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太子娇藏后 作者:一二霜白 文案: 丞相府三小姐姜雪蚕是个倒霉的路痴。 先是被讨债的当成自家侍女蒙住双眼一路送到了码头,登船之际她咬了那人的手臂拔腿就跑。 结果却跑错了方向。 原本要跑去找她那个从小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夫,结果多年未去,记不得路,跑到了另一座府邸。 里头有个穿着华服的俊美男人,姜雪蚕心想:这一定是我那个传说中的富商未婚夫。 讨债的一吆喝,她立马吓得抱住面前的男人:夫君救我! 宋.富商.寒之:好。 管家:? 侍女侍卫:? 姜雪蚕在她“未婚夫”的府邸待了大半月,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以往爹爹上朝的时间,府里也不见她那“未婚夫”的人影。 宋寒之:我是去赶集。 他腰间的玉佩刻着龙纹。 宋寒之:那不是龙,是蛇。 …… 眼见纸包不住火,宋寒之直接拿出那个百试百灵的法子。 “讨债的又来了。” 美人一下子躲进了他怀里。 一盏茶后。 姜雪蚕:走了吗? 宋寒之:还没有。 半个时辰后。 姜雪蚕:走了吗? 坏心眼.手脚不老实.宋寒之:还没有。 宫里盛传东宫太子尚未娶妻,却在宫外的宅子里养了个女人,桃腮柳眼,花容月貌。 刚丢了女儿的丞相:呸!定是个狐媚子。阿嚏!谁骂本相呢? 后来老皇帝驾崩,年轻的新皇搂着那怀中女子的纤腰一同坐上龙椅。 失而复得.目瞪口呆老丞相:这不是我的宝贝女儿吗! 新帝即位后,三千后宫成了个摆设,日日夜夜独宠皇后一人。 御史大夫:祸国妖后!狐狸精! 爱女如命老丞相:我女儿是你能骂的? 听说了这事的姜雪蚕窝在宋寒之怀里哭诉:我是人,怎么可能是狐狸精! 被怀里媚眼如丝女子迷得鬼迷日眼的宋寒之:是啊,你怎么可能是狐狸精呢? 【心机大灰狼ⅹ身娇体软小绵羊】 所有的见色起意都是蓄谋已久。 注: 1.1ⅴ1,双C,小甜饼 2.纯架空 3.前半部分在宫外,后半部分在宫里 4.女主记忆力不好,后面会解释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雪蚕,宋寒之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心机太子宠妻日常 立意:自立自强,共同成长。 第1章 美人入怀 “夫君救我!” 梅雨时节,临安城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油桃杏子挂枝头,才子佳人撑着赤橙黄绿各色油纸伞游湖漫步,倒也悠闲自在。 奈何此时朱雀街东头的丞相府却鸡飞狗跳,乱成了一锅粥。 “你说什么?三小姐不见了?我那么大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儿,不见了?” 丞相挺着小山丘似的肚子,一把抓住领子提起面前颤颤巍巍、脸色苍白如纸的家丁,怒目圆睁,眉头竖起,几乎要扬到天上。 家丁不断吞咽着口水,不敢说话。 丞相府是个活的都知道,三小姐姜雪蚕是丞相老爷的命根子。 三小姐的生母是老爷的妾室,传闻她生得极美,螓首蛾眉,有倾城之姿,可惜红颜薄命,生下三小姐便驾鹤西去了。 于是这三小姐便承了她母亲的美貌和宠爱,成了丞相的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三小姐从小体弱多病,身边伺候的人也是小心小心再小心,生怕让老爷的掌上明珠有一丁点不舒服。 可如今全府上下却是人人自危,把心提到嗓子眼里,因为老爷的掌上明珠──丢了。 缘由倒是清楚,三小姐贪玩,换上了贴身侍女丁香常穿的衣裳出了府,街上的乞丐看见,她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给蒙了头带走了。 丁香此刻也跪在那家丁身边哭得梨花带雨,她哥哥在外头欠了不少赌债,这是债主过来讨债,把三小姐当成了她。 丞相听罢,更是急得焦头烂额:“都愣着干嘛,快去找啊!” * 姜雪蚕已有三个月没出过家门了,爹爹看得紧,侍女们又苦口婆心,她好不容易求了心软的丁香帮她溜出府,不想,居然出了这档子事。 她刚买完糖葫芦,还没将那红彤彤的海棠果咬上一口,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被人从后头蒙住了眼,糖葫芦也落在地上,还被人踩了一脚,薄脆的糖稀发出“咔嚓”一声,应是碎成了渣。 那可是她跑了三条街才买到的。 “老大,这小娘子要怎么处置?” “卖了卖了,看这脸蛋,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还去老地方?” “嗯。” 两道瓮声瓮气的男声从耳边响起,姜雪蚕被堵上了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双手被绑住,脑子也乱成了浆糊,她这是,要被卖了? 她妄图停下脚步,后头却一直有一只大手在推搡着她向前,后来见她走两步停一步,直接怒骂了句,把人一把抱起扛在了肩上。 头倒吊着,姜雪蚕呼吸都有些困难,不安感越来越重,直到喧嚣声渐渐消失,耳边是一阵江水翻滚声。 “快走,后头好像有人追过来了。” “听岔了吧,一个侍女而已。” “还是小心些,哎哎哎,这小妮子不老实,猫爪子挠我呢。” “把她放下来。” 头晕目眩感终于消失,姜雪蚕“呜呜”了两声,示意有话要说。 “干什么?”嘴巴里的破布被粗暴地扯去。 “我……我晕船。” 姜雪蚕从小就上不得船,听见江水翻涌声也格外敏感。 “我怀里有药,给她喂下去。” …… “啊——” 男人的尖叫声响在身后,姜雪蚕却无暇顾及,她趁着男人给她喂药的功夫用力咬了他一口。 眼上蒙的黑布在颠簸中滑落,捆住双手的绳索却依旧在,姜雪蚕只得咬咬牙拼命向前冲,幸好丁香的身材娇小,裙摆也不长。 姜雪蚕从小方向感就不好,尤其是面对左右两条小路,容易犯迷糊。 这个码头她随爹爹来过一次,还是十年前她去订娃娃亲的时候。 后面那大汉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姜雪蚕捏了捏手心,还是选择了左边那条。 穿过几间茅草小屋便进了大道,一座华丽体面的宅邸慢慢出现在姜雪蚕视野里。 一定没错,这应该就是她那未婚夫家的宅邸,她听爹爹提起过,她那个未婚夫家缠万贯,是镇上有名的富商。 名字……有点记不起来了,但是不重要,毕竟有婚约,希望他可以收留她片刻。 “站住——” 眼见那大汉便要追上来了,姜雪蚕顾不得其它,见那宅子大门半敞着,门口也没守门的,咬了咬干涩的唇瓣,一溜烟便从那门口钻了进去。 她逐渐相信了爹爹的话,她的未婚夫定是个顶顶富贵的。 入门便是一棵参天巨柏,四周堆砌着磨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两边是抄手游廊,顶部是古色古香的壁画,廊外是几座精美的亭台楼阁,假山也错落其中。 一道高大挺拔的背影就站在那假山后头,似是拿着书册在翻阅,隐隐约约,姜雪蚕先是瞥见那抹月白衣角,走了两步才看见那完整的一道白色身影。 那人似是没有注意到她,仍在一页一页翻着手里的书册。 姜雪蚕愣在原地,手心出了黏黏腻腻一层薄汗,两根指头摩擦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人呢?跑哪儿去了?” 大汉的声音响起,让她平静下来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夫君救我!” 再顾不及其它,她绕过假山,一路小跑着撞在那男人怀里。 男人手上的书册掉落在地,双手却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远远看去,就像他在环抱着怀里娇小的女子。 不光他,旁边在浇花的管家何叔,扫地的侍女和抱着剑的侍卫,通通愣住了。 他们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小太子妃了? 他们都是太子宋寒之从宫里带出来的,在外头这府邸干了有两三年了,只知太子殿下对人对事都淡漠严肃,这么多年宫里也往东宫送过不少美貌女子,都被他一一拒绝。 或许也因着这个,他不爱在东宫长住,时常来宫外这处府邸小住,安静是安静,就是每日上朝时不大方便,车夫需得快马加鞭才能将时间掐得刚好。 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居然暗地里勾搭了这么个小美人? 女子小脸窝在宋寒之怀里,他们看不清样貌,只凭着那柳叶似的细腰,乌黑如瀑的长发,还有那纤长白净的脖颈,便也能看出这是个妙人儿。 只是那双白/嫩的小手怎么被绑起来了?那草绳极粗,将那羊脂玉似的细腕勒出了几道红痕,怪叫人心疼。 他们正心下疑惑,想斗胆问个究竟,却亲眼目睹了足够他们瞠目结舌一年的画面—— 只见他们那平日里冷若冰霜的太子殿下环抱着那女子,亲手给她解着手上缠绕的草绳,两人的距离极近,太子殿下那薄唇几乎要亲上怀中女子的耳朵了。 草绳落地,那女子才动了动酸疼的手腕,怯怯地从宋寒之怀里退了出来,扬起小脸盯着眼前面如冠玉的男子看。 姜雪蚕倒是有些欣喜,多年未见,原来她这夫君已经出落得如此清俊了,瞳仁漆黑,眼眸狭长,一身月白束腰长袍穿在身上,勾勒出高大挺拔的身姿。 旁边人却想着,寻常人哪敢这么直视太子殿下,偏太子殿下也不生气,何叔眼睛瞪得老大,硬是没从宋寒之脸上瞧出一点不悦,甚至……还有点愉悦? 接下来从宋寒之嘴里吐出来的几个字更是令他们几个惊讶一整年的—— “好,我护着你。” 姜雪蚕亲耳听到她这个“未婚夫”的承诺,终于心安了不少,嘴角弯了弯,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像雨后盛开的睡莲,甚至那腮边还挂着滴露水。 她初听到自己要被贩卖时心里又急又害怕,忍不住哭了一会,这会平静下来,泪珠却忘了擦。 面前高大的男子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抬手用食指指背轻轻将那泪珠拂去。 姜雪蚕这才注意到自己脸上还挂着泪,又胡乱抹了两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一笑,旁边的人便觉得心都要化了。 眼前的小姑娘生得极美,一张白净的鹅蛋小脸,眉眼就像那三月的杏花烟雨,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偏眼角还有颗泪痣,笑时如花盛放,不笑时我见犹怜。 他们突然就能理解自家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为何就为她勾了魂。 只是见这姑娘一身粗布衣裳,定是个家境不好的,可惜了,日后怕是只能当个妾室或者通房。 “我可以……在你这躲一两个时辰吗?”姜雪蚕低头捏着衣角,语气里带着几分恳求。 男女有别,他们尚未成婚,还是注意些好,勿叫人给说了闲话。 “他们抓不到你,一时半会也不会走远,先在我这里待几日吧,我这里不常来外人,不用怕。” 宋寒之弯腰捡起被遗忘多时的书册,用骨节分明的手仔细拍了拍上头的尘土,把目光转向管家何叔那边。 “尽快收拾一间客房。” 呆滞许久的何叔眨了眨眼,恍过神来,忙不迭回了两声“是”。 何叔跌跌撞撞地走远后,姜雪蚕才踮着脚向假山四周张望了一番,结果越看觉得奇怪,这与她十年前见过的府邸也相差太多了。 不过最后她还是扬起小脸,眼睛弯成了月牙,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夫君做生意真厉害!” 侍女侍卫满头雾水:他们太子殿下还做生意?什么时候的事? 只见那继续翻阅着书册的宋寒之却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多谢夸奖。” 第2章 为她治伤 “还疼吗?” 吩咐完下人,宋寒之就坐在假山后头那石凳上,一手拿着书册,一手翻着书页。 姜雪蚕从码头一路跑过来,脚腕也有些酸软,见宋寒之对面还有一个石凳,便走过去坐在了上头,托起腮盯着眼前专心读书的男人看。 她记得十年前,她被爹爹领着见他时,面前玉树临风的男子还是个小胖子,回去后她还哭着喊着说不要嫁给他。 如今看来,当是男大十八变。 不过……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 “夫君……”她怯怯地开口,有些难为情。 “嗯?” 宋寒之气定神闲地放下书册,执起石桌上那紫砂壶往茶杯里倒了杯茶,玉白长指轻轻一推,那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杯便稳稳挪到了姜雪蚕面前。 宋寒之喜欢喝雪山银针,何叔总是将茶叶挑得仔仔细细,却不敢亲自泡茶,宋寒之习惯亲力亲为,手艺也好,泡出的茶香气浓郁,入口回甘。 姜雪蚕却不太懂这些讲究,她舔了舔干涩的下唇,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杯沿,还是烫的。 她叹了口气,把手乖乖放了下去。 “渴了?”宋寒之问。 姜雪蚕点点头,“从码头一路跑过来,是有些渴了。” 何叔打扫完客房正巧过来,听见姜雪蚕的话,正想说要不要给她端碗在井里晾了多时的甜汤过来,却看见他家太子殿下将自己面前的茶杯给推了过去。 “那就喝这杯,一直晾在旁边,我还没碰。” 姜雪蚕欢喜接过,浅浅啄了一小口,觉得甘甜解渴,便又饮了一口。 何叔突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多余,只上前禀了句“姑娘的房间收拾好了”便灰溜溜躲开了。 “夫君,其实我刚刚想说……时间太久,我,我把你的名字给忘记了。” 这也怪不得她,这虽是门娃娃亲,她爹爹却只带她来过一次,不知为何,提到她这位夫婚夫的次数也极少,尤其是近几年。 倒是丁香,老是在她耳边替她抱不平,说是她那个嫡母嫉妒她这门好亲事,一心想让她的女儿姜泠月取而代之。 她本来觉得也没什么,可如今这么一个好看又心善的夫君摆在眼前,她突然又有点舍不得。 “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宋寒之翻书页的手顿了顿,没有如姜雪蚕想象的那般恼怒,反而唇角向上勾了勾,目光也柔和许多。 姜雪蚕把头埋得低低的,忘了自己未婚夫君的名字,这可太丢脸了。 “我叫谢寒之。”语罢,他抬起眼皮,目光从那低垂着的小脑袋上面扫过去,又快速敛了眸子。 一定没错,姜雪蚕心想,她的夫君就是姓谢。 “你可以照常唤我,不必非要在意名姓”,他放下书册,起身打算离开,余光瞥见她裙角,又停下了脚步。 “衣裳脏了,待会让绿柳带你换件干净的。” 说罢,他便拿起桌上的书册离开了。 姜雪蚕本来还在想,照常唤他,那便是要接着叫“夫君”了,宋寒之一提衣裳的事,她才忽地想起今日下了场小雨,她又跑得急,在水坑里溅了不少泥点子。 这可是丁香的衣裳,丞相府发的月银本就不多,她不能就这么把人家的衣裳给扔了,得仔细洗了还回去。 还有,她离开丞相府已经有大半天了,爹爹一定急死了,还是要写封书信送过去让他们安心才好。 “姑娘”,一袭青绿罗裙的侍女笑着凑上前来,“姑娘,奴婢绿柳,先带您去客房换件干净衣裳吧。” “我能去趟贵府的书房吗?” 姜雪蚕只是想借些笔墨一用,哪成想眼前的小侍女听了这话,神色大变,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姑娘,这话以后不能再讲了”,绿柳蹙着眉头,声音也放得极低,“书房是府中禁地,除了主子,谁都不能进去。” “啊?这是为何?” 不会是像她爹爹一样,背着嫡母藏了个小金库吧? “奴婢听说,那书房里藏着许多画像,何叔有一回去打扫,见门半掩着,主子正拿着那画像瞧呢,至于画上的人……应当是个女子。” 绿柳话刚出口,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娇俏的姑娘现在也算半个主子,自己怎么当着她的面讲起另外一个女人了。 原本她还以为太子殿下要对着那画像孤寡一生了,不想今儿个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她家太子殿下的终身大事也算是有着落了。 女子……姜雪蚕垂下眼眸,蒲扇似的浓长眼睫打下道阴影,原来她的夫君已经有心上人了。 不知怎么的,心情没有刚刚那样好了。 “姑娘,先进屋吧。”绿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想把这个话题跳过去。 姜雪蚕低头看了眼自己泥泞的绣鞋和溅着泥点子的布裙,乖乖点了点头。 * 姜雪蚕越来越确定她的夫君是个富商了。 她以为的客房: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木凳。 实际上的客房:黄花梨罗汉床,雕花细木贵妃榻,乌木刺绣屏风…… 这比她在丞相府的闺房还要华贵些。 “绿柳姐姐,我真的可以住这儿吗?”姜雪蚕指了指房间,小声问。 “主子亲口吩咐的,说是要让姑娘住得舒服。” 绿柳扶着她坐在床上,蹲下/身给她脱掉沾满了泥巴的绣鞋。 “呀——姑娘,你脚腕伤着了。” 绿柳小心捧着姜雪蚕的小脚,只见那雪白的布袜上头除了几滴泥点子,裹着脚腕的那处隐隐有血迹渗出,染红了一片。 姜雪蚕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着当时蒙眼的黑布还未掉落之时,她确实不小心从一道枯枝旁跑过,伤口应该就是那时留下的。 “没事,不疼。”她确实没感觉到疼痛,若不是绿柳发现,她还忘了这茬呢。 这话听在绿柳耳朵里却变了滋味,看这姑娘的穿着,定也是哪家的丫鬟侍女,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平时一定没少受主母的打骂欺负。 受了伤也只得默默忍受……想着,绿柳居然啜泣了两声,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绿柳姐姐,你怎么了?”姜雪蚕倒是被她吓了一跳,赶忙拿小手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没事,姑娘,奴婢去拿药箱。”绿柳长叹一声,抹了两把眼泪,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姜雪蚕不明所以地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小脚丫,真的不疼啊。 她乖乖坐在床上等了许久,好不容易听到推门的声音,进来的却不是绿柳,而是宋寒之。 “夫君……”姜雪蚕见了夫君本来是高兴的,但一想到他的心已另有所属,将来也许就娶了那位姐姐,不要她了,原本上扬的嘴角又瘪了下来。 “绿柳说你受伤了?”宋寒之上下打量着她,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她包着布袜的脚腕上。 他眸色暗了暗,掀起长袍蹲下身。 姜雪蚕这才发现他手上还拿着本该由绿柳提进来的药箱。 宋寒之轻轻抬起她的小腿,手指刚要碰到她雪白的布袜,却听见眼前的人儿小心翼翼说了句:“夫君,男子看了女子的玉足,便是要娶她的。” 他只愣了一瞬,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系带轻轻一拉,结扣便被解开,他握着那玉足小心翼翼把布袜褪了下来。 伤口不算大,约莫半指长,血珠还是不断往外渗着,宋寒之盯着那处,眉头微皱。 夫君看了我的小脚丫,夫君愿意娶我。姜雪蚕心里还在暗暗嘀咕着这两句话。 “嘶——”心事被迫戛然而止,这回她终于切切实实感受到疼痛了。 宋寒之把她比羊脂玉还白/嫩的小脚搁在膝上,往她那道细长的伤口上轻轻洒了些金创药。 这本是他从宫里带出来的,目的本是防着他遭到那些个兄弟的暗算,没想到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还疼吗?”他抬头问。 姜雪蚕点点头,她疼的,刚刚还和绿柳炫耀说一点都不疼,原来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一阵舒爽的凉意从伤口袭过,姜雪蚕瞪大了眼睛,她的夫君在亲自为她吹伤口。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现在还疼吗?”宋寒之见伤口不再有血珠渗出,挪过旁边的三足矮凳,把那小脚放在了上头,问道。 “不疼了,小时候受伤了,爹爹也会一边给我吹着伤口一边安慰我。”姜雪蚕语气有些低落,也不知道爹爹现在是不是还在满天下找她呢。 “听绿柳说,你想去书房?”宋寒之站起身,收拾着药箱问。 姜雪蚕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避开那个所谓的禁忌话题:“想给爹爹写封信,让他不要担心。” “信我会帮你写,晚些便能送到丞相府”,他顿了顿,看向床边那愁容满面的人儿,“把干净衣服换上,好歹是位小姐。” 姜雪蚕心里暗暗记下,她夫君爱干净。 “书房……你若想去,便去。”宋寒之将药箱合上,敛眸低声说了句。 姜雪蚕惊讶地看向他,他却别开头,大步出了客房。 * 书房内,烛火如豆,人影摇曳。 最后一笔落下,宋寒之将信仔细折好放进信封里,拿起了左手边的画轴。 画轴被打开,一张执扇美人图映入眼帘,画里的少女不过豆蔻年华,眉目如画,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玉白长指轻轻抚上画中少女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 “原来你都忘记了……” 第3章 狐狸勾人 “见色起意。” 姜雪蚕认床,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安稳,夏夜虫鸣声聒噪,她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 途中还做了个梦,先是梦见了她那个“小胖子”未婚夫,又梦见她被那几个大汉追赶,最后她躲到了一个白衣少年背后。 第二天她醒得早,坐在床上拼命想回忆起这个少年是谁,奈何梦境就像指间沙,一点一点流失,到最后便烟消云散了。 她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打算下床梳洗一番,绿柳正好也在此时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 “姑娘醒啦,奴婢给您梳妆打扮一番吧。” “绿柳姐姐,我夫君呢?”姜雪蚕还是想问问报平安的信有没有送出去,爹爹有没有收到。 绿柳闻言一怔,想起来她家太子殿下早上出门前的嘱托:“有关身份的事都不要透露。” 她当时有点懵,后来细想想,觉得这就是太子殿子对姑娘妥妥的爱意啊,两人身份悬殊,这姑娘将来定是当不上太子妃的,太子殿下只能隐瞒身份在民间陪她一段时日。 多么真挚的爱情,话本诚不欺我。 “绿柳姐姐?”姜雪蚕见绿柳眼眶微红,颇有像昨日一般要泪流满面之势,不解之下还是先伸出小手拍了拍她的背。 “没事,姑娘,主子他”,绿柳又回忆了一番宋寒之的嘱托,“他去赶集了。” 赶集是北方民间特有的一种说法,意为去集市上做买卖。 奈何姜雪蚕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有些不明所以。 绿柳见她愣愣地瞧着自己,一拍脑袋,笑着说:“奴婢是北边来的,还说着家乡话呢,这在南方叫赶场。” 姜雪蚕恍然大悟,这就对了,她夫君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定是有自己的生意要做的。 * 此时,一辆四面被丝绸装裹,窗上镶着珠宝的马车快马加鞭行在官道上。 “殿下,坐稳些,马上便到了。”车厢前驾马的玄衣侍卫扭头对马车里头的人喊道。 “卫成,不必着急,也省了与那些老顽固们碰面。”宋寒之一身金色四爪蟒袍,正靠在车厢软枕上闭目养神。 “殿下,属下愚钝,您与那丞相一向不和,为何却将他的女儿留在府内?”卫成琢磨了好久,还是不明白其中缘由。 “见色起意。” 宋寒之薄唇轻启,声音不轻不重地吐出这四个字,却显些让马车撞到旁边的桑树上。 卫成猛得拽住缰绳,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一直以为他家太子殿下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甚至还偷偷怀疑过太子殿下是否有当光头和尚的打算。 殿下三年前便过了及冠之年,皇上皇后明里暗里都提过让他娶妻纳妾之事,奈何都被殿下一句“缘分未到”给挡了回去。 如今这缘分可算是到了?怪不得荣安县主多次送太子殿下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包和香囊,太子殿下一回也没收。 “卫成,下朝回来后先去趟集市。”宋寒之清冷低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 “是。”卫成抛去那些个杂七杂八的想法,专心驱车。 到了皇宫,宋寒之刚下马车便与大肚便便的丞相打了个照面。 “丞相大人。”宋寒之倒是恭恭敬敬拱手作了个揖。 “哼。”刚丢了女儿的丞相现在看什么都来气,自是没理会他,拂袖而去。 昨夜他担心得一夜未眠,姜雪蚕是他最宝贝的女儿,平时恨不得把她穿进口袋里时时带在身边,哪成想昨日突然就被歹人掳走了。 今早出门前他倒是收到了封信,可字迹不是他女儿的,上头就简简单单写了四个大字:一切平安。 他一见这话,心里就更没底了,那歹人也没有指明要他拿什么金银珠宝来换他的女儿,只有那四个大字,他怎么瞧都觉得放心不下。 也不知道雪蚕在那种又脏又差的地方受了多少委屈…… * 府邸内。 姜雪蚕盯着一桌子的精致早点愣了神。 馄饨火烧灌汤包,蒸饼羊汤糯米鸡。她在自己家里吃早点都没如此丰盛过。 “姑娘,饭菜不合胃口吗?”绿柳见姜雪蚕一直迟迟未动筷,担心她不喜欢这些早点。 “没,没有。”姜雪蚕摆摆手,乖乖夹了一只灌汤包。 “主子吩咐了,要让姑娘吃饱,脚上的伤好得才快。”绿柳一边布菜一边说。 她也老是感慨,这铁树开了花就是不一样,冷冰冰的人一下子就变成了贴心小棉袄。 用过早点,绿柳又给姜雪蚕的脚腕换了药,结果刚提着药箱出去,便看见从门口进来了位不速之客。 “寒之哥哥呢?” 女子穿着一身宝蓝色暗地织金福裙,声音如黄莺般清脆动听,圆圆的眼睛像两颗宝石珠子,正四下向门口的小厮打听着宋寒之的下落。 绿柳一看,这还得了?若是让荣安县主看见里头这姑娘,不得把这府邸掀了? 里头这姑娘出身定然比不上县主,看上去又柔柔弱弱的,两人碰起来,必是要吃亏的。 “姑娘,府里来客人了,奴婢去招待,您可千万别出来。”绿柳又提着药箱钻进屋子里嘱咐姜雪蚕。 “好。”姜雪蚕知道府中女眷要避客的规矩,乖乖点了点头。 绿柳刚松了口气将门带上,转头就看见荣安县主正站在她背后,幽幽地瞅着她。 “荣安县主好”,绿柳吞咽着口水,觉得恐怕要大事不妙,“主子他去上朝了,您可以在正厅小坐,也可以改日再来。” “寒之哥哥是不是在这房间里头藏了个女人?”荣安指了指绿柳身后的雕花木门。 绿柳屏住呼吸,她就知道荣安县主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只是没想到她眼神也这么尖。 “县主您定是看错了,主子他一向清心寡欲,怎么可能……” 话未说完,绿柳便听见她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姜雪蚕从门内探出半个脑袋来:“绿柳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荣安目光越过绿柳停在那半张小脸上,愣了一瞬:“姜雪蚕,怎么是你?” 姜雪蚕听到自己的名字,把门打开,也盯着外头那一身华服的女子瞅了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 荣安见她神色茫然,眼珠转了转,挑眉嘲讽道:“不认得我了?什么记性。” 姜雪蚕垂下眼睫,她确实记性不好,老是忘事,甚至连她夫君的名字都忘了。 “去年,还有前年,我在中秋佳宴上都见过你”,荣安扬起头颅,目光朝下瞥了她一眼,“你为何会在寒之哥哥的府邸?” “因为他是我的未婚夫啊。”这个问题姜雪蚕倒是应答如流。 荣安眼皮跳了跳,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没听她那个皇后姑母提过啊。 丞相府虽也是个高门大户,但一向与太子不和,丞相怎么会这么轻易把女儿嫁到东宫? 定是眼前这小狐狸精在骗人。 荣安嘴角一勾,嘲道:“丞相大人虽然疼你,可你母亲毕竟只是个妾室,从前还只是个相府的丫鬟,你一个庶出的小姐,怎么配得上我的寒之哥哥?定是你在胡诌。” 绿柳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什么丞相大人,什么庶出小姐,这姑娘难道不是个被主家赶出来的侍女? 姜雪蚕本来还在脑子里拼命寻找有关眼前这位县主的记忆,听到她提到了自己的娘亲,言辞并不悦耳,低垂着的眸子也抬起来:“我娘亲身份虽低微,可她救过爹爹的命,也备受爹爹宠爱。” “哼,凭的还不是那张狐媚子似的脸蛋?” 荣安瞥了眼姜雪蚕那张雪白的小脸,攥紧了拳头。 她不得不承认,姜雪蚕继承了她娘亲的美貌,在相府那三个小姐里也是出落得最漂亮的那一个。 那双媚人的眼睛不笑时便像朵桃花,偏眼尾还带着点红晕,此刻眼中水气氤氲朦胧,媚态毕现,还有眼角那泪痣相衬,可不就是只勾人的狐狸精! “一定是你勾引的寒之哥哥,是不是还用了什么龌龊的手段逼迫他娶你?”荣安仍穷追不舍,咄咄逼人。 “没有没有,这是我们从小定下的娃娃亲。”这题姜雪蚕也会,忙摆着小手辩解。 荣安一下子怒火中烧,她看中的如意郎君,结果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的?她才不甘心。 “你……” “荣安——”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几人身后响起,然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后头那人喘着大气追赶的声音。 “寒之哥哥?”荣安惊喜地转过身,却对上一张散发着微薄怒意的脸。 “荣安,不要胡闹”,宋寒之走过去,挡在了姜雪蚕前头,“我不是说过,这个时间你不必过来。” 荣安咬着下唇,不可思议地瞅着眼前这两个人,宋寒之虽然一直冷冰冰的,但从未如此向她发过脾气。 “寒之哥哥,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被这狐狸精给迷昏了头脑,你这样的身份,怎么会娶丞相府的一个庶女?”荣安捏着手心,眼角的泪水几欲滑落。 “为何不会?” 他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荣安皱着弯眉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却被他瞳孔中的漠然吓到。 因为她分别看得清楚,宋寒之刚刚走过来时,目光里充斥着她从未见过的情愫,绝对不是这样的漠然与冰冷。 荣安的目光越过宋寒之,看到乖乖躲在他身后的那娇媚女子时,才恍然大悟。 “宋寒之!你这个负心汉!”她哭着跑开,还险些撞倒在一边看戏的绿柳。 “夫君,你……不是姓谢吗?”身后的女子探出小脑袋,不解地问。 第4章 讨她欢心 “都送到姜姑娘房间吧。”…… 绿柳和后面提着大包小包的卫成在原地呆滞了好久。 他们以前怎么没发现太子殿下这么能扯谎呢? 他骗人家姑娘自己姓“谢”,露馅了,结果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 “后来便随母家姓了。” 这要是叫皇后娘娘听了去还不得发好大一顿脾气,皇后娘娘分明姓霍。 霍家是本朝大族,祖上可是出了十八位镇国将军的,如今的镇国将军霍旭则是太子殿下的舅舅。 不过好在这位丞相家的三小姐好骗,太子殿下只稍稍解释了几句她便相信了。 “夫君”,姜雪蚕见县主走远了,小心翼翼从宋寒之身后走了出来,小脸皱巴着,“我爹爹他有没有收到信?现在是不是特别担心我?” “今早卫成已将信送到丞相府,这会丞相应该已经看见信的内容了。” 宋寒之招了招手,示意卫成将手里的东西拿过来。 卫成如梦初醒,忙“哦”了两声,把手里的大包小包一一递给宋寒之。 “爹爹应该担心坏了,夫君,我是不是该回家了?”姜雪蚕扬起小脸问他。 “今日赶场,收了些小玩意,府中女眷极少,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宋寒之轻咳两声,将手里的包裹递给姜雪蚕,眼神示意她打开看看。 丞相看得紧,姜雪蚕鲜少有机会去集市游玩,一听手里的东西是在集市上淘到的,心里满是好奇,小手刚碰到那油纸,又怯怯地退了回去抬头望着宋寒之。 宋寒之倒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勾了勾唇角,声音也轻快不少:“打开瞧瞧吧。” 姜雪蚕咧开嘴角点点头,三下五除二剥开油纸,只见一座小巧的六角凉亭稳稳地矗立在她手掌心,奇怪的是,凉亭四下还有几扇小门,小门紧闭着,看不见里头的风景。 宋寒之见她盯着那六角凉亭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凑近两步,伸出长指轻轻一拨,那几扇小门突然齐齐打开。 里头是只小狗,安安静静趴在那儿。 姜雪蚕玩心大起,刚伸出白/嫩的指头想摸一摸那小狗,小狗忽然自己动了起来,在那六角亭里打着圈转动,几扇小门也一关一合,还有一阵她从未听过的乐声同时响起。 宋寒之见她那小指头险些伤到,眼疾手快捏住她的细腕,见她小指头离了那小门已有一寸,这才将她的手腕放开。 羊脂玉似的温软触感仍留在三指之间,他摩挲了两下手指,又突然想起什么,抬起手来还未动作,那小凉亭便随那女子退后了两步。 他抬起眸子,只见眼前的人儿正咬着下唇,拿恳求的目光瞧着他,他一看便明白,小姑娘是误会了,以为他反悔想把东西收回去。 “我只是想教你怎么打开”,他指了指姜雪蚕手里的六角亭,“这东西叫八音盒,里头的曲子是钢琴曲,都是从西洋传过来的。” 姜雪蚕听完才知自己确实是误会了,又端着那八音盒上前两步,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还以为夫君反悔了。” “你喜欢这个?”他清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姜雪蚕点了点头:“以前从未见过。” 宋寒之听罢,眸色暗了暗,每年外来使者进供,丞相府都会参一杯羹,怎么可能没有收到过这种小玩意。 “以前见大姐姐那儿有过相似的,但远没有这个漂亮。”小姑娘小心翼翼捧着那八音盒,爱不释手。 宋寒之敛了眉眼,将手里其它的包裹交给卫成,吩咐道:“都送到姜姑娘房间吧。” 卫成看了半天热闹,见主子有吩咐,立马重新接过那些大包小包,回了声“好嘞”。 他想了半天,今日没开市,他们扑了个空,这些明明是殿下又返回去从宫里带出来的稀罕玩意,怎么骗姜姑娘说是那集市上的便宜货。 同是看客,绿柳此刻却用帕子捂着嘴巴,心里小鹿乱撞,太子殿下对姜姑娘也太好了,她从前怎么都想不到,这铁树开花居然是这般风景。 “脚上的伤好些了吗?”见姜雪蚕玩得倦了,身形也有些摇晃,宋寒之盯着她脚腕那处缠绕的细布,眉头渐渐皱起。 “好多啦,你瞧”,姜雪蚕把秋香色长裙向上提了提,露出那截光滑白净的脚腕,刚刚换了药,她还没来得及穿上布袜。 见宋寒之还在盯着她的脚腕,姜雪蚕以为是他不放心,便往旁边走了两步,转了转脚腕。 “你瞧,嘶——”痛感倏地袭来,姜雪蚕护好了怀里的八音盒,不好意思地冲宋寒之笑了笑,“好像还是有点疼。” 宋寒之从那截白净的脚腕上收回视线,走到姜雪蚕面前,伸出了手臂。 “晚些我会叫大夫过来帮你瞧瞧。” “麻烦夫君了。”姜雪蚕乖乖抱住他的手臂,小声道着谢,被他搀扶着进了屋。 扶着姜雪蚕安稳坐下,宋寒之才负手从屋里出来,对旁边的绿柳吩咐道:“晚些请林大夫过来。” 绿柳点头如捣蒜:“是,主子。” * 宋寒之走到游廊,步子慢慢放缓,脑子里全是那截白玉似的细腕,揉了揉眉心,嘴角却不知不觉微微上扬。 卫成抱着剑走过来,正巧看见这副画面,堪堪停在宋寒之十步之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什么事?”宋寒之清了清嗓子,负手走了过去。 “国舅爷来了。”卫成回了句,又抬头看了眼宋寒之的反应,还好,没什么变化。 “请他去弈台。”宋寒之挑了挑眉,吩咐道。 “是。” 卫成松了一口气,这国舅爷虽骁勇善战,人却贪得无厌,常常向皇后娘娘讨要珠宝美人不说,还总来太子殿下这里讨嫌。 依他看,太子殿下不常回东宫,也有国舅爷的一份功劳。 宋寒之在民间的宅邸是请专人过来设计过的,游廊曲折通向后院,后院这种地方本应该是由府中女眷居住,奈何这女主人迟迟没出现,后院便空置了许久。 弈台是去年搭建的,细柳垂绦,宋寒之央人在柳树下头建了座石亭,石亭里放了张大理石桌,桌面光滑,上头又摆了张石头做的棋盘。 枝叶垂将下来,正巧形成道翠绿帷幕。 那穿着墨色长衫的高大男人就站在帷幕前。 “舅舅。”宋寒之上前拱手作了个揖。 “寒之,快快免礼。”霍旭笑眯眯地虚扶了他一把。 宋寒之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霍旭笑着坐在石凳上,还向他招招手:“你也过来坐。” “舅舅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宋寒之不动声色地饮着茶,语气却透着几分寒凉。 “嗐”,霍旭大袖一挥,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丞相丢了女儿,今日下朝时与我们这一行武将哭诉了一路,说是希望我们动用些官兵帮着找找。” 宋寒之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这找人分明是那衙门的活儿,动用我们手底下那些用来打仗的兵,也太大材小用了,你说是不是?”霍旭笑了笑。 宋寒之不置可否,继续等着霍旭接下来的话。 “寒之啊,最近舅舅帐中又缺个暖床的丫头了,在你母后那儿挑了半天也没个合心意的,不知道你这儿有没有……” 霍旭将声音越压越低,话中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舅舅”,宋寒之抬眸看向他,嘴角勾起个不大不小的弧度,“你知道的,我一向不近女色。” 霍旭期待了半天,还以为宋寒之要答应,结果却迎来这么句话,细想想也是,连他那个皇后姐姐都整天在他耳边唠叨着为太子娶妻一事,甚至还让他帮忙物色来着。 自己真是犯了糊涂,怎么找上他这个清心寡欲似和尚的外甥了。 “那什么”,霍旭清了清嗓子,打算讲点正事,“你母后让我给你带个口信,说是你父皇最近龙体欠安,着你去回东宫住个几天。” 宋寒之闻言,微微失神,良久,才轻启薄唇,回了个“好”字。 霍旭见他脸色不好,撇了撇嘴,也安静地喝了会茶。 又过了片刻,他觉得无趣,打算起身告辞,却看到从远处跑过来一个绿衣小娘子,模样标致,虽不是一等一的漂亮,但胜在年轻白净,比他府里那些黄脸婆可人多了。 “绿柳,什么事?”宋寒之也站起身,瞥了眼旁边人的反应,眉心微皱。 “林大夫请您过去一趟,说是关于姜姑娘的病,有话对您说。”绿柳也抬头看了眼自家主子旁边的中年男人,声音有些颤抖。 霍将军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早知道自己就晚些时候再过来禀告了,皇城无人不知霍旭重女色,可不能让他看见殿下藏的美人。 “姑娘?寒之,你刚刚可是还说你不近女色,这姑娘是怎么回事?”霍旭凝眉装成一副严肃的样子,以长辈的姿态质问着宋寒之。 “回舅舅,那姑娘是寒之昨日收留的,见有歹人穷追不舍,寒之便发了善心,许她住下了。”宋寒之低声回着话,两指却微微向外挥了挥,示意绿柳尽快离开。 绿柳得了命令,正要偷偷退下,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这么多漂亮的小娘子,寒之,这就是你不厚道了,舅舅今天也想做做善事,便随你一同去瞧瞧那姑娘吧。” 第5章 金屋藏娇 “你金屋藏娇这事舅舅一定不…… 绿柳听到这话,心已经凉了半截。 国舅爷虽然品行不端,但手握重兵,霍家军功代代累积,说是掌握国家的半条命脉都不为过。 这些年国舅爷隔三差五便要来扰太子殿下一次,太子殿下心里不屑厌恶,面上却总是要恭恭敬敬,国舅爷提的要求,只要不是十分过分,他都会尽量答应。 这回怕也是悬了。 “绿柳,你先回去,我稍后就到。”宋寒之清冷的声线打断了绿柳的思绪。 绿柳咬了咬牙,假笑着使了些力气从霍旭的大手中挣脱,低头行了礼便飞快跑开了。 “寒之,你这是?”霍旭装作一幅不解的样子,瞪大眼睛瞅了瞅那已经跑得没影的绿衣背影,又瞅了瞅面前的这个外甥。 “舅舅”,宋寒之走到他身侧微微偏过头,嘴上仍带着两分笑意,放低了声音,“寒之听说舅母近日快从寒鹭寺回来了。” 霍旭闻言,身子明显僵了僵,用力吞咽着口水,一把抓住宋寒之月白色的宽袖,声音颤抖着恳求道:“寒之,有话好说,这事可千万不能让那母老虎……啊不,你舅母知道,还有还有,舅舅刚刚与你提的那事,你也别说。” 宋寒之没回答,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寒之,我的好外甥,舅舅这几日一定洗心革面,吃斋念佛,绝不招惹小娘子,你屋里的美人我也不看了。”霍旭伸出三指作发誓状,生怕宋寒之不答应。 宋寒之终于垂下眸子看了他一眼,语气缓和几分:“舅舅,舅母她虽对你严加管教,可对你也是真心实意,你也不要总是令她失望才好。” “是是是”,霍旭不管三七二十一纷纷答应,嘿嘿笑了两声,这才放开了宋寒之的袖子,又想起什么,“寒之你放心,舅舅嘴巴可严了,你金屋藏娇这事舅舅一定不会说出去。” 宋寒之挑了挑眉,抚平了被霍旭抓得满是褶皱的袖子。 “今日舅舅就不打扰了,你快去看那小娘子吧,舅舅等着吃你的喜酒啊。”霍旭见好就收,挥挥手笑着离开了。 宋寒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听到最后一句时却勾了勾唇角。 这话他倒是受用。 * 客房内。 “姑娘你再等等,主子他马上就来了。”绿柳好不容易逃脱了霍旭的魔爪,回到屋子却又犯了难。 林大夫给姜姑娘诊脉好像又诊出了什么毛病,这会子非要给姑娘施针,可姑娘一看见那针就害怕,躲在她身后不敢出来。 姜雪蚕听到绿柳的话,只微微“嗯”了一声,仍是紧紧抓着绿柳的胳膊躲在她后头。 姜雪蚕记不大清完整的旧事,只记得自己生过一场病,那时大夫给她全身上下都扎满了长针,她很疼,疼了很多天。 从那之后,她得了病宁愿喝个几天的苦汤药也不愿被施针。 “姑娘,主子来了。”绿柳瞥见那月白衣角,总算如释重负,救星终于来了。 姜雪蚕也终于从绿柳身后探出半张惨白的小脸,眼里还氤氲着水色,直勾勾地瞅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男子。 宋寒之好久才从她的目光里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温声问道:“怎么了?” “还是让林大夫和您讲吧。”绿柳指了指旁边褐色长衫的老者。 林大夫是宫里致仕的老太医,宋寒之看中了他的才能,人家刚告老还乡便被他挖了过来,偶尔给府中人诊脉看病。 “林大夫,请。”宋寒之示意他们二人去门外讲话。 林大夫拱手行了礼,随宋寒之出了门。 “姑娘放心,林大夫医术高超,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绿柳虽也不知姜雪蚕得的究竟是个什么病,但还是先安慰了她一番。 姜雪蚕同样迷惑,但也乖乖点了点头。 门外。 “林大夫,如今四下无人,您有话可以直说。”宋寒之小心将门关好,低声道。 “是”,林大夫点了点头,“老朽给里头这姑娘诊脉,发现姑娘身体里有些旧伤还未完全痊愈,导致经常忘却生活里一些或大或小的旧事。” 宋寒之眉头微皱,示意林大夫继续说下去。 “老朽又检查了一下姑娘的头部,发现后脑处确定有一处旧伤疤,看那形状,应该是磕碰到了尖锐的物什,比如石块、案角,不过时间有些久远,老朽也无法准确判断。” 林大夫叹了口气,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依林大夫看,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伤?”宋寒之问。 林大夫捋着胡子想了想,答道:“应有十年之久。” 宋寒之眸色暗了暗,脸色也有些不好,片刻才缓过来,继续问:“如今可还能医治?” “殿下放心,老朽出宫这些年私下研习了不少有关疑难杂症的医书,姑娘这病老朽心里倒是有些主意,只是……”林大夫蹙着眉头,有些犯难。 “只是什么?” “只是姑娘她似乎很排斥施针,老朽这法子光靠药物是不行的,还是需要动用针灸,十天为一疗程,至于何时见效,还是得看姑娘的身体状况。”林大夫回道。 “无妨”,宋寒之听到这病尚有医治之法便安心不少,“林大夫每日照常来施针开药便是,剩下的交给在下便可。” “是。”林大夫抬起头,见宋寒之目光正对着那扇雕花木门,心里犯了嘀咕,这姑娘他是第一次见,他来过这府邸多次,还是第一回 看见府中住进女子。 而且看太子殿下这眼神,怕是有好事将近了,他捋着胡子笑了笑,陛下和娘娘知道这消息想必也会舒心不少。 “殿下,今日老朽会先开出几张方子,明日再过来施针,到时还希望殿下能说服姑娘多多配合。”林大夫拱手作了个揖。 “好,麻烦林大夫了。”宋寒之从那门上收回视线,也回了个礼。 林大夫开完药方便要告辞,绿柳非常识实务地主动请缨去送林大夫。 屋子里便又只剩下姜雪蚕和宋寒之二人。 姜雪蚕坐在床边,小脸依旧惨白,宋寒之敛了眸子,走了几步到她面前。 “夫君,我害怕施针,不要施针好不好?”姜雪蚕捏住眼前人的月白长袖,仰着小脸恳求道。 第6章 与她约定 “真听话。” 姜雪蚕自小身子不好,大家暗地里都说是她那个短命的娘亲传给了她一身毛病。 奈何她爹爹丞相大人拿她当个宝贝,人参灵芝总是大把大把往她屋里送。 或许正是丞相将她身子调理得好,这些年她断断续续得些小病,喝几碗汤药倒也能很快见效,动用针炙的时候少之又少。 实在躲不过,她也会像现在这样拉着爹爹的袖子恳求几句,丞相舍不得,自然也就由她去了。 可这法子在宋寒之这儿似乎行不大通。 “林大夫说你旧疾未愈,光喝汤药未必能见效,还是得施针。”宋寒之瞥见紧紧抓着他袖子的那只白净小手,抿了抿唇,抬起头来,却又对上那张可怜巴巴的小脸。 往日里白里透红的粉/嫩脸蛋此刻却苍白一片,蝶翼似的纤长眼睫也微微轻颤,小巧的樱唇紧紧抿着,透着一股倔强。 “久病难愈,你身子一直不好,丞相大人也会担心。”宋寒之搬出了她那个爱女如命的爹爹。 眼前的人儿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那”,宋寒之认真想了想,“每日我赶场回来,都为你带一件集市上的小玩意,可好?” 姜雪蚕眨了眨眼睛,手上的力道小了不少,心思微微动摇。 宋寒之顺势继续道:“不施针就没有,要是乖乖听话,就给两件。” 宽大的袖子终于得了解脱,姜雪蚕苍白的小脸终于有了几分血色,嘴角扬起弧度,媚人的桃花眼也弯成了月牙。 “那夫君说话要算数,骗人是小狗。” 见眼前的人儿绽了笑颜,宋寒之也终于松了口气,见她一副乖巧可爱的样子,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真听话。” * 绿柳送完林大夫,特地在院子里绕了几圈才进了客房,进去时发现她家太子殿下已经离开了。 她掀了珠帘进去,发现刚刚还吓得花容失色的姜姑娘正眉眼弯弯地掰着小指头盘算着什么。 “看来主子这是把姑娘劝好了。”绿柳侃笑道。 “绿柳姐姐,夫君说只要我听话,每日赶场之后便都会给我带一件手信”,姜雪蚕小心翼翼端过一旁的八音盒把玩,“要是我乖乖的,就会有两件,到时候回府了,我一定要给爹爹炫耀一番。” 绿柳笑容一僵,就她家太子殿下这般刚刚铁树开花又坏心眼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送眼前这娇媚如花的姑娘回家。 可不得先将她拆骨入腹,吃干抹净? 倒是可怜了那爱女如命的丞相大人,要思念成疾啦。 * 丞相府。 “老爷回来了?”一身蔚蓝长寿纹带大袖衣,摇着团扇的中年妇人悠悠走到洗马小厮旁边,捂着鼻子冷声问。 “回大夫人,老爷一回来就把自己锁在了祠堂里,谁叫都不出来。”小厮放下马刷,恭敬回道。 “哼,不就丢了个病秧子女儿,至于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本夫人我驾鹤西去了。”女子撇撇嘴,不屑地说。 “夫人息怒。”小厮劝了两句,心里暗道,您驾鹤西去了老爷还真未必能如此伤心。 府里是个人都知道,丞相老爷大器晚成,而立之年才高中状元,又过了十年八年才当上丞相。 最难熬的那几年也是三小姐的生母婉秀一直陪在老爷身边,还在危难之际救过老爷的性命,虽是个丫鬟,却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堪比大家闺秀。 可惜她出身实在低微,老爷当上丞相后,周围不少人便开始阿谀奉承,有的甚至把自己的女儿也往这儿塞,老爷刚刚上任,不敢得罪权贵,只好松了口。 大夫人和二夫人就是这样嫁过来的,两人出身相当,老爷无计可施,只好对外都称是夫人。 二夫人平时不管事,倒还好些,眼前这大夫人曹楚云就不一样了,事事攀比,天天想从老爷那搜刮些好东西给她女儿姜泠月。 老爷没有儿子,三个夫人各生了个女儿,当然还是数三小姐姜雪蚕最得老爷宠爱,其次是二小姐姜蕊欢。 大小姐娇横无礼,连他这个下人都对其有几分厌恶,更别说钟爱娴雅女子的老爷了。 最近三小姐走丢了,她们母女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又得意了几分。 “多大点事,那么个大活人还能真丢了?老爷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去瞧瞧。”曹楚云摇着团扇悠悠离开了。 小厮撇撇嘴,继续洗他的马。 祠堂外。 “老爷,雪蚕她又不是小孩子,没准过两天在外头玩腻了就回来了,您快出来吧,听泠月说您晨起连早膳都没用就去上朝了,妾身命厨房做了些吃食,您出来用些吧。” 曹楚云清了清嗓子,用温和的语气劝了半天,结果一点回应也没收到,脸色立马黑了下来。 “至于吗?她就是个丫鬟的孩子,哪里比得上咱们泠月乖巧尊贵。”曹楚云暗啐道。 祠堂内,丞相跪在蒲团上,对着姜雪蚕生母婉秀的牌位老泪纵横。 “婉秀,我对不起你,是我没保护好咱们的女儿,雪蚕走丢两天了,也不知道她在外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歹人强迫、欺负。” 【此刻,某“歹人”宋寒之批着奏折打了个喷嚏。 宋寒之:“卫成,关窗!”】 丞相将那牌位取下抱在怀里,继续道:“我今日倒是和那帮武将说了这事,希望他们能帮着找找,唉,早知道就和霍旭他们那帮人多来往些了,现在也不至于干等着。” 曹楚云在外头等得不耐烦,开始拍门:“老爷,老爷?妾身有要事与您讲,您就让妾身进去吧。” 丞相也听得心烦,摩挲了几下牌位,依依不舍地将其放回原位,皱起眉头起身开了门。 “哟老爷出来啦”,曹楚云险些扑空,摇了几下团扇掩饰尴尬,“老爷您就别伤心了,雪蚕迟早会回来的。” 丞相负手冷哼一声:“有事说事。” 曹楚云立马换上笑脸:“是这么回事,老爷,您还记得那桥西头的谢家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们泠月及笄也有两年了,妾身想着,该给她许个人家了,那谢家与咱们门当户对,依妾身看,再合适不过。” 丞相瞥了她一眼,冷声道:“谢家临风早已与雪蚕定了娃娃亲,至于泠月,达官显贵家的适龄公子哥那么多,再另找一家便是。” 曹楚云一听这话,心中怒意立马爆发:“你就偏爱那个贱婢生的孩子,咱们泠月哪点不如她?” “哼,谁都没法和雪蚕相比。”丞相不想与她多费口舌,撂下一句便挥袖而去。 曹楚云把手里的团扇扔到地上踩了两脚,怒骂道:“呸,狐媚子!” * 傍晚,宋寒之府邸内。 “姑娘,天都黑了怎么不点灯啊?”绿柳端着汤药进来,见屋里那姑娘背着身坐在床上,屋里也漆黑一片。 见姜雪蚕没反应,绿柳无奈地笑了笑,正欲点灯,那比蜜糖还甜的软糯声音却从前头传来:“绿柳姐姐,先别点灯。” “怎么了?”绿柳心里一惊,还以为她家太子殿下心尖尖的人出了什么事,赶忙把药碗放下凑了过去。 “你看!” 原来白日里宋寒之送给她的那八音盒夜里还会发出微弱的光,姜雪蚕这厢正献宝似的拿小手仔细端着给绿柳瞧。 “诶?还真是,这也太神了,难道主子往里头放了颗夜明珠?”绿柳也被那浅淡的蓝光吸引了目光,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那光的变化。 “变成紫色了!”两人同时惊呼。 放在八仙桌上的药碗就这么被两人遗忘。 “咚咚。”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奴婢去开门”,绿柳恋恋不舍地直起身子,走了几步将门打开,“主子?” 宋寒之瞥了眼一片漆黑的屋子,蹙起眉头问:“姜姑娘已经睡下了?” “没有没有,姜姑娘在端详您送的那八音盒呢。”绿柳笑着摆了摆手。 宋寒之目光越过绿柳还未落在那玩的正欢的人儿身上,先被八仙桌上晾了多时的药碗吸引。 “姜姑娘怎么没喝药?”他收回目光,质问道。 “呀,奴婢忘了。”绿柳一拍脑袋,突然记起了这事,赶忙进去摸了摸碗沿,还好,尚有余温。 “主子,奴婢再去热一热吧,这药还是热着喝效果最好。”绿柳扭头对宋寒之说。 宋寒之迈进屋子,目光完完全全被那抹身穿雪白中衣的曼妙身姿吸引走,魂不守舍地答了句:“也好。” 绿柳见状,偷笑两声,端起药碗便飞快离开了。 屋里突然亮起,姜雪蚕蹙着眉头转过身子,只见那道穿着白袍的玉面公子正提袖点着蜡,人影随着烛光摇曳,她竟一时失了神。 “还醒着就要点灯,仔细眼睛疼。” 直到那清冷的声音响起,她才回过神来,伸出小手捂了捂脸,一定是夏夜太闷热,脸蛋都变烫了。 “夫君,你怎么过来啦?”她扬起小脸问。 “我不过来,今日你可还记得喝药?”宋寒之板起脸,故意不去看她。 姜雪蚕垂下头,默默将背后的八音盒拿出来,摩挲了两下,咬咬牙还是将其捧在手心举了起来。 “今日我没有遵守规定乖乖喝药,夫君将它收回去吧。” 第7章 饴糖甘甜 “夫君的嘴巴比糖还甜!” 绿柳觉得自己进来得有那么一丁点不是时候。 为了能让姑娘喝上疗效最好的热乎汤药,她掐着时间立马就给送了过来,结果还未进门,就听见姑娘委委屈屈说了句:“夫君将它收回去吧。” 她心想,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一个八音盒而已,而且这事也怪不得姑娘,是自己贪玩忘了给姑娘拿药,要怪就该怪自己。 绿柳想了想,还是决定进去主动领罚。 结果刚迈进一只脚,便看见太子殿下俯下/身,握着姑娘的玉腕把那八音盒又轻轻推回到姑娘怀里,温声说了句:“今日不算。” 绿柳自知来得不是时候,正打算偷偷退到门外,便听到里头那姑娘笑着说了句:“绿柳姐姐回来了,我这便乖乖喝药,夫君可以安心了。” 绿柳看了眼自家太子殿下略微有些阴沉的脸,嘴角扯出抹苦笑:“是啊,姑娘快过来把药趁热喝了。” 姜雪蚕点点头,正打算下床,却被旁边的宋寒之拽住胳膊挡住去路。 “把布袜穿上。” 绿柳闻言也往姜雪蚕那边看了一眼,姑娘也真是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脚上的伤今早才稍微结了痂。 姜雪蚕也知自己粗心大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夫君提醒。” 一碗苦汤药下肚,姜雪蚕小脸倒是红润了些许,只是那两道秀气的弯眉此刻也凑在了一起,接过绿柳递过的茶水小啄了几口才稍稍缓过来。 “给你。”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姜雪蚕歪过头,只见宋寒之正握着什么东西递到她面前。 拳头打开,只见他宽大白皙的掌心中央正躺着一枚小巧的方形物什。 “是糖吗?”她惊喜地问。 “是糖。”宋寒之又往前递了递。 姜雪蚕伸出小手以两指捏过放进嘴里,眉心那结终于得以解开。 “真甜,夫君,以后我喝完药都会有糖吃吗?”她含着糖,口齿不清地问。 宋寒之点了点头,许是屋内烛光温暖,他平素冰冷的神色都柔和了几分。 “姑娘这么喜欢吃糖,丞相大人一定经常买给你吃吧?”绿柳一边收拾着药碗一边笑着问。 姜雪蚕低下头认真想着,柔软的小舌不断搅弄着嘴里的方糖,方糖与牙齿反复碰撞,微弱的响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明显,却意外地悦耳。 “大姐姐也喜欢吃糖,每次大娘都会让她先挑的,但是我心眼坏,总是偷偷藏下几个自己喜欢的。”姜雪蚕低下头,嘴里的方糖也不再发出声响。 “这不叫心眼坏”,一只大手落在她低垂着的小脑袋上,声音也比往日多了几分狡黠与烟火气,“这叫聪慧。” 姜雪蚕抬起头望向他,眼里还有些未消散的水汽,她勾起嘴角,眉眼弯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夫君的嘴巴比糖还甜!” 绿柳听到这话险些笑出声来,谁人不知太子殿下嘴巴最毒了,平时与那些老臣斗嘴可从未落过下风,也就情人眼里出西施,只得这姜姑娘认可罢了。 不过还好,姜姑娘又重新高兴起来了,那方糖碰撞的声音也继续在屋子头里响了起来,伴着外头那时断时续的虫鸣,倒是使一直冷清的府邸热闹了几分。 * 第二日一早,宋寒之披上外裳便去要上朝,临走前嘱咐管家何叔晚些领着林大夫去客房。 何叔恭敬答应,却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什么,拦在宋寒之面前。 “怎么了?”宋寒之不解。 “殿下您忘了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何叔眼睛瞪得老大,满脸褶子都皱在了一处,语气透着几分为难。 宋寒之眸子一抬,也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今日,母后会来。” 皇后不如其他嫔妃们善生养,只有宋寒之这一个儿子,自打宋寒之搬出东宫,她特地求了皇上每个月十五许她出宫看看儿子。 皇上见她爱子心切,自然也就答应了。 从前倒还好,府邸就宋寒之一个人,皇后在他下朝前过来,喝喝茶逗逗鸟打发打发时间,待宋寒之回来,他们母子两个聊几句便罢。 可如今府里多了个姜雪蚕,何叔觉得有些难办,谁人不知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的婚事特别着急,这要是让她知道太子殿下在外头养了个女子,还不得扒着他刨根问底。 他这把老骨头可应付不了。 何叔向宋寒之投去求救的目光,宋寒之也觉得头痛不已,扶额想了半天,只能撂下一句:“尽量别让她们二人碰面,待我回来再处理。” 何叔只得认命般地点点头。 宋寒之走后不久,林大夫便提着药箱从远处走了过来,何叔老早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在门口候着了,见人过来,立马将人迎了进去。 “绿柳,林大夫来了,你去带个路!”何叔一刻也不敢耽搁,唤完绿柳立马又去门口放哨。 客房里,姜雪蚕穿戴整齐安静坐在榻上,放在腿上的小手却一直在颤抖。 绿柳领着林大夫进来便刚好看见姜雪蚕正死死咬着下唇,今日姜雪蚕未上唇脂,唇瓣几乎没了血色。 “姑娘别怕”,绿柳立马过去安慰,“施针很快的,只要姑娘乖乖忍过去,等主子回来便又有新鲜玩意可以玩了。” 姜雪蚕抬头看了看她,终于将唇瓣松开,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姑娘,奴婢突然想起来”,绿柳从口袋里拿出一道绸布递到姜雪蚕面前,“主子今早离开的时候吩咐的,要是姑娘实在害怕,便把眼睛蒙上。” 姜雪蚕盯着那道月白色的绸布看了一会,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也在眼前浮现。 “我听夫君的。”姜雪蚕点了点头,意志坚定不少。 绿柳大喜过望,立马请了林大夫进来。 施针的过程倒格外顺利,林大夫技艺高超,扎的又稳又准,姜雪蚕抿着小嘴一声未吭,待施针结束,绿柳将她蒙眼的绸布取下,姜雪蚕还笑着对她说:“夫君的法子果真有用。” 绿柳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然而此时屋外又是另一番风景。 “姑母,您随我来,我上次明明看见的,寒之哥哥在房间里头养了个女人,还是个狐媚子!”女子声音如黄莺娇啼,正在向身边的华服妇人哭诉着。 “荣安,你怎么和我那个弟弟说着一样的话,就我那个清心寡欲的儿子,真能在外头养个女人?他能养我倒是放心了。”妇人笑着摇了摇头。 “娘娘,县主,那边没住人,后院,后院最近又养了不少新鲜花鸟,比那边的空房间好看多了。”何叔冲过去挡在她们二人面前,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本来我还不信,何叔,连你今日都如此反常……荣安,走,我们去瞧瞧。” 第8章 为她承诺 “儿臣身畔的那个位子,只有…… 何叔年纪大了,年轻的时候是东宫的侍卫,也算是从小看着太子长大的,前两年他觉得自己身子骨不如从前,求了太子放他回家养老。 太子心善,见他这么多年也没存下什么积蓄,家中又有个专心考科举的儿子要养,便调他来了民间的府邸当管家。 何叔当了几年清闲管家,这还是第一回 碰上如此棘手的事。 一头是皇后娘娘,一头是太子殿下心尖上的人,这倒好,把他夹在了中间。 “何叔,你让开,姑母的命令你都敢不遵从了?” 荣安县主今日穿了件浅绯色云锦襦裙,格外扎眼,何叔站在大门口远远便认出了她,当即便暗道不妙。 “丫头们都在那边扫洒,乌烟瘴气的,怕是会污了二位千金贵体。”何叔仍死死挡在她们二人面前。 皇后转着手里的佛珠,锐利的目光在何叔身上打量了几圈,又看了眼荣安指的那扇雕花木门,最后竟叹了口气,悠悠来了句:“荣安,你真的确定我儿子养的是个女子?” 荣安:? 何叔:? “唉,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寒之从小便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际,身边除了三两个宫婢便再无其他女子,他都及冠三年了,我也在他耳边唠叨了三年,可他倒好,直接搬出东宫了。” 皇后又长叹了一口气,扫了眼面前呆滞的两个人,继续道:“所以我就说啊,他怎么可能养女人,定是荣安你,还有我那烦人精弟弟,看错啦。” 何叔眨巴着眼拼命消化着皇后娘娘话里的意思,不养女人……难不成皇后娘娘认为太子殿下在院子里养了个,男人? 他很想解释的,真的,但是太子殿下嘱托了不能说,所以他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说巧不巧,此时那扇雕花木门“吱呀”一声从里头被打开,提着药箱的林大夫刚好笑意盈盈地走了出来。 何叔觉得有点大事不妙,耷拉着的眼皮悄悄抬起,看了眼皇后娘娘的反应。 果然,皇后娘娘此刻双眼完全失去了光彩,嘴角的弧度也定格在脸上。 “何叔”,皇后颤抖着抬起手臂,指了指那林大夫,声音也微颤,“这……” 何叔发誓,他真的真的很想说出实情。 “皇后娘娘。”林大夫岁数也大了,眼神却极为好使,大老远便认出了一身常服的皇后,立马小跑着过来行礼。 不想,皇后见了他竟跟见了鬼似的,退后了几步,得了荣安县主的搀扶才站稳身子。 林大夫在宫里也当了好多年太医,以为是皇后娘娘身体有恙,有些担忧地问了句:“皇后娘娘可需让微臣为您把脉?” 皇后沉默了好久,最后才挥挥手,十分疲惫地说了句:“不必了,你只需……照顾好寒之便可。” 林大夫恭敬回了声“是”,在各怀心事的一众人目送下离开了府邸。 “荣安,这……你如何解释?”皇后扶着额头指了指林大夫离开的方向,声音颤抖地问。 “哎呀,姑母,您误会了,那女子肯定还在房间里呢。”荣安急得跳脚。 “真的?”皇后突然抬起头来,眼里有了光彩。 “真的。”荣安点了点头,抑制着嘴角的笑意,心想里头那小狐狸精算是要倒霉了。 “皇后娘娘,您——”何叔大梦初醒还想拦一拦,不想皇后趁着他愣怔的空子直接绕过他走了过去。 姜雪蚕刚刚被林大夫拔掉了身上的长针,这厢正坐在桌边乖乖喝着碗里的汤药,一口汤药还未咽下去,面前的大门突然就被推开了。 左边的是何叔,右边的是荣安县主,那中间的是……姜雪蚕把汤药咽下去,摩挲着碗沿努力想着。 想不起来,她怯怯地抬起头,那位夫人脸色不太好,一定是觉得自己没有礼数。 都怪她记性不好,这会子完全想不起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她放下手中的药碗站起身,刚想着福身行礼,那妇人便走到她面前与她面对面。 何叔捂着脸,心想太子殿下回来一定不会轻易饶过他。 荣安却摇着团扇倚在门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夫人……”被人如此直勾勾盯着,姜雪蚕有些紧张,小手捏紧了裙角。 “我儿子眼光可真好。” 皇后娘娘一语惊人,在场人全愣住了。 尤其荣安,手里的团扇也被惊得险些掉落在地。 “这么个美人儿”,皇后伸出手捏了捏姜雪蚕白/嫩的小脸,“寒之啊寒之,你可真是艳福不浅。” 姜雪蚕也愣在原地,任皇后捏着脸蛋,脑子里还在消化,眼前这位便是夫君的母亲。 她还记着呢,夫君说过他随母姓,那眼前这位应该就是宋夫人了。 “宋夫人好。”她大大方方行了个礼。 “宋夫人?”皇后松开手,心下疑惑,这寒之不会还未与眼前的女子表明过身份吧? 她这会子静下了心,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眼前这个可人的姑娘,螓首蛾眉,云鬟雾鬓,怎么看都是个美人,她这颗悬了多年的心终于得以落地。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温声问。 “回宋夫人,我叫姜……” 姜雪蚕话未说完,便被何叔一句“主子回来啦”给打断了。 何叔刻意忽视着众人的目光,赶忙把他家太子殿下迎了进来。 宋寒之心里早有预感,他那个舅舅向来是个兜不住话的,作出的承诺根本不可当真。 霍旭说“一定不会将你金屋藏娇的事说出去”,那便一定是说出去了。 “夫君回来啦?”姜雪蚕笑着唤他。 皇后回过头,嘴角也带着笑,别有深意地瞅着宋寒之。 处于目光中央的宋寒之倒神色自若,走过去扶住皇后的肩膀,眼神示意她出去详谈。 皇后笑了笑,随他去了门外。 屋子便只剩下了姜雪蚕和荣安县主,还有个抹着额头汗珠的何叔。 “姜雪蚕,你到底给寒之哥哥下了什么迷魂/药,他为何还未将你赶出去?”荣安蹙着眉头怒骂道。 “没有没有,夫君他不喝药,是我在喝”,姜雪蚕端起桌上空空如也的药碗递到荣安面前,“很苦的。” 荣安冷哼一声,摇着团扇愤愤离去。 姜雪蚕又看向何叔,何叔只回给她一个客客气气的微笑,也出了门去干自己的活计。 果真,伴君如伴虎啊。 * 后院弈台。 “寒之,你瞒得母后好苦啊,不回东宫,原来是在宫外藏了个美人。”皇后侃笑道。 “请母后不要怪罪她,都是寒之一厢情愿,自作主张将她留下的。”宋寒之拱手作着揖。 “行了行了”,皇后挥了挥手,笑意更深,“霍旭和荣安都说过这事,我本来还不信,如今算是信了,只不过瞧这情况,你似乎并未与那姑娘表明身份?” 宋寒之摇了摇头:“其实也算是阴差阳错,儿臣……私心太重。” 说到这,皇后脸色才变了变,低声问:“听荣安说,那姑娘是丞相家的小女儿?” “是。”宋寒之点头应答。 “丞相一向与你不和,你此番,怕是道阻且长。”皇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宋寒之低下头,不置可否。 “不过也不必太担忧,这姑娘是个庶出的女儿,丞相府庶女嫁到东宫,是高攀了。”皇后安慰他。 “不”,宋寒之抬起头,目光坚定,“儿臣身畔的那个位子,只有她能坐。” 皇后倒从没想过她儿子竟是这般深情之人,那姑娘她也见过了,模样标致可人,她见了都甚是喜爱。 “你若决定了,便去吧,母后也希望你以后的帝王之路,有个人能陪在你身边,两个人一起走,总不会太孤独。” “多谢母后。”宋寒之勾起嘴角,心中感激母后的理解和成全。 “不过”,皇后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总是瞒着人家姑娘,还有丞相那边,天天嚷嚷着要寻女儿呢。” 宋寒之笑着点了点头,又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母后,听舅舅说,父皇近日龙体欠安。” 提及此事,皇后脸上的笑意才暗淡下来,语气也有几分低落:“是啊,过些日子你回东宫住几天吧,也好看看你父皇。” 宋寒之垂下眸子,低声答了声“好”。 * 宋寒之送皇后一行人离开,才满腹心事地带着答应奖给姜雪蚕的手信去了客房。 还未进门,他便看见那人儿正坐在八仙桌旁,双手托着腮,看似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抿了抿唇,故意把手里的东西用宽大的袖子掩住,迈进门内缓步走到她身边。 “夫君?”直至宽大衣袖带起的凉风拂至她脸蛋上,姜雪蚕才收起心事抬起头,发现宋寒之正站在她旁边。 “今日有没有乖乖喝药?”他问。 姜雪蚕点头如捣蒜,神色认真:“有的,林大夫施针时我也乖乖的,没哭也没闹,绿柳姐姐可以证明。” 宋寒之轻笑着坐在她身边,夸赞道:“今日也很乖。” 姜雪蚕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他,满怀期待地等着他接下来的奖励。 可宋寒之却装作一副惋惜懊恼的模样:“怎么办,今日东市未开,我扑了个空。” 第9章 循循善诱 “夫君去哪我就去哪。”…… 宋寒之以为眼前的小姑娘听到这消息会哭、会闹,可她都没有,反而还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没关系的,今日东市未开,夫君赶场扑了个空,心情一定很糟糕,夫君要开心点。” 可她略微发红的眼眶却暴露了一切。 宋寒之终究还是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将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了她面前。 “想逗逗你的。”他抿了抿唇,语气不复平日那般不近人情的清冷,多了几分温柔,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小委屈。 姜雪蚕的目光被手边那类似小宫殿的物什吸引,伸出嫩葱似的食指戳了戳,又伏下/身子仔细观察了一番,却怎么也瞧不出其中玄机。 “夫君,这是皇宫吗?真漂亮。”她的眼里又重新有了光芒,紧紧盯着那座小巧玲珑的宫殿,嘴角也跟着扬起弧度。 红墙黄瓦,雕梁画栋,那殿上四角也高高翘起,各盘旋着一条小巧的金龙,窗外阳光照进来,仿佛给精致光滑的琉璃瓦也镀上了一层金色。 “喜欢吗?”宋寒之问。 姜雪蚕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地方叫东宫,是太子的居所。”宋寒之声线温柔,目光没有看向那座小巧精致的宫殿,而是看向身旁笑靥如花的娇俏女子。 姜雪蚕沉浸在眼前华美辉煌的景色里,此刻她若回过头,便恰好能撞上那双含情的凤眼。 “夫君,这几座亭台也好漂亮,而且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一定是我记性不好,又忘了什么事。”姜雪蚕托着腮小声咕哝着。 宋寒之嘴角轻勾,伸出长指指向其中一座亭台,薄唇轻启:“这座亭台名星桓。” “那这座呢?”姜雪蚕也伸出指头指了指另外一座亭台。 “这叫拦月。” 姜雪蚕了然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被这座宫殿里其它的建筑吸引,咬了咬水润的樱唇,扭过头向旁边的宋寒之投去求助的目光。 于是一只大手便这样顺理成章地覆在她那只小手之上,带她一一抚过那些小巧玲珑的建筑,又将那些建筑的名字一一耐心地告诉她。 最后一座建筑认完,见身畔女子的小脸也有些微红,像上了一层胭脂,宋寒之这才笑着将手松开。 他摩挲了两下手指,掌心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可他却依然攥紧了拳头,妄图留下掌心那份不属于他的温热。 眼帘轻抬,他瞥见那女子白净的手背上也有薄薄一层汗渍,嘴角的弧度又不知不觉大了些许。 “夫君,你去过东宫吗?为何对这些亭台楼阁如数家珍?” 眼前的人儿突然扬起小脸问他,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去过,很小的时候”,他轻声回了句,又转而将问题抛给她,“你想去吗?” 姜雪蚕垂下脑袋,又盯着这所小巧的宫殿看了许久,最后语气低落地说了句:“可是爹爹说过,皇宫里的女人日子都很不好过的,得熬成老姑娘才能出宫。” 宋寒之目光微动,浓密的眼睫轻垂,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 “不过,以后我嫁给了夫君,夫君去哪我就去哪。”她重新抬起头,眼睛又弯成了月牙,眼角的泪痣也随着笑容微微摇曳。 宋寒之眼睫轻颤了两下,嘴角的弧度又重新勾起,捏了捏手心,还是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眼角泪痣。 “爹爹老说这颗痣位置生得不好,说是会命里多苦难,将来日子会不好过。”姜雪蚕向他解释着,却依旧眉眼弯弯,似乎并没有受这话所扰。 宋寒之盯着那痣看了好一会,末了,又用大拇指轻轻抚了抚她白净的脸蛋,温声道:“不会的,我们将来会很好。” 眼前的人儿笑意更深,眼底倒映的全是他。 * 一家欢喜一家愁,正值午时,丞相府一家人却人人绷着个脸围坐在紫檀圆桌旁,旁边的丫鬟小厮也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给主子们布着菜。? “老爷,来,尝尝这个。”大夫人曹楚云夹起一筷子脆笋放进丞相碗里,又眼神示意旁边的女儿见机行事。 姜泠月今日穿了身绣金芍药大红缎面长衫,格外喜庆,也格外惹眼。 她生得极像她母亲曹楚云,丹凤眼,薄嘴唇,透着一股子精明感。 “是呀,爹爹,您今日下朝比往日迟了许多,一定很辛苦,快多用些吃食。”姜泠月也站起身,将一只鸡腿夹到丞相碗里。 丞相抬着眼皮瞧了瞧她们母女两个的殷勤样子,便知她们一定又是有事相求,冷哼道:“不必如此,有话直说便是。” 今日是他的宝贝女儿走失的第三日,他本就十分不快,奈何这母女两个仍是不让人省心。 “老爷,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泠月和几个闺中好友想一块儿办个赏花宴,年轻人嘛,互相熟络熟络也不是什么坏事,她们想着,也邀请些其他达官贵人家里的公子小姐们过来,人多热闹嘛。” 曹楚云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说完还不忘给姜泠月使眼色。 “爹爹,现在正是好时节,外头花儿开得正艳呢,妙晴她们张罗了好多天了,咱们堂堂丞相府,总不能输给她们才是。”姜泠月摇了摇丞相的手臂,恳求道。 丞相皱着眉头瞥了她一眼,不悦道:“你要去便去,只是别像上回那样惹出什么祸端,还有,你妹妹走失好几天了,你不着急也就罢了,还穿这一身艳红,心里就没一点不自在吗?” 姜泠月听罢,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上回明明是那荣安县主不讲理,和她看中了同一样彩头,争不过她便耍赖,和她闹了好一会,叫别人看了笑话。 还有那姜雪蚕,一个奴婢生的庶出女,走丢便走丢了,又不关她的事,爹爹和她发什么脾气。 不过好在爹爹答应了举办赏花宴一事,到时只要她邀了谢临风过来,两个人多接触相处一番,将来这门亲事还是她的。 管它什么娃娃亲。 心里百转千回,她面上却装作一副愧疚的模样,柔声道:“是,爹爹,我午后便换了这衣裳,您别担心,三妹妹她迟早会回来的。” 丞相冷哼一声,专心吃饭,没再理她们母女两个。 * 傍晚时分,宋寒之刚批完手里的折子,正欲起身泡茶,外头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进来。” 来人是何叔,他将门小心带上,把手里的帖子递给宋寒之。 “殿下,荣安县主邀您一块去两天后丞相府和尚书府合办的赏花宴,您是要拒绝还是……” 宋寒之听到“丞相府”三个字,将下意识拒绝的话语又收了回去,翻着请帖瞧了瞧上头的名字,最后抬起眼眸:“告诉荣安县主,我有意赴宴。” 第10章 带她出门 “甜,很甜。” 绿柳一直觉得像她家太子殿下这样多年孑然一身、清心寡欲之人,必定对取悦姑娘这事一窍不通,但经过这几日她算是彻底颠覆了对太子殿下多年的认知。 今日姜姑娘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屋子里闷,要到院子里转转,她寻思院子里也就有些个假山寿石,也没什么特别有趣的。 谁知姜姑娘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座小巧玲珑的宫殿摆到了假山旁的青石桌上,倒把她给吓了一跳。 她看着怎么这么像太子殿下的东宫呢? 结果姑娘还来了句:“绿柳姐姐,你瞧这座东宫漂不漂亮?” “漂,漂亮。” 她敢说不漂亮吗?太子殿下也真是的,天天给他们这些下人出难题,自己宠姑娘,让他们天天提心吊胆。 “姑娘日后想进宫吗?”绿柳是个急性子,见主子都把东宫交到姜姑娘手里了,那心思便再明显不过,她这个人好奇心重,也想探探姑娘的意思。 “怎么连绿柳姐姐也这样问我?”姜雪蚕抬起小脸,在太阳底下待久了,脸色竟添了几分红润。 她低头想了想,说:“昨日夫君也这样问过,我那时想起爹爹曾说,宫里的女人都需得熬成老姑娘才能出宫,爹娘也不在身边,应该很孤独吧。” 绿柳听完也觉得有道理,宫人们确实都要到了一定的年纪才被准许出宫,但那是对他们这些下人的要求,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舍得让眼前这娇滴滴的可人儿做个下人? “那姑娘有没有想过,当宫里的主子,比如皇后、妃嫔啊,还有……太子妃什么的。” 绿柳自认已经将话头引到了绝妙的位置,眨巴着眼期待着眼前姑娘的回答,谁知刚刚还笑意盈盈的姑娘突然脸色一变,伸出小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绿柳姐姐莫要胡说,妄议天家是要治罪的”,她缓了缓脸色,放下柔荑,有些不解地瞅着绿柳,“而且我与夫君还有婚约,往后是要随夫君做生意的,怎么会去宫里当娘娘呢?” 绿柳眼皮跳了跳,只得满脸堆笑打哈哈:“是啊是啊。” 她倒是想看看太子殿下要怎么圆这个大谎。 “今日怎么出门了?”正想着,那清冷熟悉的声音就从两人后头突然响起。 绿柳飞快收起心里的小九九,恭敬回道:“姑娘觉得屋子里有些闷。” “是呀,夫君,而且昨日你送我的这座小东宫,放在假山旁边,相映成趣,更加好看了。”姜雪蚕指了指手边的小宫殿,笑着向宋寒之炫耀自己的“杰作”。 宋寒之点点头,心思却完全没在那上头,目光被那身着鹅黄襦裙的娇艳女子露出半截雪白的藕臂吸引,竟一时愣了神。 “咳咳。” 绿柳自知自己又有些许多余,奈何她待会还要伺候姑娘喝药呢,只得轻咳两声,冒死打破了这旖旎氛围。 宋寒之闻声垂下眼睫,揉了揉眉心,负手走到姜雪蚕身边,温声问:“后日有个赏花宴,可愿与我同去?” 姜雪蚕听到可以出门游玩,一下子来了兴趣,笑意直达眼底:“愿意。” 宋寒之见面前的人儿乐得开怀,嘴角也微微勾起,不经意低头,发现那截雪白藕臂仍暴露在外,仔细一瞧才瞧出了端倪——她身上的襦裙并不是十分合身。 腰身宽大些,袖子又短了不少。 他眉头一皱,看向绿柳。 绿柳以前也曾在宫里当过几年宫女,对主子们各式各样的目光格外敏感,接收到宋寒之的目光,她立马把主子心尖上的姑娘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也发现了衣裳不合身这事。 “主子恕罪,是奴婢疏忽了,要不奴婢再去后头为姑娘寻件合身的衣裳。”绿柳立马福身请罪。 姜雪蚕听到“衣裳”二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鹅黄襦裙,发现是有些不太对,但如今正值盛夏,衣袖短些倒也无妨。 “没关系的,绿柳姐姐,这衣裳柔软舒适,颜色又好看,我甚是喜欢。” “罢了”,宋寒之摇摇头,示意绿柳起身,看向姜雪蚕,“今日我带你去裁衣店量身赶做几件吧。” “今日也能出门?”姜雪蚕扬起小脸看向他,眼里满是惊喜。 宋寒之也回给她一个温柔的笑容,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也不知外头那些歹人还在不在,戴个面纱吧。” 姜雪蚕一想到那些声称要卖掉她的人便觉得胆战心惊,便乖乖点头答应。 * 东市。 “夫君,你看那边,我最喜欢吃那位老伯家的糖葫芦了,特别甜。” 集市上,月白衣袍的玉面公子摇着折扇于长街悠悠步行,旁边跟着个戴面纱的姑娘,姑娘一双水灵勾人的桃花眼露在外面,不时笑弯成了月牙。 白衣公子似是听到旁边的姑娘说了什么话,大步走到那卖糖葫芦的老伯身边买了串海棠果。 “给你。”宋寒之将糖葫芦递给姜雪蚕。 姜雪蚕接过糖葫芦,笑着说了声“谢谢夫君”,摘下面纱飞快咬了一口,又飞快将面纱戴好,“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从面纱下传来。 许是感受到了眼前人炙热的目光,姜雪蚕咽下海棠果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举起手中的糖葫芦:“夫君也尝一个吧。” 宋寒之愣了一下,眼底笑意更深,大手覆上她的小手将糖葫芦向上抬了一寸,慢悠悠地咬去一颗鲜红的果实,眼前人的小手才被缓缓放开。 “甜吗?”她眼底满是期待。 “甜,很甜。” 宋寒之极少吃甜食,可他依然咀嚼了很久,细细感受着口中那股陌生的甜意,许是甜意入喉,回答眼前的姑娘时,笑得也很甜。 张氏裁衣店。 “公子,您来啦。”老板娘欢喜地招呼着宋寒之进店,她的儿子曾受宋寒之引荐得了个一官半职,因着这个,他们一家都对宋寒之恭敬又热情。 宋寒之点了点头,进店环视了一圈,问老板娘:“最近可有什么新鲜款式?” “有的有的,公子是想给旁边这位小娘子量做新衣吧?小娘子这边请,让老身为您量量尺寸。”老板娘眼尖,一下子便瞧出了端倪,笑着请姜雪蚕过去。 姜雪蚕抬头望向宋寒之,看见他笑着点了头,她才乖乖随着老板娘去了后头。 宋寒之闲来无事坐在店里喝茶,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青青,你别生气了,要多少漂亮衣裳本将军都买给你,你瞧,前头就是你最喜欢的那家铺子——” 茶杯被重重地放在桌上,里头的茶水险些洒落。 宋寒之冷哼一声,他的舅舅确实有个令人头疼的特点——阴魂不散。 第11章 亲密接触 是他的心跳,还是她的心跳?…… 宋寒之太了解他这个舅舅了。 霍旭自年轻时便日日流连于烟花之地,钟爱娇艳女子,奈何拗不过父母之命,最后娶了位姿色平平的武将之女为正妻。 两户武将世家联姻本是桩美谈,可霍旭不乐意,本性难移,日日背着夫人去找女人,还接连娶了不少妾室。 不过他这位夫人也不是吃素的,见他如此不上进,便开始动用起了武力,霍旭倒也真被她降住了,收敛了几分,只是近日霍夫人去了寒鹭寺上香,月底才能回来,他便又放肆起来。 宋寒之想到了他这位舅舅种种恶劣行径,又看了眼身后那门窗紧闭的试衣房,只觉头疼不已。 眼见霍旭便要搂着怀里的青衣女子进门,宋寒之捏了捏手里的茶杯,毅然决然地站起身,往那试衣房旁边的空房间走去。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宋寒之前脚刚躲好,霍旭二人就嘻笑着进了店。 “老板娘,快给本将军的小美人挑几件称心的衣裳,哄得美人儿开心,本将军重重有赏。”霍旭大手一挥,先将一锭银子拍在桌子上。 霍旭也算是这店里的常客了,曾带环肥燕瘦各色女子来过这家店,老板娘也觉心烦,他每次带的女子几乎都不同,老板娘只得次次为那些新人重新量尺寸。 不过她一个做生意的,也实在害怕惹恼了将军,不敢轻易怠慢,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木尺,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姜雪蚕说:“姑娘稍等,待老身先去招呼一下客人。” “没关系的,您先去忙吧,这里有不少漂亮衣裳呢,我自己试便好。”姜雪蚕指了指旁边挂满了衣裳的衣架,笑着说。 老板娘也回了个愧疚的笑容,又突然想起外头那位将军的品行,临走时特意嘱咐了句:“姑娘最好还是将门栓挂上。” 姜雪蚕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答应了。 门外。 “老板娘你总算出来了,本将军的美人都等急了,快快找些新衣裳出来让美人挑选。”霍旭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看向怀里青衣女子时,又换上笑脸。 老板娘抬起松弛的眼皮偷偷瞧了眼那女子——又是生面孔,她只得熟练地说了句:“请姑娘先随老身量个身形尺寸吧。” “快去吧青青,本将军在这儿等着你”,霍旭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怀里女子起身离开,低下头却无意瞥见桌子上尚余一半茶水的茶杯,恼怒地将其推开,又拿起个新茶杯倒茶喝。 屋内,宋寒之本在负手欣赏着屋里的挂画,一幅巨大的山水图,几乎占了半面墙壁。 他伸出长指想以指尖勾勒一下其中笔法,结果轻轻一碰才发现这画的后头压根没有墙壁。 他将画微微掀开一角——原来这后面竟是姜雪蚕刚刚进去的那间试衣房。 宋寒之自诩正人君子,自然不会做出偷窥人家姑娘换衣裳这种事。 但是非常不巧,正当他打算放下那挂画一角时,外头响起了他舅舅高亢嘹亮的声音:“青青你随便挑,本将军全都买给你。” 然后便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听声音是冲着他这个方向来的。 宋寒之第一回 遇到如此棘手的情况。 冷静如他,此刻也乱了心神,思索过后,还是低声道了句“得罪”,然后一把掀开了那挂画。 …… 姜雪蚕本来正兴致盎然地试着衣裳,突然发现眼前那“白墙”似乎动了动,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伸出小手揉了揉眼。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坏掉了,或者是出现了幻觉。 因为当她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她的夫君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受了惊吓,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结果身上的襦裙突然被衣架的一端钩住,她重心不稳,正以为自己要摔倒之时,一只大手却突然抵住她的后腰,将她圈在了怀里。 她的鼻尖险些撞到眼前人的胸膛,她屏住呼吸,温热的气息洒在耳畔,有力的心跳声响在耳边。 是他的心跳,还是她的心跳? “夫君……”姜雪蚕咬了咬下唇,今日她特地涂了口脂的,如今也要被她咬没了。 她抬起头,入目便是身前男子微微滚动的喉节和流畅的下颚线,再往上……便是他那线条分明的薄唇。 她又飞快地垂下脑袋,此刻唯有眼前人知道,她那白皙的脸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浮起两团红霞。 宋寒之盯着她那逐渐发红的小脸,嘴角笑意愈发抑制不住,甚至连眼底都染了七八分笑意。 他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抑制住心里的雀跃,以及那一星半点儿的旖旎心思。 半晌,见怀中人慢慢平稳了呼吸,脸上红霞也散了个七七八八,他才摩挲了两下手指将人放开。 姜雪蚕此刻也平静下来,天知道她在心里说服了自己多久:你们将来是要成亲的,爹爹说过,成婚后夫妻之间是要适当亲密接触的。 那他们这次……算不算得上是亲密接触? 愣怔间,她突然感觉到一只大手覆上了自己的肩膀,很温暖,她这才意识到,身上的襦裙肩膀处被扯了一个洞,怪不得刚才一直凉飕飕的。 “夫君,这件是旧衣裳,没关系的。”姜雪蚕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这件不是店里的衣裳,否则她都不知该如何向老板娘交待。 宋寒之眉头微蹙,抬头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了躺在桌上穿了一半棉线的缝衣针,温声对眼前的姑娘说了句:“等我一下。” 说罢,他便走了几步拿起那棉线和针,仔细将线穿好,又拿着这针走回原处。 “坐下吧。”他指了指旁边的木凳,温声道。 姜雪蚕听话坐下,只是一看见那针便心里发怵,心下又疑惑,夫君难道是想为她缝补衣衫吗? “我记得你说过,这件衣裳柔软舒适,颜色又好看,你甚是喜爱。” 他一边认真为她一针一线缝补着裂口一边说道。 姜雪蚕垂下眼睫仔细想了想,自己好像是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她也听爹爹说过,男人的双手是要舞刀弄枪,保家卫国的,夫君怎么亲自执起针线为她缝衣裳了。 她心下一急便脱口而出:“夫君,这是女儿家做的活计,你怎么能……” “无妨”,他缝好最后一针,将线用牙齿咬断,“我愿意做的。” 姜雪蚕张开小嘴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声尖锐的叫声打断:“呀——这画后头怎么不是一堵墙?抱歉了二位。” 第12章 带她赴宴 “你若害怕,离他远些便是。…… 桌上那被冷落多时的茶杯终究还是回到了宋寒之手里。 刚刚突然闯入房间的女子此刻正倚在旁边人的怀里诉说着方才那尴尬的场面,而她旁边的人心思却完全没在她身上。 他这厢正呆呆地瞅着他外甥身边的美人呢。 “寒之啊,上回没见着这位小美人……不,姑娘,果真是舅舅的损失啊。”霍旭嘴上带着痴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眼睛却还是在死死盯着姜雪蚕。 姜雪蚕抬起小脸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手里紧紧捏着身旁人的衣袖。 “别怕。”宋寒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手,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了句。 姜雪蚕点点头,却依旧没放开他那袖子。 霍旭当了快二十年的将军,耳聪目明,早就注意到了他们这些暗地里的小九九,也知道他这外甥如今也算得上是铁树开花,亲事也有了着落,他那个皇后姐姐也终于不必在他耳边唠叨了。 可那小美人实在太漂亮了,桃腮柳眼,静静在那儿坐着不说话便跟一幅画似的,他忍不住,就想多看两眼。 这两眼在宋寒之这里却又是另外一番意思。 “舅舅今日怎么得空来裁衣店了,往日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校场练兵吗?”宋寒之抬起眸子冷冷问了句,身子却悄悄往姜雪蚕那边靠了靠。 “和那帮大男人待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还是忙里偷闲陪陪美人最快活,你说是不是啊,寒之?”霍旭拥起怀里的青衣女子,坏笑着问他那个一本正经的外甥。 宋寒之轻咳两声,没有接话。 “将军,青青听说明日荣安县主和几个姐妹要办一场赏花宴,青青自知身份低贱,但还是想让将军陪青青一起去。”霍旭怀里的青衣女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摇着霍旭的胳膊乞求。 姜雪蚕低敛着眉眼躲在宋寒之旁边,听见“赏花宴”三个字时愣了一瞬,这不是她和夫君明日也要去的宴会吗? “我说你这个小妖精为何今天非要磨着本将军来买衣裳呢,原来是为着这事”,霍旭捏了捏怀中女子的鼻尖,又低头想了想,“不过那赏花宴上多是未出阁的女子,还有些文弱公子哥,本将军是个粗人,去那种地方有些不合适。” 宋寒之听罢,心中倒是纳闷,他这舅舅钟情各色美人,明日宴上定是姹紫嫣红一片,足够他一饱眼福了,怎么他突然转了性子,连这样的好机会都不想抓住了? “将军”,那女子小脸一皱,眼尾一红,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你不是最疼青青的吗?怎么连这样的小事都不答应青青!” 霍旭哪里能看得美人如此伤心,立马把美人圈在怀里哄着:“哎呦别哭了,你这一哭我这心也跟着疼,这样吧,我派人给荣安捎个信,把那请帖上加上你的名字,可好?” “多谢将军。”那女子立刻破涕为笑。 “不过你身边也没个伴,本将军还真有些不放心……诶寒之,你今日陪这小娘子来店里买衣裳,不会也是为了明日去赏花宴吧?” 霍旭盯了那俩人随口问了一句,不想两人竟默契地身子一僵,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记得荣安从小就天天跟在你后头围着你转,有这种宴会还能不邀你去?”霍旭目光灼灼,似乎要把眼前的亲外甥盯出个窟窿。 亲外甥本人也被这目光盯得十分不自在,最后只得叹了口气,被迫妥协:“荣安她,确实与我提过此事。” “那就对了,那就对了,青青啊,明日你就与我这外甥还有他旁边这位姑娘一道去吧,到时候乖乖的,别乱跑。” 霍旭大手一挥,有种功成身退的洒脱感,却全然没注意到他外甥越来越黑的脸色。 “舅舅……” 宋寒之挤出一抹笑,还想挣扎一番,霍旭却直接拥着怀里笑逐颜开的女子起身:“舅舅先去陪美人挑衣裳了啊,你们随意,你们随意。” 说罢便只留给桌边二人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回府的路上,姜雪蚕见身边人脸色不大好,有些担忧地问了句:“夫君你没事吧?” 宋寒之收起心事,回给她一个温柔的笑容:“没事,只是觉得答应了你明日一起去赴宴的,舅舅却……” “没关系的夫君,那位青青姐姐看起来也不像坏人,三个人同去也热闹些。”姜雪蚕倒是语气轻松,并没有因此事生气,还轻轻拍了拍宋寒之的手臂安慰他。 宋寒之倒被她这副天真可爱的样子逗笑了,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不过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夫君的舅舅是位将军啊,高大威猛,我一见他就害怕。”姜雪蚕捏着鬓边垂下的小辫子,小声嘀咕着。 宋寒之听到“高大威猛”四个字时,脚步顿了顿,脸上的笑意也浅了几分,直至听到最后那句,嘴角才又重新勾起。 “舅舅他是将士出身,行事确实鲁莽些,你若害怕,离他远些便是。” 姜雪蚕乖乖点了点头。 * 赏花宴是丞相府和尚书府共同举办,名帖也是由丞相千金姜泠月亲自撰写,邀请的大多都是些达官贵人家的妙龄小姐和已经及冠的公子哥。 但到场的人心里都明白,赴宴的人比名帖上的要多得多,邀几个好友共同赴宴,姜泠月她们自然也不敢拒绝。 不过宴上客大多成双成对,像宋寒之他们这样的是少数。 那位青青姑娘在马车上与姜雪蚕闲聊了几句,还一个劲儿地夸小姑娘漂亮,哄得小姑娘十分高兴,于是宋寒之就只得闷在一边,看着两个女子聊得火热。 下了马车,早早等候在一边的荣安县主立马就带着笑脸迎了过来,她今日穿了身百花曳地裙,倒是格外应景。 “寒之哥哥”,她笑着唤了声,却突然发现宋寒之身边依偎着一个戴面纱的娇小女子,脸色立马变得铁青,“这小狐媚子怎么也来了?” “荣安,不得无礼,今日丞相府是东家,言行注意些。”宋寒之皱着眉头冷声道。 “嘁,她那个姐姐姜泠月也是烦人得很,我正避着她呢,别问我她在哪,本县主可不知道。” 荣安撇了撇嘴,又偷偷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娇小女子,一身普通的姜黄色挂袖双结裙,寻常人穿了不过尔尔,在这种场合定会淹没于众人,可这衣裳被姜雪蚕穿了,反而衬得她更加俏皮动人。 “狐媚子”,荣安暗啐一声,走到一旁拿了枚杏子咬了口,“嘶,真酸!” 姜雪蚕听到那句“今日丞相府是东家”,笑意立马漫上眼底,小声问了宋寒之一句:“爹爹今日也会来吗?” “丞相今日不会赴宴,但你的大姐姐在这,想去见她吗?”他轻声问。 第13章 好色之徒 “我夫人说了,她不会饮酒。…… 姜雪蚕从很早以前便想,她的大姐姐应当是不喜欢她的。 她的婢女丁香听府里的老人讲过,大夫人自打嫁进丞相府就一手遮天,对一同嫁进来的二夫人倒是不冷不热,但是对爹爹的妾室——也就是她的娘亲婉秀却十分不喜。 原本大夫人是不同意她娘亲嫁进来的,说她只是个奴婢,身份低贱,根本没有资格嫁进丞相府,要她继续安安分分当个奴婢。 但她的爹爹还是力排众议将娘亲娶进了门。 姜雪蚕出生在一个雪夜,府里的奶娘曾说过,她出生时便长得白白软软的,像那青绿桑叶上的小幼蚕,她的娘亲便为她取了这个名字。 可大姐姐却嘲过她几次,说这个名字难听,还说姜雪蚕只是只地上爬的虫子,而她自己却是天上高悬的月亮。 姜雪蚕回她,当一只自由自在的虫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想去哪便去哪,月亮悬在天上,一动不动,多无趣。 姜泠月听后却不悦,日日在姜雪蚕这里寻摸些爹爹给的胭脂水粉带回自己屋子,姜雪蚕有时会阻拦她,她却一把将姜雪蚕推开,骂一句:“你只是个庶女,根本不配用这些好东西。” 光是这些倒也没什么,姜雪蚕最在意的,是姜泠月曾说过,她要夺了姜雪蚕那个富商未婚夫。 回忆至此,姜雪蚕抬起小脸,盯着她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未婚夫”看了好一会,最后才蹙着眉头回了句:“还是算了吧。” “姜姑娘,我们先去里头转转吧,我看那边有好多漂亮的花。”青青摇了摇姜雪蚕的手臂,指了指园子里头。 此番丞相府和尚书府合力包下了城西一座商贾人家的私家园林,又派人在原有的基础上移了许多当下开得最艳的花过来。 他们几人刚下了马车,这会还在门口,旁边只有几个端着果盘的小丫鬟,宾客们大多都已进了园子,交谈嬉笑声不断从里头传出来。 青青所说是进门后狭窄的石板路上摆放的几盆茉莉,几人刚迈进门槛便觉芳香扑鼻,一路繁花相迎倒也令人心情愉悦不少。 从外面看尚不觉,到了里头才知道原来这园子别有洞天,比宋寒之的府邸都要大上一圈。 公子小姐们个个穿着绫罗绸缎,成双结队地站在池边赏荷观鱼,或是在假山边、凉亭里摇扇小憩。 园子里景物繁多,来往的宾客也多,宋寒之不太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身边几个姑娘倒是个个兴高采烈,还在推搡着往里走。 要说这疏忽往往就在一瞬间,宋寒之赏个花的空子,眼前几个姑娘便都没了影子,他扶额叹息,飞快地扫视着人群,纵是他身高八尺,有种种景物遮挡,也难以立刻找到那几人。 宋寒之突然就有点明白了他那个好色的舅舅为何不愿来这样的场合。 石板路狭窄,摩肩接踵,寸步难行,宋寒之挤了好一会才从人群里脱身,便要马不停蹄地寻那几人。 这厢几个姑娘刚绕过假山,眼前一座秀气的阁楼便吸引了荣安县主的注意力,她回过头瞅了瞅身后的两个人,然后毫不犹豫地一把拉过青青,又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正在赏花的姜雪蚕,对青青说:“你陪本县主进去瞧瞧。” 青青犹豫了一番,还是与姜雪蚕知会了一声,却听得荣安县主“嘁”了一声:“她又不是小孩子,又不会走丢,担心她作甚?” “青青姐姐,你们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们。”姜雪蚕从那开得正艳的大叶紫薇上移开目光,笑着对青青说。 青青点了点头,才放心与荣安离开。 “夫君你瞧——” 姜雪蚕指着眼前的大叶紫薇回过头,却发现宋寒之并没有跟在后头,她想,怪不得刚刚青青姐姐那么担心她。 她来过几次城西,却从未进过这户人家的园林,如今周围只剩她一人,她也不敢胡乱走动,只盼着夫君能尽快找到她。 “姑娘在找人?” 一道清亮的男声响在姜雪蚕背后。 她转过身,看了眼来人,一身云雁细锦衣,身材壮硕,嘴角带着明显的笑意,眉目也较轻佻。 并不是她的夫君。 姜雪蚕怯生生地福身行了个礼,问了声“公子好。” “在下谢临风,敢问姑娘芳名?”谢临风合起折扇,也拱手作了个揖。 姜雪蚕本想作答,突然想起脸上还蒙着面纱,临行前夫君也嘱托过最好万事小心,她只好敛眸回了句:“我夫君姓宋,我随夫君一道来的。” “姑娘已经嫁人了?”谢临风语气有些失落,还有几分不易觉察的不悦。 “小时候定的娃娃亲。”姜雪蚕低着头答道。 “那便是尚未成亲喽”,谢临风嘴角一勾,又上前几步,“姑娘第一回 来这园子吧?” 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姜雪蚕不由退后两步,怯生生地回道:“是第一回 。” “这地方我来过好多次了,家里是做生意的,与这户人家有来往,闲暇时便可来这园子里逛逛”,谢临风盯着姜雪蚕露在外头的那双媚眼,嘴角笑意渐深,“姑娘可愿陪在下小酌几杯?” “我不会饮酒。”姜雪蚕摆了摆手,眉头紧蹙,只希望她的夫君能快点过来。 谢临风听罢倒也不恼怒,反而与她聊起天来:“姑娘不知道,我来这边是为了躲个人,她堂堂丞相府的千金,每日低三下四地来烦我,真是叫人不悦。” 姜雪蚕微微一愣,丞相府千金?是大姐姐还是二姐姐? “其实我呀,也有门娃娃亲,但听说那小姐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娶回来指不定哪天就归西了,依我看啊,这人生苦短,还不如及时行乐,你说是不是?” 姜雪蚕死死低着头不言语。 “来,姑娘,与在下共饮一杯。”谢临风将手里的酒杯倒满酒递给姜雪蚕。 “公子,我真的不会饮酒。”姜雪蚕摆着手又退后两步,却发觉身后即为假山,已无退路。 谢临风唇角一勾,又上前两步:“姑娘不会喝没关系,在下教你……” “嘭——” 突然,酒杯被推落在地,酒水有些洒在了谢临风的袖子上,他瞪大了眼睛瞅着来人,怒骂道:“你谁啊,居然敢扬我的酒杯?” “我夫人说了,她不会饮酒。” 第14章 为她出气 “下次一定要乖乖待在我身边…… 宋寒之出了石板路便四处寻人,今日姜雪蚕戴了雪白的面纱,按理说在人群中应当是显眼的,可他寻了半晌,依旧没找着人。 直到路过一座假山时,听到后头有个男子在说话,似乎是想让一位姑娘饮酒,宋寒之无心参与这些风月之事,正打算离开,只听得假山后头那姑娘怯生生地答了句“我不会饮酒”。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大步过去,只见自己心尖上的人儿正被一个纨绔子弟逼到角落里,看那样子,是想强迫她饮酒。 宋寒之当即便怒从心头起,抛去平日里那温文尔雅的模样,扬起手臂一把挥掉那男子手里的酒杯,将心上人护在身后。 “我夫人说了,她不会饮酒。”他声音冰冷,目光更如泛着冷光的利箭,令人不寒而栗。 “夫君……”姜雪蚕见宋寒之终于出现,紧张害怕的心情也放松下来,乖乖躲在他身后捏着他的袖子。 不想,她的小手竟被一只大手反握住,握得很紧,给予她无限心安。 谢临风见来人气势不弱,且看起来有些面熟,来这种场合的大多都是权贵子弟,他也不敢随意招惹,只好咽下这口气,换上笑脸拱手道歉:“抱歉了这位公子,在下方才醉意上涌对尊夫人不敬,是在下的不是。” 他低下头,心想他这歉也道了,眼前人应当也不会让他下不来台。 没承想宋寒之竟上前两步抓住他的手腕,捏得他骨头“咔嚓”作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语气冰冷如寒冬腊月:“你可是用这只手碰了我夫人?” 谢临风只抬起头看了一眼便觉如芒在背,奇怪的是,他不是第一次身处这样的境地,他总觉得从前也有这么一个人,以这样的目光审视过他。 他吞咽着口水,声音也有几分颤抖:“没有没有,在下没碰着尊夫人……不不不,是根本没想碰,没想碰。” 他恨不得将头埋进泥土里,眼前人不怒自威,似乎这股子压迫感是与生俱来,让他不由得想到一样东西——帝王之气。 宋寒之还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到身边人扯了扯他的袖子,意思大概是不想将事情闹大,他只好瞥了身前这好色之徒一眼,松开了他的手腕。 “滚。”他薄唇轻启,冷冷吐出这一个字。 “是是是。”他揉了揉被捏得生疼的手腕,手中的折扇掉落在地,又被慌忙捡起,随后便随着它的主人跌跌撞撞地逃离此地。 见谢临风已经走远,姜雪蚕才从宋寒之背后出来,扯了扯宋寒之的袖子,小声哄他:“夫君别生气了。” 宋寒之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许久,眉头才缓缓舒展开来,声音也温和不少:“下次一定要乖乖待在我身边。” “好”,她乖乖点了点头,脸上也终于露出笑意,继续哄着眼前人,“下次再碰见谢公子我一定绕着走,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 宋寒之被她这副乖巧的模样哄得开心,阴沉的脸色终于缓和过来,嘴角也挂上笑意,又突然从眼前人的话语里捕捉到什么,问:“这人姓谢?” “是呀,和夫君从前的姓氏一样,而且家里也是做生意的,真巧”,她笑着回答,又补了一句,“那公子说他叫谢临风。” 宋寒之脸上笑意一僵,往那人离开的方向又瞥了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修长的手指理了理眼前人凌乱的鬓发,轻声道:“我们去别处走走吧。” “可是县主和青青姐姐她们还在这阁楼里。”姜雪蚕伸出小手指了指身后的阁楼。 “不必担心,她们若想寻我们,自会主动寻来。” 宋寒之顺势握住那只小手,与其十指相扣,掌心立即传来一阵温热暖意,他贪恋这股暖意,贪恋到不想放开。 身边人也乖乖地任由他牵着小手,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指着那大叶紫薇赞不绝口。 “喜欢这花?”他问。 “喜欢。”她笑着点头,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娇嫩的花瓣。 宋寒之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心中的阴霾也被扫去大半,牵着她的小手继续逛园子。 * 另一边,谢临风吃了瘪,走了好远才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脑子逐渐清醒过来,挠着头皮想了半天,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一件事—— 刚才那人,恐怕就是当朝太子。 他倚着石桥上的栏杆,双眼无神,暗恨自己怎么就又惹上了太子殿下。 少年时便有过一次,丞相带着他那个小女儿来府里做客,说是那小女娃便是他谢临风未来的媳妇。 那小女孩长得倒是娇小可爱,可就是爱哭,他最讨厌听女人哭,带她出去的时候便把她扔在了外头,想着等她哭完了再接她回去。 可他刚没走几步,就被一个翩然俊雅的少年给拦下,质问他为何要留那个小女孩在原地哭泣。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那是本公子的未婚妻,本公子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关你什么事?” 谁知那少年竟眉头一皱,越过他拉起那小姑娘的手,温声哄了她许久,最后承诺要送她回府。 那少年与他擦肩而过时,看向他的眼神就如方才一般,像雪山上长年不化的寒冰,他如今想起还觉得胆战心惊。 而令他最害怕的,不是那目光,而是少年腰间挂着的玉佩,龙纹玉佩,是皇家的象征。 巧的是,这玉佩他见过,过年随父亲入宫送年货,他们父子曾面见过圣上,当时圣上手里正把玩着这枚玉佩,父亲问了一句,圣上笑着回道,这是他要送给太子的生辰之礼。 没想到他居然在那少年身上看到了这枚玉佩,当即便觉腿软,在外头绕了好久才敢回家。 谢临风颤颤巍巍地坐在栏杆旁的石凳上,面对满院风荷,心情却好不起来,刚刚那人的气质与眉眼和当年的少年实在太像,哪怕他并没有瞧见那枚玉佩,也敢笃定那人定是当朝太子。 “谢公子原来在这儿啊,真是让泠月好找。”姜泠月一身艾绿绣月季藕丝裙,手里摇着白色缂丝团扇,扭着腰冲谢临风走过来。 谢临风收起心事瞥了她一眼,心道这女子真是难缠,明知自己的妹妹与他有婚约,还巴巴地凑上来,也不嫌到时场面尴尬。 这样事事莽撞的女子,哪怕有几分姿色,他也瞧不上。 “姜小姐怎么有空过来了?丞相府是此次赏花宴的东家,姜小姐不应该在四处招呼宾客吗?”他此刻心烦气躁,语气也冷漠不善。 姜泠月一早便想好的肺腑之言一下子哽在喉咙里,只得摇了几下团扇缓解尴尬,又生生憋出一个笑来,回道:“见谢公子这边的花儿开得娇艳,就被吸引过来了。” 谢临风当下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尤其不想见到面前这女子,只得撂下句:“姜小姐喜欢这花便慢慢赏,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谢公子——”,姜泠月捏了捏手里的扇柄,叫住谢临风,故作神秘地凑近几步与他耳语,“谢公子恐怕还不知,我那个三妹妹,也就是谢公子您的未婚妻,前些日子走丢啦。” 谢临风听罢顿住了脚步,扭过头问她:“真的?” “千真万确”,姜泠月退后两步,摇着团扇嗤笑道,“到现在也没找着呢。” 谢临风心里百转千回,他从小便听他爹说,丞相府三小姐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生场小病,平时也甚少出府,如今也不知出落成了什么模样。 日日疾病缠身,如今恐怕也是面黄肌瘦,得不了几分好颜色。 他心中如此想,表面功夫却要做足,只得装作一副惋惜的样子,语气低落地说:“这人丢了可是大事,在下也会让府中人帮着找找。” 这话在姜泠月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她以为眼前的男子对她那个妹妹还念念不忘,一时怒上心头,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假笑着回了句“劳谢公子费心。” 谢临风听了件喜事,离开时只觉神清气爽,不过依旧没给姜泠月一个眼神就是了。 * 宋寒之与姜雪蚕离开那阁楼后去了石桥上观鱼,后来又跑到六角凉亭里喝茶小憩,姜雪蚕还笑说这六角凉亭格外像宋寒之送她的八音盒。 谈笑间,荣安县主和青青也寻到了他们。 荣安不知听了什么笑话,一直笑个不停,青青也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姜雪蚕见她们笑得开心,心里好奇,也凑上去问了句:“你们在笑什么呀?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荣安瞥了她一眼,平息了笑意,难得语气里不带锋芒:“告诉你也无妨,还不是你那个姐姐,我本来就与她冤家路窄,今天想法子避着她呢,结果刚刚还是看见她了,不过呀……” 她又掩着嘴笑了笑,继续道:“我看见她和一名男子纠缠不清,准确说,是她一直在纠缠那位公子,可那公子根本连一个好脸色都没给她,而且呀,我还听到两句妹妹、未婚妻什么的,也听不大懂,索性就回来了。” “妹妹,未婚妻?”姜雪蚕念叨着,总觉得不对劲,难道大姐姐说的是她? 她只顾寻思,却没注意到一旁的宋寒之神色一僵,捏紧了手里的茶杯,连指尖都有点泛白。 第15章 马车谈心 “我不舍得将夫君让给大姐姐…… 坠着秋香色流苏的马车悠悠行驶在回府的路上,前头的车夫心情倒是不错,哼了一道的小曲,奈何此刻马车内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青青也不知道这对平日里恩恩爱爱的小夫妻为何一路上都未言语,而且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心想,这二位不会是吵架了吧。 也不对,刚刚在六角凉亭里小憩时还好好的。 总之,她突然有些后悔非要求着霍旭让她来这赏花宴,小夫妻吵架,受罪的估计还是她这个外人,而且她这人笨嘴拙舌,也实在不会劝架。 但非要让她劝,也不是不行。 “床头吵架床尾和,小夫妻之间哪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道个歉就好了。”青青冲宋寒之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先开口服个软。 宋寒之听了青青这话,便知她是误会了,他哪里舍得与他心尖上的人吵架,他只是心情有些复杂。 与姜雪蚕重逢是缘分,天知道那日她撞入他怀里时他有多高兴,他知道她从小便有门娃娃亲,这些年只好把那份爱意藏在心底。 不想那日她竟将他错认成了自己的未婚夫,他承认他有私心,他想将她藏起来,他想留住她。 刚刚那一遭,他也见识了她的正牌未婚夫谢临风,一个不学无术、风流轻佻的纨绔子弟,他哪里能放心将她交给这样的人。 但自己也确实为着私心欺骗了她,有朝一日她得知了真相,会离开他吗…… 正想着,耳畔却突然传来身边人软糯糯的一声:“夫君,对不起。” 宋寒之愣住了,青青也愣住了。 只听得姜雪蚕说:“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大姐姐是有心上人的,从前曾听大姐姐说过,她也想嫁给你,说我这样的庶女不配拥有这样的好亲事,可是这些日子下来,我真的觉得夫君待我很好,我不舍得将夫君让给大姐姐。” 她低着头,眼眶渐渐发烫,但还是憋住眼泪继续道:“今日知道了大姐姐的心上人实则另有其人,我还是很高兴的,这样大姐姐是不是就不会再抢走夫君了?这些日子,我之所以不回相府,也是想和夫君多待一会,我害怕,万一将来……” “没有万一”,宋寒之听着她这些话,心里抽痛不已,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翻涌的情愫,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我说过,我们将来会很好。” “夫君对不起,这事我一直瞒着你。” 肩膀处有温热传来,宋寒之心疼不已,明明是自己一直瞒着她,是自己有错,她又何需道歉。 待怀中人情绪平静下来,宋寒之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贴近她耳畔温声道:“你无需抱歉,我心中只有你一人,将来也只会娶你一人,无论……我是何身份,将来在哪,站在我身侧之人,只会是你。” 怀中人吸了吸鼻子,闷闷地问了句:“那画里那个女子呢?夫君不喜欢她了吗?” 画里的女子? 宋寒之仔细想了想,姜雪蚕说的大概是他藏在书房里的那些画,不过哪里有什么别人,左右都是她一人。 他嘴角轻勾,卖了个关子:“改日你亲自进那书房瞧瞧,可好?” 姜雪蚕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她倒是想看看,夫君从前的心上人到底是个多天香国色的人儿。 这厢两人又重归于好,如胶似漆,倒是苦了青青,她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在车底,而不是在车里。 * 下了马车,早在宋寒之府邸门口等了半天的霍旭倒是先迎了上来,亲自扶着青青下了马车。 “寒之,多谢了啊。”霍旭笑着谢过宋寒之,又向他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单独交谈。 “夫君快去吧。”姜雪蚕松开他的手,笑着催促他。 宋寒之回了声“好”,随着霍旭沿街走了走,霍旭抿着唇,脸色不太好,良久,他才开口:“明日你便回宫一趟吧,宫里传来消息,皇上他病情加重,太医说,若是他撑不到月底,恐怕……” 宋寒之脚步顿了顿,脸色也不大好。 “总之,宫里有许多事需要你这个太子殿下操持,还是先回东宫去吧。”霍旭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也不复往日轻佻,多了几分凝重。 “好”,宋寒之思索良久,终于抬起头,“我明日便回宫。” 傍晚。 姜雪蚕坐在贵妃榻上摆弄着手里的八音盒,白天的事还历历在目,她一想起便觉得脸颊发烫。 绿柳在一旁伺候着,看眼前这姑娘脸蛋一会红一会白,还老是不自觉地傻笑,她猜想定是白天主子和姑娘游园时发生了什么事。 十有八/九还是那种让小姑娘羞红了脸的风月事。 “都在想什么?” 清冷的声音从两人背后响起,原来这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注意到宋寒之已经进了门。 绿柳摆摆手,挤出一个笑说:“没什么没什么,厨房那边多做了几个菜,主子要和姑娘一同用些吗?” 宋寒之点点头,看向姜雪蚕:“明日要出趟远门,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绿柳心知应是宫里的事,并不多问,福了福身转身去布菜。 姜雪蚕听罢,也飞快地从心事里抽身,蹬上绣鞋几下跑到宋寒之面前,扬起小脸盯着他瞧了半天,最后蔫蔫地说了句:“夫君眉头都皱到一块去了,脸色也不好,定是有什么烦心事。” 宋寒之原本为了防止她担心而特地露出的笑容此刻也僵在脸上,他抚了抚眼前人光滑如玉的脸蛋,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倒是会瞧。” “二位先过来用膳吧,有什么话边吃边聊。”绿柳布好菜,又往桌上多添了副碗筷,见一切准备妥当便福身退下了。 “今日何叔见东市有人卖新鲜的鲈鱼,便买了几条,你尝尝。” 宋寒之往姜雪蚕碗里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等了半天却也不见她动筷,抬起头来才知眼前的人儿原来一直在瞅着他,眉目间满是担忧之色。 “夫君,将来我们是要成亲的,你若有什么烦心事,不要闷在心里,千难万险,我想同你一起抗过去。”她轻抬柔荑,试图为眼前人抚平眉间褶皱。 眉心处一阵阵温热传来,他眉头渐渐舒展,眼前人予他的温暖似乎真的驱散了他眼底几分阴霾。 宋寒之抓住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问她:“若是你与丞相大人之间有了嫌隙,关系渐渐疏远,可他却病了,病得很严重,这时你会如何做?” 第16章 诱她温存 他就是被这片温柔乡迷昏了头…… 姜雪蚕遍寻脑海,却始终找不出一点关于他们父女两个产生矛盾或者嫌隙的记忆。 丞相对她,始终倾注了所有关怀与疼爱。 姜雪蚕的娘亲婉秀生下她便驾鹤西去了,这么多年,只有丞相一直陪在这个小女儿身边,有什么奇珍异宝、山珍海味也是先往这小女儿屋子里送。 丞相对她,真应了那句“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舍得对她发脾气。 她也打心眼里敬爱这个爹爹,因着这个,她平时也乖巧听话,从不给爹爹惹麻烦,哪怕大娘和大姐姐三番五次来找茬,她也尽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极少闹到爹爹那里让他费心。 丞相也总是笑着与她自夸:“我这样好的爹爹,满大街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虽然只是句玩笑话,姜雪蚕却极为赞同,她总会在丞相说完这话之后抱住他的手臂,甜甜地回一句:“爹爹说的对。” 丞相老当益壮,身体一直康健,姜雪蚕从不敢设想那些坏事,她只希望爹爹能永远健康,永远陪在她身边。 姜雪蚕抬起头看了看握着她的手、神色黯然的宋寒之,虽不知道他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她还是认真地想了想,回道:“如果是我,我会毫不犹豫地跑去照顾爹爹。” 闻言,宋寒之眼睫轻颤,也抬起眸子瞧着眼前神色认真的人儿,片刻,他才眨了眨眼,释然一笑:“我明白了。” 姜雪蚕见他心情好了不少,自己也跟着开心许多,正要夹起青白瓷碗中那块晾了多时的鱼肉,却被另一双象牙筷子摁住。 “吃这块,碗里的已经凉了。”宋寒之又重新夹起一块热气腾腾的白/嫩鱼肉,小心择出鱼刺,又蘸了些汤汁,最后才将鱼肉放进她碗里。 “谢谢夫君。”她嘴角上扬,含情的桃花眼又重新弯成了月牙。 * 第二日,姜雪蚕特意起了个大早,她昨日问过何叔,宋寒之今日天蒙蒙亮便要离开,虽然他说过用不了几天便会回来,但姜雪蚕还是忍不住想再见见他。 “绿柳姐姐,夫君已经出发了吗?”尚未等绿柳来唤,她披上外裳便推开了房间的门,倒把在外头候着的绿柳吓了一大跳。 绿柳替她关上门,笑着侃道:“还没还没,看把姑娘急的,按往日的经验,主子只去个两三日便回来了,这回有美人在家中等候,他定然更加归心似箭了。” 见眼前姑娘小脸渐红,绿柳也不再打趣她,指了指门口的方向:“主子这会应该快上马车了,姑娘过去瞧瞧吧。” 姜雪蚕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过去,彼时宋寒之正要上马车,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负手转过身,恰巧对上来人那双湿漉漉的双眼。 他今日脱掉了平日里常穿的月白锦袍,换上了一件玄色织银云纹箭袖,比起往日温润如玉,更多了几分庄重贵气。 可姜雪蚕却想着,眼前之人无论换了什么皮囊,都是那个对她温柔体贴的夫君。 “夫君。”她走近几步,扬起小脸,甜甜唤了声。 她站在风口,乌黑长发随风乱舞,宋寒之见她这幅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用想便知她定是没顾得上收拾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为了见他。 一只冰凉的大手抚上她的侧脸,给她仔细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突如其来的冰凉让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她却并未因此退开,反而覆上他的手,想将他冰凉的大手捂得暖烘烘。 “夫君一路顺风,一定要平安归来。”她认真嘱咐着。 “好。”宋寒之笑着一一答应,凑近两步给她拢了拢松散的外裳衣襟。 姜雪蚕听到他的承诺才放心许多,低下头正想系上外裳束带时,目光却被眼前人腰间的玉佩吸引。 她的爹爹喜欢收集玉器,她从小耳濡目染,也能大体识得这是块上好的羊脂白玉,通体莹润,质地细腻,就是这花纹……怎的如此像龙纹? “夫君,你腰间这玉佩”,思虑良久,她还是忍不住,指着那玉佩开口问了句,“刻的是龙纹吗?” 宋寒之闻言,拢着眼前人衣襟的手指颤了两下,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撒了个极易被戳破的谎:“这不是龙,是蛇。” “是吗……”姜雪蚕皱了皱鼻子,心想难道是夜里没有睡好,如今头晕眼花看错了? 世间只有龙有五爪,她应该没瞧错才是…… “刚刚我出来时,似乎看到前头有两个壮汉在窃窃私语,想着,这会不会就是前些日子将你绑走的那两个人?”宋寒之干巴巴地继续扯着谎,眸子低垂着不敢看眼前人。 他早已派人暗中打听过,丞相府一名侍女的兄长在外欠了不少赌债又多日未还,债主一怒之下请了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过来,企图抓了那侍女卖钱抵债。 眼前的小姑娘贪玩,穿了侍女的衣服偷跑出来,结果被汉子当成那名侍女,差点便要被卖了。不过还好,小姑娘够机灵,及时从他们手中逃了出来。 他派卫成查了查这些人的底细,他们都来自同一个组织,每日接这些倒卖人口的活儿,赚得盆满钵满。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也不能让这样的组织继续存在,当即便找了当地的官员,勒令他们仔细搜查,最好将这个组织连根拔起。 他始终记得,当时他为小姑娘解开牢牢绑着手腕的草绳时,那红痕极为狰狞,小姑娘却一直没喊疼。 哪怕凭着这个,这口恶气,他也是要替她出的。 如今那些人恐怕正在牢里叫苦呢,又怎会不知好歹又来抓她? 不过,许是他这干巴巴的谎言真的奏了效,小姑娘一溜烟便钻进了他的怀里,怯怯地小声问他:“他们走了吗?” 温香软玉在怀,宋寒之承认他的私心又开始作祟,他抬起手臂,一手搂住姜雪蚕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身,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贴在她耳畔轻声回了句:“方才还在的。” 姜雪蚕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又红又烫的脸蛋紧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 夫君在身边,她其实是不怕的,她只是贪心,想趁着这个机会多与夫君待一会,除了爹爹,宋寒之便是对自己最温柔体贴的人,离别在即,她有些舍不得。 哪怕他只是离开三两天。 她这些日子总是想,与夫君在一起,她的脸蛋会红,心也会跳得很快,没人教过她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出于本能,她下意识觉得,这便是喜欢了。 爹爹说过,夫妻之间当是情意绵绵,相濡以沫,未来也是要相守白头的。 他说自己十分遗憾没能与她娘亲白头到老,他希望他的女儿能遇上个真心喜欢的,夫妻两个好好过日子,将来好好共赴白头。 夫君会愿意与她共赴白头吗? 她搂紧了眼前人劲瘦的腰肢,没有问出口。 一盏茶后。 紧张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姜雪蚕又小声问了句:“他们走了吗?” “还没有。”宋寒之答得干脆利落,他也不知,究竟是因怀中人的柳腰太软,还是因她露出的那截白玉似的脖颈太诱人,总之他就是被这片温柔乡迷昏了头脑,还想多与她温存片刻。 姜雪蚕此刻却也偷偷在他怀里弯了弯嘴角,那些人还在,她抱着夫君,也更心安理得了一点。 就这样,半个时辰过去了,连那马车前头的马儿都半阖着眼眸打起了瞌睡,马车旁边的两人却依旧你侬我侬,连府中的下人都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出入府门。 姜雪蚕怕误了夫君出发的时间,却又怕那些人真的仍在虎视眈眈,只好再次低声问了句:“夫君,那些人走了吗?” “还没有”,宋寒之下意识脱口而出,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霸占了眼前这小姑娘太长时间,只好又轻咳两声,补了句,“现在走了。” 姜雪蚕心知已经到了他们分别的时间,依依不舍地从宋寒之怀里退出来,抿了抿唇,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夫君此行的目的地,但若真如夫君昨日所问的那般,那我便希望夫君能好好陪一陪家人。” 见宋寒之皱着眉头不语,她又以轻松的语调说了几句玩笑话:“夫君不必担心我,我一定吃得饱饱的,睡得好好的,乖乖等着夫君回来。” “好。”他终是陷在她的笑容里,不得不向她妥协一切。 车夫已在长街上逛了好几圈,见小夫妻终于腻歪完毕,赶忙弯着腰上前拍了拍昏昏欲睡的马儿。 “夫君一路平安。”姜雪蚕退后两步,直到亲眼见着宋寒之上了马车,才提高了音调喊了一声。 宋寒之掀开布帘,回给她一个温柔的笑容。 见马车渐渐远去,拐了一个弯,消失在视野里,姜雪蚕才拢了拢衣襟,迈上石阶回了府。 绿柳见她进了门,立马忍着笑意迎了上去,姜雪蚕一见她这副样子,便知她一定是刚刚瞧见了马车前发生的种种,小脸一红,低着头只想尽快逃走。 不想,她这方向感不好的老毛病又犯了,走着走着居然走到了府里的书房。 她突然想起宋寒之昨日对她说的:“改日你亲自进那书房瞧瞧,可好?” 好,当然好。 今日她便要瞧瞧那画中女子的庐山真面目。 第17章 画中美人 “这画上的女子,与我可有几…… 绿柳现在就是很后悔,非常后悔。 刚刚她怎么就没拦住姜姑娘呢?明明瞧见姜姑娘冲着书房的方向去了,她若是及时拦住,现在姑娘心里兴许能好受一些。 书房的门虚掩着,她只能隐约瞧见姜姑娘手里拿着一幅画,画上女子的容貌她看不清,但姜姑娘已经盯着那幅画看了好久了。 都怪她当时说漏了嘴,她就不应该告诉姑娘有关画的事。 姑娘刚与太子殿下情意渐浓,却突然发现了另一个女人的画像,此刻定是又气又醋。 绿柳踌躇半天,还是决定违背一次太子殿下的命令,这种时候,她总得进去安慰一下姑娘吧。 在外头琢磨了半天说辞,绿柳终于鼓足了勇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姑娘,主子她现在心里只有你一个,不会再记挂着别的女人……” 绿柳走到姜雪蚕身边,终于看清了那画上的女子,她瞪大了眼睛,方才准备好的说辞如今却没有了用武之地,全部被她咽进了肚子里。 因为那画上的美人,哪里是什么别的女子,分明就是站在她旁边的姜雪蚕姜姑娘。 “绿柳姐姐,你瞧,这画上的女子,与我可有几分相像?”姜雪蚕显然也有些茫然,举起那幅画问旁边的绿柳。 “十分相像。” 绿柳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点头如捣蒜。 姜雪蚕用指尖勾勒着画上女子脸部的线条,又指了指女子手里的团扇,笑着说:“这大概是我去年刚刚及笄时的模样,这柄缎绣孔雀牡丹团扇,是二姐姐送我的及笄之礼。” 绿柳点点头,想要走近一些时却不小心碰倒了桌上一本册子,一张对折着的宣纸飘落在地,绿柳将其小心拾起,打开一看,发现这又是一幅画,画上女子依旧是眼前这位姑娘。 “奴婢一早便说过,主子心里,从始至终只有您一个。”绿柳笑着将手里的画递给姜雪蚕。 姜雪蚕接过画,只见上头画的是个穿着骑射服骑马的女子,她蹙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隐约想起,这应当是她十一岁时央着爹爹学骑马,结果上了马背却十分紧张,全程都板着小脸,额头上全是汗珠。 “绿柳姐姐,你说,夫君是什么时候画下这些画的呢?” 姜雪蚕横空抛来这样一个问题,让绿柳心里刚刚放松的弦又紧绷起来。 想了半天,绿柳只能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许是主子无意中瞧见了姑娘又不敢打扰,只得拿纸笔将姑娘画下来,以慰相思?” 姜雪蚕听了这个回答,鼻头渐渐酸涩。 是她误会夫君了,她以为夫君心里还藏着另外一位姐姐,她甚至还害怕,将来夫君娶了那位姐姐,会不会就不要她了? 她在迈入这间书房前,偷偷设想了所有最坏的结果,可当她看到这幅画时,心中阴霾便都烟消云散了。 她记性不好,关于夫君的记忆仅限于十年前见的那一面,她只记得夫君当时还是个小胖子,与现在这风度翩翩的模样截然不同。 可若问她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二人说了什么话,她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她突然有些愧疚,夫君一直都记着她,念着她,她却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心想,今后一定要乖乖听林大夫的话,按时喝药、施针,一定要想起从前的事。 若是她的病突然好了……不止是夫君,爹爹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 丞相府。 “大人,宫里传来消息,皇上病重,太子殿下已经回宫了。” 丞相挺着大肚皮靠在太师椅上,脑袋里想的全是他那个走失多日的女儿,听了身旁小厮带来的消息,竟也没什么反应,只懒懒地“嗯”了一声。 小厮见自家大人心情不佳,挠了挠脑袋,又用较轻快的语气给自家大人讲了个八卦:“大人,坊间都在传,太子殿下在私宅里藏了个女子。” 丞相听了这话倒是冷哼了一声,问了句:“真的?” “小的也没亲眼见过,不敢妄论”,小厮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摆了摆手,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继续道,“不过小的听说,那女子桃腮柳眼,花容月貌,是为绝色。” “定是个狐媚子”,丞相撇撇嘴,不屑道,“阿嚏!哪个坏心眼的在背后骂本相呢?” 他倚着扶手站起身来,眉宇间的忧虑与不悦却一分未减,瞥了眼小厮,厉声问:“我的宝贝女儿呢,找着了没?” “还,还没,大人,小的也正纳闷呢,那信来得蹊跷,小的查了好几天也查不到源头。”小厮吞吞吐吐地说。 “没用的饭桶”,丞相怒骂了一句,这会子精神气可算是上来了,“继续查,一定要把我的宝贝女儿找回来。” 他走到廊下,望着天上黑压压的云,心情也愈发沉重。 他私底下也派了些人去查,甚至还打点了几名武将,结果个个都说没消息,如今他只能安慰自己,没消息便是好消息。 Pao pao 如今这时局也算不上稳,皇上病重,众皇子对皇位皆虎视眈眈,太子能不能顺利坐上龙椅都还是个未知数。 要说这太子殿下也真是粗心大意,在宫外养女人便养,结果还闹得人尽皆知,当真是不怕给那女子惹麻烦。 丞相挼了挼胡须,又忽然想到什么,对小厮冷哼道:“那女子再貌美,能有我家雪蚕倾国倾城?” 小厮身形一僵,立马陪笑着回了声:“当然没有,三小姐才是世间真绝色,岂是那乡野女子能比的?” 丞相满意地点了点头。 * 傍晚,林大夫照例过来给姜雪蚕施针。 施针前,他特地为姜雪蚕诊了一次脉,又仔细看了她后脑的伤疤,面上露出几分喜色。 “姑娘这些日子坚持喝药施针,脉象已经稳定了不少,相信假以时日姑娘就会慢慢想起旧事。” 许是林大夫的话真的应了验,当晚姜雪蚕便做了一个梦,巧的是,她又梦到了之前那个白衣少年。 梦里,那少年声音清冷温柔,一直在安慰不断哭泣的她,后来还带她去吃了热乎乎的馄饨,看了场戏,最后才送她回了家。 她努力想看清那少年的面庞,但最终也没能如愿,她垂下脑袋,目光却被少年腰间的佩饰吸引…… “姑娘,快醒醒,刚刚您屋子外头有个黑影,奴婢大喝一声才把他给吓跑了。” 第18章 问她安好 “我于此处安好,你也要一切…… 宋寒之留了卫成在府中,离府前特意嘱托过卫成,府里有任何异动都要向他禀报,尤其是涉及姜雪蚕的事。 今晚这一遭,不止是卫成,整座府邸的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皇上龙体抱恙,太子殿下前去侍疾,府里只剩下了姜姑娘,这才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太子殿下与几个文臣向来不和,武将那边有国舅爷帮衬,关系倒还尚可。 除了这些外人,太子殿下的亲兄弟一个个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都想着有朝一日将太子殿下取而代之。 府里下人们都在猜测,这次突然出现的刺客是否与那些文臣,或者皇子们有关。 卫成快马加鞭,第二天一早便到了皇城,火急火燎赶到了东宫向宋寒之禀告了此事。 彼时宋寒之正与宫里的几个老太医谈论皇帝的病情,他昨日回宫时先去了趟明光殿看望父皇,只见那人还坐在桌案前批阅奏折呢,一点都不像被病痛折磨的样子。 可太医们却皆连连摇头叹气,没有将话说死,但话中意思再明白不过:皇上确实病了,而且这病他们也都束手无策,哪怕是宫中资历最深的吕太医,都跪地垂首说回天乏术。 宋寒之这才明白过来,父皇只是不想让他担心,不想让母后担心,也不想让天下担心。 父皇一直都是个好皇帝。 太医们退下后,宋寒之摩挲着腰间的龙纹玉佩沉思了好久,直到看见卫成灰头土脸地进来,才收回心事,问他府中是否出了什么状况。 “殿下,昨夜府中突然出现了一名刺客,绿柳亲眼看见那刺客站在姜姑娘屋子外头,似乎在窥视姜姑娘。”卫成拱手跪地,生怕主子降罪于他。 宋寒之揉了揉眉心,他突然有些后悔将那娇小柔弱的人儿一个人留在府中。 如今他腹背受敌,敌人正磨刀霍霍,刀刃所向却不是他,而是他心尖上的人。 “可寻到了关于那刺客的蛛丝马迹?”宋寒之问。? “绿柳及时叫来了府里几个侍卫,有两个追了出去,奇怪的是,他们说那人身子沉重,似是腿脚有疾,可死活就是没追上,那人似是隐到了某户人家宅子里,深更半夜,我们的人也不好随意闯进去。” 卫成抬起胳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这事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府里留下的侍卫虽比不过宫里的御林军,但脚力也都不差,怎么连个腿脚不灵便的人都追不上。 除非,那人有同伙帮衬。 “那个宅子,后来派人去查了吗?” “查了,宅子倒没什么问题,里头住的是户正经人家,听说还是丞相大人的远房亲戚呢。”卫成答道。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以丞相大人那性子,知晓了女儿身在何处,定然会哭着喊着亲自迎女儿回家,还用得着搞这一出? “从宫里调些人出去,尤其夜里,好好打起精神守在姜姑娘屋子外头”,宋寒之顿了顿,不知突然想到什么,眉目温柔了些许,“告诉她,我在此处一切安好,让她不必担心,好好听林大夫的话,保护好自己。” “是。”卫成恭敬应下。 “太子殿下,玉公公求见。”小太监在外头喊了一声。 宋寒之给卫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回去,卫成得了命令,闷声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老太监玉泰伺候在御前,却与二皇子狼狈为奸,一向与宋寒之不和。 他面上功夫做得极足,笑呵呵地进来,先恭恭敬敬给宋寒之行了个大礼,而后又说了不少奉承话。 “玉公公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宋寒之翻阅着手里的书册,等他喋喋不休奉承完,头都未抬过一次,更别谈拿正眼瞧他。 玉泰倒不恼,仍笑眯眯地上前给宋寒之捏了捏肩膀,最后才说:“二皇子邀您两日后共赴寒鹭寺为皇上祈福,您是去,还是不去?” “去,当然去,为父皇祈福是好事,当然要去,只是孤近日还要代父皇处理些政事,祈福的事,就要劳二哥操持了。” 宋寒之不卑不亢,甚至连翻阅书册的速度都没有变化,依旧一页一页看得仔细,似乎并未因玉泰的变相威胁而动怒。 玉泰吃了瘪,脸色变了变,很快又咬着牙变回原先那副狗腿的模样,恭敬说了句:“奴才稍后就传达给二皇子。” 宋寒之懒懒地回了个“嗯”便再无言语,玉泰见自己讨不着好,只得轻咳两声,挑眉道了声“奴才告退”,临走前还不忘贼眉鼠眼地将室内扫视一圈。 玉泰走后,宋寒之才将厚重的书册合上,骨节分明的长指一下一下叩击着黑檀木书桌,随后,他站起身,就着半干未干的松烟墨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三个大字——鸿门宴。 * 卫成带着宋寒之的口信回府时,正巧赶上何叔在训斥下人,府里闹了刺客,太子殿下又不在,倒是苦了何叔,既要排查可疑的下人,又要叮嘱侍卫们加强戒备。 与何叔打过招呼,卫成便径直去了姜雪蚕所居的客房,结果走得太急,一拐弯便撞上了绿柳,亏得他反应够快,及时扶住了绿柳的臂膀。 “卫成?你怎么……你去见过殿下了?”绿柳稳住身形,见眼前人风尘仆仆的样子便能猜得个大七大八,特意降低了音调问他。 “嗯”,卫成见眼前人站稳,才放心地将她放开,问了句,“姜姑娘在吗?” 绿柳掂了掂手里的绣花枕,又指了指身后,道:“何叔给姑娘安排了一间新屋子,姑娘在里头收拾东西呢。” 卫成点点头,问了句:“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殿下有什么吩咐你尽管去和姑娘说便是,一个枕头而已,又不沉。”绿柳摆摆手,笑着与他擦肩而过。 卫成走到客房时,姜雪蚕正在打包衣裳,脸色有些苍白,眼下也冒出浅浅一片乌青。 昨夜绿柳突然唤醒她,说是有刺客,她这一天都战战兢兢,生怕那刺客就是昨日夫君在门口见到的壮汉。 她不想被卖,她想等夫君回来。 “姜姑娘?”卫成敲了敲门,唤了一声。 “卫大哥”,姜雪蚕收敛心思,笑着迎了过去,“卫大哥有什么事吗?” 卫成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她,说:“这是主子派人捎回来的,姑娘看看。” 原来,宋寒之早已写了封书信,在卫成临行前偷偷塞到了他手里。 姜雪蚕小心翼翼拆开信封,里头只有一张信纸,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我于此处安好,你也要一切安好。” “主子说,希望姑娘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他,还有,主子让姑娘好好听林大夫的话,把病养好。”卫成一边回忆着一边传话。 姜雪蚕用细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上已经完全干涸的字迹,眼底笑意渐深。 卫成本想问一声挪屋一事需不需要他帮忙,结果他那锐利的目光瞥到了屋子角落里一篮用金箔纸折的元宝。 他这人直肠子,想都没想便问出了口:“姜姑娘,那角落里的金元宝是?” 闻言,姜雪蚕神色黯淡了不少,语气低落地答道:“过两日是我娘亲的冥诞,我央了绿柳姐姐陪我同去寒鹭寺为娘亲祈福。” 娘亲生下她便离世了,她根本不知晓娘亲的生辰,还是前些年她通晓事理,悄悄问了爹爹才知道的。 每到娘亲忌日和冥诞这两天,大娘也格外不悦,一大早便看着爹爹,不许他去外头祭拜娘亲,也不许他到寺庙里祈福,若是爹爹不肯,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爹爹到最后也只得闷在祠堂里祭拜娘亲。 大娘对爹爹如此,对她更是如此。 早早便派了小厮在门旁守着,不许她出家门。 这次她在夫君家躲那几个壮汉,倒是刚好可以避开大娘去趟寺里为娘亲祈福。 还有,她也想让神佛保佑夫君出门在外一切平安。 卫成此刻却挠着脑袋有些自责,自知有些鲁莽,太子殿下也说过他,要他凡事多动察人心,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可他这话已经问了出去,覆水难收,他只得多往别处找补:“姜姑娘,昨夜那刺客的下落尚未找出,你与绿柳两个女子,若是在外头遇到了什么歹人,根本无从应对,我明日不当值,可以跟在你们身后悄悄保护你们。” “我看行——”绿柳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了两人身后,对卫成的话表示赞同。 “好”,姜雪蚕心里也怕那几个壮汉突然来找茬,见绿柳不反对,她便也笑着同意了。 * 两日后,三个人整装待发,绿柳生怕姜姑娘出什么差错,特地给她挑了件朴素的衣装,还给她戴上了面纱。 卫成也把手中长剑擦拭了一遍,颇有一种要上战场的架势。 他甚至还嫌这样不够安全,派了几个武艺出众的侍卫偷偷在身后跟着。 一切都井然有序,直到几人悠悠来到寒鹭寺前,卫成和绿柳认出了不远处那熟悉的马车。 两人大眼瞪小眼,那分别就是太子殿下出宫最常坐的马车。 “卫成!你怎么不早说?”绿柳咬牙切齿地问卫成。 卫成摊摊手,心想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第19章 神佛在侧 “有你在,我怎么修行。”…… 宋寒之对神佛一向持敬而远之的态度,这些年除了必要的祭祀,鲜少独自来寺庙参拜。 当然,这次不同,身边还有个他的“笑面虎”二哥。 二皇子宋舒榆是梅妃所出,相貌性格全随了梅妃,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前是一幅随和纯良的样子,人后却天天算计着怎么把别人推进坑。 他这性格与老太监玉泰倒有几分相像。 宋寒之闲时还会和卫成侃两句,说他竟不知道这俩人究竟是谁受了谁的耳濡目染。 宋舒榆和宋寒之却哪哪都格格不入,宋寒之不爱参拜神佛,宋舒榆却极其衷爱,三天两头就往寺里跑,而且极其虔诚,每回捐给寺里的香油钱都够寺里僧人吃上小半年。 这回也一样,他带了几沓银票,此刻正在往功德箱里塞,一边塞还一边念念有词,说是希望皇帝龙体康健,早日摆脱病痛缠绕。 旁边的几个小沙弥也都是他的老熟人,听了他的祈祷,都在夸赞二皇子有孝心。 在他的对比下,站在一旁默默祈祷的宋寒之倒显得诚心孝心二者皆不足,小沙弥们看他的眼神都透着失望和鄙夷。 “五弟,你怎么不跪下诚心祈祷?”宋舒榆竖着耳朵听了小沙弥们好一阵子窃窃私语,最后才睁开眼睛扯了扯宋寒之的玄色长衫,看向他的目光在外人看来也是单纯的疑惑。 宋寒之不动声色地移远了两三步,抬头看了看眼前高耸庞大的金身佛像,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 若神佛有灵,能听到他的心声,那他便祈愿父皇的病能尽快痊愈,希望他们父子还能回到从前。 “五弟,你如此不虔诚,要佛祖如何保佑你啊。” 见宋寒之只将眼睛闭了一瞬便睁开,宋舒榆特意提高了音调斥了他一句,只是这话不是说给他听,而是给旁边那些个看戏的。 宋舒榆又闭上眼睛拜了几拜,耳朵却伸得老长,听到小沙弥对宋寒之愈加糟糕的评价,嘴角弯了弯。 “行了,五弟”,宋舒榆叩拜完,提着石青色长衫起了身,拍了拍宋寒之的肩膀,“你若实在不喜参拜也不必勉强,想必父皇也不会怪罪。” 宋寒之将手中的香烛插/进香炉里,又把心中的祈祷词默念了一遍,这才回了他的话:“父皇自是不会因为这等小事降罪于人,父皇愁的是凉州米仓一事,派人查了一个多月,至今没个音信。” 宋舒榆听了,心中“咯噔”一下,凉州米仓一事一直是他在负责,米仓失窃也有他的责任,怪不得父皇这几日对他一直态度冷淡……连他封王的事都不甚过问。 他倒是小看他这位太子弟弟了,多日未见,嘴皮子功夫见涨,三言两语便能捏住他的把柄,左右他的情绪。 “五弟,二哥要去听乘云大师讲经了,想必五弟应该没有兴趣,二哥也不强求你了。”宋舒榆扫了眼仍在交头接耳的小沙弥,扭过头笑着对宋寒之说。 宋寒之挑了挑眉,面上依旧恭敬,比了个“请”的姿势。 * 另一边,姜雪蚕提着一篮子金元宝兴冲冲地正往大殿走,绿柳和卫成却在她身后不远处激/情辩驳着。 “殿下此刻一定在正殿。”绿柳皱着眉头小声与卫成嘀咕着。 “偏殿,殿下平素不爱来这种地方,也不喜热闹。”卫成面无表情地回怼她。 “一定是正殿……诶?姑娘跑哪去了?” 原来他俩一直顾着争论,本就与姜雪蚕隔了一段距离,这会脚速又慢了下来,大殿周围香客密集,他们一会未注意便将人给跟丢了。 这下子问题就从“太子殿下在哪”转变成了“姜姑娘在哪”,绿柳此刻只觉头大。 他俩猜了半天,哪个都没猜中,姜雪蚕从前来过这寒鹭寺,一个老和尚说她与佛祖有缘,特意把她和丞相请到了一间香客稀少的阁楼里讲经说法。 许是姜雪蚕真的与佛有缘,时隔多年,她凭着浅浅的记忆很轻松便找到了这间阁楼。 只是物是人非,她打听了一路,小沙弥们都说那位大师早在十多年前就圆寂了,这间阁楼也极少有人来。 姜雪蚕上了阁楼一看,发现小沙弥们说得没错,原本金光闪闪的佛像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灰。 好在这间阁楼空间有限,佛像也只有小小一尊。 她拿着一块手帕走上前去,却发现佛像底座周围倒是干干净净,像是近来有人清理过。 只是那人怎的如此粗心大意,只擦底座不净佛身,她无奈地笑笑,用帕子把佛像的金身也擦拭了一通。 “若是这世上真有神佛便好了,我好想见见娘亲”,姜雪蚕捏着点燃的三支香烛冲着金身佛像拜了几拜,眼角渐渐湿润,小声呢喃着。 “爹爹总说往事不可追,可我总是在痴心妄想,想见见娘亲,想陪娘亲过生辰”,她吸了吸鼻子,把手里的金元宝用烛火点燃,扔进火盆里,良久,才继续道,“大姐姐二姐姐都有娘亲,我却没有……” “咳咳——” 话还未说完,一阵细微的咳嗽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似乎是从佛像背靠着的那堵墙后传出来的。 姜雪蚕将手里的金元宝扔进火盆里,提着裙子站起身,本想过去瞧瞧,忽又想起万一那佛像后头的是位正在专心修行的僧人,她这样贸然闯过去也是不妥。 思来想去,她还是留在原地小声问了句:“请问您是这寺中的大师吗?” 那人没应答。 姜雪蚕心中忐忑,正想去一探究竟,佛像后头又传来那人的声音:“施主心中有惑?” 施主…… 还真是位僧人。 “大师,我只是在想念娘亲”,姜雪蚕蹲下/身,继续往火盆里扔金元宝,“娘亲生下我便离世了,我都不知道娘亲长什么样子。” “想见她?”那人问。 “嗯”,姜雪蚕点点头,“很想,今日是娘亲的生辰,本应为她煮一碗长寿面,祝她生辰快乐的。” “你念着她,她也会在某处念着你,你安康,她才安心。” 姜雪蚕扔元宝的小手倏地顿在空中,这声音……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耳熟。 “大师,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她抬起头,阁楼昏暗,火盆上方熊熊燃烧的火舌跳跃着映在她脸上,给雪白的小脸平添了几分红晕。 久久无人应答。 直到火盆中的金元宝燃烧殆尽,佛像后头那人才清了清嗓子,问了句:“施主觉得我的声音似曾相识?” “是有些,不过也可能是这殿中空旷,我一不小心听错了……”她摆了摆手,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诞。 “施主心中有牵挂。” 那人一锤定音,火盆已经熄灭,小姑娘脸上的红晕却愈发浓重。 盯着那火盆中的灰烬发呆了许久,姜雪蚕才点点头,声音也有些闷闷的:“是呀,这几日身边总是有怪事发生……也不知道夫君出门在外是否顺心如意,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那……你想见他吗?”那人的声音带着极其细微的颤抖。 姜雪蚕想了想,调皮地回了句:“在梦里想。” 安静的阁楼似乎与外界完全隔绝,外头偶尔飞过几只鸟,也都默契地扑闪着翅膀悄悄飞远,未搅扰屋中安宁。 良久,那佛像后头的人才出声:“那便祝施主今日做个好梦。” “多谢大师!”小姑娘以为受了大师的祝福,语气里都带了几分喜悦。 临下阁楼时,她还笑着回谢了一句:“也希望大师修行顺利。” 直到听见木阶“咚咚咚”的声音,佛像后头那人才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站起身,嘴角的笑意即使在昏暗中也难以隐藏。 “修行……有你在,我怎么修行。” * 这大师的祝福一点都不灵验。姜雪蚕想。 因为她刚下阁楼,就十分不幸地又被蒙了头。 不过这回背她的不是壮汉,而是一个瘦子,准确说,是腿脚有疾的瘦子。 奇怪的是,这人背着她,一会步履蹒跚,一会却又健步如飞,最奇怪的,他似乎在自言自语,语气却截然不同,像两个人。 “夫人吩咐了,不必怜惜这女子,你走得如此稳当,是真不怕后头有尾巴跟上来。” “哎呦我的好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腿脚不好,哪能跟您似的,走得像飞一样。” “别磨蹭了,后头有动静。” “男的?” “不像,像女人……小心!” 一阵天旋地转,姜雪蚕一下子摔落在地,顾不上叫痛,她立马摘掉了头上的面罩,只见一位手执长剑的素衣妇人正站在她面前,将她护在了身后。 至于那瘦子,她也终于看见了其真面目,尖嘴猴腮,蜡黄脸色,本是寻常长相,不知为何,她竟越看越觉得这人眼熟。 而且绝不止见过一次。 可惜还未等她完全记起,那人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姑娘,你没事吧?”妇人收起长剑转过身,关切地问了句。 姜雪蚕笑着摇摇头,左臂是有些疼痛,但尚能忍受。 她从未见过如此英勇潇洒的女子,眉宇英气,目光锐利,手上的长剑她恐怕都难以执起,而这位妇人却挥洒自如。 “多谢您救了我,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不用放在心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霍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令人敬佩,还要多谢霍夫人救了在下的妾室。” 那妇人话未说完便叫人给截了胡。 她不悦地转过身,瞥了眼来人:“二皇子?” 第20章 为她疯魔 “寒之恨不得藏在心窝里的人…… 听了两人一番对话,姜雪蚕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位英姿飒爽的妇人便是霍旭霍将军的夫人——沈英。 关于沈家,她倒是略有耳闻。 沈家代代出武将,男子英勇善战,女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有不少子弟都因功勋卓著被封为了将军。 她曾听爹爹讲过,沈氏有一女嫁给了当今的镇国大将军,这位将军武艺超群、万夫莫敌,还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弟弟。 等等。 如果眼前这位妇人便是那沈氏女,那霍旭岂不就是那位镇国大将军? 她曾听过夫君称霍旭为“舅舅”…… 那夫君岂不就是皇后娘娘的儿子,也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不会的,怎么可能……应该只是巧合罢了。 夫君只是位商人,怎么可能是那身份尊贵的太子,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努力平复着心情,拼命想将这个荒谬的想法抛去,结果却适得其反,一幕幕破碎的记忆如同浪潮,尽数汹涌而来。 白衣少年,龙纹玉佩,谢家,富商…… 还有她与宋寒之相遇时的画面,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一幕幕悉数涌上脑海。 清晰的记忆又与那些破碎模糊的往事掺杂,她渐渐心乱如麻,头痛欲裂,身子也摇摇欲坠。 失去意识前,她只觉身后有一双有力又熟悉的大手托住了她的腰身,而后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耳畔响起的也是她格外熟悉的声音。 恍惚间,只听得那人说:“二哥怕不是看错了,她明明是孤的太子妃,怎么成了二哥的妾室?” …… 宋寒之眼见小姑娘下了阁楼,原本想再看看她,谁知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小姑娘就不见了踪影。 地上躺着他送她的雪白面纱。 宋寒之当即便乱了心神,害怕她出了事,后悔自己应该早些出现在她身边,还装什么劳什子的老和尚。 直到听见远处依稀传来的兵戈碰撞声,他才回过神来,循着那声音走过一段青石铺就的小路,又转过一个拐角,率先入目的不是那抹倩影,而是他那个号称在听乘云大师讲经的二哥。 宋寒之猜得不错,宋舒榆今日是为他准备了一场鸿门宴,但刺向他胸口的那把刀临时转了方向,刀尖直指他的心上人。 原来宋舒榆知道这便是他的软肋。 宋寒之常常与卫成调侃,说他这个二哥心思缜密又善洞察人心,可只有一样——他总是掂量不清自己的身份。 机关算尽,劳碌半生又如何?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坐守封地的王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登上那座梦寐以求的龙椅。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宋寒之不想提醒他,却不得不提醒他。 “身份不可僭越,看来梅妃并未教过二哥。” 宋寒之搂紧了怀里的姑娘,语气戏谑,目光却透骨寒凉,嘴角明明还带着平日里那熟悉的笑意,宋舒榆见了觉得浑身发麻,格外不舒服。 “五弟的话,二哥不明白。”他同样回了个不咸不淡的笑容,眼神也装得极为纯真。 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势倒是令局外人一脸迷茫。 “寒之,这是怎么回事”,长剑入鞘,沈英的目光落在宋寒之怀中女子身上,又瞥了眼看似问心无愧的宋舒榆,“二皇子刚刚说,这姑娘是他的妾室,你又说她是你的太子妃,这姑娘又不是你们孩童时的玩物,怎能胡乱争抢?” “妾室?”宋寒之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他本就生得极为俊美,此刻嘴角勾勒的旋涡更是引人沦陷。 “寒之恨不得藏在心窝里的人,怎么就成了二哥的妾室?” 宋舒榆从未见过宋寒之这个模样,他也从未想过,平日里端方雅正的翩翩公子也能变得如此疯魔,一股压迫感直直冲他袭来。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宋寒之怀里那女子发出了一声呢喃。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之人听清。 她喊了句“夫君”,然后又像猫儿一样在宋寒之怀里蹭了蹭。 姜雪蚕并未苏醒,一切动作都是下意识所为。 沈英看了半晌戏,这会子也终于看明白了,这姑娘确实是她外甥的人。 她本来还心有疑虑,她外甥及冠都三年了,身边连端茶倒水的婢女都没几个,突然冒出个太子妃,换谁都会觉得新奇。 皇后姐姐这下子也算是能安心了,她那恨不得向所有人哭诉她家寒之不肯成家,非要把所有人的耳朵磨出茧子的劲儿,也终于可以消停消停了。 “打扰了舅母清修,也惊扰了寺中僧人,是寒之的不是。”宋寒之敛了眉宇间的锋芒,向沈英赔礼道歉。 沈英一向不拘小节,也不喜欢别人拘这些虚礼,再说宋寒之也不是外人,是她的亲外甥,更不必讲究这些。 “寒之不必多礼,这姑娘之前遇到了歹人”,沈英朝宋舒榆的方向瞥了一眼,意思不言而喻,“小心护着些,别让外人有了可乘之机。” 宋寒之闻言,眸色暗了暗,垂下眼盯走,发现怀中人左臂的衣袖已经磨破,里头白/嫩的皮肉也十分红肿,尚不知是否伤到了筋骨。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人打横抱起,向沈英告辞:“舅母……” “快去吧,治伤要紧。”沈英催促道。 宋寒之点了点头,抱稳怀中的人儿大步向前迈去,与宋舒榆擦肩而过时,轻声撂下一句:“下次,二哥可别瞧错了。” 宋舒榆咬了咬腮肉,沉默了半天才从齿缝挤出一个“好”字。 宋寒之没再理他,步伐急促地朝着寺外走去。 “霍旭在家里屯了不少明目的猪肝,二皇子若是需要,本夫人可以让霍旭上朝时给你捎去一些。”沈英看了宋舒榆一眼,拨出长剑擦拭着剑身。 宋舒榆还是第一回 处于这种吃瘪后尴尬的境地,他只得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拱手回了句:“不必了,多谢夫人的好意。” 沈英将剑收回剑鞘,白了他一眼,抱着剑转身离去。 下回再有人敢欺负她外甥还有外甥媳妇,便要问问她手里这把剑答不答应了。 眼见四周再无他人,宋舒榆才怒骂一声,砸了石桌上的茶壶。 抓那女子的根本不是他的人,这倒好,一招不慎,所有事就都怪到了他头上。 他到底还是小瞧他这个太子弟弟了。 * 绿柳和卫成找了一圈,两人都急出了满头大汗,却死活没找到姜雪蚕。 “这要是让他们碰上,太子殿下恐怕又得费心思解释一番了。” 绿柳用手掌遮着烈日四处张望,此刻正心烦气躁,旁边人还十分没有眼色地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胳膊。 “干什么?”她的语气带着不悦与疲惫。 卫成指了指前头。 “太子殿下?”绿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前头匆匆走过一个高大身影,那人怀里还抱着个女子。 这不正是她家姜姑娘和太子殿下吗? “殿……”可惜她家太子殿下行色匆匆,根本没给她呼喊的机会,抱着怀里的姑娘一眨眼就走远了。 “还,还跟吗?”卫成问。 绿柳吐出一口浊气,悠悠道:“叫你那些兄弟悄悄跟着吧,累了。” * 姜雪蚕醒来时,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里。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直到她抬起眸子,眼前熟悉的下颚与脖颈让她止了与其鱼死网破的念头。 “夫君……” “你受伤了,先不要乱动。”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步子却依旧稳当。 姜雪蚕捏了捏手心,犹豫了好久,还是低声问出了心中疑惑:“夫君……你是太子殿下吗?” 宋寒之脚步顿了顿,再次迈起的步子显然没有先前那样流畅。 “为什么这么问?”他努力保持着平静。 “我都听到了”,姜雪蚕的声音闷闷的,也有些沙哑,“你称二皇子为二哥,霍将军便是镇国大将军,你曾称他为舅舅。” 宋寒之没说话,愈加急促的心跳声却给了姜雪蚕答案。 “夫君,我刚刚做了一个梦”,她往宋寒之怀里靠了靠,说,“梦到了小时候,我一个人蹲在街上哭,后来来了一位小少年,他帮我擦眼泪,带我去吃馄饨,还看了一场折子戏。” “是吗?” “嗯”,她点点头,眼眶渐渐湿热,声音也逐渐哽咽,“我记得馄饨很好吃,折子戏也很好看,可我却忘了我的承诺。” “什么承诺?”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我那时说,爹爹为我选的夫君待我不好,小哥哥,将来,你来做我的夫君吧。”尾音落下,她的泪珠也自眼角滑落,打湿他的衣襟。 “……好。”良久,那道清冷的声音才从她头顶上方传来。 两道声音倏然重合,那段模糊记忆终于重新浮现出它原本的样子。 眼前人不姓“谢”,不是富商,也不是那个小胖子。 可他是她的夫君。这点不假。 “对不起,我等不及了。”轻描淡写一句话,诉尽了他所有真心和小心翼翼。 她撞入他怀中时,他以为是小姑娘还记得那个承诺,跑来寻他了,不想,小姑娘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于是乎,所有的顺理成章就都变成了他一人的私心作祟。 他想留下她。那时是,现在也是。 姜雪蚕从宋寒之怀里露出小脑袋,用白净的手背抹了把眼泪,目光却无意瞥见身侧风景。 红墙黄瓦,亭台楼阁。 这地方她没来过,却意外地熟悉,因为这里的一切与宋寒之送她的那座“小东宫”一模一样。 “夫君,我们这是……”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将你放在身边最安全”,他说,“上了这台阶,便是真的要进东宫了,你可愿意?” 第21章 东宫养娇 “一切有我在。”…… 这是姜雪蚕第一回 来皇宫,可她却完全没有像见到那座“小东宫”时那般喜悦,相反,面对这偌大的宫殿,她有些恐惧。 小时候她总是问丞相,家中两位姐姐都还未定下亲事,为何爹爹先为她说好了一门娃娃亲? 丞相总会捏捏她的小脸,笑着回答她:“雪蚕是爹爹最宝贝的女儿,爹爹当然要先为你找一个好夫婿,有朝一日爹爹见到了你娘亲,也好交待。” 后来阴差阳错,姜雪蚕听到了丞相与宫中司礼监官员的谈话。 司礼监每年都要负责选一批出身好的秀女进宫,那年姜雪蚕的名字本也在其中,可是丞相与那官员讲了她已定下婚约之事,又塞了不少银票,这事便也就没了下文。 丞相那时候眼尖,其实早早就发现了女儿在外头偷听,司礼监官员离开后,他立马叫了姜雪蚕进去。 姜雪蚕以为爹爹会指责她不懂规矩,可她等了好久,只等来丞相一句:“爹爹想与你讲一件旧事。” 爹爹有一位亲妹妹,小时候姜雪蚕还与这位姑姑十分亲近,后来姑姑出嫁了,每年除夕和中秋会回府,还会送她一些新奇的玩意。 可是渐渐地,不论中秋还是除夕,姑姑再也没回来过。 她问过爹爹,爹爹那时脸色很不好,眼眶也红红的,并未回答她的疑惑。 那日爹爹所说的旧事正是关于姑姑。 姑姑闺名姜秀茹,是天启十三年的秀女,因才貌出众获得了当今圣上的青睐,连续三年盛宠不衰,第四年还怀上了龙嗣。 宫里人心诡谲,艳羡很快就转变成嫉妒,姑姑怀胎三月之时突然被人污蔑与宫中侍卫有染,多重证据摆出来,皇上最后也不得不信,龙颜大怒,将姑姑关进了冷宫。 时值深冬,姑姑身子本就虚弱,加之情绪波动,胎儿自然也就没有保住。 姑姑身边有一宫女,一直忠心耿耿,见主子被歹人害到如此境地,心中愤愤不平,四处寻找能够证明主子清白的证据,又在明光殿前跪了一天一夜,终于,皇上给了她辩白的机会。 那宫女也算伶牙俐齿,又护主心切,将一切证据摆在了皇上面前,又以自己的性命作担保,许是皇上还念着与姑姑的往日旧情,听完那宫女的陈述,立即便派了人去重查此事。 后来真相大白,姑姑被皇帝亲自接出冷宫,身子却越来越差,眼中也再也没有了光芒,天启十八年,也是姑姑进宫的第五年,她在众人对她封妃的贺喜声中香消玉殒。 这便是丞相用尽全身解数也要阻止姜雪蚕进宫的原因,他宁愿让女儿嫁个富商平淡一生,也不想让她卷进后宫,步他妹妹的后尘。 “爹爹说,皇家无情,还不如嫁个普通人来得快活。” 这是丞相对姜雪蚕的忠告,如今她也一字不差地说给了宋寒之听。 姜雪蚕窝在宋寒之怀里,红晕消退,白净的小脸半挨着他的胸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抬起氤氲着水汽的眸子,只能瞧见眼前人精雕细琢的下颚,以及紧紧抿起的薄唇,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许久,她才听得眼前人说了句——“没关系,先养好伤,来日方长。” 声线温柔,一如往昔。 可她分明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失落。 “舅母说,她从一名歹人手里救下了你,那人身形瘦削,并不是先前那名壮汉。” 宋寒之抱紧她,一步一步迈上了通往东宫大殿的台阶。 “今日这人十分奇怪”,姜雪蚕一想起那人怪异的举动便觉得恐惧,将大半张脸都埋在了宋寒之胸膛里,“明明是一个人,却用两种语气自言自语,走路也是,一会健步如飞,一会又一瘸一拐。” 宋寒之心中了然,这人应与前几日潜入府邸的刺客是同一人。 “这些日子你先在这里养伤,宫外的府邸不安全,我会叫绿柳和卫成过来,不用怕。” 宋寒之推开偏殿的门,将怀中的人儿放在鹅毛铺就的软榻上,又将坠着流苏的软枕小心垫在她脑后。 她今日穿了件浅青色的宽袖对襟薄衫,左臂处的布料已经磨破了一大片,里头的皮肉青一块紫一块,原本纤细的手臂此刻也肿胀不堪。 脚踝处也是同样的风景,前些日子刚刚褪掉了旧伤疤,今日又添了新伤。 宋寒之小心翼翼地将她宽松的薄袖卷到肘弯处,见到完整的一片淤青,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心疼与自责。 “不疼的。” 她扬起小脸,腮边明明还挂着几滴泪珠,语气却格外轻松,笑容也明媚。 见眼前人眉头又拧作一团,她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为他抚了抚。 “林大夫稍后会进宫”,他抓住眉间那只柔软的小手,语气温柔,“歹人的事,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在,东宫清净,不会有人叨扰你休息。” 姜雪蚕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扯了扯宋寒之的衣袖,小声问:“夫君,我与二皇子素昧平生,他为何要说我是他的妾室呀?” 谈及此,宋寒之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宋舒榆动了他的软肋,也早该想好,日后要用什么东西来偿还。 见小姑娘仍是一副疑惑的模样,宋寒之才渐渐敛了眸中锋芒,眉目也舒展开,握住眼前人的小手,用生了薄茧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柔软温暖的掌心。 “二哥他双眼有疾,怕是把你认成了他院中的妾室”,他温声答着,一副若有其事的模样让人无法质疑,“下回再见着他,不必顾那些虚礼,绕道走便是。” * 一个时辰后。 林大夫,绿柳和卫成三人准时到达了东宫,在姜雪蚕榻前排排站,个个满头大汗,喘着粗气。 尤其林大夫,昨天他还和儿子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就算是被架着、绑着,被人追着打,也绝不会再踏进皇宫一步,结果今天太子殿下一声令下,他还是拖着这副老胳膊老腿来了东宫。 绿柳和林大夫是同样的心情,她本就是太子殿下带到宫外府邸的丫头,天知道她当初得知可以离宫的消息时多么高兴,如今倒好,兜兜转转,又回了皇宫。 林大夫活的岁数大,比绿柳也想得开,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现实,拍着胸脯顺了顺呼吸,提着药箱走到姜雪蚕身边为她看伤。 “麻烦林大夫了。”姜雪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大夫瞥了一眼负手立于一旁的太子殿下,只得干巴巴地陪笑两声,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姑娘手臂受的都是外伤,只要按时敷药便能很快痊愈”,林大夫顿了顿,“只是老朽刚刚诊了姑娘的脉,发现姑娘脉搏紊乱,不知姑娘最近是否受了什么外界刺/激?” “方才是记起了儿时一些往事,就是脑袋很痛,记忆也十分零碎。” 姜雪蚕思索着答道。 她刚刚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想起十年前她遇到宋寒之时的画面,再往后回忆,就会听到一阵涛涛江水声,紧接着便像晕船一样,头晕目眩,身子也摇摇晃晃。 “可是有什么问题?”宋寒之走到林大夫身边,皱着眉头问。 林大夫捋了捋胡须,思索良久,道:“老朽为姑娘施针尚不到十日,姑娘这伤又是陈年旧伤,本应循序渐进,慢慢治,姑娘今日受了刺/激,强行回忆,对身体恢复并没有好处,若是经常受到类似的刺/激,恐怕……有彻底失忆的风险。” 宋寒之本还在为姜雪蚕想起往事而高兴,如今听了林大夫的话,心中喜悦却被忧虑替代。 “无妨”,他弯下腰,抚上她后脑那道被青丝遮掩的伤疤,温声道,“以后不必勉强,听林大夫的话,慢慢来。” 姜雪蚕乖乖点了点头。 * 两日后的清晨,宋寒之本在帮姜雪蚕上药,卫成却突然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在他身边耳语:“皇上召您过去。” 卫成脸色不大好,宋寒之瞥了一眼便知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明光殿偏殿。 “寒之,你过来。”皇帝披着一件明黄外衫,脸色有些苍白,见宋寒之走了过来,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奏折,向他招了招手。 “奴才参见太子殿下。” 玉泰手臂上搭着拂尘,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给宋寒之行了礼。 “不知父皇召儿臣来有何事?”宋寒之并未理睬他,径直走到檀木书桌前向皇帝拱手问安。 皇帝握着帕子咳嗽了两声,将手中的折子递给他:“今日户部尚书呈上来的,说你前些日子在寒鹭寺对神佛不敬,还与一名女子拉拉扯扯。” “呵”,宋寒之翻阅着这参他的折子,嗤笑了一声,“父皇相信他的话?” “当然不信,皇后催了你那么多年你都没听”,皇帝笑了笑,喝了口茶润了下嗓子,“他们这是知道朕行将就木,你将要登上这位子,怕日后降不住你,如今就要开始向你施压了。” 宋寒之摩挲了一下指骨,眸光冷了几分,等着皇帝的下文。 “户部尚书有个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直娇养于闺阁,明日她会来进宫看望梅妃,寒之,你应该知道如何做。” 第22章 给她鼓励 “绣得不错。” 宋寒之以为他此次回宫已经与父皇摒弃前嫌,他们父子还能像他儿时那样,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身在皇家,一切当以皇家颜面和利益为先,所有的偏爱与理解都要排在利益后面。 这次是,从前也是。 父皇从前有一位嫔妃,知书达理,待人和善,曾在母后卧病在床的那段时日照顾过年仅八岁的他。 在这座人人满腹算计的皇宫里,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他和皇后母子俩,皇后卧病在床,年幼的太子便成了案板上待宰的鱼肉。 明枪暗箭一一向他袭来,却又一一被那位妃子挡下。 她曾多次救下年幼的宋寒之,待他如己出。 宋寒之也十分感激她,亲昵时还会喊她一句母亲。 因着出众的容貌和才华,这位妃子也极受父皇的宠爱,在入宫的第四年怀上了龙嗣。 宋寒之那时受皇后影响,还很相信神佛一说,觉得这一定是这位妃子平时做善事的福报。 直到后来,她被人污陷与侍卫有染,父皇大发雷霆,将她关进了冷宫。 宋寒之不相信,暗中帮着那妃子身边的侍女寻找真相,后来他们找到许多证据都能证明那妃子的清白,而且也能证明是当时的梅嫔,也就是如今的梅妃在暗中栽赃陷害。 他去求了父皇,也分明瞧见了父皇眼中的不舍,可父皇还是决绝地对他说:“梅家不能动,朕只能委屈她。” 也就是从这一句话开始,他们父子之间有了矛盾、嫌隙。 宋寒之亲眼见着那妃子从满目希冀变得了无生气,整日倚靠在窗边,脸色也一日比一日差。 她死在了正式封妃那日,那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 第二年,宋寒之请旨在宫外另立一座府邸,后来就搬出了东宫。 也是从那个时候,他不再相信神佛,也开始厌恶皇家,讨厌利益制衡。 他知道自己将来避免不了要面对这些,可他绝不会像父皇一样,将自己心尖上的人挪到利益之后。 将来他为人上人,他心尖上的人,也要为人上人。 这是他对她无声的承诺。 “寒之,明日……” “父皇”,宋寒之抬起眼睫,坚定的目光让皇帝有一丝错愕,“儿臣已有心上人,心中再容不下其他人。” 茶盏与盏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话似乎十分令人难以置信,皇帝端着茶盏的手颤了颤,险些让茶杯摔落在地。 “皇后与朕所说,难道都是真的?”皇帝大梦初醒,不可思议地瞅着自己的儿子。 “是”,宋寒之答道,“儿臣此生,只钟情她一人。” “寒之啊,你将来要登上朕这个位子,注定要牺牲一些东西,你得识大局”,皇帝垂下眸子不再看他,“这事朕已经答应了梅妃,你不必再说了,明日记得去给梅妃请安。” 宋寒之抿着唇,玉扳指紧紧贴着指骨,一阵穿堂风经过,带着夏日的燥热,却始终吹不暖他那颗渗着凉意的心。 “太子殿下,奴才送您回去。” 玉泰得了皇帝的指令,猫着腰过来,比了个“请”的手势。 宋寒之冷冷瞥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回宫的路上,玉泰悄悄走到宋寒之身边,捏着嗓子笑道:“太子殿下也不必太伤心,这梅家小姐贤惠端庄,长得又倾国倾城,这等艳福,可是连奴才这种阉人都羡慕不已。” 宋寒之听了这话,冷哼一声,加快了脚速越过他走在前头,笑着撂下句:“公公既然喜欢,孤倒是愿意明日为公公美言几句,不必跟了。” 等他走远后,玉泰才直起腰,冷冷地瞅着宋寒之远去的背影,余光瞥到远处那座壮丽的东宫时,眸色暗了暗。 * 宋寒之回到偏殿,发现姜雪蚕正坐在凳子上瞧着绿柳绣花,眼睛一眨不眨,一副认真的样子。 绿柳机警,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立马抬起头,见来人是太子殿下,放下了手中的花绷子起身行礼。 姜雪蚕见宋寒之进来,倒像是惊弓之鸟一般,快速把手里的东西揉作一团,把手背了过去。 似乎还是觉得不稳妥,她又起身慢慢移到绿柳身边,把东西塞到了绿柳手里。 绿柳自诩优点颇多,其中一项就是识实务。 不用等她家太子质问的目光冲她袭来,她便老老实实地将手里的东西呈在太子殿下面前。 “绿柳姐姐——” 姜雪蚕想扑过去把东西抢回来,当然,毫不意外地扑了个空,脚踝新伤未愈,落地还有些发软,好在身边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纤瘦的肩膀,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 姜雪蚕瞬间小脸一红。 她心想,糟了,那条被绣得“四不像”的帕子要被夫君瞧见了,夫君定会嘲笑她绣得不好。 等了许久,连绿柳都有些坐立难安,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偷偷溜走,结果刚往后迈了一只脚,她家太子殿下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 “绣得不错。” 绿柳:? 她是瞎了,还是聋了? 连姜姑娘都知道自己的绣工尚待精进,特意央了她这个绣工一绝的老手来教学。 她见了姜姑娘的作品,连连摇头,当即便拿出针线要手把手教姜姑娘。 怎么这绣品在她家太子殿下这儿,就获得了个“不错”的评价? 不应该呀。 太子殿下虽然不常在宫里,但身上穿的衣袍锦靴,大多都是出自宫中技艺精湛的绣娘之手,太子殿下这点审美应该还是有的。 直到看见对面俩人交叠在一块的两只手,绿柳才一下子清醒过来。 哦,又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戏码,我真多余,我要离开。 “绿柳姐姐。” 很不巧地,她家姜姑娘又叫住了她,语气还带着几分惊喜:“绿柳姐姐你瞧,连夫君都夸我了,我的绣工是不是还没有那么差?” 绿柳继续发挥她识实务的优点,点头如捣蒜。 宋寒之将这块被揉得皱巴巴的帕子铺展在手心里,指着上头一团胡乱缠绕的白线道:“这是幼蚕,对吗?” 怀里的人儿一下子就笑逐颜开,使劲点了点头,伸出小手用指尖点了点同样乱糟糟的一团绿线:“还有这个,这是桑树叶。” 修剪得平整的指甲在那只大掌上随意勾画着,酥麻的触感引得他五指一齐颤了颤。 偏怀里的小姑娘还毫不知情,愈加兴奋地在他手掌里勾画着,一一向他解释着自己的创意。 “好”,他终是受不住这抓心挠肝之刑,连帕子带小手一同握在大掌中,笑着说,“我收下了。” 这话倒给绿柳吓得一激灵,她家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厚脸皮了,姑娘还没说是送给他的呢。 不过下一秒她就觉得脸疼。 只听得姜姑娘不好意思地回了句:“夫君不嫌弃就好。” 宋寒之笑了笑,把帕子仔仔细细叠好放进了怀里。 “明日我要去向梅妃请安,中途会路过御花园,要不要随我去瞧瞧?” 宋寒之将她扶到榻上,拿过旁边的药箱,蹲下为她检查脚踝处的伤。 只见那白净的脚踝处仍挂着一小片紫青,他皱起眉头,把林大夫特制的药包小心敷在了她脚踝处。 “你伤得如此严重,要不还是……” “没事的夫君,一点都不疼了,就是走起路来不大好看,夫君别笑我。” 她往前挪了挪身子,垂下手臂捏住宋寒之肩膀处褶皱的衣料,可怜巴巴地恳求道:“我明日一定乖乖的,戴好面纱,装成夫君身边的小宫女,绝对不会乱跑的。” 见她如此乖巧听话,语气又如此诚恳,再配上那张我见犹怜的小脸,连绿柳见了都有几分动容,恨不得为她摘星星摘月亮,更别说她家这个已经被迷得七荤八素的太子殿下了。 于是这事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 第二日。 过路的太监和宫女都在议论纷纷,平素最喜独来独往的太子殿下,今日居然带了个小宫女出门。 虽然戴着个面纱,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小宫女绝对姿色不凡,能跟在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身边,指不定用了什么狐媚子手段。 “瞧她走路还一扭一扭的,肯定是在勾引殿下。”宫女们不停嚼着舌根,对姜雪蚕指指点点。 当事人倒是完全不知情,还兴高采烈地和前头的太子殿下讨论着刚刚瞧见的各种花。 聊了一路,两人走到永黛宫时已经比约定的晚了半个时辰。 时值盛夏,永黛宫倒是极为凉爽,梅妃贪凉,皇帝特意在她宫里放了两三个冰鉴,每日让人运送新鲜的冰块过来。 “给太子殿下请安。” “寒之哥哥。” 宋寒之还未迈进殿里,里头便传出一道婉转温柔的女声,以及—— 荣安县主气急败坏的声音。 宋寒之揉了揉眉心,他以为今日只需应付里头那一人,没想到又突然多出来一个荣安县主。 “梅妃娘娘没在?”他迈过门槛,扫了一眼殿内,并没有发现这永黛宫的主人。 “梅妃这个时辰要小憩”,荣安没好气地瞥了眼身旁一身紫衣的毓秀女子,“你们来得有些迟了。” “荣安,你不去陪着母后,来梅妃宫里做什么?”宋寒之皱着眉头问了句。 “还不是因为这个女人”,荣安气愤地指着身旁的紫衣女子,“我今天不来看着,太子妃的位子怕是就要被她夺走了!” 第23章 雨中依偎 “我背你回去吧。”…… 因着姑母是当今皇后,荣安得以常常进宫,也算是和宋寒之从小一起长大,又因小时候听过皇后几句戏言,她便认定,将来太子妃的位子一定是她的。 这些年,她一直跟在宋寒之身后,整天想着如何打扮才能吸引宋寒之的注意力,或者送什么东西才能讨他的欢心。 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送出的东西不计其数,被退回来的也不计其数。 可她对这事不厌其烦,总以为是自己打扮得不够漂亮,或者送的东西不合他心意。 事实上,宋寒之不只一次说过,他不会对荣安动心,让她不必在他身上下功夫。 □□安不信,有一回,她送出的荷包又被退了回来,一怒之下,她骑上马便直冲宋寒之的府邸,哭着质问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她明明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可当她亲耳听到宋寒之的回答时,心里还是酸涩无比。 她当时听完那句话就哭着跑开了,甚至都没问那个女人是谁,后来又过了几年,她发现宋寒之明明还是孑然一身,身边哪里有什么女人。 寒之哥哥一定是骗她的,她想。 于是她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不厌其烦地跟在他身后,她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岁月静好”。 直到前些日子,她在宋寒之的府邸见到了姜雪蚕,这女人一直赖在寒之哥哥的府邸不走不说,还冒出一些疯言疯语,说寒之哥哥是她的未婚夫。 笑话,太子妃的位子是何等重要又尊贵,怎么可能落得到她一个庶女头上。 她那个丞相爹爹再疼她,也懂得嫡庶有别的道理,就算不顾一切把女儿捧上了那个位子,也免不得要落人口舌,到时候受万人唾骂的还是他女儿。 想及此,荣安倒是放心了不少,可谁知道,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梅氏那边也在想着往东宫塞人,她跑这一趟,就想瞧瞧又是谁在馋太子妃这个位子。 走进来一瞧,发现这回来的是户部尚书家的女儿,这人她也略有耳闻,在外的名声不错,有“京城才女”之称。 但也有另外一种传闻,说她和梅妃性子相像,表里不一,还爱体罚下人。 荣安之所以留在梅妃宫里没有离开,便是存了心思想亲眼看看这梅家大小姐的真面目。 “荣安县主怕是误会了,彩环只是进宫来向梅妃娘娘请安,并没有存什么别的心思。”梅彩环低眉顺眼地向荣安解释,余光却是在盯着宋寒之。 “既然梅妃娘娘不在,那孤便下回再来永黛宫请安,荣安,你也尽快回母后那里。” 宋寒之从始至终都未看那紫衣女子一眼,侧身对旁边人温声说了句:“我们走。” 姜雪蚕点点头,她戴着雪白的面纱,颔首低眉装成宫女的样子,倒连荣安县主都没太留意。 “太子殿下”,梅彩环端着一盘葡萄走到宋寒之面前,冲他福了福身,“太子殿下刚从外头进来,还是用些新鲜瓜果,歇息一阵子吧。” “不必了。”宋寒之仍是没瞧她,冷声回了句便要抬步离开。 身边的人儿却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又指了指外头。 原来这天气也是说变脸就变脸,刚刚还烈日当空,一盏茶的功夫就乌云密布,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寒之哥哥你就晚些回去吧,这个时候出去,小心得风寒。” 荣安悠悠走到梅彩环身边,笑着捏起了她盘子里一颗葡葡,仔细去了皮递给宋寒之。 她以为宋寒之对她的态度定然与那外人不同,不成想,宋寒之仍是没有接那颗被剥得仔细的葡萄。 更令她生气的,宋寒之从盘子里另外拿了一颗,又亲自剥开,最后竟然递给了他身后的宫女。 “要吃吗?”宋寒之低声问了句。 荣安当即怒从心起,紧紧捏着手里的绣花帕子,她刚为宋寒之拒绝梅家这个小蹄子而欣喜,谁知狐狸精实则另有其人。 姜雪蚕倒没有留意到周围两道妒恨的目光,抬起清澈的眸子看了眼自家夫君,得到肯定后才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小手打算接过那颗葡萄。 “身为下人,怎的如此没规矩?” 小手颤了两颤停在半空中,她怯怯地瞅了眼这声音的主人,正好对上那犀利的目光,她忽地想到这样确实不合宫里的规矩,只好又乖乖地收回了那只小手。 “梅小姐倒是治下有方。”荣安在这个破地方待了大半天,等的就是这一刻,见宋寒之脸色不好,立马上前添油加醋。 “荣安县主谬赞了,家中刁奴甚多,若不严厉管教,过后便要骑到主子头上了。”梅彩环当真以为身旁的女子是在夸她,眉目间都带着几分骄傲。 荣安忍住笑意瞥了眼脸色越来越黑的宋寒之,她还以为这梅彩环如传闻所说是个狠角色,如今看来,这姑娘恐怕连梅妃半点手段和心机都没学到。 姜雪蚕在家里也见惯了这种场面,尤其大娘房中,丫鬟小厮坏了规矩都是要打板子的,家中尚且如此,更别说这威严的皇宫。 她将头埋得更低,心想以后行事还是要注意些,夫君留她在宫中护她周全,她也不要总是给夫君添麻烦才好。 梅彩环见状,还以为是自己震慑住了这不懂规矩的宫婢,更是扬扬自得。 不过,很快她嘴角那抹笑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她亲眼看到太子殿下握住那宫婢的手腕,把那颗圆润饱满的葡萄亲手放在了她的掌心。 眉目温柔,与刚刚瞧她时那副冰冷的模样判若两人。 “喜欢便拿着,难道想让孤亲自喂给你吃?” 这话听上去像是主子对下人的说教,实际在场之人都听得出,他的语气极其温柔,根本就没有一点指责的意思。 姜雪蚕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掌心那颗葡萄,终于还是掀开面纱的一角,将葡萄放进了嘴里。 这会她才感受到周围人灼灼的目光,只得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往旁边看。 荣安盯着她瞧了半天,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宫女有些眼熟,尤其是掀起面纱一角时。 抵不住心中好奇,她往前走了几步,正欲抬手掀她面纱,旁边那高大挺拔的男人却往旁边挪了挪,将那宫女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孤宫中的人,自有孤管教,不劳旁人费心。” 落在耳边的声音清冷又严肃,荣安甚至觉得刚刚那温柔的话语根本不是出自眼前人之口。 同时呆滞的还有一身锦绣宫装的梅彩环,原本听了爹爹的安排,她今日有八/九成把握能讨得太子殿下欢心,谁知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小宫女,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梅彩环此刻气急败坏,荣安却不一样,她十分好奇宋寒之身后这小宫女的身份。 她甚至怀疑这小宫女就是丞相府那个庶女姜雪蚕。 奈何宋寒之将她护得太好,她也无法盖棺定论,只得假装疑惑地问道:“大热天的,这宫女为何还戴着个面纱?” 梅彩环闻言,也挪了两步,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落在了姜雪蚕身上。 姜雪蚕吞下口中的葡萄,酸甜的气息在口腔蔓延开,她刚抬起头瞅了两眼盘子里剩下的葡萄,荣安突然的问话让她一下子乱了心神,飞快垂下脑袋思考如何应答。 “这几日天气燥热,她又贪凉,夜里吹了风,着了风寒。”宋寒之波澜不惊地替她答着,又瞥了眼外头的天气。 乌云尚在,小雨倒是停了。 “孤还有公务要忙,改日再来拜访梅妃娘娘。”说罢,不顾屋内那两人欲图挽留的目光,径直迈过门槛出了永黛宫。 姜雪蚕作为“小宫女”,当然紧随其后,只是临走时,又飞快地瞥了眼白玉盘里那晶莹饱满的葡萄。 味道酸酸甜甜,她是真的很喜欢。 偌大的正殿如今只剩下了荣安和梅彩环,两人相看两相厌,凭着士家大族多年的礼仪教导,梅彩环才不至于破功,甚至还笑着想与荣安县主搭话。 荣安却是刁蛮惯了,敢爱敢恨,不喜欢眼前这女子就是不喜欢,瞥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 天公不作美,宋寒之二人刚出了永黛宫,天上又突然下起了小雨,雨滴细密,一声雷鸣过去,小雨倏地变成了大雨。 非常不巧,俩人都没带伞。 “你脚上还有伤,不宜淋雨,我背你回去吧,这样会快些”,宋寒之脱下玄色外衫递给姜雪蚕,“用这个挡雨。” “夫君,没关系的”,姜雪蚕摆摆手,又突然想到什么,神色黯淡了不少,“这里不比宫外,你是太子殿下,让宫人们看见会在背后说闲话的。” “无妨”,宋寒之将那外衫一扬便罩在了姜雪蚕头上,走到她前头蹲下,温声道,“宫中有宫规,乱嚼舌根也是要被罚的,你也说了,我是太子,他们说闲话被人听见,更是罪加一等。” 雨势渐大,姜雪蚕也来不及考虑,见眼前人衣衫单薄,披在肩上的长发也已被雨水打湿,她急忙先把手里的长衫搭在他头顶,而后才慢慢趴在了他宽阔的后背上。 朱红宫墙下,身着雪白里衫的太子背着身后的小宫女走在回东宫的路上,小宫女还拿着太子殿下的外衫为他挡着雨。 来来往往不少宫人,哪个都是先用讶异的眼神瞅着这俩人,收到太子殿下冰冷的目光后又飞快垂下脑袋,皆颤颤巍巍地想,他们这算是白日见鬼了? “夫君。” 雨幕里,宋寒之耳边混入了一声低喃。 “我好像……又记起了一些旧事。” 第24章 为她沉沦 温暖细腻的触感引得他的心头…… 姜雪蚕是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与寻常江南女子不同,她极其不喜泛舟游湖。 丞相也常常纳闷,他记得这个女儿小时候特别喜欢缠着他一块坐船游玩,怎么长大了反而对河呀、船呀,能避则避,宁愿绕远路也不愿意在河边走。 他问过姜雪蚕,姜雪蚕却也说不上来,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只能回他一句:“爹爹,我害怕坐船。” 丞相不知从哪位神医那儿听了个法子,想要战胜恐惧就要去面对恐惧,于是特意挑了个游人稀少的日子连哄带骗拉着女儿上了小舟。 一开始还是好好的,姜雪蚕只是身子有些僵硬,不太敢往下看,但尚能与丞相交谈几句。 直到天上突然下起了毛毛雨。 当时也是盛夏,天气炎热,淋些毛毛细雨本没什么,但姜雪蚕从小身子就不好,丞相也怕她淋了雨着凉,便令她去船篷里坐。 谁知她刚刚起身,天旋地转的感觉就扑面而来,船下明明是缓缓流淌的小河,她却总是断断续续听到一阵江水滚涌声,总觉得下一刻夹杂着鱼腥味的浪花就要劈头盖脸地向她袭来。 她捂着脑袋跪倒在船上,丞相急得团团转,大骂了几声“庸医”,又赶紧命令船夫将船掉头。 回到岸上,姜雪蚕才慢慢缓过神来,浪涛声似乎也随着那小船远去,直至完全消失。 眼见她的小脸苍白一片,连平日里红润的嘴唇都没了血色,丞相心疼不已,倒是先她一步哭了出来,一边抹泪一边向女儿保证:“咱们以后再也不坐船了,再也不坐了啊。” 见爹爹如此担忧,姜雪蚕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还拿小手拍着丞相的背安慰他,说自己也许只是晕船,不碍事。 后来过了许多年,丞相一直坚守着诺言,绝不带姜雪蚕去游湖垂钓,也替她推掉了世家公子小姐们不少邀约,还时时叮嘱下人,不许他们带小姐去河边。 打那年起,姜雪蚕再也没坐过船,耳边也再也没响起过波涛翻涌声。 或许也正是因为缺了这种“刺/激”,她离那段被遗忘的记忆也越来越遥远。 直至今日,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里,她居然慢慢想起了一些旧事。 * 宋寒之担心她的脚伤加重,顶着瓢泼大雨加快了脚速,一盏茶的时间就赶回了东宫。 绿柳见这俩人跟“落汤鸡”似的从外头赶回来,一个比一个狼狈,赶紧去烧热水,又拿了干净的衣物让他们二人换上。 宋寒之换上干爽的袍子,没顾着喝热水驱寒,倒是先敲响了姜雪蚕屋子的门。 “夫君?” 姜雪蚕以为来人是绿柳,衣领还未抚平便一瘸一拐地去开了门,结果发现敲门的是宋寒之。 “夫君怎么不先去洗个热水澡驱驱寒?” 宋寒之看了眼她背后湿漉漉的长发,小心扶着她进了屋子,又在里头寻摸了一条干净的汗巾,走到她身后为她擦拭着长发。 “想着绿柳在厨房烧水,应该顾不上为你擦头发,怕你着了风寒,就……” 话未说完,冰凉的指肚突然触到了她白玉似的脖颈,温暖细腻的触感引得他的心头漫上一阵酥麻,以及若有若无的痒意。 他眸色渐深,只觉刚刚淋过雨的身躯燥热不已,努力别开视线,走到一旁倒了杯茶一饮而尽,那股燥意才慢慢被平息。 “夫君,怎么了?是身体不大舒服吗,要不我还是自己来吧。”姜雪蚕见自家夫君脸色突然变得通红,有些担心。 宋寒之又倒了杯半凉的茶水饮下,一扭头却又对上那张眉目含情的小脸,再往下便是那截若隐若现的白净脖颈。 他用力捏了捏手里的茶杯,移开视线,走到姜雪蚕身边替她展平又拉高了衣领,牢牢掩住了那令他心旌摇曳的罪魁祸首。 “无事,有些口渴罢了”,宋寒之轻咳两声,继续拿过桌上的汗巾为她擦拭着长发,“你刚刚在路上说,想起了一些旧事,可愿与我讲讲?” “嗯”,姜雪蚕见夫君没事,也放下心来,只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两只小手紧紧交叠着,眉头也皱在一起。 “方才在大雨里,我突然想起之前与爹爹泛舟游湖,那时我只差一点便能记起一件旧事,可脑袋止不住地痛,这么多年来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她沮丧地说,“可就在刚刚,我好像想起来了,我害怕坐船的原因。” 宋寒之突然想到林大夫之前的话,姜雪蚕后脑有一块旧伤疤,伤疤不大,不仔细看极难发现,这伤在当时并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也直接导致她如今记不清旧事。 她害怕施针,也害怕坐船,头上又有处伤疤,很难不把这三件事联系在一起。 姜雪蚕突然转过身,捏住宋寒之长长的袖摆,垂着眼睫,声音也有些颤抖:“小时候,我被人推下了船,船下是大海,我慢慢下沉,脑袋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很痛,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爹爹了,可是后来一睁眼,我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的榻上,头上多了一道结痂的伤疤,可大家都说,那是我不小心磕到桌沿留下的,我想反驳,可我不记得了,不记得因何受的伤。” 听完她的述说,宋寒之眸色暗了暗,抿着薄唇不语,许久,他才回过神,抚了抚手边已经被擦干的长发,走到她面前微微弯下/身子,双手捧住她的小脸,轻轻拂去她腮边泪珠。 “可知道推你下水之人是谁?” 他声音依旧温柔,看向眼前人的目光也温柔,只是垂下眼睫的那一瞬间,眸中杀意蓦然毕现。 “对不起,夫君,我暂时只记得这些了。”她咬了咬下唇,眼中满是歉意。 宋寒之敛去眸中锋芒,用生着薄茧的指肚摩挲着她白净的脸蛋,直到她眼角再也没有晶莹落下,他才将指肚放在那颗被冲刷过许多次的泪痣上,温声道:“不必抱歉,不是你的错。” 伤她一次,他必千倍万倍奉还。宋寒之安慰着眼前人,暗暗记下这笔账。 “姑娘,水烧好啦,您要不要泡个热水……澡。”绿柳扶额,她就知道,自己永远都会来得那么巧。 不过还好,这回有旁边这个愣头青作伴。 “太子殿下,二皇子来了。” 瞧,卫成这人,永远都是那么的直白,以及不会见机行事。绿柳撇了撇嘴。 “夫君快去吧,我一定好好躲在屋子里,不会再让二皇子错认成他院中妾室的。”姜雪蚕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见刚刚的泪人已经被哄好,宋寒之也放心了许多,临走前又嘱咐了绿柳一句“再煮碗姜汤过来”。 “绿柳姐姐”,宋寒之走后,姜雪蚕向绿柳招了招手,小声喊了一句,“待会一定要关好门窗,二皇子他双眼有疾,会认错人的。” “哦……哦。”绿柳呆呆地点了点头,寻思她出宫这几年,二皇子居然还得了眼疾?真是稀奇。 他宫里那些常年进贡的补药可算是白吃了。 * 东宫正殿。 “不知二哥来找寒之,有何贵干?”宋寒之冷冷瞥了他一眼,坐到了位子上。 宋舒榆今日穿了身绛紫长袍,举手投足也皆流露着皇家的气度。 “寒之啊,上次确实是二哥眼盲,将那姑娘错认成了我院里那位,二哥给你陪不是。”宋舒榆向宋寒之拱手作了个揖,语气听上去也十分真诚。 奈何宋寒之太了解他这位二哥,无事不登三宝殿,事出必有妖。 “二哥有话不妨直说。”他放下茶杯,冷声道。 宋舒榆低眉顺眼,语气又软下来不少:“凉州米仓失窃一事确实是二哥的失职,这些日子四处追查,也已经有了些眉目,只是父皇那边……似乎仍是对二哥有些误会,二哥想请五弟出马,替二哥向父皇解释一番。” “误会?”宋寒之冷笑一声,瞥了眼他这极其擅长指鹿为马的二哥。 “二哥心知肚明,凉州米仓失窃当晚,二哥身边少了几个侍卫,他们去了哪,孤清楚,二哥也清楚。”宋寒之步步紧逼,语气却不咸不淡。 宋舒榆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他这个平日里闲散的弟弟居然早早就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只得稳住阵脚,轻笑着反问一句:“五弟这是在怀疑二哥监守自盗?” “二哥自己做的事,心里应当有数。” 宋寒之也懒得与他兜圈子,他本不想直接把此事挑明,奈何他这二哥三番五次挑战他的底线,他自然也要送他一份大礼。 “孤已经向父皇禀明了此事,不过二哥不必太担心,父皇疼二哥,也疼梅妃娘娘,一定对二哥从轻发落。” 宋寒之薄唇轻启,眼角眉梢明明还带着笑,宋舒榆却只觉一阵恶寒。 “五弟如此咄咄逼人,可是因二哥冒犯了五弟的心上人?二哥已经赔过不是了,五弟为何还是不肯原谅二哥?”宋舒榆仍藏着那口獠牙,装作一幅受害者的模样。 宋寒之闻言笑了笑,语气也未带锋芒,甚至还有几分自嘲的意味:“寒之一向心胸狭隘,让二哥见笑了。” 宋舒榆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摩挲着手上的佛珠珠串平息了老半天怒火,最后才勾出一抹笑容:“二哥可是认得,那姑娘是丞相家的三小姐,丞相如今正满天下找他的宝贝女儿呢,五弟这样金屋藏娇,若叫丞相知道了,可该如何收场?” 第25章 樱唇葡萄 樱唇水润,拂过宋寒之干涩的…… 这两日的丞相府格外清净。 丞相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说是有人在东海之滨一个小村子里见过三小姐姜雪蚕,他听后大喜,赶忙向皇上告了假,当即便带着府里几名家丁亲自去寻他的宝贝女儿。 如今府里就剩了些女眷,人人都落得个清净,整天喂喂鱼、逗逗鸟,日子过得倒格外快活。 尤其大夫人曹楚云,她这几日看上去容光焕发,像是有什么喜事。 她的女儿姜泠月却不同。 自打上回在赏花宴上吃了瘪,姜泠月就整日哭丧着脸,喜怒无常,下人伺候得也小心仔细,生怕哪里做得不合大小姐的意,白白挨上一顿打骂。 这日,府里的丫鬟给姜泠月梳头时不小心扯断了她一根头发,姜泠月勃然大怒,拿起桌子上的茶盏便要往那丫鬟头上砸。 好在那丫鬟机灵,及时躲了过去,茶盏一下子撞到了木门上,应声落地,碎成了几片。 “泠月,你这是想把娘害死吗?” 曹楚云来到女儿房门前,刚要推门,近在耳边的瓷杯破碎声就吓了她一激灵,推开门一看,小丫鬟抹着眼泪在门边收拾瓷杯碎片,自己的女儿正坐在桌边训斥这小丫鬟。 “娘,您怎么来啦?泠月方才正教训下人呢,没伤到您吧?”姜泠月恶狠狠地剐了小丫鬟一眼,起身把曹楚云迎了进来。 “滚出去。”姜泠月又往小丫鬟身上踹了一脚。 小丫鬟忍着委屈,将地上的碎片全部拾起,小声抽泣着离开了。 “娘”,姜泠月摇着曹楚云的胳膊,语气满是嫉妒,“爹爹他真是偏心,居然亲自去接那个小狐狸精!等她回来了,家里怕是又没有咱们娘俩的地位了。” 曹楚云却是一副悠然自得、胸有成竹的模样:“放心吧,她不会回来了。” 姜泠月神色僵了僵,声音轻颤:“娘这是什么意思?” “消息是我放出去的”,曹楚云拍了拍女儿的手,笑着解释道,“你爹爹不可能找得到她。” 姜泠月瞪大了眼睛,只听得曹楚云冷声继续道:“你放心,娘自有安排,一定不会让那小蹄子再回来作威作福。” “娘找到她了?”姜泠月问。 “这事你别管,安安心心等着当谢公子的新娘子便是。”曹楚云笑着捏了捏姜泠月的鼻头。 姜泠月顿时笑逐颜开,又突然想到什么,摇了摇曹楚云的胳膊:“娘,过几日宫里的七皇子会在城郊围猎,届时谢公子和其他一些公子哥也会去,泠月也想去瞧瞧。” 曹楚云剥着手里的石榴,瞥她一眼:“男子们在猎场围猎,你一个女儿家去做什么?” “正因为都是男子,女儿去了,才是最勾人眼球的那一个。”姜泠月笑了笑,将手里剥好的石榴递给曹楚云。 * 东宫偏殿。 姜雪蚕这几日休养得好,脚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结果绿柳比谁都欢喜,这些日子她算是累坏了。 太子殿下嘱咐姜姑娘尽量卧床休息,仔细养伤,姜姑娘也是真的听话,这几日一直乖乖坐在榻上,偶尔看看书,写写字。 可有一日,太子殿下拿着姑娘送他的帕子端详了许久,让姑娘瞧见了,姑娘心思单纯,还以为是太子殿下对她的绣工不满意,这几日便闷着头拼命学。 绿柳这个当“师父”的自然就也得尽心尽力,不过许是姜姑娘实在没有女工方面的天赋,学了好几天才勉强能将蚕绣得像蚕,将桑叶绣得像桑叶。 姜雪蚕白/嫩的指肚也因此被戳破了不少次,好几回鲜红的血珠都沾到了绣布上,她怕夫君瞧见了担心,赶紧把绣布换成新的,又嘱咐绿柳不要把这事告诉她夫君。 于是绿柳肩上就又多了这么一项重担。 “绿柳姐姐,你快瞧瞧,我这回绣得是不是好看多了?” 姜雪蚕欣喜地将手中刚刚完工的帕子递给绿柳。 绿柳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接过帕子瞧了瞧,眼前一亮:“姑娘这回绣得是真好看!” 她扭过头,正想把帕子还回去,却无意瞥见了姜雪蚕指肚上一抹殷红,惊呼一声:“姑娘,你又受伤了。” 姜雪蚕也才注意到这事,赶忙蹬上绣鞋跑到铜盆边熟练地用清水将双手洗净。 不巧,宋寒之也在这个时候进了门,手里还端着满满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 “夫君”,姜雪蚕听到脚步声,赶紧把双手用汗巾胡乱擦干,转过身清甜地唤了一声,目光却被盘子里那一颗颗剔透的紫葡萄吸引。 “见你喜欢,此次使者进贡,多讨了一些回来。”宋寒之把手上的琉璃盘往前递了递。 绿柳在一旁听着,差点没笑出声来,宫中谁人不知,梅妃娘娘对这西域葡萄最为钟情,每回使者来进贡,最最上好的葡萄都要率先往她宫里送,这回让太子殿下截了胡,她恐怕要气死了。 姜雪蚕不知道这些,还以为宫里的葡萄都是那么酸甜可口,凑近了两步,轻轻捏起一颗葡萄。 不想,葡萄皮刚剥了一半,汁水便沾到了她指尖那细小的针孔上,她咬了咬下唇,打算忍过这阵细微的疼痛,正要继续剥皮时,手里的葡萄却被眼前人给夺走了。 “受伤了就不要逞强。”宋寒之垂着眸子将手里的葡萄仔细剥好,递到她嘴边。 姜雪蚕扬起小脸看了他一眼,又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垂下脑袋:“夫君都知道了。” 宋寒之不语。 姜雪蚕低垂着眉眼,往前探了探身子吃掉了宋寒之手里的葡萄。 樱唇水润,拂过宋寒之干涩的指尖,湿漉漉的触感引得他心头一颤,心旌摇曳下,他蓦地想起昨夜那场荒唐的大梦,熟悉的燥热感再次蔓延,被那樱唇拂过的指尖此刻恐也滚烫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败给了那双勾人的双眼,还是败给了她眼角那枚蛊人的泪痣,亦或是此刻,沾了少许葡萄汁水的樱唇…… 最后,他还是轻叹了一声,用滚烫的指肚抚了抚她的嘴角,声线温柔:“我很喜欢你第一次绣的那块帕子。” “真的?”姜雪蚕吞掉口中的葡萄,扬起小脸,之前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真的。”宋寒之笑着点点头。 “奴婢也可以作证”,绿柳清了清嗓子,悠悠道,“奴婢今早还看见梅小姐向太子殿下递帕子,殿下看都没看一眼。” “夫君为什么没收啊?”姜雪蚕眨巴着眼睛,看起来十分无辜。 宋寒之呼吸一滞,他可真感谢他这个婢女又给他出了道难题。 少顷,他才从盘中又拾起一颗葡萄,剥去外皮再次递到眼前人嘴边,目光真诚地回了句:“没你绣得好看。” 美人终于笑了。Pao pao “殿下”,卫成突然进了门,拱手行礼,“七皇子来了。” 七皇子宋兴怀生母早逝,小时候被皇后抚养过一段时日,与宋寒之一向关系亲密。 “我出去瞧瞧。”宋寒之眼见着手里的葡萄再次被那樱唇攫取,眼底笑意更深。 姜雪蚕餍足地嚼着葡萄,眉眼弯弯,冲他点了点头。 * 殿外。 “五哥!”来人一身靛蓝色云纹箭袖,墨发高高束起,一幅清俊少年模样。 宋寒之也有许多日子没见到过他这个幼弟了,本想与他饮酒叙旧,但作为长辈,他还是先一本正经地问了句:“课业可有做完?” 少年一下子蔫了,挠着脑袋支支吾吾地回道:“还差一点。” 宋寒之无奈地笑了笑,和他一同进了正殿。 “五哥,过几天就是父皇照例检查我箭术的日子了,可他最近龙体欠安,卧病在床,怕是不能亲自来了”,宋兴怀叹了口气,偷偷瞟了一眼宋寒之,“所以我就向父皇求了一道旨意。” “什么旨意?”这个弟弟一向古灵精怪,宋寒之也摸不清他的套路,但下意识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由五哥来当这次的考官”,少年咧开嘴角,又似乎觉得有些不妥,憋回笑意恳求道,“五哥箭术高超,到时还能指点兴怀一二。” 宋寒之不吃他这一套:“校场几位将军一样箭术高超。” 宋兴怀单手托腮想了半天,忽然灵光一现,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五哥最近极宠一名宫婢,她长年被困在这深宫里,想必应当对外头的事物极为好奇,五哥就不想带她去瞧瞧?” 宋寒之摩挲着杯沿想了想,这些日子那小姑娘确实一直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宫墙内,若是能带她出去散散心,或许能让她心情愉悦些,林大夫也说过,心情愉悦有利于她病情的恢复。 “五哥这是同意了?” 宋兴怀见宋寒之沉默了半天,心知这事应当有了着落,胡乱放下茶杯便往门口跑,一边跑一边笑着说:“我就当五哥同意了,不许反悔,三日后城郊见!” 宋寒之无奈地摇摇头,将对面那倾倒在桌上的白瓷茶杯重新扶正。 殿外,宋兴怀跑得急,拐弯的时候不小心与一名小太监相撞。 “奴才该死。”小太监垂着脑袋赔罪。 “你是东宫的人?”宋兴怀觉得这人有些面生,随口问了句。 “……是,奴才是伺候太子殿下的。”小太监低垂着眉眼,恭敬答道。 “那就走吧,不治你的罪。”宋兴怀挥挥手,这会子他可不能惹他五哥生气。 结果刚走两步,宋兴怀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发现刚刚那小太监已经走了老远。 “一个瘸子怎么走得那么快!” 第26章 围猎遇险(含入v公告) 近在咫尺的呼…… 许是宫中岁月实在无聊,姜雪蚕听说要去城郊围猎,一下子就来了兴致,兴冲冲地央着绿柳去找一件适合骑马穿的轻便衣裳。 还有一对护膝。 “姑娘这是对自己的骑术没有信心?”绿柳笑着侃了句。 绿柳自小在北方长大,家乡那边的女子大多骑术精湛,身轻如燕,骑马用不着护膝。 姜雪蚕尚记得她第一回 学骑马时的窘迫样子,全程在马背上端坐着,连大气都不敢出,后来下马时一摸额头,上面全是冷汗。 她挠了挠脑袋,红着小脸回道:“我的骑术……确实不佳。” “太子殿下的骑术可是一等一的好,姑娘与殿下同骑一匹马不就好了”,绿柳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胡服,外加一顶帷帽,笑着回她,“到时候两个人甜甜蜜蜜,羡煞旁人……” 姜雪蚕摇摇头,语气有几分沮丧:“不可以的,我现在用的是小宫女的身份,夫君又是太子殿下,两个人身份天差地别,让别人看见肯定会说闲话的。” 绿柳抱着衣裳笑了笑:“姑娘不必着急,奴婢听说太子殿下前几日还去了趟丞相府,但是好像扑了空,府里人说丞相大人出了远门,等丞相大人回来,太子殿下肯定还去登门提亲,到时候姑娘就是太子妃啦,看他们哪个还敢说闲话!” “爹爹出远门了?”姜雪蚕有些惊讶,爹爹一向不爱远行,除非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绿柳也有点纳闷,拍打着衣裳上头的灰尘答道:“府里人只说丞相大人去了东海之滨,至于此行的目的,他们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姜雪蚕皱了皱眉头,心下有些不安。 * 三日后,城郊。 宋寒之此刻非常后悔,当时怎么就想不开,答应了他这个顽皮弟弟的请求。 说是检查课业,实则就是给他提供了玩乐的机会,甚至还叫了不少狐朋狗友过来一起围猎。 其中就有张宋寒之最厌恶的面庞。 “谢公子,泠月早就听闻您的箭术高超,今日林子里这些畜生一定都是您的囊中之物。”姜泠月今日穿了身镶嵌着宝石的火红胡服,倒真依她所说,是场上最亮眼的那一个。 她骑着匹土棕色的小马驹跟在队尾,很明显不是冲着围猎来的,她的心思全在旁边这个冷着脸的华服男人身上。 谢临风受朋友邀约来参加这场围猎,本以为能在外头散散心,顺便一展身手,没想到这相府的大小姐又跟狗皮膏药似的屁颠屁颠地跟在了他后头,扰得他好生心烦。 最近家里人又在催他帮着寻他那个走丢了的未婚妻,他心想,一个病秧子而已,娶回家也只能当菩萨好生供着,他倒希望这人永远都别回来。 当然,他也更不可能娶旁边这个聒噪又愚蠢的女人。 “天子龙体欠安,姜小姐还穿一身艳红,当真不怕给丞相大人惹麻烦?”谢临风瞥了她一眼,冷哼道。 姜泠月谄媚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惹眼的火红胡服,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两声,回了句:“谢公子提醒得是,泠月一定好好藏在队尾,不会叫人抓住把柄的。” 她本还想回一句,她那个丞相爹爹如今没在府中,而是去了东海之滨寻她家那只小狐狸精,话刚要出口,忽然想到娘亲的嘱托——不许将此事外扬,她只好又闭上了嘴巴。 这俩人各怀心事,都没心思打马前去狩猎。 与后面阴郁的气氛不同,队伍最前头是另外一番风景。 姜雪蚕早上出门时被绿柳抓着打扮了好一会,月白胡服加身,衬得她泛着微微红晕的小脸更如出水芙蓉,惹人怜爱。 奈何一顶帷帽戴在头上,长长的薄绢垂到肩膀,几乎遮住了所有艳丽风景。 她此刻倒无暇顾及这些,多年未骑过马,如今坐在马背上,心情倒跟第一回 学骑马似的,十分紧张,只能牢牢握着缰绳,企图从中获得几分心安。 可偏偏前头那陌生的少年还在嘲笑她。 “五哥,你这心上人骑术不怎么样啊,可别告诉我这是由你教出来的。”宋兴怀扭头冲宋寒之做了个鬼脸,调侃道。 宋寒之没理他,驭马过去与姜雪蚕并行。 “别怕,这是匹温顺的良驹,只要夹.紧马背,抓好缰绳,不会摔下去的。”宋寒之温声道。 姜雪蚕僵硬地点点头,眼神却依然死死盯着手里的缰绳,生怕马儿脱缰而出。 “五哥,你把这美人藏得这么好,难道是怕我们大家见了,纷纷被她迷住不成?”宋兴怀放慢了速度,也与宋寒之二人并排,继续打趣他这个突然铁树开花的五哥。 小时候他跟在宋寒之身边,从来没见过少年时的宋寒之对哪家姑娘动心,只有一次,他见到宋寒之对着两张戏票出神。 他认得,那是当时宫外最有名的戏园子贩售的戏票,连他都没机会买到,只听过别人对那折子戏赞不绝口,他当即便想央着宋寒之给他也弄一张,结果跑过去一看,却吓了一大跳。 他那平日里呆板如木头的五哥居然在笑,还是对着两张戏票! 宋兴怀瞧得清楚,戏票上头盖了印章,这还是两张用过的戏票。 他五哥居然偷偷出宫去和别人看了场折子戏,而且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个女人! 不过后来他就慢慢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些年他从未见过五哥身边有女人,哪怕是东宫的婢女,都只有寥寥几个,还都只是负责扫洒做饭,一个近身侍奉的都没有。 连他这个弟弟都以为宋寒之要孤独终老了,谁能想到今日他居然亲眼见到了铁树开花的这一幕,虽然对方只是个小小宫婢,但若能讨得他五哥欢心,将来封个侍妾,也没什么问题。 “兴怀,今日孤是来检查你课业的,不要只顾着玩乐。”宋寒之冷声道。 “噢”,宋兴怀兴致缺缺地扭过头,忽现瞧见前面树下有一只灰色的野兔,他一下子来了精神,立马从身后箭袋里抽出了一只利箭。 “居然没射中!”野兔反应灵敏,一下子躲过了那只箭,飞快往前头跑去。 宋兴怀捶胸顿足,气恼地撂下一句“我一定抓住它”便打马前去追赶。 他这一起头,后头一众公子哥们也纷纷四散开来,背着各自的箭袋去狩猎。 见四周空旷不少,姜雪蚕才掀开薄绢的一角,小声唤了句“夫君”。 “怎么了?”宋寒之以为她身体不适,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紧锁在一块,担忧地问了句。 “夫君怎么不和七皇子他们一块儿去狩猎呀”,她笑了笑,含情的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夫君不必守着我,我射艺骑术皆不佳,在附近溜溜马即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绿柳姐姐还夸夫君箭术一绝呢,夫君可不要输给他们。” 树林葱郁,细碎的阳光透过绿叶的间隙在土地上洒下斑点,光影斑驳,衬得她更为明丽,含情的双眼在此刻也更为蛊人。 宋寒之瞧了她好久才回过神来,攥拳轻咳两声,回了句:“我在这儿陪你就好。” “没事的夫君,你看那边”,姜雪蚕指了指身后不远处几个侍卫打扮的人,“这么多人都在呢,我不会有事的。” 宋寒之往身后扫了一眼,仍有些不放心,但又想到今日他确实是奉旨来检查宋兴怀的课业,也应尽心些。 “那好吧,我会嘱咐那些人护在你的周围,你也不要乱跑,安心等我回来。”他轻声叮嘱道。 姜雪蚕乖乖点了点头,回了句“好”。 宋寒之临走前又扫了眼后头那几名侍卫,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骑术一向精湛,不久便追上了宋兴怀。 “五哥,你看”,宋兴怀骄傲地扬了扬手里的灰兔,“我就说,我一定能逮住这个小家伙。” “兴怀”,宋寒之越想越不对劲,无暇欣赏宋兴怀手里的战利品,只想弄清心中疑惑,“今日来城郊,你带了几名侍卫?” 宋兴怀掰着指头想了想,回道:“十六个,怎么了五哥?” 不对,宋寒之心头一颤,不顾身后人的呼喊迅速掉转马头向来处飞奔。 不是十六名侍卫,他数过。 还有第十七个。 * 姜雪蚕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大娘,二娘,还有两位姐姐,她们一起乘坐一艘船出海游玩。 途中,一道雷声响过,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她想进船舱避雨,可不论怎么走也走不到船舱,直到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呼喊她。 是谁在喊呢?她想不起来。 狂风暴雨中,一只生有细微皱纹的手覆上了她的左肩。 “狐狸精的孩子,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尾声未落,海浪翻涌的声音就代替了这饱含怒气的女声,慢慢地,一切又归于沉寂。 …… 海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冰凉刺骨,相反,一股燥热感如燎原大火从心底骤然蔓延开来。 她不安地蜷缩着手指,意识渐渐恢复,耳畔那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也慢慢清晰。 “大哥,你胆子真大,她可是太子身边的人,咱们还没向夫人禀告,就这么先斩后奏,不太好吧……” “怎么,这等姿色的美人儿还不合你的心意?” “那倒不是。” “那不就得了?这药劲足,一时半会……” 那两道男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片死寂,紧接着,便是熟悉的雷声、雨声,以及——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第27章 入V三合一(捉虫) “儿臣想娶她。”…… 宋寒之的心从未跳得像现在这样快过。 就在刚刚, 他动身去追赶宋兴怀之前,特地下马叮嘱林子里那些侍卫,令他们仔细保护前头那个正在喂马的白衣姑娘。 宋寒之本以为今日只是要单纯地检查宋兴怀的课业,不会走得太远, 便没有带侍卫来, 卫成近日又被他派去调查有关姜雪蚕儿时受伤之事, 如今身边竟连一个可靠之人也没有。 好在宋兴怀知道今日人多, 要带回的猎物也多,特意挑了身边几个魁梧壮实的随侍过来。 宋寒之扫视了一圈, 发现一共有十七名侍卫,两个人身材瘦弱,在里头显得格格不入, 但因其中一人是熟面孔,他也就没有多想。 结果刚走到半路,忽地想起那日从寒鹭寺回宫后,他曾收到过舅母一封信,上头写明了当日抓走姜雪蚕那人的外貌特征。 其中有一句——“此人步履蹒跚,似有腿疾。” 他心头蓦地一震,刚刚那十几个人里头, 正巧有一人站姿不稳,皇家侍卫一向训练有素,怎么可能连站都站不稳。 他心中极为忐忑不安, 直至见到宋兴怀, 得知今日围猎只有十六名侍卫跟随, 心头疑惑解开,取而代之的是担忧与恐惧。 他不顾后头那人的呼喊,赶紧打马回到原处。 结果映入眼帘的是昏迷在地上的十五名壮汉, 以及那名脸熟的瘦子,而另一个跛脚的瘦子却不见了。 好在其中一名侍卫在昏迷之前看见了那人离开的方向,宋寒之认得,那条小路通往码头。 他发了疯似的循着地上的马蹄印追赶,用一盏茶的时间跑了一个时辰的路程,连马儿都累得喘/息不止。 不过幸好,他没有来迟。 宋寒之赶到码头的时候,岸边只有一艘小船,缆绳尚拴在铁桩上,四下无人,船篷外头也不见人影,但船底却不断泛着涟漪。 料定船篷内有人,他立即飞身下马冲过去挑起帷幕,果真,那穿着一身月白胡服的人儿正躺在里头,头上的帷帽却不见了,雪白的小脸此刻也挂着极深的红晕。 而那罪大恶极之人正跪坐在她身边,企图俯身行不轨之事。 “太……” 船帘突然被掀开,刺眼的光线打在那人蜡黄的脸上,他警醒地抬起头,大惊失色,话还未出口,便被来人一个手刀当场劈晕。 这是幼时霍旭教宋寒之的防身之术,没想到居然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他盯着那张令人憎恶的面庞,怒火中烧,紧紧攥着拳头,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他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人,岂容得此等宵小之徒惦记? 正当他欲图抽出背后箭袋中的利箭时,船篷内平躺着的人儿却发出了一声嘤咛。 “嗯……” 眼见她额头冒出一层薄汗,宋寒之顾不得收拾脚边的歹徒,也不想让他心尖上的姑娘醒后见到一片血污,索性拽着那人的衣领将他扔到了河里。 拽拉那人时,一块腰牌“哐当”一声落进了船篷里,宋寒之将那人扔下船,抬头望去,只见天色比方才来时昏暗了不少,乌云压顶,怕是马上就要降下一场大雨。 他俯身进了船篷,捡起那块腰牌,一个“曹”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曹氏是世家大族,如今的族长是曹智渊,他膝下只有一女,巧的是,这个女儿早在二十年间就嫁给丞相做了大夫人,此人正是姜雪蚕的大娘——曹楚云。 宋寒之眸光冷了几分,正打算将令牌收起来,一只滚烫的小手却突然覆上了他的侧脸,摩挲几番后又往下,缓缓触到他冰凉的侧颈。 熟悉的酥麻感再次涌上心头,他耳后极为敏感,从未有人触碰过这处禁地,而此刻昏睡着的人儿却毫不知情,成了采撷这处的第一人。 “好热……” 姜雪蚕另一只小手正拉扯着身上胡服的领子,使本就宽松的衣领间隙又大了几分,里头那片雪白也随之若隐若现。 宋寒之哪里遭得住心上人如此蛊惑,哪怕是无意识的行为,也足以让他心旌摇曳,坐如针毡。 “夫君……” 姜雪蚕循着那片凉意摩挲了半天,依旧不知餍足,还想寻求更多。 她缓缓睁开氤氲着水汽的双眼,见到眼前这张熟悉的俊美脸庞,先是愣怔了一会,随后嘴角勾起一个大大的弧度:“夫君,你来啦。” 不是那种委屈的语气,也不是那种抱怨式的——“你终于来了”,而是平平淡淡一句“你来啦”,就像她早早便预料到宋寒之会来。 或是对他倾尽了所有信任,她根本没有下这场赌注,她知道她一定会成为赢家。 与她此时的喜悦不同,宋寒之却只觉心脏抽痛,是他太糊涂,不够细心,太晚发现潜藏的隐患,导致这如花似玉的人儿差一点便被那歹人占了便宜。 “我们回家。” 宋寒之抓住颈间那只滚烫的小手,正想将她拦腰抱起,这只小手却突然使了力气,带着他那只大手慢慢够到了那胡服宽大的衣领。 外头雷声大作,细密的雨珠纷纷落下,飞溅的雨滴也随之打在船篷上,错落有致的声响打破了船篷里的寂静。 “夫君,我好难受……” 姜雪蚕泪眼婆娑地瞅着眼前的男人,说不清到底哪处不适,就是贪恋着眼前人身上的凉意。 侧脸、脖颈、脸蛋……每一处都有她渴求的冰凉,可她却不满足,她还想要更多。 宋寒之此刻也好不到哪里去,眼前人带着他的大手寻到她颈间,指肚下的滚烫与细腻的触感令他不由地打了个激灵。 他在宫里生活多年,对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手段自然也了解几分,方才见眼前人面色酡红,便已猜到了一二。 可外头暴雨如注,此刻带她出去寻大夫,她羸弱的身子怕是受不住,只会适得其反,但若自己去寻大夫,将她扔在此处,他更为不放心,左右权衡了半天,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 “夫君,你可以抱抱我吗?” 一声带着哭腔的问句蓦地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他盯着那人满含水汽的眸子,终是妥协,轻声回了句“好”。 于是那小巧玲珑的人儿就这么落到了他的怀里,两只滚烫的小手依旧在他颈间不安分地游走,浊热的气息也一下一下打在他喉结处。 难捱。 他此刻只有这一个想法。 “小时候生病,爹爹都会这样抱着我的。”姜雪蚕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意识模糊间,想到了她那位大肚便便、慈眉善目的爹爹。 说起丞相,宋寒之心里也正纳闷。 前些日子丞相匆忙向父皇告了假,说是要去寻人,可值得丞相如此大动干戈亲自去寻的人,除了他的宝贝女儿,恐怕再也不会有别人。 宋寒之前日去过一趟丞相府,当时府里只有几位女眷,迎他的正是那位大夫人曹楚云。 曹楚云对他的态度也十分奇怪,说是谄媚奉承,又带了几分试探,还有些畏惧。 如果说刚刚那瘸子是曹家的人,那他与曹楚云应当也逃不了关系。 “夫君……”怀中人又低喃了一声,声音比方才要虚弱许多。 宋寒之回过神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不是他想象中的一片滚烫,而是满布着一层冷汗。 “疼……头疼。”她的声音愈加虚弱,几近微不可闻。 头…… 宋寒之慌乱地垂下眸子,这才发现她后颈处的长发黏在了一处,她一直在船篷里,没有淋过雨,头发为何沾湿了一小片。 心中不安渐渐加深,玉白长指颤了颤,缓缓拨开怀中人颈后那片黑发。 入目是一片泥泞的血污,原本已经愈合多年的旧伤疤处此刻在汩汩流着血。 外头乌云散去,雨声渐歇,一切又归于寂静。 船篷内只余他愈加剧烈的“咚咚”心跳声。 血/腥味一缕一缕贯入鼻腔,他猛然清醒,心中那些旖旎心思瞬间也消失地一干二净。 他狠狠攥了一下拳头,拼命告诫自己要冷静,颤抖的手指和比方才那狂风暴雨还要剧烈的心跳却出卖了一切。 不安和恐惧占据了他整颗心脏,他勉强定住心神,小心将怀中人拦腰抱起,俯下身子一同走出了船篷。 幸好,天公垂怜,雨消云散,阳光打在身上,尚有几分暖意。 “五哥!” 宋兴怀打马而来,远远便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大声朝对面呼喊。 方才见宋寒之匆忙离开,宋兴怀也察觉出林子里恐怕出了事,他急忙回到来处,发现他那十六名侍卫纷纷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他循着地上的马蹄印一路追踪,中途又赶上一场大雨,路途泥泞,马蹄印又被大雨冲刷,这林子他不算熟,绕了好久才找到了这处码头。 “五哥,你受伤啦?”宋兴怀下马走过去,瞅见宋寒之手上满片血污,还以为是宋寒之受了伤。 “兴怀,借你的马匹一用。” 微弱又颤抖的声音让宋兴怀愣了神,他从未看见过宋寒之这个模样。 宋寒之一出生便当上了太子,他的身份不容得他行事出一丝差错,他习惯性地掩藏情绪,处变不惊成了他惯用的模样,宋兴怀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他愣愣地点了点头,等那两人走远了,他才突然意识到——马给了五哥,那他要怎么回去! * 林大夫觉得自己最近又苍老了许多,白头发“蹭蹭”往外冒。 今天一早,他喝着儿子亲手熬的米粥,扇着蒲扇笑着与儿子说:“太子殿下交待的事情爹爹马上就要办完啦,今后可算是能在家里歇歇,享享天伦之乐了。” 结果一个时辰之后,满身是血的太子殿下就抱着怀里同样狼狈的姑娘敲响了他家的木门。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受了伤。 但无论哪个,他的清闲日子怕是又遥遥无期了。 林大夫把外头那俩人迎了进来,关好了那扇颤颤巍巍的木门。 “姑娘这是……”林大夫号了号姜雪蚕的脉,惊呼出声,姑娘这是内伤外伤兼具,而且那内伤还是…… 他轻咳两声,先从药箱里找出一颗药丸塞到了姜雪蚕嘴巴里,余光瞥到脸色不佳的宋寒之,试探着问了句:“要不太子殿下您先去休息一下?” “不必了”,眼见着榻上的姑娘腮边酡红渐渐褪下,宋寒之才吐出一口浊气,语气也平缓了许多,“孤在这儿陪着她。” 他俯下身,轻轻为她拨去额间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为她擦拭着鬓边黏腻的汗水与血水。 林大夫见状,也只得轻叹一声,将榻上侧躺着的姑娘扶将起来,拨开她后颈处的长发,往伤口处洒了些特制的药粉为她止血。 “姑娘这处旧伤本来已经痊愈,但今日似乎又磕碰到了利器,伤口又裂开了些许,好在伤口小,太子殿下来得又及时,保住了性命。”林大夫小心处理着伤口,解释道。 “依林大夫看,是什么利器?”宋寒之盯着眼前人后脑处的伤口,直到确认没有鲜血再流出,他才松了一口气。 林大夫用指头比划测量了一番,答道:“看这大小形状,应当是尖锐的树杈一类,而且姑娘应当是挣扎过,对面那人一气之下推了她一把,后脑处刚好怼到了树杈上,而且看情况,那人还稍加处理过,给她吃了颗止血的药。” 宋寒之目光冷了下来,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那人良心发现,那人只不过是想让她活着,之后再行不轨之事。 不过阴差阳错,倒是救了她一命。 “此次旧伤复发,可会影响她记忆恢复?”宋寒之问。 林大夫沉默着点点头,意思不言而喻。 宋寒之捏紧了拳头,曹氏……管它是什么世家大族,既然有人成心害他的心上人,与他作对,那他也不必将这份杀意藏着掖着。 曹楚云,曹家……哪个他都不会放过。 “姑娘这伤已经包扎好了,太子殿下也去清理一下衣衫吧。”林大夫收拾着药箱说。 “今日来去匆忙,不知林大夫可否让孤在此处借宿一晚?”宋寒之担心姜雪蚕的伤势,不想让她在路上颠簸。 “这”,林大夫收拾着药箱的手顿住,“家中简陋,而且还有个忙着考乡试的儿子,恐怕是……” “爹”,一副书生打扮的少年掀开珠帘走了进来,将手中热气腾腾的药汤交给林大夫,语气轻快,“太子殿下能住到咱家,多让咱家蓬荜生辉啊。” 林大夫和何叔是同乡,与何叔不同的是,林大夫老来得子,已经致仕多年,儿子却刚刚考乡试。 宋寒之经常听林大夫提起他这个儿子,说是他稳重又好学,如今看来,好不好学不知道,这顽皮的性子倒和他那个弟弟宋兴怀有些相像。 “这位姐姐便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吗?” 宋寒之挑眉,这少年眼力倒还不错。 “鸿儿,不得无礼。” 林大夫瞪了他一眼,端着药碗正要给榻上的姑娘喂药,却被宋寒之横臂拦下。 “我来喂她。” 林大夫悻悻地将药碗递到宋寒之手里,推搡着儿子出了门,临走前才恭敬说了句:“这间和隔壁那间屋子便留给太子殿下和姑娘了,老朽去和这小子挤一挤。” 刚出了门,林鸿笑嘻嘻地跟他爹说了句:“爹,我赌五文钱,今天夜里我那屋子肯定是空的。” “你要是把这点心思花在读书上,还至于考了三年都考不上!”林大夫压低了声音,弹了林鸿一个脑瓜崩。 他这儿子是聪明,就是没聪明到正经地方去。 林鸿扯了个鬼脸,跑着收拾东西去了。不过收拾也是白收拾,他想。 事实证明,林鸿确实有一双慧眼。 宋寒之担心姜雪蚕夜里惊醒无人照顾,直到太阳落山也没有回去。 他点了屋子里几支蜡烛,自己倚在桌边瞧着微弱烛光下那脸色依旧苍白的人儿。 “夫君……” 夜半时分,宋寒之刚阖了一会眼,便听见了那声熟悉的低喃。 他猛地睁开双眼,慌忙往杯子里倒了些清水端了过去。 “还疼吗?”宋寒之小心翼翼将她扶起来,避开伤口,让她轻靠在自己怀里,将杯沿递到她嘴边。 “不疼了。”姜雪蚕小口小口饮着杯子里的水,干涩的唇瓣稍加滋润后依旧泛着白。 “对不起”,宋寒之眼角微微湿润,声音也是少见的哽咽,“今日我不该离开的。” 姜雪蚕扬起小脸,伤口处痛意又一阵一阵袭来,她忍住痛意急促道:“不怪夫君,是我太不小心了,没注意到今日那些侍卫中居然藏着先前那个歹人。” 烛光下,宋寒之眼角两滴晶莹悄然落下,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一些,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问了一句:“我们成婚,好不好?” 缱绻爱意从他的眼角眉梢,蔓延到她的心底。 宋寒之曾想过,他要一步一步为她铺路,一步一步和她一起登上那至高宝座,可他渐渐发现,外头有太多豺狼虎豹都在窥伺着他的心上人,他想给她一个名份,让她能名正言顺地躲在他的羽翼之下。 千军万马,他都会替她拦下,绝不会再让这些人伤她一分一毫。 姜雪蚕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真的要当新娘子了吗? 从小到大,她见过许多次新娘子出嫁,凤冠霞帔,人面桃花,她们在那一天都特别漂亮。 她印象最深的是姑姑出嫁。 因着她嫁的人是皇帝,礼节格外繁琐,聘礼也比寻常人家要多上好几倍,但不知为何,姜雪蚕总觉得,姑姑并没有那么开心。 她后来问过爹爹,爹爹摸着她的小脸,语气也不似平时那样轻快。 他说:“因为你姑姑嫁的人是皇帝呀。” 皇帝……太子将来也会成为皇帝,那她是不是也算嫁给了皇帝? 嫁给皇帝,就会不开心吗? 她心里如此想,也如此问了出来。 宋寒之并没有讶异,也没有停下来思考,而是温和地回了句:“别人会,但你不会。” 姜雪蚕听得有点糊涂,困意也渐渐上涌,她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小声呓语了句:“那我便答应夫君了。” 宋寒之失笑,目光温柔如水。 * 第二日一早,鸡还没打鸣,东头那屋子里便传出了朗朗读书声。 姜雪蚕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率先入目的是一片墨色长发,紧接着是雪白的小臂和轻阖的眼眸。 宋寒之怕她夜里再次惊醒,在榻边的木凳上坐了一夜,这会儿正用左手支着脑袋浅眠,细密的眼睫不时轻颤两下,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 姜雪蚕侧躺在榻上,盯着她家夫君瞧了一会,脑子里忽地闪过昨日一些缱绻朦胧的记忆片段,小脸瞬间红了一片。 她扶着床沿欲图起身,后脑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宋寒之一向浅眠,尤其今夜。 听到身旁细微的声响,他立即睁开双眼站起身来。 “头还是很痛吗?” 姜雪蚕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待疼痛感渐渐消退,她才睁开双眼,对上那双布满红血丝的凤眸。 “夫君”,她伸出小手覆上他的双眼,语气担忧,“你应该多休息一下的。” 熟悉的温热自他眼睫漫上心底,听到眼前人的声音已不像昨日那般虚弱,宋寒之终于放下心来,大手覆上眼前那只小手,贪婪地攫取着这份温暖。 不过一般这种时候,总会有人出现地不大合时宜。 “咚咚咚,太子殿下,姜姑娘,你们都在里头吧?我替我爹来送药。” 林鸿从来没见过宫里来的贵人,受好奇心驱使,他想多瞧两眼。 “是林大夫的儿子。”宋寒之依依不舍地把眼前那只小手取下来,语气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幽怨。 他本来还想看在林大夫劳苦功高的份上将来在仕途上帮一帮外头那少年,如今看来这事还有待考虑。 “太子殿下,我就说嘛,昨夜我那屋子肯定是白挪了。”一进门,林鸿就先来了这么一句,看向宋寒之的目光也颇为意味深长。 宋寒之下意识去接少年手里的药碗,少年却不知被什么给勾走了魂,径直与宋寒之擦肩而过。 “原来这位姐姐生得这么好看。” 姜雪蚕怯生生地抬起眸子,眼前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生得端正,也是一幅书生打扮,言语怎地如此轻佻。 “昨日姐姐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我倒没太仔细瞧,今日一见,原来姐姐竟跟个天仙似的。” 林鸿还想凑近几步,手中的瓷碗却猛地被夺走,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林公子不是还要读书吗,这里有孤在,不劳林公子费心。”宋寒之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前比他矮了半头的少年,语气冰冷,话中意思不言而喻。 林鸿听了却摇摇头,当真换上一幅读书人的姿态:“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读书是在做学问,看美人也是在做学问。” 宋寒之闻言,冷哼一声:“这看美人的学问孤不懂,读书的学问尚懂一二,孤来问你,《孙子兵法》的第六篇是什么?” “第六篇……”林鸿低下头想了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 “是《虚实篇》 ”,宋寒之瞥了他一眼,转过身轻轻吹了吹汤勺里的药汁,语气轻蔑,“等你什么探明了读书的学问,再来与孤谈看美人的学问吧。” 林鸿竟然真的点了点头,认真回了句“好”。 “你和你爹还真是有些相像。”宋寒之将汤勺送到姜雪蚕嘴边,调侃了一句。 林大夫年轻时是宫里的御医,心性孤傲,总觉得自己比宫中其他太医要厉害许多。 有一回宋寒之生了病,太医院派了他前去看诊,他只瞧了一眼宋寒之的脸色,连脉都没诊便写下了药方。 宋寒之当时觉得这人既然技艺如此高超,医术医理知识应当也倒背如流,恰好自己那时候也在看《本草纲目》,便随口问了他其中一句,不想,还真问住了他。 他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最后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东宫。 后来林大夫在人前便收敛了许多,一次请平安脉时还特地跪谢宋寒之对他的提点,宋寒之当时有些纳闷,之后才明白过来。 这也是林大夫这些年一直对宋寒之忠心耿耿的原因,虽然只是一场误会,但林大夫却十年如一日,哪怕已经致仕多年,也一直效忠于宋寒之。 说曹操曹操到,林大夫这会正拿着药方进了门,见自己儿子正在里头垂着脑袋不语,太子殿下脸色也不佳,一下子便能联想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太子殿下,犬子顽皮,若是言行有所不周,还请您不要计较。”林大夫走上前去,狠狠剐了林鸿一眼。 “无妨”,宋寒之拿起帕子擦了擦怀中人的嘴角,语气和缓了许多,“孤倒觉得,他和年轻时的林大夫您十分相像。” 林大夫将手里的药方递给宋寒之,心里纳闷,他寻思自己年轻时多么端方有礼,可与旁边这臭小子截然不同。 “太子殿下,宫里的马车来了,应当是来接殿下回去的。”听到外头的马蹄声,林大夫隔窗瞅了一眼,说道。 宋寒之不用想也知道,宫里如此关心他的,除了他母后,便是他那个弟弟宋兴怀了。 “我们走吧。” 宋寒之俯下/身,正想拿起地上的绣鞋,却发现藏青色的绣鞋上头沾了不少尘土和血水,想了想,还是蹲在了姜雪蚕身前:“鞋子脏了,我背你到马车上吧。” 姜雪蚕这回倒没拒绝,挪了挪身子安安静静地趴在了他背上。 她没告诉过宋寒之,其实她很喜欢趴在他背上,小时候是,那场大雨中是,今日也是。 林大夫看得瞪目结舌,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他亲眼看到,平素最爱干净的太子殿下居然还走到一半又返回去拾起了那双脏兮兮的绣鞋。 待宋寒之二人离开后,他才小声嘀咕了句心中疑惑。 沉默了半天的林鸿突然又来了精神:“爹您这就不知道了吧,女子的鞋子可不能随意乱丢,若要别的男子捡去了,要坏名声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 “咳,老朽年纪大了,可不算你口中别的男子。”林大夫悠悠离去。 林鸿下意识想说“我也不是”,但又挠着脑袋想了想,家里好像确实只有他们爷俩。 * 折腾了一天一夜,两人可算是回了宫。 宋寒之刚把背上的人儿安置在榻上,绿柳就泪眼婆娑地迎了出来,眼睛像两只红肿的核桃。 “怎么了,绿柳姐姐?”在姜雪蚕记忆里,绿柳一直都是乐呵呵的,从未哭成过这样。 绿柳抹了把眼泪,声音也哑哑的:“昨日七皇子突然过来说殿下和身边的婢女出事了,奴婢心想,殿下身边哪还有什么婢女,这说的一定就是姑娘,七皇子没来得及细说就走了,奴婢想了一夜,越琢磨越害怕,就……哭肿了眼。” “绿柳姐姐别担心,我没事。”姜雪蚕笑着安慰她。 宋寒之不知去了趟哪里,好一会才提着一双崭新的绣鞋过来。 “诶?这不是前几日制衣局送来的鞋子吗?” 绿柳吸了吸鼻子,指着那双浅青色的绣鞋道。 制衣局送过来的时候她还端详过一番,这鞋子看似普普通通,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珠宝点缀,但制鞋的布料却是一等一的好,鞋底也纳得极其柔软。 “之前你脚上有伤,旧鞋布料坚硬,不利于伤口恢复,我便让制衣局做了这么一双鞋子送过来”,宋寒之撩起袍子蹲下,抬起榻上人裹着布袜的小脚,仔细将鞋子套在上头,温声道,“很合适。” 绿柳此刻和不久前的林大夫一样看傻了眼,太子殿下虽说喜欢事事亲力亲为,但给姑娘亲手穿鞋,还是头一回。 “这双鞋好舒服。”姜雪蚕小声惊叹。 宋寒之听到眼前姑娘满意的评价,紧锁多时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太子殿下。”卫成突然从外头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宋寒之扭过头,眼神示意他出去再说,卫成立马噤了声。 绿柳疑惑地瞅着这两个男人,她知道太子殿下前些日子派卫成去了外地办事,如今看他们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应当还是和姜姑娘有关。 “绿柳。” 宋寒之突然唤了她一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照着这个药方去太医局抓药。”宋寒之从怀中掏出一张叠着的药方交给她。 “是。”绿柳没再多想,应了句便离开了。 * 殿外。 “殿下,这是当年坐那艘船的人员名单” ,卫成将手里的信封交给宋寒之,“还有,曹氏那边,奴才也派了人盯着,一有异样立马禀告给殿下。” 宋寒之拆开信封,仔细瞧了瞧那上头的名字,更加印证了心中的猜测。 “好好盯着,曹氏这些年作威作福,为了她那个女儿苦心经营,留下的把柄应当不少。”宋寒之叠好名单,冷声道。 “是……还有,殿下,奴才刚刚来时,与皇后娘娘身边的侍女碰上了,她说……皇后娘娘今晚要来东宫与殿下一同用膳。” 母后要来?宋寒之心头一滞,心想她来这一趟,应当与殿内那人儿有关。 别人尚以为他最近宠幸的是一名宫婢,可他母后却清楚地很,宫里和宫外的姑娘,分明是同一人。 果真,母子连心,皇后搭着轿子悠悠过来,为的就是这事。 轿子还未落下,她就先来了句:“寒之,把那位姑娘请出来吧。” 听着语气,颇有一种“她不过来我就不走”的架势。 皇后以为她这儿子一定又会像往常一样把人藏着掖着,没想到这回还没轮得到她施展那浑身解数,他儿子就突然冒出一句—— “母后,儿臣想娶她。” 皇后一下子愣在原地,她一直知道她儿子的心思,但听他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还是头一回。 “母后先过来用膳吧。” 直到宋寒之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皇后才恍过神来,木然地随他进了里屋。 一进里屋,准确地说,是她一见到里屋那姑娘,立马便像换了一个人。 “姜雪蚕姜姑娘是吧,上回本宫都没来得及仔细瞧你便被这臭小子给拽走了,这回可得好好瞧瞧。”皇后走到姜雪蚕面前拉过她的小手,又戳戳她雪白的脸蛋,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绿柳抓药回来,得知晚些皇后娘娘会过来,特意拿出了她家太子殿下让制衣局给姑娘做的新衣裳。 一件浅紫宫装穿在身上,绿柳倒真从姜雪蚕身上瞧出了几分宫中娘娘的影子,再加上这颜色新鲜明亮,更衬得姑娘人面桃花。 “给皇后娘娘请安。” 姜雪蚕福了福身,她没学过宫里的规矩,这还是刚刚拉着绿柳现学的。 皇后娘娘是夫君的母亲,自己应当对其以礼相待,上回她光顾着愣神就失了礼数,心想这次一定要好好行个礼。 不想,皇后倒当真吃这一套,笑得更加合不拢嘴,立马拉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寒之,你可真有福气,这么个美人儿都被你骗到手了。” 空气突然安静,皇后悻悻地闭上了嘴。 这个美人儿,还真是他儿子骗回来的。 “先用膳吧母后。”宋寒之突然出声解了这份尴尬。 皇后的笑意立马又回到了脸上,夹了一筷子鱼放到了姜雪蚕碗里:“多吃点。” 不过很快,她的笑意再次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她亲眼瞧见她这个刚刚开了几日花的铁树儿子也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了旁边这姑娘碗里。 与她不同,宋寒之熟练地挑了鱼刺,然后又将白/嫩的鱼肉沾了汤汁,最后才放进姑娘碗里。 瞧他这娴熟的动作,指不定干了多少回这样的事。 这姑娘也是,一点都不觉得惊讶,正眉眼弯弯地吃着碗里的鱼肉,当然,吃的是她儿子亲手夹的那块。 “皇后娘娘怎么不吃呀?” 偏这姑娘还笑意盈盈地问了句,她也只能回了个笑,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酒足饭饱后,皇后才拉着姜雪蚕去了别的屋子,顺便把她儿子关在了外头。 “姜姑娘”,皇后带着她坐到凳子上,拍了拍她的手,语气和蔼,“本宫想问问你,你觉得本宫这儿子怎么样?” 姜雪蚕不假思索地答道:“夫君待我很好。” “那……你想嫁给他做妻子吗?”皇后又问。 “想呀。”她依然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皇后似是没想到这姑娘竟如此干脆,愣怔了片刻才温和地向她解释:“他是太子,将来是要坐上龙椅当皇帝的,当皇帝的女人,注定不会很开心。” 姜雪蚕听后却笑着摇了摇头:“不会的,夫君说了,别人会不开心,可我不会。” 皇后剩余的话一下子咽在了喉咙里,这姑娘可能不明白这话中深意,她却明白。 她儿子是想与眼前这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 或许,她现在不应该在这里问这姑娘话,而是应该跑去质问她的儿子。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东宫正殿。 “寒之,你真的决定了,这姑娘虽然我见了也心生欢喜,但她身份终究摆在那里,你这么做是不是……” “母后”,宋寒之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不复往日清冷,多了几分暖意,“我想娶她,娶她做正妻,也是唯一的妻。” 他没有回答皇后担心的那一切,而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知子莫若母,皇后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便是已经在准备、或是已经准备好了要面对前头的狂风暴雨。 一生一世一双人,远没有说得那样容易,尤其在皇家。 皇后也是个性情中人,更是个爱儿子的性情中人,心中疑虑消散之后,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语气轻快:“那明日母后便去给你提亲。” “明日恐怕不可。” “为何?” “丞相近日不在府中。” 宋寒之眸色渐深,曹氏将丞相支走,怕是铁了心要暗害丞相这个最宝贝的女儿。 他当然不会让她得惩,还要送她一份大礼。 “母后,丞相大人虽然不在府中,但明日这丞相府,儿臣还是要走一遭。” 第28章 为她画眉 “我帮你重新画吧。”…… 宋寒之向来言出必行, 第二日便又去了趟丞相府。 这回去得也不大巧,全府上下都在忙得团团转,说是府里的大小姐昨日去了趟城郊,结果中途不慎坠马, 伤得倒不严重, 但听说被几个顽皮的公子哥给嘲讽了一番, 这会子还在发脾气。 大夫人为了哄自己的女儿, 又是吩咐人去酒楼买女儿喜欢的糕点小吃,又是让人去寻城西的大夫, 总之如今全府上下都不得安宁。 宋寒之等了许久,曹楚云才姗姗来迟。 “太子殿下,老爷出了趟远门, 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您若是有什么要事,还是等老爷回来再详谈吧,妾身一个妇道人家,怕是……” 宋寒之还未说明来意,曹楚云便忙着赶客,脸色不大好, 也不太敢正视宋寒之。 “夫人误会了,孤这次来,是有样东西想请夫人过目。”宋寒之放下茶盏, 语气如常, 看向曹楚云的目光却格外冰冷。 曹楚云没有抬眸, 却觉后脊发凉,生满皱纹的手也颤了两颤,险些没有拿稳手里的茶壶。 “太子殿下请讲, 妾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扯了扯嘴角,尽力保持着冷静。 宋寒之瞥了她一眼,从怀中拿出一张图纸,指着那上头勾勒得精细的双层画舫道:“想必夫人也听过市井传闻,孤近来极宠一位美人,美人爱赏河湖美景,孤便按着她的喜好画了这么一张画舫的草图,想着派人凭此图建造一艘画舫送给美人,听闻曹氏一族出能工巧匠,不知夫人能否替孤瞧瞧,这船画得可有何不妥之处。” 曹楚云见到那草图,先是瞪大了双眼,而后才清了清嗓子,语气抱歉:“太子殿下真是难为妾身了,曹氏出能工巧匠这事不假,可妾身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对这些,还是不太了解的。” “是吗”,宋寒之佯装一副失落的样子,慢慢将桌面上那张草图卷起,“那还真是可惜,孤还以为夫人出身曹氏,对此事也应当十分精通,既然如此,孤还是另外找人瞧瞧吧。” 曹楚云勉强笑了笑,目光却还在那张已经被卷起的草图上。 家里男丁少,小时候爹娘都是把她当男孩养的,请过不少族里的能工巧匠当她的师父,敲打磨炼多年,她怎么可能连一张船只草图都看不懂。 这张图本身没有问题,上头各个部件都十分完整,也精致美观,可问题出就出在,这艘船与十年前那艘一般无二。 也就是在那艘船上,她亲手推下了那个狐狸精的女儿,可谁知她命那么硬,被海里正在捕鱼的渔夫给救了,不知该说那渔夫是心善还是多事,居然还用渔船带着将人给送回了她们的船上。 不过好在那小狐狸精脑袋受了伤,醒来后迷迷糊糊,竟然把之前的事都给忘了个干净,她便随意编造了个理由,再也没提过当时坐船出海的事,甚至还使了些手段堵住了别人的嘴巴。 在她的苦心经营下,这事瞒了十年,谁知今日太子突然来访,还拿出这张图来试探她。 那小狐狸精是不是在太子身边吹了耳旁风? 曹楚云捏紧了手里的帕子,都怪那瘸子办事不利,早就吩咐他要办事利索些,先前还有些消息,这回竟连个音信也没了。 她此番本就是在铤而走险,生怕那小狐狸精想起从前的事,在太子那儿告她一状,这下倒好,她心中担忧之事怕是已经发生了。 不过如今太子应当只是在试探,空口无凭,不能拿她怎样,况且她还有曹氏一族,曹氏祖上对保护宋家江山有功,如今家族又庞大,于各处盘根错节,连皇上都不敢随便动曹家,何况他一个太子。 如曹楚云所料,宋寒之没有再久留。 临走前却撂下句话:“夫人可要好好珍惜在相府的日子,多陪陪你那娇生惯养的好女儿。” 曹楚云自然听懂了这句威胁,却不敢有所回应,只得咬牙切齿地回了句“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 宋寒之回到东宫时已是午后,本应当在榻上小睡的人儿此时却不在房间内。 他寻了半天,出门时碰上了急匆匆赶过来的绿柳。 “太子殿下可算是回来了,姜姑娘被皇后娘娘叫去了,皇后娘娘想给姑娘做几件衣裳,正央着奴婢来取些姑娘的旧衣裳作参考呢。”绿柳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说。 “做衣裳?”宋寒之知道他这个母后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但宫中有制衣局,这种事应当用不着她亲自动手才是。 他随着绿柳赶到凤祥宫时,那仅穿着身雪白中衣的姑娘果真乖乖坐在铜镜前,而他那个闲不住的母后也正在她左右忙前忙后。 “寒之来啦”,皇后向他招了招手,目光却还在前头这姑娘身上,“你快过来瞧瞧,本宫多年没自己画过眉了,总觉得给雪蚕画得有点歪。” 宋寒之扯了扯嘴角,他这母后昨日还唤人家姜姑娘,今日便亲昵地喊雪蚕了。 “寒之,别愣着了,这可是你未来的媳妇。” 皇后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门里门外俩人都红了脸。 宋寒之抿了抿唇,迈过门槛走到姜雪蚕身后,目光却先被铜镜中那张娇艳欲滴的小脸吸引。 许是今日她养足了精神,脸色比前几日好了很多,嘴巴未上口脂也依旧红润,一双大而含情的桃花眼格外明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瞅着铜镜里的他。 宋寒之愣了半晌,直到他母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一支小巧精致的螺子黛塞到他手里,他才回过神来,拿着螺子黛走到那镜中人身边。 “夫君你瞧,这边是不是高了一些?”姜雪蚕用小手指了指右边的眉头,问道。 宋寒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又对比了一下左边的,确实如她所说,右边的眉毛画得高了一些。 “我帮你重新画吧。” 姜雪蚕笑着点了点头,刚刚皇后娘娘还一直夸夫君画眉手艺好呢,她可要仔细瞧着,也能顺便学习一番。 实际上,那只是皇后娘娘对他儿子的吹捧,宋寒之从未帮女子画过眉毛,哪来的手艺好坏之说。 他刚刚才承诺为眼前人重新画眉,结果还未落笔便犯了难,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姜雪蚕瞧了半天,还以为自家夫君在思考着如何把眉毛画得更漂亮些,结果她等了又等,也不见那螺子黛落到她眉头上。 到底是女儿家心思细腻,她渐渐猜到大概是夫君鲜少给姑娘画眉,技艺尚不够娴熟。 “夫君,还是换我来教你吧。” 她眉眼弯弯,小手覆上眼前那只温凉的大手上,带着它来到自己眉前,从眉头画起,一点一点延伸至眉尾,细密的绒毛随着螺子黛的轻拂而随意摇摆,待风平浪静后,一道清浅秀丽的眉毛便跃然于眼前。 “我明白了。”宋寒之对新事物一向学得快,片刻便心领神会。 他凑近半步,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为她画着另一道眉毛。 渐渐地,他的薄唇几乎要触到身边人粉/嫩的耳廓,温热的吐息缓缓流淌进她耳蜗里,引得她蝶翼似的眼睫颤了两颤,耳朵也肉眼可见地比方才红烫了许多。 “咳咳。” 皇后在他们身后站了许久,见他们越来越肆无忌惮,老脸一红,实在忍不住才轻咳两声,提醒他们收敛一些。 尤其是他这个儿子,表面看似人模人样,实则色胆包天。 她此番叫他来帮姜姑娘画眉,确实是想让他俩多亲近亲近,谁知道她儿子竟如此放肆轻佻,她可还在这儿呢! 不过看他俩这恩恩爱爱的样子,她这颗悬了多年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她本来还担心他这个儿子将来会不会剃了头发当和尚,这下她算是放心了,虽然她儿子坚持要与这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只要他愿意,她这个当娘的也不会阻拦。 这样总好过他孤寡一生不是? “皇后娘娘,您瞧,是夫君画得好看还是我画得好看?”姜雪蚕转过身,两根白/嫩的指头各自指着两边的眉毛,笑着问她。 皇后回过神来,仔细瞅了瞅,最后温和地说了句:“都好看。” 以前她还想呢,她以后的儿媳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若是跟隔壁永黛宫那位似的,她儿子也大可不必带到她跟前来。 如今见着眼前这温柔可人的小姑娘,她自己都心生欢喜,从前那些忧虑自当也烟消云散了。 “寒之啊,刚刚母后给雪蚕量过尺寸了,明日起就要着手做你俩的婚服了。”皇后走过去,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她儿子生平第一次为姑娘画的眉。 温婉悠长,浓淡相宜。 确实不错。 “你父皇最近身子越来越不好了,你若是得空,便常常去看看他。”皇后平静道。 宋寒之低垂着眼睫,只低低地“嗯”了声,没再说别的。 * 今日出来得急,姜雪蚕还没来得及换上小宫女的衣裳便去了皇后宫里。 回东宫的路上,她将头埋得低低地,紧紧跟在宋寒之后头,宋寒之忽然顿住脚步,她的额头便撞到了他结实的后背上。 她吃痛地揉了揉额头,眼前人也立即转过身帮她轻轻揉了揉,然后拉起她的小手,与其十指相扣,并行于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 “夫君,这样被别人瞧见了不好。”姜雪蚕紧张地四下张望,生怕跟上回似的被宫人们说闲话。 “无妨”,他又将旁边人的小手攥紧了些,声音缱绻温柔,“你马上就是我的妻子了,迟早要光明正大地走在这条路上。” 姜雪蚕听罢,忽然扬起了小脸,笑着说了句:“真好。” 宋寒之也看向她,有点不知所以。 “夫君称我为妻子,而不是些别的什么。”她说。 宋寒之知道她指的是宫中嫔妃那些花里胡哨的称号,眼前的小姑娘虽然涉世未深,但毕竟在宫里住了这些日子,也该对皇宫有了个大体的认识。 “你喜欢我称你为妻子?”他温声问。 “喜欢。”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宋寒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澈婉转的女声—— “本宫大老远便听见太子殿下和一名宫女说什么妻子不妻子的,心中好奇,过来瞧瞧。” 两人一同转过身,只见后头有位身着玫红芍药曳地凤尾裙的美艳.妇人,正摇着手里的团扇,悠悠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梅妃娘娘。”宋寒之拱手行了个礼,声音却极其冰冷。 “太子殿下不必多礼”,梅妃回着话,目光却一直在姜雪蚕身上打量,“太子殿下身边的宫人,怎的如此没有礼数?” 姜雪蚕怯生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正打算行昨日绿柳教她的请安礼,却被宋寒之按住手臂推到了背后。 “梅妃娘娘大度明理,定不会与宫人计较。”宋寒之将“大度明理”四个字咬得极重,话中意思似乎令有所指。 梅妃听后,神色略微变了变,笑道:“前些日子彩环还与本宫说呢,太子殿下近日极宠一名宫婢,如今看来此言非虚,本宫瞧这宫女身上的料子,可不是一两个月的月俸能买得起的。” 宋寒之这才明白过来,梅妃这是在为她那侄女抱不平。 “梅妃娘娘有所不知,孤在宫外闲散自由愣了,偏爱一些不懂规矩的乡野女子,至于那天天将宫中礼仪挂在嘴边的女子……孤只觉聒噪又乏味。”宋寒之唇角轻勾,话中意思再明显不过。 梅家便是典型的天天将礼仪规矩挂在嘴边的礼仪大家,梅妃和梅彩环更为变本加厉些,若是下人不懂规矩,她们便直接动用刑罚。 宋寒之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女子? 梅妃与宋寒之一向不和,也不是从第一回 从宋寒之这儿吃瘪,只得又把目光放到他身后那人身上,语气也比先前柔和些:“这宫女真是好福气,将来当个侍妾,再生下个一儿半女,想必也能走到本宫这个位置。” “梅妃娘娘多虑了”,宋寒之不动声色地又往旁边挪了挪,将那人儿完全掩在背后,看向眼前人的目光带了几分戏谑,“她将来要坐的,是孤母后那个位置。” 第29章 生辰之礼 “确实……有样想要的东西。…… 梅家代代出皇后, 而霍家代代出宠妃。到了梅妃这一辈,却刚好掉了个个儿。 这两家一文一武,祖上劳苦功高,对江山社稷皆有功, 霍氏祖上出身平民, 功勋是靠一代一代累积, 而梅氏祖上本就是显贵, 在出身上一直压着霍氏一头。 这两家向来不和,梅氏对霍氏也一直持轻视的态度, 但近几十年梅氏子弟以酒囊饭袋居多,即使入朝为官也做不出什么功绩,而霍氏却势头渐猛, 子弟多出猛将,征战沙场,倍受皇家器重。 这便是这一辈梅氏为妃,而霍氏为后的原因。 可宋寒之幼时也从宫人口中听过另一个说法。 梅氏虽然日渐衰微,但朝中尚有几名功勋卓著的老臣在,先皇在任时,他们曾多次上书请旨立梅氏为太子妃, 先皇见朝中无人反驳,本已松了口,奈何太子, 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却不愿, 他更中意霍氏。 梅妃年轻时便是出了名的刁蛮, 极爱打骂下人,凭着身份高贵也经常不把其他人家的公子小姐放在眼里,与如今的梅彩环如出一辙。 但皇后却与她截然不同。 许是因为出身武将世家, 皇后性子宽厚大度,也不太拘虚礼。 皇帝当年年少轻狂,向往自由,也更爱大方奔放的女子,皇后显然与他志气相投,而刁蛮刻薄的梅妃自然不合他的意。 当时也刚巧赶上霍氏征战西北再立战功,梅氏无话可说,只好任霍氏当上了太子妃。 朝局波诡云谲,皇帝也渐渐褪去了一身年少轻狂,懂得利益制衡,梅氏虽不如从前,却低旧不可或缺,宋氏江山仍需梅氏家族的支持,他对梅妃的态度也逐渐缓和,分给梅氏的宠爱越来越多,不论是虚情还是假意,梅妃还是渐渐成了宫中最受宠的妃子。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这些年心机手段哪个也没少使,唯皇后,她只敢逞逞口舌之快,不敢真的下手,皇后自然也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心中厌恶鄙夷,早早便与她划好了楚河汉界,必要时也会压一压她的气性。 近些日子梅氏族中安排了梅彩环借着探视梅妃的名义进了宫,目的便是继续传袭“梅氏为后”这一宗旨。 奈何宋寒之软硬不吃,近日还独宠一个“小宫女”,梅妃心中忿忿,也想瞧瞧这“小宫女”的庐山真面目,没想到今日正好碰了个正着,谁知那宫女竟如此不知礼数,太子还将她视为珍宝,牢牢护在身后,梅妃气不过,又逞了几句口舌之快。 回宫后她细想想,自己确实有些冲动,太子年少轻狂,说出去的话未必当得了真,最后还不得向权力屈服? 立一个宫女为太子妃,怎么可能? 再说如今梅氏又出了位新科状元,爹爹那边身子也算康健,在朝中势力依旧不可小觑,霍氏如今又没有适龄女子,梅氏为太子妃,是板上钉钉的事。 为此,她特地又找了侄女梅彩环过来,向她传授了些自己当年的手段,她就不信,她这端庄秀丽的侄女,还比不上那个宫女。 * 而宋寒之这边,与梅妃不欢而散后,生怕她再对身边的人儿不利,径直把姜雪蚕护着送回了东宫。 想了想,还是不够放心,又温声叮嘱了句:“我不在东宫的时候,若是梅妃借了什么由头找上门来,你能避则避,若是不能,且与她周旋,找空子令身边人向我通风报信,我一定尽快赶到,有我在,她不敢对你怎么样。” 见自家夫君神色严肃而认真,姜雪蚕大概也能猜到这位梅妃娘娘应当不是什么好人,最初见到皇后娘娘时,她还以为宫里的贵人们都十分好相与,直到真的进了这座皇宫,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好,我答应夫君。”她也神色认真,郑重其事地向宋寒之保证。 坚定的目光,紧抿的樱唇,再配上那张严肃的小脸,在此刻倒显得有些莫名的可爱。 至少宋寒之是如此觉得的,不仅如此,他瞅着这张小脸,还渐渐起了坏心思。 有想法就去实践,这话是霍旭教他的。 姜雪蚕本还扬着小脸认真地看着自家夫君,谁知下一刻,方才还与她隔了一臂距离的高大身影一下子就来到了她的面前。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抬眼便能瞧见身前人漂亮的喉结和精致的下巴,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扑到了那喉结上,因为方才她清楚地瞧见它轻轻滚动了一下。 可还未容得她仔细探究这事,一小片温凉便猝不及防地印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 她的心此刻跳得很快,这是她能清楚确定的。 可惜还未待她的小脸也跟着红烫起来,外头一声惊呼便打断了所有旖旎气氛。 “哎呦喂,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 宋兴怀觉得他五哥此时应当很想杀了他。 这事也不能全赖他呀,谁让他五哥批准过他进东宫不必通报。 哦。是在有心上人之前。 不过这回他来东宫,还真是有桩正事,嗯……也可以说是喜事。 “五哥,每回你的生辰宴都是我和皇后娘娘为你准备的,不过最近皇后娘娘在忙着照顾父皇,就将此事全权交给了我来办”,宋兴怀拍了拍胸脯,笑着道,“这回可算是没了拘束,五哥你说,想要什么样子的生辰宴,弟弟我肯定为办好,包你满意。” 听罢,宋寒之倒微微失了神,原来自己的生辰又要到了,这已经是打自己及冠之礼后过的第三次生辰了,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 “五哥,五哥?”宋兴怀见宋寒之久久不答,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宋寒之轻叹一声,目光也柔和了些:“你都说了,近日父皇龙体欠安,今年还是不要大肆铺张,在东宫设一小宴便可。” “哦。”宋兴怀瘪了瘪嘴,有些失落,但仔细想想,觉得他五哥说的也有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肆铺张,肯定会被某些人——尤其他那个爱生事的二哥,给参上一笔。 “好吧,听五哥的”,宋兴怀心思一动,又补了句,“那我可以带几个朋友来吗?就几个,肯定不会和前几日围猎似的,绝不给五哥惹麻烦。” 宋寒之眉头微皱,瞥了他一眼,没应答。 “我知道五哥不喜热闹,这回带的人肯定不多,也就……三五个。” 见宋寒之依旧没松口,宋兴怀只好再次妥协:“两三个。” “不设歌舞,勿吵闹喧哗。” “成交!”宋兴怀高高兴兴地转身走了。 宋寒之叹了口气,他这个弟弟到底还是少年心性。 * 往年宋寒之的生辰宴都是由皇后和七皇子一同准备,将宴席设在皇后的凤祥宫。 今年大大小小的琐事太多,皇后也无暇操持这事,只得提前预备好生辰礼送到了东宫,又将置办生辰宴这事全权交给了七皇子处理。 宋寒之怕姜雪蚕突然见了生人会不自在,便提前与她说了要在东宫设小宴这事。 谁知姜雪蚕听后,并没有十分惊讶。 “皇后娘娘先前与我提过,说是夫君的生辰快要到了”,她捏着手指,垂着眸子,有些吞吞吐吐,“我也为夫君准备了一份生辰礼,只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宋寒之听罢,倒有些好奇,低声问了句:“是什么?” “不能说”,她猛地抬起头,欲言又止,“总之……我会努力做好的。” 宋寒之突然觉得,今年的生辰,也许会是这二十三年来过得最快乐的一次。 * 几日后,按宋寒之的要求,宋兴怀只在东宫正殿里摆了一个小宴。 瓜果、菜品,还有人,都比往年少很多。 虽然从前在凤祥宫办的生辰宴也算不上十分热闹,但今年在东宫这回,用“冷清”两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 不仅如此,到了宴上,宋兴怀还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能再次见到上回围猎时跟在他五哥身旁的那个小宫女,不成想,他这五哥把美人藏得严实,根本没让她过来。 这回宋兴怀也老实了许多,邀过来的都是些文官家的公子哥,严肃稳重,沉默寡言,分明和他五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倒显得他在这儿有点格格不入。 不过宋寒之这回对他弟弟的安排倒十分满意,几个人一块安安静静地用膳,在如此气氛下,连他这个弟弟都没再聒噪。 不想宴席快到尾声时,外头的小太监却突然进来禀报了一声:“太子殿下,七皇子,舞姬到了。” 一道冷冷的目光袭来,宋兴怀立马摆了摆手,向这目光的主人解释:“不是我安排的啊五哥。” 宋兴怀把目光投向周围几个朋友:“你们叫的?” 那几人立马摇了摇头。 “让她离开。”宋寒之将酒杯里的佳酿一饮而尽,语气冰冷。 见那小太监还愣着不走,宋兴怀问了句:“还有什么事?” “回七皇子,外头的……是梅姑娘。”小太监垂着脑袋,颤颤巍巍地说。 “孤说过了,让她离开。”宋寒之神色不改,语气也与刚刚一般无二。 “是。”小太监不敢再赖着,垂着脑袋慌忙退了出去。 “五哥,这梅家姑娘其实相貌也不赖。”小太监走后,宋兴怀嚼着笋丝,随口评价了句。 “你喜欢?”宋寒之挑眉问。 宋兴怀飞快摆了摆了手,他这话其实还没说完,这梅姑娘相貌虽然还不错,可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坏,他还小,可消受不起。 东宫宫门外。 “什么?太子殿下不肯见我?你这奴才,是不是没将话说清楚?” 快入秋了,夜里也渐渐有了凉意,梅彩环今日悉心打扮,还特意换上了一身绫罗舞衣,在外头等了老半天,这会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 “说,说清楚了,也提了外头的是姑娘您,可太子殿下还是……”小太监往身后退了退,生怕眼前这主子一个巴掌落到他脸上。 梅彩环气急败坏,却还冷得要死,只得狠狠剐了小太监一眼,气冲冲离开了。 宴席过后,见宋寒之略微有了醉意,宋兴怀难得识趣地没再扰他,直接带着几个朋友告辞了。 姜雪蚕也是在这个时候偷偷从偏殿赶了过来,今日都快过完了,她得赶紧将生辰礼送给夫君。 正殿内,桌上的残羹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宋寒之正坐在梨花木椅上,阖着双眼单手支着头,旁边放着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清茶。 姜雪蚕放轻了脚步背着小手慢慢走到他跟前,本来还纠结要不要叫醒他,身前人却已经睁开了双眼。 “夫君。” 她凑近两步,浓重的酒气立马直冲鼻腔。 “夫君,你没事吧?”她见眼前人脸色微红,往日清明的双眼也有些朦胧,猜想他应当是喝醉了。 “没事”,呆呆地瞧了眼前的人儿好久,宋寒之才温和地笑了笑,“来送生辰礼的吗?” 姜雪蚕重重地点了点头,也终于笑了:“嗯,还好来得及。” 她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献宝似的递到宋寒之眼前。 是一双鞋垫。 上头各有一幅刺绣,绣的仍是之前的春蚕与桑叶,但绣工明显比之前精进了不少。 “前几日夫君送了我一双绣鞋,我穿着特别舒服,本也想为夫君亲手做一双,可是我的手艺完全不行,只得退而求其次,为夫君缝了一双鞋垫,还希望夫君不要嫌弃。”她垂下眼睫,神情有些沮丧。 宋寒之接过那双鞋垫,轻轻摩挲着上头勉强算得上精美的刺绣,眼里满是暖意,低喃道:“我怎么会嫌弃呢……” 忽地,他又想到了什么,将鞋垫放在旁边,拉起眼前人的小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 “夫君放心”,姜雪蚕知道自家夫君在担心什么,甜甜地笑了笑,“这回我特别小心,一点都没伤着。” 宋寒之握着她温热的掌心,直至检查完最后一根指头,确认她真的没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今日是夫君的生辰,夫君可有什么愿望,或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姜雪蚕笑着问。 宋寒之垂着略微浑浊的眸子细细瞧着眼前那双白净细腻的小手,许久,他才低声道:“确实……有样想要的东西。” 姜雪蚕笑意更深,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宋寒之突然抬起头,目光里带着几分少见的委屈,“前几日我已经向你讨过了。” 他这话让姜雪蚕有点迷糊,想了半天,直到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缱绻的画面,她好像才明白了什么,小脸也跟着红了一片。 “那”,她咬了咬牙,闭上双眼坚定了信念,红着脸道,“夫君可以再讨一次。” 想像中的温凉触感并没有到来,她疑惑地睁开眸子,可就在这一瞬间,她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夫君……” 她重心有些不稳,只得用手臂紧紧勾住宋寒之的脖颈,低下头,却又刚好对上那双仍旧朦胧的凤眸。 这回她终于敢确定了,当时她温热的呼吸一定扑在了夫君的喉结上。 因为这次对象换成了她。 宋寒之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白净漂亮的颈窝里,温热的、带着些许酒气的吐息一下一下拂在她脖颈处,引得她微微战栗。 “今年不讨了”,闷闷的声音从她颈窝处传来,带着几分疲惫,还有些微不可察的狡黠,“明年再讨。” 他这话害得怀里的人儿一宿都没睡好,脸蛋一宿都是烫的。 第二日绿柳端着铜盆进去,吓了一大跳,姑娘眼下突然多出来一大片乌青,眼神也惺惺忪松的,一看便是一夜都没睡,这会正倚在桌边打瞌睡呢。 太子殿下真是不知道疼人。 她撇撇嘴,又悻悻地把铜盆给端了出去。 * 宋寒之这一夜倒是睡得格外踏实。 只是早膳还没用,一张厌恶的脸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太子殿下,皇上请您过去一趟。” 玉泰抱着拂尘,恭敬行了礼,起身时却偷偷往前头瞟了一眼。 宋寒之这次难得没有再推三阻四,他想起了母后之前的话,父皇身子越来越差了。 明光殿。 “寒之来啦?快过来,朕有样东西要送你。”皇帝半卧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比先前要苍白许多。 宋寒之薄唇微抿,行完礼便走了过去。 “寒之你看”,皇帝把掌心摊开,只见他毫无血色的手掌上躺着一块剔透无暇的美玉,“还记得吗,十年前你生辰时朕也送过你一块玉佩,如今十年后,朕再得一块珍稀美玉,还是送给你,只是有些迟了,昨日是你的生辰,可今日制玉坊的人才把它送过来。” 见宋寒之迟迟未接,皇帝笑了笑,直接抓过他的手臂,将那块美玉放在了他的手心。 “寒之,生辰快乐。” 一股温热自掌心传来,皇帝将这块玉一直握在掌心,上头沾了他的体温。 宋寒之的鼻头忽地有些酸涩,眼眶也渐渐变得滚烫。 “寒之啊,你已经长大了,也有了喜欢的姑娘,朕本来想亲眼瞧着你成婚的,可如今看来,怕是不行了。” 第30章 两道婚书 “我们真的可以成婚了。”…… 皇帝这一生, 自诩无愧江山,无愧百姓。 唯有家人,哪怕到了阴曹地府,喝了那碗孟婆汤, 心中愧疚恐怕也难以消除。 对皇后是, 对嫔妃们是, 对儿子也是。 他清楚地知道, 他们父子之间产生嫌隙应是从当年姜氏进冷宫开始。 姜氏是丞相的亲妹妹,当年才情相貌皆冠绝京城, 有一回他到民间微服私访,偶然见到了这位佳人,许是年轻气盛, 色心驱使,他回宫不久便召了姜氏入宫,封了她贵人的位子。 丞相当年还只是个五品文官,如今能坐到丞相的位置上,除了他本身才智出众,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皇帝愧对姜氏, 想通过补偿她家人的方式来赎罪。 姜氏当年入宫后圣宠不眷,才情相貌于后宫皆算得上是一等一,为人又和善, 在宫中风评极佳。 可越是这样事事拔尖, 越是易遭人嫉妒, “枪打出头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她进宫三年,荣宠不衰, 被封了嫔位不说,还在入宫的第四年怀上了龙胎。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时十分欣喜,甚至在姜氏怀胎二月之时就与她一同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宋承安。 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 可惜终是事与愿违,就在一个月后,也就是姜氏怀胎三月之时,她被宫婢检举与侍卫有染,不少证据摆在眼前,姜氏一怒之下动了胎气,可她仍跪去了明光殿前苦苦哀求。 皇帝相信她,却依旧将她关进了冷宫。 后宫是皇帝的后宫,嫔妃们平日里的小动作他自然都看在眼里,这次也一样,他很清楚,污蔑姜氏、想将她置之于死地的人——是梅妃。 梅妃当时与姜氏同为嫔位,可皇帝对姜氏的宠爱显然比她要多得多,没人知道她是从何时开始动了歹毒的心思,但姜氏被污蔑一事,宫里大多数人,包括皇帝,都知道是出自她的手笔。 可没有人站出来,众人皆知梅氏是百年望族,祖上还对江山社稷有功,如今虽势头不如从前,但朝中文臣众多,有大半都属梅氏的阵营。 当时又赶上梅氏一名臣子想出了治水的法子,纵使梅嫔陷害姜氏,皇帝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牺牲姜氏母子,还将梅嫔封了妃位。 Pao pao 冷宫来人禀报姜氏小产那天,他在祖宗祠堂里跪了一夜。 终究是抵不住心中不舍与愧疚,一年后,趁着梅氏朝臣犯了错,又有人为姜氏平反,证明她的清白,他便顺势把姜氏从冷宫里接了出来。 可他们还是回不到从前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姜氏对他,当是失望透顶了。 姜氏在出冷宫的第二年便走了,又过了一年,太子也请旨搬出了东宫。 皇帝心里清楚,姜氏对太子有抚育和救命之恩,姜氏郁郁而终,使太子也对他失望透顶,他们的父子之情,从那时开始便四分五裂,直到如今,太子长大了,他们的关系也并没有缓和多少。 许是大限将至,昨夜他竟梦到了姜氏,她满目憎恨,埋怨他伤了她们母子,也伤了太子。 皇帝猛地惊醒,连夜写了两道诏书,第二日一早还叫了宋寒之过来。 “寒之啊,除了这枚玉佩,朕还有样东西要送你。”皇帝拍了拍宋寒之的手臂,扶着床沿坐起,勉强稳住身形,一步一步走到楠木藏柜前,从中拿出了一道诏书。 皇帝回到榻上,把诏书递给宋寒之。 宋寒之正要跪下接旨,皇帝却虚扶了他一把:“不必跪了。” 诏书上头文字冗杂,宋寒之的目光却牢牢捕捉住了其中一句—— “封姜氏为太子妃。” “朕自知时日无多,这几日总是梦到秀茹,她怨恨朕,朕也知道自己亏欠她许多,但斯人已逝,朕已经来不及补偿她了” ,皇帝垂着眸子,眼底皆是悲伤,“好在缘分使然,她的侄女与你情投意合,朕这几日想了想,还是决定写下这道诏书,至于前路险阻,朕可以为你踏平一半,另一半,就要靠你了。” 宋寒之紧紧握着那道诏书,眼角晶莹悄然滑落,落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皇帝闭上眸子又想了想,继续道:“这姑娘与谢家婚约的事你不必担心,皇后听命妇们说,丞相家的大姑娘与谢家公子也是郎有情妾有意,既然如此,朕何不也一块成全了他们?旨意朕已经写好了,过后便会命人送到谢家老爷那去,至于丞相那儿,朕也给他写了封书信,只是那东海之滨路途遥远,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父皇”,宋寒之声音低落,“若是当年……您对姜嫔娘娘也如此尽心,她也不会日日以泪洗面,直到死前,还念叨着她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 皇帝闻言,苦笑两声,声音也愈发无力:“是啊,若是朕当时勇敢一些,为她挡下一切狂风暴雨,最后的结局一定不是这样的,是朕没保护好她。” “皇上,该喝药了。”玉泰在门外唤了一声。 皇帝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在宋寒之临走前又对他温声说了句—— “寒之,好好珍惜眼前人。” * 东宫偏殿。 姜雪蚕一夜未眠,直到日头出来才开始打起盹,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醒来时,本应侍候在一旁的绿柳不在,不远处却坐着那个害她脸红心跳一宿的罪魁祸首。 “夫君。” 她糯糯地喊了声,见眼前人并未应答,她才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宋寒之身前,只见眼前人眼角微红,眼尾也似有泪痕,一看便是刚刚哭过。 “醒了?”直到姜雪蚕走过来,宋寒之才回过神抬眸看向她,嘴角弧度一如往常。 “夫君”,姜雪蚕俯下.身子,伸出小手给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从来都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宋寒之眉头轻皱,而后又舒展开,握住她的小手,把桌上放着的那道诏书放在她掌心,温声道:“我没事,你瞧瞧这个。” 姜雪蚕疑惑地打开那道诏书,一字一字细细品读,大段大段冗杂的文字过后,与宋寒之一样,她的目光被最后那句吸引,震惊过后,便是喜悦。 “夫君,我们真的可以成婚了吗?”她盯着那行字瞧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抬起小脸看向宋寒之,目光里满是惊喜。 宋寒之见眼前人如此欢喜,心中阴霾也跟着散去不少,起身将她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搁在她略微瘦削的肩膀上,声音温和低沉:“是啊,我们真的可以成婚了。” * 同样惊喜的还有丞相府那母女俩。 “娘,这真是圣旨?皇上真的亲自下旨将我许给了谢公子?”姜泠月不可置信地盯着手里的诏书,再次发问。 “傻女儿”,曹楚云从她手里抽出那道圣旨,一字一字指给她瞧,“这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呢,姜泠月,谢临风,难道还能是别人不成?” 姜泠月终于咧开嘴笑了,再也不是之前那副哭丧着脸的模样,她又飞快将那张圣旨抢了回去,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娘,你说,皇上他为何突然管起咱们丞相府的事了,爹爹又不在府里,是谁向他求的旨意啊?”姜泠月问。 曹楚云移开目光,往前走了两步,捏了捏手腕的玉镯,心想这事恐怕还是沾了那小狐狸精的光,太子被她迷得团团转,定是求了皇上要立她为太子妃,这么一来,她与谢家有婚约的事就成了阻碍,皇上爱子心切,大手一挥直接解了这婚约,至于为何又另外给了一道婚书,还将她的女儿许配给了谢公子,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事虽算得上一桩喜事,可那小狐狸精成为太子妃同时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若是让她想起了从前的事,她们母女两个恐怕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曹楚云扭头看了眼旁边欢欣雀跃的女儿,眉头紧锁,手里的帕子也被捏得皱皱巴巴。 * 奈何一家欢喜一家愁,准确地说,是两家。 先说谢临风这边,他午后刚小睡了一会,正做着美梦呢,突然就被他那个大嗓门的娘给轰了起来,还说什么从宫里来了道圣旨。 他寻思这接圣旨的事有他爹在,他去干什么?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结果他到了那儿才知道,这圣旨是给他的。 “娘,皇上他老人家这是什么意思,突然退了我和那病秧子的亲事,还让我娶她的长姐?”谢临风同样不可置信地瞧着那张圣旨,面上震惊与不悦参半。 谢夫人听后,立马拿烫金烟斗敲了一下她这个不知礼数的儿子的脑袋,怒骂道:“皇上的旨意你也敢怀疑?再说了,你都觉得娶回一个病秧子不好,这下给你换了个媳妇,还是个嫡出的,你有何不满意?” 谢临风捂着脑袋咬了咬牙,他当然不满意,且不说那姜泠月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扰得他心烦,单说她那在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坏脾气,他娶回来定又要扰得家宅不宁。 他怎么可能满意。 想必这旨意也是那姜泠月死皮赖脸求来的,要不皇上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替他俩赐婚? 这几日他倒总是梦到之前在赏花宴上那个戴着面纱的姑娘,他阅人无数,单凭那一双露在外头的桃花眼,他也瞧得出那定是个美人,而且性子也柔,他中意得紧。 若是能娶得那样的女子回家,方才叫满意。 可惜啊,那是太子殿下的女人,他这辈子,算是不能肖想了。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娶一个嚣张跋扈又聒噪的女子回家。 “娘,我……”谢临风皱巴着脸,刚要说话,一根烟斗就横在他的眼前。 “打住”,谢夫人瞥了他一眼,收回烟斗嘬了一口,悠悠道,“这是圣旨,儿子。” 谢临风不说话了。 “过几日一块去丞相府瞧瞧吧,商议一下大婚的事。”谢夫人没再瞧他,嘬着烟斗转身走了。 “大婚,大婚。”旁边金丝鸟笼里的鹦鹉吱吱喳喳,不断重复着这两个令谢临风头疼的字。 “闭嘴,聒噪!”谢临风怒吼了声才吓得鹦鹉扑闪了两下翅膀,停止了叫唤。 * 谢家是这样,永黛宫里也是同样的风景。 “皇上他真是这么说的?”梅妃拍桌而起,大声问面前垂着脑袋的玉泰。 “是,娘娘,奴才亲耳听见的,太子殿下离开时,手里也确实拿了张诏书。”玉泰颤颤巍巍,向梅妃解释。 梅妃本来还想着近日在皇上身边多吹吹枕边风,让皇上下旨立她的侄女为太子妃,如今倒好,让别人抢占了先机。 “对了,你刚刚说,皇上提到了姜氏?”梅妃突然想起什么,神色变得凝重,看向玉泰。 玉泰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是啊娘娘,皇上是提到了当年的姜嫔,还说什么愧疚、补偿……” 眼见梅妃脸色越来越差,玉泰急忙闭了嘴。 梅妃没再理他,退后两步坐回榻上,手指敲打着旁边的小几,若有所思。 “你先回去吧,本宫累了。”过了许久,她才瞥了玉泰一眼,下了逐客令。 玉泰走后,梅妃又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前些日子她还见太子和身边那个小宫女你侬我侬,如今被皇上下旨赐了婚,他却没有多大的反应,难道说……他要娶的本就是他心怡的姑娘。 皇上又提到了姜氏,还说什么补偿,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要补偿也是补偿活人。 哼,所以才想到了这个法子吗,立姜氏女为太子妃。 既是如此,当时太子身边那个小宫女又是谁呢? 梅妃执起茶杯,任杯中热气腾腾冒在脸上,陷入沉思。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这两道旨意算是市井皇宫两头都传了个遍,人人都道丞相府这下算是要更加飞黄腾达了。 奈何此时远在东海之滨苦寻女儿的丞相本人却还消息不灵通,尚未知晓此事。 待他得到消息时,已是深秋时节,彼时他方才把东海之滨几个郡县翻了个底朝天,仍是没找到女儿,失望至极,正打算打道回府,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突然在市井传播开来,自然也传到了他耳朵里。 皇上驾崩了。 第31章 柿树凤袍 只见年轻的新皇正搂着身侧女…… 皇帝驾崩, 文武百官照例要服丧二十七天,举国上下共哀,一月内不许嫁娶。 国不可一日无主,大行皇帝驾崩当日, 太子灵前即位, 而登基大典则设在一月之后。 因着还有一段时日正式登基, 宋寒之便没有急着搬出东宫。 这些年他鲜少在宫里久住, 即使是这些日子,他也未能闲下来仔细欣赏东宫的一草一木, 如今马上就要离开了,他反而莫名生出一丝不舍来,站在廊下对着一棵柿子树出神。 这是幼时他和父皇一起种下的, 二十年的光景,如今已经枝繁叶茂,只是当今这个时节果实尚未成熟,满树皆是一片青色,远没有成熟时看上去繁华与热闹。 “夫君……”一身白衣的娇小姑娘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担忧地看着前头同样一身缟素的高大身影。 前些日子皇上驾崩的消息突然传遍各宫,即使东宫向来冷清, 此等大事,里头的人不想知道也难。 彼时皇后也正好在东宫,她正乐呵呵地与姜雪蚕商量婚服的纹样, 外头的小太监却突然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跪下说:“娘娘, 皇上驾崩了。” 姜雪蚕记得清楚, 当时皇后娘娘的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手里的绣片也落了地。 就在前一刻,皇后娘娘还笑说手里缝制的嫁衣比当初她大婚时那件要漂亮多了, 还说想把它拿给皇上瞧瞧,也想听听皇上的评价。 可惜,皇上来不及见到那件尚未完工的婚服,也来不及给出评价了。 姜雪蚕想,皇后娘娘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他的夫君,听不到夫君的声音,看不见他的笑了? 想到此处,她的鼻头莫名酸涩,眼眶也愈加滚烫,一大颗泪珠随之从眼角滑落。 许是眼前人听到了她细微的抽泣声,收回思绪转过身来。 “怎么了?” 眼见着小姑娘哭得愈加梨花带雨,宋寒之不明所以,凑近两步,捧起她的小脸,用指肚轻轻拂去她腮边泪珠,可惜这法子似乎不如从前有用,一颗颗晶莹仍是不断落下,有些落在他指尖,滚烫即刻化为冰凉。 宋寒之这些日子不是忙着处理政务就是守在大行皇帝灵前,奔波劳碌,身形明显消瘦不少,声音也带着几分沙哑与疲惫。 姜雪蚕之所以哭得更厉害,便是因为听到了他沙哑的嗓音,她知道夫君最近很累,明明想安慰他、逗他笑的,不知为何,话明明已经到了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脑子里满是皇后娘娘当时得知皇上驾崩时失落难过的神情。 她和夫君,他们将来也会这样吗? “夫君”,她突然抓住眼前人愈加瘦削的手腕,眼角泪珠肆意滚落,语气里是明显的哭腔,“我不想和你分开。” 从前一直是宋寒之患得患失,生怕一个不留神,眼前人便弃他而去。 这是他第一回 从眼前这小姑娘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也是第一回如此清晰地知晓她的心声,他很开心。 “我们不会分开的”,宋寒之将她拥中,动作很轻,仿佛此刻在他怀中的是一件无价珍宝,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语气比方才轻快许多,却倾注了无尽爱意,“我们才刚刚开始。” 许久,怀中人情绪才渐渐安定下来,抽泣声也渐渐消失,安静地靠在他温暖的胸膛里,又过了一会,她才抹了把眼泪,扬起小脸,指了指前头那棵柿子树,眼里有了笑意:“夫君,我也想在那儿种一棵小树。” 她其实听皇后娘娘说过,东宫院子里有一棵长势最猛、最为枝繁叶茂的柿子树,那是夫君幼时和他的爹爹一起种下的,已有二十年之久。 “经常见夫君站在廊下望着那棵柿子树,想必这树对夫君来说很重要,种树之人应当也很重要。” 她提裙下了台阶,走到那棵树前,抚了抚干枯的树皮,而后扭过头看向宋寒之,眉眼弯弯,语气俏皮:“我也想成为夫君心里重要的人。” 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她没有那么贪心,她知道往后夫君要把心分成许多瓣,要装着整个天下,也要装着万千子民,还要装着他的母亲、他的弟弟。 至于留给她的……她低下头,发现脚下刚好是一片树荫,若是夫君心里也能为她留下这么一小片树荫就好了。 “想种什么树?” 宋寒之也跟着下了台阶,走到她身边,将她带出那一小片树荫,温声道:“秋风刺骨,还是不要站在阴凉处,小心得风寒。” 离了那片树荫,阳光打在身上,暖意也跟着袭来,姜雪蚕抬起头,入目皆是温暖灿烂的景色,半晌,她收回目光,对上身边人清澈的双眼,嘴角也跟着慢慢扯出一个灿烂的弧度。 “种一棵桑树吧,夫君,就是我之前绣给你的那棵。” 宋寒之想起那块一直藏在怀中的帕子,又想起此刻踏在脚下的那双鞋垫,微微失笑,回了声“好”。 因着时节不对,他们把这事延后到了明年三月。 姜雪蚕还特地将这事一字一字写到了纸上,装进了信封里,她笑着解释说,自己记性不好,怕到时候就忘了。 她写了两份,一份留给自己,一份给了宋寒之。 其实宋寒之记性很好,承诺的事从来不会忘记,可当那人笑意盈盈地把信封塞到他手里时,他还是乖乖收下了。 * 时间过得很快,眼见着就到了宋寒之登基的日子。 这天,玉泰端着龙袍垂着脑袋进了东宫,恭恭敬敬跪到宋寒之面前,将龙袍奉上。 两个小太监将龙袍小心翼翼地拾起、展开,恭敬地等候新皇的吩咐。 宋寒之身形挺拔,负手站在榻前,目光如炬,气势威严。 玄色长袍自他面前缓缓铺展开,他垂下眸子,目光从领口到衣襟一一扫过,最后停在那绣着鎏金龙纹的袖口上。 他和大行皇帝不同,大行皇帝喜好奢华,龙袍从面料到绣工都是顶尖,袖口和衣襟处都点缀着珍珠和宝石,颜色也是鲜艳夺目的金色。 宋寒之自知如今虽算上国运昌隆,百姓也尚能安居乐业,但奢靡之风还是应尽量杜绝,他便从这件龙袍开始,掐头去尾只留了几处鎏金龙纹,珍珠与宝石一律去掉,在绣工上倒仍是严格要求,趁机也遣散了一批偷工减料的懒散之徒。 “皇上,吉时要过了,还请您尽快更衣。”玉泰飞快瞟了面前这位新帝一眼,小声提醒了句。 宋寒之收回目光,伸开双臂,任那两个小太监为他更衣。 玄色龙袍加身,更衬得他面庞如玉,不怒自威。 “玉泰啊,”他垂眸摆弄着袖口,语气带着几分凉薄,“你在父皇身边侍候多年,劳苦功高,想必也累了,朕今日许你告老还乡,你觉得如何?” 玉泰为他整理袍子的双手瞬间顿住,反应过来后立马跪趴在宋寒之脚下。 “皇上,奴才跟在大行皇帝身边多年,一心伺候大行皇帝,对皇家忠心耿耿,如今皇上您即位,奴才也想继续效忠您,为您当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玉泰不停地磕着头,声音也在不停颤抖。 谁知宋寒之听后竟笑出声来,悠悠道:“朕不用你替朕去趟什么火海,也用不着当牛做马,不过,朕记得御马菀里确实缺个喂马的奴才,玉泰公公劳碌多年,不如去那儿喂喂马,歇一歇吧。” 没等玉泰再出声,他便大步向前,迈过门槛走了出去。 屋内,玉泰紧紧握着拂尘,脸色惨白,他其实一早就猜到新皇即位后一定不会放过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他当了一辈子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如今却沦落到要去御马菀喂马,那地方又脏又臭,甚至还没冷宫舒坦,若是御马出了什么差错,罪责恐怕第一个就要找上他。 他如今只盼着梅太妃和二王爷能为他想想法子,让他免受这份苦。 然而此时的梅太妃和二王爷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 新帝即位后,几位兄弟也都按例封为了王爷,先帝的嫔妃们也都封为了太妃,但梅妃和二皇子的册封礼却比别人的要简陋许多。 要说步骤,倒是一个也没少,且步步谨慎规矩,叫人挑不出错来,可问题就出在细枝末节处,比如隔壁迎春宫的徐太妃册封时得了东珠十二颗,两人明明位分相同,到了梅太妃这儿,却只有十颗。 以梅太妃的性子,当然气不过,当即便去找了礼部的人争论,结果那人居然还有理有据地列出了徐太妃比她多出的功绩,诸如抚养十皇子、协助皇后处理六宫事宜等等。 其实这些都是可计可不计的小事,直至轮到她,才将这些账算得明明白白,她想争论,却无从争论。 她的儿子二王爷宋舒榆也一样,只不过理由比她多出一个——皇上以身作则,扬节俭之风,王爷们也要纷纷效仿。 他是节俭了,可别人呢?又被他那个好皇弟以各种由头多赠了许多好东西。 他们母子两个其实本不用受这份气,奈何梅氏新科状元那儿前些日子突然出了点问题,说是被人检举考会试时舞弊,巧的是,当时的监考官属梅氏一派,与梅太妃的爹爹来往甚密。 这下子那新科状元自然就被撤了名次与科考资格,甚至还被依照律法施以杖刑,发配到了边疆。 如此一来,梅氏当然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科举舞弊不是小事,许多人都跟着受到了牵连,包括当时与那人一室的考生。 当中有许多都是朝中各派家里的子孙,如今突然受到牵连,自然对那人连带梅氏都怀恨在心。 梅氏也只得暂时收起锋芒,梅太妃和二王爷吃了点亏也只能先受着。 这事宋寒之自然也是知晓的。 直到那道检举奏折递上来,他也才明白先帝在世时与他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前路险阻,朕可以为你踏平一半,另一半,就要靠你了。” 这是父皇留给他最终的后手,往后的一切,都真的要靠他自己了。 距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宋寒之教训完玉泰,又去了趟偏殿。 “夫君,你怎么来啦?今日不是有登基大典吗,可别误了时辰。” 彼时姜雪蚕刚梳洗完,正坐在桌旁喝粥。 宋寒之走过去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小笼包、米粥,还有一盘桂花糕。 “夫君还未用膳吗?”见宋寒之的目光一直停在那些吃食上,姜雪蚕猜测着问了句。 登基礼仪繁杂,宋寒之自起床梳洗至更衣,每一项都规矩甚多,确实还未来得及用膳,方才尚未觉察,如今被眼前这人儿一问,方觉腹中空空。 “夫君坐下来和我一起用些吧,饿着肚子可怎么上朝,到时候受文武百官朝拜,肚子可要替夫君应答了。” 她一边笑着打趣,一边放下白瓷碗站起身,拉着宋寒之的手臂让他坐在凳子上,又挽起袖子亲自为他布菜。 不经意扭过头,却见旁边人正一脸笑意瞅着她,她寻思了半天,还以为是刚刚那番话出了问题。 “夫君可别怪我伶牙俐齿,我都是和绿柳姐姐学的。”她摆摆手,一脸无辜。 【此时,路过窗前的某绿衣女子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怎么会怪你”,宋寒之紧锁多时的眉眼舒展开,眼底皆是温柔,“见你如此开心,我也跟着开心。” 不想,听了这话,倒换成身边的姑娘皱起了眉头,神情也有些落寞和无奈:“夫君现如今是皇上,就不能自称为‘我’了。” 宋寒之将最后一口米粥咽下,笑着看向她:“你且细想想,我做太子时,又何曾对你自称过‘孤’呢?” 眼前人听后,还真支着下巴努力回想了一番,最后才捏着小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真是。” 她这一笑,眼尾的泪痣又随之摇曳,宋寒之见了,又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他放下手里的碗站起身来,拉住眼前人的小手,神秘兮兮地说了句:“跟我来。” 穿过长长的走廊,姜雪蚕被宋寒之牵着手来到了东宫角落的一间小耳房,这里长期落着锁,她从未进去过。 宋寒之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锁,里头光线昏暗,可身边的人儿却依旧瞪大了眼睛,只因落入眼帘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件火红的锦绣凤袍。 纹样精美,凤身更是用金线勾勒,即使屋子昏暗,微弱的灿烂金光在里头也极为耀眼。 “穿上瞧瞧吧。”宋寒之指了指那件衣裳,又走出去替里头的人把木门掩上,眼底满是期待。 姜雪蚕未能来得及再说什么,外头的人走得飞快,连背影都没留给她。 凤袍用蚕丝制成,看似沉重,拿到手里却柔软又轻盈。 姜雪蚕轻轻摩挲着凤袍上头的纹样,又扭过头往门口的方向看了看,最终,她的眼底也渐渐有了笑意,慢慢解开了身上衣裙的盘扣。 …… 刚刚那会工夫,宋寒之在脑子里想像过无数遍心上人穿上这件火红凤袍的样子,不想如今那人推开门,他还是一下子愣了神。 凤袍是他请宫中资历最深的绣娘做的,尺寸也是他从宫外张氏裁缝店老板娘那儿打听的,一切都刚刚好,十分衬她。 “夫君,我这样穿,真的可以吗?”姜雪蚕垂着眸子有些担忧,先帝虽有旨意封她为太子妃,可一切都太仓促,她也还未正式嫁给夫君,新帝即位,即使能成为皇后,也只能明年再正式册封。 她此刻便将这凤袍穿在身上,被有心之人瞧见,定然会指指点点,夫君刚刚即位,她不能给他招惹麻烦。 “为何不能穿”,宋寒之久久才回过神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替她将凌乱的鬓发别到耳后,语气与目光皆缱绻,“今日你要同我一起去受文武百官和万民朝拜。” “可是我们尚未成婚,从前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我立的规矩”,宋寒之将大手覆在她紧皱的眉心处,就如她从前一般,目光坚定而温柔,“还有,我们下月初一便成婚,好不好?” 许是那目光实在太蛊人,他面前的人儿真的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认真瞧着眼前人,也认真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宋寒之笑意更深,牵起她的小手,紧紧与她十指相扣,带她穿过长廊,穿过假山,穿过亭山楼阁,共肩走出这座两人都过分熟悉的东宫。 临迈宫门,姜雪蚕扭过头回望了一眼,眼底略有一丝不舍。 没关系,她还有一座“小东宫”。她安慰自己。 不想,宋寒之也在这时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让她耳根一下子泛了红。 他说:“无妨,将来我们的孩子还会住在这儿。” 出了宫门,外头有一台候了多时的步辇,小太监见两人一块出来,心里顿时惶恐,没了主意,谁知宋寒之却并不在意,与他擦肩而过时才说了句—— “朕今日步行去上朝,和皇后一起。” 明光殿。 文武百官整齐列在两侧,恭敬等候着新皇驾到。 “皇上驾到——” 众人闻声齐跪,两道脚步声在他们耳边响起。 “众卿平身。” 清冷威严的声音从殿前传来,众人纷纷起身,只见年轻的新皇正搂着身侧女子的纤腰一同坐在龙椅上。 百官震惊过后便是沉默,新皇刚刚即位,他们可不能这么没眼力见儿地挑这个时候找麻烦。 人群之中唯有一人,大肚便便,瞪目结舌,此刻百感交集。 这……这不是我的宝贝女儿吗?! 第32章 皇帝女婿 “定是个狐媚子,使了什么手…… 丞相怎么也料不到, 他有生之年居然还能遭遇这种“三足鼎立”的尴尬局面。 一个时辰前他还在想,今日是新皇上任的第一天,应当也就颁颁政令、说几句话立立威,不会费什么工夫, 他在东海之滨苦寻女儿无果, 今日下朝后一定要再央那些个将军们帮帮忙。 后来直至新皇驾到, 文武百官齐齐下跪, 他耳朵好使,远远便听到了脚步声, 还是两道。 心里正纳闷呢,眼前忽然拂过火红长裙的一角,他眉头一挑, 心里冷哼,他早在新皇尚为太子时就知道这位不是什么让人踏实的主儿,看着没那么顺眼。 如今看来,他倒真是慧眼识人,他活到这么大,可没听说过本朝哪位皇帝登基时带后妃进明光殿。 结果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鄙夷与震惊, 连带着震惊过后的狂喜,这几种情绪飞快在心里交织,若不是他一向身子康健, 没有顽疾, 这会儿恐怕已经横尸殿上了。 他的女儿, 他苦苦寻了将近两月的宝贝女儿,居然穿着皇后的衣袍坐在龙椅上,还被旁边那一身龙袍的新皇搂在了怀里? 他第一反应便是怀疑自己思女心切, 产生了幻觉,先是使劲揉了揉眼,发现无济于事,甚至症状更加严重,还瞧见那龙椅上的女儿正对着他笑呢。 他眨了眨瞪得干涩不已的双眼,偷偷戳了戳隔壁御史大夫,借着笏板的遮挡小声问了句:“李大人,你看皇上身边是不是有个女子?” 不想,御史大夫听了,与他最初的反应大同小异,冷哼一声:“定是个狐媚子,使了什么手段才让皇上为她破例!” 听罢,丞相眉头倏地竖起,这话他怎么这么不爱听呢?心道我的宝贝女儿也是你能骂的? 而御史大夫仿佛也突然后知后觉,怯怯地看了旁边爱女如命的老丞相一眼,小心翼翼又补了句:“抱歉,国丈大人,方才太心急,忘了皇后娘娘是丞相您的女儿。” 这话一出,丞相的所有表情再次倏地凝固在脸上。 国丈大人?皇后娘娘? 他往旁边偷偷瞥了一眼,只见那人一脸淡然,可不像在撒谎胡说的样子。 几番心理建设之下,他终于有那么一丁点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不代表他没有异议。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终于,浑浑噩噩一个时辰,他听到这话时却猛地清醒,眼见周围文武百官纷纷离去,他正酝酿着情绪打算上前向这位新皇讨要个合理的说法,一个小太监却匆匆朝他过来,打断了他的情绪。 “丞相大人,皇上请您去偏殿议事。” 好啊,正好,还为他省了个觐见的由头。 丞相有气无处撒,只得狠狠瞥了那小太监一眼,挺着大肚气冲冲往偏殿走去。 不明所以的小太监倒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寻思他也没做什么惹丞相大人不高兴的事啊。 * 偏殿。 宋寒之一身玄色龙袍坐在榻上,身边是他笑意盈盈的心上人,对面是他横眉冷竖的老岳丈。 “三足鼎立”的局面不过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最终,丞相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筑起的心防还是在女儿一声娇嗔之下便顷刻毁于一旦。 “爹爹,女儿想您了。” 姜雪蚕方才就细细算过,她与爹爹,已经有一月零二十五天没有见面了。 不论是儿时还是长大后,他们父女两个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她从小就没有娘亲,是爹爹一手将她抚养长大,教她读书写字、为人处事,也对她关怀备至、疼爱至极。 最初离家的那段日子,她确实难以抑制心中思念,也想过要尽快回家,可后来她又突然想起爹爹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女儿啊,将来你迟早要出嫁的,就算不嫁人,爹爹老了,哪怕如今身子尚算康健,也不可能陪你一辈子的,你总要长大。” 也正是这话给了她坚定的信念,夫君已经给爹爹寄过书信,向他报了平安,自己正好趁着这段时日试着如爹爹所希望的——尽快长大。 只是不想今日一相见,她还是抑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思念之情,一见到爹爹便鼻头泛酸,眼角的泪珠也跟着落个不停。 丞相见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也随之抽痛不已,再也坐不住,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要上前安慰安慰他的心肝宝贝。 “乖女儿,别哭了”,丞相几步冲到女儿面前抚了抚她的脑袋,余光瞥到旁边的年轻皇帝,语气渐渐冷了下来,“老臣的女儿是貌美如花不错,可皇上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将她强取豪夺,属实有失风范!” 话音未落,旁边两人同时愣住,宋寒之准备好的说辞被打乱,姜雪蚕的泪珠子也堪堪停在了眼眶里。 “丞相大人……没收到那封书信?”宋寒之扯了扯嘴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丞相顾着安慰自己的宝贝女儿,根本懒得搭理,只是碍于对方是皇帝,他不想答话也不行,只得咕哝一句:“什么书信?” 宋寒之扶额,看来他这位岳父大人真的还被完全蒙在鼓里,他猛地想起父皇在世时对他说的一句—— “朕也给丞相写了封书信,只是那东海之滨路途遥远,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如今看来,是没来得及,或是父皇驾崩的消息太过突然,丞相离开得太过仓促,与那信使恰好擦肩而过。 总之种种原因,这封信还是没能交到丞相手里。 “大娘也没和爹爹提这事吗?”姜雪蚕抹了抹眼泪,疑惑地问了句。 丞相眨巴着眼睛仔细回想了一番,解释道:“爹爹昨日夜里才从东海之滨赶回来,今日一早又急着来上朝,只恍惚听见你大娘提了句先帝给你大姐姐赐了婚,其余的……还真没来得及听。” 姜雪蚕听罢,心中了然,吸了吸鼻子,正想与爹爹解释一番,却被旁边人按住了肩膀。 “丞相大人,朕与雪蚕情投意合,还请丞相大人成全。”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应,宋寒之抿了抿薄唇,索性起身拱手向丞相作了个揖。 身为皇帝,对臣子做到这个份上其实已算不易,奈何宋寒之不愿受这些君臣之礼的禁锢,还想撩袍下跪。 当然,丞相再气愤,也清楚在他跟前的是当今天子,自然受不住如此大礼,及时拦住了宋寒之的动作。 “皇上不必如此折煞老臣,老臣身份低微,女儿也尚年幼,不懂宫里的规矩,恐怕不能担如此大任。”丞相清了清嗓子,即使降低身价也不想让女儿蹚后宫这趟浑水。 再说了,眼前这位新皇在尚为太子时便与他有诸多不和之处,他也对其颇有微词,敢怒不敢言,如今这人刚刚当上皇帝,脚跟都没站稳呢便想将他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抢走,哪有这等好事? 等等,失而复得……他的宝贝女儿,不会这两个月以来一直都在宫里吧? 他去了趟东海之滨,反而是与女儿背道而驰、 渐行渐远了? 想到这儿,丞相越看眼前这位人模人样的新帝越觉得他人面兽心、居心叵测,想来,当初那封只写了“一切平安”四个大字的无名书信也应当出于眼前人之手。 一切平安,一切平安,他的女儿确实平安,可怎么就平安到皇宫里来了? 有妹妹秀茹的事在前,他哪里放心得下让女儿也进这座吃人的牢笼,万一眼前这位新帝和先帝是一样的性子,女儿进宫,岂不就是在步他妹妹的后尘? 丞相心中百转千回,打定主意不想让女儿进宫,可若是眼前这新皇非要把他女儿抢走,他也只能把这条老命豁出去了。 他咬了咬牙心一横,正打算强硬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谁知,眼前人却突然开了口—— “丞相与女儿分别数日,想必心中极为思念,也有许多话想说,不如朕许雪蚕出宫几日陪伴丞相,丞相意下如何?” 一肚子的话被迫噎在嗓子眼里,丞相嘴巴几次张张合合,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 本来他连什么“以死相逼”的场景都在脑子里上演了好几遍,结果这位新皇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竟像是在他燃着熊熊怒火的头上泼了一桶水,火气不至于熄灭,却也不至于燎原。 他平复了一会情绪,认真思考着,既然女儿能回家几日,他何不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向女儿道一道这宫里的波诡云谲。 他的女儿年幼又心思单纯,被某些人的花言巧语蒙骗,情有可原,封后大典至少也在明年,若是能借此机会打消她进宫的念头,想必这事便有了转圜的余地。 不过……他抬起眼皮瞅了眼一脸风平浪静的年轻皇帝,捏紧了拳头,心道若是眼前这位还是想将他的女儿抢走,他便只能以死相逼了。 若是这样还不行…… 一股子无力感自他心头升起,拍着女儿后背的手也颤了两颤。 就在这时,一道清甜的声音在他跟前响起,将他一下子拽出了心里那片迷雾。 “真好,马上就可以回家陪爹爹了”,姜雪蚕腮边还挂着三两泪珠,却笑得眉眼弯弯,抱住了丞相的手臂,“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和爹爹说。” 丞相再次缴械投降。 他这辈子在官场上自诩手段还算强硬,可只有面对两个女人时,他不得不、也是自愿想要放低姿态,恨不得为其摘星星、摘月亮。 一个是他的亡妻婉秀。 另一个便是他们的女儿雪蚕。 可未等他感慨完,上一刻还抱着他手臂的宝贝女儿转头便去扯了扯别人的袖子,甚至语气比刚刚还要娇柔可人。 “谢谢夫君。”她笑着说。 丞相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他承认,他脾气不好,他的火气又上来了。 偏偏光这还不够,只见一只大手越过矮几径直来到他女儿雪白光滑的脸蛋前,轻轻替她拂去了腮边那几滴挂了好一会的泪珠,还温柔地回了句:“路上小心。” “咳咳。” 丞相捏紧了拳头,实在看不下去,咳嗽了两声,不动声色地将女儿往旁边推了推。 “事不宜迟,老臣这便和女儿离宫。” 话一出口,他以为眼前这位好色的新帝定会加以阻拦、借故拖延时间,不想,他只迎来一句平平淡淡的—— “朕送你们到宫门口。” 他眼皮轻抬,往旁边瞟了一眼,心下狐疑,皇上这么简单就放了他女儿回去,居然没生什么幺蛾子? 他就怀揣着这心思自明光殿走到了宫门口,可全程确确实实无事发生。 直至眼前那二人正式分别前,他才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 只见那两人双双转过身面对面,倒是没说什么话,可他却清清楚楚地瞧见了他女儿眼里的神色,那分明就是不舍。 他的女儿,不舍得眼前这位年轻的新帝。 他摩挲了两下手指,这回倒是没咳嗽,也没将女儿拉走。 待到两人终于将那黏腻的目光分开,他才上前带着女儿行了礼,上了旁边的马车。 结果车轮子刚转了两圈,窗口的帘子就被一只素手掀开,半张小脸也探了出去。 “女儿”,他轻轻唤了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真的那么喜欢他?” 小手顿了顿,探出去的那半张小脸也乖乖扭了回来,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敢吭声,可还是咬着樱唇点了点头。 丞相拿她没办法,想了想,假装严肃地问了个全天下儿女几乎都会被问的问题—— “若是爹爹和他同时掉进了水里,你会救谁?” “救爹爹。”眼前人想都没想便答了出来。 听到满意的答案,丞相板了多时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拍了拍女儿的脑袋,眼角湿润:“好女儿。” 姜雪蚕获得表扬,嘴角也绽开一个弧度,她琢磨着,夫君是皇上,身边侍卫那么多呢,爹爹现在身边只有她,她当然要先救爹爹呀。 * 皇宫离丞相府不远,马车又赶得快,父女两个不一会便到了家门口。 “老爷。” 门口的小厮笑着冲自家大人打招呼,满脸横肉都堆在了一起。 丞相挑眉,心想自己在府里还是很有威信的,出了趟远门回来连下人都对自己这么热情。 他心情愉悦不少,带着女儿下了马车。 “小姐。”小厮见了姜雪蚕有些惊喜,也仍是那副满脸堆笑的样子。 丞相满意地点点头,正打算和女儿一块进门,突然想起件事,退后两步,正打算问小厮,结果又近距离遭受到了笑容暴击。 “行了行了,别笑了。”看一次两次还好,再多就有点令人不适。 不想,小厮听了却摇摇头:“老爷,这是大夫人吩咐的,谢公子要来咱家了,小的们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也得喜庆些。” “谢公子?”丞相摸着肚皮想了想,早上出门时曹楚云好像是与他提过,说这便是他由先皇亲自赐婚得来的女婿。 “是哪位谢公子?”昨夜回来得太晚,今早出门又太急,还没来得及细问。 “回老爷,是谢临风谢公子。”小厮揉了揉笑僵的脸,恭敬答道。 谢临风……丞相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这不是与他的雪蚕从小定下娃娃亲的那个谢公子吗? 想当初,他为了不让女儿们卷入后宫和朝局纷争,步他妹妹的后尘,早就打算着让女儿们都嫁个能保证她们衣食无忧的平民夫婿,还特意挑了个老实的富商给最疼爱的小女儿当夫婿,如今倒好,他的苦心经营全都毁于一旦了。 他叹了口气,看了眼旁边一脸欢喜的女儿,突然觉得人生真是世事难料,他本以为女儿能平平淡淡、健健康康地过完这一生,谁成想突然冒出了个太子……啊不,皇上。 他俩成婚的圣旨倒尚能想到是谁求来的,可谢公子和他那个大女儿的赐婚圣旨又是哪来的。 丞相往院子里走着,直到瞥见前头那一身锦衣华服忙忙碌碌的身影,目光一冷,心里有了答案。 “老爷回来啦”,曹楚云笑着迎了上来,看见丞相旁边那张熟悉的俏丽面庞时,又一下子变了脸,“雪蚕……也回来啦?” 似乎觉察出自己的语气和神色有异,她立马又换上笑脸,声音也柔和许多:“妾身早就说过,雪蚕她一定没事的,如今这不是好模好样地回来了嘛。” 丞相冷哼一声,没理她。 姜雪蚕半躲在丞相身后,怯怯地看了曹楚云一眼,向她福身行了个礼。 有丞相在场,曹楚云自然不敢放肆,只得眯着眼回了个笑脸。 “爹爹!” 姜泠月穿着身石榴红的长裙,也从屋里笑意盈盈地走了出来,当然,和她娘亲一样,瞧见那张过分熟悉的小脸时也变了神色。 她那身红裙实在太过惹眼,叫人不想注意到也难。 丞相见了,脸色立马黑了不少,厉声道:“先皇刚驾崩不久,你就穿一身红,还真是不怕给你爹爹我惹麻烦。” “那她呢,她这衣裳不也是红的?”姜泠月一脸委屈,指了指眼前一身浅绯色齐胸襦裙的姜雪蚕。 丞相轻咳两声,这他可管不了。 这是方才离宫前皇上给他女儿亲手挑的衣裳,总不能让他女儿穿着一身凤袍出来不是? “老爷,大夫人,谢公子来了。”门口的小厮笑着跑进来通报。 “快请进来。”曹楚云立马来了精神,给旁边的女儿理了理头发。 很快,一身湖蓝杭绸袍子、生得高大壮实的男子摇着折扇悠悠来到几人面前。 正要拱手行礼,余光却无意瞥到丞相身后那个娇小俏丽的姑娘,谢临风拱手的动作倏地僵住。 这双眼睛……他昨日还在梦里见过。 第33章 为女报仇 “下回再敢欺负本相的女儿,…… 谢临风没和别人说过, 他最近总是做一个梦,梦里有个带面纱的姑娘,姑娘生就了一双蛊惑人心的桃花眼,眼下还有一颗若隐若现的泪痣。 说话也好听, 轻声细语, 是他最喜欢的那种江南女子。 这姑娘他之前见过一次, 是在两个多月前的赏花宴上, 那时他喝得有些醉,远远便瞧见那抹倩影, 想都没想便过去搭话,谁知那姑娘竟说她已经有未婚夫了,可他一时醉意上涌, 竟不管不顾还想拉着那姑娘饮酒。 不过幸好,他只是想让那姑娘饮酒,而没有对她做些别的什么。 因为那姑娘是太子殿下,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女人。 也幸好他当时尚存几分理智,见好就收,没再接着纠缠。 他这么多年也算阅人无数,以为那姑娘也就只是万花丛中那么一朵, 可谁知,日子越久,那姑娘在他心里的印象就越清晰, 以至于后来午夜梦回, 他脑子里都是那双含情的桃花眼。 细想想, 他觉得这姑娘特别像一杯烈酒,最初没什么,越品后劲越大。 可即便这样, 他也只敢在梦里偷偷肖想一番,不敢跟别人提,更不敢像平常一样派人去寻这姑娘。 因为那是皇上的女人。 他一直是这么个想法,直到方才,他在这偌大的丞相府,在他未来的岳丈——当朝丞相身后又见到了这位佳人。 错不了,他向来记人记得又快又准,尤其是美人,单凭那双桃花眼和那眼角的泪痣,他就敢一百个确定,眼前这姑娘就是之前赏花宴上那位。 至于为何出现在丞相府,还亲昵地躲在丞相身后,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不知为何,他心里逐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可惜,还未等他细想,也未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这位未来的岳丈大人就大手一挥,揭晓了谜底。 “雪蚕,这位便是谢临风谢公子,也就是……你先前那位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夫。”丞相此刻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但为了不失礼数,他还是硬着头皮给女儿介绍了一番。 不想,他这女儿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向谢临风行个礼、打个招呼,而是一脸惊恐地瞅着他这位兜兜转转又回来的准女婿。 “爹爹,我先前见过这位公子……”姜雪蚕又往丞相身后躲了躲,眼中仍有恐惧之色。 丞相毕竟活了这么大岁数,又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这些个人情世故都看不懂。 他扭过头瞧了瞧女儿惊恐的神情,又瞧了瞧对面“准女婿”窘迫的姿态,一下子便能联想这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这下子,他连那些个礼数都顾不得了,大步上前与谢临风面对面,捏紧了拳头,尚存一丝客气与理智:“谢公子可是对本相的女儿做过些什么?” 丞相身居高位多年,周身气场自是不容小觑,而谢临风毕竟阅历浅,从小又娇生惯养,也没受过什么挫折毒打,自然被眼前人这气势给震住了。 “先前,先前在赏花宴上确实发生过一些误会……”谢临风大气不敢出,不停吞咽着口水。 “误会?”丞相横眉冷竖,目光渐冷。 “在下……在下虽对小姐不敬,但……” “啪!” 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谢临风脸上,尚算白净的脸蛋立马红肿了一片,身子也歪歪斜斜,险些没站稳。 他下意识想要反击怒骂,忽地想起眼前这位不仅是当今位高权重的丞相,还是他未来的岳父大人。 而且这婚还是先帝所赐,他想反悔都没法子。 想到这儿,他只得忍气吞声,捂住半边脸低眉顺眼地辩解着:“丞相大人,这真是个误会……” “啪!” 可惜还未等他把话说完,第二个耳光就如约而至,打在了他另外半张脸上。 丞相怒发冲冠,还嫌不够解气,正想打下第三个耳光,扬起的胳膊突然被人抱住。 “哎哟老爷,再打临风这张脸就毁了。”曹楚云在一旁呆滞了好一会,终于赶在这第三个耳光落下之前回过神来,及时制止了丞相的动作。 丞相将拳头来来回回握紧好几次,终于还是将曹楚云拂开,垂下了手臂。 谢临风拍着胸膛喘着粗气,正以为自己已经幸免于难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忽地拽住了他的衣领,这双手的主人此刻也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下回再敢欺负本相的女儿,可不就只是破相这么简单了。” 丞相放下狠话,将眼前人重重地推开,眼里怒火却并未消下半分。 “爹爹”,姜雪蚕见状也赶忙上前,又怯怯看了此刻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谢临风一眼,扶住此刻也被气得浑身颤抖的丞相,“爹爹放心,当时幸好有夫君及时出现为我解围,谢公子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 丞相听了这话才稍稍冷静下来,又狠狠瞥了谢临风一眼,哪里是没做什么,分明是没做成! 等会,“夫君”? 他眨了眨眼,脑子终于恢复了几丝理智,他女儿口中的“夫君”指的应当就是当今圣上,原来他们那个时候都在一处吗? 想当初,这赏花宴还是他那个大女儿请求他与工部尚书府合办的。 丞相扭过头,瞧了瞧旁边皱巴着小脸的女儿,心想若是当初他能亲自去那赏花宴上瞧一瞧,或许就能早点见到她了。 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又瞥了眼谢临风,突然就有些庆幸这人和自己宝贝女儿的婚事取消了,要不然他还真差点被眼前人这副人模狗样的模样给哄骗住,也差点把女儿送入虎口。 说是人模狗样……他又扭过头略微从那人脸上扫过一眼,冷哼一声,依他看,这张脸哪怕没破相,也远不如龙椅上那位潇洒俊美。 想完他便又后悔了,自己一定是被这肖小之徒气糊涂了,怎么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 “雪蚕,我们走,别理他们。”丞相冷冷看了眼谢临风和曹楚云,拉过自己的女儿转身就走。 路过姜泠月身边时,他叹了口气,心中又气又无奈,他这大女儿怎么偏偏看上这种人了? 殊不知,姜泠月也目瞪口呆好一会了,她一直听从娘亲的命令,想把她妹妹这个所谓的好夫婿给抢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盲目追求,真以为自己看上的是什么香饽饽,谁知今日会有这么一出? 她突然有些后悔了。 “娘,我……”姜泠月走到曹楚云身边,正想说什么,却被后者直接打断。 “泠月,拿药箱来,给谢公子上药。” 曹楚云的声音也明显比方才低落许多,她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酸涩,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当时圣旨颁下来时,曹楚云是真的觉得高兴,以为给女儿抢了门好亲事,将来既不用担心朝政变动,又能衣食无忧,只是没想到,她忽略了眼前这人的品性。 可如今也是这道令她欢欣雀跃的赐婚圣旨成了绑住她女儿的枷锁,这辈子,恐怕是难以摆脱眼前这个人了。 既如此,她也就只能让女儿受点委屈了。 公然抗旨这事,她实在是做不来。 当然,此时恼怒悔恨的不止她们母女俩,还有如今脸蛋红肿如猪头的谢临风。 他一早便听过丞相爱女如命的传闻,刚刚话一出口他便瞬间后悔,心知这顿打应当是避免不了了。 可他如今更后悔的是这门亲事。 他原本以为这丞相家的三小姐是个病秧子,无论爹娘怎么催促他都借故推迟,不肯来瞧她一眼,怕沾惹了病气,又怕这三小姐和她大姐姐一样,是个烦人的性子。 他还记得小时候,就是因为她总是哭,惹得人心烦,他才把她给扔在了原地。 他以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过了这么多年,那人保不准还是那个性子,而且还加上了体弱多病这一项,他怎么着也不能娶回家。 可谁知,这位三小姐如今竟出落得如此水灵,也没有如传闻般形销骨立、卧病在床,性子也变得温顺安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准备的妻子。 不过可惜,他现在已经不能肖想他这位原本的“妻子”了。 她如今是皇上的女人,准确说,是皇上的妻子,是国母。 虽然还未大婚,也未正式册封,可他亲眼见过她与皇上,也就是当时的太子亲昵的模样。 听说先帝驾崩前还留下过另一张诏书,而且也是道赐婚圣旨,赐的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婚。 他虽然没有特意去了解,可回想当初那俩人情深意切的模样,再加上他方才在路上碰到过专程来给丞相府送礼的齐大人,稍微想想也能明白那婚书上头写的是谁和谁的名字。 谢临风叹了口气,一边捂着脸一边琢磨,或许这就是命。 小时候他嫌那姑娘烦,把她狠心地扔在了大街上,结果太子却突然出现,还对那姑娘关怀备至,一相对比之下,那姑娘当然会对太子心怀感激、产生好感,而他便成了那姑娘心里的坏人。 还有,他突然想起来,当初在赏花宴上,那姑娘口中的未婚夫,分明就是他谢临风啊…… 他和太子两个人都和这姑娘有缘分,只是他不识货,没把握住,而太子却慧眼识珠,赢了姑娘的芳心。 如今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两道赐婚圣旨在前,他想反悔也不行,搞不好还会掉了脑袋。 终于,他还是揉了揉酸涩的双眼,余光瞥到提着药箱从前头走过来的红裙女子,长长叹了口气。 他只希望今夜,可别再梦到那抹倩影了。 * 这厢丞相替女儿出了这口恶气,心中畅快不少,拉着女儿进了屋,又飞快转换成温柔慈父的模样,对女儿嘘寒问暖。 “女儿啊,外头那浑小子真没对你做什么?”丞相拍了拍女儿的小手,神色担忧,仍是不大放心。 “爹爹别担心”,姜雪蚕见丞相火气渐消,也松了一口气,柔声解释,“当时谢公子想让我饮酒,可我真的不会饮酒,是夫君及时出现扬了那酒杯,把我护在了身后。” 听罢,丞相悬了多时的心终于彻底放下,眉头打的结也渐渐解开,忽地,他又捕捉到女儿刚刚这句话中某两个字眼,语重心长地说了句:“女儿啊,你们还没成婚呢,怎么就先叫起夫君来了,而且他是皇上,于情于理,你都不该那样唤的。” 姜雪蚕垂下眸子,低声解释着:“可是爹爹,我已经习惯了称夫君为‘夫君’,而且夫君也喜欢我如此唤他。” 丞相听后,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又皱在一处,心中忿忿,他们这位新帝可真是好手段,看他女儿单纯又好欺负,不知喂她喝了多少迷.魂汤,可怜他这女儿还巴巴地念着某人的好呢。 “爹爹,您别怪夫君,最初其实是我躲避歹人,又没记清路,这才误入了夫君的府邸” ,她摇了摇丞相的胳膊,乞求道,“一开始,我是想跑去谢公子家的。” 丞相一听到这个令他胸闷气短、火冒三丈的名字,立马竖起了眉头,心想若是女儿当时真的跑去了那好色之徒的家里,那还得了? 他突然有些庆幸女儿当时跑错了方向。 不对,他不能庆幸,他一点都不能庆幸。 清了清嗓子,他低声问了句:“女儿啊,皇上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光顾着问外头那浑小子,却忘了他女儿身边还有这么一位主儿。 姜雪蚕听后立马摆了摆小手:“没有没有,夫君一直都对我以礼相待的。” 说着,她突然想起之前大雨中,船篷内,他们二人相拥时的旖旎画面,小脸瞬间红了一片。 但那时是自己不慎被歹人喂了药,夫君带她一路狂奔去了林大夫家,还照顿了她一夜,回去后还送了她一双舒服的新绣鞋。 从始至终,夫君都对她以礼相待,从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反而是她…… 丞相瞧着女儿一会红一会白的脸色,心中狐疑,但作为过来人,他也能从中猜测一二。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愿让女儿进入后宫那种牛鬼蛇神聚集的龙潭虎穴,还不如就趁着女儿还未陷入太深,一把将她拽回来。 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见旁边传来一阵肚子的“咕咕”声,不禁失笑,关切地问了句:“饿啦?” 姜雪蚕红着小脸,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早上她只喝了碗米粥,又经历一路奔波,这会确实是饿了。 “先吃饭,先吃饭。”丞相笑着抚了抚女儿的脑袋,将那些糟心事暂时抛之脑后,他也想和女儿安安静静一块吃个饭。 * 许是因那两道圣旨在前,再加上先前那一出,众人心情都不佳,曹楚云母女难得没再聒噪,安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 谢临风也坐在八仙桌旁,挨着姜泠月。 现在临近晌午,而且不论怎么说,谢临风是客,即使惹了丞相不快,但毕竟还有赐婚圣旨在,曹楚云便留了他吃饭。 姜泠月刚刚为他上了药,换了平时,有这样与他亲密接触、同桌吃饭的机会,她一定乐得不行,可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知怎的,她对旁边这人突然就没了多大的兴致,甚至有些厌恶。 可有赐婚圣旨在身,这事已成定局,她想反悔都不行了。 她看了眼旁边的曹楚云,突然有些埋怨娘亲非要让她抢来这门所谓的“好亲事”。 如今倒好,她要嫁给这好色之徒,而她那个妹妹却要一举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怎么想都觉得气不过,却又敢怒不敢言,只得魂不守舍地扒拉着碗里的米粒。 同样魂不守舍的还有姜雪蚕。 事出有因,方才丞相为她夹了一筷子鲫鱼到碗里,鱼肉上还有零星几根刺,她瞧着那块鱼肉,脑子里全是那双为她夹菜、为她挑刺的大手,想要夹起那块鱼肉的筷子就堪堪停在了半空中。 丞相眼尖,很快就觉察出女儿有些不对劲,最初他没多想,以为是女儿不喜欢吃鲫鱼,可细想想,好像也不对,从前女儿最爱吃鱼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变了喜好。 于是他又从别的角度想了想,果然,一想就通。 女儿离家的这段日子,什么变化也没有,唯独身边多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在她心里还很重要,重要到可以左右她的情绪。 而她如今这个模样,也能用某种情绪来形容,那就是思念。 可他们分明只分开了几个时辰啊! 无独有偶,第二日,他居然破天荒地瞧见他的宝贝女儿在刺绣,绣的是桑叶和幼蚕,关键绣工还比先前进步了不只一星半点。 第三日,他又瞧见女儿站在廊下,对院子里一棵半大不大的柿子树出神,他寻思女儿这是想吃柿子了?可细琢磨之下也觉得不对,女儿从小就不喜欢吃柿子。 直到第四日,先前这些疑惑在他心里才都有了答案。 这日他从外头买了包糖炒栗子想要送给女儿,结果一进屋就看见女儿正坐在榻上,摩挲着手里的玉佩。 龙纹玉佩。 他忽地想起那日离宫前,那二人在他前头走,宽大的袖子曾有一瞬间的交叠,他当时没多想,如今看来,这俩人是当着他的面在暗度陈仓。 他放下糖炒栗子,本想厉声质问,可话到嘴边,就只变成一句—— “趁热吃。” 这样的日子直到第七日才得以终止。 那天,门口的小厮难得没嬉皮笑脸,家里那爱惹是生非的二位也难得消停了下来,个个都板起个脸,举止恭敬得宜。 不因别的,皇上来了。 第34章 烈酒相思 “我等不及,便来寻你了。”…… 当日在东宫院里的柿子树下, 姜雪蚕窝在宋寒之怀里,问过他一个问题。 她说:“夫君,若是我俩分隔两地,你到第几日会想我?” 宋寒之摩挲着怀中人白净细腻的手腕, 认真想了想, 最后回答说:“一日不舍, 三日相思, 捱过六日,第七日我便去寻你。” 与其相识的人都知道, 宋寒之从不轻易许诺,因为他这人守信重诺,作出的承诺一定会兑现。 今日便是这样。 小厮进来通报时, 姜雪蚕正把手里的东西缝完最后一针,旁边的贴身丫鬟丁香也正一脸纳闷地瞅着自家小姐,心想小姐走失这两个月是去了趟裁缝铺拜师学艺吗?怎么一回来就喜欢上了做针线活,而且这手艺还突飞猛进,远不是之前那个连穿针引线都不熟练的小姐了。 而且今日,小姐还凭一己之力缝制了一双锦靴。 看那大小,还是男人的鞋子。 丁香眼见着小姐将这双绣工堪称精美的锦靴抱在怀里, 眉眼弯弯,要说眼中有将这件作品完成的喜悦,可又不止, 丁香年纪小, 阅历浅, 只识得那是淡淡的哀愁。 可她以前从未在小姐眼里瞧见过那样的神色,哪怕是小姐思念已故的娘亲,都会抹抹眼泪, 或是放肆地大哭一场。 总之,不会是这样的神色。 自小姐回家到今天,整整七日,眼里总是盛着那份若有若无的哀愁,她有回多嘴,大胆问了句,小姐缝着手里的鞋子,先是呆滞了片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最后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忙手里的活计。 丁香觉得,小姐和以前不一样了。 直到今日,门口的小厮捂着帽子慌忙跑进来通报——“皇上,皇上来了”,丁香这才从自家小姐脸上瞧见满满的喜悦之情,哪还有先前那份哀愁之色的影子? 她也是从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日子,小姐眼里的不是哀愁,是思念,而思念的对象,自然就是今日风尘仆仆赶来的皇帝陛下。 丁香清楚地看见,小姐听到这个消息,眼里的阴霾倏地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喜悦,紧接着又把手边的锦靴抱在怀里,刚迈出几步,却又返回来把锦靴藏在了紫檀木柜子里,在铜镜前捋了捋头发,还染了一点口脂。 待一切都摆弄好,她才拍了拍脸蛋,整理了一下衣裙,欢欢喜喜出了门。 * 思念这种东西,折磨的往往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宋寒之记得,他在登基的前一天,还信心十足地表示要当个明君,可就在第二日亲眼瞧着那辆马车远去时,他方才觉得,自己可能要违背最初的期望了。 他注定要被美色牵绊,当不成明君。 第一日,他在反思。 第二日,他开始走神。 第三日,他心烦意乱。 第六日,他相思成疾。Pao pao 直到这第七日,他才大手一挥,管它什么劳什子的明君,草草批完奏折便换上常服坐上马车出了宫,直奔丞相府。 路上,他甚至还不顾形象地和驾车的小太监低吼了一声,叫他快点。 终于,在他不断的催促下,小太监半个时辰便将马车赶到了丞相府。 当小太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功成身退、松一口气时,他们家皇帝陛下却突然站到他面前,问了句:“你觉得今日朕的着装可整齐?” “整,整齐。” 他是刚调上来的小太监,从前是在御马菀喂马的,不知为何,新皇上任,突然把之前先帝旁边的大太监玉泰公公调去了御马菀,顶替了他的位置,他便被调来专门赶宫里的马车。 这还是他第一回 亲眼见到他们这位年轻的新帝,还是近距离面对面的这种。 他当然不敢胡言乱语,恭恭敬敬地答了皇上的话,而且答的也是真话。 他们这位新帝生得俊朗,眉清目秀,身形也高大挺拔,一身月白锦袍穿在身上,更显得飘逸如仙人,哪还有什么整齐不整齐之说? 况且,若是衣衫不整,那才更添几分风流意味,引得深闺小姐们掷果盈车呢。 当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说出口。 下了马车,宋寒之抬头看了眼头顶上方的牌匾,一阵怀念涌上心头。 这不是他第一回 来丞相府,少年时,也是他与里头那姑娘初见时,他来过这座尚未挂上眼前牌匾的相府,背着背上的姑娘,他把人送到门口便告辞了。 这一告辞,就是十年。 回忆过后,他温柔地笑了笑,让门口慌乱紧张的小厮进去通报。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远,他以为来人是方才的小厮,正打算上前,却刚好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怀里的自然不是那小厮,而是他日思夜想的、心尖上的姑娘。 姜雪蚕方才得知夫君来了自己家,心中雀跃,提裙一路小跑过来,不想,跑得有些急,没稳住身形,一下子撞入了跟前人的怀里。 许是因为这怀抱太过温暖,心跳声又太过熟悉,她竟起了坏心思,想一直赖在这儿不走。 但是不可以。 眼前人如今是皇帝,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很多人、很多事,她不可以如此自私。 她垂下眼睫,正想退后半步离开这个怀抱时,一双大手却突然触到她的后背,又将她猛地带入怀中。 温热的吐息旋进耳蜗,一股重量压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可她却不想、也不舍得推开。 许久,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她的眼眶也渐渐滚烫湿润。 “这是第七日”,他说,“我等不及,便来寻你了。” “夫君,我想你了。” 姜雪蚕声音低低的,语速却很快,她想率先道出这声相思,语罢,又含泪笑了笑,还是让夫君抢了先。 “咳咳——” 可惜,两人还未温存多久,来自不远处的咳嗽声便打断了这旖旎缱绻的气氛。 这声音的主人自然是此刻又急又气的老丞相。 方才小厮来报,他还在处理手头的公事,当然,再急的公事,也比不得要去迎接这位突然大驾光临的贵客。 他这一路也跑得很急,奈何身形庞大,小山丘似的肚子又一颠一颠,影响形象不说,还影响他的脚速。 他这样急迫,目的当然不止是去迎接,方才他听到女儿房间那儿也有动静,瞬间便能想到女儿想去做什么,飞快放下公文想要冲在女儿前头阻止她。 然而,年轻人果真是年轻人,腿脚就是好,他不得不服老了。 好不容易从房间赶过来,结果入目便是眼前这二人相拥的旖旎画面。 他当即便刹住脚步,心里没了主意,他想离开,却又怕女儿受欺负,可不离开,他又怕长针眼。 两相权衡之下,他还是咬咬牙,壮着胆子咳嗽了两声,打断了二人的动作。 偏那色胆包天的年轻皇帝还不肯罢休,又搂了搂他女儿的纤腰,偷偷和他女儿耳语了句什么话,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将他女儿放开。 但不是完全放开。 因为两人的手还是缠在一起的,十指相扣的那种。 丞相活了大半辈子,也纵横官场许多年,这会嘴巴竟又张又合,忘了要说什么。 倒是眼前这位新皇,年纪轻轻却沉得住气,刚还与他女儿耳鬓厮磨,这会却像没事人似的,一本正经地与他点头打了个招呼,道了声“丞相大人好”。 他能好就怪了。 不过很快,他就从这份恼怒中脱离,变得冷静下来,因为眼前人突然拱手道明了来意。 “丞相大人,朕来接雪蚕回宫。” 他能答应就也怪了。 可他不能将这话挑明,只得另想法子。 “皇上远道而来,先进屋去歇歇吧,老臣看这外头的小太监和马儿都累坏了。”丞相一脸假笑,往宋寒之身后指了指。 被点名的小太监和马儿齐齐扭头看着这位目光不善的国丈大人,呆呆点了点头,当然,点头的不是马。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寒之也不知道他这个未来的老岳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看了眼身侧笑靥如花的人儿,心想要接她回宫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便乖乖牵着她进了门。 见二人逐渐走远,丞相才叫了个小厮过来,在其耳边低声吩咐:“拿坛酒过来,最烈的那种。” 小厮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家老爷,老爷不是什么嗜酒如命的人,这烈酒更是从未开过封,今日皇上突然大驾光临,老爷却要开这烈酒,且不说皇上酒量如何,万一把他自个儿给喝出个好歹来…… “赶紧的,别磨磨蹭蹭。”丞相皱着眉头,不悦地催促了他一声。 小厮咽了下口水,不敢再多想,乖乖地跑去后院拿酒。 * 宋寒之从未见过丞相对他满脸堆笑的模样,这是第一回 。 “皇上大驾光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老臣家中简陋,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唯有几坛佳酿,想邀皇上共饮几杯。” 说罢,他就将一大坛烈酒推到宋寒之面前。 “爹爹,我记得这坛酒在后院埋了好多年了,从未挖出来过,而且咱家只有烈酒会这么放”,姜雪蚕小声嘀咕着,又不动声色地把酒给推了回去,“夫君他酒量不好,还是换一坛吧。” 不成想,她这番话让在场两个人都身子一震,各怀心思。 丞相听了这话,当然是暗暗窃喜,酒量不好?酒量不好才好呢!他就是想把这色胆包天的皇帝灌醉,一来是想解解心头之恨,二来便是想让这人暂时忘记接他女儿回宫这事。 哪怕只忘一会儿也好,他才只和女儿待了七天,还有许多话想和女儿说,才不舍得这么快就将女儿送进宫。 而另一头的宋寒之听了心上人这话,脸色却不大好,他怎的就给她留下了一个“酒量不好”的印象? 难道是上回他生辰宴那次,他借着些许酒劲又和着几分私心,对身旁这人儿做了些不大规矩的事,便让她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其实那晚他在酒后又饮了茶,酒气已经解了大半,拥她入怀完全是出于私心。 但如今桌上有他老岳丈在场,他只好把脱口而出的辩解之言又给憋了回去。 再说这酒量的事,他其实从小就在宫里受过专门的训练,能喝不少,哪怕醉得快,但解得也快。 可惜这事除了他,在场的没一个知晓。 “既然丞相大人如此盛情邀请,那朕便却之不恭了。”宋寒之温声应下,又拍了拍身边人儿放在桌子下的小手,让她安心。 丞相眼尖,自然也发现了他们这些小九九,心中冷哼,心想一会有他好受的。 丞相拍了拍手,两个小厮应声前来,各自站到他和宋寒之身边,为二人斟酒。 眼见着对面那人的碗被满满地倒上烈酒,丞相满意地笑了笑,他特意嘱咐小厮拿了两只大海碗过来,心道今日为了女儿,他就要豁出去一番舍命陪君子了。 “爹爹,您这几日也总是咳嗽,还是不要喝烈酒了,当心身子。”姜雪蚕一脸焦急地劝对面莫名兴致高涨的爹爹。 “乖女儿,别担心,你若不想闻这酒气,就去自己屋子里待着,皇上这边有爹爹我在呢。”丞相心思一转,想借此让女儿脱离对面那人的视线。 不想,他这宝贝女儿听了,神色更为焦急,心道一定要好好在这儿看着这俩人,中途也要再劝几句。 一番寒喧过后,丞相嘴角一勾,端起面前的海碗笑着对眼前人说了句“请”。 宋寒之见状,也不摆架子,撩了撩袖摆也将面前的海碗端起,率先喝了几口。 丞相眉头一挑,也跟着饮了半碗。 一来二去,两人面前的海碗已经空了好几次,酒坛里的烈酒也慢慢见了底。 半个时辰后,姜雪蚕托着腮,心里没了主意,因为此刻在她对面和旁边的是两个完完全全的醉鬼。 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此时倒是消失地一干二净,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如今这俩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坐到了一处,正勾肩搭背地比赛说着对她的好。 “老臣我含辛茹苦将女儿养育大,既有功劳又有苦劳!”丞相满脸通红,指着对面的姜雪蚕朗声道。 “朕自小与她相识,念了她十年。”宋寒之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脸色也不比丞相好多少。 “老臣只想让她嫁个老实人,安安稳稳过一生。”丞相吸了吸鼻子,竟落下两滴清泪来。 “朕不要三千后宫,只要她一人,这辈子,只会对她一个人好。”宋寒之附在他未来的老岳丈耳边,喃喃道。 “嗝,真的?”丞相打了个酒嗝,扭过半张脸,带着几分怀疑地问。 “真的,朕发誓。” 宋寒之举起手,眼神朦胧,可确确实实看向的又是姜雪蚕那边的方向。 “女儿你瞧,他发誓了,皇上、当今天子为你发誓了。”丞相也看向自己的女儿,一会哭一会笑,但是外人都听得出他这是高兴的语气。 姜雪蚕被眼前两个男人同时注视,一时竟不知该看向谁,纠结半天,最后只得皱着眉头说了句:“爹爹,夫君,你们都喝醉了。” “爹爹可没醉,爹爹千杯不倒,嗝”,丞相又打了个酒嗝,把目光转向宋寒之,“至于皇上,爹爹就不知道了。” “朕也没醉。”宋寒之垂眸摩挲着碗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呵,老臣可不信,皇上鬼话连篇,最是狡诈,说是没醉,便一定是醉了”,丞相冷笑一声,也垂下脑袋,“不过皇上,今日哪怕是醉话,您也一定要说话算数,一定要对我女儿好。” 宋寒之听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会,朕一定对她好。” “那便好了”,丞相松了口气,大手一挥,“女儿啊,扶你夫君去歇息吧。” 姜雪蚕立马跑过去先扶住身子摇摇欲坠的爹爹,喊来小厮将他扶回屋,而后才扶起自家夫君,后知自觉,爹爹这是同意了? 喝醉的男人格外像一滩烂泥,哪怕是皇上也不例外,姜雪蚕想。 她一手搂着宋寒之的腰,一手扶着他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扶到了客房。 进了门她才又后知后觉,刚刚她怎么没唤另一个小厮过来帮忙?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她红着小脸暗暗想。 慢慢把宋寒之扶到榻边坐下,宋寒之却抱着她的手臂不撒手,还使了力气让她也坐在了旁边,摩挲着她未被衣袖掩住的那截白净细腻的手腕。 “夫君,你喝醉了,还是先躺下来休息吧,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她拿手背给宋寒之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神色有些担忧。 “我没醉。”宋寒之靠在她肩膀上,脸色瞧不见,声音倒真比刚刚清明了许多。 可姜雪蚕不信,爹爹说过,男人喝醉后的话不能信,酒后吐的根本也不是什么真言。 想了想,她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放到宋寒之面前,扭头问他:“夫君瞧瞧,哪个是我?” 宋寒之闻言抬起头,一会儿瞅瞅玉佩一会儿瞅瞅她,仿佛真的在思考,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仍在摩挲着姑娘的皓腕。 终于,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慢慢凑近那枚玉佩,却在姑娘不注意的时候将她一把拉近,带着酒气的薄唇印在她覆着鲜红唇脂的樱唇上。 “这个是你。” 第35章 趁醉骗吻 “那我便让夫君多瞧瞧。”…… 姜雪蚕觉得, 爹爹的话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她以为夫君只是同上回一样醉意上涌,意识朦胧,可当她切切实实感受到唇上陌生的温凉触感时,还是恍惚意识到——她可能被骗了。 但好像又不能说是“骗”, 因为眼前人确实强调了好几次他没醉。 而且就在刚刚, 他还小啄了一下她的唇角, 与她分开一丝距离, 温热的吐息仍打在她鼻尖,她又听得眼前人用极轻极轻的声线说了句—— “我没醉。” 她这次终于信了, 因为眼前这双澄澈的眸子不仅水汽全无,甚至比往日还要清明。 方才那旖旎的画面倏地在眼前浮现,她的小脸也立马红了一片, 垂着眸子不敢看眼前人,甚至还往后退了两步,伸出小手把温热的掌心覆在他清明无比的双眼上,试图掩耳盗铃。 “夫君就是醉了。” 宋寒之倒被眼前人此刻的举动给逗笑了,沾着几缕浅绯口脂的薄唇也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熟练地将眼前温热裹入掌心,温柔地瞧着那令他这七日思之若狂的人儿, 带着笑意再次重复:“真的没醉。” “那……夫君怎么不接着装醉?”眼前人垂着眸子,眼角眉梢也渐渐有了笑意,可她又在尽力压制着这份笑意, 佯装恼怒地嘟哝了一句。 宋寒之此刻倒是实诚得紧, 神色认真地回她:“装完醉又要装睡, 可我想多瞧瞧你。”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了眼前人的心弦,引得她浓长的眼睫轻颤了两下,咬了咬下唇, 往前坐了坐,抬起眸子,与其目光相交。 “那我便让夫君多瞧瞧。”她又重新绽开笑意,只是眸光里多了几分藏不住的缱绻相思。 日思夜想的俏丽面庞此刻明明近在眼前,宋寒之却突然不知该如何倾诉,只是伸出手用生了薄茧的指肚来回摩挲着眼前人白净光滑的侧脸,末了,又将指肚搁在她唇角处。 那里少了一小块唇脂。 至于原因,他心知肚明。 直到冰凉的指肚变得和眼前人唇角同样温热,他才收回大手,取过晾在一旁多时的玉佩,垂眸仔细地替眼前人挂在腰间。 “这个不是你,是我。”他说。 当日出了明光殿,宋寒之便有些后悔,可这世上又确确实实有句话叫“君无戏言”,受这话所累,他只能眼睁睁地瞅着心上人离明光殿越来越远。 终于,临到宫门口,他按捺不住心中情思,不动声色地与她越靠越近,趁着他宽大的袖摆摇晃着掩住她垂在身侧的手腕时,偷偷将手里的玉佩塞到了她掌心。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枚玉佩意义非凡,便想让它代替我来守着你。”宋寒之将玉佩挂在她腰间,又捋了捋那柔软的流苏,而后才抬起眸子对上她的目光。 姜雪蚕其实识得这枚玉佩。 最近她渐渐记起了一些旧事,想起幼时他们初见,率先映入她眼帘的便是那枚龙纹玉佩,只是她那时年幼,又在忙着哭泣,根本没从那枚玉佩中联想到什么。 后来脑袋又受了伤,忘却了旧事,连带此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渐渐记起往事,才觉得这枚玉佩越瞧越熟悉。 “我一定替夫君好好收着。” “意义非凡”四个字让她暗暗打起精神,她隐隐觉得,送这枚玉佩的,应当是对于夫君来说很重要的人。 如今夫君将这枚玉佩送给了她,那是不是证明,她在夫君心里也算是重要的人? 当初在柿树下许的心愿,如今可算是实现了? “在想什么?”宋寒之瞧着眼前人愣了神,眼底笑意却又越来越深,心中疑惑,低声问了句。 直到这清冷又略带些倦意的声音从耳畔响起,姜雪蚕才从那份小心思里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俏皮地回了句:“是件好事,但不告诉夫君。” 宋寒之见她如此喜悦,在心中积攒了七日的阴霾此刻也跟着消失得一干二净。 奈何他这一默不作声,眼前人还以为他的醉意真的上来了,神色也变得焦急:“夫君,我还是去给你熬一碗醒酒汤吧。” 她离开得飞快,宋寒之想拦都没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瞧着鹅黄的裙摆轻巧地拂过他指尖,随着那人一起,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可他眼神好使,还是清楚地瞧见姑娘离开时,腮边挂了两道可疑的红晕。 待到房间的雕花木门被无情地合上,他才笑着摇了摇头,轻拭着唇边挂了多时的一抹红。 * 姜雪蚕向来厨艺不佳,可唯有这道醒酒汤,她做得正宗又顺手。 丞相身居高位,平日里官场上的应酬定然是少不了,每每他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曹楚云都会捂着鼻子离他远远的,只令几个小厮前去照料。 有一回,小厮粗心大意,熬醒酒汤时放错了调料,丞相喝了,连带满肚子的饭菜和酒水都给吐了个干净,姜雪蚕听到声响立刻跑了过去,一边给爹爹拍着背一边向小厮了解事情的原委,也是从那时开始,她暗暗下定决心自己学做醒酒汤给爹爹喝。 说巧不巧,今日也是这样。 她刚从厨房端着醒酒汤回来,结果就在路过爹爹房门时听到里头有一阵呕吐声,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看了眼手里的醒酒汤,心道只能另外再给夫君做一碗了。 “爹爹!” 推开门,只见丞相正蹲在痰盂旁捂着脑袋,脸色也极差。 姜雪蚕赶忙跑过去将爹爹扶到榻上,又端起醒酒汤一勺一勺喂给他喝。 丞相的脸色渐渐好起来,目光也不似方才迷茫又浑浊,他抬头瞧了瞧面前一脸担忧的女儿,第一件事居然是笑着问她—— “女儿啊,皇上他是不是回去了?” 他寻思着,自己都舍命陪君子喝成这样了,那位被女儿亲口鉴定过“酒量不佳”的年轻皇帝定然也早已喝得昏天黑地,这会估计已经被门口的小太监给送回宫里找太医去了。 结果刚高兴没多久,他就听得旁边的女儿笑着说了句:“没有呀,爹爹不是嘱咐我将夫君好生扶回屋吗?” 他的笑意瞬间僵在脸上,抬头不可置信地问了句:“我说的?” “嗯!”姜雪蚕重重地点了点头。 丞相瞪大了眼睛,那些个两人勾肩搭背、互相说道着“肺腑之言”的画面一一在脑子里闪过,最后只剩下那句来自皇帝的承诺—— “朕一定对她好。” 丞相慢慢捋顺了气,头脑也冷静下来,呆坐在榻上,又缓了一会儿,他才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皇宫可是个龙潭虎穴,女儿啊,你在那种地方会受欺负、受委屈的。” “可是爹爹”,姜雪蚕垂下脑袋瞅着碗里剩了一半的醒酒汤,想起两人之前种种,语气坚定不少,“即便是龙潭虎穴,有夫君在,我就不会怕。” 丞相还是第一回 听到女儿如此坚定的回答,女儿从小胆子就不大,只要他说某处危险,女儿就一定不会去,但这回不一样了,即便他告诉了女儿前路危险,她还是愿意去冒这个险。 她的身边,有另一个人陪她了。 “多带些衣物,小心风寒。”想了半天,他目光逐渐朦胧,只撂下这一句便侧身躺在了榻上,背对着女儿老泪纵横。 姜雪蚕后知后觉,爹爹这是同意了。 “不许给他熬醒酒汤,让他多醉一会儿。”听到旁边窸窸窣窣的声响,丞相还以为女儿要离开,赶紧擦擦眼泪补上这一句,结果刚要起身,一双厚实的锦被就盖在了他的身上。 “小心着凉,爹爹。” 丞相再次老泪纵横。 * 姜雪蚕终究还是没听爹爹最后那句气话。 再回到客房时,端着一碗醒酒汤,还抱着一双锦靴。 彼时宋寒之正坐在桌旁支着脑袋小憩,姜雪蚕不忍吵醒他,只得把醒酒汤轻轻搁在桌子上,尽量避免着碗底与木桌磕碰发出声响。 不想,如上回生辰宴那般,她刚一凑近,身旁人就睁开了双眼,再次将她搂入怀里。 可惜这回还未等到他行“不轨之事”,一双锦靴就直直地摆在了他面前,完全遮挡了他的视线。 “夫君穿上试试。”她眼里满是期待。 宋寒之接过那双锦靴,忽地想起上回生辰宴时眼前人说过的话,目光里也有了暖意,又突然想到什么,语气带着点委屈:“可我不舍得。” 姜雪蚕瞪大眼睛,疑惑地瞧着他。 “我脚下这双锦靴里,有你缝的鞋垫。”他把眼前人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又缓缓凑近那只白里透着点红的耳朵,低声道。 不想眼前人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净是懊悔的神色:“对呀,我忘了,应该再给夫君缝一双鞋垫的。” 许是眼前人此刻的表情实在太过可人,宋寒之忍不住动手捏了捏她白净温软的腮肉,温声回了句:“一双足矣。” 他不知道,眼前人还是暗暗记下了这事,并决定每年都为夫君缝一双锦靴和一双鞋垫。 傍晚时分,姜雪蚕收拾着行囊,想起夫君方才那一句话,眼角眉梢笑意未褪。 他说:“还有十日,我们就成婚了。” 正当她打算将最后一件衣裳收进包袱里时,外头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大姐姐?”她推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一脸沮丧的姜泠月。 在姜雪蚕记忆里,她这位大姐姐来她的屋子,不是来对她冷嘲热讽便是想从她这儿拿些爹爹给的衣衫首饰,态度一向也是趾高气昂,不会是现在这般。 “大姐姐有什么事吗?”姜雪蚕仍是有些警觉,退后了半步,小心翼翼问了句。 谁知姜泠月竟呜咽了两声,眼角落下几滴泪珠来,凑近几步抓住姜雪蚕的胳膊,恳求道:“妹妹,你替姐姐去求求皇上吧,姐姐不想嫁给那好色之徒了,嫁过去一定又会面对他满院的妾室,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姜泠月方才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后悔,又联想到将来出嫁后的日子,心里又惊又怕,打定主意不想嫁给那好色之徒。 但赐婚圣旨在前,她又不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毁婚,只得抛下脸面来求她这个妹妹,希望能让皇上收回这道旨意。 姜雪蚕倒有些不明白,先前大娘和大姐姐一直在爹爹面前提起这门婚事,大姐姐也对谢公子赞不绝口,她以为大姐姐是喜欢谢公子的,怎么如今有了赐婚圣旨,反而又不想嫁给谢公子了? “可是大姐姐,嫁给喜欢的人,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吗?”她这样想,也这样问了出来。 不想,姜泠月听了却冷哼一声:“我才不喜欢他,怎么,你是不是不愿意帮忙,想等着看我的笑话?” 她话锋一转,看向姜雪蚕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怨恨。 这样的目光姜雪蚕再熟悉不过,她拼命摇了摇头,想要挣脱姜泠月,姜泠月心中猜忌和哀怨却越来越深,正想如从前那般扬起手臂挥向那张令她心生厌恶的俏丽面庞,手腕却被人制住,那人使了十足的力气,捏得她骨骼生疼。 “朕瞧着姜小姐和谢公子脾性相像,倒像是天生一对”,带着明显怒意的清冷声音从背后响起,语气里讥讽更甚,“既如此,那道圣旨哪还有收回的必要。” 宋寒之方才本在客房细细欣赏心上人亲手为他缝的那双锦靴,奈何丞相这大女儿的声音实在太过刺耳,他不想听见都难,只得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赶过来,正巧看到这一幕。 他先前以为赐婚圣旨一下,眼前的人儿应当也就多了一道护身符,不想还是有人敢如此放肆,这人还是她的亲姐姐。 姜泠月听到这声“朕”,立马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她这个妹妹如今已经不是那个没有娘亲的庶女,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想到这儿,她才逐渐冷静下来,松开了握着眼前人胳膊的那只手,目光也黯淡不少,正想转过身行礼,却又收到一句冷嘲热讽:“姜小姐不必行此大礼,朕可受不起。” 姜泠月眼睫颤了颤,这下心是真的凉了半截。 “泠月!” 曹楚云匆匆赶来,一眼便看出气氛不对,赶紧带着女儿跪下向宋寒之请罪。 “是妾身教女无方,惊扰了皇上,请皇上息怒。”曹楚云倒是十分恭敬,也半点不慌张。 宋寒之越过两人走过去将心上人护在身后,眉头一挑,看向曹楚云:“朕好像说过,要夫人您好好珍惜在相府的日子,也好好陪着你身边这位娇生惯养的好女儿,可如今看来,夫人这是将朕的话当耳旁风了。” 第36章 背她上阶 “这儿已经是我的家了。”…… 曹楚云年少时与姜泠月一样, 我行我素,肆无忌惮,觉得天塌了都有爹娘给撑着,以为爹娘会对自己无限宠溺和包容。 及笄之前也确实是这样, 家中男丁少, 爹娘纵是拿她当男儿养, 对她也是宠爱在先, 严厉在后,直到及笄后, 她方才觉得,自己当真还是个女儿身,与男儿不同, 她要嫁人生子,要离开曹府,离开爹娘。 许是前十几年过惯了他人对自己百依百顺、万分宠溺的日子,嫁到丞相府后,反而觉得十分不适应,觉得自己再也不是被爱、被包容的那一个,日子过得也不比在曹府时惬意舒坦。 她嫁过来的时候, 丞相刚刚科举及第,作为新科状元受万人巴结、追捧,她爹爹就是其中一个, 她当时不解, 丞相那时无财无势, 而曹氏善经商,家族庞大又家底丰厚,她完全可以嫁一个门当户对的, 而爹爹却坚持让她嫁给丞相。 事实证明,她爹爹确实目光长远。 但是官场向来波诡云谲,有许多事都说不准,丞相说是一路顺风、步步高升,可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他这一路,波折坎坷甚多,哪怕他不想,不少明争暗斗也都来找上他。 与娘家百年基业不同,丞相算是自科举及第后白手起家,曹楚云嫁过来时丞相尚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可想而知这些年她跟着丞相遭遇了多少。 尤其当年丞相的妹妹姜嫔娘娘被打入冷宫那段日子,他们一家人都跟着遭了不少罪。 也正是因为遭遇的太多,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得太久,她有一个想法竟与丞相的出奇一致,那就是希望女儿可以远离朝堂,最好嫁个家底殷实、人又老实的过悠闲日子。 一开始曹楚云觉得,谢临风便是这样的人。 十几年前丞相突然召了一家子过来,说是给女儿订了门娃娃亲,她当时听完丞相对谢临风的介绍,认定这人一定会是个适合她女儿的好夫婿,可谁知这位好夫婿竟是丞相为他别的女儿准备的。 而这个女儿偏偏还是她最厌恶的女人生的。 姜雪蚕的生母闺名婉秀,原本是丞相年少时买来的一名丫鬟,跟了丞相许多年,两个人也一同经历了许多,一同走过了一段最苦最难的日子,情意渐浓,丞相也立过誓,科举及第后要娶婉秀过门。 可曹楚云不同意。 她嫁过来以前,也曾幻想过未来夫君的目光只会停留在她一个人身上,可谁知她的夫君竟早同别人情深意切,她过惯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日子,本就被迫与一个蔫蔫的二夫人平起平坐,自然再也不想受这种委屈。 她拼了命地阻止婉秀进门,甚至还搬了曹氏来威胁丞相,可她终究还是输给了“情意”二字,丞相对她毫无情意,所有的情意都给了婉秀。 她的怨恨和妒心也由此而来,在那之后的日子,她用尽手段,只为从婉秀那里夺走一些东西,哪怕是用偷的、用抢的。 包括那门亲事,她本来觉得尚待考虑,可一听这门亲事的对象是婉秀的女儿,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抢过来,丞相有什么好的都会率先记着婉秀母女,如今婉秀虽不在了,可给她女儿的一定也是顶好的。 她把这事记挂了许多年,执念成了疯魔,她甚至也不停地给自己的女儿灌输这样的想法,让她也跟着从婉秀的女儿那里抢走许多好东西。 十几年以来都是这样,哪怕丞相数落斥责过她们母女两个多次,她也不休止,因为她知道她背后有曹氏。 可若问她,她一个高门贵女,为何愿意自降身价做这些事,她如今也答不上来了,只得将一切都归结为“执念”和“习惯”。 但她却没料到,自己执着最久的一件事,竟并不是一件好事,她为女儿抢来的“好夫婿”,也并不是一位真正的好夫婿。 可是圣旨在前,她们来不及反悔了。 她心里也清楚,这事实在没了转圜的余地,自十年前她推婉秀的女儿下船开始,她便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她以为这条不归路上光滑平坦,即使她就这么走下去,也不会怎么样。 可她似乎少算了一样东西——缘分,就像当年丞相和婉秀有缘,她被迫走上不归路,今日婉秀的女儿又与天子有缘,这条不归路凭空长出许多荆棘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荆棘,她砍不得,也不能砍。 她只是小小地试探了一番,似乎便已引来了杀身之祸。 她还是输给了“情意”二字。 宋寒之没说别的,只提了两个字——“曹氏”。 他清楚地知道,曹楚云一个妇道人家,头上没什么别的,只顶着一个曹家。 在他尚为太子时,对这个曹家便颇有研究,曹氏祖上经商出身,地位不高,但胜在家底殷实,子嗣甚多,几百年下来,曹氏基业遍通天下,全国各行各业大多皆有曹氏子弟的参与,曹氏又擅养能人异士、能工巧匠,这些年也确实对宋氏江山有助益。 可就是因子弟多、产业广,留下的把柄也就更多,先帝在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曹氏对宋氏经济命脉有功绩的份上也就没有与他们计较太多,可宋寒之不一样,他不想闭那一只眼。 不因别的,曹氏女屡次三番伤害他的心上人,他和父皇不同,不太擅长忍气吞声。 今日他没再留给曹楚云什么狠话,只提了“曹氏”二字,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他说这话是想提醒曹楚云,母家遭难,她也难以置身事外,丞相这么多年怕也对曹氏一族的威逼利诱厌恶透了,若真有曹氏倒下的那一天,他还会愿意为她遮风挡雨吗? 这个答案,他们二人也都心知肚明。 可宋寒之心思坏,他还想让曹楚云亲眼瞧见女儿出嫁,想让她亲眼见到她女儿过“好日子”的模样。 他一早便打听过了,谢氏夫人也是出自名门,对儿媳的礼数品性要求甚多,若不是有那道赐婚圣旨在,丞相府大小姐臭名昭著,她又怎么会选这样的人当儿媳。 姜泠月的好日子,怕也是屈指可数了。 * 临上马车前,姜雪蚕想再见见爹爹,可丞相却派人捎来消息,说是他身子不适,不宜出门。 姜雪蚕有点疑惑,方才她明明亲眼见着爹爹脸色好了许多才出的门,怎么一会儿的功夫,爹爹的身子又不舒坦了。 她神色焦急,正想说去瞧瞧爹爹,宋寒之却握住她的肩膀,对那小厮说:“朕去看看丞相大人。” 身边人不清楚,他却清楚,丞相不想触景生情让女儿担心,只得自己一个人默默难过。 这一趟,他得去,于情于理,他都该去。 “去马车上等我,我去去就回。”温声对身边人说完,他便大步向前,叫小厮去前头带路。 皇上的命令,小厮自然是不敢违抗,两相权衡,只得违抗自家老爷的命令。 “皇上,这便是老爷的房间。”小厮将宋寒之引到一扇半阖的雕花木门前,恭敬地说了句。 宋寒之盯着那扇半掩的木门,细思之下心中了然,叫小厮先退下。 进了门,只见丞相正半倚在榻上,阖着眸子,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岳父大人。” 许是宋寒之这一声太过响亮,丞相方才还紧闭的眸子如今睁得老大,眼睫眨了几下才悠悠起身,打算向宋寒之行礼。 谁知宋寒之竟上前几步扶住了他的臂膀,拦住了他的动作,转瞬便撩袍跪在了他面前。 丞相先是惊讶和惶恐,而后才渐渐从震惊中缓过来,有些惆怅,他似乎并未想到他们这位新帝真的会来这一出。 他清了清嗓子,尽力保持冷静,语气里也依旧带着些倔强:“皇上这膝盖金贵,跪天跪地跪先皇,老臣惶恐,可受不起您这一跪。” “岳父大人受得起。”宋寒之仍没有改口,看向丞相的目光十分坚定,语气也带着几分讨好之意。 丞相垂眸看了他一眼,先是不动声色地将他扶起,而后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皇上可还记得您醉酒后许下的承诺?您贵人多忘事,若是忘了老臣也不会说什么,只是老臣的女儿……” “朕不要三千后宫,只要她一人,这一生,只会对她一个人好。”宋寒之一字不差地重复着之前的话,目光比先前还要坚定。 丞相一字一句听得仔细,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第一次对眼前这位新帝如此放肆:“再补一句,不许让老臣的宝贝女儿受委屈。” “好。”宋寒之应得及时,也并没有表现出对眼前这位臣子的责怪之意。 丞相又盯着他瞧了许久,最后才叹了口气,移开目光松了语气:“老臣自知皇家难以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朕可以”,宋寒之打断了他的话,作出了他最想听的承诺,“请岳父大人放心。” 丞相背过身去摩挲了两下手指,又沉默了许久才挥了挥手:“老臣身子不适,就不亲自去送皇上……和皇后娘娘了。” 他话中意思再明显不过,结果等了许久却没听得身后之人离开的脚步声,只得抹了抹湿润的双眼转过身来。 “下月初一,朕与雪蚕大婚。” 待他转过身,宋寒之才拱手恭敬地向他道出这个消息。 最后两人的对话终是以丞相一句“祝帝后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为结尾终止,宋寒之走后,他今日第三次老泪纵横,不顾肚子不适小跑着出去,可惜连二人离去的背影都没瞧见。 “本相后悔了。”冷风里,他站在小厮身边,幽怨地说了句。 小厮吞咽着口水没抬头,风太大,他啥都没听见。 * 与宋寒之来时不同,回宫路上的马车赶得慢悠悠,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的人在逛街散心,顺便欣赏路边的风景。 事实上倒也差不多,宋寒之一早就嘱咐了小太监不用走官道,绕了远走经过夜市的一条路。 如今尚未入夜,夜市还并未热闹起来,可姜雪蚕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时有时无的吆喝声,依旧听得出来——这是东市。 她正要说些什么,马车却也在此刻突然停下,宋寒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等片刻,掀帘出了马车。 很快,熟悉的身影回到马车上,手里还捏着一根糖葫芦。 姜雪蚕识得,这是外头那位老伯亲手做的,也是她最爱吃的。 “宫中美酒佳肴不少,可我觉得,你最喜爱的应当还是它。” 宋寒之说这话时,外头的吆喝声也随之响起,他声音不大,险些被盖过,但眼前人却一字不漏地听得仔细。 蘸着薄脆的火红海棠果被递到眼前,姜雪蚕收回心思,眨着眼睛瞧了瞧,而后才伸出小手接过,和从前不一样,她这回先把第一个海棠果给了宋寒之。 宋寒之没拒绝,握住她的小手咬去了那只海棠果。 “甜吗?” “甜,很甜。” 这倒是同先前一样了。 因着皇上亲口吩咐了要慢行,小太监听话,绕了许多远路,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把马车赶回皇宫。 和马儿作了一天的伴,小太监此刻迷迷瞪瞪,打了好几个哈欠,殊不知里头的主子也被他这慢悠悠的马车赶得昏昏欲睡。 “皇上,您……” “嘘。” 马车停在宫门前,再往前一步便算踏入了宫门,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掀开布帘,只抬起眼皮瞧了一眼又给小心翼翼合上,让里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主子们现在不想看见他。他明白。 马车内,宋寒之目色温柔,正垂眸瞧着他怀中的温香软玉,方才小姑娘只吃了半根糖葫芦便阖着眸子打起了瞌睡,他只得自己消受了那另外半根,撂下竹签就把身边人搂过,此刻她睡得正熟,他不忍心打扰她。 “夫君……” 怀中人白净的脸蛋在昏暗中更加莹润诱人,堪比她腰间那块无瑕美玉,他起了坏心眼,指肚将将要碰到那片莹润时,怀中人却忽地抓住了他那根险些得逞的手指。 “夫君,糖葫芦呢?”她半梦半醒,舔了下干涩的唇瓣,窝在他怀里连眼皮都懒得抬,却先寻起了那半串被他送入腹中的海棠果。 宋寒之自诩清高赤诚,做人做事问心无愧,有生之年他第一回 觉得有些心虚,连被眼前人握在掌心的手指都有些发烫。 许是他沉默得太久,纵是眼前人睡意朦胧,此刻也渐渐清醒,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疑惑地瞧着他。 黑暗里,两人挨得极近,眸光相对,姜雪蚕在眼前人的目光里隐隐瞧出几分抱歉,还有点委屈。 “没有糖葫芦,只剩这个了。” 甜意渐渐入喉,可这份甜意却并不是来自那根糖葫芦。 直到她干涩的唇瓣变得如眼前人一样湿润,而且也带上了那份甜味,这串“糖葫芦”才算是真的被吃干抹净了。 “甜吗?”这回换成他问她了,带着笑意,诱人沉沦。 她到最后也没答他,又往他怀里挪了挪,妄图藏住脸颊处那片火烧云。 * 两人携手路过明光殿时天色已经完完全全暗了下来,明光殿也如往常般灯火通明。 “夫君,其实……我更喜欢东宫。”石阶下,姜雪蚕顿住脚步,望着眼前偌大又陌生的宫殿,没由头地生出一阵怯意。 身边人说得隐晦,宋寒之却明白,她是更喜欢他做太子的那段日子,两人依偎在清净的东宫里,虽听不见外头有多热闹,可两个人也有自己的热闹。 在这明光殿就不一样了,不仅热闹,还得时刻小心仔细,从低位至高位者都得这样,哪怕是坐在龙椅上的宋寒之也不例外。 宋寒之很少在身边人的眼里瞧见过这样的神色,说是胆怯,更多的却是迷茫。 “别怕”,他替她合紧了披风,随后走到她前头蹲下,“我和你一起去瞧瞧上头的风景。” 身后的人没出声,却熟练又听话地上前半步趴在了他宽阔的后背上。 宋寒之走过这石阶无数遍,背着人上这石阶还是头一回。 台阶旁的侍卫们一早便被他打手势勒令不许出声,此刻四周格外寂静,寂静得仿佛这偌大的宫殿前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个年轻男子,和他背上的心上人。 “还记得吗?我曾背着你回过东宫,后来你就喜欢上了那儿”,四周空旷,他的声音也显得低沉空灵,“如今我背你上这明光殿,你也可以试着把这里当成家。” “因为东宫里有夫君啊。”沉默了许久,背上的人才小声嘀咕了句,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声音响在他耳畔,有点闷闷的。 宋寒之低头瞧着脚下的台阶,鼻头有些酸涩,其实他背上的姑娘什么都明白,也知道她姑姑的故事,可是她还是愿意为他留下。 “我不害怕了,夫君”,直至上到最后一节台阶,她抬起头瞧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宫殿,声音比方才轻快许多,“这儿已经是我的家了。” 宋寒之听罢,眼角眉梢也终于有了笑意,眉头一挑,倒难得耍起了赖皮—— “明日便嫁我好不好,若不答应,就不放你下去了。” 第37章 醋意馄饨 “不对,是酸味的。”…… 宋寒之也没想到, 他这赖皮还没耍够,便被他的亲母后给打断了。 准确地说,是被他母后派来的人给打断了。 可这人他却说不得、骂不得,因为今日被他母后打发来的不是小宫女或小太监, 而是他的舅母, 亲舅母。 沈英今日进宫是为了看望太后, 两人同是武将世家出身, 又互为妯娌,年少时又是闺中密友, 层层关系加身,两人直到这个岁数都比亲姐妹还亲。 太后对沈英却还有愧疚之情,罪魁祸首当然是她那位不着调的弟弟, 外室小妾一大堆,日日让她这弟媳独守空房,这么多年了,两人甚至都没个一儿半女。 沈英对子嗣之事倒是不甚在意,还说什么有了孩子反而还会影响她舞刀弄枪,不过一码归一码,她对霍旭养外室小妾这事还是十分介意。 霍旭身为镇国大将军, 战功倒是立了不少,可因外室小妾而引起的麻烦也不少,每回都得靠沈英为他摆平事端。 就在两个月前, 沈英实在是难以忍受心中愤懑, 去了寒鹭寺待了大半个月, 她还记得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眼前这娇小可人的姑娘。 “霍夫人好。”还未等她说什么,姜雪蚕倒是先向她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宫礼。 “原来你这小丫头还识得我”,沈英上前虚扶了她一把, 语气温和又带着些将领的洒脱劲儿,“不必向我拘这些虚礼,我在军营里待惯了,不受这些拘束。” “舅母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宋寒之也走过来拱手作了个揖,“朕拜的是舅母,不是沈将军。” 其实沈英自几年前就鲜少上阵杀敌了,可先帝仍留着她将军的头衔,世人也多唤她“沈将军”,而不是“霍夫人”。 “寒之,你这媳妇真好看,人长得水灵,声音也甜。” 女中豪杰还有个特点——直率,宋寒之以为身边的小姑娘听了这话会脸红,可没想到她竟笑意盈盈地回了句:“霍夫人也好看。” 沈英听到别人对她的评价一般都是英勇潇洒一类,还是第一回 听到别人夸她好看。 她今日其实是受太后所托来将他们这位“不务正业”的新皇给抓到慈宁宫去的,来的路上她还在想,这位让她外甥“不务正业”的女子可能就是她上回在寒鹭寺恰巧救下的那位。 上回她没太仔细瞧,也不了解这姑娘的脾性,还以为是和永黛宫那位一样是个有手段的,她不擅长应付这种女人,以为今日要费好一番功夫,但如今一瞧,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想了想,她浓黑的眉毛一下子舒展不少,大手一挥,直接道出了她来这趟的目的:“随臣去趟慈宁宫吧皇帝陛下,你母后要向你问罪。” 宋寒之听后,不急也不恼,反而还扬起嘴角笑了笑,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事。 可他身边的小姑娘却不知情,还以为是他犯了什么错,小手偷偷牵住他的袖子,目光里充斥着担忧。 沈英见状,爽朗地笑了两声,继续发挥她“直率”的优点:“外甥媳妇不必担心,太后也要一并治你的罪。” 话音刚落,她外甥脸上的笑也跟着消失得一干二净。 * 事实证明,宋寒之的担心有些多余。 几人一进慈宁宫,本来倚着桌子昏昏欲睡的太后一下子就睁开了双眼。 当然,目光没留给她儿子,也没停在她好姐妹兼弟媳身上,而是全部聚到了她儿子旁边那人白净可人的小脸上。 “雪蚕回来啦?”她眼角眉梢皆带着笑,全然不是刚刚那副百无聊赖、垂头丧气的模样。 “参见太后娘娘。”姜雪蚕趁着在家这几天差丁香请了位原先在宫中教习礼仪的嬷嬷来,跟着她学了好多宫中的礼仪,如今行起宫礼来也是有模有样。 瞧着她乖巧可人的样子,太后叹了口气,连带着对她儿子的气都消了大半,但该教训的话还是要说。 “儿子啊,你刚当上皇帝,以后可不能如此放肆了。”她一想起今早她儿子刚下朝就不管不顾急匆匆出宫便来气,脚跟还没站稳呢就想当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君,他也要先有这个资本才是。 “母后恕罪。”宋寒之倒也立马承认了错误,可若今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出宫,会去承相府,会将身边人带回来。 姜雪蚕在一边听了半天,又联想到沈英方才那番话,捏着指头想了想,渐渐明白这事应当是与她与关,咬了咬下唇跪在了原地。 “请太后娘娘恕罪。” 这厢连沈英都看得明白,太后分明不舍得责罚眼前这小姑娘,专拿她儿子开刀呢,这姑娘倒是懂事,自己先跪下认错了。 依她对太后的了解,定是会将人立马扶将起来又是抱又是哄,不过这回情况好像和她想得不大一样。 只见太后目光灼灼,盯着跪在地上的人儿,清了清嗓子,佯装严厉道:“你确实有罪,不过这罪,尚有补救之法。” 如她所料,眼前人立马扬起了小脸,语气急切:“只要太后娘娘不要责罚夫君,民女愿意接受一切罪罚。”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就连宋寒之都以为他母后真的动了怒,打算上前求情时,太后一句话令他所有的肺腑之言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明年这个时候让哀家抱上皇孙,哀家就饶你。” 堂下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目光交织后又各自红了脸,唯沈英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心道她果真没对她这位好姐妹产生什么误解。 “行了行了,今日的戏呀就演到这儿了,其实哀家今日召你们来,准确说是召雪蚕来”,太后笑着将地上小脸通红的姑娘扶起来,语气比方才温和不少,“是想让雪蚕试试婚服。” 终于讲清了目的,太后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拉着姜雪蚕进了内室,还恶狠狠地警告她儿子不许跟过来。 等二人离开后,沈英才上前几步与宋寒之耳语:“皇上托臣找的人臣找到了,那人没死透,尚有一口气。” “可拷问出了什么东西?” 沈英点点头:“不多,毕竟是个世家大族,底下人知道的这些只是凤毛麟角,不顶什么事。” “想办法先把十年前那事查清,曹氏造船厂那边也派人盯着,他们这些年和当地官员沆瀣一气,留下的罪证少不了。” 宋寒之眸色渐深,他向来说到做到,先帝在世时曹氏一族就屡次三番挑衅,不单单是曹楚云,整个曹氏,他都得慢慢磨其獠牙,灭其锋芒。 “寒之,快看,你媳妇出来了。”沈英笑着指了指前头。 宋寒之打眼望过去,便觉怪不得他母后之前数落他假穷酸。 大红色的吉服,面料自是不必说,上头用金线勾勒的火凤祥云图一看便是出自他母后那双巧手,颈间两颗盘扣上头也镶嵌着上好的东珠。 “很重吗?” 见眼前娇艳如花的人儿时不时皱一下眉头,一手持着富贵牡丹团扇,另一手却总是想往脖颈那儿够,宋寒之逐渐从眼前这幅美人图中回过神来,心想应当是眼前人尚不能适应这凤冠的沉重。 他凑近几步,想要替她暂时摘下那双龙九凤冠,眼前人却突然伸出小手握住了他离凤冠只有一步之遥的那只大手,勉强扬起小脸,神色却格外认真:“夫君,太后娘娘说了,你只能新婚之夜的时候为我摘掉它,其它时候不可以。” 她这一番话让满屋子的人都红了脸,连大大咧咧的沈将军都笑着摇了摇头,唯说出这话的小姑娘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仍抓着她夫君的大手,扬着小脸倔强地瞅着他。 “雪蚕说得没错”,太后憋着笑从后头走过来,拍了下她儿子的手背,语气正经,“新婚之夜才能摘。” 殊不知她儿子听了这话,立马变成了一只煮熟的虾,脸蛋、脖颈,连带着被姑娘握着的那只大手,此刻都滚烫不已。 偏太后还不罢休,接着调侃道:“只有十日便大婚了,你还这么舍不得人家,过几天还不是得乖乖把人家送回去,可别告诉哀家,你想直接在宫里接亲。” 私心被戳破,宋寒之只得正了正神色,狡辩道:“当然不是。” 听了两人这话,姜雪蚕方才想起,小时候姑姑出嫁时,是从家里被接走的,可她记得,门外只有一顶轿子,并没有那般锣鼓喧天的热闹,她在门内偷偷张望了许久,也没见着姑姑的夫君。 心里有挂碍,直到向太后娘娘跪安,她面上的愁云都没有散尽。 天色已晚,今日乌云遮月,外头的宫殿大多都已熄了明火,远没有来时那般亮堂。 “夫君?” 她远远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去,只见宋寒之一身月白长袍从夜幕中走来,走到她身边,熟练地用那只大手裹住了她的小手。 “太后娘娘不是有事要与夫君讲吗?” “讲完了”,掌心的温度有些凉,宋寒之将其握得更紧了些,用指肚摩挲着她同样泛着凉意的手背,“还记得吗,今早我与你说的话。” 姜雪蚕转着眼珠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了句:“是那句悄悄话吗?” 宋寒之点了点头。 今早他岳父大人来得不大巧,最后那句他卖了个关子,只与心上人耳语了一句:“回宫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今日吗?” 她来了兴致,眼前人却摇了摇头:“明日。” * 宋寒之觉得自己当真是没有当一位明君的潜质,明明想让心上人有所期待,结果他自己反倒先坐不住了,上朝的时候也总是走神,根本没注意听那些老顽固们说了些什么。 不过有一样他听得仔细,最近梅氏子弟又有立功者,他们也急着将上回新科状元舞弊那事翻篇。 别的尚不好说,永黛宫那位定是又要兴风作浪了。 如宋寒之所料,最近永黛宫里又多了许多前来巴结的人,更有甚者想要向她的亲侄女梅彩环提亲,她却笑着一一拒绝,说是这事她可做不了主。 事实上,族里又开始蠢蠢欲动,给她递来消息,说是要让她引荐梅彩环为新帝的妃子,圣旨在前,他们也不敢放肆争后位,只得退而求其次。 梅彩环听说了这事,一下子想到了当时她去皇上的生辰宴献舞却被拒这事,心里如今也没了主意,皇上年轻俊美,她见了也芳心暗许,奈何人家软硬不吃,她没办法,只能来向梅太妃请教。 梅太妃想了想,留给她一句——“依本宫看,皇上应当是喜欢温柔贤惠的女子。” 梅彩环听了这话,心里渐渐又有了主意,兴冲冲地去了御膳房做了盘桂花糕,又偷偷尝试捏着嗓子说话,试图做出一副温柔婉转的姿态。 待到万事俱备,她又换上一套浅淡颜色的宫装,脸上施了二三粉黛,对镜作出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这才端着糕点赶在宋寒之下朝后到了明光殿。 不巧的是,这回殿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子在,桃腮柳眼,姿色属上乘,她寻思这或许就是先帝赐婚圣旨上写的那个丞相府的庶女,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尤其是那双眼睛。 她这回牢牢记着梅太妃的话,一改之前的刻薄模样,对皇上行了个大大方方的宫礼,甚至也向姜雪蚕也行了礼,问了声“姜姑娘好”。 姜雪蚕对梅彩环印象不算深,只记得她当初给自家夫君剥过葡萄,不知怎的,心里总觉得不大舒服,酸酸的。 “皇上,臣女近来向宫中御厨学习,厨艺有所精进,特意做了道桂花糕呈给皇上。”梅彩环声音腻腻的,与往日判若两人。 宋寒之忙着于宣纸上挥墨,并未抬头看她,反倒对身边人说了句:“你不是喜欢吃桂花糕吗,要不……” “不喜欢”,身边人难得回答如此干脆又决绝,弯眉微皱,小脸也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不喜欢桂花糕。” 堂下,梅彩环脸色变了变,那张刚套上的温柔皮囊此刻也褪去了大半。 她心想,这丞相府庶女如此刁蛮无礼,皇上钟爱温柔贤惠的女子,两相对比之下,定会多高看她一眼。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进来个小太监,小太监端着白瓷碗从她身边经过,她依稀瞧得出,那是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 接下来宋寒之的一句话,方才让她觉得今日又是白来一趟。 “不喜欢桂花糕,这个你总会喜欢。” 声线温柔,分明和对当时那个宫女是同样的语气。 一个无礼,一个刁蛮,她真不知道皇上到底喜欢她们什么,自己从身份到相貌,哪处又比她们差了? 最终这事还是以她的恼怒离去告终,可若她静下心来仔细瞧瞧便能发现,今日这位庶女和当日那名宫婢眼角的泪痣分明在同一处。 或者,若是她能上前几步,看见宋寒之笔下那幅尚未完工的美人图,此刻心中的疑惑便会不复存在了。 梅彩环离开后不久,宋寒之落下最后一道墨,瞥了眼桌上只余一缕热气的馄饨,又看了眼旁边垂着眸子不语的人儿,笑着问了声:“不饿?” 姜雪蚕今日早起尚未用膳,肚子早就在咕咕叫了,哪里会不饿,可不知怎的,自打梅彩环来,她的心情就不大好,提不起兴致。 鲜少见到眼前人这副蔫蔫的模样,宋寒之瞟了眼晾在一旁多时的桂花糕,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答案,弯了弯嘴角,拿着汤匙舀了只馄饨放在她嘴边:“不吃可就凉了。” 很快,汤匙里这只馄饨消失在了他面前,他又依样画葫芦舀起第二只,嘴角笑意更深。 待到碗中只剩下一片清汤,他作状要起身,眼前人才抓住他宽大的衣袖,咕哝了句:“夫君会给方才那位姐姐喂馄饨吃吗?” 听到这话,宋寒之嘴角的笑意才算是真的藏不住了,将碗放在桌上,又拿过干净的帕子给她擦拭着唇角,目光却照进她眼里。 “不喂给她吃”,见小姑娘也有了笑意,他又坏心眼地补了句,“馄饨是什么味道的?” “好吃……的味道。”小姑娘声音有点哑,胡乱答了他一句。 “不对”,他又拿指肚点了点她的唇角,“是酸味的。” 小姑娘那时没明白,回去又请教了绿柳,问她如何做一碗酸味的馄饨。 绿柳年纪小的时候在宫里,后来又在市井生活多年,还真没听过哪家的馄饨是酸味的。 不过为了她家姑娘,她又拾起丢弃多年的厨艺,誓要为姑娘做一碗酸味的馄饨。 可惜,直到后来姑娘回到相府待嫁,她也没琢磨出来,一门心思又期待着姑娘,哦不,皇后娘娘一身凤冠霞帔被她扶着进洞房的样子。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她们家皇帝陛下已经牵着姑娘进过洞房了。 就在十日前,吃完馄饨,宋寒之神秘兮兮地把心上人拉到了一扇紧闭的宫门前,待推开宫门,与宫外那处完全相同的一座宅邸映入她眼帘。 “成亲后,我们一起住在这儿,好不好?” 第38章 花轿迎亲 “夫君。” 这座“宫中宅邸”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建成。 宋寒之没告诉过心上人, 打她那日撞入他怀中起,他就开始筹谋这一切,包括这座宫殿。 一开始他觉得这可能是一场豪赌,赌赢了, 他能得偿所愿, 抱得美人归, 若是赌输了, 他不会失去什么,但他会觉得这匆匆忙忙的一生少了些什么。 不过幸好, 他的小姑娘不舍得他做这场豪赌,他也得以从心里那片迷雾中解脱,真实坦诚地站在她身边与她十指相扣, 也能坚定又直白地说出那句—— “我想和你共赴白头。” 这句话宋寒之准备了整整十年,总想着,找个什么时机一定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后来小姑娘阴差阳错撞进他怀里,他却起了坏心思,这话他要留到他们日后成婚时再说。 也就是今日。 今日的丞相府格外热闹,锣鼓喧天,红绸高挂, 府里上上下下都着一身色彩鲜艳的喜庆衣裳,但没人穿大红色。 丞相老早便勒令了府中众人,他女儿大婚那天谁都不许穿大红色, 只有她女儿能穿。 当日见女儿被送回了家, 他还笑得跟个花儿似的, 今日却不一样了,一大早开始便板着个脸,下人们笑着与他问好他都不吭声。 丁香从小就跟在三小姐身边, 极其羡慕三小姐有一位疼爱她的好爹爹,今日三小姐大婚,老爷不仅没面露喜色,还对人对事都冷冰冰的,别人想不明白,她却清楚得很。 老爷这是不舍得三小姐,非常非常不舍得。 丞相推门进屋时,姜雪蚕正在被喜婆摆弄着脸上的胭脂水粉,顺便听着喜婆讲今日大婚的规矩,她一开始听得认真,后来就觉得有些乏味,见爹爹过来,她才起身笑着扑了过去。 喜婆发誓,她干这行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女儿出嫁,爹爹却哭得这么伤心的。 而女儿本人显然也被吓到了,爹爹刚刚进门时还好好的,她只喊了声“爹爹”,他便流起了眼泪来,而且还流个不停,几番欲言又止,抬手想摸摸她的小脸却又放下。 她没怎么见过爹爹哭,每年大概只见一次,次次都是在娘亲的忌日。 突然想到娘亲,她扬起的嘴角也渐渐垂下,眼瞅着便要落下金豆子。 丞相虽被一层水雾模糊了双眼,目光却始终在女儿身上,见女儿眉头轻皱,便能猜到她应当也是触景生情,心中难过,但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他这个当爹爹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在这天落泪珠。 “女儿啊,爹爹没事,爹爹只是太高兴了”,丞相抹了一把又一把眼泪,最后才显出一张笑脸来,想要摸摸女儿的小脸,却又怕抹乱了女儿刚上好的妆容,只得作罢,目光上移,点了点女儿的眉心,“爹爹给你描个花钿吧。” 丞相年轻时也曾是名动京城的青年才俊,画得一手好丹青,老了反而不常动墨,但笔力不但没下降,还勾勒得更有韵味。 他给女儿画了一朵朱红的梅花。 “往年冬日咱们家院子里数红梅开得最好最艳,今年还未落雪,梅花也没开,可爹爹还是想替你先摘一朵。”语罢,这最后一笔也算是落下了。 “爹爹,女儿舍不得您。”丞相终于还是没能阻止这颗金豆子落下,任它肆意流淌过女儿光滑白净的侧脸,最后停留在她颌角处,将落未落。 “不舍得爹爹,当初还答应他做什么……”丞相小声嘟哝着,拿帕子给女儿小心翼翼拭去泪水。 “老爷,吉时快到了,小的瞧着街角有些热闹,该是宫里来人了。”外头进来个小厮,向丞相恭敬禀报了一番,打断了此刻父女二人的温情氛围。 听完这话,丞相终是揉了揉鼻头,长出一口浊气,面上渐渐有了笑意,向一旁站着的喜娘招了招手,喜娘会意,又给姜雪蚕仔细铺了铺胭脂水粉,遮住了那道泪痕。 “女儿啊,宫里不比家里,没有爹爹,也没有知心的下人,若是受了什么委屈,爹爹可能没法子第一时间赶过去,即便这样,你还是要想办法告诉爹爹,爹爹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会为你出口气。” 喜婆递过大红色绣着喜字的盖头,丞相双手颤抖着接过,却一直紧紧捏在手里,迟迟没有动作,待这最后一句嘱托完,他才抬起眼皮又好生瞅了瞅他的宝贝女儿,随后垂下眼睫,任盖头扬起又落下。 养了这么多年的宝贝就这么拱手送了人,他是真的不舍得。 眼见着喜婆扶起了女儿,他赶忙上前使了使眼色,将喜婆的手臂换成了他自己的。 他一边走一边想,女儿生下来几个月时,他也是这样扶着女儿,教她走路,教她说话,转眼间,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他还是贪心,还是想再陪陪女儿。 此刻,他盖头下面的女儿又何尝不是呢? 当那双生满老茧的大手覆上她细腻光滑的手背时,她便明白了,身边的是爹爹,是将她抚养长大的亲爹爹。 爹爹眉间有了皱纹,鬓角也生了白发,可他对自己,还是十年如一日地疼爱、宠溺。 如今要离开相府、离开爹爹了,她又哪里舍得。 丞相扶着身边的女儿走过家里的假山,走过家里的松柏,也走过那几棵光秃秃的梅树,两人衣袍拂过之处,也都是家里的风、家里的尘埃和家里的一草一木。 最后父女两个在门口的石狮子旁站定,身后跟着细心打扮才出了门的曹楚云母女,这二人今日自然是不敢放肆,个个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 再后头便是二夫人母女,母女两个皆沉默寡言,平时甚少出门,不太参与家宴和一些闲事,对姜雪蚕向来和善,如今见到她出嫁,心里也替她高兴。 今天天气不大好,有风,此刻宋寒之正站在风口,一匹红鬃马在他旁边,一大列马车车队跟在他身后,手里皆端呈着黄金白银、玛瑙翡翠一类,待石狮子旁那佳人站定,千百人才齐刷刷跪下,齐呼了三声“参见皇后娘娘”。 八人抬的大红花轿也在此刻落在了丞相家门口。 其实今日宋寒之是不必亲自来接亲的,皇帝身份贵重,祖上也没有帝后大婚,皇帝亲迎的规矩。 可他还是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效仿民间娶亲,如今走的流程大多是民间的规矩。 宫中的规矩太繁琐,只那一样“皇帝不必亲迎”便令他十分不快,他索性大手一挥,弃了规矩,骑上匹高头大马便领着车队出了宫。 他母后消息灵通,自然也是知晓这件事的,却也没说什么,反而还高高兴兴等着他儿子将儿媳妇给她带回家。 宋寒之路上赶得急,明明前几日将心上人送回相府的时候还赶了两个时辰的路,今日娶亲,他却只花了半个时辰便赶到了。 倒是苦了卫成,好不容易当上了御前侍卫,今日却又要和后头那些人一样沦为苦力,还要驱散着路人,奋力追着在前头狂奔的新郎官,此时刚闲下来,抹着额头上的汗跪在宋寒之身后。 丞相老爷此刻倒是无暇顾及别人,刚领着女儿向皇上行完礼,这会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位皇帝女婿。 前几日他尚能骗骗自己,不想承认这事,可今日不行了,哪怕他仍装傻,身边的人也总会不断提醒他——您如今可是国舅爷了。 什么劳什子的国舅爷,他才不稀罕,他只想要自己的宝贝女儿。 心里如此想,手脚却是不听使唤,刚要上前,他那个和女儿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皇帝女婿却亲自上前,走到了他们父女俩身边。 丞相眉头一皱,心想家门口到花轿不过几步路,皇上不会连这点功夫都不留给他们父女俩吧。 不想,宋寒之到了跟前,先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盖头下的人儿瞅了一会儿,而后又把目光转向旁边板着脸的老岳丈。 “岳父大人。” 听到这一句,丞相才抬起眼皮,对上宋寒之的目光。 前阵子宋寒之还为太子时,丞相日日上朝都能瞅见他那张冷冰冰的脸,心想哪家的女儿会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冰块夫君。 不成想,这倒霉鬼竟是他自个儿。 可今日好像有些不一样,他在面前这人眼里看到了温柔,也看见了承诺和责任。 “该说的话老臣早已和皇上说过了,只希望皇上不要贵人多忘事,也勿把那话当成儿戏。”丞相眉头和语气皆松了些许,如今这话不像是威胁,更像是叮嘱。 “岳父大人放心,朕绝不食言。” 语罢,他又撩袍跪地,向丞相拜了三拜。 短短十天,丞相已经受了这位年轻的新帝两跪,而且今日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自知受不起,却还是任眼前人拜了这三拜。 今日是翁婿,明日为君臣。 这个道理,宋寒之明白,他也不装糊涂。 不过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妥协,仍旧亲自扶着女儿上了花轿。 临别前,他又往女儿手里塞了块糖,他记得女儿从小就喜欢。 后头的太监高呼了一声,这大红绣福字的花轿随之也被抬了起来,轿夫两面开道,四周锣鼓喧天。 今日风大,喜庆的红绸扬到了天上,骑着高头大马的俊朗男子走在前头,后面紧紧跟着一顶花轿,轿子里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心上人。 * 回宫的路上,除了轿夫故意颠的那三颠,其它时候则稳稳当当,远没有来时那般匆忙。 待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宫里,外头天色渐渐昏暗,眼见着就要落下一场大雨。 可即便这样,天子大婚,依旧是不能马虎,该走的步骤还是得走。 花轿走的正宫门,又穿过了永康门,最后落在一处崭新的宫殿前。 这便是宋寒之前些日子带那花轿里的人儿来过的地方,他亲自命了名,又写了匾额,如今正高高挂在那上头。 藏娇。 没什么别的意思,他就想告诉天下人,他在这里头藏了位美人,他的心上人。 美人下轿时,几滴雨珠落在了她盖头上,她下意识拿小手去遮挡,只那一瞬,一只大手覆了上来,穿过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明明隔着盖头,她却依然能听到眼前人的呼吸声,这才意识到周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格外安静,像那晚在明光殿前,她们执手相依,四周亦是鸦雀无声。 许久,她才清楚地听见了耳边唇齿开合的声音。 他说:“我背你进去。” 周围的太监、侍卫和宫女都瞧得清清楚楚,他们奉为无上至尊的皇帝,此刻正稳稳地背着他的新婚妻子,也是他们未来的主子、当朝的皇后娘娘,两人一起进了那道宫门。 宫门如今大敞四开,他们也都瞧得仔细,里头有假山寿石,有亭台楼阁,也有满院柿树。 不过可惜,他们只有幸窥见这一角风景,再往里的景色,恐怕只有那二位主子能知道了。 不对,今天还有一个人能知道——喜娘。 喜娘当然不是绿柳,她也知道自个儿阅历不够,没这个资格,这会儿正待在自己屋吃喜糖呢。 今日的喜娘是宫里的老嬷嬷,也为两代帝后引导过大婚的流程,今日这第三对,她可算是开了眼,从古至今,哪有皇上亲自背皇后进门的?哪怕是民间,这样的事也不多见,顶多是拿红毡铺地,让新娘子不必踩地罢了。 不过还好,他们这位新帝没让她太难堪,在火盆面前乖乖放下了新娘子,只是后来又牵起了那只藏在袖子下的柔荑,仔细扶着她跨过了火盆。 之后的“跨马鞍”也是一样的道理。 宫里本来不是这一套规矩,奈何皇帝陛下不喜欢,前两日便扔了旧规,改用了民间这一套朴素规矩。 总之她今日算是提心吊胆又张皇失措,不知新郎官又突发奇想出什么鬼点子,她好预备着往下张罗。 今日天气不好,天色也昏暗,本应稍晚些才点上的龙凤双烛此刻便要点好,即便是这样,宫室里依旧不大亮堂。 好在皇帝陛下对这事不甚在意,进门后还挑了下眉,一副对此十分满意的表情。 喜娘没敢细想,扶着新娘子坐在了榻上,还没开口,只听得身边人突然小声嘀咕了句:“还没拜堂呢……” 她心想,皇后娘娘似乎不是很懂宫里的规矩。 作为宫中的老人,她下意识想要纠正,却又听得不远处又传来她家皇帝陛下的声音—— “拜,我们拜堂。” 于是她只好又叹了口气,敛了眉眼,转身去准备蒲团。 “一拜天地!” 这第一拜,他们拜的是缘分。 “二拜高堂!” 第二拜,他们拜的是各自的父亲,拜谢他们的成全。 “夫妻对拜!” 最后一拜,他们拜的是对方,拜对方皆敢挣脱桎梏,勇敢地踏出那一步。 “礼成,送入洞房!” 喜娘这回算是松了一口气,又走到床榻旁伸手探了探,确认里头的枣子、花生、桂圆和莲子都还在,这才舒展了眉头,等候皇上的命令。 如她所料,皇上只挥了挥手,意思再明显不过——让她离开。 她认命地点了点头,临走前把门也给扣得死死的。 当然,她这么做是听从了慈宁宫某位的指示。 “门儿都关好了?”慈宁宫里,太后坐立难安,今日她一整天都待在慈宁宫没出来,外头这些事只能听底下人描述。 她此刻倒是不急着喝新妇明日那杯茶,担心的是她那个“和尚”儿子懂不懂那档子事,明年的这个时候她能不能抱上皇孙。 事实上,她这位“和尚”儿子还真用不着她担心。 喜娘走后,宋寒之没拿桌上那柄玉如意,而是径直走到心上人身边,两指一拨,小心翼翼地将那大红的盖头给掀了去。 一如初见时的模样,白净光滑的脸蛋,水灵的桃花眼,小巧的樱唇,唯一不同的,今日眼前这人儿被悉心打扮过,额间还点了一枚花钿。 是梅花。 这一路,他只在丞相府见过梅花,只是时节未到,梅树还是光秃秃一片。 “夫君。”失神间,眼前人突然唤了他一声,语气和往常一样,是他最熟悉的那种。 “怎么了?”他以为是奔波一天,眼前这人儿累了、饿了。 却只见她摇了摇头,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今日夫君是真的夫君了,我想叫叫看,以为会有什么不同。” 宋寒之替她收好盖头,正卸着她头上沉重的珠钗,轻笑着问了句:“发现了吗?不同之处。” 眼前人再次摇了摇头,扬起小脸看向他:“没有,夫君还是这副模样,不曾变化。” 听了这话,宋寒之却是真的被她逗笑了,卸掉最后一根金钗,又着眼于她头上的凤冠。 这回眼前人没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而是乖乖地坐在那儿,等着他的“伺候”。 缕缕青丝垂下,宋寒之觉得胸膛里有什么在剧烈跳动,额间也随之冒了汗珠,如从前那般,脸蛋、脖颈和手心都变得滚烫,以至于他抚上眼前人白净的侧脸时,声音温柔中都带了几分喑哑。 “那……想看看吗,我与此刻不同的模样。” 第39章 甜意唇齿 “我也想尝尝。”…… 爹爹给的糖是真的很甜。姜雪蚕想。 但有些可惜, 她并未吃到完整的一块,因为糖化了,化在了她掌心。 方才夫君说他今日和往日不一样,她心里纳闷, 外头天色昏暗, 屋内也不算亮堂,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 没看清楚。 结果刚想拿小手揉揉眼睛,动了动指头, 发现掌心处格外黏腻,疑惑地垂下脑袋一看,这才想起她一直攥着爹爹给的糖, 路上明明想吃的,可那轿子里太软又太暖和,她打了会儿瞌睡,竟把这事给忘了。 她眨了眨眼睛,瞅着掌心的一片狼藉,又一脸抱歉地扬起小脸看了眼自家夫君,却见夫君的目光也停留在她掌心, 神色晦暗,与方才大相径庭。 她想,夫君是个爱干净的人, 此刻定是生气了。 “夫君, 对不起, 我这忘事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垂下眼睫,神色自责, 认真数落着自己,“这是临上花轿时爹爹给的,如今也吃不到了。” 宋寒之盯着眼前人白净掌心中央那摊糖水,眼里浮上一层薄雾,室内昏暗,又只点了龙凤双烛,在微弱烛火的映照下,他眼里那层薄雾更像是一片秋波,或者潺潺流水。 总之,他站在原处缓了好一会,最后才弯下腰,也佯装一副可惜的模样:“丞相府的糖我也没吃过,甜吗?” “甜。”面前的人儿重重点了点头,眼中失落之意更深。 “比糖葫芦还甜吗?” “嗯。”她再次点了点头,眼角渐渐有了晶莹,这可是爹爹送她的出嫁之礼。 “我也想尝尝。” “可是……”宋寒之这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可惜,还未等她回过神来,自己的手腕便被眼前人握在了掌心。 她有点分不清,究竟是她的手腕滚烫还是夫君的掌心温暖,总之,灼人的温度令她有些不自在,更奇怪的是,她明明不喜欢这样的温度,却还是乖乖任夫君握着手腕,不想远离,也不想挣脱。 但下一刻她就不这么想了。 两瓣熟悉的温软倏地落在了她掌心,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眼睫轻颤,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抬起垂了多时的脑袋,她没有如愿地对上眼前人的目光,却收获了新的温凉触感,掌心处一片酥麻,她下意识想要合上掌心,却被眼前人轻抚着指头又舒展开来些许。 “糖真的很甜。”半晌,他才抬起眸子,唇齿间皆是一片晶莹,眸光比方才更加晦暗,配上白净的额头和细窄笔直的鼻梁,此刻更像是一块无瑕美玉,蛊惑人心的那种。 如果说平时的他是一块冷玉,现在的他则是一块“妖玉”,诱得眼前人只得对他言听计从。 “想尝尝吗?”他问。? 如他所料,眼前人乖乖点了点头。 他温柔地笑了笑,终于放开了那只被他禁锢多时的手腕,转而握成拳,伸出食指挑起了小姑娘精致的下巴,这回两人的目光算是乖乖交织了。 小姑娘未经人事,依着本能才勉强在这片目光中寻到了些什么别的东西,可惜,还未等她真正反应过来,方才掌心那两瓣温软就依样画葫芦地覆在了她唇上。 辗转厮磨,一往情深。 不止如此,方才那片陌生的温凉也随之闯入,敲击她的贝齿,轻抵她的舌尖,奇怪的是,唇齿所即之处分明都泛着凉意,可她却依旧觉得滚烫。 手腕、手心,连带着脸蛋,都变得灼热滚烫。 不过慢慢地,她似乎尝到了那股来自掌心糖水的甜味。 爹爹给的糖是真的很甜。 可是这甜意越是深陷,她越是觉得难以呼吸,吐息之间也带着热气。 终于,随着甜意在唇齿间消失,她方能松一口气,可是,唇上那片温热触感却依旧在。 她睁开氤氲着水汽的双眼,却恰巧对上身前人缱绻又同样朦胧的目光,可她却觉得,眼前人的目光里,分明透着几分狡黠,还有些愉悦。 瞧着瞧着,她眼角又莫名多出两滴晶莹来。 眼前人似乎也吓坏了,匆忙收回了那两瓣温热,如往常那般双手捧起她的小脸,只是这回,神色里多了几分无措。 他几番欲言又止,唇齿间除了原本的那片晶莹,还沾了几抹惹眼的艳红。 今日出嫁,喜婆挑了好久才挑中这个颜色,又悉心地给新娘子覆在唇上。 这会儿新娘子唇上却只剩了极浅淡的颜色,还泛着点眼熟的晶莹。 “夫君……还未饮酒。”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着眼睫说了句话,只是声音比往常却沙哑许多。 “夫君今日不饮酒。”宋寒之以为心上人觉得他要像民间娶亲那样随宾客宴饮,下意识回了她一句“不饮酒”。 谁知眼前人听后,竟摇了摇头,眉目间终于有了笑意,指了指不远处桌上晾了多时的白玉酒壶,小声道:“合卺酒,夫君也不喝吗?” 宋寒之这才从眼前这片诱人的风景中回过神来,目色也清明些许,顺着那白净细长的指尖扭头看过去,终于瞧见了桌上那被忽略多时的白玉酒壶,以及旁边那两个小酒杯。 “这个得喝。”他抱歉地笑了笑,转身去倒了两杯酒回来,把其中一杯递给了眼前人。 正当他抬臂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时,一只滚烫的小手却突然抓住他的衣袖,一声不吭地将两人的手臂缠绕在一块,最后才闷闷地出声:“喜婆说,得这样喝。” “好,听喜婆的。”宋寒之嘴角轻勾,垂眸瞧着那截白净的藕臂,往日清冷低沉的声音在此刻喑哑又勾人。 听了这话,姜雪蚕才面露笑意微微点了点头,酒还未下肚,腮边却已挂上了酡红。 待两人双双将合卺酒饮尽,外头却突然雷声大作,细密的雨滴落到房檐上,又顺着房檐打在窗上。 “夫君……” 宋寒之刚将酒杯放回原处,回来时突然被榻上的人儿唤了一声,他听得出,那颤抖的声音里含着恐惧和担忧。 他想起之前在草船里,眼前人后脑处受了伤,她也是这般无助,不停小声喊着疼。 当时他很害怕,他一生都没有怕过什么,可就在那之后的几天,他连睡梦都不安稳,所念所想都是她。 “别怕。”想到此处,宋寒之的目光里也有了几分担忧,大步走上前去坐在她身边,紧紧将她搂入怀中。 过了一会,雨声不减,雷声却已停止,怀中人也渐渐不再颤抖,慢慢抬起了小脸。 龙凤双烛燃了一半,再加上外头风雨交加,屋内比方才更加昏暗,宋寒之垂下眸子,依旧能看清眼前人白净透着些红的小脸、浓密的眼睫以及泛着晶莹的樱唇。 再凑近些,还能看清她眼角那颗蛊人的泪痣。 眼见着他那同样泛着晶莹的唇珠便要触到她挺翘的鼻尖,他却忽然觉得衣襟收紧了许多,垂下眸子才发现,原本有一只白净的小手在无意识中抓住了他的衣襟。 他轻笑一声,抓住了那只小手,与其十指相扣,趁着眼前人愣怔的功夫吻上那两瓣樱唇。 意识模糊间,姜雪蚕隐约听见一句—— “这衣扣不好解,我来教你。” 紧接着她便又陷入一片无意识之海,只觉浑身都软了力气,两片温软于她的唇齿间、脖颈处游走,最后停留在哪处,引得她战栗许久。 外头雨声是停了还是暂歇,她都不知道,床幔落下,烛火摇曳,她只瞧得见床幔上两道险些重叠的身影。 只瞧见了那一眼,她便红了脸,下一刻,又被带着探进某处深渊,一去不复返。 最后龙凤双烛燃尽,周遭彻底陷入了黑暗,她再也瞧不见那两道影子,眼皮轻阖,原本紧紧抓着床幔的手也松了力气,陷入深眠,连耳畔处那几声轻喃都抛在了脑后。 * 这夜她睡得很是安稳,连做了几个美梦,最后梦醒时,没有如往常一般听到嘹亮的鸡鸣,仔细回忆才想起,如今她已经不在丞相府了。 她已经嫁给了夫君,就在昨日。 转了转眼珠,妄图抬起眼皮却又懒懒地放弃,她觉得今日比往日困倦很多,手指动了动,刚好触到一片轻软——是床幔。 也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昨日烛火下,床幔上,那两道辗转纠缠的身影。 这下子,她终于来了精神,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毫不意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庞。 那人正侧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夫君……”甫一开口,她才发觉她今日的声线比昨日还要沙哑。 眼前人听后,嘴角却依旧勾勒出一个熟悉的弧度,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是藏不住。 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将大手搭在她被锦被轻裹的腰间,与她挨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吐息打在她鼻尖:“原本想陪你一块儿睡会懒觉,谁知你竟醒得这样早。” 腰间温热的温度下渗,姜雪蚕紧紧抿着唇不敢言语,唯身子在微微战栗,一如昨日。 “疼吗?”眼前人突然没头没脑问了这一句,引得她眨了眨眼睫,又飞快合上了双眼。 宋寒之瞧见她这个模样,便知她是害羞了,不想逗她,却还是想关切地问一句:“真的很疼吗?” 谁知眼前人听了这话,脸上的红晕不减反增,最后甚至还扯过身上的锦被蒙在了头上。 “别怕,今日不会疼了。”宋寒之精准地找到锦被下那人同样泛着红的耳朵,隔着锦被在旁边低喃了句。 眼前人仍是不语,呼吸声却逐渐沉重,微微从锦被里传了出来。 宋寒之听到这声响,也担心眼前人在被子里闷坏了,只能停下嘴皮子功夫,把锦被轻轻掀起一角。 白净小脸上的红晕仍未褪去,他忍不住,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用指背在上头摩挲了几下。 只是没想到,单单这几下,便让眼前人又把下唇咬紧了些许。 于是他只好又认命地赔礼道歉:“对不起,昨日是我不知轻重……” 一边低喃,他一边转而用指肚摩挲那被咬得泛了白的下唇。 “别怕。”声音带了几分哽咽。 “不怕……”眼前人终于出了声,也终于松开了那片唇瓣。 “那想……” “不想。”宋寒之尾音还未落,眼前人却拒绝得十分干脆。 他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眼前人的鼻尖:“我是说,想吃些东西吗?” 闻言,眼前人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怯怯的。 “吃糖吗”,宋寒之又起了坏心思,逗弄她一句,“昨日的糖很甜,你很喜欢。” 直到又瞥见那滴将落未落的晶莹,他才慌乱地收回坏心眼,胡乱摸出一把桂圆花生来,抿唇一脸歉意地又问了句:“那……吃这个吗?” 这回眼前人终于抹了把眼睛,点了点头。 他们今日醒得有些早,尚未到向太后请安的时辰,外头的太监宫女也都缄默不言,大气都不敢出。 雨声半夜就停了,如今宫室内寂静一片,只有极轻微的剥壳声和咀嚼声。 似乎觉得躺着吃东西不大方便,榻上的人儿含着嘴里的桂圆妄图坐起身来。 也正是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感受到夫君口中那“疼”字另外的含义,或者说,在此时的含义。 宋寒之心思细腻,眼神又好使,自然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这事,立马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花生,小心将人扶将起来,又将软枕放在她背后。 寝衣衣袖宽大,甫一动作,姜雪蚕白净的小臂就露了出来。 两人同时将目光移到那上头,宋寒之的大手也堪堪停在半空中。 只因往日那白净无瑕的藕臂上头,此刻青紫一片,就连肘间都泛着红。 宋寒之的目光顺着她指尖上移,渐渐又变成眼前人熟悉的那般晦暗,喉结也跟着滚动了一下,正想说什么,一双小手却猛地覆在了他眼上。 “不许看。”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娇羞和恼怒。 “不看。”他唇角轻勾,轻声承诺着,可那双大手却不老实,指尖触到眼前温热的手背,又顺着手腕逐渐下移。 “我帮你揉一揉,好吗?”语气里带着点乞求,听上去倒还算真诚。 第40章 耳鬓厮磨 “昨日累坏了吧。”…… 姜雪蚕此刻只想纠正爹爹一句话, 男人不只醉酒后的话不能信,成婚第一日的话也不能信。 方才夫君抓住她酸软的手腕,说什么要帮她揉一揉,她相信了, 还放心地将手臂伸了过去。 一开始倒是好好的, 手劲儿也刚好, 手臂上的穴.位也都得到了放松, 按到手肘时,夫君还特意放轻了力度, 叫她舒服得昏昏欲睡。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几根生得薄茧的指头变得不安分起来,按完了小臂, 又悄悄往上游移,指尖所经之处皆引起她心间一片酥麻,就如昨日一般。 可当她皱着眉头想要出声制止时,那双大手又渐渐变得安分,认真地给她捏着肩膀。 于是她只得再次阖上眼皮,安心接受着自家夫君这份“道歉礼”。 直到那双大手拂到她的脖颈,她都没想什么, 可眼前人显然居心叵测,见她舒展开眉头,低低笑了声, 紧接着, 那双大手便探到了她的衣襟处。 这衣裳同昨日那件不知被抛在何处的婚服一样, 都出自太后那双巧手,太后年轻时就曾以女工精湛、别出心裁闻名京城,嫁给先帝后也不疏于练习, 如今的刺绣制衣技艺连宫中的大多数绣娘都望尘莫及。 姜雪蚕身上这件暗红的睡袍,除绣工是一等一的好,还有一样特点——衣襟处用红线织就的盘扣极易解开。 这个特殊的设计显然足够满足了某人的私心,方才他还停在顶头那处,如今已经解开了两枚,指肚将将要碰到那第三枚时,盘扣的主人却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移,令他的手指与盘扣的距离整整隔开了两寸。 “夫君,我……我还没吃饱。”姜雪蚕羞怯地瞅着他,又指了指他手边的花生,意思是她还想吃。 不想,眼前人也就在此时突然抓住了她那根沾了汗渍、有些黏腻的手指,带着笑意瞅了她一会,最后才凑到她耳边低语—— “我也是。” 姜雪蚕听后,点了点头,拾起手边的桂圆仔细剥好了递到他嘴边,声音仍带着些沙哑:“那夫君也吃。” 令人费解的是,她眼见着夫君将那桂圆自她两指之间咬住,又在嘴里咀嚼了一会,最后那圆滚滚的核也从薄唇处落下,稳稳地落在她方才剥下的桂圆壳里。 可夫君仍是可怜兮兮地瞧着她:“不想吃这个。” 她再次认真地点了点头,准备拿起一旁的花生。 她家夫君见状,却轻轻抓着她的手臂,目光却不知看向了哪处,沉默一会,他才清了清嗓子出声:“也不是这个。” 疑惑着,她又东瞅瞅西瞧瞧,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填饱肚子了,眼前人瞧着她这副担心的模样,于心不忍,只好放弃逗弄她,薄唇轻启,准备表明来意:“我想吃……” “咚咚咚,皇上,皇后娘娘,吉时到了,该准备起了。”外头的小太监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宋寒之这门坏心思。 “去用早膳吧夫君。”闻言,眼前人似乎也终于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同昨日宋寒之的一样,细瞧之下带着些狡黠。 某人“奸计”没有得逞,这会儿只得黑着脸瞥了眼门外,而后又一声不吭地把那两个盘扣给系上,遮住那片诱他沦陷的春光。 结果就在两人双双起身时,身边人突然轻呼一声,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嘴巴张张合合几次,最后却垂下脑袋没有言语。 宋寒之转过身,仔细瞧了瞧她的小脸,瞧见那片熟悉的红晕,自然也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眉眼间有几分笑意,更多的是怜惜。 想了想,他索性将人直接打横抱起,也没喊外头的人进来,自己预备着要做些什么。 昨日下人们殷勤,二更天时敲门抬了一桶洗澡水到外室,彼时身边这美人正香汗淋漓,他特意将她抱到木桶里,给她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这会倒是免了这一项。 其实今日有专门为新娘子梳妆的嬷嬷,但宋寒之心思一动,将人家拒之门外,自己侍弄起了那些胭脂水粉,打算亲自给他的妻子梳妆打扮。 姜雪蚕如今小脸依旧泛着红,整个人也蔫蔫的,被自家夫君抱着坐到铜镜前,眼见着他拿起了螺子黛,心想上回自己已经教过夫君如何画了,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谁知,第一笔还未落下,身边人就皱起眉头,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拿着螺子黛在她眉头眉尾处来回打转,却迟迟没有下笔。 “怎么办,我又忘记了。”许久,他才一脸抱歉地向身边人求助。 彼时姜雪蚕正柔若无骨地倚着黄花梨木椅的把手打着瞌睡,眼见那扑闪得愈加缓慢的眼睫便要阖上了,耳畔熟悉的温热吐息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氤氲着水汽的美目也随之睁开。 “还以为夫君一遍便能学会的。”她的声音也同样蔫蔫的,倒不似方才那般沙哑,像只猫儿似的,尾音蛊人。 语罢,她坐正身子,抬起酸软的手臂,同上回那样把小手覆在眼前那只大手上,自眉头至眉尾一点一点描画着。 不过很快,这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画眉也变了味道,最后一笔尚未落下,本来好好待在她身侧之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面前,那只螺子黛也被随意扔在了妆奁里。 “夫君……”她怯怯地唤了声,眼睛也比方才睁得大了些。 宋寒之自诩自制力尚可,可一遇见眼前人,他那“清修和尚”的功力就退而又退,以至于他刚刚只是无意中瞥见了眼前人白皙的脖颈上那一小片胭红,如今目色都变得浑浊不已。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伸出手臂用指肚反复摩挲那一处胭红,引得眼前人再次打了个寒战,目光移到眼前那人的薄唇上时,脸颊立刻飞上两团红云,只得又飞快移开目光,咬了咬尚未染口脂的下唇。 宋寒之似乎不大喜欢她这个小动作,如方才在榻上一样,把指肚移到她唇齿间,让那瓣泛了白的下唇得以解脱。 紧接着,他又以自己的薄唇代替那指肚,如愿以偿地覆上那片柔软,良久,待门外的小太监壮着胆子来喊第三遍时,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那泛着晶莹的樱唇。 “夫君……去用早膳吧,我,我饿了。”见那两片薄唇仍近在咫尺,姜雪蚕这回连下唇都不敢咬了,只得伸出指头点了点某人的胸膛,气息也尚有些不稳。 “好。”宋寒之将那根手指连带一整个小拳头都握在掌中,嘴角轻勾,终于肯放过眼前这朵被催折过数次的娇花。 因着小太监突然来报,说是太后娘娘邀这对小夫妻去慈宁宫用早膳,两人只得加快速度收拾好,临行前,宋寒之见身边人脖颈那处的胭红太过显眼,拉着她又另外换了件衣领高的衣裳。 当然,这件和他身上那件暗红龙纹长袍更相配。 * 慈宁宫。 太后这回正坐在檀木椅上笑个不停,起因是方才一位嬷嬷进来,向她禀报了昨日在新房听的墙角,而这“听墙角”的结果自然令她十分满意。 “本来哀家还担心寒之当和尚当惯了,对这些事儿不甚了解,没想到啊,倒是哀家小看了他”,太后对旁边的嬷嬷笑着说,“动静真那么大?” “千真万确,娘娘,奴婢虽然年纪大了,这听房的功力却半分没下降,还请娘娘放心。” 老嬷嬷年轻时受过专门的训练,耳朵对细微的声音也极为敏感。 太后挑挑眉,心中了然,将手上的翡翠镯子褪下递给身边人:“赏你的。” “多谢娘娘。”老嬷嬷对这种事见怪不怪,接过赏赐便推门离去了。 正巧,小夫妻两个也刚迈进慈宁宫,与那老嬷嬷打了个照面,宋寒之从前见过她,也知道她天赋异禀,稍微思考便能想到今日她为何突然从慈宁宫出来。 见到自己母后,他倒是不动声色,好整以暇地瞧着他母后满脸堆笑地迎他们二人进去。 不过主要迎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这小脸红扑扑的可人儿。 “雪蚕快进来,哀家给你盛了红枣粥,还有阿胶桂圆汤”,太后拉着姜雪蚕进了屋,把她按到饭桌旁的凳子上,在她耳边笑着侃道,“昨日累坏了吧。” 前面的话倒还好,这最后一句让身边人的小脸又平白漫上两团红云。 太后抿了抿嘴,尽力藏住笑意,对一旁的宋寒之也招了招手:“儿子,你也过来,坐你媳妇旁边。” 这话宋寒之倒是受用得很,三两步便坐到了他媳妇身旁。 太后在他们对面瞧了老半天,正想给她儿子使眼色,没想到她这儿子竟如此识实务,用不她教便上赶着给他媳妇夹糕点。 “桂花糕,上回的你不爱吃,这回的总要尝尝。”宋寒之把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桂花糕放到右手边那只瓷盘里,又将瓷盘往旁边推了推。 姜雪蚕瞧着那块桂花糕,知道自家夫君话里的意思,但她当时就是止不住地怒意上涌,于是便耍了小性子。 如今想起,觉得自己当时也许确实有些失礼,她瞥了眼自家夫君,随后垂下眸子,以为夫君在为这事生气。 不过片刻之后她这心里这片阴霾也算是被驱散了,只因身边人给她布着菜,又低声说了句:“桂花糕也是,只喂给你吃。” 太后方才还看得起兴,这会便有些疑惑了,这夫妻两个在打什么哑谜呢,不过见她儿媳脸上笑意渐深,她也不再纠结于这事,心情也跟着愉悦不少。 饭后,依照规矩,该是轮到皇后向太后敬茶。 昨日清早姜雪蚕被喜婆拉着讲过这规矩,说是新妇要双腿跪地,茶盏也要以双手奉上。 不过显然,太后不舍得她这个儿媳太辛苦,特地令人拿了个鹅绒软垫放到姜雪蚕身前,让她的膝盖不至于碰到那冰冷的地面。 不想,只敬茶这事便令她喜上眉梢,只因她这儿媳跪地时身子不大利索,那小脸皱巴得跟什么似的,她倒不是在幸灾乐祸,而是从中联想到了什么,嘴角快要飞到天际。 她这儿子也算有眼力见,在他媳妇起身的时候小心扶了她一把。 太后饮着手里的清茶,只觉往日常喝的这茶今日竟泛了几分甜味。 这事告一段落,太后又拉着她的宝贝儿媳说了些悄悄话,当然主要还是关于她未来皇孙的事。 “雪蚕啊,哀家当年嫁给先帝三年才有了寒之,你可一定要加把劲儿,你年纪小,定比哀家轻松得多。”太后拍着旁边人儿的小手,语重心长,殊不知旁边人的小脸已经红了个透。 “……是。”旁边那道目光太过灼热,纵是姜雪蚕羞于回答,此时也只得应和一声。 太后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又拍了拍她的小手,放心地把她还给了自己儿子。 历来封后大典都在第二年的月初,到了宋寒之这儿也没法子例外,只因赶制吉服这事急不得,宋寒之在这事上头倒是吩咐了精益求精,不容许出一点差错。 昨日大婚,他这几日倒得了个休沐的机会,考虑着要带身边人去个什么地方,可身边人却看似兴致缺缺,一路也未言语,与平时不大相同。 他心中担忧,正巧此时路过东宫,他便叫人开了门,拉着身边人大步进了此处。 此处算是他们的故居,如今已有小半个月未来过了,不过有下人常来打扫,倒瞧不出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唯有一样——柿子树已经结果了。 如他所料,身边人瞧见这个,原本垂着的眸子抬了起来,也有了光彩。 其实宋寒之在他们如今的居所也派人栽了满院柿树,可他总觉得,那些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棵,只因意义不同,栽树的人也不同。 眼前人显然也与他想法相似。 “夫君,这棵柿树结果的样子真好看。”姜雪蚕指着那一树硕果,眼角眉梢终于有了笑意。 “是啊,真好看。”宋寒之也附和了句,只是目光似乎并未停留在那柿树上。 见眼前人心情愉悦,他又有了个想法,真心多于玩笑。 他静静瞅着他的新婚妻子,说:“不要栽一棵了,明年我们栽两棵吧,或者……更多。” 第41章 彼此喜欢 “我想亲眼瞧着我们的孩子长…… 东宫这棵柿树是宋寒之幼时同先帝一起种下的, 彼时宋寒之尚在牙牙学语,某日先帝突然派人送了棵柿树苗到他院子里,还对他说了些什么话。 究竟是些什么话,时间太久, 宋寒之已经记不清了, 一开始他想, 左不过就是些祝福或者吉祥话, 可如今当他再次站在这儿,抬眼望着这满树硕果, 心里又有了别的答案。 “我想亲眼瞧着我们的孩子长大,和明年栽下的那棵柿树一起。” 宋寒之瞧着身前那抹笑靥如花的倩影,没由头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眼前人似乎也被吓了一大跳, 下意识地脸红,下意识地想说他不正经,可当她转过身,瞧见他那温柔而认真的目光时,还是鬼使神差地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从东宫出来,两人迎面碰上了两位熟人——霍旭和沈英。 在宋寒之记忆里, 他这舅舅和舅母除了迫不得已需要一同出席的场合,其它时候甚少一起出现,今天不是什么大日子, 而且他近日新婚休沐, 正是得闲的时候, 他们二位前来恐怕也不是为的公事。 “寒之,啊不,皇上, 舅舅这些年都唤习惯了,一时间还真是难以改口。”霍旭拱手行着礼,谈笑间的语气和神态与平时并无二致。 沈英在一旁瞥了他一眼,也拱手行了礼。 “舅舅舅母不必多礼,舅舅若是习惯了,也不必特地改口。”宋寒之语气诚恳,并不在乎那些虚礼。 “霍将军,霍夫人好。”这二位之前都见过,姜雪蚕也不再扭捏,规规矩矩地行了宫礼。 不想,霍旭见了,立马摆了摆手:“皇后娘娘不必行此大礼,以后跟着寒之唤我们舅舅舅母便可。” 沈英也点点头,没有反驳。 姜雪蚕抬起眸子,扫了眼面前这对多年夫妻,她依晰记得,当初在张氏裁衣店,霍将军身边是有位青青姐姐的,那位姐姐比面前这位霍夫人年轻漂亮,却没有她这般英姿飒爽。 赏花宴上,青青姐姐说过,她连霍将军的外室都算不得,小妾更是不沾边,就只算是个“相好的”。 当时姜雪蚕对男女情爱之事尚十分懵懂,以为青青姐姐与霍将军是真心相爱,谁知青青听了她这话竟笑出了声,与她笑着解释,自己和霍旭不过是互相索取的关系。 霍旭贪图她年轻貌美,而她则想在霍旭身上捞些钱财,仅此而已。 青青还说,霍旭喜欢很多人,她不过是其中之一,用完就丢,她也没亏到哪去。 当时姜雪蚕没明白,霍将军对青青姐姐那样好,即使是那样,他们二人,也称不上是相爱吗? 今日见霍将军和霍夫人两人一道从对面过来,宫道不算宽,可两人依旧各走一边,形同陌生人。 这两人一定也并不相爱。她想。 “今日我们俩来,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来给你们送件新婚贺礼。”霍旭作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道明了来意。 宋寒之挑了下眉,站在他面前的这二位都是武将,小时候他过生辰,他们二人送他的不是刀便是剑,这回应当也没什么例外。 果不其然,如他所料,又是一把泛着冷光的长刃。 见宋寒之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霍旭转了转眼珠,突发奇想,又来了句:“舅舅今日得闲,给你和外甥媳妇舞一段。” 没容得宋寒之拒绝,霍旭便大手一挥,拉着他们去了校场。 霍家代代出武将,霍旭十几岁的时候便跟着父亲南征北战,立下战功无数,即使这做人方面尚待改进,可这舞刀弄枪方面的本事却是不差。 他握剑的手法极稳,身形也敏捷,一套剑法舞得行云流水,连校场内其他年纪轻的将军们都看得如痴如醉,连连为其拍手叫好。 “霍将军舞得真好看。”姜雪蚕站在沈英旁边,也是止不住地赞叹。 “是好看。” 听到这话,姜雪蚕微微失了神,她以为霍夫人不喜霍将军,未必会接她这话,可当她扭过头去,瞧见霍夫人脸上的表情时,心中疑惑和不解便更多了。 霍夫人在认真瞧着校场中央那人,面上难得露出了笑,目光也比方才温柔许多。 就在这时,方才那柄剑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们二人面前。 原来霍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舞完了一整套剑法,这会正擦着额头上的汗,将剑递给沈英,看似随意地问了句:“你也来一段?” 沈英没说话,直接接过了那柄剑,飞身到了校场中央。 沈英的剑法与霍旭的显然派系不同,更着重于变幻莫测和飘逸感,看上去倒真像是一段舞。 不过二人也有相同之处,姜雪蚕注意到,二人瞧着彼此舞剑时的神情是一样的。 欣赏,赞美。 至于喜欢……她瞧不大出来。 思考间,沈英已经挽出最后一个剑花,继而收了长剑,长剑入鞘,接着便被递给了宋寒之。 与长剑一起的,还有一纸信笺,只是她动作极快,又有长袖遮掩,除了霍旭这样目光敏锐的武将,普通人很难发现。 递了贺礼,夫妻二人便没再久留,只是离开时似乎比来时心情愉悦不少,路上不时还会比划两招。 * 回宫的路上,姜雪蚕仍是有些蔫蔫的,方才看霍旭夫妻俩舞剑时还兴致盎然,这会又耷拉着眼皮,揉了好几回眼睛。 而导致她如此疲累的罪魁祸首倒有些自知之明,主动扶住了自家娇妻的肩膀。 突如其来的触感吓得眼前人一激灵,不过马上,她又由这熟悉的触感联想到了昨晚,小脸立马又红了一片,只是眼底的倦意却并没有因此消减。 宋寒之静静瞧着她,嘴角不觉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凑到她耳畔低笑着问了句:“我背你,好不好?” “不好。” 她拒绝得十分爽快,这是宋寒之没有预料到的,僵持了一会,他不甘心,又问了句:“那抱呢?” 眼前人今日分明没上胭脂,这会儿小脸却红成了胭脂色。 “也不要。”她别过脸去,声音比方才低了很多,半是羞怯半是困倦。 宋寒之却逮着空子假装没听清,直接把这身子软绵绵的人儿打横抱起,又假装没看见怀中人害羞的小脸,抬头看了看天色,温声道:“接近午时了,先用些午膳,过后再小睡一会。” 而怀中人似乎也活学活用,假装没听见这一句,安分躺在他怀里眯着眼小憩。 宋寒之脚速快,不一会儿便抱着人回到了宫里,他先是把怀里的人儿小心放到榻上,替她盖好了锦被,而后又唤下人去传膳。 今日赶巧是绿柳当值,她对姜雪蚕的口味倒算熟知,只是宋寒之仍有些不放心,交待她吩咐厨房把菜做得清淡些,另外再送一碗红枣粥过来。 晨起去太后宫里用早膳时,宋寒之记得身边人对那道红枣粥情有独钟,喝了大半碗。 绿柳听完吩咐,倒是一点都不对皇后娘娘午膳喝粥这事疑惑不解,反而还笑着问了句,粥里需不需要放些补气血的药材之类,宋寒之轻咳了声,没拒绝。 趁着这会功夫,宋寒之借着窗外的光打开了那张信笺,上头写了两件事,一是十年前丞相府女眷们乘船出海一事,其它没什么异样,只用朱笔勾勒的一句——“那船出自曹氏造船厂”,这话彻底证实了宋寒之的疑虑。 另外一件便恰好是关于这曹氏造船厂。 沈英在信上说,每年为鼓励这些民间工业发展,户部会向地方拨下银子,但曹氏造船厂的账本却很奇怪,有几年的款项找不到对头的项目,而且记的账目也不太对,不细瞧看不出,认真对比便能发现细微的差错。 沈英特地在造船厂内安排了人,那人在大场合当过几年账房,对这些事情较为熟知,找到机会看了那账本几眼才发现了这个问题。 沈英在信上并未明说曹氏造船厂是否和当地官员有勾结,说是这事有待详察,但账本那事错不了,叫宋寒之暂且放心,这事她不久后便能查个水落石出。 最后一句读完,宋寒之并没有轻松多少,曹氏造船厂远在渤海一带,离京城尚远,天高皇帝远,当地官员不是没有可能与其勾结。 这事,倒真需要点时间好好查一查。 正想着,外头的绿柳轻扣了两下门,送了午膳进来,宋寒之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轻拿轻放,绿柳点了点头应下。 如宋寒之吩咐的,御膳坊做上来的菜都是海带豆腐汤一类清淡的菜肴,另外桌边还放了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红枣粥。 绿柳放下盘子便离开了,屋内又只剩了这对新婚夫妻。 宋寒之掀起珠帘进了内室,瞧着那半掩着锦被靠在贵妃榻上的人儿,心里犯了难,想让她用些午膳饱饱腹,却又不忍吵醒她。 毕竟昨晚,她是真的累坏了。 “夫君……” 思索间,只听得榻上的人儿轻唤了一声,带着点呜咽,叫人心疼不已。 宋寒之当然听不得她这样的声音,立马走到她身边,俯身拭了拭她额头上的冷汗。 看样子,打个盹的功夫,眼前这人儿是做了个噩梦。 “怎……” 尾音未落,榻上人便突然起身拥住了他。 “怎么了?”宋寒之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吓了一大跳,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询问。? 安静了好久,正当宋寒之以为眼前人又进入梦乡时,一道带着倦意的喃喃声响在耳畔:“夫君,我俩之间的感情,是喜欢吗?” 宋寒之似乎并未想到怀中人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讶异了一会,他又轻轻拍着怀中人的背,温声答她:“是喜欢,也不止是喜欢。” 怀中人仿佛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没再问下去。 就这么在他怀中窝了一会,姜雪蚕终于抹了抹眼睛,自他怀中抬起脑袋。 宋寒之光瞧眼前人红红的眼眶,不用猜也知道,方才这人儿一定在他背后哭得梨花带雨。 “怎么哭了?”他捧起她的小脸,用指肚拭去她未藏好的泪珠,低声问了句。 不想,眼前人竟摇了摇头,冲他扬起一个笑容,声音也比方才轻快许多:“没什么,知道我与夫君是彼此喜欢的,这便好了。” 宋寒之静静瞅了她好久,最后也笑着将此事翻了篇:“来用些午膳吧,若是倦了,饭后再来小睡便是。” 姜雪蚕这回不仅没假装听不见,反而还主动蹬上了鞋子,笑意盈盈地回了声“好”。 饭桌上,宋寒之给她布着菜,又想起那曹氏造船厂一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在这时,只听得身边人说了句:“明日便要归宁了,夫君替我想想,我送什么爹爹会喜欢?” 她这话倒是给宋寒之提了个醒。 明日就是归宁的日子了。 他其实早已为他岳父大人备下了份礼,先前还以为眼前人也早有准备,没想到这人儿至今还在为这事犯愁。 “不必担心,午后我陪你去挑一挑。”宋寒之盛了碗豆腐汤递给她,提议道。 “好。”她乖巧应下,小啄了口手里的鲜汤。 然而事实证明,这份兴致还是抵不过身子上的倦意,喝了小半碗汤,姜雪蚕倚在榻上,不一会眼皮便开始打架。 然而一阖眼,她便会想起刚刚那个梦。 梦里,她和夫君变成了霍将军和霍夫人之间相处的模样,她瞧不出两个人眼里对彼此的喜欢。 可仿佛又不只是这样,虽然没有喜欢,却有些别的东西,那是另一种温柔。 她不明白,所以心生恐惧。 她分明想入睡的,可一想到那个梦,又失了睡意,奈何身体上的疲惫令她不得不休息这一阵。 想了想,她还是微微睁开了含着水汽的眸子,下意识去寻她的夫君,见那人正坐在木椅上翻阅书册,她放下心来,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倦意再次上涌前,她不经意间又轻抬眼皮,眼见着那抹熟悉的身影便要推门而出,她眉心微皱,未来得及蹬上绣鞋便下了地,几步跑过去,扯了扯那人的长袖,嗓音有点哑。 “夫君陪我一块儿睡吧。” 第42章 邀君上榻 “还没到晚上呢。”…… 宋寒之听到这话时, 正欲开门的双手都顿在了空中,手中的书册更是掉落在地。 本来他怕榻上人睡得轻,自己翻阅书册的声响会吵到她,于是便想悄悄离开去书房。 不想, 他放得极轻极轻的脚步声还是吵醒了榻上之人, 顺便还给他送了一份“大礼”。 惊讶之下, 他的双腿倒比脑子先一步作出了决策, 三两下便行到了榻边,握住榻上人搁置在锦被外的小手。 她的掌心有些薄汗, 想必方才又是做了什么噩梦。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一上一下对视了好久,见身旁的人儿一直忽闪着浓密的眼睫,却一直沉默不语, 时不时还稍稍咬下下唇,面上的红晕也愈加明显。 宋寒之这才记起,方才这人儿似乎说了什么话。 邀他上榻。 他唇角轻勾,目光依旧温柔,索性也不再沉迷那书中的“颜如玉”,专心致志哄起眼前这位“颜如玉”来。 躺在她身侧,宋寒之将大红色绣着“福”字的锦被替她向上掩了掩, 瞧她仍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他索性也使些坏,用拇指摩挲着她光滑白净的脸蛋, 眼前忽地浮现出昨日意乱情迷时, 他指肚所抵之处泛上红潮的模样。 他喉结微动, 眸色也暗下不少。 “夫君”,眼前人的低喃打断了他那段旖旎回忆,“夫君方才说, 我们之间的感情除了喜欢,还有些别的,是什么?” 宋寒之没想到,原来眼前人迟迟不肯入睡,是在纠结这事,他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出了答案:“家人之间的承诺和信赖、责任感,还有就是,两个人之间互相欣赏,彼此心悦。” 听了这话,姜雪蚕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夫妻之间不仅仅存在着“喜欢”这一样情愫,霍将军和霍夫人便是这样。 责任和承诺让他们无法轻易分开,两人之间也会互相欣赏,武将的身份又令他们势均力敌,所以这些年来虽然霍将军一直养小妾和外室,却一直敬重他这位夫人,不会叫别人替代她的位置。 “原来这做夫妻还有这么多学问啊。”姜雪蚕把下半张小脸都埋在了锦被里,声音闷闷的,语调却不似方才沉重,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宋寒之单手支着脑袋,用另一只手轻环着她瘦削的肩膀,也有几分感慨:“是啊,夫妻之道尚需两个人一起慢慢探索。” 见眼前人乖乖点了点头,他心思一动,又俯身在她耳畔补了句:“其它的夫妻之道也是这样。” 姜雪蚕眨了眨眼,表示十分好奇,却只听得眼前人又在她耳畔低喃了句什么,温热的气息旋进她耳蜗,那人尾音落下,还伴着一声轻笑,她却倏地红了脸。 正想如晨起一般当个“缩头乌龟”,身边人却早已识破了她这小伎俩,直接连人带锦被一同带入了怀里,看向她的眼神分明写着四个大字—— “还想睡吗?” 想,她当然想。 读懂了身边人眼神里的意思,也想通了今日的疑惑,她不再纠结,在自家夫君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听着熟悉的心跳声,不一会儿便阖上了眼皮。 只是此刻倒是苦了她这位新婚夫君,美人在怀,况且昨晚他刚刚尝到了甜头,此情此景,他不能怨天尤人,只能暗骂自个儿昨夜食髓不知味,才酿成了今日的苦果。 * 约莫一个时辰后,暖暖的日头自窗外打到身上,榻上的佳人才揉了揉惺松的睡眼。 入目便是自家夫君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她这回倒没有像先前在林大夫家时那般惊讶,不仅没惊讶,还将小脸凑了上去。 她鲜少见到夫君睡着时的样子,在她记忆里,一直都是夫君在耐心地照顾她,瞧着她入睡,瞧着她醒来,像现在这样由她瞧着夫君,这是第二回 。 夫君总是喜欢摩挲她的脸蛋,可她看着,夫君的脸蛋也是白净光滑得很…… 耐不住心中好奇,她从锦被中探出一只小手,眼见着便要触到那片向往之地,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身边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苏醒,此时正握着她那只妄图作乱的小手将她压在了身下。 嘴角还挂着比平时狡黠些许的温柔笑意,哪里像是刚刚才从睡梦中醒来的样子,分明是早有预谋。 “还没到晚上呢。”见眼前人仍直勾勾地盯着他,少见地没有脸红,宋寒之唇角微扬,俯身附在她耳畔低语了句,声音仍带着初醒时的沙哑,也算能作为他入过梦乡的证据。 如他所料,身.下之人听了这话,眨了眨神,又瞧了瞧他们二人与昨晚别无二致的姿势,小脸“刷”地一下便红了。 不过即使是这样,也抵挡不住她心中好奇,仍伸出了那只没被禁锢的小手,一点一点触到眼前那块无瑕白玉。 冰冷又陌生的触感令她有些惊喜,甚至还依照某人的习惯缓缓摩挲了两下,又戳了戳那指尖柔软。 而眼前人似乎也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惊到了,缓过神来才渐渐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显然比方才更快更有力。 感受到自己愈加粗重的呼吸,宋寒之逐渐做好了丢盔卸甲的准备,就在这时,他的耳畔传来一道轻快的低喃—— “原来夫君的脸蛋也这样软。” 不过这话也救不了近火,反而会使这火愈加旺盛。 灼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扑在鼻尖,姜雪蚕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而且是在这个情景之下。 为了免于灾祸,她赶紧岔开话题及时止损:“夫君,明日归宁送爹爹的礼,我还没备好呢,夫君答应过我要一起去挑的。 眼见着怀中人搬出了岳父大人这张挡箭牌,宋寒之想推脱都不易,只得露出一抹苦笑,薄唇临时改了方向,印在怀中人颈窝,直至感受到怀中熟悉的颤栗,他才轻叹一声,认命地抬起了脑袋。 不过临起身,他还是心思一动,在怀中人耳边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还没到晚上……” 只是语气比方才不知温柔缱绻了多少。 怀中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却只得装作不明白,别过微红的小脸,没理他。 宋寒之见状,勾了勾唇,没再说什么,又摩挲了几下她的小脸才肯作罢,起身率先下了榻。 ? 又过了片刻,榻上之人才有了动静,扶着床榻起身,垂着脑袋胡乱蹬上了鞋子。 之后两人一块去了趟库房。 宋寒之给丞相准备的是一绿梅盆景,昨日他见到姜雪蚕额头上那枚花钿,细瞧之下不难瞧出那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想,他这位岳父大人应当是喜欢梅花的,故而准备了这盆绿梅。 绿梅本属珍稀,再加上此时未到梅花盛放的时节,这盆绿梅兴许能令他岳父大人眼前一亮,讨得其欢心,明日兴许能免得一场“烈酒宴”。 宋寒之没将此事告诉身边正冥思苦想的人儿,也想明日也给她一个惊喜。 只是他没想到,他与心上人竟如此心有灵犀,他选了盆绿梅,而她则瞧上了一幅梅花图,眼里满是光彩。 “夫君,这幅画好看。”姜雪蚕指了指画上的红梅,忽地记起,昨日分别时,爹爹“摘”了一朵红梅给她,可时节未到,她没法子回赠爹爹满树梅花,只得寄情于以这幅“梅花图”,希望爹爹能喜欢。 宋寒之摘下那幅梅花图,细细端详才发现这幅图是书画大家韦风的真迹,赠他岳父大人这种同样爱好水墨工笔之人,再合适不过。 挑选了两个时辰,姜雪蚕才寻到了心仪之礼,回去时抱着这幅画卷,脚步都比来时轻快得多。 晚间,宫室里烛火摇曳,她甚至还哼着小曲在收拾明日要带的东西,彼时宋寒之在书房召官员议事,屋里只有绿柳在陪她解闷。 “奴婢老早便听说过丞相大人独宠幼女,对其百般疼爱,一开始奴婢只是道听途说,直到后来见到皇后娘娘您,才知道这事真得不能再真了。”绿柳边帮忙收拾包袱边回忆着从前的事,笑着说。 姜雪蚕叠着手里的秋衫,听了这番话,又想起昨日爹爹涕泗横流的模样,那时他眼里尽是不舍,即使他知道女儿在归宁之日还会再回去,可仍是抑制不住心中不舍,流了许多眼泪。 想到这儿,她的鼻头也有些泛酸,眼睫落下一片阴影。 “皇后娘娘,皇上来了。”绿柳耳朵灵,远远便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立马笑着从屋内退了出去。 方才御史大夫来觐见,宋寒之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公事,结果到了那儿,又听了半天老头子所谓的“谏言”。 左不过便是瞧他们这位年轻的皇上新婚燕尔,怕他沉迷于美色,忘了国事,又怕那位新后不够识大体,不能劝谏皇上,管理后宫。 这位御史大夫于先帝在任时便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如今到了新帝这边,仍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臣子能适时劝谏皇帝,令其迷途知返,这本是好事,但过于干涉,未免就有“以下犯上”之嫌。 登基不久,宋寒之倒是无心与这些爱磨人耳根的老臣们计较,只得乖乖待在那儿,一句一句听完这些谏言,最后沦得个筋疲力尽、昏昏欲睡的下场。 姜雪蚕甫一开门便落入了这样一个沉重的怀抱,另外还有同样沉重的呼吸响在耳畔。 与白天不同,她听得出来,夫君如今是真的累坏了。 “夫君去榻上歇息吧。”她紧紧环着眼前人的腰身,小声提议道。 不成想,她这及冠三年的皇帝夫君竟在此时耍起了小孩子脾气,脑袋懒懒地搭在她肩膀上,回了声“不”。 姜雪蚕第一回 见到自家夫君这个模样,觉得他可爱不已,同时也如眼前人一样贪恋这个怀抱,奈何明日还有正事,不能误了时辰。 想了想,她灵机一动,往旁边挪了一小步,如她所料,眼前人也跟着挪了一小步,她眉眼弯弯,忍俊不禁,继续依样画葫芦地往床榻的方向挪步子。 终于,她和怀里这个大“孩童”一起挪到了榻边,一时重心不稳也倒在了榻上。 正欲起身,一条锦被却轻轻搭在了她身上,连带着一条长臂。 “和我一块儿睡吧。”偏偏眼前人还坏心眼地重复了她白日时的话。 灼热的呼吸打在鼻尖,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微微点了点头,午后小睡过一会,她此时其实并不困倦,但依旧没忍心拒绝。 第二日,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发现自己反倒成了赖床的那一个。 又抬眼瞧了瞧天色,她立马瞪大眼睛起了身,只是起得有些急,牵扯到了痛处,又险些跌回榻上,再次小心翼翼地起身,才勉强没让身子不舒坦。 * 这回去丞相府的马车倒是赶得不紧不慢,到丞相府时,时辰也刚好,没错过所谓的“吉时”。 夫妻俩带的人和东西多,算他们那一辆有五辆马车,只是放下东西便候在门口,没跟着进去。 明明赶上了“吉时”,两人却都认为来得有些不太巧,只因进门时迎面碰上了位不速之客,还是张两人都不大愿见到的面孔。 “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谢临风一袭墨色长衫,跟面前这一片红格格不入,尤其是在这二位面前,不喜庆,也不应景。 不只衣衫,面上的神情也是,与平时趾高气昂的豪横模样大相径庭。 宋寒之自诩心胸开阔,可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今日的心胸意外地狭隘,一想到赏花宴上眼前这登徒浪子对他身边人的所作所为,心里就不舒服得紧。 一开始,他倒奉上了一张笑脸,只是这语气却满带锋芒:“谢公子不必多礼,来日谢公子可算得上是朕的姐夫,何必行此大礼?” 听罢,谢临风直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皇上,上回是草民有眼不识泰山,意外冲撞了皇后娘娘,草民不是有意的,还请皇上饶命!” 宋寒之未并瞅他一眼,佯装仔细回想的模样,许久,才冷冷开口:“朕记得谢公子去年当街强抢民女,这事县令知晓却并未深究,朕不明白,谢公子可否向朕解释一番?” 第43章 落船真相 “事到如今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谢临风觉得自己近日真是倒霉透顶了。 先是在赏花宴上调戏美人被太子恨上, 紧接着又有道莫名的赐婚圣旨降在他头上,后来又发现当日那美人竟然就是被他百般嫌弃的未婚妻子。 前些日子他被丞相大人打的巴掌印都未完全褪下,今日又如此不巧地碰上了已为新帝的太子,而且看这意思, 皇上还要效仿他老岳丈为那美人, 啊不, 皇后娘娘出气。 他今日过来是为了同大夫人商议与她女儿大婚的事, 纳采、问名和纳吉这三步已经走完了,下一步即是往丞相府送聘礼。 他本不想亲自跑这一趟, 奈何他娘亲非要让他来问问丞相夫人的意见,说什么这是这是先帝亲自下旨赐的婚,可马虎不得, 要办得风风光光。 谢临风不听话,她便要拿她那个烟斗敲打他的脑袋,谢临风不怎么怕这个,他怕的是、或者说烦的是他娘亲的唠叨,平时还不显,自打得了那道赐婚圣旨,她这唠叨便没停下来过。 为的这个, 他只得耐下性子又换上笑脸再一次来到这是非之地,不想,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还碰上了这二位贵人。 前日帝后大婚, 举国同乐, 连他常偷去的风月之地都比往日热闹许多, 他那日可算是玩了个尽兴。 可惜啊,他只快活了一两天便要开始遭罪了。 方才在大夫人那儿,瞧得出来, 谁都不开心,只是碍着颜面和那道圣旨,也没人敢撕破脸皮,只得勉强将纳征之事议完。 这会儿出来了,他以为自己能得闲再去求个快活,不成想,一下子便遇上了能让他不快活的人,马上要遭受的也是让他不快活的事。 强抢民女那事他以为早已翻了篇,根本没放在心里,当时他给县令老爷塞了不少银票,这事早就没了下文。 强抢民女按律法要施以鞭刑,过后还要被关进大牢里,受八天牢狱之灾后才算完。 县令老爷那儿他尚能塞银子,可如今在他面前的是皇上,皇上可不稀罕他那几个银子,没准儿还会当个笑话看。 想到这儿,他跪趴在地上,双腿都在颤抖,脑袋更不用说,这会儿已然乱成了一锅浆糊,根本无法思考。 而宋寒之显然也没有与他在这儿耗的闲情逸致,最后只冷冷扫了他一眼便拉着心上人越过他进了丞相府,独留他自己在这冰冷的地上发抖。 愣怔了半天,他终于回过神来,攥了攥手心却又无力放开,挣扎着起身,还打了个踉跄,正欲转身离开,四周立马围上几名侍卫,他没法子,也不敢造次,只得随他们往县衙走一趟。 * 屋外热闹非凡,屋内也算不上平静。 丞相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今天可算盼来了他的宝贝女儿,其实女儿不过离开了两天,可他依旧觉得度日如年,心中尽是思念,担心女儿在宫里受委屈。 可这会见到了,他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面上的神情能替他作答。 “爹爹,我在宫里很好,这几日还有夫君陪着我。”还是他女儿心思细腻,先他一步答了他的忧虑,只是说那最后一句时,脸上的红晕甚是明显。 丞相眼神一直好使,也是过来人,自然一下子便瞧出了端倪,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女儿长大了,也嫁了个她自己心仪的夫婿,可他这心里却总觉得空落落的。 在女儿和女婿面前,他也不想失了仪态,先恭恭敬敬行了礼,唤了声“皇上”、“皇后娘娘”,而后才又做回老父亲,招呼着他们进屋。 皇上驾到,不只是丞相,全府人都得出来露个面行个礼,其中便有大夫人母女。 方才她们二人刚与谢临风商议完大婚的事,这会儿脸色也不大好,姜泠月在闹脾气,说是派人打听过,谢临风时常光顾风月场所,给那些花魁头牌明里暗里砸过不少银子。 公子哥们养外室小妾的数不胜数,但姜泠月骄纵惯了,不想将来受这些个外室小妾的气,从前她一直以为谢家家风甚严,谢临风这人的品行应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便没有派人细打听过。 如今真要与他成婚了,姜泠月心里不踏实,找了个靠谱的下人让他偷偷跟了谢临风几天,才知他与自己心中想像的大相径庭。 若换了寻常人,她定会动退婚的心思,可这婚是先帝赐的,她想毁都没法子,今日谢临风来,她又摆出一张臭脸,两人自然没什么话好说,全靠曹楚云从中周旋。 曹楚云毕竟年岁大,行事老练些,比女儿更沉得住气,心想这事既已成定局,与其怨天尤人,还不如先在谢家立威,站稳脚跟,将来即使谢临风纳了妾也不会威胁到自个儿的地位。 她方才刚要和女儿讲这个道理,小厮便匆忙来报:“皇上和皇后娘娘来了。” 于是她只得收起心思,拉着女儿来了前院,给如今的皇上和皇后娘娘恭敬行了礼。 在场的这些人没一个待见她们母女俩的,她们跪在地上老半天都没人搭理。 丞相这会儿当然也懒得瞅她们,正忙着对他的宝贝女儿嘘寒问暖。 “女儿啊,在宫里可还住得惯?宫里虽是什么都不缺,但终究还是不比家里来去自在。” “爹爹放心”,姜雪蚕回给他一个明媚的笑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今日我有东西要送给爹爹。” 说着,她打开了身后宫婢手里的锦盒,从中取出一幅画来,正是昨日那幅“梅花图”。 丞相看见它的第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书画大家韦风的真迹,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印章上。 画中有满树红梅,红梅之间夹杂着细雪。 画里只有树,没有人,可他此刻却依晰在这画中见到了某个人。 “爹爹喜欢这幅画吗?”见爹爹一直在盯着这幅画瞧,姜雪蚕担心这画不合爹爹的意,小心翼翼询问了句。 “喜欢,当然喜欢,韦风的真迹爹爹哪能不喜欢?”丞相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笑着答她。 听罢,姜雪蚕高兴地点点头:“家里一直栽着几株红梅,冬日开花时特别好看,而且前些日子出嫁时爹爹也在我额间点了朵梅花花钿,我心想,爹爹应当是极爱这梅花。” “傻孩子”,丞相笑笑,嘴角的弧度却有些苦涩,“不是爹爹喜爱梅花。” “那是谁呀?”她有点疑惑。 “是你娘亲……她一直极其喜爱红梅。”丞相的声音有些哽咽,一看便是想起了伤心事。 殊不知,他提到“婉秀”这个名字时,堂下跪着的妇人神色变了变,只是很快又恢复如常。 宋寒之发现了这一点,凑近几步佯装刚刚才发现她们二人的样子,居高临下瞧了她们一会儿才道:“大夫人免礼,您虽不是皇后的亲生母亲,却也算对其有养育之恩,于情于理,朕也当称您句岳母大人。” 宋寒之将“亲生母亲”四个字咬得稍重,如他所料,一旦提起有关姜雪蚕生母婉秀的事,曹楚云的脸色便会变得不大好。 他一直追查十年前的事,甚至还顺藤摸瓜查出曹氏造船厂的问题,却怎么也没有想过,心上人母亲的事可能也和曹楚云有关。 而曹楚云一直低垂着眉眼,自是没瞧见他眼中这抺疑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平静从容地起身回话:“皇上言重了,妾身担不起。” “大夫人才智出众,心思又细腻,在曹氏女辈里算得上是出类拔萃,朕对夫人,也是敬佩有加。”宋寒之嘴角尚带着笑意,语气却极为凉薄。 丞相听到二人的对话,也带着女儿走上前来。 “贱内不知礼数,让皇上见笑了。”丞相冷冷瞥了曹楚云一眼,拱手对宋寒之道。 他向来对曹楚云没什么好脸色,一直看不惯她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做派。 宋寒之捏了捏手上的玉扳指,心道今天一定要将某事做个了断。 “岳父大人爱女心切,可知雪蚕后脑处一直有一道旧伤疤?”他目光沉了沉,开口道。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变。 丞相听罢,扭头看了眼女儿后脑乌发茂密处,语气怜惜:“老臣知道,十年前老臣因公事去了趟陇南,雪蚕也正是在那段时间受的伤,听说是玩闹时不小心磕到了桌脚,这才落下了伤疤。” 宋寒之听后嗤笑一声,走到心上人身边握住她有些颤抖的小手,问:“不知岳父大人是听谁说的?” “下人们都是如此陈说的”,丞相皱了皱眉头,有些疑惑,“皇上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事?” 宋寒之仔细替眼前人擦拭着掌心里的薄汗,眼前浮现的都是先前她因后脑疼痛而痛苦难耐的模样,心疼不已,语气愈发冰冷:“因为朕也意外发现了那道旧伤疤,但和岳父大人了解到的真相不同。” 丞相这下更是满腹狐疑,没有留意到此刻他身旁的妇人脸色极差。 “岳父大人应当知道,雪蚕自打那时起便记不清旧事,也经常头痛欲裂”,宋寒之尚在隐忍心中怒火,“事出有因,全拜这处旧伤所赐。” “还请皇上明示。”丞相越听越觉得事情不对,从前他问过这事,下人们的回答都如出一辙,他也问过女儿,女儿却说记不清了,他当时没有往深处想,今日听宋寒之这么一问,他才觉得这事或许真是另有隐情。 宋寒之从怀中掏出一纸信笺递给了他,冷冷道:“十年前贵府女眷曾一同乘船出海游玩,中途下了一场大雨,也就是在那场大雨里,雪蚕被人推下了船,头部撞到了礁石,这才留下了那道伤疤。” “什么?”丞相听后极为震惊,慌忙打开了那封信笺。 这封信是先前沈英交给宋寒之的其中一封,上面有当时救下姜雪蚕的那名渔夫的口供,说当初是大夫人给了他许多银子,不许他将三小姐落海这事说出去。 他这么多年也不明白,为这么一件小事给他那么多银子,他觉得挺奇怪的。 除了这些,里头还夹着一张船只草图,是完全按照当时那船只的构造所画,其中拐角栏杆交接处比寻常船只少了一只扶手。 最重要的,这船来自于曹氏造船厂,宋寒之特地派人寻了当初造船的领头人,他只说大小姐将草图交给了他,说是让他完全按照草图来造船,其它的一概不许问。 而他口中的大小姐毫无疑问便是如今好模好样站在这儿、穿金戴银的大夫人曹楚云。 “今日不便,那两位证人朕没有带过来,岳父大人若是想见,朕可派人带这二人过来。”宋寒之补充道。 丞相盯着那信上的文字反反复复看了许久,双手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在颤抖,良久,他才长呼一口浊气,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一步一步走到女儿身边,想要摸摸她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又放下,眼角渐渐湿润。 “我没事的,爹爹,夫君请了林大夫为我医治,现在一点都不疼了。” 姜雪蚕今日也没想到夫君会向爹爹提起这事,原本她只是向夫君讲过那个梦境,没想到夫君真的将这事放在了心上,还替她找出了真相。 她如今尚不能记起那事的全貌,只在梦境中记起那人当时说的话——“狐狸精的孩子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那人的声音,和大娘的,真的很像。 “雪蚕啊,这么多年,是爹爹疏忽了,养虎为患。”丞相的声音带着十分怒气,只有看向女儿时,目光才带着些许温柔。 “爹爹,娘亲她没做过这事,您别冤枉娘亲。”姜泠月见形势不对,急忙为曹楚云争辩,当时她一直在船舱中休息,不知道这事,也没问过娘亲,此时此刻她只是下意识想要保护娘亲。 丞相此刻哪能听得进去她的话,正忙着关心他另一个女儿:“雪蚕,你来告诉爹爹,当初推你下船的人,究竟是谁?” 许久没有强行想起过那段旧事了,姜雪蚕捂着脑袋努力回忆,许久之后,直至额头都冒出了汗珠,她才抬起眸子,目光直指前头一身华服的曹楚云。 “是大娘。”她皱着弯眉,目光中有恐惧,更多的是坚定。 丞相听后,闭上眼睛点点头,而后才看向曹楚云,目光比往日还要冰冷:“事到如今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第44章 帐暖春深 “我会轻些……” 曹楚云在一旁静静听着, 也随之回忆起那段旧事,后来回过神才发现,原来这事已经过了十年。 这十年间,她每天都在铤而走险, 堵着每个人的嘴巴, 令大夫偷偷给姜雪蚕开不利于旧伤恢复的药, 这事真就被她瞒了十年, 她也曾猜想过,有朝一日老爷知道了会如何。 又能如何呢?她有曹氏一族, 老爷如今虽已位居丞相,可背后仍少不了曹氏一族的助力,白白舍弃掉这后盾, 他舍得吗? 曹楚云总是觉得自己命好,从小到大再到老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女儿平安健康长大,从前的事也没有败露,一切都很好,直到眼前这位新帝的出现。 先前他做太子时也曾警告过自己,可苦于没有证据, 如今证据到手,果真还是耐不住性子,急着来为身边的新婚妻子报仇雪恨。 细想想也是自己思虑不周, 他们口中那两个证人她当初也不应当留活口的, 从小爹爹便教她不要“妇人之仁”, 做人做事要果断决绝,她就犯了那一回糊涂,如今便酿成了大祸。 也怪她没有提早做打算, 许多证据包括当年那艘船都已被她销毁,却偏偏忘了人,长着一张嘴巴的人。 面对丞相的质问,她下意识又想搬出家族,可一想到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不只是丞相,还有当今龙椅上那位,她有万般威胁搪塞的话都说不出口,万一惹得面前这位不高兴,自己的脑袋恐怕立马便要分家。 思来想去,她还是选择以退为进,跪地认错:“皇上饶命,都是妾身当年一时糊涂,在那之后妾身也痛苦自责,一直帮忙料理着雪蚕的伤,在家的这些日子,她的旧伤从未复发过。” 不想,宋寒之听后,从鼻腔里发出一道冷哼,似乎觉得她这苍白的解释十分讽刺。 “朕身边有一位从宫里致仕多年的太医,他告诉朕,皇后头上的伤并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甚至还被长年累月提供一种不利于记忆恢复的药,就混在补药之中一同服下,所以这些年她不会头痛难忍,因为她分明就在慢慢淡忘旧事。” 丞相听后更是心疼,也更为怨恨身边这个毒妇,他知道曹楚云平时对他的雪蚕不好,原先只当她是跋扈,没想到她心肠也如此歹毒,竟把这件恶行瞒了他整整十年。 想到这儿,他扭头瞧了瞧自己的女儿,心中十分自责,他当初就应该将那件事追查到底,也应该咬咬牙休了这毒妇。 可惜他这一疏忽,便让有心之人逍遥法外十年。 如今听完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他沉默了好久,最后语气冷得吓人:“曹楚云,你我二人当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我以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会对我的女儿下手,没想到,竟是我低估了你这毒妇。” “老爷,妾身这些年忙内忙外,对相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又何必抓着这一件小事不放,雪蚕的娘亲早逝,妾身这些年对她也不差。”曹楚云捏了捏手心,妄图为自己说情。 丞相听了这话,倒是笑出了声:“不差?哼,别以为我这些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当你是妒心重,见你没犯什么大错,便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同你计较,谁知道你竟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来……” 曹楚云冷眼瞧着他,沉声道:“老爷当初若是听了妾身的话,不要将那个狐狸精纳进门,妾身或许就不会生起这妒心。” “事到如今你还在怨婉秀,当初若不是你爹非要将你嫁与我,丞相夫人的位子就该是婉秀的。”丞相忿忿道。 “可老爷不还是没这么做,这些年老爷受曹氏一族的恩惠可还少?” 听到“曹氏一族”四个字,宋寒之目光凛冽,想到曹氏造船厂的事,这事不比家事,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解决,也不能贪图一时口舌之快,需得放到朝堂上去解决。 至于曹楚云,他原本想赐她杯毒酒,可今日他突然发现了姜雪蚕母亲的事可能也与她有关,他想查清这件事,之后再送她一个了断。 “曹氏,你我当了二十年夫妻,我不否认这些年受过你家族恩惠,也知你这些年操持相府大大小小的事宜有功劳有苦劳,我稍后会写下和离书,你拿着它回你的曹家便是!”丞相大袖一甩,背过身去,与其再无话可说。 姜泠月在一旁瞧了半天,听到那句“和离书”时大惊失色,头上的珠钗落了地都顾不上捡,冲过去拉住丞相的袖子,泪珠子不断往下掉。 “爹爹,娘亲她只是做错了这一件事,三妹妹不是还好好地站在这儿呢吗,求您别让娘亲走,娘还未亲眼瞧着我成亲呢。”姜泠月跪在地上不断求着情,远不是平时那个趾高气昂的模样。 然而回给她的只有一片沉默,她也是从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事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她从小到大一直以为爹娘虽然不似寻常人家夫妻那般恩爱,可这么多年,情分总是该有的。 直至今日,她亲耳从爹爹口中听到那句要和离的话,才真正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早已是貌合神离。 她心中所想倒也不全对,曹楚云在相府生活了二十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不已,也早已习惯了“丞相夫人”这个称呼,如今让她舍弃这个身份,她倒真有些舍不得。 家族里的姐妹属她嫁得最好,平时她高傲惯了,总是瞧不起那些比她嫁得差的姐妹,如今到了这个岁数还要与夫君和离,回去后定会遭人笑话,她这么多年攒下的脸面算是要丢光了。 曹楚云想,这些年她为家族争了不少荣光,如今她遭了难,族里一定不会抛下她的。 本来好好的归宁之日因这事草草落下了帷幕,丞相给了曹楚云一日时间让她收拾行囊。 傍晚回宫的马车停到丞相府门口时,宋寒之二人正打算告辞,却见丞相从后院过来,姜雪蚕问了才知道,他是去给曹楚云递和离书了。 见到女儿,丞相依旧是满眼心疼,只恨自己没有早发现这事,任那个毒妇肆意妄为那么多年。 姜雪蚕瞧得出爹爹心里难过,原先要随夫君上马车,这会又转过身跑过来拉住了爹爹的手:“爹爹,我真的没事了,伤口一点都不疼,旧事也在慢慢记起来。” 见女儿乖巧的模样,丞相揉了揉眼睛,叹了一口气:“你娘亲若是在天有灵,见你平安无事,想必也会放心不少。” 语毕,他又扭头看向宋寒之的方向,走上前去对他行了一礼:“多谢皇上将此事告知老臣,否则老臣直至整截身子都埋在了土里,恐怕都不知晓此事。” “岳父大人不必多礼,曹氏作恶多端,犯下的罪行恐怕还不止这些,家事留予岳父大人自行处理,至于这公事,便由朕来处理。”宋寒之眸色暗了暗,冷声道。 丞相在官场驰骋多年,听了这话便知曹氏一族怕是也要遭殃了,近些年曹氏确实功高盖主、目中无人过了头,如今也该被压一压气性。 与曹楚云和离尚不能解他心头之恨,他原本想直接扔下一纸休书,可他们二人毕竟一同生活了二十年,而且还有一个女儿,他看在这个女儿的面子上才堪堪没写下休书。 宋寒之自然也明白丞相的心思,只是不知丞相将来得知曹楚云所做的其它恶事,尤其是关于姜雪蚕生母婉秀的,又该作何感想。 回宫的路上他瞧着倚在他怀里小睡的人儿,心绪万千,愈发坚定决心一定要查清那件事,若是结果不尽如人意,曹楚云的下场,自然不会只是收到一张和离书这么简单。 * 回到宫里,姜雪蚕坐在铜镜前,原本想自己卸掉头上的珠钗,可不知不觉就发起了呆,连夫君进了房门都不知。 今日绿柳勤快,在香炉里点了暖香,又将门窗关得严,屋子里极为暖和,不过今日倒没有人打盹儿,都还格外精神。 宋寒之交待了卫成一些事便进了屋,结果一进门便见到本该就寝的人儿此时还坐在铜镜前,手里正握着根银簪,头上的珠钗也还未完全卸下。 他心中疑惑,走上前去,直至他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铜镜里,眼前人才眨了眨眼睛,眸子垂了一瞬,之后才弯着眉眼唤了他一声。 “身体不舒服吗?”宋寒之以为她尚未缓过来,身子还不舒坦。 然而眼前人只是摇了摇头,小脸稍稍发红。 “我只是想到了大娘的事”,她勉强露出一抹笑,解释道,“小时候大娘待我不如大姐姐和二姐姐,还说我是狐狸精的孩子,我不喜欢大娘对娘亲指指点点。” “你可怨她?”宋寒之一边听,一边为她摘着珠钗,最后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尾音落下,屋子里沉寂了片刻。 许久,眼前人才微微点了点头,语气有些低落:“我因为这个忘记了许多事,忘记过爹爹的生辰,忘记了儿时的话,还忘记了夫君。” 听罢,宋寒之眼眶也有些发烫,轻抚着眼前人的乌发,温声安慰她:“都过去了,以后我们会很好。” 姜雪蚕重重点了点头,外头秋风大作,敲打着窗棂,她下意识以为窗户没有关严,站起身子,正想去窗边瞧一瞧,却意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绿柳将窗子关得很严,我亲眼瞧过的。” 耳畔响起一阵低喃,彻底打消了她的疑虑,温热又熟悉的呼吸打在耳尖,她红了脸又无处闪躲,只得往眼前人怀里钻了钻。 “今日可困倦?”宋寒之轻笑着问了句,将她环得更紧。 眼前人没答话,只窝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见她害羞,宋寒之没再追问,眉头轻挑,将身前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往一旁挪了挪。 怀中人听到声响有些疑惑,自他怀中抬起脑袋,也就在此时,她的纤腰再次被环住,回过神时,她已经坐到了那梳妆台上。 梳妆台不算高,这还是宋寒之先前命人从西洋带回来的,花纹和样式都十分精致。 “夫君……” 成婚已有三日,且有成婚当晚那一遭,姜雪蚕隐隐明白自家夫君的心思,这回虽小脸依旧红得不像话,却难得没有拒绝,甚至在那片薄唇贴近时还主动迎了上去。 眼前人倒是有些惊喜,愣怔了一瞬之后才如从前那般追赶那片柔软,与其抵死缠绵。 梳妆台的高度其实不大合适,宋寒之身量高,需得俯下身子,有了那第一回 ,这次一切都显得如鱼得水,唯有一样没有改变,他生着薄茧的指肚在怀中人脖颈处游走时,还是换来了一下颤粟和一声轻哼。 这回屋子里点了不只两根蜡,辗转至榻上时,屋子里还是亮堂的。 因着这个,被困在身/下的人儿一直闭着眼不敢睁开,情到浓时迫不得已才抬起一半眼皮,结果只瞟了一眼,她便又飞快地阖上眼皮,再也不敢睁开。 宋寒之见她眉头紧皱,以为是她身子不舒坦,只得将浊热的呼吸扑在她耳边,任额头汗珠淌下,温声低喃:“我会轻些……” 不想,他还未将话说完,一只满是汗渍的小手便飞快堵住了他的薄唇,让屋子又重新陷入寂静,只有外头的风声入耳,撩拨心弦。 宋寒之心中了然,唇角轻勾,只当自己方才什么都没说。 待外头的风声停下,烛火将歇,屋里也才跟着云销雨霁。 第二日,榻上香汗淋漓的佳人毫无疑问地睡到了日上三竿,绿柳进来伺候时,见到这一屋狼藉,吓得目瞪口呆,还以为宫里遭了贼。 直至伺候她家皇后娘娘起身时,瞧见那几块紫青,才红了红脸明白过来,乖乖令人准备了一大桶热水,而后又认命地收拾起那“遭贼”的屋子。 宋寒之今日起得不大早,出门时碰上了风尘仆仆的卫成,卫成一向办事利索,昨日宋寒之交待他去一趟曹氏本家,他今天一早便完成了任务,如今正赶回来复命。 “皇上,曹老爷子昨晚动了气,今天一早下了命令,说是……要将曹氏女扫地出门。” 第45章 皇后娘娘 “总得做些什么,方能不负这…… 曹氏一族辉煌了上百年, 能工巧匠辈出,在朝中的势力虽不如梅氏和霍氏,但累计的财富可供子弟几辈子吃穿不愁。 曹楚云这一支男丁不兴旺,女儿家多配予官宦子弟, 官商互通, 这也是保曹氏一族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 丞相给了曹楚云一天时间收拾, 可丞相与夫人和离的消息一出, 满京城人云亦云,曹氏本家自然也知晓了这事, 当天傍晚曹老爷子便派人接了曹楚云回去。 曹家戒备严,卫成没当“梁上君子”,而是直接正大光明地进了门, 只说是奉皇上的旨意来问候曹老爷子,曹老爷子倒是也不避讳,一见到他女儿曹楚云便火冒三丈,当场就变了脸色,茶盏碗筷摔了一通,最后直接撂下句—— “曹楚云品行不端,为夫家所弃, 令我曹氏一族蒙羞,曹氏一族不需要这样的女儿,今日起, 她再不是我曹氏族人。” 卫成向宋寒之陈述这事时语气较为平淡, 也特意跳过了一些不大悦耳的词汇, 远比曹老爷子原本的话要简单好听得多。 紧接着宋寒之又问曹楚云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 卫成依旧平静,将“看戏人”这个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哭了,哭得挺伤心的。” 曹楚云这么多年最引以为豪的, 也是最坚实的后盾,毫无疑问就是自己庞大强盛的家族,作为一个女子,所拥有的除了夫家,便是娘家,她如今算是彻彻底底被这二者所弃。 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这么多年她逃过了老天爷的法眼,如今却是要在天子的脚下栽跟头。 宋寒之虽对曹楚云有怀疑之心,却也是明理、讲求证据之人,这事他交由了锦衣卫去办,宋寒之早先做太子时在锦衣卫当中便有几个心腹,这事毕竟年头太久,若曹楚云当年办事利落,如今想要重头查起怕是不易。 这几日宋寒之大婚休沐期一过,每天除了上朝、批阅奏折便是处理这件事,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有些冷落了刚刚娶进门的娇妻。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位娇妻近几日也没闲到哪去。 白日里太后老是唤她过去,扯东扯西后才落入正题——“哀家究竟何时才能抱上皇孙?” 话虽如此,太后对这个儿媳倒是颇为满意,她一向喜欢乖巧听话的孩子,像她侄女荣安县主那样任性的,她有时还真会觉得烦心。 不过婆媳两个终究在皇家,束手束脚,事事都得拘礼,眼见着中秋家宴便要到了,后宫里一直都是太后一人在操持此事,今年新帝登基,后宫里又多了位新后,虽然还未正式行册封礼,可六宫中人没一个敢不称其一声“皇后娘娘”。 也就是在这一声声“皇后娘娘”中,姜雪蚕渐渐发觉自己对如何处理宫中事宜一概不知,初时觉得自在,后来便有些愧疚,她知道夫君近日格外忙碌,后宫事宜又只有太后一人操持,她也想替夫君和太后分担些。 暗暗记着这事,她特地央绿柳寻了位嬷嬷来,白日跟着太后学,晚上还要挑灯夜战,认真听嬷嬷的讲习。 宋寒之发现这事时已是中秋家宴前夕,彼时他正忙着一一接待外国使者,今年来的这位外国使者对皇宫里的奇珍花草极为感兴趣,请求皇上许他去御花园一览美景。 这本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奈何宋寒之近日公务缠身,实在走不开,他派人去慈宁宫说明了此事,之后便专心致志忙前朝的事。 后来直到傍晚时分,外国使者一边赞叹着皇宫花草不仅艳丽而且花期长,一边对什么“美人”之类念念有词。 宋寒之与其交谈才知,接待这位外国使者的活儿母后交由了她那个乖儿媳来做。 听罢,宋寒之心里倒是有些五味杂陈,原本他娶那人儿回家,并没有安这样的心思,只是希望她能够一直快乐单纯下去。 皇宫波诡云谲,他只想将她藏在怀里,藏在那座“藏娇阁”里,不想让她为这些事操劳,更不想让她因一些人与事而忧扰。 当他真的将这话如实告诉那人儿时,收到的却是一句:“夫君,爹爹说为人要有责任心,宫里人都称我一句皇后娘娘,我心想,总得做些什么,方能不负这个称呼。” 她的神情极为乖巧,嘴角的笑也泛着甜意,宋寒之没忍住,小啄了一下。 今日这人儿兴致极高,讲起那位大胡子使者便滔滔不绝,以至于宋寒之第二日起身时,那些奇妙绝伦的故事都还跃然耳边。 中秋家宴不偏不倚就在今日,这是宋寒之自登基后操办的第一场家宴,邀的尽是些皇亲国戚,其中便有近日刚刚成家的二王爷和依旧在忙于课业的七王爷。? 宴上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不过今年有一事众人都敢怒不敢言,那象征着九五之尊的龙椅上本该坐着当今天子,可今年不知为何,天子旁边,竟坐了位女子。 女子的身份不用猜,除了如今圣宠正浓的皇后娘娘,想来也不会有其他人。 且不说这不合规矩,龙椅上除了天子不能坐其他人,单说这皇后娘娘并未行过册封礼一事,堂下众人就犯了嘀咕。 当然,心里这么想,自然也就有人这么说了出来。 来人正是多日未兴风作浪的二王爷。 “皇上,皇后娘娘尚未行过册封礼,还算不得真正的六宫之主,您这样不顾规矩让她坐在您身边,怕是有些不妥。” 话一出口,底下立马又有些人跟着起身谏言。 原本坐在桌前享用着美酒佳肴的七王爷宋兴怀听了这话,却撇了撇嘴:“皇兄这是喜欢皇后娘娘,想把她捧在手心上,二哥管得未免有些太宽了。” 最近天气转凉,宋兴怀怕冷,今日特地罩了件绒袍,说这话时,他眉头一挑一挑,将自己裹进绒袍里,倒是有些可爱。 显然,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更喜欢可爱的人,听可爱的话,先是赞许地看了眼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亲弟弟,之后才冷眼瞧着其他人,饮尽杯中残酒,道:“朕的龙椅,想让谁坐是朕说了算,不劳诸位费心。” 清冷声线不怒自威,堂下众人立马噤了声,连二王爷也乖乖闭上了嘴巴。 “诸位有所不知,如今宴上这每道美酒佳肴都是皇后亲自遴选,又亲自瞧着御膳房烹制,端上来前又令人一一用银针试过毒,也都令人试过菜品的口感,这才成全了今日和美的中秋佳宴。” 堂下鸦雀无声后,宋寒之薄唇轻启,又添上这几句。 原本大快朵颐的宋兴怀听完这话,立马率先站起身来拱手行了个礼,声音轻快:“多谢皇嫂,这菜本王特别喜欢,平时在王府根本吃不到。” 有人起了头,旁边的人自然也不能干坐着,只得暂时收起心中不快,一一起身向那龙椅上端坐着的女子行礼。 “多谢皇后娘娘。” 姜雪蚕第一回 像这样受万臣朝拜,捏了捏手心,额头上有了薄汗,樱唇轻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犯了难。 “别怕。” 犹豫中,一只大手覆上了她安放于膝上的两只小手,低声鼓励着她。 终于,她不再害怕,起身尽量平静地道了句:“诸位不必多礼,这都是……本宫份内之事。” 这是她第一回 在这么多人面前自称“本宫”。 关于这事,她也仔细向太后讨教过,太后说,当年她初为皇后时也有些不习惯,总觉得进了宫,就失去了自己的名姓,别人对自己的称呼也只是一句干巴巴的“皇后娘娘”。 可后来自打她在宫宴上被众人齐呼,她就暗暗决定,在其位,忠其事,绝不能辜负了这个称呼。 这便是她教给她这位儿媳的,这话在此时显然给了这人儿不少鼓舞,方能使她能在此刻神态自如。 不过家宴终究是家宴,人多口杂,过了一会堂下便又恢复了热闹。 二王爷左右逢源,众人皆在恭贺他大婚,抱得美人归,他听后,眉头一挑,倒是有些不屑一顾:“本王府里的美娇娘又何止她一位,各位莫要过分抬爱了。” 他这话听着像自谦,实则是在暗夸,高傲之态毕露。 旁边身子骨不佳的四王爷听了,倒是真心实意地道了句:“二哥往后定能为皇室多绵延子孙,开枝散叶,这是莫大的好事。” 不想,他这一句倒是引得堂下再次哗然,皆在纳闷当今圣上正值盛年,为何那后宫却是一直空置,登基以来既不纳嫔妃,也未与宫女们传出风流韵事,唯独宠幸皇后一人。 皇家尤其是帝王一脉需要开枝散叶,在场的没一个不懂这道理,只有龙椅上那位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此刻还在哄着怀中的美人,根本没在意传入耳中的那些话。 他这样不屑一顾,底下自有些人在替他操着这份心。 “皇上,如今六宫空置,您又正当盛年,理应抓紧选秀女,尽快为皇室开枝散叶才是。” 第46章 何为吃醋 “只要你信我,我便安心。”…… 宋寒之从一开始便想过, 他会遇上这么一个难题。 当初他带着身边人第一回 来皇宫,母后便问过他:“将来,你打算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时太后的语气是带着些戏谑的,更多地认为她这儿子是少年心性, 说出去的话当不得真。 她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 早就看惯了人心易变, 尤其是帝王, 帝王之爱最为无常,她当年做皇后时, 也是用了许久才明白这个道理,心思也从难过变成麻木,然后她慢慢成为了一位端庄大度的皇后。 姜雪蚕自然听过太后讲这些往事, 心里也明白,寻常人家尚且三妻四妾,更别说坐拥三千后宫的皇帝。 可是,她真的不喜欢,也不想和别的女子分享夫君。 自打那回梅姑娘端着盘桂花糕出现在明光殿,她心头酸涩,一开始不明白, 后来实在忍不住,她向太后说明了此事,太后听完倒是笑了, 说:“傻孩子, 你这是对那臭小子用情至深, 心里不舒坦,是因为你吃醋了。” 吃醋? 姜雪蚕心想,她向来不爱吃酸的, 吃饺子都甚少蘸醋,又怎么会特意吃醋呢? 后来她又问过绿柳,绿柳在宫里待得久,当然熟知那些个后妃们拈酸吃醋的本领,她自个儿孤零零惯了,倒是没喜欢过别人,没有设身处地体会过这“吃醋”的滋味,但她想,左不过就是心里不舒坦,然后见到另外那个女子又觉得不悦吧。 更具体的,绿柳也说不上来。 于是乎姜雪蚕一直便只能处于一个半知半解的状态,直至今日,中秋家宴上,有人谏言让皇上扩充六宫,作为一名合格的皇后,她应当拍手叫好,或者还应亲自向皇上举荐几位妙人。 可她不愿。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位好皇后。 但即使知道,她一样不愿。 心里如此想,面上也如此表现了出来,方才还舒展着的弯眉不知何时已经拧巴在了一处,眸光也黯淡,只有坐姿还如方才一样端正。 宋寒之听着堂上那些令他不悦的言语,此时的心情也没好到哪去,直到瞅见身边人皱巴的小脸,他才勾了勾唇角,愉悦些许。 待堂下喧哗的声音平息下来,他才正了正神色起身,扫了眼底下那一众皇亲国戚,最后冷声开口:“朕此一生唯爱皇后一人,朕的后宫除了皇后,不会再有他人。” 说罢,他牵起了旁边人那只白净柔软的小手,回她一个温柔的笑容,而后才扭过头,与她一同俯看着底下这些人。 二王爷一派人听了这话,表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尽在心里嘲笑他们这位新帝年轻幼稚,都没把这话当回事。 宴后,二王爷还去了趟永黛宫里,将这事告诉了称病未赴宴的梅太妃。 梅太妃近两日在生闷气,她以为她那个侄女是个聪明听话的,谁知她竟是哪个都不沾边,自打前几回接连受挫,便不愿再想法子做皇帝的嫔妃,甚至还收拾了包袱今天一早便出了宫。 原本今日中秋家宴是大好的机会,谁知她如此不中用,只是出了点小差错便不愿再继续下去,宁愿出宫嫁个卑贱的平民也不愿留在宫里当嫔妃。 不过好在她们梅氏一族好姑娘多得是,走了一个梅彩环,还会有别的女子被送进来,她当初也以为做皇帝的女人很不自在,但不可否认,皇宫奇珍异宝无数,太监宫女们也听话,使些手段取得宠爱,后半生享尽荣华富贵,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惜,她那个侄女想不通这个道理,往后也没福气过这些舒服日子。 正想着,她儿子二王爷便带着一身酒气过来了,嘴角还带着抹讥笑:“母妃,儿子刚从宴上出来,您可知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在宴上说了些什么?” “别卖关子了,说吧。”梅太妃斜倚在榻上,身上半掩着绒被,阖着眼睛悠悠嗔怪了声。 二王爷自顾自坐在檀木桌旁,翘起了二郎腿,饮完满满一杯清茶才道:“皇上说啊,要与我们的皇后娘娘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他所料,梅太妃听后,也掩着嘴巴“扑哧”一声笑出来,抬起眼皮,笑道:“皇上这也太小孩子心性了,不要后宫只要皇后?怎么想都是个笑话。” “是啊,连儿子我都妻妾成群,堂堂皇帝,只要一个妻子,我可不信”,二王爷撇撇嘴,也只当自己听了场笑话,笑完又突然想到什么,“母妃,表妹出宫这事,您要如何向外公解释?” 梅老爷子早就吩咐过,无论如何,梅氏必须出一女入宫成为后妃,将来诞下皇子,若手段高明些,兴许还能让这皇子登上皇位。 今日皇上这话大家都听到了,可谁都往心里去,依旧在琢磨着如何向后宫塞人,梅氏则更甚,一直往梅太妃这儿施压。 梅太妃向来又与皇上不和,她这回办的算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近些日子一直蔫儿着,寻思着要从梅氏再挑位新人,若这人选得对,哪里还用得她再从中周旋什么。 “儿子,你过两日出宫一趟,带着本宫的口信,带你大伯家的女儿过来。”寻思了半天,梅太妃还是决定换一位可靠的人选。 * 藏娇阁。 宋寒之一直觉得他家小娇妻极为乖巧,从未跟他闹过别扭,可今日从宴上回来,不知怎的,他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不像生气,因为身边那人儿仍在温柔答着话,只是神情似比往日落寞,连带着笑容都有些勉强。 他实在忍不住,进了门便将那一众太监宫女都关在了门外,从背后将心上人圈在怀里,馨香扑鼻,他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哑。 “怎么了,一路上看起来都不大高兴。”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她肩上,压低了声音问。 “夫君是皇上”,怀中人少见地没有闪躲,只是语气听上去带着点委屈,“夫君身边理应有许多位美人。” 宋寒之一听便知,她这是将宴上那些人的话放在了心上,他不禁怨恨起那些人来,美人生气,结果还不是需要他来哄。 “那你希望吗,我身边除了你,还有别人。”他吻了下怀中人白净的侧颈,温声问。 “不愿意。” 他得到了最想听到的回答。 “可是太后娘娘说,做皇后便是需要大度明理,为夫君分忧,想法子为皇上扩充后宫……绵延子嗣。”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甚至抽咽两声,落下几滴清泪来。 宋寒之哪里能瞧得她这个模样,赶忙走到她前头,捧起她的小脸,用指肚拂去那几粒珍珠,最后还抚了抚珍珠路过的那颗蛊人的泪痣。 见那泪珠不再落下,他才认真瞧着她:“今日我在宴上说的那些话都是出自真心,别人拿它当笑话不要紧,只要你信我,我便安心。” 姜雪蚕抹了抹眼睛,认真瞧着那道坚定的目光,眼角终于渐渐干涸,微微点了点头,嘴角也终于有了笑意。 “还有”,宋寒之又坏心眼地补了一句,“绵延子嗣这种事,皇后娘娘不也能做得?” 果不其然,他如愿拿这话换了个红扑扑的脸蛋。 “择日不如撞日。”他凑近她耳畔,声音轻得很,温热的呼吸却照样流入她耳蜗,格外蛊人。 床幔以熟悉的弧度落下,里头的声响不大,可外头那一帮太监宫女仍是听得清楚,个个红了脸。 * 第二日,同往常一样,明光殿里坐着的人精神百倍,而床帐内睡到日上三竿的人儿则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下朝后,宋寒之照例往御书房走,一只脚刚踏进去,却瞧见案边有个陌生的女子在磨墨,他不悦地皱起眉头,问旁边的小太监:“里头的是谁?” “回皇上,是梅氏的玉琢姑娘。” “谁让她进来的?”声音比方才更冷了一些。 小太监立马跪倒在地,磕了好几个响头,颤颤巍巍地道:“梅太妃说,将来这姑娘是要伺候皇上,小的们也不敢怠慢。” “看来,比起朕,梅太妃更像是你们的主子”,宋寒之转过身,并未踏入御书房,“去领罚吧,以后不必在朕身边伺候了。” 说罢,便有两名侍卫出现,将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监给带了下去。 “奴才这就叫那梅姑娘出来。”另外一名小太监见状,摸不准皇上的心思,只知叫那姑娘出来总该是没错的。 可还没等他进去,那姑娘便如知晓他心意似的自个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眼里带笑,弱柳扶风,连他这个阉人见了都犯迷糊。 梅玉琢是梅彩环的堂姐,比梅彩环年长两岁,性格也更成熟些,温柔可人,知书达理,比梅彩环更像是梅氏的女儿家。 今日她奉了梅太妃的旨意,由二王爷宋舒榆带进了宫,宋舒榆见到她,眼都有些发直,连连夸赞“妹妹如今出落得真水灵”。 梅玉琢听了这话倒没表现得多么高兴或是其它,就只是恭敬地回一句:“二王爷谬赞了。” 之后便又陷入沉默,端坐在马车上,嘴角挂着合适的弧度,淡粉衣衫平整地穿在身上,头发也梳成高耸的飞天髻,叫人可望不可及。 如今见到宋寒之,她嘴角的弧度才大了些许,恭敬行了个标准的宫礼,看向宋寒之的目光也带着几分倾慕。 她很早便听说过皇上才华横溢,人也清俊,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原本她还有些担忧,不过从方才转身的那一刻起,她那些担忧就尽数烟消云散了。 “皇上,臣女闺名梅玉琢,是前些日子进宫的梅氏女梅彩环的堂姐。”她声音也婉转温柔,与梅彩环那尖锐的嗓音大相径庭。? 梅玉琢心想,她今日打扮与举止皆得宜,梅太妃又说过皇上喜爱温柔如水的女子,今日她必定十拿九稳。 不想,她等了半天,最后只等到一声随意的“嗯”,她微微抬起头,发现眼前人的目光也并未停留在自己身上,只是负手瞧着前方。 那是她方才过来的方向,也就是后宫的方向。 天下谁人不知,如今的后宫哪还有什么三千佳人,只有一位皇后娘娘。 “皇上,臣女听闻您的书法丹青皆为一绝,许久以前便对皇上极为仰慕,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得以瞻仰皇上您的墨宝?”梅玉琢所言皆出自真心,目光也极为诚恳。 “梅姑娘来得不巧,今日朕早起与皇后谈笑,手背不慎被茶水烫伤,怕是连批阅奏折都有些不易”,宋寒之语气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梅太妃近日身子不适,尚需照料,姑娘还是去永黛宫多转一转吧。” 话音未落,他便径直越过眼前这精心打扮地如花似玉的姑娘,往她来时的方向走去。 梅玉琢在原地站了好久,耳畔回响的尽是那一身玄袍的清冷男子留给她的话。? 她一向聪慧,自然明白那话中含义。 皇上这是在告诉她,他与皇后甜蜜恩爱,甚至会看得入迷,将茶水洒在手背上都不知。 而对她,则是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若不是她身后有梅太妃,恐怕刚刚被带下去的,不会只是那小太监一个。? 想到这儿,她突然生出一丝无力感,哪怕她真能入宫为妃,又能真的得到皇上的垂怜吗? 藏娇阁。 姜雪蚕今日起得晚,这会听嬷嬷的讲习正犯困,单手托腮不停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她瞧见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心想,自己定是在做梦,夫君这个时候应当在处理公务,哪里能腾出时间来瞧她? “怎么打起瞌睡了?” 直到听见近在耳边的轻笑,她才激灵一下回过神来,试探着问了句:“夫君?” 宋寒之见她这个反应,倒觉得十分可爱,俯下.身勾了勾她泛着红的鼻尖,余光瞥见她肘边的书册,他知道那里头讲的尽是宫中的大小规矩和礼仪,名目繁杂,宫中是个有身份的便一定受过其荼毒。 他盯着那书册瞧了好一会,最后才抬起眸子,唇角也勾勒出狡黠的弧度。 “今日我不做皇帝,你也不做皇后,我们溜出宫听戏、吃馄饨,好不好?” 第47章 宫外欢愉 “我只是在带你回家。”…… 宋寒之自做太子时便想, 他将来若能登基,怕是当不成好皇帝,注定要被美色牵绊,心思大半都在他身边那位美人身上。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今日他被人扰了兴致, 也懒得再进御书房, 更不想听那些个老顽固们叽叽喳喳, 索性暂时卸下一天重担,同心上人一起偷偷溜出这座牢笼。 皇宫是皇上的皇宫, 宋寒之原本应是来去自如的,可不知为何,他今日瞧着那本讲述宫中礼仪的书册, 突然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父皇还在世,他们兄弟几个也不像现在这样勾心斗角,经常相约一同去宫外游玩,父皇看得紧,又注重他们的课业,自然不会轻易放他们出宫,奈何小孩子机灵, 总会想个什么法子达成自己的目的。 其中一个法子,便是躲在宫女太监出宫的马车里,碰上些懒怠的侍卫, 他们不会特意掀开车帘, 这样就有一定的机会蒙混过关。 不过这法子凭运气, 他们有好几回都碰上了格外认真负责的侍卫,最后只得悻悻而归,还挨了父皇好一顿骂。 今日他们运气倒是不错。 也不知该不该如此说, 毕竟自己如今是皇帝,底下人懒散,他理应气恼才是,不过今日他暂且不追究,谁叫自己也没有“在其位谋其职”呢。 今日在前头的驾马车的是卫成和绿柳,一个一身青衣,另一个则一身玄衣,倒是格外亮眼。 这两人,尤其是绿柳,得知被二位主子挑中随他们一同出宫,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她还以为这回入了宫,怕是就要等到熬成老姑娘才能出来了,不想,她得主子们赏识,又得了这么个出宫透气的机会。 姜雪蚕今日心情也极为愉悦,她近几日都在随嬷嬷学习宫中繁琐的礼仪,就连做梦时耳边都会响起嬷嬷的声音:“娘娘,这睡觉也有学问,您不能……” 她其实很想念在宫外那段无拘无束的日子,可她又真心想当一位好妻子、好皇后,两相权衡,她还是决定继续认真听嬷嬷的讲习,继续努力成为一位好皇后。 今天能在白日见到夫君,她特别高兴,没想到,夫君又突然提出要出宫去玩,她更是大喜过望,立马便抛下了手里干巴巴的书册。 哪怕只能放纵一日,她也心满意足。 挂着秋香色流苏的马车悠悠出了宫门,这让姜雪蚕想起了他们还在宫外那座府邸的时候,她和夫君,还有青青姐姐,他们三个人一起赴赏花宴时,乘的便是这样的马车。 她起初一直安安静静靠在软枕上,后来便耐不住性子,掀开了车帘的一角。 外头有商贩的叫卖声,她下意识以为此处是东市,可掀开车帘一瞧,周围景物十分陌生,商贩也都不是熟悉的面孔。 似乎瞧出了她的疑惑,宋寒之轻声一笑,道:“你再仔细瞧瞧,这地方你一定识得。” 姜雪蚕点点头,真的仔细瞧着外头的人与景,许久,遥远的记忆才与眼前的景色重合。 “这是我与夫君幼时一同来过的地方!”她顿时眉眼弯弯,声音也比方才轻快许多。 “你尚能记得,真好。”宋寒之替她将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眉目温柔,外头灿烂的光照进来,他看向她的目光似乎也盛着漫天星河。 马车停在了街角,这条街叫来福街,在姜雪蚕幼时热闹堪比东市,可惜后来几家商贩搬去了东市,这里也就逐渐荒凉。 姜雪蚕记不大清幼时的事,也不知自己来过这条街几回,只记得有一位瘦瘦高高的白衣少年背着她来过这儿。 少年看似清瘦,后背却极其宽阔,她趴在上头,只觉十分心安,泪珠也渐渐不再淌下。 如今这少年成了她的夫君,也许诺了她一个未来,此刻正坐在她的对面,瞧着她疑惑,瞧着她恍然大悟,也瞧着她笑。 他们在“万记馄饨馆”下了马车。 姜雪蚕抬头瞧着这块陌生的招牌,遍寻记忆也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纳闷间,只听得自家夫君道:“这是前些年才挂上的,以前这儿只是个馄饨摊。” 这么说,姜雪蚕才想起来,小时候他们一同去的就是一处馄饨摊。 “进去瞧瞧吧。” 里头的装潢并不似外头这样体面,食客也不多,稀稀拉拉两三个人,皆闷头吃着自己的,老板原本也在前头闷声算着账,见到这几位穿着讲究的新客才换上笑脸迎过来。 “几位这边坐,我们店里馄饨小菜应有尽有,几位可以选一选。”说罢,他将菜单递给了宋寒之几人。 “四份鲜肉馄饨,外加一壶酒……” 话音未落,一只小手便扯住了他的衣袖。 “还是一壶清茶吧。”他轻笑着改了口,顺便将那只小手握入了掌心。 “好嘞”,老板年岁大了,仔细用毛笔勾画一番才能记清,离开前,他挠了挠脑袋又回过了头,“不知道是不是老朽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总感觉从前见过二位。” 只是没等宋寒之他们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笑着去吩咐厨房煮馄饨。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便被端了上来,上头还铺着浅浅一层香菜和葱花,看上去格外诱人。 绿柳和卫成在一旁各自站着,主子用膳,他们哪敢落座。 “绿柳姐姐和卫大哥也坐下吧,大家一起吃才热闹。” 姜雪蚕其实是个喜好热闹的人,她也说不清什么才算热闹,上回中秋家宴上宾客甚多,可她却并未从中感受到热闹,甚至觉得有些不自在。 但是像今日这样,几位熟识的人,大家围坐在一起,哪怕桌上的不是山珍海味,只是一碗普通的馄饨,她也觉得这样很热闹。 心上人这么吩咐,宋寒之自然也不会反驳。 于是四个人就这么热热闹闹地用完了一场“馄饨宴”。 记忆太久远,姜雪蚕其实已经记不清这馄饨是否还是原来的味道,但当宋寒之问起时,她还是笑着回了句“和以前一样好吃”。 吃完馄饨,几个人又一同去了趟戏班。 问过才知,从前那家戏班几年前便散了,如今的戏班是近两年兴起的,唱的依旧是折子戏,戏台上的人扮相俊俏,和从前的人固然不同,却别有一番风味。 宋寒之他们点的曲目是《水漫金山》,讲的是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小时候他们看的也是这一场,那时他们只顾着拍手叫好,或是称赞着戏台子上那花花绿绿又飘逸的戏服极为好看,对故事本身读不懂,也不甚在意。? 如今他们二人经历了许多,又成了婚,再次携手看起这场戏,感悟自是比原先要多得多。 “那位姐姐的衣裳真好看。” 戏终,宋寒之正要起身,只听得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话语亦是熟悉的话语。 只那一瞬,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他们初遇的时候,以为自己又见到了那个不停落着珍珠的小粉团。 “夫君,我们再去前头瞧瞧吧。”直到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才将他重新拉回现实。 而后一只小手便拉起了他的大手,他不再发怔,顺势熟练地将其裹进掌心。 绿柳跟在二位主子后头,也十分感慨,她记得他们这位皇后娘娘可是由另一位“色胆包天”的主子给骗来的,那时皇后娘娘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见到人还怯生生的。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主子成了皇上,而姜姑娘也成了受万人敬仰的皇后娘娘。 其实世上的一切都在变化,像那馄饨店的新招牌,或者新来的戏班,哪怕是她自己的心境,很多东西都在变。 可她瞧着,眼前这俩人却没有变,准确说,是他们的感情,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 皇后娘娘近些日子一直在学宫里的规矩,为人处世已经很像一位皇后的样子,可她在皇上面前,却依然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皇上也是,只有在皇后娘娘面前,他才会暂时忘却朝政上的烦忧,笑容与言语皆出自真心。 时辰已经不早了,这个时候几个人理应回宫,可主子们没提,剩下的二位自然也不敢提。 “去丞相府瞧瞧吧。”一道清冷中稍稍带着暖意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其实这条街离丞相府并不远,姜雪蚕也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她依旧垂着眸子没提这事,城里有宵禁,他们此时不往回赶,稍后可能便会被拦下,夫君是皇上,守卫们自然不敢拦,可是这么一来,夫君私自出宫的事便会被传开。 她不想让世人对夫君议论纷纷,即使夫君是皇帝。 只是没想到,夫君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去相府,她下意识想劝阻,对面人一句话却打消了她的念头。 “那是你的家”,他说,“我只是在带你回家。” 于是她瞧着那双坚定的双眼,将所有繁琐的规矩都抛之脑后,乖乖点了点头。 丞相府这个时辰本该是最安静的,今日不知怎的,张灯结彩,下人们也忙来忙去,像是要办什么喜事。 进了门问过下人才知,姜泠月同谢临风的婚期要到了。 要说一切也是不巧,刚进了门,卫成便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看过里头的内容后,神情难得地有些异样,敛下眉眼,他才上前将这封信交给了宋寒之。 信是关于前些日子被赶出家门的相府女主人的。 第48章 往事尘埃 “夫人这忙忙碌碌的一生,又…… 锦衣卫办事效率高, 短短几日便捉获了一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很快便摸索到了十几年前那段旧事。 曹楚云当初嫁进相府时曾百般逼迫丞相,不许他娶姜雪蚕的生母婉秀过门,丞相碍于曹氏的压力, 当时只得采取缓兵之策, 待自身势力壮大后才光明正大地将婉秀娶进了门。 曹氏善妒, 在婉秀为婢女的这几年里便对她百般羞辱, 听闻她要过门的消息后更是拍案而起,指甲都差点陷在了肉里。 婉秀过门后很快便有了身孕, 彼时曹楚云的女儿姜泠月已一岁有余,大夫替曹楚云诊过脉,说她体质差, 生育过后怕是再难有孕。 妒心使然,她自然也不愿让别人有身孕,万一诞下儿子,怕是会对她的地位产生威胁。 她在婉秀怀胎这几个月里动过两回手脚。 第一次是婉秀怀胎三月时,她趁着胎相还不够稳固,命人在她的安胎药里加了江湖郎中给的落胎粉,奈何婉秀命大, 当时只喝了一口便觉得头晕恶心,那碗药也就被搁置在一旁,再没动过。 第一回 没得手, 眼见其月份越来越大, 曹楚云忍不住又下了一次毒手, 彼时婉秀已怀胎八月,丞相疼她疼得紧,曹楚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机会。 这回婉秀没能躲过去, 被迫于寒冷的冬日早产,又遭遇难产,幸得没有一尸两命,她拼尽全力保住了女儿的性命。 不过因着这个,姜雪蚕的身子从小就羸弱,大病不常有,小病却是不断,曹楚云最初倒是不甚在意,以为凭她这样的身子骨,大概也撑不了几年。 没想到的是,即使是这个一个病秧子,也夺得了丞相大半宠爱,她气不过,又在姜雪蚕五岁时下了一回手,将其推下船,也不知是她运气太差还是姜雪蚕运气太好,这回只落下了个记性不好的毛病,性命却是无虞。 曹楚云一生劣迹斑斑,锦衣卫交给卫成的密信里只陈列了这几件,宋寒之捏着那张叠得皱巴巴的信纸,一字一句看得仔细,看似气定神闲,指尖却是明显泛了白。 这事他没暂且没与前头那与爹爹笑着话家常的人儿讲,只说宫里有紧要事要处理,今晚他要先行打马回宫,许她在丞相府住上一晚,明日再来接她。 姜雪蚕听到能在家里陪爹爹,欣喜不已,眼角眉梢都挂上了笑意,丞相自然也高兴,但毕竟在官场沉浮久了,见宋寒之离开时脸色不大好,心里也犯了嘀咕。 “爹爹,大姐姐要和谢公子成亲了吗?”在家里绕了一圈,处处可见红绸与彩灯,姜雪蚕方才只听过下人的解释,还未问过爹爹。 丞相收起心事,挑着眉头回了句:“是啊,你大姐姐是真的不让爹爹省心,自从那个毒妇走后,天天在房里哭闹,如今大婚将至,连婚服都不愿意试。” 换作平时,她一定会说:“大姐姐定是想念自己的娘亲了。” 可如今她却没法说这话,大娘已经被爹爹赶出了相府,不知怎的,她总是想起大娘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她不是很希望大娘回来。 她在想,自己的心眼是不是真的有些坏…… 见女儿神情沮丧,丞相以为是她在皇宫受了欺负,立马搬出了曾经那些说辞,誓要为女儿出口气。 姜雪蚕听后,立马笑着摇了摇头,解释说是因为大娘的事。 丞相倒是比她决绝得多:“别再提那个毒妇了,若是她还念着女儿,在泠月成婚的时候再回来瞧瞧,我也不会拦着她,不过在那之后,她若是还想踏进相府一步,爹爹便会令人将她赶出去,治她个擅闯民宅之罪。” 事实上丞相的担心有些多余,曹楚云被赶出去后,用怀里仅剩的银两住了几日客栈,今日她如往常一般裹着薄被打算在冰冷的床榻上入睡,外头突然闯进了几个侍卫打扮的人,腰间皆佩着弯刀,刀尖的寒光三两下便映上她惊恐的目光。 侍卫的腰牌她认得。 这是宫里的人。 * 曹楚云从小到大只进过两回皇宫。 八九岁时跟着叔父来过一回,那时叔父的造船厂为朝延提供作战船只,大获全胜后受到当时的皇帝奖赏,亲自派人用极其华丽的马车将他接进了宫,叔父疼她,求了皇上也将她带进宫里绕了一圈。 那时曹氏一族尚有满门荣光,她坐着黄金白银镶嵌的马车,周围士族子弟向她投来的皆是艳羡的目光。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虽同样乘了马车,脖子和手腕上却多了一道枷锁。 天子耳目众多,她做过的那些事,当真还是没有逃过天子的眼睛。 “曹氏,你可承认你这些年犯下的诸多罪行?”牢狱内,一张写满了罪行的状纸被扔到了曹楚云面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抱臂站在她面前,等着她签字画押。 “大人没有证据便平白无故冤枉妾身,叫妾身如何认?”她的声音明显在颤抖,话语却依旧决绝,仍是在否认。 “死到临头还嘴硬。”锦衣卫嗤笑一声,好整以暇瞧着她,倒像是在看她的笑话。 “皇上驾到——” 小太监尖锐的一声喊过,锦衣卫立刻端正了姿态,跪地迎接主子。 直至月白衣角自眼前拂过,他才站起身,备好一条长鞭,狠厉地瞧着面前鬓发凌乱的中年女人。 “听说大夫人不服气,朕特地来瞧瞧。”宋寒之掀袍坐在下人们搬来的木椅上,看向曹楚云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杀意。 曹楚云低垂着眉眼,咬紧了牙关。 “大夫人怕是不明白一个道理,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只要朕想查,多少悬案都能查得个水落石出,何况是夫人这种宅邸女子拈酸吃醋犯下的罪行。”宋寒之冷眼瞧着她,只觉她此刻的模样狼狈又好笑。 “原本这种小事用不着朕大动干戈”,宋寒之继续道,“可夫人应当知道,朕宠爱朕的妻子,见不得她受委屈,更不想让她不明不白地活下去,想给她一个真相,关于大夫人,也关于她的母亲婉秀。” “老身愚钝,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曹楚云咬紧牙,缓慢地吐出这几个字,“皇上是天子,自不会随意冤枉好人。” 见她依旧如此倔强,宋寒之也不想再与她兜圈子,直接将证人和证物摆在了她面前。 一男一女,以及几包药粉。 男人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上穿着破布麻衣,腰间还挂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一看便是行走江湖、游于市井之人。 旁边的女人也年近半百,衣着倒是整齐体面,只是眼神怯懦,畏畏缩缩,看上去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 “皇上,草民认得这位夫人,十几年前她便找上草民,向草民讨了好几包落胎粉,后来草民行走江湖之时,还受到几个黑衣人追杀,草民命大,只是这两条腿算是废了。” 老者一手紧紧攥着手里的拐杖,一手指了指前头手脚被束缚的曹楚云,目光里满是怨恨。 旁边的老妇也是,随之指认是曹楚云交待她要在替相府三夫人接生时动些手脚,事成之后又给了她不少好处。 她心眼多,就怕大夫人用完她后杀人灭口,裹了包袱当日便跑了老远,直至跑到边陲地区才放下心来,在那里安了家。 怕皇上不信,她还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上头写着“曹”字。 曹楚云见到那枚玉佩,瞳孔瞬间放大,她分明没将那枚玉佩给接生婆。 接生婆看见曹楚云的反应,自是知道她想问什么,冷哼一声提前答了她:“草民胆小了一辈子,从不敢做什么坏事,唯有三夫人那件事,草民一直耿耿于怀,心里愧疚难当,也怕一旦被发现,这罪责会全部落在草民身上,于是便趁大夫人不备,偷走了她房间这枚带着‘曹’字的玉佩,想拉着夫人一起……” “你胡说,玉佩不是我的。”曹楚云原本以为哪怕有人证,时间这么久了,物证早就消失地一干二净了,谁知道自己弄丢多时的玉佩竟在这接生婆手里。 “夫人,人在做,天在看,还是不要苦苦挣扎了,这些年我也受尽了折磨,甘愿受圣上处罚。”接生婆跪在地上磕着脑袋,言辞恳切,看上去倒真是诚心诚意。 “朕派人查过了”,宋寒之起身走到曹楚云面前,目光里似有万千刀锋,“这枚玉佩是曹氏十多年前派专人打造,且只制了一枚给夫人,如今那制作玉佩之人已经驾鹤西去,夫人又是否拿得出与这一模一样的玉佩呢?” 想了想,他嗤笑一声,又道:“夫人若还是不认,朕还可以派人将那名瘸子带过来,夫人总不会连他都不认得,毕竟……他在相府改头换面为夫人鞍前马后十几年,可算得上是夫人的左膀右臂。” 其实曹楚云的手段根本算不上高明,她只是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追查这段往事,而且还是手眼通天的皇帝。 她是输给了命。 她一直低头不言,手上的力气却渐渐卸掉,过了许久才抬起浑浊的眼眸,语气带着明显的疲惫:“那个狐狸精终究还是赢了,世上有许多人爱她,爱她的女儿,偏偏没人爱我和我的女儿。” “见不得别人好,想着法子拆散他们,令其骨肉分离,夫人这忙忙碌碌的一生,又真正爱过谁呢?” 宋寒之只觉她可恨又可悲,负手转过身去,只厉声吩咐了句:“按律法处置。” 一旁的锦衣卫心中了然,蓄意谋杀,在我朝律法中,应当受三道酷刑,再于七日后斩首。 七日…… 回去的路上,宋寒之捏着指节想了想,七日后,不刚好就是相府大小姐姜泠月出嫁的日子? * 如宋寒之所承诺的,第二日午后他便坐着马车来了丞相府。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他想接心上人回家。 顺便,也给她讲一讲那段她不知晓的往事。 “女儿,你才和爹爹待了一天,这就又要走了”,丞相拍着女儿的小手,心中极为不舍,“等着,爹爹去给你拿些糕点,咱们家自己做的,你最爱吃的那种,一定要等着爹爹回来。” 未等姜雪蚕说什么,他便抹了抹眼睛,一路小跑着去了厨房。 他明明知道宫里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一定也做得出女儿爱吃的糕点,可他还是想跑这一趟,哪怕只是为了留女儿一会,他是真的不舍得。 宋寒之也是在这个时候进了门,连夜审训曹楚云,他面上仍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感。 “夫君,都怪我昨日非要出门,害得你要连夜处理公务。”他的枕边人心细,纵他藏得再好也被瞧了出来。 “记性又不好了是不是”,宋寒之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尖,“昨日哪里是你非要出门的?” 分明是他醉心美色,犯了懒。 “夫君,要不你先去屋子里歇歇吧,很少见你这样疲惫,我……心里不舒坦。”姜雪蚕眉头微皱,十分担心他。 不想,自家夫君却抓住了她这句话中其它的字眼,凑到她面前,俯身在她耳侧轻问:“如何个不舒坦法?” 她顿时红了小脸,声若蚊蝇:“心疼。” 轻笑声低低自她耳侧传来,少顷,眼前人才收了笑意,拉过她的小手与其十指相扣,摩挲着她白净细腻的手背,温声道:“我也心疼你。” 他这话倒是让眼前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岳父大人来了。” 他退后两步,眼底的怜惜却未并因此消失。 “参见皇上”,丞相抱着一包袱糕点,又一路小跑着回来,直至见到宋寒之才正了神色,将包袱递给了女儿,“家里还有很多,想吃的话爹爹上朝时亲自给你带。” 他的话倒是让女儿“扑哧”一声笑出来:“爹爹怎么能抱着一大堆糕点上朝呢,朝堂里一定满是甜味。” 见女儿开心,丞相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父女两个笑个不停,一旁的天子却是犯了难,他不知该如何告诉他们那段被尘封的真相。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这位岳父大人这些年心里应当也有疑惑,也曾怀疑过心爱之人的突然离世另有隐情。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不再隐瞒。 “岳父大人,朕想同雪蚕一起……见见岳母大人。” 第49章 想念娘亲 “就叫母亲。” 以往在娘亲的忌日或是冥诞, 姜雪蚕都得偷偷出相府去寺庙为娘亲祈福。 大娘在这一天会极为不悦,不许她和爹爹祭拜娘亲,爹爹只得把自己关进祠堂里,在祠堂独自祭拜娘亲。 姜雪蚕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今日, 爹爹领着他们进了祠堂, 又转了转香案, 房间角落即刻出现了一间密室,她从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密室里头不算很大, 物件也不多,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女子的画像。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正颔首低眉,以素手磨着墨。 “这便是你的娘亲”,丞相站到女儿身旁,情不自禁地想抬臂触摸那画中人,指尖还未触到那发了黄的旧画卷,便又收了回来,落下一声轻叹, “这画是爹爹亲手画的,原本想将自己也画入其中,时间有些紧迫, 没来得及, 如今却是后悔了。” 姜雪蚕从未见过娘亲, 也未见过娘亲的画像,娘亲留下来的物件也都被大娘烧了,她对娘亲的记忆越来越浅, 这还是她第一回 如此清晰地见到娘亲的模样。 “怕你伤心,也怕那毒妇发现这画像,爹爹便从未说过这件事。”丞相抹了把眼睛,解释道。 姜雪蚕点点头,眼角自见到那画中人起就渐渐湿润,她盯着画中人瞧了好久,待确认自己记住了娘亲的模样,她才后退半步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一阵熟悉的衣香拂过,她微微扭过头,发现夫君不知何时也跪在了她的身旁,面上同样带着尊敬和惋惜。 仿佛听到了身边人心中的疑问,宋寒之温声答她:“这位是你的娘亲,我理应在此叩拜。” 身边人这才笑着点了点头,心中拂过一阵暖意。 “皇上是否有话要对老臣父女二人说?”从刚刚开始丞相就觉得有些奇怪,今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他这位皇上女婿怎么突然提出要来祭拜他的亡妻。 丞相心思细腻敏锐,这也是他备受先帝宠信的原因之一,宋寒之也极其喜爱这样的臣子,这话一出,也用不着他再去拐弯抹角地说什么。 “朕昨日派人寻了大夫人”,他撩袍起身,语气比方才严肃了不少,“朕心中原本一直有一个猜测,想来岳父大人也曾有过,可就在昨日,这疑惑算是彻底解开了。” 丞相闻言,眉头皱了皱,神情也变得凝重:“皇上请讲。” 听到夫君和爹爹的谈话,姜雪蚕也疑惑地看向他们,却收到了自家夫君一道极为复杂的目光。 怜惜,痛心,难过……她也说不好是哪一种。 “岳父大人可还记得这画中人怀胎十月所遭遇的苦难,或者难产时痛苦难当的模样?”宋寒之颤声问着,眉头也拧到了一处。 丞相抬起眸子仔细瞧着他画中的妻子,重重点了点头:“当然记得。” 他常常想,若不是自己当时受曹氏所制,他一定八抬大轿娶婉秀进门,自己幼时家道中落,少年时遇到了那个笑靥如花的姑娘,是她一直陪伴自己,与自己一同走过了那段吃馒头腌菜、无处可安身的日子。 他曾想过,若是自己能金榜题名,一定先将他的心上人八抬大轿娶进门,奈何世事难料,他受曹氏胁迫,又受孟氏威逼利诱,被迫接连娶了两个他不爱的女人,还要委屈心上人成为他的妾室。 天知道他当初得知婉秀有孕时,心中有多么高兴,他当时仔细算着,他们的孩子会在春日降生,彼时暖意袭来,孩子一定也会健康平安。 不想,上天终究还是生生要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婉秀她还是没能看见第二年的春天,也没能陪他和女儿走完一个完整的冬日。 他不是没怀疑过府中人暗中动手脚,可他没有证据,产婆也不知去了何处,纵是心中有疑惑也无从查起。 他曾派大夫检查过婉秀生前所用的安胎药,大夫们个个皆说没有问题,后来他静下心来思考,总觉得那名产婆有问题,又派人去寻她的踪迹,最后也是一无所获。 婉秀生前与人为善,从不与人结仇,若说意图害她的,除了那毒妇,他再也想不到第二人。 可苦于没有证据,曹氏一族又不断向他施压,他只得把一切苦痛都埋在心里,暗中寻找事情的真相。 今日皇上突然向他问起了这事,他倒是有些惊讶,隐隐觉得他这位皇帝女婿可能知道些什么。 “岳父大人养虎为患,这些年怕是一直被蒙在鼓里”,宋寒之轻叹一声,抬眸望着那画中人,说出了真相,“雪蚕当年早产是拜大夫人曹氏所赐。” “朕派人寻到了当年那名产婆,又找到了一位江湖郎中,他们二人皆指认大夫人在岳母大人怀胎三月之时暗下毒手,计谋失败后又在其即将生产之时动手脚,令其难产而亡。”他垂下眸子,眼底悲伤难以掩藏。 丞相其实并不是没有假想过这些,他原本以为那毒妇只是喜欢逞口舌之快,心思还不至于如此狠毒,没想到,竟是他低估了她。 “朕原本也是猜测,没想到……” 宋寒之尾音有些颤抖,不经意扭头,发现身边人也同他一样,眼前的悲伤与痛苦清晰可见。 “若是……若是我没有去到娘亲的肚子里,娘亲是不是就不会遭受这些?”泪珠不受控制地一串串落下,姜雪蚕低着头自言自语,语气里满是自责。 丞相哪里见过女儿这个模样,揉了揉眼睛,立马走到女儿身边拍着她的手背:“女儿,这不关你的事,那毒妇心思狠厉,如果没有这事,她也一定不会让你娘亲好过,都怪爹爹当时太过懦弱,没有保护好你娘亲。” 说着,他心头恨意燃烧,音调也冷下几分:“敢问皇上可知那毒妇如今在何处?” “在刑部大牢”,宋寒之答道,“昨日审了一夜,也用了刑,如今已经认罪画押,一切按我朝律法处置。” 丞相自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毒妇罪有应得,他只嫌不够解恨。 “老臣想亲自去瞧瞧,还请皇上允准。”他正准备跪地请求,一双有力的大手却把他给扶将了起来。 “朕允了,明日一早,朕会派人来接岳父大人。”说罢,他又回过头,担忧地看着眼前人。 直到坐上回宫的马车,他都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告诉心上人这个残忍的真相…… 马车外极为热闹,原本极爱热闹的人此刻却垂着脑袋,时不时呜咽两声,揉揉眼睛,而后又陷入沉默。 宋寒之哪里能忍心看下去,马车刚行几步他便坐到对面那人儿身边将其拥入怀中,紧紧搂住她瘦削的肩膀,薄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仍旧选择了沉默,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夫君,我想娘亲了。” 耳畔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呢喃,他心疼不已,将人搂得更紧。 从前他只常听怀中人提起百般疼爱她的爹爹,却极少听到她说起自己的娘亲,他以为是母女两个亲缘浅,今日他才明白,怀中人只是将这份情意藏在了心底。 午夜梦回之时,她也是流泪,也会思念,嘴里念叨着的大抵还是娘亲。 宋寒之想起了自己的母后。 宫里的女人日子都难捱,他母后也不例外,父皇的宠爱分给了许多人,母后只占那么一点。 自宋寒之出生,太后便对他极为疼爱,太子的身份虽尊贵,但不代表他就不会受小人暗害,甚至更易招来灾祸。 奈何太后护他护得好,连试毒的银针都是随身携带,二十多年里,只有一次,太后卧病在床,实在没有精力看顾这个儿子,便将他交给了当时的姜嫔,也就是在那段日子,他被几次下毒,好在姜嫔机警良善,几次救他于水火之中,令他性命无虚。 姜嫔就像是他的第二位母亲。 当初听闻姜嫔被打入冷宫,他极其震惊,当即便跑去和父皇理论,奈何在父皇心里,情之一字并没有江山社稷重要,这事就不了了之。 姜嫔出冷宫那日,是宋寒之亲自去迎接的,那也是像这样的深秋,寒风凛冽,姜嫔就站在风里,衣衫单薄,嘴角再无往日那抹温和的笑意。 她死在了第二年,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年幼的宋寒之就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任大雪落了满肩。 他的第二位母亲就这样去世了,郁郁而终。 当时他有多么伤心,哭得有多撕心裂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仅仅抚养过自己小半年的人尚且如此,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自然更甚。 他不喜欢想那些坏事,也尽可能地在多多陪伴母后。 此刻他见到怀中人哭得梨花带雨,心里也甚是难过,鼻头也跟着酸涩起来。 不过所幸他查出了真相,岳母大人在天有灵,怕是也能心安了。 “一会回宫,我们去一趟母后宫里吧”,许久,宋寒之拍了拍怀中人的后背,于她耳边温声低语,“今日我离宫前母后便派人来过了,说是想和我俩一起用膳。” 听了这话,怀中人才终于有了动静,她吸了吸鼻子,乖乖点了点头,依旧靠在他胸腔里,抽泣声却比方才小了许多。 * 慈宁宫。 太后这回没和上次一样指责她儿子不务正业,反而还欢欢喜喜地把小夫妻两个给迎了进来。 “来,雪蚕,哀家好久都没和你们一起同桌吃过饭了,上回中秋家宴,哀家又偶感风寒没去成,今日可要连上回的一起补上。” 太后满脸笑意,不经意扭头却刚好瞥到了她儿媳眼角半干的泪痕,佯装不悦地看向自己儿子:“是不是你这臭小子欺负哀家的乖儿媳来着?” 突如其来的问罪让正在净手的宋寒之眉头一挑,思索过后低声回了句“不是”。 太后懒得与他斗嘴,正欲说什么,却发现自家儿媳正抬着小脸瞅着她,眼里氤氲着水色,眼尾又微红,叫人好生心疼。 “太后娘娘的身子如今是否安康?”姜雪蚕皱着弯眉,关切地问了句。 太后听罢倒有些受宠若惊,原本她这乖儿媳是在关心她。 “都好了,一切都好”,她嘴角笑意更深,拍了拍她乖儿媳的小手,又坏笑着补了句,“若是能有皇孙抱,哀家就更好了。” 不想,听了这话,身边人还真陷入了沉思。 “先用膳,御膳房新做了一道烤鸭,外焦里嫩,哀家甚是喜欢,你们也尝尝”,太后自顾自拉着身边的人儿到了饭桌边,又亲自给她盛了碗汤,“这道鲫鱼汤也好喝,哀家记得你最喜欢吃鱼了。” 不知道是哪处字眼触动了身边人的心弦,原本被哄好的人儿又忽地落起了金豆子,倒把太后吓了一大跳,慌忙拿出干净的手帕为她擦了擦眼泪。 “没事了啊,心里有委屈就不要憋着,告诉哀家,哀家去给乖儿媳做主。”太后轻轻拍着她的背,话语极其温柔,外人若不知情,还以为这是一对母女。 母亲。 这也是姜雪蚕此时的感受,她想,若是娘亲还在世,大概也会像太后娘娘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着她。 “母亲……”这样想着,她也忍不住小声呢喃了句。 没想到,太后耳朵尖,听到了这一句,眼角眉梢又绽开笑意:“哎,乖儿媳再唤一声,哀家爱听。” “母亲。”眼前人倒是听话,泪水也渐渐止住,抬起小脸看着这位慈爱的母亲,心中有了暖意。 “以后就这么唤,不必叫母后,就叫母亲,哀家爱听。”太后替她拂了拂额前碎发,眼底尽是喜悦和欣慰。 宋寒之站在一旁,见到二人心情愉悦,自己也不禁扬了扬嘴角,眉头也跟着舒展开。 “擦擦小脸,以后不许哭了”,太后直起身子,又替自己的乖儿媳擦了擦眼泪,又把盛着鲫鱼汤的碗放在她手边,“汤要趁热喝。” 姜雪蚕乖乖点点头,接过了那只碗。 她向来爱吃鱼,可是今日不知怎的,闻着这味道胃里却是翻天倒海,脑子也胀胀的,汤勺到了嘴边,不适感愈发加重…… “呕——” 第50章 有孕之身 “别哭,小心孩子也成了爱哭…… 姜雪蚕自小体弱多病, 久病成医,自己也懂一点脉象之学。 如盘走珠,脉象滑利,这是喜脉。 前一晚在丞相府她无意摸到了自己的脉象, 惊讶的是, 这与所谓的喜脉极其相像。 作为一个“半吊子”大夫, 她也不大相信自己的判断, 而且她与夫君成婚还是上上月的事,怎么会这么快就…… 她红着小脸蒙着锦被, 心想还是要回宫里找御医瞧瞧,想着想着,困意袭来, 这事便被抛之脑后,直到在慈宁宫里听太后提起,她才重新想起这事,不过还未等到她亲口说出,鱼腥味传入鼻腔,呕吐的行为便为她解释了一切。 也是从这一刻起,她渐渐缓过神来——自己可能真的要当娘亲了。 然而此时她并不是最最开心的那一个。 太后是过来人, 又极其渴望抱上皇孙,自然对这种事极其敏感,见自己的乖儿媳胃气上涌犯了恶心, 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希望的那事, 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保险起见, 她还是请了宫里她最信得过的太医过来,这位老太医资历深,也是当年诊出她喜脉之人, 她能平安生下儿子,少不了这位老太医的功劳。 诊脉时,她比旁边的儿子都要心焦,上好的苏绣手帕都被她捏得皱皱巴巴,反观宋寒之,挺直了腰板坐在一旁,神色看似也无异,不过若仔细瞧,便能发现他藏在玄色宽袖下泛白的指尖和红紫的掐痕。 他其实比谁都激动紧张。 “恭喜皇上太后,皇后娘娘这确实是喜脉无疑。”老太医拱手道喜。 尾音未落,太后便一个箭步冲过去拉住了她儿媳的小手,嘴巴张张合合好几回,面上明明是欣喜之色,眼角却似有晶莹将溢未溢。 “雪蚕啊,你有喜了,真好,哀家今日这嘴真是开了光,哀家真要有皇孙可以抱了。”太后摸了摸儿媳白净透着些红的小脸,语气里的欣喜与激动难以隐藏。 “让太医院暂时停下手里一切非要紧的事苴,全心全意照顾好皇后这一胎。”她吸了吸鼻子,对着老太医温声吩咐,目光却是未离她乖儿媳一步。 “是,老臣这就去为皇后娘娘准备安胎药。”太医恭敬跪安,偌大的暖阁便只剩下了这一家人。 姜雪蚕被太后照顾得妥帖,慈宁宫常年四季如春,暖阁更是密不透风,即使即将入冬也极其暖和,但太后不放心,怕她儿媳着凉,又用鹅绒锦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人给裹得严严实实,只容得人乖乖躺在榻上。 “雪蚕,哀家这儿有不少补品,都是外国使节进贡来的,你身子骨弱,还是得多补补,哀家稍后便令人送其送到你宫里去……不行,要不你还是搬到慈宁宫来吧,哀家得亲自看顾着你才安心。”太后来回踱步,皱着眉头沉思。 姜雪蚕躺在榻上,眨巴着眼睛瞧着太后紧张欣喜的模样,心里也是满满的暖意,若是娘亲还在世,听到她有喜的消息后,兴许也会是太后娘娘这副模样。 “母后”,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太后身旁响起,尾音轻颤,似乎也在险忍着什么,“朕会照顾好雪蚕的。” 太后闻言,半侧过身瞅了眼自己初为人父的儿子,见他神色全然不似方才冷静,心中亦是感慨,她这儿子是个情种,平日里看似待人待事冷冰冰,可一遇到心上人的事,便像换了一个人,对其无微不至,眼底爱意毕现。 话虽如此,她儿子刚刚那一句她却也是读懂了,他要亲自照顿自己媳妇,不需要她这老母亲。 她倒不担心别的,只是她儿子毕竟是男子,这又是第一胎,他们小夫妻两个都没有经验,若是掉以轻心,难免酿成大祸。 她是过来人,在这方面经验还是比较丰富的,最重要的,她是真的想亲眼瞧着她的乖皇孙降生,不想让这一胎出一丁点差错。 想了半天,她一抬头,无意瞥见这小夫妻正在她前头眉来眼去,那目光几乎就是粘在了一起,蜜里调油的氛围让她这位老母亲觉得自己极其多余。 这回她连咳都没咳,直接自顾自从屋子里溜了出去,顺便还带上了门,她可没功夫管一些有的没的,只琢磨着要给乖儿媳炖锅什么补汤,母鸡汤?还是人参汤? 这会儿偌大的暖阁又只剩下了这一家三口。 “夫君……”姜雪蚕在厚厚的锦被下挣扎着起身,一双大手却极快地扶住了她的肩膀,隔着层层鹅绒,她探不到这双大手的温度,只知道大手覆上她肩膀的一瞬间,她觉得无比心安,眼眶却渐渐湿润。 见怀中人眸光里有了水色,宋寒之第一次觉得有些慌乱,初为人父,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哪一种心情,但最后都应归于喜悦。 “别哭,小心孩子也成了爱哭鬼。”宋寒之第一回 说如此幼稚的话语,心里却无半分不乐意,相反,他还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对妻子,对孩子。 他的话到底还是起了作用,眼前人的“爱哭鬼”也不再哭鼻子,眼底有了笑意,唯一没变的,她仍是一动不动地瞧着他。 “怎么了”,他使了坏,手上也不老实,抓着人家的柔荑一直不放,“以往你瞧我一眼,腮边可是要挂上两片红的。” 不想,听了这话,眼前人仍是神色平静,先是认真瞧着他,而后又伸出纤长的手指勾勒他的眉眼,自眉峰至薄唇,似是久别重逢重新认人一般,摩挲了好久,最后又垂下小手,将自己送入了他的怀中。 “夫君,明年开春,我们可以种三棵柿子树了。”原本他们定下的是两棵,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肚子里多了这么一个小家伙,原本的计划也要稍稍改变一下了。 宋寒之听了这话倒是无奈轻笑,原来怀中这人儿还惦记着这事呢。 “好,就种三棵”,他把锦被替怀中人向上掩了掩,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补了句,“四棵也可。” 怀中人愣怔了一瞬,很快便明白了他话中含义,这会儿才真的红了脸,又往这“罪魁祸首”怀里钻了钻,紧紧搂着他劲瘦的腰肢。 “怎么这么粘人?”鲜少见到自家小娇妻投怀送抱的可人模样,宋寒之倒有些受宠若惊,轻抚着她披散在后背上的乌黑长发,声音也极其温柔。 姜雪蚕埋在温暖的胸膛里,闭上双眼听着熟悉的心跳声,思索了好久却不得其解,最后竟耍起了赖皮:“就是想抱抱夫君,也想让夫君抱抱我……和孩子。” 她说这话时觉得十分奇妙,却又说不出具体的缘由,后来腾出一只手抚了抚小腹的位置,那阵奇妙感又再次袭来,她咬了咬下唇,嘴角也随之勾勒。 她曾见过姑姑怀身孕的模样,那时姑姑圣眷正浓,先帝特意允准他们一家人进宫探望,她随爹爹进宫时见到过怀着身孕的姑姑,彼时姑姑怀胎三月,肚子还不是很明显。 姑姑那时还牵着她的小手笑着与她说:“将来雪蚕一定要亲手抱抱这小娃娃。” 可惜,这个小娃娃未能来到这个世上,也未能被她抱进怀中。 当时她还小,听到姑姑被关进冷宫又小产的消息,只是下意识地哭泣,不止是她,全家人的脸色都不大好,只是有人是惋惜悲伤,而也有人是恼怒。 怀中人突然安静下来,宋寒之以为她是睡着了,结果俯下脑袋一瞧,却刚好撞上一道委屈巴巴的目光。 他有点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地先去哄:“可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她答得倒是极快,“我只是想问夫君一个问题。” 宋寒之回她一个温柔的目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夫君若是不喜欢我了,可会抛下我和我们的孩子?”她扬着小脸,神情倒是意外地认真。 与她不同,宋寒之听了这问题却是被吓了一大跳,眉头皱了又皱,最后,他轻叹一声,重新将人拉入怀中。 “我永远也不会不喜欢你,也永远都不会抛下你和孩子。”他虽震惊,却并没有把这话当作儿戏或者玩笑,一字一句认真答了她。 后来他闲暇时重新想起,方才明白这人儿应当是想到了她的姑姑姜嫔。 他做不到父皇那般狠情决绝,为了江山抛妻弃子,即便后来后悔也无用,无法回到过去,哪怕回去,所做的选择与当时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与父皇不一样,他注定要被美色牵绊,做不出什么丰功伟绩,他只想如现在一般,拥着妻子,抱着孩子,心底的愉悦用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 听到自家夫君的回答,姜雪蚕终于心安不少,她真的很害怕夫君有一天不喜欢她了,会将她和孩子一同关进冷宫。 可是转念想想,她与夫君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她对夫君,还是极其信赖的,也极其贪恋这个温暖的怀抱。 “夫君,我想和你共赴白头。”这是他们还未成婚时她对夫君说过的话,今日不知怎的,她突然便想了起来,又向夫君说了一次。 “好,我们一同瞧着孩子长大,一同等着乌发染上霜雪。”宋寒之也极有耐心地答着她,再一次作出承诺。 两人又相拥着温存了一会,怀中人忽然想起什么,闷闷地小声说了句:“爹爹还不知道这事呢……” 宋寒之听罢倒是笑了:“你觉得母后那样心直口快的人,藏得住这样的好消息?” * 事实证明,“知子莫若母”这话也可以倒过来,宋寒之确实足够了解他母后。 就在太医离开的一个时辰后,丞相府那边便再次鸡飞狗跳,原因是丞相老爷得知这个消息,一会哭一会笑,最后甚至想提前进宫看望女儿。 说巧不巧,女儿离开尚不到半天,他若是多注意一些,没准女儿在家里时他便能发现这一点,再没准,他还能以“路途颠簸”为借口多留女儿住几日。 想到这儿,他不禁又老泪纵横。 抹着眼泪,他又算了一下时日,女儿嫁到皇宫里只有一个多月,深秋过去将近入冬,连院子里的梅花都未开呢。 他恶狠狠地埋怨,一定是他们那位诡计多端的皇帝陛下,看他女儿单纯好骗,日日欺负她。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他这么快便抱上了外孙,对于这事他还是很高兴的。 原本他打算明日去牢里再去质问一番那毒妇,心里正悲愤交加,如今得知这个好消息,他心头的怒火都平息了几分,见到那毒妇时也不至于失了态,叫别人看了笑话。 冷哼一声,他转身进了屋,明日顺道去看望女儿,他总得带些什么。 他这一点倒是和他的亲家太后娘娘极其相似,人参灵芝装了好几兜,只怕不够女儿吃。 女儿从小身子骨就不好,如今怀着孩子,一定更为辛苦,总得多补补。? 想着杂七杂八的事,丞相这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日一早宫里的马车一到,他还是耐不住性子,选择先去看望女儿。 打年轻时来过这后宫看望妹妹几回,他便再未踏足过这里,如今又以同样的目的来到这儿,心境与以往却是大不相同。 原来女儿住的地方叫“藏娇阁”,他跟着小太监来到这儿,抬头看了看那牌匾,不出他所料,那正是他们皇帝陛下的笔迹。 “爹爹!”还未容得他细瞧,一道清甜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怀着身孕的女儿,如今正站在宫门口,所幸比平日稳重了些,没有像小时候一样跳到他怀里。 他尚记得女儿刚刚出生时的模样,因着月份不足,她的身量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小上不少,身子也娇弱,如今不过十几年的光景,她就已经亭亭玉立,甚至明年便能当上母亲。 一切不过眨眼之间,他站在风口,瞧着宫门后的女儿,眼睛有些干涩。 “爹爹快进来吧。” 姜雪蚕小心翼翼迈过门槛,想将爹爹迎进去,远处却突然有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皇后娘娘,国丈大人,牢中……曹氏出事了!” 第51章 终其一生 曾经被世人艳羡的丞相夫人,…… 曹楚云终究还是没能见到女儿凤冠霞帔风光大嫁的模样。 她毕竟年岁大了, 身子骨也不比从前,三道酷刑下去,没能等到秋后问斩便浑身血肉模糊,死在了这日的傍晚。 宋寒之得到消息时, 人已经断了气, 据卫成说, 曹楚云死相惨烈, 第一刑挑断了手脚筋,第二刑百蚁食其骨肉, 第三刑割舌剥目,她是个妇道人家,又养尊处优几十年, 挺不过这三道酷刑也实属正常。? 几名锦衣卫不敢轻举妄动,卫成得知了消息特地来向宋寒之请示,只得了轻飘飘一句:“按规矩办即可。” 卫成听后,心中了然。 “按规矩办”的意思即是将其扔到乱葬岗,至于尸身是否会受蛇虫鼠蚁的啃咬就不关他们的事了,此等罪大恶极之人的尸身不许被家人领回,这是规矩。 不过卫成想, 这事应当也用不着他费心,毕竟曹氏一族早已将此人剔除族谱,曹老爷子估计也早就知道了曹楚云被关进大牢的事, 这么长时间都没动静, 哪里还会上演什么“要回女儿尸身”的戏码。 在宫里待得久了, 纵是卫成这样的“愣头青 ”,如今也能看清局势,心中笃定曹氏一族不会来人, 果然,直到曹楚云破败的尸身被扔去乱葬岗,大牢里都极其清净,连隔壁牢里不老实的犯人见了曹楚云的惨状,蜷缩在墙角不敢再造次。 宋寒之得了这消息,对曹楚云的死状毫无兴趣,倒是第一时间去了趟“藏娇阁”,他知道今日他岳父大人会来,方才问了卫成,卫成说丞相还没到,宋寒之连猜都不用猜,岳父大人定是去看望他的宝贝女儿了。 他方才忘了嘱咐下人,曹楚云一事暂且不要惊扰皇后娘娘。 心上人如今有孕在身,他不想让她为此等小事烦心。 方才在处理公务,他竟有些疏忽,忘了补上这句,如今只得亲自跑这一趟,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他进门时见父女俩皆在沉默,原本准备好的话语也无法说出口。 “老臣参见皇上。”丞相虽心事重重,却仍未忘却礼数,恭敬行了礼,眉头依旧皱着,欲言又止。 宋寒之虚扶了他一把,宽大衣袍拂过桌沿,转瞬便来到榻边阻止了榻上人起身的动作,又替她向上掩了掩锦被。 “宫中规矩多,但在我这儿,你可以当作没有规矩。”他把那两只带着凉意的小手握在掌心,直到其有了暖意才肯放开。 丞相见小夫妻浓情蜜意的模样,不知怎的,这回他没觉得不自在,甚至还有些欣慰。 来的路上他还在感慨,时间过得这样快,女儿还没有陪伴他多久便嫁作了人妇,而且嫁的人还是当今皇上,还有,嫁过去还没有两个月,这肚子便有了动静。 他……他还没准备好当外公呢。 “女儿啊,昨日在家,你怎么没和爹爹提起此事?”女儿有孕在身,他也不想女儿为曹氏的事费心劳神,只得先转移话题。 曹楚云对姜雪蚕一直刻薄狠厉,听到她离世的消息,姜雪蚕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比起惋惜悲伤,她觉得自己更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以前姑姑离世的时候,她哭得十分伤心,连着好几天眼睛都是红红的,如今再次听到家人离世的消息,她竟作出了与其截然不同的反应。 自己是不是变了?她暗暗琢磨着,神色也变得落寞。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爹爹的话,只得又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答道:“昨日我确实探出了自己的脉搏有异,可是我毕竟不是真的大夫,觉得还是来找太医瞧瞧比较保险。” 丞相点点头,心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宋寒之听了身边人这话倒是有些惊奇,他竟不知道他这柔弱的妻子还会诊脉,静下心来又想,或许正是因她柔柔弱弱,身子骨不好,久病成医,才多少懂了一些医理。 想到这儿,他眸光里又多了几分怜惜。 “夫君,大姐姐和谢公子成婚当日,我想回相府瞧瞧。”身边人忽然看向他,小声说了这么一句。 宋寒之皱了下眉头,他其实并不想让心上人再与曹氏母女有半分瓜葛,可他又想,手足情深,也许他也不该当这个坏人。 “我和你一起去。”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亲自看顾眼前人。 丞相听了女儿的话倒有些感慨,曹氏母女两个对她不好,他这些年都看在眼里,他以为女儿当上了皇后,心气也会比原来高上许多,没想到大姐姐出嫁,她还是愿意亲自去送一送。 想到这大女儿,他叹了口气,曹氏去世的消息她这会恐怕已经知道了,此刻恐怕正趴在床榻上大哭呢。 他不怜惜曹氏,却有些心疼这个女儿,这些年曹氏教给她的东西全然无关良善,以至于她养成了善妒又没有主见的性格,将来嫁到谢家,定免不了要受些委屈、吃些亏。 * 丞相终究还是没再去瞧一眼曹氏的尸身。 他们二人是结发夫妻,这点没错,可他这些年不是不知道曹氏做过许多恶事,只是造化使然,他最在意的事还是从他女婿口中得知的,有时他也觉得他这个爹爹当得很不称职,也极其懦弱,害了婉秀,也害了女儿。 回到家中,他还没迈过门槛,便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她那个刚刚失去了娘亲的大女儿姜泠月在哭泣。 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他还是不忍心,便打算去安慰一番,谁知还没进门呢,里头什么东西便“哐当”一声撞上了门框,紧接着又传出瓷器破碎的声音。 他算是家道中落后又白手起家,看不得府中人如此挥霍无度,脾气也大了许多,猛地推开门,瞧见那刚刚丧母的女儿此刻正坐在桌边,眼角仍有泪痕。 “爹爹”,姜泠月听到推门声,以为又是哪个不知礼数的丫头,正打算怒吼一声,砸了手中另一个茶杯,结果扭头一看发现是爹爹,她面露喜色,起身扑了过去,“爹爹,我真的不想嫁给谢公子,您替我去退了这门亲事好不好?” 丞相听后,看向她的目光倒是有些复杂,他原本以为眼前之人在为母亲的离世而悲伤,正想着要如何安慰,没想到他第一句听到的竟是这话。 “这事爹爹帮不了你”,他不动声色地绕过一脸恳求模样的姜泠月走到了桌边,拾起倒在桌上的青瓷杯,语气冷漠许多,“你娘亲刚刚离世,你可知道?” 姜泠月吸了吸鼻子,答了句“知道”。 “那你还有心思想着退婚的事?”丞相冷冷地瞅着面前这个衣衫整齐华丽的女儿,心情极是不悦,似是没有想到她竟是如此冷血无情之人。 姜泠月起初得了这消息,确实流了不少眼泪,可她又想,娘亲这是得罪了皇上,娘亲一直教自己,行事要谨慎,万一被人抓到了什么把柄,也只能怪自己心思不够细腻,怨不得别人。 她想到这话,心里也渐渐不再难受,待丞相问起,她甚至答了句:“娘亲是不够谨慎……” 话还未说完,丞相的眉头便已挑得老高,生生忍住才没落下这一巴掌。 “不够谨慎?你认为你娘亲暗害你三妹妹不是错事?”他对上姜泠月的目光,周身满是压迫感。 姜泠月直到此刻也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反而还想继续求丞相退婚之事,奈何话还未出口,便被爹爹冷漠陌生的目光给吓了一大跳。 她知道从小爹爹便不大喜爱她,可起码爹爹还是将她视作家人,从未用如此冰冷的眼神瞧过她,仿佛此刻,他们父女两个只是陌生人。 “爹爹,我……” “等着谢家人来迎亲吧。”撂下这句,丞相便拂袖而去,一个眼神也没再给她。 这话对于姜泠月,更像是晴天霹雳,一下子失了力气,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外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风,窗棂吱吖,逐渐盖过了屋内的呜咽声。 没什么人真正为曹楚云的死而悲伤,下人们懂规矩,拿草席随意裹了她的尸身便扔去了乱葬岗,不多问,也不多看,曾经被世人艳羡的丞相夫人,被家族视为荣耀的曹氏女就这样草草了结了一生。 * 这几日的藏娇阁极其热闹,皇后娘娘有孕,熟识的、不熟识的,都前来巴结。 其中便有二王爷新娶的王妃元氏,元氏是个性子内敛的,平日里极没有主见,事事都得听夫君的安排,今日她便是奉了二王爷的命令前来送礼。 二王爷这回倒是难得出手阔绰,送了对和田玉如意,外带一座送子观音。 元氏又另外熬了一份鸡汤,这会儿正令下人呈上来递到姜雪蚕手边。 王妃来见,姜雪蚕今日特地穿了件庄重些的凤袍,上头坠满了沉甸甸的珍珠和宝石,她此刻却只觉累得慌。 见皇后娘娘身子不便,元氏想了想,还是决定起身亲自喂鸡汤给皇后娘娘喝。 就在此时,一阵呕吐声传来,她也没了主意,只好放下瓷碗,叫下人进来帮忙看顾皇后娘娘。?? 绿柳进来得比谁都快,她前些日子听说皇后娘娘有喜的消息,激动地连眼泪都差点流出来,这几天连换值休息的机会都舍弃了,只为时时刻刻守在主子身边,只等着小皇子或者小公主降生。 今日二王妃过来,下人们特意腾出了地方叫她们二人单独说话,她也就跟着一块退了出去,不想,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听到里头传来熟悉的呕吐声,立马又打起精神冲了进去。 二王妃见状,也没再久留,安抚了一会便离去了。 待她离开,姜雪蚕才像完成了什么事一样吐出一口浊气,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哪里还是方才那样难受的模样? “绿柳姐姐,我没事。”她朝远处望了一望,小声地说了句。 这倒把绿柳弄糊涂了。 “主子刚刚那是……装出来的?”她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 姜雪蚕低垂着眉眼,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点了点头:“嗯,夫君和太后娘娘都说过,外人给的东西,尤其是吃食,最好连碰都不要碰。” 这话让绿柳有点失神,从前皇后娘娘与人为善,总是不会拒绝别人,分不大清好人和坏人,大半年的功夫,她已经成长了许多。 她其实是为主子高兴的,深宫里人心难测,谁又能保证这碗鸡汤一定是干干净净没有问题的呢?主子这样做,一点儿错都没有。 只是这话还轮不到她来说,他们家皇帝陛下便从明光殿赶了过来,她算着,这会儿正是下朝的时辰。 她一向是个有眼色的,自然不会留在这里耽误夫妻两个甜蜜,立马退了出去,顺道将那碗鸡汤也给带了出去。 向皇上行礼时,那鸡汤刚好端在她手里,自然也被眼前人给看了去,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方才还一脸平静的皇帝陛下,这回已经面露担忧之色,不过还未等她说什么,皇帝陛下便跟一阵风似的又吹去了里屋,只留给她一抹玄色背影。 屋里,姜雪蚕这会倒真犯起了恶心,接着痰盂吐了好一会,待宋寒之进去时又留给他一张苍白的小脸。 宋寒之见状,心疼不已,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突然想到方才门外那碗来历不明的鸡汤,眉头立刻皱在一处,问:“那鸡汤是不是……” “不是不是”,姜雪蚕一下子便猜到夫君定是以为她饮了那鸡汤,她立即笑着解释,“夫君说过,外人送的东西,尤其是吃食,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我听夫君的话,没碰那碗鸡汤。” 宋寒之这会才放下心,也弯起嘴角,隔着锦被摸了摸眼前人小腹的位置,眉眼温柔:“那就好。” 接近晌午,日头正盛,屋子里也极为温暖,故而锦被也不厚。 熟悉的触感与温度透过锦被与凤袍传至眼前人细腻敏感的皮肉,引得她不自觉红了脸,下唇也被贝齿抵住。 她将小手覆到那大手上,声音也有些颤抖:“夫君不要碰我,我……我会不舒服。” 第52章 一帝一后 他可以为天下人生,却也愿意…… 许是缘分使然, 又或者是太后每日在佛前千拜万拜获得了佛祖的成全,两人成婚尚不到两个月便有了孩子。 宋寒之听了这消息自然是高兴的,可高兴之余,他也有些惆怅, 自己才感受了不到两个月美人在怀的滋味, 这么快便要“独守空房”, 每每想起, 他都要轻叹一声,而后又得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 不要受色心驱使伤着孩子。 他一直牢记着这一点,直至今日,他瞧见美人腮边的红晕, 又瞧见红晕上头那枚摇曳蛊人的泪痣,心里那一丝冷静也就随之分崩离析。 薄唇印上那两瓣柔软之时,他才猛地清醒,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心上人怀胎尚不足三月,他岂能如此自私。 可当那双温暖的小手勾上他脖颈之时,他还是愣了神,而后吻得更深, 令那片温凉轻抵眼前人的贝齿,双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特意避开了那处旧伤疤。 辗转厮磨过后, 理智还是打赢了欲念, 银丝斩断, 温热的呼吸仍是打在彼此鼻尖,宋寒之静静瞅了眼前人许久,最终还是无奈地轻笑一声, 向后移了半步,指肚却仍在眼前那带着红晕的光滑脸蛋上摩挲,待眼中欲念消退,他才收了手臂,替眼前人掩了掩锦被。 “不碰你了”,他带着笑意垂下眸子,“碰你……我也会难受。” 说完这话,他玄色绣着龙纹的衣袖却被一只白净的小手轻轻抓住,而后又扯了扯。 “我没事”,他明白眼前人的意思,她这是在安慰他呢,不过色心使然,他还是怀着坏心思在眼前人耳畔多添了句,“以后再讨回来。” 他这话让姜雪蚕立马联想到了从前在生辰宴之后,他们二人耳鬓厮磨的画面,小脸红晕更深,垂下眸子才堪堪掩住害羞的模样。 索性宋寒之没再说下去,外头绿柳又敲了门,说是来送安胎药。 宋寒之亲自开了门,又亲自接过那用青瓷碗盛着的浓黑药汁,下意识先用银针试了毒,而后才放心地一勺一勺喂给榻上之人。 用银针试毒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从前在这上头吃过亏,他的心思便比从前仔细了许多。 虽说如今他后宫空置,按理说不该有什么争风吃醋之人,可出于保险和安心,他还是拿出了银针,宫中人心难测,容不得他有一丝疏忽。 瞧着那黑黝黝的汤汁一点一点见了底,眼前人的眉头皱得更深却始终没有叫苦,他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回到书房写下了一道圣旨。 今早下朝后御史大夫前来觐见,又说了许多他不爱听的话,绕来绕去就那一个意思:“帝后琴瑟和鸣虽是好事,可皇上是九五之尊,是天子,为皇家开枝散叶是责任,岂能独宠皇后一人?皇后娘娘如今怀有龙胎,皇上应当趁着这个时候多纳新人,方能保证皇家香火绵延。” 起初宋寒之以为这老顽固又要拿出从前那一套说辞,他搪塞两句便罢了,可听了最后那句,他心中怒气却是莫名上涌,厉声告诫了御史大夫几句,如今回想起来,这话倒是催动他的心思,更坚定了写下这一道圣旨的决心。 本朝皇帝更替了数十位,从没有一人下过这样的圣旨。 一帝一后,六宫空置,皇后之子立为皇太子,若只有公主,也立为皇储,将来登基为女皇。 此道圣旨一下,不只朝中,天下人皆为之一惊,不少女子皆赞叹当今圣上是个痴情种,也有人暗暗唾弃,说圣上是个昏君。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宫里,宋寒之对其倒是不屑一顾,一笑了之,他自遇到他那位天仙般的皇后时便知,自己当不成明君,至少在这方面是。 父皇一生文韬武略,为天下人呕心沥血,却负了自己心爱之人。 他宋寒之不愿如此。 他可以为天下人生,却也愿意为心上人亡,这是他的道,也是他的真心。 圣旨一颁,前朝不宁,后宫也掀起了轩然大波,太后那边倒是沉得住气,这几日几位老臣往她这儿跑,她一一回绝,称病日日待在慈宁宫,外头的风吹草动全靠底下人禀告。 儿子老早便表明过这样的意思,她听到这旨意也一点不惊讶,甚至还一脸悠闲地品着茶,末了评了句:“这茶新鲜,香气也浓郁,哀家甚是喜欢。” 慈宁宫一片祥和,永黛宫却是另一番风景。? 自打上回梅玉琢也计划落空,吃了瘪,梅太妃便静下心来又替她想了新的法子,可惜这法子还没来得及用上,一道圣旨便斩断了她们的前路。 梅太妃听儿子说起过这事,说是皇上曾在中秋家宴上提过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她当时只把其当作笑谈,只当是小孩子说的胡话,谁知道这“胡话”竟真变成了一道圣旨。 先帝对她也是极尽宠爱,却从没有为了她下过这样的圣旨,六宫更是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于她妒心大起,怨恨过不少人。 她倒是从没想过,她们这位小皇帝竟真是个痴情的,为了美人,连江山都快舍弃了。 这圣旨她知道,族里也一定知道,正想着,外头便进来一个宫女,这宫女是她的陪嫁,专门负责为她和族里传递消息。 不出她所料,族里果真也下了铁令,说是要让她使尽浑身解数,誓必要让梅玉琢当上宠妃。 卸着头上的朱钗,她倒是渐渐有了个狠厉的主意,若是将来梅玉琢飞上枝头,她没准也能跟着在宫里过更好的日子。 想到这儿,她又召了刚刚的宫女过来,将手里一包药粉交予她,令其转交给梅玉琢。 如今皇后有孕在身,皇上身边再无其他女子,如此行事虽冒险,却是在抓住一个绝妙的机会,将来若能成事,便也算不负她这番苦心。 然而,梅玉琢那儿却出了些状况。 她收到那包药粉,又听了宫女替梅太妃带的话,心中极为忐忑不安,她从小受的是诗书礼易熏陶,哪里做过如此龌龊之事,当即便拒了梅太妃的命令。 皇上俊美潇洒,她只见了那一面便心生涟漪、难以忘怀,这点不假,可是她也曾亲眼见过皇上看向皇后娘娘寝宫的方向时那一脸柔情的模样,她只瞧了一眼便知,她这份痴心,不必付,也付不了。 她从小学的是豁达之理,自打那回起她就尽力收回那份情思,不想前几日又接连得知了皇后娘娘有喜,以及皇上下了一道“一帝一后”旨意之事,心里那份心思便消失地更快,如今只剩下艳羡和祝福。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她也盼着能遇到那么一个人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只是这个人,再也不可能是皇上了。 想通之后,她得了那包药粉便毁了个一干二净,既不想让自己被误会,也不想连累梅太妃和家族。 可宫中耳目甚多,梅太妃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实际早被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宋寒之得知。 梅太妃这一生不算一路顺风,中途也踩过无数人的尸身,其中便包括姜雪蚕的姑姑姜嫔。 宋寒之极少与她谈论此事,一是怕她触景生情,心中难过,二则是怕他自己也忆起往事,难抵心中苦痛。 他从很早以前便知道——梅太妃是导致姜嫔郁郁而终的罪魁祸首。 从前父皇还在世时,顾及甚多,总是怕这个、怕那个,不敢动梅氏一族,他却不一样,梅太妃害了他的亲人,这仇,他想报。 一转眼都十多年了,梅太妃也逍遥快活了十多年,每每午夜梦回,他总能想起姜嫔临去前那无眼无神的模样,她从前与这不同,明媚快乐——这才是她从前的模样。 他后来暗中派人查过,当年姜嫔在冷宫,怀胎三月之时曾用过一碗冷饭,冷宫里吃食又少又差,如果连这些饭菜都不肯下咽,那便连活下去都变得困难,想要保住孩子,那更是难上加难。 左右权衡之下,姜嫔还是咽下了这碗冷饭,结果悲剧仍是发生,恰恰就在那碗饭里,有人洒上了无色无味的落胎药。 那药出自哪里,宋寒之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后来,他在陈年奏折里发现梅太妃的父亲当年曾出使西域,心生疑惑,便派人远赴西域调查这事,果然,那人查出梅老爷子当年因顽疾寻过好几位西域名医,其中只有一位,英年早逝,而且刚好死在梅老爷子从西域回来的那一年。 事情格外蹊跷,宋寒之又加派了几名人手追查此事,果不其然,那位名医是死在了梅氏派出的杀手手里。 他后来又从那无色无味的落胎药着手打听,结果也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那落胎药当年只有那位名医调配得出,而最后一位买家便是梅老爷子。 西域人善经商,心思也细腻,那名医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矣,很快便留了书信和同样的药粉给自己的亲信,说是万一以后有人为他来讨这个公道,便将这些东西交给他。 这东西如今已经到了宋寒之手上。 他整理好一切证据,几日后便去了趟永黛宫。 梅氏一族这些年式微,怕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在做太子时便韬光养晦、养精蓄锐,这些日子他趁着官员变动将梅氏一些酒囊饭袋之徒悉数赶下了台,他们却一直没什么动作。 一番试探,他终于知道,梅氏气运已尽。 趁着这个空隙,他提拔了几位真正有才干的贵族子弟,这些子弟所在的家族对他也感恩戴德,前后威压之下,梅氏一族也算是真的开始夹起尾巴做人。 万事俱备,宋寒之也不再顾及许多,直接派人将永黛宫围起,自己亲自前去与梅太妃对峙。 彼时梅太妃正穿着一身墨绿绣彩蝶宫装,准备叫下人再去替她那个倔强的侄女梅玉琢带话,结果话还未出口,宫墙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还不止一个人。 紧接着一身玄色龙袍的皇帝便从远外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众侍卫。 “皇上这是何意?”梅太妃在宫里这么多年,鲜少见到这样的大阵仗,尤其还是在自己宫里。 她与皇上不和也并非一日两日,可这么多年,不也是相安无事?近些日子族里那边不知为何渐渐没了动静,她心里也十分不安,今日这么大的阵仗,更是让她心里发毛。 “梅太妃贵人多忘事,怕是忘了故人,也忘了自己曾做过的事。”宋寒之目光凛冽,眼底有极深的恨意。 梅太妃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新制的绣鞋鞋底光滑,她险些摔倒在地,幸好身后的宫女将她即时扶住,才不至于让她当众出丑。 宋寒之话中所指她当然明白,姜嫔对宋寒之有抚养之恩,而她又给姜嫔使了绊子,宋寒之自然对她怀恨在心。 梅氏族里一定是出事了,她想。 哪怕是先帝,都曾对梅氏忌惮几分,如今新帝却敢如此放肆地带兵闯入她的寝宫,除了梅氏倒了,她再也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太妃娘娘当年陷害姜嫔时,便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宋寒之扬了扬手,身后的小太监便把那封西域名医的绝笔信,以及那包落胎药呈给了梅太妃看,另外在这两样东西身边,还有另一封信,“皇上亲启”四个大字的笔迹她再熟识不过。 这是她爹爹的亲笔信。 她首先打开的也是这封信,看了以后才知道,这是一纸状书,也可以说是认罪书,上头写满了她爹爹自己这些年犯下的错,其中便包括前往西域买下那落胎药一事。 爹爹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认下这些罪行呢?梅太妃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直到认出末尾处那枚印章,她才软了力气,跌坐在地。 这回再没有宫女敢过来扶她了。 她就知道,自打新科状元舞弊那事起,梅氏便一天不如一天,老臣们身子骨也不再康健,一一致仕,如今朝中与爹爹站成一派的人寥寥无几,梅氏一族……终究还是到了强弩之末。 “听闻太妃娘娘一生最厌恶冷宫,从不接近那地方一步,如今朕亲自请娘娘前往,不知娘娘可否赏朕这个脸面?” 第53章 隆冬飘雪 皇上此番啊,是在用真心对待…… 宋寒之说得没错, 梅太妃这一生在皇宫里最厌恶的地方便是冷宫。 她当年初进宫时并不居住在如今的永黛宫,而是在春烟阁,那里离冷宫很近,午夜时分, 她总是会被若有若无的女人哭泣声给吵醒。 光是声音倒没什么, 只是有一天,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佝偻着腰站在她窗子前头, 她猛地惊醒,吓得大喊大叫, 守夜偷懒的宫女也一下子从梦中清醒过来,叫来侍卫赶走了那个疯女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从冷宫偷跑出来的, 冬夜寒凉,各宫门口的侍卫都犯了懒,这才让她钻了空子跑进了春烟阁。 她当时害怕得紧,皇上去南巡不在宫里,她只得去求皇后,请她允许自己搬离春烟阁,那是她这辈子第一回 正儿八经地求皇后。 皇后倒是应了她, 她这才搬到了如今的永黛宫,一住便是二十多年。 冷宫那地方,她从未踏足过一步, 甚至连春烟阁, 自那以后她都没再去过。 这是她第一回 瞧见冷宫大门后的景色。 破败宫殿, 枯黄柳树,哪一处都衬得冷宫极为死气沉沉,她下意识想后退, 却清楚地听到了后头不轻不重的声响。 冷宫的大门被关上了。 她想,年轻的皇帝此刻一定正站在宫门外冷眼看着她的笑话,而后又会回去哄他的皇后,说,“瞧,朕已经替你姑姑报了仇。” 想必姜嫔九泉之下也是能安心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与那夜半差不差的疯女人们皆围了上来,恶臭的味道也随之扑面而来,梅太妃不断往后退,那帮披头散发的女人也跟着她往前走。 后头再无退路,眼见着那些女人就要扑过来,梅太妃心生恐惧,只得放下脸面重重地拍打着身后的宫门。 “皇上,本宫知错了,你放本宫出去吧,本宫好歹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求你让本宫出去吧,本宫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 拍打了好久,连掌心都泛了深红,却迟迟没等来外头人的回应,她甚至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忽地明白,或许宫门外根本没有人看她的笑话,那人压根没在此处驻足过,她的死活,从来就没人在乎。 不对,她还有个儿子,她的舒榆。 她的舒榆呢? 她又不断向外头大喊,可惜,直到她嗓子沙哑,被那些疯女人撕扯辱骂,也没能等来回应,更没有等来她的儿子。 * 御书房。 “皇上,求你放了我母妃,母妃年岁大了,在冷宫那鬼地方如何能过活,求皇上看在母妃伺候父皇多年的份上,让她安心颐养天年吧皇上。” 因梅氏式微,宋舒榆这几日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府中开支被迫缩减,他只得遣散了一众小妾,新纳的王妃却怎么赶都赶不走,说什么要和他同甘共苦。 他却觉得心烦,府里多养一个人不就多一张嘴吃饭,还多一张嘴惹他生气。 他这几日一直在府中,以往与他来往甚密的外公一家也都没了音信,母妃那边倒是一切如常,只今日,他正喂池子里的鱼呢,外头的侍卫跌跌撞撞跑了进来,颤着声音说了句:“二王爷,梅太妃她……她被送进冷宫了。” 宋舒榆听罢,手里一把鱼食全洒进了池子里。 不顾身后王妃的呼喊,他坐上马车便飞奔到了皇宫,彼时夕阳如血,他的心也凉了半截。 见到宋寒之,他一改从前趾高气昂、目中无人的样子,跪趴在地上不断乞求着宋寒之,希望他能放自己母妃出来。 奈何他收到的只有一句:“二哥请回吧,梅太妃残害皇嗣,陷害先帝的嫔妃,朕只是在依宫规行事,二哥时常把这些宫中礼法挂在嘴边,想必也应当明白朕的苦心。” “皇上——” 宋舒榆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继续磕着脑袋,额头磕出了血印子也不停下。? 只是磕到最后也没什么用,宋寒之埋头处理完公务便起身离去,玄色衣袍拂过的凉风扑到宋舒榆脸上,却也抵不住他热泪滚烫。 宋寒之刚出御书房,太后宫里的小太监便过来传信,说是太后想请皇上过去一趟。 其实他完全能猜到母后找他过去是为了什么,左不过就是冷宫那位的事。 “参见母后。” 慈宁宫里,太后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面色倒还比往日红润许多。 “起来吧儿子。”她挥了挥手,又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宋寒之坐到她身边来。 “儿子啊,母后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太后开门见山,今日她听说了这事心里其实还畅快不少,怕儿子误会,她只得先行解释了一句。 宋寒之笑着点点头,他明白母后的意思。 “梅太妃年轻时便十分狂妄,仗着先帝对她的宠爱做了不少坏事错事,姜嫔那事,哀家也一直心怀愧疚,若是当时能及时站出来为她说说话,也许她就可以免于这场灾祸。” 太后揉着太阳穴,语气是少有的沉重。 “母后不必多想,当年梅氏一族风头正盛,母后隔岸观火,未必不是明智之举,如今梅氏式微,儿臣也趁着这个机会替姜嫔娘娘讨回了公道,她在天有灵,也会得个心安。” 宋寒之垂下眸子,眼底清明澄澈,谈起姜嫔,心情也没有从前那般沉重。 “雪蚕如今怀胎刚满三月,你们一定要事事精细小心,梅太妃虽然已经得到了处置,但难保宫中再没有有心之人,还是要仔细些。”太后是过来人,对这些事比较有经验,所说的话也皆是肺腑之言。 “儿子明白。”宋寒之点了点头,一想到他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嘴角便不自觉地提起。 * 梅氏这块心病终于得以放下,曹氏造船厂那边的事也该做个了断。 宋寒之派人以例行检查的名义搜到了那账本,造船厂的人有些小心思,将账本做了两份,那份有问题的账本早就被藏了起来。 但账面这东西,找个懂行的人,很容易便能瞧出来问题,宋寒之特意派了位户部德高望重的官员,造船厂的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朝臣面前耍小动作,再加上年轻、阅历浅,很快便露出了马脚。 宋寒之又顺势盘问了十年前他们所造的那出海船只,果然,受曹楚云指使,他们特地在栏杆处动了手脚,方便曹楚云推人下船,又可伪装成事故。 曹氏与梅氏不同,能工巧匠、有才有德之人甚多,除了曹楚云和造船厂,宋寒之没再处罚其他人,曹氏一族倒是还感恩戴德,纷纷表明要为期廷效力。 处理完一切,宋寒之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他只想安心陪伴心上人,然后一起等候着他们第一个孩子降生。 * 三个月后,正是隆冬飘雪时节。 孩子月份大了,姜雪蚕的小腹也渐渐隆起,她每天都算着日子,再有三个月,肚子里这个小家伙便要出来了。 今年冬天是个暖冬,外头即使下了鹅毛大雪也算不上寒冷,只是雪景也留不大住,她倒莫名伤春悲秋起来。 绿柳拿着件大髦进了屋,发现自家主子正靠在鹅绒软枕上,偏头瞧着外头将融未融的雪景唉声叹气,她倒没觉得奇怪。 为了时刻照顾主子的身体,皇上又把清闲多日的林大夫给请进了宫,她和林大夫两个面面相觑,当时竟还联想到了从前,而后俩人又双双叹了口气,这回倒没什么不乐意,毕竟是喜事。 林大夫嘱咐了她很多,其中一条,孕中妇人情绪不稳定,这实属正常。 她倒是也发现了,皇后娘娘自打有了身孕,笑的时候多了,哭的时候却也多了,她甚至还见过一次,皇后娘娘不知为何突然想吃丞相府的桂花糕,皇上骑着高头大马,竟亲自飞奔至了相府带了桂花糕回来。 这事还没完,皇后娘娘见了那桂花糕,睹物思人,居然又想起丞相大人,眼泪哗啦哗啦不断往下掉。 皇上心疼皇后娘娘,又亲自跑了一趟,快马加鞭亲自把他岳父大人接进了宫。 她当时还挺纳闷,这些小事交给他们这些日子便好,皇上又为何要亲自跑这一趟? 后来联想到从前在宫外那段日子,她就慢慢明白过味儿来,皇上此番啊,是在用真心对待娘娘,事事亲力亲为,只是想让她舒坦。 今日雪天路滑,皇上下朝走过来用的时间长了些,思美人心切,进屋时额头上已然出了一层薄汗。 皇后娘娘见了他,眼角眉梢的忧愁立马便被喜悦取代,甜甜地笑着唤了声“夫君”,与从前并无二致。 后来两人便黏在一起说了些悄悄话,她一向有眼力见,见状,立即便笑着从屋子里退了出去,留屋内人借着暖意谈笑温存。 “夫君,你瞧,这是你从前送我的玉佩,我想转送给肚子里的孩子。”姜雪蚕拿出那枚承载着他们诸多回忆的龙纹玉佩,舒坦地靠在自家夫君怀里,抚了抚玉佩底下有些发旧的流苏。 这枚玉佩算得上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宋寒之的目光停留在上头,也有了些许暖意。 “夫君,我们一起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她把温暖的小手覆在那双冰冷的大手上,笑着提议道。 第54章 . [最新] 爱意汹涌(大结局) “今生来世,我都…… 许是感受到了爹爹和娘亲对他的疼爱和期待, 两个大人商讨得正欢呢,小家伙使了坏,重重地踢了一下娘亲。 即将脱口而出的字眼停在嘴边,姜雪蚕不得不捂住隆起的小腹, 弯眉皱起, 眼底满是惊奇。 “身子不舒服?”宋寒之见怀中人一下子止住了话语, 神情也不大对劲, 立马扶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关切地问了句。 “夫君别担心”, 姜雪蚕脸色逐渐好起来,抓住身边人的大手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笑着扭头看向他, “夫君试试看,可否感受到了什么?” 姜雪蚕身材娇小纤瘦,肚子也比寻常月份的稍小一些,肚皮却鼓鼓的,屋子里暖和,她只穿了一件带兔绒的薄衫,大手放在上头, 宋寒之竟不知道是哪处柔软引得他心头摇曳。 突然,他的手心处传来一阵奇异的微动。 直至恍过神来他才意识到——是他们的孩子在同爹爹问好,他张了张嘴, 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唇角倒是不自觉地勾起, 眼里也装满了温柔。 “夫君,刚刚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姜雪蚕把玩着眼前玄色绣着龙纹的宽袖, 语气比方才还要雀跃,“我取了一个‘逢’字,我们幼时相逢,长大了又因机缘巧合凑到了一块儿,能和夫君再相逢,我真的特别开心。” 宋寒之轻抚着眼前人的脸颊,白净的脸蛋、大而含情的桃花眼、蛊人的泪痣,哪一处他都抚过千百遍,哪一处也都和他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相逢。他们的相逢,他同样记得清清楚楚。 十年前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似乎仍在他的后背上,他们一同走过长街,一起吃馄饨,一起听戏,小姑娘还笑着对他说:“小哥哥,将来我嫁给你,当你的新娘子,好不好?” 好,当然好。 只是后来这只成了他一个人的回忆,一个人的念想,直到那抹倩影阴差阳错之下撞入了他怀中,他私心作祟,这才想牢牢地抓住她。 还好,她也是喜欢他的。 她这一声“夫君”,他愿意听一辈子。 仔细想来,他们自相遇到后来的相爱,一切都逃不过一个“缘”字。 “那另一个,就取‘缘’字吧。”宋寒之眉目悠长温柔,轻轻握住眼前人的皓腕,于她温暖的掌心写下一个“缘”字。 “宋,逢,缘。” 樱唇轻启,她一字一字读出,眉眼弯弯:“男孩女孩都能用,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宋寒之轻笑,倒真的将大手覆上那小山丘,想了想,他又俯下/身子,若有其事地温声问了句:“孩子,可喜欢爹娘为你取的名字?” 而后又与那只白净的小手一起,共同期待着他们孩子的回答。 惊喜的是,他们又再次感受到那阵微动。 “他是喜欢的。”宋寒之直起身子,眼眸里尽是欣喜。 姜雪蚕也跟着重重地点了点头,对上眼前人的目光,一瞬间,她将其眼底爱意看得清清楚楚。 她也看见了他们的从前,看见了昨日,也看见了将来。 她还是比姑姑幸运得多,她想。 凉风不经意拂过,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夫君,我想去看看雪。”南方极少下雪,今日这场已是最近几年最大的一回。 宋寒之没拒绝,像从前那般撩起袍子蹲下/身亲手为她穿上绯红的绣鞋,取过旁边的大氅为她披上,系好系带,而后才扶着她一步一步来到屋檐下。 “这雪……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看到外头的雪景,姜雪蚕用掌心接过一片雪花,雪花碰到她掌心温暖的温度转瞬融成了冰凉,她抬起眸子向远处眺望差,小声嘀咕了句。 不想,身边人将这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以后,我们一起去北部看看雪景吧,我们两个,还有孩子。”宋寒之与她并肩看着满院雪景,微风吹动,带着雪花一起落在他双肩的乌发上,引得身边被大髦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偏过头来。 “夫君,我想和你共赴白头。”她不止一次说过这话,此情此景,她还是想再说一次。 身边人听罢也回过头来,低头瞧着这张白净的小脸,许久,他认真回了句“好”。 冷风吹过,带着满树“梨花”扑面而来,他下意识走到她面前,为她挡去大半风雪。 爱意汹涌,他还是没忍住,吻上了那光滑白净的额头。 * 因着突然有孕,宋寒之还是没舍得让她回丞相府送大姐姐出嫁,他这样做,其实也有私心在,曹楚云在世时,她们母女对丞相最喜爱的这个小女儿并不友善,心上人尚念着些姐妹之情,他却记仇得很,不想让心上人再受什么委屈,更不想让姜泠月以为此前种种皆可一笔勾销。 这些日子他倒多少有些耳闻,谢夫人极其重视女媳的品行和孝道,而姜泠月恰恰与她期望的相反,平日好吃懒做不说,新婚第一日便打扮过了头,误了给谢老爷谢夫人敬茶的时辰。 光这两样,便足以让谢夫人每日嘬着个烟斗来回踱步恼怒,结果这些日子姜泠月身子不适,被大夫诊脉,还被诊出个“终生无法有孕”。 谢夫人听了这话,差点没被气晕过去。 不过巧的是,谢临风一直养在外头的女人突然有了身孕,谢夫人得知后极其高兴,直接派人把这外室接进了府里,给了个妾室的名份。 姜泠月刚嫁进谢家还没小半年便被人踩在了脚底下,当然极其气愤,然而有先帝的圣旨在,她也不敢造次,只得打碎了牙齿往下咽。 当初她成婚时,爹爹不仅没表现出对三妹妹那般的不舍,甚至连话都没和她说几句,就只是站在门口,目送着她离去。 娘亲……对了,她已经没有娘亲了。 就在她成婚的前几日,娘亲被押到诏狱受了刑,三道重刑下去,娘亲受不住,离开了人世。 嫁到谢家的这些日子,她开始想念娘亲了,娘亲手艺不好,却还是愿意亲手给她缝衣裳,出嫁时离开得有些急,她一件都没来得及带过来,如今想起,竟连个睹物思人的凭证都没有了。 这些日子她总是后悔,后悔看错了人,也后悔自己没有主见,她从没有真的喜欢过谢临风,谢临风对她,也是半分情意也无。 他们夫妻二人,竟连“相敬如宾”都够不上,只得算是各过各的日子,只是谢临风是过快活日子的那一个,而她,则是整日以泪洗面的那一个。 姜泠月总是想,她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做错了呢?还是说,她自一开始,走的就是一条不归路。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大半年,直到开春的一天,宫里传出了喜讯,皇后娘娘,也就是她的三妹妹,诞下了一位小皇子和一位小公主。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是何种心情,嫉妒还是气愤?好像都不是。 只记得那天外头很是温暖,日光打在她脸上,她的眼角却渐渐湿润,一道冰凉滑过,嘴角也只剩下一抹苦笑。 * 皇后娘娘诞下双生子,宫里也跟着喜庆和热闹起来,不过得知这件喜事,最高兴的还是慈宁宫的太后娘娘。 她其实早就在儿媳即将临盆之际吩咐下人备好了一切,也请了宫中资历最深的产婆过来,儿媳生产那日,她更是亲自候在门外,还拉了弟弟和弟妹过来。 这夫妻两个近日倒是亲密不少,不过是在舞刀弄枪、讨论武艺方面,今日他们二人却双双轻装上阵,连贴身的长剑都没带。 加上皱着眉头来回踱步的皇帝陛下,站在门口的四个人,身份一个比一个贵重,皆像寻常人家一样紧张地等候着孩子的降生。 听到“哇”的一声,一向稳重的皇帝陛下第一个冲了进去,结果却又被请了出来。 “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怀的是双生子,还请您再等一等。”产婆一脸喜悦地拦住宋寒之的脚步,恭喜的话说了一大堆。 然而他们家皇帝陛下自听到那句“双生子”便愣在了原地,以后的话再也没听进去。 这事倒是谁也没想到。 姜雪蚕的肚子一开始甚至还比寻常怀孕妇人的小一些,后来才慢慢大起来,但也是正常的大小,谁都不知道,这里头居然藏了两个小娃娃。 他最后是被自己母后给拉到外面去的。 “儿子,高兴傻啦?”太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殊不知自己的嘴角也扬到了天上。 “姐姐,您就别打趣寒之啦,你瞧他这个样子,依我看一时半会也缓不过来。”霍旭笑着侃了一句。 沈英也跟着点了点头,目光却也一直在那扇紧紧关着的木门上。 屋子里点了舒缓心神的暖香,里头的人个个满头大汗,兴奋之余也更加认真。 不过此刻最为辛苦疲惫的还是榻上的女子。 方才她听到孩子的哭声,还以为终于能瞧一瞧这个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小家伙,谁知道产婆又凑到她身边,恭喜道:“娘娘,您怀的是双生子,用些力气,还得再辛苦一回。” 惊讶之余,她立马又卯足了力气再次使劲,许是平时吃的那些个补品派上了用场,今日她竟十分精神,使了十足的力气又将另一个小娃娃也带到了这个世上。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方才的是位小皇子,如今这位是个小公主,娘娘儿女双全,龙凤呈祥。”产婆抱着孩子贺喜道。 姜雪蚕听完最后一句,终于脱了力气,安心地阖上了眼皮。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殿中昏暗,唯有一盏明烛燃在桌上,而桌旁则坐着她此刻最想见到的人。 “夫君……”她低低唤了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哑得厉害。 宋寒之原本也没睡着,只是在支着脑袋小憩,听到熟悉的呼唤,他立马睁开双眼,起身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 “可好些了?”见眼前人欲图起身,他将其小心翼翼地扶起,又将杯沿对上她的樱唇,关切地问了句。 温水入喉,姜雪蚕终于舒坦了许多。 “夫君去瞧过孩子了吗?”她急切问道。 “看过了”,宋寒之将瓷杯放回桌子上,又返回来将软枕塞到她腰下,声线低沉温柔,“女孩和你一样好看。” “那男孩一定也和夫君一样好看。”她于黑暗中勾住自家夫君的手指,笑着接了一句。 烛火摇曳,他们看不大清对方的面庞,宋寒之却还是准确地找到了那双媚人的眼睛。 强忍着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他抚上那张清瘦的小脸,眼底有晶莹闪烁:“你辛苦了。” 与心上人生儿育女确实是件极为幸福的事,他却也晓得他的妻子实在辛苦,前几个月害喜害得厉害,之后身子又极为沉重,连绣鞋都难以穿进。 两个小娃娃似乎又不大老实,总是想逗娘亲玩,却也总是令娘亲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 他心疼她。 “夫君,只要孩子都好好的,我就很开心了,那些辛苦都不算什么。”姜雪蚕扯了扯眼前人的袖子,手上的力气还没有恢复,身子也依旧疲软。 “睡吧”,听出她的困倦与疲惫,宋寒之扶她躺下,替她掩好了被子,“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一整夜都不会离开。” 榻上之人点了点头,从前她受了伤,在林大夫家,夫君也是像这样陪了她一整夜,那夜她睡得极安稳,今夜也一样。 第二日她醒得倒是格外早,她急着瞧那两个小家伙。 宋寒之知晓她的心思,见她苏醒,立刻便派人去唤了乳母过来。 如宋寒之所说,两个孩子都生得极为好看,浓长的眼睫和明亮含情的双眼极像他们的娘亲。 “夫君,我俩只想了一个名字,这可如何是好?”姜雪蚕伸出手指摸了摸两个熟睡中的孩子的脸蛋,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宋寒之也抱了抱两个小娃娃,沉思了一会,最后道:“之前的名字便予这个先来的娃娃吧。” “夫君已经为我们的女儿想到另一个名字了吗?”她学着乳母的模样抱起用朱红襁褓裹着的女娃娃,笑着问道。 宋寒之瞧着女儿白净的小脸,温声道:“就叫遇欢吧。” “逢缘,遇欢,倒是一对好名字。”姜雪蚕嘴角绽出笑意,声音却小小的,生怕吵醒了孩子。 她没怎么见过这样可爱的小家伙,姑姑的孩子怀胎三月便没了,她在孕中也时常想到这事,垂泪之际也决心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如今亲眼见到逢缘和遇欢,她倒觉得有些不真切,怀胎十月也不过眨眼之间,她想亲眼瞧着这两个孩子长大,也想听他们叫她娘亲。 “放心吧,以后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宋寒之抱着孩子走到她身边,目光是说不出的缱绻温柔。 两个孩子也在这个时候双双醒来,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号啕大哭,而是也张开小嘴巴,眉眼弯弯,分明是在对着爹爹和娘亲笑。 “以后再也不必担心东宫会空出来了。”宋寒之也感慨了句,殊不知这话倒是给眼前人提了个醒。 正值开春,日日用着上好的补品,姜雪蚕的身子恢复地也快,打那日宋寒之提起了东宫,她便一直记着他们从前的约定。 要种在东宫的柿树从两棵变到三棵,如今成了四棵。 宋寒之一向守诺,自然也没忘了此事,找了个暖和的日子便和心上人一起去了趟东宫。 不巧,他岳丈大人也挑了这个时候过来,于是,下人们使有幸看到了令他们瞠目结舌一生的画面:穿着龙袍的天子,刚刚生产完的皇后娘娘,以及身份贵重的丞相兼国丈大人,居然一同在东宫院里种树。 看样子,那几棵还是柿子树。 他们一下子便纳了闷,东宫院里并不缺柿子树,而且还有一棵长得极为繁茂,如今再种,恐怕短时间内也无法像那棵一样枝繁叶茂。 然而此刻只有种树的人知道,这四棵柿树代表了他们一家四口。 老丞相一边感慨着“我当外公啦”,一边勤劳地添着泥土。 后来感慨完,也种好了树,他拍着脏兮兮的巴掌,方才想起自己今日是来看望他的小外孙和小外孙女的,怎么在这儿和这两个大孩子玩闹了起来。 结果看着了孩子,他又喜爱得紧,又哭又笑的,女儿安慰了他老半天他才好起来,继续逗着两个孩子玩。 皇上整日在后宫陪着皇后,连丞相都三天两头往宫里跑,御史大夫便又咸吃萝卜淡操心,十分没有眼力见地暗中说皇后简直就是妖后、狐狸精。 殊不知宫中人多嘴杂,这话很快便传到了藏娇阁。 结果就是——皇帝陛下又要特意哄他的美人,顺便把某些多嘴多舌的人降了官职。 “我明明是人,怎么可能是狐狸精!”自打生下孩子,姜雪蚕眉目间的青涩之意慢慢褪去,更多了几分妩媚的意味。 某人也因此更为沉沦。 “是啊,你是人,怎么可能是狐狸精呢?”大手在纤细柔软的腰肢上随意游走,温热的吐息也打在身边人白净的脖颈,宋寒之承认,他被迷得失了心智。 “夫君,我们去瞧瞧孩子吧。”帐暖春深,姜雪蚕又觉得大事不妙,欲图逃跑。 一双大手及时将她的腰身禁锢住,熟悉的温凉又印在她的唇上,再次将她拉入情海。 情浓时,他哑声问了句:“喜欢住在宫里吗?” 他昨夜做一个梦,梦到他只是个乡野村夫,他们一家人粗茶淡饭,却过得极其快活,从梦中醒来,他突然有些惆怅,宫中不算自在,他怕未来会有许多变数。 “夫君……夫君不要害怕”,怀中人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也低低的,“只要夫君在,哪里都是家。” “夫君会保天下河清海晏,也会令百姓安居乐业”,她说,“天下皆是夫君的家,也是我的家。” 她被眼前人紧紧搂入怀中,再陷深渊前,她看见了他眼角的晶莹。 从前宋寒之一直以为宫中人心叵测,即便是亲父子或是亲兄弟,也很难保证对方的真心,每日只能在猜测和防备中过活。 从没有人和他说过“家”这个字,他下意识认为,皇宫这种地方,很难算得上是“家”,他想远离,也想逃避。 可今日怀中人的话却令他恍然大悟,原来皇宫这种地方也能称为“家”,只因这里有她,也有他们的孩子。 他不想逃了。 他想好好陪着他们,保护他们,即使皇宫为龙潭虎穴,他也要成为一个好夫君,好爹爹,以及一个好皇帝。 皇后的册封大典在今年的夏初。 大红长裙曳地,缀满了南珠的凤袍在日头底下格外好看,头戴华丽凤冠的艳丽女子自朱雀门一步一步走到明光殿。 前面有她的夫君,也有他们的逢缘和遇欢。 “叩……” “不必行礼了。” 小太监呆滞在原处,亲眼瞧着一身玄色衮服的年轻皇帝一步一步下了台阶,又牵着皇后娘娘的手一同上了台阶。 不止他,台阶两边的文武百官也都同样惊讶,不过想到那道圣旨,他们就又平静下来。 一帝一后,本朝从没有这样的先例,可他们却又确实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句旨意。 从前有人不信,觉得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话不过是帝王的玩笑话,但今日他们似乎看见了将来,也信了将来。 因为他们清楚地看见,高台之上那两人的眼中,皆流淌着对彼此的爱意,那也是一种偏爱,只对彼此的偏爱。 太监高呼,文武百官齐齐跪下,对高台之上那对年轻的帝后叩首数次。 靠前些的,抬首之际,尚能看见那两人交叠的宽大衣袖,懂些风月的,心里大概也能猜到,那宽大衣袖下,应当藏着两只同样交叠的手。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蝉鸣,响在空旷的殿前,平添了不少热闹。 也就是在这片热闹里,姜雪蚕听见了一句话,这话她记了一辈子,直到鬓边染上霜雪,她靠在那人怀里听着过分熟悉的心跳,眼底爱意依旧如今日。 “今生来世,我都愿与你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