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师父拔了坟头草之后 作者:四季奶糖 文案: 薛闻笛作为锁春谷大弟子,薛思唯一的徒弟,不幸命丧心上人手中,魂魄被困在一方小小坟墓里,无法脱身。 在死掉的十年后,薛闻笛终于依靠自己不懈地努力,在坟头长出了一根——狗尾巴草。 薛闻笛:师父,救命呀!呜呜呜呜呜呜徒儿出去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一定一心修行,不去搞什么暗恋了! 幸运的是,薛思终于凭着这根狗尾巴草,认出了自己的徒弟的坟墓。 不幸的是,薛思一把,给它掰断了。 薛闻笛:师父,呜呜呜呜呜呜呜师父,历经千帆,还是你最疼我!就是能不能不要拿这根狗尾巴草抽我?呜呜呜呜 薛思:这根狗尾巴草与你血脉相通,多抽抽你,对你有好处。 薛闻笛:…… 薛思:以前是师父不好,只收了你一个徒弟,所以你才会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现在不会了,师父这十年间广招门徒,一个比一个帅,你放心,等你的审美提高了,你就不会看上那个歪瓜裂枣了。 薛闻笛:???师父你清醒一点! 本文又名《重生之后发现师父为我收了很多美男师弟,旨为能掰正我的审美畸形》 清冷纯情美人攻X开朗健气受(这是个自1为是的受) 划重点: 第一,师父是攻!是攻!是攻! 第二,薛闻笛所谓的暗恋完全是被算计了,文里会解释 第三,双洁。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闻笛,薛思 ┃ 配角:傅及,曹若愚,施未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师父在上我在下 立意:梦想总是要有的,人不能被一时的挫折所打败。 第1章 前缘 七七四十九日,群魔祸世。 乌雀蔽日,未见天明;饿殍遍野,难寻生灵。渺渺一粟如烟灭,沧沧之水不复清。 天下正道以临渊孙氏为首,凝聚一心,共赴此难,各家门下弟子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此后艰难斗争八八六十四天,终将群魔驱逐至魔都夜城之下。孙氏一族族长孙雪华以身殉道,生魂燃灯,助正道同盟布下封魔大阵。夜城闭锁,群魔难出,天下遂得太平。 而后九九八十一日,正道才俊凋零,大小门派离散无数,临渊孙氏以其深厚根基尚能一支擎天,故成仙道领袖,威震天下。 在其美名远播四海,遍及九州之际,与其并称的仙道圣地——锁春谷,经历了一场动摇根本的巨变。 现任谷主薛思唯一的传人,薛闻笛,在这场正邪较量中不幸殒命。 此消息一出,世人无不扼腕。 锁春谷本为隐居避世之所,常人难寻其踪,谷中之人非救世不得入世,故而传承单薄。据传,薛思本不愿弟子出谷,然天下将倾,正道危矣,故舍其爱。 可惜,着实可惜。 世人茶余饭后,谈起这桩憾事之时,多有哀切之意。 薛闻笛此人身高八尺有余,鬓如刀裁,眉似横峰,眼若桃花含情,腰佩三尺长剑,一身霜衣剑客打扮,瑰意琦行,戛玉敲冰。诛魔荡寇之际,常置生死度外,多次舍身救助正道同盟,因而多受同辈敬爱。 传言,同为仙道的临渊孙氏小辈曾试图为薛闻笛招魂,然遍寻九州,不曾觅得,便认为其早早转世轮回,抱石恸哭。 但事实上,薛闻笛并没有转世。 他死在一处荒郊,黄土掩身,一把刻满诅咒符文的弯刀自他的后背直接劈断了脊骨,破心而出,从而将他的魂魄与尸身牢牢锁住,使普通的锁魂阵变得穷凶极恶。 薛闻笛饶是精通术法,也不能再重见天日。 时日一久,阴气入体,他的灵思消散,魂魄灰飞烟灭,不会再有轮回的可能。 “唉,万万没想到,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我,最后竟然落到了这样一个惨淡的结局。” 薛闻笛一屁股坐在自己冰冷冷的尸身上,忍不住叹气。 他撑着下巴,满脑子都在想那个人杀了自己以后,决绝离去的背影。 “不喜欢就不喜欢嘛,怎么还要弄死我?” 薛闻笛有点委屈,他想不通,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就算了,怎么还搞偷袭呢? 他低头看向自己那张苍白但还算帅气的脸,沮丧不已。 他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结果人没追上,小命还丢了,师父知道,还不得打死他? “不不不,师父一向最疼我了,他不会再打我的。” 因为我死透了。 薛闻笛想起师父薛思,心头顿时苦涩难耐,想师父多年教养之恩,授业之情,而他却黄土白骨,无法回报。 “师父,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勤加苦练,不溺于儿女私情了,下辈子还想做你徒弟。” 薛闻笛哽咽,周围的阴气又重了几分。 他两手虎□□握,掌心相对,还能回忆起出谷之前,师父在他手心画上平安符的样子。 薛闻笛手上蓦然用力,抵上额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锁春谷内,一袭白衣的薛思立在院中那株梨花树下,久久不语。 世人不知薛思长相,只道他高深莫测,应当是位长须白发的神秘老者。 事实上,薛思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远山眉,丹凤眼,唇珠色浅,颊边有一颗淡淡的痣,喜怒不形于色,即使是朝夕相处的薛闻笛,也极少见他笑。 哪怕他听闻唯一的徒儿在动荡中去世,也只是沉默良久。而后回屋收拾细软,纱帽遮颜,长剑倚身,踏出了这所谓的修仙圣地。 辗转人间烟火,数见日月星辰,岁月翻过新的一章。 在那场残酷到字字泣血的正邪之战十年后,平湖城外三十里地,一间老旧的义庄内,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义庄的守门人黄二狗正埋头苦吃一碗黄米饭,就着一碗咸菜汤,一碗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原料的大锅菜,吃得满头大汗。 彼时刚刚入秋,秋老虎正厉害,黄二狗光着膀子,也是汗流浃背。 “劳驾,敢问这里可是明月义庄?”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黄二狗抬头一看,来人白衣胜雪,长袖翩翩,头戴竹编斗笠,脚上不沾一丝烟尘。 黄二狗自看守义庄以来,来来往往也见过不少修仙修道之人,一见就知来人定是不俗,便放下碗筷,汗手在裤腿上揩了又揩,才道:“是,明月义庄,敢问仙长来此何事?” “非是仙长,一介凡人而已。” 神秘来客依旧缓缓低语,“听闻这里曾闹鬼,专程前来解决此事。” 黄二狗一听就笑了:“嗐,哪有什么鬼?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您也知道,这义庄停放的都是无名尸首,平常老百姓也没人敢靠近,久而久之,有点风声就被传得神乎其神。” 神秘来客只是顿了顿,继续温声道:“我想在此地借宿一晚,不知这位仁兄能否行个方便?” 黄二狗闻言,不敢置信:“您,要住这儿?” 他抬抬望了望天,青天白日,万里无云,又拱手劝道,“这位先生,时辰尚早,距离这儿最近的一个村庄也就十里地,您往那儿寻家小户住下,总比在我这儿受委屈得强。” 神秘来客从袖中取出一包银两,轻轻放在他吃饭的矮桌上:“麻烦您了。” 言罢,他也没有再理会黄二狗的反应,径直往里走。 黄二狗抄起那包沉甸甸的银两,心说这修仙的比起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与众不同,又觉着有银子不赚是脑子里装粪,索性不再阻拦,将那包银两塞进自己腰包,便对那人的背影喊道:“仙长,这义庄只有我一间小破屋,您不嫌弃就先进去歇着,我给您去溪边抓两条鱼来,晚上给您煮鱼汤!” 神秘来客不言,消失在了破旧大门之后。 黄二狗寻思着他这么大人,总该分得清方向,便放心去抓鱼了。 义庄门口,只剩一桌残羹,咸菜汤碗上不知何时爬上了几只绿色苍蝇。 神秘来客只是扫了一圈这破旧的义庄,几件砖瓦房,墙边斜靠着几卷草席,不大的院子里还晒着些艾草。 他看中了院中唯一一棵看上去有点年岁的松树,脚尖一点,身轻如燕地落到了树枝上,盘腿坐下。 黄二狗兜着两条大鱼回来的时候,正巧看到树上白衣飘飘的人,吓得他以为大白天闹鬼,但好在常年与死人打交道,他心态很是不错,只是脚步一顿的工夫,就认出来这是借宿的那位仙长。 他走到树下,问道:“先生,晚上吃鱼?” “不劳,我辟谷。” 黄二狗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便道:“那您先休息,我不打扰了。” 果然修仙之人,不同凡响。 黄二狗带着那两条肥鱼去了自己那土灶边,准备晚上改善伙食,一条做鱼汤,一条腌了,留着晚上吃。 神秘来客一坐便是整个下午。 期间黄二狗来来回回清理院子,收拾草席,他也无声无息。 直到夜幕降临,黄二狗锁上义庄大门,又回头看了眼树上那人,却见对方缓缓摘下了斗笠。暮色昏蒙,他也瞧不清那人具体长相,但想想修仙之人应该不愿意被人看见面貌,便低头路过那棵树,回了自己的屋子。 来人是薛思。 红尘十载,他还是年轻的样子,未曾老去半分。 那双丹凤眼仍旧波澜不惊,风华未改,只是比居于谷内,清冷更甚。 薛思静坐于树梢,一直等到迢迢星河悬于夜空,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阵阵风声,才拂衣而去。 义庄东南面有一片松林,许是位置不好,平常鲜有人至。薛思徐步缓行,循着风声往林中而去。 这风声很怪,很像午夜的猫叫,但细细一听,又仿佛是谁在独自啜泣,呜呜咽咽,不成曲调。按照常理,这样的密林里不应当有这种风声,因而很多人都认为林中有鬼,不敢靠近。 薛思平心踏步,直至密林一处小山丘处。 那地方光秃秃的,只有中央长了一根纤长的狗尾巴草,与周围湿润的苔藓形成鲜明对比。 薛思沉默地注视着那根在风中摇曳的狗尾巴草,忽然蹲下身,一手揪住了它的草尖尖。 “孽障,还不现出原形?” 没有应答。 薛思停了片刻,便将那根狗尾巴草整根拔起。 光秃秃的地面顿时冒出阵阵怪异青烟,幽绿色的荧光之中,有张惨白的英俊的脸逐渐显现出来。 薛思静默着,等对方睁眼,但那游魂丝毫未动,很快就又随着青烟往地底下沉去。薛思两指并拢,凭空划开一道咒符,将那被困在此地的游魂收入袖中白玉瓶中。 “可让我好找。” 薛思微叹,心里却是极其满意的。 十载人间,终是有了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写《我是一心想当好人的》———————— 陆艾不小心穿书了,穿得还是书中名字都没有的甲乙丙丁。 这也就罢了,问题是,陆艾清晰地记得书中对这个路人甲的描述——“死在了魔尊床上。” 陆艾:救命啊!为什么路人甲就算了,怎么还会被酱酱酿酿死在反派床上啊救命! 为了活下去,陆艾毅然决然地选择投奔正派大佬,然而,那位正派大佬却说:我怎么相信你是一心弃暗投明的呢?我看不如这样,你就去爬魔尊的床,给他吹耳旁风,当个策反的卧底吧! 陆艾:嗯??爬到床上我就没命了啊! 正派大佬:没事,我派我的得意弟子暗中保护你! 陆艾眼睁睁看着一位仙风道骨的年轻人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会保护你的。 陆艾:行吧,我这回扮演的就是美人计中的美人呗!咸鱼接受命运,只要能活下去! 然而,大半年过去了,他在魔尊手底下,亲朋好友是巴结了一大堆,都快混上魔尊后宫总管了,这个床,还是没爬上。 深夜,陆艾蹲在魔都房顶上,一脸惆怅地对着高冷的李霁说道:床没爬上去,你师父不会怪我吧?我是一心想当好人的!天地可鉴啊!你回头跟你师父说说,捞捞我呗。 然而,变化成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正高冷地玩着自己尾巴的正道栋梁,李霁,沉默地说道:是你吹耳旁风的本事不到家。 陆艾:你怎么还怪上我了?你瞧瞧这魔尊的后宫,tmd,炮灰美人一抓一大把,我现在排个号都不知道活着的时候能不能爬到床上去! 李霁闻言,默默竖起了耳朵:那你现在给我吹吹耳旁风。 陆艾:嗯?? 口嫌体正直毛茸茸的狐狸攻X啥也不会但是长了张会说话的嘴的漂亮受 【文案留于2021.10.27】 第2章 回家 明月义庄九千九百九十九里之外,岁寒峰上,三十三重山门大开,七百七十七盏明灯高悬。蜿蜒盘曲的天梯直入云端,琼楼玉宇,画中亭台,云蒸霞蔚,钟灵毓秀。 高大阔气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地撰写着四个大字——长宁剑派。 此时天下三分。 一曰仙道,二曰鬼道,三曰剑道。 前面二者渊源复杂,暂且不谈。 单说这剑道,讲究的是鹰击长空,龙游四海,天意昭彰,胜在凡人之志。故而在大劫之后群雄并起,多由流落在外,门派凋零的仙道之人创立,以期重新光耀门楣,故而修剑道者,最是年轻,最是蓬勃。 红尘十载,无数风流人物竞相折腰,这天下剑道,以长宁剑派势头最盛。其掌门人扬名立万之时,更是轰动一时。 姓薛,名思,字鱼浮,与避世不出的锁春谷谷主同名同姓。 一时间,世人议论不绝。 很多人笃定这个薛思,就是锁春谷谷主本人,否则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在短短十年之内拼出如此地位?但又无奈,这锁春谷难寻其踪迹,谷主更是无人识得,这个猜测根本无法被证实,闹了几年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薛思自不会理会这些。 他从山门之下缓步而上,及至正门阶前,一袭白衣未染一丝人间烟尘。门下弟子分为两排,依次站在那条通往正殿的青白岩石路上。 声声“掌门”音落,薛思迎着弟子们恭敬的目光,进入这长宁剑派,而他袖中白玉瓶中的魂魄依旧在昏睡。 “师父。” 正殿之前,迎接他的,是他在这红尘收的两个徒弟。 薛思虽说创立长宁剑派,广招门徒,但只允许自己亲授的四名弟子称呼自己为师父。 而面前的两位,是二弟子傅及,四弟子曹若愚。 薛思并未多作停留,径直穿堂而过,前往自己居住的小院。 “打盆清水。” 他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傅及应下,就见曹若愚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问他:“二师兄,你说师父这回找着咱们大师兄没呀?” “找着了。” 傅及言简意赅,曹若愚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 对方看了他一眼,深表同情:“师父下山前曾说过,若是他找着大师兄,就会让我们给打一盆清水。” “咦,师父有说过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曹若愚挠挠鬓角,傅及哀叹:“你这记性,算了,干活要紧。” 言罢,他抬脚便走,曹若愚赶忙跟上去,连连追问:“二师兄,你说,咱大师兄长啥样?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怎么十年来都不见人影?” 傅及脚步一顿,曹若愚差点连人带剑撞到他,嘟囔着:“二师兄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对方沉默片刻,又忍不住摇摇头:“等我们见到,就知道了。” “二师兄你都不好奇?” “挺好奇的。”傅及顿了顿,“不过依照师父的性格,能让他找了十年的人,一定很不简单。” “唔,很有道理。” 曹若愚连连点头,再一回神,傅及早已不见人影,他只好匆匆喊着“二师兄等等我”,携剑追去。 薛思的起居之所,在正殿后边,隔着一座下山的竹屋之内。 屋前是一棵梨花树,这个季节早已凋零,枝叶茂盛,郁郁葱葱。窗下栽着几株幽兰,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 薛思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似乎是在确认什么,良久,他才满意地踏入屋内。 屋子很小,只容得下一张朴实的桐木床,一张四四方方的案几,一整套白瓷茶具干净齐整地摆放在上头。案几边上是一个一人高的书架,薛思常看的典籍剑谱都在,抵着腰高的那一格子中是他用惯的笔墨纸砚。 薛思喜欢站着温书,有了想法便会随手记在书页边角。 此刻,他又静默地站在那书架边上,将手里的白玉瓶置于中央那空荡的格子中,而他再一伸手,就从袖子里找到了那根在荒坟前拔下来的狗尾巴草。 草茎翠绿,未见任何衰败的迹象。 薛思不言,将它倚靠在白玉瓶上,接着又是无声。 这竹屋静谧,如它的主人那般,寡言少语。 傅及端着那盆清水踏入院中的时候,有点点犹豫。 他记得师父极爱干净,与他们师兄弟几个许下“一盆清水”的约定,多少有种洗去红尘污垢的意思。 傅及虽是修剑道,却也研究过仙道之法,内心也怀疑过师父的真实身份,一如世人言,他无法断定。而此情此景之下,那些含糊不清的念头又冒上来,让他略有迟疑。 他那个十年未归的大师兄,真得还是个人?他的师父寻人十载,风华不改,容姿不减,这真得是常人能做到的吗? 傅及踌躇着,便将那盆清水置于门外,敲了敲竹门:“师父,您要的清水我放在这儿了,弟子尚有他事,先行告退。” 屋内并未有回应。 傅及纵有千般好奇,却也未再停留窥探。 他躬身抱拳,转身离去。 半晌之后,薛思才慢吞吞地打开屋门,将那盆清水小心端了进去。 薛闻笛在枯冢荒坟里待了十年。 起初魂魄尚有感知,知晓自己身死,也亲眼见着那一日厚于一日的黄土覆盖住他冰冷的身躯。后来灵思渐消,渐至混沌,唯一的念头就是在想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师父今后该怎么过。直至这最后一点念头如弦断,如帛裂,他也彻底昏睡了过去。 如今,他在浑浑噩噩中找回些许感知,魂魄仿佛浸泡在暖和的温泉里,冰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熟悉的安心感。 薛闻笛梦境顿生。 他梦见自己年幼之时拜入师门,澄心明志,以继祖宗之法,天地道义。及至弱冠,出谷以探大千世界,而后,喜欢上了一个人。 薛闻笛梦见那个人的时候,仿佛还未经历过日后的种种心酸苦楚,依旧策马同游,看尽人间好风景。及至后来,他身死命殒,痛苦一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守着他的薛思可就提了心。 “应该是被梦魇吓住了。” 薛思捏着手里的泥娃娃,正着转了三圈,反着又转了三圈,活生生给薛闻笛转吐了。 梦里,薛闻笛如同汪洋中一根漂泊无依的浮木,风吹浪打之后,竟也靠了岸。 薛思瞧着自己亲手捏出来的泥娃娃,样貌和薛闻笛别无二致,多少欢喜,又察觉到对方灵思稳定下来,便又多了几分宽慰。 薛闻笛聪慧过人,根骨奇佳,想是明日就能睁眼了。 薛思表示满意,便将这个泥娃娃置于案几上,挑了灯芯,继续守着。 次日,薛思去了一趟正殿,瞧了一圈门生练剑,例行公事结束,他又回了自己的竹屋。 十年来,都是如此,哪怕他出门在外,傅及也会替他践行此事。 因而弟子们并未起疑。 只有曹若愚练剑的时候分了神,被傅及打了下手背。 年轻人咋咋呼呼地吹着气,委屈极了:“二师兄你干嘛打我?” “练剑的时候分神,不打你打谁?” 曹若愚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又凑到他跟前:“二师兄,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见到传说中的大师兄?今天都第二天了,难道师父在筹划什么隆重的欢迎仪式?” 傅及不解:“你要这样想,自己去问师父就好了啊,问我做什么?” “可二师兄你是师父最信任最倚重的徒弟,你都不知道,那我怎么好意思直接去问师父?” 曹若愚刚说完,瞥了眼傅及,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嘀嘀咕咕着,“不知道那个大师兄好不好相处,万一很严肃,那怎么办?” “大师兄一定是个好人,是位端方君子,至于严不严肃,我就不知道了。” 傅及搡了下曹若愚,“快去练剑,再不努力,等五师弟探亲回来,你连他都打不过。” 曹若愚怏怏:“是,知道了。” 薛思静坐窗前。 案几上那小小的泥娃娃眉间一点红——这是魂魄复苏的征象。 薛思凝神,窗台上焚着的熏香愈加浓烈,袅袅轻烟随风飘散,飞入远山,落入密林,消失于茫茫天地。 岁寒峰是他亲自挑选的地方,竹屋也是。 原因无他,只是从这扇窗户眺望远方,景色像极了群山环绕的锁春谷。 薛思喜欢这样静坐,心无杂念,不生荒草。 眼前的泥娃娃忽然动了一下,再一下,便睁了眼。 薛闻笛迷茫之间,仿佛只是在自己睡了很多年的木板床上醒来,下意识地蹬了个腿,没成想,整个人,哦不,是整个娃娃就顺着案几轱辘轱辘滚了下去。 薛思只是翘了下脚尖,就很稳当地接住了它,再弯腰把它捡起来,重新放回桌上。 “醒了?” 薛思略感疲惫,原本清越的声音多了几分慵懒。 于是,映入薛闻笛眼帘的,便是自己师父那张半醒半寐,风姿卓卓的脸。 “师父早,昨晚没睡好?” 薛闻笛想也没想地开了口,好像昨天他还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修习五行八卦,还在潦草地涂着没写完的课业,还在托着下巴研究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鬼怪神话。 薛思有些许愣神,但是这样的恍惚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并未显现出端倪。 他道:“早什么早,都日上三竿了,你才醒。” 薛闻笛大笑,尽管泥娃娃的表情未变,但薛思还是感受到了他单纯的快乐。 一如往昔。 “师父我饿了,先吃饭,吃完我再去练。” 薛思注视着他,没有言语。 薛闻笛被盯得不太好意思,因为依他的经验,师父不说话就代表,有很严肃的事情要与他商谈。 薛闻笛应对这种事,就是装乖,端坐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师父。 薛思忽然从袖子取出那根狗尾巴草,在薛闻笛头上扫来扫去。 可怜的刚苏醒不久的徒弟也不敢乱吭声,愣着憋着笑,挨着师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给他扫了一遍。 “说吧,你怎么死的?” 薛思在他眉心一点红处停了下来,薛闻笛笑笑:“寡不敌众,就没了呗。” “寡不敌众?” 那根狗尾巴草又在薛闻笛的头顶扫来扫去,对方愣了愣,似乎并不理解为何自己要再问一遍:“是啊,寡不敌众。” 三声“寡不敌众”,薛思的眉间终于染上点点愠色。 “我检查过了,你那尸骨上,只有一处伤痕,一把锋利的剔骨弯刀从你后背捅穿了心脏,一击毙命。寡不敌众?那你其他地方怎么干干净净的?这世上能近你身,且偷袭成功的,还能有几个?” 薛闻笛“啊”了一声,想了想,说道:“我不太记得我当时死的时候,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了。只记得他带了不少人来,还歪七歪八和我讲了一大堆,后来我们不知道怎么动起了手,再然后,我就死了。我真得不太记得了,师父,不是故意要瞒着您的。” 薛思忽而眉头紧蹙,食指指腹轻轻按在了薛闻笛眉心那一点红处。 魂魄完整,并无残缺,但原本应该周游全身的灵思却像少了一处关键,形成了一道细小的漩涡,虽说没有大碍,但影响到了薛闻笛的部分记忆。 为什么呢? 薛思不解,既然那人已经痛下杀手,又有何必要动这种手脚? 思及至此,薛思指尖一用力,生生掰断了那根狗尾巴草的一截草根。 “师父,你怎么了?” 薛闻笛诺诺,薛思不言,垂眸看了眼那只剩半截的狗尾巴草:“要不是你身上最后那点灵气,这根野草根本长不出来,我根本找不到你。” “是啊是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 薛闻笛憨笑,就像很小的时候做错了事,怕被他责罚,抱着他的腿一个劲儿地撒娇那样。 薛思愣了愣,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接着抖了抖指尖的草茎,挠着薛闻笛的下巴,“那把弯刀钉死在了你的脊骨上,阴气太重,我需要一段时间修补好,暂时还不能让你魂魄归位。” “嗯嗯!弟子明白!” 薛闻笛回答得利落干脆,薛思压在心头的复杂情绪才稍稍缓解了些。 “等你恢复过来,师父再带你去找那个人,讨个公道。” 薛思口中的那个人,是薛闻笛的心上人,钟有期。 然而薛闻笛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 “你不愿意?” 薛思追问。 “倒也不是。”对方摇摇头,“只是觉得,师父你一向不涉红尘,但为了我,还要搅和进这档子无聊事里,徒儿心里过意不去。等我好了,我自己去解决吧,可以吗,师父?” “你一个人能行?” 薛思心有隐忧,钟有期这个人,他遍寻三道,都不曾查出底细,应该用的假名,如此,身份定是不简单。薛闻笛心性单纯,容易受骗,自己又没有教过他这方面的事情,这才酿成大祸。 “那当然能行,我可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关门弟子!” 薛思闻言,原本就浅淡的薄唇此刻血色全无,薛闻笛顿时紧张起来,关切问道:“师父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薛思微微抿唇,低声道:“都怪师父。” “啊?” 薛闻笛一脸茫然。 “都怪师父没有好好教导你这方面的事情。” 薛思痛定思痛,“你走后的这几年,师父想通了,一定是你居于谷中太久,没见过外边的世界,所以才会被区区一个骗子蛊住心智。没关系,现在师父新建了门派,人丁兴旺,要什么有什么,外面的花花世界不会再迷惑你了。” 薛闻笛瞠目结舌,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 他师父,不会是因为自己殒命,受了太大刺激吧? 半晌,薛闻笛才合上嘴巴,眨了眨眼:“师父,我没事儿,我真没事儿!你看我不好好的吗?咱们锁春谷向来讲究大道至简,您这样广招门徒,弄得这青山绿水乌泱泱全是人,祖师爷爷说不定会掀开他的棺材盖!” “这里不是锁春谷。” “轰——”,薛闻笛感觉眼前看到了灿烂的烟花。 什,什么? 他难以置信。 薛思也很不解:“我刚刚和你说过了,我新建了门派。” 薛闻笛傻了眼:“那这竹屋,这个地方,怎么——” 怎么和锁春谷那么像? 薛思垂眸:“怕你醒了住不习惯,就照着原来的房子重新建了。” 薛闻笛怔了怔,感动到一塌糊涂:“师父,这天底下还是你最疼我!” “嗯。”薛思轻声应着,“明天,我带你见见你几个师弟。” “师父你放心,我一定担起大师兄的责任!” 薛闻笛信誓旦旦,很快接受了新的身份。 只是他没想到,师父新建的门派,很不简单。 第3章 来见见吗? 次日,又到了例行公事的时候。 薛思给窗台上的香炉换了香料,捏着那根狗尾巴草沾了些清水,扫了扫自己的徒弟。薛闻笛被脸上湿漉漉的水汽惊醒,迷迷瞪瞪地说着话:“师父,你干嘛一早就闹我?” “给你洗洗脸,去见你两个师弟。” 薛思手指一捻,草尖就顺着薛闻笛的头顶擦到了肚皮,逗得对方咯咯直笑:“我就一泥人儿,哪需要洗脸啊,又不会被看出来。” “邋遢。” 薛思虽是这么说,神色却是极尽温柔的,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 薛闻笛便乖乖地任由他里里外外扫了个遍,许是人清醒了些,想得就多了起来:“师父,你为什么用这根野草给我洗脸?” “那用什么?” “帕子啊什么的,”薛闻笛沉吟片刻,“我记得你有一方素白的绣着一尾银鱼的帕子,以前我从屋顶上滚下来摔了个狗啃泥,你还用它给我擦过脸呢。” “有这回事儿?” “有啊。” 薛思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回道:“好像是有。” “本来就有。”薛闻笛皱眉,尽管他现在被封印在一个泥娃娃体内,薛思并不能完全看清他这细微的表情,但听着他说话,做师父就已明了。 “嫌弃这根狗尾巴草?” 对方点点头,薛思又道:“它是你坟头长出来的,我认为很合适。” 薛闻笛一时哽住:“怎么合适了?我喜欢你那张帕子,又不喜欢这个。” 薛思闻言,似乎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那帕子用来裹那把弯刀了,很脏,等哪天我洗干净,再拿来给你。” 薛闻笛愣了愣,心头又泛起一丝苦涩:“师父,是徒儿连累了您,徒儿知错了。” 他深知薛思品性,喜静也喜净,心身从来都是一尘不染,而如今,为了自己,竟也甘愿舍下那些清净之道,落入这凡尘之中。 薛思这回没有猜出他的心思,只当他又想起了那些不堪往事,就安慰着:“不论如何,你始终是我唯一的徒弟。如今从头来过,就不必为过去伤怀,安心养伤便是。” 薛闻笛感动到无以言表,只是呜咽着连连点头。 薛思轻笑:“这十年过去,怎么比以前爱哭了许多?” “因为,”薛闻笛有些不好意思,“过尽千帆才发现,还是师父你最好。” 薛思但笑不语。 师徒二人絮絮交谈了一会儿,薛思便捧起那个泥娃娃,放在肩上,缓步出门。 薛闻笛还是头一次站在师父肩头,只觉新鲜刺激,更有几分拘谨和赧然,竟是动也不动,兢兢业业扮演起了一个泥娃娃。 薛思没有再和他说话,像平常那样,衣袂翩翩地踏入正殿。 门下弟子纷纷行礼:“拜见掌门!” “拜见师父。” 傅及与曹若愚各自站在队伍最前头,抱剑而立。 薛闻笛的目光这才稍稍动了一下。 这就是他的两个师弟? 傅及发现今天师父肩上多了一个精致的泥娃娃,有些好奇,刚想问,就听薛思道:“今天我不回去,看你们练剑。” 傅及愣了一下:“师父您的意思是?” “准备一下,晚些时候,可以和为师切磋几招。” 薛思沉静如旧,傅及却难掩心中激动:“是!弟子一定好好准备,不负师父教导之情!” 薛闻笛瞧着他,这个师弟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眉眼间多有浩然侠气,甚是讨喜。目光再一转,发觉另一个师弟的视线正巧落到了自己身上。 “师父,您今天怎么带了个泥娃娃?” 曹若愚歪头,有些好奇,薛思道:“你大师兄送的,他暂时回不来山门,临走前,便送了我这个。你们先见见,就当与他本人碰面了。” 曹若愚闻言,当真冲着那个泥娃娃招招手:“大师兄好,大师兄有礼。” 薛闻笛无言以对。 曹若愚也是个斜眉入鬓,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就是言行举止相较于傅及都略显孩子气,看上去也没对方成熟,因此薛闻笛猜测,他可能排行最小。 “去准备吧。” 薛思又一次发了话,二人应声离了正殿,先行去了校练场。 薛闻笛见状,就和师父贴耳,窃窃私语:“师父,我那两个师弟都叫什么呀?” “高一点的叫傅及,傅无缨,你二师弟,矮一点的叫曹若愚,曹无衡,你四师弟。” 薛闻笛有点迷茫:“我没注意他们谁高谁矮。” “瘦一点的是傅及,胖一点的是曹若愚。” 薛闻笛更是一头雾水:“他俩不都差不多体型?” 薛思沉默片刻,又解释道:“第一个和我说话的,是傅及,第二个是曹若愚。” “哦哦。” 薛闻笛总算人和名字对上了号,薛思又问:“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不错,风度翩翩,气宇轩昂,不愧是师父您收的徒弟!” 薛闻笛洋洋得意,薛思哪能不知道他揣着什么自卖自夸的心思,但没有戳穿,而是问他:“你喜欢吗?” “啊?” 薛闻笛一顿,直觉告诉他,师父问这个问题,别有深意。 “我当然会喜欢我的师弟们啦,师父你放心。” 遇事不决,先打个马虎眼再说。 薛闻笛认为自己非常机智。 薛思点头道:“喜欢就好。师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但起码长相上都不输钟有期,你以后不要再惦记那个谁了。” 薛闻笛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又不好说什么,就回答道:“师父,我喜欢钟有期又不是纯粹喜欢他的脸,我还,还喜欢他性格温柔,又体贴。还有还有,他脸颊上也有一颗浅浅的痣,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特别亲切!” 薛思闻言,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里,起了些别样的情绪。 薛闻笛见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又巴巴贴了过去:“师父,我说他脸上也有一颗痣没别的意思,你可比他好看多了,你就是天上的神仙,谁都没法比。” 薛思眼帘微颤,但依旧没有说话。 薛闻笛忐忑不已,恨不得给自己俩巴掌。 “师父——” “我们该去校练场了。” 薛思收敛心神,轻轻将贴着自己颈侧的薛闻笛扶正,出了正殿。 “嗯。” 薛闻笛知道,师父没有生气,总算高兴起来。刚出了正殿,就又开始咋咋呼呼—— “师父,那边那棵树怎么长歪了?” “打雷劈歪的。” “那,那石柱怎么碎了一根?” “你师弟练剑不小心砍断的。” “那,那个大葫芦呢?” “专门用来烹煮你这样聒噪的小泥人。” …… 走到半路,薛闻笛可算问累了,大气不出,薛思笑他:“少说话,伤阳气。” “哦。” 薛闻笛真是累了,他满心困惑,短短十年,师父从无到有,哪来那么多钱啊?他们锁春谷又不比临渊孙氏富甲一方,怎么就—— “到了。” 薛思站在校练场外侧,打断了薛闻笛的胡思乱想。 第4章 练剑 那校练场依山而建,几乎凿平了半个山腰,石柱巍峨,屹立四角,地面空无一物,平铺了一层大理岩,除却深浅不一的剑痕,不见任何修饰。 薛闻笛匆匆扫了一眼,只道:“石柱上边很光洁,是还没有师弟的剑气能上去吗?” “嗯。” 薛思无须过多解释,薛闻笛也能明白。 修剑道者,以身法剑气并行,身法为根基,勤修苦练皆有可能,但剑气所需,一点灵悟,若始终不得开化,剑道难有大成。 薛闻笛想了想,道:“师弟们年纪尚轻,若多加引导,假以时日,应有所收获。” “那这个引导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薛思淡淡地说道,薛闻笛不解其意,却听到几声“师父”,再一看,傅及领着几个人奔了过来。 “准备好了?” 薛思问着,傅及抱拳:“准备好了,还请师父赐教。” 薛思微微颔首,便站到了校练场中央。 他脚下是一道东西走向的剑痕,薛闻笛低头一看,这差不多是这里面最深的一道,约有三寸,周围的碎石已被清理干净。薛思站在剑痕里侧,傅及站在外侧,剑痕就这样自然而然成了隔开二人的楚河汉界。 “请师父赐教。” 傅及执剑而立,薛思不言,倒是肩上的薛闻笛提了心。 他看得出来,自己这个师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下路很稳,起剑姿势利落,第一招就选择直接进攻,剑势凌厉,势如破竹,可谓—— “真猛啊,我当年都不敢这么冒失。” 薛闻笛暗暗为这个师弟捏了把汗,想当初,他头一次跟师父比试,不不不,那哪能叫比试啊?那叫师父单方面拿着根柳条抽他!抽得他三天没下得来床,还美其名曰严师出高徒。 薛闻笛还在想,傅及是会在第一招就被打趴下,还是在第三招被打得直哭。没想到,薛思只是轻轻挪动了脚尖,一个漂亮的回神,行云流水地躲开了傅及的进攻。 对方一击未中,并不气馁,剑锋一转,又追了上来。薛思不急不缓,绕着那道剑痕与他打太极,转转悠悠就是不出手。 “师父,你朝左边点,拉开点距离。” 薛闻笛瞧着傅及的剑,早在这地板上擦过好几回了,念着薛思爱干净,就好心提了一句。对方并未言语,而是侧了个身,傅及逮着机会,一剑挑落了他肩上那个泥娃娃。 “嗯?” 薛闻笛被剑锋挑开,又感受到一阵微弱的剑气将他抛向了高空,顿时整个人翻了个个儿,被那剑气裹挟着在半空吊了一会儿,才开始往下掉。 薛思接住了他,并顺势朝左,拉开了与傅及的距离。 “比上次有进步。” 他说道,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喜悦,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高兴的。 傅及更是欣喜:“多谢师父!” 薛闻笛晕乎乎地看着自己这个满头大汗的师弟,躺在师父手心里,嘀咕着:“师父,你拿我当靶子?” “你是大师兄,自然要承担这些。” 薛思隔空传音于他,“傅及如何?” “底子很好,但拘泥于形式,剑招刻板,缺乏灵动之气,如若实战,处于劣势的可能性很大。”薛闻笛郑重分析着,“不过刚刚有一瞬,他形成了自己的剑气,难能可贵。” 薛思将他重新放在肩上:“那曹若愚就拜托你了。” “啊?” 薛闻笛又是一愣,就听薛思对曹若愚说道:“你练剑缺乏力道,容易在中途被人打散,这样,我这儿有个泥娃娃,你打中他,这场就算你赢。” “嗯?” 薛闻笛大受震撼,薛思只是在他腰上系了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银线,就将他提了起来。 曹若愚摩拳擦掌:“好嘞!师父您瞧好!” 薛闻笛心头涌上了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就被薛思轻轻抛向了高空。 那根银线很长,足够让他在这校练场绕上三圈,薛闻笛被封印在泥娃娃里,四肢关节都不能动弹,只能僵硬地滚来滚去。 曹若愚的剑锋每每擦过他的身躯,他都得惊出一身汗。 泥娃娃要是碎了,他估计也不保了。 薛闻笛努力扑腾着,魂魄里所剩无几的灵气支撑着他在半空中游走,因为腰上系着线,所有人都以为是薛思在操控着这个泥娃娃,并未起疑。 薛闻笛叫苦不迭,这才第二天,他就得肩负起教导师弟们的重担了。 有点苦啊。 薛闻笛哀叹,一个利落地翻身,竟是顺着曹若愚的剑身直接滚下,“咚——”地一声,砸在了对方脑门上。 “嗷!” 曹若愚疼得往后直窜,薛闻笛也没好多少,直接弹飞了出去,好在薛思接了他一把,才没摔个四分五裂。 “感觉怎么样?” 薛思问着。 “疼啊,师父。” 曹若愚回答着。 然而薛闻笛早就昏头转向,眼里直冒星星,只晓得哼来哼去。 薛思便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 “师父慢走。” 傅及和曹若愚将他送至正殿,才停了下来。 “二师兄,我今天是不是表现不好?” 曹若愚目送着师父离去,才小心问傅及,对方回答道:“你比上次好很多了,起码还能碰到那娃娃。” 他微微有些气馁:“不像我,如果师父不放水,我的剑锋根本碰不到他。” 曹若愚安慰着:“二师兄,你别这么说,我看那个娃娃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呢,说不定你修成剑气了!” 傅及沉吟片刻:“那还是等明日再请教师父吧。” “也好,那咱们走吧,师弟们还在等咱们呢!” 曹若愚说完,就快活地原路返回,傅及又看了看静谧无人的大殿,这才携剑而去。 薛思回了自己的竹屋,将薛闻笛置于案几上,拿起那根狗尾巴草沾了点清水,轻轻扫去他身上的尘埃。 薛闻笛这才从晕乎中清醒过来,睁眼就看见自己的师父在脱衣服。 这本来没什么。 薛闻笛自小就养在薛思身边,四五岁的时候还光着屁股在谷里边乱窜,七八岁的时候还和师父一起在温泉里泡澡,十一二岁就肩负起了劈柴烧水给他师父洗衣做饭的童养工的活。 他从来没觉着有哪里不对。 可这出了谷,情窦初开了,知道什么叫避嫌,自己是个断袖,喜欢男人,那现在看师父脱衣服,岂不是,耍流氓? 薛闻笛想到自己是个流氓,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死死闭上了眼睛。 可是,薛思只是脱了外衣,准备拿出去洗洗而已。一回头,瞧见那个泥娃娃都冒烟了,一下紧了心:“怎么了?” “没……没什么。” 薛闻笛支支吾吾地说着,死活不肯睁眼,薛思心里奇怪,就捏着那根狗尾巴草,又给他扫了扫:“那你怎么老闭着眼?” 薛闻笛不说话,薛思也想不明白:“不方便和师父说吗?” “我……” 薛闻笛刚开口,脑子里就炸开了无数个念头。 师父把自己从小拉扯到大,是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好好和他解释,他又怎么会不理解呢?他可是连自己喜欢钟有期这件事都接受了,虽然下场很惨,但是…… 薛闻笛想到这儿,眼睛就悄悄眯开了一条缝。不知是不是晚上烛火昏黄的原因,薛思的眼眸宛如盈盈江水,温情脉脉,平常浅色的唇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彩,惹人遐想。 薛闻笛一下就更结巴了:“师,师父……那,那什么,你,你下次脱衣服要避开我!” 他说着,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地,声音比平常都大,薛思更奇怪了:“为什么要避着你?” 薛闻笛浑身发烫:“那,那,就,就是,我喜欢男人,这,你在我面前脱衣服,不好!我,我要是不小心看到你,我,不就是流氓了吗?” 薛思一愣,难得笑出了声。 薛闻笛傻了眼:“干嘛笑我?” “没什么,你既然这么想,那就避着点吧。” 薛思并没有过多解释,而是将他捧起来放到窗台上,再给他裹上一层早早准备好的小被子,再然后,关上了窗户。 薛闻笛瞪大了眼睛,“哐当”就扑到了窗户板上:“师父,你怎么把我关外边了?” “我脱衣服洗澡,你暂且忍着吧。” 薛思忍着笑,“这山头,夜里冷,你将就一下。” 薛闻笛裹着那针脚粗糙的小被子,瞧着窗户上师父长身玉立的背影,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那,师父你洗完了,记得把我端回去哦。” 他还有点委屈,却也不清楚是在委屈什么。 山边明月皎皎,薛闻笛感叹,也许,这是成熟的第一步吧。 “嗯。” 半晌过后,屋里才传来薛思的回应。 薛闻笛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想起来师父第一次教他练剑,那时候他不满四岁,还没剑竖起来高。师父让他握住剑柄,而自己握着他的手,手把手地教。 “小楼。” 薛思这样叫他。 薛闻笛,字小楼,而从前,这是他小名,又或者,师父早在他及冠之前,就想好了该给他取什么字。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薛闻笛的佩剑,名叫横雁。 多简洁呀,一下解决了三个问题。 薛闻笛在梦中想着,等他回归本身,要去把横雁找回来,也不知道他心爱的佩剑,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他迷迷糊糊想着,感觉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抱回了屋内。 “还是师父最好。” 薛闻笛又开心起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5章 指点 而后几日,薛思除了每日晨起去正殿转一圈,就是在竹屋里陪着薛闻笛。 好在薛闻笛也算争气,情况一天比一天好上许多,七天后,薛思就给他重新换了个竹编的小人偶,方便他自由行走。 薛闻笛站在那盆清水边,左看右看,叉腰说道:“师父,我老觉着我像个蚂蚱。” “为什么呢?” “又瘦又长,还瘪瘪的。” 薛闻笛伸伸腿,心想师父的手艺还差点,不如自己做得好看,薛思就笑了:“凑活用吧,你七天就能恢复成这样,也算奇迹了。” 薛闻笛听着,就走到他脚边,一把抱住他的裤脚:“师父,我能去见见我自己吗?” “见一见你自己那血肉模糊的惨样?” 薛思打趣他,薛闻笛又立马摇摇头:“那还是算了,我自我感觉很良好,万一就此破灭,我得多难过啊!” 薛思笑着:“就你嘴贫。” 薛闻笛见他笑,心里也欢喜:“师父,那我能出去溜达一下吗?我都在窗台待了七八天了,闷得慌。” “门派里经常会来野猫,你不怕被叼走,也不是不行。” “啊?” 薛闻笛比划着,忽然又自信满满,“放心,我打得过。” “是吗?” 薛思没有阻拦,而是轻轻推开了屋门,“那你出去溜达吧,晚饭前记得回来。” “嗯嗯。” 薛闻笛连连点头,走到门口,倏地又扒住门,朝里头看了眼他师父,“师父,你不跟我一起出门啊?” “不去。” 薛思背过身,往书架那里走,薛闻笛就知道他有其他事情,就说道:“师父,我回来给您带束新鲜的花儿,您等着我。” “去吧。” 薛思没有拒绝他这个提议,薛闻笛便鬼鬼祟祟出了门,依着墙角,溜得飞快。 外头晴光朗朗,正是练剑的好时候。 薛闻笛快活地顺着正殿外头的台阶滑下去,山风吹拂,耳朵边上痒痒的,心也痒痒的。他想,要从什么地方开始逛起呢?昨天师父带他去校练场,那地方那么大,想必整个门派都很大,一天都逛不完吧? 薛闻笛思来想去,又觉着,自己现在是大师兄了,要不就先去瞧瞧师弟们练剑,日后好有个准备?免得被他们笑话是肚子没个真才实学,枉做了这亲传弟子。 打定主意,薛闻笛便大摇大摆地先去了校练场。 他不清楚师弟们这会儿会在那里,地上脚印断断续续,各奔东西,无法寻觅,因此先去熟悉的地方碰碰运气,而且,照着那位傅师弟的脾气,应当会去复盘。 薛闻笛哼着小曲儿,绕过那个大葫芦,爬过蜿蜒山路,迎着那片灿烂山光而行,恍惚间,他仿佛仍是恣意游走在锁春谷内的一个小小少年郎。 “给师父带什么花比较好呢?” 他想着,锁春谷内虽说不是花海常在,四季常春,但也是一季有一季景色,日月轮转,岁岁不同。薛思最喜欢的,是长在悬崖峭壁上那一丛瀑布似的紫藤。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薛闻笛自言自语,转眼就到了校练场,远远便听到里头练剑的声音。 果不其然,傅及和曹若愚就在场上。 薛闻笛趁着他们专注练剑的工夫,偷摸溜到了石柱背面,观望起来。 按照场上站位,曹若愚应当是站的师父那个位子,但他底子偏薄,虽说也接得住傅及的招式,但明显吃力些,走位也颇有些迟钝。 薛闻笛看了一会儿,渐渐有些着急:“走右边,四师弟。” 曹若愚走了左边,差点挨了傅及一剑,堪堪挡下之后,又踉跄着往右边走,薛闻笛看了直拍小拇指粗的大腿:“这一招应该主动出击,反向制敌才对,越是往后躲,以后翻盘的机会就更小了。” 曹若愚跟着傅及又过了几招,原本就落于下风的他终是不敌,选择认输了。 “二师兄,你真厉害,我还得回去再练练。” 他沮丧不假,但傅及提点了他几句,诸如刚刚不应避闪,而应走右位,出奇制胜之类,曹若愚这才恍然:“嗯嗯,多谢二师兄。” “我这个二师弟有两把刷子。” 薛闻笛听了,也是高兴。 傅及又对场外的师弟们说道:“还有哪位师弟要对招,上前来吧。”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走出了几个年岁尚小的青衣郎。 薛闻笛见状,从草丛里扒拉出一颗绿豆大小的石子,抱在怀里。 “二师弟,今天师兄就来教教你,你的不足在哪儿。” 薛闻笛看了两场,就把傅及的底子摸了个七七八八,这孩子,还是太古板了,虽然他嘴上告诉曹若愚要随机应变,但他本身做得却也是常规应对,并不比曹若愚灵活多少。 薛闻笛虽说魂魄困于一个竹编小人里,但灵思见长,仙道之气长存,推动一粒绿豆大小的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瞅准时机,又稳又准地击中那个小师弟的剑锋,迫使剑招变换方位,他的力道加上剑器本身的重量一下全压在了傅及的剑身上,竟震开对方三尺远。 傅及一时愣住了,而那个剑器不曾脱手,但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出招的小师弟也懵了。 他连连致歉:“二师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傅及回过神,竟是一笑:“你做得很好,师兄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这一招,倒是惊醒师兄了。上次请师父指教,他并未出手,只是绕着那道剑痕,以不变应万变,现在想来,就是想考验我能有多出其不意。” 修剑道者,成也,贵在勤,而得道,还需彻悟。 傅及顿悟师父当初收他做徒弟时,所说的这句语重心长的话,心下高兴得不得了:“再继续来吧。” “啊?” 那个小师弟愣住了,很是不好意思,“二师兄,其实刚刚那一招,不是我打出来的,是突然有什么东西打到了我的剑锋,才让它偏了原本的方位。”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了愣。 曹若愚这会儿反应倒是快了:“难不成有高人在背后指点我们?” 但这高人,放眼整座山头,除了师父,还有谁呢? 薛闻笛躲在石柱后边,大气不敢出,好在那个师弟修为尚浅,没法具体指出他的方位,几人草草转了一圈无果后,便放弃了。 傅及便决定去找师父,曹若愚随他一道。风 而薛闻笛,则是在所有人散去之后,独自踏上了他的寻花之路。 日暮时分,他终于扛着一簇繁盛的兰花溜达了回来,小心放在了窗下,仔细一看,那兰花竟是被他完整地连根拔了出来,应该是起了移栽的心思。 薛闻笛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二支。 他抖抖身上的泥点,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师父,我回来了。” “嗯。” 薛思正坐在案几边上读书,脚边放了一盆清水。 薛闻笛轻车熟路地走到盆里,一头栽了进去,居然在里面洗起了澡。 薛思低头看了他一眼:“光着身子在师父面前洗澡,就不是耍流氓了?” 薛闻笛一言,顿时慌了一下,但看着水里面那翠绿的竹编小人,又打消了那些羞耻的心思:“我本来就没穿衣服,现在还是个小蚂蚱呢。” 薛思笑了,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案几:“那洗完澡,快些上来吧,我的小蚂蚱。” “哎,好。” 薛闻笛洗干净自己,就抱着桌腿爬到了案几上,身后一片湿漉漉的水渍。薛思还是用那根狗尾巴草给他扫了扫,除去一身凉水,再从书架格子上取下一件小衣服。 “套上吧,像个人一点。” 薛闻笛瞧着那素白的小衣服,忽然乐了:“师父,你是不是从你哪件旧衣服上面随便剪了几块布给我缝的?” “这你又知道了?” “那当然啊,咱们锁春谷的祖训是什么?艰苦朴素!” 薛闻笛笑嘻嘻地套上那小衣服,又抬起手闻了闻,上面分明有他熟悉的熏香,淡淡的,经年不散。 薛思笑意浅浅:“你今天干嘛了?” “没干嘛,我去指点了一下我两个师弟。”薛闻笛洋洋自得,“傅师弟今天下去来找您了吧?他再努力一下,就能开悟了,倒是曹师弟,还得一段时间。” “嗯,他是来找过我,但我没见。” 薛思半撑着下巴,一手捏着那根狗尾巴草晃来晃去,薛闻笛有些奇怪:“为什么不见?” “你都替我指点过他了,我为什么还要再见呢?” “唔——”薛闻笛陷入沉思,“那以后我不仅得烧水做饭,种菜养花,还得负责养孩子呢。” “是啊,可一切拜托你了。” 薛思的眼神尽显温柔,但似乎,又藏着些别的情绪。 他柔声说道:“你可得快些好起来,小楼。” 薛闻笛点头:“一定!” 他说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等等,我还不能穿着这衣服。” 薛思不言,看着他把衣服脱下,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边,又爬到案几边缘,双手挂在边上,荡了下去。 “我的花还没种。” 他喃喃着,又从门缝外挤了出去。 薛思缓缓起身,站在窗边,微微倾身,就看见薛闻笛在挖土。他虽然只是个小竹人,倒也灵活,还给自己用竹片做了一把锨。 日暮斜阳,余晖洒在这小小院内,薛闻笛种着他的花,薛思眼里,却是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日子。 “小楼,这花你从哪儿找来的?我都没见过。” “很好找啊,从校练场出发,一直往东走,再往南走,有处林子,林子里有处小溪,溪边就长了这个。” 薛闻笛想尽量给他描述详细些,但无奈语言匮乏,形容不出来,薛思笑着:“那你本事挺大,跑那么远还能自己回来。” “那是因为师父你在这儿啊。” 薛闻笛回答得理所当然,薛思微愣,却也没说什么。 第6章 切磋 转眼又过了几日。 薛闻笛因为那天种花,累得呼呼大睡了好久,直到今日早上才又神气活现起来。他睁眼,发现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弄了张矮矮的竹编小床,一头一尾吊着,挂在自己床铺下边些。 薛闻笛盖着被子,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屋里少了什么。 师父不在。 是这几天他都在睡觉,师父不打算带他出门了吗? 薛闻笛想着,就爬了起来,套上衣服,从小床上跳了下去,出门寻薛思去了。 倒也不是薛思不叫他,而是原本外出的两个徒弟各自回来了,身为师父,怎么也得去见见。 薛闻笛溜到正殿,躲在柱子后边。最先看到的,是那熟悉的白衣,而后是傅及与曹若愚,中间有两个面生的,不知是谁。 左边一个,一眼望过去比周围人都要白净许多,唇如涂丹,眼神清亮,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可爱的酒窝。但总体来说,容姿过艳,让人难免怀疑,他究竟有几分本事。 右边那个,就在他的衬托下更显魁梧,浓眉大眼,一身豪迈气概。 薛闻笛忍不住在想,要是在他脸上画上络腮胡,指不定张飞转世。 “既已回山门,便安心修行。今日放你们一天假,各自休息去吧。” 薛思说着,微微垂眸,似乎是发觉了角落里的薛闻笛。而对方也心有灵犀般地,感觉到他们这会儿应当是谈完了正事,马上就要散了,便又把自己藏藏好。 “是,师父。” 刚回来的那两个师弟应声,就与傅及、曹若愚两人一道离去了。 薛思这才回了竹屋,薛闻笛也赶忙追了上去。 及至屋前,薛思瞥了眼那一丛清雅的兰花,便摘了一朵,放在今日新换的清水里,道:“小楼,今日不方便让你出门溜达,就在屋里,陪师父读书吧。” “好。” 薛闻笛不作他想,只是问着,“师父,那长得白白净净的是谁,另一个又是谁呢?” 这次,薛思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道:“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薛闻笛不解,但并未追问,而是坐在案几上,由着师父给他扫扫,再翻开一本旧书。 傅及与几个师弟刚经过观景台,准备各自回屋的时候,那个容姿殊艳的,忽然开了口:“二师兄,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发生?” “好玩的倒没有,只是师父说他找到大师兄了。” 对方立马来了兴趣:“真得?长什么样?我怎么没见过?” “师父说大师兄不方便回来,只送了他一个泥娃娃,全当与我们碰面了。”曹若愚抢了话头,嘀咕着,“可是师父已经好几天没有把那个泥娃娃拿出来了,你和小师弟回来,他也没有带。” “哦?” 问话的那个兴致高涨,“那你们就不好奇?” “好奇,但师父的事情,我们最好少管。”傅及劝着。他这个三师弟,最喜欢看热闹,尤其对师父的真实身份总是抱有探究的意味,这在他看来,略有些逾矩了。 但三师弟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我就是好奇这件事,而且,我们都是一个师门的,有啥好遮遮掩掩的?再说了,大师兄十年不见人影,我真是担心,万一回来的,是个胡子拉碴的怎么办?拉低了我们师门的平均水平!” 施未如是说。 他这一番巧舌如簧地撺掇,曹若愚和看上去老实的小师弟张何就率先附和起来:“那咱们就去看一眼,悄悄地,不让师父发现。” “走着!” 施未大笑,径直折了回去,傅及拉都拉不住,无奈只好跟在他们后边,想着若是出了岔子,他还能稍微兜着点。 薛闻笛正陪着薛思读书,就听见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其实傅及的下路一直很稳,步法轻缓,基本不会让人发觉,曹若愚便是差了点,今天在正殿见着的两个面生的师弟也不及他,因而再怎么隐藏踪迹,还是被薛闻笛听出了一二。 “师父,我几个师弟都潜进来了,在院子外边。” 他瞧着书上那几行眼熟的字,并没有意识到可能的“危机”。 “那你去见见吧。” “嗯?” 薛闻笛不解之时,薛思已经将他捧了起来,放到了窗台上。 院子外边,一闪而过的几个人影匆匆伏下身,薛思权当没看见。 薛闻笛被晾在了窗台上,也不敢乱动。好在薛思还知道将他的脸正对着屋外,这下,他可是看得清楚。 几个人蹲在院墙外边,施未就轻轻搡了下傅及:“二师兄,你去支开师父,你最是勤奋好学,你去找师父,师父一定不会起疑。” 傅及仍在犹豫,虽然在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将施未的计划听了个遍,但心下仍是觉得太过冒险,不妥当。 施未小声求他:“二师兄,你最是关心我们了,你就去一小会儿,我们偷偷去瞧一瞧就回来,绝不给你惹麻烦。” “我是怕你们挨罚。”傅及微叹,“师父虽说从不惩罚我们,但这不能说明师父没有脾气。他能花十年时间找到大师兄,说明大师兄一定对他很重要,你们这样去偷,呃不是,去窥探人家的小泥人,不好吧?” “我们就看看,又不会缺胳膊少腿。” 施未有些不服,还是曹若愚打了圆场:“既然二师兄不愿意,那我去嘛,等着啊。” 话音刚落,他就蹿了出去,傅及扶额,只好也跟着去了。 施未扒着院门,悄悄看了眼,发现窗台上摆了个没见过的竹编小人。 联想到之前的小泥人,他不由地心生怀疑,这也是大师兄送的?毕竟师父可不会搞这种小玩意儿。 思及至此,施未临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眼见傅及与曹若愚借着请教的名义进去找了薛思,便蹑手蹑脚,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捞走了那个小竹人,藏进袖子里,又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薛闻笛如果此时能有表情,一定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救命,这个师弟是不是太过自信了点? 他忍住不笑。 在被施未“偷走”之后,傅及也因为紧张,表演力不从心,就决定临阵脱逃,他这阵脚一乱,曹若愚也跟着露馅,俩人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并跑了。 四人再会合时,傅及死死盯着施未手里的小竹人,表情由震惊到不解再到惊恐,可谓是精彩万分。 “你不是说你就看一眼?” 他嘴巴半天没合上,施未笑笑,并不认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我过会儿还送回去的,二师兄你别急嘛!” “不问自取,这叫偷!” 傅及当真动了气,拉着他要去师父面前请罪,拉扯之下,施未也有点不高兴:“你那么当真做什么?我还能害了师父不成?” 曹若愚跟张何夹在中间劝,怎么都劝不动。 薛闻笛一点都不想劝,甚至还想笑,幼稚,一群幼稚鬼,等他恢复人身,一脚一个屁股。 争执不下,施未直接嚷了起来:“这竹人是邪物!里边有阴魂,他在师父身边久了,一定有伤阳气,不信我证明给你们看!” 薛闻笛一下愣了,啊?这师弟还能看见自己不成? 别说他,在场几个人都愣了。 傅及更是小心:“你当真?” “当真。” 这下,师兄弟几个面面相觑。 施未不像他们,初学剑道,便入了这山门。他是半路而来,来时就已经一身本事,背着把桃木剑,神神鬼鬼的,颇有点高深的样子。 因此傅及也不敢拿他当师弟看,因为对方给他算过几次卦,次次都中,如今他说这竹人里有阴魂,他也半信半疑了。 这世间,本就人鬼共存,有邪物附体也不是不可能。 见傅及困惑,施未就知道他松动了,便也耐下性子,轻声细语地说道:“我布个阵,看看能不能把这里边的阴魂招出来,要是个不好的鬼,就地解决,免得惊扰师父,你看怎么样?” 薛闻笛也心血来潮,他倒要看看,怎么个就地解决办法。 傅及犹豫再三,终是同意了。 师兄弟几个按照施未的意思,在无人的观景台上画下一个类似于五行八卦阵的东西,又折了些桃树枝架成篝火,将小竹人架在火上。 施未从腰包里取出自己常带的一串铜铃,口中念念有词地围着那个小竹人跳大神,那舞姿简直可以说惨不忍睹,别说傅及了,就连曹若愚都没忍住,转过头去。 薛闻笛起先没有太在意,但听着听着,就发觉,他这个师弟,似乎真得会念招魂咒。 那是比较难的术法,一般只有自小修行仙道的入门弟子才有这基础学习,而施未这个半路出家的,竟也有模有样? 薛闻笛一下提了心,宁心静气,准备一探这个师弟的底细。 施未念着念着,眼神一动,曹若愚就给那桃木枝点了火,浓烟直上,熏得薛闻笛眼泪直流。 就在此时,施未咬破自己的食指,一线血红划过铜铃,薛闻笛顿时感受一股外力侵袭,扯了他一下,但又很快消退。 “还挺有本事。” 薛闻笛夸赞,毕竟师父给他设的护身咒很牢固,能让他感受到这些许力量,施未已经很不错了。 他计上心头,将计就计,竟真得轻飘飘跑了出来。 曹若愚大张着嘴,眼看着那浓烟变成幽幽诡绿,直接吓结巴了:“三,三师兄!” 施未见状,又在自己的剑锋上滴了两滴血,直接刺了过去:“孽障,还不现出原形?” “咦,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薛闻笛挠头,散开绿色浓烟,形成遮天大雾,直接把四个师弟困在里边,彼此不见。 傅及最是谨慎,已提剑预警,他大喊:“层澜,无衡,云客,你们都在哪儿,还好吗?” 三个人都不约而同从三个方位回答道:“我还好,你们呢?” 曹若愚最怕这种,胆战心惊:“二师兄,我们不会惹上厉鬼了吧?我可不想死在这里呀!师父救命!” “闭嘴!怕什么?这点小意思!” 施未是打肿脸充胖子,还在搞他的小把戏,薛闻笛浮在半空,翘着二郎腿,手指一弹,对方手里的铜铃竟是哑了声,根本没有动静。 施未的额头渐渐冒出细汗,薛闻笛绕到他背后,阴恻恻地笑了两声,施未一回头,他又迅速隐入雾中,根本不见鬼影。来回几次,施未差点就崩溃了,也开始呜咽起来:“师父,徒儿知错了,救命啊师父!” 倒是老实的张何,天不怕地不怕,坐在地上东张西望。 薛闻笛见他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没什么意思,就不捉弄他了,转道去了傅及那里。 对方虽说一直提着剑,警惕地在四周摸索,但其实根本走不出薛闻笛给他划出的范围。 傅师弟倒是不错,但师父似乎一点都没教过他破解之法。 薛闻笛沉思着,难道是想,等我回来再教?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薛闻笛想着,疲惫渐生,他还不能出来太久,不然有损根基,就收了术法,钻回小竹人里。 施未再睁眼,发现曹若愚和傅及就在原地转圈,张何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们。那桃木枝早就熄灭了,小竹人身上全是黑乎乎的烟灰。 “玩够了?” 一道清越的,又十分寡淡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出来,四个人几乎是一模一样地打了个激灵。 “师父。” 他们低头,做错事的羞赧、被发现后的惭愧,还有被鬼怪吓得魂不守舍的委屈。 薛思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自袖子飞出一根极细的银线,勾住薛闻笛,将他拉了回来,拎在手上。虽说他平常都没什么表情,但此刻的嫌弃,薛闻笛倒是看得清。 “放火烧山,各记大过一次,去厨房烧水劈柴一月。” 薛思淡淡地说完,提着薛闻笛就打算离开,傅及却在后边叫住他:“师父,那竹人恐怕被阴魂附体,我们几个刚刚都见过,好在师父您及时出现,才,才——” 他忽然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 薛思没有转身,只是平静地说道:“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倒是你们几个,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傅及哑然,见薛思要走,又鼓起勇气问道:“那师父可有破解之法?” “自然是有的。” 薛思不欲多言,提着昏昏欲睡的薛闻笛回去了。 第7章 和师弟们的“斗争” 待到了竹屋,薛思将沉沉睡去的薛闻笛放入那盆清水中,给他洗了洗,再晾晾干,摆回了那张小床上。做完这一切,薛思才去沐浴更衣,散着头发坐在案几边温书。 薛闻笛却不知为何忽然醒了,迷茫地睁开眼,神思混沌。 “师父,什么时辰了?外边怎么这么亮啊?” 他迷糊着像是在睡梦话,刚说完,他整个竹身就弹了起来,大声嚷嚷着,“不好不好!我睡过头了!” 一根狗尾巴草轻轻拍在了他的头上。 “还早,继续睡吧。” 薛思轻声哄着,薛闻笛果然安静下来,缓缓躺下,再次睡去。 直到月上中天,他才悄然醒来。 屋里很静,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浅白的月光,照在案几那叠放整齐的书籍上。薛闻笛静静躺着,薛思的气息近在咫尺,若有似无的浅香萦绕,他竟难以入眠。 薛闻笛从不曾和薛思睡在一个屋里过。 在锁春谷时,这样的竹屋有两间。薛思那间稍微大些,因为要放书架案几,而薛闻笛那间相对就更简陋,除了一张床,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 不知道那两间竹屋是否完好,这轮明月又是否依旧为他照看着院子里那株雪白梨花树。 念着想着,薛闻笛情不自禁唤了一声:“师父。” 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他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师父应该没听见吧? 他想。 片刻后,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嗯。” 也是那样轻悄,仿佛怕惊扰了他。 薛闻笛哑然,不知道要不要再说几句。他想,师父是不是也在做梦,也梦到了锁春谷?梦到了那两间竹屋和那棵梨花树?又或者,是否也梦到他了呢? 薛闻笛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没睡着吗?” 薛思淡淡地问着他。 “睡醒了。” 薛闻笛回答着,又陷入了不明所以的沉默。 他以前和师父待一块,不是在练剑,就是在画符,不是师父看着他种菜养花,就是师父看着他淘米做饭。记忆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同一片夜色里,无言相伴。 “嗯。” 薛思的回答依旧简洁,薛闻笛忽然坐了起来,发呆似的盯着窗前那片月光。 他喃喃着:“师父,我有点想回去了。” “再过段日子吧,谷里有封山大阵,你现在踏进去容易魂飞魄散的。” 薛思所言,薛闻笛不是不懂,却难以忍受内心那阵空荡荡的,难以言明的诡异情绪。 “师父,我好像有点寂寞了。” 他说着,这样的情绪他不曾经历,十分陌生,让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或者,有点孤独?” 他说不明白,紧接着就沮丧起来:“师父,你能懂吗?你要是能懂就好了。” 薛思不言,薛闻笛就更是低落。 倏然间,一根银线缠住他的腰,将他勾了过去。再回过神,薛闻笛已经枕着薛思的胸膛,躺在人温暖的被窝里了。 “月是故乡明,该是寂寞的时候。” 薛思温热的掌心轻轻覆盖住这竹编的身躯。 薛闻笛复杂的情绪愈发强烈起来,他急切地想要表达,却毫无章法。 他问:“师父,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嗯。” “你困不困?” “不困。” 月色被困于那小小的一方窗户外,薛闻笛好像也被这温暖的怀抱困住,不得脱身。 他问:“师父,你都不教师弟们术法的吗?” “既修剑道,仙道之法就需要放一放,不然学得太杂,反而会是拖累。” “可我看傅师弟勤奋刻苦,品性极佳,多学一点,并无坏处。” “勤奋有余,悟性不足,暂且不论。” “他年纪还小,多加指点,定成大器。” “他已经十九岁了,再过四个月,就是及冠之年。” 薛思沉了声,“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能御剑在封山大阵里转圈了。” 薛闻笛不语。 半晌,他又问:“那施未师弟呢?我看他挺有悟性。” “不如傅及刻苦,心性难定,难承大业。” 薛闻笛皱起眉头:“那曹师弟和张师弟呢?” “十七岁的年纪,贪玩了些,以后再说吧。” 薛闻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我要教他们的岂不是很多?” “你将来要继承为师衣钵,为我锁春谷承天脉,继仙道。现在正好长长眼光,免得日后被骗了去。” 薛闻笛一时语塞。 薛思又道:“剑道与仙道虽说根源相近,但终归不同。传道授业,也需因人而异,不是把会的都塞给他,就是在教徒弟。明白吗,小楼?” “是,徒儿明白了。” 薛闻笛说着说着,不知是这被窝太暖和,还是说累了,就又打起了呵欠。正要闭眼,忽然又挣扎着要爬起来,薛思还有点奇怪,就松了手:“怎么了?” “男男授受不亲!” 薛闻笛面红耳赤,一骨碌滚下来床,掉回了自己的地方,小被蒙住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闷声装睡。 “那是师父流氓了,向你道歉。” 薛思说得极诚恳,“原谅师父,好吗?” 薛闻笛哪招架得住?他瓮声瓮气地回答着:“是我不好。” 是我不该有这样多余的心思。 这月色如水,着实恼人啊。 但是更恼人的还在后边。 那几个被薛思罚了去厨房劈柴的几个师弟,并没有放弃对薛闻笛的探究。尤其是施未,在思考了三天三夜,死活想不明白那幽绿色的大雾从何而来之后,他就更是坚定了追根究底的信念。 “不行,那东西太邪乎了,我一定得向师父请教一二。” 施未扔下一捆柴火,叉腰站在厨房门口,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一副抓心挠肝的着急样。 曹若愚拎着一桶刷锅水出来,“哗啦——”倒在地上:“三师兄,你就别操那个心了,既然师父说他有办法,那肯定不是咱们能掺和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呗!” 傅及也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搭着几条湿抹布:“师父想说自然会说的,我们还是安生几天,等他告诉我们吧。” “师父那天的态度,摆明了敷衍我们。” 施未拧着眉毛,“我就是想不通,师父从来不是个专横武断的人,他怎么瞧见那堆篝火,就说我们放火烧山呢?事出反常必有妖,别是那个阴魂迷了师父的眼!” 此话一出,除却傅及,曹若愚和张何都不约而同竖起了耳朵。 “三师兄,此话怎讲?” “你们没听见吗?那恶鬼在浓雾庇护下,冲我阴森森地笑了好几次,那声音,可贱了!” 施未面目狰狞地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本来在竹屋里没事荡着床玩的薛闻笛冷不丁滚了下来,倒插葱似的栽在了地上。 “哪个小东西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薛闻笛起了身,抄起一根小竹签,在地上画了个方位图。 目标指向东南。 薛闻笛沉思片刻,就背上竹签,气势昂扬地出了门。 薛思本在院中给香兰浇水,察觉到他出来,头也没抬,轻声问着:“去哪儿?” “东南。” “那是厨房。” 薛闻笛停下脚步,似乎是迟疑了。 “你那几个师弟估计没有死心。” 薛思抿了下嘴唇,似乎是在笑,“竹签给我,你带上这么个凶器,可不好。” “这怎么是凶器呢?明明是我新做的佩剑!” 薛闻笛开着玩笑,还装模作样地舞了两下。 薛思扬着嘴角:“听说秋后的蚂蚱蹦得最欢。” 薛闻笛拉下脸,佯装生气了,竹签一扔,嚷着:“罢了,我赤手空拳也能教会他们,什么叫不该知道的别去瞎琢磨。” “嗯。” 薛思没有阻拦,目送着自己的大徒弟活蹦乱跳出了门,轻轻摘下一片兰草叶,置于唇边,默念了一句清心咒,接着手指微转,那片兰草叶就飞了出去,紧紧贴在了薛闻笛背后。 对方亦有所察觉,但不曾言明。 第8章 与师弟们的“斗争” 厨房距离正殿很远,在山峰另一侧。 很多弟子都是下了早课,再步行去饭堂,他们都以为是师父不喜尘烟,因而才这般决定。但只有薛闻笛知道,薛思做饭很好吃,简单的食材也能变出花样,香气四溢,不然他怎么又健康又结实地长到十一二岁呢?以至于后来他接手做饭大业,面对自己搞出来的一桌寡淡无味或者焦黑难闻的东西,都忍不住捂着鼻子,直叫委屈。 但薛思也都吃完了,然后心如止水地告诉他,哪道菜盐放多了,哪道菜又放少了,哪道菜不该加醋,哪道菜又不该加糖…… 薛闻笛回忆起自己少不更事时弄出来的那堆乱七八糟的饭菜,都暗暗佩服他和师父的生命力,真是顽强。 “不知道师弟们这方面有没有得到师父真传。” 薛闻笛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正好走到厨房那一带。 他看中了一根自高大院墙垂下来的绿藤,攀住之后,灵活地爬了上去。站在高处,薛闻掐指一算,还是在东南。 他便沿着黑色瓦片往那边走,抑扬顿挫的调调越来越大,怎么听都像是施未在侃侃而谈。 薛闻笛趴在墙头,正好瞧见那个青衣郎拿着根柴火棍,在地上涂着他根本看不懂的圈圈;曹若愚和张何蹲在一边,紧皱眉头,满脸都写着“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但是感觉三师兄好厉害的样子”;而现场唯一清醒的,也就是坐在板凳上洗着一大桶脏碗的傅及。 “就是这样,你们听懂了吗?” 施未的目光在两个师弟身上转了一圈,“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我们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个小人偷出来。” 薛闻笛一听,这口气不小啊,别说是自己,师父听了都得打人的程度。 曹若愚与张何相顾无言。 傅及搭腔:“不可能的。” “那咱们能看着师父被那个厉鬼迷住心神吗?不可能也得可能!” 施未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得薛闻笛都懵了,什么厉鬼?什么迷住心神?他们想哪儿去了? 可怜刚活过来不久的薛小楼并不知道,他在师弟们的想象中,已经变成了迷惑他们可敬可爱的师父的不法之徒。 傅及无言以对,只好继续洗他的碗。 施未有些挫败,转而又紧盯着那两个小的,曹若愚面露难色:“主要吧,咱们就算把那个小竹人偷过来,那,我们也打不过啊。” “上次是我轻敌了,这回我拿出看家本事,看它还能往哪里跑!” 施未一棍子戳在了他的鬼画符上,薛闻笛直皱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东西。” 这群小年轻,肯定不知道,驱鬼一类的符咒画不好,可是会遭反噬的。 薛闻笛摇摇头,把背后那片兰草叶子摘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天地有形,而变化无形,变化有形,而大道无形,万物并作,静以观复。诸列阵在前者,皆听吾命。” 兰叶生烟,山岚攒聚,一时间风云变换,原本晴光潋滟的天气顿时诡谲异常。 几个人都难免一怔,拿着柴火棍指点江山的,赶忙扔了手里的东西,蹲在地上的立马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去屋里找回自己的佩剑,倒是一直洗碗的没有动静。 “怎么了这是?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曹若愚抱着几把佩剑,挨个儿扔给它们的主人,傅及不咸不淡地说着:“也许是被那个厉鬼听见我们在说他坏话,所以他生气了。” “这还真没有。” 薛闻笛趴在墙头,默默在心里回他话,“大师兄只想好好教教你们,爱说瞎话容易遭天谴。” 他身子还有点虚,能撑起这样的场面,纯粹靠着薛思给他的那片兰叶,因此他得速战速决。 于是,在这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那股诡异的幽绿色浓烟再度冒了出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薛闻笛魂魄离体,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施未的背后,故意掐着嗓子说话:“是谁说要降服我呀?” “又是这个贱贱的声音!” 施未也不怕了,拔剑转身,却是劈了个空。 薛闻笛撇撇嘴,居然被嫌弃了?这真得是亲师弟吗? 施未咬破自己的食指,顺着剑锋抹出一道血线:“天地有形,而变化无形,变化有形,而大道无形,诸列阵在前者,皆听吾命!” 剑锋熠熠,竟是在这片浓雾中劈开一方清明空间。 “啧,野路子?” 咒文都念不对,也不知道他入门之前师从何人。 薛闻笛隐入大雾中,后背撞上一人,对方呜呜嗷嗷大叫:“啊!有鬼!有鬼!” 嚷着的正是曹若愚。 他并没有看见薛闻笛,但就是觉得撞上了什么东西,吓得腿都软了。 薛闻笛转过身,朝左绕了一步,伸手点了点他的肩膀,曹若愚虽然胆子小,但仍是拔了剑,拦腰砍向了薛闻笛。 对方毫发无损。 曹若愚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击中,就听施未说道:“咬破食指,涂在剑锋上,不然伤不到他!” “谁告诉你以血献剑就能伤中鬼怪?” 薛闻笛隐约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这种血糊糊的行为方式,怎么看都像是…… 曹若愚闻言,当即张嘴,薛闻笛一巴掌呼过去,对方上下两片唇就紧紧贴在了一起,怎么都张不开,只好呜呜地在原地转圈。 “无衡!无衡你怎么了?” 施未很着急,起了剑势,浓雾后撤,可怎么都看不到尽头,急得他满头大汗。 薛闻笛转而去找目前来看最冷静的傅及,没想到,对方竟然还在洗碗。 “就这么喜欢洗碗?” 他开起玩笑,这回,用的是原声。 傅及听了,倒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他知道鬼怪一类,变化多端,因此并未起疑。 “既然负责洗碗,那就要将这件事做好。” 薛闻笛听到这个答案,对这个师弟投去了赞许的目光:“你就不怕我?” “我们几个加在一起都不如你,如果你有恶意,又何必大费周章?” 傅及坦然又诚恳,“你在戏弄我们,是不是听到我们在背后说你坏话?” “是。”薛闻笛笑眯眯的,“那你想怎么样?” 傅及闻言,重新舀了一瓢干净的清水,洗了洗手,在腰上擦擦干,接着,朝着声音来的方向抱拳:“这件事确实是我们失礼在先,向你赔礼。” “若我不接受呢?” 薛闻笛追问,傅及这会儿才提了剑,郑重道:“若是不肯,那只有努力一把了。” “哈哈哈……” 薛闻笛大笑,再次消失了。 施未还在没头没脑地往前跑,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模糊的人脸,吓得他又踉跄着后退好几步。薛闻笛歪头,不说话,施未明明已经吓白了脸,但还是强装镇定:“妖怪,你总算现出原形了!” “一会儿说我是阴魂,一会儿说我是厉鬼,现在又变成妖怪了,”薛闻笛嘴角上扬,“小伙子,功课不到家呀!” 施未恼了:“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收了你这厉鬼!” “有意思。” 薛闻笛下意识地摸了把腰,哦对,横雁不在身上。 于是他顺手捡起了一根柴火棍。 从施未的角度看,那就是一个看不清五官的人脸和一根飘在半空中的柴火棍。 “小瞧我?” 施未不知为何,有些愤懑不平。 他利落地出了招,薛闻笛脚步没有挪动半分,见招拆招,尽挑着施未的弱点打,打得对方龇牙咧嘴,瞠目欲裂。 没一会儿,原本气势汹汹的人就泄了气,蹲在地上哽咽着:“疼。” 薛闻笛俯身,道:“年少轻狂不算坏事,可你没有轻狂的本事,就很容易坏事。” 施未咬牙,抄起佩剑用力一击,薛闻笛没有避开。 他离体有点久,感到一瞬的疲惫和僵硬。 这种僵硬在他被击中后,更加明显。 薛闻笛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的小竹人,不由地皱眉:“不好意思,今天就到这儿吧。” 施未愣愣的,盯着他死活不肯移动眼珠子。 薛闻笛笑了笑:“既入了这山门,就该忘却前尘,你从前学的东西太杂,以后还需明心定性,方有所成就。” 言罢,大雾散去,天地清明,厨房院子里到处都是被施未劈出来的剑痕,还别说,深浅一致,笑死个人。 傅及安慰着哆嗦的曹若愚,再看一眼不知所措的张何,最后目光才落到仿佛魂魄出窍的施未身上。 “你怎么了?” 他关切问道。 施未咽了下口水:“师兄,我瞧见那厉鬼的脸了。” “嗯?”傅及顿时紧了心,“你怎么看到的?” 施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以血献剑,魂与剑通,剑身入体,他自然就看见了。 只不过,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 “师兄,我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个魅魔!” “啊?” “因为他长得也太好看了!比咱们师父还好看点!他一定是靠那张脸迷惑了师父!” 傅及哽住了:“可我,听见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啊。” “哎呀,魅魔可男可女,变化多端!你听见的,不一定真实。” “那你看见的就真实了?” 傅及反问,施未竟也哑口无言。 半晌,他才怏怏地说道:“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 傅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薛闻笛此时,十分懊恼。 他魂魄离体,没看住那个小竹人,现在,它被一只野猫叼走了!叼走了! “师父,你竟然不是在吓唬我!山上真得野猫好多啊!” 薛闻笛追着那只野猫跑,原本就消耗了不少灵气,现在就更是疲惫不堪。 “救命啊师父!” 遇事不决,先喊师父救命,这是薛闻笛最后的退路。 果不其然,薛思又一次来捞他了。 最后的最后,薛思拎着那个小竹人,慢悠悠走在回去的山路上。 彼时又是一天日暮,金色余晖洒在薛思肩头,又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群山无声,一时静好。 “打架赢了吗?” 他与薛闻笛说话,对方黏黏的,有气无力:“不是打架,是去和师弟们打好关系。” “那怎么弄成现在这样?你不是说你打得过野猫吗?” “师父,施师弟入门前,是什么来头?我看他的那些小本事,感觉以前是修鬼道的。” 薛闻笛嘟囔着,修鬼道,那可就太复杂了。 “其他人呢?” 奇怪的是,薛思并未追问,薛闻笛也就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而是接了他的话:“傅及真是个大好人啊,这么乖巧的孩子,打着灯笼也难找。” “嗯,还有呢?” “曹若愚胆子小,但也不是抱头鼠窜之辈,将将及格吧。” “嗯。” “至于张师弟,老实说,”薛闻笛被银线吊着,有点晕,“没什么存在感。” 薛思又问:“那你今后打算教他们些什么?” “教傅及修剑气,掰正施未的根基,锻炼曹若愚的胆子,还有——”薛闻笛喃喃着,就这么睡了过去。 薛思不再吵他,行至正殿,就又看到了他那几个徒弟。 第9章 和师弟们的“斗争” 最前边的,是闷不吭声的傅及,他左边稍后点站着施未,右边站着曹若愚与张何。 四人神色各异。 傅及欲言又止,曹若愚低头不语,张何游离在状况之外,只有施未整个人都透露着一种难以言表的迫切。见到自己走近,他就先一步上了前:“师父,徒儿今日在厨房又撞见那只鬼了。但徒儿能力不足,让他在剑下逃脱,因此特意赶来回禀师父。” 薛思只是淡淡得看了他一眼,道:“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施未没有退步,似乎铁了心要求一个答案。他眼神一瞟,就瞧见了薛思手里拎着的那个小竹人,心下更是忧虑:“师父,这个竹人,当真没有问题吗?” “有问题。” 施未一怔。 “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总有野猫来叼他,我今天找了好久才在后山找到。” 薛思波澜不惊地圆了这个问题,施未不大相信:“师父,您真得没有发觉这竹人有蹊跷?” “此话怎讲呢?” 薛思垂眸,施未这下没有敢再添油加醋,而是一五一十认认真真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从他的角度看,那个魅魔十分危险,轻则蛊惑人心,重则噬人血肉,一定要趁早斩草除根。 薛思沉默片刻,便将手里的竹人交予施未:“既是如此,你就帮为师烧了他吧。” 对方又是一愣,根本不清楚师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可是,上次没有烧成功。” “那你想想办法吧,师父对驱魔卫道一事不甚了解。” 薛思朝他点了个头,就径直越过了他们几个。 施未哑然,看向自己的师兄弟们,就是傅及都是懵懵的,更别说曹若愚与张何了。 “师父,你当真不懂驱魔之术?” 他有些无力地喊着,薛思并未留意,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施未在所难免地沮丧起来,傅及安慰道:“就先这样吧,以后还有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让那只恶鬼残害我们的机会?” 施未一把将那个竹人的脑袋拧了下来,摔在了地上。眼看着那颗绿豆大点的小脑袋越滚越远,都要滚到祖师爷塑像下边了,施未才给捡回来,气鼓鼓地离了此地。 傅及使了个眼色,曹若愚与张何都会意地追了出去。 而他本人,则是悄悄潜入了师父的院子。 薛思进了屋,照例清洗双手,然后从袖中取出那天他装回薛闻笛魂魄的白玉瓶。他算到,自己的大徒弟这回出门会有点麻烦,就提前做了准备,给施未的,不过只是寻常竹编小物罢了。 薛思从书架格子上取下一个比之前都精致的木质玩偶。 比起泥人、竹人,这个玩意儿要更大一些,四肢关节这些重要地方都被他装上了可以灵活运动的机关,因此要重很多。 薛思依旧用那根狗尾巴草给这个木人扫去人间烟尘,再打开白玉瓶,袅袅白烟之后,薛闻笛的魂魄便安好地进去了。 “出来吧。” 薛思说着,却无人回答。 他无奈,只好点名道姓:“无缨。” 傅及怔了怔,终是从窗户下边冒出了头:“师父。” 他不敢走太近,直觉告诉他,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薛思点头道:“都看见了吗?” 傅及应声:“看到了一缕白烟钻进了这个木人。” 他聪慧,自然是明白的,“是原本在竹人里的那个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薛闻笛,虽然他能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但也稀里糊涂的,不好定论。 “是你大师兄的魂魄。” 傅及顿时呆住了。 薛思没有任何异样,依旧平静如水:“你大师兄的魂魄,我在养着,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一时间,无数个念头在傅及脑海里爆炸。 大师兄的魂魄?那大师兄是死了吗?那师父养着他,岂不是证明师父也深谙仙道之法?那为何刚刚不说呢? 年轻的二徒弟始料未及,他头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问道:“师父,之前很多人传言您就是仙道大家,锁春谷谷主,是这样吗?” “你认为呢?” 薛思反问他。 傅及沉默着,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位教导他七年的师父,忽然回忆起初入师门的时候,岁寒峰尚未有如此大的规模,薛思一身白衣,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在纷扬大雪中问他:“为什么选择拜我为师呢?” “一心向道,意在苍生。” 说出这话的傅及,才十二岁。 薛思注视着他,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静雅含蓄,完全看不透其中蕴藏的情绪。 他们沉默地站着,久到这场雪停风止,久到月上东山。 “好。” 薛思最终答应了他,“入了我门下,就先教你第一件事。” “什么事呢,师父?” “你有个大师兄,他对我很重要。” 傅及眨了眨眼,像当年那样懵懂。 他道:“师父,不管您身份如何,对徒儿来说,能在您门下修行已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徒儿当年拜师,曾说自己一心向道,意在苍生,这么多年,矢志不渝。大师兄对您十分重要,徒儿亦是谨记于心。徒儿惟愿大师兄早日康复,了却您的一桩憾事。” 薛思久久未言。 他静默地坐着,恍惚间,傅及以为自己尚且年幼,还在接受入门考验。 良久,薛思才淡然开口:“多谢。” “应该的。”傅及小心看了眼那个木人,忽然双手合十,朝他微微倾身,既像是拜了拜,又像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薛思看在眼里,说道:“你那三个师弟,就拜托你安抚一下了。” “是,徒儿明白。” “辛苦你了。”薛思顿了顿,又道,“等时机成熟,我自会告诉你们一切。” “师父有师父的苦衷,徒儿都能明白。” 傅及眼神清亮,如他这个人,耿直善良,薛思微微一笑:“多谢。” 窗外兰花幽幽,山中清风徐来,自有一番妙景。 傅及来的时候很小心,避开了那些兰草,离开时亦是轻悄,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薛思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小木人,倏地用食指勾住了他小小的手,低声道:“快些好起来吧,小楼。” 等你好起来,我才好光明正大地带你出去。 这人间流言纷扰,师父走得有点累了。 薛思摩挲着那小小的掌心,缄默不言。 等傅及寻到施未的时候,对方早已把烧成灰的竹人埋了,入土为安。曹若愚甚至做了个小墓碑,插在那堆新土前。 “你们,都结束了?” 傅及讶异,施未蹲在地上,哼了哼:“是啊,谁让你来得这么慢?怎么,背着我们偷偷去找了师父?” 对方不答。 “你真去了?” 原本只是说着玩玩的施未登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快快快,说说,师父都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告诉你,其实他是个世外高人,只是不方便在我们面前显露?” 傅及瞧着他兴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眼皮忍不住跳了跳:“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你这么不修边幅?” “谁说我不修边幅的?我很干净很有品味好不好?” 施未瞪了他一眼,傅及安抚着:“好好好,知道了,你最有品味。” “那快说说,师父都告诉了你什么?”施未搡了他一下,傅及哭笑不得:“师父什么都没说,只说天下剑道大会要开始了,要我们准备准备。” “啊?” 施未张大了嘴巴,“这不是老早之前就说过的事情吗?” 天下剑道大会,每三年的冬至举行,旨在各家切磋,友好交流。像长宁剑派这样的大宗,自然是要去的。早在上上个月,薛思就通知了他们这件事。这会儿傅及旧事重提,明显就是要掩盖些什么。 施未蹙眉:“二师兄,我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也会撒谎。” 傅及并不上当:“你不信,那我也没办法。” 施未更是眉头紧锁,只有曹若愚傻呵呵地来打圆场:“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呀?咱们就是些小虾米,打不过那只魅魔还是妖怪还是厉鬼的,很正常!放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嘛!” “你这话就有问题,打都打不过,哪来挡兵的将,掩水的土?” 施未都被他逗笑了,“烦了,担心师父排不上号,驱魔捉鬼的又帮不上忙,爱他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喝酒去了!” “三师兄你还喝酒呢?” 曹若愚听着就馋,“我也想喝两口,可以吗?” “你?”施未嫌弃极了,“上次谁喝了一杯,就躺在观景台睡了一夜的?早上起来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师弟围着,你不害臊啊?” “一起一起啊,这有什么的?大不了晚上我不回我屋了,挨着你睡!” “滚,谁要和你挤一块!” 施未笑骂,就被曹若愚推着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看后边两个,傅及笑着,张何依旧憨厚。 在打又打不过,问又问不出的前提下,施未最终放弃了去追求答案。当然了,自那以后,薛闻笛神奇地没有再出现,这也是促使他放弃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尽管他不信烧个小竹人就万事大吉,但也无可奈何。所谓无心之人不给自己添不必要之麻烦,他便果断作罢。 在几个师弟终于歇了他们的好奇心之后,薛闻笛也被薛思禁足,不许他离开这竹屋,理由是胡闹之后太伤灵气,不利于恢复。 薛闻笛也算听话,当真闭门不出。 薛思日日打理花草,为他念书除尘,终是在二十一天后,功德圆满。 第10章 不自知 依旧是悠悠长夜,有风徐来,兰草生香。薛思一人独坐灯前,提笔画完了最后一张符咒。昏黄烛火摇曳,照亮了这间不大的竹屋。四根拴着青铜鬼铃的麻绳系在房梁边角,将这一方空间割裂,每三寸贴上一张招魂符,黄纸红字,无端生出几分骇人之感,更衬得本就不染烟尘的薛思愈加清冷。 如同他点的那支冷香,蚀骨入髓。 薛思将最后一张招魂符贴在了躺在自己床上的薛闻笛手背处。 对方面无血色,惨白又可怜,薛思花了好大工夫才将他的伤口缝好,又花了很大力气将他身上的阴气全部清理干净。现在,只需要魂魄归位,就大功告成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难掩倦容。 “小楼,该醒了。” 薛思喃喃着,闭上眼睛,双手结印,“乾坤无量,大道藏器,诸虚实也,诸动静也,诸阴阳也,皆可化之。” 霎时间,屋内鬼铃躁动,声声急催,薛闻笛怀里抱着的白玉瓶泛出盈盈浅光,暗香浮动,满室生花,如霜降,如雪飞。薛思伸手,一片薄薄的霜花落入他的掌心,很快就化为一滴水珠,消失不见。 一夜如西风呼啸而过,院内香兰低垂,花瓣凋零。 但这一切,睡梦中的薛闻笛并不知晓。 他在次日清晨醒来,入目仍是熟悉的光景。他恍惚了一会儿,才记起这里不是锁春谷,而是岁寒峰。 “师父。” 薛闻笛出了声,才发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许是被困太久,力量退化了。 他正准备起身,却发现浑身的骨头就跟散了架一样,又酸又痛还僵硬得不得了,瞬间萎靡不振。 “完了,我下辈子不会要和这张床相依为命了吧?” 薛闻笛欲哭无泪,头一转,就见薛思端着一盆清水从屋外走了进来。 薛闻笛眼神都亮了:“师父!” 虽然声音不大,但薛思还是听见了,他微微点头,就当应了自己的徒儿。 薛闻笛眼见着他将那盆清水放到床下,又眼见着他给自己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 “喝了,再给自己洗洗。” 薛思将那碗药抵到他嘴边,薛闻笛紧紧抿着唇,心想,师父真是太了解他了,知道他会嫌苦,所以直接抵了过来,就等着他开口,一下给他灌进去。 “喝了。” 薛思又说了一遍,薛闻笛拧着眉毛,嘴角下撇,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薛思注视着他:“甜的。” 薛闻笛狐疑地嗅嗅鼻子,眉头拧得更紧,薛思面不改色地继续哄着:“闻起来苦,喝起来甜。” 薛闻笛半信半疑。 “真的。” 薛思再次强调了这一点。 薛闻笛终于信了,微微张开嘴,咬住了碗边。薛思逮到机会,药碗一倾,愣是趁着自己徒弟毫无防备,硬生生给他灌了进去。 “啊——” 换来的是薛闻笛一声惨叫。 “这药不仅苦,还他娘的好辣!” 薛闻笛吐着舌头上蹿下跳,薛思就定定地瞧着他,面无表情地等他冷静下来。 薛闻笛绕着屋子走了差不多有百八十圈后,终于缓过劲了。他痛苦地趴在案几上,指控他师父这样惨无人道的行径:“师父你骗我!你不疼我了,你居然骗我!” 薛思不言。 薛闻笛苦着一张脸,摸摸自己的脖子,那又苦又辣的药水好像在他身体里烧了起来,由内而外蒸出一身热汗。而在这之后,他意外发现嗓子好多了,一点都不哑了。薛闻笛惊奇,又四处活动了一番,刚醒来时身上那种沉重阴深的感觉也不见了,头脑清爽,四肢麻利,和他在锁春谷时别无两样。 薛闻笛看向薛思,有些赧然,自己不知师父用心良苦,还耍小孩子脾气,实在不应该。 “谢谢师父,我下次一定好好喝药。” 他郑重其事地下了决心。 “不用再喝了。” 薛思将药碗放到案几上,又从白玉瓶里取出那根从薛闻笛坟头拔下来的狗尾巴草。 薛闻笛脸色一变,委屈起来:“师父,你还要拿它抽我呀?我已经不是一只小蚂蚱了。” “师父知道。” 薛思沾了点清水,给他四下扫扫,“你这一身汗,不洗洗干净怎么行呢?” “哦,好吧。” 薛闻笛闭眼,由着薛思拿着根坟头草给他扑扑,不小心被挠到耳尖尖,他还会噗嗤笑两声。 薛思见他笑,心里也是欢喜的。 院中香兰再度盛开,昨夜霜华已尽数消散,天光大亮,晴空万里,今日便是一个美好的天气。 薛闻笛洗了澡,换上新衣,又是英俊非凡的锁春谷大弟子了,哦不,现在应该说是长宁剑派大师兄了。 “我和你几个师弟说,你下午入山,到时候我从后门送你下去,你再自己走上来。” 薛闻笛点点头:“那我需要准备点见面礼吗?” “不需要。” 薛闻笛就好奇了:“师父,你平常都和师弟们怎么形容我的呀?” 问着问着,他就忍不住笑起来,“是不是夸我天赋异禀,正气凛然,为了天下苍生舍身忘死,是古今第一的大英雄?” 薛思眨了下眼,淡淡地说道:“说你人傻吃得多,为了个追都追不上的人,把小命给丢了。” 薛闻笛一时语塞:“师父,你就不能在师弟们面前多夸夸我?你这样说,我多没面子啊!” 薛思微微一笑:“我和他们说,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比不了你。你对我,最重要。” 薛闻笛被这么一夸,整个人飘飘然,高兴得找不着东南西北:“那,那这是不是夸得太过了?师弟们该不高兴了吧?” 他说着,还哈哈哈笑了好久,薛思笑着摇摇头:“你呀,稳重些吧,至少别在师弟们面前露了馅。” “那肯定啊!师父你放心,我一定担得起大师兄的责任!” 薛闻笛信心满满。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挑战”正在向他悄悄逼近。 午后,薛思带着他翻墙而出,从竹屋后面的山峰背侧下到了山门,叮嘱道:“记着,端住你大师兄的架势,不要胡闹。” “嗯嗯,弟子明白!” 薛闻笛连连点头,一摸腰间,涨上去的信心又下来几分,“师父,你捡着横雁了吗?” 他只模糊地记得,自己死去的时候横雁脱了手,不知道是不是被那群歹人带走,又或者被黄土掩埋,未能重见天日。 薛思宽慰道:“有线索,但是不确定,还得你亲自跑一趟。” “真得?”薛闻笛顿时两眼放光,“那我一定去!” “如果不是,我再请人给你铸造一把新的佩剑,你不用担心。” 薛闻笛摇摇头:“我喜欢横雁,那可是师父你送我的第一把佩剑,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对它有很深的感情。” 薛思听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道:“若是日久深情,那你……” 忽然,他又抿住薄唇,不再言语。 “嗯?师父你想说什么?” 薛闻笛有些困惑,薛思微垂眼帘:“没什么,念旧是人之常情。” 最终,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 明明不偏不倚,但薛闻笛就是感觉到师父隐隐约约有些惆怅,只是他并不能猜到缘由,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件事,就说着:“师父你放心,我不可能再去喜欢钟有期,我不会对他念旧的。” 薛思眼神里若有似无的惆怅并未消散。 薛闻笛一心只想他高兴,继续郑重地哄着:“我只对你念旧,也对你长情,你要相信我。” 薛思瞧着他那张无比认真的脸,莞尔一笑,又无可奈何:“嗯,师父知道了。” 薛闻笛这才放了心,与他道别后,独自从正门山路上去。 第11章 师父我回来啦! 正殿之外,早早得了消息的师弟们已经布好了迎接仪式,就等着他们传闻中的大师兄踏入山门。 曹若愚闲来无事,跟他几个师弟下棋玩,张何站一边观战。其他人要么还在校练场切磋,要么就聚在一起玩别的,只有施未和傅及两人各怀心事地坐在台阶上,沉默不言。 傅及是因为即将见到薛闻笛紧张,他是目前唯一一个撞见师父招魂的,还不知道大师兄苏醒后是个什么样,万一被师弟们发觉和普通活人有点出入,那他怎么圆过去呢?施未就不一般了,他纯粹是对这个大师兄有千百般的好奇,今日终要一见,他是兴奋激动恨不得立刻拔剑跟对方比划三百回合。 “二师兄,三师兄,你们怎么坐那么远?不一起下棋吗?” 曹若愚棋艺不精,很快就落于下风,正准备求教外援,结果头一偏,就瞧见自己两位师兄跟门神似的坐在阶前,八风不动,忍笑道,“师父说了,要到午后大师兄才入山门,你们就不要发愁了。难得师父允许我们休假一天,不如和我们一道玩玩?” 施未郑重其事道:“要玩你自己玩,我得养精蓄锐,别让大师兄看低了我们。” 曹若愚哑然,瞅瞅一边的小师弟,对方摇摇头,他便不再言语。 倒是傅及开了口:“大师兄经年未归,你一上来就要和他切磋,于礼不合。收敛些好奇心吧,层澜,过段时间再行比试也不迟。” 施未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反驳,而是默默攥紧手里的佩剑,目光灼灼地盯着远处山路。 就在此时,一位小师弟急匆匆跑上来:“各位师兄,收到消息,一个生人从山下走上来了!” 施未登时站了起来:“看清长相了没?带了些什么?” 师弟支支吾吾着:“没看清,就是发现有人,就急急忙忙回禀各位师兄了。” “这怎么能没看清呢?”施未有点着急,傅及按住他肩头,温声说道:“咱们长宁剑派不参与世事,鲜有人至,这会儿上来的应该就大师兄,咱们先准备吧。” 施未转念一想,也有几分道理,便点头同意了。 “嗖——” 一束星蓝烟花腾空而起,白昼之下,熠熠生辉。 走到半山腰的薛闻笛抬头一看,笑了笑:“这玩意儿师父还留着呀!早知道我就多做几个放着了。” 薛闻笛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师父的藏书里翻到一本烟花制作工艺集,因为从来没见过烟花,心思活跃的少年便自个儿照着书弄出来好些,等到了过节,便在院子里放给师父看。那年锁春谷下了场格外大的雪,连薛思都要裹着一件厚实的狐裘才出门。灿烂烟火之下,遍地雪白之中,薛思静立于天地,眉眼温柔,薄唇微启,原本在薛闻笛记忆里稍显模糊的笑容忽然十分清晰起来。 薛闻笛莫名感到一阵心悸。 “师父真好看啊。” 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脸热身也热,真是怪了,怎么会这么想念师父呢?明明才分别了这么一会儿,但就是觉得,这条山路长了些,长到他想立刻御剑飞上去。 要是横雁还在,他保准吓死那群小屁孩。 薛闻笛笑着,脚步轻快了许多。他将自己对薛思的想念归结于近乡情怯,尽管他本人也知道,这似乎哪里不对,可是,那是他师父啊,是与他朝夕相处对他爱护有加的师父。 薛闻笛想不清楚,索性压下心头那些古怪的情绪,一鼓作气踏入了山门。 要说他虽然死了十年,但生前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结果进了门,愣是没看懂师弟们张灯结彩,大红大紫,又黄又绿的诡异装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脚跨进了什么修罗殿。 薛闻笛一时愣在原地。 而他那群本来排好了队伍,准备高呼“恭迎大师兄归山”的师弟们,也是闷了声。 曹若愚忍不住戳了戳前边的傅及:“二师兄你干嘛呢?师弟们都指望着你呢!” 原来他们商量好,头一声要傅及喊,但不知为何,这人哑了声,一句不说,给曹若愚急得手心直出汗。 傅及也是僵着背,表情扭曲:“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三师兄掐着我胳膊呢!疼!” “嗯?” 曹若愚一瞥,果然施未死死掐着傅及的胳膊,给人掐得脖子上青筋暴起。曹若愚急了呀,就又挪到施未背后:“三师兄你干嘛,快点放开二师兄啊!” 施未一双眼珠子都要黏到薛闻笛身上了,对自己师弟的话充耳不闻。 薛闻笛被这么盯着,也完全在状况之外,他只好硬着头皮先打了招呼:“诸位好啊,在下,薛闻笛,就是——” “妖怪!你居然敢光天化日混入我派!拿命来!” 施未突然暴跳而起,拔剑冲着薛闻笛砍去,对方一个闪避,往后退了一步,满脸困惑:“你说我什么?” “妖怪!你还嘴硬!我那天晚上看到你的脸了!” 施未嚷嚷着,又是咬破了自己的食指,薛闻笛恍然,原来是那天晚上他被剑身穿过魂体,所以施未看见了他的脸。 他笑笑:“师弟,经常咬自己手指可不好,容易长疮。” 施未可不听这些,依然剑锋相向,傅及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赶忙过来拉架:“层澜,层澜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这个妖怪迷惑师父不成,还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我今天非要替天行道不可!” 施未气得早分不清南北了,在他看来,这个妖怪接连戏弄他不说,还冒名顶替他们的大师兄,这不是欺辱是什么?难道由着对方不成? 薛闻笛蹙眉,随手扯下他们悬挂在院中的一面三寸长的小幡旗:“那放马过来吧。” 他觉着,施未这个毛毛躁躁的脾气实在不行,得改改。 今天,就是他当大师兄教给师弟们的第一课。 施未拔剑冲上来,傅及根本拉不住他,索性就撒了手,曹若愚见状,不知所措,暗自握紧了手里的佩剑,心想要是不对劲,就立刻下场劝架。 施未气势很足,但哪里是薛闻笛的对手? 对方拿着一面小幡旗抽得他嗷嗷乱叫,甚至打脱了他的剑,“哐当——”,长剑飞出去老远,施未疼得眼泪汪汪,蹲在地上呜咽。傅及好心去拉他,他也不起,哽咽着:“我打不过他。” “毕竟是大师兄嘛,打不过很正常。”傅及安慰着,他总算理解了几分,为什么师父这么看重大师兄了,别说一个施未,就是整个师门加起来都不一定打得过他。 施未更郁闷了:“他和那个魅魔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大师兄?” “怎么不可能?魅魔诡计多端,万一他就是故意变化成我的样子,想让我们师兄弟自相残杀,好让他坐收渔翁之利呢?” 薛闻笛有板有眼地胡说八道,将手里的幡旗一扔,走了过去,也蹲在地上,“师兄打疼你了,向你道歉,你别难过了,行不行?” 施未瞥了眼他这个惊为天人的师兄,浑身起鸡皮疙瘩:“离我远点!我是不会被美色迷惑的!” “嗯?” 薛闻笛挑眉,就见施未起了身,捡回了剑,站到了傅及身后。 傅及向薛闻笛抱拳:“我去请师父,请,请,请大师兄稍等片刻。” 一个“请”字他念了三遍,也许是不习惯称呼薛闻笛,又或者是被施未这么一闹,他也有点乱了阵脚,总而言之,有些不自在。 “我跟你一起去吧。” 薛闻笛想着直接去见师父好了,他也不擅长处理现在的局面。 “我也去。” 施未小声说着,薛闻笛也没有反对。 “那我也去!” 曹若愚跟着嚷嚷,最后竟然是一群人乌泱泱地去找薛思了。 薛思出了竹屋,瞧见正殿里这群弟子,似乎早料到了这个局面,并未有任何心绪起伏。 他先是看了眼薛闻笛,点头道:“回来了?” “嗯。” 对方见到他,心里又莫名地悸动,只好微微侧过头,没有直视他。 薛思又看了看被眼尾飞红的施未,问道:“怎么了?” “挨打了。” 这孩子总算老实了,但还不服气,“师父,这个大师兄和我见过的那个妖怪长得一模一样,我担心——” 他小了声,“我担心这不是真的大师兄。” “既然担心,就要想办法让自己放心。” 薛思不急不缓地说道,“依你看,这件事怎么解决呢?” 施未目光游移,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徒儿,徒儿有个法子可以论证,请师父同意。” “好。” 薛思应允了。 施未又看看薛闻笛,对方也点头道:“你尽管做就是,我不介意。” 如此,施未就又从腰包里取出那串铜铃,系在了薛闻笛手背上。又从祖师爷面前的香炉里沾了点香灰,在对方手背上涂了个简单的八卦阵,口中念念有词。他声音实在太低,连近在咫尺的薛闻笛都没有听清楚,但凭感觉,应当也是驱魔一类的咒语。 施未就这样神神叨叨了一阵,铜铃没有反应,香灰也没有反应,他才闷声将铜铃解下,朝着薛闻笛鞠了三躬:“恭迎大师兄归山,先前是我莽撞了,无意冒犯,还请大师兄海涵。” 薛闻笛一听就乐了:“什么冒犯,这不是师兄弟之间的切磋吗?我还打疼你了呢,得是师兄向你道歉,请你海涵。” 言罢,他也规规矩矩给人行了礼,傅及见状,总算松了一口气,曹若愚也揽过施未的肩膀:“误会!都是误会!你请我和大师兄喝酒就行!” “我为什么要请你?” 施未翻了个白眼,曹若愚打趣道:“同门一场,你可不能区别对待呀!” 轰堂大笑。 “喝酒是好事!”薛闻笛美滋滋,“你们先去,我找师父有点事,马上就过去。” “既然大师兄开口了,我就勉为其难连你们一道请了吧!” 施未说着,就推搡起曹若愚,催促他快点走,几人勾肩搭背,三三两两离了正殿。 眼见四下无人,薛闻笛就多看了他师父好几眼,还是很不好意思。 “有话要说?” 薛思问他,薛闻笛挠了挠鬓角,笑着:“师父,我刚上山的时候,觉着啊,这山路好长好长,我从来没爬过这么长的路。” “等找到横雁,你就不用走路了。” 薛闻笛想也知道是这个回答,但他脸热心热,总觉得这个答案不够。 “师父,我回来的时候老是想你,是不是近乡情怯,所以都会这样?”薛闻笛眼神清亮,“就是外头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吓我一跳,师弟们好是好,就是这审美,没达到您的水平。” 薛思闻言,沉默片刻:“怎么想我呢?” “想呢,看见烟花就好想你。” 薛闻笛一向有什么说什么,说着说着,又觉得这样不好,“师父,我是不是太口无遮拦了?” 薛思注视着他:“这些话,对着师父说就行了,不要和别人说。” “嗯。” 薛闻笛抿着唇,又笑了笑,“师父,能做你徒弟真好,我说什么你都愿意听。” “去跟师弟们喝酒吧,师父要先回去了。” 薛思说着,转身要走,薛闻笛说着:“我很快就回来师父,你等等我,我晚上再做几支烟花放给你看。” “好。” 薛思应下来,带走了正殿之中最后一丝浅香。 第12章 师父我喝醉了 岁寒峰,观景台,本是一处白日登高,夜观星象的极佳场所,可无奈门内尚未有师弟精通占星卜卦之术,因而这边就成了大家伙儿一道热闹热闹的地方。 薛闻笛虽有一点可惜,但也由此更生一层“今后再给师弟们讲讲这五行八卦,多少点拨他们一些”的心思。 施未先前给新来的大师兄找了麻烦,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刚开始难免拘谨些,好在傅及礼数周到,曹若愚又是个爱搅浑水的,嘴巴闲不下来,加上薛闻笛也开朗幽默,几杯热酒下肚,一群人就开始称兄道弟,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扯起皮来。 “大师兄,你怎么长这么年轻?说实话你没出现之前,我们一直以为你好大年纪了,指不定胡子能拖到前襟!” 曹若愚酒量不好,喝了点就开始胡说八道,坐在他旁边的傅及无奈,微醺着脸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少说点,但薛闻笛并不介意,举着个空酒碗笑着:“我外出游历,曾偶遇一位江湖神医,他呀,送我一瓶青春永驻容玉膏,涂完就这样了!一点都不显老!” 曹若愚哈哈大笑:“真有这么神奇啊?那我也要试试!” “行啊!改天大师兄再给你弄一瓶回来!” 薛闻笛看脸还算清醒,但耳朵尖也红了,实在不知他是不是在说胡话。 曹若愚挤过去要跟他套近乎,施未也跟着凑过去:“大师兄,那师父怎么也这么年轻?你怎么拜他为师的啊?” “打小儿我就是他徒弟!”薛闻笛一板一眼地编起故事,顺手抄起一坛子酒,给几个师弟满上,“我跟你们说,我小时候还见着过师祖呢!他也年轻,连一根白头发都找不着!那神医听说我是这边出来的,还说他跟师祖是拜把子的交情,愣是要我叫他一声爷,我估计啊,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薛闻笛眯眯眼,哪里有什么神医?什么拜把子呢?他入门的时候师祖都已经羽化登仙了,谷里边除了他和师父,连个人影子都见不着。 施未也大笑,脸上红扑扑,跟涂了胭脂似的,本就过于艳丽的脸更是魅色顿生。他拍拍自个儿,只觉得身上烧得慌:“那,那你们真开心!我师父,不是,不是,我小时候,那他娘的,嗝——” 他好像醉了,薛闻笛留了个心眼,背过右手,在地上画了个小小符咒,遮去他这一脸醉态。 师弟们并无所察觉。 “那,大师兄你这十年,都在外边游历吗?” 傅及虽说也有几分醉,但感觉比较清醒,盘腿坐着,酒碗搁在小腿上,还用两手捧着,一副乖宝宝的端正模样。 “是啊。”薛闻笛又闷了一口酒,“外头好玩着呢,改天带你们出去玩!” “不不不,现在不是玩的时候,马上就要到天下剑道大会了,我们得好好准备。”傅及连连摇头,薛闻笛这才发现他似乎醉得不轻,要命了,这群小崽子不会喝酒还硬是拿它当水喝。 薛闻笛哭笑不得。 饶是这样,他还得陪着他们闲聊:“什么是天下剑道大会?” “大师兄你没听说过?” 傅及人都醉糊涂了,都忘记薛闻笛死过一回这件事,顺着就往下讲,“就是天下剑道凑在一起比武,赢了的能得一把宝剑。” “都是老套的玩意儿!剑道大昌不过十年,算上今年,这大会就办了两届。上一次那把宝剑,师父说是个垃圾,让我们不必去争,争了也没用,白送给蔚然峰了。” 施未这会儿嘴皮子利索起来了,甚至还有点愤愤不平,“打那以后,蔚然峰到处都说我们长宁剑派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今年必定要好好杀杀他们的威风!” 薛闻笛顿时来了兴趣:“那今年我们去,就是要赢下那把宝剑了?” “师父的意思就是这个吧。”傅及点着头,好像快要睡过去了。 联系到之前师父对他说横雁有线索,薛闻笛内心升起一股奇妙的预感,那把准备赠与优胜者的宝剑,不会就是横雁吧?它怎么会到哪儿? 薛闻笛微微皱了皱眉,但很快又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过去:“那咱们这回定不能输。” “蔚然峰永安剑派,就是个拾人牙慧的小门户。本来名不见经传,但新任的掌门说是临渊孙氏嫡系子弟,这么几年也是教导有方,这才发了迹。大师兄你听听他们的门派名儿,可不就是跟我们对着干?” 曹若愚嘟囔着,很是不满,“他们那群人,就知道占嘴上便宜,还爱投机取巧。” 薛闻笛听了,问道:“他们建派比我们晚?” “是啊。”曹若愚说着,突然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头几年,就是剑道刚起的时候,咱师父名声可大了,他们都说师父是仙道大家,是锁春谷谷主!我估摸着那永安剑派掌门就是想跟师父沾亲带故,才故意取这名的。但他这人,收徒弟全看嘴,就喜欢听吹捧他的话,这么些年,要不是临渊孙氏在背后撑着,指不定烂成什么样呢!” 薛闻笛愣了愣,临渊孙氏在他死去之前,是正道领袖,族长孙雪华他更是见过,刚毅果决,教导出的弟子更是个中翘楚,怎么短短十年,就忽然成了师弟们口中树大根深的反面教材呢? “也许是永安剑派的掌门人故意放出的噱头,他不一定和临渊孙氏有交集。” 他安慰着几个师弟,也安慰自己。 施未不屑:“如果背后没人,那蔚然峰早就被人踏平了,哪还能活到今天?” 一贯稳重的傅及也持同样的观点:“他们蔚然峰存在,就好像是要故意与我们对立,好阻止我们独霸一方似的。” 曹若愚乐了:“二师兄,话不能这么说,就咱师父的性子,独霸一方?算了算了,我还觉得师父这么些年,只是为了找着咱们大师兄呢!” “我?” 薛闻笛莫名紧了心。 “是呀,大师兄!”曹若愚一拍大腿,滔滔不绝,“你可不知道,师父这么些年,经常外出寻你,都是二师兄负责安排门派内事务,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也不怎么见到人。这回你总算回来了,我们都为师父高兴!” 薛闻笛心头一热,举起盛满清酒的碗,笑着:“那大师兄谢诸位师弟!尤其感谢傅师弟不辞辛劳,为师父守住山门!干!” “干!” 酒碗碰边,清酒映着天光,年轻人的情谊就此结下,至此,故事翻开新的一章,注定浓墨重彩的一章。 堪堪夕阳西斜,一群人喝完酒便各自回去休息,薛闻笛稍作了小法术,一阵山风刮过,落叶满身。 曹若愚还分不清方向,就觉着好玩,嚷嚷着还要继续喝,被几个同行的师弟架走了。傅及也是老实,走之前还不忘和薛闻笛打招呼,就是迷迷瞪瞪地没找着人,对着空气抱了拳。施未也是深一脚浅一脚,但固执地不要人扶,歪歪扭扭地走着。张何喝的不多,人比较清醒,就是闷不吭声。 他们都不知道,薛闻笛在他们每个人身上粘了一片树叶。 借着树叶的力量,他们才不至于走路摔倒。薛闻笛嗅了嗅自己的衣领,一身酒味,就悄悄回了趟住处,也不敢乱看师父在不在,抄起一套新衣服就跑,径直溜到他先前见过的一处冷泉边,脱了衣服跳下去洗澡了。 一片树叶回来,告诉他一个师弟已经平安到达住处。 薛闻笛整个人泡在泉水里,虽然冷,但心里热,人也跟着清醒了许多。 等到全部树叶回来,他也收拾好自己,擦擦湿漉漉的头发,随意束起,就高高兴兴回去了。 夜幕西垂,竹屋内点起了熟悉的灯火。 薛闻笛忽然有些局促,又低头闻了闻衣领、衣袖,确定身上没有酒味了,才去找他师父。 小心翼翼推开门,探进半个脑袋,他看到薛思正坐在灯前温书,就小声说道:“师父,我回来了。” “嗯。” 薛思并没看他。 薛闻笛有点紧张,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哑着嗓子道:“我今天喝酒,有点醉了。” “嗯。” 薛思翻过一页,薛闻笛侧头看他,昏黄的灯光映照着那张清心寡欲的脸,迷离朦胧之下,多生柔情缱绻之感。 “师父,我醉了。” 薛闻笛又轻声说着,往他身上凑了凑。 还是迷人的浅香。 薛闻笛心悸不已,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好想和师父亲近,这种心痒难耐的感觉被今天的酒无限放大,他快要克制不住了。 薛思终于放下手里的书,转向他:“醉了?” “嗯。” 薛闻笛点点头,微微努着嘴,像小时候那样撒着娇,薛思轻笑:“那可坏事了,你都醉了,那你几个师弟可不就已经不省人事了?” “我挨个儿送他们回去的,师父你放心,一个不少!” 薛闻笛索性蹲下来,下巴搁在案几上,歪头看着薛思,“师父,你应该夸夸我呢。” “好。” 薛思见状,以为他真得醉了,就顺着他哄道,“我的小楼最体贴,是个合格的大师兄了。” 薛闻笛听了,憨笑着:“不行,这不够。” “那要怎么样呢?” “师父你抱抱我吗?” 薛闻笛闭上眼,好像就要睡过去,但很快又睁开,静静盯着薛思看。 对方的眼神他看不透,温柔似水,却又藏了些别的情绪。 薛闻笛皱眉,有些沮丧:“不可以吗?” “你趴这儿,我怎么抱你呀?” 薛思的声音不知为何也哑了几分,薛闻笛马上直起身,扑到他怀里,侧脸紧贴着他的颈侧,哼哼着:“师父,你会原谅我吧?” 原谅我这样的逾矩,原谅我这不该有的心思。 “师父,我最喜欢你了。” 薛闻笛面红耳赤。 不是那种普通的,对师父该有的敬爱。 他在心里默念着。 “嗯,师父也最喜欢你。” 薛思抱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我也不是,那种舐犊情深的喜欢。 薛思当他真得醉了。 烛火摇曳,灯花落下,谁都没有挑明心底的秘密。 第13章 一起睡吧 薛闻笛第二天醒来时,被窝里还是暖烘烘的。 他睁眼那一瞬间,昨夜种种温情就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脸一红,便两手拎着被子,悄悄盖住了脸。 被窝里还残留着他熟悉的令他着迷不已的浅香。 等等?这香味? 薛闻笛一个激灵,顿时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昨晚和师父睡一块?嗯?那,那他不就是—— 欺!师!灭!祖! 这四个大字如天降大雷,给薛闻笛彻底劈懵了。 “你醒了?”薛思从屋外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叠新衣服,“换上这套,你该和师弟们一起晨练了。” 薛闻笛还沉浸在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悲伤中,没有回话。薛思见他脸色不对,就将那套新衣放在床上,轻声问道:“是头疼吗?你昨晚喝醉酒直接睡过去了,都没有喝醒酒汤。” 薛闻笛愣了愣,抬头看看薛思,又低头看看自己,摸了摸身上干净的衣物,红着脸结结巴巴问道:“我,我昨晚,就,就是喝多了,没,没干什么坏事吧?” 薛思哑然失笑:“坏事倒没干,就是总耍小孩子脾气。” 薛闻笛不由地咬了下嘴唇:“那,比,比如呢?” “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 薛闻笛羞愧欲死。 薛思见他脸红得仿佛要烧起来似的,心下只觉得可爱,就逗他说:“你一晚上都抱着我,还说师父我最喜欢你了,明天后天大后天,每天都想和我一起睡。” 薛闻笛微微张着嘴,整个人都傻了,完了完了,喝酒误事!他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这明明不能说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昨晚确实抱着这人说他最喜欢师父了,但并没有说要每天和对方一起睡,后边就全是薛思瞎编的了。 薛思偶尔也喜欢和他开玩笑,薛闻笛倒是忘了这件事。 他心一横,默念着既然都趁着酒醉说出口了,那,那横竖都丢了脸,不如就试试? 思及至此,薛闻笛便看向薛思,眼神澄澈清亮,仿佛夜中星子,很是招人。 “那,师父你答应吗?” 他问,他实在太紧张,喉头一动,又追问,“昨晚我喝醉了,都不记得你有没有回答我,我现在再问你,你答应吗?” 这回轮到薛思沉默了。 也许他不应该随便逗他。 “可是,这张床躺两个人有点挤。” 薛闻笛本想说他可以再弄一张大床,能躺两个人的那种,可是他的余光又扫了眼这不大的屋子,确实是挤了点。期待落空,眼里顿时黯淡无光,薛闻笛喃喃着:“好,我知道了。” 他拿起那套衣服,转而又看了眼薛思,翻身下床,快速溜回了自己那间竹屋。 薛思定定地看着床上薛闻笛睡过的地方,忽感惆怅。 其实也不算很挤。 他想着,整理好床铺,就出了门。 天下剑道大会在即,是时候让他们师兄弟之间好好过过招,切磋切磋了。 薛思走得稍慢,等他到的时候,薛闻笛已经被傅及他们围在了校练场中央。那个他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仍是一身霜衣剑客打扮,长发高束,豪气满身。这岁寒峰青竹满山,雪梅遍野,都不及眼前之景。 傅及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薛思的到来,只有在讲解剑法的薛闻笛发现了。 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薛闻笛收了剑,朝薛思挥了挥手。 “师父!” “掌门!” 门下弟子这才回过神,纷纷向薛思行礼,只有薛闻笛略有些拘谨,不言不语,就是看着自己师父笑了笑。 薛思点头道:“今日你们大师兄给你们做对手,点到为止,开始吧。” 言罢,他便站到了校练场边缘。 “你们谁先来?” 薛闻笛又从草丛里找到一根树枝,“今天大师兄得空,好好教教你们。” “我我我!” 曹若愚第一个站了出来。 薛闻笛微微一笑,将树枝换到了左手:“来吧。” 曹若愚见状,笑着:“大师兄,你用左手是不是太轻敌了?” 薛闻笛不作解释,曹若愚拔剑冲上来,第一招直击他左肩。薛闻笛侧身,一道寒光掠过,曹若愚剑锋一转,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当啷”一声,在场都没人看清薛闻笛出招,曹若愚的剑就飞出来老远。 “一招。” 薛闻笛转着手里的树枝,笑盈盈地看着这位四师弟。 曹若愚自诩剑术不错,只比傅及差了点儿,现在居然一招败北,顿时泄了气,低着头捡回自己的佩剑,站回了人群中。 他这一输,本来要出场的张何就退了回去,而唯一一个很早就挨了薛闻笛一顿打的施未也没有出头,现下,只有傅及站了出来。 “请大师兄赐教。” 傅及礼数周到,薛闻笛对他也青眼有加,但依然是左手持物,右手背在身后:“我听师父说你最为勤奋刻苦,也是几个师弟中最厉害的。” “师父谬赞了。” 傅及心中忐忑,他不知道自己能抗下薛闻笛几招。 “你大胆出招便是。” 薛闻笛还在想今天能不能见着傅师弟使出剑气,对方就已经起了剑势。但这第一招并不是攻势,而是守势,颇有些试探的意味。 薛闻笛摇了摇头,右脚向前一步,只一招,就干净利落地挑落了对方的剑。 傅及也是一脸的沮丧,默不作声地捡回了剑。 “你们还要再来吗?” 薛闻笛看他们个个都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心有不忍,“这修行剑道,最重要的是便是坚定信念。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们注定要走这一遭。如若你们对着大师兄都这样畏手畏脚,那今后出了山门怎么办?敌人可不会一招之后就放过你们,他们只会踩在你们的尸体上不断往上爬,明白吗?” “明白了。” 傅及第一个回了话。 曹若愚叹着气,也跟着说:“明白了。” 施未只是点了个头,剩下的师弟们陆陆续续也都应了声,薛闻笛又道:“接下来,我只采取守势,你们尽管进攻,大胆点。” “是!” 这回,傅及第一个站了出来。 薛闻笛扔了树枝,两手都背过身去:“来吧。” 这时候,本来在一边观战的薛思忽然开了口:“无缨,想办法绕到你大师兄左边,打他的肩井穴,那是他的弱点。” 薛闻笛不做辩解,而是笑笑:“对,傅师弟,那是我的弱点。” 傅及闻言,再次拔剑攻了上来。 薛闻笛一面躲避他的攻击,一面语重心长地说道:“傅师弟,修炼剑气最重要的一点,是需要悟性,而悟性来自坚定的信念。心性坚定,信念不绝,方能从乾坤万物中感知有灵,有灵则能开悟。你现在抱着必定要战胜我的决心,再试一试。” 傅及点头,手中长剑生辉,寒芒毕现,薛闻笛感觉到周围气息隐约形成了一道涡流,原本被他扔掉的树枝倏地裂成了碎片。 “不错嘛,小伙子。” 薛闻笛笑着,就在对方即将刺中他左肩时,他往右一步,两根手指轻轻并拢,竟是夹住了傅及的剑锋。 对方愣在了原地。 薛闻笛手指一弹,傅及虎口一阵发麻,还好他握得紧,佩剑才不至于掉落在地。 “很有长进。” 薛闻笛夸赞,“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傅及愣怔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声问道:“大师兄,刚刚那就是剑气吗?” “是啊,你看到那树枝没,都被你打成碎片了。” 薛闻笛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再接再厉,一定能行。” 傅及又惊又喜:“好,我一定加倍努力!” “接下来,施师弟。” 薛闻笛歪头,“你怎么躲后边去了?按排名,得到你了。” 施未故作深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请大师兄赐教了。” 薛闻笛莞尔。 已是深秋,遍地黄花堆积,校练场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薛闻笛挨个儿和师弟们切磋一番,细心指导,彼此间倒是越发熟悉亲近起来。 薛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直到夕阳西沉,一日过去,他才吩咐门生们都去休息,明日再来。 傅及他们几个明显想再请教薛思,但对方只说明日他还会在,到时候再问也不迟。看在天色已晚,几个徒弟也都很懂事地没有再追问,各自回去了。 薛闻笛陪着薛思回去竹屋。 也许是早上那几句玩笑话他还没完全忘记,以至于现在和薛思并排走着,都有些不太自在。 薛闻笛怅然若失。 早知道他就不问了,真傻。 “早上师父说床有点小,是和你闹着玩的。” 薛思忽然旧事重提,薛闻笛脚步一顿,就落在了对方后边一点。 “我知道,我以后也不会说这种话了。” 薛闻笛忐忑不已,他怕师父知晓他的心思,却又隐约期待着对方能知道,甚至也能喜欢他。 “师父只是想起来,昨晚已经答应过你了。” 薛思也是有点紧张的,好在他没有回头,薛闻笛也看不见他的神色。 “啊?” 对方怔了怔,走得更慢了。 “我是说,你以后都和我一起睡吧,床是有点小,但睡得下。” 薛思依然缓缓走着,背影挺拔,仪态雅致。 薛闻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给冲昏了头,想也不想地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师父你最好!” 薛思愣了愣,轻轻握住了他抱着自己的手:“好好走路。” “哦,好。” 薛闻笛还在傻笑,小心翼翼地松开了他,但唯独相握的右手,没有松开。 他大着胆子,与对方十指交握,薛思并未有拒绝的意思。 薛闻笛紧张到满手冒汗,哑着嗓子道:“师父,你的掌心有点凉,我给你捂一捂。” “嗯。” 薛思微微垂眸,再次藏起了他的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进入副本——剑道大会了,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互相表白然后!谈!恋!爱! 第14章 序幕 此后一月有余,薛闻笛都在尽心尽力地教导着师弟们,薛思也一反常态,基本上都会出现在校练场,偶尔点拨一两句。因此大家练剑都格外有劲儿,铆足了势头要去剑道大会上一展风采。 薛闻笛就没有那么多想法了,他最近每天都和师父睡一张床,做梦都能笑醒,哪还把剑道大会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去参加的都是他后辈,随便舞两下就当是尊重这群小孩了。 于是,当师弟们拉着他分析永安剑派可能派出的人选,以及他们采取的战术的时候,薛闻笛也只是敷衍地嗯嗯两声,然后问道:“你们想不想看烟花?” “烟花?” 傅及停下手里的动作,施未几个也不约而同看向他。 “是啊,烟花,就你们迎接我归山的时候放的那种。” 薛闻笛嘴上说着烟花,心里想着的,全是师父那张出尘绝世的脸,脸上不由地浮现出些许笑意。 “那烟花师父不让放,说是只有几支了,很珍贵。”傅及不知道其中缘由,有些为难地解释着,“师父说你回来是大事,才破天荒地让我们放了一支。” “啊?” 薛闻笛一愣,转念一想,也对,师父不会做,也能是嫌硝石硫磺的味道太冲。 “那还剩几支?” 他追问,傅及仔细回忆了一下:“我去取的时候,大概还剩五六支。” “五六支?” 薛闻笛算了算,他留在谷里的烟花确实是这个数量,难道师父还特意把它们都带出来了?还保留至今?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他就感动到不行,急急忙忙下了观景台,傅及在后边高声问着:“大师兄你去哪儿啊?” “我去弄些烟花,你们先谈着!” 薛闻笛跑得飞快,转眼就没了影。 “烟花?” 傅及呆住了,施未先反应了过来:“咱们要不也去看看?大师兄别是觊觎师父的烟花吧?” “怎么能说是觊觎呢?师父这么看重大师兄,就算大师兄把他的仓库搬空了,我估计师父也乐在其中。” 曹若愚笑了笑,但身体很诚实地跳下了观景台,“我帮你们看看去!” “哎你这人!等等我!” 施未也跟着跑了,傅及这才回过神:“你们别去惹事儿!” 一下子,师兄弟三个都追着薛闻笛跑了,张何默默擦去地上傅及画的火柴人,才慢吞吞走过去。 薛闻笛第一个进了仓库。 按说这一个多月,他已经将整座岁寒峰摸了个遍,就是仓库没进去,因为薛思没有收集身外之物的爱好,美玉名剑,珍奇异宝,他都不会放在眼里。所以薛闻笛以为仓库就是放了些杂物,或者柴米油盐什么的,没有多大兴趣。 如他所料,这地方甚至没有上锁,他轻而易举就进去了。 但开门的一瞬间,薛闻笛还是怔住了。 正前方的墙上,有两幅画。 一张画的薛思,一张画的自己。 自己那张明显画艺不精,眉眼神态都没抓到重点,只能靠旁边的署名勉强辨认。 但薛闻笛认得的,这是十年前,他出谷济世时画的一张。 那时候天下大乱,他不知何时能回,就开玩笑说:“师父,要不你送我一张你的画像,我随身带着,说不定能辟邪!” “好。” 师父当时并未说什么,细心画了一张送给他。 临到要走,师父忽然又追上来,问他:“你也画一张送我。” 薛闻笛当时未曾细想,潦草地涂了一张,还美其名曰写意传神,不需要在意细节。薛思抿着唇,并未言语。 明明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薛闻笛此刻才清晰地回忆起师父的眼神,那分明充满了离别的不舍。 薛闻笛只觉心头像是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有些痛了。他出谷后第七天,便遭遇魔都伏击,师父的画像染了血,随着他的护身锦囊一道掉入无名悬崖,再也没有寻到。 薛闻笛注视着那张略有些泛黄的纸张,心头一片柔软。 师父原来还好好保留着他的画像,甚至重新画了一张自己的,挂在旁边。他离谷这些年,师父一定很难过吧? 薛闻笛站了片刻,又去找那几支烟花,却无意翻到了一个装满剑穗的匣子。 数了数,整整十个。每一个上面都额外系了一根锦带,小字标注着做好的日期。 是他死去的这十年。 薛闻笛指尖微微发抖,重新将那些剑穗放好。 他出谷后第十四天,曾经给师父寄了一封信,抱怨说魔都之人所用武器太过邪气,横雁的剑穗上染了不知名污秽,怎么都洗不掉,只好扔了。 战乱流离,师父的回信迟迟没有送到他手上。 薛闻笛眼眶一热,原来这些小事,师父全都放在了心上。 “大师兄,烟花在这边。” 傅及恰在此时走了进来,薛闻笛收敛神色,笑了笑:“好,我来了。” 他们找到那几支收起来的烟花,还从另外一个仓库里找到了硝石硫磺这些材料,薛闻笛满意地清点着物品:“大概能做不少。” “做烟花要多久啊,大师兄?” 几个师弟也在数那些东西,薛闻笛笑着:“咱们好好配合,晚上就能放了。” “好。” 曹若愚干啥啥不行,贪玩最积极,第一个加入了薛闻笛制作烟花的队伍。 几人一拍即合,就分了工,兴致昂扬地干了起来。 晚上,薛思一如既往地坐在窗前,但他并没有温书,而是在等薛闻笛。之前这个时辰,他的乖徒弟应当就回来了,今天不知为何迟了很久。 薛思不由地走了神。 正想着,就瞧见薛闻笛冲了进来,嚷着:“师父!师父你快来!我放烟花给你看!” 薛思迟疑片刻,起身去了门口,刚打开门,就被薛闻笛抱了个满怀。 “哎呀,我没刹住脚,就扑过来了。” 怀里的人笑着,可没有要撒手的意思,而是静静抱着他。 薛思顿了顿,也回抱住他:“下次不许这样了。” “好。” 薛闻笛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侧脸,这才松开他,催促着,“走啦走啦,师弟们都在正殿前等我们呢。” “嗯。” 薛思微微颔首,便随他去了正殿外。 曹若愚早就蹲在烟花旁边守着了,见到人来,立马挥了挥手:“我开始了!” “好。” 薛闻笛比了个手势,曹若愚立马点燃引子,快速溜回了傅及身后。 绚烂的烟花腾空而上,在墨色夜空中盛开,如风吹柳絮,如星落雨坠,美不胜收。 “好看吗,师父?” 薛闻笛凑到薛思身边,用只有他们俩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着话,对方点点头,不言不语。 “师父,等我找回横雁,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我喜欢你,你和我结为道侣吧。 薛闻笛忍下心头悸动,才没有将后边半句话说出口。 薛思静默不言,抬头观赏了一会儿那缤纷的火树银花,才在薛闻笛期盼的眼神里回应道:“好。” 薛闻笛红了脸,好在大家伙儿都在忙着放烟花玩,才没被人发现。 转眼,天下剑道大会在即,薛思便带着几位弟子下山,前往此次大会举办地——平湖城。他照例戴上纱帽,安排好门中事宜,就出了门。 薛闻笛负责驾车,彼时正坐在马车上和一旁的傅及闲聊,一看到薛思这身打扮,又是心头一热,跳下车跑了过去:“师父,你和我坐一辆。” “嗯。” 纱帽遮掩,薛闻笛看不清薛思的脸,但这隐隐绰绰的样子,又让他喜欢得不得了。 薛闻笛头脑一热,就说道:“师父,这帽子你要戴好,别给外人看了去。” “你放心吧。” 薛思戴这顶纱帽只是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并没有多想。 薛闻笛高兴坏了,还说要扶着他上马车。薛思哑然失笑:“师父是弱不禁风吗,需要你扶?” “就,就当我孝顺孝顺你嘛!” 薛闻笛急了,编出个自己都信不过的白痴理由,薛思哭笑不得,却也伸了手:“那就有劳我的小楼了。” “是!” 薛闻笛牵过他的手,将人送上了马车,还在想,师父的手怎么还是很凉?回头再给他捂一捂吧。 另一辆马车上坐着的施未瞧着他俩,突然轻轻踢了一下马车旁站着的曹若愚:“无衡,你觉不觉着,咱们师父和大师兄,关系实在太好了?” “那关系不好,师父能找大师兄找十年?” 曹若愚本来在吃果子,冷不丁被施未踢了一脚,还有点不大高兴,愣给对方塞了点,“来吃,你就是嘴巴闲了,才净说瞎话。” “呵。” 施未不与他争辩,也拈了一颗干果来吃。 作者有话要说: 等我酝酿一下 第15章 剑道大会 岁寒峰千里之外,平湖城。 距离上次薛思踏入此地,已有两月有余,再过几日,便是冬至,剑道大会正式开始的日子。 刚入城中,薛闻笛便觉着这地方有点熟悉,问了薛思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坟墓离这儿不远,三十里开外的密林里。薛思甚至开玩笑问他,要不要故地重游,薛闻笛苦着脸直摇头,说是容易伤心,但转眼见着外边卖糕点,又完全看不出难过的样子。 几人一道入了会场定好的客栈内,刚进去,就迎来了数道探究的目光。 “那就是长宁剑派?长得真可以啊,个顶个的俊!” “中看不中用罢了,上次败给蔚然峰,这回不知道要做谁的手下败将。” “那白衣服的就是他们掌门?怎么戴着个纱帽?” “哎,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据说这位掌门年轻有为,最是神秘,不戴个帽子挡挡脸,怎么突显神秘感呢?” 这话说得极有针对性,几个听惯了流言蜚语的都忍不住窃笑。 薛闻笛耳力很好,这些窃窃私谈他自然都听了去,便小声问着:“师父,需要我清理一下吗?” “不必。” 薛思一手搭住了他的手腕,虽说薛闻笛不是鲁莽之辈,但这个动作多少带了些安抚之意,对方了然,不再言语。 几人各自回房整顿,两人一间,按排名往下数,合情合理。 曹若愚动作最快,收拾好之后就挨个儿敲了师父师兄的房门,说是要出去转转,问兄弟们去不去。薛思不喜热闹,没有要去的意思,施未嫌路上颠簸,要躺着睡觉,傅及说要养精蓄锐,而张何打算吃点东西。 一圈问下来,只有刚刚归山,还未经历过剑道大会的薛闻笛对外出逛逛有点兴趣。 “师父,我晚饭之前一定回来。” 他和薛思说着话,对方点了点头,从腰上解下自己的配囊,交给了他。 薛闻笛一掂量,还不少,有点迟疑,但更多的是高兴:“师父,这些都给我?” “嗯。” “随便花?” 薛思轻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薛闻笛心头一热,脱口而出:“师父你真好,我——” “大师兄你好没好啊?我等得黄花菜都凉了!” 曹若愚在外头嚷嚷着,薛闻笛笑了笑,轻声道:“我去去就回。” 言罢,他便转身跑出了屋:“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来了吗?” “你手里是什么啊?哇——这不是呜呜!” 曹若愚估计是被捂着嘴拖下去的,薛思抿了抿唇,但笑不语。 平湖城建城历史不算太久,但地理位置特殊,在那场正邪之战中更是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哪怕到了现在,也能在石砖瓦砾中找到十年前留下的战斗痕迹。故而此地并不富庶,加上剑道大会在即,城中多是江湖人士,鱼龙混杂,薛闻笛和曹若愚这般相貌的走在路上,难免招人侧目。 但是曹若愚一心惦记着那些稀奇的小玩意儿,并不理会;薛闻笛随意扫了两眼,就看到了家家户户屋檐上都挂着一串靛青色绦穗,尾端系着一枚八角方形银铃。 那是临渊孙氏的传音佳器,也是守护法器。 绦穗不断,铃声不绝,百里辟邪除祟,千里可传佳音。 薛闻笛忽然回忆起过去与故人并肩作战的日子,不知他的那些好友此刻是否安康。 “大师兄,这边!” 曹若愚在街角朝他挥了挥手,冬至的阳光不算热烈,但年轻人是热烈的,是一团火,是不灭的星。 薛闻笛此前未对除魔卫道有太多深刻的感知,只当是需拼死担起的责任,此情此景下却颇有些欣慰和慨叹。 他走上前去,问道:“怎么了?” “借我点钱,可以吗?回头我再还你。” 曹若愚笑嘻嘻的,指着路边摊上一个古旧八卦罗盘,“就这个。” 薛闻笛看了一眼,不过是劣质伪品,摇了摇头:“这东西不好,你若占星卜卦之术对感兴趣,回头大师兄送你个顶好的真品。” “这位小哥,我这罗盘可是十年前正邪之战留下的宝贝,可是当年孙氏大族长用过的,你怎么能说它不好?” 干瘦的摊主不满他的砸场子行为,吹胡子瞪眼,薛闻笛瞥了他一眼:“孙氏大族长?就是那位以身殉道的孙雪华孙族长吗?” “自然是他!” “孙族长最擅长的,乃是以杀止杀的降魔之法,要论卜卦,还是顾青顾长老技高一筹。” 摊主明显噎了一下,原本就因瘦削而凸起的眼珠就更是快掉出来似的:“顾青长老早在孙族长去世后离开了临渊,孙氏找了她十年都未见人影,你如今提起她,小心被逮了去问话!” 薛闻笛蹙眉,顾青离了临渊?她当年可是孙雪华的左膀右臂,难道是孙雪华死后,孙氏内部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联想之前师弟们曾提起的孙氏与永安剑派的关系,薛闻笛隐约觉得,他死去的这十年,一定暗流涌动。 如此,他便笑了笑:“多谢您提点,晚辈初来乍到,对临渊的了解只停留在过去,还不知这些内情,下次不敢乱说了。” 摊主见他态度也挺好,冷哼了一声:“罢了,不与你计较。” 薛闻笛从锦囊里取出些许碎银,塞到他手上:“这罗盘我们买下了,还望您莫怪。” 摊主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又还回去一半的银钱,低声说道:“小伙子,你是个聪明人。瞧见这城里挂着的传音铃没有?说话注意点!别到时候怎么被抓的都不知道!” “谢谢您。” 薛闻笛不再多言,摊主又道:“今儿我就当没听见你们说的话。瞧你们的打扮,应该是来参加剑道大会的吧?” “没有,只是来凑个热闹,还没能上去台面。” 薛闻笛不动声色地套着话,“听说这回临渊孙氏也会派人来,不知是真的假的。” “应当会派掌剑大弟子来,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仙家的事,哪是我们这等凡人能揣测的?”摊主拿起那罗盘,塞给了薛闻笛,“走吧走吧,既然买了东西,赶紧走,别打扰我做下一笔生意。” “好。” 薛闻笛颔首,领着曹若愚回去了。 “大师兄,我们不再逛逛吗?” 曹若愚不大理解,薛闻笛轻声对他说:“今天暂时到这儿,晚上大师兄再告诉你具体缘由。” “哦哦,好。” 曹若愚也没有多问,便和他一道回去了。 等到了客栈,薛闻笛抱着罗盘进了房间,只说晚上会送给他,曹若愚点点头,就回自己那间房了。 “你怎么抱着个破铜烂铁回来?” 薛思还有些奇怪,他知道曹若愚也许会上当受骗,但薛闻笛不至于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穿。 对方只是问道:“师父,有清水吗?” “有。” 薛思了然。 他取出自己的白玉瓶,洒了些在那罗盘上,薛闻笛一抹,两三点水滴飞入檐下银铃中,那小东西顿时哑了声。 “一盏茶。” 薛思手指一勾,朱窗闭锁,“过了这个时间,孙氏就会发现异常。” 薛闻笛目光灼灼:“师父,这辟邪传音铃也许在监视我们。” “此话怎讲呢?” 薛闻笛便将今天在街上的遭遇一五一十告知他,末了,问道:“师父,这十年间,你可知道临渊发生了什么吗?顾青怎么会离开呢?” “这十年我一直在找你,对临渊并未留意。” 薛思注视着一脸焦虑的徒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是有很重要的人在临渊?顾青吗?” “顾长老曾经给我卜过卦,算是对我有救命之恩,她的几个弟子与我私交甚好,所以才很担忧。不知顾长老离开时,有没有带他们一起走。” 薛闻笛微叹,“最小的才十四岁,那会儿老跟着我后边薛大哥薛大哥地吵我。” 薛思莞尔:“师父知道了,师父会帮你的,你不要太担心。” 薛闻笛摇摇头:“我最担心的,还是临渊变故,整个孙氏好像都变了样似的,不是我从前认知里那个正气浩然的孙氏了。” “一支擎天,难有掣肘,临渊走到今天,也许是某种必然吧。” 薛思不知是在宽慰他,还是另有深意,神情难明。 薛闻笛看向他,垂下眼帘:“师父,是我不好,中了圈套,否则你也不至于出谷寻我。这仙道之内,我锁春谷必定与临渊平分秋色。” “你若不在,这锁春谷无人继承,迟早要没落的。” 薛思停顿片刻,走上前,轻声道,“所以你的安危,是师父必须要考虑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提是你不好了,师父——”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口:“我也会伤心的。” 薛闻笛怔了怔,一时间感动、苦涩、赧然等等诸多情绪交织,复杂难忍,甚至让他蠢蠢欲动。 “师父,我——” “大师兄!师父!吃饭了!” 还是曹若愚那个大嗓门,薛闻笛苦笑不得:“那先吃饭吧,师父。” “好。” 薛思没有追问他想说什么,顺势就应下了,薛闻笛则是想,改天一定要找曹师弟好好谈谈。 他撤下法术,将一切恢复原样,便带上那个罗盘,一道与薛思下楼了。 是夜,几人还窝在傅及那个房间,听对方侃侃而谈具体战术,整张纸上都是他画出来的形态各异的火柴人。 薛闻笛眼看着他在其中一个上面点了红点,终于忍不住笑了:“这是什么?他很厉害?” “这是永安剑派大弟子乔莘,去年就是他赢了我。” 傅及言辞诚恳,没有半分不自在,薛闻笛来了兴趣:“赢了你?那他也不错。” “剑道大会是五局三胜制,按门中排行依次轮流上场。” 傅及解释着,“永安剑派五人,我们五人,那时候大师兄你不在,所以师父是代你上场,可是师父自动弃权,所以那一局我们输了。” “第二局是我对乔莘,他确实厉害,我输了他半招。” “然后呢?” 薛闻笛看向施未,对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第三局是我,老实说,永安剑派除了乔莘,基本上都是草包,我十招之内就赢了他。” “我也赢了。” 曹若愚附和着,“但是我下来以后,师父说小师弟不用上场,我们放弃了最后一局。” “因为上次的宝剑是垃圾?” 薛闻笛追问,曹若愚点点头:“是啊,师父就是这么说的,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薛闻笛若有所思:“那今年,就是我对乔莘?” “剑道大会今年改了规则,抽签决定,不再按照排名来。”傅及叹气,“我还挺想和乔莘再比一场,不知能不能再碰到。” “私底下以武会友也不行吗?” 薛闻笛有些好奇,傅及摇摇头:“上次过后,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对方拒绝了。” “原来是这样。” 薛闻笛沉吟片刻,“既然会不到这个友,那就找别人,剑道大会这么热闹,总该能遇到些个志同道合之人。” 施未眯着眼,直接泼了一盆冷水过来:“剑道大会上,除了乔莘,我估计没有人能打得过二师兄了。当然,大师兄你全都排除在外。” 薛闻笛笑了笑:“总会有的,不要灰心。” “那今天就到这儿,先睡吧,后天就开场了,咱们可不能黑着眼圈去。” 傅及话音刚落,施未倒头就睡,曹若愚笑他:“三师兄,你能不能给二师兄一点面子?” “不给,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打扰老子睡觉!” 施未翻身朝里,只留给他们一个凌乱的后脑勺。 几人各自回房。 薛闻笛将清洗过的罗盘交给曹若愚,嘱咐他今日之事莫要伸张,对方应下,却也不解:“大师兄,这罗盘是暗藏玄机吗?” “不是罗盘的问题,是孙氏有问题。”薛闻笛指了指房顶,一个仙道世家,已有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强横之势,多少令人担忧。 曹若愚也是机灵的,只道:“那大师兄,等回了岁寒峰,你在教教我五行八卦之类的吧。” “好,一定。” 薛闻笛这才与他分别。 等进了屋,薛闻笛发现薛思已经睡了,就脱了衣服,轻手轻脚地爬上自己的床,准备也去梦会周公。 不知是不是初来乍到,睡不习惯,薛闻笛做了一晚上的梦。 他一会儿梦到自己初到临渊,结识了新的朋友,一会儿又梦到他从万丈悬崖上跳下,九死一生,一会儿又梦到他身死灯灭,亲友离散,无枝可依。 薛闻笛突然睁开眼,夜色深沉,明月无声。 他悄然下了床,走到薛思床边,蹲在地上,额头抵在对方枕边,不敢乱动。 梦境过于真实,原本已经遗忘的痛苦再次淹没了他。 身上疼,心也痛。 薛闻笛捂住心口,那道被利器贯穿的伤口早已愈合,也本不该再有疼痛,但此刻,他还是难受,心底仿佛有上万只蚁虫在啃食他的血肉,令他闷痛不已。 “睡不着吗?” 薛思清越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薛闻笛僵了一下,没有立即回话。 薛思侧了个身,正对着他:“怎么不说话呢?” 薛闻笛支吾着:“腿蹲麻了。” “蹲麻了也会妨碍你说话?”薛思失笑,“所以是怎么了呢?” 薛闻笛抬起脸,月色本就朦胧,心悦之人又近在咫尺,好像再近一点,就能亲到那微凉的薄唇。 薛闻笛红着脸:“做噩梦了。” “做噩梦了?” 薛思的气息若有似无地绕在他耳侧,薛闻笛脑子里的那根弦就断了:“师父,做噩梦了,睡不好,可以和你挨着睡吗?” 薛思沉默不言。 薛闻笛顿了顿,咬了咬床沿,又道:“分被窝睡,也不行吗?” 薛思轻声哄道:“出门在外,不比在岁寒峰,所以才会和你分床睡。” “我知道,我能理解。” 薛闻笛又将脸埋了下去,薛思从被窝里伸出手,摸摸他的头:“你明天记得早点起,别被人发现了。” 说着,他就掀开了被子一角,“上来吧。” 薛闻笛欣喜不已,话都不说了,直接钻了进去。 “师父,我明天再跟你讲我在临渊时候的事情。” 他趴在对方耳边小声嘀咕着,“先前在岁寒峰,我都忘记和你说了。” “好。” 薛思睡姿很端正,但也有些倦意,“快睡吧。” “嗯。” 薛闻笛再次闭上眼,这回,他总算没有再做噩梦。 两日即过,剑道大会正式开始。 平湖城内最高处,是一座观武台。那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东西了,正邪之战时损坏严重,但经过十年修缮,还算过得去。 各家各派早早入场,虽然对外宣称百花齐放,但议论的中心依然是岁寒峰与蔚然峰,今年究竟是哪家独占鳌头,地下赌/场甚至开了赌注。目前双方持平,暂时看不出押谁的多。 薛思领着几个徒弟入场时,碰巧蔚然峰也在,薛闻笛这才看清师弟们口中的“对手”是个什么样。 蔚然峰皆是黄衣,远远望去,如同阳光下金灿灿的玉米,怪奇特的。 薛闻笛难以认同,曹若愚在他后边小声说着:“他们掌门姓黄,所以门下弟子都穿黄衣服。” “那个三十出头,一缕小胡子的就是他们掌门?” 薛闻笛虽说一个都不认识,但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蔚然峰那群人和师弟们差不多大,只有站最前边的那个年纪大些,应当就是掌门了。 “不,蔚然峰黄掌门不在这儿,那是他小徒弟。” 曹若愚想到这个就偷笑,“听说本来是大徒弟的,但实在太不争气,硬生生被按下了排名。” 薛闻笛就好奇了:“那,黄掌门是哪个?” “估计在和临渊的人打交道,没空来。” 曹若愚左顾右盼,薛思却道:“我们在左边,不要乱看了。” “是,师父。” 曹若愚应声,但发现只有自己在东张西望,就规规矩矩地往薛闻笛身后缩了缩。 说曹操,曹操到。 没等他们到左边营帐,蔚然峰的黄掌门就来了。 他见到薛思,张开双臂,热情洋溢地要来一个大拥抱,被薛思躲开了。 薛闻笛顿时提紧了心。 “薛掌门这就见外了不是?咱们好说也是同修,这天下剑道,还得你我二人共同努力才是。” 黄秋鸣笑着,虽说模样看着很年轻,和薛思是一辈人,但这个笑容落在薛闻笛眼里,怎么看怎么不爽,甚至还觉得有些猥琐。 薛思不急不缓地回答道:“我与黄掌门从来不同路,您多虑了。” 黄秋鸣被这么一拒,也不恼,依然笑着以示自己胸襟开阔。但薛思并不想理他,转身要走,黄秋鸣这才看见后边的薛闻笛,心下诧异:“薛掌门,这是你新收的徒弟?真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啊!怎么不先带来我见见,反而藏着掖着到现在才带来呢?” 薛思闻言,静静地转过身,突然抬脚狠狠一踹,竟是直接将人踹出去一丈远。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薛思只是垂眸看了眼自己的鞋,转而吩咐薛闻笛:“鞋子脏了,你去帮师父取一双新的来,就在客栈里,好吗?” 对方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嗯,我快去快回。” “好。” 薛思眼见着他跑出会场,才冷冷地看了眼被弟子们扶起来的黄秋鸣。对方毫无防备,好在也算修炼有术,并未有大碍。 他怒瞪薛思:“你这是何意?我夸你徒弟你还听不得了?” “你最好,不要去看他。下次,就不是踹你这么简单了。” 薛思淡淡地说完这句话,拂袖而去。黄秋鸣气不过,可这众目睽睽之下,他并不是薛思对手,再纠缠下去,有害无利。 于是,他只好硬生生忍下这口恶气,大喊一声:“薛掌门,咱们擂台上再分胜负!” 薛思未做回应。 傅及他们几个也被师父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互相对视几眼之后,竟默契地选择噤声。 薛闻笛给薛思取来新鞋,给人换上,对方只说扔了,便坐在桌前,一声不吭。 “师父,你发好大火。” 薛闻笛小声哄着,“别生气了,气大伤身。” “我没有生气。” 只是想宰了他而已。 薛思还是淡淡的,端坐如松。 薛闻笛左看看,右看看,几个师弟都不约而同没往这边探头,他就放心大胆地掀开了薛思的帽纱。 “师父,笑一笑。” 薛闻笛还想像小时候那样做个鬼脸逗他开心,但掀开来忽然发现时间太久,他不会了,只好干笑两声,尴尬,略有些尴尬。 薛思沉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坐好。” “哦。” 薛闻笛坐回了自己位上,闻了闻指尖,上边也沾了点纱帽上的浅香,真好,下次,下次要是能亲一亲师父就好了。 薛闻笛偷笑,薛思没有发觉。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千字!虽然迟到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是第二天了,给大家鞠躬了!感谢各位等更之情!!今天还会有更新的!但是白天的事情了啊啊啊!【明天大概要修一修这章然后再更新,睡觉!】 第16章 在下孙夷则 晌午时分,鼓声三巡,青天白日下,两名身着玄衣的高大男子抬上一架赤纹黑木兰锜。一方绛色长形锦布盖住了上边陈列的剑器——这是今年剑道大会的胜利品,参照前例,此剑会在盛会开场前展示一炷香的时间,一是供各家观赏,二是让各家定夺是否要为此奋力一战。 薛闻笛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心里就涌上一阵熟悉之感。 修仙道者,以灵气结缘,以问道之心羁于红尘,刻上署名的佩剑便是这红尘一缕奇缘,与剑主互有感知。 “是横雁吗?” 薛思低声问他,薛闻笛点头道:“是的。” “那就好。” 薛思话音刚落,就见一鹤发童颜老者走上了观武台,站在了那架兰锜旁边。 “诸位同修远道而来,是我平湖城之大幸,某谨代表城中百姓,感谢各位大驾光临,实乃蓬荜生辉!” 老者上来就是一大通客套话,薛闻笛很无奈,但也没有办法,这是大会必经之路。 等那老者好不容易絮叨完,准备开场的时候,又听见下边一阵喧哗。原本听得快犯迷糊的薛闻笛一惊,就瞧见一队年轻人上了台。 几人皆是月白天青剑客打扮,后边的,领肩袖口各绣着一支红蕊白梅,而为首那个,则是一尾素色鲤鱼。他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五官清俊,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纯粹,眼尾微微下垂,无端多了几分可爱。 他持剑而立,剑穗轻晃:“晚辈临渊孙夷则,奉家师之命,前来为此次剑道大会做见证。胜者,便可赢得本次名剑。” 言罢,他一剑挑落那遮在兰锜上的锦布,这把通身紫气的名器终于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此剑长约三尺五寸四分,重仅一斤三两,形制古雅,刚柔并济,退可守身立命,进可诛魔降妖,乃是由锁春谷谷主亲手锻造,百年难得之名器。” 薛闻笛听着他这番介绍,轻笑:“怎么不介绍介绍它的主人我呢?现在的小辈朋友啊,都不记得我这个老人家了。” 薛思点了点他的手背,示意他看看那位孙夷则。薛闻笛向那个年轻人投去目光,对方垂着眼帘,微微颔首,静默而立,那神情,仿佛是在哀悼某位旧人。 片刻后,他才转向台下众人:“那么接下来,就请诸位掌门上台来依次击鼓鸣钟,三巡之后,本次剑道大会正式开始。” 第一个上台的是黄秋鸣。 他见着那位孙夷则,不知怎地,端起了长辈的架子:“小年啊,这次辛苦你了。” 对方颔首:“应当的,不辛苦。” 黄秋鸣很满意他的识大体,背手站在了那面大鼓前。 后边没人敢站在他旁边。 薛思微微叹气,这才在无数打量的目光下,走到了黄秋鸣身边。路过孙夷则时,对方似乎闻到了他身上的浅香,神情略有惊疑,但很快就压了下去。 “薛掌门,众多同修面前,您一直戴着纱帽,不合适吧?” 没等正式击鼓,黄秋鸣就开始发难,故意针对薛思,对方并未正眼看他:“前几日不慎染了风寒,怕传染给几位,故而戴了纱帽。” “您染了风寒,还能下那么重的手?”黄秋鸣皮笑肉不笑,“那黄某,可真是小看你了。” “过奖。” 薛思不欲多言,接过玄衣护卫手里的鼓槌,便准备击鼓。 黄秋鸣一步上前,猛地抓住他的手,笑笑:“薛掌门,我先来的,你这么着急,于理不合吧?” 薛思一阵恶寒:“放开。” 黄秋鸣不仅没有松手,甚至更过分地贴近了些,手上薄茧用力摩挲了下他冷玉似的手背:“薛掌门,我当真好奇你的长相,你说你这双手这么漂亮,身上还这么香,别是个——啊!” 黄秋鸣当场一声惨叫,一颗不知从哪儿来的石子正好打中他的腕骨,疼得他瞠目欲裂。 场下一片哗然。 施未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第一时间竟然是去找薛闻笛,果不其然,对方阴沉着脸,手里还有一颗没打出去的石子。 施未吓了一跳,赶忙扯住他:“大师兄,你冷静点,这可是剑道大会!” “剑道大会怎么了?老子仙道大会都参加过,还没人敢这么恶心我!” 薛闻笛一用力,手里那颗石子顿时化为了粉末。 施未心下一惊,他还没见过大师兄这么大动干戈的样子,只好拍拍这人的背,试图让他冷静些:“顺顺气顺顺气,我们不和那种人计较。” “我没和他计较。” 薛闻笛死死盯着台上,薛思恰好也看了过来。 “小楼,不要冲动。” 薛思传音于他,薛闻笛咬牙切齿:“我收着力道的,师父。否认那姓黄的早血溅当场,变成废人了。” “师父知道。” 薛思安抚着他。 黄秋鸣也缓过劲来,捂着肿得老高的右手,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是谁暗算本掌门!有本事站出来,我永安剑派和临渊孙氏不会放过你的!” “黄掌门,大会之前,禁止聚众斗殴。” 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孙夷则。 黄秋鸣诧异:“小年,你也看到了,是有人暗算我!有人暗算你师兄啊!” 孙夷则往前一步,持剑将薛思隔在身后。 这个举动颇有些耐人寻味。 “我看到了,是黄师兄你先对薛掌门不敬的。” 此话一出,黄秋鸣顿时青筋暴起:“孙维年,你什么意思!胳膊肘往外拐吗?等我回到临渊,回禀族长,我看他怎么罚你这个小畜生!” 有风拂过孙夷则的剑穗,拂过他的发梢,拂过那绣着鲤鱼的袖口,衬得这个年轻人干净出挑,气质清洌。 只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尽管去便是了。”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黄秋鸣被几次三番拂了面子,哪还忍得下这口气,怒而拔剑相向,门下弟子也冲上了台。 一时间,台上势力混乱,台下嘈杂一片。 孙夷则八风不动:“黄掌门,希望你明白,我现在是掌剑大弟子,代表的是师父,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念在昔日你也曾临渊求道,我不与你相争,好自为之。” 言罢,他身后几个年纪轻的师弟也纷纷起了剑势。 黄秋鸣怒气横生,但好在没失了理智。他门下弟子几斤几两他心里还算有数,与孙夷则抗衡,不划算。 可如今剑拔弩张,这样堪堪下台,着实丢面子,黄秋鸣冷哼:“既是如此,那就不击鼓了,正式开始吧!凭实力说话,别说师兄我仗势欺人!” 孙夷则没有后退,看了眼身后的师弟们。几人收了剑,呈上一盒木签,决定对决次序。 黄秋鸣先抽,是第一场,轮到后边几人,却又是一片沉默。他们都是明眼人,知道黄秋鸣是奔着薛思去的,谁要去触这个霉头?万一抽到和永安剑派对局,那岂不是连皮都被扒下来? 一圈下来,除了黄秋鸣抽走的那根,竟然一根没少。 “既是如此,我长宁剑派,应战。” 薛思已然明了,黄秋鸣冷哼一声,掷签而走。 孙夷则让几个师弟送诸位掌门下台,他自己去送了薛思。 “薛掌门,您走这边。” 他不卑不亢,神色坦然,薛思对这个孩子倒有些刮目相看,轻声问道:“为何帮我?” “薛掌门与我一位故交甚为相像。” 孙夷则未多作解释,薛思放在了心上,但并未说破。 等他见到薛闻笛,对方早气昏头了,坐在椅子上,闷声不吭。 薛思看了眼放在桌上净水的清水,问道:“你准备的?” 对方点点头。 “多谢。” 薛思刚伸手进去,薛闻笛就从椅子上蹦起来,跑到他身边,也伸了进去,扣紧他的指节:“师父我给你洗。” 薛思侧头看了看他,才发现这人竟然眼睛都气红了:“怎么还委屈上了?” 薛闻笛揉搓着他的手,就是不说话。洗完,擦擦干净,还不撒手。 “师父。” 薛闻笛想说些什么,薛思小声提醒他:“你师弟们还在,有什么话,等晚上回客栈说吧。” 薛闻笛这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好。” “我且问你,你在临渊,有过一个叫孙夷则的朋友吗?” “没有啊,我只认识一个叫顾夷则的,小名叫小年,他才十四——” 薛闻笛被气糊涂了,叨叨念完,才猛地清醒过来,“十年了,他都是掌剑大弟子了?!” “和你差不多高了。”薛思哑然失笑,“是个好呢昂福嗯孩子。” “男大十八变,我都没认出他。”薛闻笛思考片刻,“那我上台,可不得把他吓死?” “既修仙道,他肯定能理解的。”薛思嘱咐着,“倒是你,好好准备,别一剑给人打残了,我们不好收场。” “我还没用上横雁呢——” “嗯?不听话?” 薛闻笛噤了声,点点头。 薛思笑着:“去准备吧。” “哦。” 薛闻笛应下,就坐在了椅子上,冷静消化自己暴躁的情绪。 第一局,无巧不巧,就是薛闻笛对乔莘。 第17章 第一场 孙夷则持剑立于观武台中央,身后师弟击鼓三声,他朗声道:“请本局的二位上台。” 本次剑道大会为了增加观赏乐趣,在开场前,会向仲裁以及台下看官隐瞒双方身份。而决定对手的名签会被裹上锦帕,送到各自手上,换言之,只有薛闻笛和乔莘知道他们两个要对上,其他人都还蒙在鼓里。 薛闻笛无心理会那些无趣的规则,他眼看着永安剑派那位大弟子上台,黄衣招摇,神情倨傲,简直和黄秋鸣一样欠揍,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蹭蹭直冒。 薛思忽然贴了过来,点点他的胳膊:“小楼,还记得答应师父什么吗?” 薛闻笛顿时歇了火:“记得,我不会把他打残的。” 薛思微叹:“临时给你的剑,没有开锋,你凑活着用。” 薛闻笛噎了一下:“师父,你是不是料到我会和永安剑派打起来,所以才故意带了一把没有开锋的剑?” 薛思莞尔:“还真不是。” 他催促着,“快去吧,注意些。” 薛闻笛随意地舞了两下手里那把笨重的锈铁,忽然也很想叹气:“我酝酿一下。” 酝酿一下,怎么去面对经年未见的故友。 乔莘站在台上,左等右等没等来人,就笑问孙夷则:“孙师兄,我想长宁剑派许是怯场了,不如就直接判我胜出?反正他们上一届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何必浪费时间呢?” 孙夷则没有答应,而是说道:“若要判定临阵脱逃,需等候一盏茶的时间,请乔师弟稍安勿躁。” 乔莘吃了憋,只好怏怏地耐着性子等下去。 好在没一会儿,薛闻笛总算上了台。 当这个霜衣剑客携剑走入众人视野中时,台上台下都起了不小的骚动。 台下之人怯怯私语,都道没见过长宁剑派这号人物,不知是什么来头,也有人讥讽着,说薛思薛掌门看脸收徒的传言不虚,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知能抗下永安几招。 而乔莘更是一脸不屑:“你就是薛闻笛?” 听到这个名字,孙夷则的脸色骤然一变,他强忍着内心惊异、欣喜和不安看向那个新来的剑客。 巧了,对方也在看他。 薛闻笛向他招招手,莞尔一笑,用口型说道:“好久不见,小年。” 孙夷则眼眶一红,薛闻笛怔了怔,糟糕,忘记这是个爱哭鬼了。 好在对方很快侧了身,没让别人看清他的神情变化。 乔莘瞥了眼薛闻笛,更是嘲讽道:“怎么,知道打不过,所以就想使美人计?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真是不嫌害臊。” “哎,这位兄台此言差矣,我长得比你好看也不是我的错啊!谁让我爹娘给了我这张俊脸呢?总比你——” 薛闻笛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直接给乔莘看火了:“少说废话!你不过是个新来的,你们大师兄傅及还输我半招,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耀武扬威?” “嗯?”薛闻笛愣是给气笑了,“我就耀武扬威怎么了?打得就是你这种狗眼不识泰山的东西!” 长剑出鞘,剑锋直指薛闻笛命门,对方动也不动,提剑凌空挡下,只听“当啷”一声响,乔莘的佩剑竟当场断成两截。薛闻笛手中锈铁抡转,刀柄相向,只一击,打得这人在地上连滚了三圈,要不是他收着力道,估计乔莘的肋骨得断上好几根。 薛闻笛头一歪:“还打吗?小兄弟?” “咳咳咳……” 乔莘捂着伤处,挣扎着爬起来,虽说肋骨尚且完整,但那块皮肉想也是青紫了。 “你,你……” 他喘着粗气,死死瞪着薛闻笛,错愕、不解、怨恨几乎在他脸上走了个遍。 薛闻笛还是笑眯眯的,学着他磕磕巴巴地说话:“我,我,我,我怎么了?话都说不清楚还学人打架呢?你们蔚然峰是不是都靠脸吃饭啊?” 台下偶有窃笑声。 乔莘额上直冒汗,颤颤巍巍握着剑,忍着痛又冲了上来。这回薛闻笛没有再打他,而是选择了守势,笑话,再来一下这人可能就下去见阎王了。 他无奈,左手轻轻夹住了对方的剑锋:“我说,咱们打个商量,你乖乖认输,好聚好散,行不行?” “你放屁!” 乔莘啐了一口,薛闻笛稍稍后退,才没让那唾沫星子沾到自己身上。 “你不干净!” 薛闻笛瞪了他一眼,本来在观战的孙夷则忍俊不禁。 恰好,场上两人都听见了。 乔莘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孙维年,你笑什么!” “人家笑人家的,关你什么事?怕被人笑,就别冲人吐口水啊?你畜生啊,这点礼节都不懂?” 薛闻笛嚷嚷着,台下终于爆发出一阵大笑。 乔莘被这番奚落,气急攻心,竟是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来。薛闻笛啧啧摇头,看来很不经打,他得好好考虑一下怎么体面地收尾了。 “我,我杀了你!” 乔莘疯狗似的冲了过来,薛闻笛蹙眉,左手一伸,两指微屈,照着他的脑门轻轻一弹。 剑气附身,灵思微妙。 众目睽睽之下,乔莘向后踉跄好几步,直接摔下了观武台。 一时间,场上场下惊异不已,就连临渊那几个年轻弟子都在小声议论,这薛闻笛究竟是何来历,只有孙夷则平静如初,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他认识的薛大哥。 薛闻笛走到台边上,望着下边被一群师弟扶起来围住的乔莘,语重心长地说道:“小伙子,修剑道呢,关键在于明心定性,你这么急躁,是成不了大事的,明白吗?” “要你管!”乔莘吼他,牵一发而动全身,下一刻整张脸都疼得扭曲起来,薛闻笛摇摇头:“那没办法了,你师父不管你,日后总有人管你,好自为之吧。” 言罢,他也不管台下之人咒骂,从台子另一边下去了。 孙夷则击鼓:“胜者,长宁剑派!” 台下议论纷纷,薛闻笛这一场简直是实力碾压,看来这回名剑花落谁家还不一定。 但薛闻笛本人不以为意,他只是远远地又看了眼自己心爱的佩剑,默默握拳,心念着,好横雁,你还肩负着重大任务,再等等我,马上咱们就能团聚了! 他回了自家地盘,傅及他们几个都围了上来,曹若愚这个小傻瓜欣喜若狂:“大师兄你也太厉害了吧!打得永安落花流水!看他们还敢不敢背后诋毁我们!” “小意思,不足挂齿。” 薛闻笛笑笑,傅及却不大高兴:“大师兄,乔莘先前不这样,他和我比试的时候十分沉默寡言,也很有礼节,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口出狂言。我担心他这三年,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二师兄,你怎么还担心起敌人来了?他们恶言中伤我们的次数还少吗?同情敌人,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残忍!”曹若愚不解,甚至十分理直气壮地想纠正傅及这个错误的想法,施未打了个圆场:“二师兄就是菩萨心肠,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吵他做什么?下面不用比试了?影响他发挥怎么办?” 只有薛闻笛记在了心上:“师兄知道了,我会帮你查查的,不要担心。” 傅及愣了愣:“谢谢大师兄。” “应该的,下面好好比试,不要掉以轻心。”薛闻笛又安抚了一阵师弟们,就着急去寻他师父了。 薛思正在喝茶,是他从岁寒峰带出来的茶叶。 “师父。” 薛闻笛将那把旧剑靠在了桌边,走近了些,薛思抬眸看他,轻声道:“先去洗洗。” 对方瞧他端着一杯热茶,浅色薄唇忽而红了些,心头一动:“师父,你不帮我洗洗手吗?” 薛思手上一顿,默默将茶杯放下。 薛闻笛竟有些紧张。 他小声说着:“我可是赢了头局,大振士气,你得奖励我一下。” 薛思沉吟片刻:“可是,我没有去打盆清水。” “我去!” 薛闻笛一听这话,就感觉能成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来了一盆清水。 薛思轻笑:“你动作倒挺快。” “那是。” 薛闻笛挽了袖子,将双手放到微凉的水中,薛思也伸了进去,轻轻揉搓着他的指节,甚至温柔地抚过他指腹上的薄茧。 薛闻笛顿时红了脸,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感遍布全身。 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师父,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挺好的。”薛思并未看他,“但下次不许这样了。” “哦。” 再有下次,谁还和他废话呀? 薛闻笛如是想。 薛思似乎有点走神,给薛闻笛来来回回洗了差不多有三遍,对方耳朵尖一直都是红的。 “这手上的茧,你小时候就长了,到现在还有。” 薛思回忆起从前,想起有一年冬天,这个孩子虎口裂了,疼得整夜都睡不着,但就是忍着不哭,也不叫他。直到自己去给他换新被套,才发现那上边全是血。 薛闻笛不知其意,沉默着不说话。 “现在长大了,倒是会撒起娇来了。” 薛思喃喃着。 薛闻笛立刻提了心。小心翼翼试探着:“师父,你不喜欢吗?” 喜欢啊,喜欢得紧。 薛思将他的手从水里捞出来,用帕子仔细擦干净,末了,才淡淡说道:“需要师父的时候,大可以说出来,师父一直都在。” 薛闻笛笑开了花,连连点头。 “师父!大师兄!二师兄赢了!” 曹若愚又叭叭地跑了过来,薛闻笛头都大了,救命啊!这孩子怎么,怎么就不能看着点时间?! 他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塞到了怀里,一转身,曹若愚就撞了过来,一脸欣喜:“大师兄你快去看看!那永安剑派的谁输得直哭!” “知道了知道了。” 薛闻笛敷衍着,这大师兄当着好难啊! 他回头看了眼薛思,对方却又端起了茶杯,他只好跟着曹若愚去看下一场比试了。 作者有话要说: 薛闻笛:黄秋鸣调戏我师父还骂我弟弟,今天我就要打爆你们永安剑派的狗头! 另外,关于糖某的更新时间:我都是当天写更新!晚上十二点之前更新就可以来看看!要是十二点没更宝贝们就早点睡!第二天一定可以看见新的更新的!注意身体,不要熬夜!【给大家递茶】 第18章 横雁归来 接下来的几局赢得格外顺利。 永安剑派本就技不如人,加上乔莘第一局就输了,傅及他们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了比试。 长宁剑派大获全胜。 台下看客们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 有交头接耳,谈论今年赌/场是赔是赚的,更有甚者唉声叹气,直言自己赔了多少;有见风使舵,趁机表明自己立场的,说什么自己从未看低长宁剑派,那夸夸其谈的模样,好像从来没收过永安剑派好处似的;还有小部分纯粹看热闹的,正打算回去复盘这场对决,当然了,更有一部分人已经打起了算盘,准备和新晋剑道领袖打好关系。 总而言之,人心之难测,在这一瞬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孙夷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待场下安静些许后,他才击鼓三巡,问道:“可有挑战长宁剑派者?” 按照大会规矩,一开始放弃抽签就视作弃权。但如若决出最后胜利者,那么保留台下各门各派挑战资格,也就是说,如果这个时候有谁能打败薛闻笛他们,便可后来居上,赢得名剑。 场下寂然一片。 虽说规则很诱人,但谁都不想去冒这个生命危险,尤其是亲眼看着乔莘在台上滚了几圈之后。 孙夷则便一锤定音:“那么,此次剑道大会优胜者,乃是长宁剑派。晚辈谨奉师尊之意,将名剑赠予薛掌门。” 薛闻笛暗自欣喜,正催着师父上台,没想到,又被某个恶心人的玩意儿拦住了。 “慢着!” 黄秋鸣又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仿佛刚刚挨打的人不是他一样,薛闻笛气不打一处来,好在薛思按住了他,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孙夷则亦是不解:“黄掌门还有何事?” 黄秋鸣走到他跟前,背手蹙眉,问道:“小年啊,这名剑多有灵性,万一剑不认主,怎么办呢?你这不是砸了临渊的招牌吗?” 孙夷则稍稍后退一步:“黄掌门此话何意?” “我的意思是,薛思一看就不是能驾驭这把名剑的人啊。”黄秋鸣忽而走至台前,高声说道,“诸位,黄某本无意争抢,但这把名剑,却是有主之剑!” 台下人今天可以说把热闹看到家了,心情如同山路十八弯,一弯更比一弯刺激。 孙夷则皱了皱眉头:“黄掌门,你什么意思?” 修道者,不以有主之剑赠人。 一是名剑有主,人在剑在,人若亡故,名剑多是陪葬之品,这在修道之人看来,阴气太重,不吉利;二是名剑再度认主,实则非常困难,若其本身灵气与新任剑主相斥,则易折耗修为。 但经历那场正邪之争后,英才凋零,剑折沙沉,就连铸剑师也变得极为稀少,因而第一届名剑大会无名器出世。待到此次,临渊铸剑池解封,族中剑师抹去横雁署名,存其器身而灭其灵气,以便再度认主。 这些孙夷则都是知道的。 所以在接下这次任务之后,他不舍了很久,哪怕在掀开锦布之时,他都心有哀戚。 这是他薛大哥的剑,是曾经从邪魔手上救下他的剑。 若是随了别人,那么为天下苍生捐躯赴难的他的薛大哥又算什么呢?史书上寥寥几笔吗? 孙夷则其实很难过,可他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抱石恸哭的少年了。他须以临渊为重,无论是奔赴这场盛会,还是阻止眼前这个肆意妄为之人。 黄秋鸣转身盯着这个沉默不言的年轻人,眼神阴鸷:“我什么意思?你不明白?这把剑,早就归属我永安剑派了!” “哦?是吗?” 孙夷则冷着脸,“我无意冒犯,但我既然做了这次剑道大会的见证人,就不可能由着你胡来!” “呵呵。” 黄秋鸣满是讥讽地冷笑两声,“就凭你?” 他当即割破掌心,颜色怪异的血液顺着手腕流入袖中。 黄秋鸣大喝一声:“横雁,召来!” 原本安静架在兰锜上的名剑顿时剑光大作,宝剑出鞘,飞入黄秋鸣手中。 孙夷则愕然,薛闻笛亦是怔在原地,只有薛思,淡淡地说道:“小楼,看来你死的时候,流了不少心头血。” 既名横雁,说明那些存器灭灵的说辞根本就是假的!名剑再度认主,决不能起与之前相同的名字,否则旧日剑气重塑,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孙夷则原本干净无暇的眼睛里渗出骇人杀意,临渊有人骗他!甚至骗了他师父! “好剑!真是好剑!” 黄秋鸣仰天大笑,完全无视了孙夷则那杀气腾腾的眼神。 “你给我放下!” 又是一道凛冽的剑光,孙夷则拔剑上前,黄秋鸣并未将他放在眼里。 横雁护主,剑气如虹,与薛闻笛并肩作战的日夜早就将它淬炼成一把举世无双的名器,三尺之内,难有敌人近身。 但孙夷则气势强悍,当空一剑,竟是生生破开横雁划出的剑气范围,剑锋直指黄秋鸣。 对方尽管修为不高,可仗着横雁充沛的灵气,竟和孙夷则打得不相上下,一时难分胜负。 “轰隆——”一声巨响,十招之内,观武台塌了,碎石崩裂,场下人纷纷远离这是非之地。 尘土飞扬之间,薛思站到了薛闻笛身后。 “乖小楼,帮师父挡一下这些砂石。” 言罢,他一手抵着薛闻笛的腰窝,一手摘下纱帽,反手飞了出去,直接打中了黄秋鸣还未消肿的右手。对方趔趄几步,仍紧紧攥着横雁。 “去吧,乖徒儿。” 薛思凑在薛闻笛耳边,低声说着,“师父教过你的。” 对方定了定心神,才伸出两指:“大道无形,名剑无声,破!” 霎时间,横雁剑气再起,却不再针对孙夷则,而是从黄秋鸣手中飞出,稳稳地插在了薛闻笛脚边。 孙夷则逮着机会,当机立断,拿下了这个搅乱会场的师门败类。 “咚”,黄秋鸣的头狠狠砸在了地上,顿时鲜血飞溅。 “说,谁告诉你这把剑叫横雁的?” 孙夷则掐住对方脖子,逼问道。 黄秋鸣冷笑:“你也配知道?好好做你师父的狗,说不定能活得久一点!” “你!” “大师兄!” 临渊一个师弟跑了过来,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孙夷则脸色顿变,给黄秋鸣刻上缚身锁,嘱咐几个师弟道:“押下去,暂时不要伸张,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再去与你们会合。” “是,师兄!” 几人应声,带走了还在胡言乱语,看似疯癫的黄秋鸣。 孙夷则掸掸身上的灰尘,才去找薛闻笛。 对方还在发愁怎么将横雁从地上拔起,他心爱的佩剑上全是血,虽然不是黄秋鸣的,但想到这可能是自己十年前的陈年老血了,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名剑与剑主呼应,外人若要驱使,须以主人心头血为诱导。 薛闻笛想破脑袋都没料到,黄秋鸣竟然还能给他来这一招,真是恶心到家了。 “薛大哥!” 孙夷则奔了过来,激动之情难掩,但他还是在距离对方一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薛闻笛抬头看他,除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几乎找不到过去的影子。 眼前的年轻人褪去过往的稚嫩,逐渐成为独当一面的后起之秀。 “别来无恙,小年。” 孙夷则望着那张记忆中熟悉的笑容,突然掩面抽泣。 他哭着,这十年来种种心酸苦楚如潮水般宣泄出来。 薛闻笛一愣,继而打趣道:“怎么还这么爱哭?你刚刚让你师弟们带走黄秋鸣,不会就是为了方便你流眼泪吧?” “薛大哥,你没投胎啊?”孙夷则呜咽着,他当年可是点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招魂香,画烂了千八百张招魂符,用坏的招魂铃和招魂幡都能从临渊铺到夜城脚底下。 他没有找到薛闻笛的魂魄,抱着块大石头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要哭瞎了。 还好还好,他敬爱的大哥还生龙活虎地站在他面前,还会开他玩笑。 傅及他们几个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他只好强行止住了哭声,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还在不断抽气,肩膀一耸一耸的,又可怜又招人疼。 “这,这,这,这不是那个那个什么掌剑大弟子吗?怎么还哭到打嗝了呢?”曹若愚也加入了吃惊队伍,孙夷则朝他们抱拳:“诸……诸位,有礼。” “啊,有礼有礼。” 曹若愚也乖乖回应了,薛闻笛还在思考要是孙夷则捅破了他死过一回的秘密,他该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抚住他这好奇心一个比一个强的师弟们。 但是孙夷则没有说。 他咬了咬自己的手背,止住了抽气,低声道:“诸位,乔莘死了。” “什么?!” 一惊一乍的还是曹若愚,施未都忍不住搡了下他的肩:“你小声点。” “薛掌门,还请您随我来一趟。” 孙夷则格外认真,“我师弟告诉我,他是被一把弯刀贯穿心脉而死的。” 薛思本来不想再淌浑水,但听到弯刀这个词,眼神也沉了下来。 “晚辈资历尚浅,恳请前辈施以援手。” 孙夷则向他行了大礼,短短半日,好好的剑道大会就翻了个天,他应对起来着实有些捉衿见肘。 “我明白了,劳烦前边带路吧。” 薛思颔首,又不知从哪儿取出那根狗尾巴草。 薛闻笛严重怀疑他今后的人生都和这根坟头草过不去了。 只见薛思沾了点白玉瓶里的清水,给横雁扫了扫,淡然吩咐薛闻笛:“收剑吧,不要嫌弃你自己。” 薛闻笛苦着一张脸:“知道了,师父。” 他终是与爱剑重逢了。 横雁剑气盈盈,仿佛也在回应主人此刻失而复得的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吧?我其实写了两章【嘿嘿嘿】 第19章 告白 孙夷则带着薛思他们一道去了发现乔莘尸首的地方。 先前他与黄秋鸣争斗,观武台几乎都塌了,台下乱成一片,他几个师弟怕混乱中又造成人员受伤,就去维护秩序。万万没想到却在人烟散尽后,发现乔莘死在了永安剑派营帐后边。 孙夷则向薛思简单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对方在距离乔莘尸首一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永安剑派的营帐靠近整个会场的东南角,帐子的后面与墙角恰好形成一个相对隐蔽的空间。乔莘仰面躺着,只露出一双脚,如若不是临渊的弟子眼力好,估计很难发现。 薛思静立片刻,目光一直落在没入乔莘心口的黑色刀柄上。 形制很熟悉,和伤了薛闻笛的那把是同一种制作工艺,但这一把上面并没有刻满符文。 傅及上前,看了眼死去的乔莘,悲从中来:“好端端的,怎么这么突然?” “他死了很久了。”薛思淡然开口,傅及一怔,又惊又疑:“师父,此话怎讲?这地上的血渍还没干,尸首也未出现尸斑……” 的确,乔莘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甚至心口处还在往外渗血,面色惨白,死相痛苦,看上去应当是被杀不久。 孙夷则闻言,则是摸了摸乔莘的颈侧,尚且温热,亦是不解:“薛掌门,晚辈也认为乔莘是刚死不久。” 薛思又问:“小楼,你说呢?” 薛闻笛沉默片刻:“我记得傅师弟之前和我说过,乔莘这次和上回完全是两个性格。” 他瞅瞅地上的可怜人,又瞅瞅手里的佩剑,低声继续说着:“如果他死了很久,那我们见到的乔莘,要么有人冒名顶替了他,要么……” 说着,他对着地上那位鞠了一躬,拔剑挑开了对方的衣物。 伤口处,两只栩栩如生的蜈蚣收尾相接,绕着刀身形成一个闭环。薛闻笛与孙夷则皆是一愣,而几个师弟不明就里,谁都不知道这个图案到底代表着什么。 “是一枕惊梦,魔都的东西。”薛闻笛又将乔莘的衣物拨了回去,“这玩意儿很邪性,能让距离死尸最近的恶鬼暂时附身,恶鬼离开后,尸体会恢复到刚死不久的状态。” 他看了眼孙夷则:“看来,今晚是不太平了,早做准备。” “好。” 对方微蹙眉头,低声应下。 傅及听了个大概,就明白过来:“大师兄,你是说,乔莘早就死了,只是中了这一枕惊梦,所以被恶鬼附身,性情大变,而恶鬼在我们和永安剑派结束对决后离开,所以乔莘回到了刚死的状态,才这么,这么——” 他一时语塞,施未倒是找了个自认为恰当的形容:“才这么新鲜。” 曹若愚挠了挠头:“可是,魔都夜城早在十年前就被封锁了,按理说不应当有这种邪物流出,更何况,这平湖城还到处挂着临渊的辟邪传音铃呢。” 他眼珠子转了转,瞥到了孙夷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对方神色凝重:“这件事,可能要面禀师父,暂时还不能伸张。” “有人骗你说横雁被除名了,所以你怀疑门中有魔都卧底,是吗?” 薛思问他,孙夷则迟疑着,向他行礼:“兹事体大,事关我临渊声誉,还请薛掌门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待我查明真相,自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我对你们临渊的事情不感兴趣。”薛思平静地取出他的白玉瓶,洒了些清水在乔莘身上,单手结印,“日出月升,阴阳有序,天道有常,邪魔退散,封!” 只见乔莘的尸首迅速干瘪枯瘦,尸斑肉眼可见地疯狂长出,最后竟是成了一具黑绿色的干尸。 曹若愚差点就吐了,趴在施未肩上不敢看,对方也撇过头去,心里发麻;张何倒是没什么表情,而傅及,仍是满脸哀戚。 “找地方埋了吧。”薛思看向孙夷则,“你把黄秋鸣关在哪儿了?” “带回我们落脚的地方了,薛掌门要去见他?” “他今晚注定会逃脱,你们不要与他缠斗。” “不去审问他吗?” “你有把握问出真相?” 薛思反问,孙夷则沉默了。 片刻后,年轻的临渊弟子才说道:“晚辈愚钝,还请前辈赐教。” “黄秋鸣不仅能驱使横雁,甚至还公然和你叫嚣,与整个临渊抗衡,说明站在他背后的人不简单。”薛思似乎想起了一件伤心事,眉间惆怅,“能拿到小楼心头血的,只有十年前害他殒命的那个人了。而从小楼的伤口和那把凶器上残留的阴气来看,你们这些小辈,不是他的对手。” 孙夷则不言。 “所以,黄秋鸣才有恃无恐,你这般去审问他,问不出个所以然的。不如趁着半天功夫,商量一下今晚的应对方法。” 薛思微微叹息,“平湖城外三十里地就是明月义庄,有不少无名尸首。再走一段,就是小楼的埋骨之地,阴气旺盛,厉鬼少不了。黄秋鸣被抓,藏在暗处的敌人一定会尽快动手,我们能早就早,耽误了,这满城百姓就危险了。” 孙夷则抱剑:“是,晚辈这就去办!” “嗯。”薛思淡淡地吩咐道,“无缨,你找个地方,让乔莘入土为安吧。层澜,无衡,你们两个帮一下你二师兄。” 言罢,他便转身离去。 薛闻笛与孙夷则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离去。 傅及难掩伤心,脱下外袍裹住乔莘尸首,背在身上,准备去找个朝阳的地方将他埋葬。 施未嫌弃到捏住鼻子,一只手胡乱扇着空气:“臭死了,你怎么还背着啊?今晚不准进房间!” 傅及只是点了个头:“嗯,知道了。” 曹若愚直皱眉:“你少说两句吧,好歹一条人命呢。” “臭就是臭啊,你还能说他香不成!”施未索性扯下身上一块布料,撕成条塞进鼻子里,然后帮忙扶住了乔莘,一边走,一边还在叨叨,“曹若愚,你落后边了!手呢?” “这不来了吗?”曹若愚也塞着鼻子,扶住了另一边,傅及顿时轻松了许多:“谢谢。” “谢个屁!你倒是走快点啊,存心想臭死我吗?” 施未已经开始头晕眼花了,他嗅觉很敏锐,现在的情况简直要他的命。 曹若愚瓮声瓮气地说道:“说起来,你们听懂师父说什么了吗?什么叫大师兄死过一回了?难不成,我们见到的大师兄是个僵尸?” “僵尸个头啊!”施未冲他翻了个白眼,“就算死了,咱师父也能起死回生。” “师父是个仙人吗?” 曹若愚还在问这种在愚蠢的问题,施未又气又笑:“那肯定啊,你没看见临渊那人对咱师父一口一个前辈?没看见师父刚刚神通广大的样子?” “啊?”曹若愚愣了愣,“那,莫非师父真得是锁春谷谷主?” “应该吧。回头再问问大师兄好了。” 施未不说话了,憋住一口气,他真得不行,再闻到这股臭味他就要死过去了。 而早就心有定数的傅及一直沉默着,不曾言语。 薛闻笛跟着薛思回了客栈,张何也在,但他存在感太低,以至于薛闻笛完全没注意到,一门心思在他师父身上。 进了屋,关上门,薛思才转身看他:“你看了我一路,有什么事要说吗?” 薛闻笛哑然,点点头,又摇摇头。 薛思莞尔:“这是有事,还是没事呢?” “我拿回横雁了师父。” 薛闻笛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薛思的表情,期待着他还能记起在岁寒峰自己说过的话。 但是薛思没有回应。 薛闻笛略感挫败:“我本来打算拿回横雁,就告诉您一件事的,但是现在意外频出,可能不是时候。” 薛思注视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有什么事,师父担着,但说无妨。” 薛闻笛听了,又是好长一阵沉默。 他慌了,他不知所措,他本想让爱剑做个见证,表明对师父的爱意,可现在大事临头,计较这些儿女私情,不太合适。 薛闻笛犹豫再三:“还是等事情结束,我再告诉你吧,师父。” 薛思垂眸:“是很重要的事吗?” “嗯,对我来说很重要。” “那便说吧。” 薛闻笛赧然:“但相较于满城百姓安危,还是小事。” 若是我说了,你不答应,该怎么办呢?会不会影响你的心绪,师父?修道之人,心绪一乱,容易出事的。 薛思思量片刻:“你是在担心,说出来会影响我吗?” 薛闻笛怔了怔,更手足无措了。 “你向来是个以大局为重的好孩子,既然此事对你很重要,但你又无法下定决心在风雨来临之时告诉我,那只能是你的私事了。”薛思蹙眉,“难不成,是你的感情问题?” 薛闻笛耳朵红了。 “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还对钟有期心存眷恋,想求我高抬贵手,饶他一马?” 薛思越说,眉头越是紧锁,最后竟是背过身去了。 薛闻笛一下就慌了:“不是的,师父!我是想和你说!和你说!” 他结结巴巴着,心一横,说得格外大声:“我喜欢你!是那种想和你结为道侣的喜欢!” 说完,薛闻笛感觉自己快死了,心跳得仿佛要离体出走,整张脸红得不像样。 “师父,你转过来好不好?” 他甚至委屈起来,“就算不答应,也不要赶我出师门,好不好?我知道这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但看在我也陪了你好多年,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薛思良久不语。 薛闻笛伤心了,他刚长出来的那点爱意的小芽儿,就要被自己掐死了。 半晌,薛思才静静地转身:“你认真的?” “我认真的。”薛闻笛一脸即将慷慨赴义的模样,“你别,别赶我走,行不行?” 薛思看了他好久,垂下眼帘,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我也,没说不答应啊。” “啊?” 薛闻笛怀疑自己听错了。 薛思见他这呆样,莞尔,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我也没说我不答应啊。” 薛闻笛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师父!” 他紧紧抱住了眼前这个人。 隔壁的张何听了全程,陷入了沉思,要不要告诉其他几个师兄呢? 第20章 师父我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孙夷则只身赶到客栈,与薛闻笛会和,而傅及他们许是还在挖坑埋尸,没有回来。 “前辈,城中辟邪传音铃我都已加固,师弟们也分散各处,布下驱魔阵法,下面我们该怎么做呢?” 孙夷则面露忧愁,薛闻笛试探着:“不需要向临渊求助?” “平湖城是前沿重镇,本来应有百人左右驻守,但我刚刚去检查辟邪传音铃的时候,才发现这方圆百里,除了我和几个师弟,都没有临渊的人。” 孙夷则愁容难掩,“驻守一事,自来便是由族中长老掌管,眼下竟然出了这么大纰漏,我怕此刻传音临渊,只会打草惊蛇。” 他看了一眼薛闻笛,忽而又移开目光,心中苦涩。临渊向他隐瞒横雁一事,又临时抽走驻守本家,而魔都邪物再次现世,一切的一切,绝非偶然。想来定是族中有卧底与魔都勾结,试图将薛思一行人诛杀当场。 他能安然无恙地带师弟们回去吗?薛闻笛复生不久,他能保住他的薛大哥吗?他十四岁的时候,力量孱弱,亲眼见着至亲手足死亡,而如今,他二十四岁了,成了掌剑大弟子,面对危机还是顾虑重重。 薛闻笛见状,安抚着:“小年,你如今是大师兄了,最重要的便是坚定必胜的决心,你不能乱,明白吗?” “明白的,薛大哥。” 孙夷则仍未舒展眉头,薛思走过来,交给他一把系着红线的铜钱:“你带了六个师弟,是吗?” “是的,前辈。” 孙夷则接过那把铜钱,不多不少,刚好七个,“一人一个?” “换下你们的剑穗,系上这个。” 薛思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有不忍,“你们的辟邪传音铃,正在监视你们,以防万一,换上这个。” 孙夷则哑然,陡然握紧那把铜钱,半晌才低声道:“多谢前辈。” “将你的师弟们都找来,如若一枕惊梦早已入梦,布阵没用的。” 薛思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日光向西,已有倾颓之势,神情微滞,“小楼,你几个师弟也得尽一份力了。” “我会保护好他们的。” 薛闻笛如是说,而孙夷则却缄默不言。 再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这间屋子已经挤满了人。 长宁剑派那几个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第一次御剑飞行居然是他们的大师兄一拖三,曹若愚最开始还没站好,一脚滑了下去,还好薛闻笛眼疾手快拽住了他。 “大师兄,你修仙道的吗?修仙道就能飞来飞去?” 曹若愚挂在薛闻笛身上还在叭叭个不停,被施未捂住了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会死吗?” “呜呜呜……” 曹若愚拼命摇着头,想挣脱开,施未愣是不撒手,最后还是傅及幽幽地提醒他:“我们刚埋过干尸,你这手上……” 施未一惊,反应过来,憨笑着:“对,对不起啊,小若愚。” 他松了手。 “呕……” 曹若愚当场吐了。 薛闻笛低头看了眼被吐了一身的自己,哭笑不得:“臭小子。” 好在他们很快回了客栈,一群人一窝蜂地冲过去洗澡,好不容易又混乱又吵闹地洗完,再一回神,临渊那些弟子都已经无比端正地坐着等他们了。 “晚上好啊,各位。” 曹若愚这个稍微缺点心眼儿的,见着人就格外亲切地打了个招呼,对面那几个齐齐起身向他行礼:“曹兄有礼。” 这阵仗,惊得长宁剑派这边也火速排好,回了礼。 薛闻笛扶额,稍稍挡住了他偷笑的脸。 待到几人也乖巧入座,薛思才分给他们铜钱:“系到腰上。” “腰上?”傅及不解,他进来时,分明看到临渊弟子都系在剑上,怎么轮到他们不一样了? 薛思看出来他的想法,就说道:“临渊负责攻势,所以系在剑上,你们——” 他顿了顿:“保住小命就行。” “啊?”曹若愚嘴巴张老大,“师父你也太瞧不起我们了?” “他们都能御剑而行,你会你也能上。” 薛闻笛打趣他,曹若愚怏怏,盯着他看:“大师兄你不系吗?” 薛闻笛身上及剑上都不见铜钱。 “我?”薛闻笛竟沉吟片刻,语气无比沉重地说道,“其实大师兄这回要做诱饵,诱敌深入,不能携带这种辟邪之物。师弟们,要是我不幸以身殉道,你们可得——嗷 !” 他捂着后脑勺蹲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薛思面无表情地收了手:“下面,我给大家分配一下任务,时间紧迫,都注意一下吧。” “是,前辈。” 孙夷则同情地看了眼他的薛大哥,对方挪动脚步,螃蟹似的爬到了自己座位上。 “一枕惊梦最大的威胁在于,它一旦被降下,被附身的尸体就会形如活人,阴气藏匿,无处辨认。因此我们完全无法推测敌人有多少,但可以肯定一点,入夜之后,黄秋鸣与这间客栈都是被攻击的重点。现在我请各位以这两处为中心……” 薛思有条不紊地部署着,半盏茶的工夫之后,他问,“都清楚了吗?” “明白。” 一群年轻人纷纷应下。 第一次参与这种正邪之争的傅及他们,多少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稚嫩勇气,一个比一个眼睛发亮。 “出发吧。” “是!” 年轻人们提剑而走。 薛闻笛刚走到门口,又被薛思用银线勾住腰,拽了回来。 “薛小楼,你要是少了根头发,以后就不要和我一起睡。” 他附耳对着怀里这人说道。 薛闻笛心一紧,莞尔:“那少两根能不能一起睡?” “你还和我闹?” 腰上的银线不知怎地,紧了几分。 薛闻笛坏心思上来,怎么都止不住,他哑着嗓子说道:“那师父你亲亲我,我就不闹你了。” 薛思一顿,松开了他。 薛闻笛转过身,凑了过去:“我亲你也行,好不好?” 薛思垂眸,撇过脸去:“快点,正事要紧。” 话音刚落,薛闻笛就蜻蜓点水般吻了吻他侧脸上的浅痣:“师父,你等我回来。” “嗯。” “等我回来,我就亲亲你的嘴,可以吗?” 薛思一巴掌给他拍出门外。 薛闻笛是直接滚下楼梯的,动静之大,客栈里还没走的江湖散客都大吃一惊。薛闻笛一骨碌爬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地方。他怎么忘了,师父可是能拿一根柳条抽得他呜呜乱窜的男人,是他太得意忘形了。 薛闻笛想着,心下却又是欢喜得不得了,还好他抗揍啊,都是从小训练出来的。 入夜,大街上家家门窗紧闭,未见人影。 傅及与施未一组,一前一后走着。行至一处窄巷,傅及看了眼那黑黢黢的巷子深处,道:“就这儿吧。” “好。” 施未在巷口横着拦了一道黑色细棉绳。 “一枕惊梦虽难以辨认,但入夜之后,阴气大盛,力量最强。越是黑暗的地方,越是藏污纳垢。你们在每个狭小的出入口都拦上这根黑绳,能绑上多少绑多少。” 曹若愚一边回忆着师父的嘱托,一边叨叨着:“小师弟,你说这黑绳有什么特殊的作用吗?” 张何摇摇头:“不知道。” “唉。”曹若愚嘟囔着,“也不知道大师兄单独一个人去干嘛了,不会真去做诱饵了吧?” 张何一时语塞,他心说,你放心,师父肯定不会让大师兄去做诱饵的。 “大师兄做诱饵的可能性不大,他一个人包围敌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张何十分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曹若愚竟无法反驳,只好小声附和:“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毕竟他们大师兄一看就是个厉害人物。 而薛闻笛去了关押黄秋鸣的地方。 当然,二人没有碰面。 薛闻笛坐在屋顶上,孙夷则也在。 “薛大哥,这还是我头一次,真正和你并肩作战。” 孙夷则仰头看向墨色苍穹,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是啊,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那会儿才到我肩膀呢。” 薛闻笛笑着,孙夷则莫名惆怅:“以前我叫你大哥,现在我都比你年长四岁了。” 十年啊,整整十年,师父离开临渊,师兄师姐各自分散,只有我,只有我了。 孙夷则心生哀戚。 薛闻笛揶揄着:“那我叫你一声大哥?孙大哥?” 孙夷则噗嗤笑出了声:“别别别,我怕折寿。” 薛闻笛大笑,一阵阴风吹过,多有毛骨悚然之感。 他紧握横雁:“小心,有东西在靠近我们。” “嗯。” 孙夷则翻身下去,进了屋内。 只见黄秋鸣背对着他,面向墙壁坐着,两手被缚在身后,动也不动。屋内灯火明暗交织,模糊地映出他这样一个静如死水般的轮廓。 孙夷则提剑,缓步上前:“黄掌门?” 对方不答。 孙夷则的剑鞘轻轻拍在了他肩上,忽然,一个阴森的笑声从他那个方向传来:“怎么?怕我也中了一枕惊梦?” 孙夷则迟疑:“活着就好。” 他后腿一步,那笑声猛地尖锐凄厉起来,黄秋鸣的缚身锁应声而裂,强烈的恶气将孙夷则震开一尺远。 “没错,他已经死了,哈哈哈哈……” 明明还是熟悉的声音,但听上去格外古怪渗人。 烛火顿灭。 第21章 与反派的第一次交锋 孙夷则长剑出鞘,剑势乍起,屏息以待;薛闻笛姗姗来迟,气定神闲地抱剑倚门;而黑暗之中,一双充斥着猖狂与不屑的眼睛缓缓睁开,玩味地打量着面前两个年轻人。 幽幽暗室,三方气息流转,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只听一声轻响,如空谷之中一滴水珠溅落。 “轰!” 强烈的魔气爆炸冲天,将整座房子夷为平地,孙夷则以气赋剑,连着被打退三丈远,才堪堪稳住脚步。尘土飞扬,空气腐烂恶臭,如置身败卵之中,他不慎呛了一下,顿感不妙。眼前虚影一晃,瞳孔中映出一张惨败怪异的笑脸,孙夷则反手握剑,凌空斜劈,却是剑下一空,未能伤到对方半分。 “我在这儿。” 阴森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出,孙夷则侧身换手持剑,右手食指划过剑锋,鲜血以祭,邪祟当诛。 岂料,他的剑身却被对方以两指轻轻夹住,剑气如云霞尽散,青山倾颓。 孙夷则头疼欲裂,狠命捅了过去,耳边却又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年,是我。” “嗯?” 孙夷则顿了顿,眯了眯眼睛,努力看清面前这个虚影。他突然意识到,不是敌人身法迅猛,他无法捕捉,而是他在最开始呛到的那一刻,就中了迷神烟。 薛闻笛蹙眉,两指拧住他的剑身,将人直接拽到了自己身后,横雁离鞘,“当啷——”,双方佩剑相撞,其中一把直接碎成了破铜烂铁。 “切,这破玩意儿黄秋鸣也敢带出来见人?” “冒牌货”不屑嗤笑,“还是横雁好啊,那么好一把剑,不属于我,真是可惜了。” 薛闻笛撤了左手,召回横雁,长剑入鞘——他并未有攻势。 “夺人所爱可不是君子所为。” 夜色深沉,强烈的魔气将如水的月色隔绝在外,周围漆黑一片,除却横雁通身紫气,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对方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似乎快要断了气:“我?君子?” 薛闻笛也笑了笑:“不好意思,这是我动手前的口头禅,要是不小心把你给笑死了,那我真得很抱歉。” 面前阴风乍起,劲如刀削,薛闻笛两指并拢,照着正前方轻轻一划,那裂石穿云的劲风瞬间改了道,“轰——”,接连几声爆炸,不知又炸开了几个天坑。 “薛闻笛,你倒有俩下子。” 对方阴沉沉极了,薛闻笛小拇指掏掏耳朵:“商量个事儿,你能不掐着嗓子说话吗?我听着好累,好想揍你。” 他突然有点明白,自己当初装神弄鬼时师弟们的心情了,原来自己真有点贱兮兮的。 不知名笑声戛然而止。 薛闻笛转而对孙夷则说道:“小年,站着别动。” “嗯。” 孙夷则头疼加重,视线模糊,如海中扁舟,心中惶惶。 三尺剑锋插入土中,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只听“滴答”一声,轻微的响声再度出现在这原本静谧的黑暗中。 薛闻笛微微叹气:“对面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出剑吗?” 代替那人回答的,是万马奔腾般嘶吼的风声。 四面八方,无孔不入,无坚不摧,似乎要将薛闻笛二人活活撕烂。 “大道无名,名剑无声,驱。” 横雁紫芒迸溅,剑气如虹。 雁鸣也,声唳九霄,横游四海。 剑气所过,邪祟不生。 孙夷则闭眼,只觉地动山摇,轰鸣阵阵,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光。 薛闻笛就站在这片清丽的月光之下,神色坦然地掸了掸衣袖:“唉,衣服脏了,回去以后还得先洗澡再见师父。” “薛,薛大哥?”孙夷则小声唤他,“黄,黄掌门呢?” “这个,应该在某个坑里吧?” 薛闻笛思考了一下,提剑往东南角走,孙夷则还没完全恢复往日的敏锐,脚下碎土一松,差点连人带剑摔进坑里。 薛闻笛剑鞘捎了他一把,勾着人的腰带往外一拨,对方才没摔个灰头土脸。 “小心,我顺带把坑填了,但是不牢固,你掉下去很危险的。” 薛闻笛难得严肃,“万一砸到了那东西身上,会被熏死。” 孙夷则点点头,顺着他的脚印往前走。 碎土之间,冒出了怪异的绿烟,一处两处三处,井喷一般将二人团团包围。 一只枯瘦的长着绿毛的手从地里爬了出来。 “什么人?” 城中一角,傅及听见黑暗深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顿时警觉起来。 施未神情微妙:“听临渊弟子所说,他们早就发布通告,告诫全城百姓入夜后紧闭门窗,不得外出。这个时候,还有人在外边溜达?” 他啧啧摇头:“看热闹也不挑时候。” 傅及提醒他:“不要掉以轻心。” 施未倒是不怕,甚至开始摩拳擦掌:“二师兄,一枕惊梦有个弱点,就是恶鬼的力量取决于被附身的尸首,如果那身体生前很强,那么恶鬼也会很好发挥,反之亦然。” 他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我们要不要试着打一架?” 傅及蹙眉:“师父只说让我们保住小命就行。” “和敌人殊死搏斗也是保命的一种方式,难道只有四下乱窜才能活命?” 施未紧盯着声音来处,“它来了,小心。” 傅及拔剑,脚步声顿时停在了不远处。 施未胆子大,朝前走了几步,对方也自暗处朝他走来。 盈盈月光之下,一个人影逐渐显现出轮廓,衣衫褴褛,皮肤枯槁,骨节格外突出。 施未蹙眉,是乞丐? 他的脚尖再往前一寸,对方也前进一寸。 明月最终照清了他的脸。 人倒是个人,就是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两个窟窿眼儿,口唇青紫,一张嘴,全是恶臭的尸气。 施未捂住鼻子,一脸嫌弃:“居然是死尸?” 无名尸体缓慢沉重地点点头,接着给他递来一个空碗。 “嗯?” 施未不解,对方却指了指他腰间的铜钱,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意味不明的声音。 “这个?” 点点头。 “不给。” 施未后腿两步,转头问傅及,“这东西有点傻,就不打他了,走吧。” 傅及表示赞同,俩人齐齐转身,走两步,对方跟两步,再走一步,对方再跟一步,分毫不差。 施未再回头,无名尸抖了抖手里的空碗,“坑坑坑”地叫着。 “这东西不能给你,你会当场灰飞烟灭的。” 施未察觉到对方似乎没有恶意,便好言相劝,无名尸缓缓放下空碗,猫叫似的表示自己很沮丧。 傅及也是心软,找了半天,终于从身上找到几枚普通铜钱,朝他抛了过去。 “当啷——”几声脆响,那无名尸的眼眶里竟流下了几滴绿色的不明水液。 “我们忙着呢,晚点儿再超度你。” 施未说着,脚下地面猛地剧烈摇晃,地面喷出腥臭的幽绿色浓烟,他当场被熏到腿软。 傅及赶忙架住他,浓烟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向他们移动。 “啊啊啊啊,有鬼啊!” 另一边,曹若愚尖叫着扭头就跑,张何紧随其后,从绿烟里爬出来的断头尸穷追不舍。虽说没有头面,行动却异常敏捷,胳膊一抡,破墙而出。房屋倒塌,砖石飞舞,曹若愚身上的铜钱泛出金光,将他牢牢护在结界里。 “师父——” 曹若愚惨叫着,张何气喘吁吁:“四师兄,这么逃也不是办法,咱们和它拼了吧,反正就一只——” 话音刚落,几只凶悍的死尸破土而出,曹若愚被抓住了小腿,惊慌失措下,他拔剑砍断了那死尸的胳膊。 “噗——” 这明显是死了没多久的新鲜尸体,浓稠的血液喷溅而出,曹若愚顾不上许多,拉上小师弟继续逃命。 “我们还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啊!” 曹若愚欲哭无泪,他白天还嘲笑永安剑派输得直哭,现在好了,他也快涕泪横流了。 张何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腰带就被扯住了,他下意识去护住那枚保命铜钱,整个人却被一股大力直接拽进了路边的屋中。再回过神,发现曹若愚呆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小伙子,咱们又见面了。” 张何不明就里,就看见自己的师兄哆哆嗦嗦地问道:“怎,怎么是你?” 面前将他们拽进屋的老人,正是那天卖他罗盘的那个。 屋外不停有死尸拍打着房门,而老人却笑眯眯地叼着一根烟杆,给屋里烧着的蜡烛剪了灯芯。 火苗瞬间大了许多。 “我今晚算了一下,还是收钱收多了,想还给你师父一点。” 老人家慢吞吞吐出一个眼圈,神情惬意,“放心,他们进不来的。” 曹若愚咽了咽口水:“前辈,您,您是何方神圣?” “哎呦,这会儿倒前辈长前辈短来了?” 老人家笑着,“不急,还有人没来呢,等等看。” 他反扣着烟杆,轻轻抖落里边的烟灰。 下一刻,施未和傅及被一个高大的无名尸扛了进来。 傅及还算好,没有特别狼狈,而施未脚一着地,就吐了。 曹若愚万分同情:“三师兄,你还好不?” 施未头晕脑胀,强撑着:“还好,呕——” “真是,这么点场面就给你吓住了?没用的东西。” 老人嗤笑,施未还没注意到屋里多出来的这个人,当即翻了个白眼,结果看清对方那张脸的时候,倏地闭上了嘴。 老人并不理他,而是问道:“你们师父没教过你们剑阵吗?” “师父说我们还没悟道,剑阵一事需要缓一缓。” 曹若愚念在他有救命之恩,老实回答了,对方转着手里的烟杆:“你们还没修成剑气?没用的小废物。” 几人闷声不答。 老人大笑:“怎么不说话?这么老实?换成你们大师兄,但凡老子说他半点不行,他早和老子顶嘴了。” 薛闻笛冷眼瞧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死尸,剑气昂扬,横扫一片。 “这分明是驱尸之术,那些中了一枕惊梦的人还未现身!” 孙夷则长剑在手,身法灵活,却也被层层尸潮团团围住,暂时无法脱身,他喃喃着,“怎么会有这么多?” “调虎离山罢了。” 月色之下,薛闻笛的眼神冷得可怕。 第22章 师父你怎么拳头硬了? 客栈内,薛思独自一人对窗而立。他随身携带的白玉瓶置于窗台上,从薛闻笛坟头拔下来的那根狗尾巴草正在夜风吹拂下轻轻摇晃。 一轮霜月白,清辉自九天而下,倾泻在这片黑暗的古城中。爆炸声时不时从四面八方传来,夹杂着不知道是谁的惨叫,血腥味、尸臭味以及难以言喻的魔气不断向这边聚拢。 夜深了。 薛思将手里的红线系在白玉瓶瓶颈处,那根红线浮于半空,一点灵气渺渺而去,如迢迢星河,蜿蜒不绝地奔向西南十里处那间被层层尸潮围堵下的房屋。 叼着烟杆的老人忽然心有感知,掐指一算,眯了眯眼:“你们师父还真关心你们,隔空送了好大一份礼。” 话音刚落,傅及几人腰上的铜钱便金光大作,顷刻间附于剑身上。曹若愚呜呜嗷嗷地吵着说剑柄太烫,定睛一看,居然被烫出来几个豆大的水泡。 “小伙子,修为不高啊,你师父借你这点灵气,你都能被烫出个水泡?” 说着,老人瞥了眼其他坐在地上的人。傅及显然也被烫着了,但他性子内敛,尚且能忍受,没有像曹若愚那样咋呼;高个子的张何是坐下的时候将佩剑搁在了腿上,隔着几层棉衣倒也没什么感觉;而摸摸索索着剑身的施未神色未改,只是低着头,不看他。 老人哂笑,解释了几句:“你们的剑上各有一道薛思的灵气,借此,足以降妖除魔,如今老朽便越俎代庖,教教你们何谓剑阵。” 曹若愚吹着刺痛的掌心,疼得面目扭曲:“前辈,现在就练剑阵吗,我连剑招都还没练好呢。” “敌人会管你有没有练好剑招?小东西一天到晚都在学什么?”老人吹胡子瞪眼,唬得曹若愚一愣一愣的,半句话不敢吭。 身下再次地动山摇,傅及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散开!” “轰——”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方圆三里地都被炸了个穿,地里不知道埋了多少年的烂骨头死人肉井喷似的爬了上来。 曹若愚一手拽着被扒住的裤腿,一手挥剑,拦腰斩断了那具白骨;傅及还算冷静,一面御敌,一面还知道去关心几个师弟,他大喊:“层澜,云客,你们在哪儿!” “哗啦——” 张何从一堆碎瓦中爬了出来,脚腕还被三只手死死抓着,傅及一剑斩断,将他拉了出来:“没事吧?” “没事,咳咳咳……” 借着铜钱庇护,张何未有大碍,就是吃了一嘴灰,难受得不行。 “层澜,层澜你在哪儿?” 傅及心下着急,扭头却见那位老者正坐在砖瓦堆上,悠闲地抽着烟。 当空一轮明月,老人的脸却是看不清的,只能瞧见他身边那盏昏黄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光晕在地上圈出一小寸地方,画面诡异离奇,甚至有些震撼。 傅及即便很多年后,都难以忘记他人生中的这第一场正邪战斗。 老人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身后扑上来无数干尸白骨,施未从那堆砖瓦下只身破出,提剑砍到一大片,金色的剑光在月色映照下划出一道迷人的弧线,少年的侧影劲瘦有力,犹如一只扑食的猎豹,趁着肃杀的夜晚,将猎物啃食殆尽。 傅及怔了怔,曹若愚狠狠撞了他一下,带着他在滚到了一边,再转身,又是一波尸潮。 “二师兄你发什么呆啊!” 曹若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傅及张张嘴,忽而握紧手里的剑:“我看到层澜的剑气了。” “啊?我们剑上不都是师父的灵气吗?” 曹若愚又拽着他往边上绕,傅及蹙眉:“是吗?” 他觉得,那剑上的,不仅仅是师父的灵气。 “傅师弟,修炼剑气的关键在于开悟,而开悟需要一往无前的坚定决心。” 薛闻笛的话语猛然出现在脑海中,傅及瞳孔微缩,长剑抡转,剑峰划破暗夜,竟发出一声铿鸣。 前方的敌人陡然倒了一片。 “二师兄你可真厉害啊!” 曹若愚好不容易才将气息顺稳了,又见傅及呢喃着:“我好像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还没等傅及回答,施未就先破口大骂起来:“你幸灾乐祸就算了!坐在老子头上几个意思?想活活闷死我吗?” 他瞪着眼睛,就差一口唾沫星子喷到对方脸上了,老人还是气定神闲地抽着烟:“你这不活蹦乱跳的吗?我要想闷死你,还用得着等到今天?” 施未气不打一处来,手中佩剑换了个方向,剑锋横扫,又是倒了一片。 “这他娘的怎么越来越多了?” 施未跳下那堆砖瓦,就听老人幽幽地说道:“你们功课没做到家吧?知道平湖城以前是什么地方吗?是兵家重镇。十年前,多少英雄人物折损在此,掘地三尺,挖出来的都是累累白骨!小废物们,再不排开剑阵,你们迟早被这尸潮吞没!” 正当此时,夜空之上传来鸿亮声鸣,更添几分萧瑟肃杀之感。 “什么声音?” 曹若愚有点腿软,怎么敌人一点没渐少,还不断增多? 老人瞧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却没有讥笑:“是横雁的剑鸣。” 横雁出鞘,剑鸣九霄,看样子,连薛闻笛都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老人忽然握着烟杆,不动了。 “横雁?就是今年剑道大会的名剑?不是在大师兄手上吗?” 曹若愚话还没说完,就挨了老人轻轻一敲:“傻小子,什么剑道大会!横雁就是薛闻笛的佩剑,可不是什么剑道大会优胜品!十年前,他持剑横荡四海的时候,你们还在玩泥巴呢!” 曹若愚揉揉头顶,忽然又嚷嚷起来:“前辈,你什么时候从那边到这边的?” 明明之前,他还坐在砖瓦堆上抽烟,怎么眨眼工夫就到自己面前了?而且,周围的尸潮…… 曹若愚四下张望,不知何时,这边的敌人行动变得迟缓起来,不少甚至开始原地踏步。 老人叼着烟斗,指挥着:“怕你们这群小屁孩打不着他们,现在好了吧,能开始了吧?” 他指了指东南:“你,嗓门最大的,去那边。” “我?” 曹若愚愣了愣,被老人踢了屁股,“去!” “哦哦,知道了知道了,前辈别打!” 曹若愚揉完脑袋揉屁股,一瘸一瘸地奔到了指定地点。 “你去西北,你去西南,你站中间。” 几人不敢懈怠,站好了各自的位置。 “情况紧急,就教你们一些简单的剑阵排布和走位。” 霎时间,老人又坐回了那堆砖瓦上,开始指点江山。 烟圈在月色下一圈一圈地晕开,消失在夜风之中。 薛闻笛潦草埋了那些尸潮,御剑直奔客栈,孙夷则紧随其后,却无意中瞥见下边一盏蜡烛,他道:“薛大哥,我下去一趟,咱们客栈会合。” “小心。” 薛闻笛应声,匆匆往客栈赶去。 而这片区域,却是静得出奇,薛闻笛不敢大意,在客栈屋顶落下,顺势翻身下楼。 屋外起了结界。 薛闻笛蹙眉,这结界,怎么有些许眼熟? 内里,薛思平静地望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以及对方身后,那些白日里与常人无异的剑道同修。 只是黑暗中,他们眼中冒出诡异的绿光——这是恶鬼附身的证明。 “一枕惊梦都种在他们身上了?” 薛思问着,对方却是笑了:“薛谷主这镇定自若的样子,不像是在问我,倒像是已经笃定了答案。” 薛思缓缓开口:“原先,我以为你会利用一枕惊梦,让那些恶鬼混入城中,最好可以挟持城中百姓,以此威胁临渊。但铜钱回应于我,外边全是尸潮,甚至多年前的老骨头都被扒了出来,那时候我就知道,一枕惊梦就在这间客栈里,尸潮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他顿了顿,长舒一口气,似乎是有些累了:“不过,我很奇怪,薛某究竟是有哪点得罪了黄掌门,能让黄掌门不惜花费如此代价,要将我困在此地?” 来人是黄秋鸣,或者说,不能算是,黄秋鸣。 “薛谷主称呼我为黄掌门,倒是让我厌恶起这个身体了。” 对方大笑,薛思眼底无波:“那,不如阁下现出真身?” “哎,有缘自会再见。” 来人摇着头,又开始打量起薛思,“不过,薛谷主是为什么,要在这间客栈外布下结界呢?万一你的宝贝徒弟进不了,来不及救你,可怎么办呢?” 薛思不答,只是轻轻抬起右手,微微伸开五指。 “布下结界,只是方便超度你而已。” 薛思说着,陡然握紧拳头。 刹那间,客栈内血肉横飞,腐烂的血水如同溃提的洪流,一路从二楼薛思房门口冲下,砸烂门窗桌椅,甚至屋顶横梁都未能幸免于难。 月光从破窗之外照了进来,薛思白衣胜雪,面无表情,冷得如同万年寒冰。 “黄秋鸣”见状,欲脱离这具身体,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一根银线紧紧绞着他的脖子,本不该受此束缚的人却被勒得无法呼吸。 薛思踏过如山的尸骸,没有沾上半点血迹,他哑着嗓子问道:“告诉我,那把弯刀的主人,是你吗?” “你猜?” “黄秋鸣”咯咯直笑,渗人可怖,薛思一拳打中了他的眼眶,顿时眼珠飞裂,眼眶半个塌了下去。 “我再问你一遍,是你吗?” 身体的痛苦传至内里的魂魄,“黄秋鸣”剧烈地挣扎起来。 薛思手指微微蜷曲,银线竟直接切断了对方的手脚。 “告诉我,是你吗?” 薛思低声说着,眉眼间仿佛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冷到让人发慌、发怒、发狂。 对方再也扛不住,颤抖着说道:“不,不是。” “哦。” 薛思松了银线,那人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再也没说出口。 他彻底化成了一缕青烟。 “一个小鬼罢了。” 薛思忽然发现自己手背上有一块血迹,略有些不开心。 这不开心,他便撤了结界,走出了这间客栈。 薛闻笛还在外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 薛思是故意没让他进来的。 薛闻笛一见人出来,顾不得许多就扑了过来,抱紧他:“师父,你没事吧?你怎么把我都关在外边了?” “没事。” 薛思淡淡地回答着,薛闻笛闻着他身上的浅香,慌乱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但是再仔细闻闻,却发现客栈内传来浓重的血腥味。 “都,都没了?” 薛闻笛一时愕然。 薛思亦有哀切之色:“都是中了一枕惊梦的同修,他们在进城前就死了。如若在城中遇难,很容易被临渊发觉,因此——” 来不及救了。 薛闻笛长长叹息着:“看来此次,定有大乱。” “嗯。” 薛思也想回抱住他,却又记着手上的血,没有碰他。 薛闻笛只是抱了会儿,就准备拉他去找几个师弟,自然也注意到那点血迹。 “伤到了?” 他又提紧了心,从身上割下一块布料给这人包扎好。 薛思摇摇头:“没事,打了一个小鬼一拳而已。” “啊?”薛闻笛寻思着,“不对啊,师父你是会用拳头说话的那类人吗?” 薛思眼睛眨也不眨:“认错了,以为他是我情敌。” “嗯?” 薛闻笛吃惊不小,薛思抽了手,绕开这个话题:“快走吧,你几个师弟在等。” “哦哦,好的好的。” 薛闻笛没再细想,但直觉上,竟有些奇怪的甜蜜之感。 第23章 天亮 孙夷则下去的地方正好在老人正前方,对方一看天上落下个人来,笑眯了眼:“正好,你也加入剑阵吧,可别说你不行!” “啊?” 孙夷则还没摸着头脑,就见长宁剑派那几个正吃力地抵御尸潮,剑势不错,但走位欠佳,配合生疏,好好一个剑阵都给磨得没几成威力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老人吐了一口烟圈,照着孙夷则的后背来了一下,对方吃痛,却并未说什么,拔剑上前,替最近的傅及挡下一层伤害。 傅及正苦于战斗,没注意到他来了,见着那随风张扬的剑穗,才知道是孙夷则,低声道:“多谢。” “你往东边去一点。” 孙夷则没有时间和他客气,一手拽住他的腰带,直接将人甩到了东边,傅及晕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孙夷则又持剑挑过他的剑锋,当头给了面前的敌人一招。 白骨顿时被打了个稀碎。 “修出剑气没有?” 孙夷则按住他的右肩,往下轻轻一压,傅及的剑锋又拦腰斩断了一具干尸。 “有,有一点。” 傅及知道自己修为不高,剑道一般,心下赧然,认为他拖了不少后腿,孙夷则却直接给他推了出去:“一点就好,坚定信心往前冲!” “嗯?” 傅及还没准备好,踉跄两步直接撞上了一张长满绿毛的脸。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立马后退,挥剑打掉了那颗毛发旺盛的脑袋。 再一转身,孙夷则早把他三个师弟推到了指定位置。 “稳住别动!” 他大喝一声,立于剑阵中央,左手指腹划过寒光迸溅的剑身。 “大道无名,名剑无声,诛!” 孙夷则手中佩剑剑光大作,剑鸣铿锵,磅礴剑气如银河直落九天。那身月白天青的临渊剑袍逆风翻扬,孙夷则的发带扛不住这奔涌的力量,应声断裂,不知落到了哪里。 傅及就静静地站着原地,看呆了。 他看着尸潮节节败退,无数死尸白骨灰飞烟灭;他看着清冷月光洒在这幽幽古城之中,也洒在剑阵中央,那个散发的剑客身上。 孙夷则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纯粹,好像皎皎月光全都落到了那处,格外动人。 傅及沉默不言,只是又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他实在太弱了。 师父很强大,大师兄很强大,孙夷则也是。 强大的力量,带来的感官冲击也极为震撼。 他就觉得,此刻孙夷则好看极了,充满了令人向往的关于力量的美感。 他也要变强。 傅及在这样混乱的夜晚,平静地笃定了这个决心。 剑鸣声息,剑气回溯,尸潮已不见踪影。 孙夷则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累死我了。” “这就不行啦?小伙子不够持久嘛!” 老人翘着二郎腿,还在他的砖瓦堆上指点江山,施未忍不住呛声道:“差不多得了,你这么能耐你怎么不上?” “我不是要指点指点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吗?狼心狗肺的小东西,回头我就找你师父理论去!” 老人抽着烟,就听一个清越的声音说道:“找我?” “师父。” 几人一回头,就看见薛思与薛闻笛一道来了,临渊的几个也在后边,想是路上遇到便一起过来的。 “大师兄。” 临渊的师弟们也围到了孙夷则身边,对方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是汗,有个好心的师弟给了他一根备用的锦绳,孙夷则道了一声谢,便将自己散开的乌发重新束好。绑到一半,他忽然感觉有人在看他,就稍微侧了个头,但并没有看到有谁的目光投向这边。 因此,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自己太累了,有点晕。 但,傅及的确看了他一会儿。 看着他嘴里抿着一根红色锦绳,常年握剑的修长指节在黑发中若隐若现,衣袖褪到了肘弯处,露出肌肉线条光滑漂亮的小臂。 他不冷吗? 傅及头脑发热地想着,撇过脸去。 他修为很高,应当是不怕冷的。 傅及转念又想,自己也要变得那样强大才行。 老人也不抽烟了,将烟杆别到腰间,跳下砖瓦堆,走到薛思前边,笑着:“薛谷主,别来无恙。” 薛思微微颔首:“别来无恙,老先生。” “师父?” 施未诧异,却只敢轻声唤着薛思,对方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施未低头不语。 “不知老先生也来到此处,是薛某怠慢了。” 薛思对这位老人家很客气,曹若愚憋了一口气,怯怯说道:“师父,这个人,就是卖我假罗盘的那个。” 他嘟囔着:“你怎么还对他这么客气?” “老朽我只是想赚点烟钱,谁知道刚好碰上你们两个倒霉蛋?” 老人故意凶他,眼睛瞪老大,“要不是我,你和那个大高个儿早喂尸潮去了,还能好好地站这儿?小没良心的!” 曹若愚缩缩脖子,又不敢说话了。 老人也没揪着他不放,而是又看向薛思,敛了神色:“薛谷主,这世道风云再起,你要多加小心。老朽不便久留,即刻就要启程,山高水长,改日再会。” “再会。” 薛思点头,老人又瞧了瞧闷不吭声的施未,嚷着:“勤加苦练,别下次走个剑阵还跟乌龟爬似的,多丢人!” 施未与他的师兄弟们站在一起,老人又没点名道姓,几人都齐刷刷低下头,一个比一个心虚。 大雾四起,却不再是怪异的绿烟,而是微凉的白雾。 浓雾之中,一阵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一辆挂着白色纸灯的骡车停在了众人面前。 赶车的人,有些出乎薛思的意料。 是明月义庄的看门人。 “仙长,别来无恙。” 黄二狗躬身向他行礼,又接过老人递来的烟杆,“主人,小的来接您了。” “走吧。” 老人踩上骡车,白灯的烛火昏暗,衬得灯上那遒劲有力的黑色双喜字更是古怪。 他掀开幕帘,忽然转头,看向薛闻笛,笑问:“小楼儿,你不认得我了?怎么都不跟我问好?” 薛闻笛愣了愣,刚想回礼,那人就钻进了车中。 黄二狗朝着众人鞠了三躬,驾车离去。 大雾尽散,明月西沉,远处已有隐约天光。 快天亮了。 一旦天亮,这些断壁残垣,遍地尸骸,又是一大难处。 孙夷则上前来:“薛掌门,你们先走,这里我来善后。” 薛思静默良久:“城里还有活口吗?” 孙夷则脸色垮了下来,心中戚戚。 辟邪传音铃本是守护佳器,他在战斗之前就已加固,可保城中居民不受伤害。但交锋结束,城中依然无声,无人从剩余的房屋中走出,也无人在垮塌的废墟下求救。 这只能说明,他们早前看到的居民,也都是假象。 “先去找找,看看有没有幸存者,我会留在此地的。” 薛思面色凝重。 孙夷则的好心他能明白,现下敌在暗,我在明,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临渊卧底借平湖城一事大肆攻讦,从内部挑动锁春谷与孙氏的关系,那么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可是薛掌门,不,薛谷主,”孙夷则忧心忡忡,“眼下诸位平安最是重要,此地不宜久留,请各位归山,容我与临渊斡旋一二,等有眉目,我自会告知薛谷主的。” 薛思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很平静地考虑这件事。 孙夷则又求救似的看向薛闻笛,对方看懂了他的心情,道:“小年,你与你几个师弟留在这里,真得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 “好,那我相信你。” 薛闻笛其实觉得,孙夷则这个决定并不妥当,一是他们不知敌人是否会卷土重来,二是如若临渊真有魔都卧底,那么他们去哪儿,最终都还是要去临渊,与孙氏一晤,早点去,说不定还能免去不必要的误会。 但薛闻笛能够理解孙夷则。 平湖城是兵家重镇,一夕倾覆,那么天下正道该如何看待为首的临渊孙氏?城中百姓无人幸免,那么临渊之下其余辖地百姓还能以性命相托吗?堂堂正道领袖,竟潜伏着魔都卧底,传出去,动摇的就是整个正道同盟的信任。 没有信任,谈何同心抗敌呢? 孙夷则眼下顾虑的,不过是临渊声誉还有岌岌可危的信任罢了。 身在高处,多有不易。 薛闻笛长叹,拍拍孙夷则的肩膀,鼓励似的微微一笑:“小年,万事小心,如有需要,传信于我。” “嗯。” 对方郑重地点点头。 薛思便也没有再坚持:“那我们走了,后会有期。” 孙夷则也向他行礼,傅及他们几个也如此。 深夜中,他们是并肩的战友,而天色将明,他们便要各奔东西了。 傅及默默看了孙夷则几眼,有些难言的惆怅。 曹若愚搡了他一下:“二师兄,你发什么呆呀?难不成还想着以武会友呢?” 傅及笑着摇摇头,但想了想,好像也对,就点点头:“他身手这么好,不切磋切磋怪可惜的。” “你脑子就天天想这种事啊?多没意思!”曹若愚揶揄他,“我看回了岁寒峰,你天天找大师兄切磋得了,我看大师兄比临渊那群人都厉害!” 走在前边的薛思忽然停了下来,转头吩咐曹若愚道:“你那个罗盘还在客栈,记得带上,我们在城门口等你。” “好嘞,师父!” 曹若愚没有多想,只说大师兄等我,就拽上他几个师兄弟冲回客栈拿东西,薛闻笛刚想提醒两句,人都跑没影了。 他抿着唇,看看薛思,对方还是清清冷冷地站在那儿。 “师父,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等我回来就让我亲亲嘴?” 薛闻笛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这人肩上,小声问着,薛思迟疑片刻:“我有答应吗?” “有,你答应了,我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薛闻笛其实也拿捏不准薛思的态度,因为他是被拍出房门的。 但是现在抱着人,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呢? 薛思顿了顿,还是没有答应。 薛闻笛手上用力,竟将他轻轻抱离了地面,小小转了一圈,又给放下了。 薛思又好奇,又想笑:“你怎么了?” “闹你,烦你。” 薛闻笛侧脸贴着他,“你不说好,我就一直烦你。” 薛思无奈又宠溺地笑了:“好,我答应。” 话音刚落,薛闻笛就凑了过来,但他没有立刻亲上去,而是鼻尖顶着薛思的鼻尖,四目相对,端详了一会儿对方眼里的自己,笑着:“我可真俊啊。” 薛思的耳尖微微泛了红:“是挺俊的。” “那师父你喜不喜欢我啊?” “喜欢。” 薛闻笛虔诚地吻上了他肖想许久的唇,微凉的,带着些许迷人的浅香。 “啊啊啊啊啊啊——” 曹若愚的惨叫声又开始了,薛闻笛哭笑不得,只好恋恋不舍地松开薛思:“师父,你干嘛要他们去客栈?那地方是人能进的?” “吓一吓,他们就不会经常缠着你切磋了。” 薛思一本正经地解释着,“练剑也需要练胆量的。” “嗯?” 薛闻笛说不上来,就是觉着师父一脸镇定地胡说八道的样子怪可爱的。 第24章 归山 孙夷则留在平湖城内,与师弟们分散开来,去搜寻有可能活下来的百姓。但希望着实渺茫,几圈下来,直到日上三竿,师弟们也只找回几枚印有魔都标志性黑羽镜画的骨钉。 骨钉入体,神形俱灭,魔都行事果真狠辣。 孙夷则面色凝重,抬头看了眼天色,料想薛闻笛他们已经走远,便将那几枚骨钉收入锦囊中,吩咐道:“再与临渊传信,看看附近还有没有我们的人。” “是,大师兄。” 师弟们纷纷应下,前往城中高处,而孙夷则原地画了个阵,准备超度这里的亡魂。 一切进行得尚且平稳。 只是临渊依旧未有回应。 孙夷则心下不宁,如若是山高路远,不便赶来,他能理解,但为何连回音都不曾传来?难道,他不在临渊这几日,门中出事了?不可能啊,就算族中卧底潜伏,也不至于—— 他脑海里灵光一闪,有人降下了密音帷,将他们的音讯隔绝在临渊之外了。密音帷在岫明山台,由台首苏怜鉴负责看护,难道,问题出在了他身上? 孙夷则年初才接任掌剑之位,对岫明山台的情况不甚熟悉。但苏怜鉴行事谨慎,在门中声望上佳,不应当出这种纰漏。 思及至此,他嘱咐师弟们:“我们即刻回去,如若有人问起你们平湖城一事,你们便说受到魔都袭击,力战不能,退败而归,师父与长老们想必不会为难。至于长宁剑派,就说他们赢得名剑后便已归山,切记,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们与薛掌门并肩作战一事。” “为什么呢,大师兄?” 师弟们不解,孙夷则沉默片刻,少年们刚出山门,也才十六七岁,更不曾经历那场惨绝人寰的正邪之争,自然也不会知道薛闻笛重生意味着什么。 可他不一样,那些痛苦往事仍然历历在目,他无法遗忘。只言片语,诸多苦业,便能向这些尚且稚嫩的少年郎解释清楚吗? 其中一个师弟看出了孙夷则的犹豫与不安,便宽慰道:“大师兄,你若有难处,不必此刻与我们说,我们相信你,你不用担心。” 剩下几个见他表态,也跟着应声道:“是啊大师兄,你不要太为难了,眼下情况紧急,等有时间再与我们商量吧。” 孙夷则感动不已:“多谢各位师弟,事不宜迟,即刻归山。” 几人应下,御剑而行。 薛思他们到的很快。 原因无他,薛闻笛急着回来,就说直接御剑带师弟们走,薛思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早一日归山,便能省一日麻烦,就同意了。 待回到岁寒峰,薛闻笛顾不上留守的师弟们的嘘寒问暖,就推脱说要先去洗澡,越过人群就往里头跑;而薛思,自然没人吵他,也跟着回了竹屋。剩下傅及他们,被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大家伙儿都等着他们说说新鲜事,听个热闹。 曹若愚丝毫不见累,当下就和师弟们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没想到,一扭头,傅及那三个早偷溜跑个没影了。 “不讲义气。” 曹若愚说着没劲,就和师弟们打了个招呼,改日再细谈,就也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薛闻笛动作很快,薛思刚进屋,他已经把衣服脱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件白色里衣堪堪挂在身上。 薛思脚步一顿,当即转过身去,并且关上了房门。 当然,是把他和薛闻笛一道关在了屋里。 对方见他回来,还在笑:“师父你怎么站那儿?” 薛思心尖抖了抖,微微紧张又带着几分不解地问道:“你怎么脱了衣服?” “啊?”薛闻笛愣了愣,“我打算洗个澡,天冷,不想去溪边洗。” 薛思也是一怔,仍未转身。他的竹屋本来是放不下澡盆的,薛思沐浴一般都是在院中,降下三层帷帐,因为平日无事,不会有人进入院中,所以薛思也习惯了,并没有认为哪里不妥。但薛闻笛知道后,死活不肯他再在院内沐浴,花了一个月时间扩建了竹屋,现在想想,怎么倒有种被这小子牢牢算住的感觉? 薛思背着手,指节交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薛闻笛脱掉自己的里衣,“哗啦”钻进了浴桶里。 “师父,你帮我搓搓背,好吗?” 其实,薛闻笛本想邀请师父一起洗澡的,但觉着这么问,对方扭头就走的可能性非常大,索性作罢。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冷静,冷静。 薛闻笛就差双手合十给自己念上八百遍清心经了,可薛思顿了顿,只是淡淡说道:“你自己洗吧。” “啊啊,我胳膊痛,我腿也痛,我被打到内伤了。” 薛闻笛扒着浴桶边,哼来哼去,好像真受伤不轻。 可薛思并不理会:“你在平湖城抱着我转圈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内息充沛,经脉畅通,身体很好。” 薛闻笛哑然,早知道他就不抱着人转圈了,现在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懊恼,又可怜巴巴地盯着清冷的背影:“师父,你真得不来吗?” 薛思定了定心神,没有再回答他,转眼间就出了屋。 薛闻笛沮丧,整个人埋到了热气腾腾的水里,没一会儿,水里冒出好些个泡泡。 薛思去了一趟观景台。 此刻正好是申时,日光恰好落在观景台所刻罗盘中央。 群山无声,野雀轻呢,薛思于台上施术,天地浩荡,袖中清风,一缕灵气凝结成一只白色蝴蝶,飞入远处云层之中。 薛思眺望许久,才缓缓下山,在山门处布下结界,加固防御,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踏着落日余晖回去院子。 “小楼,你洗完了吗?” 他在外边敲门,虽说时间这么久了,再生硬的米也该煮熟了,但他不知怎地,就觉着他这个宝贝徒弟会耍滑头,便耐心又等了一会儿。 可是屋里未有回应。 薛思有些奇怪,又敲敲门,还是没有回声。他便推门进去,屋里早冷了,竹墙上到处都是水痕,滴滴水珠从高处落下,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水线,淌了一地。 薛思蹙眉,快步走到浴桶边,却见薛闻笛面无血色地泡在冷水里,口唇青紫,呼气声都听不见。 薛思当即就慌了,顾不得许多,两手穿过薛闻笛腋下,搂住他的肩胛骨,就准备把他从水里捞出来。 “噗——” 薛闻笛刚被他抱起来,就忍不住笑出来声,“师父,你挠到我痒痒肉了。” 薛思一怔,就松了手,怀里这人没站稳,脚下打滑,不慎踩翻了浴桶,“咚——”,冷水洒了一地。事已至此,薛闻笛干脆破罐子破摔,顺势搂住对方的脖子,两条笔直的大长腿夹紧了这人的腰。他常年习武,肌肉紧实,根本不是小时候那小鸡仔的干瘦模样,薛思没料到这一出,连连后退,俩人直接滚到了床上。 “吱呀——”桐木床扛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发生一声悲鸣。 薛闻笛一丝/不/挂地压在薛思身上,面红耳赤,根本不敢抬头,就抱着人,鼻尖呼出的热气全都洒在薛思颈窝处,对方也是沉默不语,呼吸似乎也乱了。 “师父。”薛闻笛声音低沉,“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为什么骗我?” 薛思平静地问他。 薛闻笛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连连向他认错:“对不起师父,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真得,我发誓。” 薛思垂眸,心底闪过无数画面,他想起自己刚把薛闻笛从冰冷的黄土里挖出来的时候,这人也是刚刚那样子,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就那么躺着,静静地躺着,嘴角还有一丝凝固的血迹,头发里全是充斥着血腥味的泥土。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口叫我师父了。” 薛思忽然喃喃着,薛闻笛一怔,就察觉到师父微凉的掌心温柔地抚过他的背,一下一下,轻轻摩挲着。 “乖小楼,下次不要再吓我了。” 薛思收紧了胳膊,将薛闻笛紧紧抱在怀里。 薛闻笛热血上涌,一阵一阵的,热得他浑身发烫。 “我以后都不会了。” 他抬起头,两手撑在薛思颈侧,哑着嗓子问着,“师父,能不能再亲你一会儿?可以吗?行吗?” 薛闻笛的眼睛很漂亮,即使不说话,只那么眨眨眼,就仿佛有千万种情绪涌上眉间,看得懂的人便都懂。更不要说此刻,他眼里水汽氤氲,爱意朦胧,薛思也觉着自己跟着烫了起来。 “好。” 他答应了。 薛闻笛低头,如羽落般轻柔地吻了吻他的眉心,再是鼻尖,最后,在那双薄唇边停下。 薛思唇色浅,平日里又喜静,说话也轻,看上去既脆弱又美丽,像风中摇曳的落花,在等风停,等一次凋零。 但此刻,他的唇染上了缱绻的红,仿佛枝头艳丽春花,从冷清的秋风里走到了明媚的,有自己存在的那个春日。 薛闻笛小心翼翼地含住他的唇珠,温柔虔诚地咬了一下,又试探着舔了舔。 “师父,身上有点冷,你再抱紧我。” 薛闻笛两眼泛红,他本来在地底下埋了好多年,皮肤早就白得不像话,又在岁寒峰养了这么些天,现下更是白里透红,肤白细腻。 薛思眼神一暗,拉过被子,盖住他,也盖住自己。 “这样行不行?” 薛思低声问着。 薛闻笛见他除了拉被子,没有其他任何动作,哭笑不得:“行,好的。” 言罢,他又俯下身去。 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继续再写吧 第25章 雨燕来信 另一边,孙夷则他们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临渊清波城下。 只见一条波澜壮阔的清江自群山深处奔涌而出,激荡险滩,延至滩涂,漫向天际,云水交融。春夏可见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秋冬便是落木萧萧,风声犹如山呼海啸,颇为震撼。 渡过这条江,便是清波城,城内最高处,便是临渊正殿——至阳殿。 孙夷则站在渡口,眺望着远处那高高屹立的大殿,思绪万千。 短短数日,却如隔三秋。 孙夷则对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没有几分把握,他只能凭着一腔孤勇,勇往直前。 “小年,今后的路你能一个人走吗?” “能的,师父。” 孙夷则不知怎地,忽然回忆起十年前,师父乘舟远去的背影。 江天一色,那身月白天青的剑袍被晚风卷入滔滔江水中,霞光万里,离人不曾回头。 孙夷则只回忆了那么片刻,就吩咐师弟们准备渡江。 清波城外有守城结界,不允许御剑而行,只能由江边渡船而过。临渊这般行事,只因当年遭到魔都重创,城内死伤惨重,因此对进出清波城的每个人的身份都严加把关,门内弟子也不例外。如此严苛的盘查之下,竟还有魔都卧底潜伏至今,也难怪孙夷则心中不宁。 “大师兄,都和船家说好了,我们现在登船?” 一个师弟跑了过来,孙夷则点点头,便转过身。 就在此时,一只白色蝴蝶翩然而至,落在了他肩头那尾素色鲤鱼上,年轻的师弟很是稀奇,笑着:“大师兄,有只蝴蝶在你肩上!” “嗯?” 孙夷则偏头,那只蝴蝶却又轻轻飞起,钻入他的袖中。 点点灵气绕过他的指节,很快安静下来,凝聚于掌心,最后融入他的血脉。 孙夷则心头一动,是薛思?薛谷主? “它飞走了,真可惜。”师弟笑笑,“还以为它想跟着我们一道渡江呢。” “有缘自会再见的。”孙夷则也笑了,催促道,“快走吧,晚上风大,船上颠簸,到时候就得吃苦头了。” “好。” 对方点点头,便并肩一起上了船。 船家常年在码头摆渡,对这一带水路甚为熟悉,尤其见着他们穿着临渊剑袍,总是热情地和他们聊着话。许是快到家了,几个师弟与他聊了几句,很快就热闹起来。但孙夷则说是要去船头望风,便持剑站在了外边。 江风拂面,思绪流转,孙夷则从随身携带的佩囊中翻出一只陈旧的草编雨燕。 很小很小,只有他小半个巴掌那么大,草色退尽,一眼看过去都是衰败,都是苍凉。 这是薛闻笛留给他的最后一只雨燕。 “小年,你以后有事,就用这只雨燕找我。” 十年前,薛闻笛将他留在临渊,交给他这只燕子。 “我施了术,任何人都不会发现它,你可以放心让它传信给我,我收到便来。” 那时候,薛闻笛要远赴苍州,与那边的正道同盟会合,围剿魔都右路,自己当时年少,修为尚浅,不能与他同去,二人短暂一别。 孙夷则至今都记得那是个倾盆大雨的夏日午后,薛闻笛披蓑戴笠,站在檐下与他说话。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串珠似的滚落下来,连成条条水线,砸在他脚边,溅起无数泥水。 那天风雨实在太大了,大到满心凄苦不能言,大到十四岁的孙夷则以为薛闻笛再也不会回来。 那张爱笑的脸藏在乌云密布下的斗笠之中,直到现在,孙夷则都没有办法清晰地回忆起,那天薛闻笛的神情。 但是现在,他得做点什么。 孙夷则面对着浩荡江水,将那只雨燕握于掌心,低声呢喃,而后松开五指,见它乘风而去,扶摇九万里,直奔岁寒峰。 “薛谷主,换成是你的话,你一定会是那个能在雨夜与薛大哥并肩同行的人吧。” 不,您一定,能够保护他。 孙夷则眼神一暗,他不记得那年那天那雨中薛闻笛的神情了,但他非常深刻地记得,那年夏季的雨格外大,磅礴汹涌,绵延数日。 数日后,薛闻笛从雨中背回一个受伤的男人。 再之后,他的薛大哥身死灯灭,那个男人也消失了。 孙夷则始终认为,那人与薛闻笛的死脱不了干系,他必须让薛思知道这件事,哪怕有可能,会让薛闻笛伤心。 清波城近在眼前,孙夷则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入船中。 那雨燕飞呀飞呀,直到飞入长宁剑派阔气的山门,寻着熟悉的气息,落到竹屋窗前。 但薛思师徒二人并不在屋内,而是在授剑台。 授剑台,顾名思义,就是授予佩剑的地方。一般自诩正统的清流门派都会在授剑仪式前进行复杂的准备工作,但薛思不一样,他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统统都撤了,只留下薛闻笛做个见证人,台中央立个鼎炉,插上三炷香,就宣布开始授剑。这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站在台下的傅及等人,都有点发愣,这真得是他们喝茶能喝一整天的师父? “此次诸位表现尚佳,予以授剑褒奖。” 薛思话也少,甚至没有向傅及他们解释,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授剑,细节就更不用谈了,一切迅速得仿佛只是他本人一时起意,或许等到明天这兴头过了,又不记得今天干了些什么。 “无缨,上前来。” 薛思唤道,傅及应声上前两步。 只见薛闻笛托着一方紫檀木匣走到他面前,单手打开,一把清辉卓越之名剑跃然于眼前。 “此剑长约三尺八寸,重约两斤一两,覆以波光水纹,蓝石为眼,剑鸣如水击萤石,泠泠作响,名曰度波。” 薛思言毕,将度波取出,郑重交到傅及手上,意味深长地叮嘱道,“无缨,你心性纯正,为师希望你无论何种境地,皆能守住本心,度尽劫波,恩仇尽付。” “是,师父。” 傅及虽感此剑沉重,肩上之责又好似多了几分,但心中仍是欢喜不已,那种被师长交托信任的满足感,让他愉悦。 “层澜。” 薛思又唤施未。 对方倒没那么快活,反而心生怯意:“师父,我也有啊?我觉着我好像没为大家做什么特别的贡献。” “尸潮之中,你能杀出重围,修出剑气,实属不易。” 薛思解释着,傅及笑了:“那我看到的那道金光,真得是三师弟的剑气?” “嗯。” 薛思颔首,薛闻笛便又打开了一方剑匣。 匣中剑器凝光,相较于度波,更有种锋芒尽显的气势。 “此剑长约三尺六寸,重则一斤七两,锋芒锐利,剑出邪破,赐名破夜。” 薛思平静地注视着施未,对方欲言又止,像是在小心隐藏着自己的心事,又像是抑制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接下了剑,站到了傅及后头。 “至于你们两个。”薛思顿了顿,看向曹若愚与张何,“改日再说吧。” “啊?师父,我们俩没有吗?”曹若愚眼巴巴地看着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薛思没有答应,而是告诉他们,今后由薛闻笛负责传授剑道之事,说完,便回去了。 傅及赶忙溜到薛闻笛身边,急切问着:“大师兄,切磋吗?校练场见?” 对方深吸一口气,深感养儿不易,笑笑:“好,但是你得等我一下,我回去将横雁取来。” 回到岁寒峰之后,薛闻笛就给他的爱剑来了个大清洗,现在横雁还孤苦伶仃地挂在院子里,风吹日晒。作为剑主,薛闻笛最后那点良知,大概就在现在了。 傅及点点头:“好,那大师兄我在校练场等你。” “嗯。” 薛闻笛应声而走。 曹若愚颇感无奈:“二师兄,你哪天要是练剑练傻了,我可怎么拯救你?” “这就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了。” 施未搭了腔,一反常态地勾住傅及的肩,“走,我陪你练几场。” “啊?” 曹若愚惊得嘴巴都没合上,“三师兄,你也傻了?” “找打吧你?” 施未回头瞪了他一眼,曹若愚追了过去:“无聊也是无聊,我要去看看你们的新剑。” “行啊。” 几人吵吵嚷嚷着就走了。 薛闻笛赶到竹屋,发现薛思站在窗前,手里不知道捧着个什么东西,但走近些,发现气息有点熟悉,再近一点,才看清对方掌心的雨燕。 “这不是我给小年的吗?”薛闻笛摸摸下巴,端详着,“这孩子还留着呢?他是要给我报平安?” “你记性还不错。”薛思莞尔,“不过这个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的。” “嗯?”薛闻笛就奇怪了,“他怎么传信给你?” “还没听,要一起听听看吗?” 薛思问他,薛闻笛当即从窗户外边翻了进来,硬是给薛思挤得往后退了两步,对方无奈:“下次可以请我的薛大侠走门吗?” “来不及走门,你的薛大侠忙着照顾孩子呢。”薛闻笛一把抱住他,头一歪,趴在他肩膀上,“快点,听完了我就要去教师弟们练剑了。” 薛思笑着:“好。” 末了,他忽然也偏了头,和薛闻笛靠在一起,嗔怪着,“胆大妄为。” “胆大妄为,为所欲为。” “嗯?下不为例。” “哦。” 薛闻笛见好就收,又抱紧了几分,开始听孙夷则的来信。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有请孙夷则选手送上第一波回忆杀以及助攻 薛闻笛:我可真是个平平无奇的词语接龙小天才 第26章 钟有期 雨燕低喃,声声徘徊,时间仿佛一下倒流回十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夏天。 十四岁的孙夷则焦急地等在清波城外清江渡口,那间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内。已至黄昏,油灯忽明忽暗,在一片灰蒙中,无端添了几分凄凉。 但孙夷则无心理会,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不远处分叉口,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上。 那是进入临渊的结界入口。 今天,是薛闻笛一行人回来的日子。 不知道,同去的人能回来几个,又是否四肢健全,身心完好。 孙夷则忧心不已。 大雨持续冲刷着这个血腥的乱世,而在呼啸风声,孙夷则听到了熟悉的剑鸣。 “薛大哥!” 他抛下那盏油灯,欢呼雀跃地冲进大雨中。 长大后的孙夷则不太记得重逢那天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后来,他们的队伍里多了个人。 那是个身体孱弱的男人,很瘦,脸上没什么气色,几乎不说话。薛闻笛告诉自己,这人受了重伤,需要好好休养。 孙夷则并未想太多,甚至自告奋勇地负起了每天给男人送药的任务。 他那时候想着,他也要出一份力,也得让他的薛大哥稍微放心一点。 可是第一天送药,就出了很大的问题。 那人不肯喝。 “你快些喝了吧,喝了才能好,你要是嫌苦,我给你找点糖来,好不好?” 孙夷则温声细语地哄着,对方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微阖着眼,仿佛昏昏欲睡,并没有听到他说话。 少年很着急,又走到他正前方,捧着药碗递到他嘴边:“那你张嘴,我喂你,行不行?” 对方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孙夷则记了很多年。 那双眼睛,瞳孔颜色很浅,冷冷的,没有光彩,可是看他的时候,又似乎闪过些许笑意,些许古怪的,令年少的自己无法理解的笑意。 “你喝了吧,要是冷了,药效就没了。” 孙夷则忍着心头冒出的不适,依然温声说着话,那人忽然开口:“我叫钟有期,你叫什么?” 许是生着病,那声音听着有点哑,但底色是好的,如空谷清泉,清澈干净。让人难免在想,如果他不曾受伤,应该也会是个光风霁月的皎皎君子吧。 孙夷则稍稍放低了戒备,对这个自称钟有期的男人多了点点怜惜之情:“我叫顾夷则,是临渊弟子。” “哦?你不是出自锁春谷?”钟有期笑了笑,眼睛自然得弯成了一弯月牙儿,“还以为你是小楼的亲师弟呢,不过想想也对,据说锁春谷历来只收一位弟子。” 孙夷则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只能喃喃着:“薛大哥一直拿我当亲弟弟看的,很照顾我。” “是吗?” 对方勾了勾嘴角,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孙夷则不懂他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又问道:“你喝药吗?” “谢谢,能麻烦你端着药碗吗?我两手都折了,抬不起来。” “嗯嗯,好。” 孙夷则诚惶诚恐,这人真得受了很重的伤,他得更小心些才是。 心中怜惜之意更甚,孙夷则都不敢用力捧着碗,生怕没注意硌到他的牙。 但是意外发生了。 钟有期刚喝了一口,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憋得青紫,孙夷则吓坏了,赶忙给他拍拍背,顺顺气:“是不是呛到了?” 对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没法回话。孙夷则放下药碗,想扶着人躺下休息会儿,就在他刚抱住钟有期肩膀的时候,对方突然尖锐地喘了两声,胸膛起伏,气息只进不出,再接着,头一歪,彻底没了动静。 孙夷则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人放平,薛闻笛恰好进了屋。 一见到救命稻草,孙夷则很没骨气地呜呜哭了起来:“薛大哥……他,他……” 薛闻笛一愣,快步走到他身边,安抚着:“没事的小年,不要担心。” 说完,他抱起钟有期,放到了一旁的床上,叹息着:“你不要吓唬小孩子,人家还小。” 对方噗嗤笑出了声,睁开那双琉璃珠似的眼睛:“你怎么发现的?” 薛闻笛抿着唇,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钟有期似乎不太高兴:“你看我做什么?开个玩笑而已,你生气了?” 薛闻笛摇摇头,给他盖好毯子,轻声道:“你好好休息,过会儿我再来看你。” 言罢,他便拉着孙夷则出了门。 “薛大哥。” 孙夷则从来没有在薛闻笛面前那么窘迫过,他局促不安地道歉,“对不起,我这点小事都没有做好。” 薛闻笛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温和地问他:“吓坏了吧?有期今天玩笑开得过分了,薛大哥代他向你道歉,你能原谅他吗?” 孙夷则怔了怔,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上还缀着刚刚被吓出的眼泪,他只想了片刻,就回答道:“有一点点被吓到了,但是,下次我能做好。” 薛闻笛听了,神情有些复杂,孙夷则也看不懂,只听他郑重地说道:“谢谢你,小年。” 少年人心性单纯,好哄得很,这短短几个字,他心中的窘迫便荡然无存,连连点着头:“薛大哥,我,我没有被吓到,我再去找熬一碗药来,你等等我。” “好,那麻烦你了。” 薛闻笛似乎有话要和他说,但那个时候的孙夷则并没有注意到。 他奔向简陋的药房,重新熬好药,给钟有期送去。 薛闻笛抱剑倚在门外,瞧见他,笑了笑:“我送进去吧,你也忙活半天了,歇一歇。” “嗯。” 孙夷则想着之前的事,他也不方便进去,就小声问着,“薛大哥,他还好吧?” “还好的。” “那你怎么站在外边呀?” 薛闻笛顿了一下,笑着:“在想事情,可能太严肃了,让病患看见不太好。” 孙夷则又开始担心了:“什么事,很严重吗?” 薛闻笛沉吟片刻:“在想我随身带的锦囊究竟掉哪儿去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 “锦囊?” 孙夷则一时蹙眉,忽然灵光闪现,回忆了起来,“就是你救我那天,掉下山崖的那个锦囊吗?” “嗯,有时间我再去找找吧。” 薛闻笛笑笑,便哄他离开了。 孙夷则后来想着,那天 ,薛闻笛也许在钟有期那里碰了壁,所以才站在屋外,又不想他担心,所以才临时起意,说他在想锦囊的事情。 但是孙夷则确确实实放在了心上。 他当时记在顾青名下,虽然剑术不精,但占星卜卦一事却比大多数人厉害许多。 他花了很多工夫,终于找到了那个锦囊的确切位置。 少年做了一只机关雀,附上他的御灵符,那只鸟儿便展翅高飞,寻入山崖之下,在不见天日的古树林中,找到了薛闻笛的锦囊。 孙夷则拿到它的时候,上边还残留着丝丝浅香,宁静悠长,直入心神。 这和他第一次见到薛闻笛时,从对方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孙夷则曾一度以为薛闻笛有熏香的习惯,但后来,在这无尽的厮杀之中,对方身上的浅香逐渐消失,他才发现那香味似乎是从哪里沾染上的,失去源头,很快就消失了。 “是这个吗?” 少年人握着那个锦囊,没有按耐住稚嫩的好奇心。 他打开来看了一眼。 是一张精致的画像。 可惜的是,因为那片古树林阴气太重,湿气旺盛,已经看不清画上之人原本的面容了,只能从模糊的眉眼中,依稀辨认出,这应当是个美人。 孙夷则凑在昏黄的烛火下,仔细端详着。 他注意到,画上之人颊边有颗浅浅的痣。 “唔,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孙夷则撑着下认真思索着,脑海中猛地出现了一张脸。 他今天给钟有期送药的时候,对方看着他,那张脸上相似的位置,不也有一颗这样的小痣? 孙夷则如同撞破了某个秘密那般,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他小心收好那张画像,准备第二天再去问个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忘了说,薛闻笛一直认为自己是1来着…… 第27章 怎样的喜欢呢? 可是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那人说要去清江边上散心。 薛闻笛诸事缠身,并不能陪他一道去,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又落到了年纪最小的孙夷则头上。少年没有怨言,眼下多事之秋,他能多分担一些,师兄师姐便能轻松几分。 只是他和钟有期的相处,始终不自在。 一江清波浩荡奔流,大雨初晴,水光潋滟,孙夷则推着轮椅缓步而行,坐在上边的人轻声和他说道:“对不住,昨日是我唐突了,向你道歉。” “没事的。” 孙夷则有点出神,回话的时候心不在焉,他还在想那幅画的事情,还在想画上那人,颊边那颗浅痣。但他不敢看向钟有期,那飘忽的眼神,引起了对方的兴趣。 “你在想什么?” 钟有期笑问,孙夷则连忙摇头,可倏地,神情又凝重起来:“在想,我什么时候可以帮上师兄师姐的忙,我都十四岁了,还是一事无成。” “你的薛大哥不教你吗?”钟有期问着,江边清风拂过他额边碎发,落入那双浅浅流光的眸子里,给那张病弱苍白的脸,无端添了几分易碎的美感。 孙夷则有些沉默。 钟有期莞尔:“哦,也对,他和你不是师出同门。” 孙夷则仍是不言不语。 “听说锁春谷非救世不得入世,谷内藏有封山大阵,邪魔外道不得入内,世间寻常人乃至仙道同盟都觅不得其入口。” 钟有期眼底含笑,一直盯着孙夷则看,“你的薛大哥,有没有向你透露过锁春谷怎么进入?你就不好奇,那个所谓的仙道圣地究竟长什么样?” 他这样毫不掩饰的好奇心,着实让孙夷则为难。 少年难以辨认,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心直口快,纯粹探究欲旺盛,还是故意在套他的话,试探他的底线。 孙夷则眼睫微垂,覆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世道艰难,不是议论各自出身的时候。” 钟有期顿了顿,微微一笑,不再追问,转而瞥了眼他推着轮椅的手上:“你今天手上似乎有股很好闻的淡香。” 孙夷则有一瞬的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是吗?我没注意。” “你们临渊子弟,都这么精致的吗?” 钟有期的笑容,颇有些玩味。 他不知道这浅香。 孙夷则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那么,画像上的人,十有八/九不是他了。 少年竟暗暗松了一口气,可这细微的表情落到了钟有期眼里,又换来一番探究:“你怎么看上去,好像有点,庆幸?” 他看得很透,用庆幸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孙夷则察觉到这人不简单,甚至可以说,并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单纯。 “随你怎么想吧。” 少年真心不喜这般的试探,尤其这地方,还是他长大的临渊,师长同修都在,他没有任何忌惮的必要。 钟有期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了:“小楼知道他带大的弟弟有这样一面吗?你不是在他面前一直都很乖吗?” 孙夷则闻言,更是不喜:“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好奇,小楼身边都是些什么人。”钟有期忽然放低了声音,“他可真是个有趣的人,有趣到让我,分外喜欢。” 他稍稍咬重了“喜欢”二字,眼底闪过不明的情绪,孙夷则看不懂,试探着说道:“薛大哥性格很好,很受欢迎的,很多人都喜欢他。” “怎样喜欢呢?” 钟有期又问。 江上风大,盛夏时节,更是裹挟着濛濛水汽,孙夷则莫名觉得掌心很凉,从指节一直渗透到经脉,再从经脉蔓延至全身。 他不得不松开轮椅,摩挲着手掌站得稍微远些,钟有期嗤笑:“这么快就不行了?你好弱啊。” 孙夷则盯着他,心里有些许害怕:“是你干的?” “是我干的,想试试你而已,不要紧张。”钟有期勾起嘴角,又开始重复之前的问题,“怎样喜欢呢?他又怎样喜欢你们呢?他会为了你豁出性命吗?还是为心疼你在江边受了风,着了凉?又或者——” 对方越说,越是咄咄逼人,甚至武断地下了结论,“他不喜欢你,他只喜欢我。”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孙夷则听不懂,他当真听不懂,着急去辩驳,去推翻对方这个荒谬的论断,“薛大哥侠肝义胆,他救下你,只能说明他人好!他,他救过很多人,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啊!” 孙夷则说得太急了,一个不留神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一抹嘴,袖子上就是一行淡红色的血水。 他怒瞪着钟有期:“你,你不能要求他只喜欢你。” “呵。”钟有期哂笑,“小家伙,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世上,有种喜欢,叫龙阳之好?” 孙夷则头脑嗡嗡作响,他知道这个,史书上记载过的典故,但现在,钟有期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 他脸色涨得通红,不知是急得还是气得,一把抓住轮椅扶手,调转了方向:“不散步了,回去!” 钟有期压抑地笑了一路,古怪渗人,难以言喻的恐惧从孙夷则的后背一直爬到头顶,惊得少年将他送到落脚处时,便落荒而逃。 在逃跑路上,他又鬼使神差般的撞见了回来的薛闻笛。 “小年。” 对方像平常那样向他打招呼,可是孙夷则却糊涂了,他没有回话,飞奔离去。 薛闻笛抬起的右手悬在半空,有些奇怪,但他没有问出口。 之后,也许是从钟有期那里问出了些什么,薛闻笛主动找了过来:“小年,你在屋里吗?” 他轻轻敲着门,但孙夷则窝在床上,薄被蒙过头,假装没有听见。 薛闻笛是个断袖。 孙夷则紧紧闭上了眼睛,捂住耳朵。 临渊修习严苛,修仙之人又常讲究无欲无求,撇去离经叛道之人,多数临渊子弟都会选择了却尘缘,清净情根。孙夷则不是不懂事,他想,薛闻笛出自锁春谷,本来就不需要受临渊束缚,要是男女之爱,他便也能接受了,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 这样的,不伦不类。 不伦不类。 这是孙夷则所能想到的,对他的薛大哥最不敬的一句话了。他知道薛闻笛很强大,强大到根本不需要他担心,可是,尘缘起,劫数应生,因果轮回,这肯定会影响修行的。 孙夷则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逃避,逃避掉一切可能的因果,他要变强,这是师父的期望。 外边的敲门声渐渐止住了。 “小年,是不是有期又说了什么,惹你不开心了?你和薛大哥说说,我给你评评理,别闷在屋里啊。” 孙夷则都听见了,一句话都没有回应。 他在思绪混乱中,受到了挑拨,忘记去信任他的薛大哥,甚至忘记去核实真假。 等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骗了之后,薛闻笛又一次离开了临渊。 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很多年后,孙夷则见到太多逢场作戏的人,笑里藏刀的人,谎话以假乱真的人,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他终于可以看懂钟有期的眼神了。 那个人在笑他,笑他多么单纯好骗,多么滑稽可笑。 那个没有及时归还的锦囊被他藏在了木盒内,静静地躺在床下暗格里,不曾再见天日。 “想来,这个锦囊对薛大哥十分重要,我应该及时归还的,可当时年少任性,错失时机。” 孙夷则说到这儿,明显哽咽了一下,“如若那天,我能及时告知薛大哥,钟有期这个人有很大问题,也许后边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波折了,是我不好。” 十年后的剑道大会,孙夷则带着横雁出山,也随身带着那只雨燕。 他想等到大会结束,便将那只雨燕放飞,希望它在这渺渺天地自在飞翔,说不定哪天,就能与转世的薛闻笛擦肩而过。 但是他没有想到,第一眼见到的长宁剑派掌门身上,竟然也有那画像上一模一样的浅香。联系之前传闻,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这是薛思,是薛闻笛的授业恩师。 那么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为什么薛闻笛会随身携带锦囊,会在里边放上一幅师父的画像。 孙夷则不再是十年前那个稚嫩的少年了,历经生离死别,薛闻笛哪怕喜欢一只猪,他都可以平静地接受。 何况,薛思看上去,比那个姓钟的好多了。 “薛大哥,钟有期果真是骗我,你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啊?薛谷主这般风骨身姿,你应当好好待他才是。” 薛闻笛听着孙夷则传信,不由地发笑:“这小子,怎么感觉像是我师兄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 薛思默默拢住那只雨燕,放于袖中。 薛闻笛歪头看他,忽然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侧脸:“有道理。师父,我一定好好待你,不让你受委屈。” 薛思抿着唇,食指顶住他的额心,将他推远了点:“太沉了,你该去教师弟们练剑了。” “那,那再亲一下可以吗?” “不可以。” 薛闻笛只好怏怏松手:“那师父,我去了。” “嗯。” “我真去了?” “嗯。” “不挽留我一下?” 薛闻笛还在眼巴巴地追问,薛思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晚上,床上等你。” 薛闻笛一听,热血直往头上涌:“师父,我一定,一定好好教他们!” 说着,他就急哄哄地往屋外跑去,正当薛思要松口气的时候,这人却又突然折了回来,一脸严肃地说道:“师父,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喜欢一只猪。” 薛思哭笑不得:“知道了,那能不能请我的薛大侠动作快点,孩子们都等着急了。” 薛闻笛又抱了他一下,才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薛思见他这回是真得走远了,才将袖中那只雨燕放在了案几上。 作者有话要说: 孙夷则:我没有误会!薛大哥肯定是上边那个!【自信.jpg】 第28章 回忆 傅及发现今天薛闻笛与他们切磋的时候,状态不对劲。 怎么说呢,虽然一直以来,薛闻笛教导他们剑术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招一式都点拨到位,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热情洋溢,满面春光,扬起的嘴角就没下去过。 一场结束,傅及有些奇怪地问他:“大师兄,最近有什么喜事吗?” “啊?”薛闻笛被这么一问,忽然回过神来,他摸摸自己的脸,“这个嘛——” 喜事也能算喜事,但就是不知道晚上能不能成。 薛闻笛莫名有点心虚。 支吾片刻,倒是曹若愚这个嘴巴闲不住的,接了话头:“大师兄得了那么好一把名剑,当然春风得意啦!” 提起横雁,剩下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有些疑问。薛闻笛被他们围着,心里大概有了点数。 “是有话要和我说?” 薛闻笛收敛了他恣意的笑,神色温和地问道。 傅及思量片刻,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便选择了一个听上去特别傻的问题:“师父,当真是锁春谷谷主吗?” 虽然心中早有定论,但还是想从这人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 傅及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佩剑。 薛闻笛愣了一下,莞尔:“是的,是本尊。” “那大师兄,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傅及这一问,施未等人都提了心,平湖城中,师父曾说过他们的大师兄死过一回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薛闻笛沉吟片刻:“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现在想想,他应该是魔都卧底,然后我就被他一刀了结了性命,埋在地里,师父找我找了十年,直到不久前我才重见天日。” “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曹若愚眨巴着眼睛,“大师兄,你也有被爱情蒙蔽双眼的时候啊?” “是啊。” 薛闻笛倒是坦然,曹若愚顿时竖起了凑热闹的小耳朵:“快说说,她长得好看吗?是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啊?” 不知怎的,张何脑袋瓜里浮现出他在客栈隔壁听到的那段对话——大师兄现在喜欢师父,那么大师兄前边喜欢的应该也是个男人,那,按照师父的标准,那男的长得应该也不错。当然了,他不认为这世上有比师父更俊逸出尘的男人,所以只能说是不错了。 张何认为自己的推理没毛病,他默默在一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施未瞧见他,很是奇怪:“小师弟,你点头做什么?难不成你见过?” 张何懵了一下,这种事,正主还在这儿呢,他怎么能说?于是他缓缓开口道:“只是觉得,大师兄的眼光应该不会差。” “你们的问题是不是都跑偏了?怎么开始议论起那人长相来了?” 薛闻笛哭笑不得,曹若愚又接着问:“那大师兄,撇去长相,你又喜欢她什么呀?是温柔可爱,还是端庄大方?” 少年把心里面对于美人的定义都翻了个遍,薛闻笛却被问住了。 他喜欢钟有期什么? 他忘记了。 薛闻笛微微蹙眉,他现在感觉很奇怪,他知道自己喜欢钟有期,可是再想起这个人,已经忘记了前因后果。 “大师兄,你怎么了?”曹若愚见状,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便小心安慰着,“没事,都过去了,以后还会遇到更好的人的。” “不是的,我并没有伤心。”薛闻笛摇摇头,“我要回去一下,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好吗?” “好。” 几人齐齐点头,张何多看了一眼薛闻笛离去的背影,想着,师父应该能哄好大师兄吧? 山路蜿蜒,草木凋零。 薛闻笛无心留恋,带着横雁,一晃眼的工夫就回了竹屋。待到门前,他还在想师父应当是在温书,自己应该轻一些,于是蹑手蹑脚推开门,往里一钻,却发现,薛思正在铺床。 那人背对着自己,刚给被褥换上崭新的被套,一旁的案几上点着他最喜欢的熏香,满室温情浮动。 薛闻笛不由地喉结一动,轻声唤道:“师父?” “嗯。” 薛思知道他回来了,但没有声张,而是轻轻抖了两下被子,将它们平整地铺在床上,“今天好像有点早。” 话音刚落,薛闻笛就快步上前,从背后抱住了他。 “对不起,我还没洗澡。” 他喃喃着,薛思轻笑:“知道没洗澡还抱着我,我是不是该罚你明知故犯?” “不行,不可以。” “为什么呢?” “因为你喜欢我,你舍不得。” 薛闻笛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又抱紧了几分。 薛思垂眸,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由着对方抱着自己。 薛闻笛瞧了眼床上的被褥,颜色素净,是薛思喜欢的一类。可是,刚刚那么一瞬间,他心头很热,念着,要是大红色的就好了,绣着鸳鸯就好了。 “师父。” 薛闻笛声音哑得厉害,温热的气息全绕在薛思耳侧,爱意炽烈又磨人,“师父,可以再跟你亲近些吗?可以吗?” 我从前,好像都没有过这样的心思,对任何人都是。 薛闻笛有些头疼,从他的眉心一路向下,疼到心尖发麻:“师父,你怎么不问问我?” 薛思微微一怔:“问你什么?” “问我有没有这样抱过钟有期,问我有没有亲过他。” 薛闻笛闭上眼,头晕,天旋地转那样晕乎乎的,心里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浑身燥热,不舒服。 “不想问。” “你不想知道?” “怕听了,会不开心。” 薛思斟酌着,不想说得太直白,他想过这个问题,但凡想到,就会动气,就会涌现出很多可怕的想法。他怕吓着薛闻笛,他只是说,自己会不开心。 薛闻笛蹙眉:“师父,我和你说,我最开始见到钟有期,是在苍州,那边的同盟和我说,他刚来,比较沉默。但他见我就笑,我就觉得他好亲切,说不出来的亲切,但不是那种心思,你明白吗?” “嗯。” 薛思听着,忽然握住了薛闻笛抱在他腰间的手,手背很烫,连指甲都透着不同寻常的粉色。他掌心覆上去的时候,薛闻笛明显又用力了几分,生怕他没了似的。 薛思察觉到有些许不对。 薛闻笛又絮絮说着:“后来,魔都反击,他被挟持,我去救他,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为了躲避追击,我们躲到了一个山洞里。” 那是个暴雨如注的夜晚,钟有期受了很重的伤,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薛闻笛见他这奄奄一息的样子,心急如焚,眼下实在不能再强行回程,只能再拖一夜。 薛闻笛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给他匀一些内息,吊着他这口气。 “你撑住,等天亮我就带你走,等我们到了苍州,就有救了。” 薛闻笛安慰着,钟有期却半睁着眼,幽幽山洞中,他的神色晦暗不清:“你怕我死?” “你不能死。” 薛闻笛听他气若游丝,又灌了好些内息进去,护住他的心脉。 “咳咳……”钟有期笑了笑,“为什么?为什么怕我死?我一个累赘,你自己一个人逃命去吧。” “我们是朋友,我不能抛下你。”薛闻笛听了,很是不安,“你别想不开啊,你闭眼好好睡一觉,你放心,有我在,那些魔物不敢伤害你。” “哦?”钟有期似乎嗤笑了一声,满是不屑,薛闻笛意识到他大概不信自己,便安抚着:“总而言之,你不要多想,安心躺着。” “我有个办法,能让我们都活下去。” 黑暗中,薛闻笛察觉到对方的眼神一直停在自己身上。 他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薛闻笛早已记不清了。 他紧紧抱着薛思,像一个急需师父慰藉的孩子,有些发抖:“师父,他咬了我一口。” 钟有期对他说,你把手伸出来。 薛闻笛照做了。 紧接着,食指指尖便是针扎似的疼痛,柔软的舌尖舔去指腹上的血珠。 薛闻笛猛地一怔:“你做什么?” 钟有期没有回答,而是含着他的食指,完全睁开了那双勾人的眼睛。 “他咬了我一口,师父。” 薛闻笛竟说不出来的委屈,如若钟有期是魔,那么,这一口咬下去,非比寻常。 魔物咬人,通常都是一种缔约行为。为主仆,为所属,为占有与被占有。 所以他才会对钟有期产生迷恋之感,但又在师弟们的追问中,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建立于谎言与欺骗的喜欢,终究还是在他想通的这一刻,灰飞烟灭。 薛思忽然转过身,将他抱在怀里:“只是咬了一口而已,怎么这么难过呢?” “怕自己看不清真相的时候,做错了很多事。” 薛闻笛眼眶发热,很是难过。修道之人,却与魔物缔约,一旦走火入魔,迷失本性,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并没有发生啊,何必自责呢?”薛思哄着,“全天下都知道,我的小楼是个大英雄。” “不想做英雄了,我就想待在师父你身边。” 薛闻笛贴着他的耳边,小声道,“我以后,都不会让你找我那么久了,以后就待在你可以随时看见我的地方。” 薛闻笛愣了愣,右手小心地抚过他的后颈:“那你,现在要亲吗?” “啊?” 薛闻笛这会儿倒是迟钝了。 薛思抿了抿唇,像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你想,亲我吗?” 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些的话。 薛思只是在心里默念着,薛闻笛就亲了过来。 当然,这样我也会开心的。 倒在床上的那一刻,薛思这样想着。 满室生香。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亲亲啦!距离他们真正水乳交融还有点时间!毕竟俩人都没啥经验!哈哈哈哈哈哈我仿佛是个魔鬼! 张何:我可是坚定的站着“师父在上”呢! 还有就是,下周一,也就是10.25入V啦!还请各位宝贝多多支持哦!我看大家好像都抽奖耶,是想抽晋江币还是抽奶茶呀!!又或者,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个邪恶的想法—— 宝子们,你们想抽下一篇文里路人甲乙丙丁的名字嘛!就是想搞个抽奖,抽到的宝子们可以评论我下一篇文里配角或者龙套的名字!我会把他们写进去的!【我这么搞不会弄出版权问题吧,慌张.jpg】 新文《我是一心想当好人的》,戳专栏可见—— 第29章 临渊疑云 夜色深沉, 无星无月,些许夜风穿过树梢, 枝叶沙沙作响。 薛闻笛还在他心爱的温柔乡里熟睡,而另一头的孙夷则却是彻夜难眠。 回到临渊,他和师弟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说辞,瞒下了薛闻笛重生一事。再之后,他被现在的师父,也就是现任孙氏族长,孙重浪,叫去了至阳殿密室。 孙重浪是孙雪华的师弟,和他那位师兄几乎是一脉相承的不苟言笑,言辞犀利。 孙夷则刚刚关上密室暗门,他便一针见血地质问道:“你有事隐瞒?” 年轻人微微一怔,咬了咬牙, 没有回应。 孙重浪鹰眼钩鼻, 生的便是一副严苛模样, 令人敬而远之。此刻他沉着脸,眼底已有几分怒色:“维年, 你已经是掌剑大弟子了,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魔都来袭,你为何不上报临渊?甚至弃城而走, 置城中百姓于不顾, 你怎么对得起你身上这把剑!” “扑通——” 孙夷则当场跪了下来:“弟子有罪, 请师尊责罚。” “罚你?”孙重浪闭眼, 深吸一口气, 再度开口时竟多了几分心痛和不忍, “小年, 你当真以为师父不知道吗?师父正是知晓你断不会这般行事,才将你叫来密室问话?如此,你还要隐瞒?” 孙夷则跪在地上,挺着上半身,不知该如何回话,良久,他才低声道:“弟子,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事态复杂,先前——” 他忽然抿了唇,心中多有苦涩。 孙重浪见状,长叹:“顾长老将你留在临渊,由我教导。这么多年,你我虽以师徒相称,但恐怕你并不信任于我。” 孙夷则肩膀微动,悄悄攥紧了拳头,转而又松开,恭顺说道:“弟子并非不信任师父,只是先前在大殿,诸多长老都在,弟子怕打草惊蛇,不敢多言,还请师父恕罪。” 孙重浪望着他,神色说不出的复杂,可他只是静静地站了会儿,平定心神,才缓缓开口道:“起来回话。” “是,师父。” 孙夷则起了身,密室内昏暗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很单薄。 “弟子曾千里传音,但不仅平湖城方圆百里无人驻守,连临渊都无人回信。”孙夷则说到这儿,已是掩盖不住的哀戚,“城中百姓也早在我入城之前就遭到毒手,无人生还。” 孙重浪惊愕不已,久久未能回神。 孙夷则垂眸:“弟子怀疑临渊有魔都卧底,恐夜长梦多,连夜赶回,本欲回禀师父,奈何之前大殿,人多眼杂,不方便实言相告。” 他长叹:“能撤走临渊守卫,还能躲过辟邪传音铃,恐怕魔都势力早已渗透,弟子忧心。” 幽静密室内,只剩下二人的气息微微流转,和缓绵长之间似乎又隐约有了试探意味。 孙重浪说得对,孙夷则并不完全信任他。 顾青离开多年,临渊翻了天似的找她,孙夷则曾多次找过孙重浪,希望他传令下去不要再寻顾青了,就放她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便好。 斯人已过万重山,天涯海角各自安,这难道不好吗? 孙夷则抱着这样的疑问度过了这整整十年,这漫长的、始终对孙重浪怀有一丝疑虑的十年。 但意外的是,先放弃试探的,是孙重浪。 那双鹰眼不似从前那般凌厉,而是多了些温和,隐忍也让人看不透:“平湖城百姓都已蒙难,可见魔都下了血本,既是如此,你们又怎可能全身而退?那群邪魔不惜屠城,也要困住的人,究竟是谁?” 孙夷则一惊,他该说吗?该告诉师父,薛闻笛复生,而锁春谷谷主出世的真相吗?若是如此,孙重浪会不会借着商讨剿灭魔都的由头,让他们入山?眼下临渊危机四伏,薛闻笛一旦进入,无疑羊入虎口,他该怎么办? 一时间,无数念头充斥着孙夷则的内心,令他焦灼不安。 好难抉择,也好痛苦。 孙夷则从未面临如此境地,迟迟不语。 孙重浪见状,心有感知:“想是那人,对你极为重要吧。也罢,你若要调查,便去做。此事,为师全权交予你,若需要帮助,及时开口。” 孙夷则又是一震,嘴唇动了动,很多疑问呼之欲出,但他抿了一下,又将那些话语全数咽下。开了口,就只是寥寥数字:“多谢师父。” 孙重浪侧过身:“不必言谢,万事小心。” 言罢,他从腰间取下掌门印信,交给这个孩子,“且去吧。” 那印信传承数百年,依然光洁如新,孙夷则握着,这巴掌大的东西竟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心尖发抖。 “事出紧急,为师将长鲸行暂授于你,你带上它,想必我临渊弟子无人会为难你。” 孙重浪拍拍他的肩,“时候不早了,先去休息吧。” 孙夷则握紧手里那小小的印信,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他应着:“多谢师父,弟子告退。” 刚要转身,他忽然又朝着孙重浪跪了下来:“授业恩情,弟子不敢忘。此番多谢师父成全,待风波过后,弟子必当向您请罪。” 言罢,他三叩首,便转身离去。 空荡荡的密室里,似乎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孙重浪轻声低语:“何罪之有呢?” 他可以理解肝胆相照的少年意气,更能理解何谓身不由己。 密室暗门拢上,屋内烛火明灭,孙重浪复杂难言的神色也尽数藏在了孙夷则看不见的角落。 临渊孙氏,传承数百年,已自成一系。 何谓掌剑大弟子,即是掌管族中代代相传的名剑的弟子,是族长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就是临渊下一任掌门。 孙氏非是以血脉绵延的氏族,相反广招门徒,传承族中秘术与仙道精髓,故而能独领风骚。只是发家伊始,初代掌门便规定,接任掌剑一职,必须改姓孙,载入族谱。这样的规定,显得孙氏既开明又古板,多有怪异但又无可厚非,不能强说苛责。 相传孙雪华接任掌剑之前,本姓殷,六岁那年即拜入临渊,成为门中一名普通修道者。盛年之时,力压群芳,仙道大成,平步青云。 他一心向道,红尘无所牵挂。但孙夷则不一样,他本是顾青养大的孤儿,又是师门中年纪最小的,多受爱护,难免情深。顾青一走,师兄师姐亦各自离去,他被记入孙重浪名下,因剑术不精,时常遭致责罚。孙重浪对他极为严厉,孙夷则只能在这般鞭策下发愤图强,好在,如今也算有模有样了。 孙夷则坐在窗前,满心都在回忆着过去十年的光景。 这漆黑的夜里,坠落的烛花,墙上茕茕只影,思念与孤独争相疯长,满眼荒芜。 孙夷则长舒一口气,似乎要将胸中这股闷气全都抒发出来,但他看着掌心那枚印信,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思量着,索性将那枚印信装入随身锦囊中,贴身带着。又将床下暗格中的木盒取出,找到了薛思那张画像。 “小年,如有需要,传信于我。” 薛闻笛临别时的话语仍萦绕耳侧,孙夷则想了想,便将那幅画像收好,锦囊封口,重新做起他的机关雀。 这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夜深时刻,孙夷则还在尽心摆弄着他的刻刀,这时候,紧闭的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叩击。 孙夷则蹙眉,这会儿,谁会来呢? “大师兄,是我。” 屋外,少女窃窃低语,透着古灵精怪的可爱劲儿。 孙夷则一听便知是谁,收好东西才开了窗,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正眨巴着盯着他瞧:“大师兄,我来看你。” “这个时候不睡觉跑来看我?” 孙夷则莞尔,李闲便举过来一个食盒,从窗户边塞了进去:“我给你送吃的来啦,今儿我去清波城买鱼,去晚了,都没得卖,我只好自己去江里抓了点,给你炖了点鱼汤。还有好吃的糕点,东街新卖的烧鸭,你快点吃。” 孙夷则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食盒,再看看李闲,问道:“大师兄不在的这些天,你有好好练剑吗?” “有,改日我们切磋切磋?” 李闲半蹲着,刚好和窗沿齐平,一双漂亮的杏眼可爱又机灵,孙夷则笑笑:“辛苦困困师妹了。” 李闲小时候练剑总打瞌睡,甚至学练字的时候都是一副半梦半醒的状态,好好一个“闲”字愣是给她写得团在一起,所以大家伙儿都喊她“困困”。 眼下孙夷则又这般叫她,李闲倒也不耍赖,而是笑眯眯地说着:“不辛苦不辛苦,改天你带个漂亮姐姐回来,我就得辛苦辛苦了。” “小丫头,净胡说!” 孙夷则嗔怪着,李闲双手扒着窗户,盯着他看:“大师兄,我听说你今儿被师父留在至阳殿了,是不是剑道大会出了问题?” 孙夷则一怔,那表情已经给了李闲答案。 “师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生他的气,吃点好吃的,我明天再找你。” 李闲伸出手,又给了他一把剥好的炒核桃,“再多给你点,你好好吃饭,我走啦。” 孙夷则愣神的工夫,少女早已跑得没了影。 李闲今年刚十五岁,最是活泼,漫山遍野地跑。 临渊多得是这个年纪的师弟师妹。 孙夷则忽而喃喃着:“要小心点啊,困困。” 他关上窗户,继续他的活计。 及至天明,一只栩栩如生的机关雀便成了。孙夷则给它贴上御灵符,刻上隐身咒与临渊密语,将锦囊套在雀儿脖子上,轻声道:“快去吧。” 免得再错过时机。 孙夷则想着,了却这桩心事,他就能无所牵挂地去调查卧底一事。他看着那只机关雀振翅高飞,飞过重重屋檐,消失于天际。临渊结界,它应当是飞过了。 可无人处,一支穿云箭破空而出,一箭穿过那只机关雀,密林深深,鸟鸣哀哀。一个同样穿着月白天青剑袍的年轻男子拾起那只机关雀,取下上边的锦囊,放在鼻子下轻嗅,低低笑了起来:“我们很快就会重逢的。我亲爱的,小楼。” 薛闻笛一大早就感到后背发凉,又往被窝里钻了钻,抱紧了正准备起床的薛思。 “师父,冷。” 薛闻笛将脸埋在薛思颈侧,手脚并用地缠在人身上,薛思拍拍他的手背:“该起了。” “不起。” “修行怠惰,明天不要和我睡。” 薛思淡淡地说着,薛闻笛在被窝里拱来拱去,哼哼着,过了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撒手:“知道了,我马上起。” 薛思坐起身,薛闻笛笑着:“哎呦呦,头发缠在一起了,扯得我有点疼。” 薛思苦笑不得,一手将他拉了起来:“快点。” “知道了知道了。” 薛闻笛迅速起身,穿戴好衣服,再回头,薛思也收拾好了。 天色尚早,外头朦朦胧胧的,薛思身上好像也笼着一层浅浅的光华,就那么一瞬间,迷了薛闻笛的眼。 “师父,我最喜欢你了。”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薛思顿了顿,微微点头:“嗯。” “怎么又是嗯来嗯去的?你也要跟我说,你最喜欢我了。” 薛闻笛凑到他跟前,“说一下,好不好?” 薛思抿了抿唇,没有看他。薛闻笛见状,又佯装伤心道:“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喜欢。”薛思面向他,像是下了某个重大决定,忽然捧起他的脸,小心翼翼地啄了一口他的唇,“我最喜欢你。” 薛闻笛一怔,师父主动亲他了?亲了?真得? 他一时间飘飘欲仙。 然而薛思却将他推到了门外:“去吧,今天的传承大业还得靠你。” “啊?” 薛闻笛还没反应过来,薛思就把门关上了,任他怎么敲就是不开。 薛闻笛心想,许是师父害羞吧,便不再追着问,甜滋滋地外出了。 傅及他们这几日新得了佩剑,正是磨合的时候,薛闻笛昨日刚教了他们些基本的御剑之术,今儿就得了空,懒洋洋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他们练习。 傅及基本功扎实,下路很稳,因此很快就能绕着校练场飞几圈了。施未就有点手足无措,那天夜里划出的金光好像就此消失,任他怎么调整内息,就是没法御剑,只好拽着傅及一起研究。曹若愚只能眼巴巴地继续之前的剑术,有些兴致缺缺,张何倒是坦然,和平常无异。 薛闻笛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来孙夷则的事情,不知道他回了临渊,有没有被刁难。思量着,他便去寻纸笔,打算给对方写封信,问问情况。 薛思在屋里,案几又小,他不便和人挤在一起,就只借了笔墨又回来了。 “师父,我给小年写封信。” 薛闻笛临走前这般说着,薛思只捧着书,点了个头。 但薛闻笛还没走出几步,薛思忽又叫他:“小楼,过来。” “嗯?什么事?” “想起来,我给你那位,”薛思本想说早几日他给孙夷则附了一只蝴蝶的事情,但却突然卡住了。 他该怎么称呼孙夷则呢? 按理,孙夷则是他小辈,称其维年便好,但—— 薛思隔着竹窗,抬眸看了眼薛闻笛,柔声说道:“我给你小年弟弟附了一丝我的灵气,只要不是特别棘手的敌人,应当能护他周全。” 薛闻笛感受到他言语中的微妙,故意逗他:“师父,你怎么叫他小年弟弟?你给他一丝灵气,怎么都不告诉我?” “你当时在洗澡。”薛思耳尖泛红,但面上却不显,神色仍是淡淡的,“至于他,你不是拿他当弟弟吗?师父希望,你也会安心。” “嗯,我知道,我说着玩的。”薛闻笛忽然从窗子外边探进半个身子,吻了吻薛思,“师父最疼我了,万事都替我考虑。” 他说得温情脉脉,眼中含光,薛思也有点痴了。 “我先去了,师父。” 薛闻笛笑了笑,鼻尖蹭了蹭他侧脸,转眼就跑了。 薛思就这么端坐在窗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下亦是欢喜。 等薛闻笛取了东西回来,傅及他们早练完了一轮,打算歇歇,见他回来,又一窝蜂围了上来,那块大石头差点没坐得下这么多人。 薛闻笛笑着,又很是无奈:“怎么了这是?怕我明天不来教你们?” “就是好奇而已。”曹若愚先接了话头,“大师兄你拿这些纸笔做什么?” “给小年他们写信,算算时间,他们应该也到临渊了,问个平安。” “写信?” 薛闻笛话刚说完,曹若愚就咋咋呼呼地嚷了起来:“我也写!我也写!” “你写个什么?非亲非故的,人家还不一定会看呢。”施未翻了个白眼,曹若愚不服气:“怎么说也是并肩战斗过的盟友,怎么能说非亲非故呢?再说了,听说临渊那边物产丰富,改天我们要是去玩,能吃到多少好吃的呀!” 施未扶额,对这个自来熟无话可讲。 薛闻笛倒是答应得痛快:“小年是个好客之人,他要是收了你们的信,一定很高兴。” 如此,他便分给了几位师弟信纸,就是这笔只有一支,最先拿到的,就是傅及。 对方思来想去,只写了一句话,大概就是展信祝安,有机会再以武会友。曹若愚瞅了两眼,就说道:“二师兄,你这么写,别人还以为你只是找理由和他打架呢,改一改吧。” 傅及却有些苦恼:“不太会,要不你先写?” “好嘞!” 曹若愚求之不得,洋洋洒洒赞美了一番孙夷则驱逐尸潮的丰功伟绩,看得薛闻笛忍俊不禁。 “小年其实性格还是比较内敛的,你不要老写这种溜须拍马的话,他反而不怎么喜欢。” 到最后,薛闻笛也忍不住提醒了曹若愚两句,对方这才停了下来。 墨笔传给张何,他却说四师兄都写完了,他也写不出什么,就塞给施未,对方更是没想法,转了一圈,笔还是回到了傅及手上。 曹若愚凑近些:“二师兄,你想完了吗?” “在想,大师兄你先写吧。” 傅及不知怎地,有点走神。 他想到孙夷则,便想到那个混乱的夜晚。想到古城废墟中,那人剑气迸发,力退尸潮的样子;想到冷冷月光下,那人低眉顺目,咬着一根红色锦绳,慢慢绑着头发的样子;还想到那人,漂亮光滑的小臂,高挺的鼻梁,还有并不稳定的内息。 傅及忽然眉头一跳,他好像想得太多了。 “你想好了吗,傅师弟?” 薛闻笛问他,傅及摇摇头:“就这样吧。” “就这样?” 对方再一顿,又接过来,写上一句:“天冷,多穿点衣服。” 落款,傅无缨。 薛闻笛将他们的信件装好,捎与雨燕,希望它飞过群山重岭,抵达临渊。 临渊虽说外头有守城结界,但城中渡口处设有驿站,来往信件都存于那处,等确定没有危险后,再寄往城中。 薛闻笛没有署名,在信件内容上做了些手脚,外人看不出详情,他想孙夷则应该认得自己的字迹,等对方解开其中密咒便是。 但孙夷则这两天,着实有点忙碌。 他打算去会一会岫明山台台首苏怜鉴,但对方说是身体抱恙,推脱了两日不见,孙夷则只好作罢。 巧就巧在,李闲近日得空,时常探望他,孙夷则便旁敲侧击地问道:“听闻苏台首病了?我先前离开临渊,他还来送行的,那会儿见他气色尚好。” 李闲咬着一块香饼,仔细想了想:“苏台首向来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病,只是这些日子病久了些,大家伙儿虽说有点担心,但都没注意。不过——” 她停了一会儿,舔去嘴角的碎屑:“苏台首将密音帷的钥匙交给了他的大弟子。” 孙夷则稍稍一愣:“他的大弟子,我倒是没见过。” “岫明山台向来人少,又常年守卫密音帷,与各脉来往都不密切,师兄你没见过他是正常的。”李闲又啃了一口香饼,好像吃完才能再回忆起一些细节,“这么说的话,确实有点古怪。苏台首以前再怎么不舒服,也不会将密音帷的钥匙托付给别人。而且他那个大弟子就比我大一岁,年纪也轻,我在求知学堂见过,也没觉着哪里出类拔萃。” 孙夷则听着,面色微沉。 李闲一口吃完她手中的香饼,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师兄,你要去岫明山台吗?” 孙夷则迟疑片刻,料也是瞒不过,便点头道:“是要去一趟。” “也对,你都是掌剑大弟子了,得到处走动才是。”李闲倏地站起身,“这样,我去买点礼品,跟你一道去。” 孙夷则哑然,低声道:“我自己去就好,不劳你。” 眼下敌人尚未浮出水面,他不希望师妹跟着冒险,掉入这场浑水中。 李闲顿了顿,一脸认真地告诉他:“大师兄,我都听小九说了,你们在平湖城遭到魔都袭击,对不对?” 孙夷则默然,他倒是忘了,带去的几个师弟都与李闲差不多年纪,是一道长大的好友。 “大师兄,我想以你的性子,断不可能不向临渊求助,如若你千里传音,师父定会赶去相助的,我想,大抵就是密音帷出了问题。” 李闲说着,颇有些着急,圆圆的脸上都浮了些红晕,“大师兄,你不能一个人扛着,你得相信我们,上下一心,其利断金。” 孙夷则竟被她这一番慷慨陈词说动了,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好像透过那双盈盈的眸子,见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这种迫切的,想要为至亲分忧的心情,他怎会不理解?但是—— “这件事很危险,大师兄没有办法承诺能让你全身而退。” 孙夷则颔首,“抱歉,困困。” 李闲皱起眉头:“没关系,那我去给你买点补品,你带去给苏台首,总不能空手过去,反而惹人非议。” 孙夷则哑然失笑,他其实早早备好了礼物,但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小丫头倒是和他想一块去了。如此,他便递给她一袋银钱:“那就有劳师妹了,这些钱你随便花,给自己多买点零嘴。” “嘿嘿嘿,我就吃一点点。” 李闲乐得合不拢嘴,将那袋银钱塞到怀里,便快活地下了山。 她是孙夷则看着长大的,自然不会拘束,眼下直溜到了清波城中,上街买好吃的去了。大概是她在街上混的时间最长,好些人都认得她,就连那驿站内的驿使都晓得。 “李姑娘,有给孙掌剑的信,劳您捎一程!” 那驿使嚷嚷着,李闲一回头,眼睛发亮地奔了过去:“有我大师兄的信?” “是啊,有人寄信来了。” 驿使笑眯眯地给了她厚厚一叠,李闲拿起来左看右看,见信封上是一行笔走龙蛇般的遒劲字体,忽然沉思了起来:“这寄信的,到底是个姐姐,还是个哥哥呢?” 驿使闻言就笑了:“是男是女,你怎么还操起这心思来了?我看孙掌剑一心求道,应当是不会与谁结为道侣的。” “话不能这么说,我大师兄一表人才,哪里不好?就是人太闷了,才不招漂亮姐姐喜欢。”李闲想起师姐们对孙夷则的评价,就很惋惜,多好一小伙,就是没长嘴,不会说些甜言蜜语。不过也是,修道之人,说那么多好听的话有什么用?用嘴就能骗到人啦? 李闲想事情向来快得很,揣上信件就与驿使道了别,说是改天给他送鱼汤喝。对方开玩笑似的对她千恩万谢,接着去忙了。 待到黄昏,岫明山台那边忽然差了个小弟子,给孙夷则送了拜帖,说是这几日怠慢了,请他明日晌午去那边吃顿便饭。 孙夷则没有多想,便应承下来。 再过不久,李闲就拎着大大小小的礼盒回来,一排排列开,笑眯眯地说着:“大师兄,可累死我了,你挑几样给苏台首送去,不要的都给我,我不挑食。” 孙夷则莞尔:“小丫头,花了师兄钱,还要占师兄便宜是不是?”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李闲连连摆手,从怀里取出那封厚实的信件,“给,我还特意跑了样驿站,给大师兄取了信回来呢!” “信?” 谁会给他寄信? 孙夷则接过李闲手里那叠皱巴巴的信件的时候,感知到上边熟悉的密语,心中了然,拆开来一看,约莫是三人的手笔。 李闲好奇极了:“大师兄,什么人给你寄的信?” “朋友。” 孙夷则看着曹若愚那长篇大论的恭维话,就笑了,给李闲递过去,“这是个跟你一样爱吃的人,算起来,他好像比你大两岁。” “哦哦。”李闲也对着烛光看起了曹若愚的信,孙夷则却是不动声色地将薛闻笛那封藏了起来,翻到了傅及那封。 “展信祝安,来日再会,天冷,多穿些衣服——傅无缨。” 寥寥数语,却也情真意切。 孙夷则笑了笑,李闲又凑了过来:“哎,还有个人?” 她小声念完这句话,就更好奇了:“她很关心你啊,大师兄,是不是一个漂亮姐姐呀?” “是个哥哥,和你刚刚看到的曹若愚,是师兄弟。” “啊?”李闲琢磨起来,“这两个人我怎么都没听过?不修仙道吗?” “是剑道修者,今年就是他们拔得头筹。” 孙夷则解释着,将信件小心收好,李闲哦哦两声,点头道:“那好吧,那你的终身大事又得耽搁了。” 孙夷则哭笑不得:“你的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好好修行才是正事。” “我的人生目标只是混吃等死,没有大道得升的打算。”李闲伸了个懒腰,笑着,“不然对得起我的名字?” 孙夷则笑意更甚:“那好吧,那我的这位闲人可以回去休息睡觉了吗?” “正有此意。”李闲打了个响指,忽然又说道,“说起来,今天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好像闻到了一丝浅香,有点点熟悉,但是想不起来了。街上风大,走两步就散了。” 孙夷则瞧着她,有些记不清她是不是年幼时见过薛闻笛,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很多人都是缘悭一面就各奔东西,不复相见。 李闲思来想去,也没想个所以然来,便道:“那我先回去了,大师兄。” “嗯,路上注意安全。” 孙夷则送走李闲,便关上门窗,封上结界,打开了薛闻笛给他的信。 解开密语,入眼就是熟悉的端方字体。 薛闻笛问他是否平安,望他时时联系,信件尾页还附上一片薄薄的兰叶,纹路清晰,想是存放时间很久了。 孙夷则轻轻捏着叶片,感受到上边充沛的灵气——是薛闻笛的。 心下感动,便也贴身带上了。 次日,孙夷则带上礼物去赴约。 岫明山台位于清波城东侧,平日里多用术法遮去行踪,外人看到的,是山岚环绕,颜色苍翠,缥缈不见实景。 孙夷则踏上石阶,身后的山岚便自动填满空隙,隐去他的背影,岫明山台的细致由此可见一斑。 他微微叹息,敛了心神,才进了大门。 先见着的,便是苏怜鉴的大弟子,寡言极了,只说让他稍坐片刻,自己去请师父。 孙夷则道了谢,便坐了下来,那杯热茶也只堪堪抿了下茶杯,滴水未沾。 他并未等多久,便听到一声重过一声的咳嗽,再抬头,就见一人裹在厚重的大氅里,一步一缓地向他走来。 孙夷则急忙起身去扶他,却见对方摆摆手:“不劳孙掌剑。” 他声音很沙哑,几乎听不出原本的音色,可见病得不轻。 忧虑之情爬上孙夷则的眉梢,他温声道:“出临渊之前,苏台首尚且安康,怎就过了几日,病成这样了?” 苏怜鉴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才在弟子搀扶下,缓缓坐下:“孙掌剑,请。” 孙夷则落了座,目光却还停留在苏怜鉴身上。 这人身有宿疾,久病沉疴,但平日里好生养着,也并未有多少异于常人之处。但现在面容消瘦,颧骨突出,那双温和的,满含笑意的眼睛也晦暗了许多,嘴唇苍白,那些病痛仿佛都堆在了下垂的嘴角,实在让人难以安心。 “苏台首,近来是否多有操劳?” 孙夷则的关切亦是出于真心,苏怜鉴无力地笑了笑:“只是旧疾复发,这回遭难罢了,我这身子骨,能熬到现在已是不易,今后,还望孙掌剑多多照拂我这个徒弟了。”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少年竟是要下跪叩首,孙夷则赶忙扶住:“使不得,都是师兄弟,怎可如此行事?” 苏怜鉴笑说:“既是如此,那便算了。” 孙夷则手上一轻,少年抬眸看了他一眼,只那么一眼,好像传达出无数的委屈。可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眼,少年很快站到了一边,不再言语。 孙夷则胸中一口气不上不下,实属不安,就听苏怜鉴又说道:“不知孙掌剑此番前来,除却探望我这个病骨头,还想做些什么呢?” 孙夷则沉声道:“不久前归山,师父说让我多多走动,对将来继任一事多有好处。” “掌门这么说的?”苏怜鉴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孙掌剑第一个便是来我这儿?” 孙夷则不知为何,总觉得刚刚那个笑容似曾相识,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道:“由东往西,应当是先来岫明山台。” “也好。”苏怜鉴点点头,“那我便带孙掌剑四下转转吧。” 其实按理,这便有些古怪了,虽说岫明山台最是隐蔽,但孙夷则接任掌剑时,也是随师父来过的,如今再逛一遍,虽说寻不着错处,但隐约有几分不对。 进展是不是太顺利了? 孙夷则心念着,他原本以为岫明山台早已被魔都渗透,然而苏怜鉴却主动要求他去台上高楼,见一见密音帷,这么一看,竟显得他狭隘了。 孙夷则与苏怜鉴并排走着,那个弟子扶着他师父,也是小心翼翼。 这天地无声,山岚缥缈,密音帷所在的高楼藏于其中,举目望去,更是多了几分高处不胜寒之意。 苏怜鉴走两步便要咳嗽几声,咳几声就要停几步,孙夷则一半出于忧心,一半怕这里头有诈,便道:“苏台首还是回去休息吧,等您身体好些,晚辈再来。” “谁知道这病能不能好呢,你说是不是,孙掌剑?”苏怜鉴笑着,与他攀谈起来:“那剑道大会如何?谁家赢了?怎么没个消息回来?” 孙夷则心情复杂:“是长宁剑派赢了,但薛掌门素来不喜热闹,赢了便匆忙离去了。” “是吗?”苏怜鉴言语中多有些探究意味,“我曾听闻,长宁剑派薛掌门,就是锁春谷谷主本人,不知你此番见到他,认为这传言有几分真,几分假?” 孙夷则默然,问道:“薛谷主隐居避世多年,我等晚辈不曾见过,既然都没见过本尊,何来判定这传言真假一说呢?” 苏怜鉴笑着:“我听说你和薛谷主的大弟子薛闻笛私交甚好,你就没听他提起过他师父?而且薛闻笛走了那么多年,也不见薛思出谷,可见这师徒关系,也不怎么样。” 这些话听在孙夷则耳朵里,却勾起了一些不快。 “你和他关系那么好,他就没有向你透露过锁春谷的入口?” 十年前,清江边上,那张令人琢磨不透的笑脸又一次浮现出来。 孙夷则转头又看了一眼苏怜鉴,对方形容消瘦,步伐缓慢,虽说和那人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可这言谈之间,倒有那么几分意思。 苏怜鉴从前是这样吗? 孙夷则不大了解,他对岫明山台确实知之甚少,不要说他,恐怕整个临渊年轻一辈都很少有人与之来往。 密音帷与辟邪传音铃为一体同根,是消息传达的中枢之地,因此为了保密,岫明山台从来都由族长亲自管辖。但十年前动乱不堪,孙雪华分身乏术,便交由苏怜鉴负责。对方也是陪伴着孙雪华度过了一段艰难岁月,因而在此之后,一直守卫密音帷至今。 怎么想,都不应该是会出乱子的地方。 孙夷则思量着,心中哀叹,只听“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打开。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一滴都没有了呀!! 第30章 本来面目 檀香幽幽, 长明灯燃,一根机关琼木立于屋内莲花池中, 顶端莲叶无声转动,一帘月白纱帐倾泻而下,轻盈飘荡,池边辟邪传音铃与之呼应作响,清音徘徊。 密音帷是打开的。 孙夷则注视着那月白纱帐,实在看不出异样,难免心生沮丧。苏怜鉴重重地咳嗽着,被自己弟子搀扶着坐在了莲池边上。他笑笑:“孙掌剑也坐会儿?这地方闭锁,只有这莲池能落个脚了。” 孙夷则闻言,没有推辞,也坐了过去。他两手背到身后,摸着池边, 将自身灵气凝于指尖, 偷偷将藏于袖中的一张纸人飞入了池中莲蕊之中。 这池中莲非是俗语, 依赖密音帷的灵气滋养,密音帷经久浮空, 莲花长盛不衰。因此若是密音帷降下, 莲花也会闭合,纸人就能告知于他。魔都此番潜伏, 今后应当也会有所动作, 待证据确凿, 一网打尽也好。 孙夷则考量着, 蜷起手指, 却听苏怜鉴又说道:“我做这个岫明山台台首, 不多不少, 正好十年。十年来,故友离散,知己飘零,如今坐在这莲池边上,难免多了几分惆怅。” “苏台首还需宽心,眼下养病为重。” “养不好了,倒不如和孙掌剑你闲聊几句,也好过躺在床上等死。”苏怜鉴笑着,“说起来,孙掌剑归山那天,我不曾去迎接,还请孙掌剑海涵。” “苏台首言重了。” 孙夷则不知苏怜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见招拆招。 莲池中清音微动,密音帷飘出一阵异香,迤逦不绝。 孙夷则有些困惑:“苏台首,这是什么香?” “密音帷每到这个时辰就会散香一次,以洁净自身,避免受到外界干扰,影响传音。” 苏怜鉴解释着,孙夷则意会,追问道:“若是不散香呢?” “不散香那天,就必须降下密音帷,重新升上一帘新的,前后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否则会出大事。” 孙夷则回忆着在平湖城,从第一次自己传音到最后一次,决计不止半个时辰——果然,还是有人在密音帷上做了手脚。 “说到散香,我今天见孙掌剑,身上似乎也有一股异香。” 苏怜鉴说着,竟是凑近了些,轻轻嗅了嗅,“我不曾闻过。” 孙夷则佯装不知,也自个儿闻了闻手背和衣袖:“有吗?没有啊。” “孙掌剑说谎的本事,倒是见长了。” 苏怜鉴声音沙哑,朝着孙夷则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微热的气息绕过颈侧的那一刹那,孙夷则几乎是整个人往旁边侧了过去,诧异地盯着对方看了好久,仿佛要透过这身孱弱皮囊,看透那副病骨,看穿那里头究竟埋着怎样的灵魂,怎样的心思。 “咳咳咳……”苏怜鉴咳得厉害,笑得也厉害,整个羸瘦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他道,“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不经逗,一开玩笑就到处躲。” 孙夷则内心陡然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就说那么两句话,你就闷了好几天没见薛闻笛。” 苏怜鉴那双晦暗的眼睛,莫名泛起了诡谲的光,调笑着,奚落着,步步紧逼,“现在好了,倒是会逞英雄,说什么也不肯将薛闻笛卷进来,你可真是个乖巧的弟弟,难怪你的薛大哥那么疼你。” 孙夷则未见慌乱,反而冷静不少:“钟有期?” 苏怜鉴嗤笑:“你猜?” 几乎是一瞬间,孙夷则长剑出鞘,寒光熠熠的剑锋顷刻间架在了对方脖子上。 “呵呵呵……” 苏怜鉴笑着,岿然不动,“孙掌剑是想在这里让我伏诛?可真要打起来,这密音帷该怎么办呢?一旦毁坏,临渊可就乱套了。” “你是怎么潜进临渊的?还有多少耳目?” 孙夷则压低声音,剑锋又逼近几分,“如实招来,我会留你个全尸。” “什么都说出来,岂不是不好玩了?” 苏怜鉴抬起他骨瘦嶙峋的右手,微微搭在了孙夷则的剑锋上,“我想,我应该收回先前的话,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沉不住气。” 话音刚落,强烈的魔气从他指尖迸发,以摧枯拉朽之势生生拧断了孙夷则的佩剑。 “噗——”孙夷则喷出一口鲜血,“哐当”,砸在了密音阁的墙上,顿时满身血污。 “怎么会——” 他眼里只剩惊愕,内息运转不能,稍微一动,就是钻心刺骨的疼痛,如同千万根骨钉入体,要一寸一寸将他钉死在这面墙上。 “怎么会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怎么会这么弱?”苏怜鉴一步一步,缓缓走来,每一步,都在践踏他的自尊。 “小家伙,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原本行将就木的脸,忽然容光焕发起来,孙夷则难以置信,勉力支撑着想站起来,又被苏怜鉴狠狠踢中了膝窝,“扑通”跪倒在地。 “你真以为当了掌剑大弟子,就是我的对手了?不过矮子里面挑将军,可笑至极。”苏怜鉴勾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起来,忽而啧啧摇头,“你说你,如果最开始就将薛闻笛他们带回来,何必受这种苦?多不划算啊,小笨蛋。” 孙夷则只觉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他不屑:“那你现在想怎样?不杀我,就是准备拿我当诱饵?” “是啊。”苏怜鉴笑笑,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我本来还想陪你玩玩所谓的卧底游戏,但是当你踏进这岫明山台那一刻起,我就改变了主意,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孙夷则根本喘不过气,挣扎着要踹开他,却又一次被这人狠狠砸进了墙里,头破血流。 “因为你身上居然有薛闻笛的灵气,居然有他的灵气!” 苏怜鉴贴着孙夷则的耳朵,又低又哑又猖狂地笑着,“你以为远隔千里,薛闻笛就能护住你?做梦!” “至少我有梦可做,不像你,可怜虫罢了。” 孙夷则虽说皮肉之苦没少受,但意外地很清醒。 苏怜鉴也不恼,指腹从他的眉心一路向下,摸到了他贴在心口那处的衣服夹层。 “找到了,在这里。” 苏怜鉴刚要动手,却见一道刺眼白光挡在了孙夷则面前,径直将他震出几丈远,“哗啦——”滚进了莲池当中,狼狈不堪。 孙夷则逮住机会,借着薛思的那点灵气,凌空划出一道四方囚笼,打算强行镇压那个邪魔。说时迟那时快,池水翻腾,魔气暴涨,那囚笼尚未锁住苏怜鉴,却结结实实打在了沉默不语的年轻弟子身上,血痕顿现。 “大师兄——” 那师弟痛苦不已,哀切着唤他。 孙夷则手一顿,停下了动作。 “怎么,想踏过他的尸首杀了我?”苏怜鉴手里拿着短剑,抵着那年轻弟子的命脉,笑了笑,“还是说,你认为他也是卧底,准备将我们一网打尽?” 孙夷则犹豫了。 他想起登上阁楼之前,少年看自己的眼神,隐约之中,他感觉这个师弟似乎是知情的,但又为何知情不报,隐瞒至今? “大师兄,别管我,快点动手!”那少年痛声疾呼,“师父早死了,他不在这个人世了!” 孙夷则冷着脸,质问道:“你想怎样?” “将你手上那灵气卸了。”苏怜鉴手中断剑逼近几分,割开了少年的皮肤,鲜血顺着剑身缓缓滴落,落在了他前襟处的红蕊白梅上,触目惊心,“否则,我就杀了他。” 孙夷则嗤笑:“你们起内讧,关我什么事?” “哦?”苏怜鉴手起剑落,又是那道灵气挡下这致命一击,孙夷则借着最后那点力量,拽上年轻的师弟直接破窗而逃。 “大师兄。” 师弟哽咽着,孙夷则没了薛思那道灵气,好在薛闻笛的尚且在身上,还能撑着他带人离开。 “别说话,调整内息,我们现在逃命呢!” 孙夷则很想开玩笑,却听那个师弟抽噎着,又止不住在笑:“你身上这味道,真让我嫉妒。” 孙夷则瞳孔猛然缩紧,一把弯刀从他的脊骨处捅了进去。 “砰——” 他重重地摔在了台阶上,那师弟一脚踩在了弯刀刀柄上,痛得他五脏六腑移了位。 “这要是从楼梯上滚下去,打扫起来可就麻烦了。” 那师弟笑着,慢慢撕开脸上的伪装,露出原本的面目。 孙夷则不敢置信,那张脸,那张和十年前别无二致的脸。 “怎么会?” 他似乎忘记了疼痛,又像是痛到忘记了呼吸。 “你是想问,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我?” 钟有期摇着那刀柄,孙夷则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我倒是忘了告诉你,苏怜鉴本来就是我的部下,只不过,恰好也是你们临渊的,岫明山台台首罢了。” 钟有期说着,苏怜鉴便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取下孙夷则的佩囊,一摸,是空的。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至少在我亲爱的小楼来之前,你得活着才行。” 钟有期勾勾手,一片带着薛闻笛灵气的兰叶便从染血的衣襟处飞了出来,落到了他的掌心。 “现在,好好睡吧。” 孙夷则眼前一黑,陷入了无边噩梦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好难写啊,救命! 第31章 李闲 斜阳日暮, 江风萧瑟,水漾余晖, 金光自水天尽头一路铺到清波城中,落在炊烟袅袅的屋梁上,落到飞鸟低鸣的枝叶中。 李闲拎着满满当当的食盒,踩着点儿给孙夷则送饭。 山路逶迤,落日残阳在古城背后时隐时现,负剑而走的少女也若明若暗,脚步轻悄,活似一只游走在山野密林中的猫儿,乖巧而不失灵动。 李闲知道孙夷则今天去会了会苏怜鉴,不知她这位大师兄有没有讨到便宜。从先前岫明山台的态度来看,这局势走向隐约不妙。 少女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开来, 合该吃饭了, 这些烦心事儿都暂时放一放吧。她特意多做了些, 也好顺势在孙夷则那边赖一会儿,探探口风。 大师兄什么都好, 就是憋着不爱说话。 李闲犯了嘀咕, 不知怎地,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很模糊的记忆。 大抵是很小很小的时候, 她睡了午觉醒来, 身边一人都没有, 心里慌慌的, 穿上鞋子就跑了出去。好像也是这样一条山路, 又或者不是。那时候乱得很, 出了营地, 路不是路,桥不是桥,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她跑了很久,才看见一个穿着临渊剑袍的少年。熟悉感涌上心头,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扑了过去,抱住了对方的腿。 “师兄!” 她奶声奶气地叫着少年,也不管认不认识,反正穿了这一身,就该是叫师兄的。 少年没想到背后突然冒出个小娃娃,他本就清瘦,个子不高,被冷不丁这么一撞,居然往前趔趄了两步,惹来一人朗声大笑:“小年,你师妹都比你厉害几分呢!” “这,她,她不是我师妹,我,我不认识她。” 少年被笑红了脸,支支吾吾解释着。可只有五岁的李闲哪听得懂,她小小的脑袋贴着她“师兄”的裤缝,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朝着那声音来源也甜甜地叫了一声:“师兄。” “哎!” 那人倒是应得很快,可他好高,至少在五岁的李闲看来,他高到哪怕自己仰起脖子都看不清。对方的脸背对着光,在李闲的记忆里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 “师兄,抱抱我,我跑不动了。”李闲放开少年的裤腿,朝着应她话那人张开幼小的臂膀。 对方还是笑着说好,弯腰便将她抱了起来。 正在山路间奔跑的少女忽然停下脚步。 是他呀,那淡淡的香味,是他呀。 李闲终于记起,她为何觉得那信件上的淡香有些熟悉,原来是他呀。 他是谁呢? 李闲又慢慢走了起来。 “师兄,我跑了好远才找到师兄的呢。” 五岁那年,她坐在一个人脖子上,葡萄似的黑眼珠滴溜溜直转,虽然看到了什么,她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那真是辛苦小师妹啦,回去以后可得多吃点,免得累瘦了。” 那人笑着,李闲低头看下去,只能瞧见他被自己拽在手里的那根束发锦带,明明极为素净,却又和它的主人那样,快活到不像样,恣意极了。 回忆终了,李闲也走到了孙夷则的住处,在屋前台阶上坐下,歇歇脚。 一直以为,她对孙夷则的印象起点,就是九岁那年拜入孙重浪门下时,这人向她赠剑。 这是临渊的规矩,新入弟子所用佩剑,都得由大师兄亲自送上,是谓“赠剑”,这与之后的授剑仪式不同。所赠之剑无需认主,只是给每个初入此道的弟子修习所用,虽非凡品,但也不是稀罕到要去争个你死我活的名器。 李闲恍然,原来她那么早之前就见过孙夷则了,还比很多师弟师妹都提前知晓了他的小名,说不定别的师兄师姐都没有自己那么早。 “小年,小年……” 李闲默默思考着,那会儿,能这样亲密地称呼孙夷则的,应该也只有顾青门下弟子和那个传闻中以身殉道的薛闻笛了。但那几封信,她也是见过的,一封行文潇洒,活泼有趣,还殷殷切切说着请他去岁寒峰做客,另一封虽是寡言,但也情真,如此,应当不是顾长老他们。 那么就应该…… 李闲心中有了几分计较——她突然明白了孙夷则的意图。 斜阳沉入山腰,最后一丝光芒隐去,周围顿时暗了下去。 李闲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经年练剑,圆润的手指上竟也多了些薄茧。 这双手,应当能替你守住秘密吧,大师兄。 李闲思量着,却听见一人步伐沉缓地向她走来。 少女拢了掌心,起身一看,竟是孙夷则。 “大师兄!” 她小跑两步,奔到对方面前,来人微微一顿,眼睫垂下,难掩疲惫:“哦,是困困啊。” 李闲见他脸色不对,关切问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没事。”孙夷则抿抿唇,挤出一丝浅浅笑意,“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吃的。”李闲当他是在岫明山台碰了壁,故而神色不佳,便安抚着,“咱们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 孙夷则抬眸看了她一眼,温和说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我去把食盒拎过来。” 李闲刚刚把食盒放台阶上了,转身去拿,孙夷则的眼神忽然变得玩味不已,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有趣,这就是所谓的正派吗?手足情深,关怀备至? 他在暗处,几不可闻地哂笑一声。 李闲拎着食盒,跟着孙夷则进了屋,将做好的丰盛饭菜摆满一整桌,笑着:“我都好久没和大师兄一起吃饭了,你自从做了掌剑,一日比一日忙,也不指教我练剑。” 她似是埋怨,又像在撒娇,也不和孙夷则客套,先坐下来夹了一块她最爱的糖醋排骨,一口下去,外酥里嫩,酸甜得当,心情大好。 孙夷则的目光扫了一眼整个屋子,布置简单,没有丝毫惹他注意的地方,顿时意兴阑珊。 他坐到李闲对面,瞧了几眼这姑娘吃饭,斯斯文文的,速度却很快,不消一会儿,两三块排骨就堆在了碗边。 “大师兄,你这回去岫明山台,应该还好吧?” 李闲咽下一口米饭,毫不设防地看着他,对方抿着唇,摇摇头:“不大好。苏台首似乎病得不轻,我们聊了几句,他就赶我回来了。” “那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许久未归,四下转了转。” “孙夷则”不清楚这个姑娘究竟知道了多少,只是含糊其辞。 李闲见他不愿过多言语,以为他是真累了,就道:“你瞧瞧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快些吃饭呀,大师兄,这以后烦心的事多了去了,你可不能在这里倒下!” “孙夷则”笑着:“好。” 一口软糯的米饭进了嘴,胃里却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人世间的温情,真是荒唐可笑。 李闲尚不知岫明山台发生了何种变故,钟有期做的局很巧,提前布下了隐秘结界,防止苏怜鉴和孙夷则的打斗传到外边,现在伪装成他的样子,继续潜伏部署。孙夷则身上有两重灵气,如今缠于腕上属于薛思的那道被毁,岁寒峰那边定会有所察觉,眼下,薛闻笛进山就只是时间问题。 一想到那个蠢货为了救人,竟生生舍下护体灵气,钟有期就忍不住咬了咬筷子,心情大好:“师妹,你这饭做得可真好吃。” 李闲看了他一眼,筷子一顿,没夹住菜,她嗔怪着:“你没事夸我干什么?害我都没夹稳!” 钟有期笑着赔不是,李闲心里却徒然生了古怪。 她的大师兄向来注重仪态,绝不可能会咬着空筷子,别问,问就是小时候她因为这个挨过孙夷则训诫。 山雨欲来风满楼吗? 李闲吃着饭,没有让对方发觉丝毫异样。钟有期也明显没有将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他的前襟里还藏着薛闻笛的那片兰叶,浅淡却又熟悉的灵气远比桌上这些饭菜更美味——他愈加兴奋起来。 另一边,岁寒峰上,薛思对窗而坐,心有不宁。 薛闻笛并不知晓,他那片兰叶完好,未被摧毁,还当它好好地护着孙夷则。 “小楼,我们该去一趟临渊了。” 良久,薛思才淡淡开口道,薛闻笛正在擦拭他的爱剑,一听这话,立马舍了横雁过来:“出事了?” “我送小年的那道灵气消失了。” 薛闻笛试了试,道:“我的兰叶还在。” 他说着,眉头一跳,“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薛思的灵气缠于手腕,怎么说都比兰叶更贴近孙夷则,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自行消散,而如今这种情况,只有可能是孙夷则遭到袭击,兰叶掉了或者被抢了。 “事不宜迟,我们明天就走?”薛闻笛面色微沉,薛思却道:“不急,我先给临渊写个拜帖。” 薛闻笛忽的一怔,对上薛思淡然如水的眼神,顿时明了。他们并不知孙夷则现今情况,索性先投石问路,试试对面的水有多深。 倦鸟投林,星野低垂,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潮涌动。 第32章 密室 翌日一早, 携着薛思拜帖的羽鸾正穿山越水,飞往千里之外的临渊, 而李闲也穿戴整齐,前去松林竹海练剑。 临渊门生众多,一处练武场定是不够的,故而因地制宜,开设了几处各有特色的修习点,松林竹海便是其中一处。林中冷泉,泉边一株火红枫叶,秋日艳阳,万千绿涛之中一抹艳色独绝,可谓难得佳景。 只是冬日苦寒,枫叶早凋,这一片苍绿还得等上覆雪之时, 才能再添几分静美。 李闲走着走着, 迎面碰到了几个着急赶路的同门, 她招招手:“师姐,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去找师父。”为首那个女子是与她相熟的师姐, 人也和善, 但这回却是面露难色,“师妹, 你早上见过师父了吗?” “我打算练过剑再去, 有什么事儿吗?这会儿大师兄应该在那边, 他也许能帮你。” 提到孙夷则, 李闲又想起昨晚他咬着空筷子那一幕, 原本被淡忘的古怪感又隐隐冒出了头, 但是她没来得及细想, 就听师姐说:“大师兄也在?” “是啊。”李闲看着她,对方愁容未展,反而微微叹了一声,便追问,“师姐你怎么了?” “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年轻女子摇摇头,剩下几个也向李闲抱拳行礼,便匆匆擦肩而过。 李闲皱了皱眉头,转身看向他们离去的背影,走在最后那个年纪较小,靴子上多了好些泥点。她再看了看他们来时走过的路,前往松海竹林,便要路过九渊岩,东西南北四条岔路,北边直走就是临渊山门。 “师姐这是刚回山?” 李闲心下当即有了计较,遂携剑,悄然了上去。 至阳殿密室内,假扮成孙夷则的钟有期正在与孙重浪对谈。 “情况如何?” 孙重浪问道,钟有期不急不缓地答道:“弟子愚钝,尚未有进展。” “你昨日去了岫明山台,半分收获都没有?” “没有。” 钟有期不曾近距离与孙重浪接触过,只知这人严苛,修为上佳,的的确确是个强劲对手。可面对那双犀利鹰眼的审视,他反倒不以为意,古板之人,其实最好拿捏,手足亲朋,苍生大义,哪个不是软肋? “苏台首如何?” 孙重浪没有发觉眼前站着的年轻人有何异样,钟有期继续道:“苏台首病卧于榻,不欲与我多言,密音帷的钥匙已交予景春师弟保管,大抵有推荐他做下一任台首的意思。那密音帷我本想亲自去见见,奈何时机不对,便没有上去。” “你归山之前,苏台首也曾向我提起过这件事。但景春也才十六岁,要接任台首,实在年轻了些。如若苏台首坚持己见,那过几日,我会再安排合适的人手过去,协助他处理密音帷的事情。” 孙重浪目光深沉,倏地问他,“你认为,会是苏台首吗?” 钟有期顿了顿,答道:“苏台首深得大师伯信任,接管岫明山台十年从未出过纰漏,徒儿并不愿意相信他是卧底。” 他只说不愿意相信,但没有咬定对方不是,既藏着些疑虑,又没有把话说死。 这弦外之音,正中孙重浪的心思。 “师兄当年将岫明山台交给苏台首,亦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这句话,勾起了钟有期的兴趣,他问:“何种考量呢?” 难不成,孙雪华当年就看出了魔都在临渊的部署,所以才故意留下苏怜鉴这个破绽?但十年过去,这步险招反而成为临渊掣肘,怎么看都不划算。 钟有期心里转了十七八个弯,但孙重浪却缓缓吐出一句话,掷地有声。 “师兄说,不破不立,玉石俱焚方能重获新生。” 孙重浪声音低沉,目光如炬。隔着那层皮囊,钟有期竟有种早已被他看破伪装,被烧穿内心的强烈错觉。 不破不立?孙雪华难不成打算让整个临渊陪葬?那为什么十年前不这么做,一定要等到现在?是因为那时候时机不对? 钟有期微低着头,重新掂量起孙雪华这句话的分量。他死后这十年间,仙道未能光复全胜时期,剑道虽是蓬勃,但人才不济,必不是魔都对手,唯一能称得上变数的,是薛思出谷…… 薛思,薛思…… 钟有期默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细细咀嚼其中寓意。 这人注定要成为他大业的垫脚石,从一开始就被写进了计划,被安排好了结局,多想无益,也罢,也罢。 孙重浪瞧着他,淡然问道:“除却岫明山台,你还有别的思路吗?” 钟有期面色不改,仍是谦卑有礼地答道:“有,在铸剑池。” “嗯。” 孙重浪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横雁本应被抹去署名,成为无主之剑。但那天黄掌门却以薛大哥的心头血为诱导,成功驱使了它,可见铸剑池亦不太平。” 钟有期心知肚明,不要说岫明山台,就连铸剑池所属凤鸣鹿苑都是他的人,此刻抛出这番说辞,大有试探孙重浪究竟知道多少的意思。 对方面色不改:“凤鸣鹿苑的关长老曾是黄秋鸣的授业恩师,但关长老向来是非分明,昔日黄秋鸣犯下大错,被逐出山门,也是关长老亲自动的手,我不认为关长老有异心。但关长老年迈,凤鸣鹿苑青黄不接,阳奉阴违,暗度陈仓,皆是有可能的。” 钟有期颔首:“弟子明白。” 看来,孙重浪并不了解凤鸣鹿苑的具体情况。 他心中有了数,密室大门却在此时打开,一个年轻女子急匆匆进来,朝他们行了礼:“师父,大师兄。” “小晚,你回来了?” 钟有期看向那人,并不认得,应该与孙夷则接触不多,故而只是点点头,唤了声师妹,就不应声了。 徐向晚也看看他,神色微妙,孙重浪只道:“但说无妨。” “是,师父。” 钟有期颇感兴趣地听着,徐向晚定定心神,道:“弟子奉师命,前去蔚然峰交涉,但对方不知为何,不愿与我们讲和,还说,还说是大师兄害死了黄掌门,定要来我们临渊讨还这笔公道。” “是这样?” “的确是这样。”徐向晚又看了眼钟有期,眉眼间尽是担忧。 前几日孙夷则归山,告知诸位平湖城遭遇魔都袭击一事,只道黄秋鸣不幸殒命。念在他也曾临渊求道的份上,孙重浪安排徐向晚前去蔚然峰安抚永安剑派,没想到刚踏入山门,那群弟子便群情激愤地要孙夷则偿命,着实让徐向晚为难了一番。 “永安剑派告知弟子,他们前去参加剑道大会的师兄只回来了一个。据那人所说,是大师兄袒护岁寒峰,打伤了黄掌门,才导致后来黄掌门在负伤状态下,被魔都之人杀害的。” 徐向晚并未和盘托出,她还在犹豫。 那日听见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惊,令她久久不能平静。 永安剑派的弟子说,孙夷则是为了袒护一个叫薛闻笛的人,才出手打伤黄秋鸣的。 疯 薛闻笛,不就是十年前那个以身殉道的锁春谷大弟子吗?他活过来了? 徐向晚比孙夷则小三岁,没有接触过薛闻笛,但对这个名字却十分熟悉,她知道二人关系甚好,那时候孙夷则因为薛闻笛离世萎靡不振,她也是亲眼见过的。 如今薛闻笛复生,孙夷则却隐瞒下来,不见喜色,到底是为什么? 徐向晚敏锐察觉到真相之复杂,才匆忙赶回请师父定夺。 孙重浪却道:“黄秋鸣与魔都勾结,欲抢夺横雁,小年才出手制止。” 徐向晚一脸错愕:“与魔都勾结?他怎么敢?” “他有何不敢?”孙重浪并不意外,“黄秋鸣此人,色厉内荏,好大喜功,借着我临渊名号打压异己,也该是受报应的时候了。” 徐向晚沉默片刻,仍是万分不解:“恕弟子无礼,既然师父早知此人品性,这些年又为何纵容他?” “总不能由着长宁剑派一家独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孙重浪这句话,颇有些耐人寻味,钟有期听着,一时竟不知他是想牵制薛思,还是想保护对方。 徐向晚静默不言,孙重浪又问:“永安剑派何时来?” “弟子御剑先行,比他们早到一日。” “如此,早作准备吧。” 孙重浪不欲多言。 “是,弟子告退。” 钟有期与徐向晚先后离了密室,孙重浪瞧了瞧角落,轻笑一声:“还不出来?师父教你藏身之术,就是让你偷听墙角的?” “师父你也太严肃了,我就听了那么一小会儿。” 李闲从暗处走了出来,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活泼俏皮,孙重浪也无心训她,问道:“你听见了多少?” “我跟着师姐进来的,你们后来说的我都听见了。”李闲顿了顿,敛了笑意,“师父,要是永安剑派闹上来,你打算怎么办?” “这就要看你大师兄了。”孙重浪眉头紧锁,“他心思重,总想万事要十全十美,想这个要做好,那个也要做好,但老天爷会如他的意吗?” 李闲听着,抿了抿唇,宽慰道:“师兄年纪轻,才刚接任掌剑,说不定过两年就好了。” “我师兄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是我临渊万人敬仰的掌门了。” 李闲忍俊不禁:“这怎么能比?真要比的话,那我也比不过师父你呀!” 孙重浪微叹,疲惫之感顿生:“就这样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闲又问:“师父,剑道大会的事,我也听说了一点。” 她踌躇着,“徒儿也想跟着大师兄查清此事,也想为临渊出点力。” “出力?凭你那三脚猫的修为,不添乱就是好的了。”孙重浪摆摆手,“回去吧,今日之事,莫要再和任何人说起。” “师父!” 李闲还想据理力争,但对方却背过身去,不愿意再听她细说,高大的身躯在墙壁上投下一道斜斜的影子,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李闲久等不得一言,只好怏怏离去。 第33章 密谋 钟有期出了至阳殿密室, 便按照孙夷则以往的习惯,先去练剑, 再做他事,按部就班地扮演好这个角色。约莫晌午时分,他回到孙夷则住处,见了一个人。 岫明山台台首,苏怜鉴。 对方依然气色欠佳,病恹恹的,钟有期戏谑道:“让你装病还装上瘾了?” 苏怜鉴笑笑:“属下不敢大意。” “有几分道理。”钟有期像是在开玩笑,“你若是大意,也不会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活这么久。” “少主抬爱了。” 苏怜鉴微微颔首,显得十分谦卑有礼。 钟有期不知怎地,又想起孙重浪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心下不喜, 脸色一沉:“孙夷则说了没有?” “没有。”苏怜鉴略有些为难, “魔都审讯的法子都用上了, 他还是咬牙坚称不知顾青下落,更不肯吐露明枢阁钥匙在哪儿。” 钟有期不以为意;“继续问, 不管用什么办法, 一定给我撬开他的嘴。” “是,属下明白。”苏怜鉴再次俯瘦, 迟疑片刻, 又瞥了眼自家主子, 欲言又止。 钟有期眉头一挑:“还有别的话要说?” 苏怜鉴深知他秉性, 只得先行试探:“属下有一事不明。” 对方不言。 苏怜鉴这才大着胆子说道:“依照原先计划, 平湖城尸潮与横雁一事, 本就是我们故意卖给孙夷则的破绽, 目的就是让他带着薛闻笛进入临渊。虽说那小子谨慎,并未上钩,但如今我们毁去薛思赠给他的护身灵气,薛闻笛他们应有感知,想来也在赶往临渊的路上了,因此,我们的计划可以说相当顺利……” 他絮絮叨叨着,不肯切中要点,钟有期嗤笑:“你是想问,既然如此顺利,为何还要让永安剑派上山闹事?” 他眯着眼,看不透心中所想,苏怜鉴还是那唠叨样子:“黄秋鸣与永安剑派是我们一手扶持的棋子,早已物尽其用,眼下该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时。但少主不仅没有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反倒授意让他们上山,属下未能理解您的用意。” 钟有期眼底含笑,看得苏怜鉴头皮发麻。片刻后,只听他幽幽说道:“因为小楼是个心软的人啊。” 薛闻笛又觉背后发凉,十分不舒服,索性从他躺着的那块大石头上起了身,坐在晒太阳。 日头很好,人却是心神不宁的。 薛思在不远处与傅及他们交谈,山风微动,落于那身白衣的晴光也烂漫不已。他明明没有在笑,可迎着这样灿烂的日光,淡然无波的眼眸也多了几分柔情,好看极了。 薛闻笛静静地看着,有些入迷,心中积郁渐渐散去,便也不觉得身上发冷了。 薛思也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眼朝他微微一笑。薛闻笛呼吸一滞,当即从石头上跳下来,奔了过去。 “大师兄你晒完太阳啦?” 曹若愚被他挤了一下,就开起了玩笑,薛闻笛潦草敷衍着:“晒完了,你们谈完了吗?” 他说着话,目光却一刻都没从薛思身上下来过,直勾勾的,满眼都写着“师父我要跟你亲近亲近”。 薛思微垂眼帘,不去看他,淡然说道:“谈完了,拜帖今日就到临渊,不出两日定有回复,你这两天得抓紧教教师弟们御剑飞行,不然赶路会很慢。” “是,师父。” 薛闻笛见他躲开了,心中又被勾起一团火,就哄着傅及他们,说是自己还有别的话要跟师父单独说说,让他们去观景台等自己。 曹若愚挠挠头:“什么话不能当着我们的面说呀?难不成师兄你背着我们有小秘密了?” 施未笑他:“大师兄有秘密怎么了?他不和师父商量,难道和你商量?问的都是什么话,快点去观景台!” 曹若愚哼了哼,嘟囔着:“大事我帮不上忙,但感情问题,我还是能支上两招的。” 施未当即捂住他的嘴,拖着他往前走:“你可给我闭嘴吧!” 傅及无奈地摇了摇头,抿着唇,笑意浅浅地跟在后面。张何却被曹若愚这句话点到了,走到一半,还悄悄回了个头,正好看见薛闻笛转身抱住了薛思。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张何默念着,赶忙去追最前头的施未他们。 “小楼,松开点。” 薛思被他紧紧抱着,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对方那滚烫的心跳,躁动的热意从微凉的指尖蔓延至全身,烧得他气息不稳。 薛闻笛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反而更加用力:“师父,你打算带师弟他们一道去临渊?” “嗯。” 明明一字一句说的全是正事,可薛思却觉着,这人刻意压低的声音,有意无意抚过他背脊的双手,都是在撩拨他。 “临渊情况不明,要是龙潭虎穴,可就难办了。”薛闻笛倏地笑了笑,温热的气息全洒在了薛思颈侧,一贯冷冷清清的薛谷主忽然心头一动,问道:“你是不是要和我说,再怎么难办,你都有办法?” “嗯,是啊。” “你是不是还会和我说,在有办法前,师父你得亲亲我?” 薛闻笛一愣,接着大笑不已:“这我还真没想过,但既然师父你开了口,那不如好人做到底,满足我这个愿望?不然我老是想,老是惦记,多不好呀!” 薛思一听竟是自己想多了,不免怔了怔。可是听着薛闻笛快活的笑声,他也欢喜,便没有拒绝。 “那师父疼你。” 薛思的声音温柔又缱绻,薛闻笛听得心尖发颤,人都晕了。 晴空之下,羽鸾终是飞抵清波城,落在了驿站屋顶,而永安剑派也到达至阳殿,来为他们枉死的师父师兄讨个所谓的公道。 李闲没有去。 她不想见到那样吵闹不休的场面,尤其被欺负的还是最关照她的大师兄。她若是去了,定会忍不住拔剑上前,然后再被师父关禁闭,活该给大家伙儿添乱。 李闲长叹着,在屋里踱来踱去,脑海里翻来覆去在想孙夷则的事。 密音帷出了问题,求救信号无法上传临渊,导致大师兄不得不弃城而走。而能对密音帷动手脚的,定是能接近它并且对它非常熟悉的人。难么—— 李闲心中惶惶,苏怜鉴,苏台首,不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他病着,没人会注意到他,刚好可以暗中行动;他是岫明山台台首,手里握着密音帷钥匙,切断整个临渊传音简直是轻而易举……但他又为什么,要将密音帷的钥匙交给景春?是想找个替罪羊? 李闲有点想不明白,她又想起大师兄去了一趟岫明山台,回来后却有点反常。那咬空筷子的动作再次浮现在脑海,令她愁肠百结。 没有证据,说不清,道不明。 烦闷之下,她索性出了门,去清波城下买鱼。 她心不在焉,驿使叫了她好多遍,她都没有回应。对方只好跑了过来,拍拍她的肩:“李姑娘,有拜帖,麻烦转交给掌门!” “啊?”李闲才回过神来,接过驿使手中的信件,笑了笑,“辛苦您了,刚好我今天要做鱼汤,晚上给您送来。” “不用不用,今天我兄弟来探望我,约了去喝酒呢!” 驿使也没有在意,李闲点点头:“嗯,好,那您去吧,我也走了,再会。” “再会。” 驿使与她道别,可是李闲还有些恍惚。 “苏台首可是大师伯倚重的帮手啊。” 李闲心绪不宁,若真是苏台首,那临渊不得全部乱套?她闷声不言,没有过多地表现出自己的情绪,买完鱼就径直回去了。 等她做好汤,出了门,至阳殿闹事的也早散了。听说孙夷则主动担了责,被孙重浪杖打三十,永安剑派那群无赖才肯作罢,要了些补偿就各自下山,约莫是不会再来,此事就此封尘的意思。 临渊大多数人都在为孙夷则叫屈,但李闲没有。 她还在困惑。 孙重浪那句早作准备,她不认为是这样的处理方式,师父虽然对师兄严厉,但绝不可能由着对方骑到自家徒弟头上。而孙夷则息事宁人的做法,就更古怪。她的大师兄或多或少有些天真,总想着事事周全,可如此行事又是为什么?他要是怕永安剑派闹事,那么在剑道大会,他为何要与黄秋鸣翻脸? 李闲倏地冷下脸,山风拂过树梢,拂过她原本爱笑的眼睛,可爱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意。 她轻轻嗅了嗅自己的指尖,那封拜帖上还留着一丝熟悉的淡香,她知道,薛闻笛要来。 薛闻笛为何要来,偏偏挑着这时候来?是什么,让他一定要来? 人有了牵挂,才会不远万里,奔赴一场未知的劫难。 他的牵挂是什么?是大师兄。 李闲遮去她身上残留的香味,确定干净以后,才敲响了孙夷则的屋门。 “大师兄,我来给你送鱼汤了。” 不论如何,哪怕只是为了安心,她都得去验证一下,究竟是她多虑了,还是魔都的爪牙真得伸向了她的大师兄。 李闲静静地等在门外,抓紧了手里的食盒。 作者有话要说: 我原本以为我是个剧情流写手,后来发现我只是个傻白甜,再后来,我竟然傻白甜都写不会了,呜呜呜呜呜呜我只是一块没用的小点心。 附:战斗力高低排下来的话,是薛思>薛闻笛≈钟有期>苏怜鉴>孙夷则>李闲>傅及他们,孙雪华也很厉害,但是他开篇就无了,就没纳进去 还有就是,第二章 开头我写了剑道背景,它与仙道并不是并列关系,按战斗力来说是上下关系,只是人数众多,也算一股势力,才说“天下三分”。真正能与仙道齐平的,是后期出现的鬼道。薛思和薛闻笛是对抗路,傅及他们是升级流!哈哈哈哈哈哈!!!少年们得好好修炼才行! 第34章 饭桌上的试探 过了一会儿, 屋里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 屋门打开,“孙夷则”那张疲惫的脸就出现在了眼前。 他的气色很不好,眼窝下一片淡淡的乌青,嘴唇发白,说话也哑,根本听不出平常的声调:“是困困啊,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呀?天黑了,路不好走,要小心。” “我没事,这夜路我走习惯了。”李闲面露忧色,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套他的话。 少女关切问道:“大师兄你还好吗?是不是师父下手重了?” “没有。”钟有期真真是会演,那眼睫微颤, 笑中带苦, 看得李闲真以为他遭了天大的罪, 赶忙扶着他回屋躺下:“喝点汤吧,好好养养才行。” 钟有期趴在床上, 闷声应着。李闲挪了他屋里的座椅到床边, 打开食盒,将一盅新鲜鱼汤, 一碟水晶虾饺, 一碟油酥糖饼整齐摆开。汤汁雪白, 鱼肉肥美, 点缀着细黄的姜丝与青绿的葱叶, 配上皮薄肉嫩的虾饺和香气四溢的糖饼, 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开。 但钟有期并不感兴趣, 他舌尖轻轻扫过一侧虎齿,心中不喜,这丫头三番两次来找孙夷则,容易坏他的事,要不,现在就杀了? 然而李闲已经盛好了汤,转头对他说道:“大师兄,你现在坐起来吃饭吧,我扶你。” “不用,我自己起。” 钟有期笑了一下,就慢吞吞起了身,一碗热乎的鱼汤眨眼送到他手里。 “大师兄,师父是严厉了些,你别生他的气,我代他向你道歉。”李闲说得情真意切,倏地眼圈一红,哽咽着,“你是大师伯和顾长老一手带大的,师父最是疼爱你了。” 他闻言,若有所思,捏着瓷勺的手也顿了好一会儿。这丫头,一会儿师父师兄,一会儿大师伯顾长老的,看着好像知道不少?如此,试她一试倒也未尝不可。 “这回是大师兄处事不周,怨不得师父,你莫要在他面前提起——” 孙夷则极少在别人面前提起顾青,钟有期也未曾留意,但照孙夷则的性子,绝不会称呼于自己有教养之恩的顾青为顾长老。念头一转,钟有期便道:“你莫要在他面前提起旧事,免得他老人家感怀伤心了,师兄这点伤不算什么。” 他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鱼汤,眼尾逐渐泛起了红丝,再抬眸时,竟怔怔落下泪来:“但我每每想进明枢阁,都束手无措,想来连睹物思人的机会都没有。师父在外边又加了一道封印,我怎么都解不开。” 李闲一听,愣怔片刻才劝着:“先喝汤吧,大师兄,汤都凉了。” 钟有期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并未作罢:“我到现在都不知师父是何意。从剑道大会回来后,我发现我的钥匙也不翼而飞。困困,你说会不会是师父认为我无法承担掌剑之责,所以才——” 李闲拿着汤匙的手抖了抖,半晌才喃喃着:“师兄,你是觉得师父不如顾长老疼你,所以处处限制你,甚至偷偷拿走了明枢阁钥匙?” 钟有期抿了抿唇,眼中似乎有点委屈:“师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钥匙对我至关重要,如今丢了,心里着急才会有这样的疑虑。你别对师父说,好吗?” 李闲静静地望着他,忽而郑重说道,“师兄是信我,才会对我吐露一二,我怎么会不明白?但明枢阁钥匙绝不可能是师父拿的,师父对你的疼爱不比任何人少。” 钟有期垂眸:“是师兄不好。” “不是师兄不好,是多事之秋,难免会有情绪。钥匙的事情我会帮忙留意的,师兄你不要担心。” “嗯,那多谢师妹了,钥匙的事情劳你多费心。” “不劳不劳。”李闲摇摇头,伸出手,指尖轻轻按着钟有期的肩膀,轻声问着,“疼不疼啊?” “不疼。” 李闲声音顿时低了下去,似有哭腔:“那肯定是疼了,大师兄你怎么都不说呀?我应该早点去的,这样你就不会一个人了。” 我应该早点陪你去岫明山台,这样你就不会孤身涉险了。 钟有期并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别难过,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李闲抹了把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好……好,你没事就好。” 她给面前这人又夹了一只水晶虾饺:“你,你吃这个,这个,很好吃。” “谢谢困困啦。” 听着这和孙夷则别无二致的温和声调,李闲直欲作呕,但她依然会笑:“不谢不谢,应该的。” 她放下筷子,又很认真地说道:“大师兄,我今天去买鱼,那驿使大哥又托我送信,不,是拜帖,是岁寒峰来的。可你刚因为袒护长宁剑派的事情挨了责罚,我没敢贸然将拜帖呈给师父。” 钟有期一听,知道是薛闻笛要来,眼中笑意倒是真切几分:“既是拜帖,还是要呈给师父的,否则传出去,人人都说我们临渊倨傲,这可不好。” “大师兄说得有理,那我明天再送去。” 李闲装着没事人的样儿,又跟他聊了些近来的趣事,钟有期看她的眼神渐渐微妙,意味不明——这丫头接触的人员广泛,消息灵通,倒是可以帮他找找明枢阁的钥匙,但万一被她发现个纰漏,会不会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正掂量着,李闲又瞥了他一眼,催促道:“还有一口啦,大师兄你快吃呀。” “好。” 钟有期笑眯眯的,实在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李闲陪他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就要回去,钟有期坚持走到门口送她,小姑娘笑着:“你放心,这条路我闭着眼都能走,大师兄你快些回去吧,天冷别受凉。” “大师兄看看你,才放心。” 钟有期倚着门,像是累极了,李闲笑笑:“那好吧,那我先走了。” 她摆摆手,就哼着小调离了这地方。 钟有期仰头看了眼山间明月,暗处,两道人影闪现,朝他跪下:“主人,有何事吩咐?” “盯着她,找个合适的时机,杀了。” 钟有期半睁着眼,琉璃珠似的眸中全是冷霜般的杀意,可说完,他又想起今晚鱼汤的滋味,想起薛闻笛也给他做过饭,煲过汤。 这俩人,对吃食倒是口味一致。 “算了,盯紧些,看看她能不能帮我找到有用的线索。” 钟有期想起薛闻笛,心头浮现出一个比杀了李闲还要好玩的念头。 “我亲爱的小楼,我可是为了你,才留她活到三更的。” 钟有期哂笑,面前两道人影随风而去,山间明月清辉,却无法照亮每处幽暗角落。 少女仿佛毫不知情地哼着歌,月白天青的剑袍笼着浓浓月色,反衬得那红蕊白梅更是艳丽。 她哼一会儿,停一会儿,咬咬唇,再继续。她不能停下,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异样,暗处藏了多少眼睛,埋伏了多少杀机,她不得而知。但从现在开始,她必须处处小心,时时留意,在薛闻笛进山之前尽可能多的搜集情报。 李闲的脑海中,全是她及笄那天,孙夷则神秘地交给她一个木匣。 “困困,你今天以后就是大孩子了,给,这是生辰礼物。” 孙夷则约她在松林竹海见面,李闲诞生在秋日,在那棵枫树红艳似火的那天。 少女欢呼雀跃,却被孙夷则笑着制止了:“小声点儿,可别把其他人引来了。” “啊?是什么特别特别贵重的东西吗?” 李闲眨眨眼,孙夷则故意逗她:“不贵重,就是怕被别的师弟师妹听了去,以后年年生辰管我要礼物,那大师兄总不能顾此失彼呀,到时候没了钱,成了穷光蛋,可怎么办呢?” 李闲笑得开心:“那我肯定不能让你成了穷光蛋呀!万一到时候连老婆本都赔进去了,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小丫头,就你滑头。” 孙夷则坐在枫树下那方褐色岩石上,温和地笑着,“打开看看。” “好。” 李闲美滋滋地打开,却见一把古铜钥匙静静躺在木匣里,钥匙上还系着一枚鱼形玉佩,刻着“青”字。 “这个——” 少女端详半天,又看看孙夷则,聪颖如她,当时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帮我保管一下,师妹。”孙夷则抿着唇,一片枫叶从枝头打着旋儿飞下,落在了他的肩头。 “为什么呀,大师兄?这不是顾青长老给你的吗?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怕——” 李闲困惑不已,孙夷则莞尔:“因为看你整日无所事事,我就想,怎么也得磨炼你一番。我既接任掌剑,明枢阁阁主之位,他日必定要传给他人。” “你不会指望我做阁主吧?”李闲张大嘴巴,一脸不可思议,“我可没这志向!” “那你替我保管一下,等有合适的人选,再还给我。”孙夷则忽然顿了顿,“这也是师父留书上的意思。” 李闲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师父指的是顾青:“顾长老的意思?” “嗯。”孙夷则没有细说,李闲便也没有追问。 如今想来,定是顾青长老为大师兄算过一卦,才早作准备。 李闲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她回到自己的住处,照常洗了碗,收拾好房间,最后才翻出那封拜帖,放在桌上,用一方砚台压着,喃喃自语:“这样应该就不会忘了,希望明天师父见了别生我的气。” 她洗漱完毕,吹了灯,窝进了被子。 窗前,一道人影一闪而过,便在拜帖上划过一道黑影。 “主人,确实是薛思所书。” 钟有期闻言,稍稍安下心,看来李闲没有骗他,便也和衣躺下。他十分不喜孙夷则,连躺在这人床上都觉恶心。今日被李闲哄着,多吃了不少,胃里不太舒服,就更是烦躁。眼前浮现出薛闻笛对孙夷则的种种偏爱,一幕幕,一桩桩,如鲠在喉。 钟有期猛地攥紧右手,狠狠砸了下床板。 “咚——”,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钟有期瞬间松了手,恢复了平静,这床下竟是藏了个暗格? 他往下一摸,是薛闻笛寄给孙夷则的信件,言辞恳切,多有爱护,看得他妒火中烧,指尖窜出一簇火舌,将这些信件烧了个干净。 烟灰落下的那一刻,钟有期眸中杀意渐消,他轻轻吹了下指尖,语声低沉。 “孙夷则,你真该庆幸你是顾青的弟子,否则,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作者有话要说: 唔,这两天写文没有之前那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了(头发渐渐掉落) 第35章 抵达临渊 李闲将那封拜帖送到至阳殿后, 去了一趟求知学堂。 她看似随意地和几个同门交谈,说是大师兄的钥匙丢了, 拜托他们几个四下找找。那几人都与她交好,平常也多受孙夷则照顾,也都应了下来。 李闲散漫问着:“这段时间怎么都不见景春师兄?岫明山台这么忙呀?” 几人皆是摇头,说不清楚。李闲心里有了计较,没有追根究底,暂时偃旗息鼓。 而孙重浪得知薛思要来,早早吩咐下去,命各处做好准备。回帖乘风而去,很快,薛闻笛一行人就到了清波城外。孙重浪似乎很看重这件事,天一亮就领着孙夷则等人候在了渡口。 李闲排行较小,站在了后边, 有些彷徨。她盘算着, 要怎么去接近薛思, 接近薛闻笛,还能不被敌人发现。如果足够幸运, 能够传递出消息, 对方会相信吗?她抬头看了眼前边那个冒牌货的背影,心情沉重, 他能打伤大师兄并且取而代之, 一定心思缜密, 实力强悍, 不是自己单打独斗就能与之抗衡的, 一着不慎, 满盘皆输。 李闲倏地低头, 盯着脚下的青石板,沉默不语。 一尾渡船逆流而上,停在了码头。 最先下来的,是一袭白衣,戴着纱帽的薛思。江上风大,吹得那身仙骨衣袂翩跹,可头上纱帽却只是轻轻撩开一角,浅色的唇珠若隐若现,看得几个年轻弟子都微微晃了神。 “薛掌门。”孙重浪迎上前,向他拱手行礼,薛思亦是礼数周到:“孙族长。” 他们不远不近地站着,孙重浪看着他,像是有千言万语未能诉尽,目光殷切但不僭越。薛思未有触动,只是平平淡淡地说道:“唐突来访,还请孙族长见谅。” “薛掌门客气了。”孙重浪本是个斡旋英雄场的好汉,可惜这会儿,不知怎地,堪堪说了句客套话,便不再有所动作。 钟有期饶有兴味地瞧着此情此景,对这俩人的关系愈发好奇。孙重浪不是个莽夫,即便孙夷则想要遮掩长宁剑派掌门人就是锁春谷谷主一事,他也能旁敲侧击得出个结论,只是不说罢了。这薛思的态度也是颇有些耐人寻味,他竟然称呼孙重浪为孙族长,而不是孙掌门。 临渊虽是规定古旧,但门内上下,内外来往各派,都是称其掌门的。 钟有期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薛思身上,但很快,他的视线就越过这人,落在了掀起的船帘上。 第二个下来的,是傅及。 钟有期不屑,但没有声张。 傅及向孙重浪行了礼,又朝他看了过来,像是确认他安好之后瞬间放了心,原本紧绷的脸色也和缓下来,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钟有期一瞧,心中嗤笑,想不到孙夷则这个小东西,还有人挂念?一时恶趣翻涌,他蹙起眉头,略略为难似的撇过脸去。 傅及微微一怔,恭敬地站在了薛思背后,不再看他了。 紧接着,施未、曹若愚、张何三个也陆续下了船,孙重浪面带喜色,笑着:“薛掌门这几个徒弟,当真是玉树临风,人中翘楚啊。” “孙族长过誉了。”薛思颔首,似乎是察觉到了人群中一道不寻常的视线,稍稍抬眸,就和钟有期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虽说隔着一层薄纱,但他们几乎是同时感知到了对方在看自己。 钟有期抿唇轻笑,端着一副乖巧模样,薛思不曾起疑。 这时候,薛闻笛终于下了船。 他还是那身霜衣剑客打扮,一根素色绳带束发,腰佩长剑,足登长靴,倚风而来,钟有期顿时紧了心,李闲亦是如此。 “长宁剑派首徒,薛闻笛,拜见孙掌门。” 眼前的场景和十男人风年前奇迹般地重合,那时候,孙重浪还站在孙雪华背后,那天,是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日子。江上风高浪急,年轻人抖开身上被雨水浸透的蓑衣,笑着:“锁春谷首徒,薛闻笛,拜见孙掌门。” “路途遥远,辛苦了。” 孙重浪说着和多年前的孙雪华一模一样的话,只是他手里少了一把遮风挡雨的灵伞。 薛闻笛心中慨叹万千,再入清波城,物是人非,十年前,他是盟友之身,十年后,却是他乡之客。 “诸位,随我进城一叙。” 孙重浪很是周到,他今日带来的都是年轻弟子,薛闻笛扬名立万之时,他们年岁尚小,虽有耳闻,但未见真人。如今听说长宁剑派这个弟子也叫薛闻笛,心中疑虑,但碍于礼数,皆未多言。 钟有期的目光在薛闻笛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对方朝他笑笑,眼神温和。 真好,这本该就是我的东西。 钟有期脸上笑意更甚。 傅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莫名有些惆怅,但这惆怅来得没有理由,他没有让任何人发觉。 孙重浪领着他们去了至阳殿,在议事厅与薛思寒暄了几句,无非是些场面话,并不稀奇。薛闻笛早就见怪不怪,但傅及几人都是第一次来临渊,尤其是平常散漫惯了的曹若愚和施未,没多久就有些坐不住了。 孙重浪看似严厉,倒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主,见状,就吩咐道:“敏怀,带几个小客人一道玩去吧。” 李闲,小字敏怀,虽然师长同门们都会宠爱地叫她困困,但小姑娘是有正儿八经表字的。 李闲本来也在发呆,听着师父这般叫她,立马提了心:“是,师父。” 好机会。 她圆溜溜的眼睛瞧了一圈傅及几个,计上心头,竟直接走到薛闻笛面前,乖顺说道:“师兄,你跟我来。” 对方一听,笑得眉眼弯弯:“谢谢师妹,但我可不是小客人呀。” 他跟哄小孩似的,声调可爱,李闲俏皮地笑着,一双杏眼直盯着他看:“师兄瞧着年纪也不大,怎么就不是小客人呢?” 薛闻笛歪了歪头:“既然师妹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好再推脱。” 言罢,他便起身,朝着薛思和孙重浪行了礼,就带上傅及他们,与李闲一道走了。 薛思淡然喝着茶,始终没有摘下他的纱帽,孙重浪默许了这样的行径,甚至还与他聊起了各自的徒弟。只是薛思一贯话少,多半是孙重浪在絮叨,他偶尔出个声,应和一下。一来一往,倒真有点故交的意思。 钟有期听了会儿,便寻了个借口,去追薛闻笛他们。 李闲领着他们走在临渊山路上,她心里没有任何目的地,一半惦记着孙夷则,一半想着薛闻笛,她该如何求助,如何说服对方相信自己。 这个时节的临渊,草色凋零,只剩苍松翠柏,旧竹老树,还有最负盛名的红蕊白梅。 李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傅及谨慎,没有接话,曹若愚欣喜,滔滔不绝,可施未瞪他,意思让他别太出格,两三回下来,他也收敛了好多。 薛闻笛忽然问道:“我记得,这红蕊白梅,从前都栽在玲珑坡上,后来魔都袭击,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短短十年,又长全了?” “玲珑坡那地方,好几年都寸草不生,文长老费了好大心力,驱除残余魔气之后,那里才好些。现在的红蕊白梅都种在明枢阁外围,求知学堂,还有思辨馆。” 李闲悄悄看了眼薛闻笛,问道,“师兄,你要不要去瞧瞧?” 对方笑了笑:“也可以啊,听说赏梅需找个僻静的地方,我看思辨馆就不错,顺道还能见见文长老。” 李闲眼前一亮,她总觉着,薛闻笛也是有话要对她说的,但现在又拿不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那我带你们过去。”李闲仿佛是在跟薛闻笛拉家常,却暗藏了试探的意思,“文长老醉心古籍,不怎么出现,本来师父也请了他,但他说有缘自会相见。” “文长老质朴,不善言辞,从前顾长老在的时候,还笑他是个书呆子。” 薛闻笛一步一步抛出自己的身份立场,他从下了船,便感到了不对劲。 薛思送给孙夷则的灵气尽散,可对方还是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不像受过伤。前往至阳殿的路上,那人的目光也几次三番地投了过来,薛闻笛当时就起了疑心——那眼神,怎么莫名有点暧昧?他可不认为孙夷则会这样看自己。 而面前这个小姑娘,上来就喊自己师兄,那双眼睛又期待又落寞,着实古怪了些。 薛闻笛并不记得李闲。 他擦肩而过的人太多,十年前,烽火连天,刀剑铿鸣,早就斩断了无数一面之缘。 李闲听他提起顾青,无畏的勇气自心底升腾,她攥攥拳头,低声道:“师兄,我很早以前就见过师兄你了。” 薛闻笛瞧了瞧她,忽然伸手在她头顶比划了两下:“刚好到我肩膀下边点儿,以后还得努力长长。” 他打趣着小姑娘,右手放下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她的肩膀:“等到了文长老那边,我得好好问问他,有没有什么长个子偏方。” 李闲顿了顿,看着他那张灿若春风的笑脸,心下明了,这人是在暗示她,路上不够安全,不方便直言。 她也跟着笑笑:“文长老可不管这个,但如果是师兄你找他,说不定他会卖你个人情。” “那肯定啊,谁让我长得这么帅气英俊。” 薛闻笛摸摸下巴,一旁听他们打哑谜的曹若愚终于忍不住吭声了:“大师兄,你能不能收敛点?在人家家里呢,还这么自恋啊?” “大师兄有自恋的资本,你有吗?” 施未指的是薛闻笛那张脸,确实够好看。 “嗯。” 张何也默默点头,他指的是大师兄有师父爱。 傅及却微微叹气,叹得是大师兄这张脸,好像太招人喜欢了。 曹若愚哀声:“我也想跟大师兄一样英俊。” 施未笑他笑了整整一路。 作者有话要说: 钟有期:在拆CP的圈圈内大鹏展翅 第36章 文恪 思辨馆在临渊东南, 地势偏低,前后三进三出的院子, 艳丽的红蕊白梅几乎将其整个淹没,远远望去,只能隐约见着两三处丹青飞檐,煞是好看。 薛闻笛许久未见文恪,印象里,那人清瘦文静,寡言少语,腰间的佩剑好像只是一件饰品,从未见他解下。文恪眼神不大好,看人总是迷迷瞪瞪的,往往要站上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看清对方面容, 原本就内敛的性子更显木讷。薛闻笛能和他成为朋友, 全靠自己与众不同的衣服颜色, 文恪头一回见他,便嘟囔着:“我还当是谁把剑袍洗得发了白, 都舍不得换, 原来不是同门啊。” 薛闻笛笑着:“晚辈锁春谷薛闻笛,见过文长老。” “我跟你一样大。” 文恪语出惊人, 薛闻笛一愣, 这么年轻就是临渊长老了?修仙之人到了某个阶段, 老去速度会比常人慢上不少, 因此靠外貌辨别这人多大年纪往往不准, 薛闻笛见他年轻, 也只当这是道行深厚的原因, 未曾料到对方竞和自己一般年岁。 想来,文恪今年也是而立之年了。 薛闻笛跟着李闲走到思辨馆大门口,两株繁盛的红蕊白梅恰好半遮着那扇朱门,暗香浮动,掩映成趣。 他忽然说道:“誉之现在应该还在钻研古籍。” 李闲听了这句,还以为有下文,但她看向薛闻笛,对方只是眨眨眼,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一脸孩子气。 “嗯。” 李闲懂了,认真点了点头。 文恪的书桌上堆满了他心爱的古籍,一本又一本,凌乱地铺着,日头正好,阳光洒在这白纸黑字上,仿佛还能闻见浅淡的墨香。 他眼神不好,入了夜,对着烛火,总是看不清字,因此只能在这段时间好生研读。窗前一株白梅落下一片花瓣,正巧掉在一个“楼”字上。 他没有在意。 “文长老,您在里边吗?” 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文恪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便起身开了门。 “文长老,我是敏怀。”李闲笑盈盈的,甚是可爱。 但文恪也只能模模糊糊看个大概,他认得李闲,知道对方是个聪明孩子,但眼下突然造访,左思右想,颇有些奇怪:“今天不是长宁剑派要来吗?你不陪掌门在至阳殿待着,怎么来我这儿了?” “师父陪着薛掌门呢,让我带几位客人四处转转,这不,恰好就到您这儿了。”李闲笑着,侧开身子,挨个儿给他介绍人。 文恪习惯性地眯着眼,依次看过去,并无多大喜色:“诸位有礼了。” “文长老有礼。” 傅及他们应着,文恪收回目光,请他们进去,待落了座,又问:“诸位喝茶吗?” “不劳文长老费心,我们只是见着院子里红梅正盛,一时想念您,就来瞧瞧,过会儿就走。”李闲嘴甜,这话任谁听了都高兴,文恪也是,但他鲜少有很特别的反应,只是一字一顿很认真答道:“谢谢你想念我。” 薛闻笛老早就从窗户外边翻进来,本来准备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背后,逗逗他,没想到听到他跟李闲聊天,憋不住想笑。文恪察觉身边有异动,就往旁边看,薛闻笛灵活转位,文恪第一眼没看到,又转了个面,还是什么都没瞧见。 “奇怪,是今天风大吗?”文恪嘀咕着,李闲掐着指尖,才忍着没笑出声,傅及他们也差不多,文恪眼神不好,愣是没看清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 “诸位稍等,我去关个窗。” 他说着,转身要走,薛闻笛又转到他背后,食指戳了下他的肩,对方再回头,只看到了自己的书架。 李闲忍笑道:“文长老你坐,我去给您关窗。” 言罢,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就关好了窗户,文恪讷言,满腹疑惑地坐了下来。 “听说此次剑道大会,长宁剑派拔得头筹,不知那把名剑,现下在哪位英雄手中?” 文恪细声问着,傅及一愣,瞥了眼站在对方身后的薛闻笛,硬着头皮答道:“在我们师父手中。” “哦。”文恪有几分落寞,声音更低了些,“原以为会是你们当中某位,赢下横雁呢。” 李闲闻言,谨慎问着:“我听说,那把横雁,本是锁春谷薛闻笛的佩剑。此人跟我们临渊关系匪浅,我们为什么要将他的佩剑作为名剑大会的胜利品?虽说铸剑池刚刚解封不久,但要是倾力而为,锻造一把名器并非难事。” 文恪眼中无神,只是静静坐着。 “关长老提议的这件事,师父竟也同意了,还有大师兄,居然没有异议,我听说他与薛闻笛交情最深,怎么会答应下来呢?” 李闲疑虑重重,此刻更是心急了些,文恪垂眸:“这件事我也知道。” 薛闻笛忽然没了逗弄他的心思。 文恪掌心相对,轻轻一握,思辨馆内花飞无声,朱窗紧闭,流光碎碎,如同湖中藻荇,多有迷离之感。 薛闻笛知道,他这是设下了结界,以防隔墙有耳。 “当初小楼身亡,小年为其招魂,七天七夜,招魂香断,幡旗尽毁,都不曾寻觅,便认为小楼早已投胎转世。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可是今年春天——”文恪顿了顿,复又说道,“我院中的红蕊白梅忽然开花了。” 那是个暮春的夜晚,立夏将近,星河烂漫,草木青青。 他被一阵隐约的虫鸣惊醒,又或者,他本来就没有睡踏实,梦里人间破碎,山河飘摇,醒后便有些恍惚。 可是花开了。 一夜春风,香满枝头。 文恪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他披上外衣,急急忙忙出了卧房,奔到院内。星光倾泻,落满枝头,红蕊吐芳,花叶相依。放在寻常冬日,这只是普通一景,可现下春风正盛,这便是上天恩赐了。 文恪一夜无眠,出神地站在树下,听着花开,听着自己的心跳。 “我那时便知道,小楼并没有投胎转世,他甚至,还活着。”文恪娓娓道来,“十年前,他从苍州背回一个身受重伤的同道,名唤钟有期。他请我此人诊治,我应诺前往。” 薛闻笛再次听到钟有期这个名字,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说不出的复杂。 文恪之所以能年纪轻轻坐上临渊长老之位,是因为他博学广识,术法医经,奇门八卦,无一不通,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来形容他都显得浅薄。因此孙雪华不让他上前线,说他是最后一道城墙,万万不能有损失。 而文恪第一眼看到钟有期,心里便有了计较。这人内息耗损,身体羸弱,本是回天乏术,可再探他心脉,虚实之间,竟隐约有一丝剽悍之力。 文恪当即便起了疑心,但未曾显露。 “我私下曾经找过小楼,询问过此人出身来历,可是小楼却好像一头栽进去了似的,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薛闻笛耳朵一热,就有些心虚了。 文恪又道:“但那时候,城中伤患太多,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追究钟有期这个人,只能提醒小楼多加小心。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向小楼要了他三根头发,烧成炭,用荷叶包裹,埋在了那棵白梅树下。” 薛闻笛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文恪告诉他,这是给他祈福用的。那会儿,他要再度离开临渊,走得太急,没有细想,如今在这样一间安静书房,听着故友谈及往事,其中竟有这般深意,感动顿生。 “世道艰难,我无法离开临渊,自然不能及时提供帮助。但若是哪天,到了生离死别之际,我应是有和阎王爷搏上一搏的法子。”文恪叹息,“我本指望小楼可以平安回来,实在不行,依着那发炭,我也可以寻到他的踪迹。但他却,毫无回音。” 直到那株白梅盛开。 文恪便醒悟过来,薛闻笛没有彻底死去,而是被封印在了锁魂阵中,不得脱身。现下他灵气复苏,血脉相生,白梅有了感知,一夜生花。 薛闻笛听了,琢磨着时间,今年暮春,可不就是他坟头长草的时候? “我掩盖了白梅开花的迹象,本想趁此机会,继续搜寻小楼的魂魄,但灵气太弱,出了临渊,我的觅魂术就很难奏效了。” 文恪多有惋惜之意,曹若愚不知怎地,插了句嘴:“那你为什么不出了临渊去找他呢?我师父可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翻遍五湖四海才找到——” 他瞥了眼自己的大师兄,倏地噤了声。 他好像又说错话了。 文恪愣了愣,如实答道:“当时,没有想过要离开临渊。” 他笑了笑,并不遮掩自己的内心,“想来,这便是我和薛谷主的区别吧。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是精进灵术,靠脚走,我不行的。” 李闲一听他称呼薛思为薛谷主,就明了:“文长老,你都知道了?” “我是眼神不好,心可不瞎。”文恪说得别有深意,“还有,我身后这位,你打算站到几时?” 薛闻笛噗嗤笑出声:“我还当你真看不见我呢,原来在这儿等我啊?” “不等你等谁呢?”文恪也笑了,薛闻笛找了张凳子坐下,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和原先差不多,薛谷主当真奇人也。” “那可是我师父,能不是个奇人?”薛闻笛一脸骄傲,奈何文恪看不清,没有附和他,而是继续道:“白梅花开不久,就有弟子在临渊山门捡到了横雁。” “捡到?” 薛闻笛意识到,此事很不简单。 “对,就是捡到。”文恪面色凝重,“有人故意将横雁悬在了山门匾额处,非常显眼。小年得知后,还找了许久那个放剑的人,但是都没有找到,只好不了了之。我猜测,除了我跟薛谷主,还有人知道你已经复生。” “是钟有期。” 薛闻笛感到伤口处隐隐作痛,那弯刀捅穿身体的滋味,他怕是这辈子都心有余悸。 “不仅如此,临渊本就有结界,能在山门处悄无声息放上横雁的,恐怕不简单。”文恪摇了摇头,没有再细说。 他那时候就知道,横雁只是个开端,此后定有一番腥风血雨。 “他们想以横雁为饵,引你出现,我想着顺水推舟,没有阻拦。至于师兄为什么会同意,又是以何种理由劝说小年的,我不得而知。或者师兄根本就没有劝,只是下达了命令而已。” 文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好,你没大事,要是再死一回,薛谷主大概得将我扔到思过崖下边去。” “我师父那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你把他想得太残暴了。”薛闻笛半开玩笑,文恪欲言又止,温柔的人发起火来,才是最恐怖的,可惜薛闻笛这个呆瓜,好像不太懂。 他顿了顿:“你现在不喜欢钟有期了吧?” 薛闻笛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就好,为时不晚。” 文恪起了身,爬上书架旁边的木梯,从最顶上抱下来一个大木箱,夹在腋下,缓缓爬了下来,交到了薛闻笛手上。 “拿着吧,很有用。”文恪抹了把额上细汗,“我不喜欢钟有期,所以没有给。但薛谷主很不错,是个好人,你要加油。” 薛闻笛被他这么一整,给弄懵了:“不是,你,你什么意思啊,我怎么没听懂?” “你回去自己看看就知道了。”文恪看了眼傅及李闲他们,又是摇了摇头,想着,当着孩子的面,还是不要点破他这位老友的纯情心思了。 曹若愚却是反应过来:“什么?大师兄喜欢钟有期?” “嗯?你们不知道?” 文恪一时惊疑,迷糊的眼神都亮了不少。 “没有的事!”薛闻笛急得面红耳赤,他当年与文恪志趣相投,年岁相当,能聊的话自然要比孙夷则多得多。因而他没有刻意隐瞒自己对钟有期的别样情意。但眼下,猝不及防被撞破这桩陈年秘事,实在令他窘迫。 文恪也没料到是这么个情况,有些赧然:“对不住,我以为他们都知道。” 话音刚落,他忽然察觉到结界之外有所异动:“有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恪: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第37章 缺心眼儿和老实人 来人是钟有期。 他一路寻着薛闻笛的灵气找过来, 叩响了思辨馆的大门。平心而论,这地方除却繁盛的白梅花林, 几乎没有任何惹眼的地方,就跟文恪这个人一样,寡淡无奇。但比起孙夷则,钟有期更不喜欢文誉之。 薛闻笛一直将他当作知己好友,不是作为弟弟的孙夷则所能比较的。而且,思辨馆虽小,却固若金汤,钟有期三番两次想下手,都未能得逞。 文誉之此人,可不是表面上的文弱书生。 不过眼下他已取代孙夷则,今后多得是机会,无需着急, 钟有期笑笑:“叨扰了, 文长老。” 文恪倚着屋门, 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莞尔:“是小年啊, 来得正好, 我刚要去泡茶,你陪小楼他们聊聊。” 言罢, 他便请人进屋, 钟有期的目光当即就落在了薛闻笛身上。对方怀里抱着个木箱, 脸上红晕尚未完全退去, 正低声与一边的几个师弟说笑, 见他来, 又抿了抿唇, 眉眼间尽是风流:“小年来啦。” 钟有期微微一愣,他忽然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薛闻笛叫自己的名字了,上一回还是十年前,对方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为什么!” 那双从来含情脉脉的眼睛里满是憎恶与仇恨,流出的泪水仿佛都染上了猩红的血丝。 可是现在,薛闻笛却极尽温和地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他还是那个侠骨柔情的剑客,不曾改变分毫,但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钟有期眼神一沉。 薛闻笛瞧了瞧他,将怀里的木箱搁在地上,笑问:“怎么站在那儿?坐过来呀。” 李闲见机问道:“大师兄,是不是被背上的伤还没好?刚好文长老也得了空,请他给你看看,好不好?” “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薛闻笛很是关切,钟有期刻意放缓了脚步,轻轻一笑:“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我前些天去看你,都下不来床。”李闲还在一边添油加醋,看向薛闻笛,“师兄,你不知道,前些天蔚然峰来闹事,师父为了息事宁人,打了大师兄一顿,皮开肉绽的,真得特别可怜。” 她说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钟有期见她这模样只觉心烦,却无法表现出来,只能顺水推舟:“真不是什么大事,薛大哥你别听她胡说。” 他挨着薛闻笛坐下,对方拍拍他的肩:“真得没事?” “没事。”钟有期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薛闻笛掌心的温热,心中欢喜,却还是装着一张病恹恹的脸,薛闻笛见状,又问:“我给你的兰叶有没有收到?” “收到了,我一直贴身带着。”钟有期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不过,被师父发现了,责令我脱下外袍,之后才——” 他没有再说下去,薛闻笛起了疑心,为什么自己的兰叶完好,师父的灵气却不见了? 钟有期也深知这一点,附耳与他说道:“薛大哥,除却蔚然峰,我暗中调查了岫明山台,薛谷主赠我的那缕灵气,被苏台首打散了。” 薛闻笛眉头微蹙,李闲凑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呀?” 阴魂不散的小丫头。 钟有期暗骂,但是笑得比谁都开怀:“我跟薛大哥叙叙旧而已。” “你们关系真好,我都挤不进去。”李闲吐了下舌头,索性坐远了些。 薛闻笛似乎要解释两句,被钟有期攥住了手,对方还是贴着他耳侧说话:“薛大哥,魔都卧底一事复杂,我不希望把我师妹也牵扯进来,你别告诉她,就当这是我们的秘密,好吗?” 一丝热流扫过薛闻笛的鬓角,他愣了愣,几分疑虑爬上了眉梢,他没有声张,而是应下:“好。” 钟有期笑笑,坐直了身子,却还是握着薛闻笛的手,小声说着:“薛大哥,晚上的话你住我那儿吧,我与你详谈。” 薛闻笛一时讶异,孙夷则难不成被恶鬼附身了?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就在此时,文恪恰好端了新茶过来,他眼神不好,就叫着薛闻笛:“小楼来搭把手,这茶水太烫了。” “你嫌烫我就不嫌烫了?”薛闻笛感动到要死,好兄弟,就知道你最会来事儿,他忙不迭抽出自己的手,去接那茶托,文恪笑着:“我矜贵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呵,那我就是个粗人呗。”薛闻笛揶揄他,一手稳稳托着茶盏,一手作势扶住他,“来,您老可小心些,别摔着了。” 文恪其实脸皮薄,刚刚他是真怕自己将茶盏打碎,才叫薛闻笛来搭把手,没想到对方顺着和他开起了玩笑,好不容易接了两句,又被这人逗得不作声了,只是嘴角含笑,原本清俊的脸上多了几分可爱。 钟有期压抑许久的怒气如潮水般暴涨,该死!该死!怎么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对! “文长老,你小心些,地上有箱子。”李闲也站起来,扶住文恪,对方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个病秧子,你们怎么都这么小心翼翼的?” 薛闻笛扶他坐下,打趣道:“刚刚是谁说自己矜贵来着?总不能是我吧?” “和你说笑呢,还当真啊?”文恪插科打诨的本事差劲得很,没一会儿就开始脸红心躁了,薛闻笛怕真给人惹恼了,就顺着台阶往下爬:“我不该笑我们文长老身娇体弱,是我无礼了,给文长老敬茶,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记仇。” 说着,他真就端了一杯热茶,塞到文恪手上,借着杯子遮挡,右手食指飞快地在人手背上画了个圈。 是简易的传心术。 文恪捧着茶杯,不动声色。 李闲道:“文长老,我大师兄前些日子遭了罪,这会儿还没好透,您能不能帮帮忙,给他看看呀?” 薛闻笛:誉之,我也觉着小年不对劲,你帮我探一探。 文恪点头:“我也听说了蔚然峰的事情,本来想去探望的,但实在没有时间。” 他看向钟有期,“小年,把手给我。” 对方婉言拒绝了:“文长老,我真没事,是困困太紧张了。” “紧张你也是件好事,如今临渊事务繁杂,你作为掌剑大弟子更应该保重身体才是。”文恪放下茶杯,握住他的手,钟有期刚要甩开,就听薛闻笛劝着:“小年,你就让文长老看看,我也放心。” 钟有期眼见推脱不过,只好应下:“那有劳文长老了。” 他不知文恪能否从脉象内息之中察觉到异样,这人显山不显水的,实在是个大麻烦。 钟有期歹意顿生,此人留不得,今晚,便要诛杀。 文恪把了脉,又让他把上衣脱了,看看背,钟有期笑着:“这,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呢?”文恪不解,忽然懂了似的,看向李闲,“敏怀,要不你去别的房间转转?”、 “好。”李闲并不在意,转身就要离开这地方,钟有期一脸为难:“我不是这个意思。” “上衣脱了吧,让文长老给你看看有没有伤着筋骨。” 这哄人的是还得薛闻笛来做,一哄一个准,钟有期竟对自己心狠手辣的程度产生了一丝质疑。 他到底是脱了上衣,露出满是淤青的后背,惨不忍睹。 傅及心疼坏了,可他不敢出声,曹若愚和施未窃窃私语,说是这临渊掌门下手真狠啊,自己的亲传弟子都能打成这样,张何不作表态。 文恪面不改色地检查了一下钟有期的伤势,道:“没有大问题,我给你拿些活血化瘀的外用药,搽一搽,很快就好。” 薛闻笛又接了话:“在哪儿?我去。” 文恪想了想:“在东边我的药房,最上边靠墙那个柜子里。” “好,我去去就来。”话音刚落,薛闻笛就没了影,钟有期穿好衣服,道:“文长老,大可不必这样。” “要的,小楼平时最疼你了,你得好好的。”文恪看他,眼神总是飘飘的,没多少光彩,钟有期知道他这些话都是对着孙夷则说的,甚是不屑。但当薛闻笛拿着一盒药膏回来的时候,他又觉着,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薛闻笛并没有给他擦药的心思,他将药膏递给自己,叮嘱几句,就又跟文恪聊了起来,钟有期攥着药盒,手背青筋显露。 “你们总不能一直待在我这儿,快些回去吧。”文恪起了身,“我也正好去见见薛谷主,听他多有美名,倒是不曾见过。” “嗯?”薛闻笛笑他,“从前你怎么不说?我要是早知道,就带你回锁春谷了。” “听闻薛谷主喜静,不敢打扰,我就远远看上一眼就好。” 文恪眼神示意他,薛闻笛意会:“行啊,那走吧。” 一行人便各怀心思地返回至阳殿。 这会儿,该练剑的在练剑,该会客的在会客,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其他人。钟有期本想和薛闻笛并排走,但是文恪一直挡在他前边,碍于身份,他不好僭越。 文恪虽然沉默,却在暗地里给薛闻笛传音:那不是小年,内息不对。 薛闻笛一时惊疑,但脚步未停:那会是谁? 文恪:说来也巧,我印象很深刻,那是钟有期。 薛闻笛猛地停下,转头看了眼文恪,身后几人都不明所以。他拧着眉毛,抱着那木箱就往对方怀里塞:“你这东西重死了,快帮我拿着。”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给你东西你还要我拿?”文恪不肯,还推了他一把,薛闻笛又接过来,哼了一声:“好吧好吧,谁让我天生就是干苦力的命呢?” 身后的钟有期笑了笑:“我帮你拿吧,薛大哥。” “不用,你有伤在身,好好歇着。” 薛闻笛笑了笑,又继续往前走。 文恪:刚刚吓死我了,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薛闻笛: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很恶心。 文恪沉默,好一会儿才传音于他:小年是掌剑大弟子,魔都抓住他,应该还会审问一番,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我们得先稳住钟有期,将小年救出来。 薛闻笛:我知道。 李代桃僵,鸠占鹊巢,钟有期你还有什么手段是我不曾见识过的? 薛闻笛周身气息忽然压低了许多,文恪敏锐地替他遮了遮,还很自然地拉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冷静些。 钟有期见了,十分不爽,他想着,今晚就是文恪的死期。 薛闻笛:你有办法找到小年吗? 文恪:我可以试试。 他思量着,看不清脚下,被冒出来的石头绊了一下,趔趄两步就要摔了,他下意识地抓住一旁的薛闻笛,对方也是身手敏捷,单手捞住了他。 文恪冷不丁来了句:怎么办?我好怕死。 薛闻笛一听,奇了怪了:你放心,我贴身保护你。 文恪:别,这样我死得更快。 薛闻笛:嗯?你什么意思?嫌弃我修为不高?我跟你说,放眼整个仙道,能跟我比肩的少之又少。 文恪:是啊,放眼整个仙道,比你更缺心眼儿的,也是少之又少。 薛闻笛抿抿唇,不再和他争辩:“誉之,你可得小心点啊。” 文恪笑笑:“谢谢。” 他站站好,钟有期忽然上前来扶住他:“文长老,山路不好走,我扶您。” “谢谢。”文恪也很郑重地道了谢。 我忽然不想保护你了,誉之。薛闻笛抱着木箱,嘴角含笑。 我回头告诉薛谷主。文恪也是微微颔首,礼貌一笑。 你想让我师父保护你? 他是你师父,自然比你更厉害。文恪心里说道,而且当年你走后,我就算过了,你师父才是你的正缘,奈何你眼瞎心也瞎了,根本没在意。 薛闻笛一时委屈:我是中了圈套,这不是我本意。 文恪:知道知道,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呢? 薛闻笛顿时觉得怀里的木箱异常沉重起来。 文恪被钟有期扶着,倒没有丝毫不适,还在和自己的好兄弟传音:那木箱里边的东西对你用处很大,你要好好研读。 薛闻笛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誉之,看在多年情分上,你可不能坑我。 文恪:读书人从不说大话。 薛闻笛这才稍稍放了心:那我晚上看看。 文恪:好。 保准是让你对我感激涕零的好东西。 第38章 祭拜 另一边, 薛思正好与孙重浪一道从至阳殿内出来,似乎还在商谈什么事情, 就听到有人远远地叫他:“师父!师父!” 一抬眸,恰好看见薛闻笛抱着个木箱从山坡上一路滑下来,几个师弟跟在他后边追,怎么都追不上。薛思抿唇轻笑,微微躬身:“孙族长见笑了。” “日头正好,该当如此。”孙重浪既不说他们少年意气,也不怪他们不成体统,只道现下天气好,该是这般快活。 薛思闻言,对这位新任族长倒有几分另眼相看了。 只不过当孙重浪瞧见文恪也被孙夷则架着从坡上溜下来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大喝:“臭小子做什么!还不快放文长老下来!” 薛闻笛头一个到,顶着孙族长气势汹汹的怒吼, 直接扑到了薛思怀里, 又借势搂住人的腰, 转了个面向,才堪堪停下。 “跑太快了, 一时没刹住。” 薛闻笛松了手, 没好意思继续占人便宜,薛思也没特别的反应, 就是静静地站着。后边几个人也陆陆续续到了这里, 一个比一个喘得厉害, 反倒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文恪一脸淡定, 除了面上些许红晕, 气息一点都没乱。 “文长老, 你没事吧?”孙重浪很是关切, 文恪摇摇头,额前的碎发一晃一晃的,他重新捋好,道:“没事,跟小楼他们闹着玩呢。” “大师兄从山那头开始就一路狂奔,跟发情的大野牛似的,怎么都追不上!”曹若愚抱怨着,累得够呛,施未大笑,人都笑懵了:“你,你,你怎么,你见过野牛发情啊!傻小子!” 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薛闻笛原本脸不红心不跳,被这么一笑话,也有些紧张起来:“别笑了,我这不是着急回来吗?干什么这是?” 文恪眯着眼,朝着薛思的方向拱手行礼道:“薛掌门。” “文长老。”薛思并不认得文恪,只是平淡地打了个招呼,薛闻笛凑过来,小声说着:“师父,他叫文誉之,跟我一般大,是我在临渊的好友。” “有多要好?” “很要好,这木箱还是他送我的。” 薛思看了眼薛闻笛怀里的东西,又看看面前那个清瘦文弱的长老,淡然说道:“我的小楼有些顽皮,承蒙文长老关照了。” “不敢不敢。” 文恪看不清薛思样貌,只听这声音清洌如泉,应该是个极好相处之人,但仔细品品他话中意味,又觉着好像哪里酸溜溜的,不太对劲。 不过他来不及多想,孙重浪便道:“我正要和薛掌门一同去祭拜师兄,诸位若是愿意,不妨同行。” 这没有不去的道理。 薛闻笛敛了笑意,乖顺地走在薛思身后。 孙雪华离世已经十年了。 十年来硝烟渐散,百废待兴,十年来激流并进,英雄折腰。有人黄泉埋骨,有人雪满白头,有人轮回转世,有人魂飞魄散。 孙雪华以身殉道时,薛闻笛正好在场。 那天黄沙漫漫,遮天蔽日,夜城之外烽火连天,尸横遍野。魔都负隅顽抗,而正道也已力竭,双方隔着夜城骨河僵持不下,血色长河里剑光隐隐,剑穗零落,腐烂的气息如沸水般喷溅,令人恶寒。 薛闻笛尚能一搏,便负剑立于前线,为众人护法,等待最后的时机。 可孙雪华一人走向了骨河边一块直指凌霄的巨岩上。 薛闻笛抬头望去,日光透过层层黄沙照下来,灰暗迷蒙,那身月白天青的剑袍仿佛也笼上了一道难以洗净的污秽。 “孙掌门!” 薛闻笛猛地心头一跳,大声疾呼,但无济于事。 对方起了剑势,长鲸行鸣音如雷,剑气赴浪蹈海,磅礴汹涌。剑光灼日之时,薛闻笛忽然感觉到对方似乎看了自己一眼。 那眼神藏在晦暗日光里,藏在滔滔不竭的剑气里,薛闻笛怎么都看不清。 也许像平常那样犀利严肃,也许是弥留之际的悲天悯人,也许是对后辈寄予的最后一丝期望。 薛闻笛当时没有想明白,他甚至觉得可能只是他的错觉。 而后一盏明灯高悬,夜城闭锁,封印大阵宛若一朵金色莲花,无声地镇压下了一切惨烈。 薛闻笛在夜城之下默立良久,才对着身后站着的钟有期说道:“走吧。” “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薛闻笛笑笑,“我可以先陪你回家一趟。” 他记得钟有期告诉过他,家里尚有父母,不知是否安康。 “好呀。”那人笑着,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还有别的事,得先去忙,我们平湖城外见。” “嗯。” 薛闻笛满心欢喜地去赴了一场约定。 “嘶——” 他忽然头疼起来,跟针扎一样,忍不住扶了下额头,薛思脚步一顿,将他拉上前,附耳问道:“怎么了?” “头疼。”薛闻笛老实回答着,薛思微凉的掌心覆上他的眉心,先前那道细小的漩涡好像稍微变大了,周游全身的灵思微妙混沌,这才让他头疼。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傅及他们也都围了上来:“大师兄,你不舒服吗?” “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薛闻笛微微蹙眉,倾身向前,大半重量都抵在了薛思手上。 “师父,让我靠一下。” 他说得极为可怜,薛思顿了顿,问道:“要不我背你?” 薛闻笛一怔,大庭广众的,这不太好吧? 文恪却乐见其成:“大师兄的衣冠冢在蜉蝣曲榭,离这儿很远,你不要硬抗。” 薛闻笛其实也不是很抵触,就是脸上烧得慌。 曹若愚见状,还以为他当真病得不轻,急忙劝着:“大师兄,你要是怕累着师父,我也可以背你的。” “噗。” 文恪一想,完了,小楼这个师弟怎么这么憨啊? 薛闻笛长叹,一点旖旎的心思都没有了:“我自己能走。” 几人又你一句我一句瞎扯了半天,孙重浪竟也不急,愣是等着他们谈完这桩“大事”,才继续带路。只不过这回,薛思与薛闻笛并排走,那个木箱由曹若愚帮忙抱着了。 文恪戳戳那个小傻蛋的后背,对方回了个头,还以为是自己挡了道,就往旁边让让:“文长老,您走前边。” “我不走前边。”文恪笑笑,和他闲聊起来,“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说实话,他这眼神,真得名字对不上脸。 “我叫曹若愚,小字无衡。” “佩剑了吗?” “还没有。” 提到这个,曹若愚就有点沮丧,“我还没修炼出剑气,师父说暂时不授剑于我。” 文恪听了,凑到他跟前,眯着眼睛端详起他的脸,曹若愚一时愣住:“怎么了吗,文长老?” “我在给你看面相。”文恪沉吟片刻,“你的佩剑,说不定得由你自己去找。” “啊?”曹若愚不解,“可是师兄们的佩剑都是师父授予的,怎么到了我就要自己去找呢?万一找不对怎么办?” “会找对的,你是个有福之人。” “不,我这人容易被骗,上回在平湖城——”曹若愚忽然压低了声音,“上回在平湖城,我还被一个抽烟斗的老头子骗了,他说他有孙雪华孙族长的八卦罗盘,但是大师兄说你们临渊占星卜卦最厉害的是顾青顾长老,说那老头子就是个骗子。” “我们临渊这方面最厉害的确实是顾师姐,但大师兄也会一些。”文恪笑笑,仿佛忆起了往昔,眼神怅然,“我也会一点,都是顾师姐教的。” “那你们师门也很和谐,就跟我一样。”曹若愚没有发觉他的情绪变化,还没心没肺地笑着,“我大师兄归山以后,我们的剑术都是他教的。” “那也很好啊,你要珍惜。” 文恪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他微微低头,不去看曹若愚那张单纯的笑脸。但是对方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说起来,那个老头子其实很厉害,他还救过我,连师父见了他都很客气,叫他老先生什么的,后来他坐了一辆驴车就走了,也不知道究竟姓甚名谁,是何方神圣。” 文恪脚步一顿,低声问他:“坐了一辆驴车?还叼着烟斗?” “嗯。”曹若愚点点头,“他脾气可差了,动不动就骂人,什么小混蛋小畜生小蠢货,三师兄和他吵过,没吵赢。” “那驴车上是不是挂着一辆白色灯笼,贴着黑色双喜字?” 文恪追问,曹若愚仔细想了想:“好像是的。” 他这会儿反应过来:“怎么了吗?” 文恪摇摇头:“没事。” 烟斗,驴车,黑色双喜字,鬼道之主。 文恪看向薛闻笛的背影,不由地为友人捏了一把汗,小楼啊小楼,今后前途坎坷,我该如何帮你? 他不再出声,曹若愚也没有再追问。 蜉蝣曲榭在临渊后山,是一处山涧溪流,潺潺流过蔓蔓野草,山石树根,若是不经意,根本注意不到。孙雪华接任族长之位后,常在此静思,并亲手搭建了一处草亭,题名“蜉蝣曲榭”,此处因此得名。而孙雪华身殒,衣冠冢便由顾青选在此地,那间草亭之下。 入了后山,日光就完全被遮挡住,水汽氤氲,倒是湿冷。孙重浪走在最前边,薛思紧随其后,他踩着青石板,手向后,轻轻拉住了薛闻笛。 “路不好走。” 薛思说着,又将他的手握紧几分。 草亭简陋,题字的匾额也早已经被岁月磋磨,看不出当年风骨。但那衣冠冢却是崭新的,想来时时有人照看。 薛思望着那无字墓碑,有些出神,他问:“为何无字?” “师兄遗愿。”孙重浪没有过多解释,“师兄还说,若有人要来祭拜他,静坐片刻就好,无需焚香,无需祷告,无需哭哭啼啼,告慰鬼神。” 薛思沉默不语。 薛闻笛朝着那衣冠冢行了大礼,轻声呢喃:“晚辈来看您了。” 孙雪华虽是不苟言笑,但并不是个刻板的老古董,相反,他从不会禁止他们这群小辈私下里喝酒聚会,只道不要误了正事就好。 他离世那天,薛闻笛恍惚了很久。 也许身为一族之长,正道领袖,孙雪华很早就做了以身殉道的打算。 可是,可是他那天,真得有在看自己吗? 薛闻笛想着,这可能是一桩悬案,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薛思从袖中取出一枚系着红绳的铜钱,无声地放在了墓碑上。 “师父?” 薛闻笛诧异,薛思没有说话,只是站了很久。 “祝你平安,小鱼。” “你也平安。” 薛思轻叹:“该走了。” 这未竟的事业,总该要有人继续走下去。 第39章 一些玩具 祭拜结束后, 一行人从山上下来,李闲一个不留神滑了一脚, “咚”,撞在了薛闻笛后背上。 “哎哟!”小姑娘跌坐在地,捂着鼻子闷哼,薛闻笛莞尔,赶忙将她拉起来。 一粒绿豆大小的纸团飞入他的掌心。 薛闻笛背过手去,颔首笑问:“摔疼没有呀?” “过会儿就好了,谢谢师兄。”李闲弓着腰,一脸苦相,孙重浪唤她:“敏怀,到师父这边来,别给客人添乱。” “知道了,师父。”李闲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 还皱着眉头嘟囔着, 说是尾巴骨摔伤了, 要躺在床上养养才好。 孙重浪笑她:“什么时候这般娇气了?哪天要是剑都握不住,可怎么好?” “我哪里娇气了?那位薛师兄头疼, 他师父还要背他呢。”李闲舒展眉眼, 又是从前那古灵精怪的模样,孙重浪嗔怪道:“没大没小。” 李闲在自己嘴边画了个“一”字, 真不说话了。 是夜, 孙重浪安排几位客人入住临渊东楼, 一人一间。薛闻笛关紧门窗, 降下结界, 确定无人监视后, 才打开李闲偷偷塞给他的纸团。 展开后的素笺微微潮湿, 许是握在手心太久,细汗涔涔,墨汁都有点晕开,但不妨碍阅读。 “魔都潜伏,师兄蒙难,李代桃僵,岫明山台疑云重重。” 寥寥数言,简明扼要,薛闻笛能想象出那个小姑娘写这张信笺时有多紧张,多忐忑。 他烧了信笺,从腰包里翻出自己的雨燕,给李闲与文恪传信。一是告诉那个小姑娘,希望她注意安全,这段时间暂时不要与自己来往,孙夷则的事情他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二是告诉文恪,孙夷则有可能在岫明山台,让他尽快定位出确切位置。 做完这一切,薛闻笛才小心打开了文恪给他的木箱。 入眼是对方写给自己的一封信。拆开来一看,是几片风干的红蕊白梅,还有一张素色小笺,上头写着:“小楼吾友,唯念安康,谨以浅薄灵法妙用,静候佳音。” 薛闻笛将信笺放在桌上,又打开了木箱第二层,整整齐齐放着三个小木盒,依次标记着“能让你快乐的小玩具”、“能让你快乐的小画册”,还有“不让你那么快乐的工具箱”。 “嗯?誉之在搞什么鬼?” 秉持着人生需要一点挑战和刺激的薛闻笛,决定打开第三个木盒。果不其然,里头又飞出来一张红色彩笺:“小楼吾友,我就知道你会第一个打开它。” 薛闻笛没有理会,将里边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桌上。 只一面约莫巴掌大小的镶金琉璃镜,靛青色手柄,刻着清泉飞鱼,很是精致。 薛闻笛捏着镜柄,对着木箱瞧了瞧,除了花纹变大了些,也没什么特别。他再往木盒里摸了摸,才找到粘在盒底的蓝色彩笺。 文誉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花哨了? 薛闻笛又好奇又想笑,拆开信笺,上边写着:“九转还魂镜,可透骨识魄,一眼定乾坤。” “透骨识魄?” 他思量着,难不成是为了区分敌我,文恪特意做的? 手上信笺又掉出一张薄薄的夹层页:“没错,眼下我在明,敌在暗,混淆难分,我特意做了这个,世上独一无二。” 薛闻笛噗嗤笑出了声,他这个老朋友,还真是了解他。 “拿过去给师父瞧瞧。” 薛闻笛想着,将那面镜子藏在怀里,从窗户那边翻进了薛思屋内。 对方正在剪烛花,零落火星,多有寂寥之感。 “师父。” 薛闻笛轻轻唤着,挨着他坐下,薛思问道:“头还疼吗?” “疼。” 薛闻笛其实已经没事了,但听见师父问他,又起了撒娇的心思。他往人身上一倒,趴在了对方肩上,又顺着胳膊向下滑,倒在了人腿上。 “不舒服。” 薛闻笛略有些萎靡,薛思抬手捂住他的眉心,轻轻揉捏着:“揉揉就不痛了。” 烛火摇曳,灯色温柔,薛思指腹柔软,浅香萦绕,如同一块上好的冷玉,令人心悸。 薛闻笛忽然问道:“师父,你从前练剑,不长茧子吗?” “长过,后来落了,就没再有。”薛思轻声应着,躺在他腿上的人倏地转了个面,搂住他的腰:“师父,我好久没见你用剑了,要是哪天你连我都打不过,可怎么办?” “打不过你是正常的,迟早会有那么一天。”薛思抚着他的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还疼不疼了?” “不疼了。”薛闻笛总觉着背上痒痒的,心里也是,“师父,誉之送了我一面镜子。” “嗯。” 薛思停了动作,就见薛闻笛又仰面躺好,从怀里取出一面巴掌大的琉璃镜,放在眼睛前:“就这个,好不好看?” 他捏着镜柄转了转,忽然吐了个舌头,又塞了回去:“不行,太小气了,不适合你。” 薛思莞尔:“这又不是个饰品,怎么不合适了?” “我说不合适那就是不合适。”薛闻笛又滚了半圈,埋在薛思腹间,对方忽然僵了僵,往后躲了一下。 “师父,要不你晚上和我一起睡我那边吧?”薛闻笛又贴了过来,薛思捏着他的耳朵:“别再靠过来了。” 薛闻笛没在意,还当对方跟自己闹着玩,就笑笑:“我不要。” 薛思不语,撤了手,由他动作。 薛闻笛伸手挠他小腹,突然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薛思说的“不要再靠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红着脸从人身上起来,挠挠鬓角,有点不知所措。 薛思出神地看着他,哑着嗓子问道:“去你房里睡?” 薛闻笛想到那个木箱还敞着放在桌上,顿时结巴起来:“那,那,那个,我,我先去准备一下。” 他拔腿要跑,薛思手指勾住他的腰带,又把人拽了回来:“我跟你一起去。” “啊?” 薛闻笛一惊,誉之,你可害死我了! 远在思辨馆的文恪本来在收拾他的书籍,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环顾四周,门窗紧闭,也没哪里漏风,他喃喃着:“不会是小楼咒我呢吧?” 他将最后一摞书放上书架,便提着灯往卧房走,忽然又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谁呀?” 他抵在门后,一手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文长老,是我。” 是钟有期。 文恪心里打起了算盘,道:“是小年啊,等下我门反锁了,给你拿钥匙开门。” “不急。” 钟有期很有耐心地等着,不消片刻,文恪就开了门,将他迎了进去。 “打扰了,文长老。”钟有期略表歉意,文恪还是那副迷迷糊糊的样儿:“没事,我也不困。你喝茶吗?” “不必劳烦,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请教文长老。” “何事?” 文恪摸索着抽出他的小册子,随便从桌上挑了一支笔,一脸认真,“你说,我记一下。” 钟有期笑笑:“没什么大事,文长老不必如此。” “要的要的,我记性不大好。” 文恪一直低着头,脸埋在书页内,钟有期笑问:“文长老怎么能说记性不好?要是不好,怎么坐上的长老之位?” “靠点手艺活罢了。” 文恪像是没有发觉任何异样,依然温和地说着话。 钟有期嘴角噙着笑,问道:“文长老今日为我诊治,可曾看出点什么没有?” “你是皮肉伤,休息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好。” 文恪有些奇怪,放下手中小册,问道,“是还在担心伤势吗?” “我不担心。”钟有期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倒是文长老你,可要当心了。” 刹那间,烛火湮灭,文恪本来眼神就不好,此刻屋内一片黑暗,更是完全摸不着北。 “小年?小年!” 他慌乱地站起身,胡乱摸索,却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脖颈间一痛,温热的血流顿时喷溅而出,地板、桌椅、散落的册子、染红的墨笔。 文恪没有闭上眼睛,直挺挺地倒在他无比熟悉无比喜爱的书房内。 黑暗中,只听一声嗤笑:“孙夷则也就他的剑还行。” 今夜无月,今夜无眠,窗外,薛闻笛的雨燕刚刚抵达白梅枝头。 曹若愚不知道是不是人生地不熟,怎么都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奇了怪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了起来,窸窸窣窣翻起了他的行囊,找到那个老头子卖给他的八卦罗盘。 薛闻笛曾经答应他送他一个真品,可惜他们找了半天仓库,都没找着个类似的。薛思说最真的那个在观景台上,曹若愚当时就明白,自己是和这玩意儿无缘了,他是个连剑气都修炼不出来的小傻蛋,更不能指望达到天人合一的高度了。 “虽然是假的,但当个小玩具也不错。”曹若愚这样宽慰自己,出发前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带上了。 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罗盘上的指针,转了三圈后,窗户那边突然传来“啪”的一声重响。 曹若愚一惊,起身去查看情况,刚打开窗户,一个血糊糊的人脸就冒了出来。 “啊——呜呜呜——” 他的惨叫声卡在喉咙里,对方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两腿一蹬,从窗户外边翻了进来。 救命!有鬼啊! 曹若愚瞪大了眼睛,“那只鬼”好像快不行了,趴在他肩上,气若游丝地说着:“是我,是我。” 曹若愚感觉这声音有点熟悉,才哆哆嗦嗦将人放平在地上,关好门窗,对方喘了两口气,才缓过劲,一动不动了。 曹若愚找来一条擦手的帕子,给他脸上血污擦擦干净,待看清对方的脸,少年忍不住惊呼:“文长老!文长老你怎么了!” “嘘,别叫别叫,我没事。”文恪躺在地上,手都抬不起来,他灵气耗损太快,刚刚又一路狂奔,身子骨本来就吃不消,眼下曹若愚这一惊一乍的,差点就给他当场送走了。 “你真没事啊?你怎么身上都是血?”曹若愚伸手去扒他的衣服,“我看看伤哪儿了?” “哎呦——”文恪又急又累,根本来不及制止,只能苦涩一笑,薛闻笛,你平常都教了你师弟什么啊? 但是薛闻笛此时,有些自顾不暇。 他如同海中枯木,风中纸鸢,飘飘荡荡,浮浮沉沉,意识朦胧,陷得不轻。 “师父,你有没有听到——” 薛闻笛抓住薛思的手,微微蹙眉,对方轻声道:“过会儿再出去。” “嗯。” 薛闻笛闭上了眼睛。 曹若愚给文恪擦干净身上的血污,换了自己的衣服给他,再把人扛到了床上躺下,又忙活了半天把现场处理干净,一趟弄下来,文恪都睡过去了。 “文长老?文长老?”曹若愚懵了,“你别睡!醒醒!醒醒!” 文恪迷迷瞪瞪睁开眼:“别喊了,我没事,就是太累了,我睡会儿。” “你等等,我去找我师父和大师兄。” “别!”文恪一听他要去找薛闻笛,吓得人都清醒了,“你冷静点冷静点。” 曹若愚一脸关切:“你真没事啊?” “你巴不得我有事吗?”文恪真想一头撞死在枕头上。 “没没没,我不是这个意思。”曹若愚想了想,将自己那个罗盘递给他,“这个给你玩,你别睡。” 文恪微张着嘴,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个假货,但,好吧,也算是这人的一点心意,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曹若愚也是赧然:“虽然是假的,但做工挺好,你,你可以打发下时间。” 文恪忍俊不禁:“都是打发时间,我为什么不能睡觉?” 曹若愚噎了一下,讪讪说道:“也有道理。” 文恪笑笑:“我逗你的,我不睡,你别担心我会睡没了。” 他说着,低头摆弄起那个罗盘,曹若愚还贴心地给他掌灯。烛火昏黄,罗盘上的纹路还算清晰,文恪眯着眼,看似随意把玩着,忽然,他将罗盘贴到了耳边。 “怎么了?”曹若愚也提紧了心,“这里边不会另有玄机吧?” “嘘——”文恪示意他暂时别说话。 罗盘里,隐约传来细微的齿轮声。 文恪仔细聆听着,一手轻轻拨动指针,“咔哒”,罗盘又发出一声轻响,一根小指般粗细的竹筒掉了出来。 “打开来看看。” 曹若愚点点头,拆开竹筒,“咦”了一声:“好像是张地图。” 他递给文恪,两人凑一起仔细研究了起来。 薛闻笛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外衣,歇了片刻,意识才完全回潮。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又被薛思逮了回去。 “躺着吧,我去看看。” 薛闻笛听着薛思极尽温柔的声音,心尖都在发颤,依旧闭上了眼:“嗯。” 薛思下了床,理好衣服,便去了外头。 灵气被覆盖,踪迹隐匿,除却曹若愚房里亮着灯,其他屋子里一片漆黑。 薛思没有多言,而是从门缝里飞进去一片兰叶,落在了文恪肩头。 “是薛谷主。” 他说着,曹若愚闻言,轻手轻脚去开门:“师父。” 薛思微微点头,跨进门的那一刻,结界就已经降下。 “是被打了吗?” 他单刀直入,文恪笑笑:“什么都瞒不过您。” “是谁呢?” “小楼没告诉您?” 薛思不言,文恪想着,该不会是小楼怕他师父吃醋,故意没说吧?但他是这种有心眼的人吗?文恪顿了顿,问道:“薛谷主,你知道钟有期这个人吗?” 薛思没有什么表情:“知道。” “他假扮成小年,混入了临渊。就在今晚,就在刚刚,想杀我灭口。还好我有傀儡,不然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文恪摸摸自己的脖子,心有余悸,他放出傀儡,但为了不让对方发觉,在傀儡身上放了自己大半灵气,傀儡被杀,他也累得半死。顶着一地血污从地板下边爬出来,趁着黑夜狂奔至此,没厥过去都算好的。 薛思闻言,走上去,一手搭在了文恪天灵盖上,灵气周转,如雨露润物无声,文恪很快就恢复过来,不再蔫蔫的了。 “辛苦你了。”他放下手,背在身后,还是平淡如水的表情。 文恪问道:“小楼呢?要不要叫他一起来?我们需要商量后面的对策。” “他今天太累了,你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文恪转念一想,也有道理,道:“那容我写几张小笺。” 第40章 九转还魂镜 薛闻笛小憩片刻, 才缓过劲,他睁眼便瞧见自己的雨燕飞了回来。 一只来自李闲, 说是她会谨言慎行,不给几位添麻烦;一只从思辨馆飞回,却说文恪跑这边来了。 薛闻笛一惊,立马翻身下床。 另一间屋内,薛思静坐,等着文恪写完手头那几张小笺。对方眼神不太好,曹若愚给他掌灯的时候都得凑很近,昏黄的烛火在纸上映照出一个漂亮的半圆,圈住了那隽秀的字体。 “魔都此次,想必是冲着封印大阵来的。”文恪似是不经意地一提,薛思并未接话,仍是淡然不言。 这时, 原本反锁的房门忽然被无声地撬开了, 一阵冷风侵袭, 曹若愚吓了个激灵,差点又尖叫起来, 定睛一看, 原来是薛闻笛。 “大师兄你吓死我了。”他小声嗔怪着,薛闻笛一见文恪安然无恙, 这才放下心, 笑了笑:“睡不着, 出来看看你们。” 他反手关好门, 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紧挨着薛思, 和这人挤在了一张圆木凳上。对方不言不语, 危襟正坐着,只是右手悄悄背到了身后,轻轻搂住薛闻笛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薛闻笛紧张了一下,但曹若愚这个没心眼儿的,显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问着:“大师兄,你头疼好些了吗?师父说你疼得都下不来床,我还很担心呢。” “啊?”薛闻笛一愣,反应过来,“哦哦,是的是的,我刚刚小憩一会儿好多了,你别担心。” 文恪听了,倏地抬起头,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他,眼睛都快眯成了一道缝,就差把“老子不信”这四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薛闻笛回敬了一个友好和善的笑容:“誉之,你在写些什么?” “在写我们临渊的机密。”文恪半开玩笑,忽又敛了神色,“当年大师兄以身殉道,布下封魔大阵,这些,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但只要是封印,终究会有破解之法。” 薛闻笛沉吟片刻:“论阵法灵术,顾青长老可以说是独树一帜。” “嗯。”文恪将手里的小笺递给他,“大师兄牺牲时,顾师姐也在,她是最有可能知道破解之法的人。” 薛闻笛低头看了眼那张小笺,上边写着:“明枢阁。” “明枢阁从前是顾师姐所辖之地,她走后,那个地方却被封锁起来,不再启用,我猜,魔都会最先去那个地方。而明枢阁的钥匙——”文恪顿了顿,“应当只有小年知道,否则魔都也不会先对他下手。” “今天那个李师妹偷偷给了我一张纸条,她说小年曾经去过一趟岫明山台,回来的却是钟有期。” 文恪瞪大了眼睛,愣愣地与薛闻笛对视:“你,你是说,岫明山台有问题?” “有大问题,小年之前在平湖城给临渊传信,那边也不曾有过回音。” 文恪惊愕,不敢置信:“怎么会?我记得苏台首当年为了守住岫明山台,差点没了命。后边虽然活下来了,但是伤了根基,需要常年服药……” 他突然没了声,低下头去。 屋里气氛顿时压抑不已。 薛闻笛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语塞难言,但是文恪也没有消沉太久,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情:“倘若苏怜鉴都有问题,那么临渊就有倾覆之危机了。” 他示意薛闻笛继续看那几张小笺,上边依次写着:岫明山台苏怜鉴,凤鸣鹿苑关渠,寻烟故道宴时斋,照水聆泉何以忧。 “加上明枢阁、思辨馆、求知学堂、至阳殿,我临渊八处机要之地及其所属,尽数在此。”文恪看向薛思,郑重道,“我势单力薄,还请薛谷主施加援手。” 对方也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似乎酝酿着什么,但最终未能宣于口。 “今日在至阳殿,孙族长曾问我,要不要在临渊多留几日,过些时候,就是逐鹿大会。” 薛思轻声说着,“这是个好机会。” “逐鹿大会是什么?打猎吗?”听了大半天的曹若愚忍不住插了一句,薛思点头道:“差不多,但评判标准略有不同。逐鹿大会是将一只灵鹿混入普通鹿群中,成功捕获者为胜。临渊面临清江,背靠巍山,地形相对复杂,不变行走,但对灵鹿来说没有影响。逐鹿大会要求所有人卸剑,不准杀生,考验的是术法。” 曹若愚不大理解,薛闻笛继续给他解释道:“若是比剑或骑射,我们与魔都之人并不会有太大区别,但若是比术法,各自内息暴露,必定有所不同。逐鹿大会是临渊冬试,旨意为慈爱之心,因此不佩剑,不杀生。” “唔,那有冬试,岂不是就会有春试?”曹若愚陷入沉思,薛闻笛笑着:“当然了,在三月的清江上。” 他故意压低声音,阴嗖嗖地说道,“要你去击杀水鬼,是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哦。” 薛思捏了一把他腰间的软肉,薛闻笛一个激灵,笑着摆摆手:“我只是逗逗他。” 曹若愚倒没有在害怕:“那为什么说逐鹿大会是个好机会?” “逐鹿大会,所有临渊弟子都会参加,上至掌门,下至新人。”薛思淡淡说着,“那个时候,人员松散,行动范围扩大,魔都不易监视,我们救出小年的机会比较大。而且,一旦动用术法,内息异动,也能分清敌我。” 他说着,看了眼曹若愚:“你们修为尚浅,只要负责找到小年所在位置就好。” “好。”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 几人又简单商谈了一番,薛思便起身回房,薛闻笛道是还有别的话要跟文恪说,希望曹若愚也回避一下。 “我也要回避?”少年不解,“我还以为是有什么悄悄话不能当着师父的面说呢。” 文恪笑了:“那你跟你大师兄说些悄悄话,我回避一下?” 曹若愚想了想,虽然他觉得不太对劲,但他确实没有悄悄话要跟大师兄说,就道:“我没话说,你们谈,我出去。” “外边的结界一直延伸到走廊,你不能出这个范围。”薛闻笛提醒他,曹若愚懒洋洋地起了身:“好,知道了。” 待人出门,文恪抢先问道:“东西好用吗?” “啊?”薛闻笛登时耳朵一红,“你没事提这个干嘛?” “啊?难道你特意支开别人,不是为了跟我说这个?”文恪也是大吃一惊,薛闻笛低声笑骂:“快闭嘴吧!谁要跟你谈这个!” “怎么不能谈?我作为制作者,总得知道你的评价吧?”文恪说着,眼神渐渐变得别有深意起来,“你——” “我是要问你九转还魂镜的事情。”薛闻笛打断了他的话,从怀里摸出那面小镜子,捏在手里转了转,文恪疑惑:“镜子,怎么了吗?” 薛闻笛笑着,举在眼前,看着自己的老友:“嗯,你就是你。” “那我不是我,我还能是谁?”文恪微微蹙眉,“难道,你看到了别的?” “没有。”薛闻笛抿着唇,又问,“我只是在想,修仙之人,内息凝于丹田,其气多是空灵,故而色泽光明。我刚刚见你,是一颗浅蓝色的内丹。” “嗯,是这样。” “魔都,”薛闻笛咬重了这两个字,“有生而为魔,有后天入魔,其气色黑。” “书上都这么说,但也不一定。”文恪当他是想弄清其中奥妙,便耐心讲解起来,“魔,本意为执,万物执念过重,皆有可能入魔。内丹为体内之气所化,清者清也,浊者浊也,明心定性,清浊有序,万物有常,方为道。魔则反之而行,故为坏道。道者,视为光明,以空灵赞誉,称内丹为明珠,魔亦反之。天下修者,走火入魔者,有之,弃暗投明者,亦有之,故而内息转序,为阴阳动静。” 他顿了顿:“所以,你看到任何颜色的内丹,都是有可能的。” 薛闻笛蹙眉:“那你做这个九转还魂镜有什么用?不还是敌我不分?” 文恪神色复杂,强调着:“我这镜子,叫九转还魂镜,看的是魂,是魄,是针对一枕惊梦特意研制的,看内丹只是它的附加功用。” 薛闻笛“哦”了一声,笑笑:“原来如此,文长老辛苦,是小人才疏学浅,冒犯了,冒犯了。” 文恪摆摆手:“我原谅你了,你快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薛闻笛一惊:“你睡这儿?” “我不睡这儿我睡哪儿?”文恪一脸无辜,“你可讲点道理吧,我已经咽气了,尸体还躺在思辨馆呢。” “那我师弟睡哪儿啊?” “一起挤挤。”文恪说着,笔直地躺下,忽然又像是意识到什么,睁着眼睛说道,“你放心,我可不会对你师弟下手,我们是纯洁的盟友关系。” 薛闻笛太阳穴那边突突直跳:“文誉之,你是不是内涵我什么?” “我怎么会内涵你呢?”文恪盖上被子,只露出个脑袋在外边,“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是被睡的那个,我的一番心血竟然都做了陪嫁,失策失策。” “文誉之!” 薛闻笛作势握紧了拳头,文恪往被子里一缩,小山似的拱在那边,动也不动。 “你说我师父才是我的正缘,是不是真得?” 薛闻笛沉声问着。 “是,我以思辨馆馆主的身份对天发誓。” 文恪在被窝里挪动,薛闻笛轻笑:“睡你的吧,我走了。” 他转身离去。 “哎呦——” 曹若愚压根没听见大师兄的脚步声,正在偷听,没想到屋门突然被打开,他整个人撞到了薛闻笛腿上。 薛闻笛低头看了眼蹲墙角的某人,顿时仰天,无声长叹,以手捂面,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啊! “我我我,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曹若愚贴着墙根,一溜烟缩到了床上,薛闻笛扶着腰,五味杂陈地关好门,回屋了。 “怎么会这样!” 曹若愚深吸气,一脸惊恐,文恪从被窝里探出个头:“什么?” “我大师兄,是谁,是谁睡了我大师兄!” 曹若愚战战兢兢,“我大师兄这么厉害,居然还有人能睡到他?” 文恪愣了愣,叹息:“能睡他的,当然是比他厉害的人咯。” 说完,他又缩回了被窝。 曹若愚喃喃着:“比大师兄厉害——” 他脑袋里闪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正要和文恪说说,却发现这人已经完全霸占了自己的床铺。 曹若愚轻轻拍拍他的背:“文长老,你分我一点被子,晚上冷啊。” “衣柜里都有备用。”文恪说着,往墙那边挪了挪,分出大半张床来,“睡吧,小伙子。” “好。” 曹若愚也顾不上太多,从衣柜里再抱出一床被子,跟人挤了挤。 “文长老,你说那个坏人会不会发现你没死,半夜来仇杀我们?” “不会,我的傀儡术天下第一,他不可能发现的,就算发现,你师父师兄都在隔壁,肯定能救你。” 文恪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可曹若愚还是心慌慌:“我睡不着,要不文长老我们来聊聊天吧?” 回应他的,是文恪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曹若愚紧张死了,盯着屋门,总觉得会有什么妖魔鬼怪破门而入。但他没支撑多久,也因为疲惫睡着了。 薛闻笛在回屋的路上,将那面镜子藏于怀中,揣摩着文恪的话。 他透过薛思,看见了一层朦朦大雾,雾中仿佛有一团大火在烧,焰色冷冷,令人遍体生寒。 薛闻笛从前以为,师父应当是一颗金丹,又或者,如明月东升,如星光璀璨,但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他沉默地进了房间,薛思早已睡下。 薛闻笛放好那面镜子,脱了衣物,钻进这人怀里:“师父,你冷不冷,我给你暖暖。” 薛思轻声道:“冷,你可以抱紧一点。” 薛闻笛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轻笑着,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你也得抱紧我才行。” 薛思不言,只是侧身,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穿过他的颈侧,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薛闻笛呢喃着:“师父,我会一直喜欢你,我爱你。” 良久,久到他快睡着了,才听见对方回应:“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全剧最大技术宅——文誉之 第41章 游戏预热 钟有期在解决了文恪这个麻烦之后, 便召来苏怜鉴处理后续。对方一踏进这满是血污的思辨馆,忍不住蹙眉:“少主, 我们的计划中,应该没有诛杀文恪这一安排吧?” “看他不爽,就宰了,你有意见?”钟有期挑眉,似有愠色,苏怜鉴低头道:“属下不敢。只是文恪并非普通弟子,他这一死,恐怕会节外生枝。” 钟有期嗤笑:“逐鹿大会将近,他若是成为薛闻笛的助力,反倒是个大麻烦,不如早死早超生,免得坏了我们的大事。” 苏怜鉴仿佛猜到了什么, 他这位阴晴不定的少主, 不会是看见文恪与薛闻笛交好, 因而起了杀心吧? “文恪偏居一隅,他悄无声息地死了, 不会被立刻发现, 只要我们瞒过这几日,等到逐鹿大会, 这临渊便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到时候, 谁还会在意他的死活?” 钟有期不喜他这沉重的表情, 将孙夷则的剑丢给他, “这个, 也给我洗干净。另外, 你究竟问出来没有?” 苏怜鉴捧着那把长剑,心里直叹气:“不曾。” “废物。”钟有期骂了一句,但没有继续责难他,只说自己要亲自审问,便拂袖离去。 苏怜鉴立在原地,摇了摇头。 黑暗幽闭的地下密室里,孙夷则跪坐中央,两根铁链穿过他的琵琶骨,连接于对角墙壁上,腰间的弯刀封住内息,下肢早已毫无知觉。冰冷的地砖上刻满了黑色符文,以他的鲜血灌溉图案,描绘边界,黑与红交织成海,生人勿近,鬼怪绕道。 钟有期踏过他亲手绘制的伏仙阵,走到了孙夷则面前。对方闭着眼,似乎是昏过去了,并未有什么反应。 钟有期玩味地瞧着他,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得意的战利品:“你醒了,对吗?” 孙夷则不答。 钟有期的靴子重重踩上他的肩头,强大威压之下,铁链震动,隐有骨裂之声,强烈痛楚之下,孙夷则终于闷哼着清醒了过来。 他挣扎着抬起头,满脸血污,眼皮也沉重到难以完全睁开,幽幽暗室里,他甚至看不清来人长相,但对方那双浅色的琉璃珠似的眼睛,仿佛在黑暗里泛着淡淡的冷光,令他不寒而栗。 “钟有期?”他声音嘶哑,好像只是说出这个名字,就已经耗费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是我。”钟有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听说,你不知道顾青下落,也不知道明枢阁钥匙在哪儿?” 孙夷则讥笑:“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你的作用也就只有这个了。”钟有期放下脚,缓缓蹲下身,与他面对面,“你如果现在说出来呢,我就放你族人一条生路,要是不说,逐鹿大会,就是你们临渊覆灭之时,考虑一下?” 孙夷则沉默片刻,道:“大师伯耗尽修为,牺牲性命换来的封魔大阵,十年来岿然不动,就算明枢阁内当真有破解之法,就凭你这点手段,能轻易打破?你做梦!” “我确实没这个能力。”钟有期竟是笑了,很快,又阴恻恻地说道,“可是,这有能力的人,已经到了。” 孙夷则瞳孔紧缩,下一刻,他就被钟有期死死扼住了颈项,那双泛着浅光的眼睛近在咫尺,目光如毒蛇那般,似要将他一口吞下。 “薛思他们都到了临渊。”钟有期贴着他的耳朵,冷声道,“你的薛大哥,我不动他。但是他那几个师弟,好像都是凡人之躯,修为也差,哦对了,他那个二师弟,似乎很关心你。你要一日不说,我就一日杀一人,你说,你的好大哥要是知道他的师弟们皆因你而死,会不会恨你一辈子?” 孙夷则被他掐得根本呼吸不过来,两目上视,即将昏死过去。钟有期撤了手,空气进入肺腔那一刻,孙夷则剧烈地咳嗽起来,咯出好些鲜血。他边咳边笑:“薛大哥只会恨你一辈子,明白吗?他只会恨你一辈子!而不是我!” “噗——” 孙夷则被狠狠踹中心窝,吐出一大口血来,他摇摇欲坠,肩上的铁链却死死拉扯住他的身躯,仿佛要将他活活撕成碎片。 “敬酒不吃吃罚酒。”钟有期冷漠地看着他,“你们仙道之人,不都要救死扶伤,福泽苍生?你就忍心他们在你面前一个接一个的死去?” “我的罪孽,我一人承担,不劳你费心。”孙夷则戚戚然笑着,“是我无能,连累他们,日后黄泉地狱任凭他们处置!但你要我背叛师门,辜负前辈心血,纵容妖魔复出,为祸苍生,绝无可能!” “哼,死鸭子嘴硬。”钟有期微叹,像是在为他惋惜,装腔作势的直令孙夷则作呕。 “那明天,我就让苏怜鉴将那个,姓傅的脑袋,给你送过来。”钟有期缓缓转身,往出口处走,可他走两步,又忽然顿住脚,转头道,“忘了和你说,文恪死了,就在今晚,晚些时候,我也让苏怜鉴给你送过来,你的好友们一个一个来陪你,你就不会寂寞了。” 孙夷则却没有回应,他跪在地上,仰面朝天,待到钟有期离去后,他才悲愤哀鸣:“师父!大师伯!是弟子无能!是我无能啊!” 滚滚热泪从他颊边落下,砸在了黑色阵中,烧起些许热烟。 翌日,钟有期去寻薛闻笛。 对方正巧在和傅及说话,俩人都背对着他。钟有期走近两步,听出来薛闻笛是在教导师弟御剑之术,傅及听得认真,并未发觉有人靠近,薛闻笛却是回过头,朝他莞尔一笑:“小年来了。” “薛大哥。”钟有期虽是心下不悦,但面上仍是温和,他甚至看了眼旁边有些局促的傅及,抿了抿唇,“傅师弟。” 傅及愣了愣:“孙,孙掌剑。”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孙夷则,平湖城缘悭一面,都没来得及成为好朋友,现下就更是糊涂,他总不能也跟着大师兄喊人家小年,这也太无礼了,人家好歹也比自己大个四五岁。 钟有期笑着:“叫我孙掌剑未免太见外了,叫我维年便好。” “这——”傅及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不我叫你孙大哥吧?” 薛闻笛噗嗤一声乐了:“你们都是我弟弟,干脆就互相叫叫名儿算了,何必这么拘束呢?” 傅及红着脸点了点头:“好。” “大师兄——师父叫你——” 曹若愚这个大嗓门又在咋呼了,薛闻笛一看,对方趴在栏杆上,冲他直招手,“快来——” “来了!”薛闻笛应着,对傅及道,“小年御剑也很好,你可以请教请教他。” 他说着,又和钟有期开了个玩笑,“我先过去,我师弟就托付给你了。” 言罢,他便快活地回去东楼了。 傅及看看钟有期,又将目光移向别处,对方这回倒是没有表现出为难的样子,而是主动和他说起了话:“你哪里不太理解?” 傅及摇摇头:“不劳你费心了,我自己再试试就好。” 钟有期闻言,走近一步,轻声问着:“是不是码头那天吓到你了?对不住,那天我其实真得不太舒服,所以脸色才有点难看,你别放在心上,好吗?” 他实在靠得太近,温热的气息里好像还夹杂着一丝梅香,傅及稍稍往后退了退,脸色更红了:“我没有放在心上。你好些了吗?文长老那个药膏好用吗?” “好用,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钟有期露出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容,傅及晃了晃神,说道:“那就好。我听师父说,你们临渊就要举行逐鹿大会了,你得养好身体,千万别带伤上阵。” “谢谢你。”钟有期定定地注视着他,“你们要参加吗?逐鹿大会是允许客人一道参加的。” “大师兄会去,我们观赛就好了。”傅及有些赧然,“我和几个师弟灵法妙术都不精通,去了也是添乱。” “这怎么会呢?我看你也是个好苗子,稍微点拨一下就好了。”钟有期忽然握住他的手,傅及一惊,愣在了原地。 “这样吧,我教你。”钟有期在他掌心写了几个字,“黄昏时候,松林竹海那棵枫树下见。” 傅及怔怔的,有些晕:“好。” “嗯,那不见不散。”钟有期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傅及支吾了半晌,才问道:“你,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好啊。”钟有期笑着,柔情百转,傅及只好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你,你跟我来。” 他同手同脚走着,完全没发觉任何异样。钟有期在他转身那一刻,倏地冷下脸来,眼神淡漠。 临渊无雪,冬日阳光尚好,新煮的茶水冒着渺渺热气,倒是有几分惬意。 傅及的心思完全不在喝茶上,只是捧着杯子,一会儿看看自己几个师兄弟,一会儿看看窗外,就是不看钟有期。对方见他这般拘谨的样子,只觉好笑,纯情的郎君最是好骗啊。 钟有期待了片刻,聊了些逐鹿大会的事情,诸如规则以及过往赛会上发生的趣事,曹若愚听得津津有味,瓜子壳堆了满桌。施未挤兑了他几句,还是好心帮他全部清理干净了。 两三盏茶过后,钟有期便离开了,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傅及,对方又是一愣,呆呆地目送他离开。 黄昏时分,他便独自前去松林竹海,薛闻笛站在楼上,静静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竹海依旧,枫叶凋零,枝桠上一轮新月,风声穿林而过,几分萧瑟,几分惆怅。 傅及有些紧张地站在树下,静静等着来人。 背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 一道寒光闪过,鲜血染红了枫树,生出几朵血色枫叶,新月如钩,寂静无言,如同一双无情的眼眸,冷眼旁观着这一场杀戮。 “把他的头割下来,给孙夷则送过去。” 钟有期收剑,低声吩咐着。 临渊无雪,竹海青青,血树生花,风声戛然而止。 第42章 送你一份大礼 夜色中无人归来。 薛闻笛倚着栏杆, 眺望着空中新月,莫名惆怅。 文恪从屋里走出来, 轻声道:“傅及没有大问题,只是内息消耗太多,一时昏了过去,薛谷主守着他,让我出来告诉你一声,免得你担心。” “辛苦了。”薛闻笛应着,怅然之心未减,他问,“誉之,你说我们的计划会被发现吗?” 文恪思量着:“我不敢保证。” 薛闻笛噎了一下:“你可得小心啊,誉之,那是你顾师姐最宝贝的徒弟, 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你顾师姐得把你穿成肉串挂在你大师兄坟前。” 文恪噗嗤笑了出来:“我一点都不担心。” 薛闻笛也忍不住笑了:“你又不敢保证, 又不担心的,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能保证我的手艺绝不会被人识破, 但至于计划成不成功, 那得看小年了。” “你这么有信心?当真不会有人识破?” 文恪拧着眉毛:“那当然了,我的傀儡术是参照古籍孤本, 加以改良创造出来的, 不到千钧一发之际根本不会用。除了我之外, 应该不会有人——” 他倏地一顿:“等等, 有个人, 可能见过。” 薛闻笛一下呆住了:“谁?” “苏怜鉴。” 昨日夜间, 思辨馆, 苏怜鉴负责给文恪收尸。 他先去打了一桶清水,找来几条长巾,尽数润湿,再将地上早没了气息的人翻了个个儿,仰面朝上。 苏怜鉴没有多少表情,只是细致地给对方擦去脸上的血污,接着是耳侧、脖颈,那处伤口切得极深,还在汩汩冒血。他就从人衣物上剪下些布料,撕成条,紧紧缠了好几圈,但是没什么用,很快,包扎的布料就全都染红了。 苏怜鉴停了一会儿,瞧着文恪那身月白天青的袍子,再看看自己,良久,他伸手捂住了那不断流血的伤口,轻声念动了咒语。 文恪曾经救过他一命。 那是十年前的某一天,他刚接任岫明山台台首不久,魔都袭击临渊。为了向孙雪华表忠心,他死守不退,乃至身受重伤。那会儿,他浑身是血地倒在密音阁的台阶上,往下走两三步,全都是死去的临渊弟子。他半睁着眼,灰蒙蒙的天上盘旋着几只惊鸟,远处硝烟弥漫,隐约还有厮杀声传来。 “少主,我这回怕是要折在这里了。”苏怜鉴胸口剧痛,意识逐渐涣散,他想,他为魔都也算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死了以后,不知能不能魂归故里。 他的眼皮愈发沉重,耳边却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苏台首!苏台首!” 有个人从山下爬了上来。 “苏台首!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来人拍拍他的脸,苏怜鉴意识混沌中,只能看见那身月白天青的剑袍,他想笑,笑临渊弟子愚蠢,都这个时候了,还敢爬上来救人?但是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只能任由对方背上他,一步一步踏过同门尸首,朝山下奔去。 那□□脚功夫实在差劲,身板也孱弱,好几次都被横出来的死尸绊倒,摔了个眼冒金星,可他爬起来,继续背着自己逃命。苏怜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实在太想笑了,可笑起来,又好疼。 迂腐,愚蠢。 苏怜鉴想骂他,那人却又摔了一跤,半天没爬起来。好在终于有人来接应了,一群年轻弟子将他们两个从地上架起来:“文长老!苏台首!” 文恪,文誉之,临渊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思辨馆馆主。 苏怜鉴紧闭着眼,在睡过去的那一刻,他听见有个声音喘着大气说:“快!把受伤的人,都,都送到思辨馆去!” 临渊遇袭,结界破碎,只剩思辨馆、求知学堂尚且保存完好。 苏怜鉴在那里养了半个月的伤,和一群老少爷们,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吃住在一起。文恪为了能救治更多的伤患,在思辨馆外炸出了一个简单的地窖,将他的藏书全都封在了里边,并拆了所有房间隔墙,将书房改造成煎药室,苏怜鉴每天一睁眼就是喝药,闭上眼之前还是要喝药,那药水苦得他这种大魔头都忍不住皱眉。 于是他稍微好点了,就开始喝一半倒一半,刚开始偷偷摸摸地倒,后来发现文恪眼神不好,就光明正大地浇到对方养的一盆吊兰里。 结局就是文恪加大了他的药量。 “苏台首,你是不是觉得这里人多,你就能为所欲为?”文恪捧着有他脸那么大的瓷盆过来的时候,苏怜鉴感到了大事不妙。 “我是眼神不好,但是不瞎。” 最后两个字,文恪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的,苏怜鉴左顾而言他:“我看这吊兰养得很好,文长老一定很用心吧?” “谢谢夸奖。” 文恪笑起来简直毫无人性,将那么大一个瓷盆塞到了他手上,苏怜鉴咽了一口唾沫,在对方严厉地督促下,喝完了整整一盆。 他发誓,等他出去,一定第一个宰了这臭小子。 “那药真苦啊。” 苏怜鉴给文恪擦手,甚至将这人手指缝里的血丝都清理干净,最后,给他换了身新衣服。 做完这一切,苏怜鉴将文恪背了起来,准备埋到院中的那棵白梅树下。 这段路不长,比起岫明山台的台阶要短上许多。文恪的伤口不再流血,年轻的脸煞白,没有任何血色,他静静地躺在土坑里,毫无生气。 苏怜鉴给他填土,思量着,自己当初从思辨馆出来后,怎么没有先宰了这小子? 一抔新土埋住文恪的手。 这双手,救过很多人,但是没能救得了他自己。 苏怜鉴忽然愣了愣,又扒开那些泥土,抓住了对方的右手。 那道疤不见了。 十年前,文恪将他从岫明山台背下来的时候,摔得非常狠,右手拉了很长一道口子。文恪只是简单裹了裹,没有多做处理,以致于后来就留了疤,不管抹多少药膏,都去不掉。 苏怜鉴想起来了,他没有杀文恪,只是因为每每瞧见这道疤,都会想,这么个文弱的人,应当不会有什么威胁。 但是现在,麻烦大了去了。 苏怜鉴面色沉重地将土坑埋好,擦干净文恪的书房,便在一堆古籍中搜寻起来。 “前段时间,就是小年离开临渊,前去平湖城参加剑道大会的时候,苏怜鉴突然病情加重,卧床不起,他那个大弟子景春来找过我,说是求我救救他师父。” 文恪记起,那天他过去岫明山台,苏怜鉴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群小辈跪在他身边哭。文恪心软,便将人带回了思辨馆,念着如若病情恶化,他也能及时找到备用药。 好在苏怜鉴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后,还是吊回了一口气。 “多谢文长老。” 他倚在榻上,轻声道谢,文恪笑笑:“不谢。” 他们认识很多年,但依然客客气气的,没有多少来往。 “他当时只说躺在床上嫌闷,就下床走走,来我书房找了些杂书看看。”文恪说着,万分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我眼神不好,苏怜鉴拿了我哪本书我都没有看清,但是他当时站着的位置,恰好就是我放那本记载着傀儡术的孤本的地方。” 文恪忽然双手合十:“在下文誉之虔诚祈祷苏怜鉴不曾见过那本书。” “唉,但愿吧。”薛闻笛望天,“在下薛小楼也虔诚祈祷,希望钟有期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钟有期。” 诡计多端,杀人诛心。 事实上,那时候苏怜鉴进入他的书房,并不是冲着傀儡术去的,而是想找找看他这里有没有解开明枢阁封印的办法。 但就是这么巧合,苏怜鉴真就看到了傀儡术,也在昨晚,便告知了钟有期。 “你是说文恪没有死,他只是假死遁逃了?” 钟有期刚从密室里出来,心情不错,听了这个消息,也是轻笑,“看来我没有看走眼,他确实有几分能耐,怪不得李闲那个丫头要将薛闻笛引到思辨馆,还嚷嚷着要他给我把脉。” “那少主的身份,必定是暴露了。” 苏怜鉴面露忧色,“眼下该如何?” “什么如何?”钟有期哂笑,“当然是该干嘛干嘛去了。薛闻笛就算知道我的身份又能如何?只要孙夷则还在我手里,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钟有期抿了抿唇,喟叹:“毕竟小楼,是个心软的人啊。” 苏怜鉴小声提醒道:“可是薛思很难对付。” “难对付就留给我对付。”钟有期笑笑,仿佛看穿了他的所作所为那般,“就不劳烦苏台首了。” “是。”对方颔首。 钟有期叹着:“文恪的傀儡术以假乱真,连我都骗过去了,不错,真不错,你把那个傀儡的脑袋给孙夷则送去。”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好吓一吓,没准儿哪天人就崩溃了,就哭着闹着要我放过他呢。” 钟有期笑着,浅色的瞳孔里淬着些阴冷与狠毒。 “说起来,我该给小楼送点见面礼了,免得他忘了我。” 夜色深沉,就在今夜,钟有期又斩杀了一个傀儡。 “给孙夷则送去。” 他吩咐着,转眼便坐到了枫树下那块岩石上。 今天动手的不是苏怜鉴,而是另外的人。 他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属下处理那个傀儡,一道人影闪过,朝他下跪:“少主。” “那个叫李闲的小丫头,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这两日她没有异常动作,也不曾和薛思他们有过联系。” 属下一五一十地回禀于他,钟有期漫不经心道:“小丫头也算机灵,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出风头。她有没有发现你们?” “李闲修为不高,虽说机敏,但不能判断是否有人跟踪她。” “那就好。”钟有期微微动了两下手指,“薛闻笛早两日就知晓了我的身份,不挑明,只是在找机会罢了。他定是希望我会安插眼线在他身边,好从你们这群蠢货身上得到孙夷则的下落。” 他顿了顿:“既是如此,你便去,只留连颂一人继续监视李闲便好。” “是,属下遵命。” 钟有期忽然笑了笑:“哎,对了,要是他们严刑逼供,你会和盘托出吗?” “属下对魔都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背叛魔都,背叛少主之事。” “好。”钟有期一抬手,掌心不知何时变出一颗小药丸,“吃了它,忘掉李闲与苏怜鉴。” “是。” 风声再起,竹海翻涌,钟有期静坐在岩石上,岿然不动。 苏怜鉴收到了属下送来的傅及的头颅,听说少主又要将这个东西扔到密室里,又忍不住摇了摇头:“明知是假的,却还我行我素,少主当真是物尽其用。” “苏台首,少主的心思难猜,不过他说行,我们这些做下属的,照做便是。”来人蒙着面,看不清长相,声音倒是沉稳有力,“苏台首,可万万不能染上这心软的毛病,不然您在临渊这劳苦功高的十年,可就白费了呀。” 苏怜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笑:“您说笑了,我对魔都,对少主,那可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那便好。” 来人拍拍他的肩,倏地凑过来,低声道,“下次可不能做多余的事情了,虽说这次多亏您发现及时,看破了文恪的傀儡术,但少主确实不悦。万事小心啊,苏台首。” “是,谨遵前辈教诲。”苏怜鉴微微颔首,目送着对方远去。 临渊东楼上,薛闻笛不知该如何安慰文恪,只好怔怔地站着。 新月如钩,未能照亮这片未知的前路。 然而,“傅及”却回来了。 “大师兄,文长老,你们怎么站在屋外边?” 来人一脸天真,模仿得惟妙惟肖。 薛闻笛笑了笑:“你好呀。” 当场将他关进了准备好的结界里。 “我问你,我师弟呢?” 薛闻笛横雁在手,剑锋抵在对方咽喉处,那人哂笑:“自然是死了。他的头颅现在应该陪伴着孙夷则,在密室里叙旧呢!” “哦?”薛闻笛剑锋向下,忽然收剑入鞘,“那就好。” “你?!”那卧底一脸错愕,薛闻笛给文恪使了个眼色,对方了然,不知道从哪儿端出来一盆药汁,麻利地撬开那眼线的嘴,咕噜咕噜给他灌下去一大盆黑色的药汁。 “呕——” 对方想吐,被薛闻笛踹了一脚,活活给咽了回去,差点呛死。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垂死挣扎,文恪微微一笑:“这是化去你内丹的药水,等除干净你身上的魔气,再交予掌门处理。” 言罢,他便抱着自己的盆儿出去了。 薛闻笛也准备走,看了全程的薛思忽然开了口:“我还有些话要问。” “师父,这里脏。” “没事的。” 薛闻笛抿抿唇:“好,那我在外边守着你,有事叫我。” “嗯。” 他平静站着,没一会儿,薛闻笛又打开了一道门缝,露着半个脑袋:“师父,有事一定要叫我哦。” 薛思瞧了他一眼,对方这才缩了回去,关好了门。 那卧底被薛闻笛那一脚踹得差点见阎王,此刻双目猩红,见他一身白衣,容姿清冷,更是不见丝毫悔意:“你还有什么手段?” “我没有手段,只是有些话要问你。” “呵。”那人不屑,甚至轻佻地冲着薛思吹了一声哨,“行啊,来吧,你这样的大美人问话,倒是我享福了。” 薛思垂眸,忽略了他的挑衅:“你们的主子,善用弯刀吗?” “呵呵。”对方大笑,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们少主,自然样样精通。” “少主?”薛思微微叹息,“原来是这样。” “怎么?你有意结交?那你可得——” 薛思抬起了右手。 屋内寂然一片。 薛闻笛和文恪等在门外,各怀心事。 一个是怕那人说些污言秽语,脏了自己亲亲爱爱的师父的耳朵,另一个是担心要是人死了,应该埋在哪儿。 俩人担心着担心着,不约而同开始踱步,差点面对面撞在一起。对视一眼,见彼此愁容,又忍不住想笑,继续徘徊了起来。 “吱呀——”,屋门轻响。 “师父!” “薛谷主!” 薛思只看了眼薛闻笛,安抚着:“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薛闻笛想抱抱他,但想起来文恪还在,便只是靠了他一下。 “逐鹿大会,该下一场大雪。”薛思淡然说着,伸手摸了摸薛闻笛的耳垂,指腹轻轻一按,留了个半圆的淡红色印记。 薛闻笛掐指一算:“这几日并无雪呀。” “我说该下,它必定要下。” 雪中杀人,无影无形。 屋内,那个眼线静悄悄地躺在地上,胸膛不见任何起伏。 钟有期似乎也预感到他的死亡,手指按着弓弦,用力一勾,再松开,弓弦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笑笑,将弓弦与箭袋交给地上跪着的人:“你去连颂那边,告诉他,我只给他一支焚魄箭,要是射偏了,要他拿命来偿。” “是。” 对方接过弓箭,瞬间消失在屋内。 晚夜间,临渊大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于丹青飞檐上,于红蕊白梅中,于山涧清溪里,于院墙深深处。 今夜无风,亦不觉寒冷。 少年们在雪中奔跑,灯火如星,时有热闹的笑声传来。 孙重浪站在至阳殿外,抬头看着这场鹅毛大雪,默默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入掌即化,无影无形。 他放眼望去,地上早已积了一层薄雪,下到明日,就会是白茫茫一片。 “薛谷主,逆天而行,可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钟有期小酌几杯,倒是乐得开怀,落入他杯中的雪花,莫名晕开些许夺目的红。 幽暗密室内,孙夷则抱着“傅及”的头颅黯然神伤。 他已无泪可流,再落下的,注定是血。 可是,他得活下去。 孙夷则心如刀绞,满是血痂的手试着去擦拭干净“傅及”的脸。 一粒藏在头发中的“萤火”卷入他的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一时哽咽,只要写到需要动脑子的剧情我就会陷入僵局…… 第43章 莲池 三日后, 逐鹿大会。 依照祖训,大会前一天应当举行祭天仪式, 但大雪未停,纷扬数日,积雪深深,压垮了不少白梅树,族中卦师认为这不是个好兆头,便提议一切从简。因而焚香祭祖后,孙重浪便直接命人击鼓鸣钟,宣布逐鹿大会正式开始。 大会没有任何特殊规则,除却不能用剑,不得杀生外,允许结伴而行,通力合作, 胜者也可有多名。因此不少临渊弟子会提前约好同门, 出了至阳殿, 便三两成群,鱼贯而出。薛闻笛不与他们一道, 孤身前往玲珑坡, 临走前,他远远地看了眼观礼席的薛思。 他的师父还是戴着那顶纱帽, 长身玉立, 如兰生阶前, 清雅端正。 薛闻笛匆匆看了那一眼, 深情流转, 又尽数藏入眼眸。 大雪纷飞, 他得出发了。 “薛掌门, 近来大雪,可觉寒冷?”孙重浪缓步走上观景台,站到了薛思身侧。 对方温声说道:“尚可。” “这场大雪下得蹊跷,我临渊卦师早早算过,今年本不该有雪。”孙重浪仿佛是在和他闲聊,语气熟稔,但又夹杂着无法明说的隐隐深意,薛思答道:“许是上天垂怜吧。” 孙重浪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是啊,上天垂怜,才肯下了这场大雪。” 薛思瞥了眼他身后抱着剑匣的小剑侍,不再言语。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落雪的屋檐下,彼此沉默着。 鹿群四下奔走,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模糊脚印,很快又会被新雪覆盖,不少临渊弟子追着追着就断了踪迹。无法御剑,积雪成冰,原本就不好走的山路更是危险重重,一些修为尚浅的弟子在大会开始不久便直接放弃了。 薛闻笛走的并不是去玲珑坡的大路,而是翻过小山岭,从一条小径上去的僻静小路。 玲珑坡本是红蕊白梅最盛之处,但被魔气浸淫日久,失了养分,即使是文恪也没有太多好办法。因此这地方还是光秃秃一片,大雪覆盖之后,放眼望去,如同一整块白净无暇的素帛,悄无声息地遮住了这片土地被毁坏的伤口。 薛闻笛在山坡上站定。 “你跟了我一路,也该现身了吧?” 他道。 爽朗的笑声在背后响起:“薛大哥,你怎么与我这般生分了?” 钟有期走上前来,薛闻笛忽感右手食指处阵阵刺痛——那是被他咬过的地方。 “我和你很熟?我怎么不知道?” “怎么不熟?” 钟有期笑着,不加任何掩饰,朝他伸出手,薛闻笛敏锐地转了个位,对方指尖擦着他的外衣落了下来。 “你想怎样?” 薛闻笛冷声问着,钟有期收回手,瞧着自己的指腹,轻轻咬了一口:“能怎么样呢?不过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那双色浅情薄的眼睛浸着贪婪欲望,过分露骨,势在必得。 大雪依然在下,雪中灵气渐增,隐去了一些气息。 傅及、李闲、施未、张何四人藏在这场大雪中,一步一滑地往岫明山台走。即便积雪皑皑,那处的戒备仍然没有半点松懈,山岚与飘雪交相掩映,如梦如幻,山石台阶若隐若现,直入云霄,那密音阁宛如天上琼楼,高不可攀。 几人矮身藏在岩石之后,李闲遥遥观望一眼,低声道:“岫明山台守卫森严,几位师兄多加小心。” “嗯。” 傅及心情沉重,施未抿抿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们修为不高,这声师兄言重了。” “无论如何,都谢谢你们。” 李闲说得极为郑重,一双杏眼里尽是哀愁,施未宽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事不宜迟,赶紧行动吧。” “嗯,还是谢谢你们。” 几人从随身锦囊里找出文恪交予他们的迷踪烟,朝着山路的方向扔去。刹那间,荧光四起,李闲右手结印,催动灵术:“有形者不见,有灵者藏踪,道化为一,一生无穷。” 飘雪漫天,荧光如雨,两股灵气在山石台阶上汇成一道,如锐利剑锋,破开了层层结界。守卫意识到有人闯入,可眼前却是黑影重重,他们挥剑相向,剑锋略过山石台阶,发出钝鸣;他们意欲发出讯号,却是被困在了这重重雪景里。 傅及他们紧跟李闲,冲进了密音阁。 “迷踪烟的时效是半个时辰,要快。” 小姑娘冷静异常,她看了眼莲池中央的密音帷,摇响了腰间的僻邪传音铃。 铃声闷重,不再清脆悦耳。 “密音帷降下了。”李闲眉头紧锁,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傅及绕着莲池转圈:“文长老说密室就在这密音阁,会不会就在这水池下边?” “有机关,我们找找。” 李闲说着,就直接跳进了那莲池中,水波晃动,莲叶起伏,施未问道:“要不我们抓个岫明山台的弟子来问问?” “是我们打得过,还是我们能问得出来?” 傅及一脸不可思议,“是我听错了?这是你会问出来的问题?” “跟我们的小曹师弟混久了,脑子不太灵光。”施未吐了下舌头,毫无愧疚感地将这口大锅扣在了远在思辨馆的曹若愚头上。 傅及没有多言,也跳进了那池水中,冬日苦寒,水却不刺骨,只是微凉。他在水下摸索,试着找到机关,在抓到一片莲叶的时候,掌心下传来异动,一个纸片小人从他指缝中钻了出来。 “嗯?” 傅及两指一夹,那小人并不怕他,而是抱住他的手指摩挲了两下,飞快抽身出来,落到了密音帷的琼木机巧处。 傅及向前,那纸人指了指自己,又贴紧那转动的枢纽,他喃喃着:“这里是密室机关吗?” 他伸手,纸人却做了个拔剑的动作,照着那地方捅了一下。 傅及见状,便出了剑。 这是师父授剑以来,他第一次在实战中运用度波——虽然不是用来跟敌人搏命。 傅及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挥剑劈下。 “当——” 枢机发出重响,傅及被震得虎口发麻,紧接着,就听见琼木之中的齿轮卡了一下,“哒哒哒”,反向飞快地转动起来。 李闲意识到不妙:“先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莲池自中央打开,水波倾盆而下,傅及与李闲躲闪不及,当场掉了下去。 “二师兄!” 施未趴在池边朝下大喊,下边幽暗深邃,根本看不到底。语声刚落,莲池又迅速合上,澄澈清水再度充满,只是不再有绿植。 “完蛋!” 施未也跳入水中,学着傅及的样子去撬动枢纽,但不管他如何运力,那地方就是纹丝不动,气得他连着砍了好几道,“当当当”一通乱响。 张何默然,开口道:“三师兄,有入口必定有出口,我们去找找出口,说不定还能与二师兄他们会和。” 施未一听,赧然收剑,瞧了眼自己的小师弟,对方抿着唇,一脸惋惜。 “下次不要跟小曹混,会被连累的。” 施未试图挽回作为师兄的尊严,张何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给了他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施未无言。 莲池下边是个椭圆形的隧道,贴着墙壁有一条盘旋而下的台阶,中央镂空,傅及与李闲始料未及,就从中间直直往下掉,还好小姑娘能御剑,死死抓住了傅及,否则两个人都得摔成肉泥。 好不容易落了地,大难不死的俩人大口喘气,傅及羞愧:“多谢李姑娘救命之恩。” “没事,我也就御剑之术还行。”李闲摆摆手,惊出一身热汗。她手脚发软地站起身,从锦囊里摸出一根火折子,点亮,才勉强看清四周。 “那边是门。” 傅及瞧见了门栓。 钟有期狡黠,建的密室却很朴素,傅及走了过去,抬动门栓。 没有多余的门锁。 打开后就可以推开门,进入到密室内。 傅及很是不安。 密室内有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腐肉气息,臭秽不堪。傅及接过火折子:“我走前边吧。” “好。” 李闲两手捂住口鼻,皱着眉头跟在人后边。 密室地方不大,他们往前走几步,微弱的火光便隐约照出了一个残破人影。他跪坐阵中,浑身血污,身上的剑袍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李闲一惊,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大师兄?” 对方没有任何回答,虚握的双手中飞出一粒“萤火”,落在了傅及肩头。 是文恪养的接引虫。 这的的确确是孙夷则。 “大师兄!” 李闲差点哭出声,顾不得许多,飞奔上前,想要抱住他,但只要碰到他的肩,那铁链就牵扯着琵琶骨,渗出丝丝鲜血。 “大师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困困啊,我来救你了。” 李闲畏缩着,跪在地上,红着眼问他,孙夷则神志昏蒙,始终没有回应。 傅及也有些发抖,但他还是强装镇定地从锦囊里找出些药丸,小心给孙夷则喂下:“你醒醒,我们带你出去。” 他细细看着孙夷则的脸,心口一阵一阵抽痛,曾经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啊,怎么会被折磨成这样? 傅及低头一看,孙夷则身旁还放着两颗傀儡头颅,大概是明白了。 他轻声说着:“文长老没事,我现在带你去找他。” 说着,他放下火折子,抽出度波。 李闲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等等,你要干什么!” “砍断这两条铁链,带他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快的话,今晚还会有(躺倒) 修改了32-42章,不知道宝贝们有没有看到(哽咽) 第44章 谎言 “你不能这样做!他会死的!” 李闲急得掐了他两下, “我们找找别的方法,一定有别的办法的!你别冲动!” 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根本照不清傅及的脸, 黑暗遮住了他全部的神情,但此刻微微发颤的手,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与不舍。 李闲哽咽着:“太疼了,大师兄受不住的,你别这样。” “只有这样,只能这样,李姑娘你明白的,你只是不忍心。”傅及也是双眼通红,但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语调,他深吸一口气,咽下了所有舍不得,“我们只能信任文长老了, 若是, 若是你师兄能活下来, 我自会向他请罪,若是不能, 我这条命, 赔给你。” 李闲一怔,手上力道就松了。 这哪里能怪你?怪我, 怪我拿不定主意。 小姑娘垂下手, 闭上眼, 捂住耳朵, 不敢再看。 傅及握紧手中佩剑, 注视着孙夷则, 默念着, 请你一定要活下来,求求你。 黑暗中,度波泠泠作响,一道清辉撕开暗夜。 “当啷”—— 玲珑坡上,刀剑相撞,铮铮鸣响。 “逐鹿大会不是说不让佩剑吗?你怎么能带着横雁?” “你不也带着长刀?” 薛闻笛眼神一凛,大雪落于剑锋之上,灵气交融,威力倍生。 钟有期讥笑:“薛思好大手笔,竟然舍得在整个临渊布下灵杀阵!” 在这灵杀阵中,只要魔都之人暴露内息,薛思便能感知,以雪为刃,将其诛杀当场。可这灵术耗伤巨大,对施术者来说,大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隐患。 薛闻笛怜惜师父不易,欲意速战速决,可是指尖刺痛愈发明显,大有连心之势。 钟有期攻势未减,笑意更甚:“是指尖痛吗,我的小楼?” 薛闻笛不为所动,剑身虚晃,后撤几步:“你也太高看自己了。” “我的确高看了自己。”钟有期大方承认了,没有丝毫犹豫,“否则,十年前你就应该是我的掌中之物。” 在那个雨夜,在那个漆黑的山洞,在你将右手伸向我的那一刻。 “我唯一算错的,就是低估了薛思。” 钟有期只当薛闻笛掌心中的平安符是小孩子过家家,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样简单一个符咒差点让他功亏一篑。 刀剑寒光凛冽,大雪簌簌而下,堪比那年盛夏瓢泼的大雨。 钟有期第一次在那场雨中见到薛闻笛。 对方刚摘下浸水的斗笠,碎发紧贴耳侧,风尘仆仆却难掩神采俊逸,他与一位熟稔的盟友交谈片刻,而后脱下湿漉漉的蓑衣,往漏雨的里屋走。 钟有期那会儿正巧坐在屋里还算干燥的稻草堆里,生着火,烘烤着他被淋湿的外袍。 他知道今天会有人来,但他刚刚潜入苍州,并不与这群正道之人相熟,索性装出一副沉默寡言,人畜无害的样子,静观其变。待到里应外合之时,他也方便脱身。 “这位兄台,我可以坐这儿吗?” 钟有期抬头,恰好撞进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里。 看来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钟有期心下有了计较,报以一个友好的笑容,便往一边挪了挪。 “多谢。”薛闻笛见了他,很是亲切随和,不多时便与他闲聊起来。 姓名出身,师从何人,如何抵达苍州,看似平淡的对话,却让钟有期不敢大意。 这人在套他的话,有意思,他喜欢。 一番交谈,薛闻笛似乎确认了他盟友的身份,才自报家门。 锁春谷,薛小楼。 钟有期只觉热血翻涌,两侧犬齿隐隐发痒,他想着这样修为的人,抓回去做炉鼎当是极好的,一口咬下去,鲜血也该是甜的,渗着纯粹干净的灵气。 “我那天,真不该咬你的手。” 钟有期长刀在手,锐利刀锋上迸溅出强烈魔气,破开纷扬大雪的束缚,直指薛闻笛命门,对方横剑挡下,迎上钟有期那双琉璃珠似的淡漠眼神。 “我真该一口咬死你才对。” 他哑着嗓子说道,全部狠劲都压在刀刃上,横雁剑鸣沉沉,薛闻笛抽身转位,剑气蓬发,地上积雪如浪淘云涌,尽数扑向钟有期。 “砰——” 大雪纷飞中,钟有期被打散了头发,嘴角渗血,原本浅色的瞳孔逐渐染上一层猩红:“薛闻笛,那天在山洞里,你信誓旦旦与我说,你不希望我死,如今都忘了吗?” “我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拿你当朋友。”薛闻笛冷漠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但从你捅我这一刀开始,你我就是陌路殊途。” “哈哈哈……”钟有期大笑,周身魔气暴涨,“我怎么舍得杀你呢?那把弯刀,可是用我的心头血淬成的!” 他挥刀攻上,刀法狠厉,招招致命,如同一只凶兽,在这山野之间亡命,薛闻笛沉默了。 “弯刀淬血,锁魂阵封,只要你灵气散尽,我再将你带回魔都,投入聚魔池,你就能重获新生!你就完完全全是我的!为什么?为什么是薛思!”钟有期厉声质问,“为什么他偏偏找到了你!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好事!” 薛闻笛只觉荒谬,他淡然开口:“因为师父爱我。” “爱你?”钟有期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仰天大笑,“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面前的男人逐渐起了变化,墨绿色的鳞片从额间开始长起,直至两颊,那颗浅痣透着红光,诡异妖冶。 “我是天生的魔,小楼。”钟有期沙哑低语,腰以下逐渐幻化成一条蛇尾,“魔的本性就是破坏,就是毁灭。可是你,唯独你,我只想好好占有,这难道不算爱吗?不是爱吗!” 话音刚落,一条参天巨蟒便出现在了薛闻笛面前。 “这是爱?如果这也算,那就是我孤陋寡闻了。” 薛闻笛甚是冷淡,横雁如他心意,剑鸣直冲九霄,巨蟒吐着蛇信朝他扑来:“你说过的,你分明喜欢我。” 蛇尾在积雪中留下深深痕迹,彻底撕裂了昔日旧伤。 钟有期没有料想到,自己的结契竟然会失效,薛闻笛掌心的平安符化作一缕浅香,将昏迷的人重新带回了尘世。 可平安符的力量,终究抵不过血水相融。 薛闻笛还是被蒙蔽了心窍,看向他的眼神隐约变得与常人不同。 钟有期起先只觉恼怒,这是一种失败,是一种羞辱,他需要的是对薛闻笛完全的掌控,只有这样,他才能大业得成,才能凌驾于仙鬼之上。 所以当薛闻笛捧着一束花,向他表明心意的时候,钟有期只是一声讥笑,他学着那些正道,慷慨陈词:“如今天下动乱,群魔未定,怎可耽溺儿女私情?” 见着对方眼神里的亮光渐渐熄灭,钟有期瞬间感到无比畅快。 “你说得对,是我莽撞了。”薛闻笛背过手去,耳尖飞红,“那等天下太平以后,我再与你讲。” 钟有期愤恨不已:“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 薛闻笛愣了愣,小声地,讨好似的说道:“你别生气,对身体不好。我带你回临渊治病,我有个认识的朋友,医术很好。” 听到临渊这个词,钟有期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他想起来,自己很久没有去联系苏怜鉴了。 “好吗?”薛闻笛小心翼翼地问着他,“我会照顾好你的。” 那样恣意快活的人,从来没有露出过这般委屈的表情。 钟有期没有放在心上,他清醒地知道原因,这些归根结底,不过是魔血残留的蛊惑之力罢了。 但是薛闻笛,总是徘徊在他身侧。 给他喂药,带他出门晒太阳,讲一些有的没的笑话,还有,尽可能在清苦的生活中,做些可口的饭菜。 钟有期很早就知道,临渊的鱼,很鲜美。 伤好的那天,或者说,他愿意让自己痊愈的那天,他问薛闻笛:“你喜欢我什么?” “不清楚,反正就是喜欢上了。”薛闻笛粲然一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天涯海角,哪里都行。” “哪里都行吗?” “对,哪里都好。” 薛闻笛说着,倏地脸一红,轻声问着,“你呢?你喜不喜欢我啊?” 钟有期被他问住了,喜欢吗?那是什么?他喜欢杀人的快感,喜欢将那些美丽的事物一点一点撕碎,喜欢看着猎物声嘶力竭的哀嚎,喜欢奔涌的鲜血,喜欢凋零的鲜花。 魔的天性如此,杀戮与掠夺会刻入骨髓,生生世世,不死不灭。 钟有期没有回答。 薛闻笛有些沮丧,静默而立。 钟有期看了看他,霜衣剑客微微侧着头,向自己露出了脆弱的脖颈,阳光下,似乎隐约能看见血脉搏动。 我应该一口咬住你的脖子,吸干你的血,做成观赏品,放在我的寝殿里。 钟有期那时候,这样想着。 可是薛闻笛很快又转过来,对着他笑:“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鱼汤。” 钟有期回答着,忽然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这个人,可以活着进入魔都。 只是后来,魔都溃败,夜城被封,他不得不临时改变策略。 “我们平湖城外见。” 他告诉薛闻笛,一定要来赴约。 “砰——” 薛闻笛被蛇尾击中,重重倒地,巨蟒庞大的身躯压下,遮去了雪花踪迹。 剜心刺骨的剧痛再次袭来,薛闻笛却能清晰地看见那双冷色瞳孔里的自己。 “我没有要杀你。” 蛇信子在薛闻笛的脖颈间游走,“修仙之人是无法活着进入魔都的,你只有彻底变成一只魔物,才可以在魔都生活下去。我将你埋在那处密林里,只要时间一到,我就会去接你。” “接你回我家。” “噗——” 薛闻笛生生吐出了一口鲜血。 “咳咳咳……” 密室内,在剧痛与药力的双重作用下,孙夷则终于有了些反应。 傅及长舒一口气,脱下外袍将他裹住,背在身上,掌心早已汗湿一片。 “李姑娘,我们快走。” 他微微喘着气,李闲点点头,两手护着孙夷则,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密室无雪,不可久留。 李闲刚走两步,突然神色一凛,狠狠推了一把傅及:“危险!” 箭矢离弦,破风而来,直中孙夷则。 李闲飞快地推开他们,没想到,另一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背后贯穿了整个心脏。 “噗——” 李闲跪倒在地。 “李姑娘!” 傅及将孙夷则放下,要来扶她,黑暗中,似乎有人低声絮语。 李闲周身燃起蓝色火焰,她哀嚎着,瞳孔颜色尽散,月白天青的剑袍笼上一层血色。 四周灯火乍起,将整个幽暗密室映照得极其亮堂。 “杀了他。” 黑暗中的人影走了出来,他手持弓弦,背着箭袋,以白狐面具覆盖住面容,右手上戴着一枚玄铁扳指。 “是,主人。” 李闲铿然拔剑。 第45章 逃离 密音阁外围, 大雪漫天,落满了施未与张何的肩头。 他们正在着急寻找密室出口, 接引虫最后一丝气息断在这里,附近应该就有出口才对。 施未急得一身是汗,手中佩剑在积雪中胡乱拨弄,划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可是放眼望去除了土块碎石,根本不见任何机关枢纽。 他一张脸蒸得白里透红,一抹全是汗:“怎么办?二师兄现在都还没出来,下边会不会出事了?” 张何沉默不已,他抬头看了眼纷扬的雪花,它们打着旋儿降下,转眼飘散四处。 “师父,这场大雪中,您能感受到什么吗?哪怕一点点也好。”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 忽然一个激灵, 微微瞪大了眼睛。 雪花在聚集, 在朝着某个地方聚集。 “三师兄,在那里。” 他急急奔向不远处的一片小雪丘。 雪的那一端, 薛思仍是静默地站着。 他仔细数了数, 目前暴露出来的魔都卧底共有三十七个。 但实际远不止这么多。 钟有期还没有完全拿出他的全部实力。 薛思背着手,眼帘微垂, 教人看不清, 摸不透。他能感知到薛闻笛似乎遇到了一点麻烦, 在山路另一边, 在他不曾去过的玲珑坡上。 “师父, 这件事我可以自己解决, 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还是一只小蚂蚱的时候, 薛闻笛这样恳求他。 薛思应下了,他素来言出必行。可忧心是真的,不安是真的,想爱他护他之心是真的,是强烈的,那些涌动的情愫全都藏在遮天蔽日的大雪中,入眼就是,到处都是。 薛思扣紧指节,不发一言。 一旁的孙重浪与他说道:“今年的逐鹿大会,不知谁能拔得头筹,要是往年,我就该猜会是小年了,但薛掌门高足,实力强劲,不容小觑。” “孙族长谬赞了。”薛思叹着,“我们只是来助助兴,喧宾夺主可不好。” 孙重浪轻声笑着,竟有几分慈爱似的,温声道:“薛掌门从来是主,何来做客一说?” 薛思不答。 孙重浪却又自顾自地指向至阳殿外宽阔的平台处,那里早早搭起了营帐,供退出的弟子休憩。有人在忙碌,送茶端水,有人在闲聊,言笑晏晏。 薛思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目光正好落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和一个戴方布头巾的青年身上。 “年纪稍大的,是凤鸣鹿苑的关渠,关长老。另一个和他说话的,是寻烟故道的宴时斋,宴长老。”孙重浪看着心情不错,脸上浮着些轻松的笑意,“思辨馆的文长老,您也见过,不爱出门,连续好几年推了逐鹿大会,本以为今年他会来,结果还是失约了。” “嗯。”薛思顿了顿,又道,“他很好,您不必担心。” 孙重浪握起手,仍是在笑:“岫明山台苏台首,病了,没来。求知学堂,好久没来新的先生了,由我代管。照水聆泉的何长老可是个大美人啊,可惜她说下雪,会湿了衣袍,就不来了。” “接连少了好些人,倒是有些冷清。” 孙重浪笑意淡了许多,薛思瞧着那两个人,道:“冷清的时候,更容易看清。” 那个戴方布头巾的青年应是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远远地,朝他行了个礼。 薛思不应。 只是虚虚拢着手,倏地一松。 “轰隆——” 入口的铁板震颤着,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雪花涌入,下边深不见底。 施未看着那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入口,咽了咽口水,回头对张何道:“小师弟,你在上边接应我们,我一个人去就好。” “我与你一道去。” “就是去接个人,不用都下去,我们还得靠你拉上来呢。”施未擦干额头上的汗,“就这样,我说了算,我下去了,你等着我们。” “我……”张何还欲争取些什么,施未却很快消失在了那个狭窄的入口处。 身量高大魁梧的弟子缓慢蹲了下来,瞧着那个黑黢黢的口子发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练剑,剑术不行,修灵术,术法不行,如今到了这般紧要的关头,所要做的,竟然只是搭一把手。 他好像做什么都不行。 “师父,您当初收我做徒弟,是为了什么呢?” 张何沉闷地想着。 密室内,剑锋交错,碰撞之声刺耳无比。 傅及虽说剑气不足,但胜在基本功扎实,能和李闲打得不相上下。 “李姑娘!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李姑娘!” 他疾声呼唤,对方的瞳孔发白,隐隐透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蓝光,手起剑落,没有任何表情。那支没入她身体的羽箭仍是烧着,不见熄灭的迹象。 傅及不敢伤她,未能使出全部力量。 一边戴着白狐面具的人似乎看烦了,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羽箭,张开弓弦。 “嗖——” 傅及一剑打落。 “嗯?”那人好像还有点意外,转眼又是一箭,傅及侧身,挽了个剑花,避开李闲的攻击,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那根射向孙夷则的羽箭。 剑锋再次迎面劈开,傅及左手羽箭一挡,右手持剑向下,剑柄打中了李闲的手腕,将人的佩剑缴了下来。 “当啷”一声脆响,他竟是胜了李闲半招。 那人无动于衷,沉默地抽出了箭袋中最后一支箭。 傅及早已力竭,他试图让李闲镇定下来,但对方早已失了魂似的,发疯那般对他拳打脚踢,傅及险些按不住她,只好低声唤着:“李姑娘,李姑娘,是我!醒醒,醒醒啊!” 话音未落,又是“嗖”的一声,傅及推了一把李闲,那支羽箭当即贯穿了他的右肩。 “嘶——” 他疼得直抽气,可是那个面具人当真恼了,手中扳指划过弓弦,魔气凝聚,一支黑色箭矢凭空而出,瞄准了傅及。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如流星坠落,“哐当”砸在了他后背上。 连颂倒地的那一刻,都没有察觉还会有人来。 轻盈雪花婉转落地,施未犹如神兵天降,手持佩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薛思替施未遮去了这一身气息,而施未给这个封闭的密室,带去了一场雪。 雪色洁白,落地成水,连颂听到了一个沉静如水的声音。 “伤我徒儿,当诛。” 连颂未能弄清这个声音是谁,便感到那雪花幻化的寒气瞬间侵入他的骨髓,随着内息涌入丹田,如夏夜惊雷,将一颗坚硬内丹劈了个粉碎。 他睁着眼,倏地不动了。 施未还半趴在他身上,全身重量都压在手里的佩剑上,他喘着气,还惊魂未定。他本来以为这密室也不深,没想到竟然越掉越快,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摔死的时候,恰巧看见了这个魔都之人。 有了个缓冲,应该死不了。 施未闭上眼就是狠狠撞了上去。 但,怎么感觉不对劲? 他伸手一模,口鼻那儿一点进出的气都没有。 “我的天啊!”施未惊得蹦了起来,这这这,他把人砸死了? 年轻剑客有点哆嗦,使劲摇头,嘴里念念有词:“我们是敌人,立场问题,把你砸死了,天,天经地义,你以后可不能来找我啊!” “层澜。” 傅及捂着受伤的胳膊,躲闪着李闲的攻击,艰难吐出两个字,“救命。” 施未这才回过神,瞧见那根箭矢,立刻皱了皱眉:“焚魄箭?” “什么箭?” 傅及体力不支,溜着溜着就要摔了,施未稳住他,挡在了李闲面前。 “顾名思义,就是会焚烧七魄的箭。” 他两指塞入口中,咬破,鲜血顺着嘴角滴下,抹在了剑身上。 “你还用那些神神鬼鬼的招数?你问过破夜了吗?它同意了没啊?”傅及一脸担忧。 施未充耳不闻,叨叨着:“鬼祖在上,请借伏诛,三魂归位,七魄定存。” 剑气混着他的鲜血落入李闲内心,原本烧灼的箭矢灭了它蓝色的火,小姑娘发白的瞳孔也暗了下去,站着不动了。 “赶紧走吧,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她还有救。” 施未说着,便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李闲,想将她背在身上。但他忽然又想起什么,道:“我背孙夷则,你背她。” 傅及想着自己也负了伤,确实李闲相对轻些,就点点头:“好。” 俩人各自背上一人,傅及又问:“层澜,你会御剑吗?” “御剑不怎么行,但我有别的办法。” 傅及欲言又止,可又觉着这地方不是说话的地儿,便没有追问。 施未道:“上去吧,别让两个师弟等急了。” “嗯。” 他们离开后,地上连颂的尸身冒出一团黑气,消失不见。 思辨馆内,书房之下,也有个密室,曹若愚正苦兮兮地熬着药——给孙夷则疗伤的药。苦涩的热气几乎要将他闷死,但文恪却好像一点都没闻到,还在一边捣着药臼,说是得搓点小药丸路上用。 曹若愚瞥了瞥他,又看了看这墙上冒水的狭窄密室,嘟囔着:“那个谁谁喜欢挖密室,你也挖,还挺有默契。” “什么默契?”文恪抬眸,“他杀我,我就洗干净脖子等着他宰的默契?” 他语气不算好,不知道是被踩到了哪根弦,心里闷闷地痛,“我虽然眼神不好,耳朵可尖了,下次不许再说这种话。” “文长老,您别伤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失去了苏台首这个朋友,您还认识了我呀。”曹若愚大言不惭,文恪就笑了:“论身手论头脑,你哪点比得过人家?也敢以旧换新?” “我心肠好啊,脾气也好,这不就够了么?” 曹若愚还有点不服气,“立场不同,终究不可能做朋友的,否则就是一场灾难。就像苏台首,如果他与你交心,那么哪天你死了,他也难过啊,与其这样,不如不交心,这样你死了,他还少伤心了点。” 文恪被他这番说辞给笑到了:“你看得还挺通透。” “我也很聪明啊,这叫深藏不露。” 他也笑笑,忽地听见上边有了动静。 “二师兄他们到了?” 曹若愚瞬间放轻了动作。 第46章 帕子送你 “别动。”文恪压低了声音, “不是你师兄。” 曹若愚愣了愣,真就纹丝不动。文恪放下手里活计, 悄无声息地走向他,道:“密室左边有个暗门,你出去找你师父,我拖住他们。” “不行,文长老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怎么拖住他们?还是我去吧,你快些跑。” 文恪一脸看傻子的表情:“我是思辨馆馆主,就算死,也得死在这儿。何况我再怎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比你强吧?” 曹若愚一时无法反驳。 文恪朝他眨眨眼, 就打开了机关, 将人推进了暗门里, 塞给他一些药品,笑笑:“我等你来救我, 快去。” 曹若愚一怔, 郑重点了点头:“我一定来。” 言罢,他抄上那些救命药, 便跑入了黑暗中。 文恪锁上暗门, 吹了蜡烛, 才在一片浓郁药香中, 携剑走出密室。 思辨馆外, 雪色与白梅融为一体, 茫茫中隐约透着点红, 暗香不再,危机浮动。 文恪打开了书房大门。 来的人他挺熟悉。 是苏怜鉴。 对方脱了那身月白天青的剑袍,换了身苍蓝深衣,默而不言地站在大雪中,面容沉静。 他不再是那副病殃殃的样子,双目有神,身姿挺拔,看得文恪一愣,倏地笑了笑:“你这样子,倒不像是来杀我的。” “那像什么?” “像是要来找我讨杯热茶喝。” 苏怜鉴也笑了:“我确实不是来杀你的。” “哦?”文恪略感意外,“为什么?” “少主说,如果找不到顾青,你也可以是个选择。”苏怜鉴轻声细语地问着,“怎么样?考虑一下?” “不愿意。” 文恪摇摇头,苏怜鉴并不意外,只是叹了一声:“那就没办法了。” 剑鸣激昂,雪落枝头,白梅树林沙沙作响,剑气浩荡,卷起层层雪浪,丹青飞檐全部被击碎。文恪持剑,落在某片砖瓦上。 天地素裹,他静静站着,好似不甚遗落在洁白宣纸上的一滴颜料,剑气晕染,直至铺成一副色彩斑斓的画。 苏怜鉴携剑而上,俩人在屋顶上打得难解难分。 “我来临渊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你出剑。”他仿佛不是在战斗,而是在和老友闲谈,“我差点都以为你不会。” “只是不愿意而已。”文恪微闭着眼,只是听着剑鸣,“我不喜欢杀生,眼神也不好。” “但你剑法凌厉,深得孙雪华真传。” 苏怜鉴不敢大意,文恪轻笑:“没办法,师父他老人家收我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我是大师兄带大的,长兄如父嘛。” 他剑锋陡然一转,缥缈如风,快如疾雷,整个屋顶轰鸣震颤,苏怜鉴急急后退,翻身而下,只听一声巨响,思辨馆顿时崩塌。片片砖瓦化为粉末,与这大雪同归于天地。 “今日,要用你的血,来祭奠我父兄。” 文恪冷冷地说着。 他撕开一贯温顺文弱的表皮,露出尖锐獠牙与凶悍铁骨。 苏怜鉴抹去嘴角鲜血,笑着:“是我小看你了。” 文恪不欲多言,攻势不减,白梅花落,红蕊飘散,他是雪中且歌且吟的诗人,以剑位笔,以血为墨,给这苍茫天地作序。 “你当初为何不杀我?” 苏怜鉴渐落下风,他问,他不解,他当真困惑,“你只是把脉,便知少主内息不对,但为何当初要救我?” “一场误会。”文恪没什么表情,“你是我大师兄选定的岫明山台台首,我信你,最开始甚至以为是我看错了。我自欺欺人,天真地认为你改邪归正,亦或是弃暗投明。虽然你是魔都之人,但你为了守护岫明山台,守护密音帷,差点丢了命。” 他说话很轻,被剑鸣声覆盖,可苏怜鉴还是听到了。 “我以为你尚有良知,不忍苍生受难。” 剑锋横扫,苏怜鉴闷哼一声,踉跄两步。 “但曹师弟说得对,立场不同,我们注定不可能成为朋友。”文恪冷着脸,杀招顿起,“所以,永别了,苏台首。” “轰隆——” 苍穹之下,响起一声惊雷,至阳殿外众人都愣了一下。 薛思抬头,远处一座山头被夷为了平地,积雪垮塌,冒出浓浓黑烟。 “掌门,是思辨馆附近!” 那个戴着方头巾的青年人箭步冲上来,“我请去那边。” “是誉之在试验他的新发明吧,不用管,随他去。”孙重浪没有答应,薛思不作表态,宴时斋愣了愣:“哪个发明能把山头给夷平了的?” “誉之什么本事?你又不是没见过,大惊小怪。”孙重浪嗔怪,命他回去歇息,宴时斋蹙眉:“掌门,你就这么放心?” “我为何不放心?他又不是毛头小子,做事有分寸。”孙重浪风轻云淡,宴时斋眉头皱得更深:“再怎么有分寸,也不能把山头给平了吧?不行,我得去看看,免得他受伤。” “是怕他受伤,还是担心他没受伤呢?” 孙重浪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宴时斋彻底恼了:“我怎么可能盼着他受伤?掌门你这说的什么话!” “红蕊白梅是我临渊一大胜景,当年被魔都尽数毁去,誉之救回来几棵,全数栽在了思辨馆。”孙重浪很平静,“我也去帮了个忙。” 他上前两步,轻轻拂去宴时斋肩上的雪,再伸手时,掌心却多了一片白梅花瓣。 “誉之年纪最小,大师兄当年交代我,要好生护着他。以防万一,我在白梅树上布下了灵术,若他有难,我定当知晓。” 孙重浪握着那片花瓣,稍稍用力,一缕悠悠灵气自他掌心飘散。 “你知道,那天夜里,当我感知到苏怜鉴在掩埋誉之傀儡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他还是淡淡说着话,似乎一点都未动气,“你知道,当我发现,你抱着另一个傀儡的头颅去岫明山台见他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吗?” 宴时斋一顿,便明白事情早已败露,嗤笑着:“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等到现在?你就不怕孙夷则死在地牢里吗?到时候,你又该怎么跟顾青交代?” “小年需要成长。” 孙重浪说得很轻,听的人却很沉重。 薛思站在一边,眼见着至阳殿外那些弟子褪去落雪的剑袍,褪去曾经干净的眼神,晦暗魔气蒸腾而起,幽绿如沼,将原本巍然屹立的正殿淹没。 “薛谷主,在下需清理门户,请您先行一步。” 话音即落,一把靛青长剑破匣而出,剑鸣如潮涌浪奔,气吞日月。 薛思看了一眼,似乎是猜到了什么,没有多言,径直翻身跃下观礼席,踏雪而去。 “拦住他!” 宴时斋大吼,可漫天大雪,彻底将他们的前路封死。 “孙掌门,我以灵杀阵助你,多加小心。” 薛思清越的声音仿佛穿云过雪,缥缈难寻。 玲珑坡上,薛闻笛陷入苦战。 参天巨蟒体型庞大,行动却异常迅速,厚重致密的鳞片刀枪不入,灵气难侵,无论是横雁的剑气,还是灵杀阵中的飞雪,都对它无可奈何。 薛闻笛且战且退,心口钝痛,周身灵气难以流畅运转,逐渐落于下风。 再一次躲过钟有期的利齿,他凌空后跃,试图拉开与对方的距离。匍匐在地的巨大蛇尾伺机横扫,重重打在了他腰侧,薛闻笛趔趄两步,眼前发黑,钟有期将他卷起,勒紧,悬空吊在面前。 “不要再挣扎了,你注定是我的。”他吐着蛇信,浅色流光的眼睛里倒映出薛闻笛此刻伤痕累累的模样。 他异常兴奋:“我从前一直在想,你血染衣襟,泪眼婆娑地求我放过你的时候,一定特别脆弱,特别美丽。” “现在,来求我。” 他猛地贴近,冰凉的鳞片顶着薛闻笛的下巴,狎昵又令人作呕。 “做你的春秋大梦!” 薛闻笛咬着牙,左手运气,撑开一丝缝隙,右手持剑,撬开了他紧密的鳞片,横雁剑鸣哀哀,仿佛拼死也要为主人搏出一线生机。 钟有期不为所动,继续勒紧他,薛闻笛一声怒吼,横雁霎时破开蛇鳞,深深刺入柔软的皮肉。 鲜血喷涌,淋了薛闻笛半身。 钟有期吃痛,蛇尾一松,张口就去咬他,薛闻笛抽出左手,迎头一击,右手持剑又捅进去几分,搅弄着他的血肉,鲜血如注,浸入无边雪色里。 钟有期低吼,彻底松开了他,卷着横雁往后退,薛闻笛紧握不放,整个人半挂在他身上。黑色的魔气自伤口处不断往外渗透,大有为自身疗愈的趋势,薛闻笛见状,顾不得许多,左手灵气汇聚,狠狠一劈。两股截然不同的内息在钟有期身体内爆炸,巨蟒痛呼,从玲珑坡上滚了下去。薛闻笛被他带着,也撞了个晕头转向。再挣扎爬起来时,钟有期已变回了人样。 薛闻笛拾起掉落在一片焦土中的横雁,钟有期也捂着汩汩流血的腹部站了起来。 “你要杀我?” 他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废话,不杀你留着炖汤喝吗?” 薛闻笛也已力竭,但他还是稳稳握紧了横雁,准备送这个王八蛋下去见阎王。 “杀了我,你也活不成!” 钟有期大吼,双目竟是流下两行血泪,薛闻笛太狠了,他的灵气与自己的内息完全相冲,再不逼出来,势必经脉大伤,根基尽毁。 “是吗?”薛闻笛笑着,丝毫不介意,“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的弯刀早就将我钉死在你的命格上,你我血脉相融,一损俱损?” “你不怕吗?” 钟有期高声质问,薛闻笛大笑:“我怕什么!黄泉路口,阎王殿上,我见你一次杀你一次!你不与我至死方休,那我便奉陪到底!” “哈哈哈……”钟有期竟也跟着笑了,“薛思,薛思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徒弟!蠢货!” “谢谢抬举!” 薛闻笛起了剑势。 “你以为死的会是你吗!” 钟有期发疯似的怒吼着,“你我既是血脉相融,为何我深受重伤而你却毫发无损!” 薛闻笛一顿。 “你的尸身被你师父挖了出来,你魂魄归位前见过吗?”钟有期大笑,“愚不可及!” 薛闻笛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给你下的,是诅咒!由生到死,除非魂飞魄散根本无解!”钟有期额间青筋暴起,面目扭曲,“你师父为了你,想必是给你换了血,让那诅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你伤我的每一分,都会同样地报应在你师父身上!我若是死了,薛思也活不了!” 薛闻笛右手抖了抖:“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死了,也要将薛思带到地狱里去!” “你给我闭嘴!” 薛闻笛凄声,一剑捅进了钟有期的肩膀。 鲜血还是温热的,可他真得没有在痛。 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薛闻笛抹了一下溅落在脸上的鲜血,神情呆愣。 “师父,我可以去看看我自己吗?” “见一见你那血肉模糊的惨样?” “那还是算了,我自我感觉很良好,万一就此破灭,我得多难过呀!” “就你嘴贫。” …… 薛闻笛脑海里闪过在岁寒峰时,他与薛思的每一次对话。 他在魂魄归位前,当真没有见过自己的尸身。 “小楼,你剑锋偏了。” 薛闻笛忽感肩上一沉,右手被微凉的掌心紧紧握住。 薛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环抱着他,下巴搁在他肩上,熟悉的浅香将他包围,驱散了内心阴霾。 “钟有期诡计多端,信不得。” “师父——” 薛闻笛还没有回过神,薛思轻声笑着,手上用力,将横雁抽了出来。 “你小时候练剑,师父也这样手把手教你,那会儿你还没有桌子高。”他亲昵地说着话,呼吸平稳,语调和缓,薛闻笛渐渐定下心来。 钟有期瞠目欲裂,薛思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横雁再度恢复了往日气势。 “横雁是一把能斩断尘缘的剑。” 薛思那清越的声音,为钟有期敲响了丧钟。 “聚魔池尚存,魔气不散,你便可再度复生。” 剑光如紫气东来,雪色迷离,天地无声,强大的压迫感甚至让钟有期无法喘息。 “可一旦斩断你与聚魔池的联系,你必死无疑。” “薛思,你好狠。” 钟有期浅色的瞳孔里,最终只映照出那张冷冷清清的脸。 那张脸,与记忆中魔都的血月重合,飘飞的雪花,哀嚎的人群,坠落的火星,高楼朱窗,通通烧了个干净。 钟有期睁着眼,倒在了这洁白大雪中。 魔气四散,再也没了动静。 薛闻笛愣了好一会儿,才觉着腿软,伸手就抱住了薛思:“师父,累了。” “师父知道。” 薛思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的帕子,给他擦干净脸。 薛闻笛实在太累了,由着他动作。 薛思擦着擦着,忽然笑笑,问他:“先别睡,这帕子送你。” “啊?”薛闻笛眯开困顿的眼睛,一瞧,居然是那方绣着一尾银鱼的帕子。 “送我了?” 他很是欣喜,困意大减。 “嗯。”薛思将那帕子塞到他怀里,不轻不重地按着,“走吧,去接你几个师弟,带他们回岁寒峰,以后你得多教教他们剑法灵术。” “好。”薛闻笛高兴坏了,拉着薛思就要走,对方却是不动。 “师父?” 他转身看他。 鲜血染红了那身白衣。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甜回来了,不许说我极限一换一(落泪) 虽然写得很差劲,但是我很确信我是个甜文选手(叉腰) 第47章 咬死你算了 曹若愚从密道里出来, 沿着山路往至阳殿跑,正巧碰上了施未一行人。 “师兄!”他大喊, 急急奔过去,定睛一看,发现几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心里难受极了,慌慌张张从怀里摸出那袋小药丸,“这个,文长老做的,一定能治好你们。” 施未将孙夷则放下,让傅及扶着,接过曹若愚手里的药袋,倒出几粒小药丸轻轻嗅了嗅,确定没问题后才递给了傅及:“疗伤用的, 你和孙掌剑都可以吃。” 曹若愚看了眼张何背上的人, 虽说被外衣裹着, 看不见脸,但他预感很不好:“这, 这不会是李姑娘吧?” “对。”施未愁眉紧锁, “她中了焚魄箭,七魄被烧了, 三魂还在, 四十九天之内如果能重新缝补, 还有救。” 曹若愚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傅及给孙夷则喂了点药, 对方仍然昏迷不醒, 他也是愁容满面。 “要救她, 需要织灵梭,这东西,得向鬼道借。” 施未心里一团乱麻,“现在说话不方便,我们赶紧去跟师父会合。” 他顿了顿,看向曹若愚:“不对啊,你怎么一个人在山上乱跑?文长老呢?” “魔都找去了思辨馆,文长老让我先跑,找师父和大师兄。” 曹若愚心情更是低落,施未催促着:“事不宜迟,赶紧去至阳殿。” “等等。” 一向寡言的张何突然开了口,几人纷纷看向他。 “你们不觉得,雪好像小了吗?” 原本铺天盖地的大雪,逐渐收拢,天光自厚重云层中透下,苍白而无暖意。 至阳殿上早已乱成一片。 孙重浪力战宴时斋与关渠二人,长鲸行剑鸣如浪涛拍岸,水击三千里,大有震撼九州之势。 他厉声质问:“关渠!我大师兄素来敬重你,你为何要背弃临渊!” 白发苍苍的老者低声笑了:“真正的关渠早死了,我不过是占据了这具身体而已。” 孙重浪闻言,悲恸不已,他持剑与之厮杀,剑锋所过,片叶不留。 “这灵杀阵中的雪小了许多,想必少主已经得手,不宜恋战,速速解决。” 宴时斋提醒着,孙重浪大喝:“想跑?门都没有!” “孙掌门言重了,我们并非想跑。”老者语声低哑,“你不死,我们怎么去跟少主交代呢?” 他眼冒绿光,一人手起刀落,自孙重浪背后捅了进去,内丹尽碎。 “噗——” 孙重浪不敢置信,他的背后,只站了一个人。 是那个小小的剑侍。 “你不会觉得奇怪吗?一个小孩子,遇到危险,不哭不闹,只是站在你身后,换成是我,早起疑心了。” 老者提剑上前,当场切开了孙重浪的脖颈,鲜血迸溅,浸入脚下积雪之中, 孙重浪再也无法开口,他瞪大眼睛,手中长鲸行破开焦土,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宴时斋狠狠一踹,“砰——”,孙重浪重重倒地。 “孙掌门,长鲸行我们魔都收下了。” 他收剑,头也不回地带着魔都众人前去玲珑坡。 最后一片雪花落在了孙重浪还未来得及闭上的眼中,天地苍茫,无处掩身。 玲珑坡上,薛思缓缓倒下,薛闻笛颤抖着抱住他,抱紧他,右手紧紧压着他不断流血的心口,哽咽着叫他:“师父,师父……” 薛思却很平静,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师父,你别吓我,我带你去找誉之,他能治好你的。” 薛闻笛抱着他,想起身,腰一下却是麻木的,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累了吧,歇一歇。”薛思抬手抹去他脸上热泪,“别哭了,没事的。” “不,我能,能带你走的。”薛闻笛呼吸不稳,微微张着嘴,眼前一片模糊,他抱着薛思,从深深积雪中站起身,没走两步,又扑通跪倒在地。 “啊——”他低声哭着,“怎,怎么,动不了啊?” 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怎么会这样? 他浑身都在痛,无一不痛,仿佛被千万根骨钉锁住了全部关窍,等着灵气耗竭,枯萎而死。 “就这样吧,陪师父说说话。” 薛闻笛将整张脸都埋在薛思颈侧,抱着这人的手臂紧了又紧,好像这样做,他最爱的师父就不会离他而去。 薛思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摸着他的头,柔声说着话:“小楼,封魔大阵一旦被解开,天下风波难平,要想永绝后患,必须净化聚魔池,那是魔都再生之力的源泉……” “我不想听。”薛闻笛呜咽着,“我不想听这个,师父。” “你要独当一面了,这些都要知道。” 薛思微微喘着气,手从他脸侧滑了下来,搭在了对方臂弯处。 薛闻笛双目通红地抬起头,抓住他滑落的手,那掌心比往常要凉很多,很快就将自己仅剩的那点热气吸收干净。薛思脸上也渐渐起了变化,一层淡淡的鱼鳞似的东西若隐若现,颊边那颗浅痣宛如沉在澄澈湖底的晶莹卵石,映着雪色,映着天光。 “师父?” 薛闻笛又一次落下泪来。 “害怕吗?” 薛思微闭着眼,轻声问着。 “我早就知道了。” 薛闻笛忽然笑了笑,比哭还难看,“誉之给过我一面九转还魂镜,我拿它照过你。” 那镜子里的景象,让他辗转反侧了两天。 终于,在逐鹿大会的前一日,他还是私下约见了文恪。 “怎么了?”眼神不好的文长老还心心念念着他思辨馆里的藏书,没有太在意薛闻笛犹豫不决的样子,直到对方沉默好久都没说话,他才疑惑地又看了好友一眼,“到底怎么了?” “誉之,倘若你在一个人身体里,看到了一片大雾,雾里有冷焰,这是什么情况?” 薛闻笛描绘着他在薛思身上看到的景象,文恪眨眨眼,思量着,问道:“除了大雾,你没有看到别的?比如内丹啊什么的?” “没有。” 薛闻笛很笃定。 “那很罕见,你见到的,是混沌。”文恪解释着,“一般来说,剑有剑气,人有灵气,魔有魔气,通常情况下是完全不相融的,尤其是我们修仙之人,灵气与魔气完全相冲,所以我们无法活着进入魔都,必须借助外力,否则容易耗损真元。但也有一种很特殊的情况,就是灵气与魔气在身体里达到平衡,聚而不实,散而不消,形成一片大雾。你看见的冷焰,不是内丹,是他的命火,正常情况下——你有没有在听?” 薛闻笛当时就愣在了原地,后边文恪说的话都没进到心里。 他呆呆地问着:“什么情况下,会达到这种平衡呢?” “当然是阴阳交合啊。”文恪沉吟片刻,怕自己没解释清楚似的,又道,“就跟你爹你娘生你,差不多。但是魔气大多征伐剽悍,胎儿灵气较弱,很容易被吞噬,这种混沌是生不下来的。” 薛闻笛沉默好久,才自顾自地点点头,喃喃自语:“哦,是这样,是这样。”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房间,文恪虽然很好奇,但并不是会追根究底的性格,很有分寸地没有再问。 “我那天就知道了。” 薛闻笛眼泪哗哗往下掉,薛思问他:“那你,觉得我丑吗?” “怎么会丑呢?在我眼里师父你最好看了。”薛闻笛的指腹抚过他脸上那层薄薄的银色鳞片,“是鱼鳞吗?你原身是不是一条小鱼?” “嗯。”薛思哄着,“别哭了,师父都来不及给你擦。” 薛闻笛从怀里找出那面九转还魂镜,哭着,还想着逗他开心,又笑,笑得很难看:“师父你这么好看,就算是条小鱼,也会是条漂亮的鱼,让我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薛思顿时产生了危机感。 “啪——” 九转还魂镜掉在了地上。 薛闻笛整个肩膀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 “命火不熄,人就不会有事。” 文恪的话犹言在耳。 刚刚的镜子中,薛思体内,一点变化都没有,仍是大雾朦胧,命火冷冷。 “小楼。” 薛思被他抱着,有点不敢动了。 “你为什么骗我?”薛闻笛咬着牙,泪眼婆娑地瞪着他。 “怕你嫌我丑,还有就是——”薛思话还没说完,薛闻笛就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发狠似的啃咬着,直到他破了皮,渗了血,所有言语都随着温热纠缠的舌尖咽下。 薛思知道他是真生了气,没有拒绝,由着他亲,由着他啃。 可是薛闻笛实在毫无章法,啃了一会儿就松了嘴,喘着气,低声骂着:“薛思!我一口咬死你算了!” 薛思一愣,忽地莞尔:“你叫我什么?” 薛闻笛不言,又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薛思这才轻呼了一声:“我的小祖宗,你可饶了我吧。” 他身上鳞片尽数褪去,无影无踪。 薛思拍拍薛闻笛的背,想让他轻些咬,可是薛闻笛又咬重了些,甚至去舔舐那圈红色印记。薛思被他禁锢在怀里,有些难耐:“好了好了,乖,快松开,师父还有正事要跟你说。” “说什么正事?说你要潜入魔都,毁掉聚魔池?” 薛闻笛一把将他按在了雪地里,“我不许,你得带上我,否则你哪儿都别想去!” 薛思愣了愣:“我,确实要先行一步。” 薛闻笛眉头一皱,又哭了,又开始咬他的脖子。 这一幕,被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奔到玲珑坡上的曹若愚看见了。 “啊——大师兄入魔了!他在咬师父啊!” 少年大叫,他一上来就见师父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大师兄还趴在他身上咬他,吓得两腿一软。 “什么!” 第二个上来的施未震惊不已,但他想着自己也算一群人当中最强的战力了,这会儿不迎难而上,更待何时? 他顾不得许多,上去就打算先打晕薛闻笛,被对方踹了一脚,扑通滚在地上。 “完了,大师兄真入魔了!”施未嚷嚷着,让大家退后,爬起来就要和薛闻笛拼命,对方这会儿缓过劲了,连连后撤,边退边解释着:“我没有入魔,对不起,刚刚踹疼你了。” 施未闻言,觉得不可思议:“你没入魔,眼睛怎么这么红?打人还这么凶?” “咳咳……”薛思从地上起来,薛闻笛转身又将他按了回去:“让你起来了吗?给我躺好!” 曹若愚紧紧抱住了施未的胳膊:“大师兄真得没入魔吗?他怎么对师父这么凶?” 薛闻笛两眼一黑:“因为师父受伤了,得好好休息。” “我没有。” 薛思小声辩解着。 “说你有你就有!”薛闻笛气坏了,走过去抱住他,“罢了,地上有雪,冷,你还是——” 话音未落,他就昏了过去。 薛思知他体力消耗太大,又受了惊吓,心中不舍。 可实在没有办法,魔都的人快来了。 “先躲起来。” 薛思沉声对几个徒弟吩咐道。 作者有话要说: 文恪:修真界模范好基友 以及孙重浪是真得狗带了(默默点蜡) 第48章 混乱之后 宴时斋等人赶到玲珑坡时, 天光再度隐去,云层积压, 如山峦迭起,浪涛奔涌。雷鸣震耳,连脚下的土地都开始不断震颤。 老者见状不对,拔剑上前,欲探个究竟,不料,一道大雷霎时劈在他脚下,激起燎原火光,将他整个人吞没。 没有呼救,没有惨叫,甚至来不及动作,老者就如同一根燃烧的轻羽, 瞬间灰飞烟灭。 “关长老!” 宴时斋大概是这么称呼他称呼惯了, 竟忘了叫他真实姓名, 惹得火光之后的男人轻笑。 “这声关长老叫得可真是情深意切,教人动容啊。” 隔着熊熊烈火, 皑皑白雪, 宴时斋看清了对方面容。 白衣染血,长发飞舞, 颊上鳞片泛着银色浅光, 那颗浅痣透出艳丽血色, 触目惊心。 宴时斋顿时愣在原地, 心中百转千回。 逐鹿大会前夕, 他在钟有期座前听训, 安排着最后的部署。 “薛思, 此人内息磅礴,如若能为我所用,今后我便能与我那个死鬼老爹抗衡。” 钟有期擦拭着他的长刀,手中锦帕抹过锐利刀锋,再添几分肃杀之气。 “可薛思,是锁春谷谷主,比起孙雪华,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如何能降服他?” 宴时斋跪坐在地,始终低着头。 “呵呵。”钟有期笑了,“薛思最是疼爱薛闻笛,为了这个宝贝徒弟,他定会竭尽所能。当年我在薛闻笛身上刻下诅咒,让他与我同根相生。要想解开,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就是以血还血,进行转移。这几天我与薛闻笛数次碰面,他身上早已没有我的诅咒,想必薛思定是给他换了血,将其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少主的意思是?” “薛闻笛恨我入骨,此次定是一场你死我亡的局。”钟有期叹了一声,“不如将计就计,让他杀了我。我一死,薛思定也活不成,如此,也方便我夺舍。” 宴时斋愕然:“可,可是薛思一身灵气,与少主相冲,这……” “谁告诉你,薛思是纯粹的修仙者?”钟有期笑着,指腹轻轻叩击着刀身,直到听见清脆的刀鸣,“他可是我的,好、阿、兄、啊。”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轻飘飘地落下,再重重地击打在宴时斋的心口。 阿兄? 宴时斋庆幸自己低着头,否则他这副震惊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表情,一定会被钟有期甩上两个巴掌。 而此时在玲珑坡上,他已经满头大汗,试探着叫了一声:“少,少主?” “嗯。” 冷淡的语调,怎么听都不像是钟有期。 但,但怎么办?就是十个他都打不过薛思。 宴时斋抹了把汗,道:“恭喜少主夺舍成功,那,那今后如何?” “等我全部吸收薛思的内力,自然会回到我原本的身体里。” 宴时斋又是一愣。 钟有期在外不以真面目示人,那身躯壳也是抢了一只化魔后的巨蟒炼化而成的。真正的身体,还埋在魔都夜城。这是机密,除却他,就连苏怜鉴都不知道。 既是如此,那么这人必定是钟有期无疑了。 可,为什么他要杀了关渠? 宴时斋仍有疑惑,却不敢怠慢,当即跪下:“恭喜少主得偿所愿,属下已遵从安排,诛杀孙重浪,夺得长鲸行。” 听见孙重浪已身死道消,薛思心头一颤。 邪魔为祸,天行艰难,沧海难平金兰之义,高山难阻鸿蒙之约。 愿他下一世安康。 薛思静默片刻,低声道:“长鲸行是解开封魔大阵的一处关键,你做得很好。” 他模仿不来钟有期的语气神态,又委实沉默不少,宴时斋心中疑虑再起。 “谢少主。”宴时斋未起身,壮着胆子问道,“那少主,关长老也是有功之臣,为何要杀他?” 因为他看着比你聪明,不杀了,以后就是个麻烦。 薛思默默想着,道:“他在临渊日久,带回去也没毫无用处,不如就地送他一程。” 这个理由显然无法说服宴时斋,但须臾间,周遭魔气团聚,火光湮灭,熟悉的威压再度降下,宴时斋终于不再追问这些,而是躬身道:“那少崽淘晓厢珠主,我们现下去与苏怜鉴会合?” “思辨馆那里不着急。”薛思神色冷淡,“但岫明山台,连颂失手了。” 宴时斋怔了怔:“怎么会?” “大意轻敌。” 薛思振振有词,好像这里边完全没他什么事似的。 “走吧,既然明枢阁没法用钥匙打开,只能强行破开了。” “这,可行?” 宴时斋琢磨着不对呀,既然能强行破开,那他们大费周章地去抢钥匙是为了什么? “我既然吸收了薛思的灵气,自然是行的。” 薛思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念自己的名字,还有点不适应,但他面上不显,带上那群魔都之人离开了。 玲珑坡背面,被薛思掩盖住气息的傅及几人才敢冒出头来。 曹若愚眼泪汪汪“师父被夺舍了,呜呜呜师父……” “你傻不傻?”施未翻了个白眼,“师父没事,你别哭得跟提前给他出殡似的。” “真得没事吗?”曹若愚还是紧张,“那个坏蛋诡计多端,他会不会先前假扮师父,骗过我们,然后再——” 施未照着他的脑门来了一下,又掐着他的脸颊肉,低声道:“你清醒点,如果那是钟有期,咱们能活到现在?” 曹若愚囫囵着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施未却听懂了:“我肯定,我向你发誓行不行?你真得不用担心师父,他好得很呢,还能只身潜入魔都,搅翻敌方老巢!” 他说着,很是烦躁,看看昏睡不醒的薛闻笛,看看受伤的傅及,看看中箭的李闲,再看看一脸傻样的曹若愚和沉默不言的张何,猛地抓了两下头发,道:“去思辨馆,咱们找文长老去。” “文长老。”曹若愚想到他,又急得快哭了,“我还说带师父回去救他的,现在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会不会——” “他不会!”施未又打断了他的话,“要是他有危险,师父能不先去思辨馆?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曹若愚噤声了,乌黑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看,忽地背起薛闻笛,沉默地往思辨馆跑。 几人也纷纷跟上,施未与他同行,半晌,才道:“师兄不是故意凶你的。” 曹若愚轻声说着:“我没放在心上,但我不太理解,三师兄你怎么好像突然变得很烦躁?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施未叹气:“烦啊,我烦心的事情多了去了。” “是什么呢?” 曹若愚耳朵动了动,浑然没有刚才伤心的模样,“方便说给我听听吗?” “不方便。” 施未断然拒绝。 曹若愚便没有追问。 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到了思辨馆。 原本幽静如画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废墟,红蕊白梅零落成泥,那个眼神不好的文弱书生无处可寻。 曹若愚慌了神,让施未帮忙背着薛闻笛,跑向印象中密室的入口。 他扒拉着砖墙碎片,摸索着那个暗门,念着:“文长老,你千万不能有事啊,文长老。” “我没事。” 废墟下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曹若愚一怔。 “但你正好踩在我头顶上,我打不开门。” 曹若愚挪了下脚。 “不要怀疑,大胆地往旁边站一点。” 曹若愚又挪了挪。 “砰——” 废墟之下,一块门板飞了出来,曹若愚一惊,缩成一团,那门板擦过他的头顶,直接砸在了后边倒着的房梁上,碎成两半。 曹若愚咽了咽口水,就见文恪满脸疲倦地从下边走了上来,他霎时泪流满面,抱着人哇呜大哭:“文长老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文恪张张嘴,实在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怎么了,直到他一瞥,看到了昏迷不醒的薛闻笛和中箭的李闲,还有,薛思也不在。 看样子,情况很不妙。 文恪招招手:“都跟我来,下边有药。” 曹若愚还在哭,文恪拍拍他的背:“好了好了,你怎么比小年小时候还能哭?我这不是没事吗?” 曹若愚一脸伤感:“苏怜鉴放过你了?” “他死了。” 文恪扶了一把受伤的傅及,曹若愚也在帮忙将孙夷则运下去,嘴上还在喋喋不休地表达他的震惊之情:“他死了?怎么死的?” “我打死的啊。” 文恪轻描淡写地说着。 曹若愚突然愣了愣,凑在文恪面前仔细端详着他,对方被他看得有点糊涂:“怎么了?” “你真得是文长老?” 文恪明白了:“你担心我不是?” “文长老端个茶都怕烫,他怎么会使剑,怎么会杀人?” 曹若愚蹙眉,文恪叹了一口气,转头将密室再度封锁,才慢悠悠地说着:“你那天晚上怕鬼,半夜做噩梦吓醒,就钻到我被窝里抱着我睡,当我不知道?” 曹若愚哑然,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信了?” 文恪安慰着,“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只要知道我真得是文誉之,如假包换,这就行了。” “哦。” 曹若愚很不好意思。 文恪走到受伤的几人面前,检查了下伤势,又找出些药品,给他们挨个儿喂下。接着,他取出刮骨刀,渍了酒,放在火上烤了会儿,直到那薄如蝉翼的刀片淬了红,落下点点星子。 “怕吗?” 他淡淡地问着傅及。 对方闷声道:“不怕。” “好,闭眼。” 文恪轻声说着,撕开他肩膀上的衣物,露出狰狞外翻的皮肉,那羽箭打了个对穿,没入极深。文恪沉着脸,不轻不重地按了片刻,脸色才缓和了些:“还好,没伤着骨头。” 傅及点点头。 “我现在给你取箭,会很疼,你忍得了吗?” “能。” 文恪盯着他那块淤紫的皮肉,微微垂眸:“我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收线过渡一下 第49章 大雨 密室里, 灯火通明。 文恪深知自己眼疾,因此思辨馆除了藏书, 最多的就是油灯。他眯着眼睛,锋利刀片割开傅及皮肉,淤紫的血顿时涌出,年轻剑客只是闷哼一声,不多言语。 “我手艺好,你放心,不会给你留疤的。” 文恪安慰人的本事不差,但只要和他毕生所学沾上边,就难免自傲。这些承诺放在别人身上,多少会打个折,再差点,自吹自擂的帽子就要扣下来了。但从文恪嘴里说出来, 就像是板上钉钉, 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傅及咬着牙, 点了点头。 曹若愚满脸崇拜地看着文恪:“文长老,你真厉害, 我要是能有你这么厉害就好了。” “你将来也会很厉害的, 你面相上就是有福之人。” 文恪说得不咸不淡,曹若愚倒也不觉得他敷衍, 只是应了一声“好”, 便给他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湿巾。 那湿巾上掺了止血药, 文恪手上发力, 将那支羽箭利落地拔了出来, 傅及嘴唇咬破了皮, 一股子腥咸从喉头直漫到舌尖, 曹若愚拿着另一块湿巾给他擦汗,连着嘴边的血丝也擦了干净。 傅及微微张嘴,喘着气,面色苍白,文恪给他上了药,包扎好,他才从剧烈疼痛中找回点力气:“谢谢您。” 这三个字仿佛是从齿间硬挤出来似的,一点都听不出傅及原本的声线,文恪又给了他一颗药,曹若愚兑了点热水给他喝,折腾了一会儿,傅及脸上才稍微有点血色。 “躺着吧。” 文恪说着,将那沾血的羽箭用棉布裹好,贴了封条,放在一边。 “文长老,这个要留着吗?”曹若愚问着,对方点点头:“要留着。它虽然只是一般的羽箭,但上边有主人魔气,可以追踪到他。” “那个用箭的已经死了。”施未闻言,开了口,心情微妙,“我下到岫明山台密室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砸死了。” “啊?”文恪愣了愣,“你把他砸死了?” “嗯。”施未心情更是复杂。 文恪左右琢磨着不对劲,他瞧了瞧几个人,肩上还有雪花没有完全化去,心中有了计较。魔物怎么可能轻易被砸死?也许是薛思暗地里出了力。 但他并没有点破这件事,而是顺势说着:“这次运气好,下次不一定了,精进修为才是正道。” “是。” 几个人都默默低下了头。 “薛谷主去哪儿了?” 文恪盘腿坐下,询问起他们情况。 “师父跟着魔都的人走了。”曹若愚回答着,“我们那刚到玲珑坡,就看见大师兄在咬师父,然后大师兄晕倒了,师父让我们躲起来,他跟魔都的人斡旋,骗他们说自己被钟有期夺舍了,那个领头的信了师父,师父就说要强行打开明枢阁,就,就这样了。” 少年怏怏不乐,文恪狐疑着,向他确认了一遍:“薛谷主说要强行打开明枢阁?” “嗯。” “那随他去吧。” 文恪没有追究,曹若愚问道:“文长老,那地方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东西?怎么魔都的人一定要去抢?” “因为他们要打开夜城封魔大阵,顾青师姐又很擅长这个,他们也许是认为那里有解开封印的关键物品。”文恪说着,露出一丝苦笑,曹若愚虽然懵懵懂懂,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此刻也觉得事情重大,问道:“那要是被抢去了,封印是不是就会被打开?那些邪魔会不会再出来?” “什么抢不抢去的?明枢阁里根本没有东西。” 几人皆是一惊。 “你们不了解顾师姐,她一向重视承诺,如若大师兄将守卫封魔大阵一事托付给她,那么她绝不可能离开临渊。” “万一,她是怕被魔都的人抓到,所以提前离开了呢?” 曹若愚问着,文恪脸色微变,施未又拍了一下自家师弟:“你这话说的,难道顾长老是贪生怕死的人?”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 曹若愚急了,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文恪轻声道:“没关系。” 施未见他愁容未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密室里一阵静默。 最终,还是文恪拿了主意,道:“现在外头不安全,你们暂且待在这里,我去一趟至阳殿,找掌门。” 曹若愚咬了下嘴唇,左看右看,道:“我跟你一起去吧,文长老。” “我一个人能行,你就留在这儿照顾你几个师兄弟,还有小年。” 文恪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往外走,曹若愚看向施未,对方嘴唇微动,轻声催促:“去吧,这里有我。” 曹若愚点点头:“谢谢师兄。” “你注意点啊,说话委婉些。” 施未不大放心,但还是由着他去了。 文恪出了密室,外头仍是乌云漫天,不见天光。雪色浑浊,不复清明。 他走向那片雪色深处,踏过思辨馆的残骸,踏过红蕊白梅碎枝,缓缓往前走。他原本就看得不是很清楚,这会儿更是严重,眼前像是蒙了一层薄纱,迷迷茫茫,有些晕眩。 倏地,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就在要摔倒的时候,一双手拎住了他的腰带,将他拉了回来。 “多谢。” 文恪知道来人是谁。 曹若愚攥住他的胳膊,轻声道:“文长老,要不你随我回去吧?” “为什么?” 他问。 曹若愚沉默了。 他该如何委婉地告诉文恪,孙重浪已经死了,至阳殿想必已经尸骸遍地,成了人间炼狱。可这些话,要怎么委婉?只要说出来,那就是剜心的刀,透骨的剑,刀刀见血,剑剑凌迟,血流如注。 “我随你一道去。” 曹若愚不敢了,他紧紧拉着文恪,但是转而又蹲下,“我背你吧,雪地不好走。” 文恪望着少年挺拔的背,有些怔然。 他看不太清,模模糊糊觉着这片雪地像是汪洋大海,而他深一脚浅一脚,就是在海中浮沉,随时都会有溺毙的风险。这时候曹若愚出现了,他说我背你吧,我背你吧。 文恪忽地倒在他身上,曹若愚将他稳稳背了起来,道:“文长老,你是不是特别累?” “嗯。” 文恪眼皮很重,击杀苏怜鉴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他撑着给傅及处理完伤口,就已经走不动了。 但他还是要去,还是要往至阳殿去,那个地方,是临渊的象征,哪怕无人生还,他都得在那儿。只要他在那儿,临渊就还是临渊,而不是魔都恶爪下的侵占地。 “我没有办法御剑了。” 文恪趴在曹若愚背上,低声与他说话,“其实我很弱的,我没有大师兄那样磅礴的内息,出一次剑,我就会很累,我根本上不了前线,根本打不了架。” “文长老你很厉害了,换成是我,估计早成苏怜鉴剑下亡魂了。” 曹若愚在雪地里奔跑,耳畔风声烈烈,刮得文恪脸颊都有点痛,他苦笑:“你跑得真快。” “那当然了,逃命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曹若愚总是在不合时宜地开着玩笑,文恪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便选择了沉默。 “路上没人。” 曹若愚说着,不由地担心起师父,他究竟要去做什么呢?会不会被魔都发现,陷入危险? 他不敢去想,不敢去猜,只是拼命地奔跑,试图将这些不安的情绪抛在身后。 至阳殿近在眼前。 但是路上,开始有了人。 死人。 曹若愚深吸一口气,强壮镇定地往前走。文恪扫了眼,轻声道:“十年前,比这惨烈多了。” 少年一怔,没有接话。 文恪继续说道:“我那个时候,负责收治伤患。山不是山,路不是路,尸山血海,断剑折刀,我背回来三百四十一个人,只活了六十七个,后来隐退三十五个,病逝十七个,离开临渊的,十四个。” 曹若愚光是听他说话,就觉着喉咙发苦,他问:“那,最后剩下那个人呢?” “最后剩下那个,就是苏怜鉴。” 曹若愚被脚下一根大腿绊了一下,踉跄着,但没有倒下去,他仍是稳稳背着文恪,往至阳殿大殿走去。 “我送走过很多人,唯独苏怜鉴活下来了。”文恪仍然絮絮说着话,没有在意这些,“我这个人,朋友不多。小楼算一个,但我当年没能救他。大师兄走了,顾师姐走了,整个临渊,和我相熟的人渐渐都不在了。” 他忽然没了声。 曹若愚费力地爬上最后一层台阶,额上早冒出了一层热汗,他道:“文长老,我这个人学艺不精,人也蠢笨,做你的朋友完全不够格。” 他顿了顿:“但是呢,我可以为你做任何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像今天这样。等我慢慢变强大,能做的事情多了,我们再重新认识一下,做好朋友吧。” 文恪愣了愣。 曹若愚将他放下,眼神坚定,亦有哀戚:“文长老,很抱歉,孙掌门去世了,我在玲珑坡上听见魔都的人说,他们抢走了长鲸行。” 文恪怔怔的,没有言语,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道:“其实在殿外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了。如果掌门还活着,他必定会站在至阳殿的高处。” 告诉这里所有人,临渊尚在,天道不灭。 文恪失魂落魄地去找孙重浪,越过死相惨烈的同修,踩过黏腻的血坑,曹若愚怕他摔着,始终护在他左右。 不知过了多久,文恪找到了孙重浪。 对方还是死前的模样,那双瞪大的满是惊异的眼睛始终没有阖上,嘴角血迹干涸,身下的碎土全是触目惊心的红。 文恪抖了抖,指尖拂过他的眼帘,祈祷着黄泉路口,他可以瞑目。 曹若愚与孙重浪交情很浅,但此情此景,总让他想到受伤的师兄。以后他的师门,也会如此风雨飘摇,如此凋零四散吗? 文恪不知何时,落了泪,刚开始悄无声息地哭,后来终于没忍住,嚎啕了起来。 曹若愚蹲下身,轻轻拍着他的背,无言地安慰着他。 远处,又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文恪满脸泪水地看了眼,哭得更凶了:“是明枢阁。” 曹若愚点点头,他想,应该是师父强行破开了封印,进入到了里边。 明枢阁魔气冲天,压榨干这天地最后一丝光亮,铺天盖地的黑云压抑沉闷,雷电交闪中,大雨倾盆而下,一遍一遍反复冲刷着地上污秽血迹。 文恪在雨中放声大哭,曹若愚却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一手扶着文恪,一手紧攥,在掌心掐出好些印记。 密室里头,几人听着雷电轰鸣,激烈雨声,皆是沉默,压抑不已。 薛闻笛在昏睡中,紧蹙眉头,他在这雨声中,听到了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对他说:“小楼,我等你来找我,会一直等你。” 第50章 你是他的归属 这场大雨绵延不绝下了整整七天七夜。 积雪消融, 白梅落尽,残破屋檐无声伫立在苍茫天地间, 层峦叠嶂,浩荡清波,由远到近,全数笼上了一层氤氲雾气。存活的临渊弟子冒着雨水为同修敛尸,低哑的哭声藏在磅礴雨中,月白天青的剑袍如同被摧折的枯败枝叶,一点一点腐烂消亡,再一点一点从这泥泞的血土中长出新芽。 文恪举目望去,迷离的视野中早已分不清人与景,只觉得这雨中萧瑟,雾气朦胧,老天爷像是胡乱开了个玩笑, 在原本干净的画卷中恶劣地泼洒着颜料, 红的绿的, 灰的黑的,白的青的, 乱糟糟一片。 这不是雨, 也不是雾,是薛思留给临渊的一道保护屏障。 他哄骗着那群邪魔离了这里, 想也是去了夜城, 去打开那道封印, 而之后的命运, 不得而知。 这片雨, 这片雾, 会掩盖住临渊的死气, 为这个曾经的擎天支柱遮住满目疮痍,不至于被暗处虎视眈眈的恶犬撕咬,死无全尸。 太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先例了,太多墙倒众人推的前车之鉴了。 文恪满目忧愁。 临渊八处机要,最后竟只剩下他与何以忧。 “照水聆泉。” 他喃喃着,为何这次魔都袭击,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见到何以忧的身影?为什么,她闭门不出? 文恪不敢大意,若是魔都留有后手,以他现在的境况,定是无法相抗衡的。 “唉。” 他颓然地叹息,却见曹若愚撑着一把素伞走了过来,他一向跑得很快,脚下泥点飞溅,裤腿上湿了一片,但他还是走得很快活,眼中闪着光亮,满是希望。他猴急地冲上台阶,叫着自己:“文长老!大师兄醒了!” 文恪有一瞬间,发现雨小了很多。 薛闻笛足足昏了七天七夜。 文恪给他喂过药,也确定他身上不再存有钟有期的诅咒,但他迟迟未醒。 从前的薛闻笛,不会受伤。他很强大,剑法灵术无一不精,出剑极快,见血封喉,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动用横雁,只要手指那么轻轻地蜷起,就能要了对方的命。 他唯一一次受伤,就是十年前要他命的那回。 文恪进了屋,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 临渊的主要建筑被毁得残破不堪,好像风中摇摇欲坠的纸鸢,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他只能在简陋的茅草屋里穿行,屋里躺的都是些阎王爷松了口放回来的人,而在奈何桥徘徊的,都在思辨馆。 可是现在思辨馆没了,好像从阴间往返阳世的桥梁塌了,被他亲手砍断了,再也拼接不好。 文恪停了脚步,跟坐在草席上,神情木讷的薛闻笛遥遥相望。 他们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 十年前,薛闻笛走得匆匆忙忙,文恪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只当他出个远门,还会回来,所以他们不道别,不践行。 但是这回,却好像要真真正正说声再见,不然就对不起这次来之不易的重逢。 文恪嘴笨,一般不是他会先开口,这回也是。 薛闻笛嘴角咧开一个弧度,说不出是悲是喜:“誉之,你站那么远,说话费力。” 文恪不答,撩起下摆,规规矩矩坐在了草席上。 “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 “哦。” 文恪眼神有些空,凝不出一个焦点似的,但他并不是在发呆,这只是思考事情的时候,惯常会有的表情。 他道:“要不要折柳送别?” 薛闻笛干干笑了两声:“等到柳叶青青,都是二月春了,这得多久啊?你想留我?” “你没有休整好,贸然前去是很危险的。”文恪说着,顿了顿,“小楼,你要知道,我不能陪你去,临渊需要我。” “我知道。” “是不是很不够意思?” “没有。”薛闻笛笑着,就像初次见面那样,和煦如风,“你不去,我心里还舒坦些。” 他倏地抿了唇,敛了笑意,郑重地说着:“誉之,谢谢你。” “谢我什么?” “任何事。” 文恪看向他,屋里有些暗,薛闻笛的样貌便有点模糊了,只有那双眼睛干净得发亮,跟天上的星星似的,就该挂在黑夜里,照着前路。 “小楼,你知道我第一次听见你名字的时候,想到什么吗?” 薛闻笛不答,脸上露着一丝惊讶,不过,他不保证文恪能看得清。对方自顾自地说着:“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今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屋外的雨小了很多,渐渐有收拢的趋势,而被遮蔽很久的天光慢慢透了出来,穿过矮矮的窗户,落下斜斜一道浅白。 “我当时在想,你是不是很会吹笛子。”文恪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 薛闻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笛子我不会,再小几岁的时候,叼过两片树叶吹哨子倒是有过。” “你确实是个大老粗。” 薛闻笛:“……” 文恪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张嘴就来:“后来我听你说,你师父叫薛思。” 那道浅白缓慢地往草席这边铺过来,盈盈一汪水似的,就要没过他们的脚边,洗去那些污秽血腥。 “很奇怪,我那时候就觉得,你师父给你取这个名字,就像对你倾注了一切。”文恪低声说着,茅草屋没有多少回音,可他的声音好似山间暮鼓晨钟,飘飘荡荡,不断回响,振聋发聩。 “折柳曲中,故园情深,闻笛的是他,相思也是他,好像,你就是他的故乡,他的归属一样。” 那道浅白终于淹过了他们的脚面,淹没了无数言语。 他们无声静坐片刻。 薛闻笛沉默起身:“我去找一下我师弟们。” “我领你去吧,正巧我要去见我两个师侄。” 文恪也晃晃悠悠起了身,薛闻笛又恢复了那张讨打的笑脸:“文长老,您慢些,屋里暗,别摔着。” 对方斜睨了他一眼:“多谢关心,大侄子。” 薛闻笛:“……谁是你大侄子?” “按辈分,小年是我师侄,他叫你大哥,那你不得是我大侄子?” 文恪尽占些嘴上便宜,薛闻笛被噎得无话可说,讪讪地跟他走一道。 出了茅草屋,发现曹若愚居然还站在外边。 “文长老,大师兄,你们聊完啦?” 少年递过来一把伞,“给,大师兄,现在还下着雨,你别淋着。” “谢啦。”薛闻笛平常觉着这小子傻里傻气,冒冒失失的,但这回好像体贴了不少,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 他撑起伞,文恪却从他旁边轻飘飘地走过,进到了曹若愚伞下。 薛闻笛愣了愣,问着:“你俩撑一把啊?” “啊?”曹若愚还是那傻乎乎的样子,“我就两把伞呀,当然要跟文长老一起走了。” “嘶——”薛闻笛倒抽一口气,文恪见状,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剜了他一眼:“想哪儿去了?脑子里能不能装点正经东西?” “我哪儿不正经了?才七天呀,你就要背弃我这个出生入死的至交好友,转投别人伞下了吗?”薛闻笛捂着胸口,矫揉造作地装着心痛,文恪满眼嫌弃:“我不仅要转投别人伞下,我还要挖穿你长宁剑派墙角,回头再告诉薛谷主,他的宝贝徒弟掏空了我的草药库,要他拿自己的藏书跟我换。” “文誉之,原来你跟我交好,只是觊觎我师父的藏书!” “薛谷主那么厉害,当然得讨教一二了,我又没这福气做他亲传弟子,手把手地教。”文恪回嘴,忽然憋了坏笑,“哦,指不定还嘴把嘴地教。” “文誉之!” 薛闻笛抄起手里的伞,作势要打,文恪推了把身边的曹若愚,一溜烟奔进雨里。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他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见,曹若愚在后边追,大声喊着:“文长老,你小心摔着!” “你跑慢点吧,师弟。” 薛闻笛的声音穿过蒙蒙雨幕,清晰地落在曹若愚耳朵里。 “为什么?” “他心里苦。” 薛闻笛不知道曹若愚听不听懂,但他也没有过多解释。他想文恪这一生中,也许就这一次,拼尽全力地奔跑在雨中。那个沉迷书海中的年轻人,哪怕紧握三尺长剑,也不可能是饮血的修罗。 他们不一样的,他们要走不同的路。 他的路通向一个小小的山谷,两间矮矮的竹屋,一口老井,一树雪白梨花。 而文恪的路,就在这里。 这灾乱后的临渊,一边下着雨,氤氲水气,冲刷出一片战后焦土,一边散着天光,落在屋檐、残枝和少年肩头。远远的,银铃摇曳,千里传音,互道一声残喘的平安。 施未眉头紧锁,望着面前这个眼神空洞的少女,认命般地长叹一声。 这声叹息落下时,张何正好给行囊打上了结,背在身上,将一件宽大的披风系在李闲身上,好遮住那骇人的箭矢。 李闲被焚魄箭烧了七魄,施未封住了她全部内息,阻止箭上魔气再次啃噬她的灵魂,但这只能维持七七四十九天,时间一到,菩萨难救。 “大师兄醒了,四师兄带文长老去见他。”张何默然片刻,复又说道,“再过不久,就是咱们了。” “嗯。” 施未有些蔫,眉眼没了往日的张扬,那分昳丽颜色陡然黯淡许多。 他有很多秘密,藏了好些日子,如今要重见天光,心里像是扎了根倒刺,不舒服,也不敢乱拔,怕流血流泪,要知道,他其实最怕疼了。 然而曹若愚、文恪、薛闻笛,还是前后脚钻进了屋。 文恪见着李闲就难过,他哀声问着:“施师弟,你说你能找到织灵梭,是真的吗?” “是真的。”施未好像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口,发不出声,蹦不出字,他求救似的看向薛闻笛,对方安抚道:“不着急,你慢慢说。” 施未垂下鸦翅般的睫毛,低声道:“那东西,在鬼道之主手上,得向他借。” 文恪提紧了心,鬼道之主,不就是平湖城中横插了一脚的老头子吗?他看向薛闻笛,对方却听得很是认真,没有丝毫异样,奇怪,难道小楼不认识?不应该啊,天下三道,就算不认得,也应该知晓最基本的特征,为什么薛闻笛的表情就跟一张白纸似的?薛谷主没教过他吗? 文恪正狐疑着,就又听见了一个令他头皮发麻的消息。 施未硬挤出一丝苦笑,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说来也巧,咱们都见过,这位鬼道之主,就是平湖城坐在我头上的死老头。” 他顿了顿,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说来更巧,这个死老头,是我亲爹。” 第51章 离开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外头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潮湿阴寒,冷飕飕的水雾从没有关紧的门窗缝隙里钻进来, 冻得施未那颗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你们别一直盯着我啊,说句话嘛。”年轻人跟他们大眼瞪小眼,满眼苦涩,笑得比哭还难看,曹若愚“哇”了一声,震惊不已:“三师兄,你爹是老来得子啊,那,那他挺厉害。” “噗——” 薛闻笛没绷住,笑出了声,施未脸一红,一巴掌拍在了曹若愚肩上:“说什么呢你!成天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 我, 本来就是啊!”曹若愚回忆起那张皱巴巴的老脸, 干瘦佝偻的身子还有呛人的烟草味,有点不服气, “他这年纪, 我喊他一声爷爷都不过分。” “他是受了重伤才变成这样的!”施未又拍了他一巴掌,曹若愚立马闭了嘴, 嗫嚅着:“对不起, 三师兄, 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儿, 反正我跟他关系也不好。”施未看看他, 又撇过脸去, 小声问着, “没打疼你吧?” “疼是真得疼。”曹若愚笑笑,很是憨厚,“但是谁让我们是兄弟呢?这点儿疼不算什么!” 施未见他那副傻样,轻轻咳了一声,道:“死老头平常都住在山上,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下山溜达去了,呃,我是说,要找他有点麻烦,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我能找到他。” “要不要我找人陪你们一起去?山高水长,好有个照应。”文恪忧心,施未微叹:“死老头行踪不定,不喜欢被别人找到,我们越是大张旗鼓,他越是不出来,索性就我带李姑娘去吧。文长老你放心,这段时间我们多受你照拂,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李姑娘,跟以前一个样儿。” 曹若愚眨了下眼:“三师兄,听你这话,你是要一个人回家去吗?” “是啊,我一个人回。”施未勉强挤出一丝笑,“毕竟是我爹,一家人好说话。” “可是你刚刚还说你跟你爹关系不好。”曹若愚蹙眉,“他真得愿意帮我们吗?你会不会一去不返,被你爹关在家里啊?” “关在家那就再逃出来呗,以前又不是没干过,而且这么多年,他也没拿我怎么样嘛!”施未说得轻巧,薛闻笛却是一语点破玄机:“他以前不寻你,是因为师父还在。” 须臾间,屋里又安静下来,无人应声。 施未紧紧掐着双手,脸色不大好看,薛闻笛也不勉强他:“师父不在,我这个做大师兄的跟你一道回去,虽说鬼主不一定会给我面子,但至少你有难处,我能帮衬你一些。” 施未眼帘微颤,心下触动,但他还是微微摇头:“比起我这边,师父更需要你,大师兄。” 他终归是抬眼,与薛闻笛对视,目光坚定:“你放心,我一定回来。” 他笑着:“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薛闻笛微怔,抿了抿唇:“好,那你一切小心,三师弟。” “嗯。” 薛闻笛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巧的雨燕,递给他:“有任何困难,传信于我。天涯海角,我必定赶到。” 施未郑重地点了点头,将那只雨燕收好。 “对了,三师兄,你爹卖给我的罗盘里有张地图。”曹若愚摸索着,从身上的腰包里摸到那个竹筒,交给他,“先前太危险,都忘记问你了。你快看看,是不是你家的地图?” “我回家要什么地图?”施未哭笑不得,手上动作却没停,拆开来看了两眼,有些奇怪,“这张图画的不是我家啊,我都没见过。” “我看看。”薛闻笛接了过来,文恪搭了腔:“我研究过了,不知道画的是哪儿。” 那地图很简单,一座青山,南边是陡峭的悬崖,北边是密布的乱石,一条标红的山路从北边山脚延伸到中央的小亭中,再绕一下,由南边到达山顶。 山顶上画了一把剑,还有个火柴人。 薛闻笛也不解其意,将它还给曹若愚:“既然是咱们买来的罗盘,那就好好收着吧。” “啊?我还以为这火柴人和剑,画的是那位老爷子呢,虽然他在平湖城一直拿的是烟斗。”曹若愚挠挠头,将东西收好,却听施未说道:“修鬼道,不用剑。” “不用剑,那用什么?” “什么顺手用什么。”施未长叹,“反正就是很复杂啦,以后有机会带你见识见识。” “好吧。”曹若愚嘟囔着,“不过,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见到二师兄?我跟他说了要回来一趟的。” “他去哪儿了?”薛闻笛问。 “这几天他都守着孙掌剑呢。” 薛闻笛看向文恪,在这里,他是最清楚孙夷则伤势的人。 可是对方没有说话。 薛闻笛便明白,他们只能等。 孙夷则受了很重的伤,尤其是那把钉入他脊骨的弯刀,几乎让他下半身瘫痪,毫无知觉。但庆幸的是,那把弯刀只是普通的冷刃,没有附带任何魔气,因此孙夷则的内丹完好。在此基础上,文恪给他修补了碎裂的脊骨,缝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再以灵药疗愈,七七八八地折腾下来,孙夷则一身修为总算保住了。 原本不出意外,他应该会昏迷个十天半个月。 可是不知怎地,第三天的时候,他竟然醒了,尽管睁开的,是一双无神的眼睛。 文恪当时就站在他床边,他垂眸,他抬眼,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 很近,又很远。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隔了一道清江,一叶扁舟,一个两个三个他们至亲至爱的人。 孙夷则好像要说话,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嘴唇动了两下就累得厉害,只能闭上眼休息。片刻后,他又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文恪的指尖轻轻搭在他的眉心,低声道:“安心睡吧,小年,小师叔在这里。” 他很少对他自称小师叔,但此刻,好像这样说了,彼此都会心安。 他们是唯一的亲人了,要相互依偎着取暖,不至于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倒下。 孙夷则再次陷入沉睡。 文恪从屋里出来,看见了一个年轻的身影。 傅及站在阶下,踌躇着问他:“文长老,他好不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文恪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十年前某个夜晚,十四岁的孙夷则问自己:“文长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少年人就像一根岸边的芦苇,你说他有韧性,刀光剑影那么一挥就倒下了,可你说他脆弱,血雨腥风中还是那样顽强地生长着。他们在雨打风吹中节节拔高,结了花,再铺满浩浩荡荡的江面。 文恪轻声说着:“帮我守着点小年,他最近被梦靥着了,必要时叫叫他。” “好。” 傅及接下了这个任务。 他每天都会来孙夷则这边,守着这个昏睡的人,静静地坐上半天,甚至是一整天。曹若愚跟他说,二师兄你尽管去,大师兄这边我看着呢,没问题。 傅及很感激他,但心里也明白,等薛闻笛醒过来,他们就得离开这里,去与师父会合。 临渊再好,都不是他们的归宿。 傅及像根陈年老木,呆呆地坐在孙夷则床边。他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好似一张薄纸,轻轻一碰就坏了。他觉得虎口隐隐作痛,耳边总是反复回荡着铁链断开的清脆声响。 他差一点就是杀人凶手。 傅及紧抿着唇,想哭,可是又忍了下去。 雨下到第七天的时候,曹若愚给他捎话,说是薛闻笛醒了,傅及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回答,对方又冲进了雨中:“我得去告诉文长老,二师兄你过会儿自己回去啊!” 少年很快没了踪影。 傅及张着嘴,极轻极轻地应着:“哎,好。” 他转身回去,又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床上那个人。 孙夷则这几天其实都没有什么动静,就算是被困在噩梦中,他也只是哼哼两声,不会有太大动作。 傅及想过要不要握着他的手,但始终没有这个勇气,只能隔着被子,轻轻拍拍他。 可现在,自己要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 傅及注视着他,下定决心似的,伸手揉了揉孙夷则紧蹙的眉心:“我走了啊。” “再见。” 他又说,又觉着这个词不够好,便改了口,“我的意思是后会有期。” 傅及缩回手,喃喃着:“你醒过来,不要忘了我。” 低微的声音消散在屋里时,床边也空无一人。 傅及赶回去与薛闻笛他们会合。 一行人没有停留太久,决定早些出发。收拾妥当后,薛闻笛去看了孙夷则,对方还在昏睡,他也不便多言,只留了张小笺。 之后,文恪送他们出临渊山门。 “出了山门,一直往下走,就是清波城,你们可以找个人问问渡口,再乘船离开。” “多加保重,誉之。” “你们也是。” 文恪的表情实在说不上轻松,曹若愚笑着:“文长老,我会给你写信的,你有时间就回我。” “嗯。” 文恪应下了。 山门那边无雨,一片晴光大好,薛闻笛走在最前边,施未与张何护着李闲下山,曹若愚走在最后边。他们越走越远,好像再也不会回来。 文恪怅然若失。 最后边的少年蓦然回头,对着他大喊:“文长老,我会想你的!你也要想我啊!” 他的声音在山间徘徊,一遍又一遍,拂过文恪耳尖。 “好。” 文恪轻轻笑起来,心里涌上许多欢喜,终是将这段时间的压抑烦闷冲淡了些。 他转身往回走,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不能停留太久。 “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啦!” 曹若愚喊着,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后脑勺挨了施未一巴掌:“吵死了,谁家朋友分别像你这样咋咋呼呼,你想我我想你的?” “可是我觉得文长老很孤独啊,有个人挂念他的话会好些吧。” 曹若愚揉着脑袋,闷声说着,施未啧啧摇头:“酸死了,快走吧,都这么远了人家哪还听得见?” “哦。” 曹若愚没有太在意,依旧乐呵地跟在他后边。 第52章 我不信 应天城中, 窄巷酒肆。 连绵的冬雨总算是到了尽头,天放了晴, 日头正暖,慵懒地悬在云端。酒香四溢,连着凛冽的北风都小了不少,几只野猫趴在屋顶打盹,深处的梧桐叶落了个干净,遍地黄花堆积。 一人背着酒肆大门,坐在长凳上,默不作声地看着睡在自己脚上的一只奶团子。 那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通身橘色,只有软乎的爪子裹了点白。此刻它正蜷成一团,香甜地睡在这人脚上。柔软的肚皮随着呼吸上下起伏,顺着他的脚背一直抵到温柔的心尖。 薛思静默地坐着, 没有动, 由着这个小团子睡。 酒肆里, 宴时斋扫了眼门口那个挺拔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好的缘故,金灿灿的日光洒在对方肩头, 素净的白衣镀上一层朦胧浅淡的亮色, 无端多了几分不忍亵渎的纯粹与神圣。 他闷了一口酒,蹙眉, 少主近来是不是脾气太好了些?从前阴晴不定, 他们这些做小的, 稍微说错两句话就得挨罚, 服侍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但是大魔嘛, 杀人嗜血是必然的, 他们也都习惯了,谁手上干净呢?饮血是天性,破坏也是天性。 但—— 宴时斋两口喝完碗里的热酒,壮着胆子又看了眼薛思,对方还是静坐,沉静如水。 这也太不对劲了吧?那只野猫睡了这么久,他竟然还能忍?不该早把那只小畜生宰了吗? 宴时斋心里烧得慌,脸上也起了酒醉的酡红,他咂咂嘴:“这酒真烈啊。” 又烈又辣,全都灌进肚里,烧得他看不清真假。 宴时斋抄起一坛热酒,拍了自己脸颊一巴掌,强装镇定地走到薛思面前:“少主,来点儿?” 对方抬眸,神情淡然,宴时斋心里咯噔一下,讪讪缩了手:“这,这不是看您一直坐外边嘛?喝点热酒,暖暖身子?” “嗯。” 薛思又垂下眼帘,宴时斋猜不透他的心思,将那坛热酒搁在长凳另一边,又去瞄他,对方毫无反应。 说来也怪,明明是波澜不惊的脸,瓷白的皮肤,怎么看都像是冷到了骨子里,可这日头一照,雪色肌理下隐约透着淡淡的薄粉,浅色的唇珠也跟染了蜜似的,柔软滋润。宴时斋瞄着瞄着,不由心生感慨,少主眼光真不错,挑了个这般好看的皮囊,怪不得薛闻笛死活都不愿意向魔都投诚,这光是看脸,他们就输得一塌糊涂。 他正心猿意马,薛思倏地抬手,吓得他一个哆嗦,还以为自己要横死当场。 然而,只那么一瞬,对方两指之间便多了一支破风而来的羽箭,强大的魔气压得地砖都变了形,薛思微微蹙眉,折了那支箭,风声渐止,酒肆里的下属纷纷走了出来。 脚上的猫儿醒了过来,舔了舔爪子,转了个弯,又趴在薛思另一只脚背上睡觉。 以长凳为中心的地砖布满裂痕,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碎成了末。 薛思将断箭轻轻放在长凳上,仍是端坐着,不言不语。 远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闪过一个黑影,右手持弓,背着箭袋,覆着白狐面具,一步一步,踩着遍地黄叶向他走来。 碎叶沙沙,薛思看见他右手上戴着一枚玄铁戒指。 是密室那个?不,他的内丹已经被自己捏碎了,不应该在这里。 “连兄弟,你这是做什么?”宴时斋笑着去迎他,对方却漠然说着:“背叛魔都,杀无赦。” “啊?” 宴时斋当即明白过来,“误会,都是误会!” 但他并未说完,一支羽箭又冲他射来,宴时斋挡下,嚷着:“这是少主!不是薛思!少主他——” 又一支箭,宴时斋恼了:“少主夺舍,你想如何?” “我不信。”那黑衣人语气仍是冷冰冰的,“我观察许久,这人行为举止,与少主有半分相像?” 话音未落,他便觉自己的咽喉被人死死扼住,手中弓断,背上箭折,白狐面具碎成两半,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看上去甚至比自己的徒弟还要小些。 薛思微张着五指,没有什么表情,但连卅知道,对方只要轻轻一握,自己就会命丧黄泉。 “少主,连兄弟年纪轻,不是有意冒犯您的,您大人有大量,饶过他一回吧,说不定他还带回了顾青的消息呢!” 宴时斋有点着急,慌忙解释着,连卅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憋得两眼外翻,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甚至挣扎都不行。 他与对方,实力悬殊,天差地别。 “以下犯上,大意轻敌,该诛。” 薛思说着,就要收拢五指,宴时斋扑通给他跪下了:“少主,求您开恩,咱们从魔都出来,已经损兵折将,再这么内耗下去,真得撑不到解开封印那天啊!” 薛思顿了顿,脚下的奶猫好像又被吵醒了,喵喵叫了两声。 他松了手,放在了膝上。 “砰。” 连卅重重摔在了地上,咳了好一阵儿,才算缓过劲来。 宴时斋去扶他,碎碎念着:“让你顶撞少主,看吧,吃苦头了吧?” 少年剜了他一眼,推开他的手:“滚开,我自己能起。” “呸,好心当成驴肝肺。”宴时斋走远了些,连卅起了身,才发现浑身疼得厉害,光是笔挺地站着就很累了。 他望着自己断裂的弓箭,愤懑地瞪了眼面无表情的薛思。 对方却道:“你能见到的人都在这里,没见到的,都死了。” 连卅一愣。 薛思心道,如若他没有猜错,密室里死掉的那个,应该和眼前这个少年有点关系。 连卅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可说话还是平静如常:“为魔都战死,是他的荣幸。” 薛思沉默不言,而是单手拎起那坛热酒,扔了过去:“喝吧,冷了,酒香就散了。” 连卅抱着那坛尚且温柔的烈酒,实在看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又看了看宴时斋,对方冷哼:“现在想起我来了?没门儿!” 连卅蹙眉,不情不愿地道了声歉:“对不住。” 宴时斋的怒气当即消了一大半,他们这群人也算背井离乡,在那些虚伪的正道手底下讨生活,眼下总算到了大业将成的当口,总不能这时候起内讧,索性便罢了,道:“没事儿,你全须全尾地回来就好。交代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连卅又盯着薛思看,一双紫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任。 天生异瞳,生来便是魔,他与宴时斋不同,那个曾经的临渊长老,应是后天入魔。 薛思想着,平静地那个少年对视。 宴时斋提心吊胆,低声催促着:“说话呀,别触霉头!” “我怕他不是少主,万一说了,他与顾青里应外合,我们怎么办?” 连卅负责去调查顾青下落。 钟有期做了两手准备,目的就是为了逼问孙夷则不成,还能有个后路,因此连卅没有进入临渊,而是独自寻踪,现下他的确有了点眉目,便连夜赶回,但是—— 少年盯着薛思那张漠然的脸,仍是犹豫不决。 宴时斋也不好硬劝,只能干站着。忽然,薛思俯下身,将那只小奶猫抱在了怀里,默默走向连卅。 少年摩挲着手里的扳指,那里边藏着淬了剧毒的细针,不知能否一击毙命。 可是薛思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轻声问着:“不想说吗?” 这人身手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浅香,有点像八月金桂,微甜,不腻,甚至可以说清新怡人。 “属下不知该说什么。” 连卅本就半信半疑,此刻更是疑虑暴涨。他指腹扣住扳指,正要动作,“咔嚓”,掌心剧痛,声声骨断,痛得他瞬间白了脸,冷汗涔涔。 扳指落了地,发出一声脆响,拐着弯儿滚到了宴时斋脚下,那坛烈酒也哗啦碎了一地。 “现在想说了吗?” 薛思说话还是温吞,不紧不慢,连卅看了眼自己扭曲的右手,神情狰狞:“少主想让属下说什么?” “顾青的下落。” “说了又如何?” 哦,原来是在套他的话。 薛思眼帘微颤,摸了摸怀里的奶猫,轻声道:“等夜城封印打开,将你和顾青一道扔进食梦窟,我要看看,是她先入魔,还是你先被她一根一根劈断肋骨。” 一滴冷汗顺着连卅的脸颊滑进黑色衣襟,少年颤声道:“顾青,顾青最后出现,是六个月前,在苍州黛山一个小渔村里。” “嗯。” 薛思勾勾手指,连卅只觉肩上如重千斤,压得他直接跪倒在地,膝下酒坛碎片扎进皮肉之中,鲜血透过外衣,渗进地砖之内。 “跪着吧。” 薛思平静地绕过他,忽又顿住脚,对宴时斋说道,“我们晚上启程。” “是。” 宴时斋擦擦脸上的热汗,目送着薛思的背影隐入小巷之中。 连卅喷出一口血,落在前襟上的血色荼蘼上,宴时斋叹气:“现在信了?” “在夜城解封前,我一个都不信。” 连卅强撑着说话,宴时斋也不劝他:“那你注意点自己的小命,我跟过去看看。” “嗯。” 连卅解不开薛思的禁咒,只能跪着。 宴时斋找了个人看着他,免得他昏死过去,接着转头去追薛思。 那人一身白衣,脚步轻缓地走在大街上,惹来无数行人侧目,宴时斋也不敢贸然上前,就是远远观望着。薛思买了两条小鱼,喂给那只睡醒的小猫,他静静地看了会儿,墨色的长发垂在肩侧,眉眼温柔,颇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宴时斋心里直打鼓,他们少主好像换了个折腾他们的法子,表面上温温柔柔,实际上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难道这就是成长吗? 宴时斋倒抽一口凉气,却见薛思回了个头,似乎是瞧见了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 他吓了个哆嗦,生怕对方当场挖了他的眼睛:“少主,我,我就是过来看看,您有什么需要吗?” 薛思不答,起身便走。 宴时斋松了一口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边。 第53章 自投罗网 薛思喂完猫, 又在街上随便走了走,最后买了一根小糖人, 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宴时斋跟了他一路,收获艳丽山茶花两束、蜜饯果脯三包、新鲜热包子一屉、香楼里飘下来的流苏锦帕数条,衣领处还露着半截明显不是他本人的汗巾子。 跪到双腿发麻,头晕目眩的连卅瞧见他这副鬼样,顿时清醒了许多:“你居然去嫖?” “嫖什么嫖!你瞎啊?”宴时斋本就憋了火,回来还要被这个没心没肺的小王八蛋羞辱,瞬间爆发了,薛思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 得,这就是打掉了牙他也得往肚子里咽! 宴时斋磨着后槽牙,硬挤出一句话:“少主,这些东西给您放哪儿?” “你跟他分了吧。” 薛思撩起下摆, 端坐在了那条长凳上, 静静看着他们。 宴时斋噎了一下, 低头瞪了眼地上跪着的那个不争气的蠢蛋,然后将那笼包子放到对方膝前:“吃!剩一个老子要你狗命!” 连卅皱眉:“你发什么疯?” “是我疯了吗?我这是为了魔都忍辱负重!”宴时斋愤恨不已, 蹲了下来, 将山茶花扔在地上。 “捡起来。” 薛思平静地吩咐着。 宴时斋抖了抖,又将那两束花抱起来, 甚至贴心地吹了吹上边的尘土, 一边吹, 一边瞧着长凳上坐着的那位, 见对方没什么表情, 他才松了一口气。 连卅神情复杂, 低声问他:“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宴时斋冷哼一声, 将身上的锦帕、汗巾全都扯了下来,扔到了连卅头上,对方刚要骂他,就被塞了一嘴包子。 “猪肉馅的,香。”宴时斋瞄着薛思,哑声道,“好好吃,都是咱们少主靠脸换来的。” “嗯?”连卅有点吃惊,急忙吐出嘴里的东西,“我们魔都什么时候要靠脸吃饭了?” 宴时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少主在街上转了一圈,下到八岁,上到八十八岁,只要是喘口气的,活着能动的,都在围追堵截咱们。” 他哽咽了,下巴扬了扬,对着他带回来的东西几欲落泪:“我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 连卅张张嘴,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半晌,才干巴巴地说了句:“辛苦你了。” 宴时斋恨啊,又恨又气:“我当时就把他们都宰了,可是少主不让,说是大业未成,再造杀孽,招来那群正道,得不偿失。” 说着说着,他就又埋怨起连卅来:“你说你,没事顶撞少主干什么?现在弓折箭断,打架还得顾着你的伤势。” 连卅刚刚燃起的一点同情心瞬间熄灭,脸色又冷又硬:“怎么?认为我现在是个拖累?信不信我起来照样拧断你的脖子?” “那你倒是起来啊。”宴时斋目光往下移,啧啧摇头,连卅脸都绿了:“狗东西,看什么看!” “我就看怎么着!” “姓宴的,别以为你在临渊混了几年,就能骑到我头上!” “我混?我可是正儿八经凭实力坐上的临渊长老之位!你?”宴时斋不屑,扭过头去啃他的包子,连卅又吵吵着:“我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和你这个拎不清的说清楚?” 宴时斋好歹比他大了不少,不至于真和这个小毛头吵得不可开交,到时候丢的还是他的脸。于是他便起了身,不管背后连卅怎么骂他,就是不回头。 “少主。”宴时斋躬身问道,“下次,咱们出去还是戴着薛思那顶纱帽吧,遮一遮,省得那群凡人没个眼力见儿,冲撞了您。” 薛思没有答应,而是看向连卅,问道:“包子好吃吗?” 少年不答,梗着脖子,十分恼怒地盯着他。 “小楼挺喜欢的。” 我做什么给他吃,他都喜欢。 薛思冷不丁提起这个名字,宴时斋心里就咯噔一下,少主怎么突然提起了旧情人?不会又想到什么阴人的损招了吧?他胆战心惊地看向那笼包子,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魔主在上,他刚刚只是在气头上,没有要连卅真得吃完!少主千万不要噎死他们硕果仅存的精兵良将啊! 连卅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小楼是谁,是那个锁春谷的薛闻笛。他冷哼:“我就说,你不是少主,你就是薛思本人!” 宴时斋差点背过气去,完了完了,他救不活这个死孩子了! 薛思仍是面无表情。 但他很想念薛闻笛。 想念那个他做什么就吃什么,非常好养活的小孩,想念那个大半夜叼着两片树叶给他吹哨子的少年,想念那个和师弟和好友斗嘴耍滑头,但关键时刻又很靠谱的年轻人。 想念那个,满眼都是他的情郎。 薛思默默垂下眼帘:“你太吵了。” 宴时斋一惊,扑通跪下,冒死按住了他抬起的右手:“恳请少主三思!” 薛思微有不悦:“松开。” 宴时斋从来没有遇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松了,连卅就小命不保,不松,他就有可能下去见阎王。 生死一线之间,一粒豆大的石子以迅雷之势直击他的腕骨,宴时斋掌心一翻,顺势后撤两步,将握住的那颗石子扔进了地砖缝隙。 “好巧啊,我刚找到这边,就听见有人在叫我。” 薛思循声望去,墙头上坐在一个笑盈盈的年轻人。 霜衣古剑,长发高束,日头正好,他比这朗朗晴光还要明艳几分。 “薛闻笛!” 宴时斋大喊,酒肆中所有人都戒备起来,连卅盯着那人看,心说,这就是那个被他家少主看上的倒霉鬼?长得是很俊,可以,他现在能理解为什么少主要留他一条命了。 “刚刚你叫我?我怎么感觉不像呢?” 薛闻笛看向薛思,眨眨眼,“喂,我说你什么时候把我师父还我?” 对方也看着他,似乎有些意外:“你灵气耗竭,我以为你会死在临渊。” “福大命大,没死成。”薛闻笛笑着,“这不,我一醒,就马不停蹄地赶来找你了,感动吗?” 薛思轻笑:“感动。” 话音刚落,薛闻笛坐着的那面墙便被轰出一个大洞,瓦砾纷飞,人却不见了踪影。 “抓活的。” 薛思冷声道。 “是!” 魔都之人倾巢而出,只有连卅被留下了。 薛思解开他的禁咒,问着:“还能动?” “笑话,当然能。” 连卅的膝盖早已被血水浸透,双腿还在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可想而知有多痛,但他还是木着一张脸,强撑着要去。 “那走吧。” 薛思负手,悄然去追薛闻笛,连卅盯着他手里的糖人,一肚子怨气和不解。 罢了,等抓到薛闻笛,他有得是戏看。 连卅运气,内息翻腾,很快止住了流血的伤口,掰正了扭曲的骨节,扳指一戴,又一张魔弓出现在了手里。 薛思注意到他的变化,心中未免叹息。 天生的魔物,恢复能力到底要比肉\体凡胎强上许多,不毁内丹,不致身死。 薛闻笛踏着横雁,一路往应天城外飞奔,紫气东来,霞瑞漫天,一座城的百姓都以为这是个好兆头,甚至有人伏地跪拜,对天祈祷。 这是横雁的剑气。 它是一把很有灵性的剑,与薛闻笛的灵气同步相生,剑光大作之时,如同坠落的流星,笔直地落入山谷之间。 薛闻笛停在了山头一棵古老的梧桐树下,额上全是汗。 他灵气尚未完全恢复,横雁又不知怎地,异常活跃,他差点驾驭不住。 “你也在想师父?” 薛闻笛笑笑,横雁通身紫气,像是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知道你是他锻造出来的,自然也想他,但今天你可得给我个面子。” 薛闻笛倚着树干,瞥了眼山下围上来的人。 “来得挺快。” 他笑笑,宴时斋走在最前面:“薛闻笛,你这叫自投罗网,明白吗?” “自投罗网的是你们。”薛闻笛横剑置于胸前,“长鲸行在哪儿?说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在我这儿。” 薛思来得很快,他怕薛闻笛没有完全好,会受伤。 连卅背着弓箭,走在他左手边,颇有点护卫的意思。 薛闻笛琢磨着不对味儿,心里不大开心,只是盯着他,也不说话。 高处不胜寒,山顶梧桐树叶早已落了个干净,只剩光秃秃的枝桠,薛闻笛持剑立于树下,脸色略有些潮红。 他真得没有完全好。 薛思抬手,这回,是左手,那手上还拿着根糖人。 薛闻笛乐了:“怎么,你请我吃?” “抓活的。” 薛思捏着糖人,轻轻往下一点。 宴时斋拔剑上前,只一瞬,剑鸣铿锵,两相碰撞之下,碎光迸溅,落入野草、树根、枯木之中,仿佛要借这凛冽寒风烧起燎原之势。连卅瞥了眼淡然如水的薛思,抽出一支羽箭,对准了与宴时斋缠斗的薛闻笛。弓弦拉满,魔气横逆的羽箭破空直入,薛闻笛单手挑开宴时斋的剑锋,侧身下腰,只听一声闷响,羽箭钉入身后树干。再是一声,高大梧桐树从中间一劈两半,轰隆倒地,掀起阵阵尘土。 薛闻笛又是一个漂亮的转位,压下宴时斋的攻势,身后又来两道刀光,横雁脱手,回旋横挡,拦下了偷袭的两人。 “对上这么多人,他有点吃力。” 连卅分析着战局,又瞄了眼薛思,对方竟然从袖中取出了七枚骨钉。 玩真的? 连卅诧异,听说薛闻笛是薛思唯一的亲传弟子,将来的锁春谷继任谷主,这七枚骨钉打下去,不死也得残废。这人,难不成真是少主? 虽说会看猫睡觉,但是行事依然狠辣,目前为止也没有做出任何超出计划的举动。 连卅动摇了。 “你的箭呢?” 薛思问他,少年又抽出一支。 “对准他。” 连卅不愉,果然,就算动摇了,他也还是不喜欢被这个人命令。 “嗯。” 不过,活还是要干。 羽箭没能命中薛闻笛,但那骨钉却是中了四个。 “噗——” 薛闻笛喷出一口热血,霜衣也很快被鲜血浸透。 他跪倒在地,手中仍握着横雁,宴时斋的剑锋抵在他喉咙口,笑着:“说你自投罗网还不信。” 薛思上前来,抬起他的下巴,指腹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别碰我。” 薛闻笛瞪了他一眼,好像真有点不高兴了,薛思没有再动,只是维持着这个动作,静静地看着。 宴时斋拿捏不准主子的意图,虽然他知道少主一直对薛闻笛有点想法,不过现在,他也不好妄加猜测。 连卅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 “七枚骨钉,你躲开了三枚。” 薛思淡然说着,指腹又开始摩挲着薛闻笛的嘴唇。那从来噙着笑的柔软唇瓣,此刻有点发干发白,摸着有些粗糙。 这都是大病未愈的表现。 按照从前,薛闻笛不可能会中招。 薛思倏地用了点力,撬开他的牙关,往里塞了一节手指,压住了柔软的舌头。宴时斋愣了,薛闻笛也愣了。但是薛闻笛脑子灵光,狠狠咬了一口,薛思便流了血。 “少主快松开!” 宴时斋嚷着,却听薛思轻笑了一声。 他又打了个哆嗦,可怕,渗人,不会又有什么变态的法子吧? 而薛闻笛表面上死死咬着薛思的手指,实际上却轻轻舔着对方指尖的伤口。 虽然他也不理解,为什么师父要这么干。但他要是不咬,师父肯定就露馅了。 薛思一直注视着他,眼底倒映出他现在虚弱挣扎的样子,像一只美丽的淋了雨的蝴蝶,堪堪停在自己的掌心,等着被拯救,被呵护。 “小楼,你知道不听话的下场是什么吗?” 薛闻笛笑了,松了口:“怎么,咬你一口你就要杀了我不成?”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薛思一字一顿,沉声说着,“我疼你还来不及。” 言罢,一根骨钉从薛闻笛天灵盖处刺了进去,本来还在嘴硬的年轻人瞬间昏了过去。 宴时斋小心问道:“留不留?” “他这辈子都要待在我身边。” 薛思眼睛眨也不眨,扛起这个人,就往山下走。 宴时斋一脑门的汗,还是跑上前道:“少主,美色误事,您——” 薛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立马咽了咽口水:“您,注意身体。” 薛思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演戏演过火了,因为他感觉到薛闻笛的肌肉在微微颤动。 他的宝贝徒弟在笑话自己。 “骨钉入体,他很快就会修为尽失,被我们同化。” 薛思提醒着薛闻笛,他现在是个快要残废的小可怜。 对方果然不再笑了。 “可是……”宴时斋能明白他的意思,但,这件事实施起来很有难度,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他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再次提醒自己喜怒无常的主子。 “少主,您要是想把他养在夜城也行,但是魔都没有跟仙道之人成亲的先例,您,您万不能动这种心思。” 薛思感觉身上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人气息又有点不一样了。 “嗯。” 他一脸漠然。 从今天开始,清心寡欲这个词就要与他无关了。 薛思不知为何,有些许惆怅。 第54章 翻浪 入夜, 依旧是那间酒肆,碎裂的院墙外降下了结界, 野猫避让,梧桐无声,黑漆漆的夜,只有二楼东边的厢房点着灯。 这间酒肆是魔都一处联络点,因为地处偏僻深巷,平日里也无人问津,夜城所出之人偶尔会在此碰头,对接一下任务。 酒肆二楼有几间落脚的厢房,陈设简单,除了桌椅床铺,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 薛思就在东边点着灯的那间,从他将薛闻笛抗进房里后, 俩人就再也没出来过。期间, 薛思隔着房门, 吩咐宴时斋去烧些热水。对方不敢说不,但也没去弄, 而是将这件事推给了连卅, 少年拎着木桶就砸了过去,差点给他脑袋开瓢。 宴时斋不悦:“你这暴脾气, 究竟随了谁啊?小颂比你稳重多了, 你们真是双生子?” 连颂就是折在临渊密室的那位, 连卅的亲哥哥。 少年脸色极其难看:“闭嘴!你这猪脑子, 我看你一次打你一次!” “我又怎么了?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宴时斋眉毛眼睛都挤在了一起, 气得不轻, 对方低声质问他:“那人白天不是说晚上就启程吗?怎么不走了?” “那这不是薛闻笛来了吗?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宴时斋一副浪荡样儿, 一双机灵的眼睛写的全是“你还小,你不懂”,连卅冷着脸,抽出了一支羽箭。 “别别别,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嘛!”宴时斋伏低做小,倒也不是真怕他,只是不想事情闹大,到时候触了少主逆鳞,就是他和连卅比谁命硬了。 “薛闻笛有几个不成器的师弟,与他和薛思感情甚为深厚,少主认为,那几个人应当也在应天城中。”宴时斋低声与他解释,“刚刚少主找我,说要多留一夜,让我们暗地里搜一搜,留一个活口逼薛闻笛就范即可,剩下的直接埋了。” 连卅蹙眉:“那要是那几个人没一起来呢?” “那要是来了呢?反正只是多留一晚,明早就走,抓到就是我们赚了,抓不到也不会损失什么。”宴时斋不以为意,连卅还是不放心:“那少主要你烧水干什么?他亲自给他清洗?” “不然呢?难道你去?”宴时斋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你不怕少主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反常。”连卅蹙眉,“少主是不是对薛闻笛太好了?对我们喊打喊杀,对他就,就亲力亲为?凭什么?” “凭少主喜欢他啊!”宴时斋头大,他仿佛是在鸡同鸭讲,根本说不通这个不开窍的小伙子,“色令智昏,你懂不懂?” “昏了还得了?我们魔都大业怎么办?”连卅一下就急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说完,他转身就走,宴时斋吓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活够了?你有几条命够霍霍的?” “我一定不让他们发现,行了吧?”连卅字里行间,好像还在安慰他,让他不要担心,宴时斋一阵恍惚,他真得不知道这个小毛孩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着急去投胎。 “小子,偷看活春宫是会长针眼的,懂吗?”宴时斋发誓,他八百辈子都没这么语重心长,谆谆教导过一个晚辈了,老天爷,放过他这个不算老的大好青年吧! 连卅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到对方抓着自己的右手上,低声提醒着:“你该去烧水了。” 宴时斋眼皮直跳:“我去也行,但你不能乱跑。” “嗯。” 连卅应下来,宴时斋便松了手,转身往后。 连卅也往后一步,宴时斋猛地回了个头,少年站着不动了,长弓倚身,紫色异瞳泛着流光。 宴时斋再次叮嘱:“不要乱跑啊。” “哦。” 连卅回答得很敷衍。 宴时斋可以说是一步一回头,对方好好地站着。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快拐到后边老井的时候,再一看,人没了。 “连卅!你你你——” 宴时斋惊得直接扔了木桶,认命似的去拉人。 少年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小心爬上了屋顶,掀开一片屋瓦,宴时斋脸黑得仿佛能生吃了他,但在这屋顶,他能动用武力吗?肯定不能!一旦被发现,下场就是身首异处!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连卅俯下身,透过那小小的洞口,观察起里边的情况。 薛思本来要给薛闻笛拔掉那些骨钉,顺便给他洗洗澡。 薛闻笛因为白天大动干戈,本来就没有完全恢复的身体又蔫了下去,灵气不充,他一根指头都懒得动,靠在床头昏昏欲睡,对周围的警觉性也降低了很多。 薛思却是立刻就发现有人在屋顶偷窥。 连卅论修为,比不过薛闻笛,因此他再怎么隐藏气息,还是会被薛思发觉。 但薛思没有发火,而是一手捂住了薛闻笛的眼睛,一手轻轻揉捏着对方的后颈,吻了过去。 薛闻笛本来有点迷糊,被微凉的薄唇一刺激,难以自制地发出了细微声响,但是薛思加深了这个吻,将这点动静尽数咽了下去。 薛闻笛睁开眼,眼睫轻轻扫过对方掌心,一片漆黑。 薛思靠近他,将他禁锢在怀里,传音于他:“屋顶有人。” “嗯?”薛闻笛瞬间清醒了,想推开薛思,但转念一想,不对,他身上还有五枚骨钉,早该神志不清,成了行尸走肉了,再挣扎不就露馅了? 于是他刚要抬起的手,又一点点,装成无力地垂了下去。 薛思亲了一会儿,就开始动手脱他的衣服。 “师父,这样真得好吗?” 薛闻笛自以为脸皮比较厚,但平常薛思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都得自己先撩拨过火了,他才会有点反应,今天一上来就脱衣服,这就—— 承受不住。 薛闻笛感觉自己浑身冒火,马上就会昏倒在这人怀里。 但是薛思解开他的腰带之后,便带着他一同滚进了被窝,大被蒙过头,连卅什么都看不见,就看见一件件带血的衣裳从被褥里扔了出来,堆在了床下。 “色令智昏,呸!” 连卅又重复了一遍宴时斋的话,瞧着那被褥里翻浪似的颠来倒去,薛闻笛偶尔露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很快又被抓着塞了回去。 连卅眉头越蹙越紧,看了半天,一点多余的可疑迹象都没瞧见,索性翻身下去了屋顶。 宴时斋黑着脸,咬牙切齿地问他:“好看吗,臭小子?” “不好看,肮脏的大人。” 连卅瞪了他一眼,宴时斋气得头顶冒烟,但他生生忍住了,不气不气,他得努力活到夜城解封那天。 于是他去任劳任怨地烧热水去了。 连卅琢磨着,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立在二楼。 薛思其实什么都没干,只是用嘴帮忙将薛闻笛体内的骨钉弄了出来。 虽然事情很正经,但是薛闻笛已经不行了。 他现在非常上火。 可是薛思很淡定,抱着人,附耳说道:“你好好休息。” 薛闻笛身上很热,薛思还是一如平常,肌肤微凉,光滑细腻,这样一来,薛闻笛就更热了。 “师父,我口燥咽干,好像要流鼻血了。” 他很委屈,薛思与他额头相抵:“忍一忍,外边还有人在。” “等我好了,我一定先把外边那个揍得爹娘不认。”薛闻笛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哼哼着,偏头咬住薛思的耳朵,哑着嗓子道,“师父,师父你疼疼我吧,求求你了。” “你身体还没好。” 两个人的气息藏在温热的被褥下,薛闻笛感觉自己沉在一汪热泉里,就快淹死了,带他泡澡的人还在岸边上纳凉,怪讨厌的。 “还不都是你,骨钉往哪儿打不好,偏偏打在我胸前和大腿上,你还咬着我了。” 薛闻笛满脸通红,说不出是闷的,还是气的,薛思怔了怔,忽然紧紧扣住他的手,哄着:“是师父不好,你别气了好不好?” 一股清灵之气从薛思身上渡了过来,好像还杂糅了些他特有的浅香,薛闻笛心中躁动很快平复下来,渐渐地,也没了声。 薛思以为他睡着了,正想掀开被子,让他透口气儿,却听怀里这人略有哀怨地说着:“师父,你不是人。” 这都能忍?您修无情道肯定很有天赋吧? 虽然这么说自己师父很不好,但是现在,薛闻笛就是有点点不开心。可薛思,却会错了意:“我的确不是人。” 虽然被窝里很黑,但薛闻笛还是觉得他眼睛晶亮,透着一丝不可言说的怅然与委屈。 薛闻笛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他真是个坏徒弟,恃宠而骄,得寸进尺。 “师父,我不是那个意思。” 薛闻笛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我不是,你别多想。” “嗯。” 薛思由着他亲,过了好一会儿,等俩人都冷静下来,薛闻笛才问他:“师父,他们就这么相信你被夺舍了?” “没啊,起码外边那个不信。” “那你怎么办?” 薛思顿了顿,另一只手默默伸了过了,握拳:“靠这个。” 薛闻笛憋着笑,凑过去亲他的手背,薛思又道:“瞒不了多久的,最多到苍州,就纸里包不住火了。” “那你什么打算?” 薛思静默不言,只是将他抱紧了些:“你会知道的,很快。” 薛闻笛察觉到不对:“师父,你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趁早如实招来啊,否则我就要生气了。” 薛思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问道:“我要是说了,你会不会立刻把我踹下床?” “不会,我是那种脱了衣服不认账的人吗?”薛闻笛也回抱住他,一手勾住他的发梢,绞着转圈玩,只听薛思慢慢地,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说道:“其实,我出生在夜城。” “嗯,我知道,我还知道你原身是一条小鱼。”薛闻笛没有放在心上。 “那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成为锁春谷谷主吗?” 薛闻笛停下手里的动作,捞起自己一缕头发,将它们和薛思的头发编在一起,说着:“好奇啊,你愿意说,我就听,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反正你已经是我师父,是我心爱之人啦,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以后都得和我在一起。” 薛思轻轻抚着他的背,肌肉线条分明,骨骼坚韧,是难得的修仙奇才。 “我母亲是临渊弟子。” 薛闻笛手上动作一顿。 “而我的父亲,是夜城之主,也就是你们常说的魔君。” 薛闻笛预感到接下来,他会听到一个怎样的故事,主角是他最爱的师父。 但薛思只是轻描淡写地和他说:“我八岁那年,魔都发生了一场动乱,我逃了出来,投奔老谷主门下,成了他的弟子。” “为什么不投奔临渊?” 薛闻笛问道,但只听到一声喟叹:“去了临渊,我就见不到你了。” 这话说得缱绻,可又像是在逃避真相,薛闻笛思量着,也许师父心底的伤疤还没完全好,就没再追问,笑着:“还好还好,你当初做了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失去我,那损失大了去了。” “是啊。” 薛思莞尔。 俩人忽然无言,只是拥抱着睡在被窝里,发丝交缠,如连理枝,此生不相离。 “你几个师弟,是不是被你忽悠走了?” 半晌,薛思又问,薛闻笛嗔怪着:“怎么能说忽悠呢?我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才让他们去鬼道那边借织灵梭的,说起来三师弟还不情不愿,说四师弟太吵,会被鬼主轰出来。我听着不对,在平湖城的时候,那老爷子对咱们也挺客气的,至少他们去,不会有性命之忧。” “那你就不怕性命之忧吗?” “不是你说,让我来找你的吗?” “我的意思是让你养好伤再来。” “我现在不是在养伤吗?”薛闻笛和他掰扯起道理来,甚至咬他脖子,“还在你怀里,我觉得我的伤好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薛思无奈,薛闻笛又道:“还好我来得早,不然你得被占多少便宜,快点来感谢我。” “想怎么谢呢?” “起码得多亲我一会儿。” 薛闻笛稍微侧开些,与他额头相抵,眼睫只要微微垂下,就能扫到他的眉。 “快点。” 薛闻笛阖眼,低声催促着。 连卅在屋外头,看着像站岗,实际上听了一宿床板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手肘捅了下一边宴时斋的腰:“喂,我说,这酒肆的床板是不是松动了?” “是吧,大概吧,可能吧。”对方烧了不知道几桶热水,很是疲惫,他不想再教育这个小伙子了,有点累。 “哦。” 连卅瞧着鱼肚白的天际,趁人不注意,从袖中飞出一只黑蝉。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的过去会有一条单独的回忆线,以及,我想调整一下更新时间,凌晨一二点这个时间有点阴间了,以后争取十一点更!好困好困哦 第55章 鬼道 黑色蝉翼飞过一碧如洗的天空, 日照之下,曹若愚正躺在板车上, 把玩着一面小镜子。傅及坐在他旁边,另一侧坐着施未和李闲,张何在前头赶驴,走在山水之间。 好在正值腊月,山路崎岖,鲜有人烟,不然就这驴车配美人的场景,怎么看都十分滑稽。 施未很郁闷,他不想让几个师兄弟卷入他的过往,可相对于潜入魔都,这还算安全,他就算再怎么不情愿, 也不能拿师门的安危开玩笑。 只是曹若愚这个没心没肺的, 翘着个二郎腿, 占据了板车大半个地方。 施未忍不住问他:“师弟,你拿着这镜子看半天了, 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呀?” “我从玲珑坡上捡的。” 曹若愚手里拿着的, 正是那天薛闻笛掉下的九转还魂镜,他晃了晃, 看向施未, “这个好看吗?” 施未扫了眼, 敷衍着:“嗯, 挺精致的。” “我想这镜子很有可能是文长老做的。” “那你怎么不还给人家?” “我忘了。”曹若愚将那九转还魂镜塞回怀里, 两手抱于胸前, 望着头顶的蓝天, 故作深沉,“我那段时间也很忙的。” “你不给人家添乱就算不错了。”施未呛声,曹若愚不以为意,甚至喟叹道:“我跟你们说,我悄悄去过明枢阁,好好一个地方,被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跟马蜂窝似的。” “然后呢?”施未又问,“你难不成去清理废墟了?” “这到没有。”曹若愚笑笑,“我只是在想师父真厉害啊,难怪大师兄也这么厉害。” “大师兄是师父的亲传弟子,和我们不一样。” “那三师兄你还是鬼主的儿子呢,你怎么也跟我们混成一样了?” 施未剜了他一眼:“曹若愚,我迟早有一天把你这张嘴缝起来!”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三师兄,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啦,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好奇我为什么跟死老头关系不好?”施未没个好脸色,曹若愚偏头看他,不成想,车轱辘压到了一块突出的石头,颠了一下,曹若愚身子歪了歪,差点滚到下边去,还好傅及及时拉住了他,才避免了这场惨剧。 “看看,遭报应了吧?”施未也搭了把手,将曹若愚从边上拽了回来。 “报应。” 原本安静无声的李闲冷不丁重复了两个字,瞳孔涣散,神色无波,曹若愚背后一凉,坐直了身子,看向施未:“李姑娘说话了?” “她不聋不哑,当然能说话了。” 施未并不惊讶,顶着几个同门惊疑的目光,缓缓解释道,“她七魄被焚,但好在并未离体,用织灵梭重新编织,就能恢复。三魂尚在,她是有意识的,可是没有办法与我们正常沟通,只能像刚刚那样,重复一两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言语。” 傅及想到密室里那个弓箭手,问道:“在临渊的时候,我听到射出焚魄箭的人对她下达了命令,她也回了,说什么遵命。” “焚魄箭本身只是一件杀器,没有操纵别人的作用,但如果在箭身附上别的符文,就可以达到这个效果,现在那人死了,控制她意识的线就断了,所以现在焚魄箭就回归了它最原始的状态。” 施未掀开李闲身上厚重的披风,看了眼那根羽箭。 已经比他们出发前短了一些。 “在焚魄箭彻底融入她身体之前,我们必须找到织灵梭的主人。” 施未长叹,他们与薛闻笛在清波城外分别后,便御剑而行,而后改走水路,最后找了辆驴车进山,已经算是很快了,但时间不等人,他们只剩下二十二天,这二十二天内,他们要是见不到织灵梭的持有者,必定功亏一篑。 “那梭子不是在鬼主手里吗?”曹若愚不解,施未问他:“你了解鬼道吗?” 对方摇摇头,傅及回答:“鬼道黑白均沾,行踪难测,天下三分之中,它是最神秘的。” “鬼道一源同出三脉,分为走马兰台,中宵风露,平望青山,三脉均奉钟馗为祖,但不以鬼主为尊。”施未淡淡说着,“也就是说,死老头虽然被称作鬼主,但他没有任何实权,三脉之首但凡看他不顺眼,就能轻易反了他。” “啊?”曹若愚张大了嘴巴,“那,那你爹岂不是有点危险?” “有什么危险的?他本事大,死不了。” 曹若愚想了想平湖城那晚,确实,那老爷子很厉害,还教他们剑阵,便点头道:“嗯,就连师父都尊他一声老先生呢。” 他脑袋里灵光一闪,问道:“哎,为什么师父要叫你爹老先生?他们很熟吗?三师兄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施未默不作声。 曹若愚见状,隐约感知到了什么,他看看傅及,对方却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追问。 山路迢迢,群山巍峨,无鸟雀,无寒风,静得出奇。 半晌,施未才轻声说道:“我知道。” 曹若愚瞪大了眼睛,傅及也是一愣,就连赶车的张何都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竖起了耳朵。 “我八岁那年,就见过师父了。” 施未垂下眼帘,“那时候,魔都之乱刚刚平息,正道气数大减,我爹带着我住在山上。” 山上的日子很清苦,尤其是方圆百里,只有你和你不着家的老爹的时候。 那片山,是乱葬岗。 再往前数,是正邪交锋的重地,死伤无数,一脚踩下去,全是腐烂的尸骨。 施未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可是他爹偏说他家家传,就是驱尸招魂、镇鬼诛魔之术,他必须要在这儿,学会如何与地底下这群怨气冲天的死尸相处。 施未见一次就恶心一次,他质问父亲:“为什么我一定要学这个?镇鬼之法那么多,为什么就我学的那么恶心?我不能持剑吗?我不能学那些干干净净飘逸洒脱的灵术咒法吗?” 他那个老爹却笑了,叼着烟斗,蹲在山头的大石头上晒太阳:“这世上人人都要干净,可这世道偏偏浑浊不堪,身在此间,哪里干净?我们鬼道之人就是站在黄泉边上,守着阴阳入口的,脚往前一步,是阳,是正,往后一步,是阴,是万劫不复。” 那时候,施未才八岁,他根本听不懂自己的父亲在说些什么,只记得对方一口一口吐着烟圈,满脸胡茬的样子。 他厌恶极了。 “我每天都要被他从山顶扔到乱葬坑里去,每天都要跟那些发臭发烂的死人待在一起。”施未回忆起过往,甚至还能闻到那些令他作呕的腐烂气息,“我要学习如何发动尸潮,让他们成为我的武器,有时候地底下会冒出来散发着强大怨气的恶鬼,眼里冒绿光地要吃了我。” 那时候的施未一点都不愿意去学,他想不通,他甚至觉得这些死去的人跟他一样可怜。 “为什么不超度他们?而是要留着,榨干他们最后一点价值和尊严?” 施未去问他爹,可对方笑笑:“行啊,那你去超度他们。” 他去了,然后一败涂地。 那些恶鬼执念太深,他的往生咒起不了一点作用。其中有一个,因为受到刺激而怨气膨胀,冲天的怨念差点把他带入无间地狱。 施未灰头土脸地爬上山,又去问他爹,但那个男人今天见了一个客人。 那是个戴着纱帽的白衣人,声音清越,仪态从容,只是看背影就觉得很清贵,很干净。 施未躲在石头后边,瞧瞧自己满身的污垢,不知何时沾染的怨气,有些不敢上前。 他爹说:“抱歉,我也没能算出来他究竟在哪里。” “辛苦先生了,我继续去寻他。” “有没有可能,他已经转世投胎了?” 那人沉默片刻,道:“不会的,他答应过我,会一直在我身边。” “哦。”他爹难得正经,既没有叼着他的烟斗,也没有无赖似的佝偻着背。 只言片语,此次会面草草结束。 那白衣服的很快就下了山,施未瞧见他身后背着的剑匣,心里突突直跳,那人,是修仙道的吧?一定很厉害,不然他爹也不会是这么认真的态度。 小孩抄了近路,连滚带爬从坡上飞奔而下,带着一身泥落到了薛思脚边。 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施未一点都不觉着疼,他站起来,抹了两把脸,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亮晶晶的:“你是修仙道的吗?” “是。” “那你收徒弟吗?” 施未问得很直接,他听到对方莞尔一笑:“我这回上山不是为了收徒弟。” “那你是为了什么?” “找人。” “谁呀?” “我徒弟。” 薛思说话很简洁,但也很温柔,身上的香味恰到好处,衬得他不染凡尘。 “那你就是有徒弟了,你介意多一个吗?我排老二,不跟你大徒弟争,好不好?” 施未有些着急,他想要是对方点头,他可以现在给人跪下磕头拜师,但是薛思问他:“你为什么想当我徒弟?” “我想离开这里,我不要学那些脏兮兮的东西,我想像你一样,又干净又厉害。” 施未说着,脸上有点热,一路狂奔的勇气好像也散了,只剩赧然、忐忑和不安。 薛思静静地注视着他,问道:“你的道,不在我这儿。但如果你能自己走出这座山,我便收你做我徒弟。” 要说失望,那还是有的,施未本来想着对方可以立刻带自己走,但本就是自己唐突,能得到一个承诺也好。 他答应了:“那你叫什么,我去哪里找你?” “有缘自会相见。” 薛思留给他一把桃木剑,便离开了那座山。 “后来,经过我不懈努力,终于逃离了那个鬼地方。” 施未深吸一口气,又像平常孔雀开屏似的,洋洋自得起来,“你们不知道,死老头为了防止我逃跑,在那山上设了结界,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破开一个小口,逃出生天。” 曹若愚听完,沉吟片刻:“我怎么觉得,师父好像并不愿意收你当徒弟?” “我不管,反正他收了,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曹若愚挠挠头:“师父去过你家,找过你爹,问过大师兄的下落,那你爹和师父又是什么关系啊?你还是没说清楚嘛。” 施未哽住了,讪讪道:“我就知道这么点儿,具体你去问我爹。” 这回轮到曹若愚沉默了。 张何忽然问:“那,三师兄,去你家是不是还得路过乱葬坑?” “是啊,怎么了?” 施未一脸的理所当然,曹若愚一个哆嗦,往一旁的傅及那边缩:“二师兄,我们会不会被吃掉?” “呃,我不清楚。” 傅及强装镇定。 “放心,有我在,死不了。” 施未安抚着他们,驴车拐过一个弯,朝山中腹地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哦不,我还是凌晨更新了,救命(今天终于想起来点下边那个一键感谢啦,本来想自定义感谢话语,但是发现并不能qvq) 第56章 血月 越往深处走, 四周越是安静。 曹若愚绷直了背,抱着他的佩剑, 一脸警惕,但他那双眼睛又总是滴溜溜直转,实在让人紧张不起来。施未笑他:“害怕的话现在回去找大师兄还来得及。” “我不怕。”曹若愚打肿脸充胖子,板车又猛地颠了一下,唬得他立马闭上眼,缩了缩脖子。 傅及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抚。 曹若愚的眼睛这才眯开一条缝,瞧见施未笑嘻嘻的脸,以及,他背后站着的一个蓬头垢面的白脸人。 “啊啊啊啊!” 曹若愚大叫,蹬着腿往后撤,傅及死命拽住他, 才没让对方翻下车去, 施未蹙眉, 又继续吓唬他:“你怎么了?山里禁止大声喧哗,会招来奇怪的东西的。” 曹若愚哆哆嗦嗦指着他背后, 颤颤巍巍说道:“三, 三师兄,你你你你背后有鬼!” “有鬼不很正常?我见过的鬼, 没个万八千, 也得有——”施未竟然认真数了数手指头, 曹若愚脸都白了, 惨兮兮的, 话都说不利索:“那个鬼没有脸, 头发好长好长。” “哦。” 施未不以为意。 曹若愚又问傅及:“二师兄, 你没看见吗?” 对方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曹若愚差点就哭了:“怎么只有我看见了?难道我快要死了?” “放心,你要是死了,师兄也会把你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施未咧嘴,露出整整齐齐一排小白牙。他本身五官偏柔,又白,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着阴嗖嗖的,有点渗人。 曹若愚又跟个鹌鹑似的,耷拉着脑袋:“你别吓我,我胆子本来就——” “咔嚓——” 板车中央破了个洞,一双指甲比巴掌还长的手伸了出来。 “啊啊啊啊!师父救命啊!!” 曹若愚的求救声响彻整个山野。 一只麻雀从枝头飞入云端。 薛思缓缓睁开眼睛,有风穿林过水,掠过粼粼水面,惊醒了沉在江底的游鱼。 薛思站在竹筏前头,手指微动,他心有感知,仿佛听见了那年轻而遥远的声音。他的徒弟们正面临着人生第一次大考验,考官是曾经的剑道顶峰,如今的鬼道之主——施故。 一条鱼儿从他身边路过,游向了尾端——那半空盘旋着一只黑色翼鸟,展翅如乌云遮日,在这片浅水投射出一片巨大阴影。 连卅坐在鸟背上,而下方,金钩般的爪上挂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网兜,里边是昏睡不醒的薛闻笛。 薛思给他含着一颗清心丸,让他安心睡,告诉他醒后便能到达苍州黛山。 这山如其名,碧石苍苍,即便是草木凋零的冬日,也依旧颜色浓烈,张扬醉人。他们的竹筏在浅滩靠岸,踩上岸边鳞石,走几步便能见到零星的房屋。 这个小渔村人烟稀少,薛思他们敲了几家屋门,都没有回应,破败的窗户上结满了蛛网,往里一瞥,灰尘遍布,可知早已荒废多时。他们继续深入,终于找到一处有人的茅草屋。 老婆婆一人在院里烧土炕,黑烟滚滚,她也不嫌,手摇着蒲扇,盼着柴火烧得更旺些。火光烘得她苍老的脸发红,挤在一起的皱纹像是打了结,怎么都舒展不开。 薛思站在篱笆外,只是淡淡看了眼那位老人家,便知道,她并不是顾青。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顾青出现在此地?” 他问连卅。 “那老太婆拿来垫床脚的石头上,刻着临渊记号,是专门用来记录个人踪迹的那种。”连卅抬了抬下巴,有些不耐烦,“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薛思并不着急:“那你没有再问问那个老婆婆,顾青后来去哪儿了?” “老太婆记性不好,说他们这边每天从江上路过很多船,也有歇脚的,男男女女,记不得了。” 薛思抿着唇,静静地看着他,连卅被盯得心里发毛:“你干什么盯着我?” “撒谎是要受罚的,你明白吗?” 薛思漠然说着。 连卅嗤笑:“我骗你?” “来往船只众多的地方,都在水利便捷之处,可我们刚刚来时,浅滩鳞石遍布,根本不适合泊船。何况,假如船客多在此地歇脚,那么为何这地方破败不堪?”薛思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连卅也未有异样:“我确实见过那块石头,也问过顾青去了哪里。” “然后呢?” “但你要想知道,得当心了。” 连卅目光一沉,天色顿时暗了下来。 黛山色黑如墨,仿佛一只匍匐在天地之间的凶恶巨兽,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就将擅自闯入之人啃咬殆尽。 宴时斋只觉背后发凉,阴风阵阵,他拉住持弓的连卅:“你疯了?” “魔都只以强者为尊。”黑衣少年推开他,看向薛思,“只要你能过这一关,我就承认你是我主子。否则,一律诛杀当场。” 我看你是没被打哭过,所以才这么任性。 薛思眼皮抬都没抬:“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一直跟我作对?宴长老都信我,为何你不信?” 可是没等连卅回答,他又低声问道:“连枫是你什么人?” 铺天盖地的黑蝉织成一张致密的网,将这小小天地完全笼罩,密不透风。此起彼伏的蝉鸣十分吵闹,原本在沉睡的薛闻笛在梦中紧蹙眉头,烦躁不安。 “看你的年纪,她应该是你母亲。” 薛思喟叹,“很多年前,魔都动乱,连枫因护主有功,升任魔都司刑官,位同右护法。她为人强势,心思缜密,怎么到你们俩兄弟,一个比一个死脑筋?” 连卅白了脸,这人,为什么会这么清楚魔都之事?他真得错了吗?对方真得不是薛思吗? “不过我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愿意陪着你胡闹。” 身后那个烧土炕的老婆婆,忽然停下了手中动作,蒲扇湮灭,苍老的皮肤一层层剥落,露出原本姣好的面容,再站起身时,已是一位身量妖娆,风姿绰约的美人。 她与连卅有五六分相像,只是她更艳丽些,眼尾上扬,恣意跋扈。 薛思默然,连卅竟有些无措地看向那个美丽的女人,他的生母,连枫。 数日前,他以黑蝉为信,告知母亲,他已经与少主会合,但对方声称已夺舍薛思,要吸收这位薛谷主全部修为,可是他观察良久,始终不放心,便请求母亲相助。 “阿娘,我撒了个谎,骗那人去苍州黛山,到时候我们就在那边设伏,看看他究竟是谁。” 连卅在信中这般说道。 连枫只回了他一句:“你来。” 你来,连卅认为母亲同意了他的做法,可是赶过来,却成了如今这副光景。 少年人容易恼怒,为了那点不甘心,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撞破了南墙也不肯回头,连卅讥讽道:“少废话,今天你赢不了我们,就别想活着离开!” 他甚至想要威胁面前这个人:“包括薛闻笛。” 薛思沉默了。 连卅嘴角上扬,发动了他的阵法。 巨大黑影如潮水奔涌,薄薄的蝉翼化为吹毛断发的利刃,排山倒海般扑向薛思,可是对方依然没有动。 连卅张弓搭箭,对准黑影中那身白衣。 周围起了箫声。 宛转悠扬,柔情似水,杀机暗藏。 薛闻笛在梦境中愈发不安,身上的清心咒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只要再轻轻一碰,他就会彻底清醒。 “轰!” 黑影中央发出沉重的爆炸声,一时间竟是地动山摇,裂石惊风,连卅被强大的冲击打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肋骨根根断裂,头脑嗡鸣。 “咳咳咳……” 强压之下,他呼吸艰难,血水糊住了他的眼,面前一片黑蒙。 宴时斋还好,他不是挨打的主要人物,所以他看得清。 他看见原本明艳的太阳没落于山间,取而代之的,是一轮血月。月中人影,缥缈清辉,薛思轻轻踩着一把霜色长剑,剑光盈盈,如银河直落九天。白衣翩翩,霜华满身,薛思此刻宛如一位真正的神祇,正满怀悲悯地注视着他们这群蝼蚁。 宴时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没有见过那把剑,更没有见到这样的薛思。 那人仿佛是血海里开出的一朵莲花,白与红混乱交织,极其震撼。 “你的猜想没错,我就是薛思,我只是薛思。” 剑上那人淡淡说着,“但魔都以强为尊,钟有期能做你们的主子,我亦可以。” 他垂眸,目光全在那个睡着的人身上:“现在,选一个,要么死,要么跪。” 好几个人扑通朝他跪了下来:“我等愿奉君为主。” 连卅挣扎着爬起身,低声笑:“我选择死。” 薛思不言。 对方抓住自己的长弓,鲜血一滴一滴从鼻子里、眼窝里、嘴角边落下,砸在深深土坑里,留下斑斑痕迹。 “我发誓,绝不背叛魔都,绝不与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为伍!” 连卅嘶吼着,奋力拉满弓弦,却又听见了那缠绵如水的箫声。 是母亲的玉箫。 他怔怔落下泪来:“阿娘,我真没用。” 身后,有个人,蹒跚站了起来。 “你做得很好,我的孩子。” 连枫的声音很蛊,很魅,像是泡在蜜里的酥糖,甜得要化。 “薛闻笛,你是锁春谷大弟子,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 她问连卅背后那个人。 “除魔卫道,乃是我毕生所行之事。” 薛闻笛一手捂着头,一手紧握着横雁。 他的头很痛,撕裂一般的痛苦,记忆被切割成碎片,幻化成刀,将他的爱意全部割裂。 我是谁? 我叫薛闻笛,我是锁春谷大弟子,除魔卫道,是我毕生所行之事。 他抬起眼,看向那血月之中,模糊的人影。 那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钟有期还会临时领一份出场费,虽然他已经狗带了,但是他的事业被人继承了(不是),我会不会挨打啊?(慌忙掏出我的锅盖) 第57章 想吻一吻你 蝉鸣渐止, 箫声不再。荒唐景色里,薛闻笛头痛欲裂, 他勉勉强强站着,看着月中之人。对方衣袂翻飞,全身都笼着一层薄薄血光。他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却感觉到深沉的难以言明的哀愁。 谁?这是谁? 薛闻笛轻轻嗅了嗅鼻子,闻到了熟悉的浅香,可再细细追究下去,却是一片血腥。 “小楼。” 对方开口唤他,那声音仿佛是从深不可测的江底传来,穿过冷冷江水,沉重不已。 他向自己伸出了手。 薛闻笛下意识地横剑,挡在胸前。 “离我远点。” 他艰难吐字,对方当真停了下来。 横雁泛着微弱剑光, 借着这浅浅紫光, 薛闻笛试图看清那个人的脸, 可是天旋地转,江河倒悬, 他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都看不明白,只听见那一声声压抑的呼唤:“小楼, 小楼……” 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 穿林打叶, 恍惚间, 薛闻笛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平出城外, 他在等一个人。 那人说要带他回家看看。 他从清晨等到日落,没有等到想念的人,只等来一群黑袍兜帽。为首那个,站在不远处那棵松树下。松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落日的余晖落在对方的肩头,将地上的影子不断拉长。 “你是?” 薛闻笛蹙眉,魔气太盛了,比他以往见过的魔物都要强大。没有想到,夜城被封后,竟然还有如此强悍的对手潜伏在外,成了漏网之鱼。 薛闻笛握住横雁剑柄,正准备放手一搏,却见那人缓缓走来,掀开兜帽,露出了他无比熟悉的那张脸。 钟有期。 一时间惊异、错愕、愤怒充斥了他的心。薛闻笛难以置信,他与对方朝夕相处这么久,竟然没有发觉,这怎么可能呢? “你是魔都之人?” 他的右手食指隐隐作痛,连着心脏也开始绞痛不已。 “是啊。”钟有期语气轻松,满是笑意,“你不是要跟我回家吗?我来接你了,哦对,还有我一群部下,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使唤他们。” 他向薛闻笛走近一步,横雁剑气昂扬,凝成一道亮线,划伤了他的侧脸。血珠从伤口处滴落,顺着苍白的肌理滑入衣襟。钟有期伸手,指腹轻轻擦去血丝,又将沾血的手指含在嘴里,轻笑着,并不言语。 “我不会跟你走的。” 薛闻笛每说一个字,心都会痛一下,每个字眼都在讥讽着他识人不清,枉负声名。 “哦?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现在却要和我演一出正邪不两立的戏码?”钟有期微微挑着眉,眼中含笑,戏谑不已,“你们正道,都这么不坦诚吗?” “我——”薛闻笛脸热,哑口无言。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现在的局面。 “你慌了。”钟有期笑意更甚,“看来你还是很喜欢我的。” 他再次逼近,解开了身上的黑袍,露出他惯穿的深色长衣:“你不愿意跟我回魔都,是不是怕你师父责怪你?没关系,我随你一道回锁春谷,跟你师父讲讲道理,好不好?” 钟有期靠得实在太近了,薛闻笛能清楚地看清他脸颊上那颗浅痣。 这个人,长得有几分像师父。 薛闻笛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就听见钟有期说道:“你师父一定会同意的,毕竟他可是我的,好、阿、兄、啊。” 他声音很魅,如一片轻羽拂过掌心,很痒,很难耐,很让薛闻笛作呕。 “你再说一遍?” “我以为你知道呢,原来你不知道啊。”钟有期笑着,脸上的皮肤一点点如碎裂的陶瓷那般剥落,露出新的眉眼,新的口鼻,唯独那颗浅痣还在。 那是一张和薛思一模一样的脸。 薛闻笛的头脑中,好像有一根弦猛地断了,愤怒犹如洪水猛兽将他吞噬。 他悍然出剑,剑锋直指钟有期,对方不慌不忙地后撤,笑问:“是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所以很伤心吗?那你不应该打我,应该去找你师父。” “侮辱我师父,你找死!” 薛闻笛剑招不慢反快,剑鸣声声催急,钟有期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强大的魔气便从身体里溢了出来。 “他究竟有凤哪里好?值得你为了他跟我反目成仇?”钟有期沉下脸,手一挥,身后数道黑影冲了上去,围住薛闻笛。 “魔君育有二子,就是我跟你师父。”钟有期抽出那把布满符文的弯刀,“我找了他很久,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成了锁春谷谷主。” 他不屑:“明明跟我一样的血脉,他却是享尽了世人爱戴追捧,就连你也不例外。” “薛闻笛,你告诉我,他到底哪里好?哪里值得?” 刀光剑影之中,血光冲天,薛闻笛只觉后背一痛,有什么锐利的东西贯穿了他的骨肉,温热的鲜血洒了一地,渗进草根、石缝。落日彻底不见了踪影,天色黯淡,月亮还没有挂上枝头。 薛闻笛看不清面前那张脸。 “要是成功了,我就来接你。”那人说着,又慢慢向他靠近,“要是不成功,我就让薛思给我陪葬。” “而你,”笑声分外遥远,分外清晰,“我要你一个人好好活在世上。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要你们师徒永不相见!” 薛闻笛最后的目光,落在了那人颊边的浅痣上。 他快死了。 薛闻笛捂着头,摇摇欲坠。 面前倏地出现一个人,将他紧紧抱住。 薛闻笛什么都感觉不到,视线之中,只能看见那颗浅浅的痣。 “去死吧。” 他低声呢喃,发了狠,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对准那人心口,将横雁捅了进去。 鲜血又一次染红了衣襟,他头脑昏沉,分不清过去将来,他只听见对方闷哼一声,又将自己抱紧了些。 “快点去死啊。” 薛闻笛握着剑柄,又刺进去几分。 他的灵气完全被压制,眉心那点细小的漩涡仿佛成了一道天堑,一道深渊,他不断下坠,永不见底。 他快死了。 薛闻笛只记得这件事,这就是濒死的感觉吗? 他的手渐渐脱离剑柄,却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他像一只折翼的飞鸟,在坠落途中,被人轻轻接住,捧在了掌心。 强大的灵气冲破钟有期给他设下的层层束缚,驱邪除晦,拨云见日。 薛闻笛混沌的灵思中,透进清澈的光亮。 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晰起来,他正被薛思紧紧抱在怀里,像是要与对方血脉相融。 “师父?” 薛闻笛意识回潮,才惊觉身上的血来自哪里。 “师父!” 薛思忽然按住他的后颈,贴在他耳边温声哄着:“别看,别看。” 热泪落了下来,很快浸湿了肩膀。 薛思说话声音很低,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他得和他短暂地道个别:“小楼,你记不记得,师父告诉过你,横雁是一把能斩断尘缘的剑?” 薛闻笛紧咬着唇,无法应声,他怕一松口,就只知道嚎啕大哭。 “横雁能斩断钟有期与聚魔池的联系,同样的,他也能斩断我与锁春谷的联系。”薛思安抚着,他很想再吻一吻他,可实在没有办法,“联系一断,我就会被魔气吞噬,成为彻头彻尾的魔物,你要回去,回谷里去,祖师爷留了东西给你,你记着,要一个人回去。” 薛思喃喃着,灵气飘飘,倏地就散了:“我会一直等你,等你来找我。我知道你向来,言而有信。” 他的手缓缓落了下来。 薛闻笛抽噎着,抱住他,一遍又一遍叫着:“师父,师父,你醒一醒,你睁开眼看看我……” 连枫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血月依旧,黑暗不曾退去。 薛思逐渐起了变化,魔气剧增,银色鳞片遍布全身,但他没有像钟有期那般完全化形,而是维持着人身。横雁被逼出体外,连带着薛闻笛也被震出好远。 在场之人,除了连枫,都僵在原地。 薛思很快睁开了眼。 依然冷冷清清,不悲不喜。 薛闻笛站起身,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双目含情,好像受尽委屈似的。 被魔气吞噬的人,会丧失理智,心窍闭锁,听不进任何阻拦。可薛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或许,师父还记得自己? 薛闻笛提了心,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在紧张。 薛闻笛在担心师父是否忘了他,连枫在担心薛思失了理智,会误伤他们。 只消片刻,寂静黑夜里,响起了那淡漠如水的声音:“正道之人,杀之。” 连枫满意地吹起了她的长萧。 魔气成刀,声声催命,薛闻笛连番当下,在密集如雨的攻击中杀出一条血路。 这条路,却是通往薛思。 对方沉默地站在原地,注视着那个重重杀机里,向他扑来的年轻人。 “你是打算来杀我?” 他问。 这个人给他感觉很不一般,但他不太清楚是为什么。 “当然不是!” 薛闻笛单手结印,直接拧断了射向他的羽箭,横雁脱手,为他撑开一道弧形的保护障。趁此机会,薛闻笛纵身一跃,两腿夹住薛思的腰,挂到了他身上,狠狠亲了他一口。 薛思明显愣住了。 薛闻笛亲得很重,直接撞到了他的牙齿,有点疼,还有点懵。 “横雁!我们走!” 趁着对方愣神,薛闻笛跳上他的爱剑,“亲了我,将来可是要八抬大轿来娶我的!” 声音远去,黑夜散尽。日光还是灿烂的日光,群山还是寂静的群山。 “追!” 连枫发令。 “不必了,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追也是白追。” 薛思发了话,收了剑,甚至连身上的鳞片都褪了干净。 连枫以手抵额,向他行礼:“属下连枫,奉魔君之命,恭迎少主回归。” “嗯。” 薛思微微闭着眼,莫名有点恍惚。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被一个人牵着,走在一座巨大的宫殿里。跨过高高的门槛,踏进深深的殿内,不曾点灯的暗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呼唤—— “我的孩子,到父君这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请收看《霸道少主和他的在逃小娇妻》,淦,越写越离谱(捂脸),所以我当初为什么不只写一个小甜文啊!(疯狂捶地)。 第58章 书信 薛闻笛独自归谷。 锁春谷隐于尘寰, 自创立以来,世人多只闻其名, 不见其踪。谷外布有紫微幻境,谷内藏有封山大阵,非是谷中之人,一入幻境则深陷迷梦,梦醒后便会遗忘来时之路。 薛闻笛经年未归,但群山依旧,草木无言,静守于谷外的紫微幻境更是流动着清灵之气,华光蔚然,彩云镇聚。 一切都不曾变过。 薛闻笛撩起衣袍下摆,腰背挺直地跪在,将横雁置于膝前, 正声道:“祖师在上, 弟子薛闻笛今日归山, 叩请诸先师打开幻境。” 他叩首,额头抵在横雁剑身上。 三拜之后, 紫微幻境悄然打开, 一道清风徐来,巍峨山体之中出现一道天裂, 一株雪柳自东侧崖壁上长出, 垂下瀑布般的花蕊。它受幻境灵气滋养, 经年不谢, 薛闻笛从树下路过时, 三两朵白色花蕊掉落在他衣襟里, 像是在和老友打招呼。 待薛闻笛的身影彻底进入谷中, 幻境才再度闭合。 锁春谷地方很大,但常年只有薛闻笛师徒二人居住,因此十分空旷寂寥。走过广阔原野,薛闻笛就看到了院中那棵梨花树,树下那口老井,还有他长大的竹屋。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他好像还能回忆起十年前,他出谷之时,师父站在树下目送他的场景。那时候不懂,只觉师父舍不得他是因为爱徒心切,如今明白个中滋味,又多是苦涩。 薛闻笛不想再浪费时间,他很快进到院中。 梨花也是四季不落,师父曾告诉他,这是祖师爷留下的灵物,说是会一直庇护他,保佑他平安长大。 薛闻笛小时候不懂,以为这只是谷中灵气滋养所致,可师父抱着自己时,说祖师爷给自己留了东西,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满树梨花。 “祖师爷,弟子薛闻笛诚心求教,可否为弟子指条明路?” 薛闻笛仰头,凝望着那浮云雪色,可是梨花不语,未有回应。 他只好打开陈旧的门锁,进到了其中一间竹屋内。 那是薛思的房间。 仍是他离谷前的陈设,与岁寒峰大致相仿,只是有两处不太一样。 一处是从前悬挂在墙上的剑匣,里边装着薛思的佩剑。那是锁春谷世传名剑——无声剑,也就是血月之中,他屹立于上的那把。 无声剑,静如皎皎月出,动如踏叶飞花,剑光徐盈,驱夜破祟。不出意外,薛闻笛继任谷主之位后,这把剑便也会成为他的剑。 不过薛闻笛还是最喜欢横雁。 他甚至照着墙比划了两下:“其实这面墙挂两把剑也很般配。” 另一处就是薛思的书架。 那原本汗牛充栋的藏书少了很多,许是在这十年间,被他陆续带去了岁寒峰。剩下的,皆无名字,只有薛思编号的序号,从一到三十。 薛闻笛便将横雁放在了薛思桌上,抽出第一本。 “会是书信一类的东西吗?” 他自言自语,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页自传。 “甲子年二月初三,天初晴,梨花飞雪,老谷主羽化,赠吾无声剑,赐以无字书,誓曰固守本心,慎独也。此间盟誓,道心不悔。” 是薛思的字。 薛闻笛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他莫名有种窥探到师父过往的紧张和雀跃。 他翻到下一页。 “甲子年二月初四,天晴,修竹屋,剑断无从淬炼之,遂赴谷中腹地,寻剑冢,无果,归时天色晚,屋漏,夜风凄凄,辗转难眠。” 薛闻笛愣了愣,心酸顿涌。师父那会儿应该年纪也不大,独自住在谷里,睡在漏风的破屋里,怪不得他总是手脚冰凉,以后得给他好好暖一暖才是。 “甲子年二月初五,天晴,再入山中寻剑冢,无果。埋笛于树下,静坐一日。” “甲子年二月初六,天小雨,寻剑冢,路遇野鹿,观其嬉戏泉水,刻石留记后返。” “甲子年二月初七,天晦,寻剑冢,路滑失足于崖下,幸得松柏相护,无性命之忧。归时,长夜尽,天既明。” “甲子年二月初八,身痛不能言,于树下静坐,参悟剑法。无字书无字,小楼未醒。” 薛闻笛看到最后半句,手一抖,差点将这一页撕下来。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甲子年,距离现在已经五十多年了,那会儿自己还没出生吧? 不会吧?这被师父写进书里的人是谁呀? 薛闻笛有点懵。 他继续往下翻。 “二月初九,病。梦回魔都,三千里血流成河,出夜城至临渊,不见天日。遇一人,醒后甚思之。” “二月初十,大病。无字书无字,小楼未醒。” “二月十一,天雨,难握笔。无字书无字,小楼未醒。” …… 这本书直到末尾,都写着“无字书无字,小楼未醒。” 每一天,都是这样写的。 薛闻笛又慌忙打开第二本。 “乙丑年三月十五,寻得剑冢,得残剑数柄,熔于炉,败。剑法有成,于树下静坐,梨花飞雪,无字书始有文字,可着墨,思量久矣,不得一言。” “乙丑年三月十六,继熔铁,修灵术,有蝶落于无字书,观之良久。” “乙丑年三月十七,熔铁,灵术有成,未见蝶来。书小楼生辰于无字书上。” “乙丑年三月十八,熔铁得成,修补横雁,未果。静坐树下,书小楼生平,思之甚,难言。” …… 薛闻笛一本一本往下翻,心里又酸又涩,剪不断,理还乱,他实在想不通这件事。书里那个人,为什么和他同名?他是谁?自己又是谁? “敢骗我,我就不去找你了。” 薛闻笛咬牙,忍着翻江倒海的醋意继续看,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漏了什么。 屋里只有书页沙沙作响,在寂静天地间,愈发振聋发聩,搅得他心绪不宁。 直到即将入夜,他才在第十七本书上,见到了真相。 “甲辰年七月十六,紫微星动,得见故人。无字书散入其身,重塑记忆。吾成其师,传其道解其惑,授剑横雁,以兑誓约。夜中入梦,见老谷主,梨花如旧,跪坐此间,四十年漫漫已过。” 院中飞花,散入屋中,一只蝴蝶落在了书页上。 薛闻笛潸然泪下。 “少主,不出意外,明日便可抵达秋夜山。” 连枫走向薛思,对方一身月华,站在空旷山顶,冷冷清清,不言不语。 哪怕是成魔,他身上也不见那种杀戮的血腥气,若非是那双瞳孔颜色已变浅,积满她熟悉的魔气,连枫都要怀疑魔君的计划失败了。 “嗯。”薛思轻声应着,忽而问道,“要是这次还扑了个空,你打算怎么赎罪?” “属下敢肯定,顾青就在秋夜山上。” “为什么?” “这座山,从前是鬼主修行的地方,顾青与他私交甚好。” 薛思略有些迟疑:“我并未听说过临渊与鬼道有任何牵扯。” “施故从前是一名剑修,多年前下山游历时,偶遇过顾青。” 连枫似乎并未将话说尽,薛思也没有再追问,而是又问:“抓到顾青后,她不肯解开封魔大阵,怎么办?” “连颂曾将一支焚魄箭钉入李闲体内,要救这个姑娘,势必要动到织灵梭。眼下施故的儿子正带着他几个师兄弟前去求助,虽然施故难缠,但他儿子修为不高,若是我们以那几个孩子为要挟,不怕顾青嘴硬。” 薛思闻言,轻笑:“好算计。” “少主缪赞了。” 连枫微微颔首,薛思又道:“先下去吧。” “那少主您早些休息。” 她缓步离去,只留薛思一人站在山顶。 她走到一半,忽又回头看了眼那人,不知为何,心中又隐约不安起来。 薛思很不好对付,他们连番设局,才终于制住他,让他回忆起自己的身份,心甘情愿回归魔都,但他要是记起薛闻笛,那简直是毁灭般的灾难。 倘若何以忧当年肯归降,她也不至于担忧至此。但现在临渊已不再受他们掌控,她再也抓不到那个女人了。 连枫凝眸,坐在了篝火堆旁,宴时斋给她递过来一只香气四溢的烤兔子,对方道了声谢,便接了过来。一旁正在修长弓的连卅踢了一脚宴时斋:“喂,你干嘛?” “什么我干嘛?” 宴时斋被踢得莫名其妙,拍拍屁股上的鞋印,绕过连枫,坐到了她另一边。 连卅狠很剜了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宴时斋一听就乐了:“你放千八百个心吧,给你当爹,我迟早气死。” 连卅刚要发作,就被连枫拦住了。她掰了一只兔腿,给小儿子:“吃吧,现在不是吵架置气的时候。” “哼。” 连卅不说话了,挨着他母亲坐下。 宴时斋是怕了这个小魔头,识趣地坐远了些。 薛思反复想起那天那个吻,温热的,有点疼。 他默默从袖中抽出一条绣着银鱼的帕子,是那天那人抱住他亲他的时候,偷偷从衣领后边塞进来的。 鬼使神差一般,他一直藏在身上,没让任何人发现。 他为什么要亲自己?又为什么说要自己娶他? 薛思认真想了想,是什么时候欠下的情债吗? 他又仔细端详起手中的素帕,那一尾银鱼栩栩如生,针脚细密,想是费了很大心思。 薛思又想起那人持剑退敌时的样子,身法飘逸,剑气如虹,腰肢精瘦有力…… 他莫名有点脸红,只有又望着那帕子出神。 这是送自己的素帕,薛思想着,平常人家,这得是定情信物吧?想不到那双握剑的手,做起手工竟也不错。 月色如水,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条快活的小鱼了,正愉悦地游荡在这无边的美丽长夜中。 亲都亲了,娶他也是应该的,不然自己就会成为被人唾弃的薄情郎,那样就太坏了。 薛思打定主意,便将他的定情信物小心收好。 接下来,他该好好想想怎么让魔都接纳那人,那人出身正道,还如此要强,要是成了少主夫人,应该会很辛苦吧。 薛思忽然想到,那人应当也知道做少主夫人很辛苦,但即便如此,还是让他娶他。此举可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就是爱吗? 薛思怔了怔,又将藏在袖子里的素帕取出来,折好,藏进了里衣内。 这份滚烫的情义,他得好好收着。 薛思摸着那片衣襟,好像触摸到那人温热的皮肤,心动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宴时斋:我就说色令智昏,你们还不信我! 第59章 鬼呀! “哐当——” 曹若愚掀开压在身上的木板, 灰头土脸地从坑里爬了出来。围堵他的凶尸早已不知去向,地上全是凌乱的脚印、折断的树枝, 就连一旁的树干上都残留着几个狰狞的牙印。 曹若愚拍拍胸脯,心有余悸,还好还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们行至中途,遭遇凶尸伏击,他和二师兄去引开敌人,三师兄和小师弟继续带着李姑娘进山。但在逃命路上,他又和二师兄走散了,现在荒山野岭,黑灯瞎火的,他也不知道朝哪儿去。 曹若愚从怀里摸出那面九转还魂镜, 对着天上那颗孤星照了照, 镜面光亮微弱, 并无破损,他放心地塞回去, 又找出那张地图。 虽说施未告诉过他, 这张图不是他家,但这里山峰连绵, 指不定是哪里, 何况这还是老鬼主给的, 总得有点用处吧? 曹若愚这样想着, 便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朝北边走去。 另一边, 施未带着张何甩开凶尸追赶, 一路狂奔,气都不敢大喘,硬生生爬上了老家所在的山头。 说是家,不过一间茅草屋,他睡外边,死老头睡里边。到了冬天,屋子里四面漏风,他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冻得差点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死老头也不管他,一年三百六十几天,大半时间都在山里边溜达,要么去外边喝酒,一年到头,他们父子俩几乎说不上几句话。 施未从小就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 现在,他再次回到这个地方,死老头居然还蹲在茅屋前边的大石头上抽烟。 天黑,看不清人,但烟斗红光点点,空气中飘着呛人的烟草味,施未一闻就知道他今天抽了多少,忍不住蹙眉:“你能不能少抽点儿?会死吗?” “会啊,这是老头儿我续命用的。”施故嘿嘿一笑,“你年纪轻,我就不让你尝尝鲜了。” 施未一个“滚”字憋在嘴里,愣是没说出口。 施故又吐出一个烟圈:“带朋友回家,怎么不先和你老子说一声?” “我来借织灵梭,借到我就走,不留。”施未态度冷硬。 施故倒是笑得开怀:“那你不打算拿这儿当家住了?” “这是家吗?这能叫家吗?”施未听见他这吊儿郎当的声调就来气,那人总是这样,什么都在乎,什么都不管,还要按着自己去学那些个旁门左道,又不负责又不近人情。 施未越想越气,冷声道:“总而言之,借我织灵梭,下次我回来,给你带点茶叶。” 施故的烟斗似乎灭了一下,又很快闪烁起红光,他笑笑:“你既然不拿这里当家,也就是不拿我当老子,我凭什么借你?” 施未愣了下,眼神一沉:“那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施故从大石头上下来,打了个响指,三四盏明灯瞬间点亮,圈出一块明亮的空地。 他苍老的脸隔着明明灯火,仿佛又消瘦几分,胡子拉碴,不修边幅。 “你今日以什么身份来找我借织灵梭?” 他问,“是以我儿子的身份,还是以长宁剑派弟子的身份?” 他笑起来,手里的烟斗不知何时熄了,冒着点点青烟,“要是以我儿子的身份,我现在就能拿出来给你,但你必须发誓,以后要在这山里勤修苦练,承接鬼道。” 施未听着,眉头微蹙。 “要是你以长宁剑派弟子的身份来求我,那么老规矩伺候,赢了我,就可以向我提一个条件。” 施未心想,果然如此。权宜之计,认下他这个爹,就能解决很多麻烦,等他出了这山,再也不回来便是。 “不要妄想骗我,”施故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要是你敢背弃承诺,天涯海角,不管走到哪儿,我都会抓你回来。” 他眼神犀利,浸着从来不曾见过的寒意,施未动摇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是我?”少年不解,“为什么我不可以选择自己的路?为什么一定要修鬼道?” “你就是为鬼道而生的,你还不明白吗?”施故恨铁不成钢,“你看看这些年,究竟学了个什么东西?剑术不成,灵术不就,只有修鬼道,才能让你真正强大起来,你懂不懂?” “我不懂!”施未被狠狠踩中了痛脚,大吼着,“就算远不如你,我也有我的道!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你的道?”施故嗤笑,“你什么道?你的道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 施未咬牙:“狗眼看人低。” 话音刚落,一阵疾风扫过,地上明灯暗了一下,施未迅速拔剑,却只堪堪接住了施故的烟斗。对方照着他膝窝狠狠一踹,当即将他踹倒在地,手中烟斗劈头盖脸砸下来,打得他眼冒金星,耳边嗡嗡作响。 “你的道?这就是你的道?”施故厉声质问,“你的道就是连我一成的力都接不住,跪在地上挨打是吗?” “不是!”施未额上见血,血流进了眼里,眼前一片模糊,他胡乱在空中挥了几下佩剑,只听“当啷”几声,他虎口发麻,破夜被打出去老远。 施未被打狠了,竟扑过去和人肉搏,拳拳生风,虎虎生威。他抹去眼中血水,避开烟斗,一记重拳砸在了对方心窝上。施故一声不吭,“啪”,给了他一巴掌。腥咸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施未竟是哭了。他大吼:“凭什么凭什么!你生而不养,拿我当小猫小狗圈在这山上,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这有错吗?我有错吗!” “啪”,施故又是一巴掌,施未吐出一口血沫,发疯似的又冲过去。施故一手擒住他的脖子,“扑通”,硬是给他按倒跪在了地上。 “呜呜呜……” 施未低声抽泣起来,眼泪滴滴砸在土里,烫伤了他的自尊心。 施故不再盛气凌人,而是哑声说道:“你认清了吗?大乱将起,你这样弱小,焉能自保?今日我可以借你织灵梭,那以后呢?以后我这个老头子不在了,你找谁借?乱世强者为尊,你做的这些太平梦,你得有命活到太平时啊!臭小子!” “我是很弱小,可是我尽力修行了,师父都愿意为我授剑了。”施未哽咽着,施故还箍着他的脖子,压制的动作,却像是一个用力的拥抱。 老人苍老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你拜薛思为师的时候,我曾经动摇过,若这几年,你剑道大成,我便不拦你。可你没有,你根本不是这块料啊,你还有时间吗?如今魔都再起风云,你师父师兄必有大劫,若是他们不幸罹难,那你又该如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施故被打得耳鸣阵阵,听不太真切,只能模糊听见“大劫、罹难”几个字,他问:“什么大劫?” “爹爹知道,你不是个懦夫。” 施故拍拍他的脸,掌心的老茧擦过红肿的皮肤,疼得施未直抽气,然而下一刻,他就被他爹像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 眼前景象虚晃,施未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被自己亲爹扔到了悬崖下边。 耳边风声呼啸,那人的面孔淹没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见。 悬崖下边就是乱葬坑。 他的佩剑还在上面。 施未撕心裂肺地大吼:“死老头你给我等着!” 施故好像听见了,远远地,听见了这声咒骂,他笑笑:“好,老头儿我等着。” 他转身,瞧着被施了禁身咒的张何,那个木讷寡言的年轻人怎么都没想到,鬼主能在一瞬间制住他们三个人。 施故举起手里烟斗,叼在嘴里,砸吧两下,那红光始终没有再燃起。他皱眉,唤着:“二狗。” “哒哒哒——” 骡车又一次出现在了张何面前,依旧是白灯双喜字,黄二狗从车上下来,恭敬地站着:“主人。” “带他们去找沈景越,问她要织灵梭,就说是我的意思。”施故大手一挥,“办完事,你就不要回来了。” 黄二狗看着他,又叫了一声:“主人。” “快去,魔都很快就会找来,事不宜迟。”施故背过身去,蹒跚走向他的茅草屋。张何想说话,想问清来龙去脉,可那个背影实在太决绝,太萧瑟,太孤独,仿佛他多问一句话,就是对这位前辈的不尊重。 施故打了个响指,张何的禁身咒便解开了。 上车前,年轻人忽然高声问道:“老鬼主,可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给三师兄?” 施故又点亮了他的烟斗,抽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没话,滚吧。” 张何默然,将李闲背起,送到了车里。 黄二狗正准备扬鞭,他又探出个头来,大声说着:“前辈保重!” 施故抽烟的手一顿,袅袅烟圈就被风吹散了。 曹若愚走了大半夜,终于在天将亮的时候,找到了那个小亭子,他望着起码还有一半高的山,唉声叹气:“我要是能御剑就好了。” 他已经筋疲力尽。 天色泛起了鱼肚白,很快就要天亮了。 多耽误一点时间,他就更难找到师兄和师弟,他必须尽快赶去和他们会和。 曹若愚咬咬牙,继续往上走。亭子后边,碎石嶙峋,根本没有路。他只能将背上剑袋解开,拿着长剑当拐杖,一点一点往上爬。“哗啦”,没留神,踩空了,他又往下滚,好不容易停下,早磕破了好几处地方,身上见了血。 曹若愚叹了一口气,继续往上爬。两个时辰后,终于在他流血而亡前,爬到了山顶。 奇怪的是,山顶仍是黑夜。 曹若愚一时间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是黑夜。 “不会是撞鬼了吧?” 曹若愚顿时汗毛直竖,可来都来了,这么下去又有点丢人。 他记得山顶有把剑,说不定还是一把好剑。 曹若愚望着自己手里的长剑,动起了心思——他也想有属于自己的佩剑,文长老说,他的佩剑得自己去找,现在可不就是个好机会? 思及至此,曹若愚便决定闯一闯,抬脚跨进了这片黑暗。 山顶地方不大,没有风,像是一个很密闭的空间。黑暗中,有一把长剑插在一方白色大理石上,剑身修长,泛着盈盈白光,跟晨起的曙光似的,好看又光明。 曹若愚眼睛一下就亮了。他小心走过去,还未走到剑前,一张脸倒着悬挂在他面前:“哟,小伙子!” “啊啊啊鬼啊啊!” 曹若愚连连后退,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没想到,对方也嗷嗷大叫:“鬼?哪里有鬼?救命啊!” 她翻身下来,直扑曹若愚,少年更是大叫,那人“嗖”的一下蹿到他背后,哆哆嗦嗦问着:“哪里有鬼?有鬼吗?” 温热的触感从背后传来,曹若愚这才回过神,惊魂未定地问着:“你,你是人啊?” “谁?我吗?” 那人从背后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灵动的水杏眼直勾勾盯着他,曹若愚咽了咽口水,往旁边爬了爬,结果对方居然跟过来了。 “你你你,你别过来啊!” 曹若愚惊恐未定,他想起书上的漂亮女鬼都是先吸干精气,然后再把人吃掉,他还不想就这么死掉啊! “可是有鬼哎,人家好怕的。” 那人掐着嗓子跟他说话,眼里全是狡黠的笑意,曹若愚都快哭出来了:“我,我只是来找人的,不是故意冒犯漂亮姐姐的,还望姐姐海涵,别吃了我!” 那人一听,咯咯直笑:“我就逗逗你,至于吓成这样吗?我都在这山上待了快十年了,你可是第一个上来的人,我见着你都要开心死了!” 曹若愚来不及思考她的话,心里直打鼓,小心问着:“那,那姐姐,我现在可以下山去吗?” “来都来了,陪姐姐说说话嘛!” 那人嗔怪着,叭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从哪里来,师从何人?来这山上做什么呀?是不是那个死鬼让你来看看我?” 曹若愚被这一连串的发问给问住了,头脑发懵,一五一十地说道:“我叫曹若愚,今年十七,是长宁剑派弟子,今日入山,是想找老鬼主借织灵梭,但是中途和我师兄师弟走散了,所以才到这边来的。” “走散了?”那人沉吟片刻,“可是这山头一般不会出现在视野里,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老鬼主从前卖给我一个罗盘,罗盘里有张地图。” 曹若愚解释着,慌忙从包裹里找出那个罗盘,并从怀里找到那个竹筒,不曾想,将九转还魂镜牵了出来。 他心疼坏了,捡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才捂在怀里,道:“姐姐,就这些东西。” “嗯?” 那人很明显是听到了镜子掉落的声音,那长剑剑光大作,如明日东升,照亮了这片黑夜。 曹若愚这才完全看清对方的脸,是一个很好看的姐姐,约莫二十岁,水杏眼,柳叶眉,樱桃唇,肤若凝脂,像一朵盛开的白牡丹,高贵漂亮。 “你怀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那人又问,草草看了眼那个罗盘,佯怒,“死鬼做的这罗盘难看得要死,居然敢拿出去卖,也不怕天打雷劈。” “姐姐,你跟老鬼主很熟吗?能不能带我去见他,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找他。” 曹若愚言辞恳切,但对方不依,而是讨价还价:“那你把怀里那东西给我瞧瞧。” 少年明显犹豫了一下,但想到对方是目前找到老鬼主的唯一途径,他只好将九转还魂镜摸出来,递给她:“姐姐,你小心些,这是我朋友的,我还得还给他,可别摔坏了。” “放心。” 那人接过来,端详了好一会儿,脸上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你这朋友,是哪里人啊?” “临渊,叫文恪,文誉之。” 曹若愚十分老实,对方沉默良久,倏地喟叹:“我想也应该是他,这手艺,可比以前精进很多。” 少年听出了这弦外之音,问道:“姐姐,你认识他吗?” “当然认识啦。”那人笑笑,“那是我亲师弟,我看着他长大的。” 曹若愚瞪大了眼睛,文长老和大师兄一样大,大师兄又昏睡了十年,那文长老今年也而立了,这人是他师姐,那岂不是—— “姐姐,我以后是不是得叫你婶婶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着。 对方显然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按岁数,好像这样叫也没错。” 曹若愚被这一笑,有些赧然:“那,那还是叫姐姐吧,你这么漂亮,叫婶婶显老。” 对方笑得更欢了;“你真有意思。” 她将镜子还给他,“收好。” “嗯嗯。” 曹若愚又揣在怀里,问道,“姐姐,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我?你叫我阿青就好啦。”那人笑着,眉眼弯弯。 “阿青,阿青……” 曹若愚默念着这个名字,脑子里灵光一闪,很是惊喜,“你是顾青长老吗?” 对方没想到面前这个少年是这个表情,眼神温柔了起来:“是啊,怎么了?” “那太好了!”曹若愚高兴坏了,“那你随我一同下山吧,我们借到织灵梭,还要送李姑娘回临渊,正好顺路,孙掌剑和文长老见到你,一定特别高兴!” 顾青笑笑:“你跟他们很熟?” “嗯,我们是朋友。” 曹若愚想到了文恪,虽然好像,他并没有答应要跟自己做朋友。 “我已经很久没下山了,都不知道长宁剑派是什么?你的师门很厉害吗?临渊现在如何了?从前那些老古董还在的时候,真得是各种限制,这个不准来往,那个不准深交,烦得要死。” 顾青连连摇头,曹若愚挠挠头:“姐姐,那怎么才算限制呢?我们岁寒峰在剑道,也算有头有脸的,今年名剑大会我们还拔得头筹了呢。” “什么剑道大会?我从来没听说过。” 顾青撇撇嘴,一脸迷惑。 曹若愚费尽脑汁,又说道:“那,我师父,我师父是锁春谷谷主,他很厉害的,你知道他吗?” “锁春谷?”顾青一怔,“你师父是薛思?” “嗯。”曹若愚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个和前辈对上的话题了。 然而下一刻,顾青却一脸探究地上下打量着他:“那你不行啊,你师父是薛思,你怎么弱得跟个白斩鸡似的?” 曹若愚一时语塞。 顾青见他实在好玩,又逗他:“哎,难得咱们这么投缘,你听我讲个故事,我就将那边的那把剑送你,好不好?” “真得?” 曹若愚总觉得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会轻易砸中自己,就又确认了一遍,“那,除了听故事,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做吗?” “不用。”顾青温和地看着他,心想,施故的眼光不错,这孩子虽说现在修为浅薄,但灵根深厚,多加指导,今后当有所大作为。 曹若愚欣喜地点点头,盘腿坐好:“洗耳恭听。” 顾青笑着:“那我开始啦!” “很久很久以前,仙道大昌,百家争鸣……” 作者有话要说: 滴——往事揭秘卡 第60章 很多年前, 起码得有六十年了,顾青记不太清, 那会儿她才七八岁,临渊还没有成为正道领袖,只是这修仙门派中规模比较大的一支。山野青青,草木有灵,她就在那里长大。 因着仙道昌盛,鬼道避世不出,百鬼不行,魔都伏息,群魔索居夜城,故而盛世太平,人间无恙。 顾青那时候,是思辨馆馆主弟子, 师父仁爱, 手足和睦, 她本身又机敏可爱,备受呵护。 那年春天, 至阳殿内观星盘移位, 密音帷异动,门中议论纷纷, 说是魔都有变, 或有大灾。顾青不懂, 便去松林竹海找她师兄。 师兄只比她大一岁, 可总板着张脸, 别人都说他是块小冰山, 但顾青喜欢找他玩, 因为待久了才知道,她师兄只是话少,可真正儿是个热心肠。 她师兄姓殷,也就是以后的掌剑大弟子,未来的临渊掌门,孙雪华。 但顾青都叫他小雪师兄。 今天也一样。 “小雪师兄,你知不知道魔都有变?别的师兄师姐都说以后可能要有大灾大难。”顾青爬上他坐着的岩石,伸着腿,两手撑在身侧,望着澄碧的天空与头顶那棵繁盛的枫树。 “知道。” 孙雪华闭目静坐,说话简练。锋利的眼尾上扬,小小年纪,就让人觉着不怒自威。 “那以后会不会打仗啊?我们要上前线吗?” 顾青想想,就四肢大开地躺了下去。 那块青岩颇大,躺三四个七八岁的小孩绰绰有余。 “不会。” 孙雪华一并回答了她两个问题。 顾青又问:“师兄,你知不知道魔都发生了什么?听说观星盘都移了位,是大凶之象。” “不知。” 顾青叹气:“那只能请祖师爷保佑了。” “嗯。” 孙雪华只是话少,但对别人的话从来都有回应,哪怕顾青只是絮絮叨叨跟他说今天她吃了什么,他也会嗯嗯两声。 有回被一个路过的师姐瞧见了,笑他们两个,一个像在报菜名,一个像是等着上菜的店小二。孙雪华听了,还是“嗯”了一声,逗得那个师姐笑弯了腰。 最后他们一人分了一个糖人,但是孙雪华不爱吃甜的,最后都到了顾青嘴里。 顾青直到接任明枢阁阁主,成为孙雪华的左膀右臂,都对年少的那个春天记忆犹新,也讳莫如深。 聚魔池异变,魔君褪鳞,陷入癫狂,生吞了无数族人,血流三千里,黑气九千重,夜城瞬间成为炼狱。不少魔物趁乱逃出,但零零散散,很快被制服消灭。 那年暮春,临渊山门外,出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听说他到了山脚下就不行了,愣是撑着一口气爬上那几千级台阶,到了门口,被发现时,还在低声哀求:“救救我……” 顾青没有见到那个小孩。 她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她去问说出这件事的师兄师姐,他们却只告诉她不要问,那个小孩也是个魔物,会咬人,咬一口你们这些小孩就死了。 顾青有些害怕,她去找孙雪华,小少年还在闭目静坐。 “师兄,他真得会咬人吗?咬一口,我们就会死吗?” “理论上是这样。” “那他会怎么样?会被杀掉吗?” 顾青那时候用的还是木剑,杀鸡都没见过,斩妖除魔就更别提,对她来说,那都是书上一笔一划板正的招式。 “也许会。” 顾青的小心肝抖了抖:“那他好可怜,他只是希望我们救他而已,结果他还是要死掉。” 孙雪华沉默片刻,缓缓睁开眼:“你很担心他吗?” 顾青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他和我们差不多大,就这样死了。” “自古正邪不两立。”孙雪华平静地说着,顾青撇撇嘴,刚要认同他的观点,却又听见对方说道:“可是他不远万里来向我们求救,便不能置之不理。” 顾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孙雪华仍是神情冷峻:“修道先修心,至少要先弄清楚来龙去脉,求个问心无愧。若是专横武断一概论之,那我们与恶人何异?都是斩断他生路的凶手罢了。” 顾青想,她便是从那时候起,崇拜她师兄的。 孙雪华带她去找那个孩子,但短短几个时辰,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不发一言,还催着他们离开,不要乱问。 他们无功而返。 “师兄,你说我们是不是去晚了?他已经死了?” “不会。” 顾青缓缓抬起沮丧的脸:“真得吗?” “要是死了,他们就会说他已经死了,而不是让我们不要再追问。”孙雪华站定,忽地问她,“你还要追究下去吗?” 顾青拿不定主意:“师兄你说呢?” “你先回去吧。” 孙雪华负剑,逆着日暮黄昏往山下走。 顾青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久,才猛然想起那根本不是去凤鸣鹿苑的路:“师兄,你去哪儿啊!” 无人回应。 那是孙雪华唯二两次没有回应她,第二次,就是在骨河边,她望着岩石上那个持剑的男人,大声疾呼:“师兄,你回来啊!” 无所回应。 顾青八岁那年,知道有个魔都的小孩来了临渊,但是突然又没了消息。那个素昧平生的小孩,很快就被她淡忘在了记忆中。 五年后,顾青十三岁,见证了孙雪华的授剑仪式。 她师兄是少年天才,十四岁,就荣登掌剑之位。那时候,他的佩剑叫和光,和光同尘的和光。 巧合的是,还是个春天,山下又来了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 他负剑,霜衣马尾,模样生得极好,俊俏非凡。不少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见他都难免红了脸,但他是个闷葫芦,也不喜欢说话,时间久了,也没人愿意和他搭讪。 但他和孙雪华相处很和睦,松林竹海那块青岩上,由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顾青坐在最边上,歪头瞧着那两个静坐的少年,心想,连背都挺得一样直,上辈子不会是亲兄弟吧? 她聪慧,机敏,学得是占星卜卦之术,剑道反而不怎么上心,不过,就算不出类拔萃,也是上得了台面的,因此也不过分担心。 新来的那个少年,不是拜师学艺,而是怀着一份拜帖,来临渊问道的。 他说他叫薛闻笛,十三岁,是锁春谷大弟子。 “哇,活的啊?” 顾青头一天见他,嘴巴张的老大。 锁春谷与临渊不同,好像自降世以来,便被冠以修仙圣地之名,神秘莫测,成为天下传闻。而薛闻笛是这代谷主的亲传弟子,正好到了修行的关键时刻。谷主说他天命已到,让他出谷寻道。 “寻什么道?” 顾青不解。 “毕生所求之道。” 薛闻笛闭目回答。 顾青撑着下巴,思索良久。 半晌,她问道:“那你寻到了,是不是就要走了?” “不管有没有寻到,时间一过,我就要走了。” 薛闻笛很安静,说话也很温和,也许是长相的原因,他看着远没有孙雪华冷峻。 顾青想了想:“那你现在岂不是就在游历?” 仙门弟子多有下山游历一说,为精进身法,为明心定性,薛闻笛也不例外。只是师父给他定了期限,只有两年,因此他不会在临渊停留太久。 “那你和我们一道吧,我们也快到下山游历的时候了。” 顾青向他发出邀请,薛闻笛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们相约一同下山,在十三四岁的春天。 薛闻笛剑术很强,和孙雪华势均力敌,二人切磋互有胜负,难分伯仲。 顾青时常坐在一边看他们比试,竹海滔滔,绿浪翻涌,两人就像水上白鹭,穿林过叶,矫捷迅疾。她有时候都看不清他们怎么出招的,一边啃酥酪,一边思索。 不比试的时候,他们会静坐,有时候,薛闻笛会吹首曲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翻来覆去只吹一首。 顾青问他:“你怎么只吹这首呀?” “我只会这首。”薛闻笛说得坦然,神色从容,顾青噗嗤笑出了声:“好吧,那你识谱吗?改天我从师父那儿找两本曲谱来,让你看看?” “好。” 薛闻笛点点头。 孙雪华并不会参与他们的话题,只是默默听着。 有天,顾青又爬上那块青岩,将新鲜的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分给两个人:“师兄,我们要是下山,先去哪儿呀?走到哪儿再回来呢?” “山川大河,走到哪儿算哪儿。” 孙雪华吹了吹手里的包子,咬了一口,很香。 薛闻笛却说:“我大概会走到骨河边。” “啊?那不就是要到夜城了?我们会不会被外出的大魔抓走吃掉啊?”顾青舔去嘴角的香油,又咬了一口,薛闻笛想了想,认真说道:“我此次出谷,所到之地,世人都说魔都凶恶,我想去看看,是否真如传言那般。” “这不是传言啊,书上都这么写,师父和长老都是这么教我们的。”顾青很快吃完了手里的包子,又开始啃第二个,薛闻笛却摇摇头:“我师父没有教过我这个。” “那他教你什么?” “他说天道有常,天道有序,有序便是道,无序便是无道。世间万物有序循环,所以有道,出现了一个破坏者,平衡被打破,就是无道了。” 薛闻笛说了一大堆,顾青听得有点糊涂,孙雪华却开了口:“就像临渊不一定全是好人,魔都也不一定全是恶人,我们活在各自的生存法则里,互不干扰,就是有常有序。但是聚魔池异动,魔君吞噬族人,甚至危害人间,就是无序,就是无道。” 顾青皱起纤细的眉毛:“好像有点懂了。” 她忽然又说着,“那,夜城里的魔也很可怜,他们好好地活着,却被魔君吃掉了。” “魔者,怨念化形,聚魔池吸收天地怨气,为夜城养料供给,真正的大魔是不吃人的。魔君代代传承,掌管魔都,数百年来,虽与我们时有小摩擦,但并未有大动乱。”孙雪华解释着,脸上冷得好像能结冰碴子,“但这回,想必是场浩劫。” “魔君为什么突然发疯啊?” “不知道。” 孙雪华垂眸,吃完了手里的包子。 顾青总觉得包子不香了,唉声叹气:“说起来,五年前那个小孩不知道去哪儿了,有没有好好活下来。” “我调查过,他被带去过至阳殿,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孙雪华尽管低眉顺目,但依然藏不住眸中的锋利神色,薛闻笛问道:“什么小孩?” “五年前,聚魔池异动的时候,有个夜城出来的小孩子跑到了我们山门下,但是他被师兄师姐带走了。” 顾青有点难过,“听说他来的时候浑身是血,不知道能不能活。” 薛闻笛蹙眉,没有说话。 孙雪华低声道:“活着应该还活着,但是不知道被关在哪儿。” “啊?师兄你一直在找他吗?” “没有一直,三年前我做的笔记被师父发现了,就被勒令不准追究此事。”孙雪华语声放缓了些,“我只是隐约感觉事情不简单,但没有证据。” “那去找找吧。”薛闻笛左右各看了一眼,“去吗?” “去!” 顾青举双手赞成,孙雪华也收了剑。 顾青后来在想,年少真好啊,说去就去,天不怕地不怕。最重要的是,她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是全书最虐的一部分了,我也不知道会写几章,也不知道大家虐点高还是低,但是该写的我都会继续写,希望大家不要弃文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61章 薛闻笛用苇茎编了一只小巧的雨燕, 在后山山顶放飞。 那地方有一处山涧溪流,便是后来的蜉蝣曲榭。 三个人站在山顶上, 各自负剑,举目远眺。云朵如鱼鳞般层层铺开,秩次有节,些许淡蓝天色填满了中间缝隙,滔滔如海,雨燕轻盈钻入云层,寻踪而去。山顶的风拂过薛闻笛的竹笛,孙雪华的剑穗,顾青腰间的辟邪传音铃,吹来悠悠岁月的轻声呢喃。 雨燕落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密道里。 薛闻笛冥思静坐,心有感知。 那密道仿佛直通地府,黑暗之中, 恶鬼途生, 虎视眈眈。雨燕承载着他的一点灵思一路往下, 终于摸到了一个相对宽敞的地方。 一滴冰凉的水珠砸在了雨燕的背上,薛闻笛倏地身上一颤——那气息实在太冷了, 阴寒湿冷, 蚀骨穿心。 给他护法的孙雪华见状,灵气凝于两指, 为他驱散了那阵阴寒。 雨燕在湿滑的地砖上徘徊, 周围的黑暗如同晕开的墨, 教人神思迷离。 薛闻笛忽然意识到, 这是雾水。 地底下怎么会有大雾呢? 就在薛闻笛沉思之际, 黑暗深处竟传来微弱的声响——是铁链与地砖碰撞的声音。 这个地方, 关押着什么东西。 雨燕小心靠近, 很快又停了下来——巨大的结界犹如一道天幕,彻底隔开里外。结界上布满金色裂纹,不断冒着电光,无声无息却又极具压迫感。 薛闻笛不由地蹙眉,是什么样危险的东西,需要动用这样强的结界? 雨燕在结界外边踌躇不前,它又看向身后,那大雾与这结界泾渭分明,它就在夹缝里,进退全在一念之间。 一道电光从密室顶端直直劈到脚边地砖,微弱的金光一闪而过,薛闻笛隐约看到结界里边似乎锁着一个人——一个很小的孩子。 他沉默着,便决定先回来,与孙雪华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小鸟?” 结界里突然传来一个尚且稚嫩的声音。 薛闻笛一怔,没有动。 这个孩子醒着? 回应他这个问题的,是哗啦作响的铁链声——那个孩子爬到了结界边。 借着那若有似无的微光,薛闻笛见到了一张苍白的脸,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小小的,因为太瘦,眼窝都微微凹陷了下去,显得眼睛比正常人都要大一些,瞳孔颜色很浅,好像完全找不到眼神焦点。 但薛闻笛能感知到,他正专注地盯着自己。 “小鸟。” 那孩子趴在地上,与自己对视,目光中全是欣喜。 隔着一层难以逾越的结界,他再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好一会儿,那熠熠生光的眼神才逐渐黯淡下去。 “小鸟,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小孩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留了好深一道阴影,薛闻笛无法言语,雨燕便沉默地站着。 那孩子又抬眸看他,没一会儿,眼里就蓄满了泪水。小小的脸趴在胳膊上,眼泪就从眼角落了下来。 “小鸟,你是不是能听到我说话?” 对方问他。 薛闻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能在层层封锁下快速锁定自己,这孩子很不简单。 再三思量之下,他还是决定先离开,与孙雪华从长计议。 雨燕背过身去,又听对方哽咽着:“你要走了吗?你下次还来吗?要是来了——” 结界突然爆发出巨大声响,如同五雷轰顶,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雨燕身形一滞,突然被死死抓住,藏到了衣襟之内。那小孩捂着他,退到了墙根,身上魔气蒸腾,将自己的气息完全笼罩。 薛闻笛不由屏息。 有人来了。 “吃饭了。” 那人似乎很不满,将一团又一团软烂的东西往这边扔,三两下扔完之后便扬长而去。结界再次降下,将他和这个孩子一道锁在了里边。 恶臭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空间,薛闻笛忍不住蹙眉,是腐肉? 那孩子长舒一口气,将他捧在了掌心:“没事了,他没有发现你。” 其实你不抓着我,我也不会被发现。 薛闻笛很想解释,但现在也于事无补了。念在对方也是一片好心,他轻轻地蹭了蹭这人的掌心,以示感谢。 那孩子很高兴,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脊背,但很快又沮丧起来:“可是你现在走不了了。” 薛闻笛思量着,在他掌心啄出几个字形:“不要担心,我有办法。” 等到明天那人再来送饭,我再趁机逃出去就好。 薛闻笛还想继续啄,就听那孩子哀声:“可是,结界每半个月才打开一次。” 雨燕僵住了。 薛闻笛像是被这个消息惊到了,有些茫然。雨燕身上虽然只有他一点灵思,并不会影响到他本身活动,但这点灵思只要还在,他就能感知到这密室里的一切动静,于他来说,委实有些困扰。 “他们为什么半个月才来?” 薛闻笛还不想放弃,黑暗中,对方沉默了很久。 “他们只要确保我还活着就行,剩下的都不重要。” 那孩子解释着。 “他们只给你吃腐肉?” “有时候还有烂鱼烂虾。”那孩子停顿了一会儿,指腹摩挲着他的燕尾,“他们说魔物就该吃这种东西。” 薛闻笛心情复杂:“你怎么会来临渊呢?” 虽说临渊做法太不人道,但若站在正道立场,关押一个力量强大的邪魔,似乎也无可厚非。 “我娘是临渊弟子。” 那孩子没有对他设防,像朋友间闲聊那样,对他吐露着过往。 “我父亲是魔君。很多天之前,我忘了是多久之前了,他突然发了疯,把我娘吃掉了。我娘临终前让我去临渊,说那边会有人保护我。我本来还想带我弟弟一起走,但他不愿意。” 那孩子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本来还带着我娘给我的剑,但是被那些人拿走了。” 薛闻笛动了恻隐之心,却还是很困惑:“我听师父说,修仙之人是不能和邪魔结为道侣的,灵气与魔气完全相冲,根本生不出孩子。” “道侣是什么?” 那孩子问他。 薛闻笛哑然:“你不知道?就是你父亲和你母亲成了亲,才能有你啊。” “成亲又是什么?” 对方很是迷茫,薛闻笛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囫囵着:“就是,就是你父母会一辈子在一起。” 那孩子陷入了沉默,他认真想了想:“我父亲把我母亲吃掉了,那么他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也就是道侣了?” 薛闻笛浑身一震,啄字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急于解释,力道不自觉加重了许多,那孩子像是被他弄疼了,想撒开他又很犹豫,畏畏缩缩嗫嚅着:“你轻一点。” 薛闻笛一顿,赧然不已,脑袋顶着这人掌心,莫名失落。 “我是不是让你生气了?”那孩子小心翼翼问他。 雨燕摇了摇头。 但很明显,对方并没有开心起来,他不说话,将它轻轻放在了地上,背过身去。 雨燕又飞落到他肩头,欲言又止,对方僵了僵,又将这个新朋友放在了地上。 雨燕换了一侧肩膀站着。 那孩子很窘迫:“我要吃饭了。” 薛闻笛呼吸微滞。 “脏,你不要看。” 那孩子将他放得远远的,铁链摇晃,一下一下重重打在薛闻笛心上。 这人也知道那东西脏,可是不吃就会被活活饿死,而自己能做的,竟然只是不去看,只是闭上眼睛,维护他最后这点体面。 结界另一边,传来细微的进食的声音。那孩子没有哭,没有狼吞虎咽,更没有边吃边吐。他特别平静,特别镇定,好像那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饭食。 薛闻笛忽感酸涩,临渊给这个孩子喂这种东西,不过是在羞辱他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孩子终于吃完了,但他没有立刻过来,而是缩在墙角。雨燕走向他,对方却道:“你先不要过来,我身上脏。” 薛闻笛站定。 结界中的腐烂气息并未消散,仍然恶臭难闻,那孩子没有声响,像是睡着了。 青岩上,薛闻笛缓缓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了?” 顾青问他,薛闻笛揉了揉眉心,面露疲惫:“找到他了,在岫明山台后山的一个密室里。” “岫明山台?那我们进不去啊,除非掌门特许。” 顾青面露难色,薛闻笛看看她,又转向孙雪华,向对方招招手。少年翻身而上,坐在了他身边。薛闻笛与他附耳几句,孙雪华那张冰山似的脸竟也浮现一丝迟疑。 “你们说悄悄话都不带我,太见外了吧?” 顾青抿着唇,不太高兴,孙雪华正声道:“阿青,事情有些棘手,你确定要跟我们一起吗?” “那当然了。”顾青连忙点头,“虽然我修为不如你们,但我也不差,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师兄你要相信我。” “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接下来会有不小的风险,我没法判断结局。”孙雪华目光灼灼,再次向她确认,“你要是不愿意参与,可以现在就当不知道,要是选择与我们一起,那你就要握紧手中剑,明白吗?” 顾青被他这般严肃的神情给镇住了,虽说孙雪华平常也是一张冷漠脸,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郑重其事,好像,他不是在以自己师兄的身份说话,而是以临渊掌剑的身份告诫她,日后危险重重,现在还有后悔的机会。 顾青有些慌乱,但没有选择退缩,而是认真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我还是想跟你们一起,以后要是遇到危险,你们不用担心,我第一个跑。” “嗯。”孙雪华没有再阻拦,“现在你听我说……” 顾青走在去思辨馆的路上时,人还是恍惚的。师兄告诉她,那孩子的母亲出身临渊,这怎么可能呢?且不说这孩子能不能降生,就夜城那地方,修仙之人能活着进去? 孙雪华有同样的疑虑,所以他让师妹去思辨馆去找十四年前乃至更早的剑器名册,而他去找那孩子口中的“母亲的剑”。一是确定这把剑是否当真出于临渊,二是想通过剑上署名,找到剑主。 薛闻笛只负责与那个孩子交流,确认他有没有在撒谎。 顾青后来时常调侃,说他们那会儿就像在实施一项隐秘又重大的任务,绷得像一根弦似的,紧张到要死要活。 可那时候,对于十三四岁的他们来说,这已经是所能想到的最周密的计划。一切悄无声息地展开,年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们并未意识到危险的逼近。 作者有话要说: 伤到了……仿佛遇到了写作生涯的滑铁卢…… 第62章 薛闻笛这几天神思难安。 因为雨燕的关系, 他无时无刻不在受到那个孩子的影响。对方清醒状态下,他们尚能相安无事;对方一旦入梦, 体内的魔气就难以压制,结界里大雾四起,无孔不入,薛闻笛也被连带着卷入他的梦魇之中。 梦中,一轮血月高悬,染红了半边穹顶。他在不断垮塌的楼台之中奔跑,流火纷飞,到处都是哀嚎痛呼的生灵。他爬上尸山血海,跨过累累白骨,踉跄着往最高处跑。推开殿门,脚下一滑,他扑通滚出去好远, 再抬头时, 只见一条黑色巨蟒咬着吃剩的半个人, 盘在房梁上,往自己这边缓缓游动。 被巨蟒咬着的人已经被吞了一半, 一颗头颅堪堪挂在脖子上, 发髻全散,摇摇欲坠。 薛闻笛瞪大了眼睛。 须臾之间, 那剩下半个身子也被巨蟒全部吞进了腹中。鳞片之下拱起一个很明显的人形, 薛闻笛惊出一身冷汗。 他倏地醒来, 青岩之上, 只有他一个人。 天气很暖和, 日光郎朗, 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孙雪华先回来, 见状,两指并拢,为他驱散了梦魇。 薛闻笛还在发愣,甚至忘了说谢谢,孙雪华坐到他旁边:“事情有眉目了。” “嗯。”薛闻笛揉了揉眉心,神思才稍有回转,孙雪华给了他几块糖,没有言语。 那糖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味道清甜,薛闻笛含了一会儿,便觉得周身灵气顺畅了许多。 俩人无声地坐着,良久,孙雪华才说道:“可能还要辛苦你一段时间。” “我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孙雪华好像有心事,但他一贯寡言,如今亦然。薛闻笛看了他一眼,嘴里的糖果渐渐融化,渗出丝丝苦味。 “是药。” 他说。 “陆长老做的。”孙雪华倏地跳下青岩,负剑离去。 他走得很慢,一个人,一把剑,薛闻笛目送着他远去,忽然大喊:“小雪,你是不是遇到了难处?” 孙雪华微微转身,遥遥看了他一眼,风中传来一片竹叶,落在薛闻笛掌心。 “没有。” 那竹叶上如此写道。 事实上是有的。 他去找那把佩剑的时候被发现,然后被带去至阳殿问话了。孙雪华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垂眸望着地上拉长的自己的影子,莫名感到了些许孤独。他不过是向几位年长的师兄师姐询问了几句五年前的事情,就被告至掌门处,而现在,一站便是两个时辰。 那时候,临渊的掌门人年事已高,须发皆白,离得道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他掌管临渊很多年了,门下弟子无数,却选择了年仅十四岁的孙雪华做他的接班人。 不是没有过反对声,也不是没有受到过排挤,但孙雪华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伤不到他。 但此刻,偏偏觉得那么孤独。 掌门姗姗来迟。 他一步步走下高高的台阶,苍老的声音在大殿内不断回响:“小雪,为师听说,你在找一把剑,是这样吗?” “是。” 孙雪华没有辩驳,两个时辰,早已说明了师父的态度。他甚至没有丝毫被背叛的愤怒或是被责罚的不甘。他只是怅然若失。 “为师记得,曾经告诫过你,不要插手此事。” “弟子记得。” “那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孙雪华没有立刻回答,他有很多理由要说,他认为此事颇有蹊跷,可掌门都不愿他调查,再多加辩驳就没有意义;他认为那个孩子很可怜,他想帮他;他已经拉着顾青和薛闻笛一起趟了浑水,万没有先打退堂鼓的道理…… “弟子,弟子想遵从本心,求个问心无愧而已。”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这样变成了场面话。 孙雪华微微低着头。 白发老人望着他,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烧出个洞来:“小雪,今后莫要再跟薛闻笛来往过密。你已经是我临渊掌剑,很多事情应该要分出个孰轻孰重。你三年前答应我不再追问那孩子的事情,三年后又搅和进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和薛闻笛有关?是不是他想追究,所以你才帮他的?” “不是。” 孙雪华断然否认。 “不管是不是,今后也必须是。” 孙雪华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甚至怀疑掌门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师父,是我自己要去做的。” 掌门又道:“小雪,你是师父最看重的弟子,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将来定要成为正道魁首,带领我临渊走上正道顶峰,你明白吗?” 孙雪华肩头微颤,他握紧双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师父,你是想告诉弟子,一山不容二虎?” “你明白就好。” “我不明白。”孙雪华冰山似的脸上好像有了裂痕,悲伤从那道裂痕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仿佛预感到自己会听到什么,可他不愿意去听了。 但是掌门仍然说着话:“锁春谷存留一时,就会压制我临渊一时。薛闻笛与你年岁相仿,实力相当,将来必定是你强大的对手。为师知道你心有不忍,暂时不逼你,但你不能再与他来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我和小楼是朋友。”孙雪华半闭着眼,仿佛这样就能藏住那些悲哀,“我拿他,当挚友,当知己。” “胡闹!”掌门动了怒,胡子眉毛都在抖动,他老得实在太厉害,他需要一个合格的接班人,而不是一个还在和他谈感情讲义气的小毛孩子。 “天下正道,只能是我临渊一支擎天!锁春谷经年避世,又为这正道做了多少?它有什么资格与我临渊并驾齐驱?” “魁首不过虚名而已。”孙雪华轻声应着,便结结实实挨了掌门一记责罚。 戒尺打在他肩上的时候,孙雪华明显愣了一下。 他自拜入山门,从来没有尝过戒尺的滋味,如今响亮一声,打得好像不是他的肩,是他的脸,是他的心。火辣辣的感觉从背后传来的时候,他的脸也在发烫,心也在发抖。 他有一瞬间,不太认识眼前这个他自小尊敬的掌门师父了。 老人终是没有太为难他,三下过后,就让他回去自行面壁思过。 孙雪华拜别,踽踽独行。他先去了一趟思辨馆,没见到顾青,倒是陆馆主给了他几块糖,说是让他带去与朋友们分一分。 孙雪华望着那位和蔼可亲的前辈,对方只是抿唇轻笑,没有太多言语。 “多谢馆主。” 孙雪华告辞,走到馆外,忽又转过身,见到那人还倚着门看他,眼神温柔。 孙雪华没说什么,他想,陆馆主应当也知道前因后果了,所以才会来哄他。 但他不爱吃甜的,哪怕里边包裹着疗伤的药。 他将糖果都给了薛闻笛,离开的时候,那人问他:“小雪,你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没有难处。” 孙雪华只是有些悲伤,这种悲伤,难与人言,不论是顾青,还是薛闻笛。 入夜,他一个人回了松林竹海,在青岩上静坐。 薛闻笛踏着晚风落了下来。 孙雪华没有反应。 他们像往常那样各自冥思,月光斑驳,枫叶繁盛,如伞如盖。 “我住的地方,有一棵很大的梨花树,树下也有块石头,我师父喜欢坐在上边。”薛闻笛轻声说着。 “嗯。”孙雪华仍是闭着眼。 “临渊真大。”薛闻笛有一句没一句,“你师父跟我师父差不多大,咱俩也是。” 孙雪华忽然问他:“我听说锁春谷谷主历来只收一个徒弟,是这样吗?” “是啊,我是独苗。” “那万一你回不到谷中,你师父怎么办?锁春谷的传承是不是就断了?” “我师父应该会再收一个。” 孙雪华沉默不言。 薛闻笛抬头望着那棵枫树,还有树梢上散落的月光,他喃喃着:“小雪,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开心些,如果有需要我做的,尽管和我说。” 孙雪华不语。 晚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薛闻笛好像听见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嗯”,但他看向孙雪华的时候,对方却静默如水。 他们对这天的事情三缄其口。 孙雪华依然去找那把剑,顾青还埋头在思辨馆,薛闻笛逐渐和密室里那个孩子熟悉起来。 “我叫小鱼,今年八岁了。” “你十三岁了,距离你来临渊,已经过去五年了。” 薛闻笛耐心解释着,小鱼有点伤心:“都这么久了啊?” “嗯。” 薛闻笛安慰他,“你现在还维持着八岁的样子,应该是因为手脚上的锁,它压住了你全部的力量,所以你也没办法长大。” “我试过要把锁解开,但是没用。” 小鱼晃了晃手上的铁链,那块皮肤被磨烂了再长,长起来又被磨烂,反反复复,那片皮肤像鱼鳞一样凸起,很难看。好在密室里也暗,薛闻笛并没有看清。 “你的力量很强大,所以他们才会用这么强的束缚。”薛闻笛想到他睡着时四散的魔气,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外边的雾,跟你有关系吗?” “不知道,从我出生开始,我周围就经常会起雾。” 薛闻笛思量片刻,忽然飞了起来,落到他肩上,伸展双翼去摸他的脖子——全是滑腻的鱼鳞。 “外边的雾,是你自身的魔气形成的,你好像,不会控制力量。” 薛闻笛想到每次他睡着,自己都会被带入他的梦魇,就有点想叹气,“我教教你?你要学吗?” “好。” 小鱼点点头,薛闻笛有些费力地在他掌心写口诀,一边写,对方一边笑:“痒。” 薛闻笛很想让他忍着,但是口诀写了一半,又不好停下来。好不容易写完,小鱼却脱口而出:“这个东西,我阿娘教过我。” “嗯?” “她教过我,我也学了,可是很奇怪,我控制不了。” “这口诀,仙魔通用,不应该不行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鱼摸着他的头,忽然问道,“你本人长什么样啊?” “我?”薛闻笛想了想,“很俊,见过我的都说我很俊。” 小鱼没了声。 薛闻笛很奇怪,直到他听到对方闷闷地问道:“那你会和我这个丑八怪玩吗?我在夜城的时候,也被关在一个很高很高的楼里,他们说我长得太丑了,带出去见人会给父亲丢脸。” “哪有父亲嫌弃儿子丑的?你爹多少有点毛病。” 薛闻笛想起梦境里见到的那条吃人的巨蟒,心里发怵,口不择言。 话音刚落,小鱼便放下他,摊开了自己右手掌心,一簇幽蓝的小小火苗亮了起来。 结界金光大作,雷电轰鸣,须臾间点亮了整间密室。小鱼手脚上的锁链刹那收紧,那簇小火苗就熄灭了。 黑暗又一次降临。 “你看清了没?” 小鱼明显很疼,喘着气,薛闻笛愣住了,等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的时候,猛地扑过去,狠狠啄了下他的鼻尖。 “呜,你干嘛?”小鱼捂着鼻子,吃痛地往后躲,薛闻笛落到他身上,划拉着:“你疯了吗?就为了让我看见你的脸,就这样糟蹋自己?万一把守卫招来,你怎么办?弄得一身都是伤你才乐意吗?” “他们不会来的,我最开始醒过来的时候试图逃跑,但是怎么都逃不出去,这点动静招不来他们,你别生气了。”小鱼很委屈,又往墙角缩了缩,薛闻笛停了下来,窝在他肩颈处不动了。 “下次不允许。” “好。” 薛闻笛又问:“是不是弄疼你了?” “没有,我只是怕你会生气,以后就不和我玩了。” 小鱼还是缩着身子,薛闻笛默然。 刚刚一瞬的光亮,他见到了这个人的全部样貌。 小鱼脸颊两侧长着银白色的鳞片,形状就像翩翩起舞的蝴蝶,眼睛很漂亮,浅色的瞳孔透着珍珠似的亮光。外边的雾仿佛是一片广袤的海,他就是海中自由的鱼儿。 薛闻笛长叹:“你是一条很好看的鱼,要自信点。” “我想跟你一样俊。” “俊和好看是一个意思。” “哦。” 小鱼逐渐放松下来,薛闻笛又问他:“那你会长出鱼尾巴吗?” “我只有全部变成鱼或者身上长鳞片,还没有长过鱼尾巴。” 薛闻笛不知为何,有点失望:“听说南海之外有鲛人,泣泪成珠,我在想,你要是能长出尾巴,应该就是鲛人的样子吧。” 小鱼沉吟片刻:“你想看的话,我可以试试。” 薛闻笛怔了怔:“你挺好的。” “我梦想是当个好人。”小鱼笑着,“也是我阿娘的愿望。” 薛闻笛怅然:“你如果不是魔君的儿子,处境也许会比现在好很多。” “我是我阿娘的儿子,我阿娘很温柔的,我不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小鱼又跟他聊起来,“你父母呢?” “我很小的时候就入谷了。”薛闻笛跟他聊很多,“我头一次握剑的时候,个头还没有桌子高,我师父手把手地教我。” 他们闲聊很久,直到夜深。 薛闻笛又进入了小鱼的梦境。 只是这次,他在浩瀚大海中,见到了青山倒影,浮云悠悠。 他知道,小鱼是向往自由的。 三天后,顾青拿着一叠册子,眼窝乌青地走来:“师兄,小楼,我找到小鱼的阿娘了。” 孙雪华将那叠册子接过来,伸手:“上来。” 顾青头重脚轻地抓着他,费力爬上那块青岩,神情恍惚:“弟子名册上说,她外出伏魔,不幸身死道消。” 她翻开其中一半,按着那个被她圈红的名字:“可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薛闻笛望着她,给她递了水袋,顾青摇摇头,一脸苦涩:“太可怕了,我都要吓死了。” “剩下的呢?” “剩下的,都是陆馆主给我的,他说师兄你一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顾青说着说着,直接躺了下去,“我不行了,我好困,我睡会儿。” “睡吧,师妹,师兄在。” 顾青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就昏睡了过去。 第63章 青岩之上, 只有书页翻动时的细微声响。 孙雪华一张一张翻阅着,刚开始神色如常, 可随后,疑虑便一点点爬上了眉梢。薛闻笛见他不对,关切问道:“怎么了?” 孙雪华指尖停在一页,蓦然发力,灵力布散,书页中暗藏的玄机被解开,字符重新排序,演化为一封密信。 “是陆馆主的字。” 孙雪华说着,一片枫叶施施然落了下来,遮住了信笺上的名姓。 薛闻笛静静等着他看完,然后等他告诉自己实情,可孙雪华还是一个人走了, 像那天一样, 一个人, 一把剑,踽踽独行。 “小雪, 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薛闻笛设了结界, 将熟睡的顾青罩在里面,很快就追了上去。 孙雪华站定, 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 悲伤就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似的, 可一开口, 依然镇定如常:“你在这儿等我, 我去去就回。” “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 孙雪华要走, 薛闻笛就不远不近地跟着。 “你怎么一直跟着我?” 少年转头问。 “看你失魂落魄的, 怕你走路摔着。” 薛闻笛像是在开玩笑,神情却很惆怅,孙雪华没有再问,默许了这件事。 他们到达思辨馆的时候,陆茗正在给他养的绿植修剪枝叶。孙雪华叫不出那植物的名字,只知道它到了秋天会开出粉白的毛团似的花,何以忧曾经戴过,很美。 “陆馆主。” 他站在院子里,没有上前。 陆茗抬头,见到是他,隔着窗户笑问:“怎么站那么远?” 再仔细一看,原来后边还有一个人。 他走出屋子,孙雪华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微垂着眼帘,心事重重。薛闻笛向陆茗问好:“陆馆主。” “我以为你不会来。”陆茗饶有兴致地看着薛闻笛,对方不解,老老实实说道:“小雪脸色不太好,我就跟来了。要是不方便,我先去外边等着。” 言罢,他附耳与孙雪华说道:“有事你叫我,我就在外边。” 接着,他拱手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是个很有礼节的孩子,对你也不错。”陆茗莞尔,孙雪华低声打断了他:“陆馆主,你信上所说,是真的吗?” “你已经是我临渊掌剑,是时候知道一些事了。”陆茗敛了神色,温和的眼里藏着些别样的情绪,孙雪华抬眸看他,良久,才问道:“陆馆主现在告诉我,是希望我改变这一切吗?” “我只是告诉你真相而已,具体想怎么做,看你。”陆茗说得模棱两可,却始终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就算我现在不说,将来的某一天,掌门也定会告诉你的。小雪,你是我临渊不世出的天才,于我临渊是大幸,但你的路要怎么走,你要自己把握。” 这话听着有几分熟悉,好像师父不久前也说过类似的。 孙雪华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临渊是所有人的临渊,我亦在此列。如论如何,我都会守护好它的。” 陆茗嘴角噙着笑:“好孩子。” 孙雪华走出思辨馆大门的时候,薛闻笛正倚着红墙,手里握着他的竹笛,笛子另一端落了只绿蝴蝶。 他不知怎地,看得很入迷,没有发觉好友走近。孙雪华偏头,那蝴蝶色如翡翠,翼尾偏蓝,状若飘带。 孙雪华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等着。 那蝴蝶只是停留了一会儿,很快便寻香离去。薛闻笛喟叹,怅然若失,他再回过神,正巧看见孙雪华,吓了一跳:“你都出来了?” “刚出来。” 薛闻笛见他脸色比来的时候好了很多,问道:“陆馆主怎么说呢?” 孙雪华示意他边走边说。 两个人并肩而行。 陆茗在信中,告诉了孙雪华一个秘密,是临渊每一任掌门以及长老都知道的秘密——临渊与魔都有一场长达数百年的交易。 临渊每十年,会向魔都献出九名弟子。他们会被安上各种死因,经由鬼道走马兰台进入夜城,而之后,就再无音信。临渊与魔都达成协议,一者在明,一者在暗,井水不犯河水。 “或者,也可以说,临渊能有如此声誉,也是因为魔都。” 陆茗没有在信中明说,可孙雪华几乎一下就醒悟过来。 临渊成为修仙大宗,是因为成功降服过为祸一方的几只大魔。如今想来,这是魔都默许的,甚至是故意为之。 孙雪华看完信的那瞬间,觉得内心有个地方崩塌了,如天裂,似海倾,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是他没有。 薛闻笛听他说完这一切,又问了一遍:“你现在真得好些了吗?” “嗯。”孙雪华依然是那张冰山似的脸,没有半分神情松动。 薛闻笛忽然很受触动,他觉得这个人,很独孤,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小雪。” “嗯。” 薛闻笛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小雪。” “嗯?” 孙雪华停下脚步。 薛闻笛莞尔:“我们去练剑吧。” 转移下情绪,应该就会好些吧。 他想。 “好。” 孙雪华应下了。 顾青一觉睡醒的时候,两个人还在竹林里穿梭,漫天都是纷飞的竹叶。 她揉揉眼睛:“师兄,小楼,你们打架了吗?” “没有,切磋呢!” 薛闻笛身轻如燕,踏过那块青岩,又攀上了那棵枫树,孙雪华紧随其后,顾青连忙大喊:“你们别把这棵树剃秃了,到林子里边去!” “知道了!” 薛闻笛在半空中转了个身,风儿似的落入那片竹林中。 “奇怪,师兄今天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顾青打了个呵欠,将青岩上散落的名册收好,跳了下去,“我去还书了,你们想吃什么?” “随便!” 薛闻笛的声音远远传来,忽然又拔高了许多,“等等!我的雨燕!” 但是顾青没有听清楚,她已经走很远了。 薛闻笛踩住一根青竹,半身倚在上边,挺拔坚韧的竹身被他压出一个微小的弧度。他稳稳落了地,孙雪华也收了剑。 “是密室里发生了什么吗?”他问。 “没有,是小鱼找我。” 薛闻笛抹了把额上的汗,些许碎发贴在了耳侧,被他一并撩到了后边。 孙雪华看看他,忽然说道:“你比刚来临渊的时候,活泼了很多。” 薛闻笛笑笑,并没有特意解释,孙雪华也没有追问。他们回到那块青岩上,静坐冥思。 小鱼在密室里,有一半的时间在睡觉。那强大的结界和锁灵链将他的力量压得死死的,他能保持清醒已经很不错了。 “以前我睡的时间更长,但是你来了,我就舍不得睡了。” 小鱼曾经这样跟他讲,哄得薛闻笛心软的一塌糊涂,所以只要对方找他,他就来。 但今天,薛闻笛也有点想睡觉。 小鱼好像有所感知:“你累了?” “有点困,但还好。”薛闻笛其实觉得现在睡觉有点危险,不过再想想,他似乎也有几天没遇到小鱼的梦魇了。 “困了就睡吧,我跟你一起睡。” 小鱼捧着那只雨燕,自然地捂在怀里,薛闻笛有点茫然:“你不是刚睡醒吗?还能睡?” “能。” 薛闻笛想想,就顺水推舟,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顾青带着满满当当的食盒回来的时候,发现薛闻笛睡着了,孙雪华稍微好一些,在打瞌睡。顾青刚翻上青岩,他就醒了。 “你们睡觉,背都挺得那么直啊?别是竹子成精了吧?”小姑娘小声开着玩笑,孙雪华有点迷糊,说话很轻:“嗯。” “别嗯啦,快点吃饭。”顾青也很小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孙雪华好像回了,又好像没回。 顾青再看看他,发现这人也睡了过去。 她望着饭盒,发起了愁:“这冷了怎么办呀?” 可是两个人看上去真得很累,叫醒他们实在于心不忍。 顾青降下结界,耐心等着。不知道是不是发呆发过了头,她竟也跟着睡着了。 一觉醒来,就出了大事。 还未过半月之期,结界就被打开了,而且,来的还不是普通的看门弟子,是临渊掌门。 “我记得,这密室里应该没有竹子。” 他捏着那只雨燕,居高临下地盯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 “爷爷,您能把那只雨燕还我吗?” 小鱼并不怕这个人,但他害怕他唯一的朋友会受伤,只是他并不懂如何去哀求。 掌门一把捏碎了那只雨燕。 薛闻笛顿时从梦中惊醒。 顾青和孙雪华都还在沉睡。 “孽障!”掌门厉声,“我当初留你一命,已是仁慈。但你不听教诲,诱使我弟子离经叛道,如今留你不得!” 小鱼感知到了对方的杀心,没有辩解。他从被关在这里开始,就知道总归会有这么一天。五年了,他一直没有办法逃脱,那还能有什么结局呢?只是,只是他才刚刚有一个朋友。 他问:“爷爷,你会惩罚他吗?” 掌门不答。 “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不会罚他了?” 一道剑光划破黑暗,是长鲸行出了鞘。 小鱼望着持剑步步逼近的掌门,忽然有点伤心,他还没见到那个人呢,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 “爷爷,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 回应他的,只是高举的剑锋和磅礴的威压,周围地砖变了形,铁链哗哗作响。 希望死掉的时候不会很痛。 小鱼默默祈祷着。 第64章 薛闻笛御剑而行, 在迢迢山路之中,在冷冷月色之下。 突然, 一片梅叶飘向他,薛闻笛神色一凛,侧身落下,那梅叶如同锋利的刀片,钉入他身后的灌木之中。 “临渊禁止夜行。” 缥缈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似山间幽泉,空谷传响。 “晚辈有要事前往,非是有意坏了临渊规矩,还请前辈行个方便,容晚辈通过此处。”薛闻笛朝南行礼。 无人回应。 薛闻笛右手覆上剑柄,幽静长夜中,传来两三宛转拨弦声, 似落花入水, 缠绵悱恻。空中梅叶纷扬, 簌簌作响。薛闻笛屏息,须臾间, 那琵琶便转了个调, 如玉珠走盘,清脆高昂, 梅叶为笼, 曲声作茧, 磅礴灵力化为利刃, 直逼他手中佩剑。 横雁刹那出鞘。 “当啷——” 铁链应声而断。 小鱼直直地望着面前这个老人, 又惊又怕, 不敢吭声。 “你走吧。” 小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 您要放我走吗?” 老人嗤笑:“还不滚?” 小鱼这才回过神,心脏剧烈跳动,仿佛在说,自由了,他自由了。这声响不断变大,不断回响,震耳欲聋。他扶着墙,吃力地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被锁了太久,还是因为太激动,他两条腿一直在打颤。他只能靠着墙,慢慢调整呼吸,就在此时,一把长剑没入了他的胸腔,将他牢牢钉死在了墙砖上。 小鱼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痛还是痛的,但除了痛,没有别的感觉。 “你知道濒临死亡,是一种什么感受吗?”掌门苍老的声音近在咫尺,满是苍凉与哀戚,他默默地抽回长鲸行,剑刃在皮肉之中缓慢穿过,小鱼却不再感到痛了,他想,原来死掉的时候,是没有任何感觉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长鲸行终于完整地从他身体里退了出来,鲜血顺着剑锋滑落在地,绽开一朵朵如红梅般的花。小鱼顺着墙壁慢慢滑跪在地,掌门却又是一声冷笑:“你根本不会知道。” 心脏还是那般强烈,呼吸急促,四肢温热——他还活着。 “你是一个杀不死的怪物。” 老人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将他的五脏六腑劈了个碎。小鱼怔怔的,咬住了嘴唇。 “五年前,我就想处理掉你这个祸害。”老人沉声,说不出是悲悯或是憎恶,他没有表情,“可我用尽手段,名剑宝物,灵术符咒,都杀不死你。” “万般无奈,我只能将你锁在这里。可现在看来,这并非长久之计。”掌门长叹,“那只雨燕的主人,是锁春谷弟子薛闻笛。我临渊留不得你,你可去找他,一道前往锁春谷。至于老谷主将如何处置你,就与我临渊无关了。” 言罢,掌门拾起地上断开的铁链,将其与锁头分开,扔在了地上。 又是一声脆响,刺耳极了。 薛闻笛如同一只迅猛矫捷的猎鹰,在密集如雨般的梅叶中穿梭,脚下全是密密麻麻的蚁穴似的孔洞——那时梅叶打出来的痕迹。琵琶声未绝,气势却渐渐小了下来,如雨打蕉叶,不再催命。薛闻笛知道背后那人无意伤他,高声:“请前辈容我过此路!” “薛闻笛,你往后走,我就不为难你。” 琵琶主人声音缥缈。 一滴汗从薛闻笛额角滑落,他沉声道:“那只能得罪前辈了。” 横雁剑光大作,紫气漫天,磅礴剑气将纷扬梅叶弹开数丈远,尘土四散,草木零落,大半山路被震出道道裂缝。 琵琶声止,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从山路那头走来。 “薛闻笛,你好本事。” 那人负手而来,嘴角含笑,薛闻笛诧异:“陆馆主?” 那琵琶主人所用灵气与陆茗完全不同,这么说,他得再过一关? 陆茗像是看穿了他心思,笑着:“我来不是为了拦你,只是有话要说。” “我有要事在身,陆馆主可否等我回来?” “巧了,我要说的,刚好与你的要事有关。”陆茗在薛闻笛面前停下,清俊的脸上仍然带着和煦如风的笑意,“你知道,你要去找的人,是谁吗?” “知道,他是魔君的儿子。”薛闻笛没有想过隐瞒,他逃不过陆茗的眼睛的。 “那你知道你现在去找他,意味着什么吗?” 陆茗继续问他,薛闻笛却反问:“陆馆主与琵琶前辈拦住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你好。”陆茗说话轻轻的,温柔又很耐心,“你是老谷主唯一的弟子,走在这红尘,代表的就是锁春谷。眼下你与魔君的儿子交好,世人又该如何看待你,看待锁春谷呢?” 薛闻笛并未迟疑,他郑重回答道:“小鱼心性善良,是个值得我结交的朋友,我不会因为他的出身看低他。” “那你不怕你师父责罚吗?” “师父教导我,心定身正,不吝善举,无需太多在意世人眼光。” 陆茗轻笑,似乎是在细细回味他这番话,倏地喟叹:“可是有人被他师父责罚了。” 薛闻笛一愣,好像从对方的笑意里,看到了某个负剑而行的背影:“是小雪吗?” “嗯。”陆茗微微倾身,按着他的肩,“我临渊不比锁春谷,数百年基业,将来都要压在小雪肩上。你们的事情很早就被掌门发现了,小雪因为袒护你,挨了掌门三下戒尺。你可以不在意世人流言,去救那个孩子,但小雪不行。” 薛闻笛听到陆茗的叹息,满是惋惜之意:“你若执意往前走,就必须与小雪分道扬镳。” 肩上的力道一松,薛闻笛回过神,陆茗已经再次走向了山路尽头。 “分道扬镳。” 薛闻笛重复着这四个字,蓦然生出许多迷茫。 是了,小雪是临渊掌剑,将来注定要成为临渊掌门。他这一生必定要坦荡磊落,不可沾染非议。有时候,流言蜚语也是能压垮一个人的。 薛闻笛抬手,望着自己古朴雅致的佩剑:“横雁,你说呢?我要继续往前走吗?” 横雁无声,前路未卜。 小鱼跌跌撞撞爬出了密室。 月光撞进眼里时,他竟然觉得很疼,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他咬着牙,低声哭泣,边哭边走。手腕上的锁异常沉重,好像压在他心上,扼住了他的呼吸。他恍惚中觉得,脚下这条路从来不曾通往自由与安全,而是通往断头台,通往黄泉,通往无边地狱。 临渊掌门说他是个杀不死的怪物,要他去锁春谷,可他能活着走到那地方吗?那老谷主是不是也会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杀了他? 若是死亡不可避免,那他也不想死在薛闻笛面前。 他唯一的朋友,可是夸过他是一条好看的小鱼的。 他呜咽着,越走越快,他要尽快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好,他不能再给薛闻笛惹麻烦了。 小鱼一口气跑到了清江边,只要渡过这条江,他就彻底与临渊断了关系。 “你手腕上的锁刻着隐踪符,可以藏住你身上的气息。但你的力量太强大,又不知收敛,我不知这个隐踪符能起到多大多久的作用。”掌门的话犹言在耳,小鱼望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江面,有些呆愣。 “逃吧,用尽全力逃,若是被魔都或是被其他正道盟友抓到,那就是你的命。” 小鱼捂住了耳朵,老人的话语仿佛是个魔咒,令他头痛不已。 夜深了,无人摆渡,他握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没事的,应该可以游过去。” 现在是春夏交接之时,江水并不冷。但小鱼很怕,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慢慢往江心走去,江水摇晃,月光破碎。他不知怎地,十分想念薛闻笛。等过了江,他也会失去与这个人的联系。 小鱼转过头,望着那座巍峨的山城,巨大的阴影如同一只伏息的野兽,随时都会睁开嗜血的眼睛,露出尖锐的獠牙,将他一口吞没。 小鱼身上魔气暴涨,他想他是愤怒,是不甘的。他明明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却被无故关了整整五年。可是他答应了母亲,要做个好人,起了杀心,染了鲜血,就对不起母亲了。 也对不起薛闻笛,那些都是他的同道。 手腕上的锁裂开一个口子,魔气溢了出来,小鱼沉到水底,默念着薛闻笛教他的咒语。不知为何,原本不起作用的东西,在此刻竟将身上的气息完全收拢住。 小鱼成功了。 他屏息,往前游了一段。 手腕的锁很重,他游了一段,歇一段。在即将到达彼岸的时候,在他准备上岸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唤:“小鱼!” 小鱼一惊,没有现身,沉在水底。 一个少年御剑在水面盘旋,最后在他最开始入水的地方停了下来。 小鱼内心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个人,是不是薛闻笛? 他想去看看他,就一眼。 他潜在水底,往薛闻笛那边游。 薛闻笛起先找不到他,后来终于感知到江上有一丝气息,便追了过来,可是现在又忽然不见了。 他会去哪儿呢? 薛闻笛望着天上的明月,又看了看脚下浩荡的江水。夜深了,他能去哪儿呢? 小鱼终于快游到他那个位置的时候,薛闻笛突然从横雁上跳了下来。“哗啦——”水花四溅,江水晃啊晃,小鱼一看面前多出一张人脸,惊到呛了水。“咳咳咳”,他剧烈挣扎起来,薛闻笛也吓了一跳,赶忙游过去,抱住他,将他托出了水面。 “噗——” 小鱼胡乱抹着脸,薛闻笛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对方摇摇头,艰难睁开眼,看清了这人的面容。 月色下,他那双桃花眼出奇的漂亮,溢满清光,耳侧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微微喘着气,唇边一滴水珠落下,摇摇欲坠挂在了白皙的下颌。 “见过我的人都说我很俊。” 小鱼脑袋里回响起这句话。 他喃喃着:“你好俊啊。” 薛闻笛见到他手腕上的锁,就知道他找到他了。 他莞尔:“我带你上去。” 薛闻笛召来横雁,抱着人翻身上去,行至岸边,才将他放下。 小鱼还有点恍惚,望着他出了神。薛闻笛难得画了一张除水符,将俩人的衣服弄干。他脱下外袍,给小鱼套上,轻声问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对方摇摇头。 “那就好。”薛闻笛笑着,“初次见面,我叫薛闻笛。” 他眼神很亮,跟星星一样,“你可以叫我小楼。” 小鱼愣愣的,他想,这人真俊啊,他会一辈子记住这张笑脸的。 “我叫,孙渔浮,你可以叫我,小鱼。” 薛闻笛微微蹙眉,姓孙?那小鱼的母亲,在临渊地位应该不低。 小鱼见他神色不对,小心翼翼问着:“不好听吗?” 薛闻笛回过神:“没有没有,这个名字很好听,听着就知道你是很乖很好的人。” 小鱼被关了五年,一直维持着八岁的模样,薛闻笛下意识拿他当弟弟,忘了他实际年岁。小鱼很高兴,手上的锁又裂了一道口子,魔气又泄了出来。 薛闻笛心生慨叹:“走吧,我背你。” “去哪儿?” “带你去找我师父,请他老人家想想办法,你总得有个归处。” 小鱼又想起临渊掌门的话,有些担忧:“你师父会不会把我杀掉?” “不会,我对你发誓。” 薛闻笛正声,少年尚且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坚定与真挚。 小鱼鼻子一酸,很想流泪:“谢谢你。” 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的信任,此生无以为报。 薛闻笛背起他,小鱼贴着他温热的后背,感到安心。忽然,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不和你的朋友们道别吗?” 在密室的时候,薛闻笛也曾讲述过他的几个朋友,叫小雪,叫阿青。 薛闻笛脚步一顿:“我们会再见的,所以不需要道别。” 他给孙雪华留了一只雨燕,现在应该快飞到对方身边了。 薛闻笛思量着,面前就落下来一个人。 说曹操,曹操便到。 小鱼见到前边一个冰山脸,以为他是来找麻烦的,刚想解释说这一切和薛闻笛没关系,就听对方问道:“什么时候再见?” 薛闻笛回他:“等我安顿好小鱼,我们再见。” 孙雪华负剑,慢慢走了过来:“我醒后遇到了陆馆主,他告诉我,你要跟我分道扬镳?” “怎么会呢?我给你留了一只雨燕,上边明明写着藕断丝连。”薛闻笛开着玩笑,孙雪华点头:“那就好。雨燕也许飞偏了,没有到我这儿。” 他既没有误会薛闻笛,也没有提及陆茗可能动的手脚,他只是说雨燕飞偏了。 薛闻笛神色微敛:“小雪,你疼不疼?” “不疼。” “陆馆主说,我要救人,必须要跟你断绝往来。我现在做这个决定,你会不会怪我?” “不会。” 薛闻笛心下感动,却又听孙雪华一脸冷漠地说道:“不过你说你不需要跟我道别,我倒觉得你要跟他私奔了。” 薛闻笛一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人,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呃,”薛闻笛有点犹豫,“我应该笑吗?” “不好笑吗?” 孙雪华的表情纹丝未动。 薛闻笛憋出一丝苦笑:“好好好,挺好笑的。” “嗯。” 薛闻笛哭笑不得,不怕冰山认真,就怕冰山跟你开玩笑。 “我不会安慰人。”孙雪华从袖中取出两枚系着红线的铜钱,一枚给了薛闻笛,“你要平安。” “好。” “约好要一起游历,不能食言。” “嗯嗯。” 薛闻笛接过那铜钱,塞入怀中。 孙雪华又将剩下那枚递给小鱼,对方有些迟疑:“给,给我的吗?” “是。” 小鱼双手捧过,那铜钱还残留着孙雪华的体温,很烫。 “祝你平安,小鱼。” 孙雪华说话总是一个调子,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是小鱼很感动,他满怀感激地说道:“你也是。” 他那时不知这人姓名,只知道对方也是个好人。 孙雪华又给了薛闻笛一袋银钱,告诉他可以在不远的城镇上休整一下,两个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分别了。 薛闻笛往外走,孙雪华往里走。 一江水迢迢东流,群山绵延奔走,少年的情义永不断绝。 薛闻笛知道,他会欠孙雪华一个很大的人情,但日子还长,他有很多机会偿还。 孙雪华去了一趟至阳殿,请他师父不要再追究此事。 老人望着他,很久都没有说话。烛火明灭,孙雪华安静地站着,神情肃然坚毅。 “为师本想借此机会,让薛闻笛身败名裂,让锁春谷再无出世可能。”老人语声低哑,“只要我传令下去,告知天下正道,薛闻笛背弃同盟,与魔都之人勾结,他定无翻身之日。” 孙雪华面无表情,他猜到师父会这么做,为了让他成为正道魁首,为了他扫清一切可能的障碍。 但他不需要。 “小雪,你的天命,就是临渊,只能是我临渊。”掌门深邃的眼里,像是闪过一丝悲哀,“师父不愿你我二人,师徒离心,此事便罢了,师父不追究,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孙雪华微微一怔,抬头看向那个老人,对方道:“你跪下,跟师父发誓,你会毕生守护临渊,会让它发扬光大,成为正道顶峰。” 孙雪华闻言,缓缓跪下,和光置于膝前,俯首而拜,额头抵在了剑身上:“弟子发誓,此生愿为临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三拜,久久未曾起身。直到掌门再次发话:“起来吧,回去好好休息。” 孙雪华只是直起上半身,似乎话未说尽。 掌门眼皮一跳,预感不好:“你最好识时务,不要跟为师讨价还价。” 孙雪华不言,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混账!”掌门气急,抽出戒尺又想打他,但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动作。最后,他指着人鼻子骂道:“你想怎样?为师已经答应你不追究此事,你难不成还要送他到家门口?” 孙雪华仍是沉默,但他眨了下眼,好像在说,是的,师父。 掌门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一把砸断戒尺,痛骂:“我怎么,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傻徒弟!” 他袖子一甩,在大殿内走来走去。 孙雪华这才缓缓开口:“师父,弟子只是也到下山游历的年纪了,想出山门,去外边看看。” “明年再去也不迟。” “师父。” “不要叫我师父!” 掌门气糊涂了,他怒瞪着孙雪华,对方没有丝毫悔意。 对峙片刻,他只得咬牙切齿道:“滚吧!记得滚回来!” “谢师父。” 孙雪华这才收了剑,向他行礼。 走到大殿门口,他看向焦急等待的顾青:“阿青,我们走。” “好嘞师兄!” 顾青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孙雪华背过她身上的行囊,即刻与人下山。 第二天,发现两个人都不见的掌门气急败坏地找来陆茗:“快,给我把人追回来!” “师父莫气,既然答应了小雪,出尔反尔可不好。” 陆茗倒是一脸悠闲,掌门一巴掌将他扇出去好远,可对方轻飘飘地落了地,笑着:“师父,你这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可得改改了。” 他知道,掌门不杀小鱼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那个孩子的母亲,曾经也是掌门最得意最喜爱的弟子,是他的师姐。他的师姐并不是被献祭,而是心甘情愿甚至是执意要嫁给魔君的,掌门骂她是猪油蒙了心,与之断绝关系,但也没有让她身败名裂,只是说被袭身亡,除去名姓。 陆茗听着掌门骂他,一笑而过,无声地走了。 第65章 薛闻笛带着小鱼来到一处小镇, 东西南北两条街,四四方方几片住宅, 规模不算大,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们很容易寻了个落脚的客栈。 一夜奔走,俩人都有点狼狈,潦草填了下肚子,就打算睡个囫囵觉。薛闻笛抱剑,翻上了窗沿,两条腿一伸,背依着墙,头稍微一侧,就能看清街上的情况。小鱼坐在床上看他, 有点不敢睡。 “会有人来追我们吗?” 小鱼轻声问, 薛闻笛回眸:“放心睡吧, 我守着。” 晨光透过窗花照在他身上,碎影斑驳, 那张温和的笑脸有些模糊。小鱼一直望着他, 努力看得更真切些,似乎只要这样, 就能证明这不是一场梦。 “我不想睡。” 小鱼低声呢喃, 很快就闭上了眼, 沉沉睡了过去。 薛闻笛怕他梦中魔气四散, 招来是非, 便设下结界, 将自己和这人圈在里边。横雁剑光隐隐, 似乎在与他窃窃私语。薛闻笛瞥了眼人来人往的大街,倦意渐渐压在了眉眼间,不久,他也陷入梦中。 小鱼无梦,一觉醒来时,薛闻笛并不在。 他心头一惊,赤着脚便跑了出去,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恰好看见了那天晚上送他铜钱的少年,对方正与薛闻笛说话,身边还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小姑娘。 孙雪华正说着,眼帘一抬,就看见了小鱼,对方下意识地往后退,薛闻笛也在这时转身。他笑笑:“小鱼,下来。” “那就是小鱼呀?” 顾青也招招手,笑起来很可爱。 小鱼犹豫片刻:“我,我去穿双鞋子。” 说完,他就又跑回了房间。 “他好认生啊。”顾青小声与两个朋友交谈,薛闻笛点点头:“他有些胆小,容易受惊。” 孙雪华没有表态。 小鱼穿好鞋子,裤腿刚好遮住了脚腕上的锁。他在楼上又观望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下楼。他本来想往薛闻笛背后站一站,没成想,路过孙雪华身边的时候,对方的剑柄忽然轻轻地落在了他肩上,小鱼一惊,动也不动。 “手伸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 小鱼看看薛闻笛,对方安慰着:“别怕,小雪人特别好。” 孙雪华闻言,收了剑,小鱼这才壮着胆子伸出手。对方指尖灵气凝结,帮他将裂开的口子修复完整:“隐踪符要妥善保管,如若全部裂开,魔气四散,仙道众人都会寻过来。” 少年顿了顿,继续道:“眼下还在我临渊守护地界内,等出了这镇子,就会遇到不同的势力派别,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嗯,好,谢谢你。” 小鱼缩回手,背在身后。 “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商量下前去锁春谷的路线。” 孙雪华说话不重,但就让人觉得掷地有声,颇有分量,薛闻笛打趣道:“是,孙掌剑。” 顾青也忙不迭起哄:“是,掌剑师兄。” 对方瞥了他们一眼:“嗯。” 顾青“噫”了一声:“师兄,你怎么什么话都应啊?万一有人故意讽刺你,你是不是还往人家圈套里钻?” 孙雪华神色未变:“这话是你们说的,所以我才应。” 他转过身:“吃饭吧。” “好,我第一个!我要坐你旁边!”顾青跑得飞快,孙雪华还是老样子:“嗯。” 小鱼看得羡慕极了:“你们关系真好。” “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薛闻笛拉着他往饭桌那边走。 小鱼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客栈几乎无人打尖,但掌柜的看他们几个人年少,怜惜他们修行不易,还是让后厨开了火,做了顿便饭。 简单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外加软糯可口的米饭。 小鱼筷子用不好,夹第一块粉蒸排骨的时候没有夹稳,掉了下去,薛闻笛见状,便帮他夹到了碗里。小鱼嗫嚅着道了谢,却怎么都不好意思再去夹第二块了,只是埋头吃饭。薛闻笛只好自己给他夹,两三次后,顾青也看出来小鱼的异样,就和薛闻笛轮流给他夹菜。小鱼不知道怎么,吃得很慢,眼泪汪汪的,但又不敢哭。薛闻笛和顾青都停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孙雪华放下筷子:“小鱼,你自己夹菜。” “嗯。”小鱼面对他,总有点害怕。 他尝试去夹另一盘清炒白菜,但不出意外,还是失败了。 他的手抖得实在太厉害。 小鱼眼眶红红的:“对不起,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做不好就继续做,直到做好为止。”孙雪华八风不动地坐着,“吃饭是最简单的事情,你要是连筷子都握不住,将来肯定练不好剑。你母亲若是泉下有知,会伤心的。” 小鱼微微一怔,薛闻笛却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教他练剑?” “嗯。”孙雪华冰山似的脸没有看出任何情绪波动,任何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天经地义一样,“小鱼的母亲也是掌门弟子,算起来,就是我师姐,按辈分,我应该是他舅舅。” 小鱼傻了眼,薛闻笛也跟着傻了眼。 顾青摸着自己的头发,迟疑着:“那,那我岂不是,他小姨?” “嗯。”孙雪华发出肯定的声音。 小鱼手足无措,薛闻笛神色微妙:“那我呢?” “你可不能是我舅舅。”小鱼嘟囔着,眼巴巴望着他,想想又不对,转过去委屈地盯着孙雪华。 对方淡然吐出两个字:“随便。” 薛闻笛哽住了,憋了半天没想到怎么接这句话,只好自己吃自己的。 小鱼小心翼翼问道:“舅舅,你真得要教我练剑吗?” “咳咳咳……”薛闻笛呛住了,小鱼连忙给他拍拍背,对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顾青忍着笑,眼睛睁的圆圆的。 “你别这么叫他,他本来就老气横秋的,再叫他他得老成什么样啊?” 薛闻笛终于顺了气,满脸通红地趴在桌上,孙雪华波澜不惊:“小鱼,你生辰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但应该是个春天。” 小鱼的手还搭在薛闻笛背上,孙雪华点了个头:“小楼是六月初六。” 薛闻笛猛地直起身,直觉不妙,只听他的这位好友镇定自若地说出下半句:“你年纪最小啊,弟弟。” “哈哈哈哈……” 顾青爆发出一阵大笑,薛闻笛扶额,从牙缝里硬挤出一句:“小雪,今天我们的友情就走到了尽头!” “吃完饭还可以再续前缘。” 孙雪华淡定的不得了,顾青笑得岔了气,小鱼也腼腆地笑了起来,薛闻笛按着他坐下,给他夹了好多菜:“你尽管吃,我也可以教你练剑,肯定教的比他好,气死你这个便宜舅舅。” 孙雪华没有吭声,默默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这么一闹,压在小鱼心头的不安与紧张便渐渐消散了。他被关着的五年,只能像野兽那样,一点一点用手撕开那些腐肉,再塞到嘴里嚼烂。这是他出来后第一次吃到正常的饭菜,他知道自己和其他三个人很不一样,他很害怕被嘲笑。他握着筷子的时候,还记得该怎么用力,可这手就是颤抖,就是克服不了恐惧。 但是他们真好。 小鱼很受感动,心也定了下来,手也好了很多。 薛闻笛注意到他的变化,又看了看孙雪华,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眸,视线交汇的那一刻,薛闻笛用唇语说道:“谢谢你。” “嗯。” 孙雪华吃完了,放下了筷子。 薛闻笛还是问他:“你想当他舅舅是开玩笑的吧?” 孙雪沉好像没反应过来,本能地答道:“本来就是。” 薛闻笛十分震惊:“那咱俩不就差辈了吗?” “这很正常,以后还会有的。” 薛闻笛转念一想,似乎是这个道理。毕竟修仙之人,寿命都要比普通人长一些,临渊掌门的徒弟都传到好几代了,也不在乎这点辈分了。 寂然饭毕。 薛闻笛带他们进了房间,四个人围坐在桌前,孙雪华摊开一张地图,上边大大小小约莫有十来个红圈。 “这些是仙道势力分布,大一点的红圈代表较大的宗门,小一点的就是较小的宗门了。” 薛闻笛琢磨着:“应该不止这些吧?” “再往下,不足为惧。” 孙雪华将朱笔递给他,“你圈一下,锁春谷大概在什么位置。” 薛闻笛摇摇头:“它不在这张地图上。” “不在?”孙雪华凝眸,“九州四海,全在上面,就连魔都,我也用黑色圈出来了。” “锁春谷的入口是移动的。”薛闻笛将佩剑放在了地图上,“我的横雁会指引我。谷外有幻境,是先祖留下的,只有见到横雁,他们才会为我打开回家的路。” “原来是这样。” 顾青不由感叹,薛闻笛又道:“我御剑而行,你们跟在我后面,现在出发的话,最多三天三夜,要是算上中间休整的时间,五天也该到了。” “好。”孙雪华思索片刻,“仙道各家大多会在门派外围设置结界,结界上空一般不让外来修者御剑而行,我会提前告诉你该怎么避开它们。” “嗯。” 薛闻笛郑重点头。 他们在小镇上换好衣服,备足干粮,便在黄昏时分继续前进。 第66章 入夜, 一行人出了临渊势力范围,在一处破旧道观里休息。这道观有些年岁了, 遍布蛛网,墙上壁画斑驳,正殿之中那倾斜的神像沐浴着月色清辉,眉眼低垂,满怀慈悲。 孙雪华朝它微微行礼,顾青和薛闻笛亦然,小鱼不会,只能依样画葫芦。而后他们寻来一些枯枝残叶,燃了篝火。 孙雪华将地图翻开,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是琼州地界,距离最近的仙门是蔚然派, 掌门姓宋, 叫宋辛夷。” “没听说过。”顾青咬着一块酥饼, 摇了摇头,孙雪华解释道:“蔚然派是靠炼制灵丹发家的, 剑道灵术都不能算上乘。” “炼制灵丹?”顾青若有所思, “和我们比呢?” “暂时算不上对手。” 孙雪华收了图纸,破旧的屋门忽然被风吹开了, “吱呀——”, 绵绵低响, 所有人都下意识噤了声。 离门最近的薛闻笛随手捡了一粒石子, 指尖一弹, 打在了破门边缘, 再次将它关上。 “晚上会有鬼吗?” 小鱼小声问他。 “说不准。”薛闻笛觉得晚上撞鬼也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小鱼的脸色却变了又变,往他那边靠了靠。 “你怕鬼?”薛闻笛有点意外。 “嗯。”小鱼怯怯说道,薛闻笛望着他,橘色篝火映照在他发白的小脸上,勾出一片浅浅的阴影,我见犹怜。但,为什么一只魔会怕鬼? 薛闻笛不太理解,顾青也抱有同样的疑惑:“小鱼,你为什么怕鬼呀?” 孙雪华拨了拨枯枝,让篝火烧得更旺些,小鱼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看过去,像是在确定什么,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以前,在魔都的时候,每年七月十五,都会有血月。” “血月映着城郭,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就会打开,一队穿着盔甲的面具人会从里面出来,他们马蹄上都烧着火,长√枪也是。” 小鱼咽了咽唾沫,尽量让自己不发抖,“他们从夜城东边走过来,一直到魔君宫殿,为魔君奉上祭祀品。阿娘说,他们都是鬼。” 孙雪华听完,淡然说道:“是走马兰台。” 薛闻笛与顾青皆是一愣。 “鬼道什么时候与魔都同流合污了?” 孙雪华看了眼自己的师妹,耐心解释着:“鬼道本身就游走在正邪边缘,不看重是非,唯名利论。何况鬼道一源同出三脉,鬼主无实权,走马兰台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合作对象罢了。” “剩下两个呢?” “中宵风露与平望青山很早就没有消息了,也许隐居避世,也许早已湮灭,又或者,像走马兰台那样,各自在暗中活动吧。” 顾青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道观里安静了许多,只有枯枝燃烧发出的细微声响。小鱼盯着那簇火苗,又想起那天,母亲带他逃跑,她说魔都很危险,迟早有一天将世道大乱。 血月之下,母亲用一件黑色斗篷裹住他小小的身躯,兜帽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他只知道母亲抱着他不断奔跑,穿梭在城中深巷。所有的灯都熄了,血色的月辉蜿蜒曲折,就像一条染血的长河,静静流过砖缝、墙角与鞋尖。 “阿娘,我们要去哪儿?” 小鱼小声问着。 “嘘,别说话。”母亲声音又轻又急,小鱼便乖巧地趴在她背上,不再言语。 周围建筑的影子渐渐歪斜,扭曲成无数只手,从血色月辉中伸向他们。母亲催动灵术,将它们一一击散。透过兜帽与衣领的缝隙,小鱼看见了一个无比高大的影子。 母亲停下了脚步。 “你要去哪儿?” 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压。 是魔君,是他的父亲。 小鱼抓住母亲的肩膀,心中惶惶。 “自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母亲后退半步。 “你就这么想逃跑吗,阿萱?”那影子不断靠近,“你发过誓,此生都会留在我身边,你忘了吗?” “忘记的是我吗?是我吗?” 小鱼看不见母亲的神情,但他知道,母亲在流泪:“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嗜血成性,好大喜功,视人命如草芥!当年盟誓,我摒弃一切要嫁给的人,是现在的你吗?” 魔君闻言,轻声叹息:“阿萱,我是魔啊,嗜血是魔的天性,你忘了吗?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我有错吗?怪就只能怪他们太弱,活该成为猎物。” “弱小不是被你践踏的理由。”母亲哽咽着,她悲伤极了,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小鱼伸手抹去她的泪,越抹越多。他嗫嚅着:“阿娘,别哭。” “你还是没能放下从前那些教条,好好与我在一起。”魔君又走近一步,“你要带孩子去哪儿呢?回到临渊吗?那群老东西会重新接纳你吗?你太天真了,他们只会视你为我的同谋,将你和小鱼一并除掉。” “那也是我该受的。”母亲狠下心,抽了剑,“死在师父剑下,也好过死你这种魔头手上!” “阿娘!” 小鱼滚了下来,母亲只来得及告诉他,让他快跑,不要回头。 他只能跑,拼命地跑。他最喜欢母亲,喜欢那个温柔的女子,只有她,会来锁住自己的高楼,教自己读书练字。所以他听话,他在巷子深处狂奔。然后,遇到了那队重甲骑兵,长√□□穿了他的肩膀,将他吊了起来。 “你儿子?” 为首那个问道。 “不是。” 魔君怀抱着一个受伤的女子,那人脸上布满泪痕,楚楚可怜。 “哦?” 为首那个玩味地望着他,魔君轻笑:“他被他母亲教坏了,将来注定要与我反目成仇,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 “那你怎么不杀了他?” “你可以试试,能成功的话,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魔君抱紧他的发妻,亲昵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阿娘。” 小鱼气息微弱,他太疼了,疼到连睁开眼睛都很困难。长√枪上有火在烧,灼热痛苦,蔓延全身。 他只能看见魔君带走了他的母亲,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母亲。而他则被关进暗无天日的高楼,终日面壁。 半年后,魔君发了疯,整个魔都随之毁于一旦。 小鱼望着那火焰,怔怔落下泪来,而后,有个人将它轻轻擦去。小鱼回过神,看向薛闻笛,对方手还悬在半空,要放不放的。 “谢谢你。” 小鱼抿了下唇,垂着眼帘,藏住那些哀伤。薛闻笛张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先将手放下来,递给他一块饼:“还吃吗?” “嗯。”小鱼双手接过来,破门忽然又是一声“吱呀”,被风吹开了。 薛闻笛想了想,起身准备将那门堵死。他刚走到门口,一只手就从外边抓住了他的脚踝。 “有鬼!” 顾青很激动,立马持剑奔过去,小鱼僵在原地,惨白着脸,孙雪华没有反应。 薛闻笛很淡定地往外看了眼,顾青凑了过来,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与汗臭味。她嫌弃地扇了扇,捂住鼻子:“什么呀?” “一个醉鬼。” 薛闻笛话音刚落,那个抓着他脚踝的醉鬼就抬起头来,顾青大叫:“哇,他居然没有脸哎!正面还是头发!” “嗯?” 那醉鬼吹了口气,将遮着自己的脸的头发吹开一条缝,勉强露出一只眼睛。 “好臭。” 顾青受不了了,又重新回到孙雪华身边坐好。 听见那外边不是鬼,小鱼这才敢站起来,走向薛闻笛。 那醉鬼好像醉得不轻,但此刻还能开口说话:“你们是什么人?在我家做什么?” “你家?” 薛闻笛愣了愣,又回头看了眼这破旧的道馆,有点困惑,“你住这地方吗?” “我三天前到的这儿,先来后到懂不懂?反正这地方就是我家了。” 醉鬼可不爱听这话,立马站了起来,薛闻笛这才发觉,这人很高,自己只能到他前胸的位置。 “小鬼,你们什么人?荒郊野外的,不怕豺狼把你们吃了吗?” 那人露在外边的眼睛炯炯有神,看来是一点没醉,薛闻笛刚要回答,却发现对方的视线越过了自己,看向他背后的小鱼。 薛闻笛侧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人挡在身后:“这位前辈,我们路过此处,不知这是您的住所,多有打扰,我们会立即离开的。” 言罢,他回头看了眼孙雪华,俩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孙雪华便站起身,收好行囊,灭了篝火,与顾青一道走了出来。 然而,那人还是挡在门口。 月光在后,他高大的身躯宛如一座小山,拦住了几人的去路。 薛闻笛沉声道:“前辈,若是需要修缮房屋的费用,我会如数给您,愿您海涵,容我们离开。” 那人闻言,大笑:“年纪不大,这些场面话倒是很会说。” “见笑了。” 薛闻笛摸不准他的态度,但直觉这人不怎么好惹。 “我没说让你们走。”那人侧头,又去看小鱼,孙雪华长剑一伸,剑柄就将薛闻笛和小鱼都隔在了后面:“劳烦让开些。” “哎,你这个小孩脾气有点大。”那人看见这个小冰山,来了兴趣,“我惹到你啦?” 孙雪华目光凛冽:“请你不要一直盯着我朋友看,这样很无礼。” 那人乐了:“他是你朋友?你们给朋友上锁啊?我还纳了闷呢,现在的绑匪年纪都这么小么?” “我们真得是朋友!” 小鱼急切地嚷了一句,又很快低下头去,薛闻笛拉住他的手:“我们确实是朋友,你不需要退缩,也不需要怀疑这一点。” 薛闻笛的掌心很暖,有着少年特有的坚韧与柔软,小鱼心头一动:“嗯。” 那人摸了摸下巴,思量再三:“那好吧,那是我误会了。” 言罢,他便让开一条道,“那几位小友,好走不送。” 孙雪华颔首,就当是感谢,顾青虽然不喜欢他,但也表达了谢意,薛闻笛拉着小鱼紧随其后,微微躬身,行了礼。 那人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哪家的小孩啊,还挺注重礼节。” 他撩开遮住面容的长发,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英气之中带了几分不羁,耳侧有一道浅浅的疤,那是以前诛邪的时候受过的伤,好在平常头发遮一遮,并不引人注目。 他一直望着那几人,脑海中忽然闪过小鱼路过他的时候,腕上那个锁刻着他熟悉的隐踪符。 “原来是临渊弟子啊。” 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第67章 因为那个醉鬼的原因, 几个人不得不御剑夜行,但安全起见, 他们还是在一处偏僻村落停下了。 孙雪华立于剑上,凌空观望了几眼。这个村落不大,由南到北约莫十九户人家,只有最南边那户点着灯。他翻身落地,收了剑,看向顾青:“阿青,这地方有几只很小的邪祟,我们暂且去亮灯的那户人家那边吧。” “知道了,师兄。”顾青点点头,小鱼抓住薛闻笛的袖子,小声问道:“邪祟又是什么?” “一切害人的东西都可以成为邪祟,不过现在在村子里的, 应该是几只小鬼。”薛闻笛顾及他心情, 轻声哄着, “别怕,一般这种程度的邪祟, 很容易超度, 也不会伤人性命。” “嗯。”小鱼虽然嘴上应了,但还是紧紧抓着他, 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他左边胳膊上, 薛闻笛无奈, 只好和他商量:“你松开些, 牵着我的手好不好?你这样挨着我, 我们两个人走路都不方便。” “好。” 小鱼松了手, 薛闻笛便牵住他, 带他一道往村子里走。顾青和孙雪华并排,都在他们前边。快到门口的时候,小姑娘回了个头,想确定他们都跟着,结果一眼瞧见俩人牵着手,就打趣道:“怎么哥哥弟弟反过来了?” 小鱼脸一红,掌心就冒汗,薛闻笛莞尔:“几个月而已,不要太较真。” 顾青瞄了眼自己师兄,轻笑:“也是哦,你叫我师兄都是直呼他小雪。” “笃笃笃——” 孙雪华轻轻叩响了屋门。 几人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小鱼的掌心汗涔涔的,温热滑腻,薛闻笛总觉着自己快要握不住他,便附耳与他说道:“小鱼,你别紧张,你现在特别像进了热锅,都快湿成一锅汤了。” 小鱼听完,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似的,脸红得不像话。薛闻笛将他的手翻了过来,用自己另一只衣袖擦干他掌心的汗,连指缝也一一擦拭干净。小鱼低着头,注视着他和他的手。明明薛闻笛比自己还要小一点,可对方的手已经完全能包住自己的掌心。 薛闻笛是个小大人了,而他还是这样弱小。 小鱼忽然紧紧握拳,薛闻笛愣了一下:“怎么了?” 他不想永远戴着这四个锁,永远不能长大。 小鱼倏地松开,摇了摇头,却不作声。此时,屋门打开,走出来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大汉。 孙雪华抱拳行礼道:“深夜叨扰,在下孙雪华,与几位好友正在修行途中,想在您这儿借宿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大汉看向几人,屋内烛火昏沉,屋外夜色浓深,他看得不是很真切,只见着他们年纪不大,又都负剑,心中便有几分计较:“几位小道长,再往前二十里地,就到蔚然派山门了,您不如投奔那边?反正御剑而行,嗖嗖一会儿就到了。” 孙雪华神色不改:“我与好友皆是散修,尚不能御剑而行。” 屋主沉默良久,忽然一声叹息:“你们年纪也不大,这走夜路确实很磨人。不过我家也小,你们要借宿,只能打地铺了。” “谢谢您,我不睡地铺,我在屋顶就好。” 孙雪华挪了一步,屋主才看清后边几人:“哦,原来还有个半大的姑娘和小孩。” 小鱼在心里暗暗说道:“我不是小孩子。” “我妹妹和我外甥都有些体弱,他们两个打地铺就好。” 屋主闻言,道:“那好办,小姑娘就跟我媳妇睡床,你外甥跟我打地铺。” 他指了指薛闻笛,“这个呢?” “他跟我一起待屋顶。”孙雪华也看了眼自己的好友,对方点了个头,示意他已经明白了。 小鱼低声问着:“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可以吗?” 薛闻笛摇摇头。 小鱼咬了下嘴唇,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待进了屋,孙雪华才看见一位妇人在灯下缝衣,看样式大概是给小婴儿穿的,他目光往下,看了眼妇人隆起的肚子,对顾青小声叮嘱了几句,对方点点头,没有言语。薛闻笛则是默默将小鱼拉过来,轻声道:“你还是随我一道在屋顶吧。” 对方眼神一亮:“嗯。” 大汉锁了门,走到那妇人身边,温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今晚会有几个小孩借宿,让她不要害怕。那妇人缓缓抬起头,动作僵硬迟钝,目中无神,呆了好久才艰难点了个头,像是同意了。 孙雪华道了谢,从荷包里翻出些碎银,交予那个大汉:“略表谢意,还望您莫要嫌弃。” 这村里住户都是靠打猎谋生,几乎从未见过银子,那大汉见了,自然是满意的,并未推辞,面带喜色一概收下:“几位小道长要多住几日么?我明早进山,带几只野味回来给几位尝尝鲜?” “您客气了。”孙雪华不为所动,神色冷淡,大汉也觉得他不怎么好惹,便没有强留,转而说道:“那我去给几位烧点热水,山高路远,喝点水歇一歇。” “多谢。” 孙雪华没有拒绝,那大汉看了看自己媳妇,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顾青端详了两眼那个对灯缝衣的妇人,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姐姐,你手真巧,这衣服做得真好看。” 妇人不答,依旧一针一线仔仔细细缝着,顾青耐心等了一会儿,对方才像是终于听到了她说话,一字一顿说着:“谢谢你。” 那语调很平,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情感波澜。 顾青指尖凝气,搭在了她的脉上,脉象虚虚实实,散乱无根。顾青加重了指尖的力道,使自己的灵气顺着妇人的脉搏潜入,抵达了那小东西的住处。她灵气轻盈,润泽如雨,因而没有受到对方阻拦。片刻后,顾青便放了手,转身回到孙雪华身边。 “七七已过,婴灵已与母体完全相连,强行超度是不行了,只能想办法让这个小东西自己出来。”顾青低声与几个好友商量,“我晚上先试一试,如果不行,咱们要多留几天么?” 孙雪华与薛闻笛皆无异议,小鱼问道:“什么是婴灵啊?” “说来复杂,就是死去的胎儿没有转世,逗留在母体之中,一般来说是没有什么危害的,但时间一久,婴灵就会吸收母亲的生命力,直到母亲死去。” 小鱼心下一紧。 顾青又道:“母亲死去,婴灵就会一直徘徊阳世,不得轮回,而它本身力弱,不像一般鬼怪可以吸食人的精气,很快就会魂飞魄散,因此我们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尽快超度它。” 小鱼有些难过:“真可怜啊。” 薛闻笛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抱了抱:“会好的。” 他猜到小鱼会触景生情,思念自己的母亲,所以才临时改变了主意。 对方不言,那大汉恰好拎着一壶热水回来,薛闻笛便松了手,忽然又被握住。 “谢谢你。”小鱼说话很轻,“我也,没有很伤心。” 只是觉着闷闷的,不太舒服。 小鱼又看了眼那个身怀六甲的妇人,沉默地喝了几口热水,就与薛闻笛他们一道出去了。 “你就在这儿,不要乱走。”薛闻笛给他设下结界,将他圈在里边,小鱼不解其意:“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不是关起来。”薛闻笛纠正了他这个说辞,“是保护你。” 小鱼心里更沉闷了,眉眼低垂,说不出的沮丧:“我想待在你身边,不是盼着你保护我。” 薛闻笛愣了愣,有些无措,他感觉小鱼似乎误会了什么,但一时竟说不出个所以然。婴灵并不可怕,但村中尚有别的小鬼,他过会儿要与孙雪华一道驱邪,阵法打开,灵气定会与小鱼的魔气相冲,所以才会事先设下结界。 “我保护你不好吗?”薛闻笛微蹙眉头,他不太理解小鱼这副受到伤害的表情。 小鱼抿着唇,眼眶红了又红,但他忍住了眼泪,没有吭声。他怕一出声,对方就发现自己快哭了。本来就是个累赘,再胡搅蛮缠实在难看。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说好。 “小楼,你准备好了吗?” 孙雪华忽然从屋顶那头闪现到这边,薛闻笛哑然,没有再看小鱼:“嗯,好了。” 孙雪华看了眼结界里低头不语的人,剑柄搭在了对方肩上:“头抬起来。” 小鱼咬牙,假装镇定地昂首挺胸。 孙雪华与他对视,眉眼间恍若经年积雪,冷淡至极。小鱼被这么看着,感觉自己的小心思仿佛无处遁形,很快额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 但孙雪华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薛闻笛与他同时拔剑,剑气昂扬,一道灵阵浮现在村落上空,璀璨如星。小鱼看向阵中的俩人。灿烂星光下,他们皆是衣带翻舞,发尾飞扬,神情肃穆,剑光相映,气场相投,十分的—— 小鱼脑海里浮现出两个字:登对。 他猛地甩甩头,可又没忍住继续看,越看越心酸。是了,一个临渊,一个锁春谷,都是各自掌门爱徒,将来都会肩负重任,都是正道栋梁,擎天支柱。 小鱼感觉心里好像压了千斤重的东西,闷得他快喘不过气。 驱邪的阵法依照邪祟强弱而定,这村里的小鬼力量都弱,因此薛闻笛很快就结束了。他收了剑,解开小鱼的结界,听到对方嗫嚅着:“对不起,刚刚是我说错话了。” 薛闻笛抬眸,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选择了沉默。 小鱼见状,心中更是酸涩:“虽然我很弱,但我会努力变强,不给你们拖后腿,你不要嫌弃我,可以吗?” 薛闻笛这才反应过来:“你觉得我给你设下结界,是嫌弃你很累赘,很麻烦?” 小鱼摇摇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说不清楚。” 我想,要是站在你左右的人,是我就好了,可是我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小鱼的手背在身后,紧紧揪着腰带。薛闻笛微叹:“那怎么办呢?你说不清楚,我就更回答不了你了。” 小鱼紧张到声音颤抖:“你,你之前跟我说要教我练剑的,还作数吗?” 薛闻笛一怔:“作数啊,不过今天太晚了,明天吧,我给你削一把木剑。” “嗯,谢谢你。” 小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这样做,心里的酸涩就能减轻些。 只要这样就好了,我可以再靠近你一点。 这个想法再次涌上来的时候,小鱼辗转难眠。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解锁,小鱼就会恢复成该有的样子了。 第68章 晨辉散落屋檐上时, 顾青蹑手蹑脚从屋里出来,找到了孙雪华。对方正冥思静坐, 察觉到她的靠近,并未有所反应。顾青盘腿坐下,小声与他说道:“师兄,引灵失败了。” “嗯。”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三天。”孙雪华缓缓睁眼,晨辉落入他积满霜雪的眸中,格外纯净皎洁,“三天后是满月,我与小楼一同助你引灵。” “好。” 顾青点点头。她看向屋顶另一边,薛闻笛也在静坐,小鱼枕在他膝上,蜷着身子,似乎还在睡。 “其他小鬼超度了吗?”顾青收回目光, 又问孙雪华, 对方平静地“嗯”了一声, 再次闭上了眼。 顾青举目望去,小小村落, 矮矮屋檐, 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晨起的麻雀正欢快地四处蹦跶, 偶尔会传来几声犬吠。有人早起劈柴烧火, 有人正弯腰清扫堂前灰尘, 还有人佝偻着背喂鸡喂鸭。寥寥数个人影, 却也惬意安宁。 他们坐着的房屋开了门, 昨晚那个大汉仰着脖子, 声音无比洪亮:“几位小道长, 家里还有点米,给你们煮点稀粥,一人一个煮鸡蛋,您看行吗?” 村里住户多是靠打猎为生,并不富裕,一人一个鸡蛋已经是奢侈了。 孙雪华下了屋顶:“多谢您,今日的柴火我来劈吧。” “不不不,小道长您说笑了。”大汉对这位给过他碎银的少年很有好感,“这些活儿我都做惯了,不劳您。” “您若有事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孙雪华颔首,以示谢意。 大汉闻言,笑着:“您这么说,我还真有一件事需要帮忙。” “何事?” “是这样的,今天是蔚然派分送丹药的日子,但——”大汉略有些窘迫,粗糙的双手轻轻摩挲着,“但我家实在给不起药钱,不知小道长能否再借我一些?” 孙雪华脸上浮现出一丝迟疑,让他原本就寡情的眉眼更显冷淡,大汉见状,几乎是立刻改了口:“我也就是随口问问,您要是不方便,这件事咱就不谈。” “蔚然派送什么药?若是可以的话,能否带我一道前去?”孙雪华放缓了语调,似乎是想安抚这人紧张的情绪,但收效甚微,对方还是心弦紧绷:“您去倒是可以去,但蔚然派那几个弟子都比较耀武扬威,怕是冲撞了您,以后咱们都难办。” 他这弦外之音,就是担心这几个看着就矜贵的小道长受不了蔚然派那个气,到时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累他们没有好日子过。 孙雪华了然:“是我唐突了。” 言罢,他又从荷包里摸出几粒金子,交予那个大汉,“只是我们几人外出游历,都有听闻蔚然派声名,想瞻仰一下他们的灵丹妙药,还请您多买些回来,若是银钱不够,再来找我。” 那大汉顿时喜笑颜开,心想这几个小年轻还是下山太早,心性单纯,但他仍是表示了感激:“多谢您。蔚然派都要到晌午才来,现在时辰还早,我先去给诸位做早饭。” “嗯。” 孙雪华目送他出门,应当是去换鸡蛋了。 他又一次落到了屋顶,顾青换了个位置,坐在了薛闻笛旁边。 “你们都听到了吗?” “嗯。” 顾青与薛闻笛不约而同地应着。 孙雪华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小鱼,问道:“他怎么还不醒?” 薛闻笛垂眸,望着睡在自己膝上的这个人,脸小小的,透着些病态的苍白,晨辉映照下,肤色几近透明。 他微叹:“小鱼睡着的时候,身上的魔气就会不受控制,形成遮天大雾,但是昨晚没有。” 小鱼很努力地收拢了气息,所以才这么累,才怎么都没有睡醒。 “我以为你是趁他睡着了,设了结界,所以魔气才没有泄露出来。”孙雪华沉思,薛闻笛摇摇头:“昨天给他设了,他好像很伤心,所以——” 他又是一声叹,年少的眉眼间爬满了淡淡哀愁:“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一直聆听的顾青忽然开了口,“师弟曾经跟我说,他每次和小雪师兄比剑都会输,他很难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小废物,有段时间总是避开我们,被我发现了。我跟他说,小雪师兄从来没有这样看待过你,你只要每天进步一点点就好了。后来他自己想通了,才再来和我们玩的。” 孙雪华眨了下眼:“重浪吗?” 顾青连连点头:“是啊。” “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太严肃啦,他每次输了剑,你都板着一张脸,他可害怕了。”顾青翘着嘴角,“最后还是我出马解决了这件事,厉害吧?” “嗯。” “我们出来之前,重浪还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大概一两年,他还将自己的私房钱偷偷给了我呢。”顾青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叨叨着,“师兄你等我一下,我都忘了。” 她当即翻身下去。 薛闻笛看看她,又看看孙雪华,再看看熟睡的小鱼,闷不做声。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那,我该怎么做呢?” “昨天晚上,你不是答应他教他练剑吗?” “你都听见了?” “你俩也没避着我啊,屋顶就这么大地方。” 孙雪华说得过于正气凛然,薛闻笛竟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干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哦。” “你就教他练剑吧。” “你不当人家舅舅了?” 孙雪华没有应声,眼神复杂地注视着他,薛闻笛猜不透,但那种干了坏事的心虚感越来越重了。此时,小鱼忽然翻了个身,整个重心一歪,人就往下滚,薛闻笛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腰带,将他拽了上来。小鱼迷糊中哼哼了两声,悠悠转醒,薛闻笛近在咫尺的俊脸就映入了眼帘。 这是他们第二次靠得这么近。 第一次在月光下,第二次在晨晖中。 薛闻笛生了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看谁都温柔,小鱼怅然不已。他道了声谢,便站了起来,薛闻笛也起身,外袍下摆很明显有道压过的印子。小鱼赧然,微微低下头去。 顾青揣着一封信上来,交给了孙雪华:“师弟给你的。” 孙雪华一看,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挑战书”。 他没有细看,而是收好,轻声道:“我知道了。” “师兄,你不看看?”顾青打趣道,孙雪华长舒一口气:“看不懂。” 他这个师弟,什么都能勤加苦练,唯独练个字就像拿他当猪杀一样,鬼哭狼嚎,死活不愿。所以他每回给孙雪华写信,孙雪华都要认真辨别很久才能给他回复。 眼睛还是会受到伤害的。趁此机会,少看两眼。 孙雪华想着,不由自主眨了眨眼,好像已经干涩难受了起来。 顾青大笑,他又道:“晌午的时候,蔚然派来人,我和小楼悄悄过去看一眼。听那位大哥的意思,蔚然派应该时常来这个村里兜售丹药,可他们却不曾驱邪,我认为很有问题。” “好。” 薛闻笛点头应着。 几人便一并下去,刚好赶上了大汉回来,一道吃了早饭。 那大汉还抱了一坛腌豆腐,一人夹了一块。小鱼咬了一口,咸咸软软的,很下饭。 “几位小道长慢用,我去给我媳妇送饭。” 大汉说着,便端着一碗粥和两个鸡蛋进了屋。 顾青小声说着:“那姐姐撑不了多久,再不取出腹中婴灵,就会有性命之忧。” “那我们要是给她取出来了,她会不会很伤心?” 小鱼望着眼前热腾腾的稀饭,有点难受。 “伤心是肯定的,但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薛闻笛剥了自己的鸡蛋,放到他碗里,“吃吧。” 小鱼点点头。 大汉没一会儿便出来了,继续与他们一起吃,孙雪华问道:“尊夫人应该快临盆了吧?” “是啊,快九个月了。”大汉说到这个,心头欢喜就藏不住,“原本都快要保不住了,是蔚然派送了丹药来才保下的,他们说这药得按时服用,胎盘稳固,孩子才能顺利降生。” 薛闻笛蹙眉:“为什么说快保不住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我媳妇怀胎五个月的时候,有天起夜,不小心摔了一跤,见了红。当时我抱她去镇上求医,大夫都说保不住,最后还是去求了蔚然派,才保下来的。”大汉说着,忽又叹气,“但我媳妇自那以后,受惊过度,就愈发不理人了,人也跟着消瘦许多。” 薛闻笛与孙雪华眼神交汇,五个月,到现在已经四月了。 顾青皱了皱眉,佯笑:“大哥哥,我还想再喝一碗稀饭,可以吗?” “好,我去给你盛。”大汉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碗,起身去了。 几人的脑袋瞬间凑在了一起。 顾青在桌上画了个圈:“四个月,时间对得上,那婴灵就是四个月。” “蔚然派明知有鬼,却还如此放纵,其心可诛。”孙雪华认为事态严重,必须要有所行动,薛闻笛和顾青都赞成。 小鱼转头看向那扇虚掩的屋门,隐隐地,门缝中好像有双眼睛在看自己。他一惊,又慌忙揉了揉眼,再看过去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了。 是我看错了吗? 小鱼心中不安,他瞄了眼其他人,没有声张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 预估错误,小鱼恢复原本的样子还要两章(捂脸) 第69章 晌午将至, 大汉出了门,临走前再三叮咛, 说是蔚然派那几个气性大,要是见到他们几个生面孔,估计要好生盘问几番,着实麻烦。孙雪华答应他不会出这个门,大汉才放下心。他家在村子最东头,地势偏高,蔚然派不会进来。于是他挎着一个破旧小竹篮去了村头。 孙雪华朝薛闻笛招招手,对方点头,俩人很快隐去踪迹,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大汉身后。顾青则是起身回屋,去查探那个妇人的情况,小鱼也跟在了后面。 白天, 屋里亮堂了许多, 他们终于可以看清那个妇人的全部样貌了。确如大汉所言, 骨瘦如柴,眼窝凹陷, 眼下一片乌青, 身躯单薄,肚皮高高隆起, 好像即将撑破裹在外边的衣物, 怪异畸形。 妇人僵硬地转过脖子, 视线越过顾青, 落在了小鱼身上。 小鱼的心不可控制地突突直跳, 这感觉, 这个人, 是不是刚刚在门缝里偷看自己? 顾青见状,安慰道:“小鱼,要不你先出去休息一下?” 她想,也许是婴灵的阴气太重,让小鱼难受了。 他摇摇头:“没事的,我想看看。” 一直逃避,总归不是个办法。 顾青点点头:“那你要是撑不住,可要及时告诉我哦。” “好。” 小鱼定定心神,与那妇人对视。 对方目光呆滞,嘴角却缓慢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似笑非笑,有些吓人。 小鱼咽了咽唾沫,顾青递给他一块磨得透亮的琉璃石,轻声道:“这是九转还魂石,我从明枢阁借来的,你把它放到眼睛前边,就能看清那只婴灵的样子了。” “嗯。” 小鱼举着那圆镜似的石头,放在了眼前。 如顾青所言,他看到了。 那婴灵眼睛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半的脸,瞳孔很黑,没有眼白,鼻子嘴巴都小小的,手脚蜷缩在一起,安慰地躺在他的温柔乡。不知为何,小鱼觉得那婴灵好像动了一下,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在看自己吗? 小鱼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随时都会蹦出身体。 那婴灵倏地咧开嘴,露出一排尖尖的小牙,涎水顺着口角流了下来。 小鱼一惊,手一缩,紧紧抓着那面九转还魂石,僵在了原地。 “你没事吧?”顾青关切问道,小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在朝我笑。” “婴灵不是普通孩子,他们四个月,差不多就相当于四岁的孩子了。”顾青安抚着,掰开他紧攥的掌心,免得他被石头勒出血痕,“我看看。” 小鱼摊开手,上面果然有了红印,顾青微叹:“别怕,你将来修行,碰到的怪东西多了去了,心大点,会好过很多。” “嗯。” 小鱼默然收了手,顾青便自己去查探那妇人的情况。对方只是寡言,但并不排斥她靠近。小鱼站在原地,望着她们,不言不语。 孙雪华与薛闻笛摸到了村头,躲在一棵大榕树上。 村头早聚集了六七个人,人手一个小竹篮。他们围在一起闲聊,声音不高,但树上俩人还是听得清楚,约莫就是谁家儿子的癔症好了,谁家老伴儿的腿不疼了,谁家终于不再招惹黄鼠狼,一窝鸡鸭保住了。 这些境况的好转,都缘于昨晚孙雪华与薛闻笛的驱邪法阵。 明明是举手之劳,蔚然派却放任不管,实在有失道义。 薛闻笛摇摇头,再看一眼孙雪华,对方神色冷峻,亦是不愉。 几人闲谈,唯独大汉默不作声。有人问他:“武哥,你家媳妇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大汉笑笑,但没能掩盖心里边的惆怅。 好在蔚然派很快来了人。 他们纷纷下跪,伏在地上,竹篮放在身前,里边都是些铜板。唯独大汉那里,放了点散碎银子。那蔚然派的弟子身着气派,尤其为首那个,道袍外边还罩了一层刺绣纱衣,仙气飘飘。他挨个儿走过,将手里装着丹药的小袋子扔到竹篮里,身后的师弟便将那篮子里的铜板悉数收下,动作堪称一气呵成。孙雪华看了,神色更是冰冷。 直到走近那个大汉,为首那个才略有些迟疑:“你家发达了?竟然有碎银?” 对方头也不敢抬:“前两天猎得一头鹿,卖了个好价钱,这才有了——” “混账!”那人竟直接踩住了大汉的头,厉声怒骂,“鹿乃灵物,岂是你这种凡夫俗子能染指的?怎么不第一时间交予我?” “是是是。”大汉讨好地笑了笑,孙雪华手里捏着一片叶子,已经准备打出去了。那人似乎挺满意大汉的反应,便撤了脚:“罢了,就饶你这一回,下不为例。” “是是是。”大汉连声应着,心说,果然人跟人不能比,他家那几个小道长还是心善。 那人哼了哼,清清嗓子,高声道:“今日丹药已分派完毕,诸位且回去好生照顾家中病患,不久定有良效。” 孙雪华摩挲着手里的叶片,终是没有打出去。 他答应大汉,不节外生枝。 不想,那蔚然派的弟子中,有一个忽然从村里出来,薛闻笛一愣,与孙雪华对视。 “有人从别的地方进了一趟村子。” 俩人心照不宣。 那人附耳与为首那个说了几句,对方神色大变:“你们村子里有邪祟!快带我进村查看!” 村民们惊慌不已,大汉也是一脸惊异。 薛闻笛蹙眉,除了那只婴灵,邪祟应当已经驱逐干净。顾青还在那大汉家里,若是蔚然派弟子进去,她定会有所感知,提前告诉他们才对。 一道灵光闪过,薛闻笛心中不喜更甚,他们知道村里的邪祟驱逐干净了,所以才要去探个究竟。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孙雪华朝他比了个手势,薛闻笛点点头。两人率先进了村子,在原先邪祟最盛的那户人家周围埋伏了下来。 那群蔚然派弟子果真来了这边。 薛闻笛与孙雪华各自摘了几片榕树叶,灵气运转,悄然贴在了那些闯入者身上。 “师兄,村子里的邪祟都被驱逐了,咱们的财路被人断了啊,这可如何是好?”密密传音的,还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弟,为首那个蹙眉,这地方的小鬼确实消失了个干净,不是那种坑蒙拐骗的神棍能做到的。 于是他走到那些村民面前:“村里可有外乡人来过?他们是魔,专门潜入你们这些小村子里吃人的。” 村民们一听是魔,瑟瑟发抖,有几个绷不住的,早跪在地上磕头,求几位仙君救命。只有大汉沉默不语。 不知是谁,忽然说了一句:“今早阿武问我换了好几个鸡蛋,他家就他和他媳妇,却要了五六个。” 大汉顿时嚷了起来:“阿嬷,你这什么话?我媳妇最近想吃鸡蛋,我多换几个不行吗?我这天天上山打猎,累都要累死了,总不能每回都往你家跑吧?” 阿嬷一想,也对,阿武平常老实,断不会说谎的,就不作声了。 为首那个打量着大汉,问道:“你媳妇快生了吧?这样,你带我去看看,我好生为她治治。” 大汉脸上闪过一丝迟疑,那人捕捉到他这点微妙的变化,神色顿时严厉起来:“你在骗我?” “没,仙君冤枉,我,我媳妇最近越来越认生,我怕她——” “你怕她受惊?”那人嗤笑,“我们蔚然派素来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她有什么好怕的?” “既是以拯救苍生为己任,那么苍生不愿意见,为何要强人所难?” 薛闻笛腹诽,与孙雪华一道布下了幻术。 大汉没有办法,只得领着一群人前去。 村子小,很快就能到,大汉忐忑不安,怕家里那几个小道长与蔚然派起了冲突,然而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一看,哪还有人? 蔚然派的弟子跟着大汉走了一圈,发现还是回到了原地。为首那个十分不满,呵斥道:“你在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面前的“大汉”却凭空消失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有个年纪较小的,怯怯问道:“师兄,我们是遇到鬼打墙了吗?” “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为首那个似乎有点本事,他怒目,“这是幻术!不学无术的东西,这阵中有没有阴气看不出来吗?” 有鬼便有阴,无阴不成鬼,鬼打墙是铁定没有的,但又是谁在暗中捉弄他们? 为首那个冷笑:“走,咱们进村找找,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翻了天!” 孙雪华与薛闻笛从窗户那边翻进去,大汉正好慌慌张张进了门,看见他们都在,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快,躲起来,蔚然派那几个弟子要来搜人,别让他们看见你们。” 顾青很是奇怪:“怎么要躲起来?我们又不是土匪山贼,还见不得他们了?” 孙雪华轻声道:“阿青,先躲起来,我再与你讲。” “好吧。” 听见师兄都这么说了,顾青便不再多言,双手结印,在屋内划出一个口袋似的结界,将他们四个都装了进去。 “砰!” 结界最后一丝缝隙关上时,屋门被大力踹开,四分五裂。大汉惊得连连后退,护住了自己媳妇。 蔚然派弟子大步走来,大汉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讪讪道:“仙君,我家就这么大,伺候不了您这么多人。” “我就看看。” 为首那个右手持剑,大汉更是害怕,抱住床上坐着的妇人,捂住她的眼,低声道:“别看别看。” 顾青望着结界外头那些陌生面孔,很是不喜:“怎么跟混混流氓似的?打家劫舍啊?” “差不离了。” 孙雪华回应着。 顾青的结界很牢固,会隐蔽他们全部的气息,蔚然派的弟子手段都用上也没有找着,索性罢了。临走前,为首那个扫了眼妇人的肚子,轻蔑一笑,拂袖而去。 大汉松了一口气,擦擦额上的汗:“几位小道长,都出来吧。” 几人现出身形。 孙雪华拱手道:“我等不便久留,入夜就走。多有打扰,实属惭愧。” “不不不,是我怠慢了。” 两厢对比,大汉对他们的好感急剧上升,便要还些银钱,被孙雪华拒绝了:“买些补品给尊夫人吧。” 大汉长叹,没有推辞。 孙雪华沉默片刻,又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行的行的。”大汉连连点头。 顾青拉了下孙雪华的袖子,轻声道:“师兄,今晚就行动么?” “来不及等到三天后了,蔚然派起了疑心,定会去而复返。我们必须赶在他们折回来之前,将这边处理妥当,否则事端频生,我们很难招架。” 孙雪华沉声,顾青点点头:“好,那我现在就去准备。” “嗯。” 孙雪华又转头看了眼薛闻笛,对方了然。 小鱼却又觉得,有双奇怪的眼睛在看自己。他看向妇人的肚子,明明看不见那只婴灵,他却莫名的毛骨悚然。 第70章 屋外, 传来了争执声。 大汉不愿相信自己的孩子早就成了死胎,冲孙雪华吼了几句, 说他们年纪轻,学了点皮毛就胡说八道。孙雪华料到他情绪失控,便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等他发泄完毕。然而大汉吼完,却神神叨叨地原地转了一圈,在角落里拾起那个竹篮:“我要去找那几位仙君,再求些丹药回来,一定能治好她的,一定能的。” 孙雪华的剑柄按下了他的手:“这些丹药治不好尊夫人的,全是养灵之品,只会让婴灵越长越大,到时候回天乏术, 一尸两命。” “你放屁!” 大汉愤怒地推了他一把, 孙雪华纹丝不动, 剑柄轻轻一挑,就打落了那个竹篮, 里边的锦囊掉在地上, 松松垮垮的系绳断了,丹药滚出来不少。 大汉慌忙去捡, 将那些沾了灰的药丸放在嘴边吹了吹, 眼眶明显红了一圈。孙雪华心有不忍, 试着安抚他:“如若现在超度那个婴灵, 尊夫人还有救。我师妹精通医理灵术, 她定会帮尊夫人调理好身体, 将来再要个孩子, 也不迟。” 大汉沉默地半蹲在地,望着手里那个锦囊。良久,他抬头看向孙雪华,少年的脸逆着光,冷峻的五官蓦然生出许多慈悲,就像普度众生的神明那样。 大汉有一瞬的动摇。 说实话,这几位小道长既明事理,又心善,没有给他添过麻烦,还多给了不少银钱。但他们这般年轻,保不齐是看走了眼,那蔚然派的药他买了这么多回,也没见哪次出过问题…… 实在难以抉择。 大汉还是不愿相信孙雪华。但他明显冷静下来,不再大吼大叫。 顾青与薛闻笛都听见了,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初入红尘,诸多人情不是靠嘴就能说清楚的。丧子之痛,性命之忧,换谁都难以接受。 小鱼忽然肩上一沉,再回头时,那妇人不知何时下了床,走到了他背后。他对上那张瘦削的脸,看见对方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叫着他:“哥哥,哥哥……” 小鱼惊得瞪大了眼睛,想往后退,可妇人枯瘦的手就像坚硬的铁钳,死死按着他。小鱼痛呼:“你放开我!” 薛闻笛这才回过神,转身拉住他:“怎么了?” 那妇人缓缓放下手。 大汉和孙雪华也进了屋,一时间,整个屋里的气氛怪异了起来。 小鱼觉得肩上被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往薛闻笛那边靠,大汉也护住了他的妻子:“你怎么下床来了?身子重不重?要不要坐着歇歇?” 妇人没有回应,目光仍然锁在小鱼身上。 “你没事吧?” 薛闻笛看着小鱼,对方脸上直冒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它在叫我哥哥。” 小鱼极轻极轻地回答着,薛闻笛眼神一凛,看向那个妇人。她什么时候下的床?自己怎么会没有发现?他与小鱼就只有一步之遥,不应该听不到动静…… 妇人默默收回视线,步伐迟缓地往床那边走。大汉扶着她,心乱如麻。待到妇人坐好,大汉才闷声与他们说道:“几位小道长先出去吧,我想陪陪我媳妇。” “好。” 孙雪华点头,与几个好友一道出了屋子。 他们齐齐坐在一条长凳上,心情复杂。 孙雪华默然正坐,顾青盘腿撑着下巴,薛闻笛微低着头,小鱼还拽着他的衣袖。 “怎么办?” 除了小鱼,其他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接着,顾青一声长叹,惆怅地歪着头。 脚边的一粒石子忽然移动了位置。 孙雪华与薛闻笛在同一时间握紧了各自佩剑。 “我就说嘛,肯定有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蔚然派那几个弟子。 为首那个扬着下巴,不屑一顾:“跑来我蔚然派地界撒野,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孙雪华沉声问着:“何谓撒野呢?我们路过此地,不过是顺手帮了个小忙而已。反观几位,仗着点皮毛本事,坑蒙拐骗,肆意敛财,鱼肉百姓,可知廉耻二字怎么写?” 这番话劈头盖脸砸下来,为首那个脸色就绷不住了:“我蔚然派素来以拯救苍生为己任,怎容你在此血口喷人,污蔑我派清白?来人,给我上!拿下这群口无遮拦的散修!” 话音刚落,他背后那几个师弟便纷纷拔剑,朝他们冲了过来。孙雪华并着两指,灵气凝聚,和光出鞘,剑气横扫,“当啷——”,对方的剑器被一下击落,一把接一把,整整齐齐打进了土里。 蔚然派弟子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到你了。” 和光入鞘,孙雪华冷着脸,望着为首那人。 对方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一群废物!让开!” 他持剑攻来,倒有几分气势,然而孙雪华眼睛眨都不眨,须臾之间,就将人打翻在地,吃了一嘴灰。 “废物。” 孙雪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气,那群人吓得瑟瑟发抖,只有为首那个还在嘴硬:“你等着!我找我师父来!有你好果子吃!” 孙雪华没有吭声,灵气为绳,将他捆了起来:“我不管你师父如何,但现在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帮忙?”那人嗤笑,“你求我啊!” 和光锐利的剑锋近在咫尺,寒光熠熠的剑身上还能映出他这张狼狈的脸。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望你知晓。” 孙雪华太冷了,光是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就不寒而栗。 那人终究像只斗败的公鸡,低下了头。 顾青将剩下几个人关在了结界里,看着孙雪华提着为首那个弟子,去了屋里。 大汉默不作声地听完这一切,那弟子说他妻子确实怀了个婴灵,必须马上引灵,才能保住性命。 孙雪华抱剑,倚着门框,静静等待着。大汉哑着嗓子开口问那个弟子:“仙君,此话当真?” “当真,是我技不如人,没能看清那婴灵真面目。” 那弟子装着痛心疾首的模样,不断认错,眼神却总是往孙雪华这边瞟。 大汉长叹:“好,我知道了。” 孙雪华倏地走近:“将你搜刮来的钱财,全都交上来,还给他们。” “什么?”那弟子拔高了音调,让他低头认错已是极限,现在还要他还钱?简直不可饶恕! 孙雪华剑柄向下,压在了他的颈侧:“给,还是不给?” 性命堪忧,那弟子还是松了口:“给给给,你先松开我,不然我取不出钱。” 孙雪华迟疑片刻:“你告诉我钱在哪儿,我自己找。” “不行,我设了密法,除了我,其他人都拿不到。” 孙雪华思量着,认可了他这个说辞,便将捆着他的灵绳松开。不成想,就在解开的那一瞬,一道寒光便射向了那个妇人。 “不好!” 孙雪华想要挡下,但已经来不及了。 妇人瞪大眼睛,甚至不曾呼救,就直直地栽下床。大汉声嘶力竭:“小翠!” 变故突生,孙雪华顾不上许多,冲上去要施救,被大汉狠狠推开:“滚!别碰她!” “我——” 孙雪华愕然,不知如何辩解,薛闻笛却在第一时间翻窗进来,封住了那妇人的奇经八脉:“还有救!” 大汉也来驱赶他,薛闻笛矮身避开,制住他的手脚,顾青也赶来帮忙,将倒下的妇人放平在地上。 “师兄!快来啊!婴灵要破开肚皮了!” 顾青回头大喊,孙雪华这才从慌乱中回过神,然而,那个弟子却不见了。 院子外,小鱼避开道道骇人剑气,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这人之前,明明没有那么强悍的力量。 “你是谁,要做什么?” 小鱼不断往后退,对方轻蔑一笑:“蔚然派弟子钱瀚,来抓你的。” “就因为我们挡了你的财路?” “这点钱财,还不够我塞牙缝。”钱瀚笑着,“但你就不一样了。” 小鱼蹙眉,悍然剑气划破了他的侧脸,血腥味大大刺激了他体内的魔性。 “我想你大概不知道,早在五年前,魔都就将你的画像散布九州,出价黄金万两,只要你一条消息。”那人目露贪婪,“可惜啊,所有人都知道,你去了临渊之后再无音信,无论我们如何试探,临渊那个老狐狸就是一口咬定,你已经死了。” 他大笑:“天不负我,你终究还是落到了我蔚然派手中。” 剑锋劈下,被另一把剑挡下。 “身为正道,却与魔都为伍,势必为天下人唾弃!” 薛闻笛手持横雁,眼神里淬满了敌意,钱瀚不屑:“谁会和钱过不去呢?一条消息一万两黄金,要是我带着活人过去,岂不是半个魔都都得归我?” “做你的青天白日梦!” 薛闻笛剑气凌厉,有如烈火燎原,铺天盖地涌向钱瀚,对方被打退好几步,心一横,袖中飞出暗器,如雨落,如絮飞,“嗖嗖嗖”,薛闻笛接连挡下。钱瀚手上发力,长剑破开层层剑气,直击小鱼。 “当啷——” 剑落了地。 小鱼手腕上的锁碎了。 薛闻笛一惊,分了神,钱瀚抓住这个破绽,暗器打穿了他肩膀。 薛闻笛闷哼,捂住了伤口,横雁剑光大作,将对方击倒,再次捆了起来。 “小鱼。” 薛闻笛急切地奔了过去,然而对方却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应声。 “小鱼?” 薛闻笛抬手去碰他,没有意识到指尖沾了血。 小鱼嗅了嗅鼻子,忽然一口咬住他的手指,温热柔软的舌尖将他的血一一舔舐干净。 薛闻笛微微睁大了眼睛。 “哗啦”,脚踝上的锁应声而碎。 村子上空起了雾,遮天蔽日。周围水汽氤氲,湿了衣裳。 屋内,孙雪华与顾青满头大汗地为妇人引灵,失魂落魄的男人坐在地上,一脸哀戚。 屋外,地上的钱瀚被魔气侵扰,有点难受地闭目哼哼。薛闻笛握着横雁,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小鱼入魔了,他剑锋所指,就是他了。 “小鱼?小鱼?” 他轻声唤着,不敢轻易有所动作。 小鱼沉默了很久,他感到很痛苦。身体里仿佛有大火在烧,烧穿了他的四肢百骸,烧光了他的意识理智,很痛,痛到无法呼吸。他的骨骼好像被根根打碎,又被重新拼接,一节一节,他被揉碎拆开,再原地长好。 他快发疯了,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疯狂生长。他闻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他渴望那种味道,他要很多很多,他就像一只濒死的鱼,急需一场大雨将他拯救。这雨水必定充满血腥,充满杀戮,充满悲鸣。 是了,他是魔,他的天性如此。 “小鱼?小鱼?” 有人在叫他。 小鱼迷茫极了,谁啊?是谁在叫他? 薛闻笛亲眼看着眼前之人渐渐长大,好像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从一个八岁的小孩,变成了一个少年——一个和自己一般高一般年纪的少年。 他闭着眼,鸦翅般浓密乌黑的眼睫微微颤抖着,鼻梁高挺,一滴细汗挂在鼻尖,唇色很浅,唇珠上却染了一丝自己的血,苍白之中,又生绮丽之感。 薛闻笛倏地红了脸,急切催促着:“小鱼,小鱼你快醒醒!别咬着我的手了!” 茫然之中,小鱼终于想起了,这个声音是薛闻笛的,他在叫他。 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双漂亮的,蕴着淡淡愁绪的丹凤眼。 薛闻笛感觉自己脸上快烧起来了,猛地抽出手,对方还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你!” 薛闻笛这才注意到,因为身体突然长大,小鱼已经不着寸缕了,还好周围大雾,一步之外景色难明。薛闻笛脱了自己的外袍,裹住这人:“教你的咒语还记得吗?快念!给我将气息收住!” 小鱼眼神有点呆,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模样,薛闻笛急了,使劲摇了摇他:“醒醒!给我醒醒!” 小鱼眨了眨眼,颊边一颗浅痣衬得他更加无辜起来。 “啊!!” 屋内,顾青一声大叫,“婴灵出来了!小心!” 薛闻笛顾不上许多,抬手就要强行封印住小鱼的气息。魔气四散,一定会引来周边的仙门,但强行封印,必将伤到小鱼。 “你气死我了!” 薛闻笛又急又怨,灵气运转,小鱼吃痛地咬住了他受伤的肩膀。 还是那腥甜的味道,小鱼的眼睛渐渐变了颜色。薛闻笛只觉得力量流失飞快,整个人都晕晕乎乎起来,就在此时,孙雪华的剑光划开大雾,将他们隔开。 薛闻笛踉跄两步,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小鱼也跌坐在地,孙雪华一巴掌按在了他的头顶,强行镇压了对方体内的魔气。 水雾四散,小鱼就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淋淋的,一脸茫然无措。 孙雪华长舒一口气,顾青抱着那个婴灵从屋里出来,往他们这里跑:“师兄!” 小鱼听到这声音,转头看去,那个婴灵正咧着嘴冲他笑:“哥哥,哥哥!” 他整个人吓懵了:“别过来!别过来!” 大雾又一次蒸腾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小时候比小楼好看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在写些什么?我为什么要比较这些? 第71章 婴灵受到魔气影响, 愈发亢奋起来,四肢胡乱扑腾, 咿呀叫着:“哥哥,哥哥!” 小鱼害怕得死死捂住耳朵。 他想起那天,魔都大乱,他逆着人潮奔跑。到处都是惨烈的哀嚎声,呼呼的寒风裹着浓重的血腥味灌进他的肺里,胸口火辣辣的刺痛。 他要去哪儿?小鱼哆嗦着,陷入了无边噩梦中。 他要去找弟弟,他要带他离开这片炼狱。他最后在高高的宫墙上,见着那个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孩子。 对方坐在浸满鲜血的城墙上,轻轻晃着腿,微低着头,似乎在唱歌。 “小眠, 跟我走!”他跑过去, 抓住他的弟弟, “这里很危险,我带你离开!” 对方缓缓转过头, 一脸天真地问他:“这里怎么会危险呢?这里是我的家呀。” “父君入魔了, 他发了疯,吃了很多人!”他急切地想将人拉下来, 对方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那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临渊, 阿娘说那里会有人保护我们。” 他拼命地去拽, 想将这人带走, 可是对方的衣袖却倏地空了, 再回过神时, 腰上已是一片滑腻湿冷。 小鱼睁大了眼睛, 望着这条近在咫尺的,对他吐着猩红蛇信的黑色小蟒。对方那琉璃珠似的蛇眼泛着血色,映照出自己狼狈且惊恐的样子。 “魔都是我家,我能去哪儿呢?” 小眠冰冷的蛇信舔着他的鼻尖,一点一点,在他每寸皮肤上游离,“我的好阿兄,你还是不明白,我跟你是不一样的。” 记忆的最后,他被咬穿了脖子,鲜血喷涌而出,溅满小眠黑色的蛇鳞。他被卷起来,即将成为对方一顿美味的晚餐。 他的弟弟,和他的父亲一样,要吃了他和母亲。 “哥哥,哥哥,让我吃掉你吧,这样,魔都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恶魔般的絮絮低语如同刻入骨血的诅咒,一遍又一遍。 “别叫我哥哥,我不是你哥哥!我不要我不要!”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遮天大雾笼住了视野里全部景象,他只能不断往前跑,跌跌撞撞,不敢回头。“扑通”,他掉进了一条湍急的河流之中。冰凉河水呛入喉管,掠走呼吸,一长串的气泡从水底冒了出来。小鱼挣扎着往上浮,“咳咳咳”,喘上两口气,又沉进水里。 “你是个杀不死的怪物。” 长鲸行的剑光支离破碎,临渊掌门苍老的声音不断在他耳边回响。 “我不会死,谁都没法杀死我。” 小鱼紧闭双眼,突然放弃了挣扎,是啊,他不会死,他只是会难过会痛而已。只要熬过这阵,他就会被河水冲上岸,换个身份继续活着。 眼中滚烫,眼泪融入河水,身体逐渐变得笨重。小鱼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他好像快要与这湍急水流融为一体。意识模糊间,他恍惚又看到那天月光下,那张眉目含情的脸。那人关切地问他:“你没事吧?” 真好看,真俊,真得让他好心动。 “除了我娘,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关心我呢。” 小鱼鼻子酸酸的,皱着眉头在哭。回忆中的人却愈发清晰起来,对方收拢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哗啦”,浮上了水面。 “醒醒!醒醒!” 薛闻笛死命摇着,险些抱不住那光滑的鱼鳞。 小鱼完全化形了。 他变成了一条银鱼,鳞片犹如高山积雪,在大雾中泛着盈盈浅光。他实在太沉了,光是尾巴就有薛闻笛半个人那么长。薛闻笛刚钻入水中时,看到这么大一条银鱼沉在水底,呼吸都快停了。但是现在,小鱼迷糊着,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肩头,薛闻笛根本游不到岸上,又被拖着沉了下去。 薛闻笛咬牙,又一次浮上来,两指并拢,召来横雁。长剑悬于水面,薛闻笛用尽全力将怀里这条晕过去的鱼儿放到剑上。然而情急之下,他忘记小鱼是魔,即便成了这么漂亮一条银鱼,那也是魔。横雁受到刺激,当即散出剑气,直接将人刺伤并且摔了下去。 薛闻笛急得浑身是汗,赶忙去捞,好不容易再浮上水面,银色鱼鳞下流了好多血,蜿蜒成溪,混入河流之中。 “呜呜……” 疼痛终于让小鱼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迷茫地望着薛闻笛,对方眼里全是心疼:“对不起,弄伤你了。” 小鱼没有听清,他头疼得厉害,只能看见薛闻笛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话。他感到身上一阵剧痛,空气中弥漫着他熟悉的血腥味。 “你也要杀我吗?” 小鱼委屈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水汪汪的眼睛里滚落出来,薛闻笛心也跟着痛,抱着他哄着:“没有没有,你误会了,我现在带你上岸,你别哭啊。” 他一手抓住横雁,一手抱住小鱼,想将对方往岸上拖,然而单手根本抱不住滑溜溜的鱼身,小鱼又沉回了水底。薛闻笛只好又去找他,小鱼甩着尾巴,一下呼到了对方胸口,薛闻笛气息被拍散了,呛了水,难受地挣扎起来。 “小鱼。” 他也好痛苦,好慌乱,他根本抓不住他。他本可以立刻回到岸边,但这次松了手,就好像永别一样。 鱼儿会回归大海,鸿雁会翱翔天际,他们山水不同路,再也不会相见了。 然而小鱼朝他靠近,用鱼鳍托住他,带着他一道浮出水面。 “咳咳咳……” 薛闻笛重重咳嗽着,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忽然一巴掌拍在了这条大鱼脑袋上。 他生气了。 小鱼先是一愣,紧接着,也发了火:“你凭什么打我!” 薛闻笛还在喘,脸上全是不正常的红晕,他也傻了,是啊,他为什么要打他? 小鱼愤怒地甩着尾巴,将河水搅得哗哗作响,水花飞溅,糊了薛闻笛一脸。对方按住乱扑腾的鱼儿,抱紧他:“别气别气了,先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哼。”小鱼闷声,“死不了,伤口已经愈合了。” 他可是个,怪物。 想起来伤心事,小鱼又很想哭,哽咽着质问薛闻笛:“你为什么打我?我又没有吃人,你为什么打我?” 薛闻笛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先拖着他往岸上游,小鱼的鱼鳍拍在他背上,喋喋不休地追问:“你为什么打我,为什么打我?” 一时间,焦虑心急,自责难过,心疼不舍,千八百般的滋味涌上心头,薛闻笛只觉得喉咙里发烫发苦发酸,他忽然大吼:“我怎么知道啊!” 小鱼愣住了。 他们终于到了浅滩。薛闻笛坐在卵石堆上,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紧紧抱着他,狼狈地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到横雁会伤到你,我只是想将你带上来。”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眼泪落在小鱼的鱼鳞上,好像又划开了道道伤口,又疼又痒。 “我很担心你,你别生我的气,我以后都不会打你了。” 薛闻笛抽泣着,小鱼心都要化成一汪水:“我没事,不信你摸摸,一点疤都没有留下。” 他想抱住这个哭泣的少年,但是鱼鳍太短,他根本圈不住。思来想去,他便低下头,湿滑的鱼唇擦过薛闻笛的脸颊。 “痒。” 薛闻笛直往后躲,小鱼还在蹭来蹭去:“我给你擦眼泪啊。” “那你能不能变回人形?”薛闻笛总觉得脸上黏糊糊的,不太舒服,小鱼倏地一愣:“我不会。” “你不会?那你怎么变成鱼的呢?” 薛闻笛讶异,小鱼认真想了想:“往水里沉的时候,忽然就这样了,我也不清楚。” 俩人四目相对,皆是沉默。 小鱼望着薛闻笛潮红的脸,眼角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便又凑过去,对方后倾着身子:“别拿鱼嘴对着我,你张那么大,好像要吃了我一样。” 小鱼一顿,有点委屈:“我没有要吃掉你,我想给你舔干净,但是我伸不出舌头。” 薛闻笛哑然,脸更红了:“这话怎么怪怪的?” “我不会吃掉你的,我发誓。”小鱼正声,虽然以他现在的形象,这些严肃的话语只会显得他更滑稽。 薛闻笛没有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小鱼不大高兴:“我认真的,我不会吃掉你的。” “嗯嗯,我明白。” 薛闻笛紧抿着唇,忍住笑意。 小鱼目光灼灼:“我父亲吃了我母亲,我弟弟也想吃掉我。他们好像都疯了,父亲说他很爱母亲,弟弟也是我亲生弟弟。明明是那么亲近的关系,可他们还是要吃掉母亲,吃掉我。我不会吃掉你的,也不会让别人吃掉你,我喜欢你,我一定拿你当宝贝一样捧在手掌心。” 薛闻笛整个人都呆住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问道:“你,最后一句,说的什么?” “我喜欢你,我一定拿你当宝贝一样捧在手掌心。” 大雾散尽,阳光照了下来,银色鱼鳞熠熠生光。 小鱼的眼神依旧单纯炽热,这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会为了这个承诺,赌上这漫长的孤独的一生。 “这,”薛闻笛眨眨眼,问道,“那你喜欢小雪,喜欢阿青么?会吃掉他们么?” “不会,我也很喜欢他们。” “哦。” 薛闻笛觉得自己不太对劲,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有那么点惆怅。 “但是我最喜欢你。”小鱼尾巴微微翘起,搭在了薛闻笛腿上,“虽然我不会吃掉你,但有时候会想咬你两口。” “啊?” “嗯。”小鱼说着说着,心跳莫名加快,“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想咬一口,咬哪儿都好。咬你嘴巴,咬你耳朵,咬你脖子……” “停!” 薛闻笛腾地站起来,将他扛到肩上,“我们该回去了,小雪他们还在等。” “那可以把我正着放吗?倒着我头晕。”小鱼尾巴荡来荡去,脑袋也晕乎乎的,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在水里闷太久的缘故。 薛闻笛只好将他打横抱起。但是小鱼的原身实在太大了,鱼鳞又滑又湿,他根本使不上劲,只能走走停停,终于在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之前,将他抱了回去。 “小雪快来搭把手!” 他嚷着,孙雪华刚超度完那只婴灵,转身一看,冰山似的脸上竟出现了一丝不可思议:“你从哪儿弄回来的大丑鱼?” “丑?哪里丑了?他明明这么漂亮!” 薛闻笛大声反驳着,孙雪华脸上那点不可思议迅速放大:“怎么不丑?又胖头又大,双眼无神,嘴巴都闭不上。” “胖是胖了点!哪有鱼不胖的?眼睛明明很大很漂亮啊!”薛闻笛实在支撑不住,将怀里这条大鱼放到了地上,结果这才发现,小鱼已经晕过去了。 薛闻笛一惊,这是脱水了?他慌不择路地想将这条路塞到院里的水井中,然而因为太胖,卡在了井口。孙雪华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这真的是他至交好友,那个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他心中所想的薛闻笛?怎么乱成这样? 孙雪华走过去,一手拉住薛闻笛,一手捞起那条鱼:“先抱着。” 薛闻笛照做,孙雪华灵气运转,双手结印,附在小鱼额间。对方渐渐变小,真正成了一条鱼。 “我们不能直接改变魔物化形,但是可以运用术法进行封印,让他变小。”孙雪华看薛闻笛的眼神十分复杂,“你怎么了?这点都想不到吗?” 薛闻笛不言,只是道了声谢,转身去找了个木桶,将小鱼放了进去。 孙雪华注意到他脸上好像有几个很浅很浅的印子,就问道:“你脸上怎么回事?” “我?”薛闻笛摸摸脸颊,“没什么啊。” “好像什么东西咬了你一口。”孙雪华看看他,又看看桶里那条沉睡的小鱼,向来平静无波的内心泛起了阵阵涟漪,“你被一条鱼亲了?” “什么亲了!”薛闻笛满脸通红,“是,是被咬的。他,他当时神志不清,就咬了我几口。” 孙雪华神色微妙:“他那么大一条,咬你一口,你得半块肉下来吧?怎么只是几个红印子?” 薛闻笛顿时冲了过来,看似气势汹汹,待走到人跟前,忽然又软了下来,一手搭着他的肩,慢慢躬腰:“你能不能装作没看见?” 孙雪华嘴唇微动,艰涩地吐出一句:“我,我会让那个孩子对你负责的。我们临渊从来都是正道表率,他,呃,我是说,我会好好教他该有的礼节……” “闭嘴!” 薛闻笛低着头,闷声给了他肩膀一拳。 作者有话要说: 俺写累了,啊,好累。 小雪:我当时震撼极了。 第72章 大雾四散, 晴光一片。孙雪华与薛闻笛善后,顾青则在屋里救治那个妇人。大汉呆坐了一会儿, 才想起来要帮忙。 顾青温声安慰道:“武大哥你别急,嫂夫人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以后好生休养,定能恢复健康。” 大汉闻言,喃喃着:“真的?” “真的。”顾青郑重点头。 大汉红了眼,猛地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俩巴掌,“啪啪”,声声脆响,惊得顾青一愣。小姑娘也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抿紧嘴唇,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大汉轻声道:“那,小道长, 我先去了。” “好。”顾青目送他离开, 忽又从窗户那边探出半个身子, 朝着孙雪华招招手,对方走了过去, 俩人隔着一扇窗说了几句悄悄话。 “师兄, 我们能在这里待多久?” “最多半天。”孙雪华解释道,“我们不宜久留, 小鱼魔气外散, 很快就会引来附近仙门, 尤其是蔚然派, 估计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得尽快离开。” 顾青默然片刻:“半天时间不够, 这个姐姐还需要再照看几天, 不然我怕我们就这样走了,她后面还会有危险。” 孙雪华思忖着,而后微微点头:“好,那师兄来想想办法。” “嗯,谢谢师兄。” 顾青笑了笑,便转身往里走,孙雪华亦未多言。 院子里乱糟糟的,那些闹事的蔚然派弟子都被他捆了起来,薛闻笛已经收拢灵阵,抹去了他们关于此事的全部记忆。现下一群人背靠背昏睡,无人醒来。 孙雪华沉着目光,倏地眼神一凛,拔剑挑开袭来的一枚暗器,“叮”,薄如蝉翼的铁片应声掉落。 “好身手。” 院内闪现一人。 孙雪华定睛一看,正是那晚在道馆遇到的那个醉鬼。 此刻他的右手食指正勾着酒葫芦的系带,晃晃悠悠往他们这里走。两颊酡红,脚步虚浮,眼睛还藏在乱糟糟的头发下边,但孙雪华还是清晰地感知到他锐利如鹰的视线。 “谬赞了。” 他淡然说道。 那人停住脚,笑问:“怎么少了一个人?” “在屋里。” “屋里不是只有一个小姑娘么?” 来者不善。 孙雪华和薛闻笛都有这般预感。 “阁下是蔚然派弟子?”薛闻笛问着,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因为怕小鱼出事,他提前将那个木桶封印了起来,目前来看,这个醉鬼还没有发现他的隐踪术。 “不是。”对方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这家主人我认得,下山来讨口酒喝。” 薛闻笛不大相信:“武大哥不喝酒。” “他从前喝的。我每次来,都会先去河边抓两条鱼,就当谢礼,今天出门急了,忘了这事。”那人促狭地眯了眯眼,“不过我看井边那木桶里的银鱼,倒也不错,想来要是炖汤也是大补,不知小道长愿不愿意卖我?” 薛闻笛心头一惊:“你是什么人?” 对方闻言,困惑地“嗯”了一声:“我能是什么人?” “你很厉害,不是一般人。” 能一眼看穿我的藏匿之术的人,不简单,薛闻笛转而担忧不已。 那人哈哈大笑:“谢谢夸奖,我也觉得我很不一般。” 话音刚落,薛闻笛当即拔剑,挡下迎面而来的剑锋。双方剑身碰撞,迸溅出金色星子,隔着那凌乱的头发,薛闻笛看清了对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瞳孔如墨,黑的深沉,就像一个无底洞,多看几眼,魂魄就会被吸进去一样。 令人有些不适。 薛闻笛抽剑后退,对方的剑气瞬间压了下来,仿佛高山倾塌,轰鸣作响。薛闻笛没有躲闪,横雁在腕上转了半圈,横挡于前,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卸了对方大半力量。他闪身向左,避开剑锋,站到了三尺之外。 “我不想跟你打。” “你不是临渊弟子?” 俩人几乎同时发问。 薛闻笛静默不言,看向孙雪华,对方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们是临渊弟子?” “那小孩手腕上的锁和隐踪符,我在临渊见过。”对方负手,佩剑竖于身后,笑笑,“你是谁的徒弟?” 孙雪华见状,不再隐瞒:“是掌门亲传,临渊掌剑。” “哟——”那人倒有些意外,“小小年纪,竟然都是掌剑了?早知道我就找你练练手了,失策失策。” “你和小楼比试也是一样的,我时常输给他。”孙雪华很是坦荡,对方面露赞许之意:“我以为你们师出同门,但我看这位小哥,所用招式似乎不是临渊所传。” 薛闻笛并未接话,孙雪华只是看了眼,心下了然:“能与我临渊并驾齐驱的,天下尚有几家,前辈见多识广,想必心中自有定数。我们尚有要事,就不奉陪了。” 他说着,便往屋里走,薛闻笛紧随其后,可那人仍挡在前边,皮笑肉不笑地问他们:“就这么走了?院子里这些蔚然派的弟子怎么办?” “前辈不是说,您是武大哥的朋友么?朋友有难,料您定会拔刀相助,既是如此,那我们留在这里也不便。”孙雪华头头是道,一句一句堵死了对方的后路,“我会让师妹留些丹药给武大哥与嫂夫人,您也是修道之人,定是明白其中用法。如此安排,我想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妥当的。” 那人听他一通大道理,有些稀罕:“你这掌剑当多久了?脑子很灵光啊!” “抬爱了。” 孙雪华漠然,径直越过他,薛闻笛去井边,将小鱼藏进自己的灵袋里,带在了身上。 那醉鬼歪头望着屋门,过了一会儿,那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就跟着他们一道出来了。那天夜黑,看不清几人面容,现在青天白日,倒是看得真切,当真算是一身仙侠气,浩然两袖风。 醉鬼微微叹息:“我本来还想抓到那条鱼,去换点酒钱的。听说魔都下了血本,重金求子,我当时一听那价钱,心想,这要是逮到了,下半辈子根本就不用愁。” 顾青走过来,仰着头看他,醉鬼也低头,望着那白净可爱的小脸,想起来这人好像还嫌弃过他身上臭,就故意向前倾了倾身子,顽劣地问她:“小丫头,我臭不臭?你怕不怕?” “臭还是臭,但比蔚然派那些人香多了。”顾青也是个人精,但笑起来又甜又可爱,明明知道这是场面话,醉鬼还是难得有些不大好意思:“你有眼光,不错不错。” 顾青递给他一只素色锦囊:“这里边有三种颜色的药丸,每天吃一颗就好。头七天吃红的,中间七天吃粉的,剩下的金色的全都吃完。你看着点,别吃乱了,那个姐姐受不住。要是她哪里不舒服,就给她顺顺经脉。” 醉鬼琢磨着:“我也没说要答应你们吧。” “求你了,大哥哥,你是个好人。”顾青可怜巴巴地眨着眼,又从袖子里取出另一只绣着红蕊白梅的锦囊,“这是我的私房钱,给你买酒喝,你就帮我这个忙,好不好?” 那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噗嗤笑出了声:“小姑娘,私房钱可不能乱给,不然容易出乱子的。” “那你不收吗?” “不收,但是这药,我会按时给他们的。” 对方接了药袋,顾青抿着唇:“那你买酒钱不够怎么办呢?” “我不缺买酒钱。” 那人没有设防,说完却突然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顾青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你不缺钱啊?那你抓鱼是为什么?” “除魔卫道不行吗?” “你要真想除魔卫道,就不会只是和小楼比划两下了。”顾青歪头,水灵灵的杏眼一直盯着他,对方掂量了两下那个药袋,敛了神色:“你们是不是该走了?” “谢谢前辈。” 顾青向他行礼,转眼就奔向了孙雪华他们。 几人刚走到门口,醉鬼望着薛闻笛背后那把剑,忽然高声问道:“那位小哥,秋闻夏是你什么人?” 薛闻笛脚步一顿,没有回答。 对方嘴角噙着笑,也不恼。 后来,顾青才知道,他们那天遇到的人,就是当年名震天下的鬼道之主,施故。鬼道虽三脉分歧,但也曾有过短暂的统一,他们的共主,便是正值壮年的施故。 当然,那时候年轻的鬼主,更喜欢别人称呼他为剑道顶峰。他是那个时代,唯一一个拥有两把佩剑以及鬼主象征——斩鬼刀的人。双剑一刀,四方游历,仙门之内几乎无人能敌。他的两把佩剑,一名“破夜”,一名“明曙”,前者被薛思转授于弟子施未,后者镇于秋夜山顶,与顾青为伴,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顾青怎么都没有想到,在那样一个不起眼的日子里,未来的正道魁首们就这样匆匆相遇了。她更不会想到,人生漫漫,有些人注定要在花开时重逢。 施故依照顾青嘱托,妥善处理了后续事宜。蔚然派那些弟子醒后并不记得薛闻笛一行人,施故敲打了他们几句,让他们以后少行龌龊之事。钱瀚不知施故身份,依旧耀武扬威,目中无人,被施故一路踹回了蔚然派山门,直到宋辛夷出面讨饶,他才罢手。 施故平常不修边幅,虽然声名在外,但很喜欢玩易容换装的把戏,因此几乎无人记得他真面目。他自己也曾调侃,说是怕仇家太多,追杀他。 “我是不怕血流成河,但怕厉鬼太多,我又要负责收场。”后来的他坐在树杈子上,一边喝酒,一边对薛思吹牛,“哎,你是不知道,做鬼主可心酸了,杀人还得埋尸,不然我下边的人都要来闹我,说我无端生事,多麻烦啊!” “先生并非滥杀无辜之人。”薛思那时候十五岁,安静到不像话。 施故喝着酒,对着溶溶月色大笑,吵吵着说了好些胡话,顾青从客栈窗户那边扔出来一只鞋,砸到了他后脑勺上:“吵死了!你不睡别人还要睡!” 施故身子一歪,连人带酒摔到了树下。 薛思静静地数了十下,顾青就又探出头来:“死酒鬼,记得将我鞋子找回来!” “啪”,她关上了窗。 薛思眼见着施故慢吞吞爬起来,倚着树干,站着就睡着了。 顾青的鞋子就在他脚边。 那天的早饭,一人一碗阳春面,施故那碗没有加鸡蛋。 言归正传,蔚然派的事情虽然暂时被施故压了下去,但魔气一事还是如孙雪华所料,四散山野,被周围仙门发觉。 此后,魔都与仙门各家都意识到,小鱼出了临渊,行走在了这个人间。有人为了钱财,准备抓活的,有人为了扬名立万,准备除之而后快。薛闻笛一行人的处境十分恶劣,而小鱼一直维持着原身,没有要复苏的迹象。 几人昼夜不停,提前一天赶到了锁春谷外。 然后,幻境闭锁,群山不应。 薛闻笛与横雁通灵,剑光耀耀,直达谷中梨花树下。 秋闻夏静坐,听到了徒弟的呼唤。 “师父,弟子今日归谷,可否为弟子打开幻境?” 薛闻笛格外迫切,秋闻夏沉静如松:“小楼,为师让你出谷寻道,你可有寻到?” 对方哑然,低声道:“弟子,弟子愿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空话。” 秋闻夏掷地有声,薛闻笛抿唇不语。 “若是以除魔卫道为己任,那小鱼如何?你又为何要带他回谷?” “他是我朋友,我想救他。” “你是想救他,还是要害他?谷内封山大阵,本就是诛邪所用,小鱼尚不能控制自身力量,万一魔气四散,触动灵阵,到时候灰飞烟灭,你如何救得了他?” 薛闻笛浑身一怔,心有哀戚:“是弟子考虑不周。” 秋闻夏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像隔了经久岁月,神秘难测:“小楼,你自小便长在谷中,心性纯良,出谷后又遇小雪阿青这般的好友,十几年来,不曾受过磨难。但正邪之争自古有之,倘若你面临艰难抉择,面对足以改变你一生的危险时刻,你还能信誓旦旦地告诉为师,你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吗?” 薛闻笛应声:“能的,师父,我能的。” “那小鱼呢?”秋闻夏又问,“如果现在,小鱼入魔,亲疏不分,杀戮成性,你还能握紧手中横雁吗?” 薛闻笛心尖一颤,秋闻夏继续说着:“你没有办法,是吗?你面对他化形都已乱了阵脚,若真到了刀剑相对的那一刻,你恐怕难以保全自己。” 薛闻笛不知为何,难受到红了眼:“师父,那我该怎么做呢?” “小鱼是小鱼,你是你。你有办法让他与你同道同归吗?”秋闻夏长叹,“等你有了答案,谷外幻境自会为你打开。” 薛闻笛眼前一亮,急忙说道:“师父,我会教他练剑,教他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是现在情况紧急,我想先带他入谷——” “小楼。”秋闻夏语重心长地说道,“化为原身的魔物,万不可带入谷中,封山大阵会自动触发,你连一招都挡不下。若你想回来,只能单独回来,不可带上他。” 薛闻笛愣怔片刻,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低声道:“弟子明白了,弟子,拜别师父。” 他叩首,秋闻夏问他:“你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 秋闻夏沉默片刻,一道金光自谷内飞出,落入薛闻笛眉心:“小楼,以爱己之心爱人固然可贵,但为师希望你莫要陷入迷茫之中。道心恒一,方能不悔。” “弟子知晓。” 薛闻笛收了剑,周围再次恢复了平静。 孙雪华见状,便知道此事难办,问道:“随我回临渊吗?我想想办法,将你们偷偷带回去。” “师父让我外出游历两年,眼下时间未到,我要继续往东走。”薛闻笛摸着腰间的灵袋,眉眼低垂,心事重重。 孙雪华轻声道:“那我随你一起去吧,我们约好要一起游历的。” “我也是。”顾青应和着。 薛闻笛感动不已:“谢谢你们。” “不谢。”孙雪华瞧着他,剑柄又一次搭在了他肩上,不轻不重地压了压。 “怎么了?”薛闻笛很奇怪。 “你在村子里打了我一拳,现在扯平了。” 薛闻笛笑了:“我刚刚可感动了,你能不能不要破坏这种氛围?” “嗯。”孙雪华收了手,转身道,“走吧。” “好。” 他们向东出发了,向着浩荡红尘出发了。 第73章 顾青对她年少时的这次游历记忆犹新。这是她唯一一次舍弃门第, 隐姓埋名,游走人间, 做最真实的自己。在那个仙道昌盛的年代,各家争流,盛名之下也有藏污纳垢之所,党同伐异或是互相倾轧亦有之。但更多的,还是同道之间的惜惜相惜,烈火烹油般的江湖快意。 她记得,有一回秉烛夜游,路遇三人与恶鬼相搏,渐趋下风。师兄与小楼拔剑相助,终是降服。三人感激,互报姓名后才知对方也是外出游历。他们便结伴南下,接受百姓委托, 一道驱邪除秽, 行至嘉州渡口, 他们才各自分别。 临行前,对面三人还发出邀请, 说是日后若能得空, 可去琅山青霄门找他们,定会好酒好茶奉上。孙雪华几人应下, 目送他们泛舟离去。 一道残阳铺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 水天一色的尽头, 是一叶扁舟, 是远走故友。 顾青原以为来日方长, 不急于一时, 可后来变故横生, 她无法离开临渊,等她再次听到琅山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是数十年后的正邪大战,青霄众人死战不退,满门被灭。掌门名姓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她好像还能看见那天的黄昏渡口,那个腼腆的,说两句话就会红了脸的姑娘。 但年少的顾青并不会特意去想未来的事情,她最多会为今天吃什么而烦恼。有一回施故看见她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罗盘,就打趣道:“小丫头,你天天这么快活,就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顾青头也没抬。 “担心魔都来抓你们啊。”施故咪了一口酒,笑着,“哎,好像也不对,说不定魔都来之前,你们就先被临渊抓回去了。你不担心么?” “我不担心啊,我有师兄在。” 顾青很自然地说着,刚好孙雪华从她旁边路过,递给她一支崭新的篆刻刀,施故在一旁看了,吹了声哨:“有师兄真好,我也想要。” 顾青一脸惊恐地看向他:“这是我师兄!我不要你当我师弟!” “噗——”施故刚到嘴的酒冷不丁喷了出来,顾青嫌弃地摆摆手。 小鱼睡了快两个月。 薛闻笛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直到六月初的那天,小鱼清醒了过来。那时候,他们住在一家客栈里,因为帮老板镇压了几只黄鼠狼精,店里生意恢复了往日兴隆,老板特意免去了他们的食宿费。 孙雪华算着,也快到薛闻笛生辰了,就没有推辞,在这里多住了几日。不再需要赶路,顾青终于能从她的包裹里翻出一本曲谱,交给薛闻笛,对方郑重道了谢,找出自己的竹笛,认认真真练了起来。 小鱼睁眼的时候,他正好被放在靠窗的水盆里。竹笛声透过浅浅清水传过来,一个接一个水泡破裂,发出一连串“啵啵啵”的细微声响。小鱼试着从水里钻出来,发现自己被封印了,怎么都出不去。他很着急,鱼鳍一下一下拍打着水盆,整个盆身都晃动起来。笛声依旧,好像没人发现这里的异常。 小鱼很快没了力气,极其沮丧地沉入水底,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他不要我了。 小鱼越想越难受,呜呜地哭了。 薛闻笛正练着曲子,忽然心头一动:“他醒了。” “小鱼醒啦?那太好了,明天他能吃到你的长寿面呢!”顾青很是高兴,几人一道往薛闻笛房里去,结果却看到小鱼沉在盆底,怎么都叫不醒。 “他又睡着了?”顾青面露忧色,“那明天的面要准备几份呀?” “把他的算上。”孙雪华开了口,拍拍薛闻笛的肩膀,领着顾青出去了。 “师兄,小鱼到底怎么了?” “太幼稚。” 装睡,赌气。 孙雪华转了个弯,到了自己房间门口,“他被关了五年多,又昏睡了这么久,虽然身体在长,但心智还停留在八岁。他要是一直这样,只会成为小楼的累赘。” 顾青感受到师兄的严肃,轻声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呢?” “回去睡吧,明天自会见分晓。” “哦,好。” 顾青有点茫然,但转念一想,也只有薛闻笛能劝动小鱼了。她微叹,回屋休息去了。 薛闻笛站在窗边,注视着盆里那条银鱼,问道:“为什么装睡?” 小鱼心尖微颤,还是没有回应。 薛闻笛抿紧唇,也有点不开心,他每天都在等他醒来,如今终于等到了,这条鱼儿又不理他。 俩人僵持了一会儿,薛闻笛只觉得心里越来越堵,闷闷的,很难受。他低声问道:“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会拿我当宝贝一样捧在掌心吗?怎么这会儿又不理我了?” 话音刚落,水底冒上来一个泡泡——小鱼终于肯说话了:“你把我封印住了,我怎么动?我连游到水面都不行。” 薛闻笛哑然,解开了封印,哄着:“对不起,我忘了。” 小鱼咕噜咕噜吐出一长串气泡:“我醒来没有看见你,想出来又不能出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在练曲子。”薛闻笛解释着,问他,“你要听吗?” 小鱼沉默片刻,甩甩尾巴,拒绝了这件事。 薛闻笛没有追问原因,他想也许小鱼喜欢安静,就不勉强,然而对方却又问:“小雪好像发现我在装睡了,他会不会生我的气?” “不会。” “你确定?” “我确定。” 小鱼松了一口气,薛闻笛莞尔:“你怕他?” 回应他的,又是一长串小水泡,良久,小鱼才小心翼翼说道:“他真得很像我舅舅。” 薛闻笛轻笑,倚在窗边看他。小鱼从水底游上来,倏地又沉下去,有些不自在地滚来滚去:“你怎么一直看我?” “觉得你很可爱。” 薛闻笛不假思索,说完却又愣了愣,脸上有点发烫,他轻咳一声,“明天我生辰,你能变回人形吗?” 小鱼停下动作,呆呆地望着他。 薛闻笛微微撇过脸,只露出发红的耳尖:“一起吃碗长寿面吧。” 小鱼这才回过神:“好,我,我试试。” “嗯。” 小鱼让他帮忙降下结界,自己开始运转周身气息。 他在睡梦中,梦到过一次母亲,隐约想起来,母亲曾经教过他化形之法,但他不曾遇过这种情况,很快就抛之脑后。但现在,他必须努力。 结界中,大雾四起,但薛闻笛没有感受到任何魔气,雾水反而清灵,落在他的发梢、衣襟与竹笛上。恍惚间,他好像置身幽幽空谷,一丝浅香萦绕,经久不散。 薛闻笛没有看见小鱼,刚想走两步,却听对方道:“你闭眼。” “啊?” “闭上眼。” “哦。” 薛闻笛老老实实闭上眼,不一会儿就听到翻箱倒柜的声音,小鱼略有点着急地问他:“这,这地方没有衣服吗?” 薛闻笛一听,心道不好,他忘记给小鱼置办些衣物了。 “嗯,你穿我的就好,在柜子第二层那个包裹里。” “好,谢谢。”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好久才停下。薛闻笛问道:“好了吗?” “好了。” 大雾散尽,薛闻笛撤了结界,刚要转身,就撞上了背后那人。 小鱼竟然还比自己高一点点。 薛闻笛愣了一下,抿唇轻笑,对方赧然:“你怎么笑话我?” “不是,我没有笑话你。”薛闻笛的眼神很温柔,像是映在月色里的一捧清泉,好看极了。 小鱼眉眼低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安静地站着。他不会束发,一头乌发泼墨似的一直垂到脚边。身量偏瘦,薛闻笛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便显得有点空,袖子那里又有点短,瓷白的脖子与手腕全都露在外边。 薛闻笛柔声问道:“我给你剪剪头发,好不好?” “嗯。” 小鱼微微点头。 薛闻笛找了张凳子,让他在窗前坐下,对着盈盈月色为他剪头发。 “五年没剪过头发,都这么长了。” 薛闻笛捞起一把柔软的头发,跟绸缎似的光滑,稍微松点力,就会从指缝里溜出去。 小鱼有点局促,没有说话。 薛闻笛想了想,问道:“我没给人剪过头发,要是剪坏了,你别怪我。” “不会,你随便剪。” 小鱼心里扑通直跳。 薛闻笛迟疑了一下:“没有找到剪子,我用横雁,可以吗?” “可以的。” 小鱼等了一会儿,薛闻笛还是没有动。 这是怎么了? 小鱼心里七上八下,忽又听薛闻笛说道:“这么好的头发,一把剪了,怪可惜的。” “头发还会长的。” “也是。” 薛闻笛也不知道自己在惋惜些什么,抽出横雁,利落地割下他一大把头发。小鱼紧张地挺直了背,薛闻笛安慰道:“放心,我不会伤到你的。” “我,我相信你。” 小鱼有点结巴。 薛闻笛边剪边和他说道:“我师父说我外出游历时间未满,不让我回去,以后你跟着我吧,我会的都可以教给你。” 小鱼顿了顿,细若蚊蝇地说道:“好。” 俩人一时无话。 待到最后,薛闻笛为他束发。修长的手指穿过发丝,一缕一缕收拢,小鱼不敢乱动,呼吸很重,心跳很乱。他突然抓住薛闻笛,支吾着:“明,明天早上再束发吧,现在很晚了。” 对方一怔:“也是,我都忘了。” 但他没有松手。 小鱼也没有。 “我还是先给你弄好,看看需不需要再修剪修剪。” 良久,薛闻笛才开了口——他有点想见一见小鱼束发的样子。 “好。”小鱼也答应了。 他慢慢放下手,置于膝上,时不时揪几下衣摆。薛闻笛也是脸热——他不太会给别人束发,试着绑了几次发带,要么松了,要么就是太乱,一点都不整洁。 “唉。” 他若有似无地叹息着,小鱼立刻提了心:“怎么了吗?” 薛闻笛沉吟,思量着:“要不我们还是先睡觉?我没有给别人束过发,不怎么会呢。” “没事没事,我明天自己来就好了。”小鱼说着,就要起身,薛闻笛让他等等,伸手拂过他的肩膀与后颈。柔软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擦过温热的皮肤,小鱼一阵颤栗,紧接着就听到对方笑了笑:“有些碎发,我给你掸掸。” “好。”小鱼捂着脖子,总觉得自己好像发烧了。 夜已深,客栈没有多余的房间,他俩睡一张床,躺在各自被窝里。小鱼睡里边,薛闻笛睡外边。由于太紧张,小鱼只是闭着眼,好久都没睡着,他听见薛闻笛翻了个身,面朝着自己睡。这下,他更是睡意全无。 他感觉,薛闻笛好像在看自己。 事实上,的确是这样。 薛闻笛盯着他看,一直在想,这头发要怎么梳啊?是不是剪太短所以不好梳上去?怎么办?明天要是披头散发地走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薛闻笛越想眼皮越沉,就这么睡过去了。 小鱼这才敢睁开眼,微微侧头,看了眼身边这人,心想,他怎么一直在看我啊?他是不是,是不是也喜欢我呀? 这个念头只是闪过,小鱼更是紧张。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支撑不住,才沉沉睡去。 一夜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横雁:我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 第74章 第二天一早, 孙雪华就去拜托掌柜的,让他帮忙煮几碗长寿面, 额外附上了一些散碎银子。掌柜的没有收,说是给几位小道长的谢礼,再三推让之下,孙雪华便没有坚持。他醒得最早,但照常来说,薛闻笛这会儿也应该起来了,他俩会一起晨练。 难道是昨晚又出问题了? 他联想到那条鱼,就不是很放心,悄然走到了门口,轻轻敲响了房门。小鱼睡得浅,听见第一声响的时候就醒了,微微一动, 发现薛闻笛竟抓着自己一缕头发。他心尖打颤, 居然又闭紧了眼睛。薛闻笛很快睁了眼, 见他没醒,就轻手轻脚下了床, 去了屋外。 “怎么了?”他睡眼惺忪, 还在犯迷糊,孙雪华轻声问着:“我吵到你了?” “没。”薛闻笛摇摇头, “时候也不早了, 是我睡过头了。” “昨天晚上没出事吧?”孙雪华又问。 薛闻笛反应了一会儿, 才彻底回过神, 他回答道:“昨天晚上小鱼变回人身了, 但很奇怪, 魔气没有外泄。” 孙雪华沉思片刻, 道:“他应该是长大了一点。” 薛闻笛想了想:“他是比在村子里的时候高那么一点点。但,力量的控制和这个有关系吗?” “也许对魔物来说有关系。”孙雪华揣测道。 薛闻笛点点头,对方又道:“他人呢?还在睡?” “嗯。” “该起床练功了。”孙雪华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好友,“去叫醒他,我在院子里等你。” 薛闻笛顿了顿:“今天就开始练?要不明天吧,我怕他刚恢复,身体吃不消。” 孙雪华默然,算是答应了。薛闻笛笑笑:“你等等我,我马上下去。” “今天你生辰。”孙雪华从怀中取出一串靛青色玉珠,“生辰贺礼,我和阿青一道送你的。” 那玉珠晶莹剔透,质地润泽,握在掌心格外舒适,说不上顶尖,但也是佳品,想来应是孙雪华离开临渊时带上的,红尘难得。 薛闻笛眼含春风:“谢谢。” 他很高兴。 孙雪华嘴角只是微微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不仔细看的话甚至发现不了他在笑:“不谢。” 言罢,他便转身下楼,轻飘飘地说着,“早点下来,面快好了。” “好。”薛闻笛趴在栏杆上看他走远,才回了屋。本想着再让小鱼睡一会儿,结果对方已经起来了,正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绑头发。 薛闻笛走过去,轻声道:“我帮你吧。” 小鱼转过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没睡醒,又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他最终也只是抿了抿唇,垂眸低眉:“好。” 薛闻笛笑笑:“熟能生巧,这次一定行。” “嗯。” 小鱼仍然很局促。 他听见了薛闻笛和孙雪华的全部对话,虽然他们都很小声,不希望吵醒他,但今天,他听得好清楚,身体里蕴藏的力量好像在不断生长,犹如一粒破土而出的种子,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发芽长叶,直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小鱼翻开自己的掌心,血络殷红,热烘烘一片。力量翻腾,心绪也起伏不宁。 他发着呆,薛闻笛已经将他的头发束好。 “看看,是不是挺好的?” 对方笑着问他,小鱼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却只注意到他头上的发带,好像和薛闻笛是一样的。 他一时无话。 薛闻笛拍拍他的肩:“先洗漱,然后我们去吃面。” “好。”小鱼踌躇着点了点头。 等他们下楼,坐到饭桌上的时候,顾青和孙雪华已经等着了。掌柜的特意在薛闻笛那碗面里多加了一个蛋,另外摆了脆笋、酱肉、豆乳、干丝等等七八个小碟,看着十分丰盛。 薛闻笛从前过生辰都很简单,几乎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今年是第一次在人在谷外,身边二三好友,心下也是欢喜。他将孙雪华送他的玉珠戴在腕上,笑着说不太习惯,只能戴半天。顾青接了话,脆声说道:“靛青色在我们临渊是祈福用的,像我们辟邪传音铃的绦穗,就是用的靛青。” 薛闻笛来了兴趣:“小雪的剑穗也是靛青色。” “小雪师兄是掌剑,所以才佩靛青的剑穗,这样别处的与他不熟的弟子才会知道这是掌剑师兄。”顾青说着,不免得意,“还有啊,小雪师兄的剑袍两侧绣的是素色鲤鱼,我的绣的是红蕊白梅,这都是有讲究的。我们临渊依着清江,鲤鱼在我们那儿也是福气的象征呢。” 小鱼闻言,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滞。 他想阿娘了。 就在这一瞬间,好像就在顾青说完最后一句话的那一刻,思念就像决堤的河水,冲垮了他岌岌可危的名为坚韧的高墙。 薛闻笛握住了他另一只手,没有说话。 顾青见状,连忙说道:“小鱼,你阿娘一定希望你幸福,你别太难过了。” 小鱼摇了摇头:“我没事。” 今天小楼生辰,他可不能哭啊。 他紧紧握住薛闻笛的手,过了一会儿,等眼中水汽退去,眼眶不再发红,他才松了手。 孙雪华忽然开口道:“比之前有进步,值得表扬。” 顾青一愣,才听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顿时哭笑不得:“师兄!你吃你的!” 孙雪华还是一脸冷淡,薛闻笛忍俊不禁,附耳和小鱼说悄悄话:“我知道你为什么怕他了,换我我也怕他。” “他,他挺好的。” 小鱼这会儿倒是结结巴巴为他这个便宜舅舅辩解起来了,薛闻笛低低地笑,忽地蹙眉:“有人在外边看我们。” 孙雪华也注意到大堂外有双眼睛,刚握住剑,一个熟悉的身影就从房梁上倒挂下来,乱蓬蓬的头发差点拖到饭桌上。顾青“腾”地一下站起来:“你干嘛!我们吃饭呢!” “好香啊,我也要吃。” 对方腆着脸问,顾青表示很生气:“你头发都要沾到碗里了,怎么吃呀?” “好办啊!” 施故干净利落地翻身落下,稳稳当当坐在了小鱼身边,对方一惊,往薛闻笛那边缩了缩。 “咦,居然长这么大了?”施故有点惊奇,伸手掐住他的脸,“上次见你还是原身,我以为没个一年半载你恢复不了呢!” 他下手没轻没重,小鱼被掐得生疼,一个没忍住,抬手打了他手背一下。 施故立马撤了手,哎呦呦直叫:“你力气怎么这么大?” “你力气才大,都给他掐紫了!”薛闻笛见到小鱼瓷白的脸上赫然两个青紫的指印,气不打一处来,声调都比往常高了很多。他揽着人,心疼坏了:“疼不疼啊?” 小鱼摇摇头。 施故咋舌:“两个月不见,脾气见长啊!” 薛闻笛压着火:“向他道歉。” “为什么?他也打了我,也没向我道歉。” “是你先动的手。” “我这是表达对他的喜爱,懂不懂?” 施故不以为意,薛闻笛拧着眉毛:“我不懂,我不允许!” 施故微瞪着眼,紧接着哈哈大笑。孙雪华问他:“前辈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没事我就不能来?”施故眼睛瞟着这一桌子菜,“我好歹帮你们善后了,都不请我一顿?” 孙雪华沉声道:“请您吃饭是应该的,但今天是小楼生辰,劳烦前辈收敛些,别惹他生气。” “那我要是惹了怎么办?” “啪”,孙雪华将和光扣在了桌子上。 “啧,”施故望着他,连连摇头,笑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认错,各位小友分我半个桌子,怎么样?” “好说。”孙雪华收了剑,去请掌柜的多上一碗面。 余下几人也没有异议,薛闻笛让小鱼坐到自己另一边,将他和这位不速之客隔开,施故看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顾青不大喜欢施故,觉得这人油腔滑调,很不靠谱。但是从那天,他们一起吃了小楼的长寿面开始,施故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一直跟在他们后边,时不时消失,又突然间出现。有时间是在白天的桥边,有时候是在夜晚的泊船,有时候,是在他们动身的黎明,施故一身酒气,烂醉如泥地倒在他们搭乘的马车车顶上。 顾青悄悄和孙雪华说:“师兄,这人怎么总是跟着我们啊?” “不知,但是他跟着我们以后,周围监视我们的视线就少了很多。”孙雪华能察觉到这些变化,薛闻笛亦能,所以他没有反对施故跟着他们。 但这又是为什么呢? 薛闻笛已经十四岁了,还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他教小鱼练剑,教这人灵术阵法,只要他会的,通通都会教。小鱼一开始学得很快,天赋极佳,没多久就能和薛闻笛对上几招。但后来,不知怎么了,他学习的速度又慢了很多,每回和薛闻笛切磋,都会出一些常识性的错误。 薛闻笛不解,私底下问过他几次,小鱼只说也许是还没有彻底领悟,应而容易出错。薛闻笛没有怀疑,只道让他静下心,慢慢学。 小鱼似乎沉默了片刻,再者,点了点头。 这天黄昏,他们在一处长亭歇脚。 柳树依依,余晖漫漫,落在叶尖,夕阳在山的那头,人在小小绿荫下。 小鱼抱着薛闻笛给他削的桃木剑,坐在亭子里,注视着他与孙雪华对剑。俩人招式天差地别,却互有补充,你来我往之下,竟是相得益彰,赏心悦目。 小鱼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闷闷的,提不上劲。他是很有天赋,但差了他们很多年,追赶起来实在费力。薛闻笛与他切磋,似乎总是要让他七成的力,并不会像跟孙雪华那样尽兴。 他们是至交好友,现在是,将来也会是,一个两个,都会成为正道支柱,而他呢,他算什么?没有被两位正道魁首消灭的幸运的魔物? 小鱼沉默地想着,施故却又神出鬼没般的从长亭顶上跳下来,拎着个酒坛子,摇摇晃晃倚在亭子红柱上。 “两位小友,要不和我切磋一下?” 他眯着眼,满脸酡红,顾青问道:“你是喝多了说胡话吗?” “我认真的!” 施故打了个酒嗝,顾青皱眉,站远了些。 他笑笑:“好久没遇到对手了,来试试你们,怎么样?要是打赢了我,以后你们就会是天下无敌!” “你可劲儿吹!以后别说你认识我们,说出去丢人!”顾青可不信这个酒鬼能打赢她师兄,然而孙雪华却答应了:“好,前辈想先与谁切磋呢?” “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施故笑着,刚想随手扔了酒坛,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宝贝一样抱紧,“不行不行,这是最后一坛了,扔了可没得喝。” 于是他弯身放下,冲着亭子里的小鱼嚷着:“我放这儿了!你不能偷喝!” “谁要偷喝你的酒!”顾青呛声,施故大笑:“小丫头,他的话你都帮他说了,以后他要是成了哑巴,你负责?” “你!”顾青羞恼地“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施故站直身子,随手扎起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露出那张英俊刚毅的脸,拱手道:“两位,请。” 那双深邃的眼睛,瞬间溢满了清明的光。 第75章 长亭风乍起, 柳叶如絮。施故的眼神浸在斜阳里,清明之中带了三分狠戾, 孙雪华与薛闻笛不约而同提紧了心。 这人,非比寻常,也许会是超出他们想象的对手。 只听一声铿然剑鸣,一把长剑自施故身后飞出,锋利的剑锋划出一道笔直的亮线,将黄昏彻底割裂。施故在阴,而他们在阳,昼夜交替,万象轮回。横雁与和光均被压制,薛闻笛与孙雪华几乎出了十成的力,两相配合,才勉强与对方打了个平手。 施故游刃有余, 他笑问:“不知我这个酒鬼的剑, 入不入得了两位小友青眼?” 二人皆是沉默。 那把剑的剑气蛮横霸道, 如疾风过境,寸草不生。然而每回与他们剑锋对冲之时, 又似乎收敛了几分, 不至于真得伤到他们。薛闻笛猜测施故是在试探他们底细,与孙雪华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双剑齐出, 直扑对方破绽。电光火石之间, 又一把长剑破空出世, “当啷”, 强悍剑气瞬间将横雁击飞, 薛闻笛连连后退, 踉跄数步后才堪堪站稳。施故左手持剑,横于身侧,挡住孙雪华的剑锋,右手趁机扼住他的手腕,双管齐下,卸了他的和光。 “承让。” 施故收剑,将二人佩剑交还,薛闻笛与孙雪华也应声道:“承让。” “你们这个年纪,算是很厉害了。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施故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指头,“没有办法对敌人狠下心。” “我们只是与前辈切磋,怎么能算敌人?” “不不不,这就天真了。”施故背过手,故作深沉,“只要是拿剑锋对着你们的,都算敌人。” 薛闻笛难以认可这种说法:“那要是照前辈的说法,以后切磋都得拼命?那这世上岂不是没有初出茅庐的小辈的容身之地?” “难道你们这样不痛不痒地过几招,彼此就能成长?”施故反问,继而轻笑两声,“面对比自己强大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敌人,只有抱着必胜的信念,才有可能活下去,人为了活下去,会爆发出无限可能,不要小看你的对手。” 薛闻笛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又不好贸然去问,对方又道:“你们刚入江湖,济贫扶弱,侠肝义胆,确实值得赞赏。但作为前辈,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任何刀锋对着你们的人,都是敌人。不能心软,不能同情,否则,你就会为你的天真付出惨烈的代价。” 孙雪华与薛闻笛没有应声,年少的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体悟这次游历的意义。 施故扯下发带,随手抓了两把鸟窝似的凌乱头发,又是那玩世不恭的郎当样子:“我就随口说说,你俩咋还当真了呢?开玩笑开玩笑的,你们还年轻,有的是苦头要吃,弯路要走!” 顾青听得浑身不舒服:“我怎么听着感觉,你笑里藏刀的?你到底是盼着我们好,还是指着我们不好啊?” “哎,天机不可泄露!”施故笑着,抄起他的酒坛子,翻上了亭子顶上,四仰八叉地躺着。顾青冲着上边做了个鬼脸,不想,对方又半个身子挂出来,问道:“今晚吃什么?” “打两只山鸡,还有烤饼和馒头。” 顾青下意识地回了他,说完就意识到不对,赶忙改口道,“没你的份!” “我听见了就有我的份!”施故嚷着,也对着小姑娘龇牙咧嘴,顾青气坏了,刚要和他吵,被孙雪华拦下:“阿青,歇歇吧。” 顾青哼了哼,没再和施故计较。 他们一道生了篝火,吃了饭,夜深之时,各自睡去。 今晚很安静。 往常薛闻笛会在睡前练练笛子,但今天没有。他抱着横雁,长腿一伸,靠着红柱就休息了。小鱼出神地望着他,今夜没有月亮,星子漫天,篝火燃烧着,染了一片橘色在他的衣襟上。头微微侧着,半边脸隐在星光下,露着小半麦色的皮肤,火光映照下,仿佛还能感受到脉搏清晰的跳动。 小鱼慢慢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那温热的律动着的血脉,倏地又缩了缩,缓缓往下滑,犹豫着点了点他的肩,最后默默收了回来,藏在了身后。 他喜欢他,但睡着的薛闻笛不知道。 小鱼原本以为这人也喜欢自己,但今天看他们练剑,看他们切磋,看着施故滔滔不绝振振有词,他忽然明白了。 薛闻笛对自己,是怜悯,是同情,不是别的。 他教自己练剑,教自己灵术阵法,只是可怜他弱小,怕他无力自保。 小鱼垂眸,想要变强的渴望在这一刻疯长、膨胀,占据了他一整颗心。 他独自去了长亭外,找到了施故。 醉鬼倒在溪水边,双脚都泡在水里,时不时咂咂嘴,似乎在做美梦。 小鱼扫了眼,发现他的鞋袜整整齐齐摆在岸上。 施故没醉。 小鱼鼓起勇气上前,还没开口,对方就猛地坐起身,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小鱼一紧张,后退了半步。 “来者何人?” 施故沉声唬他,小鱼定定心神,道:“前辈,没有喝醉吧?” “不,我喝醉了!” 话音刚落,施故就又躺平在地,“呼噜呼噜”打起了重重的鼻鼾。 小鱼轻声道:“可是,前辈的鞋子摆放得很整齐,不是喝醉的样子。” “这你就不懂了吧?”施故闭着眼和他说话,两手在空中瞎摸,“我睡在哪儿?溪边!是这溪水里的田螺姑娘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特意现身,替我把鞋子放好的。” 小鱼抿着唇:“这溪流这么浅,哪里有田螺姑娘?” “怎么没有?信不信我变一个出来给你?”施故大笑,两指一并,灵气运转,竟是将溪水凝聚成了一个人形,“瞧瞧,这不就是了吗?” 小鱼瞥了眼:“是挺像的。” 施故闷声轻笑,手一放,水花四溅。他鲤鱼打挺似的坐起来,揉揉头发:“你大半夜不睡觉,乱跑什么呢?万一那小子醒了没见到你,岂不是又要拿我出气?” “不会的,我偷偷跑出来的,他没有发现。” 施故探头探脑:“是吗?我看未必吧——”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小鱼惊了一下,转身往后看——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施故见他好玩,笑得更大声了:“逗你的,傻小子。” 小鱼像是松了一口气,对方从溪流里伸出脚,穿上鞋袜,站到了他面前。小鱼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施故扬着嘴角:“怕我?” “不是。”小鱼低着头,因为太紧张,整个肩膀都在微微颤抖,“我,晚,晚辈这次来,是想请教您,能,能否教我练剑?” 施故头一歪:“嗯?你说什么?大声点儿,我没听见。” “请,请您教我练剑。” “听不见。” “请您教我练剑。” “再大声点。” “请您教我练剑!” 小鱼扬起头,憋红了脸,目光却不再躲闪,眼里也许会有点胆怯,有点赧然,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坚定。 施故敛了笑意:“为什么忽然要请我教你练剑?那小子不行啦?” “不是的,我只是,”小鱼默然片刻,道,“我想更快地成长起来,所以才来请教您。” 施故摸了摸下巴,耐人寻味地说道:“这,我得好好想一想。” “嗯。” 小鱼很安静地等着。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小鱼怕他不高兴,一直规规矩矩站着,没敢乱动,腰酸腿麻也不好意思吭声。 施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是不说话。小鱼心想,他不会站着睡着了吧?就又仰头去看,结果迎上了施故那张笑嘻嘻的脸:“好啊,我答应。不过嘛,我教你练剑,你总得给我磕三个响头才行。” 小鱼点点头:“好。” 言罢,他便撩起衣袍下摆,刚要跪,施故却又拦下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就这么轻易地跪我?” 小鱼被他弄糊涂了,低声道:“您教我练剑,也算价值千金,我可以跪。” 施故愣了愣,饶有兴味地问道:“只是这样?” 小鱼垂眸:“所求之事,千金难换。” 所求之人,世无其二。 施故“哦”了一声,拍拍他的肩:“算了,我不喜欢别人跪我,怕折寿。以后你去祭奠你娘的时候,好好跪她吧。” 小鱼哑声:“谢谢您。” 施故眉头一挑,“我还没收过徒弟,要不你就叫我一声师父,让我先我过过瘾?要是太麻烦,我以后就不收徒了。” 小鱼有点为难,拜师这件事,应该比较严肃吧?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跟玩玩似的? 他摇摇头:“小楼说,传道授业解惑者为师,您要传我什么道,授我何种业,解我哪般惑呢?” 他连发三问,本以为施故会不愿或者不能回答,但对方却出乎意料地说道:“传你明心定性之道,授你扶济苍生之业,解你求而不得之惑。” 小鱼微微一怔,有一丝被看穿心思的慌乱。 求而不得,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施故笑了:“唉,算了,不为难你,不肯叫我一声师父,叫我声先生,总该可以吧?” 小鱼抿唇不语。 溪边流水潺潺,泠泠作响,顺着夜色一直流淌到他的心里。 “好。”小鱼下定决心,郑重道,“先生,请您教我练剑。” 施故笑而不言。 第76章 这一夜, 山河远阔,星幕低垂。 施故除了回答了他三个问题, 便不再多言,让他先回去睡,明日此时再来寻自己。小鱼道了谢,行了礼,悄然离去。 长亭中,三人仍在熟睡。薛闻笛怀抱长剑,似乎没有醒过。小鱼走回原来的位置,又看了他片刻,才放下心似的和衣睡去。 篝火小了些,柔和的光晕从薛闻笛衣襟退至衣袍下摆。 他默然睁眼,斜斜看了眼不远处无声归来的施故。对方似乎朝他比了个手势,但夜色深沉, 看不大清楚。 薛闻笛其实是醒着的, 他知道小鱼去了溪边, 施故那句“我看未必”并非全是试探。他那时候就藏在林子里,听完了他们的对话, 又赶在小鱼回来前睡下。 薛闻笛心情并不好, 是十几年来头一次难以形容的不好。他确实未受风雨,但也不惧风雨, 即便被认为是天之骄子, 他也不曾骄纵自傲, 目中无人, 从来没有因为小鱼的出身而贬低他。 但为什么, 小鱼选择的人是半路杀出的施故, 而不是他呢? 薛闻笛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是他教的不好吗?就算今天比试他输了施故一筹,但来日方长,等他修行到那个年纪,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薛闻笛越想越不开心,一股莫名的焦躁从内心深处涌上来,令他辗转难眠。 他最终还是起身,添了把火,静静坐着。小鱼似乎是完成了一个心愿,睡梦中也微微扬着嘴角。薛闻笛看着他,心底的烦躁又突然散了,转而变成了一种委屈。 “你怎么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找别人教你?” 薛闻笛怏怏的,伸手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坏蛋。” 小鱼没有醒,安安静静的。 薛闻笛收了手,沉默地坐到了天明。 孙雪华照旧起很早,一眼看见薛闻笛满脸惆怅地坐着,手里拿着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着烧尽的篝火。 孙雪华也略微知道点昨晚的情况,他察觉到小鱼和薛闻笛的离开,但具体并不知。眼下好友一脸落寞,他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薛闻笛抬头看他,思量着,对方和自己旗鼓相当,年纪阅历都差不多,甚至这人性格更沉稳些,常年没个表情变化,应当也不会明白自己这种心情的。既然不明白,说出来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薛闻笛抿着唇,愁眉苦脸,孙雪华便不勉强。 他们默契地选择隐瞒了这件事。 小鱼并不知情。 他自此踏上了跟随施故修行的道路。 施故的剑术没有章法,看上去似乎杂糅了百家,但细细体会却又自成一派。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那时候的小鱼连他一招都挡不下,第一个夜里甚至被刺穿了胸膛。 痛归痛,但没有死,伤口还是像以前那样,快速愈合了。 “你就一个优点,死不了。”施故咪了一口酒,笑着,“再来。” 小鱼望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衣襟出了神,又结结实实挨了对方一剑,趔趄着滚倒在地。 “分心,找打。” 施故剑锋逼近,小鱼轻声道:“先生,我就两件衣服,这件坏了,我没法向小楼解释。” “嗯?你怕他知道你找我练剑?”施故咧些嘴,有些恶劣地笑着,“那我可管不着,我只负责把你教会,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言罢,他手中佩剑再度袭来,小鱼不得不应战。 然后,他被打得在地上直滚,头发全散了,发带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你在怕什么?” 施故盯着他,目露凶光,仿佛是暗夜里捕猎的孤狼,正对着猎物发出危险的信号,“畏首畏尾,你几时能赢我?” 小鱼手中的剑都握不住。 那是施故借他的,说是用两坛酒和打铁铺的匠人换来的。那人笑他的木剑老土,笑他脆弱,笑他不堪一击。 小鱼喘着粗气,抹去脸上的血水:“再来。” 他沉声道。 他灰头土脸,满身血污地挨到了黎明。施故收了剑,笑问:“今晚有什么收获?” 小鱼摩挲着衣服上的血迹,没有应声。 施故打了个响指,一道劲风扫过他全身,除去全部污垢,甚至补好了上边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小鱼惊疑抬头,对方只是笑笑:“是幻术。” 他顿了顿:“我只做这一遍,明天开始,你要自己来。” 说着,他抽身离去,小鱼急急大喊:“先生,刚刚我没看清,您能不能——” “不能!” 施故找酒喝去了。 小鱼愣愣的,低头去找自己的发带,那是薛闻笛送他的,仅有的一根。可是打斗过程中变数频生,那发带早就不见了踪影。小鱼越找越着急,额上直冒汗。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在找这个吗?” 那条发带,赫然握在薛闻笛手上。 小鱼身形一滞,有种秘密被撞见的窘迫,他甚至踌躇着,没有去接。 薛闻笛蹙眉,压了一整天的情绪忽然就爆发了:“你不要吗?不要我就收回去。” 小鱼顿时慌了手脚,一把抓住他的手:“要的。” 薛闻笛没有松开,定定地看着这人。冰冷的掌心,发白的嘴唇,还有脸上不正常的红晕。 他好像生病了。 薛闻笛眉间一松,心软了下来:“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跟着我学不好吗?” 小鱼抿着唇,低声道:“好是好,但是太慢了。” 他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鞋尖,全然没有发觉薛闻笛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我是怕伤到你,所以才想慢慢教你的。” 可你现在居然嫌弃我?薛闻笛咽下这最后半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鱼沉默片刻,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回答道:“我也想跟你对剑,像小雪那样。” 薛闻笛不解其意:“你为什么要和小雪比?他是临渊不世出的天才,你不要和他比,你只要每天进步一点就好了,没人会逼你,也没人会因此看低你。” 他以为小鱼是伤自尊了,所以才这样拼命。 可是对方却抬眸,苦涩一笑:“你觉得我比不过他?” 薛闻笛一时无话。他能感受到小鱼现在很低落,但,这的确是事实啊。 “我,你们,你们是不一样的。”薛闻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很厉害,比你厉害很多,这没错。但是,但是你就算不厉害那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可以保护你。” “我不用你保护我。”小鱼倏地松了手,“发带还你,我先回去了。” 说着,他转身就要离开,薛闻笛拽住他:“我先给你束发。” “不用了。” 薛闻笛停了好一会儿,攥着他的衣袖绕到他面前,略带怒气地瞪着他:“你到底怎么了?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明白。” 小鱼也看着他,眸子里似乎跳动着一簇光,所有的情绪都被隐藏在光影下,怎么都看不清,看不真切。 “我说不明白。” 小鱼说的是实话,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就是不愿意见到薛闻笛和别人亲近,可是这话能说出来吗?万万不能的,他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他是很喜欢他,但只凭这个理由就能将这个人锁在自己身边吗? 小鱼想到了他的父母,想到那天的血月,想到那条大蟒吞噬掉母亲的身体,向自己游来。 他的父亲在他耳边絮絮低语:“我的孩子,你害怕吗?” 小鱼很害怕,他不住地流泪,对方嗤嗤地笑:“别怕,等你长大了,你也会变成父君这样。我们是魔,越是爱一个人,就越是想将她吞进腹中,这样,我们才能永不分离。” 那是一场噩梦,而他不想再被困入梦中。 小鱼静默地注视着薛闻笛,轻轻扯开他的手:“我先回去了。” 薛闻笛显而易见地怒了,他将发带甩到对方身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鱼站了一会儿,才默默弯腰捡起那根发带,掸掸上边的灰尘,然后收进怀里。 他们自那以后,没有再说话。各干各的事,一个比一个沉默。 顾青一眼就看出来他们的不对劲,跑去问薛闻笛:“小楼,你和小鱼怎么啦?” “没什么。”对方闷闷的,转了两圈手中的竹笛,又瞥了眼不远处昏昏欲睡的某人,心中更是郁郁。 小鱼最近体力消耗很大,吃饭的时候,拿着筷子都能睡着,问他他就说没事。薛闻笛微微叹气,撇过脸去。 顾青又去问小鱼,对方也不说。 她叹气,去找孙雪华,她的师兄沉吟着:“别急,我去问问。” “可是他们都不说。” “凶一点,他们就肯说了。” 孙雪华仿佛很有经验,顾青忍笑:“好吧,那师兄你快去,我等你好消息。” “嗯。” 孙雪华走到薛闻笛身边坐下,对方看都不看他,往旁边挪了挪。 “你和他吵架了?” “没有。” 孙雪华顿了顿:“一定吵架了,是为什么呢?” 薛闻笛气不打一处来:“都说了没有吵架,是他,是他不理我!” 他压低声音,嘟囔着,“我怎么知道原因。” 孙雪华微微低眉,没有思考太久:“你这两天都没有教小鱼练剑,但他依然很累的样子。” 他好像得到了一个结论:“他找别人练剑了,所以你不开心。” 薛闻笛不作声。 “除了我们,小鱼认识的能教他的,只有施前辈。” 孙雪华眨了下眼,“我觉得小鱼请教施前辈挺好的,至少很适合他。” 孙雪华看了看薛闻笛,对方还是不为所动,又道:“小鱼不像我们自幼修行,专精本门心法,他要想有所提升,得从前辈这样杂糅百家的身法中得到点拨。” 薛闻笛嘴唇微动,还是败下阵来:“道理我不懂吗?可是,可是他总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伤,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他,他还——” 薛闻笛烦闷地抓了抓头发:“我不想他受伤,也不愿意他去找别人,可是他觉得我多管闲事,他甚至以为我在嘲笑他。他说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对剑,像你跟我一样,我就和他说,你不要勉强自己,慢慢来就好了啊,可他偏不听。” 薛闻笛说着说着,彻底泄了气:“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都快烦死了。” 孙雪华神色微妙:“如果你说的这些都属实,那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 薛闻笛陡然心跳加快,但嘴上却说:“没错啊,我就是喜欢他,他也肯定喜欢我,我对他这么好他没理由不喜欢我。” 孙雪华又问:“那我对你也很好,你喜欢不喜欢我?” 薛闻笛一愣:“你和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薛闻笛沉默了,良久才说道:“我觉得他很好看很可爱。” “我知道,我说他丑,你还和我吵。” 薛闻笛噎了一下。 孙雪华似乎是笑了笑,但那笑意太浅了,只那么一瞬,恍惚间,薛闻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你不觉得我好看,我可爱?” 薛闻笛严重怀疑孙雪华在拿他开玩笑,一巴掌拍在了对方肩上:“不觉得,你有点毛病。” “书上说,你这种喜欢,不是你和我之间的这种至交之谊。你对他的喜欢,是以后要结发连理,恩爱长久的那种。” 薛闻笛听了,浑身一怔,紧接着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你,你,你……” “我?”孙雪华有点困惑。 “你怎么好像很懂的样子?”薛闻笛又羞又恼,浑身发烫,跟煮熟的螃蟹似的,孙雪华倒是很坦然:“我跟你说啦,就是书上写的。” “你一个临渊掌剑,看的都是什么书!” “人世百态,情之所钟,都是正经书。你喜欢他,他喜欢你,这有什么呢?情爱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啊。” 薛闻笛抿着唇:“那书上还说什么?” “还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有占有欲,或多或少,都会有。”孙雪华认真想了想,“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你遇到这么多人,只觉得他可爱啊。” “他身上还很香,有天晚上做梦我还梦到他了。”薛闻笛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劲,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 完了,他完蛋了。 孙雪华竟也叹了一口气:“你不要太苦恼,船到桥头自然直。” 薛闻笛沉默片刻,突又凑过去,小声问他:“小雪,你看的书可靠吗?” “不一定。” 薛闻笛和孙雪华打了一架。 从这头打到那头,顾青拦都拦不住。 施故拎着新沽的酒回来,瞧见这场景,笑着:“年轻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看着是临渊掌剑,实际上总在吃瓜一线。 宝贝们新的一年就要到啦!大家元旦快乐!新年万事如意呀! 第77章 自那以后, 薛闻笛就认真思考起他和小鱼的关系,但对方不怎么搭理他, 见到他的时候总是微微垂着眼,无声路过。 薛闻笛忍了三天,在第四天晚上拦住要出门的小鱼,皱着眉头问他:“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没有不理你。” “那你见到我,怎么不说话?” “你也没有和我说话。”小鱼望着他,眼神颇有些哀怨,“你还扔了送我的发带。” 薛闻笛一听就急了:“不是你自己说要还我的吗?” 小鱼沉默着,半晌才闷声道:“我说要还你,你就扔了吗?那我说我找别人练剑,你为什么又不肯?” 薛闻笛攥了攥手:“这两件事能相提并论吗?你怎么不讲理?” “我是不讲理,你找别的讲理的人去。”小鱼瞬间冷了脸,略过他就要走, 薛闻笛拉住他:“我跟你一起去。” “不要。” “为什么不行?” 小鱼侧着脸, 斜斜看了他一眼:“你在的话, 我没法专心。” 薛闻笛心里的疑问就跟沸腾的茶水,咕嘟咕嘟一冒一长串:“我会打扰到你吗?那我以前教你练剑, 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小鱼僵了僵, 试着扯回自己的衣袖,但发现薛闻笛攥得实在太紧了, 根本扯不动, 他微叹:“我和你练剑, 很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量, 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每次都有设结界, 不会让魔气散开的。” 小鱼垂下眼帘:“我怕伤到你, 或者说, 如果有一天,我会因为力量暴走,死在你们正道的剑下,但那个人,绝对不能是你。” 薛闻笛一愣。 “你不明白,任何人来杀我都好,都可以,我愿意接受任何下场,挫骨扬灰,形神俱灭,我都不在乎,但你不行。”小鱼的神色很哀伤,好像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你不行,你说我很好看,说我很可爱,我希望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薛闻笛的手慢慢松了下来,呼吸声也变得有点重,小鱼本想说完就走,但对方忽然又抓住他两侧臂弯,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底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有一瞬的慌乱。 “你是不是喜欢我?” 薛闻笛眼睛眨也不眨,就直勾勾地盯着他,呼出的热气仿佛也变得滚烫起来,小鱼一怔,竟是呆在了原地。 “是不是啊?你快说呀!”薛闻笛摇了摇他,急切催促着,小鱼脸上的红晕从耳尖一路蔓延到脖颈,他微微后仰着头,抿紧嘴唇。 薛闻笛那双眼睛,清澈得让他心乱如麻。 “我要去练剑了。” 小鱼选择落荒而逃。 薛闻笛追在他后边问:“你这人怎么回事?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你不坦诚。” 小鱼脚步一顿,终于转过身:“我不坦诚?这是坦诚不坦诚的问题吗?” 你又没说你喜欢我,我要是应了,你笑话我怎么办? 他很沮丧地想着。 “那是什么问题?”薛闻笛急坏了,他现在就跟热锅上的蚂蚁,根本找不着东南西北,眼神一瞥,就指着他头上不曾见过的发带,“谁给你的?” 三天前在镇上裁缝铺买的。 小鱼犹豫了下,回答道:“先生给的。” 薛闻笛嘴唇动了动,倏地扯下自己头上那根:“我的给你。” “你给我就得收下吗?” “我之前送你那根不是被我扔了吗?这个,这个就先给你,改天我送你一根新的。” 小鱼蹙着眉:“不必了,我——” “你能不能收下?”薛闻笛竟有点委屈,“我喜欢你。” 小鱼愣住了。 “我喜欢你,”薛闻笛又重复了一遍,“你要是也喜欢我,你就收下它吧。我,我想了很久,我真心喜欢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眼里,你都是最可爱的。” “哎呦,我这俩耳朵都听到了什么!” 施故仿佛从天而降,猛地从院墙上跳下来,小鱼慌了一下,抓着薛闻笛的手就将他往身后扯:“没什么,我们随便聊两句。” “嗯?随便聊两句聊得头发都散了?”施故头一歪,没有再往前走,“你看看你这个当学生的,还让老师我等这么久,有点做人弟子的自觉没有?” “是学生考虑不周。”小鱼低头认错,模样乖顺,施故啧啧两声:“也罢,年轻人嘛,说点悄悄话可以理解,那我再等你一会儿,早点来哦!” 言罢,他转过身,忽又说道:“带点下酒菜。” “好。” 小鱼应着,转眼间对方就没了影。 薛闻笛的手还被他紧紧攥着,没有从刚才的窘迫和慌乱中回过神,小鱼将他拉到面前,望着那张通红的脸。 这是小鱼第一次见到薛闻笛散发的样子。 他一直都很干净,从刚认识那会儿到现在,就算再怎么混乱的境遇下,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知所措。 这样子的薛闻笛,就像落入山河的星星,他只要伸出手,就能将这人捧在掌心。 小鱼将那根发带从薛闻笛手上抽出来,给自己束好头发,对方摸摸鼻子,有点不敢看他。 “其实你扔掉的那根,我捡起来了。” 小鱼淡淡说着,从怀里摸出另外一根,轻轻握住薛闻笛的头发,一缕一缕收拢,柔软的指腹穿过发丝,碰到了温热的皮肤,薛闻笛就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发颤,轻声道:“那你给个准话啊。” “什么?” “你喜欢我,是不是?” 小鱼给他打好结,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很快就撤了手,道:“我先去练剑。” “你这人怎么回事,存心要气我?” 薛闻笛就是拦着不让他走,小鱼憋了半晌,才又说着:“你喜欢我,也喜欢小雪。” “你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从来没有和他牵过手!” 薛闻笛气呼呼地大声嚷嚷,什么礼数什么仪表,通通忘在了后边,他抓住小鱼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十指紧扣,举在俩人面前,“就这样,就这个,你,你明白吗?” 他今晚说话都在结巴,他从来不这样,他快烦死了。 小鱼心跳很快,他们靠得很近,近到他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能亲到这个人。 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像是要躲,又像是有所回应。 薛闻笛忐忑不安,耳朵边全是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声,山呼海啸,天崩地裂,他就是在渡劫,等着老天成全,又或是将他打入万丈深渊。 “你明白的吧?”薛闻笛轻声细语的,跟一只受惊的小猫似的,小鱼那紧绷的心弦忽地松了下来,他终于清晰地感知到薛闻笛刚刚那些话的真实含义——这人说,我喜欢你,你不一样,你是特别的。 “我,我明白了。”小鱼含糊说着,又想往后躲,好像握了块烫手山芋,急切地要远离他,“快松开,我要去练剑了。” 薛闻笛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又惊又喜,可很快又埋怨起来:“你明白了,你怎么还松开我?” “我总不能牵着你去练剑。” “那至少我送送你。” “就一点路。” “走,走慢点就好了。”薛闻笛仍然紧紧扣着他的手,小声问道,“行不行?你不准说不行。” 小鱼深吸一口气:“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薛闻笛哑然失笑:“你怎么拿我的话堵我啊?” “你问我行不行,又不准我说不行,那你不就是不讲理?” “好好好,我不讲理,你讲理,那你说说,行不行?” 薛闻笛贴着他问,小鱼红着脸答应了:“行,当然,当然行了。我,我很讲道理的。” 薛闻笛闷声笑着,也不说话。 他们就紧握着手出了院子,往郊外走。天上只有一轮上弦月,懒懒地挂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是夜深了,人睡了,天地之间只有他们,还有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薛闻笛总觉得要说点什么,但好像又不必说。他偷偷看了眼身边这个人,须臾间,又有了千言万语似的。 “你真得明白了?” 他问。 “嗯。” 薛闻笛安静一会儿,还在问:“我这样是不是太草率了?” “那怎样是不草率呢?”小鱼反问他。 薛闻笛想了想:“雁寄锦书,鱼传尺素,我们总得先写个七八百封信来传递下相思之情吧。” 小鱼不解:“可是,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啊,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也是。”薛闻笛点点头,突然嘿嘿一笑,“我觉得我们就很登对,我的剑叫横雁,你叫小鱼,你思念我,我思念你。” “你怎么拿我和你的剑比?” “那就,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样我也在里边,对不对?”薛闻笛自顾自地说着,“不对不对,横雁我都是抱着它睡的,从不离身,那你——” 他一顿,好像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又不能抱着你睡,那这么一说,还是横雁更重要些。” 小鱼的手忽地用力,没有说话。 薛闻笛以为自己开玩笑开过了,刚想道歉,就听这人低声道:“你晚上也可以抱着我睡。” “真得?” 薛闻笛两眼放光。 “只是睡觉。” “啊?不睡觉还能干什么?”薛闻笛一脸茫然,小鱼脸更红了:“没什么。” 他傻了。 这些天跟着施故练剑,对方常常喝到半醉,兴致上来就跟他讲些从前走南闯北见过的奇闻异事,其中不乏风月云雨。小鱼原本不想听,但施故酒劲上来,就跟他扯皮,说什么他也大了,也该知道这些事了,总不能一直傻乎乎的,哪天被人渣骗了去,都不知道要叫苦。 “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 小鱼神色复杂,施故躺在地上,哈哈大笑:“我这人,欠债无数,可唯独不欠情债。” 小鱼不说话。 施故醉醺醺地继续说:“讲真,你别看我平常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但关键时刻从不犯糊涂。我今天教你,不要招惹无缘之人,否则就是灭顶之灾,懂不懂啊,臭小子?” 小鱼问他:“什么是无缘之人?” “我给你算算。”施故胡乱掐着手,没两下就打起了鼾。 小鱼后来忘记了,再后来,他想歪了。 都怪施前辈。 他想。 好在薛闻笛没有追问,他们一路无话,走到了约定的地点附近。 “糟了,忘记带下酒菜了。” 小鱼回过神,薛闻笛笑着:“没关系,你先去,我去取。” 不知道为什么,小鱼觉得他今天晚上笑起来格外好看。 “好,谢,谢谢你。” 小鱼很紧张,薛闻笛也认真回答他:“不客气,你以后都可以依赖我,也不必说谢谢。” 刹那间,仿佛一粒石子落在结冰的湖面,一声脆响后,冰面裂开无数缝隙,湖水破冰而出,风从南归,鱼群欢跃,喜不自胜。 薛闻笛发觉这人颊边那颗浅痣透着些许艳丽的红,衬得那张清俊的脸多了几分难以明说的风情,心下悸动,又闻到了一丝浅香。他恍然:“小鱼,你现在不会再散发魔气了。” 对方怔了怔:“嗯,先生说我进步很大。” “不是不是,是你身上的香气。”薛闻笛解释着,“你体内魔气和灵气是流动的,你情绪不好的时候,魔气就会暴涨,但你心情好的时候,身上就很好闻。” 小鱼闻言,又嗅了嗅自己肩上:“没有啊。” “有的。”薛闻笛很笃定。 “可照你这么说,我身上的浅香应该是灵气的味道,但你们修行日久,怎么没有呢?”小鱼认为不是,“而且,以前你也没有说过我身上很臭。” 薛闻笛抿了抿唇:“我喜欢你嘛,当然觉得你身上很香。” 小鱼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句话:“你,你从哪儿学的这些酸话?” 薛闻笛不大好意思:“我不能说。” 他思考的这三天,经常去跟孙雪华探讨一些问题,比如说什么话是好听的,可以哄人的。孙雪华有板有眼地给他写了几张小笺,跟他说阅完即焚,不能外传。 “你们临渊还教这个?”薛闻笛晃着几张小笺,哗哗作响。 “我们临渊从不骗人。” 薛闻笛紧紧盯着他,孙雪华像是做了个重大决定,一脸郑重:“是以前,我小时候,我师兄让我给他爱慕的师姐送信,信上就这么写的。” “那你怎么知道的?” “师姐说她不要,让我还回去,师兄很伤心,就一边念一边烧。” “然后呢?”薛闻笛竖起了耳朵。 “然后师兄让我不要说出这件事,再后来,师兄下山归家,继承家业去了。”孙雪华顿了顿,“我那时候才六岁,他后来成亲,还给我寄来两罐糖。” “你六岁就记得这么多啊?” “我向来过目不忘的。” 薛闻笛“哦”了一声:“有道理,不然你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临渊掌剑。” “你也不差。” “谢谢孙掌剑,您抬爱了。”薛闻笛笑眯眯地将那些小笺卷起来,塞进腰包里。 孙雪华忽又问道:“你成亲的时候,会给我寄两罐糖吗?” 他问得太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件值得大书特书的重要事宜,薛闻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多大了还吃糖啊?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阿青和我师弟喜欢。”末了,孙雪华又补充道,“等那时候,应该还有新入门的师弟师妹。” “哦,也对。”薛闻笛想了想,又是一惊,“不不不,等我成亲,那,那得请你喝喜酒啊。” “我不会喝,你会吗?”孙雪华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很认真,薛闻笛不知不觉就被他带偏了:“我也不会,那到时候以茶代酒也行。” “好。” 薛闻笛点着头,又发现不对:“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个?八字还没一撇呢!” 孙雪华静默片刻:“会的,我给你算过,你们是正缘。” 薛闻笛心头一动:“姻缘算是天机,你泄露天机给我,我,我——” “不用太感动,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薛闻笛感觉到不妙。 “舅舅祝福你们。” 孙雪华在对方和自己打起来之前,当机立断——跑路了。 薛闻笛回忆完,原本很感慨,但灵光一闪,又琢磨出不对劲,小雪为什么要给他写那些失败的经验? “你快去吧,我很快回来。” 他哄着,心心念念,看在他得偿所愿的面子上,就不追究某人了。 “好。” 小鱼应下,目送他远去。 施故虽然躺得远,但听得很清楚,他长叹:“唉,年轻人啊。” 真不知,还能快活到几时。 这天夜里,他难得夸赞小鱼,还明知故问:“有什么喜事吗?感觉你整个人通透了许多。” “有。”小鱼没有细说是哪件事,但他知道,施故其实心里面很清楚,这人虽然总是醉醺醺的,但眼神无比清醒。 “你会毁了他的。” 施故收了剑,小鱼愕然:“为什么?” “不信?”他挑眉,“年轻人,我喝过的酒可比你走过的路都要多,你们啊,还是太天真,尤其是薛闻笛,啧啧,真不知道秋老头怎么教出这么个徒弟。” 小鱼不大高兴:“他这样就很好。” “是啊,他这样就很好,但你的出现,势必会打破他的命盘,改变他的命运。”施故喋喋不休,“锁春谷每一任谷主都只收一个徒弟,传承单薄。继承仙谷,承接天道,就是他的天命所归。将来就算不是正道魁首,那也是一方尊者,你呢?你是想将他拉下神坛,让他背负天下骂名?” 小鱼沉默很久,问他:“既然您这么看待我,那为什么会答应教我练剑,教我灵术阵法呢?” 施故见他非但不恼,反而抓住了关键,脸上又多了几分笑意,索性不再故弄玄虚:“因为大厦将倾之时,支撑它的柱子要站在阴影下。救世主,不一定身在光明处。” 施故虽然在笑,但话中玄机毕露,小鱼那时候只是觉得他对自己似乎寄予了一些期望,但并没有深刻体会到其中含义。等他真正明白,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点点头:“学生谨记。” 施故笑得更放肆些:“哎呀,怎么说呢,其实我认为你们挺般配的,我就喜欢这种离经叛道的感觉,看那群老古董吹胡子瞪眼我心里舒坦!哈哈哈哈哈……” 小鱼沉默了,他想,可能这人也不是特别靠谱。 第78章 一如往常, 小鱼练完剑,已经是黎明了。施故长叹, 连连摇头,小鱼以为是自己哪里练得不够好,刚要问,就听对方幽幽说道:“让你带点下酒菜,怎么都结束了,连粒花生米都没瞅着?” 话音刚落,两三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朝他砸了过来,施故单手拢过来俩,还有一个刚好挂在了他剑柄上。 “少侠好身手!”他大方调笑着,揣着的油纸包还冒着热气,一股炒花生的香味。 “说花生花生到,那你们慢慢聊, 我先去了。”施故把剑一收, 转眼就没了人影。 薛闻笛从不远处的树下走出来, 头上还沾了一片落叶。天色稍暗,晨曦未明, 他走得比往常要慢一点, 虽然神情很镇定,但总觉得浑身紧绷着, 好像哪里不对劲。 小鱼问他:“你一直等在那里?” “嗯。”薛闻笛轻轻咳了一声, “怕打扰到你, 就没有出声。” 小鱼想说, 其实没关系, 施故这人得哄好了才有干劲, 否则根本不知道他会出什么幺蛾子。但今晚相安无事, 下次自己带上就好了。 正想着,薛闻笛忽然又咳了一声,小鱼有点紧张:“你受寒了?” “没有。”对方不自在地稍稍偏着头,伸出手,“我,我来接你。” 他伸出的是右手,那只惯用的持剑的手,掌心通红的,有一层薄薄的细密的汗。 小鱼怔了怔,薛闻笛没有看他,又快速地缩回去,掌心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再伸了出来,催促着:“走啦走啦,过会儿天亮了,大家都醒了。” 小鱼垂眸,握住他的手:“好。” 薛闻笛便转过身,牵着他往回走。 大抵是紧张吧,走路同手同脚。 小鱼想让他放松些,就与他闲聊:“你花生米从哪儿弄来的?” “自己炒的,向那位婆婆借了点。”薛闻笛如实回答。 小鱼点点头,也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到他们借宿的那位婆婆家有段距离,路上没有什么人,有些空旷。小鱼抬头看了眼天边,霞光隐隐,朝阳马上就要从云层背后一跃而出,就在这刹那,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肆意疯长。他突然抓紧薛闻笛的手:“我们去看日出。” “啊?” 对方没反应过来,只知道自己被拉着狂奔。 耳边风声掠过,脚步匆匆,俩人一路跑到了镇子外边某个不知名小山上。虽说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开阔与慨然,但小鱼心中依然翻涌着难以抑制的轻松愉悦,他微微喘着气,眼底流动着一丝动人光彩。 朝阳已经挂在了远处的天空,大地从黑暗中醒来,生机盎然,他太久没有见过这般热烈的景象,又太久没有这般浓烈的情绪。 薛闻笛不明所以,但见他高兴,也跟着笑起来。 小鱼转过头,眼神清亮地注视着他,薛闻笛被看得不太好意思,下一刻,小鱼就牵起他另一只手,十指紧扣,像昨晚那样,一字一顿认真说道:“我喜欢你。” 薛闻笛愣了愣:“我,我知道啊。” 小鱼笑着,整个人沐浴在霞光下,灿烂到不可言说,薛闻笛只觉得心里炸开了一朵接一朵烟花,完全呆住了。 小鱼松开他,小声问道:“可以抱一下吗?” 薛闻笛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小鱼就走近两步,抱住他的腰,将他抱起来转了两圈,再将他轻轻放下,下巴抵在他肩头,轻声直笑:“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 薛闻笛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回抱这个人。他有点晕,仿佛泡在一个蜜罐里,清甜的气息将他完全淹没,令他沉溺,难以逃脱。 天大亮,黑夜退去,一切仿佛都在朝着新生而去。 他们回了住处,孙雪华起得很早,已经在院子里练过一轮剑了,正坐在长凳上擦拭自己的和光。顾青也在旁边,专心捣鼓着她新做的罗盘。 小鱼松开薛闻笛的手,先进去,孙雪华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朝薛闻笛招招手。对方走了过来,说道:“我来晚了。” “不晚。” 孙雪华一脸淡然,顾青闻言也凑了过来:“你俩和好啦?” “嗯,准确来说,比之前更好一点。”薛闻笛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顾青实情,但又怕吓着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神瞟着孙雪华。对方道:“阿青卜卦比我更厉害,你可以问问她。” 他暗示薛闻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委婉地向他师妹传递信息。 “什么卦?”顾青闻言,立马撒了新做的罗盘,从锦囊里翻出三枚铜钱,薛闻笛小声道:“算姻缘。” 顾青手一顿,微微瞪着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薛闻笛也是赧然,只有孙雪华镇定自若地重复道:“他想算算姻缘。” 顾青抿着唇,沉思片刻:“师兄,你是不是已经算过了?” “嗯。”孙雪华应着。 顾青看看他,又看看薛闻笛,再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眼珠子转了转,忽地察觉到一点苗头:“我师兄都算过了,那我就再给你算准确点,免得你不放心。” 薛闻笛面红耳赤,看孙雪华的眼神就很微妙,对方拍拍身下的长凳,示意他坐下,稍安勿躁。薛闻笛只好坐下,腰背挺直,直直盯着顾青算卦,对方神秘地笑了笑:“你得闭上眼,我过会儿告诉你答案。” “好。”薛闻笛倒是听话。 可等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有等来顾青的答案,就问:“阿青,好了没?” “好是好了,但——”顾青犹疑不决,可又不能总让他等,就道,“你先睁眼,我再慢慢和你讲吧。” 薛闻笛应着,睁眼便看见顾青和孙雪华凑在一块,面色都有点凝重。 “怎么了?” 他问,眼帘微垂,想去看看卦象,但铜钱早就被顾青收起来了。对方轻声问:“小楼,你,你真得喜欢小鱼呀?” “嗯。”薛闻笛见状,不免担心,“有问题?” “没问题。”顾青摇摇头,“就是,就是中间会有点波折,不过你们能修成正果,怎么说呢,卦象很罕见,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怎么罕见?又是怎样的波折呢?” “你们会分开很久,你还会有烂桃花。”顾青顿了顿,很委婉地说道,“尤其要小心烂桃花。” 薛闻笛如鲠在喉:“好,我知道了。” “虽然招烂桃花不是你的错,但——”顾青感觉自己每句话都说得很艰难,“小鱼会很伤心,很可能会不要你哦。” “你这形容,我以后是个风流鬼?”薛闻笛心情复杂。 “不是,就是你要多点心眼,知不知道?有些人可坏了。”顾青郑重地拍拍他的肩,“我只能算到这里了,反正,你要小心。” 薛闻笛嘴角抽了一下:“好,谢谢你。那,我们会分开,是因为烂桃花的事情吗?” 顾青点点头:“差不多。” 薛闻笛倒吸一口凉气:“我知道了。” 两个没有任何感情经验的,为了两个情窦初开的,开始操心。不过这种心情也没有持续太久,他们依然对以后充满信心,尤其是薛闻笛,秉持着勇往直前的信念,决定先去远一点的镇上给小鱼买根新的发带。但这个想法还没有实施,他就因为早饭吃太饱犯了困,倒头睡了过去。 此后的一段时间,是薛闻笛最快乐的一段光景。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围着小鱼转,虽然对方会以各种理由让他稍微离远一点,但这不妨碍他下次靠近。施故从神出鬼没,变成了每天晚上固定出现,白天不知道去哪边游荡,薛闻笛见不着他。但顾青偶尔会见到这个醉鬼,见到要么从树上挂下来,要么从窗户外摔下来,笑着问她:“小丫头,有吃的没?” 顾青虽然不喜欢这个臭烘烘的男人,但每次都会给。施故也只有拿到吃的,才会对她客气些:“谢谢这位美丽的姑娘,有缘下回再见!” “你可别来了。”顾青嘟囔着,施故折而复返:“你找我呀?” “我没找你。” “那我怎么听你说,让我再来?” 顾青拿他没辙:“是你听错了。” “胡说,我耳朵好使着呢。”施故从怀里摸出一袋瓜子,扔给她,“从嘴里省下的,礼尚往来。” “我不要这个。” 顾青无奈,刚想扔回去,对方早没了影。 她总觉得这人是见她好欺负,所以才堂而皇之地戏弄她,殊不知,施故对另外三个人更嘴贱。有一回和孙雪华玩猜谜,赌他的剑穗,愣是靠着自己的嘴上功夫赢了孙雪华,然后转头卖了换酒。孙雪华只好又去典当行换了回来,那伙计隔着高高的门板,多要了三倍的价钱,孙雪华闷不做声地给了,顾青一问,气得直跺脚。那剑穗是临渊掌剑象征,别说自身价值不菲,这万一被识货的人看到,他们的行踪就完全暴露了。 因此,施故再来讨一口吃的时候,顾青就没有给。 “小丫头,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说给我听听,指不定我能帮帮你。” 施故咧着嘴,露着一口白牙,顾青看见就烦:“你说呢?你为什么要卖掉我师兄的剑穗?” “他自己和我打赌输了呀,我为什么不能卖?他不想卖,那他就不要和我打赌。” “是你耍赖!”顾青腾地站起身,仰头瞪他,“我都听小楼说了,师兄本来不想跟你打赌,是你死缠烂打硬是要赌,结果中途还耍赖,才害他输了的!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欠你了吗?这么大人了,一天天的,除了喝酒,你还会干点正事吗?” 施故愣了愣,接着大笑:“小丫头,你师兄和你那两个朋友,三个加起来都没你嘴皮子利索?他们的嘴都长你身上了吧?我告诉你,太聒噪的姑娘没人要,以后要端庄点哦。” “要你管啊!你先管好你自己,别惹是生非。”顾青气坏了,一双水杏眼都泛了红,施故微微叹气:“哎,小丫头,我以为凭咱俩的交情,你是最能理解我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也误会我,我的心好痛,好痛。” 他装腔作势地捂住心口,哀声说着,顾青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们俩什么交情?我们没有交情。” “酒肉之谊啊,我的口粮都是你给的。”施故挤眉弄眼,顾青哼了一声:“那以后不给了。” 言罢,她转身就走,施故迈着碎步,跟在她后边,掐着嗓子嚎着:“哎,不行啊小丫头,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呀!” 顾青不肯听,越走越快,施故猛地蹿到前边,拦住她:“小丫头,你怎么不理我?” “我为什么要理你?”顾青看看他,愤懑地转过身,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剑穗要是被知情的人看见了,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你们会被发现。”施故忽然敛了笑意,“但如果不卖,你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 顾青蹙眉:“你什么意思?” 然而无人回答。 很久以后,等顾青回到临渊,甚至成为明枢阁阁主,她都没有弄清楚那剑穗的来龙去脉。施故做事随心所欲,可又好像别有目的。她偶然间从师兄那里听过只言片语,说是这个酒鬼,曾经为他们挡去了一次灾。至于和剑穗有没有关系,她始终不得而知。 在游历的那个年纪,顾青只觉得那个好吃懒做的醉鬼有些烦人。好在施故脸皮够厚,他可不介意一次的失败,等顾青气消了,他又溜达着回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闭口不谈。 转眼春去秋来,四季轮替,又是一年春天。 薛闻笛向小鱼表明心迹已经过去半年,但俩人除了牵牵手,没什么太过亲密的举动。可喜的是,薛闻笛终于不再紧张到浑身冒汗了。 草长莺飞,柳叶青青之时,他问小鱼:“要不你挑个时间,我们给你过生辰吧。” 对方轻笑:“好。” 薛闻笛就去找孙雪华和顾青商量,问他们生辰那天应该准备些什么比较好。顾青点子多,说了好些,又被她一一否认,一会儿说太敷衍,一会儿又觉得难办,最后还是孙雪华拿了主意,就让薛闻笛自己编只雨燕,或者编只鱼儿,晚上再弄几支烟花回来。 算一算,他们已经外出游历将近两年,也许再过不久,薛闻笛就能回去锁春谷。 孙雪华一提这个,薛闻笛就慌了一下:“完了,师父要是知道我给他老人家带了个徒媳妇回来,他会不会又把我拒之门外?” 孙雪华不敢打包票,顾青也一筹莫展,薛闻笛想到之前算的卦,就很担心:“我师父,不会棒打鸳鸯吧?会不会我们分开就是因为这个?” 顾青沉默半晌,道:“你师父,我们不能算,也算不出来。” 薛闻笛又念叨着:“我师父不是这种人,他很开明,很温和,对我也很好。” “先别担心,一步一步来,总会有办法的。”孙雪华说着,他总觉得薛闻笛自从和小鱼好上之后,就容易在对方的事情上着急。 也许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他爱莫能助。 薛闻笛叹气:“嗯。” 他何尝不知道呢?但,就是会焦虑,会乱了阵脚。 他回去找小鱼,对方正好也在找他。 薛闻笛想也没想,过去就抱住了这个人,什么都不说,就只是静静地抱着。 小鱼问他:“怎么了吗?” “有点沮丧。”薛闻笛半眯着眼,喃喃自语,忽又贴着他的脸,轻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好。” 小鱼将他的承诺记了很多很多年。 “我也不会去招什么烂桃花,你要相信我。” “好。” 小鱼也知道顾青的卦象,薛闻笛晚上睡在他旁边,跟他细细说过,那时候,薛闻笛就握着他的手说过,不会发生这种事。 小鱼也记了很多很多年。 薛闻笛说过的每句话,每一个对他的承诺。 “那我们去街上买烟花吧。” 薛闻笛松开他,笑得灿烂明媚,“其实我在谷里的时候,也自己弄过几支,可惜现在没有材料,不然我一定给你做几支又大又漂亮的。” “嗯。” 小鱼点点头。 薛闻笛又有些伤心:“你最近练剑好不好?修行怎么样?前辈怎么说啊?” 这个时候,他对施故是有点感激的,因为这人确实教会了小鱼很多东西,很多他没法教的东西。因为施故下手够狠,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小鱼迸发出的潜能也是巨大的,所以进步很快。 “先生说,让我找机会和你切磋切磋,说不定你就有答案了。”小鱼说着,有些赧然,“不过,我犹豫了几天。” “那就等你过完生辰吧。” 薛闻笛抿着唇,心里那若有似无的悲伤并没有被冲淡,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两年之期快到了。” 小鱼微微一怔:“嗯。” “你不要担心,我一定说服我师父。我师父,虽然胡子一大把,但他很开明的。”薛闻笛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虚,他已经被拒了一次,不知道第二次能不能行。 他的道,他的道在哪儿呢?他这两年行侠仗义,驱魔诛邪,难道不算吗? 薛闻笛望着眼前这个人,从他含情的眉眼,看到他颊边的浅痣,再到那带笑的唇角,还有那丰润的唇珠。 他忽然心下一动,得想个办法,让这个人亲他一下才行。或者,让他亲一下这个人也行。 他问:“你过生辰有什么想要的吗?” 小鱼摇摇头。 “我呢?”薛闻笛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小鱼说着:“你六月才过生辰,还有两个月呢。” “不是不是,我是说,”薛闻笛眼睛眨了眨,居然不觉得害羞了,反而很镇定地问他,“你过生辰,想不想亲我一下?” “啊?”小鱼一愣,瞬间红了脸,“没,没想过。” “哦。”薛闻笛略带失望地看着他,小鱼又想躲,只听对方道,“那好吧,寿星最大,都听你的。” “嗯。” “不过等六月,就是我最大咯。” 薛闻笛头一歪,凑过去,额头相抵,小鱼屏住了呼吸,心里怦怦直跳,没想到对方很快松开他:“我们买烟花吧。” “嗯。” 这回,轮到小鱼有些失望了。 他刚刚为什么不直接答应呢?他懊恼地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哦,flag立起来了 第79章 小鱼记得, 他们去买烟花那天,是四月十八。 薛闻笛为了给他过生辰, 前前后后准备了许久,就差这最后一步。他们甚至特意去了一座很繁华的城池,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晃来晃去。异乡人,外地口音,长得一个比一个俊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角落里便多了些不起眼的目光。 施故坐在屋顶上喝酒,在和煦的日光下眯了眯眼,等他们从底下路过,便挨个儿抛了斗笠下去。顾青第一个感觉头顶一沉,抓住帽檐往上看,就瞧见那个酒鬼半躺在砖瓦上, 翘着二郎腿吆喝着:“几位客官, 小本生意, 照顾一下?” “不要!”顾青刚想扔回去,就被孙雪华按下了:“戴上吧。” “几条杂鱼而已, 我不怕。”顾青也察觉到有人跟踪监视他们, 但对方修为不高,很好应付, 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不愿意接受酒鬼的东西。 孙雪华轻声道:“因为师妹你长得很漂亮, 所以还是戴上吧。” 顾青愣了愣, 她并没有在意过自己的长相。 “我漂亮吗?” “漂亮。” 孙雪华还是那张冰山似的脸, 这些赞美之词听着就特别像是一种中肯的, 不带任何感情的评价, 顾青失笑:“师兄你也好看,你很英俊。” “嗯。” 孙雪华面无表情地应着,薛闻笛听了,就很奇怪:“你们怎么突然就开始自卖自夸了?” “什么叫自卖自夸?我不漂亮吗?” 顾青看着他,薛闻笛不假思索:“漂亮啊,你可漂亮了。” “那我师兄呢,我师兄英俊吗?” “英俊啊。” “那不就得了。” 薛闻笛简直一头雾水:“怎么了这是?我们几个在一块都两年了,突然议论起长相,挺奇怪的。” “可是师兄头一回说我长得漂亮,我以前都没在意过。”顾青盯着他们仨,幽幽说道,“不过我也没觉得你们有多英俊。” 薛闻笛哑然,孙雪华好像也怔住了,没有回答。只有屋顶上那人高声问道:“那我呢?小丫头,你觉得我英俊吗?” “我不瞎!”顾青听到这个声音就头疼,冲着上边嚷嚷着,“死酒鬼,成天喝得烂醉,小心哪天喝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小丫头,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地诅咒我?我的心好痛!”施故装腔作势地躺倒在屋顶,捂着心口就滚了下来,顾青吓了一跳,上前一步,结果对方笔直地站住了,弓着腰,笑嘻嘻地看着她:“小丫头,你担心我呀?” 顾青猛地收回自己伸出一半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谁担心你!你要是摔死在我们面前,丧葬费还要我们出!晦气!” 施故毫不介意,露着一口白牙,打趣儿道:“小丫头,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夸你漂亮,所以你也不肯礼尚往来?哎,小丫头我跟你说,我就觉着你好看你漂亮,给你的这顶帽子可是用最好最软的芦苇编的,你赶紧戴上,免得被那些大猪蹄子盯上。” “他们加起来都打不过我,我还有师兄在。”顾青不想跟他扯皮了,扭头就走,施故拎着酒坛跟在后边,她又转身,拧着眉毛怒道,“别跟过来,臭死了。” “臭?我哪里臭?”施故举着胳膊四下闻了闻,“你们不是要给我学生过生辰吗?我这个做人家老师的,还不能过来吃两口饭啦?有没有天理?” “我!”顾青咬牙,脸色难看到极致,施故见状,似乎真有点伤心了,眼神中竟有点落寞:“真的一口都不行啊?” “我——”顾青总觉得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好像自己是个不通情理的恶人一样,郁闷之下,她竟哼哼着剁了两下脚,认命似的点了头:“行!可以!您吃!晚上想吃什么?我看着买食材,行不行,好不好?” “嘿嘿,那我要先来两坛酒!”施故打了个响指,顾青一拳砸在了他硬邦邦的胸口:“喝喝喝!你迟早从一个醉鬼变成一个死鬼!” “噗——”施故神色微妙,“小丫头,死鬼可不能随便乱叫。” “我就叫了怎么样?死鬼死鬼!”顾青收了拳头,气鼓鼓地冲着孙雪华嚷着,“师兄我们走!” “嗯。”对方也没见过自己师妹气成这样过,还有点愣,顾青顺带搡了下小鱼和薛闻笛:“你们都来!不要理他!” “啊,好。”小鱼和薛闻笛也都傻了眼。 施故追在后面,像是真急了:“小丫头,你不能搞小团体孤立我啊!拉帮结派是不对的!” “他们本来就是我的人!你离我远一点!”顾青冲在最前面,后边三个人急急忙忙跟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张脸上全写着“别指望我我不行我不能”,而始作俑者走在最后边,早早扔了酒坛,换成了双剑。 顾青大概等到吃完一整盒点心,才开心些。这盒点心,她分了孙雪华一块,薛闻笛一块,小鱼因为是寿星,所以给了他两块。小鱼刚将其中一块塞到嘴里,旁边就多出来一只手,他心虚地看着背对着自己挑零嘴的顾青,迅速将剩下一块放到了对方掌心。 “好孩子,先生平常没有白疼你。” 施故嚼着零嘴,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小鱼一惊,按着他毛躁的头发就往回推,对方嘀咕着:“你还有么?我饿了,昨晚没吃饭,早上也没。” “没了。” 小鱼一直盯着顾青那边,对方稍稍转了个身,那脑袋就缩到了他背后。 他松了一口气。 顾青又想吃烧鸭腿,当然这回一人一个,边走边吃。小鱼落在了最后边,施故一口咬掉他大半个鸭腿,骨头都露了出来。少年望着那惨不忍睹的牙印,索性直接给施故了:“先生你吃吧。” “好孩子。”施故又是一口,这回,只剩骨头了。 小鱼很惆怅,他故意走慢了些,薛闻笛和孙雪华手里都拎着东西,没有顾上他。他微微叹气,薛闻笛眨眼就退到了他身边:“有事?” 小鱼一时哽住,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事。 薛闻笛端详了他一会儿:“你都吃完了?” “呃,算吧。” “嗯?”薛闻笛凑过去,“可是你嘴上没有油。” 小鱼往后躲了一下,但转念一想,不对啊,他为什么要躲?又不是做了亏心事。他也很委屈的,明明自己过生辰,可好吃的全落别人肚子里了。 他低眉:“都被先生吃完了。” “什么?不行我要找他理论。”薛闻笛刚要去找人,就被小鱼拉住:“别去,吃就吃了吧,没关系,免得大家都不开心。” 薛闻笛抿着唇,他手里还剩半个,但,忽然有了别的想法。 “那你可以亲我一下,尝尝味道。”他说得很流利,一点都不结巴,但是整张脸刷的一下红透了。 结果,小鱼还没反应,施故又从天而降抢走了他手里半个:“小伙子,当着我的面骗我学生?羞不羞?” 说着,他一口吞掉了那个烧鸭腿,只留下个骨头。 薛闻笛才回过神,神情扭曲,低声:“你才是大骗子。” “骂得不够狠,看来还是秋老头管你管太严,哈哈哈哈——”施故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传过来,顾青和孙雪华都听到了。 “呸,不要脸。”顾青骂道。 他们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家烟花店。店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穿着罩衣,裹着头巾,坐在店门口的一堆竹编灯笼里,和蔼地笑问:“几位想要些什么?” “想买几支烟花。”顾青扫了眼那堆灯笼,都是常见的柿子等,圆圆的,看着倒也可爱,便指了指,“这个灯笼,也要五个。” “好。” 老奶奶颤颤巍巍站起来,顾青上前扶了一把,对方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谢谢你,姑娘。” “没事儿,天黑,您小心。” 顾青说着,又瞧了眼屋里,里头只点着一盏灯,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怪渗人的。她有些犹豫,但逛了这么久,都没找着别的店。 老奶奶捞起几盏柿子灯递给她,接着又缓缓绕过坐着的板凳,打开屋门进去,从角落里抱出几支烟花,薛闻笛接过,道了谢。 “不谢。”老奶奶眼皮一直耷拉着,因为皮肤太松弛,看着好像眼睛完全没睁开,孙雪华交给她一些银钱,对方缩着手,笑笑:“不收你们的钱。” “为何啊?” “主人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不收钱。”她佝偻着背,仿佛在向他们作揖,眉毛很淡,莫名悲悯。孙雪华蓦然想起他们头一天遇到施故的那个道观,那个慈眉善目的神像。 “请问,您家主人是?” 老奶奶笑而不言。 顾青望着手里的柿子灯,忽然回神,一头撞上了后边的人。 “哎呦!” 俩人齐齐叫出了声。 “小丫头,头很铁嘛!疼死我了!” 施故揉着肋骨,顾青铁青着脸:“明明是你像座山一样,撞疼我了!” “胡说,我又没动,不是你撞得我?”施故没有半点风度,顾青呸呸两声,就站回了孙雪华身边。 施故从地上抄起一个灯笼,食指顶着它转了两圈:“我拿去玩玩啊!” “是。”老奶奶颔首。 看来,这里是鬼道的地盘。 孙雪华和薛闻笛交换了一个眼神,沉默不言。小鱼忽然感知到一丝熟悉的气味,向背后看去,阴暗中,总觉得有什么东西。 施故点了蜡,塞到自己的灯笼里,笑问:“几位小友,要不要去河边放烟花?” 他的影子在脚下不断被拉长,小鱼盯着看了好久,猛地瞳孔紧缩:“小心!” 黑色的影子里陡然冒出无数双手,死死抓住了施故的脚腕。 第80章 刹那间, 天塌地陷,灯火湮灭, 黑色的丛林拔地而起,攒聚成笼,将他们分割包围。薛闻笛几乎是在一瞬间抓住了小鱼的手,远远的,有阵阴风朝他扑来,冷冽有如锋利刀鞘,薛闻笛果断拔剑,迎头劈下,“当啷”,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落地。 “还可以。” 模糊的人影从暗处走来。 薛闻笛只看见那身黑袍兜帽,一把长弓,还有大拇指上那枚隐隐发光的扳指。 “你是谁?想干什么?”他沉声问。 对方答道:“魔都司刑官连枫, 奉命请少主回城。” 薛闻笛闻言, 想将小鱼往身后拉, 但对方却没有动,而是附耳与他说道:“我要跟你一起并肩战斗。” 薛闻笛微微偏头, 刚好碰到了他的侧脸, 温热的气息徘徊在耳侧,敌人没动, 风也没动, 仿佛一切都在等他拿个主意。 薛闻笛来不及多想, 松开了小鱼的手:“小心。” “嗯。” 黑色的笼子里灵气炸裂, 轰隆隆如同滚滚天雷。施故坐在屋顶上喝酒, 那个老奶奶破开身上的茧, 变成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周身黑气笼罩, 谁都看不清他的样貌。 “您不出手吗?”他恭顺地问着。 施故摇着酒坛,直到洒出几滴酒水:“剑不染血,怎么能称之为剑呢?” 说着,他便咬住自己的手指,舔去上边溅落的酒水,身边的男人忽然道:“您似乎有些烦躁。” “我在想,他们万一出不来,那我该怎么和临渊与锁春谷交待。”施故捻着手指,眉头一挑,看向不远处的战局。 薛闻笛在他这个年纪对上连枫,不能说没有胜算,相反,如果他单打独斗,鹿死谁手还不一定。但现在和他搭档的是小鱼,他明显有所顾忌。 “小子,你的剑气怎么弱这么多?怕误伤你心上人?”施故大嚷,声音透过遮天的黑幕传到薛闻笛耳边,对方又急又气,回呛道:“你闭嘴!” “我没事,横雁的剑气不会伤到我的。”小鱼安抚着他,在过去的很多个日夜,他已经抗下施故很多剑招。这位看着不靠谱的先生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就是,咬咬牙就过去了,打多了就习惯了。 薛闻笛咬牙,忽然拽过他,右手握剑,凌空劈断一支羽箭。 黑暗中,又多出来好几个人。 薛闻笛微微喘气,抓着小鱼的手全是汗,他道:“我一定尽全力。” 我们要一起活着。 薛闻笛持剑,迸发出强劲的剑气。 施故咪了一口酒,又看向孙雪华那边。相较于薛闻笛,他倒是镇定很多,顾青的灵术很精巧,为他提供了很大助力。 “小丫头,很厉害嘛!” 施故大笑,顾青嚷嚷着:“你看什么热闹啊!快点下来帮忙!” “这——”施故拉着个调子,“我也不是不想帮,可对面是魔都,我怕死。” “等我出来,第一个打死你!”顾青气坏了,“这么多天的饭,就算喂一只野狗也该喂熟了,也该知道冲人家叫两声!” 施故眼神一沉,似乎很不高兴。 顾青划破自己的掌心,以血为墨,破开了束缚他们的黑影。和光出鞘,斩尽邪魔,鲜血染红了孙雪华的衣襟,甚至落在了他的眉心。杀戮顿起,神明却还是慈悲的。 孙雪华没有下杀手,只是将他们击退。剑光漫天,鲜血淋漓。施故眯着眼注视着他,顾青有些累了,低声道:“师兄,你小心。” “歇着吧,阿青,辛苦你了。”孙雪华未见疲态,来一波打一波,敌人越涌越多,看样子是想拖住他,消耗掉他的体力。 孙雪华蹙眉,薛闻笛那边始终没有动静。 顾青给自己的掌心缠上布条,缓缓坐在了地上。 她是真的累了。 施故仰头喝完了酒,随手一甩,直接砸倒了顾青背后冒出来的人影。酒坛子碎了一地,顾青一惊,往后看了看,那人早倒在了血泊中,动也不动。她抬头看向施故,对方和身边那个黑影藏在暗处,看不清神色。 “你到底站哪边啊?”她大声问着。 “谁都不站!”施故撑着下巴,看好戏似的望着他们。 刹那间,关着薛闻笛与小鱼的那座黑笼爆炸,魔气横扫,顾青慌忙张开结界,却只来得及护住自己和孙雪华。 “小楼!小鱼!”顾青着急大喊,施故翻身下了屋顶,往镇外而去。 孙雪华当机立断,抽身拉住顾青,御剑跟上,而屋顶那个高大的男人,则被留下清理现场。 薛闻笛满身是血地带着小鱼往河边跑去。 那些血并不是他的。 如施故所料,薛闻笛未必不是连枫的对手,他只是害怕。但小鱼说,你不要怕。 这无疑是一颗定心丸,薛闻笛爆发出的力量足以与连枫抗衡,他当胸一剑,刺穿了连枫的身体。魔气喷发,鲜血全溅在了他身上。可是连枫在一瞬间,被影子中伸出的双手拖入黑暗,消失不见,而他和小鱼也被莫名其妙扔到了郊外。 “我们为什么不去找小雪他们?” 小鱼边跑边问,薛闻笛咬牙道:“回去的话,城中百姓就有危险!” 小鱼愣了愣。 “他们的目标是你,所以我们只能跑。”薛闻笛又抓紧了几分,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放心,死,我也会跟你死一块!” 小鱼微微瞪大了眼睛。 那天的月亮缺了一小块,但清辉依旧。薛闻笛拉着他,背影挺拔,发带飞扬,他们一刻不停地奔跑,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不论前路,不论生死,他们的命运与紧紧相握的手一样,深深纠缠在了一起。 他们跑到了河边。 身后追兵未至,身前河水滔滔。 这是一条宽阔的江。 薛闻笛莞尔:“这里好像我们从临渊出来的地方,那天你掉在水里,还是我给你捞上来的。” “嗯。”小鱼点点头,满眼愁思。 薛闻笛有些奇怪:“魔都没有追上来。” “我也没有察觉到。” 薛闻笛不解,魔都就这么放弃了?那黑影里的手又是怎么回事? “我父亲来了这里,那些影子都是他的。”小鱼轻声说着,目光没有离开过对方染血的衣襟。他伸手,擦去薛闻笛脸上的血迹,“我们现在去哪儿?” “过河。” 薛闻笛不知道小雪和阿青他们是否安全,可现在回去,无疑是陷入了一个死结。他得带小鱼先走,才能最大限度地引开敌人。 他打定主意,便召来横雁,决定越过这条江。 “江面也会有影子。”小鱼抬头看天,“因为天上有月亮。” “我会小心的。” 薛闻笛御剑,小鱼忽然紧紧抱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脸说道:“我也会努力的。” “嗯。” 薛闻笛两指并拢,横雁载着他们横渡江面,果不其然,江中卷起滔天巨浪,嘶吼着向他们扑来。风口浪尖,横雁就像一叶扁舟,顽强地摇摆,不肯坠落。 “小鱼,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多年未曾听过的熟悉的声音,小鱼没有回话,而是抽出了施故给他的剑。 “现在回头的话,我可以留他一条性命。” 那人又道。 “是生是死,我们都会在一起。” 小鱼轻声回答,长剑轮转,劈断了挡在他们前边的水龙。 “呵。”魔君嗤笑,“真是感人啊。” 小鱼刚要回话,却听薛闻笛闷哼一声,他衣襟上的鲜血竟然动了,幻化成薄薄的利刃,一寸一寸刺入他的血肉。小鱼着急,伸手就去抓,然而碰到的那一刻,血刃却意外柔软,穿过他的指缝之后才再重新凝结。 “这是魔血,不会伤到你,但是对他很致命。” 小鱼只觉呼吸一滞,薛闻笛忍着痛:“别分心,咱们走。” 他强行御剑,灵气却被魔血捕食,伤他更重,水柱趁此机会抓住了他们,将二人直接拖入了江中。 薛闻笛从来没觉得初夏的江水这般冰冷,他浮在水中,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横雁就漂浮在他眼前,他根本握不住。 怎么回事?力量好像被完全掏空,神识也跟着消散。 “看在你这么喜欢我儿子的份上,我允许你进入魔都。”魔君低语,“但修仙之人,无法活着进去,那么只好请你,死一死了。” 薛闻笛耳边嗡嗡作响,他不断下沉,后背撞上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他这么快就沉底了?这条江这么浅? 薛闻笛头脑混沌,一时想不起这个冷冰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应该记得的,那是小鱼的原身。 小鱼的剑是普通的铁剑,没法承受太过强大的力量,坠入江中之时就断了。他只好化出原身,背上薛闻笛逃命。这样会很快,很灵便,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薛闻笛被他托上了水面,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意识也紧跟着回潮。小鱼嘴里叼着横雁,吸收了附着在薛闻笛身上的魔血,在魔君的攻击下苦苦挣扎。鱼鳞被一片一片拔去,鲜血混入江中,疼痛使他眼前一片模糊。但他不能停下,他必须到对岸去。小鱼屏住呼吸,在靠近河岸的时候奋力一顶,将薛闻笛抛到了岸边。水龙却卷住了他的尾巴,再次将他拖了下去。 江水倒灌,伤口撕裂,疼痛仿佛快要榨干他的身躯。 “我得活着,小楼还在等我。” 小鱼顾不得许多,重新化成人形,手持横雁劈断了缠住自己脚腕的江水,灵气翻腾,冲出了水面。 “厉害了不少。”魔君抚掌,“但你一定要这样忤逆我吗?” 小鱼跌坐在岸边,腹部和背上全是冒血的伤口。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支撑着站起来,魔君没有现身,而是低声说道:“你会后悔的。” 终有一天,你会回到我的身边,我的孩子。 魔气陡然消散,魔君没有转身,笑问:“是什么风把鬼主吹来了?” “你不一直知道?”施故站在他背后,右手已经握住了剑柄,“杀了你这么多人,还以为魔君早对我有所防范。” “我与走马兰台合作多年,多少有点交情,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魔君背着手,轻轻摩挲着指腹,“不过我很好奇,你这种人,是怎么让三脉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 “很简单。”施故笑了笑,破夜悍然出鞘。 “胜者为王罢了。” 剑锋划过一道笔直金线,正中魔君后背,施故冷哼:“没意思。” 魔君竟然金蝉脱壳,消失于无形之中。 “我并不想与鬼主与鬼道交恶,也希望您能识时务,三日后,我再来叨扰。” 那声音幽幽,冰冷无情,像是在给他下最后通牒。 施故不屑:“谁怕谁啊。” 他收了剑,转过身,小鱼摇摇晃晃,倒在了岸边。 第81章 薛闻笛昏迷了一天一夜。昏睡中, 他只觉浑身有火在烧,心口滚烫, 皮肤燥热,就像一条在烈日下暴晒的鱼,很快就会脱水而亡。他一会儿梦到自己小时候,在锁春谷里追逐一只野鹿,春风正好,春意融融。一会儿又梦到他站在梨花树下,仙风道骨的师父一遍又一遍问他,小楼,你的道在哪儿呢? 在哪儿呢? 薛闻笛也在问自己,他想保护小鱼,他喜欢这个人,这是他的道吗?若是说与师父听, 他老人家会同意打开幻境吗? 薛闻笛在梦境中紧蹙眉头。 小鱼拧干了一条湿毛巾, 给他擦脸。小鱼虽然被拔了不少鱼鳞, 但又因为他自身恢复很快,所以只是睡了两个时辰, 就清醒了。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薛闻笛, 对方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密密麻麻, 深深浅浅, 看得人胆战心惊。顾青一一上了药, 包扎好, 薛闻笛活似一只蚕蛹, 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地躺着。 小鱼只看了一下, 眼泪就哗哗往下掉。孙雪华拍拍他的肩, 没有多说什么,领着顾青出去了。小鱼就一直守着,不敢离开半步。 “小楼,你会好起来的,对吗?”他喃喃着,顾青告诉他,薛闻笛没有生命危险,但估计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让他不要太担心。 可面对此情此景,小鱼总有种感觉,他就快要失去这个人,失去这个他最喜欢的人。 小鱼坐在床边,神情忧伤落寞。 孙雪华也不好受——那天夜里,他紧跟着施故,自然也听到了魔君的警告。 三天,这三天他能做什么?要去做什么? 少年倚着栏杆,眺望着远处的烟火人间,素来冷情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淡淡的愁绪。 顾青去井边打了一盆清水,将那些染血的毛巾丢了进去,打算洗洗干净。孙雪华却突然落到她面前,道:“我来吧。” “一起吧。” 顾青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自顾自找来两张板凳,和孙雪华一道坐着洗毛巾。 俩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安静,耳边只有水花搅动的声音。 半晌,顾青才问:“师兄,我们回临渊吗?” “师父不会接受小鱼的,小鱼不能去,小楼自然也不会去,他们在外面会很危险。”孙雪华看着盆里逐渐变红的水,问道,“阿青,你能不能一个人回临渊?” 顾青手一顿,平静地说道:“可以的,师兄你不用担心。” 她知道孙雪华要去做什么,而眼下,她能为师兄做的,就是平安回去。 “嗯。”孙雪华应着,想想又道,“我送他们回锁春谷,不会耽误太久,你放心。” 顾青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孙雪华看着她,良久,才轻声说道:“阿青,你别哭。” “我没哭。” 顾青极力压着颤抖的声线,没有抬头。 孙雪华不语,只是继续搓洗着那些毛巾。薛闻笛受伤,短时间内不能再用剑了,小鱼的修行还差点,变数颇多,此次前去锁春谷,注定危险重重。 孙雪华陪着顾青晾了毛巾,依旧没有言语。 是夜,薛闻笛转醒,一睁眼就看见了握着他的手,倚在床边昏昏欲睡的小鱼。他没有乱动,怕惊扰到对方,但小鱼睡得浅,心头一跳,就从噩梦中惊醒。他直起身,抬头就撞见了薛闻笛那双温情的眼睛。 小鱼又惊又喜,喉中却是苦涩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安静极了。薛闻笛指节微动,轻声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小鱼垂着眼帘,艰涩地“嗯”了一声。 孙雪华在屋外,听着里头的动静,心绪难免又沉重几分。他离了这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桃树,施故不知何时就坐在了上边,拎着酒坛,问他:“小伙子,要不要来点儿?” 孙雪华摇摇头:“多谢前辈,我不喝酒。” 施故大笑:“酒是好东西,借酒消愁知道吗?喝了,你就不那么愁了。” “愁归愁,事情总要解决,喝酒反而误事。”孙雪华平静无波,施故翻身而下,稳稳落在他面前,酒坛子里的酒晃啊晃,与坛身相撞,发出清澈声响。 “小伙子,你现在想怎么做?” 施故眯着眼问他。 孙雪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他:“前辈,晚辈可否央您一件事?” “什么事?” “我师妹要独自回临渊,您能送她一程么?” 孙雪华目光真诚,施故倒是一愣:“就这事儿?” “嗯。” 对方不作他想。 施故沉吟片刻:“我以为,你会求我护送你们去锁春谷。” “前路未卜,生死难料,不愿前辈涉险。”孙雪华坦然答道。 施故玩味地笑笑:“是不愿我涉险,还是觉得我不会为了你们涉险,因此不想说?” 孙雪华没有丝毫迟疑,仍是镇定地,一字一句说道:“前辈非是贪生怕死,亦或见死不救之人。只是你我之道不同,故不强求。” 施故听了,觉得甚是有趣:“道不同?也对,你修仙道,是临渊掌剑,而我是鬼道之主。” 孙雪华微微摇头:“仙道与鬼道只是修行方式不同罢了。我与前辈之所以道不同,只是我有牵挂,而前辈自在逍遥。” 施故倏地蹙眉,哂笑:“我怎么听这话,你像在讽刺我呢?” “晚辈并无此意。” “你师妹之前骂我,说是一条野狗吃了你们这么多天饭,也知道冲着敌人叫两声,而我,只会坐在一旁看热闹。” 施故不喜,半真半假,孙雪华轻声道:“阿青心直口快,自小就是这个性子,还请前辈莫怪。” “不怪不怪,我就是随口说说,你这小子还当真了?”施故笑着,满身酒气,就像在说胡话,“罢了罢了,一饭之恩,也得涌泉相报,我们鬼道的规矩就是从不欠人情,既然你开了口,那我就答应了吧。” “多谢前辈。”孙雪华忽地后退半步,向他行了大礼,施故倒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仰头一口闷完酒坛里的所有酒,将空坛子扔给他:“我去瞧瞧我那个倒霉徒弟。” 孙雪华愣了愣,似乎想问,小鱼真得是您徒弟,您不是随便教教的?又或者想说,暂时别去打扰他们。 可最后,他走慢了一步,施故已经敲响了房门,而他抱着个酒坛子,略有些愣怔地站在一边。 小鱼从屋门里出来,看见他们,有些奇怪,施故就指了指院子里那棵桃树,示意对方跟自己走。小鱼点点头,转而与孙雪华说道:“你进去坐坐吧。” “嗯。” 孙雪华便抱着空酒坛进去了。 薛闻笛见他这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又哎呦呦低声叫着。孙雪华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坐在他床边:“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 “我送你们回锁春谷,阿青那边我和她说好了,让她先回临渊。” 薛闻笛闻言,敛了笑意,靠在床头默然片刻,才轻声道:“小雪,你不用送我,你也尽早回临渊吧。” “不,我送送你,我放心。” 薛闻笛抿着唇,久久不言。他不愿意他的好友为他涉险,何况,小雪若是出事,他无法向临渊交代。 “别吧,你要是有半点差池,你师父得把我的坟给刨了。”薛闻笛像是在开玩笑,但怎么都笑不出来,孙雪华却道:“可这世上,只有你能与我对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哪怕换了人间,也只有你。” 薛闻笛哑然,愣愣地看着他。 孙雪华说得极为郑重,极为真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挚友,是我此间唯一的知己。你一定要平安,这是我的心愿。” 薛闻笛不知为何,又想到从前在临渊的时候,他目送着孙雪华远去,他问,小雪,你是不是遇到了难处?他说,没有,没有难处。孙雪华就像一座积着皑皑白雪的高山,只可远观,没人能爬到山顶,没人能体会到他的独孤。许多人,好多人,都仰望着高山,仰赖他撑起有可能崩塌的天,阻挡有可能肆虐的江。 孙雪华却从不说这些,他接受了所有,作为师兄,作为掌剑,守护他的师弟师妹,守护那个所有人都在的临渊。唯独对自己说,你要活下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薛闻笛是翱翔于天际的鸿雁,孙雪华是静默的高山。高山对春来秋去的鸿雁说,你要平安,下次路过,再来看我。 薛闻笛突然低低地笑起来,边笑边咳:“小雪,你好像普度众生的菩萨,看着好慈悲,好亲切。” 孙雪华一时无话,只是给他倒了杯水。 小鱼坐在树上,心不在焉。 施故比他坐得稍低些,翘着腿:“你爹亲自来抓你了,怕不怕?” “怕。”小鱼如实回答,“我很怕,小楼这次受了伤,下次要是再碰上那人,恐怕凶多吉少。” “依我看,你不如就回去吧,这样的话呢,说不定你爹就不会追杀薛闻笛和孙雪华了,毕竟一个锁春谷,一个临渊,他不至于和正道两大门派撕破脸。”施故歪头,“你觉着呢?” 小鱼攥紧手,半晌没有回应。他喜欢薛闻笛,他想跟他一起走,他不要再回到那个地狱去,他刚刚逃出生天,又怎么忍受那些阴暗? 可是—— 小鱼抬头,想看看头顶的月亮,却发现今夜,天上漆黑一片。 施故怎会猜不到他的心思,幽幽说道:“你会毁了他的。” 小鱼无法反驳。 “你太弱了。” “我有在变强。” “敌人可不会管你进步了多少,只要打不过他,你就是弱。”施故字字诛心,小鱼微微发抖,却还是局促地小声说道:“我,我真得很喜欢他。” “你拿什么喜欢他?”施故像是在揶揄,但这话怎么听,都听得出几分无奈,几分认真,“虽然我也离经叛道,但这世上没人管得了我,更不会有人因我而死。你们还年轻,路还长,何必呢?” 小鱼顿了顿,摩挲着指腹:“小楼会因我而死吗?可小雪和阿青都说我跟他是正缘,是有缘有份的。” 施故忽然沉默了。 他发觉自己有些不忍心。明明见惯了人世悲欢,生死别离,心冷的就像结冰的湖,但这个时候,真就有些于心不忍。他不忍心告诉这个后辈,这个他随便收下的便宜徒弟,薛闻笛当真会因他而死。 “小鱼,你怎么坐那么高?” 顾青在树下唤着,施故低头看她,笑问:“小丫头,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顾青不理他,仍然仰着头对小鱼说:“下来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好。” 小鱼点点头,跳了下来,施故紧随其后,不声不响地跟着。 顾青给了小鱼一个包裹,絮絮叨叨说着里边哪些药是内服的,哪些药是外用的,服药换药的时间剂量等等都一一写明,事无巨细。 小鱼静静听着,他感觉顾青心情很不好。 “我要先回临渊去了。”对方深吸气,闭上眼,又很快睁开,轻声道:“你们多多保重。” 小鱼哑然,很多话都堵在心口,无从说起。 良久,他才喃喃着:“我很喜欢小楼,我特别喜欢他。” 顾青微低着头,侧耳倾听着。 “我为此用尽了全力。”小鱼说得很小声,“我不想回魔都,我答应过阿娘,要做个好人,可事难两全,好像怎么都走不通。但我还想再试试,再拼一把。” 他突然哽咽:“我想和他一起活下去。” 顾青听了,细若蚊蝇地回答他:“会的,我师兄说他送你们回去,我师兄很厉害,他说到做到的。” 言罢,她也跟着哭起来。 她知道,师兄再厉害,也不是魔君的对手。他们还是太年轻了,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个人间就变了,她的师兄就会是正道顶峰。但现在不行,什么都不行。 顾青哭完,抹干净眼泪,就吸吸鼻子,冲着小鱼招招手:“我先回去收拾东西啦,明早我们一起吃碗长寿面,我再走。” 小鱼莞尔,是啊,他都忘了,过生辰要吃长寿面的。 好多人,院子外好多魔都的人。他们隐藏了气息,没有轻举妄动,似乎都在等三日之期一到,等魔君一声令下。 他闭上眼,算了算时间,还有十六个时辰。 他还能和薛闻笛在一起十六个时辰。 施故沉默地站在他背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也罢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做梦梦到我爆肝到了完结……救命,是什么白日梦啊? 第82章 第二天, 顾青准备好几碗长寿面,就沉默地坐在桌边等。她本以为孙雪华会第一个到, 没成想,却是施故。对方从房梁上跳下来,刚好落在了桌子边,微倾着身,嗅嗅鼻子:“真香!有我的没?” “你瞎吗?自己不会数?”顾青看都没看他一眼,闷声说着,施故愣了愣,当真数了起来:“一、二、三……哎,一共五碗,真得有我的。” “嗯。”顾青摸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似的,“你的那碗没有放鸡蛋。” “为什么没有?” “什么为什么?我们很熟吗?”顾青终于抬起头, 睨了他一眼, “我们不熟, 你吃完就快走,不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看得我嫌烦。” 施故眼珠子转了转:“我不, 你要是真嫌我烦,就不会准备我这碗面。” “那是因为你教过小鱼剑术。”顾青强调着, 似乎还要再数落几句, 眼神一瞥就看见孙雪华走了过来, 便噤了声, 不再言语。 孙雪华见到施故, 脚步微顿, 但并没有说什么, 沉默地坐了下来。施故也挨着他坐下,小声问道:“小伙子,魔都在暗处盯着咱们呢,你有应对的办法吗?” “没有。” 孙雪华危襟正坐。 施故歪着头,手撑着下巴:“那怎么办?我这一走,你们就危险了。” 孙雪华垂眸,望着自己这碗热气腾腾的面,轻声道:“先吃吧。” “那两个人呢?”施故四下张望,好一会儿,剩下两个才姗姗来迟。 薛闻笛是被小鱼背过来的。一开始他有些抵触,说这样不妥,这样不行,但最后还是败在了小鱼委屈可怜的眼神下:“你嫌弃我?” 薛闻笛抿紧唇,摇了摇头,然后就乖乖趴在了对方背上。他做好准备要被施故嘲笑,但奇怪的是,平常牙尖嘴利的酒鬼今儿并没有拿他们开玩笑,而是招呼着:“快点儿啊,再不吃面就要糊了!” “知道了。” 薛闻笛还在诧异这人的转变,抬头一看,对方又伸着筷子,抢了孙雪华碗里一个鸡蛋。 哦,原来是他想多了。 “死性不改。”顾青愤愤地小声嘀咕,“笃笃笃”地戳了两下筷子,施故也没有反驳,好像有点怕她似的。 桌上很安静,甚至到了吃完,也只有顾青在絮絮叮嘱她离开后的事情。 他们最后在巷子口分别。 顾青背着一个包裹,独自走在晨光下,没有回头。薛闻笛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再也见不到这个姑娘了。他又扭头去看孙雪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他再看看小鱼,像是要确定一件事那样,紧紧抓住了这个人的手,对方提紧了心:“怎么了?是哪里疼吗?” “没,不疼。” 我只是莫名其妙觉得,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薛闻笛想起顾青算过的卦,卦上说他和小鱼会分开很久,会不会是就是现在呢?他有些着急,没头没脑地说道:“小鱼,要是我们分开了,我会去找你,天涯海角我都会去。” 小鱼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他说这话的意思。薛闻笛一把抱住他,用力箍筋他清瘦的腰,莞尔:“就这样,说好了,你要等我。” 小鱼虽然有很多疑惑,但他没有细问,同样抱紧了这个人,轻声应着:“好,我等你。” 我会一直等你,等你来找我。 顾青记得那天,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从白天走到黄昏,一直没有停下。她顺着江岸,往下游走,也许是从小在临渊长大,她对江水有种不可名状的亲近。 施故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顾青没有说话,绕过他继续走,一缕细微的风从她腰间擦过,少女一惊,再想捂住自己的锦囊已经来不及了。施故勾着那上边的细绳,转了两圈,笑问:“小丫头,你这不是回临渊的路吧?” “怎么不是?我顺着这条江走,很快就到家了。”顾青不愿逞一时口舌之快,催着,“快还给我,以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施故眯着眼:“你就这么想和我分道扬镳?” “不然呢?”顾青反问,施故沉吟片刻:“你师兄让我送你一程。我若是没有记错,临渊在之前那个镇上就有驻点,你为何不去找他们?而是要一个人走到这边?”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可你师兄求了我好久,还给我磕了头,说一定让我将你平安送到。”施故故意激她,眉梢上挑,玩世不恭的样子看着格外讨嫌。但顾青却没有和他争论,而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你这么喜欢作弄人,想必答应了也不会去做。既是如此,你也不必跟着我,快走吧。” 施故愣了愣,接着就笑了:“小丫头,你要再赶我,我就要以为你是担心我,怕我跟着丧命,所以才这么言不由衷。” “你死不死活不活和我有什么关系?”顾青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施故抿着唇,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也对。但你得告诉我,你这锦囊里装着他们三个人的头发,还有几张符,是想怎么样?引魔都的人过来?调虎离山?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有可能就死在这里?说不定魔君还会将你抓回去做祭品。” 顾青肩膀抖了抖,微侧着脸,不去看他:“我能不能活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从头到尾,都没关系。” 施故脸上的笑意倏地凝固了。 “你不需要送我回临渊,我会给我师兄留信,告诉他你尽力了,是我没这个运气。”顾青手一伸,“还我,趁现在天还没黑,你有多远走多远。” 施故手指绕着细绳,将锦囊握在了掌心,又开始嬉皮笑脸:“要是我说,不呢?” 顾青没有回答。 “小丫头,你当真不怕?我以前和魔都交过手,那手段是真狠辣,你要是被逮到腩,恐怕少不了吃苦头。我这个人呢,还是比较心软的,要不你——” 施故洋洋自得的声音戛然而止。 顾青的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无声滚落在地。 半晌,她才哽咽着说道:“怕,当然怕了。可那是我师兄,是我师兄啊!我也怕他会出事,怕他回不去!小楼现在受伤了,又用不了剑,他们很可能会死的。” 她咬紧唇,捂着脸,浑身发颤。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擦干眼泪,一双通红的眼看着施故,又一次说道:“所以你还我吧,我也不想欠你人情,也不想拖你进泥潭,你快些还我。” 对方似乎没有听到,立在原地不动。 顾青又催了一遍:“还我。” “啧。”施故将她的锦囊塞进怀里,抓了把凌乱的头发,“来不及了。” “你!” “我说,魔君亲自来对付一个小姑娘,不太合适吧?” 施故话音刚落,背阴的暗处便闪现出一个人,黑袍兜帽,完全看不清长相。顾青却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强烈魔气,不由后退半步。 “这不还有鬼主在吗?”魔君轻笑,“正因为您在,我才要亲自过来。” 施故嗤笑:“那我还要感谢魔君抬爱了?” “倒也不必。若您愿意退一步,将那位姑娘交予我,我们今后还能继续合作。” 施故磨了磨后槽牙,颇有不满:“我记得,与你合作的是走马兰台,不是我。” “那就是谈判失败了?” “唉。”施故叹气,而后又笑起来,“我说您没事抓个小姑娘做什么?难不成真被我说中了,你打算拿她做祭品?” 魔君藏在兜帽下的唇角微微上扬,却不出声回答。施故顿时就明白了:“聚魔池又发生了变化?” “只是需要新鲜的祭品而已。”对方哑着嗓子,“你们几个,都是。” 施故眼神一凛,哂笑道:“那你家聚魔池,恐怕装不下。” 他铿然出剑。 顾青大喊:“小心!” “放心吧,吃了你这么多天饭,哪能连剑都握不住!” 施故大笑,剑光横扫四野,冷冽的剑锋破开黄昏的阴影,他犹如一只迅猛的鹰,在苍穹之下露出了锐利的爪牙。 鬼主的剑,那才是真正见血封喉的剑。 “噗呲——” 小鱼靠着施故传授的灵术,又击穿了一只魔物。鲜血喷溅,他一阵恍惚,心底对过去的恐惧再次涌现。血色的月,崩塌的墙,混乱的夜,他不由地浑身发颤,转身就想去找薛闻笛,可敌人来势汹汹,铜墙铁壁般在他与心上人之间隔开一道天堑。 “小楼!” 小鱼高声呼唤着,筋疲力竭的薛闻笛实在没有力气,那些新伤旧伤叠在一起,衣襟早已被血水浸透,右手更是险些握不住横雁。他仿佛游走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小心!” 孙雪华大喊,和光穿破人群,犹如离弦之箭,破开层层黑暗,“当啷”,拦腰截断了一把砍向薛闻笛的刀。孙雪华两指并拢,灵气凝聚,和光再次调转方向,劈开了面前的汹涌黑影,小鱼当机立断,冲到了薛闻笛面前,抱住他就往外奔。 “跑!” 孙雪华跳上和光,一手抓住小鱼,拽着俩人就往上拉。薛闻笛忽然一动,持剑横挡,黑暗中,他似乎闷哼了一声。小鱼慌乱地抱紧他,只听薛闻笛轻声道:“我没事。” 他们踩在和光剑身上,堪堪逃到了四十里外一个山坡下,藏在了灌木丛中。 “你伤哪儿了?” 小鱼声音又低又急,伸手就去扒薛闻笛的衣物,对方死死攥住他的手,哄着:“我没事,就是太累了,你让我靠一会儿。” “我看看,你让我看看我放心些。”小鱼执意要去检查他的伤势,薛闻笛不肯放手,闷哼着:“你再动我就要喊疼了。” 小鱼一怔,果然不敢乱动了。 薛闻笛就紧握着他的手,倒在了他的怀里。小鱼抱着他,生怕压着他的伤口。孙雪华设了结界隐去他们的踪迹,但危险并没有解除,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孙雪华调整了下气息,依然没有缓过劲。他在打斗中耗尽了力气,此时竟也有点抬不起手。他看向小鱼怀里的薛闻笛,眉头微蹙,轻轻走过去:“我给你看看吧。” 对方不答,孙雪华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只听一声细微的清脆声响,好像有个东西裂开了。孙雪华愕然,愣在了原地。 小鱼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原本被薛闻笛紧握在手里的横雁竟然出现了裂痕。小鱼的心剧烈跳动,呼吸凝滞,他轻轻搂着薛闻笛的肩膀,说道:“小楼,横雁,横雁快断了。” 就差那么点,就会彻底断成两截。 薛闻笛抬起沉重的眼皮,气若游丝:“没关系,回去修补一下就好。” 黑暗中,有股温热的稍显粘稠的液体淌过小鱼的掌心,从指缝中渗出,滑过手背,再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 小鱼再熟悉不过,那是血。 好多话,都闷在了心口,堵在了嘴边,他叫也叫不出,说不说不了,只觉天崩地裂,日月倒悬,每寸山河,每分草木,都在不断叫嚣,薛闻笛快死了,他最喜欢的这个人快死了,你又害死了一个人,你马上又要孑然一身了。 小鱼张着嘴,无声地喘着气,胸腔起伏,滚落的泪打湿了薛闻笛的脸。对方意识有些模糊,可就在这样神志不清的时候,他还在开玩笑,他说:“下雨了?” 小鱼根本回答不了,他想抽手,想给薛闻笛包扎好伤口,可是这个人总是攥着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臂弯,让他动弹不得。 “别,没用的。” 薛闻笛喃喃着。 那是一支薄如蝉翼的暗器,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一点一点蚕食着他体内的灵气。不会立刻致命,但却十分折磨。薛闻笛对此毫无办法,那是育魔叶,会在他的心脏中生长,强行剥离,只会死得更快。 “小鱼,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那棵梨花树下,我跟你说过的,就是那棵树。说不定等几年,育魔叶也会破土而出,到时候你见到它,就当是见到我了。” 薛闻笛笑着说,又重重地咳了几声。 好痛,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被啃食,他成为了丰厚的肥料,只等着埋入黄土,等一个春天。 “育魔叶不会长到地面上的,它畏光。”小鱼终于能出声了,他恨,他太恨了,他恨穷追不舍的所谓的父亲,恨那个人的贪婪与野心,恨对方夺走了他所重视的一切。 母亲是,小楼也是。 但魔君没有亲自来,他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嘲讽自己的弱小。 你配吗?你不配。你就是匍匐在墙角的蝼蚁,我的孩子。 小鱼耳边甚至可以清晰听见魔君的讥笑声,他的眼神逐渐被怨恨侵占,强烈的负面情绪涌现,多日未见的大雾又一次蒸腾而起。 孙雪华根本压不住,眼看就要蔓延至结界外,薛闻笛又挣扎着抬起脸,埋在小鱼颈项,一遍又一遍叫着:“别难过别难过,我开玩笑的,都是我不好。” 可大雾没有收敛,结界如同一个脆弱的瓷杯,碰一下就彻底碎了。 孙雪华眼见着那大雾遮住群山,遮住星野,甚至完全遮蔽了他的五感。混沌渺渺,危险重重,不远处,似乎隐约传来沉闷的声响,血腥味混进了雾中,苍白的世界里多出一抹难言的绛色,仿佛置身于阴阳交界,前进一步是死,后退一步也是死。 孙雪华屏住呼吸。 他发觉,他真得严重低估了小鱼的力量。 那些追杀他们的魔,一个都没留下。 薛闻笛喘着气,虽然他觉得自己动作愈发迟钝,但小鱼身上散发的魔气太强烈,引发了育魔叶的共鸣。 他的疼痛加剧了,可他没有说。 “小鱼,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薛闻笛想,要是他还能像以前那样抱住这人就好了,但现在他做什么都吃力。 小鱼沉默极了,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薛闻笛知道,这是魔气浸染的后果。他顾不上太多,攀着对方的肩膀,轻轻地吻了吻那颗浅痣。 温热的触感透过冰凉的肌理传至心尖,小鱼眼帘微颤,终于从混沌的意识中恢复过来。 雾气散了许多。 他抬眼想去看薛闻笛,对方却捂住了他的眼睛,虔诚地亲吻那张薄唇。一丝未干的血印在了那浅色的唇珠上,冷冷清清的脸,多了几分尘世的苍凉。 薛闻笛闷哼着,终是脱了力,倒在了小鱼身上。 痛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但也因此,薛闻笛清醒了许多。他在心底自言自语:“师父,弟子求您,打开幻境吧。弟子十分喜爱这个人,弟子愿接受一切惩罚,换他平安。” 他的眼角溢出一滴泪来,不知是痛的,还是悲伤。 他以后要是不在,小鱼会不会真就入了魔,成了万人口中千刀万剐的魔头? 他忽然有些后悔,早知自己会有此劫,他便不该去招惹这个人,给了对方希望,又全部毁掉。 薛闻笛疼得蜷缩起来,一道金光自他体内飞出,再回神,面前已是一道天裂,一株雪柳垂下雪白花瀑,仿佛在迎接故人归来。 孙雪华默然,小鱼愣了愣,下一刻就紧紧抱住了薛闻笛。 是锁春谷的入口吗?他是不是就要和小楼分别了? “进来吧。” 苍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小鱼又开始哭,他真得,要失去怀里的这个人了。 “我送他进去。” 孙雪华怕小鱼触到封山大阵,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不料,秋谷主却道:“孙掌剑你该回临渊了,此次多谢你仗义相助,若日后临渊有难,我锁春谷当竭力相助。” 孙雪华一下没听明白,可是幻境却再次闭锁,他已身处不知名小镇。 镇上家家户户点着灯,他站在灯火通明处,摊开手,看着掌心干涸的血,久久不能言。 他失去了一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朋友。 孙雪华仰头,喉头微动,似乎是要将全部的苦涩与孤独咽下。良久,他才负剑,去寻顾青。 他要往前走,他不能停,他得带师妹回家。 “快进来。” 老者又重复了一遍,小鱼来不及多想,背着薛闻笛,脚步匆忙地穿过他的心上人告诉他的山路、树林、小河,到了那两间竹屋边。院子里梨花灿烂,老井的井水几乎快要溢出来,镜子般的水面上飘着几片花瓣,阳光下格外澄澈透亮。 这些,都和薛闻笛从前告诉他的,一模一样。 小鱼急匆匆地四下寻找,小楼的师父在哪儿?锁春谷谷主在哪儿?为什么开了幻境却不见他? 薛闻笛手指动了动,吃力地抬了下眼皮:“封山大阵没有动静,小鱼,你被这座山谷接受了。” “你别说话,等我——” “左边那间屋子是我的。”薛闻笛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床靠窗,我们休息一下吧。” 小鱼怔了怔:“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我师父如果有办法,他不会避而不见的。”薛闻笛贴着这人的脸,轻声说着,“还有点时间,别浪费。” 小鱼潸然泪下:“我以为他老人家会有办法。” 薛闻笛笑而不言。 左边那间竹屋较小,墙上挂了个孤零零的剑袋,一张小桌,上面摆了盆不知名的野花,此时正是盛开的时候,浅蓝一片,像坠入窗边的星星。 小鱼将薛闻笛染血的外袍脱下,将人放在床上,又抖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盖在他身上。薛闻笛唇色发白,还在笑:“你怎么知道我冷啊?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季节好冷。” 小鱼也脱了外衣,钻了进去。薛闻笛手脚冰凉,只有胸前还有点热气,小鱼一手按在他渗血的伤口上,一手穿过他的腰,将他紧紧圈在怀里。 薛闻笛又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软绵绵地说道:“想喝水,但是又不想你走。” 小鱼没有回答,只觉得眼眶发酸、发胀、发烫,他闷声哭着。薛闻笛凑过去,一点点吻去他的泪:“别哭了,我不喝水了。” 小鱼越哭越大声,抱着他浑身发抖。薛闻笛的眼前愈发模糊,但望着这些久违的陈设,又忍不住轻声喟叹:“我这,也算落叶归根了,还以为我会曝尸荒野。”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这屋子有点简陋的,我本来想回来之前,置办点东西,这样你跟我住一起,就不会太委屈。” “我,我不要。”小鱼抽噎着,“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薛闻笛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嘴角流了好多血,怎么都止不住。 “我好累,我要睡会儿了。”薛闻笛闭上眼,“你记得叫我,要是,要是……” 要是我能醒来的话。 我养的花,我种的树,我偶遇过的鹿,读过的书,还有我严厉又慈爱的师父。 我想你会喜欢这个地方,就跟喜欢我一样。 薛闻笛沉沉睡去,最后一丝气息仿佛也跟着风儿飞走了,飞啊飞啊,飞过窗沿,飞过古井水面,飞过梨花枝头。 小鱼抱着他,失声痛哭。 这是小鱼一生中,第一次失去薛闻笛,失去这个他最喜欢的人。而后窗外落了花,薛闻笛就在他怀里消失了。 秋闻夏手执拂尘,端坐在梨树下,微阖双眼,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小鱼:“你在想什么?” “秋谷主,您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吗?不然您不会带走他。” 小鱼哽咽着问道。 秋闻夏长叹:“救是不能救了,但起死回生,倒有个办法。” 希望的火苗又一次跳动起来,小鱼急切问道:“什么办法?只要他能活下去,要我的命都行。” 秋闻夏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这样,你先给自己取个新名字。” 小鱼愣了愣:“取个新名字?” “你欠我一个好徒弟,这是债,要还的。” 小鱼不解其意。 他低着头,总觉着指尖还留着薛闻笛的气息,像三月春光,温暖迷人。 “那,就叫薛思。”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第83章 “薛思, 好名字。” 老谷主捻须一笑,而后却又久久不言。 小鱼静静跪着, 直到他再次开口。两鬓如霜的老人说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本希望小楼红尘游历归来后,便接任这谷主之位,承继天命。可如今,他为你身死道消,我锁春谷传承断绝,你意如何?” 小鱼愣了愣,回答道:“晚辈有过,但晚辈无错。” “何谓过?何谓错?” “过在晚辈无能,未能护他周全。”小鱼哽咽,“但晚辈喜欢他,爱他, 晚辈无错。” 他说着说着, 便在想, 若是老谷主此刻拿雷劈了他,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但秋闻夏只是微微笑着:“如此, 你愿意等吗?若你愿意, 今后你便随我修行。” 小鱼肩膀轻颤,不敢置信。 可这件事, 真真切切发生了。 秋闻夏授他仙道诸业, 传他心法百技。老谷主不似施故那般放浪形骸, 不知轻重, 也许是年纪大了, 他从不会离开梨花树下那块大石头, 手中拂尘经年如一日地垂在臂弯。小鱼常常有种错觉——老谷主就是天上的仙人, 只等人间使命完成,他就会驾鹤离去。而这个日子,并不会太远。 次年春天,二月初三。 小鱼进入锁春谷,聆听老谷主教诲的第二百八十七天。 梨花如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落满秋闻夏的肩头。老人闭目,袖中飞羽,春风依旧,山间鹤鸣。而后风吹花落,斯人已逝,天光云影,久而不散。 鹤鸣于天,遍传四野,天下皆知锁春谷易主,世上自此只有薛思,再无孙鱼浮。 那年,薛思十六岁。可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过完了这一生,生母早亡,至爱早逝,好友离散,这偌大的锁春谷,只有他一个人。 他仰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落寞之感仿佛从渺渺天际云涌而来,令他倍感压抑。 但还好,他还有盼头。 老谷主给他留下了薛闻笛的横雁与一支断裂的竹笛,还有两间简陋的竹屋。那口老井,井水如镜,倒映出他略显单薄的身影。 锁春谷并不是只有这一小片区域。它的内里很大,有非常多的上古遗址,剑冢便是其中之一。谷内藏书记载,剑冢是八百年前,天上陨铁坠落于此形成的,故先人围石造炉,锻造名剑无数。然声名在外,求剑者如过江之鲤,虽有剑,无道义,常生杀业,即至四百年前,先祖封谷,避世不出,剑冢自此蒙尘。剑冢所出名剑,皆被束之高阁,只等有缘人。 而横雁,就是剑阁最后一把名剑,是先祖为后世所留。要想修补它,就必须找到那座剑冢,找到它最原始的锻造材料。 二月初四,老谷主羽化后第二天。 薛思收拾好竹屋,望着那张薛闻笛睡过的床,轻声呢喃:“我去了,你要保佑我,一切顺利。” 可是他在山中兜兜转转,一无所获。 “甲子年二月初四,天晴,修竹屋,剑断无从淬炼之,遂赴谷中腹地,寻剑冢,无果,归时天色晚,屋漏,夜风凄凄,辗转难眠。” 薛思点了灯,坐在薛闻笛的床上,静静书写着他这一整天的经历。他睡不着,他腿上盖着那薄薄的被褥,总觉着薛闻笛还没有走,那个明朗的少年说不定就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笑着和他说:“你手好冷,我给你捂一捂。” 但这都不是真的。 他静坐到天明,看完书,摩挲着那支断裂的竹笛。 这笛子无法修补,断了就是断了。哪怕他再找根一模一样的青竹做成笛子,也不是这支了。薛思垂着眼帘,在漫漫长夜轻声长叹。 “甲子年二月初五,天晴,再入山中寻剑冢,无果。埋笛于树下,静坐一日。” “甲子年二月初六,天小雨,寻剑冢,路遇野鹿,观其嬉戏泉水,刻石留记后返。” “我们谷里是有鹿的,特别可爱。”薛闻笛的声音好像还徘徊在耳侧,薛思隔着一道清澈泉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群戏水的鹿,想着,真可爱啊,小楼没有骗他。但它们都有伴儿,他没有。 薛思红了眼,转身离开。 “甲子年二月初七,天晦,寻剑冢,路滑失足于崖下,幸得松柏相护,无性命之忧。归时,长夜尽,天既明。” 薛思那会儿还不熟悉医理,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竹屋,也只能简单清洗一下,然后疲惫地钻进被窝。薛闻笛的气息已经很淡了,他将脸埋进枕头,仿佛这样,伤口的疼痛就会减轻许多。 他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醒来时疼痛加剧,难以动弹。锁春谷灵气充盈,又有封山大阵压着,邪祟不生。因此薛思格外小心,不让自身魔气外溢,他对力量的控制愈发熟练,身体也愈加趋于常人——伤口愈合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许多。 他终于不再是临渊掌门口中那个杀不死的怪物了。 至少,他现在很痛,他病了,病得不轻。 他又一次梦见那暗无天日的幼年时光,月光下的那条清江,眼神明亮的少年。 “二月十一,天雨,难握笔。无字书无字,小楼未醒。” 薛思艰难地放下笔,潸然泪下。 无字书也是老谷主遗物。 秋闻夏告诉他,等到无字书可着墨之时,他就能与薛闻笛重逢。 只是代价实在太过沉重。 老谷主说,仙魔殊途,他和小楼是不可能的。留下他,无非是希望薛闻笛不在的这段时间,锁春谷能人守护。 “我锁春谷,虽远离尘寰,但乱世必出。扶危救困乃是祖训。小楼作为我的徒弟,必当要承袭此等天命。如今魔都一事未平,他醒后必然要身赴洪流,你不应该以小情小爱将他困在此间。” 老谷主的话掷地有声,“薛思,修行贵在修心、修性。小楼是九霄翱翔的鸿雁,那你是什么?天道若倾,你要以何种立场何种身份站在他身边?”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为何不能并肩作战?” 薛思无措,扑通跪了下来。他想请这位前辈收回成命,可对方却甩了下拂尘。 “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为何能活到今日?为何刀剑灵术都无法伤你半分?” 薛思愕然。 “聚魔池本是吸收天地怨念之所,化为魔气,供给夜城,数百年来不曾间断。但你的父亲野心膨胀,修炼禁术,使得聚魔池不堪重负。” 秋闻夏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睛,那眼里似有不舍、不忍,却又好像满是决绝。薛思后来回忆此事,忽然明白,老谷主当时也许很为难吧,为了他,为了小楼。 “天有道,地有灵,万物有常。聚魔池化生出一缕精魂,来到人世。”秋闻夏微叹,“就是你啊,小鱼。” 薛思呼吸微滞,再回过神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不光是正道,魔都也需要你。要想让聚魔池回归以前的状态,你就要生殉。你失去过小楼,这种钻心之痛,我想你也不愿小楼也经历一次。”秋闻夏阖眼,不再言语。 我当然不愿他痛苦了,他是我最喜欢的人啊。 薛思翻开那本无字书,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他想起施故对他说过:“你会毁了他的。” 是的,小楼应当在九霄之外自由自在地翱翔,不能被他所束缚。剑客不远游,不出世,哪能称之为侠? “乙丑年三月十五,寻得剑冢,得残剑数柄,熔于炉,败。剑法有成,于树下静坐,梨花飞雪,无字书始有文字,可着墨,思量久矣,不得一言。” 薛思立誓,他会尽心尽力守着这座山谷,等着小楼回来,等着他心爱的人,将他生殉。 这么一等,就是整整四十年。 这四十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 世人所传,鬼主施故与魔君在溯洄之畔大战一天一夜,江水断绝,山川崩裂,最终,魔君重伤回都,四十年未再出城,而鬼主不知所踪。据悉,临渊曾四处寻找,但一无所获。这四十年间,孙雪华继任临渊掌门,临渊在他领导下逐渐成为正道支柱,而顾青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接任明枢阁阁主之位。 锁春谷幻境封闭,书信不通,外边的人找不到,里边的人出不去。 最开始,薛思放出过雨燕,与孙雪华通信,告知他谷里发生的一切。对方只回了寥寥数句:“安康便好,小楼就委你照料,莫再来信。” 薛思摩挲着“莫再来信”那四个字,不得其解。他不是薛闻笛,若是薛闻笛看见这几个字,定会知晓孙雪华遇到了些麻烦。但薛思当时心乱难定,没有深究此事,久而久之,不再与孙雪华来信。 孙雪华弱冠之年未到,就接任了临渊掌门,个中酸辣苦楚只有他自己尝过。若是薛闻笛还在,他尚能细说一二,但对着薛思,他该说些什么呢? 有些话不能说,不必说,也说不明白。懂他的人只需要一个眼神,而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顾青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惧怕黑夜。她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施故浑身是血地将她推下浩荡江水,笑着:“小丫头,快些跑,别被抓了。” 施故已经筋疲力竭,笑都勉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动灵术,顾青逃不开,在瞬间就被江水转送至另一处岸边。 那里,恰好有临渊驻点。 顾青发疯似的敲打着那扇门,那熟悉的月白天青的道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喊救命,她喊快来不及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临渊众人赶至溯洄之畔时,只剩遍地焦土。有人咋舌,鬼主竟强大如此,能与魔君一较高下,要知道魔君吞噬了那么多族人,修为早已大有突破。 顾青不信邪,追着他们打斗的痕迹去找。她找遍所有残留着施故剑气的地方,始终不见人影。 鬼主盛名在外,鬼道却再度销声匿迹,就连与魔都合作的走马兰台,都杳无音信。 神秘,太过神秘。 顾青从最开始的不甘心,到逐渐接受现实。她想施故也许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毕竟他那么嘴贱,肯定不愿意自己瞧见他那般落魄的模样。又或者,施故没有死,他会感叹自己终于摆脱了几个烦人的小鬼,躲到哪个快活林里喝酒去了。 顾青每年都在临渊清江边上放河灯,祈祷那个酒鬼别给喝死了,最好全须全尾的,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 上天听见了她的祈祷,只是没有告诉她。 施故没有死,他活下来了,内丹尽碎,修为散尽,堪堪两年光景,就变成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儿。 他将自己的两把剑送回秋夜山,从他破旧的老宅地下挖出两坛好酒,游走在这个人间。 百姓们并不知晓仙魔之间进行了怎样的明争暗斗,怎样的生死相搏。他们一如既往地经历着各自的悲欢离合,度过每一个于他们而言平凡又或者不凡的一天。 施故躺在桥洞下,咪了一口酒,路过一只摇奖的乌船,上边站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似是见他可怜,随手扔了一串铜钱过来。施故手指一勾,转着那串铜钱:“老兄,你为什么给我钱?” “家中父母均患病,去庙里求菩萨,说让我多行善事。” 对方回答着,施故大笑:“善事好啊!多做善事就有福报!” 他单手结印,不动声色地赶走了依附在富商背后的小鬼。 “老兄,谢你的酒钱。” 施故喘着气,他已经没法大声说话了,此刻每驱一次邪,他仅剩的灵气就会消失几分。 富商没有听见,他的乌船早已走远。 施故在后来的四十年间,经历过很多事。 他先是养了一条小黄狗。他想,反正自己也活不长了,养条狗陪陪自己,说不定这条乖狗儿还能给他养老送终。最开始小黄狗只有他巴掌大,还没有断奶,他只好去做了点零工,那工头念他孤寡年迈,多给了两文钱。施故很想辩解说自己并不老,但摸摸脸,又作罢。 他拿着这点钱,去猎户家换了点山羊奶,喂给小黄狗。他自己都养的乱七八糟,更别说养另一条生命。但他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耐心,他甚至会抱着小黄狗顺毛,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听到了一个声音。 “今日巡逻就到此,辛苦诸位了。” 他抬眸望去,不远处的大街上,站着几位身着月白天青道袍的修者。为首那个,是一位出落得极为标致的姑娘。 施故微微一怔,低头抱着小黄狗就往回走,身侧,那几人匆匆走过。施故瞥了眼,顾青挽着发,眼神坚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跟在孙雪华背后的少女了。 他听见有人叫她顾长老。 施故侧着头,轻声笑着:“别来无恙啊,小丫头。” 你要好好的,我就不去找你讨口酒喝了。 施故抱着小黄狗,走向了另一条路。 他以为自己快死了,但他没有,老天爷好像忘记了他,没有将他带走。他的小黄狗变成了老黄狗,最后摇摇晃晃睡在他脚边,变成了一抔黄土。 既然没死,那就赖活着。 施故很潇洒,想通了之后便更加逍遥。鬼道三脉都曾寻找过他,其中走马兰台风头最盛,意欲染指斩鬼刀,取而代之。 在第八十次暗杀失败后,走马兰台的首领跪在他面前,心有不甘:“你明明重伤未愈,怎么能打得过我?” 施故拎着他的酒坛子,“砰”的一声砸在对方脑门上,头破血流。他嗤笑:“因为老子不怕死。” 那男人抬起脸,血流如注,眼前全是血糊糊一片。但透过血帘,他还是看清了那张狂妄不羁的脸。 施故果真将鬼道修至极致。 修鬼道者,随心所欲,天地难拘。 男人终于低下他的头颅:“愿为鬼主马首是瞻。” 施故笑眯眯的:“好说好说,先给我买两坛好酒来。” “是。” 施故虽伤重,然鬼道仍尊其为主。走马兰台的首领后来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为他赶车,施故说要罚他不敬,要他改名黄二狗,对方犹豫了三天,还是接受了。 自此,鬼主远游,不问诸事。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就连正道都忘记,当年施故是如何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换来这四十年的太平盛世。 只有薛思还记得。 他在等薛闻笛的同时,也在找施故。他在无字书上重写小楼生平,一半靠着过去的记忆,一半全靠自己胡编乱造。薛闻笛既然不能想起自己,那么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都要抹去。那么小雪、阿青、前辈都也都不能出现,那两年的光景,等于要全部掩埋在岁月间。 “先生,我这样做对吗?或许我应该写,小楼出谷,遇到了小雪、阿青,三人结伴同游,成为至交。” 薛思不知为何,始终下不去笔。 他想他在嫉妒,在不安,在想着,小楼若是有一天喜欢上了别人,他该怎么办? “甲辰年七月十六,紫微星动,得见故人。” 无字书书页翻飞,散入院中,雪白梨花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正像从前那样,拿着一根草茎,编着一只小巧的雨燕。 薛思久立不言。 少年回头,见他就笑:“师父!” 薛闻笛还是十五岁的模样,霜衣马尾,意气风发。但他不是了,他现在,是小楼的师父了,传道授业的责任还压在他肩上。 这是他对老谷主的承诺,他不能失约。 “嗯。” 薛思艰涩地应了一声,冷冷清清的。 第84章 薛闻笛的记忆没有断层。 他好像就是这样明朗地, 无忧无虑地在薛思身边长大,率性可爱。他会起早贪黑地练剑, 会勤勤恳恳地烧水劈柴做饭,会在院子里种满四季的花。 薛思从不多言。他喜静,喜欢独自坐在竹屋内温书,看累了,偶尔抬个眼,偷偷望一望树下的薛闻笛。 他不敢多看,怕不小心再陷进去。 可再怎么小心,他还是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边,他拉着薛闻笛去看日出,迎着第一缕朝晖一遍一遍说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可是他抱得再紧, 怀里的人还是像凋零的梨花那样, 散作漫天大雪而去。 薛思在梦中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无法醒来,他伸出手, 妄图拢住那些飘远的花瓣, 衣袂随风翻飞,空荡荡的袖子里掉出来的全是泪。 薛思听见远方传来一曲笛音。 好熟悉, 好熟悉。 他蓦然想起在客栈的那一晚, 他还是一条小鱼的时候, 被薛闻笛放在水盆里, 那时候他还和薛闻笛闹别扭, 一直在吐泡泡。 薛思终于从梦中惊醒。他起身坐在床上, 墨色长发散乱地垂在身侧, 他伸手握住一把,发觉它已经长长了许多。而那个为他束发的人,早已经不记得他了。 薛思头疼欲裂。 笛音未绝,他披了外衣走到屋外。月色如水,薛闻笛坐在梨花树上,专心吹着一首曲子。薛思仰头看他,恍惚间以为那个人还是属于他的少年。 薛闻笛听见动静,扭头,似乎有些讶异。他从树上跳下,三两步走到薛思面前:“师父,你怎么醒了?” 薛思一怔,是啊,他现在是小楼的师父了。 薛闻笛赧然地笑了笑:“这几天你总睡不好,我以为给你吹吹曲子,能助你入眠。” 他微低着头,“看来还是我功夫不到家。” 薛思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攥,指尖狠掐住掌心,他平声道:“下次不用再吹了。” “哦,好吧。”薛闻笛摊开手,上边是几片树叶,“本来我想做一支竹笛的,结果找遍了能找的地方,愣是一根竹子没找着,只好摘了几片树叶滥竽充数。” 他好像有点不甘心:“师父,要不这样,等我找着青竹,做了笛子,你再听听?我觉得我很有天赋,吹首曲子完全不费力。” “不必。” 薛思依然拒绝了,他没有告诉薛闻笛,满山的青竹是他砍的,连根笋都没留下。 薛闻笛略显沮丧:“那好吧。那师父,你好好休息。” “嗯。”薛思不忍心见他失望,但又无可奈何。他慢慢抬手,拂了下薛闻笛额前的碎发,轻声道:“头发都长了,有时间剪剪吧。” “好啊!”薛闻笛满口答应,又笑得眉眼弯弯,“师父你头发也长了,我也给你剪剪。” 薛思有一瞬间以为无字书失效了,其实薛闻笛什么都记得。 他没有拒绝。 薛闻笛待他很好,可从不说喜欢他。那双含情眼从来天真赤诚,再没有年少的悸动与热爱。 他们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年有余。 薛闻笛十九岁,迎来了修行的一个飞升阶段。横雁的剑光比过去更加耀眼,剑鸣响彻整座山谷,薛思每每看到他,都要感叹一句,果真是老谷主亲授的弟子,若不是为了自己,怎么会白白浪费四十多年? 他知道,孙雪华早已是正道魁首。那个不苟言笑的临渊掌剑,如他的掌门师父预言那般,成为了一代宗师,而临渊,也一跃成为宗门之首,与锁春谷并驾齐驱。 薛思时常伤感,薛闻笛却是不知。他以为师父惯是如此,清冷如天上月,不落人间。 仲夏的某夜,薛闻笛夜归。他去崖边练剑,剑气已能上至穹宇,下及深涧。他出了一身汗,回来的路上折了两支新鲜的红药,放在井边。他脱了上衣,打了一桶清水,先洗了洗脸,再从肩冲到脚。夏夜的井水从他细腻的肌理上滑过,落入紧实的腰线中。薛闻笛倏地侧头,看向点灯的屋门:“师父,吵醒你了吗?” “没有。”薛思垂眸,薛闻笛莞尔:“睡不着?” 他放下手里的木桶,拾起放在井边的芍药,湿漉漉地走到薛思面前:“师父,这个送你。我也不认得是什么花,觉得好看就带回来了。” 薛思认得,是红药。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他问:“为什么送我呢?” “觉得它好看啊。”薛闻笛有点奇怪,他以为自己说清楚了,但好像师父没有理解,就又补充道,“很配你。” 薛思默然。他望着面前这两支红药,娇嫩的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透过它,好像还能看见薛闻笛那张毫不设防的笑脸。 他接下了。 薛闻笛轻笑:“师父,你喜欢吗?我听说多看看喜欢的东西,人就会时常有好心情,这样你就不会失眠了。” 薛思柔软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按在花枝上,没有看他:“你听谁说的呢?” 薛闻笛哑然,紧接着笑嘻嘻地耍赖:“我自己说的。” 薛思失笑,却只是稍稍抿了下唇。薛闻笛注视着他微垂的眼睫,颊边的浅痣,丰润的唇珠,心底也涌现出无限欢喜。 “师父,你要开心些,你开心我就开心了。” 薛思心跳漏了一拍,再抬眼时,薛闻笛已经拎着木桶回了井边,继续冲他的澡了。刚刚那句话,就像梦里一样。 薛闻笛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究竟说了怎样的一句话。 薛思踌躇良久,终是没有再开口。 他受噩梦侵扰的次数愈发增多,甚至到了无法闭眼的程度。秋天,窗边红药凋零,薛思顿悟,是聚魔池再度异变,魔君复出,距离天下大乱的日子不远了。 薛思夜不能寐,时常一人静坐于树下。他与聚魔池的联系最为紧密,也最容易受到反噬。业障缠身,怨念侵吞,他感到疲惫,是那种即将被掏空身心的疲惫。最严重的时候,他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 薛闻笛说要出谷救世。 薛思刚整好衣衫,在窗边坐下,闻言,并没有阻拦。他知道,终有这么一天的。他的鸿雁春来秋去,是要去远游的时候了。 他咬破自己的食指,将鲜血混入墨中,轻声呼唤着:“小楼,过来。” 本来在院中栽花的薛闻笛飞奔而至:“师父。” 薛思让他伸出手,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勾勒出一道符咒。那符咒每写一笔就消失一笔,写完,也就全部融入了薛闻笛身体里。 薛思难得大胆,低着头,小心又亲昵地在他掌心吹了吹,轻声道:“你一定要平安。” “嗯,你放心吧,师父,我一定完好无损地回来。”薛闻笛笑着,可薛思没有放开,而是紧紧握住他的手:“平安就好,不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薛闻笛愣了愣,脱口而出道:“那怎么行呢?师父你在这里啊,我一定会回来的,回到你身边。” 薛思只觉得心尖被扎了个洞,汩汩往外冒血,多熟悉的话,又多么,让人痛苦的情景。 他蓦地松了手,轻声道:“尽早动身吧。” 薛闻笛隐约觉得师父有些难过,想想也是,自己从未出谷,此次远游不知何时能归,师父独自一人,应该会很寂寞吧。思及至此,他开玩笑道:“师父,要不你送我一张你的画像,我随身带着,一定可以保佑我平安。” 薛思只觉呼吸很重,身上很痛,疲惫无孔不入,几乎要将他完全压垮。 他答应了,细致地画了一张自己的画像,装在一个锦囊里。他送薛闻笛出谷,走的还是当年进来的那条路。 林子是那个林子,溪流是那条溪流,物是人非,并肩无言。 薛闻笛走着走着,忽又说道;“师父,我会想你的,你也要想我。” 薛思不敢应了。他真得很想拎着这个人的衣襟,质问对方,你是不是想起来了?是不是?如果不是,那你再喜欢我一次吧,再喜欢我一次,就当我求你。 他只走到一半,道:“去吧。” 薛闻笛见他没回话,便不再多言。正要打开幻境离开,薛思忽又追了上来:“你也送我一张画像。” 算个念想。 薛思眼中不舍,薛闻笛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好啊。” 这幅画,薛思带在身边很多年,最后留在了岁寒峰。 薛闻笛出了山,第一站就去了那时候统领正道的临渊。那天天下着滂沱大雨,清江浪潮滚滚,他披蓑戴笠,从船上跳了下来。前来迎他的,是临渊掌门孙雪华。那人撑着一把红伞,后边跟着他的师弟孙重浪。 薛闻笛见他,便拱手行礼道:“孙族长。” 对方没有回话。 薛闻笛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就又改口道:“孙掌门,晚辈叨扰了。” “嗯。” 孙雪华眉眼如霜,冷冰冰的,薛闻笛当时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高冷的人?比自己师父还要疏离些,看着不太好相处。 “走吧,阿青在等你。”孙雪华顿了顿,“在等我们。” “是。” 薛闻笛很是尊敬,不卑不亢。他想,自己不能丢了师父的脸面。 但一路上,孙雪华都在给他打伞,雨水顺着伞边如珠串滚落,这雨大风大,薛闻笛却一点都没淋湿。他知道,是这位孙掌门在伞的周围设了个小小的结界。 这位孙掌门,也是个面冷心善的好人啊。 他想。 第85章 孙雪华领着薛闻笛走在临渊的山路上。 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竹林, 林中有一棵葱郁的枫树,树下有一块很大很宽阔的岩石。薛闻笛匆匆瞥了一眼, 雨帘之下,一片苍翠,濛濛水雾笼罩四野,入眼的景色都像是要融化在这无边夏雨里。 雨小了,凄风苦雨转瞬间变得柔情百转,绵绵不绝。 薛闻笛瞄了眼素昧谋面的孙雪华,竟觉着这位不苟言笑的前辈多了几分亲切,忽而抿唇轻笑。 “笑什么?” 孙雪华声如击玉,目不斜视。 薛闻笛半开玩笑:“晚辈看孙掌门好生亲切,就像上辈子见过了似的。” 孙雪华握伞的手似乎微微紧了紧,但他没有停,没有让薛闻笛发觉, 他依然面色冷峻, 静而不言。 薛闻笛摸摸鼻子, 思量着自己是不是又哪里说错话了。这时候,又听孙雪华问道:“你师父好吗?” “我师父?”薛闻笛没听说薛思与孙雪华有过交集, 以为对方只是说说场面话, 跟他客套客套,便道, “我师父挺好的, 谢孙掌门挂怀。” “嗯。” 孙雪华又没了下文。 薛闻笛心想, 外边的前辈都好高深莫测, 不比在谷内待得快活。 他们走得很快, 出了林子就是一条蜿蜒山路, 孙重浪不知何时与他们走散了, 偌大的山野,只有他们两个。 “你要多关心关心你师父。”孙雪华说着,像极了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辈,薛闻笛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为了你,受了很多苦。” 薛闻笛应着:“晚辈记着了。” 孙雪华默然片刻,才继续说道:“若你觉得辛苦,也可说与我听。” 薛闻笛愣了愣,莞尔:“天下共赴难,晚辈怎好一个人叫苦?” 孙雪华又是沉默,好像有很多话未说尽,又好像无话可说。薛闻笛猜来猜去没猜明白,索性放弃了。 他跟着这个人,见到了顾青,还有那时候才十四岁的孙夷则。 “顾长老。” 他恭敬地行了礼,顾青生得温婉大气,一双水杏眼顾盼生姿,见着薛闻笛便笑:“你来啦。” 薛闻笛见她笑,自然而然地心生亲近。 山雨朦胧,夏日漫长,鸿雁振翅高飞,在这广阔天地遨游。 薛闻笛在临渊结识了很多人,大多缘悭一面,分别后再无重逢之日。唯一一个谈得上志同道合的好友的,是与他岁数相当的文恪。那人是孙雪华的小师弟,却和那位掌门半点不像,走路平地摔,打架也不狠。薛闻笛好几次与他并行,都只能拎着他的后领,拖麻袋似的拽着他走。 文恪叫苦不迭:“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 “我怎么粗鲁了?我是为你好,”薛闻笛据理力争,“你瞧瞧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万一和我走散了,落了单,被敌人钻了空怎么办?你是想被片成肉片儿,还是想被囫囵生吞了啊?” 文恪撇撇嘴:“临渊还是比较安全的。” “谁说的?上回结界差点被炸了,你是在最里边没听见。”薛闻笛说着,又将他往上边提了提,衣领卡住了文恪的脖子,对方一肘子捅在了薛闻笛腰上,脸红脖子粗地嚷着:“你谋杀啊!” 薛闻笛当即松了手,文恪趔趄两步,扑通摔在地上,吃了一嘴泥。 满山都是薛闻笛的求饶声。 文恪提着剑从东边追到西边,薛闻笛边跑边劝:“誉之,誉之!你冷静啊!现在特殊时期,你不能对我痛下杀手啊誉之!” “我今天就先拿你祭天!”文恪的剑很快,出鞘即为杀招,因他体力不好,所以很少出剑,薛闻笛是知道的,就打算先跑一两个时辰,耗一耗他。 没成想,前边就撞见了回来的孙雪华。 对方正和几位长老边走边商议战局,薛闻笛眼看躲不过,闭着眼就钻到了他背后。孙雪华只是站住脚,回头再看,文恪也气喘吁吁地过来了。 “怎么了这是?你俩平常不是感情挺好的吗?今天就要死要活了?”问话的是孙重浪,那时候,他比孙雪华要话多一些,除了顾青,大约是与文恪关系最好的了。 “我俩切磋呢!”文恪咬牙切齿,提剑指着孙雪华背后的薛闻笛,“出来!躲我师兄后边几个意思?” 薛闻笛憨笑:“誉之,别这样,我错了,我向你道歉行不行?” 文恪瞪他,孙雪华却突然开了口:“切磋是件好事,你俩练练,我看看你们到底进步多少。” “啊?” 薛闻笛和文恪都愣在了原地。 完蛋了,俩人不约而同地想。 一个在想,自己肯定打不过对方,到时候就是纯粹丢脸,另一个在想,要怎么让着对方,才不至于让孙雪华脸上无光。 俩人磨磨蹭蹭出了剑。 薛闻笛打得小心,文恪倒是使了吃奶的劲儿,只堪堪过了对方十五招。俩人同时收剑,文恪赧然:“师兄,我打不过他。” “没关系。”孙雪华垂眸,“我年轻的时候,也输过。” “啊?”文恪一怔,“输给谁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在他的记忆中,他的大师兄所向披靡,世无敌手,是临渊乃至整个正道百年难遇的天才,孙雪华的强大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文恪都不会去想,这样的大师兄会输剑。 孙雪华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边的薛闻笛。有那么一瞬间,薛闻笛好像看见他微微一笑,那从来冰冷的眼里泛起了些许暖意。 “输给过我最好的朋友。” 孙雪华坦然说道。 薛闻笛心有感触,问道:“前辈是不是看我跟誉之切磋,回忆起从前了?” 孙雪华默然,像是认可了他这个说法。 薛闻笛又道:“前辈想他了吗?那怎么不去找他呢?” 孙雪华却道:“他与我一向很有默契,如今世道多艰,他也在尽自己所能。” 他抿了下唇,“平安就好。” 剩下的你不必知道。 薛闻笛觉得这话很耳熟,师父也曾这样说过,又道:“我师父说要常写信,前辈你不如也时常与你的好友通信,这样的话——” 孙雪华默默走远了。 山风路过,薛闻笛望向那个负剑离去的背影,莫名惆怅:“誉之,你师兄看上去,好孤独啊。” 文恪也陷入沉思:“我从来没听说过大师兄有这样一个朋友。” 那一刻,山风似乎钻入了眼底,干涩不已,薛闻笛揉了揉眼睛,不知怎地,他仿佛能清晰地感知到孙雪华的孤独,心头闷重。 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好像有千千万万次,呼之欲出的话被他遗忘在脑后。 他那天,到底想和孙掌门说什么呢? 薛闻笛前去苍州的路上,仍是想不明白。他给师父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信,事无巨细地写下了他这段时间的经历,还有困惑和迷茫。 “师父,孙掌门托我问您安,近来可好?院中梨花可好?新栽的红药可好?徒儿已离开临渊,前往苍州,若是诸事顺利,秋末便可归山。望您莫要太过挂怀,” 薛闻笛写着写着,忽又想起那年仲夏,薛思散着一头墨发,站在月光下,静静地看他。师父心思重,也不知梦见了什么,总睡不好,眼睑下边多了一丝乌青。他接过那两支红药的时候,蒲扇似的眼睫轻颤,薄唇微启,比那沾了水的花蕊还要脆弱,还要艳丽。 薛闻笛咬了下笔杆,继续写道:“师父,徒儿想您。白日不得见,梦中再相会。” 他放出自己的雨燕,眺望着月色下此起彼伏的高山,黑影憧憧,隔绝了他殷切的目光。 薛闻笛心尖涌上无限思念,他发觉师父长得很美,比他在这红尘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薛闻笛摊开掌心,轻轻嗅了嗅,似乎还能感知到师父身上的浅香。 是了,师父也很好闻,他很喜欢待在师父身边。 薛闻笛想回去了。 他要好好活着,安全回到师父那里。 他在苍州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和师父有着很相似的一颗浅痣,薛闻笛见他第一眼就颇感亲切。 薛闻笛有时候都会在想,他怎么看谁都亲切?上次文恪还说他记性真好,临渊大大小小的山路他走一遍就记得住,薛闻笛就笑着说,看着亲切,好像以前就走过一样。文恪笑而不言。 所以薛闻笛见到钟有期的时候,没有任何怀疑。 只是这个人,总是有意无意地问他锁春谷的事情,包括他的师父,甚至于更多。钟有期会问他,你师父多大年纪?你师父性格好不好?你师父有没有别的亲人? 薛闻笛刚开始还出于礼貌地回答他几句,但后边就避而不谈。钟有期像是在打趣他:“怎么,问都不能问?你这么喜欢你师父?” 薛闻笛蹙眉:“我从小与我师父相依为命,我当然喜欢他了。” 钟有期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我也挺喜欢你师父的。” 喜欢这样一个祭品。 钟有期那时候,已经查到自己那个不知所踪的哥哥很有可能进了锁春谷,所以他对这个神秘的修仙圣地很感兴趣。他与小鱼是血亲,冥冥之中会有感应,而薛闻笛身上没有魔气,所以不会是他的好哥哥。 那么,就只有薛思了。 钟有期的眼神微妙,让薛闻笛很不舒服,他几乎是站起身,走到了外边。 不悦,甚至是很烦躁。要不是同盟,他早就一拳打上去了。 薛闻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好在钟有期识趣地闭了嘴,不再追问。 夜间,薛闻笛给薛思写信,提到了这个人,他写道:“师父,我想现在就回去了。” 他隐隐地,觉着有事要发生。 雨燕没有顺利回到锁春谷,中途被魔气侵染,掉落在了山林里。 当然,这些薛闻笛是不知道的,他等着薛思回信,可迟迟没有等到。 他也开始失眠了,做起了奇怪的梦。 梦里边,他被一个人紧紧抱在怀里,在山顶,在晨曦之下抱着转了两圈。那人一遍一遍说着,我喜欢你。薛闻笛心跳加剧,他梦见那人颊边有一颗浅浅的痣,他亲吻着那个地方,湿润的,还有点咸。 薛闻笛一惊,出门散心碰见了钟有期。他仔细端详着那人颊边的浅痣,对方笑问:“怎么了?” “没。” 薛闻笛摇摇头。 梦里边的人是谁呢?他好像和自己一般大,是钟有期? 薛闻笛嘴角抽了抽,他不喜欢这个人。 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那就是师父? 薛闻笛心尖又抖了抖,这年纪也差太多了,好像也不应该。 他叹着气,默默走远了。 第86章 之后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薛闻笛被钟有期咬了一口, 变故徒生,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偏偏那只雨燕回到了谷中, 偏偏薛思只看见了那封信,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大病一场。等他再次能拿起笔给薛闻笛回信之时,等来的又是孙雪华以身殉道,薛闻笛亡于荒野。 那天,梨花落了个干净,耀眼的日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在井边绘出斑驳的影子。 薛思回忆起施故当年那声长叹:“你们还太年轻了,路还长,何必呢?” 这位启蒙恩师的话犹言在耳,薛思终于明白,红尘多变, 人心亦如此, 年少时的盟约多是经不起推敲的。 他站在树下, 仿佛又看见当年老谷主手握拂尘,羽化登仙的样子, 原来, 当初老谷主就已料到此等结局,只是他太过愚钝, 没有及时参透。 “薛闻笛, 我欠你一条命, 这次救了你, 今后我就不再喜欢你了。” 薛思静立片刻, 他好像只剩下这副躯壳, 空荡荡的, 满山孤寂。 他出谷那天,恰好也是顾青离开临渊的那天。 孙雪华离世,掌门之位归于孙重浪,临渊百废待兴,论理,顾青应当要留下。但那天,孙重浪秘密送来一封书信,说是大师兄给她的。顾青打开来,入眼就是孙雪华隽秀飘逸的字体。 “阿青,展信祝安。待你看见这封信时,想必我已不在人世。” 顾青拿信的手微微颤抖,不忍卒读。 “魔都祸乱,个中龌龊实多,临渊亦被蝼蚁腐蚀,师兄独木难支。本欲待镇压群魔后,再行清缴之事,然骨河难越,正道力竭,平乱大业恐功亏一篑,师兄不得已,需先行一步。我若身死,魔都藏于我处暗哨定会对你不利,师兄忧心。” “阿青,你我幼时即为兄妹,情义甚笃。师兄知你对施先生少时救命之恩心存感念,已探明先生下落,你携信寻他,请他相助,先生仗义,不会弃你于不顾。师兄盼你平安。” “阿青,此后山高路远,道阻且长,师兄盼你生死穷达,不易本心,志在高远,不畏艰险,盼你早享太平,无憾此生。师兄,霁初,留书。” 孙雪华,字霁初,临渊第八十三代掌门,殒于戊申年正邪之战。 雪霁初晴,天方明也。 顾青收拾好一切,给明枢阁落了锁,泛舟远去。临渊的魔都爪牙果真伸向了她,但孙重浪尚能压制一二,仙魔交锋由明面转向暗处。 顾青在秋夜山上找到了施故。那个老头儿还叼着烟杆儿,在自家茅屋前吞云吐雾。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在他跟前,拿着根树枝歪歪扭扭地画符,施故扫了眼,吭吭直笑:“你这画的什么玩意儿?乱葬坑的恶鬼见了你这符,都得笑活了!” 那孩子撇着嘴,边画边嘟囔着:“我又不想学,你非逼着我学,凭什么?” “凭我是你老子!”施故反扣烟杆,将烟灰弹落在地。 他倏地一顿,站起身:“好好练啊,老子我出去一趟。” “哦。”那孩子没好气地应着,“年前能回来吗?” “臭小子,我只是去拉屎!” “拉屎就拉屎,怎么还说你出去一趟啊?你以前哪回出门不是按年算的?”那孩子嚷得比他还大声,施故小指掏了掏耳朵,嫌弃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今年我都不出门。” “那行吧。”小孩垮着张脸,继续蹲着画符。 施故将烟杆往腰间一插,两手在裤腿上擦了又擦,才走到他倒霉儿子看不见的地方,见了一眼顾青。 “咦,什么风把顾长老吹来了?” 他还是那副欠揍的无赖表情,顾青却一点都没生气,而是上上下下端详了他很久,好像要将他从里到外盯出个花来。 施故被看得很不自在,眉梢一扬,问道:“小丫头,你要干嘛?” 顾青眼波微转,竟是笑了:“好久没听见你这么叫我了,感觉上次见你,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你就当上辈子的事情,你瞧瞧我,都是个糟老头子了。”施故去摸他的烟杆,想想又松了手,他问,“你来我这儿,总不能是找我叙旧吧?有什么事?” 顾青抿着唇,好久才回答道:“师兄走了。” “哦,我知道,天下都传遍了。”施故咋舌,“可惜啊,多好的孩子,还没我这个酒鬼活得长。” “所以我才来找你做邻居,这样我也能沾沾鬼主的气运,活得长一些。” 顾青不怒反笑,施故顿时有点心慌,余光一瞥,就撞见了那双通红的水汽氤氲的杏眼。 他张张嘴,抓了两把凌乱的头发:“唉,你别哭啊。” “你没死真好。”顾青哽咽着,恍惚间,她又变成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女,在那个离别的月色里泣不成声。 施故半晌没有说话,他什么都知道,但无能为力。他昼夜奔袭,在魔都的围追堵截下杀出生天,就只为了夜城开启前赶到骨河边。他已不胜当年,已无法御剑,但尚有一把斩鬼刀,可破天堑,他若是能早一日抵达,也许孙雪华就不用死。 可惜了,天不遂人意。 施故希望顾青能尽早离开,免得又见自己这风烛残年的模样,再徒生悲伤。他道:“小丫头,临渊的情况呢,我多多少少了解些,但我这儿也不方便留你,你瞧,我还有半大的儿子,留你在这儿,实在不妥。” 顾青抹了把眼角,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儿子?亲生的?” 施故哽了一下,亲生的那还得了?要是亲生的,他现在就能立刻跳崖自尽! “是啊,当然是亲生的,看不出来他和我一样英俊么?” 施故龇着牙,顾打南边来了个疯青噗嗤笑出了声:“就你儿子那长相,你说他是我生的,我都信。” 施故一贯没个把门的嘴突然熄了火,半天没整出个所以然来。 顾青望着他,轻声道:“师兄生魂燃灯,封魔大阵却是由我布下的,魔都追我追得紧,我就是来看看你,马上就走了,不给你惹麻烦,你别担心。” 施故闷了半晌,才摸了摸下巴,笑道:“小丫头,早知道你来,我就先把我这胡子刮了。” 顾青眨眨眼,像是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施故将自己的“明曙”剑镇在秋夜山顶上,设下结界,骗顾青进去观摩,转头就封上了。顾青愕然:“死酒鬼,你干什么!” “抹去你的行踪,这样魔都就找不着你了。”施故站在结界外边抽烟,吞云吐雾,“你放心,这些年我也在与时俱进,可不是个退化的老古董。” 他的脸藏在乱糟糟的头发下,藏在迷蒙的烟雾中,顾青试着解开结界,对方却笑着:“我的剑,可是当年锁春谷秋老谷主赠我的,八百年前天上陨铁淬炼而成,它一日伫立于此,你就一日不得逃脱。” “你疯了?”顾青死命拍打着结界灵壁,“放我出去!” 施故呛了口烟,连咳了好几声:“我也不是疯了,就是给人当爹当太久,倒生出些为人父的慈爱来了。” 他手指张开,指缝中凭空多出了几封书信:“这些是小雪留下的吧?我会记得给薛思的。就是可怜了小楼儿,现在还不知道埋在哪儿呢!” 顾青愣了片刻,突然紧握双拳:“你等着!等我出去我第一个打死你!” 施故大笑,大手一扬,转身离去。 薛思的确先来找了他,问他有没有小楼的下落。施故并未算出薛闻笛的具体位置,想来应是魔都做的手脚。他只能给薛思孙雪华留下的书信,问道:“便宜徒弟,你这么久才来看先生我一次,有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薛思默然,不言不语。 施故抽着烟,嘶嘶嘶地吐气,好像被烫到了舌头似的,良久,他才看似漫不经心地继续问:“要是找到薛闻笛,你打算怎么做?” “斩断尘缘,做我该做的事。”薛思很平静,“先生放心,日后我就算对他无情,也会对苍生有义,不会做有违先生教诲之事。” 施故啧啧摇头:“你自己拿主意就好,儿子大了,当爹的也管不着。” 薛思淡淡一笑,向他行礼,悄然下山了。 施故望着他远走的背影,忽然高声问道:“傻小子,你当真放得下?” 薛思不答。 施故直摇头,他这个便宜徒弟,好像忘了,他跟薛闻笛是正缘。 十年后的某一天。 黄二狗来禀报他,说是薛思找着人了,巧合的是,刚好在他看守的明月义庄那儿。黄二狗这些年来可谓是忠心耿耿,没有再做魔都的生意,而是做了些零散活计,赚来的钱都上交给施故作买烟钱。 “二狗,你也跟着我好多年了,可有悔?” “属下无悔。” 施故的烟杆子轻轻敲在了他肩上:“如此,我便央你一件事。” “主人请讲,属下必定万死不辞。” 黄二狗颔首,施故目光深邃,好一会儿,又咧着嘴,露着一口黄牙:“我怎么会让你赴死呢?你赶车赶得很好,以后可能还要你赶一段时间。” 黄二狗不解其意,却仍然低头称是,没有多言。 数月之后,当他驾着驴车,在山野间飞驰的时候,他才明白施故的用意。 “呼——” 施故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侧头看向迎面而来的两个人,笑问:“这么大排场?临渊长老、魔都司刑官,一个两个都不远万里取我项上人头,施某当真是三生有幸。” 第87章 这回,你倒是没有迟到 苍穹之下, 夜风烈烈,山木无声, 两方人马对峙着,谁都没有先踏出一步。 施故嘬着烟斗,不以为意:“怎么?一个两个都站那么远,是想等我过去请你们?” 宴时斋紧了紧手中长剑,看了眼身边的连枫,对方客气说道:“老谷主,我们魔都不欲和鬼道交恶,您若愿意退一步,将顾青交给我们,日后诸事皆可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施故站起身,烟斗往裤腰带里一插,讥讽道, “我这辈子最讨厌受制于人, 而你们魔都, 有信任可言?你们来我这儿闹事,当真只是为了顾青?” “还有斩鬼刀。”连枫抿着唇, 不急不缓地回答着, “您是个聪明人,眼下鬼道后继无人, 斩鬼刀无法发挥它真正的力量, 但它要是到了我们魔都手上, 必定大放异彩。” 施故大笑:“你的意思是, 我还得对你们感恩戴德?” 他敛眉昂首, 眼中狠戾毕现, “做你的春秋大梦!” 刹那间破夜入手, 一道金光破空而出,宴时斋拔剑相向,双剑碰撞之际,火星飞溅,燎原之势顿起。宴时斋只觉剑身上有如泰山倾压,力道之强悍,竟让他握剑的手腕微微颤抖。宴时斋蹙眉,寒光乍现,冰冷铁器发出尖锐鸣音,他果断撤招后退,尚未落稳脚跟,施故又如鬼魅般缠斗上来,剑势狠辣,破天撼地。 “轰隆隆——” 宴时斋脚下地面震动不已,大山悲鸣,风卷裂石,剑气呼啸而至。他横剑格挡,耳边剑声嘶鸣,几乎要穿破他整个身躯,麻木疼痛从四肢百骸涌出,他“噗”的一声,喷出一口热血。 “老鬼主,你逆天而行,必死无疑!”宴时斋抹去嘴角血迹,将通身灵气灌入剑身之中。只见施故双目猩红,厉声质问:“何谓天!苍天若是有眼,又怎么放过你这种小人!” 他提剑冲来,接连横劈竖断,碎星喷溅,宴时斋被打得连连后退,虎口处早裂开了无数血口。他恍惚间以为面前出现了一个吃人骨血的修罗,正要将他拖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小雪待你不薄,你为何叛他害他,甘心沦为魔都走狗!”施故痛骂,嘴角已经渗出细微的血丝,淡淡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 “呵。”宴时斋竟是笑了,“鬼主是想替先掌门讨个公道?” 他手中长剑寒光大作,几近照亮整座山头,“可惜,胜者为王,这公道你是讨不成了!” 须臾间,一招直贯穹宇,施故喘着粗气,两指并拢,以血封剑,生生扛下这招。他后退一步,捂住了心口,前襟处鲜血淋漓。 “咳咳咳……”施故咬紧牙关,不再示弱。他踩上脚下斑驳的血迹,仰着头,轻蔑一笑,“公道?这世上有公道可言?” 他似是随意地挽了个剑花,“我今日,就送你下去见他!你欠他的,必须当面向他偿还!” 他大吼,弓腰直冲,宴时斋转头大喊:“连枫!你站着看戏吗!” “不急,他已是强弩之末,成不了气候。”连枫说话还是柔柔的,一点都不着急。话音刚落,她便张弓搭箭,对准了剑光中央的施故。 破夜剑鸣如数九寒风过境,遍巡四野皆是千尺寒冰。施故没有回头看他的茅草屋,没有回头想万丈悬崖下生死未卜的儿子,更没有去眺望与他有一山之隔的小丫头。此刻他如一支离弦的箭,只为取下宴时斋的人头。 “嗖——” 连枫的羽箭正中他的心口,锋利箭镞刺穿肋骨,深入皮肉,但施故只是闷哼一声,并未停下脚步,那羽箭力道强劲,竟直接穿过他的身躯,钉入血色土地之中。 宴时斋与连枫皆是一惊。 “死吧!” 施故凌空一跃,狠狠劈下这最后一剑。 “当啷——” 宴时斋堪堪接下这招,踉跄着往后退,他先前就挨了施故一顿毒打,现下也已体力不支,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施故为何要如此拼命。 “老鬼主,你我各为其主,为何你如此恨我?”宴时斋不解,破夜的剑锋眼看就要抹了他的脖子,连枫又是一箭,射中施故的肩膀。对方喷出一口热血,糊了宴时斋的眼,他咧着嘴,无声地笑:“平生最恨……背信弃义之人。” 他嗓子哑了,几乎骂不出话,宴时斋抓准时机,左手结印,当空给了施故一掌,震碎了他半边身子的骨头。 施故浑身是血,眼皮很重,看东西好像都带了重影,他眉头一挑,松了力,摇摇晃晃往后退,但硬撑着不肯倒下。 宴时斋持剑,淡然说道:“孙雪华继任掌门后,就擅自切断了与魔都的来往,祭祀一事被勒令停止。魔君派人再三游说,他也无动于衷,聚魔池由于缺乏新鲜的祭祀品,最终爆发异变。群魔祸世,我临渊死伤无数,这些,本来都可以避免的。是孙雪华刚愎自用,专横武断,才让一切覆水难收。” “呵呵呵呵……”施故低低地笑着,“畜生!畜生啊!小雪如若不叫停这场见不得光的交易,那么下一个被送去献祭的就是你!就是你的手足你的师友你的弟子!” “我那时候已经是临渊长老了,我的手足师友乃至弟子,都可以受我庇护,我可以保护他们不被献祭。”宴时斋缓缓走了过去,“而剩下那些人,死了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高高举起剑,心中恨意滔天:“但就是因为孙雪华!就是因为他!那场正邪之战,我的手足师友乃至弟子死伤殆尽!他又该如何偿还我!” 剑光划破夜空,又是一声脆响,却是宴时斋的长剑被打落在地。 紫气东来,云蒸霞蔚,本该黑沉沉的夜顿时亮如白昼。 “你投靠魔都,你那些战死的亲友和弟子就能瞑目吗?” 光影交界处,一人从天而降,手持横雁,挡在了施故面前。 宴时斋看见来人,嗤笑:“魔都答应我,只要我愿意与之结盟,他们就能让我的至亲至爱死而复生。” 来者不言,鬼主却是重重地咳了几声,倒在了他肩上:“臭小子,今天你倒是没迟到。” 施故闭目,他察觉到薛闻笛身上的变化,他也知道,薛闻笛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脑海里走马观灯般浮现出过往,连耳边薛闻笛那声“嗯”,都变得如羽般轻飘。他看到初出茅庐的自己,狂妄不羁,仗着有几分本事便四处挑衅,与人结仇。他又一次见到那位手持拂尘的锁春谷谷主,想到对方留给自己的一卦。 卦上说,他命中有三败,前两败会助他登上修行顶峰,而最后一败会要他的命。 这是命,也是劫。 施故嘴角溢出鲜血,他年少轻狂时从不低头,现如今,却有几分想对秋谷主说,仙长所言甚是。 施故人生的前两败,一者败于临渊掌门,也就是孙雪华的师父,对方却是惜才,赠他一把出世名剑,曰“破夜”。第二败,则是败于秋闻夏,那人也赠他一把剑,开玩笑说好事成双,第二把剑便叫“明曙”。而后他剑道登顶,击败昔日仇家,一统鬼道,再获斩鬼刀一把。 世人都称他为“双剑一刀”,但很少有人能见他用到斩鬼刀,甚至连双剑都极难见到,原因无他——世无敌手罢了。 施故曾以为他与魔君一战,便是命之终点,可他活了下来。如今,他油尽灯枯,双剑一刀已各选其主,正道后继有人,他当死而无憾,可是临到头,他竟有点不放心,不舍得。 他那座四面漏风的茅草屋,万丈悬崖下的傻儿子,留在结界里的小丫头,死脑筋的笨徒弟,给他赶了半辈子车的老实二狗,山后面一无所知的沈大夫,还有他求爷爷告奶奶请出山的何姐姐。 施故奋力抬手,按住薛闻笛的肩膀。他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干瘦的遍布血痂的指节死死钳住这人的骨肉,哑声道:“小楼儿,我一家老小,就托付给你了。” 薛闻笛一怔,喉中酸涩:“嗯。” 施故嘴角浮现出一丝浅笑,他想,他得向这人好好道个谢,但他已然气力断绝。最后一丝神识飞散,施故的右手陡然滑落,无力垂在薛闻笛身侧。 薛闻笛怔怔地落下泪,将鬼主遗躯背在身上,单手持剑。连枫冷笑:“你打算背着他和我们打?” 薛闻笛眼神冷冽,千尺寒冰仿佛就凝固在他眼底:“承蒙前辈信任,你们,一个不留。” 连枫蹙眉:“你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儿呢?又是什么,让他发生了如此变化? 来不及多想,薛闻笛已持剑攻上,首当其冲的就是宴时斋,对方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当即被横雁捅了个对穿。薛闻笛贴着他,剑身又刺入几分,附耳低声道:“这一剑,是替小雪打的。” 他旋即抽剑,宴时斋鲜血顿涌,薛闻笛一个利落的横劈,砍下他的头颅,并没有给他任何质问的机会。 双目圆瞪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尸体才颓然倒地。 薛闻笛望着那堆烂肉,忽然红了眼。 他迟到了很多年,若他再早点醒来,再早点想起过去,也许小雪就不会选择一个人殉道。 薛闻笛想起十年前,孙雪华在岩石上,那遥遥一眼,心头钝痛。 小雪没有怪他,小雪只是在告诉他,小楼,今后的路你要替我走下去,我的家人,也拜托你了。 薛闻笛手中横雁剑光灼灼,他转身,面向连枫。对方心头一跳,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那个深沉夜色里重伤自己的少年。 “杀我之仇,不共戴天。” 薛闻笛低语,剑鸣直冲九天。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没有想到,新年第一更居然是一把大刀,我好没良心(但是过年真得好忙哦,恶魔低语)。总而言之,祝宝贝们春节快乐!本章留评可获得新年红包哦!!感谢大家过去一年来对我的支持!爱你们! 第88章 结界内, 顾青讲完了她漫长的故事,好像只有一瞬, 又好像长无尽头。 曹若愚久久未语。顾青亦然。 他们仿佛被整个世间遗弃,静默地待在这个人烟罕至的山头。不知过了多久,曹若愚才犹豫着开了口:“原来,我大师兄不是我大师兄啊。” “嗯,”顾青微微点头,“按理,你应该叫他——” “师爹。”曹若愚应着,声音很低,吐字却又无比清晰,他自顾自地点着头,“怪不得呢,师父要跟大师兄住在一起, 大师兄还总是支开我们几个, 和师父单独待在一起, 原来如此啊。” 他抿着唇,满脸都写着“前辈, 我悟了”。 顾青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一时没法接受。当初小年知道小楼喜欢男人的时候, 还受了好大惊吓。” “那是因为,那时候孙掌剑以为大师兄喜欢钟有期, 所以他才没法接受。但这要是换成我师父, 一切就合理了起来。”曹若愚认为自己的推断非常正确, 那认真严谨的表情逗得顾青忍俊不禁, 她抿唇, 轻声道:“薛思能收你当徒弟, 是他的福气。” 曹若愚赧然, 挠了挠头:“能做师父的徒弟,也是我的福气。”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那姐姐,我现在可以去拿那把剑了吗?我想尽快去跟我二师兄他们会合。” “去吧,那本来就是你的。”顾青笑盈盈地望着他,曹若愚郑重地点点头:“谢谢姐姐。” 他顿了顿:“也谢谢老鬼主先生。” 顾青又是一阵轻笑,曹若愚起身走到“明曙”跟前,朝着它拜了拜,才敢伸手握住剑柄。他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紧张,嘴里念念有词:“一定能成功,小曹你可以的。” 他双臂用力,缓缓抽出“明曙”,刹那间,只觉脚下地动山摇,轰鸣不绝。曹若愚有点慌,但开弓已无回头箭,他必须要稳住,他不能给大家拖后腿。“明曙”剑身起了变化,原本微弱的有如晨曦初明的光华逐渐透亮起来,仿佛旭日东升,一跃出海,映照万里。 曹若愚怔了怔,回过神时,手中已然紧握这把名剑。结界顿裂,外头却仍是黑夜,天上无星无月,暗得异常。 顾青将剑鞘扔给他:“我们去找死鬼。” 曹若愚收剑,应声道:“好。” 他有自己的佩剑,他找到了。 曹若愚油然而生一股感动,甚至连今后要怎么刻苦练剑都想好了,可他们没走几步,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薛思就负手站在那里,似乎就在等他们。 曹若愚见到他,又惊又喜:“师父!” 他撒开腿就要奔过去,被顾青拦下:“别去,他不对劲。” “啊?”曹若愚一脸迷茫,再看看薛思,对方仍是站在原地,似乎不为所动。他心头一动,师父平常虽然冷清了些,但不至于一点反应都不给,好像,是有点不对劲? 薛思也没想到会多一个人。 他与宴时斋几人一道入山,兵分两路,连枫几人去找施故讨要斩鬼刀,而他则是单独来寻顾青。按照施故的性格,连枫他们定会碰一鼻子灰,而且,顾青这么多年都没被魔都找到,想必施故在她身上大费功夫。薛思在这片区域转了好几圈,直到曹若愚拔剑,他才感知到这边异动。正赶着过来,就看见了那片耀眼的剑光。 “顾长老。”薛思微微颔首,客气且疏离地打着招呼,顾青蹙眉:“我们头一次见面?” 薛思并未迟疑:“初次见面,在下孙鱼浮,谨代表魔都,诚请顾长老一道前往夜城。” “你是要我解开封魔大阵?”顾青几乎是一下就猜到了他的来意,曹若愚愕然,小声问着:“姐姐,这是怎么了?” “应该是魔都对你师父动了手脚,所以才会让他变成这样。”顾青虽说也有些意外,但好在大风大浪见惯了,也知道薛思身世,所以未曾慌乱,“你师父终归出身魔都,魔血对他的影响不可能去除,我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唤醒他的记忆,你帮我拖延下时间。” 曹若愚闻言,立刻提紧了心。论武力,他铁定打不过师父,论计谋,那他也不是对手啊…… 正当他忐忑不安之际,薛思又上前一步,目光微冷:“请顾长老移驾。” 顾青点头道:“好说。” 她抬脚往下走,薛思又看了眼她身边的曹若愚,莫名觉得这个持剑的少年有点熟悉,但他不想节外生枝,单手结印,想直接封住这两个人的内息,以免徒生变故。 可惜,他的封印被顾青挡下,对方淡然问道:“不知您此举何意?” 薛思收了手,反问道:“顾长老放心,我不会伤你,只是想暂时封住你的灵气,免得被临渊发觉。”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单论灵术,顾青有把握和薛思一搏,但—— 薛思今天佩了剑。 她上次见这人用剑,还是很多年前,红尘游历之时。 薛思不欲与她争辩,轻声道:“那只能得罪了。” 他依然选择先动用灵术,顾青反应极快,立马将曹若愚推到一边,嘱咐道:“自己找准时机,懂吗?” 少年抱着剑,结巴着说不出话。他眼看自己的师父和新认识的姐姐打得你来我往,不分胜负,周围风声乍起,摧枯拉朽,刮得他脸颊生疼。 “什么时机?哪个时机啊?” 曹若愚紧张到要死要活,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又回忆起有个人告诉他,剑道恒一,一往无前。 “任何时候,都要握紧你手中的剑,剑出无悔。” 曹若愚被耳边的风声吵得头大,总觉得薛闻笛好像近在咫尺,正拎着他叨叨个不停。 剑出无悔,剑道恒一。 曹若愚拔剑,逆风而上,虽然他什么都没明白,什么都糊涂,但现在,他没有任何理由退缩,他必须为顾青为自己一战。 “当啷——” 薛思出剑,但只出三分力。也许是心中那奇怪的熟悉感作祟,他没有想对曹若愚出杀招。对方再不济,好歹也修行了这么些年,果断挡下了凌空袭来的无声剑。 顾青趁此时机,再度布下结界,拖着曹若愚进去。 “姐……” 顾青一把捂住他的嘴,轻声道:“收住气息,我们走。” 曹若愚微微点头,额上直冒细汗。顾青松开他,右手指东,他便朝东挪了挪步子。顾青示意他继续走,曹若愚便蹑手蹑脚往东走。倏地,只听一声脆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结界外伸了进来,抓住他的前襟直接将他拎了出来。 曹若愚一怔,眼前就是薛思放大的脸。他梗着脖子,委委屈屈可怜巴巴地叫着:“师,师父。” 薛思蹙眉:“你为什么总叫我师父?” 因为你就是我师父啊! 曹若愚头皮发凉,心中念头转了一百八十个弯,小声道:“你,你认识薛闻笛吗?” 问完,他又觉得不对,师父啥都不记得了,他报大师兄的名字还管用吗? 于是,他又补充道:“就是,一个霜衣剑客,高马尾,桃花眼,惯用一把通身紫气的古剑。” 薛思听他描述,回忆起了那个强吻他的男人,倒有些心绪起伏,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冷淡说道:“见过一面,所以呢?” “那,那人是我长兄。”曹若愚编着谎话,“我从小身体不好,我家里人就说让我认个师父,最好命硬一点,能保佑我。后来,后来就找到了你。” 薛思未曾展眉:“可是我没有印象。” “你,你没有答应啊。你头一次来我家,就看上了我哥。”曹若愚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低眉瞥了眼抓住自己的衣襟的手,生怕对方一个不高兴当场将他宰了。他咽了口唾沫,“你说以后要娶我哥,我哥也答应了,我们两家订了婚,然后你说将来就是一家人了,我做不做你徒弟无所谓。但是呢,我哥说练剑对我身体有好处,就还是让我叫你师父。” 薛思狐疑地盯着他:“我记得你兄长剑道极好,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弱?” “我不是说了吗,我从小体弱多病。”曹若愚抿着唇,心想,他说这种话,真是对不起一顿饭吃三碗米的自己。 薛思稍稍放松了戒备心,松开了曹若愚的衣领,对方腿根发软,“扑通”跪下来,抱紧他的腰:“师父!徒儿现在就带您去找大师,找我哥!” 薛思有一瞬的迟疑,这微妙的间隙中,顾青就从他背后结界里闪现,一掌拍在了他后心的位置。灵气运转,却没有占到半点便宜,顾青果断抽手,后撤两步。薛思拎着曹若愚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对方鹌鹑似的低着头,薛思忽又不忍心,便松了他:“站好,不要乱动。” “是,师父。” 曹若愚像以前那样应着,又抬头看了看顾青,晃着脑袋,无声说着,姐姐,恐怕师父想不起我们来了。 顾青紧攥双手,刚刚那瞬间,她竟然没有见过强加在薛思身上的“锁”,那力量神秘又强大,隔绝了她全部的灵气,失败成了板上钉钉之事,以后再找机会就难了。 “我劝顾长老不要轻举妄动。”薛思似乎有些动怒,顾青念及曹若愚,重重叹了一声:“我不动。” “嗯。” 薛思结印,封住了这两个人的内息。曹若愚很是难过,他要是有大师兄一半的修为,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还害了顾长老。 他正怅然着,远处的山头突然又爆发出惊天巨响,黑暗中,隐隐约约一道笔直的青烟直冲九霄。顾青愕然,那个方向,是施故在的茅草屋。她顾不上许多,一手抓着薛思,一手抓着曹若愚狂奔而去。 薛思总觉着心里怪怪的,这种在黑夜里奔走的场景,怎么又很熟悉呢?仿佛从前,也有个人这么拉着他,一边跑,一边和他说,别怕。 有个名字在心底呼之欲出。 薛思甚至都没有去想,他为什么要跟着顾青跑。 施故没有将顾青藏得太远。 他的茅草屋与结界其实很近。他常常坐在岩石上,望着那个结界,看看它是否牢固,是否需要修缮。他在结界里给顾青也搭了个茅草屋,只是明曙的剑光没有照到,曹若愚没有看见。 顾青只要出来,穿过一座隐秘的林子,就可以到他这里。 顾青知道他的目的,她没有阻拦,她知道这个人,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而且一定能做到。 她只想跟那个人好好道个别,跟他说一声谢谢,要是可以的话,下辈子他们再见。 可是,当顾青赶到的时候,那地方只剩下一片废墟。 废墟中央站着两个人。 一个人当空一剑,刺穿了另一个人的身躯,将对方的内丹击碎。一声悲鸣之后,魔气消弭,连枫化为了黑夜里的尘埃,消失在了废墟之上。 顾青看不太清,她大喊:“死酒鬼!你还好吗!” 那人微微一怔,收了剑,将背上的某个人放了下来。 顾青急急跑去,薛闻笛点了火折子,映照出他那张疲惫的满是血迹的脸。顾青脚步一顿,缓缓停了下来。对方哽咽着叫她:“阿青。” 阿青,阿青。 顾青刹那间就明白了:“小楼?” “阿青,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薛闻笛眼泪掉了下来,他用衣袖擦了又擦,越擦越多,最后蹲了下来,手里的火折子抖落出点点火星,落在躺着的施故的发梢上。 顾青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瘫坐在地,两眼放空,半晌没有动静。 薛闻笛低声抽泣着,曹若愚也跑了过来,一时悲喜无措。施故静静地躺着,身上的血早已干涸,他嘴角含笑,想来走的时候,应该没有遗憾。 顾青过了好久,才伸手,给施故理了理衣襟和凌乱的头发。那坚硬的胡茬扎着了她柔软的指尖,顾青突然咬着唇,恨声道:“死鬼,我一定让整个魔都给你陪葬。” 她一手穿过施故的后颈,托住他的头,一手掰着他的肩膀,艰难地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抱住了他。 她年少的时候,还不到这人肩膀高。施故生的高大挺拔,和她说话,总要微微倾着身,才能看见她的眼睛。 施故总是说着些让人讨厌的话,可又很喜欢看着人的眼睛说话。顾青总能从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看到自己被气到发红的脸。 后来施故受了重伤,就像一棵苍老的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风雪压弯了腰。顾青现在抱着他,都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高,那么挺拔,那么能遮风挡雨了。 顾青想将他带走,带到一个她安心的地方埋起来,立个碑,免他做了鬼还无家可归。可是施故太沉了,她怎么都挪不动,她甚至脚下一歪,又摔了一下。她突然嚎啕两声,又咬着牙呜咽着,不肯让自己丢脸。她使劲拍着施故的肩膀,低声哭骂道:“你起来啊,你别作弄我,我要被你气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拍着拍着又没了动静,只是抱着人哭。曹若愚也生了情,也跟着哭了起来。薛思没有上前,他能感知到,连枫死了,宴时斋也死了,可他的内心竟然波澜不惊,没有任何触动。但面前微弱的火光中,那个总是埋着头,不停抽泣的人,却让他无比哀伤。他的心底甚至有个声音在说,去抱抱他吧,去抱抱他,你爱他的,你很喜欢他。 薛思忽然也红了眼,他舍不得那个人哭,尽管他们好像只见了那么几面,只亲吻了一下。 他缓缓上前,曹若愚见状,躲在了薛闻笛背后,轻声道:“大师兄,师父不记得我们了。” “我知道。”薛闻笛抬起脸,仰头望着薛思。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起来了,可是,可是他怎么办呢? 薛闻笛一双含情眼退去了往昔的笑意,水汽氤氲,仿佛一碰就碎。薛思竟有点慌张,他站在原地,不再往前。 薛闻笛敛了目光,他没有说话,而是问顾青:“我们找个地方,将前辈安葬吧。” “嗯。” 顾青擦去泪水,哽咽着应道,她明白,他们要尽快。 薛闻笛便帮忙将施故的遗体背起来,又对曹若愚说道:“前辈的剑落了,你帮忙找一找。” “好。”对方应着,又问,“是什么样的剑呢?” 薛闻笛看见他手上拿着的明曙,不禁又悲从中来,艰涩地回答着:“和你手上那把差不多,剑柄上描着金线,刻着名字,叫破夜。” 曹若愚一愣:“那不是三师兄的剑吗?进山前三师兄一直带着的啊。” 薛闻笛一阵恍惚,他怎么忘了,破夜也是施未的剑,但他来的时候根本没见到别人。 第89章 曹若愚难掩脸上慌乱, 薛闻笛定定心神,轻声道:“师弟, 我给你们的雨燕可以追踪到彼此的位置,你跟紧我,师兄现在教你。” “嗯。”曹若愚点点头,又戚戚地看了薛思一眼,才跟着薛闻笛和顾青一道往大山深处走。 薛思不远不近地走在他们后边,望着前边三个人,还有,薛闻笛背上的鬼主。又是五人同行,但好像位置不是这样的位置,至少,他身边应该还有个人。那人会一直握着他的手,让他小心, 别磕着碰着, 告诉他夜路难走, 要注意别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东西。 薛思心情沉闷,这夜色下的山路虽不难走, 却总让他心生艰涩。待到尽头, 顾青停了脚步,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我第一天来这秋夜山的时候, 就相中了这地方。我跟他说, 以后我要是死了, 就把我埋在这里, 风水好, 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薛闻笛静默不言, 顾青握住施故满是血痂的手, 冷冷的,很是僵硬,大抵是夜风吹得狠,半点温度都没给她留下。顾青用力攥紧,先垮下去一步,山涧下的泥土意外地很平整,甚至被人为地修出一道阶梯。 “他和我争,说是这地方归他,要我回临渊去。”顾青另一只手举着火折子,明明灭灭的微光下,她的神色晦暗不清,“你说说他,是不是特别讨厌?” 薛闻笛仍不回话,曹若愚跟在后边,又回身看了眼薛思,像是有点担心似的,欲言又止。薛思也看着他,曹若愚踌躇片刻,问道:“师……你要跟我们一起下来吗?” 薛思眉头微蹙,撩起衣袍下摆,慢慢跟着。曹若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夹在师父和师兄中间,愁眉不展。他总觉得薛闻笛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但他说不上来,他只能小声说着:“师兄,你不等等师父吗?这荒郊野外,深山沟壑的,有好多不干净的东西。” 薛闻笛却对他说:“你到我旁边来,师弟。” “啊?”曹若愚踌躇片刻,还是乖乖走到了他身边,薛闻笛轻声问他:“你知道我背着的老前辈,是谁吗?” “我知道。”曹若愚声音压得极低,“我都听姐姐说了。” 薛闻笛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抑着心底某种情绪,半晌,他才重新开口,声音已经微微颤抖了起来:“师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前辈被魔都之人所害,他有办法有能力去救的,但是他忘了。而让他忘记这一切的人——” 薛闻笛再次哽咽:“是我。” 曹若愚愣了愣,手足无措起来,心乱之下,他倏地抓住薛闻笛的胳膊,轻轻拍了拍,好像这样就是安慰了,哪怕它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顾青带他们到了底,山涧很空旷,风一吹,远处就传来阵阵悦耳清音。顾青浑身一怔:“这声音,是辟邪传音铃。” 薛闻笛也是一怔,只见曹若愚抱着的那把“明曙”剑光大作,如日高悬,照亮了整个山涧。两排翠竹整齐划一地长在山壁两侧,每根竹身上都挂着一串八角方形银铃,靛青色绦穗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迎接归来的故人。 顾青潸然泪下,她手中冰冷的掌心消失了。 施故的身体里化为漫天碎星,又逐渐汇聚成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他最后一点灵思。 他在斑驳的竹影下,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一双黑夜般深沉的眼睛里全是温和的笑意。他朝着顾青和薛闻笛招招手,又朝着薛思笑笑,无言地说着什么。他最后做了个鬼脸,拎着他的酒坛摇摇晃晃朝着这条翠竹小路深处走。 顾青嘴唇微启,似乎想叫他的名字,但怎么都没法发出声音。曹若愚有些紧张:“师兄,这是黄泉路吗?” 薛闻笛告诉他:“鬼道之人,常年与阴鬼邪祟打交道,自身阴气很重,死后容易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去世之后,一般不会选择留下自己的身体。你现在看到的,是前辈提前为自己准备好的丧葬仪式。” 曹若愚听了,很是难过,抱在怀里的“明曙”光芒渐弱,施故的背影也越走越远,顾青突然大喊:“死酒鬼!你是不是去过临渊!你是不是来找过我啊!” 她放声大哭,追着跑了过去,薛闻笛死死拉住她:“阿青!” “放开!”顾青崩溃地拍打着薛闻笛,“放开我!我要去问问他!” “他不会回答你的,他死了!”薛闻笛按住她,双目通红,哑着嗓子又重复一遍,“前辈不在了,他不会回答你的。” 顾青摇着头,发髻散下来几缕青丝,被泪水黏在了颊侧:“他哪来的辟邪传音铃啊?他怎么去了临渊也不来找我啊?” 她哭着,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找了他很,很久,我……我以为他真得死了,他,他怎么,总是,总是骗我?” 薛闻笛哽咽着,微微摇头。他们头顶有星子落下来,小小的,遍地都是,在杂草横生的泥土里散发着微弱的光。它们渐渐汇成一条小溪,像从前他们一行人路过的每一条江。江水这头是薛闻笛和顾青,江水那头是薛思。有几片竹叶掉了下来,顺着江水飘荡,似一条扁舟,似一尾游鱼,停靠在了薛思脚边。 薛思困惑不解。 他想这也许是鬼主最后的把戏,最后的陷阱,但他也好想流泪,这种感觉,像是失去了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而那人再也不会回来。 薛思缓缓蹲下身,捏起一片竹叶,细长的叶片上还沾着些盐粒大小的星子。他收拢掌心,那些星子就散了,竹叶就只是普通的竹叶。 薛闻笛从江水的另一头走了过来,他注视那双憔悴的,总是让他心生爱怜的眼睛,开口说道:“我已经给足了你们时间和老鬼主告别,今晚,你们就得随我前往夜城。” 薛闻笛不答话,只是望着他。薛思以为他伤心过度,失了神,心尖又隐约刺痛起来,轻声道:“节哀。” 薛闻笛沉默半晌,才应着:“好,那就这样,你这样就很好。” 你不要再想起来,不要知道自己的授业恩师已经故去,也不要想起我这个,让你等了许多年的负心人。 薛闻笛竟是笑了,眼角止不住地滚下热泪。他低声道:“打开夜城后,魔君打算怎么做呢?” “唤醒我的族人。”薛思应着,但心底却对“魔君”这个称呼有些排斥。 “然后呢?” 薛思愣住了,然后,他要做什么呢?他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是称霸三道,一统九州吗?是要将这人间变成炼狱,继续那场浩劫吗?” 薛闻笛追问,往前一步。 薛思没有后退,只是微蹙着眉头:“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如若我帮你打开夜城,那我就是你的同谋,我为何不能知道?”薛闻笛再次上前,温热的气息几乎就要碰到薛思的鼻尖,对方望着那人眼睛里的自己,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太近了。但好像,他们就应该这么近。 薛思一把抓住薛闻笛的衣襟。 漫天的星子停了,江水散了,竹叶不再晃动,剑光也一道湮灭,山涧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一道结界降下,将曹若愚和顾青隔绝在视线之外。 黑暗中,薛思紧紧抱着薛闻笛,贴着他的耳朵,呼吸有点急促:“做我的同谋?你就这么想背弃你的至亲好友,背弃你的道义?” 薛闻笛不答,他没有料到,一句同谋能让薛思出格至此。记忆中,这人明明一直都很内敛,很温柔。 直到此刻,薛闻笛才意识到,钟有期从前千万次和他强调过的,魔的天性不会改变,它就长在血液里,直到身心腐烂。原来这些都是真的,哪怕是小鱼已经成长到如此境界,他的身上也会残留着这些特质。 薛闻笛悲伤不已,原来他真得,让他心爱的人痛苦了好多年。 薛思还在等薛闻笛的回答,对方却亲了亲他颊边的浅痣,轻声道:“我会兑现承诺的。” 如果你的选择,是死在我的剑下,那我会同意的。 薛闻笛闭上眼,脑海里全是他在锁春谷,在薛思的书架上看到了全部信笺。那最后一张上,写明了净化聚魔池的方法——那是薛思留给自己的信,可他却撒谎说,是祖师爷留下的。 薛思本身是聚魔池化出的一缕精魂,因此生来就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当年秋闻夏留他在谷中,为免不测,就在他身上下了一道“锁”,只要锁春谷存在一日,他体内魔气便会处于安静的状态。锁春谷与他之间形成了一道“链”,也就是“尘缘”。可是魔都接连设计,横雁一剑砍断了他与锁春谷的联系。魔气重新成了“锁”,薛思反而被“链”牢牢拉向了聚魔池,拉向了夜城。 他必死无疑。 薛思决定了,说愿意成全薛闻笛的道,成全他的心上人,做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英雄。 薛闻笛看完信,就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什么都没剩下。 但现在抱着他的薛思不知情,他忘记了,但他现在很高兴,他以为那句承诺,就是与他共谋。热血上头的时候,他抱起薛闻笛,抵在山涧石壁上,轻声道:“那我告诉你,修仙之人,要怎么进入魔都,进入夜城。” “我知道,是走马兰台的冥泉车驾,它——” 薛闻笛话音未落,薛思的手已经扯开了他的衣襟:“还有个更简单的办法,就是与我结契。” 薛闻笛瞪大了眼睛,推搡着他,哑声道:“你疯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你,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薛思咬着他脆弱的脖颈,托着他两条腿往上顶。薛闻笛的手掐紧他的肩膀,低声骂着:“混账东西。”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很喜欢你。”薛思松了口,亲着他柔软的耳垂,“是你先亲的我,你说要我娶你的。” 薛闻笛不作声,他只觉得浑身发烫,魔气剽悍,对他的修为有极大的影响,他推搡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那你也不能——” 薛思又亲过来,没有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整个山涧安静极了,薛闻笛甚至都能清晰地听见薛思如鼓的心跳。那声音一下一下,格外有力,仿佛要震碎他最后的防线。 薛闻笛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流着泪问:“你不嫌脏吗?我不久前身上才染了血。” “不脏。”薛思抚摸这他光洁的后背,顺着脊骨,一节一节轻轻按着,就像在确认他完好无损那样。 薛闻笛心尖发颤:“我是个罪人。” 做了太多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前辈,对不起阿青、小雪,甚至是师弟的事情。 “对不起。”薛思竟也喃喃着,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好像也跟着他难过起来,“你不要哭。” 薛闻笛还是痛,还是哭,他被一系列的变故熬干了气血,无力地靠在薛思身上,任由对方抱着。 今夜之后,他们见一次就少一次了。所以他想一直待在这人身边。 你活着,我也活着,你去,我也跟着你去。 薛闻笛攥着薛思的衣领,指节因为太用力而发了白。他抿着唇,闷声道:“我也很喜欢你,每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向大家忏悔,我想写那种那种梗【被捂嘴拖走】 第90章 黄沙之所, 血色骨河自幽幽地底涌出,绕城而走。日影西沉, 余晖完全融入这片绛色之中,无端生出许多苍凉之感。 薛闻笛轻轻拍着曹若愚的背,少年蹲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也不怪他,薛思说时间紧迫,御剑带他们,原本需要三天的路程,只花了一天就赶到。曹若愚本就底子弱,根本吃不消,刚落地,就两腿发软地要跪倒在地,还是薛闻笛及时架住他, 才没摔个鼻青脸肿。 曹若愚边吐, 边断断续续说着:“大师兄, 我,我们接下来, 要, 呕——” 他根本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干呕, 胃里翻浪似的难受, 整得他眼泪汪汪。薛闻笛看了眼一边的薛思, 对方似乎正在询问顾青一些事情, 神态温和, 好像在和老友叙旧。他心里一紧, 都怀疑这人应该是想起来了, 只是在惩罚他而已。 薛闻笛轻声道:“师兄教你的几种灵术,你还记得吗?” 曹若愚点点头,吸吸鼻子,算是应他了。 薛闻笛略感欣慰:“师兄会想办法让你回去,你帮师兄找到其他人,好吗?” 曹若愚压下不适,小声道:“师兄,这件事你不说我也会去做的。除了这个,你还有事要告诉我吗?” 他不问薛闻笛要去哪儿,要去做什么,他知道,大师兄要去师父那里。 薛闻笛沉默片刻,道:“送阿青平安回到临渊,好吗?” “嗯。”曹若愚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还是问,“还有呢?” 薛闻笛默然。 曹若愚像是预感到什么,小心翼翼问道:“大师兄,师父是不是再也不会变成我们师父了?” 薛闻笛心中酸楚,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以后要好好修行,四师弟。” 曹若愚又是眼泪汪汪的样子,就像无家可归的刚断奶的小狗,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可怜地缩成一团。薛闻笛又拍拍他的肩,起了身,薛思刚好走了过来,瞧见曹若愚这耷拉着脑袋的模样,竟问道:“不舒服吗?” 他问得这样理所当然,和煦如风,曹若愚愣了愣,轻轻“嗯”了一声,觉得这么回答的话,师父就不会走了。 但是薛思没有再说什么,他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太仁慈了,作为魔君,似乎不应该对正道之人这么宽容,允许他们安葬施故,还会对这个小伙子心软。 可是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说不出什么重话,就这么站着。 曹若愚失望极了,抱着剑缓缓站起身。 顾青说解开封魔大阵会很消耗灵气,需要薛闻笛护法,薛思答应了。他看看身边这个霜衣剑客,凑过去,附耳说道:“你别给我耍花招。” 薛闻笛有些惊讶,他瞟了眼面无表情的薛思,突然很想笑。 这个人,像是故意要摆出个一城之主的谱儿,挺奇怪的,又挺好玩的。 薛思又提点了顾青一句:“你也是,不要耍花招。” 顾青杏眼微瞪,显然她和薛闻笛的感觉是一样的。可她也不好当面笑薛思,谁知道这人现在在想些什么呢?所以她沉默地点点头,只道:“开始吧。” 薛思便后撤几步,给他们挪地儿。曹若愚这会儿也缓过劲来,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薛思瞥了他一眼:“站好。” “腿麻了。” 曹若愚揉着抽筋的腿根,憋得难受,薛思望着他,神情略有些严肃:“任何时候都要给我站好。” 曹若愚委屈坏了,他师父变了,变得不近人情了。饶是这样,他还是好好挺直了背,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顾青和薛闻笛身上。 薛闻笛用横雁在地上画出一个规整的灵阵,刚好将顾青围在中央。顾青灵术之强大,在于她不需要借助灵器,就能设下 如封魔大阵这般的灵术。但这种方式消耗灵气很大,所以通常情况下,她还是会带着点器物,以防不测。不过现在情势所逼,也没有别的可行的办法。 薛思刚刚问她,明枢阁里究竟是什么东西,顾青回答说只是些私人物品。 “连枫与我说,那里边是解开封魔大阵的灵器,所以要找到。”薛思沉吟着,顾青笑笑:“以讹传讹罢了。” 她没有问薛思临渊的情况,更没有询问她的师弟师妹甚至于一手养大的孙夷则的事情,她平静到好像已经对未来漠不关心,无动于衷。 薛思没有再说话,他的视线又转向薛闻笛,对方后退到灵阵边缘,背对着他,持剑而立。 顾青开始了。 骨河对面,整座夜城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金色封印之下,金光流动,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上边如水流般的细密纹理,还有时不时飘过的金色莲花。 薛闻笛忽然问顾青:“阿青,我还能再见小雪一面吗?” 不知道小雪的魂魄有没有燃尽,若是还有残余,又剩下多少,还记得他吗? “我不清楚。”顾青也无法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十年了,封魔大阵安然无恙,镇在最高处的长明灯依然光照如初。但里边的灯芯,随之一起燃烧的孙雪华的魂魄还剩下多少,她也不敢想象。 燃灯的魂魄是不能轮回的。它就是一根蜡烛,烧干了就不会再有。 顾青闭着眼,灵阵中金光耀耀,与整个封印交相辉映。几乎是在一瞬间,地动山摇,山河呼啸,摧枯拉朽般的飓风从夜城中央扑了过来。骨河血水滚滚,白骨浮沉,薛闻笛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他与孙雪华诀别的那天。 他没有多想,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横雁。 曹若愚被风刮得睁不开眼,但他还是绷直了背,直挺挺地在风中摇来摇去,像一根呆愣的木头。薛思似乎是叹了一声,默默往他身边站了站。曹若愚想也没想,当即抓住了他的胳膊,往人背后躲。薛思道:“别靠太近。” 曹若愚刚张嘴,就觉得舌头都被刮麻了,满嘴腥味,他又闭上嘴,呜呜地低下头去。薛思如鲠在喉,他还是觉得,自己太仁慈了,这样不太好。 不知过了多久,封印终于彻底打开,宛如一朵巨大的金色莲花卒然盛开,又在风中渐次飘零。碎落的金光飘进骨河,铺满了血色河边,也有一部分飘了过来,落下几人脚边。曹若愚只觉得肩上一沉,腿又抽筋了,但他扒着薛思的胳膊,没倒下去。 薛思僵着一张脸,却见薛闻笛突然跪倒,横雁竖插在地,撑着他上半身。薛思蓦地紧了心,走了过去。 顾青倒是相安无事,她很快明白,是薛闻笛暗中转接了灵阵的力量,使她不至于力竭。顾青快步过去扶他,但被另一个人抢先一步。 薛闻笛被薛思拉起来,曹若愚也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大师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摇摇头,又四下张望,眼底落寞愈加浓烈。薛思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你在找孙雪华?” “嗯。” 薛闻笛没有隐瞒,但薛思显然误会了他,蹙着眉,松开手。薛闻笛抿了抿唇,摇摇晃晃倒在他身上。 薛思顿了顿,还是扶住了他的腰。 夜城大开了,城中安静一片。因为封魔大阵锁住了聚魔池的异变,整座城都处于一种休眠状态,他们还得深入其中,唤醒沉睡的魔物。 薛闻笛已与他结契,可以在夜城自由行走,但顾青和曹若愚不行。既然如此,薛思抽出自己的剑,顾青一点都不意外:“魔君要杀了我?” 薛思的剑只抽出一半,没有再动。 他似乎又开始犹豫,又因为这句“魔君”而感到不悦。 薛闻笛抱着他,拍拍他的背:“放他们走吧。” “不可以。”薛思拒绝了,放虎归山,无异于引火自焚,这不符合魔都斩草除根的风格。 薛闻笛无奈,他发觉,薛思还是很好说话的,哪怕偶尔会冒出些身为魔物的小尖尖,但本质还是温和又可爱的。 他捧住薛思的脸,亲昵地蹭了蹭这人的鼻尖:“放他们走吧,我随你一道进去,好不好?正道很快就会知道夜城解封了,到时候又揭竿而起来讨伐你,你留着他们做什么呢?万一他们来个里应外合,多不好啊。” 薛思被他磨得心里砰砰跳,但嘴上还是说:“你这话就有很大的漏洞,你难道就不会里应外合?” “可是我们结契了啊,我们是同谋,我不会背叛你的。”薛闻笛轻声哄着,说话又轻又柔,热乎的气息直往他唇齿间钻,薛思觉得自己已经想不明白了,哪怕他认为这根本不合理。 但他答应了。 薛闻笛亲了亲他的唇珠,像是在道谢。薛思耳朵根都红了,但还是冷着张脸,对曹若愚说道:“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尽管逃命去吧。” 曹若愚背着剑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在说,不对劲,很不对劲。顾青垂着眼,只对薛闻笛说:“万事小心。” 对方默默点了个头,顾青又看了眼薛思,神情复杂,她冥冥之中有了预感,这人也快死了。 明明失了忆,明明做了魔君,明明要和他们背道而驰,可又次次妥协。 这样的邪魔外道,怎么能活下去呢? 顾青又想到那个毅然决然赴死的酒鬼,红了眼。薛思望着她,不知她在难过什么,明明是得到了他的恩赦,却没有半点开心,反倒多了些离别的苦楚来。 “走吧。” 他催促着。 顾青手一伸:“小孩,过来扶姐姐一把,姐姐累了。” “我背你吧。”曹若愚想也没想,“我也背过文长老,这事我熟。” 顾青哑然失笑,随后又淡淡的,如同一汪无波的水。 曹若愚背着她,消失在了最后一丝余晖的尽头。 薛闻笛凝视着那座黑漆漆的城池,心头沉重。薛思却将他打横抱起,跃上无声剑,飞往城关。 薛闻笛有点奇怪:“怎么突然抱着我?” “你不累吗?” 薛思反问他。 薛闻笛笑了:“是有点,但不至于要你抱着。” 薛思沉默良久,久到薛闻笛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然而对方却很轻很轻地回答着:“不要逞强。” 他目不斜视,墨色长发纷飞,薛闻笛握住一把,又圈住他的脖子,哑声问:“我记得你身边有个十六七的年轻人,他去哪儿了?” 薛闻笛很早之前就想问,连卅为何不见了?那个少年应该在连枫身边才对,可现在却一点影子都没有,难不成被派出去做别的任务了?可那人太年轻,也冲动,薛闻笛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能担何种大任? 薛思终于肯低头看他,眼神竟有点微妙:“我和他没有关系。” “啊?”薛闻笛一愣,你们不是主仆吗?怎么没有关系? “主仆又怎么样?没有关系就是没有关系。”薛思似乎在生气,但表现不多,可又很想让薛闻笛知道自己不开心,就不轻不重地掐了下怀里这人的腿根,道:“我不会像你找孙雪华一样,去找他的。” 薛闻笛更迷惑了,这又关小雪什么事? 他抿了抿唇,不解:“小雪和那个小年轻不一样,他去世了,我想再见他,嘶——” 薛闻笛抽气,好端端的,薛思怎么又掐他?还比之前一下更重了? “活着的人比较重要。”薛思落了地,很是郑重地跟他说,薛闻笛感觉自己和这人完全说不通:“我当然知道活着的人更重要,所以我才问你,那个年轻人去哪儿了。” 薛思好像更生气了,抓着他问:“我已经告诉你我跟他没关系了。” 薛闻笛根本没反应过来,无奈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是我不讲理吗?”薛思撒手就往城门那里走,薛闻笛追上去:“那你说说我怎么不讲理?” 薛思停住脚步,转过来盯着他:“是你先误会我跟他有关系的,但我和他没关系,倒是你,为什么要去想别人?” 薛闻笛一时哽住了:“你怎么和他没关系?他给你做事,难道你们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我问问他怎么了?我和小雪是朋友,我想见他一面又怎么了?是你不讲理还要倒打一耙。” 薛思很恼火:“他是给我做事没错,但我可不会想着他,我跟他没有关系。”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不过我确实误会你跟孙雪华有关系,我向你道歉。” 他说着,又蹙眉,“但你也要向我道歉,你也误会我了。” 薛闻笛理了半天,才绕明白:“哦,你说的关系和我说的不一样。但我没有误会你,是你自己误会我误会你了。” 薛思盯着他,一贯冷清的脸上难得浮着两片薄薄的红晕。薛闻笛忍不住想笑:“你吃醋了?” 薛思不答,又把他抱了起来,薛闻笛也环着他,玩他的头发,有一瞬间觉得,他俩好像回到了年少时,薛思还是那条生起气来就乱吐泡泡的小鱼儿。 “我要把你锁在我房里。”薛思压着声音说话,似乎是觉得这样会让薛闻笛对他产生些敬畏感,可是薛闻笛漫不经心地答着:“嗯,好啊。” 薛思肩膀微微抖了一下:“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是在通知你。” “嗯,我知道。”薛闻笛两只手都握着薛思的头发,悄悄给他编小辫儿。 薛思不知道是气是恼,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他冷冷地说着:“我这人很讲理。” “嗯嗯。”薛闻笛手指笨拙地在发丝间绕来绕去。 “我跟你结契,也是你先说你喜欢我,所以我才决定跟你结契的,不是我强迫你。” 薛闻笛微微叹气,转过头亲了他一口,亲完脸,再亲亲耳朵:“知道了知道了,是我不讲理,我这人最不讲理。” “所以我要把你锁起来,惩罚你。” “好好好。” 薛闻笛连连应声。 薛思终于不说话了,他好像发泄完了心中怨气,不再言语。薛闻笛也给他编好了小辫儿,但是没有多余的发带给他绑着,就扯下了自己那根,给他在发尾打了个蝴蝶结。 薛思轻声问:“你在干什么?” “做不讲理的事情。”薛闻笛散着发,歪头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天真。薛思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他联想到一个词——色令智昏。 “魔都对你来说很危险,我把你锁起来是为你好。”半晌,薛思才呢喃着,“你待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薛闻笛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城池,千疮百孔的墙壁与地砖,死一般寂静的高楼宫宇,说道:“可是这里都没有人。” “他们只是在沉睡,就在我们脚底下。”薛思敛了神色,“现在的他们,只是黑色的影子。” 薛闻笛一愣,抬头看了眼苍白的日光。 夜城并不是终年黑暗,它是有白天的。只是那日光太惨淡,没有温度,落在地上就像碎裂的镜子,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光圈。到处都有黑影,奇形怪状,仿佛和这些破败的砖瓦长在一起,相偎相依。 薛闻笛难以想象,当夜城的一切复苏,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景象。他们会臣服于薛思吗?会臣服于这个当初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千里追杀的男人吗?若是薛思无法掌控整座夜城,那么十年前的惨剧会重演吗? 他必定不能让十年前的成果付诸东流。 薛闻笛问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薛思似乎怔了怔,耳根泛红,薛闻笛觉得奇怪,他没说什么啊,怎么这人又脸红了? 谁知,薛思镇定地回答道:“在房里做。” “嗯?”薛闻笛半天憋不出一句话,他沉默好久,才喃喃着,“我觉得你不是入了魔,你是变了色。” 薛思装作没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薛思:我得承认,我是个昏君 不好意思了各位,一个不小心摸了个鱼,下章我会好好搞剧情的【双手合十】 第91章 薛闻笛被薛思抱着走了一路。 一开始他还觉得好奇, 东张西望,但沉睡中的魔都着实没有什么生气, 入眼全是荒芜。以至于后来他就不怎么情愿待在薛思怀里了,想下来走动走动,可对方不肯,说是放他下来不安全。 薛闻笛哭笑不得:“我长这么大,头一次享受这种待遇。” 薛思偏头看他,眼底闪过几分困惑:“为什么?” “啊?什么为什么?”薛闻笛发觉自己有时候真得听不懂师父的意思,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一头雾水了。 薛思抱着他,忽然将他往上轻轻抛了一下,又稳稳接住,薛闻笛噗嗤笑出了声:“你玩我?” 对方不解释,而是慢吞吞说道:“你没有被人这样抱过吗?” “没有啊。”薛闻笛总觉得他在挖坑等自己跳,就搂着他的脖子, 轻声道, “只有你。” 薛思顿了顿, 眨了下眼,似乎在考虑着接下来的说辞, 他边走边说:“我一直觉得你很天真。” 薛闻笛一愣, 倏地松了手,薛思又看他:“抱着。” “哦。” 薛闻笛抿着唇, 又伸手抱住他的脖颈, 不由在想, 这人的规矩还真奇怪。 “我想你这样天真的人, 家中应该父慈母爱, 兄友弟恭。”薛思淡淡说着, “我父亲小时候抱过我弟弟, 将他高高举起,骑在肩上看星星。” 薛闻笛微怔,尽管薛思说的话好像前言不搭后语,但他却听明白了。 这人在和他说,我羡慕你这样天真的人,想必受尽父母宠爱,兄弟和睦,无所伤心之事。 薛闻笛想到薛思的过去,想到对方受过的苦,心都要化成一汪水,刚要出声安慰,说别怕,以后我都会在你身边。没成想,话才到嘴边,薛思却忽然抢先说着:“我不是想当你爹,你不要误会。” 薛闻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痒痒的,抬手轻轻给了他一拳:“你滚,别抱着我。” 薛思当然是不会听的,他只会警告这人:“不要乱动。” “那我要是动了呢?”薛闻笛也不是故意抬杠,他就是觉得逗这人很好玩。 薛思蹙眉:“那以后你和我睡觉,我都不会亲你了。” 薛闻笛的心又被挠了一下,脸上发烫,身上也热。他促狭地说着:“哎,其实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 “嗯?”薛思眉头紧锁,“那个站不直的小年轻和我说,你是他长兄。” 薛闻笛眨眨眼,站不直的小年轻?谁呀?曹师弟? 薛思脸沉了下来:“你们合伙骗我?” “没没没,怎么会骗你呢?”薛闻笛柔声哄着,以为曹若愚对薛思说的是,自己是他大师兄,也算长兄了,就没太在意,谁能知道看着老实的师弟编了个大谎呢? 他轻声道:“那就是我师弟,也是我弟弟啊。” 薛思想了想,以为这兄弟俩拜的是一个师父,那也说的通。思量至此,他那被欺骗的愤懑之感才消退了许多,但很快,他又脚步一顿,不对,他分明记得那个小年轻开口闭口叫他师父啊?那这样岂不就是? 薛思紧紧盯着薛闻笛,仿佛要在这人脸上看出个花来,对方被盯得心尖砰砰跳:“你怎么这么看我?” “我们,”薛思举棋不定,犹豫着问道,“我们也是师徒?” 薛闻笛眼底闪过一丝惊喜,但转念一想,这人看着也不像恢复记忆的样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便沉吟着:“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薛思没有回答,他有点理不清这中间的关系。他沉默地抱着这人走上了一座高台,那是整个魔都最高的地方,远远望去,直入云霄,手可摘星。但它只有一扇门,一扇窗,其余墙壁都被封死,没有出口。 薛闻笛倒不怕,甚至笑问:“你要把我锁在这地方?” “这里很安全。”薛思心情似乎不大好,“其实应该带你去大殿的,但那个地方会伤害到你。” 他将薛闻笛放在床上,对方一点都不客气地脱了鞋,往床里头滚,薛思被他逗笑了,也上了床。薛闻笛扫了眼屋里的陈设,很古旧,也很简单,除了刷着红漆的桌椅衣柜,几乎没有别的装饰品。床上也没有帷帐,简简单单的木板床,但床单上绣了初夏的荷花,莲叶田田,添了许多生气。他又滚到床的另一头,抖开叠好的被褥,被单上绣的是戏水的鱼。 薛闻笛心头一跳,隐约感受到了什么,他转头问:“是令堂给你绣的吗?” “嗯。”薛思点点头,脱了外衣,抓着薛闻笛的脚踝将他拖了过来,并将他的外衣也一起扒了。 薛闻笛后背抵着墙,伸着腿,薛思将被子盖在他身上,四角都掖好,将他当粽子似的裹好,只露出一个脑袋。薛闻笛笑着:“你想做什么?” “母亲说晚上要盖好被子,这样才不会在睡觉的时候被抓走。”薛思搂住他,亲了亲他的侧脸,“这是我小时候盖的被子,两个人睡不下。” 薛闻笛大笑:“你这么好啊?那你不怕晚上被抓走?” 薛思望着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心头却怅然若失:“我只记得这么一点,好像很多重要的事情,被我忘记了。” 薛闻笛一怔,眼底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你一直都很好,不管记不记得,你都特别好。”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起那些让你痛苦的事情,他垂着眼,也跟着惆怅起来。 薛思注视着他,默然片刻,掀开被角,钻了进去。薛闻笛不解,只听这人说道:“你弟弟跟我说,我们之前就定亲了。” 薛闻笛有点惊讶,他可没想到曹若愚这么能编,但事到如今,该做的也做了,没什么好否认的。他轻轻点头:“嗯,是啊,都定亲了,你还把我忘了,是不是该打?” 薛思莞尔:“你不觉得你们的说辞有很大漏洞吗?事先都不串通一下的?” 薛闻笛眉梢一挑,并未有丝毫慌乱:“所以呢?” “是本君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 薛思与他十指紧扣,抱着他一同倒下,藏进被子里。 薛闻笛轻笑:“天还亮着,你就要惩罚我啊?” “嗯。”薛思凑在他耳边吹气,“我有很多事想不明白,但我决定不想了。时间还早,也无事可干,就先睡一觉吧。” 被子小了些,床也小了些,躺两个高大的男人很是拥挤,薛闻笛的小腿都露在外边,白皙的足背在床单上轻轻蹭着。他平常衣着都很修身,袖口都会绑紧,免得用剑时被割破。从前在锁春谷的时候,他偶尔还会趁着师父不注意,光着上半身在院子里闲逛,但在被薛思发现,并且训了一顿衣冠不整后,就再也不这么弄了。 其实那时候薛闻笛还有点不服气,因为他觉得光着上半身没什么,大夏天的汗流浃背,怎么就不能脱了上衣?他又没有全脱。 但现在,薛闻笛回想起往事,只会面红耳赤。 他一年四季都捂得很紧,太阳晒不到,所以身上很白,只有脸稍微黑些。但之前在地底埋了十年,薛思说他刚挖出来的时候,脸比身上都白。 薛闻笛想想就笑,在被子里轻声哼哼着,薛思问他:“笑什么?” “等我隐居了,我要躺在摇摇椅上晒太阳。”薛闻笛攀着他的背,边笑边喘着气,“不穿衣服,气死你。” 薛思也不恼,他认真考虑了一下,道:“到那时候我给你做一张摇摇椅,很大一张,我们都躺的下。” 薛闻笛忽然绷紧了背,缩回脚,抬着膝盖踹了下他的腰:“不行,那是我一个人的。” “好,那是你一个人的,我就在旁边,给你摇一摇。” 薛思的指尖拂过他汗湿的鬓角,捏了捏他通红的耳垂,问道,“可以亲一下吗?” 薛闻笛又笑,眼尾飞红:“你问我?那你真是好讲道理。” 他凑过去,吻着薛思的唇珠,又张口含住,不轻不重地磨了下,道,“你不用这样,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薛思不言,只是将他抱紧了许多。 他们断断续续说着话,薛思总是强调着,外边很危险,不要出被窝。薛闻笛笑他幼稚,作势要出去,又被掐着腰拖回来。 “那些黑影,都是魔都之人。” 薛闻笛这才不闹了。 黑暗中的影子,仿佛生出无数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薛闻笛想起那个黑笼,想起那个混乱的逃亡的夜晚,忽然明白了薛思的担忧。影子中,随时会伸出魔爪,将他们拖入深渊。 他问:“你母亲是不是在这被单上设了什么灵术?” “不记得了。” 薛思从背后抱着他,将他圈在墙壁与自己之间,薛闻笛认为是这样的,那是一位母亲对自己孩子倾尽所有的爱,在这样一个令人窒息的环境中。 他抵着墙的手忽然松开,转而扣住薛思的指节,对方问他:“怎么了?” 薛闻笛小声道:“没事。” 刚刚疼了一下,身上和心里都是。但薛闻笛没有说。薛思有些出人意料的固执,被窝里很闷,又潮又热,像那个苦闷的下着滂沱大雨的夏天。薛闻笛披蓑戴笠走在雨中,等着战事平息,回到师父身边。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没有喜欢过别人。”薛闻笛翻了个身,在大雨中,他迷失过方向,也丢过自己的心,但薛思真得等了他很久,这份固执早在很久以前就显露端倪了。 只是他没有发现。 “嗯。”薛思对这句话很受用,薛闻笛迷糊着,开始怀念锁春谷的那口老井,怀念夏夜里清凉的井水,还有被他折下的新鲜花枝。 “我想给你养点花草,就明天,好吗?” 薛闻笛呢喃着,倦意上头,慢慢合上了眼。在即将进入梦乡的那一刻,薛思将他从被窝里捞出来,新鲜的空气终于进入到鼻腔,薛闻笛喟叹,沉沉睡去。 一轮明月升起,从仅有的一扇窗户里照了进来。 魔都的月亮不是纯粹的白,带了些烛光般的昏黄,落在地上像混了尘埃的井水,不甚美妙。薛思借着月光,一点一点给薛闻笛擦汗,从光洁的额头到高挺的鼻梁,再到泛红的唇和印满痕迹的锁骨。 做完这一切,他悄悄从自己的剑袋中取出一个白玉瓶,还有一根翠绿的狗尾巴草。 薛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东西。 但这根野草上有薛闻笛的气息,所以他没有扔。他重新躺在床上,捏着草茎,细密的草穗就轻轻扫在薛闻笛鼻尖上。对方没有醒,依然熟睡着。薛思哑然失笑,俯身亲了亲他,就将那根狗尾巴草插在白玉瓶里,放在了床头。 月光如水般漫了过来,淹过白玉瓶的瓶身,翠绿的野草静静垂着它的穗子,床上两人相拥而眠,似乎今生不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小曹:似乎不小心干了件坏事 第92章 第二天, 薛闻笛没能起得来床。他缩在被窝里,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 连根手指都动不了。他哼哼着,偏头看向已经穿戴整齐的“罪魁祸首”,问道:“你去哪儿?” “做早饭。”薛思重新坐回床边,微凉的掌心搭在他额头上,“还好,没发烧。” “谢谢您,我身体好着呢。”薛闻笛哑然失笑,薛思俯身亲了亲他:“再睡会儿吧,我马上回来。” 薛闻笛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认真想了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漂亮的桃花眼还有点湿润, 想是昨晚上真得累着了。薛思轻声问他:“怎么一直看着我?” “你说的马上是多久?”薛闻笛笑着, “我得慎重考虑一下要不要和你一起去。” 薛思垂着眼帘, 他觉得这人似乎话里有话,但一时猜不到是什么, 就顺着他哄道:“那我给你穿衣服, 我背你。” 薛闻笛只是笑笑,不说话。 薛思确实是有别的事情要做的。他要去一趟正殿。 魔都的构造和外界大相径庭, 到处都是蜿蜒曲折的小路和不知名的低矮茅檐, 无人居住但又很怪异地立在那儿, 仿佛是从地底深处长出来的倒刺。它们和那些错落有致的高楼宫宇一起, 拼凑成一张巨大的迷宫。薛闻笛趴在薛思背上, 心想, 如若是晚上行动, 他很有可能会迷路,尽管他的方向感极好,那也没有多少把握。 薛思托着他的两条腿,轻声问:“你难受吗?” “不难受。”薛闻笛从他的左肩趴到右肩,又摸摸索索着玩他的头发,“我们先去哪儿?” 他问的是先去哪儿,而不是别的。他好像一开始就猜到自己有事要做。 薛思终于领悟到这人的弦外之音,却没有太多的触动,只是平静地回答着:“你饿了的话,我们先吃饭,要是不饿,我想先去一趟正殿。” 他顿了顿:“正殿后有一扇密门,可以通向聚魔池。” 薛闻笛手上动作一顿:“先吃饭。” “好。”薛思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各怀心思,又很默契地不去触碰对方的秘密。 薛闻笛被带到另一个地方,薛思找了张凳子将他放下来,叮嘱他不要乱跑,就转身进了厨房。 薛闻笛从窗户那里翻进去,脚尖刚落地就捂着腰直抽气,闷哼着这里疼那里也疼。薛思无奈地给他揉了揉,嗔怪着:“不是让你坐着吗?怎么翻窗户?” 薛闻笛笑着:“一个人待外面心里不舒服。” 他指了指墙壁上光怪陆离的黑影,眨眨眼,薛思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半晌才应着:“下次走门。” “知道了。”薛闻笛又靠在他身上,催促着,“早饭呢?我们吃什么?” “喝点粥吧。” 薛思决定先淘米,薛闻笛跟个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他身上。他去舀水,薛闻笛就去捏他的指节;他去生火,薛闻笛就往里边塞两把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碎木屑;他去切葱,薛闻笛就将两个鸡蛋放到案板上,嘀咕着:“这个这个。” “嗯。” 薛思往煮沸的粥里倒了些蛋液和葱花,薛闻笛的肚子就咕噜叫了两声。他趴在薛思背上,像是在征求这人的意见:“你喂我吃吗?” “嗯。” 薛思觉得他黏人了许多,明明知道自己会答应,但还是问东问西的。 他盛了两碗热粥,薛闻笛又问:“可以坐在你腿上吃吗?” “好。” 薛思抱他到腿上,但是厨房的桌椅也小,不是那种吃饭的大桌,这样就显得薛闻笛很大一只,但他不介意,依旧吃得欢快。 薛思问他:“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嗯。”薛闻笛咽下一口热粥,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无事献殷勤。” 薛思又舀了一小勺热粥,放在嘴边吹了吹,才喂给他,薛闻笛笑了:“我这也算献殷勤?” “算的。”薛思轻声道,“我喜欢,就算的。” 薛闻笛愣了愣,凑过去亲了他一口:“那你去聚魔池,能不能带上我?” “不可以。” 薛思断然拒绝。 薛闻笛抿了抿唇:“为什么不可以?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同舟共济,患难与共,明白吗?” 薛思看着他那副喋喋不休满口大道理的模样,不由轻笑:“不行,不可以。” 薛闻笛闷声不言。薛思又问:“粥还喝吗?” “喝啊,我从不和自己的胃过不去。”薛闻笛张着嘴,薛思就继续喂他。 只是薛闻笛看着兴致不高,似乎是有点不开心。他思量着怎么才能偷偷跟着进去,但目前这情况,他不是薛思的对手。 薛闻笛微微叹着气,薛思忽又说道:“我今天只是去查探一下聚魔池的情况,暂时还不会行祭祀仪式。” 薛闻笛一愣,嘴角还沾着一粒米,像是没睡醒似的,呆呆的。薛思给他擦了擦嘴角:“复苏聚魔池的过程很麻烦,需要长鲸行献祭。” 薛闻笛的眉头不由自主微微蹙起:“我之前听说你们是要活人献祭的。” “活人祭祀灵气太少了,不够。”薛思摇摇头,“天下名剑,只有长鲸行代代相传,剑身早已凝聚了庞大的力量,所以用它来献祭更合适,也不需要牺牲太多的人。” 他说着,模样端庄,眼神又温柔又缱绻,和从前别无二致。薛闻笛恍惚之下,难免又伤感:“那小雪真得好厉害,能驱使这样一把名剑……” 他话还没说完,就闷哼起来,一阵抓心挠肝的酥麻感从腰上直冲天灵盖。薛闻笛拍了薛思一巴掌:“你又掐我?” 对方不答,但明显脸色不好。 薛闻笛佯怒:“你这人,喝醋长大的吗?我跟你讲,要不是你跟了我,你见到小雪还得叫他一声舅舅呢!” 话音刚落,他就被薛思整个抱起来,那人问他:“我不厉害吗?” 薛闻笛忍不住要笑:“你厉害,你床上最厉害。” 如果薛闻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那么他打死都不会笑的。有时候恃宠而骄也要付出点代价,薛闻笛实打实地痛了。 曹若愚也实打实地痛了。 顾青说让他御剑,会快些,结果他刚踩上去就摔了个鼻青脸肿,还是顾青施术,稳住了剑身,才勉勉强强到了临渊。 在山门外,曹若愚摸着自己肿得老高的脸,莫名的近乡情怯,对顾青说道:“姐姐,你回去吧,我就送你到这儿,我要去找我师兄和师弟了。” 顾青沉默片刻,问道:“临渊没有你想见的人?” 曹若愚默然,从怀里取出那面九转还魂镜,递给顾青:“姐姐,这面镜子麻烦你交给文长老,你就跟他说有缘我们再见。” 顾青不多言,接了过来,曹若愚勒紧剑袋上的细绳,有些紧张:“那姐姐,我先走了。” “小楼教你的灵术,会了吗?” “会了。” “你找到人先给我来信,不要自己做决定。” “好。” 曹若愚点点头,便负剑下山。 顾青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失神。她握着那面精巧的镜子,突然大喊:“平安就好,不要逞强!” 曹若愚没有回头,他好像没有听见,又好像听见了,却故意不答。顾青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坠落到江上,一点点成了碎星,铺在浩荡的江水上。 山门外的结界似乎有了感知,出来了两个年轻弟子,他们太年轻了,都不认得顾青。只是看她也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就好生问道:“这位师姐,何事要在此喧哗?” 顾青打量着他们,莞尔:“和朋友道别而已。” 她收好镜子,决定先入山。那两位弟子却见她面生,道:“这位师姐,请稍等片刻,容我先去回禀文长老。” “好。” 顾青并不勉强,她在回来的路上就听曹若愚说了临渊的情况。年轻人哀哀戚戚地说孙掌门去世了,孙掌剑受了重伤,他们离开前都没有醒过来,所有的担子都压在文长老身上,那人瘦了好多。 曹若愚长叹,面上全是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忧愁。顾青也是倍感沉重,那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多久,文恪就被人请了过来。多事之秋,他不得不让临渊弟子多加防范,遇到面生的多做盘查。可他见了那个背影,忽然脚步一顿。虽然十年岁月已过,但那身影却始终清晰如昨。 文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低声唤着:“师姐?” 顾青转过身,看似平淡的笑了笑:“小师弟,别来无恙。” 临渊的风卷过她腰上的辟邪传音铃,天光勾出她朦胧的轮廓,像是镀了一层金子,迷离的如同一场美梦。 文恪红了眼:“师姐真的是你?” “是我。”顾青端详着他清瘦的脸,忽地哽咽了,“你真的瘦好多。” 文恪摇摇头:“我没事。” 他抹了下眼角,“师姐,我们进去说。” “嗯。”顾青与他并肩而行,问道,“眼睛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 “以后别熬夜,烛火太暗了伤眼睛的。” “没关系,我习惯了。” 他们轻声说着话,好像中间隔着的十年光景都不复存在。顾青将那面九转还魂镜交给他:“一个叫曹若愚的小孩让我还给你的,他说你是他很重要的朋友,等以后万事平定,他再来找你。” 文恪脚步一顿,眼前浮现出那张年轻的笑盈盈的脸,踌躇着问道:“他怎么不进来?他要是来了,小楼他们来了吗?” 顾青脸色不大好看,文恪收了自己的镜子,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年轻人的体温。 他意识到,这次的事情很不简单。 “誉之,你我都要做好准备。”顾青微叹,没有言明,但那种如泰山压顶般的紧迫感还是让文恪心中惶惶。 顾青平静地向他讲述了一切。 一条山路蜿蜒,他们路过九渊岩,路过上边遒劲有力的“临渊”二字;他们穿过松林竹海,穿过那棵特别的枫树。 顾青刚好说道薛闻笛随薛思一道进了夜城。她望着茂密的状如伞盖的枫树,倏地落了泪:“誉之,我现在特别想念师兄,我特别想他。” 她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从前他在的时候,我以为再苦再难天都不会塌,可是现在天好像真的要塌了,我根本撑不起来。” 她是被称作孙雪华的左膀右臂,但俩人之间的差距依旧是一道天堑。她甚至会自私地想,如果师兄还在,她一定会去求他,求他救救施故,求他再想想办法,师兄一向最有办法的。 可是现在不能了。 葱郁的竹海还是那片竹海,枫树还是那棵年少时就陪伴在她身边的枫树,可树下对剑的两个少年都不见了。 文恪无言,忧心忡忡,脑海里回想的全是那天在思辨馆,曹若愚问他说,文长老,你为什么不出山呢? 为什么呢?文恪这样问自己。 他若是能离开临渊,若是去到骨河边,若是也能和师兄师姐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你不弱的,文誉之,你明明可以拔剑。 文恪的内心在叫嚣,震耳欲聋。 顾青止住哭声,说要去见孙夷则。文恪咬了下唇,对她说道:“师姐,我让人带你去。” 顾青一愣:“那你?” “我要去找曹若愚,现在就去。”文恪似乎下定了决心,连平常总是迷迷糊糊的眼神都亮了许多。 顾青讶异,却又在一瞬间醒悟过来。她在这人的眼神中读懂了某些情绪。她知道她这个师弟贯来温顺听话,喜欢隐于人群中,隐匿锋芒,不愿与这红尘相争。 但现在,他决定出山了,离开这个养育他却又无形中困住他的地方。 年轻人总该要振翅高飞,只是文恪的少年意气来得迟了些。 顾青点头道:“你去吧,剩下的就交给师姐。” “嗯,谢谢师姐。” 文恪清醒地知道自己很冲动,但此刻他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他的心中迸发出无限的激动,蓬勃肆意地生长着。他只是带了一把剑,就急匆匆地去追曹若愚。 什么都没有,一身轻松又满怀决心地往渡口边狂奔。 他眼神不好,中间还差点摔了一跤,好在身手可以,没有摔得一脸泥。 曹若愚这次走得慢,他也有点苦恼,他觉着背上的剑袋愈发沉重起来,就好像背着文长老,还背着顾姐姐。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着要不就坐船过江,反正他御剑也不行,省得掉江里去。 他找了一艘渡船,刚和船家商量好价钱,上了甲板,背后就传来呼唤:“曹若愚!” 年轻人往后看,一时惊讶:“文长老!” 他朝人招招手,文恪便飞奔而来,结果没看清脚下的踏板,整个人朝前扑了过去。曹若愚赶忙去接他,身上的剑袋就更沉了,船身摇晃,俩人扑通全掉下了水。 “真是完蛋。” 文恪刚出临渊,就有点后悔。他哭笑不得,拎着某个旱鸭子使劲往船上扔,“曹若愚你行不行啊?” “我怎么不行啊?”年轻人费力地爬上甲板上,又伸手将人拽上来,文恪大笑:“你行你还能摔下船?” 曹若愚闷声道:“对不起嘛,我这是第二次坐船。” 文恪瞧着他那样湿漉漉的委屈巴巴的脸,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第93章 假象 顾青被两个面生的弟子领到了孙夷则的住处。 “师姐, ”其中一个欲言又止,而后才反应过来, 面前这个姐姐并不是姐姐,便改口道,“师叔,大师兄就在里边。” “嗯。”顾青望着这熟悉的住所,仿佛还能回忆起孙夷则年幼时,在门口蹲着看蚂蚁的样子。那会儿的孙夷则小小一团,软绵绵的,走路都歪歪扭扭,一晃眼,竟然都成为掌剑了。 “有劳两位了,我自己进去就好。”顾青定定心神,出声安抚着两个紧张的小弟子, 说话那个似乎还要提醒两句, 被另外一个拉住衣角, 摇摇头,俩人便应声离去了。 他们想, 这位师叔应当了解大师兄的脾气。 孙夷则伤得很重, 昏迷了很久,直到四天前才堪堪清醒些。那会儿, 距离薛闻笛他们离开临渊已经十多天了。 文恪向他告知了一切, 从孙重浪去世, 李闲受伤, 到如今临渊摇摇欲坠的境况。孙夷则沉默地听完, 坐在轮椅上久久不言。 文恪说他短期内无法练剑, 脊骨尚未完全长好, 过多的活动只会让他留下病根。因此孙夷则只是躲在屋里,躲着,从清晨到日暮,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文恪一天来三趟,给他送药喂饭,剩下的却不多问。俩人之间仿佛隔了一道宽阔的清江,却没有船只能载得他们前去彼岸。孙重浪无法取代孙雪华,文恪也不是顾青,孙夷则对他们的敬重远大于信任和依赖,这使得年轻的掌剑难以敞开心扉。 顾青敲响房门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还是她最清楚,最了解。 孙夷则只当是文恪来早了,推着轮椅就去开门:“有劳了,文——” 后面的话在他看清来人后,被全部咽了回去。 顾青逆着山顶泻下的光,就像从回忆里走出来一样,不够真实。孙夷则一度以为是自己病花了眼,根本看不清,他讷讷地望着来人,什么都不说。 “小年。” 顾青温声唤他,孙夷则嘴唇微微发抖,两行热泪没有任何征兆地落了下来:“师……师父?” “哎。”顾青哽咽着,声音又轻又小。 面前的孙夷则坐在轮椅上,瘦了一大圈,平常合身的剑袍都肉眼可见地变得宽大,虚虚罩着下边易被风折的骨架。他好像在一夜间变回了那个小小的孩子,连叫人都是怯怯的,低低的,唯恐做错了事。 孙夷则再没忍住,捂着脸,低声呜咽起来。顾青走过去,抱住他的头,轻轻拍拍他的背:“师父在。” 孙夷则只觉得自己没用,他什么都没守得住,到头来,还要连累文长老。他流着泪,像是要将这些日子的苦楚通通发泄出来。顾青没有再说话,由着他哭,有些情绪总要放在阳光下才好,才散得尽,才抹得去。 曹若愚带着文恪再次回到了秋夜山。 那地方因为一场大战,到处都是碎石。曹若愚怕文恪又摔着,就背着他,搜寻着施故的剑,还有他下落不明的同门。 文恪本来不想趴在人背上,感觉自己好像废了,他道:“你找个地方放我下来,我帮你一块找。” “这哪有平整的地儿啊?”曹若愚不大放心,手里的木枝拨开一块碎石,嘀嘀咕咕着,“而且这地方阴气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地底下冒出一只手把你一道拖下去了,那我怎么找你?” 文恪哑然失笑:“听你这意思,你被拖下去过?” 他不提还好,一提,曹若愚整个人就打了个哆嗦,他可忘不了被一群凶尸追着咬了半个山头的事情,那感觉,就像在阎王爷面前跳舞,惊险刺激到恨不得立刻投胎,投个畜生道都行。 文恪只觉他背上的肌肉都绷紧绷直了,硬邦邦,忍俊不禁:“好,我知道了。” “哦。”曹若愚没有和他计较,但又隐隐觉着文长老似乎喜欢逗他玩,可是他的脑子也没有转过弯,索性不想了,继续在碎石堆里扒拉。 大师兄教他的几句灵咒,有一个是用来寻剑的。施故的破夜剑气很特别,像那位鬼主本人,狂妄不羁,很好找。对曹若愚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弱鸡来说,也不困难,尤其是靠近破夜的时候,明曙还会散出一点剑光,也莫名重了些。 曹若愚以为是双剑之间的感应,就没有在意。等他终于从一堆碎石里找出那把染血的破夜时,天色尚早,血迹在光照下发黑发暗,仿佛在一遍遍提醒他那晚的战况有多惨烈。 曹若愚顾不上许多,用袖子擦了擦剑身,就交给背后的文恪:“文长老,帮我放进剑袋里,我们现在去找我师兄师弟。” 薛闻笛的雨燕也可以用来标记各自的位置。 曹若愚一直牢记这一点,只是这一路走来,都没有什么发现。他只能背着文恪去另一座山头。那条路不大好走,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脚印和泥坑,就连路边的树干上都是触目惊心的剑痕。 曹若愚蹙眉,问道:“文长老,你有没有觉着哪里不对劲?” 文恪眯着眼睛,着实看不出个端倪,就决定放两张符出来,没成想,曹若愚脚步一顿:“在山下边。” “下边?” 文恪不明所以,但当曹若愚背着他爬上山顶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秋夜山是一座绵延高岭,有几座主峰,山路崎岖,人在里边转悠很容易分不清方向。但曹若愚记得住,他知道现在的山峰不是那个夜晚,施故和魔都打斗的山峰,坍塌的碎石也不是那天造成的。而且,雨燕有了消息。 曹若愚紧了心,将文恪放下,走到山顶崖边下张望。这座山峰相对较矮,但是一眼也看不到底,雨燕就在正下方。曹若愚不知道下边是谁,是二师兄三师兄又或者是小师弟,他心一横,转头和文恪说道:“文长老你在上边等我,我下去一趟。” 对方一愣,忙不迭应着:“我跟你一起下去。” “这山崖很陡。” “可我会御剑。” 曹若愚一时沉默了。他本想说,文长老你眼疾难愈,下去会有危险,可是现在——人家会御剑。会御剑,会御剑! 曹若愚巴巴地垂下眼帘:“哦。” 文恪见他这副失落不已的模样,跟只丢了骨头的小狗似的,不由想笑,可是笑完又不知要安慰他些什么,便抿了下唇,不再言语。 文恪御剑的本事很不错,起码比曹若愚强多了,两个人平稳地落到了悬崖底下。那里依然是一片碎石,但曹若愚头一仰,看向陡峭坚实的崖壁,那里的岩石坚硬平整到如同一块镜子。 这碎石,不是自然脱落的。 曹若愚心中忐忑,在这片狼藉中不断翻找。他的手时不时抖动两下,连着心也揪在一起,他甚至无比希望,雨燕只是掉了,这下边空无一物。 可惜,事与愿违。 老天爷偏偏要作弄他,偏偏要不如意,要往他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捅一刀。 碎石堆下边还是出现了一张他无比熟悉的,惨白的脸。 “二师兄!” 幽幽崖底回荡着一声痛呼,文恪也怔了怔,慌忙跑去帮忙。 傅及被埋在碎石堆下边,好些骨头都被砸断了,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额前的伤口,看着十分刺眼。曹若愚哆哆嗦嗦去探他的鼻息,当感觉到一丝微热的气流卷过指尖时,少年忽然就落了泪。 “二师兄你撑着点,我马上救你出来。” 曹若愚喃喃着,手上动作加快许多。他费力地刨开压在傅及身上的碎石,十指渐渐被鲜血染红,傅及就这么毫无生机地躺着,曹若愚怕自己稍微慢一点就拉不回来他了,眼前朦朦胧一片,全是水雾。他用力眨眨眼,挤出泪水,文恪见他伤心,出声安慰道:“别怕别怕,我在这儿。” 曹若愚也不答话,文恪手下一顿,好像摸到了某个毛茸茸的东西。他一缩手,指尖多了几缕黑色的毛发。文恪凑近了些,想看仔细些,但还没等他辨认出这是什么,曹若愚就将傅及拖了出来,连带着还有一只半死不活的黑猫。 文恪蹙眉:“山底下有野猫?” 还这么巧和傅及埋在一块? 一贯谨慎的他试探了下那只黑猫,并没有感受到任何魔气。曹若愚也来不及思考太多,抹了把眼泪问他:“文长老,您能帮我一起抬下我二师兄吗?我怕背着他又压到他断掉的肋骨。” “先砍些木头来,给他固定一下。”文恪蹲下身,给傅及塞了一颗保命的药丸,他虽然出来得急,但这种小药丸几乎不离身,这是十年前留下的习惯。 文恪垂眸,修长的指节按住傅及的脉搏,还好,还活着。从这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埋在碎石堆里不知几天几夜,竟然还活着。 真是个顽强的年轻人啊。 文恪不免慨叹。 他简单给傅及处理了下伤口,曹若愚也依着他的吩咐,砍了些木头来,文恪做了个简易的夹板,给人固定住断肢。 做完这些,文恪道:“我们先回临渊,他伤成这样,不能再拖了。” 曹若愚听了,脑海里却回想起傅及守在孙夷则床边的背影,心头忽然涌上些道不明的情绪,温声道:“我们不去临渊,去岁寒峰,可以吗?” “嗯?”文恪感到奇怪,“在临渊的话医治起来会比较方便。” “岁寒峰也有药,我师父有好几个仓库呢,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找来。”曹若愚不知为何,很是执拗,文恪沉默了,却不敢迟疑太久:“好,那我们出发。” 他蹲下身,指挥着曹若愚要怎么搬运这位伤患,少年突然又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谢谢你,文长老。” “不谢。”文恪淡淡的,他猜不透曹若愚的想法,明明之前很好猜的。 但这一刻又不是了。 文恪有点茫然,曹若愚还带上了那只黑猫,说是有缘分,都受了伤,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文恪也默许了,少年就冲他笑笑,又一次道谢。 “不谢。”文恪重复着,他还是不懂,但又觉得不好劝,哪怕他认为这只黑猫不吉利。 曹若愚轻声道:“我二师兄一直想跟孙掌剑练练,他一定不希望孙掌剑见到他这副样子。” 文恪愣了愣,顿时明白了,点头道:“嗯。” 他收回刚刚的想法,曹若愚的心思还是很好猜的。 他们以最快速度回到了岁寒峰。 曹若愚以为他这次回来,还能见到麻雀似的师弟们,说不定还会被人围起来,问东问西。然而,刚入山门,却是一切不对劲了。 匾额还是高大阔气的,松林依然挺拔,房屋院落却是萧条。正殿消失不见了,露出后边低矮的小竹屋。梨树孤零零地立在广阔的天地间,山上雪早化了,露出浅青色的草皮。鼎炉还在,柱子也还在,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小纸人,还有些用竹编的,用泥糊的,歪歪扭扭散在各地。 文恪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 曹若愚却半懵半懂的,轻声道:“文长老,我们岁寒峰不这样的。” “嗯。” 文恪不多话。 曹若愚深深看了眼薛思和薛闻笛的屋子,带着傅及回了他的住处。那里还是熟悉的样子,少年终于安心了些。 他又问:“文长老,你需要什么,我去仓库里找找。” “你去烧热水,我给他清理下伤口。”文恪知道傅及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就想说自己去找点药就行了。他们一道去仓库,转过弯就可以到厨房。那里都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就是没人,哪儿都没有。 曹若愚喃喃着:“师弟们都回家了吧。” 文恪忽然拍拍他的背:“你师父只是怕你们寂寞。” 曹若愚是明白的,他刚刚那话只是自欺欺人。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父只让他们几个叫师父,又为什么只带他们出山。 自始至终,这岁寒峰上只有他们而已。 那些散落的纸人竹人泥人,都是师父造出来的假象。文长老说得对,师父是怕他们寂寞,也怕自己寂寞。 曹若愚沉默地打开仓库大门,里边分门别类放好了各类用品,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金疮药、补药和各种药具。 甚至还有小半箱的钱。 它们被薛思用锦袋一一装好,仔仔细细叠成一摞。曹若愚摸出一包来,上边还残留着薛思身上惯有的浅香。他忽然哇哇大哭:“师父,师父在魔都不会有事吧?大师兄一定,一定能带他回来的,是吗?” “嗯。” 文恪好像哑巴了,怎么都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没有思量,静静地走过去,从背后抱住这个哭泣的少年,无言地安慰着。 薛思很强大,他创造出来的幻境迷惑了所有人,但当他重新回到魔都后,支撑着岁寒峰的灵气就被打破,一切假象露出了本来面目。 小楼,会成功吗?文恪同样失魂落魄,他担忧着千里之外的友人。 可惜,薛闻笛还不知道。 软磨硬泡了几天,他还是被允许,一道进入聚魔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努力更新!! 第94章 “尽量站在我身后。” 薛思低声嘱咐着薛闻笛, 虽然他已经答应这个人,带上对方一起祭祀, 但不知怎地,就是很不放心。 薛闻笛应了一声,当真往他身后站了站。薛思没有再说话,沉默地跨进了魔都大殿的正门。 入眼就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薛思并不愿久留,一手拉过薛闻笛,一手结印,红色的焰火自两边墙壁依次点燃,映出了房梁屋顶,支柱地砖上斑驳的黑影。薛闻笛堪堪扫了眼,还没来得及出口询问,就被薛思拉着, 一道转进了某个暗门后边。 潮气扑面而来, 薛闻笛下意识地准备施术驱散, 却被薛思搂到了怀里:“不要乱动。” “唔。”薛闻笛若有所思,问道, “这些潮湿的水雾, 是不是都是聚魔池散发出来的?” “嗯。” 薛思又紧了紧胳膊,像是怕他眨眼就没了。 薛闻笛哑然失笑:“怪不得。” “什么?” “怪不得你不开心的时候, 周围就会起雾。”薛闻笛回忆起年少时的光景, 总觉得不太真切, 他们跌跌撞撞, 纠纠缠缠, 竟然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薛思却莫名沉默, 片刻后, 他才回答着:“我应该没有在你面前暴露过这个问题,我对你已经很克制,很收敛了。” 薛闻笛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好在对方也没有深究,因为暗道很快就到了尽头。旋转机关,石门尽开,强烈的魔气犹如溃堤的洪水,直冲薛闻笛,他老老实实往薛思怀里一躲,毫发无损。 “你虽然与我结契,但毕竟多年修道,还是会引发聚魔池的排斥反应,要小心些。” 薛思搂紧他,贴耳说着。其实薛闻笛都明白,无论正邪,各自阵营中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防御措施,聚魔池的魔气会扑向他,他一点都不意外。 但他也喜欢被薛思抱着,便低声轻笑:“知道了。” “嗯。” 薛思松了手,但心中的不安感却成倍增加。他与聚魔池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刚刚,那股魔气强烈到仿佛要将薛闻笛完全吞没,实在让他担忧。 他们已经结契,薛闻笛也应当被魔都接纳,不可能会引发聚魔池如此之大的异动。 薛思垂眸之间,聚魔池再度发生了变化。 原本漆黑一片的房间渐渐发亮,空气中浮动着暗红色星子,脚下流金翻涌,如蛛网般牢牢吸附在古旧地砖上。 薛闻笛一抬眼,就能见到屋子中央不断喷发魔气的聚魔池。它并非想象中的幽深黑暗,反而透着别样的红,如同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张驰之间全是骇人的气息。 薛闻笛有些奇怪:“聚魔池看着并不是在沉睡,我们需要唤醒它吗?” “聚魔池是吸收尘世怨念之所,只要人有欲望,它就不会沉睡。”薛思说着,从背后剑袋里取出长鲸行,“它现在这个状态,是力量弱化的表现,我们要做的是重新为它奉上养料。” 薛闻笛望着他手中长剑,那剑光如昨,剑柄上还系着一根靛青色穗子,依稀还留着剑主灵气。薛闻笛不免怀念孙雪华,想那人负剑离去的背影,想那人孤独的在风中翻飞的衣摆,想那人次次叮咛,万般嘱托。 “你师父为你受了很多苦,你要多关心关心他。” “你若是觉得辛苦,也可说与我听。” 孙雪华总是严肃冷情的样子,明明心软,却又不会多说什么。他真就像一座沉默的高山,看春去秋来,雁过无声,看鱼游水底,月明星稀。 薛闻笛心头又泛上些苦涩,薛思都看在眼里,但没有像之前那样泡在醋缸里,反而问道:“要再等等吗?” “嗯?” 薛闻笛没听明白。 薛思顿了顿:“你要是舍不得,要是睹物思人,我可以等你一炷香的时间。” 薛闻笛哑然,竟说不出要还是不要。思量片刻,他取下腰上横雁,两手横握,抵住了长鲸行的剑身。 两把剑剑光交相辉映,灿如朝云,只不过长鲸行更重,大气磅礴,而横雁稍显轻巧。薛闻笛笑笑:“我跟你说,我年少的时候,跟小雪可是棋逢对手。” “嗯。” “他也一直希望我能和他并肩。” “嗯。” 薛闻笛蓦然收剑,微微俯身,对着长鲸行说道:“对不起小雪,是我食言了。下辈子有缘,我们再一起游历。” 他瞧了眼薛思:“然后请你喝我俩的喜酒,你要是愿意,当个司仪也好。” 而后,他抿了抿唇,看着好像在发呆,又好像不大高兴的某人,轻声道:“你去吧,我已经和小雪道过别了。” 薛思指节用力,握紧了长鲸行。 那是临渊代代相传的名剑,是那个正道支柱的象征。当它付诸一炬,当它湮灭成灰,也许就是正道倾覆的开端,天下大乱,寸草不生。 薛思一步一步朝前走,脚下虽是坚定,心中却难以宁静。聚魔池感受到他的靠近,魔气愈发贲张,铁锈色流金涌动,逐渐往他身边聚拢。 薛闻笛望着这一切,微微蹙眉。 一身淡雅素装的薛思,蠢蠢欲动的聚魔池,总让他想起某些不合时宜的形容——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他几乎没有犹豫,也往薛思那边走。 献祭仪式并不复杂,可能是魔都惯有的风格,也可能是事出紧急,所以薛思简化了很多步骤。这个人深信自己强大的力量,除了面对薛闻笛的时候。 比如说现在,这人又莫名跟了过来。 薛思不悦,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警告他后退。薛闻笛举起右手,笑笑,站着不动了。 一切变化来得突然。 长鲸行的剑身散出耀眼光华,如同碧波浩瀚的大海,穿透这晦暗流金。聚魔池发出低鸣,墙砖地板也随之震动。薛闻笛只当这些是自然反应,没有太在意,直到那些蛛网似的流金越过薛思,向自己席卷而来。 薛闻笛本能地后撤,却发觉身体怎么都动不了。眼前的景象逐渐虚化,就连声响也仿佛闷在水里,含糊不清。须臾之间,仿佛全部力量都被抽走,他直直往下坠,却无人来救他。 薛闻笛的意识很清醒,没有丝毫慌张。多年正邪交争的浸染下,他对危险的预判便很敏锐。此刻他镇定地回想着每一个步骤,直到记忆回溯到十年前,孙雪华以身殉道那天。 长鲸行的剑光是罕见的如大海般澄澈的蓝,能涤荡一切人世尘埃。孙雪华持剑的时候,天边像是破开了一道裂缝,缝隙中倾泻而下的,就是这片璀璨的蓝。而长鲸行剑鸣浩荡,吞波吐浪,气撼日月。 薛闻笛闭眼的那一刻,忽然醒悟,这次的长鲸行少了剑鸣。 那么聚魔池为何要扑向自己呢?是因为长鲸行的灵气不够,所以要从他身上弥补?薛闻笛眉头一跳,以薛思的性格,不应该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他虽说不是长鲸行的剑主,但聚魔池需要多少灵气,他定是知道的,他定会激发出长鲸行最大的潜能。 那么唯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这把剑,最多只有这么大的灵气。 薛闻笛心一沉,薛思拿到的这把长鲸行,是假的。 的确是假的。 早在逐鹿大会开始前,甚至就在孙夷则自平湖城归山后,在那间小小的临渊密室,孙重浪就将掌门印信交给了他的掌剑大弟子。 “为师暂将长鲸行暂授于你,你带上它。” 孙重浪没有把话挑明,这次不是暂授,是彻彻底底地,将整个临渊交到了孙夷则手上。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猜到了孙夷则日后的种种磨难,但当他交付掌门印信的时候,他就早早为自己选好了结局。 那是一个,与他师兄极为相似的结局,哪怕不会有人为他歌功颂德,哪怕岁月流逝,无人记得他也为临渊燃尽了最后一丝心血。 薛闻笛在一块田埂上醒来。 上一刻,他还在魔都深处,在聚魔池边,下一刻,他就身处田野,金色麦浪如云涌,那仿佛自天边而来的燥热夏风几乎将他团团包围。 “是幻术?” 薛闻笛谨慎思考着,不太像,也于理不合。若是幻术,他应当可以看破,而且,谁会给他下这种幻术?难不成还要劝他卸甲归田?那他的糟糠之夫呢? 薛闻笛摇摇头,一摸腰上,横雁还在,他还是熟悉的打扮。他举目望去,一片金黄,只有田野那边,似乎隐隐冒着炊烟。他便朝那边而去。 天上云低,像是要下雨。薛闻笛知道,盛夏的雨下起来真得恼人,来势汹汹,去得也慢,黏腻的汗水与雨水交织,实在太过难受。 他往那低矮茅檐走去。 那院落像极了很多年前,他与小鱼、小雪和阿青待过的小村庄,薛闻笛有点恍惚,好像他现在去敲门,里边还会出来一个大汉,床边还坐着怀孕的病恹恹的小婶婶。 薛闻笛悬在门上手始终没有敲下去。他踌躇一会儿,门却自己开了。 出来的,是一个挽着发髻的年轻妇人。 她见到薛闻笛,很是诧异,而后又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很明显的酒窝。可薛闻笛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他甚至紧张到难以开口。 这个人,长得有几分像薛思。 难不成,难不成?薛闻笛整个人愣在原地,对方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反应。 “你是不是听不见?”那位妇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声音大了许多,她好心地以为这是个聋子。可惜了,长这么俊,却是有残疾的。 薛闻笛这才回过神,连连解释:“不不不,我不是听不见,我是,有点惊讶。” 他艰难地说完最后四个字,内心还在挣扎,直到背后又传来一声呼唤:“阿娘,我回来了。” 薛闻笛往后一看,一个背着竹篓,还没他腰高的小萝卜头正仰着脸看他:“你是谁呀?怎么站在我家门口?” 薛闻笛心跳如鼓。 这张脸,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是年幼的小鱼。 是他十三岁那年,从临渊清江里,借着月色捞上来的一条向往自由的鱼儿。 作者有话要说: 薛闻笛第一次见婆婆,只能在他糟糠之夫的回忆里了…… 第95章 “你是谁呀?” 见人没反应, 小鱼又问了一遍,满脸稚气。 薛闻笛莞尔:“我路过, 想来讨杯水喝,不知道方不方便?” 小鱼点点头:“方便的,你稍微等等。” 他没有怀疑这个陌生人的来历,与母亲说了几句,放下背篓,就进了屋。 薛闻笛又与那位年轻的妇人商量:“这位夫人,我连夜赶路实在有些累了,今晚可否借个地方让我歇歇脚?” 对方竟也笑着应了,不曾迟疑。 薛闻笛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他身处聚魔池,准确来说,是在薛思编织的“网”里。与其说是“小鱼的母亲”接纳了他, 不如说是薛思接纳了他。因为他们结了契, 所以“网”不会对他产生威胁。 否则这孤儿寡母的, 收留一个陌生男人,怎么想都不合理。 薛闻笛没有进屋, 而是在屋外转悠。这是个不大的村落, 小鱼的家在最里面。 “网”和“梦境”或是“幻术”不同,构成“网”的每一根“线”都与编织者的亲身经历相关, 但会随着编织者的欲念发生部分改变。 所以这个地方, 就是薛思照着他们年少时见过的村庄搭建的。那么, 困住他的“锁”又在哪里呢? 薛闻笛还在琢磨, 就觉得腰那边被谁戳了下, 他一个激灵, 径直转身后退半步。小鱼捧着一碗清水, 定定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他这个举动。 薛闻笛无奈,他对薛思会放松戒备,都没有注意到这人靠近,可眼下哪是他可以放松的时候?他微微勾起嘴角,蹲了下去,和小鱼齐平。 “谢谢你。” 他轻笑着,接过对方手里的碗。 小鱼问他:“你要住在我家?” “嗯,借住一晚。” 我需要点时间。 薛闻笛敛了笑意,像是真得渴了,将碗中清水一饮而尽。 小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然开口问道:“你多大?” “二十一。”薛闻笛说着,眨眨眼,“不过你要说我五六十岁,也说得通。” “骗人。”小鱼嘀咕着,薛闻笛哑然失笑:“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啊?” 一点都不禁逗。 他将空碗还回去,手搭在膝上,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孩。 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他差不多要忘记年少时小鱼的样子了。可这会儿见了,又觉得很不同。在他的记忆里,这个时候的小鱼几乎瘦到脱相,看人的眼神都是怯怯的。但面前的小孩,脸上有点肉,眼神也清亮,并不怕他。 薛闻笛越是细看,越给他看出个端倪来。 小鱼的脖子和手腕上,似乎缠了一圈很细很细的黑线,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就像在临渊时,老掌门给他扣上的隐踪锁。 薛闻笛微微蹙眉,一时拿不准主意。 他回去锁春谷,读完无字书,知晓一切因果后,还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窗户飞回一只白色蝴蝶,院中梨树收拢了枝叶,片片白羽散落,坠入古井之中。 薛闻笛见到了他多年未见的,真正意义上敬过茶,行过礼,三步九叩拜入门下的师父——秋闻夏。 老人还是手握拂尘,端庄慈祥地坐在那块岩石上。 薛闻笛扑通就跪了下来,朝着那岩石磕了三个响头。他知道,那不是秋闻夏真身,是他的师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灵思。也许放不下他这个惹是生非的徒弟,放不下他独自一人游走红尘,即使羽化飘零,秋闻夏还是倾尽所能,为薛闻笛拨开了最后的迷雾。 只是他在点明之前,又一次发问:“小楼,你的道是什么?阔别五十五年,你总该给师父一个答案了。” 薛闻笛挺直背脊,平声回答:“师父,弟子平生之志便是除魔卫道,无论发生何事,这都不会改变。若是最终,他会和我背道而驰,弟子也不会改变立场。” 他说着,愈发坚定起来:“我想和他一起活下去,如果不能,待天下平定,我就去殉他。我欠他的,这辈子要还清,这样来生才可能再相遇。” 他顿了顿,有些赧然,他对师父说话太直白,不知道老人家能不能接受。 秋闻夏只是笑了笑,从来半睁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你决定好,就好。” 他长叹:“师父只是怕你被情义所累,到时候诸多苦痛,就要加在你身上了。” 薛闻笛莞尔:“师父,我想通了,一点都不觉得苦。” “如此甚好。”秋闻夏深深看了他一眼,郑重说道,“那么,自今日起,你就是锁春谷谷主了。” 薛闻笛一怔,还未询问,秋闻夏拂尘轻甩,划开一道清光。谷内封山大阵灵气运转,天地微颤,流云舒卷,林中鸟鸣,山间希音。刹那间,薛闻笛腰间横雁剑光大作,与整座山谷呼应。他用力握紧剑柄,只听秋闻夏低声叮咛:“师父今日,赐你封山大阵,你记着,一人开阵,玉石俱焚,若得旁人相助,方有一线生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动用。” “弟子明白。” 薛闻笛颔首,掌心感受到了强大充沛的灵气,那是封山大阵已纳入横雁之中。 守护这座山谷的灵阵被解除,就代表他没有退路。 “师父,若是锁春谷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你会责怪我吗?” “傻孩子。”秋闻夏嗔怪着,“山就是山,谷就是谷,什么百年基业,什么修仙圣地?你莫要被外边的虚名迷了眼。你只是师父的徒弟,你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师父盼你平安,如此便好。” 薛闻笛眼眶一热,不由哽咽:“弟子,多谢师父。” “你记着,横雁是一把能斩断尘缘的剑,它同样可以斩断薛思身上的锁,斩断他和聚魔池的联系。只是那锁的关键,不在薛思那里,而在聚魔池中。你要想解救他,务必进入魔都深处,否则,薛思只有生殉这条死路。” 秋闻夏嘱咐着,身影越来越薄,薛闻笛只来得及再叫他一声师父,他便彻底消失在了树下。 这回,老谷主不会再回来了。 “你怎么发呆呀?” 一声问,将薛闻笛从回忆的深潭里拉了出来,他笑笑:“在想我的家人。” 小鱼望着他:“你离家是不是很远?” “嗯,很远。”薛闻笛垂着眼,复又看向他,“我出来找人的,那人对我很重要。” 小鱼竟是沉默,看向他的眼神好像多了些难以读懂的情绪。 薛闻笛心头一动,问道:“你有没有见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 他说着,还动手比划了两下。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小鱼的网里,究竟会映射出什么样子。 小鱼摇摇头,薛闻笛有些失望:“怎么会没有呢?” 明明他那样真实地存在过。 小鱼见他不大高兴,似乎也跟着局促起来,他轻声问着:“你吃西瓜吗?我给你切西瓜吃?” “唔,也行。” 薛闻笛不着急,他还没找到锁,轻举妄动只会伤到薛思。 小鱼见状,便急匆匆去了厨房。 他们在井边一起吃西瓜。 红瓤甜脆,汁水顺着指节流过手背,独特的清香弥漫,夏日的烦闷在瞬间被驱散了许多。薛闻笛抬头看了眼井边郁郁葱葱的梨树,若有所思。 他和小鱼坐在同一张长凳上,树荫笼住他俩的身形,耳边全是此起彼伏的蝉鸣。有只黑猫趴在树枝上,安静地睡着觉。 薛闻笛有点晃神,小鱼香香证里对他说:“我吃完了。” 他低头一看,这人脸颊上全是淡红色西瓜汁,嘴角还黏着好几粒西瓜子。薛闻笛忍俊不禁,伸手拂去那黑色的小粒子:“笨蛋。” 小鱼眼睛亮亮的:“你吃不吃?不吃的话我帮你吃掉。” “嗯,可以啊。” 薛闻笛那块西瓜只是咬了一口,也许是心事重重吧,他不太吃得下。 小鱼也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啃起了西瓜。薛闻笛开玩笑:“你怎么这么懒啊?” “嗯。”小鱼含糊不清地回答着。 薛闻笛笑得更大声了。他摸摸这人的脑袋,小鱼抬眼,有些嫌弃:“你手上都是西瓜汁。” “这只手没有。” 薛闻笛张开左手五指,小鱼认真看了看,嘟囔着:“好像真没有。” “我又不是你,吃得满嘴都是。”薛闻笛只觉得他现在格外可爱有趣,免不了逗他几句,然而小鱼却是有些生气,哼了一声:“不吃了。” 言罢,他跳下长凳,直往屋里钻。薛闻笛只好也跟了过去,他哄着:“你别不理我呀,我初来乍到,举目无亲,你不跟我玩,我好难过。” 没一会儿,屋门就打开了一条缝,小鱼躲在里边看他。有一瞬间,薛闻笛看见绕在他脖子上的黑线粗了一些,但只是眨眼的工夫,又不见了。 薛闻笛原本要去拔剑的手背到身后,笑笑:“出来一起玩?” 小鱼只是犹豫了片刻,就又走了出来。 小孩子多数是好哄的,他们分不清真假,情绪也简单,高兴或是不高兴也只是一会儿的事情。 薛闻笛跟他去逮麻雀,穿过金光麦浪,在田野那边的河水中抓到两条草鱼,顺便挑了两桶水回来。他坐在长凳上,一手抓着衣领,一手胡乱扇了扇。 真是太热了。 薛闻笛想着,看见小鱼抱着一捆柴火去找他母亲。他脚腕上也有两根线,通向那个年轻的妇人。 薛闻笛有点头疼。 他坐在长凳上昏昏欲睡。天快黑了,他在这个网里待了有大半天,一无所获。 薛闻笛阖上眼,想小憩一会,却不想睡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还是在那块田埂上。 只是这回,金黄色的麦浪中出现了劳作的农夫。他走过去,想再问问,不想和一个小孩撞了个满怀。盛满凉白开的水壶滚了一圈,躺在了麦穗之下,澄澈的清水渗进土地之中,小孩子心疼坏了,忙不迭捡起来。他瞪着始作俑者:“你是谁呀?” 薛闻笛一愣。 他撞上的,还是小鱼。 小鱼显然对他很陌生,甚至没有等他回话,就又跑远了。 薛闻笛悄悄跟上去,蹲下身,藏在麦浪里。他听见小鱼叫其中一个人:“爹爹。” 薛闻笛拨开麦穗,看向他们。戴着竹帽,搭着汗巾的农夫抬起头来。 那个人,没有脸。只是在白色的面皮上,勾出了些五官的轮廓。 薛闻笛清楚地看到,他手腕上也有一根线,连在了小鱼身上。似乎是感受到了别样的视线,那人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薛闻笛赶紧伏下身,屏住了呼吸。 “走吧,回家。” 那人牵起小鱼的手,领着他幼小的孩子往那间茅屋走。 薛闻笛依然装作路过的旅人,去借宿。没有意外,对方答应了。 小鱼在饭桌上,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薛闻笛,你可以叫我小楼。”他温和地看着这个人,发觉对方好像比昨天高了些,“你多大了?” “九岁。” “哦。” 薛闻笛将一筷子青菜放到碗里,不再言语。 第96章 当夜, 薛闻笛坐在院中井边,擦拭着横雁剑身。冷铁无声, 浸了水后更是寒气透骨,但正值盛夏,此番倒是让薛闻笛舒爽不少。他喟叹:“好横雁,今后还得多多倚仗你了。” 剑芒微微,横雁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无言地应着。薛闻笛抬眸,望向黑暗处沉默的男人,对方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在幽幽月色下更显荒诞离奇。薛闻笛与他对视,只见一道铁链从他身上某处延伸开来,如同一条盘曲黑蛇匍匐在地,一路爬进了茅屋中某个房间。 薛闻笛目光一沉, 收剑起身, 朝那人走去。 天边的月亮仿佛裂开了一道缝, 乌鸦从中飞出,哀叫着盘旋在屋顶。 薛闻笛停下脚步。 他又一次站在了田埂上。 黑夜转变为了白天, 金黄的麦浪里站着好几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他们脸上蒙着黄纸, 画着简单的五官,挥舞着锄头的农夫在辛勤劳作, 田埂那头, 有两个小孩子在捉麻雀。 薛闻笛朝那边走, 认出来其中一个是小鱼, 他又比之前长大了一些, 眉眼也开始退去稚气, 隐隐可见以后的模样。 薛闻笛抱剑, 准备上前与他搭话。小鱼身边的那个人先发现了他,抬起了头——同样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可饶是如此,薛闻笛还是从那张脸上察觉出了敌意,那毫不遮掩的充满厌弃的眼神,比这晌午的日光还要灼人。 他忽然拉住小鱼,说:“哥哥,我们回家了。” 薛闻笛脚步一顿,这是钟有期? 小鱼也抬起脸,发现了此时正朝他们走过来的陌生的薛闻笛,没有迟疑:“好。” 他们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薛闻笛不急不慢地跟着,一直追到那间茅屋。 从一开始的母子,变成了一家三口,再到现在的一家四口。 人在越变越多凤,小鱼身上的黑线也愈加明显,它们一根一根缠绕成了沉重的枷锁,顽固地附在小鱼的脖颈、手腕、脚腕还有腰身上,就像车裂酷刑,稍微用力就能将他五马分尸。 薛闻笛面色凝重,隔着篱笆,望着坐在井边的小鱼。他正在择菜,青翠的菜叶堆在竹篮里,沾着些许新鲜的泥点。 薛闻笛没有等到天黑。他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又一次回到了田埂上。他见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身形体态都很像连枫的无脸女人,看到了那只越来越嚣张的黑猫,在小鱼脚边绕来绕去,还有很多他不曾见过,对不上身份的男男女女。他们都没有五官,穿着普通,也像普通人那样生活着。 从田埂到茅屋的这条路,薛闻笛走了五次,而小鱼也长到了十三岁的模样。 第六次的时候,薛闻笛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了。可是当他走向那扇门,却发生了和第一次一模一样的事情。出来的还是小鱼的母亲,而小鱼就站在他背后,问他:“你是谁呀?” 好像一瞬间又从头来过。 薛闻笛看着那个还没自己腰高的小萝卜头,陷入沉思。他发现,所有的人当中,只有小鱼的母亲是一个清晰的形象,有着灵动的五官和温和的性格。薛闻笛本以为这一切的答案就在这位前辈身上,但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薛闻笛还是和小鱼坐在同一张凳子上吃西瓜。 这回他一口没动,跟身边的小孩说:“我的这个也给你。” 小鱼自然是高兴的,依然就着他的手吃起了西瓜。薛闻笛望着这人的后脑勺,若有所思,为什么到了小鱼十三岁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呢?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十三岁,十三岁…… 薛闻笛默念着,忽然心头发颤,小鱼十三岁的时候,遇到了自己。在临渊的地牢,在月下的清江,他们相遇了。 照这样发展,在聚魔池中,他永远不会遇到自己,也就是说,没有人会在他十三岁的时候来救他,他就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薛闻笛拿着西瓜的手微微一顿,小鱼抬起脸来看他,嘴上还是一圈的红色汁水。薛闻笛笑着:“你一直在这儿无不无聊?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外边转转?” 小鱼摇摇头,当即拒绝了:“不好,我要待在我阿娘身边,这样才不会有人欺负她。” “欺负她?谁会欺负她?” 薛闻笛追问,对方却说不上来,默然半晌,才嘀咕着:“反正就是会有人欺负她,我不能走。” 薛闻笛记得,小鱼的母亲是被他父亲吞入了腹中,小鱼刚好目睹了这件事,也许映射到网里,就是所谓的“有人会欺负她”。 正想着,小鱼的母亲走了过来。薛闻笛倏地收回了手,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瞧瞧你,跟只小花猫似的。”年轻的妇人搂住儿子,嗔怪着,“快去,把脸洗洗干净。” “好。”小鱼乖巧地点点头,跳下长凳跑进了屋里。 那女子又笑盈盈地看着薛闻笛:“我叫纪萱,你叫什么?” “薛闻笛。” 纪萱莞尔:“今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是个好名字。” 薛闻笛眨了下眼,关于他的名字,文恪也引用了这句诗。虽然巧合的可能性很大,但两个人同出临渊,这感觉又有点微妙。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便淡淡地笑了笑。 纪萱说道:“你今晚就睡小鱼那屋吧,我给你新晒了被褥。” “谢谢您。”薛闻笛难免惆怅,从那床荷花被子上,他就能感受到这是个多么温慈的母亲,可惜了,真得好可惜。 纪萱微低着头看他,温声叮嘱道:“我儿子怕黑,晚上有点声响就会睡不着,你能不能包容他一些?” “这是自然,您不要担心。”薛闻笛被她这么看着,没了一开始的慌乱,那双眼睛总是蕴着温情,容易让人放松戒备。薛闻笛与她说话,总觉得这一切太过真实,仿佛他不是在聚魔池中,而是真正在和小鱼的母亲相处。 纪萱仍是笑意不减:“我儿子性格内敛,有些话不爱表达,但他看上去真得很喜欢你。” 薛闻笛没有多想,下意识就接了话:“我也很喜欢他。” 说完,他莫名有种被人看穿的窘迫,不大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但纪萱神色如常,只是不再言语,而是又端详了他好一会儿,道:“我儿子要是长大了,也有你这么康健就好了。” “他,”薛闻笛顿了顿,“他很好,您不要担心。”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薛闻笛默念着。 纪萱笑而不言,微微欠身,转身离开了。 院落内寂静无声,低矮的篱笆上结满了粉色牵牛,在灼热的风中摇曳。薛闻笛看见其中一朵从花墙上坠落,掉入翠绿的草丛中。一阵莫名的倦意袭来,他眨了眨眼,似乎就要睡去,忽然又被某个人推了下,薛闻笛一惊,正好瞧见小鱼站在自己面前。 “嗯?” 薛闻笛迷迷瞪瞪的,仍是昏沉,小鱼又摇了摇他:“别睡。” “嗯。”薛闻笛努力睁开眼睛,反握住了他的手,喃喃着,“我不睡。” 小鱼还是摇他,虽然年纪小,但真要用起蛮力,薛闻笛还是被推得东倒西歪,不由想笑:“知道了知道了。” 他终于清醒了许多,睁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问:“你怕我睡着?” “阿娘说你不能睡。”小鱼急于向他解释,“而且天快黑了,阿娘说让你跟我进屋。” 薛闻笛猛地紧了心:“嗯。” 天几乎是在一瞬间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横雁在这时发出盈盈剑光,照亮了这方寸之地。四野之下,站满了高大的黑色人偶,他们如同没有破壳的蚕蛹,竖立在这小小的院落。脸上蒙着一张泛黄的宣纸,浓稠的墨汁勾勒出骇人的五官,嘴角微微上扬,笑眼无神。 小鱼似乎看不见他们,只是推开屋门,招呼着:“快进来。” 密密麻麻的黑线从人偶脚下一直连接到他的手腕、脚腕处,脆弱的脖颈也不例外。薛闻笛看得呼吸一滞,右手悄悄放在了横雁剑柄之上。 以他现在的修为,一剑可以砍断其中一根,但要让小鱼站着不用由他挥剑,也不现实。 薛闻笛笑着,朝屋内走去,不成想,他每走一步,那些人偶就靠近一步。薛闻笛停下,对方也停下。他们是有意识的,他们甚至能看出他的意图,薛闻笛握剑的手紧了又紧。 小鱼见他好久都不动,只好自己向他跑了过来:“你怎么不进来呀?” 薛闻笛左手揽住他,轻轻蹲下身:“小鱼,你能不能先闭上眼睛?” 小鱼嘴唇微启,似乎有话要说,想来应当是要问他为什么,但不知怎地,这些疑问并没有说出口。 “好。” 小鱼听话地闭上眼睛。 薛闻笛摸了摸他的头:“可能会有点疼,你别哭,我以后再补偿你。” 言罢,薛闻笛悍然出剑,一剑斩断了小鱼脖颈上的锁。只听一声脆响,暴涨的魔气井喷般涌出,人偶从四面八方袭来,薛闻笛又是一剑,斩断了小鱼左手腕上的锁,而后,他单手抱起小鱼,剑花一挽,反手砍倒最先攻过来的一个人偶。那黑色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忽然“咯咯咯”直笑,迅速化成一缕黑烟,盘旋在屋顶。 薛闻笛本来极为擅长近战,但是人偶身上的线在不断收拢,他只能边打边换位,免得这线绷得太紧,弄疼了小鱼。 横雁剑锋冷冽,铿鸣作响,薛闻笛借着强劲的剑气,又斩断了两道锁。人偶纷纷倒下,嗤笑声不绝,屋顶的黑气逐渐攒聚成一团巨大的黑云,雷电隐隐。薛闻笛见状不好,往后撤了几步,持剑砍向小鱼右脚踝上最后那道锁。冷铁迸发出激烈的火光,最后的锁却纹丝不动。云团中降下一道惊雷,正中薛闻笛后背,钻心刺骨的疼痛从伤处直击心口,好像贯穿了他整个心脉。 这种感觉,简直就跟十年前他挨的钟有期的那一刀,一模一样。 薛闻笛咬着牙,咽下了即将喷出的鲜血,手背一抹,眼中狠戾顿现。他将自身灵气灌入横雁剑身:“大道无名,诛!” 一道紫气划破虚空,直冲那团黑云而去。刹那间,雷鸣四起,冲天的火光破石穿云,缠在小鱼身上的最后一根锁链突然发难,拽着他拖向黑暗深处。原本一直紧闭着双眼的小鱼因为害怕,紧紧抓住了薛闻笛的前襟,但他始终没有睁眼。 人偶融合成一大片泥沼,裹挟着二人下坠,薛闻笛想要召回横雁,双手却被死死地拉住。小鱼终于睁眼看他,眸中有泪,半晌才含糊着说了一句:“疼。” 他太疼了,泥沼深处好像有无数双手在撕扯着他,筋骨皮肉,乃至骨骸内脏,都在被一寸一寸剖开揉烂。 薛闻笛知道他疼,也跟着他疼,可是现在怎么能放手?只要稍微松了力,未来就无路可走。 “横雁!” 薛闻笛大吼,咬破舌尖,借着鲜血引出自己的佩剑。横雁自云中脱身,破开束缚着薛闻笛右手的泥沼。长剑入手,薛闻笛双目微红,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浩荡紫气冲开层层阻碍,轰鸣之声如山崩地裂,两相对冲之下,黑夜竟如镜碎,片片如刀,扑向二人。 薛闻笛用身体护住小鱼,避开那些锋利的碎片,并斩断了最后一根锁链。 “我带你走,好不好?” 薛闻笛柔声问着,小鱼头埋在他颈侧:“我阿娘呢?” “她已经去世了。” 薛闻笛狠了狠心,还是说了,他不能让小鱼一直活在这个虚无的世界里。 话音刚落,小鱼的后背突然又出现了一道锁,直接将他拖出了薛闻笛的怀抱。薛闻笛来不及多想,将横雁重重抛出,长剑划出一道笔直的线,直冲锁链另一端而去。 “把他还给我!” 薛闻笛发疯似的重新抱紧小鱼,他喘着粗气,按住怀里这人的头,一遍一遍叮嘱着不要抬头,不要去看。 那骤然出现的锁,另一端拴着一个人偶。黑色的壳被横雁扎出一个洞,薛闻笛两指并拢,瞬间发力,横雁又刺入几分。那人偶的壳彻底破开,露出真实的面容。 是小鱼的母亲。 薛闻笛双目通红,愣在了原地。 纪萱只是轻声笑着:“谢谢你。” 这一刻,她终于自由了,终于从无止尽的捆绑中解脱了。 她彻底化为了粉末,随着破开夜色的天光一道消失不见。 薛闻笛只觉眼眶烫得厉害,不仅如此,他甚至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仅仅抱住怀里的人,拼命地用身体圈出一块安全的地方。 夜城深处,躁动的聚魔池爆发出声嘶力竭的悲鸣,池口吐出两个人。 薛闻笛滚了好几圈,一头撞在了密室的墙上。铁锈色的流金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凭着最后一口气,缓慢地匍匐着去摸索。等他终于摸到熟悉的掌心之时,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收线总是令我为难,我估计是四十几万字的时候完结 第97章 是我喜欢你 三月三, 惊蛰。 聚魔池自沉寂中复苏,魔气撼动寰宇。夜城中央黑云笼罩, 城中黑影化出原身,四散于野。从封印中脱离的魔族因为自身力量减弱,降格成了魔物,啃噬人肉,吸人精血。一时间,大有祸乱天下之势。 恰逢正道式微,青黄不接,仙道大宗多已凋敝,少数难成气候,而剑道松散,又以青年人居多,修为难承天命。故正道仍以临渊为首, 共聚至阳殿, 商议降魔大业。 然, 此举未成,夜城大门再度紧闭, 魔物不出, 魔气不散。 顾青站在那株繁盛的枫树下,静默不言。 她虽说打开了夜城封印, 但聚魔池力量低迷, 不足以驱动整座夜城。而据孙夷则所说, 真正的长鲸行尚在临渊, 一把假剑承载不了那么庞大的灵气, 薛思的计划理应失败。但现在看来, 他却成功了。唯一可能的解释, 就是薛闻笛遭遇了不测。他和横雁,或许早早身陷囹圄。 顾青紧蹙眉头,这种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且不说正道力弱,能否越过骨河,就算穿过,那么在魔气充沛的夜城,他们也处在劣势。 最坏不过,鱼死网破。 顾青打定主意,转身前往至阳殿。 孙夷则坐在轮椅上,准备迎接前来的正道同盟。如今的临渊已不复往昔繁荣,经逐鹿之乱,已显露颓势。他作为掌剑,理应继任掌门之位,可现在这残破身躯,却让他迟迟难以抉择。孙夷则想过,既然顾青已回归,那论资排辈,也当是师父荣登宝座,率领门下众弟子。 可是顾青拒绝了。 他正想着,就见那熟悉的身影自殿外走来。 “师父。”孙夷则向她行礼,顾青却一眼看出他的异样:“有心事?” 孙夷则苦笑,无论多大,他的心思在师父面前,总是无处可藏。 “师父,您真得不考虑继任掌门之位吗?”他轻声问着,微微低下头去。 顾青神色平静,像是料到他此番言语,回道:“不考虑。” “为什么?” “不喜欢。”顾青望着他,细细端详着,忽而轻笑一声,“也许是过惯了跟在师兄后面的日子,这么突然地,要我站在从前他在的位子上,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孙夷则抬眼,看向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临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顾青不知为何,轻声长叹:“小年,你知不知道,你很小很小的时候,你大师伯还给你洗过尿布?你那时候才一点点大,晚上不肯睡觉,又哭又闹,你大师伯就背着你,从松林竹海走到九渊岩,再从那里走回来。等你睡着了,天都快亮了,他再小憩一会儿,去处理门中事宜。” 孙夷则愕然,愣在了原风地。顾青极少与他说这些,他对孙雪华的记忆,是从练剑开始的。可是顾青却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说着:“你刚会走路的时候,第一个走向的人,是你大师伯。我问师兄说,要不这孩子就跟着你练剑,将来一定有出息。” “师,师父……” 顾青越说,眼眶越是发烫:“可是师兄说,一切随你喜欢就好,不强求。后来你说你喜欢占星卜卦,喜欢灵术法阵,你就跟了我。当时谁知道呢,谁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 她潸然泪下:“要是我当年稍微狠点心,让你精研剑道,刻苦修行,何至于害你如此?是师父耽误了你,拖累了你。” “师父你别这么说。”孙夷则很是慌乱,他紧紧握住顾青的左手,“别哭了,师父,一切都会过去的。” 顾青摇摇头:“不会过去的。” 这辈子,所有的遗憾都将是遗憾,都不可能弥补了。 孙夷则轻声问着:“师父,你在外面这十年,是不是经历了什么?” 他一直没用询问顾青的遭遇,怕听到什么难言的过往,然而现在看来,这些难言之隐,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顾青现在的样子,就好像要将未说尽的话,全部向他言明,就像,交代后事那般。 孙夷则忐忑不安。 顾青却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拍了拍他的肩:“今天来商讨事宜的,大部分是师父和大师兄的旧识,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倚老卖老,给你难堪。你总归要承接临渊掌门之位,多与他们接触,不是坏事。” 孙夷则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但他念及顾青此时心情,仍是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嗯。” 顾青抹去颊上泪痕,转眼又是那个端庄的临渊长老了。 孙夷则在她垂眸那瞬间,微微皱了下眉头,继而,握了握拳。此刻的他发誓,无论如何,都会守住顾青,守住临渊。 还有,守住他的朋友们。 只是远在夜城的薛闻笛不得而知。 他昏死过去后,没有再清醒过来,一直静静地睡着,横雁就放在他枕边,原本清盈的剑光尽数退去,只剩下锋利无情的冷铁。 薛思不远不近地站在床边,沉默地注视着这张略显苍白的脸。一道若隐若现的链子自薛闻笛的手腕连接到他身上,并在这间幽静的天光未能照进的房间里,散出微弱清光。 薛思万分不解。 他与薛闻笛虽是结了契,可契约所现,应该是在心前,是一块印记,而不是一道灵气充沛的锁链。 这是什么? 薛思醒来后,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茫然地握着薛闻笛的手,第一个念头是这人不能死,第二个念头是,为什么他希望这人不要死。 作为魔君,被临渊戏弄,献祭失败,他理当愤怒,但此刻却异常平静。他甚至再度闭锁了夜城,下令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甚至,一直待在这个屋里,寸步未离。 薛思听着薛闻笛平稳的呼吸声,难以面对内心的喜悦。这个人,一剑砍断了他与聚魔池的联系,导致他差点丧失对夜城的掌控,好在多年修行,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他仍然能让复苏不久的魔族俯首称臣。 但是,如若正道攻伐,他不能保证能让族人全身而退。 “薛闻笛,你究竟想做什么?”薛思长叹,寂静的屋内不断回荡着他的声音,可是薛闻笛听不见,也无法回应。 薛思对聚魔池中的一切,尚有一丝印象。 他记得母亲很喜欢薛闻笛,似乎还对这人说了些什么。但现在答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薛思终是败下阵来,走过去,俯下身,吻了吻薛闻笛的额头:“你快些醒来吧,本君喜欢你。我答应你,不让你为难,若是正道愿意与我谈判,我可以做些退让。” 他呢喃着,又吻了吻薛闻笛发凉的唇,总觉着,有一些苦涩。 薛思垂着眼帘,又改口道:“快些醒来吧,是我喜欢你。我不做这个魔君也可以,随你高兴。” 他不得不承认,薛闻笛平安无恙,比任何事都令他安心,令他欢喜。 躺在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下手指,隐隐地,应当是听见了。 窗外云雾涌动,夜城灯火漫天,黑袍之下,隐藏着各异的身形。唯一相似的,就是那一双双浅淡的流光金瞳。 文恪自然也发觉了夜城的变化。 他虽然远在岁寒峰,多有不便,但那方观景台却是一处绝佳的观星卜卦之所。他于那处,推演出了此刻的天下大势,就也得知了聚魔池之变。他忧心忡忡,念着要不要说服曹若愚带上傅及一并回到临渊,毕竟此处只有他们二人,大有寡不敌众的风险。 可他刚到门口,曹若愚却大嚷着冲了出来,见到他就跟见了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抱住,哆哆嗦嗦说着:“文,文长老,有,有鬼!” “有鬼?”文恪陷入沉思,这岁寒峰是一块风水宝地,阳气旺盛,方圆百里都不见一处荒坟,怎么会有鬼呢? 他扒开贴在自己身上的曹若愚,问道:“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真有鬼!”曹若愚吓得三魂七魄少了一半,“我正要去给二师兄换药,结果转身就看见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站在床边。” 他撇着嘴,委屈又可怜。 文恪不信,道:“那我去看看,有鬼也给你抓了,行不行?” 曹若愚很是苦恼:“文长老,你打得过他吗?” “我不行,你行吗?”文恪拿他完全没办法,曹若愚低着头,不作声了。 “你后边去。”文恪招呼着,抬脚就往傅及房里走,曹若愚拽着他的腰带,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后面。 文恪这么走着,有点难受,想让他松开些,但转头一看对方那吓得还没回出血色的脸,又于心不忍,便忍着不说了。 两个人就这样慢吞吞挪回了屋里。 曹若愚的房间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两张桌椅,可以说是一览无余。剑袋就悬在床边,明曙与破夜相互依偎,悄然无声。 文恪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不是破夜上边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径直走过去查看,但翻来覆去端详了好一会儿,愣是没看出半点端倪。 “你真得看见了?” 文恪又问曹若愚,对方点头如捣蒜。他不免蹙眉:“那真是奇怪,这地方没有半点阴气,怎么会有鬼呢?” 他说着,忽然盯着曹若愚:“你是不是最近太累,眼花了?” 对方抿着唇,思索了好久,才摇着头:“除了照顾二师兄,我没怎么累着。” 文恪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目光落在了那双磨损很严重的靴子上,若有所思。 曹若愚似乎有在偷偷练剑,只是没有告诉他,想来应该是怕他担心。 思及至此,文恪轻声道:“晚上我跟你一起睡,你别怕。” “啊?”曹若愚愣住了。 “啊什么啊?难道你一个人睡得着?别是半夜爬我窗户,哭哭啼啼地跟我说,文长老,我又撞鬼了。”文恪摊手,仿佛真看见了曹若愚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对方被这么一笑,脸上顿时发起烧来:“我没有,我不会,男儿有泪不轻弹。” “嗯,理是这个理,但凡事都有例外。”文恪顿了顿,“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曹若愚无言以对。 他取下自己的剑袋:“那我先去给二师兄换药,然后再去校练场。” 说到这个,文恪神色顿深:“曹若愚,你师父和小楼,可能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早作准备,但也不要勉强。” 少年人肩膀微微抖了抖,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嗯。” 他道:“我每天都在推定雨燕的下落,我三师兄依然没有消息,但是小师弟,好像在西南某个山谷里。” 文恪应着:“我知道了,我帮你。” “谢谢你,那我先去了。”曹若愚负剑,飞快地离了房间。 文恪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感受到一丝熟悉的灵气,但瞬间又消失不见。这速度之快,他几乎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怎么会呢?不应该啊。” 文恪恍惚着,没有敢细想下去。 第98章 傅及就住在曹若愚隔壁, 和施未一个院子。他伤得极重,带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 堪堪吊在那儿。文恪判断他是与人打斗后,从山顶坠落,被坍塌的石块倾轧,五脏六腑移了位,因而十分难治。但在回来的第三天,傅及竟凭着惊人的意念,从昏迷中苏醒,只不过很快又昏了过去。由此,曹若愚便每天坚持跟他说话,给他喂药喂饭,傅及的情况一日好过一日,等到了今天, 已经能撑着坐起来了。文恪这种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性子, 每每见到, 都难免心生感动。 曹若愚推门进去的时候,傅及正在给躺在他腿上的黑猫顺毛。这只黑猫的情况要稍微好些, 救回来没几天就能下地走动。只是最开始, 不知道是不是认生,见到送饭的曹若愚就咬, 还好年轻人躲得快, 没破相, 就是手背上多了好些抓痕。文恪撞见后, 拎着这只黑猫的后颈皮, 打了好几顿屁股, 总算给他驯服了。现在的小黑猫算不上温顺, 却也不敢造次。许是与傅及有着共同闯过阎王殿的经历,因此也没有对这人利爪相向。 曹若愚见状,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单手抱起那只黑猫:“你先去一边玩,我给师兄换个药。” 那只黑猫睁着双鎏金色的眼瞳,满是戒备地盯着他,曹若愚也不介意,将它放到地上后,就动手拆开傅及身上的夹板和绷带。那只黑猫不知怎地,又一跃而上,跳到了傅及腿上。 曹若愚蹙眉,想把它赶下去,傅及笑笑:“不碍事。” “我怕它挠你。”曹若愚嘟囔着,又跟这只小畜生互相瞪眼,“早知道就不把你捡回来了,成天只知道添乱。” “可能是受了惊吓吧,没关系的。”傅及也不清楚这只黑猫的来历,只是醒后听曹若愚说,它和自己埋在了一块,想是山顶石块砸下来,殃及了这个小可怜,心中多有些愧疚,因此纵容了些。 他伸手摸了摸这只黑猫毛茸茸的脑袋,对方很是受用,微微眯起了眼睛。曹若愚便不好再说些什么,利落地给他擦干净身子,涂上新的药糊糊。傅及身上没几处好骨头,庆幸的是两条胳膊还能稍微活动下,端得动饭碗。曹若愚明白,虽然二师兄什么都不说,但心底一定特别难过。所以换药的时候,他也跟着很沉默。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听见你在喊文长老。”傅及轻声问着,那只黑猫又挨了过来,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他右手上结疤的伤口。 傅及左手搭在了上边,捂住了那几乎割断整个掌面的疤痕,黑猫倏地停下动作,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曹若愚没空搭理这个小东西,应着他师兄的话:“刚刚我在屋里看到一团白花花的东西,以为是鬼,就吓到了。” “白花花的东西?” “嗯。”曹若愚望着渐渐愈合的皮肉,还有新上的黑褐色药糊,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可是文长老说没有不干净的东西,应该是我看错了。” 傅及思忖片刻,道:“你眼神一直都很好,不应该看错的。说不定是文长老去的时候,那东西就藏起来了,所以没有被发现。” 曹若愚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将夹板重新给他固定好,给他套上衣服,才嘀咕着:“二师兄,其实我真得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这里的,可是,我又担心惹到了它,我们都会有危险。你想啊,连文长老都没有发现它,那,那东西得有多厉害啊?” 他说着,床上那只猫忽然就往傅及怀里钻,拿脑袋拱着这人的腰,傅及以为它也怕,就轻轻拍着它的背,以示安抚。 傅及说道:“那除了白花花一团,你还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看见。”曹若愚摇摇头,傅及看了看,视线落到了对方背着的剑袋上。他醒来之后,曹若愚就向他解释了来龙去脉,所以自然而然,也和文恪想到了一块去。 “会不会是破夜剑身上染了阴气?”傅及问着,忽然神色一敛,就刚刚那瞬间,他好像看见剑袋上方冒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白烟。 曹若愚见他神色不对,心下一紧,用口型问道:“我,我背后有东西吗?” 傅及示意他将剑袋解下:“从前师父教过我显形之法,我试试看。” “会不会惊动它啊,二师兄?”曹若愚有些紧张,傅及却道:“如果它早有危害,何必等到现在呢?我猜应该不是凶灵。” 曹若愚转念一想,也有几分道理,就依他的话照做了。哪知道,那只小黑猫又去折腾剑袋,似乎不愿意这个东西靠近,曹若愚狐疑万分:“这只猫,和我们的剑有仇啊?” “听说小动物对鬼怪阴物都比较敏感。” “我家那边还说黑猫不吉利呢。” 曹若愚嫌弃这只黑猫闹腾,拎起它的后颈皮,板着张脸训斥道,“你这么闹,万一挠到我师兄怎么办?我警告你啊,最好老实点儿,不然我就把你扔出门外。” 黑猫喵喵直叫,挥舞着毛茸茸的爪子,像是要和曹若愚打架,可对方再不济,也不可能打不过一只猫。在一人一猫斗争之际,傅及早早布下了显形之法,果真有一缕白烟直上,只不过不是从破夜剑身中冒出来的,而是由明曙散出的。 曹若愚一惊,手上劲儿就松了,那黑猫立马跳回傅及腿上,而那好不容易出现的白烟就又消失不见了。曹若愚瞪大了眼睛,喉结滚动,颤声问道:“师兄,是不是真得有鬼?” “阴气不重,不像是鬼。”傅及沉吟着,“我再试试。” 他双手结印,降下一道灵术。明曙的剑身发出微弱光亮,轻灵飘逸,那缕白烟却再未显现。曹若愚毛骨悚然:“师兄,他是不是有自己的意识?知道我们要见他,所以故意躲着不出来?” 傅及没有办法回答他,曹若愚没有多想,抱上两把剑,就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傅及在身后唤他。 “冶炼池。”曹若愚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傅及很是担心,手撑着床板,艰难地要下地去追他。彼时的傅及尚且不会传音术,没办法立刻找来文恪,只能自己忍着钻心刺骨地疼痛站起来。那只黑猫暴躁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呜呜直叫,但傅及却是低头看它,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没事。”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滑落时,那黑猫忽然没了声响。 岁寒峰是有冶炼池的,是薛思亲手建起来的一处铸剑之地。傅及的度波便是出自此地,这也是薛思出谷后锻造的唯一一把剑,所用的材料,就是从锁春谷剑冢带出的陨铁残片。 只是现在的傅及尚不知晓,又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知晓——薛思自始至终,都有意授他道业,传他衣钵。可惜傅及开悟较晚,如他这一生,必定要度尽劫波,方能回首万里,与旧人恩仇尽泯。 曹若愚抱着他的剑袋,一路狂奔到冶炼池。 那池边还有他打铁用的工具,还有退了红的烙铁,烧了大半的煤炭,各种零散器物,堆得到处都是。 曹若愚背着所有人,偷偷地在学铸剑。因为傅及的度波被捡回来时,剑身上全是裂痕,剑锋都有好几处凹陷,仿佛再用力挥几下,就要尽数断裂。 曹若愚不希望傅及伤心,因此从仓库里找到了师父留下的铸剑图谱,半夜里偷偷地练。那图谱上,还用一行小字,标注了某个灵术——大意是,如若剑身染上邪祟之物,也可通过回炉锻造,淬以剑主鲜血的方法来驱逐。 曹若愚决定赌一把,哪怕他现在还不确定明曙有没有认他做剑主。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总不能就地等死。 曹若愚心一横,就火急火燎地开始烧炭,里里外外折腾起来。等他全部准备好,文恪早就发现了异样,赶了过来。 “曹若愚你干嘛呢!” 文恪拧着眉毛,一时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曹若愚也愣了一下:“我,我驱鬼啊。” 文恪头疼:“你知不知道,你二师兄想来拦着你,都走到门口了,要不是那只黑猫突然蹿到我面前,咬着我的裤腿让我帮忙,你知道你二师兄要走多远的路吗?” 曹若愚整个人都抖了抖:“那我二师兄?” “还好,我扶他回去休息了。”文恪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不是早上说了没有鬼吗?你怎么还要来折腾这个?” “我和二师兄都看见一缕白烟了,我不放心。”曹若愚面红耳赤地解释着,“我怀疑那东西故意躲着我们,不肯出来,所以想换个法子试试。” 文恪眨眨眼:“凡邪灵阴物,可锻之以烈火,淬之以鲜血?” 曹若愚抿了抿唇:“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文恪又是一声长叹,似乎是累了:“行吧,你上,我看着。” “嗯。” 曹若愚垂着眼帘,咬破自己的食指尖,往明曙剑身上滴了两滴鲜血。 刹那间,白烟蒸腾而已,缥缈灵气如薄纱帷幔,覆盖住整个冶炼池。 文恪瞬间僵在了原地。 这场景,太像密音帷转动时的样子了。 而那帷幔深处,竟慢慢显现出一个人影。 他紧闭着眼,眉目间寒霜尽覆,冷得如同巍峨矗立的千年雪山。 第99章 曹若愚难以置信, 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向文恪, 然而对方却也愣在了原地,动都不动。他只好艰难地迈开腿,轻轻往文恪那边挪,一边挪动,一边盯着那个人影,生怕那个“鬼”突然发难。 等他终于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地来到文恪身边时,却听见了一句低喃:“大,大师兄?” “嗯?”曹若愚微微瞪大了眼睛。 文恪虽然什么都看不清,看不真切,可是这白茫茫一片中,他还是感受到了熟悉的灵气,冷冽如雪, 锋利似刀。 他笃定, 这人是孙雪华, 是他去世多年的大师兄。 文恪缓缓走向前去,可他刚刚靠近, 那缕精魂便又回到了剑身之中, 白烟也随之消失不见,一切再次恢复了原状。文恪难掩惆怅, 转而看向曹若愚, 对方迟疑了片刻, 伸出自己的手:“再, 再来点儿?” 他以为文恪是想念孙雪华了, 想再见见那个人。 文恪撇撇嘴, “啪”地一下, 拍中他的手掌心:“回去吧。” “啊?” 曹若愚一脸呆样,文恪哑然失笑:“傻乎乎的。” 他背过手,信步而去。曹若愚赶忙收了剑,急匆匆追了上去:“你等等我呀,文长老。” “不等。”文恪头也不回,好在他也走不快,曹若愚很快就与他并肩而行:“文长老,那就是你大师兄啊?” “是啊。”文恪笑问,“是不是一表人才,出类拔萃?大师兄可是我们临渊有史以来,最出众最优秀的掌门人。” “唔,”曹若愚想了想,“英俊是英俊,但他看起来比我师父还要冷淡些。” “你第一次见他,跟他不熟,自然会觉得他冷清。我头天见着薛谷主,也差不多这个感觉。” 文恪认为这是人之常情,曹若愚也陷入沉思:“顾长老说,孙前辈和我大师兄关系特别好。这么一想,我大师兄好像很吸引这样冷冷清清的人。” “有吗?”文恪认真回忆了一下十年前薛闻笛在临渊的日子,大师兄似乎并没有对他有过什么优待,两个人甚至没多少交集,唯一有印象的,也就自己和薛闻笛切磋,输了剑。 曹若愚听了,也愣了愣:“没有吗?我听顾长老说,孙前辈一直将我大师兄当作最好的朋友,当作一生挚友呢。” 文恪更是一头雾水:“一生挚友?” 他顿时站住脚,看着曹若愚,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天在临渊山路上,孙雪华微垂眼帘的样子。 “我也输过剑。” “输给过我最好的朋友。” 一幕幕,一句句,一点一点汇聚,回忆鲜活泛滥起来。 那时候,薛闻笛跟他说:“誉之,你师兄看上去,好孤独啊。” 文恪那会儿没有完全懂,他以为这种孤独,是强者都会有的高处不胜寒的独孤,然而此刻,他竟是明白,这种孤独也是挚友离散,往日不可追的独孤。 “顾师姐,还跟你说过什么?”文恪轻声问着曹若愚,对方挠挠头:“从哪儿开始讲呢?顾长老和我讲了好多,从她小时候讲起的。” “都讲讲吧。”文恪声音愈发轻了起来,“我在师门排行最小,其实都不清楚师兄师姐们的过去。” 他从一开始就是思辨馆馆主陆茗的弟子。但他的师父,在他八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临终前,陆茗将他唤至病榻前,指着那时候已经成为临渊掌门的孙雪华,对他说:“来,叫师兄。” 文恪抬头望着那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却是不敢叫人的。他年纪小,入门也晚,于情于理,也该称呼孙雪华一声师叔。 陆茗看出了他的犹豫,支撑着坐起来,拉过他的手,催促着:“快叫啊,以后小雪就是你大师兄了,你要跟着他练剑,知道吗?” “是,师父。”文恪又看向孙雪华,怯怯地叫了声:“大师兄。” 对方不言,只是微微点了个头。 陆茗最后还是无声地说了句话,含笑而终。 文恪没有听见,但想想,也应该是感谢孙雪华之类的言语。至此,他就跟着孙雪华练剑,可惜他天生灵气欠缺,无法达到对方那样的高度,剑术虽有成,但终归不是他毕生之乡。没几年,他便开始一心钻研起古籍,不问世事。 文恪与曹若愚一道走着,望着眼前青山,又想起年幼时的思辨馆,忽然说道:“我师父去世那天,大师兄带走了窗台上的一盆花。” 孙雪华说是要替师父送花给一位好友,他一手抱着那盆花,一手牵着自己,走在迢迢山路上。 那条路,通往照水聆泉。 那是何以忧所在之地。 孙雪华带着他只走到了门外,门里就传来了那人温煦如风的声音:“就放在门外吧。” “不见见小誉之吗?”孙雪华问她。 “不见。” 朱门闭锁,一枝艳丽的海棠从墙头垂下。 文恪几乎见不到何以忧,对他而言,这位前辈只能用神秘莫测来形容。 孙雪华便告了辞,领着他往回走。年幼的文恪很紧张,走路都不利索了起来,孙雪华便慢慢地走,偶尔拉一下差点摔倒的他。 文恪从小到大都很容易摔跤,这是他打死都不会说出口的秘密,当然,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孙雪华,还是薛闻笛,都会照顾着点他。 文恪想着想着,思维就发散了,他再看了看曹若愚,就越看越不对劲。对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文恪神色微妙,虽然他很容易摔,但好像,只有这个人总是背着他? 曹若愚一脸困惑:“什么问题?” 文恪摇摇头:“没什么。” 可能是他想太多了,他怎么会觉得曹若愚这种傻蛋对他有点与众不同?换个人,曹若愚也能背着走一路。 文恪左想右想,却又莫名地不大高兴,索性不想了。曹若愚见他神色变来变去,更是摸不着头脑:“到底怎么了啊?” “你自己猜。” 文恪就是不肯说,曹若愚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由着他去了。 是夜,曹若愚在安顿好傅及之后,又偷偷跑去练剑。他在收拾仓库的时候,还发现了薛思留给他们几个的剑谱,都写了名字,画着不同的招式,贴合他们各自根基。 曹若愚少时贪玩,论基本功不如傅及他们,现如今也没有开悟,进展缓慢。薛思似乎是预料到了这一点,给他的那本剑谱上,招式简单,变化却是万千,并留了批注,告诫他万变不离其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 曹若愚便整夜整夜刻苦练习,手上磨出新茧,鞋底也都磨平了。 可是仍然毫无头绪。 曹若愚挥汗如雨,始终不得要领。他一遍一遍想着问题关键,又一次一次失败。曙光将至之时,他终于泄了气,四仰八叉地躺在石板砖上,手里握着明曙,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点剑气都修炼不出,明明顾长老也说过他灵根深厚,是可以有大作为的人,但怎么到现在,他还是拖后腿的那个? “你知道吗?”曹若愚举起明曙,对着它喃喃自语。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圈淡淡的光晕透过明曙剑柄上那颗流云飞石,曹若愚甚至可以看到石头里,倒映出的自己的疲态。 可是他越看,越发觉不对劲,自己的样子似乎渐渐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一双冰冷的眼眸,正平静地与他对视。 曹若愚心下一惊,手就松了,剑狠狠砸在了他鼻梁骨上,疼得他左右打滚。微微天光下,有个人慢慢显现了出来。曹若愚再睁眼的时候,就看见了对方,吓得他又是一阵腿软。 孙雪华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 曹若愚慌张站起身,一时赧然:“孙前辈。” 说完,他又在想,文长老的大师兄,究竟能不能听见自己说话啊?万一听不见,这可怎么办呢? 这时候,对方却又再度回到剑中,曹若愚怔了怔,默默捡了起来,嘟囔着:“孙前辈,你是不是不能说话?是不是在长明灯里太久,伤得太重了?” 他为这个人感到惋惜,手中剑势多有苦闷之感。他絮絮叨叨着:“也不知道我大师兄他现在怎么样了,师父他好不好,我三师兄和小师弟安不安全。” 曹若愚是个自来熟,虽然一开始误会孙雪华是鬼,很是惧怕,可一旦接受了对方是文长老的大师兄这个事实后,就开始暴露本性。 他在天光下舞剑,身上莫名热了起来,一股热流自他丹田涌出,渐渐汇聚到他的剑锋,明曙好像也不再被他所掌控,而是由另一股力量引导。 清晨的风拂过,曹若愚耳边的碎发黏在他汗涔涔的脸上,他恍惚间,似乎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对他说:“你天性善良宽宥,不适合染血。你师父传授于你的剑,不是杀人的剑,是卫道的剑,当以退为进,万千如一。” 曹若愚犹如醍醐灌顶,原来师父的意思,不是森罗万象,是抱元守一。 “多谢前辈。” 他恭敬极了,可对方没有回答,而是再次陷入了沉寂。 天边大白,云层被晕染到发亮,素净如雪色。 作者有话要说: 写几章师弟们的际遇 第100章 文恪将近来发生之事尽数寄往了临渊。 自孙雪华现身之后, 他每日便多了个任务——盯着曹若愚练剑。起初年轻人很不自在,有些放不开手脚, 文恪就在一边催他:“快点啊,我大师兄在这边看着你呢,你得抓紧这个机会,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了!” 文恪万分迫切地希望孙雪华能指点曹若愚一二,免得浪费了这个好苗子。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与大师兄商量,比如现下迷雾重重的魔都,摇摇欲坠的正道。 顾青回信于他,说是正道同盟齐聚临渊,商讨魔都一事,未能议定出结果。个中缘由, 文恪自然也猜到, 十年前正道昌盛之时, 尚且只能与魔都打个平手,更遑论如今这青黄不接, 人才凋敝的境况。 顾青在信中说道, 她以卦术推衍,薛闻笛恐有大劫之象, 而魔都亦未全部复苏, 似乎被人有意压制。临渊意与鬼道结盟, 借走马兰台冥泉车驾, 速战速决。只是目前, 鬼道不曾有任何消息。 文恪想宽慰她, 却是词穷难言, 只道会一并搜寻鬼道众人的下落。曹若愚练剑归来,恰好看见文恪将这封信送出去,便问道:“文长老,临渊那边是不是有消息了?” “没有。”文恪倚着窗,神情落寞,“魔气剽悍,正道难以深入其中,师姐也无能为力。” 他抬眸看向曹若愚,“你三师兄有消息了吗?我记得没错的话,他好像是老鬼主的儿子。” “没有。”提到这个,曹若愚也是满脸沮丧,“他就像从这个世上蒸发了,大师兄留给我们的雨燕怎么都没有回应。” “那他会在哪儿呢?”文恪忧心忡忡。 施未已经在崖底待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 他被施故从山顶扔下来的时候,刚好摔进一条湍急的暗河之中,紧接着就被水流冲击到了一片滩涂之上。他没有昏迷太久,醒来就是茫茫黑夜。黑暗之中,幽幽白骨伫立在四野,空洞的眼眶之中冒着骇人的绿光。 施未知道山顶之下是一片乱葬岗,却不知具体情况。他本以为会是些凶尸恶灵,不想放眼望去,竟全是白骨。折戟残剑层层叠叠地积在一起,覆着薄薄的黄土。空气中没有他熟悉的或者自以为的恶臭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直透天灵盖的恶寒。 施未没有剑,只能从地上捡。他拾起一把生了锈的长剑,回首看了眼身后湍急的暗河,原路返回定是不能了,他只能往前走,若是找到崖壁,还能顺着爬上去。 施未缓缓踏出一步,周遭便响起了诡异的“咔哒咔哒”的声响。 白骨从黑暗中复苏,或持剑,或提枪,或扛刀,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施未只身迎敌,不过三招,他的剑就断了。满是铁锈的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弧度,砍中其中一具白骨的胳膊,施未顺势抢过他手中剑,挡下了密集的攻势。 白骨如潮,入耳全是刀剑碰撞的金鸣之音,施未的剑断了,又重新捡起一把,周而复始,屡败屡战。他喘着粗气,总觉得他那个不着调的老爹是想将他耗死在这儿,他抹了把脸,朝前狠狠一劈,笔直地斩断了面前一具白骨。施未趁机后退,躲到了一处隆起的小土坡后边,封住了全身气息。 白骨不再行动,各自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施未颤颤巍巍地伸着手,虎口裂了很大一道口子,身上也到处是深浅不一的伤口。他望着自己汩汩流血的掌心,用力一握,要妥协吗?要向死老头妥协吗?要重新回到原点,成为鬼道一员吗? 施未头靠着背后的土坡,仰天紧闭眼睛,目前的情况,根本不容他犹豫。他再拖下去,只会命丧于此,他还得与师门会合,他的师父师兄弟都在等他。 施未倏地睁开眼,挣扎着站起身,站上了土坡,仰天大喊:“死老头,你不是想看我笑话吗?今天,我就让你看个够!” 深邃的幽夜之下,施未的声音不断回响,所有的敌人再次向他涌来。他目光一沉,松开鲜血淋漓的掌心,运起了施故曾经授予他的鬼术。 施未不能理解父亲的做法,他向往的,依旧是朗朗晴空下,那片剑光盈盈的山峰。 可是现在,只有活下去,才能回到那个地方。 施未在白骨堆里横冲直撞,原本修出的浅薄剑气逐渐被打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他自己都难以掌控的力量。这力量似乎就从他身体某处迸发而来,陌生又怪异,不断烧灼着他的理智。 “扑通——” 施未试图收住这些古怪,却不料被敌人偷袭,下路不稳,直接跪倒在地。他顾不得许多,从地里拔/出一把断刀,砍断那群扑来的白骨,连滚带爬逃出生天。 “这是什么?” 施未只觉得自己浑身就像要烧起来,双目通红。他不断往前跑,脚下不知踩断了多少根骨头。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曲穿肠夺魂的琵琶声从侧面将他打倒在地。施未整个人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那些白骨,也随之停了下来。 他吐出一口鲜血,艰难起身,望着黑暗中的某处:“阁下何方神圣,何不现身一见?” 该死,老头子是准备送我这个不孝子上西天? 施未捂住火辣辣的伤口,不知该哭该笑,只得低低地骂了一句:“死老头,等我上去,我一定砸烂你的烟杆!” 黑暗之中,那曲琵琶再次响起,以弦为刃,割破整个空间。施未拼尽全力,也只挡下三招,接着就又倒在了地上。 “为何要用剑呢?”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轻柔女声,“你并不适合用剑。” “放屁!”施未破口大骂,“你那只狗眼看见的?老子要不是佩剑丢了,还有你能占便宜的地方?” 对方沉默良久,才平静答道:“破夜并不是你的剑。” “你这屁要放到什么时候?”施未十分暴躁,一是体力消耗太大,身上那莫名其妙的力量难以压制,二是数次屈于下风,自尊心实在经不起任何刺激。 可是那人仍然慢条斯理地说着:“破夜出自临渊铸剑池,是你父亲的剑。” 施未猛然一怔,接着大吼:“你胡说!破夜是我师父授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死老头用剑!” “双剑一刀,世尊鬼主。”对方不急不缓,轻柔的声调仿佛致命的毒/药,彻底绞杀了施未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身为他的儿子,你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施未面对这算不得严厉的质问,竟有些无措,可他仍是嘴硬:“死老头一天到晚抽烟,小时候也见不到他人,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只是这回,她没有沉默太久:“那你一定不知道,你父亲为何执意要你修鬼道。” 施未浑身一颤,没有回应。 那人轻声说道:“你是你父亲在半路上捡回来的。你母亲本是歌楼舞伎,与你生父珠胎暗结,可惜那个男人不知为何暴毙而亡,你母亲走投无路,怀着你去投河,被睡在桥洞里的你父亲捡着了。” 施未愕然。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不是施故亲生的。说起来这件事十分好笑,那会儿施故常常不着家,施未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山上瞎晃,难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于是在某天,趁着施故酩酊大醉,年幼的施未索性来了个滴血认亲,偷偷戳破了施故的手指头。结果,还真不是。 那时候是寒冬腊月,年幼的施未一个人坐在那大石头上痛哭流涕,起夜的施故摇晃着身子,将他扛了回去。 施未不知道施故有没有发觉,可按照那死老头的修为,应当是知晓了。 施故是有意让他知道的,可施故从来不明说。 施未辗转反侧了一夜,想想,有个破茅屋总比没有强,有个爹,总比孤苦伶仃的好。 所以他不说,施故也不问。 但现在这个秘密,就这样被一个陌生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施未一时无法接受。可对方还在说着,声音里全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你母亲跳河那天,正好是七月半,鬼门大开,阴气极盛的时辰。你母亲被恶鬼蚕食,你也没有例外。” 她忽然顿了顿,继续道:“也许是出于本能吧,你母亲的双手一直紧紧护着肚子。你父亲那时候已经身负重伤,早就不如从前了,但他还是竭尽全力,救下了你们母子。可惜你母亲生下你,就去世了。” “你因为尚在腹中时就遭遇恶鬼攻击,阴气早已与你的元灵相互缠绕,根本分不开,长此以往,你活不过三岁。” 施未微睁着眼,听见的声音一瞬间隔得很远,又一瞬间拉得很近。他的指节嵌进了身下的泥地里,艰涩问道:“然后呢?” “你父亲用尽了办法,最后决定为你换血,连同他与斩鬼刀的契,一并转交到了你身上。” 施未肩膀抖了抖,头微微垂了下去。 “鬼道自古只尊强者,斩鬼刀从不认主,直到你父亲出现。他只凭一人之力,驯服了那把刀,在刀柄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名字是用他的血刻上的,只要那血色不退,你就可以驱使斩鬼刀,你就能借着它的力量继续活下去,刀在人在,刀断人亡。”那人掷地有声,“你知道多少人为了这把刀趋之若鹜吗?你知道你身上背负了怎样的使命?聚魔池一日不破,这天下一日难得太平。” 四周静悄悄的,对方的声音犹如杀人的剑,穿肠的刀,招招见血,句句致命。 施未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左手握拳,擦去嘴角血迹。 没人知道他在这短短一瞬,想了些什么。 他只是拔起另一把剑,横亘在身前:“行啊,先和我打一架,咱们再来讲道理。” 琵琶不语,四野杀机攒动。 第101章 贺兰佳音 施未完全不是神秘人的对手。 他的剑锋根本不能抵挡席卷而来的弦刃, 生锈的铁片断了一把又一把,浑身上下都是细小的伤口, 渗出的血珠浸透了残破的衣衫。 施未没能接下对方最后一招,被直接打飞了出去,摔进了白骨堆中。 “咳咳咳……”他满嘴腥咸的铁锈味,整个人就像散了架一样,动弹不得。 那神秘人轻声笑着:“站起来,再去找把剑,或是找把刀。” 施未没有应声,涔涔冷汗混入伤口,又咸又涩,麻木疼痛,难以忍受。他望着黑蒙蒙的旷野,艰难地爬起身, 坐了起来。 “我打不过你, 我认输。”施未走投无路, 他还不能死,他必须要活下去, 他戚戚然笑了笑, “我愿意重修鬼道,请前辈多加指教。” 他双手撑地, 跪下俯首, 给对方磕了三个响头:“晚辈愚钝, 根基浅薄, 不堪大任。然大敌当前, 父兄手足恐遭不测, 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免我离散之苦。” 施未说完,依然伏在地上,没有抬头。 那人道:“是你父亲请我来的。” 良久,施未才踉跄着起身,眼睫上的汗珠掉进了眼里,疼得他只能紧紧闭上了眼睛。对方又道:“说起来,他挺精打细算的。做了这么多年鬼主,一个人打赢了我们三个。按规矩,我们都得完成他一个命令。他把这三次机会,都给了你们。” 施未喉头一动,眼睛好像疼得更厉害了,酸涩刺痛。那人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父亲给你换血那次,就是我给他护的法。本来这回,我不应该再帮他的。” 施未不言,静静听着,半晌,对方才继续道:“不过,我与你们当真有几分渊源。起来吧,斩鬼刀就在这里,你若是能找到,我也能对你父亲有个交代。” 施未有些恍惚,喃喃着:“是,晚辈明白了。” 他一时没有办法从这么多的隐情中脱离出来。在他眼里,他那个胡子拉碴的老爹,是个蛮横的、不讲理的、不负责任的老头子,是个讨人厌,只会打压他志向的老烟枪。可是他的命,他的剑,甚至最后的一丝生机,都是这个,他只叫了七八年父亲的人给的。 施未刚站起来,就觉着天旋地转,他又摇摇晃晃倒了下去。他还有点意识,还能听见,那个神秘人轻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你父亲,更希望你能活下去。” 施未哑着嗓子,想说话,却不知该从何问起。他抿紧干裂的嘴唇,青筋暴起的手抓住身下的泥土,终是松了气,昏睡过去。 悠扬婉转的琵琶曲再次响起,一股轻盈灵气覆盖住他全身伤处,轻缓地为他疗伤。黑暗之中,隐约现出一个曼妙的身影,纤纤素手勾着弦,素净雅致,不可名状。 施未昏昏沉沉的,没有完全清醒,神秘人也看不见他,只能感受到他散发出的气息。轻薄的纱布之下,是一双不曾睁开的眼睛。发髻轻挽,一朵粉白的毛团似的花别在上头,衬得她的脸格外小,格外娇媚。 她拨弦,好像又回忆起了什么,轻声道:“你受阴鬼侵扰,难以育养灵根,修出剑气已是难能可贵。若你自年幼之时,便能专修鬼道,说不定现在已经可以能与你的师父,你的师兄比肩了。” 她的眼睫微颤,搔着那层薄纱。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单枪匹马闯入她弦音阵中的少年,如今不知是否得偿所愿。 “薛闻笛,凡事强求不得啊。” 她长长叹息着。 可是在魔都深处,早已退去年少稚气的青年,还陷在迷离的梦境中。 他不断去追逐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可他无论如何都追不上,黄昏日落,晨辉朝阳,一切都尽数湮没在周围的黑暗里。他在低矮的屋檐下,空旷的宫殿中,甚至是冷清的高楼之上,穹顶之下,都听见了某个低哑的笑声。 那声音在嘲笑他:“薛闻笛,你以为你斩断他身上的锁,他就能重获自由吗?” 薛闻笛持剑而立,腥咸温热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令人十分不适。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肆意讥讽着,横雁散发出强烈剑光,却无法驱散这阴郁的气息。 “你是谁?” 薛闻笛高声质问,黑暗深处,似乎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薛闻笛朝他走去,掌心出现微凉的陌生触感。 迷梦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薛闻笛醒来时,身上还盖着那绣着田田莲叶的薄被。他微微动了动手指,却无意勾住了另一只手。他心一惊,直直坐起身,眩晕感铺天盖地,他又靠在了床边,闭上了眼睛。 “你不舒服吗?” 有个很稚气的声音问他。 薛闻笛缓了又缓,才慢慢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有个很小很小的还没有他床高的小女孩拉着他的手,仰着鹅蛋似的小圆脸看他,眼睛黑白分明,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可又透着几分旁人看不懂的忧愁。 “你在担心我吗?”薛闻笛没有立刻抽手,而是轻声问她,对方点点头。薛闻笛不免生疑,魔都上下都复苏了吗?就算复苏了,这样一个小孩子,又是怎么进到这里的? 他想得有些出神,那小女孩继续问他:“你不舒服吗?” “我还好。”薛闻笛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谢谢你。” “不谢。”小女孩一字一顿,奶声奶气地跟他说着话,“我跟小鱼是好朋友,是他托我来照顾你的。” 薛闻笛有些讶异,她口中的小鱼,是薛思吗? “就是他呀,原来他在外面新取的名字叫薛思啊。” 那小女孩忽然开了口,薛闻笛更是狐疑:“你能知晓我心中所想?” “嗯。”对方轻轻握住他的食指和中指,“我叫贺兰佳音,是魔都右护法,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情。” 薛闻笛愕然,右护法?这么点大的小孩子?是修炼了什么密法吗?仙道之行,多有驻颜之功,会延迟衰老,但返老还童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等于是逆天改命,难度可想而知。但如果是魔都护法,那有这等修为,似乎也有那么点合理。 薛闻笛觉着自己睡了一觉,头脑都有点糊涂了。 贺兰佳音注视着他:“你不用深究我为什么长不大,你只要知道,我站在你这边就行了。” 薛闻笛一愣:“我这边?” “嗯嗯,你是小鱼娶回来的小媳妇,也就是我朋友啦。” 薛闻笛嘴角抽了抽,僵着不动了。 贺兰佳音拍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现在我带你去找小鱼,我们路上说吧。” “哦,哦,好的。”薛闻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原以为自己这回羊入虎口,必定九死一生,谁能料到,刚醒过来就碰上了一个,嗯,看上去脾气还挺好的魔都右护法? 他起身下地,贺兰佳音忽然抱住他的腿,变成了一只黑猫,敏捷地爬到了他的肩头,毛茸茸的尾巴垂了下来,搭在了他后背上。 “你原身是一只猫啊?” “是呀。”贺兰佳音应着,叮嘱他,“出门右转,小鱼在大殿。” “好。” 薛闻笛选择相信她。 夜城依然人烟鲜少,但是这些奇形怪状的影子却少了很多,入眼都是些未能化形的魔物。贺兰佳音的原身算是比较好看的了,毛皮光亮,肉垫柔软,眼睛也是漂亮的金色。而剩下的,薛闻笛都不知如何形容,丑得各有千秋,烂得别具特色。 那些魔物倒没有为难他,甚至有些恢复了自我意识的,还会微微俯首,像是在行礼。 薛闻笛一路畅通无阻。 “你是魔都右护法,那是不是还有左护法?” “嗯,有啊。”贺兰佳音并未隐瞒,“他刚好和我一起醒来,我就顺势将他打晕了。” “打晕了?” “嗯。”贺兰佳音尾巴一甩,“前边下台阶,朝东走。” “好。”薛闻笛难免对魔都产生了些好奇心。 贺兰佳音便解释道:“魔都只有我是小鱼的朋友,其他人都是魔君的旧臣,他们在的话,你会有危险的,所以我们要先下手为强。” “原来如此。”薛闻笛沉吟着,“那你怎么会和小鱼是朋友?我记得他说过,他小时候是一个人住在那高楼里。” “他是被关在里边的,魔君认为他的出生会给魔都带来灾难,所以就封印了他。”贺兰佳音轻轻摇着尾巴,陷入了沉默,但转瞬之后,她又问道,“小鱼身上的锁,是你斩断的吧?” “嗯。” “小鱼一出生,身上就带着他母亲的灵气,这在魔都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所以魔君命我为他占卜命格,那会儿我就发现,他与聚魔池关系匪浅。”贺兰佳音轻描淡写地说着,“我犹豫了一下,先告诉了小鱼的母亲,她请求我保守这个秘密,所以我就替她隐瞒了下来,否则,以魔君的性格,小鱼估计早没了。” 薛闻笛眉眼低垂:“谢谢你。” “不客气。”贺兰佳音凝视着远处,不知心中所想,薛闻笛心中有无数疑惑,思考着该从何问起,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既是如此,您的辈分应该比小鱼大,又是魔都的中流砥柱,怎么会,我的意思是您怎么会愿意帮我们?” “魔都从前并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至少在我成长的时期,不是这样的。”贺兰佳音顿了顿,因为化成原身,连声线都变了,不再充满稚气,而是成熟冷静,更像一位历经世态炎凉的大姐姐,“只可惜,魔君被野心蒙蔽了双眼,聚魔池爆发异变,我们束手无策,唯一的希望,就全压在小鱼身上了。” 薛闻笛默然片刻,问道:“前辈,我在梦中,听见有个人和我说,即便我斩断聚魔池加在小鱼身上全部的锁链,都没有办法还他自由,这是为什么?” “小鱼醒过来之后,没有想起你。” 薛闻笛一怔,忽然就站住了脚,不动了。贺兰佳音晃着尾巴,轻轻拍在他的背上:“你斩断的锁,只能保证他不会随着聚魔池一同覆灭。但是你也许不知道,对我们魔族来说,魔血也同样是一种桎梏,这是没有任何办法逃脱的。” 薛闻笛心中苦涩难耐:“那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记起我了?” “他说他喜欢你,就算忘了你,他还是喜欢你。过去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依然喜欢你,就是想不起来,难免有些遗憾而已。” 贺兰佳音看得很通透,安慰着这个年轻人,“最近聚魔池异动频繁,小鱼暂时封锁了夜城。你去看看他,剩下的,我不方便与你细说。” “好。”薛闻笛郑重地点了点头,贺兰佳音便从他肩上跳了下来,闪进宫墙之间的缝隙,消失不见。 薛闻笛定定心神,走入了大殿。 殿内点着灯,不再是红色焰火,而是如平常人家的昏黄油灯。殿内空旷,残留着不少十年前动乱的痕迹。魔君的宝座之后,有一块巨大的岩壁,上边刻着繁复的图案,昏黄的灯火映照下,两条巨蟒交尾而眠,除此之外,薛闻笛就辨认不清了。 他慢慢走近,记忆中,暗门应该就是在宝座的后边。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但显然时间不短,感官还没恢复到之前的水平。他四处摸索着,怎么都没找到入口,时间不长,却有些累了。 薛闻笛望着自己冒汗的掌心,试着结印,果不其然,没有催发出灵阵。 不仅仅因为他身处魔都,也因为他被聚魔池吸收了五成力量。 那个赝品没能提供足够的灵气,反而刺激了聚魔池,最终,还是自己倒了霉。 “唉。”薛闻笛长长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那他只能等着了。 他走到那岩壁前,细细端详着那壁画,但画中沼泽山川密布,除了那两条巨蟒,实在看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正思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就从暗门后出现了。 薛闻笛哑然,呆呆地望着薛思。他总觉得自己好久没见到这人了一样,移不开眼睛,怎么都看不够,也不说话,就是静静地站在那儿。 薛思也是默然无言。薛闻笛似乎还没有完全好,不像之前那样活泼,也不会耍无赖,更重要的是,这人看上去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薛思敛眉,问道:“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好得很。”薛闻笛说着话,眼睛就像长在了对方身上一样,动也不动。 薛思便走过去,捏着他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那,那你怎么不过来点?” “你不是过来了?”薛闻笛还有点奇怪,“你过来和我过去有什么区别吗?” “有。”薛思很认真地回答他,“你过来,就会亲我了。” “嗯?”薛闻笛憋着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好像我靠近你,就是为了亲你一样。” “难道不是吗?”薛思反问,甚至还很严肃地回答了自己这个问题,“你以前都是这样的。” “噗,”薛闻笛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抱住薛思,“好,我现在就亲你。” “嗯。” 薛思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很喜欢薛闻笛,非常喜欢,尤其是在这样寂静无人的地方,他们紧紧相拥,呼吸着对方的气息,听着彼此的心跳,每一根交缠的头发都在倾诉着爱意。 薛思将薛闻笛抱起,坐在了魔君之位上。 薛闻笛一把按住他作乱的手:“你等下,我是来找你谈正事的。” “正道刚刚结束与我的谈判,结果并不如你的意。”薛思抱他坐在腿上,一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从衣襟一侧钻了进去,抚摸着他的背。 薛闻笛蹙眉,咬了他脖子一口:“什么结果?” “一是要我永久封闭夜城,魔族不得离开,二是要我放你走。”薛思贴着他的耳侧,轻声说着,“单单是第二条,我就不可能答应。” 薛闻笛两条胳膊都攀在他的肩上,有些难耐:“正道那边,都有哪些人?” “临渊为首,但他们的掌门人身有疾患,没有来,来的是顾青。” 薛思想到这个,手上的力气忽然重了些,“我答应你,放她安然无恙地回去,但是现在,她算不算恩将仇报呢?” 薛闻笛哑然失笑:“我应该将你说过的每一句都记录下来,等哪天风波平定,我再逐字逐句念给你听。” 我倒要看看,你会是什么反应。 薛闻笛越想越觉得好玩,薛思不太满意他这个反应,掐着他的腰,颇有些强势地问道:“你还笑得出来?你现在很危险,知道吗?” “哦?比如呢?” “比如说,她惹恼了我,这笔债就要你来偿了。” “嗯嗯,我知道。”薛闻笛捧着他的脸,额头相抵,“我也很想你。” 薛思只觉得头脑发热,什么都没有顾上。 他可以很快被哄好,只要这个人是薛闻笛。 大殿内偶尔会传出些奇怪的声响,但下一刻就又恢复了宁静。 贺兰佳音往一处偏僻的小屋一钻,刹那间恢复了人形。她还是小小的,两岁多点儿的模样,可实际上,她比小鱼的父亲还要年长几岁。会不幸至此的原因,是十年前的那场动乱,魔君失去理智,将她打成重伤,妄图吞并她的力量,好在最后一刻,临渊的封魔大阵降下,所有人都被迫陷入了沉睡。 贺兰佳音沉默地往小板凳上一坐,思量着如今的境况,心中不免戚戚。身为魔都护法,她不能背弃族人,但正道早已与他们撕破脸,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先前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再也没有办法弥合。尤其是之前,连枫他们还接连毁了临渊几处要地,甚至杀了老鬼主,正道必定来势汹汹。 “薛闻笛,很抱歉,只能牺牲你了。” 贺兰佳音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一道音讯便由此发出,轻轻穿破薛思设下的结界,飞向了远方。 纪萱为了报答她对小鱼的一命之恩,送了她一枚碧玉环佩,贺兰佳音一直带在身上。薛思也因此没有对她设防,甚至在人手短缺的现在,让她帮忙看守结界。 如此,就更是个好机会。 贺兰佳音迫切地希望能扭转局势,哪怕一失足成千古恨,她也必须试一试。 那道音讯飞过重重山岭,避开正道耳目,落在了岁寒峰一处院内。 贺兰佳音的原身是一只黑猫,她有个小侄儿,也是一只黑猫。他叫连卅,他的母亲与自己,是同族出身。 第102章 小黑猫本来躺在傅及腿上睡觉。 它闭着眼睛, 柔软的肚皮微微起伏,尾巴垂在这人膝上。日头正好, 阳光照在它身上,到处都是暖烘烘的。傅及也微微阖着眼,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它,温柔和缓,昏昏欲睡。 连卅睡得不够踏实。 他时常回忆起那天,在秋夜山上,他意外与傅及相遇。天黑了,山风寂静,草木无声,谁都没有想到会撞见对方。 他们没有任何意外地打了起来。 傅及实力尚可,但远不及薛思和薛闻笛,处处落于下风。连卅没有着急杀他, 一是因为母亲交代过他, 让他尽量抓活的, 好做人质,逼顾青就范;二是这些天, 他着实受够了薛思的气, 想着怎么也要从傅及身上讨回。因此,连卅步步紧逼, 直至悬崖之上。 “你打不过我的, 不如束手就擒。”黑衣的少年游刃有余, 甚至颇为轻蔑地嘲笑着, 傅及仍是紧握着剑, 不肯低头。 连卅不喜欢那双倔强的眼睛, 他问:“你是不是不知道现在是何种情形?你的师父, 现在已经回归魔都,你何必顽固不化?” “除魔卫道,匡扶正义,是我此生所求。”傅及不卑不亢地答着。 连卅只觉好笑:“匡扶正义?你们正道封锁夜城,使我族人沉睡十年,这就是正义?” “魔都祸乱天下,难道不该受到惩罚?” “可这世间本就弱肉强食,你们实力不济,又怪得了谁?” 连卅说得是如此轻松,如此不屑,傅及竟怔了怔,一瞬间怒从心中起:“因为被杀死的不是你的父母手足,流离失所的不是你的挚友亲朋,刀没有砍在你身上,你才不觉得疼!” “呵。”连卅嗤笑,“说到这个,我有个双生哥哥,他死在了临渊,这笔债,你们还没还我。” 他索性收了弓,转而化成一把寒光熠熠的刀,“今天先杀了你,再去抓个人回来,好交差。” 悬崖之上,刀剑铿鸣,火光迸溅。 “我记得你们好像师兄弟四个?薛闻笛我大概是拿他没办法,但你们,简直绰绰有余。” 连卅的刀法极快,和他的羽箭一样快,甚至看不清招式,傅及只能勉力抵挡,在对方调笑似的语气中,听懂了这人的用意。 连卅不明白,面前这个从来没有入得了他眼的剑客,这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修者,竟在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变得格外难缠起来。 傅及的剑气可以称得上极其漂亮,泠泠如水,是月下幽泉,是春日静波。这剑气比不上长鲸行的磅礴大气,却别有一番外柔内刚的韧劲。 连卅开始烦躁起来。他万分不喜这种脱离他掌控的人和剑,杀招放出的那一刻,他以为傅及会立刻毙命,却不曾料到,对方竟支撑着站了起来,抓准他错愕的刹那,一剑捅穿了他的丹田,灵气震碎了他的内丹。剧烈的疼痛让连卅面目扭曲,他狠狠踢断了傅及的肋骨,可对方仍然不肯倒下,而是撤了剑,用最后的力气砍断了整片悬崖。 山石崩塌,他被傅及拽了一下,一同掉了下去。 没了内丹,连卅被迫变回了原身,魔气难以凝聚,他就是只任人宰割的小黑猫。傅及在被碎石掩埋之前,还徒劳地撑开了最后一点结界,度波插在地上,开辟出一小块安全的空间。 连卅就这样阴差阳错被救了下来,之后更是被曹若愚这个吃饱了没事干的蠢货带回了岁寒峰。 小黑猫非常愤怒,他常常趁着曹若愚不在,去咬傅及的脖子,试图咬断这人的血管,让对方一睡不起。可是他也伤得很重,他使不出太多的力气。而曹若愚虽然看上去呆呆傻傻的,有时候却又格外机灵,头天瞧见自己师兄脖子上那些咬痕抓痕,就锁定了罪魁祸首,将连卅关进了笼子。 直到傅及清醒,他才被允许能自由活动。 傅及没有对他表现出敌意的时候,是十分温和的,性格很好,对谁都有耐心,也不曾因为受伤而自怨自艾,反倒时时安慰曹若愚。 连卅看不明白这个人,所以总是很暴躁,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轻视、不屑等等情绪。可他只是一只小猫咪,傅及听不懂,只会像这样,抱他在膝上,轻轻哄着。 连卅本来很抗拒,后来看到文恪,再看看曹若愚,还是选择屈服了。 但是今天,本来也该是相安无事的一天,连卅却收到了贺兰佳音的音讯。那音讯化成一缕山风,钻入他的耳朵。 贺兰佳音告诉他,薛闻笛已经斩断薛思身上的锁,聚魔池仍在不断异变,要彻底复苏夜城,还需要更多的祭品,让他再弄几个人回来。 她不知道连卅的处境,连卅也不知这个右护法竟然会传信给他。 连卅突然意识到,在他受伤昏迷的这段日子里,母亲和那个姓宴的,也许都不在了。他被这安逸的时光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发现母亲没来寻他。他甚至以为,是自己内丹尽碎,没有了利用价值,所以母亲抛弃了他。 连卅顿时悲愤交加,重重咬了一口傅及的手背,对方疼得直抽气,有点迷茫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了?” 膝上的小黑猫似乎还想继续咬他,四只爪子到处扑腾,傅及没有办法,只好一手拎着它的后颈皮,一手握住它两只后爪。 连卅喵喵直叫,傅及还是一脸不解:“做噩梦了?闹成这样?” 在他们从悬崖上摔下来的那天,傅及凝聚出了第一颗内丹,他自己没有发现,连卅却是察觉了。 如果现在能杀了他,取得他的内丹,那么后面的事情就很好办了。连卅如是想着,可惜,事与愿违。 他前边刚咬了傅及一口,后边曹若愚就急急忙忙进来了,见到他张牙舞爪的样子,一把就给拎了过来:“又皮痒了是不是?” 连卅还是在叫唤,曹若愚明显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将他往笼子里一关,就又跑回了傅及身边。对方不动声色地遮住手背上的咬痕,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临渊来信了,说是小师弟和李姑娘都平安回去了,顾姐姐问我们要不要去与他们会合。” 曹若愚一口气说完,一直盯着傅及,观察着对方神色。傅及也是高兴:“那就去啊。” 曹若愚见他一脸坦然,反倒自己不太好意思起来:“二师兄,我有件事想跟你坦白,你别生我气。” “什么事呢?” 曹若愚坐到他身边,小声问道:“其实那天我和文长老发现你的时候,文长老想带你回临渊的,但是我没有同意。” 傅及微微一愣:“是,什么原因呢?” 曹若愚挠了挠头发:“我,就是,因为之前孙掌剑受伤的时候,二师兄你总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他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我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为什么,但我感觉,那个时候带你去临渊,你醒来之后,会很不自在。” 傅及还是有点懵,但隐约明白了师弟的意思,他道:“谢谢你。” 曹若愚摇摇头:“二师兄,虽然这样说可能会冒犯你,但是,但是我心里面没有底,你,你是不是喜欢孙掌剑啊?” 傅及有些无措,顿时默然。 曹若愚抿了下唇:“二师兄,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嗯。” 傅及愣愣的,稍稍点了个头。 曹若愚温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要尽快赶过去,你坐会儿,我去简单收拾一下。” 傅及莞尔,却没有再说话。、 曹若愚进了屋,回头还瞪了那黑猫一眼,无声地用口型吓唬它:“老实点。” 连卅疯狂挠着笼子,呜呜直叫。 傅及心情复杂,似乎没有多少精神。 话说那日,黄二狗驾车护送李闲与张何前往平望青山沈景越处,就遵守施故之言,一直守着他们。 沈景越是鬼道之中,最善灵器者。原先本是仙门之人,十年前动乱,宗门覆灭,唯其一人得以逃脱,为施故所救,继而转修鬼道。凭借过人的资质,接手鬼道三脉之一的平望青山。这一脉的主人在施故成为鬼主之前,就已隐居避世,门生散如沙粒,来去无踪。如若不是沈景越的出现,施故也不一定能完全掌控住这一脉。 沈景越在任十年,修补了鬼道大量秘不外传的灵器,并通过各种手段,逐渐稳定了自己在平望青山的地位,也因救命之恩,对施故常怀感激,故而她在的这一脉,可以称得上“忠诚”二字。 沈景越是个喜欢鹅黄粉白,桃红柳绿的明艳女子,钟爱各种瓷器,长相虽是秀气,性格却不过分内敛。她原先受了伤,听力受损,最开始与她沟通会有些困难,但熟悉之后,便觉着她十分好说话。 张何不是爱聊天的性子,又有求于她,便多有踌躇。沈景越并不介意,事实上,她更与黄二狗谈得来,毕竟二人算是同修,于情于理都更能敞开怀。 黄二狗驾车刚到的那天,沈景越就早早候着,两个人忙活了几天几夜,李闲的情况才稳定下来。只是焚魄箭虽然被取出,李闲的魂魄仍要静养,外面动荡,黄二狗便设了结界,没有让任何人进出。 张何虽然担忧师门众人,可是眼下,他能做到的只是救助李闲,为此难免惆怅。沈景越的居所后边有一大块空地,他时常在那里连练剑,哪怕都是些基本招式。黄二狗偶尔会来和他切磋几番,但并不深入。 “我以前耍枪的,剑道还真不会。”黄二狗笑笑,故作轻松地扔了自己手里那烧火棍,张何仍是谢他:“多谢这位英雄。” “英雄?”黄二狗哈哈大笑,“我活这么久,从来没听过这个词,倒是恶棍听了不少。” 张何不知如何回话,只是敛着眉,笑了笑。 黄二狗像是被戳中了心中难言之隐,怅然若失起来,叮嘱他好好练练,便回去前边了。 沈景越恰好也从屋里出来,撞见他,便问:“心情不好啊?” “没怎么。”黄二狗走到自己那辆骡车前,一跃而上,坐在了上头。 沈景越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就又走近了些,那骡子瞧见她,低头就去咬她的袖子,被沈景越拍了下脑袋,就老实了。 “心情不好?” 沈景越问得有点大声,黄二狗抬眼看了看她,想起来,施故救她那天,好像也是自己赶的车,一晃,那个伤痕累累差点见阎王的小姑娘,都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是啊,心情不好。”黄二狗也高声回答着,沈景越看得懂唇语,只是大部分时候懒得去解读,她也越说声音越大:“究竟怎么不好?” “以后没人需要我赶车了。”黄二狗也拍了拍骡子的头,“你也没有恩公了。” 沈景越睁着双温情的眼睛,却是比他看得开:“生死有命,恩公希望我们活下去,那就好好活下去。” “嗯。”黄二狗闷声应着。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我是一心想当好人的》六月份开文,要把之前的债先写完,隔壁的古言《病弱人设岌岌可危》还请大家友情支持,就地滑跪—— 第103章 送李闲回临渊的那天, 沈景越准备了很久,最终是带了两箱子东西, 与黄二狗他们一道启程了。张何虽然感觉到其中的微妙之处,但碍于身份,没有开口询问。 一路上,李闲格外安静,事实上,自她脱离生命危险后,基本都是这个状态。沈景越说这是暴受惊恐后的反应,得有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张何念及小姑娘于他师门的恩情,便时常陪伴左右,因而李闲对他多有不同,再怎么沉默,也会对张何说上两句。比如说, 她就只会问他, 我们什么时候到。 “大个子, 我们要到了吗?” 这是李闲第四次问他了。 张何从不纠正她对自己的称呼,甚至没有正式地报上过姓名。张何心想, 萍水相逢, 终是他乡之客,分道扬镳的那天并不会太远, 也就随意了许多。他应着:“快了。” “好。”李闲依然乖巧地靠着车厢坐, 张何剥好一个橘子递给她, 她也接了。 车外头, 黄二狗在赶车, 沈景越就坐另一边, 手上握着刻刀, 小心雕着一枚玉质发饰。黄二狗瞄了眼,没有仔细问。 他们匆匆行走于荒野之上,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临渊清江边上。外边的结界不好直接破开,怕引起对方误会,黄二狗便托守卫弟子前去通报,自己则是将沈景越那两个箱子抱下车,问道:“要送谁?” 沈景越还在欣赏这烟波浩渺的江水,根本没有听见,黄二狗索性不扰她了,回头再去找张何他们,只是刚靠近,李闲就又往张何身后躲了躲。黄二狗哭笑不得:“我煞气太重了?” 张何默默点了个头。 黄二狗哑口无言,一屁股往沈景越那大箱子上一坐,不理他们了。 李闲也坐在另一个箱子上,张何则是紧张地注视着一江水。 也不知道他的师父师兄们如何了,他想着,总是难以抑制心中惆怅。他曾经旁敲侧击过沈景越与黄二狗,两人都说没有大问题,让他不要太过担忧。尽管如此,张何仍是会黯然,仍是多有思量。 老鬼主曾呵斥三师兄,剑术不成,灵术不就,而自己,就更是一无是处了。张何轻声长叹,叹息声随着江风一道滚落于渺渺水面,消失不见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顾青与孙夷则就亲自来接他们。李闲刚见着孙夷则,就急急忙忙起身朝他那里跑:“师兄!” 孙夷则眼眶微涩,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只能艰涩地发出一声“嗯”。 李闲眼泪汪汪,一边的师姐轻轻抱住她,柔声安抚着。顾青心有触动,没有多加打扰他们的团聚,她又看了眼张何几人,无声走了过去。 鬼道之中,只有黄二狗认得她,率先抱拳行礼:“顾长老。” 顾青微微颔首,不知该如何称呼他。黄二狗虽是给施故赶车,但在秋夜山的十年,顾青却是没见过他的,此时有些愣怔。倒是沈景越接了话:“顾长老有礼,在下平望青山沈景越,奉我主之命,前来临渊与诸位一晤。” 顾青心头一跳,又想起那个死酒鬼,好不容易消解些的酸涩苦楚又翻涌而上,低声道:“诸位辛苦。” “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走马兰台罗池。”沈景越报了黄二狗的真实名姓,对方听着,倒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她又撤了半步:“这位是岁寒峰长宁剑派张云客,张少侠。” 张何被称作少侠,整个人都傻了眼,愣愣的,动也不动。 顾青五味杂陈,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原来是岁寒峰来的小友,有失远迎了。” 张何不知顾青与他师门的渊源,只是小心问道:“顾长老言重了,晚辈斗胆请教一下,临渊可有我师父师兄的消息?” “有的。”顾青敛了笑意,“诸位随我进山再说吧。” “多谢顾长老。”张何向她行礼,黄二狗单手扛起沈景越其中一个箱子,另一个则是被临渊弟子抬走了,他道了谢,便跟在人后边。 李闲那边,也刚被师兄师姐安抚下来,她看了看张何,朝那人招了招手:“大个子。” “哎。”张何快走了两步,到了她身边,李闲轻声对他说:“你别紧张。” “我不紧张。” 张何低着头,轻声应着。 沈景越左看右看,莞尔:“这么多年了,临渊好像萧条了些。” 顾青回答道:“是萧条了不少。” 沈景越知道她要说话,便侧头看她,顾青不大理解她为何要一直盯着自己,便问:“沈,沈脉主为何要一直看我?” 沈景越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这里受过伤,听不大清。不过我看得懂唇语,顾长老不必介怀。” 顾青微怔,轻轻点了个头。 沈景越从袖中取出自己在路上雕刻的那枚玉质发饰,交予顾青:“见面礼。” 顾青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惊讶:“送我?” “嗯。”沈景越笑了笑,“顾长老许是不知,我从前也是仙门之人,十年前宗门覆灭,也是施前辈救了我。我与顾长老也许有些缘分,来的路上就想着这件事了。” 顾青更是愕然,迟疑着没有接。沈景越沉吟着:“哎,其实施前辈很早以前就拜托我做几件首饰了,可我想着来日方长,就一直偷懒拖着。早知道他是要送给顾长老这样好看的姑娘,我应该尽早些的。” 顾青闻言,肩膀微微抖了抖,而后竟是生了气,发了火,声调顿时拔高了许多:“谁要他的东西?” 这回轮到沈景越愣住了。 后边一群人都停下脚步,黄二狗更是与张何面面相觑。顾青意识到自己失了态,掐紧指尖,忍声道:“抱歉,吓着你了,东西你收着吧,我不要。” 沈景越咂了下嘴,默默收回了手:“好吧,那我改天送别人好了。” 顾青瞪着她,一双水杏眼似乎蕴着些许怒气,沈景越抿着唇,又摊开掌心。僵持片刻,顾青垂下眼帘,终是接了下来,握在手上。 黄二狗有些搞不懂沈景越的想法,但大庭广众下没有选择吭声。 顾青领着他们先去了正殿,刚到,沈景越就又坐到了自己的箱子上:“遵我主之意,来给临渊几位送上些薄礼。” 顾青不咸不淡地说着:“死酒鬼想得这么周到,那他怎么还丢了自己的性命?” “修鬼道嘛,自然要和阎王爷多打点交道。”沈景越轻轻拍了下自己的木箱,“这交道打多了,被请到那边去,都是常有的。” 她笑笑:“听闻孙掌门身有疾,我特地带了东西来。” 顾青轻叹:“多谢。” “不客气。”沈景越又指了指黄二狗,“走马兰台亦可助各位一臂之力,如此,我鬼道三脉便在临渊聚齐了。” “三脉?”顾青眉心一敛,“我只看见两脉。” “也许是何姐姐不在吧。”沈景越笑着,“我也没见过她。她在我入鬼道之前,就定居在你们临渊了。” “何姐姐?”顾青心头涌上一股不大好的预感,沈景越摸着下巴:“顾长老可能也没有见过她。你们临渊照水聆泉的何以忧,就是我鬼道,中宵风露的主人。” 在场的临渊弟子一片哗然。 沈景越摆摆手:“具体我也不清楚啦,她愿意露面的时候自然会露面的。你们要跨过骨河,进入夜城深处,没有她的弦音开阵,相当于去送死。” 顾青默然片刻:“多谢几位鼎力相助。” “不谢。”沈景越意有所指,“顾长老这么漂亮的姐姐,该是要好好活下去才对,这才不辜负我等千里迢迢赶来的心意。” 顾青紧握着手里的发饰,苦涩难言。 另一边,岁寒峰上,文恪教会了傅及如何运用剑气帮助自己行走。他告诉傅及,剑气源于自身,运用得当,可以支撑他的身躯。 曹若愚也在一边听,用手稍稍比划了两下,没有乱动。傅及大概是与连卅一战,领悟力较前增强了不少,剑气充沛,竟真得成功了,素来温和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欣喜的难以抑制的笑意。 文恪鼓励道:“无缨,你其实很有潜力,现下已经突破了一层修行瓶颈,今后若是方法得当,定会有一番作为的。” 傅及笑着,很是感激:“谢谢文长老。” “不客气。”文恪也打从心里为他感到高兴,“走吧。” “嗯。”傅及郑重点了个头。 他们决定驾车去临渊,这也是曹若愚提议的。少年在山门处落了锁,虔诚地拜了拜,什么都没有说。他背后的明曙剑倏地一重,像是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见到师父师兄和小师弟,也不知道前路如何,未来如何。 曹若愚束紧剑袋上的细绳,扶着傅及上了马车,要再去扶文恪的时候,对方却说和他一道坐前边就行。 “路上风大。” 曹若愚小声提醒着,文恪摇摇头,却不说原因。曹若愚向来拗不过他的,只好同意了。 他们到达临渊,要比张何一行人晚一天。 师兄弟见面,曹若愚哭得最凶,眼睛都哭肿了,文恪只好给他弄了点冰袋敷着。这人一边抽噎,一边跟他道谢,文恪哭笑不得,只是拍拍他的背,就走远了。 沈景越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忽而长叹:“师门还在,真好啊。” 黄二狗不言,只是静默地站在她身边。 临渊的夜晚有些许冷清,但比起鬼道,多了好些人味。江上的月亮依然照着这片山河,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是夜,孙夷则安排他们住下。临渊大部分建筑损毁严重,能住的地方基本都有人了,因此只好暂时委屈下客人。沈景越与李闲一处,黄二狗和张何一处,曹若愚自然而然地跟着文恪回去了,傅及便在孙夷则那边暂时歇脚。 他一手抱着带过来的小黑猫,多有局促:“麻烦孙掌剑,呃,孙掌门了。” “不麻烦。”孙夷则看出来他与之前多有不同,笑着,“修为精进,恭喜你。” 傅及张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终,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曹若愚走到半路,猛地停下来:“不对,我得把那只臭猫带过来。” “啊?”文恪不明所以,曹若愚却急急往回走了,碎碎念着:“那只臭猫脾气大得很,我得盯着它。” 文恪不知说他什么好,无奈道:“我看它在你师兄面前还挺安分的,你就别去了吧。” “什么安分?它之前对着我师兄又挠又咬的,文长老你又不是没看见。”曹若愚越想越气,怎么就忘了那只小畜生呢?怎么就因为它一路上安分守己,就对它放松戒备了呢? 文恪扶额:“曹若愚,你给我站住!” 对方一愣:“干嘛?” “你歇歇吧,行不行,算我求你?”文恪头都大了,“你把那只黑猫带过来,是想我们两个一晚上不安宁吗?它对你多大意见你是不知道?” 曹若愚被堵了一嘴,半晌才梗着脖子支吾道:“可是,可是……”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文恪叹气:“你放心吧,小年在呢,我猜你师兄不会让那只黑猫胡作非为。” 曹若愚挠挠头,勉强认同了他这个理由。 文恪忍不住轻笑,朝他招招手:“走了,这位小兄弟,再不回去睡觉天就要亮了。” “哦。”曹若愚闷声应着。 山风徐徐,两人一前一后,无言地走着。曹若愚恍惚想起某天夜里,文恪满身是血地从窗户外边爬进来,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忽然问道:“文长老,山里边会有鬼吗?” “我不知道。”文恪顿了顿,回头看他,“你害怕?” 曹若愚拧着两条眉毛,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文恪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我明白了。” 对方不说话,就是看看他,又低了低头,再看看他,一双眼睛不能说没有期待,但隐约也有几分犹豫。 文恪愈发觉得他很好玩:“你的心思真得很好猜。” “嗯。” 曹若愚没有反驳。 第104章 这一夜, 有人挑灯看剑,有人传音万里, 有人对镜织网,有人月下独行。 挑灯看剑的是傅及,他很爱惜自己的剑,即便是在孙夷则面前,也不加掩饰。他剪了灯芯,细小的火苗顿时亮如豆大,昏黄的烛光下,度波也格外安静,剑柄上镶嵌的那颗澄澈蓝石正泛着幽幽微光,十分漂亮。 孙夷则远远地看了眼,推着轮椅过来,称赞了一句:“好剑。” “嗯。”傅及抿着唇, 喜爱不言而喻。 他半边身子都浸在柔和的光线上, 俊朗的眉眼中生出几分缱绻温柔来, 与度波倒是相得益彰了。孙夷则笑笑:“是薛谷主所铸之剑吗?” “对。” “是有些许他的品性在。”孙夷则轻声絮语,“但是薛大哥的剑就不像出自薛谷主之手, 反倒十分像他本人。” 傅及看了他一眼, 像是有话要说,孙夷则略有些困惑:“怎么了?” 傅及顿了顿, 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想正因为大师兄很特别, 所以师父才这么喜欢他吧。” 傅及在岁寒峰养伤的时候, 已经听曹若愚添油加醋地讲完了故事的来龙去脉, 从一开始的惊愕, 到后来的镇定自若, 可以说感慨良多。但这毕竟也算他们师门秘辛, 告诉貌似毫不知情的孙夷则,也挺奇怪的,因此只在一瞬间,傅及就打算隐瞒下来。 孙夷则望着他,好像心有感知那般,悄声道:“我知道薛大哥跟薛谷主的关系。” “嗯?”傅及完全愣住了。 孙夷则琢磨片刻,才缓缓说道:“怎么说呢,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薛大哥是,是喜欢男人的。但他就是有点傻,从前看上的那个人,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他的好。” 孙夷则想到钟有期,就有点来气,端不住平常冷静自持的样子。 “大师兄以前还喜欢过别人?” 傅及深深陷入了“薛闻笛以前可能犯过浑”,甚至于“辜负过自己亲师父”的危机感中。 “嗯。”孙夷则也很有回应,两眼都有了别样的神采,“我跟你讲,你不要告诉你曹师弟,我还不想文长老也知道这件事。” “哦哦。”傅及乖巧地抱着剑,稍稍侧着身子,靠向了孙夷则。 连卅就蹲在他手边,听着俩人窃窃私语,不屑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心想,都临渊掌门了,还这么幼稚。然而他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觉得孙夷则形容的那个人渣像极了自家少主。钟有期惯会用狡兔三窟的伎俩,像连卅这样的小朋友,是不知道他名姓的,只认得脸,知道这是自己主人而已。大抵是孙夷则说悄悄话的样子不像刚见面时那么讨厌,连卅不知不觉就竖起了耳朵,听得入了味儿。 远在夜城的贺兰佳音左等右等,等不回连卅的回音,今日便又传了一道,只是她力弱,音讯难以穿过临渊结界,触碰的那一瞬,她就果断撤回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沈景越此刻没有睡,正对着她的灵台镜,编织着日后所需的一件物什。为确保安全,她点上了隐踪香,若周围有异动,这缕淡淡青烟就会告诉她。 这晚,临渊结界轻微异响,几个巡逻弟子刚好御剑飞过她的屋顶之上。沈景越提了心,收了手上的东西,端了个烛台就轻手轻脚出门了。 本来这都不应该由她来操心,可前路难测,越到关键时刻越要谨慎。沈景越秉持着这样的想法,一路跟到了清江边。那几个巡逻弟子已经在结界外商议完毕,其中一个带头的看见她,有些迟疑:“沈脉主怎会来此?” “听见动静,来看看。”沈景越没把自己当外人,直接了当地问,“发生什么了?” 那弟子念及她盟友身份,选择如实相告:“结界异响,我们前来查看。不过没有发现异常,还请沈脉主放心。” “原来是这样。”沈景越点点头,但到底比这几个年轻人多了个心眼,就从腰包里摸出一点金粉,朝空中一扬。她单手结印,低低地念了一句咒,那些弟子听不大清楚,却见结界某处显露出一道极浅的黑色印痕。 “这是?” 几名弟子都有些意外,沈景越张望两眼,若有所思:“先不要声张,我去找人商量下对策。”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没拿定主意呢,就看到沈景越端着烛台,又优哉游哉走远了。 为首那个反应最快,追过来赶紧问她:“沈脉主,那黑色印痕,是魔都留下的吗?有魔物在我临渊结界外徘徊?” 沈景越沉吟片刻:“你等我一会儿,我要去核实一件事。” “在下护送您一程。” “不必。”沈景越顿了顿,“你们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各自回去吧。” 几名弟子一时沉默。 沈景越独自走了。 若她记得不错,那黑色印痕应当出自夜城,属于贺兰佳音。 那位魔都右护法,在找人。 沈景越眉头一跳,看来临渊里边还有点猫腻没清掉。 贺兰佳音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她的一个无心之失会给未来带去多大的变数。夜城今夜升起了月亮,浑浊一片,多年未见天日的族人蠢蠢欲动。可惜,聚魔池仍是少一分力。 薛闻笛,你不要怪我狠心。 贺兰佳音脚步轻悄地行走在宫墙深处,去找她的目标。她这几天一直在盯着薛闻笛,但没有摸索出这人的路数,哪怕知道对方的目标是薛思,是聚魔池,但她仍是没有完全看透。 因为薛闻笛近来的表现,很像一个,祸国妖妃。 贺兰佳音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心想,这不应该啊,正道已经沦落至此了吗?薛闻笛他不是那个所谓的修仙圣地出来的吗?怎么天天就只会跟薛思厮混? 贺兰佳音莫名头大丽加,也不知道今晚那两个臭男人会弄出什么动静,她思来想去,决定先去看一眼聚魔池,好让心里踏实些。可是今晚,注定是一个充满惊喜的夜晚。 她在正殿内,撞上了负剑的薛闻笛。 贺兰佳音先是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睡不着溜达溜达。”薛闻笛神色未变,笑着问她,“你知道小鱼去哪儿了吗?我找遍了所有地方,就是没见到他。” “他不在你那儿?”贺兰佳音也很奇怪,薛闻笛摇摇头:“不在。” “那你就来这儿?” “这不是找遍了没有嘛,”薛闻笛一脸无辜,“想想也只有这个地方了。” 贺兰佳音金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不明情绪,薛闻笛像是没有察觉,蹲下身问这只猫:“尊敬的右护法,您看我们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您不如考虑一下,替我打开密室大门?” 贺兰佳音沉吟着,眼下是个好机会,偌大的正殿,只有她和薛闻笛,一旦进入密室,魔气定会对这人产生压制,要拿他献祭,不说易如反掌,但一定比往日更简单些。 只是…… 贺兰佳音摇着尾巴:“小鱼不喜欢他在处理事情的时候有人打扰他,我们还是等等他吧。” 薛思有点麻烦。 贺兰佳音计算着自己对薛闻笛下手,然后被薛思弄死的可能性有多大,最终还是决定谨慎一些。 薛闻笛见状,有些失望:“唉,我甚是想他。” “天天见还想啊?你——” 一句“你有病吧”被贺兰佳音生生咽了回去,“你收敛些。” 薛闻笛笑笑,不作任何辩解:“那我回去等他吧,就不劳烦您了。” “嗯。”贺兰佳音没有阻拦。 薛闻笛起身往殿外走,她看了一会儿,横雁剑光依旧,映照出那人挺拔的背影。贺兰佳音忽然快冲几步,一跃而上,坐到了薛闻笛肩上。 “右护法还有别的指示吗?”他问。 “我陪你一道等小鱼吧,晚上你一个人在夜城行走,不够安全。”贺兰佳音淡淡回应着。 薛闻笛脚步一顿,意外之感稍纵即逝,笑笑:“好啊。” 贺兰佳音皮笑肉不笑:“你来的路上,就没有遇到别的人?” “没有啊。”薛闻笛回答得很自然。 “没有的话,我怎么在你的剑上,闻到了不该闻到的东西?”贺兰佳音眼神一凛,下一刻,薛闻笛便闪身躲过了她一招。 “哎,临时反水可不好吧,护法大人?”薛闻笛抱剑立于台阶边缘,贺兰佳音呵呵一笑:“那你潜入魔都正殿,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是你说的,你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站在我这边?”薛闻笛歪头,一脸无辜,“现在看来,你一开始就骗我。” 窗户纸一旦被捅破,所有的伪装便无济于事。 贺兰佳音索性撕破了脸:“你还知道多少?” “我还知道你给连卅传音。”薛闻笛竖起食指和中指,指缝中夹着一根猫毛,“说来真巧,右护法你的猫毛掉在了我衣领上,我当时还在想,怎么都做到魔都护法了,还这么不小心呢?” “我不会掉毛。”贺兰佳音此刻倒是十分冷静,“是你趁我不备,拔下来的。” 话音刚落,她周身魔气暴涨,层层黑雾之中,贺兰佳音终于显露出原本的样貌。 她与连枫有几分相像,说是同族,倒不如说,更是姐妹。 薛闻笛扔了手上的猫毛,缓缓抽出了剑。 “是我大意了。”贺兰佳音也有一把长萧,只是她手腕微动,萧中出现一把精巧长剑,纤细柔韧,寒光隐隐。 “不是你大意了。”薛闻笛摇摇头,“是你不了解我师父。” 他勾起嘴角,“我师父这人,特别爱干净,你只是在我肩上站了一会儿,他就很不开心了。所以呢,你身上这毛,是他替我拔的哦。” 他甚至恶劣地吹了声口哨,“要不是我拦着啊,你那天就下锅了。要好好感谢我啊,护法大人。” 贺兰佳音闻言,怒不可遏:“吃里扒外,按罪当诛!” “噫,这么严重?”薛闻笛还没来得及说完下一句,一道剑光便直冲他命门。 剑鸣铿锵,铮铮有声,薛闻笛笑问:“你想怎么样?” “拿你献祭。”贺兰佳音不欲多言,她现在的状况不知能与薛闻笛打个几成,但可以肯定的是,今晚不成功,便成仁。 没有再深入思考,她的剑招愈见杀意。 第105章 薛闻笛不欲与她多做纠缠, 边打边退。但贺兰佳音没有任何罢手的意思,大有置他于死地的狠劲。薛闻笛蹙眉:“右护法这是来真的了?” “当然。”贺兰佳音一剑破开虚空, 剑锋直逼薛闻笛前襟,对方持剑挡下,颇有几分揶揄:“右护法这么做,不怕魔君生气?” “魔君若是生气,那他为何还不现身?”贺兰佳音目光冷冽,“恐怕,是他不能来吧?” 薛闻笛旋即收剑后退:“右护法是个聪明人,那我就不奉陪了,告辞!” “想跑?” 贺兰佳音几乎是在一瞬间降下了结界,那黑色的牢笼和多年前的夜晚别无二致。 薛闻笛又一次被困住。 只是这一次,不在灯笼店前,没有慈眉善目的奶奶, 屋顶上看热闹的酒鬼前辈, 甚至没有并肩作战的好友, 没有需要他保护的那个人。 薛闻笛嗤笑:“原来多年前,我们就见过面了呀, 右护法。” “连枫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族妹, 她要往上爬,就注定要有人做这基石, 我不过是帮了她一把而已。”贺兰佳音两指并拢, 指腹划过剑锋, 细密的血线抹上这冷铁, 魔气大涨, “可惜, 那年竟然让你们逃了。” 薛闻笛随意地挽了个剑花:“那正好。” 他的眼神倏然一变, “血债血偿,今夜就一并向你们讨回。” 魔都上空的浑浊月亮染上浓烈血色,要变天了。倾泻而下的迷离月光漫上窗台,那白玉瓶中的翠绿草茎还在若有似无的风中轻轻摇曳。 薛思还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呼吸平稳。薛闻笛本来打算潜入聚魔池中,因此耍了个小花招,在这人身上施了咒,让他暂时不会醒。 薛思梦到仲夏的夜晚,月色下的古井边,有个人背对着他冲凉。清凉的井水从头顶泼下来,淌过光滑的脊背,有几滴甚至溅落在了井边那鲜艳的红药花瓣上。 薛思不声不响地站在暗处,等着那人回头。他心底有种奇怪的预感,他笃定那人会回头的,还会送他那两支新摘的红药。 可是那人没有。 水声越来越大,充斥着他的耳膜,薛思总觉得自己泡在一条宽阔的江水里,随波逐流,飘飘荡荡。 他的白玉瓶也被浪花冲了过来,落入他的怀中。 薛思下意识地握紧,捂在心口。迷茫之际,他好像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不知道师父会不会生我的气。” 薛思的眼前出现一片密林,林中树下,有一块寸草不生的泥地,有个人坐在上边,背靠着一把弯刀,低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可是薛思分明能听见他在说话,他说:“师父,下辈子我还想做你徒弟。” 明明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落在薛思心上,却振聋发聩,不断回响。黄土渐渐腐烂,一粒草种顽强地发了芽,长了叶。林中阴风极盛,那仅存的一根草叶被压得东倒西歪,好几次都要被整根折断。可是它坚强地活了下去。 “师父,我给你新摘了花。” “师父,你怎么老是这根野草抽我?” “师父,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师父,我有些寂寞了。” …… 翠绿的草茎化成一缕灵气,从薛思手腕处钻入他血脉之中。它本就是薛闻笛生前最后一丝真元所化,如今,它也遵循薛闻笛的意志,破开了魔血强加在薛思身上的层层禁锢。 这是薛闻笛的爱情。 薛思倏地睁眼,那白玉瓶中早已空无一物。他摊开掌心,手腕处传来炽热的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灵气,很烫,很痛。 夜风在吹,床上却已无人。 横雁剑鸣激越,剑气冲开闭锁的牢笼,薛闻笛浑身是血地与贺兰佳音缠斗。两个人都杀红了眼,半分不退。魔都黑影攒动,奇形怪状的魔物都在朝薛闻笛聚拢,只是尚未靠近,就被骇人的剑气击退。 贺兰佳音的脸上生出黑色纹理,衬得那双金色眼瞳更为诡异,她厉声:“薛闻笛,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哦?是吗?”薛闻笛声音嘶哑,满嘴都是血腥味。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的胜算很渺茫。薛思与他结契,一方面是保护了他,另一方面也遏制他自身的灵气,更不要说之前聚魔池还攻击过他,掠去了五成修为。贺兰佳音虽是苏醒不久,但毕竟是魔都护法,要是铁了心要速战速决或是与他鱼死网破,他恐怕真得要命丧黄泉。 薛闻笛抹去嘴角血迹,横剑挡下贺兰佳音的剑锋,冷铁迸发出刺耳的声响,两人甚至可以从对方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右护法何必苦苦相逼?”薛闻笛发力,剑气横扫,竟是将贺兰佳音震出几尺之外,“就算我今夜献祭,聚魔池恢复如常,你能保证魔都的悲剧不会重演吗?” 他提剑而上,步步紧逼:“右护法也失去过族人,也被发疯的魔君重伤,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贺兰佳音咯出一口鲜血,眼神不屑:“聚魔池在我们手里,我魔都就不会受制于你们正道。谁会甘愿将自己的刀,交给敌人呢?” 一滴血珠自她额间低落,坠入眼中,贺兰佳音悍然挥剑,薛闻笛竟是没有躲闪,生生抗下了这一招。贺兰佳音一时错愕,却见对方反手握住她的剑身,横雁凌空劈下,捅穿了她的心脏。 贺兰佳音瞪大了眼睛。 “那在下,就恭送右护法上路。”薛闻笛冷声轻笑,灵气灌入横雁剑身,贺兰佳音甚至没有来得及痛呼,身躯顿时爆炸,血浆四溅。她的剑与她的萧一并碎裂,“当啷”落地,薛闻笛也闷哼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周遭的魔物潮水般涌过来,薛闻笛握剑的手上全是冷汗,横雁被其中一只野狼打落,顺着台阶滑下。薛闻笛试着召回,却已经力竭。他想,他得活着。 眼前天旋地转,到处都是怪异的影子。薛闻笛也不管是什么了,完全靠着本能在战斗,没了剑,他还会些灵术。 耳边到处都是哀嚎声,血流成河。 薛闻笛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他见得太多了。悬崖上、江水边、村庄外、古树林里……他的友人,他的同道,甚至是手无寸铁的弱小的百姓,一幕幕过往,全都是他竭尽所能也没有挽回的悲剧。 薛闻笛混沌的头脑里,竟浮现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畅快。贺兰佳音说的没错啊,魔都与正道,本就势不两立,是他固执地想找个折中的法子,想着一定有将一切推回正轨的办法。但如今,只有毁灭才能带来新生,只有烧尽了腐烂旧日,未来才会长出新枝。 确实如此啊。 他低低地笑起来,眼前忽然闪过一道明亮剑光。将他团团围住的魔物纷纷四散,让出了一条血路。薛闻笛踩过那些鲜血,从台阶上,摇摇晃晃地往下走。 他有些看不清薛思的脸了,只看见对方着急地跑了过来,伸手搂住了他。 “疼。”薛闻笛不满地想离开这人的怀抱,他茫然地睁着眼,想看清薛思的脸,可是怎么都做不到。他嘴一撇,委屈起来:“我真是恨死你了。” “小楼。” 真熟悉啊,这个称呼。薛闻笛还没回过神,就彻底昏了过去。 须臾间,整座大殿就发生了巨大的爆炸,地动山摇,冲天的魔气几乎将夜城完全笼罩其中。薛思打横抱起薛闻笛,撑开了结界。无数双眼睛在黑夜里睁开,窸窣的声响,低哑的呼唤,还有熟悉的气息。 贺兰佳音披着一件纯黑的斗篷,站在高处。她的身后,出现了一双狭长的骨节突出的翅膀,状如蝙蝠。 那是魔都左护法——赵寻川。 沈景越原本都要走到孙夷则那处,甚至即将摸到那扇紧闭的屋门,但她猛地一惊,抬头望去。临渊的辟邪传音铃空谷传响,密集如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沈景越蹙眉,傅及却是出来了,一眼看见她,微微一愣:“沈脉主?” “带好你的剑,随我来吧。”沈景越瞄了眼他肩上那只黑猫,没有言语,转身就走。恰好孙夷则也推着轮椅出来,傅及便推着他一道跟了上去。 曹若愚本来还在熟睡,被文恪抄着明曙剑锤了两下,终于给弄醒了。 “起来,出事了!” 文恪大喊,曹若愚揉着眼睛,迷迷瞪瞪下了床,又挨了对方一巴掌:“醒醒!” “啊啊,好。”曹若愚甩着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急匆匆与文恪一起赶往至阳殿。 辟邪传音铃发出此等动静,只有一个可能——夜城出大事了。 等到他们赶到,殿内早已聚集了不少人。曹若愚看了眼自己的师兄弟们,默默走了过去。文恪上前一步,急切问着:“师姐,现在情况如何了?” “前方的探子还没有回报。”顾青面色凝重,“但是,夜城这次爆发出很强的魔气,情况很不乐观,很可能——” 她看了眼岁寒峰那几个小辈,忽然抿了下唇,微微摇了摇头。 沈景越却说:“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如果我们现在出发,薛思和薛闻笛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现在的力量只能说平安进入夜城,但进去之后呢?”顾青眉头深锁,“十年前仙道大昌的时候,都没能越过骨河,现在——” “仙道式微,难道魔都就从失败中缓过来了?”沈景越倒是看得开,“与其在这里畏首畏尾,倒不如竭力一搏,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顾青一怔,掐紧了掌心,沈景越继续劝她:“顾长老,顾前辈,顾姐姐,我知道你不愿意见到这些小辈们受伤,但这世上安有两全之法?” “那也不能让他们去送死啊!”顾青情绪有点激动,大殿有片刻的寂静,而后,响起了一句很轻很轻的回答:“我愿意。” 说话的是曹若愚。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过来,他反而有点胆怯,往自己二师兄身后站了站。傅及也应声道:“我愿意。” 傅及的表现更坦荡些,他沉默地站着,接受了在场所有人惊讶又或是探究的目光。 “我也愿意。”一贯存在感很低的张何也镇定地说了同样的话。 顾青紧抿着嘴唇,定定地望着他:“你连佩剑都没有,说什么我愿意?” 张何赧然,不予置辩。 “临渊的铸剑池在上次遭到魔都袭击后,就再也无法开启,现在根本不能给你铸剑。”顾青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张何摩挲着手掌:“没事,我自己想办法。” 文恪温声道:“我帮你。” 张何微微低着头:“谢谢。” “我也想去,师父。”孙夷则开口说着,顾青本想骂他胡闹,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了下来。孙夷则看向沈景越:“我听沈脉主说,她能治好我的腿。我想去,师父。” “然后再一身是伤的回来?”顾青瞪了他一眼。 曹若愚却想起了什么,紧紧抓住了傅及的胳膊,对方只是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不用害怕。孙夷则不言,大殿之上,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 气氛僵持着,谁也没有先松口。 良久,曹若愚忽然感到肩上一沉,明曙散发出清亮剑光。他心有感知,便想出声,却听有人在自己耳边窃窃私语:“嘘,别乱动。” 曹若愚只好乖乖站着,用余光偷瞄着顾青。 对方自然也察觉到他的异常,注视着那把陪伴了自己十年的长剑,恍惚中又想起了胡子拉碴的某人,拎着他的酒坛子,晃晃悠悠走远的场景。 世间充斥着别离的苦痛,无人能够幸免,只有来得迟,或是来得早的区别。 顾青缓缓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释然了,神色微妙:“我师兄从前的佩剑还在我这里,那是先掌门亲手锻造的,我帮你抹去署名,你暂时用它吧。” 张何好像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愣着没动,还是傅及替他应了:“多谢顾长老。” 顾青不答,走向李闲:“乖孩子,钥匙你藏哪儿了?” “松林竹海那棵枫树下,大石头刚好压在上边。” 李闲如实回答着,这让顾青产生了极为复杂的宿命感。 岁月轮替,一切都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她将师兄的遗物收好,藏在明枢阁里,而李闲又将钥匙藏在了那个,她年少时最喜爱的地方。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顾青找回了钥匙,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木匣。它没有在那场袭击中被毁,反而被埋在断垣残壁中,得以保存。 匣中长剑如旧,剑柄上一面刻着“和光”,一面刻着“霁初”,剑光盈盈,无声诉说着过往。 顾青呢喃着:“师兄,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们吧。” 她在解封夜城之时,长明灯不曾有过回应,便以为孙雪华的魂魄燃烧殆尽。所以在天有灵,是不成立的。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祈求师兄,能够保佑他们顺利度过此次难关。 曹若愚在人群中,小声拉住了文恪:“文长老,你之前没有告诉顾姐姐,孙前辈的事情吗?” “大师兄不让说。” “啊?”曹若愚有些懊恼,“我以为你在信里都说了,我就没多嘴。” 文恪瞥了他一眼,轻声道:“没必要的,说了只会增加顾师姐的痛苦。” “那,那总得好好告个别。” “十年前就做过的事情,不需要再做一遍。”文恪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个单纯的少年解释,只能微微叹气。 曹若愚见状,也只好藏紧了这个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卡了,我好卡啊救命 第106章 命火相续 赵寻川是魔都异类。 他出生在一千年前的夜城, 是那个时代里,魔都第一的悍将。原本在七百六十四年前, 他就已经寿终正寝,葬入黄沙陵墓之中。数百年后,他的族人祭祖招魂,机缘巧合下再度将其请入阳世。只是看似复生的赵寻川,实则是一具行尸走肉,空有力量,没有任何自主的感情。更为奇怪的是,他只听从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的贺兰佳音的指令。夜城上下也不知进行了怎样的考量与争辩,最终也没有处死这个异类,而是选择放任自流。 薛思怀抱着薛闻笛,抬头望着那极具压迫感的身躯,冷清的眼眸中不见一丝波澜。贺兰佳音应是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嗤笑道:“想起来了?” 薛思不答, 反问她:“右护法这是要做什么?” 贺兰佳音的耐心早已磨灭殆尽, 颇有些阴阳怪气:“我能做什么?正道有正道的道义,魔都有魔都的规矩。你身为魔君之子, 却背弃族人, 今日必不能留你。” 薛思很是淡然,甚至没有辩驳。他用力抱了抱薛闻笛, 将其安置在结界内, 继而召回自己的佩剑:“既是如此, 无需多言。” 无声剑清辉缥缈, 冷如银月, 薛思持剑, 似有暗香盈袖。 “好剑。” 贺兰佳音轻轻打了个手势, 赵寻川犹如离弦之箭,朝阶下这人扑来。薛思岿然不动,神情冷肃。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地面崩塌下陷,尘土飞扬,贺兰佳音跃上正殿飞檐,作壁上观。 赵寻川被薛思砍断了左边蝠翼,墨绿色的液体四处喷溅。薛思踏着剑身,抽出袖中一根系着铜钱的铜钱,狠狠打了出去。那银线缠住赵寻川的脖颈,铜钱飞绕,灵气成结,“轰隆”又是一声巨响,赵寻川的头颅被整个割裂下来,滚落在地。 薛思面无表情,贺兰佳音亦是。 失去头颅的赵寻川依然可以自由活动,滚滚绿烟如同燎原大火,将四周弱小的魔物焚烧吸收,融入自身。 贺兰佳音吹箫助阵,薛思出剑很快,剑气如星河倾泻,贯穿了赵寻川的心脉。他踏过剑身,稳稳落在了大殿飞檐之上,浅香盈盈的衣袖划过一道微小的弧度,贺兰佳音头一偏,躲过了他的暗招。 “杀我?”贺兰佳音抹去脸颊上渗血的伤口,“还是你另有打算?” 薛思仍是沉默,无声剑自高空坠下,“当啷”一声脆响,贺兰佳音翻身躲过,朝他攻来。薛思低眉,瞧见她的脚踝处似有一条锁链,与赵寻川相连。 “右护法是要背水一战?”薛思不急不缓地说着,他明显感觉到贺兰佳音的力量上去了很大一个台阶,想是那些被吞噬的族人都已被融合。 “这么想杀我?”他问。 “你是聚魔池化出的一缕精魂,若是你能回归,对我魔都而言有利无害。”贺兰佳音甚是痛心,“早知你会跟薛闻笛纠缠在一起,当年我就应该如实禀报魔君,将你扼杀在襁褓之中。” 这份恨意附着在她的剑上,剑气锋利,削铁如泥。 薛思淡然问着:“我原本以为右护法是魔都难得清醒之人,可今日,我却又看不懂了。” 无声剑在空中打了个回旋,压下那萧中剑的攻势,贺兰佳音嗤笑不已:“利益面前,当然清醒。是你在正道混迹太久,听了太多舍己为人的鬼话。” 薛思再次选择了沉默。 打斗之下,正殿也塌了。赵寻川与贺兰佳音大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浑浊的月亮升至中天,已完全变成月色。薛思足尖踏着无声剑的剑身,身后的血月似乎被无限放大,素净的衣袍仿佛也透着淡淡的光,勾出他挺拔的轮廓。 贺兰佳音听见他说:“魔都素以强者为尊,今日,便让诸位领教一下。” 那声音又远又近,如飘飘柳絮,漫天飞落至夜城的每个角落。 强大的灵气掀翻了整座夜城的建筑,墙根裸露,草木不生。原本处于密室中央的聚魔池也出现在穹宇之下,黑色的魔气与薛思的剑气对冲,发出冲天的悲鸣,滚滚尘烟,将那些魔物尽数埋葬。 薛思微低着头,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贺兰佳音从腐烂的不明物体里爬出来,半边身体已经被剑气灼伤,露出骇人白骨。她厉声嘶吼着:“薛思,我定要你付出代价!” 剑上修者没有应声。 贺兰佳音艰难地抓紧手中锁链,纵身一跃,坠入聚魔池中。原本就躁动不安的池水喷涌出暗色流金,覆盖住伤痕累累的地面。薛思没有阻拦,仍是平静地望着。 流金如同无数双触手,在焦土之上扭曲前行。薛思忽然踉跄两步,从剑上摔了下来。在落地的那一刻,无声剑率先插入地面,助他稳住身形。薛思轻轻咳了两声,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违抗聚魔池的意志,对他来说,无异于自杀。 薛思勉力支撑着,走到薛闻笛身边。结界安好,那人也安好。只是薛闻笛灵气几近耗竭,伤势很重,这样下去,他很难自保。 薛思额上冒出细汗,他收了结界,将薛闻笛打横抱起,回到了那唯一没有被毁的高楼。他将怀里这人放到床上,无声与横雁并排放到枕边。 薛思垂着眼帘,凝望着他的挚爱,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锁春谷,那张狭窄的竹床上。 “我要睡会儿,你记得叫我。” 屋里响起轻微的声响,薛思竟有些分不清,这究竟出自他口,还是脑海里浮现出的回忆。 薛闻笛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面色发白,呼吸低微。薛思深知自己的特殊,他继承了母亲一半的灵根,他不是单纯的魔物。 命火两分,混沌清明,阴阳转动,方显生机。 薛思剖出了自己的命火,为薛闻笛续上这份生机,续上他们的缘。 “你一定要记得叫我。”薛思捂着鲜血淋漓的缺口,虔诚地吻上了薛闻笛的眉眼。 下一刻,他便拖着长长的血迹,从高楼坠下,似飞蛾扑火一般,彻底融入那暗色流金中。 整座夜城都在悲鸣,城外骨河翻涌,好几次都要冲垮岸边岩石。一扇黑色旋涡大门凭空出现,内里冲出一股飓风,差点将一行人刮翻在地。好在沈景越撒上了弥尘网,汹涌扑来的魔气总算小了许多。黄二狗披着他尘封多年的盔甲,扛着银/枪,沉声道:“诸位,我先行。” “请。” 只有沈景越看似俏皮地回了一句。 她此次负责接引,而顾青则是给每个人重做了剑穗,系着一枚铜钱。孙雪华喜欢用这个,薛思也喜欢。事出紧急,顾青没有知会正道同盟,反是应允了几个小辈深入夜城的请求。 他们不是去杀人的,是去救人的。 同盟们虽是能助一臂之力,但这样一来,薛思也可能毫无生机。 从前的锁春谷谷主,变成了夜城魔君,这个消息一旦泄露,事态根本无法控制。 “注意安全。”顾青拍了拍孙夷则的肩,“你若出了事,师父也不会独活。” 年轻人微微一怔,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临到头,也只是喉头滚了一下,艰涩地“嗯”了一声。 他们出发了。 文恪冲着曹若愚的背影大喊:“曹若愚,你不要逞强!” 对方只是伸直了右臂,没有回头。 夜城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糊味,好像什么东西烧焦了,到处都冒着烟。黄二狗骑着高头大马,铁蹄所过之处,皆是燃起一簇幽蓝色火焰。它们顺着地面游走,开辟出一条约莫一丈宽的路。傅及一行人都藏在车架内,曹若愚偶尔会探出头来四下张望。 “这魔都,是不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年轻人狐疑着,“看这样子,好像很惨烈。” “聚魔池喷发的时候,就是这样惨绝人寰。”黄二狗幽幽回答着,他从前来过不少次,对夜城也比较熟悉,他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行至中途,他喝了一声,停下马来。 “就在这里吧。” 黄二狗将自己的银/枪立于焦土之上,幽蓝色火焰自顶端四布,成八道条索,飞向不同的方位。他双手结印,带来的冥泉黑马嘶鸣阵阵,与那蓝火一同开道,天上地下,共同在魔都撑开一个八角玲珑结界。 “我的马会随着你们位置的移动而变幻方位。”黄二狗言简意赅,“你们只要不出结界,夜城的魔气就不会对你们产生压制。但如果敌人打灭我的蓝火,你们就只能自求多福。” “是。” 几人应声,沿着冥泉黑马开辟的道路四散而去。 黄二狗无法离开,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整个结界的中心,一旦他倒下,整个结界就会崩塌。 四周的魔物已经在向他聚拢,黄二狗平静地抽出沈景越送他的长鞭,哪怕他万分不情愿。 “长鞭抽人可疼了,相信我。” 沈景越笑眯眯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不对,其实也没过去多久,黄二狗还在思考,手上 却起了动作。 “啪!” 打头阵那个被抽了一下,当即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有点好用。” 黄二狗有些意外。 第107章 魔都到处都是虎视眈眈的爪牙, 即便有黄二狗开阵护送,傅及一行人也是举步维艰。无奈之下, 他们被迫分开行动,孙夷则高声道:“不要恋战!找人要紧!” “好!” 曹若愚的声音隔着重重黑雾传来,转瞬就被淹没,傅及与张何却都没有回应。 孙夷则持剑劈断了袭击他的一只魔物,那酷似野狼的东西发出一声凄厉哀嚎,整个身躯不断膨胀爆炸。孙夷则急急后退,却见面前陡然出现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庞然大物。 它没有眼睛,准确地说,是没有头颅。 孙夷则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死气,他眉头紧蹙,这玩意儿死了最起码有两三百年,怎么还能动?是什么人在背地里控制着它? 孙夷则还没来得及看清, 那魔物便向他袭来, 巨大的蝠翼卷起一阵飓风, 以摧枯拉朽之势掀起无数焦土。孙夷则手持长鲸行奋力一挡,地面当即垮塌, 暗色流金从地底喷涌而出, 如同吐着信子的巨蟒,朝他飞扑而来。孙夷则踏上剑身, 御剑而行, 那些流金穷追不舍, 残留无几的地面建筑也随着被烧了个对穿。 曹若愚还在砖墙泥瓦间狂奔。 他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自己耳边说, 去最上面, 往魔都的最高处跑。曹若愚念叨着:“孙前辈, 是你吗?” 无人应答。 明曙也收敛了全部剑气, 无声无息。 曹若愚一刻不敢懈怠,一直朝着那轮血月奔去。四周不断有伸出的触手、掉落的碎石、漫延而至的流金,但他并没有受伤。 “尽力往那边跑,剩下的交给我。” 还是那镇定自若的声音。 曹若愚只觉肩上忽然一沉,头顶好像拂过一缕陌生又熟悉的幽香。他有些愣神,脚下不知道踩着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整个人往前滑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下。他没有回头,甚至可以说不敢回头。 他在一瞬间想起来,那是临渊红蕊白梅的香味。 孙雪华魂魄,具象化了。 曹若愚学过些皮毛,他知道,附着于剑身的魂魄具象化之后,会逐渐恢复生前的灵气,但灵气耗竭,必定魂飞魄散。年轻人心乱,脚步也乱,还是那个声音再度告诫他:“小友,要专心。” 曹若愚结巴着:“何德何能,能,能与孙前辈……” “到了。” 那缕梅香再度消散。 曹若愚终是到达了血月之下。 苍穹之下,那轮月亮分外巨大,好像下一刻就会从天上坠落,将地面一切碾压成碎末。血月正下方,是一口不断喷发的井,暗色流金浩浩荡荡,宛若一条璀璨星河。黑色的魔气萦绕四周,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坐在井边,微撑着头,闭着眼,墨色长发垂在肩上,一直落到腰间。 曹若愚不由地咽了咽唾沫,小声唤道:“师父?” 那人似乎是听到动静,抬眸看了他一眼。曹若愚心头一跳,当即拔剑。“砰——”,仿佛是弹指之间,他就被打出去老远,连滚了好几圈,直到撞上一根突兀的横梁,才勉强停下。 “噗——” 曹若愚喷出一口血,挣扎地爬了起来。 “完了,师父彻底入魔了。”年轻人眼冒金星,却始终记得那双浅色的带着强烈敌意的眼睛。薛思之前失忆,也没有露出过这般嗜血的眼神。 曹若愚暗道不好,持剑站稳,那人慢慢走下那口井,嘴角微微上扬:“祭品。” “我?”曹若愚愣了愣,没等他反应过来,薛思就已经站到了他面前,修长的五指即将掏出他内脏的前一瞬,明曙剑光大作,挡了一下。 曹若愚又被震出去老远。 “小友,要专心。” 孙雪华低声絮语,曹若愚握紧手中明曙:“好的,前辈。” 他起了剑势,哪怕这些在薛思眼里,都是垂死挣扎。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应战。 孙雪华在剑中结印,灵气成引,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有了感应,包括他曾经佩过的两把剑,包括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挚友。 薛闻笛在幽暗狭小的空间里,难以清醒。他感觉身体里有股火在烧,自丹田内四散,上炎巅顶,下沉足跟,弥漫至指尖。身上的伤口在快速愈合,汗水浸透了衣衫,他喘着气,不安地蜷缩起来。孙雪华的灵引穿过门缝,停留在结界之外。 那结界已经很脆弱了,在夜城魔气的压制下。 “哗啦”,孙雪华的灵引击穿了薛思的结界,最后帮了薛闻笛一把,消散于屋中。 薛闻笛蓦地睁开眼,耳边全是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他坐起身,随手一摸,横雁与无声并排放着,空气中似乎还有一丝丝熟悉的梅香。薛闻笛来不及多想,带上两把剑便冲出了困着他的高楼。 曹若愚力弱,根本不是薛思的对手,更不要说,对方已经彻底被聚魔池掌控,没有任何理智可言。他哪怕竭尽全力,也难逃任人宰割的命运。 “扑通”,曹若愚跪倒在地,掌心全是滑腻的血,差点握不住剑柄。他凝视着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薛思,低声呢喃着:“师父。” 对方没有听见。 曹若愚猛地大喊:“师父,你听得见吗?” 薛思脚步一顿,眼帘微微垂下——这是他犹豫不决时最常见的表情。曹若愚还以为有效果,又忍不住大喊:“师父!你想想大师兄,你想想他啊!” 薛思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你师父不会回来的。” 曹若愚一怔,是谁,在师父的皮囊下与他说话?是聚魔池吗? “聚魔池可以化出精魂,以求自保,它本身是没有正邪立场的,你要明白这一点。”孙雪华依然是一团白烟的状态,但曹若愚仿佛能看见他那张冷静的未见一丝惊慌的脸。 “所以,是别的人?”年轻人喃喃着,孙雪华应着:“是小鱼的父亲吧。” 曹若愚愕然,薛思却再没给他机会,一招直取他命门。曹若愚来不及多想,持剑格挡,只见从天而降一道紫气,震开了满身魔气的薛思。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背影落到了他面前。 “大师兄!”曹若愚欣喜不已,没有发觉孙雪华已经藏进了明曙剑中。 薛闻笛将横雁从焦土之中抽出,挽了个剑花,平声道:“师弟,退后。” 曹若愚听话地往后站了站。 那轮血月似乎更圆更亮了,照在人身上,全是通透的红。 薛思讥笑着:“没死?” 他顿了顿,“也对,毕竟有人剖了命火给你,暂时是死不成了。” 薛闻笛不怒反笑:“今天会死的人,是你。” 聚魔池以魔气滋养夜城,魔物丧命后,魂魄会先进入池中,归还自身魔气,而后再入轮回。也不知小鱼的父亲用了何种手段,竟然“借尸还魂”了。 可笑,可悲。 权力、地位、野心,统统蒙蔽了这个男人的双眼,让他不惜杀妻弃子,屠戮族人。 薛闻笛望着薛思那张脸,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想,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从师父问道开始,从他回答那天开始,他就是要与他心爱之人,同去同归的。 没关系,我会先杀了你,然后再来殉你。黄泉路上,你等等我吧。 薛闻笛悍然拔剑。 血月无声,死寂的月光笼罩着整座夜城。 傅及精疲力尽地靠在了一块石头背面,本就重伤未愈的他,因为灵气消耗,渐渐难以支撑。文恪教他的法子暂时失效,而沈景越的灵器也只有那么一个,他便没有细说自己的伤情。如今,可谓是雪上加霜。 傅及还抱着他捡回来的那只黑猫。 出发前,沈景越曾经偷偷找过他,要他留下这只猫,但傅及婉言拒绝了:“我不在的话,怕他惹祸。” “它不一定是一只普通的猫,很可能是魔都帮凶。”沈景越冷静地帮他分析着,“贺兰佳音曾经试图传讯临渊,这不是个好兆头。” 傅及心头一跳,良久未言。 沈景越规劝着:“把那只猫留下,不要逞强。” 傅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摇了摇头:“那我带他回夜城吧,在那里做个了结也好。” “你疯了?”沈景越很难理解,“若它真是魔都之人,带它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就算它不是,你带它进入夜城,它受得了吗?” 她说着说着,突然心头一跳:“你也觉得那只猫有问题?” 傅及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别处,他似乎不愿又或者不敢去看沈景越的眼睛:“它很聪明,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不普通。但这些日子,也没有做出什么危害我和师弟们的举动。我想,光明正大地做个了结。” 沈景越听明白了,这人是心软。她急得直跺脚:“迂腐!天真!” “嗯,沈脉主骂得很在理。”傅及没有再做解释了。 任何理由都好,他都不会反驳。 哪怕是现在,这只黑猫当真显现出了本来面目。 “你倒是一点都不惊讶。”连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现在的傅及比之前虚弱很多,恐怕连站起来都很困难,一副即将去见阎王爷的样子。 傅及不答,只是踉跄着站起来,努力挺直着背。连卅想来也知道,他是个明白人,嗤笑一声:“为何不在岁寒峰,不在临渊的时候杀了我?” 傅及握紧手中佩剑:“杀一只猫,于心不忍。” 他眼神一沉,“杀你,道义所在。” 连卅不以为意,仍是勾着嘴角:“不自量力。” 他们打了起来,就像那天在秋夜山上一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傅及在沈景越找他的时候,其实有过很多的念头。他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也很迟钝的人,师父常常说他悟性不够,这一点,谁都帮不了他。傅及会念着那只小黑猫趴在他腿上睡觉时无辜的样子,也会念着它跑出去叫文恪帮忙的的样子,甚至会由此认为,连卅也许本性并不坏。 他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教导。 傅及有过一瞬如此这般的想法,他难以形容那天自己的心情,大抵除了乖乖挨骂,也别无他法。就像现在,除了厮杀,也没有别的念头。 两个人打得都很艰难。连卅虽然回到夜城,受到魔气滋养,得以恢复样貌,但毕竟内丹尽碎,修为早已大不如从前。傅及呢,也好不到哪里去,旧伤新伤,哪怕有黄二狗的灵阵相护,也占不到上风。 两个人,像落水的狗,像丧家的犬,浑身泥泞,满是狼狈。 连卅目露凶光:“你后悔吗?后悔那时候没有杀我吗?” 傅及蹙眉:“你之前不是问过了?” 连卅杀招毕现,长刀捅穿了这人的肩膀,鲜血汩汩而流,浸湿了地面焦土。傅及闷哼一声,仍是不解:“我再说一遍,于心不忍,便是不后悔的。” 他反手握剑,剑锋转了个弯,对着连卅的右肩也是狠狠一击。鲜血迸溅的那一刻,连卅大笑:“愚蠢!” 傅及不言,快速抽出度波,凌空又是一劈。 连卅没有躲。 剑锋就这样悬在了他的头顶,没有再往下一寸。 连卅歪着头,看着傅及,无声地说了句,你真蠢。下一刻,他便被另一把刀贯穿了身躯,刚好在心脏的位置。鲜血溅在了傅及眼里,他眨了下,连卅便倒了下去,魔气散尽,连一只猫都不是了。 “打我师兄?宰了你!”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可是傅及愣愣的,好像没听见一样。 他的心情有些微妙。 听说动物的五感远比人类敏锐,连卅或许早他一步察觉到有旁人在,但是连卅没有反抗。 这又是为什么呢? 傅及心里莫名涌上一阵疲惫,眼前发黑,头脑懵懵的,右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支撑一下。结果手一摸,就抓到了一个人的肩膀。 “二师兄?二师兄!” 傅及终于听见了。 好熟悉,是三师弟的声音。 傅及努力辨认眼前这个混沌的影子,迷茫地指了个方向,就昏了过去。 施未人都要吓傻了,他好不容易千里迢迢赶过来,结果才解决一个麻烦,二师兄又晕过去了。他只好先将人放平,腆着脸问一道跟来的何以忧:“前辈,可以请您帮个忙吗?” 怀抱琵琶的女子应允了:“可以。” “多——” 谢字还没说出口,地上又喷出暗色流金。施未只好扛起傅及,跳上地势较高的一处碎石堆。赶巧的是,头顶正好飞过孙夷则。对方正被火舌似的流金追赶,后面还有蝙蝠怪,施未嘴角抽了抽,大嚷着:“孙掌剑!别来无恙啊!” 孙夷则差点从剑上摔下来。 第108章 你怎么事事都有办法? 何以忧转轴拨弦, 强劲的弦音瞬间击碎了向他们扑来的流金。其后紧随的庞然大物立刻注意到了她,何以忧没有丝毫慌乱, 平声道:“两位护法,何必如此愚忠?” 贺兰佳音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嘶哑:“何脉主无所思,无所念,自然不懂。” 何以忧冷漠至极,并不接话,只是指尖力道陡然加重,琵琶声声转急。得此机会,孙夷则将随身携带的丹药喂给了傅及,为他渡气,对方的脉象才逐渐平稳下来。何以忧拔下自己头顶那团花簇,抛向空中。花瓣纷飞, 散落如霰, 原本藏在暗处的贺兰佳音被迫现了身。 弦音如潮, 破开重重黑雾,整个空间都在剧烈晃动。蓝色的火焰从天边涌了过来, 与这弦音融为一体。何以忧借机换曲, 将傅及从昏睡中拉了出来。 “唔。”年轻人痛苦地闷哼一声,睁开了眼睛。 贺兰佳音嗤笑:“好本事。” 地上猛地豁开一道口子, 爬出无数根藤蔓, 破开了何以忧的灵阵。对方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们先去血月之下, 薛闻笛在那里, 我随后就到。” “好。” 来不及感慨久别重逢的喜悦, 施未拉住傅及的胳膊, “二师兄, 走。” 孙夷则看了眼何以忧身上熟悉的临渊道袍,若有所思,却不言他,低声道了句“前辈保重”,便与人一道赶往血月之下。 “想跑?”贺兰佳音没有将何以忧放在眼里,声嘶力竭地吼着,无数藤蔓似的触手伸向了空中。 事实证明,小看何以忧的,都要付出代价。 孙夷则只听到不远的背后传来凄厉的惨叫,那叫声之惨烈,连他都有些害怕。他不曾去过照水聆泉,也不曾见过何以忧,只听闻那是个抚弦弄乐的温柔女子。如今一见,倒是有几分杀伐果决在骨子里的。 薛闻笛还在与人缠斗。 月下剪影,凌厉剑光,到处都是被剑气轰出的深坑。曹若愚也只能不断闪躲,才能逃过自己被误伤的命运。他低声唤着孙雪华,但是对方怎么都不应了。他只能无助地在一边观战。 薛闻笛没有完全压制对方的力量,身体里那把火还在熊熊燃烧着,让他疼,也让他愤怒。 他知道这是什么。 “薛闻笛,你是何必呢?你赢不了我的。”魔君仍在笑,顶着那张干净清冷的脸。 横雁的剑鸣响遏行云,薛闻笛一剑劈向了那人的头颅。聚魔池也在嘶吼着,喷涌的流金将两人同时淹没。 “大师兄!” 曹若愚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后脑勺却不知道挨了谁的一巴掌:“哭什么?” “谁哭了!”他一时怒从心中起,哪个王八蛋打他?转头一瞧,却见施未拧着眉毛瞪他。这瞬间,曹若愚的表情可谓是瞬息万变,最后嘴角一撇,竟真得嚎啕大哭起来,“三师兄你没死啊?我还以为你没了,怎么都找不到你人。” “你能不能说两句好话?我这不好好的吗?” 施未嘴上硬气,实际上也红了眼,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摆摆手,安慰着:“行了行了,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他问:“师父和大师兄呢?小师弟呢?” 曹若愚指着月下那口深井,施未只是抬眼的工夫,井口便发出一声巨响,轰鸣声差点炸穿他们的耳朵。 几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只见薛闻笛踏着无声剑,身影冷肃,手中横雁发出不同以往的剑光。施未大喊:“大师兄,你要做什么!” 薛闻笛置若罔闻。 只有魔君在笑:“你要开阵?听闻锁春谷的封山大阵是上古遗迹,历经千年,其中蕴含的力量,可不是你一个人能承受的。” “师父说,一人开阵,玉石俱焚。”薛闻笛话只说一半,他不想师弟们陷入险境。他两指并拢,指腹抹上剑锋,低声道,“好横雁,今日刀山火海,就请你与我一同走这遭了。” 横雁剑光如紫霞漫天,与血月红光交织,好似一片光怪陆离的海,蔚为壮观。 “天真。”魔君大笑,“区区一个封山大阵,就能困住我吗?” 一条黑色巨蟒出现在了聚魔池之上,流金层层裹住他坚硬的鳞片,只露出那双嗜血的骇人双目。他张开血盆大口,吐着信子咬向了薛闻笛。 须臾间,无声剑便落了下来,插入地面,将曹若愚几人一并隔绝在外。一时间,阵中情况晦暗不清。孙夷则顿觉不妙,欲上前,却觉一股强大的灵气从头顶压下,在场几人都僵着不能行动。 “大师兄。” 施未艰难地往前走了两步,阵中却是有了回应:“师弟,退后。” 薛闻笛仍是很平静,很坦然,一意孤行地走向他的结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弦音破风而来,卸了众人身上的压制。幽蓝火焰开道,张何终于艰难地爬上了夜城最高处,与傅及他们会合。 “三师兄?”他见到施未,亦是难掩喜悦。 “来不及了,速速开阵。”何以忧催促着,施未一头雾水:“开阵?什么阵?” “剑阵。” 施未感受到那层蝉纱下的凌厉眼神,好像在质问他,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什么样的剑阵?”施未厚着脸皮继续追问。 何以忧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平湖城,你父亲教过你们的。” 众人皆是一愣,施未更惨,结结实实挨了何以忧一击,连滚带爬被踹到了中间的位置。 “锁春谷的封山大阵,一人开,降魔诛邪,形神俱灭。”何以忧冷声说着,“你们不想薛闻笛死,就尽快。只有开阵成功,他才能有一线生机。” 施未啃了一嘴泥,又腥又臭,骂道:“平湖城那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他娘的怎么记?” “我记得。”傅及沉声道,“我站东,无衡和云客分立南北,孙掌门在西。” 施未一愣:“行,那试试。” 何以忧拨弦成曲,率先破开薛闻笛的结界,施未又急急大喊:“不行,我没有剑!” “三师兄,你的破夜在我这里!”曹若愚嚷着,将剑袋中另一把剑扔给了他。施未大骂:“这他娘的合理吗?我九死一生拿到斩鬼刀,最后还是让老子开剑阵?” “呸!” 他狠狠啐了一口,心里暗骂,死老头真是会给他找事。 薛闻笛被巨蟒吞入腹中。 在丹田之内,他见到了一片黑色的海。海中有无数张人脸,或者狰狞的,或是哭泣的,或是胆小怯懦,或是愤怒冷笑,百态横出。 有人抽噎着向他求救,哭喊着“救救我,救救我”;有人怒发冲冠,大骂他假仁假义;也有人不声不响地盯着他,冷冷低笑:“小楼,差一点,你就是我的了。可惜啊,真可惜。” 是钟有期的脸。或许不应该叫他钟有期,这不是他的本名。 薛闻笛回忆起薛思年少时的梦呓,问道:“你的真名,是叫小眠吗?” 那张脸仍是笑着:“不重要了。” 薛闻笛也喟叹:“挺重要的,至少下辈子我见到这名字,就会记得绕道走。” 他铿然出剑。 “轰——” 那些个人脸纷纷惨叫着,从他面前坠落,火星溅到他的衣袖上,烧了个不大不小的洞。薛闻笛也被强大的灵气震开数丈远,从高空坠下。 有一朵红蕊白梅随他一道落下。 他见到了几张尚且稚嫩的脸,约莫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薛闻笛忽然很清晰地记起,宴时斋曾经说过他投奔魔都的理由,大抵是魔君许诺他,会将他门下弟子的魂魄如数归还。 也许,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薛闻笛猛地握剑,藏于横雁剑身中的封山大阵锋芒毕露,如这黑色汪洋里升起的一轮金日,光照万里。 大阵中央发出强大的灵气,大大超出了薛闻笛所能承受的范围,甚至向下波及到了孙夷则他们。曹若愚一度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努力静下心,终是在这一片混乱中,听见了有人在叫他。 “小友,能送我去小楼身边吗?” 是孙雪华在与他说话。 曹若愚握着剑,寸步难移:“我离开这个位置,剑阵就毁了。” 他左右为难,只好高声嚷着,“师兄,帮帮我,我要到前边去!” “你在说什么屁话!”施未第一个回应了他,曹若愚一下噤了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剑阵中,除却长鲸行,所有人的剑都在不断颤抖,仿佛下一刻,脆弱的剑身就会被轻易折断。施未提心吊胆,松了一只手,抓住了背上的斩鬼刀。 握紧的那瞬间,掌心猛然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征象,犹如血脉鼓动,不停贲张。 这把刀,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施未想起,何以忧说过,自己的命格被老头子刻在了这把刀上。是命,是他自身。 施未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死老头,等我回家,给你买点好酒,你可得,保佑我啊。”施未低吼一声,将斩鬼刀立于剑阵中央,一时间,所有的灵气都转了个方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森罗万象。 “扑通——” 施未没能承受住剑阵的反噬,一下跪倒在地。 “层澜,你还好吗?”离他最近的傅及十分担忧,施未抹去嘴角血迹:“没事,死不了。” 他站起身,以最快速度跑到曹若愚的位置上,踹了他一脚,直接将人踹出了剑阵。曹若愚踉跄着,扑倒在地。 “快去啊!”施未用破夜顶替了剑阵残缺的一角,曹若愚慌忙爬起来,朝着聚魔池狂奔。 灵压之下,整个封山大阵都呈现出耀眼的金色,流金黯淡下去,井口也停止喷发。薛闻笛就悬在二者中央,横雁因为承受不住这等力量,已经出现了裂纹。 薛闻笛痛到麻木:“好横雁,到此为止了。” 通身紫气的古剑应声而碎。 阵中尘土、井水、魔气、鳞片、碎肉等等,皆拔地而起,被吸入阵中。薛闻笛亦不例外。 “大师兄!接剑!” 曹若愚拼尽全力将明曙朝灵阵中央扔去。 刹那间,长鲸行也爆发出一声巨响,剑阵轰鸣,深渊毕现。孙夷则拽着傅及躲到一边,张何也被何以忧拉了一把,施未却是感到肩上一沉,有个滚烫的东西烫了下他的头顶。 “好小子,不愧是我儿子。” 轰鸣之中,仿佛有个熟悉的声音在笑他。 施未回头,看了眼屹立不倒的斩鬼刀。不知是不是眼花了,他像是看见自家那个死老头,叼着烟斗,翘着二郎腿坐在刀柄上,烟雾缭绕,笑得一脸褶子。 施未从悬崖下边爬上来的时候,就知道死老头没了。 那么大个茅草屋,好吧,也不算大,说没就没了,那么个活蹦乱跳,一巴掌能把他从山这头扇到那头的老烟枪,也没了。 施未出发前只来得及在一片废墟上插了三炷香,简单磕了两个头。 好像也不是特别悲伤。 施未当时这么想的。 只是这会儿,望着那把刀,他忽然很想说些什么,就低低地叫了一声:“爹。” 刀柄上那人似乎看着他笑了笑,就消失不见了。又或许,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听说,人在气力耗竭的时候,都容易产生幻觉的。 施未撇了撇嘴,又叫着:“爹,等我回家,我再给你买点酒。下辈子你记得,别抽烟,酒也少喝。” 他像是累极了,往地上一趴,哽咽着:“爹。” 孙夷则紧紧拉着傅及,望着天边云雾错愕不已。 灵气恍若天上而来,鲸出沧海,雁过九州,声扬四海。 薛闻笛在封山大阵中迷失了方向,他置身于这片海中,不断搜寻着,不断失望,不断朝前走。可是这汪洋大海,他如何能过?他在浅滩,在海的这一端。 他快崩溃了。 他找不到他要找的人。 他心爱的,想要厮守一生的那个人,真得像一条归海的鱼儿,再也找不到了。 薛闻笛攥紧双拳,向这片浩荡汪洋走去。 云的尽头,站着一个人,一个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 “小雪?” 薛闻笛愣着,怀疑自己在做梦。 “走吧,我带你去找他。”孙雪华向他伸出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冰山也是会笑的,也会在日光之下融化。 薛闻笛哽咽着:“我找不到他。” “我知道。” “我怎么会找不到他呢?”薛闻笛在挚友面前,卸下了自己所有的伪装,“是我没用。” 孙雪华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言语。 “对不起,小雪,我应该早点想起来的。这样也许你就不会以身殉道,临渊也不会元气大伤了。”薛闻笛怔怔地落下泪,孙雪华温声说道:“守护临渊,本就是我的道。无论你是否想起,我都会选择这条路。” 他笑意深了些:“小楼,你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平安。” 时间恍惚中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十六岁的孙雪华极为郑重地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平安,这是我的心愿。” 薛闻笛泪流满面。 孙雪华再次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 “你怎么事事都有办法?”薛闻笛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因为我是小鱼的舅舅啊。” 孙雪华还是会开那种,只有他本人觉得好玩的笑话。 薛闻笛掩面而泣。 瀚海层云,鲸波万里。孙夷则望着那云蒸霞蔚的壮阔景象,喃喃着:“是大师伯回来了。” 傅及也抬头,隐隐的,天上飘了雪,一片两片,渐渐变大,落满了整个视野。 雪霁初晴,天方明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喜欢小雪的! 第109章 正文完 夜城的雪下了足足有三天三夜。 积雪成海, 骨河冰封,惨烈的打斗痕迹被尽数抹去。天地茫茫一片, 落了个干净。 薛闻笛伤重昏迷,对此后的事情一概不知。一切原委都是在他醒后,曹若愚一点一滴告诉他的。 他约莫昏睡了有小半年光景。傅及将他带回了岁寒峰,文恪也去了那边。顾青则是要和赶来的正道盟友斡旋,处理后续事宜,施未也被迫担起了鬼主的责任,哪怕他万分不情愿。 “怎么这种事也要我干?” 施未暴躁地原地打转,沈景越规劝着:“斩鬼刀如今与你血脉相连,你不干谁干?聚魔池被重新净化,先前吞噬的魔物都成了游魂,不送他们入轮回,待到七七一过, 就会退变成恶鬼, 到时候还是我们鬼道遭殃。” 施未沉着张脸:“超度的事情, 仙道也能干,我不管, 我要回家去了。” 话音刚落, 他就挨了何以忧重重一击,那弦音比长鞭更利, 背上直接起了一道火辣红肿的血痕。 “去, 还是不去?” 何以忧轻声问着, 白皙的指节还按在琵琶弦上。施未跌坐在地, 摸着自己的背, 欲哭无泪, 只能欺负对方看不见, 瞪了她一眼,极其敷衍说着:“哦,知道了。”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带上那把斩鬼刀就跟人去了。沈景越哑然失笑:“还是何姐姐有办法。” 施未回头,也甩了一记眼刀给她。 “瞧瞧,这长相,就是今天恩公亲口跟我说这是他亲生的,我都不信。”沈景越笑得开怀,施未一个头两个大。他了眼一边的黄二狗,问道:“狗哥,她真得是一脉之主吗?” 黄二狗脚步一顿,沉吟片刻,道:“狗哥不知道,但罗脉主应该知道。” “啊?”施未愣了愣,“罗脉主是谁?这里谁姓罗啊?” 黄二狗笑而不言,何以忧淡然开口道:“后面的,走快些。” “是。”施未耷拉着脑袋,完全提不起干劲。 这种沮丧,在见到顾青后,转化为了紧张。 施未没有跟顾青打过照面,但是他知道,有这个人。原因是小的时候,他见过自己老爹去另一座山峰上送饭。他想偷偷跟过去看个究竟,结果被他爹发现,提着领子给扔了回来。 “你在外边有人了?” 年幼的施未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腔调,屁股挨了施故好几巴掌,当场就哭了。可惜嚎了半晌,他爹都没理他,他只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跟了过去。 那座山有个结界,是年幼的他无法僭越的。因此,施未只能又跑过去问他爹里面关着谁。 “临渊来的一个朋友。” 施故叼着烟斗,在朗朗晴空下吞云吐雾。施故就仰面躺着,学他爹的样子翘着二郎腿,又被人唬了一下:“瞧你那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这不都随你吗?”施未一点都不怕的样子,“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呀?” “阿青。” “什么青?” 施故灭了烟斗:“哎,这段时间可能还要来个人,你最好有些礼貌,免得人家不喜欢你。” 施未有些奇怪,对方又继续说道:“那可是锁春谷谷主,仙道大家。” 做父亲的一直都知道小儿子的心事,可他偏偏又喜欢话只说一半。当过往烟消云散的那一刻,施未忽然发觉,他似乎一点都不了解他爹。 顾青见到他的时候,也愣了愣,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道:“是新任鬼主?” “不不不,在下岁寒峰长宁剑派,施未。” 年轻人客气地回答着,顾青莞尔:“是你啊,一晃都这么大了。” 施未望着她,有些无措,只是微微点了个头,就岔开了话题。顾青也不曾多说什么,一行人各司其职,虽说忙碌中还有些混乱,但好歹顺利收拾好了烂摊子。 待到秋来,总算是天下太平,无所大风大浪了。施未也终于逃脱了何以忧的魔掌,被允许回去岁寒峰。 “孙掌门记得来玩啊,我们山门随时为你大开。” 施未喜上眉梢,完全管不住嘴。 孙夷则也笑着:“好,一言为定。” 施未万分高兴,拜别了临渊与鬼道诸位新朋旧友,就独自踏上了回山的路。 顾青到底没有告诉他父亲过去的事情,因为她看着自己的时候,似乎总有那么点伤感。施未很聪明,他不想顾青伤心,索性也不问。 他先是去买了几坛好酒,回秋夜山给他爹上坟,一个人在秋风里喝了半坛子酒。那酒烈,从喉咙一直辣到胃里,施未一边喝,一边流眼泪。最后实在不想喝了,就全洒在了那抔黄土上。 “我走了,老头子,等我名震一方的时候,再给你修个大点的墓碑。”施未掸掸裤腿上的泥,给施故磕了好几个头,直到脑门那边红了一片,他才抹了下眼角,背着破夜与斩鬼刀离了这片养大的群山。 山边一轮红色的落日,就悬在两座山峰之间,那身简朴的衣袍在风中打着卷儿,消失在了光的尽头。 薛闻笛在秋日的某天悠悠转醒。 他本是在梦里浮沉,可总是听见薛思在叫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秋风从竹窗外飘了进来,拂过青花瓷碗里澄澈的清水,带了些湿气落在他鬓角上。 薛闻笛睁开眼睛,入眼就是熟悉的陈设。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锁春谷,还是在岁寒峰。但他又很快想起,横雁碎了,谷中入口想是再也打不开。 他回不去那个地方了。 薛闻笛怅然若失。 他缓缓坐起身,还是习惯性地去摸自己的佩剑,掌心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摸到,惆怅之感愈发深重。 彼时正好入夜,天黑了,但也没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屋里点了灯,他身上也是干净,想来这段时间被照顾得很好。薛闻笛念及薛思,便起身下地,不知道是不是躺的时间太久,他脚跟发软,差点跌坐在地。还好他及时撑住了床沿,才没有真得摔下去。缓了好久,薛闻笛终于能慢慢悠悠走上两步了。 窗边那个青花瓷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他从前都没有见过的,不知是谁放在那里。 薛闻笛心里慌得突然,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忐忑不安地走过去,见到那碗里装着一条小小的漂亮的银鱼,正安静地沉在水底,时不时吐两个泡泡。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客栈,他也这么站在窗前,望着盆里的鱼儿,只不过那时候还是个木盆,小鱼也没有受那么重的伤,体型稍微大些。 薛闻笛忍不住红了眼,滚烫的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坠入平静的水中,惊起一阵涟漪,连那条小鱼也甩了两下尾巴。 “我一定会好好养你的。”薛闻笛抱着那个碗哽咽着。 这时候,窗边出现了一个脑袋,一双惊喜的大眼正盯着他:“大师兄,你醒啦!” 薛闻笛抬头,瞧见了曹若愚那张天真的笑脸,眼前更是朦胧一片:“嗯。” 他艰涩地应着。 曹若愚见他泪眼婆娑的样子,一下慌了:“你哭什么呀?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薛闻笛擦干眼泪,“我只是,心里难受。” “你别难受了,你这样子,师父见了得多难受啊。”曹若愚安慰着,“他临走前还特地叮嘱我,得好好照顾你,你别哭了,明天师父就回来了。” 薛闻笛一愣:“啊?什么?” “嗯?”曹若愚也懵了,“什么什么?” “师父,明天就回来了?”薛闻笛也傻了眼,低头看了看那条小鱼,又看了看自己师弟,十分茫然。 曹若愚解释着:“三师兄传信来说,他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点麻烦,对方好像是别的宗门的什么人,赖着他不肯他走,师父只好带着二师兄去调停了,留着我跟小师弟看门。” 他挠挠头,“你是不是很想师父啊?我现在传信给他让他快马加鞭赶紧回来?” 薛闻笛怔了怔,抱着瓷碗的手松了下来:“那,这条鱼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曹若愚笑着,“是文长老送过来的。他一直在这边为你和师父、二师兄疗伤,前几天刚回去,正巧碰上清江丰收,见这条鱼漂亮,就送来了,说这个在临渊那边有祝福寓意,希望你早点康复。” 薛闻笛哑然,心情有些微妙。曹若愚没有看出异样,仍是笑盈盈的:“文长老还说,等他过完中秋再过来一趟,不过大师兄你现在醒过来了,我想他也应该放心了。” “嗯。”薛闻笛听了,感动不已,“真得是辛苦他了。” 曹若愚两眼发亮:“文长老还邀请我们去那边玩,大师兄你觉得呢?” “可以啊。”薛闻笛点点头,曹若愚很是高兴:“太好了,那我们先去吃饭吧,正好是饭点!” “嗯。” 薛闻笛应着,曹若愚便扶他一同去吃饭。饭桌上,他给薛思传信报了平安,还询问了施未的情况。 只是一直等到薛闻笛再次躺回床上,薛思都没有回信。想想,可能是路途遥远,雨燕来回有些慢了。 薛闻笛难以入睡。他万分想念薛思,要是可以,希望对方能立刻出现。他要确认对方完好无损,平安康健。 “唉。”薛闻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横雁,灵气也折损大半,他现在就是个废人,哪也去不了。 就在此时,一缕熟悉的清香从屋外传了进来。薛闻笛晃了下神,被窝里便钻进来一个人。微凉的气息将他包围的那一刻,薛闻笛毫无征兆地落了泪。 “怎么哭了?” 薛思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捧过他的脸,没想到薛闻笛侧过身,就贴了过来,抓着被子蒙住俩人的头,轻声道:“别问,先亲亲我。” “嗯。” 薛思微微闭上眼,吻住了他。 窗外还是一轮明月,还是如水般的清辉。这岁月弹指一瞬,从青山翠谷,到浩荡江湖,再到这僻静竹屋,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想起来一件事,”薛闻笛哑着嗓子问他,“我以后要叫你什么呢?” 薛思不答,只是呼吸声愈发重了起来。 薛闻笛被弄得有些疼了,他再问:“你快说话啊,我要叫你什么?要不要向师弟们坦白?” “他们早知道了,阿青告诉了你四师弟,他知道等于所有人都知道。”薛思抱紧他,贴着他的耳朵吐气,“挑个好日子,我们成亲。” “啊?” 薛闻笛还没问明白,就又被堵住了嘴。 “我们成亲,你就知道该叫我什么了。” 薛思今晚有些出格,甚至为他渡了些灵气过来。 薛闻笛小声嗔怪着:“你这种方式也太离经叛道了。” “我想你。”薛思不是很听劝,薛闻笛只好圈住他的脖子,偷偷笑了笑:“我也想你。” 结果就是他好不容易醒过来,又昏睡了过去。 傅及和施未还在赶回来的路上。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施未对着路边的野树感慨起来,“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傅及忍俊不禁:“你干嘛呢?” “师父,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施未啧啧摇头,背着手,大摇大摆地朝前走了。 傅及直笑,也无可奈何。 今夜良辰好景,路有前方,人有归途。愿此后,年年如此,岁岁如旧。江河青山不改,日月长照此间。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还会写几张甜甜的番外!感谢大家这几个月的陪伴!突破性地完成了四十万字的长篇!今后也请多多关照啦!预计会先写完隔壁《病弱人设岌岌可危》还有《基础魔法应用学》,还请各位宝贝能够友情支持一下!给大家拜个早年了!【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