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渣后我嫁给一个和尚》作者:南烟南下 文案 秦漪自幼与周子濯定下亲事,可直到二人成婚她也没能走进他心里。 她清楚地知道,他心里藏着一个人。 洞房花烛夜,周子濯丢下她一人独守空房,自此也未曾踏进她房中半步。 可即便这样,她也认了。 她收起所有骄傲,使尽浑身解数讨他欢心,后来总算得他半分怜爱。 直到那个白月光回来,她过往所有努力都成了笑话。 * 在周子濯眼里,秦漪是个称职的妻子。 她容貌美艳,性格温顺,人人都说他有福气,娶了个妙人。 可他总也忘不了心里那个恣意灵动的女子,甚至时常想着,若没有秦漪,他或许早已与那人长相厮守。 直到秦漪在一场大火中丧生,他才发疯似的意识到,他不能没有她。 思念入骨,佳人却已长逝。 * 京城传闻,从北越来了个肖似秦漪的女子,只是那女子美得明艳,美得热烈,全然没有死去的秦漪那般温婉。 周子濯百般辗转,总算见到梦里出现过上千次的那张脸,可站在她身边的已是别的男人。 靖安王朝最尊贵的高岭之花。 嫉妒将他吞噬,他疯狂地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可至死也未再得秦漪半点留念。 / 他本是佛前一朵清莲,日日晨钟暮鼓,青灯黄卷,普度众生。 直到那枝残败梅花零落成泥,他终是动了凡心破了戒律。 “念佛无难事,所难在一心。一心亦无难,难在断爱根。” 他甘愿为她尝尽七情六欲,重归三界轮回,哪怕最终堕入阿鼻地狱,也要护她周全。 ——观南 食用指南 *男一被挫骨扬灰,男二上位 *男二身份圣僧佛子,后为女主还俗 *1v1,双C *全文架空,请勿考究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漪 ┃ 配角:现言《纵爱》求收藏 ┃ 其它:古言预收文《宠婢阿桑》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世俗是什么?我爱你就够了。 立意:最好的都已在路上 第1章 壹 成婚后,我自会好好待你 正值阳春三月,近来西临城阴雨连绵,湿重的空气免不得让人心生烦闷。 丫鬟宝珍端着热水往厢房走,瞥见石阶下的青苔时不由的埋怨一句:“整日下雨,我都快长霉了。” 另一丫鬟宝画抬头看了眼天边,接着走至门口打起帘子:“瞧着也该放晴了,快进去吧,小姐该起了。” 二人来到里间,就见自家小姐只着一身中衣站在窗边,云发丰艳,轻盈柔美,只一道背影便让人挪不开眼,宝珍把水盆放在桌上,唤道:“小姐怎起的这么早?” 秦漪只看着远处并未转身,窗棂上的凝露缓缓滴落在手背上,却不抵肌肤细腻香软,堪堪落着便滑了下去。 院里绿竹疏桐沾着露水在晨曦中微微晃动,清风拂面,满是湿润。 “不早了。”她轻声说道。 缥缈的声音穿过缭绕香烟略显空旷,宝画向来稳重,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将窗户掩上些许,又拿了件外衣披在她身上。 “昨儿晚上又下了一夜雨,小姐睡得可好?” 窗外的景致被挡住,秦漪收回视线,接过宝珍手里的帕子,一对雾眉拢成小山丘。 “尚可。”语气却是透了些疲倦。 洗漱罢,她坐在梳妆镜前由着宝画给她捯饬打扮,宝画虽年纪不大,动作却利落的很,不出一会儿便给她绾了个时下流行的发髻。 站在一旁的宝珍絮叨个不停,把这两日听来的小道消息一股脑说了个遍,忽的听见秦漪咳嗽几声,当下小脸一皱,不满道:“夫人怎的偏要今儿个去上香,小姐的伤风还没好利索呢。” 宝画闻言手顿住,今日夫人要带她们去寺里礼佛,不宜浓妆艳抹。 秦漪挑了挑眼尾,从宝画手里拿过螺子黛自顾自地描眉:“无碍,整日在这房里待着也无趣的很。” 宝珍一向心直口快,想到近些日子府里那些碎言碎语就来了气:“外人都说夫人待小姐亲如自己的骨血,可奴婢看来,夫人对小姐和二小姐终归是不一样的。” “快别胡说了!”宝画瞪她一眼,训斥道。 秦漪却像没听见似的,她放下螺子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溢出的眉粉拭去,端坐椅上轻声叹了口气。 镜子里的人肤白胜雪,眼波流转,五官生得娇艳欲滴,虽才二八年华,模样却早已出落得美艳动人,身段也是娉婷婀娜,举手投足间媚态十足,只是这副模样在那些富家夫人跟前却是不讨喜的。 她起身,吩咐道:“宝画,更衣吧。” 宝画应了一声,挑了件素净些的衣裳替她换上,一切收拾妥当后,主仆三人便去了赵氏所在的宜兰院。 刚走至门口便听见几道笑声,下人挑起门帘,秦漪提着裙摆走进去。 “爹爹,母亲。” 她中规中矩行了一礼,赵氏笑着朝她挥挥手:“漪姐儿来了,快坐。” 秦漪抬眸,恰好碰上秦云的目光。 秦云只比她小一岁,模样随了赵氏,杏眼桃腮鹅蛋小脸,若是静坐在那儿旁人会以为这是个温婉秀气的姑娘,可她偏生性情活泼不怕人,许是正因如此才格外得她们爹爹秦镇的宠爱。 此时秦云正亲昵地挽着秦镇的胳膊,而一旁赵氏怀里的幼子秦安头戴虎头帽,胸前圆盘似的长命锁银光闪闪,正瞪大一双眼睛看着她,好似在瞧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她无声地笑了笑。 娘亲在她幼时因病离世,后来,爹爹将当时的赵姨娘扶正,其子女自然而然也成了嫡系,从那时开始,这偌大的秦府好似与她没了关系一样。 她低眸静坐在一旁,秦镇随意问了她两句没多久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赵氏将怀里的秦安递向刘妈妈,道:“门房已将马车备好,咱娘几个早些出发,也好早些回来。” 一行人出了院子直奔府门外,三月的天并不暖和,凉风习过,秦漪捂嘴轻咳几声。 秦云挽着赵氏的胳膊,眉尖轻挑,语气不无刻薄:“姐姐的病还没好啊?怎么也不多穿些,要是叫旁人看见该说娘亲照顾不周了。” 赵氏闻言忙关切一番,秦漪收起帕子,眉眼平静:“母亲和妹妹一辆马车吧,免得我过了病气给你们。”说罢带着俩丫鬟走向后面一辆马车。 秦云嗤笑一声:“娘你看她,大清早的给谁摆脸色呢?” 赵氏不在意地摆摆手,似是早已见怪不怪:“管那么多作甚?走吧。” 马车上,秦漪神色恹恹斜倚着软枕,宝画将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生怕有风灌进来。 瞧着自家小姐这样子宝珍甚是心疼,她家小姐本就身子骨弱,这次伤风又一直持续了月余,而最让人寒心的是,小姐病的这段日子,老爷一次也未去看过。 喝了那么久的苦药,这两天好不容易见好了,现下又要折腾一番。 “这大夫开的药怎的一点也不见效,小姐,听说慈云寺的观南大师医术了得,等到了地方不如请他给您瞧瞧?” 宝画亦附和道:“是啊,奴婢也听说,那位大师很是厉害,就是不知道那等高僧可会见咱们。” 她们口中的观南大师秦漪自然也略有耳闻,那是当朝妇孺皆知的圣僧,是连王侯将相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之人。 这样的人又怎会见她一个小小的侯爷之女。 她双目微阖,遮住眼底的倦色:“我无碍的,难为你俩这么挂念了。” 宝珍还想说什么却被宝画拦住,瞥见秦漪脸上的疲惫两个小丫头心照不宣地噤了声。 抵达慈云寺时已近晌午,今儿个来礼佛的人出奇地多,恰巧天也放晴了,日头晒在人身上很是暖和。 秦云挽着赵氏走在前头,秦漪带着丫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不多时,忽然听见秦云欣喜的叫了声“子濯哥哥”。 秦漪抬眸,目光凝在不远处那一袭玄色锦袍上。 身后宝珍心有不满,小声嘀咕道:“二小姐未免太没分寸,这周公子怎么说也是咱们小姐的未婚夫婿,她怎的一点也不顾忌。” 宝画碰了下她的胳膊,眼神示意她别再乱说。 不出片刻,周子濯朝这厢走来,站定在一行人面前,朝赵氏拱手作揖:“晚辈见过秦夫人。” 赵氏眉开眼笑,忙道:“都是自家人,周公子不必如此多礼。” “子濯哥哥,你也来寺里上香吗?”秦云两眼弯弯,热切地问道。 “嗯,陪子莹过来的,正准备回了。”他语气平淡,目光在秦漪身上稍稍掠过未做停顿。 秦云又继续追问几句,秦漪垂眸站在一旁静静听着,旁人瞧见这一幕恐怕还以为那俩人才是一对。 可只有秦漪自己知道,她藏在袖子里的指尖随着那人的声音而微微颤动着,一下又一下,她敛眸垂首,两耳却仔细听着他说的话。 短瞬的沉默后,秦云扬起下巴灿然一笑:“子濯哥哥,听说月遥姐姐快回来了,你定也得到消息了吧?” “月遥”两字入耳时秦漪心里咯噔一下,她抬眸看向周子濯,呼吸也不由的放缓,面前的人五官分明,容貌清隽,一双细长的眸子并无任何情绪。 “未曾听说。” 听到他的回答,秦漪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周秦两家世代交好,周夫人和娘亲又是手帕之交,所以在她幼时两家就定下了亲事,可她知道,周子濯从来都不中意这门婚事,他心里藏着的,正是那个叫苏月遥的女子。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秦云却像并未意识到似的,又道:“怎么会呢?这段时间众人都在议论,苏将军镇守南疆两年期满,短则一月,长则俩月就回京了。” 说罢她又看了一眼秦漪,继续道:“到时候月遥姐姐自然也跟着回来,许久未见,我真是想极了她,子濯哥哥定跟云儿一样吧!” “云儿,休要胡说!”赵氏适时斥道,脸上却并无明显的责怪之意,“子濯别介意,这丫头叫我们惯坏了。” 周子濯神色自若,微微颌首没有搭话。 秦漪松开帕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母亲不是还要带妹妹去求姻缘吗?快去吧,晚了可就不灵验了。” “你!”秦云微恼,跺跺脚朝佛堂走去,赵氏忙跟了上去。 宝珍和宝画有眼色地退到一旁树下,一时间,池边就只剩秦漪和周子濯二人。 犹豫许久,秦漪先开了口:“阿濯,你......近来可好?” 手里的帕子重又被她攥紧,一会儿的功夫便已攒了许多褶,半晌未听到回答,她抬眸,不期然对上他的目光。 平静的,就像一潭枯水。 “一切都好。”他淡淡回道。 一种难言的苦涩在心底蔓延开来,秦漪挪开视线,那些想好的措辞竟都说不出口了。 “那便好。”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一声微小的叹息声,紧接着便听他说道:“依照之前的约定,后日母亲便会命人去秦府下聘。”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即将成婚的喜悦,就像是应付差事般。 秦漪攥紧帕子,鼓足勇气将近几日做出的决定说出口:“阿濯,若你不喜......” 她垂下眸子,强忍下那抹几欲冲出的酸涩:“若你不喜这门婚事,那便退了吧。” 婚期临近,她思虑之事越来越多,种种往事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更叫她越发想要退缩。 “你真这样想?” 冷漠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不用抬头也知道,此时的他定是极为不悦的。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绾梅,我以为你是个懂事的。”他走近两步,声音沉了下来,“看着我。” 秦漪顺从地抬起头,耳边继续响起他的声音。 “我知道你介怀什么,但那些都已成为过去。成婚后,我自会好好待你,其余的,不必多想。”说罢,他径直从一旁离去,风中残留凉薄气息。 秦漪站在原地,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她对这门亲事是极满意的,撇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说,她喜欢周子濯,那个人是让她心生欢喜之人,她也曾无耻地想过就这样嫁给他,做他最亲近的枕边人,时间久了,说不定也会得他半分怜爱。 可她又清楚地知道,他心里装满了那个女子,又哪里还有多余的地方让她挤进去呢? “小姐,咱们也去上柱香吧?”宝画走过来小声问道。 秦漪轻声叹了口气,心里就像被一块石头堵住了一样,“不了,听说这儿有一片桃林景色极好,去走走吧。” 许是受娘亲影响,她从小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琴棋书画虽算不得样样精通,可在同龄小姐之间也是出类拔萃,京城盛传,她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女。 她也曾以为,这样的自己阿濯定是欢喜的,所以她从不相信外人的谣言,她不相信阿濯心中之人会是别的姑娘。 直到她亲眼见到苏月遥,那个明媚热烈的女子。 第2章 贰 圣僧佛子 初次见到苏月遥时,那个比她大了两岁的女子一身烈焰红裙,手里握着一条皮鞭,满头乌发尽数挽在脑后,明眸善睐恣意灵动,行走间脚腕上的银铃清脆作响,整个人说不出的伶俐不羁。 苏家深受圣上器重,苏将军携长子苏寒常年在南疆镇守边关立下汗马功劳,每逢年关时才回京一趟,将军夫妇伉俪情深,府中并无妾室庶子,一双儿女皆是相貌双全人中龙凤,饱受相思之苦后苏夫人自发请愿带着幼女不远万里奔赴南疆,一时成了西临城家喻户晓的美谈。 两年前,苏将军带着一家老小回京述职,宫宴上,旁的千金小姐都是琴棋书画吟诗作赋,唯有苏月遥表演舞剑,英姿飒爽的模样惊艳满堂。 在那之前秦漪便听说了苏月遥和周子濯之间的种种谣言,可她不肯相信,毕竟印象里他二人并无什么交集。 但在那场宫宴上,她分明看到周子濯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他的眼睛一直落在苏月遥身上,眸中的温柔情意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与周子濯自幼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可他总说:“绾梅,在我眼里你就像子莹一样。” 子莹是他妹妹,他待她如同兄妹。 以前,她以为是因为隔了六岁,所以他才把自己当成妹妹,可直到瞧见苏月遥她才知道,男女情爱根本与年龄无关。 那时她不过豆蔻年华,胆子却比现在大上许多,宫宴结束后便跑去拦住他,问他:“阿濯,你可是喜欢苏小姐?” 她没有提名字,他却脱口而出:“我与月遥是旧时好友,她离京许久如今才回来不到两日,绍元兄不常在府中,她身边又无亲信之人,是以难免黏我些。还有,你一个小丫头怎么整日把喜欢二字挂在嘴上。” 这些解释若是换在往常或许她就信了,可如今亲眼所见那便免不得多想,她攥紧袖中手指,小心翼翼抬起下巴,以妥协的语气劝道:“苏小姐已行及笄礼,你与我......与我也有婚约在身,男女有别,阿濯,你日后还是与苏小姐保持些距离吧,免得外人瞧着了又传些闲言碎语。” 听着这番话周子濯当即不悦,浓眉紧蹙着,一贯温和的脸上含了几分不耐:“外人胡乱说说罢了,我行得正坐得端又何惧人言,你可是不信我?” 她被他训得哑口无言,即便感觉他在撒谎,却也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那段日子,苏将军得了重病,圣上开恩让他在京城多待些时日,而苏月遥自然而然也留了下来。 时间越久,关于苏月遥和周子濯的谣言就越多。 今日传他俩一块儿骑马去了西郊打猎,明日传他俩一起泛舟西岭湖上......而在那些流言蜚语中,她成了还未成亲便被遗弃的笑话。 娘亲祭日那天,她忽然收到苏月遥的帖子,邀她去苏府坐坐,她无心出门,便派了宝画亲自登门讲明原委,可第二日周子濯就来找她了。 看到他时她还觉得有些不真切,自打上次宫宴后,她已有月余未见过他了,只是思念的话还未来的及说出口,她便被他呵斥了一顿。 “绾梅,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善良温柔的好姑娘,可这次,我真是看透你了。” “没想到你小小的年纪竟有这般恶毒的心思,我真是对你失望至极。” 他脸色阴沉,胸口起伏不定,显然被气得不轻。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不明所以,连忙追问:“出了何事?” 不想他怒极反笑,说出的话让她如坠冰窟:“你自己做了何事你不清楚?月遥好心邀你去府上做客,你不领情倒也罢了,怎还派丫鬟去苏府说些难听的!” 她立即摇头否认:“我没有!昨日是我娘祭日,我心绪不佳,收到苏小姐的邀约后便婉言回绝了,又怕她多想,就让宝画亲自去说清楚原由,我何时让人去说难听的了?” “你的意思是月遥骗我不成?”他继续逼问。 她委屈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挤出几个字:“难道我会骗你吗?” 沉默片刻后,他冷漠地吐出一句:“人心难测,你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秦漪。” 丢下这句话后他便甩袖离去,她全身的力气就像被抽光了一样,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宝画和宝珍跑进来将她扶住,担忧地问她出了何事,周公子为何发那么大的脾气。 她也想问问,究竟为何。 还记得,娘亲去世时她才九岁,那日,她在灵堂跪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痛到极致时眼泪却流不出了,这天底下最疼她爱她的人已离去,她便再也没有撒娇的去处了。 周家来人吊唁时,周子濯陪在她身旁,温暖的大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小声安慰:“妹妹别怕,日后有我在,我会好好照顾你。” 一瞬间,她像是找到了依靠,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伏在他怀中哭得像个泪人。 她把他的那句话放进心里,对他的依赖与日俱增,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自那次争吵之后,她整整一个月没出院子,消极地不像话,后来,在宝画和宝珍的劝说下,她打起精神要去找苏月遥当面对质,却听说苏月遥已跟着苏将军回南疆了。 她还听说,苏月遥走之前和周子濯大吵了一架,具体因为什么,她却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在那之后,周子濯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比之以往沉默寡言了许多,对她,也更冷漠了许多。 “嘶……” 因为走神,她不小心撞上一根树枝,额上一阵刺痛,她忙抬手用手捂住。 “小姐您没事吧?”宝珍急忙上前询问,宝画扶住她愧疚不已,“怪奴婢没留意到。” 秦漪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无碍的,是我方才走神了,不怪你们。” 她松开手去拿帕子,宝珍“呀”了一声:“流血了!” 白净的额上被树条勾了一道细长的小口子,浸出一丝鲜血,伤口倒也不严重,只是女子向来珍重容貌,若是破了相就不好了。 宝画扫了一眼桃林,指着不远处的凉亭说道:“宝珍,你带小姐先去那儿坐着,我这就去找僧医。” 两个丫鬟配合默契,一前一后抬脚朝不同方向而去,秦漪本想说声算了,可宝画脚下生风般急匆匆走开,她便由着宝珍搀扶往凉亭走去。 “小姐别怕,等僧医过来给您上药就好了,定然不会留疤的。”宝珍小声宽慰道。 她散漫地笑了笑,刚想说什么,抬眸瞥见亭子里的人时不由的安静下来。 适才她主仆三人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眼下四处静谧无声,许是来到了桃林深处,凉亭里,一穿着素衣佛袍的和尚正在亭中打坐。 亭榭雅洁明净,周边桃枝环抱,为这幽深古朴之地平添了几分诗情画意,而那席地而坐的和尚双目微闭,仿佛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让人不忍打扰。 “宝珍,咱们走吧。” 话音刚落,和尚睁开眼睛,她的目光来不及收回,堪堪撞进那双平和的眸子里。 和尚的皮囊出人意料地好,加上那身清高儒雅的气质,好像天外来仙一般。 沉寂片刻,秦漪慌忙挪开眼,微微福身:“抱歉,扰了师父禅定。” 和尚缓缓起身,酱色佛珠在指尖轻轻转动,衬得他肤色更白,“何来打扰一说,施主请。” 他走出亭子,秦漪站在原地与他面面相觑,一时竟忘了避开道路。 身侧的宝珍小声提醒:“小姐,您挡住师父的路了。” 她反应过来后忙收回视线,抬手摸向额头掩饰自己的失态,指尖触到伤口时又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宝珍皱眉凑过来查看,血丝已经凝住,在那张娇艳的脸上显得越发醒目。 “师父可会医术?我家小姐额上受了伤,劳烦您帮着瞧瞧。”宝珍急声询问道。 和尚闻声看过来,秦漪抬眸,恰好对上那道探究的目光,顿觉有些羞赧,这小小的一个伤口算得了什么大事,何须这般劳师动众。 清风徐来,一阵浅淡檀香入鼻,这气味令人莫名舒适,她往旁边退了几步让出路来,柔声道:“不劳烦师父了,请。” 正在这时,宝画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沙弥,声音由远及近:“小姐,奴婢找来僧医了。” 秦漪脸上微热,只盼着面前这个和尚快快离去。 不多时,小沙弥随着宝画赶来,双手合掌向和尚行了一礼:“观南法师。” 主仆三人皆是一愣,原来眼前这个不食人间烟火一身仙风道骨的人就是观南大师? 秦漪没想到,传闻中那个德高望重的大师竟这般年轻,还生得这样......俊俏。 观南微微颌首,面色平静如水,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交给小沙弥,“释空,你便替这位施主上药吧,早些回去,勿要贪玩。” 小沙弥恭敬应道:“是。” 观南走后,秦漪等人来到亭中坐下,小沙弥替她上了药,那药膏晶莹剔透,触到肌肤上一片清凉,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小师父,这不会留下疤痕吧?”宝珍担忧地问道。 小沙弥比刚才轻快了不少,他仔细地收起瓷瓶,笑道:“施主放心,我们观南法师的药膏最是有效,这几日留意些不要沾水,想来是不会留疤的。” 宝珍和宝画同时松了口气,宝画微微福身:“有劳小师父了。” “施主客气了。”小沙弥单手行礼,刚要离开,秦漪叫住他。 “小师父,还要劳烦你替我向观南大师道声谢。” 小沙弥应了一声便离去了,许是亭子里有风,秦漪喉咙一痒咳了几声,下意识抬起衣袖摸索帕子却空无一物。 “这儿风大,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宝画扶着她站起来,心中暗暗想着,今日真是不宜出门。 宝珍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额头:“哎呀,要是早知道刚才那位就是观南大师就让他帮小姐瞧瞧伤风了!” 秦漪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想起刚才那个不苟言笑的人摇摇头:“罢了,怎好一而再地麻烦人家,走吧。” 宝珍还有些不死心,只是小姐向来不喜麻烦别人,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 观南从凉亭出来后便往经堂走,原本放晴的天又阴沉下来,看这样子不出半个钟头便会降雨。 平坦的土路上落了一层桃花,半空中的花瓣随着清风飘飘摇摇。 他驻足,手指轻轻捻动佛珠,忽的,一抹白色映入眼帘。 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张细绢手帕正安静地躺在地上,他未曾迟疑,抬脚继续往前走去。 才走两步,那帕子被风卷着落到他脚下,上面绣着一枝鲜红梅花,栩栩如生明艳动人,在那混着杂草的泥土中格外醒目,犹如才从枝头零落,惹人怜惜。 他迟疑一瞬,轻叹一声,终是俯身将它捡起,折叠工整放进袖中。 第3章 叁 荒唐梦境 寺院门口,主仆三人刚坐上马车外面就响起一阵闷雷,紧接着便哗啦啦下起雨来。 秦漪喉头难受的紧,身上也是忽冷忽热,想来是风寒未好又着了凉的缘故,现下她脸上一片潮红,浑身也全然没了力气。 宝画将披风盖在她身上,脸上写满了担忧:“小姐的病情又加重了,待会儿回府奴婢就去禀告夫人再寻个大夫来。” 秦漪靠在宝珍身上,双目微微睁开,眼尾轻轻往上挑着,脸颊含着绯色,无端生出几分媚姿,瞧两个丫头表情凝重,她故作轻松道:“我莫不是招了什么邪祟,不然一个风寒怎么拖了这么久还不好。” 话音落罢她又忍不住咳了几声,两个丫鬟心疼得小脸纠作一团。 “呸呸呸,小姐莫要胡说。小姐是天生的有福之人,就算有什么邪祟也定然近不了身。更何况,今日得见观南大师,有他的圣光庇佑,小姐的病定会很快就好了。”宝珍急声道。 “观南大师......”秦漪低声呢喃着,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好似看破一切红尘的深眸。 那双眸子清澈的就像出水清莲,让人不敢直视,唯恐亵渎了它。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干净的人呢? 宝珍拿着帕子替她擦拭额上的细汗,想到什么又问道:“好端端的,小姐的手帕怎会丢了呢?” 秦漪从宝画手里接过茶水润润嗓子,不甚在意地说道:“一个帕子而已,丢了也就丢了,无碍的。” 宝画到底心细许多,考虑事情也更为周全:“那帕子上绣着小姐的闺名,若是被那有心之人捡去恐有不妥。” 闻言,秦漪沉吟片刻,随即摇头道:“当初我只绣了乳名‘绾梅’二字,这京城中定然不止我自个儿叫这名字,就是被人捡去想作什么文章,人家又凭什么咬定是我的呢?莫要多想了。” 宝画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回到府里时天色已晚,宝画叫人打了热水送来,秦漪沐浴后换了身干净衣裳躺在美人塌上,屋外淅淅沥沥落着雨,声声催人入眠。 她捧着手炉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宝珍坐在一旁编络子,不多时,宝画端药进来。 “小姐,奴婢刚才跟夫人说过了,明儿个就有新大夫来府里了,听说是京都的一位名医。” 瞧见那黑漆漆的药秦漪就头疼,她眨眨眼睛,软声软语:“这药吃了也不见好,好丫头,今儿就断一回吧。” 那药实在苦得难以入口,光是闻着味道她就直想作呕。 一听这话,宝珍放下络子抬起头,和宝画异口同声道:“不行!” 秦漪无奈地笑了笑,知道逃不过,索性端起碗一口饮尽,苦涩之感从舌尖蔓延至心脾,紧接着一颗蜜饯被填进嘴里。 “小姐,后日周家就来人下聘了,到时候您可得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宝画像哄小孩一样轻声哄着她。 说起这个宝珍就来了兴致,将手里的络子搁置一旁,眉开眼笑道:“是啊小姐,用不了多久您就是周夫人了,姑爷不仅模样英俊,还那么聪慧,年纪轻轻就已经做上翰林学士了,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千金小姐羡慕您呢!” 提到周子濯,秦漪口中只剩酸涩之感,她垂眸没有接话,神情有些落寞。 宝珍以为她还在惦记晌午在寺里时秦云说的那些话,便轻声劝道:“小姐何必想那么多,您这模样在咱们整个西临城都是数一数二的,无论才情还是身世都不比那苏小姐差,姑爷他......” 话还未说完便被宝画厉声打断,“行了,别说了。” 眼瞧着自家小姐转过身去,宝珍才堪堪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她摸摸鼻尖,小声嘀咕:“本来就是嘛。” 在她眼里,她家小姐就是九天之外的仙女儿,不仅人美心地还那么善良,就是进宫做娘娘也是够格的。 也不知道那周公子是怎么想的,唉。 秦漪面朝着窗子,眼角有些酸胀,几日前她便听说,过不了多久苏将军就要回京了,届时,苏月遥必然也会回来,她太清楚不过,那个女子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赢了。 旁人或许不知道,周子濯今日腰间缀的玉佩便是苏月遥的,那年宫宴上,那玉佩便挂在那袭红裙上。 他定是爱她至深才会走到哪都把它戴着吧,这样一瞧,倒像是她将一对恋人活活拆散了。 * 晚膳过后没多久秦漪便歇息了。 夜里她睡得并不安宁,一直做着奇奇怪怪的梦,最为怪异的是,白天所见的那位观南大师竟莫名出现在她梦里。 梦境中,那佛子竟一袭红衣委地,不过即便断了发那副清雅模样也未消减半分,红袍在他身上并无半点突兀,反倒多了几分惑人之态。 不同于白日所见的淡然神情,他嘴角浮出一抹清浅笑容,眸中也泛着柔意。 她不解:“圣僧何故这番装扮?” 观南凝视着她,眼底闪过几分悲悯:“这不是姑娘所期盼的吗?” 这回答让她更加迷惑,她走近几步,想问得更清楚,面前却忽然出现一张阴沉的脸。 是周子濯。 他眼神狠厉,咄咄逼问:“绾梅,你怎敢背叛我!” 话音刚落他忽然用力掐住她的脖子,一双猩红的眼睛里蓄满恨意,他手下的力气极大,让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只得两手拼命挣扎。 “小姐,小姐?”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她从梦中醒来,缓了许久才清醒过来,刚才的梦太过逼真,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去了。 宝画担忧地看着她,拿着帕子为她擦去冷汗,“小姐可是梦魇了?” 她借力坐起来,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嗯,做了些怪梦。” 想必是这段时日话本看多了,连仅有一面之缘的和尚竟也入了她的梦。 真是荒唐。 她掀开衾被,这才发觉浑身早已香汗淋漓,亵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婀娜身段,宝画只瞥了一眼便慌忙挪开眼睛。 “宝画,我觉得自个儿好多了,不用再请大夫过来了。” “这怎么行,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刚才夫人房里的丫鬟来传话,大夫晌午就到,您先洗漱吧,宝珍去拿早饭了。” 秦漪知道拗不过她便不再多言。 晌午,她院子里果然来了位新大夫,那大夫约莫四十多岁,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说话时豆大的眼珠子提溜乱转,怎么看也不像什么名医。 大夫给她诊了脉后便草草开了药方,动作之快让人傻眼。 宝画心里直犯嘀咕,但因着夫人身边的丫鬟也在场便不好多说什么,送走大夫后她便去药房抓药。 厢房里,秦漪百无聊赖地斜靠在榻上,手里拿着话本打发时间。 没多久,宝画去而复返,脸上带着怒气,眼眶一片通红。 秦漪放下话本,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宝画吸了吸鼻子,偷偷抹了把眼泪,迟疑几瞬后回道:“小姐,奴婢无事。” 这模样哪像是无事,秦漪掀开卧被作势下榻,宝画立即拦住她:“小姐的身子刚有好转,别再受了凉。” 她顺手攥住宝画的胳膊拉到跟前,柔声询问:“到底出了何事?你这样,叫我如何安心养病?” 宝画低眸,眼角泛着红,良久,她抬头看向秦漪,哽咽道:“奴婢只是心疼小姐,若不是夫人去的早,小姐堂堂侯府嫡女何至于落到这等地步。” 秦漪握住她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下人又嚼舌头根了?” 宝画微微侧头看了眼窗外,随即压低声音:“奴婢刚才出府抓药,撞见香菱偷偷给刚才来的那个大夫塞了个荷包。这府里来的大夫都由账房给诊金,香菱无缘无故给他银子做什么?” 小姑娘越说越气,两手紧握成拳:“奴婢怕那药方有问题,便去药铺找大夫瞧瞧,大夫说,那方子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其中有一味药是极寒性,不但治不了您的风寒,恐怕还会加重病情。” 听到这话,秦漪眉头渐渐皱起,整颗心也慢慢冷却。 难怪这病一直拖了这么久都不见好,原来背后竟有人在捣鬼,香菱是赵氏身边的丫鬟,此举明显是赵氏所指使。 宝画自然也想到这些,她气得浑身直打颤:“小姐,夫人怎能如此歹毒,您都要嫁人了,她却还这般容不下您。” 秦漪冷笑一声,这些年来,赵氏明着不敢对她做什么,毕竟她是侯府嫡女,若她真出了什么事,赵氏也脱不了干系。 可暗地里,赵氏纵容下人欺压于她,这府里的仆人除了宝画和宝珍,有哪个把她当成正经主子? “她不敢直接要我的命,便只好使些下三滥的手法。” 宝画心里直发苦,暗道自家小姐命途多舛,年幼丧母,碰上个继母心思歹毒,还摊上个不作为的爹。 她不相信老爷看不见夫人和二小姐平日里的那些小动作,可他一贯装作瞧不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对二小姐的宠爱远远超过她家小姐。 这侯府里的人,实在是让人心寒至极。 “小姐别难过,等您和周公子成婚便好了。”宝画轻声劝慰着,暗暗祈祷未来姑爷能多怜爱她们小姐一些。 秦漪闻言心口一窒,瞬间生出一股浓烈的悲意。 她就像那水中浮萍,没有根,没有去路,只能随波逐荡随遇而安,她无力地扯扯嘴角,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容,“宝画,我知道阿濯心里没有我,可我心甘情愿嫁给他,即便是飞蛾扑火便也认了,我只盼着,他能给我一处安身之地。” 这话听着不可谓不悲切,宝画情不自禁落了泪,嘴唇动了几下,却找不出任何能劝慰的话来。 第4章 肆 纳采 三月初九,宜纳采。 周家遣媒人带着厚礼来到秦家,府门口鞭炮声此起彼伏,热闹不已。周秦两家在京城中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所以这声势自然也高于寻常百姓。 虽说两家早已定下婚约,但该有的流程还是得走。 宴席后,媒人嘴皮子利索地说了一番好听话,直把这对未婚夫妇夸上了天,临走前她又要了秦漪的年庚八字,这纳采一事便结束了。 从头到尾,秦漪都没有多说什么,可她脸上虽平静自然,内里却心乱如麻。 送走客人,秦镇难得留她在大堂说话,只是自从知道了赵氏做的那些腌臜事后,她已无半点心思再好生面对这俩母女。 她静坐在一旁,耳边不断响起赵氏虚伪的奉承话,以及秦云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 “绾梅,再过些时日你就要嫁到周家了,这些天你好好跟着你母亲学习持家之道,日后嫁为人妇便不能再像如今这般少言少语,要懂得为子濯分忧。” 秦镇端着茶盏一字一句教诲道,可这番话却听得她直想发笑。 娘亲生前上敬公婆下亲仆人,是她见过最温柔最善良的女子,可到头来又落得个什么下场呢? 下葬后不久便被人占去了侯府夫人的位置,府里所有人都像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过一样。 “为父说的,你可记住了?”秦镇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声音不怒自威。 “记下了。”秦漪垂眸应道。 “至于这嫁妆......”秦镇摸着下巴沉吟,一旁的赵氏眼珠子提溜一转,立马接道:“老爷只管放心,漪姐儿的嫁妆我早就准备妥当了,保管咱们侯府的大小姐嫁得风风光光。” 赵氏一贯会说些漂亮话,秦漪漫不经心地端起杯子,沿着杯口轻轻吹了吹,抿了几口后才说道:“先谢过母亲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什么谢不谢的。”赵氏两眼泛着精光,秦漪知道,那是贪婪的欲望。 她放下杯子,捏着手帕轻轻擦拭嘴角,缓缓道:“对了爹爹,娘亲走之前给女儿留了张单子,上面列的都是她嫁入侯府时所带的嫁妆,记得爹爹曾经说过,这些个金银细软良田商铺待女儿成婚时都会纳入我的嫁妆,是吧爹爹?” 赵氏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还未开口便听秦镇说道:“这是自然,你母亲的嫁妆理应交由你打理。”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秦漪柔柔一笑:“多谢爹爹。” 眼看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了,赵氏急出一身汗来却不敢多说什么,毕竟,在秦镇面前她向来是个大方得体的好夫人,也是个温柔疼人的好继母。 可秦云却顾不上那么多,她攥紧袖子,如往常那般撒娇:“爹,咱们府里统共就那么些东西,姐姐出嫁都带走了,回头云儿怎么办?爹爹偏心!” 闻言,秦镇浓眉微皱,即便觉出有些不妥却还是说道:“这倒也是,不如......” “妹妹这话可就让人听不懂了。”秦漪端坐着,直直看向秦云,“我可曾说要将这府里的物件都带走?虽说我没读过什么圣贤书,却也知晓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爹爹,我只要母亲给我留下的那一份,您不必再为我铺张,想来周家财大业大倒也不会计较我带多少嫁妆过去。” 这话可谓说得巧妙,她心知自家爹爹向来好面子,这嫁女儿一事更关乎到自家脸面,堂堂侯府嫡长女出嫁,若是给的嫁妆少了岂不叫人笑话? 果然,秦镇眉头皱得更深,沉思片刻后说道:“行了,除却忆莲留下的,再从库房拨出些来,我侯府总不能比周家送的聘礼相差太远。” 见秦云还想说什么,他抬手,眸中有些不耐:“此事就这样定了。” 言罢,他又看向赵氏:“其余的,还需夫人多上些心,莫要叫外人看了笑话才是。” 赵氏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却也只得恭声回一句:“老爷只管放心。” 秦镇又叮嘱几句便离开了,秦漪起身福了一礼:“母亲和妹妹慢慢聊着,我先回房了。” 赵氏笑得牵强,却也不好撕破脸皮:“去吧。” 待她走后,秦云气冲冲走到赵氏跟前,满脸不甘:“娘,您怎能就这样任由她骑到咱脖子上去?” 赵氏又何尝不上火,她端起茶杯一口饮尽,烦闷道:“老爷都发话了,我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当面说什么啊!” 秦云又气又恼,一时间却也想不出法子来。 一路上,宝珍喜不胜收,直至回到房中才敢肆意笑出声来。 “小姐,奴婢真是佩服您,三言两语就把夫人和二小姐堵得说不出话来,奴婢走的时候瞧见夫人满脸涨红,定是被您给气坏了!” 宝画亦是眉眼含笑,但她矜持许多,低着头用手捂着嘴,不过,想到什么后她隐隐有些担心。 “小姐,奴婢总觉得,夫人不会善罢甘休。” 秦漪斜靠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拨弄小几上的瓷瓶,“宝画,依你之见,这支桃花长得如何?” 宝画一头雾水,却还是点头回道:“自是极好。” 一旁的宝珍接道:“谁能想到这支桃花竟然活了,还长得这么好。” 这桃花是那日在慈云寺的桃林里捡的,原本都奄奄一息了,自家小姐却将它带了回来,还放在这瓶中好生养着。 起初她们都觉着这花铁定活不了,毕竟,花若没了根如何能活。 秦漪拿起剪子将下面的枯叶铰去,声音寡淡:“事在人为罢了。” 宝珍似懂非懂,宝画却已明了。 秦漪轻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支着下巴看向窗外:“去忙你们的吧。” “是。” 这日晌午,周家遣的媒人又登门了,这次是来送周子濯的生辰八字。 媒人是个半老徐娘,她坐在太师椅上将正堂里的人扫了个遍,翘着兰花指笑道:“哎呦,秦侯爷,秦夫人,算命的大师可说了,大小姐啊是千载难逢的贵人,跟那周家公子是一等一的绝配。” 秦镇一向不信这些,不过场面上的事情还是得做:“如此甚好,有劳了。”他微微抬手,赵氏立马会意,朝身后的香菱使了个眼色。 香菱忙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走到媒人跟前,媒人故作推辞道:“这怎么使得。” 赵氏如往常一样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一点喝茶钱,你就收下吧。” “哎!”媒人眉开眼笑,顺势接住塞进袖子里。 所有流程走完后,两家商议,二人定于四月初八完婚。 算算日子,只有不到半月时间了,不过许是因为两家早早就做了准备,所以也并未觉得仓促。 秦府下人开始忙活起来,府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来到四月。 入夜,宝画在院里巡视一番,确认无恙便回了房,睡前她又去秦漪房里瞧瞧,只见屋里不知何时点了灯,在髹漆雕画的屏风上头拉出昏暗削长的影子,纱帐里面,秦漪斜靠在软枕上,一抱乌丝尽数披散开来。 “小姐怎的还没休息?”宝画抬手将锦被掖紧,离近了才看到她脸上似有泪珠。 “小姐为何……” 秦漪摇了摇头,轻轻一笑,娇弱容颜在昏黄油灯下更显憔悴:“无碍的,只是做了个梦。” “小姐若是睡不着,奴婢在这陪您说会儿话。” 深夜寂寥,唯有灯火跳动的声音偶尔响起,秦漪倚下眉目,轻声嗫嚅:“宝画,我想娘亲了。” 甫一听着这话,宝画顿感鼻尖酸涩,只觉脸上湿腻发痒。 “小姐,莫要伤神了,外人都道周夫人仁慈宽厚,她与夫人又是旧时密友,等您过门,周夫人定会将您视为半个女儿看待。” 秦漪幽幽叹了口气,撇脸不语,半晌才道:“娘亲去世后我便鲜少再见着周姨,如今换了儿媳身份更要越发谨慎行事,怎敢借着往日旧情邀宠。” 宝画深知这话不无道理,同为大户人家,秦家全仰仗着老侯爷在世时立下的功名而在京城尚有一席之地,自打老爷子仙逝,侯府越显中落之势,而周家人丁兴旺,在朝为官者不乏其人,家势也越发显赫。 高门大户最是规矩多,所谓人走茶凉,前夫人离世多年,就是与周夫人有几分旧情在,恐怕也已所剩无几了。 宝画强笑两声,拿着银钩将油灯芯往下压了些,安抚道:“时候不早了,小姐早些歇着吧。” 秦漪点点头,待宝画将纱帐放下来时忽然想起近日那些怪梦,心头又是一阵惶恐不安,便唤了声:“宝画,明日再去趟慈云寺吧。” * 翌日清晨,秦漪派宝珍去赵氏房中传了话,门房早已将马车备好,待宝珍回来她主仆三人便启程去往慈云寺。 马车摇摇晃晃,秦漪托腮翻书,手里的话本不知何时变得这般无趣,竟一个字也入不了眼,她索性将书扣住,遥望窗外景致。 府里下人最是嘴碎,听到点小道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整日待在后院的宝珍也免不得多听几句,此时便在她耳边絮叨。 “京城近日便再无趣事了,不过听说七里街新开了家酒楼,请的美姬是从江南而来,传闻这些女子美若天仙,颇善蛊惑人心,不少富家子弟夜夜流连歌舞笙箫,京城里的夫人们都气坏了。” “呸,那等烟花柳巷之事你也敢说出来,就不怕污了小姐的耳朵。”宝画斥道。 宝珍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秦漪抿唇柔柔一笑:“你这丫头越发大胆了,我和宝画倒也罢,在旁人面前还是收敛些才是。” “是,奴婢省得。”宝珍乖巧应下。 第5章 伍 大婚夜,独守空房 巳时,马车缓缓抵达慈云寺,今日寺院里人影稀疏,清静的令人失神,扫地僧人见到女香客忙垂眸避开。 秦漪盈盈走向主殿,巍峨肃穆的佛殿近在咫尺,她却因近几日的荒唐梦而心虚不已,百步高阶才走一半,迎面而来一面熟的小和尚,离近了便认出,这正是那日为她上药的小沙弥。 她十指合掌双眼下垂,微微躬身:“释空小师父。” 小沙弥也认出她来,当下立足侧身合掌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好。” “那日多亏小师父相助才未留疤痕,信女不胜感激,特来道谢。”秦漪温声细语,声声入耳让人如沐春风。 释空合掌微笑:“施主客气了,说起来也是观南法师的药膏起了作用,小僧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甫一听到那两个字秦漪眉心一跳,自那一面之缘后,那佛子数次入梦,扰得人心烦意乱,今日而来便是为了了却这件烦心事。 “是啊,信女今日便想亲自向观南大师道谢,不知释空师父可否引见?” “这......” 释空眉头微蹙,心中为难,良久才道:“施主,并非小僧不肯,只是观南法师此时应在房中禅定,他一向不喜旁人打扰,若冒然前去,恐怕......” 看出他的难为情,秦漪只好作罢:“既如此,那便来日再说吧,有劳师父了。” 释空合掌施礼,从一旁离去。 待人走远,宝珍凑上来小声宽慰:“原来小姐是为这个而来,人家都说出家人最为慈悲,想必不会介意小姐是否亲自道谢。” 秦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提起裙摆往前走去,来都来了,去上柱香也是好的。 佛殿中并无几个香客,檀香幽淡,木鱼声缥缈悠扬,她跪于蒲团叩拜佛像,双手合十极尽虔诚,所求并无其他,只愿嫁到周家后日子美满顺当。 宝画将她搀起来,才转身便瞥见一道清瘦身影从殿门经过,如习习凉风飘然而逝。 她蜷了蜷手指,柔声吩咐一句:“你们在这等我一会儿。”不等俩丫鬟反应过来她已迈着碎步小跑出去。 宝画和宝珍面面相觑,愣了几瞬忙跟上去,虽说佛堂清净,可小姐毕竟还未出阁,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万死难咎。 这厢,秦漪紧跟上前面那道背影,平日养在深闺何时走过这么快,眼下走得急了竟生出一层细汗来。 “观南大师,劳请留步。”她小喘着气扶在游廊雕栏上,语调温软悦耳。 观南驻足转身,眸中神情一如初见时那般平和。 “不知施主唤贫僧所为何事?” 秦漪敛下眸子,樱红娇唇轻抿着,此时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盯着襦裙上的点点雪梅温声开口:“那日承蒙大师赠药,信女今日特来拜谢。” 观南了然淡淡一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施主不必在意。” 虽与他只有几步之遥,秦漪却觉得面前这人好似远如云端,想想也是,这等超凡脱俗之人本就与她这世俗之人有着云泥之别罢。 愣神间,佛子贯有的清冷声音在耳畔响起:“施主可还有别的事?” 秦漪抬眸,猛然想起日前那场荒唐梦境,姣姣面容染上微微红晕,支支吾吾说道:“信女心中有疑,求大师为信女指点迷津。” 他并未迟疑,垂眸合掌:“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施主但讲无妨。” 压在心底那点事只是想想便已哽咽,秦漪眼圈微红,柔声道:“信女所爱之人心中无我,这般煎熬该以何解?” 许是平日见惯了如她这样为情所困之人,观南沉吟少许,语气波澜不兴:“众生之苦,皆因执念而起,一念生百缘起,一念灭千劫尽,既然如斯煎熬,施主何不选择放下。” “放下......”她低喃着,眸中满是迷茫,佛法深沉厚重,却解不了她所受情苦,苦笑两声微微福身,“多谢大师。” * 四月初八。 被八抬大轿送到周家时秦漪尚有几分不真实,直到拜完天地坐在满是桂圆红枣的喜床上,耳边充溢着周家亲眷贺喜赞誉之词时,她方才缓了些神。 不久后,七姑八婆先后离去,屋内渐渐静下声来,秦漪端坐榻边,纤纤素手交叠放在腹前,耳边不时传来宾客推杯换盏的喧闹声,她微阖双目,仔细听着外间的动静。 不知就这样坐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宝画和宝珍遣去门口侍女往里间走来,适才人多眼杂,两个小丫头都守着规矩不敢多说多做,如今人都散去了才恢复往常模样。 宝珍蹑手蹑脚来到秦漪跟前,面上难掩喜色,悄声道:“小姐,奴婢给您端来两碟糕点,有您最爱吃的芙蓉糕,天色还早,估摸着姑爷且要在前头待些时辰,您先垫垫肚子罢。” 秦漪掀开眼皮,盯着绣花鞋面上露出的一截双凤采牡丹,柔柔开口:“无碍的,待姑爷回来再说。” 话音才落,便听着宝画恭声唤了句:“姑爷。” 秦漪心尖一抖,后背不自觉地挺直,两手紧紧攥着,鼻息也越发急促。 “嗯。”周子濯淡淡应了声,抬脚朝喜床而去,复又在几步远的距离停下,“退下吧。” 宝画宝珍相视一笑,随即躬身走出厢房。 红盖头下,秦漪垂首轻咬朱唇,那双玄色暗花长靴近在咫尺,她用力掐向手心,这才勉强抑住狂喜之情。 周子濯迟疑几瞬,从梅花小几上拿起镶金喜秤杆将盖头挑去,入目便是那张添了红妆柔媚娇羞的面容,心头最后一丝幻想终是破灭,他不禁苦笑,暗道一声痴儿。 两厢凝望一阵,还未开口秦漪便先红了脸,两颊如蚁蛰般升起刺热,露在外面的耳垂已然积满了绯色。 多日不见,他更比思念中的模样还要英俊几分,伟岸身形遮去条案上静静燃烧的双喜烛台,深邃眸中氤氲着些许酒气,离近了那酒味便越发浓郁。 只是那道眼神太过淡漠,惹得她胸腔里那颗滚烫的心也逐渐平复下来。 “可是饿了?”他忽然开口问道,简短的几个字却叫她如获珍宝。 “不曾。”她垂眸摇首,自觉往里头挪了些,待他在身旁坐下时,心头那抹激动便攀升到了极致。 她一向不胜酒力,只一盏合卺酒便有了醉意,仰头看向他时眼波流转,媚态百生,齿间溢出的声音软糯勾人。 “阿濯,我有些困了。” 周子濯眸色微沉,一贯清明的眼中多了些许欲色,秦漪被他灼灼目光盯得浑身一颤,刚扭过头便被他带到榻上,花生桂圆一应物什隔得她后背生疼却不敢吱声,唯恐在这等日子扫了他的兴致。 大红广袖绫袍被他指尖剥落在地,最后仅剩一件绣着双栖鸳鸯的抹胸勉强遮住凝香玉体,待他俯身覆上来时,她猛然想起昨晚临睡前刘妈妈给她带来的那本小画册,忆起里头的内容便霎时羞红了脸,再也不敢动弹半分。 “月遥。”他伏在她颈窝处低喃一声,那两个字如一盆冷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又好似寒冬腊月的冰霜尽数裹在她心头,叫她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所有情动皆在此时化为乌有。 察觉到怀里软玉娇香之人忽的身子一僵,周子濯瞬时清醒几分,覆在她腰肢处的大手立时顿住。 这是绾梅,不是他的月遥。 罢了,将错就错吧,他这般想着,便撑起身子探向她脸颊,不料唇畔却触上一片湿润,凝向她眉目时,就见那双澄亮美目中闪烁着点滴晶莹。 他皱眉,微哑嗓音暗含几许不耐,“哭什么?” 她偏头避过他的目光,强忍着眼角的酸楚,嗫嚅一声:“夫君醉了。” 是醉了,所以才唤错了别的名字,她这般自欺欺人地想着,可从心底涌上来的委屈压得她险些喘不上气,便想将覆在身上之人推开少许,不曾想,柔夷堪堪碰着那绣金衣襟,周子濯已沉着脸起身离榻。 “砰”的一声,房门重重合上,他便就这样离去了。 秦漪睁大双眼躺在那儿,入目之处尽是刺眼的鲜红,她用力掐着垂在两侧的十指才没哭出声来,不出片刻,罗衾被泪水洇湿,身下那些寓意美满的喜物所带来的硌疼也已麻木。 候在外头的宝珍和宝画甫一听着动静便忙抬头张望,瞧着新姑爷的背影时皆是一愣,而后急急赶到屋里。 红纱帐垂落在榻边,里头的光景遮去了大半,隐隐绰绰只看得到自家小姐半露的身形,宝画担忧不已,上前两步唤了声:“小姐,您可还好?” 等了半晌没听着答话,宝画顾不得许多急忙挑起纱帐,便见秦漪如被夺去了魂魄般,双目空洞无神,只一个劲儿地掉着泪珠。 那模样令人心疼至极,饶是一贯活泼的宝珍瞧了也忍不住捂嘴落泪,宝画心头一震,慌乱中扯过衾被遮在她身上。 “我无事,你们去歇息吧。” 沙哑悲戚的声音响起,宝珍本想说什么却被宝画止住,她家小姐平日看起来温柔娇弱,可内里也是一身傲骨,眼下定是不愿她们这些做丫鬟的瞧见她这模样。 烛火无声摇曳,秦漪将脸埋进鸳鸯枕内,呜咽声起起伏伏。 洞房花烛夜,她便这样独自一人守着空房直到天明。 恍惚间,她似乎又听到慈云寺里那佛子清冷寂静的声音。 一念生百缘起,一念灭千劫尽,可观南没告诉她,执念已成心魔,又该如何解脱。 第6章 陆 颇似苏月遥的狐媚子 淡白天光顺着糊满软烟罗的窗户照进屋内时,秦漪早已辗转醒来,偌大厢房依旧只有她一人。 她撑着身子缓缓坐起,几缕乌丝腻在眼边,越显那巴掌小脸憔悴不堪,扫眼望去,满室喜色无一不在告知她,昨晚一切都不是梦,周子濯当真独留她自己度过这漫长的洞房花烛夜。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几欲冲出,恰在这时房门被推开,她满眼热切地望向那方,待宝珍宝画端着热水从屏风后头走来时,眸中所有光彩瞬间黯淡。 两个丫鬟踌躇片刻都不知该如何开口,适才随意一瞥,便见小姐面色惨白,眼周红肿泛青,试问谁家的新婚妇是这等模样,本以为进了周家便能得到姑爷庇佑,可如今看来,这些不过都是妄想罢了。 宝画踱至条案前将喜烛一一熄灭,口气如往常那般:“小姐,您待会儿还得去给周老爷和周夫人请安,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嗯。”秦漪随意应了声,抬脚下榻,坐于梳妆镜前时仍思绪游离。 宝珍将铜盆放在案几上,湿了帕子递过来,一向话多的人儿如今也三缄其口。 洗漱罢,宝画便开始替秦漪上妆梳发,往日垂在两肩的乌发皆被挽起盘成夫人发髻,镜中美人憔悴如斯,光洁白净的脸颊毫无生气,周身便只有发间那支红玉流苏步摇有些颜色。 “宝画,多搽些胭脂吧,把这处遮遮。”秦漪指着眼周的青色吩咐道。 “是。” 宝珍也未闲着,今日是小姐头天拜见周家各房人,穿着打扮上自是不能出了差错,她从衣橱挑选出合宜衣裳放在雕花乌木屏风后头的脚凳上,秦漪此时恰也梳整好。 正更衣时,珠帘被挑起,打外头走进来个身着桃红绣花绫裙的姑娘,这姑娘瞧着像是丫鬟打扮,可满头珠钗银饰又非寻常丫头该佩戴的,进来后也不见礼,只大摇大摆地说道:“秦小姐,少爷叫您快些过去,莫要耽误了给老爷、夫人敬茶。” 这句“秦小姐”叫主仆三人皆是一愣,倒平白生出还在侯府闺阁之感。 宝画眉头紧皱,待为秦漪系好腰带才扭头看去:“哪里来的刁奴?见着少夫人不请安便罢了,怎还敢胡言乱语!” 被这般呵斥一顿,那丫鬟非但面无惧色反倒越发神气起来,不甘不愿地福了一礼,“秦小姐见谅,少爷与您还未同房,依着规矩,奴自是不能称您一声少夫人。” 秦漪身形微晃紧咬下唇,此等耻辱之事竟被一个婢子这般明晃晃地戳破,可恨她却无法反驳。 “你!”宝珍杏目圆睁,两手叉在腰上,怒斥:“我家小姐是姑爷三媒六娉八抬大轿娶进周府的,谁人见了不得唤一声少夫人?你这狗奴胡吠什么!” “奴已把话带到,还望秦小姐动作快些,少爷待会儿还有要事。”那丫鬟抬头飞快扫了秦漪一眼,不待发话便已扭着腰肢往外走去。 “站住。”秦漪厉声喝住,撇开宝画的手走到那丫鬟跟前,“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垂着眸子娇俏一笑,眼底闪过一抹自得,“少爷给奴赐名念月,秦小姐进府之前,便是奴一直贴身侍奉少爷。” 她刻意加重“贴身”二字,话里话外都似在说,她深受周子濯的宠爱。 秦漪攥紧泛白的指尖,历来柔和的眸子此时也已积起冰寒,“抬起头来。” 念月顺从地扬起下巴,待瞧清她长相时,秦漪瞳孔一震,痴呆呆地望着,如被人当头一棒,从头顶凉到脚尖。 这婢子的眉眼颇有灵性,尤其那双上翘的狐狸眼,竟与当年宫宴上那袭红裙女子有六七分相似,若是将发髻散去扎成小辫束在脑后,便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秦漪跌坐在玫瑰椅上,眼前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良久,她颤着声音唤了声:“宝画,去把姑爷请来。” 念月以手遮唇娇笑两声,“忘了知会秦小姐,少爷昨晚宿在奴那儿,眼下应还在用早膳,秦小姐不如待会儿再派人过去。” 宽袖一拂,紫檀香几上的玲珑花卉茶盅重重磕在地上,登时碎了满地,秦漪眼圈通红,抬起发颤的手指:“宝珍,掌嘴!” 站在一旁的宝珍早已忍无可忍,得令后当即扑上去,拽着念月的头发便将人给压制在地上,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抡起胳膊朝那张可气的脸上甩了几个巴掌。 念月一时竟被扇懵了,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怒视着宝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胆敢打我!” 宝画正替秦漪顺气,闻言秀眉皱得更紧,这丫头属实张狂,就是不知这般作为是她自个儿想的还是有人暗里授意,可不论哪种都实在可恨。 秦漪扶着宝画的手站起来,抬脚走到念月跟前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你周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你这婢子究竟是得了谁的势,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竟也在我这主子面前如此狂妄?” “我……” 念月心有不服,才欲还嘴便被秦漪厉声打断。 “今日便是把你打死在这儿也无人敢指摘我,宝珍,继续掌嘴,直到她肯认错为止!” “是,小姐!”(丽) 宝珍应声后咬着牙又往念月脸上招呼几下,且专挑那细皮嫩肉之处下手,她使了全劲,念月如何招架得住,顿时眼冒金星耳边嗡鸣,当即跪地告饶。 “奴知错了,求秦小姐......求少夫人高抬贵手,饶奴一命!” 秦漪气得浑身直哆嗦,澄亮美眸蓄满泪花,她微仰着头,手中绢帕攥紧又松开,只觉心口阵阵绞痛,若非被宝画搀着早已瘫软在地。 宝画扶她在椅上落座,转身对着念月教训道:“日后见了少夫人若再胆敢出言不逊,可就不是今日这几巴掌能了事的,你可记住了?” “奴,记着了。”念月垂着头咬牙切齿道,随后捂脸退出厢房,待走出房门后扭头朝那厢狠狠啐了一口,眸中恨意流转。 晨风顺着窗户吹进厢房尚有些凉意,却如何也解不了秦漪心头之火,待那婢子出了门她便扑进宝画怀中啜泣不止。 宝画抹了把眼泪,小声劝慰:“小姐莫要哭了,你越是这般软弱,那些龌龊小人越是得意,妆又花了,待会儿可怎么见周夫人。” “姑爷实在太过分了,新婚夜把咱们小姐一个人留在这就罢了,怎还派个狐媚子到小姐跟前来耀武扬威?瞧瞧那张脸,分明就是照着苏家小姐寻的!”宝珍愤愤道。 “还不住嘴!”宝画扭头斥道。 秦漪苦笑两声,捏着绢帕将眼角泪水拭去,将所有委屈和不甘统统咽进肚里。 “宝画,重新上妆吧,” “是,小姐。” 全部拾掇好出门时天已大亮,主仆三人走过两道抄手游廊,途经某处厢房时,远远的便瞧见周子濯迎面而来,离近了就看见,那张俊容面色阴沉,身侧跟着的丫头泪雨连连惹人怜惜,可不正是刚刚被掌嘴的念月。 瞧着气氛有些不对,宝画适时小声提醒:“小姐,向周老爷和周夫人敬茶要紧。” 秦漪并未作答,脚下步子慢了些许,于拐角处和他二人碰面时,不待周子濯开口便抢先说道:“夫君可用过早膳了?”一面瞥了眼他身后俯首做小的念月,“这婢子瞧着眼熟,倒像是在哪见过,夫君打哪捡回来的?” 周子濯微愣,被她这一问倒忘了原来的本意,于他而言,念月的事本就不算光彩,如今被明晃晃地问了登时脸上有些不自然,抚了抚本就平整的衣袖低声道:“府中下人皆从牙行所买,岂用得着我多费心思。” 听着这话秦漪展颜一笑,端的是唇红齿白明艳动人,她缓步踱至念月跟前,柔声道:“抬起头来。” 念月不明所以,她不明白经了刚才那番事后这新夫人为何还能这般温婉端庄。 不给她细想的机会,秦漪抬手,莹白指尖在她红肿的肌肤上缓缓划过,停顿几瞬而又来回捻动,力气虽不大,却还是叫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模样倒是标致,得了这么张可人的脸,可得好好爱惜才是。” 秦漪目光平淡,好似在把玩一个玩物,而后又笑道:“你侍奉少爷有功,我这做夫人的自要赏罚分明,宝画,赏。” 一侧,周子濯盯着她微红的眼圈和粉光融滑的面容有些失神,继而便见她转身朝他莞尔一笑:“夫君还愣着作甚,走吧,莫要让爹娘久等了。”说罢带着宝珍宝画先行离去。 念月紧攥着宝画丢给她的几块碎银,泪眼朦胧,怯怯唤了声:“少爷?” 闻声望去,那双与月遥十足相似的眉眼噙满泪水,连睫羽都轻颤着挂满雾珠,可月遥心高气盛,断不会做出这般姿态。 他收回视线,眉头微蹙,心头莫名烦闷,抬手道:“先回去吧,莫要跟着了。”而后抬脚跟上前面那道盈盈倩影。 * 周家府苑阔绰而不失雅致,水榭楼阁皆是精雕细琢瑰丽典雅,青瓦白墙林立两边,游廊亭台蜿蜒迂回,两侧青松翠竹郁郁苍苍,自有文人气息掺杂其中。 走过一方小花园,便见那处怪石堆砌错落有致,池边牡丹开得正盛,迎着清风便能闻着花香,再往前走就是周夫人的院子,绕过一道厚重影壁,门前已有两个粉衣绿裙的丫头正候着,见着他二人忙往里面通报一声:“濯少爷和少夫人来了。” 第7章 柒 夫妻没有隔夜仇,假的 门帘打起,周子濯率先进去,秦漪紧跟其后,适才二人一路无话,此时见了周家亲眷自也难以故作亲密。 周夫人魏氏见了她便眉眼含笑,热切朝她挥手叫到跟前,甫一落座便将她一双素手攥住,笑吟吟问:“昨夜睡得可好?” 顶着众人的目光,秦漪垂眸柔声回答:“劳娘挂心,儿媳一切都好。” 她声音软绵温婉,屋内姑娘们不由的都左右打量,见她眼含秋水,唇似涂朱,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顾一盼皆有三分媚态七分端雅,二者相容竟平添一番别致风韵。 魏氏对她这挑不出差错的举止甚为满意,加上是故人之女自有别样情感在心头,但见她眉眼温顺姿态谦逊就越发喜爱。 又说了几句话后一侧丫鬟将绫锦软垫置于秦漪面前,她低眉顺眼地从丫头手里接过白玉茶盏,朝坐在上首的公公周常明盈盈跪拜,“爹喝茶。” 周常明微颌首,平日不苟言笑的人如今也多了些笑意,饮罢从旁边银制托盘取了红包递过来。 秦漪接下后又如刚才一样换了新茶递向魏氏,柔柔唤了声:“娘喝茶。” 魏氏喜上眉梢,喝罢茶后从腕上褪下两只羊脂玉镯替她戴上,且亲自将她搀起来,笑道:“进了府里便是一家人,日后受了委屈只管告诉娘,莫要独自藏心里。” 她点点头未作他言,敬茶结束后,魏氏带她认了屋里坐着的其余几人,她便一一拜见。说话间,一半老徐娘的婆子打外头进来,在魏氏耳边嘀咕几句,魏氏眉头渐皱,秦漪抬眼,恰与她目光相撞,便觉那目光已不似刚才那般热情,反覆了几层寒意。 她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心道莫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下意识寻向周子濯时,就见他正自顾自地品着茶,仿佛眼前这些都与他无关一般。 从魏氏院中出来后,周子濯自先离去,丝毫不见要等她的意思。 “小姐,可要回去了?”宝珍立在一旁轻声问道。 秦漪微叹口气,抬眸瞥了眼远处,摇摇头:“去花园走走罢。” 羊肠小道铺满石子,两边翠竹夹道,与池边嫣红牡丹交相辉映,好不雅致,逛了片刻后有生出倦意,主仆三人便来至亭中歇脚,宝珍用手在栏杆榻板上揩了一把,未见灰尘方引着秦漪落座。 宝画寻思着自晨起过了这么久,自家小姐还粒米未进,便说道:“您还未用饭,我去拿些吃食来垫垫肚子,宝珍,你在此好生照看着。” 秦漪单手托腮遥看池塘,娥眉微蹙愁颜不展:“莫要去了,我现下并无胃口。” 正说着话,远远的便听见几道欢笑声传来,闻声望去,自南边小路上来了几个丫头打扮的姑娘,各个手提竹篮,隐约可见里头盛着红粉花卉,正小跑着逗趣前头一个女子。 不出一会儿那几人来到跟前,似是才注意到亭中有人,侍女们赶忙噤声,立足垂首福了一礼,而为首的姑娘见了秦漪后满面含笑,挥了挥手中牡丹,迈着碎步小跑着朝她走来。 秦漪自也认出她来,这是周子濯的亲妹妹,名唤周子莹,比她小上两岁,身量娇小,鼻腻鹅脂,香腮绯红,一身葱绿盘金彩绣绵裙衬得模样娇憨可人。 “走慢些,当心摔着。”她笑着扬声叮嘱一句,话音落罢才猛然想起,她这小姑子有哑疾。 周子莹提着裙摆走来,一众侍女紧紧跟着,好在亭中宽敞,待了这么些人也不打挤。 “宝画,去取些点心茶水过来。”秦漪温声嘱咐道,一面起身将周子莹迎到身旁坐下,抬眼看向她身侧侍女,“你们姑娘可有什么忌口的?” “回二少夫人,三姑娘吃不得性凉之物,旁的倒无禁忌。” 宝画有心记着,应了声便退下。 许是刚才打闹太久,周子莹两颊泛红如蜜桃,额上浮出丝丝细汗,见状,秦漪攥着帕子为她轻轻拭去,又替她理了理耳边碎发,“许久不见,你还是这般活泼闹腾。” 听了她的话,周子莹瞬时笑弯了眼,从竹篮里拿了支白牡丹递过来,秦漪微愣,又见她来回打着手势,可惜自个儿不懂其意,好在她身后侍女及时解释:“姑娘说,这牡丹纯洁无瑕,是特意为少夫人您采来的。” 秦漪抬手接过,抿唇一笑:“那我回去可得好生养着,多谢小妹。” 周子莹笑眯眯地看着她,抬头时瞥见远处一道人影,慌忙起身朝那处挥手,可惜那人只顾着看路并未发觉,情急之下连忙拽了把秦漪。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是周子濯打那经过,其身后跟着个仆人,也不知要去往何处,秦漪动了动嘴唇,可想到这两日发生的事终是未叫出声。 她攥紧帕子回身坐下,谁料一侧侍女误以为她是羞涩,便踮起脚尖朝那处高声唤了句:“濯少爷,少夫人和三姑娘正寻您呢。” 话落,秦漪扭头看去,恰巧周子濯驻足望来,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堪堪碰着又各自挪开。 “咦,二少爷怎么走了?”先前的侍女皱眉不解道。 秦漪未再去看,却止不住心底涌上一抹失望,下一瞬又见周子莹手舞足蹈欢喜地抓着她衣袖晃动,再抬头时,周子濯已站在亭外。 “找我何事?”他沉声问道,面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寡淡无澜。 未料到他去而复返忽然出现,秦漪有些无措,斟酌语句时,周子莹小跑过去将他拽进亭中,而后又兴致盎然地从竹篮里取了两朵大红牡丹,往他怀里塞了朵后又将另外一朵送到她手里。 周子濯微蹙眉,才欲开口,周子莹在他和秦漪二人之间比了一番手势,秦漪看不懂,可他作为亲哥哥自是明了。 “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语气虽不大好听,脸上却并无甚责怪之意。 秦漪知道,无论他在外人面前如何冷淡,对自家小妹都是疼爱宠溺的。 正出神时,侍女遮嘴偷笑,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三姑娘说,这两朵牡丹是为同枝所长,正如二少爷与少夫人一样,愿您二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颊上微热,秦漪仰头看向周子濯,但见他将牡丹放在石桌上,手指微屈,在桌面上轻叩几下,“可还有旁的事?” 这话是看着秦漪问的,她收回视线,毫不迟疑道:“夫君出门何时回来?我好着下人准备午膳。” 他沉吟少许,而后答道:“不必,晌午见几位友人,你自己吃吧,无需等我。” 还未开口,周子莹登时不乐意了,飞快比划道:“今日是哥哥嫂嫂新婚头一天,你怎能留嫂嫂独自在家?哪儿都不许去,否则我就告诉爹爹!” 瞧她杏眼圆睁一脸愤然的模样,秦漪猜出几分,顿时心头暖热,却又更觉难过,她竟到了需由旁人帮着劝留自己夫君的地步,何其可笑。 周子濯抬手轻揉眉心,越过小妹看向秦漪,冷声道:“子莹岁数小不懂事,你莫要什么话都与她讲。” 说罢不待她反应便已转身离去,饶是周子莹气的跳脚也无可奈何,秦漪心头一滞,他话里话外都在责怪她,倒像是她有意指使子莹这般做的一样。 久未说话的宝珍早已憋不住了,可周家小主子在跟前她也说不得那些埋怨的话,只幽幽道:“姑爷贯知道如何惹我们小姐伤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子莹眨眨眼睛,提起裙摆蹲在秦漪脚下,推搡着她手腕,似在安抚她,其实她原本倒也无甚感觉,听惯他的冷言冷语,见惯他的冷面相对,更有昨夜独守婚房一事,如今恐怕再无更让她心痛的了。 可就是这样冷不防地被抚慰,她瞬时鼻尖酸涩,几欲落泪,幸而宝画回的及时,身后又有几个丫头鱼贯而入,手捧镂嵌填漆匣子,旁的侍女赶忙凑到跟前帮着布置。 不一会儿,桌上瓷碟森列,装的各式糕点小吃,秦漪本无胃口,但见周子莹两眼放亮便陪着落座,侍女递来乌木三镶银箸,掂在手里甚有分量,再抬眼看去,一侧侍女打扇的、端铜盆的、携巾帕伺候的,这般情形用饭,倒叫她好不适应。 * 与周子莹辞别后,秦漪回房中歇了会儿觉,休憩不过半个钟头便醒了过来。 宝珍在窗下绣花,宝画正拿着拂尘拾掇屋里,按理说这俩人如今大可不必做这些琐碎活,可她俩亲力亲为惯了,又怕旁的丫鬟做事不衬心,是以即便来到周家也还是如曾经一样。 秦漪失神片刻,彻底清醒后唤了声:“姑爷可回来了?” “才回不久。”宝画应道,“适才见姑爷回院里后就去书房了。” 她看了眼窗上的大红双喜,自嘲道:“我在这儿,他便宁愿待在书房也不愿回自己房里。” “小姐说的哪里话。”宝画劝慰道,想了想来到她跟前,压低声音,“您与姑爷才成婚,往后日子且长着呢,老一辈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您不如服个软撒个娇,姑爷堂堂男子汉,断不会再这般冷着您。” 听着这番话秦漪登时愣住,怎么回过头来倒成了她的不是? 紧接着又听她道:“奴婢打听过了,那念月进府不过半年,初时是在周夫人院里做事,后来也不知从哪学的些下作手段,哄得姑爷将她讨要过去,虽说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通房丫头,可到底也算半个姨娘,小姐,您还需多加留意着才是。” 第8章 捌 夫君这是何意? 薄暮时分,秦漪端着羹汤站在书房门口踌躇不前,举起的手指在碰着镂空槅扇时又缩了回来,才欲转身离开,周子濯的贴身小厮周福从外头过来,见着她后连忙行礼。 “少夫人,您是来找少爷的?少爷他适才出去了,您上里面坐着吧。”说着把门推开,将她往里头请。 她抿抿唇角,迟疑片刻,终是迈进门槛。 周福退去后,她将食盒放在书案上,环顾四处,目光被立在墙壁的博古架给吸引住。 走近一看,上面陈列各式珍宝玉器,角落里搁置着一把上好弓箭,比起寻常弓箭个头更小巧玲珑,旁边躺着个皮制箭囊,里面未见羽箭,囊身挂着绿松石吊坠,不似男子所用之物,好奇下,她伸手触去,身后忽的传来一道淡漠声音。 “你怎么来了?” 心口微滞,她转身看去,见他似有不悦,忙抬手指了指书案,“听下人说你午时饮了酒,是以煲了点汤送来。” 周子濯坐在椅上,朝桌上碗盅瞥了眼,淡淡道:“有劳了。” 说罢自顾自地埋头展纸忙碌起来。 见他还是这般冷漠,秦漪顿生退缩,可又想起宝画的嘱咐,犹豫一二,款步走到他身侧,衣袖轻挽,露出一截凝霜皓腕,攥起墨条在砚台上缓缓研磨。 周子濯神情一敛,本想出声制止,偏头时却见她动作熟稔,便任由她去了。 他忽然想起,曾几何时,那古灵精怪的女子也是这般,站在他身侧替他研墨,可说是帮忙,结果回回都弄得满桌狼狈,想到这,他唇角不自觉扬起。 秦漪瞥见他的笑意,只当他这笑是因着自己,心口那股郁气散了七七八八,又轻快叮咛一声:“阿濯,这汤要趁热喝才好。” 孰知他丝毫未有动容,只应一声:“知道了。” 屋内寂静无声,唯有笔毫掠过笺纸的沙沙声间断响起,秦漪偷看他一眼,在头底默默描绘那张侧颜。 如墨浓眉,深邃狭眸,高挺鼻梁,轻抿薄唇,无论是何处都叫她百看不厌。 少许后,她正觉手腕酸痛时,忽闻他唤道:“已够用了,你歇会儿吧。” 她依着他的话放下墨条,莞尔一笑,抬脚走到窗下小椅坐着,随手拿了本地方志阅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子濯抬眸扫了一眼,但见她恬静卧在椅中,正捧着那书看得津津有味,书页挡去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半点皎洁脸颊和清澈凤目,满头乌发随意垂在身侧,这副慵懒惬意的模样令他微微出神。 收回视线,他低声道:“此书记载的内容较为晦涩,鲜少有女子愿意阅览。” 秦漪正被书里的故事吸引住,头也未抬,答:“我素来喜爱品读各地志传,奈何爹爹觉得这些书籍不宜女子涉猎,便不允我翻看。” 迟疑片刻,周子濯停笔看向她,淡淡道:“既如此,这书房若有你喜欢的自可拿去翻阅。” 作为嗜书如命之人,他深刻知晓读不了爱书有多苦恼。 秦漪欣喜万分,抬眼望向他:“真的?” 那神情让他略感不自然,只微颌首:“嗯。” 见他忙得差不多了,秦漪把书阖住,在房中慢步踱来踱去,直至快要离去时才扭捏问道:“阿濯,你……晚上可回房中歇息?” 周子濯身形微顿,复又恢复如常:“再说吧。” 心头的欢喜又被浇灭,她掩下失望,款款走到门口,“那我先回去了。”说罢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而那人只埋头写字,丝毫不为所动。 入夜,秦漪沐浴罢侧躺在榻上,手里携着书卷打发时间,但她心不在焉,总想往屏风后头张望,可直至条案上的蜡烛燃烧殆尽也不见周子濯的身影。 眼皮越发沉重,等到后半夜时她终是熬不住了,迷迷糊糊间耳边似有脚步声,复又瞬间清醒,却见是宝画半蹲在地上捡拾她掉落的书本。 失望之余,一股浓烈的委屈席卷而来。 宝画看出来,忙劝慰道:“小姐莫要多想,奴婢先前去看过了,姑爷书房还点着灯,想必待会儿忙完就回来了。” 皱着的娥眉复又舒展,她笑笑:“我知道了,你去歇息吧。” 次日清晨,秦漪醒来时便发觉身侧被褥丝毫未有被动过的痕迹,瞧着宝珍她忙问道:“姑爷昨晚可回来了?” 宝珍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姑爷兴许熬的晚,怕回来扰了您歇息,就在书房宿下了。” 她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安慰她的话罢了,再多说多问便是自讨没趣。 * 午后,秦漪正在房中阅览管家送来的账本,忽闻外间宝画传唤一声:“小姐,周夫人来了。” 她阖住账本,起身迎了过去,宝珍挑起软帘,丫鬟搀着魏氏缓步而来,身后两个侍女捧着乌木沉香漆盒。 忽的想起,她晨时去请安时,魏氏神色恹恹,与她也没说两句话,现下过来不知为了何事。 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接过丫鬟的手挽上魏氏胳膊,笑道:“娘,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何事叫下人知会我一声就是,还劳得您跑一趟。” 魏氏眉眼弯弯,步履从容:“今日闲来无事,过来找你说说话,咱娘俩又无别人,何须说的这般见外。” 她将魏氏迎到厅中上首落座,自己则垂眸半坐在下首太师椅上,宝画宝珍不用嘱咐便端了佳品茶点过来,魏氏扫了眼房中各处,见四下里干净利落便满意地笑笑。 “你这俩丫头模样出挑,做事也爽利,真真是随了你这做主子的,教得甚好。” “您过奖了,这俩人天生聪颖,旁人说的她们都有心记着,儿媳不过从中引导罢了。” 魏氏点点头,端起茶盏朝身侧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将那些个盒子放在秦漪手边梅花小几上便退出门外。 看这样子是有事而来。 宝画宝珍自觉退下,并细心地将门掩上,守在门口时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一样,好奇得不得了。 半晌,魏氏缓缓道:“绾梅,自打忆莲妹妹去世后,咱们两家走得也没那么勤了,这些年我有心登门去看你,可府里人多事杂,今日被这耽搁明日被那拖住的,总也腾不开空,你可千万莫要怨娘啊。” 秦漪心口直突突,一时半会摸不着头脑,只道:“娘说的哪里话,您老料理这一大家子本就艰难,能记挂着绾梅,儿媳就已万分欢喜。” 这话入了魏氏的耳便格外熨帖,她笑道:“我总盼着你能早些嫁进来,这样一来,咱娘俩也能说说心窝子话。” 而后也不再拖拉,直入正题:“我才从下人那得知,前夜子濯宿在了书房,这话本不该是我这做母亲的人该说的,可你二人既已结为夫妻,咱们便是一家人,子濯那儿我已问过了,本以为你小两口闹了别扭,原是他这几日公务繁忙,是以冷落了你,这不,他特遣人从街上新开的珍宝阁选了些首饰,又觉不好意思,这才央告我转交过来。” 秦漪两颊通红,她如何也不曾想到,魏氏竟是为了这种事而来。 除此之外,她也不信这礼是周子濯叫送来的,他那个人,断不会这般做的。 “绾梅,你可千万莫要气怪他了。唉,咱们二房只有子濯一个男儿,我也时常怨恨自己身子骨弱,未再给子濯子莹添个弟弟,可如今你进了府里,日后咱们二房便不愁后继有人了。” 这番催生的话听得她哭笑不得,如今哪里是她不愿为周家延绵子孙,分明是……可这种话她只能烂在肚子里,是万万说不得的。 送走魏氏,秦漪回到房里,命宝画将那两盒首饰锁进箱里。 “小姐不打开瞧瞧?”宝珍好奇问道。 “有何好看的,锁着吧,眼不见心不烦。” 宝珍不解,什么时候收礼的人反添烦恼了? 过了会儿,宝画又叮嘱道:“明日便要回秦府了,小姐今夜早些歇着,养足精神。” 秦漪微愣,转念想起明日是归宁日,可想到家里那些牛马她便没了兴致。 次日清晨,正梳妆时,宝珍从外头进来,手里提着食盒,道:“小姐,姑爷命下人把旁边厢房拾掇出来了,说是,说是日后便宿在那儿了。” “啪嗒”一声,胭脂盒应声落地,秦漪愣怔地望向宝珍,忍着郁气和酸楚闷声问道:“现下他人呢?” 宝珍指指隔壁:“应正在用早膳。” 闻言,秦漪立时起身朝屋外走去,一个转身又来到周子濯所在厢房,就见他果正在用饭,见着她时只愣了一瞬便继续垂眸夹菜。 “夫君这是何意?” 周子濯手下一顿,她生气时便会故意换了这称呼,他是知晓的。 “你我作息相差甚远,我怕扰了你歇息,本想宿在书房,又怕母亲多想,是以在此宿下。” 秦漪攥紧衣袖,强压下心头怒火,缓步走到饭桌前,朝外唤了声:“来人,添副碗筷。” 候在外头生怕俩人吵架的宝珍听着后捂嘴偷笑起来,她家小姐果真瞧着娇娇软软,可内里断不是那等吃素的。 再抬眸时,又瞥见缩在窗下往里头张望的念月,登时垮了脸,走去斥道:“主子们说话,你在此偷听什么!仔细挨板子!” 念月噎住,瞪她一眼便扭着腰肢往别处走去。 厢房里,下人送来碗筷,秦漪气闷不已哪来的胃口,想起这几日的糟心事更觉难过,端着盛满八宝香粥的小碗食不下咽,抬眼再看,那人却仿若无事发生般,端坐着嚼咽食物。 她再也忍不住了,过往习得的礼仪规矩皆尽抛诸脑后,撇开饭碗就趴在桌上啜泣起来。 一声更比一声悲痛委屈,瘦削香肩亦是起起伏伏。 第9章 玖 寺中遇险 室内清静,唯有秦漪低泣声不时响起,周子濯放下银箸,脸上神情有些无奈,良久才道:“你这模样若叫岳父瞧着,该怨我照顾不周了。” 就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让她的眼泪生生止住,她坐直身子,哽咽道:“阿濯,你可还记得,成婚前对我说过什么?” 周子濯目光清明而疏离,似在等她的下文。 她垂眸,鼓起勇气继续道:“你说,待完婚后自会好生待我,可如今,你分明视我为陌生人。” “大婚不过三日,我却好似过了三年,府中下人都知道,新婚夜你留我自己独守空房,如今在周府,我便是众人茶余饭后的笑资。” 沉默片刻,一道几不可察的叹息声漫进耳底。 “绾梅。”他轻唤了声,秦漪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去,四目相对之时,他揉揉眉心,神色疲倦。 “这段时日朝中事务繁杂,是以......”他避开她眼神,斟酌一二,终只道了声,“勿要多虑。” * 秦家大小姐三天回门,秦府上下早已准备周全,马车抵达府门口时,下人早已候在那儿。 宝画打帘,周子濯率先下了马车,宝珍才欲上前搀扶秦漪,便听着自家姑爷忽然说了声:“我来吧。” 俩丫鬟先是一愣,而后喜不自胜,忙退开身子,秦漪伸手递过来时便觉得触感不大一样,抬眸见着眼前人时也愣住,上前的难过又因他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而烟消云散。 却也只是片刻功夫,待她平稳落地,他便松开了手。 二人被迎进院里,喧闹宾客声不绝于耳,来的自都是秦家亲眷,见着小两口又恭贺一番,周子濯神色淡然进退有度,她便在一侧安静听着,外人瞧了都赞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宴席过后宾客渐渐散去,秦镇留了周子濯在茶室下棋,她便准备回出阁前住的小院歇一会儿,才迈出门槛,身后忽传来秦云的声音。 “阿姐这回可算如愿以偿了。” 秦漪顿住,下一瞬便径直往前走去,连个眼风也未给她,秦云却依旧紧跟着她念叨个不停。 “听说苏将军有事缠身,回京归期又往后延了数月,可怜月遥姐姐归心似箭却也无可奈何,这下,阿姐这周少夫人的位子可算坐安稳了。” 藏着的心事猛然被戳破,秦漪脸上有些难堪,她攥紧衣袖,深吸口气,回眸直视她。 “云儿,此前我只当你年纪小不懂事,可明年你就及笄了,有些话便不得不说。” 秦云错愕,才欲张口,又听她道:“你我同是侯府女儿,即便并非一母所出,可身上流的都是秦家的血脉,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我当真被周家遗弃沦为世间笑柄,你觉得,你这个做妹妹的名声又能好到哪去?” 说罢拂袖离去。 秦云怔怔然站在原地,袖中两手渐握成拳,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自己竟被秦漪那番话而唬住了。 ...... 晨时起得早,秦漪回到房中便睡了过去,这一睡便直至傍晚才醒来,睡眼朦胧间就见窗下美人榻上坐着一人影,她揉揉眼睛,掀起帷帐细细看去,原是周子濯。 他手中翻动纸页,听着动静后阖住书卷看过来,黄昏落日混着彩霞照在他玄色锦袍上,映出斑斓陆离的光影,也衬得那张坚毅俊容稍显柔和。 “醒了?”他轻声问,因二人只隔着几步远,只一眼便见她胸前衣襟半开着,露出一抹香软春色。 他眸光微沉,喉头不自觉滚动一下,而后挪开视线,起身背对着立于窗前,淡淡道:“时候不早,该回了。” 秦漪点点头,待他拂帘出门后才发觉自己衣衫不整,思及他适才的异样目光两颊顿时飞上两片绯云。 回到周府天色已晚,二人并肩而行都未言语,直至回到院里,周子濯停下脚步,迟疑片刻后沉声道:“累了一天,早点歇息吧。”说罢抬脚进了侧间厢房。 秦漪身心疲惫,不愿再与他争执,推门进了独属自己的婚房。 大婚第四日起周子濯便如往常那般上朝做事,日日早出晚归,两人虽住得相邻却也只是偶尔打个照面。 秦漪也未闲着,每日晨起到魏氏那儿问安后便帮着料理府中大小事宜,她本就聪慧,打理各项家务井井有条,连账房收支也能参看一二,魏氏逢人便说自己有福气,娶了个貌美又能干的好儿媳。 这日天还未亮时,秦漪便被宝画叫醒,催她早些起来,莫要耽搁了去慈云寺。 她这才想起,今日是十五。周夫人是个信佛之人,再加上周子莹身患哑疾,她便越发信奉佛陀,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寺里烧香,为她可怜的孩子祈福求愿。 半探起身子,她揉揉发沉的脑袋,这几日未休息好,昨夜睡前又开了窗子,许是有些着凉了,此时颇有不适之感。 “为何偏要去慈云寺?” 那寺庙建在半山腰上,离得远不说,来去都格外麻烦。 最要紧的,她不知为何对那寺庙无端有些抵触,说不清道不明,就是梗在心里不舒坦。 宝画笑道:“小姐忘了,慈云寺是京城香火最盛的,坊间不都说那儿的香火最灵验么。” “今日去礼佛的香客定然很多,这回可热闹了,不过昨晚周夫人身边的丫头特地来嘱咐,说寺庙离得远,需得早些动身才是。” 秦漪忽然想起大婚之前她还去那寺里上香拜佛,可所求之事却连一件都未实现,免不得摇头苦笑:“灵验什么?都是虚无罢了。” 宝画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嘘了声:“小姐这话可莫要进了周夫人耳朵里。” 略点点头,她撩开纱帘,起身时又问:“姑爷可一同前往?” 一侧正给瓶中牡丹换水的宝珍闻声答道:“许是去不了罢,姑爷未到休沐时日。”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 魏氏向来讲究,出趟门也需铺张一番,听下人说她深信慈云寺有神灵,回回去礼佛时都得在那宿个几晚,是以光是放置各样物什的箱子就装了一辆马车。 一行人赶在晌午前到达,立于山门前,秦漪心生感慨,寺庙还是那座寺庙,而她的心境却已不似从前。 拜什么佛,烧什么香,该如何不照样如何。 人定胜天罢了。 随着魏氏在佛殿上罢香后又带着子莹去求了签,适才一路舟车劳顿,众人都有些倦了,便跟着小师父去了客堂歇脚。 寺院客堂简单朴素,秦漪坐在窗边小榻上不觉又陷入沉思,不久,一股浓浓睡意便涌了上来。 待小憩醒来已过午时,许是佛寺清宁,这一觉她睡得安稳极了,可身子却越发疲软。 不一会儿,宝画端着斋饭打外头进来,摆置好后禀道:“适才周夫人的侍女来报,说是夫人去经堂听大师诵经了,叫您和三姑娘自个儿转转,今夜便在寺中住一夜。” “知道了。” 才吃罢饭漱好口,周子莹携侍女欢快来到她房里,她将人迎到身旁坐下,笑问:“可用过膳了?” 周子莹笑眯眯地点点头,又打了番手势,一旁侍女忙解释道:“少夫人,三姑娘闲在屋里待着闷,想央您一同出去走走呢。” 秦漪本想在房中歇息,最后拗不过她只得陪着出去,这丫头平日在府里被拘得紧,如今好不容易出了门便闹着要玩捉迷藏,秦漪碍着身份不好参与,便遣了众侍女陪她去耍。 她与宝画宝珍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又来到上回那处凉亭,周边桃花已然凋谢,而那亭中打坐的佛子也已不在。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响起一道尖叫声,那声音满是惊恐,听着还有些熟悉。 宝画蹙眉,道:“像是三姑娘身边的丫鬟玉兰的声音。” 心头一紧,秦漪立马起身朝那处赶去,就见一男子正擒着周子莹,银光利刃抵在她脖颈处,吓得小姑娘花容失色,泪水连连。 四处站着的几个丫鬟皆被惊得胡乱哆嗦,那男子蒙着面罩只露出贼眉鼠眼,光天化日之下在这等清净之处行凶竟无半点惧色,粗着嗓子道:“速把钱财交来,否则,这小姑娘的俏脸要是被刮花可就不好了。” “别动她!”秦漪急忙出声,立时抬手将发间银钗和腕间玉镯取下,“我出门未带银两,这些首饰值不少钱,都给你,快把她放了!” 贼人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眸中贪欲令人作呕,“莫要戏耍爷,真当我不识货?你腰上那玉佩才是好东西,速速交来!” 听着这话,秦漪下意识伸手覆住,却听那贼人再三催促:“还不快些!” 她紧咬着下唇,一把将玉佩拽下来,宝珍急道:“那可是夫人留给小姐的遗物!” 未再迟疑,她故作镇定,扬起手中玉佩,“给你便是,放了她。” 男子松开周子莹,晃着匕首来到秦漪跟前,刀尖挑起她下巴,“好一个小美人,胆量也不错。”瞥向她夫人发髻时咂咂嘴,“可惜是个有夫之妇。” 秦漪强忍着心头惧怕,怒斥道:“你得了钱财还不快快离去,天子脚下众目睽睽,” 不料,那男子反倒越发大胆起来,凑上前戏谑调戏:“你是哪家的小夫人?” 见此情景,宝画急急大喊道:“来人,快来人!” 男子抬头看去,趁着他分神空档,秦漪鼓足了劲朝他手背狠咬一口,而后转身朝周子莹跑去,贼人防备不住吃了痛,手中匕首掉落在地,气恼下往她后背猛劈一掌。 痛感瞬间涌遍五脏六腑,秦漪踉跄几下,只觉眼前忽明忽暗,紧接着身子一软扑倒在地,而后便陷入无尽的黑暗中,最后一丝清醒之际,耳畔响起宝画宝珍急促的呼喊声,再往后的,她便一无所知了。 第10章 拾 心病还需心药医 夜幕四合,月上枝头。 客堂内灯火通明,侍女们皆垂首立在各处,大气不敢出一声,不多时,魏氏由着丫鬟搀扶而来,入门时忧虑不止,轻声问了句:“少夫人可醒来了?” 半跪坐在榻前的宝珍闻声赶忙抹了把眼泪,起身出去相迎,回道:“还未醒来。” 这下魏氏眉头皱得更深了,抚着心口唤道:“真是作孽啊。”转而又朝外间问道,“派去山下请大夫的人可回来了?” “回夫人,还未回来。” 魏氏坐也不宁站也不宁,频频朝门口张望,半晌又问:“子濯怎的还没来?” “去请少爷的人还没信,夫人再等等吧。” 侍奉魏氏的大丫鬟低声安抚道:“夫人莫要焦急,适才释空小师父说,观南大师快回寺院了,算着时辰也差不多归来了。” 话音才落,站在门口的侍女欣喜出声:“来了来了,大师来了!” 魏氏忙走出去,就见那佛子被宝画引着赶来,身上袈裟还未褪去,步履匆匆却不失稳重,她不禁念道:“阿弥陀佛,可算是来了。” 侍女们自发让开路来,半悬着的心也随着他的到来而落了地,待他走进屋内时免不得都想多看两眼,半奇半叹,这和尚长得这般俊俏,缘何如此想不开,竟削发为僧了。 魏氏不再耽搁,忙说道:“真是有劳大师了,我这儿媳被贼人所伤,几个时辰过去还未醒来。” 观南垂眸合掌,声音温和平缓:“来时路上这位施主已将事情经过讲明,夫人不必太过忧心,贫僧先行把脉再说。” 魏氏听罢连道几声“好”。 这厢,宝画取出细绢帕子垫在秦漪腕上,观南抬手,修长细指落在那方绢帕上,余光瞥见枕上昏睡之人时微愣住。 怪不得看刚才那位侍女如此眼熟,原来,竟是这位姑娘。 只是,不过半月未见,缘何消瘦至此? 他这般想着,又立时敛神聚气,闭目切脉。 片刻后,他收回手,起身合掌:“从脉象来看,这位施主长久以往忧思过重致使心气郁结,今日又受了内伤,心脾受损,这才昏迷不醒。” “这可如何是好!”魏氏眉头紧皱连连哀叹道。 正说着话,外间又传来丫鬟的通报声:“夫人,少爷来了!” 随着话音,周子濯自外头赶来,身上风尘仆仆面含忧色,进门便问:“娘,子莹可有事?” 观南垂眸退至一旁立于窗下,原以为这女施主名唤子莹,又听周夫人嗔怪道:“子莹无事,就是受了些惊吓,绾梅被伤着了,昏迷许久,现下都还未醒来。” 那二字入耳时他微愣一瞬,猛想起此前在桃林所捡的那方帕子,上头绣着的娟丽字迹,正是绾梅这一名讳,想到这一时竟有些慌神,原以为那物无主,又觉上头的梅花栩栩如生,恐遭泥土污垢玷染,这才将它捡回,怎料到,这世上还有这般巧合…… 听了这番话,周子濯舒展的眉头又蹙起,不解道:“怎会如此?” 站在榻边的宝珍气闷不已,这姑爷一进门不先关心小姐的生死,反倒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简直可恼可恨!心直口快的她登时撇过脸幽幽道: “莫不是给姑爷送信的人未言明?我们小姐为了救三姑娘迫不得已以身犯险,被那贼人重重劈了一掌,适才观南大师说,小姐长久忧思过重,如今又受了重伤,可不昏迷至此。” 她语气生硬,埋怨讨伐之意不言而喻,魏氏听后本有些不满,可她说的话的确句句属实,今日确是子濯的不对。 而周子濯神色微变,动了动嘴唇却终未说什么,抬眼看向床榻时才留意到案前站着一佛子,便问道:“这位是?” 宝画回道:“这是寺里的观南大师,大夫迟迟未来,奴婢便去请了大师过来。” 京城孰人不晓观南法师的名号,素闻当今圣上信崇佛道,每月定期来这寺中听他诵读经文讲佛法,本以为这等佛子该是高高在上之辈,断没料到竟这般平和可亲,且瞧那模样不过二十四五,竟已有这般作为。 周子濯敛眸:“原来如此,早就听闻观南法师医术精湛,今日内子得师父救治实属有幸。” 案几上烛火明亮,将观南的身影拉得削长,映在木窗之上有几分模糊,他捻动佛珠,垂眸回答:“施主不必客气,贫僧先开一剂药方稍加调理。今日之事确属凶险,不过,这位女施主的症结归根到底当属心病,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想来施主定然明了这位女施主的症结所在。” 闻言,周子濯眸色深沉,目光凝向他侧影,而又转向昏睡在榻上的秦漪,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如今毫无血色,往日的娇艳不复存在,只剩一副孱弱病态。 这几日他有意避着她,却也时常从下人口中得知,她日日毕恭毕敬,操劳府中诸事,为娘亲分忧不少。 曾几何时,这小丫头也与子莹那般,整日跟在他后头打转,虽说两家早已为他二人定下亲事,可他总觉得不大真实,在他眼里,绾梅就如同妹妹一样。 他大她六岁,无论如何都没法像对月遥那般对她,不料光阴飞逝,如今这小丫头也已长成曼妙女子,是个大姑娘了。 而后,他又恍然想起,她已然是与他拜过天地入了宗谱的妻。 低垂眼帘,他缓缓开口:“多谢师父。” 观南面无波澜,合掌淡淡道:“施主客气。” 送走观南,安抚好母亲,周子濯屏退一众侍女,掩门踱至榻前,看着那张姣好面庞,又倏忽想起陪秦漪回门那日她委屈落泪的模样。 心头莫名有些滞涩,他将她放在衾被外头的手轻轻攥住,良久,微叹口气:“绾梅,是我亏欠你的。” 他垂着头,自言自语:“你是个好姑娘,是我对你不住。” 她是何心病他自是知晓,可连他自己也是“患病”之人,又该如何做她的药引。 第11章 拾壹 大师来寻内子所为何事? 屋内香烟缭绕,似醒非醒间,秦漪缓缓睁开朦胧睡眼,微微侧头,便见一道高大挺拔身影立于窗前,两手背在身后,不知在沉思些什么,将窗外日光遮去了大半。 她凭那袭宝蓝色锦缎长袍认出他,轻声唤道:“阿濯,你怎在此?” 出口声音沙哑软绵,周子濯转身看来,紧锁的眉头总算稍微舒展。 “可好些了?”他边问边往榻前走去。 秦漪点点头,看了眼远处的紫砂壶,嘴唇翕动两下却未出声,索性自己起身,然而衾被才掀起一角肩上忽被他按住。 “好生歇着吧。” 他从案几提起茶壶斟了杯清茶递来,秦漪轻抿着唇接过,心口泛着丝丝甜意。 干痒的喉咙可算得到滋润,她半倚在软枕上,斟酌着如何张口,又猛然想起什么,急忙问道:“对了,子莹可还好?那贼子抓着没?娘该吓坏了吧?” 一连三个问题让周子濯微愣片刻,回过神时忽觉喉头发紧,凝视着那双清澈眼睛回答:“无需操心,贼人已被送押官府,子莹只受了些惊吓,娘那边也都安顿好了。” 紧提着的心猛然落地,秦漪捂着胸口舒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二人只一步远的距离,这才发觉他下巴上泛着青,眼眸中也有少许血丝,心中不禁生疑,只是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就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对话声。 原是魏氏听侍女说秦漪已清醒便忙赶了过来,瞧见榻前坐着的周子濯时捂嘴笑笑。 到底是自家媳妇,嘴上再强硬,心里总还是知道疼惜的。 瞧见来人后,秦漪忙起身见礼却被止住,魏氏在木椅落座,攥着她手心柔声道:“好孩子,叫你受苦了。” 秦漪抿唇摇首:“娘说的哪里话,只要小妹平安无事就好。” 见二人俩聊得欢快,周子濯起身离去,秦漪紧瞧着他的背影,心底有几分不舍,自上回归宁日后他二人已有好些天未见,适才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呢。 她的一举一动皆被魏氏看在眼里,这俩人之间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她自也欢喜,想到多日来的忧虑便悄声问道:“绾梅,娘问句不该问的,你和子濯可圆房了?” 听了这话秦漪脸上霎时滚烫一片,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魏氏知她脸皮薄便不再追问,可心里却止不住有些失望,但小两口的事她这做母亲的又属实不好插手。 魏氏又坐了会儿便离开了,宝珍进来伺候更衣洗漱,而后简单吃了些粥饭,这时,宝画不知从何处端来碗黑漆漆的药汤要她服下。 客堂内四处弥漫浓郁药味,秦漪雾眉微拢,不解道:“这是何物?” 宝画笑道:“这是府里下人照着观南大师开的方子抓的药,小姐趁热喝了吧。” “观南大师?”秦漪喃喃问道。 宝珍将她昨晚昏迷后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说起那被抓捕的贼人时仍旧恨得咬牙切齿,而提起及时赶来为她诊治的观南大师时,那两只圆眼便弯成了月牙。 秦漪抚了抚心口,暗自想道,那佛子前后帮她不少,可惜出家人有戒规在身,便是有心想要答谢也无处下手,只能遣人前去多添些香火钱了。 “……对了小姐,姑爷昨晚在这儿守了您一夜,奴婢们劝他去歇着都不肯离去,可见姑爷这回是对您上了心了。” 宝珍笑容满面,自家姑爷总算开窍懂得疼小姐了,她们这些做丫鬟的自然高兴。 秦漪听罢又惊又喜,拽紧衣袖问道:“当真?”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担忧起来,“一夜未眠,身子怎扛得住。” “小姐就别乱想了,您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只需将身子调养好就是。” “是啊小姐,昨晚观南大师说您气血不通,就是日日多思多虑造成的,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有何事只管跟奴婢们说就是,何必自个儿闷心里。” 俩丫头一唱一和,秦漪莞尔一笑:“好好好,都听你们的。” 想起昨晚的凶险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道:“等会儿随我去看看三姑娘吧,她年纪小不经事,昨日被那贼子用刀抵着定是吓得不轻,我去陪她说说话。” “是。”宝画应道。 不久后,主仆三人出门去往周子莹住处,两人所居客堂离得并不算远,走过一个回廊再拐角就是。 自打出了昨日那场事后魏氏遣了数十个下人守在周子莹跟前,门口守得严严实实,就是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侍女小厮见了秦漪后接连行礼,她隐隐觉得这些下人瞧她时的目光与往日似有不同,她不知道,如今府中下人皆被她昨日的英勇之举而折服,加之她平日里对人客气友好,是以虽才进门没多久就已赢得人心。 就在这时,房门从里头打开,出来的正是周子莹的贴身侍女玉兰,福身后悄声道:“少夫人,三姑娘还睡着呢,要不您晚点再来?” “来的不巧了。”秦漪朝门缝扫了眼,屋里有些昏暗并未瞧见何物,“那我晚些过来,你们多加留意些,有什么事及时来说一声。” “是,奴婢记着了。”玉兰点头应下。 回时路上,走得远了宝珍才叹道:“三姑娘属实可怜,心地这么善良偏生得了哑疾,世人常言好人有好报,可见这话也是信不得的。” 秦漪款款往前走着,听罢淡然一笑:“此言不过是警醒世人多做好事莫要作恶罢了,福报又岂是那么好得的。” 说话间,忽的瞧见不远处有一和尚在她门口站着,那清瘦身影似曾相识,此处看去只瞧见他身着一袭青灰僧袍,走至跟前时那人倏地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之时二人都顿住。 “观南大师?” 秦漪惊讶唤了声,余光瞥见他左手掌心里似乎攥着什么物件,还未来得及看清,他忽然将那只手被于身后,连带着右手佛珠颤了颤。 “施主好。”观南敛眸应道。 愣怔片刻,秦漪温声问道:“您是来找我的?” 听着她的声音,观南抬眸看来,一向平和的眼睛里闪过几许慌乱。 迟疑半晌,他动了动嘴唇,神色犹豫略显艰难,最终却还是未说什么,只是额上不由的浸了些汗水,而左手也紧紧攥在一起。 秦漪心中奇怪,又觉气氛莫名尴尬,便合掌柔声说道:“昨晚幸得大师救治,信女不胜感激。” 就如困在陷阱突然被解救了一样,观南微舒口气,指尖佛珠缓缓捻动,“施主不必多礼,佛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是贫僧的使命所在。” 秦漪垂首勾唇浅笑,暗道这佛子怎跟那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一样板正,不过不同之处在于,先生总把子曰挂在嘴边,而这佛子就是“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神游时,她忽然瞥见裙摆上的点点梅花,思绪再次回到此前的种种梦境,登时颊上一热,连着耳根也烧了起来。 两人对立而站,各自神情怪异,这场景如何看都有些诡异,幸而忽然传来的一道声音打破这般僵局。 “怎么站这里?” 主仆三人回身望去,周子濯正朝这厢走来,周福跟在身侧,手里提着两个布袋,瞧着沉甸甸的。 秦漪往旁边退了退,周子濯这才瞧见立于柱前的观南,诧异之余加快脚下速度。 来到几人跟前,周子濯合掌示意,道了声“观南大师”。 廊道本就狭窄,此时站了这么些人显得有些拥挤,宝珍宝画自觉退下,临走前拽了把周福。 观南合掌回礼,又听周子濯问道:“大师来寻内子所为何事?” 不知为何,秦漪觉得他这话听着有些别扭,仔细思索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指尖转动的佛珠猛然停下,观南垂着眼眸,叫人看不清其中情绪,白净的耳垂微微泛红,良久才道:“阿弥陀佛,贫僧恰巧从此处路过,思及夫人在寺中受伤昏迷便觉有愧,是以特来探望一二。” 周子濯注视片刻久未开口,半晌朗声笑道:“原来如此,大师此般心意实在令人动容。”稍顿,“不过大师不必在意,内子确在贵寺受伤不假,但如今贼人已被抓捕归案,内子又得大师及时救治,这般功德令我等没齿难忘。” 一侧,秦漪适时说道:“是啊,观南大师,昨晚真是有劳您了。” 清风从身前拂过,带来阵阵清凉,无形中拭去额上细汗,观南淡淡一笑:“两位施主客气了,女施主既已安然无恙,贫僧便先行告退。” 周子濯微颌首,目送他离去后,回眸视向秦漪,语气无端有些沉闷:“身子还未好透,胡乱跑什么。” 秦漪愣住,才想解释,他已转身推门进了客堂。 这般阴晴不定的情绪惹得她心头莫名一虚,叹了口气后追了进去,就见周子濯正坐在桌前,而那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两碟糕点,芙蓉糕和杏仁酥,恰是她最好吃的,一旁还有个金丝小盅,里头盛着青梅干。 嘴角的笑意止也止不住,她款款走去在他身侧坐下,两手攀上他胳膊,声音越发娇柔:“阿濯,这是你叫人拿来的?” 第12章 拾贰(捉虫) 念月有身孕了 周子濯拂了拂衣袖,神情仍旧淡漠,语气却有些不自然:“昨日之事,多谢你了。” 乍一听着这话,秦漪微愣片刻,而后莞尔一笑:“子莹是你妹妹,我这个做嫂嫂的……”这俩字出口时她自己心头一跳,忙悄悄抬眸观察他的表情,见无异样才继续道,“自是要好生照看她。” 她做事一向进退有度,周子濯是清楚的,可印象里她也是个软娇娇,而昨日听了事情经过他一个男子尚且心有余悸,难以想象那般情形她是鼓起多大的勇气冲上前头。 这般想着,眸色不自觉温顺几分,抬手将桌上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听闻那贼子手持利刃,莫非你不害怕?” 话出口才觉不大妥当,又改口道:“可吓着了?” 一声比一声温和,倒叫秦漪生出几分错觉来,好似又回到母亲丧礼那日,眼前人还是那个轻声宽慰温柔体贴的周家哥哥。 “自是怕的。”她垂下眸子,莹白指尖落在芙蓉糕上拈起一块,“可那时顾不得许多,只凭一股脑的气力,未曾多作思虑。” 话音落罢,便觉着他目光越发灼热,烫得她既羞又喜。 她将芙蓉糕送进嘴里咬了一小口,这点心软糯香甜,却抵不上他此时带来的甜蜜。 周子濯收回视线,从怀中取出一物什放在她手旁,“给你。” 待瞧清是何物时秦漪忙将糕点放回盘中,抓起桌上玉佩细细查看,见它未受损坏脸上笑容便越发灿烂。 “还好找回来了!多谢你,阿濯。” 她眉眼弯弯好似初春夜晚的新月,周子濯微微失神,心底拂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午时,周家众人在寺中用过斋饭后便启程回府了。 原本照着魏氏的打算是要在寺中多待上几日的,可昨日那事惹得人心惶惶,而周子莹本就生来怯懦,这回受了如此惊吓后越发害怕见人,魏氏心疼不已,于是命下人收拾收拾打道回府。 这一路舟车劳顿,一行人回到家中便各自歇息了。 秦漪本以为与周子濯有了些许进展,可抵达府院后他借故“还有公事要处理”就直奔书房。 见她嘴角往下压着,脸上神情落寞,宝画忙宽慰道:“小姐莫怪,姑爷今日未上早朝,想必确有诸多事宜给耽搁了。” 秦漪强笑两声,故作不在意:“我晓得,无事,如今这般就已很好。” 她不敢奢求他彻底放下那个女子,然后投入她怀中,就如今日这样有话可说,看她时不再像陌生人,如此就已心满意足。 不论如何,她是他唯一的妻,走进他心里便是早晚的事,哪怕需等上数月多年又何妨。 暮色渐起,慈云寺梵钟敲响,声声冗长而沉重,寮房内,僧人们皆已洗漱完毕准备入睡,唯有几个性格活泼的和尚还在交头接耳。 “大师兄自晨时就进了禅房,且今日一整天滴水未进,也不知出了何事。” “是啊,我刚才从那儿经过时还看到屋里点着灯,不知现下回房没有。” “唉,师兄这等修为尚且如此用功,真是让人惭愧。” 这番窃窃私语被释空听到耳里,他没有多言,起身披了僧袍往外走去。 孟夏的晚风尚有几分凉意,他裹紧衣袍来至另一处小院,里头那间寮房大门紧闭未曾点灯,辗转片刻,他又抬脚往香积厨而去。 不出意料,香积厨的房门已上了锁,他摇头叹口气,只好走到井边打了桶水上来,捞起葫芦瓢舀了一勺清水,而后去往禅房。 这一路未见人影,释空在门上叩了几下,里头并无动静,他蹑手蹑脚推开一点,透过门缝往里头张望,就见观南背对着门口跪于香前,腰板挺直,双手合掌,膝下并无蒲团等物。 就那样硬生生跪了一整日,这哪里是禅定,倒像是……像是在惩戒自己,释空如是想。 条案上,香炉里青烟缭绕,见者自发静下心来,他端着瓢低低唤了声:“观南法师,该歇息了。” 跪于香前的观南听着声音缓缓睁开眼睛,抬头朝香炉看了一眼,第十一炷香也已燃成灰烬,可他仍然心中有愧,难以原谅自己。 微叹口气,他捡起置于面前的佛珠轻轻捻动,温声回道:“无妨,你去歇着吧。” 释空看着他头也未回的身影有些发愣。 他初来慈云寺不久,在众多僧侣中辈分是最小的,平日也无甚存在感,但观南法师却能记着他,并在闲暇之余为他提点一二。 平日里,这位寡言少语的师兄常是一副云淡风轻泰然处之的模样,如今日这般倒是头一回见。 他将装满清水的瓢放在门口角落里,本想再提醒一句,可看着那道清瘦而坚定的背影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四下里清净下来,观南略有浮躁的心也逐渐安宁。 今日是他生平第一次撒谎,身为出家人,他犯了戒,虽无人知晓,可他自己难以饶恕,是以长跪香前以作惩戒。 灯火昏暗,他从袖中取出那方没能归还的绢帕,心中已然不似白日那般浮动,而后起身来到香案前,将那帕子放于香炉后头的夹层里。 若有缘再见到那女施主,便将此前真相坦然相告并物归原主,他这般想。 * 四月下旬,西临城又接连下了好几天雨,这几日周府下人越发忙碌,为的便是下月周夫人魏氏的生辰一事。 晌午,管家抱着几本册子来到秦漪房中,请示寿宴一应事务,从物品采办到宾客名帖皆要一一过目,这一忙便到了晚上。 秦漪坐在书案前将册本全部梳理清楚,抬眼瞥见窗外月明星稀,这才发觉竟已这么晚了。 她趴在窗棂上往外张望,不远处的牡丹花依然开得旺盛,魏氏喜爱牡丹,想来也是,恐怕也只有这般雍容华贵才衬得上周府门第。 印象里,娘亲虽也喜欢花草,但相比牡丹她更爱雪梅,也正因此才给她取了个带“梅”字的乳名。 想起娘亲她不禁有些怅然,再过三日便是娘亲的祭日,可如今不比往日,她身在周府,下月又是魏氏的诞辰,如此一来,便只能悄悄去祭拜母亲了。 她抬手揉揉发酸的脖颈,将一应册本搁置好后来到厅堂,正好撞上宝珍气冲冲地打外头回来。 “这是怎么了?” 宝珍登时刹住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紧接着,宝画也自外头进来,面上也是不大好看。 不知为何,她没来由的心里咯噔一下。 “出了何事?”她又问,声音却暗含几分紧张。 宝画上前两步,搀着她往椅上坐,迟疑许久才说道:“小姐,您听了可千万莫要动气,上回观南大师就说您心血不足……” “无事,你直接说就是,还有什么是我扛不住的。”秦漪柔声打断,可心里却止不住地慌乱。 宝画和宝珍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后者咬牙切齿来到门口,将外头侍女遣退又把门掩上,见她二人这般声势,秦漪早已心乱如麻,只得随手端起桌上茶盅掩饰些许。 “小姐,念月……念月有身孕了。” 话音落,室内静得出奇,两个丫鬟都紧盯着她的面容,二人心里都是又气又恨。 紧接着又听“啪”的一声,秦漪手中瓷盏掉落在地,洒出的茶水溅在她衣裙上,而那悬在半空中的素手颤抖个不停。 她死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可那滚烫的泪水噙在眸中让她视野一片模糊。 刹那间,大脑变得混乱不堪,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那样怔怔地坐着,时间,就好像静止了一样。 “定是那贱婢使了什么下作手段!小姐放心,您身为主母还未诞下一儿半女,她个通房丫头断不能把那孩子生下来!”宝珍愤恨道。 身上的所有力气就像突然被抽干了一样,秦漪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那袭青色外衫衬得她小脸苍白,让人心生怜意。 良久,她缓缓开口:“你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目光呆滞,声音满是憔悴,宝珍越发愤怒:“这贱婢打得一手好算盘,今日干活时她便有意偷懒,午后在院里忽然昏厥,奴婢本以为她是故意的,便走上前说了几句,后来见她没反应便忙遣人去请了大夫。” “大夫来时她已经醒了,可死活不肯让奴婢们在跟前,奴婢也懒得搭理,于是留下大夫就走了,适才与宝画去后厨拿吃食才知道,那死丫头竟被把出了喜脉,还自发跑去周夫人那里请罪!” 这事秦漪是知道的,那时她正在房中清点账册,忽然听闻念月昏了过去,当时也未放在心上,她从未想过,念月竟会怀孕。 出嫁前她便知晓,大户人家有通房丫头,她虽然心里难受却也不能做什么,因为一不小心就会得个善妒恶名,且,正房夫人未生育前,通房丫头是不允许受孕的,可见,念月没有喝下避子汤。 秦漪闭上眼睛,强忍着心头痛楚,无力地问:“姑爷人呢?” 宝珍摇摇头:“不知道,兴许还未回来。” 她沉默下来,紧攥着手指,不知如何是好。 案几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宝画心下一狠,低声说道:“小姐,当务之急是该把那孽障给处置了,您才嫁进来不到一月,如今还未……还未与姑爷圆房,若是叫那婢子生在您前头,往后这府里还如何有您的落脚之地啊!” 第13章 拾叁 妾身为何要养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未等秦漪开口,外头房门被敲响,伴随而来是侍女的传唤声:“少夫人,夫人那儿请您过去一趟。” 见她没反应,宝珍轻声喊了句:“小姐?” 秦漪捂着心口,喉间的苦涩蔓延开来:“走吧。” 她携俩丫鬟来到魏氏院里,还未迈进厢房门槛就瞥见魏氏正用手摸着念月尚且平坦的小腹,听着外间侍女的通报才收回手,而念月也自觉退到旁边。 “娘。”她垂眸唤道。 瞧着她后,魏氏脸上闪过一抹异样,低低唤了声“绾梅来了”,接着以手扶额,浑身一副郁结乏力模样。 她款款走至魏氏下首落座,待侍女上了茶水后才看向站在一侧的念月,缓缓道:“念月,怀了身孕这么大件事为何不告诉我。” 谁知,原本好好站着的念月猛地跪倒在她面前,豆大的眼泪说流就流,仿佛受了什么恐吓似的,颤着声音委屈不已。 “少夫人饶命,奴婢……奴婢绝非有意隐瞒,奴婢知道自己素来不讨您喜欢,出了这事更不敢上您跟前去,您若想撒气尽管朝奴婢来就是,可这孩子实在无辜,求您宽恕他,毕竟,无论如何,这也是少爷的亲生骨肉啊!” 立在后头的宝珍听了这番话恨不得上去撕破她脸皮,小姐还未说什么,她倒恶人先告状演起苦肉计来了,还故意在周夫人跟前暗示她们小姐心肠歹毒,是个不容人的。 秦漪不傻,念月这番话是何居心她再清楚不过,她虽气得浑身发抖也不能表现出来,深吸口气,淡淡道:“娘,这事不算小,儿媳想听听您和爹是什么想法。” 倚在太师椅上的魏氏半阖着眼,叹了口气说道:“你爹和子濯都还未回来。”稍顿,“绾梅,你先别动气,如今事已至此,怨恨也是徒劳。” 秦漪苦笑两声,眸中毫无光彩,声音亦没有半点起伏:“儿媳有何可怨的。” 她该怨谁?又该恨谁? 屋里沉默下来,念月就那样垂首跪在秦漪脚下,两肩抖了又抖,外人看去似是伤心极了,唯她自个儿知道,心中早已按捺不住欢喜。 不多时,一小厮匆匆赶来:“夫人,少夫人,老爷和少爷回来了。” “赶紧请他们过来。” “是。” 秦漪静坐在椅上,藏在袖口里的十指微微颤动,她用力压着鼻尖的酸楚,隐忍不发。 没多久,周常明与周子濯前后到来,身上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 “夫人,出了何事?”周常明沉声问道,瞥见跪在地上的念月时眉头紧锁。 此前苏月遥与周子濯二人的谣言传的沸沸扬扬,他做父亲的自也有所耳闻,那时他亲自找来周子濯深夜长谈,告诫他不可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更不可辜负与秦漪的婚约。 周子濯向来懂事,可唯独在情之一事上乱了阵脚失了分寸,且多次违背他的话,更以绝食的方式来宣告自己对那场早已定下的婚事所有不满,还要与周家解了婚约。 儿子冲动他做老子的断不能跟着糊涂,好在后来苏月遥随父回南疆,这场荒唐情爱也算草草结束。 半年前,府里新进一批侍女,念月便是其中一个,那时看见这婢子第一眼他就觉得不妥,因那张脸任谁看了都觉得与苏月遥有几分相似,便命管家把她打发出去,可后来也不知她是怎么爬上了周子濯的床,打那之后便做了通房丫头。 他虽气恨,可儿子已无心爱之人,如今寻了个相似的以作慰藉,他实在再没法指责半分,便任由他去了。 正沉思时,魏氏开门见山道:“子濯,今日大夫来府里诊出念月怀了身孕,这事你说说怎么办吧。” 闻言,周子濯先是一愣,而后望向坐在对面的秦漪,却见她低着头没有丝毫波澜。 他蹙眉,毫不迟疑道:“依着府中规矩处置就是。” 这话出口,跪在地上的念月瞬时恐慌起来,一路跪着爬到周子濯跟前,攀着他小腿泪流满面:“少爷,您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这可是您的亲骨肉啊少爷!” 看着那张与月遥十足相似的眉眼,周子濯有些许动容,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旁人都道他是冷血,可知子莫若母,魏氏抬抬手,故作不耐道:“来人,先把她带下去,好生看着。” 打外头进来几个小厮,不顾念月的挣扎将她拖了下去,直到走了很远还依稀能听见她的哭喊声。 秦漪仍然没说什么,可她死死掐着手心,胸口因念月刚才说的那句话而纠疼不止。 他原是想要孩子的,只是不愿与她生。 “绾梅,你今日操劳一天也该累了,要不先回房歇着吧,念月这事定给你个满意交代。”魏氏忽然开口笑道。 秦漪知道,这是想避开她,未多言,她起身盈盈福了福,随即携宝珍宝画离去,自始至终未看周子濯一眼。 她实在是有些倦了。 待她走后,魏氏屏退下人,看向低头不语的周子濯,微叹了口气:“子濯,娘问你,绾梅进门已有半月多,你为何还不与她圆房?” 周常明闻言险些气晕过去,当即一掌拍向桌面:“什么?你二人至今还未……” 那俩字他实在说不出口,憋了半晌怒斥道:“你莫不是想让我二房断后不成!” 而周子濯却仍然垂首不答,这姿态叫他越发震怒,转而责问起魏氏:“你既早已知道此事,为何不告诉我?” 魏氏还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也给吓住了,就在这时,周子濯起身站在二人面前,神色淡然。 “爹,娘,儿子对绾梅并无男女之情,之所以一直分房而眠,也是为了她日后着想。” 周常明瞠目结舌,怒极反笑:“你说什么?为了绾梅着想?如今她已进了咱们周家,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这般晾着她,究竟是怎么个对她好法!” 沉默片刻,周子濯一字一句回道:“儿子只能给她名分,日后若她想和离,我自会替她寻个门当户对的。” “砰”的一声,周常明再次拍了把桌子,额上青筋暴起:“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孽畜!你说实话,你可是还惦记着那苏家小姐!” 这回,周子濯没再接话,而他这般模样在周常明眼里便是默认了。 “糊涂啊你!”周常明满目愤然,抬手拿起桌上茶盏朝他砸去,偏巧落在他额上,瓷片碎了一地,而周子濯那张俊逸面容登时鲜血直流。 魏氏吓坏了,忙走去用帕子捂住他伤口,嗔怪道:“老爷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妾身可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出了好歹,妾身也不愿活了!”说着说着掉起眼泪来,心疼地问,“儿啊,疼不疼?来人,快去请大夫!” 周子濯撇开她胳膊,接过帕子随意抹了抹。 “爹,念月腹中孩儿是我的骨肉,我想把他留下,旁的,您二老不必操心,我自会处置妥当。” 说罢拂袖离去。 周常明被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抓起茶几上的茶壶瓷碟朝门口乱扔一通。 “逆子!逆子!” 魏氏垂首落泪,暗道自己儿子实在命苦。 这厢,秦漪从魏氏那儿出来后并未回房,她心里堵得难受,犹如一块巨石压在身上,又好似有人将手掏进她胸膛里,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紧紧钳住,一点一点捏碎。 此刻,她站在莲花池旁,任由柳枝拂在身上,月色皎洁,她却看不见半点明亮,入目之处尽是晦暗。 光洁细腻的脸颊缓缓爬上泪水,她怔怔地看着平静的池水,想着,若当初未曾动心,如今也不会这般煎熬吧。 这时,不远处宝画唤了声“姑爷”,紧接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下一瞬,周子濯来到她身后。 她未转身,他便这样看了她背影许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子濯抬手揉揉眉心,低低叹了口气,走至秦漪身侧。 “绾梅,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秦漪身形微晃,一股莫大的无力感袭遍全身,眸中闪烁着晶莹。 她紧抿着唇没有开口,周子濯看着远处,淡淡说道:“我知道你怕下人嘴碎,若你愿意,那孩子生下来后过继于你,如此,可好?” 晚风徐来,吹不散浑身阴霾,秦漪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声音略显凄然:“夫君这是在与妾身商量吗?” 周子濯微蹙眉,觉出她有意疏远之意,心底划过少许不适。 “你可是不想让那孩子留下。” 秦漪蜷了蜷手指,转身直直对上他目光,压抑着喉间随时要喷涌而出的呜咽声,唇角微微绽放,露出一抹凄美的笑容。 “妾身的确不想。”她紧紧凝视着他,眼角早已被热泪灼得通红,“夫君这般做,置妾身于何地?妾身为何要养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周子濯浑身一滞,在那道充满绝望的视线注视下心头有些慌乱,却随即被他硬生生压制下去。 他避开她的目光,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若你不愿,我禀明母亲将念月抬为姨娘便是。” 丢下这句话后他抬脚离去。 第14章 拾肆(捉虫) 我们和离可好 雨声淅淅沥沥,宝珍提着食盒走进里间,一眼便瞥见立在窗前的人影,短短几日,小姐越加消瘦了。 “小姐,您好歹吃点东西吧,身子是自个儿的,您要是有什么好歹奴婢们可怎么办呐。” 秦漪木然地倚在那儿,屋外细雨连绵,时不时响起几道闷雷,从房檐上流下来的水珠随风飘进屋内落在她身上,总算拂去些许燥意。 “我并无胃口,宝画,东西可准备妥当了?”她轻声问。 “都备好了,可周夫人遣婢子来说,今日雨天路滑,又搭上上回三姑娘那事儿,怕您出了什么差错,不如等姑爷下了早朝陪您同去。”宝画答道。 秦漪勾出一抹苦笑没有言语,自那晚不欢而散之后,她已整整三日未见着周子濯。 宝画宝珍怕她难过,有关念月的事在她面前只字不提,可从下人的闲言碎语中她还是听到了,如今念月母凭子贵,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地位低下的通房丫头。 她还得知,周子濯亲自向魏氏言明,要将念月抬为姨娘,但最后遭到周常明的反对。 心口又浮起阵阵绞痛,她紧紧抓着窗棂,纤长细指泛白。 “不了,收拾收拾出发吧。”她淡淡道。 宝画有些迟疑,自打出了那事后,她明显觉出周夫人对她们小姐有些冷淡了,况且…… “小姐,您与姑爷这般僵着也不是办法,不若就听周夫人的,待姑爷回来一同前去,借着这机会缓和缓和。” 秦漪脸色稍冷,回眸看着她:“你也觉得,此事是我不够大度?” 昨晚歇息前,魏氏遣了侍女前来请她过去商量念月一事,可说是商量,魏氏却并没有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魏氏起初还算温和,可见她油盐不进不听劝便开始大讲三纲五常那一套。 “绾梅,咱们为人妻子的就要宽宏大量,要懂得为夫君排忧解难,子濯身在朝堂操心的事够多了,便不能再被后宅之事绊住脚。 “如今你岁数还小,再加上本就娇弱,不如先好好养几年身子,到时候再要孩子也不迟,不管怎么说,念月腹中孩儿是咱们周家血脉,到时候生下来也得叫你一声母亲,你也不必担忧,那丫头再怎么着也爬不到你头上去。” 无人知道她听了这番话是何滋味,她死咬着唇,直到喉间满是血腥味才苦笑回道:“娘给儿媳的交代属实让人意外。” 也正是这么一句话,魏氏的脸色登时变了。 “你这性子倒真有几分忆连年轻时候的样子。” 魏氏说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后便将她打发走了,从头到尾不曾安抚她半句。 以至于昨晚一夜她都陷入沉思中,不断责问自己,她,当真错了吗? 见她神色凝重,宝画忙躬身回道:“小姐别气,是奴婢说错话了。” 思绪被打断,秦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脚走到梳妆镜前,“罢了,梳妆吧。” …… 路上,宝画撑着烟青色油纸伞,秦漪神游物外一路不语,身侧宝珍提着竹筐,里头是提前备好的祭奠物什。 原本依照礼制,秦漪身为出嫁女是不该去祭拜娘家人的,可她是独女并无兄弟,况且,秦家已无人记着先夫人,若她这个女儿也不去,那娘亲坟前便杂草丛生了。 府门口,下人搁置好踩脚凳挑起帘子,秦漪才欲上马车,自府院中传来一道低沉声音。 “你要去哪?” 秦漪回身,看见来人时心头微动,话语却堵在嗓子眼,什么也说不出。 “姑爷,今日是先秦夫人祭日。”宝画简短表明。 周子濯盯着秦漪看了片刻,她今日着一袭白色裙衫,发髻朴素无华,衬得浑身略显清冷,姣好面容未施粉黛,遮不住满目憔悴,往日那双澄亮眸子已看不见半点光彩,就如珍珠蒙了一层灰尘。 适才虽只短暂一眼,他明显察觉出,她在有意疏离,意识到这点,他心底掠过几分说不出意味的情绪。 “走吧,我随你同去。” 秦漪怔然回望,而他仍是那副淡漠神情,想必之所以这般做也非自己情愿。 她垂下眼帘,语气波澜不兴:“不必了,夫君公务繁忙,妾身自己去就是。” 说罢她转身上马车,突然间,手腕被他一把攥住。 “你可是还在怪我?” 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忍不住瑟缩一下,下意识便想挣脱开,周子濯微愣,转而加重手下力气,声音也不自觉冷下来。 “绾梅,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一句话让她所有感受全部泯灭,她渐渐不再挣扎,无力地笑了笑:“那便有劳夫君了。” 周子濯心口有些沉闷,挑起帘子自先上了马车。 先秦夫人柳氏葬在四清山半山腰坡下,距城中约莫一个半时辰的路程,但近几日接连下雨,郊外土路泥泞不大好走,是以比往日多花了不少时间。 马车内,二人相对而坐皆未言语,秦漪缩在角落里两眼微阖,余光中瞥见他眉头紧皱,面色也不怎么好看。 迟疑半晌,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周子濯抬手按按眉心,淡淡道:“无事。” 一问一答,两人又都沉默下来。 马车悠悠晃晃在林中行驶,直到午时才抵达,软帘挑起,秦漪被周子濯搀着走下马车,他从宝画手中接过油纸伞撑在她头顶,不知情者看见这一幕,定会以为这是对恩爱小夫妻。 石台下布满青苔,秦漪脚下打滑险些跌倒,周子濯及时抬手将她捞住,又叮咛道:“小心些。” 她被他紧紧揽着,除却大婚夜,这是她第二回 离他这般亲近。 心底涌上一抹淡淡的忧伤,又掺杂着些许委屈,她无措地攥紧手指,连呼吸也放慢了点,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周子濯覆在她肩头的指尖微微发烫,待走到平坦小路时将她松开,沉吟片刻开口道:“绾梅,念月只是府中一个丫头,你不必因她与我置气,至于抬为姨娘也只是我一时气话。” 闻言,秦漪有些晃神,她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求和。 “下月府中摆宴,我不想这等日子全府上下因你我二人这般沉闷,这段时间你操劳诸事辛苦了,待忙完这阵子,我带你出去走走。” 秦漪垂首不语,心底忍不住苦笑,原以为他当真觉出有愧,所以主动哄她,可原来不过是为了大局着想,安抚她也不过是想让府中回归安宁,让宴席不出差错。 良久,她点点头,“好。” 柳氏墓前果然长了不少枯草,秦漪心头酸楚,待宝珍将蒲团放好后便跪了下去,娘亲已去世多年,可她没有一日不思念。 若娘还在,她定不会如今日这般,受了委屈只能活生生咽进肚里。 周子濯撑着伞,目光凝在她白净的脸上,本以为她会痛哭一场,可她只那样跪着一言不发,好似一具被夺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他恍然想起秦夫人祭礼那日,秦漪也是这般,只不过彼时的她更怯懦许多,瘦小玲珑的一个小姑娘,一身丧服跪在灵堂里,可面对失母之痛却没有掉半点眼泪。 也是这个故作坚强的小丫头,看见他时瞬间哭成泪人,那隐忍绝望模样让他心疼,便忍不住生出呵护她往后余生的念头。 那时,他心里还未曾留下另一个人。 喉头忽的有些滞涩,他情不自禁蹲下去,伸手将她轻轻揽住,如那年一样轻声哄慰:“想哭便哭出来吧。” 秦漪目光涣散地看着墓碑,声音有些缥缈:“阿濯,娘亲曾告诉我,若哪天她撒手人寰了,九泉之下她也会安息,你可知为何。” 周子濯垂着眼睛,盯着她右手手背上的一抹细小疤痕有些失神。 两年半前,月遥缠着他去西郊打马狩猎,那时他被父亲关禁闭不许外出,月遥的来信一封紧接着一封,最后以“若是不来日后莫再相见”的话威胁他,最终迫不得已,他只好叫周福去秦家请秦漪上门,欺瞒她说要带她出去转转。 秦漪得知后喜不自胜,盛装打扮来到周府,替他央求父亲放他出府,后来,父亲看在她的面子上便解了他的禁,两人出去后,他借口有别的事要忙,让她自先回府,走时却被她紧紧拽住,纠缠中一不留意将她手背弄伤。 许是女子向来细皮嫩肉,那伤口出了血,秦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只觉得烦躁,甚至在想,月遥打马上掉下来时都没掉一滴眼泪。 到底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娇女,当真娇气。 回忆至此,他心底忽然涌现一股莫大的愧疚,彼时还说要好生照顾她,可最后,他还是食言了。 他揽在她肩头的手指不觉收紧几分,出口声音有些沙哑:“为何?” 秦漪淡淡笑了笑,从袖中取出帕子,在墓碑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我娘说,她此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可我自小许配给你,你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待我及笄嫁与你,定能平安长乐,一生无虞。” 听了这番话,周子濯心头仿佛压了块巨大的石头,他动了动嘴唇,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秦漪回首望向他,眸中划过几分伤痛,最终全部归于平静,不知为何,见她这般模样,周子濯忽的有些慌神,下一瞬,她温软而坚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阿濯,我知你心里没我,既如此,我们和离可好。” 第15章 拾伍 她不知道我病了? 这短短的几瞬,周子濯似是停止了呼吸。 他两眼望着秦漪平静的面庞,过往那双每每瞧着他时都暗含秋波的眸子如今盈满疲倦和疏离,隔着半空都能觉出她的孤寂。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有多年未见着她无忧无虑地笑了。 袖下指尖微颤,他紧紧凝视她的眼睛,不知为何,喉间忽的划过些许苦涩,最终,他用低沉的声音吐出几个字:“你当真如此想?” 秦漪垂眸避开他目光,强压着心河卷起的波涛,点点头:“是。” 沉默许久,周子濯微颌首,面色冷沉:“好。” 他攥紧拳头起身,又道:“不过,娘的寿辰在即,待寿宴过去再提也不迟。”低头瞥了眼毫无波澜的秦漪,“我去前头等你。”说罢抬脚朝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秦漪无力地倚在墓碑前,泪水在眼眶打着转,直到那袭身影消失不见才落下来。 宝画早已按捺不住,待周子濯走远忙伏在秦漪脚下,急道:“小姐怎能这般冲动,且不说您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如何过活,就凭如今这世道,女子离了夫家势要遭人诟病,要是叫老爷知道定不肯叫您回秦家,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一侧宝珍却不这么想,她万没想到周子濯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恐怕是早已有了这个念头吧!想到这就忍不住气道:“可姑爷分明就不疼爱小姐,这才成婚多久就接连给咱们小姐委屈受,这等日子任谁受得住!” 宝画噎住,最终未再反驳。 秦漪微仰起头,漫天白日无半点云朵,她伸出手,感受着细雨落在腕上,“宝画,你可知我娘为何就那样香消玉殒了。” 宝画被问得一愣,她打小就在秦漪跟前侍奉,又因着岁数更大些,柳氏离世时她早已记事了,在秦府众多主子里,柳氏是她见过最温顺的女子,样貌也是一等一的绝色。 但柳氏出身不好,老夫人在世时没少因为这个给她脸色,幸而老爷对她甚是宠爱,可奇怪的是,府中下人甚少见着夫人脸上有笑容。 “夫人素来身子病弱,听府里婆子说,自打生了小姐后夫人就落下了病根,往后就一日比一日艰难。” 秦漪摇摇头却未直言,只道:“娘亲曾说,这世上最难求的便是两情相悦,这世上有太多夫妇是迫不得已才同处一室相敬如宾,普天之下,若能寻着一心只有彼此的人,那便是此生最大的幸事。” 宝画没能明白这番话是何意思,她只记得府里婆子曾说,老爷原有两房妾室,后来娶了夫人后便将那俩小妾打发出府了。 在她们这些下人眼里,这已是莫大的宠爱。 “夫人在世时与老爷琴瑟和鸣,小姐为何突然伤感?” 秦漪也曾以为爹爹甚爱娘亲,娘天生丽质又是个精致人,爹总会把京城中最名贵的绸缎首饰想着法的送到娘跟前,可她鲜少见着娘亲展颜欢笑。 犹记得那年寒冬,娘亲将她抱在膝上,温声细雨地说:“阿绾,日后娘定要为你寻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娘不论他家世如何,可唯有一样,他定不能欺你瞒你,更不能一辈子拘着你。” 她至今忘不了,娘亲说这番话时双眼看着窗外,那日漫天大雪,墙头处的一株梅花被大雪压着堪堪欲坠,却还是倔强地伸向院墙外头。 那时她还心智不全,难以读懂这番话的意思,直到后来,赵氏携着尚且年幼的秦云来到秦府认祖归宗,恍惚间她才明白,原来爹的宠爱还能分给旁的女子。 那时候娘已渐渐病重,赵氏的到来便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某日,娘亲将她唤到跟前,问她可钟意周家阿濯哥哥。 她与周子濯自幼相识,那英俊少年早已在朦胧中成为她心事,就这样,在她羞涩不语中,周秦两家替她二人定下了婚约。 而次年四月,娘亲便撒手人寰了。 秦漪抹去眼泪,幽幽叹了口气,而后自嘲般笑了笑:“宝画,我也曾以为捂热他的心不过是早晚的事,可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能走进他心里,如今背着夫妻名分又如何,在他眼里,我恐怕连个丫头都不如。” 他宁愿不顾外人指责也要留下念月的孩子,只因那女人得了双肖似苏月遥的眉眼。 这般羞辱的日子,让她实在是倦了。 宝画眼角湿热,上前将她搀扶起来,“既然小姐决定了,奴婢日后是死是活都跟着您。” 一侧撑伞的宝珍早已泪流不止,呜咽一声:“奴婢也是。” 回去路上,周子濯一声不吭,秦漪如来时那般蜷在角落处,一路无话。 …… 夜色寂寥,回廊尽头处,书房里依旧点着灯,周子濯坐于书案前,桌上铺展着卷册,手中笔毫久未动静,落在纸上洇了一片墨渍。 “咚咚咚”的几声让他回过神来,思绪忽然被打断,他脸上神色霎时有些不快。 “何事?” 外头安静少许,下一瞬,雕花乌木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念月端着羹汤盈盈走来,在他跟前站定后面含羞色,娇滴滴地唤了声:“少爷,奴见您晚上没吃几口菜,怕您夜里熬眼饿得慌,就去后厨煲了些肉粥给您送来。” 周子濯神情一敛眉头紧皱,声音冷肃:“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念月扭扭捏捏凑到跟前,声音温柔似水:“少爷,奴这两日有些不适,小腹总时不时地抽疼,奴怕......” 话未说完,周子濯冷声打断:“念月,莫在我跟前耍这些把戏,你私自倒掉避子汤一事我还未与你追究,如今若不安分着好生养胎,莫怪我心狠将你扔出周府。” 念月脸上一白,手心登时满是冷汗,急忙应道:“奴记着了。”而后脚下生风般退出房外。 待她走后,周子濯盯着案几上的碗盅有些失神。 大婚第二日,他知道秦漪被念月的模样气着了,初时本恼她随意动手处置他的人,便想借她来责问时将她教训一番,可万没想到,那丫头见着他后既没哭闹也没多问,平静地就好似什么也未发生一样。 他有意冷着她,却未曾想她会亲手作羹汤来寻他,相识多年,他清楚她是何脾性,外人都以为她性子软好说话,实则她骨子里是最骄傲的,可她还是主动低头了。 连他也知道,那事并非她的过错。 恍然间他又想起今日从她口中说出的和离二字,他抬手按按眉心,不知怎的,心头莫名又是一阵烦闷。 * 次日晨时,周福在屋外头等了半天也未见少爷出来,眼瞅着上早朝的时间就要错过,他忙去南边厢房寻念月,入门便见她懒懒倚在美人榻上,两个婢子替她捏肩捶背,稍有不对的地方就换来她一顿臭骂。 “仔细点,力气这么大,要是伤着我肚里孩儿怎么办!” 那嘴脸活像新贵家里豢养的外室,周福撇嘴摇头,实在不明白少爷为何会看上这等女子。 “念月,少爷怎么还未起来?” 倚在迎枕上的念月从银碟中捏起几粒瓜子,斜斜瞥他一眼才道:“我如何知道?这等小事也来问我,就没旁的丫鬟了?” 周福被噎了通,虽有不悦却也无可奈何,谁叫这位主怀了他们周家骨肉。 他愤愤来到主屋,迟疑半晌才叩响房门,等了许久没听着动静不由的担心起来,最后顾不得许多径直推门而入。 来至里间,榻上帷幔垂落在地上,里头依稀可见一道白色人影,他走近两步唤道:“少爷,时候不早,该起了。” 听着声音,周子濯艰难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乏力,又一阵冷一阵热,喉咙亦是干哑无比。 “什么时辰了?” 觉出异样,周福忙问:“少爷可是身体不适?” 周子濯撑着床榻缓缓坐起来,又觉眼前忽明忽暗,抬手揉揉眉心,道:“许是这两日着了风寒,无碍的。” 才欲下榻,顿感头昏目眩,无奈遂又坐回去,“罢了,遣人替我去宫中通报一声,今日身子抱恙,歇息一日。” “是,我这就去让人寻大夫。” 周子濯躺回榻上,约摸半个钟头后,周福携大夫去而复返,把脉后告知他患了温病。 为免母亲担忧,周子濯不许下人张扬出去,喝罢药后便歇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他醒来时就见屋内空无一人,连个端茶递水的都没有,身上刺痛叫他心生烦躁,朝外扬声唤道:“来人。” 侍奉在外间的周福忙赶进来,见他嘴唇发干立即会意,忙斟茶递过去。 一盏茶尽数饮罢总算稍微舒适些,外头格外安静,他迟疑半晌才问道:“少夫人在何处?” 周福恭声答道:“今日天放晴了,少夫人随三姑娘一块出府听小曲了。”他看了看窗外,此时正值黄昏,晚霞热烈如火焰,这般好晴天已有多日不曾有过了,“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闻言,周子濯眉头紧蹙,似有些诧异:“听小曲?” “是啊,京城新开了家戏班子,几位角儿都是师从大家,那戏班子热闹着呢,京城里的公子小姐们都爱上那儿去。” 周子濯心底闪过一丝异样,冷声问:“她不知我病了?” 周福愣住:“不是少爷嘱咐的,莫要把您患病一事声张出去?” 第16章 拾陆 少夫人被接走了,同行的还有宋家…… 黄昏的最后一点余光渐渐逝去,周子濯屏声立于窗前,几个侍女捧着填漆捧盒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外间桌上摆满饭菜。 “少爷,该用晚膳了。” “知道了,下去吧。” 周子濯头也未回只看着窗外,院里灯笼纷纷点燃,瞥着那抹光亮他心中越发烦躁。 周福进来时就见自家少爷还站在那,便催了声:“少爷,菜要凉了,” “少夫人还未回来?” “还不曾。” 听到这话,周子濯捞起外衫穿戴好朝外走去,快至垂花门时,远远的有女子笑声传来,驻足站定,打眼就见秦漪与周子莹被侍女拥着从外头进来,几人有说有笑十分欢快。 “还知道回来。”他冷哼一声。 秦漪循声看去,待瞧清是他后脸上笑意淡了些,虽隔着几步远,可周子濯还是注意到她这点细小变化。 又见她遍身绫罗擦脂抹粉,皎洁月色下衬得越加清丽美艳,那纤纤细腰盈盈一握,如盛开在碧水云天下的一株海棠。 秦漪朝他微微福身,又对周子莹笑道:“今日累了一天,赶快回去歇着吧。” 她携宝珍宝画径直走开,擦肩而过时,一股淡淡的花香钻入周子濯鼻尖。 他转身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莫名一阵失落,而后攥紧手指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小苑,在她迈进门槛时,周子濯低咳几声,侍在一侧的周福适时说道:“少爷快上屋里吧,大夫才说了,您这病就得多发汗才行,莫再着了凉。” 秦漪停下,周子濯瞥了眼周福,斥道:“多嘴。” 她垂眸回身,语气温婉而疏离:“待会儿妾身叫人把药汤送过去,望夫君早日安康。”说罢进了厢房。 身影消失在槅扇门后,周子濯站在原处,目光久未挪开。 恍然间意识到,她当真是要离开周府,离开他了。 府中下人发现,少爷和少夫人之间气氛说不出的诡异,他二人瞧着相敬如宾,可任谁看了都能觉出,这俩人在闹别扭。 而这下可苦了周福,少爷时常将他唤到跟前,左右就那么两个问题,不是少夫人去了何处就是少夫人在做些什么,正如此刻这般。 “她又出府了?” 周子濯脱下朝服搭在架子上,周福忙将备好的衣裳递过去,一五一十回道:“听说少夫人近日得了个玩伴,今日便被邀去府上做客了。” “哪家小姐?” “好像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 周子濯闻言眉头蹙起,“宋姑娘与子莹差不多大,怎会邀她去府上做客。”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听府里丫头们说,适才宋姑娘亲自过来接的少夫人,同行的还有宋家公子。” 听到这句话他瞳孔猛缩,放在腰间的两手霎时僵住,“宋景然?” 周福不明白少爷为何这么大的反应,挠挠后脑勺附和道:“是啊,小的听着后也有些诧异。” 周子濯沉默下来,旁人或许不知,可他与宋景然同朝为官,此前又是同窗旧友,那厮对秦漪有何念想他再清楚不过。 “去备马车。” …… 宋府宅院粉墙绿柳,雅致古朴,入门便是曲折游廊,两边是鹅卵石子漫成的甬路,周子濯随着仆人来到一处楼阁,上头隐隐能听着嬉笑声。 “周公子,令夫人就在上面了。” “嗯,有劳。”他未做迟疑,抬脚迈了进去。 这厢,秦漪倚栏坐在石桌前,一旁便是宋家小姐宋语柔,而与秦漪相对而坐的便是那宋景然,此时二人正在对弈。 秦漪从碗中捏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脸上神情淡然自若,而宋景然略显迟疑,指尖黑子刚落下便听自家妹妹不留情面地嘲笑道:“哥哥,你这回可莫再输给秦姐姐了,传出去太过丢脸了些。” 被如此戏谑宋景然没有半点窘意,爽朗笑道:“秦妹棋艺精湛,我输得心服口服。” 他声音与本人一样清越,又比年少时更显沉稳,秦漪莞尔:“宋公子过奖,适才那一局也多亏你让着我。” 这声宋公子叫宋景然有些怔忡,犹记那年元宵花灯夜,各家公子小姐相约泛舟西岭湖上,彼时,他随同窗刚要上船,忽闻身后一道温软细语。 循声望去,只这一眼便成了惊鸿一瞥,岸上姑娘肤如凝脂顾盼生辉,端的是仙姿玉色,娇美不可方物。 少年蛰伏的心在那一瞬怦然而动,却得知她便是周子濯的未婚妻,虽有怅然若失之感,却也再未生过非分之想,那时她还未出阁,便如其他姑娘那般唤他一声景然哥哥,断不是今日这般生分。 白驹过隙,以往种种恍若隔世,面对佳人,如今他只能称一声“周少夫人” 。 神游间,一道熟悉声音响起。 “我道你今日缘何推却李少卿的邀约,原是在家中招待客人。” 桌前三人皆循声望去,周子濯匆匆走来,待与秦漪目光相接时才慢下脚步。 宋景然神色微变,起身笑道:“周兄冤枉,你知我素来不爱花天酒地,那醉香楼实在嘈杂,故而推辞未去。” 周子濯哼了声,似笑非笑:“未料客人竟是内子。” 这话他是冲着秦漪说的,虽不解他为何突然过来,可凭着以往了解,她觉出他面色不悦。 察觉出有些不对,宋语柔忙打圆场:“周哥哥误会了,今日是我约秦姐姐过来的,我知秦姐姐棋艺甚好,便央求哥哥对弈一番,刚才我们还打赌,若哥哥输了就得带我去连云山庄游玩,这不,多亏了秦姐姐,我总算能出趟门了!” 周子濯微颌首,脸色稍缓:“原来如此,不过府中还有诸多事宜要处置,待忙完这阵子再叫你秦姐姐陪你玩耍可好?” 宋语柔欢快应下,站在一侧的宋景然心中苦笑,外人都传周家二少爷新婚不合,可秦漪才出来不过半个时辰周子濯便跟了过来,看得这般紧,又哪里是不合呢。 “走吧。”周子濯凝视着秦漪说道。 他神色倨傲语气强硬,秦漪无端生出几分不适,可又怕府中确实有事找她,只得起身与宋语柔道别。 从身旁经过时,周子濯抬手将她手腕攥住,瞬时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 直到上马车时他才将她松开,亲手撩开帘子将她搀扶上去,二人并肩而坐各怀心思,快抵达周府时,周子濯冷声开口:“还未和离便找好下家了?” 闻言,秦漪惊愕地看向他,不敢置信他竟说出如此难听的话。 见她眸中隐忍着泪光,贝齿紧咬朱唇,姣好容颜霎时惨白,周子濯顿生懊恼。 他撇开眼,低声道:“宋景然不合适。”待下马车时又补充道,“你无需担忧,我自会亲自替你寻个称心如意的英年才俊,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场。” 秦漪努力压制心头愤怒,扬起下巴瞪向他:“你来便是为了羞辱我?” 伸向帘子的手僵在半空,周子濯垂着眼,半晌叹了口气:“不是。” 丢下简短二字他走下马车快步离去,目睹这一切的宝画宝珍错愕不已。 “姑爷这是何意?” 亲自去接小姐回来,又莫名摆脸色,这般忽冷忽热叫人难以捉摸。 秦漪抚了抚胸口,幽幽道:“不必理会。” 无论是何意都与她无关了,她如是想。 * 五月十六是个艳阳天,这日周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过往路人纷纷往里张望,还以为是哪家又嫁女儿了。 其实京城贵人里年轻者并无寿辰之日摆宴的习俗,而魏氏之所以安排这场宴席也是有自己的打算,周常明父子二人在朝为官少不得与人走动,她一介妇人旁的帮不上,便只能通过这种法子与其他名门贵族联络感情。 更重要的,周子莹再过两年便及笄了,她自要从那些公子哥中好生挑选一个如意女婿。 午宴过后,年纪稍长些的夫人们在后院听戏,妙龄姑娘们则在池边凉亭里赏花,不远处便是京城中各世家子弟齐聚一堂吟诗作赋。 “……素闻秦小姐自幼钦慕周公子,我还记得那时候周公子走到哪秦小姐就跟到哪,以至于跟咱们这些人都生分了。” 坐在亭中央的一位姑娘玩笑道,秦漪正想事出神,听她忽然点到自己不禁起疑,这番话看似只是随口一说,实则明里暗里再嘲她不要脸面,追着周子濯死缠烂打。 “刘小姐说笑了,我这人本就懒惰,不喜与不熟之人交际,又何来生分一说。” 刘姑娘被呛了通,脸上登时有些不悦,“月遥说的果然没错,秦小姐瞧着温柔大方,可性子属实硬着呢!” 这名字一出口,满亭女子皆屏声不语,毕竟,苏秦周这三人的恩恩怨怨,凡在京城长大的谁人不晓。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秦漪心神乱了一瞬,那些人的眼神太过复杂,既有心疼也有可怜,而更多的则是嘲讽。 好似看透了她与周子濯的貌合神离,在笑她不自量力没有自知之明,坏了那对才子佳人的好事。 她身形微颤,深吸一口气缓缓笑道:“我还不知刘小姐与苏小姐关系这般好,真是可惜了。” 刘姑娘蹙眉看向她:“此话何意?” 秦漪捏着绢帕起身,抬脚朝她跟前走去,莹白指尖抚上她手中粉白花朵。 “既然刘小姐如此喜爱此花可定要好生看着,毕竟,这世上总有人喜欢不分先后,也不管它究竟是真正名贵的牡丹还是只形貌相似的芍药,只要她想,便得想方设法地夺走,却不知,这花再美也有腐烂的时候。” 第17章 拾柒 再遇观南 落霞满天,花香四溢,柳叶伴着清风飞入闲庭。 宾客已接连散去,秦漪托腮倚坐在水榭亭台之中,含波双眸盈满愁思,宝珍宝画相视一眼,各自摇头暗叹。 和离期限已至,可小姐分明是舍不得姑爷的。 正这时,俩丫头忽的瞧见周子濯朝这厢走来,忙低唤了声:“小姐,姑爷来了。” 秦漪掀起眼皮看了眼,而后面无波澜地收回视线。 片刻间,周子濯已走至亭中,语气平淡:“明后两日我休沐,之前应允你的,待府中忙完就带你出去走走,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秦漪垂首盯着花梨大理石案,唇角微翘:“不必了,多谢你的好意。” “当真?” “嗯。” 周子濯顿住,对上她这番冷漠忽然有些无措,只得在她一旁石凳落座。 “今日宴席办得极好,辛苦你了。” 沉默片刻,秦漪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在案上,淡淡道:“这是我请人写的和离书,你过目一遍吧。” 闻言,周子濯心口微滞,待瞥见那淡黄笺纸上的熟悉字迹时袖下十指渐握成拳。 “你寻宋景然写的?” 秦漪头也未抬:“宋公子官任大理寺少卿,熟知我朝律法,又是探花出身文采过人,我请他代笔有何不对?” 她神色太过平静,就好像在说一件芝麻大小的事,可和离与被夫家休弃一样有损女子名声,重者此生再难出嫁。 而她却已全然不在乎。 周子濯抓起和离书一目十行,浓眉皱得越来越深。 迟疑许久,他沉声道:“这几日我爹身体不适,此事过些天再议。” 他将和离书胡乱塞进怀中,秦漪心头微动,却在抬眸瞥见他腰间金丝玉佩时,所有情绪尽数散去。 玉佩下端缠满红线,是为相思之意。 她扬起一抹苦笑,声音疲惫:“阿濯,我累了,让我早些走吧。” 这声久违的称呼让周子濯浑身一震,他喉间发苦,嗓音微哑:“柳姨生前嘱托我照顾好你,离开周府你又能去往何处?想来你也不愿回秦家,待我替你寻个住处一切安置妥当再走也不迟。” 犹豫片刻,秦漪点点头:“好,多谢你。” 月色皎洁,清风拂面,周子濯看着她姣好的侧颜低低唤了声:“绾梅。”在她看过来时又垂下眸子,良久才道,“成婚至今还未带你去外面散过心,明日随我出府走走吧。” 四目相对,他压下胸腔中几欲冲出的复杂情绪,轻声道:“只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许久,秦漪浅浅勾唇:“好。” * 艳阳高照,马车悠悠驶在佳木葱茏的林中,山路不大平稳,车身颠了颠,周子濯眼疾手快扶住秦漪才免她磕撞到。 “少爷,前头路太窄了,马车过不去。”车夫忽然唤道。 “无妨,停下吧,此处离那处瀑布也已不远,步行过去就是。”周子濯沉声说道,忽又想起秦漪往日养在深宅未必走得惯山路,“你可乏了?” 秦漪摇摇头,掀开帘子朝外面看了眼,此处僻静幽深,四处奇花闪烁牵藤引蔓,泥土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走走也好。” 二人并肩前行,宝珍宝画远远地跟着,手里提着几个包袱,这山中荒无人烟,来时她们便提前背了些吃食茶水,免得叫两位主子饿了肚子。 约摸走了一刻钟的时间,秦漪稍微有些喘气,光洁脸颊也染了丝丝红晕。 “可是累了?”周子濯问道。 秦漪回身看了眼同样气喘吁吁的宝画宝珍,用手扇着风:“小腿有点发酸,停下歇歇吧。” 若是换做以往,周子濯定会嫌她娇柔羸弱,可眼下盯着那张白里透粉的莹润小脸,及那张微微张着的嫣红嫩唇,他忽然意识到,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而眼前这个女子天生柔媚,便该被人仔细呵护捧在手心里。 秦漪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随手在路边石阶垫上帕子便准备坐下。 “前面有个石台,去那儿歇吧。”周子濯指着不远处的树荫说道。 几人来到石台前歇脚,此处离瀑布已经不远,那湍急的水流声仿佛近在咫尺。 周子濯看了眼宝画带来的吃食,无外乎都是些干巴糕点,让人毫无胃口,他拨开草丛往前头走了几步,见远处枯石堆里长着一棵树木,枝头挂满鲜红野果。 “照看好你们小姐,我去摘些果子回来。”说罢抬脚就走。 秦漪本想阻止,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她垂首轻捏小腿,忽又听见站在不远处的宝珍兴冲冲道:“哎快看,那儿有个和尚!” 宝画闻言凑上前去,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一瞧,林间小路上果然有个和尚正朝这边走来,那身影还有些眼熟。 不多时,那人离得越来越近,秦漪抬头凝望,待看清那张熟悉面容时惊讶唤道:“观南法师怎会在此?” 观南也未料到会在此处遇着,微愣片刻驻足合掌:“阿弥陀佛,贫僧是来此地采摘草药的。” 秦漪往他身后看了看,果见他肩上背着竹篓,暗道这和尚实在坚毅,竟从山脚徒步爬了上来。 “原来如此,法师一路走来想必渴了,不若过来喝点水润润嗓子。” 观南才欲婉拒,就见一旁侍女从包袱里取出水囊,又拿出茶盅斟满递了过来。 他合掌施礼:“多谢施主。” 清水入喉消除几分疲惫,他将茶盅归还回去,淡淡笑道:“施主缘何在此处停留?” 秦漪看着他身上的青灰僧袍有些出神,这佛子与她生平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那出尘脱俗的气质让人莫名心安。 “原是要去前面那处瀑布观景,奈何脚力有限,是以歇息少许。”她温声回道。 如今气候越发炎热,她不停扇着手风却也是徒劳,观南留意到她的动作,不经意间瞥见一只蚊虫落在她白皙玉颈上,又随着她的动作迅速飞去,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痕,他立即挪开视线,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过去。 “施主试试这个吧。” “这是何物?” “此物名为清凉膏,是以银丹草等物制成,丛林中多虫蚁,涂抹此药膏会好许多。”他耐心解释道。 秦漪莞尔一笑:“多谢法师了。” 站在大树底下的宝珍瞧着她脸上的笑容顿生感慨,她们已有许久未见自家小姐笑的如此灿烂了。 秦漪凝着对面之人,他眼眸低垂身形修长,看起来有几分清瘦,可那与生俱来的平和儒雅又让他如这深山般伟岸。 “没想到法师竟会亲自登山采药,这一路走来万般辛劳,恐怕寻常人都难以忍受此等艰苦。” 她声音柔若春水婉转动听,仿佛为这林中燥热带来阵阵清爽,观南浅浅一笑,“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唯修一切善法,才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而采药亦不失为一种修行。” 秦漪稍顿,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这和尚句句不离佛法,不愧是为当朝圣僧。 恰在这时,周子濯去而复返,怀中捧着数个野果,看见观南时微微愣怔。 “竟这般巧合,在此地遇着法师。” 观南又如刚才那般解释一番,随后不顾挽留继续往林深处前进,待他走了许久后秦漪才猛然想起,他那药膏还在她手里。 “这果子我已用水洗过,吃吧。” 周子濯递了只野果过来,那果子红得妖艳,让她莫名抵触,“万一有毒怎么办。” “不会。”他信誓旦旦说道,举起另一只咬了口。 “你怎么知道?”她轻声问。 周子濯脸色微变,转瞬间又恢复如常。 他是如何知道的呢?自是曾经月遥带他来过此处,那丫头常年待在南疆,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女子喜爱的那一套皆不被她放在眼里,反倒是对骑马游猎丛林探险样样精通。 那时他也如今日的秦漪这般,担忧那野果吃不得,偏巧她最擅辨毒,这林中各样奇花异草也让她说得头头是道。 那时,在他眼里,月遥便是这世间最不一样的存在。 秦漪见他似在沉思便再未开口,而那只果子终被她搁置一旁,林中格外静谧,偶有鸟鸣声在天际响起,随着一声轻叹,她听见周子濯低声说道:“绾梅,若你早两年及笄那该多好。” ......(丽) 回到府中天色已晚,两人未多言语各回自己房中。 次日清晨,宝珍宝画依照秦漪的吩咐开始收拾行李,她既心意已决便不愿再拖着。 这厢,秦漪坐在椅上看着梅花小几上的绣棚有些失神。 这荷包从大婚前两日就开始绣了,上头的鸳鸯才绣一半,谁能料到自洞房那晚起她与周子濯就矛盾不断,而如今自是没有心思再绣下去。 “小姐,这衣裳如何处置?” 秦漪回眸,见宝画手中捧着一袭折叠工整的男子锦袍,她伸手接过放于膝上,指尖在柔软布料缓缓划过,这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所缝。 还记得那时她不敢亲自去给他量尺寸,于是就去问了府中绣娘,本打算在他生辰时送出,如今亦是没有必要了。 “丢了吧。”她随手放在案几上淡淡说道。 宝画两手绞着迟疑道:“小姐,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漪单手托腮,目光凝向梳妆镜前的小瓷瓶,“但讲无妨。” 半晌,宝画轻声道:“奴婢觉得,姑爷似有悔过之意,想来他对小姐定是有感情的,如若不然也不会一直不与您和离。”稍顿,“小姐要不再给姑爷一次机会?” 第18章 拾捌 怎样都好,只要放我离开周府…… 周府上下都发现,二少爷和少夫人近些时日气氛微妙,不过俩主子不吵不闹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也乐得其见。 可唯有一人心中不快。 “啪——” 南厢房里,俩侍女战战兢兢缩在角落里,看着满地碎片敢怒而不敢言。 其中一个粉衣绿裙的丫头壮着胆子安慰道:“念月姑娘莫要生怒,若是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 念月抬起葱指,厉声道:“你把刚才听到的给我再说一遍!” “这……我也是听府里其他下人讲的,他们说少爷近来格外宠爱少夫人,闲余时间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念月两眼微眯,指尖狠狠陷入手心里,良久忽而展唇一笑:“那又如何?她空有少夫人的名号,至今还与少爷分房而睡,如今怀了少爷骨血的人可是我!” 这段时间,魏氏好吃好喝地待她,还亲自挑了两个丫头侍奉,更暗自里允诺,若她这胎得了男孩儿便把她抬为姨娘。 “话是这么说,可……少夫人花容月貌,少爷与她同房不过是早晚的事。” 闻言,念月脸色大变,抄起桌上茶盏砸在地上,“哼,我万不能叫她得逞!”随后瞥了她俩一眼,“你二人附耳过来。” …… 这日晌午,秦漪正半卧在榻上假寐,宝画打外头进来,低声道:“小姐,念月来了。” 秦漪睁开眼睛,懒懒回了句:“让她回去吧,我不愿见。” 话音才落,那人不顾宝珍等一众侍女的阻拦硬生生闯了进来,趾高气扬地将宝画推开,哼笑道:“少夫人,奴来给您请安了。” 她如今怀孕不过三月并不显怀,可她总时不时用手摸着小腹,好似那里藏了块金疙瘩。 秦漪低笑两声,语气冷淡:“你是何身份?又请的哪门子安?” 被她如此冷言相对念月倒也不恼,慢慢悠悠走到她跟前,“少夫人这话可就不对了,奴给主子请安不是理所应当的?” 站在后头的宝珍咬牙切齿,盯着她的背影恨不得戳出个洞来,又发觉她今日怎穿得那么厚重,那屁股上就像围了圈大棉袄似的。 秦漪不愿理她,只冷眼看着,谁料下一秒她竟把手伸过来,几乎是下意识的,秦漪立即抬手挡住。 “啊——” 随着一声尖叫,原本好好站着的人突然跌倒在地。 跟随而来的夏荷忙蹲下将她搀扶住,急道:“念月姑娘,你怎么样了?” 念月鼻子眼睛皱成一团,断断续续说道:“我……我肚子疼……” 站在屏风后头的秋菊立时往外大喊:“快来人啊!快去请大夫!”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秦漪心头猛然收紧,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愣愣地坐在那儿。 不久后,魏氏闻讯赶来,也是差不多的时间,常来府中看病的大夫也及时赶到。 念月被抱到榻上,裙摆隐隐有些许血迹,此时她双眼紧闭似是晕了过去,大夫把脉后沉声说道:“胎像不稳,有小产的征兆。” 闻言,魏氏脸色大变,急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大夫,快想想办法把孩子保住!” “老夫尽力一试。” 这一幕秦漪并不知道,此刻她坐在外间,手指不断颤抖,唇畔亦是一片乌青。 宝画以为她是吓着了,便轻声安抚道:“小姐别怕,不会有事的。” “宝画。”她沙哑地唤了声,“府里的人会不会以为是我推了她。” “怎么会!”宝画攥住她冰凉手心,好生哄劝,“小姐别多想,刚才奴婢们都在场,是她自己脚下没站稳摔了一跤,怨不得旁人。” 秦漪微微点头,艰难地吞了吞口水:“那便好,那便好。” 她虽然怨恨念月,却万不会做出伤人性命之事,可她眼皮跳个不停,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不知过了多久,下人将大夫送了出来,听到“孩子保住了”这句话,秦漪猛然松了口气。 可下一瞬,魏氏满脸怒气朝她走来,沉声斥道:“还不跪下!” 秦漪愣住,不解问道:“儿媳做错了何事?为何要跪?” 不料魏氏越发震怒:“事到如今你还没有半点悔改之意,你知不知道,念月险些被你害得小产!” 秦漪惊愕不已,立即摇头:“不,我没有碰她!” 魏氏冷笑一声:“还抵赖?夏荷与秋菊都亲眼看着你推她了,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而后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绾梅,你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些恶毒手段?” 事态突然,秦漪早已大脑一片空白,宝画忙上前两步说道:“夫人冤枉,我家小姐根本没动念月一根汗毛。” 忍无可忍的宝珍亦附和道:“没错,分明就是念月故意自己摔倒陷害我们小姐的!” 被两个丫鬟顶撞一番,魏氏心头怒火烧得更旺了。 “这府中何时变得这般没有规矩,主子说话下人都敢插嘴了,来人,掌嘴!” 候在旁边的四个侍女应了声,两两抓着宝珍宝画就要动手,秦漪惊恐地扑过去,将她们紧紧护住。 “不要!” 魏氏怒斥:“愣着作甚,还不把她拉开!” 又走来两个侍女把秦漪拖拽至一旁,她亲眼看着那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宝珍和宝画脸上,不出片刻,两人嘴角都已通红。 “住手,别打了!”她哭着喊道。 可魏氏没叫停,那两个侍女便继续下狠手,秦漪心痛如绞,泪流满面跪在地上。 “娘,绾梅求您!宝画宝珍如同我亲姐妹,她们是无辜的!” 见她总算肯服软,魏氏半阖着眸子微微抬手,巴掌声立时停下。 “把这俩丫头丢进院里跪上两个时辰好好反省。”说罢又睨了眼秦漪,“至于绾梅你,莫怪娘狠心,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周家最见不得这些下作手段,你身为主母没有半点容人之心,这般恶毒行为必须得到惩戒。去,带少夫人到祠堂领罚。” 秦漪紧咬嘴唇,脸上泪水尽数落在衣衫上,在侍女的手抓在她肩上时所有隐忍瞬间爆发。 “别碰我!” 沙哑绝望的声音响彻满屋,魏氏瞪着眼睛看向她:“怎么,你可是不服?” 泪水在眼眶不断打转,秦漪扬起下巴凄笑几声,两手撑着站起来,一字一句道:“周夫人,我自嫁入周府受了多少委屈您莫非看不见吗!念月只不过是个通房丫头,可你们不顾伦理让她生下孩子,究竟置我这个正室于何地?” 她又哭又笑,好似要把挤压在胸腔里的痛苦全部释放,“是,我既为人妇便该心胸宽广,孝顺公婆敬重夫君,可你们,从头到尾不曾给过我半点体面,任由一个卑劣婢女欺辱我!” “我本以为只要将您奉为娘亲那般敬爱便能得您几分庇佑,可终究是我错付了。”她攥紧手指,声声泣血:“我要与周子濯和离,自今日起,我不再是你周家人,如此,你便无半点资格动我,包括我的丫鬟!” 一席话毕,满堂震惊,魏氏更是瞠目结舌,而后怒从心起,猛地拍了把桌子。 “好啊!我道这些日子外头怎么总是风言风语,说你与那宋家公子往来密切,原是早就有了私情忘了本分!” 秦漪被她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您怎能这样羞辱我!” “羞辱?你身为人妻不守妇道,我周家因为你被人暗地里说闲话,本以为你会自觉收敛些,可到底是我看错了你,做了这些事你竟还敢提出和离?”魏氏胸口上下起伏,满脸怒意,“周秦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若非看在你爹娘的份上,我定让子濯将你休去!” “来人,把她押去祠堂跪四个时辰,任何人不得求情,如若不认罚便回来报与我,少跪一刻钟就让这俩丫头加倍补过!” 魏氏说的每个字就如利刃般扎在秦漪心上,她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只觉眼前天昏地暗,再无半点挣扎的力气。 直到被拖出很远,宝珍宝画凄哑的呼唤声还在耳边不断响起。 * 傍晚,周子濯回到府中便从下人口中得知此事,朝服未来得及换下便去往魏氏房中。 “娘,到底出了何事?” 魏氏坐在椅上满脸疲乏,扶着额头轻哼一声:“你倒来问我了,你知不知道,这后宅都快乱套了。”而后又问,“和离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沉默片刻,周子濯冷声回道:“没什么。” “没什么?你媳妇儿当着众人的面要与你和离,娘的脸面都快丢尽了!”魏氏声音尖利,再无半点平日里那个高贵夫人的模样,“罢了,我也看出来你俩不合,加上今日这事,日后也再难好生相处,你二人索性和离吧,待你爹回来跟他说说,备些礼去秦府走一趟。” 良久,周子濯沉着脸回道:“这事娘不用管,我自会处理,她现在何处?” 魏氏抚了抚胸口,不耐道:“她当着众人的面顶撞我,我让她在祠堂跪上几个时辰好好反省。” 坐在一旁的周子莹正是为了这事而来,她满目焦急,两手迅速比划道:“娘,嫂嫂向来身体柔弱,您饶她这一回吧!” 魏氏冷哼一声:“莫要求情,此事关乎我周家脸面,岂能那般容易就宽恕她?” 见此,周子莹立刻拽了拽周子濯的衣袖,又比划道:“哥,你说句话啊!” 后者面无表情,只朝侍女说道:“带三姑娘回房。” 祠堂中窗门紧闭烛火昏暗,两个侍女候在门外,周家先祖牌位前,秦漪垂首跪在地上,衣衫发髻因此前的挣扎而凌乱不堪,她满目萧然浑身麻木,仿佛历经百年沧桑。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月光顺着门缝照进堂内,整个祠堂更显冷寂。 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没有半点动作,只闻着那熟悉的味道便知道来者何人。 周子濯站在她身后,目光凝在那截白皙脖颈处,“绾梅,你实话告诉我,念月是不是被你推的?” 许久之后,秦漪抬起头来,直直盯着案几上的香炉,字句平静:“周公子,放妻书可写好了?” 周子濯喉间微滞,沉声回答:“不曾。” “那便给我一纸休书吧,怎样都好,只要放我离开周府。”她双目无神好似一潭枯水,那是不断挣扎却徒劳无功后的绝望与心死。 一股强烈的恐慌感涌上心头,周子濯袖下十指攥了又攥。 “若我说不呢。” 第19章 拾玖 软禁 天刚破晓,府中仆人取下燃烧的灯笼尽数熄灭,于鸟语花香中洒扫庭除。 宝珍揉着腰窝走进里间,见帷幔还垂着,压低声音担忧问道:“小姐怎么还没醒来?要不再去请大夫来看看吧?” 说话时牵扯到红肿的嘴角,疼得她直呲牙却不敢唤出声来。 同样,宝画白净小脸也肿得老高,“小姐昨日跪了那么久,又加上一整天只吃了几口饭,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说起这个宝珍就来气,她把瓷瓶搁置好,扭头嗔道:“亏你前些日子还替姑爷说好话,你瞧瞧,昨晚上他可替咱们小姐求情了?竟然凭白叫小姐跪足四个时辰!” 宝画面露愧色,她又如何能想到姑爷会这般狠心,还记得昨晚小姐被抱回来时已昏厥过去,想到自成婚以来小姐吃了这么多苦头她就忍不住抹泪。 背对着门口的宝珍心烦意乱地擦抹着镜台,嘀咕道:“也不知姑爷究竟怎么想的,他又不待见小姐,偏又不肯和离,这到底算哪门子事!” 正冲窗口的宝画瞥见外面一道玄色身影,忙道:“嘘,别说了。” 不出片刻,周子濯走进来,其小厮周福跟在后头。 “姑爷。”俩人福身唤道。 周子濯往榻上瞥了眼,低声吩咐:“替你们小姐收拾几件衣裳。” 俩丫鬟都愣住,宝珍忙问:“这是为何?” 他抚着袖口朝床榻走去,语气波澜不兴:“近几日府里乌烟瘴气,我带她去庄子上住段时间,你二人留在府中不必同行。” 宝画觉出事态有些不对,拽着宝珍用身子挡住,“可小姐她……未提过此事,况且小姐现下还昏迷不醒,奴婢们......” 周子濯面如寒霜,声音不怒自威:“让开。” 俩丫头何时经过这等事,一时都慌乱无比,幸而宝画急中生智假意顺从道:“姑爷莫气,奴婢们这就去收拾,您先等会儿。” 说罢拉着宝珍来到别处低声嘱咐:“宝珍,姑爷这般举止实在诡异,你想办法拖延时间,我去寻宋小姐帮忙!” 宝珍急得快哭出来,闻言迅速点头:“好,你快去快回!” 这厢,周子濯坐在榻前挑起纱幔,久久凝视着秦漪恬静睡颜,抬手触向她微蹙娥眉,眼前忽然浮现昨晚她决绝的模样。 他指尖顺着那柔美轮廓在她莹白脸上缓缓划过,眸中逐渐露出疯狂的占有欲,又如情深意浓的恋人般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你说宁愿流落荒野也不愿继续待在周府,既然如此,我带你去别处可好?” 他唇角不断上扬,脸上笑容犹如盛开在幽冥的蔓珠莎华,满含森冷。 片刻后,见宝珍磨磨蹭蹭收拾半天还未好,他耐心耗尽俯身将榻上之人打横抱起往外走去。 见此,宝珍脸色一白,忙丢下手中物什跑上前去,“姑爷再等等,小姐最爱穿的两件襦裙找不着了,奴婢......奴婢......” 她支支吾吾找着借口,周子濯神情冷肃,朝门口周福轻描淡写说了句:“待她收拾好后送过来。” “是。” 宝珍才欲伸手阻拦却被周福拽到一旁,“主子的事你个丫头跟着瞎掺和什么?”他斥道。 “放开我,放开!”宝珍边挣扎边喊道,奈何力气太小,只能绝望地看着秦漪被周子濯带走,暗暗期盼宝画及时找来救兵。 这一路上,府里下人都悄悄张望,不明白这大清早的少爷要抱着少夫人去往哪里,周子濯脚下步子又快又稳,没多久就来到周府门口。 车夫见着他后忙起身掀开帘子,瞥见他怀里的人昏睡不醒时不禁纳罕,可他却不敢多问。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骏马迎着晨曦奔腾而来,而跨坐马上之人面色焦急,不断催促着马儿再快些。 周子濯才欲上马车,身后响起一道熟悉声音。 “周兄留步!” 他回身望去,待看清来人时覆在秦漪身上的双手又紧了几分,眸中寒光尽显。 宋景然收住缰绳担忧地看向他怀里的人,奈何那满头乌发遮挡着,堪堪只瞧见半张白皙小脸,他扬声问道:“子濯,你要带秦妹去往何处?” 闻言,周子濯冷笑两声:“你何时对我夫妻二人的事如此关心了。” 宋景然一噎,面色也沉了下来,“秦妹视我为兄长,既如此,她的事我自要问上一问。” 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浑身写满了疏远,“不劳你操心了。”说罢将秦漪抱上马车。 “慢着!”宋景然翻身下马疾步走去,伸手挡在他面前,“秦妹欲与你和离,如今她又昏迷不醒,你究竟要带她去哪里!” 两人的争执引得路人纷纷看来,宋景然趁此往里面看了眼,只见秦漪双目紧闭面容憔悴,心中忍不住起疑,为何这番动静下她还未醒来。 周子濯放下帘子,转身凝视着他:“与你何干?” 见此,宋景然猛然想起宝画到他府上时说的那番话,一时怒上心头。 “子濯,我知你心中无她,既如此,你又为何拘着她?秦妹年幼丧母孤苦无依,嫁与你后又不得你周家半分庇佑,可你却迟迟不肯放她离去,如今又趁她昏迷任意妄为,作为她兄长,我决不允许你这样欺辱糟践她!” “兄长?”周子濯低笑两声,眸中闪过几分嘲讽,“景然,你怀的什么心思真当我不清楚?” 他凑到宋景然耳边,缓缓道:“那年元宵夜,她落在船上的荷包如今可还在你那儿?” 一语入耳,宋景然浑身僵住,他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小心翼翼藏在心里的秘密会被人猛地戳破。 “至于和离,不过是内子与我之间的夫妻情趣,还望宋兄自重,莫要伤了两家和气。” 周子濯丢下这句话后便跨进马车,帘子落下,车夫赶马渐行渐远,宋景然无力地攥着拳头,心头满是苦涩。 …… 晌午,暖阳顺着窗户爬进厢房照在秦漪脸上,她微微侧身,睫羽颤了几下,而后辗转醒来。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喉间干哑,便唤道:“宝画,水……” 下一瞬,一只修长的手握着瓷白茶盏递过来,玄色袖口绣着暗金花纹,她晃了晃神,抬头望去,周子濯正温柔地看着她。 她撇过脸,头脑渐渐清醒:“你为何在此?”环视四周,入目皆是陌生布置,她登时觉出不对,“这是哪里?宝珍宝画何在?” 周子濯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安抚道:“你不是不喜欢待在周府?我便带你来到别苑住段时间。”他扶着她的肩膀指向窗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你瞧,这里水木清华风光甚好,喜欢吗?” 秦漪咬着嘴唇没有答话,身子往里头缩了缩,声音疏离而漠然:“周子濯,我昨晚已说过,我要与你和离,我要回去!”她欲起身下榻,却被他用力按住。 “绾梅,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这些话,我听够了,知道吗?” 他脸色倏地阴沉下来,被他攥紧的肩膀也阵阵生疼,秦漪突然想起昨晚他凶狠的模样,忍不住浑身一阵颤栗,喉头不断发紧,一股恐惧感油然而生。 “你这是打算把我软禁于此?” 她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周子濯抿唇轻笑,“荒唐,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带你住在别处散心有何不对?” 秦漪止不住地掐着掌心,反驳的话还未说出口,又听他温声说道:“再睡会儿吧,别让你的两个丫头担心。” 闻言,秦漪心口一滞,他竟拿宝珍宝画威胁她! 周子濯却未再过多纠缠,抬脚朝门外走去,对候在门口的两个侍女低声吩咐道:“看好少夫人,若出半分差错提头来见。” 俩侍女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低着头应道:“是,少爷。” “吱呀”一声,房门被关住,室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秦漪强撑的精神瞬间坍塌,惊慌失措连同昨晚的恐惧同时袭遍全身,她紧紧抱住自己,脸埋在腿上低声啜泣。 不久后,一侍女端着饭菜走进屋内,待布置好后来到里间唤道:“少夫人,奴婢伺候您洗漱吃饭吧。” 见到她后,秦漪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赤着脚跑到她跟前,紧紧抓住她的胳膊,目光满是热切。 “你可否替我传个口信到秦府?求求你了,待我出去后必以重金报答你!” 那侍女小心地往窗外看了眼,而后犹如被火烫着了一样,拂开秦漪的双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怯怯道:“少夫人饶了奴婢吧!” 见此,秦漪眸中光彩瞬间黯淡下来,踉跄着往后面退了几步,身子倚着美人榻缓缓滑落。 侍女抬头看过去,见她面如死灰不禁心中生怜,可主子们的事她一个丫头断不敢多管,只柔声劝道:“少夫人,该用膳了。” 秦漪目光涣散,声音沙哑而缥缈:“劳你转告周子濯,若他不放我走,我便绝食至死。” 第20章 贰拾 苏家小姐回来了 庭院幽静,侍女端着吃食来到凉亭,声音带着哭腔,“少夫人,奴婢求您吃两口吧,若您有什么好歹,这满院的仆人都得受到责难啊!” 秦漪斜靠在栏上,双眼无神地看着远处,如今正值盛夏,池中荷花纷纷绽放,不时还有嘶嘶蝉鸣入耳。 “红玉,今日是我来这儿的第几天了。” 被唤作红玉的侍女抬起头,盯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有些失神,这才几日光景,原本那个美艳娇媚的女子已然换了副孱弱模样,犹如一盏即将燃烬的枯灯。 “回少夫人,已有五日时间。” 秦漪抬手触向柱子,瘦骨嶙峋的手指在朱红色的映衬下更显苍白。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命数竟是这样,但如今她已渐渐失去挣扎的力气。 红玉捧着莲子粥走到她跟前,轻声劝解:“少夫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想来秦老爷和秦夫人定然不愿瞧见您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 秦漪扯出一抹苦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残喘于世,又亦何为。” 红玉不明白这番话是何意思,可她见秦漪神情悲戚端的是病苦美人姿态,不免也有些动容。 就在这时,亭外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声,男子咒骂声不时响起,不久后,那行人途经此处,红玉这才看清楚,原是府上的几个小厮驱正赶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子。 那些污秽言语不堪入耳,红玉放下粥碗,疾步走去斥道:“尔等为何在此喧哗?” 几个仆人这才看见亭子里坐着的人,忙收敛住唤了声:“少夫人。” 为首小厮恭声解释道:“牙婆新送来几个丫鬟,适才这死丫头想逃跑,被我们几个逮了回来。” 红玉闻言看了眼,那女子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让人看不清脸上神情,小厮掰着她下巴让她抬起头来,这一看,红玉倒吸一口凉气。 女子满面污垢,右边脸上有一道深长疤痕,混杂着泥土看起来十分可怖。 “这……”红玉迟疑再三,拽着小厮来到一旁,低声道:“这姑娘的长相有些瘆人,若是冲撞了主子怎么办?” 她在这府苑里待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相貌如此丑陋的丫头。 小厮“嗐”了一声,“那牙婆说这妮子力气极大,因容貌残缺所以卖价便宜,刘管家便把她收下了,虽没法端茶递水,但在后院做些粗活也是使得的。” 红玉又朝那女子看了眼,见她拳头紧握浑身桀骜不免担心,“还是别了吧,我劝你最好跟刘管家再说说,免得到时候主子们怪罪下来。” 闻言,小厮咂咂嘴:“我也是看她可怜,那牙婆说这丫头已经转手好几道,若再卖不出去只得丢到窑子里了,既如此,那我只能把她交还牙婆了。” 女子一听这话立即用力挣扎起来,站在她身后的仆人扬起鞭子抽在她背上,隔着老远也能听到衣衫撕裂的声音,可她竟活生生忍住了,咬着牙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淌下来。 见到此般恶行,秦漪眉头紧蹙,立时唤道:“住手!” “少夫人有何吩咐?” “把她留下。” 小厮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红玉,“这是她的卖身契。” 红玉虽心中不解可到底还是接下了,带着那女子来到凉亭中。 秦漪收好卖身契后便屏退一众下人,女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眸中暗含几分防备。 “坐那儿陪我说说话吧。”秦漪温声说道。 女子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确认她不会伤害自己才在一旁石凳落座,望向大理石几上的吃食时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你可是饿了?尽管吃吧,无碍的。” 迟疑片刻,女子低声道了声谢后便抓起盘中糕点狼吞虎咽起来,秦漪留意到,她眉眼与口音都不似本土人。 片刻后,盘中只剩一片狼藉,女子用袖子抹了抹嘴,浑身依旧紧绷着不敢松懈下来。 “你可认得我?又可知此处是哪里?”秦漪柔声问道。 “不识,也不知。”女子冷声回道。 “你叫什么名字?” “冷初。” 秦漪点点头,又问:“你既是从外面进来,可听说京城近几日有何事发生?” “我听不懂夫人的意思,请明示。” “周府……庆国公府家的二少夫人一连几日不见人影,京中无人议论?” “略有耳闻。”她低着头,用不太地道的中原话讲述道,“前段时间庆国公府有个侍女偷跑出府,逢人就喊她们小姐被姑爷藏起来虐待,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秦漪闻言心头一紧,却没法判断她说的是宝珍还是宝画,急忙问道:“后来呢?” “后来,那丫头被她府里的人当众打了顿板子,除她之外,庆国公府的下人对外坚称其二少夫人抱病在身,被送往别苑静养,也有人传周二公子闲暇之余便会前去探望,还特地去往寺庙烧香拜佛,以求夫人早日安康。” 秦漪藏在袖中的指尖不住颤抖,强压下心中愤怒,轻声问:“你为何想要逃跑?” 冷初面色凝重:“我虽是被你们朝廷掳来的战俘,可我永远都不会低声下气地伺候自己的敌人,用你们中原话说就是,宁死不屈。” 这番话让秦漪顿生同病相怜之感,她幽幽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伺候别人。”稍顿,“相反,若你能带我离开此处,我可还你自由身。” 冷初狐疑地看着她:“我听他们叫你少夫人,你当是这里的主子。” 秦漪闻言喉间发苦:“说来可笑,我被自己的夫君软禁于此,而我就是那个‘抱病在身’的周家二少夫人。” …… 自从冷初来到这里,秦漪死寂的心重新活了过来,二人趁侍女不在时小心商量着逃跑对策,可这府苑四处被人严加看守,除非她们有通天的本事才能离开。 可秦漪没有泄气,因冷初给她带来了太多希望,让她越发向往外面的世界。 “……在我们那儿,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学会训马,去年我阿爹送我一匹小马驹,那马儿是走丢了跌进泥潭里,被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那时正值寒冬,阿爹说若是再晚发现一会儿那马儿就不行了。” “后来呢?” “后来,正应了你们这里的一句古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马儿极有血性,比我们家养的所有马都有灵性。”说到此处时她垂下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可后来,它被带到战场后便再没回来。” 沉默片刻,秦漪转移话题:“冷初,你可有夫婿?” 冷初低垂眼眸,声音沙哑,良久才道:“有。” “他现下在何处?” “死了,死在你们战士箭下。” 她面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可越是这样越让人感到悲恸,秦漪揽住她肩膀,低喃道:“冷初,对不起。” 冷初扯了扯嘴角,扶着她站起来,故作轻松:“大好光阴何必伤感,走,我带你荡秋千去。” 秦漪抬头看了眼天边,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了,便笑道:“有些晚了。” 而冷初却攥着她手腕往前走去,“不晚,什么时候都不晚。” 冷初力气极大,坐在秋千上的秦漪感觉快要飞入云端,只得用力抓着绳子。 “冷初,慢一些,太高了!” “你们中原女子真是娇弱,这点高度就怕成这样,你还说要随我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到那时岂不更害怕?” 凉风在眼前掠过,秦漪露出久违的笑容,却不知这一幕皆被站在不远处的人看在眼里。 周子濯凝视着那方随风飘扬的裙摆,朝一侧低声问道:“陪在少夫人身边的是何人?” “回少爷,那是新来的丫鬟,少夫人与她性情相投,是以把她留在身边解闷。” 他微颌首,又问:“少夫人近些时日胃口如何?” “自打那丫头来后,少夫人心情舒畅,每日三餐不落。” 沉默片刻,他抬手:“退下吧。” “喏。” 又静静看了一会儿,他抬脚朝那处走去,秦漪看见来人脸上笑意戛然而止,冷初觉出异样,立时将秋千止住,她不知来者何人,但本能告诉她,秦漪害怕这个男人,于是她上前两步用身子挡住。 秦漪垂着头,心脏随着那双玄色长靴的靠近而不断收紧,眼前猛然浮现罚跪祠堂那晚,在她说出死也要离开周府后,他用力掐钳着她下巴逼她对视,强迫她收回和离的话。 那种窒息和恐慌让她此生难忘,甚至在深夜时化作梦境,像阴冷的毒蛇般缠绕着她。 周子濯留意到她神情的变换,她眸中的害怕刺痛了他,语气不由的生冷:“让开。” 这般箭弩拔张的气氛让秦漪害怕连累到冷初,忙道:“我没事,你该累了,去歇着吧。” 冷初狠狠瞪了眼周子濯,临走之际说了声“有事叫我”。 待她走后,周子濯俯身半蹲在秦漪脚前,眸色温柔:“绾梅,时候不早了,随我回房歇息吧。” 秦漪浑身一颤,“你究竟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而他却像没听到似的,从袖袋里取出一枚银钗簪在她发间,看向她的眼神露出几分痴迷。 “夫人甚美。” 他的举止让秦漪心中发毛,抬手将银钗取下狠狠丢在地上,周子濯敛住笑意,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进屋内丢在榻上。 秦漪后背生痛,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忽然如猛兽般扑过来,双目猩红近乎痴狂,粗鲁地扯向她衣衫。 “不要碰我!”秦漪惊恐尖叫,两手紧紧抱在身前。 “你心里果真有别的男人了。”周子濯冷眼看着她,“可是那姓宋的?” 秦漪忍无可忍,抬手朝他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周子濯!你不是人!” 指尖在他脸上划出几道小血口,他随手揩了把,眸色变得阴冷。 “我还没死,你就想着为他守身如玉了?” 他拽下纱幔俯身覆过去,在他手心探向她腰间时,秦漪绝望地嘶吼。 “别让我恨你!” 周子濯并未理会,用力扯去她襦裙上的系带,秦漪僵着身子瞪大双眼,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耳边是无尽的轰鸣声,眼前亦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就在她不堪其辱想要咬舌自尽时,外头忽然响起一道急促的敲门声。 周子濯停住手,压着怒火斥问:“何事?” 屋外的人缩着脖子吞了吞口水,扬声喊道:“少爷,苏……苏家小姐回来了!” 第21章 贰拾壹 断发起誓,与君长诀…… 小厮的一句话让整个天地都静了下来。 周子濯僵硬地起身,一时间眸中情绪变换数种,最终,他神色复杂地看向秦漪,却见她两眼空洞,毫无反应。 他立时清醒过来,却不愿面对自己险些因冲动和嫉妒而犯下的过错,他努力压下胸腔内的波涛汹涌,攥紧手心离开床榻,待衣衫理毕后匆匆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 厚重的雕花木门推开又合上,这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间,秦漪浑身麻木,只觉周遭仿佛阴风惨惨,暗无天日。 屋外忽然响起激烈的争执声,又听“咣”的一声,冷初甩开阻拦的侍女闯进里间。 待看见榻上衣衫不整的秦漪后,冷初眉头紧皱迅速走过去,捞过罗衾将她遮盖住,而后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别怕阿绾,我定会想办法带你离开那个畜生!” 直到这时,秦漪才从恐惧中脱离出来,她紧紧攥着冷初的衣裳,止不住地放声痛哭。 月上枝头,蛙鸣阵阵,周子濯脚下生风,边走边问:“她在何处?” 跟在身后的小厮忙答道:“回少爷,苏小姐才回京就直奔咱们府上寻您,见您不在就去了西岭湖,还让小的转告您,若今晚戌时最后一刻您未去见她,那此生便再无机会了。” 听到这句熟悉的话他顿感无奈,那丫头一贯如此,总是有办法把他拿捏住。 来到府苑门口,他从仆人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临走之际沉吟道:“看好少夫人。” “是。” 骏马奔腾在林间小路上,周子濯心潮澎湃,过往种种皆在眼前一一浮现,自两年前苏月遥负气离开京城后,他便再无半点她的音讯。 可如今,她竟就这般突然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他便抵达西岭湖,这条路他曾走过太多次早已熟记于心,夜色下,湖水泛着银色波澜,一道人影伫立在岸前,她身着一袭南疆女子特有的织锦红裙,发髻也与京城小姐的样式不大一样,一区枣红色小马驹在她身旁低头吃草,此情此景让他百感交集,直到在原地站了许久后他才朝那方走去。 似是听到了动静,苏月遥飞速转身扑入他怀中,周子濯身子僵了一瞬,在嗅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后又柔软下来,紧提的心也瞬间落了地。 “月遥……” 这一声叹息包含太多情愫,有世俗的无奈也有久别重逢后的激动,而最终化作深沉的相思与爱意,只剩下缠绵悱恻。 两人久久相拥,片刻后,低泣声随风入耳。 他扶着她肩膀低头看去,眼前人与梦中出现了数次的面庞总算重合,他眸光微动,神色越发温柔。 苏月遥瞪他一眼,灵动的双眸蓄满晶莹,而后抓起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他闷哼一声,任由她发泄自己的不满,又听她委屈地哽咽道:“周子濯,你竟然已经成婚了!” 闻言,他挪开目光,喉头倏地有些发紧:“月遥,我和绾梅自幼定亲,娶她进门是早晚的事。” 苏月遥鼓着腮帮怒视他,随即踮着脚尖勾住他脖颈。 “京城盛传你与她夫妻恩爱,情比金坚,既如此你又为何还来见我?” 周子濯心绪繁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见他沉默,苏月遥松手转身,捡起地上一颗石子用力扔进湖里。 “你这个负心汉!” 那沉溺在水底的石子就如落在他心上一样,荡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苏月遥气闷地走到马儿跟前,抬手揉了揉马鬃,“阿爹让我回京后自择夫婿,年前就要把我嫁出去。” 她声音不大不小,周子濯十指收紧,盯着她莹白的侧脸轻声道:“京城的好儿郎数不胜数,想来你定能寻到良人。” “可我心里只有你!”苏月遥回身凝望着他,眼角已有泪水流出,“两年前你便这样说,如今你还这样说,你是不是真想眼睁睁看着我嫁给别的男人?” 周子濯动了动嘴唇,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苏月遥上前两步依偎在他胸前,“子濯,我宁愿给你做妾,也不愿让别的男人碰我。” 闻言,周子濯心口一震,随即抬手轻抚她的后背,“不许说傻话。” 镇南大将军的女儿做人妾室,此话传出去想必会把苏将军气个半死。 “你是不是爱上秦漪了?”苏月遥仰着下巴,见他目光躲闪顿时怒上心头,伸手拽紧他的衣袖咄咄逼人,“你心里当真有她了?” 周子濯无奈地叹了口气,牵起她手心低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府。” “不要,我不能回去!”她用力甩开他的手,而后又慌张地捂住嘴。 他觉出不对,皱眉问道:“你可是从南疆偷偷跑回来的?” 苏月遥哼了声,缠绕一缕发丝在指尖,“那倒不是,我随阿爹一同回来的,我嫌他们太慢,就快马加鞭提前赶了回来,你还好意思责问,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早日见到你。” 听到这番话周子濯的心底霎时软成一片,抬手将她揽入怀中,无奈地低喃一声:“傻丫头。” * 翌日午后,冷初提着食盒来到秦漪房中,但见她依窗而坐一语不发,听到脚步声,秦漪扭头看去,唇边浮出一抹虚弱无力的笑容。 “冷初,你来的正好,这个给你。” 她从梅花小几上拿起一枚玉佩递过去,冷初放下食盒走至她跟前,接过来前后翻看一遍。 “这是何物?” 秦漪垂下头,指尖在那莹润玉身轻轻滑过,“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冷初不解:“如此贵重的东西为何给我?” 她只笑笑,又从匣子里取出两封信笺,“只是想让你替我保管,还有这卖身契也一同给你,若哪天你能离开这里,劳烦你替我把这玉佩和书信转交给宣平侯。” 见她这般平静,冷初无端生出不安,“不,我们说好的,要走一起走。” “你听我说。”秦漪将她两手攥住,柔声游说,“如今你我二人都出不去,可比起我来你尚有一丝机会,若你真想救我出去就照我说的做,我爹见了这两样东西定会带人过来。” 迟疑半晌,冷初点点头,坚定应道:“好,我答应你。” 她将一应物什小心收好,又从食盒里端出饭菜摆置好,将银箸递过去:“阿绾,别再为那个男人难过,他不值得。” 秦漪自嘲地笑了声,指尖不觉陷入掌心。 “我早已对他心灰意冷,事已至此,我只恨自己错付一片真心,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她想,若有来生,她定然不会再爱上他。 不,她宁愿从未与他相识过。 ...... 月色寂寥,万籁俱寂,秦漪静坐在榻前,屋外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不久后,周子濯推门而入,而秦漪见到来人动也未动一下。 她只着一身纯白中衣,满头乌丝尽数垂落,如九天之外的清冷仙子,让人可望而不可即。 周子濯绕到屏风前头,斟酌许久才艰难开口,“绾梅,昨晚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秦漪冷声打断:“周公子不必和我解释,你的事与我没有半点瓜葛。” 屋内陷入短暂沉默,周子濯自觉有愧,可他自恃骄傲,并不愿在这等事上低头认错。 “昨晚是我一时冲动,可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何碰不得?” “为什么?”秦漪忍不住嗤笑着看向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和厌恶,“我嫌你脏,你让我觉得恶心,这个理由你可还满意?” 周子濯面色冷沉,才欲抬脚便被喝住。 “你别过来,否则我死给你看!” 抬头看去,只见她从身后拿出一把匕首抵在颈前,锋利的刀刃甫一碰着肌肤就擦出几滴血来,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周子濯被她这一举止给震住,心底迅速闪过几分慌乱,连声音也有些发颤:“好我不动,你把刀放下。” 秦漪唇畔微微绽放,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周子濯,我与你年少相识,算来已有十余载,扪心自问我从未做过半点亏欠你的事,可你为了那位苏小姐数次糟践于我!” 她声音凄楚闻者悲伤,可那眸中又是令人心惊的平静。 “是我高估了自己,以为有朝一日能捂热你这块石头,傻傻地从懵懂无知的少女等到长发及腰的妻子,可到头来竟落得个任人欺辱的下场!你倒是说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凄然苦笑,攥在匕首上的手指泛着青白,“你告诉我,如今你深爱之人既已回来,你又为何还拘着我?你将我软禁在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周子濯,你究竟对我有多大的仇恨才要这样折磨我!” 一席话毕,周子濯如被雷击般木在原地,她脸上的憎恶和绝望让他心口抽痛,喉间翻腾着血腥和苦涩。 秦漪抬手攥住胸前的头发,两眼直视着他,满目萧然:“今日,我以断发誓天,惟愿此生与你不复相见,哪怕往后数载以青灯作伴,也不会再让你靠近半步,今生今世,与君长诀!” 一缕青丝被她决绝割断,飘飘摇摇落在地上,震彻心扉的话语在房中不断回荡。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铁锤般重重敲击在周子濯的心坎,让他觉得胸口好似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来,而那最后一句狠绝的誓言终是将他击垮,一口血水从喉间喷吐而出,他僵硬地抬手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颓废地垂下头。 “好,既如此,从今往日你便独自一人待在这,任你自生自灭,我不会再踏进此地半步。” 他垂在身侧的两手渐握成拳,昏暗灯火将他的身影映在屏风上飘摇不定,如午夜幽灵般阴恻,临走之际,他最后看了一眼秦漪,眸中仿佛蓄满狂暴。 “可你这辈子都是我周子濯的正妻,至死都是!” 第22章 贰拾贰 葬身火海 自那晚诀别后,周子濯果然再未去过那处别苑,可他也不曾放秦漪离开。 京城中时有苏月遥和周子濯的流言蜚语传出,却又很快被压下来。 周府近来并不太平,自秦漪被送出府外“养病”后,此前被分担的诸多家事又重新落到魏氏身上,日日忙上忙下操劳不断。 而周常明自念月一事后心气郁结,再加上里里外外的风言风语,最后他这个自恃一身傲骨的国公爷终是得了心疾,一连数日卧病在床。 夏日炎炎,正房的毡帘却遮得严实,不过进到里间又是满室清凉,打眼看去,三四个冰鉴摆在榻前,周常明平躺在上头,额上依旧汗淋淋的。 周子濯从下人手中接过药碗,低声道:“爹,该喝药了。” 听着声音,周常明冷哼一声,“出去。” 他不为所动,上前两步在矮凳落座,“您先把药喝了。” 周常明随手将小几上的瓷瓶拂在地上,怒不可遏:“逆子!你究竟把绾梅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而周子濯就像是习惯了一样,垂着眼睛面无波澜,“爹如今只管把病养好,其余的不必操心。” 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让周常明险些气吐血,“坊间把你和那苏家小姐的风流荒唐事传的有鼻子有眼,亲家公就这事已来问过我数次,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放!”说罢重重咳嗽起来。 良久,周子濯苦笑两声,“爹,事已至此,儿子也是被迫无奈。” 如今他仍未理清自己对秦漪究竟是何感情,可一想到若是和离后她可能嫁给旁的男人他便想要发狂,总之,他不愿放她走。 至于月遥……他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甚至想,若月遥不是苏将军之女,或许他便能安心将她收为妾室…… 周常明抄起一旁的书卷砸向他,“周家历历代代皆是傲骨贤良,我周常明怎会生出你这样一个孽障!滚!你给我滚出去!滚!” 立在门口的小厮觉出不对忙上前将周子濯往外劝,“少爷,您先出去吧,老爷如今正在气头上。” 他面无表情如行尸般走到门外,恰在这时,周福找了过来。 “少爷,您的信。” 周子濯随手接过,展信读罢后脸色微变。 “备马。” “是。” 正值晌午,醉香楼座无虚席热闹喧哗,周子濯随小二来到一雅间,门口站着几个护卫,各个腰佩长剑神情严肃。 推门而入,红木桌前已坐着个英气十足的青年男子,此人便是镇南大将军的长子苏寒。 “子濯,好久不见。” 苏寒那张因常年暴晒在外而略显粗糙的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周子濯朝他拱手:“苏大哥。” “坐吧。” 待他落座,苏寒屏退下人,亲自替他斟了杯茶,开门见山道:“想必你与月遥已见过面了。” 周子濯心头微沉,沉吟一声:“嗯。” 而苏寒并未表现出怒意,只道:“那丫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竟趁我们扎营歇脚时一人偷跑回来。” 他这无关痛痒的两句话让周子濯不知如何应答,沉默片刻,又听他继续说道:“我与你也已相识多年,我这人向来直爽,便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说到此处他脸上笑意已尽数散去,语气也不再客气:“今日来不为别的,子濯,你既已成亲,日后便莫再招惹月遥。”他端起茶盏抿了口,眸中满是寒意,“否则,可休怪我这做哥哥的不客气。” 话音才落,“咣”的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少将军,小姐硬要闯进来,属下……”侍卫为难道。 苏月遥气冲冲地走过去,怒道:“哥!你怎么这样?我都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苏寒抬手,侍卫自觉退下。 “不急,你的事自有爹亲自跟你算账。”他轻描淡写道。 苏月遥两眼瞪圆,“哥!你是不是想逼死你妹妹?我已经说过无数次,这是我和他的私事,我们自会处理好!” “处理好?”苏寒嗤笑一声,“你二人私会的事被传的沸沸扬扬,他作为男人自是不在乎,可你呢?你一个闺阁女子竟为了个已经成婚的男人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你倒是说说,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好?” “我……”苏月遥被噎住,转而看向周子濯,字字坚定,“我说过,此生非他不嫁,哪怕做妾我也愿意!” 丢下这句话后她负气离开,苏寒咬紧牙关,虽恨铁不成钢却又万般无奈,苏家就她一个女儿,全府上下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 待她走后,苏寒直将矛头对向周子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堂堂男儿怎能被情爱绊住腿脚?” “子濯惭愧。”他低声应道。 半晌,苏寒笑了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想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周子濯垂眸,“苏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苏寒不再多费口舌,直言道:“你与月遥私会西岭一事如今已传遍京城,你这般做可曾为她着想过?她一个闺阁女子早已过了嫁人的年纪,如今又一心只有你,事到如今,你二人唯有尽早成婚。” 他语气平淡无澜却未留半点商量的余地,周子濯沉默片刻后回道:“苏大哥,我已娶妻。” 苏寒闻言眸色沉了下来,“怎么?你还想让月遥给你做妾不成!” 他摇首回答:“子濯从未这样想过。” 屋内气氛顿时有些紧张,片刻后,苏寒从腰间抽出匕首,指尖在刀背上轻轻擦拭。 “听说你与令夫人的感情并非如外人传得那般深厚?” 闻言,周子濯瞳孔猛缩,喉头发紧:“苏大哥此言何意?” 而苏寒并未正面回答,只道:“今日你必须给我苏家一个满意答复,否则,若等家父亲自来问到你头上,我想届时对咱们两家而言都不体面。” 周子濯袖下双手紧紧握住,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此前因着你与秦小姐自幼定下婚约,旁人断不能做出毁人姻缘之事。可如今你与她既两相生厌,那何不放过彼此,一纸和离书也算尽了夫妻旧情,想来以秦小姐的品性样貌在咱们京城定有不少英杰才俊追求。” 他悠哉地喝了口热茶,脸上神情意味不明,“比如,宋家公子。” 周子濯面色一白,双拳紧握,薄唇紧抿。 “况且,宣平侯府近几年日渐没落,想来侯爷在官场上并不能给你带来多大利处,你国公府若与我将军府联姻,岂不是锦上添花?” 苏寒如分析军情般耐心游说着,一番话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见他犹豫不决,苏寒耐心耗尽,用刀尖撑着桌面,眸中闪过一丝鄙夷,“同为男子,我能理解你的三心二意,可作为月遥的兄长,我断不会任由你这般拖着,所以,今日你便做出决断,月遥和秦小姐,你只能要一个。” 一席话毕,周子濯心口猛窒,既因他的威胁而恼怒,又为自己面对的两难境地而痛苦。 良久,他垂下头,声音微颤:“好。” * 夜色浓重,山坡上的一处小院影影绰绰中似有火光升起,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响彻天际打破了往日的安宁。 “来人啊,走水了!快来人啊!” 一向觉浅的冷初竟在房中温度攀到极致时才醒来,睁眼看去周遭火光冲天一片炽热,那火势越发凶猛,屋内到处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她惊了一瞬,适才她在这里陪秦漪说话,喝了几杯茶后便头脑昏沉睡了过去,而如今又突然失火…… 想到这她暗道不好,忙扭头晃动不省人事的秦漪,“阿绾!醒醒!” 几声呼唤,秦漪竟毫无反应,冷初立即掐向她人中,秦漪这才悠悠醒来。 “咳咳……”浓烟入鼻,秦漪重咳几声,冷初立马把帕子塞给她,“捂住嘴,我带你离开!” 火苗飞溅到帷幔上,整张床瞬间被点燃,幸而两人及时抽身这才躲过一劫,可走至门口时才发觉那房门竟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秦漪脸色苍白,虚弱不堪,“有人想害我们!” “去后窗!”冷初立马说道。 两人迅速来到一处火势尚小的窗前,不出意料,这里亦被人从外头封死了。 冷初抱起凳子朝窗户用力砸去,她力气极大,不出片刻木窗便被破了口。 “阿绾,快!” 就在这时,燃烧的房梁忽然坍塌,一根火球般的横木掉落下来,眼看就要砸到秦漪身上,冷初迅速扑过去,横木径直砸在她头上而后滚到脚下。 秦漪被紧紧护着,那梁木从里到外滚烫一片,落到地上瞬间炸出无数火苗,点点星火溅到她脸上,痛得她险些昏厥。 “冷初,你没事吧?” 冷初闷哼一声,“我没事......别耽搁了,快走。” 觉出不对,秦漪扭头看去,便见几道鲜血顺着她额头缓缓流下,冷初再也坚持不住,嘴角扯出一抹笑,目光涣散:“阿绾……我怕要食言了。” 秦漪慌乱地抬起袖子替她抹去血水,“不,你不会有事的!” “阿绾,听我说。”她吃力地攥住秦漪的双手,气若游丝,“我已家破人亡,死了,倒是解脱,如今总算......能去寻我爹娘和夫君了。 秦漪哭着胡乱摇头,用力拖拽着她往窗处爬,“冷初,你再坚持坚持,我带你离开!有人吗!求求你们......” 她绝望痛哭,冷初试图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泪水,最终也只能喃喃一声:“阿绾,好姑娘......” 丢下这句话后她便垂下头去,再无半点生气,秦漪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 “不!”秦漪惊慌失色,颤抖着手摇动她身体,“冷初,你不能死!你答应要带我离开这里,回你们家乡,去看大草原,去骑马射箭......冷初!冷初!”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那双清澈的眼睛已无光彩,可又是那般安详。 良久,秦漪僵硬地抬手叹向她鼻尖,那里已然没有呼吸。 那个给她带来生的希望,不计较她是敌国之女与她推心置腹的明媚女子,就这样离去了。 “啊!” 她喉中涌上一股血甜,悲怆的泪水爬满两颊,漫天烈火中,她紧紧抱着冷初的尸体绝望嘶吼,撕心裂肺的声音被大火无情吞噬,只剩一片凄凉。 …… 寅时,远在京城的周府万籁俱寂,书房中,周子濯手撑额头坐在桌案前,心中躁动不安。 忽的,府院里响起一阵嘈杂,模模糊糊的光影随着那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他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慌。 下一瞬,周福破门而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 “不好了少爷,慈云山上的小苑突然走水,被发现时火势已控制不住,少夫人……少夫人葬身火海,殁了……” 第23章 贰拾叁 救我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直至天蒙蒙亮时才被彻底扑灭,入目之处皆是烧焦冒着青烟的废墟,一片狼藉满目疮痍。 这火来得又猛又急, 府院里的厢房无一幸免都被烧毁,不少侍女小厮葬身于此, 而最令人唏嘘的,便是那才成婚不到半年就香消玉殒的周家二少夫人。 有好事者闻讯后特意赶来, 不过一夜时间, 宣平侯府的大小姐秦漪葬身火海的消息传遍整个京城。 “真是可怜呐, 听说周二公子特意选了这么处清净地方给他夫人养病, 谁能料到会出这等灾事。” “唉,可谓是天妒红颜,咱们西临自此又少了位佳人。” “可我怎么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一个白衣公子哥摇着折扇低声说道。 “哦?此话怎讲?”众人皆伸长了脖子看向他。 “你们没听说?那苏将军的千金不久前回来了, 据说一到京城就与周二公子在幽会西岭, 这俩人的陈年旧事想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巧这个时候他夫人突遭意外……这事啊,我看蹊跷。”那人故作玄虚道。 众百姓围在院门口窃窃私语议论个不停,就在这时,一队官兵匆匆赶来。 “嘘,别说了,官爷来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只见为首男子身着曲领大袖常服, 腰佩紫金鱼袋,他神色凝重腮帮紧绷, 有人认出他来, 惊讶道:“这不是宋尚书家的公子吗?他怎么来了,莫非他与那周少夫人……” 见这人笑意猥琐,其余人笑骂一声:“呔, 积点口德吧!” 与此同时,周府下人们正从废墟中搜寻尸体,周子濯站在那片苍凉之地,藏在袖下的手微微发颤,他一语不发满目寂然,在原地静静站了许久,好似一尊泥塑。 不久后,罹难的人渐渐被找了出来,不过这些人都只剩一副被烧得四不像的残骸,那些尸体犹如黑炭般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别谁是谁。 这一幕太过骇然,小厮们扯来白布遮盖住尸体,成排摆在地上。 周子濯紧抿着唇,每有遗体从眼前抬过,他心底都会抽痛一下。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朝一侧问:“周福,少夫人……找到了吗?” 周福为难地看向那些黑乎乎的尸身,道:“这……小的们也分不出来哪个是少夫人。” 闻言,周子濯眸光一动,心跳猛然加速,“没准绾梅并没死,没准她逃了出来……去,快去派人好好找找!” 他双眼赤红情绪激动,一副得了癔症的模样,周福被吓一跳,只当他是伤心过度所致。 “少爷,小的知道您难受,可这天灾人祸非人力能改变的,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听到这句话,周子濯手背上青筋直跳,他不再多言,只颓丧地低着头。 就在这时,西北角的两个小厮从一堆烧焦的木堆里挖出最后一具尸体,在白布落下前,周子濯猛然看见那具尸身右手里攥着一只玉佩,他心头一震,疾步走上前去。 下人会意,立即俯身去取。 “别动!” 周子濯大喊一声,尾音发颤且沙哑,他喉头发干,呼吸急促,两眼紧紧盯着那只熟悉的玉佩。 “这是我娘给我留的遗物,若真被贼人拿去了恐怕我此生都难心安,阿濯,谢谢你替我寻了回来。” “我娘说,把我托付于你,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阿濯,我累了,放我走吧。” “周子濯,惟愿此生与你不复相见!” …… 过往种种皆在眼前一一浮现,那个无论他如何冷脸都会紧跟着他的少女,那个温婉娇柔心地善良的姑娘,那个被他伤心因他落泪最终断发长诀的妻子,当真死了。 他无力地跪在地上,只觉心脏好似被人紧紧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绾梅,绾梅……” 他喉头腥甜涌动,不顾一切地将那具尸体紧紧搂住,此情此景让一众下人皆摇头叹息,可谓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正在这时,宋景然自外头快步走来,扫视一番后将目光投向跪坐在地上的周子濯,他握紧拳头,怒意难忍,使出全劲把周子濯提了起来。 “禽兽!你竟对自己的发妻下此毒手!”说罢朝他脸上重重砸去。 周子濯失魂落魄地踉跄几步,周福携小厮迅速拦在二人中间。 “宋大人,您这不是胡乱冤枉人吗!我们少夫人出此意外少爷他已经够伤心了,您怎还血口喷人戳人痛处。” 宋景然死死看着周子濯,冷声道:“事实如何,我想你们少爷比谁都清楚。” 而周子濯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又转瞬间恢复如常。 宋景然不再废话,抬手喝道:“给我仔细搜查,不得放过任何线索!” “是,大人!” 门口的百姓这回可热闹了,那白衣公子哥得意道:“怎么样?我就说事有蹊跷吧,不然怎会惊动大理寺的人。” “此言差矣,没准只是例行公事呢,唉别乱猜了,谁家出了这种事都不好受,就别再给人添堵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宣平侯秦老爷怎还没来?这可是他亲闺女啊!” “可能还没得信吧,谁知道。” 就在众人看够了热闹准备离开时,几辆马车缓缓驶来,在大门口停下。 车夫打起帘子,出来的正是宣平侯秦镇,只见他脸色沉重步履虚浮,曾经的意气风发敛去许多,好似一夜苍老不少。 “侯爷,还请节哀。”周府管家躬身说道。 他抬了抬手,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后,赵氏携秦云走来,相较秦镇,这母女两人的伤心只浮于表面。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秦漪与她们并无甚血缘关系,平时又不亲近。 可无论如何,在人前的戏份还是得做足。 来到院中,看着面前的惨状,秦镇眼角微微湿润,想到秦漪竟被大火活活烧死就心痛如绞,以致说话时一度有些哽咽。 “我女儿的尸身……在何处?” 小厮指了指周子濯的位置,道:“侯爷节哀,管家已派人去慈云寺请师父们过来做法事,逝者已矣,望侯爷珍重。” 秦镇来到被白布遮盖的遗体跟前,才欲掀开却被周子濯止住。 “岳父,绾梅一向爱美,想来定然不愿您见到她如今这般模样。” 听到这番话,秦镇颤抖着收回手,眼角已有热泪流出。 “我儿命苦,我儿命苦啊!” 而赵氏早已拉着秦云扑倒下去,哭天喊地哀嚎不断,只是两人光打雷不下雨都未落下泪来。 秦镇抬起袖子抹了把眼睛,无力问道:“可查明失火原因了?” 周子濯垂着眼睛,语气低沉:“宋大人已带人来查,想来不多时便能寻到原因。” 闻言,秦镇抬头看向站在废墟前的宋景然,前段日子京城里有关此人和秦漪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可他这个做父亲的压根不信,自己的女儿品性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可这件事到底叫他跟着失了面子,于是在宫里碰着时也未曾给宋景然好脸色。 “宋大人,此事还望宋大人查个清楚。”秦镇来到他跟前拱手说道,语气诚恳而沧桑。 “侯爷放心,这事我定会给您一个交代。”宋景然坚定回答。 这厢,府里的一个小厮在后头转来转去欲言又止,周福见后斥道:“你在这儿瞎晃什么?” 小厮看了眼敛目垂首的周子濯,迟疑道:“福哥,适才我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个人,不知是不是趁乱逃跑了,我就想来禀告一声。” 周福闻言眉头微皱,不耐地摆摆手: “去去去,没看见少爷正伤心着?不就丢个下人,没准是被火烧得骨头渣也没剩下,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一提。” 小厮愣愣地摸摸脑袋,“既如此,那我退下了。” 周子濯攥着尸体的手喃喃自语:“绾梅,我此生都不会再失去你了。”他唇角微勾,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脸上神情令人心惊胆寒,“你还是我的妻,无人能从我这将你带走。” 他将她手中紧攥的玉佩取下,用帕子轻轻擦拭,眸中逐渐流露出一种疯狂,“这辈子是我有愧于你,待我百年后自会去地下找你赔罪,你放心,到那时我会让人将我的尸骨与你埋在一起,此世生不能同寝,死后也会与你同穴。” 太阳渐渐升起,门口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不多时,门口有人传唤一声:“慈云寺的师父们过来了!” 院里的人纷纷看去,就见数十个素袍和尚合掌走来,各个满怀慈悲神情庄肃。 但让人万没想到的是,观南法师竟也来了。 寻常百姓只有在盛大法会上才得见这佛子一面,如今日这等法事也多由寺里的其余和尚进行。 他双手合十步履沉稳,清隽面容上似有一丝浅浅的怅然,或许是佛家悲天悯人的天性使之,又或是因见到此般悲怆场景而动容。 无人知晓。 道场布好,木鱼声渐渐响起,繁重的经文在漫天残垣断壁不断回荡,召唤枉死的亡灵早日轮回,而活着的人,也在无形中被洗涤,唯有那怀罪之人,被这声声佛经束上一道又一道沉重枷锁。 经幡随风飘摇,引磐声声清脆,观南合掌而立微阖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他从未想过,再见到秦漪时竟已阴阳两隔,如今她已离开人世,而他正站在她尸身前念诵往生咒,送她早日超度。 所谓世事无常,大抵如此吧。 法事做毕已近傍晚,除却“秦漪”的尸身,其余仆人皆被抬到院后头的荒地里埋葬。 门外不远处的山坡上,两匹骏马停在那,跨坐马背上的正是苏家兄妹,他们眺望着眼前进进出出的人群,亲眼看着那一具又一具尸体被搬出来。 饶是见惯了沙场厮杀的苏月遥也不禁生出恻隐之心,她攥紧缰绳,面色凝重,耳边不时响起路人对这场火灾的猜测。 “月遥,你可知这火是谁人放的。”苏寒似笑非笑,眸中神色带着几许玩味。 “哥哥这是何意?”苏月遥皱眉反问。 “连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能猜到一二,你竟什么也未察觉?” 苏月遥脸色一白,紧紧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猛然起适才一位老伯说的那句话。 周家二公子为爱弑妻,迟早要被天诛地灭。 她立即摇头否定:“你胡说!子濯断不会做出这等事!这火纯属意外,与任何人都无关!” 苏寒沉着脸,既恼怒又无奈:“人心隔肚皮,周子濯此人表面风度翩翩,实则内心极其阴暗,把他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然而苏月遥对这些言论丝毫不信,甚至因别人诋毁自己的爱人而愤怒。 “我不信!子濯又不爱她,他大可以直接将她送走,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旁人倒也罢了,可你是我哥哥,你不能信口雌黄诬赖他!” “你当真是被他迷了心智!”苏寒冷哼一声,努力平复心绪耐心劝说,“我告诉你,凭我对他的了解,这厮一旦发起狠来,哪怕是他不想要的,他宁愿亲手将其毁掉也不会任其归别人所有。” 听到这番话,苏月遥愣住,两眼瞪得又大又圆。 “何况,秦小姐与他年少相识,又是拜堂夫妻,你怎么就知道他心里无她。”苏寒沉着脸低声道,“若你还是执意要嫁过去,保不齐你就是下一个被舍弃的,甚至可能还不如秦小姐,因为,你此生都没法比得过一个死人。” 苏月遥猛地抽出腰间皮鞭,朝地上狠狠挥了一道,“你胡说!我不信!除非他亲口告诉我,否则,我至死也不会改变主意!” 苏寒闻言险些被气笑:“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我们苏家就你一个姑娘,爹娘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凭白去送死的!”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猛抽马背,马儿吃痛嘶吼一声,“驾!” 一声令下,马儿立即飞奔出去,下了坡后恰好碰着刚要上马车的秦云,两人打了个照面,她未停留径直离去,可秦云却在身后扬声喊道:“月遥姐姐这回可如愿以偿了。” 她浑身一僵,勒马回转俯望着秦云,咬牙切齿:“你什么意思?” 见到是她,站在旁边的秦镇一甩衣袖,从鼻子里哼了声。 秦云故作不知,攥着帕子按了按眼角,道:“没什么,只是阿姐突然离世,我这做妹妹的太过伤心罢了,见到你便情不自禁想起我那可怜的姐姐来,对,还有我可怜的姐夫。” 苏月遥嗤笑一声,“你姐夫何时需要你来可怜了?莫急,待我嫁过去后自会替你姐姐好生照看他!” 丢下这句气话她便扬长而去,秦镇目眦欲裂,用力抚着胸口险些昏厥。 赵氏朝那方呸了一口,趁机说道:“老爷,咱们漪姐儿嫁过去时可带了不少嫁妆,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苏家闺女霸占去?” 秦镇闻言怒意更甚,抬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你就知道惦记着嫁妆,绾梅出此祸事,尔等有谁是真为她伤心!” 他颤颤巍巍扶着马车,目光投向院里那道修长背影,声音冷沉。 “我儿尸骨未寒,他周子濯若敢这么快就续弦,本侯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跟他斗到底!” 这厢,慈云寺的和尚们做完法事也该回了,可他们出了府院门口后迟迟不见观南,释空便自觉提出去寻他。 释空来到后院就见观南正站在那,只一道背影,便让人觉得天地间似乎全部安静下来,叫人感受到佛法无边的力量。 “观南法师,该回了。”他轻声唤道。 观南微侧身,应道:“你与其他师弟先行回去,我还有一事未毕。” 释空不解,法事已然结束,还有何事要做? 但他向来有眼色,今日晨时他便觉出观南似有心事,这般情境倒与寺中遇贼那次有些相似,他不禁感慨,怎么观南法师回回沉郁都与这位秦施主有关,想到这他不再多问,合掌施礼退下。 待他离去,观南驻足凝望片刻,不由的生出一股悲凉之感,那女施主的音容笑貌犹在跟前,还记得与她初次相见正值阳春,在那桃花盛开之地,她好似误闯人间的仙子。 他不曾料到随手一捡的绢帕无形中成了与她之间的羁绊,更不知自己会像今日这般,听到某人去世的噩耗时心中会有丝丝波澜。 他合掌捧着佛珠,对着满院荒芜微微躬身。 愿所有亡魂都能安息,愿那女施主早日回归净土。 暮色苍茫,月明星稀,观南踏着夜色往寺院走,林中小路格外寂寥,唯有鸦雀鸣啼声偶尔响起。 今日他特意选了条稍远些的路,因他心有杂念愧对佛祖,只得静心后才敢回到寺中。 神游间,他忽然听到一旁的草丛里有沙沙声,他只道是野物穿梭并未多想,抬脚离开时又听得一道粗重的呼吸声。 他驻足,正迟疑着,一只瘦弱无力的手忽然伸出来攥住他衣摆。 观南心头一骇,借着月色看清那草堆里躺着的竟是个大活人,不过此人浑身衣物破烂不堪,发丝亦是十分凌乱,根本分不清是男是女。 他蹲下身去,拨开草丛温声询问:“施主出了何事?为何躺在此处?” 只见那人稍稍动了动,看起来似乎很是痛苦,出口声音沙哑而虚弱,却又万分熟悉。 “救我……” 第24章 贰拾肆 他就这样在门口守了一夜 慈云山被京城百姓奉为灵山, 此地风水甚好,世世代代孕育着一方儿女。 而慈云寺正是因建在此山半山腰处得名,寺院后的一片丛林中有处废弃小院, 因年久失修院墙有些塌落,屋顶砖瓦都已被狂风暴雨掀去几角, 院中各处长满半人高的杂草,平日这里不会见着一个人影, 是以略显阴森和凄凉。 皎洁月色下, 观南正在院中老井前打水, 这口井几近干涸, 他来回打了三四次才堪堪得到小半桶水。 他提着渗水的木桶疾步走到房中,入目之处满是灰尘,角落里缠挂着厚重的蛛网, 偶尔还有黄鼠狼来回出没。 借着即将燃灭的油灯, 他小心翼翼地将昏睡在干草堆上的人扶靠在墙壁,而后用手捧了一捧水送到她嘴前。 “施主醒醒,贫僧找来水了。” 一片混沌中,秦漪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呼唤,那声音如此熟悉,又让她格外心安。 她未睁开眼睛,只凭着本能朝观南掌心里的清水舔舐几口, 干哑冒烟的喉咙总算得到舒解,她如被饿了许久的羔羊般拼命吮吸着, 直至最后一滴水也被饮尽才罢休。 柔软舌尖在观南手心轻轻掠过, 酥痒之感顿时涌遍全身,他半跪在那儿,四肢僵硬似木, 久久不能动弹。 早在刚才在丛林中,他便已认出这人正是那“葬身火海”的周家二少夫人秦漪,他既惊讶又有几分欢喜,虽不知她是如何死里逃生,可到底性命无虞,如此便已足矣。 他本想送她回去,可她即便陷入昏迷也对那句“周府”极其恐惧,趴在他背上时死死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口中不停喃喃着“救我”。 回忆至此,他耳根猛地升起一片滚烫,心口也跳的越来越快。 而她那受到惊吓的惊恐模样又叫他忍不住轻叹一声,他从袖中取出帕子,打湿后替她擦拭。 “施主,贫僧失礼了。” 只见她乌丝一缕一缕腻在脸颊上,与泥土枯草及烧焦的物什糅杂着,印象中那张白净的小脸蹭了不少灰尘,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他动作轻柔缓慢,一遍不干净就再来第二遍,极有耐心。 触到她右脸时原本昏睡的人忽然凄喊一声,观南举着油灯离近些查看,这才发觉那处竟被烧伤了,伤口又长又深,在昏暗的夜色下犹如一只猩红的蜈蚣在张牙舞爪。 不知为何,他心底猛然涌起一股悲怆,身为僧医,他见惯人间生离死别,也深知世人皆苦,可这女施主小小年纪逢此遭遇,又在烈火中浴血重生,此番经历让他难以不动容。 就在这时,秦漪缓缓醒来,她两眼扑闪几下才适应眼前的光亮。 观南手持油灯往后退了些,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秦施主,你醒了。” 秦漪浑身无力,强撑着坐直身子,在瞥见眼前人的真容后心头一跳,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观南法师……是您救了我?” 她朦朦胧胧中只记得有人从草丛里将她扶起来背在后背,还有那若有若无浅浅的檀香,她还记得,那个人肩膀宽厚温热,步履沉稳有力,也正是那一刻,死里逃生精疲力尽的她总算松了口气。 因她知道,她得救了。 观南垂下眼睛,盯看着那根只剩小小一点的灯芯,道:“是施主救了自己。” 听到这句话,秦漪鼻尖酸涩,她扬起下巴闭着眼睛将泪水忍回去。 在逃出火海的那一刻她便告诉自己,此生此世,绝不许再掉半滴眼泪。 屋内陷入沉默,那根枯萎的灯芯也终于坚持不下去,飘摇着缓缓熄灭。 苍凉的月色顺着简陋的窗洞照进来,秦漪紧紧抱着胳膊一语不发,观南抬眸看她一眼,而后起身。 “秦施主,时候不早了,你且在此好好歇息。” 他欲抬脚离开,僧袍下摆却忽然被她紧紧拽住,低头看去,她仍旧垂首不语,瘦削的身子微微颤动。 良久,她沙哑地说道:“法师,如今我一闭眼面前就是死去的冷初,她在呼喊我,让我去地下陪她。” 她用力攥着他的衣摆,声音有些哽咽:“冷初是为我而死,我是该早日去找她,可我还未报仇雪恨,我不能死。” 提起“报仇”二字时她咬牙切齿,那狰狞的模样完全替代曾经的温婉娇羞。 见此,观南心口微滞,迟疑片刻后蹲下身来温声安抚:“施主莫怕,贫僧就守在门外,你只管安心睡吧。” 秦漪愣了一瞬,她与他无缘无故,却三番几次得他救助,若这世上当真有神明,那大抵就如他这样吧。 她撑着身子两膝着地,双手合十越过头顶,朝他重重行了一礼。 “法师救我一命,此恩此德秦漪永生难忘。” 观南无措地将她扶起来,在触碰到她温软的双臂时只觉手心一烫。 “施主何需言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得见施主安然无恙,贫僧甚为宽慰。” 秦漪抿抿干裂的唇角,良久,她坚定说道:“法师,我有一事相求。” 他丝毫未曾迟疑,垂眸道:“施主但讲无妨。” “请求法师勿要将我还幸存一事告诉别人,任何人都不可以。”她抬手摸了摸疼痛难忍的脸颊,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秦漪已死,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秦漪。” 观南垂眸看着她衣裙上被火烧的数个小窟窿,闻言并未多问,只应道:“好。” 想到什么,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那样式似曾相识,他取下盖子递过来,淡淡道:“施主脸上有伤,今日暂且无法清理,你且抹点药膏舒缓疼痛,明日我去寻药草来。” 秦漪抬手接过,药膏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正是之前在寺院中被树枝划伤时他给的那瓶。 那时,她还未嫁进周府,还是个对情爱满怀希望的蠢人。 她垂下眼帘,道了声谢,观南不再多留,抬脚往外走去。 …… 天即将破晓时,秦漪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唤出宝珍宝画的名字,待看清所处之地时才猛然想起,她如今已是死去之人。 她强压下心头的苦楚,艰难地从干草堆中爬起来,却在推开门后被眼前一幕给惊住。 本以为观南早已离去,未料他竟当真守了诺言,就这样在门口守了一夜。 他背对着门口,双腿盘坐地上,正如初见时那般安静的在那打坐。 听到动静,观南缓缓睁眼,捡起身前的佛珠起身,“施主昨夜睡得可好。” 秦漪眸色微动,在他看过来时立即将头扭到别处,她知道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定然丑陋无比,她不愿旁人见到,她害怕从对方眼里看到惊愕,更害怕看到可怜和同情。 观南察觉一二,他转过身去,走到墙角处捡起一把生锈的镰刀,又背起躺在地上落满灰尘的竹篓,待走至破落的篱笆小门处才嘱咐道:“施主不妨再歇息一会儿,贫僧去去就回。” 看着他的背影,秦漪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未说出话来,她亏欠此人太多,而如今,她一贫如洗身无分文,连给他寺庙添香火的钱财都拿不出,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得他这般庇护,更不知自己该以何报答。 在离此处十几里地的地方就是正在办丧事的周家别苑,不过这处院子此前连周老爷和周夫人都不知晓,这里曾是周子濯特意买来与苏月遥相见时的藏身之处,也是后来软禁秦漪的人间地狱。 昨日,周常明听闻秦漪的死讯后晕了过去,而周夫人魏氏则以担心国公爷安危的由头留在了府中。 下人私下里议论纷纷,说她定是害怕面对死去的少夫人才不敢出面,毕竟,秦漪走之前可是坚决要和离的,若非她未妥当处置此事,没准秦漪就不会惨死火海。 而今日,这夫妇二人终是挡不住流言蜚语而现身了。 “府中灵堂已布置妥当,今日便带绾梅回家吧。” 魏氏攥着帕子不时擦拭着眼角,素净的脸上当真浮现几分悲意。 周子濯一袭纯白丧服半蹲在地上,拿起一旁冥钱丢进火盆中。 “不用,绾梅向来喜欢清净,定不愿再折腾,明日就在此处入殓。” 他眸中血丝涌动,下巴泛着青色,一看便是彻夜未眠,魏氏心疼地攀住他肩膀,劝道:“人死不能复活,你可莫要再出事了,娘就你这一个儿子,若你有什么好歹,娘的命也得掉半条。” 周子濯未言语,耳边不时响起抽泣声,他抬眼看去,就见小妹子莹跪在蒲团上,泪水止不住地流,衣衫前头被洇湿一片。 对上他目光,周子莹狠狠剜他一眼,随即两手快速比划道:“哥哥这回可高兴了,嫂嫂葬身火海,你总能心安理得地跟那苏家小姐在一起了!” 周子莹眸色一闪避开她视线,浑身肌肉紧绷着。 “子莹,你说错了,绾梅虽死,可我此生都视她为妻。” * 直到日出时观南才去而复返,他回来时秦漪正在盛着清水的木桶前发呆。 她看见了自己的容貌被毁,那道丑陋的伤口紧紧黏在她脸上,她再也看不到半点曾经的那个秦漪。 她抬手覆上那处烧伤,痛感已变得麻木,她扯了扯嘴角,心想着,真好,至少她有几分像冷初了。 “施主,贫僧寻来些山果,你且垫垫肚子。” 观南取下背篓,秦漪闻声立即将耳边碎发放下来,妄图遮一遮脸上的伤,可她转而又苦笑着想,她连命都差点丢掉,还用得着在意容貌吗? 她挽起衣袖在桶里净了把手,又将帕子打湿抹了抹脖颈,观南转身一瞥间便见那露出的两截胳膊上布着不少红肿,在如雪肌肤上显得尤为刺眼。 他收回视线,将背篓里的草药拿出些许,在光洁的石头上捶凿,待全部凿碎后,他唤道:“施主,贫僧多有不便,你自将这药草敷在伤处,两刻钟后再取下。” 秦漪点点头,不等答谢又听他说道:“贫僧先回寺中一趟,施主放心,此地偏僻安静,无人会来打扰,你暂且住在这吧。” 听到他要离开,秦漪心底闪过一丝害怕,但她面上不露声色,她深知如今只能靠自己存活下去,便是吃再多苦头,也得强撑下去。 “好,多谢法师。” 她合掌行礼,观南迟疑片刻终未多言,回礼后转身离去。 此处与寺院隔了大片树林,观南疾步穿梭其中,心头总是有些不安,他攥紧佛珠加快脚步,待回到寺院时后背已生了一层细汗。 山门处的扫地僧人见到他后大吃一惊,提着扫帚小跑上前。 “观南法师,您昨晚怎一夜未归?寺里的师兄弟们都急坏了,正说要四处去找您,主持也甚为忧虑,早课时迟迟不见您,问谁都说不知您去了何处。” 观南面露愧疚,合掌道:“昨夜被一些事给耽搁了,有劳师弟们挂念,观南罪过。” 扫地僧人这才瞧见他风尘仆仆,僧袍上沾满灰尘泥土,脸色也无往日那般精神。 辞别后,观南直奔主持房中,他站在门外迟疑少许,而后抬手叩响房门。 “进来。” 他推门而入,朴素简雅的房中弥漫着檀香,主持盘腿坐在榻上,见到他后脸上并无太多波澜。 “回来了,昨夜去了何处?” 观南心头一动,两手不自觉的收紧几分。 “弟子昨晚在路上遇着位施主,她身负重伤又昏迷不醒,弟子无法见死不救,是以将她送下山去,这一来一回便耽误了时间。” 主持因上了岁数而略显浑浊的眸中浮出丝丝笑意,在这众多弟子中,观南是悟性最高心地最善的一个,他对其格外看重也颇为信赖,是以对他这番解释并未怀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位施主的性命可有大碍?” 观南两耳通红,垂着眼睛回道:“想来应已无事。” “那便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观南,你此番善举正是我们佛家子弟理应做的,去吧,回房歇息吧。” 观南心中越发惭愧,合掌施礼后仓惶离去。 寺院近几日并无多少香客,午时之前,寺中和尚用过斋饭后便各自忙去了。 观南心不在焉地吃罢素斋,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心中如有蚂蚁爬过。 他站在窗前朝远处的林木看去,但见那里郁郁苍苍一眼看不到头。 指尖佛珠越转越快,最终一个不稳掉落在地,“啪嗒”一声唤回他的思绪。 他抿着嘴唇,弯腰捡起念珠,自柜中找出两件干净衣裳放入布袋里,又将刚才藏下的几个馒头一并装进。 临走之前,他跪在香前叩首三下。 “我佛慈悲,愿佛祖原谅弟子此般行径,待那女施主安然无事,弟子自甘受戒。” 语毕,他攥紧布袋朝外走去,途经佛殿时遇着几个师弟,幸而无人问他要去往何处,可他从殿门前走过时只觉自己犹在油锅中一样,可谓是万般煎熬。 他脚下生风般朝那处小院走着,离得越近心脏越是跳的很快,那种难以言状的感受让他顿生惶恐,可这所有情绪又都在见到屋里的人时烟消云散。 看到来人,秦漪先是一愣,适才她正收拾屋内,如今她没有去处,且还未想好下一步计划,眼下便先只能在此地暂住一段时日。 她放下用草扎成的掸子,来到观南面前,“法师来此是为何事?” 对上她清澈的双眼,观南忽然有些无措,他手心满是汗水,良久才道:“贫僧替你拿来几件衣裳,寺中无女弟子,贫僧只好拿了两件我的僧袍,施主……施主莫要介怀。” 秦漪心头一震,面上不禁也有些发热,两人皆抬眸看向对方又迅速挪开,气氛莫名有些微妙。 “多谢您。”她接过布袋答谢道。 观南慌乱地转过身去,出门前又道:“施主若有事可随时来寺中找贫僧。” 秦漪怔忡几瞬,苦笑道:“我如今这般模样,若出去岂不把人吓着。”她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轻轻勾了勾嘴角,“况且,我又该以何身份出现在人前?如今所有人都以为我早就死了,而我在未找到凶手之前断不能冒然出面。” 她不能再以秦漪的身份活着,否则,她便仍要回到周子濯身边受他万般折辱。 如若那样,她倒不如直接被大火烧死。 “施主……” “法师莫再叫我施主,我已是半死之人,自此不再信佛,有愧你这一声施主。” 观南神色微变,忙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虽不信佛,可佛祖自在暗中庇佑于你,我佛慈悲,施主此番能逃离死海便是你的福报。” “福报?”秦漪眼圈通红,仰天凄然大笑,“若这世上真有佛祖菩萨,那便该让犯下罪恶的人死去,而不是夺去无辜之人的性命!” “你可曾见过,吃斋念佛之人也会有杀生的时候,这世间最肮脏的便是人心,信佛又有何用?死去的好人不会再活回来,活着的恶人只会更加猖狂,法师不如告诉我,究竟何为福报!” 观南浑身一震,木讷地站在原地,指尖微微颤动着说不出话来。 倒不是因为她这番对佛不敬的言辞,只是在亲眼看到她崩溃绝望的这一刻,他心口涌起浓烈的痛意。 前所未有的,无法忽视的痛楚。 第25章 贰拾伍 法师,你的心跳得好快…… 仲秋末, 周家大殓,白缟满院,挽联高挂, 此番丧礼规格比寻常百姓家不知高了多少级别。 祭文颂罢,一道沉鸣。 “入殓——” 在高低起伏的哀嚎声中, “秦漪”的尸身被抬进上等楠木打制的棺材中,侍女小厮披麻戴孝跪了满地, 各个脸上倒真有几分悲切。 出殡队伍缓缓朝门外走去, 漫天黄纸飞舞在山林间, 自此以后, 这世间便再无“秦漪”。 而此时,秦漪就站在不远处的院墙后注视着这一切,她面无波澜神色寂寥, 冷眼看着周家几个主子假模假样的悲戚。 山风掀起她衣袂, 她独站在那,像是在观看舞台上某场戏剧的看客,本以为自己已然心死如灰,可真当出现在这里时,她才意识到藏在她心底的仇恨有多沉重。 就在这时,一个姑娘哭喊着扑到队伍中,紧紧抱着棺木不肯松手, 秦漪瞳孔一缩,胸口霎时一阵绞痛。 “宝画......”她轻声呢喃。 宝画痛哭流涕, 嗓子都已嚎哑, 不住地哭喊着“小姐,不要走”,她将头重重磕在棺盖上, 乞求他们让她再见小姐最后一面。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秦漪早已泪流满面,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一切太过突然,抬棺的几个仆人始料未及,都大眼瞪小眼地傻站着。 “我们小姐是被姑爷强行带到此处的!小姐死得冤屈!”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仰头望天,“老天啊!求您开开眼!将害死我们小姐的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魏氏一个眼神,守在门口的小厮立即上前将宝画钳制住,捂着她嘴往后拖拽。 看到这一幕,秦漪十指死死掐进手心,抬脚便欲冲上去。 不料胳膊忽然被人从身后猛地拽住,一个踉跄,她落进那人宽厚温热的怀里,抬头看去便对上观南那双熟悉的深眸。 他抿着唇凝望着她露在面纱外蓄满泪水的眼睛,气息不稳地说道:“施主稍安勿躁。” 慌乱中,又听得不远处几句嘈杂声,观南立刻往后退了几步,连带着她一起站在两道逼仄的石墙之间退无可退。 秦漪面贴着他胸膛,耳边强有力的心跳声和连绵急促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 她木然地盯着地面,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法师为何要拦我。” 观南垂眸瞥见自己落在她肩上的手,如被火燎似的立即缩了回来,心中默念一句“失礼”。 “小不忍则乱大谋,施主此时出去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如今凶手还未落网,贫僧担心……”他耳根微热,迅速转了话音,“贫僧以为,施主眼下应先养好身体。” 秦漪疲惫地闭上眼睛,低喃道:“法师可是忘了,我说过,莫再叫我施主了。” 这次,观南没再固执地回辩,只盯着她柔顺的发丝一语不发。 许久后,丧仪声渐渐远去,耳边只有无尽的“扑通,扑通”声。 “法师,你的心跳得好快。”秦漪随口说了句。 一语入耳,观南慌乱地攥紧佛珠,抬手徒然地压着心跳,如今天已转凉,他额上却不断生汗,连手心里也是湿漉漉的。 他立时默念心经,可经文越颂越多,心跳却丝毫没有减慢。 良久,待周遭彻底安静下来,两人退出窄道,朝林深处走去。 “你如何知道我在这?”秦漪目视前方淡淡问道。 观南侧目,望着她被秋风拂动的乌发,“贫僧在后山小屋未寻见你,便猜测你会来此处。” 他不曾提起,适才在那院里未见着她时,他真怕她又遭遇了什么不测,差点就把后山翻遍了。 秦漪抬头时便见他那双清明的眼睛正灼热地望着自己,她垂首,低声问:“法师去找我所为何事?” 观南才欲开口,倏忽想起她不喜那声“施主”,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称呼。 良久,他试探着回道:“贫僧见时至晌午,怕姑娘饿肚子,特带吃食去寻你。” 一句“姑娘”让秦漪浅浅笑了笑,观南眼底一亮,紧提的心猛然落地,又恍惚想起,上回见着她笑颜还是在西岭山上。 彼时,她还是高门大户里端庄优雅的贵夫人。 思绪缥缈间,忽听她温软嗓音在耳畔响起。 “法师救我一命,便如我再生父母,不若替我赐个名吧。” 观南驻足微微失神,随即合掌垂眸,秦漪本以为他会拒绝,却听他沉吟道:“凤凰涅槃向死而生,飞入云端一得永恒。”他盯着鞋尖,语气一如往常那般淡然,却又至诚至热,“云凰二字,姑娘觉得如何。” “云凰......”秦漪将这名字在齿间重复两遍,眉眼染了些笑意,“法师太高看我了,自古以来,凤凰被奉为瑞鸟,而我自幼丧母,命途多舛,何德何能用得起这个字。” “何况。”她随手折断一根野草用指尖碾碎,眸色清冷,“有凰必有凤,而我此生必是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观南沉默片刻,将佛珠缠绕在腕上,从袖袋里取出方帕,攥起她那只染了绿液的手轻轻擦拭。 “姑娘,万物皆有灵,切莫杀生。” 秦漪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笑,只喃喃道:“我何时杀生了?” 观南垂着头,认真清理她指尖的污渍,瞥见她手背上的点点红疤时心口微滞。 “无论是大树还是小草,都有生灵以它们为生,或许适才被姑娘碾碎的草叶上就有哪只虫蚁。”他耐心解释着,动作慢条斯理,“可这双手不该见血。” 佛子的手指修长纤细,落在她腕上无端生出一片滚热,不断烧灼着她胸腔里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目光不自觉凝向他那张温文儒雅的面容上,低垂睫羽浓密似墨,英挺鼻梁流畅如画,而他浑身上下分明是最寻常不过的和尚打扮,却硬生生带了几分贵气。 她盯着他光洁的头顶,忽然想起初见时就生出的疑惑。 “法师,为何你没有戒疤?” 观南身形一顿,松开她手收好巾帕,“贫僧也曾问过住持,住持答曰贫僧红尘未了,是以无法授戒。” “可你是当朝高僧,这等地位也无需授戒?” 观南垂首,嘴角浅浅浮出一抹笑。 “众生平等,何来高下,贫僧一心向佛,如此便已足够。” “一心向佛……”秦漪低喃着,撇过脸不再言语,观南轻叹一声,将身上袈裟取下裹在她身上。 “走吧,回去。” 两人并肩而行,暖阳透过稀疏林木照在他们身上,在平坦的小路上拉出颀长的影子。 * 入夜,周府上下总算静了下来,满院白灯笼燃着光亮,在寂寥的黑夜中略显苍凉可怖。 秦漪生前住的厢房格外冷清,这儿的仆人都已被调遣到别处,唯有宝画和宝珍还在死死守着。 “臭丫头,你竟敢趁人不注意偷跑出去,还在这等日子大哭大闹,你可是嫌命太长了!” 魏氏身边的王妈妈朝宝画肩上狠狠掐了一把,宝画死咬着牙不吭声,既不还嘴也不认错,只凶恶地回瞪着她。 “若非我们少爷大发慈悲把你们留在府里,如今你二人早已像丧家犬一样被丢出去,你可倒好,竟还恶人先告状,凭白给少爷泼脏水!今日我非好好治治你不可!” 王妈妈得了主子的令,此时便不会手下留情,又恶狠狠地朝她身上软肉拧去。 宝珍忍无可忍,冒着被打的风险扑过去推开王妈妈的手。 “你这狗仗人势的狗奴!我们是侯爷给小姐的陪嫁丫鬟,你有甚资格动我们!” 王妈妈闻言冷哼一声:“小姐?你们小姐都已经入土了,如今我们周家才是你们主子!” 说话间,周子濯沉着脸打外头进来。 “滚出去。” 听着他冷肃的声音,王妈妈的气势登时灭了个精光,拽着其余侍女躬身退出房外。 宝画宝珍紧紧依偎在一起,如今,周子濯在她二人眼里便是毒杀她们小姐的恶魔,面对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她们很难不害怕。 不料周子濯背对着站在梳妆镜前,指尖在那铜镜上轻轻划过。 “你们也出去吧。” 宝珍在心底呸了声,暗道猫哭耗子假慈悲,小姐在世时嫁进来那么久都不见他来这屋里一趟,如今人都没了,倒在此摆出这副作态。 门“吱呀”一声合住,周子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已暗潮涌动。 木窗上的双喜剪纸已经褪色,榻上的红纱帐也已摘下,入目之处再无半点新婚痕迹。 他目光凝在梅花小几上的月白锦袍,那衣衫是男子样式,早在两个月前,在京城里的公子哥中甚为流行。 他抬脚走去,伸手触摸着那柔软布料,衣袍针脚工整细密,可见缝制之人花了不少心思。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猛然想起,年少时他最爱的便是白色,只是后来遇着月遥后整日被她嫌弃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才将心头爱换成老气横秋的玄色。 他稍用力抖开锦袍,熟悉的绣工让他心口一窒,而后急切地翻开袖边,借着油灯细细看去,果见那上头绣着一行娟秀的字,正如他弱冠那年秦漪送他的那件大氅一样。 “惟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落笔绾梅。 他喉头发紧,颤着手将锦袍紧紧搂住,内心的悔恨和痛苦来回翻滚,最终化为热泪从眼角流出。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嘴里念了一遍又一遍。 “绾梅,我的绾梅……” 第26章 贰拾陆 “若真如此,贫僧愿陪姑娘一起…… 近日, 苏府昭告众人将于本月下旬为苏月遥比武招亲,此话一出震惊众人,也有脑袋瓜转得快的猜测到, 凭他将军府的地位什么样的好夫婿找不到,偏偏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为女择婿, 不过是为了撇清与秦漪之死的关系罢了。 当晚,苏月遥与苏将军大吵一架后不顾一切跑出家门来到周府, 见到周子濯后她直入正题, 毫不拖泥带水。 “你什么时候上我家提亲?” 周子濯屏退下人, 攥着她手坐在榻上, 声音满含疲惫。 “月遥,绾梅尸骨未寒,若我现在娶你, 坊间必有流言蜚语, 我堂堂男儿不怕什么,可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我不怕!”苏月遥勾住他脖子口齿伶俐,“若你当真爱我,就早些去我府上提亲,如若不然,我就削发做尼姑去,让你这辈子都再见不着我!” 周子濯眸色冷沉, 强压下心中不耐,低声道:“好, 我答应你。” 闻言, 苏月遥两眼放光,欣喜若狂地看着他:“当真?” 他扯出一抹笑,神色一如曾经那般温柔, 可眼底的戾气却让那笑容无端生出几分冷森。 “我何时骗过你。” 苏月遥欢喜极了,可想到此前的风言风语心里那抹沸腾便登时冷却。 “子濯,我有件事想问你。” 她攀着他胳膊紧紧注视着他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秦漪……她当真是死于意外吗?” 听到这句话,周子濯瞬间冷脸,抽出胳膊站起身来负手而立。 良久,他盯着屋外飘飘洒洒的桂花瓣沉声质问:“你此话何意。” 见他不悦苏月遥忙跑过去拽住他衣袖,笑嘻嘻道:“还不是有些人吃饱饭没事做乱嚼舌头根子,你放心,那些胡说八道的人我见一个打一个!” 周子濯脸色稍缓,心头却烦闷不已,转身将她揽入怀中。 “外人说什么不重要,月遥,你可信我。” 苏月遥紧紧依偎着他,听着他乏力的声音顿感心疼,忙点头应道:“那是自然,我若不信你便不会等你这么多年了。” 周子濯闭着眼睛没有接话,又听怀里的人惊讶地问:“咦?你今日为何穿了这么件锦袍。”她在他衣领处扯了扯,盯着那刺眼的白有些不快,“你何时又开始穿白衣了?” 他缓缓松手,眸中闪过一丝烦躁,“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提亲一事我自会办妥当。” 苏月遥愣住,不明白他为何忽冷忽热,心里不免有些委屈,赌气似的甩袖离开。 * 时间一晃而过,这些时日秦漪的身体恢复了不少,观南隔日便会到她这来给她熬药上药,如今她脸上的伤已经结痂,可观南说这伤口有些深,恐是要留疤痕。 她只是个俗人,自己容貌被毁说不痛苦是假的,可她经过死里逃生这一劫,便明白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晌午,秦漪正在院后头摘野菜,远远的就听见有脚步声,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就往墙后躲,却听得一道熟悉声音。 “姑娘别怕,是贫僧。” 她猛地松了口气,又为自己如今这般境地感到心酸可笑,打眼望去,只见观南手中提着两个包袱,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而观南看清她身上穿的正是他的僧袍时不禁呼吸一滞,从头到脚如置火上,脸上红晕登时蔓延到脖颈,白净的耳尖红得发亮。 秦漪被他看得有些窘迫,抬起宽大的袖子拂了拂额头。 “这衣裳我穿着有些大,所以稍改了改,恐是日后不能归还法师了。” 他身形比她高大健硕不少,这僧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垂在地上容易绊脚,她便找他讨来针线改小了些。 观南看着她,普普通通一件青灰僧衣包裹着玲珑曼妙的身姿,两截藕臂露在外头,胸领口处也有些松松垮垮,隐隐可见雪白肌肤。 他攥紧佛珠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无妨,姑娘留着就是。” 两人来到屋里,观南扫视一圈,房屋还是那个破烂不堪的屋子,可内里却已被她收拾干净,他不禁心生感慨,想她原也是富贵人家,向来锦衣玉食吃穿不愁,这般苦头定是不曾吃过的。 秦漪解开他放在桌上的包袱,便见里面装了些寻常用品和吃食,她不禁笑道:“若我再住下去,法师都要把你们寺庙搬空了。” 观南慌了一瞬,抿着唇没有答话。 “我去煮饭。” 她起身来到院里劈柴,观南将她拦住,二话不说自己动起手来,一连劈足几日的量才停下。 秦漪在灶前洗涮,前几日观南在这灶房里搭了座灶台,虽简陋但做些吃食也足够了,就连这陶土锅也是他亲手制成的。 她想,或许他便是她的福报吧。 不久后,观南抱来木柴生火,秦漪淘米下锅,二人皆未言语。 饭端上桌,她将筷子递过去,观南连连摆手。 “佛过午不食,姑娘自己吃吧。” 秦漪笑笑没再劝他,面前一碗清粥,两碟素菜,她却甘之若饴。 观南静坐一旁有些忧心,眼看天越发冷了,这房中四下漏风,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受得了。 思索再三,他主动说道:“姑娘,贫僧在清泉郡有一旧友,他为人宽厚心地善良,若姑娘愿意,贫僧可带你去他那儿借住一段时日。” 秦漪闻言愣了愣,原本香甜的粥饭登时变得寡然无味。 她放下木筷,取出帕子擦了擦嘴角,轻声道:“法师,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观南凝望着她,觉出她面色有异便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姑娘但讲无妨。” 秦漪只道:“明日是十五,周夫人要来慈云寺烧香拜佛,届时你若见着我的丫鬟,可否请你帮我传个话。” 观南讶然:“姑娘如何知道周夫人会将你的丫鬟一同带来?” 她勾了勾唇角,冷笑一声:“凭我对她的了解。” 魏氏惯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若不把宝珍宝画带着,别人怎看得到她对自己死去儿媳的珍重。 “可……”观南犹豫不决,斟酌许久才说道,“姑娘不是说不愿让别人知道你还活着?” 秦漪一手支在桌上托腮遥望,林中落叶满地,金灿阳光照在枝头,此情此景倒不失为岁月静好。 她收回视线,淡淡一笑:“我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这样下去,何时才能找到真相,况且,我也不好再继续麻烦你了。” 观南错愕几瞬,忙道:“姑娘误会了,贫僧先前说那话并非这个意思,贫僧只是……只是……” 他脸红耳赤,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秦漪被他这紧张的模样逗笑,忍不住调侃道:“我知道,法师是担心我,对不对?” 抬头对上她含笑的眉眼,观南脑海中轰然作响,似有什么东西打进他五脏六腑,让他既无措又有几分心动。 他垂下眼帘,喉头滑动,良久才低声回道:“贫僧是佛道中人,向以普度众生为己命,姑娘既有难处,贫僧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秦漪早就习惯了他的正经古板,想到什么又笑问:“可若有朝一日我要与众生为敌,法师又当如何?” “这……” 观南惊的说不出话来,苦思冥想许久却不得其解,着急之下手心里浸出许多汗来。 于他而言,秦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她受难之际他身为出家人势必要出手相助。 可若某天她当真站在众生对立面与世人为敌,他该如何抉择? 早在话说出口时秦漪便觉出不妥,此刻见他神色为难也生出几分尴尬来,忙笑道:“罢了,不逗你了。” 观南心口一松,抬手抹了把虚汗,秦漪立时瞥见他指上破口出血,忙起身攥住细细查看。 “好好的怎么受伤了。”她雾眉拢在一处,语气是连自己都没发觉的紧张,“可是刚才劈柴时碰着了?” 伤口不算很大,但皮开肉绽的样子还是让人心疼,她凑过去轻轻吹了吹,落在他手背上痒痒的。 “疼不疼?”她问。 观南如何招架的住,红着脸往后挣了挣,“姑娘,贫僧自己来就好。” “别乱动。”秦漪低唤一声,拿出他放在她这的药膏给他抹了点,又用帕子仔细包好,“法师可是我们靖安子民的珍宝,若是因我而受伤,那我当真变成众矢之的了。” 观南盯着她扑闪的美目心跳漏了一下,闻言只浅浅笑了笑。 良久,他坚定道:“若真如此,贫僧愿陪姑娘一起面对,哪怕受尽千夫指万人弃也在所不惜。” 秦漪僵住,心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还有一丝丝别扭。 打好结后她站在门口目送观南离开,那坚毅直挺的背影渐变模糊,在即将消失在林中时,她跑去攀在篱笆上踮起脚尖冲他扬声大喊:“观南法师,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 观南驻足,转身冲她笑了笑:“好。” …… 回到寺中后不久便有一小沙弥前来寮房寻观南,此时他正站在窗前发呆,目光所及便是后山小屋的方向。 “观南法师,观南法师?” 小沙弥唤了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想到刚才失神的缘由他脸上腾的一下发起热来。 “了尘,你来了。” 小沙弥合掌施礼:“适才住持让我过来跟您说一声,明日圣上要来寺里,如往常一样,您明日做过早课后直接去禅房就好。” 观南眉头微蹙,未料到圣上明日也要来寺中,他才答应要替秦漪传信,若是错过那侍女可怎么办。 见他迟疑,小沙弥问道:“法师可是有何不便?” 他浅浅一笑,回道:“无事,我知道了,有劳你来转告。” “法师客气了。” 第27章 贰拾柒 日后山水相隔天各一方,愿法师…… 当今圣上是靖安建朝以来最受百姓爱戴的君主, 他励精图治知人善用,被称为一代明君。 圣上向来尊崇佛道,对慈云寺尤为看重, 且每月来寺中听经并不会派人封山清人,认为这会断了佛前香火, 是对佛祖的不敬。 不过,寺院住持还是提前派弟子严巡各处, 以防有歹人混入惊了圣驾。 观南做罢早课后便去往佛殿候着, 他怕与秦漪的侍女错过, 又忧心圣上提前到来, 思虑再三,只得另想一记万全之策。 “释空,你来一下。” 他唤住正要去积香厨帮杂的释空, 两人来到佛殿后面说话。 “观南法师, 出了何事?” 观南浅浅一笑,只道:“前几月有一位女施主在寺中被贼人所伤,你可还记得?” 释空拧眉想了想,幡然回忆起:“您是说那位秦施主?”他叹了口气,“释空记得,那女施主对人极好,每回来到寺里都要添不少香火钱, 万没想到这么良善的人就这样离开人世了。” 听闻此言观南心生愧意,他既答应了秦漪不能告诉世人真相, 那便只能犯戒了。 “释空, 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法师说的哪里话,释空常得您提点已是感激不尽。” 观南迟疑片刻终是说道:“秦施主在世时我曾于西岭山上遇着过她,有瓶药膏落在了她侍女那里, 算着日子周夫人今日应要来寺里上香,你若见着秦施主以前的侍女,可否请她稍等片刻?” 释空虽有疑惑却未多问,只应道:“法师放心,我多留意着。” 在佛祖面前撒谎,观南早已出了一身的汗。 他想,他此生犯下的戒怕是来世都还不清了。 释空前脚才走,便有僧人过来传报:“观南法师,圣上已到山门,住持唤您前去禅房迎驾。” “好。”他应道。 承德帝抵达禅房时观南已在门口候着,见到圣上后他双手合十施了佛礼:“陛下。” 僧人上了茶水后自觉退下,承德帝如今已年过半百,但精气神十足,眉目慈善却不失帝王的威严,举手投足间皆是王室独有的贵气。 “观南法师近来可好?” “多谢陛下挂念,贫僧一切无恙。” 观南在天子面前并不拘束,答问间淡然自若,一番对话后,他净手焚香,从桌案上拿起经书讲颂。 “……须菩提,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是名忍辱波罗蜜。” 承德帝半阖着眸子听的认真,小几上香烟袅袅,观南清越舒缓的声音如有安神之效,让人不由的静下心来。 “陛下,此段出自《金刚经》第十四品,忍辱是为六度之一也,亦是这六度里最难做到的。” 承德帝点点头:“若寡人未理解错,此辱定非寻常侮辱之意。” 观南嘴角浮出一抹清浅笑意:“陛下悟性极高,在佛看来,世间一切不如意皆为辱,生老病死爱恨别离都包含此内,娑婆世界阴晴圆缺是为常态,正因如此,众生唯有忍受一切苦痛才能修道成佛。” “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当为人上之人,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承德帝由衷感慨一句,而这话却唤起观南的思绪。 他恰好认识这么一个姑娘,能吃常人不能吃之苦,能受常人不能受之罪。 正出神,承德帝忽而笑吟吟道:“观南,北越国君主想邀你去他们那儿布道讲经,寡人还未应下,今日特来征求你的意见,你待如何呐?” “这……” 观南心头一紧,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北越国长路漫漫舟车劳顿,不是在那遥远国度孤身一人思乡情切。 他想到的竟是这一去山高水远,秦漪独留在此无人照应,她脸上的伤还未好透,如今天也越发寒冷,她走投无路没有去处,这样一个弱女子该如何是好。 见他迟疑不决,承德帝觉出异样,笑问:“观南,你可是有何顾虑?” 天子的声音沉而有力,观南慌乱中失手打翻桌上的茶盏,“啪”的一声,门外侍卫立即推门而入。 “陛下,出了何事?” 承德帝皱眉抬手:“无事,退下。” 饶是往日再淡定,此时的观南也有些慌神,他立即弯腰去捡碎片却被承德帝止住。 “无碍的,待会儿再让他们来清理,你与寡人说说话。” “惊扰了陛下,观南罪过。”他垂眸合掌道。 承德帝捋着胡子笑了笑:“观南,你可是不愿前往北越?” 观南盯着指尖上的结痂看了许久,那里似乎还有秦漪留下的余温。 良久,他阖了阖眼:“能为天下黎明布道讲经是观南的荣幸,观南……乐意至极。” 承德帝欣慰地点头:“好,既如此,那你这几日准备准备,月底前便出发吧,此去路途遥远,寡人派支侍卫护你周全。” “陛下。”观南轻唤一声,“贫僧向来喜欢清净,若有侍卫陪同只觉太过张扬,此行亦是修佛之道,贫僧独身前去即可。” “那怎么行。”承德帝皱眉道,“这一路过去少说也要月余,路上无人作伴,你孤身一人若出了什么差错如何是好。” 沉吟片刻,观南又道:“那贫僧便带一两个寺里的弟子同去罢。” 承德帝深知他的脾性,见此也不再坚持。 这厢,释空依着观南的嘱咐特意候在佛殿门口等着,今日来寺里烧香的人格外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香客唯恐瞧漏了。 约摸两刻钟后,周夫人果真来了,其女周子莹走在一侧,身后一众侍女里最后头的那个正是宝画。 一行人经过时释空立即合掌施礼,宝画未进佛殿里面,与另外两个侍女一同候在外头。 释空急得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搭话,只能频频看向宝画,可那姑娘形色憔悴无精打采,一直垂丧着头,根本没注意到他。 眼看周夫人就要出来了,释空咬牙抬脚走去,通红着脸合掌低声道:“施主好。” 宝画闻声看去,随即也认出他来,垂首回礼:“释空小师父。” “贫僧是来替观南法师传句话的,他似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施主这里,还望施主能稍等片刻,观南法师过会儿就来了。” 宝画皱眉:“落在我这儿的东西?我不记得……” 话未说完,电光火石之间她仿佛感应到什么,忙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多谢小师父!” 见此,释空猛然松了口气,可魏氏今日神色恹恹心事重重,自佛殿出来后便要打道回府。 释空急得抹了把汗,幸而宝画聪明伶俐,捂着肚子就说要去方便。 魏氏斥道:“怎可在佛前说这等污秽事!赶紧去,莫要耽搁了时间。” “是。”宝画应了声,偷偷冲释空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 “小僧来给施主指路。” 俩人一前一后离去,魏氏扶着突突直跳的额头,被侍女搀到一侧歇息。 释空带着宝画来到禅房附近,打眼看去,那里站着数十个黄衣侍卫,她以前跟着秦漪去过宫宴,认出这是皇帝陛下的亲军,一时错愕不已。 没多久,禅房门被打开,承德帝与观南先后走出,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因离得远宝画听不清楚,只看见承德帝在观南肩上拍了拍,看起来十分亲昵。 之后,侍卫迎着承德帝去了别处,直至那行人走出很远,释空才朝观南走去。 不知为何,宝画心口直跳,又见观南叮嘱了几句,释空点头应下后便走了。 “小施主,时不待人,贫僧便不再多言,你家小姐让贫僧带个话,她让你和另一位施主想办法离开周府,她在此处等你们,切记,此事万不可对旁人声张。” 观南来到她跟前后便开门见山地说出秦漪的叮嘱,宝画听罢如遭雷击,震惊到无以复加。 “我们小姐……我们小姐她还活着?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此事关系重大,待日后秦施主自会亲口告诉你。” 宝画热泪盈眶,颤着手不知所措,随即“扑通”一声跪下。 “法师,求您让我见见我们小姐,哪怕只一面!” 幸而此处僻静无人路过,观南立时将她扶起,迟疑几瞬后回道:“秦施主亦十分惦记你二人,想来若能见着你必格外欢喜,贫僧带你前去就是。” 激动过后宝画又猛然想起魏氏那边,一时又揪心起来。 似是看出她的顾虑,观南浅笑道:“小施主不必担忧,贫僧已让释空去把周夫人安排妥当,走吧。” 为免人口舌,二人说好分开走,在山门前碰面,途经佛殿时宝画心跳加快,唯恐见着魏氏,可观南法师果然说到做到,那里已然不见周府众人的身影。 此刻,秦漪正在给脸上的伤上药,前几日观南不知从何处找来一面铜镜,起初她不愿面对自己如今这副面貌,连带着对那镜子也心生恐惧,可观南却一直坚持。 “相貌不过是一副皮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贫僧记着姑娘原来的样子。” 他说这话时目光清明语气诚恳,以至于她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凭白红了脸。 这时,屋外传来细碎的响动,她立即将面纱戴好,抄起观南留给她防身用的木棒躲在门后,两耳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法师,我们小姐在何处?” “就在此房内。” 听见宝画熟悉的声音,她手中棍棒猛然落地,房门打开,主仆二人皆愣在原处,待反应过来时都已泪流满面。 “小姐!” 宝画小跑着扑过来,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啜泣声起起伏伏,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观南守在门外,主仆俩则在屋内互诉相思,因时间紧迫,秦漪只草草带过自己逃生的经历。 宝画扫视一圈,见此处破旧简陋上漏下湿心疼的直落泪,谁人又能想到,堂堂侯府之女有朝一日竟会沦落到此般境地。 “小姐,既然您死里逃生为何不回侯府?” 秦漪不禁苦笑:“宝画,那场大火分明是有人想要害我,若那人得知我还活着,你今日见到的便是我的遗骨。” 宝画虽有所猜测,可亲耳听说后还是不由的发怵,半晌迟疑道:“会不会是……姑爷?” 如今再提起周子濯时,秦漪心中只剩憎恶和恨意,“我没证据,可我觉得此事怎么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提起周子濯,宝画咬牙切齿愤恨道:“小姐,姑爷他……要迎娶苏小姐了,就在三日后!” 听闻此言,秦漪十指陷入掌心,只觉浑身刺骨的痛,而那痛感是由仇恨带来的。 如今她人不人鬼不鬼,而她那才丧妻不过数十天的夫君就要另寻新欢了。 “奴婢本以为侯爷得知此事后会到府上将他臭骂一顿,可奴婢日日盼夜夜等,也没等来侯爷的人影,奴婢实在心寒至极!倒是宋公子亲自找来,将那畜生不如的东西狠揍一顿。” 秦漪冷笑两声,眼角却忍不住泛起酸意,“一个国公府,一个将军府,左右都是当今圣上器重的大臣,我爹怎会为了死去的女儿去得罪他们!” 她扬起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宝画,你和宝珍想法子离开那儿,我们就在此碰面,到时候再细说。” 宝画好不容易和“死而复生”的小姐见上一面,眼下才说了几句话就得分开,自是万般不舍,可她也知道自己不可久留。 “小姐定要照顾好身子,如今奴婢得知您还活着便死也瞑目,您放心,奴婢定带宝珍前来寻您!” 秦漪眼圈通红,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攥着她的手,又见她腕上青一块紫一块,顿时心如刀绞,身子发抖。 “是我无能,没好好护着你和宝珍,让你们受苦了。” “小姐您说的什么话,只要您人没事,奴婢们便安心了!” 直到这时宝画才注意到秦漪脸上的面纱,可她以为小姐这时怕被人认出来身份,所以用此物遮挡脸颊,是以未多问。 秦漪又叮嘱了几句,主仆二人便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宝画离去后,观南在门口站了许久,如一尊泥塑般。 适才宝画激越的声音传进耳里,他断断续续听得一些片言片语,此时只觉心绪复杂,既有对周子濯那厮的愤怒,又有对秦漪的怜悯。 可这些情绪都不该出现在他身上,他是佛子,理应无情无欲无求无念,世间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应与他无关才是。 秦漪自屋内出来时便见他低着头,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攥着,浑身由内而外的深沉低落,连带着手里的佛珠也似染了些戾气。 “法师怎还未回去。” 观南闻声抬头,四目相对,秦漪惊了几瞬。 他两眼通红隐忍不发,二人便这样静静凝望着对方,他欲言又止要行又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良久,秦漪挪开视线,在门前席地而坐,她闭了闭眼,耳边不时响起宝画说的那句话。 有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周二公子与苏家小姐总算排除万难喜结连理,踩着她的尸骨,踏着冷初和其他侍女小厮的亡魂,做一对欢天喜地的神仙眷侣。 面前忽然多了一张纯白方帕,抬眸看去,观南深邃的眼眸正凝视着她,那向来清明的目光如今夹杂了许多别的东西,让她一时有些看不透。 他身体挡去大半阳光,也是这时她才发觉,原来脸上不知何时又湿润了。 “法师,你可曾爱过何人。”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似乎乱了一下,可最终他还是轻声回道:“不曾。”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秦漪倚靠在墙上,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翱翔的飞鸟。 “是吗。” 观南解下袈裟遮盖在她单薄消瘦的身上,又在她身旁坐下,“贫僧少时入佛门,自那时起便断了这尘世间的七情六欲。” 秦漪扭头看向他:“人若无情无欲,又与草木有何区别。” 他愣了愣,对上她面纱外的清澈眼睛有些失神。 “周施主曾是姑娘的求而不得,那如今呢?”他认真地注视着她,似要一眼看到尽头,“姑娘可还念着他?” 秦漪笑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自是念的,我盼着看他断子绝孙,死于非命!” 观南轻叹一声:“昔日之爱反目成仇,心中所想皆剩憎恨,若这便是姑娘所说的情爱,贫僧的确不曾有过,也不愿有。” 秦漪未再言语,如今于她而言,情爱之事已是妄想。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就在她昏昏欲睡时,观南略显艰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姑娘,贫僧再过几日需离开西临去往北越,此行少则几月,多则半载,你……” 秦漪错愕不已,手撑在地上看着他:“为何如此突然?” 观南垂下眼帘,简短回道:“贫僧也是今日才得知此事。” “如此说来,再过几日我便见不到法师了。”秦漪心中顿生苦涩之感,只是分离向来使人怅然,她便以为此刻的感受也是如此,“此去一别便是经年,日后山水相隔天各一方,愿法师多加珍重。” 观南凝看着她的侧颜,秋风瑟瑟,拂在他心口落下一阵酸楚,他动了动嘴唇,那些压抑许久的陌生情绪几欲冲出。 可他终究还是未说什么,盖在她身上的袈裟,还有手中的佛珠,这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告诫他。 他是一个佛子。 第28章 贰拾捌 云凰姑娘,随贫僧一同前往北越…… 九月十八, 周府大喜。 一时间,周二公子丧妻不足一月便另娶佳人一事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大街小巷酒楼茶馆议论纷纷。 “国公府里的小厮对外说啊, 这婚事之所以办的这般匆促,都是为了给国公爷冲喜嘞, 听说自从先前那位惨死在大火里后,国公爷就一病不起, 请了大夫也看不出什么病症, 后来找人算了算, 说是府里阴气太重, 得尽快办喜事冲冲煞气才行。” “嘁,这种话你也信?”一布衣男子撇撇嘴,故作玄虚地挥挥手, 众人忙伸长了脖子。 “说了都别往外传, 我有门远房亲戚在苏将军府上做事,他说,那苏小姐早就跟周二公子暗结珠胎,这时间久了可就藏不住了,可不得早些嫁过去。” “呦,那秦家那位主真是可怜呐!” “唉,冤孽, 都是冤孽啊!” …… 此次周子濯大婚府中并未大办,而苏将军更是连面都未露一下, 可见是被苏月遥气得不轻。 管家重新拾掇出一间院子用作婚房, 连侍女仆人们都是从别处重新调遣的,只因苏月遥提前嘱咐过,她所在之处不得有秦漪半点痕迹。 婚房内静悄悄的, 苏月遥头顶红盖头端坐在榻前,待七姑八婆散去后便将那碍事的东西一把扯下,接过侍女玉英手里的肉干咀嚼起来。 “小姐,您也太任性了,为了嫁给姑爷不惜拿自己的名声做赌,大将军和少将军都被您气坏了!” “谁让他们非关着我的?还搞一出比武招亲,那些个蛮人徒有一身子力气,各个肥头大耳模样丑陋,本小姐看了饭都吃不下!” 玉英深切了解她的脾性,如此惊天动地的事也只有她家小姐做得出来。 周子濯回到房中时已近深夜,他浑身酒气喝的烂醉,洞房花烛夜本该是良辰美景人生大喜,何况身下的人又是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姑娘。 可今夜,他只觉难熬极了。 他面前频频浮现秦漪的身影,忽而是她美艳动人的面庞,忽而是她委屈落泪的模样,忽而又是她断发明志的决绝,最终又都变成一具被火烧焦的尸体。 他心口一滞,紧紧闭上了眼睛,苏月遥绯红着脸看向他,唤了声:“阿濯,你怎么了?” 熟悉的称呼让他浑身一震,他缓缓起身,将苏月遥安抚两句后便穿衣离去了。 翌日清晨,苏月遥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全然忘了给公婆敬茶一事。 她在府中向来懒散惯了,苏将军夫妇又极其宠溺她,寻常女子需习的那些规矩她从未学过。 洗漱罢正用膳时,俩侍女搀扶着一女子来到她房中,此人挺着大肚子行动蹒跚,凝脂肌肤因女性光辉而越显莹润。 苏月遥一眼便看到她那与自己十足肖似的眉眼。 “她是谁?” 玉英忙凑过来悄声说道:“小姐,这位就是奴婢之前跟您说的念月,她之前是个通房丫头,后来……后来怀了身孕就被抬为了姨娘。” 苏月遥闻言哼了声,朝念月勾勾手指,“你离近些,让本夫人看个清楚。” 她语气嚣张神色跋扈,念月心知这人不好惹,可她只是个妾室,今日也是万不得已才凑到跟前来。 与此同时,她也十分清楚,这位就是被少爷惦记了多年的主,如今正主回来哪还有她的好日子过。 “奴给少夫人请安,愿少夫人身体康健,诸事安好。” 念月笑吟吟地说着吉祥话,身子刻意离远了些,苏月遥眉头一皱,猛地拍向桌子。 “你是聋了不成?本夫人叫你离近些!” 念月小脸一白,被这气势吓得小腹缩了几缩,忙用手托着肚子。 见情况不对,玉英适时提醒道:“小姐,时候不早了,您还得去给周夫人请安,先……” “去什么去!” 一声怒斥,念月浑身一哆嗦,她早就听闻此人性格火辣,今日得见才知传闻过然不假,不禁暗暗担忧起往后的处境来。 幸而周子濯出现及时替念月解围,她一刻也不敢多留,脚下生风般匆匆离开。 待人一走,苏月遥忍不住发作起来。 “那女人可是你命人寻来的?”她两手抱在胸前,一如出阁前的模样,“我看见她心里膈应的慌,你把她赶走!就今日!” 周子濯满眼疲惫,抬手揉揉眉心:“莫要无理取闹,她如今身怀六甲,你让我把她送到何处去?” “我不管!”苏月遥大喊一声,“我爹这辈子都只有我娘一个,我倒不求你也像我爹一样,你想纳妾室不是不可以,可那女人就是不成!” 周子濯昨晚一夜未睡好,此刻被她吵得头脑发涨,语气不自觉的也重了些:“够了!她再过几月就要临盆了,你怎忍心这时候把她赶出去?就连绾梅也不曾说过什么,同为女子,你为何这般狠心?” 一席话让苏月遥目瞪口呆,而绾梅二字更是让她如遭雷击。 话出口时周子濯已然后悔,可他生性骄傲,只别扭地说道:“走吧,去给爹娘敬茶。” 苏月遥死死瞪着他:“要去你自己去,玉英,关门!”说罢甩袖回了里间。 就这样,二人新婚第一天便闹出不快。 晚上,直至深夜周子濯也未回房中,苏月遥皱眉问道:“姑爷人呢?” 候在外头的侍女吞吞吐吐道:“回少夫人,少爷在梅苑歇下了。” 梅苑,那是秦漪生前住的地方,她死后周子濯亲手题名挂了匾额,除却宝珍宝画,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 苏月遥咬牙切齿:“我不过与他拌了几句嘴,他就用这种法子来气我!” 她本也性子烈,哪怕是自己的爱人她也不会轻易低头服软,正因如此两年前她才会负气离开。 “让他睡去,看他能在那处待多久!” 第二日,宝画携宝珍趁人不注意从梅苑偷跑出来,直奔向苏月遥住的厢房,俩人一进屋便跪了下去。 “少夫人,奴婢求您放我们离开周府吧,小姐逝世,奴婢们在这儿日日煎熬,求您开恩让我们走吧!” 话音才落,看守她们的小厮紧追过来。 苏月遥皱眉问道:“你们关着她俩做什么?” “这……这是少爷下的令,小的们不敢不从。” 她不耐地摆摆手:“行了,不过两个丫头,何况还是侯府送来的陪嫁丫鬟,让她们走。” 最主要的是,这俩人是秦漪身边的,如今在她眼前晃着没的惹她厌烦。 “可少爷说……” 见下人不从,她压了几天的火登时窜上来:“说什么说,我这个少夫人还不能做俩丫鬟的主了?玉英,给她们拿些盘缠。” 眼看能够离开这牢狱,宝画宝珍激动不已,连连跪谢道:“多谢少夫人!” * 午时,宝画携宝珍来到慈云山上,在此之前,她二人特意在京城绕了段时间,就怕被周府的人暗地跟踪。 待确认无事后,俩丫头逃命似的往后山跑去。 与此同时,观南也正从寺里出发往秦漪那里走,因他心事重重并未留意到身后有个弟子在鬼鬼祟祟地跟踪他。 此人向来眼红观南,这些时日他见观南总是早出晚归便起了疑心,今日特寻了机会暗中观察,以期抓到他的把柄。 观南走到林中时忽闻身后有人唤他,转身看去原是释空和六净。 他心头一紧却也只得佯装镇定,又见释空对六净说了些什么,后者狐疑地朝他看了看而后离去。 “法师,适才我见六净师兄一直跟着您便赶来特来提醒。”释空来到跟前解释道。 观南蹙眉:“多谢你了,我眼下有要紧事,回头再与你细说。” 他步履匆匆地赶到秦漪那儿,入门时便见主仆三人正相拥而泣,他只能退出门外候着。 一番激动过后,秦漪问道:“可是周子濯放你们离开的?” 宝画回答:“不是,苏小姐和他这几日闹别扭,奴婢们趁机向那苏小姐求情,她许是本也不愿看着我二人,便同意了。” 见她面色有变,宝珍忙问道:“小姐,可有不妥?” 沉思片刻,秦漪皱眉道:“此地怕是不能久留了。” 待屋内三人说差不多了,观南进门满怀愧意地说道:“姑娘,都怪贫僧大意,适才被寺中弟子看出端倪,若三位再留于此恐迟早要被人发现,此处怕是住不得了。” 秦漪浅笑两声:“我正准备告诉法师,今夜我们三人便要离开京城了。” 她眉眼弯弯,隔着面纱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欢喜,可那眸底的疲倦和忧虑还是无法完全遮住。 观南知道,她不会将自己软弱害怕的一面展于人前,正如救她回来的那晚,他守在门外时便听见她不时哭泣,许是怕被人发现,她连痛哭都不敢放出声音,而第二日又佯装无任何事发生。 想到这,他只觉眼角不住发热,喉间亦涌上一股涩意,而心口处更是阵阵刺痛。 “如今世道不算太平,三位姑娘又能去往何处?” 秦漪轻叹一声:“我如今无权无势,只能暂且隐姓埋名换处地方生活,眼下能投奔的唯有外祖父家了。” 实际上她连自己外祖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母亲出自小门小户,打她记事起就没与外祖家有过来往,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让他放心罢了。 观南垂着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可你脸上的伤还未好,先前的药膏已用完,贫僧还未把新的做出来。” 她笑笑:“无妨,法师不是说过,容貌只是一副皮囊,有何要紧的。” 这下,观南彻底说不出话来,他木然地站在那儿,任由那触犯戒规的痛楚将自己吞噬。 “恰好法师明日也要去往北越,今日便算作你我二人的分别。”秦漪将另一件未改动的僧袍递给他,原本想好的措辞在此刻却有些滞涩,“这段时日承蒙法师关照,此份大恩我无以为报,唯有铭记于心,来世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法师的种种恩情。” 一席话入耳,观南藏于袖下的手指早已微微发颤,眸中亦是一片滚热。 良久,他艰难地合掌施礼,妄图以最平和的语气与她告别。 “姑娘客气,能助姑娘脱离苦海是贫僧的福分,愿姑娘日后诸事顺遂,万般皆宜。” …… 傍晚时天突降大雨,似是在为离别的人而落泪。 此时此刻的周府正如这狂风暴雨般不安宁,原来,周子濯回府后得知苏月遥擅自将那俩丫头放出了府,为此而大发雷霆。 “谁准你自作主张放那两个丫头离开的!” 他面色阴冷语气震怒,仿佛苏月遥做了什么万恶不赦之事,而苏月遥却对他这般举止有另一番见解。 “莫非你还惦记着秦漪?主子死了,就靠俩丫鬟来追忆?”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想到这几日的糟心事更觉窝火,更别提此刻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她最讨厌的月白长袍。 怒上心头,她忍不住拿起茶水泼向他:“你说啊,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有她!” 周子濯冷不防被泼了个满怀,登时面色更沉,可他未再发火,只阴恻恻地看她一眼,而后走出房门。 “来人,去把那两人找回来!” “是!” * 入夜,慈云寺的僧侣们早已歇下,此时此刻,屋外雷鸣电闪狂风阵阵,观南双眼紧闭盘坐在佛前,心境却是前所未有的混乱。 算着时间,秦姑娘应快抵达渡口,今夜大雨滂沱秋风瑟瑟,不知她可有添衣,不知她可有带伞。 此去经年,便是永别,他日后许是再也见不着她了。 一如那次在西岭山一别,若非她福大命大死里逃生,如今他与她早已是天人永隔,又何来这之后的相见呢。 思及此,他猛地睁开眼睛,耳边风雨交加,眼前佛像沉凝,他手下一紧,念珠登时散落一地,“啪嗒啪嗒”的声响叩在他心尖,如有万千虫蚁在那处不断咬噬。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释空的声音传来。 “观南法师,您歇息了吗?” 他如梦初醒般大口喘着气,抚着心口起身往外走去。 释空看着他慌乱的模样十分诧异,还未来得及询问便听他急声嘱咐道:“释空,我有要事去办,明日晨时你我二人在城门口碰面,有劳你将我的行李一并带上。” 丢下这句话后他再也顾不得许多,转身直冲向无尽的雨夜。 释空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待看见满地断裂的念珠时心头一惊,又转身提醒道:“观南法师,外头雨大,您带着蓑衣啊!”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一道坚定离去的背影。 因白日人多眼杂,为免事端,秦漪特带宝珍宝画在夜晚离开,她们决定一路南下先躲上一阵子。 这会儿渡口未见几个人影,偶有归来的渔夫高声吟唱,为这深沉的雨夜添了几分轻快。 宝画好不容易寻着一个愿意夜间出行的渔夫,只是要价比白日贵上许多,正当秦漪犹豫不决时,宝珍神秘兮兮地凑在她耳边说道:“小姐,奴婢们跑出来时藏了不少您的贵重物什。” 秦漪抿唇一笑:“还是你这丫头机灵。” 如此一来,她们这往后的日子倒不至于太过拮据了。 渔夫缓缓将船停靠岸,秦漪撑着油纸伞看向远处江河,这里是她生长的地方,也是赋予她无尽伤痛之地,可她终有一天还是要回来,到那时,她将不再懦弱,她要亲手惩治那些让她受此苦难的人,更要替枉死的冷初和那些无辜仆人报仇雪恨。 可她对这片苍凉之地终还是有几分不舍的,那人正在远处那座山上。 她不曾告诉观南,从火海逃生后,在那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她痛恨这世间的一切,她不信佛,可他是她唯一的神明。 冷风吹起她面纱,点点晶莹从脸颊滑落。 此去一别,便是永别,她虔诚地向天祈求,愿观南修得正道,做他想做的佛。 “小姐,咱们走吧。”宝画低声道。 “好。”她低喃一声。 正待上船,只听身后响起一阵奔腾的马蹄声,马蹄铁拍打在雨坑里激起数千浪花,随之而来的还有男子的高声呼唤,一声更比一声急切。 “云凰姑娘!” “云凰姑娘!” 清越的声音响彻山河,一如神明冲破黑暗直抵凡间。 宝珍奇怪地看了看四周,眼下这里只有她们三个女子,可无人名叫云凰。 而秦漪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立即转过身去,便见一人策马奔来,那模糊的身影渐变清晰,僧袍被狂风吹动,纠缠着在半空中飘摇,衬得佛子原本清瘦的身形越显伟岸。 不等马儿站稳他便翻身飞下,而后立刻朝这处跑来,脚下溅起许多泥泞,而他一刻也不曾停留,转眼间便已站在秦漪面前。 秦漪愣愣地看着来人,惊的许久说不出话来,本能地举着伞朝他走了两步,试探地低唤一声:“观南法师?” 观南不断喘着粗气,一双深眸紧紧凝视着她,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二人。 雨水将他浑身上下都打湿了,水珠顺着额头流个不止,他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借着渔灯,秦漪看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挣扎,最后变成一抹坚定。 他上前两步,从秦漪手中接过油纸伞替她撑着,目光在她脸上一瞬不移。 “云凰姑娘,随贫僧一同前往北越国吧!” 第29章 贰拾玖 “姑娘喜欢就好。”…… 黑夜, 大雨狂泄急下,四周都是朦朦胧胧的,两旁郁郁苍苍的青杉在暴雨的冲刷下仍挺拔直立岿然不动, 无形中让人变得心安。 观南牵着马走在秦漪身侧,跟在后面的俩丫鬟仍有些懵头转向。 看着前面并肩而行的两人, 宝珍悄声说道:“宝画,你可觉得观南法师对咱们小姐有些不大一样?” 宝画闻言心里咯噔一下, 可想到观南的身份又觉得是她们过虑了。 “别瞎说, 观南法师菩萨心肠, 莫要用这等邪念揣测他。” 宝珍哦了声,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打心眼里觉得小姐跟观南法师在一块顶配,若他不是出家人该有多好。 雨天路滑, 秦漪撑着伞走得有些慢, 观南便放缓步子,时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 他未着蓑衣未戴斗笠,浑身早已被雨淋了个透,秦漪将伞往他那边挪了挪,他却固执地推回来。 “姑娘顾好自己就是,贫僧无碍的。” 豆蓉般的雨珠砸在他身上浸入衣衫,眼下气候格外多变, 换了谁也遭受不住,秦漪柔声道:“你又不是铁打的, 万一着凉了如何是好。” 她又将伞往他那处挪, 奈何这人长得高大,她便是使足了劲儿也够不到,一时有些赧然。 观南见此浅浅一笑, 从她手中将伞接过,“还是贫僧来吧。” 抬头对上他如星辰般明亮的眸子,秦漪心头一跳,她轻轻吐了口气,隔着面纱摸了摸发烫的脸颊。 四人迎着大雨赶到附近一家客栈,小二看了眼和尚打扮的观南,又朝他身后的三个女子望了望,这般奇异的情景让他连困意都没了。 相较外头的寒冷,客舍内温暖舒适,秦漪提起瓷壶斟了杯茶递过去:“法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观南双手接过,先前的种种冲动已逐渐散去,此刻与她相顾而坐,心中只剩一片安宁。 他垂首捧着茶盏,余热顺着杯壁传进手心,浑身寒意消解不少。 这般沉默倒让秦漪有些不适,她取下面纱,端起茶碗抿了几口,这才问道:“法师为何突然要我同去北越?” 观南抬头看她一眼,直至此时才意识到刚才的举止有多莽撞,可他并不后悔,他只怕这般行径会冒犯到她。 “贫僧在北越有几位旧相识,他们与我朝往来密切广结善缘,想来能助姑娘一臂之力。” 他的回答似在情理之中,可佛家向来信奉一句话,“以德报怨,宽宏大量”,显然,他这般做违背了佛子的信念。 见他身上湿漉漉的,秦漪从包袱里拿出汗巾递给他,“可若与我们三个女子同行,法师不怕遭世人诋毁吗?” 此行长途跋涉,这一路若带着她主仆三人,以他的身份势必引起众人注意,于他二人而言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贫僧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自然不怕旁人指点。”观南浅笑道,话说出口时也觉出不妥来,他心口紧了紧,忙抬眼望向秦漪,“是贫僧考虑不周,姑娘若是……” “长这么大,我还不曾离开过京城,更未去过别的国土。”秦漪适时打断,语气一如既往的温软,而后展颜一笑,“法师,这一路又要劳烦你了。” 观南错愕地凝视着她,原本消逝的悸动再次席卷而来,如熊熊烈火般烧灼着他。 良久,他弯了弯唇角:“好。” * 天尚未破晓时观南便起了,昨晚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适才听到鸡鸣声便彻底清醒。 他稍作洗漱后便来到前庭,此时客栈还很清静,只有一两个杂役在洒扫,而靠窗的那张桌子已然坐了三个男子,这三人与寻常男子相比都瘦小许多,他只扫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又觉得其中一人实在有些眼熟。 “观南法师,您起了。”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里,观南循声望去,便见那说话之人正冲他笑,他怔忡许久,这才反应过来此人竟是秦漪。 他快步走去,看着她男儿装扮有些发愣:“姑娘为何……” “嘘。”秦漪竖起手指轻声道,“这样一来方便许多,也能掩人耳目,岂不一举两得?” 观南听闻此言心中并不好受,他知道她这般做是怕旁人对他说三道四,他也心疼她要这样藏匿自己,连女儿身都要暂时隐去。 秦漪被他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撇开脸淡淡笑道:“就是脸上的疤丑了点,若男子也能佩戴面纱该多好。” 她也是头一回穿男装,这客栈里的小二少有个头矮的,昨晚宝画取回来后连夜改了才勉强合身,可那俩丫头都未学过如何挽男子发髻,只好有样学样胡乱弄了个,偏宝珍是个嘴巧的,直道她这模样将京城里的公子哥都给比下去了。 而宝画盯着秦漪脸上的疤痕又险些落泪,昨晚临睡前她才知道秦漪竟受了这么重的伤,那轻描淡写的描述却让她听得心惊肉跳。 “小姐才不丑,听闻北越多出奇药,没准此行便能寻到彻除此疤的药材。” 观南抿着唇久未言语,早在圣上说出要他去北越时他便已有了打算,医书记载的一记药方确有祛疤之疗效,只是其中一味药材自古难寻,传闻那草药便生长在北越祁山山顶,因那座山常年冰雪覆盖故而少有人去寻。 沉吟片刻,他坚定道:“姑娘不必忧虑,贫僧既提出带你去往北越便定会护你周全,还是换回女儿装吧。” 相处这么久,秦漪也算摸透了他的脾性,只好换了种法子。 “法师可是怕我这副模抢了你的风头?放心吧,你可比我俊多了。” 宝珍听到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但见原本还严肃正经的观南登时红了脸,连带耳根子也红的发亮。 “好了,莫再耽搁了,宝画已备好干粮,法师,咱们上路吧。” 秦漪起身往外走去,几步远后发觉观南还如泥塑般站在那儿,顿时有些好笑,她就不该捉弄这人。 她回身拽着他衣袖往前走,边又劝道:“装扮而已,无谓轻重,法师不必放在心上,这一路山高水远,我三人以女子身份出行确实不妥,待到北越再恢复原身也不迟。” 观南蜷了蜷手指,浑身因她适才那句“调戏”话不断发热,他喉头发堵,待走出很远后才轻声说道:“是贫僧让姑娘受委屈了。” 一语入耳,秦漪心底荡起一阵涟漪。 这又算得了什么委屈,值得他这般自责。 几人徒步来到城门口时天已大亮,释空早已候在那儿,唯恐与观南错过了,他不知观南去了何处,更不敢将此事告诉寺中任何人,旁人问起时他生平第一回 犯了戒,硬着头皮扯了谎才算圆过去。 “阿弥陀佛,观南法师您总算来了!” 一见到来人他便兴冲冲迎上去,待瞧见观南身旁三个男子时又愣住,“这几位是?” 他将面前几人一一打量过去,便觉得这三人格外眼熟,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在哪见过。 观南轻咳一声,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行李,“释空,眼下赶路要紧,待会儿再与你细说。” 恰在这时,他瞥见一老伯挑着担子往城中走,上头挂了些五彩斑斓的小玩意儿。 他疾步朝那老伯走去,秦漪愣住,不知他要做什么。 片刻后,老伯放下担子,从里头取出个物件递给他,又见他是出家人便不准备收他银两,而释空见此忙从腰间掏出几枚铜板递过去。 宝珍惊讶不已:“小姐,和尚不是以化缘为生?何时也有银两了?” 秦漪摇摇头:“我也不知,不过观南法师此行是受北越国君主之邀,无论如何,他是咱们靖安王朝的脸面,圣上怎可能让他一路化缘前去。” 若真那样,待抵达北越岂不去了半条命。 过了会儿,观南去而复返,将手中物什递过来,笑道:“姑娘,戴上这个吧。” 紧跟其后的释空被这声“姑娘”吓了一跳,他两眼瞪得溜圆,又拼命地眨眨眼睛,一时竟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话还是看花了眼。 这里何来的姑娘? 秦漪看着他手中的半脸面具呆愣许久,而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猛然涌上心头,他如何也未曾想到,适才在客栈里那随口一句话,他竟放在了心上。 戴不得面纱,他便为她寻来了面具。 她两手接过,四目相对,面前之人神色淡然,唯有眸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她浅浅一笑,柔声说道:“观南,谢谢你。” 观南猛然舒了口气,心中又有几分欢喜。 这滋味就如那年少时,彼时正值初春,他在山涧采摘一枚山果,师父告诉他,这果子还未成熟,味道必然十分酸涩,可他偏想亲自尝了再做定论。 果不其然,青涩的山果入口便带来阵阵酸意,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吃的一点不剩。 抉择了便不后悔,这便是他的信念。 “姑娘喜欢就好。” 而释空此时总算认出她来,顿时被惊得结结巴巴:“秦……秦施主?” 而后又看向宝画和宝珍,俩人皆捂嘴憋笑,小女儿的姿态尽显无遗,与身上的男儿装格格不入。 秦漪抬手将面具戴在脸上,唇边勾起一抹笑,这般模样倒真有几分话本里江湖儿女的风姿。 “非也,释空小师父当叫我云凰才是。” 第30章 叁拾 兔子被逼急了会咬人,那和尚呢?…… 大雨下了一整夜, 直到天亮才停下。 坐落在西临城正中央的皇宫守卫森严,气势磅礴,泰宁殿内一片祥和, 才下早朝的承德帝正埋首批阅奏章。 不久后,御前大太监李公公手持拂尘躬身走来, 笑眯眯地轻声禀道:“陛下,观南法师已经出城了。” 承德帝闻言“嗯”了一声, 目不转盯地阅览奏折, 待批阅完抬头时便见李公公还在一旁候着。 “还有何事?” 李公公笑了笑, 温声回道:“启禀陛下, 观南法师身边除却慈云寺里的一个弟子以外,还跟了三个小少年,那三人老奴瞧着眼生, 但观南法师与那为首的少年郎相谈甚欢。” 他低眉顺眼地说着, 又时时留意承德帝的反应,见无异样又补充道:“老奴谨记陛下的吩咐,未出面多问,不过看他们同行出城不免觉得有些奇怪,这才特来禀告陛下。” 这番话引起承德帝的注意,他放下手中奏折,抬头道:“哦?竟有这等事。” 李公公忙弯腰回道:“若陛下不放心, 老奴这就让人去探个究竟。” “不必。”承德帝微抬手,“让侍卫暗中保护好他, 莫出任何差错。” 李公公恭声应下:“喏。” …… 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昨晚那场大雨停后又添了几分寒意,身上的秋衫略显单薄。 马车在满是泥泞的土路上走得格外缓慢,眼看着离京城越来越远, 宝珍宝画可算松了口气,心道这回可算是真正逃离那鬼地方了。 “小姐,奴婢曾听说书先生讲,北越的人跟咱们长得不大一样,那儿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是又高又壮,据说眼睛得有鹌鹑蛋那么大,还有那鼻子就跟水牛似的,喘起气来直冒烟。” 宝珍边说边比划,直把宝画逗得捂腹发笑。 秦漪心不在焉地扯扯嘴角,淡淡道:“你描述的莫不是怪物?” “奴婢也是听来的,观南法师以前去过那儿,他肯定知道。” 宝珍掀开帘子,秦漪抬眼往外一瞧,恰好与观南投来的目光不期而遇。 他跨坐在马上,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一侧,清隽的面容浮现一丝笑意。 “前面不远处有条溪流,姑娘可要下来走走?” 秦漪揉揉发酸的腰背,应道:“也好。” 到地方后,释空将马车停稳,众人沿着土坡走到小溪旁,此地视野宽阔,一条小溪自西向东缓缓流淌,最终汇入远处江河。 山涧空气清新,一簇簇鲜嫩野花在各处傲然绽放,鸟语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秦漪就地坐在光滑平整的石台上,眺望远处,水面上波光粼粼,铺满石子的小路一直蔓延到林中,此情此景让她恍然想起在慈云山上生活的那段日子。 若无仇恨,就这般归隐山间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宝珍拿着水囊去打水,才蹲下便看到那清澈见底的水沟里有几条肥美的鱼儿游来游去,忽而钻入石头缝里,忽而与水草嬉戏,悠哉悠哉快活极了。 “呀,有鱼!” 她低呼一声,丢下水囊便准备下手去捕捉,边又扭头大喊道:“小姐,这儿有好多鱼,等我抓上来几条给您烤着吃!” 听闻此言释空合掌垂眸,连连叹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珍施主,那鱼儿实在可怜,还是放它一条生路吧,几位施主若是肚子饿,小僧这里有干粮。” 秦漪脸上一热,下意识望向观南,便见他微阖双目,指尖佛珠轻捻,口中念念有词,显然也不愿看见这残忍一幕。 她无端生出几分难为情,心道在这俩出家人面前,连她们这几个女子都显得有些可怖。 “宝珍回来,莫要湿了鞋袜。” 那鱼滑溜溜的反应又快,宝珍徒手怎可能捉到,见此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 “罢了,看在两位师父的面子上,今日就放了你们吧。” 几人原地坐着吃了些东西垫垫肚子,在马车里坐了这么久,秦漪早已浑身酸胀,便打算走走转转,谁料才走没几步观南就跟了过来。 两人颇有默契都未言语,待走出许久后她抬头问道:“法师上一回去北越是何时?” 观南想也未想,答:“已有两年之久。” 秦漪点点头:“素闻北越民风彪悍,不知那里的百姓可是和我西临子民一样,以耕田为生?” “非也,北越子民多以饲养牛羊为生,北越疆域辽阔,可惜常年大旱,当地百姓缺衣少食民不聊生,诸多青年英俊随商队奔向各处寻找出路,而留下的多是些老弱病残之人。” 说这番话时他神色悲恸,自有佛家悲天悯人之感,可见那里的百姓的确生活在苦难之中。 而他这副神情秦漪再熟悉不过,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他常常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神态,她知道,她也只是这芸芸众生的一个,又恰巧在受难之际被他撞见。 一个晃神她脚下踩滑,才觉自己要跌倒,一只强而有力的胳膊忽然横在她腰间。 “姑娘可伤着了?”观南紧张问道。 “无碍的。” 她借力站稳,结果右脚一用力就生出钻心的痛感,她吸了口凉气,观南蹙眉,一刻也未犹豫,道了声“失礼了”便将她打横抱起,朝来时方向走去。 秦漪两颊绯红,本能地抱住他脖颈,肌肤相贴之处烫得她手心发热。 见到眼前一幕,宝珍宝画目瞪口呆,待观南将秦漪放在石台上脱下她鞋子时才后知后觉。 “小姐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 “无恙,只是不小心扭着脚了。” 观南单膝着地半跪在那儿,两手握着她右脚微微扭动,适才那股熟悉的痛感又席卷而来,可这回秦漪却忘了反应。 她怔怔地望着观南,女子的脚向来金贵,除了自己夫君何人敢碰,如今被他这般捧在手里,她直觉浑身血液沸腾,燥的她喘不过气来,连耳垂也红的滴血。 “幸好未伤着筋骨,这几日多加留意,晚上用热水泡脚,过几天就无事了。” 秦漪赧然地将脚缩回来,观南这才意识到自己越界了,两人相视一眼,皆又不好意思地挪开目光。 …… 时间一晃而过,一行人走走停停,转眼便过了大半月。 这日阴风阵阵,赶了许久的路,几人都已十分疲惫,但越往后天越冷,他们一刻也不敢多休息,午后抵达通州地界后,观南提议吃罢饭稍作歇息再赶路。 路上,观南俊雅的容貌脱俗的气质引起众人的注意,更有女子频频朝他看来,全然不顾他是个出家人。 并肩而行的秦漪忍不住笑道:“法师生得一副好皮囊,连女子见了都想多看两眼。” 观南认真思考良久,而后驻足沉吟道:“若姑娘不喜,贫僧明日便也找副面具戴着。” 跟在后头的宝珍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秦漪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动了动嘴唇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她怕这人又说出什么匪夷所思令人浮想联翩的话来。 这地方不算太大,但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入目之处满是人间烟火气。 “小姐快瞧,没想到柳记糕点都开到这儿来了。” 宝珍兴冲冲地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铺子,抬眼望去,那招牌果真与京城里的一模一样。 秦漪收回视线没有接话,如今她已不是往昔那个闲情逸致赏花品茶的富家小姐,自也没有心思去买糕点。 她抬手指了指布庄,道:“我去瞧瞧,法师带释空小师父找地方歇脚吧。” 观南微颌首,身子却未动弹,如门神一样守在外头。 没过多久秦漪便携俩丫鬟出来了,几经打听,此处竟只有一家客栈,且离此处还有段距离。 一行人照路人的指引在傍晚时分抵达那家客栈,但见这四周荒无人烟十分苍凉,若非那酒旗潦草写着“客栈”俩字,路过的人只当这是哪家农舍。 秦漪心底隐隐生出异样的感觉,才欲开口,打里头出来个男人,长得膘肥体壮浑身煞气,嘴里叼着啃了一半的骨头,见了便问:“您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宝珍未觉有异,如往常一样掏出银两递过去:“备两间房,做些素菜,再把我们的马喂饱。” 男子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眯着眼将他们一一打量一遍,“几位爷不打点好酒喝?这天喝点热酒才暖和。” “不用,有劳。” 男子阴阳怪气哼了声,带着他们来到客房,两间屋子并未挨着,推门而入,屋内勉强算的上干净,只是有股不太好闻的味道在空中弥漫。 “小姐,奴婢总觉得这客栈有些怪。”宝画拧眉说道,“刚才那人瞧着凶神恶煞的,叫人瘆得慌。” 秦漪亦有此感,不过这寨子统共就这么大,方圆几十里地唯这一家客栈,眼看天就要黑了,若不在此处落脚歇息便只能露宿荒野了。 吃罢饭后,秦漪坐在窗前将白日裁回来的布匹拿出来,照着印象里的尺寸在上头定点。 宝画看着那青灰色的布料轻声问道:“小姐,您这是要给观南法师做衣裳?” 秦漪头也未抬,只道:“嗯,快入冬了,我看他穿的那般单薄,随身带的衣裳左右就那么几件,便想着做两件冬衣给他,等天冷下来也不打紧。” 宝画未再言语,唯宝珍笑着夸了句:“小姐真贤惠。” 过了会儿,宝珍听见屋外有脚步声便凑上去查看,见是释空忙走出去。 “观南法师还未回来?” “是啊,法师说去去就回,这得有两炷香的功夫了。” 话音才落,观南脚步匆匆地赶回来,待看见站在门口的释空和宝珍愣了愣,慌乱中将手藏在背后,可宝珍还是眼尖地看见了。 “法师去街上买东西了?” 他白净的脸上晕出一抹不自然,只抿着唇一言不发,房内听见动静的秦漪推门走出来,就见这三人正大眼瞪小眼。 “都站在这里作甚?” 宝珍有眼色地回到屋里,释空虽然不解,却也扭头先行一步。 俩人走后,观南将手中东西递过来,秦漪迟疑着接过,油纸里面包着的,是几块晶莹剔透的芙蓉糕。 “这……” 她错愕的说不出话来,观南两耳泛红,垂着眼睛解释道:“姑娘和两位小施主一路以来吃的简陋,贫僧便寻来这糕点,能解解馋也是好的。” 秦漪哽咽住,看着他乌青的嘴唇心头一滞,抬手覆上他手背,触感果然一片冰凉。 他定是快马加鞭一来一往,这般寒冷的天气,他又穿的如此单薄,光是想想她就难受。 “你怎么这么傻。”她眼圈微红,抬头又对上他清澈的眸子,干净的不见丝毫杂念。 观南浅浅一笑,只道:“时候不早了,姑娘快歇着吧。”说罢转身离去。 秦漪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才回到房中,她想,她定要早些把那两件冬衣做出来才是。 入夜,四周一片寂寥。 房门外,五六个男子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大哥,这屋里住的绝对是三个小娘们,信我的准没错。” “瞧那细皮嫩肉细胳膊细腿的,谁家爷们长这样,那戴面具的没准还是个大美人!” “跟她们同行的还有俩秃驴,得先把那两人解决了。” 几人越说越兴奋,眸中闪烁着贪欲和杀气,为首男子低吼一声:“费什么劲,直接给我绑过来!”而后指指面前那扇门,“先把这三个弄出来。” “是!” 秦漪等人早已沉睡,待听见破门而入的动静已为时过晚,不待反应,三个壮汉蛮横地将她们拖起来,宝珍立时大喊:“放开我们!救命啊!呜——” “果然是小娘们,老四,你眼光可以啊!” 秦漪心头一紧,厉声道:“你们究竟是何人?若是要财尽管拿去,把我们放开!” 门外走来一刀疤脸,站在一旁的俩人立刻退开,刀疤男人上前钳住秦漪下巴,咂咂嘴:“瞧这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惜容貌被毁了。” 秦漪咬牙冲他狠啐一口:“呸!” 刀疤脸眯着眼,抬手朝脸上抹了把,“嘿,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说着又加重手下力气。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惨叫,紧接着便听一道低沉有力的喝斥声。 “放开她!”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观南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而释空神色紧张的跟在后头。 观南冷声道:“贫僧奉劝几位及时收手,莫要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刀疤脸嗤笑一声:“你这和尚自己贪图享乐不说,反倒管教起我们了!” 见那几人执迷不悟,释空合掌劝道:“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几位施主还是适可而止吧。” 刀疤脸的小跟班怒目圆睁:“你个小秃驴,信不信爷一掌拍死你!” 与此同时,被派来保护观南的一众侍从正蹲在房顶上透过瓦缝望里张望,见此,一侍卫问:“可要出手?” 为首侍卫抬手止住:“先看看情况再说,陛下有旨,不到危急关头不得轻易露面。” 而屋内气氛已紧张到极致,刀疤男不再废话,一声令下:“动手,把这俩秃驴解决了今晚给哥几个开开荤!” 听到这话,房梁上的侍卫忙低声道:“上!” 却在此时,但见观南神情一凛,脚下稍一用力,心念一动,凌厉掌风袭向面前两人,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俩人已被撂倒在地,痛苦的“哎呦”个不停, 此时此刻的他再无半点佛子的慈悲宽宏,眸色深沉而狠绝,朝刀疤脸步步走去,后者早已被吓得目瞪口呆。 “你……你别过来,不然我刮乱她的脸!” 观南攥紧佛珠直视着他:“既然如此,那便莫怪贫僧破戒了!” 那刀疤男看着地上哀嚎不断地弟兄早已没了胆气,立即下跪求饶道:“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 观南将目光凝在秦漪身上,便见她脸颊上几个通红指印,脖颈处衣衫凌乱,一股怒意直涌心头,他浑身发颤,两拳紧握,猩红的眸子蓄满狂暴。 这一刻,他只想遇神杀神,遇鬼杀鬼,这一刻,他无心成佛。 他捡起恶贼落在地上的匕首,冷眼看着跪在脚下的男子。 “贫僧是出家人,断不会伤你性命,可你万不该对她们三个弱女子生出这般龌龊的心思,今日,贫僧全当替天行道!” 他抽出匕首,秦漪瞳孔猛缩,忙出声大喊:“观南!不要!” 利刃出鞘,满室沉寂,静的仿佛能听见一众人等的呼吸声。 跪地求饶的男子早已吓得动弹不得,僵着脖子缓缓低头,便见那刀刃擦着他小拇指直直钉在地上,若再往右挪一毫,他这手便废了。 男子只看一眼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其余人也都被观南的气势给震住, 未见到血,秦漪紧绷的心弦猛然松开,她脸色苍白胃中翻滚,紧张恐惧的情绪让她直想作呕,观南疾步走来搀扶住她,微微侧头嘱咐道:“释空,去收拾行李。” 释空早已傻眼,只愣愣地应了声便踉跄着回到房中去收拾包袱。 宝珍宝画也没好到哪里去,可此地不宜久留,俩人强撑着精神才未因为腿软而倒在地上。 房梁上,目睹这一切的一众侍卫面面相觑,此前并无人告诉他们,观南法师竟有如此好的身手。 “飞鹰,我只听说过兔子被逼急了会咬人,却还是头一次见和尚被逼急了动手打人的。” “废话,难不成站在那任人宰割?” 唯有一人察觉出异样来,他看着那被观南护在怀里的女子拧眉问道:“不对,先前跟法师在一起的那三个怎会是女子?” 第31章 叁拾壹 那和尚是云凰姐姐的心上人? 一行人自黑店离开后便乘马车一路北上, 此时月黑风高四周空旷寂寥,而众人都还未从刚才的险境缓过神来。 宝珍抱着瑟瑟发抖的胳膊,想到刚才那凶险一幕脸色煞白, 又忍不住愤愤道:“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可一点也不假, 今日要不是有观南法师在,咱们真是……” 坐在俩丫头对面的秦漪紧抿着唇没吭声, 她垂着眸子, 头脑一片混乱。 宝珍掀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 便见观南骑着马不远不近跟在一侧, 只窥见小小一角就让人无比心安。 “奴婢真是打心眼里佩服观南法师,平日里瞧着鱼虾都要放生的一个人,对待恶人却绝不手软, 这就是所谓的是非分明!要我说, 像刚才那群人渣子,就该好好收拾一番,看他们还敢做出这等恶事来!连带着那黑心客栈也该一把火烧了!” 见她越说越起劲,宝画忙低斥一声:“少说两句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数日前那惨痛烈火一幕猛然浮现在秦漪眼前,四处飞溅的火花,悲痛的凄喊声, 冰凉的尸体…… 她再也压不住胃里翻涌的酸水,撩开另一侧帘子探出半个身子呕吐起来。 “释空, 停下!”察觉到异样, 观南立即低唤一声。 马车上,宝画一下又一下给秦漪顺气,“小姐可是吃坏肚子了?” “不能啊, 咱们吃的都一样。”宝珍皱眉说道。 观南翻身下马疾步走来,此时秦漪胃里舒坦许多,看着地上的那些污秽便只剩难堪。 “姑娘可好些了?” “我好多了,不妨事,继续赶路吧。” 她拿出帕子轻拭嘴角,观南眉头稍展,又道:“姑娘把手递过来,贫僧替你把把脉。” 秦漪未扭捏,挽起袖子递了过去,观南噤声覆上手指,见无异才放下心来。 到后半夜时众人已十分困倦,幸而遇到一座破庙,便停下在此处将就着歇息一晚。 夜里不比白日,阵阵寒风侵肌入骨,冻得让人浑身打颤,释空寻来一堆柴火点着,这才勉强消去几分寒意。 秦漪和俩丫头相互依偎着渐渐睡去,观南和释空便坐守在门口。 抬头看去一望无垠的暗夜月明星稀,四下里悄然无声,偶有木头燃烧的刺啦声传入耳。 冷风吹打在观南身上,直到此时他心中的怒火才平息下来。 适才在客栈里,若非尚有最后一丝理智,他恐怕就要犯下无可饶恕的罪过了。 想到此,他耳边又响起万千戒律清规,伴着悠扬绵长的木鱼声笼罩在他四周,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法师可是在想刚才的事?”释空轻声问道。 观南半阖着眸子,指尖摩挲着光洁圆润的佛珠,叹道:“释空,适才我起了杀念,虽只是刹那间,可我终究还是犯戒了。” 沉默片刻,释空合掌垂首,低喃一句“阿弥陀佛”。 “法师不必自责,那几人心怀歹意为非作恶,所谓善恶终有报,法师不过是替佛祖略施小惩,且未伤及性命,若非如此,秦施主……云凰姑娘和两位小施主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在释空看来,法师此举定会得到佛祖的原谅。” 观南微颌首,似是寻到了慰藉,他倚在门框上,目光不由的凝向熟睡中的秦漪。 此时的她乌发半散垂落在身前,衬得那娇柔身姿更显消瘦。火光照映在她脸上,晕出一抹温柔好看的色泽,她便那样安静沉睡着,他却幡然悟出一眼万年是何种感受。 他闭了闭眼睛,心口涌上一股悲意,他不曾告诉释空,他所犯戒律远不止那一条。 * 十月下旬,秦漪等人总算抵达北越了。 正如观南所说,此地疆域辽阔广袤无垠,远处是无际黄沙,人行走在那里便如荡舟大洋,田河两岸生长着金黄胡桐,苍茫天穹下成群牛羊慢悠悠地走着。 “姑娘,再有两个时辰便抵达北越都城了。” 观南缥缈的声音传来,秦漪掀开帘子,刚想说什么,忽然间,一声空灵的呼喊声传入耳畔。 “喂——” 循声看去,只见空荡荡的远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朝这处奔来,不久后,一阵悦耳的银铃声随风响起,模糊的影子越来越近,再过片刻便成了清晰的人影。 “瞧着像个姑娘。”宝画迟疑道。 半晌,那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在马车前停下,两臂展开望向观南,先是疑惑地说了声:“咦,怎么是个和尚”而后咧嘴一笑。 “你们是要进城吗?能不能让我搭一程?” 听见动静,秦漪探出身子朝那处看去,恰好碰上那姑娘投来的探究目光。 此人面貌和她们不太一样,相较起来五官更为深邃,肤色也稍微深了点,而那两只瞳子黑得发亮,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秦漪隔着面纱朝她笑了笑:“这位姑娘,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小姑娘丝毫不怕生,随手揪了根野草在手里把玩,“我和家里的奴子走散了,马上天黑了,我有点害怕,又一直等不到他们。” 她衣着打扮也与靖安人大为不同,想来这便是北越人独有的风格,而那满身银饰又让人不禁猜测,这姑娘应是富家小姐。 秦漪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们正要进城,若你不嫌弃,便坐我们的马车一起走吧。” 小姑娘也不客气,两手撑着一用力便自个儿爬上了马车。 “你们打哪来?” “西临城,靖安都城。” 小姑娘了然地点点头,忽又眼前一亮:“与你们同行的那个和尚就是靖安圣僧观南法师?” 主仆三人相视一眼,没想到观南的名号竟这般响亮,北越人见到从靖安来的和尚第一反应便是他。 “早就听阿兰说观南圣僧长得英俊,看来这次她没骗我。” 她自言自语说了半天,这才意识到还未介绍自己。 “对了,我叫乌木娅,你叫什么名字?” 秦漪愣了愣,盯着襦裙浅浅一笑:“你叫我云凰就好。” 乌木娅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随即掰着手指说:“我今年十四岁了,你瞧着好像比我大。” 她这实诚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笑,而她的年纪恰与子莹一般大,秦漪敛眸回道:“没错,是比你大几岁。” 乌木娅晃着腿将马车内各处打量一遍,想到什么又问道:“那和尚是云凰姐姐的心上人?” 此话一出,宝画宝珍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早就听说北越民风剽悍,无论男女都格外奔放,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秦漪心尖一颤,抬手将脸颊上的碎发别到耳后。 “不是。” 乌木娅丧了口气,仿佛好不容易寻到的乐趣突然消失了一样。 “那姐姐等会儿最好跟那两个和尚分开走吧。” 秦漪蹙眉,不解道:“这是为何?” 乌木娅挑眉,两手抱在胸前,“要是被城里的某些人看见你跟和尚走这么近,他们必会谴责辱骂你。” 后来,秦漪从她话里得知,北越部分子民异常尊崇佛道,对僧人更是万分敬仰,更不许旁人做出玷污僧侣之事,若见着女子与某个和尚走的近了,便会认为此人心思不正,是为妖妇。 秦漪不禁摇头失笑:“真是荒唐。” 时至傍晚,一行人总算抵达北越都城,此处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路两旁摆置的摊子贩卖着各式各样的物品,琳琅满目眼花缭乱,风土人情与西临大不相同。 城门口不时有骆驼商队走出走进,清脆的铜铃声悠扬动听。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又一道呼唤声,所唤名字正是站在秦漪旁边的小姑娘。 听到呼唤,乌木娅踮起脚尖用力挥手:“我在这儿!” 来人见到她后劈头盖脸训了顿:“木娅,你跑去哪里了?乌少主都快急疯了!” “回去再告诉你,云凰姐姐,你们现在要去那里?” 男子这才看见眼前几个陌生人,忙问:“他们是谁?” 乌木娅抬手一一指道:“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她叫云凰,这两人是她的丫头,那位是从靖安王朝过来的圣僧观南法师,还有那是释空小和尚。” 男子早前见过观南一面,眼下听罢当即合掌施礼:“原来是观南圣僧。” 观南回礼后来到秦漪面前,迟疑片刻后轻声说道:“云凰姑娘,贫僧先将你三人安置好再走。” 不等秦漪答话,乌木娅兴冲冲道:“圣僧不必担心,到了我的地盘岂有让客人没地方住的道理。云凰姐姐,时候不早了,你们随我去我家里住吧,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先在我那儿待几天熟悉熟悉。” 秦漪不喜麻烦旁人,何况还是个才认识没多久的人,便婉言推辞了,奈何这姑娘脾气倔强,非要她同去不可。 最后,观南也说道:“如此那便有劳乌施主了。云凰姑娘,明日贫僧便过来带你们去找处落脚之地。” 秦漪点点头:“法师现下要去往何处?” 他神色淡然,回道:“今日天色已晚,贫僧带释空先去大照寺中。”说罢又补充一句,“寺院离此处不远,姑娘若有事便遣人送口信过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过往路人皆纷纷看来,秦漪想起乌木娅说的那番话,纵有万千言语也不好再耽搁。 她从包袱里拿出衣裳递到观南手里,笑道:“天越发冷了,我替法师做了两身冬衣,也不知合不合身。” 观南垂眸看着手中衣衫久未答话,唯那十指越攥越紧,良久,他轻声道:“姑娘做的,自是合身的。” 秦漪压下心口不适朝他淡淡一笑,而后便随乌木娅等人离去。 观南紧紧凝望着那道背影,此时,他多希望从西临到北越的路程能再遥远一些。 第32章 叁拾贰 与她并肩同坐的男子英隽倜傥,…… 随木娅回家的路上秦漪得知, 乌家世代经商,乌氏商行在鄯州乃至整个北越都赫赫有名举足轻重。 所谓官商不分家,乌氏一族就有不少在朝为官的, 如此一来,乌家在北越的势力越发强大, 已到富可敌国的地步。 大漠风光甚好,秦漪等人骑坐在骆驼上由乌家奴子牵引着往前走, 乌木娅轻哼着歌谣, 陌生的语调十分欢快, 让人听了心情愉悦。 过了会儿, 乌木娅扭头看着她,“云凰姐姐,你们靖安女子可是都像你这般温柔?” 秦漪笑笑:“此话怎讲?” 乌木娅歪着脑袋认真回道:“我阿哥常说, 靖安女子温柔似水美丽大方, 就像那天上的明月一样,我阿哥就一直想娶你们那儿的姑娘做妻子。” 毫无疑问,这话是对靖安姑娘的莫大赞誉,秦漪只看着远处并未答话,而小姑娘显然对她这个远方来客很是好奇。 “对了!云凰姐姐可嫁人了?” 不等秦漪回答她又激动道:“我阿哥样貌英俊又会疼人,鄯州喜欢她的姑娘比大漠里的沙子还要多,我猜你见了他肯定也会喜欢的!不过要说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 他身子骨不太好,每天都得喝药, 可没关系, 我们乌家有花不完的钱,光这一点就能比过不少男人了!” 见她一箩筐的将自家底子交代个遍,紧跟在一旁的黑衣男子及时斥道:“木娅, 你话太多了。” 乌木娅小脸一皱,凶巴巴道:“巴柘,我和客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被唤作巴柘的男子脸色一黑:“你甩开阿兰她们自己偷跑出城,若我把这事如实告诉少主,明晚的祭典你就别想去了。” 这下乌木娅不敢再反驳,只鼓着腮帮气哼哼,到底是小孩心性,这般直爽的性格也让人心生羡慕。 暮色降临时一众人等总算抵达乌家,这儿的房屋也与西临大不一样,秦漪只略略扫了两眼便收回视线,携宝画宝珍随乌木娅来到其兄长的住处。 下人挑起毡帘,进屋后,饶是入过皇宫的秦漪看到眼前一幕也有些惊愕,只见地上铺满菱花纹羊毛织毯,这物什她曾听宫里的娘娘们说起过,应是出自遥远的萨珊王朝,每一寸都价值千金。 屋中各处摆着琉璃五彩灯,墙上悬挂着西域图腾织锦,长案上搁置着璀璨夺目的联珠纹玉器,目光所及皆充满异域风情。 倒是那隔断外人视线的屏风瞧着像从靖安来的,上头绘了花鸟枝条图样,在这满堂华丽中略显素雅。 “阿哥,你看我带谁回来了!” 乌木娅欢快地拽着秦漪走到里间,其兄长乌则钰正伏案疾书,手旁堆落着一叠账册,案前香炉升起袅袅白烟模糊了他的样貌,而那炉里的熏香味道馥郁,闻久了有些闷得慌。 “你这丫头还知道回来?我当你迷了方向被狼叼去了。” 乌则钰抬头看来,瞧见妹妹身旁站着的人时稍愣一下。 秦漪穿着打扮是地地道道的靖安女子模样,如今天冷,她上身着一件藕色交领短袄,袖口月白袖缘清雅恬淡,下半身是一袭素色长裙,裙身绣着朵朵雪梅,行走间衣袂飘飘,香风拂拂。 两厢对望,秦漪率先挪开视线,露在面纱外头的眸子低垂着,越显温顺恬静。 乌木娅跑到桌案旁抬手在乌则钰面前挥了挥,戏谑道:“阿哥,你这样一直盯着云凰姐姐看她会害羞的!” 后者轻笑一声,阖住账册起身走来,在秦漪面前站定。 “你叫云凰?真是好名字。” 秦漪抬头,这才看清他的容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细长深邃,尤其那略往里凹的眼窝一看就是标致的北越人,其身着丝绸华服,腰间别着玉饰,脚踩羊皮长靴,满身华贵,而那苍白的肌肤似是印证了乌木娅说的身子骨不太好。 “乌少主过奖。”她淡淡道。 乌则钰细细打量着她,总觉得这人似在哪见过。 “云凰姑娘是从靖安来的?这一路长途跋涉,你这姑娘家竟也受得住?” “哎呀哥哥!”乌木娅钻到两人中间两手叉腰,“我们走这么远都饿了,你有什么话明天再问吧,反正云凰姐姐已经答应我要在咱们这多住几天。” 乌则钰爽朗一笑:“是我唐突了,云凰姑娘见谅。木娅,去带几位客人用晚饭吧。” 秦漪微福身:“多谢乌少主,云凰多有打扰了。” 他负手而立,闻言勾了勾唇角:“不必客气,来者是客,何况我去西临时也受到你们那儿的子民盛情款待,用你们靖安人的一句话就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云凰姑娘千万不要拘谨。” 奔波一天秦漪早已疲倦,此时只觉眼皮都是沉的,便也顾不得客套,随乌木娅去了别厅用饭。 北越的吃食多以荤肉为主,一日三餐常以羊奶作饮,她们初来乍到未免有些不习惯,不久后,下人端来几碗素面。 “几位客人,少主说你们一路舟车劳顿,过多食用荤腥身子会不舒服,所以特地做了些你们那儿的饭菜。” “真是有劳了,还请替我谢过你家少主。” 吃罢饭后乌木娅又缠着她说了很久的话,直到夜色浓重才肯放她去歇息。 沐浴罢,秦漪躺在床榻上反没了睡意,望着圆顶床幔发起呆来。 不知观南法师可吃得惯这里的饭菜,不过佛子只能吃斋,想来他不论去何处都能适应罢。 “小姐,时候不早了,您歇着吧。” 宝画拿着银钩欲要熄灭油灯,秦漪回过神来忙说道:“先等会儿,你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小姐可是认床睡不着?” 秦漪抿着唇沉思片刻,而后说道:“宝画,我想暂且留在北越,看有无咱们可做的营生。” 宝画错愕不已:“女子如何经商?” 其实不止她,就连秦漪自己也知道这想法有些天方夜谭,可如今她无权无势又无钱财,如此身份谈何报仇? “总得寻个出路不是?乌家人脉广泛,生意往来遍布北越和靖安,我想着,若能搭上乌家这条线便能不时得到京城的消息,有朝一日我总是要回去的,到那时,我必然不能再像今日这般狼狈。” “小姐可想好做什么了?” 秦漪笑笑:“初来此地,这里的风土人情我尚未弄清楚,这几日便去城里看看,想来总是有机遇的。” 宝画坚定道:“好,奴婢都听您的。” 次日,乌木娅一大早便跑来她房中,此时秦漪刚洗漱罢坐在梳妆镜前梳发。 乌木娅瞥见她脸上的面纱越发好奇:“姐姐,你怎么总是把脸挡着?” 她淡淡笑道:“脸上有伤,怕吓到旁人。” 乌木娅却是不信,觉得她定是异常貌美才不肯露出真容。 过了会儿,她又指指宝画和宝珍,说道:“姐姐梳的发髻和她们不一样。” “自是不一样的。”秦漪盯着镜中的自己,目光清冷下来,“我梳的,是夫人髻。” “啊?”乌木娅大吃一惊,瞪着眼睛看向她,“你已经嫁人了?那你丈夫呢?” 秦漪蜷了蜷手指,良久,她轻声道:“死了。” 听到她的回答乌木娅拍了拍胸脯:“还好还好。”说罢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又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云凰姐姐,你可别误会我。” 秦漪不在意地笑笑:“无妨,我明白你的意思。” * 今日祭典是北越子民重要盛会,傍晚,秦漪受邀随乌木娅同去,为入乡随俗,她与宝画宝珍皆换上当地姑娘的衣着。 漫天彩霞如火镶金边铺展开来,四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不多时,乌则钰带着一众家奴走来,见到秦漪后笑吟吟问道:“云凰姑娘,我们北越的风光比起靖安如何?” 微风卷起黄沙,秦漪拢了拢身上的披帛,笑道:“自是各有千秋,北越之美在于豪宕豁达,靖安之美在于内敛典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想来乌少主定也与我一样深爱自己的国土。” 她的回答无可挑剔,乌则钰抿唇一笑未再多言。 夜幕降临,皎洁月色如银河般洒在荒漠中,一簇簇篝火被点燃,男女老少手牵着手围成圆在篝火外欢歌舞动,丝竹声悠扬缠绵,在空旷的大地不断回荡。 秦漪坐在地上两手托腮欣赏这异域风情,再抬头时便见乌则钰提着酒囊朝她走来,身侧家奴捧着点心蜜饯。 他在她身侧坐下,拔下囊塞小抿几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此良辰美景,云凰姑娘为何在此神游?” 秦漪浅笑道:“乌少主真是好口才,没想到我靖安的俗语都被你信手拈来。” 乌则钰朗笑两声:“不过尔尔,让云凰姑娘见笑了。” 片刻后,他将酒囊递过来,“这是我亲自酿的美酒,用来招待远方贵客再合适不过,云凰姑娘可要尝尝?” 秦漪扭头瞥他一眼,此时离得近了才发觉,这人瞧着有几分眼熟,但细想时又想不出在何时何地见过。 “多谢乌少主的好意,我不会饮酒,只能拂却你的美意了。” 这厢,观南入宫殿觐见北越王后本想赶去乌家看望秦漪,孰料北越王定要派人迎他去观赏祭典,不得已,他只好先搁置了。 同行使者见他心事重重,便问道:“圣僧可是累了?” 观南浅笑道:“非也,贫僧只是……” 话未说完,他目光被远处篝火旁的女子吸引住。 夜色下,她一袭如火红裙明艳瑰丽,勾勒出窈窕身姿,脸上纯白面纱随风起伏,若隐若现的面容似天河星辰般神秘夺目。 而与她并肩同坐的男子英隽倜傥,两人有说有笑很是快活。 观南驻足不前,唇边笑意悄然褪去,一股苦涩逐渐蔓延至心口。 第33章 叁拾叁 冰雪已消融,佳人也已长逝…… 昨晚上西临城下了一夜小雪, 晨起时便见四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这等天气免不得让人想一直窝在被褥里。 周府下人哆嗦着身子忙于洒扫,手冻僵时便揣到怀里捂上一会儿, 脚心生凉也只能来回蹦跶几下,总之,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无论风吹日晒雨淋雪打都得尽其本分。 而主子们自是好生待在房里,烧了地龙的厢房很是暖和, 魏氏坐在太师椅喝着早茶, 望向窗外时眉头一皱。 “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 我看今日也别想等到她来问安了。” 坐在一旁的周常明似是早已习惯了她的念叨, 只自顾自的喝茶不说话。 魏氏见他不吭声心里更窝火,将茶盏放回桌上后抚着胸口哀怨不止。 “唉,也不知道咱们周家是造了什么孽触了什么霉头, 自打子濯成亲后这府上就不得安宁, 前有绾梅出了那等子事,如今换了月遥做儿媳,本以为能冲冲晦气,没成想她还不如绾梅,从进门至今,这府里的大小事她何时过问过?” 她越说越来气,好似要把憋了许久的不满通通发泄出来。 “要说是打小被娇养惯的, 我如何也没想到,她竟连个针线活都不会做, 整日不是舞枪弄棒就是想着法的出去野, 哪有半点当家主母的样。” 魏氏盯着手中绢帕又长叹一声,这帕子还是秦漪进门后给她绣的,秦漪的绣工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 哪怕是张小小帕子都绣得格外精致。 “唉,想想还是绾梅好啊,她在时总知道替我分担些,且每日晨起问安次次不断,身为儿媳她是挑不出差错来的,我真是想她了。” 周常明浓眉紧锁,扭头瞪她一眼:“少说两句吧,你还嫌这家里不够乱?” 他声音不怒自威,魏氏不敢再多说,又不愿在下人面前失了面子,只低声嘟囔道:“外人面前我不能说,在自个儿家里还抱怨不得了?” 这厢,周子濯自外头回来后便被叫到魏氏房中,自进门就听她一顿念叨,无外乎说苏月遥性子懒惰不管事,他做夫君的理当好生管束一番。 “……你回去好好说说她,任由她如今这样子,我如何安心把中馈交由她管?” 周子濯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嗯,知道了。” 一通牢骚发罢魏氏仍觉心里不舒畅,她当真忍了太久以至不吐不快。 “同为女子差别怎就这么大,想绾梅在世的时候这府上大小事可从未让我操过心,她可倒好,整日好吃懒做什么事都不做,从进门至今,给你爹和我请安的日子屈指可数,我看你哪里是娶媳妇,这分明是娶个活祖宗回来了!” 听她提起秦漪,周子濯逐渐冷下脸来,“娘,绾梅在世时您不也对她颇有不满吗。” 魏氏一噎,杏眼圆瞪道:“那是后来,起初我何时为难过她?那段日子她总往宋府跑,谁知道究竟是做什么去了,街坊邻里说什么的都有,你可知那些流言蜚语打的都是你爹你娘的脸面,我……” “够了!”周子濯厉声斥道,手里的茶杯重重磕在案几上,“娘,绾梅跟宋景然没任何瓜葛,日后这种话休要再提。儿子还有事,您好生歇着吧。” 魏氏愣愣的看着他背影,心头莫名一阵发怵,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秦漪离世后,她那清风明月的儿子就如换了个人似的,身上满是戾气不说,还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而周子濯压着满腔怒火回到自己房中后并未看见苏月遥的人影,他攥了攥拳头,问道:“少夫人呢?” “回少爷,今儿是下雪天,少夫人嫌冷,还在屋里睡着呢。” 他紧抿着唇,转身朝外走去,末了嘱咐一句“让周福到梅苑见我”。 梅苑,不仅取自秦漪乳名,更因此处种满梅树。 一场冬雪,枝头梅花尽数绽放,暗香扑鼻令人痴迷,府中所有人看见雪梅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秦漪。 书房中,周子濯沉默着坐在椅上,瞥向窗下小榻时心口微滞,犹记那时他在案前处理政务,而秦漪便乖巧地待在一旁看书,砚台里的墨不够时她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并添足,不曾让他分过心多过嘴。 她的好,便如这场悄然无声的初雪一般,总要等落到地上时才让人发觉,等到想要细细品味时,冰雪已消融,佳人也已长逝。 “少爷,您找我?” 周福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他抬头问道:“派去找那俩丫头的人可有信了?” “回少爷,还没有,说来也是奇怪,那俩人就跟石沉大海了一样,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 周子濯闻言冷哼一声:“两个大活人还能就这样无影无踪的消失不成?这其中定有蹊跷。” 说罢,他从腰间取下一物递过去,“拿我的符牌去找刘府尹,就说那俩家奴窃走府中重要财物,务必尽早捉拿归案。” 周福惊的瞠目结舌:“这……少爷,莫怪小的多嘴,您为何非跟俩丫头过不去?” 周子濯瞥他一眼,神色严肃:“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话!” “是。”周福忙应道。 晌午,苏月遥得知周子濯又去了梅苑后气得咬牙切齿,玉英怕俩人又生嫌隙,忙劝道:“小姐,您跟姑爷才好没两天,可莫再使小性子了。” 苏月遥哼了声:“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要是跟他吵架岂不正合南苑那死丫头的心意?去备几样菜,随我去梅苑。” 不多时,她忍着怒气强笑着来到梅苑书房,如以前那般趴在周子濯背上勾住他脖颈。 “子濯,陪我去西郊骑马吧!西岭湖肯定结冰了,咱们去凿冰钓鱼可好?” 周子濯头也未抬,轻描淡写吐出两个字:“不去。” 苏月遥身子一僵,忍不住又拔高声音:“你这是何意?” 她绕过书案站到周子濯面前,整个人就像炸了毛的野猫。 周子濯抬头静静直视着她,许久才道:“月遥,你如今已嫁为人妇,便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任性,娘上了岁数,府里的事你该帮着操劳一二。” 苏月遥自知这事她理亏,浑身气焰登时灭了个净,俯身趴在桌案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不喜欢被困在后宅里,再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娘整日在背地里说我闲话,这也就罢了,她还老拿我跟个死人做比较,这不是明晃晃的羞辱我吗!” 一席话毕,她猛然觉得屋内气氛冷了下来,再抬头时便见面前的人正冷冰冰的看着她。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究竟听不听话?” 他声音冷肃的就像镀了层寒霜,阴恻恻的目光也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苏月遥后退两步,轻声喃喃:“我……我去学还不成?你这么凶作什么!” 见此,周子濯敛下不悦,语气也柔和许多:“最近公务繁忙,等过几天我带你出去玩,如此可好?” 苏月遥僵硬的点点头:“嗯。” * 大理寺的官员们并未被风雪阻隔,依旧马不停蹄地料理政务。 不久后,一瘦削男子打外头回来,在门口将身上的雪掸去才进了屋。 “大人,小五照您的吩咐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宋景然闻言立即放下卷宗,抬头道:“快说。” “周家别苑活下来的小厮里有个叫杨麻子的,他说大火那晚院里上下所有人都像是喝醉了一样,头脑很不清醒,具体因为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那晚他在门房当值,因吃坏了肚子又嫌茅厕离得太远就跑到院外头的林子里去方便,据他说,当时他头脑发沉,若非腹部不时传来绞痛之感他早已昏睡过去,可他走到林子里后还是没再坚持住,再醒来时院里就已被大火烧了个干净。” 宋景然眉头紧锁垂首沉思,这场火显然是人为,可慈云山远离闹市,至今也未寻到那晚经过那处院子的百姓。 没有证据,没有线索,此事从最初就未被大理寺立案,可他不甘心就此放过杀人凶手,所以一直在暗中调查。 “还有一事属下觉得甚为蹊跷。” 宋景然及时回神,“速速说来。” “照杨麻子所说,大火第二日他清点人数时发觉少了个下人,但这也只是他口头说辞,当日大人带我等去案发现场时,周府的人并未言明此事。” 宋景然沉吟道:“可查出少的人是男是女,是何身份?” “这……在火中丧生的那些人都面目全非且皆被仓促埋葬了,再加上距今已过这么久,恐怕不太好查。” 宋景然舒展的眉头再次拧到一处,良久,他抬手道:“不,如今总算查到点线索,断不能就此停滞,你今晚去把那人请来,我亲自审问。” “属下遵命!” 与此同时,秦府门房收到一封来自永州的加急信件,上头写着秦夫人亲启,仆人不敢耽搁,赶忙来到宜兰院将信送去。 这会儿,赵氏母女俩正在房中喝茶说话,门外侍快步走来,禀道:“夫人,有您的信。” 赵氏微愣一瞬,接过信仔细查看信里的内容,这一看险些没把她气晕过去。 “咣——” 盛满果饯的银盏被拂到地上,丫鬟们大气不敢出,生怕牵连到自己。 “娘,出了何事?”秦云忙问道。 赵氏深吸一口气,遣退屋内一众侍女才道:“你舅舅这个没出息的,竟然卖了祖宅去赌钱,如今倒好,他把你外祖父的棺材本都赔了个精光,外头还欠下一屁股债!” 听到这一消息秦云有些傻眼,“他赌他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赵氏被她这不谙世事的模样给气笑:“要说你没点脑子,当年你舅能捡到一官半职全仰仗你爹搭了把手,他做的那点子腌臜事若是被捅出来,你爹必也受到牵连!” 被她这么一说秦云才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她咬牙切齿道:“舅舅也真是的,怎么偏在这个时候犯下这种糊涂事,我可马上要说婆家了,若是叫外人知道那还得了?娘,你快想法子把钱给他凑上!我就不信我爹堂堂侯爷会连这点钱都拿不出?” 赵氏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额头,“这事千万不能告诉你爹,咱们另想办法。” 母女俩沉默下来,半晌后,赵氏灵机一动,眼前发亮。 “有了!绾梅的嫁妆可还在周家呢!” 第34章 叁拾肆 渡他成佛 鄯州的雪更比西临城的还要密, 鹅毛大雪覆盖整座城池,入目之处尽是刺眼的白,冰天雪地玉树琼枝, 犹如人间仙境一般。 当地百姓寒冬时素以猎来的兽皮做衣裳,据说穿在身上非常暖和, 但秦漪穿不惯,便裁了几匹布打算自个儿做冬衣。 外头大雪盈尺, 乌木娅无处可去只能被困在屋里, 闲不住的她便总往秦漪这里跑。 “云凰姐姐, 你们靖安姑娘都这么手巧吗?” 她看着秦漪熟练地穿针引线, 又在那布缎上来回穿梭,针线在她手里变得异常灵活,就好像长了眼睛似的。 “想学吗?”秦漪笑道。 “得了吧, 这种细活我可做不来。”乌木娅立马摇起头来, 跟转拨浪鼓一样,“对了,昨日郦尔公主见着你了,她叫我问问你,得空时能不能给她也做一身你们那儿的裙子。” “郦尔公主?”秦漪略感惊讶,没想到那个传闻中很是娇纵的小公主也会对她们靖安服饰感兴趣,“自是可以, 不过我怕做出来的样式她不喜欢。” 乌木娅咧嘴一笑:“不,你不知道, 城里的富家夫人和小姐们可太喜欢你们那儿的东西了, 诸如头花裙装都是心头爱,之前我们布庄的伙计从靖安带回来的布匹一会儿就被抢光了,可惜她们买回去也没人会做。” 这话听进秦漪耳朵里便有了另一番滋味, 她灵光一闪,仿佛寻到了赚钱的门路。 不过,眼下还差个机遇,而她万没想到,这机遇会来的如此之快。 一场大雪让许多无家可归之人所面临的境遇更加困难,这日,乌家如往常一样开仓放粮救济穷苦,秦漪受邀同去布施,前半晌都还好好的,后来,数个女子忽然在街上为几碗粥饭大打出手。 乌木娅得知后气的用手扶额,“真是丢人现眼,我乌家还能缺她们吃的?” 看着那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子,秦漪不由的问道:“此处为何有这么多年轻女子流落街头?” 一旁的家奴忙回道:“这些女人要么是死了丈夫没处可去的,要么是做错了事被家里的主子赶出来的,她们为了混口饭吃可不得以乞讨为生。”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那些个稍有姿色的就去了红莺馆,剩下的女人不是样貌丑陋就是身体有残缺,说来也是怪可怜的。” 红莺馆是此处有名的伎馆,那儿的姑娘各个样貌美艳,就连端茶倒水的丫头也得有张看得过去的脸蛋,只有这样才不会砸了她们的招牌。 秦漪动了动嘴唇,她想说点什么,可她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云凰姑娘见多识广,不知可有什么法子替她们谋条出路?” 乌则钰不知从何处而来,身上裹着极名贵的白狐大氅,乌黑头发随意绑在脑后,这般看着倒有几分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他这话让秦漪心头一动,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谦逊一笑:“乌少主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宅妇人,哪里能想出什么办法来,若说让我带她们绣绣花还差不多。” 乌则钰深邃的眸子散射出精明的目光来,他笑笑:“我倒是有个想法,就是不知云凰姑娘可愿意。” “不妨说来听听。” “听木娅说你颇擅女红,既如此,我二人何不同开一家绣坊,由云凰姑娘教那些女人做绣活,至于布匹就从我乌氏布庄拿货,如此一来,除去本金和工钱,赚得盈利你我五五分成,你觉得如何?” 秦漪眉尖一挑,藏在面纱后面的嘴唇微微上扬:“只教她们女红便能拿五成利润,这样我岂不是占了乌少主的便宜。” 乌则钰眯着眼睛看向远处,身为商人,他自不会做出赔本的生意。 “云凰姑娘不止要教会她们如何做女红,我想开绣坊是要专门为那些富贵人家量体裁衣,这期间必少不得跟各家夫人乃至皇亲国戚打交道,不过我一直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如今一看,云凰姑娘再合适不过。” “富贵人家”四个字让秦漪眼皮跳了两下,她之所以想在北越立足便是为了能获得属于自己的权势,这一把,她果然没赌错。 想到此,她浅浅一笑:“乐意至极。” 乌则钰朗笑出声:“好!那便这样说定了。” 乌家财大气粗,做起事来效率奇高,初十这日,“云绣坊”正式开张,说是绣坊,其实地方都快撵上大户人家的府院了。 此院落建在城中心的泗塔街上,正处于闹市,能容百余人,乌则钰特调遣一些奴子到这里做事,若非门口匾额挂的牌子,路过的人都不知这里是处绣坊。 那些乞讨女子得知日后有地方可住后都喜极而泣,在听到只要做衣裳便有工钱可拿后更是欣喜若狂。 院门口鞭炮声此起彼伏,不少宾客前来贺喜,秦漪初来乍到并不认识这些人,但乌则钰在一旁给她介绍时她便一一牢记于心,保不准日后就会有生意上的往来。 与此同时,在对面街巷的角落里,一个僧人正驻足凝望,看到眼前这一幕幕,错综复杂的情绪萦绕在他心间。 门前窈窕淑女巧笑倩兮顾盼生辉,那晚所见的年轻男子此时也在她左右,观南知道,她正朝自己的目的一步步靠近,背靠乌家这棵百年老树,她日后必然顺风顺水得偿所愿,他该为她感到高兴的。 可他只觉心口像缺了一块什么,哪怕用手压着也徒劳无功,那处口子正一点一点变大,从最初的钝痛到后来的麻木,最终,他又能做回曾经那个没有一丝杂念的佛子。 “释空,走吧。” “法师不去给云凰姑娘道喜吗?” “不了。”他最后再朝那方看了一眼,唇边浮起浅淡的笑,“得见她安然无恙便足矣。” 秦漪抬头一瞥间便感觉不远处似有一道熟悉人影,等她踮着脚尖想再看清楚一点时,那里已空无一物。 “小姐,外头风大,咱们也进去吧。” 门口的宾客都已进去,她左右张望也未看到想见之人,转身之际又试探着问道:“观南法师……他可曾来过?” 宝珍宝画都摇摇头,“奴婢们没见着他,要说他收到口信也该过来了,这个点没来许是有事脱不了身吧。” 听闻此言她眸中光彩黯淡下来,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又朝刚才那处方向看了眼,而那里的的确确无人出现,她叹了口气:“走吧。” 在往后的几天里,秦漪逐渐结识不少当地富商亲眷,正如木娅所说,这些女子对靖安满怀热忱,尤其对西临城里贵夫人们的衣食打扮格外向往。 也是这时她才知道,她们之所以这样全都因为北越王后宫里的那位张贵人。 张贵人是来自靖安王朝,据说她生得一副花容月貌,性情更是温柔的像一潭秋水,自从入宫后便受尽北越王专宠,也是打那时起,皇宫里里外外的女子都想要模仿她的穿衣打扮。 秦漪暗笑,论起来她倒要好生感谢这位贵人了。 * 这日,秦漪正在库房清点货物,便听得街上人声鼎沸十分嘈杂,她随口问道:“外头为何这般喧哗?” 宝珍竖起耳朵听了会儿,接着笑道:“小姐忘了,今日观南法师在大照寺布道讲经,听说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要去呢。” 落在账册的手指猛然顿住,秦漪抬头盯着门口发了会儿呆。 自从初来北越那晚匆匆一别,她已有数日未见过他了。 “小姐,咱们可去凑凑热闹?”宝珍小声问道。 “有何热闹可凑?”秦漪阖住账册,转身朝门外走去,“我既不信佛,便没必要往那处跑一趟。” “可观南法师……” 话未说完,宝画一把拽住宝珍,俩人与秦漪拉开一段距离后她才低声说道:“宝珍,观南法师是佛子,那日木娅姑娘说的话你不是没听见,若咱们还像以前那样跟观南法师那般亲近,岂不是给他招来无妄之灾?” 宝珍小脸一皱,掰着手指仔细想了会儿。 “话是这么说,可人到底不能忘本,若非观南法师大发慈悲,小姐不定成什么样了,他冒着风险带咱们来到北越,这一路所作所为你我可都看在眼里,如今难道要因为人家说的几句话就假装跟他不认识了?” 宝画被噎住,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可她总觉得,若是任由小姐与法师来往,迟早会生出什么事来。 今日是个好晴天,日头高照冰雪消融,好似真有佛光照耀大地普度众生。 房中,数十个女子正手持绣棚坐在案前习练女红,正前方的案几前,秦漪垂首赶制为郦尔公主量身定做的襦裙。 微一出神,针尖猛的刺进肉里,一颗圆滚滚的小血珠滑落出来,她丢下针线,心头莫名烦躁。 此时,大照寺里的百姓熙熙攘攘,各个神色虔诚地看着前方,高台之上,观南手持经书站得挺直,面前檀香缭绕,身后木鱼声缥缈空灵。 经书里的内容他早已熟记于心,论起佛理更是说得头头是道,正如两年前那般,也是在这寺庙里,不过那时的他一心向佛,至诚至真。 那时的他心无杂念,视七情六欲为猛兽。 那时的他,还不曾认识一个叫秦漪的女子。 黑压压的人群里,一披帛带纱的姑娘正小心翼翼地凝望着远处的布道之人。 艳阳照在他僧袍上,好似给他浑身镀了层圣光,他心无旁骛地为众生讲着他的道,那悲天悯人的情怀让人觉得,他就是佛的化身。 他还是那朵干净无尘的清莲,受万人敬仰,受众人期望。 她想,她此生都不该再用自己这些凡尘俗事去打搅他,身处淤泥中的她,万不能拉他一起堕入深渊。 她该与这世人一样,愿他排除万难,渡他成佛。 第35章 叁拾伍 许是北越风沙太大,不小心就迷…… 西临城, 一支自北越而来的商队从城外走来,这些男子各个生的人高马大体格健硕,让人见了无端生出几分怯意。 待将货物交接后, 为首商客便悠哉悠哉来到城中最热闹的酒馆。 “小二,来壶好酒, 再备桌好菜。” “得嘞,客官您稍等, 好酒好菜马上来!” 酒馆里座无虚席, 三三两两的男子围坐一起高声寒暄, 说的都是西临城近来趣事。 “哎, 听说了没,国公府出逃的那俩丫头到现在还没找回来,周二公子都已经把赏银提到五百纹银了, 看来那两人当真是盗走了什么重要物件。” “真是邪了门, 好好的两个大活人还能说消失就消失不成?这也太怪了。” “我猜多半是凶多吉少,你想啊,俩小姑娘擅自逃跑,没了主家庇护,还能好好活着?” “嗨,这要叫我碰着该多好,那可是白花花五百两银子啊!” …… 外来商客被他们的话吊足了胃口, 倒也不是被那悬赏重金给吸引住,他只是好奇, 究竟是怎样两个姑娘竟能逃过衙门追捕, 在这西临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扭头看去,脸上露出豪爽的笑容:“几位兄弟,你们说的那俩丫头长什么模样?听着竟比我们北越姑娘还凶悍。” 其中一人指了指城门口的方向, “她俩的画像城墙上到处贴的都是,你自个儿去看吧,咱们空口给你描述你也不知道啊。” 又有人笑道:“怎么?你也想赚这五百两银子?” 商客嗤笑一声:“区区五百两还不值得我费心。” 莫说是五百两,就是一千两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吃罢饭后,出于好奇,他还是来到城门口去寻那画像。 墙上果然贴着数张追捕告示,他不识靖安的字,可那画像上的两人却瞧着很是眼熟。 “嘶……”他摸着下巴眯着眼睛沉吟道,“这俩人我好像在哪见过。” 站在附近的两男子一听这话相视一眼,忙走上前问:“当真?你在何处见的?” 商客警惕地看向他二人:“你们是谁?” 布衣小厮笑吟吟道:“我们是国公府的仆人,这俩丫头就是从我们府上逃走的,一个叫宝画,一个叫宝珍,不知这位爷究竟是在哪见过她们?” 商客迅速反应过来,他轻哼一声,两手背在身后,桀骜地瞥那两人一眼。 “在哪见过与你何干?哼。” 可转过身时他早已脸色大变,就在刚才听到那俩名字时他猛然想起,这不正是云凰姑娘身边的侍女么! 那主仆三人关系亲密,一看就是相识已久,若这样说的话,那云凰姑娘岂不是跟她们一伙的? 而如今少主还把绣坊重任交给她,这岂不是引狼入室。 他越想心情越发沉重,当即决定必须要让少主尽早知道这件事。 * 周府 一侍女低垂着头来到上房,进门后轻声禀道:“夫人,秦夫人和秦二小姐来府上了。” 半卧在美人榻上的魏氏缓缓睁开眼睛,秀眉微蹙,问道:“她们过来作甚?” “奴婢也不知,现下已被迎到正厅坐着了。” 早些年的时候,魏氏曾与那母女俩见过,但也只是打个照面的关系,毕竟赵氏并非秦漪亲生母亲,她自也没什么必要去刻意亲近。 况且,她对这母女二人一向喜欢不起来,今日她们不请自来,也不知是打了什么算盘。 花厅里,赵氏正襟危坐小口喝着茶水,两眼却止不住地往四处打量。 侯府相比寻常人家已算阔绰,可与国公府一对比就有些不够看了,这府院里的一草一木都别有讲究,不论那雕梁玉砌还是各处摆件都价值千金,是名副其实的富贵。 正出神时,便听得屋外一道低柔女声。 “赵妹妹今日怎得空过来了?” 抬头看去,一容光散发的贵夫人被侍女搀扶而来,她穿着打扮奢华而不低俗,一颦一笑满是风韵。 “姐姐说的哪里话,妹妹心知国公府人多事杂,是以平日里不敢轻易来扰。” 魏氏只笑笑,目光凝向秦云时微微诧异:“呦,二姑娘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好生标致,瞧那眉眼,活像跟侯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得此夸奖秦云羞涩一笑,而赵氏脸上的表情则有些不大好看。 一番客套后,魏氏开门见山问道:“妹妹今日过来可有什么重要的事?” 娘家如今都快火烧眉毛了,赵氏也不再扭捏,一咬牙一狠心便将来意表明。 “倒也没旁的事,这不是近几日我总梦着绾梅那孩子,她夜夜给我托梦,叫我好生替她照料她嫁进国公府时带来的那些铺子,不然她九泉之下也难安息,我实在是看那孩子可怜,这不,今日便舍了老脸过来走一趟。” 话已至此,魏氏若还听不明白那她这个国公夫人便是白当的。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瞧妹妹说的,外人听了还以为我国公府是什么吃人的地儿,绾梅是我周家儿媳,她的那些个嫁妆自有人好生打理,妹妹就别操心了。” 俩人都是明白人,对彼此那点心思都跟明镜儿似的,赵氏早料到她不会轻易松口,索性绾梅已去世,日后周秦两家也没了来往的由头,她便狠心豁出去了。 “忆莲姐姐去世的早,绾梅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就跟我亲闺女一个样,侯爷顾着两家脸面没多说什么,可自打绾梅过世我侯府上下都跟失了魂似的,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说着说着她攥着帕子按了按眼角,似是伤心极了。 “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可贵府一句不小心走水就草草了事,这也算给我们的交代?更别提绾梅下葬不过半月子濯就迎苏家小姐过了门,我可怜的漪姐儿尸骨都还未寒呐!若非不想伤了两家的关系,我早已上门来问个清楚!” 见她不再端着,魏氏也收起好脸色,冷笑道:“照你这么说,绾梅去世,我儿这辈子就不能再娶了?莫非你想让我儿断了香火不成?” 赵氏动了动嘴唇,又使劲儿挤出两滴眼泪:“旁的我不管,总而言之,绾梅无端被火烧死,你们便不能再扣着她嫁妆,今日我过来就是为她讨回一个公道!” “想要嫁妆何不直说,还演这么一出。”魏氏淡然自若地端起茶水抿了几口,话里话外都是嘲讽,“赵妹妹,你年纪也不小了,怎还越活越回去了?” 不等魏氏说话她又冷冷说道:“你想讨嫁妆回去也不是不行,先把我周家送去的聘礼还回来再说。” ……(丽) 书房中,周子濯正闭目养神,一侍女忽然火急火燎地跑来禀道:“少爷,夫人和秦夫人在前头吵起来了!” 他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侍女正欲开口,周福却在这时匆匆赶来,进门后走到周子濯旁边附耳低语。 “此话当真?” 周福点点头,周子濯抬手屏退侍女:“你先退下,在门外守着,别让人进来。” 侍女左右为难,前厅里场面混乱如斯,少爷怎还一点也不着急,可她到底是个丫头,只得听从嘱咐退到门外。 待门关上,周子濯沉声道:“把你刚才说的再细细说一遍。” “回少爷,适才王大来报,今日有一个外来商客看了宝画宝珍的画像后说,他曾见过那俩丫头。” “可问出是何时何地见的?” “这……王大说,那商客原还好好的,可后来突然莫名其妙变了脸,死活不肯告诉他们。” “废物!”周子濯怒斥一声,剑眉皱得越来越深,“那商客现下在何处?” 周福眼观鼻鼻观心,轻声答道:“他只在城中歇了会儿脚就走了,不过瞧他的穿着打扮说话口音还有商队货物,应是从北越来的。” 听到这话,周子濯眸色微沉,两手支在书案上,嘴里喃喃重复一句:“北越……” 良久,他脸色冷沉下来,“若他所言属实,宝画宝珍不过是两个丫鬟,凭她二人的本事如何能去往北越。” 周福忙附和道:“小的也是这样想,何况普天之下模样相似之人何其多,没准是看错了呢?” 半晌,他又笑道:“少爷,要不就算了吧,小的实在不明白您为何非揪着俩丫鬟不放,她们……” 话未说完他便被周子濯冷冷看了一眼,这下他也不敢再劝了。 “绾梅在世时待她二人亲如姐妹,绾梅逝世,那俩丫头至死也该守在这,可她们偏一心要离开。” 周子濯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略含疲惫。 “周福,这段时日,绾梅总在夜里来找我诉苦,说她一人在下面孤独寂寞,让我找个人下去陪她说话,我想,这世上再无人比那俩丫头更合适,待将她们找回来,便送去给绾梅陪葬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周福听的浑身发毛,他乖乖噤声不再言语,片刻后又见他恢复了往常模样。 “传我令,派人前往北越,是死是活都要将她们找回来,宁可错认也不能放过!” 话音才落,忽闻门外一阵脚步声,门口侍女急忙推门而入。 “少爷,宋公子非要进来,奴婢们挡都挡不住……” 宋景然绕过侍女直走过来,在周子濯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后者面色如常,惟语气有几分疏离。 “宋少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宋景然淡淡瞥他一眼,道:“周大人,本官不是来与你叙旧的,不知你可还记得八月下旬你周家别苑失火一事?” 周子濯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宋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几个侍女自觉退到门外,心道莫不是自家少爷惹了什么官司。 而宋景然自发走到太师椅前落座,一手摩挲着腰间佩剑。 “本官已查明那场大火非天灾而是人为,今日前来便要请周大人随本官走一趟,有几个问题需要你亲自回答。” 听闻此言,周子濯脸色微变,却也只是一瞬,他垂首沉默片刻,再说话时声音有些沙哑。 “宋大人已找出证据证明是有人暗中行凶?若真如此,本官定全力配合,助大人早日抓到凶手,也好让绾梅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看着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宋景然心生怒意,他冷哼一声,“想要证据有何难?” 迎着众人目光,他一字一句道:“开棺验尸,一验便知。” 此言一出,连门外的丫鬟们也倒吸一口凉气。 “开棺验尸?”周子濯眉头紧皱,面容染了一层薄怒,“笑话,你当我周家是什么地方,任由你在此出言不逊!” 宋景然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右手微抬:“把人带进来!” 不多时,一小厮被带进来,待看清他的模样,站在一旁的周福气得咬牙切齿。 “杨麻子,你竟敢给咱们少爷泼脏水!你还是人吗!” 杨麻子早已吓得浑身直哆嗦,等看到脸色阴沉的周子濯时忙跪倒在地。 “少爷,小的……小的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啊!是他们,是他们非逼问我,还让我签字画押,他们说若我不从便视为同伙,要治我死罪,小的不想死啊少爷!” 周子濯攥了攥手指,良久,他忽而笑出声来。 “宋大人这是何意?屈打成招,还是公报私仇?” 宋景然目光冷肃,直问道:“大火那晚你别苑无端少了个下人,周大人,不知此人如今被你藏到哪去了?” 闻言,周子濯微愣一瞬,转而看向杨麻子,“少了个下人?” 宋景然当他装傻充愣,便道:“周大人,你不会想装作不知道吧?” 短短几瞬间,周子濯神色变换数种,他心头猛跳,又觉那想法实在荒谬。 半晌,他抬头看向宋景然,“宋大人,你直闯我国公府,既无圣上旨意,又无大理寺查案公文,究竟是何居心?本官身为朝中四品大臣,断不会容忍你这般随意构陷。”说罢他挥了挥手,“周福,替我送宋大人出去。” “周子濯,此事大理寺确未立案,可真相究竟如何你心知肚明!”宋景然脸上浮起愠怒,声音铿锵有力,“你手刃自己发妻,就不怕午夜梦回恶灵缠身?” “宋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竟也信鬼神?”周子濯嗤笑一声,“可惜,本官未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他眉眼冷淡,嘴角扯出一抹讽笑:“倒是宋大人这副模样,未免让人越发怀疑,你可是至今还在妄想旧情!” “你!”宋景然怒目圆睁,心头怒火快要将他吞噬,“你当真是无耻至极,我与绾梅清清白白,外头那些龌龊小人胡乱说说也就罢了,可你身为她夫君竟也不相信她!” 周子濯轻笑一声:“本官没有功夫陪宋大人叙旧,周福,送客。” “不必,留步!” 宋景然甩袖离开后,周子濯脸色阴沉,遣退一众闲杂人等后抬脚走到杨麻子跟前。 他俯视着脚下瑟瑟发抖的人,眸中暗含杀气。 “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 云绣坊自从开张后日日门庭若市,郦尔公主对秦漪替她做的那件襦裙格外满意,特邀她去宫里一叙。 清晨,秦漪早早起来收拾妥当,而后便随乌木娅去往皇宫。 曾经在西临时她也多次随父亲入宫参见圣上和娘娘们,所以今日并未感到紧张忐忑,她这淡然模样倒引起乌木娅的好奇。 “云凰姐姐还没告诉我,你以前嫁的夫君是什么身份?莫不是皇亲国戚?” 秦漪摇头轻笑:“不是,只是个寻常男人。” 寻常的,她如今已快记不起来他的模样。 过了会儿,乌木娅又调皮道:“你看我阿哥如何?他可比我们北越的王子还厉害!你若嫁到我们家,以后就有吃不完的牛羊,穿不尽的漂亮衣裳!” 她看着远处的荒漠微微出神,良久苦笑道:“木娅,多谢你为我着想,不过我现在没有心思想这些事,以后这种话还是不要再提了。” 乌木娅叹了口气:“好吧,那等你什么时候想嫁人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 北越王宫殿极其奢华,像是恨不得把所有值钱东西展现众人面前,单看这奢靡程度压根想不到,那君主竟是个信奉佛道的。 秦漪和乌木娅随宫女往前走着,经过一处宽阔游廊时,忽见正前方迎面而来一熟悉人影。 “嘿,那不是你们靖安圣僧吗?” 乌木娅兴冲冲地拽住秦漪胳膊,甩开宫女小跑上前。 “大法师,好巧啊,你也是被郦尔公主请来的吗?” 观南淡淡笑道:“非也,贫僧是受国王之邀进宫的。” 他目光在秦漪身上微微掠过,脸上神情平静的就像深秋之际一潭井水。 可在见到她第一眼时,在瞥见那抹熟悉衣衫时,他胸腔里的心便跳的越来越快,就像一株即将枯萎的沙漠之花忽然得到朝露的灌溉,重新被赋予生的希望。 “观南法师,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秦漪轻声低喃一句,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云凰姑娘,别来无恙。”他温声回道。 “法师近来可好?” “诸事安好,劳姑娘挂心。” 一问一答,言语间尽是有礼而疏离,他们都未提前言明,却都默契十足的与彼此保持着距离。 秦漪看着他手中佛珠,便忽然想到在慈云山上的那段岁月。 他劈柴时总要将佛珠收起来放在她手里,临了还要叮嘱一句:“姑娘,贫僧把最贵重的东西放你这儿了,你可要替贫僧好生保管。” 不知为何,她鼻尖忽然有些酸涩,出口声音也有些低哑。 “听说法师再过一段时日便要回西临了。” 观南抬眸,目光不自觉凝在她脸上,多日不见,她比初来北越时还要消瘦几分,不知可是这儿的饭菜不合胃口,亦或是绣坊杂事过多,让她日日忧心。 算着时间,上回给她制的药膏应快用完,也不知她脸上的伤疤可有消散一些。 想到这,他眼角突然有些湿润,许是北越风沙太大,不小心就迷了眼。 许久,他合掌垂眸,浅笑一声。 “贫僧还有最后一件事尚未完成,事成之日,便是贫僧归京之时。” 第36章 叁拾陆 阿绾,我破戒了 傍晚, 雪下得稍小了点,屋内四下里点上了灯,秦漪正坐在案前清点账册, 忽然听得外头一阵欢快的笑声传来。 “云凰姐姐,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乌木娅抱着一只灰毛小兽从外头蹦蹦跳跳跑来, 满身寒气被带进屋内,小姑娘两颊冻得通红却不自知。 抬眼看去, 她怀里的竟是只幼狼崽, 此时正瑟缩成一团不肯露出脑袋来。 秦漪拿着手帕替她扫去身上寒雪, 笑问:“这是从哪弄来的?” 乌木娅眨眨眼睛, 咧嘴笑道:“今日郦尔公主带我们去库塔沙地玩,这小狼崽许是跟它族群走散了,被我在岸边发现, 见它受了伤就把它带回来了。” 家奴将软垫放在椅子上, 她小心翼翼地把狼崽放上去,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它看。 “可惜我已经有一只雪狼了,这只小狼崽就送给云凰姐姐吧!” 秦漪斟了杯热茶递进她手心,那狼崽有些怕人,听着动静就往里头躲。 乌木娅伸出手指逗弄它,想到什么又说道:“对了,今日那大和尚也去了, 听阿兰说,郦尔公主近来常唤他入宫, 俩人好像走得很近呢。” 不经意的一句话让秦漪神色微顿, 她捧着雕花银盏,热腾腾的雾气扑在她脸上。 “你是说,观南法师?” 乌木娅点点头, “没错,就是他,不止是他,那小和尚也在。” 小和尚指的应是释空师父,秦漪想道。 “你不知道,郦尔公主从小就喜欢长得俊的,我看她十有八九是看上那大和尚了。” 秦漪手一抖,滚热的茶水飞溅出来,隔着衣衫也生出几分痛感。 一仆人瞪大眼睛,诧异道:“看上也没用啊,他可是和尚,国王总不能把公主嫁给一个出家人吧?” 在她身旁的姑娘却不这样认为:“和尚又怎么了?和尚也是人,他们也有感情,跟咱们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再说了,出家人不也可以还俗吗?” “说的容易,观南法师既是靖安王朝的圣僧,又是出行各国的使者,他身上背负的可是多少人的信仰,若他还俗,必会受到世人的唾弃。” 两个小丫头各执其见,就此事争辩个不休。 “哎呀,你们太吵了,看,小家伙都被你们吓着了!”乌木娅娇喝一声,动作轻柔地将狼崽抱到秦漪怀里,“云凰姐姐,它以后就是你的了,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秦漪望着窗外的风雪有些出神,直到指尖上传来一阵刺痛才回过神来。 垂眸看去,那只原本胆怯怕人的小狼崽此刻正轻轻咬噬着她手指,似在小心翼翼而又迫切地表达对她的亲昵,笨拙却热烈。 “就叫阿欢吧。” 笙歌不见故人散,十里长欢难再寻。 往事如梦,来日无期,可她仍愿他福寿连绵,一世长欢。 …… “云凰姑娘,这些女子的绣艺大有进步,这都是你的功劳。” 乌则钰负手从绣娘们身旁走过,眸中欣赏意味不加掩饰,显然,他对秦漪的教导成果很是满意。 “乌少主过奖了。” 秦漪与他并肩而行,二人之间自始至终隔着一段距离。 回到主厅后,乌则钰解下大氅在铺满温暖羊毛的软椅落座,许是刚才灌了些凉风,他握拳抵在嘴边轻咳几声,家奴立即将银制手炉送上。 “巴柘。” 他抬了抬手,站在身后的男子捧着一托盘走到秦漪跟前,红布揭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金锭。 “这是近两月的盈利,你清点清点。” 秦漪扫了两眼便收回视线,这些衣裙在西临值不了多少银子,可如今在北越,又经乌氏商行卖给那些富家女子,便成了重金难求的宝贝。 “不必了,以乌少主的身份还能短我这点钱财?” 乌则钰勾了勾唇角,瘦削苍白的手指捏着银钩在炉碳上漫不经心地拨弄。 也是这个时候,他随身带来的奴仆纷纷退下。 “昨日我收到一封书信,事关云凰姑娘的两个侍女,所以今日特亲自前来。” 秦漪掀起眼皮望向他,正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见你第一眼时我就觉得有些熟悉,虽然你戴着面纱,可一个人无论样貌如何变化,她刻在骨子里的气质总是难以改变的。” 秦漪蜷了蜷手指,面上故作镇定,朝他嫣然一笑:“我们何时见过?” 他将银钩放回瓷盘里,钩尖被火烧得又红又亮,“自是在你的故土,西临城。” 再次看向他时,秦漪恍然想起,三年前番邦使者入朝进贡,当晚宫宴上,北越一富商随行入宫,向陛下献上龟兹珍宝,特得到陛下重金赏赐。 乌则钰便是那富商。 “当年宫宴上,秦小姐一曲桃夭让人记忆犹新。”他直直盯着秦漪,目光犀利的如黑夜中的野兽,“不知秦小姐为何突然换了身份来到我们北越?” 沉默片刻,秦漪勾唇浅笑:“自是有难言之隐,且若我没猜错,乌少主想知道的应该都已查清楚了。” 乌则钰轻呵两声:“秦小姐是聪明人,我最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秦小姐的过往我并不感兴趣,如今你既然在我手下做事,那么日后,乌氏一族自会护你周全。” “不过。”他嘴角浮出一抹玩味的笑,“我是个商人,向来不做赔本的生意,不知秦小姐又能用什么回报我呢?” 秦漪垂着眸子,淡淡回答:“乌少主,我如今只剩烂命一条,你若想要,只管拿去就是。” 听到这话,乌则钰朗笑出声,“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他摆摆手,“罢了,不逗趣你了。” 紧绷的心弦稍稍松缓,秦漪沉吟问道:“还望乌少主告知,那书信里说了什么。”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牵扯到宝画宝珍。 “我商行的伙计在西临看到官府追捕你那两个丫头的告示,据说是国公府报的官,今日我过来也是想提醒你一句。”他一手摩挲着下巴,目光幽幽,以玩笑的口吻说道,“狼来了,夜里睡觉记得关好门窗。” * 秦漪在鄯州各商行间来回走动如鱼得水,凭借乌氏这块招牌,她结识不少当地的达官贵人,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从靖安来的神秘女子深受乌少主器重。 据说乌少主有心培养她,不仅提拔她做云绣坊坊主,还将其他营生重任交给她,乌氏坐拥金山,她分得这么一大杯羹,俨然成了北越新贵。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出门有数十个仆人前拥后簇,身上的绫罗绸缎日日换新,坐的马车华贵富丽,光顶上那颗珠子就价值连城,更不用说连北越王子都数次相邀。 可除了她身边的两个丫头再无人见过她真面目,有关她的传闻也越来越多。 有人说她面目丑陋心狠手辣,也有人说她天姿国色颇擅蛊惑人心。 总之,从前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秦家小女已从世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代而取之的,是那千娇百媚八面玲珑的云凰姑娘。 也有不少人十分眼红,认为她是使了什么肮脏手段才在短短一段时间里爬到今日这位置。 譬如云绣坊的几个女子。 “她不过是个外人,我们凭什么这么听她的话?别忘了,归根结底是乌少主收留的我们,要谢也该谢乌少主,和她这个靖安女人有什么关系。” 说话的是个名叫单眉的姑娘,她因犯错被主子打折了腿赶出来,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在一众绣娘中趾高气扬。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姑娘蹙眉反驳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乌少主不可能平白无故信任一个外来人的,我倒觉得她是有些本事的。” 单眉嗤笑一声:“嘁,我看她只会招蜂引蝶卖弄风骚,要我说,她哪里是死了丈夫,估计啊,是因为不安分所以被抛弃了。” 听到这话满堂轰然一笑,单眉洋洋得意,边忙着手里的活计边又扬声说道:“她啊,一看就没少勾引男人,瞧瞧,连乌少主的魂都被勾去了,我看咱们得去提醒一下各家夫人,免得哪天她们的丈夫被勾跑了都不知道。” 话音才落,一袭朱红大氅忽然出现在面前,看到来人,众人立马噤声埋首忙碌起来。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温柔声音在房中响起,单眉抬头看去,就见秦漪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可那目光却清冷如霜,那一闪而过的凌厉让她心生寒意。 为了找回面子,单眉硬着头皮说道:“你有什么好神气的?这绣坊又不是你的,别忘了,你们三个也跟我们一样是被乌少主收留在这儿的!” 早在刚才听见她们的议论时宝珍就想上前撕烂这人的嘴,眼下更是忍无可忍。 “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若非我们小姐教你们做女红,你这会儿还在大街上为了一碗吃食跟人家争得头破血流呢!” 这番话显然戳中单眉的痛处,她猛地站起来,冷嘲热讽道:“那我也是自食其力,不像有些人,光靠出卖皮肉,跟红莺馆的那些女人有什么区别。” “你!” 宝珍怒不可遏欲要冲上前去,被秦漪一把拉住。 “小姐……” 秦漪松开宝珍,抬手抚了抚发髻,面纱下的神情无人知晓,只那双澄亮美目摄人心魄。 “我生平最讨厌长舌妇。”秦漪走到单眉跟前,一手挑起她下巴,四目相对,后者眼皮一跳,秦漪唇角微扬巧笑嫣然,“趁这会儿还能说话再多说几句,晚了可就说不成了。” 单眉莫名一阵心慌,想到坊间那些传闻连声音也不自觉的抖了抖,“你什么意思?” 秦漪收回手,转身坐在软椅上,阿欢摇晃着肥胖的身子跑到她脚下,她俯身将它抱在腿上,纤纤玉指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它柔软毛发。 她给一侧几个家奴使了记眼色,单眉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几人押着伏跪在地。 “放开我,快点放开我!”单眉用力挣扎道。 秦漪娥眉微蹙,丹蔻落在额上轻轻揉捏,“太聒噪,吵的姑娘们都静不下心了。” 忽而她唇角绽放,一手托腮看着地上满脸怒恨的女子,声音柔的似能滴出水来。 “把她舌头拔下来,给阿欢换换口味。” 单眉惊在原地,被这句话吓到忘记挣扎,家奴面无表情地从腰间抽出匕首,其余绣娘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两手捂着眼睛不敢看这凶残一幕。 直到锋利刀尖碰到脸颊传来冰凉之感时,单眉才彻底回过神来,她两眼圆瞪惊恐万分,哭嚎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错了云凰姑娘!我错了!” 秦漪轻笑一声微微抬手,家奴收回刀刃站回一旁,没了支撑,单眉如烂泥般瘫倒在地,两片唇哆嗦个不停。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秦漪抱着阿欢缓缓起身,垂眸用手指点点它的脑袋,“看来今日不能给你加餐了,下回吧。” 阿欢好似听懂了一样,望向单眉时一阵咧嘴呲牙,后者捂着胸口往后退了几步,脸上的泪水似落非落。 自这日起,云绣坊再无任何人乱生是非。 …… 红莺馆的女子美艳绝伦各具特色,这里素来只招待高官巨贾,寻常人家是无福消受的。 今日与往昔有些不大一样,只因随那一众男客出入此地的,竟多了位姑娘。 上等雅间内,佳肴美馔摆了满桌,织锦屏风后面,伴着袅袅香烟,几个艺伎正演奏乐曲。 “乌少主,这位就是传闻中那位云凰姑娘吧?” 一穿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指着乌则钰身旁的秦漪问道,眸中充满探究意味。 乌则钰笑笑,轻轻转动着玉扳指,“没错,正是她。” 秦漪会意,端起酒盏嫣然一笑:“初来贵地,承蒙诸侯关照,云凰敬诸位一杯。” “客气客气,云凰姑娘既是乌少主身边的人,我等关照一二岂不是理所应当的。” 有乌则钰在,那些男子都收敛许多,可他们看向秦漪时露出的目光仍带有几分垂涎。 秦漪压下心头泛起的恶心强颜欢笑,场面上的事她早已信手拈来。 酒过三巡,她已有了几分醉意,便借故出去吹吹凉风清醒清醒。 黑夜笼罩大地,疏浅星辰点缀着月色,耳边是淫靡欢快的丝竹声,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虚空。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离红莺馆有段距离的地方,此时街上已无多少人影,唯有几家酒肆还在开门迎客。 闻着那浓郁的酒气,好不容易压下的胃液再次翻滚起来。 她扶着墙干呕几声,却在这时腰间忽然一紧,垂眸看去,一只胳膊横在那里,宽厚温热的掌心落在她腹部,肌肤相贴间,是一串熟悉的佛珠。 “你饮酒了?” 生涩的嗓音随风漫进耳底,吹散了几分醉意,却让她恍若置身梦中。 “小酌几杯,无伤大雅。” 她不敢转身去看他,只木然地站在那儿,他身上浅浅淡淡的檀香钻入鼻尖,可比那酒味好闻多了,她默默地想。 “你为何要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观南紧皱着眉,心底涌上的愠怒让他头一回冲她加重了语气。 秦漪闭了闭眼睛,转身笑吟吟地看着他:“今日观南法师怎未和郦尔公主一起出游?” 她染了酒意的目光含着几分缱绻,观南紧抿着唇,只静静地看着她。 “听木娅说,你与那小公主往来亲密,她有心招你做夫婿。”秦漪仰着下巴凝视着他,二人之间只隔了层面纱的距离,“那你呢?” 如丝媚眼让观南呼吸微窒,他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凭本能用手扶着她。 “观南,你喜欢她吗?” 她轻声呢喃一句,四目相对之时,观南慌乱地挪开视线。 “云凰,你醉了。” “为何不敢看我?” 秦漪抬手覆在他前胸,手心下,那颗滚烫的心强而有力地跳动着。 她娇笑两声,借着醉意肆意妄言:“法师,你心跳的这么快,可是为她动心了。” 观南垂着眼睛深吸一口气,转而直直看向她:“贫僧从未动过心。” 他英俊的面容添了几分薄怒,不知这怒意从何而起。 “那我呢?”秦漪凝望着他幽深的双眸吐气如兰,“法师可曾为我而心动过?” 观南喉头上下一滑,艰涩地吞咽口水,胸腔里的心跳如滚滚浪潮般震耳欲聋。 也是这时,秦漪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荒唐话,她慌乱地低下头,“是我失言了……” 才欲转身,面前人忽然抬手攥住她肩膀。 两厢对望,他眸中隐有泪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 隐忍,挣扎,困顿,苦痛……佛子不该有的情绪转瞬间在他脸上尽数显现,下一瞬便是无尽沉沦。 他颤抖着双手将她揽入怀里,伏在她颈窝呓语。 “阿绾,我破戒了。” 为她数次说谎,此为所犯第一戒。 为她几欲杀生,此为所犯第二戒。 为她情动痴狂,此为所犯第三戒。 他愧对佛祖,愧对众生。 秦漪木讷地缩在他怀中,他身上穿的正是她亲手缝的冬衣,分明是照着记忆里的尺寸所做,可穿在他身上却有些不大合身,他应是瘦了。 那句熟悉的呼唤让她醉意全消,像一颗小小的石子落在她心海,荡起阵阵涟漪。 可她不愿做阿绾,阿绾早已在大火中死去。 观南将她松开些许,炽热的目光不断烧灼着她。 “观南,你……” 她轻启朱唇,纵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早已目瞪口呆的宝画和宝珍看着离得远来越近的火把忙喊道:“小姐,有人来了!” 第37章 叁拾柒 独身前往万丈寒山,一天一夜至…… 北越的冬夜向来寒冷, 人站在风中久不动弹就会变得腿脚麻木,就如秦漪现在这般。 远处火光越来越近,那些人不断呼喊着她的名字, 眼看不久后他们便会抵达,可她却忘了如何反应。 观南静静注视着她, 这一刻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 她看懂了他的眼神, 一半是愿她及时回头的期盼, 一半是对她堕入深渊的悲悯和失望。 这一刻, 她仿佛看见曾在枝头开得正艳的傲骨寒梅忽然凋落, 在淤泥中被虫蚁啃噬,被风吹打着渐渐腐烂,最后从这尘世间烟消云散。 她略显狼狈地匆匆看他一眼, 从他温热的怀中退离几步。 “我先走了, 愿法师一切珍重。” 在走出几步远时,观南清冷的声音忽而响起。 “你可是非去不可?” 秦漪脚下一顿,连带着心尖也颤了颤。 她抬眸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红莺馆,许久,久到她快要忘记时间。 “是。”她微侧头,即便没有转身也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热目光,“如今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 总不能半途而废,让这么多心血白白浪费。” 陪酒如何, 陪笑又如何?至少她正一步步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拢紧身上的披风, 迈着坚定的脚步,头也不回地朝远处走去。 观南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那抹背影,眸中所有光彩都在这一瞬间黯淡下来, 心口处也像忽然空了一块。 他想,这大抵就是世人常说的情爱之苦罢。 迎上乌则钰身边那几个奴仆时,秦漪已然恢复如常,只眼圈微微泛红,这也怪屋外寒风太过凛冽。 他们举着火把朝她身后照了照,见无异样才说道:“云凰姑娘,少主怕您迷路,特让我们来寻您回去。” “知道了。” 临走之际,她扭头朝身后看了眼,那里漆黑一片未见人影,想必那个人已经离开。 亥时已过,良家百姓都已入睡,红莺馆的客人却仍络绎不绝,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此时才是正热闹的时候。 秦漪回到雅间,门口姑娘替她解下披风,又拿了巾帕为她净手,桌前一中年商贾见到她后立马扬声喊道:“云凰姑娘怎去这么久?叫我们好等啊。” 抬眼望去,那人喝的脸红脖子粗,一双鼠眼眯成一条缝,说话时不停打着酒嗝,离了很远都能闻着那满身浑浊酒气。 当真让人厌烦。 “是啊,大伙正喝的尽兴,你中途离开这么久,可得想想如何赔罪。”另一男子附和道。 秦漪瞥向乌则钰,本以为他会帮着劝拦一下,孰料那厮嘴角噙笑,正端坐着准备看她好戏。 她轻笑一声,盈盈走向座椅,抚袖斟酒一气呵成。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我自罚三杯。” 一杯,两杯,三杯。 她毫未犹豫,侧身掀起面纱一一仰头饮下,可先前那商贾竟得寸进尺起来。 “三杯哪够,我看得再来三杯才行!” 他醉眼迷离声音兴奋,半个身子伏在桌上,蛮横粗鲁的姿态令人生恶。 “罗爷,既然你这么有兴致,我来陪你喝怎么样?” 乌则钰一手把玩着酒盏,唇边浮出丝丝笑意,声音却冷若寒霜。 任谁都知道,他不高兴了。 那被唤作罗爷的男子登时清醒几分,身子立马往后仰去,脸上神情彻底收敛住。 秦漪低笑几声,仿若无事般轻晃手中酒盏,气氛微妙之时,几个妙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她们各个浓妆艳抹,大冷的天也只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裙,赤着双脚踩在光洁地面上,随乐曲不断扭动腰身。 在这淫靡喧闹声中,秦漪一手托腮渐渐出神,适才那一幕幕不断在眼前浮现着,那温热宽厚的怀抱,还有那令人悸动的话语。 没有冗长的铺陈,更没有热烈的宣告,却一击致命。 可她如何能忘,她与他之间隔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悠着点,这酒后劲儿大,若喝醉了我可不不管你。”乌则钰抬手拦下她手里的酒壶,瞥向她时目光暗含几分探究。 秦漪漫不经心地绕过他手臂,她此前厌恶酒水,可如今总算品出个中滋味来。 “醉了岂不更好,我已有许多天未睡过安稳觉,想来今晚定能一夜好眠。” 乌则钰挑眉:“怎么?有心事?” 她淡淡地笑了笑:“乌少主何时这般关心别人的私事了?” 见她神色恹恹,乌则钰也不再捉弄她,只戏谑道:“防备心这么重,难怪你夜里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秦漪眼皮开始发沉,屋内却仍热火朝天,大有不醉不归的势头。 余光中,原本坐在她身旁的乌则钰也不知去了何处,她蹙眉扶额,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坐在她右手边的男人忽而按住她。 “来云凰姑娘,我与你喝一杯。” 他肥腻手指在她手腕上悄悄擦过,秦漪冷下脸来,稍一用力将胳膊抽出。 “乌少主醉了,我要去照看他,路大人见谅。”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阵喧嚣声。 游廊上的男客看着来人都惊住了,纷纷打趣道:“真是稀罕,怎么这年头连和尚都逛窑子了?” 待看清他的样貌,倚靠在栏杆上的女伎娇笑不止,“呦,长得可真俊呐!和尚,你可是在寺院里太过寂寞,特来找我解闷的?” 也有在大照寺见过他的男子认出他来,瞠目结舌道:“这不是……这不是从靖安来的观南圣僧吗?怎么上这儿来了!” 雅间里的众人却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只听得门口珠帘一阵哗啦声,抬头看去时,便见一身着袈裟手持念珠的佛子自外头疾步走来。 秦漪愣怔地看着他,下一瞬手腕忽而被他紧紧攥住,他冷声丢下一句“跟我走”便拽着她离开了此处,留下一众人等面面相觑。 这一幕可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红莺馆登时沸腾起来,连那些正在房中行好事的男客听见底下的动静也跑到窗前张望。 放眼望去,一清瘦和尚牵着一窈窕姑娘快步往外走着,站在游廊两侧的男男女女嘴里起着哄。 “快松开。”秦漪稍稍往后用着力,试图能够挣脱,可他力气极大,只一个劲儿攥着她不肯松手,她满脸涨红,却并非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木娅说的那些警告。 “你不要命了!”她低声喝道。 观南一语不发,只攥着她往前走,直到离开红莺馆,直到那些喧闹声从耳边消失他才停下脚。 “观南,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做这一切,就只是为了报仇?” 观南平静地看着她,一如初见时那般陌生,仿佛在街巷里发生的那一切都不过是她的幻觉。 “纸迷金醉,强颜欢笑,这便是你想要的日子?”他再次问道。 秦漪挪开目光,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索性闭嘴不言。 观南凝望着她侧颜,鼻尖满是那浓浊酒气,混合着胭脂水粉的气味。 她身上的味道原不是这样的。 他眸中闪过一抹心疼,夹杂着对世事沧桑的悲恸。 “绾梅,你这样做,当真值得吗?” “别叫我绾梅!”秦漪往后退了几步,眸中闪烁着点点晶莹,“绾梅早就死了,我是云凰,向死而生只为报仇的云凰!” 她凄笑几声:“没错,我现在一心只有报仇,旁的任何事我都不关心,观南法师,你身为出家人,自然不会理解我这等凡夫俗子的苦痛。” 观南攥紧十指凝望着她,他想说点什么,可此时此刻,所有言语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你问我值得吗?”秦漪转身背对着他,眼角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她却已经麻木,“这个问题待我得偿所愿那日再来回答你,可值与不值都是我自己选的,与旁人毫无瓜葛。” 夜色下,片片雪花从天而降,悄然的让人难以察觉。 良久,观南抬手将身上袈裟解下,上前两步披在她身上,就如那次在慈云山上,不过那时的她衣衫褴褛狼狈不堪,而如今的她华服加身纡尊降贵。 她的确不再是绾梅。 “好。”观南凝视着自己落在她肩上的双手,压下喉间苦涩浅浅一笑。 眼前漫天雪花飘摇不定,正如这荒唐人生沉沉浮浮。 “既如此,贫僧便祝姑娘早日志得意满。” 缥缈的声音随风而散,身后的温度也渐渐消逝,秦漪嘴唇微颤,眸中泪水再也止不住,不一会儿便将面纱洇湿一片。 …… 年关将近,归期已至,释空早已将行李收拾妥当,却迟迟不见观南说起何时动身。 他怕耽误了行程,只好硬着头皮亲自来问:“观南法师,咱们何时启程?” 观南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雪山暗自出神,良久,他轻声笑道:“待我再替她做最后一件事。” 这晚,秦漪刚送走一位贵客,一奴仆忽然跑来禀道:“云凰姑娘,外头有个和尚要见您。” 她第一反应以为是观南,又不禁回想起最后一面的难堪。 “可是上回在大照寺布道的观南法师?” “不是,是个小和尚。” 原来是释空,可他好端端的如何会跑来见她? “去把人请进来。”她吩咐道。 没多久,释空随奴仆而来,许是出门时走得急未带伞,身上覆了一层寒雪,连眉毛都结了一小层冰霜,可见外头是极冷的。 他步履匆匆面色焦急,见到她后便赶忙说道:“阿弥陀佛,云凰姑娘,观南法师孤身前往祁山,这都一天一夜了,至这时还未归来,小僧实在担忧不已,又恐冒然报官引起坊间骚乱,万不得已只好找到你这儿了。” 独身前往万丈寒山,一天一夜至今未归。 听到这番话,秦漪耳边轰然嗡鸣,手中茶盏也已滚落在地。 第38章 叁拾捌 她不愿让他成佛 苍茫大地上, 入目皆是晃眼的白色,秦漪匆匆来到院门口,心急如焚的她下石台时险些歪着脚, 宝画眼疾手快扶住她,轻声安抚道:“小姐别急, 观南法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顾不上多说什么, 只快步来到马厩, 栅栏前一身材魁梧的壮汉正往石槽中添置草料。 “狸奴, 你现在立刻召集一队人马随我前往祁山!” 狸奴闻声望来, 皱着浓眉不解道:“云凰姑娘,外头还下着雪,你这个时候上祁山做什么?” “别废话!”秦漪系紧披风, 语气不容置疑, “快去叫人!” 乌则钰曾吩咐过,这满院的仆人都要听命于她,狸奴自也不例外。 “好,我这就去!” 召集人马后,一行人朝外走去,恰在这时迎面而来一辆软轿,两侧跟着数个奴仆, 毡帘将软轿遮得严严实实,单只看那奢华程度便知道来者何人。 抵达门口后, 奴仆垂首半跪在地上, 轿里的人踩着他腰背走下来。 众人纷纷恭敬地唤了声:“乌少主。” 乌则钰捧着手炉来到秦漪面前,抬眸扫了眼她身后乌压压的一片人,不禁笑道:“贺兰家的二小姐今日出嫁, 云凰姑娘这是要去抢亲么?” 他一贯这般不正经,秦漪抿了抿发干的唇角,话出口时声音已有些发颤。 “观南法师……他孤身前往祁山至今未归,我要去找他。” 听到这耳熟的名号,乌则钰微欠身,似笑非笑道:“就是那个,夜闯红莺馆带你离开的大和尚?这大雪天的他去祁山做什么。”说罢还不忘调侃一句,“看来云凰姑娘和他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风雪越发猛烈,呼啸声不断从耳边掠过,秦漪攥紧袖中十指。 “乌少主,我现在没有闲心与你玩笑。”她声音冷冽神情肃穆,众奴仆胸膛里的心猛地一提,这么久以来,还无人敢这般和他们少主讲话。 “我不能让他出事,我要去找他!” 坚定的语气掷地有声,她绕过乌则钰往前走去,后者一把将她拽住。 “待会儿雪会下的更大,你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去那又能做什么?好好待在这,我让他们多带些人去寻。” 乌则钰朝身侧一男子低声说了几句,那人点点头,紧接着挥挥手,众奴仆接连随他离去。 “看来今日是谈不了事情了,带你们小姐回去歇着吧。” 乌则钰轻叹口气,重又坐回软轿里,临走之际幽幽开口。 “云凰姑娘,你应当知道那人是什么身份,北越一些信众对这等圣僧崇敬至极,为了所谓信仰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若你继续与他牵扯不清,到那时,恐怕连我也护不住你。” 秦漪紧咬着唇,眼下她头脑一片混沌,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话,她只想去把观南找回来,确认他安然无恙。 “想来真是有意思。”忽而,轿子里人低笑几声,语气越发玩味,“你曾被情所伤,千里迢迢来到北越,改头换面苟且偷生,做尽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这般忍辱负重,想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风风光光重回故土。” 一番话让秦漪身子僵住,他一字一句无情扯掉她自以为掩盖得很好的伪装,却不知,她的所有举动皆被他看在眼里且揣摩清楚。 她就同那跳梁小丑一样,可笑而不自知。 “可如今,你却重蹈覆辙,再次为情所困,而那人还是个出家人。”乌则钰垂眸摇首,说到有趣之处时忍不住抚掌大笑,“前事未了,今事又至,云凰姑娘的勇气当真令人敬佩有加。” 话音落罢,软轿缓缓离去,徒留秦漪和几个侍女在风雪中站立。 寒风侵骨让人心生寒意,却远远抵不上这苍凉人世间的磨难更让人感到绝望。 房中,秦漪颓然地站在窗前,视野里,远处的雪山逐渐变小,到后来渐渐缩成一小团黑影,暮色,悄然降临。 站在一侧的宝画和宝珍也都紧悬着心,事到如今她们已顾不上观南是何身份,又与她们小姐有何世俗难容的关系,她们只暗暗祈祷着,愿他平安,愿他顺遂。 “他不会有事的。”秦漪紧紧搂着阿欢低声呢喃道,喉间滞涩之感让她快要喘不上气来。 乌则钰的那席话久久萦绕耳畔,她捂着那千疮百痍的心口痛苦地想,如今她连他是死是生都不知道,又谈何情爱苦痛? 她不敢想象,若他当真就此离开,她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继续下去。 良久,她又恍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说出的那些狠话,她甚至还未与他好好道别。 “我要去找他!” 她松开阿欢,扯过貂裘随意披上,一刻也不再迟疑直冲向门外。 “小姐!” 宝画宝珍急忙唤了声,却也拦不住她要出去的决心,二人只好跑去跟着。 秦漪步履匆匆来到院里,却见那处站着几个头戴皮帽身着皮袍的奴仆。 “少主猜的果然没错,云凰姑娘终究要亲自去寻了。”不等多言,那人抬了抬手,“路途有些远,骑马更快些,不过要挨冻不少,不知姑娘可承受得住。” 她言简意赅,只道了声“多谢”便借力跨坐马上,宝画宝珍泪眼婆娑,对上她坚定的眼神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犹记数日前,木娅曾问过她与那大和尚是何关系。 彼时她想也未想,直言道:“是为之可以舍命的关系。” 毕竟,她的命是他救回来的,若他需要,她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条贱命双手奉上。 可他从来不图回报,从来都不。 “快走吧!” 她低声催促一句,御马之人攥着缰绳夹紧马腹,一声低喝,骏马立时向前奔腾而去。 山脚下,先来的一众奴仆正手持火把呼喊着观南的名字,秦漪赶到时,他们已在风雪中找了许久,皆是一无所获。 “观南法师——” “观南!”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火焰随风摇摆几欲熄灭,幸而雪势已经转小,可在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夜色里,要想找一个生死不明的人何其艰难。 而他们都猜测着,那和尚定然凶多吉少,只不过都默契地闭口不言罢了。 不知走了多久,众人都已十分疲惫,秦漪浑身已无知觉,她无助地跪在雪地里,努力将麻木的双手合在一起,抬头仰望着苍穹绝望呐喊。 “求佛祖保佑,保佑他大难不死,我愿以命换命!” 她伏在寒雪中泪流不止,想到最坏的可能她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裂开,短短十七载,她已亲眼目睹两个最亲的人离开尘世,而那最该得到善报的人如今也生死未卜,她不禁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孽,老天要如此折磨惩罚她。 看到这一幕,释空也不禁潸然泪下。 即便知道希望渺茫,可众人仍未放弃寻找,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一处平地,远远的就看见前方似有一户人家。 不过月黑风高又离得远,也无从分清那处究竟是山丘还是房子,大伙拖着疲惫且麻木的身子往前走着,想象着围坐炉边的温暖,强打着精神支撑着。 众人走近后发现,那里竟然真是一户人家,狸奴刚要开口叫门,从屋里出来一个老汉。 他披着衣裳用手掩着油灯佝偻着身子走到院里,自始至终低垂着头,又因老眼昏花未看见院外头的人,还是他身旁一只大狼闻着陌生气味一阵狂吼才引起他的注意。 “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犹惊魂未定。 “阿伯,你这两日可见过一个和尚?约摸这么高,长得很英俊。”狸奴边说边比划着,他个头高大,四肢自也粗壮许多,挥舞间略显凶神恶煞。 老伯若有所思地看他们一眼,拢起地上的木柴起身问道:“见过,你们找他做什么?” 听闻此言,秦漪从失魂落魄中捡起几分清醒,跌跌撞撞跑上前:“你在何处见的他?可知他现在在哪里?他是不是还好好活着?” 一连几个问题让老伯一时怔住,释空走上前来,合掌说道:“阿弥陀佛,万望施主能告知一二,我们也好继续去寻他。” 看见一身僧袍的释空,老伯似是确认了他们并非坏人,这才走上前将小门打开。 “随我来吧。” 待要进屋时,他又扭头看向狸奴,“屋里地方小,你们就在院里等着吧。” 狸奴摸摸鼻尖没再多言,大手一挥,众人皆在院里坐等着。 房内灯火昏暗,一盏燃烧殆尽的油灯勉强照了点亮,一块破旧的帘布隔断外头的视线,隐约可见那床榻上躺着个人影。 老伯指了指那处,弯身坐在木凳上,一手抚摸着卧在他腿脚的雪狼。 “他是被我家大苍拖回来的,见到他时他就已经昏死过去了,浑身都冻得僵硬,在被窝里暖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秦漪紧紧凝望着帘布,如今与他近在咫尺,她却忽然失了勇气。 她害怕,她怕躺在那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大伯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回响,“这冰天雪地的,若再晚一点,他这条命可就没了。” 释空眸光闪烁,嘴里念念有词,诸如“我佛慈悲”一类的话。 “我看他是个出家人,想来这都是他的福报啊!”老伯感慨道,瞥见橱柜上的物什后缓缓起身,抬手将它取下递过来,“他手里一直死死抓着这株草,我想应是对他很贵重的东西,所以就帮他收起来了。” 释空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将那草药放在袖袋中。 老伯将木柴添进火盆里便走了出去,屋内只剩秦漪三人,她迟疑许久,终是掀开帘布来到榻前。 观南双目紧闭平躺在那,清隽俊逸的脸上布满擦伤,安静寂寥的冬夜里,那微弱细小的呼吸要凑的很近才能勉强感觉到。 秦漪摘下面纱,隔着被褥紧紧攥住他胳膊,试图感受到他的温度。 “观南……”那两个字脱口而出时她便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涩,哽咽声从齿间溢出,盈眶热泪如何止不住,不断滚落在冰凉的脸颊上。 但这一切都未惊扰沉睡中的人,他依然安静地闭着眼睛,干裂的唇瓣毫无血色。 可万幸的是,他还活着。 释空与她就这样一立一跪,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云凰姑娘,小僧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漪抹去眼角泪水,微微侧身轻声应道:“释空师父但讲无妨。” 沉吟片刻,他抬眸看了眼床榻上的人,似在内心做着挣扎,最终他轻叹一声,垂眸合掌。 “实则依照行程,上月观南法师与小僧便该返回京城,但观南法师似乎一直对云凰姑娘有所挂念,所以迟迟未动身。” “法师借故在大照寺为佛经注释,小僧猜测,这也许是为了能在北越多停留一段时日。” “前段时间,我等随郦尔公主去库塔沙地时曾听那里的人说起,就在不久前,有人于祁山采得百灵草,法师闻言便决定孤身前往。” “且不说祁山四处悬崖峭壁危险丛生,如今正值寒冬,寻常人如何抵得过这般艰险,更何况,那传闻是真是假也难辨别,可法师一意孤行,任谁劝说也无济于事。” 秦漪回身看去,释空眸色悲悯,声音也越发沉重。 “小僧曾为法师缘何豁出性命也要寻到此物感到不解,如今看见云凰姑娘,一切便已明了。” 他目光凝在她不加遮掩的面容上,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秦漪不由自主地抬手覆上脸颊处的疤痕,时间过得太久,连她自己都早已习惯了这道丑疤,可他竟一直记着。 释空再次叹了口气,似有无奈,似有可惜,又似有担忧。 “佛渡众生却不渡己,想来云凰姑娘便是观南法师的必经劫难。” 秦漪心口一阵抽痛,不解地看着他,“释空师父何出此言?” 而他也只是合掌施礼,双目半阖。 “阿弥陀佛,这些日子以来,小僧见法师数次疯魔心有不忍,法师是佛门弟子,而云凰姑娘是红尘中人,姑娘若当真为法师着想,便不该再与他万般纠缠,你有尘事未了,法师亦佛缘未尽,如此下去,无论对谁都是无穷无尽的苦痛。” 秦漪静静看着火盆中跳动的火花,细小的木屑飘飘摇摇飞出盆外,她想,即便是这般渺小的一粒尘埃,也不愿受到禁锢。 “他要成佛,我必不会做绊脚石。” 她满含沧桑的声音传进释空耳里,后者猛然松了口气。 “可我知道,他已无意成佛。” 亦或是说,她不愿让他成佛。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贪婪也罢,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便该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这份好有多么珍贵,纵然未来万般险恶,可若有他在,她又有何好怕的。 释空微微错愕:“云凰姑娘,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秦漪转过身去,目光所及之处,是那不知从何时开始无声无息牵动着她情绪的人。 佛子如何,圣僧又如何?她不在乎,她都不在乎。 “释空师父,你不是我,你也不是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爱便是爱,恨就是恨,我心中有他已无法割舍,既如此,为何还要放手徒增苦痛?人生苦短,谁又能说得准明日是何种景象,就像今日这般,我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抬手小心翼翼地触上他眉弓,说起来,这应是她头一回与他这样亲近,可她心里并无任何波澜,就好似这举止已做过太多回,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与他相识不过大半载,可这岁月却像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观南,你为何这么傻?” 她轻声呢喃,复杂的情绪不断充盈在心间,可最终皆回归为一种,那便是无尽的欢喜。 为他大难不死而欢喜,为认清自己的内心而欢喜。 看着眼前这段孽缘,释空摇头叹气,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如此吧。 …… 次日,天微微破晓时观南辗转醒来,梦中,他只觉胸口如压了块石头一样,不过又比石头柔软许多。 垂眸看去,只窥见一抱柔顺青丝,和半张白净无暇的脸颊。 他闭了闭眼睛重又睁开,那在梦中出现过数回的容颜仍伏在他胸口,无声告诉他这并非梦境。 他动了动干痛的嘴唇,低唤一声:“云凰,是你吗。” 听见声音,秦漪缓缓醒来,抬头便对上他清澈的眼睛,她心头狂跳雀跃不已。 “可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口渴了?” 观南浅笑着看向她,嗓音有些低哑:“我无事,你怎会在此?” “你还敢说没事!”秦漪忍不住在他胸前轻锤一拳,想到老伯说的那番话眼圈又开始泛红,“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命都丢了!” 观南低哼一声微咳两下,秦漪后知后觉忙抬手替他顺气,“我下手重了,你没事吧?” “没事。”他弯了弯唇角,从被褥中抽出胳膊紧紧攥住那只覆在他胸口的柔荑,“云凰,你还是牵挂我的。” 秦漪脸上生热,避开他灼热目光温声道:“你便是为了试探我才冒死去往祁山?” 观南闻言眉头微蹙,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不是。” 他严肃的神情让她心头软成一片,忍不住嗔道:“你当真是个榆木脑袋。” 见他仍一脸困倦,秦漪起身替他掖好被褥,“再睡会儿吧。” 观南摇摇头,两眼紧看着她,好像下一瞬她便会消失一样。 “睡吧,我哪都不去。”秦漪放低声音,一如曾经他安抚她时那般说道。 观南脸上浮出一抹不自然,瞧着总算有了几分血色。 后来,他还是架不住眼皮发沉,渐渐陷入睡梦之中。 只是这回,他睡得格外安心。 太阳缓缓升起,秦漪看了眼床榻上睡得正香的人,起身来到院里向老伯答谢,老伯正在外头扫雪,她便去灶房里帮忙煮饭。 不久后,院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声,只听那老伯喊了句“你们是什么人”,紧接着,一群官兵破门而入。 她探出身子查看情况,为首官兵见到她后抬手一挥,大喝道:“把她拿下!” 一声令下,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上前将她押解住,而狸奴他们昨晚就已回去,眼下便再无人能帮她。 “你们凭什么抓我!”她用力挣扎,可钳在她胳膊上的手却纹丝不动。 “国王有令,你使用邪术蛊惑观南圣僧,更害他为你差点丢了性命,此为罪加一等!” 秦漪怒而嗤笑:“蛊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等鬼话你们也敢张口就来!” 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去告状害她,究竟是谁? “少废话,带走!” 秦漪被强拽着往外走去,她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只频频回望那扇破旧小窗,直至再也看不见,而观南被噩梦惊醒拖着满身的伤来到屋外时,那队人马已然离开。 第39章 叁拾玖 “我要还俗。” 幽暗阴冷的牢房中, 几盏油灯随风摇曳。 秦漪闭着眼睛倚坐在地上,对眼前的突发状况尚未理清头绪。 可她最担心的还是观南,她答应他自己哪都不去, 待他醒来未见着她不知会有多着急。 她烦躁地闭上眼睛,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 再睁眼时,牢房外忽然多了一个女子。 来人光鲜亮丽的装扮与这糜烂昏沉之所格格不入, 在打量一圈周遭环境后, 那双神似北越国王的圆润眸子不断闪烁着嫌恶。 坐在墙角处的秦漪猛然想到什么, 混乱的思绪也在这一刹那全部理清。 “郦尔公主, 是你让人把我抓到这里来的?”她语气生冷而肯定,再无半点往日的温和。 身为北越王室中最小的公主,郦尔向来娇纵惯了, 所有人都必须让着她, 而只要是她想要的,不论是什么都会想方设法弄到手里。 得知她的秉性后,在与她的来往中秦漪素来小心谨慎,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本想着,一个小姑娘而已,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可她终是低估了人的劣根性。 嗅着空气中弥漫的酸腐味, 郦尔皱了皱眉头,仆人抬来软椅, 她将裙摆仔细收好悠然坐下, 而后趾高气扬地看向秦漪。 “云凰姑娘,旨令是我父王下达的,与本公主有什么关系?” 在瞥见秦漪狼狈的形态时, 她眼底闪过一抹得意,唇边笑意也略显狡黠。 此时此刻,秦漪出奇地冷静,她微笑着回视那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人,轻嗤一声:“是吗,那公主又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郦尔傲慢地勾了勾唇:“你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本公主能够知道很奇怪吗?” 秦漪挑眉:“那看来郦尔公主是特来救我的。” “救你?”她忽然扬高声音,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未免也太天真了,这可是父王的旨意,我如何能救你?” 秦漪轻笑两声垂下眼帘不再理会,而她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显然有些惹怒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 她站起身来,朝秦漪的位置走近几步,声音充满嘲讽:“你可真是大胆啊,竟对观南圣僧动了心思,你可知你这是犯了何等罪过。” “公主此言差矣。”秦漪抬眸,神色平静如水,“你这句话是在说我一厢情愿,可惜,观南与我两情相悦互生爱意,真是让你们失望了。” “你!”郦尔抬起玉指怒视着她,胸口起伏不定,“你当真是不要一点脸面,我就该让父王下令直接把你处死!” 秦漪冷笑一声:“公主总算肯承认了。” 她十分清楚这位公主的性情最是冲动,甚至可以说有些蠢笨,激将法用在此人身上屡试不爽。 郦尔脸色微变,却并未因自己所做的事被戳破而感到难堪,反倒越发嚣张起来。 毕竟,她身份尊贵权势强大,要想打压一个普通人简直易如反掌。 “哼,你这等低下的身份也敢肖想观南法师?”她朝秦漪投去一记轻蔑的眼神,语气也越加鄙夷,“听木娅说,你是死过丈夫的人,既如此,你不好好待在靖安守你的寡,跑到我们北越来做什么?” 听到这话,秦漪缓缓攥紧指尖,良久低笑一声:“公主殿下对我了解得这么清楚,怎会不知我是随观南来到这里的?” 郦尔直直凝视着安详坐在牢房里的秦漪,她朱红锦裙染了些污垢,如墨秀发垂落在身前,几率凌乱青丝腻在额前,越发衬得她娇媚脆弱,即便身处这般困境,她竟仍然如此淡然,而那浑身妩媚气质更让人嫉妒的发狂。 难道观南当真心悦她? 不,一定是她使了什么魅惑手段! “你老实交代,你这妖妇究竟对观南法师做了什么!” 她凌厉的声音在昏暗的牢狱中回响不断,而那张莹润的面容也逐渐变得扭曲狰狞。 秦漪所待的牢房正冲走道拐角,瞥见地上那道修长影子,她浅浅勾唇,盈水媚眼不见笑意:“郦尔公主不妨猜猜,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靠的是什么?”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彻底刺痛了郦尔,她咬牙切齿高声吩咐:“来人,把她面纱给我扯下来,本公主今日倒要好好看看,这底下究竟是张什么鬼皮!” 狱卒听令拿出钥匙准备上前打开牢门,秦漪却仍然不见丝毫慌乱。 三,二,一,她在心中默数三下。 “郦尔公主今日怎火气这么大,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随着清朗的笑声,乌则钰慢步走来,那闲适模样一点也不像是身处血腥肮脏的牢狱之中。 郦尔闻声转头看去,两眉紧紧皱着:“乌少主,你怎么进来的?” 乌则钰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秦漪,恰好对上她笃定泰山的目光。 “自是用腿走进来的。” “本公主没有心情和你说笑,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郦尔抱着胳膊不耐道,对眼前这人打断她的好事十分不满。 乌则钰似笑非笑,在这幽暗的地道里,那苍白的肌肤越发显得不见血色。 “郦尔公主莫不是忘了,她是我乌家的人,殿下动她之前也得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不是吗。” 郦尔嗤笑道:“本公主要动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还需给你理由?乌少主,你不要仗着自己在北越有些钱财就忘乎所以了!” “确实。”乌则钰垂眸低笑,“我乌家别的没有,就是金银颇多,而陛下恰好就需要这个。” 他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牌,明晃晃亮在郦尔面前,却侧身朝秦漪说道:“云凰,一会儿不见你就惹出这么多乱子来,害得本少主大冷天为你奔波一趟,幸而陛下宽厚仁慈,念你年纪小不懂事,这回便放你一马。” 秦漪淡然自若地站起来,抬手拂了拂衣衫上的褶皱,“让少主操心了,是云凰的不对。” 这两人一唱一和把郦尔气得半死,可那玉牌确是陛下亲赐,也不知这乌则钰花了多少银子换来的。 她更加笃定秦漪定如传闻所说会使邪术,否则这一个两个的男子怎都这样护着她。 “乌少主好大的手笔,可惜这女人心术不正怀万分恶毒,本公主劝你一句,莫要被利用了还不知道!” “殿下放心,我手下的人自有我来管束,除非她作茧自缚自寻死路,否则,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奴仆,我乌家也会好生护着。” 乌则钰说这话时两眼看着秦漪,其中不乏警告意味。 “哼。”郦尔冷哼一声,抬眼瞪向从牢房里走出来的秦漪,“这回算你走运,可若你继续顽固不冥纠缠不该纠缠的人,下一次可就不是这么好逃脱的!” 秦漪低垂着眼睛莞尔一笑:“有公主言传身教,我自会铭记于心。” 郦尔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自己的心事被戳破,她越加气得牙痒痒,碍于乌则钰在场才未发作,只恼怒地甩袖离去。 …… 离开皇宫后,乌则钰敛下先前的笑容,在坐进轿子之前冷声道:“秦小姐,望你谨记自己的身份,这次我能救你出来,可不意味着还有下回。” 秦漪心口微滞,她找不出半点反驳的话来,如今她倚靠的是乌家势力,这与寄人篱下没有任何区别。 说到底终究是她不够强大,才会如今日这般任人宰割,而她也没有重要到能让乌则钰多次出手相助。 他是个商人,凡是商人都不会做赔本的买卖,这份恩情,她必然要付出更多代价才能偿还。 “我看得出来,你在西临还有心愿未了,我也不介意你利用我乌家积攒财权,毕竟,你也能替我做不少事。” 刺骨寒风不停吹打在身上,乌则钰掩唇轻咳几声,奴仆立即将手炉递上。 “在我看来,秦小姐是个聪明人,若你我能达成共识,那么往后我仍能保你在北越乃至西临顺风顺水,可你若执意要与那和尚藕断丝连惹祸上身,那么今日便是我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他慢条斯理地字句说道,语气再无初见时那般随和。 显然,今日这事也对他造成了不小影响, “秦小姐不妨好好想想,究竟要如何抉择。” 丢下这句话后他便转身坐回软轿中,毡帘隔断外头的视线,秦漪驻足不语,目送他们离去。 她双目无神四肢无力,只觉一股苍凉悲怆之感快要将她吞噬。 抬头看去,她正站在一处岔路口,一边通往城中,一边去往祁山,正如她现今面临的困境,是情爱,还是复仇? * 从老伯口中得知秦漪是被官兵带走后,观南心急如焚,不顾劝阻强撑着身体的疼痛要回城去寻她。 正在这时,担忧观南伤势特来看望他的释空恰好赶来。 “法师,您身上还有伤,切莫多走动!”释空丢下手里的东西小跑上前将他搀扶住。 看见来人,观南立即问道:“释空,她如今怎么样了?”说罢又往外走,“不行,我要去找她!” “您是说云凰姑娘?”释空愣了一瞬而后立即反应过来,“法师无需担心,乌施主已将云凰姑娘救出来了。” 他来时路上就听闻了此事,猜测观南必会因为担忧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所以紧赶慢赶将这一消息及时带到。 观南有些错愕,干痛的喉咙发出低哑的声音:“你是说,乌家少主?” “是啊,想来旁人也没这么大的本事了。”释空随意应道。 观南落寞地看向回城方向,她因他受苦,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良久,他垂下眼眸低声呢喃:“释空,我屡次犯戒,已无颜面再面对佛祖,此次回京我便要向住持言明。” 他攥紧拳头,字句坚定:“我要还俗。” 听闻此言,释空大惊失色,连连合掌唤道:“阿弥陀佛,法师三思啊!” 观南如释重负般浅浅一笑:“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多劝拦。” 此前他并不知晓她的心意,可如今既已清楚,便不能再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她因他的身份被世人扣上恶人的帽子,那这佛子,他不做也罢。 第40章 肆拾 爱而不能 时至傍晚秦漪才回到绣坊, 得知她平安归来,宝珍宝画立马跑出去相迎。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奴婢都快急死了!” “狸奴说您被宫里的人抓走了,您没事吧?” 俩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念叨个不停, 又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一遍,见不曾受伤才猛地松了口气。 “我没事。”秦漪疲惫地扯扯嘴角, 这两日来回折腾她身子骨都快散架, 可身体的疼却远远抵不上心里的痛。 进了屋后, 她捧着手炉暖了许久才将满身寒意尽数散去, 宝珍宝画从外头进来时就见她只安静地坐在那,双目无神仿若被夺了魂魄。 “小姐,听狸奴说观南法师被找到了且性命无忧, 您为何还愁眉不展?” 那两个字入耳时她眼皮颤了颤, 随即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她闭着眼睛往后躺去,抬起衣袖掩在额前,遮去刺眼的光亮。 “这两日坊里可有什么异样。” 见她对观南法师闭口不提,宝画宝珍相视一眼未免都觉得有些奇怪,心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迟疑片刻,宝画皱眉道:“旁的倒也没什么, 不过,单眉今早上天不亮就出去了, 直到晌午才回来。” 偏今日她出事前离开绣坊,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前因后果稍稍一想,几人都已心中了然。 “去把狸奴叫来。”秦漪轻声说道。 没多久,狸奴随宝珍前来, 粗着嗓子问道:“云凰姑娘,您找我有何事?” 秦漪闻声缓缓睁眼,坐直身子后,她便又是往日那个冷艳决绝的云绣坊坊主。 “把单眉关到柴房里,什么话都不必多说,待她什么时候肯交代再给她丢点食物进去,记住,她吃得可不能比阿欢好。” 狸奴二话不说,点点头便退下了。 “这种卖主求荣的东西就该狠狠给她点教训,小姐上回真该叫人拔了她舌头才是!”宝珍咬牙切齿痛斥不已,想到什么又问道,“小姐该饿了,奴婢让人去给您弄点饭吧。” “不必。”秦漪垂眸抚摸着阿欢的脑袋,头也未抬,“去忙你们的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两丫头虽有一肚子的疑问却不能多说什么,只得满怀担忧前后离去,屋内一静下来,秦漪便停下手里的动作,疲倦地仰卧在榻上。 偏这时又有人来传报,说木娅小姐过来了。 不等她收拾好情绪,乌木娅已匆匆进来,解下沾了寒雪的披风后便上前挽住她的胳膊。 “云凰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别担心。” 乌木娅两颊通红,就如春日野穹枝头上山果,一对秀眉紧紧蹙着,满含愧疚地说道:“我当真不知郦尔公主是这样的人,若早知道她对你有敌意,我定不会带你认识她了。” 秦漪反握住她,微笑道:“没事,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如今我已安然回来,往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 “嗯,那就好,不然我会自责死的。”乌木娅悄悄松了口气,“对了,我过来时阿哥让我问问你,可想好怎么选择了,难道……” 她狡黠一笑,眸中亮晶晶的,“你们好事将近了?” 面对她这番打趣,秦漪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没有的事,你替我转告乌少主,我既已回到云绣坊,便表明了我的抉择。”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让乌木娅有些发懵,不过大人之间的事她也没什么心思多掺和便未多问。 良久,她又小声问道:“云凰姐姐,坊间谣传,那大和尚为了你独身前往祁山采摘灵药,这可是真的?” 秦漪垂首盯着嫣红的指尖没有说话,她怕自己一开口,眼眶里的泪水就会掉下来。 “我早就看出来他对你不一般,阿兰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那就是男人和女人,我以前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如今看到那大和尚和云凰姐姐总算有些明白了。” 乌木娅扑闪着漆黑的眼睛,悄声问:“云凰姐姐,你也心悦他吗?” 秦漪闭了闭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唇边浮出一抹苍凉的笑。 “不曾。” “那就好!”乌木娅两眼弯弯,“看来我阿哥还是有机会的。” 秦漪恍若未闻,起身来到窗前,远处的雪山只堪见小小一角,似是近在咫尺伸手可触,却又远如天际无论多么费力都够不到。 那里,有她爱而不能之人。 …… 观南决心还俗后便再未回大照寺,他自知以他如今的心境已无颜面对佛祖,更遑论为佛经注解,那岂非误人子弟。 他不回去,释空难以交代,只好随他暂留在老伯家,老伯孤身一人无家眷,常年只有一条苍狼在身边作陪,难得有两位客人在这,他也乐得招待。 从雪山摔下来时观南身负重伤,他怕旁人担心所以并未言明,可释空毕竟跟他学过一些药理,终究还是看出点端倪来。 “法师,您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住释空,昨晚上我看见您腿上的伤了,如今天寒地冻,这伤口若不及时处理,您这两条腿非出大事不可!” 释空皱眉劝道,这几日大照寺里的人已来了好几趟,若让他们知道观南的伤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他心知肚明,观南是顾虑此事又连累到秦漪,所以不肯声张。 “我自会料理好,你不必担心。”观南半坐在榻上,身前有一张小木桌,他正往石臼里凿药草。 释空瞥了眼他手旁的药膏,这是观南特意嘱咐他回大照寺取来的,是提前给秦漪制好的,就差这味百灵草。 眼瞧着这一幕,释空心中五味杂陈,情不自禁低喃道:“观南法师,您真是疯魔了。” 观南不甚在意地浅浅一笑,“或许是有些疯了,但疯不至魔。” 释空合掌低叹,试图再劝解一番:“阿弥陀佛,观南法师,您这样做又是何苦呢?秦施主被救出已有几日,可她甚至都不愿来看望您,可见您做的这一切于她而言都算不得什么,秦施主未必放在了心上。” 观南手下一顿,眸色微沉,良久轻叹了口气。 “她受我连累被捕入狱,如今不来见我才是对的。” 他只盼着她无恙,如此,哪怕晚一天相见又有何妨? * 腊月快要过完时,鄯州又迎来一场大雪,所谓瑞雪兆丰年,可见这雪也是个好兆头。 近段时日,云绣坊接了桩大买卖,因下月便是宫里那位张贵人的诞辰,北越王特花费重金让她们替张贵人做一袭西临华服。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坊里的绣娘们都比寻常时候更用心。 不过这也归功于单眉,自从她被关到柴房没几天就被冻死后,绣娘们各个恭敬小心的不得了,不敢出半点差错。 这日,秦漪与乌则钰正在厅中议事,忽有奴仆来报,说是观南法师身边的小和尚过来了,声称有要紧事要见她。 乌则钰闻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眸中满含期待。 这一刻,秦漪只觉光阴好似被冻结了似的,变得那般漫长,那般煎熬。 “替我转告他,他们的身份多有不便,日后莫要再来了。” 她掐着指尖吩咐完这些话,再抬头时便对上乌则钰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的确没有看错,云凰姑娘果断利落,堪当大任。” 说罢,他轻轻拍了拍手,“把人带来。” 不多时,几个靖安打扮的男子被押进来,他们各个嘴里塞着布条,不断徒劳地挣扎着,抬眼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人时又瞬间安静下来,满眼只剩不可思议和惊恐。 “他们是谁?”秦漪蹙眉问道。 乌则钰只勾了勾唇没有答话,微微抬手后,一侧奴仆上前将其中一人嘴里的布条取下。 “少……少夫人?您竟然还活着!” 那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因太过震惊,甚至忘了这句话会给他带来何等杀身之祸。 那句熟悉的称谓让秦漪整颗心凉了大半截,许久,她冷笑一声:“周子濯派来的?” 乌则钰一手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睨视着跪在地上的几个人,仿佛在他眼中,这些人都是轻而易举就能一脚踩死的蝼蚁。 “前几日,商行里的人碰见他们四处打听你那两个丫头,所以……” 后头的话不必多说,秦漪便已明了,她如何也没想到,周子濯竟真丧尽天良地派人千里遥远来到北越,就为了抓她两个丫头回去。 可只觉又告诉她,此事定没有那么简单。 “既是你的私事,那便由你决定该如何处置。” 乌则钰玩味的声音响起唤回她的思绪,她掀起眼皮将那几人一一扫过,端起桌上茶碗轻抿两口,这才幽幽吩咐一声。 “杀了吧。” …… 西临城 新岁在即,城中满是喜庆之气,国公府更是喜上加喜,不为别的,只因前段时日二房添了新丁,虽说是妾室所出,可到底也是周家血脉,何况周府今年一整年霉运连连,如今总算多了件喜事,众人自然是高兴的。 也有人打趣道,这是苏家小姐冲喜的功劳,毕竟,自打她嫁过去后,国公爷周常明的病不治自愈,大老爷的长子更是连升二品,如今位同周子濯。 只苏月遥自己知道,这话对她而言是何等侮辱。 念月一举得子后越发嚣张,可她进门几个月肚子还不见一点动静,魏氏整日明里暗里催着她,若非她娘家是将军府,恐怕早就说尽难听话了。 “子濯,你之前答应我的,等那女人生完孩子就把她撵出去,这可都过半个月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履行承诺?” 苏月遥撑着身子低头凝视周子濯,两人才行过夫妻之事,按理说她这会儿该羞涩地躲在他怀里温存才是,可她一躺下就满脑都是念月那狐媚子,扰得她心烦意乱气不打一处来。 “你怎么整日净想着跟她过不去,她不过是个姨娘,住的地方离你这儿那么远,如何就碍着你的眼了。” 周子濯闭着眼睛转过身去,语气多了几分不耐。 “你说话不算话!”苏月遥捞起枕边的衣裳随意披上,不住地摇晃他胳膊,嘴里不停念叨,“我不管,你明日必须把她送出去,她那张脸就是碍着我了!你要是不把她送出去也行,那就把她容貌毁了,反正她就是不能跟我长得像!” 许是劳碌一天太过疲倦,也许是苏月遥拿这事逼问过他太多次,亦或是他厌烦被别人这样强迫,总之,他积压许久的种种情绪都在这一刻瞬间爆发。 他猛地坐起身子,一掌甩在苏月遥脸上,怒不可遏地吼道:“你怎么如此狭隘!” 这一巴掌让苏月遥登时眼冒金星耳边嗡鸣,他虽是个读书人,可到底是个男人,手劲儿无论如何都不会太轻。 良久,苏月遥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他,豆大的眼泪不断闪烁,“周子濯,你竟敢打我?” 这时候周子濯已冷静下来,他不自在地回视着她,又在下一瞬垂眸避开她目光。 “月遥,我……” “是我太冲动一时失手,对不起。” 苏月遥冷笑几声,用力狠狠剜他一眼,起身将衣衫整好,冲外头大喊道:“玉英,收拾东西,我要回将军府!” 听到这话,周子濯声音冷了下来:“你能不能别闹了?明晚就是年三十了,你这时候回去做什么?” “不回去难道继续待在这受你们的气?”苏月遥反驳道,“我堂堂将军府之女,凭什么要让着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贱妾,还要时不时看你娘的脸色?周子濯,我可不是秦漪,能任由你们揉搓!” 听到那许久消失已久的名字,周子濯心口一滞,转瞬间目眦欲裂,“不许提她!” “她死了这么久你才开始留恋不舍,又是种梅花又是夜半追思,周子濯,你这是故意恶心谁呢?既然这样,当初你又何必答应娶我!” 苏月遥泪流满面,哽咽不已,“早知如此,我倒不如听我爹的话比武招婿,就是嫁个穷鬼也比你强!” 不知是哪句话刺痛了他,周子濯扯了扯嘴角,目光越发阴恻。 “当初是谁对外说怀了我周子濯的孩子?又是谁口口声声非我不嫁?”他走近两步,抬手覆上苏月遥湿润的脸颊,指尖缓缓摩挲,“月遥,我为你辜负那么多人,如今我二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你可是后悔了。” 苏月遥被他这举止弄得有些发毛,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人是那样的陌生,也是,毕竟中途她曾离开过两年多,两年之久,是会让让人改变许多的。 可她生性高傲,岂会轻易服软,“没错,我就是后悔了!三年前我就该看透你,我就不该回来!若都重新开始,我就算嫁给一头猪也不会选择你!” 话音落罢,周子濯脸色更加沉重,手腕一转用力钳住她下巴,不消片刻那里就红了一片。 “你再说一遍?” 刺骨的痛让苏月遥怒上心头,用力挣脱后抬手朝他脸上甩了一耳光,“王八蛋!” 她哭着跑了出去,候在外头的玉英早就听见动静,见此忙追了上去。 周子濯低着头,脸上有几道锋利的小血口,就如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秦漪留下的一样。 * 次日,天才亮不久周府就迎来一贵客,此人来到周子濯面前后二话不说就抓住他衣领提了起来。 “你竟敢动手打月遥?”苏寒怒气冲天面如寒霜,“从小到大,我们苏府上下都没动过她一根头发,周子濯,你可是活的不耐烦了!” 周子濯直视着他,丝毫不为所惧:“这是我夫妻二人的私事。” 听到这话,苏寒朝他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当初我们就不肯把她嫁给你,是你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好好疼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结果呢?” “今日,你若不把那个模样肖似月遥的女人赶出府,我定要你周家好看!” 沉默片刻,周子濯冷笑道:“苏大哥,四个月前你就是这样逼死绾梅的,如今又要用同样的手段来威胁我?” “我逼死的?”苏寒眉头紧皱,怒斥道,“你倒是说说我怎么逼死的,周子濯,难道是我逼着让你毒杀发妻吗!” “你真当我不知道?”周子濯抹去嘴角的血丝,嗤笑一声,“你派人大半夜去我别苑下药,这桩桩件件,我都已查得水落石出。” 苏寒仰头大笑几声:“笑话!你把秦小姐囚禁起来,让她人不人鬼不鬼,我不过是看她可怜想放她自由,顺带让月遥看看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有多险恶!” 他那时的本意是派人将秦漪带出来,让她亲口对苏月遥讲明周子濯的种种恶行,只此而已。 周子濯眯着眼睛勾唇冷笑:“所以你就让人夜闯我周家别苑投毒纵火?” “我可真是小瞧你了。”苏寒怒极反笑,“没想到你能无耻到这种程度,跟我玩起贼喊捉贼来了!” 他负手而立,抬眸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周子濯,你我心知肚明那火究竟是谁下令放的,你怕秦小姐离开后改嫁他人,所以宁愿狠心将她杀死,我说的可有错?” 周子濯紧抿着唇,半晌冷声道:“苏大哥,究竟是谁在贼喊捉贼,你我心里都十分清楚。” 见他死不承认,苏寒眸中的鄙夷意味越发浓厚:“那你不妨告诉我,我与秦小姐无怨无仇,我让人杀她有什么益处?” 良久,周子濯转过身看着他,淡淡回答:“为替月遥扫清障碍,名正言顺嫁进我周府,这一条还不够?” 苏寒彻底被他这句话给气笑,他抬手指着周子濯,半天说不出话来,“不愧是翰林学士,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这一套被你琢磨得真够透彻。” “既如此,那我现在就去投案,我做过什么我会一五一十地交代,至于凶手究竟是谁,想来宋大人有我相助定能调查清楚。” “苏大哥想做什么都与子濯无关。”周子濯慢条斯理地坐回椅上,“不过,如今将军府和国公府互为表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苏大哥,这个道理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吗?” 苏寒怒火中烧:“无耻卑鄙之徒!你害死秦小姐不够,你还想继续伤害月遥?我告诉你,我将军府可不是吃素的!” “我从未想过伤害她,是她不肯相信我。”周子濯垂首道,“昨夜她走后我已想清楚,既然她如此不喜欢念月,等她回来亲手杀了就是,苏大哥,这样你可满意?” 苏寒嫌恶地瞥他一眼,正要开口,屋外忽然响起一道瓷器破碎的声音。 “谁在外面?”周子濯冷喝一声,立即起身走了出去。 第41章 肆拾壹 “妖妇,杀了她!”…… 只见墙角处, 周子莹脸色苍白,一手握着托盘,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似是被吓得不轻,浑身都僵在那里。 “子莹, 你听到什么了?”周子濯上前两步沉声问道。 苏寒满身戾气消散许多,抱着胳膊抬脚走来, 戏谑道:“令妹定是没想到平日里清风明月般的兄长竟这般凶残, 是吧周小妹?” 周子莹呜咽几声向后退去, 泪光闪闪惹人怜惜, 而后丢下手里的东西捂着嘴扭头跑开,俨然,刚才屋里的对话都被她听去了。 见此, 苏寒忍不住低笑几声, 一副大快人心的模样,临走前郑重其事地说道:“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妹夫,你可莫要忘了刚才答应我的话,日后一切好自为之!” 周子濯站在原地,眸色越发冷沉,垂在身侧的两手也越握越紧。 这厢, 周子莹跑回自己房中后颤栗不已,伏在软枕中低声啜泣, 那些话如噩梦一样萦绕在她心头, 让她万般恐惧万般震惊。 许久后,她努力平复下来,无论如何, 她不相信自己的哥哥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她定要想办法弄清楚。 “上回宋公子带人来府上时审问的那个小厮在何处?”她打着手势问道。 侍女歪着脑袋仔细想了会儿,而后答道:“姑娘是说杨麻子?” 周子莹点点头,她记得那人是叫这名字,可侍女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登时如坠冰窟。 “姑娘有所不知,宋大人走后没多久,那杨麻子就被管家逐出去了,后来,约摸过了两三天吧,那人在自己老家悬梁自尽了。” 周子莹大惊失色,眼前一黑便昏厥过去,耳边只剩侍女们惊慌失措的呼唤声。 直到傍晚她才辗转醒来,在昏睡的那段时间里,她又梦到了秦漪,那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在梦中不断哭泣,向她不断诉说着自己的痛苦和委屈。 “嫂嫂,你死得冤屈,子莹定要帮你查明真相。”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泪水滑落在笺纸上,墨渍被晕染开来,这信是她写给宋景然的,里头如实叙述了今日听到的那番话。 她想,无论如何都要给那枉死的人一个交代,可若凶手当真是兄长,那她又该怎么办才好…… 正出神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沉重的呼吸声,她心头一紧,僵着脖子缓缓回身,便见周子濯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子莹,你也跟外人一样不信我?” 周子莹将信藏在背后,眼角泪水止也止不住,良久,她抬手比划道:“哥哥,你说的那些话都被我听到了,你还想狡辩吗?” “那些不过是我的一时气话,绾梅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与她自幼相识,怎会忍心毒杀她?”沉默许久,周子濯开口耐心解释道,“外人早已看我周家不顺眼,所以总想着编造是非构陷我,以达到扳倒国公府的目的,你可明白?” 这番话让周子莹心头的恐惧微微消散一些,亦或是说,对周子濯的失望消减许多,但她又转瞬间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那杨麻子好端端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她又急忙比划道。 “那是他该死,多嘴的人有何意义继续活着。”周子濯冷声回道,“子莹,这件事牵扯太多,你莫再多管多问,听话,把信给我。” 周子莹身子往后趔了一下,神情不由自主带了几分防备。 这回,周子濯彻底没了耐心,伸手沉声道:“你可是一点也不信我?” 他面色冰冷,语气阴森,哪里还能看见一点以前那个风度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周子莹手一抖,袖中信封悄然落地,他弯腰捡了起来,瞥见上头“宋景然”三个字时眸中一阵刺痛。 “你与绾梅向来关系亲近,连信任之人都是同一个。”他将信拆开扫眼看完,接着便放在油灯点燃,“我想,这样的人若是突然离开尘世,必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烛火摇曳,屋内地龙烧得正旺,可周子莹还是生了一层寒意。 许是噩梦缠身所致,一夜之间三姑娘忽然病了,病得突然,病得厉害,且说那病可能传染,所以近段时日都不能见客,这病正赶上过年,一下子让周家好不容易迎来的一点喜气冲淡许多。 而苏月遥在娘家待了不过半日便被周子濯亲自接了回来,有道是福兮祸之所倚,可怜念月那丫头日日洋溢在一举得男的欢喜中,结果苏月遥回府当晚她就被送去了庄子上。 “周福,派去北越打探消息的人为何还没有信?” 周子濯兀自待在梅林中,皎洁月色洒在点点雪梅上,如清艳佳人般夺目。 “这……小的也不知道啊,”周福为难道。 周子濯抬手折下一株梅花,凑到鼻前轻嗅,暗香浮动,烦闷之情无端消解许多,“罢了,再多派些人前去,务必早日探明。” “是,少爷。” * 大年三十,万家灯火通明,窗外烟火璀璨,家奴欢天喜地的谈笑声不绝于耳。 几案前,秦漪一手托腮一手执酒眺望远方,眸色迷离面容微醺。 “小姐,观南法师来了,这会儿正在大门外站着,他说想见您一面。” 宝珍走来将一个小小的瓷瓶放在她面前,那熟悉的瓶身一眼便知道出自谁手。 秦漪拢紧外衫,拿起瓷瓶攥在手心里,莹润光滑的白玉尚有几分余温,想来是被他放在了怀里的缘故。 “他伤势如何了?” “奴婢瞧不大出来。” 秦漪轻轻点头没再多言,宝珍欲言又止,迟疑许久后,想到外头那可怜人终还是软了心肠。 “小姐,既然您这般担心他,又为何不愿见他?您让奴婢偷偷找大夫去为他治伤,不也是放不下他吗?” 秦漪眼圈微微泛红,抬眸强笑道:“宝珍,无人知晓我有多想见他,可我若是这样做了,我二人都会陷入两难困境。” “你可知道,周家派人找到鄯州来了,但凡那日我有所犹豫,乌则钰便不会将此事告诉我,更不会继续庇佑你我。”她长叹了口气,满目萧然,“如今又岂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这……怎会如此!”宝珍震惊道。 秦漪吸了吸鼻子,用指尖将泪水抹去,只道:“外头冷,让他早些回去吧。” ……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秦漪在云绣坊招待贵客,如今她已结识许多南来北往的富商,年纪轻轻的她杀伐果断才智过人,身上又充满为人不知的秘密,那些外来商客出于好奇也想来一睹真容。 而现在即便身边没有乌则钰同行,秦漪也能独当一面,堪称为乌市商行的生意锦上添花。 酒过三巡,月上枝头,院里忽然一阵闹腾,秦漪唤来家奴问道:“外头何事如此喧嚣?” 不等家奴答话,宝珍突然从屋外赶来,秦漪适时抬手止住她,待来到外间才问:“出什么事了?” 宝珍气喘吁吁道:“不好了小姐,一帮子鄯州人来势汹汹闯了进来,说咱们新开的布庄占了他们的地盘,今日乌少主出城了,眼看狸奴他们就要打起来了!” 秦漪蹙眉,对她交代几句后捞起披风走了出去,来至院门口,果见那里混乱不堪辱骂叫嚣声此起彼伏。 有人认出她来,怒气冲冲指着她痛骂道:“你这妖妇害寺里的和尚也就罢了,竟还欺压到我们头上来!” 一句妖妇让其他民众更加沸腾,大有新账旧账一起了清的势头,秦漪独站高阶,寒风凛凛,吹起她艳丽衣衫,万千乌丝亦随风飘扬,面纱下,两枚嫣红唇畔微微一翘,而那清冷的眸子却不见半点笑意。 “欺压?我出高价买下你们那片寸草不生的荒地,更允诺待布庄建成之日尔等尽可来此做事,你们收取钱财时为何不说我是在欺压你们?” 一席话毕,众人皆成了哑巴,为首之人见此忙说道:“大家别听信她的妖言!那地方定有什么宝贝,否则她怎会无缘无故花那么多银子买去!难道你们忘了吗?靖安圣僧都能被她迷惑,更遑论我们这些平民百姓!” 只一刹那,这些来闹事的人又如炮仗般被点燃,纷纷推搡着往前冲,饶是狸奴他们武力高超一时间也敌不过人多势众。 混乱中,有人跑上前来一把扯下她面纱,秦漪下意识抬手遮住脸颊,身后的侍女也急忙站在前头隔断外人的视线。 “你这妖妇还不出来受死!” “我们这里不欢迎你,哪里来的滚回哪去!” …… 秦漪冷笑着一言不发,而她的嘲讽更加激怒众人,扬起手中的种种物什砸向她,这回,狸奴不再手下留情,使出全力反击起来。 北越民风向来彪悍,寻常男子也力气极大,这番打斗下,一时也分不清谁胜谁负,惨叫声和斥骂声响彻街巷,引得过路之人频频张望。 面纱被人夺去,秦漪只能以袖掩面,她知道,若今日不将此事了结,那么院里的那些客人难以再对她信服。 正在这时,一和尚匆匆赶来直奔向高阶,站在秦漪面前将她紧紧护在身后。 “诸位冷静一下!” 清越的声音如甘泉一般流淌出来,瞬间浇灭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带头之人却不会轻易罢休,扬声大喊道:“观南法师,你可是个出家人,你这样跟一个红尘女子牵扯不清,叫众生再如何相信佛祖!” “都是这妖妇蛊惑人心,大伙不能轻饶了她!” 观南眉头紧蹙,相比起对众人说教,他更担心秦漪的安危,露出真容于她而言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转身拽着秦漪快步朝院中走去,那些百姓越发激昂,闹腾着要追上去,皆被狸奴等人统统拦下。 来到一处安静的游廊,观南总算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正对上那张在梦中出现了数次,想念许久,也不见许久的面庞。 秦漪垂下眼帘,低喃道:“你这样做,只会让鄯州的百姓更恨我。” 观南凝望着她,喉头发苦说不出话来,只随本心上前两步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直到鼻尖盈满那熟悉的芳香,他这些天无处安放的思念才总算有了归属。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秦漪鼻头发酸眼前湿润,阔别数日,她总算再次与他相见,却又是在这等狼狈时刻。 他怀里仍如记忆中那般温暖,只这样静静靠着,就让她安心到几欲沉睡。 这一刻,她不愿去想那些世俗中的羁绊,她愿时光就此静止,如此,她便能永远贪恋他的温暖。 “云凰,我以为你此生都不愿见我了。” 观南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仔细听的话不难觉出其中夹杂的辛酸和委屈。 也是这时,熟悉的铜铃声随风响起,那是乌木娅特有的声音。 秦漪转瞬间清醒过来,推开他胸膛后退几步,“观南,日后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愿因你而遭受世人的唾骂,你也不该因一时的欢愉迷失了佛心,你我今日就此别过。” 丢下这番话她丝毫未再停留,径直转身朝前走去。 手底的温软突然消逝,观南愣怔地站在原地,他还未来得及告诉她,他已决意还俗,与她一起做个尘世俗子,她便这样离开了。 * 皇城宫中 “陛下,北越来信,观南法师身上的伤已经痊愈,陛下切莫担忧了。” 李公公小心翼翼地弯腰禀报着,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毕竟,帝王终归是帝王,外头传得再好听,堂堂一国君主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气魄。 “哼,寡人养你们这些饭桶有何用处?他独身前往祁山那些侍卫竟毫无察觉,若他出了什么事,就是把你们这些人的脑袋全砍了也无济于事!” 承德帝浓眉紧皱,声音低沉有力,圣威之下,李公公越发谨慎。 “陛下息怒,若非离得远,奴才定会亲自去守着,幸而观南法师如今已无恙,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观南法师功德无量,自有福报护体。” 听到这番话,承德帝眉峰微微舒展,可想到什么又疲倦地揉揉眉心。 “千防万防,没想到国师所说劫难终究还是来了,更没想到还是情劫。” “奴才刚刚得到消息,观南法师时常在那秦小女的住处徘徊流连,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要为了她还俗。” 承德帝脸色肃沉,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良久沉吟道:“此人已留不得,却也不能冒然动手,李文,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素闻旧时鄯州出了个玷污当地寺院的女子,后来被那里的佛家信众驱赶出城,想来若是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那咱们的人都不用亲自动手,那秦小女也会吃不少苦头。” 承德帝眸中闪过一抹纠结,快得让人察觉不到,片刻后,他抬了抬手,沉声道:“就依你所言,去吧。” “喏。” ……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便来到便来到杏月,只是鄯州的气候依然很冷。 时至今日,云绣坊堆金积玉,在周边盘下不少铺子开设布庄,卖的物什已不局限于靖安服饰,总而言之,秦漪赚得盆满钵满,富贵逼人。 可鄯州子民见到她时却都要低斥一句“妖妇”,乌则钰得知上回的事后又给她加派数十个护卫,生怕她又出什么差错。 自那晚不欢而散后,观南未曾再来找过她,按理说城中那些百姓也该将此事淡忘了,可偏巧,总有人是喜欢挑事的。 这晚,秦漪从红莺馆出来时恰好遇到观南,他就站在数十步之外的地方,双眸平静地凝视着她。 今日气候稍暖,她只着一袭单薄衣裙,玲珑有致的躯体尽显眼前,四目相对近在咫尺,他们却不能向彼此道一声问候。 就在这时,一过路男子横冲直撞,经过秦漪时连带着将她撞倒在地。 观南心头一紧,什么也顾不得,快步上前将她搀扶住,担忧地问:“可伤着了?” 秦漪满手淤泥,一种不好的感觉直涌上来,似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下一瞬,几十个百姓举着火把将她二人团团围住,他们脸上的神情活像撞破了什么奸情。 “妖妇!你当真是死不悔改!” “听说这还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不好好守着妇道,整日抛头露面迷惑人心,你究竟居心何在!” “妖妇!” “杀了她!” “这回不能轻易饶了她,这等妖妇就该用火烧个灰飞烟灭!” “没错,不能让她这个妖妇继续祸害观南法师,祸害咱们鄯州子民!” ……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的咒骂声在城中回荡,这些人有虔诚的佛教信众,有单纯凑热闹的平民百姓,也有早就看不惯秦漪的富家女子。 观南攥紧拳头,欲要起身之时,秦漪忽而仰头大笑起来。 “妖妇?”她慢条斯理地取出绢帕拭去手心淤泥,倾身勾住观南的脖颈,抬眼望向一众百姓时冷艳逼人,“没错,我就是妖妇,你们能奈我何?” 她的话语激怒诸多信众,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长者,瞧着应是个虔诚礼佛之人,对着观南缓缓施了一礼。 “观南法师,万望您能及时醒悟,将这妖妇交给我们,还佛家一个清净,还鄯州子民一个清净。” 观南微微侧头,恰对上秦漪寂灭的目光,他心口忽然泛起一阵痛感。 数月前,她曾险些在大火中丢了性命,时过境迁,如今她竟因他再次被逼上绝路,面临世人的谩骂。 他们,竟想再次用火刑折磨她。 “若我说不呢!” 观南目光一瞬不移地凝在她脸上,声音有力而坚定。 “今日,谁想动她一根手指,便先从我尸身踏过去!” 他抬手将她打横抱起朝前走去,愤怒的众人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外加有侍卫护在左右,人群瞬间被冲开一条小道。 秦漪搂着他的脖子,伸手将面纱取下,光洁细腻的脸颊上,曾经那块丑陋疤痕已然消逝,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观南,世人皆骂我是妖妇,惑了你的心智,挡了你的成佛之道,没想到曾经一句戏言竟成了真,我当真因为你与众生为敌了。” 还记得那时在慈云山上,她曾问他,若有朝一日她与世人为敌,他该当如何选择。 彼时他郑重其事地回答,愿陪姑娘一同面对,即便受尽千人弃万人骂也在所不惜。 今日,他当真做到了。 观南未曾停下脚步,他也不知这条路是通往何处,他只想珍惜这片刻的温存。 他垂眸看她一眼,声音平和而冷静:“你从未迷惑过我,是我自甘堕落坠入红尘,而你不过恰好是让我心甘情愿破戒之人。” “云凰,你与世人为敌,我便陪你一同面对,这是我答应过你的,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秦漪眸中闪烁着晶莹,心田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盈满,她无数次问自己,究竟何德何能,才会遇上这个傻人。 “放我下来吧。” 观南紧了紧手指,脚步也停了下来,他不会拒绝她,也不会让她为难,更不会让她再因他而忧心。 秦漪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朝他莞尔一笑,唇红齿白的明艳模样是世人不曾见过的。 “法师,夜里天凉,早些回去歇着吧。” 观南知道,他今日便只能送她到这了。 “好,姑娘慢走。”他轻声回答。 他想,若有来生,他定然不会再做佛子,三世轮回如何,尘世苦痛又如何,爱而不能,求而不得,他却甘之若饴,如刻骨髓,释空说得对,他确是疯魔了,为她,走火入魔。 第42章 肆拾贰 “暮春已至,我来迎你回家了。…… 花厅中, 乌则钰闲适地品着香茗,坐在他对面的秦漪兀自发着呆。 “云凰姑娘,我后日要启程去往西临一趟, 近些时日鄯州城中不太平,你随我一同前去。”他忽然开口说道, 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想来这决定也非临时所做, “木娅非闹着要去玩玩, 恰好你与她路上做个伴。” “后日?”秦漪回过神来眉头蹙眉, 心有不解, “为何这么仓促?” 乌则钰放下茶盏,习惯性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近些时日他似是格外忙碌, 原本苍白的肤色更显憔悴消瘦。 “原是定在下月, 但有批货物出了点岔子,需要我亲自出面解决。”他一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似笑非笑暗含打趣,“怎么,离开这么久,你不想回去看看?” 秦漪避开他目光, 原本平静的内心忽然变得乱如麻。 她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风光回去,可那里带给她的只有无尽伤痛, 那里没有任何她牵挂的人, 回去也不过是进入另一条不归路。 为了这条不归路,她屡次狠心伤害那唯一不讲条件全心珍视她的男子,这一刻, 她突然无比害怕,怕自己所做一切都终成一场空,怕被老天继续磋磨。 “我不知道。” “云凰,有些事迟早都要面对,与其等着别人找上门来,倒不如主动出击。” 乌则钰颇有耐心地劝说着,似乎在这件事上他感同身受,深有经验。 “戏台子为你搭好,我已做好看戏的准备,你可不能让我失望才是。” 迟疑许久,秦漪垂眸点头:“好。” 回西临的决定属实太过突然,而对宝画宝珍来说,重归故土,心中的恐惧是远远大过激动的。 临行前一晚,两个丫头将行囊清点完毕后便准备歇下了,又见秦漪房中还点着灯,便颇有默契地来到她跟前。 看出她的忧思,宝珍犹豫道:“小姐,您不跟观南法师道个别吗?这一去,日后不定能不能再见着了。” 想到什么宝画皱眉道:“可若是再像上回一样,叫那些疯子瞧见怎么办?” 梳妆镜前,秦漪面无波澜地将发间步摇取下,又抬手从漆红匣子里取出一封信来。 “派人将这信送去。” 她未言明是给谁,而那信封上也未署名,可宝珍已然心领神会。 “是,小姐。” …… 观南收到云绣坊送来的信时天还未亮,他向来觉浅,听到外头的呼唤声就立刻醒来了,得知是秦漪给写的信时,他满心欢喜激动不已。 可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这竟是封诀别信。 “法师,你怎起这么早?” 释空被外头的动静吵醒,披着外衫来到外间查看情况,却见观南颓然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如一尊经历百年沧桑的木雕泥塑。 满身孤寂,满身落寞。 “出什么事了?”释空又问。 观南抬眸,眼角微泛着红,“她为何不愿与我当面道别。” 只这一句话,释空便已了然,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情之一字,他轻声叹了口气,思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想来秦施主也是不愿观南法师伤心难过的。” 许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观南猛地回神,将信笺折好放在怀中,而后直冲向门外。 * 天尚未破晓,乌氏商队走在广阔无垠的荒漠中,所到之处皆有铜铃清脆悦耳的声响。 因是头一回出远门,乌木娅兴奋的不得了,不是哼小曲就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秦漪昨晚一夜未眠,这会儿正昏昏欲睡,忽然,马车停了下来,外面有人禀了声:“少主,前头有个和尚,瞧着……像观南圣僧。” 听到动静,秦漪掀开软轿探出身子朝外看去,果见不远处一人一马伫立在那儿,清瘦修长的身影在苍茫大地中与月色融为一体。 前面一辆马车里,乌则钰淡然的声音传来。 “不用理会,继续赶路。” “等一下!”秦漪及时出声,提起裙摆跳下马车来到前头,“乌少主,容我跟他道个别。” 沉默片刻,乌则钰低笑两声:“你这样说,倒像是我将你们这对鸳鸯给拆散了似的。” 秦漪未理会他,转身径直走向观南,他跨坐在马背上凝望着她,眸中似有暗潮涌动。 “观南法师,别来无恙。”她仰着下巴轻声说道。 “你可是执意要走?” 他一开口,天地间好似都在一刹那静了下来,残星不再闪动,风也停止吹荡,脚下的沙粒也变得坚硬。 良久,秦漪笑笑:“法师说笑了,我努力这么久,为的不就是今日这一天?” 得到这个答案后,观南紧抿着唇,握着缰绳的手指不觉攥紧骨节分明,下一瞬,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秦漪面前。 “好!”他沉声说道,“我陪你同去!” 秦漪眼角微润,相识不过一载,他却无数次将自己的坚定毫无保留地交给她。 可她如何忍心将他拉下水,让他与她一样受万人诋毁指责。 “法师,你我之间隔着大漠南北那么远的距离,你是天上明月,而我只是一粒尘土。”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她害怕,她怕对上那道灼热的目光,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面前,她所有不堪和懦弱都无处可藏。 “明月不该沾染尘埃,尘埃也不该肖想明月。” 晨光穿透薄雾,星月依旧挂在天边,眺望远方,沙丘与天际相接之处,瑰丽橙红的曙光缓缓浮现。 天,就要亮了。 秦漪拢紧云肩,双目微闭,“你该去成你的佛,受万人敬仰,而我自甘在这红尘中无尽轮回,自食其果,这就是云泥之别。” 视线忽然一暗,再睁眼时,观南已站在她面前。 “你可知我早已决心还俗?”他眸中闪过一丝隐忍,垂在身侧的十指紧紧攥着,“你说你不愿做绾梅,你要报仇,你要杀生,你要负尽天下人,好,我陪你!” “只要你愿意,我便是将整个大漠走遍又何妨?云凰,我总会寻到你,与你同在。” 清朗的声音越过空旷辽阔的沙漠,如磐石般坚毅。 秦漪侧头避开他视线,指尖狠狠掐入掌心才勉强换来几分清醒。 “可我不愿意,观南,历经诸多劫难,我已不信情爱。” 她狠心说完这句话时,鼻尖已酸涩的不成样子,观南呆愣地站在那,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眸中黯淡无光。 许久,他苦笑着收回手,低头轻喃:“对不起,是我打扰姑娘了。” “来日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他转身牵着马儿朝来时的路走去,背影是那样的萧然。 “云凰姐姐,你哭了?” 乌木娅担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秦漪抬手捂着阵阵绞痛的心口。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仰头抹去泪水,“我能为他舍去性命,却不能给他情爱。” 若有来生,若他还是佛子,那她定要做一盏青灯,或是一只木鱼,倘若再幸运点成为一串念珠,在佛前与他生死相随,那该多好。 …… 观南失魂落魄地走在鄯州城中,不知不觉,他竟来到大照寺门前。 推门进入佛殿,心中顿生物是人非之感,他仰视着殿前佛像,眼角有泪缓缓滑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双膝着地跪在佛前,悲痛空虚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 “佛祖,请您告诉弟子,弟子究竟该何去何从。” 无人能够回应他,佛渡众生却不渡己,从自愿堕入红尘的那一刻,他便注定要饱受人世间的七情六欲所带来的苦痛。 观南在佛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释空找到他时,他仍垂首跪在那儿,如一座屹立不倒的大山。 “法师,您这是何苦啊。” 良久,观南低喃道:“释空,她走了。” “如你所说,她心中的确无我。” 释空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如一具行尸一样毫无生气,也是这一刻他忽然明白,那秦施主就是观南的魂魄。 悲伤也好,欢喜也罢,他所有情绪皆因她而起,他爱她至深,那颗炽热的心中已然不见佛祖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那叫秦漪的女子。 “其实,上回小珍施主曾跟释空说过,秦施主也是有难言之隐,她既要回京报仇雪恨,又恐您受她连累。”释空合掌字句说道,“上回给您治伤的大夫,就是秦施主派来的,释空妄言了,秦施主心里定是有您的,只是命运弄人罢了。” 听到这番话,观南如获新生,撑着麻木无感的身体起身,双手紧紧攥住释空。 “你说的可是真的?” “释空所言句句属实。” …… 暮春三月,观南一路快马加鞭风雨无阻赶回西临,重回故土,他来不及感慨也来不及歇息,抵达慈云寺后直奔住持房中。 途经之处,寺里的僧人认出他后都格外激动。 “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咦,释空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释空已在路上,不日就能抵达,我还有要事,待会儿再与你们叙旧。” 言简意赅地解释一句后他匆匆离去,一众弟子都甚感奇怪。 “我怎么觉得……大师兄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啊,从未见过他这般焦急的模样。” 在众人疑惑之时,观南已怀揣着猛烈跳动的心来到住持房中,入门后径直跪在地上。 “弟子观南决意还俗,望师父成全!” 像是早已料到会有今日这般,住持竟出奇地平静,他没有丝毫慌乱,只微微叹了口气,倾身将他扶起。 “阿弥陀佛,观南,老衲已知晓你的心意,陛下也已在禅房等你,你去先行见过陛下吧。” 住持的反应倒让观南有些意外,“师父,这是为何?” 陛下如何知道他今日回来,住持得知他还俗为何这般淡然,种种疑问萦绕在他心间。 住持看破红尘的眸中闪过一抹悲悯:“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你只需记得,人生来来往往,是非好坏,阴晴圆缺,一切皆是命数。” 见他仍然困顿,住持又叹道:“你参悟佛道已有二十余载,想来更该比凡尘俗子看透人生之苦,你既执意还俗,日后势必陷入红尘俗世之中,种种往事自要为你一一揭晓,观南,你可有勇气去面对?” 见此,观南澎湃的心渐渐冷静下来,良久,他垂眸合掌道:“观南心意已决,便无所畏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住持虽心有不舍,却还是选择顺应天意,他微抬手,和蔼地笑了笑,“去吧。” 观南来不及换下满是尘土的衣衫,怀着一堆不解来到禅房,门口果然已有宫中侍卫候在那儿,不知为何,他心底陡然升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陛下。” 来到房中,他如曾经那般合掌施礼,承德帝闻声看去,一眼便看见他风尘仆仆消瘦模样。 “孩子,你受苦了,快坐,让寡人好好看看。” 承德帝眸色深沉,声音不自觉含了一抹颤抖,他这般反应让观南生出几分无措来。 “让陛下担忧了,观南一切无恙。” 承德帝将他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一遍,原本白净的肌肤因风吹日晒而变得些微黝黑,下巴上泛着一片青色,瞧着比走时瘦了许多,却又沉稳许多,但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不谙世事不含浮华的清澈双眸,一如往昔那般赤诚炽热。 沉默许久,观南主动开口道:“陛下,观南愧对您的期望再无资格做一个佛子,今日赶回寺中便是为了向住持言明还俗的决心。” 稍顿,他又补充道:“住持让观南先行见过陛下,想来您该是有事要告诉观南。” 承德帝饱含沧桑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又亲手斟了杯热茶递给他。 “观南,寡人想给你讲个故事。” “陛下请讲,观南洗耳恭听。” “这故事说起来已十分久远。”承德帝陷入回忆之中,声音也变得有些缥缈,“二十八年前,靖安还不像今日这般繁荣,彼时不过是个任人欺压的边陲小国……” 靖安建朝初期,在与那些势力强大的番邦抗争中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百姓们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可谓民不聊生。 如今的承德帝阙珺在那时还只是个权势薄弱的小王,其王后天姿国色性情温柔,与阙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只是一直无所出,她数次劝言阙珺纳妃绵延子嗣,但他一心用在国事上,并无闲暇功夫考虑这些。 王后心地善良,担忧阙珺杀人无数罪孽深重,是以日日吃斋念佛,为阙珺祈福,为靖安百姓祈福。 后来,国势大有好转,靖安接连吞并数个番邦,一跃成为实力雄厚的大国,与此同时,王后也被诊出喜脉,即将为人父的阙珺欣喜若狂,当即下令停止出战,只为还未出世的孩儿积攒福报。 命运弄人,王后终因身体孱弱难产而死,腹中的龙凤胎也只剩下个瘦弱难活的小皇子,而小公主则一出生就夭折了。 一朝之夕丧妻丧子,阙珺悲痛欲绝,认为是自己杀太多人所以给自己的妻儿带来这等厄运。 紧接着,国师卜卦又算出小皇子命里有一劫难,且此劫与靖安王朝的国运息息相关,若能渡过此劫,皇子时来运转,靖安风调雨顺,否则,皇子遇祸且国难临头。 “……为此,寡人听从国师的谏言,皇儿出世没多久,寡人便将他送往慈云寺中,为掩人耳目,寡人对外宣称皇子已逝。” 听闻此言,观南心头一震,抬眸错愕地看向承德帝,后者浑浊慈爱的眸中隐有泪光。 “去年八月,国师察觉天象有异,道是灾星降世,皇子有难,万般思虑下,寡人只得让他前往北越避祸,孰料千防万防,他竟还是未躲过此劫,为了个女子独身前往雪山险些丢了性命,这也怪寡人太过大意。” “万幸皇儿渡过此劫,否则,寡人定要让这天下人为他陪葬。” 话已至此,观南如何还不明白承德帝口中的皇子是何人,他震惊的无以复加,脑海中一片混沌。 “观南,如今你总算平安归来,国师已替你重算一卦,卦象上说,你历经此难日后便会一帆风顺福寿连绵,如此,压在寡人心里二十多年的石头总算落地,今日父皇便接你回宫认祖归宗。” 观南心口滞涩,眸中热泪已流淌出来,此前二十多载,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这世上无父无母。 他如何也未曾料到,自己的身世会这般曲折离奇,更未料到眼前这位九五之尊竟是他的父亲。 可最让他痛心的是,他的降世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又让父亲费劲万般心血。 他是个不详之人。 “陛下。”他垂眸低唤一声,犹如置身梦中,“观南……观南愧对于您,更愧对于母亲,观南有罪。” 滚烫的眼泪落在衣袍上,他喉间满是苦涩,话音落罢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隐忍懂事的模样让承德帝心口刺痛,这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丢了性命为他留下的骨肉,又历经种种坎坷与磨难,他如何不心疼。 犹记得他刚出生时瘦骨嶙峋让人可怜,那奄奄一息的模样让他至今想起来仍心痛不已。 身为一国君主,后宫不可无人,他后来纳了不少妃子,膝下也有不少儿女,可唯独观南,是唯一一个被他放到心里想去疼爱的。 “好孩子……” 承德帝不住拍着他的肩膀老泪纵横,自古君王最无情,可这一刻,他只是个父亲。 * 乌氏兄妹去往西临的路上,不像去做买卖,倒像拖家带口游山玩水,这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三月中旬才到西临边界。 这么一支浩大的队伍走在路上必然引起路人的注意,那走在队伍中间的三辆马车装饰华丽,宝盖玉顶,价值连城。 微风轻拂,软帘掀起一角,马车里坐着的女子肤白胜雪,眼波流转,眉间一点红花钿妖娆妩媚,削薄的纱衣裹在婀娜曼妙的身躯,这等香艳姿色一城难寻。 就是这么个美娇人偏生得气质冷艳,只一个眼神便能颠倒众生。 察觉到外头流连探究的目光,宝珍忙伸手将帘子遮好,西临城近在眼前,认识她们的人也近在咫尺。 “小姐,咱们就这样明晃晃地回京都吗?” “有何不可?”秦漪一手托腮,重新将面纱戴好,勾唇浅笑:“乌则钰说的对,与其像耗子一样躲在暗处,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那些人面前,如今我倒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们看见我这张脸时会是何反应。” 快要进城时,乌则钰下令原地歇息一会儿,秦漪正暗自思索着事情,忽闻窗外一道熟悉声音。 “云凰姑娘,再有两个时辰就要抵达西临城了,阔别数月重归故土,不知你是何感受?” 秦漪抬手撩开软帘,将半个身子倚在窗边,直视着他莞尔一笑:“重归故土总是让人心绪复杂的,可惜我心中并无太大波澜。” 毕竟,那里只有让她憎恶的人,而无牵挂之人。 乌则钰淡淡笑道:“那便好,切记,此次回来定要闹他个天翻地覆才行,本少主许久未看过好戏,就等着静观你这一出了。” “好。”秦漪唇角微翘,“乌少主尽可放心就是。” 她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将往事恩怨一一了解,如此,她便可将自己全身心交付于那个人,届时,即便世人骂她是妖妇也无可畏惧。 商队行至城门口时,便听见四处都是嘈杂的人声,给人一种迎新岁的感觉。 “今日是何节气?”秦漪随意问了句,也是这时,商队停了下来,“出什么事了?” 她掀开帘子朝外看去,便见城门口站着浩浩荡荡的侍卫,四周都是西临子民,各个翘首以盼似在围观什么热闹。 从马车旁经过的百姓嘴里不住议论着什么,在那些支离破碎的言语中,她听到诸如“观南”“皇子”等字眼。 愣神之际,乌木娅不知何时偷偷跑来,欢快地对她说道:“云凰姐姐,咱们也下去看看吧?瞧着好热闹!” “不行。” 不等秦漪开口,乌则钰已跟了过来,白玉扇柄朝乌木娅额上轻轻敲了敲。 “人这么多,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哎呀阿哥,我们这么大的人了如何会走丢!”乌木娅不满道,接着攥住秦漪的手往外拉,“下来吧下来吧,我在马车上都快闷死了。” 秦漪轻笑一声,心知拗不过她,只得提起裙摆下了马车,宝珍宝画见状连忙跟上。 几个女子灵活地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中不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乌则钰无奈地摇摇头,对巴柘嘱咐几句后便跟了上去。 秦漪等人毫不费力地来到人群前头,城门口的场景也映入眼帘。 在那面目严肃的众多侍卫之前,一和尚跨坐马上,可他浑身上下无半点佛家物件,既不见僧袍袈裟,也不见手中念珠,替而代之的,是寻常男子打扮。 一袭普通青衫在他身上亦显得脱俗不凡,那张英俊面容未见任何神情,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远方,似是在此已等了许久。 “是我眼花了不成,那可是……可是观南法师?”宝珍惊愕道。 秦漪仿若忽然失聪,喧闹声皆从耳边消失,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眼里也再看不见任何人。 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眼前,毫无征兆。 与此同时,观南在人山人海中一眼便看到了她,他拍了拍马背,一人一马朝她走去,就如曾经许许多多次一样,坚定的,毫不迟疑的。 在离她还有几步之遥时他停了下来,翻身下马驻足不前,这一刻,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告诉她。 他想对她说,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思你如狂,念你如痴,如今我已还俗,你大可不必再因我而忧虑。 可他什么也未说,他走到秦漪面前伸出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方绢帕,一支红梅傲然盛放,落笔绾梅字迹娟丽,又留有光阴淌过的痕迹。 秦漪抬头,四目久久相望,观南唇边浮出一抹清浅笑容,一如去年的阳春三月,在那朴素幽深的古刹中,与那干净的不惹一丝尘埃的佛子初见时一样。 她想,或许早在那惊鸿一瞥之时,这朵清莲便悄然在她心田落地生芽,命运也好,羁绊也罢,在这份爱意面前,就连世俗也低下了头。 观南俯身牵过她的手,将绢帕物归原主,秦漪凝望着他,在那熠熠生辉的双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下一瞬,耳边响起思念已久的声音。 “云凰,暮春已至,满城桃花开得正好,我来迎你回家了。” 第43章 肆拾叁 国姓之阙,凤凰的凤 近日, 坊间传闻从北越来了支富甲一方的商队,其中那被唤作乌少主的男子为博美人笑,在城中豪掷千金买下一处庄院, 一时间,这个叫云凰的姑娘成了众人热议的谈资。 有人说她出自北越王室身价高贵, 有人说她坐拥金山挥金如土,而最让人意外的, 便是她竟在短短几日就与这儿的商行打成一片。 宝宁街一如往日那般热闹, 唯有一点不同的是, 那日日歌舞笙箫的醉香楼忽然关门谢客, 再开张时便听说它们这儿换了主子,细细打听才知,花重金买下这处酒楼的, 竟正是那北越女子, 云凰姑娘。 ……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西临城中却已繁花似锦,草长莺飞。 西郊湖畔,才子佳人三两成群泛舟湖上,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中,几个青年男子坐在大理石案前品茶议事。 这些都是京城中的名门望族子弟, 素来自视清高,在人前所讨论话题也讲究高尚文雅, 听久了难免让人无端心生厌烦。 朱红雕栏处, 周子濯兀自坐着饮茶,目光时不时投向远处湖岸,碧绿清澈的水面粼光闪闪, 偶有飞鸟从那上面轻轻掠过,荡起一阵好看的涟漪。 “周兄,你怎不带令夫人一同前来?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赏花赏湖最合适不过。” 正出神时,坐在他对面的一男子将话题引向他。 “内子近日身体不适,不宜吹风。” 他不过言简意赅答了句,亭中众人却开始拍起马屁来,无外乎夸赞他夫妻二人感情深厚令人羡慕。 周子濯面无波澜没有接话,若非必要,这等场面上的事他并无心思多应付。 何况,他和苏月遥自成婚以来便时不时争吵,又岂是外人所说那般和顺。 她性情倔强又傲慢,又因自幼散漫惯了,便不愿被府中大小事给束住脚,魏氏常因这个对她多有不满,而苏月遥又嫌魏氏爱拿秦漪跟她做比较。 他夹在两人中间可谓左右为难,起初还愿费些口舌劝解一二,可如今,他当真是厌烦了。 若秦漪在,定不会让他因这些事而忧心,他默默地想。 “……据说宝宁街那家醉香楼换了主子,还是个从北越来的女子,不过此人至今还未露过真容,她啊出行时总戴着面纱,身边仆人前拥后簇,这阵势都快撵上宫里的娘娘了。” 说起京城里的趣闻,众人瞬间来了兴致,各个眼前放量支棱着耳朵,哪还有半点所谓的文人傲骨。 而听到北越二字,周子濯回过神来,随意端起茶盏小抿几口,两耳却仔细听着他们的话。 先前那男子笑了声,探着脖子压低声音:“我倒是有幸见过她一次,虽说没看见正脸,不过那身段实在是妙,回首举步恰似杨柳袅袅,香风拂拂,美哉,美哉!” 讨论起女子来,这几个年轻人都不再端着,嘴角浮出会意的笑容。 “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另一男子摇着扇子看向周子濯,“周兄,你府里那两个丫鬟可找回来了?” “不曾。”周子濯淡淡回答。 “我前几日路过醉香楼的时候,隐隐好像瞧着个姑娘,跟那画像上的其中一个长得有那么几分相似。” 周子濯闻言眉头紧蹙:“此话当真?” “其实我也说不准,我跟她就是打了个照面,模样是有点像,不过也许只是我眼花了。”男子笑答。 “嗨,是不是本尊派人一探就知,这有什么难的。”一白衣公子摆手道,“没准儿还能趁机一睹那神秘女子的芳容。” 一句话让众人哄堂大笑,而周子濯仿若未闻,敛目沉思。 就在这时,一艘美轮美奂的画舫自西向东缓缓驶来,画舫有上下两层,飞檐翘角好生气派,船身张灯结彩雕梁画栋,在那一众小巧游船中格外显眼。 “呦!”原本正在喝茶的男子瞥见画舫上的人时忽的惊讶喊了声,“快瞧!那就是我刚才说的从北越来的美人儿!” 其余人皆闻声望去,便见花窗处倚着个女子,她身着一袭浅紫纱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芙蓉云鬓随风飘摇,正如九天之外的仙女误入凡间,令人一眼难忘。 她慵懒惬意地倚靠在栏杆前,一手微抬,露出莹润藕臂,另一只手不时往水里挥洒着什么,引得鱼儿争先恐后追赶着船只。 围在她左右的姑娘皆捂嘴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湖畔四处回荡,更比这大好春光还叫人心动。 此情此景让这些男子看呆了眼,只可惜,他们伸长了脖子也未窥见她真容,这一刻,他们恨不得化作一阵狂风,将那碍人的面纱给吹去,也好看看,这女子究竟是何天香国色。 周子濯目光从那女子身上轻轻掠过,却也正是这一眼,让他如遭雷劈僵在远处。 这身影,为何这般熟悉。 他心头莫名一阵狂跳,目光不由的随着画舫上的人而移动,可不等他看仔细,那女子已盈盈走进船舱里去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也不知该是何等男子能得到这样的美人儿。”有人感慨一声。 周子濯抿唇不语,待看见那画舫在对岸停靠下后起身说道:“诸位慢聊,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匆匆离开凉亭。 * 自回到西临城,秦漪夜夜噩梦,梦里皆是滚烫的大火,和那些活在人间的魑魅魍魉的丑陋嘴脸,由此可见,这座城池给她带来了多大伤痛。 每逢此际她便会想起观南,犹记得,当他亲口对她说出自己已经还俗时她有多么震动,还有深厚的愧疚。 相比起他,她真是世俗狭隘太多。 “坊主,您可是又想观南法师了?”见她暗自出神,同行的侍女笑着打趣道。 “什么法师,人家现在是皇子。”另一姑娘纠正道。 秦漪浅浅一笑,对自己的心意毫不遮掩:“是啊,我确是有些想他了。” 可惜他近来被要事缠身走不开,毕竟皇子认祖归宗是大事,又加上他曾经圣僧的身份,这段时日有的是他忙活。 但他每日总会寻出些时间来见她,虽每次相虽格外匆忙,但她也已知足。 所有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有两件事一直困扰着她。 其一,若陛下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会做出什么她无法想象;其二,去年那场大火的真凶该从何查起她尚未理清头绪。 一出神,她一脚踩进草丛里的水洼中,鞋袜登时被打湿,侍女留意到后忙弯身去擦,她缩回脚止住,提起裙摆半蹲下身子朝袖中摸去。 袖中空无一物,她无奈好笑:“为何我总是丢三落四的。” 话音刚落,茂盛的树林中走出一男子,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停下。 “姑娘可是在找这个?” 听到久违而熟悉的声音秦漪心头一紧,袖下手指紧紧攥在一处。 她原以为有朝一日再见到周子濯时她定是波澜不惊的,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 不过,种种往事日日夜夜在她心头萦绕,无数声音在提醒着她不能忘记那段痛苦的岁月,如今,她对他只有憎恶,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留念。 走在右手边的丫鬟扭头看了眼,便瞧见一玄衣男子手执一方帕子,两眼直盯着秦漪的背影。 “对没错,这帕子正是我们小姐的。” 周子濯举起来扫了眼,这是市面上最寻常的绢帕,并不能看出任何端倪来。 “给。”他对侍女说道。 秦漪轻吸一口气低笑一声,微微侧头淡淡说道:“旁人碰过的我不会再要,有劳公子替我丢了吧。” 丢下这句话后她翩然离去,而周子濯攥着绢帕愣在原地。 这女子的声音,竟与秦漪十足相似。 日头正好,他后背却生出一层冷汗,待回过神来,那女子已走出一段距离,他想到什么迅速追上去。 “绾梅,是你吗?” 他拦在她面前两眼凝视着她,目光格外犀利,像要试图透过面纱看清藏在下面的真容。 “公子认错人了。” 秦漪冷声回罢便抬脚要走,周子濯一把拽住她胳膊,盯着她那双冷漠美目沉声说道:“若你不是绾梅,那你究竟是何人?” “呸,哪里来的登徒子!” 一侧两个侍女上前将他拖开,这俩丫头瞧着瘦弱,实则力气极大身手很是不错,一推一挡之间,周子濯脚下不稳踉跄着后退几步。 秦漪嫣然一笑,接过身后侍女递来的帕子擦拭着刚才被他攥过的地方,好似那里沾染上了什么污垢一样。 走过周子濯身旁时,她将刚才那方手帕丢在他脚下,“真是晦气,莫非这西临城中的男子都像你这般毛手毛脚?” 周子濯紧抿着唇没有说话,耳边又响起她漠然的声音。 “若有下回,公子这只手可就别想要了。” 他如一棵老木站在那,良久,直到那几个女子消失不见才缓过神来,此时,他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冷静。 她的确不是绾梅,绾梅不可能对他说出这种话来,且她浑身上下冷艳逼人,他的绾梅性情温婉善解人意,断不是这等模样漠视众生的模样。 她身上,没有绾梅的味道。 …… 直到回到府院中时秦漪烦躁的心才勉强安定几分,她仰卧在软榻上,雾眉拢成小山丘,眼前不断浮现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 这么久过去,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少爷,而她却要像过街老鼠一样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为何愁眉不展?” 清越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如山涧流水般叮咚悦耳,秦漪掀开眼皮抬头望去,正对上观南含笑的双眸。 他衣衫有些湿漉,她这才想起,从西郊回来路上天空便飘起了小雨,这傻人又冒雨而来了。 “你怎么就这样过来了?”她捞起手巾踮着脚尖为他擦拭额上的雨水,嘴里调笑道,“皇子殿下,你若冻病了我可负不起责任,到时候再因为你被陛下治罪可怎么办。” 观南因她这句打趣的话红了耳根,抬手攥住她柔软的手心覆在前胸。 “我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无论风雨,无论路途有多遥远。 秦漪脸上一阵发烫,暗道为何一句寻常的话从他嘴里说出,也能变得那般让人悸动,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忽然被他拥入怀中。 “无论我是何身份,在你面前,我永远都只是观南。” 秦漪伏在他胸膛,唇边笑意悄悄绽放,想到什么又仰着下巴看向他,“可你既已还俗又恢复皇子身份,日后必然不能再以法号作称,陛下可为你赐名了?” 被她这一问,观南白皙的脸上微微晕出一抹不自然,良久,他低垂着眼眸轻轻一笑,俯身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出两个字:“阙凤。” 国姓之阙,凤凰的凤。 第44章 肆拾肆 这女子竟跟秦大小姐长得一模一…… 暮春之时素来多雨水, 窗外淅淅沥沥落着雨珠,声声入耳竟如乐曲般抚慰人心,门口梧桐一片青色, 在这朦胧雨雾中安然入睡,唯那开在窗下的两株海棠使足了劲儿朝屋里探着脖子, 似在偷听里头的人说悄悄话。 “我想你多年来不食荤腥,如今应吃不惯那些大鱼大肉, 所以让厨子给你备了几道清淡点的菜。” 秦漪从盘中夹了块豆腐递进观南碗中, 他以往不沾半点荤腥, 如今忽然还俗定有诸多事宜尚不适应, 也不知这样的他该如何在那人心叵测的皇宫中生活。 就像看猜透她心中所想一样,观南抿唇一笑,轻声说道:“不必替我担心, 我本也只是个俗人, 随机应变的道理总还懂得几分,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坦然以对。” 话是这样说,可秦漪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问:“你入宫这些天无人为难你吧?” “一切安好,莫要忧虑。”他又反过来夹了块嫩肉送进她碗里,笑道,“倒是你该多补补, 不必因为顾忌我而一直吃素。” 秦漪垂眸轻笑一声,如此情景倒唤起曾经的回忆来。 “在慈云山上住的那段日子, 我不也与你一样日日吃素?且我本也不贪口欲, 荤素与我而言并区别。” 经她这一提,观南身形一顿,那段时光于他而言刻骨铭心此生难忘, 那是她最痛苦灰暗的一段岁月,他万般庆幸,在那个时候他能陪在她身边。 正出神时,一方帕子推到他面前,他抬起头来,正对上秦漪盈满柔意的双眸。 “你还未告诉我,这绢帕你是从何处捡到的?” 目光凝在白绢上的那株红梅,观南耳根微热,情不自禁弯了弯唇角。 “与你初见时。” 这回答出乎秦漪所料,她放下筷子,一手托腮看着他。 “去年三月?” “嗯。” 观南气定神闲地端坐着,唯有那从耳尖蔓延到脖颈的红晕泄露了他隐藏已久的心事。 “莫非……”秦漪嘴角微翘故意拉长尾音,直到瞥见他悄悄蜷住的手指才逗趣道,“莫非你在那时就已认得我?” 观南略感无奈地笑了笑,指尖落在那株红梅上,思绪也被拉回过去。 “那日离开静心亭后我便打算回经堂,路上见这帕子掉在泥土中,鬼使神差的就将它捡了起来。” 秦漪探出身子离他更近了些,盯着俊逸的面庞低喃道:“那,这可算破戒?” 柔若微风的气息洒在脸上惹得一阵酥痒,余光中,她前倾的胸口露出一抹香艳春色,观南挪开视线,喉头上下一滑,手心有些发烫。 “原本不算,后来……” “后来什么?”她追问。 观南回望向她,心底变得越发柔软。 彼时,他得知了此物的主人是她,可再见到她时他并未及时归还,从那时起,原本无私无欲的一颗佛心便有了杂念。 “没什么。”他垂眸笑道。 他虽未开口言明,秦漪却已了然于心,她于他总是有些默契的。 用罢饭,下人撤去碗筷,秦漪散漫地倚坐在玫瑰椅上逗弄阿欢,这小狼崽子如今已长得非常凶猛,生人见了它定要吓一跳。 观南静静站在她身侧,盯着她莹润的脸颊有些失神,忽而又想到什么,便轻声说道:“若你不想,日后那面纱便莫要再戴了。” 听到这话,秦漪心口微涩,若非迫不得已,她又何尝想整日挡着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虽说我还不至于被整个西临城的人都认识,可到底还是有熟人在此的。”秦漪自嘲般扯扯嘴角,“原本埋在棺材里的一个人忽然出现,你就不怕引起恐慌来?” “有何可怕?”观南半蹲在她面前,温热指尖在她腮上轻轻摩挲,目光坚定而炽热,“你是云凰,不是秦漪,万事有我在,不必忧虑。” 简短的一句话让她鼻头猛地泛酸,她眸光闪烁,抬手抱住他脖颈,脸颊贴在他肩上,安心地闭上眼睛。 “好,我依你所言。” 宝珍一进门就看见这你侬我侬的一幕,小脸霎时通红一片,连道几声“非礼勿视”退出门外,就连窗下的两株海棠也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 夜色降临,几个侍卫来请观南回宫,秦漪虽有不舍也只能亲送他离开,到府门口时,他忽而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近日你可曾见过乌公子?” “不曾。”秦漪轻轻摇头,“商行有事要他出面解决,近几日都未见他踪影,可是出了何事?” 闻言,他似是微舒了口气,笑道:“没什么。”忽而又问,“下回我可否去酒楼见你?” “不可。”秦漪忙应道,“你如今贵为皇子,怎能去那等地方。” 她这般果断的拒绝让观南轻叹一口气,负手望向冷清寂寥的街巷,声音无端有些低哑,“如此,我倒有些羡慕乌公子了。” “此话怎讲?”秦漪不解道。 良久,他扭头看来,目光幽幽,“云凰,我何时能像他那般与你同出同进。” 守在一侧的几个侍女听到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这位殿下如此扭捏竟是吃醋了。 秦漪垂眸掩唇一笑,而后抬手覆上他胳膊,哄劝道:“殿下虽不能像其他男子一样自由出入我醉香楼,但有一地唯你可进。” 观南蹙眉:“何处?” 一旁的侍女护卫皆伸长耳朵好奇不已,秦漪朝他微勾手指,观南俯身附耳,便听她悄声低喃道:“小女子的闺房。” 香软的气息和充满挑逗意味的一句话让观南耳边轰然作响,浑身气血瞬间直涌上心头,左胸膛处不断怦然跳动。 良久,他站直身子牵着她手快步朝院里走去,直到四处无人时才停下来,二人站在一处墙角,四目相对,寂静的夜色中,他目光变得越发灼热幽深。 秦漪被他看得浑身发烫,撇过脸柔声说道:“我与你玩笑的,你……” 话音未落,唇上忽然一热,盈盈一握的腰肢被他两手紧紧束住,缠绵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连空气都变得闷热起来。 她脑海一片空白,浑身软若春水,只凭借本能依偎在他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气息逐渐变得粗重起来,束在她腰窝的手心也越发滚烫,但最后一丝理智让他及时停下。 他闭着眼睛伏在她白皙颈处喘着粗气,直到心头不再浮躁才开口,声音格外沙哑。 “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秦漪勉强寻回些许意识,莹白两颊已积满绯色,双目微微迷离,缓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从何处学的这些……” 观南拥着她香软的身子,闻言顿生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无处可学。”他抬眸捧着她脸颊,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看向她时满目含笑,偏又那双眼睛清澈的不见丝毫杂念,“见到你后,自学成才。” 秦漪心头狂跳,赧然到不知所措,谁又能想到,一向禁欲的人坠入爱河会这般撩人,这般痴狂…… * 细雨下了一夜,直至翌日清晨才停下,今日无琐事缠身,秦漪便待在书房梳理账册。 “云凰姐姐,你昨日出去玩都不叫我,真是太不够义气了!” 不见人影光听声音就知道来者何人,秦漪放下账册抬头看去,便见乌木娅撅着小嘴气冲冲走来,出乎意料的是,许久未见的乌则钰也同行而来。 她起身将人迎进屋里,兄妹二人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自然,各自寻了处舒适座椅坐下来。 “昨日从醉香楼出来罢无事可做便临时决定去游船,怕你不在府中就没让人去叫你,这次未去成下回再去可好?” 她斟茶递给乌木娅好生哄道,后者抱着胳膊将头扭向别处,气鼓鼓地哼了声,结果才神气不到一会儿额上就被乌则钰敲了一下。 “你昨日去街上看杂耍直到傍晚才回去,她又能去何处叫你?” 谎言被戳破,乌木娅转身做了个鬼脸,而后又咧嘴笑道:“云凰姐姐,我故意逗你玩的,我对赏花游船的事并无兴致。” “那你昨日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想到昨日碰到的人,秦漪笑容僵住,淡淡回道:“事没遇到,人倒是有一个。” 只不过并不有趣,还有些厌恶。 “快说来听听。” 乌则钰留意到她神色的变化,抬起扇柄又朝乌木娅额上敲了敲,“你这丫头小小年纪怎么好奇心这么重。” 小姑娘是个聪明人,见此也不再多问。 沉默片刻,秦漪瞥见乌则钰眼下的青色关切道:“乌少主,你近些时日可是没睡好?瞧着越发憔悴了。” “无事。”他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茶沫在水面上不断打着转,他便这样静静看了会儿,许久才道,“我们来到西临也有小半月了,云凰姑娘何时登台?本少主近日正好闲来无事,不妨趁这机会消遣消遣。” “登台,登什么台?”乌木娅好奇发问。 “明日。”秦漪盯着襦裙上的丹蔻微勾唇角,“明日我亲自备好茶点恭候乌少主大驾光临。”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他满意地笑了声。 “哎呀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乌木娅着急道。 “听不懂就对了。” 两人一个劲儿地打着哑谜,乌木娅顿感无趣便不再追问,想到什么又两眼瞪得溜圆。 “对了云凰姐姐,那大和尚怎么忽然变成皇子了啊?这真跟做梦一样。” 秦漪支着脑袋遥望门外,不觉又想起昨晚那羞人的一幕,脸上登时一阵刺热,如被虫蚁叮蛰了似的。 “可不是,我也觉得像在梦里一样。” “真是没想到,咱们的圣僧竟还是个情种,果然,这世上无论何人终究都逃不脱情之一字。”乌则钰嘴角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说起来,我得提前恭喜云凰姑娘了。” “喜从何来?” “皇子殿下对你一片痴情,想来不久后便会迎你为妃,难道这不是一大喜事?” 秦漪目光微暗,她至今无名无分,在这世上还是个已死之人,陛下怎可能让她这样的女子嫁入皇家。 况且…… “啊?”乌木娅瞠目结舌,脑子里的话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云凰姐姐,你怎么忽然又要嫁人了?” 一个“又”字让满室静了下来,气氛忽而变得有些尴尬,乌木娅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云凰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乌木娅急忙解释道,“你要是嫁人不就不能陪我玩了?何况我还想让你做我嫂嫂呢!” “木娅。”乌则钰沉声唤道,目光暗含不满。 “没什么。”秦漪不在意地笑笑,可心头还是不由的覆上一层忧愁。 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她与观南的身份都悬殊很大,这情路注定充满波折和坎坷。 可这回,她不会再像曾经那般软弱。 * 艳阳高照,春风轻拂,城东宝宁街格外热闹,尤其那醉香楼门前更是挤满了人,这些人来这儿不为别的,只因酒楼伙计对外宣称,今日酒楼要改名,而他们的东家云凰姑娘要一展真容。 众人早就对这个神秘女子充满好奇,听闻此言便慌忙赶了过来,此时酒楼内已座无虚席。 “人呢?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爷点的菜都快凉了!” “是啊,莫不是你们酒楼故意扯谎骗我们过来花银子的!” “诸位稍安勿躁,我们东家马上就到。”汪掌柜及时走来安抚道。 没多久,几个白衣姑娘从后头出来,走在最后面的女子身着一袭朱红罗纱衣裙,行走间正如传闻中那般翩然若仙,步步生莲,那张美艳动人的脸上施以粉黛,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美得惊心动魄,让人挪不开眼。 “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她大大方方站在众人面前,原本喧哗的厅堂忽而寂静无声,大半的人呆若木鸡,震惊得无以复加。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人开口打破僵局。 “这不是……这不是秦家大小姐吗!” 此话一出,此起彼伏的声音复又响起。 “不对,秦大小姐都死这么久了,入殓时我还去看了呢!” “可……分明就跟秦小姐长得一模一样。” “什么秦小姐,那是周家二少夫人。” “像,真是太像了,这世上怎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个不停,秦漪莞尔一笑,媚眼如丝,“诸位认错人了,我从北越而来,名为云凰,并不是你们口中所说的什么少夫人。” 她眸色微冷,笑意不达眼底,“日后可莫再拿个死人跟我做比较了,多晦气。” 坐在二楼茶座的乌则钰低声一笑,他微抬手,巴柘立即附身过来。 “时候刚刚好,去吧。” “是,少主。” 这厢,众人尚在惊愕中,秦漪抬手指向头顶上的匾额,“今日,醉香楼正式更名为栖凤居,望诸位周知,还请各位日后多多捧场,云凰在此谢过大家。” 话音落罢,屋里屋外大红长布从匾额上落下来,“栖凤居”三个字格外醒目,这满含诗意的名字一改先前的风格,瞬间变得雅致起来。 不同于街上的热闹,周府一如既往的安静,书房里,周子濯正垂首提笔画着画像,仔细看去,那轮廓正与此刻正站在栖凤居里的秦漪有几分相似。 “少爷,少爷,这青天白日的真是活见鬼了!” 周府惊慌的声音传来,他连滚带爬闯了进来,惊得周子濯笔下一顿,宣纸上立时晕出一团墨渍。 “究竟何事如此慌张?”周子濯冷声道。 “醉香楼!”周福指着门外,脸色苍白神色紧张,显然被什么事吓得不轻,“不对,它改名叫栖凤居了,那里的新任东家,就是从北越来的那个叫云凰的女子,她居然跟少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这话若换作寻常人听了恐还以为他说的是苏月遥,毕竟,秦漪逝世这么久,又哪里还有人记得她呢。 可周子濯脑海里立即蹦出来前几日才见过的那道身影,那个从北越来的蒙面女子。 “你可是亲眼所见?” 周福立即点头如捣蒜,“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原本也不大相信,想着可能只是有几分相似,可外头传得神乎其神,我就放在了心上,适才亲自过去看了看,没成想……” 他吞了下口水,艰难说道:“没成想竟然一模一样,少夫人的容貌在京城数一数二,小的如何也不能记错,那鼻子眼睛分明就是同一个人,不过……” “不过什么?”他说半句留半句的直叫人心急,周子濯紧拧着眉,声音不自觉加重几分,“快说!” 被这一吼,周福缩了缩脖子,忙又说道:“不过那通身的气质又完全不像,小的,小的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少爷不妨亲自去瞧瞧!” 话已至此,周子濯浑身出了一层冷汗,他木着身子坐回椅上,脸色阴沉的有些骇人。 上回见着那北越女子时他便觉得那人的身形与秦漪十足相似,没成想,竟连长相也一模一样。 他如何也不相信这会是巧合。 “少爷?您怎么了?” 见他久未说话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周福不免有些担心。 良久,周子濯回过神来,抬手从朱漆匣子里取出一枚玉佩,正是从那场大火里被烧焦的尸体上取下来的那枚。 他举起来细细端详着,将这段时日打探来的消息一一思索一遍,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一个念头飞快闪过,让他惊得心跳加速。 他重又站起身来,攥紧手里的玉佩冷声嘱咐道:“快去备马!” 第45章 肆拾伍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不过几个时辰, “北越女子和死去的秦大小姐容貌一模一样”这一消息传遍大街小巷,这些人说什么的都有,传到后面甚至扯上了鬼神。 宝宁街上人来人往, 林立两旁的店肆生意正火热,其中尤以栖凤居最热闹, 店小二周到的迎来迎往,客人吃饭时都要频频往二楼一雅间的方向望去。 华美精致的房内正有人在抚琴, 透过珠帘, 隐隐看见帘内一道清丽倩影, 袅袅琴音伴着暗香从里间泄出, 如泣如诉令人沉醉。 抚罢一曲,秦漪一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兀自出神,远处石桥上站着几个卖货郎, 三两姑娘正嬉笑着挑拣头花。 桥下, 一只乌篷船缓缓驶在河面上,渔夫翘着腿仰睡,斗笠歪歪扭扭扣在脸上,船头坐着个半大的小姑娘,两脚赤着在水里荡来荡去,悠然自在。 向来人间烟火最惹人心,秦漪幽叹一声将目光转向城西, 那里是去往宣平侯府的方向。 回京大半月,她还未见过秦家的人。 忽而脚下一片柔软, 垂眸看去, 阿欢正卧在地上不断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裙摆。 “阿欢,你可是想家了?”她笑道。 阿欢朝着门口低呜几声,想来应是不愿被困在这小小的房中。 恰在这时, 宝珍挑起珠帘,宝画端着茶点进来,两人脸上都有几分忧思。 “何事愁眉苦脸?” 俩丫头对视一眼,宝画弯腰将香炉挪到一旁,换了时果放上,迟疑半晌才开口说道:“小姐,奴婢还是有些担心,万一周……周家的人寻来怎么办?” 她们主仆三人心照不宣,对周子濯这个名字闭口不言,秦漪捡起一枚桃酥送进口中,细嚼慢咽罢又抿了几口茶,细长眼尾轻轻上挑,漫不经心说道:“若无人寻来我这出戏岂不白唱了?” “适才我瞧见周福了,奴婢猜测,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赶来。” “怕什么。”染红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纹路,她唇畔勾出一抹冷笑,“该来的总会来,何况,他若不来我如何查明真相。” 话音才落,汪掌柜火急火燎赶来,躬身禀道:“东家,晋王殿下过来了。” 这称谓让秦漪微怔住,转而才想起,观南已被封王,是为最尊贵的晋王殿下。 宝珍捂嘴笑道:“小姐才说罢殿下就来了,这可是正应了刚才那句话,该来的总要来,拦也拦不住。” 闻言,秦漪抿唇淡笑,起身抚袖之时观南已走到门口,她携众人盈盈行礼,道了声“见过殿下”。 观南微颌首,如今他虽恢复皇子身份,可待人接物时仍如曾经那般平和淡然,于他而言今日与往昔的不同,只在于换了个住处。 若再往俗处讲,那便是他能更好的守护自己珍爱的人。 秦漪抬手遣退下人,既无奈又欣喜:“你怎么过来了?前日不是才答应我的不上这来。” 观南牵过她手坐在软榻上,清隽面容浮出浅浅笑意:“你命人将醉香楼更名为栖凤居,我若不来这酒楼岂非名不副实?” 他这话暗含打趣,秦漪脸上微热,压下心头的羞涩抬手勾住他脖颈,浅笑间眼波流转,吐气如兰。 “那殿下今日前来可是要凤求凰?” 这一套用在观南身上屡试不爽,一语话毕,但见他两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来。 “云凰。”他轻笑一声,“你可是不愿我做正人君子?” 秦漪还未开口,他瞥见她身上削薄的衣衫时眉头微蹙,“如今尚未暖和,穿这么少着凉了怎么好。” 她未多想,随意应道:“且放心吧,我命硬着呢。” 四月的天确实还有几分凉意,他不提倒也罢,这会儿刚说完她就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 对上他上扬的唇角,秦漪顿生郁闷之感,这人莫非真是神仙不成,说什么灵什么。 观南起身从黄花梨木打制的木椸上取下一件披帛,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肩上,忽而又想起什么,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晋王府邸已收拾妥当,云凰,若你想去持此物件便可随时进入,无人拦你。” 秦漪抬眸,那通身莹润的白玉雕刻着复杂的花纹,上头篆刻了代表他身份的字迹,只是,下面坠的罗缨和碎珠又是女子样式。 见此物者如见亲王,这般贵重的东西,他竟就这样送给了她。 “不,此物非同寻常,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好生保管着。” 观南抿着唇没有接话,俯身弯腰将玉佩挂在她腰间,手指轻轻拨动,环佩玎珰作响清脆悦耳。 “我不喜佩戴这些,你替我保管就是。” 秦漪又恍然想起在慈云寺后山上时,他也曾像今日这般,将自己全身上下最宝贵的东西交给她。 门虚掩着,屋里人影幢幢,汪掌柜硬着头皮在门上叩了叩,得到秦漪的回应后才说道:“东家,国公府上的二公子来了,说是想要见您一面。” 听到那熟悉的称呼,秦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又下意识看了眼观南,但见他脸上神情无异,一双明净的眼睛注视着她,其间夹杂着些许复杂情绪。 “若你不愿见便不必理会,我已将那件事托付给大理寺卿蔡大人,想来不日便会提案。” 秦漪眸光闪动,笑道:“我以为,你不愿我去见他是出于私心。” 良久,他攥住她手心轻叹口气,似有几分无奈:“又如何不是呢。” 话音刚落,屋外一阵嘈杂,只听见汪掌柜劝拦的声音响起。 “周公子您不能进去,我们东家正招待贵客,您……” “让开!” 周子濯冷声斥了句,才要上前却被几个侍卫给拦住。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婉转温柔的声音,“无妨,让他进来就是。” 这声音太过熟悉,前几日他才在西郊湖畔听到过,这一瞬,他的种种冲动又忽然起了退缩之意,他尚不清楚该如何面对门后的那个人。 深吸一口气,他抬手缓缓将门推开,掀起珠帘走到里间,一眼便看见站在窗前的女子,她转过身来,四目相对时,他呼吸瞬间停了下来。 这已不是相似二字能够形容的,那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她倚在窗前嘴角噙笑明艳动人,一如大婚那晚,红烛纱帐前,盖头取下后那温婉可人的模样,只是那时的她总不敢正眼瞧他,无论何时都带着一抹小女子的娇羞。 直到后来,他再也看不到那抹羞涩的笑容,她厌烦他,厌烦到数次提出和离,厌烦到要与他断发绝情,厌烦到死里逃生后也不愿再回到他身边。 “绾梅……” 周子濯情不自禁低唤一声,这张脸曾数次入梦,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在纸上勾勒出她的模样。 千真万确,她就是绾梅。 “这位公子,上回见时我就说过,你认错人了。”秦漪勾唇浅笑,眸中却盈满冷漠。 “不可能。”周子濯上前两步,脸色冷沉,“我与你青梅竹马相识多年,如何能将你认错!” “绾梅右臂有枚胎记,若你不是她,可敢让我瞧瞧?” 他咄咄逼问,秦漪顿生一阵厌恶之感,唇边笑容也渐渐敛住,许久不见他还是像曾经那般自大妄为,只顾自己不念他人,她过去当真蠢的彻底,竟那样死心塌地爱着这样一个人。 见她不说话,周子濯以为她是心虚默认了,便趁她愣神的空档再次靠近,欲要抓起她胳膊证实自己的猜想。 “周大人。”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抬眸看去,那突然从圣僧变为皇子的男人从屏风后走来,在秦漪身前站定,语气疏离而漠然,“请自重。” 周子濯脑海一片混乱,勉强收起心中不悦,道:“晋王殿下为何在此?” 观南负手而立低笑两声,掀起眼皮淡淡说道:“本王在何处又与你有何关系?” 这是他头一回在人前如此自称,通身的气派与承德帝如出一辙。 周子濯攥紧双拳,僵持片刻后又将目光移向秦漪。 “绾梅,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既然未出意外为何不回家寻我?为何要去往北越?又为何与诸多男子厮混在一起?” 这番话让秦漪不禁笑出声来,她随意攀住观南的胳膊,柔若无骨般依偎在他身前。 那是曾经的秦漪绝无可能做出的姿态。 她娇俏一笑,轻声说道:“殿下,您与我在一起竟被旁人说成厮混,依照你们靖安的朝律,对这等以下犯上口不择言之辈可是要治个不敬之罪?” 听闻此言,周子濯脸上神情登时变换多种,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她竟浪荡至此,当着他的面毫不顾忌的与其他男子这般暧昧。 “本王与云凰姑娘两情相悦,为何到周大人口中就成了厮混?” 周子濯忍着愤怒看向观南,语气生硬:“晋王殿下这是何意?这天下的女子何其多,殿下为何偏要夺人之妻?” 屋里的气氛越发紧张,就在这时,乌则钰摇扇走来,朗笑道:“何事如此热闹?本少主可是错过了什么?” 周子濯扭头看去,这男子他认得,正是那个传闻中为博美人笑一掷千金买下醉香楼的北越商人,那美人指的正是秦漪。 他冷笑两声,此时此刻,妒火快要将他吞噬,母亲说的果然没错,她当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前有宋景然,后有这两男子,女德妇道于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秦漪对他脸上的精彩表情仿若未睹,只道:“少主来的正好,这位公子非说我是他死去的发妻,你说可笑不可笑?” “荒谬。”乌则钰在一旁太师椅上落座,似笑非笑,“我们云凰自幼长在鄯州,什么时候成了你西临的夫人了?” “何况——”他故意拉长尾音,合住纸扇将周子濯上下打量一遍,“云凰向来喜欢长得俊的,这位公子怎么看都差了些。” 见周子濯面目渐显狰狞,他又忙笑着补充道:“我这人一向如此,喜欢直来直去讲实话,生平最厌恶的便是那人前一套背地一套之辈,公子可莫要放在心上。” 周子濯冷哼一声不予理会,转身直直看向秦漪,字句生冷:“绾梅,闹够了吗?随我回去,你所做的一切我都过往不究。” 秦漪被他那不可一世的模样而惹怒,直到现在,他仍觉得是她有愧于他,她不禁问自己,此前究竟爱他何处?年少时被她视为天上明月般的周子濯究竟去了哪里。 她使劲掐着掌心咬着牙才勉强压下心头怒火,观南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背,似在无声安抚着她,转而又对周子濯冷声问道:“周大人,你既执意认为她是令夫人,那去年入殓的又是何人?” “此事我倒想问问晋王殿下。”周子濯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秦漪,话音意有所指,“殿下还俗前正是在慈云寺中修行,内子住的别苑也恰好在慈云山上,这让下官不得不多想。” 他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在说她二人早已暗度陈仓,不等秦漪开口,观南蹙眉沉声道:“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他人,周大人,你这翰林院学士一任做的当是好极了。” 周子濯被这一句话给噎住,观南今昔非比,如今他贵为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皇权面前,他即便有怒也要忍着,可他绝不可能就这样放弃。 看着眼前美艳娇媚的秦漪和站在她身边的观南,周子濯嫉妒地快要发狂,他暗自发誓,绝不允许别的男人沾染他的东西,他定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想来是下官太过思念亡妻,所以错认了云凰姑娘,还望见谅。”他拱手说道,“不过,云凰姑娘和绾梅长得如此相似,殿下心中究竟作何感受?下官记得,殿下也曾见过内子,那次绾梅寺中遇险正是殿下出面诊治的,不是吗?” 他暗指观南居心叵测,在座的几人谁听不出来? “周大人记性不错。”观南牵着秦漪坐回软榻,淡然一笑,“不过周大人有句话说错了。” 周子濯回视向他,静静等待下文。 “秦小姐出嫁前就曾与我见过,还记得,那时秦小姐特来寺中拜谢,又因日夜受情爱之苦要我指点迷津。” “想来不用我说周大人也该知道,何人是秦小姐曾经的爱而不得。彼时我只是个出家人,本着佛家之道便劝她,既然如此煎熬又何不放手。” 说到此处时他下意识攥紧秦漪的手心,即便时至今日,回想起种种往事时他仍对她心疼不已。 “在慈云寺时,我见过太多深陷红尘中的痴男怨女,可如秦小姐那般可怜的女子还是生平第一回 见,她年幼丧母又所嫁非人,最后落得个惨死火海的下场。” 观南抬眸望向周子濯,字句诛心:“若能重来,本王不会只口头劝她早些放手,本王定会早些还俗,将她娶进家中好生疼爱。” 听到这些话,秦漪早已眼角微润,她本以为再提起那些往事时自己不会有所动容,可那些经历到底是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痛。 可她万般有幸遇到观南,得此偏爱,受此疼宠。 闻言,周子濯早已目眦欲裂,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却不能发作,观南与他一君一臣,他虽是国公爷之子,可这人却是如今最受陛下宠信的皇子。 可夺妻之仇是何奇耻大辱,他忍无可忍,良久后冷笑道:“殿下这是承认早已觊觎内子了?” 观南唇角微弯,声音冷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周大人,秦小姐逝世已久,这世上已再无秦漪。” “若你日后再借故来打扰云凰的清净,那便莫怪本王不留颜面。” 周子濯攥紧十指,望向垂眸含笑的秦漪冷嘲道:“如此看来,云凰姑娘也只是殿下聊以慰藉的替身罢了。” 秦漪轻哼一声,拢紧身上披帛嫣然一笑:“我虽来西临不久,可对周公子的风流往事也有所耳闻。” “听闻周公子心中挚爱一个叫苏月遥的姑娘,哦对了,如今该叫她周夫人才是。”她随手提起瓷壶斟了杯茶,斜倚在观南肩上,“据说周公子爱妻至深,以至于特地寻了个跟她模样很相似的女子。” “说起来也是好笑,周公子,你刚才的问题不妨也问问令夫人,问问她,见到那被你当做替身用以表达爱意的女人时究竟是何感受。” 周子濯眸色深沉,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数日不见,她竟变化如此之大,变得越发闪耀夺目,也离他越来越远。 此前他只道她与寻常女子并无区别,空有美貌无趣乏味,但确是当家主母的不二之选,可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太多。 原来她也有如此明艳诱人的一面,原来她笑起来竟那般好看。 可最让他难以接受的,当属眼前这一现实。 原来,离开他后她当真过得极快活,原来,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从那场大火中逃出来的,他更不愿细想她使了什么手段让这几个男子心甘情愿帮她助她。 这一刻他只知道,他疯狂的想要将她夺回来,锁在自己身边,将这潜藏数日的种种情感通通发泄在她身上。 坐在椅上的乌则钰翘着腿好整以暇地观摩完这出好戏,遗憾的是,他仍未看到异常精彩的一幕。 这姓周的属实隐藏更深,眼看着自己的女人躺在别人怀里竟然还能装的下去,这让他实在佩服。 无戏可看,他摇着纸扇站起身来,临走之际又添了把火。 “云凰,明日商行还有要事,切莫光顾着与殿下贪欢。” 第46章 肆拾陆(捉虫) “我可不是你娘,还得…… 傍晚, 玉英搂着油纸包火急火燎地跑进厢房,一个不留神在门槛上绊了一脚,怀里的糕点登时飞落在地, 她顾不上捡,只小跑着来到里间。 这会儿苏月遥正硬着头皮学看账本, 听着动静抬头看去,便见那丫头弯腰捂腹大口喘着气。 “什么事慌里慌张的?” “小姐, 活了……活了!” 苏月遥丢下账本, 漫不经心地提起瓷壶斟了杯茶, “好好说话。” 玉英使劲儿捋了捋胸口, 上前两步瞪着眼睛说道:“秦家大小姐活过来了!” 屋里霎时静了下来,苏月遥身子一僵,顺手将茶盏放回桌上, 蹙眉问道:“你说秦漪?” 玉英用力点头:“正是!” 猛一听到这种荒唐的话苏月遥有些发愣, 缓了许久才嗤笑一声。 “你说什么胡话呢!死人怎么可能复活。” “奴婢也不信啊,可适才我听她们都在说,就趁着上街买糕时点去瞧了眼,千真万确,那人就是秦大小姐!” 她脸上的表情不似作假,何况这种事也没必要扯谎,苏月遥无端心头一紧, 两眉皱得更深。 “在何处?” “醉香楼,小姐可还记得从北越来的那个姑娘?她之前一直带着面纱大伙都不知道, 结果她今日在众人面前露了真容, 不光是奴婢,任谁见了都得说,那模样分明就是秦大小姐。” 原本半信半疑的苏月遥听闻此言心沉了沉, 不过,她断不会相信这世上会有死而复生这种荒谬事,直觉告诉她,这里头必有猫腻。 想到什么,她又问道:“姑爷人呢?” 经她这么一问,玉英立马闭了嘴,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 见此,苏月遥如何还不明白,可她依旧不死心,加重语气又道:“说!” “姑爷……奴婢去的时候姑爷刚从那酒楼出来,这会儿不知道去往哪里了。” 听到这话,苏月遥脸上的表情逐渐狰狞,抬手一把将桌上物件扫到地上,清脆的破裂声在房中响起。 “秦漪!” 她眯着眼睛咬牙切齿地低唤一声,仿佛与那人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 与此同时,宣平侯府里的下人也正对这事议论纷纷,而向来爱打听事的赵氏也早在第一时间听到,她在房中踱来踱去,心里就跟被猫挠了一样。 “娘,您说那女人要真是秦漪,那她那嫁妆咱们不是更要不回来了吗?” 秦云心烦意乱地喝了口茶,执着扇子不断扇着凉。 “娘这不是正想办法呢么!”赵氏坐回座椅叹气道,“那魏氏不是个好对付的,这嫁妆哪能是那么容易要回来的。” “我不管!您为了给舅舅填账都快把这府里搬空了,到时候我拿什么带到婆家去?我好歹是侯府嫡女,若可怜巴巴地带丁点东西过去岂不叫人笑话死!” 秦云气恼地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星点茶水立即飞溅出来。 “行了行了,你小声点,再叫你爹听见!”赵氏低声安抚道。 “我听院里的丫头说,那跟姐姐容貌一模一样的女子坐拥金山有花不完的钱财。” 秦云酸溜溜地说了句,转而又不死心地补充道,“哼,也不知她使了什么肮脏手段,指不定巴结多少男人。” 听她这么一说,赵氏瞬时眼前一亮,沉吟道:“她若真是绾梅反倒好办些。” “这是为何?”秦云不解。 赵氏嘴角浮出一抹狡猾得意的笑容,缓缓道:“绾梅是咱们秦家的人,若那女子当真是她,那她怎么也得把钱财带回府里才是。” “我和你爹养她这么大,这是她理应孝顺我们的。” 秦云歪着脑袋仔细想了会儿,脸上愁云顿时消散。 “还是娘有点子。”她笑眯眯地吹捧道,想到什么又皱了眉头,“可怕就怕她不是秦漪。” 赵氏笃定般笑笑:“是与不是,咱们亲自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直到饭点秦镇才从外头回来,一进门,赵氏忙笑吟吟地迎上去,他这才看见,秦云也在房中。 “老爷,您在外头可听见什么消息了?” 赵氏端茶送水悄悄试探着口风,秦镇对此心知肚明,毕竟,那件事实在闹得太大。 “有话直说。” “听说,前阵子从北越来的一女子,跟咱们漪漪姐儿长得一模一样。” “还有人说她是漪姐儿死而复生。” 秦镇从鼻子里哼了声,“无稽之谈。” “可人家传得有鼻子有眼,那万一真是咱们漪姐儿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呢?连周家的人都去瞧了,咱们这做爹娘的若不去看看,岂不叫人戳着脊梁骨骂?” 秦镇皱眉:“你可是又像上回一样打什么歪门邪道的主意?” 赵氏立即会意他所指何事,忙笑着打哈哈。 “妾身……妾身那也是气不过,想为咱们漪姐儿争个公道,就从那件事上,老爷不也正好看透周家的嘴脸?” “你还有脸说!”秦镇拂开她胳膊,气不打一处来,“你堂堂侯夫人亲自去讨要嫁妆,还嫌我这老脸丢的不够!” “你给我在家好好待着,若再乱凑热闹,日后休想再出门!” “哎呀爹,娘这不也是为了姐姐吗?万一那女子真是姐姐,那她在外头漂泊这么久定吃了不少苦头,咱们也好早些把她接回家里享福不是?” 见势头不对,秦云忙凑过去劝解。 “哼。”秦镇眸色深沉,让人丝毫琢磨不透,“我听说那女子整日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丝毫没有廉耻心,哪有半点良家姑娘该有的样子?” “绾梅性情温婉知书达理,断不是那种女子所能比的,就算模样相似又如何?日后这种话莫要再提!” 娘俩听到这话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泄气,果然,在秦镇眼里,面子和名声大过一切。 那女子名声算不得好,是以,即便她真是死而复生的秦漪,侯爷也绝无可能将她认回。 …… 入夜,栖凤居灯火通明,丝竹声不绝于耳,秦漪独坐窗前,屋檐上的八角铜铃泛着古青,风一吹便响起清脆悦耳的声响,让人浮躁的心不自觉地回归平静,与屋外的靡靡之音有着天壤之别。 忽然,门外一阵喧闹声,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回眸看去,几个小厮正用力阻拦一个醉汉。 而那醉汉,正是周子濯。 他用力抓着门框凝视着她,低吼道:“绾梅,你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秦漪转过头冷冷吐出几个字:“把他丢出去。” “别碰我!”周子濯奋力甩开小厮的胳膊,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朝秦漪的背影扬声喊道,“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怪我婚后冷落你。绾梅,我后悔了,从得知你出了意外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这是你的玉佩,你走之后,我日日夜夜带在身上,你可还记得曾经说过,这世上除了她,你便只亲近信任我一个。” “绾梅,我在你住的院子里种满了梅花,去年冬天下雪时,满院都是梅花的清香,那晚我梦到你了,梦见你冲我笑,叫我阿濯。” 他醉眼迷离浑身酒气,说出的话好似提前想了许久,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肺腑之言。 秦漪攥紧衣袖,桌上铜镜映出他的面容,他手中拿的,正是母亲留给她的玉佩,如果可以,她真想立即命人夺回来。 “周公子,你这般纠缠于我,就不怕令夫人知道后伤心难过吗?” 周子濯垂下头,良久苦笑一声:“绾梅,我知道你在故意跟我置气。” “月遥……娶她进门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为了给彼此一个交代,我本以为与她成婚能从你突然离开的痛苦中走出,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远不如你,府里整日鸡犬不宁,绾梅,我好怀念你在的日子。” 秦漪强忍着翻涌的恶心嗤笑一声:“周公子,别用你那假模假样的深情在我面前演戏,我已说过无数次,我不是什么绾梅。” “我可没她那么蠢。” 她起身,在周子濯开口前冲门口小厮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抬手朝周子濯后脖颈处送去一记手刀。 对待醉酒闹事的客人,就该这般直接粗暴。 小厮正要扶着周子濯出去,未料酒楼又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苏月遥带着几个家仆气势汹汹地赶来,看见不省人事的周子濯和一脸含笑的秦漪时,她愤怒地几近发狂。 “把姑爷扶上马车!” 秦漪抚平衣袖微微侧头,笑问:“这位是?” “回东家,这是刚才那位周公子的夫人。” “哦。”秦漪拉长尾音,冲她莞尔一笑,“原来是将军府的苏小姐啊,久仰大名。” 稍顿,她抬手将脸边碎发拂到耳后,故作为难道:“夫人可要好好看着你家相公,他总跑来缠着我,让我很难办呐。” “少给我装腔作势!”苏月遥抱着胳膊瞪向她,眸中怒火熊熊燃烧,“秦漪,你什么时候活过来的?” “不对。”她冷笑一声,“你压根就没死对不对!” “你怎么不说话了?”见秦漪只笑不答,苏月遥越发嚣张,“怎么,心虚了不成?我告诉你,不论你是人是鬼,都莫要妄想再回周家!” 秦漪攥着帕子揉了揉耳朵,摇头叹气:“难怪周公子宁愿在这儿喝得酩酊大醉也不愿回府,若换作是我,想来也不愿一回到家中就面对这么个凶悍的人吧。” “还有。”她抬起朱红丹蔻细细观赏,漫不经心地笑道,“夫人似乎忘了,如今是你这宝贝夫君对我死缠烂打,你所谓的周家,那又是个什么地方?皇宫吗?” 她仰头娇笑几声,嘲讽意味不言而喻,苏月遥怒火中烧,指尖狠狠掐入掌心。 “已死之人便该好好待在棺材里,可你偏要出来作妖,你喜欢玩是吧?好,本夫人好好陪你玩!” “我倒要看看,你这张皮下面究竟是人是鬼!” 话音落罢,她猛地从腰间抽出皮鞭挥向秦漪,与此同时,守在门口的小厮立即察觉到她的意图,飞身上前一掌拍在她后背。 皮鞭被秦漪身旁的侍女稳稳接住,秦漪毫发未伤,反观苏月遥,她因未留神而被人从后头袭击,要知道,这醉香楼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身手极好,这一掌下去,她便摔倒在地。 周家的奴仆被人拦在屋外,此时苏月遥孤立无援如入虎穴。 秦漪抬脚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直视着她:“周少夫人,你真当我是吃素的?” “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仗着自己有点身份就想闹就闹?”下人搬来软椅,秦漪缓缓落座,接过茶水慢条斯理抿了口,唇边笑意轻轻绽放,“我可不是你娘,还得无条件地惯着你。” “贱人!”苏月遥狼狈地爬起来,咬牙切齿,“咱们走着瞧!” “啧。”秦漪支着下巴抿唇一笑,“夫人喜欢来尽管来就是,本姑娘有大把的时间奉陪,可有一样,开时可莫要忘了挑着时间,毕竟,万一跟你那夫君撞上了未免太尴尬不是。” 苏月遥气到险些呕血,她攥紧拳头怒气冲冲地离开,房中再次恢复安宁。 夜色渐浓,宝画带着下人从府中赶来接她回去。 “小姐,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秦漪看着天上的明月兀自出神,闻言应了声:“知道了。” 待走出房门时,她忽而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来。 “让巴柘替我找人打探打探,念月如今身在何处。” 她唇角渐渐扬起,犹如嗜血的食人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些故人的面,我总得一一见过才是。” 第47章 肆拾柒 护妻狂魔已上线 今日难得是个艳阳天, 秦漪忙完手头的事后便在房中小憩歇息,打算好好把这段时日缺的觉给补回来。 可偏偏天不遂人意,不多时, 宝画来禀道:“小姐,赵氏和二小姐来府上了, 这会儿正在大门外候着。” 秦漪睁开眼睛,懒懒问道:“她们来做什么。” “奴婢也不知。”宝画摇摇头, 又道, “小姐若不想见奴婢叫人去说一声。” “这俩人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没安好心。”宝珍撇嘴嘟囔道, “奴婢看,小姐还是不见的好。” “见,为何不见?”秦漪坐直身子, 掩唇打了个哈欠, “重归故土不就是为了与故人重逢,许久未见,我还真有点想她们了。” 宝珍闻言吐吐舌头:“那奴婢们又得藏起来了。” 秦漪淡淡一笑:“让她们且在外头多等会儿吧。”说罢又合上眼睛。 宝画心领神会,走出门外嘱咐一声:“小姐这会儿还在小憩,先叫她们在外头等上一阵。” 直到秦漪一盏茶饮尽,门口侍女才去将赵氏母女请进来。 晌午日头正大,母女俩在外头站这么久早已腿脚发软, 浑身上下生了一层黏糊糊的细汗,这二人何时受过这等冷落, 若非有事相求, 定早已甩袖离开。 她们被侍女引着往花厅走,这一路早已被眼前一幕给惊住。 那一草一木一花一景都极尽奢侈,放眼望去, 雕梁绣柱玉阶彤庭,重楼飞阁琼楼玉宇,流连其中犹如置身仙境。 母女俩心里头都微微泛酸,国公府倒也罢了,那毕竟是朝廷重臣的府邸,可连这一个小小的北越女子所住之处都比侯府强那么多,这叫她们如何不吃味儿。 “坊主,两位客人到了。” 秦漪正扶额假寐,听见动静懒懒掀开眼皮,便见赵氏母女正略显局促地站在那儿,身上穿的衣裳所用绸缎还是去年的样式。 她唇角微翘,看来这两人是遇着什么难事了。 “漪姐儿,当真是你吗?” 赵氏颤着声音唤了句,往日精明的眼睛微微泛红,“我可怜的孩子,这可真是菩萨保佑,也不枉我日日吃斋念佛为你祈福了!” “姐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秦云惊愕地看着她,这种反应倒不似作假,只是话里并非关切,“你怎么说活就活过来了,还摇身一变成了北越富商。” 屋里的一众侍女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母女俩,这些天来认亲的人太多,她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沉默许久,秦漪轻摇团扇,漫不经心地递去一个眼神。 “我们认识?” “哦我知道了。”她故作了然,笑颜如花,“想必你们也与旁人一样,将我错认成那个死去的姑娘。” 她这般漠然娇媚的模样让赵氏母女登时有些不确定了,这女子的眉眼和秦漪一模一样,可那通身的气质却是极不相同。 秦漪就像温顺娇软的玉兔,可这女子分明就是笑里藏刀的狡猾狐狸。 “我们两个长得真有这么像吗?”她又问道。 赵氏原本想好的措辞都堵在了嗓子眼,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眼泪水也干了。 可她到底经的事多反应快,忙笑道:“也只是有几分像罢了,云凰姑娘一看就是贵人命,我那孩子若有你一半福分,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了。” 秦云僵硬地笑了笑,点头附和几声。 “是吗。”秦漪自言自语低喃一声,转而又像才注意到似的,唤道:“给两位客人看座。” 侍女端来茶点,秦云只顾盯着秦漪那张十足熟悉的脸,还有她身上精美的绫罗绸缎,那发间金光闪闪的步摇瞧着甚有重量,还有那腕上的血玉镯。 越看她这心里头就越不得劲,连赵氏唤她都未听见。 “云凰姑娘莫怪,这丫头定是瞧你跟她姐姐长得太像,所以一时出神了。” 赵氏笑着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我这俩孩子打小就感情深厚,就跟一个娘生的一样。” 对她这番情深意切的言辞秦漪摩挲着杯壁一笑置之,真不知道,这赵氏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到什么时候。 “云凰姑娘,你跟我那可怜的闺女真是一模一样,我看见你就忍不住伤心落泪。”赵氏抬起衣袖擦拭着眼角,声音凄切,“我那苦命的孩子啊,唉!” “娘,既然这样您何不认云凰姐姐做干女儿呢?” 秦云抚着赵氏的后背安慰道,“云凰姑娘跟我们秦家如此有缘,说不定上辈子就是我们侯府的女儿呢!云凰姐姐,您觉得如何?” 闻言,秦漪冷笑一声没有接话,候在一侧的侍女嗤笑道:“秦小姐,您当我们坊主是摊子上的萝卜白菜呢?” 另一侍女也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毫不留情地嘲讽道:“就是,连我们北越王子想见坊主一面都得提前下帖,你们又是何身份,也敢妄想与我们坊主攀亲带故!” 被俩丫鬟当面置难堪,赵氏母女顿时脸色煞白。 良久,秦漪用茶盖撇去浮在上头的茶沫,眼皮也未抬一下,懒懒道:“秦夫人莫要介意,我们这儿的姑娘一向心直口快,若是说错了什么还请两位多担待。” 不论如何这也算给了台阶,赵氏忙摆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秦漪唇角微弯:“那秦夫人今日过来可还有别的事要说?” 赵氏这会儿哪还有脸面提那事,忙应道:“那倒没有,这不是街坊邻里传得沸沸扬扬,我放心不下,特亲自过来瞧瞧。” “既然没别的事,那我就不留两位了。”秦漪放下茶盏,抬手扶了扶发间步摇,“送客。” “哎等等!”秦云娇喝一声,边向赵氏使着眼色。 赵氏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豁出老脸试上一试:“说起来,妾身确有一事想请云凰姑娘帮忙。” “哦?”秦漪眉尾上挑,唇角微扬,“夫人不妨说来听听。” “说起来也怪难为情的。”赵氏攥着衣袖,吞吞吐吐,“妾身娘家一远方亲戚欠了一屁股债,这不走投无路找上我来了,他欠的数额有些大,妾身实在不好向侯爷开口。” 话已至此秦漪如何还不明白,她忍不住低笑几声,身子朝后仰去。 “说起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前几日我在茶馆看戏时曾听你们这儿的百姓提起,说秦夫人不久前还去国公府为你那死去的大女儿讨要嫁妆。” 她眸中闪过一抹讥笑,一字一句道,“想来秦夫人该不缺银子才是。” “更何况,堂堂侯夫人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到张口向个陌生人借钱吧?还是替远房亲戚所借,啧,夫人心地果然善良。” 一番冷嘲热讽,秦云再也坐不住了,恼道:“不借就不借,少说什么风凉话!” 秦漪视若无睹,淡淡道:“呦,秦小姐脾气还怪不小。”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秦云被她气定神闲的模样激怒,再联想到今日这般地位悬殊的处境越加来气,“西临城谁不知道,你整日就靠出卖色相拉拢男人,同为女子,我真替你感到不耻!” “想来你赚的这些银子没一个干净的吧?”她仿佛抓住了秦漪的痛点,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不顾赵氏的阻拦继续高谈阔论,“像你这种不知检点的女人,真不知道有哪个男人会看上你,除非他眼盲了!” 几个侍女怒目而视,恨不得立马把这口不择言的女人丢出去,秦漪淡然自若抚掌轻笑,这让秦云生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让秦小姐失望了。”话音落罢,观南大步走来,眸色沉沉深不见底,“本王双目健全毫无残缺,且看人的目光一向甚好。” 在那母女俩愣神时,几个侍女已上前行礼。 “晋王殿下。” “晋……晋王?” 秦云瞠目结舌,她还只是听说曾经的观南法师是被陛下养在寺中的皇子,姐妹小聚时还有人打趣道,晋王殿下前二十几年潜心修佛不问尘事,如今忽然还俗必要成为京都女子倾心的对象。 毕竟,除却那至尊身份不谈,此人面貌英俊气质脱俗,京城中的公子哥又有几个能比得上。 缓了许久,秦云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瞥见他清隽俊逸的面容又生出几分羞涩,盈盈福身柔声问道:“您怎么会到这来?” 观南未做理会,径直来到秦漪面前,扶着她胳膊坐回软椅。 “我去栖凤居找你却扑了场空,没想到你在府中躲清闲。” 秦漪垂眸撇嘴,回道:“殿下哪里看出来清闲了。” 观南无奈浅笑:“今日天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这二人旁若无人地亲热寒暄,被晾在一旁的秦云脸色变了又变。 秦漪掀起眼皮瞧她一眼,叹气道:“还有客人在呢。” 观南笑容稍敛,回头望向赵氏:“秦夫人,你还有事?” “无事,无事。”赵氏干笑两声,拽着秦云的手腕行了一礼,“殿下和云凰姑娘的事更要紧,妾身和小女先行退下了。” 秦云一把甩开赵氏的胳膊,来到观南面前笑道:“听说云凰姐姐也嫁过人呢,殿下,您如今贵为皇子,若与这般身份的女子纠缠不清恐怕会落人口舌吧?到时候陛下……” “秦小姐。”观南冷声开口,眉头微蹙,“佛家有言,多积口德少造口业,你小小年纪就如此喜欢搬弄是非,日后下了地狱可是要受拔舌之刑的。” 第48章 肆拾捌 你只是运气不好上错了花轿…… 直到走出府院, 秦云一想到刚才的难堪脸上依旧青一阵白一阵。 她从小就被秦漪事事强压一头,好不容易等到她突遭意外,万没想到还没高兴一年那女人又突然冒出来了。 这让她如何不气! “娘!您怎就这样任由她猖狂?依我看, 她分明就是秦漪,不然怎会对咱们无缘无故这么大敌意!” 赵氏扭头朝身后瞧了瞧, 见四下里无人留意才低声说道:“傻丫头,她如今可不是曾经那个软娇娇, 她不肯承认自己是秦漪, 我还能硬逼她不成?” 她又如何不知道这女子究竟是谁, 秦漪可是她看着长大的, 那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哪怕隔了大半年不见她也能认出。 “那咱们该怎么办?” 秦云抬头再次看了眼那高大院墙,此时心中只剩满满当当的妒忌。 为何老天如此眷顾那个女人, 叫她死里逃生不说, 竟还让她攀上这么多贵人,日子过得竟比公主还惬意。 “真没想到她竟连晋王都勾搭上了!我真想揭穿她真面目,叫世人知道她可不是什么云凰,而是个脏了身子的贱妇!” 赵氏踩着脚凳踏上马车,喜怒不显于面:“云儿,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切勿冲动, 今日咱们也不算白跑一趟,至少娘已经把她的底摸差不多了, 来日方长, 且先回府吧。” 秦云不甘心地朝那院里狠狠瞪了一眼,转过身时恰好看见周子濯正往这处走来,她眼珠子一转, 立即心生一计。 “姐夫,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她笑盈盈地迎上去,周子濯抿唇不语,又听她问道:“姐夫也跟我们一样是来看望姐姐的?” 周子濯移目看向马车,对上赵氏打量的目光只微微点头示意。 不等他答话,秦云长叹一声,摇头失望道:“可惜姐姐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已经不愿跟咱们相认了。” 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怨怒,秦云心头一喜,继续添油加醋道:“也是,晋王殿下相貌堂堂富贵荣华,任谁见了不怦然心动,姐夫也莫要太过忧伤,只当她是个跟姐姐模样相似之人就是。” 周子濯面色阴沉,沉默许久后缓缓开口:“你是说,晋王此刻正与她在一起?” “可不是。”秦云撇撇嘴,“俩人当着外人的面打情骂俏,一点也不避讳。” 周子濯越过她望向守在大门口的侍卫,那是晋王府亲兵,他腮帮紧绷目光阴沉,暗道这对狗男女当真丝毫不顾外人眼光到处苟合。 “姐夫,您还是想想办法让姐姐及时醒悟吧,坊间百姓都说晋王殿下流连女色,还是个嫁过人的已死之妇,这些风言风语若是传进陛下的耳朵里,到时候咱们两家岂不要受姐姐连累,没准被治个欺君之罪也不一定。” 秦云关切的声音传来,周子濯轻哼一声,淡淡道:“这是我的私事,与旁人无关。” 见他不为所动,秦云微恼:“你可是她夫君,你当真能这样忍气吞声看着她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 一语入耳,周子濯心头一阵刺痛,两手紧紧攥着厌恶地瞥她一眼:“祸从口出,秦小姐身为闺阁女子还是该谨言慎行才是。” 秦云微愣片刻,积压在心底的愤怒和嫉妒纷纷翻涌而来。 “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姐夫,今日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待姐姐嫁入晋王府时,姐夫可得躲在房中莫要出门,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 丢下这番话,秦云冷哼一声拂袖离开,她就是要激怒这个男人,毕竟,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忍受妻子红杏出墙呢? 到那时,不用她出手秦漪就能被打回原形,成为令世人嘲笑鄙夷的□□。 周子濯阴恻恻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待那马车渐行渐远他忽而勾唇一笑,那笑容诡异而扭曲,无端的有些瘆人。 …… 四月芳菲,满院海棠花开,青竹翠柏点缀其间,湖中心有一处观景亭,用木桥连接着小路,周遭怪石嶙峋,水里鱼儿嬉戏,一对鸳鸯正在湖面上依偎栖息,正如那亭中坐着的两人。 秦漪摇着团扇暗自出神,忽觉后背一软,回眸望去,原是观南拿了软枕垫在她身后。 “可是有心事?”他在她身旁坐下,侍女自觉退离。 秦漪摇头轻笑,熟稔地挽上他胳膊,将脸靠在他肩头,闭着眼睛低喃一声:“并无。” 日头正好,暖阳穿过缝隙洒在她莹白的脸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观南恍然想起,已有许久未见过她这般恬淡安静的模样。 他闭口不言,只那样静静凝望着她的睡颜,心中忽而生出几分自责。 去年那场大火时间已太过久远,即便蔡大人有心想要助他调查,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真相一日不能大白,那她便一日不得安宁。 “观南。” 秦漪忽然轻唤一声,缥缈的思绪瞬间回到现实,观南调整坐姿,将她大半个身子搂入怀中。 “她们说的也不全错,至少有一样我无法反驳。” 她卸下人前的伪装,声音满含疲惫和孤寂,这一刻,观南似乎又看到去年九月躲藏在慈云山上的她,那时的她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又可怜无助。 许是长久以往的相处让他二人生出几分默契来,此时她未言明,他却已隐隐猜出来了。 “云凰,人生八苦你已经历大半,又何惧人言。” 秦漪笑笑,两手抱在他腰间,他离开佛寺已久,曾经若有若无的谈谈檀香已消失不见,而是多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这是为她沾染的。 她扬起下巴凝望向他,眸中盈满温柔情意,下一瞬又被无尽的伤悲所替代,命运弄人,若这一世能够重来,那该多好。 四目相对,观南目光灼热,一如曾经那般坚定,迟疑许久,秦漪鼓足勇气低声问道:“我嫁过人,你当真一点也不介意吗?” 观南喉头发涩,抬手将她紧拥入怀,宽厚温热的掌心轻拍她后背。 “云凰,你只是运气不好上错了花轿。”他阖住眼睛,鼻尖满是她身上的幽香,“我只怪自己没能早点遇见你。” 秦漪眼眶湿润,心底的酸涩泛滥成灾,这一刻她相信这世上定是有神明佛祖的。 他便是她的佛。 * 傍晚,绚丽的晚霞向大地倾泻万丈金光,春风和煦,暗香浮动。 乌木娅来到西临后日日出游,这两天总算有些玩腻了,便带着一马车的礼物来到秦漪宅邸。 正要进院里时,她瞥见一高瘦男子站在不远处,他穿着一件象牙白长袍负手而立,目光所及之处正是那被护卫看守的院门。 他似是下定决心要进去,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离开后又驻足,如此反复纠结的样子让躲在一旁偷看的乌木娅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这人好生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扭捏,莫非你也是来向我们云凰姑娘求爱的?” 宋景然循声望去,就见一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正抱着胳膊打量他,眸中的嘲笑不加遮掩。 他两颊涨得通红,拱手回道:“这位姑娘可是认识住在这儿的人?” 乌木娅哼唧一声,摸着小辫抬脚朝他走去,身上的银铃叮当作响轻快悦耳,眼见她越走越近,本着男女之防宋景然立时后退两步。 “你躲什么?本姑娘还能吃了你不成?”乌木娅调笑道。 看她的打扮不像靖安女子,联想到这几日听到的传闻,宋景然猜测,这位应该就是那从北越而来的乌家大小姐。 “姑娘莫要离得太近,以免旁人见了多生口舌。” 他这迂腐掉书袋的模样惹得乌木娅嗤笑一声,“你们靖安男子向来如此,一个个的惯会假正经,就拿你们那大和尚来说吧,好好的出家人不当偏要还俗,哼,还从我这抢走云凰姐姐!” 这番没头没尾的话让宋景然彻底愣住,好在他思维敏捷,只消片刻便理清头绪,暗想她口中所说的大和尚应该就是曾经的观南法师,如今的晋王殿下。 而那云凰姑娘……应就是那个与秦漪长得十足相似的女子了。 “在下今日前来正是为了见云凰姑娘一面,不知这位小姐能否替我引荐一番?” 乌木娅摸着下巴望向他,转而懒懒地伸了个懒腰,那齐腰小褂随着她的动作朝上头跑去,露出一截盈盈小腹来,宋景然瞥见后立即扭过头去,沉声提醒道:“姑娘的衣裙不大合体,还是尽早换上我们西临女子的服饰吧。” 闻言,乌木娅低头看去却没看出个什么名堂,只当他这话里的意思是暗指她穿得丑,她两手叉腰哼道:“你是我什么人?连我阿哥都不管我,你竟敢对本姑娘指手画脚。” 宋景然心事重重不愿与她多做纠缠,道了声“失陪”便往那府邸大门走去,乌木娅被无视后更加气闷,鼓足了劲儿朝他跑去,正打算从背后偷袭,谁料这男人警惕心如此之高,一个侧身就避了过去。 事发突然,乌木娅脚下刹不住,身子一歪便摔在了地上。 “哎呦……” 她趴在地上哀嚎不断,宋景然木在原地,待反应过来弯腰去扶时,手腕上竟猛地一痛。 趴在地上的小姑娘竟恶狠狠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 …… 厢房中,秦漪正给阿欢喂肉,忽闻宝珍忍俊不禁地说道:“小姐,乌姑娘和宋公子在大门口打起来了。” 她心生诧异,不解道:“宋公子?” “是啊,大理寺少卿宋公子。” 吃罢最后一块肉,阿欢心满意足地摇着身子离开,秦漪来到水盆前净手,宝珍忙将绢帕递上。 “木娅怎会跟他碰上?” 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怎还起了冲突。 “奴婢也不知道,适才家丁来报时,奴婢心头一惊赶忙过去瞧了瞧,说是打起来,其实就是乌小姐扒着宋公子不肯松手,也不知这宋公子怎么惹着那位小祖宗了。” 秦漪在脑海中想象着那副场景,忍不住轻笑出声:“快把他们都请进来吧,免得叫有心人看去造谣是非。” “是。” 没过多久,乌木娅和宋景然便跟着下人过来了,秦漪听见动静放下茶盏,抬眸看去时险些笑出来。 只见乌木娅气鼓鼓地鼓着腮帮,额前碎发凌乱不堪,身前衣衫满是尘土,脑袋上的小辫也乱糟糟的。 再看那宋景然,比起乌木娅他并没有好到哪里去,锦袍皱巴巴的,手背上一大块牙印,隐忍的面容略含委屈,真是叫人既心疼又好笑。 “你哥不在,你这丫头就撒开了欢,怎还欺负到陌生人头上去了。” 乌木娅凶巴巴地瞪了眼宋景然,抬脚来到秦漪跟前,好似找到依靠似的告状道:“这男人在你府外鬼鬼祟祟的,我一看他就知道他定不是什么好人,云凰姐姐,你赶紧报官把他抓进大牢!” 秦漪看着她灰头灰脸的忍俊不禁,从袖中取出帕子替她拂去身上的污垢。 “好了,快去换身干净衣裳,免得被你哥看见又挨教训。” 乌木娅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离去,临走之际还不忘冲宋景然挥挥拳头。 而在秦漪开口说话的那一刹那,宋景然早已呆若木鸡全然忘了反应,只两眼紧紧盯着她,许久才开口道:“秦妹,你当真死里逃生了。” 他眸中情绪复杂,那抹动容被秦漪看在眼里,她知道,这位宋家哥哥是少有的真切关心她的人。 可她并不能与之相认。 “公子,想必你也与这城中百姓一样认错了人,我叫云凰,从北越而来,并非你口中之人。” 宋景然怔忡不已,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他忽而问道:“你可是有难言之隐?秦妹,我已查出那场大火是人为加害,你大可放心于我,自你离开我从未放弃过调查真相,若你肯将经过告诉我,没准我们能顺藤摸瓜找到真凶。” 听闻这番话,秦漪不可谓不震惊,她本以为自己死后便如这尘土一样从世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无人还会记得她,可她如何也没想到,宋景然竟一直为她苦寻真相。 她眸中的惊讶和挣扎被宋景然迅速留意到,他心跳加快,略显激动:“秦妹,你可愿相信我?” 被这么一问,秦漪瞬时清醒过来,曾经的她她毫无防备心却差点被人害死,如今,她如何能再轻易相信别人。 即便她心知肚明,宋景然没有任何理由伤害她,可她怕了,这条命好不容易捡回来,她断不能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公子,你真的认错人了。” 宋景然错愕几瞬,最终只苦笑几声,垂眸道:“无妨,我知你处世艰难,你有自己的苦衷,我不怪你。” 秦漪蜷了蜷手指抿唇不语,如今的处境容不得她有半点心软,她能做的唯有在找出真凶那一天亲自向宋景然道歉。 “不过,我至今还在调查那场大火,若你有任何线索,不妨遣人给我来封信。多亏了晋王殿下,如今蔡大人已正式提案,有他坐镇,水落石出那一日便不远了。”宋景然朗笑道。 阔别许久,他还是那般正气凛然,在如今这铜臭熏天的世道里,他这等纯良的秉性何其珍贵。 “公子为友人这般操劳,想必那位姑娘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一声友人,宋景然眸光微黯,唇边笑意也渐渐消逝。 他总是晚了一步,之前是,如今也是。 若说与周子濯是无奈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与晋王殿下,她定是心甘情愿的吧。 …… 乌木娅换好衣裳正准备找宋景然算账时却得知他已经走了,她一肚子火气没处发在屋里急得直乱转。 “不行,我非得带人去他家里不可,哼,我要叫他知道,我们北越姑娘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秦漪无奈地笑笑,抬手道:“木娅,你过来坐下。” 乌木娅还算听她的话,闻言便朝她走来,“怎么了云凰姐姐?” “你听我说。”秦漪斟了杯清茶递给她,柔声劝道,“宋公子是个端端正正的清官,是我们西临百姓的福分,且他有恩与我,你全当给姐姐一个面子,这回就不跟他计较了好不好?” 听闻此言,乌木娅懵懵懂懂地点点脑袋,“既然这样,那我就先放他一马。” 秦漪松了口气,欣慰地笑笑:“真是好姑娘。” 俩人在房中又说了会儿话,乌木娅向来好动,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不住央求道:“云凰姐姐,明日你就陪我一起去玩吧,我自己出去好生无趣,好不好?” 她晃着秦漪的胳膊不断撒娇,秦漪架不住,刚要开口答应就听得宝画走来禀道:“小姐,周府送来的帖子。” 见秦漪面色稍冷,乌木娅察觉出不对,乖巧地收回手静坐一旁。 “是苏月遥身边的丫鬟送来的,她说周家后日设宴,要您务必前去。”宝画眉头紧皱道。 秦漪抬手接过,将上面的内容读完后不禁冷笑。 “我看不是周家设宴,而是她苏月遥办的鸿门宴。” 宝画自也清楚这一点,适才听到下人转告时她心中就已了然,她知道,如今就是劝说秦漪莫要去也毫无意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见屋里气氛沉闷下来,乌木娅察觉出几分,忙道:“云凰姐姐把我也带着吧,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就替你狠狠揍回去!” 她不停挥舞着粉拳,秦漪顿时被逗笑,心头烦躁也尽数消散。 “好,后日咱们一同前去,好好与这位少夫人会上一会。” 第49章 肆拾玖 云凰姑娘想要的人 暮色四合, 华灯初上,店肆伙计都已开始准备打烊,栖凤居依旧灯烛辉煌, 人影幢幢。 二楼一雅间内,乌则钰临窗而坐, 琥珀色的眸子闪耀着星辉,清瘦的身影在月色下更显寂寥。 “巴柘, 云凰姑娘让你查探的人可有消息了。”他随口问道。 巴柘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外衣披在他肩头, 又将窗子稍掩些才答道:“回少主, 属下已查探出来, 那人就被关在南山一处庄子上。” 听闻此言,乌则钰平静的面容浮出一丝笑容,苍白的肌肤总算有了些许生气。 “那还等什么?” 迟疑许久, 巴柘低头抱拳:“属下不明白。” 乌则钰端茶抿了一口, 茶水放的有些凉了,入喉之后他轻咳几声,巴柘立即将茶盏接过,转身向门口的小厮斥道:“怎么回事!” 小厮点头哈腰忙去换上热茶,乌则钰疲惫而无力地仰靠着软枕。 “这几日无戏可看,本少主乏味得很。”他嘴角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容,眸光微动, “命人把那人带出来,权当送云凰一份大礼。” 巴柘试了茶温才送到他手边, 退离半步后沉吟道:“少主, 属下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温茶下肚,身上的不适消减许多,乌则钰轻轻挑眉:“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 “少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大费周章来到西临, 这不像少主的性格。” 巴柘低着头,一如往日那般恭敬,“少主莫非爱上那女人了?” “你说云凰?”乌则钰大笑出声,略显费力地动了动右腿,“你从小跟在我身边,该是最懂我的才对,这世上谁都能沾情爱,偏我不行。” “少主莫要这样想,您的病……” 巴柘试图安慰他,可他就像早已看破红尘似的,不在意地笑笑:“不必多言,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只管照做就是。” 见此,巴柘不再多言,只道:“属下遵命。” …… 秦漪沐浴罢就要歇下时,院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候在外间的宝画听见动静忙披上外衣走出去,大老远就看见巴柘带着俩男子朝这处走来,而那俩男子身上似乎扛着个什么。 “宝画,出什么事了?”秦漪绕过屏风朝外间问道。 “奴婢也不知道,是巴柘大人来了。” 这月黑风高的,他怎会突然过来? 抱着满腹疑问,秦漪穿戴整齐来到外间,恰在这时,巴柘几人也被宝画引进来了。 不等开口,身后的两男子将肩上物什往地上一扔,只听里头传来一声闷哼。 抬眼看去,那麻袋鼓鼓囊囊的,装在里头的东西不断动来动去,还有低呜声不时响起。 “这是何物?”秦漪问道。 “人。”巴柘言简意赅地回答。 见她不解,巴柘又补充一句:“云凰姑娘想要的人。” 他微一抬手,身侧男子执刀上前将麻袋解开,里头装的原来是个女子。 还是秦漪十分熟悉的女子。 “是你?”嘴里布条被拿掉后,那人震惊地瞪着秦漪,脸上表情活像见了鬼似的,“你没死?” 这般突然的重逢让秦漪略感措手不及,不过她只花了片刻时间便定下心神。 “好久不见啊。”她唇角微翘,笑意不达眼底,声音更是冷若寒霜,“念月。” “你为何没死?”念月惊恐万分地看着她,扭头四处张望,“这是哪里?你们绑我过来是想干什么!” “知道的太多可没什么好处。”秦漪抬脚走到她面前,这张跟苏月遥肖似的脸还真是让她难忘,“你这条命我还想留着玩几天,你可莫要自寻死路才是。” “你到底想做什么?”瞥见候在两旁的几个大汉,念月情不自禁哆嗦起来,连声音也微微发颤,“如今我已被赶出周府,你就算有仇有恨也寻不到我头上来!” 秦漪莞尔一笑,从侍从手里拿过匕首,冰凉的刀刃缓缓贴像念月的脸颊,后者早已吓得忘了反应。 “怎么?一年不见你就全忘了?” 秦漪抬了抬手,巴柘自觉带着两个侍从离开,宝画宝珍看到这人的脸早已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化身成为那把利刃,狠狠割花这张令人憎恶的脸,也好替自家小姐吃过的苦头偿还回去。 “你设计陷害让我在祠堂白白跪了一整天,让我因为你被送到别苑囚禁,难道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秦漪冷冷看着伏跪在地上的人,回想起那些痛苦往事时身子不住地发颤。 “秦……秦小姐。”念月艰难吞咽着口水,声音里带了哭腔,“囚禁你的不是我,你不该把这怨气撒我头上。” “不该撒你头上?”秦漪冷笑一声,万般厌恶地瞥她一眼,心头怒火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若非这女人作恶,她如何会被送去别苑,冷初又如何会因为她而惨死。 直到如今,那场大火在她身心留下的痛苦都无法泯灭,她甚至不敢想起冷初这个名字来,多少个日夜,她如在逃犯人般带着满身的伤躲躲藏藏,这一切,皆拜这女人和周子濯所赐! 这般想着,她手一动,那锋利的刀刃登时割进念月细嫩的肉里。 “你疯了!”念月痛苦尖叫,眼泪霎时流淌出来,碰到那渗血的伤口更是一阵刺痛。 “没错,我就是疯了。”秦漪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过往经历的苦痛,她如今定要一一还回去,“把她关到地牢好好跪上几个时辰,若她不跪,那就打到她肯跪为止。” 她站起身来,用帕子将匕首上鲜血拭去,嘴角不断上扬,“对了,地牢空无一人,咱们的念月定耐不住寂寞,记得多捉几只耗子放进去,长夜漫漫,也好跟她有个伴不是。” 看看地上痛得表情扭曲的人,宝画宝珍总算狠狠出了口气。 对待这种卑鄙无耻之徒,就得比她更狠。 待念月被拖走,秦漪脸上笑容逐渐消失,抬脚来到门外将匕首归还回去。 “巴柘大人,有劳你亲自跑一趟。” 巴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少主交代,此人还有用处,云凰姑娘莫要把她弄死。” 秦漪略感诧异,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细细思索时又想不出什么名堂来。 她只知道,那位少主断不是出于无聊才会如此帮她。 * 得知秦漪要去周家赴宴后,观南次日一早就赶了过来,进门便说:“明日我陪你同去。” 秦漪微愣片刻,反应过来后笑道:“你匆匆过来就是为了这事?” “嗯。”见她还在用早膳,观南这才想起自己还未进食,抬脚在她对面落座,自顾自拿起小碗打了勺清粥,“周家如入虎穴,我如何放心你孤身前往。” 秦漪略感好笑,想到近日的风言风语却又笑不出来。 坊间传曰,陛下欲要为晋王择王妃,大抵就这几个月的事。 “观南,你如今身份特殊,若堂而皇之与我同行,难免让城中百姓说些闲言碎语。” “那又如何?”观南皱眉反问,“满城百姓皆知我心悦于你,云凰,事关于你,我从未惧怕过人言。” 他认真的模样让秦漪说不出话来,而那道阻挡在她与他之间的鸿沟,她也不知该如何提。 不必想也知道,他身上承担的压力不比她轻,不论是来自陛下的阻力,还是世人的指点,这所有一切,他向来在默默一人承受。 “你不必担心,明日有木娅陪着我,况且,我身边那几个丫头身手不凡,定不会有事的。” 她柔声劝道,见他眉头皱得更深忍不住凑过去,抬手覆在他眉峰轻轻抚平。 “如今你才开始接触朝务,定要万事多加留意才是,人心难测,你如此良善免不得遭人蒙骗,况且……” “况且什么?”他笑问,一双眸子盈满笑意。 “皇宫之事我自幼也听的不少,那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你回归宗谱势必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所以,诸事定要万家小心才是。” 秦漪越说越心惊,说到最后眸中已满是浓郁的忧色,又心生一抹愧疚,若非因为她,他又何必淌这尘世间的浊浊浑水。 观南心有所感,垂眸浅笑一声,而后抬手攥住她手心。 “云凰,我素来欢喜你这般替我操心。” 他目光炽热,清明的眸子总是如此赤诚,“可今时不同往日,既入红尘,我便早已做好打算,此前在慈云寺时,我虽为佛子,却也见惯了千人千面。” 秦漪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未说什么,观南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安抚道:“莫要忧虑,不论如何,我定不会让自己出事。” 否则,他又谈何护她周全? …… 黄昏之时,看守念月的家丁忽然来报,说她跪了一天一夜后昏了过去,醒来后便哭嚎着要见秦漪,扬言有要事要对她说。 宝珍听罢忍不住嗤笑道:“贱骨头就是贱骨头,到现在还不忘卖可怜!” “无妨,我倒要看看她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秦漪来到地牢,这里阴森可怖一股霉味,当初之所以买下这座宅院也是看中这处地牢,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处了。 阴暗的房中空荡荡的,一旁火炉噼啪燃烧,上头烧着一把铁烙,布满蛛网的墙上挂满刑具,就如人间炼狱一般,换作胆小点的女子见了定要被吓晕过去。 念月形色憔悴地躺在地上,满身皆是污垢,凌乱的发丝与枯草交缠着,瞧着活像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 “这点苦头就受不了了?” 秦漪不加遮掩地嘲笑一声,在下人搬来的软椅缓缓落座。 听到动静,面向墙角的念月身子瑟缩一下,许久后才起身坐直,扭头望向秦漪,脸上的伤口已经凝血,即便这般狼狈,却仍不抵她当初万分之一。 “说吧,为何想要见我?” 念月攥紧手指,凌乱碎发挡住她的眼睛,脸上神情让人看不太真切。 “我知道那场大火是谁派人放的,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并帮我把我儿子从周府带出来,我就将我知道的通通告诉你。” 听闻此言,宝画宝珍相视一眼,都在怀疑她这话有无可信度。 秦漪轻轻挑眉,手中把玩着发簪,淡淡道:“你有证据?” 念月咬牙摇头,瞥见她眸底的嘲笑忙又说道:“若你不信我,这辈子你都休想找到凶手。” “威胁我?” 秦漪顺手从炉上捞起铁烙,末尾那一端被烧得通红发亮,她漫不经心地将它按压在地上的一团枯草,一股青烟缓缓升起。 “如今我为王你为寇,你说,你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 念月看着她手里的物什心中一惊,可这是最后一个求生的砝码,她已下定决心要豁出去一试。 “我知道,你这一趟定是为复仇而来,我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可我知道不少细节,得我相助,你必能将凶手送入大牢,我所求并无其他,只要你让我母子重聚,放我一条生路!” 秦漪唇角微扬,放下铁烙后拍拍手心,门外立即走来两个小厮。 “给她送点东西吃,毕竟少主有交代,不能把人给饿死了。” 说罢她抬脚离去,念月愣了一下忙冲她背影大声喊道:“喂!你到底答不答应?” 回应她的只有小厮凶神恶煞的目光,还有空旷悠扬的回声。 与此同时,周府书房里瓷器玉器碎了一地,侍女自觉退到门外将门紧掩住。 “你说什么?”(丽) 周子濯目光冷沉,紧紧盯着周福又问道,“好好的如何会被人劫出庄子!” “回少爷,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晌午庄子上的王婆来报信,小的一听说就赶忙去找您,可都快把这城中几条街寻遍了也未见您。”周福硬着头皮解释道。 “一群废物!”周子濯低吼一声,心头怒火熊熊燃烧,这几日他诸事不顺,秦漪的事还未解决,竟有人猖狂地动到他头上来了。 而他手底下养的这群人竟连人家的衣角都没看见。 他努力压下怒气,揉着眉心吩咐道:“此事不许外扬,派人悄悄查探,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如此狂妄!” “是!” 周福走罢没多久,苏月遥携玉英推门而入,打眼就看见一地狼藉,而罪魁祸首正扶额坐在案几前,浑身充满戾气。 “出了何事?” 周子濯闻声望去,眸中不见半点喜色,开口声音越发阴冷:“念月是你派人劫走的?” 苏月遥微愣住,反应过来后险些被气笑:“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十恶不赦的毒妇?” 见此,玉英有心想劝解一番,可这两人都正在气头上,哪里容得下她多嘴。 周子濯收回目光,紧抿着唇未作言语,却又听苏月遥阴阳怪气道:“明日我要宴请客人,你记得早些回来,毕竟,我可是特意为你邀了栖凤居那位过来。” 这番话彻底将周子濯点燃,他猛地起身,怒目而视:“你究竟想做什么!” 苏月遥强忍下心头酸楚反问道:“怎么?我在府中办个赏花宴也有错?” “那你为何平白无故邀请那个人?”周子濯冷声问道。 “那个人?”苏月遥嗤笑一声,“你不是日日夜夜想去见她?我不忍你饱受相思之苦,特替你将她请到府上来,你不该感激我吗?” “你还要任性妄为到什么时候!”周子濯大步走到她面前,心中的愤怒快要将他吞噬,“你还嫌周家闹得笑话不够多吗!” “姑爷,小姐她……”眼看他怒不可遏,玉英忙插了一嘴,却被苏月遥冷冷打断。 “闭嘴!”她侧头低斥一声,转过身时眸中已盈满泪光,“周子濯,我如今才算明白我哥说的那句话是何意思。” “自从去年那场大火,你整个人都变了!你以前信誓旦旦告诉我你心里只有我一个,可秦漪死后你就像魔怔了一样!” “你嘴上不肯承认,可这府里的人谁看不出来,你早就爱上了她!你像个疯子一样让人到处找她的侍女,不也因为她们是跟秦漪最亲近的人,你恨不得把一切跟她有关的东西绑在自己身边,可惜啊,你这番深情终究没被她看见!” 苏月遥倔强地抹去眼角泪水,因为动怒小腹不断抽痛着,“如今可好,她又活了过来,你一听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去见她,你还敢说你心里没有她!” 一番话毕,她早已心如刀绞,本以为自己期待许久的婚姻该是万般幸福的,可她如何也没想到,郎心早已不似曾经。 周子濯垂下眼帘,满身力气像被突然抽离一样,他缓缓坐倒在地,痛苦地抱住脑袋。 “是,我承认,我心里有她。” 良久,他低喃一声,“是我发觉的太晚了。” 晚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晚到他不得不伤害一个又一个人,他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可他不愿就此罢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垂眸轻声开口:“月遥,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一句辜负就能了事吗?”苏月遥冷笑道,“我为了你丢尽脸面,甚至不惜搭上我爹的名声,结果到头来就换个这样的结果,周子濯,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周子濯浑身一僵,这声质问何其熟悉,犹记得去年的时候,秦漪也曾这样哭着问过他。 他也曾问过自己究竟为何这般对她。 也许是因为,他将两家父母强行定下婚事这一过错都算在了她的身上,或许是因为,他怨恨她让自己和月遥不能相守,可到后来又变成,他怪她眼里有了别的男人,曾经口口声声此生不负君心的她,竟要不顾一切与他和离。 他害怕,害怕自己再次被抛弃,就如月遥几年前说走就走,丝毫未给他任何挽留的余地一样。 那苏月遥呢?他又为何这般对她?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他还不曾想过,就像秦漪还在他身边时他只知道自己内心挣扎痛苦却不愿细想原因一样。 但他知道,她们都没有错,是他错了,错的离谱,他还知道自己已无法回头,一切,都太迟了。 周子濯颓废地坐在那儿,苏月遥满目苍凉,耳边只剩下他那句承认的话语,她扶着玉英的手走出门外,心底最后一丝挣扎也在刚才那一刻荡然无存。 她看着梅苑的方向,手心触向隐隐作痛的小腹,低声问道:“我让你派人给豫王送的信可送到了?” “回小姐,已经送到了。”玉英应道。 “好!”她眸色阴郁满含疯狂,唇角不断上扬,“死而复活又如何?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几条命!” 第50章 伍拾 你可愿嫁我为妻 晌午, 秦漪带乌木娅去往国公府赴宴,去时路上乌木娅兴致盎然,于她而言, 只要能出去玩耍就是件开心事。 马车停稳后,乌木娅不用侍女搀扶, 自己一个蹦子便跳了下去。 “云凰姐姐,这就是国公府啊?” 她指着气派的府院好奇问道, 伸着脑袋朝里张望, 只是那厚重的影壁挡了视线, 并未窥见里头的景致。 秦漪站在周府门口久久凝视, 阔别一载重归此地,若说她心中毫无波澜自是不真实的。 犹记得被八抬大轿抬进这座府院时,她满心欢喜万般期待, 那时的她如何也没想到, 这场婚嫁竟险些送她进地狱。 过往云烟犹如大梦一场,被她攥紧的衣袖重又松开,她缓缓心神淡淡一笑:“是啊,正是风光无二的国公府。” 二人正要进去,一对中年夫妇前后走来,待看清来者真容,秦漪唇角微勾, 该来的终究来了。 “老爷,夫人。” 门口家丁恭敬唤了声, 周常明似有心事只低着头走路, 倒是魏氏先留意到门口的几个姑娘。 秦漪抬眸与她四目相对,魏氏驻足不前,脸上的表情在一刹那变换数种, 可谓是精彩至极。 而周常明亦愣住了,不过他双目所及之处却是乌木娅,秦漪迅速捕捉到他眸中闪过的震惊和慌乱,不禁心生疑惑。 他似是透过乌木娅在看另一个人。 “这位就是,自北越来的云凰姑娘?” 饶是提前听说了坊间的传闻,当正儿八经亲眼看到她时,魏氏仍然惊住了。 “见过国公爷,国公夫人。” 秦漪盈盈福身笑不露齿,魏氏愣愣地看着她,一时半会儿竟忘了该如何反应。 “这位姑娘是?” 沉默良久,周常明总算开口说了句,只不过仍是冲着乌木娅说的。 “我是云凰姐姐的朋友,我叫乌木娅。” 听到此话,周常明脸色大变,四人就这般僵持不下,魏氏向来心思重,察觉出异样后拽了拽周常明的衣袖。 “老爷,咱们还要赶时间。” “嗯。” 周常明淡淡应了声,临走之际又深深看了眼乌木娅,这回连乌木娅都感觉出来了。 “难道我的名声都传到你们西临了?” “兴许是吧。”秦漪笑道,心里却暗暗记下了此事,“走吧。” 两人随周府下人走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地方,秦漪停下脚步遥望片刻,眼前仍是那处花香四溢的观景亭,不过如今站在那儿的女主人换成了苏月遥,而她只是赴宴的客人。 犹记去年这个时候,她还与子莹一起无忧无虑地赏着牡丹,那时候啊,真是一段好时光。 “云凰姑娘,别来无恙。” 见到她后,苏月遥扬声唤了句,秦漪淡淡应道:“周少夫人,别来无恙。” 她留意到苏月遥如今似有些不大一样了,她腰间的皮鞭被卸下,身上的衣着不似曾经那般明艳,发髻也与西临城中的夫人们无异。 莫名的,有几分像初嫁入周府时的她。 亭中的小姐们瞧见她后神色各异,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用猜也知道,她们定为眼前这场好戏而暗自激动。 与苏月遥并肩而立的周子濯目色深沉薄唇紧抿,秦漪目光在他身上掠过便移向了别处,携着乌木娅在人少之处坐下。 气氛无端沉闷下来,一姑娘有心调解调解,便笑道:“月遥姐姐,这枇杷十足甘甜,你也尝尝。” 不等苏月遥开口,站在一旁的玉英阻止道:“我们少夫人有身孕了,吃不得凉的。” 此言一出,众人安静下来纷纷望向苏月遥,后者故作不悦,斥道:“就你多嘴。” 诸小姐忙贺喜一番,倒是周子濯神色微变,沉着脸未曾言语。 “原本想着过段时日再告诉诸位这个好消息,没想到这丫头如此嘴快。” 苏月遥抬手挽住周子濯的胳膊,唇边浮出一抹笑,声音越发温柔,“阿濯,你要当父亲了。” 周子濯浑身一僵,下意识抬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秦漪,却一眼瞥见她脖颈处的红痕。 那抹香艳耐人寻味,他心头霎时涌上万般滋味,垂在身侧的手渐握成拳。 她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可如今转身就向别的男人投怀送抱,他放不下,他不愿放。 “豫王驾到!” 随着一声通报,一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遥遥走来,秦漪随意瞥了眼便收回视线,宫里的人她并不想多结识。 “豫王殿下。”众人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莫要因为本王扫了诸位的雅兴。” 豫王眉飞色舞,丝毫不似承德帝那般沉稳,可他是当今皇后所出,若无意外,此人应会被立为储君。 亭中重新活络起来,人声嘈杂让人心烦意乱,乌木娅又是个坐不住的,偏闹着要去池边喂足鱼,秦漪便随她一同离开了。 豫王和周子濯寒暄几句,后者借故离开,苏月遥盯着站在池边的秦漪目露杀气。 “豫王殿下,那位就是北越来的美人儿,佳人难得,殿下可要好好把握机会才是。” 豫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见那抹倩影百般娇媚,让他流连忘返不舍挪开视线。 “披着秦小姐的美人皮,却生了副叫人心痒难耐的媚骨,真是甚合本王心意,少夫人,这可真是多谢你了。” “殿下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苏月遥抚摸着平坦的小腹,语气冷漠而凶狠,“我要她,身败名裂!” 她与秦漪的种种过往豫王也早有耳闻,是以见怪不怪,如今他二人之间达成协议,那便更是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本王与少夫人倒是难得同病相怜,自从皇兄回到父皇身边,这满朝文武再也见不到本王半分好,真是让本王心寒呐。” 他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脸上分明是笑着的,可又充满戾气和狠毒,“可惜本王向来脾气倔强,一件事认准了哪能轻易放弃。” “那皇位,本王要,这美人,本王更要。” 他眯着眼紧紧盯着秦漪的背影,声音越发笃定,忽而勾唇一笑,“本王煞费苦心为皇兄备上这么一份大礼,也不知皇兄该如何回报于我。” 苏月遥向来了解他秉性,此人贪欲甚重,素来又好在民间搜刮美人,等新鲜劲过去了又随意抛弃,若是落到他手里,秦漪下场如何不难想象。 她弯了弯唇,端茶致意,“那妾身便祝殿下早日心想事成。” …… 时近黄昏,乌木娅早已没了兴致,便一直嚷嚷着要回去,秦漪料想中的鸿门宴直到此时也无事发生,她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正打算带乌木娅离开时,一侍女忽然来到她面前。 “姑娘,我们小姐想见您一面。” 秦漪认出她来,这是周子莹的贴身侍女玉兰。 原本今日过来也是存了看看周子莹的心思,可周府下人说她病得厉害不能见客,秦漪虽心中担忧却也无可奈何。 “木娅,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周小姐。”她站起身来,扭头嘱咐跟来的两个侍女,“你们护送木娅姑娘回去,莫要出差错。” 目送乌木娅离开,秦漪便随玉兰来到周子莹的住处。 孟夏之际已十分暖和,可这门上还挂着厚重的毡帘,玉兰挑起帘子,她甫一走进屋内便闻着一股浓郁的药味,而四周的窗子都关的严严实实,难怪这味道散不出去。 来到里间,周子莹正半躺在榻上,额上香汗淋漓,苍白的小脸毫无血色,一身中衣空荡荡贴在身上,露在罗衾外的两手瘦骨嶙峋,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最后一次相见时她分明还活蹦乱跳,不过一载未见,如何就变成了这样。 周子莹眼窝深陷,眸中盈满泪水,有气无力地动了动唇,紧接着一只胳膊递了过来。 她适才是用唇语唤了声“嫂嫂”,秦漪心头滞涩,鼻尖不断发酸,握住她冰凉的手坐在一旁。 也是这个时候,她留意到窗外似有人在偷窥,她心神一凛,登时敛下脸上的悲意。 “三姑娘,这位就是奴婢跟您提起过的,栖凤居的云凰姑娘。”玉兰说道。 周子莹怔怔地望着秦漪,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虚弱地用手比划道:“姐姐和我那嫂嫂竟长得这般相似,可惜……” 她轻咳几声,费力地提了口气,手上动作越发缓慢,“可惜我嫂嫂是个没福分的。” 秦漪听了这话只觉心痛神痴,这偌大的周府也只剩这一个傻姑娘还惦记着她了。 她偏头看向玉兰,余光中果然瞥见窗外一道模糊身影,见她望去时那人往旁边躲了躲,她故作不知,只问道:“你们姑娘这是什么病症,可寻过大夫了?” “府里来的大夫不说上百也有几十,便都找不出姑娘的病症,只开了药让好生养着,莫要忧思忧虑。” 秦漪略点点头,回眸望向周子莹,虽一肚子的话却又说不得,见她这奄奄一息的模样又忍不住眼圈泛红。 “妹妹有何心事以至将自己折磨成这样,常言道心病难医,还需自解,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妨说与我听听。” 周子莹只痴痴地看着她,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开口,终只能伏在她身前低低地哭起来。 不消片刻,秦漪衣衫被洇湿一片,一通啜泣后,周子莹方好受许多。 “云凰姑娘莫介意,我们姑娘定是太过想念先少夫人,见到您后情难自禁。” “无妨,我与你们姑娘一见如故,甚感亲切。” 正说话时,秦漪忽觉手里被塞了个什么东西,垂眸看去,周子莹泪眼婆娑地动了动嘴唇,她虽未看真切却也知道,子莹定是有苦难言,所以通过这种方式向她传话。 她仔细地将手里物什攥紧,两人来不及多说几句,打外头又来了个侍女,说周夫人交代,三姑娘身子不适,不宜长时间见客。 “小妹。”秦漪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唤一声,强笑着安抚道,“我过几天再来看你,莫要多思虑,待你病好后,我带你去采牡丹。” 周子莹呜咽几声,使出全力攥了攥她的手心,最终也只能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离开。 秦漪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走出门外朝窗子处看去时,那里已不见人影。 她站在游廊下,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致怅然若失,久别重逢,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便如沧海桑田一般。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曾经住过的小院,门口匾额上刻着“梅苑”两个大字,那一笔一划都何其熟悉,若换做出阁前,她定会将此视为珍宝欣喜万分,可如今,她只觉可笑。 推开沉重的红木门,院里悄然无声空无一人,正如周子濯所说,这里栽满了梅花,只是花期已过,只剩光秃秃的枝丫。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愣神间,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转身看去,原来是豫王阙晖。 以前在宫宴上她曾见过这人几面,印象中,此人风评不算太好,传闻他甚为好色,王府中养了一群莺莺燕燕。 “不过,云凰小姐站在这儿,就算这满院梅花都盛开也要被你这倾城之姿给比下去了。” 他摇着娟扇漫步走来,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笑,眸中贪欲不加遮掩,就那般赤/裸/裸地打量着她。 秦漪轻哼一声,拢了拢云肩抬脚径直走过去,连个眼风也未留,却在经过时被他伸手拦住。 “云凰姑娘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性烈,不过本王就喜欢烈马。” “豫王殿下,据我所知陛下就快立太子了,殿下平日荒淫无度倒也罢了,如今可正值紧要关头。” 秦漪抚了抚衣袖,淡然自若且冷漠,“我背后靠的可是北越乌家,若殿下不想将事情闹大传到圣上耳朵里,那最好趁早收起心里那些歪心思。” 阙晖盯着她莹白胸口目光越发炙热,沿着白皙纤细的脖颈一路打量至姣姣侧颜。 “本王瞧上你便是你的荣幸,你也不过是众多男子身边的一个玩物,倒不如跟了本王,别的不说,本王定保你此生荣华富贵在身。” 秦漪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他横在面前的胳膊快步朝门外走去,阙晖眸色一沉紧追上去,正在这时,周子濯阴沉着脸走来。 “豫王殿下可是喝醉了,竟来到下官后院。” 阙晖眸光一闪,似笑非笑道:“这都叫周大人看出来了,本王是有些醉了,看来日后可不能再贪杯了。” “云凰姑娘,来日方长,咱们后会有期。” 他漫不经心地扯扯嘴角,收起扇子往外走去,又驻足朝秦漪望了眼,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秦漪嗤笑一声,正欲离开,周子濯低沉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你还不肯承认自己是绾梅吗?” 她头也未回,只冷声回道:“贵府丫鬟引我到这儿,多有打搅还望周公子见谅。” 周子濯来到她面前,身上含了几分酒气,“绾梅,自你离开,这院子便被我锁了起来,我万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公子好生痴情,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秦漪巧笑倩兮,身子往后退了两步,“还未恭喜周公子,又要做父亲了。” “我知道,你在挖苦我。” 周子濯注视着她,眸中似是情真意切,“如今我最后悔的便是没有跟你生个孩子。” “看来周公子神志不清已到病魔地步,还是早些寻个大夫瞧瞧吧,以免你那可怜的孩子不等出世就失去父亲。” 秦漪冷言冷语罢便不再停留,周子濯还欲开口,忽闻外头一道清冷的嗓音。 “云凰,时候不早了,随我回去吧。” 抬眸望去,观南正站在门外,不喜不悲,淡然平和,只是那沉稳坚定的气质让人不可小觑,不可违抗。 秦漪柔笑一声,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走向他,自然而然地挽上他胳膊,双目含嗔:“你怎么才来?” “被一些事耽误了。”他抬手将她腻在颊上的碎发别到耳后,温热的指腹捏了捏她一侧香腮,“怪我来晚了,勿怪。” 观南旁若无人般顺手牵住她,两人相视一笑,携手翩然离去。 周子濯站在原地,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微风拂面,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消解他浑身的燥意。 马车上,秦漪疲倦地靠在观南胸前,两人就这般静静地相互依偎着,昏昏欲睡时,她耳边忽响起一道轻不可察的低叹。 “可是有烦心事?” 她坐起身子望向他,这才发现他眉头紧蹙着,神色也不似往日那般平静。 “可是陛下要为你择妃一事?”她又问道。 观南微愣,许是没想到她会知道此事,他垂下眼眸紧紧攥住她双手,字句坚定:“云凰,你可愿嫁我为妻?” 未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句话,秦漪怔怔地凝视着他,心口澎湃不能自已。 可她并未被喜悦冲昏头脑,种种思虑在脑海浮现,最终化为淡淡的忧伤覆在心头,无论如何也甩不去。 “可以我的身份,陛下断不会同意。” 观南叹了口气,抬手拥她入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此生此世,唯你不二。” 他手心覆在她柔顺乌发上,似安抚又似哄诱,“父皇那里自有我来说服,云凰,你只需告诉我,你可愿嫁我为妻。” 良久,秦漪吸了吸鼻子,轻声笑道:“你为我还俗入世,我无以为报,承蒙不弃,愿以余生相赔。” …… 直到回到宅邸中,秦漪才将周子莹塞给她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张小小的纸条。 她屏退下人独自来到里间,将纸条缓缓展开,上面只有简短的两行字,却让她触目惊心。 “放火之人,兄长是也。” 褶皱泛黄的字条从手中飘落在地,秦漪睁大眼睛僵在那儿,浑身如遭雷击,耳边不断响起喧嚣的嗡鸣声,眼前已然模糊不清。 第51章 伍拾壹 宁负天下,亦不负卿 天边渐渐亮起来了, 万丈霞光拥着朝日布满天际,一抹晨曦照进房内,唤醒本就浅眠的人。 秦漪缓缓睁开眼睛, 昨晚她一夜未眠,思绪万千, 在震惊,愤怒, 和痛苦种种情绪中来回辗转, 直到五更天时才勉强有些睡意。 她拖着疲倦的身子从榻上起来, 候在外间的宝珍听见动静忙端了热水进来。 “小姐眼下怎么青了?”宝珍担忧道。 “无事。”秦漪心不在焉地答了嘴, 洗漱后顾不上用早膳便唤来看守地牢的小厮。 “审的怎么样了?” “那女人嘴很硬,小的还未问出来。” 许是因为未睡好,秦漪两穴直突突, 她抬手轻轻揉揉, 蹙眉道:“嘴硬还不好办?地牢里有二十三样刑具,一一试过,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小厮敛目应了声,才欲离开又听她嘱咐道:“问出来后记得让她写份口供,签字画押。” “是。” “小姐,这粥熬得恰到好处,您趁热喝吧。” 宝珍打了碗莲子粥放她面前, 她低叹一声,扶额闭目, 轻声道:“这会儿没胃口, 先放着吧。” 话音才落,宝画面色匆匆打外头进来,低声禀道:“小姐, 宫里来人了。” “宫里?”宝珍诧异不已。 如今外头风声鹤唳,皇宫里来人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嗯,瞧着还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宝画忧心忡忡,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转而又对秦漪说道,“奴婢已请他在花厅坐着了。” 秦漪稍一思索起身来到梳妆镜前,从朱红匣子里取出一个荷包。 “走吧,过去看看。” 从厢房到花厅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如今却觉得似乎格外漫长,秦漪心事重重,待抵达花厅门口时又立时收起所有心思,脸上换了笑颜。 “叫公公久等了,还望见谅。” “这位就是云凰姑娘吧?”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李文闻声站起身来,慈眉善目甚为温和,身子微弯嘴角含笑,“陛下有请,劳姑娘随老奴走一趟吧。” 未料到时间这般急迫,秦漪心知不好推辞,便上前两步悄无声息地往他手里塞了个荷包。 “陛下日理万机如何想起召见民女了,还劳烦公公能透露一二。” 李文笑眯眯地看着她,袖下悄悄掂量掂量荷包的分量,道:“姑娘该比老奴清楚才是。” 有道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可他头上那位毕竟是当今圣上,他向来心思活泛,这两头得好的事最为擅长,便暗自递了个话音。 “陛下近来为着晋王殿下的事没少操心,姑娘下回见了晋王可得跟他说道说道,陛下对他实乃一片苦心呐。” 秦漪心下了然,笑道:“多谢公公转告。” 与此同时,晋王府中万籁俱寂,观南正在书房研读资政,陛下有心让他参与朝政,并特意请了老太傅为他指导。 他看得聚精会神,忽闻一奴仆进来通报道:“殿下,圣上传云凰姑娘入宫了。” 听闻此言,观南放下书卷,皱眉道:“何时的事?” “小的也是刚从宫里得的信,云凰姑娘这会儿恐怕已经到宫里了。” 想到近来发生的诸事,观南心头一沉,立即拂袖起身。 “备马。” 不等出门,一娇俏女子由宫女搀扶着遥遥走来,观南认出她来,此人是豫王阙晖同母胞妹,当今靖安王朝尊贵无比的昭容公主。 身着华服的昭容挡在观南面前,漫不经心地笑问:“怎么妹妹才来皇兄就急着要走?” 她满头珠翠笑颜如花,与阙晖有几分相似的眸子里闪烁着狡黠,似乎在悄悄酝酿着什么。 …… 自幼时起秦漪便不喜入宫,那被世人追捧的深宫院墙只让她觉得压抑沉闷。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车夫搬来脚凳,她扶着宝画的手走下来,巍峨庄重的皇宫近在咫尺,红墙黛瓦金碧辉煌。 “姑娘,随老奴进去吧。”李文揣着手笑吟吟地说道。 “好,烦请公公带路。”秦漪淡淡笑道。 才入宫门,迎面而来两男子,其中一人身着玄色暗花蟒袍,腰间佩戴金鱼袋,正是昨日才见过的阙晖。 快到跟前时,他毫不顾忌宫人的目光径直走到秦漪面前,李文适时轻咳一声,唤了句“豫王殿下”,他这才有所收敛,勾唇笑道:“云凰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秦漪目不斜视,只道:“莫非殿下今日也醉酒了不成?” 阙晖瞥了眼李文,后者忙退到一侧,垂首敛目收起耳朵。 “本王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他凑近两步,一股浓郁的胭脂味扑面而来,也不知刚从哪处温柔乡出来,“自昨晚一别,本王甚是思念姑娘,有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云凰姑娘可有同感?” 候在一侧的李文暗自撇嘴,心道这豫王属实色胆包天,青天白日的竟在这宫里调戏女子。 宝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素闻这厮仗着自己母妃一国之后的身份猖狂惯了,却未料竟能到这等地步。 倒是秦漪面无波澜,只轻哼一声,偏头看向李文,道:“豫王殿下阻碍民女面见陛下,还望公公做个见证,到时候也好向陛下说清楚。” 幸而李文也愿意做这顺水人情,便好言劝道:“豫王,陛下着急召见,若去晚了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您看……” 阙晖轻哼一声,不甘心地往后退了两步,“无妨,本王有的是时间,云凰姑娘慢走。” 秦漪嘴角冷笑,头也未回直走向前,这种人面兽心之徒,她与之同在一处就觉恶心作呕,更莫提跟他搭话。 不久后,她随李公公来到华清殿,琉璃瓦在艳阳的照耀下折射出璀璨晃眼的光芒,朱红内柱高耸入云,顶端盘桓着栩栩如生的金龙,重檐殿顶玉阶彤庭,无一处不彰显天子至高无上的地位。 殿内,金漆雕龙宝座上坐着的,正是深受百姓爱戴的承德帝。 只是今日,秦漪注定见不到他平易近人的一面了。 “好一个祸国殃民的秦小女。” 低沉有力的声音在殿内响起,秦漪心神微紧,盈盈跪拜道:“陛下万福金安。” 承德帝未叫她起身,她便这样跪在地上。冷硬的地面硌得双膝生疼,她面上不动声色,腰背直挺垂首敛目,行为举止挑不出半点差错。 台基上青烟缭绕,承德帝端详片刻,沉声道:“你身上戴的,可是晋王的腰佩。” 目光不觉移向垂落在衣衫前的白玉,那是观南亲手为她所系,她记得那日他认真嘱咐,想见他时便携此玉佩去晋王府寻他,无人敢拦。 她这才意识到,回京近两月,她还未曾与他安然自得地好好相处过,整日总被杂七杂八的事绊住脚,加之她一心只有复仇,连不经意间冷落了他也未注意到。 “回陛下,正是。” 她大大方方地应了声,承德帝轻哼道:“你倒是回答得干净利落。” “陛下明察秋毫,民女怎敢有所欺瞒。”她淡然答道。 “那寡人该叫你秦小姐还是云凰姑娘?”承德帝沉声反问。 一答一问,殿内幽寂下来,承德帝犀利的目光直直投向跪在地上的人,候在一侧的李文都忍不住为她捏了把冷汗。 良久,秦漪字句平静道:“名字不过是个称谓,陛下觉得顺口就好。” 她的反应在承德帝意料之外,可这也越加应证了民间那些传闻。 “伶牙俐齿,圆滑世故,难怪皇儿被你惑得七荤八素。” “惑”字出口,秦漪心下一沉,显然,陛下已将她与观南这份感情判了死刑。 “陛下明鉴,民女和晋王殿下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何来迷惑一说。” 她不卑不亢不紧不慢,承德帝难得多看她两眼,思索片刻后沉吟道:“可无论如何,寡人断然不会接受你这样的女子做儿媳。” 闻言,秦漪只觉眼前一晃,她攥紧手指稳住心神,伏地再次跪拜。 “陛下,您贵为天子,这普天之下皆是您的臣民,古人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陛下执意阻止晋王殿下与民女在一起,民女自然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可是陛下,民女对晋王的心意却并不对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有丝毫改变,民女相信,殿下亦是如此。” “够了。”承德帝冷漠打断她,眸色越发深沉,“寡人劝你好自为之,莫再苦苦纠缠晋王,若你执迷不悟,寡人自有上千法子让你屈服。” “陛下。”秦漪坚定地唤了声,神情倔强,“民女这条命是晋王给的,民女已立过誓言,此生此世,若晋王不离不弃,民女愿舍命陪之。” 许是早料到她会如此,承德帝哼笑一声,转而看向李公公。 “李文,宣平侯可到了?” “回陛下,侯爷已到殿门口了。” “把人请进来。” “喏。” 甫一听到那称呼秦漪心神一凛,看来皇帝今日是做足了准备,不惜一切手段拆散她和观南。 不多时,秦镇跟着李公公走进殿内,在秦漪身侧站定,朝承德帝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承德帝微一抬手,道:“给宣平侯看座。” 秦镇自始至终低着头,并未看清跪在地上的女子是何人,待落座后微一打量,顿时心头大骇。 “宣平侯,这位姑娘你该不陌生吧?”承德帝淡淡说道,“抬起头来,让侯爷看个清楚。” 秦漪紧攥着指尖,终也只能故作镇定朝秦镇望去。 四目相对,秦镇心里咯噔一下。 数日以来,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没少进他耳朵里,可那些闲言碎语皆被他故意略过,如今见到这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容,他一时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到底也是自己的亲骨肉,饶是他不愿多管,可终究还是难以彻底狠下心来。 但联想到近些时日坊间的传闻,他忽然想明白陛下叫他过来的目的是什么,无外乎想借他这个父亲的手打压她,让她知难而退离开晋王。 若与她相认,她定会被治个欺君之罪,且他也会遭世人指责,可若不相认,那往后余生……他便再也不能认她这个女儿了。 短短几瞬,秦镇思绪万千,连额带后背生出一层细汗来,偏偏承德帝根本不给他细细考虑的机会。 “怎么,寡人的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宣平侯,还是说你才不惑之年就已老眼昏花识人不清了。” 天子的声音不怒自威,秦镇故作镇定,起身行礼道:“陛下,这位姑娘与老臣死去的女儿绾梅有几分相似。” 承德帝眸色一沉,声音越发冷肃:“宣平侯可认清了?” 秦镇再次抬眸看了眼秦漪,她就静静地站在那儿,眼神冷漠且疏离,似乎当真只是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臣,认清了。” 坚定的回答掷地有声,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否则,那便是货真价实的欺君。 良久,承德帝忽而轻笑一声,让人半点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既如此,那宣平侯先行退下吧,寡人还有几句话想交代云凰姑娘。” “是。” 秦镇艰难地退离宫殿,在殿门合上之前回眸最后看了眼那跪在地上的背影。 本以为早已与她阴阳两隔,却未料还有再见一面的机会,可如今父女重逢,却也只能相顾两无言,视彼此为生人。 她定是怨恨极了他这个做父亲的,才会如此狠心回京如此久也不去见他。 “呦,今日也没风啊,侯爷怎么眼圈红了。” 李公公贴心地递上一块帕子,秦镇摆摆手,声音略有些沙哑。 “无碍,本侯只是忽然想起,再过几日便是小女的生辰,可如今却是连话也与她说不上了。” “侯爷莫要伤神,大小姐若知道您这般惦记她,九泉之下也定能安息了。” 秦镇仰望着天际,心头不断涌上一阵酸涩。 所有人包括他这个父亲都知道,那大殿上跪着的人就是他秦家女儿,可所有人都要装糊涂。 毕竟,秦漪早已死了,就在那场疑点重重的大火中,如今正埋在国公府的祖坟里。 这背后牵扯了多少东西,连平明百姓都能揣度一二,如今,这世上便再无秦漪,唯有云凰。 他踉跄地朝百步高阶缓缓走下去,眼前不断浮现秦漪幼时的模样,还记得忆莲未去世时,她与寻常丫头并无两样,活泼爱笑偶尔还会有些调皮。 后来,他将赵氏母女接进府中,打那开始,她便不爱笑了,也不似秦云那般嘴甜会撒娇,久而久之,他甚至都快将这个大女儿给忘了。 他停在原地,顿觉心痛如绞,双目微闭老泪纵横。 这回,他是彻彻底底失去她这个女儿了。 李文看着他略显沧桑的背影不禁摇头叹气:“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可怜,可怜呐。” …… 秦漪自大殿出来后便准备打道回府,候在外头的宝画见到她后赶忙上前。 “小姐,陛下可为难你了?” “嘘,傻丫头,隔墙有耳,回去再说。” 秦漪提起裙子正欲离开,一小太监忽然迎上来,笑吟吟问道:“这位贵人可就是云凰姑娘?” “公公找我有何贵干?” “皇后娘娘有请。” 她警惕地看向小太监,不解道:“公公可知所为何事?” “这个奴才也不知,不过娘娘现下正等着姑娘了,姑娘莫要耽误了时间才是。” 这皇宫中除却圣上便数皇后最大,秦漪自知当前形式紧张,便更不能出了差错落人口舌。 “那便劳烦公公带路吧。” 虽那太监来到皇后寝宫门口时,宝画被几个宫女拦在了外面,见此秦漪已然明白,今日入宫所遇到的难事尚未结束。 “娘娘,云凰姑娘来了。” “嗯,退下吧。” 秦漪垂着眸子微微福身:“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抬起头来,让我看个仔细。”坐在大红酸枝龙凤纹椅上的女子如是说道。 秦漪微微抬眸,却避开与她直视,余光中瞥见这屋里还坐着别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赵氏母女竟来了,就连曾经被她视为半个母亲的好婆婆魏氏,竟也在此。 秦漪不禁感到好笑,她何德何能劳驾这么多人,皇后见她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她只稍加思索便已一清二楚。 如今观南回来成了豫王的竞争对手,这些人就像苍蝇一样无缝不钻,死死盯着观南就为寻出一点错处好把他拉下水。 可惜,她要让他们失望了。 “竟当真与秦小姐一模一样。”皇后细细打量她片刻,似才反应过来一样,朝旁边宫女唤道,“还愣着做什么,给这位姑娘看座。” “多谢娘娘。”秦漪淡淡道。 才一落座便听得皇后端着茶碗轻声笑道:“周夫人,素闻往昔你与你那已逝儿媳感情甚好,如今见了这般相似的人不知作何感想?” 魏氏脸色微变,目光无端有些不自在,强笑道:“这……妾身只觉愈加难过了,绾梅去的突然,失去这么个好儿媳,是妾身没有福分,惟愿与她下辈子再续婆媳之情。” 静坐一旁的秦漪垂首敛睫,听到这“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之言未免越加想笑。 说是物是人非也不全对,如她这八面玲珑的婆婆,不还似曾经那般会做戏。 “如今也不算太迟。” 皇后抬眸望向秦漪,似笑非笑,“云凰姑娘与秦小姐这般相像又何尝不是佛祖的暗示,恰好你如今无亲无故,不妨嫁给周二公子为妾,也算日后有了归属。” “周二公子样貌英俊才华横溢,云凰姑娘若能跟了他,不知这西临城有多少姑娘羡慕你。” 此话一出,满室皆静,饶是魏氏也有些傻眼。 反观秦漪,她只端坐椅上,脸上神情叫人看不真切,良久,她忽而冷笑一声,抬头道:“多谢娘娘抬举。” 稍顿,“不过,既然娘娘如此看好周二公子,认为他是难得一遇的好儿郎,那何不将昭容公主许配于他?毕竟,公主殿下如此尊贵,理应得到最好的不是?如周二公子这般良人,我等凡夫俗子可无福消受。” 众人皆未料到她竟会还嘴皇后,让皇后如此下不了台,毕竟,夸赞周子濯的话确是皇后率先所提,秦漪这般回答,无论皇后如何接都是打自己的脸面。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隐隐激动,皆暗自期待着皇后的反应。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后有何反应,见此,秦云忙不迭地添油加醋道:“云凰姐姐这张嘴好生厉害,竟还谬论起昭容公主的婚事来了。” 秦漪挑眉轻轻一笑:“皇后与民女开玩笑,民女便同样以玩笑话回之,怎么秦二小姐还较起真来了?” 她巧妙的一句话既给皇后递了台阶又替自己解了围,同时还让秦云引火上身,一举三得令人咂舌。 “你这女子倒是有趣。”皇后漫不经心地笑道,只是那双眸子里毫无半点笑意。 “秦夫人,你让我将云凰姑娘找来不是有要事向她求证,怎么这会儿反倒不说话了。” 皇后忽然将话锋指向赵氏,后者微愣片刻,反应过来后不禁在心中暗骂,不愧是在宫里摸打滚爬这么多年的人,惯会找替罪羊摘清自己。 “让娘娘费心了。” 赵氏颌首笑道,“这事说起来也有些荒唐,我那女婿昨儿个找上门来,说他做了件荒唐事。” 乍一听到周子濯的消息,魏氏忙插嘴道:“何事?为何我不知道?” 赵氏对她并无好脸色,只继续道:“子濯那孩子也是可怜,自打绾梅离开就得了心病,这不,见了云凰姑娘后越加疯魔,认定姑娘就是绾梅,可姑娘不肯承认他又有何法子,只好三更半夜跑去祖坟将绾梅的棺材挖了出来。” 听到这番话,魏氏险些昏厥过去,才想开口忽然收到一记皇后投来的眼色,她隐隐明白了什么,便闭嘴不再言语。 “子濯说,那棺材里的人压根不是绾梅,当初他伤心过度所以未识清,是以……” 赵氏话说一半却意味分明,秦漪冷眼旁观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紧接着秦云适时接腔。 “姐姐跟姐夫平日里小打小闹倒也罢了,怎么还开起这么大的玩笑来?” “是啊,前段时间我和云儿去找你相认你还不肯,你可是我一手带大的啊。” 赵氏假意抹泪,又转向皇后,“娘娘,漪姐儿胳膊上有道梅花胎记,她究竟是不是绾梅,您让人一验便知。” 皇后闻言微抬手:“桂嬷嬷,替我查看查看,若这姑娘胳膊上果然有胎记,那可是欺君之罪,就是我有心想帮也无济于事。” 秦漪冷笑,这帮人做这么场戏原来在这等着她。 桂嬷嬷得令后便朝她走来,在快要碰到她肩膀时被她侧身避开。 “别碰我!” 秦漪从腰间拽下玉佩,举高亮在众人面前,“我是晋王殿下的人,谁敢动我!” “反了天了!”皇后一拍桌几怒斥道,“今日就是晋王在这他也得唤我一声母妃,你这丫头还敢拿着鸡毛当令箭作福作威!” “给我查!” “慢着!” 两道声音混在一起各有各的气势,众人皆回头望去,便见晋王脸色阴沉大步走来。 “皇后娘娘,她是我认定的晋王妃,您贵为六宫之主向来以礼自持,怎还让这帮奴才如此为难她。” 他护在秦漪身前,往日平和的面容难得覆了层薄怒。 “晋王妃?”皇后冷嗤道,“晋王,我念你才回皇宫不久难免不懂规矩,便饶过你擅闯后宫的过失,可这晋王妃是天家钦定,岂能任由你随意找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观南不顾旁人目光紧紧搂住秦漪的肩膀,宽厚温热的掌心轻轻贴在她后背,似在无声无息地安抚她。 “父皇尚未干扰我娶妻一事,皇后娘娘倒是对我的婚事万般关怀。” 皇后被暗呛一顿,脸上霎时有些挂不住,正欲开口,便见他俯身将秦漪拦腰抱起。 “娘娘有怨大可冲着我来,除非我死,否则,任何人休想动她一分一毫!” 沉而有力的声音在寝殿内响起,众人被他眸中的杀气给镇住,连皇后也因太过惊骇而瞠目结舌。 除了皇上,还无人敢这般对她说话。 直到那抹□□的背影逐渐远去,皇后才缓过神来,宽袖一拂桌上茶碗瞬间落地碎成一片。 “真是反了天了!” 殿内是何情形秦漪并不知道,她此时只觉疲惫极了,便闭着眼睛缩在观南怀里。 他气息尚且不稳,不知是因为来时太过匆忙还是因为被气得不轻。 “今日你可算是将皇后母子得罪的彻彻底底了。”她紧紧贴着他胸膛,声音近乎呢喃。 观南脚下一顿,垂眸望向她莹润的脸颊,瞥见她眼下的青色时便觉越发自责,是他未处理好这些事情,亦未能将她照顾好。 他抬头看向远处一座座宫殿,心中信念愈加笃定。 许久后,他抬脚继续往前走去,待秦漪快要睡着时便听他低声说道:“宁负天下,亦不负卿。” 第52章 伍拾贰 念你如骨,深入膏肓 仲夏之际十里荷香, 树梢上偶有嘶嘶蜩鸣响起,天越发的热了。 观景亭中,秦漪端坐在石凳上, 夏风不似春时那般轻柔,反平添了几分燥热, 她晃了晃团扇,可惜并不起半点作用。 反观坐在栏杆踏板上的乌则钰, 此时他正眯着眼晒太阳, 暖阳照在他身上, 那张素来苍白不见血色的脸看着越发脆薄, 如精致的琉璃盏似的。 大热的天,他身上还裹着半条织锦毯子,旁人都恨不得躲在阴凉地里, 唯独他偏要暴露在日头下, 待晒得舒服了嘴角便微微扬起。 “心静自然凉,云凰姑娘,你可是犯相思病了?怎这般坐立难安。” 他整个人倚靠在栏杆上,后背垫着软和的迎枕,不过几日未见,反倒变得越发娇气了。 “若我像你这般悠闲倒也不必愁眉苦脸了。” 秦漪支着下巴望向莲池,初绽的荷花亭亭玉立高洁傲岸, 与平静无澜的水面织成一幅浓淡相宜的画卷。 她的幽怨引得乌则钰低笑一声,他掀开眼皮略有些费力地抬动麻了大半边的身子, 巴柘见状想要上前帮把手却被他止住。 也是这个时候, 一小厮匆匆走来,将一张字迹潦草的笺纸递向秦漪,禀道:“云凰姑娘, 那女子招了,这是口供,已让她签字画押。” 秦漪笑容凝住,半天也未去接,直到如今,她仍未做好准备去面对真相。 “该来的总会来,你所做一切不正是为了今天吗。” 乌则钰似笑非笑,一只手伸到亭外,修长纤细的手指微微转动,仿佛在试着触摸太阳。 秦漪深吸一口气,抬手将口供那来,心口越跳越快,待一目十行看完时已木在原地。 她落在纸上的手渐渐收紧,笺纸瞬间被攥出几道褶皱来,许久,她强装镇定将纸折好递回去,沉声嘱咐道:“即刻派人送去大理寺少卿宋景然那。” “是!” 见她脸上阴晴不定寒气凛然,乌则钰漫不经心地问道:“事情有眉目了?” “八九不离十。” 乌则钰轻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感慨一句:“世人皆惧怕鬼怪,殊不知这世上比鬼更可怕的,却是人心。” 秦漪陷入沉思并未接话,不久后他又问道:“听说昨日你被请到宫里喝茶了?” “乌少主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可有人为难你。” “为难与否都已不重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这会儿脑子里一片混乱,压根没有多余的心思跟他攀谈,乌则钰觉出无趣,忽而又想起昨日听到的一件事来。 “昨日晌午晋王府可热闹了。” “此话怎讲?” “你们靖安公主带了几个女子去晋王府,不料后来竟都被王府的人赶了出去。”他垂着眼睛轻轻一笑,“看来晋王果真守身如玉冷性自持。” 秦漪长叹口气,遥望天际,“乌少主确实清闲,竟连这些琐事都知道。” “琐事?”他轻哼一声,“事关贵国皇子相争,这可无论如何都不是小事。” 看来此人将靖安朝局看得十分通透,想来这便是商人天生的特性。 忽见他掩唇低咳几声,巴柘忙从怀里取出个瓷瓶,从里头倒出几粒乌色药丸让他服下。 秦漪明显发现,他的身子一如不如一日,精气神也越发不好了。 “木娅说你每日都得喝药,为何病情一直不见好转?” “我这病,又岂是那么好治的。” 他顺了口气苦笑道,缓了会儿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 “你猜的果然没错,宣平侯府秦夫人近来确是遇到了难处。” 他起身将信放到石桌上,而后便又巴柘搀扶着朝外走去,那略显孱弱的身影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待快要上岸时又忽而停下来。 “几日不见,这池里的鱼竟长这么大了,巴柘,咱们也该收网了。” 直到那两道身影从视野消失秦漪才收回视线,她发现,她对这个人果真半点也不了解。 * 华清殿中一片寂静,端坐高台上的承德帝半阖着眸子,对跪在大殿中的人视若无睹。 “儿臣恳请父皇日后莫再为难云凰。” 观南双膝着地叩拜道,他行的是君臣之礼。 承德帝轻哼了声,掀开眼皮瞥他一眼 “寡人还未问你,你倒先找寡人问责来了?” “听说你昨日当着众人的面说那女子是你认定的晋王妃,可有此事?” “所言不假。”观南朗声回答,未有丝毫犹豫。 承德帝隔空凝望片刻,颇感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脾性真跟你母妃一样倔,认准了什么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见事有转机,观南挺直腰背问道:“父皇既然明白儿臣的心意,又何必还执意拆散我二人?” 承德帝拿起手边奏折随意翻看两下,低声道:“先不说她是个嫁过人的,阙凤,你与那女子相识不过半载,怎就清楚她心思如何?” 观南眉头一皱,欲要开口:“父皇……” “此事日后再议。”承德帝抬手打断,“你如今岁数不小了,再过两月寡人便命人着手准备替你择晋王妃一事。” 观南神色不挠坚定道:“儿臣已答应云凰,此生非她不娶,惟她不二。” “父皇曾告诉过儿臣,您与母妃两情相悦忠贞不渝,即便母后离世多年您也依旧思念着她,儿臣视云凰亦是如此。” “在慈云寺时,儿臣不懂七情六欲,直到遇见云凰,我才明白世人为何要为情之一字撞得头破血流,若此生不能娶她为妻,儿臣宁可伴青灯古佛孤独终老。” 承德帝微怔住,久未言语。 …… 观南自华清殿出来后便被阙晖给叫住。 “皇兄好狠心,昨日我请昭容给你送去的几个美姬竟被你都赶了出来,皇兄怎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他眉飞色舞笑容轻佻,观南心生不悦微微侧身避开他。 “不过也难怪,毕竟皇兄眼光甚高,又得了云凰姑娘这么个美人,眼里哪还看得见别的胭脂俗粉。” 提起“云凰”二字时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观南皱眉,只觉那个名字从他嘴里过一道都无端被玷污了。 “还有别的事?” 阙晖摇着绢扇笑道:“你我同为兄弟便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兄也莫要把云凰姑娘藏这么严实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左右不过是个万物,今晚将她带来豫王府上,我再寻几个美姬,我等一同寻欢作乐如何?” 一席话毕,观南早已脸色阴沉双拳紧握,想起前两日下人的传报便越加震怒,偏那厮还露出贪淫挑衅的目光,观南忍无可忍,抬拳朝那张欠揍的脸狠狠挥去。 “陛下,豫王和晋王……在殿门口打起来了!” 李公公连滚带爬小跑进来。惊慌失措下连怀里的拂尘都掉在了地上。 “可知因为何事?”承德帝浓眉紧皱沉声问道。 “这……老奴也不清楚。” “还愣着做什么,去把他们给寡人叫进来!” “喏。” 不消片刻,阙晖与观南先后来到御前,两人脸上都挂了彩,不过相比较而言还是阙晖更加狼狈,鼻青脸肿玉冠歪斜,哪里还有半点风流王爷的模样。 “你们两个身为皇子,竟当着宫人的面大打出手,寡人的脸都叫你们丢光了。” 承德帝不怒自威,声音越加低沉,“是谁先动的手?” 观南垂眸站在那一言不发,阙晖捂着下巴忙告状道:“父皇,是皇兄先打的儿臣!” “阙凤,他说的可是真的?” “是。” 观南未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豫王出言不逊,儿臣身为兄长自该出手理教他一番。” “你说说,他为何打你?”承德帝转向阙晖。 “儿臣……儿臣不过问了几句云凰姑娘的事皇兄他就急了,母妃说的对,在皇兄眼里,我们这些亲人连那女子半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承德帝眸色一沉,默然许久低声道:“传寡人口谕,晋王行为失格,即日起,在府中闭门思过,无寡人允许不得外出,亦不得与任何人相见。” 观南紧抿着唇没有反应,袖下手指渐渐收紧,许久,他缓缓行礼道:“儿臣遵旨。” 站在一旁的阙晖见此不禁神色得意暗自窃喜,母妃说得果然没错,这个榆木脑袋平日里再冷静,遇到跟那女人有关的事准会露出破绽来,今日这套激将法不正好验证了这一点。 * 傍晚时分,秦漪心里一直烦躁不安,隐隐觉得似有什么事要发生。 “宝画,你去让门房备马车,我要去晋王府一趟。” “快该用晚膳了,小姐这个时候去?” “嗯,快去吧。” “是。” 下人手脚麻利,没多久宝画去而复返,道马车已准备妥当,随时都能出发。 秦漪未再耽搁当即携宝珍出了府,这一路心神不宁难以平静,惹得宝珍也不敢多话了。 抵达晋王府后,秦漪却被门口侍卫给拦了下来。 “姑娘,殿下被圣上罚禁闭了,没三五天不能出来,更不能见客,您还是回去吧。” 秦漪心里一沉担忧不已,忙问道:“陛下为何罚他?” “小的听说,殿下在宫里跟豫王动手了。” “依小的看,定是那豫王先找的茬,殿下这般温和的人,小的才不信他会凭白跟人动手。”侍卫义正辞严道。 秦漪拢紧衣袖,边又递给他两块沉甸甸的银锭,“一点心意,拿去跟兄弟们喝酒吧。” 稍顿,“还望小哥能让我进去看看他,我不待久。” “这……”侍卫连忙将银子推了回来,他们王爷清正廉明,若发现底下的人受贿定要不悦了,“这恐怕不妥,要是叫陛下知道,小的也担待不起……” “哎呀你怎么这么死脑筋,陛下远在皇宫,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小姐进去了?” 宝珍使劲拽着那侍卫的胳膊,边又冲秦漪挤眉弄眼。 秦漪不再停留,提起裙子便朝里面走去,其余侍卫蜂拥而至不让再往前走,迫不得已,秦漪只好拿出观南给她的令牌。 “我只想确认他安然无恙,待不了多久就会出来,定不会让兄弟们难办。倘若陛下问罪,我愿一人承担。” 侍卫们见状左右为难,不过听她这样说了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到时候陛下若真怪罪起来,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反倒若真心实意地拦了晋王的心上人,若叫晋王知道,那他们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秦漪头一回来到晋王府,可她顾不得欣赏这府邸有多气派,只随仆人快步朝观南所住厢房走去。 来至门口,仆人退下,她在门上轻叩几声,屋里无人回应,她轻轻将门推开,随着“吱呀”一声,观南清越的嗓音也在耳畔响起。 “邕伯不必再劝,我不饿。” 透过门缝,只见他正背对着站在案几旁,手里翻来覆去在查看什么,秦漪轻手轻脚朝他走去,两手越过他胳膊圈住他腰身,脸颊贴在他后背。 “不吃饭怎么行,你若饿瘦了,我定也心里不好受。” 观南浑身一顿,放下手中画卷反握住她的小手。 “云凰。”他有些欣喜又有些不自在,久久未转过身去,“你怎么来了?” “想见你便来了。”秦漪柔声答道。 见他许久不肯转过来面向她,秦漪隐隐明白几分,松开手绕到他眼前。 观南眸色一闪偏过头去,只留了半张侧脸对向她。 “抱歉,让你瞧见我如此狼狈的一面。” 倒不是因为脸上添伤十分丑陋,他只是不愿让她担心罢了。 秦漪抬手将他脸扭过来,瞧清嘴角处的淤青和擦伤只觉心疼不已。 “疼吗?” “不疼。” 他浅笑着微微摇头,秦漪鼻尖一酸,眼圈不禁泛了红。 “傻子。”她艰涩低喃一声。 “这点伤算得什么?” 观南欠身与她直视,温声细语地哄劝道,“我真不疼,你莫要哭了。” 说着用指尖抹去她眼角泪水,又在那处落下轻飘飘的一吻。 “我只是……只是……” 原本只是有些难受,此时竟成了万般心酸,她泣不成声扑进他怀中,抽泣许久低喃道,“不如我们私奔吧?做不成凤凰,那便做对野鸳鸯。” “不。”观南认真应道,“无论如何,我得给你个名分。” “我不在乎!”秦漪眼眶通红紧紧搂着他腰身,“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什么名分什么地位我通通不在乎,观南,我只想与你安稳度过余生。” 观南落在她肩头的手微微收紧,良久,他轻叹一声。 “云凰。”观南微俯身凝望着他,目光灼热,言语认真,“我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你过门,我要你做我名正言顺的妻。” 四目相对,他们彼此眼中再看不见别的,唯有“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坚定和爱意。 秦漪眸光闪烁心口悸动,踮起脚尖圈住他脖颈覆上那两枚微凉的唇瓣。 她爱眼前这个男人,可以不顾世俗,可以不计后果。 唇齿缠绵,难舍难分,观南气息越加不稳,化被动为主动将她拦腰抱起,转而又轻放在美人榻上,望着她绯红的双颊更觉情动难耐,便随本心欺身覆在她身上。 “古人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我愿日日夜夜与你长相厮守。” 他削长的指尖轻松摩挲着她的脸颊,目光热烈如火焰般,秦漪身心颤栗略感羞赧,才欲挪开视线便觉眼前一暗。 他在她唇上流连忘返,声音近乎呢喃。 “云凰,我念你入骨深入膏肓了……” 第53章 伍拾叁 皇权相争必有一输 栖凤居人影攒动, 热闹不已,一小厮端着茶点来到二楼走廊尽头处的雅间内,禀告道:“东家, 周公子又来了。” “他倒是能坚持。”秦漪埋首整理账册,闻言头也未抬, “请他进来。” 不多时,周子濯随下人走来, 在门口站住脚后朝屋里案几前坐着的秦漪看了好一会儿。 她身上当真再也看不见往昔半点踪影。 “绾梅, 今日是你生辰, 我来看看你。” “周公子, 我请你进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虚情假意的废话。” 她强忍着心头翻涌的恨意抬了抬手,“坐。” “听闻周公子的妾室被人劫走了,不知传闻是真是假, 如今人可找回来了?” 才一坐定便听得这么句话, 周子濯脸色变了变,抬眸注视着她,压着声音问道:“是你做的?” 秦漪冷笑一声,“我可没那个本事。” 如今她丝毫不像看见这张脸,所以开门见山地说道:“前两日我去城隍庙上香时曾见过她一面,她见了我后就跟中邪了似的,嘴里直嚷嚷着要与我做场交易。” 瞥见周子濯渐渐皱起的眉头, 她轻描淡写地字字说道:“用周公子的一件秘密。” 闻言,周子濯心神一凛, 故作随意地挪开目光, “荒谬。” 秦漪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在账册上勾勾画画。 “她一直说事关你那死去的夫人,可惜我不感兴趣就拒绝了, 这会儿想起来又有些后悔,周公子的秘密,会是什么呢?” 屋内安静下来,周子濯沉着脸没再接话,许久后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放在桌上。 “那女人在府里时便整日风言风语,所以我才让管家将她送到庄子上,不曾想她竟趁人不注意偷跑出去。” 说罢他站起身来,“府里还有事,先行告辞。” 秦漪目光冷淡嘴角噙笑,“慢走不送。” 待那道身影消失不见,她伸手拿过那只金簪默默端详,簪尾两簇梅花栩栩如生,一如曾经在慈云山别苑时他送的那只。 她随手扔在地上,攥着帕子擦擦指尖,侍女了然,将刚才周子濯坐过的木椅撤了去。 “告诉宋大人,鱼上钩了,照计划行事。” “是。” * 寝宫内檀香袅袅,承德帝半倚在榻上,双目微阖,一旁坐着的是刚解了禁闭的观南。 父子二人近些时日关系有些紧张,可见他状态不佳观南心中难免担忧。 “父皇似有些精神不济,儿臣替您把把脉吧。” 承德帝掀开眼皮,淡淡道:“寡人的身子近来越发疲惫,也不知可是因为岁数大了的缘故。” 观南闻言沉下心来,轻声道:“父皇正值壮年谈何上了岁数,是儿臣让父皇为我操劳太多伤神过度。” 一声长叹在殿内响起,承德帝揉揉眉心,低声道:“寡人这两日总梦见你母妃,寡人已经考了,可她还似年轻时那般美丽。” “这江山是你母妃陪寡人打下来的,你母妃去的早,寡人再无机会偿还她,这一直是寡人的一块心病。” 他略显浑浊的双目望向观南,似在透过他看那个自己心爱的亡妻。 “凤儿,寡人有意立你为太子,即日起,你当向你老师多加请教,治国之道非一日可学会的,幸而寡人还有时间培养你。” 余光中帘后人影晃动,观南状似不在意地摇摇头,手中银钩轻轻拨动香炉里的青灰,“父皇,儿臣以为豫王比我更适合。” 承德帝皱了皱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晖儿性子浮躁难当大任,寡人不放心将这天下交给他。” 观南垂下眼帘不再言语,瞧着好似对承德帝的安排默认了。 待那帘布不再拂动,观南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父皇近日睡得不好,儿臣特调制了些助眠的药物。” 承德帝朝桌上瓷瓶瞥了眼,淡淡笑道:“皇儿越来越懂事了。” 他从瓶里倒出两粒,端着茶水便要送进口中。 “父皇为何不让李公公先验一下?” 承德帝动作停顿,久而低声一笑,“若连你也想害寡人,那寡人还有何意义在这世上活着?” 观南心口微微一滞,两手交叠行了一礼,“儿臣定不会辜负父皇。” …… 走出寝宫后,李公公唤住观南,小跑着来到跟前悄声道:“殿下,刘全那兔崽子果然出宫去了,可要老奴派人将他捉回来?” 观南负手而立遥望皇城远处,沉吟道:“无妨,我正需有人替我传话,莫要打草惊蛇。” “喏。” “李公公,父皇寝宫近来可还有恙?” 听他提起这一茬,李公公登时浑身出了层冷汗,忙躬身回道:“殿下尽可放心,老奴日日夜夜盯得仔细,就是只苍蝇也保准叫它进不去。” 观南微微颌首,“如此你也算将功补过了。” “多谢殿下饶老奴一命,老奴日后定好生照看着,不让陛下出差错。” “如此甚好。” 观南抬腿朝高台下走去,想到什么又停住,见四下无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身后侍从。 “将此信转交给大统领。” “是。” * 傍晚时分,御前禁军统领沈漠徒步来到晋王府,门口侍卫见到他后忙到书房通报。 “殿下,沈大统领到府上来了。” “快请进来。” 话音才落,沈漠已自己进来,颇为熟稔地找了座椅落座。 “我都说了不用通报,你这府里的侍从真是跟你一样讲究。” 观南抬手屏退侍从,放下书卷在他对面坐下,沈漠看着茶几上才煎好的香茗眉尾一挑。 “殿下果然是文雅人,如我这等糙汉子断不会做这煎茶的事。” “这云雾是前几日楚阁老赠于我的,知你今日要来,所以特意煮了点招待你。” “楚阁老那老顽固竟与你这般交好?真是难得啊!” 沈漠端起茶杯轻轻一吹,满含香气的烟雾被拨开,他这才抿上两口,细尝过后砸砸嘴,“好茶!” 观南见此摇头失笑,说起来沈漠与他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他母亲便是沈漠的亲姑姑,论起辈分来,沈漠是观南的大表哥,简而言之,沈家就是观南的外家。 恢复皇子身份后观南才知自己还有如此多亲人在,起初也有些不适应,可沈家各个皆是忠良,性情又十分爽朗,不过几日观南便与他们来往越发熟识了。 两人说笑间,一是侍从手执一封信走来,“殿下,线人来信。” 观南接过信纸细细看去,待将信里的内容看完后脸色已阴沉如水。 沈漠心中了然,就着他的手扫了几眼,信里的内容字字惊心。 “豫王果真生了逆谋的心思。” “早在意料之中。” 观南神色沉重,起身到书案前展纸研磨,快速写下几行字。 “可要将计划提前?”沈漠问道。 “不急。”观南将信举起来轻轻吹干墨渍,卷成细条塞进竹筒里,“想来他不准备得万无一失不会贸然行动,这几日你我二人先行布局一番。” 说罢将信筒递给适才那侍从,“李烨,速速派人去往荆州一趟,将此信交由常将军,让将士们枕戈待旦听候命令。” 荆州是陛下赐给他的封地,也是靖安建朝前的都城。 见观南皱眉不展,沈漠也没了喝茶的心思,认真说道:“荆州离此不过一千里地,若要调派兵力用不了两日就能到达,殿下还有何顾虑?” “豫王在京城势力滔天,朝中大臣皆臣服于他,若此次不能将他那群势力一网打尽,日后定是后患无穷。” 沈漠对此颇为认同,点头道:“自你回归皇室,豫王和褚皇后便将你视为威胁,但毕竟自古以来皇子争夺是常事,可我如何也没想到,他们竟做出买通宫人在陛下寝宫投放曼陀罗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若不是你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观南想到此事心头震怒,若非上月他入宫请安时及时发现,如今圣上定已中毒至深。 “可惜那宫人咬舌自尽了,这时候你若冒然告状,反倒会沾上个诬陷罪名,陛下素来不喜皇子相争,到时候即便有心偏向于你,恐怕也经不起褚皇后和那群大臣的谏言。” 观南垂眸长叹一声,他本想韬光养晦,可形势逼人容不得他一步一步来,如今他只能铤而走险才不至于陷入被动。 他要逼着让豫王提早露出马脚,让那对母子弑君夺位的狼子野心昭示众人。 “皇权相争必有一输,若非出于无奈,我也不愿出此下策。” 沈漠拱手道:“臣随时听候殿下发令。” 观南扶住他胳膊,认真说道:“表哥,此举万般凶险,我让父皇置于危险之中已是大逆不道,若出丝毫差错我都万死难辞其咎,表哥身为禁军统领却因我而陷入皇权相争,此份恩情,阙凤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沈漠爽朗一笑,“殿下不必这样说,于公于私我都该帮你,何况事关靖安王朝的未来,豫王此人昏庸无能,若非背靠褚国公和褚皇后,他如何能风光至今日。” “若让他上位,陛下这半生的心血岂不白白浪费,姑姑在天之灵也难安息。” 气氛太过沉重,沈漠拍拍他肩膀,笑道:“莫要愁眉苦脸了,祖父几日前就念叨你,趁今日无事,随我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说罢他又眨眨眼睛,打趣道:“顺便带上未来弟媳,” 观南紧皱的眉微微舒展,才欲开口忽而想到什么,“今日恐怕不行,我明日再去看望祖父。” “这是为何?”沈漠不解。 观南抚平衣前褶皱,淡淡笑道:“今日是她生辰。” 沈漠愣了愣,转而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对她甚为宝贝,旁人连见一面都不行。” “无妨,祖父他们许久前就想见她一面,择日不如撞日,恰又赶上这么个好时候,人多才热闹不是。” 观南有些犹豫,毕竟他未提前告与秦漪,若这般唐突难免叫她紧张。 不及婉拒,沈漠已攀着他肩膀朝外走去,“放心吧,我们虽糙了些,可又不会吓到人家小姑娘。” 观南抿唇一笑未接话,到坐上马车时才幽幽道:“她已经不小了,正是嫁人的好年纪。” 沈漠:“……” * 约摸半个钟头后,晋王府的马车稳稳停在栖凤居门口,秦漪正独坐窗前思索事情,忽闻观南的声音从楼下街巷传来。 她探出半个身子望去,便见观南与一男子并肩而站,那男子眉眼间与观南有几分相似,她还以为是哪个皇子,可细想陛下的儿子她都认识,可没见过这么位皇子。 “云凰,你眼下可有时间?随我去外祖父家一趟如何?” “现在?”秦漪讶然道,“怎这般突然?可是出了何事?” “云凰姑娘不必害怕,我们就是想跟你一块吃个饭。” 听这话音秦漪明白过来,这应是观南某位表亲。 “好,你们稍等我会儿,我这就下去。” 毕竟是头一回见观南外家亲戚,秦漪心中还是生出些微紧张,她迅速理好衣裳妆容,又命宝画备了些礼。 “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你人到了就行,我祖父念叨你们许久了。”沈漠看着下人搬上马车的礼品扬声笑道。 观南扶着秦漪坐上马车,浅笑道:“还是你思虑周全。” 两人蜜里调油,沈漠撇撇嘴,自觉爬上后面一辆马车。 沈府离宝宁街并无多远,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观南牵着秦漪的手进了府门,沈漠大摇大摆走在前头。 “快去禀告老太爷,就说他外孙和外孙媳妇过来了!” 秦漪脸上微热,观南偏头安抚她,“表哥性格如此,你莫要介意。” 沈家在京城口碑颇好秦漪向来知道,何况这只是一句打趣话,她自然不会放心上。 从家丁口中得知来了贵客,沈老太爷立马拄着拐棍赶到正厅中,他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精神自然大不如前,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睿智和慈蔼,见到观南和秦漪后丝毫没有长者的架子,说起话来温文尔雅。 “这位就是云凰姑娘吧?当真是知书达理温柔大方。” “表弟的眼光还能有错?” 秦漪端坐观南身旁,沈家亲眷好生将夸赞一番,热情的让她险些招架不住。 晚上用膳时,观南带她简单认过沈家众人,一顿饭下来众人谈天说地丝毫也不拘束,在这里,秦漪难得的感受到家的温暖。 府里下人特为她做了碗长寿面,几位长辈皆给她封了红包,沈老太爷说出那句“日后就是自家人”时,她不小心红了眼圈。 饭罢,她和几个女眷在一处说悄悄话,观南则与那些表亲在偏厅聊事。 他偶尔朝那厢望去,瞥见秦漪恬淡笑颜情不自禁弯了弯唇角,可想到近日遇到的诸多难事又忍不住轻叹一声。 “怎么长吁短叹的,有何烦心事?”沈漠拿着酒壶坐他身旁,攀着他肩膀笑道,“可是因为那姑娘?” 观南抿唇未言,沈漠心中了然。 “实则,陛下并非有意阻拦你与那女子,说来说去,陛下实乃为你用心良苦。” “你可知前段时间陛下为何召那女子入宫,又为何召宣平侯同去?” 观南抬眸看向他,半知半解,“父皇的心思我无法揣测。” 沈漠仰头大笑,斟了杯酒端给他。 “寻常人定以为陛下是有意为难云凰姑娘,实则陛下却是为你们着想。陛下不过是想借此来洗清那姑娘的身份,毕竟,宣平侯在御前亲口承认与她非亲非故,日后,她便只是云凰,你可明白?” “除此之外,陛下也是为了看看那姑娘对你究竟有几成真心,昨日陛下过来了,这番话是他亲口对祖父所说。” “父皇。”观南眼眶生热心口一滞,低喃道,“是我错怪他了。” 沈漠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前二十多年都远离尘事,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也实属正常。” “这姑娘不错,愿你二人熬过诸多坎坷终成眷属。” 观南仰头饮下杯中烈酒,心中苦涩难忍。 * 月上枝头,周子濯直至深夜才回到府中,进门便迎来苏月遥一记冷眼。 “听周福说,你又去找她了?” 周子濯心事重重未予理会,径直脱下外衫走进里间。 “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苏月遥疾步朝他走去拽住他衣袖,怒道:“你既然如此喜欢他,那日后干脆就住在她那得了,还回来做什么!” 周子濯正因为寻不到念月而心烦意乱,被她这一闹愈加烦躁,“我今日去找她是有正事,你莫要胡搅蛮缠。” “正事?”苏月遥嗤笑一声,“你所谓的正事就是带着簪子去向她诉衷情?” 闻言,周子濯眸色一沉,不悦道:“你派人跟踪我?” “你若不是做贼心虚还怕别人跟踪?” “罢了,我不愿与你争吵。” 周子濯抬手捞过衣衫便准备去别处睡下,苏月遥拽着他胳膊不肯松手。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再走。” “你有完没完!” 周子濯用力将她甩开,两人推搡间,苏月遥一个不稳撞在桌角上,紧接着便跌倒在地,这一下可谓摔得结结实实,她瞬间脸色煞白,自小腹传来一阵又一阵痛感,痛得她不敢动弹。 “孩子......我的孩子!” 她颤着声音紧紧捂着小腹,亲眼看着裙下缓缓流出鲜血。 周子濯木讷地僵住,眼前满是刺眼的红,直到侍女的尖叫声响起他才缓过神来,慌忙蹲下去抱住苏月遥,扭头冲下人大吼。 “快去找大夫!” 第54章 伍拾肆 报应,报应! 子夜深宵, 周府一反往日的平静,重重灯火下,侍女小厮来回奔走, 府院里四处皆是嘈杂声。 厢房里不时传来隐忍的呜咽声,婆子从屋里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 幸而隐在夜色下看不清切,只是那浓郁刺鼻的腥味让人越加忧心。 国公夫妇守在隔壁房里, 两人一坐一站, 各自紧皱着眉头, 窗前, 周子濯紧抿着唇负手而立,眉宇间皆是阴郁。 “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摔到地上去,月遥进府这么久好不容易怀上一胎, 我唯恐她出了差错, 平日里一点气也不敢叫她受,你说说,这怎么突然就……” “行了,你从进门念到现在,吵得我头痛欲裂!闭上嘴安静会儿,等着大夫过来。” 冷不丁地被周常明斥责一顿,魏氏面色一变, 翻了记白眼后坐回椅上。 “子濯,莫要站着了, 过来坐会儿。” “不用。” 周子濯看着枝头上的银月头也未回, 心底的烦闷已攒到极致。 “让他站着!”周常明重重哼了声,“瞧瞧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府里麻烦一大堆, 还在外头沾一身腥,我周常明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咣当”一声,应是一侍女失手打翻了热水盆,引得婆子低骂几句。 魏氏小声嘟囔一声借故走了出去,门帘放下,周子濯转过身,越过摇曳烛火看向周常明。 “爹,我是您的儿子,行事作风当然是从您那儿学来的。” 他半张脸没在昏暗中,神色高深莫测,语气暗含几分嘲弄。 “逆子!混账!” 周常明怒不可遏,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 “砰——” 桌上茶盏连瓷壶一起被拂在地上,周常明怒视着他,胸口起伏不定。 就在这时,一侍女慌乱地跑来,颤着声音说道:“老爷,少爷,小少爷……小少爷没保住!” * 即便魏氏再三嘱咐,苏月遥小产的消息依然不翼而飞。 秦漪听说这件事时正在戏楼听小曲,戏楼掌柜的特意给她寻了处雅间,她双目微阖半卧在躺椅上,宝珍兴冲冲地赶来,进门就连连喊道“报应,报应”。 她眼皮一跳,缓缓睁开眼睛,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不等开口细问便听宝珍像倒豆子一样将听来的消息全部说出。 “小姐,您说这可是报应?奴婢看她还怎么嚣张!” 秦漪坐直身子,端过茶水润润嗓子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真是怪可惜的。” 宝珍不解:“可惜什么?” “没什么。”秦漪浅笑着摇摇头,扶着扶手站起身来,“走吧,回府。” 如今正值盛夏,地牢里却与外头冰火两重天,阴暗的牢房里,念月披头散发躺在地上,浑身衣物肮脏不堪,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恶臭味,两条衣袖破了几个洞,与烧焦的腐肉黏在一处,黑乎乎一片。 秦漪站在牢门外,冷漠看着眼前一幕,“你想活命吗?” 听到动静,念月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几近燃灭的烛火打在她脸上,映出一张似人似鬼的脸来。 “你让人把我折磨成这样,现在又来假惺惺的做什么!” 她声音沙哑的好像一口古钟,又像从阴森的地狱传来的恶鬼低吼。 “你对我而言已无利用价值,倒不如施一回善,放你一条贱命。”秦漪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会有这么好心?”念月嗤笑道,“你把我弄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报复我吗!” “报复你?”秦漪冷哼一声,不屑地瞥她一眼,“你以为凭你这条烂命值得我大动干戈?”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里,那往后便好好待着吧。” “等一下!” 念月连滚带爬跑到牢房前,心急地问:“你肯定不会那么好心就这样让我离开,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漪直视着她,嘴角渐渐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日落黄昏,乱了几日的周府总算平静下来,这两天周家大门一直关着对外谢客,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以防将军府的人闹上门来。 此时,苏月遥瞪着眼静静躺在榻上,额上箍着一条纯白头巾,双目无神空洞麻木,再无半点往日的灵动和娇纵。 屏风后,周子濯隔着一道床幔望着她,良久,他抬脚朝床榻走去,在一旁矮凳坐下。 “月遥,我们都还年轻,日后定还会有孩子的。” 他攥住她叠放在胸前的手温声安抚,瞥见她眼角滑落的泪水时心头也涌上一阵酸楚,这孩子毕竟也是他的骨肉,如今他已是万般悔恨。 “月遥,我答应你,往后与你好好过日子,我答应你。” 他声音低哑眸光闪动,攥着她的手越收越紧,可这双手一片冰凉,无论他怎么捂都捂不热。 终究是太迟了。 “我们和离吧。” 苏月遥盯着头顶上的梁木轻声说道,语气无力满含疲惫。 这场盼了好几年的姻缘终还是走到头了,实则在最开始时,在周围所有人都劝她三思时,在秦漪不明不白消失时,她便该明白,她从未真正读懂过眼前这个男人。 “说什么傻话。” 周子濯抬手抚上她眉心,又缓缓滑向脸颊,温柔地将她耳边碎发拂过,一如几年前与她初识时一般。 “你太累了,好好歇息吧。” 苏月遥止住泪水,扭头看向他,目光坚定,“我说,我要与你和离!” 刺耳的声音让周子濯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彻底敛去,他紧抿着唇与她对视,脸色阴沉沉的让人心惊。 “你也要像绾梅一样逼我是不是?” 苏月遥泪光闪烁,“怎么?你还想要我的命吗!” 听闻此言,周子濯神色变了又变,最终他什么也未说,起身拂袖而去。 回到书房没多久,周福打着灯笼赶来,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递过去。 “少爷,有人送来这个。” 周子濯闻声望去,从周福手里接过字条,只见纸上简短写着几个字:“今夜亥时城隍庙见。” 字迹歪歪扭扭十分粗糙,落笔之名让他眸色一沉。 念月。 这婢子原本大字不识一个,之前他将她收回房中后嫌她太粗笨,闲来无事时便会教她认几个字,可蠢人终是蠢人,最后也只勉强会写“念月”二字。 而这纸上的落笔确实是她的字迹不错,至于上头一句话显然是他人代笔,且大概率是绑走念月之人所写。 无论如何,他今晚定要去会会此人。 “送信之人在何处?” “门房说是个小乞丐送来的,还说让他送信的是个女人。” 周子濯垂眸沉思片刻,脑海中不断回响那日秦漪所说的话,他猜出念月被绑一事必然与秦漪脱不了干系,本想派人去查,谁料这几日又出了这些事。 许久,他抬头看了眼窗外,冷声道:“备马。” …… 周子濯心事重重出了府,孤身一人前往城隍庙,他浑身戾气满腹怒火,攥紧缰绳飞奔在路上。 夜晚时分的城隍庙格外寂寥,抵达后,他顾不上找地方拴马便朝里头走去,整个庙里空无一人,昏黄的灯火下,殿中城隍神像威严肃穆,挂在门上的红灯笼散着诡异的光。 周子濯抬脚跨过门槛来到大殿里,来回踱步几遍也未见人影,不由的眉头紧皱怒火攻心。 “贱婢!胆敢欺我!” 他甩袖朝外走去,才迈出两步,神像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微弱的呼唤。 “少爷?是您吗少爷?” 熟悉的声音让周子濯脚下一顿,他转过身往那处张望,只见帘布微微晃动,紧接着半张脸从里头探出来。 周子濯眯着眼睛瞪向她,“还不滚出来!” 念月心尖一抖,可想到什么还是鼓足勇气走了出来。 “少爷……” “你好大的胆子。” “少爷,奴也是被人逼的!” 念月伏在周子濯脚下抖如筛糠,满身的腐臭令人窒息,周子濯皱眉扯过锦袍,抬脚将她踹至一旁,低头冷眼俯视着她。 “说,是谁把你带出庄子的?” “是秦漪!她把我关在地牢里,让人用火钳烧我,逼我说出……” 念月抬头望着他,许是怕他不信,连忙撸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烫疤。 周子濯冷眼看着她,沉吟道:“逼你说出什么?” “奴什么也没说!”念月胡乱摇着头,转而又用力磕头,“少爷,求您带我回府吧,看在奴给您生下小宝的份上,奴求您!” 沉默许久,周子濯俯身钳住她下巴,目光阴恻恻的,声音平静无澜。 “好,只要你老实告诉我,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念月被他那道阴冷的目光压迫得慌乱不已,只拼命避开他视线,支支吾吾道:“奴什么也不知道!” “回答得倒是干脆。”周子濯冷哼一声,嫌恶地松开手,“我都未说是哪件事,你就这么快否认。” “念月,你知不知道,我生平最恨背叛我的人!” 念月后背一凉,内心一番挣扎后,她攥紧手指站起来。 “少爷……奴知道是少爷派人放的火毒杀秦小姐。”她拼命压着胸口,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奴以前不说是因为怕没命,可奴在那庄子上也是生不如死,既然横竖都是一死,奴今日便豁出去了!” 周子濯眸色深沉双拳紧握,“你可是嫌命太长了?” 见他欲要上前,念月立即从身后掏出一把匕首挡在身前,握着刀把的手指不断颤抖着。 “少爷,那晚你让周生去别苑放火的事奴偷听得一清二楚!苏家少爷派人去下药,你知道后就想趁机放火烧死秦小姐,再把这事诬陷给苏公子,好让苏老爷心甘情愿将苏小姐嫁给你,如此一来,将军府还亏欠你一个人情。” “可惜周生带去的人没能将苏家下药的人给抓住,所以少爷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后来,少爷为了不让这件事泄露出去便狠心将周生杀死!” 一席话毕,大殿里只剩阴风阵阵,周子濯冷冷看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念月握着匕首朝后退去,硬着头皮大喊道:“奴是如何知道的不重要,少爷,只要您肯带奴回府,奴便将这些事都烂在肚子里。” 周子濯冷笑一声,“烂在肚子里?想必你已经把这些话都向绾梅招了吧!” 见她目光躲闪,他顿生杀意,“虽然迟了点,可只有死人才会保密。” 念月被吓得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带了哭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少爷……少爷饶命!这都是秦漪那女人让奴这样做的!她说只要奴肯威胁少爷,您必会带奴回国公府,少爷,奴错了,求少爷饶奴一命!” 周子濯漫不经心地抚平衣衫褶皱,低声道:“你既然知道我连绾梅都敢杀,怎就不想想,我又会如何处置胆敢威胁我的人?” 话音刚落,大殿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簇簇火光照进来,映在城隍神那张刚正不阿的面容上,无端让人心头一紧。 右侧帘布轻轻拂动,紧接着,原本平坦的石墙忽而出现一扇小门,待看清从里面走出的人时周子濯神色大变。 “周大人,你总算承认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如何抵赖?随本官走一趟吧!” 为首之人正是宋景然,此时,大理寺的人已将外面围了个水泄不通,漫天火光照亮黑夜,那些隐藏已久的真相也终于大白。 周子濯攥紧拳头将眼前几人一一扫过,与宋景然站在一起的是大理寺卿蔡大人,依次是晋王,秦漪和那北越兄妹。 他稳住心神,快速抓住念月的肩膀,在众人反应过来前夺过她手中匕首从背后刺向她。 “人证?”他唇边浮出丝丝笑意,故作平静的目光满含阴狠,“那现在呢?” 念月惊恐地瞪大眼睛望着秦漪,嘴里那句“救我”甚至来不及说出口,身下一只脚迈向前似要逃命,可那匕首直穿过她胸背,未给她留下半点开口的机会。 她或许做梦也未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这样死去。 “周大人果然不一般,竟敢当着晋王殿下和蔡大人的面杀害证人,可惜,你还是晚了一步。” 宋景然沉稳有力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他从怀中掏出念月的口供亮在周子濯面前,“你且瞧清楚这是什么!” “区区一张纸就想定我的罪?宋少卿,你视我国公府为何物?” “我竟不知道小小国公府竟猖狂到这等地步。” 观南冷眼看着他,清越的目光隐含不屑,“周大人,本王倒想问问你,你多次纵人行凶视我靖安朝纲为何物,仗着国公府的权势公然藐视朝律又视圣上龙威为何物?” 周子濯仇视着他,余光中,站在他身旁的秦漪脸上的笑容越发刺眼。 也是这时,宋景然向蔡大人耳语几句,后者不再耽搁,抬手下令:“先将人带回大理寺。” 周子濯不再费力挣扎,被押解着经过秦漪身旁时,他冷冷地望向她,咬牙切齿道:“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周公子说笑了。”秦漪抬手抚了抚发间步摇,漫不经心地笑笑,眼底却满是寒意,“若真要换成我,不将你的五脏六腑通通剥出来,都对不起你所做的一切。” 来不及再次开口,周子濯已被押着走向外面,只是那道阴冷的目光一直凝在秦漪身上,后者却挽住晋王的胳膊,唇红齿白笑颜如花。 “公子好走,恕不远送。” 第55章 伍拾伍 如今我只剩你了,连你也想离开…… 夜色渐深, 银色的月光笼罩大地,街巷四下里静悄悄的。 蔡大人已先行离开,城隍庙外, 几个年轻人颇有默契地都未言语,短暂的激烈散去后便只剩一片虚空。 蝉鸣嘶嘶, 伴着栀子花香平添几分闲适,皎洁月色照在五人身上, 映出长短不一的影子。 “恭喜云凰姑娘大仇得报。” 乌则钰倚在红柱前笑吟吟道, 腰间那颗圆润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亮。 “哎呀, 你们说的好戏也太无趣了,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回去睡觉呢!” 乌木娅叉着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宋景然来不及收脚,凭白吃她一记白眼。 “还要多谢宋大人不辞辛苦跑一趟。”秦漪微微欠身, 宋景然连连摆手。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说罢他转而又向观南拱了拱手, “幸而晋王殿下请来蔡大人做个见证,否则,仅凭我自己定然无法将他带回大理寺。” 秦漪笑笑,盈盈向观南施了一礼,唇边笑意几分暧昧几分打趣,“那我还得谢过殿下了。” 知她有意为之,观南心中颇有些许无奈, 抬手攥住她手心牵到自己身旁,附耳低语道:“你何时与我这般生分了。” 秦漪抿唇一笑不再逗趣他, 抬眸时恰好迎上宋景然的目光, 却也只是短短一瞬他便挪开了视线,过了会儿后又听他沉吟道:“不过,他毕竟是国公爷的嫡长子, 要想治他的罪怕是……” “一只臭虫而已,有何可怕?” 乌则钰抱着胳膊冷嘲一句,眸色沉沉让人捉摸不透。 “等等!”乌木娅捧着脸抬头仰望面前几人,“我怎么被你们说糊涂了,刚才那个姓周的男人放火杀害的不是秦家小姐吗?这跟云凰姐姐有什么关系?” 其余四人相视一笑,宋景然背着手挺直腰背,以长辈的口吻一本正经道:“这等阴暗的事小孩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夜里做噩梦又哭着闹着让人哄。” “姓宋的!”乌木娅一下站起来,指着他神气道,“你肯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本姑娘!” 宋景然淡淡吐出两个字:“不说。” 这下乌木娅立马炸了毛,咬牙切齿地跑着朝他扑去,两人又如初见时一般“打”作一团。 秦漪被这对冤家给逗笑,心头那层凄楚也悄然逝去,正出神时,肩上忽然一沉,回眸望去正对上观南含笑双目。 “可是累了?”他低声问。 “还好。”她轻轻摇头。 话音刚落,乌木娅一脑袋扑进她怀里,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云凰姐姐,你就是那个秦家小姐吗?” 秦漪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都已经过去了,多亏了你们,如今我便算是重活一世。” “那臭男人怎么这么坏!早知道这样,我肯定让巴柘将他的皮剥了,再把他浑身的筋抽出来,放干他的血,剁碎他的骨头!”乌木娅边说边挥着拳头,俨然被气得不轻,转而眼眶里又盈满泪水,“姐姐,我好心疼你!” 她抱着秦漪抽抽搭搭啜泣不止,让人见了无端生出少许酸楚。 “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宋景然随意道。 “你!”乌木娅涨红了脸,松开秦漪攥紧双拳朝他奔去,“姓宋的,你今晚死定了!” 秦漪摇头失笑,“时候不早了,各自回府歇息吧,改日我再请你们到栖凤居一叙。” “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许久没这般热闹了。” 乌则钰扶着柱子走下石台,待站定后又低咳几声,沙哑无力的声音让人越加忧心。 “少主,外头凉,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巴柘将披风披在他身上,眸中满是忧虑,乌则钰提了口气,从仆人手里接过热茶饮了几口才缓缓道:“数你多嘴。” 这回却是未再坚持,朝远处打闹的人影低唤一声。“木娅,回家了。” 许是声音太小,乌木娅并未理会,他兀自摇摇头,低叹一声,“真是个野丫头,不让我省心呐!” 秦漪总觉得他精神越发差了,可每每她想细问以期能帮上他时无一不被他岔开话题,就连巴柘也对此守口如瓶。 至于木娅…… 那丫头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没少因为她兄长的病而难过伤神,自来到西临后,她说是四处去戏耍,实际上她去那么多地方都是为了寻找传闻中的名医。 可乌家财大气粗什么大夫找不来,只不过乌则钰的病实属难医罢了。 乌家兄妹坐轿离去,宋景然抚平被乌木娅弄得乱糟糟的衣袖朝观南行礼道:“殿下,时候已不早,下官先回府了。” 观南微颌首,“好,今日有劳宋大人了,待事情尘埃落定我再请宋大人过府一叙。” “殿下言重了。”宋景然微欠身,抬眸时匆匆扫了一眼秦漪,“下官先行告辞。” 与宋景然辞别后,观南牵住秦漪的手漫步朝东走去。 “你近些时日在忙些什么?”秦漪一手覆上他胳膊抬头问道,这几日他似乎格外忙碌,算起来,她已有两三天未见过他了,“可是跟豫王和褚皇后有关?” 观南随意摇摇头,“无外乎一些朝廷里的事,不必担忧。” 见他不愿多说,秦漪也不再多问,可她心里很清楚,他眼下的处境危机四伏,皇权之争不是小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乌则钰的病瞧着越发严重了,你会医理,可能看出他是何病症?” 观南沉吟少许微微蹙眉,“他这病应该不是近两年才患的,看起来少说也已有十多年,具体是何病症,需待诊过脉后才能知晓。” 秦漪点点头,想到他那孱弱的模样不免叹了口气,“听木娅说,这些年他们没少寻良医,所用珍奇药材更是数不胜数,想来他这病定是不大好治的。” 见她愁眉不展,观南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过两日我寻个机会去看看他,莫再思虑了,近些日子你该累坏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 秦漪浅浅一笑,心中焦躁消散不少,“你也是,宫里的事我或许帮不上什么忙,可酒楼里人来人往消息灵通,我遣人给你送的信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你权当多条门路,斟酌清楚留个心眼,万事都需以自己安全为前提。” 观南听着她在耳边叮咛只笑不语,清澈的目光紧紧凝在她脸上。 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秦漪微微撇过脸,低声嗔一句,“你笑什么。” 观南轻叹口气,抬手将她揽入怀里,双目微阖,“我只愿诸事早些安定,如此也好早日将你娶入府中。” “云凰,王府上下都盼着你过门了。” 朦胧月色下,一对璧人相拥成影,夏风变得轻柔,蛙鸣也渐渐停下,萤火虫收住翅膀躲在草丛里悄悄偷看,待那两枚唇紧紧相贴时,万物都羞红了脸。 * 晨曦初露,夏日正好,一声焦急的传报打破周府的宁静。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少爷……少爷被带到大理寺去了!” 周常明正在更衣,而魏氏正坐在梳妆镜前梳妆,门外传来的这句话让两人心里一咯噔。 “怎么回事?” 周常明快速穿戴好走出门外,一对浓眉紧紧皱着。 周福气喘吁吁,一手抚着心口一手指着府院大门的方向。 “宋……宋大人带人过来了,马上就到。” 魏氏听见动静也顾不上梳妆了,一把拂开侍女的胳膊小跑出来,“昨晚子濯深夜未归,我让你带人去寻他你说他去见友人了,这好端端的怎被带到大理寺去了!” 周福被指着鼻子质问一番,心里早已慌得无以复加,“夫人,实则昨晚少爷是……少爷是……” 他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周常明怒火攻心,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快说!这逆子究竟做什么去了!” 不等周福回答,宋景然已疾步赶来,“晚辈见过国公,夫人。” 周常明扫了眼他手里的令牌,脸上怒气微敛,换了副长者气势,“景然,子濯出了何事?为何会被带到大理寺去?” “经调查,令郎是派人放火毒杀秦家小姐秦漪的幕后真凶。”宋景然沉声道。 “不可能!”魏氏瞪着眼睛反驳道,“绾梅都死多长时间了,你们凭什么说是子濯让人放的火!” 宋景然正欲开口,周常明抬手屏退院里的下人,缓了口气后低声道:“景然,虽说那逆子平日里被娇纵惯了,可断不会做出纵火杀妻这等恶事,还望你能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再仔细查查,还我儿一个清白。” “正是这个理。”魏氏附和道,想到什么脸色微变,语气刻薄,“我知道你向来和绾梅关系要好,可这等人命关天的事你总不能刻意偏袒吧!” 似是早就料到这二人会如此,宋景然淡然自若不慌不乱,拱手道:“国公爷,昨晚令郎亲口承认是他派人放的火,晋王殿下和蔡大人都在场,所以,此事并非晚辈偏袒谁,而是事实如此。” 听闻此言,周常明整个人僵在原地,眸色越发冷森,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 而魏氏先是震惊后是恐慌,眼眶急出泪花来,拽着周常明的衣袖焦灼道:“老爷,你快想办法救救子濯啊!” 沉默良久,周常明缓缓开口道:“宋大人,此事端倪颇多,我儿定是被人诬陷的,蔡大人现下在何处?我要见他。” “蔡大人就在大理寺中,我等随时恭候国公。” 宋景然依律传罢话后便离去了,周常明站在门口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面容越来越阴沉。 “这定是秦漪搞的鬼!”魏氏抹着眼泪怒斥道,“她分明好端端的活着,反过来还要倒打一耙送子濯入狱,她这是在怪我当初罚了她!” 周常明眯着眼看向远处,“罚跪这么小的事能值得她这样大费周章。” 说罢他拂袖走进屋里在太师椅坐下,心烦意乱地端过茶水喝了几口。 魏氏紧跟着他进了屋,兀自在屋里踱来踱去,嘴里絮絮叨叨,“没准她是因为瞧着子濯娶了月遥所以气不过,这才蓄意报复。” “没错!”她笃定地拍了把手心,咬牙切齿道,“说来说去这都怪月遥!我当初就说了别这么早娶她进门,子濯偏不听!我苦命的儿啊!碰上的女子竟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这下好了,如今他被陷害入狱,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去!” “行了!”周常明将手中茶盏重重磕在桌上,低喝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魏氏哭天喊地的声音戛然而止,也是这时候,门外响起一句低唤。 “少夫人。” 魏氏心头一紧,意识到什么慌忙起身走到门外,打眼便见苏月遥正扶着栏杆站在门口处,苍白憔悴的脸上挂了两行清泪,乌发间的白头巾被衬得格外醒目。 “月遥,娘不是那个意思,娘一时心急所以才……”魏氏焦急解释道。 “不必多说。”苏月遥抬手拭去眼角泪水,微微偏头嘱咐一句,“玉英,收拾东西回将军府。” 丢下这句话后她倔强地离去,脚下步子虚浮无力。 “月遥……”魏氏一只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神色懊恼不已。 …… 苏月遥回娘家前先行去了趟大理寺,原本依例周子濯眼下不许任何人探视,但她毕竟是镇国大将军之女,且非要紧人等,宋景然问清缘由后便“网开一面”让她进去了。 牢房中,周子濯敛目静坐在墙前,瞧着倒没有一丝慌乱,更无半点悔过之意,只是身前那堆被撕得破碎的杂草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 苏月遥站在牢房外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短短一夜,他身上再无一丝一毫初识时的温润气息。 往昔她嘴上虽说嫌他书生气太重又手无缚鸡之力,可偏偏那是她最爱他的地方。 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愈来愈阴冷,愈来愈狠厉。 许久,周子濯抬起头来,越过围栏望向她,眸色微闪声音沙哑。 “你来做什么。” 苏月遥从袖中取出两封信拆开递过去,“这是和离书和放妻书,签字吧。” 周子濯静静看着她手中的两张纸,良久,他忽而仰头大笑起来。 “月遥,如今我只剩你了。”他垂下眼睛,声音缥缈又寂寥,“连你也想离开我吗?” 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苏月遥扭过头字句道:“我对你,对周家都已心灰意冷,如今我只恨自己未听爹娘兄长的劝,舍尽一切嫁与你却落得个这般下场,周子濯,你杀的不止秦漪一人,还有我腹中的孩儿!” 她用指腹抹去脸上眼泪,坚定道:“事到如今你我不必再多言,我只当这一切都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正如你罪有应得一样。” 闻言,周子濯抬头看去,脸上神情逐渐变得狰狞,唇角笑意也越发扭曲。 “我沦落至此皆是因你而起,如今你又想舍我而去,月遥,你想都不要想!” 第56章 伍拾陆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晚霞映满天, 街上店家开始打烊,而正热闹的栖凤居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周少夫人,别来无恙。” 秦漪看着面前略显沧桑和憔悴的苏月遥笑不露齿, “夫人今日过来也是为了找你夫君的?可惜他不在这。” 数日不见,眼前人已没了曾经的棱角, 脸上的疲惫肉眼可见,往昔那股娇蛮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非经历了生离死别世事无常, 寻常小事恐怕难以使得一个人产生如此大的变化。 苏月遥静静注视着秦漪, 待房中侍女退下后拉过玫瑰椅落座。 “秦漪, 我终究还是输给了你。” 说这句话时, 苏月遥双目平静的看不出丝毫情绪来。 秦漪回望着她,抹了口脂的红唇微微一弯,“夫人何出此言?” 良久, 苏月遥挪开视线, 抬头将这雅间打量一番。 “素闻秦小姐是西临贵女之典范,琴棋书画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性格温婉又贤淑,品味高雅且脱俗。” 她看着满室的奇珍异宝和充满铜臭味的布置轻声一笑,“看来,死里逃生后你确实变了许多。” 秦漪微勾唇角,阖住账册轻轻拨动算盘, 莹白指尖在酱色算珠上来回划动,清脆的声响在耳畔响起。 “夫人今日来是为叙旧?” 苏月遥敛下眉眼, 泛白的唇瓣一张一合发出沙哑的声音。 “三年前, 我逼着让他在你我之间做选择,最后,他还是为了所谓的道义选了你。” 她驮着腰背, 再无半点当年宫宴上红裙少女的英姿飒爽。 “我负气离开京城时,他去三道坡送我,他说他要娶你只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此生此世他心里只有我一个。” 说到此处时她微微哽咽,眼圈也早已有些发红。 “为了他这句话,我在南疆等了他两年,可等来的却是你们二人即将完婚的消息。” 她微扬起头,脸上扯出一抹苦笑,“即便如此,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赶了回来,那时候我未曾想过太多,甚至觉得,哪怕给他做妾也没什么,只要能与他在一起。” 秦漪静静地看着她,唇边笑意若有若无。 “秦漪,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嫉妒你?就因为你比我先认识他,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做他妻子,而我呢?” 苏月遥攥紧手指,终还是未忍住鼻头的酸楚,眼角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她倔强地用手背揩去眼泪,双目直视着秦漪。 “可你也没比我好哪去,被自己的竹马夫君放火杀害,这种滋味定不好受吧?” 秦漪浅浅一笑,“这种滋味好不好受,想必夫人已深有体会。” 听到这句话,苏月遥脸色一白,手心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小腹。 那里,曾有过一个孩子。 “现在想来,我大抵是这世上最蠢的女子,可所有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她坐直身子,字句平静,“我今日过来,是想为过往种种为你道歉,如今我也算是罪有应得,作茧自缚。” 秦漪抱住胳膊朝后倚去,“夫人,若我没猜错,那日你在府中设宴邀请豫王前去,应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大礼吧?” 闻言,苏月遥眸色微变,良久,她掐着掌心低声道:“此举是我手段卑劣,我承认。” “我非圣贤,夫人以为你那一句轻飘飘的抱歉就能抵消过往一切?” 秦漪展颜一笑,眸中却没有半点温度,“同为女子,你我所犯最大过错无外乎爱上同一个负心男人,可我从未因此怨恨过你什么,过去,我只道自己不够好,没能走进他心里,就连得知你要从南疆回来我心中都只有万般惶恐,而夫人不用做什么就已经赢了。” 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腰间环佩,今日这袭翠绿裙衫与白玉甚是相衬,“夫人如今所受之苦确实惹人唏嘘,可夫人自始至终都忘了,我从未亏欠过你什么,在这段孽缘里,我从来都是最痛苦的那个。” “为了他,你不惜使出种种不齿手段对付我,可我究竟有何错呢?是不该生在宣平侯府,不该被指婚给他,还是不该挡了你们的情路?” 苏月遥躲开她视线,手心里不觉生出一层汗水。 “夫人,我走到今日这一步又岂是死里逃生四个字能描述的?你可知我受过多少罪忍了多少辱。”秦漪扯扯嘴角,缓缓开口,“我也只是个寻常女子,就这一条贱命。” 听到这话,苏月遥回眸凝视着秦漪,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努力动了动唇,最终也只是挤出“对不起”三个字。 “日后,将军府会听令于晋王殿下,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她抬手行了一记抱拳礼,声音坚定,“后会无期。” * 为了能将周子濯救出来,周常明这几日没少四处走动关系,可惜此案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又有晋王和蔡大人作证,谁还有那个胆子去多管闲事。 儿子在狱中情况不明,儿媳又赌气回了娘家,魏氏都快急上火了。 有言道屋漏偏逢连夜雨,魏氏才勉强歇了会儿神,便听周子莹的贴身侍女玉兰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夫人,三姑娘她身子越发不好了。” 见玉兰面色沉重,魏氏心头一紧,“前两日大夫来不还说有好转了?怎么突然又病得厉害了?” 玉兰掰着手指支支吾吾,见状,魏氏柳眉一蹙沉下脸来,“还不快说!” “回夫人,昨儿晚上两个小丫头在院里说闲话,姑娘不小心听见少爷被带走的事了……” “混账!”魏氏猛拍桌子,震得茶盏一阵乱晃,“我怎么交代你们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她知道,你们都是吃白饭的不成!” 自打年前那一病,周子莹至今都病恹恹的,寻来的大夫都说她这是心病,是忧思过重所致。 可不论魏氏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心里藏的究竟是何事,周府上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日渐消瘦。 上回见了秦漪后倒是好了些,可那时她就已经病入膏肓了,全凭一口气吊着,如今听到自家兄长入狱一事,累月积压的郁气便攒到一处了。 玉兰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又听魏氏呵斥道:“把那两个婢子给我拉出去杖毙!” 这句话叫玉兰浑身一哆嗦,可到底不好触她的眉头,只得先领命退下。 周常明才从书房回来就见魏氏急匆匆要往周子莹住处去,见着他后魏氏好似找到主心骨一样瞬间红了眼眶。 “老爷,子莹又病得厉害了。” “可寻过大夫了?” “寻来大夫又有何用,这群庸医连子莹是何病症都诊不出来!”魏氏抬袖抹泪,啜泣不止,“我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老天要这般惩罚我,子莹这么乖巧善良的孩子,好端端的得了哑疾,如今还未及笄又病成这样……” 周常明眸色微沉,“行了,你光哭又有何用。” 魏氏正值伤心时,被他冷声打断忍不住生出恼意来,“老爷怎如此铁石心肠?难道子莹不是你的骨肉?”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喧嚣声,紧接着,一小厮连滚带爬跑过来。 “老爷,夫人,将军府的大公子带人打上门来了!” * 盈满药味的厢房里满是昏暗,窗前一枝莲花开得正盛,一抹阳光透过帘缝照在花瓣上,这满屋子便只有这一处生机。 床榻上,周子莹双目紧闭,苍白的脸上覆了层泪水,与薄薄的细汗混杂在一起。 她时而摇头,时而攥紧罗衾,瞧着像是梦魇了。 一片混沌中,她看到幼年时的自己,那时的她还会开口说话,性子也比现在活泼调皮许多。 那日,府里来了几个生人,这几人的长相看起来不像靖安人,出于好奇,她非逼着兄长带她去爹爹书房外头偷听。 从对话里她得知,那些人来自北越,而他们正在说的,竟是与爹爹有关的一件秘事。 “那女人去世了,乌家主已经知道真相,世子爷还需早做打算。” “是啊世子爷,如今您风头正盛,若叫他们闹到西临来,您的名声定会受到诋毁,说不准还会影响继承爵位。” 彼时还是世子的周常明已然杀伐果断,听了这话也只是淡淡说道:“杀了就是。” 后来,他们谈到周常明那段不堪往事,这所有一切皆被躲在外头的周子濯和周子莹听得一清二楚。 尚且年幼的兄妹二人震惊到无以复加,以至于门被推开时二人差点没注意到,周子濯到底年长许多反应更为灵敏,慌乱中他率先逃开,他太清楚不过,若被周常明发现偷听他会得到怎样的惩罚。 那时的周子莹不过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她算不上懵懂无知,待看到周常明阴沉的脸时她登时哭出声来,显然是被吓着了。 其中一男子附到周常明耳边低语几声,“世子,万一令爱不小心说出去怎么办。” 周常明阴恻恻的目光落在周子莹身上,周子莹立马停下哭声,只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后来发生的事她便不大记得了,她只记得,那日的太阳特别毒辣,风却像冬天时一样阴冷。 再后来,她发了场高烧,打那以后就不会说话了。 她再也不能唱最爱的歌谣,再也不能向爹娘兄长请安,也再也不能和街坊邻里嬉戏。 “姑娘,姑娘醒醒。” 玉兰从外头进来时就见周子莹浑身发汗抽搐不已,情急之下慌忙摇晃她。 周子莹从噩梦中惊醒,那张白如纸一样的脸更无血色,她大口喘着气,眼角的泪水猛然落下。 “姑娘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玉兰将她扶着坐起来,又赶忙去取熬好的药,“奴婢已让人去请大夫了,姑娘先缓缓。” 周子莹捂着帕子重咳几声,手离开嘴扫眼一看,帕子上满是淤血,她苦笑着扯扯嘴角,悄悄将帕子藏起来,待玉兰端着药碗走来时,她无力地摆摆手,又虚弱地打着手势。 “哥哥可回来了?” “姑娘莫挂心,二少爷定然不会有事的。”玉兰轻声劝道,“姑娘先把药喝了吧,喝了药病就好了。” 周子莹眸中满是湿润,再次比划道:“玉兰,我做梦了。” “姑娘梦着什么了?” “莲花开了,我与兄长乘舟采莲子,日头真暖和啊。” “姑娘向来喜欢吃莲子,奴婢今早还叫人又给您采了些。” 玉兰站在床头搂着她肩膀,右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 也是这个时候,外头响起一阵喧哗,打斗声和咒骂声响彻府院,一时间混乱不堪。 周子莹用力坐直身子,抬手指指窗外,恰好另一侍女从屋外进来,一进门就赶忙将门从里头紧紧关住,来到榻前着急忙慌低唤道:“玉兰姐姐,夫人叫你看好姑娘,将军府的人打上来了,这会儿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砸,老爷都受伤了!” 听闻此言,周子莹气息忽而急促起来,攥着玉兰的手越发紧了。 “姑娘莫怕,不会有事的!”玉兰赶忙安抚道。 周子莹闭了闭眼,浑身起了一层冷汗,使了全劲比划着什么,玉兰见她呼吸越发困难便知不好,忙大喊一句“快去叫老爷夫人”。 不等侍女出门,她动作缓缓停下,身子也渐渐僵住,玉兰摸了摸她的手已是冰凉一片,抬头再看,那目光也渐渐散了,玉兰连忙唤了几声“三姑娘”,却见她再无反应,鼻尖的气息也停下了。 “姑娘!姑娘!” 玉兰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她们苦命的三姑娘竟就这样去了。 周子莹气绝身亡时,周府已乱得不成样子。 原来,昨晚上苏月遥留下一封遗书后便消失了,将军府派人将整个京城都找遍了也未寻到她的踪影。 苏将军本就因为苏月遥无端小产一事心怀怒意,如今四处找不到爱女更是焦心又痛心,苏寒更是一怒之下带人打上国公府,不闹他个天翻地覆誓不罢休。 苏家将各个武力深厚,国公府的下人如何招架的住,此时满院皆是狼藉,侍女小厮歪歪扭扭倒在地上,院里的种植都被践踏成四不像,凡是能砸的珍宝玉器都成了碎片。 国公夫妇身上都挂了彩,就连周家大房的人也没能幸免,放眼望去真是狼狈不堪。 “苏寒!你视我国公府为何物?老夫这就入宫面见陛下,我倒要看看,这世道还有无王法了!”周常明扶着胳膊怒斥道。 苏寒将手里的长剑望地上重重一磕,发出“砰”的一声。 “你这做老子的管不好儿子叫他凭白祸害了这么多人,你怎还有脸在此叫嚣!我妹妹被你们磋磨成这样,如今更是生死不明,若真无王法,今日我便不只是将你国公府糟蹋一遍,而是一把火将这里化为灰烬!” 苏寒冷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若我妹妹出事,我要你整个国公府为她陪葬!” 发髻凌乱衣衫不整的魏氏本想怒骂几句,可瞥见他手里的剑又立马噤了声。 好不容易挨到这伙土匪要离开了,又听得玉兰哭喊着赶来。 “老爷,夫人,三姑娘去了……” 这一晴天霹雳让魏氏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时,她只觉心口一阵绞痛,下一瞬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国公爷,这可真是天道好轮回!可惜,该死的不是苏小妹,而是你那孽障儿子!” 苏寒不留情面地猛戳周常明的痛处,周常明紧攥双拳,一口淤血涌上喉头。 他强撑着一口气,待苏寒等人离开罢才将那口血吐出来,踉跄着去往周子莹的住处。 紧跟在后头的小厮只依稀听见他口中不断低喃着“报应,这都是我的报应啊”。 …… 傍晚,秦漪正在书房研墨写信,宝珍忽然推门而入,不等说话就已泪流满面。 见此,她心头无端生出一股不好的感觉。 “这是怎么了?” 宝珍抬袖抹了把眼泪,泣不成声。 “小姐,周家三姑娘……殁了!” 第57章 伍拾柒 借刀杀人 清晨第一抹光亮照进屋内时秦漪便醒来了, 她心事重重一夜难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送子莹一程。 不料收拾妥当出府院时,一道熟悉的人影正站在不远处便此处凝望。 那人见到她后脸上有些不自然, 犹豫再三后终还是抬脚走了过来。 秦镇与她两步之遥,眸中情绪无比复杂, “绾梅,为父……” “侯爷。”秦漪轻声打断, 目光寡淡声音平静, “当日在陛下面前, 侯爷与我心照不宣不愿与彼此相认, 如今再见自该以生人相称。” 她浑身写满疏离,秦镇身子一僵,脚下步子也顿住。 “是爹……是我对不住你, 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秦漪笑笑:“侯爷说的哪里话, 于我而言幸也好苦也罢,这诸多一切都已与侯爷无关。” 秦镇只道她还在怨他,迟疑半晌终还是开口道:“我不知赵氏竟在背地里做过这么多混账事,如今我已夺去她夫人之位以做惩戒,她实在不该帮着外人刁难你,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 听闻此言,秦漪缓缓福身施了一礼, 眼眸低垂,“父亲。” 听到这声久违的称呼, 秦镇浑浊的眼睛闪烁着泪光, 他抬起手来想要扶她起来却被她避了过去。 “这当是女儿最后一次这样叫您。”秦漪站直身子,目光清明的好似一潭秋水。 “您一向偏宠赵氏和妹妹,可我从未抱怨过什么, 娘亲去的早,我与您素来不甚亲近,所以,我能理解当我不明不白遭遇不测时,父亲为何没去向周家要说法,也能理解当我回到京城时,父亲为何无动于衷,更能理解在陛下面前时,父亲为何不与我相认。” 她直直望着秦镇,眼前这位本应是她除却娘亲外最该亲近的人,可事与愿违,他们父女二人或许是没有缘分吧。 而秦镇听见这些话后脸上生热心口发堵,眼眶微微湿润。 “这一拜,愿父亲身体康健,福寿连绵。”秦漪巧笑倩兮,一如未出阁时向他请安的模样,“日后,这世上再无秦漪,来日再见时,望侯爷莫再叫错了。” 说完这番话后,秦漪拂袖离开,秦镇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一阵苦涩涌上心头,苦得让他直想落泪。 * 周府门前的红灯笼换成了白色,墙上挂满素缟,离很远都能感觉到这满院的凄苦和哀伤。 自古以来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刻骨铭心之痛,何况那逝世的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秦漪一身素衣下了马车,府门口的小厮见着她后面色略显迟疑。 不过来者便是客,何况是在今日这等日子,小厮并未阻拦,秦漪带着沉重的心情迈进门槛,瞥见院里熟悉的景致时心头更加难受。 这里四处都是小妹子莹的影子。 灵堂里,白烛静静燃烧着,侍女玉兰正跪在地上往火盆里扔纸钱,一旁,魏氏几近昏厥般被下人搀扶着,两只杏眼哭得又红又肿。 秦漪从侍女手里接过三炷香,正欲祭拜,一道低喝声忽然响起。 “你来做什么!”魏氏一脸恼意怒气冲冲,“你害了我儿还不够,如今还要过来看笑话不成!” 秦漪眉眼平静,出口声音有些沙哑,“周夫人,我今日来只是为了吊唁子莹,还望您能让我送她一程。” “你走!”魏氏指着大门,两眼通红,“你这个扫把星,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娘让子濯和你结亲,自从你嫁进来,我们周府上下可有过一天安稳日子!” “闹够了没有!”周常明适时斥了声,往日的精气神消减许多,只剩一脸惫态,转而望向秦漪,轻轻抬手,“多谢你一片好意,请吧。” 秦漪微微颌首,在灵前上香时,她终究未忍住心底的痛楚泪流满面。 上回与子莹相见时还曾与她约定好,待她身子好了便带她去摘牡丹,如今不过一月多光景,她竟就这样没了…… 直到走出周府很远秦漪尚且沉浸在悲戚中,她难以接受如此纯良天真的一个姑娘忽然逝世,她不禁问自己,好人当真会有好报吗。 再抬头时,观南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面前。 “你怎么来了。” “路过。” 他随意回答道,边又用指腹抹去她挂在眼角的泪水。 “走吧。” 观南自然地牵过她的手,两人一路静悄悄的走回栖凤居,等抵达房中时,乌则钰早已候在那了。 “两位叫我好等。” 他倚在黄花梨木椅背上,消瘦的脸颊浮出一抹苍白的笑容。 这人见不得风,偏又喜欢靠近窗子,风一吹,檐角的铜铃玎珰作响,这声音好似勾人魂魄似的,紧接着就能听见他重重咳嗽起来。 守在一旁的巴柘紧皱着眉,抬起宽大的掌心在他背后顺着气。 “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乌则钰自嘲地笑了笑,抚着心口提了把气。 “乌公子,我恰好会些岐黄之术,若你不嫌弃可让我替你诊上一脉。” 观南将失魂落魄的秦漪安置好后在他对面坐定,抬手斟了杯清茶摸了摸冷热后才递过去。 乌则钰接过茶盏道了声谢,而后长长低叹一声,“劳晋王挂心了,不过我这病由来已久,就是再好的医术也是回天无力。” 室内静下来,众人无端陷入一阵低落中,乌则钰摸了摸手上扳指,巴柘带着门口一应侍从退下。 “想来云凰姑娘应该认识一个叫周子平的男子。” “认得。”坐在美人榻上的秦漪轻轻点头,“周家大房长子。” 乌则钰笑笑:“我手底下的人查出,此人凭借官职方便长久以来贪污受贿,甚至参与不少买官卖官之事。” 秦漪不解:“你为何要查这个?” 他目光移向窗外,许久未再说话,桌上香炉静静燃烧,袅袅香烟模糊了眼前视线。 半晌,他回眸看向观南,似笑非笑道:“晋王,周常明和豫王的关系似乎不错。” 若是换做旁人或许已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给弄糊涂,可如今形势严峻,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观南稍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乌公子是想借刀杀人?” “那也得看晋王肯不肯赏这个脸。” 乌则钰漫不经心地抿了口温热的茶水,“实则借刀杀人这个说法不算恰当,我是个商人,自然懂得互惠互利这个道理。” 观南浅浅一笑并未接话,安静等待他的下文。 “不过,想来晋王殿下大抵是看不上我这点小恩小惠,毕竟,您如今有沈苏这两员大将,连大理寺和礼户兵三部都纳入您的麾下,我这个空有金银之人无论如何也比不得这任何一个。” “乌公子既然能将我的事打听这么清楚,又岂是寻常商人能比拟的。”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举杯示意。 “所以,晋王意下如何?”乌则钰笑问。 观南轻轻摩挲着茶盏杯壁,沉吟道:“权当新账旧账一起算。” * 这晚,西临城忽然迎来一场暴雨,入夜时,天上雷鸣闪电一道出现,伴着哗啦啦的雨声令人莫名心惊胆战。 昏暗的房中,上等丝绸制成的软帘轻轻拂动,巴柘将窗子掩上,又取了外衫遮在乌则钰肩上。 “少主,客来了。” “请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瘦高男子被侍女引着走进来,雨水顺着边边角角滴落在昂贵织锦地毯上,乌则钰轻轻“啧”了声。 “周大少爷为何偏要赶到这时候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站在黑暗里的周子平低着头,闻声蜷了蜷手指,沉声道:“这位公子,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抓着我的把柄威胁我?”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乌则钰用银钩随意拨动着烛火,跳动的火焰照在他瘦削的脸上,在绣花屏风面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来。 “我请你来自然有我的理由,这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周公子不如坐下,咱们边喝茶边慢聊。” 周子平攥住衣袖抬了抬头,下颌紧绷着,一副隐忍的模样。 “不了,阁下不如长话短说,给个痛快。” 乌则钰低笑一声,“这般心急可成不了什么大事。” 他慢悠悠地品着茶,那闲适模样看得人抓心挠肺,“可惜我的规矩就是如此,若周公子难接受,那便请回吧。” 周子平眸色微动,终究还是忍着怒气扯下蓑衣和斗笠在他对面落座。 “周公子一表人才又颇有手段,正是前途无量风光无限的大好时候,可惜……” “可惜什么?” 乌则钰笑笑:“可惜生错了地方,若你是国公爷的骨血,如今便早已是世子了。” 周子平心头一动,“阁下此话何意?” “没什么。”乌则钰耸耸肩膀,“我只是颇有感慨,同为周家血脉,公子与周二少爷却是天壤之别,二少爷天生就是贵人命,若非惹了牢狱之灾,那他日后便是高高在上的国公爷,可公子却要自谋财路,甚至不惜搭上性命,实在让人唏嘘呐。” 话已至此,周子平若还听不出什么名堂那他这几年的官场生涯便白混了。 “阁下不妨有话直说。” “好,我就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 乌则钰勾唇一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公子所做一切并无过错,不过未免小家子气了些,不知,公子可想坐坐这国公爷的位置?” “啪嗒”一声,周子平手中茶盏惊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良久,他蹙眉沉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58章 伍拾捌(二合一) 一为苍生,二为社稷…… 时间如白驹过隙, 转眼间便来到季夏,而伏月末尾,西临城发生了一件惊动朝野的大事。 就在几日前, 国公爷周常明突然以通敌之罪被抄了家,一夕之间, 繁荣富贵的国公府轰然倒塌,往日的光鲜一去不复返, 换上凋零落败的景象。 茶馆里, 说书先生正唾沫星子乱飞激动讲述这一大事。 “……有道是善恶若无报, 乾坤必有私, 堂堂国公爷以权谋私,更在背地里做出通敌逆谋这等恶事,却不知纸终将包不住火, 如今事情败露, 那等他的便只有死路一条呐!” 醒木一拍,众人为之精神一抖,那响亮的声音昭示着国公府已然衰败这一不争事实。 近段时日,这件事在西临城传得沸沸扬扬,早已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吃茶的人对此已不再感到稀罕,各自围作一团闲聊起来。 “听说啊, 这周老爷私下里没少向南涉君主通风报信,光搜集出来的罪证都够灭他八代族人了!” “万万没想到, 素来以忠贞傲骨相传的国公爷竟是这样一号卑劣小人, 吃着咱们靖安老百姓的饭却为别的主子卖命,你说说,这是何道理?” “就是, 该杀!” 众人对此激愤不已,茶馆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那周家大房的人岂不也跟着受牵连?” “说起这个那才叫精彩。”一布衣男子故作玄虚道,说至紧要关头时刻意压低声音,“你们可知揭露周老爷通敌罪名的是何许人也?” 旁的百姓皆摇头,见他只一脸神秘光笑不说,几人忙催促不止。 “快说啊!” 那人将眼前几人一一扫过这才慢悠悠道:“正是周家大房的长子周大少爷是也!” 听闻此言,众人一时间唏嘘不已。 “这周大少爷倒是为咱们靖安百姓做了件好事,协助朝廷铲除这样一个祸害。” “是啊,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这国公爷竟也会做出这等事来。” “要我说,这般大义灭亲之举实在应该得到嘉奖才是。” 先前那男子颇为鄙夷地啧了声,“你懂什么,他这只能算作以功补过,否则,他周家大房的人早已连坐入狱,如今朝廷念他状告有功,免了他们的责罚,这已是万幸了。” 经他这么一讲,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真是世事难料啊,如今国公爷上下一百多口都被打入大牢,盛极一时的国公府竟就这样没落了。” “这样不正好?纵火杀妻的周二少爷孤身一人在牢中,往后这一家子可就团聚了,就是到了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不是。” 一众人等登时哄堂大笑。 “要我说啊,这周家定是犯下了什么罪孽,正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他们那样的大户人家,最不乏种种腌臜事。” “实则最叫人怜悯的还当是那正值豆蔻年华的三小姐,好好个姑娘偏得了哑疾,自己的兄长又是个无恶不作之徒,又摊上个卖国求荣的贼老爹。” “是啊,谁能有她苦?还未经人事就撒手人寰了,实在是可悲可叹!” “我倒觉得,相比起以罪臣之女的身份磋磨于世,她还不如就这般体面离去。” 几位茶客提前命途多舛的周子莹皆摇头叹息,接着便各自撇过脸聊旁的去了。 茶馆大堂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相比起来,二楼一处雅间内就略显冷清了。 此时,乌则钰正临窗而坐,六月的天他手里却捧着个暖炉,让人看了就浑身冒汗。 树梢上蝉鸣阵阵,刺眼的太阳顺着窗缝泄进屋里,照在茶几花架上,映出斑驳的光影来。 “听说周常明在狱中日日喊冤,不知圣上可会看在往日的旧情对他从轻发落。” 乌则钰斜靠在迎枕上,手指攥着银钩漫不经心地拨弄炉里的碳火。 红木茶几前,秦漪安静地煎着茶,与她相邻而坐的便是几日未见的观南。 风炉里的小火静静燃烧着,炉上铜壶冒着白烟不时发出煮沸的声音。 “毫无可能。”观南轻声答道,“圣旨已下,周常明父子二人革去官职,于下月中旬流放定原,其余亲眷杂役皆听候发落。” 定原是北疆一个荒凉偏地,那里常年多风沙,土地贫瘠又多灾害,被流放到那里的,多是些罪不可赦之人。 “突然痛失这么一员大将,想必豫王如今定然十分头疼。”乌则钰低笑道。 观南敛眸未做声,不难想象,豫王和褚皇后现今定是气急败坏,形势只会越发紧张,他不能有半点大意。 白烟袅袅,茗香四溢,秦漪端过清茶递过去,淡淡说道:“乌少主,你让周子平盗取周常明的官印制造通敌的伪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你与周家究竟是何仇恨。” 冷不丁地被她这么一问,乌则钰微愣一瞬,眸色些微复杂,不过片刻后他便恢复如常。 “总之,我与晋王殿下和云凰姑娘同乘一条船,正所谓一条绳上的蚂蚱。” 秦漪早料到他不会回答,原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可不难猜出,他与周家,准确来说是周常明,他们之间定有难以割舍的渊源。 联想到那次周常明见到乌木娅时的异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升起。 “莫非……” 见她神色怪异,乌则钰立即猜出她的念头,脸上不禁浮出一抹苦笑。 “你可莫要将我与那老混蛋扯到一处。” 秦漪耸耸肩膀,“你若不愿说我也不强求,我只是颇为好奇罢了。” 乌则钰无奈摇头,目光移向窗外,此时此刻,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吃食杂货聆郎满目,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他瞥见什么后勾勾唇角,转而看向观南,“两位可知宋景然此人品行如何?” “你怎会突然想起他来?”秦漪问道。 他扬起下巴朝窗外示意,秦漪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来到窗前,一眼便看见人来人往的街巷上,乌木娅正追赶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身形狼狈,身上的官服还未褪去,许是因为在大庭广众下被个姑娘追撵太过丢面,故而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可不正是大理寺少卿宋景然。 真是一对冤家。 秦漪坐回软椅抿唇一笑,“宋公子长相端正,为人正直且家风淳厚,不少西临贵女都对他青睐有加。” 乌则钰阖了阖眼,似是有些困倦了,偏他非得故作精神,强笑道:“难得听到云凰姑娘这样赞誉一个人,看来此人还算不错。” “怎么,乌少主打算为木娅择婿了?似乎太早了些。”秦漪打趣道。 “提前瞧瞧也不吃亏。”乌则钰笑道。 观南静坐一旁俨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秦漪手捧着热茶看向他,瞥见他泛青的下巴忍不住越加心疼。 他在京城毫无根基,所有一切都得靠自己筹谋,他面对的是势力强大的褚皇后和褚丞相,这些老奸巨猾的人轻易不露马脚,要想扳倒他们,谈何容易。 而朝堂上的麻烦他从未告诉过她,只自己默默担着,她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想让她跟着担心,可他身陷危难境遇,四面楚歌如履薄冰,她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正当三人沉默时,外头忽然响起一阵鞭炮声,也不知是谁家又在办喜事了。 乌则钰被这动静给吵醒,颇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又如大梦初醒般大口喘了几道气,捧着手炉的手指倏地收紧,瞧着不大舒服的模样。 “少主该用药了。”巴柘提醒道。 观南留意到他的病症后心头一沉,他动了动唇欲要说些什么,思虑再三终是忍住了。 “我怎么突然睡着了。”乌则钰喝罢药后撇嘴自嘲道,想到有趣的事又如顽童一样眨眨眼睛,“听闻周二公子得知周家一连几个噩耗后深受打击,在狱中变得痴狂疯魔,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瞥向秦漪,其中意味不言而喻,秦漪拈起玉碟里的口酥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才缓缓说道:“待他何时死了再告与我。” 桌下,观南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似在无声安抚。 乌则钰仿佛百年老人般长叹一声,“是非恩怨何时了。” 话音刚落,门忽然被人从外敲响。 “进来。” “晋王殿下,沈大统领在外头,说有要事要跟您商讨。” 观南剑眉微蹙,抬眸望向秦漪,甚为歉意地说道:“我先走了,待忙完再来看你。” “无妨,你去忙就是。” 秦漪起身送他离开,如今正值形势严峻之时,儿女情长自要暂时搁置一旁。 待送走观南回到房中,倚靠在窗边的乌则钰不知何时又睡去了。 “巴柘,你们少主这病……真就没有半点法子医治吗?” “若有办法,即便是让属下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二人在门外低声交谈,都未进去打搅那熟睡的人,温暖的阳光晒在他脸上,此时的他一反无往日手段狠厉圆滑世故的模样,而是因为病痛平添了几分脆弱感。 他这一觉可谓睡得久,直到日头快下山时才醒来,他低咳几声,拢紧身上的毯子,抬头望向坐在书案前整理账册的秦漪。 “云凰姑娘,木娅那丫头可回来了?”他眯着眼睛轻声问道。 “回了,见你睡着就没惊动你。”秦漪揉揉发酸的脖颈回答道。 听到这话他放下心来,轻轻扭动发麻的手脚便想起身,偏那四肢不听使唤,两脚一软险些着了地,秦漪留意到时已为时过晚,幸而观南出现及时将他扶住。 “没事吧?”秦漪蹙眉走来担忧问道。 观南扶着他坐好,见他脸色白得煞人便顾不上许多,抬手覆上他腕间,这一诊,他忍不住一颗心沉了又沉,神情也越发凝重起来。 乌则钰眸中闪过抗拒,却自知躲避不过,便破罐子破摔般任由他去了。 “云凰姑娘好福气,日后嫁与晋王殿下,身子若有不适都不必请大夫了。” “你倒还有心思打趣我们。” 观南松开手淡淡说道,转身从书案上拿过笔纸。 “活一天算一天,我自然要怎么快活怎么来。”乌则钰自嘲地笑道。 “若我没猜错,你这病应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我说的可对?” 观南在梅花小几前落座,秦漪见状忙将油灯拿到他跟前。 乌则钰只笑不语,可那落寞生冷的神情又说明了一切。 刚赶到的巴柘听到谈话心中不悦,低声道:“晋王殿下,这是我们少主的私事,你们……” “巴柘。”乌则钰抬手止住,“出去吧。” 迟疑片刻,巴柘还是咬牙走了出去,他太了解他们少主的脾性了,无论何时,他都不会违背他的命令。 “此事说来话长,此前之所以不愿告诉二位并非有意隐瞒,实乃其中恩恩怨怨太过久远,想来旁人也无心思去听这老掉牙的故事。” “只要你愿意说,我们都会在这听着。” 三人相视一笑,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落下了,热闹的街巷归于平静,屋檐下的铜铃时不时被风吹动,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 像极了大漠上的驼铃声,悠扬又清脆,一声声召唤着远方的游子回到故乡。 乌则钰闭了闭眼,嘴角噙着一抹苍凉的笑,悲恸的声音从喉间挤出,低沉又酸涩。 “殿下说的不错,我这病确是在娘胎里就有了,更准确的说,我体内的毒是我阿娘留与我的。” 秦漪心口微滞,俗话说虎毒还不食子,这世上怎会有母亲狠心至此,竟给腹中孩儿下毒。 “我猜你们定会以为我阿娘是个狠心的女人。”乌则钰轻声笑道,“可事实上,她是我们鄯州城中难得一遇的善良女子,心肠软,耳根子也软,所以年轻时难免听信小人的谎言,走了错路。” “说起来,这还是上一辈的恩怨……” 乌则钰的母亲与乌父是鄯州城有名的青梅竹马金童玉女,再加上两家门当户对关系要好,所以乌父乌母年年幼时便被定下了婚事。 就在这两人即将成婚的头一年,彼时还是世子的周常明随靖安使团去往北越游历,途经鄯州时在祭典上遇到年轻貌美充满异域风情的乌母席珍,并对她一见钟情,当下派人四处打听她的身份。 在得知席珍有未婚夫后,周常明不仅没有收敛心思,反倒越加想要占有这女子,于是,他屡次制造偶遇和巧合,凭借自己的才情和相貌,短短十几日内便哄骗走席珍一颗芳心。 使团在鄯州城不能停留太久,席珍时常半夜偷跑出去与周常明私会,更生出要与他一起离开北越去往靖安的念头,后来,周常明以半年后定会回来迎她为妻作承诺,在随使团离开鄯州的前一夜夺走了席珍的清白。 可自那以后,席珍再未见到过周常明,直到与乌父的婚期将至她才明白过来,这一切不过都是周常明编造的谎言罢了。 美梦破碎,一片真心皆是错付,席珍伤心欲绝,屡次想要投河自尽,可席家就她一个女儿,若她就这些去了,自己的爹娘定会痛不欲生。 就这样,她死守着这个秘密嫁进乌家,周围人的赞美声越响她心中便越煎熬,她从心底明白自己对不起乌父。 “……于是,阿娘每月服用微量毒药来惩罚自己,可与阿爹成婚不到半年她便怀孕了,大夫诊出她体内的毒,并将此事向我阿爹禀明,可阿娘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阿爹向来信任阿娘,只当是有人故意谋害,便重金招纳良医为阿娘救治。” 乌则钰垂着眼眸似笑非笑,声音软而无力,“阿娘为了保住我的命便未再服毒,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兰娘说,我出生时奄奄一息,若那一口气上不来早就死了。” 听他讲述至此,秦漪攥紧手指一言不发,心里仿佛堵了块大石头。 “有诸多大夫救治,阿娘总算捡回一条命,可我体内的毒是从娘胎带的,那些药与我而言只能尽量续上一年半载的命,大夫本说我活不过十五岁,可如今我还多活了五年,是我赚了。” “后来,阿娘又生下木娅,万幸的是木娅身体康健未患毒,实在万幸。可几年后,阿娘还是自了了,她未熬过心里那道坎,留下尚且年幼的我和木娅匆匆而去,临终前,她向阿爹坦白过往种种,那一天,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看见阿娘那么安详,我知道,她解脱了。” 烛火轻轻跳动,秦漪眼角湿润,心头一片酸楚,这一刻,她想娘亲了。 观南攥住她手心,宽厚温热的手掌不断给予她抚慰。 他们三个何其相似,皆是年幼丧母,再无话委屈的去处。 “阿娘离世后,阿爹在灵堂守了三日,若换做旁的男子或许早已因为妻子的‘不忠’而恼羞成怒,可阿爹深爱阿娘,知晓她是被周常明哄骗了,阿爹痛苦不堪,待阿娘下葬半年后便决定要前往西临找周常明报仇。” “可他这一去,便丢了性命。” 一席话毕,室内静得出奇,这陈年旧事太过沉重太过悲痛,低沉的情绪久久萦绕在三人心头。 乌则钰略有些吃力地端起茶盏润润喉咙,“我也是两年前才得知这一切,所以,从那时起,我便决心要为我爹娘报仇,幸而我这条残命还算争气,叫我活到了今日。” “如今周常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从高高在上的国公爷到阶下囚,我心头之恨勉强消解一二,待他从狱中出来,我还得陪他好好玩玩才是。” 观南颌线绷紧,手背青筋直跳,“有其父必有其子,此言不假。” “乌少主,你受苦了。”秦漪低声道。 乌则钰仰头大笑几声,转而又重重咳嗽起来,观南立即起身在他某个穴位揉了揉,他才渐渐有所好转。 “说起来,我有一事想托付给云凰姑娘。” “乌少主不必客气,若我能帮到你,定会全力以赴。” 乌则钰轻叹一口气, “我自知自己时日无多了,如今大仇得报,便只剩一件牵挂的事。” 他一副交代后事的口吻,秦漪心头滞涩却什么也做不了。 “木娅尚且年幼,她心思单纯不谙世事,待我走后,望云凰姑娘能替我照顾她一二。” “别胡说,我们定会想办法为你寻到救治的法子。” 观南神色凝重,沉默许久后也开口道:“即便机会渺茫也需全力一试,乌公子莫要这么早就放弃希望。” “罢了,不谈这些晦气事了。”乌则钰敛目含笑,“巴柘,回家吧。” 门被推开,巴柘高大的身躯挤进屋内,向来冰冷如山的面容也添了几分动容。 秦漪与观南将他送上软轿,直到那抹影子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二人同时低叹一口气。 四目相对,秦漪疲倦无力地扯扯唇角,“观南,那些伤害过我的人似乎都得到了报应,念月死了,苏月遥不知去向,周子濯身陷牢狱,赵氏,秦云……这京城里与我有瓜葛的人几乎都不得善报,我的所有努力也正是为了今天,可如今我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冷初为我而死,唯一真心待我的子莹也突然去世,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所做这一切意义何在。” 观南揉揉她头发,抬手将她揽入怀里,下巴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摩挲,“许是因为这一路走得太过艰难。” 又何尝不是呢,这一路以来,她做尽一切违心的事,只为有朝一日报仇雪恨,她并无几日真正快活的时候。 “其实,我时常怀念在鄯州的那段日子,那时,你不必为皇子相争而焦虑,我也不必面对如此肮脏人心和诸多难以接受的真相。” “云凰,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境的,你我心有杂念,便注定要承受这尘世间的纷纷扰扰,诸事无常,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平心去应对。” 他收紧胳膊将她又搂紧了些,“无需忧心,万事有我陪你,无论何时,我都与你同在。” 秦漪眼眶湿润,恍然间,她似乎又看到在鄯州与他诀别那日。 依稀记得,那天的朝霞红得像火,映满了整个天际与大漠,他也如今日这般坚定地说着“我与你同在”,他做到了。 “观南,你还不曾对我说起过,你为何忽然想要夺权?” 观南牵住她的手往回走,明月高挂,如水的月光洒满大地。 许久,他淡淡回答,“一为苍生,二为社稷。”他站住脚,盯着她的眼睛字句有力,“此为君子之念,可最终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你。” 第59章 伍拾玖 绾梅,再叫我一声阿濯吧…… 周子濯做了个梦, 这回他又梦到秦漪了。 梦里的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头上盘着两个垂髻,身着一身鹅黄袄裙, 手里挑着兔儿灯,笑起来时两颊浮出两个小梨涡, 见着他后总要甜甜叫一声“阿濯哥哥”。 元宵佳节,街上的人比平日多了许多, 道路两旁摆满各样小玩意儿, 她踮着脚嚷着要吃糖葫芦, 嬷嬷摸着她的头发安抚两句, 天边忽然响起一声巨响,她仰着下巴看去,星空布满绚烂的烟火。 她忘了嘴馋, 丢下兔儿灯朝烟火方向跑去, 一阵清脆的笑声越过人群传进周子濯耳里,她知道他就在身后,边跑边唤着他的名字。 周子濯拂过人群想要走近她,却不知为何离她越来越远,到最后再与她相见时,她又突然长成了大姑娘。 垂髻变了样,高高盘在脑后, 正是新婚妇的样子,向来素净的脸上添了妆, 娇软玉香, 一颦一笑引人注目。 她被喜娘扶着坐上花轿,迎亲队伍很长,他便在最后头一直跟着, 队伍停下,再抬头时他便瞧见那府邸匾额上写的是“国公府”三个大字。 他缓缓勾唇,心满意足地想,他要娶她为妻了。 秦漪被扶下花轿,他欣喜地要上去牵住她的手,可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那男子穿着大红喜袍,望向秦漪时眉眼含笑。 他又抬头看去,国公府不知何时成了晋王府,那些站在门口道贺的周家亲眷也都成了陌生面庞。 他眸中一热,这才恍然忆起,如今爹娘身陷牢狱,小妹也因病离世,而他也即将被流放。 “醒醒,快起来了。” 牢头提着食盒走来,握着棍棒不断敲打铁栏,周子濯艰难地睁开眼睛,只觉心头疼痛不止,那抹痛楚悄无声息地蔓延至五脏六腑,最后浸入骨髓,留下一片苦涩。 “这是你在这的最后一顿饭,吃罢便上路了。” 牢头将饭菜摆置好放在地上便离去了,周子濯一言不发坐在那,眼前逐渐变得模糊,他抬手抹了把脸,两滴热泪顺势沾在手心里。 忽然,他仰头大笑起来,凄楚绝望的声音在牢中不断回响。 …… 相隔两月,周子濯总算走出牢房得见天日,他佝偻着身子被官兵推着往前走,日头太刺眼,街上的百姓对他指指点点,他抿着干裂的唇不说一句话,只盼着能早些离开西临。 走在他前头的,是曾经的国公爷如今的阶下囚周常明,父子二人相似的眉目都挂满风霜,途经之处,激昂的百姓扬起烂菜叶砸在他们身上,周子濯仿若癫狂般痴笑着,身上一下一下挨着官兵的棍棒。 “疯了,这厮当真疯了。” “疯的好啊,大快人心!” 走出城门后,他忽然收住笑声,双目直直望向不远处的几个人,狼狈的脸上爬满复杂的情绪。 “晋王殿下。”为首的官兵走到观南跟前点头哈腰。 “有劳了。” 观南微抬手,侍从给那官兵递了两枚银子,接着,周子濯身上的枷锁被卸下,又如牛马般被驱赶到茶摊前。 阿婆倒了两碗凉茶放在桌上,瞥见周子濯脚上的铁链时暗自撇撇嘴。 周子濯并未留意到旁人的目光,他颓然地低着头,好似一位垂暮老者,许久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 “临行之际还能再看你一眼,我可安心了。” “听说公子在狱中疯魔,今日看来,传闻也不见得都是真的。” 秦漪淡然地看着他,丹红朱唇微微扬起,“这叫我好生失望。” 炎炎酷暑,人静坐在那都会腻出一身汗来,她纤纤素手轻摇团扇,暗香顺着软烟罗的衣角溢出来,周子濯抬眸望向她,细长的眸子里暗潮涌动。 数日不见,她与记忆里的模样有些不大一样了,曾经的她走到哪都是低眉顺眼的,他知道,她怕旁人说她长得媚态。 如今的她美艳夺目,一举一动勾人心魄,模样分明还是那个模样,可她到底是不一样了。 “绾梅,可否再唤我一声阿濯。” 手里的摇扇渐渐停下,秦漪抬眸瞥向他,清冷的目光不搀半点感情。 “公子忘了,绾梅早在一年前就死了,在那场漫天大火里,被你亲口下令杀死的。” 周子濯眸色闪动,下意识避过她视线,喉头滚动一下,艰涩地笑了笑。 “如今我家破人亡,连带周家上下一百二十口为你赔罪,你可还恨我?” “恨?” 秦漪抬手触上老木桌子,莹白指尖在那沟壑纹路上轻轻划过,一截凝霜细腕从袖管露出,上头依稀可见点点红疤。 原本这些疤痕上了药便能消去,可她硬生生让这些痕迹留了下来,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那个曾被她视为天的夫君亲手将她推入火坑,欲要置她于死路。 “恨与不恨,公子问这句话时便该知道。” 周子濯捧着茶碗,粗糙的手指微微收紧。 “所有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他闭了闭眼,又道:“其实,我也不知当初为何做出那样的蠢事,也许你已不信我说的任何话,可那时候,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愿与你和离,不愿眼睁睁看着你再嫁给旁人。” “所以你就让人放火将我烧死?” 他无力地扯出一抹苦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会冒出那样的念头,可当事情真真切切发生后,我悔恨不已。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时常梦见你,从年少到大婚,每一次于我而言都是一场噩梦,我知道,你定恨极了我。” 秦漪漫不经心地笑笑,“公子如今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周子濯颓败地低下头,“外人都道我命好,生来便是国公爷的嫡长子,我原也这样以为。” “可身处高门大户便意味着要承受更多,十四岁那年,子莹被人毒哑,我知道凶手是谁,可我不敢说,也不能说,我自私地想要独善其身,可终是身不由己。”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并非生在国公府,若我是寻常人家里的儿子,或许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我知道,如今将这些过错都归结于此甚为可笑,可是绾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心里确实有过你,是我发觉得太迟了。” 他凌乱的头发落在脸上,萧条又可怜,他身上再无往日的骄傲,取而代之的皆为落魄。 秦漪冷笑,“没人逼着你作恶,无论你怎么辩解,你的的确确伤害了诸多无辜之人,你犯下的罪孽可不是一两句悔悟的话就能抵消的。”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月遥,是我辜负了你们。” 周子濯抬头轻笑一声,目光不经意间移向守在不远处的观南,许久不见,他越发像一个当权者了。 他与秦漪轰轰烈烈的过往周子濯都听说了,听闻他为了她险些丢了性命,还为她不惜得罪北越信徒,最后为了她舍去圣僧身份退寺还俗。 周子濯攥紧的手又松开,内心深处的汹涌澎湃皆归于平静。 他终是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只愿日后你能过得更好。” “托公子的福,我过得甚好。” 四目相对,周子濯眼角微热,他将手放在桌上朝她靠近,想要再抚摸一下她的脸颊。 “公子该饿了吧。” 秦漪动动手指,候在一旁的宝珍宝画走上前来,将食盒里的酒菜布置好。 周子濯攥住手心,一动不动看着秦漪,她微微一笑,提起酒壶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 “这杯酒我敬公子,喝完这杯酒,好好上路吧。” 周子濯静静盯着那杯清酒,金玉镶嵌的杯盏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璀璨的光芒,酒水清澈见底,不必想也知道,这清冽美酒入喉会是何等滋味。 可他整颗心不断下沉,再抬头时,正对上秦漪姣好的笑颜。 “怎么?怕我给你下毒?” 周子濯咬紧牙关未言语,他心知肚明,眼前这杯酒是送行酒,也是催命酒。 “绾梅,我此生有愧于你,若你想让我以死谢罪,我无半点怨言。” 秦漪笑笑,“公子说错了,这是你应得的。你在狱中的这些日子定不好受吧?每日吃着冷菜冷饭,趁着今日这机会,再尝尝我亲手替你准备的这些玉盘珍馐美味佳酿,如此,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场。” 周子濯苦笑一声,手指微颤着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来。 “这是莲姨留给你的,我一直替你好好保管着。” 莹白玉佩静静躺在桌面上,上头刻的梅花图案棱角有些被磨平了,秦漪抬手拿起,鼻尖忽而有些酸涩。 若这所有一切只是一场梦,那该多好。 “绾梅,我欠你的,只能来世再还了。” 周子濯举起面前的酒盏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目光平静的不见丝毫波澜。 不消片刻,意料之中的不适袭遍全身,四肢渐渐麻木了,浑身上下不断打着寒颤,眼神也有些散了。 可他心里明镜似的,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过往种种不断在眼前浮现,欢喜的,得意的,悲伤的,恐惧的…… 也好,小妹一人孤独寂寞,如今正好去陪她了,见到她后,他定要向她好好赔罪,他这般想着。 他轻轻笑着,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一只手使劲抬起来,妄想再触摸一下眼前人。 “绾梅,再叫我一声阿濯吧。” 话落,探出的那只手缓缓滑落,连带着身子也朝桌前倒下。 这酒里添足了鸩毒,一口下去便足以致命。 秦漪静静地坐着,任由眼角一行清泪掉落,良久,她抬手将他眼睛合住。 “周公子定要记得,到了黄泉路上莫要喝那孟婆汤,下辈子,别再认识我了。” 她抚袖起身,被官兵解押的周常明瞧见不省人事的周子濯浑身一震,拼了全力挣脱束缚,踉踉跄跄来到茶摊前,脚上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子濯,濯儿!” 低沉的哀鸣不断响起,周常明双膝着地跪在地上,颤着手将周子濯紧紧搂住,包含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 不远处,一顶软轿渐行渐近,轿落,侍从扶着一贵公子走下来,贵公子漫步来到周常明跟前,毫无血色的脸上浮出一抹浅笑。 “国公爷,丧亲之痛的滋味如何?” 周常明抬袖拭去眼泪,仰头看向来人,贵公子似笑非笑,英俊的面容何其熟悉。 思绪辗转,周常明猛然想起年轻时犯下的罪孽,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你是……席珍的儿子?” 乌则钰但笑不语,眸中却满是薄凉。 事到如今周常明总算明白过来,他遭此祸事非政敌所为,而是故人之子来找他寻仇了。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他摇头低笑,一声比一声痴狂,过往路人不明所以皆看着他,忽见他倏地起身,一把拔下身侧官兵腰间佩剑。 富贵荣华的国公爷便这样自刎了,他倒在周子濯身旁,在闭眼前还低唤着周子濯的名字。 第60章 陆拾 尾声 金秋八月, 丹桂飘香,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厢房中,宝珍替秦漪收拾妥当, 左看看右看看,瞧着自家小姐越发水灵的脸蛋心满意足地笑笑, 见时辰还早便叙起嫌话来。 “小姐,听说周家大公子在牢中咬舌自尽了。” “他是个聪明人, 贪污受贿买官卖官, 这等罪行轻则砍头重则株连, 如今他自裁了事也算保全了家人。” 秦漪漫不经心地摸了摸阿欢的脑袋, 来到西临大半年,当初的小狼崽越发壮硕,平日府里的人都把它当半个主子伺候, 是以养得膘肥体圆, 浑身毛发格外油亮。 “乌少主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甚好。” 宝珍笑着打趣道:“商人素来奸诈,乌少主当之无愧。” 提起这人秦漪忍不住有些忧心,乌则钰病得越发严重了,上回见到时已开始咳血,身形枯瘦如柴,整日都躺在床榻上无半点精气神,每每看到这光景, 木娅都偷偷抹眼泪,原本多活泼的一个小姑娘, 如今也变得不好说话了。 宝画看着秦漪身上杏色襦裙微微蹙了蹙眉, “小姐穿得有可是有些素了?” 秦漪垂眸,“无碍的,不出差错就行。” 今日皇宫夜宴, 原本是大喜庆的日子,可近来风声越发紧了,一点风吹草动都弄得人心惶惶。 不多时,一小厮恭恭敬敬来禀道:“主子,又有人送来一封信,可没说是谁叫送的。” 秦漪瞥了眼,淡淡道:“放那吧。” 待小厮退下,她伸手将信拿起来,这信笺已不是头一回见,内里的笺纸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只是里头的内容往往叫人心惊胆战,底下却未署名。 她来到明窗前,借着光亮细细查看,只见纸上草草写着一行字:“中秋宴,豫王反。” 秦漪认得这字迹,起初第一回 收到时她大为诧异,对信里的内容也是半信半疑,可后来事态确实是朝着信里的内容在发展。 她轻声叹了口气,“宝画,侯爷近来可好?” 宝画心里门清,暗道到底是亲父女,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就是嘴上说了恩断义绝,心里还是互相惦记的。 “玉宋昨儿个才去探了消息,侯爷和豫王来往密切,外人都说侯爷攀上了豫王的高枝,还想把二小姐嫁过去当妾。” 秦漪点点头,将信纸折叠好放进袖袋中,心头不禁覆上一层忧虑,正出神时眼前忽然一暗,目光移去,观南正背着手隔窗而立。 “事情都处理好了?”她问道。 “嗯。”观南微颌首,眉眼有些疲惫。 秦漪又将刚才的信取出来递给他,他看罢后剑眉深蹙,当即朝身侧侍卫叮嘱几句。 “没想到豫王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见他是等不及了。” “意料之中。”沉默片刻,观南微微前倾,沉吟道,“今晚皇宫势必危险重重,你还是待在家中吧。” “不行。”秦漪摇摇头,“褚皇后为人狡猾,若我未与你同去,她定会看出端倪。” “可……” “我信你。” 秦漪坚定地攥住他的手,她知道近几个月他都在暗中部署以应对豫王的居心叵测,这一天迟早要来,无论这其中有多少艰险,她信他。 观南紧抿着唇,反手回握住她,郑重其事地说道:“好,我定不会让你有事。” * 宫宴很热闹,来来往往皆是笑脸,殊不知,表面平和的皇宫却是暗潮涌动。 高台上,承德帝和褚皇后相敬如宾,大殿中,君臣融洽一片祥和,丝竹管弦美酒佳肴,任谁见了不叹一声好时光。 可好景不长,宫宴中途,巡防营和豫王府兵陡然携剑出没打断了这场盛宴,就连镇国大将军苏慎也带了军队过来,黑压压一片盔甲瞬间占据整座宫殿,让人心惊肉跳。 豫王故作沉重地走到承德帝跟前拱手道:“父皇,刚才有人来禀告儿臣,皇宫混入刺客,儿臣特调派府兵前来救驾!” 一听有刺客,众人大惊失色,承德帝目不转睛地盯着豫王,脸色阴沉如水。 “宫中自有禁军守卫,谁让你擅自带兵入宫的?” 久经官场的大臣也已发觉出异样,一时间都紧提着心不敢吭声,他们心知肚明,豫王这是要造反了。 “陛下息怒,晖儿也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不如您先随臣妾去避避吧。”褚皇后柔声劝道。 “皇后所言有理,陛下龙体要紧,还是先回寝殿吧。”褚丞相亦附和道。 有这两位带头,忠心追随豫王的官员也纷纷劝了起来,可承德帝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如何看不出来,豫王此举分明就是要逼宫。 承德帝微抬手,沉声道:“寡人哪都不去,若有刺客,让他尽管冲寡人来就是。” 见此,豫王和褚皇后迅速相视一眼,前者悄悄朝府兵打了个手势,守在承德帝身侧的观南立即向沈漠递去一个眼神。 “父皇,儿臣一片好心,您怎就这么顽固不化呢。” 豫王边说边朝前走去,众兵将也随着他向承德帝和观南逼近,千钧一发之际,观南护在承德帝身前,厉声呵斥:“阙晖,你胆敢做出谋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睁开你的眼瞧瞧,你身后是什么!” 坐在鸾椅上的褚皇后早已花容失色,今日宫中夜宴,禁军大批人马本应在宫中四处巡逻,且他们还特意挑了禁军换值的时间,按理说这会儿殿外最多只有两支队伍才是,可那殿门外不知何时竟汇集了上千人马。 而最让她恼怒的是,原本达成协议的将军府竟也突然反水将剑指向豫王府的人。 豫王不敢置信地愣在那,不等反应过来,承德帝沉声下令:“来人,将这逆子抓起来!” 豫王还想垂死挣扎一番,回眸却对上褚皇后向他摇头示意,最终他只能咬牙切齿地服从。 承德帝神色凝重站起身来,临走之际深深看了褚皇后一眼,帝王不怒自威,眸中满含杀气。 就这样,皇后母子谋划的逼宫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一切既多亏了观南和沈漠的暗中布局,也多亏了苏将军的假意配合。 宫宴不欢而散,可幸的是无一人受伤,当然,除了豫王那一派。 宋景然将搜集的罪证一应交给陛下,人证物证俱全,原本还想再挣扎一二的皇后母子这下彻底心凉了。 陛下雷厉风行,迅速肃清褚后一党,废除豫王皇子身份,夺了褚皇后的凤印,一时间,西临城大为哗然。 那日宫宴结束罢,秦漪和观南在城门口遇着苏将军父子,自苏月遥一纸遗书离开后,苏府的人鲜少再出现在众人面前。 “多谢大将军。”秦漪福身道。 苏将军撇过脸去,淡淡道:“这是月遥的遗愿,我苏家欠你的,自此一笔勾销。” 看着父子两人离去的背影,秦漪心中百感交集。 一夕之间,承德帝老态尽显卧病不起,宫宴过后没几日他便立下诏书,向众臣宣告,立观南为太子。 观南从晋王府入主东宫,承德帝养病这段时日便由他来帮着料理朝政,如今的他已渐渐有了君王的气质,骨子里刻着阙家世代征战沙场不畏生死的血性,又保留着前二十几年里以普渡众生为己任的慈悲。 册封仪式结束后,朝中大臣向陛下提议道,太子年岁已不小,该当尽早选妃为皇家开枝散叶。 那日早朝退罢,观南便向陛下请了道旨,为他和秦漪赐婚的圣旨。 大婚定在十月中旬,据说这日子是经由国师算过的,是难得的良辰吉日。 陛下开了金口,诸位大臣即便心有不满也无可奈何,倒是那些家中有适嫁女的官员颇为遗憾,又道秦漪实在命好。 离大婚还有十几日时,宫里来人特意叮嘱,行礼前万不可再见面,以免破了老祖宗的规矩不吉祥。 秦漪听到这话只掩唇轻笑,规矩不规矩的她不在乎,倒是观南,他当真沉住了气不来见她,只派人送口信过来,叫她只管安心在闺中待嫁,其余诸事自有他来操办。 眼看婚期将近,她心里没来由的越发紧张,这是她第二回 嫁人,按理说该更淡然才是,可她依然与别的新婚妇一样翘首以盼又隐隐激动,但这是好事。 入秋了,天也越加凉了,秦漪连夜替观南做了两身衣裳,虽说他如今贵为太子,可在她眼里,他永远都只是她的夫婿。 想到这个词,秦漪脸上微微发烫,心头也是一阵悸动,可欣喜过后又涌上一抹淡淡的忧伤。 身为储君,观南注定要为皇室延绵子嗣,东宫后院定不止她一个女子,她该大度地接受这一事实,可一想到要与旁的女子争夺宠爱,她心里便止不住地难受。 正出神时,宝珍兴冲冲地跑来,边道:“小姐小姐,殿下到府上来了!” 秦漪稍愣片刻,反应过来后立时放下手中针线,快速起身来到梳妆镜前整理衣衫和妆容,听到院里传报声后忙收回手,故作淡然地走到门口相迎。 “殿下万福金安。” 秦漪盈盈行了一礼,紧接着双臂被两只温热的大手攥住,抬头看去,观南深邃的眸子满含笑意,思念的话不必说出口,目中灼热的目光定定凝在她身上。 她被看得脸颊一热,白皙的耳垂也积满绯色,自古有言小别三日胜新婚,如今她还未与他成婚,却已体会到这其中的滋味。 他蓄了发后更比曾经还英俊几分,一身出尘脱俗又暗含凤鸣九州的王室气场,原本互不相干的两种气质皆被他兼容,既是温润君子,又是尊贵储君。 秦漪有意揶揄他,脚下往后退了半步,似嗔非嗔道:“明日便要成婚了,殿下现在来见我就不怕坏了规矩?” 观南脸上微哂,索性上前攥住她的手朝外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素日里两人亲昵惯了,府中下人早已见怪不怪,纷纷低头敛目假装未见,可宝画到底思虑更周,忍不住想出声提醒一句,却被宝珍一把拖住。 “你可别去坏事了,小姐和殿下都是明白人,又不会出什么岔子。” “要是叫陛下知道终归不大好。” “怕什么?”宝珍咧嘴一笑,边又两眼放光,“要我说,找夫君就该找殿下这样的,模样英俊万里挑一,性子又好,咱们小姐总算苦尽甘来了。” 宝画抬手点点她脑袋,“性子好那也得看对谁。” 面对敌人,这位如玉殿下可丝毫也不心软。 马车缓缓驶在林中,秦漪挑起帘角朝外看了眼,漫山遍野的山林格外美丽,这路瞧着有些眼熟,她扭头问道:“这是要去往何处?” 观南故作神秘,举起手指抵住她的嘴嘘了声,又颇为霸道地将她搂进怀里,伏在她发间嗅了嗅。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总觉得仿佛有数月未见到你了。” 秦漪半张脸贴在他胸膛前,心口砰砰直跳,“殿下住进皇宫倒学得油腔滑调了,倘若你真那样想我,又为何迟迟不来见我?” 观南无奈笑笑,一手轻揉她的头发,“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被他这一说,秦漪顿时生出几分窘意,这才意识到,她话里话外都暗示出自己的急迫来,如她这般不知矜持的新婚妇,她当是第一人。 半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停下,观南将秦漪抱下马车,站稳后,面前熟悉的风景和房屋令秦漪心头一动。 这是她死里逃生后的避身之处,只是原本破旧的小院不知何时被修葺一新,院前的枯草也换成了大片的梅林。 她痴痴地望着,眼角变得湿润,“你怎有心思弄这些?” 观南攥住她的手朝石子满成的小路走去,“此地于我而言意义甚重,花再多心思也值得。” 两人在林中相偎而坐,彼此的情意浓郁绵绵。 远处山影重叠,过往种种皆在眼前一一浮现,那时还觉得有些辛酸,如今回忆起来又觉出几分甘甜来。 忆起过去那个稍加逗趣便脸红心跳的正经和尚,秦漪忍不住笑出来,“如何也没想到,当初你救我一命,最终还得我以身相许来回报。” 观南弯了弯唇角,“如此岂不正好,叫你占我两回便宜。” 秦漪汗颜,这人当真学坏了,至少嘴上功夫越发不饶人了。 “观南,你信人有来生吗?” “信。” 他毫不迟疑回答道,秦漪仰着下巴望向他,“那若真有来生,你最想做什么?” 观南想也未想,低头在她唇上啄了口,“必然是早些去找你。” 找到你,护你躲过所有劫难,早些娶你为妻。 …… 临近傍晚,二人步行朝山下走去,经过慈云寺山门处时,恰好遇上打外头回来的释空和其他弟子。 “大师兄!” “什么大师兄,该叫太子殿下才是。” 一众弟子见了观南甚为激动,倒是释空更为淡然一些。 “提前恭祝殿下和云凰姑娘大喜。” “多谢释空师父。” 释空欣然一笑,他原参不透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之道,可见证了眼前这两人一路以来的红尘之事后,他忽然顿悟了。 秦漪看出这两人有话要说便借故走开,其余弟子也先回往寺中。 “阿弥陀佛,自当日大照寺一别已有数月,殿下诸事可好?”释空合掌道。 “劳你费心,一切皆安。” “殿下为情还俗坠入红尘,寺中师兄弟们甚为震惊叹惋,但今日见殿下过得快活,释空便明白,这才是殿下原本该寻的道,说起来,云凰姑娘与我寺也甚为有缘。” 观南垂眸失笑,“确实如此。” 他抬头望向不远处树下的女子,古刹前,两人相视一笑,寺庙里的暮钟传来悠扬声响,脚下青苔飘落着红枫,这里是他们相识的地方,是佛让他们相遇相知,这是国师口中的情劫,却也是上天赐予他们的姻缘。 无论何时他都会铭记,这份爱有多么来之不易。 …… 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晚,秦漪正欲沐浴歇息,忽闻侍女来报,说是宣平侯遣人送来几十抬嫁妆,因怕白日里人多眼杂,所以这时候才送来。 秦漪心口微滞,忙起身披衣走到府外,那送嫁妆的几辆马车已遥遥不见踪影,可在巷子口处却站着个熟悉人影。 秦镇未料到她会出来,一时躲避不及,犹豫再三终还是转身离开。 “爹爹!” 一声呼唤让秦镇身形顿住,僵着身子不知所措,不消片刻,秦漪便小跑过来站在了他面前。 “您既然来了,又为何不进去?” 秦镇低着头,两手无处安放,声音沙哑地说道:“我无脸面见你。” 月色掩去他的神色,寂寥无声的黑夜中,唯独那道孤寂的低叹清晰可闻。 “我知道,那些信是您给我们送来的。”秦漪攥紧衣袖,垂眸福身,“我替殿下,谢谢您。” 秦镇欣慰地笑笑:“能帮上你们,我便知足了。” 秦漪眼角发酸,心里对他仅剩的一点怨恨也消失不见。 “明日女儿大婚,您可去观礼?” 他略感诧异又倍感欣喜,思索半晌终还是摇摇头,以她如今的身份若再与秦家有掺连只会为她带来麻烦。 “今日能见你一面便足矣,绾梅,嫁进天家比不得别的,往后诸事定要万般留意,为父……我只盼着你能过得好,这比什么都重要。若是遇着难事了,大可派人给我送个口信。” 秦漪眸中湿润,点点头,“女儿记下了。” 交代完后,秦镇抬脚离去,挺拔的背影越显沧桑之感,让人心酸不已。 待他走出很远,秦漪攥紧手指朝那方扬声喊道:“爹,谢谢您!” 秦镇浑身一颤,苍老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 * 吉月十六,大婚日。 东宫张灯结彩一片喜气,一排排红灯笼高挂屋檐下。 观南起得很早,洗漱罢便更衣换上了喜袍,这是他生平头一回穿这么亮的衣裳,不自在的同时又格外欢喜。 “詹留,我这样打扮可怪异?” 随从詹留眯着眼摇头笑道:“殿下天人之姿,穿什么都好看。” 观南并未听见他的话,对着铜镜不断梳整,嘴里喃喃道:“若是她看不习惯如何是好。” 时不待人,内务府总管前来请他去向陛下跪礼,想到再过几个时辰便能迎娶心爱之人,他心头不断荡漾,往日沉稳内敛的脸上也不由的添了喜色,如何也遮盖不住。 时辰到,步军统领肃清官道,銮仪卫抬着八抬彩轿,内务府总管大臣妻携随侍女官跟着仪仗前去迎亲,盛大的阵势令人为之一振。 秦漪一袭红妆喜服由女官扶着走出府院,到门口时便瞧见乌则钰和乌木娅正站在不远处朝她欢笑。 隔着很远秦漪便留意到乌则钰又憔悴了几分,那孱弱的身子好似随时随地要倒下去似的,她原千叮咛万嘱咐,她又非嫁去别的邦国,并无必要亲自赶过来,他嘴上说懒得动弹,可到底还是来了。 再往旁边便是宋景然,如今他看她的目光一片清明,在今日这大喜的日子,他心中唯剩对她的诚挚祝福。 还记得前日与他们相聚时,这几人拍着胸脯扬言道,往日他们便是她的娘家人,若观南敢欺负她,就是九重皇宫他们也闯得。 她哭笑不得,更多的却是感动,得此挚友,又何尝不是一大幸事。 宫里的合卺礼繁琐复杂许多,待秦漪被送入洞房时已近黄昏。 她端坐在喜榻边上,龙凤喜烛静静燃烧,奢华雅致的寝宫渐渐安静下来,没多久,她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宫女唤了声“太子殿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心尖轻颤,来人还未走近她便已浑身发热,她竟比料想的还要紧张。 观南在她跟前站了许久,脸上笑意越来越浓,最后不小心从嗓子里溢出来。 “你傻笑什么?”秦漪故作淡定嗔怪道。 观南默不作声,拿起喜秤杆挑去红盖头,入目便是那张刻在心头已久的花容月貌,两人凝望片刻皆痴痴一笑,又各自都红了脸。 “迎你为妻,心中欢喜,所以发笑。” 瞥见嬷嬷捂嘴偷笑,秦漪颊上微热,“合卺酒还未喝殿下就已经醉了。” 观南会意,抬手屏退下人,从嬷嬷手里接过酒盏,“你也下去吧。” 厚重的大门再次被合上,寝殿中便只剩他二人,喝过交杯酒后,观南醉意更盛,炙热的目光落在秦漪身上,让她心头乱跳浑身发软。 床幔垂落,观南将人带进怀里,眸中盈满爱意和怜惜,无论何时,他都视她为珍宝。 红烛呜咽,巫山云雨,床笫之欢时,他们在彼此耳边厮磨呢喃细语。 “云凰,我总算将你娶回来了。” “叫夫君久等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