在头上撸了两下, 把毛巾塞回方显手里,看着对面像只小病鸡儿一样的谢栗, 扬声道:“谢栗, 你过来, 我有话和你说。” 又回头对着方显扬了扬下巴, “你先去那边呆会。” 方显不情不愿地溜到自己的合伙人跟前:“早知道你要来, 我就换个地方了。” 谈恪对他的嫌弃表示很不满:“谢栗在这碰上老师, 也没心思玩了。” 方显叹口气:“你们晚上不会还要在这吃饭吧?” 谈恪冷漠地看着他:“我不会邀请你们一起吃晚饭的。” 场面尴尬。 谢栗也不好过 -- 谁要光着膀子和自己导师泡在一个水池子里啊? 他努力往水里缩,试图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但这水每天都换, 清澈得光可鉴人,绝对对得起入场门票。 沈之川没注意他这些小动作,调整了下姿势, 靠得舒服了才开口:“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沈之川觉得谢栗这个准备就很没名堂。东西都是他自己写的,再说一个星期能准备个什么出来? 但他没说出来,因为他也慢慢觉出谢栗可能是有点什么问题,要自己消化一下。 “那项目的带队教授是个乌克兰人,人挺好相处,你不用那么紧张。” 沈之川说。 谢栗点点头:“我已经看过他的履历,还有他们公开出来的进度了。他们上次模拟大仙女座的结论和文章我也读了,确实和我的方向几乎一致。” 沈之川听他真的有在准备,这才稍微放下一点心。 他进来的时候看见谢栗和谈恪搂在一起,别提多窝火了,生怕谢栗搂着搂着就黏住分不开,要改主意。 “那教授别的都没什么,就有一点。” 沈之川又说,“他是半道儿学的英语,学的时候年纪挺大了,所以口音很重。到时候你要听不懂也别慌,他的助手会帮你沟通的。” 那边师徒两个聊得火热,这边谈恪和方显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谈恪忽然想起一件事,随口说:“下个月初我要走两天,去一趟西北。肖靖我留下了,到时候你帮着他看着点。” 方显想了一下,也没想到他们有什么业务在西北:“你去那干嘛?” “给我妈迁坟。” 谈恪语气淡然。 方显先是哦了一声,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啊?迁回来?” 谈恪母亲去世的事情他略知一二,震中就在离观测站旧址不远的地方。观测站在山上,原本问题不大。但地震引发山体滑坡,山腰上的几根探测杆被带倒了。 探测杆上有两条新装的仪器,才用了一年。叶春熙心疼仪器更心疼数据,带着人去抢,结果被余震的落石砸了。 地震导致道路通讯都被阻断,救援不及时,人就那么没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谈恪正在美国开一个闭门会。会开完了出来,才知道坎儿城发生了地震,打电话回家一问才知道他妈妈的骨灰都已经收敛起来了。 连方显都觉得这件事情谈恪的家人实在做得太过分。 “迁回来也省心了。” 谈恪说,“省得老爷子一天到晚闹。” 方显也被谈启生嫌弃过,心有戚戚:“哎,也行吧。对了,你爸的病怎么样了,医院联系好了吗?什么时候去?” 谈恪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肖靖联系过了,他不想去。” 方显听了就头大:“那怎么办?” 谈恪的声音比隔壁冷池里的地下水还凉:“命是他自己的,他不想去,我还能怎么办。” 他说完,转头打断了那边的师徒两个:“栗栗,你泡得太久了,该起来了。” 晚餐的时候谈恪带着谢栗走了。 方显拉着沈之川背着人家说八卦:“谈恪谈恋爱以后真的变了好多,以前他都不会跟我说那么多自己家的事情。” 沈之川皱眉:“他家怎么了?” 方显牵着沈之川的手沿着小路散步。两个人饭后拉着手消食儿,随便讲讲别人家的闲事,特别像是一对夫妻在过小日子。 方显对这种状态享受得要命。 “他爸你应该知道吧,挺厉害的。” 方显说,“就是太厉害了,招架不住。” 沈之川当然知道了。谈恪当年去普林斯顿的时候,很多人都在私底下传过他,人家都是富二代官二代,谈恪算是研二代。他爹在那一块是翘楚,很多人都说谈恪是借了他爹的东风才进去的。否则那个组哪能轮得到兰大的毕业生进去。 现在是不会再有人说这种话了,但十好几年以前,兰大的学术招牌确实不够响亮。 谈恪进去以后独来独往,也是卯着劲恨不得拿命做实验的样子。后来沈之川就分手去了拉西拉天文台,再听说这个人的时候,就是在财经杂志上了。 方显感慨:“老谈真的挺不容易。前年过年他带着助理去考察,去年过年他干脆一个人跑到瑞士去开会,连助理都没带。我是真想不明白他父亲干什么折腾成这个样子。” 沈之川只听说谈恪和他父亲关系非常差。因为后来谈恪退学,事情传回国内一度还在学校里闹了一场,连沈之川都听了三言两语。 他不禁追问:“那他母亲呢?” 说到这种事情,方显也不由得叹起气来:“好几年前坎儿城大地震,遇难了。” 沈之川没由来的,忽然想起那个下午他和谈恪在咖啡厅里的争吵,他当时说什么来着?他劝谈恪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不要来糟蹋谢栗。 方显没察觉沈之川的僵硬,拉着沈之川换了一条路,直往观景台那边去。 “我一开始也觉得他和你学生不对劲,毕竟,对吧,这差得也太多了,都快成父子俩了。可不知道现在是看习惯了还是怎么回事,” 方显握着沈之川的手紧了紧,“小心,有台阶 -- 居然觉得他俩站在一块也挺顺眼的。我以为他爸病了这么大的事,谈恪应该心情很差,但这段时间我看他的状态似乎还可以。也许是你的学生安慰了他呢。” 沈之川说不出话来。 观景台沿着峭壁的外缘而建,脚下是玻璃与大理石交替拼接而成的地板,隔着透明的玻璃地砖就能看见令人胆寒的高度,。 “冷不冷?” 方显摸摸沈之川裸露在外的皮肤,把人往自己的怀里揽。 沈之川任由他揽着,顺从地靠过去。他极少流露出的示弱姿态,极大地满足了方显。 他安静地靠在方显的肩膀上,非常温暖,温暖得让人忘了脚下就是万丈高空,只顾着盯着面前金乌西沉,红霞镶金的景色。 “谢栗这孩子,确实很好。” 沈之川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骄傲,“谈恪和他在一起,是谈恪的幸运。” 方显侧头,眼睛眯起来笑得幸灾乐祸:“那你还专门拆人家。谢栗如果要出去,又得好几年吧?” 沈之川挑了挑眉毛,认为这个问题问得很多余:“出去就等着呗。什么便宜都让他谈恪占尽了,怎么还有这样的好事情?” 方显故作叹息:“再这样下去,我真怕结婚的时候老谈不给我包红包了。” 沈之川当他开玩笑,才不接话。 没想到晚上睡前,方显又把这件事翻出来。 “我哥结婚的时候是在家结的,差点把我嫂子给吓哭了。” 方显盘腿坐在床上看着沈之川用电脑回邮件。 沈之川头也不抬:“你家是什么龙潭虎穴?” 方显摊手表示无奈:“家里人多,赶上这种大婚大喜的日子,全族的人都要来。更别说我哥是长房长子,以后继承家业的那种。我嫂子可惨了。” 沈之川面对这套说辞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不由得合上电脑转过来:“你看过大宅门吗?” 方显看过个鬼。他最多上学的时候把波奇亚当B 级片看过。 他十分认真朝沈之川摇摇头:“我想了,如果我们结婚,还是去国外结吧。我家那一套下来真的要命了,哪还有劲儿洞房花烛。你觉得呢?” 沈之川盯着他的脸,心想走都不会就想起来跑了,觉得个鬼觉得。 方显对他的沉默有些不安,坐起来凑过去:“川川,你喜欢哪里?” 沈之川一时间竟也想不出什么能岔开话题的话,生平第二次感到这么无措。 第一次是他看完了那篇扯破他美好恋情的报道。 在他哑口无言之间,他的手机响了。 沈之川得救了一般,慌乱地站起来:“我接个电话。” 作者有要说:- - 假如程光和沈之川泡澡 程光:老师您喝水 程光:老师您吃水果 程光:老师我给您搓背 程光:老师我给您按脚 … 方显:我觉得有人对我老婆不怀好意。 第72章 仙女座 三 程光是第一个知道他祖师奶奶来兰城的事情。 沈之川那天下午突然就被叫去处理一个学生论文抄袭的事情, 结果会开个没完没了。他万般无奈之下,尿遁出来只好把程光找了来。 “你一会有事吗?” 沈之川难得地和颜悦色,甚至给了程光拒绝的余地,“你要有事就算了。没事的话能不能给我帮个忙?” 程光受宠若惊:“老师,我没什么着急的事,您想叫我干嘛?” 沈之川拿出自己的车钥匙:“刚才教务处那边开会我走不开。但是我妈现在人在医院,她腿脚不太好, 没法自己回去。你要是没事,能不能帮我去接一下, 把她送回我家?” 程光一听,赶紧拿上钥匙去了。他把祖师奶奶送回沈之川家时, 正好碰上沈之川的邻居。 程光回来的时候跟谢栗说了这事, 专门提了一嘴沈之川那邻居。 “从地库里那个人就一直盯着我看,吓得我还以为是要抢劫的。结果一路跟上电梯, 进了对门。” 谢栗想了想:“那个人是不是个子高高的有点瘦, 长得还挺帅, 有点像个健身教练的感觉?” 程光一拍大腿:“哎, 你认识啊?” 谢栗含混地点点头。他才不敢说出真相。 程光很快就把这点事抛到脑后, 关心起眼前更大的事:“后天就要视频了, 你准备好了吗?” 谢栗正攒着眉头,手里攥着一沓纸, 足有三四十页厚,密密麻麻的手写笔记。他按照模型的各个区块,分门别类地将所有重要节点和关键原理连带着部分算法用英文整理在打印纸上, 旁边附上了所有他能想得到的问题,和相关的回答,还用彩色的标签将每个节点都区分开来。 这是他熬了整整一个星期整理出来的东西,几乎将整个模型从头到尾又捋了一遍。 谢栗是这么打算的。他觉得自己可以,但万一不可以,有个能照着念的东西也好。 要是实在不可以 -- 他盯着面前的手机屏幕,想起了那天晚上站在自己面前念诗的小男孩。 他一定可以的。 程光无意间往谢栗的手机上瞟了一眼,只看见用药指南下面几个大大的字:“加巴喷 -- 栗啊,你这是在查什么药呢?” 谢栗赶紧遮住手机:“哦,我就随便看看,好奇一下。” 晚上谢栗住在谈恪那里。 吃完饭谈恪坐在沙发上手机里的财经新闻,谢栗就靠在旁边的沙发上看他的文章。 中间谈恪接起一个电话,说了几句朝谢栗招招手,指着他的手机比着口型。 谢栗不明所以,解了锁把手机递过去。 谈恪拿来,打开谢栗的手机浏览器,还没来得及打开新的标签页,之前的浏览记录就先跳了出来。 谈恪盯着页面看了一秒,不动声色地切换掉了。 谈恪挂了电话,把手机递回去,谢栗头也没抬地接起来。 过了一会,谢栗听见谈恪叫他的名字。 “栗栗,加巴喷丁是什么?” 谢栗像触电一般猛地抬起头,手里写满字迹的纸页落了一地。 他张口结舌,想不到谈恪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东西。 他过了好几秒才想起来,是他下午用手机查加巴喷丁的浏览记录没有清掉,一定是刚才谈恪用他手机的时候看到了。 谈恪眼睁睁地看着谢栗的脸色因为他的一句话,在瞬间变得青白起来。 他想不通小男生查这个药是要干什么。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谢栗跟前,先蹲下来,替他一张张拾起落在地上的纸。 谢栗盘腿坐在沙发上,左腿勾着右脚,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时间怎么也动弹不得。 谈恪站起来,把打印纸在拢齐,放在谢栗的腿上,自己也顺势在谢栗旁边坐下。 “加巴喷丁是做什么的?” 谈恪又问一次。 谢栗觉得喉咙发紧,他没法撒谎。加巴喷丁是干什么的,谈恪一查就知道。 “网上说加巴,加巴喷丁,可以抗焦虑。” 那四个字好像有毒,蛰得他舌头疼。 “还有呢?” 谈恪又问。 这回谢栗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了。 他抬头,可怜地看着谈恪,想要求饶:“我后天要和接收我文章的团队视频,我怕我又紧张,像以前那样。” 他感觉到谈恪很生气,他伸手去拉谈恪的手,却被甩开。 “还有呢?” 谈恪再次问他,语气又冷又严厉,比他第一次见谈恪的时候还要严厉,“还有副作用呢?” 谢栗鼓起嘴,想哭又不愿意哭。 “嗜睡,疲劳,恶心,头晕,呕吐,共济失调,视觉障碍,关节脱臼,情绪失控,还有过敏!” 谈恪越说越气,到最后几乎要吼起来了,“过敏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对这东西过不过敏,你知道吗?我问你你知道吗?吃死了谁来救你?谁知道你吃过什么药?” “你现在为了什么就要吃抗焦虑的药?以后去了美国,实验做不出来,考前压力太大,文章发不出去,你是不是还要去吃阿得拉,吃利他林?你知不知道这种捷径不能走?” 谈恪心惊胆战,差点就要气疯了。国外的高校学生压力之下吃药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他没想到谢栗也会动这个歪脑筋。 谢栗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不是因为谈恪骂他凶他,而是因为羞愧。 他太想好好地完成这次视频通话了,可他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一点点矫正自己的自卑和发音。 他抓着谈恪的袖子,边哭着边道歉:“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就是想想,我没有真的去买,我都不知道在哪买。” 他哭得太伤心,鼻涕和眼泪在脸上糊成一团:“我再也不敢了,我我 -- 我真的不敢了 -- ” 他边哭边喘,呜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谈恪那股子被谢栗竟然有嗑药打算的震怒勾起来的火,又被谢栗哭得惨兮兮地样子压了下去。 他平了平气,试图和谢栗好好讲道理:“你为什么突然想吃这个药?最近出什么事了?” 他站起来走到餐厅拿了一盒纸巾过来,抽一张纸给谢栗擤鼻涕,又给他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不许哭了,先好好,你怎么会想到要吃这个东西,谁告诉你的?” 谢栗垂着头把膝盖上的一沓纸递过去,深吸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后天,普林斯顿的演化团队要和我视频说说我的模型。我怕我又要紧张…早上看到有人在朋友圈里说,猫去医院太紧张了,所以就给猫吃了加巴喷丁,猫就不紧张了。我就想着,是不是人吃了,也能缓解紧张 。” 他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谈恪没说话,转身走了。 谢栗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谈恪刚才那么生气,一定对他失望透了。他攥着自己准备的资料,心里又悔又难过。 “抬头,擦擦脸。” 谈恪又回来了,拿着一块热毛巾,不由分说地在谢栗脸上撸了两下,然后才在谢栗旁边坐下来。 他一坐下来,谢栗就像只知道自己打碎了杯子的猫,哼哼唧唧地靠过去,恨不得整个人都黏在他身上,软绵绵地道歉认错;“我知道错了,是我鬼迷心窍,对不起,你别生气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还想下次?” 谈恪一不小心,使出了经典名句,说完他自己都愣了。 原来有些话不用学,全是人刻在潜意识深处的本能。 谈恪的火叫谢栗这么一哭,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 他伸手把人抱过来:“你要跟那边视频的事情,怎么没告诉我?” 谢栗摇摇头。 谈恪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又叹一口气;“你是不是怕结果不好,让我知道了,怕我失望?” 谢栗把自己埋在谈恪的脖子窝里,小小声地嗯了一声。 谈恪那么希望他去普林斯顿,要是他这次视频失败了,谈恪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失望的。 谈恪伸手在谢栗屁股上掐了一把,真的使了劲儿。 谢栗一时不妨,嗷地叫一声,红着眼睛很委屈的样子抬头看他,刚被人抓了错处,反抗都没底气,虚弱地表示抗议:“干嘛要掐我。” 谢栗鼓着嘴。 谈恪伸手把那张惹人生气的小嘴捏住:“你再好好说,要是结果不好,我会失望吗?” 谢栗的嘴巴被人捏着,手被人攥住,两条腿被人掰开夹着腰,根本动弹不得,难道让他用屁股说话吗? 他不满地呜呜呜几声,谈恪不为所动,摆明了刁难他:“你再好好想想,我到底会不会失望?” 谢栗眨巴眨巴眼睛。 谈恪这才松开他饱受□□的嘴:“我不失望,听明白了吗?” 客厅的灯忽然变得好亮,亮得谢栗都不敢去看眼前的男人。他动动嘴唇,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谈恪却不依不饶:“你再说一次,我不会失望。” 谢栗扭着头不看他:“你不会。” 谈恪盯着他腿上的小男生好一会,最后捡起刚才被他随手放在旁边的稿纸,那上头满是硬头大小的字迹,有中文有英语,个别单词上面还标了音标和用拼音拼出的单词发音。 这孩子其实很努力了。他一边努力克服自己的心结,一边努力越过生命中的一切不如意。他试探着朝歧路张望的鲁莽,不就是因为他需要一个人来领着他吗。 谈恪不由得搂紧谢栗,重新变得温柔起来,指着两个单词问他:“这个怎么读?” 谢栗盯着那两个单词,犹犹豫豫地开口:“麦氏--瑞饭门特。” 谈恪极其耐心:“仔细听我读 Me—sh refi。e 是个短元音,嘴角放松,舌头中部向上抬一点,嘴巴不用张的太大。来,跟我试着读一下 -- ” 作者有要说:- - 挺起骄傲的胸膛的咕 (万字奉上,请您笑纳) - - 谈恪:这孩子一会会不盯着就要出幺蛾子。太让人 操心了。 - - 大家千万不要乱吃药啊,小栗不是乖孩子,正在接受爱的教育。你们可要引以为戒。 第73章 仙女座 四 许多年以后谢栗回忆起那一天, 也只能隐约记起那是一个星期三, 和其它的星期三没有任何分别。 这种平凡昭示了某种理所当然, 当谢栗推开办公室的门时,程光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理所当然的顺利。 一切都比谢栗能想象到的更顺利。 等待视频接通的时候, 他努力在心里重复着自我介绍的开场白。 只是对方根本没有给谢栗自己我介绍的机会,甚至也没有进行自我介绍,而是一上来就急切地问出一个个问题。 对方写在脸上的求知若渴, 无形中消弭了谢栗的紧张。 对面金褐色头发的科学家确如沈之川所说,英语讲得也不怎么样,但他自己丝毫没有表现出对这种“缺陷”的难堪和不自在。 视频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对方在谢栗低头去看手里的提示卡时, 忽然说:“我发现你好像非常紧张, 所有的东西都在你的脑子里, 为什么你还要看手里的纸?” 这种意外提问不在谢栗的预料内, 谢栗突然卡壳,对着摄像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说你非常害羞,” 对方一摊手,“讲真的,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就有这种聪明 -- ” 谢栗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旁边的助理忽然身体前倾, 看起来好像很紧张, 只听见对方口齿清晰地说:“我一定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比较大。” 谢栗目瞪口呆。 对方耸了耸肩膀:“You know, □□art is new sexy.You gonhe Mac Daddy over here.” 出来的时候沈之川问谢栗的视频结果,谢栗没忍住把这一段也说了出来。 沈之川嘴角抽搐:“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谢栗不知道 Mac daddy 是个什么级别的daddy,非常诚实地摇摇头。 沈之川看着自己徒弟这张纯洁的小脸, 忽然怀疑把谢栗送出去这个决定是不是不太合适:“不知道的话你就别听了。还说了什么?” 谢栗想了想,说:“他们想让我去一年半,和他们一起做完那个项目。” 沈之川看着他,掂量着这孩子的语气,不由得皱起眉头:“你没答应?” 谢栗略低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想再观望一下。因为我看到那边主攻冷暗物质模型的团队似乎也有不错的机会。” 这是沈之川没想到的。 这个念头是谢栗结束了视频通话以后才冒出来的。 这次视频通话让谢栗尝到了许多甜头,对他的认可,夸奖和赞美,让他有一种自我膨胀的感觉,得寸进尺地想要伸手够到更高处的苹果。 沈之川这才笑了:“行啊,现在心大了。那你好好准备吧。冷暗物质团队的领头教授希德桑德斯我也不熟,只能你自己去联系了。” 临走前沈之川又嘱咐他,“早点准备考试和办护照。” 谢栗那边没问题了,沈之川才安心回家。 他妈旧疾复发,他把母亲接到兰城来看病,医院和学校两头跑。 他靠在地库电梯间的墙上等电梯,心里还盘算着中午他妈吃什么,没想到电梯门一开,方显在里面站着。 方显从电梯间里出来,拦在沈之川面前:“我那天看见有个男的开你的车送你母亲回来。” 方显的口气不太好,沈之川有些莫名其妙:“那是我学生。我妈在医院做理疗,要去接的时候学校突然喊我开会,一时间走不开,我就让学生开我的车去了。” 沈母来兰城以后,方显知道他母亲是来看病的,提出要帮忙也被沈之川拒绝了。这会听到沈之川这样说,莫名来气。 “你叫学生去?你宁可叫学生去,都不给我打电话?” 沈之川窘迫地避开方显的目光,推开方显想进电梯:“你在上班,我叫你干什么。” 方显拦住电梯一步跨进去:“那你现在就不问问我怎么不上班了?” 沈之川哑巴了。方显伸手替他按了电梯:“你家漏水,楼下投诉到物业,物业找不到你,才把我找来的。” 沈之川一惊:“怎么会找不到我?” 他赶紧去掏手机,才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调了静音模式,上面一大堆未接来电。 他立刻想到了什么,惊疑不定地转过头:“你见过我妈了?” 方显看到他这幅样子,就什么都明白了:“你妈不知道你喜欢男人?她不接受?” 沈之川再次哑巴了。 事实是他母亲知道,也并没有非常反对,所以他才更不想让方显出现在母亲面前。 可沉默总长着一张嘴。 方显点点头,冷笑:“行,你既然这样觉得,那就算了。” 沈之川心慌,方显的样子让他心里发毛:“不是的方显,你听我说 -- ” “你知不知道,” 方显打断他,“每次你觉得对不住我的时候,就会这样叫我的名字。所以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见你母亲,原因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 还不等沈之川为自己辩解,电梯门就开了。 沈之川他妈妈就站在电梯间门口,好像没察觉两个人间的紧张气氛,拐着一条腿上去拉沈之川:“怎么打你的电话都打不通?要不是人家邻居过来帮忙,我一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弄。” 沈之川在他妈面前看都不敢看方显:“我的手机调了静音没听到,下次不会了,你没事吧?快回去,楼道里有风。” 沈母不肯走,指着方显:“物业的人还在里面修,你怎么也不叫人家进去喝个茶,感谢感谢?” 沈之川无奈:“妈,人家也要上班…”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方显忽然挤过来,“刚好我也渴了,问阿姨要杯茶喝。” 他伸手去扶沈母的另一只胳膊,赌气一般也不去看沈之川。 沈之川在厨房烧水泡茶,物业的修理工人就在旁边丁丁当当地敲管子,方显和沈母在客厅聊天的声音在金属敲击的间隙,见缝插针地传进沈之川的耳朵里。 水烧好了,沈之川却找不到茶叶了。 “方显,你把…” 他下意识回头朝外面喊,喊出声了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半句话就那么停在半空,进退不得。 方显走过来,就站在他背后:“我把什么?” 沈之川本来就不做饭,这阵子更是过着饭来张嘴的少爷生活,连碗都不洗。更不要说东西都是方显大包小包地买回他家,再替他收拾好,他连家里有什么茶,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昨天他妈嫌外卖味道淡了要醋,沈之川在厨房里折腾了一阵才发现方显把醋挪了个位置,放在了燃气炉下面的小柜子里。 沈之川回想起这段时间的种种,愈发对方显感到十分的亏心,语气不自觉得轻柔,还带着他自己都没听出来的依赖。 “我找不到茶叶,你放在哪了?” 方显心里暗自好笑。家里的茶都是买给沈之川的,他什么时候爱喝过茶。 沈之川在他妈面前做戏,还要把他叫起来伺候。这人在外面的时候都很精明,待人接物都用不着操心,学校里混得如鱼得水,回了家却反而浑身冒着傻气。 方显看一眼被翻得乱糟糟的台面,语气仍旧很冷,听起来不高兴的样子:“你出去吧,我来收拾。” 沈之川不想和他再起什么争执,就这么听话地出去了。 直到他从厨房走出来,和坐在客厅里的他妈碰了个眼神,才猛地转过神来,他怎么就出来了?他出来干什么?他出来像个什么样子? 没等他抬脚回去,方显已经从厨房里跟出来,手里端着个杯子:“在这站着干什么?” 简直不能更修罗了。 沈之川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眼看着方显和他妈相聊甚欢,他一句也插不进去。 两个人聊着聊着,就变成了沈母单方面的吐槽大会。什么沈之川从小高分低能自理能力极差,她来了这么几天母子两个都是吃外卖。 沈之川听得眼皮子直跳,结果他妈下一句就是:“也不知道以后谁会这么倒霉会看上他。” 沈之川终于忍无可忍:“妈!” 那两个好像聊得一见如故的人齐齐回头看他,脸上的笑都没了。 “人家还要上班。” 沈之川走过去,强把他妈拉了起来,“这修东西太吵,我送你回卧室里休息。” 沈母挣开儿子的手,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然后自己一瘸一拐地回了卧室。 门被重重关上。 沈之川脸上原本绷着的那点笑意也跟着散了。 “方显,你走吧。” 他说。 方显站起来:“沈之川,我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 沈之川说不出实话,也编不出谎话:“不是你的问题,和你无关,是我的问题。” 方显看他那副样子,气得差点仰过去,甩袖出门。一出去就给谈恪打电话。 谈恪很莫名其妙:“你要问就去问 Carson 好了,我怎么知道他家里的事情?” 方显气得在车里要砸方向盘:“那我还不如直接买机票去揍他一顿!” 谈恪那边顿了顿,才说:“我们处理垃圾资产的时候,也不会再回头去找卖家了。” 沈之川中午叫了外卖,他妈在房间里不理他,他只好把饭收进冰箱里,回学校上班。 他下午被学生绊住了,回家晚,急急忙忙地赶回家给他妈买饭,结果一开门,他妈已经拄着筷子吃上了,桌上四菜一汤,旁边坐着陪吃的,除了方显还能有谁。 作者有要说:- - 晚上十一点半还有一更_(:з」∠)_,补昨天的。 - - 方显:不就是个丈母娘么,小意思。 - - mac daddy:万人迷 第74章 仙女座 五 谈恪晚上在家陪谢栗练口语。 他也没想到谢栗要出国这件事, 还能带来这样的预期外收益。以前他问谢栗来不来他家, 十次里有五次谢栗是不来的 -- 毕竟小男生业余生活丰富得很,留给老男人的闲暇屈指可数。 没想到今天下午小男生主动打电话来, 问他晚上有什么打算。 谈恪当老师绝对是认真的, 教着教着就教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这种事情在他那里是绝对不可能发生。 谢栗苦着脸对着手机:“我没听出来这两个发音有什么区别。” 谈恪把录音调出来,音量放到最大:“你再多听几遍,是有区别的。只有先听出区别来,然后才能说出区别。” 他看出谢栗的焦躁,把人搂过来, 在额头上亲了亲:“耐心一点,想象这就是一次粒子对撞实验。空间尺度决定了你不可能只听一次就捉住区别。你要反复地听, 尽可能发射更多的粒子, 才能提高对撞成功的概率。只要你尝试的次数足够多 -- ” 他又亲了亲谢栗的耳朵, “一定会捉到那点不同。” 谢栗那点盘绕了一晚上的烦躁立刻被抚平了。 他从谈恪手机拿回手机:“那我自己再听听。” 谈恪起身去给谢栗倒杯水, 顺便看了眼手机, 才发现没电了。接上电源,短信通知他有两个方显的未接来电。 方显打他的私人手机, 多半又是和沈之川闹了什么问题要来找他问沈之川的旧事。 谈恪真不想参与这两个人的事情,干脆当没看到。 沈之川晚上回家一见到他脸色就变了, 连招呼都不打, 冷着脸赶人走,只说他妈要休息,不方便见客人。 方显到了这会,真的黔驴技穷, 不知道沈之川到底想要什么。 他以为沈之川缺的是安全感,是承诺,是实打实的摆在面前的关系。但等到他真的给了,沈之川又不要。 就好像一个南瓜放得太久了,他还美滋滋地准备做个南瓜汤,结果一摸就炸了,被里面腐烂的汁水炸了一脸。 谈恪叫他去问 Carson,方显不想问。 他不忍心去听Carson讲他如何伤害过沈之川。 但他也撬不开沈之川的嘴,这种无能为力让人焦虑丛生,甚至觉得恼怒。 沈母满心疑窦,隔了好几天,终于在早餐桌上找了个借口,旁敲侧击地问沈之川和那个邻居是什么关系。 沈之川低着头喝粥,一口米在嘴里嚼了好半天,最后才说,就是个特别热心的邻居。 他说完自己都想笑,要给方显听见了,怕是要气疯了。 还没来得及笑,随即又黯然下来。 他好几天没见到方显了,方显这回恐怕是真的伤心了。 “妈。” 沈之川搁下筷子,“你觉得我邻居人好吗?” 沈母也搁下筷子:“挺好的,怎么了?” 沈之川盯着面前装小菜的碟子,钝钝地开口:“他喜欢男的。” 方显伤心了,他心里也不好受。 那种疼不是剧痛,刺痛,不是那种猛然袭来的强烈刺激,痛得人立刻手脚蜷缩,而是很缓慢的不知不觉的痛。往往要发生了好一会,大脑才会迟钝地反应过来。 这种痛像入侵的外来物种,起初不知不觉,待到严重时才堪比煎熬,消磨意志,更容易令人投降。 沈之川不知道他自己忽然哪里来的狗胆包天,竟然胆敢投降,想结束这种拉锯。可能是方显对他太好了,好到他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当年他经受过的一切。 他盯着盘子里的香菜,叶缘有一点发黑,是店家没摘干净,接着没由来地想起那些方显精心准备的早餐。于是再一次的,他又觉得身体哪里再次痛了起来。 他这才惊觉自己在这段感情里,到底占了多少便宜。 上班的时候,沈之川心不在焉,幸好放假了他不用给学生讲课。他坐在办公室里写下一年的教学计划,写不了两个字就会走神,无论如何也不能制止脑子里地鼠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的方显的好,直到被教务处老师穿着粗气的电话打断,说出事了。 谢栗带的这群观测实践的本科学生,无论如何都不能用省心来形容。 谢栗今天带他们观测太阳, 按照教学手册给的流程,观测分两个阶段,先用投影法绘制观测图,再在望远镜物镜上装好巴德膜,根据观测,在事先绘制好的观测图上标出太阳黑子。 学生是分组的,一组拿一架望远镜。做完投影法后喊谢栗,谢栗过去帮他们装滤光镜和巴德膜。 总共就这么一点事情,小学生都在天文馆里操作过,简单得像一一样,也出事了。 谢栗来带这帮学生之前,沈之川对他耳提面命,教了什么不重要,学没学会也无所谓,大不了让他们自己回家上天文馆再和小学生一块做科普活动去 -- 沈之川的原话是,只要不出事地把这群学生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就行。 结果就被沈之川这张乌鸦嘴说中了。 谢栗这边忙着帮已经做好第一步的组装巴德膜,正嘱咐他们注意事项时,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一组学生没经过他检查也没喊他,就擅自把望远镜上的太阳投影板拆掉了,其中一个学生直接用肉眼对着目镜筒去看太阳。 谢栗的脑子“嗡”地一声就懵了,差点喊破音:“快,快点送到校医务室!” 沈之川直接去的医院。 谢栗在急诊室外面急得团团转,眼泪都快掉出来,旁边跟着那学生的辅导员铁青着脸色。 医生出来,说可能眼底有损伤,要上楼上眼科去看,于是两个人又拥着那个学生往楼上走,正好和沈之川撞了个脸对脸。 辅导员跟着学生进了诊室,沈之川才留在外面问谢栗原委。 沈之川一脑门烦躁:“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到底招的都是些什么智障进来。” 谢栗越想越怕:“老师,他万一真的有什么事,会不会让我赔很多钱啊,学校会不会处分我啊?” 沈之川翻个白眼,心想真要赔钱某些人还能让你出吗。 话还没说出口,副院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沈之川立刻暴跳如雷,骂人的话喷涌而出,隔着无线电波甩了副院长一脸:“那学生实验手册不也看,老师说话也不听,我学生总不能往他大脑皮质层上刻实验守则吧?都二十一岁的成年人了,什么事不能干都不知道,脑子里灌的是明胶还是硫酸啊?完全行为能力人,自己作死谁能给他负责?” 他不管不顾,骂痛快了,一肚子邪火全撒了出来。结果一转身,诊室门口站着那学生和他脸色更难看的辅导员,还有满脸震惊的医生,大约是被眼前的大学教授刷新了认知。 医生过来交代病情。主要是强紫外线导致的急性损伤,但还好是只看了一眼,损伤还没有到致盲的地步。但眼底损伤可大可小,只能先开几瓶眼药水回去点,三天后再来复查看看眼底。 于是沈之川又领着一车人回学校。 院里的领导就差夹道相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将谢栗和那学生一块带进会议室,一副要闭门长谈的架势。 沈之川拿着手机,站在会议室门口迟迟没进去。 他是不想再找程光去帮他照顾母亲。那次是事发突然他无可奈何,但打心眼里他也不想沾有些导师的那套臭毛病,把学生当保姆随便支使,去做超出学生本分的事情。 他犹豫间,手机屏幕上亮起方显的名字。 方显问他是不是还没有回家。 多半是看见他的车不在吧。沈之川默默叹了口气,那种觉得自己非常过分,所作所为完全就是个绿茶迪奥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会议室的门被打开,来人催他:“沈老师,你快进来吧,都在等你呢。” “哦,好的我这就来。”沈之川嘴里应着,又低头看一眼手机。 他只踟蹰了半秒,脑子里那些旧事与新事的片段却像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浪相互击打着。 他垂下手指,在屏幕上按动:能麻烦你带我妈去吃个饭吗?我要加班。谢谢。 沈之川护犊子是出了名的。 副院长在电话里被他怼得狗血淋头,坐在对面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我早就说了谢栗年纪太小又没有教学经验,根本管不住这群本科生。” 沈之川怼完领导又转头去骂那个男学生,“老师说话你没听到吗?观测手册上的字不认识吗?你做之前没有想过后果吗?以为老师和书本都是骗你的是吗?其实裸眼用望远镜观测太阳能提高智商,但我们都不告诉你,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他的音量不高,语气也不怎么疾,抱着手靠在椅子里,冷着声音一句接一句,惹事的学生被他损得满脸通红,一句反驳辩解都说不出来。 最后沈之川站起来下结论:“谢栗尽到了教学义务,这个学生已经成年,应该完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学校对谢栗的任何处罚,我都不接受。” 他双手撑着桌子,从对面院领导的脸上挨个扫过去。 那张漂亮的脸好像一柄陵劲淬砺的刀,没人敢和他对视。 沈之川转过头去问那个学生:“你自己觉得老师应该为你的愚蠢负责吗?” 那学生终于摇摇头。 谈恪来接谢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学生表示自己会承担责任,不代表学校这边就息事宁人了。 学生被送回去休息,谢栗还要留下谈话,写书面的报告和检讨。 沈之川生怕这孩子傻乎乎地吃亏,守着他一步都不敢走。 最后谢栗给本科生带观测的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学校终于意识到这课也不是随便拽个人过来就能教的。 谢栗跟在高院长和沈之川后面出来,老远看见谈恪在行政楼前面的喷泉跟前站着,旁边还是谈恪好久都不开的那两宾利。 谢栗立刻眼睛就红了,眼泪汪汪地走过去,拉着谈恪的手不说话。 高院长这才过来。 后面这群人互相之间攀谈客套什么,谢栗都没听进了。他就晕乎乎地靠在谈恪旁边,一颗心担惊受怕一整天,这会终于落地了。 谈恪带着谢栗回家。 路灯交错的光影在小男生的脸上闪来闪去。小男生靠在副驾驶里一言不发。 谈恪以为谢栗是吓到了,也不想追问,只等他自己平静下来主动开口。 回家后,他给谢栗下了一碗面。 热锅里撒点葱姜蒜,放几只虾。煎到青色的虾慢慢变红,罐装的高汤和沸水一同倒进锅里,下一把银丝细的面,浓白的汤里烫几根青菜,两片白萝卜。 出锅前再撒一把葱。 谈恪晚上在公司吃过了,他就坐在餐桌对面看着谢栗吃。 谢栗吃东西的样子很像只小狗,巴掌大的小脸全都埋进碗里,拄着筷子非常认真,好像天底下再没有比眼前这碗饭更重要的东西了。 只是谢栗吃着吃着,却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谈恪原本在看手机,听见动静一抬头,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拉开谢栗旁边的椅子坐下:“怎么了?” 谢栗甩甩头,抹掉脸上的眼泪:“谈恪,我今天快被吓死了。我还以为那学生要瞎了。” 作者有要说:- - 还有一更,我记着呢_(:з」∠)_ 本咕绝不食盐!今天写不完就明天早上发上来嗷! - - 方显:成也丈母娘,败也丈母娘_(:з」∠)_ 第75章 仙女座 六 沈之川晚上回家, 楼道里一片漆黑, 任他怎么跺脚拍墙,声控灯都毫无反应。 他作罢,只好等白天物业上班了再说。 他的邻居听见动静开门了,从门里探出头:“你回来了?” 方显穿着一身板板正正的三件套, 缎面的黑色西服, 里面是同色的马甲和浅色衬衣,手上还拽着一条领带。 “折腾一晚上了,” 方显朝他一扬手里的东西, “你会吗?帮帮忙吧。” 沈之川隔了几天再猛地见到这人,竟然有种惊艳的感觉。 剪裁精致合体的西装从严肃庄重中透出一丝潇洒的味道。 方显家的客厅里是亮的, 玄关却是暗的。于是灯光沿着走廊粗糙墙面可怜地反射着,将只有昏暗的微弱光线罩住方显的背后。 沈之川放下公文包走过去, 接过那条领带。 丝质面料触感冰凉光滑。沈之川忍不住抿嘴。 从开始到现在,方显永远处心积虑。从用无数的托辞来接近他, 到如今和他谈恋爱, 介入他的生活, 探究他的历史。 没有任何缘分驱使下的偶遇和一见钟情,一切都是被精心谋划过的。 沈之川甚至能想象得到,这条领带被放在玄关已久,只等着楼道里有响动, 它的主人就能随时抓起它,作为一个重要道具登场。 沈之川的手很巧。他拉起方显的衬衣领子,将领带从脖后绕过, 在喉结下缠绕,打结,再缠绕,沿着手指预先留好的空隙拉出。 最后他拉平蝶形领结的边缘,把褶皱仔细拽开,最后将衣领翻下,用手指抚平。 “以前你是怎么办的?” 沈之川故意发问,不安好心,“是不是每个男朋友都给你打过领带?” 方显一滞,结巴起来,可怜巴巴地站在自己给自己挖的坑里,心灰意败地承认:“我只是想见你。没别人给我系过。” 他很委屈,撒娇一样去握沈之川的手,魔挲着沈之川修剪圆润的指甲:“明天我的朋友婚礼,当时我说会带爱人一起去。” 他不敢看沈之川的眼睛,嘴上却说个没完没了:“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认识彼此的家人朋友,出轨就会变成一件高成本的事情。现在我知道了,你不喜欢。” 沈之川愣住了 -- 他忽然意识到在他和方显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理解上的障碍。 但不等他说什么,对面的门也啪嗒一声,开了。他妈站在门口,脸色阴晴不定:“回来了怎么不进家门?” 他家门口装了摄像头,也不知道他妈看了多久。 方显立刻触电一样缩回手,样子像个在早恋对象家门口被对方父母捉住的青少年,慌慌张张地撒谎:“啊那个,我的手好多了,麻烦你了。” 还煞有介事地朝手指吹了两下。 沈之川瞄一眼他妈的脸色,差点没忍住笑,真是个傻子,世界上怎么还有方显这么傻的人啊。 他推推方显:“你先回去吧,我一会过来找你。” 方显真的呆了,一会?还来?找他? 谢栗早早就睡了,谈恪陪了他一会,起来去书房加班。 说是加班并不准确,因为他的面前摊着一本杂志。 和谢栗在一起后,谈恪的工作时间被迫缩短了许多。 月初的时候肖助理还拿着他的工作计划来,很小心地询问这个月要不要取消一部分日常工作计划。 谈恪看完上个月各部门的工作总结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放掉一部分工作,甚至将一部分决策权放手给下属,完全没有造成负面影响,甚至从结果来看,还提高了内部运转流程的效率。他过去那种事必躬亲的管理方式,其实已经不再适合长鲸这种体量的公司了。 他接到谢栗的电话前,找方显谈这个问题。 没想到方显立刻露出一种非常欣慰的表情,并表示他早就想说这件事,但碍于某种原因一直不便张口。 很显然这个原因多半在谈恪身上。 “财经时代之前给你的专访你没看过吧。” 方显打了个响指,“看看吧,我觉得还挺中肯。” 谈恪不太喜欢接受专访,但这两年长鲸处于扩张期,在媒体上适当露脸营销有助于建立品牌形象,他只好捏着鼻子去。 事后杂志社发来成稿基本都是肖助理审的,样刊他也懒得看 -- 都是花了钱打点妥当的,没人那么想不开,真的来揭短。 这期杂志找出来还着实费了肖助理一番功夫,近一年前的采访,又没有电子版。找出来的时候正碰上谢栗打电话过来,说今天不想在宿舍住了,央求他去接一下,谈恪就顺手把杂志拿上了。 这会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中间的一大段文字格外刺眼 -- “作风强势”、“事必躬亲”、“强硬的话语权”、“细节控制”、“完美主义”。 肖敬这工作可做的太不到位,他一点都不记得允许过媒体写这种内容。 方显专门叫他看,用意明显,无非是暗示他控制欲太强。 谢栗被渴醒了,起来发现旁边没人,喝完水顺便拐到书房,果不其然里面亮着灯。 他现在在谈恪的家里已经很不拘束,自己敲敲门就推开了,眯着眼睛走到谈恪跟前,主动往人家腿上坐。 谈恪伸手揽过他,让他面对面地跨坐在自己腿上,顺便在他发凉的小腿上摸了一把:“空调开得低,回去把裤子穿上。” 谢栗还不是很清醒,靠在谈恪的肩膀上摇头:“我一点都不冷。” 谈恪想说现在不冷一会就冷了,但余光扫到杂志,又顿了顿,转而开口:“栗栗,你觉得和我在一起高兴吗?” 谢栗靠在他肩上,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好像没明白要想一想似的,过一会才昏昏沉沉地回答:“可是你以前总管我,就很烦。” 这孩子困得五迷三道,说话未免太实诚了些。 但好在谈恪现在已经能比较理性地和他谈这个问题了:“但很多时候管你,也是因为关心你,为你好,是你有些地方确实做得不对,你不觉得吗?” 又来了。 谢栗不耐烦地在男人肩上啃一口,肌肉硬邦邦,:“但也有的时候只是你自己觉得好。” 他说完,总算清醒起来,从谈恪肩头抬起头,带着点警惕:“是我又干了什么让你想说我的事情吗?” 他的脑子忽然间转得飞快,联系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上,于是立刻说:“学校也不会让我再带观测实践了 -- 开学以后大概会换到大课去帮忙改作业带讨论课什么的。”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谈恪的反应,“你不会想去找学校吧?” 他可真的怕再发生那种谈恪去找学校说谢栗以后不带观测实践这种事情了。 谈恪对谢栗这个样子很无奈,但凡是有因有果,他也只好伏低做小地去哄:“我不会了,不是说好了要尊重你的意愿吗?不会再那样了。” 谢栗低着头嗯了一声,伸手捉他衣服上的刺绣纹样,捏来捏去。 谈恪把他抱起来:“去睡觉吧。” 他被谈恪一路抱回卧室里,在被放到床上之前,忽然抱紧谈恪的脖子:“谈恪,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一件你非常不喜欢的事情呢?就像,就像今天这个学生做的蠢事情。” 谈恪慢慢弯腰,抱着他在床上坐下:“你会吗?直接拿望远镜去看太阳?” 谢栗摇摇头:“那不好说。我一开始也觉得荒唐。可是后来好像又有那么一丁点可以理解 -- 他可能只是真的对后果非常好奇。” 谈恪终于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栗从人家的腿上挪了下来,好好地坐在旁边,和谈恪并肩坐着,静了静,悄悄攒了一口气,才再次开口:“我不想听起来像是无理取闹,但是我总觉得你并没有真的明白。” 谈恪这回耐下心来,等着他说完。 “是这样的,假如有一天我要去做一件很蠢的事情,在你看来,” 谢栗绞着自己的手指,“你觉得这件事蠢到没谱,但我坚持要去做,你会怎么办?” 谈恪真的思考了一下:“我会阻止你。” 谢栗点头:“假如阻止也没有用,我非常坚持,一定要去做呢?” 谈恪有点忍不住了:“我觉得你不至于去做一件在我看来蠢得不得了的事情。” 他说不出为什么,但谢栗流露出的意思就让他很不舒服,“你这么乖,又很聪明,不会的。” 谢栗终于叹口气:“我觉得会的,这不是没可能。” 他拉过谈恪的手,很大,掌心有些茧子,是常年锻炼的痕迹。 “我一直都觉得,我们是非常不一样的人。从各个方面。” 他的手指与谈恪的交握在一起,旁人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巨大的差别,“我总觉得有一天,我想做的事情,会不在你预期内的,会使你不乐见。” 他微微拉开些距离,好让自己不必仰头去看谈恪:“那时候你会怎么办?” 谢栗过去并没有打算得很长远,直到他的学生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这个契机很莫名其妙。当他试图去理解为什么学生会做这种蠢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的时候,他却想到了他自己。 人和人之间是有这样巨大到难以弥合的差距,以至于一个人会做出让另一个人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谈恪不说话。 谢栗知道这个问题太难了,于是他主动开口说出自己的解题过程:“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应该对对方抱有完全的信任,相信对方的决定,意味着即使不能理解,但仍然接受。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一直在一起。因为你不能改变我,我也不能改变你。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哪怕这个决定从自己的角度看起来很荒谬。” 谈恪听得宛若天书,却指不出哪里不对。 他定定地想了好一会,试图找出谢栗这一套话里的逻辑漏洞:“如果你也要去裸眼用望远镜看太阳呢?我也要接受吗?” 谢栗看着他忽然笑起来,很调皮地拿另一只手去遮谈恪的眼睛:“所以原来你觉得,你会去找那样奇怪的笨蛋谈恋爱吗?” 作者有要说:- - 方显:冲鸭! 谈恪:这是什么鸭? 方显:你不是会上网吗? 第76章 仙女座 七 第二天方显上班, 他被谈恪拦在电梯里问了一个问题。 谈恪用一种非常肃穆的语气向他发问:“我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你觉得很缺乏自主权的事情?” 当时电梯里还有肖助理。肖助理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惊恐起来。 方显面上不显,心里却惊涛骇浪, 他昨天无非就是让谈恪去看了一篇专访而已。 说实话那专访说的挺中肯, 目前长鲸的管理权和决策权过分集中,这对大体量的投资公司来说不是好事, 个人对公司的影响过大, 从管理角度看不利于风险规避。 长鲸做到这个规模, 风险管理比收益预期更重要。 这篇分析再正常没有, 怎么会让谈恪一大早问出这种问题? 方显扫一眼旁边的肖靖, 感觉这个问题很难搞。他说不好, 可能就会被当做是两个合伙人之间的权力倾轧。 他在心里嘀咕谈恪到底搞什么, 面上不动声色地开口:“比如你逼着全公司要把办公桌收拾干净,害得我每天下班都得帮那群小崽子们收垃圾?” 谈恪皱眉:“保持良好的工作环境, 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方显现在怀疑谈恪昨天晚上可能没看什么专访, 而只是吃错药罢了。 他摊手:“可是公司有保洁啊。” 谈恪对这个说法莫名其妙:“保洁是打扫卫生的, 能帮他们收拾桌子吗?” 肖靖已经缩着脖子躲在电梯角落里憋笑憋得直不起腰了。 方显搭上谈恪的肩膀:“不是, 说真的,你没在我们分析部门呆过。你知道我招进去的都是什么人吗?” 谈恪还真的没太关注过方显手里的事。 方显索性跟着他上了楼, 手还搭在人家肩膀上:“你小男朋友的宿舍见过吗?我跟你说,不过你也应该有个心理准备了,万一以后住到一块呢 -- 毕竟他们兰大出来的理工男可全是一个样。” 谈恪立刻想起曾经在视频里惊鸿一瞥过的谢栗的宿舍。 谢栗是一个人住四个人的宿舍, 但硬是住出了八个人才有的混乱来。 其实谢栗现在在他家混熟了,也渐渐露出尾巴来 -- 东西用完随手一丢,光着脚满地跑, 喝完水的杯子到处放,下一次找不到又拿个新的。他经常在家里莫名其妙的地方发现谢栗用过的东西。 方显看谈恪的表情就知道了,忍着笑:“你说你逼他们天天把办公桌收拾得一尘不染,是不是有点过分?” 他趁机给自己手下的争取点福利:“其实只要不妨碍工作效率,桌子什么样有什么关系啊你说?真的,我也觉得你是有点强迫症吧,自己觉得这样对,就非得所有人都听你的。” 肖助理听到这里已经笑不出来了,而且还替方老板捏着把汗,生怕自己老板随时翻脸。 结果谈恪也并没有翻脸,只是看起来有些微的不痛快:“以前怎么你怎么没说过?” 方显低头摆弄谈恪办公桌上一个微缩版的枯山水,头也不抬:“这有什么好说的?当老板的有点脾气不是很正常?你又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 方显被肖助理送出来,心情格外好,拿肖助理开玩笑:“肖助啊,我看你快解放了。准备准备,可以找老婆了。” 肖助理拿的是一般人拿不到的高薪,干的也是一般人干不了的活。二十四小时乘七地绷着弦,老板还是个工作狂。 肖助理不敢一起快乐,只能苦笑:“方总您这说哪的话,八字没一撇呢。” 方显拍拍他,自己美得快没边,先嘚瑟起来:“快了,等我结婚的时候,领花送你,沾沾喜气,你也就快了。” 肖助理不敢答应,嗯啊哈地把方显送进电梯。 开玩笑,他一个大好直男,怎么敢拿拿二老板的花。 不对,等等,二老板说他要结婚? 谢栗一大清早肿着眼睛冲进沈之川的办公室,和拿着热水壶出来接水的沈之川撞个正着。 沈之川艰难地扶着腰,对着这个孽徒撞得差点散架。 昨天晚上他和方显一番长谈,长谈的后果就是方显像条狗一样压着他啃了半宿。 第二天早上起来,那狗神清气爽得能立刻上西天取经,而他从腰往下全是麻的。换衣服的时候,他都没敢看自己的腿根被啃成了什么样儿。 沈之川抖着手里的壶,一把塞进孽徒怀里:“先去给我接水去!稳重点,别把自己烫了!” 谢栗颠颠儿地去了。 沈之川扶着腰坐回椅子里,不得劲儿,又站起来垫了靠垫,这才算舒服了。 谢栗拎着水壶回来,殷勤得没边。 沈之川猜到了他高兴什么,板着声音问他:“给你发通知了?” 谢栗还在来学校的路上时就看见文章录用邮件了,激动得差点把手机怼到正开车的谈恪脸上。 谈恪还挺淡定的,就是细细地追着谢栗问了一遍护照签证的事情,哪成想这孩子自己还没顾上打算,一问三不知。 谢栗倒完水放下壶,忽然扑过去,抱住沈之川:“老师,我太高兴了。” 沈之川被这孩子猛地来一个熊抱,一下子扑进椅子里。他倒抽一口气,差点瘫了,劳损过度的腰肌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要不是端着为人师表的庄重,他就要张口骂街了。 “你先给我起来。” 沈之川抽着气,这哪是要谢他,明明是要杀他。 谢栗这才发觉他的老师龇牙咧嘴。 沈之川隔空杀了方显的心都有了。他自己伸手在腰上锤了两下,这才松快一点:“怎么说,给你放在哪个组了?” 谢栗赶紧拿出手机来给他看邮件:“不知道为什么没抄送老师和师兄,他们给我放进了演化组里,邀请函过一阵子会用航空快件寄过来。” 谢栗顿了顿,忽然脸红起来,手背在身后绞来绞去,非常扭捏,声音小小的:“老师,谢谢您。” 沈之川抬起头,终于露出一个笑:“先祝贺你,谢栗。” 他笑得太好看,冰消雪融,眼睛弯出温柔的弧度,往日罩在他身上的坚脆外壳都不见了。 他把手机递回谢栗手里:“说不定你将会是我这辈子带过的最成绩卓著的学生。能带你这么聪明的学生,也是我的荣幸,所以不用谢。” 他看着谢栗,看着自己的这个学生慢慢地红了眼眶,拿手背去蹭眼泪,嘟嘟囔囔地说:“我也觉得老师是我最好的老师了,能遇到老师也是我的荣幸啊。不管以后我去哪里,老师永远都是我的老师。” 还是个孩子啊。沈之川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万千,但这个孩子即将要踏上属于他的舞台了。 “哭什么哭,还关着门,” 沈之川夸归夸,好脸就那么一小会,马上就嫌弃起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纸巾扔进谢栗怀里:“去去去,把门给我打开。让别人看见你在我这里关着门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你这孩子多大了,不知道避嫌吗,以后出去了自己上心点,别让人这么操心。” 师徒情深顿时荡然无存。 程光到了下午回办公室里才知道消息,谢栗特意想让他高兴,当着面告诉他。没想到程光抓起谢栗的手机就冲了出去,边跑边嚎:“劳资投中顶级会议二作了啊呜呜呜呜 -- ” 一整层楼都沸腾了 -- 往日里一个个不动如山的博士们顿时化身为扑羊的恶狼,女爱豆签售现场的宅男粉丝,一跃而起,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冲出来,把程光团团围住。 谢栗见状,一个健步冲过去,反手就把办公室门给锁上了,任他师兄在外面捶门:“我靠松手!衣服要破了!!我的情侣衫!!!谢栗你快给我开门!!!!” 谢栗隔着门,面对他师兄被丧博围城的惨状,情绪十分激动,笑得差点接不上气:“师兄,要怪就怪你轻入敌营,低估了民愤,有道是天道好轮回,这次他们不轮你,下次也得轮你 -- ” 外面不知道哪个博士大喊一声:“对,就轮他!又**文又娶老婆,还敢生闺女?来啊!轮的就是他!” 这人振臂一呼,一呼百应。 于是一群人把程光举起来,浩浩荡荡地冲下楼游行。 教过谢栗的那个刘教授撞上一群博士生围着程光胡闹,对这样子十分看不过眼,路过沈之川的办公室里,阴阳怪气:“沈教授,你看看你的学生都闹成什么样了!堂堂大学,肃穆之地,怎能容小儿胡闹?太不像话了!” 沈之川偷偷翻个白眼,扶着腰站起来:“就是,太不像话了,不就是发个顶级会议,还只是个二作,拿了一作的孩子都没这么闹。回头我教育他。” 刘教授脸上的肌肉一抽:“你把一作给学生了?” “是啊。怎么了?” 沈之川一脸理所当然,“那孩子自己写的,不给他给谁。给我,我也不好意思拿啊,这霸占人家学生研究成果,多不要脸呢。” 刘教授脸色一灰,转身就走。 把人怼走了,沈之川简直神清气爽,接起方显的电话来,态度都和颜悦色。 “腰疼,坐不住了,今天也没什么事,准备回家了 -- 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腰疼?” 他正锁着办公室的门,只觉得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奇怪,循着感觉下意识一回头 -- 方显正站在楼道另一头朝他笑。 作者有要说:- - 本咕又来了 _(:з」∠)_ - - 沈之川:你tm 是狗吗?换个姿势不知道吗?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会导致肌肉劳损,你还有脸问??? 第77章 仙女座 八 方显见沈之川的样子, 显然很忧心,他走过去:“你怎么会疼成这样, 我也没怎么…那什么,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他在沈之川的眼刀下识趣地改口。 沈之川想着这么丢人的事情医生问起来哪能好意思说,但转念一想,他腰疼可能也不全是方显造的孽。 他昨天晚上回家, 一进门就挨了他妈一下。 沈母腿不好, 靠着玄关的装饰柜,随手抄起上面一个摆件就去自己儿子挥去。 沈之川下意识躲了一下,结果沈母挥空了重心一偏, 摔倒了。他赶紧伸手去扶, 结果姿势错误一起倒地。 他当时就觉得腰上有点不舒服,但那会忙着哄他妈,根本顾上这些细枝末节。 沈母恨铁不成钢,坐在地上, 气得直抓住儿子的胳膊狠拍两下, 上来就是一顿骂。 沈之川猝不及防地挨了几下,再听两句才听出原委来。 合着他妈以为方显上回来做饭也是沈之川支使的, 这回就更不用说了。他妈看方显在沈之川家熟得跟自己家一样,干起活来又快又好, 而自己儿子对方显的态度却忽冷忽热, 方显还动辄伏低做小,于是就以为沈之川如今已经变成一个玩弄人心的浪子,专门祸害人的那种。 沈之川简直冤死了。误会到了这种地步, 他也只能澄清方显的身份,确实是邻居,不是备胎,也不是被他玩弄的可怜男人,就是正儿八经的对象。 沈母不相信。她就算能理解儿子喜欢男人这件事,但观念还是老辈儿人的观念。 既然是正经对象,为什么见了面不介绍给父母?有什么好骗的呢? 他妈这么一问,沈之川就沉默了。 他先把老太太扶起来,不然地上坐久了又该喊腿凉,然后才悔罪一样站在他妈面前。 沈之川上一回谈恋爱,闹得惊天动地,让他妈操心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后来他分手了,狼狈回国,他妈仍旧要操心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他觉得他回国那一年,他妈一下子老了好多。 沈之川觉得自己对不起妈妈。他不想说,是因为他没把握,怕妈妈又为他担心,更怕要是再分手了,妈妈又要和他一块伤心。 沈母坐在沙发上,按着腿,也不看儿子,只说:“你小时候看见别人磕到了,都会跟我说那个人疼,现在你长大了,就心肠硬了。小方天天在我面前装作和你不熟的样子,你说他难不难受?” 沈之川那点自怨自艾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来,就在眼角凝固了。 他这才想到,是啊,他在他妈面前装作和方显没什么关系的样子,方显是什么感觉? 他之前想过方显的感受吗? 沈母站起来,沈之川要去扶,老太太不让,自己靠着沙发,指着自己儿子说:“处对象不管男女都要有个样子。当年你爸爸和我处对象,第一天就提着烟酒鸡鸭上我家来见你外公外婆了。到你这可好,人都领到面前了,你还糊弄我。” 沈之川摇头。 沈母拍拍沙发:“你出去上几年学,咱们中国人的规矩就全丢光了。你几次叫人家小方来照顾我,连个名分都没有摆清楚。这要让人家父母知道了,不心疼自己孩子吗?我一个当老师的,当了一辈子,结果就把你教成这样。” 他妈一指大门:“你去,好好给人家赔礼道歉,明天请人来家里吃饭,正式见个面。” 沈之川只觉得无比魔幻,他妈这态度和他预料的完全不一样。他不由得怀疑他妈是不是气糊涂了,说的是反话:“妈,你同意我们在一块吗?” 这话火上浇油,沈母一听就气得弯腰找拖鞋:“我同意什么?你和别人处对象之前找我同意了吗?你处都处了现在问我同不同意干什么?我不同意你还能分手吗?” 沈母说一句打一下,打了几下打累了,又把鞋穿上:“你既然处了,就好好处,有个样子,你怎么能让人家小方不三不四地跟着你?” 沈之川没话说了,他总觉得他妈好像哪里理解的不太对,但又没法掰扯清楚。 方显把车开进医院停车场的时候,沈之川终于想起来这茬事。 他一大清早扶着腰偷偷溜进自己家,哪想到正碰上他妈起床,从卧室里出来。沈母当场就没有好脸色,拎着他又是一阵数落,他就把方显今天要去参加朋友婚礼的事情忘记了。 方显惊慌失措:“你昨天怎么没告诉我?” 沈之川理直气壮:“我想说,你后面给我机会了吗?” 方显心亏闭嘴。后半场沈之川那张在讲台上口若悬河的漂亮嘴唇除了“王八蛋”和“你慢点”以外,就再没说出什么完整的话来。 方显立刻做出毫不艰难的取舍,掏出手机:“那我不去了。” 说着就要给人打电话。 沈之川拦住他:“改天就行了。再说,你不是说你要带人一起去吗?” 他冲着方显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刻意,“一会我回家换身衣服,顺便和我妈说一声。” 方显愣了,好一会才明白沈之川的意思,他转而握住沈之川的手,有点激动:“你真的和我去吗?” 他这副惊喜又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沈之川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糟糕。 他在和方显的恋爱里,一直表现得很糟糕。 他从来没有明确地说出过自己的需要,方显能做的只有不停地猜,根据他的反应来揣摩。 他有坐下来和方显聊聊自己的那些担忧吗?他有说过自己对对方的期望吗?他有明确地表达过希望两个人以什么速度发展,或是目前停留在什么状态吗? 都没有,直到昨天晚上。 虽然方显没说,但沈之川就是感觉到了,方显真的很委屈。他以为不断加码能给沈之川安全感,结果抱着那一大堆的安全感,转头就撞上沈之川的玻璃墙。 其实方显真的很好哄,从来对他有求必应。 昨天晚上他终于敞开了,说自己现在不想特地去见方显的父母,也暂时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情,他对未来还不是那么有把握,不想把所有东西都押上去。 方显统统都答应,再好说话没有了。他那么喜欢沈之川这个人,他说川川你告诉我嘛,你不说我就猜不到,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 他还道歉,说川川,我的本意不是想给你压力,你别觉得有压力好吗。 沈之川终于惊觉到,他在自己的伤口里自怨自艾那么久,几乎都忘了应该怎么去爱别人了。 过去十年来是他自己不停地作茧自缚,一边长出刺来推开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一边忙着埋怨Carson 令他人生不幸。 而他自己才是这十年阴霾与空白的真正元凶。 沈之川抽开手推门下车,等着方显急急追过来,又主动伸出手去:“去啊,干嘛不去。” 他任由方显惊喜地攥紧他的手,“先回家把我妈安顿一下。你说给她买点什么吃,你还记得你给我定过外卖的那家吗?” 方显已经喜得昏了头,沈之川说什么都好,就算要摘天上的星星下来炒菜都可以。 谢栗站在医院的扶梯上,盯着前面两个背影黏糊的男人,其中那个被人扶着肩膀的,怎么看怎么像沈之川。 但谢栗不敢认,毕竟沈之川不久之前才教导他在公共场合要庄重一点。而且这个时间,沈之川明明应该在学校里才对。 眼科和骨科就在一层,两科的分诊台桌子并着桌子。 这回谢栗可看得清清楚楚了,旁边等着挂号的人不是沈之川还能是谁。 沈之川也看见谢栗了,顿时感觉师道尊严都没了。他非常不自在,干咳了一声:“你怎么来医院了?” 谢栗止不住地偷偷瞟方显,一边说:“那个学生说他点了药以后眼睛有点刺痛,我在附近办点事,就顺便过来帮他问问。” 师徒俩心照不宣,谁也不提自己上班时间在医院里晃荡的瑟事情。 谢栗虽然在温泉里就见过沈之川和方显走在一块了,但那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得远远的。穿着衣服还这么黏糊,这可是头一回见到。这下傻子都能看出沈之川是谈恋爱了。 沈之川实在尴尬极了,上电梯之前他可还在方显的肩膀上靠了一下,也不知道谢栗看没看见。他赶紧挂了号,打个招呼拔腿就走。 谢栗吃下一个好大的瓜,急于找人分享,转头就给谈恪发信息。 但谈恪对谢栗的瓜不感兴趣,只关心他又去医院干什么。 谢栗是来见方教授的。 那本科普读物已经清样,方教授是叫他来看样书的。 方教授在病区外面等谢栗,胳膊下夹着那本书。她见谢栗从电梯里出来,就亲热地迎上去:“小谢,我带你去医院餐厅坐一会吧,他们有奶茶,你们年轻人应该喜欢喝。” 谢栗接过那本书,又跟着方教授进了电梯。 他一眼就看出样书封面是用西北夏冬两季夜空的延时摄影照片。书的一角站着一个人,似乎在仰望旋涡般的星空,背影渺小,几乎与大地融为一体。 装帧精致,内页翻开,是连续十几页用厚实铜版纸印刷的彩色天体图片。 谢栗随手去翻版权信息页,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作者那一栏里,排在首位的不是方教授,而是叶春熙。 三个字上加了一个框,仿佛一座小小的墓碑。 谢栗不由得抬头去看方教授,方教授也正看着他,似乎正等着他发现这个秘密。 她笑吟吟地说:“其实可以让出版社直接寄给你,但我想你拿到书以后,一定会有问题想问我,所以才麻烦你专门来跑一趟。” 作者有要说:- - 沈妈妈:你对小方好一点。我给你买了本书,你好好看看,你要多关注小方的健康,年轻人不能只顾着眼前。 沈之川接过来一看 -- 《肛肠病名医解答》 后来有一天,谢栗在沈之川家看见了这本书。 谢栗:老师,这书能借给我看看吗? 沈之川:??? 谢栗:我先看看,万一以后谈恪需要呢。 沈之川:?????? 第78章 仙女座 九 “所以其实这本书, 是谈恪的妈妈写的?” 谢栗坐在医院的餐厅里,面前摆着一杯冰奶茶。 巧克力糖浆在杯口堆成一团,沿着塑料杯壁缓缓往下流。 “后来我知道你和谈恪谈恋爱,就觉得你们似乎真的很有缘分。” 方教授坐在对面, 面前一瓶凉茶,“大部分底稿是她生前写的。谈恪告诉你有关他妈妈的事了吗?” 谢栗迟疑着,目光仍停留那本书上:“他说去世了。” 方教授提起故人,样子有些神伤:“这本书有一大半是她去坎儿城做观测之前一点点写出来的。后来她去了坎儿城,还没来得及完成就出事了。我哥哥想完成她的遗愿, 也算是想留个念想。前两年一直找人想把这本书写完。起初找了两个都不大合适,后来我才把这本书接过来了。” 谢栗一时间没说话。 谈恪家的事情,围绕着他的父母,仿佛成了一个罗生门。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尽相同。 谈启生在方教授嘴里是一个时时缅怀着妻子的丈夫,他自己表现的也确如是。但在谈恪那里,谈启生却又完全是另一幅面孔。 而他自己呢, 谢栗忍不住问自己, 他对谈启生的观感就更复杂了,一面是受人崇仰的科学家,另一面又是与子女矛盾重重的父亲。 他直觉方教授和谈恪都没有骗他, 但却没有合理的解释,来阐明这些冲突。 方教授看出他豫豫难言的样子:“小谢, 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谢栗摇摇头:“谢谢您给我这本书,我该回去了。” 方教授欲言又止,似乎原本期待他多说些什么。谢栗低头避开方教授热切的目光, 抓起那杯奶茶,匆忙道别。 谢栗确实还有事,他还得去交材料办护照,还要跑好几个地方去开证明。 从医院出来,他坐车去办事的地方。大白天的,公交车山给没几个人,他没站了一会就有座位空了出来。 谢栗坐下,把书包取下来放在腿上,拿出了那本书。 装帧和封面设计显然是用过心思的。前头十几页厚实的铜版纸,印着各式各样的天体照片,有许多还是深空天体。 每张图下都印着日期地点,还有摄影者的名字,叶春熙。 谢栗略过前面的彩图,直接翻到序言页。 他想证实自己的猜测。 而果然,这本书的序言,是谈启生写的。 序言里记叙了叶春熙的一生。从校园里的意外相识,毕业后结婚生子留校任教,到孩子相继离家后又重新投身观测,直至意外发生。 和谈恪告诉他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谈启生在序言里十分朴直,也并没有如何煽情,提到了些过去发生的小事趣事,字里行间也是率直的温馨。 要说这份深情都是演出来的,那谈启生未免也太会演了。 但谢栗想起谈启生故意拿谈恪妈妈迁墓的事情来做文章,也无法肯定。 从办事的地方出来,谢栗看看表,也没打算再回学校去了。 他给谈恪发了条信息,就直接去了谈恪的家里。 谈恪很早前就给过他钥匙,但他之前从没有自己单独过去过,每次都是谈恪接他。 谈恪兴许是忙,也没有回信息。谢栗自己在前一站下了车,攥着钱包冲进超市准备血拼。 到家的时候,谢栗两只手都被勒出了深深的红印子。他把书包一甩,拎着袋子就去厨房了。 他前天才想起来查一查谈恪的生日,没成想就在眼跟前了。 他一时间想不出来能给谈恪送点什么,只好照着最土的那个办法来 -- 烛光晚餐。 超市门口花店四十块一束的玫瑰,八块钱十根的大红蜡烛,预制的冷冻牛排连油都不用放,放进锅里闭眼煎三分钟就行。 长寿面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谢栗不会做饭也是真的不会做饭,这两天硬着头皮看了好几个菜谱,选了最简单的那个。 新鲜的虾去壳去线油煎,倒水,西红柿切块扔进去,水沸了下面,另一个锅里煎个太阳蛋。 最后放一小把青菜,摆盘。 这已经是所有长寿面里面最简单的那一款了,谢栗看完信心满满,这个跟谈恪给他下过的面也没什么区别,看起来一点也不难的样子。 结果第一步就翻车了。 锅里的油倒得太多火开得太大,一个劲儿地冒烟,谢栗手忙脚乱地把虾放进去,没成想立刻引发一场山崩地裂,虾上没擦干净的水星子在锅里炸得跟定向爆破一样。 谢栗哇地一声就捂着胳膊窜了出去,半天不敢进厨房。等到锅里崩得彻底没声儿了,他凑头过去一看,那锅里已经变成了油爆虾冤死现场。 谢栗沮丧得要命。再看看时间,已经快七点了。 谈恪今天有应酬,昨天就告诉他了的,回来应该都挺晚的。他来之前发的那条信息,就是拐着弯地打听谈恪的回家时间。 他本来计划得挺美,这么简单的一顿饭,一个小时就搞定了。可哪里想到半路杀出个油爆虾,把所有计划都打乱了。 但谢栗觉得还能救。虾没了,面还在,还有西红柿,还有牛排还有蛋,整巴整巴还是能端上台面的。 他这回秉持科学精神,吸取教训,先放鸡蛋再倒油,这总不能再炸了吧。 三分钟后,煎蛋变成了粘蛋,黏在了谈恪齁贵的意大利不锈钢锅上,死活铲不下来。 谢栗关掉火,绝望地靠在流理台前,终于认清了自己无可救药的辣鸡水平,拿起手机开始找外卖。 谈恪早早就从酒店出来了。他最近越来越不耐烦这种应酬,今天在里面只找几个关键人物喝一杯随便说两句,剩下的小鱼小虾他连寒暄都懒得。 肖助理在宾利上等他,司机不在,肖助理开着车,见他皱着眉毛上车来,立刻贴心地关掉了车里的音乐。 谈恪揉揉太阳穴,感觉世界都清净了。他拿出私人手机,这才看见谢栗下午就发来的短信。 谢栗说叫他晚上早点回家,不要应酬到太晚。 小东西语气好像个管家婆,谈恪不由得好笑,打过去电话,却没人接。 进小区大门时,正碰上一个外卖小哥在和保安争辩什么。 保安看见这辆宾利,径直走过来:“这不是 6202 的谈先生吗?” 肖助理经常过来替谈恪出面办事,这边的保安物业都认识他。 肖助理降下车窗:“有事吗?” 保安指指穿着黄色警示服的外卖员:“您家点外卖了吗?这有个外卖送到您家来的。” 肖助理想也没想就摇头:“人都不在家,怎么会点外卖?” 保安像得了圣旨,立刻转过去呵斥那个外卖员:“看到没有,人家业主都不在家,怎么会点外卖送到这里来?你赶紧走吧,别在这胡搅蛮缠!” 外卖员十分委屈,拿着手机里的订单给保安看:“但我这里写的清清楚楚,就是这个地址,点外卖的姓谢,电话是 -- ” 肖助理耳朵尖,本来都开出去了半个车位,又停下来:“你说点外卖的那位姓什么?” “姓谢!” 外卖员也有些生气,大喊一声,又麻溜地念出一串电话号码。 谈恪从后面拉下车窗:“谢栗点的,你去拿过来吧。” 外卖员十分不满地把袋子交给肖助理:“那好了,里面还有红酒,别打了 -- 我们迟到了就要罚钱,电话打了多少个都不接,怎么能这样。” 谢栗正忙着给厨房善后。 油爆虾惨死现场被油崩得一塌糊涂,墙上还黏着两块虾皮,好像那几只虾死不瞑目的呐喊。 外头的餐桌上被铺了红桌布,点了红蜡烛,摆着两盘速食牛排,还有一碗西红柿青菜白水煮面。 谈恪进门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场面。七八根红蜡烛围着铺了红桌布的桌子点了一圈,餐桌正中央摆着几只碗,气氛诡异得让人乍一看,分不清这到底是祭品还是供品。 谢栗听见动静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拽着块抹布,一脸饱经揉令的样子。 谈恪换了鞋拎着袋子过来,皱着眉头递给谢栗:“你买酒干什么?” 他又看看餐厅,“在家怎么点这么多蜡烛?刚才停电了吗?” 谢栗这才想起来,怎么他点的外卖都没给他打电话呢?! 但这都不重要了。 他抱着外卖袋子,期期艾艾:“你晚上吃了吗?” 谈恪是在应酬里随便吃了一点,喝了酒也没什么胃口,他随便嗯了一声,俯身过去先把蜡烛吹灭:“来电了就赶紧灭掉,这么多蜡烛不安全 -- ” 谢栗立刻急了,上去要护自己的红蜡烛:“你不能吹!那是我专门点的,给你过生日的呀!” 谈恪一愣,回头看看谢栗,再看看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终于明白了。 谢栗放下手里的袋子过去抱住他,在他脸颊上使劲亲了一下:“祝你生日快乐。我给你下了面,冰箱里还有蛋糕,还买了玫瑰。” 他邀功完又觉得不好意思,把头埋在谈恪怀里,“生日快乐。” 谈恪一时间,有点不忍心说出真相了。 他虚应一声,干脆把谢栗抱起来。小男生这段日子吃胖了,抱起来都称手多了。 他把谢栗抱到沙发上坐下。 谢栗伸手去替他解领带,边弄边说:“我本来想给你做个菜,但是没做好,我可能得练一练。所以点了外卖。怎么会让你碰上了呀。” 他拿着谈恪的领带,转而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抱着谈恪脖子笑嘻嘻地去亲他的嘴:“生日快乐喔。” 谈恪看着他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决定先让他高兴完了再说。 不就是过个假生日,孩子高兴不比什么都重要? 作者有要说:- - 油爆虾:我又有什么错???? 第79章 仙女座 十 蛋糕摆在桌上,上面奶油层上面插了密密麻麻的蜡烛。 桌上的面和牛排已经被收走了, 只剩下两只空酒杯。 长寿面被谈恪吃掉了, 一口汤都没剩下。 反而是牛排, 他尝了一口就拦着谢栗, 只让谢栗吃外卖。 最后谢栗自己做的饭是什么味, 他自己也没尝到。 倒是一瓶酒喝下去了一大半。 他第一次喝红酒, 闭着眼睛随便点的, 除了有点酸,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设想里浪漫的烛光晚餐就这么莫名其妙结束了。 但谢栗认为今天晚上这场子还能再救一救,因为蛋糕还没切。 于是他把谈恪赶去洗澡, 自己留在餐厅里折腾。 谈恪洗完澡出来的时候, 就看见小男生正撅着屁股趴在餐桌前, 手里还攥着几根蜡烛。 周围那一圈已经被吹灭的红蜡烛还没来得及从餐桌布上拿开,红色蜡液流到了桌布上结成一小滩, 让人联想起古装剧里那些洞房花烛的蒙太奇镜头。 谈恪立时有点心猿意马起来,但他转念又自己泼了自己一头冷水 -- 家里什么都没有,再说谢栗一时间未必能接受得了, 还是要慢慢引导他。 他只好走过去, 发泄似地在谢栗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你在干什么?” 一掌到肉,还带着响。 谢栗忽遭惊吓,差点被拍进蛋糕里,手里的蜡烛在奶油上戳出一个大圆坑。 谢栗气死了,举着蜡烛转过来:“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哭丧着脸,“都怪你, 现在更难看了!” 谈恪越过谢栗伸头一看,是真的丑,有他没他都丑。 这蛋糕不知道是哪个遗迹里出土的古早风,三片绿色的叶子簇拥着一朵艳粉色的花,粉红的奶油裙边绕场一周。 上头密密麻麻的红色蜡烛,很容易和寺庙门口的香坛联想在一块。 谈恪十岁的时候过生日,吃的就是这种蛋糕。 太复古了。他心里感叹现在竟然还有卖这种蛋糕的,顺手接过谢栗手里的蜡烛,舔一口上面的奶油,这味道也是他童年的味道。 “挺好的。” 他说,顺手把谢栗搂进怀里,把齁甜的植物奶油送进谢栗的嘴里,“你自己来尝尝。” 谢栗被闹了个大红脸。 他把嘴里的奶油咽下去,转头去拉谈恪在椅子上坐下:“你坐好,我要点蜡烛了。” 谈恪上高中以后就没怎么过生日了。一来总赶上上学的日子,他不会为了过生日就放掉一整晚的学习计划,再有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愿意承担这种所谓的降生的喜悦了。 他坐在黑暗中,看谢栗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蛋糕上的蜡烛一根一根点亮。 微弱跳动的火苗逐渐照亮小男生的面庞,火光熏然的暖意逐寸地爬满整间屋子。 对生日的恶感在谈恪的脑子里打着旋儿,漂上来又顿时被压了下去 -- 他在心里劝阻自己,无非就是个生日,更何况谢栗这么开心。 谢栗半边手背都被烤得发烫,他甩甩手灭掉火柴,站在一蛋糕熊熊燃烧的蜡烛,特别有成就感。 他转头,笑得十分满足:“谈恪,你许个愿望吧?” 谈恪拍拍自己的腿,谢栗便会意地坐上去。 谈恪从后面搂着他,两个人亲密地贴在一起。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谈恪问他,“履历上那个是真实的吗?” 谢栗摇头。 谈恪嗯一声,也不再追问。 他私心里觉得谢栗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于也从来没有动过要替谢栗寻亲的念头。 把自己的孩子丢掉的父母,就算有多么身不由己的理由都不值得原谅 -- 明明还有那么多为了孩子而放弃自己人生的父母。 “那你今天的愿望是什么?” 谈恪抱着谢栗,声音很轻地在他耳边问。 谢栗微微侧头,脸颊便贴上了谈恪:“可是今天是你过生日啊。” 谈恪亲亲他,把头埋在小男生的颈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孩子身上有了他的味道,他的须后水,他的洗衣液,像被捕蝇草捉住的小虫子,小男生已经被他的生活重重裹住。 他贴在谢栗的脸颊边,慢条斯理地哄着:“嗯,是啊。所以我今天的愿望呢,就是想知道你的愿望。你觉得我能实现吗?” 谢栗一下子就被哄住了。 他坐在谈恪怀里,被哄得整个人都飘忽起来。 他能有什么愿望啊,要非要说愿望,无非就是希望今天晚上能一切顺利。 谈恪还贴在他耳朵根催他:“你的愿望是什么?” 谢栗忽然觉得酒劲上来了。整个人都被催得膨胀起来想说的话特别多,什么都敢说。 他厚着脸皮转过头,勾着谈恪的脖子,嘀嘀咕咕地说了两句。 谈恪听完,不由得拿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小男生。 但仔细想想,其实就是谢栗的风格。有话直说,喜欢就直说,想要什么也直说了。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在哪?” 于是谈恪一把他抱起来,声音完全哑了,还不忘吹掉蛋糕上的蜡烛,“先让我看看。” … … 被叫醒的时候,谢栗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没有睡好,前一天晚上太累了,身上不舒服,主要是腿根被掰得疼,还有认知上的巨大冲击。 所以他辛辛苦苦学习了那么久,还在自己身上练手,生怕委屈了谈恪,结果闹了半天,谈恪根本不需要? 他简直就是那头自己把自己洗干净了然后往锅里跳的驴啊! 谢栗越想越气,看都不看来叫他起床的谈恪,一头埋进被子里:“骗子你走开,我要睡觉。” 谈恪这种时候都耐心极了,隔着被子把人抱起来,像抱着个襁褓里的婴儿,帮谢栗把被子扒开:“栗栗,你得讲道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你从哪来的这个错觉?” 谢栗气的当然不光是自己搞错了谈恪的型号,更让他生气的是谈恪明知道他搞错了型号还将计就计,将错就错,最后趁错而入,害得他一点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他扁着嘴,气呼呼地骂人:“宋易这个王八蛋!我要诅咒他不举!我信了他钢铁直一的邪屁!” 谈恪起初没明白他骂宋易干什么,直到想起他们荒唐的“三角”关系,才猛然回过味来。他转而抱着谢栗逼供:“宋易怎么给你说的?” 谢栗别着头才不想承认 -- 宋易在自己面前当高贵直一,结果转头就为爱做零,他不要面子啊! 但事关宋易,谈恪就非要问出个结果不可,他松开谢栗,作势要站起来:“我给宋易家打电话,我要问问他们家是怎么教育宋易的,竟然在外面诽谤…” 他屁股都没离开床,就被谢栗一只手拉住。 谢栗抓着他,急急从被子里钻出来:“你先说清楚,怎么就诽谤了?被当做零委屈死你了是不是?” 谢栗这下真的生气了。 他觉得当零当一都没关系,如果谈恪不想做零,他完全可以做。 但谈恪竟然说到了诽谤 -- 被当作是零就是诽谤吗?当零是件什么坏事吗? 他知道是有些人看不起做零的,觉得甘于人下就是低人一等,但从来没想到谈恪也会这样想。 谈恪要去拉谢栗,反被一把推开。谢栗干脆坐起来,顾不上自己只穿着件上衣,衣服扣子还没系好,露出来的大片皮肤上带着点点痕迹。 他摆出上思想品德课的架势,叉着腰质问谈恪:“你是不是觉得做零是很丢人的事情?” 其实这件事情根本不难想明白。 多半就是宋易在谢栗面前自称是个一,所以谢栗想当然地以为宋易喜欢的谈恪就是个零。 他根本没想过还有宋易为爱做零这个可能性。 谈恪觉得这情节实在是荒唐,但又荒唐得合情合理,也就难怪了之前谢栗总是在他面前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大丈夫气质”。 他抖开毛毯强行包住谢栗,谢栗不愿意给他抱,蹬腿蹬脚。 他干脆一把把人按倒,借着体型优势强行控场:“你先听我说完行不行?” 谢栗这下只能动嘴,气势汹汹:“你说。” 谈恪给他捋捋毛,先把乱糟糟的刘海给他拨顺,然后才开口道歉:“是我说的不对,做零不能叫做诽谤,我先道歉,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谢栗看他态度诚恳,哼一声算是接受了:“我觉得做零和做一都是一样的。” 谈恪在他脑门上亲一口:“你说的对,这只是个人爱好而已。” 接下来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你这么说了,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宋易这么欺负你,我也很生气。他父母没把他教好,如果有机会,我不介意替他父母教育他。” “但是,” 他重重地强调,“我现在更关心你的意愿,你是不是不想当下面那个?” 他低下头,贴着谢栗的嘴角,说:“不用为了迎合我来做决定,如果你不想,我们也有别的办法来解决。我现在想听你说一句实话,你更喜欢哪个角色?昨天晚上你开心吗?你觉得舒服吗?” 谢栗的脸有点发烫。他其实挺舒服来着 -- 再说一晚上搞都搞了,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谈恪见他犹豫,于是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只不过,如果你打算做一的话,做一体力很重要,你以后要每天早上起来去跑步的,不然很难满足我。” 谢栗立刻眼一闭,十分悲怆的样子:“我我我喜欢做零!” 开玩笑,他宁可为了做零去练劈叉,也不要为了做一早起跑步! 作者有要说:- - 抱歉更晚了,因为今天是豪华更新! 如果要问我到底豪华在哪里,本咕疯狂地朝着专栏方向眨眼睛! 第80章 仙女座 十一 谈恪还要上班, 把谢栗挖起来看着他吃了饭才走的。走前嘱咐他再去睡一会。 但谢栗呆不住, 户主前脚出门去上班, 他后脚就跟着溜回了学校。 唐湾湾在帮沈之川做报销的单子,跑到谢栗这来找订书机。她眼睛贼尖, 一下子就瞅见谢栗衣服领子下面大块小块的红。 “啧啧,小师弟,你昨晚上去哪了?你看看你这脖子 -- ” 谢栗赶紧拿手捂住衣服领子, 理直气壮且义正言辞:“我去过成人生活了!” 唐湾湾笑得打跌,抓起旁边的程光:“哎哎二师弟, 你听见他说什么没有?” 程光对这个称呼可谓是怨念深重, 就是唐湾湾起的头, 结果带得整层楼的博士都追在他屁股后面喊二师弟。 他正要反驳, 忽然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于是绕开唐湾湾的手, 去拍谢栗:“你要出国的事情,说了吗?” 谢栗回头:“说了。谈恪很支持的。” 程光这才放心:“支持就好。不过谈总一看就是讲道理的人,知道你的前途重要, 不至于跟 -- ” 他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这话不合适,赶紧吞了下去,还偷瞧了眼唐湾湾。 这一眼恰好就让唐湾湾捉住。 “害,看你那怂样,你说了我又不吃人。来,我替你说 -- ” 唐湾湾其实不在乎, “别找个跟罗志那样的,回头耽误自己前途,是吧?” 程光嘿嘿笑一声:“我那不是怕那什么,怕你伤心嘛。” 唐湾湾嘁了一声,拿着胶水回去接着贴报销单。贴了没两张,忽然又开口:“罗志是个王八蛋,但说实话我可能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听到身后那两个人转身的动静,也不回头,只自顾自地接着说;“结婚前我说我忙,可能还要出差。他估计也没想到这个出差就是在外面一呆好几个月不回家。他还觉得挺委屈,跟我说,他从早到晚都见不到我的人,他只是希望有了孩子以后我安稳点,多在家呆呆。他觉得他也没什么错。”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笑完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转头看着谢栗:“你比我运气好。” 六个字里还有千万句没说出来的话。 唐湾湾去送报销单子了。 谢栗对着单词书发起呆来。 他总觉得唐湾湾话里没说出来的意思,好像是在说,谈恪愿意牺牲,所以他的运气好。他很想反驳这种想法,却找不到一个点。 如果不是牺牲,那么他出国去追求梦想了,而谈恪又能从他的梦想里得到什么? 他冷不丁地想起谈恪曾经评价谈启生的那句话。 谈恪上班的时候还惦记着谢栗的屁股,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那边接起来,气喘吁吁。 “你在干什么?” 谢栗拿膝盖和一只手抱着一个大箱子,用另一只手手姿势艰难地接电话:“我在搬东西,不方便,一会说吧,先挂了。” 谈恪疑虑重重,结果后面紧跟着开会,开会和开会,他再没能有功夫分神出来关心一下,直到下班前他收到一张照片。 “行了,给我吧。” 谈恪打断了做汇报的经理,“我自己看就行了,你们早点下班。” 经理还以为自己哪里又出错了,结果一看这位爷,竟然也是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回家的意思。 谢栗给谈恪发了一张照片,意思是问他的东西要放在哪里。没想到谈恪回了“等我回来”四个字,就没下文了。 谈恪回来的时候,谢栗正在厨房洗碗,收拾昨天的烂摊子。 他听见开门的响动,还来不及把手擦干净出去迎,谈恪已经大步走进来,一下子把他头下脚上地扛起来,直直扛进了客厅。 谢栗蹬着腿大喊:“胃胃胃要掉出来了。” 拖鞋全掉了 谈恪笑着把他放下来,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不轻不重:“今天难受吗?” 谢栗立刻想起他昨天被人按着腰摆弄的情境,红着脸拿光脚丫子去踩谈恪的肩膀,答非所问:“我把东西搬到你家来了。” 谈恪故意逗他:“现在我知道你真的不难受了。” 谢栗听出言外之意,气急败坏,跳起来就要打人。小男生看着瘦但是劲一点也不小,被捶一下还挺疼。 谈恪嘶地抽气,半真半假地捂着肩膀。谢栗还真以为自己没轻重把人打疼了,赶紧坐起来去扒谈恪的衬衣:“让我看看 -- ” 结果被人反手抱住,捏着脸亲了下来。 最后还是谈恪有些理智,硬抓着小男生的肩膀把人推开。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分别倒在沙发里。 谢栗两眼失焦地盯着电视墙,手抓着谈恪的手,不自觉地绕着谈恪的手指打圈。 空气浓稠得像一大锅融化的太妃糖,谁也不说话。 谈恪喘匀了气,偏过头去看谢栗。 当爱一个人时,这个人就是无一不好的。他现在看着谢栗,挑不出什么缺点,也想不到自己未来会因为什么而想要离开谢栗。他还有许多计划,许多期望,想和谢栗一一去实现。 谢栗似乎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忽然开口叫他:“谈恪。” 谈恪伸手去搂他,权作回应。 “我出国以后,你会很寂寞吧?” 谢栗转头,样子里有点忧愁,“我下午上论坛去看了很多帖子,我想看看那些出国的人最后去哪了。” “你以后基本都会在国内,我自己也没想过要在国外生活很多年,所以我觉得如果最后我要回来的话,就得从现在开始早早打算以后的规划了。” 气氛有些严肃了。 谈恪坐起来:“你说的是没错 -- 怎么会突然想这些?” 谢栗摇头:“不突然,如果一开始没想好以后的发展,后面就很容易偏离预期。科研这种东西,说不好意外很多的,一个项目做不下去没钱了,是跳项目还是找钱,要是三年五年做不完,又应该怎么办?” 谈恪听完就笑,觉得谢栗的忧虑实在不足挂齿:“你不会遇到项目没钱这种事情的。至于做不完,做不完就慢慢做,你急什么?” 谢栗定定地看着他:“那你呢?” 谈恪被问住了:“我什么?” 谢栗站起来,从书包里拿出那本书,翻到序言,递了过去。 谈恪接过来,先扫了几行序,似乎发觉了什么,又翻到最前面去找作者。 谢栗这才开口解释:“这是我帮方老师编的那本书,昨天我拿到样书,才知道原稿大部分都是你妈妈生前写的。” 他看谈恪的样子似乎十分惊讶:“你不知道这件事?” 从谈恪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泄露了秘密:“没有,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谈忻也不知道。” 谢栗再次意识到自己这番举动的鲁莽。 但此刻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坐下来解释:“这是谈教授和方老师将你妈妈生前的手稿补完后出的书。这本书的序是你爸爸写的,我想也许你愿意看一看?” 谈恪捏着那页纸,谢栗隐约觉得他的手似乎在抖。 他站起来,拿书在谢栗脸上蹭了蹭:“我去书房呆一会。晚饭一会有人送过来,你开个门。” 谈恪的背影与其说是走,毋宁说更像是逃。 他拿着书走进书房,关上门的一刻,在谢栗面前一直紧绷着可以维持肌肉终于松弛下来,露出表情。 曾经吃过苦头的人只会厌恶回首过往,这种厌恶将一切快乐的记忆压倒。 如果不是这篇序,他几乎要忘了父母间也曾经存在过温情,他妈妈的生活里并不只有独自勉力支撑起一个家庭和抚养两个孩子长大而已。 晚饭送来以后,谢栗终于找到了一个敲门的机会。 门板用料实在,厚而沉,木料像是要将沉闷的敲击声悉数吞咽掉。 “谈恪,”谢栗贴着门,“晚饭送来了,出来吃饭吗?” 里面毫无动静。 谢栗屈起手指加大力度再敲一敲,仍旧无人回应。 他怀疑谈恪是在里面睡着了。 但这个想法着实荒唐 -- 谁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呢? 谢栗推开门,书房没人,但里面的储物间开着门和灯。 谢栗走过去,试探地站在储物间门边喊了一声:“谈恪?” 谈恪这才应声:“我在这,进来吧。” 谢栗还没进过书房里面的储物间,往常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里面有半间书房那么大,没有窗户,开着灯,还有一点驱虫片的味道。 两排木质书架占据了巨大部分空间,从上到下塞得满满当当。 谈恪在里面那架书架后面,谢栗循着声音找进去,才发觉他正在地板上,身边堆了七八本东西。 谈恪抬头看他一眼,拍拍旁边:“过来。” 谢栗走过去,顺势坐下,才发现谈恪手里拿着的是相册。 照片很有年头。 谈恪拿着其中一张给谢栗看:“这是谈忻过十岁生日,这个房子现在已经拆掉了。这是我妈。” 谢栗顺着谈恪指的去看那照片上的女人。大花裙子,云一样的头发。 旁边还站着一个年龄相当的男人,谢栗没忍住问了出来:“这个是谈教授吗?” 他仔细看看,又觉得很不像。 “不是。” 谈恪说,“我爸没给谈忻过过生日。那个是我姑父,已经和我姑姑离婚了。” 谢栗感觉他总是一不小心就精准地问到那些不该问的问题上,只好愣愣地噢一声。 谈恪又往后翻了好多页,才找出一张照片来:“看,这个才是我爸年轻的时候。” 他好像忽然翻出了兴致,开始拉着谢栗看照片。数谈忻的照片最多,从小时候的满月照,一直到上高中的毕业照,几乎涵盖了所有的时段。 这些照片里,都极少出现谈启生的身影。但有他出现的那几张,谢栗注意到,谈恪的妈妈笑得也很开心。 “谈恪,” 谢栗看着一张又一张照片,终于忍不住开口,“有没有可能,也许你爸爸对你妈妈,并不一定是你看到的那样?” 谈恪翻着相册的手停住,恰好停在了一张他父母的合影上。 第81章 仙女座 十二 谢栗靠过来, 一只手横过来抱住谈恪的腰,亲密地贴在他旁边, 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胳膊滑下来,钻进他的手心里。 他像是要试图安慰谈恪,轻轻扣起手指, 与他持着相册的手交握在一起。 不能言说的亲密在两个人间悄然滋生。 “我小时候挺恨他。” 谈恪合上那相册,忽然对那些照片失去了兴趣。 他原本想要找找那些他几乎不记得的回忆, 然后才发现根本是徒劳。 他按一按谢栗的头, 示意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尤其是在我妈一个人活得吃力的时候,谈忻生病了, 幼儿园学校又有什么事,家里老人需要照顾,保姆要请假,她自己还要上班,一样一样加起来, 日复一日的, 我爸就像个摆设。但有时候连摆设都不如, 好歹摆设不会说话。” 谈恪自嘲地一笑。 谢栗想象不出来家庭生活会有多少麻烦, 但一个人要照顾三四个人,想来也知道是非常辛苦的事情。 谈恪的语气让他觉得心疼,还更心疼起那个和他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老师。 谈恪伸手, 在谢栗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谢栗扬起头看他。 “你想让我和我爸低头和好,是不是?我猜我小姑把这本书给你,也是想借你的嘴来说这个吧。” 他又笑了笑, 笑得非常无奈,“毕竟你看到了,会忍不住说出来。” 谢栗这会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他只是觉得可惜,尤其是当知道谈启生已经重病在身。 “我小姑总不明白这一点,总以为我爸生病了,事情就不一样了。”谈恪想了想,终于还是把话挑明了。 不挑明了,就总令人觉得还有机会能周转。 “不可能的。哪怕要说是那个年代每家每户都这样,但我妈她吃过的苦存在过。那些事情是忘不掉的。” 谈恪捏着谢栗的手,语气轻淡地讲着残酷的话:“我爸做这些事情,不过是他想让自己活得自在点。” 他说的是那本书。 谢栗听明白,也不忍再听下去。 因为那场地震吞掉了一个人,所以这个家庭里的一切就跟着无可转圜地崩塌了。 谈启生失去了补偿妻儿的机会,谈恪也失去了原谅父亲的机会。 谢栗在这一刻觉得谈恪格外可怜,他忍不住半坐起来,伸手抱住谈恪的肩膀,把他搂进自己并不宽阔厚实的怀里。 他再没什么好说或是好劝的了。 他只想着他自己 -- 他想他绝不能留下这样的遗憾,出国求学顺或不顺,他都不能在外面遥遥无期或毫无计划地待下去。 谢栗的手指穿过谈恪的发丝,擦了一点定型产品的头发有一点点发硬。 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情讲清楚。 “谈恪,我想和你计划一下出国的事情。” 谢栗说,“我不想在外头呆那么久。我总是要回来的,早点回来在国内的学术环境里扎根,以后更方便些。老师是想让我直接转出去,但我觉得没必要。我只是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用交流的名义出去待两年,扎扎实实地做几个项目,就很好了。” 他预感到谈恪要开口反对,飞快地把谈恪的头按进自己怀里,不让他有机会立刻反驳自己:“你先不要说,你考虑一下我的想法。” 谈恪被一按头,好悬牙没磕上肉。他哭笑不得,闭着眼抬手在谢栗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干什么?觉得我昨天还没吃饱?” 谈恪现在嘴里拐着弯的荤话越来越多,宝相一点都不庄严,时不时地就冒出一句来。 谢栗隔两秒才回过味儿来,这才想起昨天自己被人按着不知昏天地暗哼哼唧唧的画面,立刻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推开谈恪,双手抱胸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瞪着谈恪。 让谈恪一打岔,他刚才想说的都忘了! 气氛也没了,再让他讲那些话,酸死了! 他气恼地指着谈恪:“你故意的!” 谈恪笑着伸手捉住他那根食指,继而捉住他整只手,把他拉过来,夹在两条大腿中间,不许他跑。 “你好好跟我说,到底为什么不想直接转出去?” 谈恪严肃地审视着他,语气却温存,还故意拿夹着谢栗的腿在他果露的皮肤上蹭了蹭。 谢栗一扬着下巴:“你可别觉得我是为了你。” 她歪着头看谈恪,“是我不想过太久异国恋的日子。” 谈恪还来不及说什么,又被谢栗伸手捂住嘴:“你之前答应过的,你会相信我的决定。我知道我想得到什么。” 谢栗的态度坚定。 谈恪向来说一不二,却第一次尝到了被人不容置喙的滋味。 沈之川知道这件事,是在他们去巴西前的两个星期。 谢栗和程光的签证都是沈之川一起拿去办的。学术会议的签证快得很,免费还不用面签,材料寄过去后一个星期就发回来了。 谢栗去找沈之川拿护照,沈之川叫住他,随口问他和另一个团队联系得怎么样了。 谢栗其实根本还没想好怎么和沈之川开口说这事。他只是预感沈之川要发火,所以想拖到从里约回来再说。 没想到沈之川非常记挂进度。 沈之川一看这孩子支吾的样子,立刻阴了脸:“那边拒绝了?” 他一想又觉得不对,拒绝也没有那么快,再说没有理由要拒绝谢栗,于是立刻猜到了另一重可能:“你没联系?” 两人就站在教学楼门口,天热得不像话。谢栗在沈之川面前,汗一重一重地往下出。 “老师,我考虑了以后,决定不转了,只出去交流就行了。” 谢栗捏着装护照的信封,信封都被他捏出了水印。他不敢看沈之川的脸。 沈之川一听这话,火一下子就起来了。他怒不可遏,盯着谢栗那副心虚的样子,一时间竟气得找不出话来说。 直到谢栗觉得自己快要被太阳烤昏了,才听见沈之川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栗深深吸气,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飘:“我想出去交流的时间短一些,时间到了就能回来。要是转出去就是换个老师了,到时候要在外面呆多久,那就说不好了。” 沈之川是真的快被气死了:“你是不是谈恋爱谈傻了?你是来谈恋爱的还是来学习的?这是谈恪的意思?” “不是的,老师。” 谢栗赶紧否认,“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沈之川伸手在手提包里掏手机:“那我问问他,他是不是也同意这个打算。” 谢栗一听,护照也不要了,丢开信封袋子就去抱沈之川的胳膊:“老师,你别给他打电话,你不能什么事都找他。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孩子到这会劲儿还挺大,沈之川拽了一下没拽开,气急败坏:“你给我松手!” 谢栗头摇得像不要钱:“老师,就我们两说,行不行?” 沈之川从他的急迫里感到一丝不对头,不由得细细地打量起谢栗,露出狐疑的神色:“你自己的决定?这么说,谈恪不知道?还是他也不同意?” 谢栗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 那天谈恪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或反对,谢栗想也许是他需要时间来思考,但之后就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了。 谈恪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 所以他才特别怕沈之川给谈恪打电话,怕这两个人又背着他达成什么共识。 谢栗松开沈之川的胳膊:“老师,我只是和谈恪谈恋爱,他不是我的监护人,他没有资格替我做决定的。” 他自觉这番话实在大逆不道,但还是冒着欺师灭祖的风险把话说完。 “甚至包括老师您,也不能替我做决定。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会后悔的。” 沈之川真想抬手给谢栗一巴掌,但教学楼前时不时有人路过,为了避免上学校官网头条,他还是忍了。 “你知道你想要什么,” 他嚼着谢栗的话,“你想要什么?” “我想,”谢栗低下头,非常羞于将这种想法说出口,但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想要爱。” 沈之川觉得按照他惯有的性格,在此处他就应当发出一声嗤笑,毫不留情地戳破谢栗这种虚妄的幻想。 可正因为说出这番话的人是谢栗,于是他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谢栗等着沈之川发火。 结果沈之川沉着脸盯着他看了一会,一言不发地扭头走掉了。 之后十来天里,所有的事情都是沈之川通过程光转告他的,订机票,打疫苗,带材料。 谢栗毫无经验 -- 既没有出远门的经验,也没有出国的经验,一切都是谈恪手把手教着他。 行李箱带多大尺寸,常用药物装哪些,衣服带几件。 谢栗还是被谈恪问了一句,才知道他到时候可能要上台发言,需要带一套正装。 谢栗傻眼了,他哪来的正装啊,拉着谈恪的手说要不现在去商场买一套吧。 谈恪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顿,转头去打了个电话。 过了不到两个小时,四个人西装革履地提着手提箱敲开了谈恪家的门。 这几个人进来打过招呼,按着谢栗就开始量身,又有人打开手提箱,谢栗这才看见,原来四个大箱子里装的全是西装面料 -- 谈恪过去一样样看。 谢栗傻眼了,中间借口去尿尿的时候,偷偷把谈恪拉到一边,非常忐忑:“其实我出去买一套就行了,商场里那么多店,再说 -- ” 他朝客厅看一眼,那边的人已经开始商议款式,他觉得十分心虚,“他们肯定很贵吧?我不想把钱都花在衣服上啦。” 谈恪倒是从来没想过钱的问题。他没问过谢栗的钱够不够用,也没想过要问问谢栗有多少钱。这会谢栗言语中一副好像还挺掏得起的样子,反而让他有点好奇:“所以你存了多少钱?” 谢栗犹犹豫豫了一小会,用一种虽然不好意思但显然还有点得意的谦逊语气,说:“也没多少,就七八万吧。” 作者有要说:先为断更和小天使道个歉,这几天实在过得兵荒马乱。 今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辣,还是那个熟悉的时间。 断更的那些日子会双更补回来。 谢谢小天使们! - - 问:青年教师如何自我包养 沈之川:别带学生 第82章 仙女座 十三 衣服赶在谢栗出发前三天终于送了过来。 谢栗下午回家, 发现沙发上有个很大的黑袋子,没等他凑过去看看是什么, 谈恪走出来,像是在家呆了很久的样子。 谢栗有点奇怪:“你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 谈恪嗯一声,说:“有点事, 先回来了。” 他伸手拿起那袋子,冲谢栗招招手:“过来, 试试你的衣服。” 谢栗做了一整套, 外套裤子马甲衬衣,领结就没做了, 谈恪的原话是,拿根他的就行了,还有一双皮鞋。 谈恪坐在衣帽间看谢栗换衣服:“回头我做衣服的时候,把你也带上。” 他上下打量谢栗,“明年还是重新量一遍, 我看你还要长个子。” 谢栗那边完全没注意到谈恪在说什么。 他第一回穿这么精细贵重的衣服。 衬衣的料子挺而括, 一点不打皱, 浆过的领子填了K金的领撑 -- 当然谢栗看不出来那是 K 金, 磨边做旧后被认成黄铜也不足怪。上身后松紧适度,贴身而不紧身。袖口的地方被裁缝别出心裁地打了一圈花褶。谢栗年纪小脸又嫩,这圈褶恰到好处地冲淡了正装的庄重感, 多了一丝活泼。 谢栗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去,裤子,马甲, 西装外套。再抬头,镜子里已经是一个陌生的人。 穿网店买五赠一白色棉 T恤的男大学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不知道谁家风度翩翩的小公子,唇红齿白,眼神明亮,前头刘海还有一小撮微微翘起,好像刚被家长从被窝里挖出来。 谢栗微一抬头,在镜子里和谈恪撞了个眼神。 谈恪正坐在他后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见他往这边看,便抬腿站起来,取下旁边架子上早就挑好的几根领带走过来。 “喜欢吗?” 谈恪问。 谢栗当然满意,他也没得比较。只是光看那天的架势就觉得这套衣服不会便宜,于是开口问:“这套衣服多少钱?很贵吧?” 他是想自己付钱来着。 谈恪正忙着伸手在谢栗的两肩和腰后比划:“这次来不及了,回来以后再送去改吧,这里还可以再收一收。” 裁缝头一次给谢栗做衣服,不了解他的喜好,没敢收太紧,各留出了一指,以备调整需要。 谢栗按住谈恪的手,态度坚定:“我自己付吧。” 谈恪看了他几秒,慢慢开口:“栗栗,你是不是特别介意我比你有钱?” “不是啊,” 谢栗下意识摇头否认,“我只是觉得 --” “你觉得什么?” 谈恪打断他,“你就是觉得你不应该花我的钱,以免给人落下你是为了钱和我在一起的口实,对不对” 谢栗还想否认,但谈恪看他的眼神,让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其实是真的有一点这样的想法,尤其上次闹出了论坛的事情,他和谈恪的关系被摆在了明面上之后。 谈恪也不是瞎子,大概是多少感觉到了。 “你想自己付款当然没问题,” 谈恪见他不说话,于是主动开口,“但是你总不能因为我有钱,就剥夺了我给男朋友花钱的权利吧?” 谈恪搂着谢栗重新站回镜子前,在镜子里和他四目相对:“现在我给你买套衣服的钱,就相当于你给我买瓶矿泉水的钱。那假如有一天我破产了,我的账户里连八万块钱都没有了,你是不是也不能给我买矿泉水了?” 这逻辑无懈可击,谢栗竟然一时间没话可反驳了。 镜子里的男人看着小男生,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再说,你总和我分的这么清楚,很容易让人误解成你不想欠我的。难道以后买戒指,你也要自己掏钱把你的那只买下来吗?” 谢栗被他看得面热,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又不好意思承认是他有点过分自尊心作祟,只好嘟嘟囔囔地胡说八道:“当然是谁求婚谁买戒指,我求婚就是我买戒指当然是我掏钱了。” 谈恪由着他说,也不和他争,只拿起挂在臂弯的领带,一根根在谢栗身上比划。然后又把着谢栗的手,教他打结。 最后谢栗终于不再提要自己给西装付钱的事情。 临到出发前一天晚上,谢栗吃过晚饭,在客厅检查行李和证件。 谈恪把碗收进厨房里,也拖了一个箱子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谢栗好奇:“你也要出差吗?” 谈恪正把一套西装往里放,点点头:“我有个会,和你一天走,也去巴黎。” 谢栗是从兰城出发,到帝都去坐飞机,在巴黎转机,然后才到里约。 整个行程不算转机的时间,加起来接近二十四小时。 谢栗第一次坐飞机,就是这种大场面,谈恪有点不放心。 兰大去里约的不止沈之川一个,还有另一个组的老师带着学生。学校统一买的机票,都是经济舱。 谈恪起初想给谢栗升个头等舱,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 当着学校同学老师的面,单独给谢栗搞这种特殊主义,对他没什么好处。 但正好就赶上后面几天,在巴黎有个风投国际峰会。 以前这种会都是方显去,过去吃吃喝喝,找同学校友聊聊天。 这回谈恪主动开口要去。方显一下就明白了,追着他揶揄:“哎,人家就是去开个会,还没到出国上学呢,你这送个什么劲儿啊?人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谈恪挑挑眉毛:“我听说你要休年假是怎么回事?你是要去哪来着?沈之川不也就是去开个会么?” 方显差点炸毛:“怎么搞的?你也知道 Carson 要去?” Carson 也要出席里约的学术交流会是沈之川告诉方显的,沈之川已经看到了学者名录。他本来是想本着透明诚信的原则和方显说一声,哪想到方显一听就不干了,非要跟着去。 这人还嘴硬得很,一口咬定他就是去旅游的。沈之川没办法,只能同意 -- 他又不能把方显捆在家里。 方显回过味来,气得要命:“靠!你是不是买了头等舱?快让给我,我去给川川改了!” 谈恪才不干:“就一张头等舱,你舍得和沈之川分开吗?我看你不如趁机和他体验一下经济舱的爱情吧。” 肖助理在旁边低头眼里噙着泪花 -- 这些有钱人太招恨了! 出发那天谢栗要先去学校和沈之川他们碰头,谈恪把他送到学校,又调头去机场。 谢栗下车前,谈恪拉着他仔细嘱咐:“护照装好,放在贴身好取放的地方,不要慌慌张张地到处乱塞,内页有折损会很麻烦的。钱带好了吗?” 谢栗点点头,掏出钱包来给他看,里面红的绿的,都有。 谈恪看了看,还是觉得不放心:“你这个面额太大了。” 他扭头问肖助理,“有小面额美金吗?” 肖助理还真有,他前阵子陪谈恪去美国,钱包里有几十美金的现金一直没拿出来,这会赶紧都掏出来。 谈恪拿过钱,把里面的百元整钞拿出来,换了零钱放进去,又叮嘱谢栗:“万一遇到问你要钱的,直接给他,知不知道?被偷也不要追。在人多的地方尽量别把钱包拿出来。” 他想了想,又掏出自己的钱夹,从里面抽出一张金属质地的黑色银行卡,入手颇沉,放进谢栗的手里。 “这个是我的卡,一会我跟银行说一声你就能用,签我的名字就行。” 谢栗不想要,立刻要摇头还回去,却被谈恪按住:“听话,你的储蓄卡出去了是用不了的,万一你把钱包丢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怎么办?拿好,单独装起来,别和零钱放在一起,知道吗?” 肖助理坐在前头听得一头汗。 好不容易等谢栗下车了,他才转过头去:“老板,其实你给谢同学的支付宝上转点钱也可以,那边现在银联都能刷。” 谈恪很不赞同地看着他:“万一手机也丢了呢?再说运通能即时定位刷卡人的位置,如果他和同学老师走丢了,在 atm 机上插一下,我就能知道他在哪。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他这件事。” 他说着就掏出手机给谢栗发信息。 肖助理闭上嘴,面无表情地转过去,心想都走丢了还要找 atm 机吗,还不如直接报警算了。 真是恋爱令人降智啊。 谢栗和同学老师汇合,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奔向机场。 兰城到帝都坐飞机过去只要一个小时。 谢栗第一次坐飞机,激动得要命。程光干脆和他换了座位,让他在窗户边上坐着。 他一个小时没干别的,就盯着天上的云看了,到飞机落地的时候还有点意犹未尽,拉着程光说:“师兄,我眼睛有点疼。” 程光哭笑不得:“外头大太阳天的,你那么看能不疼吗?等会下了飞机赶紧闭上眼睛歇歇。” 谢栗乖乖地点头,眯着眼跟着程光往外走。他老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但又想不起来 -- 书包,手机,钱包,护照,都在呀。 直到跟着人慢慢走到头等舱。 路过中间一排座位的时候,他感觉忽然被人拽了一把。 他睁开眼一瞧,谈恪正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份报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谢栗一拍大腿,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 他忘了谈恪也在这架飞机上了! 作者有要说:- - 我有罪!我又忘了时差是 13 个小时,我这就去定个闹铃。 - - 沈之川:我太难了。 程光,谢栗:在头等舱里插着 switch 玩马里奥网球。 第83章 仙女座 十四 谈恪原本打算过了海关把谢栗单独叫出来, 结果刚从闸口里出来,就碰上了几个同业, 硬拉着他要喝咖啡聊两句,看样子还是同一班飞机。 谈恪不好推脱,只好把肖助理叫到一边,交代他去陪谢栗吃个饭。 肖助理领命去了, 结果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就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头等舱贵宾室。 谈恪正和同行聊着今年几个刚落地的文件,没搭理他,直到过了一会那人带着秘书走了,他才把人叫过来:“怎么这么快, 没找到人?” 肖助理有苦难言。他约莫是这两天才知道, 原来自己家老板吃的这根嫩草还是根窝边草, 谢栗就是方老板爱人的学生。 肖靖心里仔细一咂摸,发觉不对头。谢栗是方老板爱人的学生, 那是长辈和晚辈的关系。要是顺着谢栗那边的关系算, 那自家老板岂不是凭空就低了一头? 老板低了一头,他这个助理也跟着低了一头。 他去找谢栗,谢栗正和另一个穿着裤衩拖鞋,带着夕阳红旅行团帽的男大学生坐在一起,对面还有两个人,看起来都是他们一块同行的。 肖助理想着这么冒冒失失地过去不好,就站在另一边想给谢栗打个电话,把人单独喊出来。 哪成想到他刚给手机解了锁, 方老板的爱人就拎着几瓶矿泉水从对面走了过来。 他之前就知道这个沈教授,还是因为谈恪和谢栗谈恋爱以后,他出于服务老板的需要,专门跑去兰大官网看了看,但他对这位教授的了解仅限于兰大官网上的个人简介。 直到前天这位教授来公司给方显送材料,正好碰上他和方显一趟电梯下去大堂,方显拉着人显摆似的一通介绍。 肖助理当时就暗暗咂舌,方老板的爱人好看是真好看,可看着也是真的有一点凶。 肖助理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天然地就有点怂沈之川。沈之川拎着一袋子水走过来,光是那微微上挑的眼尾朝他身上扫一眼,他就心虚得不行了。 他想开口打个招呼,不料沈之川先他一步张了口:“你不是谈恪的助理吗?谈恪也在这?” 肖助理赶紧点头问好:“我们去巴黎,和沈教授你们一趟飞机。” 沈之川立刻明白了谈恪助理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立刻颇有洞见地一眼看穿了谈恪叫助理过来的目的,满分嫌弃:“让谢栗在这待着吧,别到处跑了。一会还有几十分钟就登机了,饿不着他。” 沈之川表面上冷冷淡淡,心里的咆哮都快要具象三维化了 -- 不就是到饭点了吗! 他谈恪家的孩子到点了少吃顿饭能怎么着?! 事已至此,肖助理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谈恪拿食指敲敲沙发扶手,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肖助理觉得自己这是把事办砸了,忐忑得不行。 谈恪笑一声,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只等着谈恪怒极而笑的那个怒,没想到谈恪却是一副很感慨的样子,说:“他这个脾气,亏得也就方显能受得了。” 贵宾室的服务员过来请谈恪先去登机。订票的时候头等舱被抢完了,肖助理只能坐商务舱。商务舱还得晚点才能进去,他把手提包递给谈恪,把人送进登机口,自己又折回来,也懒得再去商务舱的候机室,直接走到候机大厅坐了下来。 沈之川那群人离他就隔一排椅子。他偷偷观察了一会,才发觉沈之川好像不只是单纯针对他,而是对谁脸色都不大好的样子。 上飞机以后,沈之川和两个学生的座位连在一起挨着窗户。 程光跟着沈之川出去过两回,知道沈之川的上飞机就睡觉,于是贴心地和沈之川换了位置,让他坐进靠窗的位置,又把方便出入的最外边的位置让给了第一次坐飞机的小师弟。 谢栗好奇地摸来摸去,把座椅背上的娱乐屏翻来覆去地玩,偶尔小声和程光说两句话。沈之川上飞机前吃了片助眠药,这会翻出眼罩一戴一拉,立刻进入睡眠状态。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隐约听见旁边的程光在说话声,还时不时还伴着细微而奇怪的声音。 机舱内被关了照明,沈之川过了几秒才适应光线,这才听清程光在说什么。 “要不找空姐来,给你拿片晕车药吧?” 沈之川打开头顶的灯,坐起来:“怎么了?” “师弟好像是晕机,吃完饭就不舒服,刚才去厕所吐了一下。” 程光有些忧心。 沈之川探过半个身体去看谢栗的情况。 谢栗闭着眼,披着毛毯,抱着靠枕趴在小桌板上,闭着眼,声音确实有气无力:“老师,我没事,趴会就好了。” 沈之川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不烫,凉的,还带着一点汗意。 程光在旁边很忧心:“师弟上一班飞机都好好的,怎么这会突然就开始晕了,赶紧叫空姐来给他拿药吧?” 沈之川也头一回遇上别人晕飞机,他想了想,还是否决了程光的提议:“苯拉海明吃不好要出皮疹,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晕机,先别给他吃。” 他抬手按了呼唤铃,叫来空乘,把谢栗的情况说了一遍,空乘果然也表示这种情况最好先不要吃晕机药。 沈之川无奈,只好祭出最后的大招。他对空乘说:“这孩子有家人也在这班飞机上,就在前面头等舱里。能麻烦你去叫一下吗?他姓谈。” 谈恪很快就过来了。脚上的鞋还没换,穿着衬衣,看样子是还没休息。 他走过来,弯腰看了看谢栗。 谢栗感觉到有人靠近,闻到是谈恪惯用的香水味,眼睛都不睁地就往来人身上靠,软绵绵地喊了声“谈恪”。 谈恪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你哪里不舒服?难受得厉害吗?” 谢栗睁开眼睛,摇摇头:“恶心,刚才吐了,现在好多了。我再趴一会就行了。” 谈恪拍拍他:“在这睡不好,你跟我换个座位。” 谢栗被谈恪领到了头等舱。 头等舱还有人在叫餐,听见动静往他们这边看了眼。那人和谈恪相熟,压着声音说了句什么。 他头昏脑涨,只听见谈恪护着他的肩膀回头说了句“家人不舒服”什么的。 他被安置在谈恪的座位上。 谈恪蹲下来给他脱了鞋,又帮他把座椅调平,好让他躺下。 谢栗裹着被子,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有钱真好啊。” 头等舱的座位几乎能躺两个谢栗。 谈恪在座位边上坐下,摸摸小男生已经消了冷汗的额头:“本来想给你买一张头等舱,又怕让你在老师同学中间太惹眼。” 谈恪绝对想不到他有一天会产生如此畏手畏脚的手法。 搁在以前的他身上,只会说专注自身,远离流言蜚语。但现在他一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谢栗身上,尤其是还确实发生过了,他就再也说不出那么站着不腰疼的话了。 谢栗去拉谈恪的手:“其实经济舱也挺好的,我还能和师兄玩一会。等会我不难受了就回去。” 谈恪弯下腰,把谢栗罩在他两臂之间。 谢栗眼前忽然就昏暗了下来,鼻息间全是谈恪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还是柠檬草的尾调。 谢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味道格外着迷,每每闻到,他都觉得自己的神经会像花蔓那样整个地舒展开来。 他忍不住仰起脖子,想凑近了好让嗅觉细胞获得更多。 谈恪以为他是有话想说,便低头迎过去。没想到谢栗只是像只小动物一样,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间,发凉的鼻头在脖子果露于衬衫外的那一片皮肤上蹭来蹭去,像小猫要把最喜欢的人的味道蹭到自己身上。 谈恪被蹭得心痒,从紧贴着衬衣的那片皮肤一直痒进身体深处。所有的感官细胞都被调动起来了一般,连手指尖都被蹭得发苏。 他忍不住伸手去捏谢栗的下巴时,甚至觉得手是在抖。 谢栗却偏开头,不给他亲:“我才吐过,嘴里酸酸的。” 谈恪那突如其来又无处安放的晴欲最好只好悉数落在了小男生的额头脖子上。 他亲到谢栗像猫一样发出细软而压抑的推拒,才终于坐起来。他帮谢栗拉好衣领,按铃叫空乘送来一杯热水。 谢栗靠在床头慢慢把那杯水喝了下去,谈恪接过杯子:“先睡一会,不舒服让空乘去叫我,好吗?我就在你的座位上。” 谈恪坐过来的时候,程光浑身都是拒绝的。 实在是这个人的存在感太强了,他不仅不好意思翘着腿打游戏了,也不好意思瘫开两条腿睡觉 -- 万一挤着人家霸道总裁了怎么办! 沈之川上厕所回来,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小徒弟的座位上换了个人。 他站在走廊里指挥程光:“程光,你跟我换个位置,坐里面去。” 程光巴不得呢,赶紧挪着屁股坐过去。 谈恪站起来,给沈之川让路。 程光坐进去就带上眼罩耳机装睡。前后都开着等,只有他们这一排没人开灯,显得格外黑。 “谢栗只想出去交换,你知道吗?” 沈之川在黑暗里开口,声音中有种控诉的意味。 第84章 仙女座 十五 “我知道。” 谈恪靠在谢栗的座位上闭目养神, 听见沈之川说话,连眼睛都没睁开。 沈之川听见他波这种澜不惊的语气,立刻就来火了。但他碍于周围都是人, 只能按着火气,压低声音:“你要是真心为他好,就不该由着他胡来。他现在是年纪小, 被眼前的蝇头小利迷惑, 忽视了未来更长远的发展。再过五年十年,他如果后悔了呢?” 谈恪显得很淡然, 甚至还有一点无奈。他反问沈之川:“你认识谢栗比我时间久, 按理说你该比我更了解他。你真的觉得,谢栗需要我来为他做一个决定吗?” 沈之川只觉得谈恪是在诡辩,在模糊矛盾的焦点,愈发恼火起来:“就算他不需要你帮他做决定,但至少你可以表明你的立场。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这两者有多大的差别。还是说,你其实就是想把谢栗拴在身边,并不真的在乎他的未来会怎么样?” 他越说越激动,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三年, 五年,甚至十年以后,当有一天他回想起这个决定并且感到后悔的时候,你难道不会为今天这点私心而感到愧疚吗?” 谈恪好像被问住了,一时间没说话, 这排座位立刻安静下来。 程光靠着玻璃窗紧紧闭着眼,屏着气儿听沈之川骂人,耳机里的音乐早停了。 “你无话可说了吗?” 沈之川受不了这种沉默,忍不住开口逼问。 谈恪叹一口气,把座椅往后放了一段,然后又解下领带转手塞进前面座椅背后的置物袋里,松了衬衣最上面的两粒扣子。他好像是把自己打理舒服了似的,最后才慢慢开口,对沈之川说:“但是他按照你希望的路线去走,十年后也有后悔的可能,那个时候你会觉得愧疚吗?” 沈之川听完差点就要暴走,气得只能拿扶手撒气:“我有什么可愧疚的?十年后他名利双收,实现梦想,我要愧疚什么?” 程光彻底装不住了,生怕沈之川气极之下会动手。他警惕地坐在旁边,准备随时阻止自己要发飙的老师。 谈恪偏头轻飘飘地看了这对师生一眼,也是有些无奈。 谢栗说他只想出去交流不想转学的时候,他就预感到沈之川会来找他发难了。但沈之川对谢栗毫无保留,他心里也有感激,就更不好和沈之川正面硬碰硬了。 谈恪这会有点后悔,早知道就该那张头等舱的票让给方显,叫他拿去给沈之川。 经济舱的爱情怎么了,总被坐在这里和男朋友的导师生死谈判强吧。 谈恪在心里捋了捋话,再开口,语气非常温和:“我和谢栗之间发生过几次矛盾。总结下来,无非就是我希望他做的事情他不愿意去做。这孩子看着小又很乖,好像很好摆弄,实际上他的性格非常强势。”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真情实感地无奈起来。 “我督促他健康饮食,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他不仅不愿意而且还骗我,骗来骗去最后大吵一架。归根到底,他想干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他一摊手,看着沈之川,“我还真的没有能耽误他的资格。沈师兄以为如果我现在说谢栗你不要去交流,他会听我的吗?” 他苦笑一下,自嘲道:“我恐怕他会直接和我分手的。” 程光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他师弟的小身板在他心里忽然变得伟岸起来 -- 他听这意思,谈恪才是那个被吃得死死的。这可和他以为的完全不一样啊! 沈之川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谈恪忽然就搞得好像什么电台午夜时段的情感节目,把自己说的那么可怜,不知道详情的人这么一听,都要以为谢栗是什么自私的负心人了。 沈之川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骂人,但又觉得谈恪实在不至于拿这种事情骗他。他哑口无言了好一阵,最后硬邦邦地冒一句:“他也不至于就和你分手。我看他挺喜欢你的。” 谈恪对这安慰报以一笑,靠进椅子里:“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刚开始我和你一样,以为他满心眼里想的都是学业科研什么的,但现在发觉好像并不完全是这样。我说不上来,感觉好像是松了口气,又好像是没有。” 沈之川不明白谈恪在说什么,狐疑地看着他:“你松什么气?” 谈恪摇摇头,却没有开口解释。 谢栗说不想转学只想出去交流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在梦里梦见了他妈。他妈还是相册里那张照片上的年轻模样,抱着年幼的他讲爸爸是个厉害的大科学家,脸上满是倾慕。 谈恪醒来后,怎么都想不起来童年里发生过这一段。但梦里发生的一切太过于真实,他甚至还记得梦里的妈妈带着一个粉色百合形状的吊坠 -- 他真的见过那吊坠,在妈妈的首饰盒里,但印象里从来没见她戴过 -- 以至于他也无法完全否认,梦里的场景完全来自于他的臆想。 他在梦醒后的午夜里,忽然意识一件事。 他和他妈妈,爱上的是同样类型的人。谢栗身上有那么一部分,其实和谈启生是何其相似 -- 才华横溢,过人的天赋,面对自己热爱的领域好像是会发光那样。 他生来就像他的母亲一样,会对这样的人着迷。在观测站里谢栗望着望远镜流露出来的痴迷,正是他一切心动的源头。 但他又比母亲幸运多了,至少谢栗在渴望的东西里,他有那么一席之地。 “你作为老师的心情我很理解,你对谢栗的关心我也很感激。” 他对沈之川说,“但说到底,谢栗是我的爱人,不是我的孩子,我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把我的相反和期待强加在他身上。在这件事情上也是一样的,我相信他会为自己做一个最好的选择。” 沈之川再没什么话想说了。人家小两口都达成共识了,一个个有理有据,他还能说什么。 他闭上眼拉下眼罩,爱咋咋吧。 孩子大了,他管不了了。 谈恪闭目靠了一会,睡不着。他有好几年没坐过经济舱了,腰和颈椎隐隐发疼。浑身都在抗议由奢入俭。 他躺不住,索性起来去看看谢栗。 守在入口茶水间的两个空乘在说话,见他过来赶紧问好。 其中一个面露歉意:“谈先生,没想到让您换去经济舱了。今天这趟航班人太满,不然我们肯定会给您升舱的。” 谈恪倒是无所谓,只说:“我的助理在上面的商务舱,姓肖,一块定的机票,一会麻烦你们去他那里取一下我的笔记本送过来。” 空乘赶紧答应,又帮谈恪拉开帘子:“您的家人好像一直在睡。” 谈恪点点头,进去了。 头等舱里的人都睡了,一片黑暗,只有机上指示灯莹莹地一点一点亮着。 谢栗的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缩成小小一团,挤在最里面。 谈恪在他空出的地方坐下来,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体温正常。 普通晕机还不算大问题,就怕是旅行途中的肠胃炎或发烧感冒。如果发着热,恐怕入境的时候就会有问题。谢栗后面还有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又要在巴西呆好几天。人还没走,谈恪已经牵肠挂肚起来。 谢栗忍着恶心,原本也没睡得很熟,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过来,这会睁开眼一瞧,床边坐着一个高大的黑影。他想也不想就朝那黑影伸出手撒,依赖又信任地撒娇:“谈恪,你抱抱我。” “好一点没有?” 谈恪遂了他的要求,把他搂起来,帮他把枕头拉起来垫在背后。 谢栗点点头,却不满足于此:“你坐上来抱抱我吧,这很宽。” 他在黑暗的遮掩中借着身体不舒服的名义,肆无忌惮地撒娇。 谈恪没辙,只好又往里坐了一点,好让谢栗能趴在自己的腿上。头等舱再宽也没宽到能完全容下两个成年男性,谢栗只能缩起腿来。 谈恪好笑地问他:“你不难受吗?” 他摇头,在谈恪卷起袖子的小臂上啵地亲了一口:“我已经舒服多了,一会咱们两个换回来吧。你个子这么高,坐经济舱多难受。” 谈恪摸摸他的头:“你睡一会再说,睡到送早餐。我陪你一会。” 谢栗满足地趴在谈恪怀里。 机舱里被飞机引擎发出的噪音若有似无地填充着,后面舱位里断断续续地传出乘客打呼的声音,偶尔有帘子外的厕所开门关门的响动。 世界好像离他很远,但谈恪却离他很近。 “栗栗。” 谈恪忽然开口,他知道谢栗没睡着。 谢栗轻轻地嗯一声,算作回应。 “交流还是转学,我希望你再慎重考虑一下,好吗?” 谈恪小声地说着,借着机内指示灯发出的一点微弱光线,在黑暗中摸到谢栗的手,揣进手心里,“我很愿意等你,而且定期飞去美国,或是你飞回国来,也不是什么经济负担。如果你愿意,每隔半个月我都可以过去陪你过个周末。有很多方式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你不要怕。所以你再想想,好吗?” 谢栗趴在他身上,默默地摇了摇头。 谈恪很有耐心地追问:“你不想考虑了,还是不想再说这件事?” “都不是。” 谢栗说。他从谈恪腿上抬起了头来,光线不足,令他无法真切地看清楚谈恪的脸,但昏暗模糊中,他就觉得那是安全感的所在。 “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呆着呆太久。”他仰着头,说,“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是想出去看看,但我也不想和你分开太久。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很没志气的样子,但是 -- ” 但是他就是渴望着在城市夜晚的灯海中,有一盏灯是完全属于他的,有一扇窗户后面,就是他的家。 那是他很久以来,最想要的东西。 他也渴望实现梦想,但远没有没有渴望到能足以使他放弃其他的东西。 作者有要说:- - 加更来了!虽迟但到! - - 程光:其实我一直拿着一张王炸却不自知。小师弟赛高! 第85章 仙女座 十六 其实人生是一道博弈题。 谢栗在开局就要做出选择条件, 但他对期望值的效用一无所知 -- 也许终身研究无成,也许功名加身也孤家寡人。 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去做这道题,他只能靠着他自己的眼睛去看, 靠自己的大脑去想。 从唐湾湾到谈启生,他一路看过来,心里面藏了无数感想。 唐湾湾想兼顾事业和家庭, 结果那根钢丝不能承受她的重量;谈启生可能干脆就没有把家庭当成一回事, 至少从他听谈恪说的那些话里,感觉是这样的。 他师姐的老公确实非常可恶, 可就算换个人, 恐怕也很难对长期分居的生活保持沉默。 至于谈启生就更不用说了 -- 那种完全抛弃家庭和爱人一心沉醉于事业的生活,最后落得一身家人的埋怨,那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我想到那种一个人在外面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时候的日子,就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谢栗从谈恪腿上爬起来,面对着面地。 “和你呆在一起我才觉得是最高兴的时候。能和你在一起,还能做我喜欢的事情,我就很满足了。” 他跪在坐舱里,挪着膝盖凑过去,去搂谈恪的脖子:“有一段时间, 我想过要成为那种有一大堆成果的学者,这样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别人就再也不会觉得不般配。” 谈恪立刻伸手去抱他:“我不这么认为,我们明明很般配。没有人比我和你更般配。” 谢栗把脸埋在谈恪的肩膀里,吃吃地笑了一声:“我是想说, 其实我是很没志气的。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要做多么厉害的研究,搞出什么大成果。只是因为你很厉害,我才觉得如果自己要是也能很厉害就好了。” 谈恪一时为谢栗的这个念头心疼起来,果然谢栗还是受了那些舆论的影响。他抱紧小男生,在谢栗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你明明就已经很厉害了。再厉害下去,我怕就要被你甩掉了。” 耳垂是谢栗敏感的地方,他猝不及防地抖了一下,脚趾都忍不住蜷了起来,忍了忍才没哼出来:“其实我不该那么想。如果我为了名气而去做研究,只为追求结果,那么有一天就会变成宋易那样了。我本来就没有那样的理想,我只是喜欢天体物理,喜欢那些宇宙和时间里的故事,但这些还不够,不够填满我的人生。” 谈恪抱着谢栗有些微的愣神。 他回想自己的二十岁。 那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他正忙着怨恨父亲,勉强做着他根本不喜欢的东西,只是为了向谈启生证明不是他不行。 他大学的时候一口气把所有志愿全部填成物理,说到底三皈依根本就是在不负责任地赌气而已。 其实谢栗比他们都成熟太多了。他都是熬过了那么几年之后才看清楚自己的方向,而谢栗一开始就很清醒。 谈恪抱着他的小男生。男生缩在他怀里小小的,身体里却藏着一颗很大的灵魂。 谢栗中间又吐了一次,是吃了飞机上的早餐以后。 空姐惶恐得要命,生怕谢栗是食物中毒。 还是一个年级大些的乘务长见多识广,说谢栗应该只是不适应飞机环境引起的肠胃不适,是心理情绪引发的,不要吃太多东西也许会好。 后面谢栗就不敢吃了,空乘给他端来一杯加了白糖的热水。 中间程光来看他小师弟,还带上了游戏机,美其名曰打游戏可以放松心情。 其实他根本就是受不了沈之川和谈恪两个人坐在一起气场叠加造成的空间波动 -- 再在这两个人旁边坐下去,他也紧张得要吐了。 可能是打游戏真的能放松心情,谢栗拿到游戏机头也不晕了,胃里也不恶心了。和他师兄一直玩到快下飞机。 飞机开始降低高度前,谈恪又过来看了一趟,提醒程光回去坐,又帮谢栗把跟前一堆吃喝玩乐的东西收起来。 和谈恪认识的那个同业上厕所回来,路过他们旁边时,和谈恪搭话:“这是谈总的弟弟吧,小同学去巴黎玩吗?” 谈恪正在帮谢栗把盖过的毯子收起来,闻言索性直起腰给两个人介绍:“这是我爱人,南大搞天体物理的,他们一群人去里约开会,在巴黎转机。栗栗,这是鼎明投资的张总,他们是专做生物医药方面的投资。” 谢栗没想到谈恪会这样介绍他,很惊讶,但还是落落大方地和那位张总打招呼问好。 那张总显然也没想到在谈恪的座位上呆了一晚上的小男生竟然是这么个身份,不尴不尬地夸了两句便走了。 谢栗有些脸上挂不住:“其实你也不用那样跟他介绍我呀。” 这牛皮吹的,什么搞天体物理,他根本就是个还没毕业的博士生。 谈恪帮他把鞋拿出来,蹲下来,拉开鞋带给他套上,又帮他把鞋带系好,一边说着:“你可是要在顶尖学术会议里做论题主讲的人。这可不叫吹牛,这是适度宣传。” 飞机在戴高乐机场落地时,恰好赶上当地凌晨。 谢栗他们转机前往非申根区,行李直挂不用拿,也用不着出关,直接沿着指示牌去非申根区的候机大厅。 下一班飞机是第二天清晨的,这群人还得在机场里再呆五六个小时。 谈恪也不着急。开会本来就是两三天以后的事情,他这么早跑过来纯粹是为了在路上陪谢栗一段。 他惦记谢栗十几个小时就喝了几杯白糖水。这会也顾不得管那几个和他同行的老师同学怎么想,他和沈之川打了个招呼,就把谢栗带走去吃饭了。 沈之川面无表情地说了句知道了。 谢栗跟着谈恪走了以后,同行的那个老师才凑过来八卦:“哎老沈你别说啊,这个谈总事业做得那么大,人还挺贴心啊,对小谢很周到啊。” 沈之川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 -- 首先“老沈”这两个字就很刺耳,说谁老呢。 “贴心也是应该的。” 沈之川没忍住回了一句,“他连个博士都没有,还那么大年纪了。谢栗看上他他都该烧香了。” 吃饭的时候,肖助理趁着谢栗去上厕所的功夫,和谈恪提议回程的时候给谢栗升个舱。 令肖助理意外的是,谈恪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说等谢栗回来问问他。 结果谢栗回来后一听,果然就拒绝了。 谈恪在机场里陪着谢栗,一直陪到他们登机才出来。 肖助理直到出了机场坐上来接他们的车,才终于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其实可以多买一张头等舱,换个人的名字,到时候和航空公司打个招呼就是了。路上谢同学也能多个休息的地方。” 谈恪看了肖助理一眼:“你有这种想法可不行啊。” 肖助理心里咯噔一声,感觉自己是说错话了,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但没想到谈恪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反倒对他谆谆教诲起来:“谈恋爱搞这一套可不行。人家说不要就是不要了,你再另搞一套,这是不尊重对方。” 肖助理拼命点头,认为老板就是老板,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都和他不一样,说的十分在理。 直到下车的时候他才忽然回过味来,他老板就在几个月前,好像还不是这个画风吧? 谢栗一行人从里约出关的时候,已经累的人仰马翻了。 会议举办方派了一辆小巴来接他们。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本地人,不会说英语,只会葡萄牙语和一点西班牙语。 沈之川以前和 Carson 在一起,耳濡目染能勉强讲两句西班牙语,没想到这么些年以后还能连说带比划的派上用场。 那司机是个话痨,也不在乎车里这群人能不能听得懂,只管自己单方面输出。谢栗一个劲儿地扒着窗户往外看,全把司机当成了这个城市的背景音乐。 正是城市揉着睡眼醒过来的时刻,但这个城市里显然还弥漫着彻夜未眠的狂欢气氛。 汽车经过一条老旧的街道。忽然有一群打扮入时的漂亮巴西女生,像变魔术一般,从街头一扇又小又破的门里一涌而出,好像是童话世界里的主人公被传送进了现实中。 谢栗和程光两个土鳖都看傻眼了。 会议举办的酒店和住宿的地方,都在依帕内玛海滩上的一间星级酒店里。 早晨的海滩热闹非凡。虽然是个阴天,海雾还未完全散去,却已经有许多人迫不急地跳进海里,在雾中浮浮沉沉。哪怕太阳没有露面,也一点不妨碍这个第七日之城按时开启一天的享乐。 他们一群人显然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 在前台等着办手续的时候,另一个老师带来的学生主动来和谢栗他们打招呼,想等会约他们一起去城里转转。 沈之川那边正在和前台核对资料,听见这个学生有搞事的倾向,立刻转过来告诫他们:“你们只能在酒店附近和沙滩上活动。打电话找你们,十分钟之内就得见到人。要是到处乱跑跑出事了,下次就不要跟着出来了。” 那学生被沈之川凶得不敢说话了。等沈之川背过去,才偷偷地吐槽:“沈教授好凶啊,管这么严。” 谢栗有点不高兴:“老师是怕我们出意外。听说这里治安不是特别好,万一走丢或是被偷了重要证件就麻烦了。” 但他终究给那学生留了点面子:“我看,不如一会我们就先去海滩转转吧。” 第86章 仙女座 十七 谢栗说是出去转转, 其实就是在酒店门口的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溜了一会。 伊帕内玛海滨这一片都是高档的住宅区和商业区,市政建设比他们从机场出来时路过的破旧城区美观得多。 人行道上灰白相间的地砖组成象征着海波的起伏曲线,沿着海岸线蔓延至太阳会落下的地方。 街道旁满布用大喇叭放波萨诺瓦音乐的餐厅和精品店。 谢栗没有他的同伴那样兴致勃勃。刚入异国时的新鲜劲儿过去后,他的脑子里立刻塞满了和会议有关的事情。 他的报告议程被安排在会议第二天的下午,届时他和程光有一个五分钟的自由演说和十分钟的问答时间。 谢栗来前被谈恪紧急培训了一下有关如何体面优雅从容地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并完成发言。 谈恪帮他把发言稿里所有的长句都拆成了短句, 并且教他,句子越短,表达力越强。回答问题的时候不要去用复杂的长句从句, 尽量选择最简单的语法表达。 谢栗边走便想着发言的事,恰好程光在旁边,他就拉着程光又讨论起来。 五分钟的时间很短,完全不够他们把整个文章的核心表达完, 所以必须有所取舍。 谢栗想完全抛弃他们的模型和 demo,只从算法的角度入手。但程光随即指出他们毕竟属于演化组,如果完全不提模型的原理, 抛弃一切关于理论公式方面的内容,纯算法部分可能会导致问答环节冷场。 程光的想法确实比谢栗更务实一些。 谢栗只考虑了如何在最短时间内传递更多信息,而程光则意识到了学术会议同时也是一个社交场合。 “如果能从一个最普遍的话题作为突破口, 会更容易引起听众的兴趣。” 程光边走边说, “我来之前在老师那看过名单了, 咱们那组有不少是做纯理论的, 你想找的那个希德桑德斯也来了,他就更专注标准模型,对算法本身并不热衷。如果你上来就和他讲算法, 他大概很快就失去兴趣了。我觉得公式很重要,至少要花一半的时间来谈。demo 完全可以在问答环节跑,总有不想参与讨论的人会盯着大屏幕打发时间。” 谢栗点点头,同意程光考虑得更周到。 他心里装着事就没心思玩了,和程光商量:“师兄我们不如今天先回去改演讲稿吧。明天晚上主办方要办餐会,估计很晚才能回去,还是今天早点改了的好。” 正好程光也累了,两票对一,票那学生虽然没尽兴,也只好跟着他们掉头往回走。 那学生这回是纯粹跟着老师来见世面的。他一直在旁边听谢栗和程光说话,最后没忍住终于开口问道:“哎,我听说这回是沈教授让你俩拿了一二作?” 本来谢栗发文章的事情也没有可以瞒着。沈之川是破了某些坏规矩,免不了背后有人议论。 程光比谢栗还是通达世故些,所以故意和那学生说:“是师弟给了我二作,我这回可是抱了金大腿的。” 谢栗压根没听出这两个人话里的机锋,还傻不溜秋地不好意思起来:“师兄也做了很多工作啊,没有师兄的话这个东西不会这么快做出来,demo 大部分都是师兄写的。” 那学生一撇嘴不说话了。 程光只憋着笑什么都没说。 回酒店后三个人就分开了。程光跑去在沈之川那里报备了一下,就和谢栗会酒店去准备会议的发言了。 两个人一直忙活到晚饭时间,中间在酒店餐厅吃了顿巴西烤肉。 他们住的酒店提供自助,餐厅里专门配了厨师现场烧烤。 谢栗从帝都上飞机起就没正儿八经吃过什么东西,将近三十个小时里只在戴高乐机场吃了一碗土豆泥,这会看到肉眼睛都直了。 他和程光两个人点了一大堆烤肉,只撒了盐的香肠,鸡心,火腿,和小排骨,还有色泽焦黄的软肋。还在服务员的热情推荐,又一人来了一大片厚厚的外焦里嫩的cupim和几串piha。 服务员英语极差,谢栗对葡萄牙语一窍不通。人家比划半天谢栗也没明白 piha 和 cupim 到底是哪,最后就听懂了一个词 -- beef。 下嘴的时候谢栗还有点犹豫,生怕吃了什么黑暗部位。 结果一口咬下去,他整个人都呆了。 piha 肉质软嫩,咬穿外层焦脆的皮,里面的肥嫩的组织几乎要立刻化在他的舌头尖上,满嘴都是香气浓郁的肉汁。 cupim 是一整片肉,有两根指头那么厚,外头烤得黑乎乎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谢栗拿餐刀切开,才发现里头有肥有瘦。瘦肉弹牙,肥肉入口即化。 谢栗和程光吃得谁也不讲话,两个人安静又快速地进食。 谢栗努力把最后一块烤奶酪和一片蒜蓉烤面包夹在一起塞进嘴里,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摊在椅子里:“不行了,我吃不动了。” 程光还在和盘子里的烤培根卷搏斗:“不能浪费粮食,咱们几天以后就走了。现在你浪费的每一块肉,都是你上飞机上留下的泪。” 谢栗摆摆手,表示自己真的不行了,掏出手机来玩,这才看见手机里的短信。 谈恪是掐着点给他发的信息,但是谢栗打从下了飞机就一分钟都没消停过,也没想起来要看看自己的手机。 最后谈恪拐着弯问了问方显,才知道他们早就到酒店了。 谢栗的信息回过去没几分钟,谈恪就发来了视频通话。 他看样子是被手机叫醒的,穿着睡衣靠在床头,被子被推到腿间,睡衣扣子位置低,露出半边锁骨。 谢栗隔着屏幕,一下子就看见他锁骨上的一块牙印子,脸一热,立刻想起自己前几天干的好事。 自打开了荤,谢栗对那件事就有点上头。本来这个年纪精力旺盛,尝到甜头后一段时间内食髓知味,也是正常。 但谈恪偏偏是老干部养生作风,不鼓励他过分消耗,通常谢栗要三四次,谈恪才答应他一次。 出发前那天晚上,谈恪和他叮嘱出门的那些事,谢栗腻在人家旁边不安分,蹭来蹭去就把自己蹭得野火燎原。 他转头用动情后湿漉漉的眼睛去看谈恪,虽不好意思但仍旧厚着脸皮地提要求。 谈恪不为所动,用明天就要出门做理由,断然否决了他的提议。 谢栗心有不甘,拿手指戳戳谈恪的,说:“可是我感觉我再忍下去就要鸡飞蛋打了。” 谈恪实在没忍住笑,捏着谢栗的下巴问他:“鸡飞蛋打是这么用的吗?你给我看看你的鸡准备怎么飞?” 谢栗实在憋得心里上火,气哼哼地张嘴就照着锁骨咬下去。他牙尖嘴利的,咬一口就是一小圈印子。 这会谢栗看见那印子还没消下去,又想起自己厚脸皮死缠着的样子,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 怎么他这就变成一个色中饿鬼了! 谈恪在视频那边注意到谢栗的目光,故意把衣服领子往上拉拉,用还含着刚睡醒的沙哑声音,说:“我看你只有用得上我的时候才想我。一出门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是不是?” 谢栗瞄一眼程光。程光正在研究 cupim 到底是牛的哪个部位,压根没注意他在干嘛。 于是他握着手机往下趴了趴,小声地对着手机说:“你根本就没给我用你的机会好不好?” 谈恪气笑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小没良心,他到底是为谁的屁股着想啊。 谈恪问过一遍谢栗入住的情况,准备挂断视频前,他忽然压着声音说:“既然你这么想用,等回国了就让你用个够。到时候让你好好知道一下什么叫**飞蛋打。” 低沉的声线隔着电流传进谢栗的耳朵里,好像一根鹅毛棒在耳朵里轻轻转一圈,搔得谢栗浑身都痒起来。 谢栗没带耳机,生怕被人听见了,连忙拿手去捂话筒,一着急,就胳膊肘就撞上了旁边的餐盘。 程光正低着头拿手机研究他们刚才吃的到底是什么,忽然听见对面的动静,抬头一看,谢栗正毛毛躁躁地站起来,脸上还有点很明显的红。 程光刚想问,谢栗扔下一句“师兄我先回房间了”,然后就跑了。 等程光回房间的时候,谢栗已经一本正经地趴在电脑前继续改稿子了。 两个人一口气折腾到深夜,等敲定最后一页 PPT 上到底是写“The End” 还是写“Q&A”的时候,已经是里约的深夜了。 谢栗想放点新鲜空气进来。他刚走到阳台,忽然激动地喊程光:“师兄师兄,你快过来看!” 程光过来探头一看,窗外亮如白昼 -- 海滩上拉起了探照灯和粗糙的舞台,一看就是临时搭的。明明他们白天回来的时候还没看到。虽然是深夜,沙滩却人头涌动。 谢栗打开窗户,外面的声音立刻扑了进来。 人群的声浪,汽车的喇叭,海浪卷着夜间向光的生物,还有乐队鼓手手里那根狂野的鼓棒和贝斯的嗡鸣瞬间都挤进房间里来。 他们住的房间楼层低,能清楚地看见女孩儿们水蛇一样扭动的腰肢和旁边小贩烧烤架上燃起的炊烟融成一团;参与狂欢的情侣在人群中拥吻;年轻男人激动地把啤酒撒向同伴;还有人正三五成群地围成一团,谢栗眯起眼睛才看清他们竟然是在堆沙子。 程光颇有见地地纠正他师弟:“这不就是沙雕吗!巴西人可真有意思啊,大晚上不睡觉跑到外面来搞沙雕!” 谢栗看得眼热,发出了羡慕的声音:“我也好想去玩沙雕啊 -- ” 作者有要说:- - 程光:我已经不认识沙雕这个词了。 第87章 起点 一 * 第一天上午沈之川受邀参加一个roundtable,他领着谢栗和程光在主会场门口领了名牌, 就把俩学生放生了。  谢栗和程光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 领到program book后当场就翻了起来, 简直就是两个在拼盘演唱会的节目单上找自家爱豆的追星少女。 “师兄我想听这个,这是七月Nature封面那个作者, 哇她这次的主题是朱照寰的 density wave 诶 -- ” “栗啊你看下面那个, 这个人是发现了金属性波动与双恒星星系关系的那个,我靠原来他今年还在读博啊, 这也太年轻了吧,我好嫉妒啊。” 谢栗好了好久才翻到他们的组。 他们的日程被安排在第二天的panel 17, 简介那栏还放着两个人傻不溜秋的一寸照。 他们的 panel 不在这间酒店的主会场, 是在旁边另一间酒店里。因为与会人员众多,每天都有十几个组的不同议题同时进行。主办方出手阔绰,把附近几家几点的会议厅都包了下来。 这两个人捧着颇有重量的 program book 站在大厅一角窃窃私语,一点都没注意高个子肤色略深的男人在他们旁边驻足。 直到谢栗指着印刷物末页上看到 Carson Cox 的名字, 忍不住发问:“诶他不是做高能物理的么, 为什么会跑来参加天体物理的会啊。” 程光正要摇头表示不知道, 站在旁边的这个人忽然插话进来:“我是来颁奖的。” 他说的是英语, 细听起来还有一点口音。 谢栗抬头一看,这可不就是刚才他手指头指着的人吗。 背后议论人家还被抓包,谢栗觉得尴尬死了。 程光则满路惊喜,就差要捂上嘴巴尖叫。上回兰大开会的时候他只远远地看了一眼 Carson Cox,没想到这回大神本人居然主动过来和他们搭话,还欣然同意了他合影和签名的要求。 谢栗只好充当摄影师, 看程光在镜头里笑得像朵狗尾巴花。 Carson 把签好名的 program book 还给程光,又问他:“你的导师去哪了?” 程光捧着签过名的手册美不自胜,喜滋滋地出卖沈之川:“我们的导师去三楼会议室参加 roundtable了,我们进不去,所以我们在外面转转。” 圆桌会议是邀请制的,具体的时间和会议厅没有印在program book 的手册上。 谢栗拽了拽程光的衬衣袖子,想制止他,可惜程光完全没接收到。 Carson 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转头从怀里掏出记事本和笔,飞快地写下一串号码,撕下那页纸递给谢栗:“Alex 托我照顾你一下,如果有事就打我的电话。” 谢栗顿了半秒,才想起来谈恪是和他提过一句。 Carson 显然是专门来套话外加完成谈恪的嘱托,事情一交代完他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程光没忍住八卦,拉着谢栗问:“栗啊,你跟他认识啊?” 谢栗收好那张纸条,夹进笔记本里,没打算派上用场:“谈恪就是 Alex,以前和他是同门。” 程光张着嘴。 谢栗接着说:“Cox 先生和老师以前也是校友。”他有些同情地看着程光,“谈恪说老师很讨厌他。” 沈之川来参加的这个 roundtable 是他一个国际联合观测项目的闭门会。本不该他来,但该来的那位中国组牵头学者实在抽不出空来,恰好沈之川也是从头跟过这个项目的,所以就顺道来听听什么情况。 在场的多是和沈之川导师同辈的圈内大牛,资历深厚。沈之川作为后辈没有开口的打算,全程都只安静地听着做笔记。 会开得不顺,有人叫停要休息,下午再继续。 沈之川收起笔记本也打算出去透透气。 坐在他旁边的是位上了年纪的老教授,在沈之川起身时忽然叫住他:“你是中国组张教授的同事吧?” 那老教授朝沈之川座位前的名牌努努嘴,“我看你好像一直没有发言。” 沈之川朝对方略弯了弯腰,说:“各位教授的发言很精彩,我受益许多,还来不及形成自己的新观点。” 那老教授抿嘴一笑,好像是对这种马屁很受用。他打量一番沈之川,忽然面露疑惑:“我觉得你很眼熟,但我也很确定是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真是奇怪啊。” 沈之川礼貌地笑笑:“也许是拙作有幸入过您的案头吧。” 他不打算再攀谈下去,于是礼貌地结束话题,“我要出去打个电话,先失陪了。” 他站起来,弯腰拿起挂在桌角的手提包,推开椅子正要离开自己的座位时,他看见会议室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的棕发男人。 沈之川知道 Carson 会在这里,也做好了见面的准备。但当对方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时,还是免不了一愣。 恰在这时,那老教授在他身后猛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你认识 Carson Cox 吗?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张照片,那个人和你长得很像,几乎 -- ” “不,我不认识。” 沈之川头也不回地打断对方,“也许我只是有一张大众脸。” 沈之川提着包走出来,路过站在门口的 Carson 时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 Carson 追在他后面,跟上他匆匆的脚步:“Sheen,能请你吃个午饭吗?” 沈之川停下脚步:“我有个条件。” Carson 看着他,沈之川冷酷无情的样子有种格外迷人的味道。 “不要再以任何形式,把我和你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包括把我的照片放在你的办公室,你的钱包,以及任何和你有关的场所。” 沈之川说,“你答应了,我和你吃顿饭。” 正赶上午餐时间,当地人工作不积极,吃饭第一名。一到用餐时间立刻涌上街头。 沈之川被 Carson 带着,连转了三家餐厅,才终于在一间专卖黑豆饭的小餐厅里找到位置。 沈之川随手捞起一把椅子,挥手赶走上面的苍蝇。 “也许应该晚上请你吃饭,换个环境更好的地方。” Carson 满怀歉意。 沈之川不为所动,甚至还觉得有些可笑:“我和你之间也不用讲究这一套,更差的地方也不是没吃过。” Carson 苦笑:“是,以前你总去那些街头小店。” 服务员端来一锅黑乎乎的东西,沈之川下意识皱眉。 Carson 便开口介绍:“卖相不好,但吃起来很不错。” 沈之川不说话,自己从锅里舀了两勺说不清楚是什么的内容物,努力辨认但无果,只好迎合头皮往嘴里送。 他吃进嘴里就知道是什么了 -- 可能是某种动物的舌头。 沈之川顾不上不雅观,抽出纸巾把嘴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抄起水杯猛灌几口水,这才把嘴里的怪异感冲掉 “抱歉,” 沈之川放下水杯,“我不吃动物的舌头。” Carson 愣住了。他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好像有话想说又说不出来。 沈之川朝服务员招招手,又转头对 Carson 说:“我从来都不吃这种东西。抱歉,这顿饭我来结,算是赔礼。” 他客气礼貌的样子,比怨恨更难令 Carson 接受。 Carson 急忙站起来,绕过来按住沈之川掏钱包的手,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们可以换个地方 -- 不,是我该抱歉,我不知道你不吃这些东西。” 沈之川懒得和他争,抽开自己的手把钱包放回去:“以前我提过一次,大概是你忘了。” 他看着 Carson,“毕竟已经过去十年了。” Carson 再次哑然。 女服务员过来放下账单,见他们两人桌上的食物几乎没动,说了句什么。Carson 摇摇头,付了钱。服务员便耸耸肩膀走开了。 Carson 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坐回自己座位上的意思。他就那么站在沈之川旁边,像个在街头和父母走失的孩子,样子十分无措。 沈之川忽然觉得他很可怜,是那种年轻无恶不作老了孤家寡人的那种可恨式的可怜。 但他现在对 Carson 连怨恨都没有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说:“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强行坐在一起对谁都没有好处。不管你想做什么,十年以后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Carson 恳求地看着他:“我 -- 我只是想道个歉。上次我没能好好道歉。” 沈之川摇摇头:“我不需要。如果你一定要道歉心里才舒服,那就去挖个洞吧。” 他顿了顿,又说:“我已经开始谈恋爱了。也祝你在未来找到心仪的恋人。好运。” 他说完,提着包头也不回地离开。 方显到沈之川下榻的酒店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的签证晚出一天,结果就没买到和沈之川同班的飞机,只好去搭下一班。一个人孤零零地飞了将近三十个小时,转了两趟机,才到里约。 沈之川随手套了件外套下去酒店大堂接人。 方显见到他就开始没命卖惨:“川川,你都不知道,我和旅行团一块来的,吵得我头都裂了。到法兰克福还晚点,差点就错过下一趟了。” 沈之川站在电梯间里等电梯,左手拿着方显的护照,右手推着方显的箱子,身上还挂着一个人形不能自走的活物。 亏得是晚上了,用电梯的人不多了。 沈之川拿护照本戳戳方显的脸:“我今天碰上 Carson 了。” 方显一下子就站直了,紧张兮兮地问:“你们说话了吗?” 沈之川故意逗他:“说了,还一起去吃饭了。” 沈之川等着方显跳脚,结果这人听完却没声了。他不由得回头去看,只见方显站在旁边,低着头,用手抠着他行李箱上的标签牌,十分委屈又幼稚的样子。 沈之川笑眯眯地把后半句补齐:“他点了一盘黑暗料理,里面竟然放了动物的舌头。” 这下方显有反应了。他抬起头,面露惊讶,还有些警惕:“你不是不吃那些东西的吗?” 电梯到了。 沈之川推着箱子率先进去,方显跟在后面控诉他:“你在家都不吃那些东西,怎么遇见他就吃了?川川,你怎么这样啊?” 沈之川憋了一天的郁气此刻终于在捉弄方显的快乐中烟消云散。 他就喜欢看方显明明是个聪明人,却总在他面前变成个傻子。 他就是这么无聊。 沈之川把护照塞进方显的外套口袋里,腾出一只手来去挽方显的胳膊:“既然你都说了我不吃,我为什么还要吃?” 方显做了一天半飞机的脑子发钝,这会才反应过来沈之川根本就是在逗他玩,于是更加委屈:“川川 -- ” “嗯,我在呢。” 沈之川伸手勾住方显的脖子,重重亲了他一下,贴着他的嘴唇说:“明早第一场 panel 里没有我关注的课题,可以起晚一点了。” 作者有要说:- - Carson:春天种下一粒种,秋天长出一棵树,树上落下树叶子,每片叶子都在说 “对不起--对不起 -- 对不起” 方显:你tm 不去写恐怖真是可惜了。 第88章 起点 二 从早上起来开始,谢栗就感觉胃在抽搐。 害怕自己吐出来, 他连早饭和午饭都没有吃。 他俩站在 panel 门口候场, 听着里面的人一问一答, 讨论的气氛十分热烈。 沈之川不是那种惯孩子的老师,这会正翘着腿坐在里面听别人发言, 压根没有要出来看看自己俩学生的想法。 程光安慰谢栗:“栗啊等会上去你放心说, 忘词了师兄在旁边给你兜着呢。” 谢栗一听“忘词”两个字,顿时感觉胃里抽搐得更厉害了, 苦着脸:“师兄,求你别提那两个字。” 他拽着西装裤子, 沿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蹲下去。 程光只见他小师弟抱着膝盖把头埋在里面, 嘟嘟囔囔地念叨他们演讲的内容。 前头那人做的是 XXXXXX,是这两年的热门方向。人家研究做得扎实,结果也漂亮。上去讲话还风趣幽默,时不时引得里面哄堂大笑。 有这么个参照物摆在前头, 压力可想而知。 里面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谢栗知道, 这是里面的人完事了。 他站起来, 深深地吸一口气, 摸摸口袋里的 U 盘。 程光拍拍小师弟的肩膀:“咱们已经走九十九步了。甭管最后这步走得好不好,咱们反正已经在终点附近了。” 他拍拍小师弟的肩膀,“加油!” 会场侧门开了,上一个演讲者从里面出来,路过他俩,友好地朝他们点点头。 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走过来, 请他们进去。 谢栗深深吸气,跟在程光后面走了进去。 其实这间会场面积不算大,但是人多,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小面积内高密度的目光注视下,让谢栗甫一踏进去,就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放大镜下的一只蚂蚁。 程光率先开口做自我介绍。他说完,把话筒移到谢栗面前。 谢栗的紧张已经蓄到顶点。他盯着麦克风上的防喷海绵套,下意识地开口:“我叫谢栗,我来自南大。” 他听见自己奇怪的口音经由麦克风传输,被会场四角的音箱扩音放大,连声带上最细微的颤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令人莫名其妙地联想起那种褐矮星,一种又轻又热度不够的次恒星。 这个念头倏地令他冷静了下来 -- 他想起前一天晚上谈恪和他视频时鼓励他的话 -- 这一切不过是无数原子在宇宙无人关注的一角进行的降熵活动。 一切行为的意义,无非是试图通过探索名为“科学”与“真理”的活动,来降低这个世界不断增加的无序。 他的论文已经交付刊印,而演讲成或败,都不能逆转这个结果。 哪怕他的口音也不能。 别怕,宝贝。 谢栗低头避开那些投诸于他身上的目光,推推麦克风,撇开那些事先设计好的开场白,擅自天马行空起来:“我和我的同事在过去四个月里进行了一项非常有趣的研究。这项研究继承了那个人类科学史上最无聊也最费解的研究 -- 我们从哪里来。” 全场哄堂大笑。 谢栗看看程光,又说:“而我和我的同事所做的工作,是在这个无聊问题的基础上,使它进一步变得更加无聊。因为我们的研究屡屡碰壁,模拟结果与预期有很大分歧。于是我们转而开始研究为什么自己会屡屡碰壁。” 他朝听众耸耸肩:“所以,理论上来说,这是一个关于“壁”的研究。” 听众们再次笑起来。 结束后,程光有些意外地看着谢栗,谢栗正红着脸在门口和主持人说话。 谢栗就好像那种武侠里突然捡到了秘笈的主角,突然就突破了原先的境界,打通了任督二脉那样。 或是更准确地说,是谢栗好像终于变得底气十足起来。他像是获得了某种倚赖,使他刀枪不入的安全感,小朋友受过委屈后能回家扑进去大哭一场的那个怀抱。 谢栗和主持人说完话,朝程光招招手,然后转身快步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程光不知道他想去哪,只能在后面跟着。 没想到谢栗忽然站住转身。程光被吓一跳,差点和他撞上。 “师兄。” 谢栗把手背在身后,故作冷静,“我告诉你一件事。” 程光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不寻常:“怎么了?” 谢栗从背后伸出手,他的手心里攥着一张名片。 橙黑相间的纹章从名片的一角漏了出来。 程光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拿那张名片:“这是谁给你的?” 谢栗微微哆嗦的手出卖了他,他一把将名片塞进程光的手里:“就是刚才出来的时候,主持人递给我的。他说,桑德斯教授请他把这个转交给我。” 程光已经看见上面印刷的铅字了。 “他说,桑德斯教授会在会议结束后和我联系。” 谢栗跳起来一把搂住程光的脖子,在他耳朵边大喊:“师兄!桑德斯说他会主动联系我!!!!” 程光捂着耳朵逃出去好远:“小王八蛋啊!你是不是以后想带个聋子师兄出去领奖啊!” 谢栗哈哈笑得直不起身,笑完一抹眼泪追上去还要闹他。 晚上谢栗一个人在房间里,翘着脚趴在床上和谈恪视频。 程光跟着沈之川去吃大餐了,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当电灯泡去的。 沈之川总感觉自己明明是来开会的,结果只和男朋友单独活动有点对不住两个学生。 于是下午开完会后,问他俩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谢栗知道方显来了里约,不太想围观自己老师谈恋爱。 结果程光满口答应,跟着走了。 谢栗眉对着视频,把自己在演讲时的出色表现眉飞色舞地吹了一顿,然后神神秘秘地拿出那张名片:“你看看这是什么?” 谈恪拿近了手机,颇有些意外:“桑德斯?” 谢栗重重点头:“之前我给他发过邮件,但是他没有回复我。结果今天开完会,他请别人把他的名片转交给我了!” 他抱着枕头坐起来,“谈恪,我觉得我肯定有戏。” 谈恪那边盯着屏幕,顿了好几秒没说话。 谢栗还以为是他网络不好卡住了,挥挥手:“谈恪?” “嗯。” 谈恪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还在线。 他回神,看着谢栗,露出动情又满足的笑容:“栗栗,你真的很棒。你是我的骄傲,知道吗?” 谈恪之前曾经请他师兄留意普林斯顿里的交流项目。后来 Carson 给他回话,说演化方向本来人就不多,招人的就更少了。比如桑德斯那种大牛级别的团队,已经好几年没招过核心成员,更不要提过来交流的。剩下的多少都和谢栗的方向不太一致。 Carson 原话是这么跟他说的 -- 如果不是自认为非常优秀的话,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趁早找找别的学校。 谈恪知道 Carson 向来就是这个德行,并不是针对谁。他也知道 Carson 其实是好意,是希望他们不要过分期望和浪费时间。 但他当时听完心里还是有一阵不舒服 -- 就像听见初中物理老师说你家孩子上高中以后趁早转文科吧,不是学理科的料。 当年谈忻的初中老师就是当着他和她妈的面这么说的。 说实话他倒也不是非要让谢栗去上普林斯顿不可 -- 如果谢栗真的能力不够。 当年谈忻的初中老师那么说以后,他回家抓着谈忻补了将近一年的物理,补得谈忻天天泪流满面。后来高二的时候谈忻文理分班,成功吊上了理科尖子班的车尾。 谈恪他是不服气,因为他就是觉得谢栗可以,凭什么对方这么早断言。 果然,他一点都没看错,谢栗真的可以。 谈恪心里被柔软又奇异的满足和虚荣塞满。 “栗栗,应该给你买一件礼物来庆祝了。” 他的目光扫到酒店茶几上最新一期的奢侈品名录,“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吗?” 谢栗挠挠头:“诶,我本来这段时间本来想存钱买个 switch来着。” 他眼睛发亮,看着屏幕里的谈恪,“我可以要一个游戏机吗?” 程光没想到他有一天能一语成谶,真的当上了大瓦数电灯泡。 他快快乐乐地跟着沈之川走到餐厅门口。餐厅招牌上写着他不认识的葡萄牙语,旁边还画了两颗红心和大嘴唇。 程光这才感觉有点奇奇怪怪的。为什么这件餐厅里进出的人都黏黏糊糊,好像全是情侣? 直到程光看到了朝着沈之川走来的那个男人。 那人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上下划拉,接着用一种委屈到程光差点起鸡皮疙瘩的声音问沈之川:“川川,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沈之川十分不解风情,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你也没说要来情人餐厅,我带学生出来开会,也不能总把他们扔在酒店里吧。” 他随口给两个人介绍,“程光,我学生,方显,我爱人。” 方显痛心疾首:“你就没告诉他们我来了吧?你看谢栗就没跟着来!肯定是谈恪告诉他的!” 他还转头挑拨关系,对程光说:“你师弟都没告诉你,师公来了吗?” 程光惨遭师弟背弃,十分愤恨,又觉得自己不能就此让别人看同门相残的笑话,于是拔出剑来先向外敌。 他看着方显,上来就使出大招:“明明应该是师娘吧。” 沈之川正在喝水,噗地一声差点喷出来。 方显气坏了,指着程光:“你你你你 -- ” 他正想开口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忽然咽了下去。 他知道有些人会看不起同性情侣中承受的一方。听说沈之川的这个学生是个直男,如果让这个学生知道了,他会怎么看川川? 方显想到这里,深吸一口气,鼓起胸肌迎上程光的剑:“那你见到师娘,还不赶紧给我倒杯水?” 作者有要说:- - 二更它来了! - - 方显:师娘就师娘呗。谁还没当过个女装大佬了? 第89章 起点 三 沈之川这顿三人行吃得不要太开心, 全程围观程光和方显互相挖苦对方。 他还挺意外。毕竟程光在他面前一向是个老实学生的形象。 方显和人打嘴仗口干舌燥, 饭没吃几口, 水倒是喝了一大杯, 终于受不了去上厕所了。 沈之川眼看着他拐进装饰石墙后面, 于是又端起红酒杯抿了一口, 调侃程光:“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么能贫呢?你变了啊程光。” 沈之川喝酒上脸, 看不出来醉没醉, 就是两颊绯红得艳丽异常,手撑着下巴,撩起眼皮子看人的那一眼有种程光平日里没见过的风情。 理工直男程光被那一眼看得,只觉得惊心动魄,一时间结巴起来, 语无伦次:“我, 老师, 你怎么和他谈恋爱 -- ” 沈之川奇了:“你老师我都三十了, 还不能谈个恋爱了?” 程光背后说人坏话觉得心虚,回头看看厕所方向, 才转过来凑近沈之川,说:“老师,我之前看招聘网的评论版块有长鲸员工匿名说他们老板是个花花公子。可我看谈总不像个花花公子的样子,那就只能是这一个了。老师你可不要被骗了 -- ” 程光话音还未落,衣服后领子就被人拉了起来:“怎么我不在你还背着人还说上坏话了?说谁花花公子呢?” 方显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程光被当事人抓包,尴尬得要命,拼命朝沈之川眨巴眼睛求救。 于是沈之川开口救他:“你快放开我学生。怎么上厕所这么快就回来了?洗手了吗?” 方显不情不愿地松开程光, 走到沈之川旁边坐下,端起杯子猛灌一大口酒,然后指着程光向沈之川控诉:“我一走他就说我的坏话,是不是?” 他又回头质问程光:“你小子到底看不惯我哪?” 程光挠挠头,非常坦诚:“我听说你交过好多男朋友!” “嘿,合着你认识我啊。” 方显奇了,“你不好好学习,打听我私生活干什么?” 程光头一扬,底气十足:“又不是我特地找来看,是有人在网上那么说的。你就说是不是吧。” 方显暴躁起来,一拍杯子:“是,我是和很多人约会过,那又怎么样?你搞科研能一次成功啊?不得做实验啊?爱迪生发明灯泡失败了一千六百次的故事你没听过啊?” 程光也急了,一推盘子:“那能一样吗?!谈恋爱是做实验吗?” 沈之川眼看这两个人又要吵起来,赶紧出来调停:“你,吃你的饭,大人的事情少操心 -- 还有你,跟一个孩子吵什么?你都多大了?” 程光心里面委屈,星星都会叫爸爸了,他算哪门子的孩子? 方显也心里面委屈,程光头都快秃了,他算哪门子的孩子? 他还想说话,沈之川随手叉起一块烤香肠塞进方显嘴里:“嘴巴闲就多吃饭!” 方显觉得这顿饭吃得一点都不快乐,但看沈之川好像还挺高兴的样子。 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打起鼓来。 回酒店后,一进门沈之川就说要去洗澡,方显赶紧把人拉住:“川川,你先等等 -- ” 沈之川抱着浴巾被堵在浴室门口,一脸莫名:“你干嘛?” 他顿了顿,自以为看穿了方显的心思,拿胳膊肘顶着他:“不行不行,这浴室这么脏,想鸳鸯浴回家再说。” 方显心里正忐忑,哪里想到鸳什么鸯浴,只拉着沈之川追问:“川川,你没生气吧?” 沈之川莫名其妙:“我生哪门子气?” 难得方显也有结巴的时候:“就你学生说我谈过好多恋爱,我我之前没和你细说过是觉得都是过去的事了…” 沈之川更莫名其妙了,开口打断他:“我也没想知道啊。” 方显巴巴地看着他:“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花花公子?” 沈之川浑身酒味饭味正难受着,只想赶紧洗澡:“我觉什么呀,你让我先洗澡行不行。” 他二话不说推开方显,钻进浴室里。 门一关,里面跟着响起水声。 方显颓丧着走回卧室,摊在沙发上。 平时谈恪老说他的前男友都是 diggers,他也只当玩笑话,没真觉得自己的感情经历有什么问题。他从十二岁就被送出国,看的学的都是国外的那一套恋爱交往体系。看对眼了就约着出去吃饭爬山坐摩天轮,可能还会上个床试试配件,如果合拍才会确定关系,不合拍就各找各妈。 早年刚踏进圈子里,围在他身边的确实有很多谈恪嘴里所谓的 diggers -- 知道他喜欢同性,就有想做波动或是想上船的漂亮男人处心积虑地送上门。 方显自认对公事私事还是拎清楚,如果对方目的性太明显,他也不会公私不分,但有时候被放长线,看走眼,他也只能分手止损。 长鲸做大的这几年,他已经比过去谨慎许多。但谨慎的结果就是发觉找对象真的难。 平时生活围着工作转,接触的人不是投资者,就是同事或竞争对手。偶尔在公司附近的酒吧坐一下,过来搭讪的多半也是心怀目的的同业。 每次被谈恪嘲笑,他也很无奈 -- 他本来只是想谈个恋爱,能早上醒来床上有个人,晚上下班家里有个人罢了。 沈之川洗完澡出来,看见方显摊在沙发上,像条被海浪冲上的死鱼。 他走过去,弯下腰和方显碰了碰额头:“你也没喝多少啊,不舒服吗?” 方显好像这才知道有人来,慢慢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沈之川第一次见方显的时候,觉得这人看起来就是个花花公子 -- 拿追求漂亮男人当事业的那种。 后来发现其实不是,但他对方显的观感也没有好太多。尤其是发觉方显和他那杀千刀的前男友还是发小的时候,感觉就更不好了。 对方显印象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摸着良心想,大概就是那次他喝多了。 他都送上门了,都感觉到对方起反映了,硬帮帮地一大包顶着他,就那样了还能被推开,然后方显还像个老妈子一样地伺候他。 沈之川那时心里就在想,怎么方显这么容易对别人好。 方显抱着沈之川的腰,润肤乳的味道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子里蹿。 沈之川过得很表面精致,可以不会做饭,但洗完澡一定要擦润肤乳。 他的润肤乳是乳木果的味道,是一种很柔软的香味,浓重却不令人生腻。 方显把脸埋在人家怀里,狠狠地吸了两口,情难自已地开口:“川川你好香,我好喜欢你。” 沈之川脸有点烧,动手去推方显:“怎么现在这么爱撒娇?越活越小了?” 方显抱着他不撒手,有点委屈:“我不是花花公子,我就只是想谈谈恋爱。” 沈之川听这话就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一样。 他推不开方显,只好给这颗大头撸撸毛。 “程光那傻子就是担心我,听风就是雨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的手指穿过方显的头发,用指腹在头皮上打着转地轻压,一边说,“他以后就知道了,日久见人心嘛。” 方显被按得舒服了,不由自主地眯起眼,抱紧沈之川的腰,被那句以后哄得浑身都舒坦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追问一句:“那你呢?” 沈之川好气又好笑,故意手上重了两分:“我什么?你说我什么?我什么你不知道吗?” 方显不说话了。 房间里开着窗。 沈之川住的楼层高,外头沙滩上的喧闹爬到十七层来就剩下一点余音,混着风声和热带植物的味道,还有傍晚雨前蒸腾的热气,一同钻进了室内。 他在这与他并不相关的热闹中,无端地生出了一点冲动。 “哎,你想去看伊瓜苏瀑布吗?” 他问方显。 会开到第三天,谢栗去了包袱,整个人彻底进入玩疯了的打鸡血状态。拽着他师兄满场跑,恨不得把每一场都听一遍。 用谢栗的话说,这就好像逛街,看上的衣服不进去试试就亏了。 他这会拉着程光在听一个恒星被超重黑洞潮汐撕裂事件的讨论。 在场参与讨论的都是年轻学者,没有大牛坐镇,大家便放开了许多,纷纷提出各自观点。 谢栗听着听着就拉着程光嘀咕起来:“x相对星体论的问题在于要把足够多的物质压缩进足够小的空间,意味着要把所有的角动量都移除。我记得咱们一开始拿这个模拟过,这不能解释那些…” 他说着说着,只觉得周围忽然静得不对劲。一抬头,才发现是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大了,于是大家都在看他和程光。 主持人是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长得又瘦又白。他故意朝谢栗挤挤眼,走过来,把话筒递到他面前,说:“我认识你,昨天你的展示非常精彩,散会后很多人都在打听你的论文 -- 你有什么想法吗?” 谢栗还有一点生怯,程光却激动地在桌子下面拍拍他的手,小声给他鼓劲:“上,和他们说道说道!” 谢栗只好接过话筒站起来:“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做过模拟,在三维模拟中,如果将物质内的角动量都移除,则向外移除的过程会限制黑洞膨胀,最后导致吸积盘而无法形成超大质量的黑洞。” 他顿了顿,偷偷扫了一眼,似乎没人打算出来反驳,于是他接着说:“所以从模拟结果来讲,我更支持第三种猜测,即星系是在超大黑洞形成后才出现的。超大黑洞的质量或许和星系的形态质量有直接关系。” 有人举手:“可以展示你们的模拟吗?” 谢栗恰好随身带着电脑和 u 盘,他点点头。 会议室里的学者们顿时都围了上来。 会议结束时,师兄弟两个各收获了一大把名片。程光挨个翻看,啧啧有声:“下回咱们再来参加,也该印个名片了。总把邮箱写在纸条上递给人家,多尴尬呢。” 谢栗笑得眯起眼:“这还不简单,回头我就给你画一个。” 作者有要说:- - 谈恪:你知道沈之川还有个特别能打的大徒弟不?我见过她拿费曼讲义砸人,准头特别好。 方显:我太男了_(:з」∠)_ 第90章 起点 四 晚上有颁奖晚宴, 谢栗和程光跟着去凑热闹。 晚宴场地被设在了一家酒店的私人沙滩上。 谢栗来了才发现, 大家都穿着拖鞋短裤夏威夷衫, 只有他和程光西装革履, 还穿着皮鞋打着领带。 沈之川见到他俩这架势,非常哭笑不得:“看看,我就忘了嘱咐你们一句 -- 你们俩看看举办地点,也该知道不是穿正装的地方吧?” 这俩齐刷刷地摇摇头, 表示真的不知道。 沈之川无奈:“我记得这酒店里面有一间卖沙滩用品的商店, 你们两去看看。至少把裤子换了。” 过了片刻这两个人再出现在沈之川面前时,活脱脱是今年里约沙滩上最惹眼的混搭风 -- 谢栗上身的衬衣还没换,外面套着马甲,腿上穿着一条橘黄色的沙滩裤, 就是颜色醒目防止小孩走丢的那种。 程光比他还好些,白色polo 衫和蓝色沙滩裤搭配在一起倒也不显得那么突兀, 就是脚上一双荧光色塑料凉鞋,沈之川严重怀疑那双鞋是二十年前从中国进口后一直卖到现在的。 谢栗很委屈:“他们裤子腰都太肥了,那个人非要卖给我儿童穿的。” 沈之川不好意思嘲笑他, 拼命忍着笑:“那你至少再换件 T恤什么的吧?” 谢栗扁着嘴:“我不想买,贵死了。一件破 T恤要卖三百黑奥, 那布薄的像纸一样,我都怀疑他会掉色!” 沈之川心说酒店里的服装店可不就是用来宰你们这些傻子的,贵多正常啊。谈恪带着这么个不省心的孩子真是不容易。 他感觉心累,挥挥手:“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谢栗很快就把自己穿着最炫混搭的事情忘到脑后了。他拽着程光:“师兄, 一会咱俩去搞沙雕啊!” 他自从前天晚上看到人家在玩,心心念念想了好几天。但白天没时间去,晚上沈之川不让他去。今天终于让他歹到机会了。 程光也对颁奖没什么兴趣,反正也没他俩什么事。 两个人在自助餐桌前捡了两块肉,匆匆吃了两口,和沈之川打声招呼,就溜到了人少的角落,还随手捡了把不知道被谁家熊孩子弄断了柄的铲子。 谢栗兴致勃勃:“师兄,你说我们堆个啥?” 程光非常豪气,也非常土气:“那什么,要不我们就堆个,太阳系?” 两个人说干就干,结果挖着挖着就发觉不对劲了。 谢栗伸长胳膊比划着:“这太阳太小了,要按比例,水星就只能是一个点了。” 程光挖沙子挖得腰痛,扶着腰直起身体:“要想堆到等比例那么大,咱俩光挖沙子都得挖俩小时。凑活凑活得了,我就想给星星拍个照片。” 事关尊严,谢栗很坚持:“等会那些人从这边过来,看到这两个学天体物理的中国傻子竟然堆出来那么大个水星,不是要笑死了?” 程光想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他俩走出国门,就算代表不了中国,至少也得代表个兰大吧。 于是两个人为了尊严,又撅着屁股开始吭哧吭哧地挖沙子。 颁奖礼允许带一名家属,于是沈之川把方显也带来了。 “你肯定会嫌无聊的,” 沈之川拿着夹子给方显夹了几块烤肉,又给他塞了好几块青椒和圣女果,“一会差不多了就提前走吧,先把谢栗他们送回去。” 方显笑得别有用心:“你这么急着回去干什么?昨天晚上…”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朝临时搭的颁奖台那边望去,“我怎么听见那边好像在喊你学生的名字?” 他俩都站得不近,人声风声海浪声,一时间有些听不清。 沈之川倒从来没指望谢栗会拿奖,这会狐疑地凑过去想看个究竟,他怀疑是方显听错了。 无人上来领奖,主持人只好提高嗓门,又念一遍。 这回沈之川听清楚了,确实是在叫他那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学生 -- 这两个人拿了这次会议的最佳学生论文。 但问题是,这俩孩子人呢? 会议颁奖都是保密的,获奖者在颁奖前不会知道自己是否获奖。所以作过报告和展示的人基本都会来参加,万一中了呢。 主持人大概也是头一回碰上没人来领奖的情况,一时间没了主意,只好走下来和委员会以及颁奖嘉宾商量。 沈之川叫方显去帮他谢栗和程光,自己则走过去和他们商量保留奖项的事情。 他走过去了才看到,站在后边的颁奖嘉宾,是 Carson。 方显找到这师兄弟俩的时候,俩人还在撅着屁股挖沙子。 方显简直为沈之川心累:“你俩赶紧的,别刨了,那边叫你们去领奖呢。” 谢栗傻乎乎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扬着脑袋,脸上还沾着一点沙:“领什么奖?” 方显简直要急死了:“领什么奖你过去不就知道了。” 那边不着急,一听沈之川说已经去找人了,索性就等一会。最佳学生论文奖,一个学者一辈子只能获得一次,主持人体贴的表示,不该让他们错过这唯一一次的机会。 谢栗和程光喘着气跟在方显后面跑过来,腿上裹着沙,手上也裹着沙。 这顶级天体物理学术会议的颁奖未免也太随心所欲了,临时搭的小领奖台踩上去嘎吱作响。 程光心惊肉跳,生怕自己给人压塌了。他看见挺着胖肚子的主持人在上面灵活地左右蹦跶,警惕地往旁边让了让。 主持人见这俩还跟孩子一样,浑身沙地跑来领奖,忍不住逗他们玩:“你们刚才干什么去了?我打赌那肯定是一件比领奖更重要的事情吧。” 谢栗没看见程光疯狂给他眨眼睛,非常实诚地接过麦克风:“我们刚才去堆沙子了。” 观众发出善意的笑声。 主持人也笑:“你们堆了什么?” 谢栗挠头:“我们想堆一个太阳系,” 他这会倒是不好意思了,“但是目前只挖出了一个坑。” 主持人故意朝谢栗眨眨眼,夸张地“wow”了一声:“那么按照你的理论,我认为那个坑一定是在银河系出生之前先诞生的超大质量黑洞。你觉得接下来是什么?” 谢栗傻乎乎地看着主持人:“吸积气体?” 主持人是个戏精,伸出食指疯狂地摇动,用用高亢兴奋的声音对着谢栗大喊:“Nooooo ---- 接下来是属于你们的高光时刻 !有请颁奖嘉宾,来自普林斯顿理论科学中心的高能物理学家 Carson Cox!” “哈!这些粒子物理学家总是无处不在,他们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抛头露面的机会!” 主持人朝走上来的 Carson 挤眉弄眼,还还不忘开他的玩笑。 现场气氛被迅速炒热。 Carson 拿着奖状和奖牌走上来,风度翩翩,庄重地朝程光和谢栗点点头,分别和他们两个人握手。 他走到谢栗面前时,压低了声音:“看过你的论文后我必须承认,Alex 并没有被爱情迷昏头,你确实非常优秀。” 程光没想到自己有能从大佬手里接过奖牌的一天,激动得语无伦次:“Carson 先,啊不是,Cox 先生,谢谢您!” 谢栗接过那奖牌,铜制镀金的一块东西,握在手里沉甸甸。 他翻过来一看,那奖牌上面刻着一行字 -- Freat curiosity and imagination. 他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赶紧低头吸了口气,再扭头一看程光,程光已经在拿手背抹眼角了。 主持人走过来,幽默地解围:“去年组委会整理了历年的颁奖视频,他们发现了一个规律,领到最佳学生论文奖并且当场哭出来的人,几年之后都会再次登上这个领奖台。” 底下有人故意发出嘘声,大喊:“我们管那叫统计学上的必然性!” “嘿嘿嘿 -- ”主持人再次举起话筒制止这群物理学家,“外头那些人以为你们的职业浪漫又充满幻想 -- 只有我,我这个每年都要和你们见面的老东西才知道,你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一群人!你们永远!永远!都不相信命运、巧合和奇迹!” 观众已经笑翻了,有几个穿着同色夏威夷衫,看起来显然是同一个组的科学家朝着小领奖台上的主持人大喊:“是的!我们管那个叫做概率!” 主持人耸耸肩膀,装出嫌恶的样子:“我真讨厌和你们说话,我还是更喜欢这些年轻的孩子们 -- 这是你的第一块也可能是你最后一块奖牌,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把话筒递到谢栗面前。 谢栗刚要开口,主持人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忽然打断他:“容我先提醒你一下,观众们最讨厌听领奖的人发表感谢宣言,你知道的,就是感谢生命中每一个人,包括小学喊你呆鸡的大块头男同学。”他朝谢栗眨眨眼,朝观众席瞄一眼,“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 底下的观众再次笑成一片。 谢栗笑着接过话筒:“那我就不感谢了。” 他转过头看看程光,“师兄,我爱你!” 接着他又朝着沈之川站的方向,鞠了一躬,大喊一句:“老师,我也爱你!” 观众开始吹口哨。 最后他拿着话筒,说:“还有我的男朋友他不在这里,反正他也听不到,所以我就小声地说一句,我爱你。” 主持人高举手臂带头鼓掌。 有人开了一瓶香槟,扔上领奖台,喷了谢栗和程光一身,主持人大叫着跳开。 尖叫、大笑、海浪、晚风,还有月光和音乐,融成一片。 人间真美好。 沈之川远远看着两个学生站在领奖台上,越看越辣眼。再配上两个人傻不溜秋的样子,简直惨不忍睹。 方显站在旁边一边举着手机拍视频,一边说:“这拍了照片,你还得拿回学校去吧?” 方显不提,沈之川甚至都没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可不是么,高院长要知道谢栗在这领了奖,肯定要把他那上面白衬衣下面黄短裤的照片在物院官网首页的流动头条上挂上三个月。 沈之川都不敢想那个画面,他推开方显:“快闭嘴,让我省省心吧。” 方显看他口是心非的样子,觉得格外可爱,硬搂着人亲了一口,低头转手把视频发给了谈恪。 那边二师弟和三师弟捧着奖状拍完照回来,笑得嘴巴都僵了。 谢栗把奖状和奖牌给沈之川看,沈之川拿过来看了看,又重新给谢栗挂回脖子上,嘱咐他:“收好了,丢了可没人给你补。这辈子你只能拿这一枚了。” 他把两个学生打发走,一回头,方显人没了。他掏出手机来,才看到方显给他发了短信,说是去和 Carson 聊聊,叫他等会一定要和程光谢栗一起回酒店。 他就知道这两个人早晚得碰上。他甚至怀疑今天方显非要跟着他来看颁奖,其实就是想来偶遇 Carson。 他叹口气,扭头回去找那两个野猴子。 作者有要说:- - 小谢领奖,我高兴个什么劲儿! - - 方显:快看!地主家的傻儿子。 谈恪:我们栗栗真可爱。 第91章 起点 五 方显和 Carson 没走远, 只是在酒店外头随便找了间赛百味。 “你记得吗, 以前上中学的时候,管家不让我在外面吃, 我就总叫你帮我买了意大利BMT,然后偷偷从我家院子的猫门里递进来。” 方显盯着电子屏幕上的菜单,忽然说起小时候的事。 Carson 和他一同看着墙上的电子屏幕。 店员靠在柜台里头,狐疑又警惕地打量他们两个。 方显伸出胳膊捣捣 Carson:“给我买一个呗, 我要蒜蓉面包, 加蟹柳意大利烟熏香肠腌黄瓜片腌青辣椒,还有Chipotle 酱,对了,双倍起司。” Carson 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那个味道,十分不确定:“你真的要吃这样吃?” 方显催他:“确定确定,我骗你干嘛。” Carson 开口用葡萄牙语与和店员交流。 店员懒洋洋地走过来,带上手套, 从面包箱里拿出一条蒜蓉面包切开, 按照 Carson 的点单把馅料一样一样填进去。 可能是因为快到闭店时间, 店员放起馅料来格外大方, 面包被塞得合不拢。 “Você quer cortar?” 店员举起面包刀朝两人开口。 Carson 正低头看手机,没听清店员说什么, 他刚要问, 方显便抢着说:“Sim por favor.” 店员点点头,利索地把夹好的三明治一切两半,塞进烤箱里。 Carson 无语地转过来:“我还以为你听不懂。” 方显一点没有露了馅的觉悟:“啊, 我没有告诉你吗?大学的时候学了西班牙语嘛。quer cortar,quieres cortar,还挺像的。” 店员把三明治放在餐盘里递了出来,方显端着餐盘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撕开三明治外面的纸包,掏出一半分给 Carson:“你尝尝,真的好吃。” Carson 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别说,腌青椒配奶酪,还别有一番风味。 两个人就这么吃着三明治闲聊起来。 Carson 说马上又要去麦克默多站,方显说谈恪谈恋爱像养孩子,特别搞笑。 他们默契至极,谁都没有提起沈之川的意思,仿佛只是两个许久未见的老友在异国他乡的赛百味店里重逢。 三明治吃完了。 Carson 主动把餐盘拿走倒了,还到清洁区。他重新走过来坐下,方显忽然说:“Lily 最爱吃熏肠。” Carson 沉默了好一会,好像是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她如果还在,现在也该有十七岁了。” “不对吧。” 方显较真起来,掰着手指头算,“我们捡到她的时候,我已经在上 Key Stage 4了。如果她活到现在,应该是十六岁。” 他算完叹口气:“不过野猫很少能活到这个岁数了” Carson 耸耸肩膀,平静的语气里已经听不出悲伤:“她爱自由。” 方显一时间没有作声,在心里咂摸着这句话。 她爱自由,胜过滞留人间。 Lily 是他们上学时捡的一只玳瑁猫。 方显抱回自己家,哪想到这只猫野惯了,遇上他们那天在三明治店门口瑟瑟发抖地躲雨只是一个意外。那只猫被在方显家大闹了三个月,最后跑得无影无踪,徒留一个才装上没两天的猫门,全用来成全方显背着管家偷偷打野食。 方显许久没有想起那只猫了,这会忽然觉得 Carson 和 Lily 有那么点像。 Lily 跑到三明治店门口躲雨,结果意外被人类强行带回了家,花了三个月费尽周折才“逃”出来。 Carson 当初为什么出轨,他从来没有问过,也没想过要问。也许最初也不过是想要躲个雨。可Carson 没有 Lily 那样的好运气,毕竟人能犯下的错总是比一只猫严重多了。他犯错了,无可挽回,再也不能回到他真正的家。 两人从三明治店出来,外面正是舒服的时候。 里约还没进入湿季,从大西洋面升起的湿热空气尚还算温柔,季风里裹着凉意,吹过这个良夜。 依帕内玛海滩旁边是山,山上就是一片一片密密麻麻如蜂巢一般的贫民窟。 他们走在下面,抬头望去,贫民窟里稀疏的灯光几乎要和天上的星光融为一体。 Carson 心情有些放松下来,随意捡了句话问方显:“你要在巴西呆多久?”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立刻流露出懊悔的神情。 但来不及了 -- 两个人共同努力着维持的“无沈”气氛随着这句话顿时散了个精光。 方显忍不住清了清喉咙,仿佛这是个十分庄重的问题,要用庄重的姿态来回答。 “还要再呆几天,我休了年假。” 他顿了顿,又说,“沈之川想去看伊瓜苏瀑布。” 他俩沿着人行道走,一时间谁也不说话。 Carson 想起来那年也是在巴西,沈之川不愿意去伊瓜苏,为此还大吵了一架。他恍然间觉得好像沈之川并没有离开十年,明明上一秒沈之川还在酒店的房间里和他负气。但他没打算把过去的事情说给方显听。 沈之川现在愿意去看瀑布,就挺好的。 沉默将这点路变得格外短,眼看就走到了办颁奖晚宴的酒店。 两个人默契地停下脚步。 “那就这样吧。” Carson 率先开口,他插着兜,眼睛盯着地面,说些没有意义的话,“这边治安不是怎么好,你们注意安全。有些人会盯着亚洲人抢。” 方显点点头,也绞尽脑汁地想找些话出来道别:“去南极前给我发个信息,没准过阵子我要去趟澳洲。” 气氛凝固得令人窒息。 两个人就站在酒店的旋转门旁边,一左一右,中间夹着一个垃圾桶。 明明到了分别的时刻,却谁也不肯先张口。 最后还是Carson 先开了口。他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 ” 他抬头去看方显,“你会比我好的,你一直都比我好。祝你们幸福。” 他说完就抬腿走人,头都不回,像是不敢多停留一秒。 “Carson !” 方显追上去,抓住他的肩膀,“你得对自己好一点。” 他看着 Carson,语气恳切:“你犯错了,也承担后果了,现在该结束了。放过自己吧。” 旧友多年,曾经一起逃课打架,也把酒促膝通宵。他说不出太煽情的话,只能拍拍 Carson 的肩,万语千言,心愿祝福,都拍在 Carson 的肩上。 命运不善,让他们爱上同一个人。 命运也宽厚,叫他俩都尝过同样的甜。 沈之川在酒店门口碰上方显。 方显穿着裤衩背心蹲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要不是沈之川认出了他身上穿的衣服,差点就要以为是晚上出来遛弯的闲汉。 沈之川走过去,方显才看见他:“你们结束了?那走吧。” 他朝沈之川晃晃手里的手机,“我刚才给我们把去伊瓜苏的机票定了。” 沈之川觉得方显有些不大对劲,但当着谢栗和程光的面不好说什么。 在电梯里和两个学生分开,他才是忍不住开口:“你和 Carson 聊了什么?没吵架吧?” 方显一听完笑了:“我们两小时候都没吵过架,现在三十了能吵什么。” 沈之川抿着嘴不说话了。他感觉好像因为他的原因,让方显和自己多年的朋友疏远了。但这明明又不是他的错他能说什么呢。 方显似乎看出沈之川在想什么,伸出手去牵住他:“其实我是有点担心他。” 他牵着沈之川从电梯里出来:“上回见面我说话有点冲。后来我想想,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说话。我作为朋友,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他。而跟你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摸出门卡来,刷卡进门开灯,一气呵成,然后猛地搂住沈之川的腰,把人往床上带。 沈之川被猝不及防地拽了一把,仰面倒在床上,紧接着就被方显压住。 方显凑在他脖子边,深深吸气:“其实我挺矛盾的 -- 一方面我心里明白他可能还爱着你,但作为朋友我又希望他幸福。” 他长长地哀叹,“啊 -- 人生好难啊。” 沈之川推他一把,没推开,只好由着他,摇摇头说:“我们十年没有见过面,又不是写,哪还有什么爱。” 他想了想,下了结论,“大概就是愧疚吧。” 方显没说话,只是把沈之川抱紧了。他觉得自己到这一刻,终于松了一口气 -- 沈之川是真的走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沈之川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里约。 后两天是自由议程,本来沈之川还打算随便听听,但既然方显来了,他就改作别的计划了。 程光本来就只定了四天往返的机票,沈之川下午的飞机去伊瓜苏,他下午的飞机回国 -- 这人是个老婆女儿迷,根本舍不得出远门。 倒是谢栗是买了满打满算的五天往返,到时候跟着另一个老师一起回国。 东西收拾到一半,同事来敲门。 “我学生好像是把护照丢了。” 同事一脸急色,“我们想报警让警察帮忙找找…” 方显从沈之川背后探出头来:“不用白费劲了,有这个功夫不如直接联系大使馆吧。” 沈之川努力克制住了当面翻白眼的冲动,他前两天说了什么来着? 方显帮这对师生联系了一个华人出租车,直接带他们去大使馆。 沈之川走之前,又把谢栗叫到自己房间来,从吃喝出门到人生安全,仔仔细细地叮嘱了一遍。 他说到最后,自己都发愁:“我怎么这么不放心呢,你要也把护照丢了怎么办?干脆你现在改签,跟我们一块走吧。把你放在这我太操心了,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怎么跟谈恪交代?” 谢栗才不想去给自己的老师当电灯泡,疯狂摇头,拼命保证,就差指天发誓:“老师我保证我一定好好的,绝对不出幺蛾子。” 方显也过来劝他:“谢栗都这么大了,他肯定能照顾好自己。再说他有一个爸就够了,两个爸也太多了。” 沈之川瞪他。 谈恪知道沈之川撇下了学生自己出去嗨皮,立刻就坐不住了。 “Carson 还在里约,” 谈恪在视频里说,“我叫他多照顾你一点。” 谢栗满脸都写着拒绝:“我不要啊 -- 陈老师他们还在这里呢,老师也拜托他们照顾我了。再说我真的能照顾好自己。” 谢栗说不上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知道了 Carson 是谈恪的师兄,所以他总是有点怕这个人。 谈恪不再勉强他,只是语气一沉,说起另一件事:“你回来的时候,肖助理会叫司机去接你。到时候我不在兰城,你自己再家住两天好吗?” 谢栗乖巧点头:“你还要出差吗?” “不是。” 谈恪顿了顿,还是说了实话,“我去一趟坎儿城,给我妈迁坟。” 作者有要说:- - 过年了,方显来发红包。 程光:谢谢师娘。 谢栗:???师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程光:不啊,他自己说的。 谢栗回家。 谢栗:谈恪,你知道吗,你的兄弟变成姐妹了。 谈恪:????? - - *意大利 BMT,赛百味的一种馅料,是三种香肠混合成的(有点咸) *店员问切开吗,方显说切开。因为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有点相似,学过其中一种语言的人能勉强理解另一种。 *全称是Chipotle southwest:一种酱,有点辣,有点甜,还有点芥末的赤鸡。 * Key stage 4:英国中学的一种学制,大概同比与中国的高一,但入学年龄允许从十二岁到十六岁不等。 第92章 起点 六 谈恪要在坎儿城呆三天。他不回家, 直接从巴黎飞回到帝都,再转机到叶城, 然后在叶城坐车去坎儿城。 帝都飞叶城要四个小时, 再到坎儿城, 又是四个小时。 到达坎儿城的时候已经九点, 兰城和帝都早就入夜, 坎儿城的天边却还残留一缕绚丽的晚霞, 橙红与青紫交织, 像画家的调色盘被泼翻, 染了半边天。 坎儿城是夹在戈壁与雪山间的一座军垦城, 从城里出去,东西是山,南北是荒滩。没有旅游景点, 没有值得驴友口口相传的当地特色美食, 唯一能拿出来稍微说一嘴的,大概就是城外戈壁上几万架风力发电风车, 如一望无际的钢铁森林般日夜不休地转动。 还有一座观测站,和挨着观测站建起来的天文馆 -- 可能是这个地州内唯一像样的天文馆。 车停在坎儿城里最大的一家酒店门口。 酒店门前的停车场空荡荡。旋转门里的塑料摆花歪到了一边,也无人在意。 这已经是坎儿城最好的一家了。 肖助理先下车,拿着谈恪的证件去大堂办入住。 酒店的门童就躲在门口的廊柱下玩手机,丝毫没有要来替客人泊车的打算。 “这儿条件不行,比不上大城市,您只能凑合着住了。” 司机是叶城人,对小城里的颓唐司空见惯, 他陪着谈恪往里走,随口攀谈:“经济不行,旅游嘛也没有个名目。前两年地方上贷款弄了个风电项目,但是维护成本高,上网电价贵就卖不出去,还老坏。现在全是摆设了。” 第二天谈忻也到了。他们兄妹一块从坎儿城出发,前往当年的观测站旧址。 车从市中心的酒店里出发。街道两旁的建筑都呈现出一种疲态,仿佛在沙尘中放弃了抵抗,任其侵蚀。 没有写字楼,商业街名不副实。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有也多是蹒跚的老人和拖着鼻涕的孩子。 出城时再路过风车丛林时,确实有不少发电机处于静止状态。 城外还有稀稀拉拉的村落。但与其说是村落,却不如说只是一堆简陋的土房子盖在一起组成的聚集区。 这里风大,雨少,盐碱地贫瘠。表层薄薄的浅土下全是坚硬的砾石,除了连山羊都不愿意吃的骆驼刺,活不下任何有经济价值的作物。 谈恪坐在车里,一路看过去。这里就是谢栗的故乡,是他妈妈的埋身地。 与几年前他第一次来时,别无二致。 他对着如千万条手臂般耸立的发电风车,生出油然的敬佩来,为谢栗能走出这里,为他母亲愿意留来到这里。 还有谈启生。 虽然谈启生对家庭毫无贡献,在谈恪心里完完全全是个隐形人。但谁也不能否认他把自己半辈子的光阴甚至是健康都贡献在了戈壁地下核试验室,并且的的确确做出了贡献。 这种认知上的矛盾把谈恪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他身为儿子对科学家父亲理所应当的崇敬和骄傲,另一半却是他身为儿子对父亲长期缺位家庭生活还总试图强硬干涉的怨恨。 如果他能果断地爱或是恨,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罢。 离开有风车森林的区域后,土黄的天地间,四野都没有分别了。只有一条笔直的路让人不至于失去方向感。 车就这样跑了两个小时,终于进入山路。 一侧是嶙峋的石壁,另一侧是比车还高的防护栏。 “这里的路去年才修起来,你们要是去年这会来,上都上不来。” 司机嘴巴闲得难受,忍不住找话说,“那年地震的时候这个地方从上面掉石头,底下的路砸得一塌糊涂。本来这块也没什么人来,以前上头只有两个观测站。” 这司机是肖助理找的当地人,什么都好,就是废话有些多。肖助理没有透露身份和目的,他还以为谈恪一行人是来出差的。 观测站在山顶,但车只能开到半山腰,剩下一截路要靠人自己走上去。 肖助理叫司机留在车里,拿着铁锨和谈恪谈忻一块往上走。 这几天赶上秋老虎,又是中午最热的时候,日头毒辣辣地晒着,烤得人几乎像蒸笼里的包子。 地震后山就荒了,观测站搬走后寥寥的几棵树都死了。 三个人走到山顶时,都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观测站的旧址仍在,一高一低两栋楼,早已人去楼空。墙上还有爬藤般的裂纹,记录着那场地震。 附近的空地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深坑,那都是拆走设备后没有回填留下的。 地震后不久新站建成后,这边就连人带设备陆续撤走了。 叶春熙的骨灰就埋在楼前。 当年谈启生得到他母亲的死讯后起先是瞒着谈恪。 谈恪接到他小姑的消息后立刻回国,这才没错过他母亲的遗体告别。 父子两大吵一架。 接着遗体在坎儿城被火化后,谈启生又因为工作的需要得走人,他来不及交代下葬的事宜,只能托给子女。 结果谈恪自作主张,就把母亲的骨灰安葬在了观测站旧址的楼前。 谈启生得知后暴跳如雷,差点要连夜回来揍谈恪。 谈忻对那段日子的记忆惨痛。母亲走了,父亲和哥哥吵到几乎反目成仇,仿佛这个家一夜之间就分崩离析了。 她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她哥哥好像正恨着自己的父亲。 这几年,她甚至不愿意在家长住,总找着各种理由往外跑。谈启生也几乎不回家。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出要回家团圆的。不是她在国外回不来,就是谈启生忙工作走不开。 肖助理拿着铁锨要动手,被谈恪开口要走了。 于是肖助理只好和谈忻一起干站着,一言不发,谈恪手握铁锨,一下下用力地铲土,也沉默异常。 司机见这几个人去时拿着铁锨抱着黄纸,回来的时候手上还多了个黑布包着的东西,里面似乎是个罐子,终于猜到了这些人的目的。回程的时候,他把车开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 谢栗从巴西转了一圈回来,生物钟彻底乱了。 他也没有倒时差的经验,在家呆着,但凡困了就睡,往往睁眼就是深更半夜,几乎过程了美国时间。 这倒方便了他和桑德斯联系。 桑德斯本人实则是个长得干巴巴的小老头,十分严肃。但他挂在官网的照片还是个颇有吨位的胖子。这导致一开始谢栗对他的认知有很大的出入,几乎没在机场里认出他来。是他先认出谢栗,并且主动过来打招呼。 桑德斯和上次给谢栗面试的教授完全是两个风格,非常务实。初次面对面坐下来谈话,没有一句寒暄,上来就从一大堆专业问题开始。 从公式到参数,从结构到最后的展示效果,饶是谢栗有备而来,也差点被问出一头汗来。 但从这些问题里也能看出,桑德斯是非常用心地读过他的论文。 桑德斯的飞机比谢栗的早一个小时。 临走前桑德斯问他具体的打算,说谢栗如果愿意进他的团队,他甚至愿意帮谢栗说服他的导师放人。 谢栗赶紧摇头否认,表示沈之川不是问题,是他只想去交流两三年,并没有长期呆在国外的意愿。 桑德斯以为他有经济方面的顾虑,非常直接地表示他的组向来资金充足,钱绝对不是问题。如果愿意抽一些时间做做 TA,也是一笔收入。 谢栗再次摇摇头。他不确定要不要说实话,害怕如果实话实说,会令对方觉得他胸无大志。 但他也确实一时半会找不出合适的借口。 “其实,我不想一直留在国外,是因为我的爱人。” 他最后还是开了口,“我不想和他分开太久,太远。倒不是我不信任他,只是 -- ” 他犹豫着,还是选择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觉得学术只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它还远没有重要到值得我为它牺牲生活里的其它部分。对我来说,和爱人在一起,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桑德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没有评价谢栗的想法,也没有试图劝说谢栗,只是普普通通地说了句 “I see”。 谢栗在回程的飞机上想起桑德斯的反应,感觉自己应该是被拒绝了。 和他同来的那个博士很好奇地打听他和桑德斯说了什么,谢栗也只说是随便聊了几句。 但他绝谈不上后悔,只是有些微的遗憾。 在飞机上上不能吃东西的十几个小时里,他听着自己的胃叽里咕噜地抗议,脑子里盘算的是接下来他还应该去联系哪些学校和老师。 他下了飞机被谈恪的司机送回谈恪家里。 沈之川还没回国,程光回家带孩子去了,谢栗也不急着回学校,安心地在谈恪家里住了下来。 回国的第二天晚上,他收到了桑德斯的邮件。 桑德斯表示想邀请他以访学的名义前往普林斯顿,由他出钱,具体的时间他们可以进一步敲定。 原来桑德斯没有当面表态,是因为他不清楚签证的事情。他做人十分严谨,所以当时什么都没说,回去以后立刻找人问清楚了才来回复谢栗。 谢栗揣着这么大的一个好消息,激动地坐都坐不住,抱着手机满屋子溜达。 他多想谈恪此刻就在身边。 作者有要说:J1:交流访学签证 TA: 助教 I see:就是“我知道了”的意思,通常有一种隐含义,即说话者对对方所说的话无法做出任何回应。所以谢栗会觉得桑德斯这个反应,就相当于是变相在拒绝他了。 - - 谈恪在办公室浏览某问答网站 “孩子出国上学,有哪些必备物品”。 方显:大哥,你自己没出国上过学吗????? 第93章 起点 七 谈恪深夜到家, 一点都不意外家里还亮着灯。 谢栗光着脚从书房里蹦出来,冲到玄关,跳起来要去抱他, 这才发现他手里抱着一个黑盒子。 谢栗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啊, 这个就是…” 被黑布包裹的骨灰罐被谈恪放下。他先让谢栗去穿鞋, 自己则换了鞋径直走到厨房去洗了个手, 然后才拉过一直跟着他打转的谢栗, 走到客厅坐下。 谢栗偷偷回头去看那骨灰罐,被谈恪发现了。 “害怕吗?” 谈恪问他。 谢栗摇摇头:“我不害怕。” “那就好。要在家里放一阵子才会移走。” 谈恪说着, 朝谢栗拍拍自己的腿。 谢栗会意。他踢掉拖鞋蹭过去,坐大腿搂脖子一套行云流水, 还摸摸谈恪的脸, 说:“我怎么感觉没有见你了。你是不是瘦了?” 谈恪托着谢栗的屁股颠了颠:“我怎么觉得你还吃胖了?是不是这几天光吃肉了?吃过蔬菜吗?” 谢栗嘿嘿一笑, 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因为好吃嘛。对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我都还没告诉老师。” 谈恪其实已经知道了,但他揽着谢栗的腰,故意做出不知道的样子。 谢栗从他腿上下来, 汲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去书房拿自己的手机,又一路举着小跑过来, 得意洋洋地单手叉腰:“喏,给你看!” 谈恪靠在沙发里,一目十行地扫过桑德斯发给谢栗的邮件。他看完后把手机放在一边,不说话, 却抬头一个劲儿地望着谢栗。 谢栗在他的目光下生出些不自在,忍不住凑上去,半跪在沙发前,两手撑在谈恪腿边:“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谈恪看着他,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东西。 末了,他把谢栗重新拉回到自己腿上:“我在坎儿城呆了两天,出门的时候一直在想,这里可能是你住过的地方,那里可能是我妈呆过的地方。” 谢栗扬着头想了一会,断然否决这个可能:“小时候我很少离开福利院很远,上学也在附近,我们不允许乱跑。” 谈恪没说话,只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亲,搂着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明明两次去那里都只是匆匆来去,从没有认真驻足过,却因为两个重要的人的关系,使得他和这个籍籍无名的西北边陲小城变得仿佛天生亲切一般。 好像无形中有一只手,从很久以前就将他们拢在了同一张网下。 第二天沈之川回来了,谢栗要去学校,谈恪也正常上班了。 他下班回家的时候,谢栗已经回来了。 可能是在补觉,家里无声无息的。 玄关的鞋柜旁边有个黑色的大袋子。谈恪打开,袋子里装着一台香案,一捆线香,一束菊花,还有一小袋苹果和橘子 谢栗揉着眼睛从卧室里出来:“啊,我太困了,没来得及拿出来。” 他走过去,“我看网上说,骨灰放在家里,要有供品才比较好。所以下午我跑出去买了一些,你看看行吗?” 谈恪谈忻都不信这些,从他随手就把骨灰盒带回家就可见一斑。肖助理没得到老板指使,也不会给自己没事找事。 最后反而是谢栗跑去张罗了一番。 谈恪把人搂到自己跟前来,在他脑门亲了一口:“当然行,这都是你的心意。” 谢栗跟着谈恪一起,把客厅电视柜清理了出来,把骨灰罐安置在那里,供上香案和鲜花水果。 谢栗坐在地上整理被拿下里的东西,随口问了一句:“墓地已经选好了吗?” 谈恪嗯了一声,却没细说。他拆了线香上的塑料包装,转头问谢栗:“你想来上个香吗?就算是正式见一见我妈了。” 谢栗当然肯,立刻就把墓地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 过了好几天,谢栗才知道谈恪为叶春熙选的墓地是怎么回事。 谢栗听完就傻眼了:“啊 -- 我以为你会买一块墓地。” “确实是墓地。” 谈恪坐在书桌后面,淡定地说,“那块地之前被长鲸持有,后面有些政策原因不能出售也不能加购,面积太小也不适合商业开发。肖助理去了解过了,可以捐赠的名义转让给厚学基金会,由基金会出面,和兰大合作盖一个天文史展览馆,到时会附建一个小花园,我妈的骨灰就会埋在那里。” 谢栗倒是说不出反对的理由,这个设想其实挺好的。但他就是下意识觉得,谈启生如果知道了,说不定会反对。 沈之川回来以后,就一直在给谢栗协调出去交流的事情。 院长比他还不想放人,多半是看沈之川的态度,怕谢栗出去了就不回来。 沈之川的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他访学签证就只有三年,三年结束就得回国‘服役’两年,怎么都得回来。您老别在心里拨拉那小算盘了。” 他转头又讽刺谢栗:“再说就算您不提,有些人还不愿意离开温柔乡呢。” 高院长对沈之川这副脾气也没办法,谁叫这一批年轻老师里面就数他最出挑。 再说现在所有的高校都在抢人,他也听说好几个学校都私下接触过沈之川,八成是有挖人的意愿。 兰大天体物理这一块眼看老的一个个要往下退光了,新的还没顶起来,算来算去就沈之川这么一颗能挂果的,高院长说什么都要把他哄住,决不能被人挖走了。 沈之川领着谢栗从高院长的办公室出来,走到楼下时,站住脚又揪着谢栗问一遍:“你真的确定了,不再考虑一下了?” 谢栗没有丝毫犹豫,点点头:“我确定。” 沈之川在巴西呆了几天,被晒黑了,倒是连着以前那点倨傲感也晒没了,看起来有些平易近人了。 他到底还是有点忍不住,抱着胳膊问谢栗:“你以后后悔了怎么办?” 谢栗扬起笑,连半刻迟疑都没有:“老师,就算以后我意识到今天的决定是个错误,那我也不会后悔。到那个时候,我会立刻想办法去弥补这个错误。” 自己的学生如此,当老师的还能说什么。只能说这是年轻人特有的骄傲和资本。 往前冲就好了,大不了掉进坑里就爬出来。 谢栗回了办公室,程光还没回来,唐湾湾在收拾东西。 办公室里乱糟糟的,一片狼藉。 唐湾湾在沈之川的帮助下重新加入了南极张教授的团队。十月底出发,她现在就得去帝都和团队汇合,做些准备工作。 谢栗有些奇怪她怎么要收拾办公室。 “我回来要到明年四月份了。” 唐湾湾说,“回来大概就直接收拾收拾去答辩毕业了。老师叫我直接把办公室腾出来给新来的小师弟。对了,你见过人了吗?” 谢栗摇摇头,他只听说沈之川新招了两个。 唐湾湾就笑了:“一男一女,感觉挺活泼的。” 她朝程光的座位努努嘴,“以后你二师兄有的受了。” 她继续收拾东西,一边打包箱子边问谢栗:“你最后还是打算只去交流吗?” 谢栗蹲下来帮她扶着箱子:“师姐你是听说什么了吧。” 他要出去的事情在院里基本已经传开了。同去的那个学生是个大嘴巴,也猜到他和桑德斯在机场谈那么久,不可能只是闲聊。 院里有的是人看沈之川不爽,觉得他傲不说,还总时不时地搞出一副天底下他最清高干净的样子。不少人都在背后传,说其实是沈之川不肯放人,所以谢栗要打着交流的名义趁机转出去。他们都在等着看沈之川丢了一个优秀学生的笑话。 有的人欺负谢栗年纪小,还厚着脸皮特地跑来打听。 谢栗刚开始还解释 -- 不是的,他就是出去交流,还要回来。结果对方就总露出一副“没事的我都懂”的表情,每次都搞得谢栗很暴躁,特别想动手揍人。 唐湾湾这么问当然不是等着看笑话。她反而是怕谢栗顾念着对沈之川的感情而开不了口提转的事情。 谢栗摇摇头:“不是的,老师其实是支持我转的。他已经劝过我很多次,叫我再想想。是我自己不想去。” 谢栗说实在的,觉得他已经解释得累了,好像所有人都理解不了为什么他不愿意转。甚至还有人好心地劝他,意思是不要为了谈恋爱放弃学业。毕竟男人都不可靠。 唐湾湾一边听他吐槽,一边手脚麻利地给纸箱封胶带,听到谢栗捏着嗓子学那个人说“男欢男爱靠不住”、“不要为男人牺牲自己”的时候,还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她封好最后一个箱子,拍拍手站起来,一屁股在椅子里坐下:“当初我结婚的时候好多人劝我不要结,等到我离婚的时候他们又劝我不要离。” 她大大咧咧地摊在椅子里,两只手垂在身侧晃来晃去:“其实那个时候他们不看好我结婚呢,主要是不看好罗志。至于劝我不要离婚,那名堂就更多了。” “我后来躺在医院的床上了才想明白 -- ”她转头看看谢栗,谢栗正蹲在地上,手支着脑袋听她说话,“其实我从头到尾都只是害怕做选择,害怕承担后果,所以下意识去选一条看起来更容易的路。我起初是真的想过去考公和把孩子生下来的。毕竟听起来就比较稳妥,对吧?但是我转头又一想,当年我结婚就已经是逃避了,继续逃避下去,那种生活我想想都觉得窒息,不会比选择流产和离婚更容易。离婚以后再怎么难,但至少眼下我高兴。只要我高兴,就不存在我为了事业牺牲家庭这种说法。” 谢栗托着下巴,很认真地想她说的话。 “我再给你说,程光打算毕业转行你知道吧?可他老婆孩子现在也过得好好的,也没嫌他穷。我其实觉得这件事并没那么高尚和所谓的牺牲,说白了就是他觉得能赚钱养家,让家人富足所带来的满足感,远比埋头啃论文要大得多。我听说有人背后嘀咕说什么程光为了老婆要去卖身了,多么惋惜。其实真没必要,我觉得程光就是单纯热爱家庭生活而已。” “你也是一样,没必要道德绑架自己。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正确的选择,只有你想要的和你能承受的。你谈恋爱你快乐吗?你快乐;和他分开你难受吗?你难受;如果不转只交流,可能会失去一些机会,你能接受吗?你能。那不就完了?只要你高兴,这里面就不存在牺牲的说法。” 唐湾湾说够了,也休息够了,甩甩手站起来:“行啦,就这么着吧。你师姐今日份的毒鸡汤卖光了。过来过来,给你师姐搭把手。” 她走到门口,又想起来叮嘱谢栗:“对了,你可千万嘴紧一点,不要告诉老师我是这么跟你说的啊。” 作者有要说:- - 唐湾湾:高兴就完了,高兴了就干! 谢栗疯狂点头。 第94章 起点 八 叶春熙的骨灰在家里摆了半个月, 谢栗每天都换新鲜水果,早上起来还要去烧个香,搞得谈恪每天上班身上都是一股子线香味。 谈恪站在玄关戴袖扣, 又闻到满鼻子的线香味, 回头一看, 果然是谢栗又在上香。 他有些哭笑不得:“我妈生前其实不信这个。我只是不想送到殡仪馆寄存处那种地方去。” 谢栗认真地对着小小的香案鞠了个躬, 没说话。他觉得谈恪的说法还挺矛盾, 要是真的不相信,怎么会觉得殡仪馆寄存处不好呢。 但他没说出来。 周末谈恪不加班也不去医院, 两个人懒洋洋地在家里呆着。 上午家政的人来打扫,把窗帘和地毯都换了新的。 谢栗喜欢书房那块湖蓝色的长毛地毯, 谈恪干脆给书房添了一套矮桌和靠垫, 让他能不要总趴在地上。 谢栗从中午吃完饭就开始在客厅巴巴地守着。 谈恪在网上给他定了一套 switch, 还在肖助理的见一下配了官配的 pro troller手柄。 中午的时候谈恪随口提了一句, 说快递已经开始派件了。 谢栗当时还表现得很淡定, 就说了句‘哦那我今天不出门了’。 谈恪还想着看他这副样子,大概不会如他担心的那样拿到游戏机以后沉迷游戏。 没想到这孩子压根就是故作淡定,故作了没一个小时就装不下去了, 中间跑到书房去骚扰谈恪好几趟,扒着谈恪的胳膊央求他看看快递员到哪了。 谈恪第一次见谢栗这个样子, 觉得十分好笑。 他捉住谢栗偷偷伸向他手机的手:“趁着东西还没到,我们先说说一件事。” 谢栗赶紧点头,别说一件了,一百件都可以的。 谈恪伸出手, 食指和中指虚握成圈,抬手就在谢栗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鉴于你一直在强调你是成年人,我相信你会合理安排好自己的时间,不会过度沉迷的,对吗?” 谢栗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头顶还有一缕睡乱的头发翘起来跟着晃。 “但我们得先说好,如果你过度沉迷 -- ” 谈恪的话没说完,门铃就响了。 谢栗跳起来就往外跑,嘴里大喊:“来了来了来了!” 谈恪甚至来不及站起来拉住他 -- 这个小区的快递都是物业送到户主家门口,物业进来会先在楼下打可视门铃,怎么会直接就上楼来? 那边谢栗一开门,傻眼了。 来人不是他惦记了半天的快递员,而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 谈启生看到开门的人是谢栗,也愣了两秒。 谢栗从头到脚一身家居打扮,甚至主动来开门,显然不是过来偶尔做客的客人。 谈启生当即脸就拉了下来:“谈恪呢?” 谈恪听到动静从书房里出来,对谈启生的出现也很吃惊:“爸,你怎么从医院里跑出来了?” 他说着走过去来开谢栗:“你去书房忙你的事情吧。” 谢栗蹲在椅子里,听着外面谈启生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和咆哮,如坐针毡。 谈启生是来要骨灰的。 谈恪扣着骨灰不下葬,谈启生几次从谈忻嘴里问不出准话,谈恪又避而不见,他一怒之下就自己从医院里跑了出来,上门来要一个准话。 “你扣着你妈的骨灰干什么?” 谈启生边咳边说,“她人都没了,你还叫她不安宁?你把骨灰还给我,我自己去买墓下葬!” 谈恪回了句什么,谢栗听不真切,只有几个零星的词,小苏山、纪念馆什么的,越过门板传进书房里。 他说不清楚自己这种预感是哪来的,但浑身都紧绷起来,总感觉下一秒就要发生什么。 下一秒,外头便传来一声巨响,听动静,像是什么大件的东西被砸了。 饶是谢栗预感到外头的这对父子要起冲突,还是被这动静吓得打了个激灵。他生怕是父子两个打起来 -- 主要是怕谈恪被他爸爸打,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光着脚开门跑了出去。 客厅墙上的液晶电视被砸了。 盖屏玻璃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玻璃渣子溅得到处都是,摆着骨灰坛和小香案的电视柜前掉着一个铜制的彩色金刚鹦鹉摆件,是谢栗从巴西带回来的旅游纪念品。 这显然就是这场“暴力碎屏”事件的另一个受害者了。 那摆件花了他一千多黑奥,折成人民币快两千块了,是他专门买回来送给谈恪的,买回来以后一直摆在茶几上。 谢栗有点心疼,想也没想就往那边走,想去把东西捡起来看看。 谈恪眼疾手快,两步冲过去拦住他,急起来语气里有几分凶:“都是玻璃渣子,你光着脚跑什么?” 谢栗也知道现在不是该他委屈的时候,只能扁着嘴哦一声,又补了一句:“我忘了穿鞋了,对不起。” 他光着脚转头就往书房里走。 谈启生开口喊住他:“你站住,” 又转头去看谈恪,“你现在是有钱了,领人回家同居都用不着和父母说一声了,是吗?” 谈恪看看自己父亲,又转头看看谢栗,声音冷硬地开口:“谢栗已经见过妈了。” 言下之意是,见过妈就够了。 谈启生被自己儿子噎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气得脸色涨红,瞪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额头上的青筋随着他胸腔的剧烈起伏也跟着一鼓一张。 “好,好,好 。我总算看出来了,” 他指着谈恪,“你心里恨我,不想认我,也不打算让我和自己的妻子埋在一起,是不是?” 谈恪平静地看着他:“反正我妈活着的时候也没见过你几面,死了以后是不是还埋在一块地里,重要吗?她把这辈子都奉献给你,现在人没了,你还不如放她 -- ” 猝不及防地,一个响亮的巴掌迎面而来,打断了谈恪的话 谈恪头都没偏半分,扎扎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左脸迅速涨红起来,几个指印子分外显眼。 谈启生指着他的手剧烈地抖起来:“你,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再说一遍?” 谢栗不远不近地站在旁边,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过去劝两句。 只是他发觉谈启生的面色红得异常,胸腔起伏的速度也远超正常。 他想小声劝谈恪一句,别真的把谈启生气出三长两短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谈启生真的就咕咚一下倒了。 谢栗吓得腿都软了,转头就往卧室跑。等他找到手机再跑出来哆哆嗦嗦地拨号叫救护车时,谈启生又醒了,被谈恪扶到了沙发上。 电话那边催问谢栗地址,他结结巴巴地刚说了街道和小区的名字,便听谈启生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还要拽着嗓子喊:“别叫救护车!我好着呢。” 谢栗拿着手机没主意了,只好拿着眼神去问谈恪。 接线员也听见了他那边的动静,说醒了就不用这边派了,休息一下尽快自己去医院。 谢栗握着手机走回书房,把拖鞋穿上又出来,把谈恪叫到阳台上:“你别再跟你爸爸吵架了,我真怕把他气出个好歹来。” 谈恪沉着脸没说话,只是伸手在谢栗脸上摸了摸。 谢栗握住他的手:“我去把客厅打扫一下,你陪陪你爸爸吧,一会赶紧送他回医院看看。” 那边谈启生以为两个人在商量着怎么送他走,梗着脖子喊:“你把骨灰给我我自己就走!” 谢栗站在阳台上,眼看着谈恪一言不发地走回客厅里。他坐得里离谈启生远远的,谈启生也不看他,父子间好像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忽然觉得悲哀起来,哪怕他作为一个孤儿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其实并没有资格替别人悲哀,但正是因为如此,这种感情才格外汹涌起来。 谈家本来应该是一个很美好的家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管是为人尊重成果累累的谈启生,还是事业辉煌的谈恪,好像这父子俩只要一碰到一起,就会像碱金属与水一样发生剧烈反应。 经年累积下来的点滴埋怨和不解,最后筑成一堵高墙,谁也翻不过去了。 谢栗从阳台上走出来,拿出来吸尘器,把地上的玻璃渣子一一吸干净。又找来螺丝刀想把被打破的电视取下来。 中间谈启生随手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往谈恪身上扔:“你看不见啊你男朋友一个人在卸电视,不知道过去帮个忙啊?” 他骂完谈恪好像又想起把电视弄坏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干咳一声,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解释:“要不是这个小王八蛋躲开了,能砸着电视吗?” 谢栗没忍住,嘴里还叼着钉子就那么转了过来,含含糊糊地说:“幸好没有砸到谈恪。那个东西好沉的,把谈恪砸骨折了怎么办?” 谈启生这会火下来了,约莫也意识到到自己的举动太过分,嘴里咕哝了一句也不说话了。 谈恪过来把谢栗嘴里的钉子拿下来,小声说他:“你怎么什么都往嘴里塞,不小心咽下去了怎么办?” 打破的电视被卸下来,谈恪把残骸搬到阳台上。谢栗给他搭了把手。 从阳台出来,谈恪对谈启生下了逐客令:“闹也闹完了,回医院吧。” 谈启生这回倒没发火,也可能是晕了那么一下没劲了。他抱着沙发上的抱枕眼一闭:“骨灰给我,我就走。” 谈恪深深叹了口气,转头回书房去了。 谢栗跟着过去,才听见他在给谈忻打电话,大概是想让谈忻过来把谈启生劝走。 等谈恪挂了电话,他才犹豫着开口:“谈恪,我饿了。” 谈恪下意识去看表,现在才三点多,他们一点半才吃的饭。可能是孩子正长个子饿得快吧。 他放下手机:“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谢栗眨眨眼:“我想吃老陈记的烧麦。” 谈恪被这个突如其来且不合时宜的要求给提愣了。老陈记在兰城另一头,这会开车出去来回得一个多小时。 谢栗一直以来非常懂事体贴,从来不会提麻烦别人的要求。这让谈恪不由得起疑,觉得谢栗醉翁之意并不是真的在于吃烧麦。 “你是想把我支出去吗?” 他问谢栗。 谢栗避而不答,只拽着他的手臂央求他:“我就是真的想吃,求你了好吗?” 谈恪一时间倒有点分辨不出谢栗到底是不是真的想吃。就算是真想吃,他倒也不是不愿意让小男生任性一次,但是这家里还有一尊佛呢。 他往外面客厅一看,谢栗就明白了谈恪的担心,立刻开口:“你放心吧,谈伯伯和我在一起,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谈恪估计谢栗八成是怕他和他爸再吵起来,所以要找个借口把他支出去。他心里有种着小男生长大了反过来要护着他的感觉了。 但说实话,他也确实不想再和他爸共处一室了,外加谈忻二十分钟以后就来,应该问题不大。 “好吧。”谈恪终于松口,“谈忻一会就来,你就在书房里乖乖呆着。” 谢栗赶紧点头。 谈启生听见谈恪换鞋的动静,睁开眼:“你到哪去?” 谈恪在玄关取下车钥匙,头也不回地说:“公司有事情,我要去一下。一会谈忻过来接你。” 老头一听,头一扭:“你把骨灰给我,我自己走。” 谈恪不想再多说,开门就走了。 谢栗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端到客厅来:“谈伯伯,您喝点水吧。” 谈启生再次睁开眼,看一眼那杯水,又看一眼谢栗:“他真的是去公司吗?” 谢栗坦白地摇摇头:“是我让他出去的,我怕他再气着您。”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但是您知道吗,其实谈恪心里也很难受。” 作者有要说:- - 先说一声抱歉,又得要改一下更新时间了_(:з」∠)_ 以后都是早上九点更新,这回真的不会再改了! - - 方显:21 了还长个子?求你了快把老父亲滤镜摘了行吗? 谈恪:这是什么滤镜?有儿子滤镜吗? 方显:喂,是110吗? 第95章 起点 九 谢栗总是一直记得第一次见面时谈启生说的话, 他总觉得会说出那种话的人,不该是谈恪所形容的,对家庭毫无责任感的人。 他的做法并不恰当 -- 非要把谈恪支出去, 单独和谈启生谈谈。但他忍不住想,如果并不是完全是谈恪想的那样呢。 谈恪已经意外失去了母亲, 而谈启生现在有病在身, 假如等到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谈启生已经因病去世了, 那他该有多么后悔。 谢栗从书房的储物室里拿出来了那些相册 -- 反正他已经越线了, 不差再多越一根了。 他递给谈启生:“谈恪给我讲过他小时候的事情。他觉得他妈妈很辛苦,总是一个人支撑着家庭。” 谈启生随手一翻, 恰好就翻到了那张夫妻二人年轻时候的合照, 不知道谁在那里插着一张书签。他脸上的表情顿时柔和下来。 “是啊, 她是很辛苦啊, 带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尤其不听话。” 他看看谢栗,“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妈妈辛苦,他妈妈的辛苦至少有一半是为了他,他小时候干的事,都没给你说过吧?” 谈启生来劲了, 掰着手指头要给谢栗说。 他这几年确实憋得慌,他和儿子不对付, 可自己家的破事又不能到处去和外人讲,和家里人说又会让大家都不愉快。谢栗的身份不远不近,反而是个合适的听众。 “他小时候挑食, 他妈妈为了哄他多吃一口,费了多大的劲,每回打电话都要跟我说。上小学以后皮得很,人家学校四点放学,他妈妈五点才能下班,说好就让他在学校里等一个小时,结果他妈妈四点过半到了学校,找不到人了。他妈妈吓得边哭边给我打电话,我那机器开着等着出数据,学生哐哐跑进来喊谈老师你儿子丢了,你说说我怎么办?最后我没办法,给我那个时候在区派出所的老同学打电话,我说老谈没求过人,就求这么一回,儿子丢了你赶紧发动人帮帮忙吧。结果人家整个派出所在学校里面找了好几遍,就差要去电视台放寻人启事了。你猜猜最后在哪找到他的?他溜进人家学校的乐器室去玩,把自己玩给睡着了。” “还有他后来再大点,跟着那些学习差的学生逃课去看篮球赛。” 谈启生越说越来气:“那年刚好赶上我休假,我去给他开家长会,人家老师逮着我就告状,当着全班家长的面。还有上大学,中间他折腾的那些事我都懒得提了。等到了出国读书,嘿,他读着读着就退学了。这要不是我们同事的儿子去他们学校访问了才听说,我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事情呢!结果一问他为什么不读了,他给我来一句什么,他说就是不想读。你说这叫理由吗?啊?” 谈启生说到激动的地方,还要停下来喘两口气。 谢栗赶紧把水递上去:“您喝点水吧。” 谈启生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又把杯子拍回到茶几上:“还有,他谈恋爱,不声不响找个男孩子回来。我们之前谁也不知道,他难道觉得我就应该这么理所当然地接受吗?” 谢栗摇摇头:“以前我特别羡慕别人有爸爸妈妈的一个原因,是我觉得有了爸爸妈妈以后,我就有了能无话不说的人,而且他们会永远无条件地保护我。在福利院不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别人,因为有的小孩儿会把秘密告诉老师们,然后就会惹来麻烦。” 谈启生莫名听得有些动容,因为谢栗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确实遭遇过这样的事情。 这小男孩往那里一坐,低着头语气平淡地说着这些事,有种让人格外心疼的感觉。 但他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又听见谢栗继续说:“但后来我上学以后有了几个朋友,我才知道也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他们也会把心里的话藏起来,向父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撒谎,骗人,因为他们的父母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的。” 谢栗看着谈启生:“如果谈恪告诉您他喜欢男人,您真的能像自己现在说的这样接受吗?是他告诉您就可以了吗?” 谈启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张口反驳:“这是他不告诉我的理由吗?” 谢栗朝他点点头:“这就是他不告诉您的理由。还有他退学,也是这个原因。因为他知道告诉您也不会得到任何支持,事情只会变得更糟,他只会受到更多伤害。” 谢栗不打算停下来,连气都不换,好像恨不得立刻把心里的话掏出来晾在空气中。 “之所以您现在这样说,因为您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失去了继续伤害他的能力,您无法再用家长的权威来阻拦他,惩罚他。在我看来,他谈恋爱的事情从来没有想过要瞒着您,他总是很光明正大地和我在一起,他朋友和家人都知道,除了您。他只是根本没打算告诉您而已。其实您应该比我更早地明白了这个状况,这才是您真正愤怒的原因。人会愤怒,多半来源于无能为力。您觉得对吗?” 谈启生皱着眉,捋了捋头发,靠进沙发里又坐起来,接着靠回去。他不说话,似乎无话可说,又似乎已经用肢体语言说过了。 谢栗意外于他没有再次发火。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也许谈启生真的没有谈恪想的那么无药可救。 他看着谈启生:“您自己有时候会感觉得到,谈恪是在怨恨您吗?” 谈启生愕然抬头:“什么?” 他的表情非常震惊:“他有什么理由怨恨我?把他养这么大 -- ” 谢栗对着他摇摇头:“您自己刚才都说了,是叶阿姨把他们抚养长大的。” 谈启生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露出混合着震惊和果真如此的复杂表情,就好像是他早就隐约料到的事情现在终于被别人说了出来。 “应该承担着一半家庭责任的父亲总是投身工作,母亲被迫做起了父亲该做的事,连哥哥也不得不早早变得成熟可靠起来,好能照顾妹妹。他和同学逃课去看篮球赛固然可恶,可是在过去三十年里,您带他去看过球赛吗?您知道他喜欢哪一只球队吗?您甚至哪怕试图问过一次吗?” “我虽然总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但我跟您说句实话吧。” 谢栗还不知道自己红了眼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非常非常恨我的父母。我恨他们把我生下来又抛弃我,恨他们把我丢在福利院里。我曾经很恶毒地希望他们抛弃我之后会过得很凄惨,只有这样想我才能好受一点。我从来就不觉得孩子应该天然地爱自己的父母,如果他们爱,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要指望着父母照顾自己才能生存下去。而像我这种一开始就被父母抛弃从没有得到过照顾的孩子,心里只有恨。所以当您既没有怎么照顾过自己的孩子,又从没有和他亲近过,甚至常常不问缘由地责罚他时,他怨恨您,难道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谈启生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很想反驳,为自己的面子,为父亲的权威,但大脑一片空白。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小男生狗胆包天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他真的感觉不到自己儿子的怨恨吗?他说不上来,好像有那么几次他是有过这种感觉,比如儿子无论如何不愿意将妻子的骨灰交给他的时候。 但“怨恨”这两个字眼太可怕了,让他不敢往深里想这个可能。他只能任由自己发脾气,用愤怒来掩盖着这种恐惧。 谈启生坐在沙发上,失魂落魄地想,是啊,如果谈恪不是怨恨,那么早就把他母亲的骨灰拿出来安葬在夫妻墓中了,何必还要横生枝节?正是因为不愿意承认这个父亲,所以才要将母亲单独安葬。 所以一切都说得通了,是的,儿子正在怨恨着他。而且是至少从妻子去世的那个时候开始,儿子就已经在怨恨着他了。 谈启生忽然觉得他坐在这里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父子之间抢夺亡妻的骨灰听起来简直就是个大笑话,他抢到了又能怎么样?等到他死了,他的后事不还是要落在怨恨着自己的儿子手里吗?哪怕谈忻反对,谈恪总有办法从中作梗。 他只觉得手脚一片冰凉。 妻子走了,儿子怨恨他,女儿逃避着这个家的矛盾,他奋斗了半生,最后得到的难道就是重病缠身和妻离子散吗? 他恍惚间想站起来,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独自带着,但他手脚冰凉得发麻,怎么都使不出力气。他刚想开口叫谢栗扶他一下,谢栗却主动坐到了他的身旁。 “接下来的这些想法都是我猜的,因为谈恪从来没说过。” 谢栗握住谈启生的手,这才发现老人的手凉得令人心惊,手背上干皱的皮和手心里大大小小的干纹,暗示着这具身体正日益衰败着。 “好几次,我碰见他早起在书房里看癌症诊所和靶向药的资料,上面都是他做的笔记。其实他完全不必亲自去看,他有助理,只要他说一声,会有人替他去看这些资料,然后整理出一个最好的方案放在他面前。” 他把另一只手也覆上去,想搓热谈启生的手,“您知道他什么要自己看吗?” 谈启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 “我觉得他一边怨恨着您,另一边又还在爱您。我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父亲是油气开发工程师。他每次提起他爸爸,那种骄傲自豪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记得。您相信我,有一个科学家父亲,是每个小男孩能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他看着谈启生,“虽然这份礼物,谈恪从来没有自己亲手拆开过。” 谈启生回过头来看谢栗:“你是这么想的吗?” 谢栗很肯定地点点头。 “伯伯,您是爸爸呀,您本来就是要保护谈恪的。以前您因为工作忙,没有机会做到。但是现在您有时间了,您可以做了,为什么您不能做呢?所有人都觉得谈恪很厉害,开大公司赚大钱。但您知道吗,每次他被您骂了以后,我都只看到了一个沮丧的小男孩。” 作者有要说:- - 唉,希望父母孩子之间的误解和隔阂,永远不要留到失去了才后悔没有早早说出来。 - - 方显:老谈,我觉得你搞到宝了。 第96章 起点 十 烧麦中午就卖光了, 谈恪扑了个空,只好开车往回走。他一路上神思不属,想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谈启生在病中衰老得飞快,以至于几日不见好像又衰弱了一点。但他怎么都不肯出国去治。没有更好的药, 现在无非就是用各种手段拖着碰运气而已。 医院那边已经在催他做决定。要是不出去就要赶紧继续化疗。可一旦开始化疗, 人就会进一步衰弱,那个时候再想出去就难了。 谈恪在纷乱中闪过一个荒唐念头,如果他先佯装让步, 用骨灰为交换把谈启生哄出去呢? 随即他用力地攥紧了方向盘, 像是要把脑子里的念头捏碎 -- 他和他爸到底把他妈当什么了? 事情的荒诞走向像上班高峰的塞车,眼看着前面车流的速度越来越慢,就要堵到跟前,但是坐在车里的他要么堵着, 要么弃车步行。 就像现在,要么不负责任, 要么厚颜无耻 -- 不负责任地放任谈启生的治疗,随他的便, 或是厚颜无耻地用已经不再人世的妈妈做筹码, 逼他爸出国。 前面是一辆红色的小 polo, 后挡风玻璃没有贴膜,一眼就能看到里面挤着一家好几口。年纪小的那个孩子调皮,坐在大人的腿上一直往前扑,要去抱驾驶席上的男人,又几次三番被抱着他的人拽回来。 谈恪全凭着本能在开车, 眼睛一直盯着红色 polo 的车内走神。 待他发现前车的刹车灯亮起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 刹车踩到底也没用了,奥迪的车头和小 polo 的屁股不甚温柔地贴在一起了,碰撞声不大不小,像车流里溅起的一朵水花。 追尾后整整好几秒,谈恪脑子里是空白的,好像车祸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旁观者。 他眼睁睁的看着前车打起双闪,开车的男人紧张地回头检查家人是否平安。 红灯跳绿。 后面的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开始按喇叭催促。 刺耳的鸣笛终于让谈恪回了神。 他打开双闪,走下车来,和左侧路过的车辆擦身而过。 “大哥,你会不会开车啊?” 被撞的车主满身火气地下车来,张口就嚷嚷,十分不爽,“我这车上还有老人孩子呢!” “抱歉,我一时走神了。” 谈恪看了看两车相撞的地方,倒不严重,就是小车的后备箱凹进去了。 他拿出手机,对那车主说:“我没带名片,你记一下我的车牌和联系方式,叫你的保险公司来联系我吧。”他抬头朝红绿灯上的监控摄像头张望了一下,“这边有监控,保险公司可以去交管局调。” 那车主原本很生气,但见谈恪这样痛快地揽下全责,又大局在握,安排得滴水不漏,一时间也不好意思再发脾气,乖乖地交换了联系方式,走前回头说:“兄弟你太累就别开了,叫家里人来接你吧”。 谈恪重新回到车里,把车开过这个路口,随便找了个停车场就拐进去,熄火拔钥匙解安全带一气呵成,然后重重地靠回座椅里。 他闭眼在车里靠了一会,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想了一阵没有名目乱七八糟的事情。等他再睁眼时,看看时间,他出来竟然已经两个多小时了,而谈忻还没有联系他。 他立刻抓起手机给谈忻打过去 -- 谈忻没有按照约定好的联系他,怕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确实很意外,谈忻那边挺闹腾,听动静还不止两三个人。 “哎呀哥,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来就给忘了。” 谈忻笑嘻嘻地在电话那边道歉,“我还在你家呢。” 谈恪抬起左手,胳膊架在车窗框上,食指屈起来顶着太阳穴狠狠地揉了几下:“你怎么还没把爸送回去?他不肯走吗?” 谈忻站在厨房里,举着电话朝外头张望了一眼。外面谈启生谢栗,并着三个安装工,谈启生扯着嗓子边咳边指挥着人挂电视,一会嫌高了一会嫌左了。亏得是人家安装工脾气好。 “也不是,那什么,爸给你买了个电视。他非要等安完才走。” 谈忻觉得这话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别扭,“你,要不你自己回来看看吧。” 谈恪把车开进地下车库的时候,正赶上谢栗扶着谈启生往外走,后面还跟着谈忻。 谈忻老远看见她哥的车半边保险杠都歪了,几步窜过来扑到跟前:“哥,你撞车了?你没事吧?” 谈恪降下驾驶席窗户,张口第一句话,没搭理谈忻的关心,反而先板下脸来教训人:“车还开着你就往跟前冲,我要是没看见你怎么办?” 谈忻被训惯了,在她哥面前脸皮挺厚的:“我看见你减速了啊,再说我又不傻,没往你车头上贴啊。” 她伸手遮在额前挡住车头大灯的光,蹲下来仔细看被撞的那块。 “谈忻!你赶紧给我起来!” 谈恪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气得坐在车里大吼,脚下的刹车踩得死死的,生怕脚一松就溜出去了。 谈启生走到跟前来,习惯性眉头一皱:“你有话好好说,吼你妹妹干什么?” 谈恪的火已经压不住了。 他倒挡一挂,松了刹车换油门,轮胎擦地“吱呀”一声尖响,往后倒了足有半米远,然后怒气冲冲地摔了门走过去,上来就噎谈启生:“我不吼她听吗?!” 然后转头又骂谈忻,“你几岁了懂不懂事?叫你站远点你还变本加厉地往底下凑,活够了是不是?” 谈忻被她哥吼得有点太没面子,堵着气别过头去。 谈启生训儿子也已经训成了习惯:“你不也一样,开个车还能撞…” 他话说到一半,余光便瞥见谢栗正看着他,垂着嘴角,表情里是有些隐隐失望的样子,让他陡然想起了刚才这小孩和他说的话 -- “您是爸爸呀。” 他再抬头,仔细地看一眼谈恪。 谈恪根本没有反驳的意思,咬着牙,两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拉紧了弦的弓。 谈启生想起来谈恪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挨了训挨了打,就垂着手低头往那一站,也不看人,也不吭声,总让人更来气。 他记忆里的小男孩转眼就长成了眼前这么大个的成年人,而他几乎都想不起来这些年来谈恪是怎么长大的。 他是爸爸,但是个多么不称职的爸爸啊。 愧疚和歉意终于在这一刻,翻过了那道防波堤。 “…以后注意点。” 谈启生生硬地拐了个弯,训斥变成了不伦不类的关心,“你赚了那么多钱,就不能雇个司机?非得自己开?” 到底还是生疏了太久。 谢栗在旁边站着,眼看着谈恪抬起头,脸上划过一丝惊异,却没说话。 他在心里悄悄叹口气,走过去拉住谈恪的手,想给尴尬的气氛打个圆场:“伯伯刚才给我们买了新电视,比原来的还大。我跟你妹妹现在送他回医院。你要一起去吗?” 谈恪直觉他走了的这段时间,谢栗一定是跟他爸说了什么,但他这会挺累的,主要是心累。 他摇摇头:“我不去了,你跟我回家。” 谈忻被他训过,缩在旁边抱着包,也是委委屈屈的一个小姑娘。 谈恪心里有点愧疚,感觉自己刚才是在迁怒了,于是尽他所能地缓下语气,想哄一下妹妹:“麻烦谈忻去送送爸吧,路上慢点,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谈忻也不理他,提着包就走了,把地下车库的胶皮地板跺得山响。 谈启生经过时,谈恪开口叫住了他:“爸,出国看病的事,你再考虑一下。” 他不等谈启生开口回应,飞快地把话说完:“外面有新技术,也有新药,但你要是在国内做了化疗,就未必符合人家的指标条件了。我也不想逼你,你自己的病,你自己做决定吧。” 谈恪回家进了门,门口玄关还摆着个大箱子,是装电视的外包装,还没来得及收走。 新电视已经在电视墙上装好了,比他们以前的电视还大一圈。骨灰罐还好好地摆在那里。 谈恪一扭头,看见沙发上还有两本没收起来的相册。 谢栗一边换鞋一边解释:“伯伯不小心把电视砸了,很过意不去,所以你走了以后,他就让我在网上帮忙买了个新电视,同城一会就送过来了,还交了加急安装的钱,都是伯伯付的。” 谢栗瞅着谈恪,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怕谈恪要过去再把那电视拆了。 但谈恪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径直去了书房,连衣服都没换。 谁都没再提烧麦的事情。 后面几天谈恪没再去过医院,谈启生也没找过他。父子两个好像是忽然极有默契地一块开始躲着对方。 谢栗那天到了晚上才看到被忘在沙发上的相册,差点把手里刚拆开的游戏机给摔了。他赶紧揣着相册走进书房,还想解释一下。但他没张口,谈恪就主动站起来,把相册接了过去,又把他打发出去了。 显然是不大想听他到底拿着相册干什么了。 这种低气压的气氛搞得谢栗心里一直惴惴的,总觉得是他那天自作主张,把事情办砸了。 他这么想着,连游戏机都不香了。 屏幕上的动画小人在冒着烟的黑色石砖桥上心不在焉地跳了跳,咕咚一声,滚进了桥下的岩浆里。 作者有要说:- - 谈启生:你别总板着脸对着谢栗,吓唬小孩好玩吗? 谈恪:谢栗都二十一了,你别老喊他小孩。 方显:???hello??小男孩≠小孩?? 第97章 起点 十一 谈恪躲了一个星期, 终于还是到了躲不过去的时候。 医生的的意思是, 谈启生这段时间各项指标维持得挺好, 化疗也好, 别的什么也好, 是时候开始了。 谈恪和医生谈过,径直去了谈启生的病房。 他一推门, 病房里面坐着六七个人, 一块抬头来看他。他大眼那么扫过去,有几个面孔他还挺熟悉, 是谈启生的老同事,以及谢栗。 谢栗坐在这群人中间, 心虚得像是被恋人抓到出轨在床的渣男,和谈恪四目相对, 一时间不知道该解释点什么。 只是还没轮到他张嘴, 谈恪先被一群叔叔伯伯围了。这些人里有被小时候的谈恪尿过一身的,有在他百日里随过份子钱的, 还有过年给他发过红包的。 谈恪被迫立刻开始营业, 王叔叔张叔叔李伯伯挨个地叫过去, 又被拉着手问工作忙吗结婚没有对象找了吗。 什么霸道总裁都得在父母的同事这道坎面前跪下。 最后谈恪在寒暄和怀旧中终于找到个机会,问了出来:“谢栗怎么也在这?” 谈启生前两天在医院里做检查, 碰上了老同事,他生病的事情就被传了出去。今天这帮人约好了一块来看他,结果坐在一块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谢栗头上。 这群人里有个研究射线的, 当年也在坎儿城的观测站,和谈启生特别熟。他的学生去里约开会回来,对谢栗赞不绝口,拿着谢栗论文的预印本到处给人安利。 谈启生一听,就干脆把谢栗叫来了,来和这些前辈老师教授们聊一聊,认认人。 他当然多少也掺着一点显摆的心思在里头。一直以来,眼看着老同事家的孩子纷纷接过父母的接力棒,做长辈未竟的事业,他心里别提有多羡慕。 谈启生的同事坐到午饭时间就走了。 保姆回来问谈启生中午吃什么。 谈恪冷着脸把谢栗打发出去:“你跟着阿姨一块去食堂吃饭吧。” 谢栗感觉谈恪的样子像是要找谈启生吵架,吃也没吃踏实,匆匆扒了几口就往病房跑。 到了病房门口扒着门缝一听,果然是正吵着,这会只能听到是谈恪单方面输出,正吵到谈启生为什么不经过谈恪同意就擅自把谢栗叫来见人这一节。 谈启生好半天才说话,这回没大声嚷嚷,声音隔着门板,听起来很无力:“是不是在你心里,我这个当父亲的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害你?” 他眼一闭,靠在病床头,只平平板板地解释:“你不在这个圈子里,很多事情你就不知道。做学术要做得好,也要经营人脉。既然人家老吴赏识他,叫他来见一见有什么不好?你这么兴师问罪的是干什么,我这难道是害你们吗?” 谈恪就站在离病床两三步的地方,听过这番解释也没什么反应,无动于衷:“上次谢栗被叫来,爸是怎么拿捏他的?他还当你多少有点喜欢他,结果呢?” 说到这件事,谈启生是有愧的。他因此也总想找个机会表达一下歉意和补偿的意思。 他那天从谈恪家走了,回了自己家。 妻子去世以后家里就只剩下了他和保姆。 他长年在外工作,两个孩子和他生疏。每逢回家来也是匆匆地看一眼,都坐不住,更不要说留下过夜。 之前谈启生也有些怨气,觉得怎么孩子养到这么大反而和他不亲,直到那天谢栗一语戳醒了他。 他每逢休假回来,见到两个孩子总免不了要闹一场。谈恪就不用说了,他总能有看不顺眼的地方。谈忻理科成绩不好,当年硬是被拱去上理科,进了尖子班也是吊车尾,高中三年都活在被尖子班滚动制淘汰掉的恐惧里。每每发了成绩和排名,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他印象里谈忻那几年见了他话都不怎么说,倒是上了大学以后才活泼多了,也不怎么怕他了。 谈启生想得彻夜辗转难眠,睁着眼到大天亮。 他也不是有意要忽略家庭,也不是要专门对子女严厉。那会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怎么就他最后成了这个样子。 那天谢栗那孩子说的话,他明白。意思是既然他是做父亲的,就该先退一步,至少为过去那么多年对两个孩子的疏忽道歉。 眼下谈恪既然提起了谢栗的事情,他也觉得是该拿出来说一说。 但这嘴就是迟迟张不开,“爸爸有错”四个字牢牢钉在他舌头尖上,怎么都说不出来。 谈恪看谈启生不说话,认定了他是毫无悔意,原本就怒火中烧,这下更气得厉害。 他冷笑着开口,讥讽谈启生:“是,哪有当父亲的会害自己儿子,所以到底是你不是我爹还是我不是你儿子?但凡我有不顺你心意的地方,你就要拿我重视的东西来拿捏我。以前是一顿饭,一本书,后来是我妈是谢栗。你说你不会害我,可哪件事是为了我高兴,哪件事是为了你自己高兴,你真的心里不清楚吗?” 说起了亡妻,谈启生也有意想化解矛盾,于是就把自己这几天想的说了出来:“你愿意现在供着你妈妈的骨灰,我也没意见,你好好保管就是。要葬到哪里,以后再说,大家讨论,行不行?” 他年纪大了,也累了,不想再为这件事情和谈恪继续冲突下去,就像谢栗说的,先让一步,以后再慢慢谈。 谈恪的表情却随着这句话陡然一变。 他眯起眼睛近乎审视般地盯着谈启生,整个人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着,嘴角的肌肉抽动几下,像是想说什么又硬忍了下去。 谈启生觉出一点不对头:“你觉得这样也不行?” 谈恪盯着他的眼神,像一只鹰要把躲在地穴里的兔子拽出来,又像一只鸟狠命地要凿穿一棵树。 谈恪慢慢开口:“当年妈出事,你因为我退学转行的事情所以不联系我,瞒着不说,直到最后小姑把我叫回来。你忘了吗?” 谈恪的语气让谈启生无端地发冷,但更让他浑身冰凉的,谈恪说出来的内容。他震惊地坐起来:“你在说什么?” 他在愤怒中甚至感觉到了一丝痛快。 这件事终于说出来了。 过去有那么几次,他差点就要说出来问个明白,最后都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谈启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推开腿上搭着的薄毯,撑着床沿站起来,走到谈恪的面前。 “你这么想的?当时没有早早告诉你,你觉得是因为这个?” 人老了,连身高也会跟着往下缩。如今他站在谈恪面前,不过就是个干扁的小老头,儿子比他高出去大半头,令他再难拾起往日里父亲的权威。 谈恪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低着头,目光不避不让,回视谈启生:“你不是一贯这样来惩罚我的‘不听话’吗?” 谈启生无言以对。 谈恪是没说错。他小的时候,谈启生是惯常爱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谈恪,因为离得远,他不能在跟前教育,只能采取这种手段来控制。 可话说回来,这只是奖罚分明而已。所有父母都是这样,有什么不对吗?非要说不对,最多是他比别人严厉严格了一些。 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种教育方式,相处方式,还有这日后发生的种种碰到一起,最后竟然会让谈恪生出这么诛心的想法! 谢栗和谈忻一块扒在门口。他听到这里,终于转头去看谈忻。 谈忻刚才来了以后听见里面在吵架,也不想进去。 谢栗没忍住,问了出来:“你爸,不是,谈伯伯,真的当时这么做了啊。” 谈忻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想的。但这事我也对不住我哥,我那会已经傻了,都没想起来告诉我哥。还是小姑把他叫回来的。我太没用了。”她垂下头,“当时那个样子,我就进去看了一眼,整个人都木了,连着好几天什么都想不了,每天像个魂儿一样。后来是我爸专门找人来做了修复,才勉强能开遗体告别。但我爸也没赶上,他手里一个大项目,他不回去没人敢承担责任,机器干转着一天烧好几百万。” 谢栗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兜里左摸右摸,摸出一包餐巾纸递过去。 谈忻小声说句谢谢,抽出一张擦了眼泪,又说:“有时候我也怪我哥,妈妈没了,爸爸又这样,他为什么就不能和爸爸好好的。大家都不容易,总是提以前那些事,有意思吗。” 病房里,父子对峙。 但没持续太久,谈启生觉得他自己要站不住了。 他退着往后挪了一步,伸手想去扶背后的病床栏杆,用力一抓,抓到的却是被护士挪到床后的移动挂瓶架。 挂瓶架细长的一根,经不住一个成年人的重量,跟着谈启生一块往后倒,哐当一声撞在了病床上。 谢栗和谈忻在门外只听见铁物碰撞的响动,动静还不小。 谢栗怕是别谈启生又脾气上来要拿东西扔谈恪,当下顾不上敲门,推开就进去了。 结果病房里,谈启生自己好好地坐在床上,地上倒着个吊瓶架,谈恪站在床跟前,好像已经在那里扎根了许多年。 谈启生回头看那进来的两人一眼,忍着眩晕,指着谈忻发号施令,说:“刚好你们来了,去给你小姑打电话,叫她来。” 谈忻不知道她擦眼泪的那两分钟里又发生了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劝:“爸,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别折腾小姑了。” 谈启生态度坚决:“你去给她打电话。当着家里人的面,今天把这件事和你哥哥说清楚!” 方教授过来的时候,保姆躲在外面,病房里四个人谁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 谢栗见她来了,小小声地说了句方老师好就打算走,给他们腾出空间。 谈启生开口:“谢栗,你回来,你也在这听着吧。” 第98章 起点 十二 “我记得太清楚了, 17 号地震, 地震发生的时候我还在操作台上, 有震感。” 谈启生开口,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 “我们刚紧急叫停实验, 叶城那边电话就打过来了,说坎儿城观测站附近的通讯信号已经断了,春熙她们都在里面, 救援已经去了, 叫我别急。我挂了电话, 开始等。发生这种紧急情况,我反而不能走, 我得坐镇防着突发情况。那时候我还没觉得怕。观测站在山上,研究所防震等级也高,最多是在里面困几天, 不会出什么意外。” 方教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谈忻已经听不下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到窗边。 谢栗站在门口,只能看见谈恪低着头的侧脸。从额头到鼻根,半边脸都被窗帘的阴影遮住, 唇角拉得笔直,像蓄势待发的箭。 “又过了三天,我才终于得到消息, 别的人都没事,但是春熙和另一个同事下山收设备去后,一直没有回去。他们怀疑是遇上了什么意外, 正在组织搜救。他们话里暗示我,叫我做好心理准备。” 谈启生下意识地用他的拇指转着无名指根的什么东西,谢栗这才注意到那是一枚戒指。因为戴得年头太久,手指关节变形,早已取不下来,只能指根附近轻微挪动。那戒指像从没有清洗过,乌得几乎看不出银的本色。 “那个时候我还觉得她一定是还在哪里等着,不会有问题的。灾区封锁了,我找了我以前的老领导,请他替我递递话,安排一下。刚好 20 号有一批车从叶城出发去送物资。所里的小伙子连夜把我送到县里,好让我能跟着他们的车一块去灾区。” 谈启生的语气愈发平直起来,像心电图上的那条直线,平得让人心惊肉跳:“20 号晚上我们到了坎儿城,我见到了观测站的站长,听了整个事情的经过。然后就是等。中间你妹妹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听说了,打电话一定要来,我拦不住,也没心思拦。22 号上午,你妹妹来了。大概是春熙心疼孩子,不忍心让孩子也为她煎熬,到了下午,他们就找到了人。” 窗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谢栗循着声音抬头看去,是谈忻隔着窗帘趴在玻璃上无声地哭着。 她抖得太厉害,以至于整个帘子架都跟着悉悉索索地抖了起来。 她压抑着声音的沉默哭泣反而令人更加揪心起来。 谈启生好像只是普通的一阵风吹过一般,只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继续讲:“春熙被找到的时候坎儿城正热着,地震完更热。他们说是被山上滚下来的碎石破木砸了,一块出去的两个人都没了。你妹妹进去看了一眼,出来吐了半个小时。” 谈启生这时才抬起头,去看面前的儿子,好像终于想起了自己就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一样:“我在门口,已经闻到了味道。你长这么大,只参加过你爷爷奶奶的葬礼,没有见过意外事故去世的人吧?” 没有安详的面目,甚至连辨别也成了负担。要在面目全非之间寻找曾经熟悉的特征,对着支离破碎的骨肉甚至会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 -- 这还是自己曾经深深爱着的那个人吗? 谈启生摇着头,说:“爸爸可以发誓,我从来都没有过要用这种事来惩罚你退学的念头。一开始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连我自己也要崩溃了。后来我想得让她体面地走,不能再让另一个孩子,还有她的同事们,也看到她这副样子。我的老领导在叶城帮我找到一个专门做殡葬美容的人来,我们付了高价,只求他能尽心尽力地去做。本来还想再等等,但你小姑来了,说不能等,一定要立刻把你叫回来。” 这一截谈恪不知道,连方教授也不清楚。她脸上遮掩不住的惊讶:“你为什么不解释给他听?” 谈启生看看她又看看谈恪:“我怎么解释?他一回来见到我就像见到了仇人,春熙刚刚没了,我有什么心思管这个王八蛋在闹哪门子的脾气?” 方教授仍旧觉得匪夷所思:“这么多年,你总能找个机会告诉他吧?你为什么就让他这么误会?” 一直平静的谈启生突然激动起来,语气里也夹着不易见的委屈:“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这样想我这个当父亲的?我怎么知道他会把我想得这么恶毒?那他问过我吗?” 方教授无言以对。 谢栗听过起初只觉得荒唐,是到了极点的荒唐。可紧接着他又觉得悲哀起来,莫大的悲哀于争吵声中在他心底里重重发酵。 谈忻的哭泣从无声转向抽噎,最后终于在父亲和姑姑的争吵中爆发出来,她转身朝谈启生哭着吼出来:“那你什么时候给过哥哥好脸?!你有什么区别?!” 所有人都闭嘴了。 一直沉默站着的谈恪,像一尊突然活了过来的石像,浑身僵直,双臂贴着身侧,膝盖连弯都不打,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方教授甚至没来得及拦住他。 谢栗直到门被摔上才反应过来,拔脚冲出去追他。 医院里正是忙的时候,护士推着小推车匆匆来去,病人家属追在医生后面问个不停。谢栗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格格不入的背影,漫无目的地沿着走廊游荡,在所有有奔头的人中间,显得格外孤独。 谢栗追上去:“谈恪…” 谈恪好似已经将自己与外界隔离了起来,对他的呼唤不闻不问,只一个劲儿往前走。 走廊不长,不过十几米,转瞬间便走到尽头。 谈恪脚下一拐,推门进了消防通道。 他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不停地走,不想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仿佛只要他脚下不停,就不用再面对,不用再思考。 他听见身后谢栗的呼唤,模糊遥远,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在这一刻极力想要逃避的那个世界。他双脚不停,楼层越来越高,从消防通道安全门传进楼梯间的嘈杂渐渐消失了。他恍惚间几乎要跨进另一个世界,只有他的喘息和心跳。 直到谢栗一声惊叫从他身后传来。 谈恪登时回神,蓦然停下脚步回头,谢栗正跪在楼梯的最高一级上,脸色潮红,喘着气抬头看他。 谢栗追他追得急,体力又不如他好,脚下一乱就被楼梯绊倒了。 谈恪这才忽地清醒了起来。 消防通道门外的嘈杂,接连涌入。 谢栗慢慢爬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又在裤子上蹭了蹭,最后才去抓谈恪的手:“你别跑了好不好?” 谈恪定定地看了谢栗一会,也觉得自己拔腿就跑的行为极其可笑。 他跑什么呢。是不能接受其实父亲不如他所料的恶毒,还是不能接受他竟然把自己的父亲猜想得那么恶毒? 谢栗攥紧谈恪的手,怕人再次跑掉。他凑近了对方,转而伸手去抱他:“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难过?只是误会,这不是明明应该是好事吗” 谈恪不说话,是啊,为什么他竟然觉得难过呢? 他在听完谈启生那些话的瞬间,下意识的想法居然是质疑真实性。他宁可相信谈启生是骗他,也不愿意相信父亲的隐瞒是出于沟通失败和一厢情愿的保护。 那么他这些年的怨恨,算什么呢? 谈恪站得笔直,好像这具石像刚刚活过来又重新陷入了巫婆的诅咒中。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差劲?” 他推了推谢栗,发现小男生抱得死紧,只好任由他抱着。 谢栗埋在他肩上使劲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你差劲,但我觉得你和你爸爸都很可怜。” 别人听见这种话可能会生气。但谈恪知道谢栗多半不是那个意思,而他现在只想听人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于是他问谢栗:“为什么?” 谢栗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一下下地拍抚着他的背,哄一个婴儿那样,语气轻柔,含着怜悯。 “你们总是不说,谁也不说。你觉得你爸爸对你妈妈很无情,但实际上他默默做了很多事情,只是没有用你期待的方式。他不告诉你,于是你就不知道。你埋怨他,你觉得他不爱你们。如果你说出这些疑问,其实就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可为什么不说呢?喜欢也不说,不喜欢也不说,不敢说还是不会说?这不可怜吗?” 谈恪一时间没有作声。他莫名其妙地在这种时候走起神。 谢栗看起来并不是很勇敢坚强的类型,但实际上远比他周围的大多数人要有勇气的多,不仅仅是敢于追求,还能摒除骄傲和低下头去示弱。 他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谢栗这种底气到底是哪里来的,明明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明明还没事爱掉两滴金豆子,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这么勇敢。 谈恪生平第一次,对着另一个人产生了一种感觉,感觉眼前这个人是可靠的,甚至是他可以求助的对象。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他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 谈忻终于收了眼泪准备出去找人的时候,谢栗牵着谈恪回来了。 方教授看看这两个人,谢栗的眼睛翻红,好像谈恪的也发红。 谈启生太累了,疲惫地靠在病床头朝谈恪挥挥手,却看也不看他:“你走吧。我算终于知道我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父亲了。你既然恨我,那从今往后也不用来见 --” “-- 爸,对不起。” 谈恪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我确实恨你,因为你总不在家,因为你曾经明明有机会调回来你也拒绝了。” 谈恪盯着谈启生身下的那床薄毯,忽然想起来那还是他以前用过的。外头那层罩,还是他妈缝的。 “因为我妈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受过很多委屈和辛苦,因为你对我从来都只有指责,因为谈忻每回考试放榜成绩不好,都哭着说怕你知道。” 年过三十的男人,还要对着自己的父亲把这么多埋怨的话说出口,实在太不像样子。他本应该闭嘴,将这些都埋在心里,做一个沉默顺从的儿子。但谢栗在楼梯间里说,为什么不把那些委屈都说出来呢?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因为你一直逼着我学物理,从来没考虑过我是不是喜欢,因为我妈收到调职申请的那天抱着申请书在卧室里哭,因为我以为自己差一点就见不到妈的最后一面。” 他在这里顿住了,因为接下来的那句话太重,他要积攒够足够的力气,才能用清晰的声音将那句话说出来 -- “因为你从没有认可过我,无论我做什么。”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谈启生回过头来,那眼神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 谈恪说完了。 他轻轻地呼吸,他不敢期待回应。 反正总不会更坏了。 但他静静站了一会,始终没有等来谈启生说哪怕一个字。 就这样吧,也算是意料之中了。 “我不该--” “我没想到--” 父子两在沉默后同时张口,又在话语的碰撞间齐齐闭嘴。 那点促使他们开口的勇气来得不易,眼看又要消磨在空气中。 “我从没有想到我会是一个差劲的父亲。” 可谈启生还是开了口,因为做爸爸的总要比孩子多一点勇气才行。 “我确实从来没有想过。但听你这样说,我又确实是很差劲。我第一次当父亲,看来是当得不好,非常不好。” 他看看谈恪,又看看提着包的谈忻,“我脾气急,一心想让你们成才,以前对你们太严厉,总觉得你们长大会理解。工作特殊不能在家,委屈你们,也委屈你们妈妈了。我以为等到退休了,等到你们长大了,也总有机会,还有时间,” 他捂着嘴又咳嗽一声,“但事实证明这是我错了。春熙走了,我也活不了太久了。我这个父亲做的不好,让你对我产生如斯误解,这也是我的错,但也只能这样了。” 他话语有种认了命的平静,好像已经接纳了妻离子散的临终。 他话里的预示让谈忻再次红了眼睛。她把包重重地往地上一扔,扑到谈启生的膝头:“爸爸,你还有时间啊。你不替妈妈多看看我们吗?你为什么不愿意去美国看病啊!” 谈启生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 谈恪嘴唇翕动着:“你去美国看病,我就原谅你。” 他终于发现,原来一直怨恨着父亲的自己,其实才是最接受不了父亲寿命将尽的那个人。 他又说一遍:“你去美国看病,然后回来把你该尽的责任尽完。” 作者有要说:- - 这大概是我写的最难过的片段之一了。写写删删,写完发现满桌子餐巾纸_(:з」∠)_ 明天开始甜了。我们小栗要带着爷爷(不是)去上学了。 -- 方显:其实多简单的事啊,来跟我学 -- 爸,你最近都没关心我,你还爱我吗? 方爸:爱爱爱。给我带包烟回来。回来的时候躲着点门口的狗,那狗会闻香烟味。万一被你妈抓住了,千万别说是我让你带的,就说是你自己抽。爸最爱你了。 方显:… 可全家都知道我不抽烟啊。 第99章 起点 十三 谢栗把准备好的材料寄给桑德斯的时候, 已经是十月初了。他这会才真切地感觉到, 确实是要走了, 反而加倍恋家起来。 程光老想约他下班以后联机打游戏,每次都被谢栗以“已经说了要回家吃饭”和“有点事要办”为名拒绝了。 “回家吃饭”这个程光还能理解, 但“有点私事”这种借口用了几次就总让人觉得太不走心了。 于是在又一次程光被三师弟用“今天有点事”为由拒绝的时候,程光怒了,死死抱着门板:“ 你说你是不是对师兄有意见?今天不说清楚谁都不许走。” 谢栗如今有了不止一个师弟妹, 再不是那个最受宠爱的老小了。 办公室里的另一个师弟赶紧跑去把谢栗的包护在怀里邀功:“二师兄, 我来帮你!” 沈之川不知道有什么气场, 招进来的一个二个都是人前文静人后疯病。 程光疯起来六亲不认:“呔,鬼才是你二师兄!” 谢栗扮了个乖, 跑到程光跟前搂住他肩膀,一副哥俩好:“师兄,我爱你都来不及, 我真的有事,不骗你。” 程光半信半疑,眼珠子在谢栗脸上滴溜溜地扫好几圈:“你…” 他自觉自己从谢栗的遮遮掩掩上体察到了某种隐秘内情,反手圈住谢栗肩膀, 把人拉近了小声地问:“你别不是那什么了吧?” 谢栗听不懂,扬着一张表情纯真的脸:“啥?啥那啥?” 程光随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还不轻:“你小子别装!” 他义正辞严起来, “师兄可告诉你,做人要知足,你可不要干抱碗望锅的事情!” 谢栗抱着聪明的大脑袋嗷地一声往旁边蹿了一截:“师兄你说什么呢 -- ” 程光手一挥:“把东西还给他!” 谢栗拖着书包冲到人家店里的时候, 正好赶上最后六个热乎新鲜的蛋黄酥。他拜托店员给他多套两个袋子 -- 因为刚出炉的,一会揣怀里会烫得慌,然后匆匆忙忙往对面医院走。 谈启生如今是住院部护士站的重点布控对象 -- 因为他不老实,老撺掇着保姆买吃的。 倒不是他不能吃,只是他最近体重忽然涨了好几斤,医生以为是病情出了什么变化。结果一套体检做下来,没啥别的毛病,就是谈启生胖了。 这就怪了,老头子吃饭基本都在医院,医院配的是营养餐,是按照他的年龄体重病情专配,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能突然给人吃胖好几斤。 结果谈忻挽着保姆阿姨的胳膊到住院部楼下的草坪上溜一圈就破案了。谈启生以前在单位食堂吃惯了重辣重油又重盐的西北菜,医院的饭他吃一阵子就受不了,总嚷嚷着没味,就叫保姆出去给他买。 医院对门有个烘培屋,谈启生吃一次就爱上了。结果吃起来就没个够,一来二去就胖了。 老爷子归案后被看得死死的,保姆阿姨一说就是要给谈恪告状,搞得他十分窝气。 恰好那天谢栗去看他,可算是送上门的壮丁。谈启生为了口甜食也是豁下脸皮都不要了,还忽悠谢栗,说是因为牙不好所以医生才不让他吃。 谢栗真信了,也觉得一个老人天天在医院里蹲着多无聊,就给他买,每回看着他吃完还盯着他去刷牙。 谢栗来得频繁,护士站的护士都认识他了。 护士还当他是谈启生老来得子,见到他随口嘱咐:“又来看你爸爸啦,你这小儿子可真贴心。对了,可得管着他吃东西啊,不能再胖了。” 谢栗听着有些不对头,问护士:“他胖了吗?” 护士从护士站里出来,顺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条巧克力塞给谢栗:“可不么,前阵子他老哄着你们家阿姨给他买甜食吃,吃胖好几斤了。这年龄老胖老胖的,不好。” 谢栗隔着书包摸摸里面还热热乎乎的蛋黄酥,礼貌朝护士道谢:“我知道了,谢谢护士姐姐。” 护士让谢栗一声姐姐喊得美滋滋地:“哎,巧克力吃完再来拿啊,单位发多了,你多吃点,看你瘦的。” 谢栗转头气冲冲地就往谈启生病房走,大有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结果他一推门,谈恪也在,正坐着给谈启生说医院的资料。 谈恪见到谢栗很惊讶:“你怎么这会跑来了?也没给我说一声。” 他放下手里的资料,走过去要帮谢栗拿书包。谢栗也心虚,自己抱着包不撒手,嘴里支支吾吾:“我我就今天没什么事,下班得早,过来看看伯伯。” 谈启生在谈恪背后使劲给队友眨眼,谢栗看都不看这个骗子,抱着包转头坐到另一边。 谈恪哄他自己呆一会,等他说完事一块回家。谢栗就乖乖地掏出游戏机继续打游戏。 谈启生看着这两个人相处,怎么看怎么牙酸。 “手续那边我叫肖助理去跑,医院的资料都在这,有时间你看看。” 谈恪拿着一夹子他做过笔记的纸,递给谈启生。 这父子俩自从大闹一场后,彼此说起话来都各自小心翼翼,反而没了以前动辄剑拔弩张的气氛,和谐得有些诡异。 谈启生看看那文件夹,脸上是笑着,却没笑到眼底。他边笑又边叹了口气,迟迟才接过文件夹。 谈恪心知他并不怎么想去,又懒得追问原因免得再惹来一场大吵。 他站起来:“我去下洗手间。” 谈恪把洗手间的门一关上,谢栗立刻放下游戏机走到谈启生床前,叉着腰。 谈启生现在越看谢栗越喜欢,主要是蛋黄酥的功劳。他朝床头柜努努嘴,压着声音用气声说:“快,藏进去,他一会就回来了。” 谢栗瞪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弹。 谈启生着急了,听听厕所里的动静,又催谢栗:“赶紧的呀!他一会就带你回家了,你还怎么给我。” “为什么不能当着谈恪的面给你?” 谢栗气哼哼地开口,声音还不小。 谈启生赶紧挥了两下手 ,让谢栗声音小点,眉头一皱,佯装不耐烦来遮掩心虚:“不给你说了吗,说我牙不好,不叫我多吃。” 谢栗眯起眼睛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了谈恪这个动作,还学得有模有样。 谈恪从厕所推门出来,就见谢栗叉腰站在谈启生的病床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不由得开口问:“你怎么了,在这站着。” 谢栗气势汹汹地走到他的包前,刚想当着谈恪的面掏出那包蛋黄酥。可他余光瞥见谈启生正偷偷打量着谈恪的反应,似乎十分在意,于是忽然就心软了。 “谈恪,” 谢栗回头,“我跟伯伯说点话,你先回家吧。” 谈恪感觉到了什么,拿眼神在自己老父亲和小男朋友之间转了个来回。 “就是,让小谢陪我说说话,你先回去。” 谈启生也跟着添柴,“或者你在外头等着,等我们说完了你再把他送回去。这个时间坐公交车怪挤的。” 谈恪若有所思地看看谢栗,没再追问:“我在外面等你。” 谈恪一走,谢栗飞快地掏出那包蛋黄酥,拿到谈启生面前,抓紧时间问罪:“你骗我!护士都给我说了,是你胖了,才不能吃的!你还哄着我给你买,万一吃出毛病来了,我不就变成罪魁祸首了吗?” 谈启生哪想到护士们还能给谢栗说这些,十分懊恼:“你说这群护士怎么这么嘴碎,不是说病情是病人的**吗?怎么逮着个人就往外说。” 谢栗没好意思说是被误认成谈启生的儿子了,赶紧把话题抢过来:“我不能再给你买了,这包也不能给你了。你要还偷偷吃,我就把这件事告诉谈恪!” 老爷子一听隔三差五的甜嘴儿被取消了,脸都垮了,开始技术性卖惨:“你看我这天天被按在医院里头,家也不给回,哪都去不了。朋友同事一个都见不到,书也不让多看,说是伤精力。你小陈阿姨也不爱和我说话,就喜欢看宫斗剧,我每天晚上八点还得跟着她看这妃子那娘娘,七八个女人抢一个男人,你说我多憋屈?好不容易有口喜欢吃的,又给我禁了。人活到这把岁数,还有什么意思啊。” 谢栗起初听得无动于衷,但听谈启生说着说着,心里像被人按了一把,有点酸。他开口打断谈启生:“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去美国看病?你怕你去了美国,就是你一个人了?” 谈启生被他问得一下子没音儿了,隔了好一会才说:“是啊。没人陪就算了,万一没治好还死在外头了呢?我想着我怎么着,好歹也死在自己的床上吧。” 谢栗还年轻,体会不了这种对身死异乡的恐惧,但他能体会孤独的滋味,没一个人能说说话的滋味。 他没法再趁机说出劝谈启生出国治病的话来。 倒是谈启生看出他情绪低落,反过来宽他的心:“嗐,就这么着吧。我就当是还还儿女的债了。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给我就地在国外埋咯。怎么都得给我弄回来吧,你说呢。” 谢栗没话说,抓着那袋蛋黄酥塞进书包里,不顾谈启生巴巴的眼神,就推门出去了。 谢栗一路上都抱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以前他坐谈恪的车,叽叽喳喳得像个广播电台,今天电台休班了,一声都不吭。 进门了谈恪才问他:“我爸是不是说你什么了?” 谢栗摇摇头,说了句没有,就抱着电脑钻到书房里去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谢栗才出来,谈恪正在厨房里摆刚送过来的晚餐,他从外面趿拉着拖鞋,拖拖拉拉地走过来。 谈恪头也不回:“好好走路,这么走容易绊倒。” 小男生不吭声,紧接着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谈恪这才觉得是真的有些不大对,放下手里的东西,擦擦手转过身来,把谢栗搂进怀里:“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谢栗把脸埋在他肩膀里,瓮声瓮气:“我觉得你爸爸不想去美国,可能是害怕一个人。我也觉得一个人去看病怪可怜的,你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也不能天天陪着。可是生病了的人总希望能和家人在一起吧。我查到纽约有家肿瘤诊所,也很有名。” 他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犹豫。但谈恪抱着他的怀抱很温暖,又让他觉得也没什么可不好意思地。 “要是能去那里,我也可以陪着他。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 作者有要说:- - 谈启生:我愿意 谈恪:… 哪里怪怪的。 第100章 起点 十四 谈恪有些讶异, 似乎讶异于谢栗的提议, 又像是讶异于他和谈忻谁也没想过这个可能。 他抱着谢栗好一会,才钝钝地开口:“他当然也会愿意。” 十一月末的时候,几场雨连着降下来, 下到最后一天的时候, 俨然已经是冰雨。 黄河北边的冷空气来得摧枯拉朽,所有人早上出门的时候都忍不住打了个摆子。 谢栗裹着不怎么厚实的外套冲进来, 还没等他蹿到暖风机跟前, 手机就响了。 快递员也冻得哆哆嗦嗦:“您的国际快件,得本人签收,带好证件下来啊。” 谢栗只好把卫衣的帽子往头上一蒙,又壮士出征一般,重新冲了出去。 晚上谈恪来接谢栗, 看他冻得哆哆嗦嗦,忍不住皱了眉头, 给他把暖风开大:“明天总该穿保暖内衣裤了吧?” 谢栗心思压根没在那上头,搓着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从包里摸出印有蓝橘双色 logo的快递袋, 递给谈恪:“我今天收到这个了。” 谈恪看了一眼, 却没接过来, 直接启动了车。 他开了好一阵,才从脑子里和谢栗关系密切的重重事项中捋出了那个最紧要的问题:“你申请签证的时候,是不是得提供财产证明?” 谢栗懵了一下,学校给他的邮件里是没有提这一条的, 但是桑德斯寄给他的文件里已经包括了在美的资助证明。他自己在快递袋里翻出那张纸来,仔仔细细地看一遍,又抱着手机开始在网上查。 查来查去,好像网上都说是要提供一份财产证明比较好,数额众说纷纭,从三十万到一百万不等。 谢栗看着看着,表情就垮了 -- 他这一时半会的,上哪搞这么多钱呢。 到家了,谈恪把车停好,先下了车。谢栗在车里慢吞吞地收拾包,穿外套。好不容易收拾停当出来,谈恪也不催他,就站在车外那么等着,等到下来,就过去牵他的手,头也不回地锁上车。 谢栗踟蹰了一下,终于还是开了口:“谈恪,你能借我钱吗?” 谈恪说了声好,连问都没问就拿出了手机。 谢栗还在旁边絮絮叨叨:“我想三十万就够了吧?网上好像也没有统一的说法,但大概意思是能涵盖学习期间的生活费,桑德斯给我提供了资助,其实我是用不到这个钱…” “今天手机上只能转二十万。” 谈恪收起手机,恰好电梯来了,他拉着谢栗进了电梯,“回家再给你转五十万。你等会看看到账没有。” 谢栗傻眼了:“我不要那么多啊。” 谈恪捏捏他的手,小男生的手热乎乎的,冬天牵着像牵着个暖宝宝:“穷家富路知不知道?再说咱们家不缺钱,给你这些不多。” 谢栗愣了愣,拒绝的话到底没说出来。他盯着电梯光滑金属墙壁上两个人牵手并排的背影,开口小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第二天谢栗去告诉沈之川邀请函的事情,结果被沈之川顺手按住,嘱咐了快一个小时。 “赶紧去把托福考了,签证的时候可能要看。还有你去开证明的时候,提点东西,一会我给你拿。就说是我让你顺手带过去的。” 谢栗忍不住打断他:“老师,用不着吧?” 沈之川从电脑后面露出半个头瞪他:“小孩子懂什么?叫你提你就提着。” 谢栗不太好意思让沈之川破费:“那我自己去买就行了。老师你别管了。” 沈之川懒得和他客气,临走前硬把礼盒挂在了谢栗的胳膊肘上。 谢栗回办公室,程光见了他,嘴里啧啧作响像只老母鸡:“不然怎么说小徒弟是心头肉呢。” 他拉着谢栗科普了之前有人去开证明被明里暗里刁难一顿的事情。 他摸摸谢栗的头:“要不是知道老板不会生孩子,我这会就要偷你俩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了。” 真·现任·小师弟凑过来,盯着前任小师弟手里的礼盒大流口水:“二师兄,你说我也是小师弟 -- ” 话还没说完,程光转头怜悯地看看他:“做梦在心里做就好了,不要说出来,知道吗。” 比起谢栗这边一路顺风顺水,谈启生出国的事情就坎坷多了。 谈启生十月底就收拾了东西回家去住。他没办过护照,要办护照还得先写申请,请单位开证明。 光这一件事,就卡了好久。申请交上去一个月,一点动静都没有。 谈启生在家干着急,打电话托人去问,也没问出个结果。 结果过了两天,单位里的人主动上门,把证明送来了,走前随口说了句,这事年前能办下来,多亏谈老养了个好儿子。 谈启生莫名其妙,拉住人问。 那人这才知道,合着原来谈启生根本不清楚这件事。 “本来你这个不好办,你以前管的一个项目,还是有点敏感的。虽然你已经脱密了,但是前几年不是出过一次事故嘛,领导就有点忌讳。是你大儿子找了人去通关系,说他在国内办了这么大个公司,都能给你背书,又说你为核科所奉献一辈子,不能到最后让人得了病都不给治吧。就这么着,才松了口的。” 那人和谈启生关系不错,有心多说几句:“不过这话我就给你说说,你心里明白就行了。那头吧,其实最后还是看在那什么的面子上。咱们院投的那个仪科这两年亏得一塌糊涂,知道吧,现在烫手得很,不好处理。你儿子答应了接这个摊子,那头这才松口的。不然怎么说你儿子好呢,这种事光是孝顺哪能够,还得有能力才成。” 那人走了以后,谈启生坐在沙发上闷了半天不吭声。 保姆阿姨买了菜回来,见老爷子摆着脸,洗了梨端过来:“这又是谁惹您啦?来吃个梨,消消火。” 谈启生看看茶几上那张证明,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你说我这辈子,活得亮亮堂堂的,一切都照着规矩来,规矩说行就行,规矩说不行就不行。结果呢,” 他拍拍茶几上还热乎着的证明,“到了这小子身上,他仗着有钱,胡天胡地地洒,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阿姨顺着他拍桌子的声音一看:“哟,这不是您那证明嘛,终于办下来啊,这可不容易啊 -- 你可等得脖子都长了好几公分。今天送来的?好事呀。” 谈启生哼一声:“好什么,花钱买的!” 保姆阿姨一下子就听出了门道。谈启生要是在家骂钱的事,一准骂的是他大儿子。 她是谈家的老保姆,从谈恪上高中的时候就来了。中间谈忻上了大学,叶春熙调职去了外地,家里用不着人了,她就回自己家带孙子去了。结果没带两年,叶春熙走了,谈启生查出来有病,退休回兰城了。谈恪专程上门去请她,她满口就答应了。 谈家和她是主雇也是朋友,感情深厚,她也不忍老头子一把年纪,还要和新保姆磨合。 “我说你就怪得很。” 保姆阿姨和谈启生熟,说话也直,“你不就是觉得掉你的面子,落你的份了,怕回头人家在背后说你?” 谈启生让保姆阿姨说得不吭声。 “嗐,你可真可以。你说在孩子心里,是你的命大还是你的面子大?今天别说是让他花钱,只要能救你的命,人家就是让他跪下,我敢保证,他肯定也是扑通就跪了。再说了,你以为花钱那么容易的事情啊,说花就花,那钱是大风刮过来的?我也不怕你生气,我得说说,你这个当爹的就是不行。你老说孩子不顺着你,不关心你,这不是关心你是什么?我看你不是肺不好,是眼不好。去美国也顺便看看眼。” 谈启生让保姆阿姨排揎得太没面子,拉着脸站起来就钻书房里去了。 晚上吃了饭,阿姨在厨房里收拾,谈启生突然拿着手机走过来:“我眼不好,你给我看看,我怎么找不到那个资本家的电话了。” 阿姨擦了手过来,十分警惕:“你可不要骂他啊,你要骂他,明天早上咱们就吃凉拌折耳根。” 晚上吃了饭,谢栗就趴在客厅沙发上里看口语机经,谈恪留在客厅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上就一个“家”字。他怕是谈启生有什么事,赶紧拿着电话去浴室,隔着门喊:“谈恪,你家里给你打电话了。” 谈恪在里面回他:“你先接,我一会出来。” 谢栗接起电话,礼貌地问了句你好。 谈启生一听谢栗软软乖乖的声音,不由得也跟着软和下来,先问谢栗吃饭没有,又说天冷了要加衣,还别别扭扭地带上了“你们俩”这三个字。 谈恪披着浴衣出来,看谢栗跟他爸聊得挺好,压根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索性朝谢栗摇摇头,意思是让谢栗接着和他爸说。 谢栗只好举着电话,和谈启生玩你问我答。 谈恪站在旁边擦头发,擦完了一回身,眼见小男生靠在旁边的墙上,一脸温温柔柔,又极有耐心的样子,忽然心里痒得不得了。 他走近了谢栗,弯腰就把人那么直直抱了起来。 谢栗正和谈启生说着自己出去上学的事情,突然双脚离地一尺,差点叫出来声来。他另一只手不得不勾住谈恪的脖子,那只手还死死握着电话,生气地瞪谈恪,比着口型质问他。 谈恪拍拍他的屁股,意思是让他把腿勾上来。 谢栗不知道这老男人突然犯什么病,又怕自己摔下去,只好认命地曲起腿来,好让谈恪托住自己。 那头谈启生没听出异常,就是说了半天没等来谈恪,忍不住问谢栗:“谈恪干嘛呢?” 谢栗恨恨地在谈恪胳膊上拧了一把,嘴上还好好地解释:“他刚才有个工作电话,现在还没出来。伯伯你有什么事啊,我转告他。” 谈启生在电话那边吭哧了一会,最后扛不住折耳根的威胁,语焉不详:“那什么,你就和他说,让他费心了。” 他说完飞快地挂了,生怕谢栗多问一句似的。 谢栗打完电话,挣扎着要从谈恪身上爬下来。 谈恪抱着他跟抱着儿子一样在客厅里转圈,就是不让他走,嘴里还问他:“我爸找我干什么?” 谢栗来气:“你爸说让你费心了 -- 你知道是你爸爸的电话还闹我,你怎么那么讨厌?” 谈恪托稳谢栗的屁股,把人顶在墙上,谢栗两条腿在空中乱舞,就是动弹不得。 他在谢栗的脸蛋轻轻咬一口,吹着气说着驴唇不对马嘴的胡话:“因为你太招人喜欢了。栗栗,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干脆你也把我带走吧,缩小了揣进口袋里,怎么样?” 谢栗面红耳赤,却不躲他的吻,只哼哼唧唧:“我才不,让你在我裤兜里呆着,你肯定不干好事。” 作者有要说:- - 谢栗:我都能想象得到你会干什么! 谈恪:哦,你说说,你觉得我会干点什么 第101章 起点 十五 到谢栗办好所有手续该走的时候, 已经翻过年, 春暖花开了。 谈恪专门休息了一个星期,把谢栗送了过去。带着他安顿下来,又陪着他在学校和镇上到处都转了转。 谢栗头两天是兴奋的, 然后那条曲线便一路向下, 在谈恪走的前一天晚上跌到谷值,一晚上都闷闷不乐地跟在谈恪屁股后面在家里转来转去。 谈恪收拾好行李箱, 拍拍沙发:“过来。” 谢栗想也没想, 就往人家的腿上挤。 谈恪抱着他晃了晃,哄他:“这房子漂亮吗?” 谢栗把下巴枕在谈恪肩膀上,使劲点点头。 谈恪被他下巴上那块骨头硌得生疼,嘶地抽了口气,扶着谢栗的头把他的脑袋掰过来:“让我看看你是哪个狐狸精变的, 下巴戳人这么疼。” 谢栗搂着他的脖子,由着他摆弄, 忽然扬着嘴唇直直凑了过去。 他的眼泪在接吻像坏掉了自来水龙头一下,一大滴一大滴地从眼眶里掉出来,沿着脸颊流进两个人的嘴里。 谈恪尝到那味道, 咸涩到几乎发苦, 那里头含着各种各样的情绪, 孤独不舍恐慌依赖担忧。 他下意识地要推开谢栗,却被谢栗死死抱住了怎么都推不开。他只好顺着谢栗,温柔地回应这个吻,用尽所能来安抚小男生即将在全新陌生的环境里独处的恐慌。 谢栗一边哭一边亲吻着, 眼泪像坏了的水龙头一样往外流,直到慢慢被堵住的鼻腔再也吸不进一丝空气,他自己推开谈恪,张着殷红的嘴唇喘气。 谈恪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抱着他站起来。谢栗不做声,只是环紧了搂着谈恪脖子的手臂,从一个不曾有的高度打量着这个还十分陌生却称之为家的地方。 裸露的灰砖内墙上挂着描绘上世纪 Nassau street街景和镇郊田园风貌的油画。壁炉炉内的石灰墙上有着火苗跳跃的黑色残影。谈恪买下房子的时候已经改成了天然气管道,却保留了那一片被熏黑的石灰内墙。 谈恪抱着他,经过一扇充满古意的雕花门,是上个世纪独有那种手工。里面谢栗进去过,是书房。主人转卖房屋前想要捐赠这些书,被谈恪一并买了下来。房间里在书架深处靠着窗户的地方,有一架老式的写字台,上面用白布罩着一台打字机。前两天谢栗好奇,谈恪就给那机器装上了油墨尼龙带,老旧的机器便立刻吱吱呀呀地随着金属按键的敲击工作起来。 卧室在二楼,谈恪抱着他踩上木质楼梯,楼梯立刻发出一声吱响,随着他们一路上走,那声音也一路向上。 房子在他们来之前就有人来打扫过了,连寝具都换了新的。到的那天晚上他们住进来,谈恪拉开床头柜看了一眼就笑了。 谢栗凑过来,看见床头柜里面摆着的东西,差点闹了个大红脸。 谈恪当时笑着说,本来年后给肖助理调个岗位,现在看来这人不干助理就太屈才了。 谢栗原本有点臊得慌,想把那抽屉里的东西扔了。谈恪拦着他,说现在扔了,以后要用难道要去现买吗。 这会谢栗被谈恪放在床上,主动翻了个身,伸长胳膊拉开抽屉。 他回过头去看谈恪,脸上爬着一丝红。 谈恪弯下腰来,跪在床上,把谢栗圈在自己的身下,贴着他的耳朵说话:“我在这读博的时候,睡的就是这张床。我特地没叫他们换掉。” 明明那天刚来的时候谈恪拉着他熟悉环境,就已经特特提过。直到这时谢栗才听出话里的用意。 他倒是没怎么特别羞,就是伸长了腿去勾谈恪的腰,嘴里嘟囔着撒娇:“你怎么那么讨厌,都是坏心眼。” 谈恪心里的火被他勾得呼啦啦地烧,压着人哑着声音问:“刚才是谁舍不得我,一个劲儿的哭,推都推不开?” 谢栗扬着一截白生生的脖子故意拱火:“ 你不是就喜欢看我哭…” 再洗完一遍澡,已经是深夜了。 谢栗洗完澡出来,在一楼和二楼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就爬上了三楼,谈恪果不其然在阳台上。 北方三月里还有料峭的寒意没有散尽,谈恪披着外套站在阳台上,听见谢栗出来的响动,立刻伸手去摸他的头发,摸到一手热茸茸,才算没把人赶进去。 他把谢栗拉进怀里,用自己披在身上的外套把谢栗裹进去,像大熊怀里揣着二熊。 “明天我就走了,你乖乖去学校,别跟着送我了。” 谈恪贴着谢栗刚被吹得热烘烘的发丝,“下个月腾出空了就来,五月份还要送我爸过来,到时候还能住上大半个月。” 谢栗这会倒是没了刚才那阵的小矫情劲,乖乖地点头:“放心吧,我在这会好好的。” 这会倒是轮到谈恪放心不下了:“下次过来,我带你练练车,回头还是要去考个驾照,有车你出门方便一些。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不好用了,该换就换掉,不好换的给我说,我让肖助理安排人来修。” 谢栗心想着他也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了,还要从国内转个圈叫别人来管。但他转念一想,嘴上还是乖乖答应了下来,至少他答应了,谈恪就能放心了。 “平时别总在家蒙着头学习,学校有健身房,去练一练,天气暖和了出去跑跑步,别晚上去。周末和同学出去玩一玩,去纽约转转。去玩的时候要住在安全的地方,别舍不得花钱,知道吗?” “晚上睡前要记得检查一下警报和天然气,我也会提醒的。” 霸道总裁人到中年,唠叨的倾向越来越严重。总觉得还有事没有交代好,恨不得自己也就地住下。 第二天天还没亮,来接谈恪的车已经在院子外面等着了。 谢栗跟着爬起来,披着一件衣服出去送他。 谈恪心疼他穿得少,送到院子门口就把人赶回去了。 汽车发动的时候,他止不住地从车里往外看。二楼卧室的窗口露着一个头,一个劲儿地朝他挥手。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生活其实比谢栗自己想得要好许多,尤其是当他在这里有一个家的时候。 桑德斯的团队很大,人也多,从早到晚都非常忙碌。谢栗以为他还得花一点时间才能融进去,没想到桑德斯和组里的人根本不拿他当外人,从他进组的第一天,各种任务就砸了下来,忙得团团转。 但他也真的在这里见到了更大的世界。 不仅在这里见到了那些著名的科学家,还看到了更多彩色的人生。 团队里有女儿上大学后跑来读博的单亲妈妈,有半路跳船来学天体物理的金融博士,有比他年龄还小的数学天才,还有一个头发都全白了还在读自己第四个学位,同时还在本地社区大学教物理的老头子。 天体物理在这里不再只是一个冷门的专业,一份份图表和程序,以及强压在脊背上沉甸甸的论文数据和指标,它还成为了一个被追求着的梦想,一份曾经隐藏起来的自我,一颗人生暮年时分的指明星,和重新踏入人生激流的勇气。 五月份中旬,就在谢栗收到准许上路学习开车的实习驾照的时候,谈启生来了。 谈恪谈忻也跟着来了,还从国内带来了保姆阿姨。 家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谈恪买的小院地方不够大,他和谈忻只能去住酒店。谈启生在家住了三天,就和保姆阿姨一起被送去了纽约的医院,他要现在那里接受为期半年的住院治疗。 回来的时候,谢栗破天荒地张嘴和谈恪要了东西。 “我想买车,可以给我买辆车吗?” 他有些不太好意思,“不要太贵了,只要安全舒适就好。” 谈恪摸摸他的脸:“当然可以了,本来就想等你的 permit* 下来,就带你去买车的。你现在想去看看吗?” 谢栗一个劲儿地往谈恪怀里拱:“要是我会开车了,我就能周末带着伯伯回来住一住。我明明答应了要陪着他的。” 谈启生站在病房门口目送着他们走的时候,谢栗都快流泪了。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将谈恪的家人和父母也放进了自己心里。因为谈恪的关系,他们也成为了他重要的一个部分。 谈恪亲亲他的额头,转头带他去了经销商那里。 谢栗对车根本没有什么要求,能开就行。 谈恪相比之下考虑的就多了,要安全性高,要性能好,要好上手,还要不总那么容易出问题,还要低调些不能太惹眼。 看来看去,最后还是买了在留学生中间有四大神车名号的丰田凯美瑞。 谈恪在当地的驾照早过期了,谢栗的实习驾照不能独自上路,最后谢栗找来了团队里那个漂亮的俄罗斯男生,萨沙,来指导他上路练习。 两个年轻人凑到一起,又是同学又是同事,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萨沙带着谢栗练车,在家门口这条路上来回地转圈,两个人不知道开心什么,笑声绕着整条街转了三圈都不止。 谈恪站在自家院子里,看谢栗坐在车里把着方向盘,笑得快背过气了,眉间皱出了三道深深的纵线。 谈恪清楚地意识到,他,一个霸道总裁,有点吃醋了,吃醋的对象,就是自己小男朋友那个外貌出众且关系亲密还看着一脸聪明相的同学。 作者有要说:*permit:就是所谓的实习驾照。美国驾照通过笔试以后,就会发一个允许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上路练习的许可证,就当做实习驾照来理解吧 23333 - - 谈恪:我吃醋了。 方显:我也是。 谈恪:谢栗和他同学在一块特别开心。 方显:沈之川关心学生比关心我还多。 谈恪:沈之川关心学生不正常吗? 方显:谢栗和同学在一块开心不正常吗? 友谊,卒。 第102章 起点 十六 “你的男朋友看起来好像不怎么高兴。” 萨沙盯着窗外, 忽然冒出一句来,“我看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萨沙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 谢栗把车重新开到白砖红瓦的小楼前, 挂挡拉下手刹:“对了, 你可以叫他Alex。” 他关掉引擎,解开安全带,“今天多亏你了。Alex 的驾照过期了, 不能陪我练车。进去坐坐再走吧, 我给你倒杯茶,Alex 刚从中国来,带了新茶。” 谢栗要推门下车, 却被萨沙伸手拉住。萨沙手劲很大,扣住他的手腕:“我今天不方便, 改天吧。” 谢栗有些遗憾,但也只好点点头:“本来还想邀请你吃晚饭的, Alex 很会做饭。” 萨沙耸耸肩。 谢栗进门的时候,谈恪已经开始做饭了。 黄油块在铸铁锅乌黑的锅底滋滋啦啦地打着转, 像舞会里的公主。 谢栗从后面抱住谈恪的腰:“我们吃什么?” 谈恪头都没回,只伸过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有你最讨厌的秋葵。” 谢栗的表情顿时垮了:“啊 -- 你是故意的吧, 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吃黏黏糊糊的东西了。” 他用脸颊一个劲儿地蹭谈恪的后背, 像猫一样撒娇, 试图救一下自己的晚餐:“给我吃生菜吧, 或者土豆也行啊!” 谈恪对这两个选项都不感冒:“生菜里全是水,土豆是主食。” 最后晚餐端上桌,谢栗捏着鼻子吃掉一半秋葵, 剩下一半靠着撒娇和耍赖,最后全倒进了恪的盘子。 晚上吃过饭,谈恪钻进卧室里收拾行李。 谢栗把碗塞进洗碗机里,抱着笔记本溜上楼,坐在卧室的沙发上一边看资料,一边陪着谈恪。 这已经是常态。 谈恪隔三差五地来,带着行李箱,箱子打开总有带给他的东西,有时是他点名要的在美国买不到的东西,有时是礼物和零食。谈恪陪他一两顿晚餐,接着又将衣物一一打包,再趁着晨光熹微匆匆离开。 周而复始,还有三两个春秋在后面排队等着。 谈恪将换洗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塞进专用的袋子里,忽然觉得周遭没了动静。他转头一看,只见谢栗正趴在沙发上,枕着笔记本,痴痴地看着他。 谢栗的眼瞳黑得干净,眼睛黑白分明,形状圆润,总透着一股子干净稚气,不经人世。让人觉得他是被封上了二十岁的保鲜剂,会天荒地老地纯真下去。 谈恪被谢栗瞧得心里发热,便丢开手里的袋子走到沙发跟前,挨着沙发边缘坐在地毯上。他微微侧身低下头,就和谢栗脑门碰了脑门。皮肤和皮肤蹭在一起,在夏天的夜里温热得心旷神怡。 “我好看吗?” 谈恪用额头顶一顶谢栗。 谢栗推开笔记本,伸手去勾谈恪的脖子,抱住他在额头上使劲亲了一下,留下一丢亮晶晶的口水。 “你今天不太高兴,是不是?” 谢栗坐起来,伸手蹭掉他留在谈恪脑门上的口水,“因为萨沙吗?” 谈恪转头靠在谢栗的腿上,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你怎么会这么想?” 谢栗伸手去捋他的头发。谈恪的头发又硬又粗,一根一根从发尾立着,很难驯服的样子。他每次梳背头都要用定型产品,才能让头发乖乖地顺过去。 “因为你把我的秋葵都吃了。” 谢栗说,“平时你没有那么好说话。” 所以要么是谈恪心情不好懒得和他啰嗦,要么就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谈恪没想到他努力装了一下午,最后竟然是在这里露出了马脚。他躺在谢栗腿上,睁着眼仰面看谢栗:“你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谢栗歪头思索,问他:“我和你在一起不开心吗?” 谈恪说不出来,只能摇头:“不一样。” 他向来优秀,惹人注目,过去的恋爱里都是别人围着他转,嫉妒对他而言,是一种陌生的情绪。 他下午站在灶台前,一面把秋葵一根一根切成一指宽的小块,一面试图探究这种情绪的源头。 最后他发现,他的嫉妒来自于无能无力。 他不能像对方那样哄得谢栗笑出眼泪来,也不能将这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直接从谢栗身边驱逐开。他甚至不能直接开口告诉谢栗 -- 他看你的眼神不对,他喜欢你,你应该为了我让我高兴而离他远一点。 骄傲和自尊不允许他在谢栗面前变成一个无理的,醋意横生的男人。 他在谢栗注视下感到自己那些充满控制和负面的念头即将无所遁形,于是忍不住伸手去遮谢栗的眼睛:“我可能只是累了,没什么大事,别往心里去。” 第二天谈恪走的时候,谢栗还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动静,硬是爬起来要去送。 前一天晚上谈恪折腾他折腾得过头了。 谈恪在床上本来就凶,昨晚更凶。谢栗以前被折腾得厉害了都会求饶,求一求谈恪便心疼他。但昨天他却咬着嘴唇全受了下来,猫一样地叫,叫的却是谈恪的名字,一声一声,逼得谈恪差点发疯。 但两个人心里都揣着结,连晴事也难融掉。 谈恪走的时候没忍住,当着外人的面在院子门口按着谢栗的后颈和他接吻。 他心里的占有欲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却没有猎物可供撕咬,只能徒劳地发泄在无关的第三人面前。 谈恪一走,谢栗的生活又恢复两点一线。他不爱泡实验室 -- 实验室很好,但如非必要,他更喜欢在家呆着。 桑德斯的组里不兴加班加点那一套,但组里有人常常会忙到通宵达旦。一开始谢栗以为是什么不成文的规矩,跟着熬了几次,熬到头昏眼花白天差点困死,萨沙才私下告诉他,其实留下来的人是因为家里不适合工作,他不必跟着这么熬。 过了下班的时间,谢栗就背着包往外走。 他路过 East Pyne 的日冕时,萨沙迎面过来,直直拦住他的去路。 谢栗没来得及寒暄,就被萨沙截断了:“你最近不练车了吗?再过一阵子要开始忙了,我就没有时间陪你练了。” 谢栗摇摇头:“谢谢你,不过最近先不练了。如果后面要练,我查过了,可以找专业的教练陪练。” 萨沙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你男朋友生气了,对吧?” 他语气里对谈恪的敌意明显到谢栗不能再出于礼貌而回避。 “没有,他不会为了这种事情生气。” 谢栗也有些不高兴起来,“他不是那样的人。” “但是你为了他高兴,选择拒绝让朋友继续陪你练车。” 萨沙一针见血地指出。 谢栗往后退了半步,萨沙高他整整一头,他不得不仰头去看对方:“不是为了让他高兴,而是为了保护他。没错,你说对了,我觉得他可能不太高兴。所以在我弄清楚原因之前,我选择过滤掉一切不可控的变量。” 萨沙露出受伤的表情,难以置信地追问:“包括你的朋友?你是跟在母鸡后面的小鸡吗?” 谢栗终于在这一刻,从萨沙的激烈反应里明白了谈恪低落的原因。 谈恪比他更早意识到这个事实,却没有明白地告诉他。 谢栗面对萨沙,同样惊讶得不加遮掩:“对不起,但我不能和我无法回应的人做朋友。” 他说完抱着书包转头就跑,搞得好像他才是被拒绝的那一个似的。 谈恪接到谢栗视频电话的时候,才早上六点。 他这段时间生物钟从来没有正常过,外加心里堵着事,索性早早爬起来去健身房挥汗如雨。 “栗栗,怎么这会给我打电话?” 谈恪关了跑步机,拿毛巾抹一把汗,“吃饭了吗?” 谢栗那边也喘着气,他是一路跑回来的,进门放下书包就先给谈恪打电话,这会气都没喘匀。 “你那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栗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 谈恪愣了一秒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脑子里立刻涌出千百个不好的结论,他挑出了最不好的那一个:“他告诉你了?他说什么?” 都这会了还在打哑谜,谢栗快气笑了:“他告诉我什么了呀,是我自己猜到的!我还很厚脸皮地对萨沙说,喜欢我的人是不能和我做朋友的!我说完就跑了,生怕他追上来。到时候要是我弄错了,发现都是我自作多情,该有多尴尬!” 谈恪终于端不住了,就地坐在跑步机的履带上,追问起细节。 谢栗只为哄他高兴,光拣着自己无情拒绝对方的细节添油加醋,直到说得肚子咕咕叫,才想起来打视频电话的目的。 “你那天就看出来他喜欢我了对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栗把电话放在餐桌上,自己打开冰箱扒拉出一袋速冻炸鸡块,撕开包装扔进盘子里,直接塞进微波炉,“要是我自己没发觉,还让他陪我练车,你是不是就要自己把自己气死了?” 谈恪没忍住打断他:“栗栗,你怎么又吃速冻?” 谢栗提高音量盖过微波炉运转的声音来掩饰自己的不轨行为:“你别打岔,你先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谈恪沉默下来。 微波炉停了,滴滴响了两声,谢栗打开看一眼,关上门又加一分钟,转过头拿起手机继续算账:“那以后,如果我发觉你身边的人对你另有意图,是不是我也得憋着,我也不能说,只能看他围在你身边大献殷勤,然后我被气个半死,和你产生好多好多误会和冲突,最后吵架吵到分手?” 他一通联想,没把谈恪说怎么着,先把自己的眼睛说红了。 “你怎么这个毛病就好不了了呢?你和你爸也不说,你和我也不说,到底谁才能当你的那个知心人啊?” 谈恪叫他的眼泪淹得心慌意乱,差点要伸手去擦手机屏幕:“栗栗你别哭,都是我不好,别哭了。我怎么会因为别人和你吵架分手?” 谢栗吸着鼻涕:“你不好,然后呢?” 谈恪被他的眼泪一哄,这会也顾不上什么男人的自尊骄傲,就差当场写个保证书了:“以后我说,好不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这就是还没开窍。 “我要猜不到呢?我多怕我猜不到啊。” 谢栗气得差点要去把冰箱里的速冻炸鸡全倒出来吃掉,“我回来一路上都在想,要是我一直没发觉萨沙喜欢我呢?你会怎么办?我们之间会不会误会横生到最后怎么都收不了场的地步?” 他吸着鼻涕教训谈恪:“你以前告诉我,语言是用来说的,是只有说出来才有价值。你怎么就不明白,感情也只有表达出来,对方才会接收到它,它才有存在的价值啊。你把这些闷在心里,难道把我在床上折腾死,我就能和你鸡心相通了吗?” 作者有要说:- - 我觉得我还得挨一颗大红锁。 顺便说一下,明天一早要去外地,所以更新时间可能会晚,具体的,也许会晚一两个小时。我今晚多码一些! - - 沈之川:鸡心相通?你别说你是我教的,丢人玩意儿。 方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03章 起点 十七 这通电话后来被肖助理更紧要的工作电话打断, 谈恪只能哄他:“我们晚点再说,行吗。” 等到了睡前, 谢栗却不再提这件事, 转而隔着电话对他撒娇,把脸贴在屏幕上:“谈恪,你快点亲亲我。” 谈恪开会中间放了员工去休息,自己摸回办公室给男朋友打电话。 这会也不知道算是谁哄谁,但谈恪单方面认为是谢栗在哄他。方才对着员工那张冷冰冰的脸,这会线条柔和得像一块快融化掉的雪糕。 肖助理进来提醒他继续开会, 无意撞破老板上班时间谈情说爱, 一阵牙酸。 几天之后的组会上, 桑德斯正式将谢栗放进了暗物质与中微子演化的交互模拟项目中。 目前的科技水平无法直接测得中微子的质量, 只有依靠模拟手段来推得,而谢栗层级展开的模型能够在理论上支持无限多的粒子数量进行模拟。粒子数量就像摄像机的分辨率, 数量越高,分辨率越大,“图像”就更加清晰 -- 能够更好地排出泊松噪声的影响, 从而得到一个更接近真相的答案。 这个项目在谢栗来前已经原地踏步许久。 桑德斯对谢栗寄予厚望:“目前参与模拟数量的最高纪录还是由你们中国人保持的, 但模拟结果仍然与现实的物理世界相距甚远。希望你能为我们带来下一个突破。”  散会后谢栗跟着大家往外走, 有和他同项目的过来找他说话。 谢栗偷偷在人堆里找了下萨沙,没找到。他故意拉着同事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面, 边走边聊。同事说:“萨沙跟这个项目很久了,一直没有进展他很焦躁的,现在终于有转机了。” 谢栗赶紧摇头:“你们对我期望太高了, 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朝同事抿嘴笑,“但是我一定会尽力的。” 同事感觉到身后有人,一回头:“萨沙?我都没注意到你在后面。” 谢栗现在听见萨沙的名字都尴尬,拔腿就想跑:“我突然想起来我要去图书馆借本书。” 萨沙当着同事的面伸手拦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同事对这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无知无觉,呵呵笑一声:“今天是甜甜圈日,我要去看看,拜拜。” 谢栗只能脚下一拐,被迫往图书馆的方向走。 校园里有社团正在搞宣传活动,在自由之泉的高柱下围了一大群人,中间站着一个学生正拿着喇叭做演说。 “我确实对你很有好感。” 萨沙在喧闹的人声中突然开口,“从在里约见你的第一面。” 谢栗脚下一顿,转头定定地看着对方。 他的眼神里有种坚固坚硬的东西,像绵延在海岸线的防波石堤,矗立于平原关隘上的百丈高墙,拒人千里,不容动摇,仿佛柔软与温和都只是他的伪装。 萨沙准备了好几天的话生生被拒在唇关之内。 “萨沙,你很好,很优秀,但是这些不会打动我。” 谢栗意识到现在避无可避,是非要摊开来说清楚不可了,“还有,我的爱人是个很柔软敏感的人,我有责任保护他,有责任让他不为了这种事情难过。如果你坚持要继续和我说这些,那么我只能去找桑德斯教授请他将我从这个项目里调开。我固然很喜欢这个项目,但不是离开了这个项目就不能继续做研究了。” 谢栗都将话说到了这种地步,萨沙便明白再多说下去也无益。他神色黯然,低声道歉:“抱歉,我的本意并不是要给你造成困扰。” 谢栗摇摇头:“我不想刺伤你,但我也有要保护的东西。” 第二天项目开小会,谢栗在投影前给同事们解释他的新构想,萨沙远远地坐在会议桌另一头看他。谢栗朝对方点头笑笑,转头继续和同事讨论,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萨沙在里约第一眼见到的有些害羞的东方少年。 谢栗拿到允许他独自开车上路的正式驾照时,就到七月了。 美东热得不像样子,他被晒得两边胳膊和身上都成了两个颜色。 他小心翼翼地开车钻进都市里狭窄的街道,生怕蹭着停在路边的车。跟在后面的本地司机野惯了,急得顶着他屁股开。 谢栗嘴里念叨着:“我不急你不急,谁急谁是小王八。” 他勾着背伸长脖子盯着前方一边开车一边念念有词,倒还真的挺像个小王八。 谈启生坐在副驾驶哼哼笑了两声,笑完又自觉心情复杂。他可真没想过有一天能坐上谈恪男朋友开的车。 可这事就这么发生了,还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保姆阿姨在后面盘算着回去了要给这爷两个做点好的 -- 谈启生住在高档的医院里每天吃着高档的营养餐,脸色都吃成了高档的莫兰迪灰。 “小谢啊,家里有什么菜啊,你给阿姨说说,我看看晚上回去,我能给你做点什么?” 阿姨在后面问。 谢栗没来得及吭声,谈启生先不愿意了,转过头说她:“这孩子开车呢,你别跟他说话。那点吃喝的事就不能回头再说。” 阿姨不干了:“怎么吃喝就成了那点事,也不知道谁在医院里想红烧狮子头想得夜里直说梦话。” 谈启生脸上挂不住,要嚷嚷。阿姨赶紧伸手一指谢栗:“人孩子可开车呢,你嚷嚷回头他要分心了。” 谢栗不吭声,偷偷抿着嘴笑。 这样闹哄哄的场景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模拟过太多回,却从来没有眼下这样幸福的感觉。 有人和他连在了一起,他和世界之间断掉的那根线被仔细地重新织连起来。 晚上吃完饭,谢栗陪着谈启生在家转悠。 谈启生上回来忙着倒时差,没呆明白就去了纽约。再有他当着谈恪的面,也不好意思东摸西问。 和谢栗在一块他倒是放松了许多。 两个人在一楼的书房里像寻宝一样,把几台书架从上到下翻了个遍。 “这臭小子藏着好东西呢。” 谈启生看着谢栗从梯子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图册,纸页发黄。翻开来看,是枪支设计手绘图。 谈启生小心翼翼地左右翻看:“他小时候就喜欢这些,家里收音机的说明书,冰箱的电路图,他都跟宝贝一样收着。第一次带他去所里,他在外面看到我们那些设备眼睛都亮了。” 谈启生说得伤感起来,叹口气:“怎么长大了反而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谢栗坐在梯子上,托着下巴听他讲,没忍住问了出来:“您没想过问问他吗?说不定是当年学业上遇到了什么困难,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谈启生不说话,就翻着图册,一直翻到最后一页,再没得可翻了,他终于合上了书,拍拍上头的灰,说:“以前没想过,现在来不及了。他长大了,已经不需要人问了。” 谢栗接过图册站起来,默不做声地重新插回书架上。 谈启生得到医生批准,能在家住一个星期。谢栗就趁着周末带他去学校玩。 谈启生头一回来普林斯顿,一进门就遇上两个前一天在eating club里喝得两眼发青的学生游魂一样从宿舍去走过来。 谈启生不知内情,一番感慨:“看看这世界一流的大学,学生的状态就是不一样。” 谢栗别过头,笑得不声不响。 两个人转到大学教堂前,意外碰到从里面出来的萨沙。 萨沙看见谢栗,见他还扶着一位老人,就主动走过来打招呼:“这位是你的父亲?” 谢栗没有告诉大家他是孤儿的事情,桑德斯教授知情却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 谢栗当着谈启生的面不好意思这么厚脸皮,正要摇头否认,谈启生却主动抢过话头,用带着口音不甚流利的英语自我介绍,实则是胡说八道:“Yes! his father in w!” 他这么一说,谢栗和萨沙面面相觑,都愣了。 萨沙干咳了一声,看看面前的中国老人又看看谢栗。 谢栗只好苦笑解释:“这是Alex的父亲,现在和我住在一起。” 萨沙瞬间一脸了然。 萨沙走了以后,谈启生主动替自己辩解:“按照他们美国人的说法,我就是father in w吧。对,这么讲没错,简单清楚。” 谢栗光抿着嘴笑,却不好意思应声。 谈启生说到这件事就来劲了:“对了,美国是可以结婚的嘛,那臭小子说没说过结婚的事情?他马上九月底的生日就该三十二了,光谈恋爱不结婚像个什么样子,不靠谱!” 谢栗的注意力全被另一件事情拉走了:“谈恪的生日,是九月底?” “是啊,” 谈启生理所当然,“和十一赶着前后脚嘛。” 谢栗发懵,那他去年给谈恪过的那个生日,是怎么回事? 谈启生替他解答:“他是九月底的生日,一直都过的是那个。他身份证上的改过,以前为了让他早点上学,就给他改早了一个多月。怎么,他没告诉你?” 谈恪晚上下班回家,家里黑着灯。小男生不在,这间房冷清得像被吸干了阳气。他一边换鞋一边给谢栗拨视频电话,心里盘算着下次去美国的时间。 视频一接通,谢栗在那头气势汹汹地拍桌子:“骗子!大骗子!你骗我你的生日,根本就不是那时候!” 谈恪立刻就知道一定是他那个爹出卖了他,摊手很无辜的样子:“栗栗,我没骗你,是你自己搞错了。” 谢栗至今想起那天的“自我开发”还气得手抖,老男人浑身上下都灌了坏水,坏得很。 谈恪见不到人,只能在嘴上过干瘾:“栗栗,你那天都准备好了,我再告诉你弄错了,多败兴。” 谢栗知道他意有所指,说的根本不止是搞错生日的那件事,又羞又恼:“反正你只能过一个,这个过了下个你就别过了!” 说完啪地就把电话挂了。 谈恪心痒难耐,偏偏谢栗被他给惹急眼了,说什么都不肯再接电话。谈恪拿着手机在沙发上坐了半晌,转头给谈启生打电话,问问最近的情况。 谈启生老觉得他给儿子汇报一日三餐怪得很,敷敷衍衍地扯了几句,忽然话头一转:“小谢是个好孩子。” 谈恪莫名其妙:“是啊,谢栗一直都很好。” 谈启生哼一声:“又不是只有你知道他好。” 他拿着电话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干告密这种事情实在是丢人,但谁让谈恪是他儿子,造孽也没办法。 “小谢今天带我去他们学校了,” 谈启生压着声音说,“我们碰上一个外国小伙子,和小谢认识。那小伙长得也挺俊,高高的。” 谈恪不做声地听着,隐约猜到了谈启生说的是谁。 “那小伙子老远一看到小谢,眼睛都挪不开了,直直就往我们这边过来。” 谈启生描述得绘声绘色,结果先把自己说郁闷了,叹口气,“小谢这个孩子好,长得好,心眼好,还这么聪明。你也一把年纪了,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再想找一个这样的人可不容易。” 谈恪被他爸说的不大痛快:“我和谢栗好好的,也没打算再找。” 谈启生急了:“那你考虑考虑结婚啊。有个证,心里不就踏实了?” 谈恪却摇头:“谢栗现在还小,等他毕了业再说吧。” 谈启生坐不住了:“你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等不能等?还是你非要也端上我的骨灰去结婚你才甘心?” 他一激动就嚷嚷,一嚷嚷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保姆阿姨就住在隔壁,听见动静立刻推门进来给他顺气:“这怎么又嚷上了?” 谈启生咳得声音太大,连谢栗也听见过来了。 阿姨指挥谢栗去推卧室里的吸氧机,手脚麻利地给谈启生带上。 肿瘤会侵蚀肺部造成肺功能下降,稍一活动过量或情绪激动,脆弱的肺便入不敷出。 谢栗是和谈启生接触久了才慢慢了解这些。 谈启生咳得越来越频繁,需要吸氧的次数越来越多,就意味着他身体里复发的癌细胞正在逐渐占据上风。老人强作硬朗的表面下,防线正在不断后溃。 谢栗心里难受,在谈启生旁边蹲下来,去握他的手。 谈启生吸了几口,终于换过劲来:“小谢啊。” 他插着氧管,说话声音闷闷的:“我拉下老脸来,认你做个干儿子,你觉得好不好?” 作者有要说:Father in w: 配偶的父亲 - - 谈恪:我不同意。 谈启生:有你什么事? 谈恪一本正经:继兄弟不能结婚。 - - 唉,其实爸爸爱儿子,就是不会表达。这两个人呀。 第104章 起点 十八 谢栗松开了谈启生的手。他站起来,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这事太突然了。关键他从没想过自己要多一个爸爸出来 -- 就算是干爹,那也算是爹啊。 他有点不敢答应,因为爸爸两个字太陌生了。 谢栗又重新蹲了回去:“谈恪知道吗?” 谈启生拍拍他的头,带着长辈才有那种慈爱:“好孩子,我听说你本来是可以直接转学的,是吗?” 这倒也不是个秘密,谈启生有心打听不难知道。 谢栗不做声。 谈启生点点头:“你没有父母, 大小事情全凭自己做主, 做好做坏都只能自己受着, 你怕不怕?” 谢栗摇摇头:“我不怕。我能管好自己。” 谈启生又拍拍他的头, 觉得这孩子太让人心疼。他示意谢栗坐上来:“别老蹲着,以后老了膝盖要坏了。” “但你年轻,现在想不到的事情,等以后到了跟前就晚了。” 谈启生拿开吸氧的管子,看着谢栗:“谈恪是我的儿子, 他的秉性不坏。但人这个事不好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变了,受外面影响, 突然做些荒唐事。你想没想过,光靠感情去维系两个人的关系, 是不够的。” 谢栗没想过。 谈启生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孩子现在凭的全是一腔孤勇和爱意。他幽幽地出口气,只觉得这孩子真是傻透了:“你叫我一声爸爸,以后你们两个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不论未来发生什么, 总有一根绳拴在你们中间。这根绳拴着,不管是你还是他都不至于跑得太偏。” 谢栗点点头,他明白谈启生都是好意。 这好意比陌生人的雪中送炭还难得些。因为谈启生是谈恪的父亲,但这样的考量是将谢栗的利益也一并放了进去。不论日后发生什么,哪怕念在已故父母的面子上,谈恪都与他有着脱不开的联系。 他明白这份真心可贵,反而不能轻率地应承。 在家呆几天,谈启生就又要回医院了。 走前一天的晚上,谢栗帮阿姨给谈启生收拾东西,忽然楼下警报响了一声。 谢栗立刻警惕起来,握着手机摸黑下楼,结果是谈恪,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正在玄关换鞋。 谢栗惊喜,两步蹦下楼梯,扑过去抱住人:“你怎么没说要来,吃饭了吗?路上累不累?这次能呆几天?” 他像个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炸出来一堆问题,抱着谈恪不撒手。 谈恪顺手把他抱起来,颠了颠,忽然发出了灵魂拷问:“你是不是吃垃圾速冻食品吃胖了?” 谢栗被问到了心虚的地方,吭哧着就要从人家身上下来,谈恪就掐着他的腰不让他走。 两个人闹到楼梯口,和左等右等不见谢栗上去于是下来看看的阿姨碰了个脸对脸。 “哎哟,我说嘛,怎么小谢下去了就没声儿了。原来是你回来了。” 谢栗红着脸,赶紧从谈恪身上爬下来。 谈恪面不改色地拉着他往上走,一边问阿姨:“我爸呢?” 阿姨朝楼上努努嘴:“看新闻呢。” 谈恪当着阿姨的面在谢栗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去看看我爸。” 谢栗羞得就差要钻进地毯里了。阿姨见怪不怪,还一直笑:“年轻真好呀。” 谈恪在谈启生的房间里呆了好久才出来。 谢栗刚洗完澡,正披着浴巾坐在床上看邮件。他听见谈恪进来的动静,抬头说:“老师来美国了,在波士顿开会呢。他说开完会来看看我。” 谈恪点点头,先去换衣服洗澡。 等他洗漱完出来,谢栗已经钻进被子里了。深色橡木的床头柜上留着灯,谢栗趴在床头玩手机。 谈恪从后面把他抱进怀里:“你生日快到了吧?” 谢栗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件事,但他浑不在意:“我那个生日是随便编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的。” 他随口说那么一句,倒把谈恪给说郁闷了。想来也是,谢栗的身世曲折,和他亲近些的不会主动去提这种伤心事,关系远的就更不会想到这个。所以谢栗不过生日,也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栗收起手机,转过来把自己埋进谈恪怀里,深深地吸气。热乎乎的鼻头在谈恪露在睡衣外的皮肤上嗅来嗅去,好像是多日没见主人的小狗要重新亲近主人的气味。 他闻够了,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突然来了?是来给我过生日的吗?” 谈恪倒真的不是专门为了这个事情来的。毕竟谢栗的生日还有好一阵。 他是为了谈启生的治疗方案来的。 医生说第一期的治疗效果并不明显,所以要找家属来商量一下。 但他不想让谢栗也为这件事伤神。他亲亲谢栗,把人抱紧,主动换了个话题:“我爸是不是跟你说,想认你做个干儿子?” 谢栗点点头:“你觉得行吗?” 谈恪抬手在被子里往谢栗屁股上拍了一下:“怎么傻乎乎的。我要是说不行呢?” 谢栗眨眨眼睛看他,还真的就是傻乎乎的样子。 谈恪被他看得在心里直叹气。难怪谈启生都要出这样的点子来,实在是这孩子太招人心疼了。 他低头去亲谢栗的眼睛。谢栗不躲,甚至信任地迎着,任由他的嘴唇在自己要害的地方逡巡。 “我爸想让我们在美国结婚。” 谈恪轻轻地蹭过谢栗的眼睫,惹得谢栗忍不住打个颤,“老一辈人是这样的,觉得结个婚才算有个名目,才叫过日子。但我觉得你太小了,就说再等等,所以他才又想了这么个主意出来。” 谢栗忽然明白过来,伸手撑着谈恪的胸膛,仰头问他:“伯伯是不是觉得他自己等不了了?” 谈恪沉默了一下,点头算是承认:“但医生认为还是有很大可能控制住肿瘤的发展。再说无论怎么样,我都不希望你为了谁而仓促地做下决定。” 他的眼神里意味深深:“婚姻不是一件草率的事情,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谈恪在这边住了三晚,和谢栗一起送谈启生去医院,又和医生谈了一下午,第三天中午再次拎着行李返回国。 这回是谢栗开车送他去的机场。 肯尼迪机场永远人声鼎沸。每一台自助值机机器前都有人在低头忙碌,安检口前的人龙长得找不到头。 谢栗跟在谈恪后面,看他扫护照,仔细核对着已经验证过几百次的信息,检查登机牌和手机里的记录是否相符。 谢栗发觉,谈恪骨子里就有一种谨慎,可能是因为他的名字。他永远在试图控制和规避风险,包括在对待与谢栗的关系。 他希望谢栗审慎地做决定,是因为他怕谢栗此刻的草率会将自己的未来导向不可控的风险中。 这是爱,可又不仅是爱,这还是一种胆怯。 外形普通至极的黑色凯美瑞混在高速公路上密集的车流中,像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谢栗握着方向盘,不自觉地抿着嘴笑,对着挡风玻璃自言自语:“谈恪可真是个胆小鬼。” 沈之川来的那天,谢栗去接他。 “回去你把车放下,晚上带你喝酒去。” 沈之川坐在副驾驶,好久没见,他觉得这个小徒弟是真的长大了,“21 了,能光明正大地进酒吧了。” 谢栗没想到沈之川专门跑这一趟竟然是为了这个。 他犹豫了一下,说:“那回去我先和谈恪说一声。” 沈之川嗤之以鼻:“你怎么谈恋爱还谈成个小妻管严了?这都要汇报?” 谢栗一脸正经,还很有道理的样子:“离得这么远,他总要知道在哪。不然会担心的。” 沈之川无言以对,过了会倒是不声不响地自己摸出手机来,给方显发了条信息。 方显一大早不到八点就给谈恪打电话,语气悲怆地告状:“我老婆带着你老婆去泡酒吧了。” 谈恪早知道了,非常镇静:“是啊。” 沈之川要带着谢栗去喝所谓的人生第一顿酒,他一个男朋友难道还能说不许去吗?他还不是只能忍了,在视频里面没完没了地叮嘱谢栗注意安全,末了还被沈之川嫌了一句“废话多”。 谈恪心里也有一口恶气,故而恶从心里生,拔刀霍霍向小方:“他们去的酒吧我知道,就在学校旁边。对了,沈之川以前在我们学校很有名,许多人喜欢他。他这么多年没回去,说不定还能碰上几个以前暗恋过他的人。” 电话那边干嚎一声,没声儿了。 这么多年过去,还有没有人记得沈之川不好说。但这边中国人不多,艳丽令人难忘的面孔如沈之川就更少了。 他领着谢栗一进酒吧,立刻引来无数注目。 沈之川看也不看,带着小徒弟径直走到吧台坐下,伸手朝吧台里打个响指,那样子又美又辣。 酒保殷勤地凑过来,问他们点什么。 沈之川盯着墙上的粉笔字菜单看了一眼,又回头看看谢栗,估摸着眼前这个酒量不会太好,第一次来开荤还是得悠着点,不能真把人给灌倒了,于是只给谢栗点了一杯美态,还嘱咐酒保少放朗姆多兑石榴汁。 酒端上来,谢栗抓着吸管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基本没什么酒味,喝下去的都是果汁。 再看沈之川,要了纯的黑朗姆,深色液体浇在冰块上,这看起来才更像酒。 “老师,你的好喝吗?” 谢栗发问。 沈之川看他一眼:“好喝也不能给你喝。” 谢栗一撇嘴,自己出卖自己:“其实我喝过酒了。谈恪上次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喝过红酒了。” 沈之川用古怪地眼神看他:“然后呢?怎么不说了?” 谢栗默默地闭上嘴。 沈之川问了问谢栗在桑德斯组里的事情,聊几句他们的项目,又说起来谢栗到时候毕业的打算。 “算时间你是要回来毕业的,”沈之川说,“中期考你是赶不上了,但是开题肯定逃不掉。到时候具体怎么办,是你回来一趟,还是在视频里,这个要和院里再具体商量。” 他嘱咐谢栗:“你自己也要上心,别拖到眼前再着急。” 谢栗咬着吸管,乖巧点头:“我等九月开学就和系里联系。” 沈之川晃晃杯子里的冰块,看着六边的透明立方体互相碰撞得叮当作响,又说:“你现在要后悔了,还来得及。” 谢栗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疑惑地看着他,看得沈之川直觉得自己好像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我说的是转学的事情。” 但沈之川还是说了,“再拖一年,就来不及了。现在,你改主意还来得及。” 谢栗轻轻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低头想了想,张口扔出一个大雷:“我不打算改主意了。其实我在考虑要不要向谈恪求婚。” 沈之川的眉头顿时就挤在一起了:“现在?这个时候?谈恪怎么说?” 谢栗赶紧摇头:“不是,我还没有说,只是自己在想而已。” “如果你问我的意见,那我不同意,太早了,太草率了。” 沈之川断然否决。 这倒也在谢栗的预料内。 “但是我还挺想结婚的。” 谢栗舔舔嘴唇,嘴角黏着酒精和果汁的混合物,干掉以后变得有些苦苦的,“想想就觉得很开心。老师你记得你给我算过人的时间吗?” 他歪头看着沈之川,吧台昏黄的光线打在他脸上,留下灯罩的阴影,和一对格外明亮的眼睛。 “就算我能活八十岁,今年我已经二十一了。我已经用掉人生的四分之一。六十年听起来好像还很多。可如果回头看看过去的这二十年,其实根本只是弹指一瞬,过得飞快。我觉得自己人生的长度,好像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长。” 沈之川望着谢栗不说话。谢栗大部分时候看起来天真,但天真里又裹着一颗早熟的灵魂。说他懵懂,其实他比谁都懂。 谢栗现在想的这些,沈之川身为他的老师,甚至也没有去思考过。 “我明白老师是怕有一天我会离婚,或是后悔曾经早早结婚。可离婚这件事本身,和婚姻开始得早或晚并没有关系。晚点结婚,无非是更有可能在结婚前就分手罢了。我倒也不是觉得永远没有分手的那一天。以后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谢栗吸了一口鸡尾酒,继续说,“而且我又想了想,结婚后再离婚,和从来不曾与他建立过一段法律契约相比,还是后者更让人遗憾吧。毕竟就算离婚,至少我也体验过了。” “而且比起离婚,假如去世的时候发觉我们离金婚只差了那么一两年,其实会觉得更遗憾吧。” “我也不是一点担心都没有,可如果注定有一天要分开,会有一个坏的结果那里,那么现在我不是更该抓紧时间,去拥抱现在有的幸福吗?” 作者有要说:- - 方显:老婆,我觉得他说得太有道理了。 沈之川:这就是你叫我老婆的理由? 第105章 起点 十九 晚上沈之川回到酒店, 破天荒地在国内上班时间给方显弹视频电话。 方显怕是他有什么事,在办公室里带着耳机把视频点开。手机屏幕上立刻出现一张泛着微微酡红的脸,眼角含着一汪水,湿漉漉地看着他,嘴唇柔软,半张着喊他的名字:“方显。” 方显赶紧翻过屏幕,把他办公室里那个关系户实习分析师赶出去:“去吧去吧, 不会的随便叫他们谁教你一下就行了。” 那分析师来一年多了到现在也只能当半个用, 偏偏还特别喜欢往方显跟前凑。方显碍着他爸的面子, 也不好不给脸, 只能天天掰着手指头等他实习期过了,赶紧这尊佛送走。 那实习生朝方显扣上的手机看了两眼,恋恋不舍关上门。 “宝贝儿你喝了多少?” 方显翻过手机,仔细打量视频里的背景,“回酒店了吧。” 沈之川不粘人, 又有时差,每天发信息也就是问问方显和他妈处得怎么样,突然弹来视频实属难得。 他这会仰面躺在酒店床上, 举着手机,眼神都不对焦了, 迷蒙中无逻辑地絮絮叨叨:“我以前还老拿他当个小孩,其实这孩子比那几个有脑子多了。” 这显然说的是谢栗。 方显把手机夹在桌子上,一边拉开键盘继续工作,一边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他和谈恪在一块, 到底是谁压着谁还不一定呢。” 方显继续点头:“就是就是。” 沈之川抱着手机翻个身,醉眼盯着手机屏幕上自己咕哝:“我今年怎么老了这么多…” 方显这下不干了:“谁说的?我们川川看起来和二十三的一样,嫩得都能出水…” “你这张嘴,回去我就拿订书机给你钉上。”沈之川醉归醉,还不至于失智,眼刀顺着屏幕剜过去,只是带着睡意毫无威慑。 方显哈哈笑起来。他爱惨了沈之川这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样子,面上看着凶,底下拨开不过就是一团热乎乎的软东西。 “川川,那不可不成,我这张嘴还要用来哄你一辈子。” 沈之川听见“一辈子”这三个字,就像被蛰了似的,皱起眉头不说话,隔一会眉心才松开,嘴里含混不清地带出来半句话:“是啊,再折腾下去,人这一辈子过得多快啊…” 方显手里正忙着关键的事,待他听清沈之川说什么,再将目光挪回手机屏幕上时,沈之川已经半阖着眼睡过去了,镜头歪斜,只框住了他半边眉眼,眼尾的线条漂亮得令人想起黄金海岸上的波线。 方显敛起脸上的笑意,开了静音,就着沈之川的睡颜继续工作。 谈启生回医院后,谢栗便有点时间就往医院跑。 门口问询台的拉丁裔女人把沉甸甸的胸放在写字台上,头也不抬地问他要来看谁,谢栗说出名字和病号,又多余般地补了句,是我的岳父。 那女人便笑着把访客的牌子递给他。 谢栗钻进病房里,谈启生还睡着。保姆阿姨抱着正在织的毛背心站起来,叫他过来做。 谈启生第一期治疗产生了抗药性,九月的时候医生给他换了靶向药,病灶果然缩小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他轻微腹泻。 阿姨怕他肚子着凉,就给他织了一件毛背心,这是第二件。 “谈恪说下周过来。” 谢栗放下书包,在旁边坐下,小声地说,“我找了两个工人,把后面的小院子收拾了出来。一会我去问问医生,能不能叫伯伯下周回家住两天。” 阿姨把着毛衣针,熟练地引着羊毛线一来一回。这线还是谢栗跑了好几个地方,货比三家买回来的。 这年头网络发达,想找个实体店亲自摸一摸反而变成了难事。 “还叫伯伯呢。” 阿姨笑着朝床上睡着的人看一眼,“他等你改口等得脖子都长了。” 谢栗抿着嘴不说话。 他在这里住了大半年,渐渐将家里大小事情都挑了起来。从市政一季度一次的例行房屋检查、参加业主会议,到联系工人来修老化线缆,去超市借清洁机回来清洗地毯,自己搬着梯子给空调送风口换过滤网,一应事宜,他都渐渐做得有模有样。 谈恪有天在视频里说,觉得年初自己送出去的还是让人挂心的小朋友,怎么一转头就变成一个大人了。 谢栗那时正抱着手机躺在刚清洁过的地毯上,笑嘻嘻地捧着脸:“因为秋天到了,小树苗也要结果了。” 谈恪来的那天是一大清早到的。 今年冷得特别早,北方十月中旬就开始降温了。 谈恪从兰城来,只穿着一件薄外套,到了机场就开始打喷嚏。 谢栗一路上把暖风开得呼呼大,到家的时候自己热得两个脸蛋红彤彤。 “你上楼去睡一会吧。” 谢栗把人往楼上赶,“去睡一会,到了晚饭时间我叫你。” 谈恪向来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倒时差也如此:“你要做什么,我陪陪你。” 谢栗不干:“我要下楼去看看书,不用你陪,你快点去休息。” 谈恪觉得谢栗今天有点古怪,往日他来,谢栗都是死黏着他,几乎走哪跟哪。但他看看谢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不戳破,假意顺从地上楼去。 谢栗中午出了趟门,把谈启生和阿姨接了回来。 阿姨进门的时候提着一个巨大的袋子,谈恪要伸手去接,阿姨去一错身,直接把袋子塞进了谢栗的手里。 “拿的什么,这么大个袋子?” 谈恪拉住谢栗问。 谈启生在后面干咳两声,佯做不耐烦:“你怎么那么多问题,什么事都爱管。” 他说着推开谈恪,“去去去,没事干给我倒杯热水。” 于是谈恪更加断定了今天是有猫腻,而且他是被唯一蒙在鼓里的。 谈启生不等谈恪找机会弄明白,直接把人叫进自己的卧室里:“你坐,我有话要和你说。” 谈恪以为谈启生要问他自己的病情,没想到开口却是在规划遗产。 “你和谈忻眼下都不缺钱,老房子就留着别动了。万一以后你们兄妹俩甭管谁落魄了,至少还有个去处。” 谈启生递给谈恪一张纸,“小陈在咱们家工作这么些年,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薄待了她。” 他顿了顿,好像等着谈恪自己看完接下来的那一条,然后才徐徐开口:“你虽然和男人在一起,但该有的礼数不能乱。谢栗没有父母,进了我们家的门,就是我们家的孩子。你们两个结婚,也分不清谁带嫁妆谁给彩礼。我昨晚上和你妈在梦里商量过了,索性混作一气,一块给了。” 谈恪很有些震惊,说不出话来。 “日后万一你们过不到一起了,这钱,遗嘱写了,你要给人家一半。” 谈启生这一句话里每个字都扎耳朵,谈恪忍不住打断他:“爸,你现在立遗嘱是不是太早了?再说我和谢栗会好好的。” 谈启生拉着脸:“现在不立,等我死了你再去坟头问吗?” 他老远扔过来一根笔,“你没意见你就写个知情。” 谈恪无法,只好慢慢签上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话噎在心里,他很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谈启生见他签好了字,才又说:“至于我死了以后,你愿意把我埋哪就埋哪,愿意把我埋在谁旁边,就埋谁旁边吧。” 谈恪脸上立刻烧起来。他从前那股偏执的劲儿,怨天怨地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自己好久不敢想了,叫谈启生猛地一提出来,顿时觉得火辣辣的羞惭从脚底裹了上来。 “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谈不上什么个人生活。但你要问我后不后悔,” 谈启生虽在病中,却仍旧目光矍铄,“我是不后悔将人生交给组织的。但对不住家庭,这是我的错处,是我以前没想过的。所以以后身后事怎么样,我也不强求了。” 谈恪忽然觉得眼前有点花,好像屋子里下起了莫名其妙的雨,眼前雾蒙蒙的一片。 他想起他很小的时候,他妈妈带他去看谈启生,谈启生抱着他站在家属招待所的院子里头,指着远处黄沙漫漫的戈壁说,看见没,爸爸就在那工作。 他小的时候会把“我爸爸是个科学家”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到处炫耀,到大了却反而对父亲讳莫如深。 这些年他没有细想过对父亲的埋怨,总拿着妈妈去世的那件事作为一切借口。但如今知道了那不过是个误会,是为人父拙劣的保护,他的埋怨就如同空中楼阁,整段整段地垮了。 还剩下什么呢? 谈启生眼看着谈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在他面前半跪下来。三十岁的男人矮下身来,看起来也还是个孩子:“爸,我以前是真的不太喜欢物理。” 谈启生忽然喉咙里一哽,颤抖着手去摸儿子的脸:“我知道,我知道。爸爸不怪你了,是爸爸不好,从来没有问过你,委屈你了。” 他按着谈恪的肩膀:“其实爸爸一直都是为你骄傲的。” 作者有要说:- - 啊。我又来骗眼泪了。 - - 方显:我觉得这个戒指好,三克拉,梨形蓝宝石。 沈之川:…你试试带这么个玩意儿一天到晚打论文改作业写板书 第106章 起点 二十 谢栗从三四点就开始坐立不安, 抱着手机绕着厨房转,保姆阿姨被他晃得眼晕, 塞给他一碗汤:“坐下定定心, 别这么急。” 谢栗苦着一张脸:“我怕飞机晚点, 又怕路上堵车。” 阿姨安慰他:“不会的不会的, 今天肯定老天爷保佑一切顺利,放心吧。” 谈恪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口。谢栗没注意到他出来,还在拼命刷新航班信息。 他从背后过来, 一眼就看见谢栗手机屏幕上的内容。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弯腰凑到谢栗耳边:“谁今天坐 Delta 来美国?” 谢栗被吓惨了, 慌乱间把手机推出去好远, 差点把面前的碗也推倒了。 谈恪故意做出要去抢他手机的样子:“让我看看,谁的航班让你这么挂心?” 谢栗一时间根本想不出合适的谎话来搪塞,急得脸都红了,支支吾吾地去拦谈恪的手, 声音几近哀求:“你别看你别看,求你了 -- 一会你就知道了。” 那边做饭的阿姨也伸头过来帮腔:“先生别欺负小谢了, 快让他先把那碗汤喝了。” 谈恪松开手, 转而捏住谢栗下巴, 不顾那边阿姨可能还看着, 狠狠地在谢栗的嘴唇上亲了一口:“你现在都有小秘密了,是不是?” 谢栗动动嘴唇:“反正你早晚就知道了嘛。” 谈恪松开他,抱起胳膊, 好整以暇地看着谢栗:“快五点了,要等谈忻来才开饭吗?” 谢栗被问得差点跳起来:“你怎么知道谈忻要来?” 谈恪指着他的手机:“因为我也叫她帮我带东西来着。” 谢栗狐疑:“你叫她帮你带什么?” 谈恪笑得像个老狐狸:“那你叫谈忻来美国干什么?” 谢栗鼓着嘴,挣扎片刻,霍然起身:“不说算了!” 谈恪眼看着谢栗走到客厅,又从客厅钻进阳台,这才收回目光,站起来溜达进厨房,靠在门边问正在做饭的阿姨:“谢栗这个季节弄那么多玫瑰过来,就那么干放着养不了几天。回头联系个工人,过来搭个暖棚吧。” 阿姨手一抖,差点把铲子扔进锅里:“哎哟,我年纪大了可经不起吓 --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谈恪摇摇头,笑得三分得意七分无奈。 这房子买的时候是签了景观保护协议的。谢栗不知道,这几天大张旗鼓地往后院里搬东西,HOA 的人早就把邮件发到了肖助理那里。他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只是不想破坏谢栗的兴致,又忍不住逗他罢了。 时针指到七,谈忻终于来了。 谢栗蹦蹦跶跶地冲过去开门,谈忻左右手各拎着一个大袋子。毛毡质地,没有 logo,看起来贵得很没名堂。 谢栗想帮她接过来,结果谈忻心虚地把手往后一躲,朝谢栗身后点头:“哥,我给你拿楼上去。” 难得一家子都凑齐了,阿姨做了一桌子菜,结果一个个都吃得心不在焉,只有谈忻吃得最香。 谢栗扒了两口就放下筷子:“我吃饱了,我要上去看邮件。” 谈恪看他一眼,也不拦着,等谢栗上去关了门,才转头问谈忻:“里头的东西检查过了吧?” 谈忻嘴里塞着肉,头都不抬:“肖靖办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谈启生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其中一个,拿筷子尾磕磕桌子,问谈忻:“你给你哥拿了什么?” 谈忻把嘴里的蛤蜊蒸蛋咽了下去,又给谈启生舀了一勺:“爸,我哥他们两口子要玩情趣,咱们就当看个节目吧。提前知道大结局就没意思了,吃饭吃饭。” 谈启生不干了:“今天这是你哥的终身大事,怎么 -- ” 老爷子猛地闭上了嘴 -- 他话说一半,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拿眼去瞟谈恪。谈恪正拿着汤勺给自己盛汤,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谈启生频频看表,终于挨到八点过半。他拿着汤匙对着嘴边要吃不吃,实则是竖着耳朵在听外面的动静。 终于等到一串细弱的铃铛声音。 谈启生和保姆阿姨同时抬头。 “咳咳 -- 你去下后院,” 谈启生说,“去帮谢栗搬个东西。” 谈恪挑挑眉毛:“搬什么?” 谈启生随口胡说:“搬花。” 谈恪施施然地站起来,作势要往客厅去,刚迈出一步又被谈启生喊住。 谈启生上下打量,对儿子这一身家居服和棉拖鞋的打扮实在是不满意:“你,你那什么,别穿着拖鞋睡衣去,去去,换个鞋换个外套。” 谈忻坐在旁边捂着嘴吃吃地笑。 谈恪都不忍心揭穿着这一群老老小小,再没有比这更假的了。他叹口气,转身上楼。 “爸,你这谎撒得也太假了。” 谈忻等谈恪上去了,才开口说。 谈启生也站起来:“反正给他骗上去了。” 他转头催保姆阿姨,“咱们去二楼,二楼能看着。” 谈忻拉了她爸一把:“您骗什么呀,我哥八成是已经猜到了。您老别去看了,回头再闹得小栗不好意思了。您就坐着踏踏实实地吃饭,等着一会认儿子不就完了。” 阿姨也赞同:“他知道了,做饭那会就来问我,说后面给玫瑰搭个棚,不然养不过冬的。” 谈启生惊得都口吃了:“那那那小谢知不知道?” 谈忻翘着指头剥虾皮:“他俩玩猜猜看大赛呢。可小栗那点心眼儿哪玩得过我哥呀。” 谢栗一个人站在后院里。 这套房子买的时候是带个院子的,院子对着后面那条街。 当初只是请人定时来割草,什么都没布置。 谢栗想求婚地点这件事想了很久。他和谈恪都不喜欢在公共场合出风头,更不喜欢被围观。如果可能,他更想能在熟悉的地方,有家人朋友的祝福环绕。 花是他自己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跑到鲜花农庄去选的。 人家说切了根的玫瑰插在院子里过不了夜,这个温度第二天一定就蔫了。 于是谢栗咬咬牙,干脆连根带盆一起买了回来。 小串灯是亚马逊上买的,一共买了四十米,结果还六七米没用完,被他顺手缠在了前院的门上。 谢栗打着穿着一整套的正装,手里攥着一束包好的玫瑰,左边的口袋里是戒指盒,右边的口袋里还塞着他的告白书。 阳台门被推开了。 谢栗的心脏在黑暗中砰砰地跳了起来。 一声轻响,串灯如约亮起。 谈恪花了半秒才适应了黑暗和光亮的连续转换,看清眼前的一切。 后院变成了玫瑰的世界,空气里荡漾着玫瑰甜蜜的成熟香气,在初秋的夜风里肆意地开放着,将周遭一切都染上旖旎的味道。 玫瑰的花心里藏着一颗小灯,小灯亮成了一条线,一圈又一圈,蜿蜒地通向玫瑰花园的深处。 像迷宫,又像引路的信号灯。 他的小爱人,就站在花园中央,亮圈的尽头,捧着一束花,等待着他来采撷。 谈恪将手背在身后,沿着玫瑰花心中亮光的指引,一步一步地靠近。 谢栗的心脏跳个不停,写在卡纸上的字词此刻全都堆在他的舌尖,只等着那个人靠近,靠近他的轨道。 “栗栗。” 谈恪走近了,仍然背着手,站在谢栗面前,语气里的责怪带着戏谑的意味,“你怎么能抢在我前面做这件事?” 谢栗握着那束花,庄重地抬起头:“谈恪。” 谈恪便收起了脸上的笑,回以同样的庄重:“我在。” “我是一颗很小的星星,我的质量不够大,我的引力也不够强,我的氢不够多,我的热度不够高。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邀请你,请你走进我的轨道,请你和我变成一对双星,彼此环绕,永不分离。” 谢栗攥着花束,有没剪干净的花刺戳在他的手心,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疼。 他的眼睛里有串灯的倒影,一点一点,像是天上的银河在他的瞳孔间舒展身姿。 “我是一颗没有来路的星星,但我想照亮你往后所有的路。” 谢栗紧张地去摸口袋,试图掏出口袋里的戒指盒,这样他就能说出那句话。 但谈恪忽然靠近:“栗栗,先等一下。” 谢栗插在口袋里的手顿时僵住。他不明白谈恪为什么要让他等等。 “我都说了,你怎么能抢在我前面做这样的事呢?” 谈恪一直背在背后的手终于拿了出来。 “我猜你已经买好了戒指。不过幸好我发现得还不算太晚。” 谢栗这才借着串灯的光看清谈恪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一只熠熠的花环冠冕。 花环正中镶有一颗硕大的蓝宝石,金属丝线勾连起的水波纹簇拥着指甲盖大小的钻石勾勒成数朵小花环绕一圈,金属细线间细碎的空间被更多数不清的碎钻悉数填满。 谢栗只在博物馆里才见过这样华贵的东西,一时间微微张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那么现在轮到我了吧?” 谈恪弯下腰,将价值连城的宝石花冠郑重地戴在谢栗的头上,然后扶着他的肩膀,“谢先生,我请求你,将我笼罩在你的光芒下,将我纳入你的轨道中,为我照亮前路,为我冠上你的名字,直到宇宙将我们变成尘埃,再也不分你我。你愿意吗?” 谢栗抖了抖嘴唇,眼角挂着泪。头顶的花冠火彩陆离,却不如他的眼泪晶莹。仿佛他生来就是真正的王子,眼泪掉下来会变成钻石。 谢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求婚的角色忽然间就被颠倒了过来,但他急着把手里的盒子往外抽:“我愿意,我愿意的。” 盒子打开,就是最普通的一枚铂金素戒。比起谢栗头上贵重的宝石花冠,几乎不值钱。 但谢栗郑重其事地将戒指拿出来,翻过内圈给谈恪看:“我在里面刻上了我的名字。” 谈恪伸出手,像虔诚的骑士等待他的王子封授。 他看着指环被慢慢套入无名指上,然后转而握住谢栗的手,在手背叠上轻轻一吻。 谢栗被握着手,不知怎么地,眼泪忽然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谈恪哭笑不得,赶紧把人搂进怀里,一边用定制西装的袖子给他擦眼泪:“怎么还哭上了?让我看看你哭什么,该不会是后悔了吧?” 谢栗在他怀里使劲摇头,抽着气,边哭边算账:“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打算求婚了?谁告诉你的?” 谈恪赶紧表示清白:“你往家里搬玫瑰花,物业去找肖助理了。我都是猜的。再说我本来就是打算今天求婚的,就算你不说,我也要说的。这都是因为咱们两个心有灵犀。” 谢栗仍旧不相信:“那谈忻给你的大盒子?” 他不说谈恪差点忘了这事:“那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谢栗扶着价值连城的头冠仰头看谈恪,一脸迷惑:“什么生日礼物?” “来。” 谈恪牵着谢栗往屋里走。 谢栗扶着头冠不敢撒手,那头冠死沉。谢栗生怕一不下摔在地上再摔掉一颗钻,那他的肉都要被剜出来了。 “你怎么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呀。” 他忍不住拉着谈恪问,“太贵重了,我好怕把它搞坏。” 谈恪牵着他,小心地从玫瑰花园里绕出来:“因为我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就在幻想你戴上的样子。” 谢栗抿着嘴:“以后我有钱了也会给你买更贵更好看的戒指!” 谈恪回头看他一眼:“我更喜欢你花钱去报个健身课,着重练一练腰腹力量。” 谢栗气得想打人,偏偏腾不出手来。 两个人从阳台进来的时候,家里人就在客厅里等着。 谈忻蹦过来,要看谢栗的头冠:“我的天,太好看了吧!” 她拉着谢栗不撒手,“小栗你一定要办婚礼啊!这个头冠不在婚礼上秀一圈太可惜了!” 谈启生坐在沙发上,朝谢栗招招手:“孩子,过来。” 谢栗看看谈恪,走到谈启生跟前。 谈启生手里握着一个盒子,打开来,绒布上躺着两块玉,一块雕的是佛,另一块雕的是观音。 “这是谈恪小时候我请人打了。” 谈启生叫谢栗在自己旁边坐下,“那个时候那边的玉出名,很好的羊脂玉料子,叫人打了一对,是打算他成家的时候给他的,男戴观音女戴佛嘛。可没想到他领回来一个男孩子。” 谈启生话说到这里,谢栗脸上不由得黯了黯。 他一直觉得这件事情上有些过意不去。虽然性取向是天生的不能改变。但谈恪和他在一起,就意味着谈启生失去了含饴弄孙的机会。 谈启生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将盒子整个都塞进他的手心里:“但不论男孩女孩,最重要的是他喜欢。爸爸现在把这个给你,希望能保佑你们日后幸福,健康,相互扶持,白头偕老。” 谢栗的眼泪又要含不住了。他接过盒子,使劲点点头:“伯伯我会好好照顾谈恪的。” 谈启生笑着看他:“还叫伯伯?” 谈忻趁机在旁边起哄:“哎哥,你说我是叫小栗嫂子呢,还是叫姐夫呢。” 谈恪摆着脸故意凶他:“没大没小的。” 直到谢栗被谈恪拉上楼,谈忻还没想出个合适的称呼来。她拉着谈启生在楼下嘀咕:“叫嫂子总觉得怪怪的,可小栗比我小那么多,我也不能叫哥吧?我要叫他弟弟,我哥会不会打我啊?” 谢栗在楼梯口听得面红耳赤,逃一样钻进卧室里。 谈恪正站在窗边,帘子被拉开了,谈恪盯着窗户好像在研究什么。 谢栗心里头暗道一声糟糕,赶紧过去,果然谈恪黑着脸转过来:“我还奇怪那会看着你是上楼去了,怎么不声不响就钻到后院里 -- ” 谢栗顺着谈恪的目光看过去,窗外横着一架梯子,那是他刚才从卧室爬进后院时用的 -- 用完忘了收起来了。 “我怕我从楼梯下来,再被你看到。” 谢栗不忘扶着自己的头冠,心虚地解释着。 谈恪气不打一处来:“我爸就没劝着你点,由着你这么胡闹?” 谢栗嘟囔着出卖了他刚认了不到五分钟的爸爸:“他明明答应了帮我把梯子收起来的。” 谈恪彻底没脾气了。 谢栗摘下花冠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然后去抱谈恪的胳膊,试图转移话题:“你为什么要送我生日礼物呀?我生日不是今天的。” 谈恪的眼神软下来:“以后就把今天当做你真正的生日,好不好?” 谢栗怔了怔,慢慢抿着嘴唇笑起来:“因为你爱我,所以你爱我的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了,是吗?” 谈恪被他的自说自话逗笑了,捧着他的脸问他:“我是只爱你这一天吗?我哪一天不爱你?有没有良心?” 谢栗破天荒地吃了回没名堂的干醋:“你见到我的第一天,就不爱我。那天你不仅不爱我,你还讨厌我。” 谈恪眯起眼睛:“那天怎么了,那天我都忘了。对了,说起来,那天你还是别人的男朋友呢。” 谢栗自己都忘了这茬了,一下子闭上嘴,再没有无理取闹的立场了。 谈恪满意地在他脸上亲亲:“我带你去看礼物。” 其实谈恪不仅没忘,反而记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那天谢栗追在他们身后,看着宋易的眼神让人无论如何都愉快不起来。 他后来想想,也许他的一见钟情发生得比他自己预想得还要早。不是因为观测站敞开穹顶下小男孩脸上的渴望,也不是酒店暖房阳光下惊慌失措的脸,而是更早的时候,在他们荒诞狗血的第一次相见,他已经被吸引了。 好像冥冥中有一条轨道,指引着他要朝着命定的这个人走过去。 谈恪的礼物是一架古董天文望远镜,装在谈忻提来的大袋子里。镜筒和脚架被分别安放在两个丝绒大盒子里。 19世纪末的手工制品,镜筒布满划痕,时间的印记清晰可见。 整个镜筒是黄铜镀金的,拿在手里沉甸甸。开普勒折射式,二点五厘米的目镜,用了卡尔蔡司最早的 T镀膜技术。 谢栗拿着翻来覆去地看。 谈恪站在一旁,名为解说,实则卖弄邀功:“这架望远镜其实不值什么钱,只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这个镜头。这是卡尔蔡司第一批试生产的望远镜镜头。当年总共只有二十副,剩下的都在战争中遗失了,这是唯一被保存完好的一套。” 他指点谢栗将镜筒反过来:“你看,这里,还能看到当时的型号。” 谢栗偏过头对着光,果然看到了镀膜下细小的字母 -- Tessar。 “据说这就是第一代天塞镜头了。” 谈恪说。 谢栗爱不释手地看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将镜筒放回丝绒盒子里。 谈恪从后面抱住他,吻他的头发:“喜欢吗?” 谢栗侧着脸去谈恪下颌上的胡茬,扎扎的:“你送我这么好的东西,下回你生日的时候我要伤脑筋了。” “不,我只是回礼罢了,回报世界上最好的礼物。” 谈恪低头吻着谢栗,从唇齿间露出一词半语。 “我有一颗星星了。” 作者有要说:- - 感谢大家几个月来的陪伴和耐心!鞠躬! 正文就到此结束了。 后面会有两到三个番外,大家可以在评论区点梗,我抽几个来写。 ps:车是不可以的_(:з」∠)_ 我们下本再见~ - - 方显:老婆,我想结婚。 沈之川:哦,那你想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