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侯爷看上以后》作者:要要子 文案: 谢小霸王打遍西北无敌手,骂遍京城三条街,人送外号祸害一千年,是京城里头人见人躲,狗见狗装死的一号人物。 直到有那么一天,他无意间瞥见了从白马华车上被人搀着走下来的一个小娘子。是皓齿明眸,美玉无瑕的高岭之花。 谢倾平生第一次,看一个女人看得晃了神。 从那天起,谢小霸王不做坏事了,他改了一身行头,装成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追媳妇去了。 -- 许文茵最近总会梦到前世的事。在梦里,新帝驾崩,许家受了株连,满门抄斩。 她泪眼岑岑地蜷缩在火光下,一只覆着银甲的手伸过来勾起她的下颌,冰冷染血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眼下。 梦醒,她便不记得那人模样,原只当做是场噩梦。 可直到那回,她在宴上撞见谢倾眸光冷戾,将人揍了个血沫飞溅的场面。 许文茵惊得面色发白。 这不就是在梦里满手带血还摸她脸的人么? 自那以后每回见着他,她都缩着肩膀直往后躲。 可还是被谢倾堵住:“躲我做什么?” “…我看见你揍严小世子了。” “哦。”谢倾漫不经心地扯谎,“别怕,那是我双胞胎弟弟干的。” “……?” -- 她发现谢小郎君近日似乎越发反常。 分明上一秒还冲自己笑得温柔缱绻,下一秒却忽然扭头一拳锤在旁边石柱上,嘴里还念念有词。 她凑上前,听见他嘴里念念有词地在说:“他娘的,小爷媳妇可真可爱!” 许文茵:“……” 谢小郎君,你说的那个双生弟弟是不是你自己? 表面飞扬跋扈实则城府深重的护妻狂魔大狼狗X美冷弱白天鹅 *男主打架没输过,骂架赛泼妇,专治各种不服,生在古代的喷子警告.jpg,身份另有隐情。前世的事会随剧情展开慢慢想起来。 *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文茵,谢倾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谢小霸王只想追妻 立意:守得云开见月明 第1章 许文茵又做了梦。 梦里是铺天盖地的火光,不绝于耳的惨叫。 她瘫倒在草堆里,浓烟冲得睁不开眼。 胃里一翻腾,吐出了一口血。 远处的太极宫上,黑烟笼罩,漫天的猩红仿佛冲上了云端。 她呆呆仰头看着,知道此时大军定已冲破了城门。就算太后持兵符挟天子,皇城也守不住了。 “啊……呜……” 呜咽声不可抑制地自她嘴里漏出来,四周浓烈的尸臭味冲得她不禁俯下身去,捂住嘴一阵干呕。 可仍是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从被一辆载尸体的牛车运出城门,到这乱葬岗,已经整整两日。她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原本华贵精致的襦裙破了好几条口子,分不清沾了血还是泥土,狼狈得叫人发笑。 她想过出去,可岗外就有兵马巡逻,自己一步也走不出去。 短短三日,长安城化作了一座人间炼狱。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蜷缩着身体,一遍一遍地希翼,希翼着谁能来救救她。 耳边充斥了数不清的铁蹄、喊叫声。 在那其中,似乎夹杂着一道轻微的脚步声。 很近。 越来越近。 近得……好像就在她身前。 许文茵一怔,来不及抬头,一只手伸过来,勾住她的下颌,微微一抬,力道轻缓,与周围这片血光格格不入。 许文茵怔愣望着那只手的主人。 他立在她身前,身着银甲,面容模糊。 唯独那只捏住自己下巴的手冰冷如霜。 他的拇指微微动了动,擦过她的脸颊,替她拭去一滴滚落而下的泪珠。 她仍怔怔地看他,看他缓缓启唇,嗓音低哑而冰冷: “跟我走吧,阿茵。” - 许文茵惊醒时是夜半三更,外头天还暗着了。 汗珠顺着额角滴下来,浸湿了她雪白的里衣,一绺微翘的湿润鬓发紧紧贴在她颊边。 婢女泽兰被响动惊得疾步迈进内室:“娘子?” 她匆匆去倒了杯冷茶递到她身前,一边拿锦帕替她擦汗:“可是魇住了?” 许文茵摇头,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冷的茶顺着咽喉往下,激得她一颤,飘忽的意识被拉回现实。 又是这个梦,噩梦。 梦里新帝病危,皇城遭六千大军奇袭,许家亦没能幸免于难,她一人拼死逃出,却被生生困于乱葬岗内。 垂危之际,是一个男人救了她。 但许文茵记得清楚,梦里的自己在看清那男人的脸后似乎并不欣喜,甚至是满腔的恐惧和怨恨。 这梦太过真实,真实到让她仍觉背脊发凉。 第一次做这梦,是在从襄州回到长安许家的当夜。 那时梦境尚不清晰,她看得迷迷糊糊,只当做了一场无聊的噩梦。 可第二回 ,她看得更清楚,也更身临其境,连男人手上沾染了鲜血的触感都仿佛还残留在她颊边。 或许,这不是梦? 许文茵摇摇头,将茶蛊递给泽兰:“去睡吧,明日家中设宴,该有的忙了。” 泽兰道:“有什么忙的,不过就是和严小世子相看么。在襄州时,论起容貌,娘子当属第一。到了长安也一样,严小世子定然一眼便折服在咱们娘子裙下。” 许文茵沉重的心情叫她这话逗乐,淡淡弯起眉眼。 翌日花宴,许家邀来了许多贵胄子弟,许文茵的母亲魏氏乃是当家主母,许家又是旧姓世族,就算没有实权,百年下来积攒的名望也足以叫这些新贵赶着赴约。 许文茵是头一回见这些帝京贵女,各个穿得精致华贵,言笑晏晏间自带一股纯正官腔,与襄州的女子的确不大一样。 她被贵女们围着说了好一阵话,那头魏氏总算派人来唤她。 许文茵起身时,坐在她右手侧的一个小娘子忽然笑着说:“茵娘真是好生有福气,才刚刚从襄州那地儿回来,这就同严小世子有了眉目,一般人可学不来。” 同严家的亲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这样说倒像是在暗喻许文茵同严小世子有什么私情。 旁边婢女的脸都气鼓起来,许文茵将她一拉,面不改色地回:“可不么,否则这么好的事,怎么就没轮上袁家姐姐呢?” 袁五娘的笑容陡然一滞。 本是想给许文茵一记下马威,却不想这乡巴佬竟还敢刺回来。 许文茵不欲多费口舌,冲她弯弯双眸,扭头离开。 走下水榭,婢女湖月安慰她:“二娘子别往心里去,袁家娘子向来如此。” 想来是嫉妒许文茵抢了这门好亲事。 她时隔十年才被祖母送回长安,为的就是能在长安城里寻门好亲。 魏氏到底不敢驳许老太太的话,对这事便上了十二分的心。 能说到严家,是许家高攀了。 “娘子别怕,听说严小世子十分平易近人,娘子亲自去同世子说几句便是。婢子就在外头候着。” 她们走进了一条石板小路,湖月在前边拐了两道弯,将她领到一处静谧小院入口。 许文茵对严小世子没兴趣,但却不能拒了这场相看,一颔首,拢了拢身上的银狐披风,一个人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不住人的小院,挨着墙种了一圈的梅花。 她一进去便叫大片大片的桃红惹得微微睁圆了眼,若非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唔唔”的闷声,险些就要把严小世子的事抛之脑后了。 那声音低低沉沉,不似寻常人说话,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嘴。 从哪儿来的声音? 许文茵面露疑色,微提锦缎裙裾,穿过两侧梅花林,向前而去。 等走近了,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光景。 一个男人,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狼狈地瘫在地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嘴也被堵了,唯有“唔唔”闷声不住从他嘴里漏出来。 让许文茵看呆的倒不是他的姿势,而是他的脸。 原本该是张清秀可观的面貌,可眼下却两颊高肿,双目一紫一青,一看就是被人打了,鼻子里跟着淌出血,因着没人替他擦拭,直直流下来浸湿了衣襟。 是一片惨状。 许文茵从未见过严小世子,可此时一瞧便莫名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了。 广平伯府严家,当今太后的娘家,严小世子便是太后的亲侄子。这样的人,在许家受了伤,哪怕并非许家人所为,这场亲事恐怕也打了水漂,说不准,许家还得担责。 且若叫母亲魏氏知晓此事,指不定会如何怀疑自己。 许文茵开始考虑,是救他,还是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唔,唔!” 远处的严六敏锐察觉到许文茵打算见死不救,立时瞪大双眼,冲她嚷嚷,可喊了些什么,半个字都听不清楚。 许文茵置若罔闻,细细斟酌一番,方才上前几步,在他身侧蹲下,“你是严小世子,对吗?” 女子的声音温柔平静,却没有伸手替他摘去抹布的意思。 严六莫名觉得这女人没安好心,可眼下又只能靠她脱身,犹豫须臾,很是勉强地点了头。 许文茵又问:“那,是谁打了你?不是许家的人吧?” 严六想起这个便来气,还不是谢倾那王八犊子! 他原本在这儿好生生等着许二娘过来,谢小霸王却突然从天而降一拳把自己揍了个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就被他给绑了! 严六气得心窝子疼,正要抬眼冲许文茵嚷嚷,却见她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人,刹那间,他话音骤停,连神情都僵住了。 许文茵尚未察觉,还在问他:“严小世子,你可知是谁打的你?你若知道,我便能帮你将这布取下。” 取什么布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快回头啊! 可惜这话严六只能在心底呐喊,嘴上只有不住的唔唔声,许文茵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急得不行,干脆瞪大眼珠子往她身后看,是面色发青,眼带惊恐,若非被堵了嘴,估计能直接呜哇一声哭出来。 许文茵这时才终于察觉出不对了。 她的身后似乎站了一个人,有陌生的白芷清香顺着风拂过她的鼻间,能感觉到那人站得很稳,静静的,就立在她身后不到半人的位置。 这个院子地处隐蔽,又只作相看之用,照理说除了她和严世子外,不会再有第三人能进来,许文茵心底莫名有点发凉。 她顿了顿,迟缓地,一点一点地转动脑袋。 一双黑眸蓦然撞进她的视野里,眼尾微翘,眼帘半掩。与她的小心翼翼相反,眼睛的主人正肆无忌惮地睥睨她。 手中那根黑金马鞭被他转了转,悠悠在空中翻了个花,几缕猩红的血被带着甩到地上,划出一道血痕,诡谲狰狞。 许文茵这下连背脊也僵住了。 只能听见少年的尾音上挑,语带嗤意:“人是我揍的,你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了,女主美冷弱款,男主我喜欢叫他谢小公鸡,只要不开口说话就很完美的那种美少年(?)希望大家喜欢 推一下我的预收文: 预收文①:《收养的美少年黑化后[穿书]》 七年前的人魔一战,她背受一剑,险些丢了妖命。灰溜溜躲进深山修养,却偶尔捡了个人类少年回家。 少年乌发雪肤,唇红月眸,样貌绝色却身患奇毒。她大喜过望,遂将其收下,打着救他性命的幌子研究奇毒。 结果这救着救着,救到了床上,年不过十五的少年反手将她压在身下,嘴角拉出纯真绚烂的笑:“姐姐,待我病好,你可否能嫁给我做妻子?” 后来,她中了圈套,元神遭人抽离,连身体都被人占为己有。 只余一抹灵体飘在半空,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一本书中的恶毒女炮灰,是助女主称霸三界的工具人。 白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占她躯体的女主杀尽同族,夺得灵珠,最后,一剑刺穿了少年的咽喉。 那日是漫天红月,血花绽开在他白玉般的脖颈上,诡谲美丽。 在坠入万丈深渊的最后一刻,他抬眼看向“她”,噙满泪水的眼中充满了怨恨。 白敛本以为,故事到这便该迎来终结。 可老天似有意与她作对,下一刹那,她魂魄扭转,竟穿进一具奄奄一息的陌生魔妖体内。 在冰冷肮脏的泥水中,白敛缓缓睁开了眼。 ——她,回来了。 -- “有一个人,救我性命,教我,养我。但也是她伤我,欺我,最后,一剑杀了我。七年了,我一直很想问问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真的爱过我。” “不过现在不了,”少年嘴角笑意冰冷妖冶,“现在我只想亲手杀了她。” 白敛:…………(拿剑的手,微微颤抖.jpg) *女主是满级大佬穿成小废物,男女主相差六岁,都不是人。 - 预收文②:《这吸血鬼是个坏女人[穿书]》快乐沙雕文 贝尔贝特穿成了异世大陆的地狱守门人,是个任劳任怨,恪尽职守,最后成功在前五章当了女主脚下炮灰的可怜吸血鬼。 不过很不巧,贝尔贝特是个坏女人,平生最厌恶的词就是“守规矩”。她穿书第一件事,把盾卖了换钱,把马卖了换酒,舒舒服服在地狱门口喝着小酒打了个盹。 第二天醒来,她负责看守的一对蓝泪石戒指就被不知道哪个瘪犊子顺走了。 女王震怒,放话她若找不回戒指就丢她进冥河里头喂鱼。 贝尔贝特正愁找不到法子跑路,当即晃悠着钱袋把自己的盾赎回来,牵着黑马上路找戒指去了。 可才刚走出新手村,她就发现她的马会说龙族语,她的盾会自动反射,她的枪一击必杀,她这个炮灰突然强得就跟开了挂似的。 贝尔贝特:…… 贝尔贝特:……我这还找个jb戒指呢。 偷了戒指想引起痞帅坏女人注意的某怠惰天神:? #贝尔贝特:我打架我骂人我还对神耍流氓,但我是个好女人。【呸】 *快乐沙雕文,偏日式西幻,女主厌世又风流,处处吸血处处留情,连神都不放过,罪孽深重芳心纵火犯(? 第2章 许文茵一直以为梦都是假的,可现实却像那少年的鞭子,狠狠抽得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魔障了。 眼前这少年,不就是在梦中替自己拭泪之人吗? 她仍有些难以置信。 虽与梦里的他相比,稍显年少,可这般乌发雪肤,散漫张扬的美貌,世间少有。 许文茵绝不会认错。 脸上仿佛还残存着梦里他轻抚自己时,指尖粘稠鲜血的触感,温柔,却冰冷。 就像自他马鞭上一滴一滴淌下的鲜血。 许文茵僵在原地,大脑空白。 眼前,少年仍居高临下睥睨着她,一身贵气凛凛的暗红直裾被风吹得翻飞,腰间玉带上坠着白玉琉璃,手中马鞭反射着冷戾的微光,刺得人眼疼。 谢倾一点都不爱参与这些宴会,今日他来了,上前恭维的人果真不少,他索性就将小厮留在外院,一个人翻墙而入。 原是想假意揍严六两拳把这场相看搞砸便走人,可一进来却听见他在嘀咕许家二娘子是个从襄州来的土包子云云。 谢倾眉梢一挑,假戏真做将他揍了个鼻青脸肿,再说不出一句屁话。 谁知好巧不巧,被她撞见了。 谢倾还在想要怎么糊弄,眼前女子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变白,他眯眯眼,觉得古怪,“怎么?” 女子不答,低下头去了。 旁边严六见状,以为谢倾连女人都要打,鲤鱼打挺地直起身,唔唔唔叫个没完。 谢倾咂舌,眼冒寒光地上去踹他一脚,下手极重,一点不客气。 见人吃痛一声闭上了嘴才又转头,可方才还在自己眼前的女子竟不知何时窜起来,小鹿受惊般转身就逃,只留给他一道雪白的背影。 谢倾面无表情,又瞥眼瑟瑟发抖的严六,蹲下身,一手将他衣襟拽起来,“骂啊,怎么不接着骂了?刚才不说叫唤得挺欢么?” 严六吓得差点咽气,刚才挨了他一脚,如今哪儿还敢骂啊。 “算了,”谢倾手一松,严六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揍你小爷我还嫌手疼呢,今儿就先放过你。” 一顿,缓缓回眸,往许文茵逃去的方向看去。 - 许文茵一路小跑回屋,将门一掩,仍觉背脊发凉,心跳如擂鼓。 所以自己做的梦不只是梦?那少年日后会变成梦里那样? 她没能再多想,屋外传来婢女的呼声,原来是那头魏氏听说了严小世子被人打的消息,遣人来唤自己过去。 今日两家相看没成,魏氏是该来唤她。 紫纱帐幔被撩开,婢女们鱼贯而入。端盆的,捧衣的,十来人围着许文茵站定,排场很不一般。 许家是旧姓世族,在长安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那种世家。除了无权,大家该有的历史底蕴,什么都有。 祖母常说物以稀为贵,她顶着许家女的金招牌,与其在襄州,不若上帝京那王孙贵族满地跑的地儿议亲。 虽是这么说,许老太太神情却无比肃然,许文茵自然不能不从。 老太太同样出身旧姓世族,骨子里和许家一样,有着旧姓自己的高傲,怎会容许长房嫡系血脉被襄州那些不入流的姓氏玷污。 像广平伯严家这样的新贵,魏氏觉得好,却入不了许老太太的眼。否则老太太也不会在自己临走前一日特意将她唤去屋中,叮嘱她不可与广平伯严家那类新贵议亲。 许文茵想起在梦里,自己十八岁,似乎仍是未嫁之身。 而如今,她年芳十六,许严两家的亲事真就打了水漂。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许文茵换了身银蓝对襟齐胸襦裙,下着六幅水仙百褶裙,又罩了银狐披风,方才跟着婢女去寻魏氏。 许家家风严苛,祖母看不惯时下穿金戴银的浮薄风气,许文茵还在襄州许家时便十分低调,大红大紫是不敢想的。 魏氏的院落宽敞,朱柱碧檐,铺了一层琉璃瓦,不难从中瞧出许家昔日的辉煌。 许文茵迈进屋时,魏氏正巧停了和下人的话头,见她拜下行礼,手一招唤她上前,面上瞧不出喜怒。 许文茵记得,在梦里她与魏氏的母女感情就算不上亲近。和眼下一样,隔了十年相见,除了生疏便是生疏。 “茵姐儿可知今日在梅园,严小世子被人打了?”魏氏也不铺垫,半阖双眸看她。 严小世子的姑姑乃是当今太后,他是能在长安城里横着走的人物。 这么牛逼轰轰的人物,被人打了,打得鼻青脸肿,血沫横飞,只能瘫在地上哀哀求饶。 魏氏若怀疑是自己和老太太使了计才让世子在许家被打,目的是为了使婚事泡汤,那也情有可原。 这门亲事,她原本是打算见了严六后再做定夺,谁知却意外被那少年搅黄。 许文茵自己都觉得太巧了些,更何况是和老太太明争暗斗了十多年的魏氏。 “回母亲的话,女儿不知。”她低下头去。 魏氏哂笑一声,自然不信。 老太太远在襄州,手却伸得够长,自己为许文茵筹谋亲事却得到这么一个“报答”,心中对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更为厌恶。 可眼下要定许文茵的罪却没有证据,索性将头一偏,略过话头,“世子在府里出了事,咱们理应上门赔礼。明日,你将那只玉镯子带上,咱们一早便去。” 在摆宴前,广平伯夫人上许家来过一回,送了许文茵一只成色尚好的玉镯子,便是应了这门亲的意思。 如今要她明日拿上镯子去严家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这倒正合了祖母的嘱咐,许文茵在心底一边谢那少年歪打正着帮了自己一把,一边拜下去应了声是,旋即退出正厅。 她回屋吩咐泽兰将玉镯子拿出来,泽兰是被许老太太拨给许文茵的婢女,与她向来亲近,闻言一愣:“娘子要拿玉镯子作甚?” “明日,上严家去物归原主。” 倘若这场梦并非巧合,那这个镯子应当也能像梦里那样还回去。 - 严六昨日夜里被人抬着送回来时,广平伯夫人正在喝茶。 听了禀报,啪一声摔碎了一个白瓷茶蛊。 今日再去,严六终于苏醒,却仍是两颊高肿,脸活活哭成了张榆树皮,她又啪一声,砸了一个琉璃花瓶。 还要再砸,严六急急唤了声“娘”,她这才止住动作。 “到底怎么回事?都哑巴了不成!” 旁边小厮立马扑通跪地,颤着声音将花宴上的始末说了。 广平伯夫人的脸色随着他的话音从白至青,约莫是因为听到了“谢小侯爷”这个称谓,扒着花盆的手都莫名有点抖。 她深吸口气,从嘴里挤出声音:“许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严六哭道:“娘,是谢……” “许家如今要什么没什么,端着个旧姓的架子,竟还欺到我们广平伯府头上了!” “是谢倾……” “那许家二娘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这事咱们和她没完!六儿别怕,娘明儿就进宫替你——” “是谢倾那厮打的我!”严六哭丧着脸高吼。 广平伯夫人终于顿住,半晌,迟缓在他榻前跪坐下来,“我的儿……娘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谢十三那混不吝,咱们还能指望他来给你赔不是么?” “可你儿都毁容了!我不管,我要进宫去告诉我姑,让我姑来治他。”严六哭哭啼啼。 广平伯夫人眼角也泛起泪花儿,说出来的话倒很无情:“可……就是你姑恐怕也治不了那混世魔王。” 这话无疑给了严六莫大的冲击,两条眼泪水唰一下凝在脸上。 他姑是谁啊,当今太后。 新帝年不过十七,还小得很,太后扶持新帝又大权在握,怎么就治不了区区一个谢倾了? “且不说谢家位高权重又是你姑要拉拢的人,就说谢十三那混不吝,在外头是趾高气扬,在你姑面前那嘴就跟抹了蜜似的甜,比你都讨你姑喜欢些。” 说起这个广平伯夫人就直叹气:“还不是你平日调皮捣蛋,尽惹你姑心烦,这下可好了。” 谁能想到,纨绔与纨绔间也有云泥之别。 太后喜欢谢倾,比喜欢严六这个侄子多得多。 严六原以为其中有什么复杂缘由,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竟是因为自己争宠没争过谢小王八蛋。 他心里更委屈了。 “我不管,我就要谢十三来给我赔礼道歉,还有,许家那个二娘子我也不娶了!”他哭得可大声。 广平伯夫人的脸色却因这声嚎叫微微一变,正要呵斥,外头忽有下人急急来报:“太太,有客。” 她没好气回头:“现在是见客的时候吗,不见。” “可……来人是谢小侯爷,说是……来向世子赔礼道歉的。” 广平伯夫人有那么一瞬间,眼前泛起了白光。 “……你说什么?” 她差点没站稳。 天上莫非要下红雨了? 谢倾的确是来赔礼道歉的,他还很有诚意的拉了一车药材。 严府的门房怔愣看他从马车上跃下来,一身暗红直裾远远瞧上去虽贵气凛凛却也张牙舞爪。 偏偏他还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半句开场白没有,将手里缰绳一扔,不等人家说出句话来,长腿一跨就进府找严六去了。 广平伯夫人才刚擦了泪,谢倾这头便迈进了屋,瞧那副悠悠晃着马鞭的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干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来领赏呢。 说起谢倾此人,乃是一身恶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京城里头被他收拾过的世家子能从侯府门口一路排到长安城外。 去年宫宴,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将晋王踹下了水。后头因有太后护着,此事也不了了之。 就这样的人,会特意登门道歉? 思及此,广平伯夫人挂在脸上笑容都有些勉强:“是什么风把小侯爷吹来了?” 她只希望这人别是来找茬的。 谁知谢倾闻言,悠悠将暗红袖摆往上一撩,竟双手一叠,冲她行了个还挺端正的礼。 在广平伯夫人错愕的神色下,黑眸微抬,红唇挑出一个笑来:“伯母,好久不见,十三是来给你赔不是的。” 这下不止她,连躺在榻上的严六都觉得谢倾今天一定是疯了。 只有谢倾本人半点没察觉出屋内刹那间的寂静,回身指指身后:“我从老爷子库里顺了点药材出来,伯母叫人收下就是,用不着跟我客气。” 敢情还觉得自己在施恩。 广平伯夫人也不指望谢倾真能悔过,他能想着登门赔礼便是此人良心未泯。 毕竟晋王落水第二天,这小王八蛋就已经没事人似的上青楼喝花酒去了。 她咽咽唾沫,刚想劝他日后注意分寸,谢倾却忽然话头一转:“我就说昨天怎么这么巧撞见你,原来你是去和许家娘子相看的?”却是对榻上的严六说的。 严六愣了愣,敢情这王八蛋根本不知昨日许家那场宴是干嘛的就冒出来打了他? 他要被这人活活气死! “谢倾你!” “伯母,”谢倾没搭理他,侧眸看广平伯夫人,“我怎么不记得您和许家关系这般好了?” 广平伯夫人先是一怔,望着谢倾那双卷着点嗤意的眉眼,好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是小侯爷贵人多忘事罢了。” 她不便赶谢倾走,只得按捺心中恼怒,让他同严六聊着,自己带了下人推门而去。 人一走,谢倾眸光就冷下来。 见严六还卧在榻上,他大步上前把人一脚踹到里侧,很不客气地坐下,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严六抱着软枕吓得快哭出了声,这王八蛋怎么还赖在自己这儿了! “你你还想做什么啊!我,我可是要喊人的!” 谢倾嗤笑一声,侧眸看他:“你不好奇你娘出去做什么?” “做……做什么?” “见客啊。” “见客?见什么客?” “你昨日伤成这样,她这会儿要见的客,还能是什么客?” 严六愣了片刻,明白了。 自己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子,许家架子再大也得上门来给他赔礼。 “可许家来人,和你赖在我屋里不走有什么关系啊。”他嘀咕。 “怎么没关系了?关系大了。”谢倾挑眉。 严六着实想不到二者有什么关系,他如今只瞧得出谢倾对那许二娘似乎格外宽容。否则凭他的性子,那日在梅园怎么会轻易放她离开。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谢倾这回不仅没一拳让他闭嘴,竟还破天荒地耐心跟他解释起来:“你娘呢,肯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小爷在这儿守着你,是怕你搞不好会内伤发作,一命归西。” 严六:“?……你别咒我了成不,我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谢小公鸡嘴,骗人的鬼 第3章 许文茵拿上镯子,同魏氏一起乘车去往广平伯严家。 将至时,透过马车帷幕缝隙一瞥,发现广平伯府竟不如许家宅邸气派。 说来,在严太后还是贵妃的时候,严家算不得什么名门贵胄。后来太后渐渐掌权,才成了如今这般。 新贵里的新贵,那也是新贵。 难怪祖母瞧不上。 但如今却已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祖母知晓还有许家亲自登门给严家赔礼的这么一日,不知得气成什么模样。 思及此,许文茵侧眸看眼魏氏。 一路上,魏氏闭目养神,不曾看过自己一眼。她自是知晓魏氏因着祖母之事对自己恨屋及乌,颇为不喜。 不过她也没功夫去讨好她,故而一瞥后,转瞬便挪开了视线。 马车到了广平伯府垂花门,有两个严家下人来迎,也不问来意,行了礼,便要带着二人往正厅去。 才刚迈步,身侧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小丫鬟,将许文茵撞得往后退了两步。 旁边的婆子蹙眉呵斥:“休得没规矩!” 小丫鬟吓得扑通跪下,婆子又道:“跪什么跪,去,莫在这儿碍眼。” 小丫鬟赶忙离去。 婆子又回头来与许文茵赔礼,许文茵摇头只称无事。 一行人又往前走,穿过回廊浅湖。 她跟在魏氏身后迈上台阶,进了正厅。 屋内烧着地龙,阵阵白芷暖香袭面而来,许文茵将披风褪下交给一旁的下人,随着魏氏上前行礼。 广平伯夫人是严六的母亲,比她想象中年轻,圆脸杏眼,稍显富态,却极面善。 她与魏氏客套几句,请她坐下,端着茶笑吟吟的仿佛根本不知她们来意。 魏氏也不急,与她扯了几句家常,一个“唉”字开头,引出下文:“也不知严小世子伤得重不重……怪我这个做主人的怠慢了世子。” 广平伯夫人轻叹:“重什么重?不过是些皮外伤,等擦了药过几天就好了,男儿家也不在乎这些。倒是他那泼猴儿没个规矩,给你添了麻烦。” 一旁许文茵微愣,这听着,怎么像是半点不怪罪许家? 魏氏也没料到,她们今日上门是来赔礼,并想把先前口头应下的婚也一并退了的。 广平伯夫人这话一出口,倒叫她没法起这个头。 广平伯夫人本人其实很想叱责许文茵几句,可方才谢倾在屋里说的那番是是而非的话,里里外外都在警告她莫要把气撒到许家头上。 她只能把怨怒往下咽,笑着招手唤:“来,茵娘,好久没看见你了。” 许文茵下意识看眼魏氏,见她并无异色,便起身上前,广平伯夫人携过她的手:“六儿是个调皮捣蛋的,你莫要怪他。” 许文茵这下是知道严家恐怕根本就没打算退婚。 虽不明缘由,但并不重要,她笑:“那日不巧,连世子的面都没见着,事后才知晓世子在许家受了伤。今日母亲带我登门,便是来给伯母赔不是的。” “这有什么好……” “还想来把这镯子一并还给伯母。” 不予她再说的间隙,许文茵伸手入袖去拿装了玉镯子的荷包。 她原是想先等魏氏来和严家提这事,但眼下严家态度古怪,她怕魏氏又起结亲念头,只得将话挑明,免得节外生枝。 可下一秒,她却在袖中摸了个空。 广平伯夫人笑了,像看不见许文茵微僵的神色,“镯子既然给了茵娘,茵娘收下便是,还同伯母客气什么?” 这反应就像早知她拿不出镯子。 饶是许文茵也沉了双眸。 是方才撞她的那个小丫鬟? “茵娘才回长安,也没个好友,偏偏咱们家九娘上回发热没去成花宴。难得今日来了,你们两个年纪相当的小娘子好好认识认识。” “喏,你瞧。” 广平伯夫人往她身后一打量。 许文茵一顿,缓缓回头。 像是掐好了点来,严家九娘子迈进正厅,迎着她的视线,行礼露出了笑。 “九儿,来,快带你许家姐姐去玩。” 广平伯夫人招呼一句,又冲许文茵道:“茵娘,去吧,我和你娘再叙会儿话。” 摆明了是要支她走。 许文茵心下一紧,侧眸去看魏氏。却见她面如止水,面上瞧不出别的情绪。 静了片刻,许文茵终是收了目光,垂首应声,随严九娘子离去。 - “行了。” 严六吓得一哆嗦:“行了?什么行了?” 谢倾立起身,拿了桌上的枣往嘴里一丢,“到时候了,爷要去办正事了。” “什么正事啊?哎哎——” 可惜严六的话被谢倾当成了阵耳边风,他一推门,一跨步,没影了。 谢倾大步流星行在廊下,腰间玉带上的几条琉璃坠子随着风一摇一晃,清脆悦耳。 像是听见什么声儿了,他顿住脚步,悠悠往那处一扫。 一个婢女打扮的小丫鬟正立在不远处的墙角阴影里,身前还站了两个婆子。 “仔细收好了,过会儿许家的走了,你再给太太送去。”窃窃私语。 “妈妈们放心吧,婢子省得。” 两个婆子交代完,待她们一走,谢倾就上前去:“问个路。” 小丫鬟肩膀一跳,看清来人是他,面色更白,“小,小侯爷怎的到这儿来了?可是迷了路?” 谢倾点头:“你们家世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小爷差不多得回了,正厅往哪个方向走?” 正厅那头有许家的人在,不能让谢倾过去。 “太太吩咐过小侯爷要走不必道别,不若……婢子送小侯爷出去吧?”小丫鬟小心翼翼。 谢倾倒不在意,“哦,那就你来送吧。” 这是小丫鬟头一回看见谢倾本人。 从前只听过他在长安城里如何无法无天,今日一见,不想竟生得这般人模人样。 眉眼恣意,肤白红唇,嘴角似笑非笑地翘着,好看得像冬日霜雪中的一枝红花。 她心不在焉地迈下回廊,再走不远就到垂花门,便回头:“小侯爷,婢子就送——” 声音戛然而止。 方才还跟在身后的谢倾仿佛人间蒸发,没影了。 她愣愣:“……小侯爷人呢?” 谢小公鸡本人此时正打着呵欠坐在回廊檐角上,手里悠悠抛着一个碧玉镯子。 成色温润,无半分瑕疵,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小爷出卖色相结果就顺回来一个破镯子啊?”他微挑一双好看的眉,“严家到底想搞什么幺蛾子……” 话音未坠地,一阵风吹过他耳畔,卷着两道细软的女声,谢倾将眸子散漫一挪。 不远处的长廊下,两个女子一前一后站着。 其中一个披了件银狐披风,领口绣着雪白貂毛,衬得侧颜清冷瑰丽。 似乎因在和身侧女子说话,她微垂了眼帘,鸦羽般的睫毛半掩住黑眸,叫人窥不见眼底情绪。 身后霜雪中的簇簇红梅刹那间仿佛都因她而沉寂失色。 谢倾抛起的碧玉镯子的手忽然停下了。 女子的笑声如银铃,可惜夹在风里,听不大分明。 “起什么风啊……” 他咂舌低骂。 正要收了镯子进袖起身,远处两个女子竟脚下一转,一前一后朝他这边过来了。 谢倾原本从琉璃瓦上撑起的手一顿,松开了。 “那许家姐姐在这儿等等我,我这就去拿来给你瞧。”二人步到他所在的这条游廊下,严九娘子挥挥手,转身去了。 许文茵等她一走,唇边笑意就没了。 原以为今日上门来挨顿责怪便可无事脱身,却不想严家这头又是叫人偷镯子又是故意将她支走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下愈发不能应了这门亲。 “喂。” 思虑之际,头顶毫无预兆地传来声音。 男人的,莫名耳熟。 许文茵微微一顿,抬头望去。 今日苍穹浩渺,艳阳当空。 少年倚靠在檐角,一条腿曲起,右肘搭在膝上,正垂着眼皮睥睨她。 头顶倾洒而下的艳阳被他的上身不经意间遮挡,阴影打在她面上,她睁了睁眼,得以瞧清他的面容。 下边的女子好似突然怔住,谢倾尚未觉出不对,眼尾一翘,将镯子拿在手里冲她晃了晃:“喂,这镯子是不是你——” 他的声音顿住,是因为女子倏地往后退开了两步。 活像受了什么惊吓,她凝着他,粉唇抿紧,细眉微蹙,下一瞬,竟扭头转身,银狐斗篷被风吹得向后翻飞一瞬。 再一回神,方才还在眼前的雪白已遥遥化作了一道背影。 她竟像看见什么瘟神似的,逃了。 饶是谢倾也被这明晃晃的拒绝惹得微滞了滞。 微风拂过他的长睫,翳动两下,目光缓缓一挪,移到手中那只小巧精致的镯子上。 严六正在屋中酣睡,没了谢倾,他总算能踏踏实实做个白日梦。 “砰”的一声响,门扉被骤然踹开,严六随之惊醒,腾一下坐起来。 “是哪个不长眼——” 谢倾跨进屋,一张脸沉着,严六本能地往后退,“十,十三爷,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可不觉得广平伯府里有这么不怕死的人。 谢倾没答,将手中一个物什丢到他面前:“拿去给你娘。” 严六低头细瞧,发现是只碧玉镯子,瞧上去还挺眼熟,“给我娘做什么?你送我娘的啊?” 谢倾嗤笑:“我送你娘做什么?你娘还能嫁给我不成?” 严六一噎,莫名感觉谢倾这会儿似乎心情极差。 “这是你娘之前给许家二娘子的,”一顿,掀起眼皮看他:“不过现在不是了。” 严六这下明白了。 虽不知谢倾是怎么把东西从人家姑娘手里弄来的,但只要这镯子回到他娘手里,严许两家口头定下亲事的唯一凭证自然就没了。 他就再不必在谢小霸王手下担惊受怕了! 严六霎时精神抖擞,“我这就给我娘送去!” “急什么。” 谢倾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人扯回来,低头在他耳畔道:“我教你怎么说。” 第4章 严六顶着高肿的脸一路冲进正厅,许家人已经走了,只剩下广平伯夫人。 她正接了下人递来的茶,见他此状,吓得将茶蛊一放,还没训斥,严六就已冲上前将他打死也不愿娶许二娘的话说了。 “这亲事可是你姑点了头的!”广平伯夫人气急。 严六一听他娘搬出太后就有些畏缩,可一想谢倾的拳头,下巴一抬,又梗出口气来:“我不管!那许家二娘对人冷冷淡淡,一看就不好相与,反正我不乐意!” 广平伯夫人被他气笑,可这事由不得他做主,正想轰他回去,却见严六忽然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物什递到她面前。 广平伯夫人脸色唰一下就变了。 “你怎么拿到的?”她肃了脸色,“镯子怎会在你手里?” 严六:“是方才下人送来的,说是许家人临走时命她将这镯子转交给我。既然许家人不乐意,咱们又何必去热脸贴冷屁股?” 这话是谢倾方才现教的。 说完一瞧,他娘果真沉了脸色。 他再接再厉,“怎的,莫非是许家伯母执意要我当她女婿?” 广平伯夫人眼风如刀,狠狠刮他一眼,夺过那只碧玉镯子,“执意要你?你许家伯母可没同意这门亲事。” 支走了许文茵,她软话也说了,硬话也提了,谁想魏氏从头至尾竟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谈成这样,哪儿还有什么亲不亲事的。 严六霎时松了口气,还不忘趁热打铁,“娘做什么非要我娶那许二娘嘛,就因为许家是旧姓?就这么不得了?” 大燕立朝数百年,君王更替了不知几十,只有当初跟着开国皇帝打下半壁江山的能臣世族才能被称之为“旧姓”,乃是无上的荣光。 头衔是很了不起,但广平伯夫人不屑,“你以为娘想让你娶她么?还不是你姑喜欢,又觉得她和长安这些娇娇女不一样,能管得住你。” 哪怕不是这个原因,太后都开了口,她还能说不么。 - 从严家正厅出来到坐上马车,许久,魏氏都不曾说话。 许文茵不知自己走后广平伯夫人同她说了什么。但不管祖母如何想,严家于许家来说,是门毋庸置疑的好亲。 若那边没有取消亲事的意思,魏氏自该乐见其成。 她犹豫须臾,率先开了口:“母亲,和严家的亲事……” 魏氏抬眼看她:“这会儿知道后悔了?” 许文茵不答。 她又侧过眸去,“只可惜晚了。和严家的亲事,你用不着再想。” 话音坠地,许文茵半掩的眸骤然抬起,带了几分微讶。 梦里的自己最后的确没能嫁进严家,却不想竟是魏氏亲自拒的这门亲。 “左右那镯子已不在你手里,就权当物归了原主。”魏氏也知镯子是被严家人顺走了,丢下这话,她偏过头去。 提起镯子,许文茵不由就想起今日撞见的那个红袍少年。 这回和上回不同,她看得更清楚。 更清楚,也更确信。 他就是梦里那人。 哪怕今日见到的他还不曾有那般通身的戾气,许文茵也知道,此人绝非善茬。 得离他远些。 等回了府,辞别魏氏,泽兰才敢悄悄问:“娘子,如何了?” 许文茵摇头,“没什么大事。” 这就是把亲事退了,泽兰松了口气:“还好太太没有阻拦。” 魏氏好歹是许家主母,严家不惜叫人顺走镯子也要结这门亲,她没有点戒备心才奇怪。 但让许文茵觉得不对劲的,并不是这个。 魏氏出身清贫,在自视甚高的祖母眼里比新贵还要差那么一截,这样的女子却成了长房正妻,老太太怎么能不气。 二人做了十多年不对付的婆媳,老太太平日里更没少给魏氏下绊子。否则她也不会对许文茵这个亲女儿恨屋及乌。 严家有权有势,就算真有古怪,受罪的也是嫁过去的许文茵。 魏氏为何会替她拒了这门亲? 许文茵着实不想认为是因魏氏对自己有什么母女之情。 “二娘子,”才刚褪了披风,外头忽有婢女打帘子唤,“夫人唤你过去呢。” 许文茵:“出什么事了?” “是……是小郎君受了伤。” 许家只有一个郎君,许文茵的嫡亲弟弟,许珩。 魏氏特意遣人来,只怕这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跟着小丫鬟一路赶到许珩的院子。 还未走近,便闻震耳欲聋的哭声。难怪方才婢女的脸色会如此之难看。 院子里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四周凌乱不堪地散落着花瓶碎片和泥土。 空气凝结,唯有扑在魏氏怀中的许珩哭得格外响亮。 “母亲……”许文茵才刚开口,魏氏就倏地抬起头:“跪下!” 冰冷的声音吓了后面的泽兰一跳。 许文茵没跪,“我做了什么要跪?” 话却是冲旁边的许三娘说的。 她们才刚回府,能知道出了什么事的,也只有这个妹妹。 许三娘生得同许文茵有几分相似,闻言便笑:“二姐与其问我,不若问问自己为何管不好屋里的下人?” 说罢,往旁一瞥。 在院中的花坛石阶下,战战兢兢地跪着一个婢女。 那是许文茵屋里的下人,也是从襄州带来的。 “她干什么了?” “二姐当真不知?好啊。”许三娘道:“香兰,你自己来说,说好了我替母亲免了你的罚。” 香兰惨白着脸,好一阵,才颤声开口:“是,是婢子不小心……踢坏了小郎君的东西,小郎君看见,冲上来就对婢子一顿拳打脚踢,婢子这才一不小心……” “一不小心推了珩哥儿一把,让他磕了脑袋。” 许三娘冷笑:“这就是祖母管教的下人?可真是好有规矩。” 许文茵一言不发。 香兰战栗着抬头看她,颤抖的眼眶里噙满泪水。 许珩是魏氏求子三年,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一个儿子,平日里看得跟心头肉似的,唯恐他哪里磕着绊着。 此事一出,这一院子的下人恐怕都得遭殃。 而她,会是最惨的那一个。 可……那怎么行?她是老太太亲手点的人,哪里又轮得到长房的人发卖自己? 见许文茵仍没有替自己求情的意思,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抓她的衣角:“娘子,婢子是老祖宗点给娘子的人,娘子救救婢子,她们没资格——” 她的话音被脸上火辣辣的一痛阻绝在了嗓子眼里。 许文茵甩了她一耳光。 狠狠地,用力地,将她打得头往后偏,整个身子闷声摔倒在大理石砖上。 许文茵收回手,拿泽兰递来的帕子擦了擦,“不过是个奴才,好大的威风。” 她这一巴掌,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的。 连方才还冷嘲热讽的许三娘都看得愣了愣,许珩都闭上了嚎哭的嘴。 她怎么敢打老祖宗的人? 一众微怔的注视下,许文茵缓缓转过身,“母亲,香兰难辞其咎但罪不至死,望母亲手下留情。” 这就是不打算管的意思了。 魏氏的脸色因这话略微缓和,却不答话,低头拿帕子擦了许珩的泪,“珩哥儿莫哭,东西碎了不打紧,娘叫人出去给你重新拼起来。” 许珩约莫是被许文茵方才那一巴掌震住了,抽抽噎噎的:“真、真的?” 魏氏点头:“但珩哥儿得下去换身衣衫,将药擦了才行。你看,这都哭湿了。” 许珩白嫩嫩的小脸涨得绯红,闻言乖乖抬手擦了眼角泪珠。 几个婢女簇拥着许珩便要走,擦肩而过时,许文茵开口唤他:“珩哥儿……” “别叫我珩哥儿。” 许珩倏地转头,瞪向她的眸中染着明晃晃的厌恶:“还不是都怪你!乡巴佬!” 丢下这句话,他扭头跑开。 等回到院子,泽兰才敢发作:“香兰一个丫鬟犯的错怎能怪到娘子头上?郎君还小便罢了,三娘子和太太也忒不讲理了!” “这是在长安,说话注意些。” 泽兰一噎,不情不愿压低声音:“若是老祖宗在,太太还敢纵容她们欺负娘子么……” 她嘀咕完,见许文茵没接话,只得又问:“娘子,咱们一会怎么去问太太把香兰救回来?” 她问得很是理所当然,许文茵侧眸:“谁说我要救她了?” 泽兰一下子愣住。 “……娘子方才不是做戏给他们瞧的么?” 香兰和自己可是老祖宗的人,没有老祖宗允许,魏氏敢发落她们? 许文茵懒得理她。 她方才会动手打香兰,是因为在梦里也有过一模一样的场面。 不过梦里的她抬出了老太太保下香兰,可也因此与许家姊弟结怨。 下头的奴才都是些见风使舵的,见她不受魏氏和府中小主人待见,跟着也起了轻蔑之意。 许文茵今日做了和梦里背道而驰的举动,是因为她想试试看,这个未卜先知的梦究竟能否逆转。 事实证明,是可行的。 那或许……自己可以在别的地方也试一试。 她褪去披风,摘了发髻珠翠,又叫泽兰打水来净了面。 因着今日起了个大早,她才刚一挨软塌,倦意便涌上心头。 眼睑轻颤了颤,手一松,拿着的团扇缓缓落了地。 她又做梦了。 不再是蜷缩在乱葬岗的尸体堆里的梦。 是一间昏暗不见光的阁楼,她身上那件沾染污血的衣裳被换去,取代而之的是一条华贵的烟青襦裙。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簪着几朵鎏金碧玉绒花,流苏垂下来,摇曳在烛火泛起的微光里。 这副穿戴就好像回到了她还在许家的时候,世族贵女,精致而规矩。 可手脚被麻绳紧紧捆住的触感在告诉她,自己的这副模样,不过是某人强加在她身上的幻觉。 她早就不是两年前的自己,自她以皇后候选的身份入宫,陪伴新帝左右开始,就不是了。 外面铁蹄疾驰而过的声音透进阁楼,似乎离她很远很远,就好像那火光冲天的一幕也不过是假象。 可她知道外面的厮杀从未停止,不停止,谢倾就不会放她出去。 一缕细风吹进来,卷着淡淡的白芷清香拂过她的面颊,她意识到来人是谁,一颤,倏地抬起头,眼眶先红了:“谢倾……” 是他。 “谢倾,放了我。”她急道。 她不能待在这里。 “放了你?”男人垂着眼皮嗤了声,大半张脸都被阴影遮掩。 单膝一弯,在她身前跪下,与她对视,声音很轻:“不行。” 预料之中的回答惹得许文茵牙关一紧,生生哽咽了一下。她皙白纤瘦的手腕被捆在身后,留了下紫红的勒痕。 “谢倾,放开我,求你,求你了……”她带上了哭腔。 她要出去,她要回宫。 太后带兵挟了秦追,他本就重病活不长了,为什么要让他成为这场政变的祭品? 他还那么小,一生还未开始,就要结束了。 “阿茵。” 男人唤她,一抬眼,望进她噙满泪水的眸中,对她说的话却充耳不闻,“你在为他哭,是吗?” 许文茵涨红着眼睛看他,没有说话。 谢倾伸出手,抚上她柔软的面颊,指尖摩挲着,用力一掐,颊边留下了一个淡淡的红痕。 他似乎满足了,黑眸微微一眯,嗓音低哑而缓慢: “可你现在是我的了,阿茵。” 作者有话要说:小红鸡变小黑鸡 第5章 卯时三刻,泽兰进屋来唤许文茵起身。 往常这个时候许文茵早就起了,今日却有些迟。 她正纳闷,一掀门帘却看见她家娘子双手抱膝缩在床榻里侧,双眼定定看着锦被上绣的花纹,神情呆滞。 泽兰吓了一跳:“娘子?” 她忙上前撩开轻纱帐幔,“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坦?” 许文茵没理她,眼底沉沉,饱含疑惑和迷茫。她不说话,泽兰也只好在一旁陪着。 过了好半晌,总算听她轻轻启唇,却是声细若蚊的一句:“……他到底是谁?” 泽兰不解其意。 许文茵又转头:“泽兰,我问你,当今圣上……可曾立后?” 泽兰想了想,摇摇头。 却不知为何,她的这个摇头让许文茵的肩膀倏然耸拉下去。 和梦里一样,新帝秦追,后宫宠姬无数,却没有立后,甚至不曾纳妃。她一个小小落魄世族之女为何能有这份殊荣? 不过也只是候选,实际上她进宫半年,伴在天子左右,只负责照顾他衣食起居,乃无名无分,不被允许踏出过皇宫一步。 后来出去,是因为谢倾…… 对,谢倾。 他似乎很喜欢摸她的脸,指尖冰冷如霜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颊边。 许文茵细白的手不由揪紧被角,闭着眼直喃喃:“完蛋了完蛋了……” 这个梦,恐怕不是她想扭转,便能逆转得了的。 泽兰本想宽慰许文茵两句,忽听门外有人唤她,疾步出去,发现是魏氏遣了湖月过来。 说是许珩和许三娘要出府拼补那摔碎的马驹挂件,问许文茵要不要同去。 这倒是奇了,泽兰只觉长房的人定没安好心,回去问过许文茵,得了她的话,又出来,明着可惜暗着笑:“难得湖月姐姐亲自走一遭,只是娘子昨日累着,还没起呢。” 湖月脸色一僵,暗骂这泽兰一脸奴相,转身忿忿离去。 待人一走,泽兰便进屋:“娘子,人走了。” 许文茵揉着眉心点点头,她如今可没工夫搭理长房的人。 - “不是说去唤那乡巴佬了么?”许珩立在车边。 许三娘摇头:“湖月说她不来,上车吧,就咱们两个去,反正都在那一条街,总能找着。” 许珩一愣,扭头冷哼了声:“不来就不来,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姊弟二人上了车,许珩一张白嫩嫩的脸蛋冻着,瞅着车外一言不发。 许三娘倒不大在意许文茵这个嫡姐,盯着许珩看了片刻,忽然道:“你昨日扑阿娘怀里那一哭实在是绝了,我都差点信了。还有那个婢女,估计被拖出去的时候都不知道被你当靶子使了。” 许珩斜她一眼:“我要不哭,不假摔那一跤,阿娘会准我出来补这小马驹?” 他腰间锦囊里揣着那只陶制小马驹的碎片。 魏氏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可谓要求严苛,这不许做,那不许干,能做的就两件事,念书、写字。 若许珩不哭得惨烈一些,魏氏八成不会准他矿半天课出来补什么小玩意。 许三娘纳闷:“你就这般喜欢这马驹?”半旧不旧的,又不好看。 许珩偏过脸去,“我就喜欢,说了你也不懂。” 二人本以为随便转一转,总能找到人替他们修补。 谁知马车行了好半天,偌大的京城里头,能补这东西的铺子竟少之又少。 不多时,天上便飘起了雨,竟有愈下愈大的迹象。 许三娘暗自咂舌,今日出来得急,没带伞。 还在心想倒霉,下一瞬,更倒霉的事就让她碰上了。 马车“砰”的一声响,车身一歪,二人一抖,险些没坐稳。 车外跟着传来小厮的声音:“小郎君,三娘子,车辕陷进水洼里了,稍坐一坐,小的这就去后头将车推出来。” 许珩没好气:“那还不赶紧的。” 魏氏只准他出来一个时辰,根本耽搁不得。若今日无功而返,恐怕就再没机会找借口出府了。 许三娘瞅着许珩的神色要多臭就多臭,嗑着瓜子回他:“你要这么着急,不若下去自己推车?” 她本是想说句风凉话,许珩独自出行魏氏不放心,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只得爽了好友的约,陪他一起。 许三娘自觉许珩可是欠自己人情的。 谁知话音坠地,许珩腾地坐起来,一撩帷幕,踏进雨里。 车外霎时传来小厮的声音:“小郎君怎的出来了?快快回去!” 许三娘在车里晃着脑袋啧啧两声:“看来那马驹当真重要。” 结果二人使了老大的力也没能将车从水洼里弄出来,许珩急得直跺脚,甩下一句:“我去附近看看能不能叫来人,你在这儿守着!” 不顾后头小厮的呼叫,他转身跑开。 - 谢倾从赌坊拐了个弯出来,揉着胳膊一脸不耐,偏偏后面跟着的人还很没眼力见地往上浇油:“我就说他会猜小吧,这下好了,咱们不赚还倒赔钱。” 谢倾眉梢一扬:“要不是你个瘪三玩意儿老在小爷耳边吵,小爷刚才会判断失误?”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长巷,林二宝叹口气,摸摸干瘪的肚子:“得了得了,咱们赶紧回去吧,赌了一夜早膳还没吃呢。” 谢倾倒只想让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赶紧滚,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什么。 他停了声音,侧眸看去。 那是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小郎君,瞧上去十岁出头,正一脸焦色的同街边几个壮汉说话,衣衫被雨淋湿了一大截。 谢倾眯眯眼,总觉得眼熟。 林二宝见谢倾突然停住,狐疑地凑上前:“瞅什么呢?” 谢倾没理他,林二宝就又自顾自看了半晌,一拍拳头:“哦,我想起来了,那不是许家的小郎君么,怎么一个人在街上啊?” 谢倾原本还臭着的脸因为这话微动了下,他问:“那是许家的?” 林二宝点点头:“对啊,咱们去年不是在你家里见过么。” 谢倾从不爱记人的脸,对没兴趣的事更是半分记忆力也无。 “行了行了,别看了,饿死个人了,咱们赶紧——” “不了,”旁边谢倾忽然伸手将他一推,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要回去自己回去,小爷有正事要做了。” “啊?哎,十三你干什么去啊?” 许珩原本和几个壮汉都谈妥了,结果人家一听他身上没银子,竟当场翻脸不干。 他急得直咬牙,正要开口,后面却传来声音:“喂。” 许珩扭头一愣。 “……你谁啊?” 若不是眼前这人身佩玉珠琉璃,张牙舞爪又贵气凛凛,他八成会觉得是打哪儿来的地痞流氓。 “别管我是谁,你有什么事,找他们,不如找我。这条巷子,我熟得跟自己家似的。”谢倾拍板。 许珩有些不信,眸一转,却见方才还冲自己叫嚣的几个壮汉此时竟一声不吭,缩着脑袋乖得跟只鸡似的。 谢倾眼一瞥过去,他们就跟着抖几下。 许珩这才有些相信此人许是这条街上的地头蛇,便改了主意:“我在找能帮我补这个小马驹的铺子,你知不知道?” 他将系在脖子上的布囊取下来给他看,“若能找到,日后你可来许家领赏。” 领不领赏倒不打紧,谢倾红唇一翘,“这还不简单么,跟我来。” 这一身痞气的人到底靠不靠谱,许珩心底是半信半疑的。 偏偏谢倾还在一个劲跟他闲扯:“你刚就是在叫那帮人帮你找铺子?” 许珩咂舌,“关你什么事?” 若换做平时有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话,照谢倾的臭脾气早上拳头了,可这回竟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哦,看来不是,那你找他们干什么啊?” 许珩暗骂这人怎么像听不懂人话,只得答:“我出来时的马车陷进水坑里了,本来是想叫人去推的。” “嚯,原来如此。” “不过我阿姊那人嗑瓜子就能磕上一个时辰,不管她也行。” 谢倾脚步倏地顿住了。 许珩愣了愣,侧眸看他:“走啊?” 谢倾停在原地,颇有诚意地看他一眼:“其实我力气也挺大,可以帮你推车。” 许珩头也不回:“找到铺子再说。”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图谋不轨。 出乎意料的是,谢倾真帮他找着了一家铺子,藏在长巷深处,阳光照不进去,里头只亮了盏昏暗的油灯。 若非店主是个生得颇为面善的老爷爷,许珩估计掉头就走了。 店老板接过布囊,看了片刻,丢下一句:“你们在外头等等。”径自就进了内室。 许珩百般无聊,在店里晃来晃去看木架上摆的小玩意。 都是些挂件,和他那只小马驹很像,有陶制有木制,瞧上去都是手工,很精巧。 许珩对这类挂件没抵抗力,看起来就没个完。 谢倾步到他身侧,随意从那排挂件里挑了个,“若你的那个补不好,这个送你。” 许珩不信:“你送我?”这可不便宜。 “不要?不要算了。” “谁、谁说我不要了!” 许珩伸手一把夺过他掌中那只挂件。 低头一看,发现竟是只摇着尾巴的小狗,舌尖上一抹红,很是可爱。 冰冷的神情才稍有缓和。 许是他那只马驹并非寻常物什,修补起来要些时日,店主出来叫他留了住址,说是若能补好便送去许府。 许珩一听并非毫无希望,悬在心口那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二人步出店铺,谢倾还在盘算怎么开口去帮他推马车,便听旁边许珩重重冷哼:“要不是那个乡巴佬,我今日也就不用跑这一趟了。” 谢倾瞥他:“什么乡巴佬?” 许珩心想这人好歹帮了自己一回,告诉他也无妨,便道:“前几日从襄州来了个乡巴佬,硬要说是我二姐。笑话,我会认那种土包子叫二姐?看她八成就是个来我家打秋风的,都十年了,谁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娘亲生——” “等等。” 谢倾眯起眼,将面前这个矮自己不知道几个头的小王八蛋看了好几眼,终于回过味了。 许珩不知谢倾的脸色已经缓缓变了,还在咬牙切齿:“我娘竟还没打算罚她,等我回去了,定要叫阿娘罚她跪几天祠堂!” 最好叫她亲自来向自己赔礼道歉! 他还想接着骂,从旁蓦地伸过来一只手,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猛地往上一提,力气大得吓人。 事发突然,许珩骇了一大跳,偏偏身体悬空,脚不沾地,脖子被勒得无比难受,只能费劲仰起头。 这一看,他这才终于看清,扯住自己衣襟的竟是方才还对他好声好气的那个地痞流氓! 偏偏那地痞还在笑:“跪祠堂有什么意思啊?不如你先来给小爷我跪半个时辰好了。” 此话一出,比起生气,许珩先是滞住了。 什么意思? 他许家珩郎在京城里可被人上赶着恭维的人,不过一个街边地痞,敢蹬鼻子上脸地对他动粗? 许珩一皱眉,火气就上来了,“你什么意思你?你这是想打我?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有种就试试!” 可惜谢小公鸡从来就不怕别人问他“你知道我是谁么”,他还要问回去:“知道你是谁?你他娘知道我是谁么?啊?就你也配和小爷我提家世?我呸!” 许珩睁圆了眼,气疯了:“你个地痞流氓居然还敢骂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你——” “就骂你了咋地,小爷不仅骂你,还敢揍你呢!告诉你,你今儿要敢回去让她跪什么祠堂,小爷我明儿就上许家当着你全家列祖列宗的的面把你打个屁滚尿流,下半辈子断子绝孙!” 许珩彻底听傻了,指着谢倾的手滞在半空,抖了抖,半天都没能从他的唾沫星子中收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小公鸡:不好意思,骂人从来没输过 第6章 外面下起大雨,泽兰急忙招呼小丫鬟们把要洗的衣裳先收了,自己折返回屋。 她打帘子进内,刚想唤许文茵,抬眼时却停了唇瓣。 内室中央,她一身白玉兰对襟襦裙端坐案几前,皙白玉软的手指正执了棋,漠然注视棋盘。 背脊挺直,眉眼端丽,静得好像一幅画。 窗外的雨声唰唰作响,泽兰看得出了神,四周的杂音在这刹那间,忽然消弭得一干二净。 许是察觉到动静,女子侧眸看过来。 明明是在看自己,泽兰却觉得她的眼中什么也没有。 冷漠,疏离且高傲。 和老太太像极了。 她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忙道:“二娘子,外头下雨了,婢子怕东西受潮,就先把这个匣子搬出来,等雨停了,拿去晒晒。” 许文茵放了棋子,上前揭开她捧着的梨花木匣,视线轻扫一圈,却在某个物什身上停住。 泽兰眼尖地看见:“这是什么?怎的瞧着和小郎君的那只马驹挂饰一模一样?” 许文茵伸手拿出来,许是被封存在角落已久,落了不少灰尘。 光线亮一些,泽兰这下便更肯定,这就是许珩很宝贝的小马驹。 “以前长安城里有家老铺子,专做这种小玩意,速度慢些,做工却是一绝,还得过先帝的夸赞。” 许文茵打量手中挂件: “我记得……当时母亲是特意问铺子掌事买了两只。” 一只给了她,另外一只原来是落到许珩手里了。 泽兰略感惊讶,又不知想到什么,嘀咕道:“娘子好好收着,可别让小郎君瞧见。他蛮不讲理怪罪咱们,咱们用不着讨好他。” 这却是泽兰想岔了,若非今日她把这匣子搬出来,许文茵都不会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东西。 她拍拍马驹上的灰尘,将其随手搁在案上,“你去清东西吧,清完了给我煮壶茶来。” “嗳。” 泽兰一走,室内就静了,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室内只闻棋子落下时的清脆响动。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忽然停了,许文茵动动眼皮,抬起头却发现一团黑影鬼鬼祟祟地倒映在她的莲花门扉上。 黑影似乎还不知自己已然被人发现,一小步小一步,不动声色地往门边挪。 许文茵:“长房也是不成气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能进了偷儿。” 那黑影倏地从门后弹出来:“你说谁不成气候呢!” 乌发圆眼,一脸臭屁。 却是许珩。 许文茵淡淡看他两眼:“不知许小郎君来我这乡巴佬的住处有何贵干?” 既被发现,许珩也不遮掩,隔着老远冲她抬起下巴:“我是来通知你的,你害我磕了脑袋还摔碎了小马驹,不会真以为自己能安然无恙吧?” “这么说,许小郎君要罚我?” “对!我要让阿娘罚你跪三天祠堂,不许吃饭!” 许文茵淡淡“哦”了声,点头:“那走吧。”说罢就要起身。 许珩皱起眉:“去哪儿?” 许文茵莫名:“自然是和你一起去找母亲了,不是说要罚我么?” 他没料到许文茵竟这般干脆,从头到尾面上一个“怕”字都没有。 “但是呢,你若求求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放过你!”他昂首挺胸,清清嗓子。 话音落地,许文茵总算侧眸看过来,一双幽兰水眸盯得他面色更僵。 不待许珩反应,杏眼又微微一弯,染上明媚的笑意,“那你放过我,可好?” 吐字温软细柔,却半分乞求的意思也无。 许珩等的分明就是这句话,可如今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叫人怎么听怎么不舒坦。 他火气又上来,正要呛回去,视线一晃,却被案上一个物什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只不足巴掌大小的紫砂陶制马驹挂件。 无论是花纹还是颜色,都和自己的那只一模一样。 许珩登时就没空骂她了,几步过去,一把抓起那只挂件:“这是你的?还是你从哪儿偷来的?” 许文茵道:“我偷一个破烂做什么?” 这乡巴佬! “不许说这是破烂!”他气得将那挂件抓得更紧。 说起来,梦里似乎没有这一茬。许文茵垂垂眼,将他那只抓紧小马驹的手看了好一会。 “许小郎君,这可是我的东西,你有求于人时都是这种态度不成?” 许珩一顿,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你难道……还能把它送给我?” “这就取决于你的态度了。” 许珩脸色又冷下来,刚才一瞬间觉得这乡巴佬是个好人的自己可真够傻的。 他想了想,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物什递给许文茵:“拿着。” 是一只摇尾小狗的挂饰,舌尖上一点红,很是可爱。 许文茵没接。 许珩又闷声道:“作为交换,我还可以让阿娘不罚你,只要你把这只小马驹给我,如何?” 许文茵仍没接。 只是好以整暇地看他,看了好一阵,在许珩快要绷不住脸色发飙之际,才终于伸手拿过他掌中的小狗挂件。 “好吧。”末了还叹口气,似乎极其勉强。 许珩快叫这人气死。 再不想同她说半句话,揣着小马驹,扭头就跨出了内室。 一边走还一边在心里骂:“一个两个都敢对我不敬,还有那个地痞,让他骂我,什么破狗,送我我也不要,和那乡巴佬玩去吧!” 屋内的许文茵抬起手,半透明的小白狗被她捏在指尖中。 借着光线,小狗殷红的舌头似乎在莹莹发亮,更显得可怜巴巴。 还怪可爱的。 许文茵轻轻笑了笑。 之后的两日里,主屋那头再没了动静。 正当她以为严家的事就算结束了时,魏氏却忽然遣人来将她叫去。 原来是严家九娘子发帖来邀她一同赏雪,还有不少世家子并贵女也去。 魏氏特意将她唤去,自然不是为了让她拒绝这个邀约的。 毕竟许家本来就理亏,不能再落了严家面子。 许文茵瞥眼魏氏不容拒绝的神色,知道此时只有一个答案:“是,女儿知晓了。” 也不知她那身好看的胡服放哪儿去了。 - 林二宝接到严九娘的帖子时,正打着呵欠在戳面前的火堆。 里面烤了两个红薯。 谢倾在去睡大觉前特意叮嘱过他,如果把红薯烤焦就要他狗命。 林二宝在心底抱怨自己这个表兄蛮不讲理,自己不就是害他赌输了几个钱么。 还在想,后面躺得好不舒服的谢倾忽然开口,声调懒散带着点睡意:“刚才那小厮给你送什么来了?” 林二宝没好气道:“还能是什么,请帖,邀你去踏雪,赏雪顺便再高高兴兴办个酸儒诗会。” “没兴趣。” “知道你没兴趣,我奇怪的是你两个阿姊和严家娘子也没什么往来啊,怎么送贴还送到谢家来了。” “严家”二字让谢倾骤然睁眼,几乎从贵妃椅上弹坐起来:“你再说一遍?” “啊?就是严——” 他手里的帖子被谢倾一把抢过去。 谢倾眯起眼,将上头简简单单的两排字看了又看,低哼一声,扔回给林二宝:“酸儒诗会得罪你了?瞧不起酸儒?” 林二宝:“……?之前骂他们一股酸儒气的好像是你,不是我。” “哪儿来那么多屁话,赶紧收拾收拾,小爷去把我的宝贝赤羽牵出来洗洗。” 谢倾不到正式场合可不会动用自己的爱马,林二宝彻底懵了:“不是,你真要去啊?” 谢倾言简意赅回他两个字:“废话。” “可你不是没兴趣吗?” “小爷现在有兴趣了,不行?” 林二宝:“……也不是不行,但你这兴趣来得着实挺突然的。” 翌日。 许文茵换了胡服,又在外头罩了银狐披风。 因着要在外活动,她只往髻上插了支宝蓝点翠珠钗并几朵碧色绒花。 严九娘的马车已在府门口候着她了,见她出来,便一撩帷幕露出个笑:“许家姐姐,快上车吧。” 若说严九娘给自己发帖这事,其中没有广平伯夫人的授意,许文茵是不信的。 亲事已经默认归于无了,严家还想做什么? 为了报严小世子受伤的仇,打算拿自己开刀? ……倒不至于这般狠毒吧。 一路上,许文茵心不在焉,严九娘也不管她有没有在听,始终笑意盈盈。 等到了地方,便有下人牵来两匹马。 许文茵随便挑了一匹,她不大会骑马,坐坐还行,若要让马儿跑,那就不会了。 此时正值严冬,地上积了厚雪,马蹄踏在上面,咯吱作响。 等逐渐适应了马背,许文茵抬起头。 这时方才看清前边竟是在林间雪地里建了一座露天小庭院,专供这些世家子们坐下玩耍的。 严九娘笑:“许家姐姐还没来过吧,若不是阿兄身上有伤,往年咱们兄妹都会来这儿玩耍的。” 许文茵暗叹了句严家果真暴发户,一边回她:“你兄长的事,实在——” 话音骤然被前方一阵嘶鸣声截断。 那马鸣很不寻常,隔着老远传来,仍是气势洪亮,掷地有声,惊得她身下的马儿焦躁不安地晃了晃蹄子,停住了。 许文茵抬起眼,隔着遥遥一段距离,看见了那抹暗红色的身影。 他手执缰绳,从不远处的山坡上冲下来,身下黑鬃骏马的铁蹄踏在雪上扬起一阵白雾,瞬时便穿过庭院,飞驰而去。 周围冰天雪地,衬得少年随风翻飞而起的衣裾更为显眼。 伴在他身侧的几个锦衣世家子霎时间黯淡失色。 独他一人,犹如一团绽开在雪地里的红花。 肆意张扬。 许文茵抓住缰绳的手僵了僵。 旁边严九娘也看见了,偏过头来冲她笑:“对了,许家姐姐才回长安,一定不认得那人吧。” “他便是大名鼎鼎的镇北侯家嫡长子,谢十三郎。”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我骑马,我超酷 第7章 说完这话,严九娘侧眸去看许文茵,却见她面如止水,并无异色。 “许家姐姐可得当心。”她又道。 那抹红影已消失在了视野里,许文茵攥住缰绳的手缓缓一松。 “此话怎讲?”她问。 “镇北侯十多年前奉先帝之命远赴西北,手里掌着西北的十万兵权。如今应召归京,才将他那嫡长子也一并带了回来。” 严九娘道:“在西北时是他们谢家最大,可如今天子脚下,谢十三却半点不见收敛,你瞧他连我阿兄都敢打,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眼露不屑,伸手拉了一下许文茵,“许家姐姐放心,我母亲从未因阿兄之事怪罪过你,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谢十三的错。你过会儿同我一起,千万离他远些。” “好。”许文茵微不可见地沉了眸,轻笑道:“放心吧。” 这回的赏雪会,严九娘只请了与自己关系近的,好几个娘子许文茵上回在自家宴上都见过。 倒是谢十三不知去了何处。 许文茵暗暗松了口气。 严九娘知她不善马术,干脆弃马挑了个亭子坐下,叫婢女取了雪水来煮茶喝。 “许家姐姐可记得袁五娘子?”严九娘伸手给她指了一下。 许文茵自然记得,不就是上回在宴上被自己呛了一嗓子的袁五么。 她今日一身红艳艳的斗篷,正立在不远处的树下同几个贵女言笑晏晏。 严九娘神秘兮兮地凑近:“许家姐姐不知道吧,宫中似乎有意下旨将她赐婚给谢十三。” 她抬起眼细细打量许文茵的神色。 “当真?那可够倒霉的。”许文茵漠不关心。 “嘘,这话许家姐姐同我说说就罢了,可别叫袁五娘听见,她这几日都因此事郁闷着呢。” 许是说什么就来什么,二人话音刚落,那头袁五娘大刺刺冲进亭内,皱着个眉一脸不悦:“你们两个说我什么呢?” 严九娘不觉得她听见了全貌,脸不红心不跳地冲她笑:“袁家姐姐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袁五娘沉着脸将严九娘打量一遍,见她不似在扯谎,冷哼一声在长凳上坐下:“还能是什么,你既然是严家的,估计早听说了吧。” 严九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袁五娘又将视线移到许文茵脸上,听说严小世子在许家被打的消息时,她就知道许文茵恐怕是无望嫁入广平伯府了。 她得不到的,别人自然也别想得到。 幸灾乐祸之余,马不停蹄的应邀而来,就是想看看许文茵如今会是怎样一副狼狈之态。 却不想这人竟还是和上回见面时一样,面如止水,粉黛衣着甚至连发髻间的头发丝都精致到无可挑剔,眼下连丝青影都没有。 再看自己,因着太后有意将她许给谢倾的事,整日郁郁不乐,头发丝都劈了叉,满脸的愁容。 袁五娘越比较心底越不舒坦,谢倾的确是家世赫赫,可那又如何,盖不住他混迹脂粉堆的荒唐名声,盖不住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自己若嫁过去,要么守活寡要么就面对一众通房妾室。那些口口声声说艳羡她的族中姐妹,其实都在暗地里等着看自己笑话! 袁五娘一腔悲怨无处发泄,正好旁边婢女端来茶蛊,她一把夺过来,也不管里面盛了热茶,往石桌上猛地一嗑,婢女吓得一阵惊呼:“娘子——” 袁五娘手中那白瓷茶蛊竟十分的不经砸,“砰”一声在她手中裂开了。 滚烫的茶水霎时泼在她手中,她一个吃痛,唰一下甩开手去。 可茶蛊碎片仍是划破了她的掌心,血珠溢出来,滴落在大理石桌上,一滴接一滴,很是触目惊心。 身旁伴着的几个婢女惊呼一声,急急围上去。 严九娘也赶忙上前,这可是她办的宴,不能出了差错。 唯独许文茵还定定看着桌上那几滴猩红的血珠,诡谲,狰狞。眼前蓦然浮现出梦里的漫天血光,似乎还能隐隐嗅到尸体堆中渗透而出的尸臭味。 不断有婢女挤进亭内,她站起来,被人流推到外面,耳边嗡嗡作响,冷汗不经意湿润了掌心。 雪景自身侧匆匆晃过,她胡乱向前走着,想离那闹哄哄的人群远些。也不知走了多久,待迈进一条小径,短促的耳鸣才渐渐消失。 她后知后觉地停住脚步,白雾自半张的粉唇中一圈一圈冒出来,清晰可见。 ……这是走到哪儿来了? 四周落了满地的雪,别说人声,就是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喂。” 正在想,头顶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惹得她倏然僵了背脊。 眼前,暗红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单膝一弯,落在她身前的台阶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谢倾其实在树上看了她很久了。 看她步履匆匆地跑进这条小径,面容苍白,神情无措。 一绺碎发被冷汗浸湿,垂下来紧紧贴在她弧度姣好的颊边,剪水秋眸颤颤发抖,脆弱得好似快要凋零过去。 和那日,她初回长安,在许家府门前被婢女搀着自白马华车中走下来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倾那时正从赌坊出来,听见嘈杂人声,便轻飘飘往旁一瞥,看见了许家门前一长队的车马和正从车中走出来的她。 面若银盘,珠翠满头,华服裙角被风吹得微微一动,像莲花般泛起了涟漪。 谢倾平生以来第一次,看一个女人看得出了神。 不过眼下已和那时不同。 他抬眸,不动声色瞥了眼许文茵死死攥紧成拳的手,几近透明的肌肤下显露出了几条淡淡的青筋。 因太过用力,连肩膀都在微微地颤抖。 他的眸光忽然暗了暗,就好像那攥紧成拳的手痛在了自己身上。 “……你受伤了?”他往前迈了一步。 谢倾的声音不似平日那般张扬,轻轻的,嗓音低沉。 女子仍垂着头,细碎的阴影遮挡了她的眉眼,叫人看不分明。 他又靠近几步,身上淡淡的白芷香几乎快笼罩了许文茵。 她似乎站得有些吃力,单薄羸弱,摇摇欲坠,谢倾怕她摔倒,伸手想护着她。 他一靠近,陌生的,男人的气息顷刻间钻进她的鼻间,眼角余光瞥见他正朝自己缓缓伸出手——就和梦里的光景,一模一样。 浑身上下的感官突然紧绷而起,那股浓浓的血腥气好似已窜进了她的鼻腔,连他手上沾满的猩红血迹都历历在目,狰狞可怖。 几乎是本能的恐惧,她猛地伸出手,唰一下打开了他。 “滚。” 女子声音很轻很低,却吐字清晰。 谢倾滞了一下。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面色比想象中更加苍白,说完这个字,眼眶陡然一红,就像在鹅毛大雪中,被折弯在地的红梅。 见他立在身前没动,她只好又颤着声音重复了一遍:“……别碰我。” 似乎如此就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谢倾没走,喉结上下动了动,“……可,” “许家姐姐?” 不等他说完,从旁传来声音,离他们不远,很近。 谢倾眼底跟着一寒。 他重新看向许文茵,动了动唇瓣,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侧眸,最后将她看上一眼,旋即掉头转身,暗红衣裾在空中翻飞了一瞬,转瞬便没了踪影。 严九娘寻来时便见许文茵扶墙而立,似乎不大对劲。 她想起阿娘的嘱咐,赶忙上前来搀她:“许家姐姐,出什么事了?”她一顿,“难道……你撞见什么人了?” 严九娘问这句话时用上了力气,抓得她有些疼。 许文茵抬眸,除了额间带汗外,瞧上去并无异色。 她将手从严九娘怀里抽出来,稳了稳身形:“没事,只是头晕,老毛病了。” 她该庆幸那谢家郎君没再纠缠自己,否则这会儿被撞见就说不清了。 严九娘怔愣须臾又笑起来:“是么,那是我多虑了。方才送走了袁家姐姐,一回头却没看见你,还道你是去了哪里呢。” 许文茵没答,侧过眸来,冲她淡淡弯了弯眼睛。 - 林二宝正无所事事地杵在树下,旁边栓了谢倾的宝贝爱马。 他宁愿和一匹马在一块都不想和那群世家子在一起念什么酸诗。 正想着,便见一抹红影从树下一跃落地。 他没习惯先去看谢倾的脸色,自然发现不了他面色阴沉。 “哎,你不是说要去讹那姓苏的一笔么,这么快就完事了?” 他们一直和苏二那厮不对头,这回听说苏二郎竟也来了,谢倾才说要去会会他,顺便再讹他一笔。 但这才半刻钟都没有,怎么就回来了? 谢倾没答话,林二宝纳了闷,伸手去拍他肩膀,谁知谢倾突然反手过来将他扼住,没使多大力,一扭一掰一使劲,林二宝像只没毛鸭子,“砰”一声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这下是知道自己触霉头了。 “你今儿是怎么了?不会输给苏二了吧?”他保持着躺地上的姿势。 谢倾冷脸踹他一脚,蹲下来:“我问你。” “疼疼疼……问就问,轻点啊。” “你说,如果一个女子开口让你滚,是什么意思?” 林二宝怔愣:“老天爷……哪个不长眼的女人敢让我们十三爷滚啊?” 谢倾一挑眉。 “好好好,我不说了行了吧。”林二宝着实怕这人再给自己一脚,想了想,“让你滚,就是……讨厌你呗?” 谢倾眯眯眼,他倒觉得方才她眼眶泛红、唇瓣轻颤的模样,比起讨厌,更像是害怕。 可他还什么都没做呢,她怕自己做什么? 林二宝见他不答,再接再厉:“所以呢,你得先让人家不讨厌你吧?” 谢倾嗤笑一声:“哦,那要如何才不讨厌我?” 林二宝着实不知谢倾为何要深究这个话题,但眼下他还惦记着从苏二那儿讹来的赌钱,只得硬着头皮答:“俗话说得好,女子大多都喜欢温柔小意的翩翩郎君,你看苏二不就是,多受欢——哎,十三,你干什么去啊!” 谢倾一拽缰绳跃上马,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懂了,不就温柔小意翩翩郎君么,小爷会。” 说罢,扬起马鞭,疾驰而去。 林二宝坐在原地愣了好一阵,直到再看不清他的背影,才敢缓缓开口:“……不,我觉得你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嗯,胜利的方程式已经写好了! 第8章 严九娘回了府,将今日赏雪会上的事一五一十都说给了广平伯夫人听,末了添上一句:“我寻到她时虽没有旁人在,但总觉得古怪……” 那之后,无论自己如何旁敲侧击,许文茵都再没吐露过半个字。 “阿娘觉得……会不会是许二娘串通谢十三将花宴搞砸的?” 所以谢倾才会在相看的院子里把她阿兄揍了一顿。 此事并非毫无可能,可许文茵究竟怎么指使动谢倾的? 广平伯夫人将茶蛊一放,“她倒是个心比天高的,怪不得瞧不上咱们严家。” 严九娘急了:“阿娘,可不能让许家跟谢家……” “放心,娘省得。” 广平伯夫人打断她。 镇北侯奉先帝之命镇守西北,掌着十万精兵虎符。太后忌惮谢家会归顺新帝,一边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拉拢谢家的第一步,自然是靠联姻。 镇北侯就一个独子,就是那谢十三。 谢十三早年丧母,时常会跟着他爹出入宫廷,太后待他跟亲儿子没什么两样,二人间关系亲密自不用说,加之谢十三是个没多大见识的,这些世家与皇权间的曲曲弯弯他定然不懂。 广平伯夫人怕的是许二娘心术不正。 太后早早就盘算起了谢袁两家联姻,如今要拉拢的镇北侯还没稳住,谢十三若再受许文茵蛊惑做出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思及此,广平伯夫人站起身:“叫人备车,我即刻入宫竭见太后。” - “爷,来了来了,这是入冬前府里新进的几匹锦缎,您要什么色的,小的这就叫人去裁。” 谢倾手里转悠着两把玉骨折扇,视线在面前一字排开的布匹中逡巡一圈,随手一指:“就这,拿去给爷裁个五六七八身,要白的,别的色都不要,就要白的。” 小地瓜一愣,抬起头,“白的?可爷不是说穿白的像在哭丧么。” 谢倾侧眸斜他一眼。 小地瓜吓得好当即改口:“爷穿白的也好看,好看得跟天人似的!小的这就去!” 他将几匹锦缎一抱,脚下抹油似的跑了。 谢倾又把那几把折扇丢在案上,旁边林二宝见了就直叹口气:“结果讹苏二的钱也没着落了,你还买了几把折扇回来,这大冬天的……” “你懂个屁,”谢倾扬起眉,“酸儒不就最喜欢穿身白衣拿个折扇晃悠么,小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虽说林二宝自己欣赏不来,但不得不承认苏二整日这副打扮的确很受帝京小娘子的欢迎。 可……他表兄浑身上下一股痞气,换身行头还真能改头换面不成? 不过这话林二宝只敢想,不敢说。 他随手取了把坠着碧玉的玉骨扇,正想念叨两句,方才急急跑出去的小地瓜突然飞快折返回来:“爷,爷!” “喊什么?没屁事少来扰爷。” “不是,”小地瓜摇头喘气,“是、是宫里来人了,罗公公亲自带人来的。” 罗平是严太后身边的大宦官,能让他亲自来,恐怕不是小事。 谢倾挑眉,将折扇往桌上一丢,“二宝,帮我把扇子收了。” 慈宁宫内。 灯火通明,暖香阵阵。 罗平带着谢倾穿过几道朱红小门,踏上殿前的层层玉阶,同门口守着的宫人打了个手势,退到一旁请谢倾进内。 慈宁宫谢倾不知来过多少次,熟得跟自己家似的。 他跨过门槛,一眼看见严太后端坐上首,似在闭目假寐,两侧立着的宫人皆屏息凝神,垂首敛目。 谢倾也不急,往前走几步,看着距离差不多了,才扑通一跪,拜下行礼:“臣,谢倾,见过太后娘娘。” 他这声一出,周围的空气更静了。 上头坐着的太后似没听见他说话,仍闭目养神。谢倾便也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地低头跪着。 僵持的空气持续了很久,久到一旁宫人的额角都浮起一层薄汗,自上首才终于传来声音,竟是话中带笑:“瞧他今儿这样,看来还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 罗平在一旁附和:“是郎君懂事了。” 严太后叹气,冲谢倾摆摆手:“得了,你还跪着做什么,还不起来。” 谢倾没起来,他仰起头,眼巴巴看着太后,“娘娘,是不是伯母进宫来告我的状了?” 原本都打算放他一马了,谁知他竟还自己提起这话头,严太后觉得好笑:“谢十三,你也知道怕啊?若不是你伯母进宫来同我说了几句,我还不知道你在宫外竟这般的横行霸道。” 可不么,连当今太后的亲侄子都敢打,还很不手下留情地把人打了个半死不活,胆子比天都高。若换了旁人哪儿还能安然无恙地跪在那儿。 不过谢倾一点不觉得自己胆子比天高,他还有点委屈:“娘娘,严六的话您也信啊?那事可不能怪十三。” 严太后挑眉,“不怪你?那是不是还得怪六儿自己往你拳头上撞啊?” 谢倾闻言,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装得跟真的似的。 严太后摇头,气笑了,“赶紧给我起来,都要成家立业的人了还这般没轻没重。” 谢倾也不管她怎么说,反正就是不起来,眨巴眨巴眼,苦下脸去:“什么成家立业啊?娘娘,您不会要让十三娶媳妇吧?” 谢小公鸡别的不会,卖可怜的功夫在帝京里头是无人能敌,否则也不会独得太后偏爱。都要越过严六这个侄子去了。 可惜严太后这回不打算再由着他胡闹,“我已和你爹说过了,袁家五娘子温婉贤淑,兰情蕙性,配得起你,日后成了亲亦能拘得住你。” 语气自是不由非说,端的是毫不动容。 袁五娘的父亲乃中书侍郎,早年便在中书省里替太后做事,乃是严太后的一大心腹。 对她的安排,袁家自然不会有异议。 可谢倾就不一样了,他先是僵了一僵,那张脸蛋生得太过漂亮,就算显露出呆滞之色也一点不招人讨厌。 他愣了好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一反应过来就慌了:“不不不成,那怎么成!我还没玩够呢!要是娶了媳妇,我日后还怎么逍遥自在啊,不成不成,娘娘——” 普天之下估计还没几个人敢这么跟太后说话,谢倾算是第一个。 若是往常倒不碍事,可惜这回严太后似乎铁了心要把他这根歪苗子给掰正,闻言双眉一肃,将捧着的手炉往猛地桌上一磕。 “放肆!” 声响如金玉,吓得周遭宫人扑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 室内顷刻间静得落针可闻。 严太后仍盯着下头的谢倾,“给我起来!” 谢倾眨巴眨巴眼,估计也知道没法再跪下去,听话地把手一撑,站起了身。 “上前来。” 严太后生得很年轻,脸上不见沟壑,乌发之间一缕白丝也无。 她不是当今圣上的生母,膝下也无子,但却是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看着谢倾垂着头,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终是缓了神色,“你以为我叫你成家立业是要害你不成?六儿如今也懂了事,不似从前那般荒唐,你看你伯母给他安排了许家二娘的亲,他可曾像你一样说半个‘不’字?” “唯独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没个正形,也就因我偏宠你一些,否则这长安城里哪有你能横着走的地儿?” 谢倾平日里做下的荒唐事迹她都看在眼里,故而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 谢倾顿了顿,可怜兮兮地在她身侧蹲下:“娘娘别气啊,我不就在许家揍了严六那厮几拳么,要是早知道他是去跟许家娘子相看,我还不乐意揍他呢,揍得我手疼。” 旁边的罗平听得是叹为观止,敢情这人还觉得自己受委屈了! 严太后也觉得好笑,气得忍不住拿手点他:“好好好,你不乐意揍他,你只要少给我捅娄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镇北侯那般精明勇武之人,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儿子。 “罢了,不说六儿。如今袁五娘子上头还有个姐姐尚未出嫁,我今日叫你来就是知会你一声。等那头事毕,再来安排你的婚事也不迟。” 严太后抬起眼。 “你先回去,这些日子就莫要上花楼喝什么花酒了,收敛些,记住了没?” 等谢倾乖乖领命退出去,严太后脸色就冷下来,“你觉得如何?” 罗平答:“奴瞧着,十三郎君着实不像是刻意为之。” 严太后一哂:“说到底就是个废物,在许家揍了六儿不过误打误撞,他若真和那许二娘有什么,我还能瞧不出来?是我那弟媳多虑了。” 日头西斜,宫廊上铺的琉璃瓦泛起了橙红的潋滟微光。 谢倾步出慈宁宫,似乎被折射下来的夕阳晃了眼,微微一偏头,看向远处的碧色檐角,眼底哪里还有半分可怜之色,只剩下幽深的冷光。 长安街巷,赌坊地下。 “小侯爷怎的来了?这还没到日子呢吧?”红衣女人看见谢倾迈下楼梯,略显惊讶。 谢倾摆摆手,“正好从宫里出来,顺路。” 他轻车熟路拉开一张凳子坐下去,面前是一块巨大的铜镜,旁边梨花木柜中摆了许多小瓶小罐,隐隐能嗅见弥漫在空气中的奇香。 若不是被太后打了岔,他早就来了。 谢倾微眯起眼,盯着铜镜里头的自己看了半晌,也不知在看什么。 片刻,他招手把女人叫到旁边,“拿笔来,在这儿点两颗痣。”他指了指自己眼下。 红衣女人愣住:“小侯爷这是闹的哪一出啊?”若凭空多出来两颗痣,不得被人觉出不对劲么。 “让你画你就画,废话那么多干嘛?” 女人一噎,无法,抽出笔,又取了小罐来摆在案上:“还是一样,用药才能擦掉,擦的时候别碰到别的地儿,否则到时候易容掉了,被人觉出你和平时长得不大一样就不好了。” 谢倾散漫应了声,女子拿笔沾了罐中染料,默默瞥他一眼,蹲下身:“小侯爷没用晚膳就出了宫,是不是太后那头出什么事了?” 谢倾阖着眼,修长白净的手指绕着腰间琉璃坠子一圈又一圈,没答话。 女子知他不打算说,手上动作不停,却默默噤了声。 谢倾向来如此,就算自己与他已认识了不知多少个年头,只要他不打算让你靠近,那你就一步也迈不进去。 “……好了。” 片刻,女子放下笔,抬起头时也不由看得一愣。 谢倾本就生得极其貌美,那两颗泪痣添上去,竟生生将他通身的痞气压低一半,带出了一股翩翩佻达之意。 她看着看着,心底那股淡淡的落寞感突然胀大。 明明就坐在自己身前,可他离她太远太远。 没能忍住,她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角,将整个身子贴上去,声调柔软带媚:“小侯爷和香娘也快认识十年了,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用药把脸遮去一半的缘由?小侯爷是太后娘娘的宠儿,谁还会害你呢?” 这个年仅弱冠的少年,仿佛生来就被阴影笼罩,无论她如何探究,找到的始终是一片模糊。 就好像,他根本没有过去。 他是镇北侯谢家嫡长子,仅此而已。 但香娘知道,不止如此。 他太过神秘,神秘到不止是脸,连名字是不是真的,都让她心生怀疑。可这些怀疑,从来没有得到过验证。 她攀上他的腰间,伸手想去摸他的腰带却被他一把捉住。 谢倾低下头,凑近她,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几乎额头相抵。 香娘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几乎能清晰可闻地嗅到他的呼吸,他身上淡淡的白芷香。 少年看着她,不带半分感情,殷红唇角拉出一抹英邪的笑意,在她耳畔低道:“错了。” “不是宠儿,是宠物。” 太后的,宠物。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并不只是一只快乐小公鸡TvT 第9章 回府后,许文茵被魏氏叫去正厅问话。 她只当魏氏是怕严家会责难许家,便将严九娘的话说了,隐去了古怪的部分不谈。 魏氏听罢神情却不见得多好,眼带审视地问她:“我听闻,谢十三似乎也去了,你可碰见了他?” 许文茵低下头去:“回母亲的话,不曾碰见过。” 她自是不会把严九娘的试探和碰见谢十三的事抖给魏氏听。 严家那边是何目的不知,魏氏可还怀疑着是她和老太太使计把相看搞砸的,此时若说了谢倾的事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魏氏见她一句多余的话也无,行礼拜下的姿态端正到无可挑剔,与记忆中那个冲自己撒娇的女童截然不同,眼底蓦地暗了暗,半晌,轻飘飘开口:“希望你不是在骗我。下去吧。” 许文茵颔首,正要起身,上首魏氏又道:“等等。” 她招来身旁一个婢女,对许文茵道:“你屋里的香兰没了,就让香茹来补这空缺吧。” 那唤作“香茹”的婢女生了张讨喜的圆脸,闻言规矩地俯下身行礼唤:“二娘子”。 魏氏要给她塞人许文茵哪儿有拒绝的份,又拜下行礼,方才领着香茹退出去。 许文茵屋里伺候的几个掌事婢女都是从襄州带来的。 泽兰本以为许文茵会把香茹打发去做杂事,谁知她当真就把香兰的活交给了香茹,惹得泽兰免不了嘀咕:“娘子,那香茹是太太的人,何必把这些细事交给她做呀?” “那不然呢,把当家主母身边的大丫鬟打发去做杂事?” 泽兰一噎,本想说反正有老祖宗撑腰,怕那魏氏做什么。 可这话到了嘴边,想起许文茵这几日对长房的态度,就算没有讨好,似乎也不打算与其对着干,她想了想,终是住了嘴。 不过她不敢在许文茵面前说这话,对香茹却是敢的,路过她身侧时,将手里扫帚往她身上一丢,讽道:“我不管你之前是服侍谁的,到了咱们娘子的屋里,就得听娘子的话,把你那副架子收起来。” 香茹被扫帚杆子打了一下也没恼,好脾气地冲她笑了:“泽兰姐姐说的是,香茹记下了。” 这一拳犹如揍在棉花上,泽兰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不再理她,抬脚进了内室。 许文茵正坐在妆奁前摘了头上珠翠,见她进屋,头也不回地问:“镇北侯谢家,你可有印象?” “镇北侯?”泽兰端了热水放在架子上,“婢子似乎听老祖宗提起过。” 先帝尚在时,北边战事频发,是镇北侯以一己之力让那西北关成了一堵无法攻克之高墙,深受先帝重用。 谢家就是在那时立下赫赫战功,一举成势的。 说来,也算得上是祖母眼中的新贵,就是这个新贵未免太“贵”了些,和许家乃是天壤之别。 在许文茵的梦里,在被他从乱葬岗带回去之前,她从不曾见过谢倾这么一个人。 可上回的家宴也是,这回赏雪也是,为什么总能碰见他?莫非眼下的情况已经和梦里不一样了? 一想到这,她的记忆就有些恍惚,是那个梦还不够完整。 她放弃再去想,反正……离谢倾远些总是没错的。 正思虑着,屋外忽然传来响动。 “出什么事了?” 香茹正在门口瞧,闻言笑着回道:“禀娘子,是苏家人上门来送年礼了,给三娘子装了好大一件箱子,也不知里头是什么。” 三娘子? 见她不解,香茹又道:“二娘子有所不知,苏家二郎君与咱们三娘子早年便定下了亲事,苏二郎是个极好的人。” 因着太后打压旧姓,许家近些年愈发走起下坡路,可苏家不仅没落井下石的退婚,竟还像往常那样年年登门送礼。 香茹艳羡得不行,直叹三娘子有福气。 许文茵点点头,听过就听过,根本没往心里去,谁知当天夜里,她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一阵悠扬古钟声中,房间桌上焚着香,似乎是在一座道观。许三娘从她身侧匆匆经过,跑向了一个白衣男人。 忽然,画面一转,变成许三娘死死抓紧自己的手,双眼瞪大,血丝密布,几近绝望地对她说:“我如今已不是清白之身,活着还有什么用?你那日分明看见苏二将我带走,分明看见了……为什么却不来救我?为什么?因为你恨我?因为你们都恨我!” 许文茵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下一瞬,许三娘已一根白绫,吊死在了房梁上。 脸色青白,双目凸出,瑰丽的容颜渐渐腐烂,最后待风一吹,消失殆尽。 ——许文茵惊醒时,外头天已经蒙蒙亮了。 透过半掩的轩窗,还能看见院子里婢女扫雪的身影。 她惊魂未定的咽了咽唾沫,蓦然想起今日似乎就是魏氏带她们去道观上香的日子。 严太后早年就过上了吃斋礼佛的日子,帝京里为此修了不少道观,大大小小,终日为香客们敞开大门。 许家这等旧姓世族,去的道观自然也只接待名门贵胄。魏氏在百忙之中挑了个良辰吉日,一家人上了马车便准备出发。 许文茵裹着披风坐在软枕上。 车内暖香阵阵,外头的寒风半点吹不进来。 许三娘就坐在她对面,自上车后就没往她这边看过一眼,无所事事地盯着自己染了豆蔻的指甲瞧了又瞧,似乎这个比自己的嫡姐有意思百倍。 许文茵想起昨夜那个噩梦。 许三娘自缢的缘由,是因她倾慕已久的苏家二郎会在今日找人污她清白,除她这块绊脚石。 许三娘张开的手指一顿,抬起头,“你盯着我看什么?”语气不善。 许文茵道:“我听闻,今日苏家似乎也在。” 许三娘一怔,显然事前不知此事,但眼底转瞬而逝的喜悦,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马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停在了道观山门前。 早有人候在那里,待魏氏下车,便将他们一路引去备好的小隔间。 难得不用被押着念书,许珩早就按捺不住,见魏氏坐下喝起了茶,便拉了许三娘要出去逛逛。 此时时辰尚早,还有一轮斋饭要吃,魏氏便准了。 许文茵见许三娘是和许珩一道,也没出声制止,她还在想要怎么破这盘局。 “你若无聊,也可出去看看。”对面魏氏抬眼看她。 许文茵摇头:“不了,没什么好看的。” 魏氏也不强求,反倒像是想起什么,顿了顿,忽然开口道:“你可还记得三娘?你们小时候一起玩过的。” 许文茵一顿,倒没料到魏氏会突然提起这个话头。 和从未见过面的许珩不同,许三娘只比她小两岁,但就算一起玩过,那么小的年纪也不太会记得事。 就是不知为何魏氏会突然提起自己幼时的事,她本以为魏氏巴不得没生过她这个女儿。 许文茵想了想,“回母亲的话,不记得了。” 空气沉默了几瞬。 魏氏的声音似乎因她这句“不记得”而变得有些发冷,“你毕竟在老祖宗膝下这么多年了,不记得也不奇怪。” 末了便是一阵无言。 打破这阵僵持的,是外头婢女打帘子进来禀告的声音:“太太。” “什么事?” “是苏家太太听闻咱们也在,派了人来问候呢。” 苏家。 魏氏还没反应,许文茵先皱了眉。 “苏家?这倒是巧了,还不去请他们进来叙话。” “母亲。” 许文茵忙站起身,“女儿去外头吹吹风,就不打扰母亲会客了。” 魏氏偏过头瞥她两眼,虽有疑惑却没说什么。 “去吧。” 许文茵立时起身出去。 苏家,看来果真和梦里的一样。 她得先去找许三娘。 - “苏家的人怎么也在啊?” 林二宝和谢倾一个立一个蹲地杵在墙头。 他眼神不大好,眯起眼才能看清远处的人影,一身白,大冬天的拿个折扇晃啊晃的,不是苏二又是谁。 “苏二怎么跟着进了许家的隔间啊?”他叫道,“哎哟,怎么从前门出来了个小娘子啊?” 谢倾咂舌,一巴掌下去让他闭嘴,林二宝被打得怪委屈,抬头问他:“十三,怎么办?苏二不出来咱们怎么讹他啊?” 林二宝不知谢倾今日出来根本不是为了讹苏二,他盯着那道纤瘦的身影走进道观回廊,这才把手里折扇一合,“苏二不来就你,你就去就苏二啊。” “什、什么意思?” 谢倾扬起眉梢:“意思就是让你一会儿扮成我,从窗子翻进去揍苏二一顿。那厮最好面子,当着外人的面肯定屁都不敢放一个,他又最怕我,你还怕讹不出银子?” 林二宝别的不会,武功还是会的,这倒没问题,“但你呢?” “我?我有别的事要做。”他瞥眼回廊的方向。 林二宝半点没觉得自己被谢倾忽悠了,兴致冲冲站起来:“怪不得你今日要我穿身红衣,没问题,我这就去。” 说罢要走,谢倾扯住他的衣领又把人拽回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啊?” “你揍他的时候,”谢倾眼尾一翘,“下手重点。” “最好——把他揍个三天两头下不来床。” 作者有话要说:长得越美,心越黑 第10章 许文茵本是出来寻许三娘的。 可在道观廊下走了好一阵也没看见人。 此时时辰尚早,院中空荡荡的,她想着许三娘和许珩或许在另一头,便调头往回走,可还没迈出几步,一把落在地上的扇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把坠了碧玉环的玉骨折扇,就掉在柱子旁,很显眼。 她方才一路走来可没看见过这个。 许文茵顿了下,弯腰捡起来,逡巡一圈,发现回廊最前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一身白衣,看身形,像个男人。 “这位郎君,”她几步上前,将手中折扇递过去,“不知这个——” 她原本想问“不知这个可是郎君掉的?”,可话还没说完,那背对她而立的男人忽然转过了身。 一看见他的脸,她声音就停了,整个人也僵住了。 他今日没穿红衣,整个人气氛截然不同,她才没第一时间觉出不对。 谢倾原本把接下来该说的话都想好了,却见她突然顿住,他怕她又想逃,忙道:“没错,是小爷……是我掉的。” 说罢,还没忘记冲她弯弯眉眼。 可惜他这笑似乎不大管用,“啪嗒”一声响,许文茵手里折扇骤然坠落,掉在地上,打了几个转才停住。 下一刻,她提起裙摆,越过他扭头而去。 竟是彻彻底底的无视。 因有前车之鉴,这个反应,谢倾多少料到了。 轻瞥一眼,看她面色不像上回那样苍白,这才迈开步子追上去。 裙摆幅长,许文茵就算快步走也行得并不快。谢倾身长腿长,追起来倒是很游刃有余,保持着落后她两步的距离冲她道:“小娘……” 等等,叫小娘子太轻浮。 他改口:“这位娘子,多谢你将扇子送还给在下。” “不用谢。” 哦,还会回他的话啊。 谢倾眸子闪了闪,又问:“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因为你在追我。”许文茵头也不回。 “那你不走,我不就不追你了么。”谢倾答得理所当然。 许文茵心道这人怎么没完没了了,加快脚步,只想将他甩开。 谢倾在后面一直拿余光打量着她,看她今日髻上插的琉璃步摇钗,鸦羽般的睫毛,自发间露出的一截小小的耳尖,被冻得有些发红。 上回离得远没能看清,这回却看清楚了。 眼看着许文茵越走越快,再让她走快些就要到许家厢房了,谢倾终于开口:“那不是许家的厢房么,原来你是许家的姑娘?” 许文茵淡道:“谢小郎君何必装不认识我,我之前都看见你揍严小世子了。” 当她是傻子不成。 谁知谢倾闻言,漫不经心点了头,“可那不是我啊,是我双胞胎弟弟揍的。” 一顿,又道:“我姓谢,在家中行九。” 许文茵一愣,心道你骗鬼呢,“谢家只有一个独子,就是谢十三,哪儿来的九?” “哎,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谢倾煞有其事,“我其实是谢大将军的私生子。” 许文茵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被这话惹得摔一跤,她腾一下停住脚步,侧眸看向谢倾。 他身形很高,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模样。 谢倾见状,往后退开两步让她能看得方便些,“如何?娘子若见过谢十三,就该知道我和他生得不大一样吧?” 许文茵着实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 况且她也就见过谢十三两回,除了长得好看以外,没什么印象。 她又细细看了看,这才发现这自称谢九的人,眼角有两颗小小的泪痣。 ……似乎也就只有这个不一样。 但许文茵也不会傻到真信,“你若是私生子,怎么会和嫡出的谢十三生得一模一样?” 这个理由,谢倾早想好了,可还没开口便被许文茵打断:“你不用告诉我,到底怎样与我无关,别跟着我。” 说罢扭头要走。 说时迟那时快,她刚迈出步子,远处的厢房门突然被人“砰”一声从里踹开,动静不小,一红一白的身影紧接着窜出来。 “苏二,你他娘的有种别跑!” 红影高喝一声,对着白影就是一拳招呼过去,打得白影脚下一晃,猛地撞到墙上。 后面跟着传来魏氏和苏家太太的惊呼声,苏家太太在喊:“造孽的,谢十三,你给我住手!” 远处的红影回她一句:“住住住个屁!小爷揍你儿子那是看得起你,别人求我打小爷还不打呢!” 许文茵一顿,呆在原地。 后面晃着折扇的谢倾气得暗暗翻了个白眼,林二宝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会不会说话啊? 他上前,为了吸引许文茵的注意,往那处一指:“你瞧,我不是在骗你吧?” 许文茵撇开脸不看他。 她原本是不信的,但敢像方才那样出手打人的,整个帝京恐怕找不出第二人了。 难道谢九说的是真的? 前头谢十三和苏二仍扭打在一起,基本是苏二单方面挨揍,起初还有点惨叫声,后面连声儿都没了。 魏氏和苏家太太吓得赶紧招呼下人上前去拉开二人。 谁知谢十三一拳便将一个上前来的下人揍飞,丢下瘫在地上的苏二,转身一跃,翻过墙头立时便没了影。 许文茵二人站得远,没叫人发觉,等那抹红影消失在墙后,她攥紧的手才缓缓松开。 “你和谢十三是不大一样,少有人能像他那般的野蛮粗暴。”她道。 谢倾怎么听都觉得她是在骂自己,不过谢小公鸡脸皮厚起来无人能敌,煞有其事地开始附和:“确实,这谢十三,王八蛋一个。” 一顿,又道:“不过呢,他虽王八蛋了点,但其实根本不爱揍人,都是别人先招惹他,他还大人不记小人过,每回出手都可轻可温柔了。”扯完谎,又缓缓偏过头看她:“……你信吗?” 许文茵将眼皮一垂,“告辞。” 丢下这句话,越过他径自离去。 这回谢倾没再去追,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看她的裙摆如莲叶般泛起涟漪,稍敛了敛眸,转身而去。 林二宝在说好的地方等他,见谢倾一来,忙站起来邀功:“怎样?我演得不错吧?” 说起这个就来气,谢倾照着他脸就是一扇子,“你演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揍人就揍人,瞎嚷嚷个什么?啊?你他娘说话不会温柔点?” 林二宝被骂得莫名其妙,“不是,你平时就不温柔啊?” 这话谢倾就不爱听了。 “我哪儿不温柔了?”低哼了声,“小爷温柔着呢。” 林二宝怕他再给自己一巴掌,没敢反驳。 谢倾便又晃着折扇,往树上一靠,眼神忽然就变了:“说吧,苏二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我从窗户闯进去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好像是在说亲事——哎哎!” 谢倾一伸手将他衣襟拽起来,挑眉:“亲事?和谁的亲事?” 林二宝总觉得这话里藏着说不出的寒意,咽了咽唾沫:“还、还能是谁啊,自然是许家三娘子啊。” 谢倾手一松,林二宝差点摔在地上。 “哦,那没事了。” “……?你这前后态度好似差得有点大。” 林二宝没注意的是,谢倾转过头去时,眼底泛着冷光。 苏家和袁家一样,都是太后的心腹。许家一个无权无势的旧姓世族,婚事倒前有严六,后有苏二。 哪有这么好的事。 太后此举,不是为了拉拢,就是为了铲除祸端。 “哎,十三,你去哪儿啊?我方才从苏二那儿讹到银子了,咱们——” “要赌自己去赌,小爷没空。” 看着谢倾走远,林二宝才愣愣眨眼:“又没空?” - 许文茵回到厢房时,苏家太太和魏氏都不在,想必是因苏二郎受了伤,要下山去请大夫。 她便自己在厢房里坐了一会,脑子里还在想方才的事。 谢十三似乎每回出现都能误打误撞替她解决一个麻烦。 也许并不是误打误撞,说不准是时时刻刻都在盯着自己。 ……倒不至于如此吧? 许文茵揉揉眉心。 如今苏二郎受了伤,理应是没工夫去绑许三娘了,那这局就算这么…… 许文茵顿了顿。 她侧眸,将厢房内扫了一圈,桌子、椅子,连茶蛊里的茶水都不曾少过一滴,周围静得吓人。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许三娘似乎自出去后就再没回来过。 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方才的骚动又那般大,她不会没听见才对。 许文茵心头掠过一抹不安,将茶蛊一放,夺门而出。 道观的后院很大,与前头长长的游廊相连,再往里走一些便是后山。 许文茵不想往坏处想,但许三娘这般久了还不曾回来过,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许文茵拐了个弯,迈上石阶往后山而去。 说是后山其实不过是座小山,山间有条细长的石板路,常青树茂密,风一吹,叶片刷刷作响,分明青天白日却十分阴森。 脚下这条路她从未走过,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就好像,她在梦里来过。 她知道苏二从头至尾只把许三娘当作横在中间的一块绊脚石。污了许三娘清白后,将此事捅到太后面前,来了招恶人先告状。 太后勃然大怒,在一干朝臣面前怒斥许家女不知廉耻。 至此,许家名声一落千丈,许三娘受不住屈辱,自缢而亡。 许文茵自己也受牵连,拖到十八仍未出嫁,这才会被太后点去照顾新帝。 思及此,她双眉愈沉,脚步加快。 风声越来越大了,茂密的树荫将头顶的阳光完全遮盖,在她身上打下了大片深色的阴影。 一声轻响,她倏地停住脚步。 不远处是一片树丛,挨着两块池塘,池塘内没有水,便显得尤为突兀。 她迈步上前,等靠近了才发现,这树丛竟出乎意料的大。 就好像……是被人刻意堆积,为了去盖住什么东西。 许文茵拢紧披风,伸手将树丛扒开,她每扒一下,从里传来的呜呜声便更大。 等到树枝纷纷散落,她才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铁笼,上了锁。 里边的许三娘被绑了手脚,堵了嘴,发丝散落在两颊旁,形容狼狈,正睁大双眸,两眼通红地看着她。 和梦里一样,几近绝望的眼神。 许文茵的呼吸微微一窒,还没来得及说话,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很多个人的,毫不掩饰,朝着她这边过来了。 “唔,唔!”许三娘恐惧的声音不成调。 “嘘,别出声。” 许文茵隔着栅栏冲她比了个手势,旋即起身将周围一堆树枝抱起来盖在笼子上,树枝太重,她抱得很费劲,都来不及喘口气,又急急转身冲出林子。 谁知迎面就和那伙人撞上。 四个人,穿着打扮很不寻常。 皆是一身黑衣,蒙了脸,眼神中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她心底一凉,只觉这回是真的完蛋。 “那个……” 话刚说出去两个字,那帮人唰一下抽出腰间陌刀,竟半点不给她说话的空暇。 眼看着打头那人操刀而起,从旁边树林中突然飞出三把扇子,直击后面三人的侧颜,“砰”的一声响,三人脖子一扭,立时倒地上不动了。 “谁?!出来!”操刀的汉子吓得朝林中大吼一声。 话音刚落,许文茵的眼前闪过了一道白影。 那汉子旋即发出“噗”的一记闷声,被人一脚踹中腹部,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不动了。 谢倾收回腿,扬扬手里的马鞭,低骂了句“沉死了,踢得小爷腿疼”。 一顿,想起许文茵还在自己眼前,变脸似的一弯嘴角冲她道:“许二娘子,真是巧了,你怎的也在此处?” 许文茵:“…………这话该我问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流氓干啥我干啥,我叫谢家十三郎 第11章 谢倾踹了踹横在地上的几个黑衣人,蹲下身在他们腰间一摸,头也不回地冲许文茵道:“没想到在这种道观里也能碰见山匪。” “山匪?” 许文茵原本正在瞧扣住铁栅栏的锁,闻言一愣,“你怎知他们是匪?” 这四人走路时动静大得生怕别人听不见,对周围感知迟钝无比,是要眼珠子没眼珠子,要耳朵没耳朵,也就靠几把兵器唬唬人了,这样的,除了土匪还能是什么? 不过谢倾不会这么说,他想了想,换了种符合形象的说法:“我瞧他们刀上并无家纹,又不似训练有素的模样,想来是被人雇来的山匪。” 说罢瞥了眼被关在笼子里的许三娘。 许文茵这回听明白了,这群土匪的雇主八成就是苏二。 一想到这个,她捏着铁锁的手不禁用上了力,笼内许三娘红着眼圈怔怔望着那个锁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下手不重,他们过会儿就该醒了。”谢倾上前,见她抓着那只锁头,便将折扇往腰间玉带上一插,“许二娘子,让我来吧。” 许文茵闻言松开手往后退,谢倾上前,垂眼瞅了眼许三娘,这回说话就大不客气了:“让开点。” 许三娘怔了怔,挪着身子往笼内缩。 谢倾悠悠侧过身,长腿倏地一抬,一脚踹在那只锁上,哐当一声,铁锁竟应声落地,轻松得像在喝粥。 许文茵微愣:“……谢小郎君倒是人不可貌相。” 分明一副文人打扮,瞧上去却十分善武。 谢倾轻笑一声,不忘给谢十三拉拉好感:“这不算什么,我那弟弟才是当真的能文善武。” 谁知许文茵听见这话,脸色就冷下去,看来对谢十三当真有一万条成见。 谢倾本人并不在意,急什么,他从来不急。 踹开了笼门,拿了方才土匪的短刀将许三娘手上的麻绳割开,轻飘飘与她对视一眼,这才退出来,将刀子丢了回去。 许文茵上前替她解了腿上的绑,又把嘴里的布条取出来,许三娘噗的一声大口大口喘起气,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这时才体会到什么叫劫后余生。 许文茵任她抓紧自己的手腕,低声道:“把你关进去的也是那帮土匪?” 许三娘咬住下唇缓缓点了头,因为太过用力,唇瓣破皮溢出了血。 “放心,我不会把这事说出去。”许文茵道。 许三娘呆了呆,迟缓地抬起头看向她,似乎这是她头一次这般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个嫡姐。 分明生得和自己有三分相似,可眼下这般境况却不见她有丝毫慌乱,就和平日里一样,冷静得吓人。 “……为什么?”她开口,声音沙哑地问:“为什么,你要冒险来救我?” 她想不通。 许文茵从襄州回来至今,小半个月了,自己从未拿正眼看过她,更别说……同她好好说上一句话。 她凭什么……要来救自己? 她抓住许文茵皓腕的手越发用力,甚至在微微地颤抖,许文茵感觉到了,眼睑一垂,只道:“不为什么,你就当我是多管闲事好了。” 她反手拉住许三娘将她拽起来,低头替她理了理裙裳,好在外头还有一件披风遮挡,不会被人发现她的衣裳沾了黄泥,“趁还没被人发觉,回去吧。” 许三娘垂着头,任她牵着自己的手往前走去。 谢倾正在小径上晃着手中马鞭,黑金马鞭在半空悠悠翻了个花。 看许文茵出来,不动声色瞥了眼她与许三娘紧握的双手,隐约想起来方才她似乎碰过那堆树枝,也不知有没有受伤。 不过他只这么略想了一想,便侧眸冲她道:“这几个人我来收拾。” 许文茵顿了顿,片刻才道:“……多谢你,谢小郎君。” 低柔的声音似乎融化了冬日的冰雪。 谢倾听得微怔一下,心底都莫名有点痒,下意识挪开视线说了句“不用”。 末了,又像想起什么,侧眸过来添上一句:“要是谢十三在,他也会帮你的。” 许文茵莫名其妙,没接这个话头,略微冲他点一点头,拉住许三娘转身离去。 许三娘落在她身后半步,回眸看了一眼谢倾的身影,什么谢十三,谢小郎君的……方才那人不就是谢倾本人么? 她本想告诉许文茵,可抬眼看见她白玉般纤瘦的后颈,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从没和这个二姐说过话,要自己突然改变态度,她也不知从何下手。 还是许文茵见要下山了,转头与她说了一句:“这件事,回府后别告诉任何人,你知我知。” 许三娘下意识问:“那,谢十三呢?” “他不会说的。” 许文茵其实并没把握,这不过是一种直觉。谢九瞧上去和谢十三不大一样,况且将此事说出去对他也没好处。 许三娘沉默地点了头,望着一路往下的石板小径,又道:“但也许可以告诉阿娘。” “不能。”许文茵回答得毫不犹豫。 许家家风严苛,严苛到了寻常人家难以想象的地步。 若是被魏氏知晓许三娘被外男绑走,就算什么也没发生,也指不定她会说出什么话。 自己和许老太太一起生活了十六年,比谁都清楚许家人。 傲慢,自恃清高,把古板的礼教当作荣誉般奉为圣旨。 可笑,但自己无力反抗,许三娘也是。 许文茵的话不由分说,许三娘知她意思,却仍是道:“阿娘不一样。” 许文茵原本想问“你有什么根据保证她不一样?”,回眸却发现许三娘簇紧了双眉,分明神色苍白,分明知道若暴露会是什么后果,可却仍没有要改口的意思。 许文茵不由想起今早魏氏问自己的话,问她还记不记得幼时的事,就好像,她期待着自己能回答一句“记得”。 “……好罢,”许文茵松了口:“但除了母亲,其他人,包括许珩,都不能说。” 许三娘点头,“好。” 许文茵瞥了眼她的神情,想了想,终究没在此时把苏二的事告诉她,只是拉着她的手,缓缓朝山下走去。 - 谢倾将几个山匪拿绳子一捆,一脚踹进铁笼,顺带落了锁。 他方才看了看这群人黑衣下的打扮就知他们是哪个山头的土匪了。苏二倒是挺能,竟和匪类勾结在一起。 他脚下一转,从另一头下了山,凭着记忆翻过几堵高墙,找到了道观山门下的一处医馆。 这时已到了诵经礼佛的时辰,山门边没几个人,正好省了他一番功夫。 谢倾长腿一跨迈进医馆,那大夫一句“郎君”都没能唤出来便被他一记手刀砍晕。 苏二就半躺在最里边的床上,此时已经清醒过来,脸上绑了一层白布,瞧上去十分骇人。 看来林二宝下手果真不轻。 他尚未察觉到渐渐逼近自己的人影,还咬牙切齿地捏着手里锦被。 两年了,任自己好说歹说,他娘就是不肯去退了和许家的亲。 哪怕喜儿如今已有了身孕,也只说要等许三娘过门,才能给她一个名分。 苏二气了个半死,偏偏喜儿还日日催着要他带自己回府,否则就要上苏家府门前闹。 开玩笑,他堂堂苏二郎,白衣翩翩,如玉君子,若是叫人知道他尚未娶亲就有了私生子,自己一世英名就全毁了! 苏二急得团团转,眼看着喜儿的肚子一天天变大,无可奈何之下,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 只要许三娘死了,那这亲自然也就没了。 许家说到底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落魄旧姓,就这样也敢来高攀他们苏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 就是不知那群土匪有没有把自己交代的事办好。 苏二眼角眉梢带出几分怒意。 若非方才谢十三突然冒出来坏事,自己又怎么会躺在这儿干着急。 “谢十三,”他咬牙切齿,“等我伤好了定要叫人弄死你个王八东西!” 好巧不巧,谢倾走到他床边正好就听见了这句话。挑挑眉,手一伸,一把揪住苏二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苏二是个成年男人,谢倾单手拽起他,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不等苏二发出一声惊呼,另一只空着的手旋即握紧成拳,一拳揍向他的腹部,狠狠的,用力的,把他打得背往后弓,猛地喷出了一口血。 血丝擦过谢倾的脸颊,他视而不见。 “不是要弄死小爷么?赶紧啊?” “谢十三你个——噗!” 苏二脸上挨了一拳,打得他歪了鼻子,面上一阵剧痛,险些痛得他失去知觉。 他来不及去细想谢倾为何折返回来揍了自己第二次,下意识地把这和许三娘联系在了一起。 废话,若不是和许三娘有关系,谢倾平白无故揍他干什么? 苏二越想越气,一咬牙,目眦欲裂地冲他吼:“谢十三你个王八东西,你这是在为你哪个小情人出气呢?啊?许三娘?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就是个荡——噗!” 谢倾收回拳头,晃了晃胳膊,“许三娘?哦,她啊,你要杀她要找人睡她都随你的便,小爷我管不着。” “你放屁!你要不是为了她,你打我干什么?啊?谢十三你个王八蛋,敢做不敢当的窝囊——” 他的话音接着被谢倾一记闷拳阻挡在了嗓子眼里。 这回不只是鼻子,连牙都被打落两颗,鲜血自他嘴角淌下来,浓重的血腥味惹得他一阵干咳。 谢倾漠然看着,想起方才透过轻薄的布料,瞥见她手腕上被树枝划破的数道伤痕,再次扬起拳头,这回,朝着苏二的面门挥了下去。 “为了谁,你用不着知道。”他挑起眉梢。 苏家太太接到苏二在医馆被谢倾揍了个半死不活的消息时,人刚刚从香庙出来,跟小厮确认再三发现自己没听错后,差点没白眼一翻昏厥过去。 她气得手指打颤,声音不稳,好半天才咬牙切齿道:“谢十三那个祸害……进宫!我要进宫谒见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玩不起? 第12章 回府后,许文茵拉着许三娘去了魏氏的屋子,将今日之事说了,只隐去了苏二的事不谈。 魏氏起先还端着白瓷茶蛊吹气,听到后边就差把茶蛊摔在地上,她一拍桌子站起身:“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却是满腔怒气对许文茵说的。 “娘说什么呢,”许三娘往前一步,“这可不关二姐的事。” 魏氏没想她还替许文茵寻借口,“这可事关你的名节,你护着她作甚!” 方才一路回府许文茵是半点不对也没表现出来,谁知回了屋却让她听了这么一个消息,她如何冷静得下来。 “但当真与二姐无关,”许三娘没让,蹙起了眉,“是我不慎走远才会遭了暗算。再说了,若非二姐救了我,如今女儿还不知道如何呢。” 魏氏一通想冲许文茵发作的火气愣生生这么被许三娘拦下,只得又坐回椅上,脸色仍不好看。 许文茵倒不是来同魏氏争执的,侧眸去给许三娘递了个眼神。 待人一走,房中只剩下她们二人,魏氏才道:“说罢,这事是谁干的?你能找到三儿被关的地方,估计也猜得到是何人所为吧?” 许文茵颔首道:“是苏家二郎。” 约莫是没料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回复,魏氏动作都顿了顿。 ……苏二? 怎么会是苏二?怎么能是苏二? 苏二可是她亲自为许三娘看过,挑过,甚至……还夸赞过他乃不可多得的正人君子。 魏氏突然觉得如鲠在喉。 难怪,难怪许文茵方才不愿在三儿面前说起。 “母亲,苏二今日就敢这般肆意妄为,三娘若嫁去,指不定日后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许文茵也不铺垫。 “为了三娘,不若退了与苏家的亲。” 这是最好的法子,和苏家纠缠不清,吃亏的只会是许三娘。 魏氏没答话。 三娘是她的亲生女儿,出了这事,她自是想把这婚事给退了。可……许文茵为何这般好心? 她一个女子,形影单只就去山上救人,若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倒也罢了,她和三娘可还没到那个情分吧。 更别说许文茵是被老太太一手带大的,这其中有没有老太太的授意,许文茵信不信得过,魏氏心里可没底。 她还在想,却听头顶忽然传来了阵淡淡的笑声,绵软如银铃。 魏氏愣了一愣,抬起头,看见许文茵放下掩唇的手,“母亲和祖母,果真不大一样。”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若是许三娘在场,想必会明白其中之意。 这还是魏氏第一次看许文茵笑,分明给人感觉截然不同,可就是同记忆中那个软软女童的笑容重叠在了一起。 她不由晃了晃神,一时忘了回话。 “母亲不必担心,苏二郎的事,我来同三娘说。” 语毕,许文茵又冲她行一礼,转身退去。 室内静了好半晌,魏氏愣愣垂眸,恍惚着神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三娘立在廊下,许珩正准备来魏氏屋里吃晚膳,见她站在外面,不由皱眉:“阿姊,你杵这儿做什么?要和阿娘一起用膳么?” 话是这么说,可他也没打算等她回话,一转身就要推门进去。 “等等,”许三娘唤住他,“二姐还在里头,你跟着我在外边等等。” 二姐? 许珩一反应过来便眼露厌恶,他凭什么要等那个乡巴佬出来啊?他又不是下人。 “阿姊,”他转过身看她,“你唤那乡巴佬二姐作甚?她也配?你出来干站着的是不是也是因为她?好啊,她还敢摆架子,看我不——” “许珩。” 许珩一顿,住了嘴。 许三娘平日里总是一副悠悠哉哉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还少有用全名唤他的时候,且这句话里带着莫名的正色。 许珩对许文茵是那个态度,却不代表对许三娘也这样。 “阿姊……怎么了?”他顿了顿嘴唇。 许三娘步到他身前,难得一脸正色,“她是你的嫡亲姐姐,不是什么乡巴佬,以后莫再这么叫她。” 许珩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阿姊今儿是怎么了? “可她算什么二姐啊,她——” “那你又算什么弟弟?不恭不敬,夫子教的书吃到肚子里头去了?” 许珩被这话呛得没了声,盯着许三娘看了半晌,竟双眼一红,一把挥开她的手,转身跑了。 “哎,珩哥儿。”许三娘看他背影消失,收回伸出一半的手,忍不住嘟囔:“真是被宠得不像话。” 刚说完,那头许文茵推门出来了。 她几步上前,本想拉她的手,可伸到一半又觉得这样十分突兀,只好硬生生缩了回去,“娘说什么了?” 许文茵没答话,“过来,换个地方同你说。” 她找了个耳房,遣退下人,将房门一掩,坐下。 这副模样颇为郑重其事,许三娘心底被带起了点不安,“难道是阿娘……” 许文茵摇头,“你不是说了吗,她不一样的。” 的确,魏氏和许家人不一样,出乎她的意料。 “那……” “命那帮土匪绑了你的,是苏二。”许文茵没做铺垫,开门见山。 许三娘神情一怔。 她就坐在许文茵对面,闻言放在膝上的手忽然一抬撑住案几,脸色都白了。 许文茵理解她一时半会儿相信不了会被情人背叛,只道:“我知你不信,我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指认,但……” “我信。” 说完这两个字,许三娘撑在桌上的手缓缓蜷缩,“我信……” 话音已有些轻颤。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他一点都不喜欢我,还很讨厌我。” 她顿了顿。 “每年,我都会缝一些小东西塞进送去苏家的年礼里,我想着,他若也能回礼该多好,”她顿了顿,“可是没有……他送给我的东西,一件也没有。” 只有无数她送出去后,被他用剪子一刀一刀剪烂,再送回来的残骸。 许三娘不想多想,可她又忍不住多想。 那样一个知书达礼的温柔郎君,会做出这样的事吗? 她只当是误会,是下人失手,是送回来的途中出了差错。 可这样的事,越来越多,几乎每年,每半年,只要她送东西过去,就会得到一个这样残酷的回复。 许三娘已经不敢再拿针线缝什么东西了,甚至也听说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 说苏家二郎替温香楼里哪个姑娘赎了身,将她养在外头,只等娶了正妻,将真爱抬回家。 若非今日之事,许三娘多想一辈子也不信那些话。 “三娘,”许文茵唤她,“别哭。” 她纤瘦白净的手轻轻抬起来,替她拭去了眼眶中的泪水。 许三娘眼睛越发的红了,鼻子酸胀得厉害,并不只是因为苏二,还因为面前这个久别重逢的嫡亲姐姐。 “二姐……”她喃喃着低下头去,“对不起,对不起,二姐。”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人的手可以这样温暖。 - 哭了一阵,许三娘擦了泪,拿婢女端进来的热水洗了脸。 候在外头的湖月听里头没动静了,方才掀帘进内。 “二娘子,三娘子。” 她是来转告魏氏的话的。 因着许三娘的事,魏氏存了一腔火气,退亲一事,没自己上门,只遣了几个下人拿上庚帖就去了苏家。 谁知苏家这时哪儿是顾着亲事的时候,苏二被谢倾打了个半死不活,如今还不省人事地在床上躺着,苏家太太气疯了,一回来就换了衣服进宫告状。 她在太后殿前隔空将谢倾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哭又嚷地鸣冤,求太后重罚谢倾,给苏二讨回公道。 太后当时点头说了好,苏家太太大喜过望,只觉终于出了这口恶气,开开心心就乘车出了宫。 谁知翌日太后转头就招了谢倾入宫,给他的惩罚是——让他在慈宁宫殿下跪两个时辰。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苏家太太回府听完这个消息,反应过来太后这是铁了心的要包庇谢倾,别说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就是连抬都没抬一下! 登时怒火攻心,一口气没能喘过来,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苏家一天出了两个伤患,哪儿还有工夫搭理许家的退亲。 可许家这头也被魏氏交代了定要把八字拿回来,这群妈妈怎么说也不肯走,苏家大郎烦得不行,心想不过就是个许家么,便自作主张,把八字退给了她们。 至此,这亲算是退了。 许文茵听闻谢倾被罚跪的消息,心道传闻中的太后隆宠果真不虚,被这样肆无忌惮地溺爱,也难怪他会被宠坏。 旁边许三娘也想起还有这事,“二姐,那日谢小侯爷为何会在山上?” 许文茵不便跟她解释还有谢九这么一号人物,况且她自己也不知谢九的身份有没有公布于众,便顺着她的话说:“巧合罢了,但也得多谢他帮了忙。”否则她们这会儿还不知怎么样呢。 许三娘想问的却不是这个,“但……二姐不觉得,谢小侯爷对你的态度好似不大一样么?” 对她是凶神恶煞,对许文茵时却像根本变了个人。 不一样? 许文茵问:“有什么不一样的?” 许三娘有些怔愣,一看,那双眼睛里半点暧昧的意思也没有,便知她恐怕根本就没想到那一层上去。 干脆不说了,只摇头:“小侯爷如今被罚了跪,咱们就是想送谢礼也不知如何才能送去。” 这倒是。 谢九是私生子,名字也没见人提起,恐怕不是长在侯府里的,要见他只怕很难。 “罢了,谢礼的事,若能见到再说吧。”她道。 之后的几日,苏家并宫里都风平浪静,倒是许家迎来了一位客人。 许文茵带着婢女走进花厅时,正巧听见了里头传来一阵笑声,是魏氏的,倒很少听她笑得这般开心。 此时许三娘和许珩都还没来。她走进去,抬眼看见正中央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被魏氏携了双手。 见她进来,魏氏招呼她:“来,见见你表兄。” 那男人闻言,跟着转过头来。 一副文人打扮,却是眉眼如远山,仿佛清晨江面上的袅袅白雾,浩渺朦胧。 沈默也在看许文茵,这是他头一次见这个表妹。 她搀着婢女的手,迈过门槛,缓步行至他面前,从头至尾,姿态优雅从容如天鹅抻颈,眼一抬,看向自己的眸中仿佛含着早春消融的冰雪。 分明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却微微一窒,意识到自己失态,匆忙低下头,白玉似的耳尖有点发热,抬手冲她行礼:“失礼了,茵表妹。” 作者有话要说:未来修罗场人员+1 第13章 沈默是魏氏的外甥,此次是上京来参加今年春闱,并完成老师的一件嘱托的。 魏氏表面上看,的确是家里几个姐妹里嫁得最好的,但在许家的日子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倒羡慕自己的大姐,嫁了个清贫的书香门第,却无妯娌扰心,无婆婆刁难,还生了个像沈默这般出息的儿子。 沈默原是打算到了帝京便寻个客栈住下,但魏氏怎么会让他住在外头,说了又说,沈默终是答应,在春闱前暂住在许家。 他年不过二十五便已是解元,此次上京朝中十分看重,他刚跟许家一干表弟表妹打完招呼,宫里就派了人来接他。 步辇穿过朱墙边长长的甬道,过如春亭,入庆怀门,沈默才终于看见了慈宁宫的碧色琉璃瓦。 至于为什么他入宫第一个见的不是当朝天子而是太后,沈默是个聪明人,自是不会去问。 他随罗平一路往前,越过好几道朱红小门,绕过宫廊,远远一瞥,忽然看见慈宁宫的殿前玉阶下,似乎有一个人正跪在那里。 此时刚过正午,日头仍大,那人一身暗红直裾,腰间玉带系着几条琉璃吊坠,背脊挺直,一动不动,也不知这样多久了。 “哦,”旁边罗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笑了,“沈家郎君有所不知,那是镇北侯家的长子,如今犯了错,正被娘娘责罚呢。不是个好招惹的,郎君避着他些。” 镇北侯谢家,就算不在帝京,恐怕也没人不知晓这个名号。 当年外族进犯,是镇北侯临危受命,以寡敌众,领兵迎击,才为先帝守住了半壁江山。连乡下小儿都知道镇北侯的赫赫大名。 所以沈默才会对罗平的话不解:“何为不好招惹?” 罗平隐晦一笑,正要解释,那头忽然传来一道人声,截断他的话:“小侯爷,两个时辰已到,娘娘遣奴来问你可知错了?” “知错了知错了!我下回再不敢惹事了。”答得很快。 “那小侯爷便起来吧。” 少年动动膝盖,眉头一蹙,可怜兮兮抬头,“不成,我腿都跪麻了,头也晕腰也疼,哪儿哪儿都动不了。公公,我这不会是废了吧?” 哪有这么严重,那宦官掀掀眼皮,招手让人去抬了步辇,“娘娘心疼小侯爷,特赐步辇一架,让人将小侯爷抬回府。” 这一幕落在罗平眼里,他好笑地摇头:“谢大将军怎的养出这么一个儿子。” 沈默没接这话头,贵胄子弟从来就与寒苦学子不同,他们当然有放纵的资本。 步下回廊的最后一秒,耳边没了响动,他侧眸,鬼使神差地往殿下台阶处瞥了一眼。 那台步辇已遥遥被八人给使抬起,少年抱头坐在上边,方才声称动也动不了的那条腿正悠哉半翘着,哪里有半点不舒坦的模样。 “郎君?” 沈默蓦地回神,脚步一快,跟上了罗平。 谒见太后时,沈默一直垂着头,有问他便答,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倒是太后说了好些勉励他的话,又问了几句他的课业,随后才终于进入正题:“也不晓得沈小郎君可曾婚配?” 沈默一顿,下意识地想起许文茵那双微微弯起,仿佛含了一汪秋水的眼睛。 “回娘娘的话,还不曾。”他道。 严太后满意地笑了,沈默年少有为,早年就拜入齐阁老门下,齐家在朝中文官里地位之重,却不偏不倚,她拉拢不了齐家,还拉拢不了沈默么。 待沈默退出去,罗平便要派人送他出宫,沈默这时才总算开口问了:“公公,在下不必去拜见圣上么?” 罗平早料到他会问,笑得一丝不苟,“郎君今日才到帝京,一路颠簸,不若好好歇息,改日再去也不迟。” 沈默眸子微闪,颔首,不再说话。 罗平便命了个小给使送沈默出宫,自己带着人转身回去。 小给使在他身前走着,才刚拐进甬道,一道暗红的影子忽然从天而降,沈默来不及反应,那人就已一记手刀将小给使砍晕过去。 “你就是沈默?齐老爷子的门下徒?” 谢倾转过头看他。 平平无奇一副酸儒打扮,然方才自己突然出现将人砍晕,也不见他显露慌乱,到底是齐阁老的爱徒。 沈默没答话,瞥眼谢倾那只稳稳当当站在地上的腿,心道方才果真是装的。 镇北侯十年前应召回京,谢倾这个嫡长子也跟着回来了,因着侯府里没有女主人,镇远侯又公务繁忙,便不大管束他。谢倾常年出入宫廷,和太后关系极好。 说谢倾被镇北侯养成了这副德行,倒不如说他是被太后给宠坏的。 若眼下没看见谢倾冒出来打晕人的这一幕,恐怕沈默会一直这样认为。 “你不是想见皇帝么,我带你去,跟我来。” 谢倾也不管沈默答不答话,冲他一摆手,转身就走。 沈默跟上去。 看来是阁老想错了,这个谢家嫡长子可不像是被太后养废了的样子。 谢倾似乎对宫里的暗道小径十分熟悉,他们一路走来半个宫人也没撞见,直直将他带到西南角的偏僻宫室,此处并非天子居所。 二人翻墙而入,没叫人察觉。 廊下很静,没瞧见半个人影,将要行至偏殿门前时,从里忽然“砰”的一声砸出来一个白釉青瓷瓶,当即碎在地上,可见扔它出来的人力气之大。 随后有一衣冠不整的貌美女郎哭哭啼啼地跑出来,香肩半露,我见犹怜,连自额角淌下来的血都带着几分诡谲的美,她闷声哭着,看也不看谢倾二人,扭头跑出廊下。 沈默还在侧眸看,谢倾就已没事人似的跨进殿内,“陛下,你不心疼美人,也得心疼心疼我的耳朵吧?好险没砸到——” “滚!” 殿内响起暴戾阴沉的声音。 谢倾司空见惯,偏头给沉默打了个眼色:还不进去? 沈默这下知道为何罗平让他改日再来了,原来这位天子眼下真不是会客的时候。 殿内灯火通明,角落搁着一方铜镶玉香炉,炉中丁子香萦绕宫室,白烟袅袅。 在层层紫檀仕女画屏的中央,一个紫衣少年正半跪在软枕上,手撑在地上,身前散落了几只琉璃玉盏,案上一片狼藉。 沈默上前,在他身前跪下,“陛下。” “听不懂我说话?让你滚!”少年倏然抬起头,沈默撞进了一双阴戾而凶狠的黑眸。 即便这个少年天子尚且弱小,但他眼神中那股逼人的贵气和威压,却没有丝毫虚假。 他想起齐阁老书信中交代的事。 天子秦追,自幼身患怪病,时常发作,一发作便是好几日的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是以才由太后代为理政。 太后干政以来,新帝派系逐渐遭受打压,其中最难受的莫过于旧姓世族。旧姓虽无实权,然在当地极有人望,文人学子的嘴是杀人利器,乃一大祸患。 在太后长达十七年的操控下,旧姓早已没了当年辉煌,败落不堪,太后的势力遍布全朝,若非还有几股横在中间谁也不偏的大家世族,恐怕天子如今已没有命活。 那横在中间的世族以齐家和镇北侯谢家为首。 如今天子秦追年满十八,齐阁老觉得是时候了,便招了沈默上京要他找机会见见秦追。 除了这些,齐阁老没再交代别的事,沈默自然也想不到这个少年天子竟会是眼下这副模样的。 看谢倾见怪不怪的神情,便知他的这通怒火并非只是自己倒霉碰巧撞上。 “陛下,在下姓沈,单字一个默。”他道。 秦追根本不予理会,抄起手中茶蛊就朝他砸去:“我管你是谁,滚!” 他身上的衣衫似乎不合身,大了一截,扔东西时袖子往下滑落,露出了一截冷白纤瘦的手臂,在殿内烛火照耀下,带出一丝病态。 “陛下,”谢倾伸手接住那只朝着沈默脸上砸来的茶蛊,“今日他滚了,你恐怕就很难再见他第二回 了。毕竟也不是每天太后都能准你以临幸宠姬的名义跑来云栖台。” 说这话时,他的眸光是冷的,声音也是冷的。 “滚!” 沈默:“……陛下。” 秦追支起身,宽大的袍服领口一松,露出了一片雪白的锁骨,他的眼神冷戾阴骘,犹如死气沉沉的潭水,殿内烛火一丝也照不进去。 面前的桌案被“砰”一声掀翻,书卷笔墨滚落一地,随后便听他又嘶吼道:“统统给我滚出去!” 沈默被逼得往后退一步,正要开口,谢倾的手伸到他面前冲他摆了摆,旋即抬脚出去了。 沈默无法,跟着退出去,追上谢倾问:“陛下一直都是那样?” “差不多吧,只是今儿火气格外大一点。” 那可不是一点的程度,沈默在心底念了句,想起方才秦追的面色,苍白病态,肌肤下青筋根根分明,眼底被怒意和阴戾占据。 这也是那怪病所致么? “反正今儿你先回去,日后再找机会。”不过什么时候再有机会那可就不知道了。 谢倾吊儿郎当打了个呵欠,似乎并不关心。 宫里人多眼杂,沈默也不好问他详细,但见了今日这状况,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连镇远侯那样的人物,都得把自己唯一的嫡子送去太后面前装疯卖傻以放松她戒心。 齐阁老想要为天子谋一条生路的想法,又哪是那么容易的。 “对了,”离开云栖台,谢倾偏头问他:“你如今住哪儿?” 沈默以为谢倾在关心自己,作揖回答:“如今宿在我姨母家中,劳小侯爷费心了。” 说到此处,又不禁想起那双如水似雾的双眸,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应了魏氏的话。 谢倾自是不知他在想许文茵,还散漫点了点头:“行,到时候上元宴再见。” 再过两日便是上元,宫中照理会筹办上元宫宴,按规矩旧姓也可入宫参加。 谢倾没空搭理沈默,他还得回去想想法子怎么在宴上装成谢九见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有在认真搞事业线呢 第14章 许珩发现,他阿姊自那回上香回来后,人就变了。 具体要问哪里变了,大抵就是从整日把“无聊”挂在嘴边变成了整日把“二姐”挂在嘴边。 今早铺子掌事给魏氏送来两套新打的头面,许三娘正好也在,魏氏让她挑,她却将盒子一抱丢下一句“我先去给二姐瞧瞧”,旋即离去。 许珩拿糕点的手都一抖,僵在了半空。 他不可置信地望魏氏那边看,却见他娘半阖双眼,眼底竟含着微不可见的笑。 许珩背脊发凉,想起那日他阿姊似乎还为了许文茵凶过自己一回,本以为是恰巧心情不好,却不想是来真的。 如今许文茵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一改平日那股掀起眼皮看人的不屑姿态,许文茵问一句,她乖乖地回三句,声音是许珩从没听过的温柔。 对,温柔。 根本像变了个人。 许珩观察过几回,笃定他的阿姊没被人掉包,再看她冲许文茵弯起的嘴角,只觉毛骨悚然。 这个家竟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突然变了! 院子里长长的游廊不够他发呆,迈下台阶,一抬眼看见沈默正抱着一卷书从小门进来,他想了想,上前招呼他:“沈……表兄。” 沈默似乎刚从外边回来,乌色瀑发上落了几滴雨,“怎么了?” 许珩其实不大喜欢沈默这个外来人,但比起许文茵,他更愿意同这人说上几句,“你见过,那个,就是住在我家的乡巴佬没?” 沈默微愣,片刻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表弟迷路了?我记得茵表妹的院子好似不在这边。” 谁迷路了?谁说他想见那个乡巴佬了? 许珩脸都臭了,看来这沈默也不是自己人,整日表妹前表妹后的。 他阿姊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许文茵给他们下了什么迷魂药呢! 许珩气忿,冷哼一声,招呼也不同他打,扭头就走。 沈默看他背影远去,心道这个年纪的男孩果真别扭得紧。 明日便是宫中上元宴,严太后再专横,想必也不敢不让秦追出席,只要谢倾从中想想法子,自己未必不能同他说上几句话。 他不再停留,转身要走,一抬眼,才发现游廊边上立着一个女子。 魏氏颇爱花草,许家游廊两侧总会放上几盆,女子正低头拿手拨动着一盆水仙,神情淡淡,玉润白腻的指尖一勾一勾的,犹如在人心上轻挠,沈默微微一滞。 她嫩白的手指尖顷刻间染上了鹅黄的花粉,身侧婢女低呼一声,取了手帕来为她细细擦拭。 被披风掩盖住的金蝶玉兰襦裙旋即露出一角,沈默缓缓垂眼,看着她因转动身子而拉开了弧度的裙摆,水花般泛起涟漪,再往下,是自裙下露出的一小截的青缎绣鞋,鞋面绣着金丝鸟雀,线头工整精巧。 “表兄?” 对面遥遥传来声音,听在耳里细软柔和。 沈默一顿,匆忙低头,将视线挪开,话还没说出口,白玉似的耳尖先发起热,“茵表妹,失礼了。” 许文茵不知他哪里失礼,好笑地弯了双眸:“又是这句话?” 沈默耳尖一红,将头垂得更低。 旁边泽兰见了也不由咯咯笑起来,许文茵走过去,擦肩而过时,冲他点头行礼,随后离去。 她的银狐披风被风轻轻掀起一角,转瞬便消失在他眼角余光中。 泽兰走远了还不忘回头看,“平日里瞧不出,不想沈郎君竟这般腼腆。”瞧那副见了她家娘子的样,头都快垂得点地了。 此时的帝京已熬过了严冬,明日便是上元。 宫中照例会办上元宴,四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入宫。 先帝还在时,旧姓世族可不论官品,入宫赴宴,宫中还会派人来请,并奉上一车赏赐。 但到了太后掌权的如今,请的人也没了,赏赐也没了,顶多就是准旧姓进宫凑凑热闹,论官品还坐不到殿内,只能在外头吹冷风。 许文茵觉得祖母会带自己南下回襄州,恐怕就是被这给气的。 魏氏倒并不在意,还叫人给府里几个娘子郎君裁了几身衣服,许三娘给许文茵挑了几件她觉着最好看的,说要一起穿着漂亮衣裳入宫赴宴。 今日更是从首饰到头面,连用什么口脂豆蔻都细细与她挑了一番,一直折腾到了现在。 与许家人的期待相比,许文茵却莫名只有不安,回了屋,疲倦如山倒,干脆更衣上塌,拢进被里。 累了便睡觉。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就连梦境也格外清晰。 昏暗不见光的小阁楼,死寂无人,只有外头时不时会传来阵阵铁蹄声。 她在这里待了很久,一动也不能动,这样只属于战争的声音听过太多太多。 这场宫变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惨烈。 谢倾已经三日没来过了,自将她带回这座阁楼后。 平日总是一个小奴送饭送水,小心翼翼替她解下捆住手脚的麻绳,待她吃完,再绑回去。 许文茵想过打晕他逃出去,可谢倾不会蠢到没在这间阁楼外布置人手,他这般放心地离开,自然有万般把握。 除非他愿意亲手放她走,否则,她走不了。 小奴小心翼翼地捆紧麻绳,似乎是怕她手腕处的紫红伤痕加重,并没用力。 “不用,”许文茵侧眸看他,“若被他发现,他会罚你的。” 谢倾的命令,不容违抗。 小奴揪紧眉头,似乎很为难,抬头小心翼翼与她对视一眼,才狠下心,将绳子用力一系。 许文茵不禁吃痛,他吓了一跳,无措地看她。 许文茵只摇头,趁机想问问外面的情况,宫里到底如何了,自阁楼下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白玉琉璃坠子相撞的清脆声响。 是他来了。 小奴惊得匆忙退去,许文茵侧眸,借着屋内依稀的烛火,看清了他身上被血染红的白银甲胄,狰狞诡谲,似乎泛着妖冶的冷光。 这是自那天以来,他头一回穿着银甲来见自己。 谢倾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响起,至她身前,方才停下,许文茵始终垂着眼皮。 “抬头。” 她充耳不闻。 “阿茵。” 许文茵蹙眉,似被这声“阿茵”惹恼,倏地仰起头,要拼命咬着牙才能忍住怒意,“你不是说绝不会放我走么?那还来这儿做什么,你——” “秦追死了。” 许文茵一僵。 “许家人也被卷进去,全死了。” 他说完,空气静了很久。 直到视野中有亮光微闪,原来是一滴泪自她眼中缓缓滚落,无声无息,砸落在他为她挑选的华贵衣裳上,浸出了一团水渍。 秦追……死了? 可秦追冲她展露笑颜的光景,就好像还在昨日。 他身子那么差,那么瘦小,只有好好吃饭睡觉,将来才能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她记得,自己还这样对他说过。 他那时甚是别扭的回了一句看他心情,午时送去的饭却的确吃了个干干净净。 可,他死了? 太后抓了天子以要挟谢倾麾下诸军,只要谢倾稳住,太后怎么会杀秦追? 怎么会—— 她脑中蓦地一僵,呆呆地抬起头,望进他那双如潭水般沉寂的眸中。 “……你杀了他?”她不可置信地问。 谢倾没有回话,可那双静静半掩的黑眸,便足以回答她的问题。 许文茵颤了颤唇瓣,只觉一阵剧痛,原来是她不小心咬破了舌尖,甜腥味顺着她的咽喉往下,刺得她心脾发寒。 他怎么能。 他怎么能杀了他? 他还那么小,还不曾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他的一生分明还没有开始。 “……为什么?”她的声音颤抖着:“为什么杀他?为什么?” “谢倾!” 许文茵涨红了双眼,脸色惨白,谢倾置若罔闻,弯下腰,覆着银甲的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 许文茵一偏头,狠狠咬了他一口。 这一口咬得极用力,贝齿划破皮肤,瞬时便溢出了血,她盯着他,眼中满腔怨恨。 谢倾没有将手抽回来,任她咬着,任她越来越用力,他熟视无睹,指尖一转轻轻夹住她的舌尖,许文茵颤了颤。 “杀了秦追,你就不会想从这里出去了。” 他低声问:“你恨我吗?” 许文茵被迫松了嘴,唇瓣连同贝齿都被谢倾的血染成了殷红,她不敢相信就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被太后点进宫照顾秦追衣食起居,已将近一年了。她比谁都了解他,他没有那么多野心,他只是想活下去。 他分明什么也没做错。 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成为这场宫变的祭品? 为什么……?他就非死不可吗? 许文茵哽咽着咬紧牙,鼻腔酸胀得几近窒息。若非双手被绑,她一定会冲上去杀了他。 “……我恨你,谢倾。”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的声音失控,带着满腔幽怨,几乎化作嘶吼。 谢倾挑眉,轻轻一笑。 沾染了她的唾沫与自己鲜血的手抬起来,伸过去,缓缓轻抚她的脸,拇指一动,在她颊边抹上一道淡淡的血迹。 他嗤笑:“那你恨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黑黑黑鸡 第15章 大燕立朝以来,因着宫中规矩,极少设宴广邀。也就上元这日才会特许官眷入宫赴宴,就是旧姓也不例外。 这座不知经历过多少代君王更迭的皇城,越是走近越会被它的肃穆庄严震慑,叫人心头微窒。 朱墙上覆着厚雪,风一吹,红梅轻颤,落下几缕雪花。 待步进今日设宴的颐园,许三娘才敢悄悄问许文茵:“从今早起你脸色就不大好,是哪儿不舒坦了?” 从许家上车到下车入宫,一路走来,许文茵一言不发,连许珩方才挑衅她的两句话都没回。 许三娘怕她病了还硬撑着身子赴宴,故而神情紧张。 许文茵倒不是病了,昨夜做了那场梦,她总算知道为何每回见了谢倾就会本能地害怕。他梦里那副模样,谁见了都会害怕。 今日宫宴,也不知他会不会来。 不出许文茵所料,在满殿的文武百官中,许家的位置果真排不进殿内,离殿门都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不过今日不曾落雪,三人早有先见之明,捂得严严实实,吹吹冷风倒也无妨。 才刚坐下,那边就传来一阵哂笑,“这不是茵娘么,怎的今日穿得格外的多呢?” 袁五娘被几个姐妹簇拥着自殿下台阶走上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外头的许家众人。 她是侍郎之女,坐席排到了殿内。 许文茵不想同她争执,许三娘却不是个好拿捏的性子,一见她那副抬着下巴要死不活的样,便掀掀眼皮呛回去:“一件毛皮大氅就叫多,有些人难不成没瞧见过衣服?” 袁五娘和许三娘从前并无私怨,偶尔还能说上几句,她这么说无非是想刺刺许文茵,谁知却被许三娘呛回来。 许三娘和许文茵不一样,在帝京名媛圈内有一众好姐妹,和她起冲突没好处。袁五娘脸色都僵了,还是旁边姐妹拉了她的手,她才忍下要上前理论的冲动。 一想反正许家人坐在外头也碍不到自己的眼,和她们较什么劲呢,便冷哼一声,转身进内。 许三娘瞥着她走远,才转头对许文茵说:“从前我就觉得袁五身份不高,脾气倒很大,今儿教训训她,叫她日后收敛些。” 许文茵想笑,许三娘这几日当真一改从前的态度,看她跟看小鸡崽似的,生怕自己受人欺负。 就在此时,空荡荡的殿上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绯衣给使,这是太后娘娘快到了。原本闹腾腾的殿内霎时安静,随给使一声长唤,严太后身着玄黄袍服,自旁而出,仪态自是雍容不说。 众人齐齐起身,抬手高呼“娘娘大安”,而后拜下。 “起来吧,今日设宴本就是邀你们陪哀家吃顿饭罢了,不必拘礼。”太后声音中带笑,比她想象中要年轻。 许文茵随周围人起身,抬起头时遥遥往上首一瞥,看见严太后的身旁还坐了一个男人。 头戴金冠,紫色袍服,侧边绣着龙虎金纹。这是身份的象征。 可殿内的人,包括方才的给使,无一人提及他。 她还想看得更清楚些,就像为了求证梦里那个突然冒出的陌生姓名。可惜视线最终只够到他白净削痩的下颌。 秦追,在如今太后掌权的朝中,形同虚设的天子。 她十八岁那年,会被太后点进宫里,伴他左右。名义上是皇后候选,实则是为了将自己困在宫中。 再后来,谢倾会率六千大军突破城门,逼宫太后。天子被推上风口浪尖,最后死在谢倾的刀下。 谢倾,那个在梦里绑了自己还狠狠捏了她的脸,可怕得跟阎王一样的男人。 许文茵顿时觉得嘴里的肉圆子都难以下咽。 宫里规矩繁重,汤菜搁了很久早就凉了,许文茵本就是吃饱了来的,意思意思用了几筷子就没了胃口,向魏氏和许三娘寻了个借口起身离席。 她出了正殿,右转步上宫廊。殿内殿外都太吵,叫她没法静下来整理思绪,如今被寒风一吹,脑子清醒许多。 可还没走两步,她又停下了。 面前的红柱旁倚靠着一个人,风吹起他交叉于胸前的暗红袖角,腰间几根玉坠子在叮当作响,许文茵条件反射地先僵了背脊。 ……为什么自己总能碰见他? 她提起裙摆转身要走,后面响起声音:“等等,别走。” 鬼使神差的,她真就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谢倾撑着柱子往前挪了几步,步履不稳,许文茵感觉到了,他的另一条腿虽然踩在地上,却没用上力,动作古怪。 “你……怎么了?”她问。 “我,”谢倾顿了下,“……腿疼。” 腿疼? 许文茵微愣。 说来……前几日太后因着苏二是罚他跪了两个时辰,莫非,是那时跪伤了? 谢倾见她没反应,但也没有转身要走,便扶着柱子往前跳了跳,缩短了一点与她的距离,“殿里不是正摆宴呢么,你一个人跑出来,宫里的菜不好吃?” 许文茵心道和你有甚关系,自己受了伤却还没事人似的跟她聊起天来了。她没答话。 旁边谢倾又问:“你冷不冷?要不赶紧回去?” 这话许文茵倒是听进去了,立时转身要走,后面那人又唤:“哎哎,等等。” 她一顿,“小侯爷还有事?”不是你叫我走的么? 谢倾扶着阑干,单脚往前挪了几步,“宫人这会都在殿里忙,我在这儿受了伤,他们恐怕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 他嘴上这么说,面色倒瞧不出病态,眼尾微翘着,黑眸中倒映着宫廊下燃着的灯笼烛光,仿佛淬入了星辰。 若非另一条腿的确垂在后面,许文茵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其实跪两个时辰也不算什么,我在西北时拉过弓,打过仗,还一拳揍死过野猪,就算受伤,第二日也好了。”谢倾自顾自地说,扒住阑干,踮脚蹦了蹦,蹦到她右手边,一顿,叹气:“可能是那天慈宁宫殿下的雪太硬,嗑着我了。” 许文茵:…… 从头至尾,她分明只说过两句话,二人间却不见一秒的沉默。 谢倾的嘴就没停过,一会儿扒着阑干问她宫里的菜好不好吃,瞧没瞧见宫里散养的几只猫,一会儿又揉揉腿说自己不怕冷,就是怕今夜过去都没有宫人会路过这里发现他。 许文茵面无表情听着,他倒半点不尴尬,又朝边上挪了挪,宛如整个人长在那阑干上了。 许文茵终于侧眸看他一眼,却是说:“我得回去了。” 谢倾:“哎……” “路上若看见宫人,帮你转告一声。”语毕,一点头,转身离去。 她的银狐披风顺着风往后翻飞了一瞬,露出了一角里面的丁香襦裙,谢倾默默看着,看她走远,松开手,拖在身后的脚才一收,重新踏回地上。 接着长腿一跨,稳稳当当在朱红阑干上坐了下来。 此处偏僻,周围寂静,连她踩在雪上的脚步声都渐渐听不见了。 谢倾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等了一刻钟,没将宫人等来,先将沈默给等来了。 “如何?” 沈默摇头:“不肯与我说话,见了我就发怒要我滚。” 谢倾红唇一翘,眼露嗤意,“我说什么来着。” 秦追如今那副自暴自弃的臭脾气,会跟他好好说话才有鬼。 沈默轻叹一声。 比起他,谢倾就颇为悠哉,“这才几天,急什么,你不如安安心心准备今年春闱,等有了官职,能时常出入皇宫,要见他还不如容易?” 从谢倾记事起,就被人教会了什么是谋算,他已经谋了十八年,也忍了十八年,更不介意再多几年。 沈默颔首,如今的秦追实在不像是光靠嘴就能说通的模样。 他对人的防备极深。可若是不深,或许早就没了命。 “你说得对,不急于这一时。” 沈默转身要走。 一顿,看谢倾依然靠在柱子上,还悠悠打了个呵欠,寒风呼啸中是一动不动,不由问:“小侯爷,你不同我一起进殿去?” “不去,”谢倾微掀眼皮,“小爷我等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只要我一直卖惨,不要脸三个字就追不上我 第16章 宴散过后,街上还会放花灯打烟花,许三娘早就等不及了,先许文茵一步迈上车,又像想起什么事,扭头过来跟她咬耳朵:“我方才瞧见谢十三了。” “苏家人今儿不是也来了么,估计又去太后那儿告了他一状。他被太后叫去,也不晓得会不会被罚。” 因着苏二这个仇算得上是谢十三帮她报的,若是谢倾因此被罚,她还挺过意不去的。 许文茵倒不怎么当回事:“听说去年他一脚将晋王殿下踹下过水,后头也不了了之。他就是仗着自己受宠才敢如此行事,心里有分寸得很,放心吧。” 许三娘微愣:“……二姐倒是很了解谢十三嘛。” 许文茵:“当我没说。” 今日上元,魏氏也给许珩放了一日假,特意吩咐了小厮跟紧姊弟三人。 许珩开心倒是挺开心就是不大满意要和许文茵一道,免不了讽刺几句:“乡巴佬只怕没见过这么多花灯吧?好好瞧瞧咱们帝京——” 话没说完就被许三娘掐了一把顺便被送了一记“再敢叭叭叭就给我滚回家去”的眼神,许珩这才将头一扭,闭嘴安静了。 许文茵并没看见这两人的动作,她在仰头瞧夜空中不断升起的烟火。在襄州时花灯的确见过不少,却没欣赏过这般盛大的烟花。 绚丽的异彩绽开在天际,映得她眼底熠熠生辉,直到连耳边吵杂的人声都消弭不见。 消弭不见……? 她回神,发现方才还在身边的许三娘和许珩已不见人影。只剩下来来去去的小贩行人,许家的马车倒是停在不远处的路边。 她对游街并无兴趣,想着既和人走散,不若先回马车上等。 “这位娘子。” 正要调头往回,还没迈出几步,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人拦住她的去路。 那人脸上覆面,面具上绘着一只白狗,耳尖额门一抹红,倒是可爱。 许文茵微愣着没答话,那人便将面具往上掀起一角,露出掩在其下的半张脸,肤白红唇,双眸微弯着,眼角泪痣在烟火下泛着潋滟微光。 “……谢小郎君?” 这倒叫她没想到,因谢九上回什么也没说,许文茵自己早已在脑内描绘了一出私生子从小被关在道观不许下山来的故事。 原是她多想了。 “二娘子好久不见,今夜真是巧了,”谢倾扯起谎来行云流水,将两盏花灯拎在手里掂量了下,“反正正好撞见,不若同我一起寻个地方,把这灯给放了?” 一盏花灯灯面上绘着红瞳小白狗,一盏绘着金眼小黑猫,笔触绵软圆滑,和寻常花灯长得不大一样。 许文茵蓦地就想起方才在宫廊下撞见的谢倾,又抬眼看面前的谢九,虽说生得相似,谢九给人的感觉却像这两盏灯,柔软而平易近人,不像谢十三,狡猾专横。 “好吧。”她道。 许文茵忽然改变注意了。 既然梦里的自己和谢十三有理不清的瓜葛,眼下躲他不也无济于事,到最后只会变成梦中那样。 那还不如。 她瞥了眼身旁的谢九,还不如从谢十三的这位孪生兄长身上下手。 “这花灯方才我去买时只剩下最后两盏了,如何,好看么?” 谢倾正好转头看过来,许文茵便弯起双眸,声音又轻又柔,“嗯,好看。” 这是谢倾第一次看她笑,向上微翘的唇角像极了天际绽开的千丝花火,他不由顿了两秒,撇开视线。 二人沿着街边江渠走到一棵杨柳树下,此处清静,再往上游去便有不少人聚在一起放灯,许文茵也没问谢倾为何挑了这儿,一抬手,将花灯举到眼前细细端详,“谢小郎君还没告诉我。” 谢倾不解:“什么?” “上回在道观,我不是问过你为何会和谢十三生得一模一样么,”她道,“那时你想说什么?” 哦,这个啊,差点忘了这茬了,谢倾道:“这事我只告诉你一人。” 许文茵点点头。 “其实呢,”谢倾偏头看她,“谢十三,也是私生子。” 许文茵:“哦,原来谢十三也是私……”声音戛然而止。 她一顿,迟缓地转过头与谢倾四目相视,他的眼睛里还带着点浅笑。 但许文茵约莫是没想到会从他嘴里蹦出来这么一个“其实”,尚有些没反应得过来。 她舔舔唇瓣:“你,再说一遍……?” “谢十三与我乃孪生兄弟,总不能他是从正妻肚子里蹦出来的,我就是外头的女人生的吧?” 谢倾晃晃手里花灯,那灯里烧着蜡烛,被他一摇一晃的竟没有烧着半点灯纸,稳稳当当。 但许文茵可没空去看什么灯纸,她还在沉浸在谢倾方才那番乍一听很像在鬼扯但细想竟没有半点问题的发言中。 镇北侯夫人是难产而死的,听说那时差点就没能将孩子救回来。若要照谢九这么说,其实真正的嫡子已经死了,谢十三是被当做了镇北侯夫人的儿子送进府中养大的? 许文茵一通思索后竟觉得毫无破绽,故而更难以置信。她缓缓蹲下身,将花灯捧在手中,顿了顿才问他:“所以……你才会被养在道观里?没有人知道你?”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滋味。 “道观没什么不好的,”谢倾道,“我这样的性子就算生在谢家也争不过旁人,谢十三就不一样了,他聪明也足够狠心。所以当初被带走的是他,不是我。” 说这话时他眼皮垂着,叫许文茵看不清眼底情绪,只觉得这话里影影绰绰地似暗藏着什么深意。 一出神,手不自觉地一松,手里花灯坠进江里,掀起一小片水花,好在没有翻,只被水流冲得晃了晃,飘在了江面上。 谢倾见状,指尖微抬,掌中花灯被他抛起,力道正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她那盏猫儿花灯的旁边。两盏花灯挨在一起,顺着水流往下飘。 “谢十三自己知道这件事吗?”她静静望着远处花灯。 “他当然知道,从他记事起,他就知道了。” 果然,他并非像表面上那样无法无天。也是,若真表里如一,又怎么能统帅大军,逼宫破城。 江面上灯火绚烂,泛着一层朦胧暖光,许文茵无暇欣赏,手中还残存着江水冰冷湿润的触感,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四肢发僵。 “谢小郎君。” 一捏指尖,似乎下定决心,她缓缓侧过眸,那双翦水秋瞳般的眸又弯起来,“谢谢你,愿意把这些事告诉我。” 一顿,声音比方才更柔更轻:“以后,我可以时常上道观去寻你说话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嗯? 第17章 许文茵打定主意要从谢九身上下手,翌日卯时便起了。 她没干别的,叫泽兰施了粉黛,点了眉心花钿,挑了件极衬自己肤色的烟青襦裙,方才披了银狐斗篷出门。 许珩今日放了天假,正和许三娘一起在屋中用早膳,魏氏有账目要理,没同他们一起。 许三娘见许文茵进来,招呼道:“二姐,快来坐。” 她说完这句本要立时起身,待看清自门外步进来的许文茵,整个人都呆了一呆。 女子面若银盘,螓首蛾眉,额间殷红的花钿衬得她肤色皙白如雪,屋外几簇红梅似乎都因那双微翘的幽兰水眸沉寂失色。 有美人兮,当是如此。 还是身旁许珩唤了声“阿姊?”她才回过神,忙叫婢女布筷,等许文茵落座便问:“二姐怎么来了?” 许文茵通常都在自己屋里用膳,不同他们一道。 许文茵执起银筷不答,反而带笑地看了许珩一眼。 旁边许珩本就不满她突然闯入,被这一看当即如临大敌,“你看什么看?” 许文茵:“许小郎君之前出门补的小马驹,如今可补好了?” “补没补好,与你何干?” 用不着许文茵提醒,他也在惦记此事。可魏氏轻易不许他出府,许三娘又整日和小姐妹有约,他开始盘算要不要故技重施,再摔一跤。 才刚说完,膝盖被人从桌底下踹了一脚,一抬头,发现对面许三娘正盯着自己,眼带警告。 许珩一噎,勉强订正:“我还没出去瞧过,不知道。” 许文茵笑道:“那不如,我去同母亲说,你我二人今日就出府去?” 此话一出,不仅许珩,许三娘也愣住了。 他当即皱起眉:“你想打什么坏主意?我可不是阿姊,不吃你这套!” “许小郎君这话见外,”许文茵弯了双眸:“你我乃嫡亲姊弟,弟弟有难,我自当施以援手。昨日上元,母亲才特许你休一日假,若错过今日,再要出府可就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最后一句话才是她的重点。许珩一反应过来许文茵半威胁的意思,气得腾一下拍桌起身。 “用不着你个乡巴佬教我!” 许珩当然清楚她说的话不无道理,可他那比天还高一截的自尊心接受不了要许文茵帮忙,拧着个眉头默了又默,才扭头冷哼一声:“既然你这般央求,我考虑考虑。”说罢推门而出。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 旁边许三娘啧啧摇头:“跟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着。” 不过口是心非如许珩,他这么说基本就等于同意了。 一起去向魏氏请示时,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有许三娘在旁边奋力帮腔,魏氏稍作犹豫便点头应了此事,还叫人备了车,要他们日落前赶回来。 谁知马车才刚驶出许家府门,许文茵就冲驾车的小厮道:“去平阳观。” 许珩:??? 不顾他一路抗议,马车在山门前停稳,许文茵一撩帷幕下车,冲车内怒目圆瞪的许珩抛下一句:“许小郎君不服,大可自己驾车回去,若不回去,那就跟我来。” 这,他不是根本没得选吗!许珩愤然跳下车,扭头看清驾马的小厮竟是许文茵院里的下人,难怪自己嚷嚷一路,他装聋作哑。 想着回了家定要叫阿娘将他逐出府去,那边许文茵已径自迈上青石台阶,他忙跟上去。 “你……来道观做什么?”他问。 “为祖母烧香礼佛。” 说完这话,许文茵眸光兀然黯淡:“珩哥儿也许不知,祖母年寿已高,我却不孝地离了她身侧,如今相隔遥远,不能侍奉祖母左右,只敢这样偷偷为她祈福。” 许珩看在眼里,面色微滞,没料到许文茵私自跑来此处竟是因为这个。 阿娘和祖母不合之事他是知道的,但具体为何却没人告诉他,他也没见过。 魏氏分明那般年轻,老太太却已是高寿…… 没想到乡巴佬这般有孝心。 二人一路沉默地步上石阶,却没走正门,许文茵寻着昨日谢九告诉她的路,在山间竹林小径上寻到了一处小门,门上没有落锁。 伴随着吱呀一声,她推门而入,竟是直通道观后院,自己初次遇见谢九的地方。 此时廊下刮来一阵风,吹得树影荡漾,竹林刷刷作响,她抬手遮挡,云袖被吹得泛起弧形涟漪,一眯眼,看见了自屋后走出来的那道白影。 旁边许珩率先惊呼出声:“你不是那天的地痞吗!” 许珩认识谢九? 这想法刚冒出便被她否定,八成只是把谢九当做了谢十三。那正好,省了自己一通解释。 谢倾方才早在屋檐上瞧见了,轻飘飘瞥眼许珩那张臭屁十足的脸,没搭理他:“许二娘子,这儿风大,跟我来。” 他今儿特意吩咐过道观的人,倒不担心会有人打扰。 这是一处小隔间,桌上早已备好斋饭并热茶,待门一关,许珩又蹦跶起来:“你一定就是那天那个地痞!” 若不是许文茵在场,谢倾估计能当场一脚上去让他闭嘴,这会儿却只能弯起嘴角笑:“什么地痞?这位小郎君只怕是认错了人吧?” 认错个屁,他怎么可能认错! 许珩还在如临大敌,许文茵就已没事人的坐下了。 谢倾搭理许珩的空暇,不忘拎了一旁的茶盏给她斟茶,“二娘子昨日说有话跟我说,是什么事?” 他虽面上没表现出来,但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就发觉了,许文茵今日打扮不同以往。 好看是好看,但是……谢倾眯了眯眼。 “若没事,我就不能来同谢小郎君说话了?”她端起茶蛊,抬眼看他。 瞳仁黝黑明亮,宛如含了一汪秋水,谢倾眼底微凝了下才道:“当然不是,二娘子想来,随时可以来。” 他将茶盏拿开放回旁边架上,就听许文茵道:“不过我今日来,的确有一事想问问谢小郎君。” “什么事?” “昨日宫宴,我曾撞见过你的弟弟,他似乎腿上受了伤。我那时不便停留,事后只唤了宫人去寻他,也不知……他那之后如何了?” 谢倾握住茶盏把柄的手一顿,还没等他说话,后面许珩扑上前,一把扯住许文茵的袖角,声音拔高了一个调:“你别被他这副衣冠楚楚的模样骗了,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倾挑挑眉,侧眸看去。 许文茵不解:“什么意思?” “你当真不知?我上回出府就是碰见了他,他二话不说就扯我衣领——” 只听“砰”的一声惊响,二人吓了一跳,回头发现是房间角落里那张木凳突然倒了。 旁边谢倾道:“哦,许是年久失修,坏了。” 许珩没理会,接着转头道:“他不仅扯我衣服,他还骂我!他就是为了讹——” “砰!”的又是一声惊响,屋里那张红木案几也翻了个四脚朝天。谢倾若无其事走过去,眉眼微弯,看向许珩:“这屋子里东西放太久,很多都坏了,你们小心。” 许文茵:“……原来是这样。” 许珩却没法像她这般淡定,一张小脸是越来越白,背脊是越来越僵。 面前这笑意斯文的地痞看向自己的眼中分明只写满了十个大字:“再乱说话老子就弄死你”。 作者有话要说:许珩:help!!!!! 第18章 许珩那之后突然就安静了,不知为何搭在膝上的手还有点抖,许文茵捧着热茶看他只觉莫名。 谢倾很满意这小王八蛋的识相,非得吓吓他才知道怕,还不如狗机灵。他又把话题扯回谢十三身上。 “他的腿伤可好些了?”许文茵问:“我叫宫人叫得迟,他若因此落下什么顽疾……” 顽疾? “若落下顽疾,二娘子难不成要以身相许?” 许文茵叫这话说得一愣,谢倾又眼尾一翘,摆手:“开玩笑,谢十三常年在西北那地方还不至于跪跪就要死要活,但也没好全,如今多半在府里躺着呢。” “不过呢,”他侧眸,“这道观后山有道士散养的山鸡,乃大补之物。二娘子若实在过意不去,且随我去逮两只来,炖汤?” 许文茵着实不明白为何会成了这样,自己今日来分明只是想借着关心谢十三的由头,问问他的近况。 他会像梦里那样性情大变想来是有什么缘由,发生了什么事,但到底是什么,眼下有没有预兆,却不是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族之女能轻易知道得了的。 三人步出房门,向后山而去。 许珩落在她身后老远,紧盯着前边谢九负手而行的身姿,如临大敌。 “你走那么慢作甚?”她回首。 “你管我走快走慢,我腿疼不行吗,你你赶紧走快些。” 依许珩这别扭的性子,自己若出言关心倒会适得其反。 她想了想道:“我方才似乎听谢小郎君说……这竹林一到夜里就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来晃荡,不过眼下青天白日的,你走慢些也——” 话未说完,方才落后她一大截的许珩突然一跃而起,宛如背上生了翅膀,一溜烟就窜到了前头,还留下一段嚎叫:“——我不信我可不信!” 许文茵觉得好笑,当真是个小孩。 三人拐了两道弯,刚至一片绿荫竹林,前头的谢倾忽然停下脚步。 许文茵凑上前一瞧,发现他的视野前方有一抹红棕色的影子,大半都被竹林遮挡,但不难瞧出是只活物。 “那就是山鸡?”许文茵还从未见过,故而微睁双眸,有几分好奇。 旁边谢倾随意“嗯”了声,不经意瞥眼她发髻上因风而微微摇曳的翡翠流苏,竹林山道狭窄,她站得离他很近,近到快要触及他的手臂。 谢倾向上抛了抛石子,低道:“别出声。” 说罢一抬手,那石子如闪电出鞘般飞了出去,干净利落,只闻“嗖”的一道划破空气并竹叶的响动,那只硕大的山鸡应声倒地。 许文茵甚至没能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谢倾:“一只够了,一会儿回去路上若再——” “谢小郎君,你好厉害!” 许文茵发出一声赞叹,仰起头看他,那双黑眸像折射了绚烂光影,透明澄澈,闪闪发光,将他的身影望进了满腔的盈盈秋水中。 谢倾却一顿,半掩住的黑眸沉了沉,这一瞬间很短,不过须臾他又恢复常态,“这算什么,二娘子过誉了。” 许珩本好生生在旁边站着,一偏头对上谢倾瞥过来的视线,哪儿还有半分温文尔雅,根本就是眼冒凶光。 他很不服气,不服气但打不过,只得气呼呼地冲过去将那只被砸晕的山鸡拎起来,活像个杂事小童。 谢倾这才扭头道:“一会儿我叫道观的人把鸡炖了送去谢家,就说是二娘子……” “不用,”未料许文茵却笑,“山鸡是谢小郎君猎的,要说也自然得说是谢小郎君送去的。” “可……” “而且郎君昨日灯会时不是说过么,谢十三自小被送去镇北侯府,而你却只能活在这座道观里。” “明明是孪生兄弟却要被迫分隔两地……多可惜啊。” 她眸光忽然黯淡下去。 “我自小远离长安,养在祖母膝下,未曾和姊妹处在一块,时常会想若有姊妹会是怎样的感觉。你的弟弟若知晓还有亲人担忧自己的伤势,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许文茵的声音细软柔和,说这话时,正好有一阵微风拂过,吹起她散落在颊边的一绺乌黑鬓发。 谢倾一顿,目光追着那缕在风中泛起涟漪的碎发,眸光陡然淡了淡,也不知在想什么。 送走许文茵二人后,谢倾将那只山鸡扔给道观的人,自己走了另一条路下山。 “十三!” 刚至山脚,林二宝便从马车里蹦出来,“查到了,苏二之前勾结的一窝山匪果真是盘踞在京郊虎头山的人,我遣人去山下的镇子村落打听过,那窝山匪之前还不成气候,这几年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好些刀剑兵器,壮大得不成样子。” “然后呢。” “抢女人抢银子都是常有的事,村民苦不堪言,来报过好几回官了。” “哦,官兵不管?” “好几年了吧,剿匪的从未去过虎头山。” 他说完才像意识到什么:“莫非你觉得是……” 谢倾回眸,眼底泛着嗤意,“就是那个,莫非。” 他早就怀疑太后打算针对许家,朝廷勾结匪类替自己干些不见光的腌臜事也不是什么个例。 “苏二人呢?” “如今还卧在床上呢,你下手实在太重,我看他不躺个十天半个月是下不来床的。” 谢倾颔首,没再接这话头,林二宝以为事说完了,丢下一句“别急着出手,咱们再看看情况”而后就要掀帘子上车。 谢倾却伸手将他拽下来,“急什么,小爷再问你件事。” “哎哎,问就问,你轻点啊。”他还急着回去再开几盘赌局呢。 谢倾:“你之前不是还对温香楼的宝儿要死要活的么,怎么最近没见你提起了?” “宝儿?”林二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哦,那当然是腻了呗。喜欢的时候是连天上的星星都想摘下来博她一笑,瞧见她就能欢喜一整天,又唯恐在她面前说错了话,哎可惜宝儿……” “那就奇怪了。”谢倾道。 “奇、奇怪什么?” 他半掩着双眸,指尖漫不经心绕着腰间白玉琉璃坠,眼前浮现出许文茵双目盈盈冲自己微笑的模样,似低喃地说道:“我方才没有这种感觉。” 她今日是很好看。 谢倾一生见过数不清的美人,她在其中亦能排在靠前的位置。 但今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没能让谢倾心中泛起一丝波澜。 以至于她最后说出那番话时,他本可以回答得更巧妙,但最后却只兴致缺缺地应了声“多谢”。 谢倾对不感兴趣的人连话也不想多说半个字。 “奇怪了,”他道,“怎么和之前在宫廊下碰见时不一样呢。” 第19章 那之后谢倾突然就没了去道观的兴致,只叫林二宝上去帮自己看着。 没过几日便听他说许文茵之后又来过道观一回,不过只是去上香祈福的。问过几句,知道谢倾不在也不曾说什么,调头就回去了。 接到这封信是今日晨时,谢倾照例在云栖台和秦追汇报近况。 说是汇报,一个压根不愿听,一个报得也不怎么认真,直到听见谢倾说“慈宁宫那头打算给你挑皇后了”,秦追才腾一下从榻上坐起来,一抬手,狠狠将茶蛊砸向谢倾。 伴随着一阵暴喝:“她休想!” 谢倾充耳不闻,随手接住,“她想不想,可由不得陛下。” 秦追至今未曾立后纳妃,是因太后不想把朝中势力分给他一分一毫,是以特建云栖台,广收天下美人宠姬,封住朝臣之口。 秦追每月至少来云栖台三回,起先还有宠姬不识好歹地往前凑,未料统统被秦追砸了个头破血流,至此,再没人敢来触这个霉头。 谢倾自然乐见其成,若让这些来路不明的女人诞下龙嗣,太后一个将计就计,没有家族庇护的皇子,只会是第二个秦追。 但秦追对宠姬恶态相向却并非因为谢倾考虑的缘由。他性子阴晴不定,暴戾阴骘,对谁都是这般防备。 也就因着谢倾每回都能接住他砸过去的花瓶茶蛊,拿他没法,才允许他在自己面前杵着。 “那你去告诉她我不会立后!滚,给我滚!” 谢倾可没立场说这话,若一会太后问起自己对此事如何看,他不仅不会劝,还得笑容满面地赞成。 “这事我知会沈默一声,”他道,“不过陛下最好别报什么期待,她藏到现在才透底,摆明了是心中早有人选。” 秦追瘫在榻上没答话。 浅紫袍服领口敞开,露出一片白到几乎病态的胸膛,锁骨凸出,雪肤下青筋分明。 他瞧上去十七八岁,身形却比同龄的谢倾瘦小了一大截,裸露的足上连鞋袜也没穿,就这么蜷缩脚趾搭在床沿,单薄羸弱。 殿中地上的几碟饭菜早凉透了,从昨夜到今早,没被动过一口。 殿内一阵沉默,谢倾把要说的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 身后传来秦追的声音。 “你上回不是说……她要让你娶袁家的女人么。” “你会娶吗?” 谢倾回眸,荡着淡淡的嗤意:“我不想娶的,自然没人逼得了我。可你呢,你行么?” 秦追不答。 “我们这辈子注定要遇见很多,很多怀揣目的接近我们的人。你区分不了,所以只能将他们统统拒之门外。” 谢倾嘴角一挑,拉出一抹英邪的笑。 “可我不一样。” 说完这话,他再没看秦追一眼,腿一跨,推门而出。 沈默这时正从慈宁宫出来,刚拐过甬道,迎面就撞上谢倾。他这身红衣太打眼,走到哪儿一眼就能认出来。 “听说了?”严太后准备给秦追挑皇后的事。 沈默颔首。 照理说此事与他无关,他家中两个小妹妹都还未到婚配的年纪,太后总不至于越过帝京贵女,去挑远在江南的沈家女。 那今日特将他召入宫中透底,就很让人捉摸不透。 难不成,是在打许家女的主意?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沈默又摇了头,许家乃是旧姓,就算无权无势,太后也不该乐意看见旧姓和皇帝绑在一块。除非,有什么别的缘由。 谢倾不知沈默脑中所想,他如今心里还装着一点许文茵的事。 方才在云栖台,自己临走前对秦追说的话并非扯谎。刻意接近他的人,他见过太多,多到只要瞥一眼对方的眼神便能分辨。 昨日的她,就和那些人很像。 “小侯爷?” 谢倾没理会,丢下一句:“我如今顾及不上,这事交给你了。”而后大步往前,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 沈默却立在原地没动。 谢倾不管这事,多半是知道此事已成定局。他在太后手底下装疯卖傻了十年,知道太后心里那杆秤在哪里,给新帝立后的事阻止不了了。 接下来能做的只有见招拆招。 若秦追能再配合一些,倒也不难,可惜就可惜在……沈默思及那日秦追暴戾的神情,一向静如止水的脸上也不禁带出几分无奈,阁老可真会把麻烦事丢给自己。 太后传他过去是为了同他说秦追立后的事,谢倾多少料到了。没料到的是,慈宁宫殿里不止太后一人。 “你个祸害可算来了,我和五娘等你等得茶都喝了两蛊,还不赶紧上前来。” 严太后指着谢倾笑骂,“前些日子本是想要你和五娘见一见,谁知宫宴时你又不知去哪儿晃悠,我遣宫人去找你好久也找不到。” “今儿总算寻着机会,快来见过你五妹妹。” 说是妹妹不过套个近乎,区区袁家,还不够格和谢家攀亲戚。 话音落下,坐在严太后右手侧的袁五娘起身,冲谢倾屈膝行礼,娇娇唤了声:“五娘见过小侯爷。” 方才谢倾未至时,太后拉着袁五娘与她说了好些话。 镇北侯谢家位高权重自不必说,谢家如今就谢倾一个独子,日后这爵位是稳稳落在他头上的。 袁五嫁过去就是无妯娌烦心,无婆婆刁难,更无人争这家产爵位,顺风顺水,谢家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 末了,又说见她乖巧贤淑,打算认她做个干女儿。 袁五娘听着听着,总算明白过来其中利害。 嫁给谢倾,还能做太后的干女儿,日后讨个封号,又是诰命夫人,可是利远大于弊的。 只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袁五娘就改主意了。 原来阿娘整日说谢家这好那好,都不是在唬她。那些暗地里艳羡她的族姐族妹,也并不是打算看她笑话。 这么一想,方才还愁云惨雾的袁五娘登时心头大快。 一抬眼,瞧见谢倾修长的身形,挺直的背脊,半眯着如美玉般的眉眼,就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起来。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谢十三生得这般好看? 面上笑意愈发娇柔。 “袁家五娘子。” 谢倾也跟着唇角一翘,抬起手,露出一截皙白紧致的手臂,冲她一揖:“我记得你。” 声音佻达而散漫。 袁五娘不禁双颊一红,低下头去。 谢倾这般顺从的态度是严太后没料到的。 她只当是谢倾见色起意,欣慰地叹了声“十三懂事了”。 又叫宫人将自己年轻时戴过的一套红宝石头面拿来给袁五娘,“待追儿大婚过后,哀家再来操心你的事,放宽心。” 惹得袁五娘一阵窃喜,笑着说了好些讨巧话。 谢倾始终没提过半句异议,何止是异议,根本是太后说什么他应什么,眉眼弯弯,乖得活像只兔子。旁边给使都怀疑谢倾今日是不是吃错了东西。 三人又说了好一阵话,太后才愿放他回去。 谢倾一出殿门眼底就冷下来。 这是试探。 他还不至于蠢到去问太后打算给秦追挑哪家的贵女,不管是哪家,都和他这个与秦追毫无接触的废物无关。 沈默也一样,所以他听过就听过,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傻子才会被她套住。 谢倾扯扯嘴角。 身后甬道上响起细微轻快的脚步声,女人的,他不回头看也知道是袁五追出来了。 想起方才她看向自己时满带私欲和渴望的眼神,谢倾眼露嗤意,侧身跃起,翻过墙头,在甬道另一边无声落地。 一抬眼,正好看见了皇城东北角。他知道被重重高墙包围的那后面,是许家府邸所在。 本不打算再同她见面,但眼下他忽然又多出一件想去确认的事。 比如,她和袁五,到底是不是同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小公鸡明明超喜欢茵茵却过分理智(bushi 第20章 用过晚膳,许文茵起身回屋,今日是她头一回留在魏氏屋里用膳。 魏氏和许三娘都不曾说什么,本以为也就许珩会趁机叫嚣个两句。可没料到的是他不仅没叫嚣,全程竟还安安静静,甚至许文茵说话,都罕见地没呛回去。 许三娘真觉太阳打西边出来,待许文茵一走,她就撞撞许珩的肩膀问:“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许珩闷声。 “你前几日和二姐出去了一趟,回来就乖啦?”凭许三娘对许珩的了解,此事可不就有蹊跷,“该不会是你对二姐做了什么吧?” “什么叫做了什么?”这话许珩不爱听了,“我是讨厌她,但还不至于欺负她吧!” 末了,一顿,又道:“我只是觉得……” 他想起许文茵那日提及许老太太时,黯然失色的眼神。 “……她好像也挺不容易的。” 许文茵回屋,泽兰已经铜花炉中燃好了香,这是许家香料铺子今日送来的熏香,魏氏叫人分了好几盒到许文茵院里。 “娘子,您快瞧这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娘子这是怎么了?” 她放下香炉,仓皇上前握住许文茵的手,竟是凉得吓人。再一看她面色苍白,额角带汗,一只手还轻轻压住了小腹。 便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忙出去唤香茹打热水,一面拉着许文茵坐下,“娘子的月信不该还有些时日么,是不是前几日出门去着了凉?” 许文茵自幼身子就不好,每回月信来潮都腹痛如绞,稍严重些,前两日都下不来床。 这几日府里事多,泽兰忙着忙着就没想起这一茬。娘子这个月回长安,一路颠簸,月信早来也实属正常,她怎么就给忘了呢。 屋外的婢女听见传唤也是一阵惊慌,更衣的,打水的,换水的,一时人仰马翻。待收拾妥当,泽兰才拿来汤婆子捂在许文茵腹上,一边替她揉着,一边问她疼不疼。 屋外香茹掀帘子进来,“泽兰姐,你瞧瞧这是不是娘子屋里的?” 她手里捧着一尊玛瑙香炉。的确是之前摆在许文茵房内角落里的。 “奇怪了,”泽兰上前接过,“我可没把这拿去外头过。” 香茹便笑:“难不成它还能自己长了脚跑出去?” 泽兰疑惑地将其搁回案上,许文茵抬头一瞥发现那香炉里没燃香,倒像是被塞了一方笺纸。 小小的,叠成四角,若不细看瞧不出来。 她细白的指尖将香炉顶盖一揭,果真放着笺纸,展开一瞧,上面还写了行规整的楷书。 许文茵目光一凝。 “娘子?娘子去哪儿?身上不便就别出去了。” 不理会泽兰的呼唤,许文茵倏地起身系上披风,匆匆丢下一句:“我想起有事要与母亲商讨,一会便回,不用跟来。”而后跨出屋去。 许文茵的院子地处许宅西北一角,离主屋和许三娘的住处很远,虽偏僻占地却大。除了许文茵院里的下人,一般没人会到这来。 谢倾就倚靠在院子后面的凉亭里,夜风席席,腰间坠的白玉琉璃被吹得微微摇曳。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身体却往阴影里退了退,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台阶下一步一步走上来。 许是夜里天凉又出来得急,她乌亮的缎发只用一支红宝石凤头簪高高挽起,几缕微卷的发丝从鬓角垂下来,微微拂动。抬眼时,颈线细嫩优美,似一支芙蓉盈盈而立。 “谢小郎君?” 许文茵没看错,眼前一身白衣的,果真是谢九。方才那张唤自己出来的笺纸,想来是出自他手。 上回她去道观时没见着谢九的人,本以为近日不会再见,未料他却主动找上了门。还是以这种方式。 许文茵难免就以为是有什么急事。 “谢小郎君?” 她忍着腹中隐隐的痛楚,往前迈了两步,没进凉亭,就停在外面的梅花树下。 “这个时候打扰二娘子,是在下唐突了。”谢倾直起身,走出阴影,抬手冲她一揖。 “无妨,”许文茵弯弯眉眼,“可是出什么事了?” 谢倾却不答:“二娘子觉得呢?会是什么事?” 她觉得? “郎君总不是来和我聊今夜花月的吧?”她道:“是谢十三有什么事?” 她说完这话,没能看见谢倾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光。 “劳二娘子担忧,他如今倒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那可真是太——” “但你想听的,不是这个吧?” 比想象中还要低沉的声音叫许文茵不由顿在原地。 谢倾看着她,往前几步,“二娘子还想知道关于谢十三的什么?” “什么是指……” “什么都可以,只要二娘子问,我什么都告诉你。”他重复:“不管是什么。” 一边说,一边向她走去,越来越近。 谢倾身形高,许文茵矮他足足一个头,他一靠近,她就只能被迫仰起头看他,有些费力。 这时才发现谢九的神情与平日里不大一样。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谢小郎君……” “所以二娘子不用找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想问谢十三的哪些事,大可直接告诉我,我知无不言。” 谢倾的声音分明还是那样清越悠闲,听在她耳朵里却只觉得越来越寒,越来越沉。 谢倾暂时还没打算对她做什么,他想知道她的图谋。 “说话啊?二娘子。” 他垂下眼,看她被冻得发红的耳尖,紧紧绷直的玉颈,连鬓上插的那只凤头簪都猛地晃动了几下。 她不像平时那样冷静。 被他逼得节节后退,背脊又不慎撞上梅花枝干,只能被迫停下脚步。 若是往常她一定能找些借口搪塞过去,可眼下腹中绞痛难忍,脑中一片的乱麻。 月辉洒下,谢倾的身周阴影几乎快笼罩了她。 她只能干涩着嗓音开口:“谢小郎君……你误会了。” “哦,”谢倾应得不咸不淡,睨着她道,“我误会什么了?” “……”许文茵低下头去。 她能说什么? 说自己能做未卜先知的梦,知晓谢十三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弑君破城,自己和许家,乃至整座长安城统统玩完,所以她才想在那之前阻止谢十三? 这番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何况是旁人。 “说话。” 谢倾微眯着眼,低而冷的声音响彻在她耳边,再没了平日的半分温柔。 许文茵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知道自己心急,叫谢九看出她有所图谋。仔细想想,谢十三都那般表里不一,他这个兄长,总不能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她紧紧捏着手指尖,寒气便自脚底窜上四肢,刺骨心寒,下腹隐隐的绞痛更重,膝盖快要支撑不住。 只能将头越垂越低,勉强从嘴里挤出声音,却是羸弱又单薄的一声:“谢小郎君……” 谢倾顿了顿,这时方才觉出不对。 许文茵几乎捂着肚子弓起身,露出了一截细嫩纤瘦的后颈,似乎比这漫天的霜雪都要白,若非有树枝倚靠,估计早摔倒了地上。 谢倾皱皱眉,“喂,你……” 话未说完,许文茵身子如断线风筝,往前一倾,摔入他怀里。 第21章 谢倾本可以避开,但看见她的身体直直往前栽倒下去时,还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比想象中纤瘦,小小的,好像他一用力就能将她揉碎。 一垂眸,额角大豆大豆的冷汗撞入他眼帘。 “谢小郎君……” 许文茵声音细微颤抖,脸埋在他胸前,几乎整个身子都靠在他怀中。 谢倾本可以立时放手走人,要是换成别的女人,他会毫不犹豫。 可许文茵细白的手指尖死死攥紧着他的衣裾,就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眼底一暗,一股莫名的烦躁窜上心头。 “别动。” 谢倾说完,那只只用上臂抵住她腰间的手一转,将她腰肢揽住,另一只手伸下去,托住她的臀,以防她掉下去,而后将人整个抱起来,大步往凉亭内走。 他眯着眼跨上台阶,一抬脚,将木凳上落的一层薄雪尽数踹落在地,将她放下去。 “哪里疼?”他问。 许文茵还没从他方才那番动作中回过神。 分明声音还是低沉而冰冷,可单膝跪在地上与自己平视的他,似乎和方才又有些不一样。 许文茵不禁低下头去,她想了很久,终是从嘴里挤出一句: “对不起。” “对不起……谢小郎君。” 身前的谢倾沉默几息。 “为什么道歉?”话中听不出喜怒。 “因为……最开始我的确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一些有关谢十三的事,是我动机不纯。”她搭在木凳上的手攥得很紧,“至于缘由,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她抬起头,“但是希望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存过旁的坏心。” “你愿意……相信我吗?” 女子漆黑的眼眸澄澈如珠,真诚,坦率,毫无保留,将他望进了满腔秋水之中。 谢倾静静看着,竟有些失去话语。 从生来到如今,十八年,似乎还没有哪个因目的接近自己的人同他说过“对不起”。 更没有人,会和傻子似的,问他“你可不可以相信我”。 废话。 当然不会相信你了。 他道:“那不问原因,问你一个问题。” 许文茵点头。 “既想知道谢十三的事,你何必处处躲他?”一顿,道:“找我问他的事,是舍近求远。” 他说这话时眼底带着几分审视。 他在等她的回答。 自己会如何对她,就取决于这个回答。 夜里冷风阵阵,吹得她不禁瑟缩了下肩膀,手指尖紧紧抠在一起,像一支不堪风吹的芙蓉。 寂静半晌,她终是动动唇瓣,抛出一句低低的话语。 “因为,我害怕。” 谢倾眯眯眼:“你怕什么?” 许文茵将头垂得更低,嗓音冷淡,“怕谢十三。我不喜欢他,又专横又可怕。” ……? 谢倾反应了一下这话里的意思。 专横,可怕? 他? 许文茵还在继续说:“但是谢小郎君你和谢十三却很不一样,所以我才……” 她抬起眼,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抖,“真的对不起,谢小郎君。” 背后的明月照下,在她身周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似乎整个阴暗的凉亭都因她而熠熠生辉。 就和那日,他在街巷边随意一瞥,看见她从车中被人搀着走下来时一样。 不可方物。 比这辈子他所见过的所有东西,都要漂亮。 谢倾缓慢地将眼帘一垂,默了默。这个过程几乎只有几息。下一刻,他又抬起头,可方才还覆在眼中的那抹冷戾已消散不见。 许文茵还想说什么,谢倾站起来,将身上大氅一解,一落,径自盖住她半边身子,几乎将她裹住,“行了,不用说了。” 他的语气也变了。 许文茵有些发愣,“郎君?” “还疼吗?”谢倾低头看她。 许文茵下意识点点头,又摇头,“不打紧,我习惯了。” 疼和习不习惯又没关系。 谢倾这些年为了装成一个合格的废物,常年混迹脂粉堆,比寻常男人都要了解一些女子的事,大抵对她为什么会疼就有了数。 “你坐着别动,我去将你屋里的婢女引来。”丢下这话,他转身离去。 许文茵不知他突然是怎么了,手中那件玄色大氅的绒毛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温热的,软软的,甚至能嗅到一股淡淡的白芷香。 白芷香? 许文茵疑惑地颦起眉,之前自己好似在谢十三身上也闻到过一样的香味。 谢倾回来得很快,自他身后能隐隐听见婢女迈上台阶的声音。 许文茵想站起身却被他摁回凳子上,只得伸直手臂将那团大氅还给他:“谢小郎君,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愿意相信我的话了,对吗?” 谢倾伸手去拿那件大氅,自己都觉得自己魔怔。 相信她的话吗?他其实压根不信,这世上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但是。 她抓紧大氅的手葱白如珠,他低下头去,在她手指尖上轻轻一吻,“对,这就是我相信你的证明。” 温热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许文茵还是唰一下撒开了手,好在谢倾够稳,大氅晃了几下没有落到地上。 身后婢女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权当没听见,将大氅随手一抛,散漫披在肩上,冲许文茵道: “明天,我再来看你。” - 谢倾慢悠悠翻墙回府时,正巧撞上林二宝吃饱喝足在院中散步消食。 见他从墙头一跃而下,脸都皱起来:“你又去哪儿了,我找你一天了都。” “爷去哪儿干你屁事,”谢倾扬起眉,“说吧,你找小爷作甚?” 林二宝相当习惯他表兄这副所有人都欠自己几百两银子的大爷态度,自顾自地说:“本来想趁还未开春赶紧把那群山匪给办了,但如今太后不是突然要去别宫泡什么温泉么,我是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办。” 谢倾一挑眉,想起来是有这么一茬,这几日想着许文茵的事,差点就给忘了。 严太后注重养生之道,每年上元一过便要去别宫温泉玩上一阵。 林二宝就担忧:“新帝是年年都要随行的,除此之外点了你我,严六,还有姓沈的那个酸儒……哦不对,扯远了,反正咱们俩一去,这一锅端了山匪窝的事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他在后面追着谢倾,谢倾活像看不见他走得有多费力,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大步往前,“温泉行宫不就在京郊那地儿么,算起来还离虎头山更近些,咱们俩抽个空上山去把他们端了不就完事了?” 林二宝眨眨眼,觉得似乎是这个道理。 “说你蠢得跟头猪似的还不信,走开,少在小爷跟前碍事。”谢倾手一挥让他滚蛋,而后迈进房内。 林二宝本来还想说“太后另外点了袁五娘和许家的二娘子,我怕咱们到时候抽不出空来”,可这话愣是被谢倾紧闭的房门一挤,生生憋回去了。 算了,他要不知道,明儿也该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确实很凶,而且对谁都这样。心防指数高达9999的那种可恶男人,除非他自己主动,否则基本不可能被攻略,因为他有一颗钻石心,莫得缝可以叮。也不是啥纯情小男孩,总之就是很会,主动起来不择手段还不要脸的那种(比划 第一次写正经感情流,爸爸们看在我这么努力写作话的份上不要养肥我鸭!!我很可爱,请给我留评论,蟹蟹您惹!! 第22章 翌日,宫里派了人来许家,将太后出游点了许文茵随行的事说了。 魏氏当面不动如山,待给使一走,她反手便将茶蛊嗑在了案上。 旁边许三娘和许珩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许珩年纪小,只知道她娘因为这事不高兴了。许三娘却是明白的。 太后出游乃是年年惯例,但点许家女同行,可是这些年来头一回。 正巧就撞上给新帝立后的时期。 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娘,这……” 魏氏道:“她人呢?” “今早二姐屋里的泽兰来说过她身子不舒坦,如今也许还睡着呢。” 告病推脱也不是不行,但这回宫里来的人是大总管罗平,太后身边的红人。恐怕容不得许文茵不去。 想起方才罗平略带警告的眉眼,魏氏心里就来气。 旧姓早就跟只死蚂蚱差不多了,太后竟还不肯罢休,要让许家女进宫去当那傀儡新帝的皇后? 不管她打的什么主意,反正绝不是好事。 “姨母。” 沈默正巧自屋外进来,作揖行礼。 “晚辈方才听说罗公公来了,可是这回太后娘娘出游的事?” 沈默这是明知故问,但他接下来说的话需要魏氏接这个话头。 魏氏一愣,想起这回太后点的人里沈默也在。虽说只是表兄妹,但总比许文茵一个人待在那行宫里强。 她遣走许三娘和许珩,让沈默在身边坐下,顿了顿,才道:“我知你是齐阁老爱徒,如今在宫中也需要多方应承,但茵娘——” “姨母,放心吧。”沈默看她,“这回随行的人不少,宫中定是已有安排。但既然表妹也同去,晚辈自当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他说这话时,眼神直直与她对视,黝黑澄亮,其中看不见一丝虚假。 魏氏反倒怔了神。 沈默和许文茵虽说是表兄妹,可才见过区区几面。眼下他分明是需要为了仕途仰仗太后的时候。 她忽然起了点别的心思,“默儿……你觉得茵娘如何?” “如何?”沈默敛敛眸,几乎没作思索,“茵表妹貌婉心娴,慧心如兰,自是与寻常女子不同。” “那……你可愿让她做你沈家妇?” 这话说得太突然,沈默倏地一愣,抬起头。魏氏正定定看着他。 立后之事重中之重,太后就是有意那也得等到从行宫回来之后了。在那之前,只要许文茵订亲,哪怕是太后也拦不了。 “你可愿意?”她问。 沈默没立即回话。 眼前浮现出她那日如月牙般弯弯的双眸,隔着雨帘传来的细软嗓音。 他自然愿意。 也知道魏氏此举是为了许文茵。 深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新帝如同傀儡,他的皇后,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去。 可如今自己身负阁老的嘱托,若擅自应下,只怕会将她卷进这场旋涡之中。 沉默须臾,他终是低下头去:“请容晚辈……再想想。” 出了主屋,迈上游廊,外头飘起了细雨,隔着袅袅雨帘,他听见不远处的花苑中传来女子的笑声。 他走进去,看见春藤棚架下的凉亭内坐着一个女子,石案上摆着白瓷茶具,熟盂内水气朦胧,能嗅到几分隐隐茶香。 他本正静静凝视,许文茵的视线一移过来,沈默便如受惊的小兔,匆匆低下头去。隔着老远一段距离,抬手作揖,“不知表妹在此,唐突了。” 说着说着,白玉似的耳尖就红了。 许文茵自然瞧不见,看他就这么直愣愣立在雨里冲自己行礼,道:“外头下着雨,表兄不若过来喝杯茶再走。” 这下沈默不仅耳尖红了,脸也发烫。 魏氏方才说了那番话,如今他哪儿还敢接近她一分一毫,只得将头压得更低:“在下不敢。” 说到此处,一顿:“也不知……表妹可听说了这回行宫的事?” 许文茵点头。 方才许三娘跑来向她讨了杯茶,将这事说了。 沈默道:“此去行宫少则半月,表妹独自一人,定不如在家中来得自在。若是有何担忧……都可来与我说。” 层层雨帘中,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许文茵淡淡弯了眉眼:“多谢你,沈表兄。” 沈默不再多言,仓皇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他青蓝衣袍一角消失在墙后,许文茵才轻叹一声,将身子往毛茸茸暖和和的大氅里缩了缩。 今早起来,身上倒是不疼了,谁知转头就接到这么一个大好消息。 原来在梦里,太后这么早就起了立后的意思。怪不得这回会特意带上她。 等到了行宫后,她就会被人使计引去新帝寝殿。好在这位君王喜怒无常,又不近女色,太后才没能得手。 但若是和梦里一样,自己入宫恐怕也是迟早的事。 “泽兰。” 她道:“你说用多大的力气才能保证撞上柱子能撞个满头是血但不至于一命呜呼?” 泽兰手里的茶勺腾一下落了地。 “娘、娘子说什——” “二娘子的话,助跑两步大概也撞不死。” 背后的声音叫许文茵吓了一跳。 一回头,发现说话的是一肤白红唇的貌美小郎君。外面分明下着雨,他立在凉亭边缘,月色襕袍上干干净净,一丝雨点也没沾上。 许文茵还没反应,旁边泽兰先惊呼出声:“你不是谢十三么?你怎么——” “嘘。” 谢倾皙白修长的食指在唇边悠悠一划,跨进凉亭内,“这么激动作甚?没见过我这般好看的人?” 泽兰叫他说得一时语塞,许文茵也撇开了视线。 昨夜情急之下她才对谢九说了那番话,无非是觉得与其被他怀疑,还不如坦诚地赌一把。 赌是赌赢了,但这叫她日后还如何打探谢十三的事? “你在这儿做什么?”谢倾瞥了眼许文茵的侧颜,低着声音问她,“还疼么?” 他就倚在她身旁的石柱上,站得很近,听他如此一问,许文茵才反应过来,谢九多半是知道她为什么会疼的。 这种事叫一个外男知道……许文茵平生还少有会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而眼下就是这种时候。她低下头去,幅度极小地点了点。 “那一会就回去,别着凉。” 许文茵接着一言不发点点头。 泽兰在旁边呆呆看着这一幕,是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越觉得奇怪。 谢十三不似传言里中的凶神恶煞,甚至,甚至还有点……温和?她自己都对这个形容毛骨悚然。 而她家娘子就更奇怪,方才眼瞅着谢十三进来,也不见惊讶,反而交谈间像早和他认识一般。 泽兰彻底傻了。 谢倾本人倒没察觉出凉亭内诡异的氛围,拿了案上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还偏头问泽兰:“你这什么茶啊?” 泽兰:“……回、回小侯爷的话,是蒙顶茶。” “哦,喝过,”谢倾无所谓地点点头,抬手啜了口,下颌弧线优美,可惜说出来的话就不大客气:“一般。” 泽兰:…… 接着又放下茶蛊,掩嘴咳咳两声,转身冲许文茵道:“二娘子,在下听说了。” 许文茵这回总算给了他一点反应——抬起头。 他便道:“此去行宫,有一大批便宜宫人会跟着去伺候,比你这茶都泡不好的婢女不知道强几倍。” 泽兰:? “先帝曾经在那儿挖了好几处天然温泉,汤池修得金光闪闪,二娘子去了就当游山玩水,别的用不着在意。” 一顿,又轻咳两声:“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或者遇上了麻烦,谁刁难你了,欺负你了,你可以去寻谢十三。” 许文茵蹙眉:“谢十三?” 谢倾点点头,语气莫名有点可怜:“你也知道我身份特殊,什么忙也帮不上,连帝京都出不去,我真的太没用了。” “但谢十三不一样,身份高,脾气好,在宫里横着走,想揍谁揍谁。你有什么事找他,保证指哪儿打哪儿。” 谢倾在一旁说得是煞有其事,天花乱坠。 可许文茵一看见谢十三就会想起梦里那些事,对他着实没什么好印象。若接触太多,也不知会不会适得其反,让梦里那一幕来得更快。 在弄清新帝和太后那边的情况前,她打算按兵不动。 于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被她换了一种更温和的说法:“谢谢你,谢小郎君。” 她没说好。 许文茵不知道的是,谢倾今早进宫去见太后时才听说了这个迟来的消息。 林二宝话都没说出来就被谢倾沉着脸狠狠揍了两拳,都打在脸上,这几日恐怕都见不了人。 出了宫,谢倾哪儿都没去,披了件襕袍就直奔许家。 许文茵若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今日的他,眼角并没有那两颗泪痣。 从许家离开后,谢倾去了赌坊地下。 香娘正在捣鼓她的瓶瓶罐罐,这几日因着要让她点泪痣的缘故,谢倾来得比往常都要频繁。 她高兴之余也觉出了不对劲。 听说他要随太后去温泉行宫,下意识地就问:“那十三爷这半个多月都用不着画这痣了?” 谢倾没答话。 香娘便知他是还在考虑,连忙几步上前,拽住他的衣角:“十三爷,不若带我去吧?” 谢倾斜她一眼:“你?” 香娘点头:“十三爷忘了?我可是在宫里替先帝的暗卫绘面的人,扮扮婢女绝不会露馅。” 一顿,“而且,若出了什么意外,有我在,十三爷办起事来也方便,对吧?” 谢倾眯眯眼,任由她的手拽着自己的衣裾,没答话。 香娘又往前贴了贴,谢倾这才一挑眉,将她的手扯开:“好,带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踩一捧一小爷最会! 第23章 往行宫去的前一晚,许文茵又做了梦。 不再是那个暗不见光的小阁楼。 她托着银盘,穿过碧瓦朱甍的宫室回廊,同殿前宫人打了个眼色,脚一跨,迈进寂静的天子寝宫。 殿内灯火通明,富丽堂皇,角落金玉桐花炉内燃着龙涎清香。她穿过层层紫檀仕女画屏,弯身将银盘置于红木案几上。 “陛下怎么又不吃早膳?”她抬头问小榻上的少年。 少年身形瘦弱,只着一件浅紫袍服,领口微敞,暴露在光线中的肌肤皙白如珠,几近病态。 闻言,他偏过头来,精致秀气的脸上竟满带阴戾,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许文茵习以为常,继续与他对视。 只不过几息,少年的神情竟陡然一缓,一翻身,从软塌上站起,几步上前抓住她的衣裾,“为什么今早不是你来送早膳?我才不要吃罗平那阉人送的东西,恶心死了。” 许文茵伸手将他敞开的衣襟捋平,温声道:“今早太后娘娘传唤,婢子走不开,这才让罗公公代劳了一回,陛下若不喜欢,日后就不让旁人来做这事了。” 秦追一听“太后”二字脸色就冷下来,可他不会冲许文茵发脾气,垂下头嗓音细微地问:“那老妪婆又叫你过去?不曾刁难你?” 许文茵摇摇头,蹲下身来给他布菜,道:“陛下不是答应过婢子要好好吃饭的吗?” 秦追盯着一桌热腾腾的汤菜,是半分食欲也无,想起方才摸到许文茵袖角处似有被雪水浸湿过的痕迹,眼底满布阴戾。 只再一抬头,与她对视,那股摄人的寒意又荡然无存,他乖乖坐下,执起银筷,却是夹了一块肉送到她嘴边:“你还没吃过东西吧?” 许文茵仓皇道:“陛下这可不……” “不许说不。你若不吃,那我也不吃。”秦追细眉微颦,执筷的手指皙白纤瘦却稳稳当当。 许文茵犹豫须臾,只好小口将那块煎肉咬进嘴里,秦追这才满意地弯了眉眼,眸中仿佛淬了星辰。 他从没对任何人笑过,除了许文茵。 “茵娘,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对吧?”他静静看着她,就像一个孩童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不加任何防备,藏着满腔小心翼翼。 许文茵果然顿了顿,轻道:“只要陛下好好吃饭,不再随便发怒,打骂宫人。长成了顶天立地的郎君,婢子就考虑考虑。” 秦追的眸光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倏然闪了闪,澄亮透明。他伸手抓住她的袖角,点点头:“我会听茵娘的话,好好吃饭,再也不随便生气。” “到了那时,就一直同我在一起吧,茵娘。” 许文茵端着银盘走出天子宫室时,于游廊下与一个红衣男人擦肩而过。她顿了顿,回眸,看见他腰间几条玉坠在随风微微摇曳。 同行的宫婢见了,小声在她耳边道:“那是谢小侯爷,与陛下关系极好。时常会过来同陛下说话的。” 许文茵知道他,秦追经常会和自己提起,虽每回都没摆什么好脸色,但他是秦追在这宫里唯一的朋友。 方才她会回头,是因为擦肩而过时,总觉得他看了自己一眼。 怎么会呢,是错觉吧。 许文茵重新转头,与宫婢往前走去。 梦境到此处停下,如时光飞逝,画面倏然一转,在昏暗的寝殿中,她被秦追抓住了袖角。 死死的,像是用尽了全力。她摔倒在地,被秦追半压在墙角。 视野中一片漆黑,可她感觉到秦追在颤抖,在低低地哭泣,晶莹的泪珠自他颊边滚落,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的锦缎华服上。 耳边充斥着他沙哑的声音:“他骗了我……茵娘,原来,他一直在骗我。” “陛下……” “谢倾骗了我!”秦追嘶吼出声。 可那嘶吼转而又化作了不住从唇齿间溢出的哽咽,含着满腔怨恨和绝望。 “我也许……不能遵守和你的诺言了,茵娘。”秦追的手抚上她的面颊,冷得刺人骨髓,不像是人的体温。 许文茵心底一紧,慌道:“陛下说什么,你不是答应过……” “没用的……我会死的。” 秦追低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他不会让我活下去,他们不会容我活下去。我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决定好了。” 那只冰冷的手一松,从她脸颊边离开了。 “茵娘,你走吧。趁他如今还没有举兵攻城。” “我唯独……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许文茵记得自己最后看见的,是秦追半掩的双眸,一边哭一边冲自己笑的光景。 再次惊醒时,已是卯时三刻,天蒙蒙地亮了。 今日是要随太后出行的日子,许家阖府上下,天没亮就点起了灯。 泽兰一大早就在院中招呼婢女们将许文茵的行李装车,因此进来伺候她沐浴洗漱时,才没有发现许文茵满身是汗,眉梢阴沉。 宫里的规矩大,从穿着到发饰,一应都得按分位来。泽兰怕太过低调让她家娘子被人看扁,今日卵足了干劲,又是敷面又是画眉,从妆奁里挑了好几套宝石玛瑙头面试了又试。 许文茵全程任她折腾,一言不发。 像许家这样的世族,出来的贵女自该是从头发丝精致到鞋面花纹的,一丝不苟,仪态端丽。 待梳妆完,泽兰拿了大氅给许文茵系上,一边系一边说:“婢子一会儿要和别的下人同乘一车,没法伴在娘子左右。娘子万事当心,等到了行宫,婢子立马就来寻娘子。” 她自是知晓袁五娘也去,就怕她家娘子被人刁难。 许文茵淡笑道:“放心吧,你家娘子还没那么软弱可欺。” 等到宫里的车马来迎,一直冷脸的魏氏才上前为她理了理衣裳,道:“此去行宫,不可没了规矩,惹出事端。” “若遇上什么难处了,”她一顿,“可去寻你沈表兄。他信得过。” 说这话时,她一直垂着眉眼没看许文茵,语气僵硬无比,许文茵忍不住想笑,伸手抓住魏氏的手捏了捏,“母亲放心吧,我省的。” “许二娘子,请吧。”旁边一绯衣给使唤她。 许文茵放开手,魏氏动动唇角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等到许文茵裙裾一提,上了华车,那句嘱咐她快去快回的话终是没能说出来。 温泉行宫就在京郊,依山而建,占地有半个皇城那么大。从许家到行宫,车队青旗猎猎,一列禁军左右相护,行得不快却稳当。 许文茵本以为会和袁五娘一车,未料同车的却是另一个华服贵女。 自她上车,二人相对而坐了半晌,那衣裳精致,仪态雍容的贵女始终撑着下巴望着车外,一言不发。 许文茵如今也没工夫和人打交道,冲她略一点头算作行礼,坐下不再多言。 梦里,从自己被选进宫里照料天子起居开始都还在她意料之中,但秦追却说,“谢倾骗了他”? 就在大军攻破城门的两日前,他像是早有预料,将她叫去寝殿,遣退了所有宫人,就为了说这番话。 谢倾攻城果然不是为了救秦追,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杀他。 那现在呢?也是打的这样的主意? 思及此,许文茵不禁沉了眉梢,似乎所有的谜题都指向了谢倾和当今天子。而巧的是,这回出行,他们都在。 太后的车马在不至黄昏时便到了行宫。将要下车时,一直沉默的贵女忽然转过头问许文茵:“你就是许家二娘子?” 许文茵这时才看清她的脸,朱唇粉面,眉梢微扬,瞧上去比自己年长些。 “正是,你呢?”她问。 贵女摆摆手,撩开帷幕下车,丢下一句:“你用不着知道。” 态度是倨傲无比。 不愿说就算了,许文茵没当回事,搀着宫婢的手轻慢下车。她们正在一处开阔的宫室殿下。 方才入行宫时,太后和天子的马车与她们女眷分了两路而行,贵女这边要先由宫人领着去各自的居所。 袁五娘就立在不远处的树下,一见许文茵,就扯起嘴角冲旁边的好友道:“你上回不是说想瞧许二娘么,喏,看见没?往常从未带她同行,这回太后娘娘招了她一块儿,八成就是……” 她压低声音,那小娘子赶紧笑嘻嘻接话:“为了给我那表哥当皇后嘛,可怜催的。” 这小娘子乃是严六的嫡亲妹妹,在家中行七,是严九娘的姐姐。 严七娘向来自持身份,当初听说她阿兄要娶许文茵时,差点没给气死。 旧姓一向瞧不起新贵,如今却反倒来巴结他们严家,可不是没脸没皮。 如今知道许家二娘最终要嫁给这个要权没权,要势没势的病秧子皇帝,只觉得解气十足。 二人谈话间,那头忽有给使一声长唤,是太后并天子的马车来了。周围的人声一气安静。 宽大华车前,四列玄甲护卫挂刀佩剑,肃然行于两侧。十二骑马并列开道,鎏金暗纹鞍具,头冠金饰玉琢。 当中一骑,鬃毛胜雪,通体无一丝杂毛,在那之上,少年着白银甲胄,腰间佩剑,背脊挺直,端正行于最前。 袁五娘隔着遥遥一段距离,看了又看,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那人不是谢十三么?” 怎的禁军护驾,他能来打头阵? 严七娘也看见了,不屑地翘起嘴角:“还不是我姑母偏宠他,这回为了让他开阵,赏了他个上护军的官职罢了。” 上护军虽说是勋官,可也是正三品,太后对谢十三宠爱毫无作假,都要越过她这个侄女去了。 她说完,袁五娘却没像往常那样出言讽刺,狐疑地一瞥,发现她竟痴痴盯着不远处那个笔直的背影。 “五娘?”她伸手拉了她一下,“我是听说我姑有意要给你和谢十三赐婚……你不会真愿意吧?” 袁五娘两颊一红,瞥她一眼,问:“为什么不愿意?” 严七娘难以置信:“谢十三的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不是良人。” “怎么就不是良人了?你看谢十三门第好,家境简单,生得也——” “少来了,门第好的小郎君帝京里头一抓一大把,他能算个什么?”严七娘翻了个白眼,“非要说,也就皮囊生得好这一点还算可取。” 袁五娘只觉得严七娘没眼光,不爱与她多说,又垫垫脚尖去看那抹银白的背影。 许文茵正立在稍稍远离人群的树荫下,那列声势赫赫的华车经过袁五娘等人,朝着她这边行来。 她没发现在最前列开阵的是谢倾,听见声响不经意抬头,与他视线撞了个正着。 分明身姿挺直端正,眼底却散漫悠哉,不像是护驾像在骑马游街,一翘殷红唇角,冲她笑了笑。 这笑仿佛灼了许文茵的双眼,她撇开视线,权当没看见。 车队徐徐往前,后面的马车经过她身前。 微风吹得车上挂的风铃轻轻作响,她再次抬起头,这回却骤然对上一双从车帷后望过来的双眸。 像宝石一样澄澈透明,却暗然深不可见。似乎知道她是谁,故而细眉一蹙,眼底染上了阴戾的冷光。 这一眼,不过一息。待许文茵反应过来,那马车帷幕已被人从内掩上。 许文茵愣愣看车马远去,“……谢十三,和秦追?” 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下一章就入V啦。 ---推一下预收文,喜欢就来作者专栏收藏一下吧,求你啦TvT--- 预收文①:《收养的美少年黑化后》 七年前的人魔一战,她背受一剑,险些丢了妖命。灰溜溜躲进深山修养,却偶尔捡了个人类少年回家。 少年乌发雪肤,唇红月眸,样貌绝色却身患奇毒。她大喜过望,遂将其收下,打着救他性命的幌子研究奇毒。 结果这救着救着,救到年不过十五的少年抓住她的袖角欺身上前,嘴角拉出纯真绚烂的笑:“姐姐,待我病好,你可否能嫁给我做妻子?” 后来,她中了圈套,元神遭人抽离,连身体都被人占为己有。 只余一抹灵体飘在半空,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一本书中的恶毒女炮灰,是助女主称霸三界的工具人。 白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占她躯体的女主杀尽同族,夺得灵珠,最后,一剑刺穿了少年的咽喉。 那日是漫天红月,血花绽开在他白玉般的脖颈上,诡谲美丽。 在坠入万丈深渊的最后一刻,他抬眼看向“她”,噙满泪水的眼中充满了怨恨。 白鸟本以为,故事到这便该迎来终结。 可老天似有意与她作对,下一刹那,她魂魄扭转,竟穿进一具奄奄一息的陌生魔妖体内。 在冰冷肮脏的泥水中,白鸟缓缓睁开了眼。 ——她,回来了。 -- “有一个人,救我性命,教我,养我。但也是她伤我,欺我,最后,一剑杀了我。七年了,我一直很想问问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真的爱过我。” “不过现在不了,”少年笑着说,“现在我只想亲手杀了她。” 白鸟:…………(拿剑的手,微微颤抖.jpg) *女主满级大佬穿成小废物,男女主相差六岁,都不是人。 - 预收文②:《这吸血鬼是个坏女人[穿书]》快乐沙雕文 贝尔贝特穿成了异世大陆的地狱守门人,是个任劳任怨,恪尽职守,最后成功在前五章当了女主脚下炮灰的可怜吸血鬼。 不过很不巧,贝尔贝特是个坏女人,平生最厌恶的词就是“守规矩”。她穿书第一件事,把盾卖了换钱,把马卖了换酒,舒舒服服在地狱门口喝着小酒打了个盹。 第二天醒来,她负责看守的一对蓝泪石戒指就被不知道哪个瘪犊子顺走了。 女王震怒,放话她若找不回戒指就丢她进冥河里头喂鱼。 贝尔贝特正愁找不到法子跑路,当即晃悠着钱袋把自己的盾赎回来,牵着黑马上路找戒指去了。 可才刚走出新手村,她就发现她的马会说龙族语,她的盾会自动反射,她的枪一击必杀,她这个炮灰突然强得就跟开了挂似的。 贝尔贝特:…… 贝尔贝特:……我这还找个jb戒指呢。 偷了戒指想引起痞帅坏女人注意的某怠惰天神:? #贝尔贝特:我打架我骂人我还对神耍流氓,但我是个好女人。【呸】 *快乐沙雕文,偏日式西幻,女主厌世又风流,处处吸血处处留情,连神都不放过,罪孽深重芳心纵火犯(? 第24章 跟着宫婢将自己的一车行礼安顿在殿内后, 便有给使传唤要许文茵去见过太后。 她算是这群跟着来的贵女郎君里唯一一个从未和太后有过交集的,自然该去拜见她。 许文茵只重新理了理发髻,便随着给使往正殿而去。 这处温泉行宫不似皇城那般肃穆得叫人喘不过气起, 时有鸟雀自天际飞过, 又有远处山猿的呜呜啼鸣, 一抬头,便是层层叠叠向天际蔓延而去的崇山峻岭, 晨时还有白雾袅袅,乃一派生机。 到了正殿, 里边似乎早有先客,能听见女子如银铃般的笑声。 许文茵垂眸敛目, 毕恭毕敬,待要跪地行礼,上首的严太后才唤她:“你就是茵娘吧?哀家还不曾见过你呢,快上前来。” 声音和在上元宴时听见的一样, 不急不缓, 韵味雍容。 刚走近,就被严太后携了手, 那双手不见一丝细纹,肤白纤瘦, 瞧着竟比魏氏都要年轻一些。 严太后入宫晚, 不曾怀有龙嗣先帝并皇后便早早病去, 严太后成了宫里头分位最高的妃子。 抚养尚在襁褓的太子一事落到了她头上,后来秦追登基,她也顺理成章成了太后。 严太后这一生,便是世人常道的顺风顺水,踩了大运。 许文茵任由她抓住自己的手, 问什么便答什么,细声细气,顺从乖巧。严太后虽态度热情,但许文茵看得出她眼中没有真的喜爱。 约莫是说得久了,下头坐着的严七娘不耐地娇嗔道:“我只道旧姓礼教严苛,却不知能把人教得像个木头,凭的没趣。姑母还同她说什么呀。”半天放不出一个屁。 严太后却笑骂:“你不就惦记着我宫里那温泉池么,急什么,等天色再晚些,还能瞧瞧夜景,岂不更好?” 话中自然毫无责备之意。 她又转过头与许文茵说,这回说的话就是重点了:“茵娘也来吧,你们这些关系好的小娘子在一块,也不拘束。” 许文茵心道您究竟从何瞧见我和严袁两家的小娘子关系好了,但此处自然由不得她拒绝,只好垂首应是。 正要告退,殿外忽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随后响起给使的声音:“娘娘!” “何事这般大惊小怪?” 给使道:“回娘娘的话,是……朝华长公主发了怒,遣奴来请娘娘过去。” 长公主?许文茵虽没听说这回宫里来了哪些人,但对这位长公主倒有所耳闻,是先帝和已故皇后唯一的女儿,乃是天子的同胞姐姐。 她不由就忆起前往行宫时,与自己同乘一车的那位贵女。 怪道气质倨傲,穿着华贵。 严太后道:“发怒?到底出了何事?” 给使道:“是、是谢小侯爷闯了祸,在长公主殿前与人争斗,被长公主找了个正着……” 他说得很是委婉,谢倾那哪儿是争斗啊,边骂边打,就差把人弄死了。当真是无法无天,肆无忌惮。若非长公主瞧见,恐怕就根本没打算停手。 严太后怔了一下,倏地站起来,“还不快带路。”一顿,回眸,“早晚都要见见朝华,你们两个也来吧。” 朝华很生气,不仅生气,还很想亲自下场给这三个不长记性的二世祖几巴掌。 宫人已经把惨烈负伤的苏二抬进了屋里,屋外殿下,朝华的身前整整齐齐跪了三个郎君。 她先抬手点着严六:“严六啊严六,我以为你长记性了。啊?这才几天,你就跟这王八蛋混在一起了?”她指向旁边的谢倾。 严六还没说话,谢倾就忙不迭地答:“长公主明见呀,这事可不怪十三。是严六这厮自己非要凑上来和我玩,他打人菜得不行,我还不乐意带他呢。” 严六睁大眼珠子:“还不是你说要偷摸溜出行宫抓山猴,要不然我才不同你——” “闭嘴!” 朝华一喝,二人乖乖闭了嘴,谢倾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眸看她,似乎还觉得委屈。 她揉揉眉心,指着林二宝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来说。我原以为你还算有个正形的,没想到也跟着他们胡闹!” 林二宝着实冤枉,他方才又没打苏二,是谢倾一个劲地揍人,严六因着和苏二有点过节也在旁边喊加油。自己默不作声最听话,如今却惨遭连坐。 只得道:“我们和苏二那厮一向不对头,瞧见他就没忍住……” “没忍住?”朝华险些气笑,“好一个没忍住!” 她已这般勃然大怒,谢倾却像没看见似的,可怜巴巴地抬着膝盖又往前挪了两步,“长公主,十三错了,十三下回再不敢了。公主消消气,若气坏了身子那多不值当。” 严六也跟着叫:“呜呜呜呜表姐,我我也知错了,我再也不跟谢十三玩了!” 正在这时,外头给使常唤了声太后娘娘到。 朝华脸色一沉不再骂,待太后进来,便将方才的事一口气说了,末了道:“我看不罚罚谢十三,他是长不了记性的。”这都多少回了,那膝盖像是跪不烂似的。 严太后好笑地扫这三人一眼,还道什么事,原来是想从长公主的宫室这头溜出行宫去抓什么山猿,苏二是倒霉碰上了他们。 “娘娘,十三真知道错了,我就不该去揍苏二,他皮实长得还磕碜,揍他都掉了我的价。”谢倾眼巴巴地道。 严六也哭:“姑母,是谢十三这厮非要拉上我的!侄儿怕他揍我,不得不从啊呜呜。” 这都十七八岁的人了,简直宛如六岁稚子,严太后被这俩祸害吵得头疼。 她道:“罢了,你们给我捅娄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念在初犯,在殿下跪两个时辰再起吧。” “朝华觉得呢?”她问长公主。 太后都这样说了,朝华还能有什么意见,可惜就是不能亲手处置了这几个王八蛋。 许文茵本来在太后身后好生站着,见谢倾神情委屈,说的话却没一句真在认错,反而极其理直气壮。 她没忍住,背过身去掩嘴笑了笑。 谢倾跪在地上,视野很低,只能看见烟青襦裙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她一背过身,拉扯中,不经意间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脚踝,伴随着她如银铃般低低的笑声。 谢倾的视线微微凝了凝。 让三人老老实实在远处跪着别来碍眼后,朝华才请太后进殿。 许文茵并严七娘同朝华行礼拜见,离得近了,她总算看清朝华果真是和自己同乘一车的那个女子。 即使面对太后她也没什么可称得上“热情”的态度,不咸不淡问了她们二人几句便没了下文。 严太后道:“我今儿坐车也着实累着了,你若有空,不若去瞧瞧追儿。他身子也不好,今晚约莫也得在殿里了。” 朝华不明白她为何在这时提这一茬,待看见太后拉了旁边许文茵的手,冲她说了句“茵娘还不曾拜见过陛下吧,不若今儿就同朝华一道去。”,方才反应过来。 她是知道太后打算给秦追立许家二娘的,就是没想到这般火急火燎。 不过朝华对政事向来兴趣不大,太后开口,她就点头:“行,那你一会留在我殿里,我带你一道去。” 许文茵垂首:“多谢长公主。” 早晚要去,和朝华一起,总比随便被个宫人引着去要强。 已至黄昏,朝华估摸着秦追要睡觉也该醒了,便点了几个宫人跟着,带了许文茵走出宫室。 一下殿,遥遥就看见那三个可可怜怜的人影跪在余晖之中,中间那个高一点的还好,跪得趾高气昂稳稳当当。 其他两个已经东倒西歪,约莫是体力撑不住,颇有点像被砍了一刀的歪脖子树。 朝华看见就来气:“改日再叫我撞见,定要好好治治这谢十三。乞丐都要三分薄面,他简直就是没脸没皮!” 许文茵又不由想笑,不管梦里如何,起码现实里的谢十三的确不怎么吓人。 二人径自往天子寝殿而去,因着早有通报,来迎她们的是御前大总管盛全。 却是说秦追下令谁也不见。 朝华冷笑一声:“盛公公,这可是太后娘娘的吩咐。” 盛全一顿,无话可说,退身领她们向前。 许文茵知道严太后权势之大,却不知竟能让天子这般形同无物,连说的话也无人信服。 她想起梦里的秦追,心脏莫名揪了一下。 将至殿内,一只青瓷花瓶嗖地一声被人横空掷过来,砰地在朝华脚边碎了个完完整整。 殿内宫人皆扑通跪倒在地,有想上前替她拂拭裙角碎片的也被她拦下。 “你如今脾气倒是挺大。”她几步走进去。 “滚!” 秦追自榻上发出一声暴喝,高举的手中攥着一只白瓷茶蛊,仿佛这就是他防卫自己的武器。 “……你,”看清来人是朝华,他的神情缓和了一瞬,下一秒又阴沉下来,“你来做什么?滚,给我滚出去!” 对自己的同胞姐姐竟也是这般态度。 许文茵一直在看秦追,满布阴戾的神色,瘦小得不像是十七岁郎君的身体,如同小兽般对外人呲牙咧嘴。这些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如今真人站在自己面前,她仍有些不敢相信。 他真的会死吗?会被谢倾亲手斩除? “你又是谁,谁准你进来的!” 秦追目光一转,瞪向许文茵,眼底泛着冷光。 许文茵跪下行礼:“陛下万福金安。回陛下的话,民女姓许,在家中行二。” “许?”秦追蹙了眉,高举的手仍没有放下的意思。 只眯着眼将许文茵打量片刻,倏然想起今日在马车上看见的许家二娘,就是眼前这人。 那股火气就冲上心头,毫不留情地将茶蛊冲她面门砸过去,伴随着暴喝:“滚!我绝不会让你们如愿以偿,赶紧给我滚出去!” 他出手太快太猛,毫无预兆。 那白瓷茶蛊一声惊响,竟当场在许文茵面前破裂开,碎片飞溅而出,直击她的面门。 殿内宫人齐齐惊呼,朝华也没料到秦追下手竟这般不知轻重。 她忙蹲下身去看,还没看清许文茵的脸,就看见两滴猩红的鲜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 摊开成血珠,触目惊心。 那溅出来的碎片竟直直在许文茵额上划下了两道血痕,虽细长好在并不深。 朝华松了口气。 “秦追,你给我收敛些!”她抬起头怒喝,“平时冲宫人发发脾气也就由你了,真当自己是什么三岁稚子不成?搞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朝华发起怒来比秦追来还要凶恶几分,一声呵斥便让秦追僵了僵手臂。 跪在地上的许文茵灼痛了他的双眼,他抬起头冷笑,“我收敛?你还要我如何收敛?我已经足够收敛,都快收敛成一条狗了!” 这句话的声音太大,分量太重,充斥了满腔幽怨与绝望,闹哄哄的殿内安静下来,就连朝华也沉默不语。 额上的伤口后知后觉地开始隐隐作痛,但比起这些,心头那股喘不过气的感觉更让许文茵难受。 她看不出打砸杯子的秦追有多么残暴不堪,只看得到他在拼了命地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就像被猎户逼至绝境的小兽,若可以选择逃离,他早就这么做了。 宫人已叫来御医,几个宫婢忙上前将许文茵搀起,带她去了偏殿。 等人一走,朝华就对榻上的秦追道:“立谁做皇后那是太后的意思,你冲她撒气又有什么用?” 秦追躺在榻上一言不发。 “她今日让许二娘过来看你,就是想试试你的反应。这下好了,你反应这般激烈,她下回再安排类似的事就会留有后招。” 朝华说了好些话,秦追置若罔闻,望着紫纱帐幔的眸中满布冰霜。 约莫是知道说也说不动,朝华蹙蹙眉,懒得多费口舌。 秦追还不到记事的年纪就被交到了太后手里,朝华与他相处的日子属实不多,反正他一向只把自己看作是太后那头的人。 但没办法,这就是朝华决定的生存之道。她自认自己可比秦追聪明多了。 许文茵处理好了伤口,消息也传到了太后耳里。不过她倒不曾问什么,似乎早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只道既然受了伤,就不必随她们一道进温泉了。 而另一边,谢倾三人总算把满满当当的将两时辰跪完了。 跪得严六双腿不能行,只能瘫在地上呜呜哎哎着要回家。可眼下天色已经暗了,这边又没宫人来,他哭也没用。 谢倾和林二宝就还好,林二宝还皱着眉,谢倾却甩甩胳膊,依旧是精神焕发,真看不出是方才在大理石砖上跪了两个时辰的人。 “如今天都暗了,咱们要踩点也得明儿天亮了再来。”林二宝道。 他和谢倾打算找个方便进出的围墙,拉严六当替死鬼,趁机出去把虎头山的匪窝给端了。 今儿好巧不巧却被苏二撞见,谢倾怕他起疑心告状,二话不说上去就一拳把他揍了个瞬间失忆,半身不遂。 可怜催的,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严六还倒在地上哭得委屈极了,谢倾拿脚踹踹他,“赶紧起来,不是有热汤么,泡泡就好了。” “我也想起来啊,呜呜呜可我起不来,我脚都麻了,腰也疼。” 谢倾心里暗骂了句废物不如,弯腰伸手:“来吧,小爷背你。” 这话一出,严六吓得眼泪狂飙。 “十三爷有话好好说,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放过我吧!” “你错个屁啊错,小爷背你回去你还不乐意?不乐意就在这儿等死吧。”谢倾一扬眉梢,抬脚走人。 严六忙展臂抱住他的脚,哭得期期艾艾。 最终严六还是心惊胆战地爬上了谢倾的背,虽他脚步稳当,背个成年男人也轻轻松松,但严六就是怕他忽然扭头给自己一拳。 故而小心谨慎,手都不敢往他身上挨一下。 还是谢倾说了句:“你这腿一会儿若泡了汤还这样,小爷再叫人给你送贴药过去。” 严六懵了:“……十三爷,你难不成是在关心我?” 不可能,谢倾怎么会关心他呢。 “谁关心你了,大老爷们的恶心不恶心。” “不过呢,你今儿到底是受了这无妄之灾,小爷看你哭得这么惨,良心过意不去。” 严六还从没被谢倾这样对待过,不知为何,鼻子一酸,泪花都泛在了眼眶里,“十三爷……” 原来,原来自己一直误会了谢倾。他竟然是这般温柔好心之人! 林二宝在旁边看得嘴角直抽抽,这严六果真是个傻的,也忒好忽悠。 才刚走进温泉池殿内,就隐隐嗅到一股自殿外飘来的水雾气,自然清香,可不是在家随便打点热水能比的。 林二宝双眼发光,“说来我往年也从未来过,这回是沾了十三你的光。来都来了,不得好好享受享受么。” 谢倾翻了个白眼:“不就个温泉么,乡巴佬似的。” 正要放严六下地,就见几个宫婢并给使自殿门外匆匆经过,形色仓皇,面带焦急。 “哎,”谢倾抬脚拦下他们,“你们跑什么,出什么事了?” 那给使犹豫须臾,老实道:“回小侯爷的话,是……是陛下那头出了点事。” “什么事?”这句是后头林二宝问的。 “郎君有所不知,是长公主并许家二娘子去拜见陛下时,陛下发了怒,许家娘子好似受了伤,奴这就要去——”禀告太后四个字还没说完,只听严六忽然发出一阵惨叫,竟活活自半空摔落在地。 林二宝还没回过神,就看见横在谢倾面前的那张木凳突然飞了出去。 他踹得太过用力,砰的一声,木凳狠狠砸在墙上,撞倒了一旁的支架花瓶,哗啦一阵惊响,木凳并花瓶都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在看那墙面,竟被砸出了一块往下凹陷的坑洼。 再一转眸,方才还在身前的谢倾已化作了远处一道暗红的背影,几瞬便消失在他视野之中。 饶是和谢倾打了好几年交道的林二宝,也从没见他这样过。错愕到怔神之余,手都被吓得有点抖。 作者有话要说:谢·究极生气·倾 第25章 许文茵回屋时, 额角两道伤痕已被上过药,泽兰最初瞧见吓得险些没跳起来,是看她脸上不曾受伤才松了口气。 老太太精心养出来的孙女, 若因她照料不周, 磕着碰着, 自己可脱不了一顿责罚。 许文茵今日在外颠簸一天,早就累了, 温泉她倒不稀罕,身子疲软却是真的。便叫泽兰去烧水沐浴。 泽兰应声出去了。 她又回身在屋内坐下, 案上搁着一尊桐花香炉,炉内染着麝香, 芳香宜人,比在许家时燃的香味道重些,却不熏人。 没多久,屋外忽然传来声音, 伴随着踏踏的脚步声。 许文茵以为泽兰这么快就回来了, 刚要起身,门帘唰一声被人撩开, 却不是泽兰。 她愣了愣。 “谢小侯爷?” 眼前一身暗红直裾,腰间别着黑金马鞭, 贵气凛凛又张牙舞爪的, 不就是谢十三吗。 约莫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此, 许文茵尚有些没反应过来。 谢倾也在看她。 手脚瞧上去无碍,身上也不似受过伤,脸颊依旧柔软白净,很好看。他的目光就这么快速将她从头扫到尾,在额角处停住。 虽被细碎的额发遮挡, 但有一块地方呈黄褐色,像是被上过药。除此之外不似受过伤的模样,他攥地咯吱作响的拳头才稍稍放松。 许文茵也回了神,扭过头去,“小侯爷这是做什么,哪里有大半夜闯女子居所的道理?” 谢倾方才是没想那么多,如今也意识到这不合于礼,但又不是在许家,况且谢小公鸡天生脸皮厚如城墙,他道:“二娘子勿怪,咱们这不是自上元宴以来就不曾见过了吗。” “那又如何?”好久不见就是闯她宫室的理由? 谢倾见许文茵没往自己身上看,便挪了挪步子,慢慢挪进内室,“倒也不如何,就是今儿你不是和太后在一块么,就是……”他顿了下,“就是我被罚的时候。” 许文茵不答。 谢倾又道:“我是想说那什么,你可别信严六的鬼话。” 严六那时似乎是说了因为怕被谢倾揍所以不得不从云云。 她道:“小侯爷这话有意思,严小世子和小侯爷之间如何,同我有什么干系?” 这话说得已十分冷漠,谢倾若识趣就不会接着再说,然她属实低估了此人的厚脸皮程度,只听他倏地扬起眉梢说道:“怎的没关系了?关系大了。” 许文茵总算侧过眸看了他一眼。 谢倾就解释:“你瞧,你不乐意和严六成亲,我又正好帮了你们一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咱们俩怎么也算是有点战友之情了吧?” 不待许文茵否定,他又道:“所以比起信他,不若信我。我这个朋友不比他靠谱多了?” 原来他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想说这个。 许文茵没兴趣,将手中书册一放就要赶客:“时辰不早了,小侯爷请——” “哎哎,等等。” 谢倾双手一扒拉,扶住了一旁的书架,好看的双眉突然紧蹙,膝盖微弯颤抖,好似快要站不住了。 许文茵怔愣:“小侯爷这是怎的了?” “二娘子,”他抬起头,似乎颇为艰难,“你也知道,娘娘方才罚我跪了两个时辰。本来上回的伤就还没好,这回还让我跪了这么久。” 说罢特别委屈地吐出一个字:“疼。” 可惜这点委屈没能让许文茵显露半分动容,问:“可你方才不还好好站着么?”听踏踏而来的脚步声,走得还格外的快。 谢倾忙道:“方才那是回光返照嘛,如今回光没了,我说不定这回真得废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 许文茵原本不信,可瞧他面色僵硬,怕万一谢倾在这儿出了事,自己会被太后迁怒,便一指旁边的木椅:“小侯爷若实在难受,不如先坐会儿。” 犹如看见鱼儿上钩,谢倾缓缓挑起唇角,挑到一半,又硬压下脸去点点头,扒着旁边支架、书架,借着力一蹦一蹦到那椅子上坐下。 许文茵真有点后悔,早知方才就该赶他走,也不知谢十三这一坐要坐到什么时候。 “所以小侯爷大晚上还找我到底有何事?”她问。 橙黄的灯照下,她皙白的面颊泛起了暖色的微光,连侧颜弧度都柔软如珠。 谢倾看着看着,忽然一点都不想跟她聊外面那些无趣的宫闱阴谋之事了,指着她那灯道:“二娘子这灯倒是挺好看的。” “这是宫婢拿来的,不是我的。” 谢倾倒也不尴尬,又问:“二娘子这屋里焚的香是什么?怪好闻的。” “麝香罢了,小侯爷若想要,问问太后娘娘,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谢倾点点头,马上又要开口,许文茵转头过来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绕来绕去,没个正题。他有耐心,自己可没有。 谢倾被她看得有点无辜:“我就是想同二娘子聊聊天,真的。” 鬼才信呢。 “你瞧这行宫里的人都去泡那热汤了,就咱们两个不合群之人在这儿聊聊天,消除长夜的孤独,不也挺好吗?” 许文茵默了默,她承认自己不大合群,但谢倾说自己不合群,她却是不信的。 不论行事作风,像这样有一堆狐朋狗友又身份尊贵性格外向的人,怎么会不合群,又怎么会孤独。 似乎是看穿她了的想法,谢倾漫不经意将眼尾一翘,道:“没有一个人知晓真正的你自己,这种孤独,二娘子可体会过?” 许文茵微愣,“……我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觉得谢倾这话里含着某种沉沉的,压得喘不过气去的情绪。 “难道小侯爷想说,现在的你,不是真正的你吗?”她转头看向他,今夜第一次,接下了他抛去的话茬。 依她对谢十三甚少的了解,只能想到这话不是与谢九有关,就是与她梦里秦追说‘谢倾骗了他’的原因有关。 她是想听听谢倾的回答的,可惜他似乎并不乐意回答这个问题,“谁知道呢,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分不清了。” “啊,对了,”不待许文茵接话,他自己就转了话题,“二娘子今日是不是去见过圣上了?” 许文茵低嗯一声。 “哦,当今圣上长什么模样?” 话音落下,她拨动腰间穗子的手一顿。 他问,圣人长什么模样? 谢倾没见过秦追? 可自己的梦已经被证实过许多次,这一点不可能与现实背道而驰。 谢倾分明早就认识秦追,他方才却说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二娘子?” 许文茵回过神,重新审视谢倾,乌发雪肤,生得极好的一张脸,却让她背脊发凉。 她不该因为下午那一幕而放松警惕,觉得此谢倾或许非彼谢倾。 他不过是一直都装得很好很好,好到所有人都松懈了神经。梦里的太后就是,而现实的太后,也是如此。 这个人太过深不可测。 许文茵攥攥手,勉强稳住神色,“陛下……陛下虽身形瘦弱,相貌却如同女子般精致秀气。” 不过这话对一个郎君来说或许不算是夸奖。 未料谢倾却点点头“哦”了一声道,“精致秀气算什么,有我长得好看么?只怕是连我脚后跟都够不着吧?” 许文茵:……? “小侯爷既这般在意,不若自己去拜见陛下?左右都在行宫里。” 这是套话。 “行。”未料谢倾点头却很干脆,若换做以前他估计早就起了疑心,但自从那晚在她手指尖上亲了亲以后,他就忽然很乐意听她套自己的话,“俗话说得好,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今夜就去会会他。” 这回他的腿好似就不疼了,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许文茵想阻拦的话卡在喉咙里,脸色都僵了僵。好家伙,果然在骗她。 谢倾视若无睹,待行至门边,又回过眸来看她,殷红的唇角一挑,“顺便,再给你报个仇。” 他的背影远去,与夜色遥遥融合,最后消失不见,许文茵愣愣伸手抚了抚额角那两道细长的伤痕。 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懂谢十三此人了。 - 翌日,许文茵才刚起身用过早膳,那边就有给使前来唤她,说是陛下传唤。 她着实有些惊讶,本以为昨夜谢倾说的报仇不过是句玩笑话,听听就算了,并没当回事。 她不觉得他还能对秦追做什么,太后再削弱帝王的势力也不会容忍谢倾把当朝君王打一顿吧? 她系上披风,随给使往天子宫室而去,途径拱桥时,瞧见桥下严六和一个面生的小郎君正鬼鬼祟祟贴在墙边,也不知在干什么。 等到了宫室殿下,那给使却不继续走了,只让许文茵自己进去。 她一颗心都提起来,想起梦里自己也是这样一个人走进去的,难不成会在这个时候场景再现? 她犹豫了下,转头道:“公公为何不与我同去?” 给使:“是陛下的吩咐。奴就在此处候着娘子。”眼皮都没为许文茵抬一下。 她知道没法了,只得点头,一步一步迈上殿前石阶。 宫室门前守着两个侍卫,除此之外再无一个宫人。还未走近便能感受到殿内昏暗死寂的空气。 她心一横,脚一跨,头一垂,躬身而入。 为了弄清梦里的事,眼下逼不得已也要跟秦追和谢十三接触。 殿内太暗了,唯一的光线是自殿门外透进来的阳光,但也不足以照亮整个室内。 她摸黑往前两步,还未看清秦追人在何处,从暗处忽然扑过来一人,擒住她的双手将她按倒在地,阴戾的声音随之响起:“原来你是谢倾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卖惨护妻全都会! 第26章 秦追将她摁在地上, 许文茵也不知他这具瘦弱的身体从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抓得她很痛,只能颦眉道:“你放开我。” “我在问你话, 说!”秦追眸光冷戾。 说……说什么, 说她是谢倾的女人?许文茵自己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她道:“陛下误会了, 我和他没关系。” 有关系那也是将来才会有关系。 被他软禁的关系…… 秦追自然不信许文茵的狡辩之词,扣住她的双手愈发用力。 昨夜太后突然派了一帮宫人来将他殿里的所有瓷器, 只要是能摔坏的都统统搬了个精光,连个茶蛊都没给他留下。偌大宫室中空荡荡一片, 那些必要的茶盏、茶蛊乃至香炉,被这群宫人给换成了木制的。 秦追当时在一旁并未发作, 待人一走,抄起手边原木茶蛊就扔出去,那茶蛊直线飞出去,在地上闷声弹了两下, 安然无恙地滚落在门边。 秦追一口怨怒之气涌上来, 只觉胸闷气短,砸木头的感觉一点儿也没有砸瓷器来得痛快。 他一把揪住宫婢质问此事, 那小宫婢不如老练的宫人经过世事,被秦追阴沉的脸色一吓, 连忙就招了。 原来他砸杯子弄伤许文茵的事昨夜传到了严太后耳里, 谢倾好巧不好也在旁边听见了。 懒洋洋地插了句嘴:“宫里虽然不差钱, 但那些瓷器都出自名家之手,日后若传到后世也是明文古物呀,就这么被陛下糟蹋了怪可惜的。” 严太后一顿,忽觉是这个道理,便问他:“那可如何是好?” “陛下这么爱砸东西, 不如把那些器具一气儿换成木头的,砸不坏还能反复利用,多好啊?” 就因着谢倾那句轻飘飘的“多好啊?”,秦追殿里的所有瓷器被统统撤走,摆上来的木制装饰好看是好看,但怎么看都与这金碧辉煌的天子寝殿格格不入。 秦追气得又砸了一个花瓶,那花瓶也是木头的,在空中砰砰弹了两声,没了后文。 他彻底沉了脸,若非宫人拼死阻拦,当真能冲出殿门去把谢倾碎尸万段。 没想到的是夜半三更,这找死的人自己来了。 秦追看都没看他一眼,费力搬起凳子就朝他砸过去——既然茶蛊花瓶没威力,这木凳总有点威力了吧? 未料谢倾悠悠一偏头就躲了过去,还贴心地回身抓住凳脚没让响动惊着了外头的宫人。 秦追可不管他贴心不贴心,阴沉着神情怒喝:“滚出去!” 谢倾这些年来和这位病弱天子打交道,都不知听他说了多少句“滚”,没事人似的往前几步:“陛下就不打算问问我为何再让我滚?” “还能为何,”秦追冷笑,“我砸伤了个女人,你就要借那老妪婆的手来警告我?可真是好一出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秦追喜怒无常,可他不傻,事出有因,若非他弄伤了那个姓许的女人,谢倾会闲得没事插手这事? “你和那老妪婆也是一样,都想让我娶那个许家的女人?是不是?”他声音越冷。 谢倾和那个姓沈的也一样,他们真正想帮的不是自己,只是他脑袋上顶着的“皇权”二字。 秦追眼底戾气愈重,“我绝不会娶那个女人,你们想都别想。” 随着这声话音,手边的茶蛊被他扔了出去,直击谢倾面门。 谢倾这回没再躲开,面无表情伸手将那茶蛊稳稳接住,捏在手中悠悠把玩几下。 随后抬起眉,眼底荡着嗤意:“你真以为我会让你娶她啊?” 时间回到开头。 手腕被钳得越来越痛,许文茵对昨夜的那段事一无所知,但秦追会这么问恐怕源于谢倾昨夜的那句“报仇”,她着实想知道他给自己报了什么仇才会变成眼下这样。 她好声好气地对秦追说:“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不好!”少年毫不犹豫地拒绝。 自从做了那场梦,对于该如何应对秦追,许文茵其实心里有数,见他不打算松口,便抬起视线,直视他的眼睛,放缓声音,“秦追……我不会伤害你的。” 秦追动作一顿。 女子的容颜瑰丽绝俗,因被他撞倒在地,高挽的发髻散了一半,一绺长长的乌发松散下来,垂落在她的肩上,被门口阳光一照,折射出了乌亮的光泽。 她接着说:“你放开我,好不好?” 嗓音温和平静,似在与他商量。 秦追默了默,手一松,放开她,自地上站起身来扭头就走,“滚吧。” 虽然是叫她滚,但许文茵却不打算走人。她都打定主意了,这会儿回去不就是一波退堂鼓么。 她往前几步跟着他,“陛下,民女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不能,赶紧滚出去。” “就一个。” “说了不能就是不能,赶紧——”秦追阴沉着脸回头,发现许文茵竟不知何时立在自己身后,险些就要和他撞上。 他仿佛触电般挥手将她打开,往后退几步,“谁准你跟过来的!滚!” 明明在怒吼,他冷白的皮肤却不见半丝血色,连触碰到她手臂的指尖都冷得吓人。 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撞上后面一张木凳才停下,盯着许文茵的双眸始终阴戾戒备。 谁知女子被打开后依旧若无其事般朝他这边又靠近几步,就在秦追要抄东西砸人时,她忽然将垂在两边的双手一伸,手腕贴手腕地并合在一起,道:“陛下若这般害怕,不如把我绑了。” 秦追:“?” 他冷笑:“谁说我怕你了,我是看见你恶心,赶紧滚!” 许文茵没动,她今儿不从秦追这儿知道些什么就绝对不走。况且严太后那边似乎对自己与他接触也并无忌惮,没人会来扰她的。 见秦追站着没动,她干脆自顾自地转过身,目光在殿内轻扫一圈,从角落那张小榻上拿了一条细长的发带,又返回来递给秦追:“工具我都给你找好了。” 说罢,将并拢的双手往他面前一伸:“绑吧,我保证什么都不做,只是和你说说话。” 秦追觉得这女人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她想说什么话?跟他解释虽然自己是谢倾的小情人,但嫁入了皇宫就会和他一刀两断? 那才是不知羞耻。 他阴冷的视线在那握紧成拳的软白指尖上停了几息,随后一把夺过发带,一拽一拉,把她双手紧紧绑在一起,权当出气。 看她一双细眉都因吃痛而微微颦起,秦追才从鼻子里低哼一声,满意地打上结。 许文茵不曾说什么,又凑近几步:“陛下这下能同我说说话了吧?” 秦追很厌恶女人身上的那股幽香,朝她身后一指,“去那边儿,离我远点。” 许文茵就当他同意了,转身往后退了退。 “再远点。” 她又往后退开几步。 “听不懂人话?我让你再远点!” 许文茵心道这距离都快瞧不清你的脸了,她只好往后又挪了挪。 直到二人之间足足有两丈之远,秦追才叫停。 许文茵遥遥看过去只能看见他身上袍服是什么色,其余一律不知,她问:“陛下,这样可以了吧,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 秦追冷道:“看我心情。” 他声音本来就不大,隔着老远听起来有些费力,不过这四个字在许文茵脑中的意思基本就等同于“好的”。 于是她道:“陛下可是不愿娶我?” 秦追:“听不清。” 许文茵轻叹口气,加大声音:“我说——陛下是不愿意娶我吗——?” 这回秦追听清了,回了两个字:“废话。” “是吗——那陛下到底是不愿娶我——还是不愿立后?” 秦追心道这有区别吗,“关你什么事?反正我绝不会娶你。” 谢倾的小情人就自己滚去谢倾怀里撒娇,少来饶他。 “啊——陛下方才是不是在心里骂我是谢小侯爷的小情人?” 秦追眉尖一颦,心道隔了这么远这女人怎么像是有读心术似的,还没开口,许文茵的声音又传过来:“陛下——” “又干什么?有话就快说!”他不耐。 “陛下原来——认识谢小侯爷呀——?” “我宁愿从来没认识过他。” 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最后能老死,也不打算老死,他已经对谢倾说过一万遍自己对生死毫无执念,要死的时候死就行了,反正自己如今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偏偏那厮跟块牛皮糖似的,听不懂人话还甩都甩不掉。 “陛下方才是不是在想谢小侯爷的事呀——?陛下和——小侯爷是朋友吗——?” 因有昨晚那一出,如今这话传过来就直戳秦追怒点。 谁跟那王八蛋是朋友了,恶不恶心。 自己如今恨不得一脚踹死谢倾。 “不是,他也配和我做朋友?”他哂道。 虽看不清秦追的神情,但语气许文茵还是听得懂的,这可实在不像是谢十三所说的“从未见过圣上”。 他果然在骗她啊。 许文茵忽然就很想知道还有哪些事也是假的。 “陛下,我可以最后再问你一件事吗?”她道。 秦追本想说“不行”,一扭头却发现远处的许文茵已起身朝他这边走来。 秦追条件反射抓起手边茶蛊想让她滚开。 可许文茵比他更快。 她跨上台阶,手还被发带绑在一起,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动作。她压弯身子靠近秦追,速度之快,几乎把半靠在小榻上的秦追逼得整个人往后仰了仰。 二人距离近得不过几寸,许文茵盯着他略含惊异的黑眸,缓缓道:“陛下可知道,谢家九郎?” 作者有话要说:小情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入谢谢的怀呢 第27章 许文茵离开天子宫室时已接近午时, 给使将她送至殿门口才离去。 她一个人走在来时的拱桥上,整张脸都沉着。 方才在殿内,她问出这话后细细端详了秦追的神情, 人下意识说谎时, 总是会有些破绽的。 然他听罢后却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显然从未听过谢九的名字。 “谢九?谢家可只有谢十三一个独子”。 和她预料中的回答差不了多少。 谢九是曾说过他和谢十三的内情没多少人知晓,但许文茵以为, 若是和谢倾颇有交集的秦追或许会知道什么。 是她想错了? 可那夜从谢九的大氅上嗅到的白芷香,分明和谢十三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许二娘子。” 她回神, 抬眼看见谢倾正悠悠倚靠在不远处的拱桥石柱上,似乎早在这儿等她。 方才还不觉得, 如今一瞧见谢倾的脸她就有点生气。 自己的怀疑要都是真的,那谢十三一直以来都在骗她。骗她,接近她,然后再看她怀揣目的地接近自己却不点破, 把她耍个团团转, 以此为乐? 许文茵好生气。 “小侯爷有何贵干?” 谢倾没听出来这话里的恼意,点头道:“哦,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陛下龙体可还安好?没被气死吧?” 毫无自己就是罪魁祸首的自觉, 别说自觉, 一丢丢的负罪感也无。秦追若是在场估计又得一凳子朝他砸过去。 许文茵不知他做了什么, 只道:“陛下是挺生气的。” 说罢,越过去径自走人。 谢倾眨眨眼,唤她:“哎哎,许二娘子——” 因着有前车之鉴,许文茵这回头也没回, 脚下一快,走了。 谢倾就这么默默看她背影渐行渐远,半晌,从柱子上直起身,结果扭头就撞见沈默从太后宫室里出来。 可惜谢倾如今心情正不好,整张脸都臭着,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沈默却上前来拦住他,说是想同谢倾二人一起去虎头山剿匪。 谢倾一愣,反应过来多半是林二宝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说漏了嘴。别的不会,一张嘴倒是大得很,回头就收拾他。 他没理,转身就要走,沈默接着道:“那群山匪人多势众,山寨内哨岗密集,你们二人单枪匹马想要将其一锅端了只怕不容易。” “那带上你就容易了?” 他一哂。 谢倾是货真价实的天才,这辈子从生来到现在还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儿。沈默一个酸儒能顶什么用。 “我虽是学子,却也是二十有五的年纪,平日里不曾松懈过武艺,不会拖了小侯爷后腿的。”沈默轻描淡写地自荐。 谢倾那句“没门儿”都到嗓子眼了,忽然一个灵光乍现,回过身来:“沈大郎君都二十有五了,多半也娶妻了吧?” 沈默道:“不曾。” “哦,那太后娘娘估计没少提点你吧?” 这倒是说准了,沈默今日被唤去太后宫室就是为了听她念叨给自己娶妻一事。好在有春闱这个借口在,他推辞起倒方便。 在没完成阁老嘱托之前,沈默无意成家。 原本是这样的打算,可一想起魏氏之前对自己说的“可愿让茵娘做你沈家妇?”,沈默的决心就有些轻微动摇。 谢倾看他忽然沉默,眉一挑,以为沈默是对严太后的提议心动了,很自来熟地上去伸手一揽,勾肩搭背地跟他说:“哎,沈大郎君,没事儿。你不过是为了给他谋个生路罢了,这和娶媳妇儿又不冲突。” 沈默若有所思:“不……冲突吗?” 谢倾点头:“这有什么冲突的,喜欢的当然要娶回家疼了,是吧?” 沈默皱眉:“可……我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二十五年来,他头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 谢倾眸光微闪。 一点头,伸出一根修长白净的食指,一本正经地同他道:“你是不是恨不得天天都能见着她,和她多说说话?可一见了面,又怕在她面前说多错多,惹她不喜。她一笑,一颗心就飞上云端。一皱眉,又能替她难受一整天。” 一顿,声音忽然低了低,“你觉得……我说的这是不是喜欢?” 他看向沈默。 沈默愣住,没能发现谢倾略显认真的神情。 只觉得他说的话,果真和自己瞧见许二娘子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所以自己是喜欢她的?……真的? 他眸光滞住,片刻,又凝了凝,仿佛终于被他点醒。后知后觉出谢倾的手臂还耷在自己肩上,抬手拂开,“小侯爷。” “什么?” 他沉声道,“你说得对,也许这就是喜欢。” “午时三刻,我和林家郎君在定好的那堵墙后等你。告辞。”说罢便转身离去。 谢倾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看他走远,直到一阵风吹过来把腰间几条玉坠吹得晃了晃,他才将手臂悠悠举过头。 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低喃了句:“……果然啊。” - 许文茵一回屋就发现今日的天阴沉沉的,泽兰也在说恐怕一会儿会下大雨。 “瞧这寒风阵阵的,搞不好还会打雷呢。” 许文茵身形陡然一僵。 泽兰“啊”了声,忆起她家娘子自小最怕的就是打雷,都怪长安的冬日不怎么下雨,她都快忘了这回事。 “娘子……” “没事,”许文茵道,“怕打雷那都是几岁时候的事儿,你忙你的去。” 泽兰将信将疑,毕竟她家娘子怕打雷是因为幼时被老祖宗罚跪祠堂时留下的阴影,童年阴影这玩意,可不是想克服就能克服的。 可看许文茵当真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她只好点点头,抱着木桶出去倒水。 待人一走,许文茵就深深吐出口气,略显僵硬地在榻上坐下。 若是在家就罢了,偏偏在这种人和地儿都不熟悉的地方。 心里又沉沉地喘不过气,她起身想去把窗子也关上。 不巧太后那边忽然派了人来唤她。许文茵眼下十分不想出门,问那宫婢:“娘娘有何事?” 谁知得了一记冷眼,“许家娘子跟婢子过去不就知道了?” 她无法,看泽兰还在倒水,便没打招呼,跟宫婢去了。 见了严太后,却是问她今日秦追唤她过去是为何事。 许文茵自不会实话实说,只称是陛下以为器具被换是因自己告了状,把她叫去是为了问罪,还发了好大一通火。 在梦里,太后似乎很乐意看见秦追日日打骂宫人,日日发脾气,这位君王越是如此,她就越能安心执掌大权。 许文茵的话让严太后的那点疑心骤消,乐呵呵地拍起她的手,问她有没有被秦追伤着。 被太后一拉,许文茵就不得不靠近往前几步,视线自她面上划过,似乎还是头一回这般近地打量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今日一直紧绷着神经,她此时看着严太后,忽然觉得她的面容、她的声音都有些熟悉,像是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被翻找了出来。 可自己六岁时就离开了长安,照理说,没机会见过太后才对。 那之后,许文茵又被迫和她说了好一会话,中途好几次借口想回去都被不动声色打回来。 许文茵心底愈急,不知她为何不愿放自己回去。外头的天越来越暗,她攥紧裙裳的手也越来越紧。 终于,伴随着一声“娘娘,陛下来了”的禀报,严太后露出笑容,“这可真是巧了。难得追儿来了,你也多陪我说会儿话再走。” 原来还是不放心她和秦追独处了那么久,叫他来,是为了看看自己的反应。 疑心也太重了些。 秦追和晨时的模样很不相同,没了满脸怒容,没了通身戾气,静静地走进来,面无表情,身形单薄,像一只毫无生气的玉雕娃娃。 他在下首躬身拜见太后,嗓音冷淡,没看她一眼。 严太后假心假意地关切他几句才问:“追儿今早把茵娘叫去你殿里是做什么了?茵娘如今也还只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下回做事可不能忘了礼数。” 秦追就当没听见她前半句话,垂首道:“是,母后,儿臣知错。” 不含一丝感情。 严太后眼底隐隐带上几分怒容,面上依旧不露声色,“哀家听茵娘说,你又乱发脾气打砸东西了?” “是,儿臣知错。” “我早该把你殿里的一应物件换下去,否则若再伤着茵娘,你日后可如何去面见许太傅?” 许太傅便是许文茵的亲爹,不过太后掌权后,她爹早就丢了太傅的头衔,表面上是请辞,实际上就是被人撤下来了。 因着许文茵他爹在长安学子中颇有名声,太后忌惮着这个,才继续尊称他一声“太傅”。她这话相当于把立后的打算挑明,就等着看秦追的反应。 许文茵本还有些惊异,一想也不奇怪。 旧姓从来都是天子的左右手,若非有什么原因,太后不会愿意把许家和天子绑在一起,有所忌惮也是自然的。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让她不得不这么做。 下首的秦追闻言,依旧只回她一句:“是,母后,儿臣知错了。” 饶是严太后,脸上也没了笑意。 就在此时,外头天空陡然一暗,覆盖在宫室头顶上的乌云团内闪烁起了电光,伴随着“隆隆”的低沉响声,雨势骤然变大。 许文茵吓得心脏一揪,倏地将手从严太后臂弯中抽了回来。 严太后转头看她,“哎呀,茵娘怎的面色这般难看?” 连秦追也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许文茵没能说出话来,殿外又是一记闪光,轰鸣的雷响横劈而下,穿透殿门直击她的背脊。 本能的恐惧一瞬间让她忘了如今还在太后身边,浑身一颤,转身就逃。 - 谢倾三人回行宫的路上,雨势渐渐变大,还伴随着雷鸣轰响。 他眯眯眼,将手臂上的血迹在雨中洗掉。 谢倾虽武功高强,却从不与人硬碰硬,他料到今日会下雨,才决定今儿就去端了山匪窝。 三人将脚步声掩在雨中,暗无声息地就把岗哨上几个山匪放倒,而后深入敌营,擒王。 底下那些山匪未必知道朝廷的存在,把头部的几个做掉,足够严太后分神好一段时日了。 三人翻墙回来,沈默率先和二人分开,谢倾把肩上抗着的严六撂下地,拿脚踹踹他。 雨势太大,严六不一会就被呛醒了,他咳咳两声坐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你怎么了?我们差点都被你害死了!”谢倾一扬眉梢,开口就呛。 严六莫名其妙,“什、什么意思?” 林二宝道:“你还好意思问?要不是你非要下山去捉山猿被那帮山匪给劫了,我和十三至于冒险上山去把你救回来吗?” 严六的脑中根本没有这一段记忆,直接懵了。 可眼前的谢倾和林二宝神情仓皇带怒,浑身湿透,衣衫破了好几道口子,甚至谢倾的手臂还在往下滴血。 他还能不信吗,他彻底信了,吓得魂都飞了三尺高,“怎么会这样?这,这可怎么办?对不住,我就不该去抓什么山猿!要不赶紧去找我姑,我姑那儿有太医,赶紧赶紧——” 严六立起来就跑。后头谢倾一翘唇角同林二宝对视两眼。 多谢你啊,严六。 你是个傻子真是太好了。 二人在前边走得飞快,谢倾在后面挽起袖子查看臂上被刀划破的伤口,方才那刀直朝林二宝脑门而去,他若不拦一拦估计林二宝就没命了。 途中又响起了好几道响彻的雷鸣,如同能撼动天地,打从跨过年来,长安还不曾打过这么大的雷。 “谢!谢小侯爷!” 唰唰作响的雨声里,他听见有人唤自己。 一侧眸,看见一个婢女正在廊下朝自己招手。他本不打算理会,可一瞥发现那是许文茵的宫室,就脚下一转过去了。 “干什么?” 谁知婢女满脸焦急,探出身冲他喊道:“小侯爷,我家娘子还没回来,这么大的雨——” 谢倾眉梢一沉,“她没说去哪儿?” 泽兰摇摇头,方才她出门倒水,一转头就发现许文茵不见了。原以为过会儿自己就会回来,可等了又等,外头都下起了雷雨,仍没看见人。 “我家娘子自小就怕打雷,每逢雷雨天会吓得动也动不得,婢子实在担心得很,小侯爷能不能——” 后面那句“去找找娘子”的话还没说完,谢倾已经扭头而去。 她会自己出去无非就是被人叫出去的,让她不得不去见的人,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他到太后宫室殿下时远远往里瞥了一眼,没看见她的人,便又一转身,绕过回廊往偏殿行去。 雨声仍在唰唰作响,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雷鸣呼啸,谢倾的眉头也越皱越紧,眸光越来越沉。 两座偏殿、花苑阁楼、宫廊凉亭,他找了很久很久,也没能找到她的人。 手臂上那条长而深的伤痕暴露在外,被雨水冲刷,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疼,他仿若未觉。 在哪儿。 到底在哪儿。 谢倾的脚步越来越快,从未有过的快,忽然,在迈上石桥前,他停住了。 视野的前方是一堵假山,很不起眼,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那假山被雨水冲刷得咚咚作响,中间被挖空成洞。 在重重的雨帘之中,谢倾看见了一角雪白的衣裳。下一秒,他冲了上去。 越来越近,越看越清楚,那一团雪白的身影蜷缩在假山洞里,小小的,身形单薄,随着沉闷的雷鸣声,不住地颤抖。 看起来那么无助又害怕。 谢倾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即使他知道在这么大的雨势里,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的衣裳湿了一半,发髻也乱了,乌黑的缎发散下来落了满肩。 纤瘦的身躯蜷缩在角落,紧紧抱膝,将头埋在臂弯之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忽视掉耳边的雷鸣。 谢倾在她身前蹲下来,伸手环住她的背脊,往回一带,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 他的胸膛比想象中要宽,许文茵僵了一僵,熟悉的白芷香跟着窜进她的鼻腔,伴随着冰凉的水气。 她没有动,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费了好大劲才没让它滚落下来。 谢倾低低的声音响彻在她耳畔,像是在轻哄:“别怕,没事的。” 这句话仿佛冲破了许文茵心里的某道防线,她攥紧成拳的手伸过去,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角。 为什么每回遇上麻烦,他总能比谁都要快地出现在自己眼前……?那次花宴也是,连在道观时……也是。 她不想承认,可方才听见他声音的瞬间,她的确突然安下了心。就好像潜意识地认为,如果有这个人在,什么事他都能做到。 许文茵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奇怪。 “谢倾……”她的声音含着浓重的鼻音,“你一直在骗我,对吗?” 谢倾长睫微垂,没有答话。 “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谢九这个人……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居然在无数篇报告中还能抽空写四千多字的肥章,我果然是真正的强者(疲惫.jpg) 大家放心,我是小公鸡亲妈(拍胸)茵茵的梦是第三视角,不是第一视角,所以她比较偏向于观众。 第28章 “从头到尾, 根本就没有谢九这个人,对吗……?” 许文茵的声音轻颤着,被重重雨帘覆盖, 她想听谢倾否认, 却又想听他承认。她忽然觉得自己狼狈极了, 到头来还是被他骗得团团转,这和梦里又有什么区别。 又是一道雷声炸开在头顶, 她瑟缩了一下,谢倾臂弯一箍, 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抱得更紧。 随后低声道:“对。” 他承认了, 毫不犹豫。 许文茵含在眼中的泪水忽然没能控制得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分明能透过一层布料感觉到他灼热的体温,可她只觉得冰冷。 她费了好大劲才没让声音哽咽:“……为什么?” 谢倾这回没再答话。 只是将半边脸静静贴在她的鬓边,半掩双眸, 眼底微暗。 他一直都是这样, 叫人捉摸不透,叫人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在梦里囚禁自己的, 杀了秦追的,事后还笑得极其愉悦的, 是他。 在宫廊下装作受伤, 扮成谢九接近自己, 用无所谓的表情说着世间没有一个人知晓真正的自己的,也是他。 甚至如今冒着疯狂暴雨找来,却只是抱着她什么也不说的,还是他。 许文茵心中这份絮乱不堪的感情,不是害怕, 不是恐惧,甚至也不是厌恶。 可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 “……你不愿说就算了,”暴雨忽然变小,头顶的雷鸣也消弭不见,她放开揪住谢倾衣角的手,静静倚靠在他怀中,几乎不带感情地说道,“但你以后不要再接近我了。谢倾。” - 严六和林二宝冲进严太后宫室时,秦追正要离去,因着半边身子掩在珠帘之后,没有人发现他。 他冷眼看着严太后因为二人的狼狈之态吓得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那其中除了担忧、惊愕,似乎还带着某种仓皇。 林二宝没说半句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衣衫染血,形容狼狈。 严六比他好一些,可也是浑身湿透,满脸的泥水。 严太后一拍桌案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林二宝还未说话,严六就急急把事情交代了。 估计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说到一半就哭嚷起来。 抓山猿受了伤就算了,关键是谢倾说不准还因他而杀了人,严六想起来就后怕。 那可是杀人啊!他连只鸡都不敢杀! “姑,这不怪谢十三啊!您、您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非要去逮——” “砰”的一阵惊响,吓得严六浑身一哆嗦。 严太后沉着脸将手中茶蛊砸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满堂的宫人立时齐刷刷地扑通跪地。 殿内一片的死寂。 严六从未见过他姑这般模样,吓得哭声都停了。 “姑,姑我知道错了,我再不敢出去找什么山猿了……十三还因我受了伤,您没瞧见,好大一道伤疤呜呜,姑……” 秦追在远处观戏一般看着,眼底撩起讥讽。 严六蠢倒是真的蠢,恐怕根本不知太后发怒的缘由是因为自己的山匪窝被人给端了。 也不知道谢十三是怎么忽悠了他来替自己背这黑锅的。 提及谢倾,秦追的眸光暗了暗。 他记得谢倾曾经说过,他自有办法帮他。今日山匪窝被端,就是他所说的“办法”? ……原来,竟不是在骗他。 “陛下。” 门口的给使呼唤他一声,秦追这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夜半三更,寝殿的灯还亮着,秦追因着一身怪病,不知何时就会昏迷不醒,宫人怕他夜里昏厥,便不会灭了内室的灯。 可秦追常常失眠,点了灯他更睡不着,干脆躺倒在榻上,也不穿鞋袜,光着脚,宽大的衣领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胸膛。殿内供着地暖,并不会冷。 他就这么盯着明晃晃的油灯一动不动。 有人来了,脚步声停在他榻前。 他瞥着那角暗红的衣裾,这一回先轻嗤着开了口:“你这么明目张胆,就不怕她怀疑到你头上?若叫她看出破绽,你这十多年的废物可就白装了。” 谢倾挑挑眉,随手将一个物什扔到他面前,“小爷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儿。这盘局,我不把它搅个大乱,小爷的谢字倒过来写。” 秦追被那物什砸得蹙蹙眉,伸手拿起一看,竟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瓷瓶。 “你那破病该发作时不发作,只能用这药先做做样子给她瞧了。如今朝廷那头已经把事办妥,她再不浩荡回宫,我就没戏可作了。” 秦追没想到谢倾默不作声地竟就把这些都安排上了,一向阴沉着双眼不由抬起来望他,“……我可没说答应吃这药。” 谢倾毫不关心:“你吃不吃是你的事,我只把我该做的做了。” 秦追沉默。 “……你到底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帮我?” 以他的手段城府,去为太后做事,远比为自己铺路来得划算。谢倾也不像是会把为了家族利益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 他聪明又狡猾,怎么可能被家族束缚。 可惜这句话并没能得到谢倾的回答。 他一向如此,从不提自己的事,无论是他的家族,还是他的过去,甚至连他到底在想什么,旁人都一无所知。 和谢倾相处过的人,恐怕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缥缈,虚假,深不见底。 秦追蹙蹙眉,阴沉着骂了声“赶紧滚”,便要侧身躺下。 谁知谢倾忽然冷不丁说出一句:“明儿若她来见你,你给小爷态度好点,别伤着她。” 秦追反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旋即勾起一抹讥笑:“这话不该去对着她说么,怎么,难不成和你的小情人吵架了?” 谢倾不耐地挑挑眉,没否认。 他又哼声,“放心,我对她半点兴趣没有。只要她别来惹我,谁乐意理她。” 直到谢倾离去,秦追也没问今日的事太后是怎么处置他的,他怕他听了就会对谢倾产生一点愧疚感。 笑话,他凭什么愧疚?谁也没有求他来救自己。 秦追晃晃皙白纤瘦的小腿,懒洋洋翻了个身。 翌日,许文茵果真被给使领来了。 秦追原本正躺在榻上,一听宫人禀报,莫名沉沉眸,支起身坐起来,把敞开的领口紧了紧,就这么等着她进来。 许文茵的气色不如之前好,声音也有些沙哑,但神情却瞧不出不对。 秦追阴冷着视线将她打量一遍,到底没问是不是因为昨日她忽然转身逃走的原因,冷哼道:“你来干什么?我没空搭理你,赶紧滚。” 许文茵充耳不闻,还叫宫人给她拿了个软枕垫在地上坐下。 她本以为今日铁定会被太后叫去问话,谁知那头半点动静也无。 也不知昨日是出了何事,好似整座行宫一夜之间变得人心惶惶,连温泉都没人去关顾。 “我让你赶紧滚,你听不见?”秦追扭头看她。 许文茵淡道:“陛下别急,先听我说几句话再让我滚也不迟。” 她昨夜想了很多很多事,关于梦的,谢倾的,还有秦追的。 她只能承认,她控制不了谢倾,也斗不过他,但起码,她想让秦追活下去。 梦里的自己听见他死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悲恸,秦追对她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陛下是不是觉得……活着这件事,没什么意思?”许文茵抬起头看他。 或许是没料到她问得这么突然,秦追愣了下才冷下脸,“这与你何干?” “不巧,还的确和我有些关系,”她轻笑了声,“陛下可知道自己这身怪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秦追的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早就忘了。 或许是天生的也说不定。 整座皇城没有一个太医知道该如何根治。只能日日用药吊着,然而秦追还是生得比同龄人瘦小,若不说他已年满十八,旁人只会觉得他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先帝向来身体硬朗,也从未听人说起过生了病。可先帝却突然在短短一个月里重病驾崩,而你这个尚在襁褓的准太子长大后也身怀怪病。” “哪有这么巧——” “砰!” 一只茶蛊飞过来砸开在许文茵脚边,下一秒,她的脖颈被人死死掐住抬起,秦追的黑眸倏然撞进她眼中,遍布阴戾。 他瞧上去瘦弱,力气却不小,许文茵吃痛地蹙起眉,几近窒息。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秦追阴冷的声音响起,“你的目的是什么?” 许文茵握住他的手腕,一张小脸分明涨得绯红,却仍是定定直视他,从容,坦荡。 秦追一顿,反应过来,手一松,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许文茵伏在地上,捂住脖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多少料到秦追会是这样的反应了。 昨日因着打雷,她在太后那儿感觉到的违和感被抛之脑后,直到昨夜睡过一觉后醒来,记忆才渐渐清明。 她从前果然是见过严太后的,在她四五岁,跟着许太傅入宫面圣的时候。 他父亲在圣人还是太子时做过他的伴读,二人到了生儿育女的年纪了关系也极好。每回畅聊都要遣退宫人,喝喝小酒聊个痛快。 大人间的话对那时的许文茵来说太过冗长,她跑出殿内,奔去花苑宫廊下玩耍。许是跑得太远,撞见了一个坐在凉亭内的貌美女人。 衣着华贵,珠翠满头,是个大美人。小许文茵看呆了。 女人很友善,唤她坐下,问了几句她叫什么,是哪家的女儿,又请她吃了好多糕点。 最后待她要走时,拿出两颗糖果叫她拿回去请自己的父亲和圣人吃。 许文茵当时太小,也没觉出美人话里的古怪,只觉得这么好吃的东西自然要给父亲和圣人尝尝了。 她捧着糖兴冲冲就去找了许太傅。 她一向爱吃这些东西,兜里时常会揣一些,许太傅见怪不怪,可惜他不爱吃甜的,尤其如今正在兴头上,便摆手打发她自己去玩。 圣人却很和蔼,看她失落地耸拉下肩膀,赶紧哈哈笑着叫她过去:“太傅不吃,朕吃!” 许文茵高兴极了,将那颗糖塞进了圣人嘴里。 之后没过一个月,圣人重病驾崩。 因为她亲手塞进圣人嘴里的那颗糖。 给她糖的美貌女人,正是当年的严太后。 许文茵彻底想起这件事后,额间溢出了满头冷汗。 难怪…… 难怪太后不惜把旧姓和皇权绑在一起也要让她入宫。入了宫,方便将她一直关在宫里,也方便让这个秘密一辈子烂在她肚子里。 秦追的怪病,更不可能只是巧合。 “陛下……”喉咙泛起了腥甜,她艰难地开口唤了一声,转过头时却看见秦追的身子忽然如断线人偶般,倒在了地上。 秦追梦到了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长大,如何患上这身病的。只记得自从懂事起,所有人都称他为“陛下”,明明他只是个六七岁的孩童。 后来他发现,虽然这些人唤自己“陛下”,却从不拿正眼看自己。他们似乎更怕自己那个名义上的母亲,严太后。 秦追曾经真的以为她就是自己的母亲,可孩子的直觉总是准的,一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对你好,他是能分辨出来的。 严太后笑着说“担心他”,然后以他身子不好的理由不许他去国子监。 笑着说“怕你看了伤心”,转头将宫中先皇后的画像叫人统统撤下来。 笑着说“爱他”,却从来只居高临下地拿余光睥睨他。 秦追渐渐地发现了,这座宫里的人,好像不太欢迎自己。 只有从前伺候过先帝的宫婢愿意搭理他,还和他说了好些先帝的事情。 他看过先帝的画像,觉得自己和他生得一点也不像。 宫婢笑着说他是肖像先皇后。可先皇后的画像已被严太后撤走,秦追到了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生母的样貌。 第二天,那个宫婢就被严太后叫人拖出去杖毙了。 事后,命人把血淋淋的尸体抬过来给他瞧。 草席下的宫婢,面目狰狞,双目凸出,已没有了人样。 “为君王者,不可被人蛊惑。这种不知好歹的贱婢,陛下不懂,哀家就来替陛下收拾。” 秦追从那日起,彻彻底底,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原来他什么都不是。 这座宫里,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他开始拒绝周遭的一切,所有人,所有事。他愤怒过,怨恨过,可他无能为力。 他只是一个傀儡,一个废物,他什么都不是。 他已经忘了该如何反抗,只知道自己会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死去,在后世的史书中,连姓名都不会留下。 接着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中,消失殆尽。 “陛下,陛下……” 沉沉黑暗中,有一道声音忽然穿透进来。 他闭着眼,不想理会。 他只是个胆小鬼,连活着都怕的废物,干脆就让他这么去死吧。 可那个声音没有停下来,仍是坚持在唤他:“陛下,陛下醒醒……” 吵死了。吵死了。 不理会他心中所想,一缕光固执地照进来,照在秦追面上,亮得他被迫颤颤睫毛,泪水都险些被涩得浮出眼眶。 他不得不睁开双眼 那道呼唤他的声音越发清晰,模糊的视野中渐渐显出女子的脸部轮廓。 她似乎有些担忧,微颦着眉,如墨的双眸紧紧盯着他,看他苏醒,才终于像是松了口气,一双翦水秋瞳都弯了起来。 秦追后知后觉自己躺在她的双膝上,难怪觉得柔软暖和。 “有没有哪儿不舒坦?宫人已经去唤太医了,很快就来了。” 他没答话,呆呆地看着她,一角鬓发自她耳后垂下来,贴在颊边,微微轻颤。自下而上看去,连她脖颈上细腻的肌肤纹路都能看得很清楚。 “陛下……?” “……你为什么要摆出这种表情?你和我,不过是陌生人。你没理由担心我。”秦追眼底晦暗不明。 许文茵闻言,低下头看他,答道:“因为,我想让你活下去。” 秦追微愣。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让他看不出其中暗藏的计谋和谎言。 “这样的回答,能说服你吗?”她问。 秦追撇开视线本想暗骂句蠢货,可话到嘴边又有些说不出口。沉默几瞬,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许,行二。” “没问你这个,问你后面的名字。” 许文茵想了想,“陛下只要答应我,一会儿太医来了好好瞧病,我就告诉你。” 若是换作平常,秦追估计就当场发飙了。可这回他竟只迟缓点了点头,眼神游离地吐出一个字:“好。” 许文茵弯起眉眼,“文茵,是我后面的名字。” 文茵…… 秦追闷声道:“哦,我记住了。” 许文茵看他像是没大碍了,便想起身去瞧瞧太医来了没,谁知才刚一动,秦追忽然揪住她的袖角将她往回一拉,右手指尖伸上去碰了碰许文茵光洁白皙的下颚。 低喃道:“我说……要不你别做谢十三的小情人了,做我的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 对不起(土下座)本来打算昨晚更结果存稿箱没发出去,我睡醒了才发现TvT 之后的更新时间都固定在晚上6点啦,这篇文很短,我防盗比例拉到了90%,时间为防盗三天,之后会逐步往下调,谢谢大家买我!!么么叽 - 第29章 秦追上回发病是在半月前, 算算日子,似乎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太医愁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病当初整个太医院争了个三天三夜也没研究出来什么名堂,朝华长公主知道他有心无力, 也没为难他, 摆摆手让宫人送他出去。 转头冲秦追道:“我也不想千叮万嘱你, 过会儿药煎好便乖乖喝了,这是你自己的命, 你不——” “好。” 秦追答应得太快,朝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说起来, 自她进来以后,秦追就一直安安静静的, 似乎连太医问他的话都一字不漏地全答了。 要知道以前喝药可跟要他命一样,这回是怎么了。 朝华还沉默的间隙,秦追悠悠一侧身,转头看她, “你不是说过, 依附她便是你在这在宫里选择的生存之道么。” 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眯眯眼:“那我也有自己的选择。” 秦追今日虽面色苍白,眼神却有神采, 根本瞧不出病重的模样。他若能活得久一些,于朝华而言自然只有好处。 “……虽不知是什么让你突然回心转意了, 但, 你想通了是好事。”别的, 她什么也没说。既不亲昵,也不疏远,最稳妥的回答。 从前的秦追对生死并无执念。 一发病就会陷入沉睡,一睡就不知要到多久。每回从漫长的昏厥中苏醒,就是一次从死到生的体验。 在这样的反复循环里, 阖宫上下,包括他的同胞阿姊,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希望你能活着”这样的话。 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死。 他们充其量只是希望“皇帝”能活着罢了。 ——“因为,我想让你活下去。” 她已经走了,但细软又坚定的声音仿佛还响彻在他的耳畔间。 秦追垂着眼皮,将瘦小的身子往锦被里缩了缩,心想。 好啊,活就活吧。我又不怕死,还怕活着么。 我活给你看。 他藏在锦被下的手中,抓着谢倾之前扔过来的那个瓷瓶。 -- 许文茵从天子居所出来,正要迈上拱桥同给使辞别,不远处忽然遥遥传来两道响亮的惊呼。 “十三!停,快停下!” “十三爷你轻点啊,一会儿把它射死了可怎么办!十三爷!” 许文茵下意识地抬眸看过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严六和一个陌生郎君在围墙下挥舞双臂,朝上呼唤的身影。 视线往上移,房檐上悠悠立着一个人。 暗红色的衣裾被风吹得往后呼啦翻飞,腰间那几条玉坠也在大幅晃动。他视若无睹,眸光锐利,背脊挺直,手中拉满了一张弓。 箭矢所指的前方,是一只附在枝头的白头幼鹰。羽翼尚未丰满,鹰腿上套了环,像是人养的。 严六还在喊:“呜呜轻点啊,你轻点!那可是我求了我姑好久她才赏我的,这回节度使上贡的活物里头就这么一只鹰!射死了可就没了啊!” “你烦不烦,大老爷们地瞎嚷嚷什么?小爷我在西北的时候射过的鸟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还能弄死这玩意儿不成?” 从上头传下来的声音满带不屑,说的话也狂得不行。 严六都要哭了:“那你倒是别把弓拉这么满啊!” 许文茵旁边的给使笑起来。 原来这鹰是之前太后赏给严六的,可惜严六在室内没训好就急着拿到室外放飞,这一放就飘了,鹰飞得是影儿都找不着。 哭哭啼啼跑去求了谢倾好久,谢倾才总算一咂舌答应帮他找鹰,还顺带从侍卫那儿借了张弓。 御用亲卫所用的力弓不过一石,讲究的是关键时刻能迅速拉弓护驾。区区一石,在谢倾手里就跟玩似的,没见他用什么力就将那张弓拉满,眉头都没皱一下。 给使摇头叹道:“说来去年春猎时,奴亲眼瞧见过谢小侯爷拉满重十石的力弓,可谓不费吹灰之力。禁军里头竟没一个人能胜过他。” “可惜……”可惜人太不着调。 太后原本是要赏谢倾军中官职的,后来竟是镇远侯出面,亲口推辞了回去,原因是谢倾不堪大用。 能让知根知底的亲爹说出这番话,可想而知谢倾有多不适合去军中历练。 说好听点,叫桀骜不驯。说难听点,叫服从性太低。 许文茵听得不由好笑,服从性太低,听着像在说狗似的。 她没多往那处看,与给使辞别后便跨上拱桥走人,谁知才刚迈出两步,那头严六忽然大叫一声“我我我的鹰——!”。 谢倾将弓随手一扔,顺着屋檐一跃落地,咂舌道:“吼什么吼,没死。” 他从一开始就看见许文茵了,本来那箭是打算往鹰的翅膀尖上射的,一个不耐烦,偏了偏,鬼知道射中哪儿了。 算了,关他屁事,他如今可有正事要干。 许文茵已经走出去一大截,谢倾身长腿长,轻快追上去,落后她两步,没说话。 先是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看她白净的面颊柔软润泽,瞧上去没大碍,才道:“你刚从秦追那儿回来?我方才瞧见几个太医投胎似的往那边跑了,他又出什么事儿了?” 许文茵不答。 谢倾一向脸皮厚如城墙,接着又问:“二娘子没事吧?秦追发起疯来比我家狗都要命,要是伤着你了就跟我说,我给你报仇去。” 许文茵仍不理他。 这一段拱桥不长,她走得很快,眼看着就要下桥了。身后谢倾的脚步声有条不紊,许文茵不仅有点生气,还莫名有种猫捉老鼠的感觉。她是老鼠。 偏偏谢倾还在说:“你方才瞧见严六那只鹰没?那种鹰长大了也不好看,不如我在西北时养的那几只来得生猛。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你若喜欢,我给你弄两只来玩玩。要是你喜欢小点儿的——” “谢十三,”许文茵终于停住脚步,侧眸看他,“我不想,和你说话,别跟着我。” 丢下这句话,她脚下加快,裙摆泛起了一圈优美的涟漪。 谢倾果然听话地没再追上去。 看她走远,才将眼皮一垂,眼底的光彩一瞬就没了。 “——原来小侯爷之前三天两头往我那边跑,就是为了她呀?” 香娘不知何时从树干暗处走出来,作一副婢女打扮,脸也变了大半,与之前的长相差异甚大。 谢倾看也没看她,“我没告诉过你没事别出来晃悠?” “小侯爷真是无情,婢子若今儿不出来,怎么会知道小侯爷原来都在外边有女人了?” 谢倾心道要是我的女人就好了。他懒得搭理香娘,转身要走又被她从后拉住衣角。 “小侯爷想要什么,香娘都愿意给你。”她话中带媚,“……那个女人,也一样。” “只要把她绑来,将脸变一变,日后谁能晓得她是谁?到时候小侯爷想对她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何必像方才那样被爱答不理呢。” 香娘本以为谢倾准她跟来,就一定是打算让她能派上用场的。谁知这么多天过去,她竟真就和那些婢女们一起干了这么多天的活。 香娘当然不乐意了。 她对谢倾并无占有欲,她只是喜欢任何美丽的事物。谢倾就是其中之一。她喜欢他的漂亮,也因此越来越好奇他藏匿在美丽外表下的真面目。 香娘曾经在宫廷暗处做了二十年绘面师,画了很多张漂亮的脸蛋,没有一张比得上谢倾的好看。 所以当他说要把自己一半的面容掩去时,香娘觉得甚是可惜。 到底是什么使得他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她无从知晓。 本以为自己恐怕一辈子也没办法探得这个秘密了,谁知转机却出现了——方才她看见的那一幕。 谢倾是什么性子,香娘可以拍着胸脯说,没人比她更了解。毕竟她替先帝做事时就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她很擅长看穿人的本性。 谢倾她是看不穿,却也知道一些常人不知的事情。 比如,他虽性子外向跳脱,内心却无情又薄情。你以为自己和谢倾混熟了,其实在他眼里只是你如约咬了钩。 严六、林二宝、沈默、太后……还有香娘自己,恐怕所有人都只是他达成目的所用的棋子。 但方才那个女人……似乎不太一样。谢琴对她的态度和对寻常人,都不同。 香娘之所以会说出要绑许文茵的话,只是想试探试探谢倾对她到底是何态度。 果不其然,谢倾没答应,他甚至没出声,只是侧眸,拿冰凉的眸光斜了她一眼。 香娘本能地胆寒了下,松开了手。 不过她不会轻易放弃,反应过来又几步追上他道:“小侯爷别生气嘛,香娘方才不过是说笑。虽不知道她是何人,但香娘是女子,总是比小侯爷更懂女人的。” 谢倾轻嗤,“哦,那你说道说道?”显然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香娘道:“女子嘛,最厌恶的便是欺骗。小侯爷骗没骗过她香娘不知晓,但小侯爷一定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罢?” 谢倾眯眯眼,没答话。 香娘从他的神情中读不出任何变化,只得接着道:“人与人交心,最重要的莫过于坦诚。小侯爷不先坦诚,怎么能想要他人先敞开心扉呢,是吧?” 只要谢倾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吐露给那个女人听,香娘自有办法再从她嘴里套出来。 她说完,抬起眼看谢倾,本以为自己的这番话定能让他恍然大悟。谁知却对上一双含着嗤意的双眸。 谢倾在看她,含着笑意,冰冷的,居高临下的。 香娘莫名滞住,本能地想往后退。谢倾伸手轻轻将贴在她颊边的一缕鬓发拨开,声音却不像动作那样温柔,“管好你自己。不要让我说这句话,第二遍。” 他放下手,转身离去。 香娘就这么怔怔立在原地,颊边尚还残存着他指尖温热的触感。风一吹,那块地方就变得很冷,冷得她都有点寒颤。 ……老天爷,吓、吓死人了! ------ 那场雷雨过后,太后似乎已经没了在这行宫里悠哉泡温泉的兴致。 反倒是频繁地遣人送信回宫,沈默猜,多半是叫人去查虎头山山匪的事了。 严太后算不上多么老谋深算,顶多心够狠,胆够大,加上有几分心眼罢了。但这些年悠哉度日,已经松懈得不成样子。 被谢倾这么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方才如梦初醒,知道派人回去查这起事了。 要说起因,不过是严六被山匪劫持,谢倾几人冲上山把人救回来。这个说辞,严太后信了一半,她信了谢倾等人是碰巧端了山寨,但不信这是巧合。 可怎么也没怀疑到谢倾头上去。 沈默只能感慨谢倾此人太过厉害,他认认真真装了十年的窝囊废,原来就是为了今日,为了今日不管他背地里干出什么事,太后都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去。 沈默那日会跟去山寨,就是为了找一样齐阁老嘱托的东西——朝廷官印。不仅如此,他还寻到了一份官府与山匪互通的文书。 严太后那头自然不会留有证据,但山匪这头却不一样。朝廷势力到底比匪大,这群匪怕他们翻脸不认人,这才没有一把火烧了凭证。 也不知那些中立派能不能被张纸说动。 沈默也不曾把这事和谢倾透底,他总觉得谢倾此人藏得太深,在不知他的底牌前,自己毫无保留并非好事。 只要一切顺利,后日他们就能返京。 但在这之前……沈默想起魏氏的那番话,犹豫半天,终是站起身,朝许文茵的宫室而去。 她正坐在花苑里的矮凳上与几个宫婢闲聊,他进去时,泽兰正好在分茶,许文茵便叫她也给沈默斟了一杯。 沈默一言不发地接了。 低垂的视线在看她如莲叶般泛起涟漪的烟青裙裳,露出了一小截的白雀鞋面,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或许不该招呼都不打一声地突然来访。 可来都来了,也不能再退回去。 沈默一捏茶蛊,干脆将那日临走前,魏氏问他愿不愿让许文茵做沈家妇的事毫无隐瞒地说了。 说完心脏直跳,没敢看她的表情,又添上一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舅母此举是不愿表妹入宫受苦。我……亦是如此。” 说着说着,头越垂越低,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沉着冷静的模样。 “表妹若是不愿,咱们可先假意将亲事订下,待宫中的皇后人选定了,再将亲事悄然无息地退了便是。”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沈默的心脏莫名有点疼,掩在鬓发后的耳尖却越来越红。 他想起那日谢倾说“……你觉得,这是不是喜欢?” 沈默想,或许这的确是喜欢。 他还从未害怕过会从别人那里听见拒绝的话语。 面前的女子显然沉默了一阵。 这阵沉默分明很短,却又无比漫长。长到沈默眼底微光越来越暗。 石桌上的茶蛊中冒着屡屡白气,院中只闻鸟雀遥遥的鸣叫。 “那……表兄愿意吗?”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反问道。 沈默颔首道:“若不愿意,我就不会来同你说这些。” 若不愿意他肯定当场就回绝了魏氏。沈默意外的是个无比干脆利落的人。 若是和沈默订亲,的确,她就可以不再像梦里那样被召入宫中。在宫内自己处处受限,在宫外却可以做很多原本不能做的事。 许文茵抬起头,瞥了眼沈默握紧成拳的手,似乎看破他的紧张,她微微弯了眉眼,“……表兄若是愿意,我自然没有不愿。” 沈默微讶地抬头。 她又道:“只是……表兄若是为了我耽搁了自己的姻缘……” “没事。”沈默下意识出声打断,看她目光挪过来,又如受惊小白兔似的一垂头,声音都低了低,“不、不耽搁。我答应过阁老,在春闱考取一番功名前,不会成家立业。” 许文茵不再说话,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反正等皇后的人选定下来再退了这门亲就是。这一点,沈默和自己已经提前说好,知根知底的总比和旁人订亲强。 沈默告辞离去,走出屋子好远一段距离,垂在两侧的手才总算松开。 还没舒出一口气,肩膀被人猛地从旁一拍,“哟,沈大郎君,在这儿遇见你挺巧啊,哎,你笑什么?” 沈默面色一沉,收了唇边的笑,“没什么,小侯爷怎的在这儿?” 谢倾一挑眉,心道我还想问你呢。 他眼角余光瞥眼身后的夹道,那后面就是女眷住的宫室,沈默青天白日的怎么从那儿出来? 沈默方才不觉,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后面可就是女眷的宫室了,谢倾没事儿跑到这儿来干嘛? 二人都莫名将对方打量了两眼,沉默蔓延了一瞬。 沈默:“……小侯爷莫不是要去寻袁五娘子?” “啊……嗯,对,小爷找她有事儿。”谢倾点头。 沈默了然:“那我就不绊着小侯爷了。”正要走,一顿,又侧头道:“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小侯爷。” “谢?谢什么?” 若非那日谢倾拦住自己说了那番话,恐怕沈默到了如今也提不起勇气去向许文茵提订亲的事。 他将这话简单说了,没说许文茵的名字,也没提起自己方才去做了什么。 谢倾还以为是大不了的事呢,他那话又是专门为了沈默说的,极其敷衍地点点头,“嗨,这有什么好谢的,祝你一切顺利。日后找着了机会,请小爷去喝你的喜酒。” 不过在那之前,得要秦追能老老实实配合他演出戏才行。 谢倾在心里掐指一算,秦追配合他的可能性不高,所以到时候只能靠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拳把人揍晕才行了。 沈默的话谢倾大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齐阁老虽和谢家一样都是中立派,不是敌人,但谢倾也根本没把沈默当成是自己人。 他懒得再跟沈默叽叽歪歪,敷衍两句,摆摆手跟他告辞。 大步迈上夹道,眼一抬,看见了许文茵的宫室房檐。 双眸便跟着眯了眯。 说来方才沈默从这儿出来是去找谁了?这回跟来的女眷里头,应该没有和他认识的人吧。 ……算了,关自己屁事。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根本没有察觉到两个情敌的存在,还觉得自己稳如老狗(等 作者吐血更新(不是)不知道你们期末考完没有,我这边刚刚开始,忙得天灵盖都要飞了。我尽量日更,日不了就隔日更!!反正这篇就是个小甜文,很短,稍微写一写就能完结了! - 第30章 谢倾没走正门, 轻轻一跃上了墙头,落地时却和旁边给花浇水的泽兰撞了个正着。 二人对视一瞬,泽兰张嘴要惊叫, 谢倾伸出食指竖在她眼前。 “嘘。” 那根手指修长白皙, 泽兰愣了愣才看清来人是谁, 急忙松了口气,“原来是谢小侯爷……小侯爷怎么来了?”跟个贼似的, 还翻墙。 谢倾收回手,半点没觉得自己像贼, “你家娘子在不在?” “应……应当是在屋里。”泽兰下意识回了一句,又想起之前自己拜托过谢倾去找许文茵, 忙跟着道了声谢。 虽她瞧不起新贵,可谢家是新贵中的新贵,分量大不一样。 谢倾点点头,完全没将她的道谢听进去, 倒是一偏头, 眼神一斜,往主殿那边望过去。 泽兰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回过了味。 帝京无人不知谢小霸王的性子, 天生混不吝,脾气还贼差, 翻起脸来就是六亲不认的那种狠角色。 可那日雷雨, 是谢倾浑身湿透着回来叫她带人过去找到的娘子。 宫婢们搀着许文茵让她坐上步辇时, 泽兰瞧见了她外边罩的那件大氅,是谢倾的。 许文茵事后什么都没说,只吩咐她将那件大氅洗干净晾晒,莫要叫旁人知晓。但泽兰又不是傻的,今日再这么一见谢倾翻墙来寻她们娘子, 她就完全明白了。 要不是自己聪明,恐怕没人能看得出谢倾的心思。 “守在屋里的那些宫婢这会儿应该都被罗平公公招去了。小侯爷若要寻我们娘子,不若自己过去?” 泽兰抬头问谢倾。 方才沈默过来同许文茵说的话,她在一边站着,一个字不漏全听了去。 这沈家,说着好听是书香门第,说得难听就是祖上穷三代,读一辈子书也没读出个名堂。魏氏姐妹的夫家,想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那个沈默也许是出息,可和镇北侯谢家比,和谢倾这个嫡长子比,那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太太教养出来的孙女,堂堂旧姓,怎能嫁进这种穷酸人家去! 泽兰泽兰鼻子都要气歪了去,心道魏氏果真是个黑心肝的,以为老太太不在就能拿捏她们娘子,给娘子找这种破亲事? 还是嫁进镇北侯府好,新贵就新贵吧,就全靠同行衬托。 泽兰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腹诽谢倾自然不知,随意摆摆手,长腿一跨就上了游廊冲正殿而去。 许文茵在殿内拿金针挑着炉内香料。 严太后方才遣了罗平过来,原来是吩咐她今夜去殿里用膳泡汤。 许文茵如今想起了幼时太后谋害先帝的那起事,越发觉得秦追那身怪病也是因她而起。太后来召倒正好,自己也想套套她的话。 正想着,敞开的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声响,琉璃坠子相击,清脆叮铃。 许文茵眼底沉了沉,手上动作没停。 很快,谢倾走到了殿门前,却在门口站着没进来。 许文茵拨动香料,看不见他在做什么,约莫停顿了两息,那头才响起声音:“二娘子,巧了,在这儿碰见你。” 许文茵淡道:“我倒是头一回知道还有闯进别人家里与人论巧的。” 寻常人就该叫这话噎住了,可谢倾向来没脸没皮,听见许文茵答话似乎双眼还微亮了亮,点头道:“哎,也是,我这样的人不常见。”也不知道是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 他往前挪了两步挪进殿里,“不过呢,我这不叫闯,是你那婢女放我进来的。” 泽兰?许文茵蹙蹙眉没答话。 她如今一点也不想与谢倾纠缠。 她相当有自知之明,自己充其量就是仗着能做些预知梦来扭转眼下困境,不代表斗得过谢倾这个心机鬼。 浑身是谜,满嘴假话,猜不透,看不透。再和他玩下去,她怕是又得被软禁第二回 。 没有人会喜欢假心假意的人,许文茵尤其如此。 “小侯爷,方才也说过了,我不想和你说话。请回吧。”她垂下眼皮,用一种几乎不带感情的语调如是道。 谢倾哪能听不出她话中不由分说的赶客意思。 可他没动,“为什么?” 为什么?许文茵想笑,他还问她为什么。她也很想问为什么,可她一问,他每回不是扯谎就是沉默。 “不为什么。” “那你不愿和我说话也行,”谢倾道,“我说话,二娘子听着就是。” 又是歪理连篇,许文茵莫名有些恼,“我不想听你说话。” 谢倾几乎没停顿:“那二娘子要如何才愿意听我说话?” 许文茵一顿,侧过眸看他,“……那你告诉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我知无不言啊。” “你瞒着秦追的事,到底是什么?” 谢倾的眸光倏然一顿。 梦里的秦追哭着跟她说:“谢倾骗了我”。 被唯一的亲友欺骗,情绪过激导致他发病昏厥。 那时谢倾的大军已紧逼城门,许文茵没法带着昏迷的秦追从暗道逃出宫。所以她干脆放弃了,放弃了逃出去这件事。 到最后,谢倾突破城门,她躲在角落里听见他在吩咐手下找自己。 那时的谢倾骑在马背上,身负银甲,浑身的戾气。许文茵反应过来就背脊发凉。 难怪秦追会说,希望她活下去。谢倾的目标竟还有她的份? 许文茵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如今她对谢倾的印象也不过是那匆匆两眼而已。 后来,梦里的自己似乎直到被抓住被软禁,都不曾知道谢倾所隐藏的那个秘密。 许文茵很想知道,所以她眼下就问了。望着谢倾的眼睛,直截了当。 在听见“你瞒着秦追的事是什么”时,谢倾的眼底骤然冷了下,含着下意识冒起的戒备和一点点疑惑。疑惑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是谁告诉你的?”他问。 许文茵:“我在问你话。” “……”他没答。 许文茵不由抿了唇,“小侯爷可还记得,那夜在凉亭里,你说,只要我问,你什么都告诉我。你还说,你愿意相信我的。” 就是那天,谢倾找上门来逼问她接近谢十三有何图谋。那时他盯着谢九的名号,她一点也没发现不对。 谢倾默了默,半垂着眼皮看她,一改方才她说一句回她三句的态度,像个哑巴,唇角都没动过一下。 似乎根本就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许文茵自认是个十分不易动怒的人。无论是以前被老太太问责,还是刚回长安时被许珩挑衅,她都从没发怒过。 准确一些来说,是她心中不曾有半丝波澜。冷漠、平静、无所谓。 但一到和谢倾相处,他的每一句话,乃至是他拿捏得恰好的沉默,都能成功激起她的恼意。 这也许不是因为感到被冒犯、被唐突,而是源于她心底的一点点委屈。 在道观、在夜里的凉亭还有那场雷雨,他近在咫尺的体温明明很温暖,说的话仿佛是只会对情人说的低喃,可一回过神,那些温暖的东西其实都是冰冷的。 换成是谁都会觉得莫名委屈。 既然把那堵高墙竖起来,不许她再去触碰,那她走开就好了。可她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靠过来? 靠过来,让她再重复一次之前的事? 这样耍她是不是很有趣? 许文茵的动作停住,转过头去,鼻腔竟有些发酸。她费了好大劲才把那股哽咽感压下去,好在背对着谢倾,他不会看到她的表情。 “……你说你相信我。可你什么都不愿告诉我,哪怕,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真话。” “你根本就没相信过我,谢倾。” “但不要紧,我从来不曾要求你相信我。”只要,你别再来招惹我。 身后的谢倾仍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他一向如此,自顾自地开始说话,又突然陷入沉默。 “那天夜里,你说,你体验过没有人知晓真正的自己的孤独。”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以为我和你是同类,同样的孤独。可惜了,我好像和你并不相同。” 谢倾原本想问“哪里不相同?”,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下去。 许文茵侧眸,目光飘向了门外,像是在回答他没有说出口的问题:“相信他人,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所以我们不一样。” “比如,”她道,“比如我相信你,所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有事瞒着秦追。” 谢倾轻轻皱起眉。 许文茵扭头看向他,“我能看见一些将要发生的事。不过也许不是将要发生,而是上辈子的事也说不定。谁知道呢。” “我相信你,所以我说了。但你可以不信,反正,你本来就没相信过我。自然也可以觉得我是和什么人串通好了的,随你怎么想。” 室内寂静无比。许文茵内心那股恼怒却因说完这番话散去了大半。这回她绝不要再重蹈覆辙,再像那样被谢倾捆起来被如玩物般对待。 “你回去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发冷,“做好你该做的事,守住你该守住的秘密,不好吗?” 谢倾最后是一言不发离开正殿的。 他行得很快,走出宫室好远好远也没停下。 眼帘半掩,仿佛漫无目的。 最终是一阵寒风刮过,掀起他腰间玉坠发出一阵叮铃的响声,他才停住了脚步。 脚边安静躺着一块石子,他抬脚,狠狠将其踹了出去。石子闪电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砰的撞击在对面石墙上,滚落在地。 谢倾眼底的寒意没有因此消散。 “小侯爷骗没骗过她,香娘不知,但你一定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罢?” “如果不先坦诚,怎么能想要他人敞开心扉呢,是吧?” “比如我相信你,所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有事瞒着秦追。” “你可以不信,反正,你本来就没相信过我。” 她知道他有事隐瞒,是因为她能看见将要发生之事。 是真的能看见,还是……有人告诉她的? 谢倾的目光落在了远处高高而立的明黄色檐角上。 秦追? 秦追不可能会知道这件事。 “谢倾,你说过你愿意相信我的。”女子的声音又在他脑中响起,带着一点不同与往常的执拗。 他是说过,相信她的存在,相信她没有坏心。她对自己来说,是无害的。 但这并不等于,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底牌,自己的过去,交给她看。 能让谢倾做到这一步的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相信她啊…… 要相信她吗? 谢倾不带感情地在脑中想着这个问题,眼中仿佛下起了大雪,冰冷如霜。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我有两个情敌,但我还是这么酷这么没有心 by谢小公鸡(不是 第31章 如沈默所料, 严太后派回宫中打探消息的人一个也没回来。想来是谢倾早有预料,先下手为强,为了逼严太后立即返京。 可再如何着急, 怕也要等到后日。沈默原本是如此猜测的。 谁知谢十三这人比他想象得还要胆肥。 今晨, 秦追突然发病, 竟在太后殿内昏厥过去。面色僵白,瞳孔涣散, 呼吸细弱,这病势似乎竟比以往都来得严重。 御医去时只瞧了一眼便吓了个脸色发白, 仓皇跪下,直呼“若无丹药医治, 陛下只怕命不久矣”。 也就因为秦追是个傀儡皇帝,才敢把话说得如此露骨。 严太后是没把秦追当回事,可如今朝中有变,更不能让他就这么一命呜呼。否则那帮子老东西就能顺理成章地推举个后继者上来。 这不是严太后乐意看见的。 听宫人匆忙来传太后忽然今日便要摆驾回宫, 沈默就猜出这多半也在谢倾的计算之中。 宫人离去后, 屋外忽然飘起一层绵绵细雨,落在大理石砖地上, 溅出了一小片深色印记。 沈默半垂着眼睑静静看着,莫名觉得有点冷。 ……谢倾。 他到底, 算到了哪一步? -- “感觉怎么样啊?” “……” “怪了, 怎么没声儿呢, 爷给的药还不至于弄死人吧?” “……” “喂,陛下?陛——” “吵死了,闭嘴!” 秦追将满带汗珠的脸从被中露出来狠狠瞪了谢倾一眼。 “哎,你这么凶做什么,我这不是怕你没撑住一命呜呼了么。”谢倾有点委屈。 秦追冷哼一声, 扭过头去,“假心假意的就免了吧。我这回配合你,可不是为了你。” 这话说得古怪,不过谢倾根本没去细想,反正只要搞定秦追,他这边便能顺利不少。于是就敷衍地挑起唇角笑了声:“陛下也用不着为了我,人是要为自己而活的。对吧?” 他的笑里没多少笑意,秦追只觉原来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竟能这么不一样。 虽然那日在殿里,许文茵并未说什么“人要为自己而活”,但她似乎很想让他活下去。 分明只是陌生人,却比他自己都要惜他的命。 ……真是奇怪的女人。 透过帷幕,外头传来数道车辕撵在枝丫上而过的声音,许文茵是女眷,此时恐怕也在后面的某驾车上吧。 “你觉得,”他顿了顿,忽然开口,“……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吗?” “什么?”谢倾没听明白。 “如果有一日……我的病好了,那个老妪婆也死了。那我还有机会……有机会不再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君王么?” 这是从前秦追从未设想过的事。不是他不敢想,只是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那个位置于他而言,毫无价值。 此时他问这话,是因心中燃起了一些莫名的东西,像火苗,像夜间渡口上空炸开的烟火,冰冷的肢体都仿佛带上了热意。 他等了一会,可一向多话的谢倾却没有回答。 只时不时从外传来缓缓有序的马蹄声。 接着,他看见谢倾搭在束带上的那只食指轻轻在白玉琉璃串上摩挲了一下。这似乎是他在思虑什么事时的习惯。 “你问这个做什么?”半晌,他道。 却不回答秦追的问题。 “做什么?”分明疼痛难忍,秦追却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能报复谢倾这狂妄之人的办法。 他将手撑起,靠近谢倾,自下而上地盯着他,刻意将声音放缓:“我改主意了。” 谢倾挑眉:“改什么注意?” “我,想娶你的小情人了。” ——寂静。 连窗外漏进来的那点风声都转瞬消弭在了车中。 秦追始终在看谢倾,看他如墨的瞳孔一滞,眼尾都微不可见地紧了紧。 这是一向叫人猜不透心思的谢倾,难得会展露出的一点点失态。 他一边觉得报复得逞,一边又莫名有点失落,本来以为她或许和谢倾之间不曾有什么,可这么一看,好像是自己想错了。 也是。 若不曾有什么,谢倾那日又怎么会在殿里对他说什么“你真以为我会让你娶她?”的话。 秦追突然没兴趣观察谢倾了。而谢倾的失态也只有那么一瞬间。下一秒,他懒懒将双眉一挑,却是道:“行啊。” 秦追微愣:“什么?” “你要娶她,那就娶咯。” 他扭扭胳膊,吊儿郎当直起身,无视秦追尚有些疑惑的神情,手一撩,便要掀帷幕走人。 “这可是你说的!”秦追在身后叫住他。 谢倾停住脚步,偏过头,从后面只能看见他的小半张脸,皆在阴影笼罩下。 “是,我说的。”懒散的声音里却没什么情绪。 抛下这句话,他一瞬便从车内消失,唯有翩翩飘浮的帷幕在不断往里灌着寒风。 - 返京后,严太后都顾不上安排谢倾和沈默等人,一路直往西门而入。因着回来得急,和原定的日子提前了许多,各府也没派人来接。 罗平便吩咐了宫人亲自将许文茵、袁五娘等女眷送回府上,回头就发现方才还在那儿的谢倾没了影,问林二宝:“郎君,小侯爷人呢?” “表兄说半月不见,甚是想念他那温香楼的相好,喏,方才已经马不停蹄地去了。公公用不着担心他,他就可会安排自个儿了。” 罗平嘴一抽,心道我还能是怕谢倾找不着回府的路么。还不是太后吩咐了一句让他送谢倾回府时看看镇北侯眼下在不在府中。 可谢倾人都没影了,这下可怎么办。 眼一抬,想起林二宝如今似乎是借住在谢家的,便要开口,结果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人抢先,林二宝笑道:“侯府离这儿也不远,公公若要找我表兄,不若同我一起过府喝杯茶等等他?” 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罗平半点没怀疑,当即点了头。 谁知才走进侯府书房,背脊就被人从后闷头一棍。 罗平两眼发花,还没来得及反应,两股麻绳又麻溜地在他身上绕了几圈,一个用力,把他命都挤没了半条。 “哎哟喂,痛痛痛,痛死我了……干什么干什么,这是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请公公您告诉我件事。”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绣着鎏金暗纹的云靴、滚落在脚边的木棍,而后才听见谢倾的声音。 罗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瞪着眼珠子抬起头,确认了好几遍,眼前这人的的确确是谢倾。 可谢倾怎么会在这儿?他他他绑自己做什么! “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罗平怒不可遏,可惜双臂被反剪在身后捆得严严实实,和当初捆严六的手法如出一辙。 “哎。”谢倾不紧不慢蹲下身,手里还转着一条黑金马鞭,“公公别急嘛,我这不是正要告诉你嘛。” “那、那你还不——” “罗公公是娘娘身边最得力的亲信,想必也知道不少娘娘和朝臣来往的秘事,甚至还知晓先帝的虎符被藏在何处。” 罗平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了。 眼前这个谢倾的神情很不寻常,和平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没有憨傻的笑,更没有半点吊儿郎当的影子。 冰冷,嘲弄,居高临下,仿佛只是在睥睨一只蝼蚁。 一股无形的威亚震得罗平有点喘不过气。他抖了抖两撇胡子,咽了口唾沫才干涩地开口:“你问这是要做什么?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谁知落音刚落就得到了眼前这少年自红唇间露出的几声笑,像是在笑他不知好歹,愚笨不堪。 “好吧。”他说,“公公不想说,那就不说。反正等严太后的脑袋落了地,你总会告诉我的。” 这话像是在问今日天气如何般地被他说出来,罗平的视野却一瞬间模糊了。 “谢、谢十三,你胡说什么你!”他彻底叫这话激怒,“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之言?是要砍头的!” 他虽愤怒,音量也拔高了一个调,可却没什么底气。 许多像罗平这样,爬到了这个地位的宫人,无一不极具眼力。他如何不知道谢倾方才那些话绝不是在同自己说笑。 那他到底想做什么? 镇北侯想做什么? 谢家想做什么? 罗平愣愣看着谢倾起身,双手抱头,悠悠转过身去,似乎真就没打算和他谈判。 分明他肚子里有许多他们十分想要知道的事情。 难道……难道就算没有这些,谢倾也有十足的把握? 不,不可能。 怎么可能! 冷汗一点一点浸湿了罗平的背衫。谢倾此时已经走到了房门前,在要跨出去的前一秒,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公公翻过年也快三十有七了吧?” “你……你想说什么?” “公公在太后还是贵妃时,就在她身边做事了。这么说起来,当年先帝为何病危,你也该是知情的。” 罗平讥笑,“哦,那我莫不是还该赞你们谢家一句忠良?” 谢倾却笑:“这倒不用。” “谢家是忠良,我不是。” 短短八个字,旁人听来并无端倪,可罗平却在这一瞬间,犹如遭雷劈中,神情呆滞,瞳孔急缩,嘴巴一张一合,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连严太后都不知晓,被自己一直死死压在心里的某件往事。 他猛地抬起头,盯着谢倾的脸,又痴痴摇头。 “不、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谢倾打断他,“因为我长得和他一点也不像?” “不……不,不!你不是,你不可能是!你——” 可谢倾已撩开门帘,将罗平急促窒息的声音阻绝在了身后。 “……十八年了。” 他望着漫天阴云,淡淡道。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好久不见,我又更新惹(。8月考完后就日更,不过这篇大概断断续续更的话七月也能完结 第32章 许文茵回家后, 魏氏竟还特意摆了宴接她,嘴上却不曾说什么。许三娘说,许文茵不在的这几日, 魏氏叫人来裁了好几件春衣, 就是为了等她回来时就能穿上。 许文茵有些惊讶。 傍晚她就去了魏氏屋里, 魏氏依旧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问她为何回来得这般早。 许文茵自己也不知缘由, 但总觉得是和谢十三脱不了干系。 魏氏又问了好些话,许文茵一一答了。 末了, 才总算进入正题,“你沈表兄这回也跟着去了, 他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许文茵知道她是指的和沈默定亲之事,这个她也早就想好了,道:“表兄都与我说了。” 若不出意外,太后这几日就会命人拟旨赐婚。 她们这边必须越快越好。 对于许文茵会不会答应此事, 魏氏心里其实是没底的。此时见她应下, 总算松了口气。 沈家并非旧姓,更非勋贵。和入宫当皇后, 身份上是差了一大截。可究竟哪一个更好,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魏氏怕许文茵会被宫里的富贵迷了眼, 做出不明智的选择。好在她果然晓得其中利害。 魏氏难得缓了神色, 主动拉了拉许文茵的手, “你很懂事。” 说完这句话,像是想起了很多往事,她垂下眼睛,神情晦暗复杂。 “……你若是由我来教大的,或许还不会这般聪敏。这一点上, 我倒得感谢老祖宗。” 许文茵不好接这话,若换做往常,她也不会接这话。 可感受着魏氏那只带着细纹的,略显粗糙的手,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三娘被母亲教得很好,一点也不比我差。” 她以前可绝说不出这种话。 魏氏忍不住笑了。 “你既然没意见,那我明日就去跟你沈表兄说,再送信去一趟沈家。” -- 谢倾绑了罗平就人关进了地下室,刻意等了整整一日才往宫里去。 严太后这会儿估计也该发觉罗平凭空消失了。她越慌,谢倾就越好办事。顺便,还得进宫去看看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 太后这次离宫,很多事她都直接交给了罗平来做。这老妪婆年岁渐高,日子过得太舒坦,这几年就越发觉得自己真能高枕无忧。可偏偏又疑心重,不愿放权给下头的使臣。 可一个宦官懂个屁的权谋。 谢倾忍不住在心里嗤笑。 不过也多亏了她这么蠢,镇北侯和齐阁老联手布下的局已经完成。接下来只等她一步一步入套便是。 谢倾在往慈宁宫去时碰上了正要回去的沈默,本没打算搭理他,沈默却主动上来招呼:“小侯爷。” “哦,你啊,在这儿碰见挺巧啊。” 巧什么巧,谁都知道谢倾肯定会来见太后。沈默不理会他耍嘴皮子,开门见山道:“不用去看了,娘娘不在慈宁宫里。” “哦?” 哦什么哦,分明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接着道:“听殿前的给使说,娘娘回宫后匆忙召见了一大批朝臣,如今正在御书房里呢。” 和谢倾预想中的局面差不了多少。 镇北侯布置在京城外的大军早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入了城,而齐阁老那头也联合了好些文官打算把当初太后谋害先帝的旧事捅出来。 一切都在有序进行。沈默进宫也是为了把之前在山寨里找到的文书交给齐阁老的人,这也是一条罪状。 可他心里仍有不安,毕竟太后若真垮台,依照如今秦追的地位和身体,真能令朝臣信服,令诸军信服吗? 谢倾猜到他在想什么,不以为然从鼻子里哼了声,“能不能,就用不着你来关心了。沈大郎君做好自己该做的就是。” 沈默已经习惯了此人对谁都这副大爷态度,不再接这个话题,“陛下这回发病昏厥,状况并不好。娘娘火急火燎要给陛下立后,朝中都说这是为了冲喜。” 名义上是冲喜,实际上是到底如何可就不知道了。 提起这事,谢倾脑中不免又浮现出了许文茵的脸,还有她那天背对着他,用几近冰冷的语气说的那些话。 “小侯爷可还记得,那夜在凉亭里,你说,只要我问,你什么都告诉我。你还说,你愿意相信我的。” “可你根本就没相信过我,谢倾。” 莫名的烦躁感蓦然涌上心头,谢倾咂舌一声,皱了皱眉。 他现在不想去考虑她的事。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完。要想,也等这事了结了再说。 “你呢?” 沈默:“什么?” 谢倾岔开话题,“你这么急匆匆地出宫,干什么去啊?”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沈默一向从容不迫的表情却变了变,低下头有些腼腆地答:“我如今借宿在我姨母家中。” 接着就把这个姨母有意让自己和表妹亲上加亲的事说了,只字未提其实是为了躲避宫中赐婚的事。 谢倾记得沈默的确说过自己借宿在亲戚家里。他没当回事,敷衍地应了两声和他分开。 他如今倒没必要去见秦追。那个臭脾气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开了,觉得自己能重新开始,当个有名有实的君主。 ……有够蠢的。 谢倾进宫确认完自己要确认的事后就打算走人了,回去路上撞见严太后身边的宦官正一路飞奔,估计是要去那儿送信。 谢倾拦下他,“公公,下午好啊。” 好好好,好个屁啊!那宦官一看见谢倾就知道自己怕是走不掉了,没好气道:“小侯爷还在宫里呢,娘娘今儿可忙着。”意思就是你可别添乱赶紧回家去吧。 “十三这不正要回去呢么。倒是公公,这么赶是要去哪儿啊?” 谢倾生得高,立在那里,宦官还没法直接无视他,只得道:“你也知道娘娘有意立许家二娘子为后的事儿。可这不是出了变故么,奴才正要去御书房禀报呢。” 变故? 谢倾挑挑眉问:“什么变故?” “嗨,还能是什么变故。”所有勋贵人家都知道这个时候把女儿嫁进宫里不是好事,许家也不例外。也就谢十三不懂了。 他道:“那许家估计是从哪儿听到了风声,今儿奴本是奉命去同他们通个气的。谁知……” “谁知那许家主母竟说许二娘早就和沈家郎君订了亲事,恐不能进宫侍奉圣上!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儿啊?之前从没听过这两人之间有过婚约,摆明是要抗旨!简直就是不把咱们娘娘放在眼里!” 他越说越怒,扬言要去严太后那里狠狠告许家一状。 却没注意到眼前的谢倾突然整个人沉默下来。 谢倾想起了刚才沈默说的话。说自己借宿在姨母家中,还要亲上加亲……甚至,他这回还一起跟去了行宫。 宦官终于骂得解了气,正想要和谢倾告辞,一抬头整个人却被吓得额角一跳。 声音颤抖地问:“小……小侯爷?怎、怎么了?” 可这话已经传不进谢倾地耳中。因为几乎是在宦官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就动了。 二人站在一条较窄的甬道口,两侧摆了几盆水仙盆栽,长得正好。 谢倾转身时的动静太大,那盆水仙竟犹如遭人踹飞般的,被他往后翻飞而起的衣裾带得碰一声猛地砸倒在地,白瓷瓶身碎了一地。 那宦官只觉得眼前似乎有一阵狂风飞一样地掠过,吓得他条件反射地竖起汗毛,甚至没能看清谢倾是怎么大步转身冲出去的。 只是望着眼前那摊破碎的花盆碎片,狠狠咽了口唾沫。 作者有话要说:他急了他急了! 第33章 谢倾一路冲出皇宫, 直直冲到了许家府门前才停下。 墨漆色的大门紧闭,谢倾飞快跨上石阶,忽然顿了几秒, 像是在想什么。 接着, 抬起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 “正好。”他说。 -- 许家小厮一路冲进魏氏屋里, 还没说话就先跪下去:“夫人,不好了。” 彼时魏氏正拿了许文茵的生辰贴要遣人往道观去合八字, 见小厮一脸慌张还以为是宫里的圣旨这么快就下来了。 “不是,是、是谢小侯爷来了……” 和圣旨比也好不到哪去。 魏氏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他没说来意?” 小厮脸色僵硬地摇了摇头。 “只说是要见太太。” 在这个关头? 魏氏想不明白, 许家和谢倾可没什么交集。她不能不见,只好将生辰贴搁在一旁, 让小厮去将人带进来。 谢倾来得很快,跨进屋里的动作行云流水,好像一点没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来找茬的,一撩袖摆, 冲魏氏行了个礼, “伯母好,十三冒昧打扰, 还望伯母勿怪。” 魏氏心道我俩可没熟到这个份上吧,嘴上倒也应了, 奉上茶, 才敢慢慢问他来意。 只要能这人打发走, 不是大事就随他去了。 可惜事与愿违,魏氏的念头才刚一闪过,旁边的谢倾就说:“十三今日是来提亲的。” 魏氏差点把手里的茶盏扔出去。 她顿了顿,像是才听懂这话的意思,皱起眉:“……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谢倾, 提亲? 提谁的?为什么? 许家就两个女儿,不管哪一个都不曾和谢倾有过接触……才对。 “十三不是说了么,提亲。不过今日两手空空,就是想先来知会伯母一声。”谢倾说完不动声色瞥了眼还搁在魏氏手边的那张生辰贴,便知自己来得不算迟。 差点就被沈默摆了一道。 “小侯爷这是哪里话,”魏氏压下内心波涛汹涌,不慌不忙地推拒:“姑娘的婚事,我说了却是算不得数的,这事还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她也没问谢倾到底要提谁的亲,反正哪一个她都不敢轻易答应。谁知道谢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可谢倾这边也已经打定了主意,今日不见到许文茵的人就不回去。 “既然伯母这么说,十三也不好叫伯母为难不是。十三亲自去问。”说罢他站起来,周到地行了礼,转身就往外走。 一旁的湖月见魏氏没拦他,忙低声问:“夫人,怎么办?就真让小侯爷去内院不成?” 谢十三虽说无法无天,但若遣人去镇北侯府上告他一状,也并非不能治他。 “……不用,”魏氏望着谢倾渐行渐远的身影,缓缓皱了眉,“你叫个小丫头从小路先绕去茵娘屋里告诉她一声。” 她思来想去,若真和谢十三有什么接触的,恐怕只有许文茵了。 不管是最开头谢倾搅了和严家的相看也好,还是后来在道观中碰见也罢,甚至这回去行宫也是,算了算,还真不能说是毫无接触。 昨日许文茵应下和沈家的亲时,神色平淡,魏氏就知她是出于无奈。哪个女子都想嫁心悦之人,可眼下的状况却由不得她来选。 许文茵越是这样懂事,魏氏就越不自在。 仔细想想,从襄州来长安的这些日子里,她从未对自己耍过什么阴招。 可魏氏心里就是对这个生疏的嫡亲女儿,有不喜,有戒备,甚至有一点迁怒。 可又做不到像对仇人一样对她。 许老太太从前常骂她别扭、古怪,她此时竟也有点自嘲意味地觉得这话没说错。 做什么不拦着谢十三?于许家而言,此时最最稳妥的选择其实不是谢家,而是沈家。 但魏氏又想把这个选择权交给许文茵。 ……反正,她本来就不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要选未来的夫婿也该老太太来选。但老太太如今不在京城,就自然该许文茵自己来选了。 谢倾刚才那副做派,不像是来找茬的。 虽说此人荒唐事做了一堆,可魏氏从没听说他有过什么女色上的纠缠。 既然如此,这回上门提亲又怎么会无缘无故。 “那……那这生辰贴,还要送去道观吗?”湖月问她。 “先放着吧,你们去茵娘院子里盯着。若小侯爷打道回去,就即刻把这贴送去道观。” “嗳,”湖月应道:“婢子这就去。” ----- “谢十三?” 彼时,许文茵正懒懒靠在躺椅上看泽兰递给她的册子。她原本是想回头挑些文房墨宝送给沈默以表谢意,毕竟这回是麻烦了他。 可一听完小丫头的回报,突然就没了看册子的心情。 提亲?谢十三? 这人究竟又想干什么…… “不见,一会儿他来就把人轰走。” 她本以为在行宫时自己就说得够清楚了,可他怎么像听不懂人话似的。 许文茵语气不善,泽兰虽觉得谢家比沈家好,到底不敢违了主子的意,赶忙应了声好。 她才刚出去,谢倾人就到了。 到底知道点礼数,就站在院门台阶下的廊边没再往前走。 “小侯爷您请回吧,我们娘子说了不见您。”泽兰客客气气的。 “我知道,”谢倾一点不意外许文茵会是这番态度,“你回去同你家娘子说,我就在这站着,她什么时候想见我了,我再走。她一辈子不见我,那我就一辈子站在这儿。” 泽兰听完都懵了,这怎么还赶不走了? 她回去将这话如实禀完,许文茵的脸也寒了。 泽兰觉得稀奇,她家娘子向来沉稳冷静,还少有什么事能叫她黑脸的。 “那他要站就让他站着吧。” “娘子……” “别管他,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主子都发话了,泽兰不敢置喙,只好从小门出了屋。 香茹正好也在屋外站着,“泽兰姐,咱们要赶小侯爷走么?” “赶什么赶,”再说了她们也赶不起啊,她道,“娘子说了不用管,咱们该干嘛干嘛。” 于是一院子的婢女只能强行装作看不见谢倾这么个大活人,端盆的、打水的、捧衣的……来来回回从他面前的廊下穿行而过。 谢倾倒也不搭理,眼风都没往这些丫头身上瞥一下,就定定望着正前方——许文茵紧闭的房门。 他站得很直,背脊挺立,手负在身后,一动不动。 这样久了,便有暗中打量的几个小丫头开始窃窃私语。 “你说这谢小侯爷……站在我们娘子的门口做什么呀?” “不是来提亲的么?可我们娘子不答应啊。” “要我说,这谢小侯爷虽生得好,家世也好,可人却不着调,咱们娘子瞧不上也没什么稀奇的。” “哟,瞧你说的,”一个小丫头嬉笑道:“若换作是你,估计早饿虎扑食地扑上去,答应都来不及吧!” “你找打!” 远处的小丫头们闹作一团。 泽兰叹气,撩开门帘往廊下一瞥,谢倾竟还稳稳立在那里,细看看,连站姿都没变过一下。 这可都过去两个时辰了…… 香茹只好大着胆子上前道,“小侯爷,快回去吧,我家娘子不会见你的。你一直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谢倾终于侧头过来看她,“你家娘子没说什么?” 香茹摇摇头。 “那我不走,她什么时候消气愿意见我了,我再走。” 竟是雷打不动。 香茹有点无奈,临走前又往后瞥了一眼,正好瞧见谢倾微拧着眉心,手在腰间扶了一下。 看来也快撑不住了吧? 香茹回屋将这事跟许文茵说了:“怕就怕小侯爷一会儿站出个好歹来……”到时候许家岂不是得受无妄之灾。 “没事,”许文茵眼底晦暗,“不用管他。” 这时已临近黄昏,原本灰蒙蒙的天更暗了。不多时,乌云密布,狂风吹拂,泽兰还没反应过来,雨就已下了起来。 “快快快,把衣裳收进来!” 她一边招呼小丫头,一边又回头往廊下看去。 自然,谢倾仍旧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雨下得很大,少年暗红的直裾很快就被淋湿了。雨珠顺着他的眉峰滑下来,沿着姣好的下颌弧线跌落进衣襟。 饶是泽兰也不禁觉得诧异,“……你说谢小侯爷不会真喜欢咱们娘子吧?” 香茹愣愣的,“那,娘子知道吗?” “……” “……” “算了,你去和娘子说一声,我给小侯爷拿把伞去!”万一谢倾真在许家淋出个好歹,那不全完了! 泽兰自己撑一把,手里拿着一把,踩着台阶踏踏往下把伞递过去,“小侯爷,快别站了!这雨太大,若一会儿站出了毛病可怎么办,身体要紧!” 风太大,她喊得很用力,心里也很慌。谢倾本就站了两个多时辰,这下再被雨一淋,恐怕寻常的男子都扛不住。 谢倾看上去的确不大好,面色微白,脚步虚浮,眉心紧紧拧着,不过就是不伸手接她的伞,可怜巴巴地说,“你家娘子不愿见我,我都不想活了,还怕站出毛病吗。” 这……这人怎么这样呀! 泽兰真是又气又急,只好赶紧收了伞返回屋内。 屋内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瓦片上的声响。 许文茵静静靠在椅子上没动。 香茹估计该说的都说完,一声不吭立在一边。泽兰进来,二人对视一眼,知道许文茵并没发话。 “娘子……” “他还站在外面?” 泽兰点点头,“我瞧他站都快站不稳了,却还是不愿意接婢子的伞……就说想见娘子一面。” 许文茵捏着的书册的手紧了紧。 她坐起身,将书扔在案上,“别管他,大不了等人昏过去了,找人把他抬回镇北侯府就是了。” 两个婢女没再说话。 许文茵又站起身将那册书捡回来重新摊开。 外面的雨势不见一丝轻缓,倒是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也不知是不是听着烦,许文茵翻开的那页书久久不见翻动。 “……雨还在下?”她突然开口。 泽兰眨眨眼,点点头。雨声这么大,听就知道了吧? 许文茵又不说话了。 沉默约莫持续了十多秒,她又问:“你去看看人走了没。” 香茹应声,率先一步轻轻掀开门帘。那个暗红的身影仍旧直挺挺地立在廊下。不过不如之前站得那么稳了,有点晃。 “娘子,还在呢。” 许文茵估计也猜到他不会轻易就走。说来她对谢倾的了解其实并不多,但这人不会让自己无功而返的性子,她多少还是知道些的。 “娘子……怎么办?婢子去一趟太太那里?” “不了。” 良久,许文茵垂下眼帘,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泽兰,你去告诉他,我就只和他说一会话,说完,请他立刻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可以得到一个苦肉计小金人奖 第34章 暴雨中, 泽兰踩着台阶踏踏往下,将手中的油伞撑过谢倾头顶,“小侯爷快进来吧, 我家娘子愿意见您了。” 她怕谢倾有个好歹, 急着要带他进去。谁知正要往回走, 谢倾却忽然往下一跌,整个人险些嗑在石阶上。 “小侯爷?!” “没事没事, 死不了。”谢倾不让她扶,就可怜兮兮地揉着自己后腰, 面色苍白,“你家娘子有没有说愿意和我说多久的话?” 泽兰想了想, “……半刻钟?” 谢倾垂头,“那我还是继续站着吧。” “一刻钟,一刻钟!”泽兰连忙改口,“小侯爷您就别为难婢子了……” 她来时已经吩咐小丫头们把水烧热, 只待谢倾沐了浴, 就引他去见许文茵。 室内隐隐冒着水气,泽兰拿衣服进来, 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他要不要人伺候, 才刚一开口就被谢倾回了句“不麻烦泽兰姐姐了”。 泽兰哪儿能想到自己还能被谢小侯爷叫姐的, 登时没话再说, 放下衣服出门等他。 实际上谢倾在西北领兵打仗时身边根本没有下人伺候,他做这些事早就做习惯了。 如今就是在镇北侯府上,谢倾身边也是一个伺候的婢女也没有。就一个小厮,还整日被他使唤来使唤去的跑腿。 谢倾从沐浴间出来时只散了一头湿发,用帕子擦了擦也差不多快干了。 他随手拿发带扎了个马尾, 便随泽兰去见许文茵。 许文茵总不能在卧房见人,就挑了个小书房坐在里面等他。 谢倾进来时,她正翻着手里的书册,并没抬头看他。 谢倾只好静静往前挪了几步,动作没有往常那样不客气。烛火照耀下,他的影子投射在许文茵的书上,叫她看不清书了。 “小侯爷要和我说什么?”许文茵抬起头,看他就站在门边,似乎没打算再往前,便道:“说完了,就请你回去。” 她的态度比之前在行宫时更疏离冷漠。 谢倾似乎在想怎么开口,手指尖在腰间白玉坠上摩挲了半晌,说:“我能坐下来说吗?”一顿,没忘记拧拧眉头,“站得太久……腿疼。” 许文茵抿了抿唇,声音低下去一些,“你坐吧。” 谢倾这才缓缓挪进屋内,挑了张离她不远不近的雕花椅坐下,全程静悄悄的没发出一点声响。 “说吧,你有什么事。” 谢倾抿抿唇,看着她,“我知道二娘子为什么不愿见我,也知道……你生气是因为厌恶被人欺瞒。” “我扮成谢九,说自己有个双生哥哥,是为了让你能放下戒心。我不知道为什么二娘子那么怕我,一直躲着我。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法子最稳妥了。” “我当时想,如果你怕谢十三,那我就扮成谢九,扮到你不怕为止,或者,扮一辈子都可以。” 他声音低落下去,“我不为了什么,就是想多和你说说话而已。” 许文茵皱起眉,把目光从他难过的神情上挪开,“我和小侯爷在那之前从未有过只言片语,凭什么就是我?不要再骗我了。” “我没有,”谢倾道,“我没有骗你。” “你不知道,你刚回长安的那一天,我就在许家府门前看见你了。只是你没看见我。那一瞬间,有个声音从我心里窜出来,在我耳边不停地说,是你了,只能是你了。” 许文茵觉得心里烦闷,“你这不是诡辩吗?” “是,或许是诡辩,”谢倾说,“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顿了顿,依旧看着她:“我从小就和同龄人不大一样。他们在乎的,我觉得幼稚,他们喜欢的,我嗤之以鼻。我就觉得这些人,都挺没意思的。” “再大些以后,我必须易容才能出门,才能见人,我就越不想和人接触。我发现自己很孤独,只要这层面具还戴在我脸上,我就永远是孑然一身。等到做成了想做的事,那时,我要么死,要么就会变得再也不是我自己。” 他的嗓音一点点沉重下去。 “但说到底,我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也不清楚。” “所以我偶尔会想,如果有人能知道‘我’到底是什么,能和我无话不谈,能和我一直在一起,那这无聊又乏味的日子得多有意思。你能明白吧?我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你也很孤独,你心里藏着很多没法和任何人说起的事。” “你看我俩这么像,我想和你多说说话,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对吧?” 一边说,谢倾一边注视着许文茵。 “可这种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许文茵闷闷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不容易。”谢倾说,“我好多次都在想,干脆把我的事都告诉你吧。不管你知道以后会对我怎么想,我都无所谓。但我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释清楚的。” “所以我总想着,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等到一切都结束以后。” “可……” “你之前说,要我相信你。那你也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许文茵不答,只垂着眼帘不想看他。 谢倾说的话,也是她在想的事。她知道的,比谢倾想象中的还要多。如果她把这些事都告诉了他,那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对自己么? 许文茵心里没底。 她沉默的间隙,谢倾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到许文茵面前,还没说话,许文茵将眼一闭,“谢倾,你——” “我不走,”谢倾干脆蹲下来,“如果不行,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行,你不说我就不走。” “我知道很多……”许文茵咬了咬唇,“很多没法用常理解释的事,你听了不会相信我的……” “那你不说,怎么会知道我不相信你?”谢倾往前挪了挪,以一种由下往上的视角可怜巴巴地望着许文茵,“你说什么我都信,你说你不是人,是下凡来历练的天女我都信。” 反正不管她说什么,谢倾事到如今都不会惊讶。 许文茵被他这副模样气到,又气又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不起,”谢倾抬手抹眼泪,“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你先起来!” “我不想起,你都不说一说就觉得我不相信你,我难过死了,我都不想活了。”谢倾接着抹眼泪。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许文茵的双眉紧紧拧在一起。 “我不是无赖,我只跟你这样。”谢倾的样子瞧上去可怜极了,活像只没人要的大狗狗。 “……你!”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许文茵有些挣扎。她想了很久,沉默了很久,谢倾很乖,安静地等她开口。 终于,她压低声音,试探性地说:“那……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你问吧。” “你……会不会杀了秦追?” 话音坠地,谢倾的背脊明显滞了一下。许文茵垂在两边的手缓缓攥紧。 谢倾那副可怜的神情开始消失,他定定看着许文茵,越是这样看着她不说话,许文茵的内心就越是沉重。 她就知道,他不会相信她的。 “谢倾,你回——” “你喜欢秦追?” …… ……? 许文茵茫然地抬眼与他对视,谢倾依旧蹲在她身前。见她视线看过来,又问了一遍:“你这么关心他死不死的,你喜欢他吗?” 这是哪儿跟哪儿的? “我……” “你如果喜欢他,那我或许会杀了他。” 许文茵一僵。因为她知道眼前的谢倾没有在开玩笑,但奇怪的是,这句话里并没有多少杀意。 “……那你的意思是,你本来没打算杀他?”她试着换了个方式问。 谢倾挑眉,“当然了,我杀他干嘛?” “但现在又有点不一样,”他看着许文茵,“你先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不,当然不喜欢。”许文茵回得很干脆。 梦里的自己如何她不知道,但现在的自己对秦追仅仅只是出于同情。 谢倾的眸光随着她的否认轻轻闪烁,他说:“那我现在已经回答过你的问题了,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许文茵的心跳得很厉害,但又沉沉重重,她嗓子像糊在了一起,不知怎么答话,“你今天先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不走。我今天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你不知道这些天能和你说话我有多开心,现在你不理我还要赶我走,我还怎么开心,我难过死了,我生不如死,不如死了算了。”谢倾又开始抬手抹眼泪。 许文茵真是拿这人没办法,咬咬牙想唤泽兰进来轰人。 就在此时,自外忽然传来“轰隆——”的一阵惊响,动静之大,二人脚下的地面都好似晃了晃。 “怎、怎么回事?娘子,娘子没摔着吧?”外面响起婢女的声音。 许文茵一顿,循着声音看向窗外,遥远的天际边,皇城上有火光窜出而出,直直冲上了云端。 “怎么回事……” “开始了吧,不过比我想得要早了些。”谢倾也在看外面,只是神情不见一丝意外。 许文茵知道了,恐怕眼下和梦里谢倾带兵破城时是一样的。严太后火急火燎赶回宫就是发现自己被人下套了。 但幕后主使的谢倾如今人还在这里,那宫里那边到底……? “阿茵。” 谢倾往许文茵身前又挪了几步,见她没往后退,便试探性地伸手抓住了她垂在两边的手。 冰凉的体温一下子传了过来,谢倾一转手腕,将那只小小的手握在掌中,语气低缓温柔。 “我把我的所有事都告诉你。” “你跟我来,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只有不要脸才能追到媳妇 明天不更啦,课业繁重,后天更 第35章 太极宫里的战火逐渐烧上了云端。 谢倾带着许文茵从许家偏门出去时, 门边已然停好了一辆马车。 他上前撩开帷幕,回身向她伸出手,“来, 小心点。” 那只手修长皙白, 骨节分明。许文茵犹豫了一下, 有些僵硬地搭上他的手,踩着车辕进到车内。 她没问谢倾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但想来和梦里不会差得太多。这一战,他势在必得。 谢倾驾着车, 不急不慢穿过皇城西门,一拐上夹道, 便将风衣的兜帽压得更低,只露出一截棱角分明的下颌。 车越往宫里走,远处的马蹄声、兵器碰撞声就越发清晰,和她在梦里听见的一样。 不同的是, 那时的她被谢倾软禁在地下, 任何挣扎都只是徒劳。 梦里的谢倾,和现在的谢倾, 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 许文茵抿抿唇,低声问:“……我们要去哪儿?” 谢倾听出她话里夹杂着不安, 侧过眸, 故意用轻松明快的声音回道:“别怕, 两军交锋的北门离这儿远着呢,我特意挑了条不会遇上人的路。” 如谢倾所说,从马车一路前行,到车辕止住,车身停稳, 途中都不曾看见过半个人影。 他跃下马,撩开车帷,又小心牵着许文茵下来,“你瞧瞧这是哪儿。” 许文茵下来时就看见了。谢倾带她来的地方,是天子居所,玄紫殿。 是了,如果破城的大军真是谢倾的人,那就该是新帝这一边的。他们的目标只会是太后,秦追理应是不会受波及的。 当然,这一切都只建立在……谢倾真的没打算杀秦追的前提上。 天上依旧下着细雨,不如之前那般大,却仍叫人觉得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全身。 谢倾瞥见许文茵缩了缩肩膀,干脆伸手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其一掀,罩在许文茵身上,还仔细帮她把衣襟边的扣子扣好了。 许文茵很不习惯他这么亲近,伸手推了一下没推开,只好沉默地撇开视线。 谢倾瞧上去倒是心情极佳,眼尾翘了翘,手从大氅下钻进去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向殿内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问:“冷么?早知道让你那两个丫鬟拿个手炉出来了,真是不会伺候人,还不如我呢。” 许文茵心道哪有堂堂侯府的嫡出郎君说自己会伺候人的……她想了想,摇头:“你才是,不冷吗?” “我去过西北最冷的地方,天寒地冻,冻得没法住人。我带着一支队在那儿扎营待过整整一年。”谢倾说完,侧过眸看她,“你要觉得冷,我把外衫也脱了?” 他说这话时唇角翘着,许文茵一愣,反应过来这不是句正经话,急得甩开他的手。 谢倾没给她机会,手指勾住她的手心,将她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掌中,忙可可怜巴巴地补充:“冷,我现在觉得冷了,你要不牵着我我可能会冻死。” 许文茵没好气道:“你方才不是说自己去过西北最冷的地方?” “那不一样,我虽身强体壮,但一颗心却柔软畏寒,可脆弱了。” 她真想抬头看看谢倾那张因为十分漂亮所以可怜起来就格外可怜的脸上到底有没有写“我不要脸”四个大字。 二人步进玄紫殿,殿内比许文茵想象得还要静,死寂得仿佛没有活人。 三道珠帘上反射的点点暖黄光线表明着大殿深处点着灯。 谢倾的神情瞧上去散漫又随意,他似乎毫不意外眼下的状况。 撩开三道珠帘,步至大殿内室,许文茵才终于听到了一点动静,可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从身侧暗处忽然扑来一道黑影。 谢倾不知什么时候抽出的匕首,哐当一声便挡下了袭来的利器。 “——谢倾!!!” 是撕心裂肺,用尽了全力的低吼。听在许文茵耳中,似曾相识。 “他骗了我……茵娘,原来,他一直在骗我。” “谢倾骗了我!” 梦中秦追的声音浮现在脑中,她倏地抬起头,身旁的谢倾已一个用力,将秦追掀翻在地,刀尖直逼他的脖颈。 原本被秦追握在手中的花瓶碎片已滚落在了远处。 从行宫一别,不过四五日。 可他的面容却比之前还要苍白无力,豆大的泪水噙在眼眶中,紧咬着牙才没使它们掉下来。 即使谢倾的刀尖已经横在他脖颈不过几寸的距离,秦追却依旧死死瞪着他。 名为怨恨的情绪几乎让他的双眼涨红了。 许文茵听见了和梦里一样的台词。 “你骗了我……谢倾。”他说。 秦追从胸腔中发出几声低低的气音,含着深深的幽怨。 “你骗了我!” 因为常年病弱,他的力气太小太小,即使用尽全力反抗,却仍旧没使谢倾的眉尖动过一下。 他单手扼住秦追的双手,另一只手稳稳执着匕首,眼底看不出别的情绪。 “你说你会帮我……你还说,我还有机会成为一个有名有实的君王……你说过的……你说过了的!可这些到头来都是假的,是骗我的,你一直,一直,一直都在骗我——!!” “谢倾!!” 很难想象这样尖锐而绝望的声音是从秦追那具纤瘦的躯体中爆发而出的。他涨红了眼,形容憔悴,青丝凌乱,和前几日许文茵见到他时判若两人。 “秦追……”许文茵忍不住出声唤他。 可这并没能传进他的耳中,他仍旧满腔愤怒地瞪着谢倾。就好像谢倾敢放开手,自己就会扑上去咬断他的脖子。 “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在同情我吗?还是在心里嘲笑我的无能?”秦追怒极反笑,笑得讽刺极了,“可惜我都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眼看着谢倾的刀尖离他的脖颈又近了几分,许文茵上前:“你答应过我的。” 谢倾的眼睑颤了颤,稳住了手臂。 这时,秦追似乎才终于从几近疯癫的状态恢复了一点神智。 他转头看向许文茵,又笑了,像是在嘲讽她的无知,“看这样子,谢倾还什么都没告诉过你吧?” “好啊……好啊!让我来告诉你吧,让我来告诉你!” “你真以为谢倾是什么侯府十三郎吗?许文茵,你被他骗了!都被他骗了!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额角青筋隐隐凸出。 “谁能想到呢,连我也错了!他藏得真是太好了,好到你,我,还有所有人,甚至那个老妪婆,谁都没有发现!” 秦追的精神状态几近崩溃,此时此刻,似乎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许文茵只能怔怔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个在梦里拼了命也要送她出宫的少年人。 秦追还在笑,眼泪却从他的眼眶中淌下来。 “茵娘……你知道吗……?我从出生起就身患怪病,没有任何缘由的。像是个残次品。同龄人能跑能跳的时候,我连站起身都困难。他们病了,可以在母亲怀里撒娇哭泣。而我,却只能面对一排跪得都看不清脸的太医。那个被我唤作母亲的老妪婆从没来看过我一次。” “我以为……是我的身子不争气,母亲才会嫌弃我。那些宫人,那些太医才会越来越嫌弃我。因为我明明是君王,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生来就是有罪的,错在我不该是先帝唯一的嫡子,不该天生体弱。我就是个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废物……那些太医,那些宫人都开始对我视而不见,在这宫里,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我知道的,因为这一切都是我不好。” 说到这里,秦追忽然将视线移到许文茵脸上,笑出了声:“可是,真相并不是这样的。” “茵娘……你猜猜,我到底是谁?” “谢倾……到底是谁?” “秦追……” 秦追不理会她有些悲伤的神情,又夸张地笑起来,笑声响亮而讽刺,“原来!我的病根本不是天生体弱!我只是个替死鬼,是那群老头子为了保全太子而被他们推上台面的替死鬼!” 他的泪水一点一点浸湿了面庞,“到头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先帝之子,不是什么皇族血脉,我只是……一只可怜的狸猫啊……”末了,只剩下一片沉默。 可秦追说的这些,是许文茵在梦里都从未听过的事。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巨石,惊起了一片水花。许文茵大脑空白,怔怔的,视野中央只剩下眼前秦追绝望的笑容,还有那座被重重火焰吞噬的皇城。 秦追……不是太子? 那…… 许文茵缓缓看向谢倾。 他依旧持刀挟着秦追,从头到尾,神情波澜不惊。他根本不意外眼下的状况,对于秦追说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 就好像,这十几年,发生的所有事,皆在他预料之中。所有的人,都只是在他手中跳舞的棋子。 难怪……难怪在梦里,那场逼宫分明毫不占理,朝臣和诸军却轻易舍弃了严太后。 原来……谢倾才是他们扛起清君侧大旗的那张底牌。 “算了,反正,是你赢了。”秦追也许笑够了,眼底一点点灰暗下去,如死水般看着眼前的谢倾,“你会帮我,全都是为了你自己。我早该知道的,我怎么就那么蠢,信了你真的是想帮我呢?” “现在,你的计谋成功了。那老妪婆撑不了多久,只要你再杀了我。往后,那个位置就是你的。哦不……那个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我名不正,言不顺,是我霸占了它这么些年。” “不过我也替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们算是两清了吧?” 秦追冷笑着,猛地抓住谢倾的手腕逼近自己的脖颈,“现在,我把它还给你。我不稀罕。” “杀了我,谢倾!” 秦追怒吼着,用上了力,可谢倾的手仍旧丝毫未动。 “杀了你?” 终于,他有了一点反应。抬起头,翘起眼尾,古怪地嗤笑了声,“谁说我要杀你了?” 其实杀了秦追也行,但他已经答应过许文茵了。如果出尔反尔,以后阿茵真不搭理他了,他找谁说理去? 谢倾无所谓地想着,低低哼了声,扬起手腕,倏地把自己的手从秦追的怀中抽出来,“我不杀你,懒得,你要谢就谢小爷的媳妇怎么这么善良吧。” 秦追愣住,呆呆顿了好几秒,看他似乎真不打算动手,彻底气笑了,“你不杀我?这是什么,你那点无聊又廉价的同情?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不杀了我,你这个皇帝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他做好了死的准备,比起一直对活下去这件事从未有过希望。这种好不容易燃起渴望又瞬间被打入地狱的感觉,更加让人痛苦绝望。 秦追接受这样的命运了吗?没有。 可他有不接受的资格吗?更没有。 他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浸湿,却仍旧涨红了眼,死死瞪着谢倾。 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最后一刻显得不那么狼狈。 谢倾默了一会,因为他发现秦追似乎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只能蹲下身,抓住他的衣襟,猛地往前一揪,让他直视自己的双眼。 “我这个皇帝?” 谢倾实在觉得很好笑,他翘起眼尾,问道:“谁告诉你,我打算当皇帝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是黑化的小公鸡,现在是白白小公鸡 第36章 “……你这话是, 什么意思?”秦追怔住。 谢倾散漫笑笑,转了转指间的匕首,“严氏昏庸无道, 穷奢极欲, 若再叫她掌权祸国, 天下必乱。所以你亲爹,哦, 就是镇北侯,当初把你我调换, 就是考虑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的目的呢,也很简单。报答报答镇北侯的养育之恩, 帮我那早死的便宜爹救救他的江山。” “至于谁来坐这把龙椅,当这皇帝,我没兴趣。所以也用不着杀你。” 说完,他站起来, 秦追急急往前几步, “站住!” “那你……为什么,”他颤抖着声音, “为什么要来见我?” 他本以为,谢倾来这里是为了除掉自己。 他表面上虽是那样, 本性却凉薄冷酷。秦追不觉得他来这里, 只是为了告诉自己他不打算当皇帝。 “哦, 说起这个,差点忘了。” 谢倾反应过来,一伸手,将许文茵轻轻拉进自己的臂弯之间,侧眸看他,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那天在马车上说过的话不算数了。你那什么皇后之位,另外选人吧。” 说罢,留下怔愣的秦追,转身离去。 直到走出大殿,许文茵才拽开他的手从他怀里逃出来,“你一直瞒着我的……就是这件事?” 谢倾颔首,“这事关乎整个中立派长达十多年的谋划,最后到底能不能如愿也是个未知数。所以我才一直没打算告诉你。” 许文茵不语。 谢倾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承认,我从前……是不信任你。我就没信任过任何人。还有一点是,如果计划失败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许家本来就被太后忌惮,你没必要再卷进来。” 许文茵能感觉到谢倾在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好像是怕说错话惹她不高兴。 她没忍住轻轻笑了起来。 “……阿茵?” “其实……我听完刚才的话,突然就不气你之前瞒我了。” 这关乎的是成百上万人的性命,很难想象,谢倾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虽然他表现得游刃有余,但恐怕没有多少时候是真正放松的。 她低低叹了口气,目光前方,战火和硝烟仍没有停止的迹象。 结果自己的那场梦,究竟是预知,还是透过梦境窥见的前世记忆,到头来却无从得知。 回去的路上,许文茵一直默默盯着谢倾的背影看。 从她这个角度,能看见他没什么情绪的侧脸。似乎独处时,他就会换上这副冷淡的神情。 像是这世间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无趣极了。 和平日里那副总是翘着嘴角的悠哉模样截然不同。 许文茵看得有些恍神,鬼使神差地,她出声唤了他一声:“谢倾。” 一出声她就后悔了,但谢倾已经偏过半个头来问:“累了?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许文茵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她想,就算知道了谢倾的身世,知道了他的一切,那都不能代表她了解他。 以前这样想时,并不觉得有什么。 眼下这个想法刚浮现出来,不知为何,许文茵莫名有些失落。 她缓慢地眨了眨眸,倚在软枕上,耳边马蹄沉沉响起,她的意识也逐渐陷入朦胧。 她在梦里见到了谢倾。 是那个暗无天日的小阁楼,她躺在床上,眼皮很沉,似乎连在梦中都沉睡着。 耳边有脚步声响起,她知道,会来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在她的床边站了很久,她本该很害怕他,起码在梦里,他是可怕的。 但这次却很奇怪,她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那些让人畏惧的情绪。 他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撩开她鬓边的碎发。带着春日的温暖气息。 明明那天,他在乱葬岗中抚摸她脸颊时的手指那么寒冷。 ……此时站在她床前的,到底是哪一个谢倾? “阿茵。” 她听见他低低唤了自己一声。 那个声音像是能改变一切,昏暗的小阁楼内忽然亮起了晨光,绑在她手腕上的麻绳脱落,连身下那张又硬又冷的床都变得柔软。 她知道这个谢倾,不是梦里的谢倾。 “阿茵。” “阿茵,醒醒。” 许文茵迷迷糊糊的被这道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唤醒。 入眼,果然是谢倾的脸。和梦里的那个一样。 一点都会让人觉得冰冷。很温暖,很温暖。 也许是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许文茵没有理会谢倾的声音,她伸出手,轻轻揪住了他的衣角。 “谢倾,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他顿了顿,“……嗯。” “但我知道,你和梦里的那个你是不一样的。” 谢倾有点没明白,但还是应声:“嗯。” “所以,总有一天,”许文茵顿了顿,“我会像你信任我一样,把我的事也告诉你的。” 这已经是她能说出口的,最直白的话了。 她怕谢倾听不懂,犹豫了片刻,把揪住他衣角的手放开,转而轻轻拿指尖勾住了他的手。 没有敢用力,并且很快就放开了。 她的脸都发起了烫,不敢看他。 谢倾停顿了好几秒,久到她的整张脸越垂越低,越垂越低。 他才终于低低笑了声,在许文茵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仗着自己腿长,单脚跨上车辕,把她往前一拉,拥进怀里。 “好,好,等你就是了。别这么可怜嘛。”像是在哄小孩子,他眼尾又翘起来,“而且,你也得等我。” “等你?等你什么……?” “当然是等我来娶你了。” 许文茵一顿,耳尖倏然一红,伸手推他。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刚才。” “胡说。” 谢倾圈着她的臂膀宽大有力,根本没法推开。 许文茵一边想怎么会这样无赖的人,一边又觉得这个怀抱果然和从前梦里的不一样。 没有戾气,没有杀意,没有冰冷。 温暖又小心翼翼,像是怕弄疼了她。许文茵的鼻子有些发酸。 她缓慢地颤了颤长睫,将下颌靠在他的肩上。耳边有鸟雀的鸣叫,有风吹动树叶的响声,她听着听着,又涌上了困意。 她想,从此往后,这场梦,都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说是完结其实也没完结,后续的撒糖剧情我准备留到番外再慢慢写,不然感觉就太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