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双重人格太子缠上后 作者:白孤生 文案: 1. 鹿安清能够听到心声。 那些善恶难辨的呓语使他不堪其扰,不得安宁。 直到那一日,他撞见了那位被幽禁在冷宫的废太子。 ——万籁俱寂。 他从未感到如此平静。 2. 公西子羽一直都知道,自己被废的真正原因。 明面上他光风霁月,克己奉公,是人人赞颂的如玉君子。 暗里又是极恶之面,凶狠暴戾,是无人能够拔除的极凶灾祸。 他们两“人”针锋相对,恨不得斗个你死我活。 直到那一日,他遇见一位漂亮苍白的史官,脑子里一直在嘲讽的另一人,突然闭嘴了。 0.0 鹿安清讨厌他那条瘸腿。 累赘,祸根,腐烂的皮肉下,栖息着极其丑陋的恶意。 可有人会紧紧捉着那条瘸腿,一寸一寸,将其爱怜又可怕地抚摸过去,仿佛那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在那如同恶狼撕咬的目光下,有些时候,本该没知觉的皮肉都会隐隐作痛起来。 鹿安清:你知不知道另一个你是变态? 公西子羽微微一笑:焉能知道,我不喜欢呢?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多重人格 读心术 搜索关键字:主角:鹿安清 ┃ 配角:公西子羽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每天总要二选一,可恼! 立意:积极面对险境,在异世灾祸里努力求生! ​ 第一章 ☆灾祸。☆ 鹿安清拖着跛脚,在路边的茶摊坐下。 宽大的衣袍下,左手瑟瑟发抖,是力气用尽后的疲倦。令他连走进这家店,都是慢吞吞的。 摊主抬头看,发现是最近常来的熟客。 没等他说话,就自顾自给他装了两个馒头,一壶茶。 鹿安清默默摸出几枚铜钱放在边上,摊主将东西端来时,顺手就把铜钱摸走了。 摊主上了年纪,头发霜白,只看着有点严肃。背过身走了几步后,他忽而说道:“听说,黑门山上作乱的怪物,消失了?” 茶摊上还有其他客人,闻言大笑着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老陈怎还相信那些胡言,这世上怎有妖邪?” 老摊主冷冷斜他一眼:“那你怎初一十五,还要去求神问佛?” “那怎一样?” “哪里来不同?” 摊主和客人都是老熟人,怼起嘴来,可各不留情。 “没了。” 低低一句话响起,摊主才发现,那跛脚的男人已经喝完了茶,揣着馒头走到店门口。 他很少听跛脚男人说话,一时间竟也不确定刚才简单两字,到底是不是他说的。 摊主下意识追了出去,只见那跛脚男人走到道上,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将他接走了。 熟客在后面嚷嚷着:“你着急作甚?” 摊主想说,这人来这镇子一个多月,就再没听说过妖邪的传闻,是不是…… 他忍住心里的猜测,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吵什么吵,再吵今我不卖了!” 甭管是不是,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说出来的。 元起三十年,一直蛊惑朝廷百姓的“圣教”被官家铲除,赢得无数赞誉,也让百姓无比痛恨任何的神迹异人,在过去数十年,屡屡有所谓“奇人异士”被朝廷所杀,几乎再无踪迹。 倘若是,老陈不想害了他。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也就只有一些老人,还记得、也愿意相信那些事。 … “鹿祝史,黑门山上的灾祸已经确认清除,劳烦您了。” “无碍。” 马车上的两人简短对话完,鹿安清就默默啃馒头。 坐在鹿安清对面的中年男人欠身,行了个大礼。 “禀祝史,史馆已下令,请您尽快返京。” 鹿安清拇指擦了擦嘴角,抹去碎屑。他不在乎这些仪态,常年在外,有时风餐露宿,早已将从前的习惯抛却在外。 “是,什么要事?” “内庭十年一轮换,如今,已是下一轮。” 鹿安清像是才反应过来,他离开京都,已经有十年。 鹿安清:“不该是我。” 内庭每十年,都会轮换一次跟随在帝王身边的祝史,但这事,和鹿安清关系不大。 毕竟能入选的人,举止神态外貌不应有任何残缺。 可鹿安清,是个瘸子。 “太史令有命,名单上,已经有您的名讳。” 鹿安清沉默了好一会,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明日便回。” 中年男人:“祝史刚刚清除了灾祸,还是多休息两日。” 鹿安清:“不必。既然要回去,便是迟早的事情。早些回京,也让史馆的人放心。”他言辞淡淡,中年男人连忙又躬身,轻声细语着。 “祝史,还是身体为要。” 这中年男人,是史馆在外的分馆门徒,专门为鹿安清这种在外行走的祝史驱使,与朝廷的驿站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不曾对外放开,只有少部分人知道。 鹿安清不欲与他多言,只摇头:“最多再休息一晚,明日便走。” 见鹿安清坚持,中年男人不再言。 马车一路回到分馆,鹿安清径直上了楼,中年男人才舒了口气。 边上牵着马车的少年嬉笑着:“大叔,为何这么紧张?鹿祝史可是近来脾气最好的一位了。” 中年男人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后背上,把他拍得,整个人都吓了一个哆嗦。 “你懂什么!” 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尽管他们都是史馆内部的人,可他们都是普通人,并无什么特殊能力。只有被称作祝史者,才是极其特殊之人。 祝史,是使馆内拥有特殊能力的人。 在元起三十年后,因着“神教”祸害,朝廷再不相信任何束缚的“奇人异士”。唯独史馆是例外,并且长存下来。 毕竟,世间,确有灾祸。 史馆肩负起了处理各处灾祸妖邪的重任,可这并非容易之事。 尽管灾祸妖邪发生的次数并不多,可一旦发生便难以清除。 也常有祝史为处理灾祸而死。 中年男人来往接待过那个多个祝史,也见识过那些脾气不好的大能,可唯独这个鹿安清…… 在他的面前,中年男人总有一种被看透的恐慌感。 仿佛,在鹿安清面前,一切都无所遁形。 他得以进入史馆,便是靠着这份超乎常人的敏|感。 他敢笃定,这位鹿祝史的能耐,定然不同! … 鹿安清将自己挪上|床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虚脱。 黑门山的灾祸,并不容易消除。 不然,也不至于在他到来前,一直困扰附近的猎户百姓。 如今他的胳膊,腿脚上,都遍布反噬的黑纹。不过他早就习惯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哪一日他身上没有反噬黑纹,反倒显得奇怪。 鹿安清闷闷咳嗽了两声,蜷|缩着身。 他面容苍白,相貌秀美,本该是个惹人注目的模样,然眉间深深的倦怠已是累极,连哈欠的力气都无,好似有什么东西潜藏在他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汲取着鹿安清的生机。 梆—— 梆—— 梆—— 三更已过,隐隐约约,从街上,传来更夫的敲打声。 鹿安清半睡半醒,身上的痛苦令他睡不安稳。 那些黑纹缠绕着他,令他骨头都在疼。 咳咳……咳咳…… 漆黑无月的夜色里,一道人影悄然出现在了窗外,怪异的影子,如同摇曳的毒蛇。 鹿安清并没看到人影。 可昏昏沉沉的他,仍是察觉到了异样。 他挣扎睁开了眼。 那物往床边扑来。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面前,如此浓烈,刚醒的鹿安清一闻……那种浓烈的腥气,如同灾祸。 鹿安清猛地滚到床的里侧,双手掐诀,狠狠丢出咒令。 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咒光沉默在来者的皮肉上,好似无声无息被吞噬了。 呼哧—— 那物粗重的呼吸声,就像一头野兽。咒令无法很好束缚它,几次鹿安清都险些被它抓住。 鹿安清面临险境,眉头微皱,却不慌张。 他为祝史。 靠的,不只是那些祝史们皆会的咒。还有的,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长久养成的习惯,令鹿安清毫不犹豫地降下屏障,倾听对方的心声。 只要让他听到对方的心声…… 【滴答——】 奇怪。 【滴答——】 他听到了,又仿佛没听到。 【滴答——】 就仿佛,从屋檐垂落的水滴,又像是打落荷叶的雨水,持续不断,却让人好似能感觉到久违的宁静。 ……何其荒谬。 鼻端是那令人作呕的腥气,提醒着那应是灾祸。 如此强大的恶物到底是怎么出现在分馆内部且不说,又怎会这般纯粹的心声! 漆黑的房屋内,无数光芒好似被封印其中,怎么都逃脱不了束缚。 鹿安清近乎使尽了浑身力气,都只让灾祸稍稍后退,无法令其滚下床榻。 它顶着咒光,朝着鹿安清抓来。 那近乎人形。 ……或者,那本就是人形! 在这个怪物的面前,鹿安清根本无力抵抗,被可怕的力道抓得痛呼了起来。 “呜呜。” 奇怪的声音,伴随着它凑近的动作,那湿|漉|漉的血腥味再度扑来。 一双幽深的眼眸凑了过来,看起来不像人会有的眼神,怪异猩红,充斥着血光。它拱倒了鹿安清,冰冷的鼻头在鹿安清的脖颈处蹭了蹭,然后,漆黑之中,衣料崩裂声猛地响起。 无数黑纹攀爬在鹿安清的四肢,那正是他除去黑门山灾祸的后遗症。 普通人是看不到这些黑纹的。 这些黑纹会侵蚀人的身体,也正是灾祸伤害普通人的方式。就算灾祸不主动袭击人类,只是存在于边上,人类的精气都会逐渐被灾祸所吞噬。 祝史有办法处理这些黑纹,却非常痛苦。 这些年,鹿安清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在这疯子靠近时,鹿安清清楚意识到……在分馆内,另有主事。若主事还在,合两人之力,或许还可以拦下这个怪物。 ……所以,他不能死在这里。 倘若他死了,光靠着主事一人,无法将怪物拖住。连分馆都可以出入自由的灾祸,若是让普通人靠近,怕是短时间都有无数人要横尸在此。 鹿安清咬牙,拼着最后一丝被榨干的力量,捏碎了腰间的玉佩。 玉佩内飞出一道如同游龙的金丝,一下子缠绕住这怪物,将它硬生生从鹿安清的身上拖起。 趁这间隙,鹿安清踉跄着下了床。 他本就是个瘸子,如今浑身无力,平日里不长不短的距离,竟成为难以跨越的天堑。 身体还好时,鹿安清走起路来,只是有点跛脚。可要是像现在这般榨干了积蓄的力量,这条瘸腿,会每一次都告诉他,这是赤|裸裸的累赘。 门就在眼前。 当。 无声无息的开裂声。 尽管无声,可那一瞬,鹿安清已知道金龙之气不能再束缚那怪物。 ……可这不可能! 那可是天子之气,是每一个祝史身上都会配有的最后底牌。 怎可能只有这短短片刻—— 他的手刚按在门上,那条瘸腿被一股巨大的力气重重拽着,鹿安清整个人被拖倒,额头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瘸了的腿,本就使不上力气。 被紧紧拽住,更像是被生铁焊住,根本提不起力气挣扎。 鹿安清只感觉到有人在耳边轻嗅。 就仿佛一头怪物在低头闻着他的猎物。 冰冷。 黏糊糊。 他僵硬着身体。 脖子微微后仰,露出了纤长的脖。 怪物就在他的耳边脖颈厮磨,带着粗喘的气息。 没有任何淫|靡之气,只带着如同兽一般纯粹的本能。 而后,像是确保这只猎物已经逃脱不了,后背上沉重的压力挪开,那只无力的脚被抓住抬高。 滋啦—— 裤腿已被一把撕开,尚未感觉到难堪,鹿安清就感觉到阴暗的湿冷物正舔着瘸腿上那沉疴已久的坏肉。 密密麻麻的黑纹,一点点褪|去。 好似被怪物当做饱腹的食物。 鹿安清的指尖勾住门槛,方寸之距,却因为那条无用的废腿逃不开。 那腐烂,发臭,挣扎着愈合,再一点点恢复成破破烂烂的皮肉…… 在十几年后,仍是不中用。 【滴答——】 啃咬。 【滴答——】 撕扯。 【滴答——】 那条瘸腿挣扎着,无力地踢蹬,却始终挣脱不开。 想杀了他。 不管是谁,不管是人,还是灾祸…… 鹿安清长久绷紧了的后背,在那一刻颤抖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开文了,照旧没啥存稿(bushi),新文案有修改也有变动,收藏过文案的小天使们瞅瞅,不感兴趣的话就不要大意地取消吧,非常抱歉! 新文有点xp释放所以可能也会写的比较那个啥,希望不要雷到大家(鞠躬) * 感谢水月初初的地雷。 第2章 ☆又遇到灾祸。☆ 晨光微熹,分馆开始忙碌起来。 今日有祝史要启程回京,他们需要稍作准备。 中年男人估摸着时辰,鹿安清那屋还是没有动静,心里只觉得奇怪。鹿安清是个非常规矩的人,他说了今日要走,那就不会拖延。平日这时间,他早该起了。 他想起鹿安清昨日刚处理了黑门山的灾祸,心里暗道不好,难道是反噬太过严重? 祝史里,有部分人可以结伴互相处理这些黑纹的反噬。 据说是他们互相契合。 可鹿安清身边连个伺候跑腿的都没有,一个多月前来到他们这里时,孤零零一个人,可真是把分馆吓坏了。 中年男人一边嘀咕着这些,一边上楼。 牵马少年在楼下轻叫着:“大叔,你上楼作甚?” 中年男人摆摆手,快步走到了鹿安清的房门前,刚举起手想敲门,就将紧闭的门从里面被打开。 随之而来,是浓臭的腥气。 中年男人脸色大变,脸色青白,险些一头栽倒。从门内探出来一只手,牢牢扶住了他。 一道暖流从皮肉接触的地方传来,中年男人的眩晕很快散去。 “祝史大人,这是……”中年男人瞪大眼,发现鹿安清的衣服凌乱不堪,好像被人暴力揉搓过,哪怕匆匆整理过,都无法掩饰,“这气息,有灾祸出现在史馆内?” 巨大的压力让他双腿不由得瑟瑟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那是一种怎样可怕的感觉! 好像正被一头恐怖的怪物盯上。 哪怕那灾祸现在根本不在,可残留的气势,还是让中年男人无法承受。刚才只是闻到那味道,他都差点出事。 鹿安清的脸色惨白,眉头紧蹙:“去找主事,昨夜分馆内出现灾祸,检查禁制是不是出了问题。” 一只灾祸无声无息出现在分馆内,甚至一夜过去都无人发现,这对史馆简直是惊天骇俗的事情。 中年男人的脸色大变,正要听令行事,目光擦过鹿安清身后破乱不堪的屋子,露出担忧的神情:“祝史,您可是和那灾祸搏斗了一夜,我先去请医者……” 鹿安清摇了摇头:“先去办事。” 中年男人拗不过鹿安清,知道他以正事为重,立刻去告知主事。 不过瞬息,分馆内平静的气氛为之一肃! 鹿安清直到中年男人离开,才踉跄地靠在门板上。无时无刻的酸软侵蚀着那条瘸腿,令他根本站不稳。 那灾祸在天光破晓前离去,鹿安清体内的力量全都被他吸取,连带着那些黑纹,都一并被拔除。 就在中年男人敲门的前一刻,鹿安清才攒足了力气,从地上爬起来。 凌乱的衣袍下,鹿安清的两条腿赤|裸着,瑟瑟发抖。 这狼狈不堪的境地,他已有多年不曾体会过。 他略略拉起下摆,露出略显畸形的左脚。 他发了狠注视着本该惨白的皮肉,处处都是啃噬的痕迹。坏死的皮肉骨骼,好似在这个时候又敏锐地提醒着他历历往事,再是红肿渗血的地方,都没有半点感觉。 歪了的树桩,再怎么努力,都无法焕发新枝。 若不是这条瘸腿,昨夜何以…… 鹿安清的手指微微颤抖,泄去力气,一步一拐地往里走。 那样的痕迹……不只是在一处,而是处处,总归,都是被风暴肆虐后的残骸,并无差别。 在其他人赶到前,他得换下这身被撕毁的衣裳。 … 分馆闹出这样的大事,鹿安清和分馆主事两人里里外外彻查过几遍,发现分馆内的禁制根本没被触动。 再听说,鹿安清已经用掉了玉佩后,主事露出骇然的表情。 祝史出没在危险地带,常年和灾祸为伍,就算有办法清除黑纹,可总有来不及的时候。 那些被黑纹侵吞了的祝史…… 便会发疯。 那时候,祝史就不得不对上曾经的同僚,将他们杀死。 而那玉佩,便是史馆派发给每一个祝史的最后底牌。在玉佩内,封印着一丝丝龙气,尽管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缕,可在祝史发疯或者遭遇巨大危险前,这玉佩能够庇护祝史。 许多祝史都受益于此。 而昨夜,鹿安清即便用了玉佩龙气,都不能阻止那只灾祸。 这是何等诡异强大? 分馆主事一边急报回京,一边看着鹿安清:“祝史,您昨夜可曾受伤,那灾祸又是何时离去?要是这禁制无法阻止灾祸,那恐怕后患无穷!” 鹿安清沉默。 ……那只灾祸,昨夜,在完全控制住他后,只是舔吃了他全部的力量。连带着皮肉骨髓里的黑纹,都毫不忌口地吞吃下去。 直到现在,鹿安清都觉得体内空荡荡,怕是要好些天才能恢复。他现在难受的很,耳边全是主事的心声。 若说伤害,在这件事里,唯一受损的,就只有鹿安清的力量。 尽管鹿安清没说什么,可是主事却不敢轻忽。 大部分灾祸,都是没有神智的物什,有时是一团灰雾,有时是残缺的异类,但最可怕的,唯独一种。 可以拟物的灾祸。 类人,或是类物,这样的灾祸,最是可怕。盖因它们之强大,连普通百姓也能可见其状,并未升起戒备之心。 任由其无声无息地靠近,顷刻间就能掠夺人命。 自打得了鹿安清那句话,分馆主事急忙赶来。 就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灾祸,屋舍内残留的灾祸的妖邪之气,都令他呼吸不畅。如此强大,再加上鹿安清的讲述,这只灾祸…… 是“那种”最可怕的存在之一。 昨夜无人知晓时,鹿祝史定然和那灾祸抗衡了整整一夜,这才保住了分馆和周遭百姓的安全。 他心中预备往朝廷史馆打的草稿越发地长,面上对鹿安清也越发恭敬。 鹿安清原本是要赶回京城,因着这事,在这座边关小城又停留了十天。 至于史馆回传的消息,已将此事记录在册,另有专人前来彻查。 而鹿安清,则是踏上了回京之路。 … 大牛在赶车。他要进京找兄弟。 他带着攒下来的盘缠和家里最后的家底,一辆驴车上路了。 快到京都时,大牛总算稍微放心。 在京都外,遇到山贼的可能性就少了许多。还有几天的路程就要到了,入夜他不敢赶路,就将驴车停在官道边上的林子里。 大牛幸运,没遇上山贼,也没遇到饥饿的野兽。 他也足够不幸,在临近京都时,遇上了灾祸。 何为灾祸? 民间在神教覆灭后,已经少有传闻。 可百姓还是会信奉鬼神,会寻找虚无缥缈的慰藉。 那些怪异,可怕,名为鬼魅。 大牛就遇到了“鬼”。 他的身体很好,这样的夏夜根本不需要被褥,可后半夜却整个人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冷得浑身哆嗦,冻得醒了过来。 他拼命搓着身体,仿佛行走在冬夜的大雪里。大牛牙齿打颤,连呼吸都吐着白气。 “这,是……” 凉意,是从骨髓里渗透出来的冷。 会死。 曾让大牛逃过几次危险的预兆猛地窜上他的后脑勺,让他脸色惨白得像是刚从冷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是撞见鬼了吗? 在本该漆黑一片的夜林,大牛看到一点光亮。不知是从何而来的胆量,他颤抖着爬下了车板,朝着那微弱光亮的地方走去…… 他看到了,一小簇燃烧的火堆,以及架在火堆上缓缓转动的…… 鸡? 大牛没发现,自己胳膊上被冻出来的淤紫稍稍褪去。 他软着脚走到那火堆边上,一股脑坐了下来,茫然地盯着火堆发呆。 他的身体还在打颤,但也逐渐恢复了知觉。 在烤鸡的人没赶人,还在慢吞吞地加着料,那香味越来越浓郁,将差点冻僵的大牛从世界的另一端吸引回来。 咕咕…… 肚子打鼓。 他就看着那人将烤好的鸡撕了一半下来,好像根本不烫嘴一样吃了起来。 那动作看着有点粗鲁,却又有些意料之外的优雅。 仿佛那是自骨子里带出来的气质,再多年的磨砺都无法消去。 吃了一半,他拎着另一半的烤鸡起来,经过大牛的时候随手丢给他,在大牛手忙脚乱接住的时候,一股奇怪的味道飘散过来。 大牛下意识吸了吸鼻子。 “吃。” 一道微凉的嗓音响起。 “莫要抬头。” 那只是平淡的字句,平淡得好似一切怪异都并不存在。 莫名的,大牛安心了。 他低头吃起了那只烤鸡。 好吃。 是他从未吃过的美味。 他一边吃,一边吸了吸鼻子。 漆黑的诡林里光芒骤亮,老树发出凄惨的拗断声,狂乱的枝叶抽打空气,发出咻咻的破空声。隐约有不像活物的咆哮声,却更似人的幻觉,细听只余下背后寒凉。 但那小小的火堆,仍然无声无息地燃烧着。外头的狂风大作,好似与它半点干系都没有。 吃完半只烤鸡,大牛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有什么…… 从大牛醒来后,那种挥之不去的阴冷彻底消失。有什么东西,曾经盯上了他,然后……又消失了。 与此同时,那个深入黑暗的男人也走了回来。 他的脚一瘸一拐,大牛没好意思盯着看,又往上挪,这才借着火光,看清他的脸。 他的衣裳朴素,看着和大牛的衣料并无二致,可是那张沾了些许灰尘的脸,却称得上漂亮。只是那疲倦的神情,让大牛一时间,仿佛也被那种厚重覆盖,连呼吸都变得轻微起来,不敢惊扰。 大牛下意识站起身来,嗫嚅着嘴,想说什么。 “你想往京城去?” 那个疲倦的漂亮男人开口,声音微凉,但很好听。 大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 “是是,对,俺要去京城寻俺兄弟。” “小兄弟,能否带我一程?”男人道,“我会付车费。” 大牛憨厚地笑起来:“不不用,那半只烤鸡,很好吃。”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开朗,就好像是充满活力的朝阳。 于是,漂亮男人也浅浅一笑。 大牛将自己的驴车拉了过来,不知怎的,在这个人的身边,大牛有了久违的安全感。这从来都是自己给予别人的东西,竟有一天出现在自己身上,令大牛很是稀奇。 但他累了。 吃饱喝足,又有火堆,再加上那来而又去的阴寒,以及这满满的安全感……大牛靠着驴车,又一次睡去。 至于车板,他让给那位厉害的先生了。 尽管他不知此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位陌生的漂亮先生救了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 鹿安清躺在粗糙的板车上,大牛热心递来的铺盖带着隐隐的腥味,不过他并不在意,将身体都蜷缩在铺盖卷下。 这具骨架在微微颤抖。 四肢密布的黑纹,如同缠绕的细网,令鹿安清的骨髓都透着寒意。 大牛无意里遇上了灾祸,如果不是鹿安清路过,今日怕是要暴毙在此地。 鹿安清拔除了这只灾祸,黑纹再度缠绕上他的身体,这才是他借车的缘由。 ……酸软冰凉的寒意,让他那只瘸脚开始不合时宜地发软。 鹿安清长长出了一口气,合上眼。 一路行至京都,鹿安清拔除了不少灾祸,瞧着比在边关时还要疲倦。可加上今夜的事,他却怎么都睡不着。 到了后半夜,才勉强睡去。 【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倦极了的鹿安清被一股无名预感惊醒,睁开眼,正正对上板车边上一双猩红的眼。 底下,是大牛含糊将醒的呓语。 ——“……先生,是不是下雨了?” 湿哒哒,黏糊糊。 如同怪物舔舐过的湿腻,降落下来,低低地,触及到鹿安清那条瘸腿。 他猛地单手撑住板车坐起,降下了心防。 【……困……害怕……鬼……下雨了……厉害先生……】 ——这是半睡半醒之中,属于大牛的心声。 是的,这是属于鹿安清与生俱来的能力。 他能听得到别人的心声。 借由此,或是操控,或是攻击。 【躲开!】 急促之下,鹿安清只来得及下了这个暗示,半睡半醒的大牛立刻爬起来,懵懂地避开这里。 可这一分神,鹿安清只来得及丢出一道咒光。 淡黄色的光芒打在灾祸身上,如同泥牛入海,被瞬间吞没。 这种能吞噬咒令的怪异,令鹿安清猛地忆起分馆之事。 那只瘸腿不由自控地瑟缩了一瞬。 仿佛那种细细密密的羞耻与折磨,正在腐烂皮肉下扭曲爬行。 … 淅淅沥沥的雨水湿凉,大牛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的时候,居然在陌生的林里。 好在下着雨,他还能沿着踩出来的泥印往回走。 一边走,大牛一边惶恐茫然地嘟囔着: “俺是怎么了?魇着了?” 不走不知道,一走吓一跳,大牛根本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一路跑这么远。要不是跌跌撞撞留下了痕迹,他根本找不到路。 晨光微熹,借着那点光亮,他费劲巴拉地走了回去。 就在昨夜火堆处,老驴正低着头吃草,根本不知道昨夜主人经历了怎样的险峻。 而在老驴后的板车上,躺着个人。 大牛心里一紧,雨水刚停,要是淋了一夜的雨,可不是谁都像他这样皮糙肉厚,都能不当回事。 “先生,先生……” 大牛跑过去,可是还没靠近板车,就再度闻到了奇怪的味道……比之昨夜,还要可怕,还要凶残的气息……他打了个寒颤,被那残留的压力胁迫着,再迈不开步。 他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往下压,骤然发现,在这无遮无拦的林间,就算树枝遮挡,可板车定然会湿透。 然现在……它却是干干净净的。 板车不算大,可那个男人躺在上面,却好似小小的一团。 过了好一会,那一团毯子动了动,好像刚刚转醒,露出了一张面色雪白的脸。 大牛愣住了。 昨夜他就借着火光看过这人的模样,当时便觉得他长得着实不错。可眼下再细看,大牛的嘴唇蠕动了下,有种恍然如世的错觉。 ……人还是那个人,可是感觉却截然不同。 昨夜的男人瞧着异常疲倦,像是从遥远之外翻山越岭而来,那种厚重的疲倦经年累月,无法排遣。 可现在,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所有的倦怠连根拔起。 他看起来…… 不一样了。 鹿安清姿容秀美,绝非凡貌,只是那一层又一层经年累月的疲倦,将面容遮掩在沉寂肃然之下,令人初见之,便先被其气息所感染。 好似他的肩膀上,压着泰山般的重担。 然此刻露出的这张脸,蓦有苍白的脆弱。如同蝴蝶轻|颤的翅膀,薄而脆弱。 昳丽漂亮的脸上带着一分茫然,模糊了此前的疏离感。 “先……”那句先生,不知为何莫名说不出口,大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您,您还好吧?” 鹿安清捂着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放下手,怪异地盯着自己的手腕,那本该掩藏在衣裳之下的黑纹不翼而飞。 ……昨夜,果然是那只灾祸。 鹿安清面无表情,藏在铺盖卷底下的手紧握成拳。 早些年,鹿安清拔除灾祸,身上总是遍布黑纹。到了这两年,才逐渐好了点,除非遇到黑门山,或者昨夜那只几乎拟态的灾祸,不然他已经不怎么遭到反噬。 只是疲倦日积月累,日益加重。 而这两次反噬,都招惹了那只神出鬼没的灾祸。 鹿安清低头看着自己光滑的手腕……那只灾祸,似乎是以黑纹……或者说,以鹿安清的力量为食? 可为何是在最近? 从前也经常有过反噬,却未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那只灾祸神出鬼没,难道有日行千里的神异? 身体内空荡荡的感觉并不好受,可也比遍及黑纹来得好。 然鹿安清并不觉得高兴。 这只灾祸力量强大,以鹿安清之力,只能和灾祸相持,却无法拔除、亦或是压制它。 而灾祸,却留有余力,能够将他的力量吞噬。撇去那些被舔舐的恶心嫌恶,鹿安清并无其他伤痕。 他勾住被扯开的衣裳,慢吞吞地对大牛说道:“昨夜的事情,你……” 他没发觉,他的声音有些暧|昧的沙哑。 大牛连连摇头,立刻说道:“先生,昨夜,俺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见。俺就是,就是半夜被魇住跑了一夜,嘿嘿……” 【先生长得也太漂亮了,昨夜都没看清楚,原来居然是这么好看,就是不知怎的脚受伤了,不知道找个好大夫能不能好好医治……】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堆,最后又小小声地补了一句: “您放心,俺不让人抓您。” 【俺对俺爹妈发誓!】 鹿安清微顿,这些年来,民间对怪力乱神之事,说不上信不信,毕竟私下还是有人畏惧鬼神,可“神教”之灾在前,也天然地排斥着种种信教。 有人排挤,却也有如大牛这样的人。 大牛忙里忙外,去收拾昨夜弄湿的东西,去给老驴提水,又撸起袖子打算给鹿安清洗衣服。 鹿安清摇头,裹着半张破毯子下了板车,一瘸一拐地走到林间。 潺潺流动的小溪因着昨夜的雨势暴涨,已经浅浅淹没了岸边,鹿安清驻足,拢着毯子缓缓将那只瘸腿浸入冰冷的溪水里。 寒意浸透了皮肉,仿佛这样就能将昨夜留下的所有触感都消除干净。 昨夜大牛离开后,鹿安清和灾祸相持许久,奈何它能汲取黑纹,连带着鹿安清的力量吞吃入腹。 上一回太过急乱,鹿安清没能反应过来,可这一回怪物纠缠着他,鹿安清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这只灾祸的心声,却是一片干净的滴答声。 【滴答——】 【滴答——】 【滴答——】 伴随着偶尔的“呜呜”声,听起来怪异又荒谬。 他僵硬着身体,指尖闪烁着咒令的光芒。 可是这只灾祸肆无忌惮地抱着鹿安清细细嗅闻,仿佛他是什么美味的东西。 ……扑在他的耳边,是阴冷黏糊的气息。 在浅薄的月色下,他的肤色太苍白了些,就像是纯色的玉。 鹿安清无法克制自己身体的颤抖,呼吸紊乱起来,其敏感的神经正岌岌可危地发出尖锐的警告。 黏糊湿透的痕迹爬满了板车,比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水都要来得冰凉。 “哗啦——” 鹿安清将脚抽离了溪水。 滴滴答答的水珠溅落。 啪嗒……啪嗒…… 身后传来大牛的声响:“先生,该上路了。” 赤足落在岸边,衣裳下摆随之落下。 “好。” 鹿安清淡淡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27 00:24:08~2023-07-28 16:0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让苦茶子飞 10瓶;月月、ABC、黑心甜汤圆、阿惟、海晏河清WYH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初”相见。☆ 京都城门外,大清早就停着一辆马车。 来来往往,有些碍事。 可守城的士兵就像是没看到,根本无人去阻拦。于是来往百姓商队偶尔一打量,也就过去,不敢再看。 直到午后,官道的尽头,一辆驴车慢悠悠地出现。驾车的壮汉手里提着半截萝卜,就为了专门引诱老驴赶路。 久停不动的马车内,有人掀开了帘子。 当驴车走到入城的队伍末端等待时,马车上的人下来了。马车边上的护卫连忙围过来,他身上那玄色的官袍,令附近的百姓一瞧,低低惊叹。 ……玄色。 那是唯独君王和史馆的人能使用的颜色。 而史馆这个名头,总令人天然升起敬畏之感。 这位史官瞧着不过二十来岁,神色肃然,双手交握揣在身前,缓步地经过无数入城等待的队列,直走到那队伍的尽头,恭敬地垂下头首: “恭迎祝史回京——” 霎时间,整个城门口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他们想知道,能令一位史馆史官折腰的是何等人物。 只可惜,他们想象中的种种根本不曾发生。那史官等待的人,不过是一个坐在驴车上的瘸子,就连那面容是何模样,都没看得清楚,只能依稀看到那瘸子离开前,似乎和驴车主人说了几句话,这才慢吞吞地跟着史官离开。 那就是史馆内的祝史? 旁观者众,不少人趣味盎然,私下议论纷纷。 鹿安清,刚入京城,便被等候许久的史官拦住,直接护送到了史馆。 而史馆已有好些祝史在一起等候,他们将刚来的鹿安清迎进史馆,又派了几个侍从将他的衣服都换了。 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他们甚至想将鹿安清丢进水里狠狠刷洗一遍,免得以这般德性去面圣。 “面圣?” 鹿安清身着玄色官袍,其上云纹繁复,比之刚才去迎接的史官还要华丽。头上冠帽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侍从忙上前加固。 许久没穿过官袍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 一位名为明武的祝史不大高兴地说道:“官家要见我等,你来得着实太晚了。”他是个面容坚毅的中年男人,晒得黑乎乎,说话声音也十分严肃。 鹿安清倦怠摇头:“我身有残缺,不该在名单之上,史馆难道不打算换人?” 一入京都,鹿安清看起来更累了。 皇城根脚下,欲念更多,鹿安清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如洪水般的心声袭击。 在他力量空虚时,更是如此。 “太史令已有决断,鹿祝史还是莫要多言。”明武断然回绝,盯着侍从将鹿安清收拾好后,便强行裹着他一齐出门。 二十名被选中的祝史上了马车,朝着皇城赶去。 鹿安清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与他同座的是一名年纪小些的江祝史。见鹿安清上了马车后不说话,便也没有打扰。 入了皇宫,鹿安清落在队伍的后面,低垂着眉眼不言不语。 奈何他行走时有些异于常人,总会惹来旁人侧目。 在皇宫内,不敢有言行出格的人,多是一眼便立刻移开,但那些心声不可避免飘来。 【史馆的人啊……】 【又十年,怪不得。】 【那是个瘸子?】 【这样的人怎会被选为官员?】 【这些人瞧着好生危险……】 【呃,怎么有个跛脚的?】 肃穆的皇宫,在鹿安清的耳边聒噪得像是个菜市场。 鹿安清有些头疼。 如今是神元二十七年,明康皇帝自打继位后,就没有换过年号。 明康帝瞧着国字脸,举手投足都透着高高在上的帝王之气,但待他们的态度却是宽厚。 毕竟他们虽然是官员,却不是普通的官员。 世有灾祸之事,并不为外人所知。 唯独皇室,并史馆清楚内情。 祝史的反噬,可以凭借龙气缓解,这也是皇家遏制史馆的手段。 而身为帝王,明康帝的身边,自然有祝史的看护。因为龙气的存在,不少祝史也乐于守在皇帝身边。 内庭的祝史每十年轮换一回,今年这二十名祝史,就是被新选中的轮换者,明康帝会在他们中选出最合适的几个人选。 一般只是觐见了官家便罢,碰巧赶上皇太后得知此事,给这二十位祝史赐了宴,他们便一直留到了月上柳梢时分。 启明殿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席面上,鹿安清疲倦地捂着头,江祝史与他同席,低声问道:“鹿祝史,可是身体不适?” 【这感觉怎么像是灾祸残留的气息?】 同为祝史,这么近的距离,他敏锐感觉到了鹿安清的气息不对。 那种紊乱的感觉,有点像是…… 江祝史迟疑:“你在进京都前,是遇了灾祸了吗?” 【鹿安清真没事吧?】 鹿安清抬眸看他:“……是。” 重叠在一处的声音,让他几乎难以分别出到底谁在说话,哪一句,又是心里的声音。 江祝史神情一变:“你怎么不早说,明武要是知道,也不敢迫你来。”同为祝史,他当然明白这时候多难捱。 【明武可真是做了错事。】 鹿安清淡声:“没什么大碍。” 令他难受的并非这事,而是那滔滔不绝的心声。 如同浪潮,不断拍打着他的屏障。 江祝史眉头紧皱,正要起身去找明武,却被鹿安清按住摇了摇头。 他看着场中君臣同乐,热热闹闹,各处行走的模样:“我出去透透气便是。”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江祝史看着鹿安清离开,那瘦削的背影,让他的眉头皱起。 明武带着两个同僚走了过来,见这位小友神情抑郁,不免说道:“这可是在宫内,处处都有人看着呢。” 要是心情不虞,表现明显,怕是要让官家误会。 江祝史叹了口气:“明大哥,鹿祝史他入京都前,刚碰上灾祸。” 几个祝史脸色骤变。 “当真!” “糟糕,那他现在何处?” “他为何不说?” 明武的神情严肃起来。 拔除灾祸遭受的反噬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要是鹿安清在入京前刚遇上灾祸,他现在连走动都如同踩在剑刃上般痛苦! … 鹿安清出了启明殿,耳边仍残留着嗡嗡刺耳的嗡鸣声。 在启明殿内喧嚣吵杂的心声,令鹿安清本就疲倦的身体越发难受。他叹了口气,揉着额头忍住作呕的欲|望。 可这殿外,与殿内相比,却也没好到哪里去。皇宫森严,侍卫戒备,处处都是人影。 鹿安清扶着宫墙,脸色煞白得要命。他的手指几乎抠进墙壁,捂着刺痛的额头不住喘息。 “大人?” 【瘸子?】 交织一起的声音缓缓涌上来。 鹿安清模糊地看到个人影,该是哪个宫人看到落单的他。 “您还好吗?仆送您?” 【真是麻烦得要死,好不容易可以休息……】 鹿安清摇了摇头,哑声让那宫人离开。 他沿着宫道摇摇晃晃地往僻静处走,两侧的侍卫看似沉默的篱笆,繁杂的心声却似潮水,轰轰地撞击在鹿安清的耳边。 【祝史看起来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皇后娘娘最近和官家又吵起来了……这一天比一天还难熬……】 【那个瘸子……】 【皇太后喜欢废太子,总是……】 【明儿去见见巧儿,在宫内想要见面真是难。】 【前几天死的那个太监听说是见鬼了……真是吓人……】 【官家好多日歇在前殿了。】 那声音纷至沓来。 一旦他稍微留神,便总会如此。在他身体空荡荡的时候,更难抵御这些心声。 想吐。 鹿安清本不该走这么远,尤其是在规矩森严的皇庭。 这节骨眼上,一桩小小的事情都容易影响明康帝对此次选拔的看法。然鹿安清根本不打算入宫,自然不在意。 哪怕走到偏僻处,如潮水的心声几乎将人溺毙,好似被按进不见底的深渊。 一时间,他疲累得迈不开步伐。 呓语在耳边疯狂尖啸,鹿安清下意识捂住嘴,强烈的眩晕和作呕感,让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交织的诡异声响里,一道清楚的人声响起,带着几分担忧。 “祝史?” 有人死死地抓住他软下的身体,将鹿安清搀扶起来。 “祝史,祝史?” 微凉温润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那具温热身体靠近,鹿安清紊乱的思绪里,捕捉到了一丝清淡雅致的香气。 贴得太近,便嗅闻得更加清楚。 好似雨后的清香。 ……不对。 他怎还有心思想到这些? 鹿安清借着力气站稳,下意识侧了侧耳。 静得如同冬日的雪夜,静籁无声。 ——空。 好似万物寂静。 一瞬间,风声,呓语,一切都静下来。 鹿安清的视线缓缓上移,落于眼前人。 短暂的瞥见,却仿若天光破晓,让人眼前一亮。 这见鹿安清站定,便后退一步,礼貌避开的青年容貌…… 哪怕是不喜与人接触的鹿安清,都说不出一个坏字。 这是一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青年,身着素袍,可简单的服饰并不能遮掩他与生俱来的贵气。他光是站在那里,便是一位矜贵的君子。 端庄君子如玉,温润又似皎月。 凡意识到他的存在,都无法忽视其人之姿。 这人…… 鹿安清当然认得,曾经的太子,公西子羽。 他为了避开人多的地方,竟然走到了思庸宫的附近。 ——废太子的居所。 他本该见礼,他本该说话,他本该…… 可鹿安清的眼神恍惚着,虚虚地落在公西子羽的肩膀上一点,仿佛在看着虚空。 他没有听到心声。 ……这不可能。 鹿安清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尖叫。 从小到大,那些心音如源源不断的潮声拍打而来,那些窃窃私语,那些善恶难辨的呓语……人,可真为这世间最可怖的存在。 那比面对灾祸,还要难熬。 他怎会听不到公西子羽的心声? 他怎么会听不到任何的心声? 他试图去听取公西子羽的心声。 这是他自打懂事后就甚少做的事情。 鹿安清不得不忍耐,不得不避让。 除非面对灾祸,不然他不会主动降下屏障。 因为那是禁|忌,那是不可为之事, ……但此刻,某种奇怪的急促和渴望让鹿安清情不自禁这么做。 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从未有过的宁静笼罩着鹿安清,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帮着鹿安清遮盖住了喋喋不休的声响。 好安静。太|安静。 安静到让人恍惚梦中。 鹿安清静静地立在那里,沉默得好像石头,又仿佛泥塑。 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抚上鹿安清的脸,那意料之外的皮肉接触惊得他猛然回神,身体紧绷后退,却被另外一只拦在腰间的大手扶住。 那手,只克制地虚虚扶着。 并未真正触碰鹿安清。 那手的主人,公西子羽在他身前奇异地看着他。 抚着脸的手指,正擦去一滴泪。 第4章 ☆“可真有缘。”☆ 官家在数年前废除太子,将其贬到思庸宫居住。 思庸宫说到底算不上偏冷,不过是处寻常宫殿。可是废太子公西子羽居住在此,那这里,便是无形的冷宫。 除了一个伺候的宫人非石外,思庸宫再无其他人。 鹿安清一直很沉默。 不沉默也不行,张口都觉得羞耻惭愧。 方才的尴尬,公西子羽并没放在心上,只是平静吩咐了宫人去取醒酒汤和衣物。 鹿安清:“公子,臣已经无碍……”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君子如玉般的人物笑了笑: “鹿祝史称呼我为子羽便可。” 鹿安清:“太过冒犯,臣不敢。” 公西子羽:“我已非东宫,乃是庶民之身,祝史史馆出身,可比我贵重许多。”他随口提起自己被废的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 待公西子羽和宫人出去,鹿安清才放松了些。 在公西子羽邀他入思庸宫时,鹿安清本该拒绝。然对比起繁华热闹的启明殿,安静无声的思庸宫变得如此诱人。 那种从未体会过的安宁……鹿安清没能抵抗得了这种诱|惑。 他捂着脸,轻叹了口气。 耳边着实太|安静了,就算松懈,也不会被呓语追逐。 没有任何负累,没有任何束缚,只是坐着,就让人有一种嚎啕大哭的冲动。 这很不得体,也太过失态,可鹿安清还是忍不住用袖子盖住了脸。 公西子羽端来醒酒汤,无声无息地走到门外。 他看着门内那具微微颤动的身体,沉默了片刻,不言不语。 直到屋内的鹿安清好似恢复了些,这才往后退了退,加重了脚步声。 那声音惊动了屋内的人。 等公西子羽进屋,鹿安清已经整理好了自己,除了眼角还有微微艳红。 鹿安清看着亲自端来醒酒汤的公西子羽,惊道:“公子……” 公西子羽:“先吃几口压压醉意。” 鹿安清抿唇,公子将他刚才的失态当做喝醉了酒,反倒是一桩好事。 他双手接过醒酒汤,抿了几口。 “鹿祝史,似乎不打算参与内庭轮换?” 鹿安清微顿:“公子,何以见得?” “若是有心,不会在宴席上离开,也不会在认出我是谁后,还心无芥蒂地跟着我入殿。” 鹿安清又抿了口醒酒汤,才将碗放下:“公子方才也当看到臣走动时……身有残缺,本就不可能入选。”他平静地说道。 公西子羽:“祝史此言差矣,能者居之,本是至理。”他的眼眸微动,目光轻轻落在鹿安清的身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不过,若是祝史从一开始便不愿,那的确不必在意。” 鹿安清蹙眉,望向公西子羽。 “公子想说什么?” 他们两人初次见面,公西子羽说这般多,有些交浅言深了。 公西子羽意味深远地说道:“若是祝史不愿参与其中,还是快些离开京都的好。”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落在身侧,抚过腰间玉佩。 “毕竟,要起风了。” … 那一夜后,鹿安清连着好几日,除去点卯,就没出现在史馆内。 对于他这般消极怠工,史馆并未追问。 对于门下这些祝史,史馆给予了不少自由。只要份内的事做好了,其余的事并不会过多约束。 再加上他确实在入京前拔除了灾祸,史馆有些祝史看着他来点卯,眼神都透着几分怪异…… 似乎是在问他到底是怎么起身的? 鹿安清预备选拔结束后,就迅速离开京都。 那一夜公西子羽说的话,他听进去了。 鹿安清无法听取公西子羽的心声,可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位废太子对他并无恶意。 那日他说的话,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一种善意的警告。 祝史们都害怕失控,害怕发疯。 这稀少的名额,定会争得激烈,他当然不想参与。 连着数日躲懒,鹿安清身体的力量逐渐恢复,屏障也得以竖起,不再日夜被外界的心声困扰。 他慢吞吞地在屋内挪移,屋外的阿语扬声:“郎君,您要作甚,奴来便是!” 阿语是打小就跟在鹿安清身边伺候的奴仆,后来他因故离开京都,阿语就一直留在小院守着。 每年鹿安清也会寄些银钱回来,本是想让他好好生活,没想到这傻小子就一直守到现在,让鹿安清有些无奈。 “这点小事,我还是能自己做的。” 鹿安清自己拧了巾子擦脸。 阿语端着水过来,抱怨地说道:“您总是这样,奴每月可是领了您的银子的!” 【这十年郎君肯定都吃了不少苦头!】 鹿安清笑了笑:“我有胳膊有腿,你就甭惦记了。” 阿语下意识看向鹿安清的脚,脸色微变,闷闷不乐地说道:“郎君,有一件事……” 【本家那边……】 “本家找上门来了?” 阿语猛地抬头,面露惊讶:“您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昨天郎君就知道?】 鹿安清:“史馆的一举一动,世家大族都会盯着,本家怎可能会不知道?” 他言辞淡淡,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情绪。 阿语:“昨日,郎君去史馆,来了个管家,说是本家老爷,想请郎君过府一叙。我一时气急,就给人赶跑了……” 【那管家鼻孔朝天,看着真是气人,派人来请,还找了这么嚣张的!】 昨日赶走了人,冷静下来后,阿语又有点担心。生怕郎君其实还想和本家联系,焦虑了一日,这才敢说话。 鹿安清笑了。 “怕什么,你做得好。” 湿|漉|漉的手掌落在阿语的脑袋上揉了揉。 阿语的心思纯净,不管是嘴上说的,还是心里想的,总是如出一辙。 留他在身边,鹿安清并不觉得负累。 “我的事情,和本家无关。本家下次再有人来,就都赶出去。” 鹿安清平静地说道:“莫怕。” 阿语安心,露出大大的笑容:“郎君不与那些人纠缠,奴高兴都还来不及。” “别奴不奴的,那是本家的规矩。”鹿安清摇头,“随便些。” “奴,我知道了。” 【郎君人真好!】 鹿家掌权的是鹿安清的伯父鹿禾,他和鹿安清的父亲鹿什,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鹿禾是嫡出一脉,鹿什是庶出。 鹿安清年少时在和本家起了矛盾,后来再也没有往来过。父母和他情分浅薄,也少有接触,身边除了一个阿语,倒是落了个干净。 后来离开京都,因着太危险,鹿安清才没带着他。 鹿安清今日休沐,不用去史馆。 他本打算在家中闲散一日,连出门都懒得,可是还没到午时,原本在庭院里侍弄花草的阿语就见屋内的郎君坐起身来,莫名其妙去换衣裳。 “郎君,您不是说今日歇息吗?” 鹿安清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奈何事情不如人意。 他半睡半醒,冷不丁被城南方向的气息惊醒,那危险的预兆刺痛着鹿安清的神经,长久的习惯让他已经翻身下床,快步出了屋门。 “郎君,你要去哪,我送你过去?” 阿语跟在鹿安清的身后,急急说道。 鹿安清按住他的肩膀,淡笑着摇头:“不必,在家等我。” 这些年出门在外,鹿安清要是每次遇事,都靠他那跛脚,可怎么都赶不及的。 他让阿语去后屋取点东西,阿语虽不解,也去了,等回转到前院,就发现庭院空无一人。 … 鹿安清悄然从屋檐落下,一路上的百姓就好像没看到他这个人,哪怕他刚刚从高空落下,都不觉得奇怪。 城南商铺民居较多,此时正午,在外走动的人少了些,同华巷里,还能听到几户人家细细交谈的动静。 鹿安清立在阴影处。 同华巷深处,一团怪异的雾气漂浮,它已经笼罩了同华巷与其他几条巷子,正在恣意舒展着诡谲的触手。 腥臭扑鼻而来,鹿安清却面不改色。 他手中咒令微亮。 只一瞬,恣意扩张的触手突地一顿,仿佛无数只不存在的眼睛,不存在的视线,落在了鹿安清的身上。 鹿安清面无表情地划开咒令,数十道亮着微光的咒飞往四处,悬浮在四面八方的民宅外。 是隔绝的阵,也是保护之意。 鹿安清无声无息地走入那团诡谲、庞大的雾气之中。 史馆。 正在低头查看记录的明武猛地起身,与身边数位祝史一起,露出了同样肃然的神情。 ——阵。 同为祝史,这么近的距离,他们都能感觉到那隐约的波动。 京都,出现了灾祸?! 是哪个祝史动手了? 史馆的普通史官尚在议事,便见十数祝史强行出门,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鹿安清有时候会觉得,他的身上,存在有着……如同那些怪物一样的意识触手。 他的意识似乎,能够看得更远,碰到更多! 他划开咒光,黄芒撕碎了一段雾气。 无形间,他的意识好似化作看不见的东西,顺从着鹿安清的心意,冲进雾气堆里势如破竹地厮杀起来。 鹿安清的身体轻飘飘地落在半空,猎猎风声卷起他的衣袍,在灾祸的狂啸声里,他的动作越发凌厉。 【¢人……∮?……£杀¤¢……】 灾祸的心声如同呓语,每次倾听都好像重重砸在他神经上,鹿安清的身体开始浮现出怪异的黑纹,熟悉的酸痛蔓延而上,却令这个疲倦的男人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正因为熟悉,身体反倒更加畅快。 咻咻—— 灾祸的身体被看不见的东西撕裂开,借由读心瞬间的接触,鹿安清本能地将自己的意识抛甩出去。 在触碰到灾祸的瞬间,听不见的爆鸣声席卷了城南,还没赶到的祝史们只觉得耳朵刺痛,险些在半空落下。 明武等人心中大骇,提速赶往了城南。 同华巷就在眼前,刚才骤然的震动,令许多人都以为是地动翻身,吓得夺门而出,一时间,焦急,害怕,惶恐,畏惧,如此种种情绪,心声不断,难以平复。 【救命啊啊啊啊——】 【地龙翻身吗!】 【得去找姥姥,她会吓坏的!】 【小宝去哪了,小宝,小宝……】 【贱皮子,趁机给跑了,别让我逮到你!】 【呜呜呜我好害怕】 【我的钱,我的钱掉哪了……】 同华巷里,脚步声连叠,倚靠在角落里的鹿安清,就变得不显眼了起来。 他无力地捂着嘴,闷闷咳嗽几声。 露出来的一小段皙白手腕上,黑纹密密麻麻交织在一处,令人见之生寒。 他的身体全靠墙壁支撑,这才没滑落下去,他缓缓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巷头出现的几位祝史。 鹿安清踌躇了片刻,不想在这时候和同僚见面,却也清楚这只灾祸出现在京都不太寻常,定然要上报史馆。 只是四周的百姓过于惊恐,将无数恐惧的情绪灌入鹿安清的耳朵,让他连说话都觉得疲累。 还不如…… ——“怎么在这里,都能遇上鹿祝史,可真是有缘。” 如同清风拂面,一双无形的大手捂住了鹿安清的耳朵,将所有疯狂嘈杂的声音阻拦在外。 那些癫狂的心声,瞬间被寂静吞没。 那一瞬涌现出来的莫名情绪,让他的手指抖个不停。他必须用力捏紧袖口,方才不泄露这一刻的心情。 鹿安清循声望去,但见一位秀美漂亮的青年从门内缓步而出。 他眸子异常清亮,仿若星辰。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袖口挽起,些许墨渍沾染其上。 其立在于门口,宛如一株挺拔的空竹。 公西子羽的唇角微弯,浅浅一笑。 那优美修长的脖颈泛着白,随着他微微颔首,愈发优雅从容。 他跨过门槛,好似从僻静踏入喧嚣,伸出的胳膊,用力地搀住要滑下去的鹿安清。 “好险呢,”公西子羽轻叹一声,“祝史没摔倒就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28 16:33:36~2023-07-30 16:2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与思、青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边过路客 100瓶;行行重行行 13瓶;青鱼 5瓶;D.p 2瓶;ABC、阿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我的劫数。☆ 这是一处普通的小门小户,看着不大,却很是温馨。可是公西子羽站在此处,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位曾经的东宫,为何能随意出宫? 而且出现的地方,又是在城南。这里可不是什么贵族子弟会出没的居所。 公西子羽将有些脱力的鹿安清半扶半抱,带着他往院里走。 鹿安清下意识一挣。 “鹿祝史,以你现在的身体,若我还让你这般离开,未免无情。” 鹿安清:“臣只是一时……暑气过甚,所以……” 公西子羽敛眉,抓住了鹿安清的手腕。在这只大手下,黑纹宛如扎入骨髓,连皮肉都滚烫起来。 “那这些黑纹,也只是因为暑气?” 鹿安清全身上下骨头都在发软,被公西子羽这么一抓,原本就煞白的脸色更加难看。 “你看得见?” “自然看得见。”公西子羽一笑,“我还知道,祝史该坐下歇息了。” 鹿安清被他强行按在屋内坐下去,便也懒得再挣扎起来,说到底,他的确是累得不想动了。 “公子,是何人?” 一道声音传来,鹿安清一瞧,正是思庸宫的非石,他一瞧鹿安清这般模样,忙说道:“仆去备些热茶。” “去吧。” 公西子羽看了眼鹿安清,知道祝史遭遇之事,靠着一杯热茶是安定不了的,却没有阻止非石的动作。 非石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道:“公子,祝史,方才好大一声响,仆险些以为地龙翻身。若不是公子说不是,便要带着公子跑出去了……” 鹿安清看向公西子羽:“公子似乎知之甚详?”他的声音听来有些细弱倦怠。 公西子羽:“祝史既出现在这里,那此事为何,也可想而知。” 鹿安清沉默,公西子羽能够看到黑纹,足以见得他有点神异在身,再加上他曾经东宫的身份,想要知道点关于史馆的事情,也很是容易。 毕竟那些世家大族,尽管从未明确,可对史馆的恭敬态度,也可见他们隐约知道什么。 一时间,小院内很是寂静。 只余下非石准备的动静。 公西子羽换了一件素净的衣裳出来,他挽起帘子立在门边上,平静地笑起来,“非石,我来罢。” 鹿安清默默盯着桌上的茶具。 一双漂亮干净的手冲洗着器具,将茶叶夹起放到茶具中,桌边的小火炉已经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同样是这双大手将其拎起,滚烫的热水冲倒在杯具中,茶叶被热水冲得沉在底端,又缓缓冒起来。 这些许茶叶上上下下,清淡的茶香便缓缓飘逸在室内。 公西子羽将茶具轻轻推到鹿安清的面前,他伸手去接,一不小心碰到对方温热的手指,下意识便往回收了收。 公西子羽轻笑,“我可不吃人。” 这刻在身体的本能却非轻易能控制,鹿安清只得含糊地解释,“非是公子之过,实乃下臣不惯与旁人接触。” 公西子羽:“鹿祝史不必放在心上。” 耳边难得的寂静,令鹿安清无时无刻紧绷着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下来。就算身上有再多的痛苦,都好似一点点松弛下来。 鹿安清的表情一直很少,但情绪舒缓,多少是能看得出来的。 一只蝴蝶颤巍巍地从窗口飞了进来,迎着温热的日头飞舞,淡淡的影子跟随着它,最终轻盈地落在鹿安清微弯的手指上。 只见漂亮的翅膀缓缓张开,又慢吞吞地收敛。 如此几次,蝴蝶像是鼓足了劲,迎着日头和微风又飞了出去。 公西子羽看着鹿安清的目光追随着那只轻盈的蝴蝶,仿若思绪也跟随而去。 公西子羽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弹了一弹,原本平静如湖水的眼神乍一瞬变得癫狂,漆黑如墨的眼眸染上少许猩红,仿佛荡开的刺目血液。 鹿安清的身体微僵,就像是一只感觉到危险的动物察觉到了危险,猛然回头。 那双疲累,倦怠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锐利精明,如同一把骤然拉满的弓。 公西子羽一眨眼,朝他微微一笑,真是温润君子。 雅致的茶香,伴随着他的动作,被推到了鹿安清的手边,“鹿祝史,请。” 就好像,刚才一切,都是错觉。 鹿安清垂下眉,真如这位所说品了品这新茶。茶水入口,不知不觉让他微蹙的眉头缓缓松开。 只刚才那一瞬的狐疑,让他忍不住思量。 刚才…… 真的是错觉? 鹿安清对危险的预兆十分敏|感。 这并非天生的能耐,而是靠着一次又一次危险里厮杀出来的本能。 方才那一须臾,莫名的恐惧爬上鹿安清的脊椎骨,锐利的直觉刺痛了他的神经,让他差点掀翻了这张桌案。 可现下,他又感觉不到任何一点异样。 真的是……错觉? 公西子羽缓缓斟茶,动作优雅,那平静淡定的动作根本无从得见,在刚才那一瞬间,一个充满暴戾的“他”,险些挣脱出来。 他迎着鹿安清的视线轻笑起来,睫毛如细密鸦羽,打下浅浅的阴影。 “鹿祝史,似乎对我,有几分好奇?” 鹿安清:“臣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外乎那几个。”他手中握着那盏茶,平静地开口,“可是公子出现在这的原因,却几乎没有。” 公西子羽:“此地,是祖母赐予我的居所,允我一月出宫一回,外出散心。” 皇太后很喜欢这个被废的太子殿下,鹿安清的确在宫人侍卫的心声里,有听到一些。虽然明面上一视同仁,可私下也有宽待。 鹿安清:“在城南?” 公西子羽:“城南,不正符合我现下的身份?”他浅浅一笑。 公西子羽被废后,明康帝和宁皇后就翻了脸。 宁皇后是一个性格强硬的女子,她为后,不善妒,不偏倚,做事公正,对后宫的妃嫔皇子皇女,也从未有过苛待之举。 在众朝臣的心中,宁皇后贤良公正,乃是不可多得的好皇后。 明康帝和宁皇后更像是合作的同伴,也是配合默契的搭档,如果不是因为公西子羽太子被废一事令帝后决裂,明康帝未必会另宠其他妃嫔。 宁皇后只有公西子羽这么一个儿子,爱得如宝如珠。 就算太子被废,有她在,才会让公西子羽继续留在皇庭,而不是被随便关押在宫外的府邸。 从公西子羽还能自由出入皇宫来看,这位废太子受到的钳制,可比外人想象得要少得多。 那他说出来的解释,便也略显敷衍。 鹿安清微微蹙眉,公西子羽明知道他能看得出来,却还是这么说,寓意为何? “叩叩——” 小院的门被敲响了。 非石欠身,正要出去,却被鹿安清拦住。他扶着桌面站起身来:“公子,臣叨扰多时,该走了。” 尽管没有心声,可鹿安清知道,门外的人,必定是史馆。 每逢灾祸出没,祝史拔除后,史馆都会派人检查附近百姓的情况。 公西子羽:“祝史,保重身体。” 他温润的目光落在鹿安清的手腕上,那细密的黑纹攀附其上,如同扭曲怪异的怪物,连带脖颈附近也有少许。 若非普通人看不到,不然鹿安清就这么走动,也会惹来不少侧目。 鹿安清不习惯被这么盯着,下意识捋了袖袍,低声说道:“臣无碍。” “是吗?” 公西子羽淡淡道:“非石,你送祝史出去罢。” 非石躬身,在前头带路。 待鹿安清的身影消失后,公西子羽才垂眸,捏起边上的茶盏。 还未端到嘴边,整个茶盏瞬间破裂成粉末,滚烫的茶水撒到公西子羽跪坐的膝盖上,浇湿了衣裳和桌案。 像是他的手在那一瞬间有了自我意识,不愿意让他吃下这杯茶一样。 公西子羽脸上完美的微笑并未褪|去,漫不经心地取出帕子擦了擦烫红的手指。 他的眼睛时而漆黑,时而血红,端得是可怕。 非石回来时,脸色微变。 他抿着唇想上前想要帮着处理,却看到公西子羽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非石,外面的,是史馆的人?” “正是。” “看来此地,出现了灾祸。” “公子,当真是灾祸?” 公西子羽看了眼非石:“方才的地动,你还真以为是地龙翻身了不成?” 同华巷震动时,非石本是想请公子赶忙逃命,可是公子却稳如泰山,根本没往外走一步,是外面喧闹声起时,才不知为何去了庭院,开门撞上了鹿安清。 非石心中疑窦,不知公子是否笃定鹿祝史在门外,方才开门的? ……可是,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 明武的心情很复杂。 城南发生异动的时候,连带他在内的诸多祝史纷纷赶来,原本以为他们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却没有想到动手的人速度更快。 当发现那个人是鹿安清时,明武心里的复杂更上一层楼。 他和江祝史一左一右,将鹿安清搀上去时,明显感觉到这具身体都是软着的。 “快回史馆。” 江祝史一把撸起鹿安清的袖子,看着上面的黑纹,脸色稍显难看。 明武看了眼,沉声说道:“带他回史馆,今夜不可回去。” 鹿安清靠坐在车厢内摇了摇头,“我没……” “闭嘴。”明武狠狠地瞪他一眼,“没事?要是真没事,你这脾气,乐意让人搀着你?” 鹿安清沉默了。 马车一路赶回史馆,便有史馆内的医官上门来。但顶多开些药补补元气,其他只能靠着鹿安清自己消磨过去。毕竟史馆内,没有和他契合的祝史。 明武看了眼已经在屋内歇息了的鹿安清,低声对江祝史说道:“江贤弟,今夜我就在外头守着。” 江祝史脸色微变:“你是担心……” “黑纹反噬,我怕他失控。”明武摇了摇头,“就算不是,有人守着,他也好过些。” 江祝史:“那我陪你。” “说什么胡话,明日要觐见官家,不好生休息可怎么行。” 明武大刀阔斧地将人赶走,然后守在外间。 屋内很是静谧,鹿安清一被接回来就好似昏睡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 明武瞥了眼屋内,有些不是滋味。 不到一月接连拔除了两只灾祸,这种能耐……纵然落在他们这些年长祝史的身上也未必熬得过去,可是今日将鹿安清接回来时,除了身体的异样,他的脸色甚至和寻常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个男人的身体内蕴藏着坚韧的神经,难以摧毁折断般,令原本不大喜欢他的明武,也忍不住心生佩服。 习习凉风吹过,屋内的鹿安清睫毛微微颤动,睁开了眼。 看似寂静的屋内,时不时还是会响起细碎的心声。 不过许是史馆的肃穆,这样的次数比外间少了点。 可严肃如明武,也不会一声不发。 这么多年,鹿安清唯有最近见到公西子羽的那两回,方才体会到何为真正的安静。 一想到那一瞬的静籁,鹿安清的心口像是被轻轻搔了搔。 有些痒。 他的欲/望淡薄,少有渴望的东西。 可鹿安清这才发觉,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抖个不停。 欲/望。 平生第一回,他感觉到这种滚烫的火焰。 他将手指紧握成拳,拼命深呼吸,又抿紧嘴角。仿佛这样,就能将喉咙的窒息排解出去。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 身体的酸痛都抵不上心中的杂乱,再一想到自己身上的黑纹,与外面留守的明武,鹿安清捂住了脸。 明武是史馆内很是厉害的祝史,有他在,应当不会再发生那种被灾祸袭击的事情了……吧? … 夜深人静,非石守在思庸宫内,安静地等着。 良久,从黑暗的小屋中,有人弯腰掀开门帘,缓步走出。 他的身形修长,手指染着淡淡的香气,立在门口,苍白的月色落在他的身上,好似为他遮上一层银纱。 那秀美漂亮的容颜带着清隽的笑意,“不是让你去歇着了吗?何必候着。” 非石小心地奉上巾子,“您这一回,进去得久了些。” 他的语气变得紧张了起来。 “公子,是不是要请皇后娘娘再寻真人?要是那位再……” “莫要痴了,这祸根本在我身,如何能一直靠外物、外人压制?”公西子羽接过热巾子包裹住手指,轻轻按捏着缓解关节的酸。 “非石,我的劫数来了。” 他的声音温如珠玉,细听,甚有几许笑意。 非石脸色微白,低着头不敢言语。 莫大的惶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近身伺候公西子羽,他再清楚不过这意味着什么。 … 翌日,天光破晓。 史馆内的鹿安清一夜无事。 没有意外,没有灾祸。 他揉着发痛的手腕,拧着眉思索,难道是外面守着人,便可以阻止那只灾祸再来? 他本还打算今日再出事,便将这事报给史馆。 他的目光,幽幽落在了外间的明武身上。 明武莫名打了个寒颤。 ……还是说,因为此地为史馆? 【作者有话说】 非石:因为我家公子的压制,不用谢。 * 感谢在2023-07-30 16:23:20~2023-07-31 18:41: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BC 10瓶;不想上线 5瓶;黑心甜汤圆、迷途知返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无形的触须。☆ 京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明康帝怎可能不知情? 在当日下朝后,皇帝就已经召见了史馆内几位史官,连带着太史令也入了宫。 彼时,宁皇后正在后宫陪着皇太后。 宁皇后瞧着严肃,不爱笑,不过对皇太后却是上心,每日都会过来坐坐。 “皇帝这个时辰,都还未歇息。”皇太后缓缓说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太后喜欢宁皇后这个儿媳妇,也喜欢公西子羽,明康帝和宁皇后虽因着公西子羽起了争执,可是皇太后一直盼着他俩能和好。 宁皇后:“听说城南同华巷出现灾祸,官家怕是忧心,召了史馆的人过来问话。” 皇太后皱眉:“京都脚下,不该出现灾祸才是。”真龙之气能够遏制灾祸,自然也该能阻止灾祸的出现。 自打灾祸显世,迄今为止,京都出现灾祸的次数寥寥。 宁皇后:“妾身也不知内情,母后还是等官家回来后,再问他罢。” 皇太后看着宁皇后,重重叹了口气。 宁皇后这个人要是真喜欢谁,便是端着一张严肃的脸,也能够让人看出几分喜爱柔情。可一旦冷情冷性起来,就连一点笑意都没有,只能感到古板严苛。 皇太后想了想:“史馆的事,明面上不好大肆封赏,不过也该赏。” 她看向门外。 “听说,唐贵妃最近一直很希望,三皇子参与朝事?” “三皇子年少有为,贵妃对他有所期许,也是正常。” 明康帝膝下的儿子说多不多,嫡长子为曾经的太子,近些年来,较为受宠的便是唐贵妃所出的三皇子。 皇太后摩|挲着念珠,笑眯眯地说道:“皇后啊,去,去把子羽叫来。” 宁皇后似乎知道皇太后想做什么,露出苦笑:“母后,子羽已经不是皇子,还是莫要……” 皇太后板起脸:“哀家说的话,都不管用了?” 宁皇后无奈:“妾身怎敢?这便让他过来。” … 鹿安清在史馆歇了几日,史馆陆陆续续来了两拨人。 第一波是明康帝的赏赐。 官家派了三皇子前来,赏赐下来的诸多物什里,包括了一枚蕴含龙气的玉佩。当时鹿安清不能见人,是史馆替他叩谢。 太史令直接将这枚玉佩给了鹿安清。 第二波人,乃是皇太后派来的。 又是晚了几日。 明康帝是个孝子,非常敬重皇太后,这些年来,除了废太子这件事上他独断专行外,从未驳斥过太后的命令。 皇太后想要令派人来,明康帝也别无二话。 只是这位派来的人选就有些令人尴尬。 ——是曾经的太子公西子羽。 他是在一个午后,带着几个人,轻车简从出现在了史馆门外。 鹿安清得知这个消息时,是那时,又一刻钟后。 他刚从小憩里醒来。 医官同他说,公西子羽听闻他还没醒,就不许他们唤醒他。 鹿安清微微蹙眉:“快些请公子进来罢。” 公西子羽进屋时,他刚刚清醒了些,正扶着床边打算坐起来。 公西子羽快步走到边上搀住,眼神有些神异地看着他,叹息一声: “鹿祝史总是这么勉强自己的吗?” 鹿安清被公西子羽这么直白的话堵得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几个医官在边上闷笑,有的欠身行礼后,还大胆地点头: “公子说得再对不过,鹿祝史着实是个爱强撑的人呢。” 还没见过谁满身黑纹,还总想着要回去的。 别的祝史遭受反噬后巴不得留在史馆或分馆内,以便禁制内的阵帮助疗伤,偏偏鹿安清的做法却与众不同。 鹿安清被他们揶揄得有些尴尬,见状,公西子羽便将其他人请离了屋舍。 他在边上坐下,缓声说道:“鹿祝史,自打城南出现异动后,父皇已经盯上了你。” 公西子羽单刀直入,第一句话,就让鹿安清的脸色微变。 “京都这些年,自打父皇登基之后,就从不曾出现过灾祸。然而你进京路上拔除了一只,城南又碰上一只,这步步紧逼也就罢了,偏偏每一次都是你遇上……”公西子羽道,“以父皇的警惕,绝对会起疑心。” “难道官家,还能怀疑是我自导自演?” 公西子羽摇了摇头,将一个匣子递给了鹿安清。 “自导自演倒不至于,然京都脚下出现灾祸,身为祝史,你当明白这其中的严峻。” 鹿安清看着那匣子,没有伸手。 公西子羽浅浅一笑,眉间温和:“祝史,且放宽心,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鹿安清犹豫了一会,这才打开了匣子。 匣子内,也放置着一枚玉佩。 这枚玉佩瞧着异常精美,入手的冰凉感,让鹿安清猛地看向公西子羽。 “这不可。” 他将匣子阖上,摇了摇头。 公西子羽:“这东西给了鹿祝史,反倒能发挥大作用。留在我身上,也不过浪费。” 鹿安清:“即便皇子,这也只有一枚,若给了臣,公子怎么办?” 公西子羽:“我身居皇城,已是全天下最安全之处。” 他见鹿安清态度坚持,便从他手中取走匣子,将玉佩取了出来。 这枚玉佩通体冰凉,其上刻有龙纹,蕴含着十足的龙气。比起祝史所佩戴的那一点气息,这枚玉佩内里所蕴含的截然不同。 公西子羽欠身,将其系在鹿安清的腰间。 鹿安清反手抓住玉佩,正要扯下来,却发现那龙气在玉佩内溜达了一圈,大大缓解了手指到胳膊的酸痛。 “鹿祝史,我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来的。要是祝史不喜欢,便丢了吧。”公西子羽轻轻笑起来,“还有……” 他的手指点了点鹿安清的胳膊。 他原本要说什么,鹿安清的脸色微微一变。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无形地碰了一下。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理智上,他知道公西子羽正按着他的胳膊,可他却觉得,有人正摸着他的后脖颈。 轻轻的,好像是风拂过般。 鹿安清都不用回头。 他知道身后没人。 公西子羽看出鹿安清的神情有些不对,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问道: “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鹿安清紧紧地抿住嘴角,那一点点的温热骤然放大,好似一下子变成滚烫的火苗,让他的皮肉都疼痛起来。 无形的手指从后脖颈一点点往下,顺着瘦削的背脊滑落到有点肉感的大|腿上。 那种感觉让鹿安清瞪大了眼,一下子滚离床面,就这么栽下去。 公西子羽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抱住,“鹿祝史!” 鹿安清抓住公西子羽的衣襟,眉间透着惊惧。就好像这个房间,除了他和公西子羽外,还存在着第三个隐形的、不存在的人。 可这不可能! 公西子羽看出鹿安清的神情不对劲,眼眸微动看向室内,他抱住鹿安清,轻而又轻地说道:“祝史,这屋内……” “出去。”鹿安清的声音带着细细的颤抖,“公子该离开了。” 公西子羽:“鹿安清,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鹿安清如同一条被钉住的蛇挂在他的怀里哀鸣,试图逃离这怪异的狂热。 仿佛有无形的触须在屋舍内扭动,连带着公西子羽的手指触碰到的每一处,都燃烧起怪异的焰火。 不对劲。 鹿安清死死地咬住下唇,燃烧起来的烈火朝着下|腹涌去,这羞耻反应逼得他的眼角荡开大片大片的艳红。 公西子羽神色微动,旋即将外衣褪下,覆住了怀里的人。 鹿安清揪着公西子羽的衣袍,细细密密地喘息起来。吐息的热气打在这窄小的范围内,令鹿安清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羞耻,癫狂,怪异,扭曲,种种情绪令他呜咽了一声。 而后脖颈一痛,他坠入了黑甜深处。 … 鹿安清再次醒来时,已经是黄昏。 他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盖着被褥,身上的衣物还是之前的,除了枕边多出一枚精致的玉佩外,并没有什么变化。 好似白日发生的事情,都是错觉。 他躺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坐起身来。 鹿安清神色古怪地捂住小|腹。 白日里的感觉,让他现在想起来都在后怕,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点燃他身体的焰火。 一分,一寸的皮肉,好似在那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感觉,仅仅是公西子羽指尖擦过的触碰,都令他敏|感到险些失态。 他手指微颤,摸上了自己的后脖颈。 在最后,应当是公西子羽捏晕了他,不然到底会发生什么,就连鹿安清一贯冷静的人,都不敢再想。 他仔细回想着发生的一切。 那种怪异的感觉,有点像是鹿安清在拔除灾祸时,意识分散出去的那种无形的触须。 那种触须既然能伤害到灾祸,那是否也意味着,这种意识触须也能拿来触碰……人? 看似无形,其实有形之物。 白日袭击他的人,是史馆内某一个,也掌握了这个能力的祝史……吗? 鹿安清不愿意这么想,可是史馆在他看来,也不大安全。 数日后,因着鹿安清数次请求回家休养,史馆这才派人将他送回了家。 即便如此,每日史馆还是会专门来查看鹿安清的情况。 之前是在鹿安清身上检查不出黑纹,才会让他在家中自便,这回反噬严重,史馆当然不会安心。 阿语好不容易挨到鹿安清回家,眼睛里都憋着一泡眼泪,差点就落下来。 鹿安清笑着说道:“我不是请了人回来,和你说一声吗?怎还是哭哭啼啼的样子?” 阿语扶着鹿安清往里走,嘟哝着摇头:“可郎君迟迟不回来,我都担心,郎君是不是再一次离开京城,不要我了……” 鹿安清:“你跟着我也不合适,危险。” 阿语瘪着嘴,将鹿安清安置好后,又去给他准备热水泡泡脚。 “郎君总是这么说,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也是,如果我那会在的话,郎君这只脚……” 许是阿语太担心,竟将原本想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说了一半意识到不对,连忙停下,可是该说的已经说了许多。 他端着热水慌忙跪下来,“郎君,我,奴知错了,郎君莫要生气……” 鹿安清叹了口气,倚着床柱坐着,“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下。我这条腿废了就是废了,别再惦记着了。我都没那么在意,你何必时刻记挂着?” 阿语猛地抬起头,咬着牙说道:“就算郎君不记得,我也会记一辈子!” 鹿安清敛眉,“将热水端来罢。” 阿语这才起身,将木盆放下,还想给鹿安清洗脚。 他无奈地让阿语在外间守着,阿语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郎君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自己来做呜呜呜呜……】 阿语心里的哭声,让鹿安清哭笑不得。 除去鞋袜,畸形的左脚,便展露无遗。 鹿安清弯腰,将两只脚浸在热水里。右脚明显感觉到了舒适的热意,左脚却朦胧得好似隔了一层,感觉不到冷热。 他动了动脚趾,其上黑纹也跟着扭曲爬行。 鹿安清拔除灾祸后,之所以不想和史馆立刻碰见,也有他自己的原因。 鹿安清这些年在外,遇到的灾祸不少。 次数多了,他也逐渐发现自己和其他祝史不大相同。 灾祸被分为天地玄黄几个等级,祝史自然也依着天地玄黄来划分。 他在史馆的评级是黄。 按理来说,鹿安清只能拔除黄级,遇到其他等级的灾祸也只能落跑。 可不管鹿安清遇到的是什么等级的灾祸,除了那只神出鬼没的之外,他一般都能拔除。 也一般,会招惹反噬。 黑纹对他而言,是老熟人了。 他捏着麻木的左脚,怔怔出神。这一次京都城下出了灾祸,不止是史馆,便是官家也会盯着,这件事看着小,却不会轻易善了。 可鹿安清也做不到明知危险在前,却为官家有可能的戒备,无视了周边的百姓。 他清楚自己身体的怪异,寻常的祝史未必有他这么敏|感,能够立刻感应到灾祸的出现。 啪嗒—— 啪嗒—— 鹿安清将脚抽|出来,放在木盆边上,弯腰用白布擦拭了一会。 罢了,那些都是晚些日子才要担忧的事。 眼下最起码,还有一点幸事。 史馆一连数日,有史官在外守着,灾祸再不曾找上门来。 不知是史馆戒备森严,还是因为门外有人守着。 不过,史馆送鹿安清回家时,也让祝史在他家附近设下了阵,以那样的强度,就算有地级灾祸闯入,也勉强能够抵抗一时。 那只灾祸,再不会来了。 鹿安清以手背擦了擦额头的薄汗,扬声将门外心声一直呜呜呜的阿语叫进来。 “行了,今夜让你在外头守着,行了吧?” 阿语呜呜的心声一下子停了下来,高兴地看着鹿安清。 “真的?!” 【郎君是怎么知道的不管了郎君就是这么厉害嘿嘿嘿……】 鹿安清在心里无奈地说了一句,小傻子,面上沉稳地颔首:“当然是真的。” … 飒飒风声,树叶摇晃。 半睡半醒靠在外间的阿语猛地醒了过来,扶着自己的脑袋暗暗叫了一声好险。 他差点要一头栽倒下去。 外间亮着一盏烛台。 豆大的光,只能照亮周边小小的一处。 阿语借着这小小的光亮起身,朝着内室看了一眼。 屋内静谧无声,郎君应当还在熟睡。 那就好。 鹿安清离开京都多年,刚回来时,阿语也有些担心郎君会不会变了。 可阿语还是一直留在鹿家不肯走。 毕竟郎君离开京都这么多年,每年都会惦记着送银钱回来,再怎么样,郎君也不是坏人。 阿语宁愿在这小院里守着,也不愿意回本家,或者自立门户去。 当年要不是郎君,他也活不下来。 后来也说明,郎君,还是郎君嘛! 阿语搓了搓自己的脸,寻思着再眯一会,就是这天气怎么这么奇怪,这大夏天的怎越来越冷? 他搓着自己的胳膊哈气,惊觉自己嘴边吐出来的居然是白气! 这可是六七月! 阿语发现不对,眼角的余光一瞥,突然发现,墙上不知何时挂着一道扭曲的人影。 “啊啊啊啊啊——” 阿语猛地从软塌弹起来,脑袋惊慌地四处查看,怦怦乱跳的心好像要窜出来,吓得他手脚无力地捂住心口。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他狂乱地看了一圈,发现安静无声,只有自己刚才那句惨叫后,这才发现这是自己做了噩梦,被魇住了。 “……阿语,怎么了?” 内室传来鹿安清含糊的声音,好似是被阿语的尖叫给吵醒了。 阿语连忙开口:“郎君,没事,我就是不小心撞到了。” 他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怎么自己一个照顾人的,反倒是让郎君这个病人睡得不安生? 他搓了搓手,这屋怎这么冷啊……他下意识看向梦里挂着可怕人影的墙壁。 好险,那里什么都没有。 阿语一边搓手一边坐起来。 “唔呜……” 是里面传来的动静。 阿语:“郎君?” 屋内没有回应。 阿语轻轻又叫了一句:“郎君?” 他举着那烛台,隐隐约约地看着屋内。 郎君好似侧着身子在睡,刚才那些许碎语声,好像是他的幻觉。 阿语揉着自己的耳朵,奇怪地坐了下来。 他将烛台放在眼前,瞪大了自己的眼,决定这后半夜要好好保持清醒,再不能这么随便就睡过去了! 【滴答……】 【滴答……】 【滴答……】 屋内,阿语以为本该睡去的鹿安清,却在艰难地呼吸。 他的手指抓紧被褥。 腰部往下冰凉的寒意让他心跳不断加速。 他揪住床上被褥,瘦削的腰身绷紧。 阿语那个小傻子…… 鹿安清死死抿住唇,生怕一点点吐息流露,惹得阿语闯进来。 再给这傻子招惹杀身之祸!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31 18:41:02~2023-08-01 19:5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树、灰常有爱小白兔、与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灰常有爱小白兔 38瓶;行行重行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你我都一样。☆ 在阿语惨叫着醒来前,已经有个怪物循着血肉的气息爬进了这座安静的小院。这只灾祸非但没被史馆的阵所困,甚至都没引起任何的动静,就入侵了鹿安清的院子。 而鹿安清因为史馆的布置睡得太深,麻木的神经直到危险触及皮肉时才猛地察觉到,下意识一脚踹向那已经栖息在床尾的灾祸。 湿冷的手指抓住那只脚,顺势将其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侧过头去咬了一口。 锐利的齿擦过细嫩的皮肉,留下不祥的暗红。 斑驳的黑纹伴随着鹿安清体内的力量,如同被汲取的食物,缓慢地抽离出他的身体。 而后就是阿语惨叫的动静,惹来了灾祸的注目。 那傻蛋! 鹿安清发现那怪物原本捉着他脚踝的手指变得紧绷用力,阴暗的角落里,那滋生出来的恐怖触感,仿佛像是野兽在扑向猎物前的最后一击。 阿语刚才的动静,到底惹了灾祸的注意。 鹿安清本能挣动被抓住的右脚,夹着灾祸的头颅脖颈往床内侧压下,旋即被褥被他掀了起来,一下子盖住了他和灾祸。 两道咒令从鹿安清的左右手飞出,紧紧缠绕在灾祸身上。 此举不为击杀灾祸,而是为了阻止灾祸动作。 狭窄夜里,鹿安清听到了阿语细细碎碎的动静。 简单对话后,那傻小子总算安静下来。 可是鹿安清这里就不妙了。 在交谈时,他明显感觉到有什么怪异的触感在被褥下蜿蜒爬行。 就像是冰冷的蛇信。 被压住的左脚已经毫无感觉,可是沉闷冰冷的软物在方寸间挪移的感觉,却是异常鲜明。 这种过于亲密的姿态,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 他安抚下阿语,正想趁机将那只灾祸给制住,却发现另一只脚踝,已被阴冷的柔|软物体缠绕住。 两条腿都被不知名的物体,抬高到两侧。 这种屈辱的姿势,令鹿安清急红了眼,借由那滴答作响的心声,意识狠狠地掼在灾祸身上。 这怪物仅仅摇晃了少许,附身下来。 散乱的黑发间,鹿安清依稀看到了一点容貌……那看起来有些眼熟,只是片刻熟悉的感觉倏忽而过,露出了一双猩红狰狞的瞳孔。 鲜红如血的瞳孔注视着鹿安清,发出低低怪异的声响。 “郎君,你醒着吗?” 这动静,果然引来了阿语的疑窦。 他醒着,夜半时分一点点动静,都非常清晰。 鹿安清捂着嘴闷哼了声,右脚已经挣脱开,可是虚弱无力的左脚还被灾祸牢牢把持着,根本撼动不了怪物的力气。 “阿语,出去……” 鹿安清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颤抖。 “郎君,到底是出什么问……” “出去!” 鹿安清侧着身,一只手用力撑在床头,另一只手掐着咒令,生怕灾祸因为这动作袭击阿语。 那上半身尚算是得体,被被子挡住的下半身,就难以用言语形容。 湿哒哒的,黏糊糊的痕迹爬满了床尾,散发着古怪的味道,闻之令人眩晕。 阿语觉得,屋内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可他更记得,郎君曾说过的话。 他说,要是阿语想跟着他离开京都,那将来在外遇到什么事情,必须都听他的。 阿语咬牙,提着烛台出了门。 屋外狂风大作,将悬挂在屋檐上的灯笼吹落下来。摔倒在边上的灯笼晃动了少许,一下子熄灭过去。 阿语不由得想起不久前的噩梦。 在狂风中,烛台也随之熄灭,只有月光拖长了阿语的影子。阿语紧张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在这别样的寒意里瑟瑟发抖。 郎君,真的没事吗? 哐哐—— 接连几扇窗都被大风刮开,穿堂风呼啸而过,卷起了漫天帘布。暗淡漆黑的室内,投射进来的惨淡月光照亮了方寸大的地方。 床榻上,散发着某种不祥的气息。 在风中乱卷的床帘里,有一双手挣扎着扯住了少许布料。 刺耳的布料撕裂声里,那双手被黑暗重新吞没,连带着半边柔|软的布料覆盖下来,遮严了这怪异的一幕。 … 思庸宫殿内,只亮着一盏小小的灯。 在狂风拍打着屋舍时,这点小小的光亮看着有几分怪异。 在光影交界处,有人坐在那里。 披散的长发如墨,如同蜿蜒爬行的黑蛇。 唯独根骨分明的手掌裸|露在灯光之,撑着侧脸,好似主人正在闭目养神。 上好的玉石环在手腕间,那莹莹的光,就好似一道禁锢的法器,与这满室的阴暗漆黑格格不入。 良久,烛光发出一声爆响。 公西子羽这才缓缓睁开眼眸。 “咳咳咳……” 深夜,非石守在思庸宫内,骤然刮起的狂风,令他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 在风里,他隐约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只那血气转瞬即逝,还未等非石探寻一二,就听到殿内自家主人咳嗽的声音。 “主子,仆为您端些热茶……” “不必。” 屋内传来平静的回应。 “让石一盯着些史馆。”非石欠身,毕恭毕敬地听着屋内的吩咐,“还有,鹿安清。” 非石:“仆记下了,只是主子,三皇子近来一直蠢蠢欲动,几次三番试图联合唐相国请立太子……” 他并未因为深夜突然有此对话感到诧异,更不曾因为那半夜突亮的殿内而有什么警惕。 他只是深深地弯下腰去。 那自然流露的敬畏,远比鹿安清曾看到的要来得愈发深沉。 “就让他去。”那把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他越着急,死得越快。” 明康帝将那把椅子看到无比重视,三皇子越是钻营,就越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涉及到权力时,他们这位好父皇,可根本没有仁慈之心。 非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当他消失时,思庸宫拐角处,又走出来一个非石。 他提着灯笼。 狂风中,那盏灯笼摇曳得宛如要断裂,那摇摇晃晃的灯火,还是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这位“非石”的相貌身高,和原来的非石一模一样,若非两人前后脚出入,根本认不出来,世上还会有这般相似的人。 他走到非石惯常站着的位置守着。 思庸宫变得愈发寂静。 公西子羽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自己,散乱的墨发,怪异的衣裳,以及晕染在血气里,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那味道看似陌生,却也熟悉。 是鹿安清的味道。 “数次离开,便是去寻他?”公西子羽温柔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不可觉察的危险,“怨不得,那日我初见他,你这般安静。” 有细细碎声回应,如同怪异呓语。 字字句句如同怨毒诅咒,浸满致命的毒液。 那种侵入骨髓的冰冷,如同阴郁的鬼魅,无时无刻都在试图吞噬掉眼前这看似风清月朗的公西子羽。 青年微蹙着眉。 清浅的眼眸却透着淡淡的笑意。 “这具身躯属于我,你想利用其去做些什么,总得经过我的允许。”如水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言道,“镇压得你不得出又如何,岂不是理所当然?” 砰砰砰—— 思庸宫内的门窗疯狂震动起来,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气正在捶打着整座殿宇。 公西子羽起身,如墨的长发落在身后摇曳。白皙的指尖擦过腰间,不再有熟悉的触感。 那枚玉佩,已经被他转赠给鹿安清。 一想到那位祝史,他便低笑着摇头。 鹿祝史怕是没将他那枚玉佩带在身边……不然,怎么会今夜又这般倒霉,被“他”所袭击? 只不过…… 公西子羽不知想到什么,眸色渐深。 那日赠送玉佩时的画面一点点浮现。 ……黑纹在鹿安清如玉的胳膊上蜿蜒,好似细细密密的天罗地网,又像是捕获猎物的巨蟒,将网中人缓缓勒住。 无形的触须缠绕着猎物,瘦弱的躯体在怀中挣扎的模样,就好似在白雪涂抹开的艳红图景,正一层层染上最不堪入目的色彩。 啪嗒—— 疾风终究熄灭了殿内最后一点光亮。 公西子羽立在惨白的月光下,一点点收敛着神情。 公西子羽能看到黑纹。 他清楚史馆之事。 他知晓祝史。 他是……同样身有神异之人。 尽管再不可能,但那一日让鹿安清流露出不堪羞耻一面的人,竟是他……吗? 耳边好似有怪异恶意在狂笑。 嘲笑着他先前看似无用的自持谨慎。 “哈哈哈哈……公西子羽,你与我又有何差别!” … 阿语一夜都没睡,抱着烛台蹲在门外,就这么傻傻等了一夜。 直到某一刻,莫名风声停下。 阿语猛地站起来,转身看向门内。 “郎君?” 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好像被棉花堵住,差点说不出话来。他狠狠咳嗽了两下,摸着自己的喉咙张嘴。 “郎君,我能进去吗?” 过了半晌,才传来鹿安清低低的声音。 “进来罢。” 阿语冲进屋内,急切地打量起四周,然后落在床榻上。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看到他担心的画面。 鹿安清正坐在床边,身上披着外裳,看着神情有些倦怠。可不管怎么看,都非常正常,就好像昨夜只有阿语撞见了怪异。 阿语的嘴巴张了又张,然后僵硬地说道:“……所以,昨天晚上,我梦到有个人影挂在墙上,那其实……不是梦?” 那是梦。 灾祸的出现,会让人产生幻觉,这是从前就有之的。 鹿安清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阿语,昨夜,你可曾感觉到什么不对劲?” “郎君指的是什么?” “气味,威压一类。” 阿语摇头,闷声说道:“没有,除了那个噩梦。” 鹿安清若有所思。 昨夜,他也没再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腥臭味。 那是灾祸一般携带的气息,不容错认。 可是昨夜那只灾祸,身上却不再有这样的气味。 可鹿安清又很清楚,那就是那只三番两次前来的灾祸…… 这其中的差别究竟为何? 为什么在史馆时,那只灾祸就没找上门来,偏生回到自家住宅就有这样的变故? 是因为史馆的禁制? 还是……那只灾祸,有了什么变故? 鹿安清夜半便昏了过去,天将明才醒。 那时,他便是这般躺在床上,衣裳整齐,好似有人曾为他整理了这一切。 宛若昨夜的癫乱,都只是梦。 身上的黑纹都被吞噬,体内的力量倒是还残留了少许,不至于跟从前那般狼狈。 这应当是好事。 可鹿安清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湿凉的软物宛如敲骨吸髓的怪物,贪婪地啃噬着那本该毫无知觉的腐朽皮肉…… 鹿安清的瘸腿猛地刺痛起来,鲜明地提醒着他昨夜的一切。 他闭了闭眼,这件事,再不能这般下去。 任由着灾祸主动现身只是死路一条,他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找到这只灾祸的所在,然后—— 拔除它! 【作者有话说】 看了眼评论,为什么之前灾祸没去“找”鹿安清那不是,咳咳,被公西子羽镇压了嘛(这叫什么,我镇我自己? 第8章 ☆“我是没这样的本事。”☆ “官家,刘顺德求见。” “宣。” 一位身材中等的玄服官员在外等待了片刻,这才被出来的内侍接引入了殿中,穿过数道关卡,最终在帝王身前叩拜: “官家,臣已经查到了。” 刘顺德是祝史,但也是明康帝的人。 这些年,史馆安安静静,看起来就跟普通的司衙差不离,这些祝史也有不少忠心于帝王,为其臣服。 这个有些神秘的地方,在明康帝的眼中,是个不大痛快的眼中钉。 明康帝轻笑道:“噢,如何?” 刘顺德低头:“鹿安清是在神元十七年入的史馆,那一年刚好有灾祸在徐州作乱,他拔除了一只黄级灾祸,被太史令破格招入。” 朝中,除了吏部有资格评定官员的升迁外,唯独史馆有这个权力将普通人提拔为官,无需经过考核。 “不过,据臣所知,太史令对鹿安清,很是另眼相待。他不过是一名黄级祝史,却能够十年不回京城回禀。身形有缺,却能够名列这一次内廷轮换的人选……”刘顺德毕恭毕敬地说道,“这或许源自于,鹿安清可能有越级处理灾祸的能力。” 明康帝挑眉:“城南灾祸的等级评定出来了?” 皇帝很是敏锐,刘顺德这么一句话,就让他勘破了其中的要紧。 刘顺德:“正是。那灾祸,是玄级。” 可鹿安清,不过堪堪黄级而已! 连日大风,整个皇城连着几座宫殿都要窗纱被风刮破。 总管姚英沉默站在明康帝身后,听着殿外呼呼的风声,垂下了眸。 …… 怪异的狂风里,史馆内,仍旧是那般肃穆。 明武穿行过走廊,在呼啸的风声里,弯腰踏入小楼内。 史官悄无声息地放下纱帘,也好似将狂风拦在门外。 “坐。” 一入二楼,明武便听到一把苍老的声音。僻静室内,简单摆放着棋盘与坐具。一位老者,捏着棋子正坐在里侧。 明武行礼后跪坐下来,轻声说道:“太史令。” 他们这位太史令官居三品,却无需上朝,藏在史馆深入简出,少有人能见。 “明武啊,前几日的灾祸,处理得如何了?” 太史令悠悠问道,他鹤发童颜,头发胡须都已经花白,但瞧着面相可亲,很是和蔼,正悠哉悠哉地摆放着棋子。 明武:“同华巷附近的百姓都安抚好了,鹿祝史处理得很是妥当,不仅封锁了灾祸出现的地方,也庇护了附近的百姓,倒是让处理后续的同僚无用武之地了。” 太史令颔首:“今日,针对城南灾祸的评等已经出来了,你猜猜是何等级?” 明武面有犹豫,片刻后叹息着说道:“我猜,是玄级。” 史馆内部,将灾祸划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级。 祝史的等级,也依着灾祸,划分为天地玄黄四等。 太史令:“的确是玄级。” 明武的眉头紧蹙,忽而提起另一件事。 “太史令,此前,鹿安清在京都城外拔除的那只灾祸,是什么等级?” 太史令:“地级。” 明武断然摇头:“这不可能,鹿安清不过是个黄级祝史,怎可能拔除得了一只脚踏入地级的灾祸?” 一只玄级也就罢了,可是事关地级! 太史令笑眯眯地示意明武开始下棋:“所以,这件事,就交给你来查查了。” … 马车外喧闹不断,前些时日的地动,似乎已经不再成为新鲜事。 京都百姓的话题,已经从城南,转移到了相国府上的几位小姐的争斗去。 一辆马车正在慢吞吞前进。 车厢内,鹿安清头脸低垂着,正闭目养神。 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拐角一声呜咽可怜的哀嚎声。 ——没有任何意义。 是人之将死,只在心中、最后的一声呜咽叹息。 却沉沉地贯入了鹿安清的耳朵里。 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好像是前面发生了拥堵,鹿安清睁眼,伸手挑开了车帘。在前方的拐弯处,聚集了不少人,在间错的人影里,他隐约看到了一个萎在墙角干瘦的老人。 【是隔壁赵氏他爹,给她男人活生生饿死了。】 【赵氏苦啊,摊上这么个男人……】 【嘿嘿,赵氏他爹死得好,当初我去偷摸赵氏的时候被抓到,结果被这老头追出了好几里路!活该饿死!】 【赵氏她男人今晚不在吧?不如我爬墙去?】 【赵氏不过外出几日,这亲爹就给她男人饿死了,她男人可真不是个东西!】 【可怜的老头……】 各种或是善意,或是丑陋的心音。 马车顺着人流,耳边的声音更加嘈杂,好似一滴水,炸入了油锅。 老人的尸体横在角落里,手里抓着一个灰褐色几乎看不出来是窝窝头。 咬了一小口。 他身上的衣物散发着腐臭的味道,但衣裳看起来还算整齐,破裂的地方都被小心翼翼地缝上,看得出动手的人针线活不错,异常心细。 【阿爹!!!】 一个瘦弱干净的娘子从围观的人群里挤出来,在看清楚老人的模样时难以置信,崩溃得跪倒在地。 【刘三!!!我杀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仇怨冰冷的怨毒刺入鹿安清的耳朵里。 她泣不成声,眼睛哭得通红,看起来柔柔弱弱,可怜极了。 【好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阿爹,阿爹,我恨啊……是不孝女对您不住……阿爹……】 一边,是赵氏心里追悔不及的痛苦。 【唉,可怜的人。】 【刘三可真是个怂货,只要他再胆大点,都可以拿赵氏出去卖……】 【嘻嘻嘻嘻,赵氏怎么也不早点死?那可怜的模样,是来勾|引谁?】 【明天去赵氏家帮个忙吧,唉,她家里可是没有长辈,这后事,都不知道怎么料理。】 【可怜人……】 【不出三日,这婆娘必定要给刘三卖了!】 【她的腿儿可真是白细,怪不得那几个泼皮瞧上了她,真是不要脸的骚|货】 一边,是难以辨别的善或恶。 尤其是那些晦涩的恶意铺天盖地笼罩下来的时候,鹿安清的手指痉挛地颤抖了一下,又缓缓泄去力道。 他的表情空白,就好像情绪也被完全收敛在空壳内,面无表情地说道:“阿语,去叫巡逻的官兵,就说这里出了命案。” 阿语不明其因,但点头就去了。 一刻钟后,有官府的人赶来接手此事。 为首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官袍,大红色的衣裳衬着他面红齿白,乃是一位俊俏郎生。他带人赶来,一瞧地上的尸体,再看众人围观之态,立刻让人拦住他们。 越过诸多窃窃私语的看客,俊俏郎生握刀,问起了详情。 鹿安清于众多浪潮中听到一句半句懒散的埋怨。 【这皇城跟脚下都死了人,衙门是怎么做事的?】 这声音听来有几分熟悉,叫鹿安清侧头,正好对上那俊俏郎生的脸。 ……果真是他。 “阿语,你留下协助衙门办案。”鹿安清低声嘱咐。 阿语略有担忧,但还是点了点头。 俊俏郎生原没注意他们,这一个细微的对话,让他猛地看了过来,就看到车帘落下,而后有人从车厢内挪出来,亲自驾了马车。 他蓦然瞪大了眼,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 那人…… 只那妇人和阿语一并拦在他的跟前,原要去追鹿安清的动作被打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离去。 就在刚才那几句话的间隙,他早已认出来那到底是谁! “头儿,我们去拦?” 下属看出男子心中所想,主动说道。 “不必。” 男人将娘子搀扶起来,闷闷不乐地说道:“他要是想走,谁都拦不住。” “不就是个瘸子吗?” 刚才那人行动不便,一眼就看得出来。 男人厉声说道:“再说半个字,我割了你舌头!” 他素来是个温和疲懒的性子,甚少发脾气,一旦发作,手底下的人都瑟缩起来,不敢再说。 男人沉着脸,看向被他吓得僵住的女子,又恢复了温和的语气:“莫要担心,出了何事,等到公堂上再一一道来。” 不远处,一个浑身酒气的中年男子刚被几个公差拖着出来,还一边撒着酒疯胡搅蛮缠。边上的衙役懒得和他计较,一拳将人敲晕了,直接拖走。 男人将妇人交给了其他人,这才看向阿语,语气宽和地说道:“你家主人,是鹿氏的鹿安清,对吗?” 阿语谨慎地欠身:“正是。”眼前这人他看着有几分眼熟,不知为何,心口跳得更加厉害,好似有什么不祥之兆。 男人的笑意更浓:“我是你家主人的朋友……” 他这话还未说完,阿语终于想起这人到底是谁,白氏白彦。 ……的确是年少鹿安清的友人。 却也是当初与鹿安清割袍断义的人之一。 … 只是非常不巧,鹿安清去拜见太史令时,遇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鹿安清驻足敛眉,望着屋内端坐着的公西子羽,不由得心生感慨。 太史令呵呵笑了笑:“安和,坐下说话。” 鹿安清行了礼,望向公西子羽。 “不知公子为何在这?” “有事请教老师。” 鹿安清挑眉,老师? 太史令:“我曾是东宫太傅之一,但也没教什么,这句老师过誉了。” 公西子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太史令笑着摇了摇头,对鹿安清说道:“安和,你也听听看,子羽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公西子羽的指腹漫不经心地擦过腰间的荷包,笑起来的时候,实在是好看:“这么多年来,祝史内,有契合者,便能更好地对抗反噬,说不得,祝史与祝史间,也有不同。” 鹿安清:“譬如?” 公西子羽:“有人擅攻,有人擅守,彼此契合,便可事半功倍。” 公西子羽所言,并非虚妄。 只是还未等鹿安清深思,就听到公西子羽朗声,明亮过头的眸子里似有深意: “说不得有些祝史,也有如同灾祸那般外化出来的意识触须呢……” 鹿安清的脸色微变,他下意识想起来的,不是他在城南拔灾祸的那一回,而是身处史馆、却被不存在的东西触碰之事。 看似不存在的触须,祝史,意识外化的存在,触碰…… 鹿安清定定地看向公西子羽,语气轻柔,眼神锐利: “臣猜,公子不会碰巧,正掌握了这样的本事罢?” 公西子羽眼眸似有莹润水光微动,身上气息素雅如白梅,清浅如茶花,如沉水 般的味道总是柔柔缭绕在身侧,如同他现在的声音,温柔得令人有些生畏: “鹿祝史,怎会,我是没这样的本事。” 他一身单薄青衫坐在座椅上,迎着鹿安清的眼神笑了笑,正是如玉公子,温柔多礼。 仿佛连多一分怀疑,都是亵渎。 【作者有话说】 某不知名灾祸:此人谎话连篇,一肚子坏水,心都是脏的! * 感谢在2023-08-02 20:10:27~2023-08-03 20:3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灰常有爱小白兔、江霖、Lin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0瓶;喵、Aho 10瓶;AB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原来,当真是在下的问题。”☆ 公西子羽的想法,便是认为祝史或许也能修炼出无形的触须。 甚至于,这种无形也是相对而言。 眼睛看不见,可是在祝史的感知中应当是能察觉得到的。 ……非常离谱。 但也,确有可能。 鹿安清便是这么一个例子。 鹿安清不由得想起那些撑不过反噬的祝史。 当他们发疯,癫狂时,又有谁能说他们都是正常人? 鹿安清拔除过无数灾祸,可杀人……只做过一次。 是他曾经的同僚。 一个倒霉,被灾祸吞噬了的祝史,彻底失去控制,异化成怪物。 祝史们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那可真的是谁都说不准。 不过,鹿安清也才知道,当年公西子羽出生后,就显露了些许天赋。 明康帝那时和宁皇后正是情|浓意浓时,一听皇后的担忧,便点了太史令入宫为太傅。 太史令成为太傅后,悉心教导了一段时日。 是到后来,公西子羽被废,打入冷宫,这才中断了来往。 宁皇后出身宁氏,是百年世家,有她庇护,公西子羽就连在思庸宫内,其实也算是进出自由。 只不过,公西子羽被废后,一直深入简出,很少与外人交流。 也就是最近这半个月,才出入频繁了些。 太史令:“安和,我已许你在家里好生休息,你却还是赶着过来,是有什么事。”他呵呵笑了几声,“以你的性子,若不是这般,怕是都不想靠近史馆。” 鹿安清有些尴尬地说道:“只是有些小事……”他看了眼端坐在边上的公西子羽,也懒得遮掩,将自己最近遇到的事情一一道来。 太史令原本笑得很是温和,听着鹿安清的话,神情逐渐变得严肃。他捋着胡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场中二人,扬声命令史官去把几位祝史叫来。 包括明武在内,全都是地级的祝史。 不多时,明武冷冰冰地带着几位祝史前来,这其中就包括那位年纪小些的江祝史。 太史令:“安和,你再讲讲,你近来遇到的事情。” 鹿安清欠身,又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太史令:“诸位怎么看?” 江祝史起身,对鹿安清道了一声歉,然后走到他身旁,抬起他的袖口查看。 果不然,原本布满黑纹的胳膊如今却是白皙一片,好似曾经的模样不过是幻梦。 明武:“鹿安清,你往日遭遇反噬,需要多久才可全部褪|去?” 鹿安清沉默了一会,慢吞吞地说道:“好几个月?我很少遇到。” 江祝史接口:“鹿祝史是黄级,拔除的灾祸应当也是黄级,要处理起来,应当不会那么严重。” 明武神色古怪地看了眼江祝史,加重了语气问鹿安清:“很少遇到是何意?很少遇到灾祸?还是很少遇到反噬?” 鹿安清抿唇:“……我拔除灾祸,总会招致反噬,这黑纹反噬,总归寻常,因着日日在身,所以也少有在意。” 江祝史听着前半段,还在忍不住摇头,似乎是感慨鹿安清的倒霉,可是听到后半段,他的动作突然僵住,猛地看向鹿安清。 明武手边上坐着的另一个祝史忍不住皱眉:“鹿安清,太史令在此,有些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叫做反噬日日在身,要是这般,你早该死了,怎可能还坐在这里说话?” 鹿安清疲倦地闭了闭眼,就是回到史馆会这般麻烦,所以他才懒得动弹。 一道温柔的嗓音打断了其他祝史对鹿安清的咄咄逼人,只见坐在边上一直安静听着,不怎么说话的公西子羽开口: “史馆内,祝史拔除灾祸的记录,总该是有的吧?” 他看向太史令,微微一笑。 “敢问老师,鹿祝史过往拔除灾祸的数量,一共多少?” 寻常祝史,自然不会知道这些。 唯独太史令掌管一切,还有其他几位长官,才会知道这些内情。 公西子羽的问话,将厅堂内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了太史令的身上。 太史令:“数量嘛……呵呵,安和拔除的数量,的确是多了些。” 他慢悠悠地从手边捡起了卷宗。 明武一眼认出来,那是每个祝史都会有的卷宗记录。 “这是安和最近一年拔除的灾祸记录,约莫三百六十只。” “这不可能!” 江祝史猛地转身,看着太史令手里拿着的卷宗,快步走了过去。 太史令将卷宗递给了江祝史。 江祝史扯开看了几眼,神情逐渐变得茫然起来,好像有什么怪异的事情冲撞了他的认知。 几个祝史也顾不得颜面,都围了过去。 满堂寂静中,只听得公西子羽浅浅温和的声音。 “这般多年,鹿祝史着实辛苦。” 鹿安清:“分内之事,不敢当。” “分内之事?”公西子羽歪着头,看着那几个祝史古怪的表情,低笑出声,“的确是分内事,只是看来,也非普通小事。是鹿祝史太过淡泊,才没将这些苦难放在心上。” 鹿安清被公西子羽说得蛮不自在,微微沉着脸。 公西子羽看着鹿安清木着脸,可耳尖微红的模样,笑意更浓。 这不是显得有些,惹人怜爱了么? 明武啪地合上了手里的卷宗,沉声说道:“卷宗不可能为假,以鹿祝史的实力都无法拔除的灾祸,会是什么级别?” 其中一个祝史迫不及待地问道:“鹿祝史,你觉得那是什么级别?” 不论是明武,亦或是其他祝史,他们看待、对待鹿安清的态度,和之前有了鲜明的变化。 称不上毕恭毕敬,却是多了几分敬重,不再那么肆意。 还有的祝史已然受到刺激,还无法回神。 这的的确确是超越了他们所思所想,更从未想过会有人坚毅如此,疯狂如此! 鹿安清敛眉:“在过往地级灾祸里,它也应当更胜一筹。” 明武沉声:“你之前的玉佩,就是在黑门山遇到它那一回,毁掉的?” 鹿安清颔首。 在座能被太史令叫来的都是高级祝史,他们激烈讨论时,太史令只是在边上乐呵呵地看着。 不期然的,他突然问了公西子羽一句话。 “公子,你可曾后悔过?” 公西子羽眼眸里莹润的光泽微动,浅浅一笑:“老师,后悔,却是不曾有过的。如今看来,反而是我,占了便宜。” 等到议事结束,几个高级祝史匆匆散去,明武在鹿安清离开前,莫名朝着他行了一礼,倒是给鹿安清吓了一跳,忙去扶了起来。 明武却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有话要和太史令说,让他们先行离去。 等到厅堂内没了其他人,明武这才幽幽地看着太史令:“您先前还说什么查不查的,真不是在消遣我?” 太史令乐呵呵地说道:“以你的性情,若不自己查探,光凭我几句话,你能信?” 明武:“您是太史令,我怎会不信?”嘴上是这么说,他也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脾气。 若非这几日私下查过鹿安清从前的作为,今日太史令突然这么说,他也未必会信。 明武皱眉看着自己手里捏着的卷宗。 ……神元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三,地级。三。拔除。 神元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五,玄级。一。拔除。 神元二十六年,九月三十,黄级。五。拔除。 神元二十六年,十月初三,玄级。二。拔除。 …… 其上一桩桩,一件件,都抵得过寻常祝史五年,十年的作为。 可这偏生只是鹿安清近一年内拔除的灾祸而已。 若是真,亦说明,此世间的灾祸数量,远比他们先前估算的还要多得多! 是祸事!可也说明…… 有人在暗处,无声无息地做了许多。 … 鹿安清登上马车时,刚从马夫的手里接过缰绳,便也看到公西子羽在非石的陪伴下步了出来。 鹿安清看了眼公西子羽,倒没说什么。 他虽有些怀疑这位的目的,可是他的存在,对鹿安清也并非没有益处。 至少下午祝史们争执时,免去了鹿安清心声折磨的痛苦。 “鹿祝史打算就这么回去?” 公西子羽有些惊讶地看着鹿安清打算驾车的模样,有些担忧地问道。 鹿安清:“不然?” 他扬眉,手指捏着缰绳。 早些时候,一路行来,也不是没人觉得他奇怪。穿着官袍的人,怎会沦落到自己驾车的份上? 公西子羽笑了笑:“那还是让非石来罢。” 鹿安清略皱眉,便听到他又说。 “我也有一事,正要与鹿祝史商议。” 鹿安清沉默了一会,还是让开了道,让公西子羽上了马车。 非石朝着他行了礼,轻巧地驾起了车。 马车内,鹿安清和公西子羽对过而坐,这窄短的距离,令他好似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茶香。 “公子想问什么?” “想问,在史馆内,不能问的事情。”公西子羽朝着鹿安清一笑,“鹿祝史,是否已然掌握了那样的本事?” 公西子羽此话一出,鹿安清定定地看着他。 “公子何意?” “明武觉得我所言实属荒谬,然这当真,不可能存在吗?”公西子羽歪着头,笑意更浓,“城南时,我却是看得真真切切。” 他的声音越发轻,越发柔,好似流淌的脉脉温泉。 鹿安清微微蹙眉,公西子羽的声音温柔似水,非常好听,可是落在他的耳朵里,却不知为何痒得很。 好似那把声音实则是轻柔的羽毛,搔动着他的耳朵,令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公西子羽见鹿安清的表情不对,“祝史,可是有什么……”他似乎是出于担心,轻轻碰了碰鹿安清的手腕。 “唔呜……” 低低一声喘,将鹿安清和公西子羽都惊得愣在当下。 鹿安清猛地撞上车厢,脸色微白地抓着自己的手腕。 方才那一瞬,这处皮肤敏|感滚烫得好像要燃烧起来。 公西子羽面带担忧地望着他:“祝史可好,是有什么不妥……” 清雅嗓音里所吐露出来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好似化为怪异的痒意钻入鹿安清的耳朵。 好似连声音,都成了折磨人的武器。 “莫要说了,”鹿安清有些绝望地喘息了声,先是捂住自己的耳朵,发觉无用后,便有些失礼地捂住公西子羽的嘴,“你的声音……” 还未等鹿安清说完,皮肤接触的瞬间,鹿安清瞪大了眼,无法自控地软倒下来。 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是那一日……相同的触感…… 鹿安清颤抖着蜷|缩了身体,好像他的身体,任何和公西子羽能接触到的地方,都被强行提高了敏|感,不然…… 他呜咽了声,用袖子盖住了脸。 ……不然何至于此。 须臾间,公西子羽低低叹息了声:“……或许,当真是在下的问题。” 听起来,还略带几分愧疚歉意。 【作者有话说】 鹿安清:你最好是在真的无辜,真的愧疚。 这个那个,现在他俩感觉用向哨的模式解释方便点,向导“无意”(重音)调高哨兵的五感什么的 (虽然我写的不是向哨……咳) * 感谢在2023-08-03 20:36:41~2023-08-04 20:4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心甜汤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触须。☆ 非石不敢停下马车。 车厢内奇怪的声响,让他根本分不清楚,主子和鹿祝史,到底在做什么。 “你让开……” “鹿祝史,让我袖手不理,可不是该有的事。” “……便是你……惹来的呃呜……” “只是一桩,还未确定的事。至少,让我将你扶好。” “唔呜……” “……” 渐渐的,那细细碎语也低了下去。 纵然非石耳聪,也听不仔细。 待他将马车停在门外,车厢内已是寂静无声。他沉默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公子,鹿祝史,已到鹿府了。” 车帘猛被掀开,露出一张略带羞恼的面容。 鹿安清板着脸下了马车,就算非石伸手要去扶,也被他下意识挥开。 透过刚才的只言片语,非石清楚这是自家主子造的孽,就往后退了退。 鹿安清踉踉跄跄在马车边站定,语气冰冷地说道:“公子这般悠闲,那也不着急着回去罢?” 公西子羽:“若是鹿祝史有请,不敢不从。” 端得是优雅从容。 他的面相实在是好,可是一看他那张漂亮的脸蛋,鹿安清就会想起马车上的事情。 “那就请公子随臣入内,”鹿安清硬邦邦地说道,“的确是有些事情,还未议透。” 阿语听到门外的动静,赶过来将马车停好,又眼带警惕地看着新来的两人。 “郎君,今日的事情,官府已经接手了。”阿语低声说道,“白大人……说,希望明日前来拜访。” “不见,明日我上值。” 鹿安清道,一瘸一拐地往里面走。 他的脸上还带着淡淡薄红,那是刚才在马车上闹出来的痕迹,还未散去。 可声音却有些冰冷,不像他往常的脾气。 鹿安清走得慢,公西子羽坠在他身后,也走得慢。 还听着,他在问阿语话。 问起了今日发生的事情,以及那位白大人。 阿语见郎君没拦着,就老老实实,将早些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公西子羽。 公西子羽若有所思:“看来,鹿祝史和白彦的关系,不太好呀。” 阿语有些紧张:“公子,郎君只不过是不喜应酬,谈不上好与不好。” 公西子羽:“白彦是户部尚书的幺儿,老来得子,宝贝非常。以他的身份会出现在衙门,碰巧撞上这事儿,大抵是因为他有公差去办。” 他说话的声音温温柔柔,纵然鹿安清心里带着气,也还是听得进去。 “他的性情在诸多贵族子弟中算不上坏,甚至有些柔和。不过也是个清高的脾气,若非在意你家郎君,他不会这么失礼。” 不然登门前来,总也得递个拜帖。 鹿安清的身影在书房前停住,冷冷说道:“可不巧的是,公子猜错了。” 他推开门,侧身看着公西子羽。 “请吧。” … “敞开天窗说亮话,公子今日,此举为何?。” 鹿安清甚至都没用上疑问的口吻。 公西子羽真诚地摇头:“在下当真不知。” 鹿安清一口血都快喷出来。 不过,公西子羽紧接着说道:“父皇不喜史馆,让老师入宫,也是勉强。在我被废前后,于我身上,的确出现了一些问题。不过还未等我与老师探讨,便无法联络。” 鹿安清不客气地打断了公西子羽的话,“若公子当初无法联系上太史令,那如今又为何可以随意出入宫闱,进出史馆?” 公西子羽如今的表现,丝毫不像是一个被废除的太子,更像是随意洒脱的公子哥。 公西子羽一笑,眼眸里仿佛洋溢浅浅的光泽:“鹿祝史说得不错,从前,的确是我不愿,而不是我不能。” 鹿安清凝眉盯着公西子羽。 他说的并非狂言,乃是事实。 公西子羽,不是被囚禁的雏鸟,而是自愿入樊笼的大鹏。一旦大鹏不愿再被困在笼中,他想要离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鹿安清沉默了片刻,缓声说道:“所以,公子想说,当时存在的问题,便是引发一切的原因?” “今日我在史馆所言,并非虚言。”公西子羽的声音轻柔,缓缓道来,如似水的清流,“所谓触须,在我身上,的确有过片刻的显露。” 他看向鹿安清,一双眸子清透。 “就如同那日,鹿祝史在城南,面对那只灾祸一样。” 怪异的触须从人的肉|体上恣意蔓延……以摧枯拉朽之势撕裂了玄级灾祸! 鹿安清:“……公子此前不是说,这是无形之物,只能靠人感知?” 鹿安清看不到他的身上到底有没有意识蔓延的触须,只是依稀靠着感知,察觉到应当是有的。 公西子羽抬手触碰了下自己的眼角,淡笑着说道:“这双眼,总是有点用处。” 鹿安清:“那公子是承认,这接连两次戏弄我,是有意为之了?”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公西子羽苦笑着摇头,轻声细语地说道:“若我知道,或者可以控制,就不会来寻老师。” 他朝着鹿安清示意,然后闭上了眼。 鹿安清一下子知道他要尝试什么,下意识将身体往后靠,一下子撞上了椅背。 ……什么都没有。 这寂静屋舍内,只有闭着眼的公西子羽,和身形有些紧张的鹿安清。 并不存在什么额外的怪异。 片刻后,公西子羽睁开了眼。 “方才我想要使用你说的那种能力,却没办法挑起一点点反应。”他道,“就如我也无法看到自己身上,到底是不是存在着那样的触须。 “若非祝史接连两次都与我接触时有所……不便,不然,我也不会怀疑到自己。” 话及此,公西子羽轻轻叹了口气。 这话可信,却也不可信。 公西子羽看着温润如水,可鹿安清和他几次接触下来,深感此人不可测。 他要是真的一点本事都没有,只靠着宁皇后苟活,是不可能养出这样通身的气派。纵他再低调从事,可这数次来,但凡和公西子羽有所接触者,谁能真的将他无视? 鹿安清叹了口气,又聊了些关于此事的猜测,总算勉强打消了心中的猜忌。 刚想送客,便看到公西子羽主动辞行。 鹿安清自无不可,起身送客。 一路送到门外,早有马车等着,车夫是个丢进人群里,都找不到的陌生面孔。 马夫和非石行了礼,待公西子羽上了马车后,车帘忽而又被掀开,露出他的面容。 “鹿祝史,那日我相赠的玉佩,最好还是带在身旁。”公西子羽敛眉,带着浅浅的忧愁,“说不得有用,也再不会遇到那样的事。” 鹿安清欠身行了礼,马车这才缓缓离开。 阿语站在鹿安清的身后,欲扶着他往里面走,却看到刚走了两步的鹿安清若有所思地回首,盯着远去的马车。 阿语:“郎君,是这位羽公子,有什么不妥吗?” 鹿安清:“……无事,回去罢。” 方才公西子羽提起那枚玉佩的口吻,好似有些奇怪。 … 渐行渐远的马车上,非石正跪在角落里,深深地趴俯下去,语气略带一丝紧张颤抖: “主子,官家对您最近的行踪很上心,已经派人盯着。” “今日我拜访老师,求教祝史,有何不妥吗?”公西子羽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就让父皇盯着罢。” 非石心稍安,又说了几件事,看着公西子羽闭目养神,就跪坐在角落里安静下去。 这不算大,也算不得小的车厢空间里,非石不知为何,莫名觉得越来越拥挤。 呼吸间,总有湿|漉漉的感觉。 他下意识看了眼主子。 公西子羽拄着侧脸,微合着眼。 眉目隽永,甚是光风霁月,好似一副漂亮的山水画。 公西子羽并没有欺瞒鹿安清。 至少在最开始,他的确不知道这一桩,这一件事。 正如他所言,那都是看似无意的行径。 只是现在……他回想起鹿安清在自己怀里颤抖的模样,却也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在看不到的地方……确有无数粗壮的触须密密麻麻地挤占了整个车厢,瞧着怪异非常。 有一根非常调皮,眨眼间穿透了车厢,追寻着气息往后蔓延。 若是肉眼可见,便能看到有一条充满亵渎感的触须贯穿整条街道,如同蜿蜒爬行的巨蟒钻进鹿府。它穿过墙壁,透过布料,像是无数湿答答的粘液拍打在耳边,发出普通人难以觉察的摩擦声。 柔|软湿|润的触须爬上鹿安清的肩膀。 “郎君?” 朦胧模糊的声音透过触须感知而来,好似是那个叫阿语的侍从。 他焦急地看着莫名其妙站起身来的鹿安清,因着动作太快,都险些撞上桌边。 “……没事。” 旋即,是鹿安清带着一点疑窦的回应。 他的手指下意识抚上肩头。 方才那一瞬间,好似有什么东西轻巧地戳弄了他一下。 是……错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04 20:46:04~2023-08-05 19: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茶少女、喵了个喵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明康帝的心声。☆ “官家,三皇子近来,总是频繁去拜访相国府。” 明康帝闭目养神,德天殿内,除了跪在地下的男人,以及站在皇帝身后的姚英外,就再无他人。 明康帝没有对男人说的话作出反应,姚英就示意男人继续说下去。 “……大公子半月内,拜访太史令七次,鹿安清府上三次。因这两地特殊,卑职不敢遣人入内。” 姚英一听这话就暗道不好,怒骂一声:“牧明,藏影里人才济济,怎会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许多人才都聚集在史馆,可是皇帝的手中又怎会没有自己的力量? 在姚英的骂声里,明康帝睁开眼,懒散地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道:“藏影比不得史馆,这也正常。不过……” 皇帝笑吟吟地看着牧明,忽而暴起,抓起手边的笔洗狠狠地摔在男人的头上。 在发闷碎开的声响里,明康帝温和地问,“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牧明捂着流血的额头,语气艰涩:“卑职知道了。” “太史令那个老东西且不说,最近子羽对鹿安清,倒是十分在意。”明康帝语气幽幽地说道。 姚英欠身:“官家,您先前,不正是选了几个合适的祝史,以奴婢看,或许鹿安清,还是留在京都为妙。” 明康帝微眯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姚英,明日将入选的祝史名单加上鹿安清的名字,而后送去史馆。” 姚英毕恭毕敬行了礼数。 “唯。” 直到此刻,他才在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早在公西子羽和史馆频繁接触前,姚英便知官家有意选择鹿安清,只是出于某些考量,才一直按下不表。 可,这也不过是早,或者晚的事。 史馆,公西子羽…… 姚英微眯着眼,这位废太子,在官家的心中,可是连太史令都比不上的麻烦。他频繁接触过的人,官家更不可能让人离开京都! … 鹿安清上值时收到这个消息,人是有些麻木疲倦的。 明武江祝史等人,也在名单之上。 事关皇帝自己的安危,挑选的人自然都是高级祝史。 在众多祝史里,唯独鹿安清是个黄级。 消息传出来时,史馆内是有些议论。 史官相生和江祝史等人在一处说话时,发觉各个祝史的神情各有不同,有的听到鹿安清在名单上明显很是不满,可也有听到后很是高兴的。 江祝史便是其中之一。 鹿安清刚到史馆时,便是江祝史高兴地迎上来报喜,只是不曾想,听完他说的话,鹿安清的眼睛,好似一下子失去了光彩。 正此时,明武走来。 “太史令召我们过去。” 这里的“我们”,自然是名单上的人。 十名祝史站在厅堂前,看着太史令慢吞吞地在他们跟前踱步。 身着玄色官袍的太史令捋着胡子,语气不紧不慢:“入了宫后,凡事少说,少听,官场上,后宫里的事情少掺和。记住,你们拔除的是灾祸,不是人。。” 他例行公事地吩咐完后,又将他们的职责一一道完。 直到众人都散了,这才留下鹿安清。 鹿安清:“官家真的没手抖点错人了吗?” 他仍然想垂死挣扎。 “这话可不能在人前说。”太史令斜睨了他一眼,好笑地摇头。 “这两天,脸色倒是好了些。” 后半句,语气听起来又温和了些,好似长辈般。 “只是睡得好了些。”鹿安清先回了太史令那话,才又说道,“莫不是,您召我回京都,便料到了今日?” “我的确打算让你在京都多留些时日。”太史令叹了口气,“你的身体,你自个儿清楚,再那般拼,迟早有一日,我签署的绞杀令,便有你的名字。” 鹿安清抿唇,没敢在这时候触太史令的霉头。 年少时,他和太史令有过一段特殊的交情,他后来能入史馆,避开鹿家那一摊烂事,也有赖于太史令的协助。 当年,更是太史令亲自测试的鹿安清。 鹿安清对太史令自然敬重。 他是黄级。 这个评等并没有错。 可他能越级拔除灾祸,这也没错。 这些年鹿安清拔除灾祸的数量他习以为常,可旁人却能感觉到其中的可怕。 太史令叹息:“你是该好好歇息段时间。” 而在京都,在天子脚下,有真龙之气的滋养,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鹿安清:“我不适合。” 太史令:“我知你不适合,名单也不是我点的。” 正是有着太史令在,鹿安清才能安枕无忧这么些年。 他压低了声音。 “官家,是盯上你了。” … 近日来,明康帝身边的史官换了一批。 此乃寻常事。 可不寻常的是,其中有的史官身形异于常人,便叫人不自觉留意了几分。 ——鹿安清。 鹿姓,鹿氏。 这些祝史就如同普通的史官,悄无声息地融入其中。 正今日,官家已至大殿,官员更是落座两侧。 坐在角落里的鹿安清缩着身子,存在感低得让人无法发觉。 在皇帝与朝臣议事的时候,鹿安清就头也不抬地记录着他们的对话,不改一字,不更一句。 待到他们对话结束,恰是鹿安清停笔的时候。 他心无旁骛的时候,下笔是又快又好。 朝臣们的心声,大概是源于朝堂的肃穆,许多人的心声都很安静,偶尔才有一两句。往往只有说话的人,心音会大一点。 不好的地方是一旦吵起来,就聒噪得好像两百个市集。 至于明康帝和姚英那些人,他们心里的想法更少,像是密不透风的壳子,偶尔才会自言自语念叨一句。 这样的人最危险。 朝堂之上,对鹿安清来说,的确是一批最危险之人聚集之地。 且人实在太多,再如何竖起屏障,总会有所遗漏。 【……太子之位……子羽……】 鹿安清的动作微顿。 这细细碎碎的声音,居然是明康帝的心声。 朝上争辩的,的确是储君的选择。 这已经吵了好些天了。 “官家,老臣以为,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储君之位,也是安定百姓的一剂良药。自打先太子被废,储君已空悬数年,再迟迟不定,恐有不妥。” “徐侍郎此言差矣,官家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储君虽重要,却也非最紧要的。臣以为,选择储君需谨慎再谨慎,不可随意定下。” “哼,庞副将这话,难道是在辱及官家吗?” “胡言!” “官家在先太子年幼时就选择了他,你方才的话,岂非是在攻讦官家!” “嫡长子继位,本就是天理人伦!除去先太子外,其余诸子想要继位,本就该精挑细选!任是谁来,都是这个道理!” 朝堂之上,风声渐起。 如今是神元二十七年,明康帝已经五十有六,膝下共有十一位皇子皇女。皇帝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盯着座下储君位的人,便愈发多了。 便是有意无意,许多话题,便会引到太子之位上。 这都是老生常谈,无法回避的事。 【……怪物……】 鹿安清微微蹙眉,只觉得那声音异常刺耳。 心声如人心,欢愉的,高兴的,听起来就不那么尖锐;厌恶的、憎恨的,听着就莫名难受。 【要不是那一天……】 底下吵得如火如荼,明康帝看似认真在听,实则已经开始回忆往昔。 鹿安清:“……” 就在他正想努力着将屏障弄得更厚实些,将那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彻底屏蔽的时候,突然一阵阴冷的寒意爬上了他的脊椎骨。 鹿安清的心口剧烈疼痛起来。 贯穿他心口的,不是任何外在的利器,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四周的空气都开始逐渐扭曲起来,仿佛一切都在旋转。 鹿安清竭尽全力,才没让手中的毛笔掉落。 恐惧。 ——来自于明康帝。 一份深藏多年,直到今时,今日都还历历在目的恐惧。 以至于他的心声,都透着癫狂的寒意。 【公西子羽,那就是个怪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05 19:59:20~2023-08-06 20:23: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淼淼 18瓶;ABC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他开始一点点、无意识地降下屏障。☆ 明康帝在公西子羽年少时,很是喜欢这个聪慧的嫡长子。 他三十来岁登基,才迎娶皇后,生下嫡长子。 这般顺顺利利,再加上国家安定,除却灾祸之事恼人,其余等,却真的算得上舒心。 待到东宫开始读书的年纪,他的表现,让明康帝更加满意。 一直到公西子羽十三年岁生辰那日,前朝祝贺,后宫设宴。到了夜间,明康帝谈兴大发,留了太子在德天殿歇下。 后半夜,许是白日灌下去的黄汤太多,明康帝挣扎着从梦乡醒来,叫了人伺候。 可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人。 明康帝残留着几分酒意,也没细思其中的变故,醉醺醺地爬起来,拿了个烛台,便踉跄着往外走。 可也不知,到底是那夜着实太黑,还是明康帝吃了太多酒,他没摸去恭房,却是找去了公西子羽歇息的偏殿。 他没发现,一路走去,德天殿显得过分阴森可怖。 他没发现,寂静甬道里,连一个侍卫的身影都不曾发现。 他没发现,他推开的门上,若隐若现着一层黏糊糊的膜…… 他发现了。 漆黑幽暗的殿宇里,怪异地站着一个人。 再多的醉意,都在那瞬间被吓醒了。 明康帝举着烛台在身前挥舞,就好像那是一个可以护身的武器,色厉内荏地大喊: “谁,谁站在那里!” 那个人,有些矮小,瘦削的身体,头颅四周,却仿佛挤满了密密麻麻扭曲的触须。 若有若无,扭曲怪异。 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呓语,那颗头颅扭转了过来。 一瞬间,明康帝仿佛看到了两张脸。 ——在公西子羽身上。 一张,是他的好儿子。 一张,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啊啊啊啊啊啊啊——” 癫狂的惨叫声里,明康帝好似彻底失控,感到下|体一热。紧接着是脑袋剧痛,后脑勺好像磕在硬物上,他疯狂地挥动着胳膊,手脚并用地挣扎了起来。 “官家,官家!” 明康帝浑身一震,眼前的一切好似潮水一般倒涌消失,他眼前灯光大亮,好像是一瞬间被拽了出来,脱离了极致的黑暗。 眼前晃动着一张脸,吓得明康帝反手一巴掌抽了过去,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过了好一会,才发现呼唤他的是近侍姚英。 皇帝惊甫未定,眼珠子四处转动,疯狂查看周围,好半晌,才一点点平复下来。 “……太,太子呢?” “官家,太子正在偏殿歇息。”姚英因着脸肿,说话有点含糊,“您要叫他过来吗?” “不,不必!” 明康帝立刻说道,声音尖锐得好像破音了。 姚英百思不得其解,但什么都没说。 “刚才外面伺候的人,都死哪去了?”明康帝好像根本不想继续之前的话题,厉声问道,“整个德天殿一个人都没有!” 姚英:“……官家,奴婢等人,一直都在外面候着的,没人离开。” 明康帝的眉头皱起,正想翻身起来,却突然觉察到一点冰凉的湿意,一时间,他的脸色彻底惨白,狠厉的视线猛地看向姚英。 却见姚英正低着头,眼神没有乱瞄,似乎也根本没有发现。 再想起,刚才他陷入癫狂时,正是姚英把他给拉出来的,明康帝压了又压,这才将骤然升起的杀意压了下去。 “去,叫明光和明品进来。” 明康帝的脸色变了又变,压抑地说道。 姚英不敢说什么,恭敬地退了出去。 那一夜,德天殿莫名其妙死了两个太监,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不到半年时间,姚英就从一个二等近侍的身份,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明康帝身旁最倚重的太监总管。 ……然后,直到太子被废,姚英才蓦然想起,明康帝惊恐的那一夜。 以及在那之后,那些潜移默化的痕迹。 … “鹿史官,鹿史官?” 小内侍的声音在鹿安清的背后低低响起,是为提醒。 皇帝已经下朝了。 鹿安清猛地回过神来,背后满是冷汗。 方才借由明康帝的心声,所感受到的那些非人恐惧,正一点点冻结在鹿安清的体内。 他无法知道,明康帝的那些回忆里,公西子羽到底做了什么。可从心声里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鹿安清能拼凑出一点眉目。 ……是公西子羽的能力显露的时候,曾吓坏了明康帝?这才致使这位帝王憎恶自己的嫡长子? 不对。 鹿安清默不作声地收拾完记录的东西,亦步亦趋地跟上了御驾,熟练地将其他人的视线心声都屏蔽在外。 明康帝对公西子羽所表露出来的态度,可不只是憎恶,那几乎贯穿心肺的惊惧与狂乱…… 皇帝害怕他? … 直到有人来和鹿安清换班,交接完了今日的事务后,他才松了口气。 打算趁着天色尚明,早点出宫。 只是鹿安清人刚出了德天殿,还没等下台阶,就看到有两人等在殿外。 鹿安清这些时日进进出出宫廷,业已记得宫中的服饰。这两人一看便不是御前,可是为首那人,也应当是哪个宫里的大太监。 长得那叫一个圆乎乎,胖得很是匀称。 一见鹿安清出来,这胖太监就忙往前走了两步,面上带笑着说道: “鹿史官且留步,皇后娘娘有请,还望大人随奴婢去一趟凤仪宫。” 鹿安清沉默了。 宁皇后,在德天殿前抢人? 他明面上的身份,可还是史官呢,按理说,可都不能走得太近,毕竟手里捏着的起居注等物,可都是不能让外人知晓的。 然德天殿没人出来说什么,胖太监在前头殷殷切切,鹿安清僵着脸应下。 许是知道鹿安清的身体不好,胖太监带路的时候,走得也不快,等他们慢吞吞地走到凤仪宫前时,胖太监瞧着外面守着的侍卫,忽而一笑。 心知道,是大公子来了。 这凤仪宫比起德天殿,倒是气氛宽和了许多。 宫女太监们数量不少,可行动都不显局促压抑。这宫内的氛围,与宁皇后在外的威名不同。 这从宫人星星点点泄露出来的心声里,就能觉察一二。他们对皇后,很是亲近。 鹿安清再往里面走两步,嘈杂的心声,都在一瞬间被无形的大手切断。 只余下骤然降临的寂静,以及不自觉的,鹿安清稍显放松的神情。 ……公西子羽? “母后,您怎么把鹿史官给请了过来?”还未见人,就听到了那近来熟悉的声音,“这可当真折腾他了。” 比起在外的时候,此刻公西子羽的声音听起来,分明是同样的声线,却是真诚了许多。 宁皇后:“我儿欣赏的人,本宫怎么就不能看看是何模样?” 皇后听着强硬,却也带着淡淡笑意。 脚步声渐近,母子两人,齐齐地朝着外头看来。 鹿安清欠身行了礼。 宁皇后朝着他笑了笑,让他坐了下来,淡淡说道:“大公子说到,近来许多事情,都有赖鹿史官教导,本宫便想着,总该见见……”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看到门外有人急急拜倒,声音有些急促: “皇后娘娘,唐贵妃在御花园摔倒了,太医方才说,那胎儿怕是……” 他不敢说完,宁皇后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 等皇后一行人离开后,鹿安清缓缓眨了眨眼,看向对面的公西子羽。 宁皇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离开时还让鹿安清安心留着,可这是后宫,他怎能安心? 得亏公西子羽在这。 事发突然,鹿安清都来不及说上一句告辞的话。 公西子羽苦笑了声:“叨扰祝史,母后对我,总是有些保护过度。” “皇后娘娘公正严明,会如此,怕是内有隐情。” 公西子羽讶异地挑眉,片刻后低笑了声:“确实如此。自打我被废后,就频繁遭遇刺杀,直到我成年后,才少了些。” 鹿安清:“……” 在宫中……刺杀? 公西子羽所言之事,外界从无人知晓。 而鹿安清望着那双清润带笑的眼眸,却也说不出一句反驳。 他犹记得,在明康帝的心声里感受到的,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惊惧。 鹿安清:“亲缘朋友,乃是随缘,强求不得。大公子莫要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不值当。” 正此时,鹿安清感觉自己的左脚好像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他略蹙眉,有意无意地扫过对面坐着的公西子羽。 那位清朗的公子因着他的话微弯着眉眼,正含笑回应,“……鹿祝史所言,也是至理。不可十全十美,只能……” 视线擦过左脚,鹿安清状似无意地挪了挪。 又像是错觉。 左脚的动作缓慢,也对外界的触碰没什么感觉。 在很多时候,在大部分时候,公西子羽并不喜欢撒谎。 正如他所说,有些东西,尚是无法控制。 躲藏在暗影的瘸腿爬满了怪异的蜈蚣伤疤,惨白得可怕,日夜遮挡在衣裳底下。 ……如同蜂蜜一样粘稠的的雾气流动着,它还没有成形,黏糊糊地环绕着那条畸形的瘸脚…… 湿冷冰凉的流动物质欣喜地纠缠着那腐烂后枯萎的皮肉,就像那是什么美味的食物。 作为喜欢的代价,鹿安清自然成为雾气盘踞的居所。衣裳,布料,对看不见、摸不着的雾气来说,根本无法阻挡。 微微刺痒的感觉,让鹿安清潜意识察觉到怪异之处……可这不是灾祸,是还未成形前的触须……他还没发现…… 他慢慢地,无意识地,降下了屏障。 他们在,一点点地…… 契合着。 【作者有话说】 小修了一下前面冗杂的部分,涉及部分不太多,有差异的话下文会备注,贴贴。 * 感谢在2023-08-06 20:23:09~2023-08-07 20:0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灰常有爱小白兔、月庭似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末日的黄昏、月庭似荇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刺伤。☆ 他行走在雪山里。 鹿安清感觉到疲倦,冷,以及脸颊刺骨的疼,寒冷刮过,细碎的雪花落在他的眉头,肩膀,将他的头发都染成了雪色。 他去过最冷的地方,叫邑西山。 邑西山很高,很冷。 纵有灾祸,也很难影响到人。 可在邑西山下,有个村落,就是靠着邑西山存活。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一贯如是。 鹿安清路过那里,住了几日,听到村中人说,最近半年,进山的人,总是没了命。 不是折损在山里,就是出来后,莫名其妙死去。 鹿安清买了点口粮,借了他们进山的装备,在一日雪停后,慢吞吞地进了山。 村长带人追出来时,进山的脚印都快没了。 “壮子,你疯了吗?一个瘸脚的,你把东西借给他进山,这不是害了人家吗!” “他跟俺说,借给他,他就能帮咱解决邑西山上的麻烦。” “笨蛋,蠢货!” 村长气得直拍膝盖,带了几个人追上去,可始终,没找到人在哪里。 直到半个月后,村子里的人,在山脚下发现了几近被冻僵的瘸子。 等他醒来后,村子里已经欣喜地发现,邑西山的怪异,已经消失无踪。 只是等他们再想起那个瘸子时,他已经消失无踪了。 鹿安清已经不太记得当初在邑西山的事情,这样重复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回想起,只记得那彻骨的冰凉。 他在白雪里跋涉。 风,雪。 刮在皮肉上,好似凌冽的刀锋。 如今,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那样的雪山,险些被倾倒的寒意压垮。 寂静的雪山里传来“呜呜”的怪异声,有些耳熟,仿佛是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叫声。 鹿安清停下脚步。 脚下是一片洁净到可怕的湖面,被层层的冷意冻结成冰,仿若能倒映出天际。 澄澈的冰面上,若隐若现着朦胧、灰白的雾气。 好似是蒙上了一层擦不干净的污渍。 他下意识去看。 一种无形的吸引,迫使着他的眼睛必须盯着湖面。 渐渐的,冰白的湖面被暗色浸染,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摇曳晃动。 它无比庞大。 拥有着怪异的色泽。 它在呓语。 重重叠叠,如同翅膀拍打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荡。 冰层下亮起了两团硕大无比的红光。 鹿安清盯着猩红看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那是它的眼睛。 【滴答——】 清脆的,好似是雨水溅落的动静。 【滴答——】 猩红在冰层下晃动,猛烈地撞击着。 【滴答——】 那条瘸腿该死地跳痛起来。 漂浮在冰层之上的灰白雾气降了下来,如同软乎乎的棉花将鹿安清包裹住。 他觉得不对劲。 他本—— 应该觉得不对劲。 湿冷的雾气好似云朵,在边上挨挨蹭蹭。 不知不觉,耳边的滴答声,已经消失了。就好像是有一双大手,无声无息地捂住了鹿安清的耳朵。 轰隆隆—— 整座高|耸的雪山,在刹那骤然崩裂,千斤重的白雪铺天盖地而来,如同洪流将人卷走,那一刻—— … 鹿安清霍然睁开了眼。 顶上,是熟悉的床帐。 底下,是舒适的被褥。 他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上,睡在自己家里。 不在雪山。 也不在任何别处。 梦里冷,可梦外热。 呼吸很是滚烫。 他克制地压抑住身体的颤抖。 鹿安清侧过身,沉默地蜷|缩起身体,好似这样就能掩饰得了身体奇怪的反应。 可过了许久,湿|腻的物什还是不肯褪|去。鹿安清忍了又忍,只得低低骂了一句,将手伸了进去。 不知到了何时,许是将要天明,阿语起身,刚推开窗,就看到郎君正在后院。 阿语:“郎君,你作甚?” 鹿安清:“洗衣服。” 阿语翻过窗,急急上前。 “我来就好,郎君快去休息。” 鹿安清端着那盆衣服默默又转移了位置,瘦削的背影瞧着还有些闷闷不乐。 阿语不得已,只能去准备早饭。 鹿安清将湿哒哒的衣服晾起来后,盯着缓缓滴落下来的水渍。 最近他梦到那座雪山的次数越来越多。 每次醒来后,总会起些……不太得体的反应,这让鹿安清有些羞恼。 这么些年他在外奔波,甚少会有这样的事。偶尔晨起有几次,他就等着自行消退,也费不了什么事。 可现在,只要他不做点什么,根本就不可能退下去。 十分朝气蓬勃。 鹿安清:“……” 还有那座雪山……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梦到了邑西山,可梦的后半段,却十分怪异。 当初他上了邑西山,拔除了灾祸后,回来的路上因不熟悉雪山环境,险些死在了那里,后来是被村民救回去的。 所遇,所见之事,根本没有梦里这般稀奇古怪。 如此频繁,如此生动,却又与他自己格格不入,总有种好像走错了梦境,进了别人的意识里…… 滴答—— 鹿安清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地面。 鹿安清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刚刚洗好的衣服,面无表情地扯下来,面无表情地卷了卷丢回木盆,端着木盆面无表情地进屋了。 阿语得说,很久没看到郎君那么臭臭的脸了! … 德天殿内,明康帝正在处理奏章。鹿安清就搁个不起眼的地方坐着。 一个上午过去,除了姚英偶尔会在皇帝耳边说些什么,德天殿很是安静。 “呜呜……” 幽幽的哭声从殿外传来。 鹿安清的眉头微动,没有抬头。很快,姚英便悄然出去,又回来,立于桌前。 “官家,是唐贵妃求见。” “不见。”明康帝的语气有些暴躁,“让她回去躺着休息。” 唐贵妃前些日子摔了一跤,怀上的孩子掉了。 她本来就四十来岁,只生下了三皇子,这孩子来得突兀又惊喜。 偏生一次意外后没了,宁皇后那次匆匆离开,就是为了处理此事。 可现在来看,唐贵妃并不满意。 很快,那若有若无的呜呜声消失了,明康帝却是重重摔了笔,显然没了心情。 “鹿安清,这宫中可有灾祸?” 这是明康帝第一次和鹿安清说话。 鹿安清:“臣不曾在官家身上感受到灾祸的气息。” 明康帝:“是吗?” 鹿安清:“官家乃天子,有真龙之气庇护,不论灾祸,还是鬼怪,都不能近身。” “呵呵,既如此,那最近京都,又为何多了数只灾祸!”明康帝将手里的奏折摔倒地上,语气厌恶地说道。 鹿安清敛眉,这的确是事实。 灾祸在天子脚下开始滋生,这并不是好事。本该有真龙之气庇护的京都,是不该如此。 姚英从外面走来,声音低低地说道:“官家,四皇子去了思庸宫,不巧和大公子起了些冲突,现在还闹着呢。” 明康帝:“皇后呢?” “皇后娘娘去迦南寺为皇太后祈福,还未回来。” 明康帝的脸色阴了下来,起身朝外走去。 鹿安清默不作声地跟上,在队伍里,间或地听到几句关于公西子羽的非议。 心声里五花八门的猜测许多,一个赛一个离谱。 将到思庸宫门外时,一把尖锐的嗓音正巧响起: “你不过就是父皇厌弃的一条狗,你真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就该跪在爷脚底下卑躬屈膝,还敢这般装腔作势,给小爷打!” 寂静。 “你们怎么回事,都说打啊,都呆着做什么?” 四皇子的声音变得愈发大了起来。 “想必,他们也懂得,什么叫做礼义廉耻,什么叫做尊敬长兄,可偏偏是你不懂。” 鹿安清甚至能想象得出,公西子羽说这话时,是什么模样。 想必是眉眼微弯,浅浅笑着,温柔得不可思议。 却也疏远得,如同世俗外人。 思庸宫内,四皇子一脸怒容,霍然抽|出侍从的佩剑,对准了公西子羽。 公西子羽:“你敢吗?” 温温柔柔的声音,好似带着无数的蛊惑和扇动。 【滴答——】 四皇子仿佛被愤怒控制了头脑,在他的耳边,莫名响起了清脆的滴答声。 滴答,滴答,滴答—— 他着了魔,莫名举起了长剑。 剑锋刺过血肉,溅起血花时,四皇子猛地清醒,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 刚才那短短的片刻,脑子好似空白,怎么都想不起,为什么如此疯狂。 他看到公西子羽的嘴边,缓缓勾起了一抹微笑。 【作者有话说】 鹿安清(苦恼):好像进入了别人的意识。 嗯,你可能进入了别人的脑子(x) * 感谢在2023-08-07 20:02:01~2023-08-08 21:2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灌汤小笼包、米米比亚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滴答——】☆ 四皇子的母妃是贤妃。 后宫妃嫔,除了宁皇后,另有唐贵妃,贤妃,德妃,明妃等几位,再有往下,便是嫔位,算起来,高位妃子并不多。 四皇子今年一十八岁,一直和三皇子走得近。 他长得人高马大,浑身是劲,脑子几乎都被肉给挤占完了,性情冲动暴躁,闯出来不少祸事。 不过因为外貌上,四皇子和明康帝最为接近,皇帝对他总归有几分容忍,这也造就了他越发冲动的性格。 可是在思庸宫刺伤公西子羽,着实荒唐。 明康帝得知公西子羽被刺,心神激荡之下,泄露出来片刻的心声。 【……子璜疯了不成……可怎么没……】 仔细听来,除了暴怒外,隐约还有几分失望。 ……是失望,四皇子怎么没把公西子羽杀了么? 鹿安清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地跟在队伍里,只听到思庸宫内到处是声音。 明康帝的怒斥声,四皇子惊慌的辩解声,宫人跑动的声音……如此种种,伴随着各人心中疯狂闪烁的心声,简直比任何一处都要热闹。 骤然一瞬,所有的心声都被中止。 鹿安清微顿,抬头,便看到非石搀扶着公西子羽出来,他的边上,还跟着姚英,显然是明康帝不放心,特地将这位总管派出来。 鹿安清虽在记录着今日之事,余光却也不免看了几眼公西子羽。 这细微的动静,好似被他敏锐捕捉到,下意识抬眸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对上,公西子羽的面色苍白,却还对着鹿安清微微颔首,垂落下来的右手上,布满了刺眼鲜红的血迹。 四皇子带来的侍卫也都被皇帝身边的士兵压了出来,全都跪在庭院里。 那些侍卫的眼神都带着惶恐,不知自己的命运会怎样。 如果四皇子伤了的是宫内其他人,哪怕是三皇子,都不至于这么严重,可偏偏动的是大公子…… 谁不知道,这是宁皇后的命|根子? 当初明康帝执意废除了东宫,从此帝后决裂,连明康帝遇上宁皇后,有时都不得不稍避锋芒,更别说其他人! 四皇子仓皇的声音传来:“父皇,父皇,您相信儿子,儿子,真的没有伤他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你是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子羽动手?”明康帝的声音低沉,“这剑,难道不是在你手上?那伤,难道不是你刺出来的?” 四皇子百口莫辩。 他承认,会带人来思庸宫找公西子羽,本就是为了警告他。 可他根本没想过……至少在一开始,的确没想过会闹这么大。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 【滴答——】 那一刻,耳边好似有清脆的水滴溅落声。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疯了似地砍向公西子羽。 “儿子,的确解释不清楚,可是父皇,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对大哥动手啊!” “那你带这么多人来思庸宫,寓意为何?” 四皇子语塞,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 他为何要来思庸宫……自然,和三皇子有点关系。 废太子一直深入简出,不怎么露面。这些年,他们这些皇子不少以三皇子为尊,毕竟除了公西子羽外,就属三皇子出身最高。 偏偏就在三皇子活动的节骨眼上,这位好大哥就开始频繁出宫,这不是对东宫之位不死心,又是什么? 后宫中没什么秘密。 四皇子刺伤公西子羽的消息,飞一般地传遍了后宫。 三皇子正来探望母妃,听得这个消息,和唐贵妃对视了一眼,母子两人一般精致的容貌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唐贵妃的神情苍白,到了她这个岁数,滑胎对她的影响太大,可也还能看得出其漂亮的容颜,“子桓,你说,子璜真的会这么做吗?” 三皇子公西子桓的表情有点奇怪,他倒是猜得出来四弟去思庸宫的目的,可是刺伤长兄? 不,他不会这么做。 四皇子是性情粗暴冲动,可他不是傻子。 能在后宫顺利活下来,又得了父皇几分宠爱,怎可能一点脑子都没有? 言语是一回事,动手又是另一回事。 … 鹿安清上值期间,不得擅离明康帝身旁,为此,也见证了四皇子此人……并非他面上显露的粗鄙无脑。 刺伤公西子羽的事,在他声泪俱下的哭诉里,几经辩解里,连带着明康帝的表情都好了些。 太医那边,也将公西子羽的伤势处理好了。 说是都皮肉伤,休养些时日便好。 明康帝的眉头微蹙,只一瞬又立刻松开,“无事就好,老四,你给寡人滚过来!“ 明康帝带人去看望公西子羽,鹿安清自然跟了上去。 偏殿内,公西子羽赤|裸着上半身,整条右胳膊都被缠绕起来,看着可比太医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危险得多。 四皇子畏畏缩缩地跟在明康帝的身后,探头发现公西子羽的伤势,脸色顿时愈发惨白。 “大,大哥,我错了,我……” 公西子璜对上公西子羽的脸,不知在看到了什么,舌头都开始打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底不自觉流露出他都不知道的恐惧和敬畏。 明康帝略皱眉,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 清脆的响声打醒了他,公西子璜捂住脸,硬着头皮说下去。 “大哥我错了,我给大哥赔不是,你要要打要骂,要不,你刺我一刀,给大哥解解气。” 公西子羽淡淡说道:“不必。” 事主不追究,这事就好办了。 明康帝:“滚回去禁足三个月,罚俸半年,再有下次,就滚去守陵罢!” 四皇子被人带走,余下的侍卫还被压在庭院里。公西子璜被带走的时候,压根连都没看他们一眼。 明康帝:“尔等身为四皇子的护卫,却无法劝阻主子,还任由他做出如此荒唐之事,着实可恨,全部都……” “父皇。” 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公西子羽被非石搀扶着起身,平静地说道:“四弟要他们动手,他们也没动手,四弟才是主子,他们能如此,已经算是如此,就莫要重罚了罢。” 明康帝幽幽地看了眼公西子羽,半晌,哼了一声:“既然子羽给你们求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全都杖责二十。” 处理了这事后,明康帝又似模似样地安慰了公西子羽几句,如果不是曾听过他心声里的憎恨,光是这份演技,的确难以发觉他的不喜。 待要离开时,明康帝沉吟地看向自己身侧,点了鹿安清的名,“鹿史官,你留下,确定子羽伤势无碍后,再来回禀。” 忽然被点名的鹿安清缓缓眨了眨眼,欠身行礼。 乌泱泱的队伍离开后,整个思庸宫总算安静下来。 公西子羽:“鹿祝史,坐下说话罢,站着累。” 鹿安清慢吞吞地在他点的位置坐下。 离得有些近了。 公西子羽身上淡淡的雅致茶香和血气纠缠在一处,仿佛也晕染在他的身上。 非石小心翼翼地走来,手中捧着的是公西子羽刚换下来的血衣,他面带愁苦地说道: “公子,仆将这衣裳……” “烧了便是。”公西子羽随意地说道,“留着作甚?” 非石:“皇后娘娘怕是想知道内情。” 公西子羽:“那就更要烧了。” 非石脸色更苦,出去烧衣服。 间或的,公西子羽会和鹿安清说上几句话。 鹿安清的声音低而软缓,安静时,眼神也没有落在公西子羽身上,而是虚虚地定在殿外落进来的日光上。 他看着一只飞蛾,正缓缓扑闪着翅膀。 在阳光间慵懒地飞过。 这里静谧得鹿安清想睡觉。 “……” “鹿祝史,方才想说什么?” 鹿安清有些困顿间,意识到那句话已经从嘴边溜了出去,只是含糊不清。 沉默了片刻,慢吞吞地说道:“臣在想,公子身上,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公西子羽:“鹿祝史是想问,缘何我无法避开四弟的剑?” 鹿安清露出一个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以公西子羽的能耐,不至于被人所伤才对。 公西子羽倾身,将茶盏推到鹿安清的身旁。 近了些,那淡淡的气息越发清晰。 而后,纤长的手指看似不经意地落在鹿安清的手背上。 鹿安清蹙眉,自然地将手抽|出来,落在茶盏上,低头吃了一口。 “自然是因为……”公西子羽的声音慵懒地响起,“有用。” 【滴答——】 鹿安清白得通透的指头捏在茶盏上,好似生生能压出红来。 一种无来由的感觉,叫他有些不安。 “公子,可知道为何官家命臣留下?” “祝史,祝史……堂堂一位祝史留下,还能是为何?”公西子羽微微俯身,那点点熏香越发浓烈,“父皇,自然是怀疑他的好儿子被谁人蛊惑了。” 【滴答——】 鹿安清:“臣没看出来。” 尽管公西子璜百般辩解,说自己不至于那么犯蠢,然鹿安清在思庸宫内,确实不曾察觉到半点诡异。 唯一令他隐约感觉到不安的人…… 是公西子羽。 不过在这些年里,鹿安清也曾遇到过一些身负奇才的人,他敏锐的神经便会一再提醒他……倒也是正常。 非石处理好血衣,重新回来时,刚到门口,便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 【滴答——】 他有些头皮发麻地看着殿内,正在和鹿安清“相谈甚欢”的公西子羽,一种无形的气势笼罩了下来。 【滴答——】 鹿安清奇怪地蹙眉,他好像听到了什么…… 【滴答——】 滴答—— 高高的屋檐,坠|落的雨。 青石板路很快变得湿腻起来,蜿蜒爬行着扭曲的水痕。 倾盆大雨倏忽即下,是近来常有的事,天变得比夏日还快。 非石惨叫了声:“落雨了!” 随后跑去收拾庭院后的衣裳。 雨声拍打的屋檐,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雨声。 鹿安清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是近来常做的梦,让他有些疑神疑鬼了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08 21:25:45~2023-08-09 21:08: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岩王帝君的狗 10瓶;黑心甜汤圆 2瓶;梦中幻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精神的力量。☆ 在下雨后,那重叠在鹿安清耳边的滴答声消失了,正印证了刚才的种种,且算是他的错觉。 公西子羽的胳膊自上而下,被划破了好长一道伤痕,的确是皮外伤,却也贯穿整条手臂,异常刺目。白色的布条包扎起右臂,这就让他穿衣方面,显出了几分为难。 非石是特地剪开了衣裳的右侧,这才让他穿上了。饶是这般奇怪的模样,出现在了公西子羽的身上,便又觉得,如此也别有一番韵味。 公西子羽的面上略带一丝歉意,温声说道:“父皇让鹿祝史留下,许是有几分猜忌,却是我连累了鹿祝史。” 鹿安清:“天子脚下,灾祸横生。这个节骨眼上,官家谁都不会信。” 天子有真龙护身,天子脚下,不该有灾祸频繁出现。可是自打城南那件事后,迄今为止,祝史已经陆陆续续拔除了十来只灾祸。 这消息会传递到史馆,自当,也会出现在明康帝的案头。 想必明康帝会非常,非常不高兴。 这无疑是在戳他的心窝子。 灾祸频繁滋长,岂非是在剑指他这个天子……其位不稳? 公西子羽:“我已经无事,鹿祝史有要事在身,还是早些离去为好。” “公子的性格,未免多变。”鹿安清不疾不徐地说道,“变得,有些快了。” 方才还有几分怪异谈兴,现在又温文尔雅,赶着将人往外推。 公西子羽勾唇一笑,温柔说道:“人多善变,心思易改,信不得。” 非石收拾完衣物,冒雨回来,看着外面滂沱的雨势,无奈地说道:“公子,雨势这般大,要祝史出去,也太难为人了。” 公西子羽:“与我多待,也是无益。” 鹿安清:“公子这么说,那臣偏得多坐一会。”他淡淡一笑,难得有几分顽意。 公西子羽微愣,继而朗声大笑,摇着头不再说什么。 在这突如其来的大雨里,闲着没事的他们,开始下棋。 下棋,的确是无聊至极,才会抉择的事。 起初他们两人,都不在意。 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 只是下着下着,就不自觉开始认真起来。 鹿安清捏着棋子,微蹙眉盯着棋盘。过了须臾,这才落下了一子。 公西子羽落子,也是谨慎思考。 咔哒。 黑子行。 咔哒。 白子落。 两个聪明人都上了心,这盘棋就下了有些时辰。等到胜负已定,外头滂沱的雨势,总算稍微小了一些。 手边的热茶换了又换,公西子羽艰难地抬起茶盏吃了口,看向鹿安清。 “吃口茶,暖暖身罢。” “还未到冬日,倒也没这般畏寒。” 下了盘棋,梗在他们之间的莫名感觉散去了些。 非石觉察到,不由得看着外头的雨丝,这场雨来得,可真是时候。 公西子羽:“平日多在意,到了冬日,才不会觉得愈难忍耐。尤其是下了雪的时候……” 听着他的话,鹿安清有些出神。 冬日,雪。 他蓦然回想起那亘古不变的雪山。 “公子,之前所说,人的思绪之外幻化出来的触须……和灾祸,又有何不同?” 突兀的,鹿安清问起了这件事。 在被搁置了一二月后,仿佛这件事已经不存在之后,他突然提了起来,轻描淡写得好像这就是一句茶会闲谈。 公西子羽:“一个是人,一个是灾祸,两者有何相似?” 鹿安清:“公子既身有神异,那也该知道,祝史拔除灾祸,遭受反噬,久之,也会发疯。崩溃了的祝史,被侵蚀的人,他们异化的模样,若是公子见过 ,便会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公西子羽:“灾祸非人,也与人,不尽相同。” 他伸出自己受伤的胳膊,示意鹿安清看。 片刻后,他道。 “方才,我便是运用所谓的触须,按压了我的胳膊,鹿祝史可曾看出差别?” 时间过去一二月,公西子羽似乎愈发知晓如何操控。 “不曾。” “非石,过来。”公西子羽将门外候着的侍从叫了进来。 非石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位置站定。 “你可曾有什么感觉?” 非石被公西子羽问得有些迷糊,摇头,“仆没什么感觉。” 公西子羽:“那你出去罢。” 非石一脸迷惑又走了出去。 “现在,”公西子羽重新看向鹿祝史,微微一笑,“冒犯了。” 随着话音刚落下,一种玄妙的感觉笼罩了鹿安清,仿佛有另外一个人的意识,另外一个人的存在,驻足在他的屏障之外,轻轻地…… 敲了敲屏障。 如同一个,轻轻敲门的姿态。 鹿安清微微瞪大了眼,讶异地看向公西子羽。 “你有感觉。” 公西子羽笃定地下了结论。 “是单臣有,还是祝史都会……”鹿安清喃喃自语。 “依我猜测,应当是,祝史者,皆会有之,且这样的能力,所有的祝史,不分阶等,都应当拥有才是。” 公西子羽说话时声音淡淡,带着温润的笑意,可一字一句,却仿佛掷地有声,落之为实。 鹿安清疲倦捏了捏眉心,仍旧能感觉到公西子羽的存在……那非常强烈,就仿佛有一个冰凉的大团子包裹住了他,让他无时无刻都能察觉到,公西子羽在何处。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让他很不自在。 “可史馆内,并未有人提及此事,也不曾有过先例。” “你与我,不便是最好的证明?”公西子羽扬眉,“鹿祝史,你不会当真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区区的黄级祝史吧?” “此乃太史令亲手所测。” “老师便永远是对的吗?”公西子羽平静地说道,“除非圣人,谁都可能出错。” 更何况…… 鹿安清感觉到那湿冷,冰凉的触感在身体摇曳时,莫名打了个寒颤。 公西子羽微讶,那湿腻的感觉骤然消失,他略带歉意地说道:“方才忘记收敛,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它们似乎特别喜欢鹿祝史。” 鹿安清想起刚才的感觉,微微蹙眉,却又有些好奇。 公西子羽说得没错,他的确,也曾感觉过…… 不知不觉, 鹿安清的意识慢慢沉了下去。 那天,在城南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先是慢慢的,慢慢的,在拔除的过程中,觉得现有的力量犹且不够,所以…… 感觉到体内,涌出了更多的力量。 可那种力量,不是运用咒令那种,那应该可以称之为……意识,或者精神的力量? 精神力互相触碰的感觉,也会反馈到人的意识里,正如…… 在公西子羽的眼中,那些牵丝如缕的淡白雾气一点、一点地溢散,带着温暖的气息,散发着如同草木的味道。 它们好似第一次成形,对外界非常好奇。 鹿安清也是第一次在如此平和的情况下主动去运用这股精神力,对意识感知得来的一切都很是陌生。 好像隐隐约约有了第二视角,而且是以一种较为非人的角度去观察。 手。温暖。花开。香味。衣服。青绿色。绸缎。男人。血味。 紧接着迅速蔓延开。 桌椅。木。石。灼|热。雨声——噗噗跳动的血液。红色。鸟鸣声。翅膀蒲扇。绿宫墙。红屋檐。雨声——侍卫。男人。佩刀。交谈。雨声——你什么时候轮休下次到我请你吃酒我下个月成亲你一定要来给什么伴手礼我喜欢滴答—— 雨。 滴答滴答—— 大雨。 “鹿……” 荒谬这不过是兄弟间的口角皇后你别太过分了官家如此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才是真正的荒唐—— 男人。女人。愤怒。争吵。玄色。红色。熏香。刺鼻。百合花。麝香。莲花汤。 “鹿安……” “鹿安清!” 宛如高飞的雄鹰被猛地拽下,仿佛追逐的虎豹成为猎物,敏锐到极致的感官被冰凉的触感包围,将要远去的意识重重地落下,重新回到躯壳。 冰凉。寒冷。雪的味道。 紧紧环绕着他。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声音,嗅觉,眼睛,一瞬间所感受到的东西太多,混乱的感官搅和得他几欲作呕。 一双滚烫的手捧住他的脸,痛得鹿安清几乎要掉下泪来,“安和,听我的声音,放松,你没事,我抓住了你……” 声音如同撩拨的羽毛,瘙痒着鹿安清的耳道,奇怪的感觉令他颤抖得更加厉害,可更加怪异的是—— 一切都好起来了。 各种紊乱的感觉一点点加以收敛,他总算不再被庞然的声音触感压垮。 滚烫的手……不,温热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耳根,另一条胳膊紧紧抱着他,声音轻柔又沉稳: “听到了吗,我的心跳声,就在你的耳边……” 扑通——扑通——扑通—— 沉稳有力的脉搏。 属于公西子羽冰凉的……或许称之为精神力的存在正在快速修补着鹿安清失控的意识,将他牢牢地束缚在了怀里。 他只听得到他的心跳声。 如同公西子羽无数次遮掩住癫狂的心声呓语,他再一次,将鹿安清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只除了…… 一个可怕的后遗症。 鹿安清沙哑地推着公西子羽,“我没事……公子,我该离开……” 他应该庆幸,此时不是夏日,不然以那轻薄的衣裳,他怕是要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公西子羽抓住鹿安清颤抖的手指,难得严肃地拒绝了他。 “鹿安清,你现在出去,只会被你失控的力量反噬。” “我这么多年都不曾被黑纹反噬,公子未免太小觑于我。”鹿安清只觉得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滚烫得好似要着火,连眉角都烧红起来,“公子,请你……” 公西子羽沉着脸,将自己的精神力往回收敛,就在拉扯的时候,鹿安清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屏障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打开。 两股意识冲撞在一处,摧枯拉朽地席卷了他的领域。 仿佛被劈头盖脸的冬雪遮下,冰凉的精神力却跳动着全然相反的热烈。鹿安清的手指痉挛得揪住了公西子羽的衣裳,整个身体如同上岸的鱼儿那般激烈挣扎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09 21:08:30~2023-08-10 20:2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今天不打游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BC 10瓶;青鱼 3瓶;黑心甜汤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契合的祝史。☆ 那只是,一次触碰。 属于雪山的气息强势地挤占了鹿安清的意识,这让他感到遍体的寒冷。他停不住身体的哆嗦,正如他压不下怪异的灼|热。 好似整个脑袋都在发疯。 一双大手搀着他,源源不断的暖意传递过来,又将他拖离这危险的地界。 可如果,这危险的雪山,和这双温暖的手……伤他者,救他者……都是来自于一个人呢? 鹿安清在混乱中拨开了那双手,这对他来说很容易。 在他失控的时候,那就更加容易。 他毕竟拥有着足够多的力量。 鹿安清抓住桌子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站起来的,但他知道为此他付出了一件外衫的代价……朦胧地思考了片刻,他决定不去深思为什么那件衣服裂开了。 他感到燥热。 理智束缚着他不能脱掉更多的布料,但外面的雨水……很清凉……他借着桌面撑住身体,歪七扭八地往外走。 “鹿安清,你很不对劲。” “公子,你说得对,和你多待的确无益。”鹿安清强迫着自己的舌头撸直,“你该停下——”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和公西子羽的接触,不管是意识上,还是肉|体上,都是不应该的。 那都会引起他的崩溃。 在他们两个的精神力明显都不对劲的时候。 非石听到了门内的争吵,甚至于,他听到了那踉跄往门边靠近的脚步声。他面露犹豫,门就被重物砸了上来,狠狠地晃动了两下。 怪异的喘息声从门内传来,非石脸色微变:“公子,祝史!” “莫要进来。” 公西子羽的嗓音飘了出来,那声音很……温柔,如流动的水,却让非石猛地打了个寒颤,立刻后退几步,好像门内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门外冰凉的雨声不断,门内,鹿安清靠着门,微微仰着头喘息,眼前是一片模糊。 他的身体还是异常敏锐。 耳朵,眼睛,鼻子……任何属于肢体的一部分,都在这个时候疯狂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如果不是公西子羽的存在能屏蔽掉那些疯狂的心声,恐怕鹿安清的确会在癫狂的呓语声中陷入崩溃。 可留在思庸宫,和公西子羽共处一处,显然,是更加不可取的事。 令他沉|沦崩溃的人,正是公西子羽本身。 “鹿安清,你走不动的,你现在的身体……”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公西子羽在他的跟前蹲下,“你打算就这般离开?” 鹿安清没有回答他。 正闭着眼喘息,试图攒到一点起身的力气。 ……在体温失控的同时,心头涌现的是疯狂的破坏欲,以及……令人羞耻、不得体的欲|望。 他仍能闻到那冰凉的气息……雪……雪是什么味道……寒凉彻骨,却莫名叫人眷恋…… 温热的手抚上鹿安清的鼻梁,令他猛然睁开了眼,喉间发出低低的嘶吼,脊背撞上门扉的声音哗啦啦响,然公西子羽却是轻轻笑了起来。 “你喜欢这个味道。” 鹿安清感觉自己好似变成了一只怪物,一只,只能听从欲|望差遣的恶兽,他贪婪地嗅闻着浅淡的气息,如果不是理智牢牢束缚着身体,他怕不是要冲动地扑过去,抱着公西子羽的手指一点点舔舐过去,就为了汲取那一点点味道—— 啪! 清脆的一声响,鹿安清的头颅歪到一边去。 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剧痛让他清醒了一瞬,看清楚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 “……公子,让我离开……” 他咬着牙,一手撑地,欲趁着这个时间离开。 就算出去外面,会撞见其他人,可是以他的力量,只需要让他保持片刻的神智,再怎么样,也应该能够赶回家中,或者史馆,到那之后…… 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还麻烦。 鹿安清从未有过如此浓烈的欲|望,他对外物无所求,也无亲近朋友,一直以来,都是孑然一身,还真未有过今日这般…… 好像想要将对方吞噬的可怕念头。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抠破了掌心,刺痛得很。 “鹿安清。” 清清淡淡的,公西子羽又唤了一声名讳。 鹿安清艰难抬头,发现半跪在身前的公西子羽,不知为何头冠跌落在地,头发已然散乱,露出几分妖艳的美丽。他一只手捋过前额的头发,漆黑如墨的眼眸盯着鹿安清,嘴角弯弯一笑。 “你受其影响,又怎会觉得,我能置身事外?”他叹息了一声,本该不染尘埃的声音里,浸染了少许欲|望之色,“的确是,好闻。” 公西子羽抓住了鹿安清的瘸腿。 那条不中用,不变于行,在这个时候还呆呆笨笨地伸直,不懂得要藏身在衣裳底下的左脚,被狠狠握在掌心。 腐烂的皮肉全然不够敏|感,可在鹿安清的心里却是敏|感至极,只是轻轻一抓,身体就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公子!” 他混沌的意识都在这时清醒了一瞬,差点将人给踹飞了出去。 要不是谨记着对面的人是……不对,鹿安清迷乱中抓住一丝清明,公西子羽早已不是普通人。 许多事情,看似置身之外,不在漩涡之中,可是抽丝剥茧,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鹿安清,我不会让你这么离开的。”公西子羽温柔笑了起来,眼底却毫无笑意,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点点猩红,“我会,帮你。” 不必! 鹿安清到底是祝史,在加上本就习惯与灾祸交手,在实战上,本就不知比公西子羽多出多少。 几经搏斗后,他将公西子羽压倒在地上,跨坐在他身上压住尚有余力的胳膊。受伤的那条手臂已经渗出不少红色,淡雅的茶香被血气侵入,变作了一种怪异的味道缭绕在两人身边。 鹿安清喘着粗气。 和欲|望对抗,的确是他少有接触的一件事。 不过,忍耐,更是他习以为常的事。 “安和,我不欲伤你。”公西子羽仰躺在地上,轻柔地说道,“不过……得罪了。” 鹿安清正要说什么,就感觉耳朵好似被什么奇怪的触感入侵,异常敏|感,连带着倾听,都成为了异常痛苦的事情。 “我说了,我会帮你。” 简单的字句,撩拨着所有的神经。 “所以,放心……” 紧接着是皮肤,仿佛连和空气的接触都成为无法接受的事,鹿安清从喉咙里挤出一丝破碎的呻|吟,颤抖地匍匐在公西子羽的身躯上。 鹿安清:“……你疯了……做了……”他近乎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以为自己是在大声怒骂,实则不过是在嘴边溢散出来的破碎字句。 “我在帮你。” 公西子羽叹息着抚上鹿安清的后腰,仅仅是这个简单的接触,都让他呜咽了一声。 “我曾听说,在史馆内,有些祝史,会非常契合。当他们同进同出的时候,不管是拔除灾祸,还是抵抗反噬,都会事半功倍。”公西子羽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尽管声音里也缠绕着欲|望的香气,却仍然温柔似水,“所以,这样契合的祝史结对时,总是增益不少……”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在这时,几欲令鹿安清发狂。 话语如同恶劣的鞭子,抽打着他的神经。 “故,史馆内,在遇到互相契合的祝史时,总是会优先安排他们在一处……”公西子羽将鹿安清抱了起来,大片大片的血液染红了他们的衣裳,“如此一来,也能降低祝史们崩溃的可能,就如同,明武,和江臣。” 他抱着鹿安清大步朝着内室走去。 “也如同,你与我。” 最终消失在屏风后。 好似蜿蜒爬行的巨蟒,正缓缓摇曳着,拖拽着,将猎物盘踞在怀中。 一点、一点地收缩着有力的尾巴尖尖。 将其温柔地溺毙在死亡的毒|液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10 20:27:53~2023-08-11 21:1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新番还没追完我不能死 20瓶;慕、楚挽 10瓶;ABC 3瓶;江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一记轻踹。☆ 史馆内,明武和江臣正在给新来的祝史讲课。 他们两人都是高级祝史,原本根本不可能由他们来引导,巧的是他俩今日没轮值,又闲着没事来了史馆,自然被同僚抓去当苦力。 不是每个身有奇异的人被发现,都会被收纳入史馆。 倘若他们在这之前,就已经犯下恶事,自会如民间传闻那样将他们都杀了为民除害,若还在懵懂无知的时刻,不曾做过什么,史馆才有可能吸纳他们。 基本上,没有人会拒绝史馆。 盖因,史馆的特殊地位。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成为祝史。 祝史必须挡在百姓之前,成为庇护百姓的肉盾,如果没有这样的勇气和担当,即便入了史馆,也只会成为史馆最普通的一部分。 经过训练选拔,最终走到祝史这一步的人,又少了许多。 江臣看着这一次的十来人,压低声音和史官相生说道:“你拉我们来作甚,现在在训练的,也不是我们的专长呀。” 史官相生在史馆内担任夫子一职,教导新来的祝史们关乎灾祸的由来,变化,以及祝史们存在至今一点点摸索出来的经验。 相生:“他们好奇,单打独斗的祝史,到底怎样才算是契合,我寻思着这京都内,也就你们两人最能说明。” 明武板着一张脸,和谁的关系都是一般,可是他很有领导能力,许多祝史很是服从他的话。江臣作为他的同伴,算是和他最亲近的一个。 这一次,相生也是先拉了江臣,这才把明武也带来了。 江臣明白过来,相生想做的是什么,无奈笑道:“可这东西,要怎么展示?又没有灾祸,顶多,就能让他们看点小玩意。” “小玩意也成,他们刚来,哪里需要看那么厉害的东西。”相生毫不犹豫地说道。 底下跪坐着的新祝史们根本不在乎夫子是怎么说他们的,正略带兴奋地看着这几位年长的史官。 江臣看了眼明武,片刻后,明武严肃着脸,微微点了点头,他这才看向新的祝史,微笑着说道:“其实,能够契合的祝史,除了我与明武外,在史馆内还有不少,不过,多数结对的祝史,的确无法像我们这般。比方说,你们的听力,最远能到哪里?” “一墙之隔?” “屋内。” “间隔三间房。” “……” 如此种种,不同的新祝史给出了不同的回答。 “我能让明大哥,在短时间内,听到一里内,所有的动静。”江臣微微一笑,“就好比现在……” 明武蓦然说道:“东会街上,有人在斗殴。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官府在抓的逃犯。” 江臣笑了起来。 “这就是……” - ——增强。 鹿安清的意识,仿佛被冰凉的白雪所吞噬,他彻底被拉入了白雪皑皑的世界。 放眼望去,都是赤|裸的白。 在放肆的白色里,鹿安清真正地意识到,公西子羽对他的身体,对他的意识,能够造成的影响,究竟是什么。 五感,精神,在公西子羽愿意的时候,他可以肆意地降低…… 亦或者提高。 如同过往每一次,有意,或者无意的做法。 “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声音上。” 缓慢、轻柔,好似清浅的水声,公西子羽在鹿安清的头脑里说着话。 “听……” 呼。 吸。 他们的躯体,在那一瞬,呼吸仿若同步。 “我说了,我是来帮你的 。”那道声音浅浅笑着,哪怕声音里充满了异样的欲|望,却还是保持着平缓、匀速的声调,“你已经不自觉地使用了精神力许久 ,那些触须,便是一个象征,你的屏障,也是另外一个存在的证明,现在……我帮你,塑造属于你的泥丸宫。” 泥丸宫,上丹田。 鹿安清感觉到眉间开始刺痛起来。 “你一直拥有这样的能力,只是你没发觉……” 这一刻,冰雪消融。 属于雪山的气息正试图用通过降低的屏障,彻底地挤占过来。 而就在,这一瞬息的空隙。 鹿安清猛然从沉迷的意识里挣脱开,一拳揍在公西子羽的眼睛上,但与此同时—— 势不可挡。 突突的刺痛,在眉心的位置跳跃。 公西子羽没有做什么,他当然不会做什么,有些事情,自当在双方意识都清醒的时候。 可是,他仍能做什么。 他的手抚过鹿安清的躯壳,手指遍及之处,手底下的身躯不由得发出呜咽的低声,公西子羽一点点、一点点地提高了鹿安清的触感,到了连空气都无法忍受的敏|感。 这是在帮忙。 正如公西子羽所言的,“帮忙”。 过度敏锐的触觉,会帮助鹿安清更好地稳定下来图景,拥有属于自己的泥丸宫,只除了…… 这个过程,会非常、非常煎熬。 - 东会街,距离史馆,还有几条街的距离。 就算这些新祝史再是敏锐,都不可能听得到,他们惊讶地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起身朝着他们行礼,便径直出去了。 相生没有拦着他。 不到一刻钟,方才出去的年轻祝史又回来,满脸惊讶地看着他们。 “我将巡逻的官兵带了过去,的确有人在吵架,其中一人,也的确是逃犯。”他恍惚地说着,“明祝史,您是怎么知道的?” 江臣解释:“他是听到的。” “听到的?怎么可能!” “这么远的距离,这到底是怎么……” “难道就是契合的好处?” 江臣:“祝史中,有一小部分的力量稍弱,不擅长攻击,这一部分的祝史,和其他的祝史,就或许能够契合,互相辅佐。” 他看向明武。 “我呢,我的能力是天生的耳聪目明,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的力量,能和明大哥产生一定的呼应,可以让他短暂地拥有这份力量。” 在拔除灾祸中,这样的力量,会让明武如虎添翼。 “不过,这样持续的时间不太长,超过一定的界限,对我,或者对明大哥,都会有影响。” 契合的时间能持续多久,是所有结对祝史的秘密,自然不会对外公开。 江臣迄今为止,能维持的时间,最长不超过…… 一刻钟。 - 已经过去两刻钟。 鹿安清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习惯,在突突跳动着告诉他,到底过去了多么短暂、却又漫长的时刻。 滚烫的汁液流淌。 就像是烈焰燃烧中方才倾泻的铁水,遍地都是熊熊的焰火。 触感,变得极度敏锐起来。 空气的流动,都会撩拨起怪异的火苗,令那皙白的躯体挣扎起来。 雪落了下来。 无形的尺度,在拉长、蔓延。 如同黏糊拉丝的绵绸。 - 新祝史满心满眼都是赞叹。 “我们也能找到契合的同伴吗?”刚才出去的祝史惊叹地问道,“这样事半功倍,着实太难得了。” 他刚才冒雨出去,现在头发都是湿哒哒的,可他根本不在意。 只有身为祝史 ,才知道灾祸到底多么可怖。 普通人无法看到的怪物,在他们眼中赤|裸地展现,他们不仅要直视灾祸,更要将它们彻底拔除。 这无疑需要足够的力量和勇气。 如果拥有合适的同伴,尤其是如此增益,自然让他们一个个都眼热。 相生抬手往下压,朗声说道:“要是契合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史馆早就会推行,何以会等到现在?” 祝史如何契合,迄今还是史馆在研究的方向,也不是所有非攻击性的祝史,都能拥有如江臣这样的增幅力量,不确定性太大,仍是个未解之谜。 相生:“所以,若是真有契合的同伴,也能算是,万中无一了。” - 他能感觉到那种疯狂的吸引,充斥在两人之间。 属于精神的力量,黏糊糊的,湿哒哒的,融化了……如丝缕蔓延的雾气,将他们的意识缠绕在了一起。 间或的,凌乱的片段在眼前闪过。 仿佛狂奔的时光。 有倒涌的,破碎的画面。 鹿安清分明清楚,在真正存在的世界里,他们仅仅只是身体相拥,羞耻的欲|望便在意识掀开癫狂的快意。 “……你,疯了……” 他在说吗? 还是意识、精神在扭曲地跳动。 但没有关系。 回答也随之,湿|漉|漉地传递回来。 “只我疯了吗?”如同在耳边吹拂过的暖风,惊得人打了个寒颤,“安和,也紧紧攀附着我不放。” 独特,唯一。 的存在,是如此鲜明赤|裸。 没有其他选。 - “所以,我请明祝史和江祝史过来,是为了让你们知道契合的好处,也为了让你们清楚契合的难得,别总得陇望蜀,还是着眼自身罢。” 相生笑眯眯地说道。 而明武与江臣,业已离开。 他们两人并肩穿行在史馆内,江臣蓦然说道:“方才我在听相生授课时,想起一事。” 明武:“什么?” 江臣:“记得之前检查时,太史令的吗?” 那是在半个月前的事,明武颔首。 “你说,那种可能……存在吗?” 明武断然:“不可能。” 人便是人。 祝史也是人。 便是拥有神异的力量 ,也非灾祸。 所以,人又怎么能够,滋生出那样可怕的触须? - 起初是搭造。 用触须。 公西子羽自己走过这一遭,所以清楚,有些事情该怎么做。 鹿安清很强大。 他的力量,他的极限,远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强悍。 只要他能意识到。 公西子羽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小小地推动了一把。 所以……搭造。 完整地造就可以安放自己精神触须的场所,是很有必要的。 精神力极致外放的后果,就是连带着公西子羽自己也染上了欲|望的色泽。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捋过自己的头发,手指轻轻摩|挲着鹿安清的耳根,哪怕那里已经因为极致的快|感而变得肿|胀。 鹿安清仰躺在他的怀里,面容潮红,双目无神地凝视着上方。 他沉浸在意识里。 在公西子羽的“帮助”下,迅速完整着自己的能力。 身体与意识脱离,仿佛根本听不到那躯壳难以忍耐的呜咽低鸣声。 那是无法忍受的触感涌起的浪潮,以摧枯拉朽之势,折磨着这可怜的身体。 就在这一刻。 公西子羽的耳边好似翻涌起无数呓语,字字句句,都带着常人无法承受的恶毒。 宛如重重叠叠的迷障,缓缓流淌着甜蜜的毒。 “………■■■■………” “弑兄的欲|望,血亲伤害的罪恶,你借此打破禁制,想要逃出来……”公西子羽浅浅笑了起来,“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他的眼眸一点、一点变得猩红。 仿佛有两个不同的存在,正在争夺着控制权。 狂风重重地拍上了门。 暴戾之下,哀鸣不断。 激荡之中,一股外来的精神触须很不满地拍打着联系,就像是蜷|缩成团的小兽再度舒展开来,发现自己又湿透了,那种有点暴躁、又有点委屈的力道。 公西子羽和“他”微顿,意识到那是不轻不重的一记轻踹。 是鹿安清。 ……他挣扎着醒了过来。 在觉察到自己多么狼狈,羞耻的时候,他在湿哒哒、黏糊糊的意识里,又踹了一脚。 触须又气恼地蜷缩成了一团。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下文名,因为之前那个看起来的确不太符合(痛苦面具) * 感谢在2023-08-11 21:12:23~2023-08-12 22:0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日长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青芜 46瓶;黑心甜汤圆 2瓶;江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蠢蠢欲动。☆ 踹一脚。 然后是很多脚。 触须收紧蜷缩,又气恼舒展。 理智上清楚,根本不存在什么脚不脚的,可感觉上,那就是……他们就是被踹了。 称得上轻柔的力道,但透着几分郁闷。 鹿安清在开始清醒。 “……能困住多久(他在清醒了)……选择在这个时候,你才是狂妄的疯子(他在清醒了)……” 滴答—— 是雨打屋檐的声音。 是怨毒的恶欲,是隐隐重重来自幽暗最深处的呓语。 “闭嘴。” 公西子羽温温柔柔地回应。 “呜呼……” 床上闭着眼的人,发出了一声低呼。 ——鹿安清尝到了血味。 模糊的意识分辨不清,手背擦过脸颊,湿|漉|漉的痕迹被拖长,让他难受得皱起了脸。 那狭长的一道,是“他”略带恶意涂抹上的,在“他”能抓住的那一瞬里,“他”就只做了这么一个略带古怪的动作。 抬起沾满血的手指,将血抹进鹿安清的嘴里。 那血腥气,逼得鹿安清睁开眼。 他慢吞吞地举起了手,横在自己的眼前,上面的鲜红刺痛了鹿安清的眼。 唇舌间的腥味,的确是血气。 他皱眉,舌头不自觉动了动。 嘴里并没有伤口。 “鹿祝史,可安好?” 清润,温柔的声音在鹿安清的耳边响起,无疑是如同惊雷炸响。鹿安清反手抓住那人,翻身将其压在床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公西子羽仰躺在床榻上,不知是否因为方才的事,他的眼睛有些发红,连带着一贯平静的面容也有些隐忍,他轻轻喘息了一会,扬眉笑道: “看来,鹿祝史已经完全恢复了。” 鹿安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红色。 密密麻麻的血液。 蜿蜒扭曲的痕迹,爬满了整张床榻,以及他们二人。 瞧着像是个凶案现场。 公西子羽原本的伤处,不知被谁撕开了包扎,伤口正赤|裸地暴露出来,缓慢渗着血。 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鹿安清:“公子一直筹谋至今,可当真是做足了准备。”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好似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然透过那抓着胳膊的手指,公西子羽隐约得见他内心的波动。 公西子羽的眼眸漆黑如墨,染着点星笑意,又有温温关切。 “鹿祝史,你与我契合,本是意外,并非刻意……” “契合?”鹿安清稍显粗鲁打断他的话,“我与你?” “我,与你。” 公西子羽说得,仿佛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此轻描淡写地勾勒出来。 鹿安清猛地收回了手,翻身下了床。他动作略显急促,扶着床柱站稳,下意识又擦了擦嘴边,狠狠皱眉。 他一言不发,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抄起茶壶咕噜噜地灌水,将嘴里的血腥味冲淡。 公西子羽撑着床榻坐起来,手指随意梳理着凌乱的长发,“契合之人,会互相吸引。正如鹿祝史会觉得我的气息好闻,我也会觉得,想要将祝史留下来……这都是,不可直言的本能。” “……荒唐。” 鹿安清将茶壶放下,扯了扯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裳。他这衣裳已经糟蹋得不可能看了,可奇怪的是…… 他不自觉地深呼吸……逐渐熟悉起来的雅致香气,正隐隐约约地包裹着他,随着他的呼吸一起深入肺腑,带来难以言喻的满足。 意识到这点时,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你是否……”公西子羽缓步走来,那味道侵染在血液里愈发浓郁,“曾梦过雪山?” 鹿安清猛地看向公西子羽,眼神锐利。 公西子羽:“我感觉到过数次入侵。” 就像是,有人在敲门。 然后,溜溜达达,自在地穿过了寒冷的界限。 鹿安清:“……” 他知道公西子羽在暗示什么。 那梦同样困扰他多时,每每从梦中醒来,总会有些不得体的反应。 今日总算得知缘由。 虽鹿安清看着是倒霉的那一个,可这般说来,的确是他无意识入侵了公西子羽的……怎么说来着……泥丸宫?或者是精神里的图景…… 回想起他在公西子羽的“帮助”下到底搭建出了什么,鹿安清的神色微沉。 “臣非故意……”鹿安清勉强说道,还没说完,就看到公西子羽摇了摇头。 “这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身体本能,发现了这份联系。”他的瞳孔宛若清浅湖面,藏着惊涛下的暗涌,恬淡平和的声音带着一分愧意,“这次失礼,我原也是,想帮助祝史。” 鹿安清如鲠在喉。 “帮助”。 这事说来羞耻难堪,然他受益匪浅。 除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帮助”外,鹿安清醒来后,便发觉到身体的变化。 鹿安清是黄级,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所以拔除灾祸时,他总是容易力量不足,可现在,他感觉身体的极限似乎被无止境地拔高了。 ……想骂人,但不得不噎住。 鹿安清掏出手帕,低头擦了擦。 之前近乎失控时,宛如野兽的疯狂正一点点平息,宛如得到了满足。 缓缓地在理智底下流淌。 “公子,先着太医处理下伤口罢。”他语气有些冷淡地说道。 好似刚才发生的种种事情,就此被他们掠过。 公西子羽:“不必在意,多事反倒会惹得我那父皇在意。我命非石取衣裳来。” 宫墙外,雨声逐渐停了。 非石已经恭敬地准备好了新的官袍。 鹿安清今日上值,出入宫闱,乃是普通史官的服饰。普通史官和祝史穿的官袍不尽相同,可都有玄色。 一旦涉及玄色,寻常的制作都要经过查问。 公西子羽不过一个被废的太子,手底下也无权无人,不过几句话的吩咐,就已经备好了新的官袍,而且…… 立于屏风后,鹿安清微微蹙眉,抚摸着衣裳。 穿起来,还正巧合适。 等鹿安清收拾利索出来,非石正在给公西子羽上药。 原本四皇子划破的伤口虽长,可剑口也算利索。然经过刚才的争执后,伤口已经被污染,变得撕裂可怖。 非石沉着脸给公西子羽处理伤口,青年的脸色虽是苍白,可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 “我眼下这般,还望祝史多担待,无法相送了。”公西子羽朝着鹿安清颔首,“非石,你去送送鹿祝史。” 非石欲言又止。 鹿安清:“时候不早,臣自行离去便是,还是让非石给公子处理伤口罢。”他转身朝外走,但过不了多久,非石还是跟了上来。 鹿安清在湿|漉|漉的庭院石板停下脚步,语气有些微凉地说道:“公子并不总是那么温柔,对吗?” 他看向跟在身后的非石。 非石欠身:“仆不知祝史在说什么。” 鹿安清的视线在非石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移开,他听到了清脆的鸟叫声。 鹿安清下意识抬头望,正看到几只小鸟展翅高飞,它们叽叽喳喳地欢唱着,绕着庭院飞了两圈,然后齐齐地在墙头落下。 它们探出圆溜溜的小脑袋,歪着,像是在注视着鹿安清。 非石:“这是公子让留下的,他说,热闹些才好。” 鹿安清没有回答,仅仅只是朝着非石点了点头,便又迈步往外走。 谁都有假面,就算那温和,不过是公西子羽的假面,那也实属正常。 等到了宫道外,鹿安清只走出几步。 【官家和皇后在德天殿大吵了一架】 【这思庸宫也没看出来什么蹊跷……官家真是多心了……】 【好凉快】 【什么废太子,已经是阶下囚,这么多年根本不能进出一步……守着个废物,可真是麻烦。】 【昨儿送的礼还不够吗?待回去,还得再盘算盘算……】 轰鸣声呼啸而来,心声充斥耳畔。 鹿安清下意识将屏障竖起,这才挡住了咆哮而来的洪流。 ……不知什么时候起,思庸宫外,调来了一批侍卫。 明康帝,思庸宫。 公西子羽…… 他们…… 一个微妙的词滑过鹿安清的心,“他们”? 哪个“他们”? 是明康帝与公西子羽的“他们”,还是……另外什么的? 玄妙的预兆,让鹿安清不解皱眉。 … 那一日,明康帝对鹿安清的晚归并不在意,只是询问了几句,确保无事后,就很随意地让鹿安清出宫去。 待到轮休日,鹿安清这才拟定主意,让阿语去门外守着。 “若是我到夜间,还是昏迷不醒,你就去史馆找明武。” “是。” 阿语没有问什么,默默退了出去。 鹿安清将自己挪到床榻上,避免自己软倒下去时摔到哪里,而后,捏了捏眉心。 眉心。上丹田。 公西子羽那时是怎么做来着……他敛眉凝神片刻,总算顺利感觉到那些精神触须……然后,再一点点追寻着触须,回归终点…… 眼前好似白光一亮,他刺痛地捂住自己的眼。 过了许久,他缓缓低头,看着没过脚踝的白雪,他骤然意识到…… 至少在这件事上,公西子羽的确没有骗他。 他总是一次又一次,怪异地闯进属于对方的地盘,自然得仿佛那是自己的领域。 ……这可能是一种非常冒犯的行为。 他模糊不清地意识到这点。 鹿安清最先感到冷。 漫天白雪覆盖的山体沉默地伫立着,那是语言无法形容的震撼,仿佛整个天地都充斥着广袤的素白。而与之相连,亦或是相容的边缘,却是一处狭窄,阴暗的小房间。 这怪异又扭曲。 阴湿的角落里,燃着小小的烛光,照亮这间诡异的囚牢。 鹿安清当然记得这里。 他住过几年。 在还有些,不太记事的时候。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的景象会是这个,不过在意识到自己真的能“看到”后,他慢吞吞地越过了边界,朝着自己的领域走去。 砰—— 一声非常清晰的巨响,仿佛整个景象都开始为之震荡。 鹿安清蹙眉回头,就见雪山下那片巨大的,澄澈的冰上湖面,开始裂出层层波纹。 接二两三的响动震天彻地,仿佛在冰层下囚禁着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说起来,为何公西子羽的景象,会是雪山?肃穆的白雪里,藏着什么? 他在边界处驻足。 … 思庸宫内,公西子羽缓缓睁开眼。 略头疼,又有趣地撑着额。 怎么办呢? 如入无人之地,那股轻灵的意识,又溜溜达达闯了进来。 探头探脑,好不灵活。 让“他”,也更加蠢蠢欲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12 22:06:01~2023-08-13 20:4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行重行行 80瓶;江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我的职责。”☆ 不可否认,鹿安清对擅自闯入其他人的领域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点,并不知晓。 这也并非他的错误。 知道的人太少,清楚的人也太少。 然震天的巨响轰然而起时,鹿安清的第一反应,仍是过去。 这是埋在骨髓里的本能。 是强迫自己养成的应激反应。 是遇见灾祸时,身体最快的动作。 他习惯于此。 奔赴最危险的地方。 鹿安清立足于冰湖边上。 在整个湖面都动荡起来时,他不会犯蠢去触碰危险之处。他只是打量着冰层的震荡,大片大片的猩红与漆黑在湖面下荡开,仿佛在无声无息地侵吞着冰白的地带。 那是一种危险的预感。 鹿安清毛骨悚然。 这无关他害怕与否,是身体对危险的反应。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 不管是什么东西扎根在公西子羽的景象深处,这无疑是非常可怕的存在,不然不会令他产生这种警惕的预兆。 这不是真实存在的。 这是意识。这是景象里。 应该运用的是…… 灵活的、带着淡淡草木气息的触须蓦然钻出一根,灵动地朝着冰层深处涌动而去。 尽管鹿安清仍然无法看到。 可深处此间,他对那些东西的存在,感受更深。 他需要…… 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鹿安清,你在窥探。” 带着轻轻抱怨的笑声,在鹿安清的耳后响起,轻柔丝滑,却惊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公西子羽的到来。 ……不过,这是属于他的领域,鹿安清才是那个随意闯进来的人。 “那是什么?” 他没有打下公西子羽挡住眼睛的动作,透过这层近乎无的遮挡,鹿安清觉察到这个动作既是回避,也是保护。 那个东西…… 很危险。 “怪物。”公西子羽轻笑着,他的声音里带着好似毒蛇低低嘶鸣的愉悦,“人总有一些,不愿面对的东西。” 鹿安清想起与雪山相连的囚牢。 公西子羽的雪山景象如此庞大,鹿安清塑造的囚牢是如此窄小,可归根究底,都是潜藏于幽冥的存在。 恐惧,或者害怕? ……不太对,鹿安清没能从公西子羽的身上,品尝到任何一点畏惧的气息。 “……还望公子,教臣学会,不再闯入这里的办法。” 鹿安清干巴巴地说道。 在意识到震荡结束后,他侧过身,避开了公西子羽的手。 他原本以为,睁开眼后,他能看到公西子羽站在他的身后。可实际上,冰湖边上,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 雪山寂静下来,好似它从来都是如此肃穆。 鹿安清低头,冰层下的晦暗一点点淡化,再度变得纯白洁净。 “我会教你,当然,在下次见面的时候。”公西子羽的声音轻轻的,在鹿安清的心里回荡着,仿佛就此栖息在他的意识里,“不过,最好不要在这时候,去你的景象了。” “为何 ?” 鹿安清今日特地尝试,就是为了看一看,那到底是什么。 “因为……” 公西子羽的声音逐渐淡去,仿佛隔开了一层,还没听清楚,就被另外一道声音覆盖。 鹿安清“意识到”自己在离开,在清醒,开始“意识到”身体的存在,他躺在床上,手掌贴着床单,耳边回荡着可怕的惊恐声。 【怪物……怪物……】 低低的,浅浅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怪物——】 【救命啊救命!!】 【它跑出来了我的老天爷】 【这是什么鬼东西】 【快跑……】 惨叫,恐惧,惊畏的呓语在鹿安清的耳边咆哮,将他从“沉睡”里拉了出来,这喧嚣的吵闹让他面色微变。 心声。 阿语紧张地守在门口,双目注视着墙头。 就在半刻钟前,街道外突然响起了奇怪的喧闹声,就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间或的,还有几声惨叫。 阿语从那叫声里,听出了深深的惊惧。 出事了。 他背靠着房门,手里无意识想抓着点东西防身。 “阿语,进去。” 身后那道门突然开了。 阿语看着醒来的鹿安清,面带惶恐地说道:“郎君,你想……” “我得去一趟。” 鹿安清神情严肃,将阿语推进了门,然后将一道咒令封在阿语的身边。 “不要出来。” “郎君,不成,外面太危险!”阿语想追出来,可是脚刚跨过门槛,却被一道力量挡了回来。 鹿安清转瞬消失了。 阿语咬紧下唇,心里的不安一点点扩大,这种几乎揪住他心脏的不安,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曾出现过一次。 那个时候…… “轰——” 与鹿家相隔一条街道的民宅,被外来的巨力砸歪了墙壁,粉碎的石灰里,百姓的惨叫声遍地都是。 巡逻的卫兵早就赶了过来。 他们将它围了起来。 那是一头相貌奇异的怪物,浑身覆盖着黑色的毛发,遮住了四肢和头颅,直立时几乎有一丈高,行动时好似一团飞舞的大毛团。 它嘴里发出“嗬嗬”的吼叫,在极其偶尔时,隐约能看到猩红的兽瞳。 这是车尺国送来的贡礼。 称,特地为明康帝捕获的奇兽。 在城门口经过重重检查,车队才得以进入京都。 就在车马经过恩安街时,特制的笼子突然开始剧烈地晃荡,哗啦啦的声响从黑布下传来,恩安街上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何事,好奇地看着那戒备森严的队伍。 护卫的都是车尺国人,他们的长相自有不同,加之打扮和言行,一路上的关注也有不少。 可是铁笼的变故,让他们根本顾不得关心这个。 最里面的几人扑过去,想要将黑布拉紧,就在这个时候,铁笼内发出不祥的嘎吱声,旋即整个笼子从内部破开,碎片飞扑四面八方。 惨剧,就是在这时候诞生。 逃出来的怪物力大无穷,普通的刀枪对它根本没用。恩安街上到处都是悲鸣和惨叫,白彦带人赶来时,听着那些哀嚎,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他打了几个手势,手下的卫兵暗暗点了点头。 付出十几人受伤的代价,他们将这只怪物压到了恩安街尾。 “都准备好了吗?” “大人,铁链都有,火铳在调,没那么快。” “人命关天!”白彦厉声说道,“再慢下去……” “白彦。” 一个熟悉,又陌生到白彦都觉得,他不会再呼唤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猛地回头。 在一个,绝对不该有外人的地方,鹿安清就站在那里。 穿着一身简单青衫,仿佛多年前一回首。 还是旧时模样。 “让你的人都退回来。” “鹿安和,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很危险。”白彦顾不上心里浮现的惊喜,“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鹿安清抬起头,视线越过他们,看向尽头的怪物,以及匆匆赶来,出现在屋檐上的明武他们,平静地说道: “ 因为,这是我的职责。” 【作者有话说】 尝试一下固定更新时间在明天早八,如果明天早八没刷到,就,当我没说( 第20章 ☆美丽又强大。☆ 明武和江臣躲在怪物的阴影处。 临近黄昏时,残红倒映下,影子也有几分怪异。 他们两人习惯了合作,举手投足皆是默契。其余赶来的祝史,怎么都比不了他们。 在祝史们磨合的时候,他俩已经出现在了怪物的近端。 ……普通人能肉眼看到。 光是这点,这只最少是地级。 一只地级以上的灾祸,怎可能会被人所捕获? 这是一处疑窦。 可比起深思,拔除方为要紧。 这只地级灾祸的破坏力太强,正正出现在了京都,捣毁了不少屋舍,伤了数十人。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损伤,更多的……在祝史们的眼中,靠近灾祸的人身上,都隐隐约约被黑气缠绕。 比起城南的玄级灾祸,这只地级灾祸不似它那么外表怪异,然它污染周围的速度,却是太快太快。 这就是鹿安清驱赶白彦等人的原因。 明武在进场的时候,也将白彦埋伏在附近的人全丢出去远离战场。 江臣用眼神暗示明武:你距离我太远了。 明武将人都丢出去后,回到了江臣的身旁。他们间隔太远,江臣就无法为明武提高眼力和耳力。 明武比了个手势。 江臣点头。 几个抬步,明武直冲怪物,踏在半空。 他的拳头缠绕着如同火焰的光团,狠狠地砸在怪物身上。 与此同时,在某个瞬间,江臣的手指擦过了眼睛。 明武的眼睛在那一瞬,清楚地看到了灾祸的本质。 他忍着眼睛的刺痛,厉声说道:“鹿安清,徐舟!”顺着他的声音,两团火苗在灾祸的身上点燃。 鹿安清和徐舟在他说话的那瞬间,出现在了火苗附近,无需多言,各自施展力量,狠狠地贯穿灾祸。 借助江臣的力量,明武点燃火苗的地方,就是它的弱点。 它发出激烈的咆哮声,如同一只真实的兽,仰头露出了猩红的兽瞳。 鹿安清和徐舟制住灾祸那一刻,明武再度出现在怪物的前方,这一回,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冲撞进怪物的体内。 连带着整只如兽灾祸,都彻底焚烧起来。 鹿安清和徐舟适时后退,注视着灾祸的气息衰弱下去。 这是地级灾祸不假。 可是在场也有好几个地级祝史,对付一只地级灾祸,不至于相形见绌。 半盏茶后,江臣搀扶着力竭的明武出来。 明武的额头都是汗,衣服也破败不堪,看着很是狼狈。他朝着上前来的祝史摆摆手,语气有些奇怪:“……不太对劲,我动手的时候,感觉燃烧的只是个躯壳,虽然也有力量在,但总少了什么……” 徐舟:“我们四五个地级,轻松拔除灾祸,也该是正常。” 明武紧皱着眉,仍是不放松。 鹿安清:“车尺国的人,除了今天押送这奇兽外,余下进贡的人呢?” 一整个国家的贡品,不可能只有这区区奇兽。 江臣:“听说分作两批,第一批已经在半月前,和其他使节的人一起进城了。今日是太后寿宴,理应……” 鹿安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走到结阵的祝史身旁。 他们对话了片刻,祝史就撤下了阵。 江臣:“鹿祝史,你想到了什么?” 鹿安清来不及多言,身影一轻,灵巧地出现在白彦身前。 “白彦,太后的寿宴是今日,那使节贺礼,也会在今日献上吗?” 白彦脸色苍白地看着鹿安清。 在鹿安清突然消失在他眼前,他就知道大概发生何事,在派遣属下将附近围起来,莫让百姓勿入的同时,他也下了封口令。 然再看到鹿安清出现,他的心里像是打翻了醋酱,异常不是滋味。 不过他很快收敛了情绪,点了点头。 “……是,赶上了太后寿宴,为了讨太后欢心,使节会在宴席献上贡礼。” 追着鹿安清过来的几个祝史,也听到了白彦的回答。 白彦是户部尚书的儿子,他说的话,不至于是假的。 调虎离山之计! 鹿安清疲倦捏着眉心,这只灾祸不过是放在外面的诱饵,而真正的重头戏,许是在皇宫。 … 风声。 鹿安清的速度反倒是最慢的。 越是靠近皇城,祝史越不能动用太多的力量。平时可以借用咒令穿梭距离,眼下却不能如此放肆。 盖因真龙之气。 它能增进祝史们恢复的速度,然在真龙之气笼罩的范围内,祝史们无疑会感到压制,无法肆意使用力量。 ……毕竟,若祝史可以肆意妄为,身为帝王也不可能放纵这样的力量进出宫闱。 偏生也是这个麻烦,让史馆的祝史无法立刻赶入皇城。 这种情况下,鹿安清自然落在后面。 祝史想要联络,都有种种手段。 不过需要进出皇城后,便有了限制……这都是明康帝亲自定下的条条框框。 原本是官家的多疑猜忌,如今更也成为阻碍的缘由。 鹿安清的眉心微微肿胀,好似有什么奇异,片刻后,他找到了感觉,轻轻触动了意识的边界。 强横、又熟悉的精神力蔓延而来。 如同藤蔓,如同爬蛇,攀附在鹿安清的意识之下。 它缓缓、徐徐地调动着他的感知。 -“鹿安清?” 鹿安清模糊地意识到,公西子羽在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偶尔总会直呼其名,亦或是表字,而不是简单的祝史。 -“公子,敢问现在何处?” -“思庸宫。”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公西子羽仿佛就在他的意识内潜伏着,时时刻刻都能与他对话。 这便是契合的感觉? 鹿安清有些懵懂。 -“京都出现了灾祸,但不太对劲。祝史们怀疑,真正的重头戏,在车尺国的贡礼上。” -“我知道了。” 公西子羽的声音平静传了过来,“我会给你争取时间。” 这种无需多言的信任,让鹿安清的心有些奇妙的松软。 不过一瞬,一切情绪被丢在脑后。 鹿安清深吸一口气,余下的还要看他们。 … 启明殿内,正是载歌载舞。 临近夜宴时分,各国的使节都入座在侧,为皇太后贺寿。 前些日子,宁皇后之所以出宫为皇太后祈福,缘由便也在此。 在贺舞结束后,已经有使节按捺不住,纷纷送上贺礼。 眼下正在观赏的,是车尺国送来的珍兽。 那只小兽毛发光顺,类狐类狸奴,娇|小可爱。只是兽瞳看着猩红,有几分怪异。 车尺国使节操着一把奇奇怪怪的官话,正得意地介绍:“……此乃我国珍兽,异常难得,花费了上千人力,才从深山里捕获……另有奇兽,因着巨硕无比,今日才得以进京……” 宁皇后坐在明康帝的身旁,夫妻两人丝毫看不出裂痕,端得是雍容华贵。在外国使臣面前,宁皇后不会下了明康帝的面子。 她对那只珍兽没什么感觉,不过皇太后却是觉得有意思,正命人将那珍兽给提溜过来。 两个侍从上前去,一左一右将精致的笼子扶起。 车尺国使臣笑眯眯,瞧着很是高兴。 正此时,启明殿外略有骚动。 不大不小的声音,将靠近门口那几桌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大公子,大公子,您不能进去,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明康帝注意到这骚动,不由得挑眉。 “何事?” “官家,大公子说是,想要给太后娘娘祈福……” 皇帝问起,便有宫人回话。 不说明康帝如何,皇太后却是高兴的,忙叫人进来。 这说话间,两个侍从便也站定,没有再动。 公西子羽缓步走了进来,其俊美出挑的容貌,令好些使臣都不由得侧目。有些常来往两国的,更是认得出来,这是当年的太子。 公西子羽直到台阶前,方才行礼。 明康帝不动神色将他叫起后,他声音朗朗,“太后寿诞,草民想为太后娘娘,送上一礼,还望太后娘娘莫要嫌弃。” 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听着那句“草民”又略有刺痛,令人将公西子羽带来的匣子送上来,好好端详了一番里面的字画。 就在皇太后观赏的时候,公西子羽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那笼子,“这便是车尺国送来的贡礼?” “既是一介草民,怎在殿上这般无礼?” 车尺国使臣不满地说道。 他知道这是曾经的太子,可既是“曾经”,如今便是庶人。在最光彩的时刻打断了他的贺礼,皇太后的满腹心神,显然都落在公西子羽带来的字画,压根顾不上那只珍兽了。 公西子羽浅浅一笑,灿若桃李。 “草民不光无礼,甚至,还想瞧瞧这只珍兽。” 他随手挑起了那笼子上重新盖着的黑布。 “当真,鲜红的一双眼。” 明康帝不满地皱眉。 不喜他这略显出格的举动。 不过在明康帝心里,这个原本样样喜欢的嫡长子在厌弃后,自也样样都不喜欢了。 跪坐在明康帝身后的史官抬起头来,那正是今日轮值的祝史之一刘明德。他在听到公西子羽的话后,重新仔细打量了那只珍兽。 红眼。 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特征。 可是红眼…… 尽管他没有觉察到任何气息…… 然,红眼。 刘明德微微皱眉,正要欠身往前,与明康帝说上几句。 “——” 尖锐至无声的暴鸣在启明殿响起,尽管殿内的人听不到这个声音,仍觉得耳朵剧痛不已,最近的两个侍从直接七窍流血,软倒在地上。笼子随之摔落,精美的外表不堪一击,直接被摔得裂开。 那只珍兽慢吞吞爬了出来,蓬松的大尾巴环在身前。 眼见它要往前爬上台阶,公西子羽上前,将其一脚踢开。 它轻飘飘地飞到半空,诡异地扭动脖子,鲜红的眼珠子对准殿上的几人,凭空停住了去势,直直朝着明康帝飞扑而去。 轰—— 寻常人肉眼看不到的金光骤亮,明康帝看着那只被无形屏障挡在一臂之外的珍兽,再是平静的脸上都流露出震惊与恐惧。 珍兽裂开嘴巴,密密麻麻的牙齿锋利异常,它趴在半空,一点一点啃噬着庇护明康帝的真龙之气。 守在明康帝身后的刘明德和另几位祝史急步出来,护在了皇帝身前。 刘明德刚一对上那只珍兽,便浑身一震。 ……这么近的距离,他终于觉察到这只珍兽……不……灾祸的气息远在他之上! … 将将赶到皇城外,鹿安清的脸色骤变。 他蓦然停下动作,面无表情地盯着前头正等待通行的同僚。 繁文缛节,是惯例。 此刻,却是要命的阻碍。 鹿安清不喜欢。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眉心。 身体蠢蠢欲动地提醒着他从前的做法……他一直都是怎么做的……闯进去,拔除,离开,无需多余的对话…… 行吧。 他听到自己在说。 无所谓了。 鹿安清锐利地看向皇城口。 人命是等不了的。 在明武焦虑等待皇城门口的查验时,他感觉到一股风,从身边掠过。 那动静不够强,却带着足够的存在感。 他立刻抬头,却难以捕捉到一瞬。 江臣垂下的胳膊无声无息地扯了扯他,略微僵硬,小声且急促地说道:“鹿安清进去了!” 他的能力,让他的眼睛捕捉到了残影。 ……几乎连他都看不到的残影。 鹿安清是怎么做到的? 不对,他这是擅闯皇宫! … 启明殿乱成一团。 珍兽的鸣叫声震昏了一大片人,勉强还能站得住的就寥寥几个,刘明德等四个祝史都在和它缠斗,却依旧无法拔除它。 它的速度快得惊人,往往祝史跟不上它。 一个疏忽,灾祸就撞上明康帝的屏障,屡次冲击之下,皇帝的嘴角已经溢出一丝血,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吞下。 宁皇后脸色苍白,扶住了他。 明康帝深深看了她一眼,借着皇后的力气站稳,掩盖了摇摇欲坠的身形,重新望向启明殿中的混乱。 公西子羽守在皇太后的身前,清润的眼眸盯着启明殿的入口。 ……来了。 那道轻灵的意识,倏忽而至。 以一种远超乎他的身形会有的强大凌厉,如同流矢一般闯进了启明殿。 他踏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只正在戏耍祝史的灾祸。 ……是的,戏耍。 从那几个动作间隙,鹿安清隐隐约约觉察到了这一点。 但很好。 他体内涌动的力量,它们同样迫切地需要一个发泄口。 在那只如狐如狸奴的灾祸高高跃起,再度冲向明康帝的瞬间,无数狂暴的触须拥满它的退路,逼得它发出怪异的鸣叫。 然而,声音,独独声音…… 比起鹿安清曾遭遇过的种种心声,不至十分二三。 灾祸缓缓地扭过头颅。 一个缺口。 唯一一个缺口,站着一个人。 祝史和灾祸的斗争,往往如同独角戏。 除非地级以上的拟物灾祸,普通人无法得见。即便看得见灾祸,许多怪异的景象,他们也无法看清。 即便如此,他们仍能看得出来。 鹿安清是不同的。 秀美的脸上满是肃然,自他出现,灾祸再不曾靠近任何一个人。 ……除了他。 而公西子羽能看得到更多、更多。 他看到鹿安清的力量,强大,壮美,如同磅礴的海域,充斥着最原始的洪流。 洁白无垠的精神触须散发着甜美的活力,轻巧地扎穿灾祸的胡尾。以摧枯拉朽的姿态,鹿安清彻底撕毁了它。 尽管他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在这场不知何时中止的厮杀里,在那只灾祸被摧毁后,在那个男人终于落地,那条不甘隐藏的瘸腿隐痛发作,踉跄摔倒在地时,公西子羽大步地走了过去。 他轻巧地、越过了无数残骸,走到了鹿安清的跟前。 在公西子羽靠近的瞬间,他耳边持续不断,狂涛如浪的心声骤然远去,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公西子羽将近乎昏厥的鹿安清抱了起来,以一种稍显暧|昧的姿态,捂住了他的耳朵。 他目睹了一场厮杀。 很美。 他想。 他们想。 华丽,漂亮。 足够强大。足够坚韧。 连其疲倦狼狈的模样,都闪闪发亮。 【作者有话说】 我做到了(骄傲) 第21章 ☆夜晚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刻。☆ “互相契合的祝史,是什么感觉?” 带着诸多同僚的慰问上门,江臣甫一见到鹿安清,就听到他这话。 这是皇城出事的第二天。 鹿安清刚醒半天。 他在启明殿拔除了灾祸后,就力竭昏迷了过去。对后来发生的事情可谓一无所知,江臣原本以为,他会问起这些,却没想到,他居然问及契合之事。 江臣将那些困惑推到一旁去,认真地说道:“就像是多了一个十足默契的同伴。” 鹿安清:“如同手足?” 江臣:“比手足更甚。” 他凝眉思考了片刻,像是在犹豫如何解释。 “就好比多了手,或者多了脚,却不觉得奇怪,正是刚刚好。”江臣道,“只需要一点动作,他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在战场上有这样的同伴,会让人倍感安心。” 鹿安清:“我知你能提升明祝史的感官,不过,你们能……在彼此的……心里说话吗?” 他稍显疲倦地问道。 江臣失笑,摇头说道:“这怎么可能?说到底,我们也是人,又非杂谈野趣里的修道者,怎可能真的在彼此耳旁说话?” 鹿安清,便也跟着慢吞吞地笑。 “若是真有那样的绝世武功,你是学还是不学?” 江臣大笑,“要世上真有这样绝世武功,怎能不学?” 契合的事情放到一边,江臣给鹿安清说起了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 灾祸拔除后,明康帝立刻下令将整个车尺国使节团关押起来,其余几国的贡礼全部经由史馆检查,确定出事的只有车尺国的贡礼。 明康帝由此震怒。 江臣压低声音:“听闻官家回德天殿后,就晕了过去。” 鹿安清:“这样的事,怎会为人所知?” “当然不知。”江臣笑眯眯地说道,“是我看到的。” 他一双眼睛漂亮又明艳,的确是“看”到的。 鹿安清:“我到启明殿时,灾祸袭击的目标,的确是官家。” 江臣:“这很难解释。通常灾祸会往人群聚集,但诞生地多在野外,且不会固定袭击某个人。而且,车尺国是如何束缚灾祸的?这根本做不到。” 史馆自然尝试过。 然这一次,在京都下释放一只灾祸,又带进宫内一只,甚至逃避了检查…… 这种诡谲的手段,令明康帝异常愤怒。 在那之后,想必连史馆都逃开不了责罚。 不过身为史馆的一部分,江臣并不那么担心,他甚至问起了别的事。 “那是什么感觉?” 鹿安清微愣,“什么?” “你和那只灾祸对上的时候?”江臣问,“刘明德那几个坚称,那只灾祸远超地级。” 因为,刘明德,就是地级。 鹿安清:“还是地级。” 他靠在床头,神情淡淡,笃定地说道。 “只是速度,的确比普通地级快上许多,就算同为地级,也很难抵抗。” 若非鹿安清的精神触须阻拦了它的去路,也未必能拦得下它。 那些触须…… 谨慎小心地藏在他的意识里。 只有当鹿安清提及到的时候,才会好奇地探头。 可不能这样。 鹿安清轻轻按下了它们。 不论是明武,亦或是江臣,鹿安清已然试探过。他们是史馆最令人称道的结对祝史,可就算是他们,也没有经历过鹿安清与公西子羽这般事。 阿语送走江臣后,小心翼翼地走回来。 “怎么?” 鹿安清留意到他微红的眼,轻声说道:“哭了?” 阿语抿着嘴:“这是您第二次这样被送回来。” 鹿安清有很多次这样昏迷的经历。 有时候会被送回,就像是邑西山那次。有时候根本不会,他会在雨水的敲打里醒来。 不过,鹿安清很快想起来,阿语指的是什么。 “你想哪里去了?”他让阿语坐下,“哪会那么严重?” 阿语小声小声地说道:“我觉得很心慌,很奇怪的心慌,就和那次一样。” 鹿安清揉了揉脸:“别慌,不过,白彦有可能会登门。” 他这句话一出,阿语眼睛就直了。 ……之前还能推脱,这一次撞上,估计就避免不了。 … 鹿安清醒来第三天,明康帝召见。 他穿上官袍时,忽略了那些盘踞在他身上的黑纹。那看起来有点可怕,可比之前的数量少了太多,只有四肢略有些,无法侵蚀其他地方。 德天殿内,明武等人也在等待。 明康帝非常、非常恼火。 这次袭击,伤亡者少,盖因鹿安清及时赶到。 即便如此,明康帝身为袭击的对象,面上看着无碍,实则遭到重创,每日醒来,心口总是隐隐发痛。 那种缓慢、紧逼命脉的感觉,令皇帝的情绪愈发不受控。 在鹿安清抵|达之前,他已经朝着朝臣祝史狠狠发作了一番。 不过鹿安清到了后,明康帝的神情又有变化,待他甚是宽和,大加封赏,夸赞不绝。 夸得鹿安清都有些毛骨悚然。 江臣瞧着他面无表情僵着的样子,都差点笑出声来。 就像是一只被捏住后脖颈的兽。 明康帝急需一点安全感。 而史馆其他的祝史都无法满足于他,即便是他自己麾下的那些,仍然不足够。太史令当然可以,但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明康帝更不可能信任他。 明康帝选择了鹿安清。 “他是太史令的人,毫无疑问。”在给予了鹿安清一点准备时间——这意味着他下午需要到皇城报道,并且日夜跟随保护明康帝后,皇帝挥退了这一群官员,并对想要开口的姚英摇头,“但这不是什么要紧事。” 姚英:“官家没有惩处他擅闯皇城的事。” 明康帝:“有那样的能力,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他笑了起来,更甚之,便是鹿安清这样的行为,才让皇帝更放心。 鹿安清这样的人,行事做派只要不超越法度,那就能完美地操控他。 循规蹈矩,正直高尚者,便不忌惮于使用他。 “咳咳咳……” 明康帝咳嗽了起来。 这是那次袭击带来的后遗症,皇帝的身体总是不太舒服。 他低头看着手帕里的血,阴沉着脸,喃喃道:“……车尺国,车尺国……不,不完全是他们……是谁呢……” 姚英低垂着头颅,不再言。 … 鹿安清在守夜。 和刘明德,两人一起。 在袭击前,祝史无需做到这点,不过眼下,对于惊弓之鸟的明康帝来说,他巴不得有十个八个祝史全围着他。 习习凉风里,两人都很安静。 直到夜风刮过,云雾遮住了星星,叫烛光都显得暗淡了些时,刘明德才蓦然说道: “你遭到了反噬?” 鹿安清望向他。 刘明德继续说道:“我能共感到旁人的弱点。” 这往往会是要害,或者伤痛处。 鹿安清:“不严重。” 刘明德:“你该上报,然后休息。” 鹿安清摇了摇头,不再言。 刘明德的话尾在半空里落下,自己也沉默了。 鹿安清再不想理会朝廷事务,也知道此刻他要是提出,明康帝自然会欣然允许,却也会……开始记恨。 他们这位皇帝,算不上个心眼大的。 将将日出天明,有其他祝史来替换,鹿安清和刘明德这才得以歇息。 夜晚总是最容易出错的时候,这是明康帝将鹿安清和刘明德安排在晚间的原因。 鹿安清浑身疲乏地回到住处。 当然,他们在皇城内有了一处休憩的地方,以防出事的时候,能最快地赶到明康帝身旁。 他慢吞吞地洗浴后,换上干爽的衣物,一瘸一拐地走向床榻。 在彻夜的站立后,他瘸得更加明显了一点。 他刚上|床,动作就僵住。 夜晚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刻。 日夜交替之时,也同样如是。 【滴答——】 【作者有话说】 大概周五会入v,看着空空如也的存稿箱我开始啜泣 * 感谢在2023-08-15 06:57:18~2023-08-16 08:0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狒狒的菲菲 40瓶;小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他”和公西子羽不同。☆ “嗷呜——” 这一声惨厉嚎叫,把刘明德吓了一跳。 他谨慎地推开窗,就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天色,盯着声音传来的树影底下。有只狸奴藏身在那暗处,嘶声裂肺哀嚎着,很快引来了宫人注意。 他们花了不少力气才将那只狸奴赶了出去。 刘明德敏锐的听力,注意到他们的交谈: “这不是唐贵妃的狸奴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都被抓出血来了……这畜生可真是疯了……” “快别说了,带走。别叫贵人生气。” 刘明德合上窗。 他刚刚和自己的孪生哥哥,刘顺德见了个面。 刘顺德和刘明德都是藏影的人。 藏影,是明康帝手底下一股力量,与史馆相似,是他在登基后慢慢组建起来的。 藏影的人数不定,这一次出事,明康帝震怒的同时,也借此打击了史馆,又派藏影和史馆一起,护卫在他的身侧。 明康帝也不想肆意暴露藏影,然他不相信史馆,自然要提拔自己的人。 许多事情,就只派自己人去查。 刘顺德被派去追查这车尺国,只是进展很不顺利。 在车尺国使臣的使馆内,根本没发现任何残留的污秽气息。使者团对于这些变故只做不知,拷问之下也无人更改。 要么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要么…… 然,夜半时分,车尺国使臣在牢狱内暴毙身亡。 刘顺德今日早早入宫,就是来禀报此事。 刘明德一想到兄长,就忍不住头疼。 明康帝的身体还未好转,总在咳嗽。咳得厉害,就会咳血,德天殿近来都是药味,皇帝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 车尺国的使臣死了,他担心刘顺德会招致明康帝的怒火。 刘明德一边思索,一边在昏暗的屋舍内摸索,忽而听到了自己急速直跳的心声。 就像是某种惶惶然的感觉。 他奇怪地低头,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太累了吗? 没觉察出危险,也没有缘由。 刘明德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缕日光落下,无声无息地落在门外。 却好似避开了隔壁屋舍。 独独那一处深陷于黑暗里,来往巡逻的侍卫却无人察觉,甚至于沉沉睡去的几个值夜祝史,也根本毫无反应。 … “嗬哈……呜啊……” 本该有光的屋舍内,透着冰凉黏糊的气息,仿佛所有的光亮,都被无名的存在吞噬,只余下一片漆黑。 那是纯然的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 湿哒哒,黏糊糊的触须蔓延出来,在虚无的空间里肆意蔓延。 更多的,是环绕在牢牢捕获住的鹿安清周围。 【滴答——】 怪物低低絮语。 笑声化作癫狂的呓语。 想要如之前一样制服鹿安清,几乎不可能。 在他和公西子羽浅浅的意识交融后,鹿安清被禁锢在体内的力量得到释放。 黄级远远无法评价鹿安清的阶等,一旦力量涌动在他体内,鹿安清就会成为最难缠的猎物。 ……是呢,想要捕获鹿安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灾祸舔舐着身下细腻的皮肤。 猩红的舌头抵|住指缝,漫不经心地将皮肉底下潜藏着的黑纹吞噬殆尽。 这具身体如此完美。 饱经风霜,却无比坚韧。 灾祸学不来公西子羽润物细无声的手段,哪怕拥有精神触须,也无法轻易操控起鹿安清的感知……可他毕竟是灾祸……是怪物…… 怪物……总有怪物的方式…… 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地抓着鹿安清的脚踝,那只无力的瘸腿犹如有趣的玩物,被一寸一寸地啃噬过去,有那么一瞬,他险些以为骨头都要断裂开来。 连根的黑纹从皮肉里渗透出来,在灾祸的动作下被一点点吞吃。 这一次遇到地级灾祸,鹿安清遭受的反噬并不严重,可以说是他这么多年来,很是轻松的一次。 这与他力量提升有关。 也正因为此,在今夜……不,今晨最开始,他几乎压制了那只灾祸。 更何况,他随身携带着公西子羽赠予的玉佩。 他本就对灾祸的出现早有预料,毕竟数次出现,都是在他遭受反噬后,这不得不让鹿安清认为,这只灾祸在把他当做某种……食物? 已有准备,自不会措手不及。 可偏偏。 在他力量攀登到极致,欲将灾祸拔除的时候,鹿安清意识深处的触须好似被什么挑动,开始变得活跃起来。 在那紧张之际,鹿安清根本无力去控制自己的触须,就像是被甜蜜食物吸引走的小兽,它们横冲直撞上了庞然的黑暗。 鹿安清双目眩晕,所有的感觉都在这一刹那被截断—— 这一切都因这迅猛的冲撞而失控。 等到他再度清醒的时候,一切成定局。那只该死的灾祸大快朵颐,“吃”得好不快乐。 鹿安清挣扎之余,一种奇怪的颤栗,后知后觉爬上了他的后背。 在他失去意识的片刻,所有的感觉都按下了暂停,在他重新清醒后,又一窝蜂地冲击过来。 那是一种怎样疯狂粗暴的感觉? 就像是庞然大海,硬要挤进潺潺小溪,纯然愉悦的恶意在身躯绽放,让鹿安清失去了控制。 黏糊糊,湿哒哒的雾气落下时,连吐息都成为了最可怕的事情。 如同一株被近乎揉碎的可怜花蕾。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鹿安清挣扎着……察觉到不对。 之前的灾祸就如同野兽,毫无神智,一切只凭借着本能。可今夜出现的这只,却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窥伺感。 仿佛有无数只眼睛,正齐齐盯着鹿安清。 那是另外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晦涩恶意。称不上多明显,却无孔不入。 猩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类人的兴奋。 因为他,“不正常”。 那些长长的,诡谲的,如同影子的存在,总是密密麻麻地爬满整个空间,环绕着清醒的他。 正反相对,他“不正常”,那公西子羽,就是相对于“正常”的那一个。 就像是光和影。 却没有任何暧|昧,柔情的关系,只余残忍血腥的对峙。 他们是完全相反的一面。 公西子羽温柔,优雅,冷静,是世人眼中的翩翩君子;那他便冷酷,残忍,暴虐,是藏于幽暗的怪物。 然灾祸里,又怎可能滋生出圣人? 他们从来都是针锋相对。 没有一刻,不想杀死对方。 【滴答——】 可是偏偏…… 他们的确又是一体。 不然要怎么解释,怎么偏偏…… 看上了同一个人。 鲜活,漂亮。 强大,艳丽。 光是一瞥,就压不住暴戾的渴求。 “呜哈……” 鹿安清激烈地喘息,无神的眼睛盯着床帐,死抓着被褥的手指透着惨白,连一丝血色也无。 分明反噬的黑纹没剩下多少,力量却被不断索取,榨|干,触须都压不住身体的痉|挛。 在吞噬掉左脚上所有黑纹后,那怪物餍|足又不满地呜呜了一声,在鹿安清的身体蜿蜒爬行,最终冰凉的面孔贴上他细长的脖颈,冻得人猛一个哆嗦。 【滴答——】 鹿安清好似听到了有人在说话,可那声音更接近杂乱无序的秽语。 “……■■……” 【……(滋啦)……要标……(滋啦)……你……】 比起总是循序渐进,喜欢谋而后动,用温柔似水的方式将人溺毙的公西子羽,怪物更偏爱粗暴。 他要将鹿安清整个都吃掉。 囫囵个的,吞下去! 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啦,感谢大家支持,啵啵 * 感谢在2023-08-16 08:01:07~2023-08-17 05:3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尔的“盾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BC 8瓶;别来无恙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我会帮你。”【鹿安清。】☆ 德天殿内, 明康帝正在清醒。 睁开眼这个动作,在平时轻松到几乎只需要一个瞬间,可现在, 却疲乏得连骨头都在叹息。 姚英的声音还在耳边。 “官家,刘顺德在殿外等候。” 身体散发出来的疲倦在撕扯明康帝的意志, 但他还是被姚英搀扶着起了身。 姚英眼底流露出深沉的担忧, “官家,要不还是……” “不。”明康帝知道姚英要说什么, 粗声粗气打断了他的话,“叫他进来。” 刘顺德进来的时候, 明康帝正在漱口。 他随意挥了挥手, 祝史跪下行礼,干巴巴的声音就在殿内响起。 “官家, 车尺国使臣, 在牢狱内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明康帝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慢吞吞地说道。 刘顺德:“着人查过使臣的尸体, 没有任何外伤, 身上也无淤痕, 仵作观其死前的面容,怀疑……他是吓死的。” “吓死?”明康帝总算屈尊看了眼刘顺德, “一个带领着使者团入京都, 队伍里还有两只灾祸, 他们甚至掌握了史馆都做不到的事情,现在你和寡人说, 他被吓死了?” 明康帝每说一句话, 刘顺德的腰就弯得更低。 “臣有罪, 无法查清那两只灾祸到底是怎么避人耳目……” “不错, 有罪。”明康帝喃喃,声音沙哑,“你有罪,不过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你……” 皇帝的眼睛浑浊,如同秃鹫死死地盯着刘顺德,惊得他连一点动作都不敢有。 “姚英,传,太史令进宫。” 姚英欠身,“唯。” 德天殿外伺候的宫人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细语了几句,二等内侍易恒入了殿行礼: “官家,皇后娘娘求见。” 明康帝皱了皱眉:“让她进来。” 原本勃然的怒意,倒是稍稍收敛了些。 姚英看了眼明康帝,无声无息地退到一边去。刘顺德也在皇帝的示意下起身,避让到一旁。 宁皇后是带着太医来的。 明康帝一看到跟在宁皇后身后的太医,就知道她的意思。他闷闷咳嗽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宁皇后: “你这个节骨眼上带太医过来,岂不是在戳我的心?” 宁皇后:“官家再不肯看太医,才是真正在戳母后的心。” 明康帝沉默了片刻,还是允了太医上前。 太医在给明康帝把脉时,宁皇后就站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她面容沉稳,丝毫没有为自己带了太医擅闯有任何的担忧,相反,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反倒带着几分平静。 宁皇后从来都如此。 要说这后宫里,有谁让明康帝最放心的,偏偏是这个与他离心的皇后。 也正是她这样的性格,才会做出即便和明康帝决裂,仍会在要紧时刻搀住他,在他身体明显不好时带着太医上门这样看着愚蠢,却是正直的事来。 太医脸色微变,跪倒在地。 明康帝看了眼太医,漫不经心地说道:“怕什么?皇后不是在这给你撑腰吗?” 太医的嘴巴微颤,求救地看了眼宁皇后。 宁皇后略皱眉,“官家不是讳疾忌医,而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太医这般反应,无疑坐实了皇后心里的猜测。 “若我不知,又怎会叫他们封锁消息?”明康帝淡淡地说道,“皇后,你冲动了。” 宁皇后只要冷静想一想,就会知道这是为何,而不是直接带着人上门来。后宫是没有秘密的,只要明康帝让宁皇后进门,许多事情就自然明了。 宁皇后神色微动,缓缓说道:“我说唐贵妃,怎就这么上心。” “皇后不也是上了心?”明康帝挑眉,“不然何至于在这时上门。” 宁皇后朝着太医颔首,“没你的事了,出去罢。” 太医在明康帝的默许下,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他嘴巴苦涩,心里满是忧愁。 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帝后间又一次争执,却没想到,在诊脉的时候,他却诊出了要命的脉象。 官家的身体…… 德天殿内,很是肃穆。 帝后两人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表态。 过了片刻,宁皇后才慢慢说道:“官家这身体,还是早些立太子为好。” 明康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宁皇后:“那依皇后的意思,是谁最合适?” “三皇子。” 宁皇后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个名字。 明康帝的眉头都快扬到天际去,“三皇子?” 那尾音里的疑窦,扑面而来。 “二皇子性情柔弱,四皇子不堪大用。为长这几个里,不便只有三皇子合适?”宁皇后的声音硬邦邦,“他的心思多,未必会是个好皇帝。但在这般情况下,这点小算计也罢。” “那除了这个原因,皇后觉得谁最合适?” 明康帝和宁皇后已经很久没这么和平地说话,他甚至嘴角带着一点笑意,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宁皇后。 “八皇子。” 宁皇后不假思索,点了一个人,却是谁都没有想过的人选。 八皇子,今年才七岁。 “为何是他?” 八皇子不仅岁数小,出身也卑微,母妃常年生病,贤妃偶尔会照拂一二,可从未知道过,宁皇后和他走近的传闻。 宁皇后:“他岁数虽小,却聪慧,颇有急智,行事也稳妥。若不是三皇子年长,我觉得他最合适。” 明康帝沉默转动玉珏,“那,子羽呢?” 殿内的气氛骤然一冷,宁皇后满脸寒霜。 此乃帝后矛盾的根本。 “……我儿适合不适合,官家不是最清楚的吗?” “他也是我的儿子。” 明康帝皱眉,听出宁皇后的言外之意。 宁皇后呵呵笑了一声,这是自打她进门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不得不说,当她淡淡笑起时,如同雪山融化,高贵又美丽,“官家真的敢,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吗?” 明康帝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 皇后离开时,明康帝的胸膛上下起伏了好一会,明摆着是被宁皇后气坏了。 等姚英为皇帝服侍好,趁着低头整理腰带的时候,方才开口:“官家,皇后……” “皇后的性格便是如此,寡人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小内侍正奉上来茶水,淡淡的茶香在殿内荡开。 明康帝挥袖坐下,屈指弹了弹杯盏,发出清脆的响声,“你觉得,这鹿安清如何?” 皇帝不欲再谈宁皇后,姚英自然不会在这时候触霉头。 姚英:“鹿祝史此人性情内敛,有能力,却不爱邀功,不喜束缚。倒是和鹿家人,有些不同。” 鹿家是世家大门,绵延数百年。 这样的豪门世家有低调行事者,也有嚣张跋扈者。许多时候一想起鹿家,便会想到后者。 “鹿家的人总是傲慢些,这鹿安清倒是与他们别有不同。”明康帝淡淡地说道,“查出来什么了吗?” 以鹿家的行事风格,在鹿安清扬名的第一天起,鹿家就该登门了,可到今日,都没什么动静,这其中必定有古怪。 姚英声音低了些,“官家……” 他靠近明康帝,悄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明康帝的神情微妙,“怨不得。” 他微昂起头,沉思片刻。 “去把子羽叫来。” 姚英微愣,自打明康帝废除了太子后,这过去数年,除了寥寥的碰面外,就从未主动召见他。 明康帝对公西子羽的厌弃十分明显,也正因为如此,四皇子才敢那么冲动直接去思庸宫。 就算得罪了皇后,可宁皇后甚是公正,也不多怕。 若非四皇子发了疯去伤了公西子羽,他也不至于那么惶恐……毕竟去思庸宫是一回事,伤了公西子羽,那又是另一回事。 姚英欠身:“唯。” 皇帝方叫了太史令进宫,现在又让公西子羽前来,怕是心里已有猜测。 … 滴答—— 晨起露水,三两下摔碎在绿叶上,滚开如白玉珠的小碎碎。 在鹿安清耳边,却好似炸|开的雷鸣。 他的感官,在触须与那团黑暗冲撞后,彻底失控了。无数洪流从外界倾注而来,几乎覆没了他。 宁皇后离开德天殿带着太医他们没有回凤仪宫而是直接去了慈宁宫—— 刘明德的身上带着刘顺德的熏香他们在顺应门见了一面都是藏影的人现在刘明德睡着了踢掉了被子—— 明康帝在不断咳嗽呼吸时有异响灾祸的袭击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姚英出门吩咐侍卫去思庸宫将公西子羽带到德天殿—— 无意识的,完全无意识的,鹿安清放大的感官一瞬间蔓延到了思庸宫。 寂静。无声。稚鸟飞过。翅膀声。风声。温暖的阳光(滚烫的)。摇曳的灯笼。咔哒。门被推开。男人。非石。像非石的男人。空气穿过鼻端。呼吸。德天殿在找主子不到一刻钟后就会来—— 呼——哈—— 耳道黏糊糊的水声响起,有什么东西钻进他的耳朵,在窸窸窣窣地爬行着,那些小小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连带着恶心的颤栗在身体回荡。 恶意。 他模糊地感觉到这点。 被这显而易见就在身体的变化拉了回来。 占有欲。 一只灵巧的手打开了他的衣襟,赤|裸地贴在他的心口,紧绷用力的程度像是要将心给掏出来。 “……■■■……” 【……鹿&@……安清……】 多稀罕,扭曲的心音。 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鹿安清的理智艰难抬头。 混乱无序的片段仍然挤占了他大片大片的思绪,可在微小、谨慎的一部分里,鹿安清挣扎抓住了一点点清醒。 屋舍。皇宫。 他在皇城里的住处。 他在皇城里的住处里遇到了一只灾祸。 还是那一只。 只是似乎从疯狂的野兽蜕变成了稍微有理智的野兽。 一只赤|裸裸的怪物。 那他现在…… 鹿安清从脖子的刺痛里,隐隐约约感觉到现在的不妙。 他的感官再度失控,整个人都无法控制住神智,这个情况下,他根本无法让意识浮出海面,只能任由着那只怪物…… “呜……” 他的身躯开始哆嗦起来。 愤怒与羞耻在鹿安清的心里翻涌。 他必须让感官恢复正常。 之前鹿安清问过江臣,他和明武之间并没有其他的联系,更别说能够在彼此的意识里说话,对他们来说最亲密的接触无疑是每一次战斗时互相联系上的能力……能力……契合的祝史…… 鹿安清上一次失控,是在公西子羽的“帮助”里。 他仿佛有着某种魔力,能够轻而易举地影响着鹿安清对自己身体的操控,这种力量非常可怕,也正是那一日他去拜访太史令这位老师的缘故…… ——公西子羽。 鹿安清总算模糊地抓住了重点。 他没再挣扎着浮出海面,而是更深,更加沉地落下去,沉|沦在幽暗、无声的海底。 去抓住那一瞬触须的根源。 鹿安清再度出现在那片雪山。 只是甫一出现,他就察觉到此地与之前截然不同。 原本银装素裹,被素白覆盖的连绵雪山正在不断融化,天地间的澄澈正在被一种灰红色覆盖,变得无比刺目。鹿安清低头看着脚边的湖面,斑驳裂开的镜面分叉出无数的裂痕,好似随时随地都能裂开。 不管公西子羽的意识里到底藏着什么怪物,它都要逃出来了。 湖面下摇曳的巨硕之物仿佛觉察到鹿安清的到来,愈发癫狂地撞上开裂的湖面,每一次撞击,都会有不祥的破碎声响起。 仿佛下一瞬就要彻底开裂。 鹿安清:“……” 他原本还想请公西子羽施以援手,如今看着,这位更像是自身难保。 “鹿安清。” 轻轻柔柔的声音,在这片灾难的景象里响起,仿佛还有几分浅浅的笑意。 “你怎么来了?” 鹿安清:“……你要死了?” 公西子羽:“真是失礼的人呢,我还好端端地活着。” “你不在思庸宫。” “我,的确不在思庸宫。”公西子羽温柔地回应着鹿安清,好像他的意识并没有翻山倒海,“你是怎么知道的?” 鹿安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官家派人去找你了。”他说完这话,就后退一步,“抱歉闯入其中,臣告……”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条雪白的绸带飞快地缠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道并不大,不是刻意地束缚,只是阻止他离开罢。 “你来寻我,想必是有事要我帮忙,是何事,怎不说来听听?” 明康帝找公西子羽,明显是为了上次启明殿的事情。皇帝很谨慎,也很多疑。当日在场的所有人,肯定都会被明康帝派人一一查过,而公西子羽,是这么多人里,身份最特殊的一个。 他身为废子,那日本不该出现在启明殿。 而以公西子羽的性子,也的确不会出现在那里。 皇太后宠爱他,公西子羽要是真想和太后见面,有种种办法,又怎么会赶去启明殿,偏要在无数使臣的面前露脸? ……要么,公西子羽的能力,远超明康帝所想,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察觉到了灾祸的存在,那这已经到了皇帝无法控制的地步;要么,便是他另有图谋,欲要在这般重大的场合露面。 不管是哪一种猜测,都对公西子羽很不利。 鹿安清请他帮忙时,未必没想到这点,公西子羽在意识里率性答应时,也未必不知后果。 然前事还未消除影响,后事又再起,对公西子羽定然是件麻烦,更别说,他现在的意识景象简直是翻天覆地,鹿安清自然不愿再谈。 只那两根用雪做的绸带异常灵活,只要鹿安清表露出想要离开的意愿,就会软绵绵地裹住他。 鹿安清不像公西子羽能灵活操控这些物什,常年与灾祸为伍的他,不太擅长这些精细的小东西,一时间也无法顺利离开公西子羽的景象。 僵持了片刻,鹿安清郁郁地说道:“臣遇上了灾祸。” 福灵心至,无需鹿安清多言,公西子羽便道:“还是那一只?” “……还是那一只。” 公西子羽:“要我做什么?” 鹿安清:“我的感官好像……失控了,就和上次一般。” 公西子羽低低叹息了一声,带着无奈的笑意。 “鹿祝史可当真敏|感。” 鹿安清蹙眉,总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 他们同在一片领域里,公西子羽仿佛能敏锐觉察到鹿安清的情绪,含笑说道:“我可不敢,只不过,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有些不大好,恐怕无法很好地帮助祝史。” 鹿安清:“公子莫要这般说,是臣贸贸然出现。还是允臣离去,臣另寻办法。” 一贯冷静的鹿安清也有点焦虑,毕竟他是入了意识,又不是死了,外头灾祸的动作,他也是若隐若现有所感觉的。 亵渎,恶意的摩擦,脖颈和胸|前的啃噬,已经足够让他知道,那只灾祸到底要做什么! “莫急,鹿安清。”公西子羽温柔的嗓音拂去鹿安清的焦虑,“寻常的办法是用不上了,可我也有别的办法能帮你。” 鹿安清抿唇:“什么办法?” 公西子羽:“可能需要一次精神结合。” “精神结合?” 鹿安清隐约猜到公西子羽是何意,但又像是懵懂不明,下意识又问了一遍。 “就如同我的雪山,鹿祝史的囚牢,这应当是我们心里影响深远的地方,这属于意识触须的居所,也正是你我能如此交流的原因……现在我的领域里不太正常,也无法隔空为祝史辅助,但如果我们精神结合,或许能够增强彼此的力量,互相弥补缺陷。” 结合,这个词听起来和契合有些相近,却是天差地别。 “这是,什么办法?” “我也从未试过。”公西子羽淡声道,“毕竟,鹿祝史是唯一一个,能与我这般相容的人。而精神结合,也不过是我一个猜想,或许能成,也或许不能成。” 滋啦—— 刺耳的响声,叫鹿安清的身体莫名一颤。 他意识到是裤腿的布料被撕裂了。 灾祸似乎不满足于隔开一层的接触,随意撕毁了鹿安清的衣裳,怪异的触感爬上鹿安清的脚踝,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黏腻到令人发麻……好似某种湿冷的爬行动物正在蜿蜒蠕动……叫那原本该毫无所觉的地方都刺痛起来。 鹿安清头疼摁住额角。 脑袋已经若有若无地痛起来,五颜六色的碎片搅和起来,又像有人拿着一把锤头正在不断敲击。 感知失控的感觉,有点像是鹿安清偶尔屏障失效,被无数咆哮的心声吞没……再是强大的身躯,在那时都同样无力挣扎…… 鹿安清:“那就,试试。”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就像是他每一次面对难题。 就像是他每一次面对灾祸与死亡。 “如果失败了呢?” 公西子羽轻轻地说道。 “那后果,公子不也与我一起承担?” 鹿安清平静下来。 “很好。” 然后,他也听到公西子羽给出了温和的回应。 “放开你的屏障,安和。” … 明康帝在德天殿接见太史令的时候命令了八名藏影藏在角落里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很害怕可实际上他就是很恐惧(停下)姚英守在殿门外他的心跳声比正常人要快但的确是有人来了来的人是唐贵妃(鹿安清,听我的声音)三皇子和四皇子正在激烈地争吵四皇子很惶恐他已经连着半个月睡不好觉头发都要掉没了他觉得有鬼在盯着他产生幻觉(只需要听我的声音就好,安和)不够不够不够不够身体开始在燃烧冰冷的感觉无法抚慰那种狂热他想撕裂一切想要毁掉所有阻止他和这股湿冷接触的存在(现在,你只需要深深地吐气)不行他没有办法谁都不能把他从这里拉开他要抓住要保护要拥有这一切(安和,你现在已经浮出了海面,你可以清醒过来)保护保护他不能放开这是他的东西是他的他的他的他的他的他的他的—— “鹿安清!” 鹿安清仿佛被扯出水面,倒抽一口尖锐的凉气,湿冷的空气如箭矢冲入肺腑,整个人彻底清醒了过来。 可这并没有让他好转起来。 耳鸣。嗡嗡不断。眩晕。他几乎看不清楚。他开始哆嗦。既感觉到冷,又感觉到热。 他花了一点功夫意识到,灾祸好像消失了。 “好像”,是因为,他还能察觉到灾祸的气息。 就在附近。就在左右。 宛如有无数只眼睛,无数道视线,无数条黏腻的触手正在虚空中抓住他。 但谁在乎,他颤抖着爬起来,模糊的本能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里待下去。 ……尽管,为什么? 现在鹿安清没有足够的意识思考清楚这点。 他踉踉跄跄地换好了衣裳,比衣不遮体好一点,但仍不够,他的头发凌乱不堪,面色潮红,整个人像是发烧了一样。 鹿安清走了出去。 如入无人之境,无人发现得了他。 轻盈得就想是一阵风。 “啊啊啊——” 隔壁屋舍,刘明德从床上摔下来。 他的下巴狠狠磕在地上,疼得他跳了起来,满眼都是泪。 剧痛让他不住揉着下颚,这似乎是他醒来的原因。可是刘明德却不住地四处打量,总觉得还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他的意识……或者说,身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抽|出来…… 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在刚才那瞬间扫过了他…… 在刘明德没有察觉的时候,几根透明的触须正在他的身上蔓延。那是连祝史都无法看到,只能隐约觉察的意识触须。 他没有意识到,也根本没有发觉,这些都是与鹿安清有关。 他只是…… 感觉到冷。 又觉得热。 刘明德匆匆穿上衣服,然后去隔壁敲鹿安清的门。 拍了好几下,屋内却没有人回应。 刘明德觉得奇怪,又去敲了其他几个祝史的门,有的出来应门,也有的怎么都没回应。 他把这几个刚睡下不久的祝史聚集起来,有些忧虑地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 “身上密密麻麻好像有蚂蚁在爬。” “头很疼。” “总觉得周遭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 “冷。” 无一例外,他们都在某个瞬间被惊醒。 刘明德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视线不自觉地看向德天殿。 这种奇异的感觉,是只有祝史们才有,还是…… “我去叫鹿安清。”刘明德当机立断,“你去叫徐舟。” 这是唯二两个敲不开门的祝史。 刘明德走到鹿安清门外,一脚踹开了紧闭的门,闯进了鹿安清的住处。 却在进门的瞬间,被屋舍内的凌乱镇住。 可是除了这翻箱倒柜的凌乱外,这屋内空无一人,再没有其他活物的气息。 “徐舟不见了!” 外面传来祝史的叫声。 刘明德汗津津地意识到,鹿安清,也不见了! … 德天殿内,正在和明康帝说话的太史令突然停下声音,有些沉默地转向明康帝的身后。 就在明康帝的座椅后,伫立着一面屏风。 这原本寻常。 如果不是太史令盯着屏风看的时间太久,明康帝又的确叫人藏身在屏风后的话,那或许还没这么尴尬。 明康帝缓缓说道:“太史令在看什么?” 太史令捋着胡子,幽幽说道:“臣只是忽然觉得,这天气好像有些冷了。” 明康帝微微皱眉,“太史令,就莫要绕圈子了。” 太史令摇了摇头,微微笑了起来。 “官家,臣年老体衰,怕是要去恭房走上一遭,还望官家海涵。” 他如此混不吝地说话,明康帝的脸色沉上一沉,却没发作,而是叫了姚英进来,亲自将这老不死送去恭房。 待殿内无人,明康帝冷声说道:“滚出来!” 屏风后,有两个脸色发红的男人走了出来,猛地跪在皇帝跟前。 明康帝微眯起眼:“太史令发现你们了?” 其中一人低下头:“官家,就在刚才,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擦过,我们突然就失去了屏息的状态,甚至于……” 在这股力量面前,他们根本算不上什么,在那一瞬间就被彻底压垮。 几个藏影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有人重重地踩着他们的脑子践踏过去,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甚至于他们在那瞬间就被折服。 无法反抗,无力反抗,就算他的力量只不过是平平无奇地擦过,根本无意针对他们,可那就像是…… 人在倒下一盆水,未必有伤害其他生灵的意思,可是蔓延到台阶下的水流却依旧浸毙了无数细小的爬虫。 现在,他们觉得,他们就是那些爬虫。 ……多么,强大到叫人颤栗的力量。 在听完藏影颠倒错乱的话后,明康帝缓缓地握紧了扶手。 自打启明殿出事后,明康帝屡次有这种感觉。 年老,衰弱,无助。 仿佛一瞬间意识到了岁月的流失,而他已经不再年轻。 有什么事情,彻底失去了掌控。 明康帝挥退了藏影,注视着从门外进来的太史令,他脸上该死的纹路,从一年前到五年前再到十年前二十年前,都是一样的,仿佛一个不老的怪物。 “你知道,出了何事。” 明康帝笃定地说道。 若非如此,太史令不会提出如此刻意的说辞避出去,仿佛就是为了给皇帝一个说话的空间。 太史令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他抬头看着明康帝。 太史令已经算是三朝老臣。 他是从元起三十年,一直到现在,都稳坐在太史令这个位置上的老人。 “官家,您记得,元起三十年,神教为何会覆灭吗?” 突兀的,太史令欠身,苍老的声音带着岁月的回韵,令明康帝缓缓地皱起了眉。 元起三十年,神教。 这是一切民间神异销声匿迹的开始。 … 鹿安清在走。在跳跃。在飞。 他的能力赋予他更多不可捉摸的举动,谁都没能看到他,哪怕他就在街道上穿行而过,就像是个高热病人,却依旧畅通无阻。 他的能力在不断扩散,掠过之处,无数拥有能力的人奇异地抬起头。 好似浑身的气血也随着沸腾。 他没有目的。 却笔直地朝着一个方向走。 那个被他称之为家的地方,被他无意识归属于领地的地方,那个小小的鹿家。 在外漂泊十年,鹿安清一直居无定所。 他没什么独占欲,也没什么固定的住处,有的只是年复一年在各地行走,仿佛活着,就是为了拔除灾祸。 可游子仍有眷念。 不大不小的宅院,便是他的家。 哪怕这个家,只有他一个人。 他飘飘忽忽地回到了鹿家,站在门口,他轻轻吸了吸鼻子,闻到了阿语留下的气息。 最近他让阿语休息几日,他应该回到自己家去了。 空气里仍然残留着他的气息,不过并不浓郁,更多的,是鹿安清自己的味道。满满当当的,是他的家,他的领地。 他穿过了大门。 回到了正房。 鹿安清很热,他热得额角渗出了少许薄汗,眼角仿佛灼烧般艳红起来,连吐息都带着高热的温度。 他在颤抖。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太听话,某种狂暴的欲|望在他的心里跳跃,逼迫着他伸出手,想要将某种东西牢牢锁在身边。 “鹿安清?” 公西子羽的声音平静又轻柔,好似夏日的凉风,又仿佛摇曳的菡萏,在荷塘深处蛊惑着贪凉的行者。 “……公西,子羽?” 高热让鹿安清有些分辨不清现在身在何处。 但他还记得,之前提议的精神结合……不得不说,他不能完全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确从感官失控中清醒了过来。 ……虽然不知,现在这般模样,究竟是好是坏。 “我们的结合成功了一半,所以平息了你的失控,但是,也因为没完全成功,所以才会让祝史这般为难。” 温温柔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好似公西子羽就在身旁。 模糊到看不清的视线的确捕捉到了一个人影,鹿安清下意识伸手挥出去,一拳打在对方的手掌上。 “鹿安清。” 【鹿安清。】 几乎同时响起来的声音,仿佛双重叠奏。 重重叠叠,隐隐绰绰。 好像是两个人,又仿佛是一个人。 鹿安清猛地晃了晃脑袋,踉踉跄跄地后退,撞上门。 “公西子羽?” 他再度迷茫,犹豫地念出这个名字。 “是我。” 公西子羽在他的脑子里这么说,一双温热的大手扶住鹿安清。 眼前模糊到看不清面孔的青年微微一笑,猩红的眼眸仿佛怪异的宝石,镶嵌在不该有的地方上。 收拢了诡谲外表的他站在鹿安清的面前,露出了异样的微笑。 完美的人皮兜住了蔓延的恶意,却挡不住他们皮肉接触时滚烫燃烧起的火焰。 真是奇妙。 他也感觉到了那种蔓延的热意。 他用“得当”的,属于“人”的方式,重新抓住了鹿安清的胳膊。没有排斥,没有抗拒,没有厌恶,有的是朦胧的一瞥,好像他是随便的什么,无关紧要…… 他低头看着鹿安清下意识反握住的动作。 手指,贴着手指。 更正,不是什么无关紧要。 可怜的鹿安清抓着他,紧绷的力道,好像在抓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结合尚未完成,不仅需要意识深层的融合,也需要身体的结合。” “身体?” 鹿安清的理智和本能在拉扯。 他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可这是“我的”领地,身边是“我的”结合者,他们还有一场“未完成”的结合…… “是的,你的身体正滚烫得如同火烧,你正在高热,这是我的错,安和,我本该注意到这点……”温柔如水的声音低低呢喃,“让我帮你,我可以让你……” 含糊不清的水声。 帮助…… “莫怕……这不是彻底的……标记……” 声音逐渐远离,捉摸不清。 怪异的摩擦声带着刺耳的嗡鸣,好像屋内有无数扭曲爬行的触手,流淌着粘稠浓密的蜜汁,无处不在散发着诱|惑的气息。 鹿安清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惊颤,还没等抓住,又悄无声息地溜走,他的神经敏锐地提醒着他,又被无数包裹的危险刺激到疲乏无力,只余下无法遏制的冲动。 我的…… 鹿安清的喉咙干渴得每一次呼吸都在吞咽着尖刀,他的眼睛变得漆黑无比,只余下纯粹的本能。 我的。我的东西。 蓦然而生的独占欲膨胀到了叫人害怕的地步。 美好和欢愉的颤栗在意识里泛起,神经被无数怪异的触须波动,好似身体成为了操控的乐器,他的耳边,是公西子羽温柔低语的声响,那是丰润流淌的温泉,一阵阵拍打着鹿安清的屏障。眼前,是模糊不清的人影拥住他,略显粗暴地除去他的衣物。 湿|吻一路蔓延到肩膀,然后,重重咬了下去。 怪物餍|足地啜饮。 意识里,雪山彻底崩塌,如同洪流淹没了小小的囚牢。 “我会帮你。” 【鹿安清。】 重重叠叠的声音如同双重束缚,恍惚以为是两人。 如同恶魔低语,如同鬼魅丛生。 【作者有话说】 三合一更新啦,贴贴大家。 * 感谢在2023-08-17 05:33:23~2023-08-18 09:4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思竹 41瓶;喵了个喵、新番还没追完我不能死 20瓶;行行重行行 18瓶;想翻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怪异、不可诉之于口的欲望。☆ 元起三十年。 追溯来, 那是上两代帝王的事,距离现在,也有些年岁。 不过明康帝当然记得。 毕竟下达命令者, 就是他的祖父。 是原明帝下令铲除神教。 从那之后,从原明帝再到新德帝, 他们对待神异都是格杀勿论的态度。 只要不归属于史馆, 全都是异端。 直到明康帝继位后,这样的局面少了许多。 明康帝有自己的心思。 他渴望这股力量。 却又不相信任何人。 他并不相信史馆, 更不信任太史令,若非不得不使用史馆的力量, 若非藏影还不足以和史馆抗衡, 若非还有灾祸在外不断逼迫,明康帝不可能留着史馆。 他多疑, 猜忌, 妒恨…… 是呢, 妒恨…… 在拥有真龙之气, 可以制衡史馆的同时, 明康帝对史馆拥有的能力十分妒恨。可在那之中, 有几分是因为太史令……尚未可知…… 太史令坐在出宫的马车上,微闭着眼摇晃。 跪坐在他边上的史官朝歌轻声细语:“太史令, 皇城中, 显然出了事。” 不然, 明康帝不会这么突然将他们赶出来。 “是出了事。”太史令并未睁开眼,“不过, 这是官家该担忧的事。” 朝歌在心里苦笑, 这便是明康帝不喜太史令的原因, 这位老大人看的太多, 知道的太多,活得太久,对于人间帝王,总是少了几分敬畏。 “不过……” 老者缓缓睁开眼。 朝歌随之皱了皱眉,看向车门处。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谁敢拦着史馆的马车?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是鹿家的人。” 车夫低声说道。 太史令平静地说道:“继续走。” 车夫得了长官的吩咐,原本放慢的马速又提起,朝着拦在前面的队伍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面对根本没有停速的史馆马车,拦路的人到底是没有胆量,忙不迭地让开了道。 为首的人脸色微白,注视着悍然走过的史馆马车。 身后有人低声说道:“大郎,可要我们……” 男人皱眉,厉声说道:“莫要犯蠢!” 他们出现在这里,本来就不合适,没起冲突算是不错,要是真的闹起来,真想将命交代在这里不成? 史馆在外行事,本来就有豁免的资格。 要是真的惹急了他们,说不定连命都交代了。 侍从有些不解。 既不追上去,那他们又为何要特特拦在这里? 鹿途攥着马绳,有些漫不经心,却又有些焦虑地说道:“要的是一个表态,又不是真的交谈,然这太史令瞧着……” 对他们鹿家,是有几分不满呐! “那为何不直接去找那鹿安清?” 他们离开那处,鹿途放纵着马,在街上横冲直撞。 一瞅着他们的面孔,街道上的摊贩百姓也只能自行避让,免得冲撞了这了不得的魔星。 鹿途呵斥道:“你以为我不知?可父亲三令五申,没有他的允许,不可登门。”不然依着他的性格,早就将鹿安清给绑回来了,岂会容忍他继续冷待? “鹿安清真是好大的威风,几次三番将人赶出来,是当真不要命了……” 鹿途心里对鹿安清这个堂弟异常不满。 父亲不过是个依附在鹿家下过活的庶出子弟,倒也识趣,偏偏生出个刺头。 他骑着马在街上溜达,眼尖瞥到流芳楼上,临街包厢坐着个熟悉的面孔。他掐指一算,原来今日是那人休沐,鹿途一喜,翻身下了马,将缰绳随便朝后一丢,就登登登闯进了流芳楼,一直三楼包厢外。 白彦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头疼。 鹿途大笑着闯了进去,挥开胳膊笑眯眯地说道:“白子路,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见到我,还不高兴?” 白彦苦笑着说道:“高兴,我高兴还来不及。” 鹿途是世家子弟,白彦是父亲高官,虽然出身背景不同,但父辈关系尚可,打小的时候就认识。白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与他们一起纵马长街的少年郎,鹿途也不知道是何时起,好像是突然一瞬,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白彦一步步成为了步军统领副手,开始忙碌起来,也好似与他们没时间来往,一点、一点地淡了下来。 鹿途也有官职,不过是个挂名。 去与不去,也都是一般。 他坐在白彦的对面,看着空荡荡的桌面皱眉:“你当真是被你那迂腐的爹给养坏了,都来这地方了,怎么连点好酒好菜都没吃上。” 他招呼了小二,将东西满满当当地点了一桌,记在了自己的账上。 白彦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慢吞吞地说道:“你点这般多,也不怕吃坏了肚。” “吃不下就赏了外头的,不知几多人腆着脸在等。”鹿途笑嘻嘻地耸肩,“你摆着这张臭脸是为何?我方才远远在楼下就看出来了。” 白彦沉沉叹了口气。 鹿途一拍手:“是不是前些日子的事?被罚的你上官,又不是你,你吃不了挂落,放心罢。” 白彦:“这是排查不力。” 鹿途撇了撇嘴,“那些奇异怪状的东西,又不是我们要面对的,你着什么急,总会有人去处置的。” 鹿白彦挑眉,有些匪夷所思地说道:“你明知……这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面对的……” 怪物。 隐晦,不能道之于口,窃窃私语,收敛其行。 即便是他们,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将那些心知肚明的秘密说出来。 不可言。 不可妄语。 “谁都怕死,可不也一堆人打仗做将军?”鹿途摊开手,“那些……再可怕,也会有人挡在前面,怕什么!” 理所当然,漠不关心。 这是最常见,也最寻常的态度。 史馆是什么? 这个秘密,在权贵里切切流传。 没有人高声,也无人敢于多嘴。 知道得越多就越有恐惧,知道得越少……就如鹿途这般,理所当然。 白彦垂下头,失去和鹿途再说的兴趣。 “我听说……”可他不想说,有的是人想说,鹿途看着端上来的热菜,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之前,和鹿安清见上面了?” “嗯。” 鹿途囫囵吃了口肉,“怎么样,丧家之犬……” 啪嗒—— 白彦将筷子轻快地放下,却有刺耳之声。 鹿途皱眉看向白彦,看到他微微一笑,笑意却没蔓上眼底。 “他很好。” … “是啊,他很好。” 肃穆的街道排列着几多深宅大院,在这重重叠叠的树荫里,错落有致的小院分布在绿意里,掩映着来往的人影。 一处高墙之中,雅致的屋舍里,有位中年男人举着一张轻薄的纸,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看清楚上头的字迹。 他身材有些微胖,却风|流华贵,带着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姿态。 鹿禾随手将纸丢到笔洗里,墨痕逐渐在水里荡开。 这几日,鹿禾告了病在家歇息,不过瞧着这红光满面的模样,倒也看不出几分病色。 他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几步开外,还站着一个高瘦的青年。 “……他过往的行踪并不隐蔽,但也不如意,经常在外奔波,少有停留的时候。属下追着他出现过的地方一路查过去,目前来看,东西南北,他都曾有走动。” 鹿禾:“一个瘸脚的跛子,能在十年间走遍这么多地方,的确是有能耐。” “属下以为,鹿安清在祝史内,理应也是厉害人物。” 鹿禾叹息了一声,背着手转身。 “我何尝不知呢?” 他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倒是走了眼。” 鹿禾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遗憾。 … 火光在燃烧。 小小的身影缩在囚牢里瑟瑟发抖,从未见过火,也不曾瞧过外面的孩童,根本不知这熊熊燃烧起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漂亮的红色遍地都是,无情地舔舐着一切。 他在火光中,听到了孩童窃笑。 “哈哈哈哈真是有趣,都烧起来了——” 鹿安清霍然睁开了眼。 滋啦一声,手底的布料被他轻轻一抓撕开了。 他沉默地低头,发现这是……他的床? 混乱不堪的床榻上,有些不堪入目的痕迹,连带着床柱都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能倒下来。 上面歪歪的裂痕如此崭新,看着…… 像是被鹿安清掰裂的。 鹿安清:“……” 记忆开始缓缓浮现。 他被人抵在床头,做出羞耻难堪的姿势,迷乱中,他一只手抓住了床头的柱子,原本是要挣扎,然不过用力扣紧,木头就发出了惨叫的断裂声。 ……后来是怎么了? 迷糊只记得,有一只湿冷的大手扣住了他的手掌,缓缓地将五指插|入鹿安清的掌心,肉与肉交握的瞬间,令混乱的他不敢再用力……脆弱……血肉是如此脆弱,容不得半点轻忽……要保护……怪异涌动的保护欲在高热的鹿安清心头闪烁,叫他有再多的力气都不敢使出来。 鹿安清咬牙,将那些可疑的呻|吟声驱逐出去。 勉力坐了起来。 最开始的感觉是痛。 很痛。 四肢仿佛被揉碎的酸痛。 然后是有些奇怪的酥|麻,缓缓流淌在血肉里的怪异触感还带着回韵,让鹿安清意识到的瞬间,就满脸羞红。 他头疼看着凌乱不堪的屋舍,快要塌了的床就不说了,衣服一路从门口脱到床边,奇怪不明的液|体也非常可疑,更别说,只要将目光瞥去,一些奇奇怪怪肢体纠缠的画面就会猛地出现在鹿安清的眼前。 鹿安清心里哀叹一声,捂住了脸。 连这轻轻弯腰的动作都让身体无声惨叫了起来。 身子骨真像是被拆散又拼起来一般。 鹿安清扶着床踉踉跄跄站起来,刚往前走一步,左脚酸软的感觉就让他露出了苦瓜脸。 这般身体赤|裸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应。 偏偏放眼望去,又没合适的衣裳可捡,再看到自己身上斑驳的痕迹,鹿安清眼睛都烧红起来。 ……这是,这是被狗啃了吗? 鹿安清刚想努力把自己挪到屏风后去穿衣裳,就见门外的脚步声轻快,由远及近。 等下! 鹿安清悚然,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从他醒来到现在,他的耳边都是令人安心的寂静,这种无声无息的感觉非常难得,却也意味着—— 门被轻轻推开。 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外,一双清润略带惊讶的眼眸和鹿安清撞上,当即露出几分惊喜与高兴,温柔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你醒了。” 我死了。 鹿安清面无表情地想。 公西子羽衣裳得体,优雅华贵地站在门外,他鹿安清赤身裸|体,不堪入目地立在门内……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来着…… 他有些崩溃,更羞耻得无地自容。 公西子羽却宛如不知何为羞耻,何为礼节,他端着热汤跨过门槛,将东西先放在了桌上,而后转身看着鹿安清:“我去为你取衣物来。” 鹿安清这手都不知要挡在哪里,最后脸都是木的,绝望地看着公西子羽淡定地取了衣服,又淡定地回来,甚至还想淡定地给他换上。 鹿安清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抢过公西子羽手里的衣裳想自己穿,滋啦—— 又一声清脆的响声。 衣服裂了。 公西子羽见怪不怪,脸上的微笑甚至没有半分变化,“你刚醒来,力量会有点无法控制,这非常正常。” 鹿安清:“……” 这不正常。 他感觉自己像是死去了一回。 公西子羽重新取来了衣裳,“我来?” 鹿安清法接受公西子羽伺候他穿衣,更无法接受自己赤|裸的模样。 最后,公西子羽用被褥包住了鹿安清,就只露出一颗脑袋,恹恹地。 他注视着鹿安清微低着头的模样。 男人耳根羞耻到爆红,恨不得找个地钻进去的模样,落在他的眼前,却有着某种……叫人焦躁的痒痒。 那模样看着可怜又可爱,羞愧到恨不得昏倒,却又不得不勉强着,挣扎着清醒……当鹿安清深陷在理智与情感的拉扯时,却往往是最让人难耐的时刻。 他很喜欢……那个时候的鹿安清…… 怪异、不可诉之于口的欲|望,让公西子羽的微笑越发温柔。 公西子羽在床边坐下,帮着鹿安清漱口,然后又端来刚才备好的热汤,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这是第一次做这些,也不知道,会不会适口。” 鹿安清在被褥里窸窸窣窣:“……我自己来。” 公西子羽敛眉,有些担忧地说道:“真的可以吗?” 鹿安清:“……我自己来!” 公西子羽将碗递给鹿安清,他蠕动了一会,伸出胳膊取了过来,他虽然浑身难受,但这种难捱的感觉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以前在外面拔除灾祸的时候更加为难。 他低着头,慢吞吞地吃着,感觉到身体已经逐渐适应了力量。 最起码,他端着碗,拿着勺子时,不会把这些脆弱的器具给掰碎。 不过这热汤…… “公子是第一次做?” “的确是第一次。”公西子羽苦笑着叹息一声,露出被烫红的手背,“略有笨拙,还望鹿祝史莫要笑话。” “上药……” “已经涂过了。” 鹿安清沉默地吃着热汤。 这气氛有些尴尬,他也不知要说什么,只能埋头苦喝。 公西子羽仿若没有觉察到空气里蔓延的僵硬气氛,温和地说着话:“宫内,我已经让人去为鹿祝史告假,祝史莫要担心。” “告假?”鹿安清微愣,看了眼公西子羽,“官家,没有找公子吗?” 公西子羽:“找了。” 他镇定自若,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 鹿安清抿唇,他骤然出宫,公西子羽还和他在一块,这不管怎么看,对公西子羽而言,都是个大|麻烦。 再加上,明康帝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公西子羽,也怀有疑窦,想要审问一二…… “祝史莫要担心,”公西子羽好似知道鹿安清在想什么,语气温柔地笑了起来,“昨日,整个京都上下的祝史,都察觉到了异变,所以,为了搜查这异变的来源,他们根本顾不上这件事。” “异变?” 鹿安清惊讶抬头,他为何没有察觉? 公西子羽颔首,微笑着说道:“正是,据他们所说,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强大的威压震慑着他们,有些祝史还不由自控地追随着那股力量,差点闯出城外去呢。” 这是从所未有的事情。 若非说话的人是公西子羽,鹿安清会以为被消遣了。 昨日,强大的威压,祝史…… 鹿安清不知不觉将热汤给喝完了。 不得不说,公西子羽虽说是第一次做这些,可是看起来很有天赋,吃着非常甜美,就是不知为何有一点腥味,但也足以。 鹿安清自己的手艺也是不错。 毕竟在外行走,不是总能赶上吃喝的店,就只能就地自己解决。 他将碗放到一边,舒展,收紧,舒展,又收紧,如此重复几次放松手掌,发现不再会失控弄坏东西后,连忙请公西子羽避让到一边去,速速将衣服给换上。 鹿安清决定要将今日早上那尴尬的场景全部都抛之脑后,再记不得。 待鹿安清换好衣裳后,他听到门外有细细的交谈声。 他不是刻意要偷听,只是公西子羽和那人说话时,明显也没打算避让他。 “……公子,官家正因为连日来的事情动怒,加之无法在思庸宫找到您,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官家的脾气不好,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祝史们还在城内四处搜查,不过这里是鹿祝史的住处,他们不敢乱来。但已经有人怀疑,昨日的事情,是鹿祝史所引发,所以……” “是我引发?” 鹿安清推开门,蹙眉看着门外交谈的主仆两人。 非石见了鹿安清,连忙欠身行礼,恭敬地问候:“仆见过鹿祝史。” 鹿安清没纠结繁文缛节,跨过门槛将他给拉了起来,“你方才说的,是何意?” 非石有些困惑地看着鹿安清,又看了眼不说话的公西子羽,“公子还未与鹿祝史提及吗?因着昨日的动荡,眼下祝史仍在搜查……” “你说此事与我有关?” 非石看起来更加茫然,“不是……您吗?可是,昨日的路线,的确是……” “好了,非石,你去外边守着。”公西子羽温和打断了非石的话,“余下的,我同鹿祝史说便是。” 非石后退一步,朝着他们行礼。 然后转身离开。 公西子羽牵着鹿安清的胳膊,重新回到屋内。 鹿安清是直到坐下时,方才觉察到这点。 ……这种感觉很奇怪。 鹿安清习惯了独来独往,很少与人搭档,也少有身体接触。 如公西子羽这般自然而然触碰的姿势,若是换做别人,还未靠近鹿安清,就会被他下意识避开。 然如今,他却是迟钝到非得看到,才能反应过来? 公西子羽自然松开手,拎起茶壶为彼此斟茶,淡淡说道:“昨日京都的异动,的确是鹿祝史与我引起的。” 他将茶水推到了鹿安清的手边,叹息一声。 “我并未料到这点,反倒差点害了鹿祝史,实在是……我之过。” 鹿安清在短短时日内,接连听到公西子羽数次歉意,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他摩|挲着茶杯,沉默了良久。 “那个结合……” 他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西子羽:“我年幼时崭露头角,后来得老师教诲,掌握了些许能力。而后,便开始偶尔能看到那些东西。” 鹿安清和公西子羽心知肚明,公西子羽能看到的是何物。 “起初看起来的确如灾祸,后来,我却发现,那是神有神异者才有之,如同触须,却又不同。” “何为不同?” “明武,与江臣的不同。你,与我的不同。”公西子羽低低笑了起来,“祝史里有擅长与灾祸争斗者,便有不擅长者。在我看来,我与江臣,应当是一类。 “而结合,原本是我的猜想。 “我猜想,这些不同的力量,应该有不同的运用。而不同的人之间存在的互补,交融,我称之为……结合。” “可他们……”鹿安清的眉间略有疲倦,“并无法做到这些。” 对话。 景象。 触须。 明武和江臣都不存在。 仿佛公西子羽和鹿安清是两只挨挨蹭蹭的怪物,只有他们才有如此这般诡异的存在。 公西子羽微微一笑:“原本只是他们能力不够。” “原本?” 鹿安清敏锐地抓住了公西子羽话里的重点。 “原本。”公西子羽颔首,温柔清浅的目光落在鹿安清的身上,声音好似缓缓流淌的水流,令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可昨日,你改变了这一切。” 鹿安清揉着额头,昨日的事情,因为处在高热里,如今想起来,总是非常模糊。 最清楚的,当然是眼前这个人。 哪怕是现在,鹿安清还能感觉到心口涌动的占有与保护。 “我的”,仿佛他的本能还在这样叫嚣着。 可这与鹿安清的理智相悖。 昨日如果是在清醒的状况下,他是决定不会答应公西子羽,也不会做到……那个地步。 鹿安清到底是个克制守礼的人,如此之事,本就违背人伦,他自己遭罪便是,何苦将公西子羽拉入沼泽? 一想起昨日的事,鹿安清便忍不住蹙眉。 可在那之前,跳出他和公西子羽之外的事,便是模糊一片。 但也不是…… 完全没有记忆。 他记得自己离开皇城,记得他摇摇晃晃,却又快如闪电地穿行在人群里,他记得……在他途径几处宅院的时候,的确感觉到了某种……血气涌动的触感…… 仿佛有人被他所牵动,连着气血都在翻涌。 他的力量……有这么强大吗? 只是那样的感觉相对于那时的鹿安清来说,仍是太浅淡了些,他满心满眼只余下狂热吸引着他的存在。 鹿安清面无表情地将那部分给推开,努力专注在眼前的正事上。 “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明武。” 公西子羽颔首,“清晨他来过一次,不过,我屏蔽了他的感知。” “……何意?” 公西子羽笑着看向他,朝着他伸出手去,然后,轻轻地落在了鹿安清的胳膊上。 鹿安清微微瞪大了眼,意识到自己根本毫无感觉。 在他的感觉里,根本没有东西碰到他。 “你是怎么做到的?”鹿安清沉思,注视着他们触碰到的部位,小心翼翼地抚上公西子羽的手。 如今摸着,又有感觉了。 “我能屏蔽掉旁人的感觉,这也是和你临时结合后,我所能做到的事情。” 鹿安清:“……” 公西子羽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坦然的? 他真的很想学一学他的脸皮。 鹿安清有些僵硬地送开手,又下意识想要往回伸,却猛地被公西子羽的手抓住。 那只手干燥,温热,坚定。 伴随着公西子羽淡淡的笑意,“鹿祝史,我不曾婚娶,也不曾有过他人。虽比祝史年幼几岁,却也有几分薄产。昨日之事,虽是意外,然也在你我之间,有了见证。” 公西子羽越是往下说,鹿安清就越是汗津津。他的神经紧绷,连带着呼吸也有些微颤。 “不知祝史,可愿意,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 夜色深沉,星光稀薄,淡淡的云雾遮掩了稀少的星星,便连大地都一起陷入了彻底的黑暗里。 鹿安清辗转反侧。 他如今歇息的地方,自然不是那间无法入眼的屋舍,哪怕经过了清扫,可是等新的床榻打好运来,也得再等些时候。 今晨和公西子羽那尴尬的交谈结束后,鹿安清就进宫告罪去了,那时,徐舟与他一起,都算是挨了训。 鹿安清也是那时才知道,那个追随着气息闯出城外的祝史,就是徐舟。 有徐舟这个切实的例子,鹿安清的理由便不算是借口。 鹿安清是不喜撒谎,却也不是不会撒谎。 他不想给公西子羽惹麻烦,也不想将昨日的事情交代出去。 不过一夜,鹿安清敏锐地感觉到,明康帝的气息又浑浊了几分,仿佛身体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 要是一直如此,无能回力,那明康帝顶多…… 还有一年的寿数。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明康帝对于能用的人才,都比较体恤,鹿安清和徐舟都被免去了一日轮值,让回去好好歇息。 不过在离开前,官家又派了人,将他们所遇所见的事情问了又问,细细追查到了每一个点。 徐舟看起来有些颓废。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在鹿安清身旁时,还不住嘟哝:“要是再有下一次,我可真是不能做人了。” “说不得,你才是那个最敏锐察觉到异变的人。”鹿安清淡淡地说道,“那之后,还要有赖你来彻查。” 徐舟苦笑了一声,“彻查?不是彻查我便好了。你是不知道,官家原本就不信任史馆,”他说到这里,声音压低了几分,“在官家的身边,另有一批人,那些,才是官家的心腹。” 徐舟的话听起来有几分羡慕。 这也难怪。 在明康帝的身旁出没,对于祝史来说总归是有利的。 为了这个原因投奔明康帝的祝史也有之。 毕竟比起上两代帝王,明康帝虽不信任史馆,可是对祝史这股力量,还是眼馋的。 此间事了,鹿安清拖着瘸腿回去,发现那凌乱的屋舍被整理得差不多,想必是公西子羽善后的。 一想起他,鹿安清就有些不自在。 他叹了口气,揉着脸,不再多思,寻了侧屋去休息。 结果一连躺到晚上,那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翻了个身,爬了起来。 既然睡不下去,不如去好好试一试自己的极限。 太史令对于大半夜找上门来的鹿安清有些无奈。 尽管这已经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场景,但他还是推开门,示意门外的男人进来。 “又不是小时候,这般毛毛躁躁。” “我想请您,再给我做一次测试。” 鹿安清慢吞吞地跟在太史令的身后,步入他的小院。 他知道太史令这个时候,从不睡觉。 或者说,他很少看到太史令入睡的模样,不论何时何地找他,太史令都是清醒着。 小院内灯火通明,鹿安清有些时候没来过,可看起来这院内的模样都仿佛凝固在岁月里,从未有过改变。 “如果我给你做测试,那你的等级也会同步到史馆内,确定吗?” 太史令笑了笑,捋着胡子懒洋洋地说道。 “这并无差别。” 鹿安清低声说道。 不管他是怎样的等级,该拔除灾祸的时候他从不曾退缩过,是地级也好,是黄级也好,这都……没有干系。 太史令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就半月后再来找我,刚好史馆内也有新人。” 他示意鹿安清坐下。 “然后呢?” “然后?”鹿安清装傻。 太史令哼笑一声:“你大半夜来寻我,就只是为了这么一句?” 那何必要避开史馆内其他人的耳目。 鹿安清沉默了一会,慢慢地将自己和公西子羽的事情说与太史令听。他说的不多,也不够准确,仅仅只是最浅层的部分,却让太史令缓缓地皱眉。 这位老者活得时间太长,也见识过太多的事情,能让他动容的事态少有。 过了许久,太史令捏着眉心,慢慢说道:“安和,大公子,不是寻常人。他的身上,或许有些……不妥之处,你与他走得太近,并非好事。” 鹿安清:“您并非厌恶他。” “大公子为人如何,朝野都清楚。官家膝下,只要有他在,就没有哪一个皇子能够与他争辉。”太史令叹息着说道,仿佛还能想起当年公西子羽为太子时的模样,“可是,为何官家明知道,大公子才是最好的选择,却偏偏要废除了大公子?” 鹿安清想起那一日,所感觉到的,来自于明康帝的恐惧。 他从未有过那样的感觉。 只是肉眼一见,就仿佛身形聚散,一切都要崩溃的惊惧感。 这些全都是明康帝那一夜,在公西子羽身上所 感觉到的。 鹿安清不知数年前的深夜,到底发生了何事,以至于明康帝如此惶恐,立刻厌弃了太子,然…… 太史令今日重提此事,并非只是为了告诫。 “大公子很危险,在他身上,或许存在着,远超乎灾祸的危险。” 太史令活了这般多年,说出来的话,所感知的征兆,从未有错。 鹿安清微顿:“官家知道吗?” 太史令低低笑出声来,带着几分趣味:“安和,你说呢?” 在太史令的小院里,尽管老者并没有给鹿安清测试,却也做了几个尝试,初步断定了鹿安清至少已经到了地级的水平。 “树立于林,风摧之。”太史令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别有深意,“安和,可要上心些。” 鹿安清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家。 他立于庭院中,仰头看着漆黑天幕,残星点点,毫无生气。 他看了许久,这才疲倦地躺了回去。 折腾了这一番,鹿安清的困意总算涌上来。 滴滴答…… 滴滴答答…… 他睡得很安稳。 不知是没来得及,还是鹿安清有些逃避,从他醒来后,他还没查看过自己的意识景象的变化。 精神触须正栖息在领域里,挨挨蹭蹭,盘来盘去,团成一大团蜷|缩着。 倏地,精神触须里钻出一根。 非常好奇,非常灵动的一根,它感觉到了隐隐约约的牵引。 鹿安清重新树立了屏障。 可是,对于一些本来就潜伏进来了,悄无声息地融为一处的东西来说,屏障就不太管用了。 鹿安清的精神触须弯来弯去,在沉睡的景象里,钻到了边界上,露出了一小节。 大片的黑暗蔓延,透着不祥的猩红。 鹿安清和公西子羽没有真正结合,即便他们的景象交缠了许久,但也会各自回归,只余下一点力量缠绕着彼此。 触须感觉到勾动。 它钻了钻。 探出一个尖尖。 黑暗与猩红无声无臭地顺着触须尖尖,爬了进来。 在他们经历过一次临时结合后,在鹿安清放松的时候,这总是容易许多。 它很谨慎。 也很有礼貌。 只是栖息、盘踞在它最感兴趣的地方。 鹿安清翻了个身。 “……嗯啊……” 左脚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 他总是不愿去看。 哪怕清晨检查时,也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忽略过去。 没有感觉,就无所觉察。 视同肮脏的地方,被啃噬,被舔|舐,仿佛连骨头都要吞下。 瘸腿上苍白的皮肉如同糜|软的花瓣,红得宛如要渗血,哪怕到了现在,都仍然有些肿|胀,凄惨得有些可怜。 鹿安清又翻了个身。 他的眉头微蹙,好似陷入了什么怪异的梦境里,却始终无法挣扎出来。 【作者有话说】 卡文了所以更新慢了点,抱歉orz 感谢在2023-08-18 09:41:44~2023-08-19 10:1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碎娃娃鱼 22瓶;良辰美景 5瓶;楚挽 3瓶;5757啊 2瓶;1223hjq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只能麻烦你,早点死了,父皇。”☆ 史馆内部, 史官一共被分为两种。 一则是普通的史官。 他们肩负着史馆应尽之责,不论是天时,祭祀, 史书记载等,无不是他们肩负之责。 二则, 便是祝史。 祝史者, 司祭祀之官,后因灾祸与奇人异士的崛起, 又转变为如同鹿安清这样拥有奇特能力,又在史馆内任职的史官。 祝史的数量并不多, 四散各地, 偶有灾祸传闻,便有责任前去处置。 若是反噬太过, 祝史便容易发疯, 而目前唯一能够缓解的办法, 便是真龙之气。 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缕, 便能够救回一命, 更别说是日夜在真龙天子的身旁跟随。 每隔三年, 大部分的祝史都会聚集京城。 这其中几多是为了真龙之气,几多是为了回禀事务, 那就端看各人自己。 鹿安清以前从来都不参加。 可今年, 他人就在京都。 再加上最近接连不断出的事故, 鹿安清身为皇城选中的祝史之一,就算不想参加也得参加。 偌大肃穆的会场内, 鹿安清随着史官入内时, 诸多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尤其是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 更叫其中数人露出难以捉摸的目光。 鹿安清熟视无睹, 寻了处最安静的角落坐下,便连跪坐也懒得行,就闭上了眼。 窃窃私语。 再低的声量,在这会场内,对于他们这些祝史来说,只要有心,也是能听到的。 江臣就在鹿安清的身边。 “别理会他们,最近京都的事情太多,再加上选拔的事,刚到京都的祝史们还不太适应。” 江臣的声音温和,快速。 鹿安清:“我无事,多谢。” 江臣欲言又止。 他当然感觉到那些视线里,对鹿安清若有若无的注目。 史馆内,鹿安清仍是黄级。 除了他们几个外,其他人还不知道他真正的实力。 在这么多祝史里,鹿安清身为黄级,偏偏被明康帝选中。这如何不叫这些脾气怪异的祝史们“另眼相看”? 这些刚刚抵|达京都的祝史,可没那么多想法。 祝史里怪脾气的多。 外放的尤其多。 他们向来只看能力取胜。 那些压低的耳语骤然一顿,随之,彻底寂静。 鹿安清抬眼,正瞧见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头从门外慢吞吞地走进来。 在许多祝史眼里,太史令看着一如往昔。 鹤发童颜,仍是那一副笑颜。 老者穿着玄色官袍,儒雅庄重,他走来时,众多祝史都不自觉起身,恭敬地行礼。 他们从来都窥探不到这位老者的界限。 也没有谁,敢挑战他的权威。 “诸位请坐。”太史令不紧不慢地令人坐下,“今日,还是照旧,规矩大家都知道,就从明武来吧。” 老者并不拖沓,直接点了一个祝史的名讳。 中间有位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站起身,拱手朝着四方欠身,严肃着脸说话: “过去数载,我驻江渡城……泰半灾祸,都是与江臣一起拔除……” 许多人都认识明武。 随着他说话,鹿安清身旁的江臣微微颔首,回应着四方而来的目光。 明武将数次危险的经历娓娓道来,是为了回禀,也是为了能够和其他同僚互相增长见闻。 灾祸千奇百怪,总有不曾遇到的,若是能提前得知相近类型存在何等弱点,遇到时方才能多出几分胜算。 等明武讲完后,不少祝史露出钦佩的目光。明武遇到的,并不是一个很多的数字,可也不少。并且每一次,都能成功拔除,足以见得明武的老辣。 待明武说完,太史令就一个接着一个点名下去,那些祝史一一讲述着自己的经历。 各有不同,各有凶险。 大会持续半个月,所有到场的祝史都会阐述自己的经历。 他们听得认真,但也注意到,角落里有人,正半睡半醒,好似根本没细听。 有人微微蹙眉,有人心有不满。那在太史令的注视下,无人敢造次,只是在心里默默记着。 那是鹿安清。 已经从午后将近日暮,可是众多祝史都精神奕奕,彼此低声说话,交流着方才的经历,自觉都有长进。 大会持续好些天,这让鹿安清很绝望,得亏他们这几个只需要在开头和最后一天出现就好。 毕竟他们还得在皇城轮值。 他的眼皮底下有些青痕。 这几日,他睡得不太好,不知是不是旧疾复发,每天醒来,他的左脚总是又痒又痛。 摸着,还有些肿胀,带着怪异的艳红。 那种感觉很浅,只是持续一会,很快就消失。 最开始鹿安清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今日清晨,他要来参加这次大会时,不过是弯腰想要穿上衣裳,然轻柔的布料刚擦过脚背,那一瞬间的酥|麻敏|感,令鹿安清猝不及防发出破碎的叫声。 鹿安清浑身颤栗,抓紧了床边,待那股奇怪的暖流窜过后,他拧眉盯着那条瘸脚。 脚背的红肿似乎愈发扩大了些,大片大片的红色让它显得愈发怪异,仿佛曾经被人抓在手里细细把玩过,又宛如被掐肿的水桃。 他抿紧了唇,将奇怪的感觉压下。 这怪异的肢体,又怎可能令人喜欢? 鹿安清沉默了许久,才伸手碰了碰。 毫无知觉的皮肤,在嘲笑着他刚才那一瞬闪过的希冀,那就仿佛狠狠抽在他脸上的一巴掌,让他立刻抽回手,无视了刚才的错觉。 鹿安清强迫着自己把这些都丢开,然后平静地登上马车,来参加这毫无兴趣的大会。 当他们走出会场时,江臣在鹿安清的身旁闷笑。 明武:“你笑什么?” “不觉得大家在说话时,很有意思吗?” 他说的是一个个汇报的模样,就跟孩童时在师长面前别无二致。 鹿安清慢吞吞地落在后面。 头疼地揉着额角。 太史令那晚说的半月后测试,不会是在坑他吧?这半个月过去,不是直奔着大会? 江臣看了眼鹿安清,抿着嘴,竭力不让笑声偷跑出来,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或许是为了让自己保持肃穆,尤其是人还在史馆内时: “你瞧瞧鹿祝史那模样,我少有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压低声音,几如蚊蚋。 江臣悄悄提高了明武的听力,他知道他能听得清楚。 明武的眼底一闪而过淡淡的笑意。 “他不擅长人。” 这是个有点古怪的说法。 江臣和明武特地放慢脚步,看着鹿安清从他们身边走过。 以他平时疲懒的姿态来看,鹿安清也要比平时更加……无精打采。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疲倦,好似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好,瘦削的身体套在空荡荡的玄色官袍里,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 他甚至都没有停下来和明武江臣打招呼,就匆匆离开。 明武这才看着江臣:“鹿安清的能力,应当与人有关。” “所以,他不擅长与人的来往。”江臣敛眉,“他已经推辞了三次大会的邀请,也很少看到他和其他人交往。” 独来独往,孑然一身。 细思起来,有几分落寞。 门外马车上,鹿安清捂着脸,有点艰难地梳理着自己的屏障。 【这次大会见到了不少新的面孔看来又会有一批新人】 【太史令看起来和之前完全没有差别是怎么做到的,他是完全不老不死吗?】 【如果这一次能够找到和我契合祝史那就再好不过,我真的受够了……】 【明武那张死人脸看了叫人厌烦,真想一刀一刀割下来……】 【我遇到的灾祸数量真是谢天谢地的少】 【凭什么鹿安清这个跛脚能进选?不过区区一个黄级】 【京都出这么多事,皇帝是不是……】 【真有意思,太史令这个老不死的怎么还活着】 【我喜欢隔壁街道上那个糕点……】 【这里的味道让我很难受】 【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京都,到处都是肮脏的欲|望】 【鹿安清到底靠什么爬上去的?靠他那脸蛋?】 【听说废太子最近频繁露面】 【会上说的异变是什么?谁出问题了?】 【早知道京都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我就早些回来】 疯狂、喧嚣的心声,并没有因着鹿安清能力的增长而变得容易控制,相反,无孔不入的呓语也跟着敏|感无比,时时刻刻回荡在鹿安清的耳边。 它的屏障,无时无刻不遭受着袭击。 尤其是聚集了这么多祝史的时候。 那些澎湃有力的思绪宛如浪潮,伴随着他们说话交织在一起,令他几乎难以分辨出谁在说话。 又是谁,在心里疯狂污秽地辱骂着。 鹿安清头疼欲裂。 可晚上,他还要去德天殿轮值。 回到皇城后,鹿安清头疼的症状好了许多,他默不作声和其他人交接,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入了夜,就是鹿安清最感激的时候。 一切都寂静了许多。 鹿安清和刘明德等几个祝史一切守在外头,在他的感知里,在暗处还藏着几个……应当是明康帝暗处的人手。 他们擅长藏匿,几乎不可能被外人发现,就算同为藏影之一的刘明德,也无法辨别出他们在哪里。 可这对鹿安清而言,轻松随意得好像只是一个呼吸。 不过精神触须轻轻一扫,便能发觉那里存在着几个人。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好似突然拥有了新的能力。 鹿安清一直在想,倘若这并非独一,那在明武和江臣身上,是否也能同样再显? 【呜呜啊啊啊……】 鹿安清眨了眨眼,缓缓地看向刘明德。 刘明德疑惑地歪着头。 【滚开,都给我滚开!】 显而易见的,非常清晰的,是属于明康帝的声音。 大声,仓皇,畏惧。 哪怕耳聋的人,也会被吵得转过头去。 可是刘明德一点动静都没有。 ……所以,是心声? 明康帝是做了噩梦么? 这不是祝史管辖的范围内,鹿安清原本也不打算管。 【救命,救命啊——】 【竖子尔敢!】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嘻嘻嘻你怎么还不死?寡人知道,你就是个怪物!】 混乱癫狂的声音炸|开,让鹿安清的头刺痛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朝着殿内走去。 徐舟下意识拦在鹿安清的身前,低声说道:“你想作甚?” 他们都没有察觉到危险,反倒被鹿安清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到。 鹿安清抬头看了一眼拦在他身前的祝史们,什么都没说,身形微微一动,立刻从他们眼前消失。 徐舟和刘明德等人耸然一惊,再顾不上其他,转身就追。 擅闯内殿的责罚,是谁都承担不起的。可要是明康帝出事,那更是捅破了天。 当他们追入内殿时,鹿安清已经跪在龙床前,而明康帝则是坐在床边粗喘着气,一只手捂住脸,埋在了掌心里。 几个祝史刷刷跪下,一齐告罪。 他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宫内其他人怎可能没发觉? 明康帝的喘气声低下去,这才抬起头,怒视着那外头许多人,厉声道:“都给寡人滚出去!”皇帝的心情异常糟糕,抓起手边的枕头砸了出去,摔碎在鹿安清的脚边。 鹿安清起身,正打算跟着其他人退出去,就看到明康帝的眼神猛地挪了过来,死死地盯着他。 “姚英,鹿安清留下。” 短短几个呼吸,刚刚明亮起来的殿内,就只剩下他们。 姚英缓步走到明康帝的身旁,将一副湿帕子递了过去——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拿来的——皇帝接了过来,擦了擦脸。 随着这个动作,明康帝的情绪似乎也跟着平复了下来。 苍老浑浊的眼睛带着一点血丝,他幽幽地盯着鹿安清:“你擅自闯入寝宫,总不是为了将寡人吵醒吧?” 他本该发火,如果不是藏在袖子里的手,正在微微颤抖的话。 若不是鹿安清吵醒了他,他还在噩梦里沉|沦。 鹿安清:“臣听到了官家的呼吸有些异常,以为是官家出了事……” 他微低着头,声音不疾不徐。 “出了事?”明康帝含糊地哼了声,“姚英,几时了?” 姚英欠身,说了个时辰。 如今天还未明,明康帝不过刚刚睡了一个时辰,被吵起来,脸色难看得要命。 姚英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暗道不好。 明康帝忽而说道:“鹿安清,你和子羽的关系,似乎不错?” 他听到皇帝的心中,正在猜测他们的关系。 鹿安清抿唇,低着头,平静地说道:“大公子对祝史有些许好奇,所以偶尔会有往来。” “是嘛。”明康帝冷哼了一声,“和一个废太子相交过甚,鹿安清,你可曾想过这其中的含义?” 鹿安清敛眉,明康帝这话听起来…… 略有急躁,也太过直白。 依着皇帝一贯的手段,他不会说得这么明显,也不会这么…… 迫切。 鹿安清:“臣不敢,臣一心效忠官家。” “效忠?”明康帝声音里冷酷愈多,“到底是效忠皇帝,还是效忠……你们垂涎的真龙之气?” “官家,真龙之气属于天子,而您,便是天子。” 鹿安清觉察到了明康帝话里的奇异。 而他的回答,显然并没有取悦明康帝。 鹿安清模糊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明康帝挥挥手,示意鹿安清离开。 待到屋内只剩下明康帝和姚英时,他的手指暴躁地梳过头发,压抑暴戾地说道:“姚英,我相信,他们已经准备好第三次了吧?” 姚英的眼底闪烁着淡淡的畏惧,躬身说道:“您说得是。” 明康帝站起来,之前泄露的少许情绪已经尽数收敛,连带着心声也彻底寂静下来。 在他冷静的时候,他是个连心声都很少的多疑者。 “很好。” 明康帝朝着姚英伸出一只手,“那吩咐他们,就现在,开始罢。” “现在?” 姚英的声音低了下去,“官家,这时间未免有些太……” 明康帝一巴掌甩在姚英脸上,不重,却异常清脆,乃是一个告诫。 “时间?寡人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明康帝阴沉沉地说道。 姚英欠身,不敢再劝。 只是低声说道:“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诸皇亲国戚,都还留在京都。” … “……此类灾祸,别有不同,其弱点在于……” “若是能以火攻之,颇有奇效。” “……之前遭遇时不知其形,仿若为雾,令人……” “……” 大会接连开了十来天,在最后一天时,鹿安清不得不再次出现在会场上。 他有些困顿地捂住脸,竭力屏蔽掉喧闹的心声。 太史令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方才诸位所讲,也都听得清楚。诸位这三年来,辛苦良多。” 不少祝史随着太史令的讲述缓缓颔首,面露自得之意。 并非他们矜傲,拥有如此力量,庇护百姓,走在危险前头,本是应当。可他们遇到灾祸,拔除灾祸,还能聚在这里,本身便是一种强大的象征。 “可是,” 太史令仅仅一个简单的词,就令他们的神情紧绷肃然,无数眼睛盯着老者。 他捋着花白胡须,缓而沉地摇头。 “每年灾祸的数量,在递增。而出现在城镇的数量,也比以往要增长不少。”老者的眼睛露出精芒,“就连京都脚下,也时有灾祸!” 满座细细碎语。 就在众多祝史瞠目结舌之中,太史令平静看向厅堂的角落。 看向,那个被这哗然动静吵醒的男人。 鹿安清疲倦地捏住眉间,感觉耳朵总算稍稍恢复了些。他构建了大量的屏障,可也因此,令他精神容易疲倦,昏昏欲睡。 还得是太史令叫了两次,鹿安清才疲懒抬起眼,望向前头的老者。 他慢吞吞地挪开,站起身来,朝着太史令拱手:“您唤我?” 明武跟在太史令的身边,望着那些祝史陆陆续续看过来的眼神。以他敏锐的感应,能够察觉到,这里面绝大多数人都心神不定。 太史令的手里,正在慢吞吞地卷着一张刚刚写好的纸张:“最近京都之事,你怎么看?” 他笑吟吟地看着鹿安清。 鹿安清怎么看? ……他用眼睛看,也觉得明康帝快死了。 生机正在不断从他身上剥夺,已然像是快要崩塌的沙砾,或者被风化的雕塑,散发着一种仍然垂死挣扎的阴鸷。 而京都脚下频发的灾祸…… 光是想想,的确令人毛骨悚然。 车尺国使团的事,之所以没有引起百姓的惶恐,是因为吸引注意力的那只灾祸,说是拟兽的模样,普通人也能看得到。 百姓都将其当作是车尺国特有的动物罢了。 真正与其接触过灾祸的,只有白彦与他的手下。 会有人让他们闭嘴。 可这无法阻止灾祸频发的事故,就在两天前,城北又出了事。 ……皇帝可能会死。 这是个隐晦的,不能说出来的秘密。 “……控制灾祸,是人力做不到的事情。”最终,鹿安清面对那一只只眼睛,也只是这么说,“所以,车尺国的事,或许会引发另一件令人担忧的事。” 他垂下眸。 “灾祸,会拥有人一般的思考能力吗?” 比如灾祸,控制灾祸。 “荒唐!” “怎么可能?” 祝史都是耳聪目明之人,鹿安清和太史令交谈时,并没有压低声量,便也叫许多人都听见了。 祝史下意识看向他们。 太史令的视线从明武的身上掠过,望向众多祝史。他语气轻快又平静,带着隐隐可察的笑意:“这可真是个,令人害怕的问题。” 太史令是个老头子。 瞧着上了年纪,在这些祝史面前,也显得有些瘦小。 可这位太史令,是从神教覆灭前,就一直是史馆的实际掌权人,多少人是被他从年幼看着长大,再加上他本身实力莫测,根本没有人敢轻忽他说出来的话。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凝聚在鹿安清的身上,扎得生疼。 江臣:“鹿祝史,我有一事不解。” 鹿安清再是困顿,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闭眼休息。 他打起精神,缓缓说道:“江祝史想问什么?” 江祝史:“拔除诅咒,总会遭受反噬。如明祝史与我,算是互相契合,可以互相减缓黑纹的侵蚀,但你拔除如此之多的灾 楠諷 祸,究竟是如何缓解这份痛苦?” 两人只要遭到反噬,就会黑纹遍体。因着他们契合,这才免去了过多的折磨,可那种痛苦,仍不能轻易缓解。 鹿安清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鹿安清微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那里曾经布满黑纹,日日夜夜,一直都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那只神出鬼没的灾祸,他都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感觉到这么轻松。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或许应当感谢那只灾祸。 “习惯了就好。”他平静地说道。 疼吗?累吗? 当然。 可是忍一忍,好像也就这么过去了。 鹿安清已经不记得最开始拔除的第一只灾祸是什么模样,可他记得救下来的是一对母女。 她们无知无觉,直接闯进了村后山那只灾祸的周身。 鹿安清拼命拔除了那只灾祸,可那对母女将他当做是疯子,喊来同村的人将他赶了出去。 毕竟普通百姓根本不知道灾祸的存在,也看不到灾祸。在他们眼中奇形怪状的鹿安清,才是真正的祸害。 被黑纹缠身的鹿安清根本无力抵抗,被同村男人丢到了山沟沟里。 他在那里躺了两天,连发了两天高烧才走出来。可黑纹还没褪|去,又遇到了下一只灾祸…… 拔除的数量太多,连鹿安清都忘记了那是怎样的心情。 有些人,会像那对母女一样认为他招摇撞骗,但也有人,会哭喊着将重伤的他拖回家藏起来,好好医治。 鹿安清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大不了,他仅仅是有能力,就这么做了。 最开始是很难受,时常会疼得满地打滚,可忍着忍着,虽然黑纹的反噬还是很痛苦,但当它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时,鹿安清拔除起灾祸,也就更加得心应手。 江臣听着鹿安清的话沉默了。 忍忍就可以了? 拔除的反噬那是忍忍就能忍下来的吗? 仿佛无时无刻都有锤子敲打着头骨,更别说四肢泛入骨髓的剧痛,那根本不是人能够忍受的。他和明武最厉害的那一次,有半个月都在床上躺着下不来呢! 他们的交谈,令祝史们窃窃私语。 鹿安清不曾参与过大会,便也不曾在会上说过自己拔除的灾祸次数。 就连这一次,他也仅仅只是坐着。 大部分人并不知晓明武江臣等人之前知道他拔除数量的震撼,听着他们的对话满是疑窦。 明武皱眉:“就算鹿祝史异于常人,可以忍受反噬的痛苦,可如此之多的黑纹累积下来,人怎会不发疯?” 其实伴随着一个个问题抛出来,明武的心中,对鹿安清的好奇愈发多。 鹿安清此人,在史馆内并不出挑。 十年前离开京都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再加上他瘸了一条腿,许多事情根本轮不到他,众人也根本不记挂着。 那答案,自然也是忍。 忍忍,就习惯了。 江臣和明武一言一句,让其他祝史也反应过来,自己心中如此多的疑惑也可以提出来呀! 霎时间,鹿安清的角落被人潮淹没。 哪怕鹿安清屏蔽的能力再强大,也不可避免被无数的心声淹没。 他的脸顿时煞白。 这便是这能力的弊端。 随着能力增长,读心的力量,也愈发强大。 人这般多,又是祝史,鹿安清再如何竖起屏障,还是无法抵抗数量庞大的心声,这一刻,他的耳边如同洪流呼啸,脑袋剧烈疼痛起来。 鹿安清眉间微蹙,惨白的脸如同脆弱玉石,轻易便能破碎。他长长地吐息,一抹嫣红从嘴角流了出来。 明武的心一紧。 他再是清楚不过,一个祝史濒临发疯,到底是什么模样。 五年前,他就曾亲手斩杀了一位发疯的同僚,那时候,那同僚的模样,可现在的鹿安清近乎一致。 “你的玉佩呢?” “鹿安清!” “龙气……” 鹿安清已经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声音,耳边嗡嗡地都是紊乱的呓语。 他勉强辨认出对方的嘴型,然后摇了摇头,哪怕这个动作让他嘴边溢出来的血更加多。他腰间带着的玉佩,并非天子赐予的玉佩,而是公西子羽的。 对于玉佩的制式,众祝史清楚得很。 公西子羽的玉佩与其不同,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他的情绪不由自控变得暴躁起来,无名的威压笼罩着整个会场,好似突然有什么强大的怪物骤然出现,猛地压在他们头上。不少祝史敏锐地留意到,这明显来自于鹿安清。 ……这当真是黄级祝史会有的威慑吗? 他们之中,可有人差点要跪倒下来。 - “鹿安清,听我说。” 在吵杂,癫乱的心声里,公西子羽的声音蓦然出现。 如同划破凌空的剑刃,撕裂了浑噩的呓语。 “将你的触须收回去,不要与他们产生联结,只需要听我的声音就好。” 公西子羽的声音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温柔的触感从意识里蔓延出来,他仿佛被无形的屏障包围了起来,将一切尖锐的利刃挡在了屏障之外。 鹿安清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他捏着眉心,有气无力地看着明武驱赶走了那些陌生的祝史,江臣跪坐在他的身边,扶着他的胳膊,低声说道: “鹿祝史,虽不知你的能力是为何,可这怕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鹿安清:“谁会费力对付我呢?” 他摇了摇头。 正此时,一道暴躁的男声响起来:“太史令,这不公!如鹿安清这样的废物也能被官家选中,而我等有能有为者却不能,这又是凭什么?” 看到他突然有些失控,自然有人对他的能力越发不满。 鹿安清抬手擦去嘴角的血,喃喃说道:“我倒是想让给你。” 江臣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太史令站在高台上,慢条斯理地捋着袖子,微微笑了起来。 “你们是这么想的?” 在老者那双锐利眼睛的注视下,极少有人能够和他对视。 唯独寥寥几个,定要个答案。 太史令点了点头。 “明武,你来讲讲,你看到的是什么?” 明武:“过往三年,鹿安清拔除灾祸的数量,为一千二百四十一。”他像是知道太史令的目的,站起身来,平静地说这番话。 嗡的一声,好似有钟鸣,重重地敲在众人的脑袋上。 便是这简单的数字,令在场之人都坐不住。 一千二百四十一。 倘若只是鹿安清说出这数量,根本不可能有人信他,偏偏说话的人是明武。 明武在史馆内甚是为人所知,常人也知道他的严肃正经,根本不可能撒谎。 满室哗然,交头接耳。 不断有目光落在鹿安清的身上,情绪复杂到可怕,根本辨别不出更多。 “……可这,怎么可能?” 千言万语,化为这低低呢喃。 “能做到的人,现在,不就正在你们的面前吗?”太史令看过那些或是茫然,或是焦虑,或是疑窦,或是钦佩的面庞,冷静地说道,“还有不满吗?” 在这苍老的声音下,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分不清楚到底是为了老者话里的不悦,还是因为那个可怕到追赶不上的数量。 光是想想,都毛骨悚然。 鹿安清此人,到底…… 是什么来头! 太史令冷哼了一声,大手一挥,会场的门窗骤然打开,屋外的冷风刮了进来,将他们打了个踉跄,背后满是寒意。 “明日来领牌子,各自归去罢!” 那已经是很温和的“滚”。 太史令的声音仿佛是无法违抗的命令,祝史们都不得不听从这话散去。 直到最后,只剩下鹿安清和太史令。 鹿安清将染血的手帕收起来,淡声说道:“想让我学会隐藏的人,不是您吗?” 他抬头看向太史令。 “为何,又要为我造势?” 太史令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鹿安清,叹息着说道:“我看到了落日。” 每天都有落日。 日出,日落,都是万事万物的根本。 鹿安清的心口微颤。 仿佛某种征兆。 … 鹿安清回到德天殿外,在又一夜轮值时,属于公西子羽的触须还缓缓潜伏在鹿安清的意识里。 他能感觉到那些屏障…… 温暖地笼罩着。 为鹿安清尖锐外露的精神包拢起来。 甚至于,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只要他愿意,他同样可以进入公西子羽的意识里。 只不过鹿安清一直克制着那种冲动。 这很不得体。 他已经逐渐发现,就算是意识的联接,也是拥有着令人发狂的能耐。 身体的快乐,似乎可以区分为肉/体与精神两种……他再不想有那种不堪的回忆。 尤其今夜,皇城内还留宿着不少皇亲国戚。 自打皇太后的寿宴出事后,他们就一直滞留在京都,走也走不得。 今日,明康帝似乎已经认定此事与他们无关,召他们入皇城畅谈到深夜,便也都留了下来。待明日后 ,这些王爷们便会回到各自的封地。 “你很紧张?” 鹿安清蓦然说道。 他一出声,刘明德猛地看向他,疑窦地说道:“什么?” 鹿安清:“你看起来很紧张。” 刘明德的心声非常干脆,是循环担忧的情绪。 他在担心他的孪生兄弟刘顺德。 非常、非常担心。 刘明德尴尬地笑了一声,“只是有些累了。” 鹿安清朝着不远处的徐舟点了点头,“要是累了,就去里面坐坐。” “为官家做事,岂敢如此?” 刘明德摇了摇头。 更别说,他今日还有任务。 他隐晦地打量着鹿安清。 他必须确保他今日,乖乖地留在这里。 莫要再,擅闯进任何一处地方。 子时,三刻。 乌云闭月,没有灯笼,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漆黑的皇城里,唯有稀稀散散的烛光,缓缓摇曳。 梆—— 鹿安清的意识仿佛被人敲了一记,传来了一声颤抖的轻呼声,那是…… 公西子羽的嗓音。 鹿安清脸色微变,下一瞬,他感觉到从浅层联结里传来的怪异。 他站直了身。 就在这时候,刘明德不经意地走到他的前面,看似无意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鹿祝史,怎么了?” 【他当真如此敏锐?】 鹿安清因为沉浸在意识里有些迷离的眼神一点、一点凝聚在刘明德的身上,忽而勾起一个微笑:“这话,我也想问问刘祝史。” 灿然笑起时,正如明艳桃花开。 只是笑意,丝毫不达眼底。 … 在阴湿,宽敞的地下甬道里,浓重的血腥味不祥地笼罩着。 暗黄的烛光挣扎着发出最后余光,照亮了现在正在进行的屠杀。 明康帝穿着龙袍,却沾满了血。 吸满了血液的皇袍滴滴答答地落着猩红,踩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脚印。 低低的哀嚎声里,明康帝割断了一个人的喉咙。 “接下来……” 他的声音沙哑又狂热。 “轮到你了。” 他突起的眼球冷酷地转向被束缚在角落里的青年,发出桀桀怪笑,“想到今日了吗?” 公西子羽抬起头,素色的衣裳上,同样染满了血。他微微笑了起来,异常温和:“父皇,你当真想杀了我?” 就在刚刚,明康帝在他身上割了九道伤口,接走了不少血。 明康帝将刀对准公西子羽的心口,带着仇恨的目光恶毒地凝视着他,仿佛在看的不是儿子,是仇人,“寡人的手法,还不错,放心,很快……” 短刀扎进公西子羽的胸口,皇帝充满恶意地转动了几下,发出黏腻的水声。 眼里面满是狂热的兴奋,不断拔|出来,又捅|进去。 当明康帝的兴奋过去,往后倒退几步,想要欣赏公西子羽死去的模样…… 他却发现,那血肉,还在缓缓跳动。 公西子羽微微仰着头,轻轻叹息。 那是感叹,也是趣味。 “父皇,你怕我。”那个胸口被掏开,流出大量鲜血的青年笑了起来。 他染血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束缚,抓住了尖锐的利刃,用力往心口又扎了进去,“……我很无趣,总是,总是很无趣。” 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杀得了“他”来得有意思,他们互相争斗,至死方休,那暴戾的争夺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外界的刺激不过一瞬,激不起一点点水花。 公西子羽微眯着眼,如同一条心满意足的毒蛇,哪怕此刻说话,都温柔至极,宛如这般怪异,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所以,我顺了你的心意,留在思庸宫。” 公西子羽赤|裸着脚,行走在血海里。 明康帝喉咙发出嗬嗬的喘息声,被轻易地夺走了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我听话吗?父皇。” 公西子羽歪了歪头,那模样叫他做出来,竟有几分怪异的可爱。 “藏影,藏影!” 明康帝凄厉叫了起来。 公西子羽微弯着眉眼,笑得美丽异常,温柔如水地摇了摇头。 “父皇,是在找他们吗?” 窸窸窣窣,从怪异的甬道里,肉眼看不见的漆黑触手拖着十几具尸体出来,如同串串一般将他们挂起来,微微晃动着。 脚踝与脚踝碰撞,发出诡谲的咔咔声。 明康帝瞪大了眼,暴涨的血丝挤占着他的眼珠子,如同镶嵌了坏死的果子。 “你,你……” 他的身体开始哆嗦起来。 明康帝以为是他废除了公西子羽的东宫之位,他自以为掌控了生杀大权,他自认定公西子羽是怪物,他将他当做今日最后的祭品。 “然后……” 公西子羽的声音宛如重叠的人声,仿若相同,又有迥异。 “他出现了。” 一如清浅温柔如菡萏,一如阴郁癫狂如恶鬼。 嘻嘻。 仿若有什么奇怪的响动,可怕的怪物在甬道里穿行来去。凝滞的空气,开始不安地流动起来,血味变得愈发浓郁。 真好。 他们餍|足地笑起来。 所以…… “只能麻烦你,早点死了,父皇。”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今天的评论都发小红包_(:з」∠)_,写着写着又超时了,希望看在万字更新的份上忽略我的迟到orz 明天的更新会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左右,白天不更新,贴贴。 * 感谢在2023-08-19 10:14:23~2023-08-20 14:2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行行重行行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行重行行 50瓶;江边过路客 47瓶;49123676 13瓶;银灵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他来了。☆ 深黑的甬道内, 隔开了好些个囚牢。囚牢内或是躺着,或是靠着许多面熟的人。 有一些,在今天之前, 还刚刚出没宫闱。 乃是朝中的皇亲国戚。 他们被留宿宫中。 此刻,却都昏迷在这里。 大多数人的手腕都被割开, 正在缓慢地渗血。 那都是明康帝亲手割开的。 明康帝喜欢的东西很多。 害怕的东西也不少。 但他最害怕的, 却唯独一件事。 明康帝怕死。 这是赤|裸裸的,摆在面上的事。 他一直怕死。 “你不能杀我……”明康帝捂住呼吸困难的喉咙, “你杀了寡人,你也休想登上帝位!” 公西子羽惊讶地笑了起来, 歪着脑袋, “父皇,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杀你呢?” 寂静的甬道里, 慢吞吞地走出不少摇晃的身影。 明康帝认得出来, 那些都是被他下令关押的皇亲国戚。 他们同脉而生。 他们的血, 他们的命数, 他们的运气, 以及, 亲生儿子的心脏,这都是明康帝需要的祭品。 他老了。 他也要死了。 他逐渐衰败下去, 连真龙之气, 都无法庇护天子脚下的京都。 当京都开始出现灾祸的时候, 明康帝远比其他人都要来得惊慌恐惧。 那些世家大族还没反应过来,他却立刻知道,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原本他的计划没这么快……至少, 不会是现在…… 可是明康帝等不了了。 人影交叠站在他的身后, 他们手里都拿着各种工具, 那都是从尸体上扒来的。 明康帝拼命往后挪了几下,整个后背撞上了墙壁,怒视着周围的人。 “德王,康王,你们疯了吗?这是做什么!” “官家,您对我们动手的时候,可是什么都没想过吗?”德王阴测测开口,他手上的伤口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 为首这两位亲王,都是明康帝的弟弟。 他们喘着粗气,动作稍显怪异,几个踉跄,就朝着明康帝扑了过去。 皇帝大叫一声,抄起武器抵抗。 人越多,就越将他的身影都笼罩起来。 公西子羽越过他们往外走。 血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流淌,蔓延开来。 他听到了。 公西子羽叹息地笑起来。 他来了。 … 鹿安清很头疼。 这或许是,他进宫当官时最不想遇到,却偏偏遇到的事情。 “鹿安清,你当官这么多年,却还是个黄级,拔除了那么多的灾祸,却无人歌颂你,在乎你,你不觉得史馆对你,太过刻薄了吗?” 刘明德拦在鹿安清的身前。 鹿安清:“让开。” 他能感觉到…… 异样的气息。 无法说清楚到底是属于灾祸,还是属于其他,总归是非常不祥的征兆。 刘明德的脸色一沉:“鹿安清,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原以为,这么多人,是官家预备着来保护自己的。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是来拦着我的。”鹿安清淡淡地说道,“既然不愿意我在场,为何今日,又偏偏让我留在这里?” 只要他不在,不就能安稳些? 殊不知,刘明德心里也苦着呢。 明康帝提防公西子羽。 却又要养着他,让他好好活着,一直到今岁…… 自然是留着他有大用。 又要用他,又怕他再显露异象,此时此刻,最能给予明康帝安心的,自然是鹿安清。 可偏生鹿安清这个人,什么都好,却又偏是太好。 这样的人,用起来,总归是把双刃剑。 刘明德的任务,便是在信号发出之前,一定要拦着鹿安清。 信号发出后,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到时候鹿安清再闯进去,一切已成定局。 只要明康帝还是皇帝,那许多事情再是血腥残酷,也仍然会被压下去。 皇帝一日是天子,一日就是天下的象征。 像是鹿安清这样的人,是做不出弑君之事的。 只是刘明德对自己并没有足够的信心,他当真能够拦住…… 好快! 刘明德的思绪还停留在上一瞬,下一刻,鹿安清的身影已经在他眼前消失。他下意识转身,就见鹿安清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刘明德眼睛微眯,立刻就追了上去。 窸窸窣窣,阴暗的角落里,也有人影蠢动。 就算鹿安清冲进去,也找不到入口。 就连刘明德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明康帝的秘密究竟藏在何处。 这位皇帝根本不会让手下的人知道得太多。 只是刘明德没想到的是,鹿安清根本没有迟疑。 他闯进德天殿,就如同在回家。 那种洒脱自然的姿态,让刘明德都为之汗颜。 而后,追寻着鹿安清的气息,刘明德一路闯进了偏殿。 寂静空旷的殿宇里,刘明德失去了鹿安清的踪影。 他瞪大了眼,将四周都查了一遍,发现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几个藏影跟了上来,有人低声说道:“没有任何踪迹。” “没听到声音。” “没有别的活物。” “……有新的路。” 说话的藏影拥有的能力,便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找到方圆一里内所有的出路。 他这话一出,刘明德就闭上了眼。 心里不祥的预感印证了。 “你的速度还追不上鹿安清吗?”刘明德厉声说道,看向角落里的一个藏影。 今天晚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是禁卫军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无疑是明康帝事先下过命令。 可是没将鹿安清给留下来,刘明德此刻的后背已经爬满冷汗。 他已经无心去思考刘顺德的安危,转而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命是不是要不保。 “依据之前的情报,属下应当是能追上鹿安清。可今日,属下完全无法赶上鹿安清的速度,就好像他在最近……突破了?” 哐当—— 一阵巨响,从宫殿的地表传来。 好似底下有什么巨物在振动,在冲撞。 刘明德脸色大变,“路在何方?” 还没等那个藏影指出来,又一阵剧烈的震荡,这一次直接连殿外的人都感觉到了。脚步声,尖叫声,各种怪异的声响都在同时迸发,交织在一起。 屋墙脚下,一道本该严丝合缝的暗门在两次震动下,缓缓露出了空洞的甬道。寂静的黑暗里,扑鼻而来的血腥味,令他们脸色为之一变。 滴答—— 鹿安清抱着浑身是血的公西子羽出来,骤然抬起的黑眸里,满是森冷的寒意。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下午更新,我尽量早点。今晚太晚回来了,抱歉orz * 感谢在2023-08-20 14:23:49~2023-08-22 01:0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AQ 42瓶;药理学好难啊 40瓶;让苦茶子飞 22瓶;月映山烟、谁不喜欢银子、正是那年花开时 20瓶;甜甜 19瓶;七五除 18瓶;言厌厌厌 15瓶;苏尔的“盾牌” 14瓶;金色北果、清秋 10瓶;亦是人间第一流 9瓶;淼淼 7瓶;49123676、良尘吉时、yuri 5瓶;【■■——红黑黑红】 4瓶;迟钝的筱筱、Aether、1223hjq 2瓶;纓、疯狂看文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驾崩。☆ 宁皇后离开凤仪宫时, 根本不曾想过,德天殿内,会是如此……令人震颤的一幕。她刚赶到德天殿, 就立刻封锁了全部的消息,将德天殿内牢牢控制住。 在深宫大院内, 在不见明康帝踪影时, 宁皇后的话立刻落实下去,将整个皇城围得水泄不通。 宁皇后拧着眉:“官家, 姚英呢?” 有侍从颤巍巍地说道:“皇后娘娘,奴婢也不知, 方才地龙翻身, 奴婢赶去寝宫,就不见官家的踪影。偏殿内飘来浓重的血腥味, 但几位祝史在内, 奴婢等无法入内。” 史馆的人? 宁皇后眉头微动, 带着人赶往了偏殿。 偏殿之外, 明康帝最信赖的禁卫军确实围在此处 。只是, 他们却无一人能够上前, 能够近身。 宁皇后皱眉:“为何不进去?” “卑职无法靠近。” 禁卫军如同潮水分开,簇拥着宁皇后。 无法靠近? 宁皇后的心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越过拱卫的禁卫军, 轻而易举地跨过了之前他们无法逾越的界限。 “皇后娘娘!” “娘娘, 危险!” “护驾,护驾——” 禁卫军惊动了起来。 却始终无法靠近。 宁皇后抬起一只手, 跨过了台阶, 几步走了上去。那门, 仿佛被人牵引了一般, 自然地勾动出来。 打开了。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宁皇后的脸色很是难看,借着殿外大片大片的火光,她隐约看得出来,偏殿内躺着好几个人。 血腥味不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而是……她转头,看向角落里。 一个漆黑,幽深的甬道。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暗门。 “皇后娘娘。” 轻轻的,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几分怪异。 “如果您想要留住官家的性命,那还是快些派人下去,或许还能够让他再活上片刻。” 男人轻轻的,平静地说着。 “鹿安清。” 宁皇后的头有点疼,她微眯着眼,望向另一侧。在阴影深处,端坐着一个人。他似乎怀抱着谁,姿势甚是亲密。 “正是臣下。” “你做了什么?”宁皇后冷然道。 “皇后娘娘,您应该问,官家做了什么。”鹿安清淡淡地回应她,“在那甬道之后,并非只有官家,还有今天晚上留宿在宫中的所有皇亲国戚。您猜猜看,为什么他们,会被官家关押在偏殿?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血迹?您觉得,官家想做什么呢?” “为何不许禁卫军靠近?” “您应该问,为何他们不许太医靠近。” 鹿安清的声音里蕴含着某种可怕的深意,“比如拯救一下,险些为此死去的大公子。” 当鹿安清提起公西子羽时,宁皇后一直面无表情的神情总算动容,猛然往前走了几步。 “皇后娘娘,事情未大白,未有定论前,您还是保持着中立的态度,方才对大公子最为正确 。” 宁皇后眉心都能皱成小山丘。 过了片刻,她猛然转身,朝着门外的禁卫军厉声吩咐了什么。 在她的严令之下,禁卫军总算动了起来。 随即,原本被无声力量笼罩的偏殿,也仿佛接触了禁令,让宫内的侍从涌了进来。在各处的灯火重新燃起后,此地的血迹斑斑再度显露出来。 相隔甬道对面,鹿安清正环抱着公西子羽靠坐在宫墙旁,他的一只手牢牢地捂住青年的心口,已是血肉模糊。 公西子羽面容苍白,昏厥在鹿安清的怀里,仿佛随时都要死去。 宁皇后看到这般惨状,那一瞬间,偏殿内外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皇后勃然的怒火。这个女人的眼底燃烧起来的火焰,仿佛能将所有一切都烧得一干二净。 “官家呢?” “大概是在甬道内。” 宁皇后干脆地点了点头,朝着一个禁卫军昂了昂下巴,那个侍卫不明所以地上前来,手里的火把与剑都被她一并抢了过去,“带上几个人,随本宫进去。” 宁皇后的命令如此,禁卫军无法违背。只得多多点上几个人,跟着皇后下了甬道。 她是这样的脾气,有些事情非得是亲眼看到,不然无以明白,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多时,太医赶了过来,从鹿安清的手里接过了垂死的公西子羽。 当他们小心翼翼地将人翻过来,看到那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时,就连最见多识广的太医都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呼。 “这到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医不由得问道。 鹿安清疲倦又轻柔地说道:“官家捅的。” 悚然之下,整个殿宇都仿佛因为鹿安清这么一句话而冻结。 太医脸上的表情无疑是后悔。 不知是后悔今晚上的轮值,还是多嘴问了这么一句话。 鹿安清根本不在乎他们到底是什么想法,只是安静地潜于意识里,竭力去探寻公西子羽的精神触须,只要他们的意识仍然有所联结,那意味着公西子羽尚有生机。 他根本无法再去细想,当他踏入甬道时,迎着那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他将看到的,却是公西子羽缓缓倒地的身影。 鹿安清不记得他是怎么将人带出来的,不记得他是怎么打晕刘明德等人,不记得他到底是如何排斥所有人的靠近—— 浓烈的保护欲,几乎将他的心拥挤得爆炸。 鹿安清几乎无法压制住自己的本能。 任何靠近偏殿的人,都会被他视为敌人。禁卫军要是真的敢踏进一步,鹿安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做什么。 同样是本能,让他把所有人都拦在门外。 鹿安清长长吐了一口气,压抑着自己要把公西子羽从太医手里抢回来的冲动。他听到了来自甬道里的声音,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些怀念自己的心声。 如今这骤然的局面一出,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保持平静的心境。 不多时,宁皇后率先走了出来。 她的宫裙下摆染血,陆陆续续有好些侍卫在她的吩咐下进去,将昏倒在里面的皇亲国戚都搬出来。 落在最后,被几个禁卫小心翼翼搬运的,乃是明康帝。 奄奄一息,即将死去但是,还残留着最后一口气。 他在死亡边际挣扎,一只脚差点踏足地府。 鹿安清在他的身上,闻到了……属于公西子羽的血味。 他竟不知道,自己的嗅觉,居然是如此灵敏,也是如此可怕,竟能活生生嗅闻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气息。 鹿安清都没意识到,他悄然从宫墙根脚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越过了诸多宫人,出现在了明康帝的身旁。 “鹿安清!” 宁皇后的声音清脆,平静,带着一丝隐忍不发的怒意。 鹿安清停住动作,片刻后,他缓步后退,行至宁皇后的跟前。 “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你先前所见,底下发生了什么?” “回皇后娘娘,臣只发现了大公子险些被剖心而死亡,密室底下确实有诸多争吵,但臣不敢妄言,还是等王爷们醒来后,再问问他们罢。”鹿安清的目光扫过或坐或躺的王爷们,“毕竟,诸位王爷的身上,与大公子,都有被捆绑痕迹,也不知道是哪位,竟是如此胆大妄为,在皇城跟脚下,做出如此违背天理之事。” 他微微笑了起来,眼底却不带任何笑意。 “若是老天爷知道,怕是天打雷劈,叫他不得好死!” 明康帝剧烈咳嗽起来。 他身中多刀,本就危在旦夕,听得鹿安清这话,他瞪大了双眼,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涌到脑门,一边咳嗽一边开始呕血,颤巍巍地抬起胳膊,“嗬嗬……嗬嗬……你……” 轰隆隆—— 本就乌云遮蔽的天幕之上,惊雷骤响,接连不断。紫雷粗壮,在天边游走,如同蛟龙,亦是振聋发聩。 在一声又一声巨雷之下,仿佛天地都被被雷电劈开。 鹿安清但见,一缕一缕的金色缓缓、缓缓地从明康帝的身上剥离,如同溃散的金雾。 本不该看见的明康帝,却好像也能看到一般,原本的怒火再不见,仅剩下的力气不住朝着四处抓握,仿佛想要将这些溃散的金色重新抓在手里。 可是那些溢散的龙气根本无法聚拢,只是溃散得愈发快速,而后…… “唔嗬嗬……” 明康帝抓住喉咙,两脚不住地踹蹬,眼球血丝密布,好似无比痛苦。 “官家,官家——” “来人,快来人啊!” “快点快点……” “官家!” 明康帝一口血喷了太医满脸,骤然失去了力气。太医愣在当场,手指都开始颤抖起来。 他摸上明康帝的鼻子。 “……官家……驾崩了……” 他喃喃地,不可置信地往后倒退几步,软倒在地上。 “唔……” 躺在软塌上的康王发出了痛苦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 “官家,驾崩了!” 又一声急促,惶恐的声音响起,康王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轰隆隆—— 紫雷贯穿天地,照亮了黑幕。 暴雨倾盆,骤然而下。 鹿安清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公西子羽的身边,听着他孱弱的心声一点、一点地强壮起来,缓缓闭上了眼。 他沉入意识里,精神触须谨慎地搭上公西子羽的,然后……他尝试着……将自己的想法融入其中……他要…… 扑通—— 鹿安清将自己的心与公西子羽的心联结到了一起,默默听着那如出一辙的心跳声。 公西子羽的心开始有力地跳动起来。 扑通——扑通—— 太医猛地抬头,感觉那有力的脉搏,颤抖着声音说道:“大公子……大公子有救了!” 哗啦啦—— 如同银河之水倾倒,整个人世间都覆盖在雨幕之下。 仿佛再不可停。 【作者有话说】 感觉我立的flag总会被推倒,可恶啊,被拖出门了实在不好意思orz 感谢在2023-08-22 01:02:49~2023-08-22 21:4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呀呀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鴉青色兔子 50瓶;药理学好难啊 18瓶;Cc 16瓶;郑清文、言厌厌厌 10瓶;49123676、19082416 5瓶;再封我文泥没貂 2瓶;小七、Aether、槙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两个心跳。☆ 三皇子收到这个消息时, 还在唐贵妃的宫里。唐贵妃滑胎后,身体一直不适,三皇子仁孝, 经常去探望母妃。 “你说什么?” 唐贵妃手里端着的茶盏都摔了下来,热茶烫红了她的胳膊, 可她一点都顾不上, 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官家驾崩了?” 跪在下面的宫人浑身颤抖, 哆嗦着说道:“是,正是, 官家驾崩了, 德天殿内都是血,据说, 大公子也被官家挖了心, 现在生死未卜!” 这宫人是唐贵妃埋在德天殿的一枚棋子, 她的全家老小都在唐贵妃的手上, 根本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她传回来的消息, 唐贵妃是信的。 眼下这殿内就他们三人, 三皇子听了那宫人的话,立刻看向唐贵妃:“母妃, 父皇驾崩, 可是皇后封锁了全部的消息, 这其中必定有诈。” 唐贵妃拉住了三皇子的手,死死地盯着他眼底悲痛又狂喜的情绪, 喃喃说道:“……官家杀了大公子?” “母妃, 母妃?” 三皇子不解, 反手抓住唐贵妃的胳膊, “这其中有何问题?” “你觉得皇后,真的封锁消息了吗?如果他真的不允许这些消息传出去,那你猜这个宫女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为了让大哥继位?”三皇子猜测,“如果没有封锁,那,那我们现在必须立刻赶过去!” “蠢货!”唐贵妃高声,“皇后此人,平日里我再怎么针对她,除却法度内,她根本不记仇,这人公正清高,绝不会做这种为了让自己儿子继位就乱来的事。德天殿必定出事,官家必定是做了什么,不当做的事情!” 如果皇帝是正常死亡,那皇后第一时间必定会通知后宫与前朝,根本不会通过这样的方式遮遮掩掩。 “母妃,您在说什么呢?”三皇子皱眉,“父皇死了,这事又怎么怪……” 他突然噤声,想起了宫人的话,母妃的担忧,四皇子压低声音:“母妃,您到底知道些什么?” 在宁皇后和明康帝决裂的那些年里,唐贵妃成为了明康帝最宠爱的妃子之一,这其中必然是有些手段的。不然她怎么能坐上贵妃这个位置,甚至还在现在这样的年龄,差点生上第二个孩子? 这样的身份地位,出没在明康帝的身旁,会得知一些或许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那也是有可能的。 唐贵妃示意那个宫女退到边上,苍白着脸色说道:“官家想要……长寿不老。” 三皇子:“这怎可能,父皇平日里看着也不是那种爱求仙问道的人。” “何须求仙问道,有些人,不就摆在眼前吗?”唐贵妃阴森森地说道。 三皇子:“……太史令?” 唐贵妃抓紧了三皇子的胳膊,声音带着几分恐惧:“我不知官家到底做了什么,但是有一段时间……他的身上,时常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总是来唐贵妃这,在和宁皇后决裂后。 而唐贵妃非常小心,非常谨慎,从来,都不曾试图对外说过。直到今日,得知了官家驾崩的消息后,她才抓着儿子的胳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我猜……官家在私底下,是做了些……准备。” 哪怕在这个时候,她还是有些语焉不详。 “和大哥,有关的准备?”三皇子显然明白了唐贵妃的暗示,“这是何等荒唐!” 他站了起来,有些狂躁地来回踱步。 他冷静下来后才意识到,如果出事的人里包括大公子,那宁皇后……以她的脾气,最是护短,到底会做出怎样…… 三皇子抓紧椅背,只感觉情绪异常复杂。 待到午时,明康帝暴毙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野,这个消息,是由着宁皇后宣布的。 明康帝独揽大权多年,又废除了太子,根本没有留下遗旨。关乎继承人的位置,朝臣争辩得面红耳赤,尚未有定论。 而本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几位王爷,却是偏偏不在场。宁皇后在处理后事,妃子皇子皇女们在德天殿前哭泣,简直是一团乱。 二皇子和三皇子跪在最前面,哭得难以自制,几度昏厥过去。 明康帝的模样很符合暴毙的写照,在穿上了新衣裳后 ,唯独那怒目圆睁的面孔,怎么都不肯合上眼。 三皇子几次伸手,都无法让明康帝恢复。 到了下午,康王、德王这几位,才陆续出现在了朝臣面前,他们神情非常萎靡,根本没有参与关乎继承的讨论。 康王的手都在颤抖。 明康帝死时,他的身边只有殿内那些太监和侍从,再加上他们这几个王爷外,就没其他人了。 宁皇后将所有的侍从和太医都控制了起来,而他们几个王爷……这几个亲自动手,身上甚至还喷溅着属于皇帝血液的王爷们……却没有得到相同的待遇。 宁皇后朝着他们微微一笑,示意他们坐下。可她的眼底,是无法遏制的怒意。 对明康帝。对几位王爷。也是对她自己。 康王永远无法忘记自己亲耳听到的话。 如今,他拄着下颚,紧了紧拳头,知道是时候了。 康王看了眼德王,咳嗽了一声,缓缓站了起来,扬声说道:“诸位,其实,官家曾经留下一份遗旨,就藏在大殿之内!” 唐相国心中不知为何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皱着眉:“官家从未说过这事,谁能证明,这到底是真是假?” “奴婢能证明。” 一道轻柔,暗哑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姚英立于那里,朝着诸位欠身行礼。 “官家,的确曾有过遗旨。” … 鹿安清差点被关了起来。 当然,那一夜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关了起来。 可是在他离开还没多久,公西子羽的呼吸就衰弱下去,急疯了皇后,就在太医差点抓秃了头发,颤巍巍地说出大公子也没救了的时候,原本被关押的鹿安清又出现在殿外。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避开那些压捕他的人。 鹿安清:“皇后娘娘,臣或许,呆在这里会更好一些。等大公子的状态稳定下来后,您可以随意处置臣。” “大公子,大公子……又好转了?” 室内,太医的声音起初是惊恐的,然后,又转变成某种奇怪的意味。 宁皇后猛地看向鹿安清,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严肃的脸色愈发紧绷。 随后,她只是简单点了点头,甚至没吩咐人看着他。 鹿安清这样的人,“吩咐”这样的事是没有必要的,甚至于,他要是真的想离开,宁皇后也很怀疑真的能够留下他?在不调动更多的禁卫军前提下? 鹿安清就这样如入无人之境地挑了处僻静的地方盘腿坐下,靠着墙壁睡着了。 足够近,足够安逸。 也足够……鹿安清将自己的心跳借给公西子羽。 来来往往的宫人都能看到他。 他身上染血,连着衣裳也不曾更换,就安静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久之,也就无暇他顾。 是了,在这个夜晚,在这个白昼,要关心,要记挂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他们为皇城未来的命运而担心,为明康帝的事情后续而担忧,为大公子的危在旦夕而紧张,为这朝夕变化而惊悚。 鹿安清却是无知无觉地睡着了。 他是有些累。 但也没累到那个地步。 他只是去了公西子羽的意识领域,想看看在主人危在旦夕的时刻,那会是什么模样……或者,精神触须的修补会起作用吗…… 当他思绪逐渐沉入深处,被一片黑暗捕获时,鹿安清挑眉,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仍然鲜活的,带着属于公西子羽的味道。 那些黑暗将鹿安清的意识彻底吞噬,无数精神触须蠕动着,簇拥在了一处,如同什么可怕的怪物,黏糊糊地糅合着。 扑通—— 扑通——扑通—— 鹿安清虽任由那些精神触须动作,却也是为了稳固公西子羽的状态,只是在逐渐下沉的浓郁黑暗里,他却逐渐、缓缓地…… 听到了两个心跳声。 鹿安清挑眉,两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2 21:43:55~2023-08-24 02:2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 19瓶;楚奉寒是我老婆 10瓶;未来晨曦的梦 8瓶;49123676、指针. 5瓶;柒 4瓶;溯星 3瓶;言厌厌厌 2瓶;【■■——红黑黑红】、海晏河清WYHS、63543145、Aeth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醒来。☆ 公西子羽醒来, 是在半个月后。 在太医已经判定他几乎必死的情况下,等到这个结果,无疑是连施救的医者都有些难以置信。 太医几乎是连轴转, 困得不行,靠在床柱上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在动弹, 猛地一抬头,就见床上空无一人。 寂静的殿宇内, 没有半点声响。 太医茫然地四处看,有种奇怪的空落落。 “大公子……大公子?” 他起身四处寻找大公子的踪迹, 却发现整个殿内除了自己, 连其他人都没有。 嘻嘻。 耳旁宛若有怪异的声响。 惊得他打了个寒颤,猛地转身, 却什么都看不到。就在他情绪紧绷, 险些要大叫出声时, 一道轻柔的嗓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你在这里作甚?为何还不醒来?” 太医一个惊悚, 旋即脑袋剧痛。 他捂着头痛苦呻|吟起来, 差点在地上打滚。 过了好久, 他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挣扎地抬起头。好几个侍从围了上来, 有些担忧地说道:“顾太医, 您这是怎么了?” 顾太医连连喘息, 四处打量,好像刚刚大梦初醒, 捂着自己的脸很是茫然。 “大, 大公子呢?” “大公子还在睡。” 晚间曾经醒了一次, 不过还没说上几句话, 就又睡了过去。 身为德天殿的宫人,他们对宫里的变化最是敏|感。明康帝去后,宫中落入了宁皇后的手中,这让他们害怕之余,却又觉得安心。 他们不过蝼蚁,在谁手里都是一样的。 可至少在宁皇后的手里,他们能挣得一点点安息。 为此,他们伺候起大公子可谓是尽心尽力。 “顾太医。”一把清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把顾太医吓了一跳,连忙坐了起来,“是,是鹿祝史。” 他尴尬地欠身行礼。 鹿安清缓步走了过来,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需要多加休息,还是让许太医来替你吧。” 顾太医的嘴巴张张合合,看了眼床榻上安然睡着的大公子,颓然捂住了额头。 他的确有些不妥,鹿祝史这般,也是为了他好。 顾太医带人出去时,下意识回头,就看到鹿祝史在大公子的身旁坐下。 鹿安清时常来这。 有时只是坐坐,有时就回去自己的囚牢。 宁皇后并不管他,鹿安清也没跑。 顾太医总觉得,这位祝史的身上,带着一种令人想要探究的秘密……然……却又下意识想要远离……仿佛……他是一位极其可怕的人物……可偏偏鹿安清非常温和体贴,从不妄为…… 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 最起码,他的性格…… 顾太医刚往外走了一步,突然僵住。 “鹿祝史?” 鹿安清回头,平静地看着他,“何事?” “大公子的情况已经平稳下来,只要再好好休养,还是能好起来的。”顾太医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不过,祝史的身体看着有些亏空,要不老朽为祝史诊脉?” 鹿安清笑了笑:“顾太医,我的身体,我自清楚,多谢太医的美意。” 顾太医的脸色愈发苍白,不敢再说什么,转头就走。 他踉踉跄跄地离开。 那个声音…… 顾太医走到门外,呼吸急促起来。 那个声音,何尝不是他梦中听到的那个声音? 那个恍惚一响,把他从噩梦中拽出来的声音。 这到底是真的梦……还是他在恍惚中,真的陷入了什么怪异的…… 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想。 殿内很是寂静。 墙角点燃着的燃香,是为了大公子,满是药香。 在踏进殿内时,鹿安清总是会觉得很安静。 因为公西子羽的存在,自然而然会屏蔽掉无数的心声。他的手,慢吞吞地抚上|床上之人的胳膊。 来往的侍从分明看到了鹿安清的动作,却是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注意力,无声无息被其他的东西给转移开去…… 这是鹿安清与生俱来的能力 ……不然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掩盖自己的身形出没在各种地方…… 然后,他看着公西子羽的胸口。 起——伏—— 呼——吸—— 扑通——扑通—— 在这接连不断的心跳声里,鹿安清清楚地听到,只属于一人的心跳声。 可鹿安清清楚地知道,他在意识领域里,的确听到了第二个,怪异的,藏乎其中的心声……这并非错觉……一个人的身体,是不可能存有两种不同的心声…… 那天之后,无论鹿安清下潜多少次至于他们两人的意识里,都没再听到过。 “……鹿安清?” “你醒了?” 鹿安清自然而然地将手收回来,然后将想要坐起来的公西子羽搀扶起来。他看起来唇色很白,重伤一场,整个人看着病弱了许多,只是抬眸的瞬间,那眼底淡淡的笑意,仿佛精神头还是不错。 “……咳咳,醒来时,看你这般严肃的模样……”公西子羽带着气声笑道,“还以为我真快没救了。” “大公子不会有事。” 鹿安清略微皱眉。 他不喜欢。 他已经开始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之前那场临时的结合,让鹿安清的身体滋生出了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本能。 只要公西子羽出现在他眼前,他就无法克制自己的视线,与浓重的保护欲。 一但公西子羽在他的眼前受伤…… 他闭上眼,刻意不去回想那一日心中瞬间暴涨起来的怒火。如果不是他的理智还在,他差点就要杀了刘明德几个人。 “母后呢?” 公西子羽捂着心口,靠坐在了床头。 “还在前朝和他们周旋。” “周旋?” 公西子羽是前几天才醒来的,醒来后,宁皇后担心他的身体,所以不许其他人将现在的情况告诉大公子。 鹿安清在公西子羽醒来后就不曾过来,今天还是头一回。 只要鹿安清离开公西子羽的身边,世人对他就没什么隐蔽——尽管他并不需要这样的能力——他敛眉,淡淡地说道:“姚英取出遗旨,说是先帝曾经留下嘱咐,写了想要立下的继承人。” 姚英毕竟跟在明康帝的身旁那么多年,他说的话,朝臣多少是信的。 所以,在朝廷百官,在诸位王爷的旁观下,姚英在数人的看守下亲自取了,然后当着皇后的面打开了明康帝的遗旨。 鹿安清的声音清清冷冷。 “……那上头,写着你的名讳。” 公西子羽眨了眨眼,似乎不觉得惊讶,也不为此惶恐。他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低笑着摇了摇头。 “大公子似乎不觉得奇怪。” “百官是何态度?” “自是不信。”鹿安清淡淡地说道,“毕竟,当初把你太子之位废除的人,可是先帝自己。” 尽管从前朝臣们想要的太子是公西子羽,可是在这么久之后,早就有了自己的利益派系,更别说,他们认为,明康帝根本不可能把公西子羽列入人选。 公西子羽苍白的脸上扬起了淡淡的笑意,“那位好父皇,不过是,作茧自缚罢。” 鹿安清:“那公子以为,这旨意,是先帝属意的?”他的眼神锐利,紧盯着公西子羽不放。 公西子羽:“鹿祝史不信我?” “非也,正是觉得大公子的话存有可能,故而臣才会发问。”鹿安清淡淡地说道。 更何况,在他们紧密相连的精神触须感知之下,鹿安清的的确确知道……公西子羽没有撒谎。 只不过…… 那一夜的事情 ,仍然太过魔幻,迄今知道真相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公西子羽淡白的唇微动,悠悠地说道:“你知道,元起三十年的事端,以及太史令的能力,究竟为何吗?”他勉力抬起手,抓住了鹿安清的胳膊。 一触,湿冷得如同刚刚从寒水里挣扎而出,冻得鹿安清一个哆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4 02:28:25~2023-08-25 12:4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晴天 25瓶;Cc 23瓶;郑清文、新番还没追完我不能死、不想上线 20瓶;jst 10瓶;未来晨曦的梦 8瓶;49123676 3瓶;溯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他,是公西子羽的人?☆ 元起三十年, 世再无神异。 鹿安清自入史馆,自然知道此事。不过,关乎太史令的能力究竟为何, 乃是迄今为止,无人知道的隐秘。 太史令活了太久。 他的岁数, 某种程度上, 就是一种象征。 “父皇怀疑他的能力,是长生不死。” “不可能。” 鹿安清下意识道。 公西子羽微笑:“为何不可能?” 鹿安清抿唇。 那是一种玄乎的感觉。 尽管大部分时候, 鹿安清不知道其他人的能力是什么,可是一旦靠近, 他总是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大概的方向。不管太史令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都绝对不会是长生不老,且不说这是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东西, 最根本的是…… 鹿安清知道, 太史令的能力是什么。 见鹿安清沉默, 公西子羽只是笑笑, 淡声说道:“不管是不是这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 官家认为他是,那么他就是。” 这确实是人间至理。 德天殿所发生的一切, 血迹斑斑, 那些老王爷身上的伤势以及皇帝差点挖出了大公子的心……再加上公西子羽刚刚的话, 不必再言,鹿安清只感到彻头彻尾的荒谬。 “他疯了。” 鹿安清冷冷说道, 丝毫不管他所说的是上一任皇帝。言语之间也再没有半分敬畏。 “他的确是疯了。”公西子羽仍然温柔笑着。 有些时候, 鹿安清很想知道, 公西子羽这笑意之下, 到底还潜藏着什么。 “元起年间,曾出现一个力大无穷,能够轻易操控人,使之成为自己傀儡,听凭使唤的能者。”公西子羽道,“在他这样的能力之下,神教由此出现,并延续了几十年,残害了不少百姓。当时的官家虽有心处理,却碍于边关要事,无瑕关顾。到了后来,神教之人,已经泛滥成灾。” 而在这个时候再想动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百姓多信赖神教,以其为神明。 为了与之对抗,史馆便悄然出现,彼此针锋相对。 “到了元起三十年,神教一夜之间自内崩塌,有能力者皆杀,信教者被逐,这才将这一切都镇压下来。”公西子羽淡淡摇头,“而从那时起,太史令就一直是史馆的长官。” 这算起来,也有百多年了。 太史令瞧着就是个小老头,每日只是笑呵呵的,很是和蔼可亲。鹤发童颜,面相不改,似乎从鹿安清认识他,到现在,仍是这般模样。 “大公子与我说这些,是有何用意?”鹿安清敛眉,淡淡说道,“即便先帝确乎有这意思,也曾打算谋求长生,但……眼下不管是公子,还是几位王爷,可谓平安无事。” “老师待你极好。”公西子羽扬眉,望向鹿安清,“你可曾想过是为何?因为……老师良善吗?” 鹿安清脸色微微冷。 公西子羽主动抓住鹿安清的手,摇头说道:“我并非是要挑拨你与老师的关系,只是人世间情感,莫过于此,利益大乎一切。世人关系又如何,情感亲人又怎样……都抵不过自身。” 鹿安清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以及在垂死边缘挣扎的这几天……对于大公子而言,尽管他和皇帝再怎么没有感情,明康帝都是他的父亲……偏有此事,的确深有感悟。 “大公子所警惕之事,臣自省得。” 鹿安清慢慢说道:“你身体方才好转,还是且先好好休息,莫要多想。” 公西子羽的手湿冷冰凉,朝着鹿安清再次摇了摇头,然后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不能再继续睡下去了。 身后。 “皇后娘娘到……” 公西子羽低声:“再睡下去,可就害了母后了。”随着他这话说完,他松开了手,而此时,宁皇后刚刚步入殿内。 短短小半个月,宁皇后看起来比之前憔悴了许多,鬓发间也多了几许白发,这对于一贯看重威严的她来说,已经算得上失礼,可她却根本不在意。 一听得宁皇后进内,鹿安清自然而然站起身避开到一边,并且在皇后挥退宫人时,跟着一并走了出去。 一离开大殿,远离了公西子羽后,鹿安清就像是脱离了安全的领域,轻而易举就会被心声袭击。 对他来说,能力的提升,也象征着听取心声能力的提升,这无疑是一把双刃剑。 可在公西子羽精神触须的帮忙下,鹿安清对于能力更有掌控,他能感觉到那些黏糊糊的存在正在意识领域里蠢蠢欲动,帮着他梳理庞大的心声潮流。 【朝中吵得真是厉害】 【那笔迹都由几个书法大家确认过了,的确是官家的笔迹啊】 【唐贵妃在德天殿外哭晕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试图联系唐相国,结果被皇后娘娘发现了】 【要不是姚英站出来说话,根本没人会相信官家会把大公子……】 【官家不是极其厌恶大公子吗?】 是啊。 以明康帝对公西子羽的憎恶,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选中大公子。除非,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鹿安清自然想起了德天殿发生的一切……为何不能是其他人,为何这么多个儿子里,明康帝不选择其他更加容易控制的小儿子或者女儿,偏偏是大公子这个被废的嫡长子…… 遗旨,储君,曾经的太子,公西子羽…… 鹿安清闭了闭眼。 加上那些个亲王,看来明康帝所选择的祭品,非得是最尊贵,最与自己相关的血脉才行。 所以不可以是其他人,所以必须把大公子重新确立成太子,哪怕无人知晓,但…… 天知晓。 那道旨意,的确是真的。 是明康帝怀揣着无比恶意,于黄纸上一笔一画写就的。 那么,鹿安清看向远方,看向那个站在台阶之下,恭顺安静的姚英…… 身为明康帝曾经最信任的太监总管,一步步走到今日之高位,知晓明康帝无数隐秘的他,到底又是怎么会,把这份圣旨拿出来的? 他明明应该知道,明康帝立旨是为何。 绝不是为了册封公西子羽,也绝不是给予名分地位。 姚英…… 是公西子羽的人? 鹿安清的心口微震,仿佛有人轻轻敲了一下。 他立刻收敛了心神,以免自己的思绪震荡引起了公西子羽的觉察。 在连结之后,好与不好皆有之。 好的地方自然不必赘述,坏的地方……就是他们总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彼此的情绪。 这是一种非常隐秘,非常叫人难堪的感觉。 … “虽不知道你父皇到底在想什么,可是姚英拿出来的这份旨意,无疑是真的。”殿内,宁皇后叹息着说道,“先前你濒死,不论哪个太医都说,你要救不回来了。唐贵妃和三皇子又在外咄咄相逼,我宁愿毁了他们登基的路,都绝不容许他们在这个时候害你性命。” 公西子羽:“母后,三弟若是登基,他该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那小子能容得下一个被废的太子,却容不下一个有神异之力的兄弟。”宁皇后缓缓说道,“他绝不会容许你活着。” 如果公西子羽身体无忧也就罢了,他垂死边缘,三皇子要是不趁其病要其命,那才是蠢儒! 只肖一登基,全天下都是他的。 纵然登基之前再有百般算计,登基之后,不也是一家独大。 但凡有一丝可能,宁皇后都绝不答应。 “如今名在你,正统在你,若是你不想登基,你让位于三皇子,他不得不承你之情,短时间不敢下手,已足以令你养好伤势,翩然远去。”宁皇后淡淡说道,“若你想登基……” 宁皇后勾起微笑,摸了摸公西子羽的脸。 “是你的,终究会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5 12:46:45~2023-08-26 07:1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9123676 5瓶;【■■——红黑黑红】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登基。☆ 有时候就是不得不承认, 事情的发展快得惊人。前些时候朝臣还在争论不休,关于储君的位置,而到了现下, 明康帝的圣旨,为这件事滑上了终结。 就在宫廷悄无声息地为继位开始做准备时, 四皇子就已经气势冲冲的冲进了德天殿。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满脸尴尬的三皇子。 自打出事之后, 几个兄弟就没怎么见过,皇后把大公子看得死紧, 轻易不许让任何人靠近。在他的身边,能够进进出出的人, 全都是皇后的心腹。 当三皇子跟着四皇子一路闯进去的时候, 他心里的惊惧已经到了巅峰。他抓住已经有些癫狂的四皇子,“四弟, 不要在这里胡闹了, 快些跟我出去。” 四皇子一把挥开了三皇子的胳膊, 暴躁地说道:“忍耐忍耐忍耐!三哥你就只会这么说,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忍!” 他满脸带着焦躁和怒意, 脸色惨白得很, 好像是刚刚从寒水里捞出来一样。四皇子时不时看向四周,仿佛他的身边跟着什么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动作非常紧张。 三皇子是知道四皇子一直在做噩梦的。 除了几次争吵时, 四皇子没忍住叫喊出来外, 他不肯和别人说道。但是三皇子知道,这持续不断的噩梦一直在折磨着四皇子, 让他辗转反侧, 夜不能眠。 原本四皇子长得高大威猛, 可短短几个月内, 就已经迅速消瘦下来,情绪也越发紧绷失控,不然,他是做不出来擅自闯入这样的事。 鹿安清悄无声息地站在公西子羽的身后,他屏息敛气的时候,近乎无人在意到他。 四皇子之所以会激愤闯进德天殿的原因非常明显,盖因朝中提及,倘若新帝登基,那么余下的兄弟手足怕是应要回到封地,不得外出。这不过众多朝臣说辞之一,却的的确确引起了某些人心里的惊恐。 鹿安清的思绪放得有些远,耳边尽管充斥着四皇子的咆哮,可是不管三皇子还是公西子羽,都显得有些半心半意,未必真的听得进去。 等到情绪失控的四皇子被人压下去,只余下三皇子时,这殿内就莫名显得空旷过头了。寂静的殿宇内,三皇子咽了咽唾沫,哑着声音说道:“大哥,父皇和四弟的事情,的确与你……没有干系吗?” 公西子羽微微笑了起来,眉眼微弯,带着一丝无奈叹息:“三弟,若我有这样的能力,那何必在冷宫里待上这么多年呢?” 三皇子的面色不大对劲。 “因为大哥你……”三皇子抿唇,“很久之前,并不是真的,因为父皇才被关押起来的……不是吗?” 鹿安清扬眉看向三皇子。 只不过三皇子这个时候已经无瑕注意到多余的视线。 “父皇之所以废掉大哥的位置,是因为父皇他害怕。可是,能将大哥你赶下储君位,那也是因为……你答应了。” 三皇子握紧了拳头。 “不然,为何真龙会出现,又消失?” 三皇子一直固定自己会成为下一任的皇帝,这并非是他妄自菲薄,而是因为他曾经的的确确,亲眼所见。 如果有幸得见真龙,那会认为自己命定所属,也是理所当然。 可直到现在,三皇子却清楚明白,当年他所见,不过是因为……公西子羽不要罢了。 真龙之气,可并非只是由着历代皇帝自己选定的继承人,就一定存在于继承人的身上。大多数时候是这样,也有小部分时候,不是这样的……就正如太子被废除后,公西子羽仍然是真龙眷属,直到他丢弃这个命运后…… 四皇子才有幸得见。 这些年来,他一直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这点,直到几个月前,在某一个白天,他不过是坐在殿内和皇子妃喝茶,就莫名心悸,差点昏厥过去。 皇子妃急得要请太医,却被气喘吁吁的三皇子给压了下来。他的心口狂跳,仿佛那颗可怜的心就要这么蹦出来,弄得他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重要到,仿佛要把他的脊髓都抽出来那般疼痛剧烈。 那一刻,三皇子意识到了什么。 “三弟在讲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公西子羽淡笑着说道,“只是不管,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这都并非重点。” 公西子羽仍然有些苍白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重点是,你应当庆幸,这件事并不被父皇所知。” 他慢腾腾地摸上自己的心口。 “不然,这道伤,就会出现在你的身上。” 三皇子的脸色一点点怪异起来。 “虎毒不食子,”公西子羽仿佛看不到,继续说道,“可是咱们这位父皇挑选的要求,却正正是你所说的那般……” 他低低笑了。 “三弟可以好好想想,你可有我这样的幸运。” 尽管鹿安清是站在公西子羽的身后,可他却莫名有种被盯着看了一眼的错觉。 他面无表情地沉思着。 等到三皇子已经离开后,他听着大公子长长叹了口气,听着那声音似乎有些不对劲,鹿安清快步走了过去,就发现公西子羽方才捂着的地方,正隐隐约约透着红。 鹿安清皱眉,上手把衣服揭开,果不其然看到了点点猩红。 “太医说不可久坐,公子怕是没有放在心上。” “岂敢岂敢,太医所说,我自是一直记得的。” 鹿安清皱眉,好在殿内因着公西子羽受伤,常有伤药在旁。眼下又是要紧时候,轻易不能让人知道公西子羽的真正情况,所以鹿安清只能亲自动动手。 他在外多年,倒是习以为常,将脏了的绷带换掉,又重新上药换好冷不丁听到公西子羽一句话。 “方才三弟,四弟所说之言,安和是怎么想的?” “臣没想。”鹿安清站起身,去边上的木盆净手,“先帝已经无以为继,无法庇护百姓,他退位,本就是早晚的事。” 京都频繁出现的灾祸,本就是无形的警惕。 警惕着明康帝身体衰亡,警惕着皇帝需要再选继承,然明康帝明知道如此却仍然谋图所谓长生,纵然真给他机会能够不老,然他命数该到,再坐在皇位上,那天下百姓又当如何? 可明康帝不在乎。 那有些事情即便发生了,也是理所当然。 … 十一月八日,朝臣遵循明康帝遗旨,尊公西子羽为新皇。 十一月十三日,新帝祭天,大赦天下。 十一月二十五日,先帝入殓,祭仪开始。 十二月十九日,诸多宗亲返回封地。十二月二十三日,诸位皇子公主各有晋封。 十二月二十九日。 新年将至,肃穆许久的皇宫总算有了一点点别有不同的气氛。 尽管因为先帝新丧,不得大红点装,但也有了点亮。病重已久的太皇太后身体有所好转,新帝高兴之下,分赏宫人,宫闱之内,就有了不少新鲜的活气。 鹿安清迎着雪,弯腰出了车马。 他腿脚不便,新帝特特让他进出可乘坐马车,鹿安清不在意这些,也无所谓推辞。 “祝史大人,”非石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官家正在候着您呢。” 鹿安清挑眉:“官家不是刚下朝?” “正是因为刚下朝,朝中正有急事,官家想要与您商议商议。”非石在前头带路,将鹿安清请入殿内。 “何事?” 非石有点暧昧地笑了笑,将鹿安清引入殿后,又欠身退下。 鹿安清挑眉,望向高堂上的帝王。 最近几月,公西子羽登基后,与从前却是别无二致,并未因为身居高位而有所不同,朝臣们内心惴惴不安之后,又慢慢放下心来,只以为这位皇帝,与从前的声名威望一般无二。 还是个温良,乖顺的。 只是间或的,鹿安清能从公西子羽的联接里,感觉到少许晦涩幽暗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6 07:16:07~2023-08-27 10:5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霖 20瓶;谁不喜欢银子 10瓶;49123676 5瓶;战哥的大宝贝儿、【■■——红黑黑红】 2瓶;阿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这可是,迁怒。☆ 鹿安清回家时, 阿语迎了上来,面露难色。 还没等他开口,鹿安清就知道是为何。 在那屋内, 他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心声,带着尖酸刻薄的强调, 听了可真是让人回忆起许多无聊又乏味的过往。 阿语低声快速地说道:“午后, 鹿途郎君就带了几人擅闯进来,不肯离去。” 鹿安清摸了摸他嘴角的红肿, 皱眉:“他打你了?” 阿语捂着脸摇了摇头,“只是在拦着他们的时候, 不小心撞到了。” 鹿安清听着阿语如出一辙的心声, 这才点了点头,慢吞吞地往屋里走。还没踏进, 就听到鹿途高声说道:“贤弟, 你这屋子又小又破, 奴仆也就这么一二个, 怎么能称得上你如今的地位?还不快快与我家去, 好与家人团聚, 也免落得这一室寂寥!” 鹿安清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他。 鹿途的相貌和从前相差不多, 说话的腔调里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 仿佛和其他人说话, 都是强忍了颜面。他吊儿郎当地坐在正堂的高位上,一手撑着脸, 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见鹿安清不说话, 鹿途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怒意。 “鹿安清, 别以为你得了新帝的恩宠, 就当真把自己的家门抛弃在身后不管不顾了!若不是因为你姓鹿,你以为……” “我也可以不姓鹿。”鹿安清淡淡说道,“我现在就可以改。” 鹿途被鹿安清这句话噎住,一时间瞪大了眼看着他。 鹿安清跨过门槛,眼角不知为何有着点点的微红,却让他的气势愈发凌厉,仿佛一瞬间从一阵暖风,变作了冬日狂暴的冷雨,“鹿途,我不怕死后无葬身之地,也不惧无人为我收尸。我若立刻改姓,怕的不会是我。” 他微微笑了起来。 “你以为,鹿家,又是个什么东西。” 鹿安清的语气平和,稳定,不因话里的情绪激昂,仅仅只是这般说出这句话,鹿途便气得整个人从位置上跳起来,一巴掌就要朝着鹿安清抽过来。 他左右两个侍从猛地扑过来,一下子将鹿途给拦住。 一者说:“大郎,大郎,可要想想老爷的嘱咐。” 一者说:“鹿十七郎,你纵然对本家没什么留念,可也要想想,十七郎的父母也在本家,怎能不回去看看呢?” 鹿安清淡淡地说道:“若他们在本家出事,我自会查个清楚。若无事,百年后,我也自会为他们供奉。无其他事,尔等还是出去罢。” 鹿途气得整个脸都红了,竖起来的手指点着鹿安清,都在颤抖。 “你,你,好哇……” 他气得摔袖离开,两个侍从匆忙忙地跟了上去。落在后面的人面露犹豫,突然转身,从怀里抽出一封书信塞给鹿安清,小声快速地说道:“抱歉十七郎,这都是没法的事。这是你的母亲托我给你的信。” 他说完这话就急急地跟了上去,跟着鹿途一起离开了这里。 阿语刚才站得远了些,不知道那侍从说了什么,伴随着大门被撞开的声音,他看到了鹿安清手里的那封信。 鹿安清夹在指尖看了几眼,然后慢吞吞下了台阶,将书信丢在了廊下的水缸里。 阿语:“郎君,这是……” 鹿安清淡淡地说道:“我娘写来的信。” 阿语大吃一惊:“那郎君为何要丢弃,难道这信不是夫人写的吗?” “是她写的。”鹿安清疲倦地说道,“鹿途上门是虚的,这份信才是实在。他们想让我回去。” 阿语咬牙:“当初是他们害得郎君如此,现在又居然有脸皮上门,这可……夫人为何偏如此,明明郎君才是她的……” 鹿安清摸了摸阿语的脑袋,淡笑着摇头。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宠爱自己的孩子,你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他们是何模样。莫要想了,今夜我想吃些清淡的。” 阿语撸起袖子,“我这就去给郎君准备。” 阿语做厨的手艺还算不错,听到鹿安清这么说,就兴冲冲去准备了。待转移了阿语的注意,鹿安清这才看着水缸里荡开的墨痕,脸色微微沉下来。 他不知在哪站了多久,忽而意识里传来了浅浅的声音。 “鹿安和。” “官家,我仍在生气。” 鹿安清平静地回应。 旋即,是低低的笑声,如同在另一端拨动的声线。 “这可不能怪我,分明,是祝史也要尝试的。” 鹿安清抿住唇。 眼里带着几分难得的羞恼。 今日鹿安清入宫,本是公西子羽召见。 自打新皇登基后,并未令祝史入宫。大部分祝史都各归其职,暂时还未有定论。如非必要,鹿安清也不曾踏入宫闱。 倘若新帝有意重新选择,那鹿安清都想自请离开京都。 而这日他入宫时,也的确不曾想到,先帝刚死未久,朝臣就已经在奏请新帝立后。 当初公西子羽被废除太子时,年纪还小,根本还未到嫁娶。后来居于思庸宫,皇后没提起来,也没谁会为了个冷宫的废太子去得罪明康帝。所以直到今岁,新帝都已经二十来岁,身边都没有个女眷。 如今新帝刚登基,朝臣们会在意也正常。 只是这的确太过着急了些。 然这事,本也和鹿安清没有干系,直到公西子羽对他说,关乎娶妻生子此事,应当问过他的看法。 当时鹿安清的确是愣住,不知公西子羽结婚与自己有何干系。 公西子羽:“你与我之联结,虽是临时,却也互有标记。倘若一方情绪过甚,另一方也会有所感受。” 甚至于,只要有心,都能窥探到双方的情绪。 鹿安清沉默了。 这的确是他们现在的情况。 公西子羽最初的存在感对他而言非常强烈,偶尔就像是脑子里住进了另外一个人一样,可是过去几个月后,那种异样的感觉早就消失了,如今那更像是一种双方已然接受的默契,不会再有那些激情流动,而只在于寻常间,好似已经融为了一体,互不打扰。 这是一种非常隐秘,不该外人道也,不当流露于表的情况。 倘若他们之中有一人与其他人成亲,那结果…… 鹿安清打了个寒颤。 着实叫人毛骨悚然,不能细想。 鹿安清:“不能断了这份联结?” 公西子羽:“我从未试过。安和若是愿意,可以一试。” 鹿安清当机立断,就与公西子羽尝试了一次。 只不过,这结果,不是非常好。 不好到,现在鹿安清听到公西子羽再提起此事,就会有些恼羞成怒。 于情于理,他都知道这并非公西子羽的问题,然落到他身上,每一次掺和进这些意识触须的事都会叫人失态,也怨不得鹿安清如此。 “鹿安和,明日进宫一趟罢。”公西子羽的声音在心里缓缓流淌,“是时候和太史令好好谈上一谈。” 鹿安清沉默片刻:“还请官家,也将明武与江臣两位一并请进来罢。” 公西子羽自知鹿安清想做什么,笑吟吟应了。 待安静下来,鹿安清捂住自己的脸,不知在思索着何事。 身后传来阿语的声音:“郎君,快做好了,你怎么还站在廊下,快快进来——”紧接着,又是另外一句。 “噫,刚才还没细看,郎君的官袍什么时候换过了?之前的那件,在衣袍的下摆应当有一处缝补的痕迹才对,怎么找不着了?” 鹿安清骤然转身,看向身后端着盆的阿语。 阿语满脸无辜,刚才那话摆明了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心音。 “郎君,怎么了?” “无事……我去换件衣裳。” 阿语茫然地跟着点了点头,“不是刚换的吗?” 鹿安清沉默,再沉默。 狠狠掐断了意识里潜伏进来的一根漆黑触须。 德天殿,公西子羽忽而挑眉。 这可是,迁怒呀。 【作者有话说】 抱歉前两天去漫展太累了,今天睡得太沉起不来……omg……脚断了…… 感谢在2023-08-27 10:55:59~2023-08-28 14:0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见江山 5瓶;溯星、小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火焰。☆ 绿影交错的庭院内, 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穿行过走廊,缓缓走到一处雅致的院落外,守在外面的下人欠身:“您来了。” 他侧过身, 为中年男人推开门。 庭院之内,散发着异香。 再过几处拐弯, 这才看到了门厅。 一位漂亮的妇人正坐在屋内吃茶, 一颦一簇都带着动人的美丽。 她抬眸,望向门外的中年男人。 “失败了。” 她淡淡地说道, 平静又仿佛此事必然会发生。 “你给他写的书信里,到底提及了什么。” “他不会看。” 美妇笑了笑, “我与你说过, 他不会看。” 她将茶盏放在桌上。 “你们何时。又肯听我们女人家的话?” 鹿什气得脸红,背着手跨进门槛。 “鹿安清是新帝跟前的红人, 如果能笼络了他, 我们鹿家, 就不必战战兢兢。你何必在这个时候和我怄气?” “当初对人弃之如履, 现在又巴巴要贴上去?鹿什, 你不要脸, 我还要脸呢!” “胡闹!”鹿什厉声说道,“怎么, 当年是你亲手做下来的事情, 现在你又不想认了?” “我认。”美妇淡淡地说道, “正因为我认,所以, 我不像你们那么无耻。深以为鹿家的名声, 还能够把人给笼络回来。” 她站起来, 盯着鹿什。 “他要是想回来, 当初进城第一天,就会来拜访鹿家。而不是直接去了史馆,鹿什,我告诉你,你们鹿家想要做什么,是你们鹿家的事。往后,切不要再扯上我!” 鹿什在女人冰冷的话语里倒退了一步,手指微微颤抖。 “安娘,你不想想我,也要想想二十三娘。她现在的岁数,正是要出嫁的时候。如果我们不将这件事办好,要怎么去给二十三娘,讨一门好亲事呢?” 一提起二十三娘,安娘的脸上也浮现了淡淡的柔情。 只是她说出来的话也尤为冰冷。 “你不过是庶出,她是庶出之子的女儿,能有什么泼天富贵。一辈子找个小门小户,嫁了也就罢了。你如果还是为了这事来找我的话,就不必再进来了。”安娘提高了声音,“小刘,小何,送客。” 两个看着柔弱,实则力气极大的侍女往前走了两步,微微笑着看向鹿什。 鹿什的脸色变了又变,狠狠地看了眼安娘,摔袖离开。 等到鹿什离开后,从屏风的后面,走出来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她的眼角微红,带着一点担忧看着母亲,“娘,父亲这样钻营,却又不得正路,只会害了你。” “你父亲就是这样的性格,我当初嫁给他不过是瞎了眼,往后你若是要挑选夫君,不必多么殷实,但切忌为人不可如你父亲这样。”美丽妇人说完这话之后,又摸了摸小娘子的头,“你父亲方才说的话不要放在心上,虽然我娘家也不是多大的权贵,可是想帮你找门亲事,那还是容易的很。” “娘亲是不希望我与哥哥见面吗?”小娘子显然知道,美丽妇人在想什么。 “眼下整个鹿家,都不得安宁,什么时候这事儿结束了,什么时候再说这些。”美丽妇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小娘子的话,而是有些避让开了,“你也知道新帝登基之后并不爱用从前世家,许多人心里正惴惴不安呢。” 公西子羽登基后,并没有大动之前朝臣的位置,只不过是依着才能挑选了几个尤为突出的大臣。 起初百官对此也非常满意,以为新皇是个性情柔弱之人。他们对皇帝的许多印象都来自于多年之前他还是太子时的记忆,时隔多年又被关在冷宫这么久,性格有所转变也是正常。 只是几个月过去之后,他们发现似乎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 就算皇帝并没有挪动朝臣的位置,可是他所用的人却并非这批老臣,而是直接动用了新臣子,也给予他们足够大的权势,那是不是高官又有何重要呢? 如唐相国这些人,也都不得不面临被架空的下场。 “母亲,新皇不过刚刚登基,就算是天下之主,可他未必也有伯父他们的威严,为何伯父,父亲他们都如此惴惴不安?” “傻孩子。”安娘摇了摇头,“会咬人的狗不叫。官家……看着温和,可实际上……” 她脸色微沉,不想把这些沾染血腥的话告诉女儿。 先帝刚死的时候,因为死状有些恐怖,所以当时相国曾要求请太医前来检查,只不过检查了数遍都说先帝乃是暴毙而死。 而后又有几位当夜留在皇宫中的王爷,鼎力支持,才算结束。 后来又因为遗召的问题,起了担忧,将姚英和圣旨查了又查,许多人的心中是不满,却又无法对着□□的现实有任何的不满。 可在那个时候,许多人的心中就已经埋下了怀孕的种子,既是对皇帝死去原因的怀疑,也是对于新帝登基的怀疑。 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虽然叫人敬佩,可她毕竟是新帝的母亲…… 只不过这些怀疑虽然种下了,却在短时间内无法生根发芽。 盖因京都之内,确实安逸了许多。 在过去一年中,京都频频发生的事故虽然不曾外露,可是世家门第之中也对灾祸频发的是有所感知。 先帝老了。 也即将要死去。 他们对此并非全然不知。 如今新皇登基之后,所有的事情戛然而止,这不可不谓一个强有力的证明。 就是上天所属的下任帝王。 只不过安娘的心中还是有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担忧。 关于鹿安清。 或许这是为人母的特殊感觉。 只是……在他们曾经抛弃了鹿安清这么多年后,安娘实在不想再有任何往来。 鹿安清不会愿意,也不会喜欢。 “对了,娘亲,前两日十三娘带着我去了一处院子,不知为什么咱家中还有烧成那个模样的地方……” “什么?” 二十三娘说的话,立刻把安娘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她猛的转头看向二十三娘,双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刚才说什么?” “……一处,烧毁的园子……”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知母亲为何突然如此激动,有些茫然歪着头看着她。 安娘的脸色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 夜色深沉,微风摇曳,树枝轻轻地拍打着空气,发出沙沙的声响。 鹿安清坐在桌边,一遍又一遍地洗着茶杯。他这个动作重复了很多遍,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还是会去看看。” 他轻轻地说道。 这话不知是对谁说。 然后他将那个惨遭□□的茶杯放了回去,慢吞吞站了起来,回到床边躺了下去,这个动作做起来如此自然,好像已经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 他的双手交叉的小腹处,又深深叹了口气。 鹿安清“睡”着了。 他一直往下,再往下,直到他再一次抵达了自己的意识领域,看到了那处小小的囚牢。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他强烈的意识,所以他没有出现在另一处雪山里,而是直接到了这里。 鹿安清站在囚牢内。 当初对于一个小孩来说,有些窄小的空间,对于一个成人来说自然更加狭窄。他几乎在这里站不直腰,甚至能扶到屋顶。 这里,是鹿安清曾经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地方。也是,他学习着如何屏蔽掉心声的地方。 自己学习,摸爬滚打,才勉强拼凑出来的办法。 其实,鹿什,安娘,包括鹿禾,他们都知道鹿安清的能力是什么。一个年幼的孩子,在被这些可怕的声音袭击之时,根本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 于是,他们在孩子哭闹不休的痛苦里,发觉了他的能力,将他视之为怪物。 谁都不愿意被他人猜透心里的想法,谁也不想容忍一个怪胎出现,所以,鹿安清在这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这里……起火了。 腾然出现的火焰舔舐着鹿安清的脚踝,如同摇曳的花朵。 这些癫狂的焰火几乎杀了他,却也拯救了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8 14:00:38~2023-08-29 13:3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ender° 45瓶;吃酸的牙疼、恶魔黑桃 18瓶;谁不喜欢银子 14瓶;【■■——红黑黑红】 2瓶;一载百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可得好好守着。☆ 德天殿内, 甚是安静。 就连非石都退了出来,安静地守在外面。 姚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非石看了他一眼, 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很快,有个二等侍从接替了他的位置, 非石和姚英退让到一旁说话。 非石:“可是办好了?” 姚英:“自当是顺利。” “你一定要出宫去?”非石皱了皱眉, “你要是留在宫里,才是安然无恙。要是出了宫去, 可未必能活。” “当初官家救我,也许诺我可离开。”姚英平静地笑了起来, “事情既结束, 我自是想要离开的。” 非石没有再劝。 姚英这张脸,常年跟在明康帝的身旁, 早已经为人所知。要想顺利离开皇城, 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非石确也知道, 离开皇宫是姚英一贯的念想, 姚英此次前来, 不过是为了最后一件事。 不过此时殿内, 太史令与鹿安清几位都在里面,姚英便不适合进去。他踌躇了片刻, 低声说道:“非石, 有一件事……” 他抬眸看着非石, 俯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两句。 非石脸色微动,扭头看他。 “此话何意?” 姚英敛眉:“你当知道, 先帝身体衰败后, 京都频繁出现灾祸, 已经惹来不少风言风语。此一番, 先帝从前曾得知,民间隐隐约约有人试图再起从前神教之事。只是,还没等先帝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出了这样的事故。”他的声音轻轻的,在风声里,别有不同。 “这事,官家已经知晓。”非石道,“你不是为了这事,才特地过来的罢?” 姚英:“这其中,另有些许因果。” 他的声音渐渐又低了下来。 低低的絮语里,听着不太分明。过了好一会,姚英这才离去。 姚英的身份在宫里还是有些尴尬,毕竟他是先帝最信任的太监,却在紧要关头旗帜鲜明地为新帝说话,不少人心中也有猜想。 这也是非石为何说,他要是离开皇城未必能安全的原因之一。 他慢吞吞地走着。 身后跟着个小太监,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阿和,待我离开后,你就跟着非石总管,他会好好照看你的。” “您当真要出宫吗?” “是啊,惦记了十来年,总算得了个机会,当然要出去。” “可是,您在外,肯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姚英听了这话,回头看着小太监,笑呵呵地摸着他的肩膀,摇头说道:“谁和你说,在这宫内,就不用吃苦头?” 小太监:“可您在这宫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出去那可不好说。” 姚英:“这位置,可不好做。” 他想起刚刚还在和他说话的非石……每一次见他,姚英总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一次见到的非石,和上一次见到的非石,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姚英是在皇帝身边伺候惯的人,本就观察入微。 不管是身高还是容貌,看着应当都是同一个人,却偏偏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他看着小太监,轻声说道:“那位鹿祝史,若是能与他结交,你往后才是无忧。官家待他,是真的上了心。”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也有些飘忽。 姚英是在公西子羽被打入冷宫后,这才频频与其有所接触。 那个时候,姚英刚开始得明康帝重用,不知皇帝出于何种心思,废除了太子后,又经常排姚英过去,有时是送些东西,有时只是探望。 跑得多了,姚英也逐渐明白。 明康帝不是真的在意公西子羽,而是出于某种,谁也不知道的原因,这才频频想要知道公西子羽的情况,这更像是某种……监视。 也正因为如此,姚英才得以发现,明康帝畏惧公西子羽的缘由。 不仅仅是因为公西子羽的天赋。 姚英心口一颤,没再想下去。 左不过,他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总算得见曙光,其余之事,与他再无干系。 … 德天殿内,明武和江臣正坐在一处。 他们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自在,或许是因为鹿安清炯炯有神的目光。 江臣:“鹿祝史,你为何这么看着我们?” 方才进宫时寒暄话已经说过,明武和江臣并不知道他们入宫为何,再加上太史令和鹿安清在,原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可瞧着新帝笑眯眯的模样,又不像是那般严重。 “有一桩事,寡人一直心有不解。”公西子羽淡笑着说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正是为了此事。”他看向鹿安清,鹿安清缓缓起身,几步走到明武和江臣身前作揖。 江臣忙起身扶住了他。 “鹿祝史,这是为何?” “得罪。” 鹿安清轻声说道,他之精神触须在这一刻缓缓摇曳起来。江臣微微皱眉,正想问鹿安清想做什么,脑袋骤然嗡鸣一声,好像被人重重敲击了一下。他捂着自己的头摇晃了两步,倒在明武的怀里。 明武在意识到他的表情不对的那瞬间就起身,稳稳抓住了江臣的胳膊。 明武:“鹿祝史,你做了什么?” “一个尝试。”鹿安清道,“不过……”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强有力的意识从深处浮现而出,拽住鹿安清的精神触须往后撤,正如明武拥着江臣的动作,仿佛一道无形的隔阂。 鹿安清挑眉看向公西子羽,只听得新帝淡淡说道:“看来已经有了结果。” 江臣抓着明武的动作紧绷,混乱地说道:“鹿祝史,你……明大哥……”他的眼神逐渐迷离了些,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别样的存在。 明武的脸色愈发严肃:“鹿祝史!” 他脸上那种纯粹的保护欲,鹿安清异常熟悉。 在公西子羽出事那日,鹿安清的心里同样是如此猛烈的情绪。 “明祝史,你可有什么感觉?”鹿安清道,“在你和江祝史之间,其实已有联结,只是你们一直都不曾发现。” 公西子羽正是察觉到了这点,这才阻止了鹿安清。 不然鹿安清和明武间,肯定要起了争执。 在这种霸道的,不讲道理的本能下,谁也无法保证自己可否控制得了。 “什么联结?”明武皱眉,江臣身上的变化,显然让他的情绪有些暴躁,“鹿祝史,可否直言?” 就在这时,江臣闷哼了声,眼睛总算有神采了些。 他扶着明武的胳膊,喃喃说道:“……明大哥,你听……” 明武眉间的皱痕缓缓松开,而后,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他听到了遥远之外的声音……远比之前江臣能做到的……还要辽阔。 “这便是联结?” 鹿安清:“这便是联结。” 他轻轻松了口气,那就说明,这的确是大有可为。 在祝史内,的确有不同的人才,拥有着不同的能力,而在这么多的祝史里,又或许能够分为两大类,一者如鹿安清明武,一者如公西子羽江臣。 太史令低低笑出声来:“看来,官家和安和,早有定论。” 鹿安清朝着太史令欠身:“不敢。” 公西子羽漫不经心地笑起来,眉眼微弯,俊美的脸上带着的笑意,让他的神情愈发柔和起来,“寡人与鹿祝史,的确是有缘。” 他的手指摩挲着手边的茶盏,热度烫得指腹微红。 “毕竟,如鹿祝史这般风采的人物,天下也难寻一人,寡人自然得好好地守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9 13:39:34~2023-08-30 23:2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188505、一呀呀呀、正是那年花开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思竹 40瓶;汐染季沫ぃ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联结。☆ 明武和江臣早有联结, 只是从不知晓。 鹿安清稍一尝试,就发觉了他们两人的精神触须早就密不可分。只不过神奇的是,他们两人, 还从不曾面临过鹿安清曾有过的那种……状况。 对他们来说,两人就像是关系极好的朋友或是手足。 江臣对着自己和明武的状态很是惊讶, 两人沉默地坐在边上, 也不说话,可从他俩的神情上, 尤其是江臣年纪小,一惊一乍的模样, 着实能看得出来他们在作甚。 太史令乐呵呵地看着他俩, 而后,才缓缓地看向鹿安清, 淡笑着说道:“安和, 你也是有了这般经历, 这才决定, 想要尝试一番吗?” 江臣明武闻言, 一起看向鹿安清。 鹿安清:“臣有联结之人, 只是不便言说。” “可是,鹿祝史是如何发现这般隐秘?”江臣轻声说道, 他现在和明武两个人坐在一处, 手指和手指互相接触, 不忍分离,“我与明大哥, 从来都不曾知道, 竟还有这样的事情。” 明武此前曾断言, 在人之身上, 是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如今被这现实所败,也不由得仔细听起来。 鹿安清:“……” 他回想自己和公西子羽的接触,好像没什么能讲述的地方,许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回想。 “此事最开始,是寡人发现的。”公西子羽淡淡说道,“寡人的能力,便是可以窥探到这些东西。因而,才发觉你们身上,也别有不同。” 明武和江臣一齐朝着公西子羽行礼。 公西子羽:“太史令,你自元起三十年至今,一直稳居史馆。对于史馆的事情,也是知之甚详。然宫中记载,关乎神教之事,却独独缺漏了一部分,寡人想,这部分的内情……太史令应当是知道的。” 太史令欠身:“臣的确有所耳闻。” 太史令人老心不老,早就知道,公西子羽这一次让他入宫是为了什么,说起话来,也是老神在在。 “官家是想知道,当初,神教到底是如何覆灭的……是吧?” “是,也不是。”公西子羽微微笑了起来,“寡人是想知道,当年和神教首领联结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此话一出,满室俱静。 鹿安清微微蹙眉,太史令当年和神教的事情有关,这并不出乎意料之外,可是他与神教首领结合? 太史令:“的确如此。” 他平静地笑了笑。 “当初,臣与神教首领,的确是曾有联结。”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鹿安清的身上,“他当时……的确能力非常强大。” 太史令注视着鹿安清的眼神有些奇怪。 “官家怎么想起这件事?” “有传闻,有人在坊间,正借用当初神教的名头,与近来灾祸频繁之事,互为映照,宣称国之不安,社稷将倾。”公西子羽浅浅笑着,慢悠悠说,“因而,有些在意罢。” “当年神教首领,确是已经死了。”太史令道,“是老臣亲手所杀。那些余孽,也在朝廷追杀下销声匿迹。如今再有传言,不过是一些假借名头之人,并非余孽。” 三代之久,记得那些事情的人,也已经老去。 太史令所言不错。 “寡人在意的,并非是这些‘神教’之徒。”公西子羽扬眉,“寡人在意的是,你与那人联结,却又杀了他,此举,对你没有影响?” 鹿安清下意识看了眼公西子羽,总觉得新帝话里有话。 太史令:“自是有,不过,老臣并不曾真正与神教首联结,因而即便痛苦,也并非无法忍耐。”他点了点江臣和明武这两人,“不过,这两位祝史若是有一人出事,那对另一人之伤害,便不可逆转。” 鹿安清:“这也是太史令明知道祝史之内,本有差别,却不曾主动提及的缘故?” “江臣,你与明武两人搭档时,感觉如何?”太史令不曾正面回答鹿安清的问题,而是看着另外两位祝史。 江臣:“明大哥很是保护我,且我协助他时,也是事半功倍。” “因为你不曾有坏心。”太史令平静地说道,“你全心全意想要帮助明武,故而,你俩联手,比之寻常人要好得多。” 鹿安清挑眉,缓声说道:“太史令,您似乎是觉得,江臣这能力,乃是双刃剑?” “正是。”太史令叹息一声,“因为他其实不仅可以对明武使用,也可以对其他人使用。只要……他掌握了技巧。” 鹿安清立刻明白太史令的暗示。 如同明武对上灾祸时,江臣可以轻易提高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以及耳力,然如果他无限度提高……那对于明武来说,无数庞大的洪流会瞬间击溃他。 这是属于江臣这般人,所掌握的特殊。 “世有灾祸,不知从何而起。”太史令缓缓说道,“数百年前,就已经有之。不过在山林,野外,少有靠近城池。然最近几十年,在城郊发现灾祸的次数,屡见不鲜。 “京都之事,固然有先帝将死,真龙不稳之缘故,但也的确,是灾祸逐渐强大之表现。” 明武:“您此刻愿意说,不仅是因为官家,也是因为……看到了异象?” 倘若如明武江臣这样的祝史越来越多,对于拔除灾祸一事,自然是有好处在身。 太史令叹息着说道:“万物总是此处消,彼端长。既然灾祸逐渐厉害,也正说明,祝史的数量,也在逐年递增……此乃阻挡不了的趋势。” 当太史令和几位祝史开始就此事激烈探讨起来时,鹿安清留意到……新帝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有些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尽管公西子羽看起来心情不错,可是有那么一瞬,鹿安清却从意识联结里浅浅地感觉到了晦涩幽暗的情绪。 不知从何而来,却异常鲜明。 等到太史令等人离开后,唯独鹿安清被公西子羽留了下来。宫人们悄无声息地替换过那些略带余温的茶盏,又消失得无影踪。 “官家,似乎并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安和对我,倒是非常了解。”公西子羽低低笑道,“那你觉得,我更想知道些什么?” “臣不敢猜测。”鹿安清敛眉,“不过,既然有如明武与江臣这般的联结,那也说明,之前官家的担忧乃是多虑,还望官家……” “鹿安和。”公西子羽轻笑着打断了鹿安清的话,“此事,我已经有了决断。” 鹿安清沉默片刻:“太后娘娘,怕是会不高兴。” “母后自来是不会约束我做什么。”公西子羽拾级而下,走到鹿安清的身旁,“而我恰是觉得,八弟很好。” 鹿安清惊讶地看向公西子羽。 公西子羽平静地说道:“我欲立八弟为皇太弟。” 鹿安清:“……官家若是有了主意,自无不可。只是……日后官家可会后悔?” “后悔?”此时,公西子羽已经走到鹿安清的跟前,闻言,缓缓笑了起来,带着异常的昳丽,“我还从未后悔过。”他的声音越发轻柔,仿佛是在鹿安清的耳边拂过,叫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有些时候,鹿安清总觉得公西子羽更像是一条碧绿漂亮的青蛇,缠绕挂在高处,懒洋洋地俯视着底下来往的一切。 纵然温和优雅,却也什么都不入其眼。 那种冰凉凉的感觉,是从意识触须渗透而来,无法抹去的潮|湿。 正如此刻,鹿安清心里蓦然升起的危机感。 “不论官家是何想法,臣自当遵从。若是无事,臣告……”鹿安清有些急促的话还未说完,公西子羽已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鹿安和,”公西子羽笑了起来,“你似乎,有些怕我?” “官家说笑了,您乃是一国之君,臣自然敬畏君上。” “不,你并不在意皇权,也不遵循俗礼,甚至于,血缘至亲,对你也并非桎梏。安和,你在乎的,记挂的,少之又少。”公西子羽的眉眼微弯,“如今你我之事,你这般在意,着实令我有些高兴。” 鹿安清微微挣扎,抽|出了自己的手,皱眉说道:“官家,慎言。” 不知为何,此刻的公西子羽给鹿安清的感觉有些奇怪……像是突然失去了温和的表象,变得赤|裸直接,甚至有些隐隐的强势。 “安和方才问,为何江臣和明武,与我等不同。”公西子羽负手而立,漆黑如墨的眼眸注视着鹿安清,有那么一瞬,鹿安清差点以为,那双黑眸有着一闪而过的鲜红,“因为,他们不曾结合。” 新帝的声音浅浅的、幽幽地环绕在鹿安清的耳旁,仿佛湿冷的风刮过,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作者有话说】 完犊子,我作息好像又死掉了…… 感谢在2023-08-30 23:22:42~2023-09-01 02:4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霖 88瓶;紫薯松糕 5瓶;战哥的大宝贝儿 2瓶;看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只是地级?”☆ 鹿安清进去过几次意识领域, 对那处囚牢探索了个遍,最终也没对这地方做什么。于他而言,这反倒是个熟悉又安全的所在, 在于那里,鹿安清也逐渐适应了这新奇的一面。 另一方面, 明武在熟悉后, 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相关的事宜。 在这件事上,明武最是得心应手。 除了偶尔会询问鹿安清相关事宜, 多数时候并不来打扰。 至于宫内祝史轮换…… 一来,公西子羽本身就有能力, 二来, 自打他登基后,京都就不曾出现灾祸, 就连各地回报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这无疑极好。 公西子羽虽默许祝史继续跟随, 但也不要求他们驻守宫内。如此, 鹿安清的心思就有些活络了。 没有非要留在京都的理由, 那还不如离开。 近来, 鹿家几次三番派人登门拜访,让鹿安清有些不喜, 再则, 白彦也曾有两次写了拜帖, 邀请鹿安清出席,不过都被回绝了。 鹿安清本来就不喜欢应酬, 除了去史馆和皇城外, 根本不曾踏足家门一步。 阿语端来热茶。 “郎君是不是想要离开京都?” “怎么这么说?” “十年前, 郎君也是这般, 突然有一日便离开了,甚至都没与我说上一声。”阿语有些泄气。 鹿安清:“那会带上你做什么?你在这里有父有母,颠沛流离的日子,也没什么好的。” 阿语:“可是郎君自己一人,也很是辛苦。” 鹿安清动了动自己那条瘸腿,淡笑着说道:“那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 “郎君总说习惯了就好,可许多事情,本不该习惯的。”阿语低着头,“要不然,郎君也想想娶妻生子的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鹿安清敲了脑袋。 “就我这般,还想着拖累别人?” “这怎么是拖累?”阿语气呼呼地说道,“郎君长得好看,又有家底,虽然有时是危险了点,可郎君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百姓,嫁给你这般的人,那是她们的福气。” 【郎君是世上难寻的好人,怎可以这般刻薄自己?】 “这福气,可不能祸害姑娘。”鹿安清淡淡地说道,“我从未打算成亲,也不想有子嗣。阿语,如我这样的人,还是莫要靠得太近才是。” 他顿了顿。 “我的确打算离开京都。” 已经没有非要留在京都的理由,鹿安清正是觉得,他该回到从前那些日子,再留在京都…… 鹿安清很清楚,公西子羽不如他表现那般温和,偶尔会感觉到的危险,也让他心生警惕。 能让他戒备,往往是能力强大的灾祸。 那公西子羽呢……这样的人物,若是再继续接触下去,鹿安清有种不祥的预感。 再加上那个至今无法解释的结合…… 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个结合,鹿安清才更应该离开。 皇位,继承,后宫,前朝…… 这些事想想可真是太过麻烦。 鹿安清:“再过些时日,我就会和史馆提起此事。阿语,你之前曾说过,若是我要离开,你会跟着我。然我也记得,你家中正打算与你说亲,此事,你还是再好好斟酌罢。” 阿语想说些什么,可回想起家人最近的劝说,一时间也开不了口说话。 他在意识到这点时,心里愈发难受起来。 年少时,他跟在鹿安清的身边见识过太多,知道鹿安清一直不愿和外人接触的缘由,而至于今日,仍是孤身一人,不肯与人走近。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让阿语把心里话问了出来。 “这些年里,就没有过谁让郎君有过……安心,或者,想要与其安定下来的人吗?” 【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郎君就没有一个让自己安心的地方吗?】 阿语本意是想让鹿安清有个真正的归处……而不是这处宅院。 说到底,这些年鹿安清一直四处为家,又何曾有过家? 鹿安清听着阿语的心声沉默了,不知为何,在阿语这个问题提出的那一刹那,他的心里一闪而过的人…… 居然是公西子羽。 阿语见鹿安清一直不说话,连忙摆手:“郎君要是不想说的话,就当我刚才没说罢,的确是我多嘴……” 【难道是说到了郎君的伤心处?我真是多嘴,为何要说这么多……】 “有。” 鹿安清是个坦然的人,他端起茶盏吃了一口,那淡淡的茶香在他的唇齿间回荡,让他心里怪异的感觉消退了些。 “前些日子刚遇到一个。”他淡定地说道,“不过,他的身份特殊,而且,起因又过于古怪,为人很是危险,不可靠近。” 阿语有些迟疑,“既然有这么多不妥之处,为何郎君偏偏对她感兴趣?”而且,哪家的姑娘会古怪又危险?自打鹿安清回来,阿语就从来没见过他出席过宴会,难道并非权贵门第出身? 【同为史馆的祝史?】 阿语左思右想,只有这个可能更大。女祝史虽然比较少,但也不是没有。 鹿安清:“因为我……自寻烦恼?”他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阿语惊讶地发现,鹿安清的微笑带着少许愉悦,那轻松的感觉从他的眉梢流露出来,是难得的惬意。 “……那为何,不试试?”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让郎君喜欢的人,在意的人,就算危险了点……那也可以……】 阿语小声说道。 他的心声在大声逼逼。 鹿安清:“因为不该。” 他一口喝完了热茶,笑眯眯地看着阿语。 “问完了吗?” 阿语缩了缩脖子,收走了茶盏不敢再多言,快速地溜走了。 他要好好想,关乎郎君提及的那件事。 等阿语离开后,鹿安清看着庭院灿烂的阳光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么麻烦的事情,要是沾惹上,可当真是一辈子都脱不了身罢。” … 【滴答——】 漆黑寂静的夜里,无风也无雨。却有莫名的滴答声,持续不断。 鹿安清睡得很深沉,入眠之时,他将自己的意识沉入了领域之内。 也就让那晦涩流淌的黑雾越发肆意。 那看起来,宛如人形。 却又扭动着,带着一丝怪异的形态。 【滴答——】 空气变得潮|湿了起来,仿佛口鼻呼吸间,都浸透着潮气。冰凉的气息如影随形,令室内变得愈发冰冷。 鹿安清的眼皮微动,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即便睡得无比深沉,手指仍是弹了弹。 重。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身上,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鹿安清挣动了几下,到底是有了一点清醒。 他有些困惑茫然地抖了一下……那是身体的本能。 【滴答——】 他猛地睁开了眼。 对于这个声音,鹿安清再敏|感不过。 须臾间,小院有金光冲天,刹那间,引起了京都内神异者的注目。 那金芒只在一瞬,却照亮了半边天。 阿语从梦中惊醒,立刻闯入正屋,屋内的湿冷冻得他直发抖,却怎么都没能找到鹿安清的踪影。 “郎君,郎君——” 阿语惊慌地叫了起来。 不多时,几个祝史闯入了鹿家,携手检查了整个屋舍,同样没有发现鹿安清的踪迹。 明武的脸色沉了下来:“不好,这气息……” “非常浓重。”江臣的衣裳凌乱,一看就是刚刚从床上跳起来,“是地级灾祸。” 刚刚进屋的时候,他们就感觉到这庞大可怖的气息。 徐舟抿唇:“确定只是地级吗?” 他抬头打量着房梁滴落下来的水渍,整一间屋舍,都变作了雨屋,正在不住往下滴水。 “我怎么觉得……还不止呢?” 需知,地级对鹿安清而言,根本不在话下。 【作者有话说】 这章放进存稿箱的时候是早上八点,完犊子我这作息,定时12点更新,我一定要调整过来不然我要猝死了…… 感谢在2023-09-01 02:47:47~2023-09-02 08:1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popubfrnge、一呀呀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郑清文 16瓶;【■■——红黑黑红】 2瓶;溯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乖顺。”☆ 早朝时, 新帝的心情当是不错。 几位朝臣心中有数。 新帝登基几个月后,他们对这位皇帝越发熟悉的同时,也越发感慨, 当初怎么会将一条巨蟒认作是温煦的羊? 朝事说完,唐相国抬头看了眼皇帝, 掂量了下他的心思, 出列欠身说道:“官家,臣以为, 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无后。先帝孝期在前, 却也应当能理解 nAйF 官家的难处……” 他的话还没说完, 就见公西子羽笑着摆了摆手,语气平静地说道:“寡人知道相国想要说什么, 今日, 倒也有一事, 想要告知诸位。” 他身后的非石适时站了出来, 亲自走到殿外去, 再从大殿之外, 接了八皇子……不,这时候, 应当称之为八王爷入内。 八王爷的年纪小, 跟在非石的身旁有几分胆怯, 他养在后宫,少有见到这么多人的时候, 但还是被非石接到了高台之上。 公西子羽起身, 牵着八弟的手, 看向诸位朝臣, 淡笑着说道:“寡人已经决意,立八弟为皇太弟,寡人不娶妻,不生子,从此,他就是下一任储君。” 即便八王爷出现在朝廷上,朝臣心中难免有了猜想,可当公西子羽将此事一锤定音的时候,仍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纵然古人也有过兄死弟及,可在公西氏掌权后,这还是头一回。 … 下朝时,公西子羽带着新鲜出炉的皇太弟上了御驾,回德天殿时,他看出八弟的心思,淡淡说道: “我既选了你,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何必多思。” 八王爷数日前,已经被这个消息震撼过,只是直到今日,真正出现在朝臣们面前时,这才有了实在的感觉。 “大哥……为何要选我?”他嗫嚅着说道,“兄弟里面,我并不出挑。” “太后也选的你。”公西子羽看了他一眼,“你很惊讶?” 八王爷:“我以为太后娘娘会更希望大哥……有自己的后代。” “母后不会约束我想做的事情。”公西子羽温柔地笑了起来,“至于为何选你,一来,你的性情与举止,我喜欢。二来,也是最重要 的一点,你的年龄刚好合适。” 新帝声音里的笑意,不知为何让人打了个寒颤。 “帝位,兴起想做几年,可要长长久久做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那,三哥……” 公西子羽笑意更浓,漫不经心地摇头:“有些人呢,还是叫他们希望落空,更有兴味些。” 八王爷小脸微僵,不敢再养。 大哥有些时候看起来,可真是恐怖…… 将八弟送回太后身边教养,新帝这才慢悠悠地回到德天殿。 而在殿内,史馆的几名祝史也已经在等待。 “说说看罢,昨夜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公西子羽落座,看向明武。 明武:“官家,昨日灾祸入侵,掳走了祝史鹿安清,臣等在鹿家查探了一遍,确认那只灾祸的阶等……或许,不止步地级。” 公西子羽:“这般多年,可曾真正出现过天级?” “不曾。” 公西子羽面色微沉,片刻后:“鹿安清还活着?” “臣等虽不知鹿祝史的极限,可要是鹿祝史已经殒命,尸体必定还会留在屋舍内。可屋舍内除了桌椅的破损外,并无留下什么痕迹。要么,就是鹿祝史追逐那只灾祸,要么,就是那只灾祸掳走了鹿祝史。” 掳走这个词,在明武的口中出现了两次。 公西子羽平静地说道:“尔等曾说过,灾祸不如人这般可以思考,倘若真有一只灾祸能够做出这样的行径,那岂非说明……” 天级。 明武的嘴巴里满是苦涩。 这的确是一个刚刚说出,就足以让人胆颤的词。 “可有线索?” 明武:“并无太多的线索,史馆已经派人出城去追,然昨夜整个京都,只有鹿家出现过灾祸的气息。” 这有些不同寻常。 京都不比其他地方,在新帝登基后,几个月内,都不曾再有动荡。 如果这只灾祸真是那么厉害,那为何影响的范围只在乎鹿家,甚至于鹿家奴仆阿语都不曾有事。 这割裂的感觉处处都在。 公西子羽沉默了片刻,忽而说道:“寡人记得,史馆曾报,这般多年,鹿安清手中,唯独有一只灾祸无法拔除,相关的文书卷宗呢?” 明武微愣,抬头看向新帝。 “去查查。” “唯。” 史馆和新帝的关系,比起明康帝来说,自然是好上不少。尤其这位帝王,本来也是有能力之人。 在祝史散去前,他独独留下了江臣。 君臣沿着宫道在走。 江臣也不知为何皇帝忽然有了这样的雅趣,跟在身后埋头不欲。 “江臣,听闻你的能力,可以辅佐明武,那其他人呢?” “臣试过,许是和明大哥更为熟悉,因而还是与明大哥搭档更为顺手。” 江臣到底年纪小一些,也少在京城,见四下无人,宫人都远远地跟在后头,不由得问道: “官家看起来,并不太担心鹿祝史?” “担心?”公西子羽好似听闻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脸上的笑意越浓,带着几分兴味,“你觉得,鹿安清是个怎样的人。” “性情内敛,温和有礼,很是良善,喜好平稳,不愿与人多来往。” 要说起夸赞,江臣的心里是有许多,但在公西子羽跟前,不敢多说,只点了几句不会冒犯的。 正如他在皇帝的跟前,不会称赞鹿安清的力量一般……皇帝再喜欢鹿安清,都不可能不芥蒂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出现在他的周围。 “错了。”公西子羽眉眼微弯,笑得愈发温柔,“错了。” 他望向满园素白。 “安和,可从来,都不是什么乖顺的人。” … 鹿安清将将醒来。 他困顿地抬起眼,昏暗的洞穴内,只余淡淡的光亮,刺痛不了人的眼睛。 他捂着发胀的头坐了起来。 “呵。” 鹿安清看清楚自己周围的环境,这处阴冷干燥的洞穴内,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说是发臭却不至于,却带着莫名的潮|湿。 可地上却是干的。 鹿安清起身,抚上粗粝的墙壁,冰凉的触感令手指微颤,放眼望去,这洞穴看着不小,少说有一处三进宅院的大小,非常空旷平坦,一点东西都没有。在于洞穴的另一端,是唯一的出入口。 鹿安清清楚地记得,自己出现在这里之前的记忆。 他遇到了那只灾祸。 然后出手了。 鹿安清在新帝登基后,便被释放出来,先帝所有的事端罪责都与其无关。那段小小的空闲时间,在所有人都奔波于先帝的暴毙与新帝的登基时,他私下在查那只灾祸。 当然,毫无踪影。 然鹿安清也思考过若是这只灾祸再出现,他该如何。 他总觉得,这只灾祸和寻常遇到的灾祸不尽相同。一来,这是鹿安清第一只无法拔除的灾祸,二来,鹿安清很是清楚,这只灾祸觊觎的是他的力量。 那些黑纹,就是它的食物。 只不过,鹿安清近来都不曾再有反噬,他原本以为这只灾祸不会再出现,却没想到昨夜还是找上门来。 鹿安清和灾祸打了一场。 ……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微蹙眉,一边沿着这洞穴走,一边思索着昨夜的事。 先前那只灾祸威压极强,带着怪异的非人气息。可昨夜却是……如果不是鹿安清清楚记得灾祸的气息,他或许会以为是……人? 人。 鹿安清驻足,沉思起来。 灾祸会成为人吗? 在他的意识领域里,潜伏着的意识触须蠢蠢欲动。 鹿安清敛眉,按住了那些冲动的意识朝着甬道走去。 等他终于穿过宽敞的洞穴,来到那个唯一的出入口时,那处传来的腥臭味道,让鹿安清敏锐捕捉到了几分怪异。 他回头看着洞穴,在此地来回穿梭了几次,明白过来,甬道和洞穴似乎存在着一层屏障,将甬道内的危险与洞穴隔离开来,就像是…… 一个安全地带。 他回眸望着那处甬道,扬眉露出几分兴味。 那甬道的深处,合该是……他猜想中的东西? 他倒是想瞧瞧看。 没有半分被掳走的危机感,在鹿安清的心里涌现的是一点兴味。 他一瘸一拐地没入深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2 08:17:39~2023-09-03 12:4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战哥的大宝贝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重叠的心声。☆ 鹿安清一路走来, 遇到的灾祸数量不少,拔除掉的也不少。体内的能力消耗过半时,他就会回到洞穴里休息, 不知缘故的是,每次他重新回到洞穴, 都会发现食物与水。 如果是有意把他关在这里, 是那只灾祸的手笔? 鹿安清有时心里也会浮现一些古怪的猜想,不过, 他不急于出去,既有这般, 他甚至没费心寻找出路, 而是频繁来往甬道和洞穴,有几次甚至是在甬道里待了好几日, 走出很远的距离。 逐渐的, 鹿安清意识到, 这似乎是属于灾祸的世界。 史馆内, 对灾祸的诞生各有猜测, 可不管是谁, 都从没想过,或许灾祸的存在并非是突然出现……它们是拥有着自己生活的地界, 只是他们从来都不知道。 鹿安清杀了很多只灾祸, 到了他自己都数不清的地步。 他并没有刻意去寻找, 只是在查探的过程中主动撞上来的,都会顺手拔除。不知不觉, 就清|理出一小片空白地带来。 而这时, 距离他被掳走, 已经过去半个月。 鹿安清用手帕擦了擦脸上沾染的古怪液|体, 抬头看着深不见顶的甬道,此地处处都是灾祸,但也并非每一只灾祸都无比强横,鹿安清迄今为止,只遇到了七八只地级。 不过,大量拔除,对鹿安清的身体到底是带来了负担。在衣裳掩盖的手腕上,逐渐爬满了怪异的黑纹。这些扭曲可怖的痕迹一点点侵蚀着他的力量,不过也不曾造成严重的后果……毕竟,这里甚是安静。没有人,也就意味着鹿安清无需听到那么多的心声。 这对他而言,无疑是解脱。 灾祸的心声是破碎,含糊,无法理解的。然他利用心声越来越得心应手,已经可以不接触就能凌空除掉普通的灾祸。 鹿安清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腕,那一点点皮肤裸露出来的痕迹,让他变得愈发深沉,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他又回到了洞穴里。 正如过往的一切,他不仅看到了新的衣裳,还有足够数日的干粮与水袋。 每一次回到洞穴的时候,潜藏在他的意识领域里的那些意识触须都会非常的活跃,仿佛蠢蠢欲动想要挣扎出来。 不管经过几次镇压,都如此活跃。 鹿安清淡淡看过那些干粮,自然在每一次靠近这些东西的时候,仿佛有一种难以掩盖的冲动在促使着他去做些什么。 他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从前都是将这些冲动压抑下去,而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在这怪异诡谲的地带,这种奇怪的冲动倒印证了一件事情。 他走到自己惯常休息的地方,坐下来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他长得很白。 在这种怪异压抑的地方还能瞧得出景物,还能看得到遍地的情况,也是非常奇特。那些荧荧光芒从墙壁的四周散发出来,照亮着方圆之地。 在这些淡淡的光晕照耀之下,他显得越发苍白了,就如同精致脆弱的瓷器,令人油然而生一种怪异蹂.躏的凌虐感。 偏偏是这样的人,每日出去却是大杀特杀,完全没有手下留情,也根本感觉不到任何一点慈悲菩萨心肠。 如果灾祸是人,那他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当拔除成为一种本能的时候,鹿安清就已经彻底习惯。 他皱了皱眉。 这已经不是他的头一回,不经意间想起这个问题。 灾祸是人吗? 如果是在之前,那根本不能定论,毕竟所到之处见到的灾祸全都是无法交流沟通,然而最近这半个月,鹿安清被关押在这里,虽然畅通无阻,可实际上要出去也非容易的事。 他很确定幕后之人……或许真是一只灾祸。 那么,灾祸……人…… 鹿安清叹息了一声,指腹不自觉摩挲着自己的手腕。略带薄茧的手指擦过那些斑驳蜿蜒的黑痕,仿佛根本不将那带来的突突刺痛当做一回事儿。 那条瘸腿有些发麻酸痛。 冰冷的感觉挥之不去,仿佛时时刻刻栖息在骨头里,冷不丁的就刺人一下。 其实落入这里,对鹿安清而言,并非一处完全隔绝的场所,只要他想,他可以轻易地联系上公西子羽。就在他们的意识领域内,甚至还能感觉到对方的力量浅浅地在底下涌动的炽热,只是不知为何,鹿安清从没有主动越界,甚至在这期间还颇有种怪异的餍|足感。 他的确不适合生长在京都。 鹿安清习惯了风暴,若是再回到那安逸的日子里去,总是无法适应得很好。 他没有去碰那份食物,也没有喝水,靠坐在墙壁上,不知不觉就这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此处洞穴似乎越发暗沉……那是一种诡谲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存在悄无声息地侵入这里……原本干燥的石壁一点点渗透出了阴冷的水痕,然后那些光亮就缓缓褪|去,仿佛是一双双闭上的眼珠子。 如果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在这里长期地生存下去。 灾祸的气息无比浓郁,时时刻刻浸泡在这样的气息里,就算是明武等人,怕不也是会立刻侵蚀,唯独鹿安清跟个没事人一样来回走动,哪怕身上出现的反噬,对他来说,也算不得最严重的一次。 寻常,普通,仿佛是之前的每一次。 只不过,这里到底是没有床榻,睡起来也不够安稳。鹿安清的眉头微蹙,仿佛随时都可能从梦中惊醒。只是过分敏锐的神经,在这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灾祸气息里,仿佛也被磨得钝化了不少,哪怕已经觉察到奇怪,可是困顿仍牵扯着他,让他根本无法挣脱出这片浑噩。 那股怪异的黑暗,彻底笼罩了这里。 将一切都彻底吞噬干净。 雨水潮|湿的气息带着一点腥味,若隐若现,存在于空气内,如影随形地覆盖在了鹿安清的身上。 瘦削的身体随之一颤。 穿戴整齐的鞋袜,被不知名的力量除去,露出了那只畸形怪异的脚,黏糊糊的触感在脚背爬过,钝感的瘸脚毫无反应,只有在近乎撕咬的刺痛里,才轻轻地挣扎了一下,仿若被黏在蜜糖里的鸟雀,哪怕张开了翅膀,也根本无法挣脱出来。 来者似乎对鹿安清身上这怪异之处非常偏执,舔舐之处,怪异的黑纹一点点消失,力量缓慢地从鹿安清的体内被吸走。 鹿安清闷哼了一声,意识明明挣扎着,几乎浮出水面,却又被无形的安抚重新压了下去。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奇怪……仿佛身体的本能和另一种力量在对抗……危险……不……很安全……安全……危险……这两种全然不同的征兆,在鹿安清的体内拉扯。 “呜哼……” 随着一声闷哼,鹿安清的眼皮微颤,仿佛已要睁开眼。 “……安……” 【滴答——】 “安和……” 【滴答——】 温柔低沉的呼唤非常熟悉,好似曾听过无数遍,鹿安清弓起腰,无力垂下的手指动了动,仿佛竭尽全力,也只能挣扎出这么一点点反应…… 但他还在醒来…… 尽管缓慢,却还是意识到了…… 某一瞬,他的手指仿佛打破了界限,伸手抓住了一片冰凉的布料。 丝滑冰冷的触感从指尖滑落,冻得人打了个寒颤。 那种触感有些熟悉…… 尽管很少见,却非常……非常……他肯定在哪里曾经碰过…… 鹿安清费力睁开眼,只能隐隐绰绰地看到个模糊的人影…… 他张了张嘴。 没能把话给说出来。 可在意识里,却是一道喃喃,模糊的碎语。 “……公西……子羽?” 冰凉的手指插|入鹿安清的鬓发,拨散了他一头长发,怪异冰冷的声音重重叠叠,宛如回音。 “安和……安和……” 如此熟悉的声音。 鹿安清还不曾真正醒来,可他听到了这声呼唤。他的心重重、重重地沉了下去。 不是因为他的猜测,也不是因为这把声音是公西子羽…… 嗓音听着是他,可这“人”,却未必是那个人。 扑通—— 扑通—— 恍惚间,鹿安清仿若听到了两个重叠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3 12:42:02~2023-09-04 09:1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见江山 3瓶;Aeth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注视。☆ 鹿安清若有所思地看着脚下的湖面。 寂静, 冰冷,庞然的雪山伫立,听不到一点声音。他赤着脚走在冰面上, 感觉到底下隐隐的振动。 冰封起来的湖面很澄澈,干净。 之前底下涌动的怪异好像彻底消失了。 只是这一晃又一晃的振动, 却又好像在昭示着什么。鹿安清有一段时间没踏足过公西子羽的意识领域, 自打他能够控制住自己后,他就开始逐渐能够清醒地知道何时进入, 与何时出去。 今日这种被突然拽入,更像是有意为之。 被公西子羽。 “官家。” 鹿安清轻轻叫了一声, 并未得到什么回应。他也不在意, 蹲下来,双手触及湖面, 那透过四肢传来的刺骨寒凉, 并非作假。 他微蹙着眉头, 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 他忽然重重一拳, 砸在了地面上。 原本就有些微微震荡的湖面骤然停止了动静,紧接着, 裂缝开始在鹿安清的手下斑驳而生, 寸寸断裂。 嘎吱——嘎吱—— 令人发寒的碎裂声。 鹿安清默然地注视着断裂开的湖面, 不断有冰块跌入湖底,霍然裂开的缺口, 仿佛能将整个人都彻底吞噬。 仍旧是清澈。 那几次, 搅和得整个湖面都动荡不安, 连带着雪山摇晃的怪异, 仿佛已经消失不见。 “安和将我这里搅和得翻天覆地,在外,又让史馆人仰马乱,可真是令人担忧。” “官家关在这里的东西,跑出去了吗?” 脚步声在鹿安清的背后停下。 “安和在说什么?” “官家应当,知道臣在说什么。” 鹿安清慢吞吞地站起来,望着碎开的湖面。 雪山依旧是那么静谧,连带着风声也无,异常沉稳,以至于到了令人难忍的地步。 有时候,过分的安静,也是一种压抑恐怖。 他转头看着公西子羽。 “您,难道全然不知?” 公西子羽俊美的脸庞露出淡淡的笑意,今日他穿的是常服,与他从前的模样别无二致,连带着微笑的弧度,也是一般温柔。他抬手拍了拍鹿安清的肩膀,仿佛是拂去了一点尘埃。 “安和,寻常人说话,不会这么直接。” 鹿安清:“官家做得最不该的一件事,是与臣临时结合。” 这很好。 对于祝史而言。 对于鹿安清而言。 尽管他再不想承认,都不得不在事实面前拜服,有时候一加一是大于二的。 结合便是这样的一种手段。 可结合不是全然好。 正如公西子羽可以与他在意识里对话,鹿安清同样也能借由这微弱的联系知道公西子羽的情绪,意识,甚至于一些潜于幽暗的…… 存在。 这让隐瞒成为了不可能之事。 鹿安清都能够猜想到,如果正式结合后——正如明武和江臣打算做的。 他们会亲密无间,他们会毫无隐秘。 如此亲密的联系,根本无法隐瞒得了对方,不管是情绪,亦或是难以启齿的秘密。 正如公西子羽藏在这雪山之中的庞然大物…… 鹿安清的神经敏锐地一弹,不知是意识到了什么,只是那不足以让他醒来……无痕无迹的大手拂去了一切,让危险包裹在了糖丸里,难以被察觉。 公西子羽:“那其实不是我藏的。” 他缓步走到鹿安清的身边,低头看着那裂开的缺口。底下的湖水微微动荡,澄澈得很,死寂得很。 “安和既都猜到这里,那不如猜猜,这里面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鹿安清再度凝视着湖面。 “官家,你知道灾祸,到底是为何而生吗?” 他没有回答公西子羽的话,反而是问起了另外一桩事。 “世上有能力者几何,都曾探究过这个问题,有史馆之存在,也有过神教的出现,可谁都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公西子羽看似回答了,却也跟没回答一样。 鹿安清笑了起来。 “官家,这不能算是一个答案。” 公西子羽:“那安和认为,怎样才是真正的答案?” 鹿安清漆黑如墨的眼眸带着莫名的神采:“人。” 公西子羽低低笑出声来:“人?世上人?寻常百姓?他们和这些灾祸,可是天差地别。” “明武最初,完全不认可有别于肉眼能看的,藏于泥丸宫的触须。”鹿安清道,“这何尝不是,他本能地区分开人,与灾祸的原因?” 明武憎恶灾祸。 灾祸不知夺取了多少人的性命,除去那些类人的存在,其余的灾祸无不是怪异可怖,带着各种奇葩的形态。而在这种,的确存有大量具备触手的灾祸。 这似乎成为了一种固定的模样,也隐约是为其之灵活,不论为何,明武总归击杀了太多的灾祸,连带着一点类似都不愿见到。 人,灾祸,祝史…… “可臣不这么认为。”鹿安清敛眉,声音平静,“反倒是,在遇上了官家后,臣有了个模糊的认识。世上的存在,本就没有莫名诞生的缘由。灾祸既然能够祸害人,甚至能汲取人的力量,那它们因人而生,又有什么不可能?” 他缓缓地看着公西子羽。 “如同天生瘴气,人有病患,安和以为,它们便是如此根除不尽的?” 公西子羽的声音温温柔柔,带着几分上扬的尾音,仿佛是在回应着鹿安清的疑窦。 “官家以为呢?” “安和,你现在何处?” “官家难道不知?” “我也不是全知全能。” “臣也不知臣在何处,毕竟有人不断送来食物与水,还有无数灾祸可杀,看着不像是囚禁,反倒是将臣当做是拔除灾祸的器具罢。” 鹿安清的话刚说完,整座雪山不知为何摇晃了起来,从巨大的雪山深处,传来了怪异的声响。不过鹿安清和公西子羽仿若未觉,根本没往那里看去。 寂静的景象里,开始落雪。 只不过这雪花不是素白,反倒是怪异的鲜红,刚刚触及地表的银装,就被迅速消融。 仿佛是被净化,又如同一场彻头彻尾的吞噬。 鹿安清并不想从公西子羽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移开视线,只觉得双脚被冻得发麻肿胀,不想再忍。 “是臣多言,还望官家恕罪。今臣尚不知去往何处,等臣找到出口后……” “安和真的打算找到出口吗?” 公西子羽淡淡地打断了鹿安清的话。 “近来,我经常感觉到,安和是高兴的。”他的眉眼微弯,看着笑眯眯的,“你可从来,都不曾有过不安的感觉。甚至……比你在京都这么久以来,都要畅快许多。” 他撩起鹿安清的头发,笑意更浓。 “这对安和,到底是束缚,还是,奖励,可真是不可知呢。” 鹿安清沉默。 这一次掳走,对他来说到底是麻烦,还是另一层面上的好事,的确尚未可知。 至少,鹿安清的确觉得,这未必是坏事。 他确是疏忽了,在他能够感觉到公西子羽的情绪时,公西子羽的确也能觉察到他的情绪。 “不过……” 公西子羽平静地说道:“有一点你倒是说得不错。” 的确有什么东西,已经逃了出去。 从这里。 沙沙…… 风雪渐浓,那些怪异的红色,飘飘摇摇,在白与红间,仿若这两种色彩,在无形地厮杀,连带着,鹿安清蓦然而生一种古怪的预感。 ……他在被某些东西、或者存在,注视着。 第40章 ☆一体。☆ 哔——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在寂静的甬道内响起。 “真暴力。” 隐隐约约,鹿安清听到了公西子羽的叹息。只那声音里,却藏着淡淡的喜爱之情。让他不免皱眉, 手中的金光与咒令齐发,将眼前的人形困住。 尽管只有一瞬, 可在无名的咒光下, 鹿安清第一次勉强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模样……却也仍是朦胧,仿佛在表现遮盖了一层黑雾, 若隐若现着,难以剥开看清楚底下的长相。 公西子羽轻易地降低了鹿安清的听力, 与之同时, 他提高了鹿安清的触觉。 敏锐的皮肤仿佛能够感觉到空气的流动,即便是隐秘在无人能见的虚空里, 鹿安清仍准确无误避开了灾祸的袭击。 是的, 灾祸。 那只一直对鹿安清纠缠不休, 致使他出现在这里的灾祸。 就在鹿安清的力量缓慢被抽取的时刻, 他从意识里醒来, 反射性地将那物甩开, 浑身怪异的刺痛让他的脸色尤为难看。 他甚至没来得及断开和公西子羽的联结,手中就有无数雷鸣, 轰炸在灾祸的身上。 这些来自于史馆的教导未必能制得住灾祸, 可燃烧起来的火光, 却能让鹿安清看清楚周遭的一切。 “哇哦……” 不知为何,公西子羽在鹿安清的心里发出一声带着趣味的感慨后, 迟迟不肯离开, 甚至在鹿安清与灾祸厮杀起来后旁观着战场, 直到某个瞬间—— 他也参与其中。 鹿安清从来都没有如明武江臣那样真正意义上的和公西子羽合作, 这是头一回。 透过临时联结传递过来的情绪无比奇特,然更让鹿安清在意的是,当他们的力量调和在一处时,他清楚地感觉到更加得心应手。 他的力量,他的习惯,在多年的磨合里已经得到了极致,可在踏入京都后,这短短大半年的时间里,却是得到了飞跃,过快的反应偶尔让鹿安清的身体有些不大适应,反而会出现用力过猛的时候。 不过,公西子羽的存在很好地调节了这一点,以至于…… 灾祸迟迟没有逃走。 说“逃”,也有些不大准确。 鹿安清和灾祸撞上这么多次,一次比一次认识到这只灾祸的不同。分明在他的感觉里应当是你地级的存在,却偶有愈发暴戾的威压。 鹿安清无法拔除掉灾祸,灾祸却也屡次找上门来…… 轰—— 甬道震荡起来,碎石崩塌,将一段给堵住了。 鹿安清悬浮在半空中,指间流淌着如同蜜汁的金线,它们细细地缠绕在他的身上,如同勾缠的丝带,又宛如蠕动的触手,时时刻刻觊觎着灾祸的方向。 那只灾祸看起来…… 真的很像是人。 鹿安清很难分辨清楚他的模样,毕竟那些该死的黑雾总是遮挡在重要的地方,不过,随着不断地纠缠,他愈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 熟悉感。 熟悉? 一只灾祸吗? 这让鹿安清百思不得其解。 甬道的深处,间或传来几声怪异的吼声,并着扭曲的气息,让鹿安清微微皱眉。 有更多的灾祸,被这里的动静吸引过来了。 这对鹿安清来说也算不上好事。 灾祸虽然不会联手,也没有脑子,可谁能保准这只灾祸不会呢? 毕竟,将鹿安清从京都带出来的“他”,不断送来食物的……或许也是“他”,看起来,这只灾祸,仿佛具备了人的一点…… 弥漫的灰雾挤满了整个甬道,隐隐绰绰叫人看不清楚四周,哪怕咒令的光辉再是耀眼,也勉强只能看得清楚周围方寸的大小。 蠕动的黑暗在顶端爬行,鹿安清指尖的符咒飞射出去,将偷袭的灾祸狠狠钉住。 那看起来更像是扭曲的爬虫。 粘稠的,怪异的咀嚼声。 持续不断地在耳边回响着。 鹿安清皱了皱眉,这声音听起来略有反感。 “哈,的确令人恶心。”公西子羽的声音就好似在鹿安清的耳边回荡,带着少有的冷漠,“安和还是不见的好。” “你透过我的眼睛看到了,为何我看不到?”鹿安清总算,回了公西子羽一句。 公西子羽:“我既见了恶心的东西,为何要让安和也再感受一回呢?” 鹿安清:“……” 他抿了抿唇。 “我不喜欢官家这般肆意操控我的感官。” 公西子羽低低笑了起来。 “忘了,安和的确不在乎这些。” 鹿安清原本有些漆黑的眼前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与此同时,刚才被灰雾所掩盖的事实,也袒露在他的眼前。 鹿安清和灾祸的动静,的确引来了不少其他灾祸。 灾祸没有脑子,无法思考,可不代表灾祸不会被力量吸引。 刚才这里释放的大量能力,对于灾祸来说,就如同人间集市一般存在有强烈的吸引力。 鹿安清这些天在甬道进进出出,原本已经把洞穴附近的灾祸清|理得差不多了,不过来了这么一出,被吸引来的大家伙可不少。 哪怕是鹿安清,想要把他们全部清|理掉,也是需要一点时间。 可是那只灾祸…… 鹿安清的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在进食。 以那些灾祸为食物,“他”在吞噬着那些灾祸。 这场景的确不大好看,尤其那只灾祸看着如同是人形,偏偏做出如此残暴非人的举动,免不了让人升起反胃的难受。 然这对鹿安清,也是个机会。 他的高度微微降低,如同一道轻飘的雾气,融合在了这晦涩的灰雾里,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残暴的所在。 咻咻—— 如同鞭子抽空的尖锐声,金色流淌的丝带以非一般的速度抽向灾祸,连带着被进食的灾祸一起,被融合在一起的金色光芒吞下,流淌的蜜汁将它们包裹起来,如同一圈又一圈滴落在一起的蜡汁,被重新塑造出了圆形的模样。 鹿安清的额头微微冒汗,锐利的黑眸紧盯着这颗圆球。 其体积无比庞大,几乎要将整个甬道都撑破了,遍地的窸窸窣窣声戛然而止,仿佛一切都被暂停。 “你成功了。” 有人低声说道。 鹿安清紧蹙眉头,他没有落地,而是依着感觉,缓缓地靠近。在他的两手指尖,还在持续燃烧着的咒令照亮了昏暗的四周,那些碎开的光芒如同飘散的灯火,在空中一点点暗淡下去。 圆球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哪怕鹿安清的手抬起来,贴在上面,也没有任何反应。 “不对劲。”鹿安清的声音轻轻的,好似害怕惊扰了什么,“如果真的被封印住,我不会……” 他侧过耳,仿佛都能听到那些怪异的重叠声。 为什么,他还能听到那一声,又一声,奇怪的、重叠的心跳声? 扑通—— 掌心好似突被撞了一下。 扑通——扑通—— 鹿安清猛地抽回了手,四散的金芒飞快地缠绕在圆球身上,一圈又一圈地束缚起来的同时,力量也在疯狂涌动,压缩着整颗圆球。 “有什么不对,安和,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耳边,是远在京都的公西子羽略带疑窦的温和嗓音,仿佛每个字句,都带着难以掩盖的柔和。 扑哧—— 眼前,是圆球再压不住暴戾的力量,层层破碎开的画面。 一条阴冷苍白的胳膊从裂缝处探出,紧接着整颗圆球彻底炸|开,震耳的轰鸣声如同倒塌的潮水破壁而来。 【滴答——】 在重重怪声里,那诡谲的心声无比清晰地再显。 扑通—— 来自于身前。 扑通—— 来自于虚幻。 转瞬,黑影在眼前压了下来,冰冷的手掌扼住了鹿安清的喉咙。 眼前的视觉在同一瞬彻底失去,变得漆黑无比。 仿佛有人温柔地站在他的身后环抱住了他,却也捂住了他的眼。 “鹿安清。” 公西子羽在耳边唤道。 “……鹿#@安??……清……” “他”道。 真实,虚幻,重叠在一处。 融为一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5 15:26:53~2023-09-06 22:2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0瓶;战哥的大宝贝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我&д不是公Ъэл西子羽。】☆ “没有。” 明武朝着江臣摇了摇头, 原本面露焦虑的祝史脸色越发担忧,背着手在史馆内踱步。 晨起,他们刚刚从宫里回来。 新帝为寻鹿安清, 同样派出不少人手搜查,可都无果。江臣这数日进宫, 这心是越发没底。 不过有了新帝的支持, 他们动起手来,也比寻常更为放得开。 从前史馆只在暗处, 许多事情做来虽然方便,但不可光明正大, 还是少了些便利。如今, 新帝似乎不打算一直隐瞒下去,登基不到半年, 许多事情, 已经在民间有所传闻。 百姓们路过史馆范围时, 那敬畏的目光又多上几分。 “城内没有踪迹, 城外也没痕迹, 这天上地下, 鹿安清到底去了何处!” 明武:“没有消息,反倒是最好的。” 江臣知道这点, 却还是不免担忧。 这几日, 新帝特许他们自由出入, 史馆内的祝史分散出去,于各地追查, 却都找不到那只灾祸和鹿安清的去向。 史馆这般上心, 不只是为了鹿安清, 也是为了寻到那只灾祸。 灾祸的存在, 会危害到百姓,尤其是当时他们在屋舍内感觉到的气息,远比之前的还要强大,如果不趁着这个时候扼杀,将来,怕是会掀起更大的祸患。 江臣犹豫了片刻,语气坚定下来:“我要去求见太史令。” 明武蹙眉,拦住他。 自打上次入宫后,太史令回来就已经闭关,不曾外出,也不曾见人。 江臣:“明大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他能感觉到,他们存在的联结里,明武淡漠的心境下,缓缓流淌的担忧。 “但是,鹿安清这件事,你当真觉得,太史令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位老者,可是史馆内现存至今,最强大的存在。若说此事,他一概不知,就连他们自己也是不信的。 明武沉默了一会,跟着江臣一起外出。 太史令虽说闭关,却并非在史馆内,而是自有住处。 明武和江臣一起结伴去了太史令的小院,那是一处偏僻的所在,四周都没什么人,只有几户人家。 这是百年之前,京都还算繁华的地方。 只是后来不知有了什么变故,这里的住户越来越少,也逐渐成为了荒凉的地方。 只是太史令一直住在这里,也从来都没有搬走。 江臣看着这处朴素的宅院,忽而说道:“太史令是一个人住吗?” 明武微愣,这是他们从来没去细想的问题。 “太史令至少已经百岁,如果他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是谁去伺候……”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院的门已经打开了。 太史令扶着门,颇为无奈地看着江臣:“我是老了,但不是聋了。” 江臣讪笑,连忙行礼。 太史令看了他们两眼,转身朝屋内走去。门没有关上,这是默许他们跟上来了。 明武和江臣跟在太史令的身后,老者背着手往后院走。 “你们来,是为了鹿安清的事罢。” “正是。” 明武恭敬地说道。 “安和无事。”太史令淡淡地说道,“他现在,应当在一个,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江臣微微蹙眉。 太史令这话说着还挺有意思的。 一般来说,是“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而不是“人”,这个“人”,是何意? “那您的意思是,顺其自然,鹿祝史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江臣紧接着问道。 一旦得了太史令的准话,他连带着对鹿安清的称呼都回到了之前。 太史令瞥了他一眼,淡笑着摇头:“这可说不准。” 明武:“敢问这是何意?” “我只说了安和会无事,可不代表,他能够顺利回来。”太史令摇头笑了笑,“能不能安然回来,那还得看,他自己。” “您已经对鹿祝史失踪一事,有了判断,那为何不让我们去帮忙?” “安和现在所在,你们是去不了的。”太史令摇了摇头,“至于他能不能回来,也取决于,他如何选择……” 他看向明武和江臣两人。 “也取决于,灾祸,最终会蔓延到怎样的地步。” 江臣心里一突,忽而说道:“您是知道,那只灾祸的存在?” “哈哈,自然是知道。”太史令示意他们坐下来说话,只是那两人心中焦虑,一个两个都没顾得上道谢,“只不过,那是一只拔除不了的灾祸。” “这是何意?”明武皱眉。 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自打他进入这里后,问的最多就是这句话。 太史令:“你们可曾想过,灾祸是为何出现?” “天地分清浊,人间有灾祸,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明武皱眉,“人越多,灾祸越多,自然与人有关。” “不错。”太史令颔首,“只不过,如此无休止膨胀下去,灾祸层不出穷,而祝史的存在却没那么多,这岂非是一种压倒性的消长?” 江臣:“您的意思是……” “自然,也出现了可以操控灾祸的存在。” “当真!”江臣猛然起身,满脸震惊。 “自然为真。” 太史令淡然地说道:“只不过,这天上会掉馅饼吗?” 明武的眉心都快挤出来小山丘:“您的意思是……这人的身上,还另有危机?” “不错。” 太史令笑了起来。 “非常,非常可怕的危险。一旦爆发,那比之现在的局面,还要颠覆,还要无可挽回。” 江臣的脸色一点、一点地煞白。 太史令东拉西扯说了这么多,总不可能和之前毫无联系。 “……而这,就是鹿安清现在面临的危机。” … 危机。 鹿安清在被两个意识拖拽之时,的确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怪异。 宛如有两条温凉的胳膊从身后环抱住了他,那如同蛇皮般异样的触感摩擦着,缓慢地缠绕住了他,好像被蛇尾一点点勒紧。可掐住脖颈的那只手,冰冷都好似寒雪,在勒紧的同时,又有诡谲黏腻的触感,在身前蜿蜒爬行,留下湿哒哒的踪迹。 是人。 似人。 不是人。 鹿安清艰难地吐息。 白洁细长的脖颈被迫仰起,露出了毫不设防的模样。 手指的咒令被黑雾吞吃干净,而后,它们如同密不透风的棉团,将他挣扎的手指一根根都细密地缠绕起来,令它们无法伸曲,无法挣扎,也无法伤害自己……安全,又不可抗拒。 扑通—— 鹿安清听着心跳声。 扑通—— 此起彼伏,缓慢又低沉。 是两道。 扑通—— 却是如出一辙。 喉管被勒紧,他不由自主地微张口呼吸,在断断续续间,声音犹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很,有趣吗?” 【滴答——】 鹿安清侧过头去,那动作不经意,又快速,落空的感觉,让他脸上的笑意更浓。 “纵然操控了我的触觉,令我的身体仿佛以为此地有两人,可到底那是临时联结,你是你,我是我,假的,终究成不了真。” 喉管的劲道松开,令鹿安清说话更为流畅。 【滴答——】 寂静无声的黑暗里,只有属于鹿安清的声响。 “公西子羽,你到底是人,还是灾祸?” 【滴答——】 雨水落下的滴答声持续不断,但很快,那扭曲成某种奇怪的波纹声,哗啦啦的,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水中摇曳,缓缓地朝着岸边划行。 啪嗒啪嗒—— 仿佛有巨物穿破了水面,不断有水声溅落在地,发出奇怪的响声。那滋滋作响如同腐朽万物的毒液,冰凉的气息缓缓靠近鹿安清。 他甚至能嗅闻到那再熟悉不过的血气。 【我&д不是公Ъэл西子羽。】 【作者有话说】 昨天临时出了点事,欠一更,周末还。 * 感谢在2023-09-06 22:28:09~2023-09-08 18:5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黑黑红】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他如梦中那般伸出手。☆ 荆州史馆分部。 一个女人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大堂内, 捂着不断渗血的胳膊,脸色尤为惨白。大堂内坐着的两人立刻站起来,飞奔去将女人搀扶起来。 “祝史, 这是怎么了?” “快快叫医者过来。” 女人的血手抓住其中一人的袖子,挣扎着说道:“快, 快传讯回京都, 旗峰山上,出现……”她的脸上爬满了怪异黑纹, “数只地级灾祸,分部无法……” 她的话还没说完, 猩红占据了她的眼, 女人一掌将身边两人都拍了出去,发出低低的嘶吼。 “祝史……” “祝史!” 分部主事接得警报赶来, 一眼就看到发狂的同僚。她的浑身布满黑纹, 双目皆是猩红, 已是被彻底反噬, 再无可救。 从前庇护一方的祝史, 如今已经沦为怪物, 正在追杀大堂内的人。 分部主事闭了闭眼,取出了自己的兵器。 两刻钟后, 涌进来的人手脚麻利, 将死去的女人搬了起来, 运到后院去烧掉。出事了的人,尸体都必须尽快烧掉, 免得再有灾殃。 这些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 “到底出了什么事!” 分部主事的脸色尤为难看。 刚才死去的女人, 是他们分部唯一的地级祝史, 这么些年, 他们合作从不出现差错,哪怕遭受了反噬,也可自行缓解,从未有如此严重之时。 刚才在大堂的两人跪下来,他们身上的伤势颇重,也是侥幸才能从她手里活下来。 “祝史大人说,旗峰山上,出现了好几只地级灾祸……” “但详细的情况,祝史大人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已经被反噬,无法再言。” 分部主事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带着人将史馆分部的左近都加固后,这才又带着属下赶往了旗峰山。 旗峰山就在城外,距离不是很远。 刚刚赶赴山脚下,主事就已经感觉到山上煞气冲天,那种怪异的腥臭味,正是来自于灾祸。 然这般翻天覆地的威压,却是从来都不曾有过。 这一刻,他蓦然知道,在死去祝史的生前,她到底遭遇到了什么。 … 京都。 史馆彻夜燃烛,来往人影匆匆,仿佛这庞然大物是活着的,正在缓慢地呼吸。 翌日清晨,太史令带着数个祝史入宫。 见到了公西子羽。 近些时日,新帝的身体似乎不怎么好,免去了早朝,也不怎么见朝臣。不过,有急事入宫,还是能见得新帝的面容。 这让朝臣们也不大在意。 自打八王爷成为皇太弟后,新帝为他安排了好些个太傅,文武具备。再加上他态度坚决,朝臣不得不默认了这件略有荒唐之事。 新帝行事作风,略让人看不透。 不过,朝臣们眼下的关注,也不再聚集在新帝的子嗣后代上,反倒是在乎坊间流传之种种关乎……灾祸,祝史,史馆的传闻。 从这些风言风语能在民间流传,却没有人出手打压来看,这件事应当是新帝默许的。 新帝到底想做什么,这,才是世家大族关切之事。 毕竟灾祸的存在,本该是一件秘密。 新帝又为何想要将其揭穿? 德天殿内,在非石的带领下,太史令总算得见新帝。 新帝面色雪白,穿着一身青绿常服,手中卷宗半开,好似在细读。他抬头时,眉眼微弯,声音里带着淡淡笑意:“太史令匆匆入内,可是有了鹿安清的消息?” “恕臣无能,暂且不知鹿安清的踪迹。此次匆忙入宫,盖因各地灾祸四起,比之以往更甚。” 太史令微微欠身,身后的明武上前一步,手里是刚刚染墨不久的卷宗。 “这是今日的消息。” 非石拾级而下,取走了明武手里的卷宗交给了新帝。 公西子羽看了片刻,微微蹙眉。 “四处灾祸,竟是如此严重。”他的声音有些悠远,仿佛是隔着薄薄的一层,“太史令,你怎么看?寡人的身上,可有不妥?” 真龙之气。 明武从新帝的身上,仍能感觉到那无声无息在蔓延的厚泽。新帝正是年轻富强之时,身上涌动的龙气充沛强大,丝毫不见衰弱。 只是靠近这德天殿,就能感觉到体内的暗伤在缓慢修复。 ——在他和江臣联结后,明武能更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变化。 公西子羽没有问题。 龙气,也没有问题。 那问题,出现在何处? 太史令缓缓说道:“官家乃是天定,身上的龙气强大,无有虚弱之态。此事,问题根源,不在乎真龙之上。” 公西子羽淡淡笑起来。 “问题不在于真龙,那在乎哪里?”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异常温柔。 … 后宫之内,甚是静谧。 自打新帝登基后,碍于他从前在冷宫的经历,身边并无人伺候,先帝的妃嫔都搬迁到他处,也就让后宫越发冷落起来。 不是没有人请求新帝纳妃,便是不娶后,身边养着几个妃嫔也是不错。 然新帝的心思不在这事上,从不应允。 从新帝的身上找不到突破的口子,许多人就将主意打到了太后的身上。宁太后异常宠爱着唯一的儿子,更是在新帝登基时,充当了异常重要的角色,由她来劝说,想必更有门道。 只是万没想到,所有人都在太后这里吃了闭门羹。 这后宫人少,太后就时常去拜见太皇太后,与她凑趣说话,自打先帝去世后,老人家的身体就愈发不好了,睡觉的时候都多于醒来的时候。 “太后啊,你也是,都让你不必每日过来,何必劳累。”太皇太后靠坐在软塌里,微眯着眼,看着仍有些困意,“挑几个漂亮姑娘,搁自己宫里说说话,陪着我这个糟老婆子作甚。” “我原本宫里那几个,就够用了。我还是给您多按几个,这可是您的喜好。”宁太后无奈地说道。 太皇太后越发上了年纪,就喜欢好颜色。 整个宫里的太监宫女都长得漂漂亮亮的,不好看的还没能入内。 “那挑几个走也成。就是子羽啊,他要是能喜欢上,那哀家也就放心了。” “母后,儿孙自有儿孙福。子羽想娶就娶,不想就不想。左不过有皇太弟在,也爱不了什么事。” 一听到这,太皇太后就有些无奈地瞪了眼宁太后。 “这事哀家可还想说呢,就这么冲动,直接选了那个孩子做皇太弟?纵然心里有这个想法,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就提出来。子羽刚刚登基这才多久,就算不想娶,再拖几年也成,现在着急忙慌地立下皇太弟,要是日后后悔,这可怎么办?” 宁太后叹息着说道:“母后,您难道还不知道子羽那个脾气吗?他其实……对皇位,也不怎么在乎。”她伸手给太皇太后盖严实了毯子。 “他要是当真在乎……也就不会……” 前朝出的事情,包括先帝的暴毙,以及公西子羽的负伤,其实都是瞒着太皇太后的。 可是人老了,不代表心也没了。 太皇太后心知肚明先帝的暴毙另有蹊跷,再加上……公西子羽从登基前,到登基后,都不知道躺了多久,有些事情,不必多说,也就心领神会。 明康帝是个好儿子,却不是个好父亲。 也不是个好皇帝。 他最在乎的永远只有自己。 “说什么胡话。”太皇太后听到自己强飘飘地训斥了太后,“先帝既然有遗旨传给子羽,那子羽就是最合适的皇帝,什么叫自己不想做……该是他的,自然会是他的。” 宁太后笑了笑,“您说得是。” 待到太皇太后睡着后,宁太后这才离开,一路去往了德天殿,正巧看到了史馆祝史们离开的身影。 非石躬身:“这些祝史皆是为了各地的灾祸而来。” 宁太后挑眉,“更为严重?” “正是。” 非石毕恭毕敬地说道。 宁太后看着这不知道第几个非石,左不过他们的脸都是一样的。公西子羽的身边有着这么些人,来来去去都是一张脸,看着都以为是同一个人,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的里。 有时候,宁太后的确有些看不透她这个儿子。 她踏入了德天殿。 公西子羽站在殿中。 “母后。” 他微微一笑,看着甚是温和。 “您怎么来了?” 公西子羽缓步走了过来,双手扶住宁太后。触之,异常冰凉,宁太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仿佛冰凉的蛇皮。 公西子羽面露歉意,抽回了手:“倒是忘了我的身体不适,免得让母后受寒,还是快快……”他的话还没说完,宁太后温柔的双手就抓住了他的手掌。 “躲什么躲?不是你以前,偷偷摸摸将冰凉小手塞到我脖颈的时候了?” 公西子羽讨饶:“母后就莫要说了,幼时顽劣,可当真坏。” 宁太后叹息了声,淡淡地说道:“我倒是希望,一切都和从前一般,你还是小小的,可以被我一手抱在怀里保护着,庇护着,也就没这么多烦心事。” 公西子羽扶着宁太后在边上坐下,笑了起来。 “母后,谁让您烦心了?” 宁太后:“怎么,要给母后分忧?” 公西子羽脸上的笑意更浓,带着几分异样的温柔:“当然,谁欺负了母后,我自然是要好生报复回去。”那声音听着如此温润,如同夏日清凉的泉水,却莫名让人透体发凉,连骨缝里都带着寒意。 宁太后屈指敲在公西子羽的额头上,“自然是你,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敢?” 公西子羽微笑着说道:“母后这话可真是折煞我,我哪来的烦心琐事,让母后如此为难?” “子羽啊,你同我说实话,先帝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先帝去世迄今,这是母子两人第一次提起此事。 “母后想听怎样的答案?” “最真实的答案。” 公西子羽敛眉,平静地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先帝不过是,自己害了自己。” 他握紧了宁太后的手。 “太史令活了百来年,仍是鹤发童颜,并无容颜更改。先帝以为,太史令的能力,为长生不老。他命人盗取了太史令的血肉,又以下代真龙,皇亲国戚作为献祭,想要延长自己的寿数。” “……” 宁太后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笑?”公西子羽笑眯了眼,“可是母后,这的确不是……无法做到的事。这世间既有灾祸,有如祝史这般神异之人,那有献祭之法,又算得了什么呢?” 宁太后轻声说道:“子羽,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 “从一开始,先帝就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公西子羽温柔地,缓慢地说道,“母后,在我年幼时,先帝就封我为太子,您以为,是为了什么呢?” “这太过荒唐。”宁太后轻声说道,“子羽,这是你的一方说辞。” “母后若是想知道,不如去问问太皇太后如何?”公西子羽道,“您正是从她宫里来的罢,去问问尊敬的皇祖母,当初,先帝到底是怎么想的,而又为何现在,她对先帝暴毙之事,又三缄其口,权当不知。” 宁太后注视着公西子羽温润的眉目,脸上的神情反倒是温和了下来,不复之前严肃,抬手摸了摸他的侧脸。 “子羽,我不是不信你。” 公西子羽侧过头,轻轻蹭了下,也跟着笑了。 片刻后,宁太后将要离开殿内,往外走了几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叹息回眸看,声音里带着轻柔的叹气。 “子羽,有句话,母后藏了许多年。本是怕你担忧,可如今想来,你成长到这般地步,真正胆怯之人,应当是我才是。 “不论你是什么,你都是我的儿子。” ——当。 殿门阖上,仿佛阖上了最后一丝光亮。 非石恭送完太后,重新回到殿内时,他还没入内,便知道,殿内已然空无一人。 他踱步,转身,身后站着又一个“非石”。 非石冲着“非石”点了点头,眨眼消失在了德天殿内。 德天殿内伺候的宫人无一人变脸,仿佛这已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非石”守在门外。 守着一座空荡荡的宫殿。 … 很小,很高,遥不可及的窗口,透着惨淡的光亮。 小孩就蹲在窗口下,目也不眨地盯着这小小的窗户。长久以来,那是他唯一一个对外的地方,他看不到外面有什么,却本能地知道那里“不同”。 “不同”的声音。 那些声音很多,很乱,很尖锐。 总是吵得他睡不着。 小孩总是靠在墙根,贴着冰冷的墙壁抱紧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躲开。 “哈哈哈哈你是笨蛋吗?” ——“真是太蠢,三令五申的话都听不明白!” “都说了这里不能来,为什么不听话?” ——“不听话才好呢,不听话才会让伯父越发憎恶他,就算是嫡长子又如何?” “我哪里有不听,如果不是婉儿妹妹的纸鸢掉到了这里,我才不来呢!” ——“要不是婉儿是鹿家嫡女,就她这么嚣张跋扈,我才不乐意和她玩。” “找到了吗?” ——“真不想找,这里好可怕。” “掉到哪里的草丛了吗?” ——“好恶心到处都是虫子……” “再找找。” ——“反正不是我做事,再多找找也无所谓。” 只是那一日更加吵闹。 小孩不清楚,为什么同样的声音,却能在同时,说出截然不同的话语,吐出语气相反的词句。 脚步声越来越靠近,吵闹声越来越浓。几只眼睛趴在窗口上,挤着往里面看。 “啊啊啊啊啊里面有东西……” 惨叫声起,小孩被发现了。 咔哒——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瞬间凝固,紧接着偏偏破碎。一切轰然倒塌,仿佛被割开的水幕,碎开成无数的波纹。 小孩被洪水卷入,狠狠地丢入冰冷的殿宇。 冰冷宽敞的大殿静悄悄的,黑暗覆没着屋舍,将月光都吞噬干净,毫无半点光亮。小孩安静地贴在墙角,早就对黑暗熟悉万分。 他从出生起,就生活在暗处。 这般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不过是每日常态。 他喜欢漆黑,尤其是夜间的暗。 那是最安静的时刻。 尖锐的吵闹不再追逐着他。 冰冷刺骨的浓黑一点点蜿蜒而至,栖息在孩子的背脊,又落于他的眉间。 他仿若有所觉,抬起头。 【滴答——】 他听到了雨声。 黏糊糊的触感爬上小脸,有意无意地抚摸着小孩细腻的皮肤,他不觉害怕,反倒觉得有趣。 小孩从未与人接触过,于是也便不知道,旁人的皮肤应当是怎样的。 是干燥,温暖,有力;还是潮|湿,冰冷,粘稠…… 既然从未有过,便也全然不知。 小孩朝着黑暗伸出了手 ,抱住了那团不知到底是什么存在的异物,好似主动献祭的猎物,无知无觉地露出脆弱的脖颈。 淡漠平静的小脸上,为第一次接触到的存在微微笑了起来。 那是笑,尽管他不知这便是笑。 他拥住了黑暗。 于是黑暗也回眸看着他。 【滴答——】 那成了最单调,不可追的宁静。 鹿安清于黑暗里睁开眸,漆黑如墨的眼眸仿佛也染上最深沉的暗色,那是任何笔墨都无法描绘的极致。 他如梦中那般伸出手。 于是,他也抓住了那只冰冷彻骨的手。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补上。 感谢在2023-09-08 18:57:42~2023-09-09 19:0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呀呀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蓝桉 56瓶;科璇博士 40瓶;Sender° 30瓶;青青子衿 20瓶;雨霏著 16瓶;正是那年花开时 10瓶;战哥的大宝贝儿、小小莩 2瓶;AB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融合。☆ 鹿安清抓住了公西子羽。 入手的触感无比冰冷, 浑然是死物般。 可鹿安清牢牢地抓着不肯松手,于是那人,那存在, 也就任由他抓着。 ……当真是人? 有那么一瞬,鹿安清的心里, 也有过这样的疑窦。 无论是与不是, 都是公西子羽。 四周有了光,那暗淡的洞穴, 逐渐亮了起来。再是昏暗的光源,都足以让他看清楚对面人的模样。 是人。 但也, 未必是人。 那双猩红的眼睛, 不论到了何处,都会引起鹿安清本能的反应。 他的身体微微紧绷, 下意识要掐住咒令, 只一切还未动起前, 他又强迫自己缓缓放松下来。 “公西子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鹿安清:“这里是何处?” 他突兀问起了一个, 不合时宜的问题。 “源头。” 一模一样的声线, 却是完全不同的怪异。 鹿安清听习惯了这把声音的温柔, 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阴冷怨毒的语气,再是寻常普通的话从“他”口中吐出, 都如同毒液蔓延, 轻易将人吞噬。 ……源头? 此处洞穴, 与甬道截然不同。 鹿安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不管进出甬道多少次, 那些灾祸都不会跟着进入洞穴, 仿佛洞穴有着什么屏障, 能够把灾祸隔绝在外。 “灾祸的源头, 还是灾害的源头?” “人心险恶,安和以为呢?”冰凉的手指挣脱出鹿安清的掌心,却又缓慢爬上他的脸庞,如同摇曳的毒蛇,“哪一种,你更喜欢?” 鹿安清的背后寒意乱窜,这是无法遏制的反应。 用着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说出绝不相同的话,与天差地别的声调,当真还是同一人吗? 公西子羽那张脸骤然贴近了鹿安清,冰凉的吐息打在他的脸上,毫无生机般苍白的脸上,勾起一丝怪异的笑意。 “你怕了?” “我怕了。”鹿安清坦然承认,“我怕,你要是突然发作起来,我就只能与你同归于尽了,官家。” 猩红的眼眸里翻涌着无数诡谲情绪,那张脸猛地阴沉下来,遮上一层阴霾。微微歪头,那一刹扭曲的弧度,险些以为这脑袋就要掉下来。冰凉的手掌贴在鹿安清的脉搏上,耳边是“他”冷冰冰的字句。 “我不是公西子羽。” 鹿安清平静地说道:“你是。” 与此同时,潜伏在意识领域里的精神触须再压制不住,从领域内钻了出来。它们张牙舞爪地在鹿安清的身旁舒展,然后自在地扑向了对面。 经过史馆这段时间的尝试,祝史们逐渐意识到这种别有不同的力量,有些天资聪慧者在头一日就已经小有成效。 数量一上来,就能看得出差异。 擅长攻击的祝史,其精神触须就如同他们的本能般,也异常锋锐,擅长进取。喜好辅助的祝史,则是相反,长于修复,也善保护。 故而,擅长进|攻者,若是恣意使用自己的触须,对于另外的祝史而言,也为一种冒犯。 本该如此。 鹿安清敛眉,却没有拦下那些蠢蠢欲动的精神触须。 已经有过联结的人,很难压抑住本能的渴望。不管鹿安清再怎么压抑,希望结合的欲|望乃是深藏在骨血肉里。 一旦放松戒备…… 它们就会倾巢而出。 彻底覆没它们的意中人。 鹿安清的精神触须还是第一次这般肆无忌惮,以摧枯拉朽之态,袭向了对面人。 “公西子羽”一双血目冰凉地注视着鹿安清。 那些敏锐的精神力还未触及时,就已然感受到了不祥的气息。 是杀气。是血意。是灾祸。 多年锤炼出来的习惯,令触须愈发癫乱,可流淌于深处的甜美味道,又让它们昏头昏脑。 环绕,却又不敢涉足的触须一层又一层地缠绕着人,最终,仍是忍耐不住冲动,有几根率先钻入其中。 不论是鹿安清还是“公西子羽”,都在那一瞬身体微动。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快得惊人。当“公西子羽”站在鹿安清的位置上时,他已然掠过,立在了洞穴与甬道的交接处。 这是一步险棋。 鹿安清或许不该这么做。 触须相连,一旦联结加强,彼此的意识对于双方,那就是畅通无阻,丝毫无法掩饰自己的想法。 他明知道以“公西子羽”的能耐,是能够反过来操控人之意志,更足以说明其中的危险。 咻咻—— 漆黑诡异的甬道内,轻灵的身影穿梭其中,难以瞥见其残影。 而在之后,一道……说不清到底为何物的存在,也悄无声息地攀附其后,有时,更像是潜伏于暗影里,时不时于影子里伸出狭长怪异的触手。 此处的灾祸被鹿安清拔除得差不多,可更多的是察觉到了可怕的气息,在威压掠过之前,就已经本能地逃窜开来,如同的领域内骤然出现了一个绝不可匹敌的怪物,再是蠢笨无脑的物什,都无法控制住逃离的本能。 鹿安清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超过了原本的极限。他能感觉到身体的呻|吟,那是痛苦,却也是畅快。 鹿安清哪怕闭上眼,在这黑暗之处都畅通无阻。他的五感,他的触须,都在掠过之时洞悉了一切。 这是一种奇怪、玄妙的感觉。 仿佛全知,仿佛全能。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中,好似拥有了无所不能的力量。 滋啦—— 身后追逐的怪物悄无声息,却仍在缓慢缩短着距离。 灾祸的气息仿佛就贴在他的后脖颈,正顺着骨脊爬行,冰冷的寒意几近扎入鹿安清的骨血里。 呼——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疾行的身体在瞬间停下,双脚在地面重重划出一道痕迹。 不过一瞬,所有的声音又都停歇了下来。 鹿安清看向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他也不着急惊慌,反倒是捏住眉心,正是那要害处,旋即,凭心而动,他整个人软倒下来。还未摔倒在地上,就已经被一双臂膀捉住。 那人神色古怪地盯着他,藏于幽暗的触手正欲钻入四肢,正在这时,一种怪异的触感在体内荡开,仿佛极致之欢愉,令他的眉头微蹙,如同人一般疑惑。 下一刻,他环着鹿安清摔倒在地,一起晕厥了过去。 … 仍旧是那片雪山。 却已经不是白雪,整座山的雪已经消融,遍地赤红。 开裂的土壤斑驳,仿佛地底涌现出来的火焰燃化了整座雪山,焚灭万物,驱除了生机。 可山还是那座山。 湖,也仍旧是那面湖,只是现下这湖里,却不是冰封之镜,而是粘稠浓黑的黏液,瞧着令人头皮发麻。 不过片刻,鹿安清已然感觉到那种炽热的感觉迫得他出汗。 “官家?” 他唤。 “公西子羽?” 他道。 隐隐约约,从联结之内,鹿安清感觉到了些许回应,只是太过破碎,听不分明。 又过片刻,那声音才逐渐清晰起来。 “鹿安和?” “看来,官家还活着 。” “想死却也没那么容易。”公西子羽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不过……你撞上‘他’了?” 鹿安清:“您觉得呢?” 窥见那双红目时,他总算明白,当初他从明康帝身上感受到的那滔天的惊恐,究竟是为何而来。 明康帝如何能不畏惧公西子羽? 于人而言,的确是彻头彻尾的,怪物。 “安和既知危险,便不该再来。”公西子羽温温柔柔地叹道,“岂非羊入虎口,被‘他’所害?” “虎?说你,”鹿安清扬眉,忽而一笑,“还是说他?” 图景开始震动。 “又或者,根本没有差别。” 一道无声的震荡响起,仿佛有重物撞击,霎时间,整座山都晃动着,连带着那不祥的黑液滚动起来。 鹿安清紧紧抓住胳膊,压住那下意识要逃出来的呻|吟,将之一切的快|感都强行抑下。 在遥远之外,咫尺之间,鹿安清的精神景象正一点点侵入此间,那窄小的囚牢无声无息地膨胀,其中一角,已然镶嵌其中。 正是这无端的融合,令联结的两端,都产生了怪异的触感,无法自控。 第44章 ☆记忆。☆ “太史令!再这般下去, 怕是京都都要出现不少灾祸,难道我们就坐视不管吗?” 史馆内,甚是热闹。 祝史们齐聚此地, 显然是知道了各地灾祸为乱之事。 纵古至今,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局面。 只是太史令迟迟不发命令, 他们也不敢擅自行动。 他们这些人, 虽是自傲,却也知道这份傲慢是不敢洒在太史令的跟前。 太史令坐在上位, 缓缓说道:“而今,收到了多少消息?” 一名史官出列, 欠身说道:“加上今日收到的, 已经是三十二份求援。” 明武狠狠皱眉,听着尤为不妥。 “太史令, 臣斗胆, 请允臣出京。” 明武这话, 惹来多人的赞同。 太史令斜睨了他一眼, 平静地说道:“官家允许你们无需入宫, 不代表尔等可以忘记自己职责。莫忘了, 你们之中,可有不少本该守在宫闱。” “太史令, 遭逢这样劫难, 纵是官家……” “正因为他是官家, 你们,才更需要守在京都。” 太史令这话尤为古怪, 他们根本无法窥探此话的深意, 唯独江臣和太史令靠得近, 隐约觉察到老者这话, 似乎大有内意。 祝史们求不得,只得颓然离开。 明武留下,与江臣一起,并着其他几个地级祝史,不肯立刻离开。 明武:“您为何不许我等出京?纵然我等不可,然史馆内这般多的祝史,为何不能派几个出去?” 太史令抬眸看着明武,淡淡说道:“你以为我不想?明武,你觉得眼下最危险的地方,是哪里?” “自然是饱受威胁之地!” 太史令:“这天底下,就没有比京都更加凶险的地方了。”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你以为,当初史馆出现,为何将总部放在京都?是因为京都为天子脚下?” 江臣出声:“臣愚昧,还请太史令说个明白。您也知道,这些祝史里,许多都是外地人,今日遭难地,便有他们自己的故土。若是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是您强令要求之下,也肯定会有人冒险出京。” 祝史里桀骜不驯者有之,更是不少。 太史令叹息一声,看向身前这几个高级祝史:“京都的危险,比起其他地方更甚。若是各地都有灾祸频发,那也正意味着危机来临,倘若真正爆发,最先沦陷之地,便会是京都。” 明武微愣,忽而喃喃:“灾祸自数百年前出现,我朝史上,也正好迁都过一次,就落在此地……” 太史令赞许地看着明武,颔首:“你猜得不错。多代之前,身负真龙之气的天子决定迁都至此,是为了这个理由。史馆创建之初,将总部立在京都,也是为了相同的里头。” 他并起双指,向下点了点这片土地。 “这里,才是最大的麻烦。” 当—— 骤然狂风起,寒意凛然,枯黄枝丫断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守着皇陵的士兵搓着手,恨不得立刻回去喝一碗姜汤。挨到换班的时候,这跑起来的速度可不慢。 新轮值的士兵踩着泥泞的地面,有些头疼地看着昏暗的天色。 明明是大中午,却比傍晚还黑。 哐当—— 为首的士兵骤然停下,侧耳,片刻后。 “听错了?” 哐当—— 这一下比之前还要明显,绝不会出错。这小队士兵立刻警觉起来,有的还低声唾骂了几句,“哪个龟孙子在这时候来盗东西,真是疯了吧?” 脚步匆匆,立刻追着声源去了。 他们追进皇陵深处,却始终抓不住那该死的盗墓贼。可是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明显。 那有别于土腥味,更带着一点酸臭。 即便是习惯了皇陵的士兵,还是忍不住作呕。他们和皇陵深处的工匠撞上,问起了此此事,工匠都是一脸茫然。 “那你们在这里,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此前先帝去世后,因着暴毙突然,许多身后事都是匆忙补上的。就连这皇陵,原也没有造好,是在宁皇后一力主持下赶工完成。 不过半个月前,士兵巡逻的时候发现有土块崩塌,报告上去后,又调了一队工匠进来处理,这两日都快要完工了。 工匠皱眉:“声音倒是没有,不过最近,总是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是……好像是血味,又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 他说着说着,吸了吸鼻子,眼睛蓦然瞪大。 “对对对,就是现在这个味道。” 士兵和工匠一起转头,看向味道来临之处。 他们的脸色有些发白,那可是先帝的陵墓。 其实最后一道石关还没放下,只待最后的道场结束后,才会再由帝王主持,将一切都落下。 他们还能看到那深处若隐若现的黑暗洞口。 然最令人担忧的是,他们既是出入皇陵,自然也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朝廷所言,明康帝是在睡梦中死去,是突如其来。可他们这些人却清楚,先帝不仅是暴毙,而且死后模样非常奇怪,收敛尸体的官员在万事结束后不知所踪,负责仪式的礼官更是一言不发,许多事情都隐有端倪,无法忽略。 现在,死得这么蹊跷的先帝陵墓又出了变故,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想进去的。 “快,快去禀报!” 皇陵在外,等到官家下令,都不知要多久。镇守这里的统领不得已,在将消息快马加鞭地传送回去时,也亲自带队,前往了皇陵深处。 沿着血气,他们一并深入,直到陵室前,方才发现那味道淡去,可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怪异的气息。 被迫跟着过来的匠人瑟瑟发抖,声音不住打颤:“这怎么……怎么可能呢?皇陵内,不该有这样的味道……” 这可是皇家人,下葬时,自然要保不腐,甭管百多年后如何,总不能在短短几年内就腐败不成人样。 更何况,这是明康帝! 是上任帝王! 能镇守这里,统领也是个胆大的。他冒着触犯的风险,带着人进入了陵室,最终确定,怪异的味道的确是来自于棺木。 到了这一步,他可不敢再乱来,而是带着人倒退了出去,封锁了这里,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送往京都。 京都收到消息,已经是两日后,宁太后把太皇太后安抚下后,这才匆匆去寻了公西子羽。 宁太后在德天殿向来是畅通无阻,公西子羽的人根本不会拦住太后。 “子羽,皇陵之事,是怎么回事?” 公西子羽手中正折着一封信,闻言笑了起来:“母后,您是觉得,是我下的手 ?” “自然不会。”宁太后蹙眉,“但哀家觉得,你该知道。” 公西子羽沉默了片刻,笑了笑:“母后,近来天下四处灾祸丛生,您可知晓?” “略有耳闻。” 近日入宫的几家夫人,明里暗里虽不曾说些什么,可谈笑间轻柔带过的话尾,却是清晰可见。 随着新帝不加掩饰,民间对灾祸存在一事愈发清楚,而各地灾祸无端出现,自然也成了饭后闲谈,若是继续放纵下去,或许会成大祸。 “先帝的身体腐败,或许与此有关。”公西子羽将书信按下,淡笑着说道,“这是人力难为之事,母后且放心,我会命人去处理的。” “……” 宁太后微微蹙眉,立在殿中,不愿坐下,却也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她的眼眸在殿内扫过:“就连祝史也不安排一个?” “我本也是同道中人,自己便可庇护,何必需惹他人麻烦,左不过他们需要龙气时,自行入宫便是。”公西子羽眉眼微弯,笑意淡淡,“不过,母后在找的,不是他们罢?” “鹿安清,还找不到吗?” 公西子羽动作微顿,讶异抬眸:“……母后何时惦记着他了?” “痴儿,这般多年,哀家何尝见你喜欢过什么。”宁太后叹息着说道,“唯一中意的,可不就是这鹿安清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带着几分悠远。 “那日,在德天殿冒着大不讳,拦下宫廷禁卫的人呢,唯独是他。不然,你或许还不能撑到现在,他待你的态度,也有所不同。”太后的声音里,带着别样的意味,“你当知道,若非有他在,你未必能活。” 公西子羽挑眉。 自打他醒来后,鹿安清就很少出现在他的跟前。 那会,他和其他有嫌疑的人一起被关押着,后来公西子羽伤势稍好,登基之后,这才被释放了出来。 虽有公西子羽的优待,可鹿安清也甚少主动进宫。 此间事种种,不曾听他说过。 宁太后:“子羽,史馆那端,于那些事,母后不懂,也不知。然同心同力,同呼同吸,鹿安清若能为你至此,与你共享心脉,你与他的干系如何,我不问,你为何强行让你八弟成为皇太弟,我也不管。 “可你既然登基,百姓天下便不是儿戏。在你八弟能撑起社稷前,万不可轻忽。” 公西子羽眨了眨眼,漆黑冰凉的眼眸里,宛若有淡红暗光。 而后但见他微微轻笑:“母后所言,自该如此。” … 囚牢向来很小。 它只是为了囚禁住一个小小的孩童,自然不需要多大。太大了,反倒是个麻烦,容易引起别人的觉察。 只需要安静的,小小的,融于寂静处。 不叫人发现,在鹿家,居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怪物。纵然鹿家知道,在这世上,合该还有祝史这样的存在,也有着史馆这般神异,可是这样的东西对于世家大族而言,岂非是下品? 他们生来就是大道,鹿安清的出现,反倒成为了怪异。 自然会被弃之如履。 自打那些小姐公子们发现了那里有个小孩后,四散开去,将这个消息传回给自家的母亲,便让鹿家狠狠丢了个脸。 于这样的世家来说,丢脸,反倒成为了最可怕的事情。 在被广为流传之前,便只能将这个流言扼杀在最深处,也让这一切都销声匿迹。 于是,就有一把莫名其妙燃烧起来的火。 炽热的焰火,几乎焚烧了万物。 小小的鹿安清第一次知道,温暖也会带来无比剧痛。 在他即将死去的那一瞬,他听到了尖锐的哀嚎,那是一把太久没听过的声音,他都快要忘记,这到底是谁人。 她嘴上叫着,心里想着的,异常难得,居然都是相同的悲鸣。 “……灭火,灭火!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 母亲的哀嚎一声又一声地在鹿安清的耳边重叠,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实为迟来的悔恨,可到底是,熟悉的声音。 “荒唐。” 冰冷嘶哑的嗓音捕捉住那呆滞在火焰里的小孩。 “区区几句话,便是恩情?就能够让你忽视掉这么多年,被囚的痛苦?”那声音仿佛是地狱幽魂,可怕至极,字句间都涌动着无根的怨毒,“你太心软了,安和。” 小孩眨了眨眼,抬手抹去眼角的水痕。 说不清到底是汗,还是泪。 “我觉得有些热。”小孩道,那声音是长大成人后的鹿安清,“我想去,凉快些的地方。” 不过话语落下,这一瞬,一切都颠倒了。 燃烧的热焰瞬间褪|去,覆盖下来的便是彻骨的冰凉。鹿安清仍然是小孩模样,站在一处寂静的宫宇之外。 他认得出来,这里是皇庭。只是他从来都不曾来过这里,不是德天殿,也不是思庸宫…… “太子殿下……” 从殿内悠悠传来了太史令的声音。 鹿安清敛眉,原来是东宫。 “太史令有何教诲。”一道稍显稚嫩,却清脆的孩童声音响起,温柔地说道,“可是孤有不妥?” “太子殿下自然是无有不妥,殿下之才能,就算没有老臣,也能顺应心意,随手拈来。” “不过?”小太子适时接了一句,笑了起来,“这时候,总该有这个词。” 太史令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殿下越是完美无缺,力量便越发强大。”老者的声音轻柔着,却带着深沉的告诫。 “相生相克,本是这样的道理。相信殿下,也早就有所感觉。” 殿内沉默了许久。 鹿安清说不出殿内的小太子到底年岁几何,但肯定不会超过十三岁。原来太史令这个老头子从以前,说话就很喜欢说一半藏一半,一直都不肯改呀。 他迈开小短腿。 鹿安清没去管自己身后一直缭绕的黑雾,慢吞吞地走进了这个本该存在于记忆里的宫殿。 越过门扉,与那本该有侍卫戒备的殿宇,他看到了一老一小的身影。 也看到了坐于桌后的小太子,与他身上重叠诡谲的黑影。 如同张牙舞爪的触手扭曲着身影,粘稠怪异地蔓延着,仿佛要将一切吞噬。太史令面不改色地跪坐在他的身前,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看到那些可怕的画面,只是慢悠悠地捋着胡子。 “殿下……” 他的声音,仿佛和无形之物重叠在了一起。 “你……” 【■■】 蓦然,小太子的目光越过了太史令,转头看向门外的鹿安清。 年纪尚幼的太子看着已初具长成后的俊美漂亮,一双明亮如玉的眼眸安静地看着殿门外的孩童。 然后,他下了软塌。 鹿安清眨了眨眼,歪头看着他。 这本该是一段记忆,小太子不曾在这里见过他,也不该有这样的举动。 但,正如他是个孩童,安静地伫立在这里,这是过去,却也是现在。 他们的记忆在不断地朝着双方涌去,势不可挡,无法扭转。 正如崩塌的领域图象,不再单纯是山,不再单纯是囚牢。 一切已然混乱,全在鹿安清一念之下,骤然发生的改变。 小太子站在门内,安静地看着门外的孩童,旋即,露出一个淡淡的,好看的微笑。 他伸出手,一把将鹿安清给拽了进来。 脚下的地面骤然悬空,他们一齐栽入幽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1 04:47:11~2023-09-12 23:1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神火村的肥宅 17瓶;寂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断。☆ 他们在结合。 记忆在不可追中互相驳杂, 一会是鹿家的花园,一会是深宫大院。不论是雪水还是焰火,都在焦躁不安地挣扎着。 滔滔江河奔波不休, 顷刻覆盖了触须,连带着坍塌而来的记忆, 将人彻底掩没。 鹿安清十来岁的时候, 鹿家出了一桩大事。 鹿途为了一名女子,与其他权贵子弟互相争执, 盛怒中,他杀了那人。 鹿途是鹿禾的嫡子, 也是整个鹿家的门面, 不可闹出这样的事端。 偏生此事,尚有目击证人, 还是外人, 无法压下处理, 鹿家总归要出这么个罪人来平息事端。 这事, 鹿禾找上了鹿什。 鹿家这一代十几个孩子, 唯独鹿什之子鹿安清, 是最不惹眼,也最是低调的。 既不起眼, 既是低调, 既是为弃子, 能够被鹿什当做前途的踏脚石,也是理所当然。 年少的鹿安清站在书房, 却不看着鹿什, 而是偏头, 看着坐在边上的美妇人。 不知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 良久,便说了声好。 名誉,荣辱,他自是不在意。 只是在出门前,鹿安清平静地说道:“生恩,养恩,既已一并还尽,恕此后,安和便不回来了。” 鹿什皱眉:“你说什么?” 鹿安清不答,跨步出了门。 冰凉的触感缠绕上他的脖颈,好似被人捏住了命脉,公西子羽的嗓音轻柔地响起:“安和为何不杀了他呢?” “杀谁?” 十来岁的少年面不改色,盯着前来抓捕的官兵。 “你在乎的母亲,无视了你的命。你的亲父,将你当做富贵的棋子。以你的能力,难道听不出来吗?”低低的,叹息的声音,“所以,安和的脚,便是为此废的?” 鹿安清任由着官兵把他押走,而后会发生的事情,不必细想都清楚,毕竟那是曾经午夜梦回的种种,已经再是清晰不过。 鹿安清被判处流放,离开了京都。 少年被钳制,带出鹿家时,遭难了的另一家,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哪怕他们清楚真正的凶手是谁,偏生无处可发泄,这般怒火,便是冲着鹿安清倾泻而来。 路途遥远,可以动手的地方,可着实太多,又太多了。 “该说鹿家一手遮天,还是当说太史令的手,伸得太长了呢?”公西子羽叹息了声,抬手抚上鹿安清的头发,“他将这一切都抹去了。” 记忆不断闪烁,他们也在其中不住游走。 时而,鹿安清正在流放途中,时而,他瞥见了太史令。 鹿安清的命数,的确是在遇到太史令后,才发生了改变。 他抹去了流放的痕迹,将鹿安清从狱卒手中带走,让他进入史馆,也让鹿家从此失去了鹿安清的行踪。 在阿语看来,鹿安清是在十来岁那年离开了京都,一人未带,继而十年不曾归。 一切之卷宗,痕迹,彻底湮灭。 “但是,”男人冰冷的手指捉住鹿安清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安和的脚,又是如何伤的?” 记忆来而又去,斑驳破碎。 唯独这一段却是怎么,都不曾显露在前。 鹿安清淡淡笑了:“这很重要?” “安和,是你要与我结合,不看尽每一寸,又如何真正联结?” 有时候,公西子羽的声音听起来温柔黏腻,又在某一刻,乍然变得刻薄寒冷,宛如撕裂的两面,如此不同。 鹿安清却宛如未察,拍开了公西子羽的手。 “你想看,就自己看去,”他淡淡地说道,“这一切,不都尽在你眼前?” … 白彦在喝酒。 闷酒。 他一杯接着一杯往下喝,包间内只有他一人。灌下去的陈酿,却是一点都没把人灌醉,反倒是把无名的火,一点点燃烧起来。 “哈哈哈来,来喝……” “白彦呢……白彦……他不是在这……” 好几个人醉醺醺地撞开了门,其后跟着几个慌乱的下人。此地本来就是权贵子弟惯来的地方,谁都得罪不起。 鹿途怀里搂着个姑娘,手指晃晃悠悠勾着的酒壶要掉不掉,笑嘻嘻地说道:“你说,你都在这,怎么不来找我们……是看不起哥几个?” 他踉跄着摔倒在白彦身旁的坐席上,酒味扑面而来。 鹿途喝得烂醉,其他几个倒还是清醒,搀扶的搀扶,说话的说话。 这个说,“白大哥,你可是好久没来了。” 另一个说,“隔壁正在聚着,白彦,你同我们一起去,兄弟们可想你了。” 白彦慢吞吞地将酒喝完,平静地说道:“不见,将他拖走。” 这个“他”说的是谁,毫无疑问。 鹿途说是醉了,但也没那么严重,闻言爬了起来,拽着白彦的袖子大为光火。 “我说你怎么回事?我到底是哪得罪你了?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态度,究竟怎么回事!” 他抓着白彦的衣服撒泼,其他几人也生怕白彦发火。 鹿途的门第是高,可架不住白彦现在可是手握实权,到底是开罪不得的。 白彦一手挥开了鹿途,手中捏着的酒杯随之碎开。他侧过头看着鹿途,冷冰冰地说道:“既然你问我,那我也正好有一问,当年,陈弟是怎么死的?” “陈弟,陈弟是谁?”鹿途眯着眼,根本想不起来这是哪路货色。 “陈,陈太明?” 鹿途想不起来,他身边跟着的狐朋狗友,倒是想起来这是谁,脸色登时就微微变了。 “陈太明?”听着这个遥远的名字,鹿途的酒醒了一半,扶着桌面摇晃站了起来,“怎么死的,与人斗殴死的……怎么,白大公子不记得?” “当然记得。”白彦硬邦邦地说道,“我更记得,当时判处流放的,是你鹿家门下的子弟,我还记得,轻轻流放之罪,根本无法平息陈家人的怒意,我更记得,当时,是你说,要为陈弟报仇,带着人出了京,断了那人一条腿!” 满室俱静,无人敢言。 谁都看得出来,白彦这是发大火了。 “呵,带着人?” 鹿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喝了口酒水,旋即狠狠摔碎在地上。 “你怎么不说下去呢?白彦?我带着人?”鹿途布满血丝的眼怒视白彦,“这其中,岂不正是有你吗?” 少年率性,认为此乃为友报仇。律法,威严,官兵,全都不管不顾,只觉得洒脱肆意。 直到白彦看清楚那少年的脸。 白彦跨过地上的瓷片,走到鹿途的跟前,抬手为他整理了下衣带,又正了正冠帽。 “他失踪了,你很高兴,对吧?” “谁失踪了?”鹿途瞪大了眼,拼命想知道今日白彦发疯的道理。 有些事情,不是该藏着,为何偏要摆在面上来谈! 白彦不是最明白这个道理,这才多年不曾无话? 这时候发什么疯! “我不知道是谁抹去了这桩案的痕迹,也不知道是谁在后兜底,但这或许和史馆有关。”白彦轻声细语地说道,“可别人会忘记,我不会忘记。安和不是这样的人……那你呢?” 鹿途猛地推开了白彦,厉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彦取出白帕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将东西丢在了地上。 “你可以不知道。”他朝大门走去,其他人不敢拦他,纷纷避开,“等你到了牢里,我也信你这张嘴,还能这么说吗?” 鹿途抓起边上花瓶,朝白彦砸去,那东西摔碎在门口,而白彦连头都没回。 “滚,滚,都他娘给我滚!” 鹿途将搀扶他的人推开,破口大骂,全都赶走了。 还得是官家夜半把他从酒坛里拖出来,送上了马车。 深更半夜,车马在道上,也显得寂寥。 几个鹿家侍从昏昏欲睡,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只盼着早点将人送回去。 “……” “郎君?你说什么?” 马车上似有呓语,管家问了两句,却没回应。 管家奇了怪了,吸了吸鼻子,好像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 他皱眉,忽而一把掀开了车帘,就见软倒在马车上的鹿途还是那模样,睡得稀里糊涂的。 管家稍稍安心,刚要放下,突觉不对。 大郎的手脚,怎么看起来,有点…… “大郎,大郎……” 鹿途醉醺醺地醒来,正欲说话,剧烈的疼痛却突然袭来,让他猛地清醒,想坐起来,却发现怎么都爬不动,“我的手,我的腿,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小厮忙上了马车,想要将人扶起来。 那手一碰,却是空落落的。 小厮定睛一看,他捧起的,却是一只断手。 血液不流,腥味不来,可鹿途的四肢,却是已然斩断,单成了个棍。 “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2 23:18:15~2023-09-13 18:0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正是那年花开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为何不自己来看?”☆ 鹿途在夜半路上遭人暗算, 险些大出血而死,一时间,鹿家几近被医者踏平了门槛, 这才险险保住了鹿途的命。 可是,鹿途这一回, 却是彻底废了。 他的四肢都被人所伤, 齐根而断,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就算将来能够恢复, 那也不过是一条……人棍。 鹿禾自然暴怒,彻查之下, 鹿途和白彦的争吵, 也被翻了出来。 以白家的权势,鹿家自然做不出来将人压来询问的道理, 可是, 此事鹿家报了案, 衙门自然不得不来追查。 一边是鹿家, 一边是白家, 衙门都快愁掉了头发。 不过, 白彦却是配合。 一朝传唤,当真去了衙门。 只是关乎那夜的事情, 白彦在和鹿途争吵离开后, 却是一路回去, 身边都有人跟着,根本不可能在鹿途出事那时, 还分|身去袭击他。 “白统领, 以你的身手, 想要在夜半袭击鹿途, 却也并非没有可能。” 白彦冷冷笑了声:“杀了他倒是脏了我的手,我若是要做,自然要他背负骂名去死,现在死,却是便宜了他。” 衙门之人哭笑连连,只得疯狂暗示:“鹿途现下只是昏迷,还没到这般地步。” “那真是太可惜了。”白彦毫不留情。 鹿家派来的大管家气得脸都要红了,衙门担心他气出个好歹来,连忙暂停。 白彦却是看向鹿家大管家,淡漠地说道:“我亲自来衙门一趟,已经足够见得我的诚意。鹿途出了事,鹿家却只是派了区区一个管家,看来也是不多么重视这个嫡长子,莫要如此惺惺作态了。” 说完这话,白彦转身就走,直到门口,才堪堪被人拦下。 这人本就是白彦的旧部,追上来,是特意将鹿家的内情告知。 “头儿,那鹿途不是普通的受伤,是彻底废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轻声细语地说道,“他的四肢,都被人剁了,手法异常酷烈,好似被什么怪物活生生啃噬掉的……” “什么?” 白彦皱眉。 他只知道鹿途出了事,也知道鹿家四处求医,甚至求到了新皇头上,官家派了几个御医出宫。 却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般严重的伤势,那也怨不得鹿家人这般发疯,连他都攀咬上了。 “正是,还得是宫里来的那几个御医,这才堪堪吊住了他的命,只是这往后……” 一个不人不鬼的存在,醒来之后,怕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这般面容。 白彦微微皱眉,别的且先不说,鹿途遭受的这般事情,着实令人心惊胆战,落在鹿途这个该死之人身上就算了,要是其他人…… 门外,一辆马车缓缓地停下。 这般动静,惹来门前人的侧目。 从马车内,步出一位身穿玄红两色官袍的官员,他平静地朝着他们颔首,朗声说道:“史馆有请白统领。” 白彦神色微动,看着那特殊的官袍。 玄红。史馆。 史馆的人寻上他,这是为何? … “灾祸的气息?” 白彦发誓,在被请来史馆之前,他根本没想到会惹上这样的事。 “你的身上,的确有灾祸气息。” 左晨坐在白彦的对面,认真说道。 鹿途出事,那本与他们没有干系,如果不是史馆追查气息,发现了鹿途的马车存有灾祸的气息,再追寻往上,发现了白彦与鹿途的争吵,继而发现了白彦身上同样有气息残留,也不会因此找上白彦。 白彦为此后怕,鹿途的遭遇他刚刚知晓,要是自己也遭受同等待遇,那他恨不得登时就死了,也不要遭受这样的折磨。 左晨是负责此事的祝史,请白彦前来,也是为了他的安危。 白彦对待史馆,自然不会像在衙门那般软硬不吃,而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连他们在酒楼的争吵,也没有一笔带过。 白彦清楚得很,以史馆的实力,如果找上门来,那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必他们已经心知肚明。就算再怎么遮掩,那也是徒劳。 左晨神色微动,却没有说什么,直到听完白彦的话,这才平静说道:“你们之间的争吵,暂且看不出来什么。一般而言,灾祸不会出现在人群聚集的地方,也甚少会长久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这样的气息……” “为何不会?”白彦忍不住追问。 灾祸,史馆,祝史…… 这些本来距离他们非常遥远。 史馆从来神秘,甚少与普通官员打交道。 直到近来,这才频繁出现在明面上。 正有此时机,白彦想追问些不解的问题,那也是正常。 左晨本不欲和他细说,只是不知想起了什么,到底还是开口:“因为普通人根本撑不住这么多气息残留,一旦遭遇上,多半暴毙而亡。在你,与鹿途身上存在这般多的残余,本就不正常。” 白彦的脸色微白,“那,为何会找上鹿途和我?” 左晨喃喃:“这也是最大的问题,为什么你们两个,都还没死呢?” 白彦身后的小厮忍不住开口:“大人,我家主子可还好好的,莫要这般咒他。” “他要是真的死了,或许还是一桩好事。”左晨毫不客气地说道,“真要落得鹿途那个下场,那才真是……” 一时间,屋内都是寂静。 而后,门外有人来寻左晨,左晨出去说话,身后的小厮低声说道:“主子,方才那人说的话……咱要不要去找个寺庙拜拜?” 白彦叹息一声:“这要真的能求神问佛,也就用不到这些祝史们……如此殊死拼搏。求人不如求己,今夜我就不回家去,在外面寻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左晨重新步进,“既如此,统领今日就留在史馆如何?” … 血气。 空气之中,多了许多不属于他们的血气。 令鹿安清有些厌恶。 多年以来,他拔除灾祸,身上血迹斑斑,早已习以为常。却是从来都不喜欢血,尤其是来自于他人身上。 他已经看过公西子羽年少时的记忆,一直到了十三岁之前,公西子羽正如普通孩童般,从不曾显露出端倪。可他身上若隐若现的神异,从来都是深宫大院内,人人在意之点。 一切的改变,或许从那一夜。 从明康帝撞见那一幕,不该撞见的画面而始。 仿佛顺心而动,四周变得昏暗。 一道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浑噩。 “人,人呢,都滚哪去了?” 是年轻许多的明康帝。 骤然而见,这时候的明康帝,看着着实年轻,还未有后来看似健硕,实则颓然的模样。 他一把撞开了边上的殿门,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地,挣扎了又挣扎,这才慢慢站稳。 “谁,谁在那?” 漆黑幽暗的宫宇里,呜呜透着风。 在明康帝的眼前,隐约站着那么一个人。身形看起来如此熟悉,却莫名让明康帝遍体发寒,瑟瑟发抖。 “子羽?” 他猛然地叫了一声。 那人回头,怕是此生明康帝最深,最重的噩梦。 肆意蔓延的触手爬满了宫宇,小儿宛如长了两张重叠的脸庞,比世间罕见之怪物还要可怖,险些吓疯了明康帝。 若是旁人,他尚不会这么失控,偏偏却长着一张属于公西子羽的脸! “你是故意吓唬他的。” 鹿安清漫步踏入这场记忆,站在明康帝和公西子羽的中间。明康帝惊恐畏惧的脸在这瞬息间凝固,而那怪异的人形却仍然在漆黑中摇曳着无数触手,如同要撕破这身皮囊。 鹿安清定定看了片刻,忽而伸出手去,掐住了那重叠的两张人皮。 “原来是真的。”他淡淡笑了起来,“是自己长的。” “不是自己长的,还能是撕了谁的?”无形的黑雾卷上了鹿安清的脚踝,如同张开大口吞噬的怪物,“先帝吓得如此,安和怎就不怕呢?” “哪一头灾祸不长得比你这般还丑,”鹿安清平静地说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任由着黑雾拨动,眼眸却只看着那片怪异。 “十三岁这一年,对你而言,有什么特殊?” 为何偏生在这时露出异样。 “安和已在此中,为何不自己来看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3 18:03:44~2023-09-15 03:2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正是那年花开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1652721 30瓶;郑清文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吻。☆ 明康帝此生, 最是得意之时,就是手不刃血地登上皇位。 于他而言,成为皇帝不是最自得的, 这本就是必经之事。 最让他在乎的是自己一手玩弄人心的本事。 待成为皇帝后,却有另一件天外之事, 狠狠痛击了明康帝的骄傲。他的父亲在去世前, 将史馆存在的隐秘告诉了他。 人世间的种种权力争夺,突然黯然失色。 就算再怎么争夺, 也不过只有百年。 百年短短一瞬而过,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明康帝眼前铺陈开来的, 是崭新的画卷。他看到的, 想要的,与之前截然不同。 当他登上皇位, 当宁皇后为他产下嫡长子时, 这样的欲念攀登到了极致……皇室中, 竟然诞生了同样拥有神奇之力的子嗣! 在这之前, 从未有过。 鹿安清行走在那些缭乱的欲|望间, 纵然只是记忆, 都不免令人憎恶。 明康帝看待年幼公西子羽的眼神,并非纯然的子嗣, 更像是垂涎的猎物, 倘若能够开膛剖肚, 将其拆解,一一追究原因…… 怕是明康帝也会这么做。 待到公西子羽的岁数越大, 官家的眼神愈发迫不及待, 于是…… “安和以为, 先帝为何要等到自己年老体衰, 寿数将近,这才巴巴追寻所谓献祭之术,不觉得有些太晚了吗?”公西子羽笑眯眯地出现在他的身旁,纵然眼前上演的是小公太子和明康帝其乐融融的戏码,他的声音却仍然那么温和,仿佛任何画面都无法勾动他的情绪,“自是因为他无能为力。” 鹿安清喃喃:“他失败过。” 公西子羽的笑意更浓。 自然是失败的。 在公西子羽一十三岁时,明康帝就迫不及待地为自己的长生做了铺垫,他苦等十三载,就为了熬到一个合适的时候。 终于,在自认为万事俱备之时,仪式开始了。 ……然后,失败了。 公西子羽捂住鹿安清的眼,低低笑了起来。 “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带你去看。”声音到了最后,却是一道怪异的滑音,好似在某一瞬,骤然撕下了温润的表象,露出了稍显怪异的一面,那声音变得冰凉,急促,仿佛是地面钻出来的藤蔓,恨不得牢牢把持住自己的猎物,“然后,安和可会后悔?” 钻进耳朵的声音让人打了个寒颤,下一瞬,黑暗在鹿安清的眼前转变为重复的画卷。 又是同一夜。 宫中宴席,明康帝留太子暂住德天殿,宫中人皆知,也是顺理成章。 夜既深,便也静。 在万般寂静里,暗影消无声息地潜入偏殿。在这小太子留宿的地方里,这些人无声无息地准备了起来。 小太子沉默地躺在床榻中,仿佛是被下了药,不然,又怎么对诸多动静毫无反应? 他安静沉睡着,直到一切都准备就绪时,明康帝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了殿门外。 所谓喝得烂醉,不过是伪装。 今日今夜之事既要发生,明康帝又怎会在其他地方所费心神? 他志得意满地出现在这里,身上穿戴着冕服,那是唯有大事皇帝才会穿戴的服饰。明康帝如此正经,手中更是把持着一柄怪异的权杖。 他缓慢地走入偏殿,于是,殿中也逐渐点燃了烛光,一切从漆黑到明亮,乃是如此极致随意的转变。 明康帝走到床榻边,有些痴迷地注视着昏迷的小太子,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那是压抑到极致的渴望,“快了,这时候,就快到了……” 整个偏殿无比明亮,好像一瞬间如同白昼,地上密密麻麻都是交织的烛光,流淌着猩红的血。 也不知道这么多的血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明康帝无视了倒在地上的那么多人,也不在乎这些人之后会如何,他弯腰握住了小太子的手腕,将权杖倚靠在床榻边,自怀里抽|出了匕首,割开了细腻的皮肤。 血液不断从小太子的手腕流淌而出,汇入到地上的血液阵里。 明康帝狂喜地注视着这一切,发觉地上刻画的复杂线条当真随着血液的融入一点点亮起不祥的红光。 他哈哈大笑,捉着权杖走到了中间,又掏出了一个匣子,自里面捧出一小块猩红的血肉。 那像是刚从谁的身上切割下来般。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时辰,直到水声滴答,吉时已到—— 明康帝仰头吞服下那块血肉。 哪怕这行径已经在遥远的过去,可是注视着这一切,鹿安清还是免不了觉得有些作呕。 明康帝追逐着的这一切,说到底,不过是自寻死路。 太史令的能力并非长生不老。 皇帝一开始的执着就是错的。 然彼时的明康帝并不知道这点,或者说,直到他死去,他都根本不知道这一点。 他服下血肉后,脸上浮现怪异的色彩,好似满脸发绿,捂着喉咙嗬嗬挣扎了起来。 就在此时,鹿安清觉察到了记忆里的怪异。 他慢慢地,慢慢地看向了床榻上,本该昏迷,本该失血过多的小太子。 滴答—— 血液还在不住往下渗透。 滴答—— 溅落在床边的血,几乎汇聚成流。 滴答—— 不祥,猩红,赤裂的颜色。 在不断逝去的生命里,近乎亘古不变的漆黑、盘踞在其身侧的暗影仿佛被什么触动,张牙舞爪地垂落下来,那些曾被太史令注视到的触手穿梭在空气里,毫无痕迹地扫过偏殿内的所有人。 而这些本不该有所感觉,有所反应的人,却猛地哆嗦了一下。 除却那些已经割开自己手腕,奉献出自己血液的人之外,尚在清醒的人不由得注视着周围。 他们到底是暗影。 是明康帝培养出来和史馆对抗的人,纵然他们远远比不上史馆,可多少还是有发现不妥的能力。 “官家……” 有人想要说话,却被另外的人阻止。 他们当然能发现官家的不对劲,也知道现在四周的怪异,可是官家在这之前就吩咐过,决不可中断仪式。 这也意味着绝对,不可打扰到明康帝。 但那滴答声,却是越来越响。 滴答—— 滴答—— 滴答—— 好似原本的涓涓细流,却在突然爆发成了汪洋大海。咆哮的水声在耳边轰鸣,无比的洪流席卷了一切,从那窄小的,被亲父割开的伤口里钻了出来—— 鹿安清骤然瞪大了双眼。 耳边,是“他”阴冷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安和真是聪明。” 亲生父亲。 自古以来,父杀子,子弑父,兄弟阋墙,自相残杀……此番种种,皆为不容。 既然不容,便可容,悖逆虚妄之物滋生。 小太子睁开了眼。 “他”们睁开了眼,越过无数的血腥,齐齐看向鹿安清。 记忆在这瞬间崩塌,连带着那股血味缠绕而去。 鹿安清在画面的最后一瞬,瞥见了太史令的身影。 “太史令及时赶到,阻止了一场祸事的发生。盖因太过惨烈,先帝醒来后,记忆也发生紊乱,只残留惊骇的情绪,并废除了我的太子之位。”公西子羽温柔地在鹿安清的耳边说话,这种一时一变的姿态,令人怀疑他是不是有些分裂,“为了这场失败的仪式,又蛰伏了数年。” “哈,这般,你还觉得我们是一人?” 那声音又变得阴森怨毒,如同地狱恶鬼,万恶之主。 鹿安清拍了拍肩,那只手阴冷无比。 冻得人发寒。 而后,他有缓缓抓住了那只手,转身看他。 “公西子羽,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他问。 无声。 他便自己答。 “结合。” 他的声音平静,淡定,一如既往。 “你踏足我的记忆,我望着你之过往,我的确不如你清楚。但你是什么人,什么东西,也无需你来教我。” 温柔如是,暴虐如斯,不都是冰冷可怖的毒蛇,其本质,又差了哪里去? 鹿安清一把扯住公西子羽的领子,重重地咬住了他的唇。 【作者有话说】 太卡了啊啊啊抱歉 感谢在2023-09-15 03:26:22~2023-09-18 03:5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oshi 20瓶;正是那年花开时 11瓶;2407827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报仇”。☆ 结合。 明武和江臣结合的时候, 是思考过一番,而后才决意如此的。 因为,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明武和江臣两人都不曾娶妻, 这其中自然有祝史的职责太过危险的原因。在日常中同进同出的人都是同僚,以至于到了现在, 让他们结合, 他们也不觉得太过为难。 因为对于彼此,他们并没有秘密。 可是, 结合带来的麻烦,也随着尝试, 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一旦结合, 他们对于彼此就没有任何秘密,就算是以后想要再欺瞒对方, 那也基本不可能。而这尚且不是最严重的事, 而在于…… 江臣头一回体会到, 他的好同僚, 他的好伙伴, 一贯稳重的祝史明武, 其实也是有嫉妒心的。 他们的相处变得有些奇怪。 这种奇怪,让江臣在结合的最后关头有些犹豫。一旦他们真的结合, 这不仅意味着他们更加齐心协力, 也意味着…… 他们或许不会再有比这更为亲密的关系。 这其中的隐蕴, 让江臣又花了几天思考,这才去找了太史令确认此事。 然他在太史令那里, 却是得知, 明武已经早早应允了结合的事, 之前种种纠结, 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这般为难。 这让江臣不免找上了明武。 为了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希望明大哥能够想清楚,这不是一头热的事。 面对江臣的追问,明武却只是淡淡笑了。 “阿臣,”他没有用在外时严肃的口吻,而是亲昵地称呼着他的名,“ 我从未想过娶妻生子。” 江臣微愣:“……为何?” 明武跪坐在桌后,正在擦拭着手中的匕首,白布擦过锋利的刀刃,好似一场无声的爱|抚。 “祝史的危险,你我都清楚。更何况,对于妻子,丈夫自该毫无保留地尊重,体贴。”明武缓缓说道,“但我却是做不到了。” 江臣微顿,在明武的对面跪坐下来,笑着说道:“这不是正好?” 他想,他大概也是。 结合后,在外人看来,明武和江臣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在很久之前就这样默契,哪怕结合了,也不过是让他们在行动上更为紧密快速。 可是在内里,江臣知道,结合在他们之中,到底改变了什么。 他们无时无刻不感知着彼此,清楚对方的情绪,甚至存在于彼此的意识里,熟知所有的过往。 所谓袒露,是彻头彻尾,不带一丝隐瞒,纵然有什么隐瞒的心事,也会为对方所知。 这是一种无比隐秘,又亲密的关系。 江臣在意识到这点时,就知道为何在最开始的时候,鹿安清多次让他确定后,再行联结。 “砰——” 明碌大街上,江臣和明武两人并拳,击退了一只灾祸。 原本街道上的百姓都听从官兵指挥躲去了两边的宅院里,只从偶尔的尖叫声中,隐约能感觉到一点动静。 灾祸无声无息地拔除,江臣落地,盯着街道的尽头皱眉。 正如太史令所说,一旦京城爆发危机,那只会比其他地方更为残酷。短短数日内,京城中已经出现几十次灾祸袭击,祝史们奔 波在各处,疲于应付,根本顾不上隐藏行踪。 自然,史馆的存在,也暴露在世人的眼前。 急报传回皇城时,公西子羽只是平静地压下了那些激动的大臣,让皇城兵马配合史馆的行动掩护民众,那淡然的态度,仿佛这只是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 不过,据太史令说,新帝几次召他入宫,都是为了商议史馆之事,甚至有要收纳人才的意思。 当真是活见鬼了。 江臣踏入史馆那一天起,还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走到台前来。 “江臣。”明武叫了他一声,“莫要走神。” 尽管只是一瞬,可是明武还是感觉到了。 江臣笑了笑:“明大哥,你说,鹿安清不会真的出事吧?” 鹿安清消失,已经真正两个多月了。 这两个多月,京都都开春了。各地发生的事情,也让史馆应接不暇,分不出更多的心力去寻鹿安清的踪迹。 可江臣时常惦记着这事,在找到人之前,他怕是永远都放不下了。 “太史令不担心,鹿安清想必没事。”明武淡淡说道,“论起来,史馆内,也没人能够比得过他。” “知道是知道,可是这也太久了。”江臣叹息了一声,“毕竟这世道,变得可实在是太快。” 说话间,左晨大步朝着他们走来。 “你们可曾见过白统领?” 左晨是个直接的人,说话很是干脆。 白彦是京都的守卫统领,时常和他们一起行动,明武他们自也是认识。 不过史官们记得这人,更多的是因为近来在他们身上发生的稀奇事。 “没有。”江臣摇头,“他不见了?” “只是有些担心。”左晨吐息,“昨天晚上,又死了几个人。” 死人在京都里,算是最为常见的事。每天都会有人生老病死,再是寻常不过。 可左晨这一桩,却是不同寻常。 最开始被袭击的是鹿家的鹿途,四肢俱断,就算活了下来,这辈子也俨然是个废人。 而后,一个又一个出事的名单送来,都是世家子弟。 这些高门大族坐不住了。 他们不敢朝着史馆施压,又齐齐地涌向了新帝。 新帝是个怎样的人物? 说话如春风沐雨,纯是软劲,丝毫压迫不得,寻不出个答案。 但好歹将这件事搬上台面,弄得世家大族们惴惴不安,生怕自己的子弟也遭了殃。 毕竟这些出事的人,要么死状恐怖,要么毁容断手,皆是可怕,但凡遭遇,都恨不得没活过。 如此便可见这般遭遇多么凄惨。 因着现场总是会残留灾祸的气息,所以史馆的人不得不抽|出人手来检查此事,负责的人就是左晨。 左晨追了一段时间,抽丝剥茧,终于发现所有出事的人,都和鹿途白彦来往过。 年少时,他们曾经是狐朋狗友。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渐行渐远,尤其是白彦,几乎和之前这群朋友再没来往过。 这是个重大发现。 为此,左晨重新找上了白彦。 白彦得知这个中的因果后,脸色煞白得很,过了许久,更是长长吐了口气,捂住了脸。 “多谢祝史大人为了此事奔波,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左晨跪坐在白彦的对面,平静地说道,“还请大人回去罢。” 左晨在白彦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一巴掌拍在桌上,凶恶地说道:“白彦,你既知道什么,那就合该说出来,为何一声不吭?你知道,还要死多少人吗!” “那也是我们罪有应得。”白彦轻声道,“祝史大人请回罢。” 左晨再有万般能力,都不可能对一个普通人下手。 他再清楚不过,要撬开一个人的嘴巴是何等艰难。 尤其是白彦这样的人物。 但也为此,左晨不得不盯紧了白彦,不只是因为他身上有更多的线索,也是因为,下一个随时可能出事的人,或许就是白彦。 但白彦的反应,加上白彦,鹿途这群人背道而驰的时间,已经足够左晨派人去查了。 只要能找到那个节点,那事端为何,也就能顺藤摸瓜,彻底拔出。 “左大人这般盯着我,可真叫人担忧,而今京都灾祸四起,不若将注意放在这些事端上如何?” 白彦皱眉,从路边一处宅院走了出来,眉梢都是寒意。 左晨硬邦邦地说道:“祝史各有职责,就无需白统领指教了。” 自打白彦不肯说实话,左晨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说话也异常痛快了起来。 白彦摇了摇头,看向明武江臣:“此次多谢两位及时赶到,除却几位百姓受伤,再无人出事。” 江臣道:“白统领也是辛苦,时候不早,我等该回去。” 明武和江臣并肩离开时,还能听到左晨和白彦两人争执的声音。 江臣轻声说道:“明大哥,鹿途那件事……” 明武朝着江臣摇了摇头,淡淡说道:“这岂非好事?” 江臣微愣,笑了起来。 “自然,对他那样的人,这般赖活着,的确是最大的惩处。” … 鹿家。 鹿禾铁青着脸坐在房内,他的夫人眼角带着泪痕坐在他的身旁,耳边皆是长子痛苦哀嚎的声音。 太医正在给他重新换药。 可是每到换药的时候,就是他最痛苦之时,还没长好的皮肉要撕下来重新更换,原本就痛苦不已的伤势越发疼痛,这让鹿途本就不好的脾气越发暴烈。有时脾气上来,连父母也都辱骂上了。 鹿禾和大夫人知道他痛苦,有时也忍了。 可是鹿途如此,有些事情,就不得不摆在明面上来说。 鹿途没有其他兄弟,嫡出的只有一个姐妹。余下的,全都是庶出的。 大夫人已经不能再生育,如今鹿途如此,势必要从余下的庶子或者兄弟膝下再养一个过来。不然,就得等鹿禾百年后,将家主的位置交给其他人。 鹿禾必然是不肯的。 “夫君,你一定要在鹿途刚出事的时候说这些?现在连动手的人是谁都找不到……” “你还想找人?”鹿禾忍着脾气,“你难道没听那些人说吗?出事的人,唯独鹿途活了下来,这已经是万幸,你还想去找?你告诉我怎么去找?” 鹿途身上带着那么多灾祸之气,能活下来,已经殊为不易。 “可是那白彦呢!” 大夫人抬头,厉声说道:“为何那白彦,却没出事。我儿偏偏要遭受这样的苦难,出事那天,白彦和他在一起,难道不是那白彦作祟!” 鹿禾强压着脾气:“夫人,没有‘人’,你明白吗?找不到‘人’,因为鹿途遇到的,根本就不是人!” “父亲,父亲,肯定是那该死的鹿安清,啊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他……父亲,你给我报仇……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鹿途在屋内惨叫连连,撕心裂肺地哀嚎着,大夫人甫一听到鹿途这话,立刻起身大步朝着屋内走去。 鹿禾紧皱着眉,也匆匆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儿,你刚说什么?鹿安清?这事怎么和他扯上了联系?” 鹿途已经没了手脚,躺在床上就像是个怪异的侏儒。刚太医上完药,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血气,连带着鹿途在恐惧变得丑陋的面孔,都让人心生反感。 鹿途原本就脾气不好,但他毕竟是鹿家这一代的嫡出子弟,伺候好了他自然前途光明。 可是一朝出事,落成这个德行。 许多下人的心就开始活络了起来,不过在夫人和老爷尚且在意的时候,这般心思却是不敢随意流露,只在心里使劲。 “母亲,定是那鹿安清,一定是他!北名死了,陆河也死了,赵三卜那家伙也死了哈哈哈哈哈哈,都死了,偏偏都死了,为什么,为什么白彦还活着……他以为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当初的事,他明明也参与了!” 鹿禾心一沉,第一次越过了夫人,走到了鹿途的床边。 “鹿途,你刚才说的是何意?”他的声音微冷,“你和白彦那些人,都曾做过什么?” 鹿禾再是敏锐不过,一下便觉出其中的怪异。 鹿途没听出来鹿禾话里的警惕,反倒因为父亲的靠近激动起来,这让他的伤口撞到了床沿,疼得他哆嗦起来,脸庞更加扭曲。 “父亲,为我报仇,一定是鹿安清动的手!” “那原因呢!”鹿禾厉声,“倘若鹿安清真的要杀了你们,以他的脾气,总该有个原因。” 鹿途被鹿禾这话吼得怔住,过了一会,他的眼神变得朦胧了起来。 是为什么来着…… 他的记忆开始模糊,仿佛转瞬回到了十一年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8 03:55:42~2023-09-20 15:1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 128瓶;舞冻山河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令人发指!昏君!☆ 鹿途年幼时, 在鹿家就是个小霸王。他的身份,他的性格,注定了没有人敢违背他说的话, 既然从小就获得他人的瞩目,自然更加养成他这般天上有地下无的脾气。 只要他想要的东西, 定要得到。 可是, 在他年少时发生的一事,似乎挑战了鹿途的地位。 那起源于一次大火。 鹿家的大火不知从何而来, 烧掉了鹿途等人惯常爱去的一个小花园,那个花园虽然很是偏僻, 可是因为安静没有人打扰, 成为了鹿家子弟常常爱去玩耍的地方。 那里出了变故,鹿途自然要去看热闹。 但是, 在那闹哄哄的火场, 鹿途却没得到旁人的关注, 盖因所有人都忙于救火, 更是因为……从火宅中, 救出来一个小孩。 那孩子的年纪很小, 也很白,仿佛长年累月生活在没有阳光的地方, 看着异常孱弱。 他躺在安娘的怀里, 好似随时都可能死去。 往常看到他, 总是会笑眯眯和他打招呼的婶婶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满心满眼在盯着的都是那个孩子。 ……他, 看起来有点奇怪。 年少的鹿途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不过一个照面, 就天然不喜他。 那个孩子叫鹿安清。 在床上养了一段时间后, 鹿途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会被养在小院后的原因,据说他是得了一种病,不适合在外行走。 所以族内的人也很少见过他,只是不知为何那天他竟在花园内,出事时,如果不是婶婶跑去找他,怕不是要烧死在那里。 为此,安娘也躺了好些天。 鹿途不喜欢鹿安清。 这种不喜,是悄然滋长的。 不只是因为第一次照面,在那熊熊烈火之下,所有人都在关注他,更是因为,鹿途感觉到了爹娘对鹿安清温和表象下的厌恶。 那是一种莫名的感觉。 如果鹿途去问,肯定会得到否定答案。 然他对此很是敏锐。 父母不喜他,鹿途更加讨厌他,那鹿安清在族内的生活可想而知。 其待遇之差,常人不敢闻。 可要是鹿途来说,他自然觉得没什么。 不过是一个庶出叔叔的孩子,论起身份,在整个鹿家,根本没有人在意。在这样的世家大族里,出身名分何其重要,只要是个庶出的,这辈子都打上了卑劣的标签,如何都上不了台面。 只要那些小打小闹不弄出事情来,长辈从来不会管。 但,鹿安清从来都不在乎。 他那张脸,从来都是漠然。不管是挨打,还是被骂,都是那一张苍白的脸,没有任何动容。就好像……那张面皮之下,藏着的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个……怪物! 他越是没有反应,鹿途就越是变本加厉。 只是这样的折腾,延续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就被鹿禾强行中止了。他们这一辈的人都被丢去读书,就连是庶出子弟也是如此。 在书院里,鹿途认识了更多的狐朋狗友,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就忘记了鹿安清这么个人。直到他再一次想起来时,大抵是在半年后。 白彦和鹿安清走在一起。 白彦那时,父亲还不到高官之位,可是这些子弟的长辈,早已经耳提面命,不可得罪白家。毕竟,还“没”走到,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鹿途心生不满,又开始盯上了鹿安清。 尽管他后来知道,并非鹿安清主动与白彦结交,而是白彦莫名其妙盯上了鹿安清,想与他这样的人交个朋友。 哼,不过是个卑劣的庶出,怎有脸面与那样的人结交? 鹿途并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妥,他只是在帮助鹿安清认清楚自己的地位,有些时候,出身就是一辈子的,并不是想改变,就能够轻易改变的。 ……后来,后来出了什么事? 鹿途也记不清了,毕竟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漫长的十来年,他只记得,他好像在一次醉酒后……杀了一个人。 不过是酒后发了脾气,和往常那么多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力气大了点,谁知道那家伙就这么不中用…… 清醒后的鹿途逃回了家,哭嚎着和父亲求情。鹿禾虽然暴跳如雷,可总不能真的送鹿途去牢狱。 在种种因果之下,鹿安清成了那个顶罪的人。 鹿途说不清楚那一瞬间心里的感觉,那仿佛是……莫名的狂喜。 他看着父亲,发觉了鹿禾沉重表情下的如释重负,是了……父亲本也该是这样,毕竟鹿途对鹿安清莫名其妙的警惕,全都来自于鹿禾! 鹿途总算放下心来,兴高采烈地去府门看戏。 他知道,鹿安清总会答应。 他必须答应。 可是,当他在府门前,仍就只能看到鹿安清那张淡然苍白的脸时,一股莫名其妙的火焰燃烧了起来,那几乎要将鹿途整个人烧成灰烬,让他整个挠心挠肺,恨不得将鹿安清的脸皮狠狠扒下来! 凭什么! 到底是凭什么,那张脸,总是如此的淡漠。 不过是,不过是区区一个卑贱之子! 鹿途嗬嗬喘息,血沫从嘴边溢出,怒目圆睁地瞪着床帐。他已经听不到大夫人在耳边惊恐的呼唤,只感觉到相同的怒火从心里蔓延了出来,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烧毁。 他的笑声越发大,也越发癫狂。 “……啊哈哈哈哈……他不是总爱板着个脸,总是面无表情吗?区区流放,想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是不是觉得等时间过去了,他又能重来?”鹿途的笑声越发怪异,好似喉咙潜藏着怪物,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我召了好些人,白彦,赵十三,还有,还有……我带着他们悄悄出了城,说是要给惨死的朋友报仇,然后……” 大夫人抓着床沿,力气之大,将指甲都掰断了。齐根断裂的指甲渗着血,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只是有些天旋地转,好像随时都可能晕倒。 大夫人喃喃地说道:“……是你,是你打断了鹿安清的腿?” “不,不只是我!”原本有些恍神的鹿途猛地抬起头,厉声说道,“明明,除了我之外,还有他们……嘻嘻……还有很多,很多人,白彦……白彦也动手了……嘻嘻,母亲,你真该看看白彦那个时候的脸,多么惊恐……” 大夫人摇晃着身,差点摔倒在地。 还得是鹿禾扶了一把,才没真的出事。 鹿禾刚才的表情已然彻底收敛,只余下平静。他淡淡地说道:“所以,他们全都死了。” 只剩下鹿途。 “可是白彦呢,白彦为什么没有死?”鹿途的身体扭动起来,他已经没有了手脚,动作的时候,就像是一条蠕动的爬虫,“为什么……为什么……直到那个时候,他那张该死的脸……” 大夫人看着鹿途癫狂的表情,声音变得有些麻木,“鹿安清的事,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穿回来。” 她缓缓地看向鹿禾。 片刻后,她颔首。 “你也知道。” 鹿禾下意识想避开大夫人的视线,但又顿了顿,冷静地说道:“这些不过是小事,也没闹出来人命。” “是你压下来的消息。”大夫人道,“所以,你知道你的儿子带着人出城去杀鹿安清,却丝毫不阻止,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将这件事压下来?” “什么叫杀人呢?”鹿禾的脸冷下来,“鹿安清这不是没出事?夫人,莫要忘了,鹿安清是为何流放的!” 他是顶替鹿途的罪名,在鹿家的运作下被流放的。 怎么大夫人能接受前者,却又突然良心发现,接受不了后者呢? 大夫人喃喃地说道:“我原以为他只是醉酒失态,我以为他只是做错了事情,他知道错了,他跪在我面前哭嚎,说自己罪大恶极……”她的视线缓缓地落在床上的鹿途,好似一瞬间,眼底变得更加悲哀,“可原来,一叶障目的人,是我啊……” 她松开抓着鹿禾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那件事的结果是什么?” 大夫人脸上的悲痛全然褪|去,秀美的面容毫无表情,冷冰冰地看着鹿禾。 鹿禾微微皱眉,好像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再想起来,也花费了好长的功夫,这才想起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当时路上,被流放的人不只是他一个。鹿途他们原是找错了人,是鹿安清突然冲出来,护住了那人,而后被断了腿。”鹿禾道,“后来,白彦阻止了他们,将人都带走。不过,路上的狱卒应当是收了陈家的钱故意使坏,人刚到徐州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 他的声音平静,淡定。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遇上的太史令,又是什么时候被带走。总之,在我压下消息后,不到两个月,鹿安清犯事的记录就彻底消失了,仿佛这件事不存在过,也不曾有过流放的记录。我曾派人去查,却只得到了史馆的警告,这才收手了。” 尽管世家权贵都甚少和史馆接触,可不代表史馆内没有他们的人,虽少,但也能用。 鹿禾花了点功夫,得知鹿安清成为了史馆的史官,心中不满的同时,却也深感此事颇有可为,便也没再追查,直到…… 那些事端后,间隔十年,鹿安清重回京都。 “和当年有关的人,全都死了?”大夫人捂着头,“除了白彦?” 鹿禾颔首:“除了白彦和鹿途,全都出事了。” 当然,也有的没死。 只不过,他们和鹿途一样,都恨不得自己死了。 “那为何白彦无事?” 鹿禾眼里一闪而过怪异的神采。 这当真是个好问题。 为何偏偏这白彦,就是平安无事呢? … “白彦……” 淡淡的回声,在寂寥的领域。 鹿安清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那些黏腻,怪异的触手在身上乱爬,那并不太舒服,湿冷的触感只会让人冷不丁打个寒颤,寒意缓慢地渗透,仿佛要沉浸到骨髓里去。 “是你要问,又懒得看。”鹿安清淡淡地说道,“可我回答,你又不高兴。” 于是,那些触手就不得不安稳地蛰伏下来。 鹿安清摩|挲着那些诡谲黏糊的触手,它们如同一块巨大的毯子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任何一处裸露的皮肤。 它们最喜欢的地方,居然是鹿安清那条废腿。 也不知道那地方到底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它们总爱聚集在那里,大量的触手纠缠着,好似要将那本就不堪入目的地方折腾得更是肿胀。 斑驳不平的皮肤被一点点舔舐过去,毫无感觉的脚踝被卷起来,又被慢慢地摩|挲着,尽管再无反应,可有时候看着那处的怪异,总让鹿安清有一种后知后觉的羞耻。 就算没有感觉,也不意味着那种淫|邪的把玩……是被允许的。 只是耳边总会有黏糊糊的声音,或是扭动,或是威胁,有时候,鹿安清也会觉得,怨不得在公西子羽看来,“公西子羽”和“他”是两个人,丝毫不肯承认彼此的存在。 那的确是旗帜鲜明,各有不同。 只是对于鹿安清而言,不管是哪一面,归根究底,其本质都是相同的。 在这世间,没有人比鹿安清还有资格说这话了。 “白彦,曾经算是我的朋友。” 鹿安清淡淡地说道。 年少时,鹿安清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性格。他对外界的反应甚少,总是苍白着一张脸,漠然的模样,叫性情张扬的同族子弟暴怒。 他们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说辞。 “我是为了你好,你知不知道,你总是这般模样,将来怎可能出人头地?” 【真是发了疯,这该死的鹿安清是怎么回事?这么打他都不变脸,鹿途看了,可要不高兴。】 “好生听话,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这人怕不是脸出了什么毛病,不然怎会如此?】 口是心非,听着是个好词。 只不过,环绕在鹿安清身旁的,多是恶意。父母的畏惧,族内的憎恶,同年龄子弟的排斥,让鹿安清越发封闭。 既然从不曾有人教导,他便也什么都不知道。 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在书院里遇到了白彦,从那时起,才算是过了一段好日子。 鹿安清从前不知道什么叫做坏,也是到了这时候,才逐渐学到了,什么是好。 尽管只有微弱少许,但也的确是进步了。 ……直到,父母跪求他,为鹿途顶罪。 其实那对鹿安清,本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既是母亲要求,那算是偿还之前的恩情。 黏腻的触须擦过鹿安清的脚趾,乖戾地扭动了起来。 “我没想到他会和鹿途一起过来。”鹿安清平静地说道,“出事时,他认出了我,阻止了那些人,但少年义气不过一时,冷静下来便知道闹了事,便也一起逃走了。我伤势颇重,加之狱卒刻薄,还没到流放地,就差点死了,是太史令救了我。” 太史令对于鹿安清而言,不只是长官,也是恩人,更是难得的师长。 从未有人教导过鹿安清的东西,是太史令一点一点教会的他,让他知道何为喜欢,何为厌恶,何事该拒绝,何事该答应。 他就像是在扶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耐心地,细心地带着鹿安清,从无到有,从树苗到苍天大树。 “我在外十年,有两三年的时间,其实一直跟在太史令的身旁。” 一日,鹿安清坐在树下,望着外面飞过的鸟雀,忽而落下泪来。 他摸着眼角的泪,奇怪地看着太史令。 太史令乐呵呵地回看着他。 “怎么啦?” 太史令柔和地问。 “这些水,是为何而来?”他道。 他见过这些水,在母亲的眼角,那是眼泪。 可何为眼泪? “安和是想到了什么,才会落泪?” 鹿安清继续抬头看着太阳,轻声说道:“我望烈日,被它刺伤了眼。忽而想起了母亲临别时的模样,又闪过白彦与鹿途一起出现时的画面,心口突然好像塞进了麻团,被紧紧束缚了起来……”而这泪水,也不知为何,就莫名掉了下来。 太史令走到鹿安清的跟前,大手抚摸着鹿安清的头发,淡笑着说道:“你先前不是问我,何为心痛吗?” 他的手指点在鹿安清的心口,轻声道。 “这便是心痛。” “可我为何会心痛?”鹿安清困惑,“母亲和白彦,只是做了他们该做的事。” 不论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朋友,从他们的立场来说,好像是顺理成章。 “痴儿,你不该这么看。”太史令摇了摇头,“他们的作为伤害到了你,不管多么合理的行为,该心痛的时候,还是会心痛的。” 原来伤害,就会让人心痛。 而心痛,就会让人落泪。 鹿安清花了三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学会了这些,直到有一天,带着他四处走的太史令说,他要回京都去了。 鹿安清有些怔愣,过了好一会,朝着太史令走去。 “那我,也要一起回去?” 太史令笑呵呵地摇头:“稚鸟长大,总是要自己离巢,哪里能一直跟在长辈的身旁,那样永远都无法长成?” 他温和地摸着鹿安清的头发。 其实鹿安清一直都喜欢被人这样轻轻抚弄着脑袋,是的,他学会了喜欢。 鹿安清:“那我要去哪?”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太史令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想回去报复他们,也成吗?”鹿安清颇为认真地说道。 太史令朗声大笑:“自然是可以,为何不行?” 鹿安清又认真思考了一会,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瘸腿,“我想四处走一走。” “那就去。”太史令笑眯眯,“不过,若是有朝一日,我让你回京都,你可一定要来。” 鹿安清郑重地答应了。 他知道太史令救他是有原因,知道太史令待他好,也是有目的。 可这也是他感受过的,从未有过的好。 因为这份好,所以他逐渐意识到从前的诸多情绪。什么是高兴,什么是愤怒,什么是悲伤,什么是痛苦。 被母亲恳求时,很痛苦。 见到白彦和鹿途一起出现时,很愤怒。 之所以痛苦,之所以愤怒,是因为曾有所求,曾有期待。 “而今无所求,无所期待,便也无所谓了。”鹿安清平静地说道,“我不恨他们,只是不想与他们再见。” “这个‘他们’,可不囊括鹿途那些人罢?”黏糊糊的水声在鹿安清的耳边晃荡,“安和,你可好生大肚……”便有触手若有所指地压了压鹿安清的小|腹。 鹿安清的脸色微白,不管原本想说什么,都已经完全忘记,他忍不住说道:“……你,你还要……吗,都已经……”现如今,他都不知过去多少日夜,甚至对时间都失却了敏锐,仿佛已经被困在黑暗的樊笼里,再不知外界岁月。不管公西子羽到底是什么,但最起码,的确不像是“人”,倘若是普普通通的人,又怎可能不眠不休…… 亦或者当真在这意识里,时间一瞬如一日? “唯有安和这般大的肚量……”公西子羽两条胳膊拢住了鹿安清,声音里带着几分蛊惑,“既如此,再多吃一些也没什么干系……” 黑暗中,隐有两道重叠的笑声。 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在说话。 毕竟……是鹿安清一再说,不管哪一个都是“他”。 “毕竟,是安和欲要结合,如今,就只差那么一点……” ……纵是他主动要求的结合,可谁能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索求无度! 这都多少次了! 令人发指!昏君! 【作者有话说】 ……完全没想过会锁,奇怪。 * 感谢在2023-09-20 15:11:21~2023-09-20 23:5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y 10瓶;小七、xu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灾祸到底是什么?☆ 这日朝会上的气氛很是凝重, 不论是几个王室宗亲,还是文臣武将,皆面色沉重, 好似天塌了一般。 自然,有些时候, 也的确如同天坍了般严重。 灾祸第一次汇聚成潮。 当守城的士兵第一次看着袭击的灾祸, 那叫一个惊恐。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 终其一生都不曾见过这样稀奇古怪的怪物,甫一见到, 就失去了战斗力。 若非史馆的祝史们及时赶到, 不知要死伤多少人。 然对于祝史而言,想要拔除这些灾祸, 也殊为不易。 毕竟这一回出现的次数是如此之多, 且从未有过普通百姓也能看到灾祸的先例。 史馆最开始收到消息, 险些以为袭击的都是地级灾祸——那时他们都认定, 普通的灾祸无法被百姓看到——差点以为要亡国。 有这样的猜测, 也不为过。 若这一波袭击的灾祸全部都是地级, 那就是史馆的人全部死在城墙前,那也是无法护住城池的。 待到天明时, 和他们怪异出现一般, 这些灾祸消失也非常快速。 若非在日光下, 还能看到城墙破损的痕迹,都叫人以为是在做梦。 可那自然不是梦。 早朝都为此推延了不少时辰, 等大臣们赶来时, 已经是天光大亮。 唐相国说话都有些虚弱, 可声音很是坚定:“官家, 今日之灾祸,已经到了亡国灭种之灾,难道史馆不该为此,说个分明吗?” 太史令自然也是在的。 往日这样的朝会,他甚少出席,今日出现在这里,无疑象征着某种可怕的猜想。 可他不言不语,也没人真的指名道姓。 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得罪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祝史,要是真的出了什么变故,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可都还等着他们来救。 若是在这之前,这些世家大族,王公大臣还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可是这样的傲气,也在今日的潮涌里被碾碎得彻底。 那几乎能和城墙比拟的怪物丑陋强大,人力怎能与其抵抗? 而那些踏空与其作战的祝史,又更像是传说里的神仙,而非普通凡人。 只是战后,这些神仙们落地,便也成为伤痕累累的凡人,数十等候的史官在这时一拥而上,将那些状态不好的祝史们带回史馆。 这一来一回间,他们甚至没和城防兵马有过任何交流,那速战速决的姿态,赫然不知做了多少次,已经熟练于心。 “唐相国,这般灾祸,乃是天下大事,又非人力所能为,纵然追问史馆,难道就能根除这场祸患吗?”白尚书出列,摇头说道,“大家都是同朝为官,唐相国这般咄咄逼人,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过分?难道温和,就能给百姓,给天下一个交代吗?”唐相国厉声说道,“而今这般严重之灾祸,史馆方才是维护此事的人,难道我不问史馆,还要问你吗?白尚书!” 底下吵吵,坐上的新帝,却是散漫。 他的手中把玩着一串物什,隔得远,也看不清楚。只是看着新帝反反复复地摩|挲着那物,好似什么珍贵的物件,那凝神的模样,根本没去管底下的争吵。 “官家!今日是侥幸,没出什么乱子,可若是不幸呢?”又有大臣高呼,“史馆纵然神秘,可在这件事上,也总该有个解释!” 那撕心裂肺的声音道出,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险些要血溅当场。 公西子羽这才懒洋洋地抬头,“太史令,既然他们都要个说法,那你就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恕臣有罪,此事,老臣也无法解释。” 唐相国脸色微变,怒声道:“难道太史令还想推诿不成?不论谁人,都清楚唯独史馆,才是拔除灾祸的熟手,倘若连你都不知内情,那岂非要天下大乱!” 太史令老神在在,情绪不为外物所动。 “唐相国有所不知,自有灾祸以来,我朝便定都在这,自然是有缘由。只要是天子,身上都有与生俱来的真龙之气,而携带真龙之气的天子只要坐在帝位上一日,就可镇压五湖四海的灾祸,不至于惹出大乱。” 太史令的声音苍老年迈,不多么威严。只他开口,所有吵闹都安静下来,不由得细听起这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 “先前京都出事,那几起灾祸,自然有人乱动手脚的缘故,但也有先帝年迈衰老,真龙之气不足,无法镇压灾祸的缘由。” 太史令说到这里时,便有几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座上新帝。 倘若灾祸暴|乱,是因为皇帝无法坐镇,那新帝…… “然,老臣在官家身上,却只观到澎湃的真龙之气。而寻常的祝史在官家的身旁,拔除灾祸时的反噬也会加快愈合……光是这两处,就足以说明,官家并未有问题。”太史令不管那些人的脸色,继续慢悠悠地说下去,“可既然官家无碍,那这些灾祸到底为何如此前赴后继,又出现得如此诡异……这个中缘由,老臣的确是猜不透。” 话到这里,有些朝臣的脸色已是如丧考妣。 唐相国怔愣了片刻,紧追着问道:“并非只是京都出了事,而是五湖四海,都遭遇了袭击? 太史令颔首:“相国很是敏锐,的确如此。只是,纵然四处都遭了袭击,事情越发严重起来,然,老臣也无法将手底下这些祝史派出京都。” 浑浊苍老的眼睛,一点点望向座上新帝。 “因为,倘若真的出事,那京都,会是最严重的地方。” ……迁都,迁都…… 这个词语在朝臣的心中盘旋,有那聪慧的,早已经从太史令的话语中,解析出了自己想知道的全部事情。 可越是知道,就越好好像面临了什么可怕的祸患。 这可真是大祸临头。 朝堂寂静,一时间无人说话。 公西子羽好似终于玩厌了手里的器物,随手将之缠在了手腕上,那一抹鲜红掩盖在了衣裳之下。 “太史令,若是这样的潮涌再出现几次,以现在的祝史人数,能够抵御几次?” “至多不过三次。”太史令缓缓说道,“若是每日如此,那便是这个数。若是间或来之,或许还有可为。” 一时间,好似莫名其妙,就被人宣判了末路与死亡。 公西子羽眨了眨眼,嘴角似还蕴含着一丝微笑:“那看来,这批祝史,还有长进。” “官家!这可是亡国灭种的大事,您怎可,怎可这般儿戏?”唐相国捶胸顿足,险些要气晕过去。 今日朝会的大事,在官家的口中,竟然还比不上史馆那轻飘飘的训练吗? 公西子羽甚至有心思去问上几句,却仍不为今日之事早做准备。 “那相国想要何种准备?”公西子羽漫不经心地笑起来,眉眼微弯,笑得煞是好看,“你能上战场吗?你能去和灾祸厮杀吗?你有能力吗?” 唐相国语塞,一时间说不出话。 “你不能。尔等都不能。你们现在在这件事上的作用,甚至比不得史馆里最是普通的一个祝史。在朝堂上大放厥词,侃侃而谈,又有什么用呢?”公西子羽仍是笑着,只是那温润的笑意,更如同爬行的毒蛇,正盘旋在高处,吐着蛇信幽幽地盯着猎物,“用不着的时候,端着世家大族的脸面折不了腰,摊上事了,一个两个怕死得很。如此做派,倒是有些好笑。” 鹿禾原本站在队列中,不知为何,浑身一寒。 好似被什么可怕的怪物盯上。 他下意识抬头,就见新帝朝着他笑了笑。 鹿禾微愣,待下了朝,摇摇晃晃往外走时,才惊觉已经浑身是汗。 … 滴答—— 有人在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滴答—— 又像是兴奋时的吟唱。 待鹿安清挣扎着醒来时,他正躺在黑暗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应该说,他甚至连上下左右,都有些难以区分。 这本该令人害怕。 但鹿安清只是眨了眨眼,抬手往自己眼前一抓。 朦朦胧胧,好似抽丝剥茧一般,大片大片的黑暗就被他的手指带走。 那不过是细细密密的触手交织在一处,就好似遮盖下来的黑布,那看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东西,鹿安清见了,只是歪了歪头。 “这里在你看来,是什么样子?” 他突兀出声。 在这一处……洞穴里。 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安和觉得呢?” 难以形容这声音到底从何而来,似近似远。 “我觉得?”鹿安清挑眉,“我觉得,这就是个空荡荡的洞穴。” 他站起身,发现自己的衣服还完整地留在身上,就连原本有的裂痕都消失了,一切完整如初到好像是…… 谁又弄了件新衣服进来。 “不过在你的眼中,怕是不一样。”鹿安清随口说道,“劳烦官家,打算何时将我弄出去?” “安和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鹿安清沉思了片刻,异常严肃地问道:“再不出去,他们怕不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呵呵。”公西子羽低低笑了起来,“你若是只担心这个问题,那天长地久留在此处,也未必不好。” 话到了最后,又骤然阴冷了下来。 鹿安清早就习惯了这跳跃的变化,淡定地说道:“当然,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公西子羽很好说话。 至少不论哪个,“都”是如此。 “既已结合,那坦诚相见,是应有之礼。”鹿安清淡然地说道,“你看完了我的过往,可于你身上,却还有一桩事,让人不明。” “何以见得?” “公西子羽,灾祸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0 23:58:00~2023-09-26 02:2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神001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nF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nF 20瓶;药理学好难啊 10瓶;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不该生。☆ 灾祸, 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上千百次,好像都没什么合理的解答。只知道,它们有朝一日, 突然出现的。而人们,也是在无数次的锤炼里, 一点点试探出了, 到底如何对付他们的办法。 直到神教,直到史馆, 才开始形成了较为正经的训练。 可说到底,这些做派都是随波逐流。 如果不是世事走到了这个地步, 祝史也未必会进步这么快。 也可以说是, 不得不如此。 京都的城墙因为灾祸的袭击有些坑坑洼洼,趁着白日, 城防士兵正在修缮, 不多时, 也有百姓加入了其中。夜半发生的事, 让许多人感到惊恐, 也不是没人想着逃离这里, 可是,在城墙之外, 不知何时已经驻守了士兵。 他们看似庇护着城池, 但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不过, 很快,在出事那天下午, 数十史官在新帝的默许下, 在皇城张贴皇榜, 又有人在榜下专门讲解关于灾祸和祝史的存在。 许多人本以为这是天方夜谭,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也容不得他们不信。有更多的人,开始打起主意,想让自己或者亲人拜在史馆的门下。 一时间,纵然这是京都,也不可避免显得乱糟糟。 不过外有士兵,内有史官,再加上日夜不停都有士兵在城内巡逻,秩序也不算乱。 直到三天后,又一次灾祸袭击出现。 这一次,仍是夜半袭击,有了上次的教训,守城的非常谨慎,根本不敢掉以轻心,得以在灾祸出现的时候立刻就有所发现。 毕竟每个城门,都有擅长观察的祝史跟随。 这种本就不属于普通人的战役,若是凭借着士兵的血肉之躯去抵挡,那不过是纯粹的消耗战。 这一次,仍是坚持到了天明,灾祸就褪|去。 只是,这一次的灾祸,明显比之前的灾祸还要危险。不少祝史受伤,甚至有人为此发了疯,在失控前就被束缚住,直接送往了皇城。 在出事后,新帝就已经放开了对祝史的限制,凡是上了战场身受反噬者,都可以凭借手牌出入宫闱。 如此命令,实属大胆。 许多人不知新帝也属于有能力者,可即便是如此,祝史的能力千变万化,人之心性又难以控制,谁能保证在这么多奇人异士齐聚皇城时,不会闹出事端呢? 不过这些担忧,也暂时不曾流露于表。 最为要紧的,还是这些突然出现的灾祸。 那问题又回来了。 灾祸,到底是什么呢? 灾祸以人之精气为食,可一旦出现时,往往是在远离城镇聚集地出现。这其中,是否也存在着缘由? 所谓灾祸,其出现和消失,带着无数的谜团。吸引着它们袭击京都的原因,是因为此地有真龙坐镇,还是因为这皇城底下,藏有外人所不知道的隐秘? 然怀疑归怀疑,谁也不可能真的去挖。 谁知道这东西存不存在,又在哪里? 又三日,灾祸还不曾出现,文武百官就有的撑不住了。几个以唐相国为首的重臣,并着几个还在京城的王爷特地去拜见公西子羽,就是为了得到个准信。 如今士兵守在城外,而城内又是这般模样,不知何时灾祸有会袭来,难道公西子羽就真的打算坐视不管吗? 只是没曾想,这一次,他们却扑了个空。 非石微笑着守在殿门口,带着一干太监拦住了唐相国,“还望相国恕罪,官家已经下了死命令,不管是谁,都不能见他。” 唐相国沉住气:“非总管,若是在其他时候,也就罢了,这般危急关头,官家还不肯见我们,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非石:“奴婢只是一介奴才,自然是比不上诸位大人。奴才只会听命行事,主子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会做什么。” 今日公西子羽既然吩咐了谁来都不见,那就当真是谁都不肯见。 唐相国怒意流露于表,欲要说什么,却是往外看了一眼,露出了一丝笑意。 就在这时,德天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紧接着,非石知道他们的底气在哪里了。 竟是给他们请来了太后娘娘。 宁太后下了撵车,缓步走到殿前,看着这些在外僵持着的人,沉默了片刻,淡声说道:“官家呢?” 非石欠身:“官家,正在休息。” 好几位大臣的脸上露出了更多的愤怒,非石见了太后愿意说实话,本就在他们的预料中,可是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胡话? 公西子羽不肯见他们,就只是为了……休息? 宁太后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好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没再说什么,而是看向那些王公大臣,平静地说道:“诸位就随哀家去偏殿等着罢。” “太后娘娘,官家此举,甚为不妥啊!” 唐相国激动地说道。 “那又如何?”宁太后淡淡说道,“眼下相国觉得,又能做什么?” 她的声音悠远,带着几分冷漠。 “灾祸天谴,人力所不能及。唐相国又想奢求官家做什么?” 太后丢下这句话,率先走向了偏殿。 非石恭敬地带领着几位到了偏殿,茶水什么都伺候上,这才安静地守在外头。 而在主殿外,又站着一个“非石”。侍卫宫人们熟视无睹,好似本来就该有这么多的“非石”。 偏殿内,宁太后低头吃着茶。 她很淡然,可其他人当真淡定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康王也忍不住说话。 “太后娘娘,要是官家真的身体不适,我等要不,还是早些出去罢。在这等着,也不过是叨扰……” “人来都来了,作甚要出去?”宁太后朝着康王淡淡笑了起来,“说不得,这一次能有个答案呢?” 康王望着太后的笑容,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 说起来…… 康王突然想起,其实在很久之前……在太后刚嫁给先帝时,其实宁太后还不是现在这个脾气。 宁太后年少时,是京城出名的贵女,脾气很好,很温柔,很得长辈喜欢,也是因为这出身和性格,她才得以嫁给了先帝,后来成为了皇后。 ……那宁太后当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变成了严肃正经,铁面无情的性格? 好像是,公西子羽出生后? 康王不自觉眨了眨眼,只觉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安。 可他却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坐在首座的宁太后有些出神,康王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太后和他所想的,居然是同一件事。 不过她在想的是,公西子羽的出生。 宁太后这一生,就只怀过一胎,就是公西子羽。 当时的脉象很不好,尽管宁太后的身体康健,可是太医说很容易小产,所以她时常足不出户,就在自家宫里待着。 那时的官家总是去看她,日子也不算难熬。 可是宁太后的静养,并没有得到太好的结果,每次要吃的汤药也是一碗一碗地往下倒。 后来,她总是做梦。 梦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寂静空洞的漆黑,连声音都无,好似死寂。 起初她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可是后来时时如此,就让她上了心,也让她和太医说了几次。 太医调整了药方,让她夜里睡得更加沉。 这也度过了好一段日子。 她以为事情也便结束了,可是不曾想,某一日她坐在桌前,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读书,忽而肚子有了胎动。 这是头一回,宁太后真的感觉到了孩子和她的互动,这怎能不让她欣喜? 可是旁边的宫女却惊叫了起来。 宁太后惊讶地看了过去,“怎么了?”她温柔地问道。 宫女哆哆嗦嗦,本想说什么,却只能颤巍巍地指着前头的铜镜。 宁太后下意识望了过去。 镜子中的女人脸上带着惊喜温柔的微笑,仿佛听到了最好的消息,可这笑意却没有蔓延到眼里,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畏惧,仿佛窥探了世间最可怕的诅咒。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却不知为何混杂在了一起,一时间,反倒是交织着,难以辨别,也为此…… 反倒成为了怪异的模样。 宫女也是为此而惊。 宁太后惊讶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她根本没有意识到…… 她在害怕。 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高|耸的肚子,再一次注意到。 原来,她的手,在抖呀。 她在害怕什么? 宁太后茫然无措,那时,她不过也是第一次怀胎,不知这恐惧从何而来,却本能地意识到…… 或许这一胎,不该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6 02:21:35~2023-10-06 23:5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青子衿 110瓶;燕夫人 58瓶;不落笙箫 20瓶;冰冰有礼 15瓶;郑清文 11瓶;一剪梅、啵啵爱你 10瓶;中原中也、月月、花蜜素菜卷 5瓶;楚挽 3瓶;战哥的大宝贝儿 2瓶;AB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真龙将死。☆ 宁太后从来不叫她的恐惧流露出来。 她察觉到了异样。 可宁太后并没有想过要放弃这个孩子。 在这之前, 明康帝努力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他的后宫,却无人产下子嗣。尽管没有人敢说三道四, 可私底下,多少是在怀疑,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能力上…… 再如何, 宁太后怀上后,明康帝高兴坏了。 那时候, 明康帝和宁太后的关系如胶似漆,她不愿意让明康帝失望。 若是…… 这说不定还是唯一的一个孩子。 宁太后怀着慈爱和忍耐, 一直强行压抑着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直到她将要临盆的那天, 宁太后突然做了个梦。 她梦到,从皇宫的底部, 有无数的黑雾蔓延出来, 它们如同蜿蜒爬行的藤蔓, 也像是扭曲的触手。它们肆虐在皇宫四处, 带来无数的血腥残酷。 惊醒后, 她满头大汗。 同时, 也发动了。 那时,她甚至来不及将这个噩梦告诉旁人, 就已经被无数宫女包围住, 那一张张惊恐的脸庞不知为何充满扭曲, 让她不由得惶恐发作,却更加用力地……护住肚子。 那好似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在浓厚的姜汤灌进肚子的时候, 她心里惦记的却不再是那令人惊恐的噩梦, 而是还未诞生的孩子。 宁太后不蠢。 相反, 她非常、非常地聪明。 聪明人,有时总是能飞快地感觉到些许什么。 宁太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她的这一胎,或许不是好事,也或许……会招惹什么麻烦,那些持续不断的感觉,是一个警告。 可谁能轻易抛弃自己的孩子? 纵然他/她还不会说话,还不能反应,甚至不可称之为人,可是宁太后根本无法这般舍弃。 半个时辰后,当时还是皇后的她,顺顺利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 公西子羽,是明康帝第一个孩子。 嫡长子,又颇为健康,自然欣喜非常,宁太后也……从不曾打算告诉他这件事,这些梦。 明康帝和她的感情虽好,可是她更加清楚,明康帝此人最爱的是自己,如果公西子羽真的有问题,那明康帝只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或许是因为此,也或许是因为那些持续不断的噩梦,宁太后的性格开始一点点沉稳下来,过了几年,直到后宫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位严肃,正经的脾性,甚至都想不起来当年她初初入宫时的样子。 公西子羽也在明康帝和宁太后的教育下逐渐长成,聪明活泼,不曾有过半点异样。 不得不说,宁太后松了口气。 她待公西子羽严格,却也很好。读书的事,不必她来担忧,但为人处世上,却是她一点点雕琢出来的。 公西子羽很好。 皇帝满意,太傅也满意。 他是前朝后宫,都夸赞不绝的太子。 本该,宁太后也会满意的。 可是,这世间不该有完美无瑕的存在。 只要是人,就必有瑕疵,有缺漏。 十全十美,是极致。 是病态。 也是如影随形,无法摆脱的诅咒。 … “太后,太后娘娘?” 唐相国轻声叫了一句,宁太后回神看他,就见这位老大臣朝着她欠了欠身。 宁太后定定看了他片刻,到底还是起了身。 唐相国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宫女太监隔开了其他人,只让得这两位安静说话。 唐相国不复之前的焦急,平静地说道:“太后娘娘,您就打算这般一直看下去吗?” “相国这是何意?” 唐相国闭了闭眼,然后叹了口气。 “太后娘娘,其实,”他微微一顿,“在神教被铲除之前,在教派之内,曾流传着一个说法。” 他自顾自地说起来。 “神教之所以会在民众里广为流传,除了当时的教主能力通天之外,也是因为,其教派宣称世间会有毁灭的灾殃,一直试图传授……只有其教主才能拯救的说法。”唐相国道,“富饶人家不会信,只有那些穷苦的,倒霉的人,才会被其蛊惑……” 但也说不上错。 谁不想活着? 有时是当真走投无路,面临绝境,才会去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 “后来,神教在太史令的帮助下捣毁后,史馆转入暗处,却也一直在活跃着,拔除着四处的灾祸,其实,当年的官家,并不认为,那只是纯粹的谣言。” 在唐相国说话的时候,宁太后只是听着,好似并不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唐相国其人不坏,也有能力。 虽然当初他一心一意只想着让外孙上位,可那也是人之常情,却也没真的做过什么恶人恶事,不然,公西子羽不会留着他到今日。 他年事已高,再过几年,也要告老还乡。 身居高位多年,有些事情,他就像是颗古老的石头,知道得多,藏着的秘密也多。 只是再多,当然也比不上太史令。 “……因为……” 唐相国还在说。 “太史令的能力,其实是……” 他抬起头,看向不喜不悲的宁太后。 “……” … “预言。” 鹿安清昂起头,脖颈微微颤抖。 那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毕竟细小的触手,仍在肆意攀爬着。 “太史令的能力,是预言。” 明康帝以为太史令长生不老,或是另外相关的能力,实际上这个猜测是半对不对。 太史令能活到现在,的确和“能力”有关,可这不是他的能力,是他结合者的能力。在他即将死去的那一瞬间,附加在太史令身上,近乎诅咒的祝福。 “预言……” 鹿安清听到几不可闻的轻笑声,带着浓烈的恶意。 他,或者他们,在心里说话。 在意识里窃窃私语。 有些时候,鹿安清恍惚觉得,好似那些交织重叠的呢喃,是黑暗里的呓语。来自于漆黑幽暗的诡异,沉沉地垂落下来。 “你想看,他可以带你去看。” 毫无疑问,这句话是公西子羽所说,温柔似水,却有些冰凉。 “他”,鹿安清眨了眨眼,并未去强调那些心知肚明的事情,不论如何,在鹿安清认定公西子羽和“他”是一人后,“他”极端疯狂的恶意莫名平息了许多,好似蛰伏下来的黑暗,说不上多安静,却也没那么兴风作浪。 灾祸,祸事之根。 这一切,来自于数百年前,一个离奇的夜晚。 钦天监为当时的皇帝盛和帝送去了一份奏折,盛和帝深夜读完之后,在短短半月决意迁都,抛弃了原来的都城。 文武百官自是不答应,可是盛和帝的决定不容更改,到底是迁改了京都。 而让盛和帝决定迁都的根本原因是——裂缝开了。 何为裂缝? 古往今来,总有各种神妙的传说,仙人修炼,奇异走兽,妖精化人……此番种种,奇妙玄幻,如同一个瑰丽不同的新|世|界。 这样的野趣传闻,自古以来皆有之。 然人无法创造出从不曾存在的东西,这些,又当真只是传闻、神话? “自然不是。” 森然,如同鬼语的声音森冷荡开,如同黑暗呓语,窸窸窣窣地爬行。 在许久之前,这些,都不是“神话故事”。 人就是人,哪怕是钟灵之物种,不过短短百年的寿命,却会被妖邪侵扰,鬼物魅惑,能突破者寥寥无几,却频繁有人受害。 便有大能者断开了各界的联系,从此人归于人,与一切妖邪神异断绝,怪异消弭于世。只有寥寥少许的人,拥有着特殊的能力,却也悄然行于世间,少有暴露人前。 百姓求神拜佛,却不知神佛早无法听闻。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 如果不是于不知多少年后,在那幽深地界之下,裂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泄露出诡谲的气息。 那缝隙不知何时开,不知为何开,可钦天监夜观天象时,却察觉到了怪异。 尽管再是稀少,可皇帝总能笼络到真正有用的人才,盛和帝的手底,便有这么一小撮人。当钦天监的消息到了盛和帝的手里后,翌日,那人就死了。莫名其妙暴毙而亡。 盛和帝深知其人之力,并非弄虚作假,无需多久就下定决心,举国之力迁都到那危险之地,以真龙之气压制缝隙之灾。 最开始,那的确有效果。 尽管陆陆续续有了灾祸,可皇帝也创立了史馆,行于暗处,拔除灾祸。 一代又一代的皇帝,一代又一代的太史令……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传闻与说法消弭在死去的人口耳中,直到无人相信,也无人在乎。 当。 催命的亡魂之音在耳边回荡。 在年轻的太史令看到神教首领的时候,在明康帝登基之时,在嫡长子诞生之际。 那一日,皇宫里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 闭关于史馆内的太史令也睁开了眼,看向了皇宫的方向。 丧钟,也随之在他耳边叮叮当当的响彻。 他“看”到了。 王朝灭种之日。 那将将诞生的,是下一任皇帝,也是亡国之君。 真龙将死。 第53章 ☆出去。☆ “我想出去。” “不。” “出去。” “不。” 幼稚的, 拉扯的对话,在湖畔轻飘飘地回荡。 鹿安清沉浸在清澈的湖水里。 在他们彻底结合后,不论是他的图景还是公西子羽的雪山都彻底崩塌, 又再度消融。最终出现在彼此之间的,是一处偌大湖泊。 尽管硕大无比, 然确实是湖。 海域辽阔, 压抑,不曾有这般澄澈干净的模样, 就连流动的水也充满生机。 鹿安清隐约觉察到,自己为何会在这。 他在这也不要紧, 那公西子羽呢? 以他的能力, 想要在这,又在京城并不难, 可之前他们结合时的重重异象, 在意识里层出不穷, 再加上这处裂缝的糟糕, 也让鹿安清意识到了些许不妙。 公西子羽为何将他掳来这里?当真只是因为他想离开京城? 鹿安清叹了口气。 “我要出去。” 不再是“想”, 也不再是商量的语气, 他自水中抬起手,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皙白的皮肤落下, 他梳起了头发。 手指在漆黑如墨的发丝里穿插过, 最终随意地束了起来。 赤|裸的脚趾踩在水里, 那只瘸脚仿佛得到了水流更多的爱怜,无时无刻都有着隐形的力量拱卫在他的身侧, 让鹿安清略有不适。他将要上岸, 便有冰冷的身躯贴了上来。 那太冷, 让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你若喜欢, 那就都掳来。”不论是人,还是什么东西。 侧耳的冰冷嗓音,幽幽地响起。 “那可不行。”鹿安清淡定地说道,“我不想生活在这里。” “这里有什么不好?” 鹿安清很想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这里哪里好?黑魆魆不说,灾祸横行,尽管有“他”的压制,它们根本不敢反抗,可鹿安清的本能蠢蠢欲动,要是在这生活,保准每日都奔波其中……他虽习惯于此,却也不是狂魔天生爱打打杀杀。 他再是散懒,也是爱见阳光的。 岸上坐着个人,轻飘飘地抓住了鹿安清的胳膊,温凉的手指按在皮肉上,露出来的俊美脸庞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安和既不喜欢,当然不可强留。” “你这笑面虎倒是让人发渗,你心里惦记的想法可不比我少,就在这装好人?” 腰部的力量一紧,勒得鹿安清喘了口气。 鹿安清:“……” 是了,他们外在的时候,是一般模样,是一人,是一体。 是灾祸,也是将死真龙。 在公西子羽的身上,凝聚着颇为可怕的阴阳协调,生死两际。在这意识领域里,强烈的自我,会幻化出他们独特的自我。 这也导致,鹿安清越发不爱往意识领域里钻,如果不是刚结合的人,总是本能想要依赖对方,鹿安清肯定躲得越远越好。 他要不出现也罢,一出现,反倒会成为争夺的对象。仿佛砧板上的肉,被左右拉扯。 要真只是块死肉就好了。 鹿安清暗自叹息,轻巧地挣脱开前后的束缚,眨眼间就到了岸上。 鹿安清的力量到底不俗,结合后,他深感其力量,或许要远超之前,而在那之前,他想要拔除地级灾祸就已经不难,眼下更是无法评判其阶等。 他和公西子羽已经结合,无法生死相搏,除非拼尽全力控制他,鹿安清也不会再轻易陷入备受操控的局面。 这大概是好事。 自然,有了好处,也有了坏处。 他们的联结如此紧密,彼此的心思几乎无法隐藏,便成为赤|裸裸的透明人,无论谁在思考什么,只要对方有心,都能知道。 可谓是毫无隐秘,彼此袒露。 相较于鹿安清的纯粹,公西子羽那头的情绪复杂得多,毕竟他的存在就别有不同,更不用说…… 鹿安清头疼地揉了揉头,感受到另一端冲天的恶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毫不犹豫地意识上浮。 当他睁开眼时,他正站在那处洞穴里。 鹿安清看向与洞穴连接的甬道,原本总会传来若有若无的灾祸气息,可眼下却是干净到彻底,再无半点痕迹。 他皱了皱眉,却也没去追究,目光反倒落在四处的墙壁上。 这里便是当年裂开的缝隙所在,自是公西子羽掳他而来。 之前他无法看透此处的问题,可现在便有不同,鹿安清凝视着那些暗淡的光亮,半晌,伸手去碰。 一种若有若无的感应,让他缓缓笑了起来。 他的手贴着墙壁。 “我要走了。”鹿安清回头,“你到底来不来?” … 京都,城墙上。 这是第不知道多少次灾祸出现,百姓已经从惊恐,到不太惊恐。 还是害怕的。 可是史馆那些祝史大人和城防士兵的配合越来越默契,到底不曾让他们真正攻破了城墙。 而各地的消息也传入京都。 在京都遭受袭击时,各地的灾祸好似在同一时间全都消失了一般,再不曾出现。 各地骤减的压力,仿佛一瞬间,全都压在了京都。 是时,部分祝史不由得想起当初太史令说过的话,唯这京都,才是最为要紧之处…… 这位老大人,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只是当他们结伴去拜见太史令时,却得到了群臣拜见官家同等的待遇——太史令并不肯见他们。 不过,他还是让明武进去了。 明武在屋内待了一刻钟,出来后,脸色并不好看。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皇宫的方向。 江臣几乎能感觉到他在想什么,下意识地说道:“等等,明大哥,你想做什么?” 明武回过神来,摇着头说道:“没有。” 顿了顿,又道。 “去城墙待着吧,太史令说,半个时辰后,便会有新的袭击。” 这话一出,祝史们神色凛然,没时间再纠结太史令,只得纷纷赶往最近熟悉的战场。 江臣看向明武,低声:“你的身体……” 明武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江臣便住了嘴,没再说下去。 尽管祝史们牢牢守住了城墙,看似平安,可是京都一再遭受袭击的消息也早就广为流传,毕竟,这些灾祸再不能隐藏行踪,往往暴露在世人眼前,也就让许多人知道了眼下的危险。 要是连北边都收到了消息,那些曾经蠢蠢欲动的游牧民族,可就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毕竟这些年来,看着繁荣昌盛,可朝内暗流涌动,一着不慎,可会惹来祸事! 随着夜幕落下,灾祸再次出现,整座城池都无法入眠。 那些可怕,怪异的声音不绝如缕,环绕在城池的周围,而奇异的火焰蔓延燃烧,将黑夜染红了半边。 有人爬上屋顶,也有人探出头,去看着那赤炎的方向。 而后,风声,雨声,嘶鸣怒吼声,雷鸣声…… 他们已经熟悉这些声音。 那些颜色,那些声音,意味着祝史们在拼命。 短短一个多月,祝史的存在,祝史的能力,祝史会遭受的反噬,已不再是隐秘,反倒是成为了人尽皆知的消息。 尤其每次清晨结束后,总有史官匆匆游走在战场,将那些被反噬的祝史们送走,那可怕残忍的模样,令百姓真正意识到,拔除灾祸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面对那些可怕的怪物,不仅要迎面而上,还要忍受着虽是都有可能发疯反噬的代价。祝史的确拥有着他们想象之中的神秘,却也有着无比残忍的隐患。 “砰砰砰——” 半空中,明武硬生生挨了几下,将几个负伤的祝史救了下来。他的右边如同燃烧着火焰,将他整个人吞噬。 黑纹蔓延爬上了他的脸庞,让明武显得尤为可怖,连说话都带着隐约的杂音:“带着罗坎下去!” 名叫罗坎的祝史挣扎着站起来,“不成,我还可以……” 他还没说完,明武就一把将他砸晕。 有史官飞快穿插过来,将人拖走。 而这短暂的交接中,明武早已经离开,又踏入了战场。留下两个速度慢了一拍的祝史面有担忧:明武身上的黑纹,蔓延也太快了些。 明武算得上是史馆能力最强的祝史之一,所承担的压力也远超乎常人,如果连他都倒下了…… 因为新帝的慷慨,任何受伤的祝史都可以入皇城靠近真龙之气,尽管有许多祝史遭受反噬,却没有一个真的陷入疯狂。 但这不代表着缩短的温养速度,能跟得上灾祸袭击的速度。 再这般下去…… “明大哥——” “明祝史!” “明武!” 半空中,一道渺小的身影坠|落了下来。 被庇护在附近的江臣目眦尽裂,已然跃出了保护区。明武是他的联结者,他远比任何人都先感受到明武的情况。 那下方,可是灾祸堆! 几道身影在空中疾驰,几乎有爆鸣声。 只在此刻,另一道后发先至的身影于众人之前抓住了明武的衣领,活生生将其拽住。 “这般多的黑纹……” 他低声道,抬手附着在明武的身上,还未动作,另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便跟着落了上去,温和地笑了起来。 “何须你来?” 并起的手指落在明武的额头,仿若有龙吟,清脆的声响缭绕云端,金芒闪过后,明武身上的黑纹消失了泰半。 鹿安清这才将明武交给了赶来的江臣。 江臣下意识抱住了昏迷的明武,目光却惊愕地停留在鹿安清的身上……以及他身后,的男人。 几个赶来的祝史都面露迷茫之色:鹿安清身后的男人……是……官家吗? 公西子羽,怎会在这? 鹿安清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诸位,眼下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 似是好笑,像是无奈。 他抬头望着宛若无数庞然大物,一步踏过,仿佛缩地成寸,眨眼到了一只地级面前。 方才害得明武差点失控的灾祸露出如梦如幻的肉身,尖锐地嘶鸣,魔音入耳,乱人心神。 无数咒符环绕在鹿安清的左近,随着一拳之下,朝着灾祸袭去,轰隆震动里,他轻轻巧巧地破开了灾祸的内核。 “京都附近,何时多了这般多的灾祸?” 第54章 ☆爆炸。☆ 鹿安清的出现, 无疑让江臣又惊又喜。 只是跟在鹿安清身后出现的公西子羽,却是真正惊大于喜。 公西子羽怎么会出现在这? 只是此时,京都外有这般多的灾祸, 也根本来不及叙旧。 江臣只匆匆说道:“这些灾祸出现得很是奇怪,只要撑到明日清晨, 就会消散, 距离天亮还有……” 一个时辰。 最初灾祸出现时,想要守住城墙不是难事, 毕竟京都的祝史这般多,可是日度一日, 一直奔波劳累却不曾得到足够的休息, 就算是再强大的人,也会逐渐孱弱。 更别说, 灾祸对祝史的反噬是实打实的。 鹿安清得了江臣的话, 遥遥地望着遍地的怪物。 江臣隐约听到他似乎骂了几句, 只是压低了声, 也听不清楚说的到底是什么, 转身, 他已经消失在跟前。 下一瞬,又有尖锐爆鸣声。 江臣再一看, 却已经找不到公西子羽的踪影。 他深吸了一口气, 和着其他史官将昏迷的明武送了下去。 当他们退到城墙内时, 好几个祝史围了上来。这些祝史的身上都缭绕着可怕的气息,斑驳的黑纹已经爬上了他们的侧脸, 显得有些狰狞。 既然灾祸为人所知, 这些祝史身上的黑纹, 自然也会被人看得到了。 只消看着一个人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 就可知道这个祝史的失控程度,一旦连在外的皮肤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就意味着这个人已在失控边缘。 这几个祝史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不得不退了下来。 如果是在以前,那还有争执的余地,如非其他祝史亲眼看到,不然他们也有借口。可是现在连普通的史官都能根据这一点判断他们的情况,也就失去了拉锯的可能。 “江臣,刚才出现在上头的人,是……官家吗?” 他们先是问过了明武的情况,就迫不及待地追问。 并非是他们冷漠,而是明武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根本没有黑纹。这便说明,不管明武的身上出了再大的问题,都不若反噬那么严重。 而一个祝史,只要不是彻底失控,那寻常的事,也算不上多么严重。 江臣坐在边上,看着昏迷的明武叹了口气:“刚才明大哥已经差点失控了,是鹿祝史及时出现,这才救了他。而跟着鹿祝史一起出现的人……应当,的确是官家。” 无怪乎江臣说得这么犹豫。 公西子羽是皇帝,皇帝应该在皇宫,又怎么会出现在战场上?且鹿安清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会和官家在一起? 江臣心里的疑惑还有更多,再加上太史令曾经与他们说过的话,这让他心里很是复杂,却不能对别人说。 “不过,刚才我们距离这么远,你们几个身上也没有和眼力有关的能力,是怎么知道那个人可能是官家的?” 江臣稍稍冷静下来后,忽而发现了不对。 几个祝史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摸了摸自己的脸,指着光滑的另一边说道:“我其实……退下来的时候,这半边脸也都满是黑纹,眼睛都差点变红了。可就在刚刚,莫名的,体内沸腾的力量就压制了不少,也不那么痛苦了。” 其他两个祝史也是这样的反应。 他们身上的玉佩已经破碎,何来龙气能够帮着压制?而这般大的反应,自然引起他们的关注,顺着那怪异的感应,他们到底是在那混乱的战场中,找到了事故的来源。 “原来如此……” 江臣喃喃,官家的力量,已经强大到了这个地步吗? 纵然是在明康帝还活着的时候,那也是不曾有过的。 真龙的活跃与皇帝本人有关,越是拥有着充沛的活力,越能够让真龙之气浓郁,可其根本,也和国运有关。 说到底,真龙真龙,如果没有了国家,那何来的国运,何来的真龙,又何来的天家皇帝呢? 官家身上的真龙之气愈发强大,是否也意味着…… 江臣的目光,遥遥地望向城外。 轰隆隆—— 战场身上,肆虐的灾祸虽多,可是莫名的,奔波在战场上的祝史却明显感觉到压力在减少。 这有些奇怪。 这么久下来,他们已经逐渐习惯了这般强度。 可再是习惯,他们的身体也是承受不住的,一方面,灾祸出现的数量好似从来都不曾减少,另一方面,他们自己的力量却在逐渐消耗。 此消彼长,怎么都算不上好事。 所以每一次对抗,他们也日益感觉到,一次比一次更加难以坚持。 可是今夜,到了后半夜,那种排山倒海的压力却骤然减弱了许多,仿佛有人扛起了、分担了更多的冲击,一瞬间,从难以维持,变得留有余力了。 只是战场上实在是混乱,还未黎明,也着实太黑,除非本身五感超人的,不然其他人,也很难看得清楚到底有谁加入,只能默默记心里,直到又一日天亮。 待天边第一缕阳光出现时,有人明显松了口气。 总算是天亮了。 只等天亮,这一切就能结…… 他这个想法刚落下,却见他对面的灾祸甩出一条怪异的尾巴,上面还有着恐怖的晦气,要是被抓到,怕是半边皮肉都要没了。 怎么可能! 都天亮了,这些灾祸怎么还没消失! 惊恐之下,他只下意识地逃向远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他要被抓住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气将他给挑飞,他在半空中腾挪,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高高跃起,眨眼间跳到那只灾祸的身上,紧接着爆发出刺眼的光亮。 光波过后,他重重摔倒在地,虽然砸得痛苦,却也活了一条命。 他捂着胳膊,龇牙咧嘴地跳起来。 就发现刚才那只灾祸已经消失无踪,那些光亮竟然是咒令爆发的,而那个人…… “鹿安清!” 他惊讶地叫了一声,“你还活着?” “我自然活着。”鹿安清淡淡地丢下一句话,“你发什么呆?” “这些灾祸原本在白日就会消失,”那人也是懊恼,“只是没料到,今天居然不是这般。” 他耳朵敏锐,听着各处的惨叫,面露愤怒。 这一次,怕是有不少祝史没料到这点,遭了毒手。 鹿安清微微蹙眉,一道身影轻飘飘地出现在他的身上。 “安和,让我帮你。” 那声音温凉,带着少许柔意。 听着,好似是个有些温柔的人。只是,那把声音却是有些熟悉,熟悉到了让人沉默的地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鹿安清回头望着一眼,晨光微熹里,隐约可见一抹无奈,而后,他们手牵着手,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手牵着手? 鹿安清和……公西子羽?! “别发懵了!” 他的好友赶来,焦急得要死。 “天明了,灾祸却没有消失,这下事情可麻烦了,我们……”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若隐若现的龙吟。 悠长,深远的声响里,鹿安清的身影清晰可见。 巨亮无比的光团穿过,成群的灾祸消失大半,余下空荡荡的地面。 他们几乎要把眼睛都瞪掉,这是发生了……什么? 第55章 ☆太史令的住处。☆ 午时三刻。 阴。 有雨。 京都城外, 除了史官们穿行在受伤者里检查那些祝史外,另有士兵在收捡尸体,除了这两类人, 还有自发的百姓。他们跟在领头的身后,查漏补缺, 哪里需要人手, 他们就会赶着去哪里。 鹿安清踩着泥泞的土地,不自觉皱了皱眉。 他的身上, 有着不少血迹。 只是全都不是他的。 他观察着这片有些特殊的战场,参与的污秽气息, 令人不喜。不过, 比起天黑时,那冲天的煞气, 如今已经是好上不少。 在他身边, 跟着好几个人。 只是他们都不敢近前, 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 这原因之一, 自然是鹿安清身旁的那人。 也更是因为鹿安清出现后, 光凭着他一人之力, 就拔除了战场上泰半的灾祸。 这是何等伟力? 只要一想发生的事,都让人头皮发麻。 和鹿安清熟悉的那些个祝史, 要么已经不在京都, 要么就是太过拼搏, 不得不退下去休息。 余下那些个,也只是认识鹿安清, 关系不算亲近。 正在他们踌躇时, 一道疲乏的声音响起。 “鹿安清。” 白彦越过那些疲倦的士兵走了过来。 白彦身上的盔甲也是一片血红狼藉, 眉角被劈开了, 血痂还没愈合,嘴唇满是干涸的皮,“你回来了。” 鹿安清看向他,颔首道:“这些灾祸是怎么回事?” 白彦:“你失踪后,过不多久,京都的附近就经常有灾祸袭击。时间不定,天黑就来,天明就走。今儿是第一次,天亮了后都还没消失。”他简短快速地解释了一下。 鹿安清蹙眉,怨不得天明时,好些祝史都懈怠了,险些酿成大祸。 白彦:“你身边这位是……” 他的声音迟疑。 鹿安清:“是官家。” 白彦:“……” 不光是他,就连那些不近不远跟着的人都沉默了。 鹿安清:“怎么?还有谁有这么一张脸吗?” 白彦有些牙疼,还有些莫名的哽住。 问题……难道出在这吗?! 他是知道的。 最近王公大臣们都一直试图见到皇帝,可是新帝就是不肯见他们。如果不是祝史们进出皇宫时,仍会感觉到龙气的庇护,想必这些人早就坐不住了。 可是谁都以为会在皇城里待着的皇帝,怎么会跟随在鹿安清的身旁,还出现在这么危险的战场上! 鹿安清看着白彦青白交加的脸色,才反应过来,又道:“他是我的……” “伴侣。” 在鹿安清有些犹豫的时候,公西子羽轻柔地接上了他的话,这位身处险境,仍然如同贵公子般存在的皇帝微微弯着眉眼,“白彦,让陈将军来见我。” 白彦的脸色微变,立刻行礼。 “唯。” 负责守城的陈将军来了后,带了不少兵马,足以见得这位是收到消息后是多么震惊。 公西子羽被那些武将包围,鹿安清也不在意,跟着白彦往外走了几步,还没走远,就听到公西子羽的声音从身后遥遥传来。 “安和,可莫要走远了,待会一起回宫。” 不少眼神猛地扎了过来。 鹿安清在意识里无奈地回应:“你分明可以在这里提醒我。” “他总是这般狡诈,鹿安清,撇下他如何?”公西子羽还未回,‘他’就如蛇般缠绕了上来。 鹿安清:“……都是一个身体,怎么撇?” 他果断地撤离,不想再成为争夺的战场。 鹿安清看向白彦:“你有话要和我说?” 如非必要,鹿安清是不会主动接触白彦的。只是从刚才起,白彦就一直时不时看着他,摆明了是有事。 白彦:“……你知道,鹿途死了吗?” “出什么事了?” 鹿安清并不在乎鹿途如何,但要是他出事,是和鹿家有关,那他多少还是会关注一二。 他的父母还在鹿家。 他不会回去,但如果他们出事,鹿安清还是会出手。 “不是。” 白彦摇头,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鹿安清沉默了一会,“然后呢?” 白彦挑眉。 “你要说的,不只是鹿途吧?” 白彦抿唇,思考了片刻,“除了他之外,当年参与其中的人,都出事了。” “除了你。”鹿安清道,“你是在想,是我动的手?” “我曾经这么想过,但还是觉得,你做不来这样的事。”最开始,祝史来查这件事,白彦不愿意说,是觉得这都是他们的报应。后来,觉得不是鹿安清后,知道其手段太过残忍,但也的确没有其他线索,找不出到底是谁。 只是这件事明显是和鹿安清有关,鹿家要是知道,绝不会放过这件事。 鹿安清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看着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道:“他要是想动手,你现在已经出事了,既然你无事,那就不用放在心上。” 白彦眼前一亮,往前几步。 “你知道是谁动手?” 之前因着对鹿安清的愧疚,白彦不愿意对此事上心。只是后来猜得出来,动手的人其实不是鹿安清,那白彦自然想知道凶手是谁。 鹿安清沉默了一瞬。 他倒是大概猜到那个人是谁。 “安和。” 一把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鹿安清抬头,就见公西子羽不知何时已经带着人走了过来。 好些人拱卫在帝王的身侧,生怕这位皇帝出事。 这里可是战场,虽然那些灾祸已经消失不见,可是谁能保证不会出事? 这里的人,虽然已经知道鹿安清和公西子羽的关系,更是亲眼看着公西子羽出没危险之地,却不可能再眼瞅着新帝涉险。 鹿安清朝着白彦点了点头,没有回答他的话,迈步朝着公西子羽走去。 直到看着他们一起上了马车,白彦才有些怅然若失。 他知道,他和鹿安清,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关系。只是有些时候再回想起来,总是悔恨不已。 年轻时的自以为是,却是害惨了朋友。 如今,就连朋友这两字,都有些说不出口。 士兵护送着新帝回到皇城,还没入宫,这消息就已经被好些王公大臣知道,一个个都守在了宫门口,就等着和新帝见上一面。 只是这乌泱泱的车队到来后,却是停在了宫门口,任凭着他们怎么请求都不肯出来。 护送的士兵也惊了,生怕是马车内出了事,结果掀开了车帘,却发现马车内,根本就没有人! 此时此刻,从马车失踪的公西子羽和鹿安清,却是站在了一处朴素的屋舍外。 这是,太史令的住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8 23:43:35~2023-10-10 05:3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落笙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太史令之死。☆ 太史令的门外, 等候着几个史官。 他们甫一见到鹿安清,都有些吃惊,有个走上前来, 对着鹿安清伸出手,惊喜地说道:“鹿祝史, 你回来了!太好了, 史馆要是知道了,定然会高兴的。” “他们已经知道了。”鹿安清道, “我是从城外来的。你们为何在这?” 史官恍然,如果是从城外来的, 那自然会知道, 京都外的灾祸包围之事,也会遇到拔除灾祸的祝史。 “你既知道了灾祸的事, ”史官叹气, 那就容易解释了, “我们是在等太史令见我们。” 太史令和官家一样, 都不肯见外人。 “你要是守在这里, 可不会等到太史令。”鹿安清摇头, “他不会见你们的。” “为何?” 史官不解。 京都的事情这么严重,史馆本该在这个时候敢为人先, 更要拔除灾祸。太史令是史馆的长官, 前头也是有他在坐镇, 京都才这么安宁。 可为何近来,却是不肯再出面了。 鹿安清叹了口气:“他的寿数到了。” 史官如遭雷劈, 身体微微晃动。 “什么?!” “太史令不是不愿意出手, 而是他已经无法出手。”鹿安清道, “我来, 就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他牵着身后人的手,走到了这小院前。 也不知是何等力量,原本一直拦着他人,无法进入的木门缓缓打开,竟是不再紧闭。 鹿安清带着人踏入其中。 史官只觉得后面的人面熟,可心中还未太史令要死去这件事震撼,根本来不及反应。 不多时,有人拼命拍打着他的肩膀。 “刚刚跟着鹿祝史进去的那个人,是不是官家?”说话的那个史官面色惊恐,好像要晕过去。 “官家?” 这史官努力回想着刚才那人的长相,脸色也是大变。 是官家?! 官家怎么会和鹿安清手牵着手,一起来到这里? 他转头看向院门,却发现,就算那个门已经大开,可是他们还是进不去。就仿佛在门和门指之间,有着一道无法触碰的阻碍。 鹿安清带着公西子羽走进这门。 “太史令活了很久,他的能力,已经神乎其神,凡是杂书里看到的那些传说,他或许不能做到十全,也有七八分。”鹿安清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 太史令的住处,和之前他来时,并无差别。 “不过,他很少动用。” 他走到廊下,看着正盘膝坐在屋内的太史令。他鹤发童颜,面色如常,甚至唇色微红,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寿数要尽的模样。 听到鹿安清的声音,太史令睁开眼。 他看着鹿安清。 也看着公西子羽。 然后,他笑了起来。 “我没想到,你真的能带他走出来。” 太史令轻声说,笑意更浓。 他这话,是对鹿安清说的。 “太史令难道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公西子羽捉着鹿安清的手,不愿他收回去。 鹿安清是个守礼的,他认太史令为长辈,甚至于,这个世间鹿安清最敬佩的人就是他,在他面前,自然不愿胡来。 刚一见面,那手就想往回收。 公西子羽自然不给。 哪个都不给。 鹿安清无法,不理他,只看着太史令。 太史令笑呵呵地说道:“哪有这样的事?算来算去,难道算出来的,就一定是对的?” “你那本事,要说出去,哪个做皇帝的不争前恐后地捧着你,只会比现在尊贵千倍万倍。”公西子羽的语气稍显薄凉,“太过故步自封。” “官家这般说,可我算出来的命,又何尝真的放在心上?” 太史令随性地摇头。 随着他的说话,他原本光泽发亮的头发逐渐干枯,如孩童般细腻的脸庞也一点点爬上皱纹。 鹿安清望着他,喉咙微有哽咽。 不论太史令当初是为了什么救他,可要不是太史令,他现在还是只空壳,行走世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松开手,这一次,公西子羽没有拦着。 鹿安清在太史令的身前跪下,轻声说道:“是你救我,如再造父母,只要我在一日,我会为你日日供奉。” 太史令无父无母,无子无女,孑然一身活到现在,有无数徒子徒孙,却没一人真的和他沾染上因果。 唯二的例外,就是死去的神教首领,与鹿安清。 太史令摸着鹿安清的头颅,如同摸着自家孩童,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温和:“真正走出来,靠的还是你自己,不是我。”他的声音又有笑意,“你不怪我,令你招惹上官家这个大|麻烦,就已经很好了。” 之前几次催鹿安清入京,确实有太史令的心思在。 只是太史令不是神,能“看”到的,只不过是存在于鹿安清身上的“一线生机”。 那太过微弱,却已经是最后的可能。 只是没想过,这一线生机体现在的地方,居然是如此奇妙。 鹿安清所选定的伴侣,是公西子羽。 甚至于,他不仅连公西子羽也包容了,连带着那与生俱来的怪异,他都无所畏惧地收容……这就在太史令的意料之外。 人身到底脆弱,难以承受。 鹿安清没有失控崩溃,反倒一一接纳下来,已经在太史令的预料之外。 在那之后,鹿安清和公西子羽的一切,太史令已经再“看”不到。 只是他也无需再“看”。 左不过,这漫长的一生,终于到了尽头。 太史令握着鹿安清的手,将一个小坛子交给了他,“日后烧了,混在一处,洒在海里罢。” 鹿安清捧着那坛子,面露讶异,却点了点头。 “好。” 既然他不想要供奉,无所谓百年之后,那鹿安清也会为他一一做到。 太史令笑了起来,越过鹿安清的肩膀,看着站在廊下的公西子羽。他没有上前,却也没有远离,那张俊美如玉的脸庞上待着温柔的笑意,好似这面|具多年如一,已经再脱离不得。 公西子羽回望他。 他们看着他。 太史令便也朝着他们笑了笑。 “看来,殿下,最终,倒也是没赢没输……” 他叫的是旧时称谓,说的是旧时事,念的是旧时棋。 太史令缓缓低下了头。 鹿安清接住太史令倒下来的身体,片刻后,他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种心紧缩的感觉,就是心痛?” 肩膀被人按住,原是公西子羽走上来。 “太史令已去,该为他治丧。”他轻声道,“安和,不许为其他人心痛。” 鹿安清想笑,却笑不出来。 到底是有些郁郁。 “除了他,就只有你。怎么连长辈都介意?” 鹿安清亲缘薄,既然已经对公西子羽有意,自不可能有子孙缘。 会在乎的,也不过这两人。 他叹了口气,弯腰将太史令抱了起来。 老者的身体轻飘飘,竟是没多少肉,一路到了屋内,将人放了下来。鹿安清又将小坛子放在边上,那小坛子的外表看着光滑,想必是放在身边多年,太史令又日日盘的缘故。 半晌,鹿安清转头看向公西子羽。 公西子羽:“安和为何如此看我?” “我只是在想……”鹿安清慢吞吞地说道,“灾祸,还会再出现吗?” 在白彦的口中,鹿安清已经知道发生过的一切,天下各处都灾祸肆虐,而后又如潮涌袭击京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他失踪后发生的。 若非鹿安清不会这般凶残,这凑巧的时间,都要让人怀疑起他了。 公西子羽露出个完美漂亮的微笑:“那自然,是不会了。” 角落,有暗影摇曳,宛若有沙沙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0 05:32:38~2023-10-12 03:4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谁不喜欢银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洗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两只怪物。☆ 一日, 两日,三日。 鹿安清回来,已有三日。 京都城外, 再不曾出现灾祸。 这般奇特的变化,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可在众人寻找鹿安清的踪迹时, 却发现, 鹿安清已经离开了京都。 带着太史令的尸体。 太史令早在数月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即将死去的期限, 早已经做足了准备。 明武刚踏进史馆时,就已经看到无数条悬浮在半空的“令”好似终于找到了主人, 疯狂地朝他涌了过来。 这些伴随着太史令陨落后出现的“令”, 就是太史令从一开始就安排好的后手。 明武会是下一任太史令。 明武:“……” 他本以为,会是鹿安清。 论实力, 鹿安清比他强得多。 江臣得知他的想法, 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可能?你知道鹿祝史那个性格, 连在京城都算是为难他, 怎么愿意会在史馆内留守一辈子?” 江臣的声音带着幽幽叹息。 “只是没想到, 鹿安清的鹿, 居然是鹿家的鹿。” 隐约听过一些,可是世家大族, 他们并不爱接触, 也甚少去探寻其他人的隐私, 以至于鹿家出事时,他们后知后觉才意识到, 这个鹿和鹿安清的鹿, 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鹿家倒了。 他们家备受宠爱的嫡长子鹿途被人废了, 为了照顾他, 尤其是他在黑夜就会惨叫的毛病,他的屋舍都是彻夜通明。 在夜半时分,鹿途不知怎么从床上滚下来,撞倒了屋内的燃烛。火势最先是从他的屋子燃起来的,而后一路向南,将整个正屋一起吞噬。 长房全都没逃出来,全数葬身在火海里。 鹿家许多事情,都是长房把持着,一瞬间整个长房都没了,余下的旁支顾着争权夺势都来不及,已经开始内斗了。 趁他病,要他命。 是许多世家心照不宣的。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鹿家余下的人说要找鹿安清,这才暴露出了鹿安清和鹿家的关系。 只是这个时候,连史馆都找不到鹿安清的踪影,更别说是鹿家。 而新帝…… 此刻京都城内,并没有随着灾祸离去,而变得多么安逸。新帝接连颁布了几道政令,惩处都是在这次灾祸事端里很是消极的官员或者世家。 此时百姓正是感激祝史之时,对于那些消极抵抗,甚至想要丢下百姓逃亡的人自然毫无好感,再加上朝中百官的态度,事情处理得很是果断顺利。 只是除了上朝,寻常官员想要见到公西子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若不是朝事还在正经处理,他们怕不是以为,公西子羽已经随着鹿安清离开京都了呢! 说到灾祸,并不是只有京都城外的灾祸消失了,就连各地也再没有灾祸出现的传闻。虽然只有这么短短的时日,尚不确定到底是全部都消失了,还是数量减少,可是莫名的,明武心中就有一种预感。 灾祸,或许不会再出现了。 明武在日夜不断地钻研着“令”里的东西,太史令留下来的物什,着实太多,无法一时就融会贯通。 可明武也在这持续不断的接触里,得知了太史令一开始的预言。 竟然是有关于新帝的。 江臣为明武看护,自然也在屋中。 本来京都百废待兴,史馆已然在普通百姓的面前显露了踪迹,就不可能再隐藏下去,也在这次事后的重建里出了力气。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明武的情绪,自然会被江臣感知,“这一切,已经和太史令‘看到’的不尽相同。” 在太史令的预言里,新帝会是毁灭这一切的人。 可是鹿安清出现的时候,公西子羽是陪伴在他身旁的,并且新帝在那么多人的面前承认了鹿安清和他的关系…… 江臣轻声:“这或许就是太史令说的,一线生机。” “因为鹿安清?”明武挑眉。 他性情冷硬,向来是不相信什么情感能改变一切的说辞。 江臣慢悠悠地说道:“又或许,当真是因为鹿安清呢。” 明武叹了口气:“不管是不是因为鹿安清,我们都有麻烦。”说到这里,江臣的情绪也有些低落。 如果灾祸不复,那他们这些人的存在,就成了麻烦。 毕竟拥有着强大的力量,却无需要对抗之物,那么他们在这些感激消失后,将会沦为恐惧的对象。 甚至无需再等待多久,眼下就已经有官员上奏,建议要将祝史们严加看管起来,在太史令去世后,即便明武接任了太史令,也不能像老者那么服众。 明武和江臣担心的问题,此时此刻,正在另一人的口中道出。 鹿安清站在海边,咸湿的气息吹来,让他微微蹙眉,他不太习惯这么潮|湿的气息。 沙沙,沙沙…… 身后有人,踩着沙砾过来。 “烧也烧了,撒也撒了,怎还这般忧愁?”略有刻薄的声音,让鹿安清忍不住摇头,回头看着那人,“子羽呢?” 他露出个带着恶意的笑。 “在处理政务。” 鹿安清回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来到这里之前,他从未看过海,但那是一种和高山,和万万景色,全然不同的视野,如此辽阔,如此磅礴。 他将太史令的尸体烧了,一并混入了坛子里。 最终也一并散入了大海。 “我在想……”身后的人拥住鹿安清,那力道怪异地紧,好似能将人的骨骼拧碎,“就此出海,如何?” 鹿安清:“……不必了。” 他不知道公西子羽到底是如何……做到这般,他既能出现在这里,但也能在京都里坐镇,如同一个普通的帝王……当然,或许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不想知道。 只要他愿意沉溺进那幽深黑暗的意识里,在他们成为伴侣的此刻,又有什么不能被看透的? 鹿安清的意识图象已经彻底和公西子羽交融在一起,那是昏暗无边的深夜,有许多星辰悬挂在上面,清透,悠远,好似亘古不变的眼睛。 一眨,一眨,带着古老的气息。 “噢。”公西子羽发出一声干脆的声响,身后之人的气息微妙地转变,“都撒下去了?” “嗯。” 鹿安清不多话。 是谁在和他说话? 是公西子羽,还是“他”? 鹿安清已经很少去计较在乎,不管是谁,都是相同的。 他始终停留在界限上,不曾坠|落其中。 鹿安清凝视着黑夜。 星星也永远注视着他。 就像是两只截然不同的怪物,大怪物许是有两个脑袋,又或者是两颗心,小怪物不怎么爱说话,拖着只跛脚到处乱走,然后遇见了。 不外乎两只怪物互相取暖。 然后逐渐的、一点点的,彻底交融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一两章内会完结。感谢在2023-10-12 03:41:15~2023-10-24 16:5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风知我意 19瓶;恶魔黑桃 10瓶;吃酸的牙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奉陪到底。(全文完)☆ 公西子羽在位十年, 与其他的皇帝有些不同,除了早朝外,很少能够看到他的行踪, 哪怕是文武百官求见,公西子羽向来是不见的。 可若是出了大事, 皇帝又会第一时间解决。 久而久之, 朝臣也不得不习惯这位皇帝的特殊习惯。 在公西子羽的治理下,曾经灾祸造成的灾害, 早已经被时间抚去,而当初让人担心的祝史一脉, 却反倒顺利地度过危机。 因为, 灾祸消失了。 可是灾祸曾经存在有的痕迹,却没有抹去。 各地偶尔, 还是会出现, 被灰色雾气袭击的消息。 经过史馆的勘查发现, 这些应当是灾祸的组成部分, 倘若逐渐成型, 那么灾祸就会再显。所以, 史馆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会将祝史们分派到各地的分馆去, 处理这些四散的雾气。 寻常人无法解决这问题, 必须依赖于祝史。 那祝史的存在, 就成为必须的。 朝臣们之前种种加强管制的建议还未上达天听,就被官家也是这般人物的消息震碎, 谁敢直接朝着皇帝说出这般话? 而后, 关乎皇帝和祝史间的制衡关系, 也在公西子羽的默许下, 悄无声息地流传了出去。 百官到底是按捺住了冲动。 无他,谁也不敢真的得罪狠了这些祝史。 谁能保证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求到他们头上去? 而就在这十年间,皇太弟一点一点成长,公西子羽并不忌惮放权让他去做事,小小年纪,就已经经手了不少事务。 他的成长是飞快的。 皇太弟心中清楚,公西子羽培养他并非毫无目的,可这对他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不仅可以保护娘亲,甚至于那个位置……对他来说,也是一步之遥。 这机会,无论如何也得抓住。 十年之期到了之时,公西子羽将皇太弟召到殿内。 “八弟,十年了,这位置,自也是做够了。”公西子羽含笑说道,“十日后,我会将皇位禅让给你。” 皇太弟:? 他心中有数,公西子羽迟早是要走的。 这些年,无时无刻,公西子羽都在表露着这点。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突然,也这么随意。 “皇兄,这事,你可和母后说过?” “母后自然是知道的。”公西子羽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玺,下一瞬就抛给了皇太弟,吓得他手忙脚乱,“该是你的责任,就好好担起来。” 皇太弟委屈:“可是大哥,我还没二十呢。” “够了。” 公西子羽挑眉:“你还要我在这位置上再做多久,当真浪费时间。” 皇太弟:“……” 可恶。 大哥什么时候说话这么犀利直接了! 就在公西子羽和皇太弟说话时,屏风后,好似有什么动静,一瞬间吸引了两人的注意。皇太弟多年被培养出来的警惕心闪过,难道是什么刺客…… 但见公西子羽起身,朝着屏风走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前,可声音却是从后面间或地传了过来。 “醒了?” “什么时辰了?” “还早,您可以再睡一会。” “……我听到你在骂人。” “是吗?安和,是你听错了。” 公西子羽笑眯眯地哄人。 鹿安清:“……” 在心里响起来的声音,哪里可能是假的。 他也不戳破公西子羽这假惺惺的谎言,就着他的手爬起来,刚要坐定,突然觉察到这殿内的领一个呼吸。 “……谁在外面?” “八弟。” 鹿安清的手倏地收了回来,平静地说道:“那你该出去。” “有什么能比你更重要?”公西子羽意有所指地说道,“毕竟,他也想见你。” 外面的皇太弟:? 谁,谁想见了? 难道说的是他? 可是大哥那个“他”,他怎么都觉得不是自己呀! 不过下一瞬,里头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在被人听着,那个“安和”说得很轻。 安和啊…… 皇太弟知道这么个人。 或者说,整个朝廷,都知道这个人。 公西子羽的情|人。 一个男人。 明目张胆,无所顾忌。 公西子羽这十年,后宫根本就没有人,任凭朝臣怎么劝阻,都从来没有动摇过。 而这位“安和”,也是祝史之一。 每年在外奔波的时间,可比在京都的次数要多得多。 纵然是回来,也只有在每年年关的时候。 聚少离多,皇太弟真不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然他自己虽接受不了男人和男人的感情,却也羡慕公西子羽和鹿安清这份坚定。都过了十年,丝毫不见暗淡。 也不知是公西子羽总算满足了,还是鹿安清将人给赶出来。 皇太弟再见到公西子羽时,他身上那种令人惊骇的气势反而更重了些,他简短地说道:“这是命令,不是请求。回去准备,相关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会随着你一同回府。” 皇太弟不再言,欠身。 十日后,正如公西子羽所言,他将皇位禅让给了八弟,而后,又宣布自己自居洛阳行宫,不再回朝。 一切事宜交接结束后,公西子羽就点齐了人马,离开了京都。 鹿安清自然随在左右。 非石也是如此。 鹿安清挑起车帘,看着跟在边上的非石,挑眉看向公西子羽:“你到底做了多少个‘非石’?” 非石非石,非石非人。 公西子羽自身后抱住了鹿安清,无数粘稠怪异的触须爬满了整个车厢,肉眼不得见,却让车厢内仿佛潮|湿起来,泛出黏腻的水珠,一点点地滑落,渗透下来。 那些水汽顺着马车往下滴落,可人的眼睛,却好似什么都看不到般,任由着那怪异的痕迹蜿蜒爬行。 “安和,这个时候,你在想哪些?” 鹿安清:“为何不能?” 公西子羽笑眯眯地说道:“这十年,可都是他在陪着你,我这般可怜,被留在宫中处理事务,不得已到现在,才能歇下,难道安和……不打算补偿我吗?” 奇怪的水声,让鹿安清闷哼了声。 “……你已经这般恬不知耻……”窗帘落下,盖住了更多的声音,“就没想过,该收敛些吗?” “收敛?” 覆盖在鹿安清身上的“人”齐齐看向他,露出了魅惑的微笑。 从眉梢,都鼻端,唇舌,这张脸的每一处,都如此完美,像极了蛊惑人心的怪物。 “永不。” 鹿安清闭上眼,沉入了深沉的意识里。 意识图象里,是亘古不变的幽暗。 汲取的龙气被诸多星星吞|吐,让那些惨白的星辰好似拥有了活过来的气息,它们凝视着荒凉的黑暗,仿佛望穿无数的裂缝。 以及夹杂在裂缝中哀嚎的灾祸,与滔天的晦气。 无数灾祸生而又灭,只有少少的晦气会顺着缝隙泄露出去,被人所发现,被祝史所摧毁。 世间看似岌岌可危,可斗转星移,也仍照常运转。 十年,漫长又短暂的时间。 鹿安清的确从来没想过,会是如此……煎熬。 湿哒哒的触感从瘸腿蔓延上来,那是他的舔舐,这怪异的癖好,总是令鹿安清十分为难。和公西子羽提过一次,可那人,却抓着他的脚踝,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安和,焉知我不喜?” 鹿安清:“……” 成。 不管哪个都是变态。 只这变态要的是长久,是漫长的岁月,是往后不知多少年的纠缠。 鹿安清不能言岁月长短,却也…… 奉陪到底。 (完) 【作者有话说】 抱歉拖了这么久,下篇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