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情郎背刺后》作者:掩星缺 文案 傲视仙界的薙芳仙子后知后觉地动了心,她对被誉为仙界第一仙君的庭彦从最初的看不顺眼一步步走到后来的熟悉信任,然后被猝不及防地抽去仙根推下轮回池……借着体内三道神识,她成功保留记忆并暗自发誓回去之时必要千倍报复回去,但在那之前筋脉尽断沦为凡人的自己,该怎么活下去呢? 面前这个对着自己笑得一脸灿烂还放肆喊她“芳芳”的凡人,真的又烦又蠢。可正值用人之际,勉强忍着吧。但后来,她竟然觉得他傻得挺可爱的?要不,把他带回洞府养起来吧? 苏复下山游历意外捡到了跌落凡尘的仙女,她不仅漂亮还很温柔地允许他喊她“芳芳”。她会专注看他,会担心他,会对他笑,会让他一点点去靠近、去理解,甚至允他婚期。可为何一夜之间,他的芳芳就再也找不到了呢? 一觉睡醒的薙芳发现仙界竟处处流传着她与庭彦仙君的流言蜚语,不仅如此,这位仅一面之缘的仙君竟然还十分自来熟地隔三差五跟着她?拜托,她没有那个闲心谈情说爱好吗?十万年雷劫在即,她只想好好准备渡劫!可洞府前找来的这个一身鬼气的佛修又是什么情况?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薙芳 ┃ 配角:苏复,庭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身狼狈的我遇到了真爱 立意:不论哪种感情都需要好好沟通 第1章 被庭彦陡然抽去仙根推下轮回池时,薙芳整个人都是懵的。她瞪大了眼看着池边面色冷淡的那人,在被池水飞速侵蚀完身体里最后一丝仙力之前,无力地扬长手臂,最后一星仙力自指尖打出,一缕细微的蓝芒划过一道弧线轻轻地落在他衣襟处,好似爆开的烛花,缓慢融开指尖大小的一处洞。 冰冷池水已没过她最后一根发丝。庭彦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薙芳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狼狈。她蕴天地灵气而生,比起仙界那一众投得好胎的仙子仙君们修为不知强上几何。纵是甚少仙界行走,但仙界哪位见了自己不恭恭敬敬称她一声“薙芳仙子”的?无论是仙界排得上名号的前辈,还是族群显赫的平辈,更不谈后来才领悟道法由下界修炼千百年历劫羽化的凡人。可如今,这算什么? 若非她早先为修炼分出三道神识藏于心脏,此刻不仅被那轮回池水洗去一身仙气,甚至要连这抽去仙根的仇恨也一并洗得干净了。可即便如此,那也只不过是三道神识。她被那人陡然抽去仙根,又经受了轮回池水的磋磨,现下虽未落得个身消道殒的惨痛下场,但此刻也已同废人无异。脏器皆损,筋脉尽断,若非还有体内最后那道禁制维护生机,这具如今已形同□□凡胎的身子恐怕早已没有半分生机。 天幕阴沉,暴雨不止,她面上扭曲的恨意与惊诧早已被冰冷雨水泼冲了个干净,只剩下空洞洞的麻木。她就这样,动也不能动地躺在这泥泞之中,因疼痛而僵直的背脊酸软一片,即便只是轻微的呼吸都好像要将她整个人拦腰折断。但相较于她被庭彦毫不留情地打入轮回池所受的屈辱而言,这又算得了什么? 纵使仙根不在,仙法不存,纵使灵气消散,筋脉尽损,但她只要还活着,还记着这份背叛,她便有无尽仇恨支撑着她撑下去,回到那人跟前,千倍万倍地将这份痛苦回报于他。 雨仍旧倾盆而下,已经冷得几乎没有知觉的身体上再无半点残余的灵气,硬邦邦地发着抖,好似要与这大地融为一体。体内仅存的三道神识在这不知已过去多少时日的过程中借助周身仅剩的一点灵气助她稍稍修复了几处筋脉,她终于可以勉强动弹。 可久未进食的身体极为虚弱,她刚颤巍巍地撑起半边身子,下一瞬就重重地栽到在水洼中。溅起的泥点毫不留情地泼洒在她面上,很快又被暴雨冲刷干净。 薙芳忍着肺腑中传来的剧痛小心翼翼地喘息着,很久,她终于再一次支起疲软无力的手臂,紧咬着牙坐了起来。 树后不知等待了多久的狼终于按耐不住地龇着獠牙现出身来,绿莹莹的兽眼对上虚弱得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的薙芳的双眼时,从喉咙眼里焦躁地发出一声阴狠的低吼。它目光贪婪地打量着薙芳,在树前踱步,并未急着上前。 似踟蹰,似试探。 “呵。”薙芳哑声低笑,被雨水泡得苍白浮肿的面庞,加上面上湿漉漉乱糟糟的头发越发显得可怖,但那样一双眼却是明灿逼人,“区区一只畜生也妄想杀我?” 她避也不避地迎着那样一双叫人胆颤的狼眼,失去血色的唇瓣蠕动着,吐出冰冷不屑的一声轻笑。 狼似是被她锐利目光震慑,身子稍稍往后缩了缩。 薙芳僵硬颤抖的指尖还未及在泥里画出一道浅痕,内里气血便有如沸水一般急剧地翻腾起来,叫她抑制不住地呕出一口血来。暗红色的血迹很快被雨水冲刷开来,浅得不辨颜色,可潮湿空气中的腥甜气味却极大地刺激了狼,它几乎是急不可待地往前迈出几步。 薙芳指尖深深抠进湿滑泥土,用来支撑身子的手臂一阵阵地发着软,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可她未有一刻移开过盯在狼身上的目光,阴狠的杀意隔着泼天的雨幕叫狼兴奋的脚步在几尺外停了下来。 “待回去劈了雾屿山那根竹子再去收拾你狼族的祖宗。”她勾唇,绽出一抹森冷笑意,喉咙眼的腥甜几乎又要漫上来,却被她不动声色地全数咽了回去。 即便是这样大的雨,狼也能够见着她乱发后一双泛着幽幽冷光的眸子。它龇牙后退了半步,突然仰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嗥叫。 薙芳瞳孔一紧,手心已抓了一手湿滑的泥巴。 今日恐怕是要交代在此了。她心想。 虽说体内尚有三道神识维持着这幅躯体的生命,可脏器筋脉损伤太重,根本无力吸收凝聚人界这稀薄的灵力,更不谈此刻画出最低阶的符咒来解决眼前的这头狼。未曾料想好容易自庭彦手中保下命来,此刻却要落得个更凄惨的下场。若是今日葬身狼腹,便不得不强制性轮回下一世。如此一来,妄说报仇,恐怕到时候连仇人的姓名都不记得。偏生她在仙界只有庭彦这一个相熟之人,纵是下界轮回千万世恐怕都不会有人主动前来寻她。仙根不回,她便要永生永世作为人来轮回了。 她如何甘心!伤她害她之人还在仙界过他的快活日子,当他的仙界第一仙君,自己却要这样狼狈屈辱地死于畜生利牙之下,然后无尽地轮回,懵懂无知地做着凡人一世又一世吗? 她不服!她怎能就此死去! 可即便她满腔怒火几乎烧红眼睛也仍旧制止不了闻讯而至的狼群。看着灌木丛后接二连三现身的狼群,看着它们泛着幽绿光芒的眼中透着的兴奋与志在必得,薙芳几乎可以听见它们急促而高亢的喘息,感受到尖利獠牙后喷出的灼热腥臭。 过往风光来回闪现,更叫她满受折磨,屈辱不堪。可她仍旧冷静地昂首,目光锐利而冰冷地看着缓慢围近的狼群们,唇角讥诮的笑容竟一时分不清是给识人不清的自己,还是给这些往昔自己根本不屑分眼的低贱畜生的。 第一头狼扑上来的瞬间,她已然绝望地闭上了眼。 “破!”一声清喝在这哗哗雨声中不合时宜地响起,几乎同时薙芳听到血肉被炸开的噗嗤声和狼近在咫尺的惨叫,一道温热泼溅到她身上,让她睁开了眼。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那头扑向自己的狼此刻已气绝身亡,胸腹处偌大一个血窟窿,刺眼的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尸身下的大片泥泞。 她怔怔抬头看去,一道符纸好似风中柳絮晃晃悠悠地飘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另一头狼跟前,与此同时那道清亮的声音再度响起——“破!” 这回她倒是清楚地看见了符纸在接触到狼身体炸开的瞬间,只不过这威力远不如适才那一击,只稍稍燎掉了那狼背后的一处皮毛。但这已足够,狼群被这匪夷所思的两次爆炸威慑到,四散逃去。 确认狼群再无回头的可能,薙芳一直强撑着的意志终于昏了过去。 另一边树丛后走出个少年,他一身雪白衣衫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草汁和泥巴,想来在这山间行走十分艰难。他刚面色苍白地走出两步,便好似被什么绊了一下似的栽在泥里,半边身子便全脏了。 “腿软了……” “听闻此次庭彦仙君下凡历练,便是由这女子前世舍命相救。庭彦仙君感念她相护之恩,特意等到她轮回转世长至十七岁,这才将她带回仙界收作弟子,亲自教导。” “呿,庭彦仙君道法高深,哪里轮得到她一介凡人相救。我看啊,这女弟子不简单哦!” “你尽胡说,听闻庭彦仙君此番历练可是封了仙根锁了记忆下界轮回的,彼时二人皆是凡人,说是舍命相救可是半点不错的。以凡人来看,那条命虽不贵重,可毕竟货真价实是份恩德,以庭彦仙君的个性,他自当涌泉相报才是。” “那、那位呢?听闻她这段时日一转高傲性子,三界上下翻天覆地地找,她莫不是真的看上庭彦仙君了吧?” “可不是,听闻之前还同去空明岛,共游凌绝峰呢!我还听说啊,那位巴巴找去了雾屿山,二话不说就烧了庭彦仙君五百年辛苦养成的一大片桃花海。仙界皆传,庭彦仙君是被她缠得没办法,这才下界去避避风头。” “啊?此话当真?那可当真是可笑至极了。想她纵横三界,眼高于顶,从前傲慢看不上那么多优秀仙君,如今却输给区区一介凡人……哎哟,谁呀!” 她手中抛着石子,面上笑得漫不经心:“我当是谁吵我瞌睡,原来是三只长舌的雀儿。” 三人险些被她的突然出现吓出原形,瑟缩着身子恭敬唤她一声“薙芳仙子”。 “下回再叫我听见这些胡编乱造的话,便拿你们的尾羽做把扇子扇扇,你们觉得可好?”她慢条斯理地抚着指尖,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叫三人面色惨白地自己掌起嘴来,连声哭着不敢。 “闭嘴!” 薙芳低吼着从梦中醒了过来,把房中坐在桌前逗鸟的少年吓了一跳,手中小木勺上的鸟食全撒在了桌上,引得笼中的画眉不满地叫得更大声。 薙芳皱眉,下意识收拢手指企图抹杀这条叫自己梦到些不愉快回忆的脆弱生命,但笼中鸟仍旧蹦跶得欢快。 是了,她被那人抽了仙根又被轮回池水洗去一身仙气,如今只是个废人。 她眼瞳蓦地暗淡下去,蜷了手指偏过头去。桌前那少年手忙脚乱地收拾好桌子,将鸟食重新倒入食槽,安抚好那金贵的画眉,这才兴高采烈地来到她床前:“神仙姐姐,你终于醒了。” 他声音染着笑意,干净清亮,听上去活力十足。 薙芳抬头,看向这个关键时刻救下自己的少年。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唇红齿白,一双眼又圆又亮,看上去就像一只稚嫩无害的幼兽,很是惹人怜爱。 虽然只是一介凡人。薙芳心想。 “你叫我什么?” “神仙……”少年语调一顿,垂眸偷瞄着她,低低道,“我长这么大,可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好看的……” “薙芳。”薙芳冷淡地打断他,报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愣了愣,而后脸一红:“那……我能喊你芳芳吗?” 薙芳眸色顿冷,撑着身子坐起来,紧盯住他,低沉道:“你再喊一遍?” 少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她这样紧紧地看住他,叫他连耳尖都渐渐染上了红色。他胸膛中一颗心跳得飞快,紧抿着唇避开她炽热的视线,羞涩小声地又喊了一遍“芳芳”,然后就像被烫着一般逃去老远,躲在帘子后边只露出上半张脸小心翼翼地瞧着她:“芳芳,你一定饿了吧,你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拿过来……” 想吃什么?想吃人肉可以吗? 薙芳一口郁气卡在喉咙眼,叫她铁青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越发凶狠的眼神紧紧盯住那神色躲闪的少年。 少年被她盯得背脊骨都发起麻来,半晌没有等到她回话,终是承受不住她这目光,通红着脸夺门而出。 人没堵在自己跟前,薙芳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闭眼倒了回去。 罢了,目前只能依靠这个愚蠢的凡人。 体内空荡荡的感觉并不好受,被抽出仙根后又被洗尽仙力后的身体笨重至极不说,从来不知饿为何物的薙芳第一次体会到了腹部空荡荡饿得发痛的滋味。 她蕴天地灵气而生,比起后天靠着吸收天地灵气修炼之人起点更高,天赋更为出众。她生来性情寡淡,也不似仙界其他神仙一般贪图口腹之欲,若非必要,她几乎从不进食。唯独与那人在一起时,这才同寻常凡人并无二样,饮茶对弈,赏花观云,沾染了些凡人的七情六欲,多了些不该有的情愫悸动。 想到那张冷淡完美的脸,想到自己被轮回池水吞没之时那人站在池边毫无波动的眼神,薙芳只觉得稍有平息的滔天恨意又有如巨浪一般席卷而来。 是的,她要回去,她定要回去。即便花费千年、万年,哪怕受尽再多折磨屈辱,她都一定要回到那人跟前,当着他的面将他珍视之物一件件地毁去!他的师门,他的弟子,甚至是他,她一样都不会放过! 五脏六腑尖锐地疼起来,好似被铰刀毫不留情地剐着,眩晕感一阵又一阵地袭来,好似有什么要从自己身体内冲涌而出。她勉力支起手肘,侧头呕出一口黑血,整个人重重倒在床头。 “哐当”一声,刚端着饭菜进来的少年面色苍白地踩着一地的狼藉疾跑过来,扶起半边身子已栽出床沿的薙芳,颤抖着喊她:“芳芳,别吓我,芳芳……” 薙芳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只得虚弱地任他这样搂在怀中。 区区凡人,竟敢这般大胆无礼。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底杀意弥漫。 待她身体恢复些气力,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杀了这轻浮小儿! “我这就带你回山找师父,”少年几乎慌张得要哭出来,好似要死的那个不是她,而是自己,“师父他一定有办法的,芳芳,你一定要挺住……” 薙芳眼皮子极重,但听到这句话时,她仍旧拿出仅剩的气力冷笑了一声:“我死不了的……” 在报复完那人之前,她是绝对不会死的。 还有,你也逃不了。 第2章 “师父师父,你快看!”娇俏少女小跑过来,艳若桃李的脸颊上泛着红意,额头上还渗着亮晶晶的细密汗珠,“开花了!” 她手中捏着根桃枝,一朵小小的桃花在顶上盛开着。她双眸晶亮地看着面前仙姿出尘的男子,满眼的雀跃与期待。 男子收回看向远方的视线,目光落在那朵桃花上,唇角微扬:“不错。” 即便只是这样一句淡淡的肯定,足以叫少女眼睛更亮,绽放笑容的面容越发明艳动人。 不过一个最低级的木系回春术。她懒散地倚树站着,无声勾出一抹冷嘲,手指隔空轻点,少女手中生机盎然的桃枝霎时枯成了齑粉,纷扬落地,再寻不见半点踪迹了。 少女茫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又看回面前男子:“师父……” 语气间带着丝无措的求助。 男子安慰地摸了摸她脑袋,轻声道:“没事,你先回去吧。” 少女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沮丧着脸,一脸失落地离开了。 哼,这样倒是顺眼得多。 她扬袖,现出身形来,看向不远处已经转身看向这边的男子,微笑着走上前去。 “薙芳,”男子轻叹一声,“你没必要难为一个凡人。” “我乐意。”她心情极好地勾了勾唇,看向这片广袤的枯树林,“这便是你给她准备的历练之所?” 男子沉默地看着她。 “我记得她跟你也跟了五百年吧,”她手指覆上干枯树干,眼底嘲意翻涌,“怎么连个低阶的回春术都施展不好?” 半晌没听见他的回复,她终于心情烦躁地转过头去:“这便是你特意收回来亲自教导的好苗子?” 男子迎向她奚落的目光,无奈道:“沉瑛只是个凡人。” “于是你准备就这样几千年几万年地耗在这个毫无天赋的凡人身上了?” 男子一怔,皱眉:“薙芳……” “随你便好了!”她冷冷打断他,着实不想再听他那一番说了千百遍的说辞。衣袖一挥,充裕的灵气自指尖流窜而出,霎时如风过一般,满目枯枝摇摆着成了一片粉色的花海。 男子愣了愣。 “我亲手毁去的林子尚轮不到旁人来救。”她走到男子跟前,一把抓住他适才摸了那少女脑袋的右手,声调更冷,“我最是厌恶旁人动我东西了。” 人,更不可以! …… *** 意识昏沉着再度醒来之时已身处一个山洞之中,身下干燥平整,正对着的洞口外已是一片漆黑,唯有身前不远处一堆柴火照亮周遭,给她提供难能可贵的暖热。 那白衣少年盘腿坐在火堆对面,正闭目打坐。 她体内气力稍有恢复,刚要出声,支起身子之际余光便瞧见了自己身下的朱砂痕迹。顺势看去,自己像是被放置在了一处阵中,看这少年模样,应该是在替自己护法。 薙芳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看向对面少年,他额上已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鬓边的发汗湿后越发显得漆黑乌亮,衬得那张脸越发白净漂亮。 薙芳收回目光,盘腿闭目感知了一下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虽然灵气仍旧少得可怜,但五脏六腑的伤势倒是好转了不少,只是筋脉依旧受损严重,近期内想要修复恐怕不是易事。 可更叫她无法忍受的不是这具残破的身体,而是自己现如今的狼狈。头发早已结成乱麻,衣服更是皱巴巴地贴在自己身上。自她被打入人界至今,恐怕已过去不止数日,她不仅没有洗过一次澡换过一次衣服,更是连头发都未曾打理过。往昔有仙法护身,纵是闭关千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如今自己已是凡人之身,万事皆同凡人无异。泡在那样脏的雨水中好几日,手指都肿胀发白,更何况是脸呢?即便身上穿着的这件袍子是由织女所制,可没了仙法加持,再少见的布料它仍旧也不过是件袍子罢了。 她便这样狼狈地过了数日,这人竟还瞎着眼睛喊她“神仙姐姐”,简直就像是拿她开玩笑,将她自尊骄傲笑嘻嘻地踩在脚下! 九万多年来,她何曾有过一刻这样狼狈不堪地时候,可现如今她不仅狼狈肮脏,形同乞儿,更是废人一个,还好巧不巧地被这么个不识好歹的凡人瞧见了,还瞧了这么多日! 是了,杀他之前定要先挖了他那对招子! 薙芳阴沉地睁开眼,视线落在对面少年紧闭的双眼上。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少年捂着血流不止的双眼跪在她脚边痛哭流涕地求饶的模样了,或许可以念在他救过自己的份上勉强给他留个全尸呢。 薙芳大方地想到,唇角也难得好心情地扬了起来。 少年刚睁开眼便见着对面漂亮的神仙姐姐神情专注地望着自己巧笑倩兮的模样,赶在疲惫之前到达的是莫名的羞涩与欢喜。 “芳芳。”他微抿着唇,红着脸偷瞄她,“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回过神来的薙芳看着他这一脸含羞带怯的模样一时神色复杂,心道这小子莫不是脑袋有问题吧?冲着蓬头垢面的自己喊“神仙姐姐”还不够,如今面对自己能够恫吓野狼的凶狠目光竟然还能害羞脸红? 薙芳盯着他,见他脸上红霞漫布眸光晶亮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果真有病! 少年欢喜地偷瞄着她,心底好似倒满了蜜糖,甜丝丝的。 芳芳果然是喜欢我的,否则又怎会在我打坐之时那样专注热切地看着我。 薙芳懒得再去计较这少年有病没病,现在正值用人之际,足够听话就行。 “我要沐浴更衣。” 少年一怔,刚要消退的红晕又一次蔓延开来。他猛地站起身来,却因为长时间的打坐而气血不行双腿发麻,险些软软地跪了下去。 这一下动作看得薙芳眼角直跳。 少年不好意思地冲薙芳笑了笑,这才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薙芳长叹一声,这才平复心情打量起身下的阵法。 看上去并不是什么高深的阵法,不过起个温养补气的作用。不过人界灵力微弱,这成效几乎可以说是微乎甚微了。但毕竟聊胜于无,至少躺了这几日,内里不再同之前一样气血翻腾得厉害了。 只是,太慢了。 薙芳指尖捻了一些朱砂,漫不经心地搓了搓。说起来,这毛头小子会用符纸会画阵法理应也是修道之人。若能借他之力找几颗妖怪的内丹补补,这筋脉应该复原会更快些。筋脉修复好了,她便能重新修炼了。虽说是没了仙根,但修炼的术法还在,回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过,这小子能行吗? 她挑眉,看向捧着衣服重新进来的少年。 “前边有条小河,这是我昨日洗干净的衣服,”他声音跟着脑袋一起低了下去,“你先凑合穿一晚,待会儿我帮你把衣服洗了,明早便能换上了。” 时局所迫,薙芳纵是千百个不愿也只能艰难点头。 引着薙芳来到河边,少年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放下衣服便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远远跳走,好似身后有凶猛野兽在追赶一般。 “若有事便喊我。”似是顾及到薙芳身体虚弱,他刹住脚步又远远叮嘱一声,这才一溜烟跑没影了。 薙芳撇撇嘴,他连姓名都未告知,她又怎知如何去喊。不过这倒无妨,她本就没有必要去知道一介凡人的名字。 周遭密林深深,只有天幕一轮圆月安静照着。 薙芳脱下衣袍,缓步迈入冰凉河水中。相较于最初被打下人界后接连几日浇在自己身上的雨水,这河水的冰凉程度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耐心洗了很久,像是要把这段时间欠下的一并洗回来。少年在远处等了许久,久到有些不安了,终于面色苍白地折返回来。透过枝叶,月光下的那人背对着他,一头墨发披散在背上,竟莫名透出一股清冷至极的妖冶。少年刚要出声,便见着那人陡然自河水中站起来的背影。 他声音卡在喉咙里,眼睛甚至来不及避开。 月光的银辉爱怜地洒在那道窈窕美丽的身影上,好似给她温柔地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少年烫着似的移开目光背过身去,无措地蹲下,黑暗中的脸烧得通红。 师父说非礼勿视,他虽是无意,但确实瞧见了芳芳的身子,理应负起责来。 他捏了捏手指,默默想道:这次回去等师父治好芳芳的病,他便求师父指婚吧。 不知芳芳穿上嫁衣会有多么漂亮。他抿唇,笑眼弯弯。 待下个镇上,他便给芳芳买几身红色衣裳吧,她穿来定是极其好看的。 “咳。”冷不丁头顶传来一声轻咳,吓得他一脸慌乱地抬头望去。 薙芳发梢还滴着水,他这样抬头,一滴便落到他眼睛里。冰凉的水滴瞬间收回他的神志,他迅速起身,几步便退到一旁。 “名字。”薙芳皱眉看着他这防备动作,冷冷吐出两个字。 少年一怔,而后反应过来:“苏复……” “苏复。”薙芳勾勾唇角,目光流转地落到他面上,叫他神魂都要消散在这轻飘飘的两个字中。 明明只是叫了一声他名字,他满心的欢喜竟几乎要溢出来。 苏复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她。皎洁月光透过细密枝桠将少许光芒洒在她面上,半隐在暗中半显在明处,叫她莫名多出一股难言的魅惑。刹那间,他仿佛听见自己胸腔那块渐快的撞击声。 薙芳绞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侧眼便瞄见失魂了一般盯住自己的少年,微眯了眼:“好看吗?” 苏复下意识地点头,而后迅速回过神来,移开目光:“你先回去吧,夜里风凉。我、我先去替你把衣裳洗了。” 薙芳轻哼一声,往山洞方向去了。 苏复走到河边,瞧着那一摊腌菜般堆在一旁的衣物,又想起适才见到那人光滑白皙的背部,刚伸出去的指尖便顿住了,好似自己要碰的不是几件脏衣服,而是那个不着丝缕的女子。 他脸上一烧,忙闭了眼就地坐下默念了几遍清心经。 洞口外少年牵了条麻绳晾着衣服,薙芳走过伸手去摸了摸其他几件袍子,微勾了唇角。 虽不满意,但自己身上这件确实是料子最轻软舒服的。 再多忍他几日吧。 山洞不大,避开了风口加之洞内又燃着火堆,纵是只穿了一件外袍薙芳也不觉得半点冷。 只是饿。 少年适才打坐的那处留着个赭色包袱,薙芳找了根木棍挑开,果然见着了油纸包着的几个白面馒头,上边贴着张纸符,打开来馒头竟还是温热的。 薙芳撇了撇嘴,万没有料到自己辟谷几万年,如今竟要为了果腹一事吃这些凡物。 挑剔归挑剔,她仍旧拿了一个在手中神情复杂地小口吃着,多的又照原样包了回去。再打量了一下油纸上的黄符,上边拿朱砂绘着个辨不清的图纹,笔画间隐约透着些许灵力。 想来这便是人界的术法了。 她放下油纸包,右手的木棍接着去翻那包裹中的物件。她本意是去找那画阵的朱砂,却不料翻出来个紫玉镯子。 “咦?”她倒不是诧异于这黄发小儿随身带着女孩玩意儿,而是被这镯子上流转充盈的灵力小小震惊了一下。 虽于仙界富裕的灵力而言,这灵力不过沧海一粟。但在人界这块贫瘠之地,这镯子应该算是个宝贝了。 若借着这镯子里的灵力佐以上等朱砂画阵,她说不定可以很快涵养好自己受损严重至今未愈的脏器。 但不问自取是为偷。她虽心动,但自不会做出这等龌龊事来。 翻遍包袱也没瞧见装朱砂的瓶子或是油纸,她将翻乱的东西归于原位,另又取了个馒头坐到清理干净的火堆旁,便吃便用手指顺着自己的头发。 苏复拧干衣服回来时,脸颊还有些发烫。他强作镇定地走进洞来,这才发现薙芳已经在火堆旁睡着了。 身下还枕着自己今日晾在外边的另一件袍子。 他弯了弯唇,目光自她姣好面容移开,瞧见那衣领处略微敞开的细白脖颈时连忙仓皇撇开视线。然后便瞧见女子那双笔直漂亮的长腿裸露在袍子外,白得几乎晃了他的眼。 他心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动作迅速而轻盈地奔到山洞外边,另寻了件差不多干了的袍子,涨红着脸又轻手轻脚地进去给薙芳盖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呼出口气。 瞧见被放到自己位子旁的油纸包时,苏复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既是能吃东西了,想必已经有所好转。 他小口嚼着松软馒头,视线轻飘飘地越过火堆看向对面好梦正酣的薙芳,只觉得嘴里心里都像吃了蜜糖一般甜丝丝的。 芳芳真好看。他笑眼弯弯,心道。 第3章 初遇庭彦是在南海之滨。南海仙君喜得金孙,遍请仙界,她自然也在其中。说来也是有趣,即便仙界上下对她多有忌惮,但帖子从来是不敢漏发了她的。平日似这般宴席她从来不屑前去,但她听闻南海那株四万年的铁树竟开了窍,后知后觉地开出了仙界最为大龄的一朵花时,陡然来了兴趣。 前来相迎的是南海仙君座下的仙鹤弟子,其中一位更是生得唇红齿白,甚为漂亮。 她站在一旁,也不上前,兀自盯了好一会儿。那仙鹤少年察觉她视线,面颊微红,但仍只当未见,继续迎着来贺诸仙。 他眼睛生得极为动人,好似敛着秋水,这般窘迫情境之下,眼中波光好似要满溢出来。 倒像是自己在欺负他一样。 她勾了嘴角,走上前去,适才远远见着自己不敢上前打招呼的众仙此刻见着她现身,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笑脸打招呼。 “薙芳仙子。” 她浑不在意地挥了挥袖子,便权当还礼了,一双眼却是避也不避地盯住面前陡然变了脸色的少年。 他眼睫纤长,似蝶翅般轻颤着,但仍强作镇定地抬眼看她:“这位仙子,帖子?” 她装模作样地在袖子里掏了掏,而后恍然道:“我忘了,我从来赴宴不带帖子的。怎么,莫不是要我回去拿一趟?” 少年张了张嘴,眼里滑过一抹无措。 “不如,你去请南海仙君过来认人?这样想必快些。”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怔愣脸庞,“怎么,莫不是本仙子请不动这南海仙君了?” 少年脸色一白:“仙子恕罪,灀呈这便替仙子引路。” 他侧过身子,做出一副请的样子。 她却没动,微眯了眼:“迟了,你已经得罪我了。” 少年抿了抿唇,眸光顿时黯淡下去,连同扬起的那只手也一并落了下去:“请仙子责罚灀呈一人即可,莫要连累师门。” 来贺诸仙平日便是避着她走,此时见她杵在这个入口,纷纷自觉往旁的入口去了,哪里还敢往她跟前凑。想来少年亦是瞧见众仙模样,一时心灰意冷起来。 见他认错态度诚恳,又言语间处处维护师门,她心情莫名更好了起来。 她在自己的蘅天洞府独居近九万年,着实有些孤单,今日她瞧上这么个小仙童,倒可以找南海仙君要他来同自己作伴了。 “此话当真?”她问道。 少年紧抿着唇点了点头,眼睫不安地颤动着。 她手心微痒,本想伸手去摸他眼睫,刚要动作便又按捺了回去。她当真怕吓到这少年,虽说他现在已被自己吓得不轻。 “我独来独往惯了,最不耐烦应付生人。听闻南海海域辽阔,极为漂亮,你不妨化作真身渡我过去?” 少年一怔,眨眼看着她,神情中透着股天真无辜。 她唇角微扬:“南海设了禁制,我又最是厌恶水路。你渡我过去,今日冒犯之罪便一笔勾销,如何?” 少年眼底光亮重又聚集起来,他神情雀跃:“好。” 白鹤最是喜洁高傲,若是他亦不排斥她,她倒是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人接去她的蘅天洞府。 她刚迈出一步,身后便传来一道清冷男声:“小仙童答应得这般草率,莫非不知白鹤真身只能在父母同门前显现吗?” 少年一愣。她亦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来人。 这多事之人倒是意外长了副好看的皮囊,他修眉长眸,考究的五官生得恰到好处,虽是面无表情,却莫名给人一种温柔和煦的错觉。尤其是他身量修长,气质卓然出尘。 她目光扫过他一身墨紫衣袍,又落在他半挽的墨发上那根竹簪上,蓦地明白了来人身份。 “雾屿山的竹子都这么好管闲事吗?”她眼眸半眯,语气不善。 来人薄唇微扬,声音格外好听:“事关未来仙侣,理应慎重。” 他这么一说,那少年又岂会不懂,霎时一张脸红白交加,目光再不敢看她。 她被人贸然撞破好事,适才的一点好心情此刻全喂了这满南海的臭鱼。她目光扫过一旁局促少年,衣袖一甩就往门内走去。 见着海上一叶叶鱼船,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抬手就要破去南海上空禁制时,手指被人从后边握住了。 “来者是客,贸然破了禁制恐是不妥。仙子不欲乘船,庭彦可带仙子过去。”他冷淡语气从侧后方传来,尚不待她挣开,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御风而行了。 她侧头看向一旁男子:“你为何可以畅行无阻?” 男子垂眸,浅笑着看进她眼里:“平素常来找南海仙君下棋,算半个棋友。” 她轻哼一声:“你可放手了。” “仙子若想下去游泳,庭彦这便放手。”他笑容不减。 她懒得再去理会他,垂眸去看脚下风光。海水碧蓝,一望无垠,微凉海风吹起她额上发丝,让她莫名烦躁的心情缓缓平静了下去。 只是握住自己的这只手,让她很想砍之而后快。 不过须臾两人便落到南海仙君岛上的宫殿前,还不待她甩开那人手指,那人便率先松开来。 “庭彦还有它事,就不多陪仙子了。”那人举袖一礼,半点挑不出错来的行为却叫她不由得火冒三丈。 这话说的,莫非是她强逼着他送她过来吗?区区南海禁制,她抬手间便能解了!他扰她好事不说,还多管闲事带她过来,像是自己欠了他偌大一个人情似的。 她眼底幽光微闪:“庭彦是吧?” 那人微笑:“正是。” 她亦笑:“很好,我记住你了。” 那人稍稍一愣,而后笑容越发温和:“蒙仙子记挂,庭彦之幸。” 她碰了根软钉子,铁青着脸,愤然甩袖离去。 *** 薙芳揭开杯盖瞧了瞧杯中茶水,颇为嫌弃地推开了。那双眼放光,一刻也舍不得自她面上移开视线的伙计呆愣愣地捧着茶杯站到一旁,失了魂似的任由茶水倾了自己一脚。 薙芳心里萌生一簇尖锐的杀意。 一个蠢货便够了,这人界莫非处处皆是蠢货吗? “芳芳,这件喜欢吗?”苏复双眸晶亮地挑出又一件大红色衣袍,满脸期待地望过来。 怎么尽是红色。她按了按额角,懒得再多费唇舌,只轻轻点了点头。 “公子真是好眼光,这料子可是我店中最好的,配夫人这等国色天香就得这等好布料不是……” 老板见她点头,连忙像得了无上嘉奖一般滔滔不绝地夸赞起她的美貌,“在下走南闯北经营生意,可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这般貌若天仙的女子,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薙芳心下冷笑:不是貌若天仙,我本就是天仙。 苏复耳朵里全是老板口中的“夫人”二字,听到后面,整个耳朵全红得要滴出血来:“不是……我们还没有……芳芳她……” 细若蚊吟的辩解,苍白无力得很。 虽说全是好话,但薙芳一贯不耐烦听这些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的阿谀奉承,加上她身体尚未痊愈,虚弱得很,越发显得烦躁。 “废话少说,多少银钱。”她冷冰冰地打断,瞪一眼那老板。 老板卡了满肚子的赞誉在喉咙里,此时瞧见美人这一瞪,整个人都要酥了,忙摆手道:“白送白送,夫人不嫌弃便好。” 薙芳闻言面色更冷。早先便听说三界中不乏一些略有姿色的仙妖人凭借薄姿谋求好处,却不想自己沦落到人界,竟被归入这种轻贱不入流的行列之中。 “我若偏要给呢?”她站起身来,声调阴沉。 “这……”老板踟蹰。 她懒得再去争辩,走上前去自苏复腰上扯下钱袋,掏出其中最大的一块碎银子砸在柜台上,一声轻响:“可够?” 不知是被这声音震回神来,还是被她浑身寒气骇到,老板忙点头:“够了够了。” 薙芳冷哼一声,将钱袋扔回还在发愣的苏复怀中:“走。” 苏复手忙脚乱地接下钱袋,又一把捞起柜台上看中的衣裳,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很好,一个二个的,她全记住了! 她蓦地顿住脚步,微眯了眼睛扫一圈路两旁盯着自己看的行人,阴狠狠道:“再看信不信挖了你们眼睛!” 于是一个路人撞上了墙柱,另一个栽进了路边的小摊,剩下的忙不迭羞愧地避开视线,仍旧坚持拿余光偷瞄过来。 她气得几乎要笑出来,袖中手指攥进手心,一双眼越发漆黑泛着森冷幽光。 “芳芳。”苏复小喘着气递过来一顶帷帽,抿唇道,“抱歉,是我没察觉到你心情。你先将就戴着,等会儿我去给你买一顶更好的。” 薙芳眸光微动。 她倒不在意旁人目光。之前在仙界,每每遇见那些年轻仙君,投过来的目光多数爱慕而炽烈,更有甚者径直追到她洞府前表白心迹,抑或是在叩天石上写下情诗的都数见不鲜了。后来她性情乖戾、嚣张跋扈的流言不知怎么就传开了,诸仙无论男女见着自己,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瑟缩模样。纵是有些意动的,也多数被同行之人及时劝阻了。 然她着实冤枉,近十万年来,她从没有如流言所说到处惹是生非,仗势欺人。即便碰上背后嚼她舌根子的人,她也多数只是撂下一两句狠话罢了,蒙自己亲自动手教训的人,严格算来也只有那人的宝贝徒弟罢了。 她不怕人看。可现今她已不是仙界那个横行霸道无人敢惹的薙芳仙子了,她落魄虚弱,宛如一条狼狈至极的落水狗。因此即便这些爱慕惊艳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也只觉得像是嘲笑讥讽。 见她半晌不动,苏复直接替她戴上了,顺势将她压在帽檐下的额发也一并小心翼翼地拨到了一边。可刚做完这个动作,他就霎时反应过来自己此举的荒唐无礼。 他暗自咬牙,心里责骂自己昏了头,对芳芳做出这等轻浮动作来。 帷帽不过一层白纱,但奇怪的是,分明只是多了这么一层朦朦胧胧的白纱,她适才被人目光刺伤的那种局促暴躁竟当真好了不少。 “走吧。”还在苏复痛定思痛地再三训斥自己时,薙芳淡淡地开了口,“饿了。” 苏复闻言面上一喜:芳芳看来没有介意自己适才举动,她这样由着自己,心底果然是喜欢自己的吧。 “听闻前面有家不错的客栈,我们今晚便在那里住一晚,再走数日,汶柯山便到了。” 但事情远没有他计划中的那样顺利。 不过吃个饭的工夫,苏复便发现自己的钱袋被人偷了,全部身家此刻全便宜了那个好命的偷儿,自己倒是分文不剩了。 薙芳撩了帷帽下摆,只露出个凝脂白玉般的下巴和殷红小巧的嘴巴吃饭,听他压低声音说出这句话时,筷子在唇边顿了顿。菜上的星点油沫点在她唇上,好似泛着萤光的血玉。 “身上有值钱的东西吗?”她放下筷子,隔着白纱问道。 苏复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身上包袱翻了个遍,捧出来那个紫玉镯子。 薙芳愣了愣,这几天心神不定老是梦到些从前旧事,一时倒把这镯子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日后还要靠着镯子疗伤,自是不能让他在此把镯子典当了。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苏复眼光微黯,“说是今后遇到了中意的姑娘……”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对面薙芳,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倒也是可以用了……” 说完,自顾自地红了脸。 薙芳正在思考解决办法,全然没有将他这番话听进去,只问道:“房钱给了吗?” 苏复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早上来时,我便提前订了房间。” “我去房间换身衣裳,你在这里等我片刻。”薙芳站起身来,按他说的房号找到房间,换下了身上那件云锦制成的袍子,换上了新买的大红色衣裳。 她瞧着这明艳颜色不由得皱了皱眉。她平素不穿这样艳丽的颜色,多数以浅色素袍为主。身上这件水色带有精致纹饰的云锦袍子还是庭彦相邀后,自己特意去织女那边请她尽快赶制出来的。 她难得打扮,却不料迎来那人当头一棒。 她攥紧手指,将云锦袍子叠好,戴好帷帽下楼交给苏复:“拿去当了,尽管往好处说,吹得天花乱坠也不要紧,价往高处要,一家不成就多看几家,找识货的店家,当个好价钱。” 苏复刚要否决,薙芳接着道:“自是比你那镯子值钱得多,少于千两便不必卖了。” 苏复一愣:“千两?” 薙芳轻笑:“我还嫌卖亏了。你若觉得亏欠于我,不如用镯子抵偿,弥补一二。” 苏复顿时脸颊通红,讷讷道:“你想要这镯子?” “怎么,你舍不得给?”薙芳微微眯眼。 “不、不是。”苏复摇头,目光躲闪地将镯子递上前来。 薙芳刚要去接,苏复又缩了回去,耳根也红了:“芳芳,我、我替你戴上吧。” 有病! 薙芳眼皮子一跳,铁青着脸伸出手去,看少年小心翼翼地替自己戴上了,立刻不耐烦地催促道:“快去快回!” 苏复笑容灿烂,乖巧点头,几乎是飘了出去。 薙芳这一坐便坐了近两个时辰,但这对她而言算不得什么。仙界时光漫长枯燥,她又不喜交际,于是多数时候便闷在自己的蘅天洞府中打坐修炼,有时候闭关上千年也是常事。她旁的不说,耐性却是极好的。 可客栈其他人便不这么想了。这头戴帷帽的姑娘就这么板直着背,不徐不疾地喝了两杯茶,却是半点要结账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若是等人,时间未免太长了些。 镇上地头蛇老早便瞧见了这红衣姑娘,虽说她带着帷帽看不清相貌,但王老六坚信这绝对是个美人。单从她端着茶杯的那双手便可得知她一定出身名门望族,否则哪里养得出这样一双十指纤纤好似玉葱的漂亮手呢? 王老六刚站起身来,那跑堂伙计便预料不好,在掌柜的示意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拦在那人身前,赔笑道:“六爷,您看这……” 他话没说完,脸上便被那人厚实巴掌结结实实抽了一嘴巴子,顿时肿得老高。 “滚开,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管老子的闲事!”王老六嗓门极大,吼得整个大堂的人忙不迭地结了饭钱逃命去了。 店小二捂着脸悻悻退到掌柜身边,掌柜低叹一声,权当没看见那边状况,垂首拨起算盘珠子。 薙芳自然听到了这番动静,隔着帷帽也能感受到那大马金刀坐到自己身旁的壮汉投在自己身上的放肆目光。 “小美人,一个人啊?”临危不惧,好胆识啊。王老六心想。 “不,”薙芳白纱后唇角微勾,“在等银子。” “银子?”王老六皱眉,不解道,“什么银子?” “嘘,”薙芳虚虚竖了根手指,另一只手食指蘸了茶水,在漆色桌上轻轻描画起来,“认真看。” 她声音又轻又静,好似石子投入湖心泛起的圈圈涟漪,又似悄然无声沉入湖底的石子。 “我给你算上一卦,你把银子交给我,好不好啊?”那声音继续道,好似发丝扫过他脸庞,温温柔柔,叫他整个人迷迷瞪瞪起来。 王老六掏出怀中荷包,点头道:“给,自是要给的。” 薙芳勾下最后一笔,尾指勾起荷包带子,满意地掂了掂:“如此,你便听好了。卦象说,你怕水,是吗?” 王老六眼里闪过一抹迷茫,薙芳再问一遍“是吗”时,他点头:“对,我怕水。” “卦象还说,你今后若多做一件坏事死后便要多下一次油锅,”薙芳嘴角笑容更大,“你怕吗?” “怕,我怕。”他像是预见了自己将来那可怕下场,整个人见了鬼一般惨白了脸色,身子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怕就回家,”她蓦地敛去唇边笑意,眸底泛着幽冷的杀意,“还等什么?” 王老六抖动的身子蓦地一僵,而后腾地站起身来,脸上情绪变幻不定,一会儿惊惧一会儿狂喜,嘴里一面重复着“回家回家”的字眼,一面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掌柜和店小二有些错愕地收回目光,看向仍在座上且毫发无损的女子,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薙芳侧身,蓦地吐出一口血来。帷帽的下摆掀得不及时,溅上了星点血迹。 她舔去嘴角残血,右手握住了左手手腕上隐隐发烫的镯子。 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今晚她就要借助阵法克化这镯子里剩下的灵力,否则再这样被动下去,她这一辈子都别想回去仙界了。 解决区区一个杂碎,不过画了个最低等的术式,竟耗费镯子里近半灵力,还险些反噬再次震碎自己好不容易修复了五成的脏器。 苏复揣着怀中银票兴冲冲地奔回客栈时,并没有如约在位置上见到薙芳。他脚步一顿,面上笑容霎时烟消云散,心底只剩一片凄楚。 “小二哥,”他揪住正在擦桌子的店小二,指了约定好的那张桌子,“之前坐在这里吃饭,头戴帷帽的……” “啊,你是说那位红衣姑娘吧?”小二指了指楼上,“她方才吐了好大一口血,现下回房歇着了。我说给她请个大夫……” 话还没说完,苏复已经白着脸冲上了楼。他听那小二说得吓人,已经做好准备推开门看见薙芳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的一幕,谁知忧心忡忡地推开门时,那人好好地端坐在房中,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外,没见半分虚弱的模样。 薙芳目光扫过他湿漉漉的眼睛,嘴角不悦地往下压了压:“事情办好了?” 他沉默点头,哪里还有半分适才回客栈的喜悦盎然。苏复自怀中掏出银票递给她,在她对面落座,一脸担心道:“芳芳,那小二说你适才又吐血了,你可还撑得住?” 薙芳瞧了瞧数额,看来这傻子口才还算不错,典当了整整千两。如此一来,钱财这方面暂时不会紧缺了。 “撑不住。”她冷淡地打断那人絮絮叨叨的关心,在他苍白了面色时微微笑了笑,“所以,你得出份力了。” 苏复应她要求,在镇上买回了成色最好的朱砂,按照她给自己的式样在房中腾出的空旷地方画上了图阵。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阵眼中心盘腿坐下的薙芳,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口问道:“芳芳,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薙芳微挑了眉:“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好奇。不过,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晚势必得替我护好法,否则……死人是没办法开口告诉你秘密的。” 苏复脸色一白:“你不会死的,芳芳,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薙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轻轻合上了眼。 她没料到这具躯体比她想象的还要没用,克化掉镯子中最后一丝灵力已是三日后。而更叫她惊讶的是阵外与自己对坐的那人,如果那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话。 那个双目无神,眼下青黑,双颊凹陷,面上半点血色也没有的人,当真是之前那个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的少年?简直就像是传闻中被精怪吸干阳气,只剩一副皮包骨头的干尸。 心念不过一瞬间。还不待她动作,那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有气无力地抬起来,恰恰迎上她适才睁开的双眼时,好似风中残烛稍稍炸开的火花,却在下一刻彻底熄灭。 眼神涣散地倒下之前,他好似动了动嘴唇,像是尝试着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但失败了。 薙芳稍稍愣了愣,看住倒在自己跟前的少年,心情有些复杂。 作为修道者,哪怕再低的修为,在阵法开启的那一刻他就应该知道,运行这个阵法用的就是他这个护法者身上的灵力。换句话说,相当于耗费他的灵力来助她修复脏器。这是一笔相当不划算的买卖,因此她并没有透露这个阵法的特殊之处,这是她的私心。 但阵法开启之时,她清楚地看到了少年眉眼中的诧异,也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少年并不亏欠她,即便他只是一个凡人,但她没理由将他视作工具肆无忌惮地利用。她甚至做好了被少年拒绝的准备。 但他坚持开了。 “芳芳,我绝不会让你死的,相信我。”他又一次说出这句话,坚定的,没有半点犹豫。 她说要他护法一夜,这便已是她几番估量过后得出的最为折中的时间,也是他承受范围之内的耗损。可仍旧出了错,她低估了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体的破损程度。 仙法不比人界道法,越是高等的阵法越是霸道精粹,对施术之人的要求也就更高。一旦运行,除非一方主动离阵,否则轻易不会停下。 可她没想到的是,凭借着心脏内的三缕神识她仍旧没能在预估的时间内克化镯子内的灵力,这一拖便是三天。她真的很难想象,少年这三天是以怎样的心情撑下来的。他不会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意识到情况不妙他便应该及时果断地停下,但他没有。 想到他之前两次说出的那句“我绝不会让你死的”,薙芳的心不由得软了软。 “当真是个傻的。”薙芳喃喃,手指轻柔拂过他额头,“看在你舍命相护的份上,我便不计较你唤我芳芳一事了……” 第4章 少年睡了足足三日三夜,在第四天的清晨醒了过来。他只觉得浑身好似枯竭的井,龟裂的地,五脏六腑都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虚弱。身体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一旁打坐的薙芳便立刻睁开了眼睛。 “醒了。”她自倚塌上站起身来,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中,“这回是我估算错误,害得你险些丢了性命……” “芳芳,”他嗓音再不似之前清亮活泼,嘶哑虚弱地喊她,“你一直守着我吗?” 薙芳点头。不过打坐四天,对她而言很简单。 少年眼睛一亮,抿着唇低头去喝手里的水:“真好。” 薙芳皱了皱眉:“你知不知道自己险些丧命?” 少年一怔,抬头瞧见她神情时,眼睛弯弯地冲她一笑:“这不是没事吗?答应了芳芳的,我又怎能食言?” 薙芳抿唇:“你只答应了我替我护法一夜……” “只要是芳芳想要的,我就一定会拼了命地去做。”他笑容灿烂,“你好些了吗?” 薙芳自他笑脸上移开目光,重又给他倒了杯水:“受损脏器已无大碍,下一步便是修复各处筋脉了。” “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少年喝完水,浑不在意道。 “你就不怕下次当真丢了性命?”她又皱起眉。 少年想了想,点头:“怕是怕,可我相信芳芳。” 相信你绝不会让我死的。就像这次。就像你也同样相信着我对你说的这句话一样。 薙芳愣了愣。 仙界近十万年的岁月于她而言是平静且单一的,前面近五万年的时光,她基本上都是在不分日夜地修炼,要么是在蘅天洞府,要么是在各处秘境。她集天地之灵而生,没有本体,除了最开始的那次凝体外,也没有经历什么磨难淬炼,一门心思地探索着修炼一事,倒也乐得轻松。后来学无可学了,她便出了洞府,偶尔游历三界风光,偶尔去瞧瞧奇闻异事,虽说性子寡淡了些,但追求者仍旧层出不穷。 诚然,七万岁的仙龄也确确实实该给自己找个仙侣了,同期修成仙体的不少都有了子女,只有她仍旧形单影只。她的确认真考虑过这事。但看遍了仙界未成婚的仙君,读完了叩天石上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情诗,她仍旧没有找到合适的选择。 然后她便落下个眼高于顶、冷心冷情的罪名。但她无所谓,毕竟看不上就是看不上,旁人再如何编排她,面上见了也只得恭恭敬敬唤她一声“薙芳仙子”。 她见过许多不同性情的仙君,有的能言善辩,通晓三界之事;有的矜贵雅致,精通各类乐器;有的热情开阔,仙友遍布三界……其中不少更是信誓旦旦同自己说过许多动听美好的话语,“能为你去做任何事”之类的话更是听得耳朵起茧。 “我下一个大劫将至,你可能替我挡下一半天雷?”她如是问。 可没有一个不是变了脸色的,纵是仙界最为勇猛的离火仙君闻言也半晌没再说话。 她从未想过要人替自己扛那一半雷劫,只是他们说得太好听,叫她一时之间竟起了心思想要试探一二。 游历人界之时,她听说了许多精怪与凡人相爱的悲惨故事,说书人说“真心最是经不起测验”,她在那一次又一次的沉默中渐渐懂了。 不是真心经不起测验,而是这颗心不够真罢了。 那颗在众位仙君身上未曾见着的真心,这次她在区区一个凡人少年身上见着了。她丝毫不怀疑,若是阵法再晚一些停下,这少年绝对会命丧当场。他有一万次反悔的时机,可他一路坚持下来了。 见她半晌不说话,少年又唤她一声:“芳芳,怎么了?” 薙芳笑了笑:“你不是好奇我到底是什么人吗?我现下便告诉你。” 她找了张凳子坐下,面向他:“我本是一只修道的狐狸精,千万年辛苦修道好容易修成,未料渡劫失败,修为尽失不说,还筋脉尽断、脏器皆损。彼时你遇见我的那处便是我修炼的山头……” 她截了话头,看向皱眉沉思的少年:“你可是怕了?” 少年怔愣抬头,盯着她看了许久,却没说话。 薙芳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压着嗓子道:“你看什么!” 少年脸颊一红,忙撇开眼神:“我、我猜到了。” 薙芳皱眉。少年余光偷瞄着她,耳尖也红了:“芳芳长得这般好看,想来是狐族最好看的一只狐狸吧。我、我之前偷偷猜过,但怕问你惹你厌烦,就、就没敢问。” 薙芳无言。 蠢货果然还是蠢货,她的重点是,她可是只狐狸精,吸人精气的精怪啊!他却只顾着称赞她的美貌吗?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危险吗? “你可知狐狸精惯会吸人精气的?”她沉声问道。 少年抬头目光落在她殷红唇瓣上,而后急急移开,结巴道:“待、待我好一些,芳芳想如何……” 便如何吧…… 薙芳腾地站起身来,面色铁青地盯了这满脸通红的少年半晌,转身摔门而去。 不行,这么愚蠢的凡人简直要命!待她续好筋脉,重拾修为,第一件事便是结束掉他这蠢笨的一生,再去地府请阎君给他投个好胎,治治他这没救的脑子! 其后数天,便是在这客栈度过,不说也罢。只是期间,差不多恢复气色的少年旁敲侧击地问起过薙芳狐狸一般何时吸人精气一事,被薙芳狠狠一眼瞪得面红耳赤地夺路而逃了。 在上路的前一天晚上,薙芳同他聊起修复筋脉的办法。 “吸收日月精华的妖丹中蕴含的灵力应该最是充沛,”薙芳看向他,“但是妖丹并非易得之物。” 苏复点头:“以我的修为确实难办,不过我师父应该会有办法。芳芳,你且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找到合适的妖丹助你修复筋脉的。” 薙芳沉默了半晌:“待我身体大好,你想要什么回报?” 苏复愣了愣,余光扫见她搁在桌上那双手,白皙精致的手腕上紫玉镯子泛着流光。 “你已经给我了。”苏复弯眼,笑眯眯道。 薙芳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傻乐的少年,心中要给他安排重新投胎的念头越发坚定了起来。 *** 于是原本计划一个月的路程愣是足足走了两个月,两人来到汶柯山时,已是四月末。 “来,芳芳,我牵你。” 薙芳看着前面背着两个包袱转身笑着冲自己伸出手的少年,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递了上去。 山路不陡,但因为人烟稀少,小道两旁疯长的草木几乎要将路尽数遮去。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停在半山腰唯一的一处屋邸前。薙芳看着破败的大门,长满了青苔的台阶和两旁的石狮子,最后视线落在顶上一块灰扑扑的牌匾上,瞳孔一缩。 “赤鹿寺?” 门口拍了半天门的少年扭过头来,笑道:“这处本是一间废弃的宅院,师父重新修葺后便换了这块木匾。” “你是佛门弟子?”薙芳皱眉。 要知道一众修道之人中,她最是厌恶佛修,成日吃斋念佛,板着冷脸便罢了,得道后堕落最快的也是他们。且不提西天那金碧辉煌的殿堂,纵是享着人间香火的化身也势必要拿金片厚厚镀上一层的。口中说着修道清苦,实际上处处奢靡享受,最是口不对心。是以她从来对佛修没有半分好脸色,所幸她的蘅天洞府地处极东,与一众佛修所在的极西相去千万里,几乎不怎么碰面。 而且她同少年编造的身份可是狐狸精,佛门最容不下的便是这种阴邪妖物,他不仅救了她,现在还明目张胆地带自己回师门? ——如果这破地方算得上师门的话。 苏复愣了愣:“不是……” 话音未落,破败大门便从里面被人大力拉开了,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好似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臭小子,你可算还记得回来啊!”冲出来那人一把将苏复箍在手臂里,一身旧袈裟不伦不类地胡乱绑在身上,油光水亮的头顶戒疤清晰可辨,“……说好的烧鸡好酒,你可带回来了?” 薙芳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师父!”苏复喘着气挣开他铁臂一般的禁锢,瞪眼道,“我此番回来是有要紧事的!什么酒肉随时下山再买便是,你赶紧替我看看芳芳的情况才是要紧!” “芳芳?” 薙芳额角青筋一跳。很好,多记一笔。 喋喋不休的和尚终于发现了台阶下还站着的人,刚抬眼看过来便被薙芳容貌惊得瞪大了眼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脚跟踢到破旧门槛,这才赶紧闭了眼快速捻动手中佛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很好,终于知道这蠢货是谁教导出来的了。薙芳阴沉着脸,心道。 和尚诚惶诚恐地请了薙芳进屋坐下,而后拉着苏复去了另一间房密谈了小半个时辰才面色如常地挂着笑容出来。 “贫僧法号渡厄,薙芳施主这厢有礼。”他竖了右手在胸前,施了个正经佛礼。 若非适才在门前听见他吵着要吃肉喝酒,薙芳差点就要信了面前这人是个规规矩矩的正经佛修。 既然面前这人算不得佛修,薙芳自然不会给他冷脸,毕竟这段时间还得落脚此处,指望着他给自己寻找妖丹。 她颔首,给出了一个算得上尊敬的回礼。 渡厄见她这模样,态度越发谨慎:“听苏复说,施主修习道法之时伤了筋脉需要妖丹修复?” “正是,”她顿了顿,“待我恢复,报酬随开。” 渡厄怔了怔,念出一句“阿弥陀佛”:“施主屡次救苏复于危难之中,贫僧又岂会寻求回报。” 薙芳微皱了眉,看向和尚身旁的少年。少年一愣,移开了目光。 “只是这妖丹难得,不如施主先在此处修养,贫僧来想办法。” 事关自己身体,薙芳自是应下了。 “你骗了你师父?”渡厄给她安排了一间厢房,此刻只剩下她和正在给自己铺床的少年,“我何曾救过你?” 苏复沉默了半晌,闷声道:“过几日你便明白了,我若不这样说……总之,我是绝不会害你的,芳芳。” “你师父同你说了些什么?”自两人密谈结束后,少年便一直是这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这还是两个月以来,她第一次见到他情绪这样的低落。 苏复抻被角的动作一顿,半天没说话。 薙芳只莫名觉得气闷,往日逢问必答的人此刻变成了个扭扭捏捏的闷葫芦。 “不想说便罢了。”薙芳眯了眯眼,“你先出去吧,我累了。” 她走向床边,顺势将杵在床头的少年往外推了推,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芳芳,”苏复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睛映出她模样,“我对你,始终如一。” 他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又轻轻捏了捏她腕上的玉镯,像是在确定什么似的。 薙芳目送人头也不回地离开,眉头都快拧出一座山丘。 简直莫名其妙。 但很快,她就明白苏复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步入五月,天气日渐热了起来。接连下了几场雷雨,豆大的雨点无休止地砸在屋顶瓦片上,叫薙芳烦躁的情绪潜滋暗长起来,她自打坐中睁开眼。 打开衣柜便瞧见那满柜子的大红衣裙,她眼角一跳,随便套上一件便往院子里去。 这雨下得格外急,冰凉雨点顺着檐瓦凝成雨丝,裹在斜风中吹到她面颊,叫她心绪越发烦闷。 快半个月的调息打坐依旧只是九牛一毛,若不能借助外力尽快修复筋脉,她纵是闭关数十年也是无用。 刚穿过游廊,便见着正门口和尚撑着伞,笑眯眯地迎进来一个撑着红伞身着白衣的清丽姑娘。见着廊下的她时,笑容一僵,复又同身后的姑娘交谈了两句,两人这才朝着自己走来。 她虽被抽了仙根,可眼力仍在,那姑娘远远一个照面,她便瞧出那是一朵成精的红莲。至于妖龄,虽猜测不出,但总大不过自己才是。 她唇角微勾,只觉得这和尚甚是有趣。看来以他这等拙眼是分辨不出凡人与精怪的,否则也不至于堂而皇之地迎了妖怪进屋。 红莲啊,当真不错。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眼底幽光闪动。 陌焰一进门便瞧见了廊下站着的红衣姑娘,即便隔着泼天的大雨,那人的美艳依旧带着一种不可逼视的威慑扑面而来。及至走到跟前,瞧见那姑娘舌尖扫过唇瓣,一阵汗毛倒竖的惊惧瞬间传遍她全身。而一旁的渡厄早被这美艳的一幕骇得回不过神来。 剔除心里那股莫名的感触,陌焰凝神再看这姑娘,不由得暗笑自己大惊小怪。虽是美得惊天地泣鬼神,但毕竟只是一介凡人。 她绽出一抹娇花照水的温柔笑容:“这位便是薙芳姑娘吧,陌焰这厢有礼了。” 薙芳难得微笑:“陌焰姑娘当真是,秀色可餐。” 后边四字说得又娇又柔,叫渡厄听着都禁不住头皮一麻。 陌焰眸光微闪,按捺住心底怪异的退缩感:“姑娘这是哪里去?” “自是去找苏复。”薙芳好心情地回道。 陌焰闻言眼睛一亮:“正好我也要去见见阿复,不如与姑娘同去?” “好呀。”薙芳笑得越发温柔,而陌焰颈后刚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又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第5章 苏复这些日子过得并不轻松,究其缘由还是因为之前撒下的谎。和尚听闻他这次下山多次命悬一线,得亏薙芳相救之时,额上惊出一头冷汗,接着便将自己平素收藏的心法秘籍全数搬了出来:“往日只求你强身健体,道法都由着你只学了个皮毛。现下情况不同,这段时日你先将这些练着,我再写信求师父送几卷法华寺的心经过来……” 苏复幼时身体极弱,和尚为他不知耗费多少心血,后来得了次奇遇,命倒是稳了下来,可之前记忆全数忘了个干净。和尚为强健他体魄,便从山下搬到这荒无人烟的汶柯山来,两人隐居在此,不咸不淡地学了六年道法,和尚终于点头允他下山远游半年。如今听闻他几次三番差点丧命,和尚再不敢怠慢,家底全搬出来,一日三餐似的敦促他修炼,折磨得他几乎睡梦中都在背诵心法要领。 虽说苦不堪言,可苏复却未有片刻放弃的心思。说到底也是因为薙芳让他护法险些丢了性命那事,他自知薙芳重新修炼之心迫切,又深知自己学术不精帮不得大忙。虽是夸下海口让薙芳有事只管开口,但心中明白自己到底是难当大任的,因此也就咬着牙往死里学。和尚见了自是稀奇,要知道苏复虽是男儿身,却因着身体原因自小便是和尚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他知道修道艰难,若非为着他身体着想,他是万不会逼他修习的,是以即便山上修行六年,仍旧是个连最低等的爆破符都用不好的庸才。现如今他不喊累了,不怕苦了,和尚房中堆得快发霉的道法秘籍终于有了用处,他自然是殚精竭虑地教了。 只除了一样叫他忧心,那就是西厢房中那位美丽神秘的姑娘。 苏复除了修行,基本上所有时间都用在那姑娘身上。一日三餐风雨无阻地送去,待那人用完才回。这本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毕竟那姑娘三番五次地救了他。可之前他和自己说过那样一番话,倒叫和尚心里一时不是滋味起来。 若宝贝徒弟当真喜欢上那薙芳姑娘,早先定下的陌焰姑娘又该如何是好呢? 说起陌焰,便事关苏复十岁那年的一次奇遇了。若非临时遇见这温柔清丽的姑娘,苏复性命就该歇在十岁了。 “我不要你报答,”那姑娘声音轻轻柔柔,和人一样温和亲切,“只是我救他动了本元,待他十七岁,我便要他以身相许的。” 和尚惊得目瞪口呆。 姑娘轻笑:“师傅不必介怀,我是祁连山君座下修炼成精的一株红莲,绝非害人的妖怪。此次救他耗费我半生修为,今后他便是我选定的道侣,还请师傅成全。” 祁连山君在修道者心中地位甚是崇高,听闻他早先便可羽化登仙,但一直流连人界迟迟不肯踏入仙界大门。虽不知其中缘由,但祁连山君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加之她耗费精元相救,和尚只得应允下来。 思及祁连山上还在等待自己乖乖徒弟长至十七的救命恩人,和尚再三犹豫,终于还是道法去了封书信。 于是陌焰今日便到了。 两人相携同去,和尚自是不愿沾手这样两个同样烫手的山芋,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去,只让两人随便,不必拘礼。 和尚不在,陌焰就犯不着装出那副温柔和善的假象,敛了笑意看向一旁薙芳:“听闻薙芳姑娘在阿复下山历练之时屡次出手相助,此事当真?” 自是假的。 薙芳知道这莲精想必是看出她□□凡胎,没有什么本事能救苏复的样子,因此存了疑心。 “自是真的。” 陌焰眼瞳一深,复又笑道:“说来也巧,我之前也曾出手救过阿复性命,如是六年前便由渡厄师父做主,定下了我同阿复的终身。” 薙芳脚步一顿:“六年前苏复还只是个十岁孩子,陌焰姑娘瞧着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六年前……那倒真是好本事呢。” 她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薙芳姑娘不知,我并非凡人,而是祁连山君座下的一株红莲,”陌焰懒得再绕弯子,直接搬出自己百试不爽的师门,“六年前为救阿复,我耗费近半修为,那时候阿复便是我选中未来的道侣。你看,他刚回来,渡厄师父便来信让我过来了。” “祁连山君?”薙芳皱了皱眉,什么玩意儿? 陌焰骄矜地点点头:“我师父是这世间修为最高之人,座下弟子遍布天下,不知薙芳姑娘可听过他老人家名号?” 薙芳掀唇笑了笑,别说人界修为最高到了仙界也不过是最底层的小仙罢了,她压根没必要知道这人名号。更何况,就算是仙界修为最高的太上老君来了,也得给她几分薄面。 “这倒未曾。”她眼底流光暗涌,“不知陌焰姑娘六年前是多少年的修为渡给了苏复?” 陌焰眼尾得意飞扬:“将近万年。” 两万年妖龄的莲妖,甚好。 薙芳点点头:“如此。” 陌焰以为她是知难而退,终于重又露出笑来:“薙芳姑娘既是多次出手救下阿复,我这个未来的道侣自当替他报恩,不知姑娘可有想要之物?” 薙芳眸光一闪,声音低了下去:“有是有,只不过就怕……” 你不肯给。 陌焰仔细听着,刚要反驳她语气间的犹疑,前边便传来少年清朗声音:“芳芳?” 她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自己面上笑容不僵,抬头看向走近的少年,雀跃又羞涩地唤了声:“阿复!” 苏复脚步一顿,面色平静地冲她举袖一礼:“陌焰姑娘。” 而后一脸担忧地转向一旁薙芳,举了袖子替她擦去面上雨水,急道:“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撑伞,若是淋雨冻病了该如何是好?” 一旁陌焰嘴角笑容彻底僵住,一张脸青白相间。 薙芳觉得甚是有趣,便懒得再去计较他这逾矩行为,由着他替自己擦雨。 “我来找你,你不高兴?” 苏复动作一顿,脸霎时红了:“我当然高兴。我正想着……去看看你呢……” 薙芳余光瞧见一旁陌焰脸色越发难看,不由得挑了挑眉:“待雨停了,我想下山去买新的朱砂。” “这么快便用完了吗?”苏复皱了皱眉,“芳芳,我知道你急,可是身体要紧,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这莲妖自是动不得的,毕竟她是最有可能替自己找到妖丹的主力,膈应了这么久,权当还她一路得意过来的回礼吧。薙芳心底冷笑。 “我知道了,这位陌焰姑娘似是有要事找你,我先回去了,你们聊。” 她刚要转身,苏复便一脸复杂地看住她,欲言又止的模样。 薙芳愣了愣,安慰地冲他笑了笑:“莫要怠慢贵客。” 被她这笑容晃花了眼的苏复顿时脸色通红。 薙芳自是没兴趣去理会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诚如苏复所担心的,她这半个月来试图借助阵法来修复筋脉,但最终收效甚微,的确很是勉强。因此回到房中,她没再继续打坐,而是躺下休息了。 屋顶上的瓦片仍旧被雨砸得噼啪直响,这一次倒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薙芳很快便沉沉睡去。 *** 看完那棵铁树兴致缺缺回来的第二日南海仙君便派了座下弟子送来帖子,大意是说昨日招待不周,慢待于她,特送人间一处秘境的秘钥赔罪。 昨日意兴阑珊地看过铁树后,她便径直回了洞府,没去那宴席。想必南海仙君忙完发觉此事,便匆忙遣了弟子前来赔罪。 薙芳把玩着秘钥,掀眼瞧了瞧前来送信的弟子。南海仙君爱鹤成痴,自己的仙侣便是一只玄鹤,后来收的弟子也多是鹤族,眼前这位便是一只黄鹤。他长得端方温润,模样是十八九岁的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礼貌答了:“灀云。” 薙芳点头,又问:“灀呈可好?” 少年怔愣片刻:“不知仙子所说的是何人?” 薙芳手指一顿,而后也就释然。想来南海仙君座下弟子上百,又分在不同岛屿,彼此之间不熟也是正常。 “无事,替我谢过仙君。” 听闻三界从前更为繁华兴盛,后来历经一场大战,上神陨落,远古众仙凋零,三界灵气更是几近衰竭,大不如前。现今众仙无论修为,亦或是成就都远达不到前人高度。没有人知道千万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三界不少地方都发现了前人遗留下来的大小秘境。不少人妄图通过秘境去尽可能地接近千万年前的真相,是以一旦发现秘境,多数便会被众仙尽快设下自己的禁制,旁人想进,便得持有主人的秘钥。 这南海仙君想必也是在这赔礼道歉的礼物上狠下了一番功夫,否则怎会知晓她独独对这秘境情有独钟呢? 此处秘境位于天山之巅,想来是南海仙君藏了多时的一处秘境,否则以她的性格一旦知道了新发现的秘境,无论主人邀请与否都势必要前去探上一探的。 人间正是寒冬。天山地处北境,加之山势颇高,几乎常年冰雪覆盖。 她手指轻点,轻松将漫天风雪格挡在周身三尺以外,在一片红梅林中找见了秘境的入口。让她意外的是,除她之外入口处竟还站着一人。 “薙芳仙子,当真好巧。” 不是旁人,正是前几日在南海仙君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庭彦。 思及他同南海仙君交好,此刻站在这里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前几日她才在他身上碰了钉子,此番见着他自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只点了点头就要往秘境中去。 “薙芳仙子莫非是忘了庭彦吗?”那人挡去自己去路,垂眸看住她。 神情间似乎还有点委屈? 薙芳拧眉冷笑:“庭彦君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忘记的人。” 那人稍愣,而后绽出个笑容:“如此便好。” 薙芳绕过他,于入口处站定,手指刚要捏碎秘钥,那人便低唤一声“小心”。天旋地转间,她昏聩的意识终于在一片黑暗中重又汇聚起来,而站不稳眼看就要倒下去的身子被人轻轻搂住了。 “先前便听南海仙君提及此处特殊,还请仙子千万小心。”那声音在黑暗中听上去格外清晰,他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萦绕在她鼻尖。 她挣开他,淡道:“再如何特殊,也轮不着后辈相护。” 庭彦半晌再没说话。 此处黑得格外不同,像是吸收了所有的光,即便伸手也是不辨五指。她手指虚空一划,一道火光闪过,却在下一瞬消失无踪。 “咦?”她又试一次,这次却只划出一星火花。 庭彦轻叹一声:“仙子修为果真惊人,晚辈自进来那刻起体内灵气全被压制得死死的。” 她面色微凝:“看来这处秘境主人修为远在我之上,前路不知还有什么等着,你我如今形同凡人,能否自保都难确定……罢了,先出去吧。” “不行。” 很快她便知道他口中的不行是什么意思了。灵气无法运转,便无法打开秘境禁制进出自如。 “既如此,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去前面探上一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她当机立断。 “晚辈但凭仙子做主。”手指被人轻轻握住,那人清冷声线中带着些示弱的柔软。 薙芳眼角一跳,忍住要将他手甩开的冲动,低声道:“跟紧我。” 庭彦轻笑一声:“晚辈省得。” 罢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这人又是公认的勤勉聪慧,理应不会拖自己后腿才是。忍字为上。 两人不知在这片漆黑中走了多久,终于一线光柱刺了进来。她微微眯了眯眼,抬袖去遮,下一刻两人便置身在一处茅草屋前。 周遭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俨然一副人间村居的恬适模样。 她试了试体内灵气,发觉仍旧无法运转。刚要甩开那人仍牵着的手时,那人瘪嘴,墨黑眼瞳委屈地看着她:“晚辈怕此处有诈,还请仙子……” 她额角青筋直跳,不耐烦地打断他:“知道了!” 就这样胆小软弱的模样,哪里是传言中以一人之力镇压凶兽梼杌的神勇模样?看来传言之流,不可尽信。 两人刚迈出脚步,小路那边走来三五年轻姑娘,领头那人见着两人轻笑道:“闻家相公和娘子这是准备去哪里?” 薙芳一怔:“什么?” 左边那位掩唇笑得暧昧:“到底是新婚燕尔,此般恩爱当真是羡煞……” “住嘴!”薙芳低喝一声,惊得那几位姑娘面面相觑,白着脸告辞了。 “前辈,不过是一场幻境,”一旁庭彦轻声劝道,“莫要生气伤了身子。” 她挣开他手,捏了捏眼角:“这秘境主人既是想要我们扮演她幻境中的角色,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且看看她到底要玩些什么花样。” 她眼底幽光闪动,危险又艳丽。一旁庭彦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袖中手指,沉默不言。 第6章 两人便在这幻境中住了下来。听周边邻人所说,她与庭彦是前些日子才搬过来的一对璧人,两人新婚不久,还对附近不很熟悉。男主人对外只称自己姓闻,也不劳作,成日不是在家看书,就是同新婚妻子下棋。两人本就长得出色,这般一来倒当真像一对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眷侣了。 “前辈怎么想?”庭彦落下一子,轻声问道。 薙芳冷笑一声:“还能怎么想,大抵你也猜到了。无非是一对隐匿人间的苦命鸳鸯,却不知逃的是哪路追兵。” 庭彦沉默半晌,又问道:“那前辈认为,我们何时才能出去?” 薙芳按下一子,将他辛苦打下的半壁江山瞬间击溃:“快了。” 庭彦看着棋盘,拈起上边的一片花瓣,低声道:“若能与心爱之人相伴在此,每日这般闲话家常,当真不失为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薙芳挑眉:“倒不知庭彦君竟是个如此多愁善感之人。” 庭彦抬头望着她,微微一笑:“前辈常年独居蘅天洞府,难道不觉得冷清寂寥吗?” “还好。”若非那日他出手坏她好事,她此刻便不再是孤身一人了,“自比不得你热闹的雾屿山。” “前些时日师父同我提及仙侣一事,想来前辈见多识广,可以给庭彦些许建议。”他垂眸捻着那片花瓣,神色温柔,“不知前辈眼中,怎样的仙君才是良配?” 薙芳一愣,见他眼中并无半点玩笑模样,想了想道:“我不知寻常仙子如何选择,但对我而言,至少那人当真是能够心甘情愿肯为我挡去一半雷劫的。” 庭彦动作一顿,神情间流露出一丝诧异。 “想来也是勉强,毕竟我若渡劫威力不同于他人,强扛雷劫轻者化去近半修为,重者或许身销道陨,没有人敢冒这种险。”她轻笑一声,垂眸收拾棋子。 “若我肯呢?”她怔怔抬头,那人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若我肯替你硬扛那一半雷劫,你会选我吗?” 她心弦一动,眸光微闪。庭彦仍一脸认真地看着她,似乎非得等到她的回答。 “以你的修为,”她掀了掀唇角,探身自他发顶拈下半朵残花,“别说一半雷劫,便是一道,恐怕就能叫你知难而退。” “若我不退呢?”他抓住她手腕,眼中是少有的强硬神色,“若我当真不避不退,替你挡下了这一半雷劫呢?你又当如何?” 她沉默地看住他眼睛,而后凑到他面前,一字一顿道:“那便选你。” 说罢甩开他手指,站起身来径直往屋里去。 “一言为定!”身后那人大喊道。 手腕上似乎还环着那人手指的温度,她左手覆上去,垂眸浅浅笑了笑。 不知不觉两人在这幻境中过了三月寻常日子,虽扮演的是他人,但生活仍属于他二人。而离开的契机也如约来到了。薙芳站在门前,抬头看着远处天边滚动的雷云,强风撕裂着席卷,几乎要将所见一切连根拔起般肆虐着,狂舞着。 “原来逃的不是追兵,而是宿命。”她喃喃,眼底滑过一抹哀切。 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的庭彦沉默地给她披上一件斗篷,同她一并看着那几乎遮去了整个天幕的阴云和其间狰狞窜动的雷龙。 “庭彦君,你可瞧见了,”她轻声道,“我若渡劫,便是如此威力。” 说罢扭头看向身旁那人,似是在等待他面色苍白地反悔。 “庭彦无惧。”那人神色如常,看向她的目光温柔有力。 接下来便是泼天的大雨,接连七日,将农田灌成湖泊,山峦浇成土丘。那蠢蠢欲动的雷劫,带着几乎要人心神俱灭的威压降落下来,直取院中笔直站着的薙芳而来。 明知只是幻境,但她仍旧忍不住眯了眯眼。下一瞬,便被人紧紧拥在了怀中。 “只是幻境罢了。”庭彦声音温柔,抱住她的胳膊却坚如磐石。 怒吼着的雷一道接一道地竖劈下来,即便劈的不是她,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战栗和痛苦却有如跗骨之蛆,自背脊攀沿而上,让她禁不住头皮发麻,浑身轻颤。 周遭土地花木早已被落雷余威灼成齑粉,身不由己地扬起,又伴着雨幕万分无力地落下。她紧闭着眼,手指攥紧面前人的衣领,试图驱赶心中这份不属于自己的悲伤与愤恨。 悲与爱人从此天各一方,再无法相见,恨宿命的起承转合,最终却只能惨淡收场。 “若有来世,便换我来护你。”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她耳畔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男声,她猝然抬头,身体颤抖着透过水雾弥漫的眼看向不远处的陌生男子。 天崩地裂间,那温润男子浅笑着看过来,他的眉眼是那样平静,颓丧落地的剑刃上,鲜血是那样的刺眼。 “不!”她目眦欲裂,嘶哑着怒吼一声,刹那眼前时空像是旋转的花叶一般飞速地扭曲起来,意识像是被人抡了一记重棍,她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身处一处山洞,那人正垂眸拨动火堆,撩起一串火花。她缓缓坐起身来,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紫色袍子格外眼熟。她稍稍动了动手指,察觉出自己的灵气已经毫无障碍地运转着,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秘境。 “我睡了多久?” 庭彦似是想什么想得正是出神,听到她说话这才发现她已经醒了,赶紧站起身来。 “五日。” 薙芳将衣袍递还给他,按了按隐隐发痛的额角,回忆起秘境最后那些画面不由得眼神微黯:“幻境最后那会儿,我的意识被人侵占,许多事身不由己,越矩之处庭彦君见谅。另外……多谢。” “仙子是准备同庭彦划清界限吗?”那人捏紧衣袍,抬头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她一时语凝,头一次生出一股手足无措感。 半晌,她终于在他逼迫视线中败下阵来。毕竟幻境之中朝夕相处的日子不是假的,她对这人观感到底与对别人不同。 “蘅天洞府随时欢迎你来。”说罢,便逃似的旋身离去。 自那幻境中切身实地地体会了一把别人的心境后,她便不是很喜欢雨天。后来被那人猝不及防抽了仙根,推入轮回池中,筋脉尽断地堕到那深山野林中,生生被雨淋了数日,她越发厌恶起雨天来。离别与背叛,同样沉重。 薙芳缓缓睁开眼,墨黑幽静的眸子,眼角竟微微红了。 这一个月来,她已经没再梦见那人了,却不知为何在这个雨天重又梦到两人在幻境中|共渡的那些日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多想无益,待她回去该算的账一笔笔地算。 *** 外间的雨已经停了,大好日光洋洋洒洒地将门外照得一片透亮。少年清朗活泼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一并响起:“芳芳?” 薙芳起身重又换上一件外袍拉开房门,门外少年明媚的笑容几乎要将日光逼得暗淡几分。 “雨停了,我带你下山去买朱砂。” “若我肯替你硬扛那一半雷劫,你会选我吗?” 那人声音似乎仍回荡在耳畔,她弯了弯眼,冲门外少年粲然一笑。 同样的亏她不会吃第二遍,就让她瞧瞧,这个对自己如此上心的少年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吧。 她目光掠过面色通红的少年,落到一旁表情不善的女子身上:“陌焰姑娘也一同去吗?”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可能会住在这里,”陌焰眼波流转,柔柔道,“听阿复说想收集几颗草木类精怪的内丹来修炼,我自该留下来帮他的。” 说完含羞带怯地垂下头去,露出优雅好看的脖颈。 薙芳目光微动,扫一眼不自在撇过头去的少年,轻笑道:“如此甚好。” 三人便一并下了山。和尚门口目送三人离去,念了声佛号,轻轻摇了摇头:“真不知这孩子哪来这样好的福气,左拥右抱,简直羡煞贫僧。” 严格来说苏复并不好过,陌焰一门心思黏着他,奈何他对却她没那份心思,因着薙芳在旁,他还得时刻分出心来提防着她层出不穷的花招,当真是十分辛苦。 不过,有芳芳在,他便是开心的。 “芳芳,才下过雨,这段格外难行,不如我背你走过这段吧?”他下意识说出口的话,在瞧见身后薙芳眼中的揶揄之色时陡然红了脸,“我、我是担心你……” “诶,阿复,那我呢?”一旁陌焰轻轻咬着嘴唇,模样楚楚地看着他,语气委屈。 苏复抿了抿唇,避开她灼人视线:“陌焰姑娘道法高深,自是不惧这区区山路。” 陌焰哑然。 “芳芳。”少年执着地看过来,已做好了要背她的动作。 “若我当真不避不退,替你挡下了这一半雷劫呢?你又当如何?” 她眸光一暗。当真像极了那人最初说出这句话的神态。 可她如今已然一无所有,他又能从她这里夺走什么呢? 心念不过一瞬间,她倾身勾住他脖颈,感受到他呼吸一顿时,靠近他耳畔轻声开口道:“你若敢伤我,上天入地我都绝不会放过你。” 少年茫然地侧头看她,而后笑道:“不会的,别看我瘦弱,其实力气大着呢,绝不会叫你磕着碰着。” 薙芳轻哼一声,心中默喊了句“傻子”。 临到镇上,苏复便让二人暂且等在原地,火急火燎地独自一人率先进了镇子。 “薙芳姑娘这等弱不禁风,倒不知是如何几次三番救下的阿复呢?”苏复一走,陌焰立刻原形毕露,“莫不是身上有什么法宝?” 薙芳眼里掬了捧笑意:“自是有的。陌焰姑娘不妨仔细瞧瞧,就在我身上。” 陌焰拧眉,将她上下打量了几次,疑惑道:“我倒真没瞧出来。” “陌焰姑娘分明一早便瞧见了。”薙芳勾了勾唇,蓦地凑近她,声音微沉,“这张脸便是最厉害的法宝,既能杀人,自也能救人。” 陌焰急促地倒吸一口气,身子往后避开。 薙芳站直了身子,余光已瞧见跑近的苏复,轻笑道:“陌焰姑娘不信,我便证明给你瞧瞧。” “芳芳,给,帷帽。”苏复喘着气,将手中精致的帷帽递上前来,白纱下边绣了几朵栩栩如生的红梅,看得薙芳眼里杀意一闪而逝。 “不必了。” “可……” 薙芳歪头轻笑地看着他:“你既说了会保护我,我又何必再戴?” 苏复耳根微红,眼睛却蓦地更亮:“我自不会辜负芳芳信任。陌焰姑娘,这帷帽你戴上吧,你一介柔弱女流,我怕这些乡野村夫惊吓到你。” 他手臂一转,将帷帽递给一旁脸色铁青的陌焰。 陌焰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但仍强力维持着嘴角的温柔笑容,接过帷帽,轻声道了谢。 薙芳看着她手指僵硬地戴好帷帽,冷漠地勾了勾唇角。 三人先去买了朱砂,瞧见苏复眼也不眨地掏出百两银票,陌焰禁不住微微瞪大了眼。 她虽是精怪,可也熟知这人界规则,自然知道这百两银票对于寻常百姓而言算得上一家子整整一年的花销。等她忍不住开口问出疑惑时,苏复笑容灿烂地回道:“这银钱都是芳芳的。” 薙芳迎上她看过来的目光,微微一笑。 接下来便去了成衣店,店主一瞧见薙芳,眼珠子便直了,满眼便只容得下她一个人,狗腿至极地在她身旁歌颂她的美貌。陌焰本想同苏复挖苦一番薙芳,却不料那人正专注无比地挑着衣服,见她过去,忙拿起一件询问道:“你看这件如何?” 她心底一暖,脸颊微红道:“好看。” 却不料那人眼睛一亮,点头道:“我也觉得芳芳穿肯定好看。” 陌焰捂住胸口,险些要气得昏过去。她眼中雾气弥漫,面上更是悲伤可怜的模样:“阿复,你……” 苏复看着她这柔弱模样,稍稍愣了愣:“陌焰姑娘既是身体抱恙,不如先行回去休息吧,往后需要什么,我同芳芳下山替你带回去便是。” 陌焰忍不住瞪大了眼,嘴唇抖动着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第7章 于是回去的路上陌焰一反常态地沉默,直到快进门时,她才轻声喊住苏复,认真道:“阿复,无论如何你我今生是绑作一处的,纵是你再如何喜欢薙芳姑娘,你与她……也只能下一世。” 苏复脸色微白。 “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她抿了抿唇,“后日我便启程去淮阴,你若想好了,便来找我。” 说完也不待苏复回话,径直越过两人进去了。 薙芳看向紧抿着唇的苏复:“你答应她什么了?” 苏复勉强笑了笑,刚要将话题揭过,便听见薙芳一声低笑。 “为了我?” “芳芳……” “你对我这样好,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一生来求她替我搜集重续我筋脉的妖丹,”她语调一扬,“你想我如何报答你呢?” 她分明笑容满面,眼底却是一片寒霜。苏复心里好似被人重重一锤,痛得他呼吸一顿。 薙芳仍在等他回复。 “镯子还在吗?”半晌,她听见少年开了口。 她敛了笑容,将腕间镯子露给他看。少年目光轻柔地落在其上,唇边挂上满足的微笑:“够了。芳芳的报答,我已经收到了。” 薙芳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远远听见鸡鸣,她便披衣起床,在庭院中找到了刚起床的少年。 “明日去淮阴,我也一道。”见少年目光诧异,她不耐烦地加了句,“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假手他人。” 于是行程就此敲定。 陌焰虽是千百个不愿,但碍于苏复在场也不好发作。加上和尚允诺事成之后便将二人婚事提上日程,让她心情好了不少,即便看薙芳各种不顺眼,也没再去找她麻烦。 此去淮阴最快便是水路,薙芳很想拒绝,但身体已经十分不配合了。脏器虽已修复完好,但筋脉不行导致灵力即便吸收进体内也无法在身体各处自如运转,如此一来,身体便好似一个筛子,灵力吸收再多也很快便全泄露出去。这副身体若无灵力支撑,很快便会像凡人一般衰老虚弱下去。 见她停了筷子,苏复忍不住安慰道:“再过几日便到了,若是船上饭菜不合胃口我明日先下去买些糕点回来。” 一旁陌焰掩唇轻笑:“到底是薙芳姑娘,真是娇气呢。” 薙芳眉尖轻蹙,目光幽幽看向她。 啊,要是能吸收一株妖龄两万岁的红莲内丹,想必她立刻便能开始修炼了吧。 陌焰被她看得浑身发怵,连忙撇过头去,不再说话。 “不用,我下楼透透气。” 步入六月,日头越发毒辣,便是此刻酉时将过,太阳仍挂在西山角上负隅顽抗。河面宽广,倒映着夕阳余晖,泛起粼粼波光。薙芳寻了个干净地方,倚着船舷坐下,出神地望着湖心。 那橘红色的水光一会儿被船身激荡的涟漪推开,化作漫天流光散去;一会儿重又聚集起来,形成一条光带,好似跟着船尾嬉戏的小鱼,自由快活得很。 而变故几乎就在一瞬间。那凝聚成一条的光带这次却没有再被船身漾出的涟漪击散,反倒沿着船身散了半湖的橘色光斑,而水下似有游龙搅动,呼吸间便在船身周遭化出数十个大小不一的漩涡,威力极强地冲击着船身。只一下,经验丰富的船家连同船上三个五大三粗的伙计便猝不及防地被晃荡入水,他们只来得及短促地惊呼一声,便被漩涡升腾而起的水龙一并卷没了身影。薙芳手指紧握住船边栏杆,在数条水龙的席卷中身子好似风中柳絮一般重重撞到船身上。她脸上身上早被河水浇得透湿,勉力半眯着眼看向二楼艰难探出身子呼唤自己的少年。 水龙咆哮着,又一次沉重的撞击,结实的船身传来清晰可闻的断裂之声,薙芳狠狠砸到船板,手再也没有力气继续握住围栏,她被这猛烈的冲击逼得狼狈至极,连连呕出几口血来。 “芳芳!”苏复用力挣开一旁陌焰,自她勉力用道法维持的结界中一跃而下,踉跄地朝着薙芳直奔而来。 而那水龙好似长了眼似的紧跟在他身后,直取苏复后颈而来。 “小心!”薙芳撑起身子,警告道。 苏复转身瞬间,手指已自怀中掏出一沓符篆,挥手间已有四五张朝着龙头方向逼去。 “破!”一声清咤,接连几声沉闷的爆破声响起,那水龙被炸得支离破碎,化作几滩水分泄而下。 “芳芳,你还好吗?”确认身后暂无危险,他连忙上前扶起薙芳,脸色苍白问道。 “上岸。”薙芳言简意赅,瞥了瞥另一边正在对付另外几条水龙的陌焰,“这条钩蛇我们应付不了,走为上。” 苏复目光一凝,毫不迟疑地将人搂着站了起来,衣袖翻飞间,数十张符快得只剩残影分向陌焰那方艰难对付的几条水龙。伴随着一声“破”,那几条作祟的水龙化成瀑布刷的落在船板,砸出几处断裂。但同时,固守船身的水龙阵终于出现一处漏洞。 “陌焰姑娘我们走!”苏复一把抱起薙芳,脚尖轻点,跃上了二楼围栏,向着那处漏洞冲去。 陌焰侧身,再次打出一道刃光,削去左侧一条水龙半边脑袋,亦是提身追了上去。 从薙芳下楼到三人狼狈上岸,中间不过一刻钟工夫,看着四分五裂的船身被水龙绞成碎片,而后好似逐渐平息一般化成渐矮的水柱融到河中,再没有半点踪迹可寻时,陌焰心有余悸地开了口:“这是什么妖怪?” 一旁薙芳轻轻推开替自己整理头发的苏复,虚弱地睁开眼睛:“不过一条钩蛇罢了。” 陌焰脸色更白:“专食人畜的妖怪?” 薙芳冷哼一声:“看他这嚣张做派,保不齐还想试试其他妖怪的滋味。” 陌焰瞪圆了眼睛看向她,还不待她说话,薙芳又连着咳出几口血来,整个人面上已无半分血色。 “赶紧离开此处。”她再看一眼面色凝重的少年,警告道,“别做蠢事。” 苏复浑身上下还淌着水,他整颗心系在薙芳身上,只顾着给她整理仪容,自己倒是万般狼狈。他正目色沉沉地想着什么,听见薙芳后一句时身子轻轻一颤,怔愣着抬头看她:“芳芳……” 薙芳尽量放轻呼吸,冲他伸出手去:“还有力气抱我吗?” 苏复眼底神采逐渐复苏,他乖顺上前,小心翼翼地抱起薙芳,垂首轻轻用脸颊挨了挨她额头,低声道:“芳芳,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薙芳几乎已到极限,耷拉着眼轻笑一声:“我说过,我绝不会死的。” “……一言为定!”恍惚中,少年冰凉的唇轻轻吻了吻她耳尖,低喃一句。 *** “……我们出来后那秘境便自行销毁了,气得南海仙君几天没吃饭,后来又听我说里面只有一段幻境,并没有什么他期待中的秘籍功法,珍稀宝贝后,又立刻拉着我喝了好几杯。若非我推辞有要事在身,他恐怕还要强留我住在岛上。” 她支颊,出神瞧着对面轻言缓声说着话的男子,越看便越觉得他长得很是顺眼。 “薙芳仙子?仙子?”那人轻叹一声,薄唇开合,又唤一声,“薙芳。”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神情怔忡地看向对面微笑那人:“嗯?” “我唤你作薙芳可好?”那人眸色清明,像一面镜子映出她的面容。 她心神一动,撇开视线,淡淡道:“随你。” “薙芳。”那人声音轻柔地唤出这两个字,却叫她不由得面色微红。 长至八万岁,头一次被人这样称呼,叫她莫名觉得有种羞赧。 她强自镇定着心神,斜眼看他:“作甚!” 那人唇角笑容丝毫不减:“空明岛的芦苇,你可想去看看?” “不感兴趣。”她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 她本就性情冷淡,平素除了修炼功法外,最多就是奇闻异事能够激起她几分兴趣。空明岛的芦苇虽是仙界一绝,但毕竟只是凡物,寻常得很,她不感兴趣是真。 “若庭彦执意相请呢?”她偏头看向那人,只见他整衣起身,举手一礼,“薙芳可能赏脸一去?” 她仓促避开他饱含笑意的目光,抿唇:“既是你诚意相邀,那便去吧。” 空明岛上正是黄昏。沿着西海岸密密匝匝生着十余里的芦苇,比起人界的芦苇更长,苇杆越发金黄,芦花却是雪白,映照在夕阳下好似刷了一层金粉,微风一拂便是目之所及的金色海洋,而芦花纷扬空中,如同漫天起舞的雪片。这种极其强烈的落差给人一种不辨时间的恍惚错觉,分不清是秋还是冬。 难怪众多仙子争相前来赏玩,的确称得上仙界一绝。 “薙芳觉得如何?”身旁那人问道。 她点点头:“尚可。” 那人低笑:“听闻这芦苇丛中生有一种仅寸长的麻,以它制成的绳是世间最坚韧最牢不可破的东西,薙芳可能替庭彦寻找?” 她愣了愣,为这叫人啼笑皆非的请求。 “你要法宝护甲我蘅天洞府应有尽有,何必……” 那人垂眸:“还请薙芳成全。” 她轻叹一声,蹙眉钻进芦苇海中,垂首替他寻找那寸长的麻,只觉得近来自己变得越发陌生起来,竟一而再再而三地为着这人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可等她将手中仅找到的三株麻草递给那人,见着那人面上绽开的笑容时,她又觉得一切是值得的。 *** 足五日了。自三人狼狈逃上岸到就近住到这个小镇上,至今足足五日了。面色苍白的女子好似一尊精致的木偶,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无论外界如何折腾,都始终没有半分要醒的迹象。 请遍了镇上的大夫,得到的答复始终只有那句“节哀顺变”。少年铁青着脸色端着续命的参汤坐在床边,看着那汤汁顺着女子紧闭的唇缝淌下,沾湿了半边枕头。他本就生得白净,如此一来眼下青黑更显得触目惊心,偏那一双眼亮得惊人,好似覆灭前夕的火把,燃烧着仅剩的生命。 “阿复……”陌焰胆战心惊地刚要开口劝他,便被他冷冷一眼看得话卡在喉咙眼里,有股被人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她下意识退了半步,只觉得心头慌乱。这哪里是之前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年,简直像是地府放出的一头凶兽。 “我要替芳芳喂药,还请陌焰姑娘先出去吧。”连声音也是冷的,硬的,再不复半分之前的生气勃勃。 陌焰抿了抿唇,温顺地带上门出去了。 “芳芳。”少年失神地低声唤着她名字,“你为什么还不醒?” 轻渺尾音被静寂空气吞噬得一干二净。他仰头灌下碗中剩下的小半汤药,右手捏着女子下颚,强迫了她张嘴,而后将温热参汤渡了进去。即便是昏睡中,女子也下意识地抗拒着异物入侵。他右手力道加大,舌尖强硬地压住她舌根,待那药尽数灌进她喉咙,他才放开她。 “你不醒,我便是失礼你也毫无办法。”他自嘲地笑了笑,俯身将她唇边药汁一一舔尽,又替她用湿布擦干净脸颊头发,最后才轻轻在她失了颜色的唇上轻啄了一口。 “芳芳,我们约好的。”他抵住她温热额头,目光茫然地低喃。 薙芳昏迷的日子里,陌焰过得亦是相当艰难。那乖巧活泼的少年变得阴沉可怕,她每次开口相劝便要被他尖刀一样的目光狠狠剐上一遍,那种滋味当真难受。她竟突然有点想念薙芳还在的日子,哪怕自己看她万般不顺眼。可至少她在,那少年还能同往日一样轻轻柔柔喊她一声“陌焰姑娘”。她当真觉得十分委屈,而更可怕的是,薙芳在陷入昏迷的第十日夜里突然发起热来。少年谢绝了她的帮忙,一个人关在房中替薙芳忙前忙后擦汗降温,折腾到清晨整个人才面如土色地踉跄走出来。 “阿复,你去休息一下吧。”陌焰带着哭腔地看着对面沉默吃饭的憔悴少年,“我替你守好薙芳姑娘,我保证。你去休息一下,哪怕睡半个时辰也好。” 少年僵硬地进食,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 “阿复,你这是在折磨我,你知道吗?”陌焰瞪着水雾迷蒙的眸子看住他,“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同我说话?” 少年吃饭的动作一顿,抬起那双乌蒙蒙的眼,冷漠地看住她:“那日在船上,你是不是借故拉住我,想借钩蛇之手置芳芳于死地?” 陌焰像是被人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浑身发颤:“阿复,你怎能这般想我?事发突然,单是护住你,我便已是……” “我不要你护着!”少年握紧拳头,低吼道,“我早不是六年前那个要你救命的孩子!” 他“啪”地一声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却因为接连几日的不休不眠而头重脚轻险些栽倒在地。陌焰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昏沉的眼眸中萌生出尖锐杀意:“你问我要你怎么做,我若是要你……” 他话语蓦地一顿,周身骇人的杀意瞬时消弭。陌焰背脊惊出一层细密冷汗,手上已做好应付的准备,可下一瞬却被少年轻轻推开:“芳芳会生气。” 他丢下一句语焉不详的话,转身跌跌撞撞地上了楼。 陌焰眸光颤动,只觉得这少年变得越发陌生,而且危险。 苏复很快病了。他肉眼可见的从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枯萎成一株蜷成一团的干草,憔悴着脸色,紧握住床上女子的手指,昏沉睡去。万幸的是,薙芳醒了。 她安静听完面前神色隐忍的陌焰的话,又垂眸看了看床榻旁与自己手指紧握的苏复,轻声道:“他欠你的修为,我来替他还清。此后,天高海阔,他与你再无半点干系。” 陌焰微拧着眉:“你如何替他还……” 话未说完,一道霸道至极的元力便由薙芳指尖轻弹没入她胸口,半干涸的灵海瞬间充盈起来。她怔愣地看向床上又呕出一口血来的薙芳:“你究竟……” “之前在船上你若有半分加害我的意思,我定不会要你好过。”薙芳捂住嘴,压抑地咳嗽两声,抬眸看她,“至于我,理应抵得上你十个师父。” 陌焰眼瞳一紧,作势就要跪下。 “不必。”薙芳制住她动作,“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带我们前往淮阴,那处当真有合适的妖丹吗?” 陌焰脸色一白,咬唇道:“请前辈恕罪,陌焰、陌焰骗了你们。” “我就知道。” “可我当真不知道那河下竟蛰伏着一条如此了得的钩蛇,”陌焰急急解释道,“我本想骗阿复到淮阴,再将他骗去祁连山……前辈,我绝无害你之心!” 薙芳又咳两声:“那你可知道妖丹的线索?” 陌焰不敢再瞒:“淮阴再南的洞庭,在我之后亦修出一株莲精,加之洞庭较之祁连更占地利,那株莲想来是最合适的选择。淮阴往北有处小陇山,其间有崖名为仙人崖,崖上有棵万年成精的松树,吸收雨露精华,天地灵气,但恐怕更难对付。” 薙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前辈,可还有其他指示?”陌焰怯怯抬眸看她,再不见半分之前的趾高气昂。 “你走前再帮我做件小事。” 薙芳洗去一身黏腻,又着人替苏复灌了汤药,看他呼吸沉重面色不虞的模样,便干脆留在他房中就地打坐调息。 体内仅剩下两缕神识不知还能替自己撑多久,她目光淡淡扫过床榻上眉头紧皱的少年,微勾了唇。罢了,如此一来,自己也不欠他什么了。 第8章 苏复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喉咙里还含糊不清地发出类似小兽的呜咽。他茫然无措地捂住脸,急促地喘息着。 “芳芳……”他狠狠揪住自己头发,压抑地轻轻唤着她名字。 “我在。” 熟悉冷淡的嗓音在这安静的房间响起,他像是被人定住了动作,瞪大着眼,缓慢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烛光摇曳中,薙芳缓缓睁开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安静地看着他。 他呼吸一窒,连鞋也来不及穿,蓬乱着头发赤着双脚三两步跑到她跟前,跪着将她重重搂进怀中:“我梦到你走了,梦到你留下我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薙芳任由他抱着,安静地听着他像孩子一样委屈难过地同她低诉。头一次,她主动伸手轻轻拍了拍他后背,用算作安慰的语气开了口:“只是梦罢了。” 苏复僵直的身子终于缓缓放松下来,他脸颊轻柔地蹭了蹭她耳廓,姿态依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可能会疯。” 薙芳目光微动,陌焰走时的话犹在耳边。怎样的疯才能叫陌焰从唯他不可的坚决瞬间变成唯恐避之不及的害怕?她想,自己可以体会。 “不会的。”她低声道。 因为我试过,但我没有疯。所以,你也不会。 少年垂眸,遮住了眼底明灭的光芒:“嗯,不会的。” 从今以后,我再不会让你有半分危险,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如此两人又在镇上匆匆休整了三日,备齐了上路的物资后,重新向着洞庭湖出发。关于陌焰的离开,薙芳也只简单说是“师门急事”,苏复对此反应很是平淡,薙芳也懒得多做解释。 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六月下旬到达洞庭。洞庭果真无愧云梦泽之称,满月光辉之下,满湖银斑闪动,加上湖上烟波浩渺,当真有如人间仙境。 经过几日打探,两人最终在洞庭之南的一处汀渚发现了莲精的踪迹,并选择在今晚动手。 苏复给薙芳贴了道避水符,又将一沓厚厚的符篆塞到她手中:“一会儿若是情况不对,这些应该足够你自保了。” 薙芳反手将符塞给他,轻笑道:“你便是这样让我相信你的吗?” 苏复稍稍一愣,而后弯眼笑开,低头碰了碰她额头:“好,你同我一起上去。” 薙芳侧头,躲开他这过分亲昵的碰触:“你最近有些放肆了。” 苏复看着她,笑了笑,没再做声,伸手万般自然地搂了她腰肢,提身就往湖心那处小洲去。脚下乌篷船轻轻晃荡,搅碎了月光,很快又恢复平静。 两人刚落地,一道带刺的藤蔓便劈面而来。苏复眸光一深,搂紧薙芳一个旋身,与此同时左手符篆已然出手,剑刃般朝着藤蔓笔直射去。 “断!”站稳之时,那藤蔓已应声断成几截,源头那段察觉危险很快缩回暗处。 “不请自来,自为不速之客。”暗处传来略显稚嫩的女声,“不知二位所来何事?” 话音方落,那人也自暗处走近前来,银辉照亮她一张瓷白秀丽的脸庞。看那模样,只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身无垢白裙,手臂上缠绕着的正是适才攻击两人的带刺藤蔓。 苏复看住她古井无波的眼眸,轻轻放开薙芳:“芳芳,你先过去那边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好。” 薙芳目光扫过那不辨情绪的少女,嘱咐一声“小心点”便退到了一旁。 苏复敛起笑容,二话不说一连串符篆便径直甩向那白裙少女,只听见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炸裂声相继响起,溅起的烟雾尘土很快将那少女包裹其中。苏复眸光镇定,左手并指胸前,右手呈握拳状抵在左手手心,缓慢抽出一柄桃木剑,从容斩开烟雾中张狂窜出的藤蔓,提剑直逼那终于变了脸色的少女而去。 薙芳微微皱了眉。不过短短几个月,苏复进步竟如此惊人,面前这个和万年妖龄的莲精战得难分难舍的少年,当真是当初救自己时连起爆符都用不好的人吗?她有些疑惑了。 就在她走神之时,攸地一道雷柱伴着沉闷龙吟当空劈下,那处被苏复无数符篆炸得面目全非的土地终于安静下来。薙芳变了脸色,刚朝着那边迈出一步,便见着苏复神色淡然地自尘雾中缓步走出。他素净面颊上沾了几滴血珠,桃木剑上还有正在下淌的鲜红。他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剑身,眼中是无悲无喜的漠然。而他身后,那被落雷劈成焦炭的少女只剩下半幅沾了灰尘的裙袂尚可分辨她的身份。 魂飞魄散。 薙芳胸口一紧。 苏复垂眸看向左手心中握住的温热内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少女临死前眼底的不甘以及剖开她腹腔时溅到自己脸上的滚烫血液。 无所谓了,他只要救芳芳。 他合拢手指,忍着胸中激荡奔涌的气血,抬眸看向树下安静等待自己的女子,唇角勾出一抹温柔笑容:“芳芳,久等了。” 薙芳静默站在原地,看着他噙着笑容走向自己,脚步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与坚定。 罢了。 她仰首,将那再也支撑不住的少年搂住:“做得很好。” 既是为了我,那该承的罪孽也轮不到他。 苏复轻轻蹭了蹭她耳廓,小猫一样轻叫了一声“芳芳”,便彻底人事不省了。 他右手的桃木剑早已自动收回体内,虚软无力的左手手心滚落一枚黄澄澄的内丹,而右手衣袖中滑出一串念珠。 薙芳低眸瞧着,忍不住低笑一声。 那和尚当真宠他,这佛前供奉了近千年的菩提子都舍得让他带出来糟蹋。 *** 沉瑛近日修炼进步神速,师父给她的那截枯枝终于被她轻松催成开满桃花的花枝,而且再也没有突然化成齑粉。她兴冲冲地找到师父常待的那处枯树林,却被满目迎风绽开的花蕾惊得手中的花枝都掉了。 “这……”她眼中升起茫然之色,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我花了五百年时间种下的林子,请来看的第一个人便是她,”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庭彦缓步走近前来,“却不知怎么惹了她生气,一怒之下她便将这偌大的林子焚了个干净,五千年来再没长一片绿叶,开一朵红花。” 沉瑛眨眼,安静地看住他。这样的师父是和对待自己时不同的温柔,他显得越发亲切,却也距离自己越发遥远。他口中说着的明明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糟蹋他心意的人,他眼底的情绪却是柔软而缱绻的。 她心尖蓦地一痛,脸色顿时煞白:“师父辛苦种的林子被毁,难道不心疼吗?” 庭彦弯了弯嘴角:“本就是特意为她种的,她喜欢如何便如何。” 沉瑛咬了咬唇:“师父可是喜欢她?” “自是喜欢的。”庭彦毫不迟疑地回道,侧眸看向她,“或许比我想的还要喜欢她。” 沉瑛一怔:“是薙芳仙子吗?” 庭彦笑了笑,没再说话。 那便是默认了。 沉瑛重重垂下头去,脚边的花枝不知何时已悄然凋落,只剩下那截犹自带着绿意的枝干躺在地上。 “师父,你到底是为什么收我为徒呢?”她抿紧嘴角,指尖刺进手心,“当真是因为我前世救过你性命吗?” 庭彦一愣,沉默了半晌:“不是。那只是谣传,我下界并非历练,而是寻找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 沉瑛迷茫:“所以说,我并没有救过师父性命,师父收我为徒也并非偿还之举?” 庭彦点头。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本就资质普通,撞了天大的好运蒙庭彦仙君钦点为首个座下弟子,不仅亲自教导,还对她各种维护。雾屿山中不满她存在之人甚多,但他永远坚定而及时地替她摆平那些嘲弄恶意。她来到这雾屿山上百年,修炼道法更是不知为何频频受阻,每每到达关键处永远都差那一口气,为此,即使有他维护,她仍旧觉得无地自容。 后来仙界传出她前世救下下界历练的庭彦仙君的说法,雾屿山的众人信了,她自然也信了。她想着,既是前世种下这样一段缘分,她自也该好生珍惜他来之不易的教导之恩。于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绩给暗地里看笑话的众人瞧瞧。可如今,这算什么? 他并非因为人界的那份恩情收她为徒,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像是海上突然迷失了方向的一艘小船,满心的不知所措,只掐着心头那微渺的一丝希望期盼着,等他的回答。 庭彦轻叹一声:“待时机成熟,你自会知道的。” 她陡然瞪大了眼,目送那人转身离去,只觉得心底什么砰然碎裂了。 *** 凌绝峰的云海算得上仙界一绝,他很早之前就想着,等到和那人攀上交情了,一定要哄着她前去看上一看的。 兀枝山的桃林听闻也是极好的,不知她是否喜欢,若她喜欢,他便伐了雾屿山后那片竹林,重新给她种上一片桃花海。 东海那只长了近十万岁的老龟听闻知道不少三界的奇闻趣事,她应该很是喜欢这些才是,等他能和她对坐下棋了,他便去将那老龟绑来,让他在她的蘅天洞府给她讲上个百年。 他想了许多许多,奈何却一直没有好的时机上前同她说话,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背影潇洒离去,偶或看向他的眼神也和看其他萝卜青菜没有什么区别。 他甚是失望,一年一年一次一次的也就放弃在她面前扮出一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模样了,反正她也不看自己,索性也就不用再挂着那副温柔和煦的笑容了。 他迈不出那一步,跟在她身后的狂蜂浪蝶却是半点不少。追到她洞府前的大声表白他隐在暗处面色铁青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回去后便闷在自己的洞府里从各个角度批判了一下这狗屁不通的表白措辞;写到叩天石上的热辣情诗他也强忍着怒意状似无意地经过全数看了一遍,回去后立刻挥舞着笔墨一口气写了数十篇洋洋洒洒的情诗,头皮发麻地阅过一遍后便立刻毁尸灭迹,烧得连灰都不剩。 听闻有仙君同她博古论今,畅谈三界,有幸与她喝了一盏茶,他便立刻着人将三界能借到的书卷全数搬了回来,一目十行地读完;又听说蓬莱那位最善音律的仙君蒙她青眼相待,两人同去人界西湖游了船,相处甚欢,他便闷在洞府数年研习琴艺;后又听闻仙界最是骁勇善战的离火仙君舞得一手好斧法,叫她看得拍手称赞,他又提着长剑险些削去半壁雾屿山。 仙界上下皆称赞他学识渊博,举止端方,剑法精湛,是这三界屈指可数的翩翩儿郎。可他,却从未蒙她眼光停驻过一瞬。 他心灰意冷地闭关,不愿意再听到她和其他人如何默契合拍,更不想听到她已选中某位仙君,不日便要行成婚之礼。 直到南海仙君命座下童子送来请柬,他才结束闭关出了竹屋。可叫他意外的是,诸多追求她的仙君几乎全都扑了个空,她没有选中任何人。无论之前传言她与对方如何契合甜蜜,好事将成,最终却不知因何缘由全都宣告失败。而无论旁人如何询问那一众仙君,他们也只是稍稍变了脸色,缄默不言。 “这薙芳仙子当真是眼高于顶,冷心冷情啊,枉费之前诸位仙君待她千万般的好。庭彦君,你以为呢?” 他甚至都不记得对面站的是谁,更没将他说的话收进耳朵里,彼时彼刻他满脑袋想的都是她,心底弥漫着无边的喜悦。 或许此前几万年的准备,为的就是让自己更适合她。 他心底甜蜜,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静,敷衍地点了点头。 然后,仙界便流传开来,背后皆说她“眼高于顶,冷心冷情”,面上见了仍是恭恭敬敬举袖一礼,唤她一声“薙芳仙子”。 每每听见他便要下意识皱眉,心底暗骂那传出这等匪夷所思的流言之人。但面上仍旧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再也没有人同自己争她了。 南海之行,他没料到会遇见她,而且是在那种情况下遇见她。 她竟饶有兴趣地逗弄那稚嫩白鹤,甚至要他化作原形渡她过海。他心下一凛,警钟直响,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开了口。 白鹤最是高洁傲气,若叫父母同门以外的异性沾染了原形,那可就是默认对方是自己道侣的意思。那怎么行? 她被撞破好事看过来的目光愤恨,若非他这几万年来练就一身不动声色的本事,他恐怕当场就要败下阵来。让他万分欣喜的是,她竟认得他!但从她言语看来,她的确是不喜欢竹子的。 看来后山那片竹林回去就得伐了。他于是心想。 当她抬手就要破去南海禁制时,他内心极为忐忑地抓住了她,并在她开口拒绝前待她腾云而起。 纵是没有那白鹤,他也可以带她轻松过去,犯不着委屈她去乘那鱼船,给她素白裙子染了腥味。 她与他并肩而立,脚下是浮云阔海,身遭是振翅白鸥,她手背微凉,柔软细腻,像是一片云絮,却叫他心跳异常。 在他终于快要支撑不住面上神情时,他双脚终于软绵绵地落到实地,然后迅速松开握她的手,借行礼的动作调整了一下自己面上掩饰不住的灿烂笑容。 她冷笑:“很好,我记住你了。” 他呼吸一窒,勉力压抑住上扬的嘴角,心底一片雀跃。 师父说他表面聪慧温和,实则执拗顽固,一旦认准了,便是抵死也不松口的犟牛。 他觉得师父说错了,至少在这七万年间,他唯一的执着,全系在她一人身上。 天山再遇自然不是偶然,他寻南海仙君下棋,旁敲侧击告知她最是乐衷于探索秘境,见南海仙君打发了童子为她送去秘钥后,他便早早候在天山了。 见她冷漠态度,他不由得想起了这几日为不错过她一直傻等在此,受尽风欺雪压的苦楚,一时有些委屈。 瞧着她面上一刹那的怔愣,他不由得心软得一塌糊涂。人界有句俗语,说的是烈女怕缠郎。他心想,仙界那么多仙君她都见识过,不知怕不怕这么一款。 尤其是进了秘境,他发现此处果真十分古怪后,便决心多试探她几次。于是在她说出那句“再如何特殊,也轮不着后辈相护”时,他便顺势而为地示了弱,成了唯她是从的无能后辈。心中却是暗道她可爱,哪有只隔了一万岁的后辈? 他本早就做好准备,随身还带了人界的火折子,但借着黑暗握住她的手,想着此刻无论自己面上笑容多灿烂她也瞧不见时,他默默将火折子又藏了回去。 第9章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秘境不同于以往他踏足过的任何一个秘境,这里封存着一段回忆。一段远古的仙界大拿和自己的凡人爱侣在生离死别前最后一段平静又哀伤的人界岁月。 他便阴差阳错地和她一同扮演起了这对爱侣在幻境中的角色。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南海仙君一直告诉他这处秘境特殊,几乎无人能进的缘由——这秘境在等一对男女,所以他二人成了意外踏足这处秘境的第一对客人。 不知是否因为幻境之中仍残留着两人生前的记忆,自住到这隅茅草屋起,他便越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凡人男子内心的悲伤与决绝。有时候他看着对面的她,就好像时光回溯到千万年前,曾经坐在他这个位置上看着自己即将分离的爱人却无能无力的凡人男子。 若他的生命也只剩下屈指可数的日子,他或许也会选择这样一个安宁无忧的地方,每日陪她闲话家常,对弈饮茶吧。 “若能与心爱之人相伴在此,每日这般闲话家常,当真不失为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对坐的她闻言挑眉,语气间尽是揶揄。 于是他大着胆子,却仍旧借着遮掩,问出他心底早就问过千百次的问题:“不知前辈眼中,怎样的仙君才是良配?” 让他惊讶的是,她迟疑了很久。那种感觉就像是,她也在寻找答案。 而她最终说出口的答案终于让他明白了为什么之前诸位仙君在被问及关于她的事时都会脸色微变的原因,这也是她为何没有选择其中一人的原因。 因为,他们不愿。 诚然如她所言,她的雷劫不同于任何仙者,因为她是天地灵气孕育而生,不肖其他人都有本体。是以她的雷劫往往严苛恐怖远胜他人,所以,没有人敢把自己性命赌在上面。 他们被问及过,这是她唯一的一道关卡,也是最难跨过的一道。他们退缩了,于是他们缄口不言。但即便他们说了,众人也只会觉得他们没有做错,这是正确的抉择。可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外透露过半句她这骇人听闻的唯一要求,或许他们也曾同自己一样,真心实意地喜欢过她。 仙家常道凡人脆弱,命如草芥,可劫难当头,他们往往是最惜性命的,而凡人却常常能在生死攸关之时做出最真挚无私的举措。凡人命数有尽头,至多百年,可寿命是他们数千数万倍的神仙却是越活越懦弱了。草木都知道趋利避害的道理,凡人却敢迎着刀刃面不改色地引颈而上,难道他不可以吗? 胸中似有一股气流乱窜,顶得他气闷不已:“若我肯呢?若我肯替你硬扛那一半雷劫,你会选我吗?” 他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动摇与震惊,在她逼视下万般坚定道:“若我不退呢?若我当真不避不退,替你挡下了这一半雷劫呢?你又当如何?” 她说:“那便选你。” 他承认自己卑鄙,借着自己的聪明揣度出她的想法,踩着前面数位仙君的肩膀上位,轻松捏住了她的软肋。但他绝不承认自己懦弱,因为他既说得出口,便一定能够做到。 “一言为定。”既是同她的约定,亦是同自己的。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安分扮演着属于他的角色,却经常在不经意间被幻境中那男子侵蚀了意志,看到那银发碧瞳的白狐真身。他知道,那是男子即将永别的爱侣。 天狐一族早已灭绝,听闻她们貌美异常,修为更是恐怖。但就是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种族,却逃不过天道诛杀。它们本就子嗣艰难,加上天劫可怕,几乎大半葬送在那天劫之下。幻境中的这位前辈,想必逃的不是族中追杀,而是—— “宿命。”她出神看着天幕间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轻笑道,“庭彦君,你可瞧见了,我若渡劫,便是如此威力。” 身体里的另一重意志涌发出无尽悲凉,他面色如常,心意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庭彦无惧。” 连接七日的雨,让他越发感觉身体沉重。那股不属于自己的意志中,悲凉与爱意野草般疯长。而那酝酿许久的雷劫终于挟着叫人无法动弹的威压叫嚣着落了下来,凡人的意志被这恐怖力量牢牢锁在原地,脚像生了根似的无法动弹。 他袖下手指紧握,看向庭院中微微眯了眯眼的她。 对,他不是那人,即便再可怕的雷劫,他也仍有余力替她挡上一挡,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爱人独自承受苦难。于是他动了,将战栗的她牢牢抱在怀中:“只是幻境罢了。” 不要怕,哪怕不是幻境,哪怕只能替你挡下一道天雷,那这一道我便绝不会让它劈到你的身上。 他察觉衣襟被她紧紧握在手心,察觉她身体的轻微颤抖,低眸,怀中的她不知何时变成了另一副样貌,尖细的耳朵,秋水一般的眸子,穿过他身体,飞快奔向廊下。 他扭头看去,那温润男子手中的长剑将将落地。 “不!”他看见那天狐拥着爱人身躯,发出一声凄楚哀婉的怒吼。 下一刻,扭曲的时空便将他二人齐齐挤出了秘境。而连接秘境的那处洞口轰然倒塌,再无半分灵气生机。 意识昏沉中,他只来得及握住她咫尺处的手指。 他醒得比她早,便小心寻了处洞窟将她安置其中。秘境中三个多月的记忆以及最后两人生离死别的场景犹在眼前。 他想起她笔直站在院中,看向天雷落下时微微眯眼的神情,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惊悸。 他不是幻境中无力反抗的凡人,她也不是命途坎坷的天狐族,幻境中最后那一幕自不会是他与她的结局。 他唯一的执着,全系在她一人身上。他自也不会叫他这一腔热血,最后同那凡人一般全数祭奠给土地。他历来苛求完美,无论音律还是剑术既是下定决心去做了,便是不做到自己满意绝不罢手的。既是说好替她扛劫,那便要做到万无一失。 他正想得出神,一直昏睡的她也终于醒来。见她那副要与自己划清界限的模样,他忍不住动了气。 虽说是幻境中做的夫妻,但毕竟最后天劫两人都是身临其境般共同捱过去的,怎能翻脸就当做无事发生呢? 但看见她眼底的不自在,他便知道这秘境三月影响的不单单是自己了。 他也终于有一点接近她了,不是吗? 空明岛的金色芦海果真好看,他看得出来她很喜欢。看着她侧脸上流露的罕见温柔笑意,他只觉得心中某处缓缓被填满了。这只是今后要与她共渡的漫长岁月的其中一个小小碎片,但每一个都值得他铭记在心,即便今后他与她之间仍有无数要看的风景,要聊的话题,但每一处每一句都该是特殊的存在。 仙侣之间共同承担天劫并非没有先例,他阅遍仙界卷轴,连轶闻野史也未曾放过,事关于她,他半点不敢马虎。仙界几位隐居洞府的老前辈他也一一前去拜见,将有关渡劫的相关信息全数记了下来。终于,他得到了一个最能减少风险的法子——共生麻。 这是仙界都罕有人知的一种麻草,它独独长在空明岛的芦苇丛中,长仅寸余,极其聪明,善于伪装。他说,这麻能制出世间最坚韧的绳,厚着脸皮求了她耗费仙力替自己艰难捉回三株,交给他时她眼中还闪着些气恼愠怒。他想,她或许从来没有如此狼狈地被区区一根野草这般戏弄,觉得分外失了面子。但他很是喜欢这样真实的,情绪外显的她,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觉得莫大的欢喜。 拿着得来不易的六株共生麻,查看到叶脉中流淌的他与她二人的灵气,他心底一片柔软。共生麻极为特殊,盖因它能识别采摘之人的灵气,他与她各摘三株,以此编成的绳结便是他二人的共生绳,又名红绳。只要麻草日日以精纯灵气浇灌长成,再由他亲手制成绳结交到她手中,他便可替那人悄然分去半数雷劫。不仅如此,浇灌编织的过程中他能灌入自己近半修为,届时便可借助阵法宝器将她剩余的半数雷劫再克化一部分。如此一来,她需要承受的便是最小值的风险了。 可她性子骄傲,若自己提前将一切告知于她,以她的脾性是绝不会再让自己参与此事的。所以,他不能说。待到他同她一并扛过天劫,他再将一切同她坦白。 负责看护这片芦海的是空明岛主放渊仙君座下女弟子,她原身便是一颗灵芝,是以十分了解草木脾性。他将共生麻谨慎交给她,让她替自己找寻最合适的培土。 灵芝眼露诧异,想来是辨出手中麻草,掩唇轻笑道:“早先便听闻庭彦仙君温润端方,一心修行,不近女色,原来是心中早有所属。” “此事薙芳并不知情,还请姑娘替庭彦保密。” 灵芝眨了眨眼:“仙君莫非还是单相思?”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呀,薙芳仙子怎么走了?” 他回头,那人身影果然已不在原处。他匆匆举袖一礼:“培土之事便有劳姑娘了。” 灵芝又笑,打趣道:“仙君放心,快去追人才是要紧。” 他当即跟去了她的蘅天洞府,可那人早已落下禁制,她的禁制威力远胜过南海仙君那处,纵是他想要硬闯,也得费去不少工夫。他仔细一想,便全明白了。自己只顾着和灵芝谈话,一时冷落了她,她这才生起气来,不辞而别。 她既是生气,便证明自己此刻地位再不似之前那般,在她眼中形同其他青菜萝卜了。 他按捺住心中喜悦,洞府外寻了处干净地方就地坐下不走了。 那人很快送来一行字:闭关中,概不见客。 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她写下这句话时面上神情,一时心痒,伸手便将那行字收缴过来存进了手心。 她闭关,他陪着便是。 *** 苏复醒时正是夜半。皎洁的月光自大敞的窗外倾洒进来,轻纱似的披在房中地上打坐的薙芳身上。看了看月缺程度,苏复推测自己大约昏睡了五天左右。 房中没有点灯,薙芳头顶半悬着的正是之前那颗莲精妖丹。黄澄澄的暖光照亮她闭着眼的面庞,比起醒时冷眼看人时,多了份惑人心神的柔和恬静。 苏复枕着手臂,目光再没自她身上移开半分。直到外间渐次传来人声,晨曦替代了月光,他才轻手轻脚地披衣起床,合上门窗出去。临走前又在门上贴了道禁制,以免有人叨扰。 他先下楼吃了些东西,又去镇上最好的成衣店给薙芳买了两件新衣裳。当然,还是红色的。 回客栈的路上,他边走边想,待芳芳修复筋脉他便去求师父给他们操办亲事,不需要父母亲友,高朋满座的热闹,芳芳不喜欢吵想必简单一点也无所谓。但嫁衣他一定要给她准备最好最漂亮的,这样才配得上她。至于祁连山君那位挟恩逼婚的徒弟,她若是再敢出现说些不中听的,他便再不能容她了。可是芳芳会生气吧,算了,大不了他也顺便多找一颗万年修为的妖丹给她,权当做还恩。若她还不满足,说些今生来世的狗屁话,他便撺掇着师父去收拾她。 推门进房时,他脸上还挂着笑,可放下衣裳扭头看向内室时,一张脸霎时惊得惨白一片。妖丹早已不知所踪,昏倒在阵法内的薙芳一头青丝已变成苍苍白发。 他小心翼翼将人抱回床上,只觉得嗓子眼被千斤重的巨石压得说不出话来。指尖下那人的脸仍是温热的,他闭眼用灵力视察了一下她身体内部情况,睁开眼时,面色仍白得吓人。 他紧抿着唇,右手于虚空笔走龙蛇地写出一行泛着金光的字符,低低念出一声“去”,那字便飞快钻出窗缝,没了身影。 他目光重又落回床上那人,只觉得是从未有过的无力与茫然。他自小被和尚捧在手心长大,从来不需要他为一件事惊慌失措,自乱手脚。可自打从狼群手中救下这人,一颗心便永远高高悬着,从未有过落地的时候。每次,当他以为自己有所进步,能够替她分担些许忧愁之时,便永远会有下一件打得他措手不及的事来。 即便他拼了命地努力,他仍旧觉得自己弱小无能,似乎永远、永远都没办法替她先一步解决问题,替她及早铺平道路。不够,他还不够努力,还不够强大。 他握紧手指,面色坚冷如冰。 苏复的传音符送到时,和尚正惬意地打着酒嗝醉眼朦胧地收拾着桌上的鸡骨头,待他眯缝着眼看清那一行飘到他眼前的字时,神色攸地一肃,酒霎时醒了大半,赶紧扭头脚步匆匆地回房收拾了几件宝贝法器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信中地址。 第10章 空明岛的芦海确实漂亮,那人虽诓了自己来采那狡猾至极的麻草让她好一顿折腾,脏了衣衫下摆不说,还耗费了不少仙力,但权当做他带自己前来赏景的回报亦无不可。 可辛苦一遭采来的麻草怎么那人转手就送给了那颗灵芝?两人还相谈甚欢,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不悦地皱了皱眉,挥手就回了自己的蘅天洞府,顺势布下了禁制。 感情哄骗自己去看风景是假,摘那几株野草讨好旁人才是真。她不由得胸口有些气闷。 看来适才耗费了不少仙力,或许该去摘些药草回来补补?她看空明岛那颗灵芝就挺不错的,若她去要,放渊君一定会给。 她弯了弯眼,余光便瞥见光镜中落下一道熟悉的紫色身影。她轻哼一声不客气地甩出张字条,那人神色自如地看了,却信手一抓,将那行字轻易毁了。 她呼吸一窒,只觉得胸口越发涨得厉害。那人倒是厚颜无耻地径直打起坐来,那模样很是气定神闲。她咬牙收了光镜,懒得再看,盘腿坐到石床上安心闭关。 且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百年时光,荏苒而过。再睁眼时,蘅天洞府外已是数九寒冬。她瞧了瞧外间肆虐的风雪,召出光镜去寻那人,这一看便不由得轻笑出声。仙界最是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庭彦君,如今在她洞府外被雪埋得只剩下个脑袋在外,模样十分滑稽,像是人界稚童胡乱堆出的雪人,滚圆的身子,小小的脑袋。 她抿紧唇角笑意,弹指撤去禁制,人已站到那人跟前,还未开口便被他雪中伸出的手准确无比地紧紧抓住了手腕。那人一双温柔眼眸噙着星点笑意看向她,轻问道:“可消气了?” 她一怔,心底突然察觉到什么,立刻烫到一般抽回手来,顺道消去他身上厚重积雪。 “彼时我突然有所顿悟,急于修行不告而别,怠慢了庭彦君之处还请见谅。” 那人从容整理好衣袖,笑容更盛:“庭彦洞外苦等百年,薙芳既是觉得歉疚,是否也该有点诚意?” 听到他喊自己名字时声音格外温柔,她微微勾了唇角:“你想如何?” “凌绝峰一游,薙芳以为如何?” 她斜眼看去,那人面上笑容和煦,有如三月春风拂开万紫千红,是说不出的好看。 “可。” *** 自凌绝峰回来,庭彦便立刻马不停蹄地转去了空明岛,自冲他笑得一脸揶揄的灵芝手中取回了在聚灵盆中适应了新环境的六株共生麻。紧接着的第二件事便是去伐雾屿山后的那片竹林,兀枝山的桃林算什么,他要给那人一片仙界最美丽的桃花海。 荇渺仙君颤抖着手指捏住胡须看住那一排被他连根拔起的竹子,震惊模样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庭彦,你这是做什么?这片竹林可是你修出灵体之处,这些竹子说不定……” 他低叹一声,打断他:“师父,这万棵碧竹您种下十万年也就独独修成了我这么一棵紫竹,其他您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荇渺仙君瞪大了眼,气得不住地咳嗽:“胡说八道!” “不止是这处竹林,还有山腰那处池塘中我也替您用神识探过了,别说灵体了,就是能回我句话的都没有。那百条鲤鱼充其量也就比人界的鲤鱼要好看几分,活得更久些罢了。”他摇了摇头,像是没瞧见自家师父快要指到他眼前的手指,接着道,“您就死心吧,这雾屿山的灵气早被我一人占尽了,您若还想有这样的好运气再养出个优秀徒弟,我建议您赶紧换个灵气充裕的山头。” 荇渺仙君呼吸一窒,险些一口气上不来,他狠狠瞪了一眼面前神色淡然的徒弟,连骂几声“孽徒”后委屈地擦着眼角走了。 再无人阻挠,庭彦每日除了浇灌共生麻外便是挖竹子种竹子。思来想去,这其中不少竹子比自己仙龄还大,这样挖了扔掉着实有些不对,既是师父这样重视,他便全数给移植到自家师父那座山头了。荇渺仙君闭关出来,见着满山头的青竹时气得差点吐血。他好不容易用尽法宝改善了土质,本想要种些漂亮兰花的,如今全便宜了这万棵木头似的蠢笨竹子。 那人开始频繁闭关,庭彦想着,她对于这次天劫想必也没有十分把握,是以如此谨小慎微。如此也好,待她下次闭关出来,自己的第一份礼物也该准备好了才是。 仙界最好的桃花开在兀枝山,兀枝山便是胭霞仙子的洞府。庭彦想种最美的桃树,自得来找她要最好的种子。 胭霞仙子本体便是棵桃树,草木修成灵体远比动物修成的灵体要外形出众,胭霞仙子更是仙界出了名的美人。听闻他来意,桃花美目在他身上一转,粉嫩脸颊染上红云:“听闻庭彦仙君琴艺甚是高超,不知胭霞可有幸一闻?” 他这才想起自己从前气不过时当真花费了不少心思钻研琴艺这事。忆及旧事,他不由得一笑:“自是可以,不过还请仙子再等庭彦几日。” 他为那人学的琴,第一个听的也只能是那人。 于是兴冲冲带琴上了蘅天洞府,找到了刚出关不久的那人。她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想来近日多次闭关,她都有些勉强自己。 听他来意,她眼睛倒是蓦地一亮,坐在对面双手托腮安静地听他弹琴,模样乖巧温顺,叫他看过去时心神一乱,手下便弹错了。他急急收回手来,避开她略带疑惑的视线:“你觉得如何?” 心上人面前丢脸着实是件很让人难堪的事,不过他不在意,毕竟对他而言这只是起点,今后他还会有无数机会可以再认真弹给她听。如果每弹每错,那也只会让他一次次确认自己对她的心意罢了,更谈不上什么丢面子。 那人仔细想了想,低声道:“的确不如蓬莱那位。” 他稍稍愣了愣,笑道:“无妨。” 若感情最终会因为平淡的生活而被无限冲淡,直至消失无踪,那他倒愿意保留这份错误。他看她,会心乱,会紧张,这样很好。 在胭霞仙子前,他很是顺畅地弹完了整首曲子,听着胭霞仙子溢于言表的赞美,他只是礼貌地回以笑意。一首曲子换回了万颗最好的桃树种子,以及胭霞仙子含羞带怯的一番表白。 他稍稍愣了愣,礼貌回绝:“庭彦心中已有他人,多谢仙子抬爱。” 胭霞抿了抿唇,眼中泪水好不容易才忍住:“那万颗种子,也是替那人来求的,对吗?” 他点头:“正是。” 胭霞再听不下去,撇过头去哽咽道:“如此,胭霞懂了。那万颗种子中有一颗受我点拨,现下已有灵性,若庭彦仙君悉心照料,或许可以助它修成灵体,届时便可让它来替你管理这漫山桃林……” 她按住胸口,只觉得光是想想自己心爱之人与别的女子花中穿行的场面自己都要喘不过气来,于是未等庭彦道谢,她便悲伤离去。 他捏着布袋沉默地站了许久,只觉得命运之事当真玄之又玄。当日他若未去南海赴约,若未一时情急仓促开口,他这一生究竟还要蹉跎多久才敢与她会面呢?或许他也会成为第二个胭霞,死守着这份感情,成日等着盼着,最终却被告知她已有心爱之人的噩耗。 如此想来,他当真应该感谢那只懵懂无知的白鹤吧。 *** 薙芳这一睡便是大半个月,若非苏复每日以灵力探查她身体状况,一再确认她情况确在好转,苏复八成又要不眠不休直至累垮为止。 这回担当受气包的陌焰不在,苏复满腔的怒气便全撒在了自己身上。除了必要的进食外,他几乎以一种自虐的方式守着薙芳疯狂修炼。 他替薙芳小心绑好那一头白发,又给她买了件带兜帽的袍子,确认抱她下车住进客栈时不会被任何人瞧见。如此紧赶慢赶,在六月初十终于到达了与和尚约定的折中之地。 和尚晚到了几天,还不待去擦脑门上的汗珠,他便被神情阴沉得像是要吃人一般的苏复拽上了楼。 客房中十分凉快,房间四处皆奢侈无比地放了降暑的冰块,而门窗上密密麻麻贴了一层凝聚灵力的符篆,整个房间的灵力充盈,流转自如。和尚看得眼睛都直了,舌头打结道:“好徒儿,你、你这是何时学会的?” 内室苏复挂起床帘,低哑着嗓子唤他:“师父,你先来看看芳芳吧,她很不好。” 和尚不禁腹诽,自家徒儿只要事关这漂亮姑娘一贯小题大做,撇撇嘴,很是不以为意地走近内室。房中光线因着门窗紧闭不甚明亮,可床上那头醒目白发倒是扎眼得很。和尚瞪圆了眼:“这……这……” 苏复瞧见他这副神情,不由得瞳孔一缩:“师父?” 和尚满脸的震惊在看到苏复眼底小心翼翼的哀切期盼时,逐渐转变成冷静从容:“别慌,师父看看。” 苏复点头,将薙芳手腕递上前去:“第一枚妖丹应该已经炼化,断掉的筋脉已重续上,只是损伤太重,后期至少还得一颗妖丹继续修复。她体内已有稀薄灵力缓慢运转,可不知是何原因至今未醒。送信那日我不过出个门的工夫,回来她的头发便已经变成这副模样……” 和尚收回手来,情况确如苏复所言,断掉的筋脉已经重新续上,彻底复原也不过时间问题,但一夕之间青丝变白发这事着实有些匪夷所思,纵是法华寺中博览群书的他也丝毫找不到半点头绪。他目光自那熟睡的女子面上移开,看向苏复:“薙芳姑娘她到底是何来历?” 苏复一怔,下意识偏过头去,避开和尚探究视线。 和尚皱眉:“事关她的生死,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苏复脸色一白,垂下头去:“她说她是一只渡劫失败的狐狸精……” 和尚一愣:“狐狸精?” 苏复急急抬头解释道:“师父,芳芳同那些害人的狐狸不同,她从未有过害我之心,更从未花言巧语迷惑于我,我、我……” “傻徒儿。”和尚低叹一声,“她若当真是只渡劫失败的狐狸精又怎会在修为尽失筋脉皆损的情况下一直维持人形?她若是只狐狸精想要恢复道行最迅速的方式便是吸人精气,又怎犯得着大费周章地找什么草木精怪,还一定要是含着天地至纯灵力的妖丹?” 他每多说一个字,苏复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傻徒儿,她骗了你。”和尚摇头,竖掌于胸,轻念了句佛号,“枉你对她一片痴心万份付出,她却连自己真正身份都不能如实相告。她对你,当真如你所说,也有情意的吗?” 苏复浑身一颤,只觉得整个人像是掉进了数九寒冬冰封三尺的冰窟窿里,止不住地发着抖。 薙芳其实已经醒了。她醒得不早不晚,刚好就在和尚逼问苏复自己来历之时。这个时间点颇为尴尬,她只好暂时闭着眼睛。在和尚问出最后那句话时,她清楚地感觉到身旁那人周身气息的巨变。她自己也不禁有些迷茫了。 情意?她曾清楚地在那人身上感受过,欣喜、酸涩、气愤、憎恶……这之类的种种,皆是她前面八万年漫长岁月里不曾体会过的。她从懵懵懂懂到完全确认自己对那人的情意,花了一万多年。 她对苏复呢,有吗?那些仅仅在那人身上获得过的强烈的情绪波动,她从未在苏复身上感受过。可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认,对她而言,苏复同样是特殊的。 他见过最为狼狈不堪的自己,瞎着眼对蓬头垢面的自己喊神仙姐姐,更是厚颜无耻地唤自己芳芳……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曾让自己萌生出一次次杀他的冲动,可后来呢?他像个最虔诚的信徒一般将废物一样的自己供奉在他的供桌上,衣食住行全是拿出他诚意之最。她骗了他的镯子,还险些叫他填了性命给自己修复脏器。买给自己的衣服她要自己背上山也不允许,下山还怕她路滑摔跤愣是从山上背下,山下背回,也不嫌累。河上遇险第一时间挣开陌焰保护义无反顾地先来救她,甚至后来险些和幼时的救命恩人反目。考虑到她身体情况,不惜动用千年菩提请下天雷,只为速战速决…… 她曾经当真是想杀了他的,可现在她却已经下不去手了。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亏欠他太多,可她已分出自己宝贵的一缕神识只为还他自由,这亏欠便该填清了才是。可为何此刻在察觉到他情绪变化之时,她竟有些……担心呢? 这种担心,亦是从未在那人身上体会过的。而她到底在担心什么呢?她说不上来。 她闭着眼,安静地等待苏复回答。 “无妨,她是谁都不要紧,对我而言她就是芳芳。”长久的沉默后,少年轻快又隐忍的声音响起,“她若不想说,那我便不问。” 她感觉到自己右手被他缓缓圈进双手之中,他的温柔与坚决随着他掌心的温度丝丝缕缕渗进她掌纹指缝:“她喜不喜欢我都无妨,我可以再多喜欢她一些,两倍不行就十倍、百倍、千倍。” 薙芳眼睫轻颤,只觉得心底某处有些酸涩涟漪般晃开,那是不同于在那人身上所体会到的,带着一种柔软和隐约的甜意。 和尚怔愣地看了他半晌,终于长叹一声:“痴儿!” 房中不再有人出声,铜盆中融了一角的冰发出细微的响声。薙芳缓缓睁开眼,侧头看向床头沉默的少年:“苏复。” 苏复手指一颤,惊喜地抬起头来。那双眼纯澈干净,没有半点介怀阴霾,而其间如花蕾般绽开的欢喜,是少年最纯粹的情意。 真好看啊。 第11章 于是一行变成三人,目的地是和尚旧日师门——法华寺。 看着一路上时不时看过来欲言又止的和尚,薙芳终于主动开了口:“渡厄师父似乎有话说?” 苏复笨手笨脚地将她满头白发编了条长长的辫子尽数拢在兜帽中,只露出那张艳光逼人的貌美面庞,她眼底裹挟着浮动的笑意看过去,和尚哪敢同她对望,连忙移开目光,心中急速地默念着清心咒。 难怪傻徒儿对她的狐狸精身份深信不疑,这等美貌当真不是一般种族可以拥有的。 薙芳也不急着开口,视线移到不远处河中动作笨拙抓鱼的少年身上。短短小半年,他倒是长高了不少,似乎也壮实了些。 薙芳嘴角轻扬。 和尚终于平复了心情,闭着眼老神在在地开口道:“薙芳施主到底是何方神圣?一直陪同苏复左右到底意欲何为?” 薙芳了然:“渡厄师父最关心的问题恐怕不是这些吧?” 和尚捻着持珠的动作一顿,轻咳一声:“施主只需回答贫僧这两个问题即可。” 薙芳轻笑一声:“首先我来头不小,其次我对苏复并无恶意。” 和尚皱眉看过来,还欲再问便被薙芳截了话头:“信与不信皆由你,旁的无可奉告。” 那边少年终于抓到一条大鱼,高举着笑容灿烂地冲这边大喊:“芳芳,我抓到了,快看!” 薙芳眼底笑意闪动,她不禁低声喊了句“傻子”。 辛苦学了那么多种类的符篆,放着怀中数百道画好的符不用,傻到下水废了这么大劲。当真是没见过比他更傻的。 “待我回去,自当……”后半句在看见少年手中晃荡着邀功的鱼挣脱出来,重重砸了他脑袋一下后顺利落入水中逃脱时又咽了回去。 和尚茫然:“什么?” “罢了。”自己还是再考虑一下蘅天洞府要不要多出这么个傻子再说吧。 她心底轻叹一声,看向那捂着痛处可怜巴巴半蹲在河中的少年时,嘴角仍好心情地扬着。 碍于三人各自的不同原因,没有可以直接传送的阵法过去法华寺,因此只能老实赶路。历时近两月,三人这才终于到达了法华寺。 地处北境的寺庙早已处处遍布秋的肃杀,薙芳刚洗完澡便因为赶路的疲惫先行睡下了。 鼻尖嗅到清淡的竹叶清香,像极了那人身上的味道。微凉的风吹动床上幔帐,也裹来细微的琴音。 *** 于是她又一次梦到那人,就像是理所当然一般。 秘境三月最后残留在她脑海中的,是那悲恸狐族抱住自己逝去爱人仰天长啸,在天劫的下一道落雷中撤去所有防备,和爱人一道化作齑粉的场景。 她开始频繁做梦,梦中她便是那痛失爱人无能为力的狐族,臂弯中是缓缓闭上眼睛的温雅男子。 “若有来世,便换我来护你。”一次又一次,她于这道陌生嗓音中惊醒,一头的冷汗。 水镜映出自己苍白憔悴的面色,无论闭关与否,这梦境像是一头纠缠不休的魇兽抵死纠缠,叫她十分难耐。 她下意识想找那人,可听闻他甚是忙碌,于是也便歇了这份心思,强撑着被折磨得十分敏感脆弱的神思继续闭关。 那人携琴而来时,她心中甚是欢喜。看着他垂眸拨弄琴弦的模样,耳畔淌过流水一般清澈悠远的琴音,她心中的不安惊悸逐渐被抚平。她只顾着看他,好似只要看着他那副平静淡然的模样,她便也能无惧那个扰人的梦境,重获安宁一般。 因此在他问“你觉得如何”时,她下意识愣了愣,为掩饰她适才只顾着看他,压根没去细听他究竟弹了哪首曲子的局促,她嗫嚅出一个朦胧答案:“的确不如蓬莱那位。” 其实她压根不记得那人琴艺如何,即便再高超不凡,让她来选,她仍旧更喜欢他的。 只有他的琴音可以带给她这份安心宁静,旁人都不行。 她自然还想再听,甚至想请他时不时抽空来为自己弹上一曲,可编了几番话仍旧觉得不好,只好隐了身法悄悄跟在他身后,盼着他心血来潮再弹一曲,自己偷偷地仔细再听一遍。 他倒是弹了,却是在兀枝山,那闻名仙界的桃花美人面前。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从容自信得让她有些怔忡。 看着两人相视微笑的模样,她只觉得心中一痛。 原来他所说的第一次练习,为的是更好地将曲子呈现给这棵桃树。那份琴声中得来的安宁蓦地变得十分可笑。她在暗处揪紧袖角,很想此刻冲到他面前去问个究竟。 可那桃花语调柔软缠着绵绵情丝的一番剖心之词就这样一字不落地钻进她耳朵。原来是一见钟情,爱慕已久。 她紧抿着唇,只觉得心中泛起细密的疼痛,针扎一般,虽不致命,却好生恼人。 哪里还敢再留,她闭了闭眼,带着一颗空荡荡的心回了蘅天洞府。 她想起幻境中他毫不犹豫地在天雷落下之时紧紧抱住自己,安慰自己一句:“只是幻境。” 他既知是幻境,又为何仍旧义无反顾地冲了上来?那一瞬间,她当真以为他会同他所说一般,不避不退,替她挡下一半雷劫。 她当真是相信着他的。 可后来又是怎样呢?她辛苦抓来的三株麻草他立刻转头送给别人。她当做救赎一般的琴音他二话不说第二日就另弹于他人。在他心中,她当真是特殊的吗?还是说彼时幻境中的他亦同自己一样被其间残留的神识侵入,恍惚成了另外一个人? 仔细想来,他对她的温柔,似乎与对别人的并无不同吧……心中针扎般的细密疼痛伴着莫名的酸涩一并泛起,她按住胸口,眼底升腾起迷蒙雾气。这是……怎么了? 或许是她道行太浅,才会至今仍被诸多琐事困扰其中吧。 她盘腿坐下,定下心神,强迫自己静心修行。 既是指望不了旁人,自己便是自己最后的依靠。想到这里她稍稍愣了愣,而后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这话一开始本就是说笑,只是那人回答得太过认真,倒一时叫她忘了本心,竟蒲草一般软弱地依靠起他来。 洞中不知岁月,再醒之时蘅天洞外春光正好。此番闭关,心中愤懑早已如潮水退去。她想通了许多事,当她不再将那些莫名其妙的希冀放在那人身上,下定决心独自一人对抗天劫后,那扰人的梦境终于不再重现了。还有就是,她终于想明白对那人的态度。 她站起身来,先去织女那顺回一件雪青色袍子,这才转去那人雾屿山上的住处。 站在熟悉的竹屋外,还不等她出声,便见着那人拥着个娇媚可人的小姑娘走出房来,小姑娘光裸着腿,目光依恋地望着他,身上唯一披着的还是那人一贯的深紫外袍。她呼吸一窒,只来得及与那人匆匆对视一眼,立刻掉头回了蘅天洞府,连下三道禁制,顺便将那雪青色袍子一道火烧了个干净。 似乎永远这样,但凡她朝着他走近一步,他便立即将她远远推开。 同他自南海初遇几经纠缠至今,她好不容易才摸清自己心意,刚想同他言明,便瞧见这样一幅景象。 那人还是同往日一般很快追上前来,接连几道传音符打在禁制结界上金粉一般散开。想起之前他抬手间击碎自己传出的字句,她忍不住轻哼一声,这回却是连只字片语也懒得应付了。 那人倒是耐心,数百道传音符陆续爆出沉闷响声,她背对光镜支颊坐着,听得很是开心,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时险些被面前洋洋洒洒一长篇的自省文晃花眼,她冷眼看完,胸口的那处闷气终于烟消云散。她取下一旁漂亮精致的请柬,弯眼笑了笑。 或许他对自己还是与旁人有所不同的。不过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着实碍眼了些,她看中的东西从来都不喜欢旁人染指,人更是如此。 所以当她应邀来到雾屿山,看到面前绵绵密密的桃花海时,惊喜过后立刻涌上来的便是气愤。她闭关五百年,他便在此同前几日见着的那棵桃树朝夕相处了五百年,甚至还助她修成灵体! 她为他烦恼气愤,他却将心思全数花在这些桃花身上。 翻手之间,冥蓝火焰巨兽一般咆哮着,眨眼之间便如狂风过境将这片桃花海化作一片枯树林。她紧抿着唇,看住身后震惊的那人:“我最是厌恶桃花!” 说完便走,头也没回。 那人这次却再没来洞府找她。她耐心等了数月,却听闻他前不久下了人界,去向不明。她隐隐有些焦躁不安起来,于是下界去寻他。可不知是他刻意躲着,还是巧合,她每次都晚到一步。再追回仙界时,已听闻他收了位凡人女弟子为徒。 “听闻此次庭彦仙君下凡历练,便是由这女子前世舍命相救。庭彦仙君感念她相护之恩,特意等到她轮回转世长至十七岁,这才将她带回仙界收作弟子,亲自教导。” “呿,庭彦仙君道法高深,哪里轮得到她一介凡人相救。我看啊,这女弟子不简单哦!” “你尽胡说,听闻庭彦仙君此番历练可是封了仙根锁了记忆下界轮回的,彼时二人皆是凡人,说是舍命相救可是半点不错的。以凡人来看,那条命虽不贵重,可毕竟货真价实是份恩德,以庭彦仙君的个性,他自当涌泉相报才是。” “那、那位呢?听闻她这段时日一转高傲性子,三界上下翻天覆地地找,她莫不是真的看上庭彦仙君了吧?” “可不是,听闻之前还同去空明岛,共游凌绝峰呢!我还听说啊,那位巴巴找去了雾屿山,二话不说就烧了庭彦仙君五百年辛苦养成的一大片桃花海。仙界皆传,庭彦仙君是被她缠得没办法,这才下界去避避风头。” “啊?此话当真?那可当真是可笑至极了。想她纵横三界,眼高于顶,从前傲慢看不上那么多优秀仙君,如今却输给区区一介凡人……哎哟,谁呀!” 她手中抛着石子,面上笑得漫不经心:“我当是谁吵我瞌睡,原来是三只长舌的雀儿。” 三人险些被她突然出现吓出原形,瑟缩着身子恭敬唤她一声“薙芳仙子”。 “下回再叫我听见这些胡编乱造的话,便拿你们的尾羽做把扇子扇扇,你们觉得可好?”她慢条斯理地抚着指尖,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叫三人面色惨白地自己掌起嘴来,连声哭着不敢。 她看得越发怒不可遏,冷哼一声便去了那人住处。 那人仍旧一身深紫袍子,手中捏着一截枯枝转瞬开出满枝桃花。她眼瞳一紧,瞧着那人笑容浅浅将花枝递给一旁娇俏少女时,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杀意。 尤其是在看清少女相貌后,这种杀意几乎要化作实质倾泻而出。在那人目光转过来之前,她已迅速隐了身形,仓促落在另一处。 “薙芳?”身后响起那人久违的清淡嗓音。 她强自掐了掐手心,转过身去,冲那人懒散一笑:“你那凡人徒弟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那人愣了愣,神情中浮起些许无奈:“她现下只是一介凡人。” 她抿唇,上前两步,歪头问道:“庭彦,你可有事瞒着我?” 那人眼眸微动,低笑一声:“没有。” “可你那凡人徒弟长得颇为眼熟啊,”她笑着,又走近一步,“你当真不打算告诉我吗?” 那人垂眸避开她目光:“人有相似也是正常,你不要多心。” 她背过手去,退开两步:“这样啊。” 袖中指尖掐得手心生疼,她按捺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微笑:“既是无事,那我便放心了。对了,你久不在仙界我过得甚是无聊,往后常来你不会烦我吧?” “自然不会。”那人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煦,好似三月春风,这次却叫她心中泛起寒意。 毫无疑问,他有事瞒着她。事关于那凡人女弟子,更关于之前那棵他朝夕相处了五百年的桃树,还能是什么?答案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可既是自己动了心的,就万没有轻易放手的道理。 第12章 薙芳缓缓睁开眼。这次的梦境倒比往日每一次都要更加清晰,却也更加平静。她撑起身子,未束的白发自肩头滑下,刺眼得很。 突然发现凡人须臾的几十年当真短暂,自青丝相伴至白发倒也是确确实实的美好。这点或许是神仙也享受不到的吧。 她披衣起身,门外园中的青竹仍旧笔直苍翠,似是未被这秋意侵蚀半分。 “芳芳。” 她看得出神,耳畔忽然听见少年声音,刚转头过去,肩上便被人披上了一件崭新的斗篷。 少年垂眸替她系着带子,语气温柔:“你若不喜欢寺里人多,我们可以住到外边。” “无妨,出家人最懂皮相皆空的道理,若连他们都这般介怀,住到哪里都是一样。”她自然明白他的忧虑。 苏复准备替她戴上兜帽的动作一停,转而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芳芳这样也好看。在我眼里,你什么样都是最好看的。” 薙芳笑了笑:“我不在意这些。” “不,我知道你在意。”苏复收回手来,认真地看着她,“从我将你从狼群救下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更在意这些。” 薙芳一愣。 “拥有比别人优越千百倍的东西,便意味着失去那刻需要承受千百倍的痛楚与不甘,芳芳不是圣人,该如何便如何。” “你是劝我任性些吗?”薙芳轻笑,“你可知我任性的下场?” “若我能成为你任性的对象,我愿意承担你任性的一切后果。” 薙芳被他轻轻拥入怀中。 “有时候看着你就真的好嫉妒那个人,嫉妒得要疯掉。无论我多么努力,你的心永远高高飘在天上,藏在云里,属于另一个人。如果哪天你能对着我任性,对着我展露真实,是不是也就说明在你心里我有一点点特别了呢?” 特别…… “那我对你,算特别吗?”薙芳看着园中青竹,声音像是风中轻絮,一吹便散了。 苏复将她搂得更紧:“算。” 薙芳疲倦地闭上眼,伸手回抱住他:“我的回答也一样。” 苏复身子一僵,他沉默了很久,轻轻蹭了蹭她耳尖:“芳芳哪怕是哄我我也是高兴的。” 他声音轻柔,像是裹着蜜糖,透着一丝甜味,可舔开来更多的却是酸的、涩的、苦的。 薙芳抬头看向放开自己的少年,还没说话,脸颊就被他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今天是我十七岁生辰,就当是向芳芳讨要的礼物吧。”他笑眼弯弯,却不知为何让她生出一种难言的悲伤。 “女施主,”走廊那头走上前来一个小沙弥,举手冲薙芳一礼,“师父请施主讲经堂一见。” 他语气平静,容色淡然,不知是没瞧见方才一幕,还是修养极好。 “去吧。”苏复道。 年逾古稀的方丈精神矍铄,须发皆白,他眉目平和地跪坐在蒲团上,身后是悲天悯人的佛祖金身垂眸看来。 “施主。” 薙芳于他对面盘腿坐下,迎上他清明的眼:“看这模样,大师是想劝我了?” “施主不是常人,自该比小僧更加清楚自己的情况。”他捻着串珠,“小僧自知人微言轻,本不该叨扰贵客,只是施主既是有缘来了,小僧便只好多嘴一句。施主若是继续强行修行,只会徒增烦恼。” 薙芳低低笑了一声:“你明知我不会听,这样挑明了,不怕我一时气愤,责难你寺中弟子吗?” 方丈轻念一声佛号:“施主不是凶残暴戾之人。”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师与我并无不同。”薙芳平静道。 方丈手中动作一顿,他眼中确切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震惊,但很快又似泥牛入海恢复成波澜不惊:“小僧局限了。” “都说神仙惬意潇洒,殊不知他们也身在天道之中,更何况我如今只是区区凡人。”她轻笑着,抬头看向那高台之上眉目慈善的金身,“既是宿命无可避免,不如正面迎击。” “我一生肆意纵然惯了,爱恨痴嗔自比凡人要更浓烈些。”她垂眸站起身来,“我意已决,还请大师莫要将更多无关之人牵扯其中。” 方丈叹息一声:“小僧知道了。” 他目送薙芳离开,摇头道:“既是宿命,又何来无关之人。许是你的,许是他的,或许宿命中,你的与他的早就缠成了死结……” *** 沉瑛修成灵体这日,雾屿山降了足足十道天雷,庭彦分给她的那处山头几乎被劈成平地。 早在雷云聚集之时就被庭彦拉来助阵的荇渺仙君很是欣慰地捋着胡须,看着遮了近半雾屿山的黑云点头道:“甚好,我雾屿山又多出一位优秀的弟子。” 转头看向一旁神色冷峻的庭彦,“你愁眉不展做什么?区区淬体的雷劫罢了,有为师在怕什么?还记得你第一次化形的雷劫便是由我助你成功渡去的……” 他絮絮叨叨,提及当年便没完没了,若换做往日,庭彦定要不耐烦地打断他,可此时他却没有那个闲情,因为他知道,沉瑛体内的东西自不会叫她轻易渡劫。 自兀枝山取回的桃树种子很快种下,那人再次闭关,他也索性推了一切邀约专心在雾屿山中养花种麻,研究化劫的阵法。 那赤身裸体的姑娘怯生生站到他房外时,他刚给聚灵盆中的共生麻渡了千年修为。抬眼撞见这一幕,他赶紧脱了袍子给她披上,心中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彼时兀枝山上胭霞仙子说过的话。 未料得前后不过五百年,这颗种子当真修成了灵体。 他领着那懵懂无知形同稚子的桃精出门,准备将她交给同门的其他女弟子时,见到了仓促离开的薙芳。他心中焦急地追上前去,果不其然又被禁制拒之洞外。 他暗骂自己一时糊涂,接连发了近百道传音符,这才终于把三道禁制打出一道缝隙,将自己郑重写好的请柬并着一长篇的自省文送了进去。 回到雾屿山,那桃精仍安静地站在他屋门前,见他回来便仰头冲他展开一抹纯真灿烂的笑容。他轻叹一声,领着人先去了同门的茵食师妹处,让她代为看顾。 茵食性子文静,见着他带来个衣衫不整的小姑娘时稍稍愣了愣,听清来龙去脉后欣然应允,并承诺会将桃精视作自己弟子好生教导。 “不过似她这般由你的灵气浇灌出来的精怪,理应天生对你的灵气更为亲近才是,师兄为何不将她收到自己座下?” “我若贸然收下个女弟子,在意那人想必不会高兴。” 茵食怔了怔,面上流露出一抹失落。 那人应诺而来,一贯素色衣衫的她竟破天荒地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雪青色袍子,他心底一软,只觉得被一种莫名的满足缓缓填满。 可当他领着她来到那处精心培育了五百年才开满后山的桃花海时,她嘴角的笑容霎时僵住了,不过抬手挥袖间,粉色花海一片死寂。 原来她最是厌恶桃花。 他本该赶紧跟去同她解释,可昨夜才编好的共生绳的气息瞬间消失在雾屿山让他心底一惊,于是只能赶紧前去查探。 可整个山头全查遍了仍旧没有找到半点踪迹。他不禁心灰意冷,面色苍白。不仅仅是因为他灌注其中的近半修为,更因为空明岛上再无法找出第二棵共生麻了。 茵食来找他时,他仍处于前所未有的麻木茫然中。直到她告知自己,她下在桃精身上的印记几乎在同一时刻消失时,他才陡然生出一种大胆的猜想。 共生绳中编有他二人的灵气,她出现,那绳子必定兴奋异常,循着她灵气追来,却不想被她扬袖间一把火吓得不知所措。可它到底是仙界灵物,自是不会这样简单消失,除非它慌不择路躲进了同在桃林中的桃精体内,这才跟着灵气单薄初凝灵体的桃精身消道殒。 否则这两者又是如何同时在她招出那场火时诡异地消失不见呢? 仙界道殒身死者仍享有轮回的能力,他不得不抓紧时间去找。可共生绳跟着那桃精死过一次,再入一道轮回,可循的灵气几乎寥寥,他几乎将三界踏遍,这才终于找到与桃精魂魄已然混为一体的共生绳。 值得庆幸的是,绳中道法修为仍在,只是被限制在这具精魄内,无法凭自己的能力挣脱。 他无法强行将两者剥离,只好等到桃精转世,将她带回仙界,等她修出灵体之时便是他重新取回共生绳之日。 可跟着共生绳轮回转世百来世的沉瑛,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蒙胭霞仙子点播,由他灵气浇灌,于这雾屿山纯澈仙境长成的桃精了。她资质平平,而且因为体内有这么一根承了他近半修为的绳子在,修行起来甚是艰难。 她最初五百年修成灵体,现如今恐怕要花上近十倍时间。 五千年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可眼看那人十万年天劫将至,他实在不敢冒险,于是只好做了另一重准备。 抽离仙根,涤尽体内仙力,她便与凡人无异。过轮回池水忘却仙界过往,命阎君替她安排百世好命,她不承仙力,过的便是人界岁月,五千年也不过百世时光。待他取回共生绳,将诸事安置妥当,他再亲迎她回来,当面谢罪。 可她惯是骄傲,又怎会轻易由他安排?于是他只好先下手为强,借着她前来赴约之际迅速将这一切办妥。 看着她逐渐被池水吞噬的身影,那声声诅咒似乎仍在耳边回荡。他轻叹一声,只觉得待她回来,只要她能消气便尽量由着她吧。 *** 苏复在她之后去见了一次方丈,回来时便告诉薙芳自己得出去一段时间,让她安心在寺中修养,一应需要,都可以自去寻留在寺中的和尚帮忙。 薙芳隐约知道他是要去做什么,嘱咐一声“小心”,苏复便弯着眼睛笑了。 “我已同师父提及成亲一事,芳芳若是愿意,待我回来我们便成亲,可好?” 她安静看住少年眼底复杂的情绪,半晌点头:“好。” 苏复愣了愣,上前搂住她眷念地蹭了蹭她脸颊:“最近芳芳好说话得我有些害怕了,你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什么坏事?” 她很是自然地回抱住他,偏冷的身子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不过依你所言,任性罢了。” 清朗笑声在她耳畔响起。苏复吻了吻她发顶,目光温柔:“我很快回来。” 苏复离开的第二天开始下起雨来,安静细密的雨丝裹着秋的寒意无孔不入地直往她脖颈里钻,她毫无知觉地站在廊下,抬头看着雾蒙蒙的天。 和尚笑眯眯捧着嫁衣来找她时,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得愣住,半晌没说出话来。 房中有镜子,她自然知道自己此刻的苍白难看,目光落到和尚手中大红色的布料上时终于微微动了动:“新衣裳?” 和尚面上早没了笑容,紧抿着唇将东西递给她:“傻小子半年前就托人缝制的,昨晚上才送过来。” 半年前。 她笑了笑,手指抚上那精致刺绣:“好看。” 盘踞了雾屿山半边山头的雷云在酝酿了足足两天后,终于落下了第一道气势惊人的天雷。 荇渺仙君举袖化去,被掌心传来的麻痹骇得双目圆瞪:“这……这……” 庭彦召出长剑,提身便迎上接下来的一道。天雷不甘地击在剑身,迫着薄剑发出阵阵嗡鸣。 “师父助我!”庭彦看一眼阵中面色苍白的沉瑛,焦急地喊着犹在失神中的荇渺仙君。 两人扛过八道雷劫还没喘口气,便见着下一道天雷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着阵中沉瑛劈去。庭彦面色一肃,手中长剑脱手而去,硬生生挡在沉瑛上方不过三寸处被天雷劈成齑粉。 荇渺仙君脸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他右手召出拂尘,左手急速在空中画阵,一道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结界便在沉瑛周遭张开。 雷云仍未散去,一道接一道的天雷像是发了怒似的劈在结界之上,震得整个雾屿山几乎土崩瓦解,声势之大,尤胜过当年庭彦渡劫那次。 荇渺仙君最是宝贵的胡须被这狂风中裹挟的碎石硬生生削去一缕,他没有时间心疼,更没有时间和精力替自己张开一道结界来躲避这可怕的罡风。与他对面而立的庭彦面色同样难看至极,这等威力自不会是因为沉瑛,也不会是因为共生绳中他的灵气,只能是因为混入其中的那人的灵气。 仅仅只是沾染了那人的灵气,沉瑛便要背负比她本身沉重数十倍的天劫。庭彦不由得想,若是她的十万年天劫,声势威力想必远不止如此。 那从前的她又是如何孤身一人对抗这些恐怖如斯的雷劫的呢? 庭彦心底酸涩一片。他有师父有同门,这些人都会引导他帮助他,可从来孤身一人的薙芳呢?蕴天地灵气而生,生来便是孤独的,连个同根同源的族人都没有。没有本体,没有亲眷,好不容易凝成的灵体,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得遭受这样恐怖的天劫。 他突然有些明白彼时她那句“自比不得你热闹的雾屿山”中到底蕴藏着什么情绪。 仙界提及她多数用的是“美丽”“强大”一类词,甚少有人去关注她的孤独。几万年来,她蜗居蘅天洞府,一心修炼不问世事,当真是因为修道一事如此吸引人吗?他想不是的。不过懵懂修成灵体之时,便险些被天道诛灭。她只是想活下去,便比旁人要艰难百倍。没有族群庇护,没有师门相助,从始至终,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正是因为这份孤独,她才如此冷漠独行。这份美丽神秘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可没有一个人敢成为她的依靠,哪怕只是一个玩笑。 最后一道天雷终于击溃了两人艰难支撑的结界,可仍旧没能伤着阵中面如土色的沉瑛分毫。雷云中雷龙搅动,不怀好意地敛了神威,十分不甘地散开了。 雨后的阳光明媚灿烂,犹如金色细沙洋洋洒洒地落下。 庭彦捂住胸口,踉跄着单膝撑跪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 他从前嘲笑那些仙君肤浅,恼她看自己与看他人无异,如今细想来,他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是仗着幻境中做了一回假夫妻,共同渡了一场假天劫罢了,再如何恐怖,于他而言,也只是幻境罢了。可如今,她所遭受的劫难不过在他面前稍稍展露一角,便已打得他措手不及。此时此刻,他才能说得上真正理解了她。 自己原来也是一个肤浅无知的人啊。蒙她喜欢,当真是何德何能。 庭彦手背狠狠擦过唇角血迹,站起身来走向阵中仓皇睁开双眼的沉瑛:“你既已修成灵体,想来前世记忆也全都记起来了吧?” 沉瑛颤抖着唇,含泪唤他:“师父……” 庭彦垂眸看她,目光无悲无喜:“意外落到你体内的东西,我现在便要取回来,你可有怨言?” 沉瑛怔愣地看着面前这个神情冷漠的人,只觉得心底好似被人捅了千万把刀,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修成灵体取回仙界的记忆后,之前对师父的孺慕崇拜有多么深,此时对他的残忍无情就有多么恨。前世她初初修成灵体,循着日日陪伴自己的灵气寻到他时,他毫不迟疑地抛下懵懂无知的自己追着那人而去,一去便是好几日,她便那样痴痴地披着他的衣裳等在那里好几日。可他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送去同门手中,甚至连多余一眼都欠奉送。而等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再去桃林寻他时,却被那人兜头而来的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 那根桃林中偶然遇到的红绳,在最后无路可躲的关头钻进自己体内,就这样跟着自己百入轮回,一跟就是五千年。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他收她为徒的缘由。若无体内这根红绳,他恐怕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容玷染的仙君,而她好不容易凝成灵体被那人一把火葬送了大好道途后,却要永生永世受这轮回之苦,过着永远逃不脱他人安排的日子。 沉瑛背脊笔直,高昂着头,迎着庭彦伸到头顶的手,缓缓地闭上了眼。 她好恨。恨他的给与,恨他的凉薄,恨他的不在意,恨那人举手间轻易了结自己的强大,更恨自己的懦弱无能。 即便这场无妄之灾是由他二人亲手错赠,即便她如此无辜,她仍似最初懵懂成形之时一般,心底对他充斥着满满的眷念与爱慕。 恍惚中,她看见那根红绳从自己眉间被毫不留情地抽出,他垂眸看着,眼中是从未对她展露过半分的温柔爱意。身体蛛网般密集扩散的痛楚已远不抵她胸口跳动那块的绝望,仅仅只是一根红绳,仅仅只是一根要送给那人的红绳,生生折磨了自己两千年的,自始至终皆是那人。 薙芳…… 第13章 苏复是半夜回的,他急急洗去一身疲乏便顶着还没干透的头发去了薙芳的厢房。 半敞的窗外传来微风吹动竹叶的轻响,沙沙好似蚕食桑叶。带着凉意的风溜进来,吹着房中烛台灯芯轻晃,光影有刹那似涟纹散开。 苏复脚步很轻,他走到床前勾起帘帐,借着朦胧的烛光依恋地看着榻上安睡那人。 “芳芳……” 他低喃,声音比那风声还轻,可薙芳却醒了。 “吵到你了?” 披散着头发的少年看上去比平时更加精致乖顺,火光燎亮他靠着外边的半张脸,贪婪地亲吻着他卷翘的眼睫。 温热的手握住她的,好似有源源不断的热力借着两人交握之处传进五脏六腑,适才几乎要被冰封冻的寒意缓缓褪去了。 “怎么这么冷?”苏复握紧她手指,温软的唇印在她手背,一触便离。他牵着她的手,缓缓覆上自己微红的脸颊,垂下的眸子眼睫轻颤。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这副模样和记忆中的某个身影重合了。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苏复睁着那双宛如幼鹿般清澈的眸子看住她,下一刹就弯成两道拱桥:“或许上辈子?” 薙芳笑了笑:“给我准备的礼物呢?” 苏复抿了抿唇,将腰上挂着的荷包递给她,嘟囔着:“什么都被芳芳猜到,一点惊喜也没有了。” 薙芳垂眸打开来,一枚淡绿色的妖丹泛着柔和的光芒。 看来老和尚很是知情识趣,彼时两人的谈话当真是没让第三个人知道。 “要今晚炼化吗?” 薙芳愣了愣,重新将荷包系好塞到枕头下边,心里有股难言的情绪蔓延开来。 半年前的自己心中想的念的就是早日恢复修为,重回仙界狠狠地报复那人,可如今重塑心脉的妖丹就在手中,她却有些动摇了。 “你先好好休息,不急。” 苏复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顺从地点头。 “嫁衣,试过了吗?” 薙芳点头:“正合适,很好看。” 苏复眼睛一亮,撒娇一般倾身抱住她,声音泛着喜悦的甜味:“芳芳,我肯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遇到你,爱你,娶你,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场梦,梦醒了,没有什么苏复,没有师父,也没有你……” 他声音渐低,沉默半晌后又道,“不过即使是梦,即使梦醒,我也一定会找到你的,我发誓。” 薙芳沉默地摸着他披散的发,疲倦地在他怀中睡去。 若当真是一场大梦,她醒来之时当真还会记得这个叫苏复的凡人少年吗? *** 荇渺仙君已经很多年没有像这样同自己最出色的弟子对坐叙话了。 庭彦声音清冷平静,仍旧如同终日缠绕在雾屿山最高那座山头的缥缈云雾。荇渺仙君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说出一件件一桩桩自己这些年精心筹划的安排时,端在手中的茶被他抖得泼溅几滴出来,落在他最喜欢的袍子上,晕出泪滴一般的深色。 “师父要弟子交代的,便是如此。”庭彦抬眸,墨黑深静的眸子看向对面紧抿着唇,神色沉寂的荇渺仙君。 “你是为师最优秀的弟子,你可知为师在你身上……” “师父,我只是一棵意外掺在青竹中被您闲来无事种在后山的紫竹罢了。”庭彦平静地打断他,“在我自己凝成灵体之前,您对我并无所谓师恩。” 荇渺仙君本来酝酿了一肚子的话要说,被他这种冷硬态度打断,一张脸几乎涨得发紫,气得胡子都在抖。 “孽徒孽徒!” 庭彦薄唇抿成直直一条线:“既是孽徒,弟子今后如何都请师父不必理会。” 他平静眼神中带着股狂热的执着与坚定,看得荇渺仙君心尖发颤,终于垂下那只指到他鼻尖的手,轻叹一声:“罢了,终究是留不住,便一切随你吧。” 庭彦眸光微动,他起身,用从未有过的恭敬态度深深地冲着年迈的荇渺仙君举袖一礼。 “庭彦,谢过师父。” 沉瑛这几日过得十分煎熬。那雷劫虽未直接打在她身上,可带来的冲击与威压足以让她这具本就是凭借着庭彦各类法宝珍药加持才提前凝好的灵体受到不小损伤。再加上她刚取回前世记忆心神未稳的情况下被庭彦强硬抽去相伴五千年的红绳,内里一直处于气血翻涌遍身疼痛的状态。 她躲在树后,看着庭彦自荇渺仙君住处离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神态时,手心被指尖刺得生疼。 她知道庭彦的身体状况并没有他所表现的这般轻松惬意,他在助她渡劫之时不仅折损了那把陪了他上万年的泠泉剑,还在荇渺仙君的加持下被那雷劫激得伤了灵体。可她印象中的庭彦修为道行应该远不止如此,仙界公认的第一仙君,又怎会连她区区一介凡人的凝体之劫都对付得如此费力?而且,若只为一根红绳,他又何必大费周章培养自己得道凝体呢?除非,那并不是一根可以轻易舍弃或是代替的红绳。 回忆起那根似有灵识的红绳与自己在桃林中不期而遇时的场景,沉瑛眸光微微一黯。的确,即便只是短短一个照面,可被烈火焚尽的瞬间,钻入自己身体中的是熟悉的强大的灵气波动——那是,属于庭彦的灵气修为! 雾屿山修行三千年,庭彦看过的卷宗她也尽数看完了,几条重要线索拧成一串,唯一的指向变得格外清晰——共生绳! 沉瑛倒吸一口凉气,后撤两步身子重重撞上身后树干,怔愣着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她万没有想到,庭彦为了那人竟已经牺牲到这个地步。那人蕴天地灵气而生,天赋修为远超众人,便是前世蒙胭霞仙子点拨,又在雾屿山这等灵气充盈之地被庭彦灵气浇灌凝出灵体的自己,也顷刻在她随手招来的火焰中灰飞烟灭,仅剩一缕残魂轮回转世。 那人实力应该犹在庭彦之上。可即便如此,庭彦仍要选择共生绳的方式来助她渡劫,可想而知,她的天劫该是多么可怕。 沉瑛攥紧手指,缓缓站直了身子。 不,不行,以庭彦现在的修为若硬要替那人扛下半数天劫,后果不堪设想。她必须阻止。 可是,那人到底被庭彦藏到了哪里呢?最初来到仙界的时候,那人不是经常出现吗?后来呢?是从哪一日开始,她不再来了呢?又是从哪一日起,仙界再没有那人半点消息了呢?庭彦到底是在哪一日有了与平日不大相同的表现的呢? 那人十万年大劫在即,如果她是庭彦,她势必不会做无准备之事。所以要确信能够尽早取回共生绳,他就必须花费更多时间与精力在自己身上,确保自己尽快凝体。仔细想想,他到底是从哪一日开始严格要求自己,一心一意地助自己修炼的呢? 沉瑛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一幕幕与他相处的场景。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在那一天应该是离开了雾屿山去见了那人的,会在哪里见面?共生绳这事他想必一直瞒着那人,所以他不会是去告知真相,那么他到底同那人说了什么呢?他不会撒谎,所以他绝不会给她编织一套假的说辞,但同时他也绝不会坦言真相,所以他会选择怎样做? 不能说,不想骗,他需要绝对自由的时间,同时还要给那人最安全无忧的环境,最好——不是仙界! 沉瑛陡的睁开眼。 是了!最安全无忧,最好暂时忘了仙界的是是非非,最好能够给他腾出更多安排好一切的时间,最好那人过的是人界的时间! 不会错了,是轮回池。他借着轮回池水涤荡一切的能力给那人安排了人界的身份,让那人在人界优哉游哉地度日,自己却在仙界为那人渡劫之事耗尽心血。 那本就该是那人的劫数,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些不该承受的煎熬痛楚?如今这样虚弱的他,哪里还有往日仙界第一仙君该有的模样?一切都是因为那人!如果自己能提前在他带那人回仙界之前彻底让她消失在三界,他便不用再冒着性命危险去替那人扛下天劫了,甚至从此往后他的生活中再也不会出现那人身影。他会慢慢忘了那人,如同曾高高卷起却终将消弭沉寂下去的海浪,再也循不见半点痕迹。 沉瑛眼底闪动着兴奋的光斑,对啊,若自己猜测不错,那人现在可是凡人,最为脆弱的凡人,没有仙根,没有仙力,更没有记忆。只要她一击,那人便能像曾经的自己一样顷刻间灰飞烟灭,魂飞魄散。凡人没有了魂魄便再也没有了转世轮回的可能,那世间便再无那人了,不是吗? 她垂首,唇畔笑容阴冷而残忍。 *** 关于两人的婚期,和尚主张定在九月三十。可前后也不过区区十天准备,很是仓促。苏复对此很是不满,说是慢待了薙芳,怎么都不肯允。可和尚更倔,捻着佛珠反复唠叨,今年之内再没有所谓吉日,若看不中这个日子便只能等到来年二月。 两人各执一词,最后闹到了薙芳面前。 她垂眸想了想,看向苏复,笑道:“那便九月三十吧,左右也不用摆宴设席,简单点更好。” 苏复抿了抿唇:“可我想给芳芳的,不止如此。” 薙芳扬了扬手,苏复便瘪着嘴乖顺地蹲到她跟前,握着她手指,神态委屈地看着她。 “待你有所成就,再弥补我便是。再说了,你不是成日吵着要我试穿婚服吗?” 苏复脸颊一红,偏过头去:“那就、听芳芳的。” 薙芳反手捏了捏他手指,看着他耳朵尖泛红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笑:“休息了三日精神可好些了?今晚替我护阵可好?” 苏复成日记挂这事,一听她要炼化第二颗妖丹忙点头说好。 “待芳芳修复了筋脉,再健康地嫁给我,真好。”他笑眼弯弯,突然像是记起什么似的,慌张道,“芳芳,你这次不会又像上次那样昏睡大半个月吧?若是错过了婚期……” 薙芳打断他,宽慰道:“不会的,我这不是同你约好了的吗?” 苏复目光淬亮如子夜星辰:“那好,芳芳先休息,我晚些来找你。” 和尚早就在见着苏复乖顺如幼犬一般在薙芳扬手之时就自觉走过去那一幕时,撇着嘴角转到门外去,眼不见为净地捻起了佛珠。苏复满脸笑容地出来时,他眼角不由得抽了抽。 不成器的东西,真是儿大不中留了。 本是晴好的天,日暮时不知为何陡然下起暴雨来。烛光被夹着水汽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连带着铜镜里的那张脸也突然模糊不清起来。 薙芳闭了闭眼,将镜面朝下扣在了梳妆台上。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凝神看了看外间被夜色染成墨色的竹林,终于抬手合上了窗扇。 不要迟疑。 苏复到时,薙芳已经画好了法阵,摆在屋内四角的烛台给这冷清的夜添上了一丝暖意。薙芳盘腿坐下,取出那颗淡绿色光芒的妖丹,刚摊开手心,另一只手便被苏复猛地握住了。 “芳芳,”他一脸紧张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九月三十,我们约好的。” 薙芳怔了怔,她勾了勾嘴角,低低应了一声。手中的妖丹自她手心缓缓悬浮至半空,苏复忐忑地退出法阵,澄亮的双眼紧紧地守住阵中那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突然涌发出一股莫名的不安,还有害怕。 “苏复。” 阵中央薙芳轻轻唤他一声,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在阵外盘腿坐下,运转周身灵力催化房中各处贴着的聚灵符。 不会有事的,芳芳很早以前就说过,两枚汲取天地灵力的妖丹是她修复筋脉所必须的,一切都是按照她的计划来的,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睁开眼,目光轻柔落在阵中人面上。 不会有事的,有他在,他绝不会让她出任何事。 第14章 沉瑛很费了番工夫才终于瞅准守护共生绳的那处结界一瞬间薄弱的机会,抽出了一丝那人的灵气。即便很是薄弱,但应该足以让她在人界找出那人了。 看着那淡金色的结界,以及结界中沉睡的共生绳,沉瑛心中不由生出些痛意。她知道,若非庭彦渡去自己近半修为在那共生绳中,此番又在天劫中受了伤,她绝没有机会这样轻易地突破他的结界,拿到那人灵气。 越是这样,她越是痛恨害庭彦至此的那人。 薙芳! 她暗自咬牙,攥紧手中那抹发丝一般纤细的灵气,戴上兜帽径直去了沟通人仙两界的沉星河。 沉瑛一路强忍着阵阵冲上喉咙的心虚与恐惧,紧跟着那缕灵气来到了法华寺外。 泼天的寒雨中,整座寺庙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金光中,沉瑛认出来,那是一层能够隔绝邪祟的佛修结界。她刚要伸手替那缕灵气化去结界的禁制,却不料那发丝一样纤细的灵气宛若无物一般穿了过去。 沉瑛微微瞪大了眼。 她知道那人修为可怕,却不料仅仅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缕竟能够来去自如地穿过这座千年底蕴的佛寺积攒下来的结界。 她抿唇,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神,赶紧提身追上前去。 灵气停在一处僻静的禅院,像是失去了方向般迟疑着。沉瑛这才发现这处院子中设有比寺庙之外更为牢固的禁制,她轻哼一声,手指轻点,四处檐下隐秘处贴着的黄符齐齐被烧成灰烬。 “雕虫小技。” 她跟着重新动起来的灵气继续前行,在其中一间厢房外停下了脚步。她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斑,一颗心却在躁动中带着些恐惧地狂跳着。 只要一击,她便再无后顾之忧。 她妥下手,一把精致的羽扇便由她紧紧握在了手中。左手自腰封中掏出一张桃符,甩到半空中的瞬间便张开一道蛛网般密不透风的结界,将整间厢房牢牢囊括其中。 沉瑛闪身,轻易破开房内禁制,伴着狂风一并破门而入。房中各处烛台齐齐熄灭,周遭陷入一片黑暗,原本凝聚在房中流转的灵力此刻疯了一般朝着洞开的门扉挤了出去。苏复睁开眼,咽下了喉咙眼的腥甜,怀中数百张符篆便朝着来人不要命地扔去。 “呵。”黑暗中他听见来人一声低笑,笑声中满是嘲弄与不屑。那人仅仅是挥了一挥衣袖,百道凶悍而去的符篆便好似齐齐失了准头,雪花片一般轻飘飘地落在来人脚边。 一切不过瞬息。苏复已站直了身子迅速自袖中掏出一串圆润佛珠缠在手上,并着召出的桃木剑,借着已然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提剑笔直刺向来人面门。 沉瑛本想速战速决,哪料这少年身上竟藏有千年菩提子这等法宝。见他反应迅速地提剑刺来,她再不敢妄自托大,手中羽扇蕴着灵气挥出,挡下了少年的这一剑的同时,她左手又急急送出一掌,这运足了力的一掌结结实实地击在少年腰侧,将他重重击落到门外泥泞中,发出清晰的骨头碎裂声。可那少年仅仅只是闷哼一声,就咬牙再度站了起来。 看着那很快爬起的少年,沉瑛微微皱了皱眉,停下脚步转身看了过去。她刚要再挥手中羽扇,一道雷龙便毫无预兆地朝着她咆哮而来,她眼瞳紧缩,心中带着对天雷的恐惧的她根本不敢硬抗,只得僵直了身子慌不择路地避开。即便她动作极快,但裙角仍被这霸道落雷灼去一块。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但我不死你休想踏进房门半步!”少年高高扬起桃木剑,隔空冲着沉瑛劈来,伴随而至的是一条血盆大口狰狞而来的雷龙。 佛门弟子,竟学会了如此阴损可怕的招式! 沉瑛接连避过八道落雷,结界之内的土地早已被劈得滋滋作响,枝叶飞溅,而她头上兜帽早在狼狈躲避之时掉落下来,连发尾都被雷光削去了一缕。她喘着粗气,目光阴狠地看向对面已经有些站不稳的少年,冷笑一声道:“叫嚣得再厉害又能如何?你可还有余力再招一道落雷?” 苏复踉跄着,借桃木剑勉力撑住自己虚软的身子,梗着喉咙将翻腾的气血再度狠狠咽了回去。灵海被抽空的滋味实在难受至极,那种疲惫像是游离在血液中的尖刺,由内而外地摧残着失力的身体,侵袭着他已经有些模糊的神志。 但他知道,来者不善。他若倒下,房中的芳芳便是凶多吉少。 他耗干自己灵力连召九道落雷已是他的极限,本意是借着动静吸引师父前来相助,却不料对方早早布下结界,牢固程度不是自己能力所能破解。可他别无选择,现下能保护芳芳的只有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想要减轻血脉中游走的痛楚,可刚直起身子便吐出一大口血,整个身子彻底瘫软下去。 区区凡人之躯扛下自己适才运力一击已是侥幸,竟还这般不知死活地强行耗干灵力招来九道落雷,当真自寻死路! 沉瑛冷笑一声,再懒得看他,转身迈入了厢房。 “芳芳……”苏复无力地朝着前方伸出手去,双目已然没有半点光亮,被钝痛吞噬之前他只来得及再用最后一丝力气唤出那人名字。 为什么我永远保护不好你呢…… 内室中悬于半空的妖丹仍旧散发着淡绿色的荧光,朦胧照亮地上盘腿坐着的那人。沉瑛攥紧手中羽扇,拼命压抑住心底的恐惧兴奋与惊疑,目光从她那一头醒目的白发上移到她那仍旧美艳得让人惊叹的面容,眸光微微一动。 她没想过会见到这样的薙芳,修为与容貌都远远甩下仙界众人的薙芳仙子,如今也只是一个除了容貌未变外垂垂老矣的凡人罢了。 沉瑛缓缓勾出一个笑容,心底有股莫名的快意。曾经她是名震仙界的薙芳仙子,自己只是庭彦带回的一介凡人,彼时她看自己与看蝼蚁无异。如今身份倒换,自己得道凝体,而她却要靠着妖丹续命,当真是讽刺得很。 沉瑛伸手,轻易捏碎了那枚妖丹,陡然陷入黑暗的内室伴着屋外发怒的风雨声显得尤为可怖。她朝着那人所在的方向走出两步,右手的羽扇还未来得及动作咽喉就被人悄无声息地捏在了手里。低沉蛊惑的女声如冷雨如利刃,透着森冷的死气,像是来自九幽地狱的魂链,狠狠地箍住了她的咽喉,叫她几近窒息的同时浑身僵直无力动弹,适才大仇将报的快感潮水一般褪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恐惧。 屋外一道闪电狰狞地划破天幕,将雨夜照得亮如白昼,沉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面前神情冷淡的薙芳,心中的惶恐与害怕在她轻笑着喊出自己名字的刹那几乎要化作尖啸冲出魂魄。 不可能,她不是被庭彦亲手推下的轮回池吗?她怎么可能还认得出自己? 沉瑛眸光颤动,破碎而绝望,她下意识想往后退,想要挣开脖子上的这只手,想要从这双如尖刀般剜着自己心口的眼睛里逃开,可她什么也做不到。一股强大得让她连动根手指的能力都没有的神识如同坚不可摧的铁索死死地将自己捆在原地,连移开目光这等微小的动作也无法做到。她只能绝望地,迎着薙芳那双无喜无悲、冰冷凉薄的眸子,又一次深深地体会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 “一只凝体的蝼蚁,也终究只是蝼蚁罢了。”薙芳垂眸看着手中面色惨白,目眦欲裂的沉瑛,说出口的话好似飘在云端,带着让人腿软的威压与肃穆,直面沉瑛而来。 她手腕一动,松开对沉瑛的禁制,看着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自己跟前的狼狈女子,轻轻笑了笑,“他培养你想必耗费了不少心血,告诉他,欠我的不日便要同他讨回。至于你,届时自有处置。” 沉瑛只觉在她说完话的同时,那种逼得她几乎发疯的威慑禁锢终于霎时消弭无踪了。她几经挣扎,终于拖着酸软的身躯勉强站了起来,目光惊悸地再看面前神态寒霜一般,仍是从前那副高高在上模样的薙芳一眼,慌不择路地逃出了房间。 确信人已离开,屋外结界也一并撤离后,薙芳站得笔直的身子终于再撑不住地委顿下来,她撑住桌角,接连呕出几口裹着碎屑的血来。炼化正是紧要关头,她万没有想到变数会落在庭彦这个凡人弟子头上。 眼前一阵阵地冒着白光,基本已不能视物,身体里像是尖刀搅动,五脏六腑连同浑身筋脉伤得比最初还要严重。沉瑛毫不留情地捏碎妖丹,便等同于将她正在同塑的内里一并捏碎。若非仅剩的两缕神识支撑,她恐怕早已当场殒命。自己不是不想杀她,而是已没有余力杀她,仅仅是震慑住她就已经用尽全力。若她适才露出一丝迟疑破绽,今晚抱着取她性命的决心而来的沉瑛,绝不会这样轻易空手而归。 薙芳按住因虚弱而跳动得越发厉害的心口,甩开眼前不断遮挡视线的白影,凭着感觉摸到门口时,险些被脚前的门槛绊倒。她险险扶住门框,这才勉强站住了身子。耳朵里嗡鸣不断,好似成千上万只吵扰的鸟雀,怎样都甩不出去。 她艰难地喘息着,几乎是用挪的出了房门、下了台阶,摸到了苏复身边。瓢泼的冷雨已经夺走了他脸上最后一丝温度,薙芳俯下身子,脸颊贴到他唇边,感受到那拂到自己面上的细微呼吸声时,终于微微笑了笑。 苏复还活着。虽然那气息微弱得好似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但他还活着便是好的。 她闭上空洞的双眼,垂首在他颊上印下一个冰冷的吻,低声道:“苏复,抱歉,我可能没办法遵守我们的约定了。” 最后一道死守躯体的神识自她指尖飞窜而出,径直没入少年冰凉的眉心,瞬间修复了他濒临毁灭的灵海与心脉。薙芳侧过头去,又呕出一口带着碎肉的血块,眼前已是一片黑暗,耳朵里只有长长的嗡鸣声,刺耳地钻进她脑海,意识一片混沌,她的知觉已失了常,那冰冷刺骨的雨水泼洒在她面上却好似无数火星往她身体里钻去,内里已被尖刀搅成温热湿糯的一片,却冷得像是连神志都被冻结。 “你说得对,我当真是在意的。”她咳嗽着,胸口发出可怖的气音,可她自己都听不到了。 “这样丑陋的我,一点也不希望你记得。”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刚走没两步就力竭般倒在泥泞之中,泼溅到她脸上的泥水顺着那深刻的皱纹滑落下去,无力地伴着雨水重新落回地面。 薙芳捂住脸,她张开嘴想要大吼,想要发泄出这种无能为力的委屈难过,但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身体里仅剩的生机正在飞速地流失,原本纤瘦美丽的身体已经干瘦佝偻,那头光泽顺滑的白发也变得干枯颓败,耳朵里刺耳的嗡鸣终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停止下来,耳畔听见哗啦雨声,像极了自己最初诞生之时的雨夜。 生于一无所有的孤独,死于得而复失的孤独。这便是,她的宿命吗? *** 凝成灵体那日,蘅天洞府外罕见地下了一场暴雨,常年没有风踪迹的蘅天洞府,雨水像是发了狠一般兜头浇下。她打了个寒颤,从混沌中睁开眼睛。夜风侵袭着她赤/裸的身体,冷雨吞噬着她仅有的体温。她站起身来,仰头看向那阴沉沉的天幕,雨水满溢出她眼眶,顺着眼角淌下,渐渐地冲刷了她心底莫名的悲凉。 在这样一个静谧的雨夜,数万年来形同荒山的蘅天洞府悄然凝聚出了她这样一个天生地养的灵体。 这处数万年来无人踏足的蘅天洞府,终于又一次迎来了它的主人。洞府隐匿在重重石笋林后,她几次被路途中的石子尖端划伤的脚已不知是多少次自己复原了,一路吸引自己来此的东西就在眼前。她安静地看着那干燥宽敞的石洞,终于抬脚——就像是穿越一道极薄的水幕,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周身空气的震颤,甚至能够感受到脚下大地战栗的幅度,但很快,像是水中漾荡开的涟纹一般,整个石洞,洞外密密匝匝的石笋林,乃至整个山头,都渐次匍匐在她脚下,温顺的,亲昵的,宛如等候她许久的密友,对她展露着毫不掩饰的热情与温柔。 石洞一角堆放着小山一般的卷宗,她走上前去,那笼罩其上的金色光罩便主动为她展开,任她取出一卷竹简后又悄无声息地闭合。 很奇怪,上面写的东西她全都认得。不仅认得,还尤为熟悉。 她在另一边的几口大箱子中翻出一件素色袍子穿上,不大不小,竟是格外合身。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就像是这处本就是属于她,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她。 淬体的天劫很快到来,她神色淡然地站在狂风中,看着碗口粗的雷柱轰然劈下,将周遭石林都震荡得漫天碎屑。明明是好不容易才凝出的灵体,什么都没做却要被天道制裁。若是当真不愿她降生世上,又何必于混沌中将她唤醒。 十八道雷劫淬体,震惊了仙界众人。可蘅天洞府三道无上禁制拦住了一众看热闹的仙人,数万年来,这三道禁制便好似一个牢不可破的茧,沉默而温柔地保护着那缕灵气,等待着自己的主人自混沌深海中回来。 她没有如天所愿死去,反在淬体完成后修炼得越发神速。但她知道,她今后所要经历的远比这十八道雷劫恐怖百倍千倍,所以在拥有足够自保的能力前,她不能停下。即便对外界有着无数好奇的想法,她也反复劝诫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 自诞生起,她最先学会的,便是忍。 千年、万年、五万年、七万年,日子像是海中砂砾,沉寂堆积成了厚厚的一层,她终于迈出了这连虫鸣鸟语都未有过的静寂洞府,开始了她真正意义上的生活。 她给了自己一个名字——薙芳,荒草丛生,无芳可寻。那是蘅天洞府,是她诞生之地,也是她最终归属。 三界于她而言处处新鲜,所有东西都是从前在蘅天洞府中从未有过的,可没有任何一处是属于她的,对她而言,真正等待着自己的,只有那个最初醒来时不断柔声呼唤着自己的荒芜山头。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好像就这样无知无觉地睡了很久,久到很多记忆都开始模糊不清起来了。 或许她该醒来了吧,就好像最初混沌之时有什么在呼唤着她,等待着她。 石床上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 第15章 “听说了吗?蘅天洞府那位自人界回来了!” “啊?听闻她两千多年音讯全无,原来不是闭关,是去了人界。不过这有什么新鲜的?” “你不知道?之前那位不是成日追着庭彦仙君三界来回跑吗,这次回来了倒是性情大变,对追到她洞府外边的庭彦仙君态度甚是冷淡……” “这有什么!无非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呗,仙界不少仙君都是这么栽在她身上的。她能放过庭彦仙君当然最好,否则有她在,仙界哪位仙子敢贸然对庭彦仙君示好。” “怪就怪在她的冷淡实在奇怪,不像是旧情破灭,倒像是……素不相识……” “啊?这不会又是她折腾出的新奇招式吧?人界不是常说什么‘欲拒还迎’吗?或许这两千多年人界没白待……” 窃窃私语在一道尖叫声中戛然而止,最初说话的那位面色惨白地看一眼自己被削去整只耳朵的同伴,惊恐万分地冲着来人跪下:“薙芳仙子饶命,我等、我等知错了。” “我不过睡了万余年,这仙界小辈竟是半点不把我蘅天洞府放在眼里了。”来人眸光冰冷地微笑,“你二人似乎是惊潭门下的弟子?” 被削去耳朵的那人也赶紧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哀求道:“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她挂着一脸的血,字字泣血地求着饶,着实看着可怜。 来人轻笑出声:“我看上去有那么好说话吗?若人人皆似你二人这般在我背后乱嚼舌根,我蘅天洞府颜面何存?今日既是撞见了,该解决的问题自该尽快解决才是,以免旁人瞧见我心慈手软,以为我好欺负,各个都挤着头在背后编排我那可如何是好?” 求饶两人瞪大了眼,怔愣地看着她自指尖弹出一道传音符后,绝望地瘫软在地,低泣出声。 从前仙界总传言薙芳仙子性情乖戾、嚣张跋扈,彼时背后对她有意见之人众多,背后造谣搬弄是非之人也不少,可即便被她抓了现行也从来只是口头威胁两句便罢了,从未有发落过人的先例。一来二去,仙界众人也就觉得她虽修为可怕,但绝不会轻易伤人性命,对她的恐惧便日渐淡了,面上讨好背地编排的不在少数,好似能藉由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将这位眼高于顶的仙子踩在脚下,享受一种至高无上的虚荣快感。可现如今,这位消失了两千多年的仙子再度回到众人视野,谈笑间便不由分说地决定了两人的死期,当真比从前那个冷冰冰的薙芳仙子还要可怕数倍。 惊潭君匆匆赶来时,一张刚毅的脸崩得紧紧的,模样甚是可怖。薙芳放下茶杯,站起身的瞬间身畔幻化出的石桌石椅并着桌上茶具便消失无踪了。她微笑地看着惊潭君,还不待他开口替自己的弟子求饶便扬袖召出光镜,将二人适才所说一字不漏地重现了一遍。 “听闻惊潭君治下颇有一套,不知对于这种满嘴胡言的门下弟子应该如何处置?” 惊潭君抿紧着唇,铁青着脸转身一掌便将二人连神魂一并打散,化作风中砂砾,只留下脚边一滩血迹。他举袖对着薙芳恭敬一礼:“门中出了这等小人,唐突了仙子,还请仙子恕罪。” 薙芳面上笑容愈发灿烂,寒冰铺陈的眸光微微扫了扫四下隐了身形瞧热闹的众人:“这次便罢了,下次叫我撞上了可没这么好运气了。” 惊潭君身子一僵,头垂得更低:“惊潭谨记仙子所言,回去自当肃整门人!” “如此甚好。”薙芳刚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含笑扫一眼四下,朗声道,“烦请在座各位也记好了,但凡再听到些无中生有的话,我势不会轻易罢休的。” 见她走远,四下敛了呼吸隐了身形的诸仙这才现身大大喘了口气,举袖擦了擦额上惊出的冷汗。 这薙芳仙子当真是性情大变啊…… 薙芳停在东海岸边,终于忍不住率先开了口:“你到底还要跟我到何时?” 身后跟了一路的人这才现出身形,深紫繁复的袍子,赫然是雾屿山的庭彦。 “跟到你愿意接受它为止。”庭彦冲她摊开手指,手心躺着一根红绳。 薙芳微微皱了眉头:“庭彦仙君风姿卓绝,三界爱慕你之人众也,何必苦苦纠缠只有一面之缘的我?” “一面之缘?”庭彦眸光颤了颤,他握紧手心红绳,无力地垂下手,“薙芳,我同你说过,我们远不止一面之缘。” 薙芳只觉头疼。自睡醒起,这根仅在南海有过一面之缘的竹子便隔三差五地跑来自己洞府,送些乱七八糟的书信打扰自己,还自来熟地喊她“薙芳”,三番五次自说自话地要她接受这根红绳。无论自己怎样同他解释,他都像听不懂一样,坚持说两人很熟,还一并去过许多地方。 可他口中说的那些,她根本半点印象也没有。她只记得她在南海仙君那处同他说过几句话,回来便一觉睡到了如今。他口中所说的两人共度的时光,她当真是半点印象也没有。 “我也同你说过,你胡编乱造的那些东西我根本不信。”薙芳不耐烦道,“你再这样不识好歹地纠缠下去,我对你仅剩的一点礼貌也该告罄了。” 庭彦脸色微白,他沉默地看着她,终于在她越发不耐准备离开时轻声开了口:“薙芳……仙子若是不愿庭彦纠缠,只要收下这根红绳便可。此后,庭彦绝不再多言半句……” 薙芳目光落在他双手捧起的红绳上,眉尖蹙了蹙,而后又笑:“庭彦仙君当真有趣,可我也不是任人糊弄的三岁小儿,这红绳若是收下了,恐怕我俩今生今世便得纠缠不清了。” 庭彦怔愣地抬起头,望进她一双冷澈眸子,只觉得浑身冷得发颤。 “我对庭彦仙君无意,这份情意还请另赠他人。”她冷淡地看着他,唇边是漫不经心的笑容。陌生的,将他一颗心狠狠砸碎的笑容。 他站不稳地往后退了半步,只觉得胸口揪得发疼,眼底酸胀着,好似有什么要挣扎着出来。 自他将她从人界秘密带回,安置到蘅天洞府不过百天,他当真没有想过,短暂得连闭关都称不上的百天时光,再相见已是形同陌路。 那日自沉瑛体内取出共生绳后,他将一切同师父言明,亦做好了为那人十万年天劫身消道殒的打算,求得师父宽恕后他又立刻转去了师姐茵食处,将沉瑛将来去处也安置妥善后这才回到自己的竹屋,准备闭关养好伤再下界去接那人。未料得就是自己离开的这短短几日,沉瑛趁着共生绳结界薄弱之际偷走了那人一缕灵气,并伺机下界先一步找到那人,出手便是杀招。他慌忙跟下去,找到那人时已经迟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死在泥泞之中苍老佝偻的老妪竟是薙芳,他甚至不明白为何过了轮回池水的她没有如他预期般下界轮回,而同阎君交代好的命数未能实现又为何他一无所知。可薙芳体内最后一缕灵力都快散尽,他只能按捺住所有震惊与疑惑,焦急地带她回了蘅天洞府,将保存完好的仙根重新放回她体内,看着她逐渐恢复的生机与样貌,他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回雾屿山处置魂不守舍的沉瑛。 “师父、师父,不是我伤的她,我根本连碰都没有碰到她!”沉瑛慌张地解释道,“她的一道神识便可将我轻易碾灭,我逃尚且都来不及,又怎敢同她相抗!师父,你相信我,我的确不甘心想下去找她麻烦的,可她太强了,明明只是凡人的身躯,明明已经要靠妖丹续命了,却仍持有那么强大的神识。就、就连她身边的那个少年我都只出过一次手,师父,你相信我,相信我……” 沉瑛说得颠三倒四,模样不似作假,倒有几分被吓到的惊恐。他从中听出些重点,心底一惊,陡然明白了过来。 远古众仙流传着一种术法,能够将自身神识自魂魄中分出几缕安置到心脉之中,如此魂魄与身体便能更加契合,于修行大有益处。可此法源自仙界战乱之时,现如今仙界太平,众仙耽于享乐,甚少需要此类危险的术法来增强修为,因此此法很早便已失传。他没想到薙芳会有这种术法,更没料到她早就分出神识锁于心脉。他虽抽去了她的仙根,轮回池水纵能洗去她体内仙法,却无法洗去她记忆,更无法左右一个拥有神识的凡人入轮回之道。她未入轮回,阎君或许以为他临时改了主意,加之仙界小辈下界历练之时常有此类临时反悔的举动,如此阎君便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也就没有人告诉他——薙芳就这样带着被他猝然背叛的无尽恨意,形同废人一般自九重天坠下了人界。 他浑身一颤,整个人如遭雷劈。 那可是仙界最瑰丽耀眼的薙芳仙子,竟然因为他一时疏忽大意经受如此折磨。 他抽了她的仙根,将她变为废人,她以人身承着仙界的神识,装着仙界的过往,过的便是仙界的岁月,非但如此,因为筋脉尽损导致她长久无法凝聚天地灵气,这具肉身上的时光流逝远快于仙界,所以她才下界大半年,便已虚弱至极。 他攥紧手指,颓唐地坐下,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寒意自脚心窜入身体每处,将体内的温热暖意尽数带走了。 她本不该落到那个地步,靠着身体里的神识,她本可以重新修炼,但他找到她时,别说神识,就是缠绕在那具躯体上的灵力都所剩无几了。她带下去的神识一道用在了沉瑛身上,那其他的呢? 他只觉得体内气息紊乱,胸口堵得厉害,额角一阵阵地抽痛,整个人的意识忽远忽近。一会儿是幻境中与那人对弈饮茶,一会儿是凌绝峰与那人并肩看云海,一会儿是那人抬袖焚去满山桃林瞪眼看他……画面明灭回闪,全是同她相关的过往,看得他挂着笑容地落下泪来。而画面最后停在那人穿着一身漂亮的水色云锦袍子站在他身畔,弯唇冲他微笑:“庭彦,你找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心底一片苦涩,无论如何挣扎眼前那只属于自己的手仍旧毫不留情地抽出了她的仙根,迎着她诧异瞪大的眼狠狠将她推进了轮回池中。他绝望地看着她眼底的惊愕逐渐转变为滔天的恨意与失望,勉力扬起的手指于空中虚虚一划,一星火花飘落到自己衣襟上,烧出一个小洞。 他就这样带着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是百天之后。 榻前的师父看上去越发苍老没有精神,他垂眸看着自己轻轻叹息一声:“庭彦,师父从未尽过师责,这半生修为便权做为师对你的补偿吧。无论如何,为师仍企望你平安归来。” 他一怔,只觉得眼眶酸涩一片。 似乎永远如此,他想替那人筹谋一切,规避所有磨难,却阴差阳错成了那个唯一给她制造磨难的罪魁祸首。他总逞一时之快,说师父逍遥避世,未尽师责,可自己的每一次劫数他都势必前来相助,如今更是分出他一半修为替自己修复体内紊乱的筋脉,填充自己损耗大半的灵海。算来算去,他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 *** 东海的这只老龟果真藏着不少有趣东西,薙芳盘腿坐在它背上,任由它驮着自己在海水中随波漂流。在它讲完一个故事后便赏它一枚丹药,老龟吃得甚是开心,甚至还发出了“哼哼”的满足鼻音。 薙芳皱了皱眉,不满地拍了拍它厚重龟壳:“继续讲,有没有新鲜一点的故事,适才那个我好似听过了。” 老龟连忙赔罪,想了想眼睛一亮:“仙子要听新鲜的,老龟这不就想到了一个。您可知道极西之地的那群佛修?” “一群道貌岸然的老秃驴,讲他们做什么?”薙芳眯了眯眼,“你莫不是想不出什么有趣的故事,想着拿我最是厌烦的秃驴们败我兴致吧?” “老龟不敢、不敢啊,仙子息怒。”老龟慌张地扭过头来,“您不知道,前几日那边升上来个人界佛修,一来便被离垢尊者钦点为座下弟子,那派头可大了。”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薙芳轻哼一声,“我若收了弟子,派头自不会比西边那群秃驴小。” “那是自然,仙子在东边的地位就好比离垢尊者在西边的地位,您要是收了弟子,自也会像离垢尊者那般仙界都抖上三抖的气派。”老龟奉承道。 薙芳轻嗤一声,手心一翻又扔了一粒丹药到它嘴里:“你这般讨好不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口腹之欲这样重,难怪数万年都没修成灵体。” 老龟眯眼吞了,笑道:“仙子眼界自是比老龟高出不知多少倍的,只是老龟志短,天生就好这一口,没办法,知足便能常乐,这也是一种生存之道嘛!” 薙芳眸光微动,也笑了:“你倒是通透。然后呢,这人界佛修身上到底有何故事可讲?” “且不说这小佛修年纪轻轻得道成仙吧,单说他这人吧就十分古怪。”老龟悠闲地划了划水,“旁的佛修不说剃度袈裟这些外项,至少得道之时都是心态平和像个佛修模样。可新来的这位,不仅没有剃度没穿袈裟,应劫上界后竟是一身戾气,好似地府恶鬼前来索命,叫大殿上一众尊者齐齐变了脸色。” 薙芳挑眉:“形同恶鬼之人竟是佛门弟子,这倒真是稀奇。” “稀奇的远不止如此,”老龟继续道,“一贯冷心冷情座下空虚的离垢尊者看中他资质当场将他收作座下首徒,还没将人带回去,那小佛修竟中途跑了,不管不顾地嚷嚷着要去寻人,没空拜师,惊呆了过路的一众佛修。离垢尊者闻言也变了脸色,二话不说捆仙绳出袖,径直将人一绑,带了回去。” 薙芳听完捧腹大笑,翻手变出一把丹药尽数塞到老龟口中:“好,很好,这个故事当真有趣。想我两万多年前刚出蘅天洞府游访仙界之时还曾见过这位离垢尊者,虽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可那目中无人的模样当真不讨人喜欢。那位小佛修竟能让他变了脸色,当真是个妙人,可惜当时我不在场,否则定要拿光镜将这一幕好生录下来,好日后时不时拿出来瞻赏一二,解解闷。” 老龟开心地嚼着丹药,口齿不清地应和道:“那倒是,我若亲眼瞧见这破天荒头一遭,不定惊吓中凝体……” “是吗?那于贫僧倒是功德一件了。”冷淡嗓音自上空传来,轻飘飘地截断了老龟的话头。 若非碍于薙芳还坐在背上,老龟恨不得现在掉头就逃。可现下只能梗着脖子,恭恭敬敬喊来人一声“离垢尊者”,然后便装聋作哑起来了。 薙芳坐直身子,抬头看向来人,弯眼笑道:“离垢尊者今日这么好兴致跑来东边看海吗?” 离垢轻盈自云端落下,在老龟宽广似小岛的背上站稳,目光平和地迎向薙芳:“贫僧此来,是有话想问仙子。” 薙芳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尊者与我之间不过点头之交,你能有何话问我?” 离垢还未开口,身下老龟便尴尬地咳嗽两声:“仙子尊者,老龟还在此处,是否多有不便?” 薙芳瞬间明白了它的意思,稍稍一愣后便托腮冲着离垢笑得越发灿烂:“尊者莫不是想同我结秦晋之好?” 离垢一怔,面上飞快掠过一抹薄红,衬得那白玉般温润的面庞越发好看。 “仙子自重,”他微微侧过头去,转瞬便恢复了之前的平和,“我只是想问仙子,你可认得我那新收的弟子苏复?” “苏复?”她摇头,“区区一个刚登仙界的凡人佛修,我要从何认识?” 离垢沉默地看了她半晌,但见她目光澄明不似说谎后轻轻叹了口气:“如此,贫僧打扰了。” 薙芳站起身来,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袈裟一角,冲他眨眼轻笑:“尊者若是有意,我蘅天洞府永远替尊者留有一榻。” 离垢惊愕地张了张嘴,烫着一般地拽回袈裟,头也不敢回地腾云飞快离开了。 薙芳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老龟你可瞧见他适才窘迫模样了?当真是有趣极了。” 老龟也噗噗笑了,吐息惊动海水卷起浪花:“仙子当真是个妙人,三界上下敢这般公然大胆调戏离垢尊者的恐怕除您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薙芳揉着肚子重新坐下:“不过,他为何要来问我这么奇怪的问题,一介凡人罢了,何德何能同我相识。” “听闻前不久仙子下界历练,或许那会儿有过一面之缘吧。再加上那小佛修确切说过要来仙界寻人,或许寻的便是仙子您吧。” 薙芳皱眉,不耐道:“我何时下界历练了?仙界那些扰人的流言蜚语尽是些无中生有的胡说八道。这万余年来我明明一直在蘅天洞府未曾出来过,却到处传言我与雾屿山那棵紫竹相交甚密,当真是无稽之谈。” “啊?”老龟惊讶地张了张嘴,“这些都是假的吗?” “自是假的!你可曾亲眼见着我下界?”薙芳一巴掌呼到老龟背上,周遭卷起十余尺高的巨浪,刷的浇在老龟身上,险些将它掀翻,老龟急急求饶。 “看在你让我开心的份上这次我便不同你计较,若有下次再叫我听见你提及这些荒诞之言,我便卸了你的龟壳炖汤喝,听懂了吗?” 老龟连忙再三保证,背后一声冷哼,再转头看时,背上已空无一人。 第16章 静谧禅室中,只有一豆烛火照亮黑暗中的一角。红衣墨发的男子盘腿坐在蒲团上,垂眸用手指拨弄着烛心火焰。他面色平静,柔和烛光照亮他漂亮精致的面庞,却点不亮他一双幽深死寂的墨眸。 “你要找的那个人,我已替你去见了。”离垢眸光平静地落在男子身上,顿了顿继续道,“你说你与她结识于人界,可这万余年她根本没有离开过她的洞府半步,此事仙界上下皆可为证。” 男子恍若未闻,幽静眸子盯住灯芯火光,静室中一片沉寂。 “我也亲去东海面对面地问过她了,从她神情来看,她当真是不认识你的。”离垢轻叹一声,“或许你找错人了。” 男子闻言低笑一声:“不,芳芳只有一个,三界上下我只有这么一个芳芳,我怎么可能找错。” 离垢拧眉:“你执念太深,戾气太重,如此于修行并无半分益处。我既已收你为徒,自是不能见你继续这般下去。这段时日你便先在这静室面壁思过吧,待你何时放下了为师再何时放你出去。” 男子勾了勾嘴角,看也没看离垢一眼,轻声道:“师父,你困不住我的。” 离垢垂眸念了声佛号:“你纵是出去了找到那人跟前,得到的也只会是同样的答复。” “不会的。”男子垂眸低笑道,“我和芳芳约好的。” 离垢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了这间漆黑死寂的静室,抬手又结开三道结界,这才摇着头离开了。 静室中,蒲团上的红衣男子终于伸手毫不留情地掐灭了这星半点温暖也没带给他的光亮。 “芳芳,等我。” 薙芳并未回去蘅天洞府,毕竟不知那根死缠烂打的竹子是否仍旧候在那里。于是她干脆离开东海,去了一趟兀枝山。早先便听闻兀枝山的桃花极其漂亮,掐指一算,正是花开时候。 胭霞在仙界一贯的好人缘,因此山周并未设有结界,薙芳径直卷云进了山,在那粉云蒸腾的桃林外落下地来。桃林很大,一路走来落英缤纷,确是难得的好景致。她负手前行,头上衣上皆落了厚厚一层粉嫩花瓣,花团深处传来清雅琴音。 行云流水,弦音绕耳,莫名透着一股熟悉。 薙芳拨开旁逸斜出的花枝,见着林中拨琴垂泪的女子,忍不住皱眉道:“好好的,哭什么?” 胭霞吓了一跳,赶紧抹泪站起身来,见着是她稍稍怔了怔,而后赶紧行礼:“薙芳仙子。” 薙芳摆手,浑不在意地走到石桌前坐下:“我问你,哭什么?” 胭霞咬了咬唇,伴着微红的眼眶,水润的明眸当真是众仙口中惹人怜爱的模样。 “回仙子,胭霞只是记起些旧事,一时感怀罢了。” 这便是不想多说了。不过即便她不说,看到她这副模样的薙芳自然心如明镜。 “仙界上下还有胭霞仙子求不得之人吗?” 胭霞一愣,眼中水光更甚:“仙子取笑了。” 薙芳最是不耐烦这副悲春伤秋的哀婉模样,撇了撇嘴:“求不得换一个便是,只要你愿意,仙界哪位仙君不是乐意之至的。” “可是他不会。”胭霞垂眸,哽咽道,“他早先便有了意中人,甚至还为了她来我这里求走最好的桃树种子,只为替那位意中人种出满山桃花。” 薙芳挑眉:“仙界还有这般痴情的儿郎?当真是稀奇了。难怪你对他这般恋恋不舍,看这模样,倒是位有心人。” 胭霞落下泪来:“他越好,我越是舍不得就此放手。可他平生不喜与人纠缠,性子又是冷清惯了的,我、我明知他若是当真动了心便绝不会轻易动摇的,可我、可我……” 她帕子遮脸,趴到一棵桃树树干上,掩面痛哭,看得薙芳目瞪口呆。 听她那哭声哀婉凄绝,虽细碎低微,可仍吵得薙芳赏花兴致全无,头疼地揉起了额角:“行了,到底是谁,你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我可助你。” 胭霞耸动的肩膀一顿,低泣声也渐渐停了下来。她扭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过来:“当真?” 薙芳叹息:“说罢。” “庭彦仙君。”她双手揉着手帕,半晌,细若蚊吟地报出一个名字。 薙芳险些把口中的茶水喷出来,她咳嗽着将杯子放下,瞪眼问道:“雾屿山的那棵紫竹?” 胭霞含羞带怯地点头:“正是。” 不喜与人纠缠,性子清冷惯了……到底哪点像是说的那人了? 薙芳腹诽,看着胭霞满脸期待的模样她又忍不住撑着额角叹息一声:“我替你去问问看吧。” 胭霞眼睛顿亮,面上绽出喜悦的笑容:“如此便多谢仙子了。” “不过,你适才说的那棵竹子的意中人,”薙芳皱眉,“到底是谁?” 胭霞抿了抿唇:“这我便不知了,只听闻他将那片桃林种在他所住那处的后山之上了,可雾屿山那处禁制颇多,寻常人进不去……” 但薙芳不是寻常人,她想进的地方还甚少有进不去的。她坐在云上,在雾屿山上头转了两圈,便找到了那处隐在结界中广袤全然不逊于兀枝山的桃花海。 “咦,还真有。”她旋身落下,衣袖卷起的花瓣风一样围绕在她周身打了个转,这才飘飘然地落下。 满林桃花随风微晃,倒像是在争先恐后地同她打着招呼。 薙芳环顾四周,发现这些桃树比起兀枝山的还有精神,看得出林子主人照顾的认真程度。看来,这人当真是对他那意中人极为上心了。可他既有意中人,又为何硬要缠着自己收下那截态度不明的红绳呢? 薙芳摇摇头,将脑袋中的杂绪甩了出去,抬手攀下一簇花枝,触手刹那一股极为熟悉的灵气便顺着手指攀至她灵海,叫她浑身一颤。 不会错,这是属于她的灵气。 薙芳怔愣地松开花枝,适才进桃林之时便察觉到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原来此处花海中竟充斥着自己的灵气。可是为什么呢?那棵竹子种下的花树,为什么会有自己的灵气留在其中?她分明不记得她来过这里的啊? “薙芳?”身后传来熟悉声音,薙芳转头看去,那人仍旧一身繁复紫袍,神情错愕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薙芳点头回礼:“庭彦仙君。” 她神情平静冷淡,丝毫不像记起往昔诸事的模样。庭彦眼中光亮一黯,心头激动渐渐沉寂下去:“不知薙芳仙子此来所为何事?” “本是为他人之事而来,不想意外发现这桃林中似乎藏着与我相关的秘密,不知庭彦仙君能否告知详情?我何时来过此地,又是何时与庭彦君有了那些叫人艳羡的故事?”虽心中仍存有疑问,可这桃林中的事实此刻就摆在她眼前,她纵是再如何不信这人之前所说,再如何怀疑仙界谣传,也不得不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听一听这人接下来所给出的解释。 “仙子当真想知道?”庭彦抬头,望进她一双平淡无波的墨黑眸子。 “总不能糊里糊涂地丢了这万年的记忆。”她抬手化出桌椅,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唇角笑容淡淡,“还请庭彦仙君事无巨细地从头到尾细细讲来,薙芳旁的没有,耐性却是一等一的好。” “仙子之前防我甚防凶兽,难道就不怕庭彦捏造事实,占了仙子便宜?” “庭彦仙君此等仙姿便是美若胭霞都不敢企望,若是仙君有意,蘅天洞府倒不介意多出半个主人。”薙芳抬手一笑,“请吧。” 她姿态肆意,当真又是最初相见之时的不羁模样。庭彦紧了紧手指,她这样孤高骄傲的一个人,若是知晓自己曾经因他之过有过那样一段狼狈无助的过往,想必不会好受。可这万年过往,其中是非曲直,爱恨情仇,与其等她自己回忆起来再来恨他,倒不如此刻坦诚以告,无论最终走向是怒是恨,都是他早该承受的。 庭彦松开手指,坐到桌前:“我与仙子初遇并非南海寿宴,而是更早些的万花宴上。” 说是更早些却是有欠妥当,那是四万年前薙芳第一次走出洞府恰巧赶上的第一次仙界大会。她受不住那些打量目光,坐了不过片刻便卷云离去,不想彼时庭彦亦在席间。 “只是彼时自己籍籍无名,想来你并未留意。后来,东海凶兽作乱,搅得东海上下天翻地覆,众多仙君前去皆是受挫而归。我心想着,若能一举成名,今后见你之时便有底气上前同你说上一两句话了。于是偷拿了师父最珍贵的法器,擅自跑去了东海除妖。” “听闻这一仗你打得极为漂亮,不仅除了凶兽,甚至还救下了东海的那位鲛人公主。”这些风流轶事她之前从那老龟口里听过。 “不,那一仗我打得极为凶险。我与凶兽大战三日,灵海几近枯竭,若非借着师父那法器之威给了它最后一击,想必就得殒身东海了。” “可你仍旧如愿,一战成名。”薙芳轻笑一声,“底气有了,于是你来找我了?” 庭彦见她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暗自叹息一声,摇头:“你一贯独来独往,甚少与人相交,三界来去,也多为寻求秘境,行踪飘忽不定。每次我都只能循着仙界众人的只言片语前去各个秘境,可永远都未能遇见你。渐渐的,我就不知道自己若当真见到了你又该说些什么了。明明只是为了去见你踏足那些秘境,却被仙界众人传出一个勤勉奋进的美名来。但其实,我只不过想见你一面罢了,哪怕只说上一句话也是好的。” “哦?看来庭彦仙君对我还真是一片真心。”薙芳支颊看他,“这样三界上下寻我的仙君,似乎只你一人。彼时你若开口,你我或许早早结成仙侣也说不定。” 她笑眼弯弯,语调末尾带着撩人的上扬。 庭彦闭了闭眼,自嘲一笑:“以我彼时修为能否替你挡去一道雷劫都未可知,仙子又何必拿这些话来嘲弄庭彦。” 薙芳面上笑容渐敛:“看来仙君与我之间当真有段过去,否则这样隐秘的事你又是如何得知?却不知仙君彼时是如何答复我的,莫不是真的答应了?” “诸位仙君铩羽而归无人知道其中缘由,即便今日,也未曾有一人泄露过任何信息。我曾经不懂为何即便优秀如他们,亦无一人能叫你动心。直到天山秘境之中,侥幸与你扮演幻境之中那对试图逃避天罚宿命的爱侣之时,我才明白,你开玩笑说出的那句分担天劫,一众仙君竟无一人敢应。” 薙芳缓缓握紧手指,闪烁眸光淬亮冰冷:“仙君何以认为我所说非真?纵是勇武如离火,谨慎似季狞,也从未有过一人怀疑我所说是戏言。” “因为他们不敢应,所以这话便是真的。”庭彦自袖中掏出那截红绳,推至她面前,“而我敢应,自然知道你所说不过一句玩笑试探。” 薙芳看向手边红绳,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眼望他:“共生绳?你疯了?” 庭彦不语,继续道:“秘境归来之时我便有了决断,后来之事皆是我一手造成,无论你今后能否回忆起来,你该恨的该怒的该杀的,我都会欣然接受,绝无半句怨言。” “你到底在说什么……” “薙芳,”庭彦打断她,安抚性地笑了笑,“先听我说完好吗?” 他这样温柔地喊出她的名字,倒叫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起来,适才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惊愕与愤怒此刻竟好似被驯服的凶兽,变得乖巧安分起来。 “这片桃林是我为你种的,可我不知你厌恶桃花,邀你来看花的那日你一气之下将花林烧了个干净。彼时桃林中一并孕育出的花精恰在林中,而共生绳也寻着你的气息而至,那把火来得太快,绳子一急之下钻进花精体内随她魂魄下世轮回,我发现时已经晚了,于是只好下界去寻。等我带回沉瑛之时,绳子与她几乎融为一体轻易不可分割,于是我只能暂担师责,耐心教导盼她凝体之时再取回绳子。可进度太慢,眼看你历劫在即,我只好做好万全准备,先与阎君打过招呼后再趁机抽去你仙根,借轮回池水洗去你一身仙力,如此你便可在人界平安轮回百世,只等我将红绳取出之日再去接你回来。可我不知……”他顿了顿,只觉得胸口压着的巨石越发沉重,叫他如鲠在喉,发不出声来。 “你不知我为精进修为,早抽出三道神识藏于心脉,因此仙根被去,仙力被洗,我却并未下界轮回,而是沦为废人,堕入凡尘。”即便没有这段记忆,但彼时遭遇可想而知。薙芳捏紧手指,艰难开口,“我以凡人之躯承着这三道神识,时光流逝越发可怕,若无人帮助,或许不到一个月便只能以凡人之躯老死,然后忘却一切如你所愿轮回百世。可事实是,我并未堕入轮回,且心脉之中的三道神识亦不知去向,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事?” “沉瑛凝体,记起了从前过往,将对我的怨怼全算在了你头上。我为助她顺利渡劫之时伤了本元,修养之时不知她如何算得你在人界,偷了绳上一缕灵力下界找到了你。你以一道神识施压,几乎将她吓破了胆。我下界找到你时,你体内已无任何神识,于是我只能将你赶紧带回蘅天洞府。后面的事,你便都知道了。”见薙芳沉默,庭彦又道,“以你心性,渡劫之事必不愿他人相助。我因一己之私瞒着你制出这根共生绳,又连累你人界辗转煎熬,纵是此刻你记不得这诸多折磨,但我该偿还的,绝对一分也不会亏欠。” 薙芳看着他轻嗤一声:“庭彦仙君莫非忘了前几日我是如何处置惊潭君座下弟子的?庭彦仙君就不怕这一身修为尽数被我废去,也去受一受这轮回之苦吗?” “庭彦无惧。”他神色自若,眸光坦然平静半点不似作伪。 薙芳起身,拂去肩头落花,冲他缓缓伸出手来:“那么……” 庭彦深深望她一眼,轻轻合上了眼。 本该落到发顶的那只手却柔柔擦过他额头,指尖轻柔留下一线浅温。庭彦愣愣睁开眼看着对面那人如花笑靥,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已说过,三界之中似仙君这样固执诚挚之人不多了。我珍惜尚且都来不及,又何来处置一说。”她晃了晃手中红绳,“至于这个,既是花尽心血为我做的,自该交给我才是。你我若能顺利捱过雷劫,今后还有无数岁月足以清算这笔前债,你说是吗,庭彦?” 庭彦眸中暗色重被点亮,他郑重点头,心底一片酸涩的柔软:“是。” 第17章 人界正是冬日,万年积雪不化的天山北风呼啸,狂卷着雪片扶摇直上,将视线之内全染成一片苍茫白色。 这处秘境果如南海仙君所言,彻底倾覆,再寻不见任何踪迹了。那人所说的被困三月的幻境之中,自己与他究竟发生过什么已不得而知,唯一能够确认的便是这份真心。 薙芳垂眸看着手心红绳,牵动唇角笑了笑。说是真心,自己却是半点记忆也无。若当真如他所言,曾经的自己能够轻易被他抽去仙根,想来对他亦是当真动了心的吧。可即便这故事再如何感人,于完全没有记忆的自己而言,也只算得上是别人的故事罢了。即便这个别人,是从前的自己,那也陌生得很。 她握紧手指,红绳悄然无声地没入掌纹之中,残留的一丝暖意很快被周遭寒冷吞噬干净。唯一可以确信的是,无论是从前的自己还是如今的自己,都绝不会指望他人来帮忙渡劫。她虽对庭彦说出那样一番话,可到底只是想要叫他松懈,不至于在自己渡劫之时前来相助。如今这绳在她手中,用与不用皆由她做主,届时渡劫,蘅天洞府的三道结界自可将他堵在外面。如此,便算得上周全了。 薙芳轻轻呼出一口气来,无意识地按上左手腕上那枚不明来历的镯子。 这样平平无奇的凡物,却在她醒来之时就戴在手上。在庭彦失算的那段时间里,身处人间的她究竟发生过什么,不知去向的那两道神识又会用在了哪里?这万年的记忆空白,或许全留在那两道神识之中。明明她已将一切忘得干净,为什么却始终没有将这镯子摘下来?似乎心底一直记着某件重要的事,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可偏偏一点头绪也没有。 这当真是折磨人。 薙芳自人界裹着一身寒意回来时,意外发现自己鲜有人至的洞府外竟站了个陌生的不速之客。察觉到自己的气息,那人转过身来。 倒是张漂亮的脸,冷白的肤色透着股寒意,殷红的唇瓣好似妖冶的花蕾,明明是艳极的容貌,却因为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黯然失色。他一身大红衣袍,头戴金冠,明明是极其喜庆的装扮,却愣是被他一身寒气侵染,处处渗着一股难言的冷清寂寥。 “芳芳。” 他声音又轻又急,薙芳却是听清了。她拧眉,按捺住心底不悦,不动声色地看着来人走近。 “芳芳,我来接你了。”他走至她面前,唇角微扬,那双死水一般的眸子此刻竟似子夜星辰一般明亮,“不过这次耽误得久了些,你不会怪我来晚了吧。” 薙芳突然想到什么,试探开口:“苏复?” 来人愣了愣,很快又笑起来,这一笑倒叫他一身戾气消散不少,整个人好似新开的花蕾,莫名透出一股子新鲜的生气来。 “他果真是骗我的。我虽来晚了些,但芳芳仍是记得我的。” 人界得道的年轻佛修,一身戾气形同恶鬼,为寻人而至的叛逆弟子…… 想来,这便是她人界的变数了。只是此刻自己记忆全失,面对他亦只能同面对庭彦一般,权当做一个陌生人对待了。 “想来人界之时蒙你照顾不少,你既已找上门来,不若随我进去挑选几件法器,于你修行有益。”薙芳挥开结界,掠过他往内走去,“此外,我还想知道,你可知我另两道神识用在了何处?” 身后不见回应。 薙芳转过身去,那人面上笑容早已不见,他安静杵在原地,像一个僵硬的木偶一般怔怔地看着她:“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你既已历劫上界便该知道,区区两百日于仙界众人而言不过转瞬。纵是你我朝夕相处两百日,于我而言或许只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梦中如何便没什么要紧。”薙芳看住他,目光平静得近乎冷酷,“我不记得,你也没有必要揪着不放,往后你若需要什么,皆可来寻我,就当是人界之时你照顾我的报答……” “你骗我。”那人打断她,目光看向她左手,“你若当真什么都不记得,又为何还戴着我送你的镯子?” 薙芳眯了眯眼,只觉得面前之人甚是不知好歹。她何时这样好声好气地同生人言语,此人竟还得寸进尺。她不免心中烦躁,一把脱下腕上镯子摔到他怀中:“如此,可足够?” 苏复垂眸看着仓促捧到手中的镯子,只觉得浑身冷得发抖,历经千年捧到她面前的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此刻又被她摔在地上,碾得粉碎。 他该是痛的,可痛了千年,早就已经麻木了不是吗?可为何看到她陌生的神情,听到她疏离的话语时,他早已死水一般的心湖为何还有名为痛的情绪蔓延上来? 她离开的那个雨夜为何要救下自己?难道是要自己清醒地体会这份刺骨锥心的痛楚吗? 十年,方丈说她非凡人,时辰到了便该回她应回之处。可他不懂,她既是要回去了,又为何多此一举地同自己定下相守一生的承诺。 百年,他于心魔与执念中浮沉挣扎,成为一个半佛半魔的修道者,在不被正邪两道承认的追杀中数次九死一生地醒过来时,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师父的长相,忘了祁连山那个姑娘的名字,可对她的记忆却是越发清晰深刻了起来。初次相遇的山头如今已有了村庄,路途经过的那处山洞早已坍塌,去的第一家成衣铺子如今已是茶楼,汶柯山的赤鹿寺自师父去后也日渐只剩断壁残垣了,淮河的那条钩蛇不久前被他剥皮抽筋晾在河岸,血腥臭味足足飘了三个月才散去……与她相关的每个场景他都记得令人绝望的清楚,她的笑容,她的脆弱,她的愤怒,她的动容,就像是一碗碗断人心肠的剧毒每日每夜直往他心底灌,叫他清醒地,痛不欲生。 千年,他踏遍人间仍未找到任何与她有关的线索。狐族的女子当真魅惑貌美,可惜加起来也抵不过她半根指头。他早该相信师父所说的话,她怎会是狐妖?狐族哪里生得出她那样的容貌?可惜他醒悟得太晚,没能更早猜到她的身份来历,生生耗费了这千年时光。非人亦非妖,他的芳芳原来当真是九重天上的仙女。拖延了近千年的雷劫,他终于坦然受之。一丝不苟地金冠束发,与她约定的大红喜服,他若见到她,便该是这副一切都准备好了的模样。 可他不知,这段束缚了他千余年的过往,于她而言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梦醒了,一切便荡然无存。从始至终,这段感情,网住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他以为的身不由己、力有不逮全是他给她千余年都未有半点音讯找的一个用来麻痹他自己的借口罢了,她是仙界高高在上的薙芳仙子,谁能拦得住她?她不来,不过是因为她不愿来罢了。人界区区两百日的爱恨,于她而言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短暂梦境。尊贵如她,又岂会将自己这小小一粒尘埃放在眼里呢? “我当真是疯了,”他低低笑出声来,抬头望过来的目光尽是绝望,“纵是你说着这样诛心的话,我却仍觉得你是世间最美的……” 薙芳还未开口斥责他这轻浮话语,苏复已走上前来:“既要彻底划清界限,那你给我的,我也不要。” 手指蓦地被他握住,强制性地点在他额头。 “你的一道神识,就在这里。”他松开钳制的手,“待你取回,你我便再不相欠。” 指尖下的皮肤烫得吓人,即便只是这样一点的触碰,她仿佛能够被指尖这一星炽热直勾勾烫到心底深处。而那人眉目平静地看着她,唇边的笑容轻松又悲伤,竟叫她生出怯意。 可这近万年的记忆或许就在这里,她不可能不要。 薙芳定下心神,合眼瞬间一缕灵气顺着指尖自他眉心进入,不过才触及那人灵海边缘便被一道霸气又熟悉的力量狠狠绞灭了。 薙芳心神一颤,又一缕灵气送入,依旧被很快打散,那道明明属于自己的神识此刻竟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接连两次打散了自己的灵气。这说明了什么?自己不仅心甘情愿地将神识给了这个区区凡人,给他之时保护他的信念即便历经千年仍旧如此强烈。怎么可能? 可越是不记得越发觉得荒唐,也越发让她愤怒。 薙芳握紧袖中手指,抬头看向对面仍旧安静看着自己的男子:“苏复,人界不过区区两百来日,我倒要看看你是何德何能蒙我赐下一道保护你至今的神识?” 她握指成爪,紧紧捏住他脖颈,周身散发出可怖的威压。似是察觉出主人心绪混乱,蘅天洞府三道结界不安地震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嗡鸣。 苏复眸光微动,耳畔嗡鸣听上去竟有股莫名的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芳芳……这脾气还是……一点……没变……” “闭嘴!”薙芳皱眉,兀自将手中咽喉捏得更紧,闭眼将自己的神识灌注进去。 这样强大纯粹的力量对于半佛半魔的苏复而言毫无疑问是难以承受的,他因钝痛面色苍白,额上冒出一层冷汗,可他沉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用那双眼安静地专注地看住面前的人,就像他这千余年来梦中所做一般,贪婪的,痛苦的,看着这个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幻影。 灵海中掀起万丈波涛,薙芳强挤进去的两道神识本意是将那道本就属于自己的神识拉出来,可不料附在其上的意识过于强悍,竟叫她一时难以得手。她下意识又挤进去一道神识,一心想要收复叛徒的她全然忘记了苏复本身的承受能力。待得三道神识受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才终于将那道神识制服拖出之时,她这才脚步微晃地松开手,睁眼去看昏倒在地上的苏复。 那本就泛着寒意的白皙脖颈上还残留着自己掐出的青紫握痕,少了那道神识镇压梳理的灵海此刻早已被漆黑的戾气与淡金色的灵气搅得天翻地覆,他的气息极度紊乱,印堂上交替出现浓郁戾气与淡金色的佛光。 薙芳心道不妙,没空再去理会刚刚收缴回来的神识,抬手在空中迅速打出一道传音符后,卷起地上昏迷不醒的苏复径直去了洞府。 蘅天洞府最不缺的就是宝贝,想要镇压苏复体内区区千年戾气并非难事。看着石床上被法器淡金色光芒包裹其中梳理灵海的男子,薙芳微微抿了抿唇。 她翻手,那缕已然恢复平静的神识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自己掌心。 或许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就藏在这里。她握紧手指,神识迅速融入她身体。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愤怒与悲凉就直面她咆哮而来。 她看见轮回池水迅速没过池边庭彦的身影,她感受到心脉受损无力动弹地被冷雨浇灌的痛苦,她听到狼兴奋急促的喘息与猝然遇袭的嚎叫,她看到那目光不敢看她的漂亮少年,她听到他神情雀跃声调活泼地喊她“芳芳”,她穿着那件宽大的外袍睡在温暖火堆旁,嘴里依稀还残留着馒头的淡淡甜味,她不耐烦地看着他献宝一样展示给自己的红色衣裳,她心底软软地看着他倒在地上形容枯槁的模样……他转身过来牵住自己手时的温暖,他奋不顾身从二楼一跃而下来救自己时的坚决,他轻轻告诉自己芳芳不是圣人时的温柔,他抬眸同她约定婚期时的忐忑……一幕幕,全是鲜活的他,每一个细节,都不可思议地记得清清楚楚。 她为什么会忘了呢?那个跌跌撞撞连爆破符都用不好的少年,那个不顾生死以身护阵的少年,那个撒娇着怕自己丢下他离开的少年,那个对她无条件信任冒死去取妖丹的少年,那个躺在泥泞中奄奄一息的少年……两百多天太短,于她而言不过弹指,可她蒙受过他最赤诚最完整的一颗心,烧不化,锤不烂,砸不死……兜兜转转千余年,他又一次将它捧到了她面前。 “她喜不喜欢我都无妨,我可以再多喜欢她一些,两倍不行就十倍、百倍、千倍……” 薙芳睁开眼,猝然涌上心头的酸涩几乎蔓延到她眼前,叫她几乎要看不清光阵中的苏复。 他长变了许多,长高了,瘦了,苍白了,成熟了,那双眼睛,再也没有从前的光亮与纯澈,她不敢想象人界漫长的千年他到底是背负着怎样的心情去找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全然不记得他的自己。 “苏复……” 第18章 离垢来得很快,见着床上犹在昏迷的苏复时轻轻叹了口气:“从来皆是执念伤人,却不知仙子与他之间,是否结算清楚了?” 薙芳沉默半晌,如实答了:“尊者想必知道我十万年天劫在即,现在,我给不了任何人答复。” 离垢念了声佛号:“仙子所言,离垢明白了。此番我带他回去,势必严加看护,待仙子成功历劫心中有了答复之时,再来见他。” “有劳。”薙芳举手一礼,倒叫离垢有些受宠若惊。 他侧身避开薙芳这一礼,卷起苏复乘云离去。 薙芳垂眸看着腕上重又戴回去的镯子轻轻笑了笑:“若我能侥幸活下来,九月三十,决不食言。” *** “大人!大人!”半梦半醒之间,耳畔听见人声。那声音恭敬谦卑,却是陌生得很。 男人缓缓睁开眼,跪在榻下那人战战兢兢地呈上一封请帖:“天狐族长离川得女,特意送来请柬,邀大人篦月山一聚。” 他移开支在额角的手,缓缓伸上前去,那人立刻膝行上前,将精美请柬放到他手上。 他眸光微寒,翻开请柬看完,冷笑着看向仍跪在地上,笑容讨好的那人:“我的寝殿从来都是非请勿入,却不知天狐族给了你怎样的好处,叫你豁出性命地替他们送来拜帖?” 那人身子一顿,接着便像筛糠一般瑟瑟发起抖来:“小的新来不久,不知有此禁忌,还请大人饶过小的这次……” 求饶声戛然而止。男人疲惫地闭了闭眼,起身将那请柬扔到还在抽搐的尸身之上,面寒如霜地走了出去。 屋外红月当空,偌大的宫殿仍沉浸在酣眠之中,寂静一片。男人负手而立,凄冷月色照不亮他深邃眼眸。 “大人。”负责巡夜的貌美少女走近前来举手一礼,一双杏眼情意流转,“申时刚至,大人何不多休息片刻?” “看来最近是过得越发安逸了,什么东西也能放进我寝殿来。处理好我房间中的秽物,去舞宸那自领一百鞭子。” 少女面色一白,紧抿着唇快速迈进屋去,尸身躺在榻下,一旁还滚落着死不瞑目的头颅。确是她从未见过的长相。 适才过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一股寒意自脚底攀沿而上。她白着脸处理好尸身,走出房门时,适才看月的男人已不在原地了。 狄姜房中仍旧烛火长明,男人推门进去,案前看书的男子立刻起身迎上前来:“大人。” “听闻天狐族长离川得女?” “昨日之事。”狄姜恭敬奉上一盏热茶,“听闻天降异象,是为祥瑞。” 男人闻言轻笑,又问:“离川派人送来请柬,邀我篦月山一聚,你怎么看?” 狄姜怔了怔:“天狐一族虽说天资出众,可向来不与任何势力交好,狐族公主降生这个节骨眼上……只怕不是什么划算买卖。” 男人笑容更深:“仙界一贯小心眼,生怕被人夺了风头,数万年来各种打压天狐一族。离川向来以和为贵,一直隐而不发,看来爱女降世,他终于也忍不下去了。” 狄姜皱眉:“虽说我妖界如今壮大丝毫无惧仙界一众,但为了区区天狐一族,是否太不划算?再说,以大人如今地位成就,那离川又是哪来的自信认为大人您一定会出手相助?” “我也很好奇他会交出什么筹码,”男人站起身来,眼中兴味闪动,“明日,你便随我前去一趟篦月山。” “是。” 篦月山地处人、妖两界交界之处,此处灵气充盈,是三界难得的风水宝地。山周所设结界,听闻是数万年前天狐一族举全族之力布下的禁制,正是凭借这处结界,确保了这数万年间天狐一族偏安一隅的太平日子。 微风细雨,山峦透出蓬勃的绿意。狄姜撑伞走在他身侧,见他挥手间便在这处屏障上开出一道入口时,神色也没见半分波动。 林间鸟语啁啾,处处显露出一股宁静祥和。男人脚步停在一处,垂眸下视之时微微勾了勾唇角:“顽石成精,倒也有趣。” 狄姜见那石头不多时便化作小儿落地时,眼中稍稍闪过一抹惊诧,低问道:“大人何必在这等小事上浪费气力?” 男人淡淡瞥他一眼:“闷得久了,什么有趣便做什么,于你是浪费,于我却是无关痛痒。” 狄姜垂首,再不敢多言。 “好自修炼。”男人轻笑,却不知这句话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那块凝体成功的顽石。 连仙界都十分忌惮的妖尊大人,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只是他这数万年来歇了战意,隐居妖界甚少露面,倒叫妖界众人连同自己在内都忘了他曾经有多么可怕。 离川早就等在殿外,见男人果真如约而至,整个人眼中迸发出无尽喜悦。 “见过妖尊大人。”离川领着近百族人恭敬一拜,男人笑着受了。 “族长何必这么大阵仗,有些话你我单独谈或许更好。”他目光掠过离川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眼底寒光微动,“族长认为呢?” 离川一愣,转瞬明白他所言何意,侧身扬臂做请:“妖尊大人这边请。” 即便外面下着小雨,屋内却似天晴一般明亮。窗前冷艳矜贵的女子并手于额盈盈一拜:“蓉沅见过妖尊大人。” 他颔首,随离川走到窗前。小小一张床榻上,新生的女婴正睡容憨甜。她粉嫩脸颊透出盎然朝气,好似春初迎风绽开的花蕾。 “这便是族长给出的筹码?”他勾唇冷笑,“一个新生的奶娃娃?本座还没有蠢到为了这么个婴孩去开罪仙界。” 离川苦笑:“天狐一族子嗣艰难,我这一生或许只能有这么一个女儿。若论价值,天狐族上下恐怕再找不出任何东西能比得上她。大人,我斗胆请您前来并非是谈条件,而是乞求您带走这个孩子,护她健全成长。” 蓉沅抱起女婴走至他跟前,冷漠面容竟也在垂眸看向怀中稚子之时露出一丝温柔神情:“天狐族女子三界公认的美貌,今后她在大人身边,无论为奴为婢皆不会丢了大人脸面。只求大人……护她无虞。” 他还未开口,手指便被人轻轻捏住一根。他低头望去,那不知何时醒来的女婴正咧嘴对他笑着,那比云絮还要柔软的手指,就那样毫无惧意地抓住他一根手指,明明没有多大力气,却抓得那样坚定牢固,叫他一时都忘记了挣脱。 便是这样弱小不堪一击的生命,今后也要遭受所谓天命带来的无尽苦痛。明明他最该懂得这其中的艰难不易,这些年却都刻意忘得干净了。 离川蓉沅面色微白,还未有动作便被他制止。 他俯身,双手将那只小手握住,语气温柔:“我会等她长大,而天狐一族所求的公道,我也会为你要到。” 离川一愣,垂首深深一礼:“离川在此替全族上下多谢大人。” “她叫做什么名字?”襁褓中的女婴此刻又心安理得地睡去,只是握住他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放开。 “璨兮。” *** 静室中,苏复缓缓睁开双眼。蒲团上静坐的离垢移目看来,微微叹息:“如今你可清醒些了?” 苏复呆坐,眼底翻涌不定的情绪渐次沉淀成墨玉一般的纯粹:“离垢?” 离垢眉尖微蹙,还未待开口便被那人紧接而来的一句话惊得失了从容。 “自篦月山一别后,我俩似乎很久未见了。” 篦月山。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十万年,百万年,还是千万年? 离垢凝成灵体之前是一块石头,一块位于彼时人妖两界交界之处的篦月山上又冷又硬的磐石。他吸收日月精华有了意识,又蒙彼时篦月山主人离川点化有了智慧,如此,才终于踏上了修道一途。 百万年前的篦月山属于妖界天狐一族,这个几乎自诞生起就夺去了三界大半风华的族群,族人不仅各个外貌出色,修行天赋更是叫人艳羡眼红。或许正是因此,彼时仙界掌权的诸位上仙才会各种忌惮,害怕天狐一族崛起太快,导致自己某日大权旁落。于是枉顾天狐一族子息艰难,修行不易,以各种借口给天狐族人安排比其他修道者残酷千万倍的天劫,导致天狐一族的青年才俊一一陨落,而这个几近完美的族群日渐凋零。 离垢蒙智之时,天狐一族与仙界掌权的诸仙之间的恩怨早已纠缠酝酿数十万年,若非掌权者离川一力镇压,恐怕篦月山早已同仙界开战。 对于这个点化自己的恩人,离垢自是清楚的。他作为一块石头,几乎夜夜与离川相伴,他的忧思考虑,都会说给自己这块石头听。 天狐一族历来崇尚和平,醉心修炼从无问鼎高位之心,奈何仙界忌惮,多番打压,导致族内人口凋零,士气低落。若是贸然开战,只会给仙界彻底翻脸的借口罢了。再加上,以天狐一族现目前的情况来看,即便开战,也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这些考虑,离垢在他脚边听得清清楚楚,是以自蒙智之始他便极为厌恶仙界那群假惺惺的上仙,心底暗暗希望出现个了不得的人物重建这三界秩序才好,否则即便自己侥幸得道,也得去面对那么个恶心的仙界,实在受不住。 第19章 璨兮诞生这日,天降异象,漫□□霞经久不散,足足在东方挂了大半日,西边天幕还未隐匿的星子纷纷滑落,映亮了另半张天空。如此异象,莫说是离垢这块石头,便是见多识广的离川也从未见过此般阵仗。他自知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女儿的不凡,心底越发为她今后即将遭受的不公而忧愁愤懑,于是他同妻子商议后,做出了他这一生最为大胆的一项决定——他要为他珍宝一般的女儿寻求一个最为强悍有力的靠山,甚至头一次有了同仙界抗争的大胆念头。 沧沥来的那日,篦月山罕见地下起了雨。烟雾一般的细碎雨丝就那样温柔地裹挟着那矜贵忧郁的妖尊莅临,他肤色是常年未见日光的冷白,一双寒眸深邃沉静,好似包容万物的山峦,浮着飘白的薄雾。他穿着一身精致考究的雪色袍子,由高壮冷峻的随侍撑伞遮住雨丝。路过离垢身旁时,微微顿了脚步。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即便彼时离垢尚未凝成肉身,可那双眼垂眸看向自己时,那种敬畏与颤栗即便千万年后他依旧记得清楚细致。 “顽石成精,倒也有趣。”沧沥殷红唇瓣中吐出轻渺冷淡的话语,下一瞬离垢便被一道强大的力量束缚着拉扯着缠至空中,化作一个三岁小儿狼狈地摔到地上。 他怔愣地看着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又茫然地去看眼前容色绝世的修长男子。 沧沥弯弯唇角,举步离去了,微凉的风挟带着他冷淡的话语飘到他耳畔,“好自修炼。” 离垢并不知道那日沧沥到底与离川说了些什么,只是自那日后他便偶尔可以见到这位三界传闻神秘至极的妖尊大人来篦月山,奇怪的是,他每次来篦月山无论前一日如何晴好当日都必然会飘起雨丝。于是,当天幕撒下第一丝凉意时,他便会撑伞前去接应。 在离垢看来,沧沥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可怕,他看上去脾气很好,温和无害的模样像个体弱多病的贵公子,哪有半分传闻中的杀戮无度阴邪残忍模样。他甚至有时候会问起离垢修炼的进度,并稍加提点,让离垢很是意外感激。 石头并无灵性,他侥幸觉醒神志又先后蒙离川启智、沧沥化形,已是天大的幸运,后期的修行比寻常人缓慢百倍他也并没有半分急躁。他修行进度缓慢,人形也长得缓慢。十万年来也只从一个三岁孩童长成个八岁模样,来接沧沥仍然要仰着头同他讲话。 十万年,已足够他知道许多事了,比如说离川当年的决定,比如说沧沥偶尔来篦月山的理由,再比如说妖界近些年同仙界之间越发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切,都与十万年前降生的那位天狐族公主璨兮息息相关。 被离川收作弟子后他曾几次远远看见过那位养在深闺极少出外走动的少女,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他也能够察觉出少女惊人的美貌。可更让他在意的,便是她的情绪。 作为石头的那漫长岁月他哪里都去不得,风声虫鸣鸟雀叶响花落……这些便是他平日所能感知的全部,所以他能够清楚地察觉出少女周身散发出的不快乐。她渴望自由,渴望去到外面的世界,渴望一切陌生未知的新鲜,可她做不到。她被束缚在那高阁之上,成日与修炼为伴,唯一能够见到的山外之人,也只有一个沧沥。那也是,在她出生之时就被选定的夫君。 离垢说不出这其中到底谁是错的。族中秘传离川为保天狐一族的未来,为了保护自己得之不易的女儿,与妖尊大人达成协议,他是个好族长也是个好父亲;少女懵懂心性,渴望见识外边的世界,却也因着父母期望乖巧懂事地留在高阁专心修行,她是个乖顺省心的好女儿;可沧沥呢?他想要什么又得到过什么呢?他久居高位,享有至尊地位,受尽三界敬仰,他本可就这样继续过他的太平日子,可十万年前他应邀前来,在答应离川的那一刻,便要赌上妖界一切,为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谋求她今后顺遂的修行之道。他图什么呢?图一个比自己小了近二十万岁的小女孩的姿色吗?离垢不信。可他不敢问,也没有资格立场去问。天道不公,确是仙界众位爱慕虚荣的上仙之错,可出面的却是沧沥,又是凭什么呢? 璨兮十五万岁的这天,他终于同族中诸位师兄师姐一起进入大殿,头一次正大光明地与璨兮沧沥同宴而饮。等待多时的战役即将到来,天狐族中弟子都表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与快活,好似多年被压迫的人终于等到了推翻巨石重获新生的曙光。 离垢坐在最尾的座上,目光掠过一众师兄师姐,看向宴席最前方同坐的璨兮与沧沥。 少女已然出落得明艳动人,是这世间难觅得姝色。她一身与沧沥同色的白裙端坐在他身畔,垂眸替他斟酒,远望过去,当真一对璧人。可她眼中并没有他所见过的天狐族中相爱情侣眼中该有的光彩,他们礼貌又生疏,好似贴着假面的纸糊人,唇边笑容毫无生气。 是啊,凭什么呢?开给沧沥的条件根本就是空口无凭,这样一个对他毫无感情的美人即便最后嫁给了他,他又当真能快活得起来吗?他赌上自己与妖界万千将士性命,为的就是这样一具漂亮人偶吗?离垢不明白。 于是他问了。 这次沧沥是独身一人来的,他仍旧穿着身一尘不染的雪袍,负手身后好似闲庭看花一般从容缓步而来,细密雨丝急急扑在他鸦青的发上,凝出细小晶莹的水珠,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越发沉静雍容,透着股难以忽视的凄冷。 离垢急急举伞上前,勉力伸长了手臂,这才将伞堪堪举上他头顶。 沧沥勾出一个浅笑:“长高了许多。” 离垢撇嘴没应,两人沉默地走了段路,他心底正琢磨着如何开口,便听见身旁那人率先开了口。 “上次宴席你便好似有话要问,或许你是想问我为何要答应离川这样一笔不划算的买卖吗?” 离垢抿了抿嘴:“我若问,你会如何答复?” “我若说是因为我喜欢璨兮呢?” “那是你用来应付他人的说辞罢了,你与她定下婚约之时,她还只是个刚出生的孩子。” 沧沥脚步一顿,离垢也立刻停下来,不依不饶地盯住他,似乎已然做好准备拆穿他说的每句谎话。 沧沥平静垂眸与他对视,半晌终于又笑了笑:“我从未应付任何人,我所说的,便是事实。” 离垢一顿。 “彼时我送你这个名字之时便已看出你心思纯澈,心无邪思。离川写信于我之时,我早已再无半分雄心壮志地过了七万年。他以璨兮为礼,求的是天狐族的公平,又何尝不是璨兮的公平?否则天狐族被仙界压制数十万年,他又为何偏偏在璨兮降生这一刻才求到我跟前?离川觉醒的大义虽是由个人利欲而来,但终究没叫我失望,于是我来了。” “就为了他这份大义?我不信。”离垢皱眉,正欲换只手举伞,手中的伞便被沧沥接过去了。 “诚如你所说,我见到璨兮之时她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即便出生在三界最美的天狐族,她也只是个比寻常孩子好看些的婴儿罢了。可她下意识握住我的手指,与我亲近之时,我突然醒悟过来,”沧沥看住他面上错愕,微笑道,“她与我并无不同。” 离垢不懂,至少当时他不懂。直到后来他在佛前念了数十万年的经文的某一日陡然参悟了自己的道,豁然开朗之时,他才明白了彼时沧沥口中的“并无不同”到底是何寓意。 没有人知道沧沥的真身是什么,有人说他是白龙会布云施雨的法术,有人说他是凤鸟能口吐炼化魂魄的真火,也有人传他是普陀山巅的一眼灵泉……可众说纷纭,无人能断。近四十万年前他好似凭空出现,无人知他来历,也从未听过他有族群,就是这样一个矜贵冷淡的少年,孤身一人,带着披荆斩棘的锐气一路收服一路镇压,成为了妖界最年轻的王。年仅二十万岁的妖尊,震惊三界的同时,也叫曾多次前来刺探深浅的仙界忌惮非常。可几次暗中交手皆被对方打得毫无还手之余力,于是忌惮便只能是忌惮,却不敢再如何。 离垢从未想过去了解从前的沧沥,比如说他究竟从何而来,又到底经历过什么才有着那样一身叫众上仙都忌惮的道行,而那些但凡修道者皆要经受的天劫,他又是如何以一人之力扛下来的……这些,当时的离垢从未考虑过。 只是,很后来的他端坐佛前数万年试图找寻到属于自己的道时,他才终于体会到这四个字背后的真意。于混沌天地之间蒙智凝体,那孤独无异于长久独身一人行走于无边暗夜的亘古孤寂的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在没有族群陪伴庇护的同时还得承受来自仙界的恶意打压。 离垢无从知晓曾经的沧沥究竟经历过什么,但他知道,那定是比尚有族群庇护的璨兮更加残忍可怖百倍千倍的黑暗。 正因为他经历过,所以更加明白天命不公的可恨。一个尚未开智的婴儿下意识地抓住手边的温热并绽放出的毫无畏惧的微笑时,或许已经足以拯救一颗浮沉数万年始终未曾有过归宿的孤寂的心了。 他想拯救的,想改变的,并不是璨兮,亦不单单只是天狐一族,甚至还有从前的自己。 第20章 仙妖两界的这场大战持续了三万年,战况之惨烈,即便千万年后午夜梦回,仍能叫离垢汗涔涔地自那鲜血淋漓的梦境中惊醒。仙界损兵折将,妖界同样血流成河,两方势力僵持不下,习惯了清闲日子的神仙们先扛不住了,于是为首的上仙只得压下满心愤懑写下和书,应允天狐族想要的公平。 三万年未见的沧沥仍旧是那副模样,只是原本殷红的唇色稍稍淡了些,独自一人撑伞而来,见着等在路旁的离垢时稍稍愣了愣,笑道:“终于长成翩翩少年郎了。” 战乱带给他的洗礼终于让他长到沧沥肩膀的高度,只是这次他能够轻松替他撑伞了,他却不需要了。 “听闻你婚期将近,提前恭喜你了。” “多谢。”沧沥声音仍旧与往日一般平淡,可离垢知道,他肯定是高兴的。 离垢侧头去看他,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忍住了:“我已得了师父应允,可以下山游历了。你的大婚,我恐怕无法前来相贺……” 奇怪的是,按照辈分与道行,离垢无论如何都该以长辈之礼相待,可大约是沧沥出现之时太过和善,这数万年的相处竟叫他一直将这高高在上的妖尊视作朋友一般,平辈对待了。这若是放在任何一个天狐族人身上,都是大不敬之罪,可不知为何,沧沥从未与他计较这些。 “无妨。”沧沥微笑,“你已同我说过恭喜了。” 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璨兮,从初见之时的怜悯,到如今点滴相处汇成的情感,已然再不同往日一般了。就像是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溪,沿途漂流,生出鱼虾,长出荇草,跌入石子,飘进落花,变得生动复杂起来。可越是如此,离垢心底压着的话语也越发沉重。 他撑伞,沉默地目送沧沥走向那檐下妥手安静等待的女子,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离垢便这样离开了篦月山,终于迈出了自己独自修行的第一步,但他时刻关注着天狐族与沧沥的动静,只是等了很久很久,也未能听到沧沥与璨兮的婚讯。他终于忍不住,折返篦月山。 奇怪的是,他仅仅离开了万余年时光,天狐族原本战后的意气风发全数沉寂成行将就木的死气。他这才知道,那位被束缚山中数万年的天狐族公主终于在大婚前夕毅然冲破了篦月山这处牢笼,如同贪慕新鲜空气的蝶儿扑腾着双翅,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沧沥沉默地读完她留下的书信,一言未发地转身离开了篦月山,此后闭居妖尊殿,再未传出半点讯息。 天狐族向来看中情义,沧沥举整个妖界之力为天狐族平反,却在大婚前夕遭受此番对待,且不论妖界其他人如何看待,单就天狐族族人看来都是叫整个族群蒙羞,恨不能以死谢罪的大过。沧沥虽未为难,可天狐一族这般羞辱妖尊,足以叫拥护妖尊的众人意难平地各种面上背后极尽羞辱,恨不能处之而后快了。天狐族的处境变得极为难堪。 离垢心底不是滋味,他知道璨兮追求自由的心已经压抑得太久,久到形成了一个阻挡不住的猛兽,终于爆发出来罢了,可他更知道,她渴望自由并不代表可以弃天狐族不顾,也更不能成为伤害沧沥的理由。 从始至终,沧沥都未曾做过任何亏待天狐族、亏待她的事,他不该也绝不能遭受这般羞辱。 他想见沧沥一面,可无论去妖尊殿多少次,得到的只有守在殿外的侍从冰冷重复的回答:“妖尊闭关,概不见客。” 偌大华美的宫殿,往昔夜夜笙歌,如今却像是一座阴森冰冷的囚牢,叫他心底堵得厉害。 随着妖尊的沉寂,整个妖界也变得分外安静起来。离川仍未放弃寻找璨兮,只因他知道璨兮二十万岁的天劫将至,若不寻回她,这将意味着这将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渡劫。虽说仙界应允了公平,但天狐一族本就不同于寻常道修,纵是披着“公平”外皮的天劫,也依旧是不能有半点马虎轻视的。 可无论如何仍旧没有半点璨兮的消息传来。离川几次被逼得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厚颜去了妖尊殿,可得到的回复仍旧与离垢所得一般无二。 而更糟糕的是,没有沧沥威慑的仙界再一次蠢蠢欲动起来。从偶尔的小摩擦逐渐演变成明目张胆的寻衅,十次、百次、千次……不到万年的时间里,仙妖两界叫得出名的战斗大大小小不止千次,可沧沥仍旧未曾露面。 上仙终于放心大胆起来,不仅公然撕毁和书,更是趁着妖界无人统帅的空档集结兵马,意欲铲平妖界,重新巩固仙界在三界的首席地位。于是,这场和平不过万年的假象再一次以一种更为残酷惨烈的形式被撕开了。而这一次,不仅仅是仙妖两界,甚至连人界也被无辜牵连,无数凡人被这战火波及,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大敌当前,离川再无暇去找刻意避之不见的璨兮,他举全族之力上阵厮杀,头一次表现出男儿的血性来。 而璨兮的天劫便是在这期间到来的。仙界虚伪表象被毫不留情地撕破,加诸在这天劫上的恶意是从所未有的恐怖。离川目光悲凉地抬头仰望远方那处漆黑天幕,以及相隔千万里仍旧余威不减的雷龙咆哮声,认命一般地闭眼落下泪来。那无言泪水冲开他面上血污,留下一道浅浅印迹,曲折的,隐忍的,好似这多年来天狐一族悲惨的命运。 没有人知道璨兮到底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到底是何模样,更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会提及这个根本从未有山外人知晓其存在的天狐族公主,因为天狐族全数死在了这次战争之中。这个崇尚和平的种族,第一次为了自己不公的命运呐喊抗争,从迈出第一步开始便再也没有回过头。他们骄傲地,与同胞并肩战斗到了最后一秒,心满意足地享受着那种自由,以及悲怆,没有一个人被这战事吓退,就像从未有过一个人畏惧过那比旁人可怕百倍的天劫。天狐族人,从无懦夫。 这场惨烈的战事前后持续不过万年,三界沦为炼狱。离垢沉默地站在雨幕之中,自山间远眺,只望见遍地狼烟,生灵涂炭。他捻动佛珠,闭目瞬间,眼角的泪便被大雨带走了。 这雨下了整整一年,天空被密布的铅云铺了一层又一层,压抑几乎要把整个三界塞满。没人知道这云自何处而来,这雨又是谁人召唤,一贯高傲自大的上仙驱不散这浓云,收不尽这雨帘,他们隐隐察觉出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正如一只逐渐膨胀壮大的野兽一般,冲着他们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森森獠牙。他们终于慌了,三界生灵涂炭都未曾慌过的他们,头一次被威胁到了自身性命时,他们终于慌了。 但也来不及了。 数不清的雷柱自这浓厚得看不见尽头的铅云中劈下,如同来自炼狱中的条条魂链,又似欲望之渊伸出的双双鬼手,无差别地、避无可避地、永无止境般的,将这三界劈了个干净痛快。 那高高在上的神仙此刻竟也如同低贱卑微的凡人一般,面对比自己能力强上数万倍数十万倍的力量时,草芥一般的不堪一击。 这,便是真正的天道。人或是妖犯了过错便由神仙来惩罚,那神仙呢?并没有任何人规定过神仙便可高高在上,百无禁忌。神罚众人,天道伐众。 离垢亦不可避免地成为其中之一,只是相较于三界其他灰飞烟灭的人而言他算得上幸运了——盖因他未曾与别人一般灰飞烟灭魂飞魄散,而是再次成为了那块磐石。 像是作为一个见证人,他记得前生的一切。离川、沧沥、璨兮、从前的三界以及那场真正的天道。 他也不记得自己沉睡了多久,只是这混沌世界再一次有了虫鸣鸟叫时,他自无边的黑暗中醒来,再一次作为石头见证着这个缓慢恢复生机的三界。 千年,万年,十万年,百万年,千万年,没有他人相助,他在这灵气枯竭的人界艰难地修成人形,凝出佛骨,得道去了一个再无任何约束的崭新的仙界,看着这批被天道重新甄选出来的神仙时,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他又一次去了妖界。 可那曾经辉煌灿烂的宫殿早已再无半点踪迹可循,甚至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里千万年前是何等光景。不会有任何人记得千万年前有个年轻强大的妖尊,运筹帷幄间叫仙界掌权者咬牙写下和书;也不会再有人知晓千万年前曾有个叫人艳羡的天狐族,他们温和美丽却又坚韧顽强;更不会有人知道真正的天道是何等可怕的模样……这一切的一切,只有他这块顽石知道罢了。 他捻动佛珠,缓步向前,却在这处荒草丛生的原野深处察觉到一丝久远虚弱的魂魄。沉寂数万年的心湖再一次泛起涟漪,只因这缕虚弱得几乎下一刻就要消散的魂魄。他自是认得的,哪怕这上面的气息如此久远,他仍旧能够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沧沥。 那个千万年前一言不发回到妖界后就再无声息的年轻妖尊,直至天道伐众的那一刻,他仍旧是三界众人心底最大的谜团。他究竟去了哪里,无人知道。而现在,自己怀中这珍贵一缕,又到底是因何而来,他也不知。 他想,他曾蒙受沧沥之恩,如今,是时候该做报答了。 这缕魂魄他足足滋养了五万年,才终于将它引渡到一只垂死的白鹤体内唤醒。他为这白鹤取名灀呈,又花费两万年助他化形后秘密交至南海仙君处,请他代为教导。可这白鹤之体本就病弱,硬撑了这近三万年已是不易,于是离垢只得另寻他法。 若是魂魄不能融于容器,那便给他一个真正的肉身。以凡人之躯,这缕魂魄想必正为合适。于是他为这缕残魂和自己分出的一缕神识一并安排了轮回之路,附下的便是引导照顾之令。 但他未曾料到,即便自己设下保障仍旧生出变数。而那变数更加叫他惊愕——薙芳,她体内竟也有一缕同样熟悉的魂魄。那个大婚前夕逃离篦月山的天狐族公主,那个最终结局无人知晓的璨兮,竟还残留一缕魂魄未散,还在这仙界修成灵体,成为了仙界赫赫有名的薙芳仙子。 他不得不承认,宿命往往固执得可怕。即便千万年后的如今,他们各自有了新的身份,再不记得半点往日爱恨纠葛,宿命亦能绕过这无尽的岁月长河,重新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而如今,自己面前这个轻描淡写说出“篦月山”的人,时隔千万年后再一次重启了他的前世记忆。 第21章 “我该走了。”听完离垢讲述的发生在他闭关之后的诸多事情后,沉默良久的苏复终于重新开了口。 离垢一愣:“你要去哪?如今三界早不是从前那个三界,而你如今也只是凡人苏复罢了。” 苏复笑了笑,明明仍旧是那张脸,却莫名让离垢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在篦月山初见沧沥之时的那个笑容。 “三界变了,但你没变,所以我也不会变。”他伸手,轻轻拍在离垢肩上,“即便是作为苏复,我也有仍要完成的事。” 离垢心弦一颤,伸手抓住他:“你在想什么?千年的道行在天劫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离垢,”苏复轻声打断他,“我虽肉身枯朽,但魂魄仍未散尽。待我搜齐残魂归来之时,想必会有助她之力。” 离垢张了张嘴,迎上他那双眸子时颓然地低下头去。 “这些年来多谢你替我滋养这一缕魂魄,也多谢你人界一路引导助我修炼得道。若没有你,我或许再也无法醒过来,更不可能作为灀呈苏复与她再见。若我侥幸回得来,我一定与你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离垢垂首轻叹,万语千言也只能化作一句:“保重。” 就好像最初遇见之时,那人看似平淡,却饱含鼓励的四个字“好自修炼”。自己亏欠他的,当真还完了吗? 明明晴好的天,不知为何飘起朦胧细雨,像极千万年前那人每次到来之时的场景。可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拼命伸长手臂才能替他遮雨的少年,而那人,会否仍旧一袭雪袍撑伞缓步走近呢? 离垢无言仰首望天,任雨丝扑面凝成水珠自他眼角落下。 *** 蘅天洞府外,庭彦沉默地看完面前浅金色文字,衣袖一挥便将其纳入手心,仔细同往日传信一般收好后再次抬头望了望三道结界后的嶙峋巨石,转身离去。 薙芳嘱咐他好自修养,届时一同对付天劫。但他知道,这貌似亲昵的话语不过是在安抚他罢了。 无论是千万年前,抑或是如今,他始终都是那个无法为她做任何事的男人。无论他是凡人闻冼,还是如今的仙君庭彦,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雷毫不留情地劈向她。 千万年前的他还不叫庭彦,没有修道的天赋,亦没有如今第一仙君这样的赫赫威名。彼时的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可就是这样的他,在一个细雨濛濛的春日遇见了此生最大的喜悦与遗憾。她叫璨兮,是这世间所有美好灿烂汇集一身的瑰丽女子。他不知平平无奇的自己怎得她这般青眼相待,只是自那次相遇后,他孤苦冷寂的游子生涯便多出一抹明媚温暖。 璨兮是个十分温柔的人,但偶尔她也会显得十分天真稚气,不谙世事。他虽从未问过她来历,却深知她身份定是不凡。他心知若是某日她同自己挑明身份,或许便是两人离散之时,于是他也就什么都不问。 他陪着她游历名山大川,踏遍万里河山,只觉得身边有她,便再无所求了。 岁月变迁,他眼角长出第一条浅浅纹路之时,她仍旧明艳美丽如初见。不过屈指十年,他竟深觉人生短暂。 她握住他手指,蜷坐在他床头,目光哀伤:“闻冼,你再多陪陪我好吗?” 他的璨兮有时候就像一个需要人关心陪伴的孩子,他若离开,谁又能懂得她这看似无所不能的外表里藏着的那颗纤细敏感的心呢? 病痛将他折磨得十分虚弱。他反握住她手指,面上仍挂着笑容:“璨兮,我不会走的。” 她眼底光芒一亮,欢喜地蹭了蹭他手指:“真的吗,这次真的不走吗?” 他哑然失笑,只觉得她说的这话格外奇怪:“我何时骗过你呢?” 她动作一僵,面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失神喃喃道:“你骗过呢,你骗过我好多次。你说来看我,我等了好久好久,你都没有来。你对我笑我很是欢喜,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对着别人笑,有时候我很想对着你发脾气,说些任性的话,可母亲说你地位尊崇,让我时刻注意言行,万不能惹你生气。难道你当真会生我的气吗?光是想想你冷着脸看我的模样我都受不了,于是这些话我便不敢说了。” 他呼吸一窒,整个人不可遏制地咳嗽起来。可她恍然好似不知,仍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梦里。 “之前你带我去的秘密之地,留给我的心法秘籍好深奥,练起来十分不易。可想着要给你惊喜,每次再苦再难我都坚持了下来。可为什么我都练完了,你也没有如约出现夸我两句呢?族中人人都说,你是因为同父亲定下约定的缘故才时不时来的篦月山,当真是这样吗?莫非真的不是因为我吗?我不明白。我想着,若你心里对我当真是有一分在意的,我离开,你定是要亲自来寻我的。可我等了好久,你还是不来……父亲要来抓我回去,我只好躲着他。沧沥,你知道吗?我害怕,我怕我回去了,知道你心底当真是对我无所谓的,我或许真的要疯了……”她扭过头来看他,唇边笑容甜美,“还好,你当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你终于肯时刻陪着我,关心我,只对着我一个人笑,说你喜欢我了,真好。沧沥,我不回去,你也不要回去好吗?我们就在这凡间找一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天地,安安静静地过我们的日子,好吗?” 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狠狠揪在了一起,尖锐的刺痛不间歇地从心脏叫嚣着冲上他脑袋里,听着她这番诛心的爱语,他只觉得一颗心被人拿刀戳了个稀巴烂。 原来,她眼中的他从来都不是他。 因剧烈咳嗽而水雾朦胧的视线,连她的面容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可她那样一双悲伤哀切的眸子,却清晰得好似刻在了他脑海中,无论怎样,都一直那样安静地看着他,叫他无处可躲。 “沧沥,好吗?”她温软的话语中像是塞满了伤心的泪珠,叫他喉咙眼堵得严实,半个拒绝的字眼也舍不得对她说出。 他知道他不是沧沥。可他想陪着她,他舍不得叫她像这样伤心哭泣,与她眼中所见到的是谁无关。他甚至庆幸,幸好他像那人,幸好她遇见的是他。纵使这虚伪的幸福只是易碎的幻梦,他也仍旧想要握紧她的手。 “好。” 她当真如她所言,找了一处偏远僻静的山村住下,两个人就像一对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一般过起了宁静安闲的日子。他不知道她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只是从那之后他非但没有苍老下去,反而逐渐变回了十年前最初相遇之时的模样。似这般不会衰老的两个人无论放在人间任何地方都会被视作妖怪,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和他搬到另一个地方。 除了那次不清醒之外,她再没有任何一次将他当作她口中那个名为沧沥的男人。她依旧温柔天真,笑容灿烂,可他知道,这些都该属于另一个人,另一个她真正在乎的人。 他便这样一日日一年年地陪着她,压抑在心头的情绪一点点一滴滴地汇成长河,将一切尽数冲淡了。 他终究懦弱,不敢自这场幻梦中叫醒她,也不敢叫醒自己。 但梦境,永远有清醒的一天。 他不知道陪了她多少年,直到某一天她带他去了更远的一个地方,并将很久之前拿走的那柄剑还给了他。他心中隐有不安,还未开口便被她紧紧抱住了。 “闻冼,三月之后我的劫数便要到了,这些年多谢有你陪在我身边。”她抬头望他,目光是久违的清亮,看得他心底发虚,“若我侥幸活下来,我有话想同你讲。” 他隐约察觉出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梦境终有醒来的那日,可他未曾想过醒来之时竟要面对这般沉痛可怕的结局。 最后一个三月,他仍像之前一般同她对弈饮茶,赏月观星,两人默契地谁都没有提及这场日渐逼近的别离。 春光明媚的一日,院中粗壮的桐树争先恐后地绽开了花苞。她笑脸盈盈地仰头看着,语气轻松:“你瞧,这是个好兆头。” 可第二日便是摧枯拉朽的狂风暴雨,一连七日,天幕阴沉,铅云之中雷声大作。 她偏头冲他微笑,挣开他紧握的手指,温声道:“进屋去吧,外间雨大。” 她目光温柔,说出的话语好似有魔力,叫他身不由己地顺从走向屋内,甚至开口的权力也没有。他知道,她没有把握。 即便是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他非但不能为她分担半点,反而要她担心照顾。 他心急如焚地坐在屋内,听见外间呼啸的风声暴戾犹如野兽,狂躁的雨点砸在屋瓦上沉重得好似要将房屋砸穿,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在天幕窥伺良久,终于毫不留情地斩落下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一道接着一道在庭院中响起,连大地都恐惧地颤抖起来。他身上的禁锢一松,立刻取了剑冲出屋去。 院子中百岁的桐树被连根拔起,目之所及只有飞溅的草木尘土,连一贯坚硬的土地也化作一片焦土,空气中有分辨不出的焦味,让人心惊胆战。而弥漫的烟雾中心显露出的,再不是他熟悉的那张面容,而是一双碧瞳竖耳银白发丝的女子。 他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她看上去很不好,即便见着他仍旧展露出温柔的笑容,但他看得出来她很不好,否则他身上的禁制也不会这样轻易地解开。 “阿冼,不要怕。”她声音混杂在肆虐的风雨声中,却十分清晰地传到了他耳中,“进去吧,外间雨大。” 他眼角湿热一片,同样对她报以微笑:“璨兮,你说过的,我不能走,不是吗?” 她眼瞳微动,面色越发苍白:“阿冼……” “我陪了你这么久,这最后一次,我也该陪你走下去才是,不是吗?”他拔剑出鞘,心底一片凄凉痛苦,“蒙你青眼相伴,是闻冼之幸。若有来世,便换我来护你。” 薄刃割破咽喉的刹那,他见着她目眦欲裂扑上前来的身影。 庭彦身形微颤,他扶住桌子,似乎还能感受到寒风自咽喉中灌进去的窒息感。 自天山秘境回来后,他便偶尔可以梦见这些匪夷所思的画面,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碎片,终于在不久前全数拼凑完整。那处秘境,是他的执念,是他临死前最无法放下的痛楚与无奈。它在那里等待了千年,万年,百万年,千万年,终于再一次等到了自己,将这份过往与执念一并托付。 “若有来世,便再也不要遇见我了……若当真那么不幸的遇见了,一定要将我伤害你的狠狠讨要回来。阿冼,珍重……” 这便是他的宿命。兜兜转转,他仍旧无力扭转她的逆境,仍旧无法护她一丝半毫,唯独伤她,倒是当真做到了。 可薙芳,如今我早已不再是那个无力同宿命相抗的凡人闻冼。无论你愿或不愿,我皆有奋力一搏的可能。可为什么,即便如此,你仍旧选择用欺骗的方式来保全我呢? 第22章 人间正值寒冬。 艳丽苍白的男子撑伞走在漫天鹅毛大雪之中,旷野一片静寂,厚厚的雪堆积在枯草之上,掩埋了一切腐败,只留下茫茫一片的雪原。 好似走了很久,久到风声都微弱下来,空中的雪已经渐渐停了,一成不变的雪原中终于出现了一抹别的颜色。那是一棵苍翠的古树,数十人才能环抱住的粗壮树干,纵使是在这样的风雪天中它的叶片上仍旧没有残留半点雪片。它看上去就像一位年迈的老人,孤零零地等候在这荒野之中已不知多少年岁,越是走近越能听见它微弱的呼喊声。 男子轻咳两声,伸手覆上它纵横沟壑的树干:“久等了。” 他雪一般苍白的手指下泛出淡淡萤光,下一瞬眼前的树便彻底消失在了他手下。 “这便是最后一缕了。”他低喃,微垂的眼睫轻颤着,像是承受不住这漫长旅途带来的疲乏一般虚弱地倒了下去。 油纸伞滚落到一边,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温柔无声地落在地上男子身上,不多时便铺了他一身。 *** “璨兮,快去见过妖尊大人。” 那小脸粉嫩的女孩怯怯自离川身后探出头来,忽闪忽闪的眼睛好奇地看过来。他勾唇,冲她微笑。女孩似是受到鼓舞,撒开离川袖角,咧嘴冲他小跑过来:“妖尊大人。” 软糯童声好似一头毛茸茸的幼兽,就这样冲进了他跟前,抱着他腿抬头冲他笑得灿烂。 “璨兮,不得无礼!”雍容冷艳的族长夫人板着脸上前,将那小小软软的一团拽开了。 那是生养她教育她的母亲,蓉沅。 他刚要伸出去摸她脑袋的手就这样僵在了袖中,目光淡淡掠过她因委屈皱成一团的小脸,心底一片柔软:“无妨。” 不过万年不见,她已经由昔日襁褓中的婴孩长成如今小小的粉嫩孩童了。 离川要同他商议战事,蓉沅便要带她下去,可她小小一个脾气却是执拗:“我不,我就要陪着妖尊大人!” 蓉沅面色难看地蹲到她跟前,沉声道:“你这般任性胡闹,妖尊大人会不高兴的。” 她一怔,明亮的大眼睛委屈地看过来,还不待他开口,蓉沅便一把将她带了下去。 其实他并不介意,甚至可以说是喜欢她这份烂漫童心的。 仙妖两界交战不是小事,更非易事。他每日都忙得焦头烂额,有时情绪堆积久了,都会抽空去趟篦月山。天狐族人都道他为战事尽心尽力,每有进展便会亲至。可他自己知道,他只是要来见她。 上次见面还是个羞怯躲在离川身后偷瞄他的奶娃娃,这次再见她已长成仙童一般漂亮的半大少女了。她双手平平于额前交叠,声音清脆又柔软,好似破壳不久的鸟雀啁啾:“璨兮见过大人。” 这样恭敬疏离的态度,叫他心中不由一声叹息。可她抬眸看过来,晶亮明澈的双眼仍旧还是彼时模样,他见着,面上浮现难得的笑容。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繁杂琐事也一并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天狐一族十万岁是正式成年的日子,他细心挑选了百件礼物一并送至篦月山,终于第一次单独与她说话。虽说十万年来他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他一路见证着她由一个脆弱易碎的婴孩长至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她无疑是长得好看的,可他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本不该为着这样一个小自己二十万岁的后辈失神,可当她再一次以成年人的模样并手于额唤他一声“大人”之时,他仍旧恍惚了刹那。 这些年她沉稳了不少,他自是知道离川蓉沅对她十分严苛。可他也知道这份严苛不无必要,更不能横加干涉。她本该是骄傲肆意的性子,却被诸多条框规矩束缚,变得稳重端庄起来。若旁人待她严苛,自己便该待她千倍万倍的宠爱才是。他知道,她一直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可由于如今仙妖两界局势紧张,离川蓉沅根本不可能松口放行。 他回过神来,微笑着冲她伸出手:“璨兮,我有份礼物想要送予你。” 她眨眼,伸出的手带着迟疑,半途就要缩回之时被他一把拉住,整个人都由他揽进了怀中。 “大人……” “若无旁人,你可唤我沧沥。”双脚落地之时,他已轻轻放开她。 她面色酡红,抬眸看他,目光明亮闪动,像极了第二次见面之时她幼年童稚天真的模样:“可母亲说……” 他带着笑容看她,而她却再说不出第五个字来,红着脸上前牵住他衣袖一角,细若蚊吟地唤他一声:“沧沥……” “好孩子。”他垂眸,嘉奖一般揉了揉她发顶,牵住她手领着她往结界那方去,“我带你去见见你的礼物。” 手心的手指纤细温暖,似乎与最初她捏住自己手指时并无二样,可又好似多了些什么不同之处。 他挑了百件贺礼,那是明面送给篦月山的,而真正送给她的,是这处洞府。 “此处名为‘蘅天’,此后它便属于你了。”他低头含住她尚在流血的指尖,察觉出她陡然僵硬的肢体后又赶紧松开来,“适才三道结界已记住你的气息,此后它们便是你最衷心的奴仆,会誓死保护你。只要你在这洞府之中,它们便绝不会叫任何人伤害于你。” 她眼睫轻颤,不敢看他:“这本是你的地方,如今却要送给我吗?” “我是你未来夫君,我的,便是你的。” 她蓦地抬头,眼中惊喜迸裂:“那此处,便是我们共享的秘密之地吗?” “你若想,那它便是的。”他领她走至洞中,指着角落几口箱子,“这些心法秘籍是我多年心得,你若得空不妨一练。还有,我素来对衣物没有什么研究,这些素衣白衫你若不喜……” “不,”她急急打断,见他看来面色一红,声音渐微,“不,我喜欢的。” 他轻笑:“此后若嫌篦月山的楼阁太过无趣,便可自来此处。” “大……”她咬唇,期盼地望着他,“那你可会来?” 他一怔,沉默半晌:“若我得空自会常来见你。” “当真?”她双眸晶亮地仰首看他,语气欢快,“那我等着。” 这一等便是五万年。他终于做好万全准备,妖界上下整装待发,为天狐一族,更为了她。 离川自是高兴,甚至连一贯冷面的蓉沅脸上都罕见地挂起了微笑,天狐一族是从未有过的喜庆欢畅,同族宴席,连那颗顽石也来了。可不知为何,她态度变得十分奇怪。那种客气疏离的笑容堆砌成冷漠的外壳,将她牢牢包裹在其中,再不见之前那般烂漫快乐。 宴席结束,他留下来与离川商议出兵之事,她站在长廊尽头遥遥看过来,一双眸子沉静得半点不肖往日,却好似藏着千言万语要同自己诉说。 他遥遥冲她微笑,她却苍白着脸色离开了。 待得一切计划敲定他再去寻她之时,她却隔着幢幢烛火问他:“听闻大人在我出生之时便同父亲定下个约定?” 房中并无第三个人,她却仍叫他“大人”。他心中虽略有失望,却不知她为何此时问及这事,只好点头:“不错。” 她面色一白,又问:“大人来篦月山,便是因为这个约定?” 事关于她,自是如此。他又点头:“正是。” “如此,”她垂眸轻笑,面色苍白一片,“大人,璨兮还有一事不解,不知大人可否作解?” “你问。” “大人可曾对任何人动过心?”她抬头看他,径直望进他眼中,带着一丝固执一丝渴盼。 他一时竟不知应当如何回复。仙妖大战在即,他早已暗自做了决定,若能战胜全身而退,回来之时便以和书为聘,昭告三界,叫她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此后山高水长,他总能弥补她这些年的沉闷寂寞。可现下她这样问,他又有什么能够给她的呢? “璨兮知道了。”久未等到他的答复,她终于轻笑着开口打破了沉默,“说起来,璨兮长至十五万岁,除了族人,见到的男子似乎只有大人一人。父亲似乎属意大人,可璨兮尚不知情爱为何物,实在不愿就这般糊里糊涂地嫁给大人。还请大人允璨兮下山,放璨兮自由。” 她起身,并手于额,恭敬一拜。 他好似跌入深不见底的潭水,浑身上下都是冷的。他以为他能给她自由,却不料在她眼中这竟是最大的禁锢。 可现在,她在求他,求他放她自由! 不,他不想放。他头一次有了成家的想法,第一次懂得归宿的深意,甚至已经计划好今后漫长人生同她执手相伴走过的每一步,他如何能放? 可这个面色苍白,眼神黯淡的她,当真是他想要看到的吗?她在逼他,用她的倔强、她的坚定、她的不快乐,一步步地逼他堕入深渊。 “待我归来之日,”他握紧拳头,压抑住心底翻涌的情绪,“便是还你自由之时。” 战事惨烈,两败俱伤,伏尸遍野,血流成河。 他看着手中仙界送来的和书,只觉得从发梢到脚底皆是冰凉凉的一片。他闭眼,望着阴云铺陈的天幕,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狄姜战死,他头一次独自一人来到篦月山。那顽石已长成翩翩少年,仍执伞固执地等在山下,侯他前来。 “听闻你婚期将近,提前恭喜你了。” 若她点头,他何尝不喜?那件早早备好的嫁衣,她穿起来定然十分好看。 她其实早有能力离去,可她仍旧坚持如约等到他回来。她看上去越发消瘦,连从前他最爱的一双眼也黯淡了几分。 他确不该再折磨她,禁锢她的。他想。 心底一片悲凉,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他抬手倒满两杯酒,推一杯到她手边,仍如往日一般对着她微笑:“满饮此杯,此后,恩怨两消,各不相欠。” 他举袖饮尽,只觉得从喉咙到心底俱是苦涩一片。她沉默地看着手边的酒,怆然落下泪来,举杯仰首,一饮而尽。 此后,再无任何人可伤你半分。璨兮,愿你此行锦灿,欢歌笑语。即便良辰美景,与我再不相关。 她选择离开之日恰是原本商议的婚期前一日,她留信于他,求他莫要苛责族人,也莫要命人前去寻她。他一贯重诺,既是答应她的,便绝不会食言。 交代好下属绝不能苛待天狐一族后,他被迫闭关。融到她那杯酒中的逆生咒耗费他近半修为,加之三万年的征战,他整个人已疲惫不堪,甚至根本不知应当如何应对自己不日到来的四十万年天劫。 他无根无形,自无妄海中诞生灵智,敛天地灵气,日月光华凝成形体,所历天劫比起天狐一族更为残酷。他曾想过千万次反抗天道,可杀伐征战数万年得到的只有无尽的疲累。到后来,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再去往何方,再为何事斗争之时,璨兮解救了他。 是啊,他已扛过那残酷命运,难道要她也同自己这样痛苦地承受一遭吗?无人替他向天道索要公平,已然理解这份痛苦的他难道不能为她铺平前路吗? 他本该是好好保护她的,可她要的自由中没有他,她要明白的情爱亦与他无关。他若不能常伴在她身侧,那便换种方式陪伴她守护她,那也是好的。 此后刀枪剑戟全由他受,春花秋月皆让她赏。如此相伴,倒也别致有趣。 世人皆以为他留在了妖尊殿中闭关,其实不然。他去了一处三界之中唯她一人知晓之地,可她永世都不会再回来了。四十万年的天劫仍旧凶险异常,四十九道天雷足足劈了三日,将整个洞府劈成焦土,再无半点生机。 他变得十分虚弱,连离开洞府的力气都没有。三道无上结界隔绝外界一切纷扰,他静心留在此处修养,无暇顾及其他。 可他万没有想到的是仙界竟厚颜无耻地撕毁和书,再兴战事。非但如此,为报复天狐一族,仙界加诸了更为残酷的天劫。而首当其冲的,便是璨兮。 意识到她危险之时,一切都已然来不及了。逆生咒替她承受了十二道天雷,他已再无相抗之力。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最后一次催动逆生咒,护下她最后一缕魂魄送回蘅天。他知道,有这三道结界守护,终有一日,她会回来。 而他,哪里也不去,就让这具身躯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沉默地守护着她。待她回来之日,化成风,落成雨,抚她发丝,吻她面颊。 只是璨兮,我多想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是一面。 第23章 几经寒暑变换,荒原从白茫茫一片融成鲜嫩的绿再化成枯朽的黄,星辰更替,日月不息。那柄固执等在原处不肯离去的伞早已化成碎屑,被风卷走,再没有半点残迹。 雪,又一次无声落下。只是初雪,落在湿润的土地上很快便融成水珠,钻入土中,再寻不见半点踪迹了。 一只手,一只白净修长的手自这土地中蓦地伸了出来,接着是另一只,不多时,一道高大的人影便在这寂静的旷野中缓缓站了起来。 他一身雪白衣裳,竟是纤尘不染。矜贵冷淡的面容稍显苍白,双眸深静,似山峦包容,似潭水幽深,唇瓣殷红,却难掩一身料峭清寒。他抬头,仰望漆黑一片未见一颗星子的夜空,缓缓地展露一抹笑容。 “尚来得及。” 薙芳缓缓睁开眼,自石床上站起身来。她抻平素衣上的褶皱,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走出山洞。 天幕浓云漫卷,邪风呼啸,慑人威压透过三道结界沉沉披在她身上,叫她迈出的每一步都好似挂了千斤重物在脚上。可她好似浑然不知,脚步未见半分沉重滞顿地走向铅云中心,施施然盘腿坐下。 云中蛰伏已久的雷龙探出头来,怒目圆瞪,试探着对她喷出一口龙息,催得周遭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薙芳端坐磐石之上,面容未有半分波动。她周身张开一层结界,为她格挡住不怀好意的尖锐石子,两者接触之时发出叫人头皮发麻的噼啪声。 她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记起那么久远的一段时光,那些模糊得好似梦境一般的碎片,在苏复离开之时接二连三地找到了自己。 千万年前的三界灵气充盈,人才辈出。她诞生在最叫人艳羡的族群之中,成了天狐族地位最尊崇的璨兮公主。可这个天赋出众的族群,却背负着最为不公的天道。上仙忌惮,天劫恐怖,子息艰难,英才陨落。自她出生之日起,她便注定背负同样曲折不公的命运。可她不同,因为她有那个人。 第一次见他时,她便知道这人身份极其尊贵,尊贵得连平日最是严肃的娘亲都得对着他屈膝问安。她想着,他是这样的厉害,不知能否劝劝娘亲偶尔放她出去逛一逛。她满心期待地扑上前去,抱着他的腿仰面看他。他就那样垂眸看下来,平静温和的目光就那样轻轻地披到她身上。 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纯粹深邃的黑色,光点繁花一般盛开在其中,叫她一时看得呆住,连该说的话都给忘得干净。等到母亲将她拉开,她才恍惚回过神来。可母亲说的话叫她不敢再表现出半点任性胡闹的模样,生怕惹他厌烦。 他好像很忙,经常很久很久见不到他。她每日要应付母亲繁重的功课,却时刻注意着父亲那边的动静。可是等了好久好久,他就是不来。她开始变得闷闷不乐起来,甚至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找他。可是,他住在哪里呢?她对他当真是一无所知。 迈过五万岁的坎,她终于长到母亲肩膀时,他来了。她按捺住澎湃的情绪,换上了最喜欢的漂亮衣裳,学着母亲恭敬样子平手作揖,目光却无法控制地从衣袖上方溜出去,正好被他抓个正着。她顿感局促,刚要移开目光时,却陡然见着他面上的笑容。浅浅的柔软的笑容,好似傍晚天空五彩的云霞在她心中弥漫,肆意涂抹。 她多想同他说句话啊,可是只能乖巧随母亲出去。有时候她真羡慕父亲,每次都能够和他单独聊那么久。她心想着,若是自己也成了天狐族族长,一定就能像父亲那样为他排忧解难了吧。可是,距离自己成年还有那么远。 十万岁成年礼的这天,他送来的礼物洋洋洒洒摆满了院落,全族上下无不为这百件贵重无比的礼物瞠目赞叹,可她满身心的注意力都在那久未有人到来的道路之上,满心期待就这样猝然沦作失望。无精打采地应付完宴席准备离开之时,她被母亲轻声叫住。 “大人在竹林等你,切莫失了礼数。” 适才颓败的花蕾霎时又嘭嘭开满了她的心田,她揣着一颗跳得飞快的心在空无一人的路上疾跑,丝毫没有顾及往日端庄守礼的形象。可见着竹林的一瞬间,她又猛地停下脚步,就着河中倒影整理好跑乱的发丝,掸去衣上草屑灰尘后再三平复了心情,这才施施然走进竹林。 可本该平复好的心情,却在见着他背影的瞬间化作更为张狂的喧嚣声挤上她脑袋,撞痛她胸膛。他转身而向,她急急垂首,压着嗓子眼的颤抖恭敬喊他一声:“大人。” “璨兮,我有份礼物想要送予你。”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唤出自己名字,而当他冲着她伸出手来时,她整个人已经呆愣愣地说不出一个字了。他就只是这样微笑着看着她,她便好似暗夜中奋不顾身扑火而去的飞蛾一般被他引诱,再没了半点自我思考的能力。 她迟疑着伸出手去,生怕这是自己脆弱的一个幻梦,一碰即碎。可他握住的手坚实有力,她被揽进他怀中的瞬间脑袋一片空白,只闻得见鼻尖的落梅幽香。 年少时候的景仰尊敬不知何时萌生了心动的嫩芽,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急速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她的人生,艰辛无趣的十万年时光,幸好有他,让她明白了等待的幸福。 蘅天洞府,她与他约定的秘密之处,在等不到他到来的日子里,那三道认她为主的结界便会一直默默守护着她,提醒着她,待他得空,便会来见她。 可这一等,就是五万年。 十五万岁生辰前夕,天狐一族上下显得格外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即将开战的沉重。她知道,忍耐多时的族人们终于下定决心准备放手一搏去为萦绕全族上下这不公的天命抗争了。 而本想去询问生辰事宜的她却在父亲书房外听见了这次战争的真实起因,全族上下皆知,唯独她一人被蒙在鼓里的约定。为保全族未来,她被作为这次战争的筹码在出生之时就交到了他手中。 联姻。 她狼狈逃走,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心寒冻伤。她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若为家族未来,她愿意成为牺牲者,天狐一族从未有过贪生怕死的懦夫。 可唯独对他,唯独在对他的感情上,她不愿意掺加任何杂质。他若是因为这约定而对她好,甚至娶了她,那她岂不是变相成了这份感情里的胁迫者? 她想问,却又害怕去问。若从他口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这十五万年来积累的感情又该何去何从。而她也将再无可能再无勇气多看他一眼,遑论陪伴在他身边,伴他年年岁岁。 可大战在即,她若不问,战后他便要为这约定与她成婚,她该如何自处?倘若今后他当真遇到心仪之人,他该如何?而她又该是怎样的难堪? 她不敢进,便只能退。若他对她当真存有一丝在意,她若退了,他势必会进。 可她赌错了。 摇曳烛光中,他眉目平静地望过来,屋内凝重的沉寂将她的心一寸寸绞成齑粉。 看来,她心中仅存的侥幸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梦一场。于他而言,她不过是父亲强塞过去的负累。他所展现给她的温柔,并非是给她个人,而是给整个天狐族的一份尊重罢了。既如此她又何必占着那名分,叫他处处受限? 可为什么,明明已经想明白了,问清楚了,她却始终下不了离去的决心。她头一次这样没有骨气地想要舍弃所有自尊去哭诉去哀求,甚至荒唐地盼望着这场战役永远不要有结束的那一天。她宁愿抱着期盼等待下去,自我说服,自我欺骗。 可是仙界求和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这样害怕见到他的一天。明明是她亲手打破的梦境,主动开口求来的自由,却在听见他亲口说出那句“从此恩怨两消,各不相欠”之时,狼狈至极地落下泪来。 此后天高海阔,春花秋月,全部再不能与他有半分干系。那处蘅天也再不会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那三重结界守护的也不会再是她了。他的目光,声音,笑容,指尖,都将属于另一个人了。 族中上下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盟约已由她任性至极地一手毁去。她趴在阁楼向下望去,往日冷清的篦月山已被装扮成火树银花的不夜天。那本该是独属于她与他的热闹,是她翘首盼了数万年的婚礼。可如今,不该再属于她了。 幼时的她曾多次幻想过山外的世界,繁重的课业,严格的要求,隔离的高楼是她梦中一次又一次想要逃离的东西。可见着他的那一刻,她竟奇迹般安分下来,甘之如饴地留在篦月山,等着盼着他的下一次到来。 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她打破了这个虚幻的美梦,竟这样轻易地实现了幼时的愿望。她获得了自由,却再也找不到想去的地方。 人界灵气稀薄,龙蛇混杂,最适合隐藏。这里的时间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她浑浑噩噩地漂泊,好似海上失去方向的一叶孤舟。直到她遇见闻冼,在看清他面容的刹那,她沉寂许久的心终于有了鲜活的跃动声。那个名字卡在她喉咙眼,噎得她几乎落泪。 可笑的是,她明知这不是他,却仍旧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舍不得放手。 十年时光于她而言不过弹指一挥,但闻冼作为凡人已生出第一根华发。她握住他手指,看着他因病重而变得格外憔悴的脸,清晰地感受到他生命的流逝。 “闻冼,你再多陪陪我好吗?” “璨兮,我不会走的。”床榻上那人展颜一笑,像极了她初见他时他垂眸凝望过来的温柔。 她怔怔瞪大眼,只觉得眼眶微热:“真的吗,这次真的不走吗?” 那个梦中一次又一次扔下她头也不回的他,这一次终于肯为她留下来了吗? “……沧沥,我不回去,你也不要回去好吗?我们就在这凡间找一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天地,安安静静地过我们的日子,好吗?”面前的人久不回答,她只觉得自己又坐回烛光摇曳的桌前,对面的他眉目平静地望了过来,而她的心再一次绞痛起来,“沧沥,好吗?” 手指被人握紧,她抬眸望进那人温柔双眼,耳边听到他坚定回答的一个“好”字。她浑身一颤,垂首落下泪来。 多想,这句话当真是他的回答。 她想她亏欠闻冼太多,不是单单给了他青春长寿就能弥补的。可除此之外,她当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够给他的。 与闻冼相伴的万年时光好似一场漫长平静的梦境,但是梦终有醒来那日。 叛逃出族的她想必早已成了全族上下的罪人,没了族人相护的天劫她当真能够侥幸扛下吗?最后三个月吗?她多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可那处仍留在她掌心的秘境禁制,她仍旧没有勇气再去一次。那里,或许已经有了真正的主人。 天雷比她十万年那次历劫之时更为残暴可怕,第一道雷迎面劈下之时,她当真已经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非但如此,接连而来的十道天雷都未能叫她受到半点伤害。 她面色惨白地望着手心禁制泛出的淡淡金色,只觉得浑身上下僵直发冷,如坠冰窟。她抱住头,在天雷怒号声中撕心裂肺地咆哮,展露出她原本的模样。 檐下不知何时解了禁制出来的闻冼目光悲伤地看过来,苍白模样越发像极了那人。只是那人一贯内敛沉默,喜怒哀乐从未流于表面。连同情深义重,也一并藏在最深处。 她多想,多想最后再见他一面啊。沧沥,沧沥,沧沥…… 狂风嘶吼,落雨如瀑,弥漫在空气中的尘屑却久久无法散去。天幕之上的雷龙正低吼着蓄力,而掌心的温热已经消逝了。 她看见闻冼遥遥冲她微笑,温柔模样蓦地唤回她一丝理智:“若有来世,便换我来护你。” 震耳欲聋的落雷声中,她拼尽全力护住闻冼魂魄送出,脊柱被那可怖天雷击中,她听见自己神魂被撕裂的声音,还有那人叹息般的一声轻唤。 “璨兮。” 沧沥。若有来世,你还愿再遇见我喜欢我一次吗?下一次,你我互换身份如何?等你我站在彼此曾经的位置上,互相看清对方情意之时,或许我们再也不会舍得误会分离了吧。 第24章 完结章 薙芳睁开眼,狂舞的砂砾被飓风搅弄着疯了似的撞击着结界的光壁。 从前过往悉数被记起,她也终于明白那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究竟为她付出了多少。千万年前仙境一般的蘅天洞府,如今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土,很多地方仍留有落雷的恐怖痕迹。他的天劫想必比她所经历的更加残酷可怕,他又何来的余力护住她足足十二道天雷呢?魂飞魄散之前,她有他相护,尚留有一丝残魂在世,那他呢?他又有何人相护? 薙芳仰首,无声落下泪来。 她曾以为得到的沉默便是答复,殊不知他对她的在乎关心恰似平静水面下寂静无声的暗流,一点一滴,全都指向她。可等她千万年后苏醒过来,串起一切因果之时,这重构的三界中,又从哪里去找另一个他? 铅云之中窥伺已久的雷龙终于按捺不住地张嘴咬下,整个蘅天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即便身在结界之中,仍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的震颤。大地压抑地低泣着,视野之内卷腾的砂砾遮天蔽日。 三十六道天雷,威力虽不及前世,但以自己目前道行,想要对付下来亦绝非易事。 一道又一道雷柱劈落下来,刺目雷光几乎要穿透密密麻麻的砂砾,光壁上的回响一次比一次沉闷滞重。她闭目调息,尽可能地忽略内里翻涌的气血,集中精神来应对接下来的二十道。 轰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她握紧隐隐发烫的掌心,默默咽下喉咙里的腥甜。睁开眼时,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那时候替自己承受足足十二道雷劫的他,心中又会想着什么呢?若她能更早一些察觉他的情意,他们之间也不会生生错过那么多本该幸福的时光。她多希望,他的一缕魂魄也能在这个新的三界某处沉睡着,等待着她记起一切后将他寻回,等他苏醒。哪怕花费再多时间,她也在所不惜。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即便她能扛过这三十六道雷劫,她也再不可能等回他了。 那她还在坚持什么呢? 薙芳轻轻笑了笑。翻腾的气血再无法压抑,自她紧咬的齿缝间漫出。五脏六腑似乎早被这汹涌而至的威压震碎,她似乎可以听见碎肉碰撞的闷响。气力飞快地流逝着,原本光灿坚固的结界此刻好似风中残烛,随时面临着瓦解的可能。 她握紧烫得骇人的手心,整个人无力地瘫倒下来,耳畔砂砾摩擦结界光壁发出的声音越发清晰刺耳,其间还伴随着结界细微的碎裂声。 至少,你送我的这三道结界还能陪我到最后一刻,真好。 “沧沥……” 眼角的泪落下的瞬间,支撑着结界的最后一丝灵力消耗殆尽,结界光壁化作光点散去的同时,砂石呼啸席卷上前,张开血盆大口向她咬来。 “我在。”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温柔的轻叹声。 那是,即便相隔千万年时光,她仍旧铭记在魂魄最深处的声音。 风沙怒吼声骤然停息,耳畔刹那归作一片沉寂。她被人轻轻揽入怀中,鼻尖嗅得到那熟悉的落梅幽香:“我在。” 面颊被人轻柔拭过,她睁开水雾迷蒙的双眼,撞进他温柔看来的目光。早已灵力枯竭无法动弹的身体,在这一刻突然重续气力。她张开双臂,紧紧地回抱住面前这人,眼泪决堤而出。 “没事了。”男人手指轻柔抚摸着她头发,声调平缓温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睡吧。” 偌大结界隔绝外界一切喧嚣,束手无策的雷柱开始不顾一切地撞击着光壁。可无论怎样努力,仍旧无法破开一丝裂缝。 怀中女子早已沉沉睡去,她虽一身狼狈,面上却是挂着笑容的满足安恬。 “时至今日,想必你已寻到了心动之人。即便无我守护,你也一定可以过得快乐顺遂吧。” 残云裹挟着风声远走,遮天蔽日的砂砾乖顺落地。艳阳驱散厚重铅云,浅金色的光芒轻柔撒在石上安睡的女子身上。 沧沥手指轻柔抚过她脸颊,缓缓站起身来。 千万年前的蘅天鸟语花香,美若仙境,而今满目荒凉,寸草不生。这样漫长的时光足够三界重构,沧海桑田。一切都在变化,或许此身归为尘埃,在今后的某个合适时间再次与她相遇之时,他会成为她的选择。 三道结界在他手下轻颤,好似在欢迎这个消失已久的主人。沧沥眸光微黯,握指成拳间三道结界已化作光点散去。 听闻雾屿山风光正好,想来那里,她一定很是喜欢吧。 “临走前我本想去见你一面,不曾想你倒是先来了。” 不知在结界之外站了多久的庭彦沉默地看着他,只觉得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彻底被瓦解了。 即便已经猜测到真相,可真正看到这张脸的瞬间他才终于确信,感情之中没有所谓侥幸。这就是她藏在心中,烙在眼底的模样。 “沧沥。”庭彦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沧沥微怔:“我此前应该从未见过你才是,庭彦君。” 自是未曾见过的,前世的他不过草芥一般微不足道的凡人,又如何能够认得这样一个轻松抵挡十道天雷的神仙大拿。 “璨兮。”庭彦吐出这个久远而苦涩的名字,对面的沧沥眸色微深。 但也不过刹那,他便瞬间明白过来:“想来她离开篦月山后,便遇见了你。只是我未曾想到,现如今的三界除了我与离垢外,竟还有人记得前世的事,记得璨兮。” “若可以,我也不想记起前世,若我与她只有今生来世,我或许会比现在幸福千倍万倍。可既是知道了,便不该逃避,无论是我,还是你。”庭彦走近,平伸过来的手心中闪动着一点微芒,“这是我与她前往天山一处秘境之时取回的记忆,但与其说这记忆是我的,倒不如说是本该属于你的。” 沧沥目光落在他掌心:“我的?” “我盼你理解我的不甘,更盼你在看完这些后,体谅她的苦痛挣扎。”庭彦屈指,那微芒瞬间没入沧沥眉心,消失不见了。 庭彦衣袖微动,将昏睡过去的沧沥安置在一旁,自嘲地笑了笑:“有时候我真情愿自己糊涂些,蠢笨些,自私些,可是这段过往找上我,便足以证明因缘宿命的执着与可怕。我明知她对这份感情已然生出悔意,又怎敢若无其事地死守这份幻梦。我早该醒了,不是吗?” 沧沥就这样进入了这段回忆。他本可以避开,可是那十道天雷叫他刚苏醒的神魂吃了不少苦头,他一时不觉,竟就这样进来了。 阳春三月,细雨朦胧,嫩柳张扬着新绿在斜风中飘荡,一艘小船晃晃悠悠靠了岸,明艳动人的姑娘撑伞下船,却被风风火火抢着上船的少年猛地撞掉了伞。 沧沥目光半点舍不得自她身上移开。他看到她冷冽如霜的眉眼在抬头望见少年之时化作惊愕与无措,他清晰地听见她无声唤出他名字“沧沥”。 少年转身,稍显稚嫩的面庞落入他眼帘之时,他浑身都僵住了。 似乎在那一瞬间,他见到了自己久远的少年模样。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人会说这本该是属于他的回忆。 他就这样,身不由己地跟随着这记忆遍游人界风光,一点点地读懂她的苦痛挣扎,最后沉默地见证她前世的最后一瞬。 她离开后的时光,在千万年后,竟以这种方式在他面前被揭开。 他以为她想要的是自由,却不料从始至终,她想要的不过是他一句挽留。他未能读懂她小心翼翼的试探,曲解了她的一颗真心,叫她众叛亲离地成了人界的一缕游魂。若非遇见闻冼,得他相伴左右,她不知还要漫无目的地游荡多久。 石上女子好梦正酣,纵使她满脸皆是刺眼血污,但这样平静安恬的睡容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庭彦心中酸楚一片,面上却绽出笑容,他缓缓蹲下,翻手自她身上取出那根未被使用过的共生绳。 “我早该知道的,宿命往往固执得可怕,容不得我趁虚钻营。你与他前缘未结,又何来的今生许我?”他目光温柔地凝望着她,手指紧紧握住那根红绳,“只是这次我替你留住了他,往后你再不必无依漂泊了。如此,前世欠你的便该还尽了。若有来生,你我互不相欠之时,再相遇,你可否给我一次执手相伴的机会呢?” 他垂首,猝然落下一滴泪来。 “薙芳,再见。” *** 薙芳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她又回到了篦月山,从父亲身后莽莽撞撞地冲出去,抱着那人大腿,奶声奶气地唤他一声“妖尊大人”。只是这次,母亲再没有出声斥责,父亲也弯眼笑看过来。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抬头再看那人时,被他一把抱入怀中,鼻尖仍嗅得到那清远的落梅幽香。 “芳芳。”她听见那人含笑唤她,一时之间竟恍惚起来。 她明明唤做璨兮,这人怎地喊起旁人来? 她拧着眉头,气呼呼地瞪过去,却瞧见他那张矜贵苍白的脸不知何时换成了另一张脸,一张唇红齿白嫩生生的少年的脸。 她吓了一跳,刚从那人膝头落下地来手指便被人轻轻握住了。那人垂眸,望着她浅笑:“我是你未来夫君,我的,便是你的。” 她心中欢腾,不敢再望他眼睛,红着脸低下头去:“此话当真?那你何时娶我?” “那便九月三十,凡事皆听芳芳的。” 怎么又是芳芳?她皱眉抬头,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冲自己笑得一脸傻气。 她瞪大眼,作势要退,却被少年一把抱了回来。 “芳芳,九月三十,我们约好的。”他一脸紧张地看过来,墨黑水润的眼眸中竟显露出些可怜巴巴的弱态。 她整个人僵在原处,只觉得脑袋里乱成一团:“你究竟是谁?” 那人搂她入怀,轻笑一声:“芳芳想我是谁?” 分明还是少年的声音,可鼻尖竟又嗅到那独特的落梅香气。她当真是有些糊涂了。他是谁?沧沥还是苏复?她呢?她又是谁?璨兮还是薙芳? 耳边依稀响起热闹人声,一点点,越发清晰了。车马穿行,摊贩叫卖,孩童欢笑……裹挟在微暖温润的风中,清晰地送进了自己耳中。 薙芳缓缓睁开眼。浅金色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满了整个房间,幔帐随着微风轻摇慢晃。风铃一声清脆响动,她目光移向窗边,棋盘上棋子落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咚”,一切看上去是那样宁静祥和,让人舍不得出声打破。 而那人侧坐着,阳光自他眉眼鼻梁轻柔抚过,微风眷恋地擦过他殷红唇瓣,依依不舍地撩动他雪衣上的墨发,示威般裹着他身上特有的落梅香气奔向她。 是了,她是璨兮,也是薙芳。而他,无论唤做沧沥还是苏复,都只是她的夫君罢了。 “九月三十,我可有错过?” 那人循声看过来,眉目温柔,嘴角微微扬着:“尚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