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爱》作者:无能狂喵 文案 郁青是孤女,被喻家资助读书,跟喻家大儿子喻深订婚,谁知,订婚当日,喻深当众逃婚。 众人以为她落寞之际,喻家二儿子喻劲,却向她求婚—— 传言说:喻劲在郁青和他哥订婚前,就已经在挖墙脚。 结婚前,有人不解:“喻劲,你究竟看上她哪点了?” 喻劲低头点烟,含笑:“哪点都看上了。从小时候开始。” 朋友间玩闹,怂恿喻劲打电话。喻劲含笑拨通,敞开双腿倾前,夹着烟,伏虎般,目光里既热烈又沉静:“郁青,我跟朋友喝酒。打电话来表白。说句你爱我听听。” 他以为她不会说。 “我爱你。”郁青回答。 喻劲呼吸停顿两秒,挂断电话,过了很久才笑着低沉说:“这是她第一次说爱我。” 热情如火男主×性情冷淡女主 大佬如狼似喵、毫不要脸的追妻史 当前被收藏数:876 营养液数:240 1. ##1 喻劲和郁青 喻劲坐在车后座,从口袋掏出盒烟,抽出一支,攥着打火机,点起。 火光闪,像被浇灭,瞬即变为白烟。缓缓抽了一口,从口腔钻进喉咙,再蔓延进肺部。 窗外雨声毫不停歇。 烟吸到一半的时候,窗外黑色人影终于转过身。 司机小张迅速将一个烟灰缸从车前递过来,喻劲将半根烟扔在里面,打开车门,撑开把大黑伞。 崭亮皮鞋踩起水花。 跨过高一截的人行道,踏过光亮的鹅卵石小路,停下。 郁青没有回头,知道是谁。 下雨天,丧礼不好办。 只在路边搭了一个棚子,仅在入口棚顶悬挂了一位老人黑白像——笑像是生疏而僵硬地发出,满脸都是苍老的褶皮。 门口坐着街坊四零兼职组成的乐队,正奏响着哀乐。 一对身上披着丧服的夫妻正在里面接待吊唁宾客。 身后跟着二十多岁姑娘挎着包,负责收白包。 当然,也没什么人。 喻劲看了一阵:“给了二十万,就办成这个鬼样子?” “已经不错了。”郁青回答。生前没什么亲朋好友,死后来吊唁的人自然少。 “回去吃饭。” 郁青转身。 黑圆头女单鞋跟黑皮鞋先是并排,而后变为一前一后,单鞋先上车,接着是皮鞋,伞尖晃了晃,被收拢放进车内,关上门。 司机小张发动引擎,驶上路面。 短裙即膝,紧身,坐下来便立刻潮水般退到大腿居中部位,她拢着裙,目光落在前方。 他的视线也只是落在她雪白圆润的腿上几秒,扫过她衣着,见没有被打湿的痕迹——当然,一身黑紧身长袖,倒也看不太出来。 车开起来没任何声音,只剩窗外潺潺雨声。 保时捷停在一栋有着铁门的别墅前。 等候在门口的佣人们动作敏锐。 喻劲下车,已有人打着伞来迎接。 保姆张阿姨说:“太太等你们好久了。” 喻劲脱下西装,松松领口:“这不是来了,开饭吧。” “是是,我去叫太太。” 郁青扫过他西装肩肘,有被雨湿出的一块痕迹。 饭菜摆在桌上,很丰盛。 林秀莲出现在二楼。 四十七岁的女人,简单而大众的公主头,皮肤仍旧白皙细腻。 米色裙,脖子上挂着的白金镶嵌钻石四叶草项链,扶着紫木栏杆一路款款下来,拢裙坐在主位:“怎么这么晚才到,不是十点就去接人了吗?” “等了会儿。”喻劲随口答。 保姆端上来参汤。 喻劲早就拿起筷子,显然是饿了,林秀莲一直在家没活动,没什么胃口,侧头:“郁青前几天去上班了,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喻劲轻嗤了一声。 并没有人理他。林秀莲端起汤:“还好就好。” 米白色而空旷的客厅,清爽的大理石地面,雪花纹理饭桌,保姆们都退居得远,一顿饭吃得寂静。 只有喻劲先夹了雪白鱼肉到郁青碗里,又夹了两片清淡的莴笋到林秀莲碗里。 林秀莲始终是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前几天,你何阿姨说,看见你开车带一个女孩出去,是你女朋友吗?” “我开车带,就是我女朋友?” “别说胡话,妈妈是在认真问你。” “不是。”喻劲回答,伸手夹块排骨。 “你也老大不小了,交女朋友很正常,该稳定下来了。只要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女孩妈妈都不反对。” 喻劲神情露出一抹笑,仿佛在表示“你先给我定义定义什么是乱七八糟”,可他没说破,反而答:“放心,三十岁之前肯定让你抱上大胖小子。” “那就好。”林秀莲终于罕见地露出笑容,这才拿起筷子吃饭。 过了一阵。 喻劲像是吃饱,用旁边的餐巾布擦拭嘴角:“妈,酒吧生意那边稳定下来,接下来我想去哥的公司。” 林秀莲听到讶异一秒:“去……你哥的公司?” 喻劲靠在椅子上:“哥现在在国外,公司群龙无首,我不得去看管看管。” “不用。”这回出声的是一直安静吃饭的郁青。 林秀莲被她出声吸引,隔了几秒视线转回喻劲身上,沉吟着:“也好。你去妈妈也放心,郁青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郁青原本想说什么,喻劲一个冷嘲先堵住:“郁青,别说你还没嫁进我们家,就算嫁进我们家,公司的事也没你说话的份。” “喻劲,怎么说话的?” “就这么说话的。”喻劲起身,一米八三的高大身材让影子漫过餐桌,落在对面的人身上,“我去抽两根烟。” “郁青,你别介意。”林秀莲似乎也并不觉得郁青会介意,“今天周末,你晚上留下来吧,明天再回去。” “好。” 喻家很大,一楼就有三间客房,郁青住在二楼,跟喻家人一起。 那有她的专用客房。 二楼除了喻家四口人的三间房,一间客房,居中靠近楼梯口的地方,还有间美术收藏室。 郁青先去了美术收藏室,打开灯,目光第一瞬间落在靠近窗帘收起的画架上,底下还放着用到一半的颜料。 收藏室不大,中间四排木架,按照英文字母的顺序放满了各类画册,既有西方古典素描,也有游戏 CG、日漫设定集等。 郁青过来是想找资料的,公司刚接了一个订单,她刚打算转身轻带上门,便感觉到股阻力。 视线正前方是根墨蓝领带,走廊灯光偏黄,领带系结的窝拢着黄昏即将消失般的光,领带后方是白衬衫,不是雪白,不含其它杂色,却给人的感觉带点儿沉。 或许是因为衬衫之下的身体是年轻而壮硕的。 喻劲一只手撑在门板上,眉目凌厉。 郁青松开门把。 他问:“这么晚来这干什么?” 郁青扫了眼墙上古典英式挂钟,晚上八点半。 “来查点资料。”说完,她穿行到木架中。 喻劲站在门口,这会儿才反手带上门。 房间许久没有开,有股闷味,他目光同样扫过窗角画架,在落回木架中她身上。 房间没有开窗,隔音又很好,全世界都好像寂静下来。 郁青找到一本书,从书架里穿行出来,坐在桌前。 将书放桌上,左手按住,右手拉开抽屉。 抽屉里叠着几册记事本,放着墨水、墨囊、钢笔,还有彩铅、圆珠笔等。 拿出蓝皮记事本,已经有几页被书写过的痕迹,翻到空白页,用记事本左侧压住书,再挑出一支细杆钢笔。 写了两下,钢笔不出墨。 刚打算拧开钢笔杆,便被人一手抢过,喻劲早已站在桌前,淡淡道:“小心,别弄身上。” 郁青抬头。 书桌高度在他腰部下方,黑皮带稍宽,牢牢裹住他精瘦的腰,银色日字扣,亮出高光,她之前从门缝中望见的白而沉的衬衫,全部窄窄地收拢在这根皮带内。 衬衫每一处缝线都对应出他的关节,令他容易活动自如,也令人能迅速把握到他身体的每处比例。 腰、胸膛、肩膀、胳膊,时尚杂志里看到的男性身材——体魄之美。 他将压了墨囊几下的钢笔递到她面前。 “谢谢。”郁青接过。 “跟我道谢?”喻劲将双手分开搭在桌子边缘,微微俯下身,像下山的老虎般凝视着她。 郁青没有抬头,而是扫了眼他左右两只手。 胳膊的确比常人长,这样不费力气的,仿佛能轻而易举地端起桌子,连带桌前的她。 连落下的黑影都像是从他漆黑眼睛里延伸出来的,能牢牢抱住人似的。 喻劲盯她垂下的眼许久,忽而歪头上前一凑。 郁青避开他的唇。 喻劲也并没有立刻撤回,而是仍然盯她一会儿,郁青维持着脖颈往后,将钢笔尖微微往上,怕墨水滴落下来。 “不想让我去你公司?”他问,两只黑眼睛像是两只张开的黑笼子。 “不想。” “为什么?” “因为你很烦。” 喻劲轻笑,他总是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轻笑,郁青习惯了。 他毫不费力地将弯曲的身体站直,直牢牢在她面前像一座大山,语气有那么些趾高气扬:“可我就是想烦你,你能怎么样?” 2. ##2 我喜欢你穿蓝色 雨还在下,没完没了。 喻劲在家闲不住,他就不是能闲得住的人,让他在家吃吃睡睡一整天,不做点事,不捉弄点什么人找乐子,比登天还难。 李琦望见他,像望见了救星:“你可算来了。” “我记忆没错的话,我前天才来过。” “这不是收到你微信说,以后去你家珠宝公司上班,不来酒吧了吗。”酒吧今天歇业,只剩几个服务员在清扫整理。 李琦招呼他到沙发坐下,两个人仰头靠沙发上,朝天花板吞云吐雾。 “闲吗,找几个人来玩玩。”李琦提议。 “不闲。” “嘿嘿。”李琦笑得贼眉鼠眼般,“你这心思啊……果然就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喻劲吐出个烟圈。 “不过我奉劝你一句,别太过了,你家那事之前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你再搞这么一出,真的会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 “呵。”喻劲露出轻蔑的笑,舌尖舔舐过口腔肉壁。 “你还真别无所谓。”李琦歪头,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瞧见那两个小酒保没,保不定在说你家什么事呢。豪门狗血剧,那热搜讨论得哐哐的,热度还没降呢!” 喻劲没说话,一连吐出三个烟圈。 烟圈里是郁青的面容。 上午去接她时,她穿了一身到膝盖的黑连衣裙,因总是吃得少,脸色苍白,又总是画淡妆,单薄地如纸般,长久静默伫立在雨帘前,只露出细又长的脖颈。 一个陌生老头而已,也值得她拿二十万给他办葬礼。 葬礼办成那样,显然是应付,大概率都被那老头儿子女儿分了。 回到家,被空调热气笼罩,她脸色才好了些。 收藏室穿件带系带的香槟色睡衣,拢得严实,仍旧只露出两条细腿,穿灰色棉质拖鞋。 眉目则像中国古典白描,五官全是淡的,拢在雾里般。 喻劲再吐出一口烟圈。 靠近时,身上有洗过澡后特有的香氛气味,橙子或者橘子,或是什么别的植物玩意? 与她不相称的清甜。 “想什么呢?”李琦语带埋怨。 “没想什么,不想听你说话而已。”喻劲往前,朝烟灰缸里抖烟灰。 “……”李琦斜眼,“这朋友真是没得做了,得亏我了解你。你瞧瞧别人,我给过他们半分好脸色吗?” “那谢谢你的大人大量。”喻劲心情转好。 李琦立刻被哄高兴了,话题一跳:“哎,不过你要是真进你哥的珠宝公司,我还正好有单生意可以介绍给你。” 喻劲眉目挑了一挑。 - “这位是喻劲喻总,暂代总经理之职,大家欢迎他。”周一下午两点,人事总监王姐在开间介绍道。 啪啪啪,站起的员工们响应起热烈掌声。 “谢谢大家,这段时间我会努力,争取比我哥做得更好。”喻劲语气随意而轻巧,“最重要的是,让大家赚得更多。” 鼓掌声更大。 他挥挥手,示意员工们坐下,王姐也知道差不多结束:“那喻总您忙,有事随时找我。” “好。” 喻劲瞥见刚打算回去的郁青,出声:“郁青,跟我进来一下。” 开门。 办公室干净而整洁,整体呈灰白色调,艺术感十足。 椅子背后挂塞尚,左侧毕加索,还有一堆毛笔画的符号作品,右侧是沉香木文件柜,资料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空白地方搁着几件小艺术品。 不规整的艺术设计白办公桌,桌脚设计如蛇身,让人总觉得下一秒会坍塌下来,苹果一体机,thinkpad 笔记本,右上角笔筒里仍然放着钢笔和书签。 喻劲坐下来,伸手:“坐。” “什么事?” “给我讲讲公司的发展情况。” “这种事王姐可以告诉你。” “王姐毕竟是外人,更何况,这家公司是你和我哥的创业公司。我不找创始人了解,找一个外人了解?”喻劲很快掌握了一个总经理应该跟下属聊天的说话方式。 郁青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缓缓讲述公司发展情况。 没到一分钟,喻劲目光便从她的脸,漫游到她的唇,再锁定清秀的脖颈,敞开一粒扣子的灰方格衬衫。 怎么最近总是穿灰色,他心想。 面上不表露任何情绪,往椅子靠背上倒,目光又落回她脸上,点了下头:“所以你除了对自己的项目了如指掌,对于公司的具体盈利并不太了解。” 郁青话语被打断,眼睛黑琉璃般,浅而光泽,隔了半秒,回答:“是。” “两个艺术家。”喻劲嗤笑一声,本想转椅子,使了下力才想起来,这椅子和桌子配套,都是艺术品,转不动,“也不知道你们两个怎么就有胆子创业。” “以前都是你哥在管。” “我哥那种好说话的性格,根本拿捏不住人。”喻劲毫不留情地戳破,“否则依他的名气,还有我爸的人脉,怎么快两年还是这种小规模,营收才刚刚持平?” 郁青没吭声。 “你去叫王姐进来。” 喻劲环顾一圈,喻深的品味,哪儿哪儿都不得他的心,唯独全公司都是用玻璃门这点令喻劲躺在办公椅里,遥望着远处的人影,身心愉悦。 见不远处郁青回办公室,在电脑前坐下。 王姐敲了敲门,走进来。 王姐是喻深学姐,公司成立第一个员工,兼人事、行政及财务总监,言语之间倒是很务实。 喻劲跟她聊完,对公司情况有大致脉络,补充道:“对了,有时间帮我把办公室改造一下。这种桌子和椅子就都不要了。桌子用紫檀木的,养人,椅子要能转的。都收去放杂物间,没地方放,我找司机放回家也行。” 王姐愣了秒。 “还有这些挂画也不要。放点招财树,貔貅,金蟾之类。”喻劲毫不惭愧地补充,“他们高雅,我俗。” “也不是。做生意就得这样。”王姐笑。 喻劲没接腔,转而问:“之前装修这间办公室花了不少钱吧?造得跟展厅一样。” “是,喻……大喻总跟郁小姐之前挑了很久。”王姐也打开话匣子,没有生疏感,“两间办公室东西都是配套的。” “是吗?”喻劲扫了眼不远处,淡淡道,“那我跟他们反着来就行。” 王姐出去。 喻劲沉思两秒,拿起桌面右上角的电话簿,翻阅后拨打电话。 正在看设计稿的郁青接起:“喂。” “是我。” 郁青视线穿过玻璃门,跟对方撞个正着,她按捺住情绪:“领导有什么事?” “没什么,新官上任,测试一下办公室设备通不通畅。” “……” “对了。我要把总经理办公室装饰全换了,你要是有喜欢的可以先放过去,免得我之后全都扔杂物间里。” 郁青默然一阵,回答:“好。” “对了,下午五点,跟我出去,参加一个酒会。” 停隔两秒,他问:“怎么,不想应酬?” “不是。” “不是就好。我待会儿先送你回家换身衣服再过去,四点出发。” “晚上酒会穿蓝色,我喜欢你穿蓝色。” 3. ##3 害怕 地下停车场空气闷。 女人大概换装会久一些,喻劲开车送郁青会来换衣服,做好了大概等她半个小时以上的准备,谁知不到二十分钟,她便下来。 白衬衫和条纹女士西装,虽然并不古板,也显出休闲和时尚,拎着只金色小包,妆也没多大变化,多了枚银耳饰。 总体还是职业女性形象。 不是蓝色,显然不卖他面子,喻劲没多说什么,开车驶出地下停车场,路过门口便利店,停车,上车时扔到后座一包东西。 郁青回头扫了眼,里面有面包、餐巾纸、口香糖、卫生巾,还有两片暖宝宝。 “以防万一。”车等红灯时,他解释。 郁青没多说。 当然是曾经带过很多女伴前去参加酒会,才会如此有经验。 喻劲从后视镜里打量她的神情,郁青淡淡朝向窗外,似乎并没有交流的欲望。 又是一场静默的旅程。 到酒店楼底下,喻劲没有立刻解锁车门:“先吃点面包再上去,待会儿不一定有时间吃。” 郁青拿起面包,才发现袋子最里面还有袋大白兔奶糖,喻劲视线从后视镜中清晰地折射过来。 “人的口味是很难变的,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大部分现在都爱吃。”喻劲调笑。 “也有变的。”郁青吃了颗,仍然回答。 “那你变什么了?” “什么都变了。” “至少脸没怎么变。”喻劲光明正大瞥了眼她胸部,“身材也没怎么变。” 顿了顿,他补充:“哦,对我的态度也没变。” “你不吃吗?”郁青转移话题。 “你拿给我。”他理所当然地道。 郁青伸手将一块面包递给他,喻劲目光似乎昨天有形而无声的雨,落在她手背那片肌肤,接过面包。 郁青并不饿,且饭量小,吃两颗奶糖便差不多。 喻劲倒是把大块面包全吃完,到四点五十,才提醒:“上楼吧。” 觥筹交错,五彩缤纷,这是一场高级生日宴。 喻劲收敛起那副对她经常显得跟富二代身份毫不相关的流氓气息,突然郑重而优雅起来,直奔着这次的目标,正戴着王冠跟来宾寒暄的女明星周橙。 “你好,周小姐。生日快乐。”他单刀直入,“我是李琦的朋友,他之前应该跟你介绍过我。” 或许是他身形高大,加之衣着光鲜,五官英挺,总之周橙似乎并未对他如此直白的方式表示反感,扫了眼他们说:“我知道。” “那具体的事,李琦应该跟你说了。我希望能代表公司拿下您婚礼的珠宝设计项目。” 周橙轻笑,摇晃了下红酒杯。 她还算红,加之跟某集团董事长的结婚消息在微博上连续挂了三天,这期间向来找她讨生意的人不计其数: “我的确想专门定制一套婚礼珠宝,也考虑过你们公司。不过之前是冲着你哥哥的名声去的,毕竟他得了蛮多奖,口碑也不错,现在……” “我哥不在公司。”喻劲大方回答,丝毫不藏着掖着般,“这是我们公司总设计师,郁青。如果您有兴趣找我们公司,会交给她来做。” “你好。”郁青伸手。 周橙与她蜻蜓点水般的握了下,打量她。 并不是郁青这名字在珠宝行业有多响亮,而是喻家婚变前段时间在微博上沸沸扬扬,其中当事人郁青的名字,自然也被人熟知。 当然,此刻,她不会好不识趣地提起那则豪门八卦,周橙只对自己珠宝设计上心:“郁小姐真年轻。” “年轻并不代表没有能力。相反,年轻更多时候代表富有创意和观念类似。”喻劲不玩客套话,直接挑破,“总是找同批设计师,设计一批风格类似的东西,很腻味不是么?既然是婚礼,要办就要办得风光漂亮,令人过目难忘。” 周橙目光由郁青身上转回喻劲:“你真会说话。可是我怎么判断,你们一定是个好选择呢?” “虽然公司最开始的口碑都是因为我哥,但主要设计都是郁青做的。我哥说过,郁青在设计方面的天赋和能力,远胜于他。” 喻劲自信满满,令人不自觉想要服从。 周橙将话题口对准郁青:“郁小姐觉得能做好我的婚礼珠宝吗?” “我会全力以赴,但在这之前,我希望能跟周小姐找个时间聊一下。珠宝本质是种情绪表达,我想知道那天周小姐想向公众表达的情绪。” 周橙勾起大红唇,优美得如同一只红狐。 喻劲见她已然心动,添油加火:“周小姐可以让助理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把郁青作品发给你。且既然是设计结婚珠宝这么重大的事,我们可以试稿,满意再签合同。” 这番话可谓诚意十足,且给足面子,周橙答应:“好,我让小宋给你我的联系方式。” “谢谢周小姐。” 富二代圈子她也知道,做生意的不少,只不过像喻劲这样,放下身段,认真把她当客户说服,而不是让她卖人情的很少。 周橙扫过他:“客气。” 她转过身,去寻找参加生日宴的其他玩伴。 “比我想象得快。”服务生路过,喻劲伸手端了杯红酒,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 “嗯。她也是直来直往的类型。” 郁青注意力仍然在周橙身上,脑海中思考这样年轻漂亮,挑选事业当红期嫁给一个四十七岁富豪,想在结婚那天传递的东西。 “我再去应酬应酬,你去吗?” “不去。” 仿佛是意料中的答案,喻劲并未多言,端着酒杯朝人多的地方过去,仿佛猛兽进入他的丛林。 郁青转身,拿起餐盘,从桌上自助舀了块白芝士。 吃了半块,才扫视,有许多张眼熟的脸,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明星。 不停地有人勾着胳膊合照。 闪光灯络绎,笑声不绝。 这世上总有很多热闹的地方,郁青低头,边小口吃芝士,边观察宴席所用青花瓷餐盘。 餐盘并不完全类似,中间是空白,而旁边或是几只游弋蝌蚪,或是小青蛙。 淡然的美感。 研究完餐盘,视线落到桌上甜品架。 荷花造型。 但从宴会逡巡过去,甜品架模式也不相同。 有荷叶多,有荷花多,还有全是叶无花,花枝歪斜等。 郁青感觉到什么,视线落到最底下的雪白真丝餐布。 长约三米,宽一米,稀疏印着几卷水花。 灯光暗下,生日快乐歌响起。 服务生们推着蛋糕进来,舞台最上方的周橙兴奋鼓掌。 而那蛋糕,赫然是只将尾巴垂下,似乎正在钓鱼的碧瞳金渐层猫形状。 娇俏异常。 宾客们鼓掌声静下。 女孩闭上眼开始吹蜡烛。 喻劲不知何时端着酒杯站在她身边:“在看什么,这么开心?” “餐布是水,餐盘是蝌蚪和青蛙,餐架是荷花,蛋糕是只捕猎的猫。”郁青问,“那我们是什么?” 喻劲跟着她的指引,仔细观察一遍后,的确觉得这场地四四方方,像个水族馆,推测:“鱼?” “不是。”郁青目光扫过周橙上白下金橙的裹胸礼服,她正微笑着用视线一一扫过每个人,“她觉得自己才是那条锦鱼。” “那我们呢?” “或许是泥吧。也许还有几尾她根本看不上的泥鳅。” 九点半,喻劲带着郁青离开,回停车场。 “她是有傲气的类型。”郁青说,“二十六岁,嫁给一个四十七岁的董事长,网上争议很大。她知道别人表面说恭喜,实际上背后会传得很难听,粉丝们也不理解她的选择。” “嗯。”喻劲身体骤然倾前,咔哒一声,将她的安全带插丨实,这才起身,“别一有案子就完全沉浸下去了。” 郁青被他这一下拉回现实。 喻劲转回身去握着方向盘:“不过你说得的确很对。她很胆大。我刚问到她正在找平台,准备搞婚礼全程直播。而珠宝设计预算在五千万。如果能接下,不仅公司能够有笔盈利,还能把品牌名打出去。” “你担心吗?”喻劲问,驶上主路。 “什么?” “怕接不下这个案子。”喻劲查阅公司项目,之前都是几万和几十万的小单子。 一来,公司刚创立两年,他哥虽然名牌大学毕业,得过设计奖,毕竟还年轻,前期单子都是同学或者亲戚介绍送给女友、女儿礼物之类。 二来,作为公司核心名气的他哥,此刻人在国外,失联。 “如果你还打算运营公司,就不能抱着等我哥回来的想法。他未必还会回来。”喻劲并没有等她的答复,“公司运营、盈利你都不用管。但一个设计公司能维持下去的关键一定是总设计师的设计能力。” “如果你只想做一个接那些十几、几十万友情商单的公司,趁早跟我说,我换人。”喻劲语气斩钉截铁,毫不留情面。 “如果你不相信我,为什么刚刚还要推荐我?”郁青朝着前方,远光灯照亮远处,驶过一个交叉路口。 “我相信你。可你相信你自己吗?”喻劲拐了个弯,“我问了王姐,公司很多你负责的项目署的都是我哥的名字。我以为这是宣传策略,没想到她说是你自己主动不署名的。” “你在害怕什么?害怕出名?就这么喜欢躲在我哥后面?”喻劲按下车窗,让夜风吹进来。 郁青换了个话题:“你哥什么时候说过,我在设计方面的天赋和能力,远胜于他?” “不是他说的。是我说的。” 喻劲从不为自己说谎而惭愧,地方到了,他停下来。 郁青扫向外面,并不是她的公寓。 喻劲熄火,说道:“下车。” 4. ##4 内心和外表 喻劲的房子,郁青从来没来过。 灯打开时,是一片狼藉。他是从来不会好好收拾自己房间的类型。 狼藉中,也能见到他的品味——深蓝窗帘,灰蓝沙发,湖蓝地毯。 喻劲上前将衣服从茶几和沙发上拾起来,也不管丝绸还是棉质,一股脑扔进洗衣机。 当然,他并没有按下“开始”,仅仅只是将它们放在里面而已。 “没请阿姨打扫?” “明天才来。”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 “昨天。” 郁青找了沙发空余地方坐下,喻劲打开冰箱:“喝什么?” “热水。” 喻劲笑了下,关上冰箱门,开始烧水。 烧水声很闷,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除此之外,还有一声响亮的打火机按下声。 抽烟抽得真猛。 等他出来时,烟已抽完,热水也烧好。 他端着杯掺了冷开水的温水出来,放在她面前。 衬衫胳膊肘因为动作先是聚拢,而后拉伸,变得跟他进去之前相同。 如若不是烟味还残留在身上的话。 “谢谢。”郁青接过。 “不要总跟我说谢谢。”喻劲没坐下,而是站在她身侧。 郁青喝了口水,温度恰好:“你真没女朋友吗?” “怎么,你希望我有吗?” “不是,只是觉得当你女朋友,应该很幸福。”双手拢着温热的杯壁。 “你是杀人诛心,还是杀人诛心呢?”喻劲冷嘲,“我要有女朋友,这么晚把你往家里带?” “是啊,所以应该送我回去。这样才不会让人误会。” “那你刚刚看车辆拐弯时怎么不说?” “我以为你会有分寸。” “我要是有分寸的人,你今晚就不会留下来。”话音刚落,他直接重重挨她身体坐在旁侧,沙发都像是陷落下去。 他头一倾就想吻她。 郁青仍然避开。 避开也没用,他左手将她的脸掰回来,缓慢地吻了两下。 消了些许火气。 “烟味真冲。” “你要是答应我我就不抽。” “你跟我没关系。” “欲拒还迎这一套好玩吗?”喻劲低低凝视着她的瞳仁,没有放松姿势,额头贴着额头,近得不能再近,“要捉弄我到什么时候?”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她经常顾左右而言他,“我总是想象不出来。” “有恃无恐?” “不,我是认真的。”郁青左手推开他,右手放下水杯,“真的是认真的。” “你对我没感觉?” “你想要什么感觉?憎恶的感觉?”郁青仿佛刻意说。 喻劲嗤笑,火气被“吻”打消了些,还被她这句话浇了个透心凉。 “哪种憎恶?憎恶我就是无法从你脑海中消失?”即便被拒绝,他都是不服输的姿态,依然能开玩笑。 荧光灯下,那样长久的盯着她的侧脸,像股从侧面而来的地球重力。 “送我回去吧。”郁青说。 满路月光。 一颗昏暗的,像从未被清洗过的月亮悬挂在混沌蓝黑交接的夜色当中。 以至于她经常觉得,月亮不似月亮,而像一个巨人破开洞口窥视的眼。 视线扫过众人,落在她身上。 汽车发出稳定而低沉的颤音。 视线落回前方,余光里是他沉冷专注的的神情,车厢里无限寂静。 直至回家,没有再交谈一句。 并非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惜她给不了。 次日上班,喻劲召开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次设计部会议,宣布启动竞标女明星周橙的婚礼珠宝设计项目。 他换了身深黑条纹西装,因高大的身材即便站在未投影的幕布前,依然如同“一片白中的黑方块”般吸引人的视线。 “周橙这个项目是我通过个人关系拉来的。这种明星婚礼珠宝通常是跟大品牌合作,但不怕跟大家交个底,我有个朋友跟她关系很好,且有合作,正找关系努力拿下。” 员工们脸上当即出现不自禁的笑,只要关注微博或者流行,就没法避开女明星周橙这个名字。 要是真能够拿下,无论如何都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但——”喻劲轻微转了下脑袋,像台精密的扫视仪,“能找关系是我的本事,能不能让对方满意,且利用这个资源,让公司、让自己身价倍增,是你们的本事。” 说完这番点到即的士气鼓舞,“这次总设计师是郁青。但我并不限制,其他有能力的员工提出建议给她,联合署名,或者自认为自己超过总设计师,直接投递给我。” 这番话简直像是对郁青能力的质疑,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郁青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但现在管理这家公司的是我。”喻劲的手能够自然垂落在桌面,敲击两下,“我要的不是关系户,或者创始成员,而是能力出众,能够利用我的人脉一飞冲天,让公司成为品牌的设计师,大家明白吗?” “明白。”众人肃穆。 …… 会议结束。 郁青回到自己办公室。刚移动鼠标唤醒电脑两秒,便见到工作人员从喻劲办公室陆续抬出桌椅和各种装饰画。 一副白底油画,不成规则,橙蓝色调,说不清是什么。 郁青起身打开门,站在他们前:“这副画送进我办公室。” 工作人员征询不远处王姐,见王姐点头,便更改方向,将画送进郁青办公室。 喻劲透过玻璃门望见这一切动作,瞧了半晌,过会儿才进入工作状态。 中午十二点,喻劲准时从办公室出来。 或许是他气场太强,每每一出门,开间里总是鸦雀无声,都仿佛在争分夺秒工作似的。 穿过开间,直接敲了敲郁青办公室门,而后食指中指扣响桌面:“一起吃饭。” 郁青敲击键盘的双手停下来,抬起视线:“好。” 喻劲选了家开车离公司大概七分钟路程的成都菜馆,吃水煮鱼。 水煮鱼外,点的都是清淡蔬菜和海带排骨汤。 喻劲嗜辣,郁青偏淡。 五月,天已经热起来,水煮鱼更显得热,喻劲脱下西装外套,挂在藤椅后靠上,招呼:“吃。” 他夹起一片雪白的鱼肉,放进碗里,这才轻描淡写地问:“今天上午那样说,你会不开心吗?” “开不开心,你不是都要说?”郁青夹的是炒空心菜。 这家辣的很辣,淡的又很淡,连油都不多。 “可我会在乎你开不开心。”喻劲向来直白,“我想把公司做大,你跟我哥之前那种运营方式,就冲着小公司去的,员工们全跟养老似的。而且不少人心底有意见。” “嗯。”郁青点头。 “大部分设计都是你和我哥两个人商议,加上你总是不署名,又有你和我哥的关系,很多人都觉得你不过是挂名。” 郁青知道。 喻劲继续:“我得逼你认真起来。要是适应不了我的方法,我就把你降级。你可以当一个低调的设计师,只设计自己喜欢的东西,但不能当总设计师。我不会专门为了你一个人维持一家公司。” 郁青知道,也能理解。 喻劲说完这一切才瞧她一眼:“是不是觉得我没我哥在意你?” “你哥也不是为了我运营一家公司。” “他是为了自己。只不过你们俩理念很相合而已。” 话说到这,也没说太多的必要,喻劲知道郁青不生气,正是因为他知道她不会生气,才这么做。 他从鱼肉里夹了一块最嫩,没沾上任何一丝辣椒的到她碗里: “但我会证明,我比我哥更适合你。你需要的是个最大限度承接你才华的人,不是和你一起创作的人。有别人主导,你就会自动消失。” “这样不好吗?”郁青问。 “有什么好的,我希望你最大限度发挥你的才华。” 郁青的鞋放在自己椅子底下,喻劲台面上盯着她,底下却用自己那双黑皮鞋,小小踢了她一下:“说话。” “你把我分析得这么透彻,我说什么?” “叫好。”喻劲调戏。 “……” 喻劲笑得得意:“我非得逼出你的本性不可。” 郁青吃下那片鱼肉。 喻劲饭量很大,确切地说是菜量很大,一个人就能把鱼肉,两盘菜,一碗汤扫荡干净。 郁青早早吃完,就等着他。 有时,她想,这或许就是他气势这么强的原因,好像总有发挥不完的精力,总喜欢来榨她,不肯让她平静和藏着。 结账后,喻劲载她回公司休息。 “要不要在我车上睡会儿?”到了公司停车场,喻劲提出建议,“办公室趴着睡觉不舒服。” “不用。” “不、不要、不用。你的口头禅。”喻劲熄火,吃饱喝足,心情像是格外好,仍然调侃。 他的心脏总是很强大,任何拒绝都抵挡不了他,她话说得再伤人,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地找她。 郁青性格沉默寡言,疏离又孤僻,这么多年,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职场,没几个关系好的人能维持下来,唯有两个人。 一个喻深。 一个喻劲。 “妈买了些鱼子酱,叫你周五晚上过去吃,到时候下班我送你过去。” “好。” “对了,我下午就不回公司了。有事微信联系。” 郁青下车,自己走到电梯口,按下按钮。进电梯时,才见到他发动引擎,掉头退出去。 电梯门关上。 指示灯显示缓缓升上一楼。 人无法克制自己通过外貌产生的第一印象。 吊梢眼尖鼻的总显得精明。 圆头圆脑的落在眼里便不由自主可爱。 喻劲张狂霸道; 喻深温文尔雅; 郁青文静内向; 可—— 他们的内心都不是自己表现出来的样子。 5. ##5 第一次遇见 郁青视线落在电梯显示屏的红数字上,午后时分,悄无声息地一层一层上升。 八岁时,郁青父母出车祸双双去世。 那时她很小,什么也不懂。 全都是闻讯而来、各种许多她都没认全的亲戚们帮忙处理后事。 每天晚上她在房间里做作业,隔着门听见他们在客厅里讨论。 抽着烟说,丧事如何办,请多少人,收多少红包,小孩怎么照顾。 偶尔会有姑妈、姨妈或者婆婆之类的人物开门进来,瞧瞧她,摸摸她的头,或者低声问“几年级”之类。 只是她们的目光里,无一例外地装满着同情。 年幼的郁青不知道父母给她留下了多少东西,不过似乎也没多少,家里不是有钱人。 最值钱的是房子。 几天几夜的商讨,让这些亲戚们讨论出了一个最为简洁明了的处置方案—— 将卖房款的归属和小孩的未来做了一个等价交换。 谁想得到这套房子,谁就要养这个小孩,让她上完大学。 最终是结婚三年,还没有小孩的姨妈,也就是妈妈的妹妹,接下了这个沉重的担子。 虽然姨妈当时的念头,是为了用买房现款做试管婴儿,她多年不孕。 郁青并没有因此憎恶姨妈。 起码确定她归属权的那个晚上,姨妈把她小小身子搂进怀里,真的伤心地说了句小可怜。 很小,郁青就知道,这世界难有无缘无故的爱。 同情与怜爱已是难得。 试管婴儿很成功,成功诞下一个男孩。但家里的压力,也大了起来。 电梯叮咚一声,到达十楼。 等其他人都走出去,郁青跟着走出去。 十五岁那年,郁青上高一。 姨父跑长途货运常年不在家,姨妈是一家制衣厂打工,制衣厂倒闭,经人介绍去做保姆。 就是喻家。 喻家包住,加上姨父也并不怎么回来,姨妈便退了租房,带着她搬进喻家门口的一个不到五十平的小房子里——弟弟交给乡下的奶奶读书。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喻深和喻劲。 郁青还记得那是周六上午,夏天,一个蓝天白云的敞亮好天气,她穿着校服跟阿姨从搬家的面包车上下来。 第一眼是被喻家的联排别墅所震撼。 第二眼便在别墅里发现了一个人。 当时喻劲站在别墅的二楼阳台上,穿着背带西装裤,个子很高,发丝乌黑,皮肤雪白,眉目分明得很,像漫画中的少年。 或许因为他穿得崭新笔挺,贵气很足,加之浓眉挺鼻,眼型狭长,神情显得极为冷漠,居高临下地,给人一股高高在上的感觉。 那是正值青春期的郁青第一眼感受到的东西——傲慢。 再接着,他见到喻深。 喻深从一楼大厅的楼梯里下来,他是专门下楼。 头发略微长些,白衬衫扎进黑西裤,异常整洁妥帖。 明明跟楼上的喻劲长相相似,却拥有截然不同的气质,他几乎全身散发出好学生、好脾气、好人缘三种感觉:“阿姨,是新搬来的吗?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不不,不用。”姨妈一眼就认出这是雇主家的小孩,受宠若惊,“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少——你去玩吧。” 姨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大概想学电视剧说“少爷”,似乎又觉得说这两个词上世纪感太重,慌忙撤回来。 喻深瞬间领悟到般,解围:“叫我小深就可以了。真的不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姨妈连忙拒绝,见他好说话,又赔出笑,“谢谢。真是个好孩子。” 而郁青注意到,此时,楼上的另一个“少爷”,已转身进去,似乎不愿再将任何注意力落在她们身上。 后来郁青听保姆们聊天才得知,他们是亲兄弟。 虽说他们除了样貌相似,性格差别得像对立面。 等郁青见到他们的父亲,喻氏集团的总经理喻胜才明白,他们的性格各有来源—— 哥哥像温柔,总是在家插花品茶的贵妇妈妈; 弟弟像严肃,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工作狂爸爸。 一次,郁青帮姨妈进去送东西,见到喻深正在二楼的美术收藏室里画画。 画纸上是橙色,像新出的太阳,他问:“你会画画吗?” 郁青摇头。 “想试试吗?” 郁青仍然沉默,但没有拒绝。 喻深转身将手中的笔刷给她:“蘸颜料涂上去,什么颜色都可以,随便画。” 那时郁青跟他还不熟,她也向来很少跟同龄人产生什么话题。 可她停驻片刻,接过画笔,选了颜料盒里最亮眼的蓝,涂了两笔。 喻深凝视,而后扭头,问她:“你觉得好看吗?” 这句话从字面来看,仿佛都有点质问的意思。 郁青的视线却始终未从这副画上挪开,亮眼的橙,冷的蓝,瞧不出任何既定的形状,可感觉,就像装着橙黄颜料的气球落在地上,却炸出了一股鲜蓝。 有种奇异而莫名其妙的美。 “好看。”她回答。 喻深笑:“那就好。你很有天赋。” “这就叫有天赋?” “艺术是对于美的感受。你拥有感受力就是有天赋。想学吗?”他问。 郁青沉静片刻:“贵吗?” 喻深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回道:“你想学,我就教你。” 郁青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没吭声,喻深默认她同意: “那这幅画就是你的第一副作品。但我也出了力,我们联合署名。我一般署名Andy,你署?” “Qing。” 郁青回到办公室,那副画还放在她桌面上。 微信上跟王姐说了声,没多久,有两个工作人员来敲门,用挂钉将那副画作悬在她的正对面位置。 抬起眼便能见到这副并不属于任何大师的“拙作”,右下角有着端正的钢笔字署名:Andy&Qing。 周四晚上九点,周橙助理小宋将周橙对于婚礼的大致设计想法发送给喻劲。 喻劲大致浏览过后,添加了几行他跟周橙言谈中得知的,并未写在设计要求中的事项: 1、周橙方预算五千万。 2、婚礼筹备将有跟拍制作成纪录片,若中标,公司将参与拍摄。 3、下周二中午十二点前,我的邮箱可接收设计初稿,及项目主题说明。 邮件抄送给郁青,以及……公司全体设计师。 每个人都能看到他的邮件内容以及抄送对象。 联想到开会时喻劲说的话,任何人都有权利越过总设计师发稿件给他,邮件抄送足以证明这位新老板是认真的。 这是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订单,也是—— 新成立还不到两年的设计公司“A&Q”总设计师郁青的正名之战,或其他设计师取代她的登天梯。 喻劲的到来,像在原本平静的湖水里,投入了一枚好战的国王。 收到邮件的当口,公司外面开间的设计师们,都心照不宣地抬起头彼此对视,有几个胆大的,还忍不住去瞧郁青的反应。 郁青很平静。 周五下班,喻劲送郁青回去吃鱼子酱和燕窝。 到家时燕窝还未熬开,林秀莲因头痛正在楼上休息,郁青便回到二楼她的“客房”。 对面的房门并未合拢。 郁青上前握住把手,停滞两秒,推开。 一间被装饰得极为喜庆的房间出现在眼前。 居中正红色大床铺,床头贴了喜字,吊顶与屋顶四脚相连,垂落下来一串喜字流苏。 窗边扎满气球。 有颗气球破了,是双层的,外红内黑。 红色炸破,只剩下内底的黑。 郁青走到窗边,蹲下,伸手想解下来,身后有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啪”一声黑气球也破了。 她还根本都没碰到那颗气球。 “为什么你每次来都得吓坏点什么东西?”郁青说着。 没有回头,依然知道来的人是谁。那样居高临下、沉重的视线。 “抱歉。”喻劲回答。 郁青伸手捡起破碎的气球片,缓缓站起来。 她跟喻深只是订婚,林秀莲却高兴得仿佛他们要结婚,连婚房都布置好了。 且喻深逃婚……这么久,居然也没有撤掉装饰。 宽阔的、带着温热西装布料触感的男性身体从后方贴近,喻劲伸手圈住她的腰,唇在她脖颈边亲昵地蹭了两下:“怎么,你还在留恋?” 她没回话。 呼吸的热气轻喷在她脖颈,他身体那块区域贴在她臀部。 喻劲似乎从来不会触景生情,反倒肆意妄为,专门喜欢在某种时刻大胆破坏别人的情绪。 门口传来一下轻微声响。 保姆刘阿姨握着门把手,像是吃了一惊,被喻劲盯了下才慌忙说:“太太下楼了,让你们下去吃东西。” “知道了。”喻劲回应,这才松开。 6. ##6 让她讨厌 下楼。 菜已经摆上桌,今天是西餐,桌上放着红酒,牛排,鱼子酱。 林秀莲在主位,她穿身白连衣裙,全身珍珠饰品,面容比之前显得苍白虚弱:“来,吃饭。” “嗯。”郁青应。 她拉开椅子坐下,在右侧。 喻劲在左侧,熟稔地拿起餐布放在腿上,拾起刀叉,开始吃牛排。 饭桌上刀盘碰撞。 林秀莲想到什么,朝刘阿姨:“刘阿姨,待会儿你把楼上那间房收拾一下。” 她没具体说哪间房,但谁都知道。 喻劲切着牛排,十分顺口地接话:“那间婚房要不就留给我,不用收拾。说不定我很快入住。” 说完,他别有用心地去盯郁青的脸。 “胡闹。”林秀莲叱责,过两秒,“这么说你是谈女朋友了?” “没谈,不过有喜欢的人。” “什么样的?” “总之,你会喜欢的。” 林秀莲的脸色这才渐渐好起来,显出了些许喜悦。 她终于开始吃牛排,刀叉接近牛肉时,话题一转:“郁青,晚上是留下来还是回去?” “我周末有事,想先回去。” “那好,待会儿带点燕窝回去喝。” “谢谢阿姨。” “谢谢阿姨。”郁青第一次朝林秀莲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高二暑假。 那天林秀莲穿了身白雪纺裙,并腿坐在绿藤下的椅子里看书,远远瞧见郁青回来。 郁青背着书包靠近正在借用公共公共水龙头洗衣服的姨妈:“小姨,老师说要交下年学费。” 姨妈侧头,表情顿了顿,有种难以诉说的情绪。 “你等等。”姨妈洗干净手。 郁青知道家里的情况,长途司机的姨父这两年一直犯高血压、颈椎病,总不舒服。 表弟在乡下上小学,成绩很不好,姨妈想把他接回城里。 每回姨父回来,到了半夜两个人谈及钱,都在争吵。 到了交学费的时候,姨妈的眼里都似乎有种无声的痛苦。 只是她从未将之说出口,而是遵守着承诺,总会凑出来。 姨妈就地问了旁边两个相识的阿姨,林秀莲似乎就在这时看懂情况,招招手,让她们过去。 “快开学了,郁青是要交学费吗?” 姨妈点头,似乎难以启齿:“是。” 并不是她拥有自尊心,而是保姆们说最好不要太提及这方面。 家里要是有考上好学校的儿子女儿,雇主也会对保姆的素质刮目相看。 要是显得太穷,雇主们就得担心她们未来会不会偷东西,或者占便宜。 林秀莲笑了笑:“读书是头等大事,这些钱我先出了吧。” 阿姨受宠若惊。 “没关系,有钱的时候再还就行了。”她继续温和说着。 “谢谢太太,实在是,最近家里有点事,很紧张……”姨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扯扯郁青胳膊,“还不快谢谢阿姨。” “谢谢阿姨。”郁青手放肩膀勾着书包带说,低垂着脸,再次瞥见站在不远处、打算从门口出来的喻劲。 森冷的眉眼。 林秀莲对她很好,意外地好,许是她一直想要个女儿,碰见郁青便同情心泛滥,之后的高三、大学的学费,全是林秀莲出的。 乃至知道喻深闲暇时教她绘画,赠给她各种绘画用品,也没说什么。 林秀莲出身优渥,嫁给喻劲的爸爸也一直居家,这生从未工作过,像上个世纪的大小姐。 她没有接触过外界,有种跟外面人不同的温柔,温柔到仿佛永远沐浴在阳光下。 如果不是她后来见识过她的歇斯底里的话—— 郁青朝向车窗外。 今夜的月亮很圆,圆薄薄的一片。 “这条路是去往你家的?”身侧开车的喻劲问。 吃过晚饭,他送她回去。 “嗯。” “我还没去过你家里。”喻劲再次提及,从不掩饰想跟她上丨床的念头。 对待陌生人,郁青往往会象征性回应两句,起码不让对话冷冰冰留在半空。 对待熟悉的人,她反而说得更少。 对待喻劲,尤甚。 常常在一段接送的旅程中,半个字都不说。 被拒了。喻劲去找昨晚给他打电话的李琦。 李琦没什么本事,就是人脉广,一到晚上就在酒吧里招待朋友,跟谁都能谈上两句。 常常玩到晚上半夜三四点,酒吧里有房是装他的。 上午来这,他果然刚睡醒,靠在沙发上醒酒。 喻劲:“事办得怎么样?” “就晓得支使我。”李琦埋怨,坐起身,“周橙给你找关系差不多拿下了,十有八九选你们公司。她的彩妆代言签我哥公司,全球代言人,这次婚礼纪录片,也我们家赞助的。” “谢了。” 喻劲毕竟是有钱人家长大的,不会真相信努力和能力就能成功这种鸡汤话术,五千万的单子,不找关系敲定几乎不可能。 只不过暗地里是暗地里,明面上是明面上,更何况,再怎么样也是周橙自己的婚礼,不能给人设计得太差丢脸。 “嗨,大家都是兄弟。你来我往嘛。”李琦端起酒跟他干了杯,还是对桃色绯闻更感兴趣,“怎么脸色这么臭,又被你嫂子拒了?” “她不是我嫂子。” “可不是差点就订婚了嘛。” “就算订婚了,也不是我嫂子。”喻劲将酒一口喝光。 “……其实我见过她几次,气质好是好,但也没那么漂亮。”李琦换话题,“上次你哥订婚时我瞧着她,也不怎么笑,像个性冷淡。” “的确。我也怀疑。”喻劲将酒杯放下,笑了声。 “还笑?”李琦表示不懂,“真是个性冷淡,你能忍?” “有什么不能忍的?我看中的是她,又不是她身子。” “你就说吧,万一她天天对你冷淡,你能憋得住?”李琦完全不相信。 “她不是完全的冷淡,我们睡过一次。” “什么时候?”李琦惊讶不已。 喻劲直接别他一眼:“高中。” “艹艹艹艹艹”李琦一下就被刺激到了,仿佛沙发上有个仙人掌,刺得他屁股痛,“卧槽,牛逼。可这……你也太不地道了,这不是给你哥戴了个大帽子吗?” “谁给谁戴帽子还不一定。”喻劲喝酒,没打算多说,他们家的事,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更何况对象是仅关注下半丨身那点事的李琦。 “牛批!”李琦想了想,拍拍喻劲的肩,来了句总结,“带劲!”,又凑过来,“我都没想你这么早就把她拿下了。从高中……你们俩也够可以的。” “高中一次而已。” “为什么?擦枪走火吗?看不出来啊,那现在你们是旧情复燃呢,还是你趁火打劫呢……”李琦摩挲下颌思考,忽地扫到柜台边两个酒保拿着个仓鼠笼子,当即老板上身:“干什么呢,你们俩,带宠物到这里来!” 两个酒保吓了跳,当即将仓鼠藏起来。 喻劲盯着那边,若有所思了会儿,按着他的肩起身:“我回了。” “哎,这就走了,不多坐会儿。” 回答他的是喻劲头也不回的背影。 李琦嘟囔:“见色忘义!” 喻劲开车逡巡路边,寻找到一家宠物店,停车下来。 宠物店是个黑围裙小姐姐,微笑道:“先生有什么需要?” 转了圈,在距离几只仓鼠笼一米位置停下。 “先生想要小仓鼠吗?” “哪个比较活泼亲人?”喻劲没有上前,而是盯着仓鼠,“胆子大。” 这意思就是要买,店员拿出一只粉笼子里的白仓鼠推荐:“这是胖胖,爱吃爱睡,热情亲人,你看他正朝你吱吱叫呢。” 喻劲跟直立仓鼠灰褐眼对视两秒:“就它吧。” 喻劲将这只小仓鼠请回了自己住址,与它对视两秒,选择暂时冷落。 坐到客厅台式电脑桌后,晃动两下鼠标唤醒屏幕。 打开浏览器,登录邮箱。 已经有两份设计稿邮件。 除郁青之外,这家公司的设计师是七人,有两个人都选择跳过郁青私发给他。 郁青不能服众。 或者说,这些设计师们最开始服的是喻深。 国外美院毕业,国外设计金奖,喻家集团大儿子。 不缺人脉,不缺资源,不缺奖项。挂职总经理,实际上就是总设计师。 郁青有他保驾护航,更倾向于不表达自己。 她的设计稿暂时还没发过来。 什么怪脾气?喻劲再次心想,现代世界在职场里,还有宁愿让自己的作品放别人光辉底下的人。 明明以前很锐气。 第一次见到郁青,是她刚刚搬过来那天。 楼底下先是传来发动机轰鸣,那时他跟哥哥喻深在书房玩游戏。 面包车轰隆又轰隆,显示出陈旧与嘈杂。 于是他走到阳台。 或许是同龄人,又是异性才会在搬家时吸引他的视线。 蓝白色短袖校服校裙。 远远能看出干净,却不新,像是旧物。 郁青那时候还扎两个马尾辫,头发很长,中分,抬起脸时能望见脸蛋很柔而白。 让他多加注意的是,她眼底的目光。 似乎是种轻视。 总之,下秒她便把目光挪开。 楼底下喻深正在跟她们打招呼,总之他是个老好人。 喻劲没什么可看的,便回了房间。 第二次见郁青,是去美术收藏室找哥哥,郁青正好从里面出来。 这几天,喻深和郁青过从甚密,而喻劲只是照见过几次,连招呼都没打。 “你对她有意思?”等郁青离开后,喻劲站在门口问,双手插在裤兜里。 喻深正在画画,闻言一愣:“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不喜欢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她想学画画,我教她,仅此而已。”喻深撤下画作,换上一张新纸,“你又不想学。” 喻劲不以为意地挑了下眉:“画画没车有意思。” 喻深失笑。 喻劲也了解了他的答案。 第三次依然是暑假时,他在阳台上眺望远霞,见郁青站在院子她门口,放着画布,正在画画。 在画彩霞,背对着他。 真厉害啊,那是喻劲第一次发现她的特别,喻深才教了她不过几天,就已经能够画成这样。 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 祖父是个大收藏家,喜欢收藏各种画作,甚至专门买了栋老宅存放。而喻深遗传到这方面,也喜欢摆弄,两兄弟从小浸淫到大。 也许视线真的有形,郁青似乎察觉,扭了下头,再转回去。 没任何情绪。 当时他也不知突然哪来一股念头,阳台上找不到小石子,便从房间里拆了高达模型的小物件下来,扔她背上。 她不理。 再扔一块,她仍然不理。 岂止是不理,连头也不回。 也就是说她知道是谁扔的,但选择并不给以半分眼神。 喻劲扔了第三块。 东西很小,打不伤人,只不过会扰乱对方作画而已。 可惜并没有,她依然沉稳地如同石佛一般不疾不徐,直至完成后,端起画架,径自回了家。 喻劲在阳台上盯那扇门许久。 连晚霞都忘记看。 晚上,有个保姆将他扔下去的高达模型块送回他房间。 喻劲知道,一定是她捡起来的。 其实应该不止这三次才对,楼梯口,楼底,院子里,他们都应该有过照面。 她沉默寡言,他骄横自傲。 每每碰见,她也很少跟他打招呼,喻劲更不会主动去寒暄她。 过很久,他们才说上第一句话。 第一句话是什么。 是她的仓鼠跑到楼底下,正好碰见他出来。喻劲也是第一次见那玩意,直接踢了脚,竟然就那么踢死了它。 郁青对他说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充满恨意:我讨厌你。 ——讨厌他,直接讨厌到了现在, 那明明显得单薄平静寡淡的身体神奇骤然迸发出锐利到愤怒的目光一直让他忘不掉,于是,喻劲开始了一桩桩一件件,他似乎都在为了让她讨厌而做。 7. ##7 订婚时刻 端起杯子喝水,迎面碰见那只放在桌面上的小仓鼠,趴在笼子上,跟分分钟要越狱似的。 差点忘了。 按按太阳穴,记不起来店员小姐姐说如何照料它,上前瞅了瞅。 水和食物都在。那暂时别管。 脱外套,喻劲房子大,跟李琦合开酒吧时,为了有个落脚处买的,两百多平,也不贵。 他不爱收拾。 一夜没回来,东西乱糟糟,西装也就直接丢沙发上。 经常忘记叫阿姨来打扫。 喻劲直接交叠双腿躺沙发,久违地想起过去的事,对着天花板抽烟,电话响起,来电人显示: 哥。 喻劲接起。 “怎么样?”喻深声音出来。 “什么怎么样?”喻劲朝烟灰缸里抖落了下烟灰。 “家里。” “就那样。”喻劲补充,“还好。” “妈还好?” “嗯,就还在家里不出来,整体还行。” “郁青呢?” “也还好。” 喻深隔了会儿:“我听人说现在公司是你在管?” “对。” “谢谢。” “不用跟我道谢,不是帮你。是为我自己。现在他们都是我的。等你回来,也不会还你。”喻劲倾前,掸了下烟灰,“而且你就算回来都没我能照顾她们更多。不是吗?” 喻深没什么话可说,沉默了会儿:“那先这样。” 挂完电话。 既然放完大话,当然要比喻深运营公司更好才行,刚刚看邮箱里的设计稿,还有些专业名词不太懂。 喻劲掐灭烟,起身去电脑桌前。 不过他最先登录的是公司专用通信软件。 郁青头像右下角有个绿点。 底下写着:电脑端在线。 这时候大概还在工作呢,喻劲笑起来,他也得加把劲,不能让女人看贬,尤其郁青这个—— 一开始就嫌弃他的人。 次日喻劲上班,刚坐上电梯,门即将关闭,一个背着书包戴黑框眼镜的俊秀男生冲进来。 喻劲挪开几步,让他进来。 男生扫了眼楼层,似乎是同一层,掏出手机点开一幅图,放大盯了许久。 抬头,盯着电梯指示灯,热切又忐忑。 到了十楼。 两个人前后出来。 喻劲路过前台,听到男生留在身后:“你好,我是来面试的。” 原来是面试的。 回到办公室,喻劲用办公室内线给王姐打了个电话:“公司现在还在招聘新人?” “是。这男生一直给我们公司发简历,锲而不舍,今年大四,应聘的是实习生,还说不要钱。” 还有对他们公司这么崇拜的粉丝?喻劲乐了。 “行,我知道了。”喻劲没有对这件事提出反对。目前公司运营情况是,订单少,员工多。 但很快订单会多起来。 让新鲜血液加入是好事。 喻深性格温和,前期订单都是他朋友,自然也是他设计。 贵精而不贵快,耗时多赚钱少。 去年收支勉强持平,但年终奖都是喻深自掏腰包给的,活脱脱一个养老公司。 也是时候给公司换点新血液。 隔着玻璃门,喻劲见那个男生进王姐办公室面,男生路过郁青办公室时特地看了眼。 喻劲再次登录邮箱。 三封设计稿邮件。 喻劲简直笑了,连刚进公司半年的助理设计师也敢发设计稿过来,显然他的表态倒真的令所有人跃跃欲试了。 喻劲点开第一封设计稿。 之前王姐给的公司项目成稿,很多都是来回修改几个版本敲定的,取决于最后审稿人的审美,还包括客户。 现在喻劲要通过这个机会看他们的原始初稿。 他需要借这个机会,摸清这些员工们的能力和心气。 第一封邮件主题是:骄傲。 选用红色大颗粒钻,项链用碎钻,设计偏向于简单贵重。 主题阐释里大概意思就是: 周橙这个人是黑红的,频繁上热搜,嫁给全国资产前十的富豪,还要办豪华婚礼,搞直播,拍纪录片,显而易见是喜欢出风头的,简而言之是要炫耀。 因此就突出耀眼和红。 喻劲端详了会儿,翻开第二封邮件。 第二封主题是:橙&猫 显然,这个设计师知道周橙有个爱宠金渐层,总喜欢发照片到微博上,连前些天生日蛋糕都是猫的形状。 橙色婚礼上少用,猫或许能击中她的喜好。 喻劲笑了下,只是—— 周橙喜欢猫不错,但你项链设计成猫眼,手链设计成猫尾,怎么看都像要把她的猫分尸一样。 点开第三封。 主题是赢。 思路和第一封差不多,周橙这次大搞特搞,肯定就是为了跟世人证明。 赢的设计方案就是,用黄钻/彩钻制作成王冠。 喻劲浏览完,具体制作工艺流程他并不懂,他只能从外界视角和积累多年的审美来评判。 还可以,但也仅限于可以。放任何一个公司都能设计出来的水准。 喻劲吐出一口气,视线从屏幕前放远,见到那个男生从王姐办公室出来,进郁青办公室面谈。 等那个男生起身,向郁青道谢般的鞠了个躬。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喻劲打电话给王姐:“来应聘的人简历现在转我一份。” 很快,王姐发过来。 刚挂完电话,那男生出来,正好走到他门口时还猛地握拳庆贺了下,接着才注意到坐在里面的喻劲。 男生脸一热,扶扶眼镜抛开。 喻劲拿起座机,拨给郁青:“怎么样,刚刚那个男生还满意吗?” “还行。” “他应该是你的崇拜者。”喻劲边打电话,边浏览对方简历。 简历处理得整洁又干净,连文字末尾都对齐,有强迫症似的,拉到最后直接看他的作品集。 喜欢用青、白、黑色调。 更偏纯艺术。 且风格跟郁青有点像。 “刚刚在电梯里一直看你的图。你什么时候有在外署名的图?” “大概是毕设。他跟我同一所学校毕业。”郁青想到。 “原来如此。”喻劲语调一转,往后靠在椅背,“所以他过你这关了吗?” “过了。具体薪资王姐会跟他谈。” 喻劲点点头:“中午有没有时间,朋友举办婚礼,我带你过去看看?” 郁青沉吟了下:“有。” “行。待会儿我叫你。” 喻劲放下电话,再次打电话给王姐:“应聘的人你打算给他开多少实习工资?” “一周来三天,一天一百五。” “直接给他开月三千。岗位是总设计师助理实习生。” “好的。喻总。”不缺这千把块钱,公司需要及早培训出若干个能独当一面的设计师。 喻劲朋友的婚礼当然不会是小婚礼,是个小富二代和女明星的露天派对。 在男方别墅前有个将近百来平的草棚,趁着天气好,放满各类酒水饮料,甜品牛排,白玫瑰缀满整个围栏。 新郎官前发梳起,穿着衬衫西裤,新娘则穿着短款婚纱。 婚礼很简约,连首饰也就是碎钻发箍和白金婚戒,可天气很好,两个人都很年轻秀美,笑声爽朗,挽着胳膊,时不时靠着脑袋。 郁青觉得女方有点面熟,但想不起名字,似乎是演过一两部电视剧的配角。 “你穿婚纱应该也很好看。”喻劲站在郁青旁边说。 不远处,李琦簇在人群里,转过脸,招花引蝶般招招手:“喻劲!” “我先过去一下。” “好。” 郁青视线停留在两个新人身上一会儿,刚转头放下酒杯,有个人走近,不确定地问:“郁青?真的是你啊。” “好久不见了。”女生端着酒杯说,“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苏圆。” 郁青点头:“我知道。” “呵呵,还以为你会忘记我呢。虽说我们俩在一个寝室,不过你大学毕业后,也没怎么跟我们联系。” 的确。她从来没在群里发过言。也没什么人单独找她。 苏圆弯了下耳边的发:“你也是来参加婚礼的?” “嗯。” “最近怎么样啦?” “挺好的。” “挺好的那就好。你现在在做什么?” “珠宝设计。” “那不错啊,那以后定做珠宝还可以找你。” 苏圆目光瞟了她好几下,才终于提出重点:“我之前在热搜上看见你了,还以为是同名。” 郁青笑了笑。 苏圆显然很有八卦心,始终没忍住:“那,后来怎么样啊?他是真的……出国了吗?你们俩没打结婚证吧?” “出国了。”这是回答“出国了吗”那个问题。 “没打结婚证。”这是回答后一个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挺担心你的。”苏圆仿佛真的松了口气。 “谢谢。不用。” “呵呵。”苏圆尴尬地笑了下,不过她也能理解,谁碰上豪门未婚夫订婚仪式上逃跑这件事,还被人问,肯定很不舒服。 不过苏圆始终觉得郁青这性格,嫁入豪门也未必会幸福。 大学时,郁青时常给人……目中无人感。 她住在郁青隔壁寝,有几回找郁青,郁青都冷冷淡淡,仿佛不将她放在眼里。 后来听说,郁青家庭情况不好,却成了喻家半个养女,且喻深好几回来找她。 高富帅出现在影视剧中,新闻中,遥远的惊鸿一面中都可以。 唯独不能出现在周围人身边。 高富帅要配白富美,大明星,最差也是个美貌网红。 起码大家承认美貌是通行证。 配个普普通通,不是白天鹅出身的丑小鸭算什么回事? 还不是古早影视剧中善良、可爱、阳光的小丑鸭,而是冷漠,疏离,目中无人。 为什么那个小丑鸭就得是她呢? 直到—— 直到喻深和郁青的订婚上了热搜。 看客们的心才落地: 啊,原来如此。高富帅哪会真的看上小丑鸭,不过是利用她掩饰自己。 于是苏圆的目光便充满同情和安慰:“你别往心里去。在婚前发现就是好事。” “我没往心里去。” 苏圆认定了她在打肿脸充胖子,一时间目光更加殷切。 殷切中,她察觉到隔了几米的地方,几个男人围聚说话,有人目光沉沉望过来:“那是?” “公司领导。”郁青回答。 苏圆点了点头。 郁青永远都散发出不会多聊的气场,沉默一段,还是苏圆提前结束:“那我先去找朋友了。” “好。”郁青抿口酒,并不将这段对话放在心上。 苏圆转了圈,她是跟男朋友来参加这场婚礼的。 这么大的婚礼场地还是第一次看到。 男朋友在跟几个人聊天,她凑上前,听了会儿。 正对面就是郁青说的那个领导,这个领导正在说珠宝设计这事,便开口: “您是郁青公司领导?我是她大学同学。” “你好。”喻劲回答。他刚刚见到苏圆跟郁青聊天。 “郁青是个好员工吧,她以前在我们班上就画画很厉害。” “是。” 原先只是客套,但不知为何,听到这个领导似乎真心实意赞想郁青,苏圆便忍不住故意提及:“就是有点太可怜了。” “哦?” “你们应该也知道吧,之前热搜那事。唉。” 喻劲含笑不语,只盯着她。 “那男人也太不是东西了。” 李琦咳了两下。 喻劲仍然笑:“的确。” 李琦:“……” “不过郁青也是,以前在班上就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懂。这事,除了男方的问题,郁青自己也有原因。就男方那么好的条件,其实选择蛮多的,不会轻易订婚。是不是?” 苏圆见他没反驳,继续说道:“就还是对社会要有点儿了解,一般这种高富帅,眼光都高得很,没理由找普通人。” “你认为郁青很普通?” 苏圆虽然没说,但她扬起的眉毛已经在对他的疑问表示疑惑:难道不是吗? 喻劲笑了笑:“谢谢你当我面前编排我哥和我喜欢的人,像你这样老实的人已经不多了。” “?”苏圆一时间没明白,下意识去看男朋友。 男朋友一脸尴尬得仿佛丢尽人。 苏圆还是没搞懂,什么意思,喻劲收起笑,没再理她,端着酒杯离开。 男朋友这才气急败坏开口:“这是逃婚新郎官的弟弟,而且还在追郁青。”当然,追郁青这件事,他也是刚刚才搞明白的。 苏圆:“……” 李琦竖起大拇指,夸奖:“连我都不敢当面说郁青坏话,你女朋友,真的牛批。” 苏圆:“……” 哈哈哈哈笑了两秒后,李琦盯着苏圆男友:“合作的事别找我了。喻劲很记仇的,我可不能得罪他。” 拍拍刚刚相聊甚欢的苏圆男朋友肩膀,阴阳怪气完离开。 “你大学同学,刚刚当我面你含沙射影你。”喻劲走到郁青身边。 “是吗?”郁青情绪没什么波动。 郁青显然不当回事,喻劲没有再说,而是问:“有没有什么灵感?” “有一点。”郁青说,“结婚是件很快乐的事。” “……”如果不是郁青说,喻劲简直会笑起来,“在你眼里,什么时候结婚是件不快乐的事。” “我知道的每个人谈论结婚都没有向往,而是彩礼、酒席、宾客住宿和收礼。”至少郁青从小姨和姨父那边的亲戚婚礼上看来是如此。当然或许因为他们都不够有钱和浪漫。 “快乐未必会表现出来。” 郁青摇头:“真正的快乐是掩藏不住的。” 喻劲顺着郁青目光望过去,新娘趴在新郎耳侧窃窃私语,阳光下,明亮的脸庞比耳侧钻石还要闪耀。 他转回来盯郁青的脸。 郁青被他盯久了,终于将视线投向他。 喻劲大拇指指腹摩挲红酒杯:“我想知道,要是和我结婚,会不会比跟我哥结婚更快乐。你当时跟我哥订婚时,心里想什么?” 8. ##8 我对你是特别的 在想什么? 或许什么也没想。 喻深是她的朋友,知己,老师,乃至恩人。 他从来没有试图伤害别人。 除了这次订婚。 郁青性格寡淡,情感经历近于无,分不清自己对于喻深究竟算不算爱情。 但喻深让她做什么,她基本都会做的。 因此,郁青也无法回答喻深的问题。她不知道自己对喻深是什么感觉,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和喻劲结婚。 回到办公室,郁青完成接下来的工作。 明天中午十二点就是截止时间。 郁青在下午五点,发送出自己的设计稿。 喻深还在补关于珠宝设计方面的知识,收到郁青邮件的弹窗提醒,点开。 ice&sun 郁青为女方设计了三项东西。 一对雪花形状的大吊坠耳环,冰冷高傲且显眼。 一副铺满整个颈口,仍然是雪花形状的项链,设计出了往下的汇聚的流动感,且有逐渐消融。 一颗纯圆,几乎没什么设计的黄钻婚戒。 为男方只设计了一样——里面藏着冰片的暗黄琥珀婚戒。 郁青的设计思路不需要解释就能看懂。 喻劲甚至想象出,婚礼现场,当周橙举起手指,交换戒指。 那景象会不会看上去是耳垂和领口的冰,慢慢地流动消融,越来越小,最后凝聚成了一颗手指上的淡金水滴。 为何是金色,因为染上了对面太阳的光辉——琥珀戒指。 前几个设计师对女方的设计思路都还好,可是她们都忽略男方。 男方是个四十多岁,两侧略微发白,热心公益,气质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 无论是红钻,黄钻,戴得越大,越不合适。 琥珀却不一样。 琥珀是时间的印记,古朴,沉着,温和,更别说里面藏着一枚小小冰片。 ——点睛之笔。 郁青写了一句宣传语: /你出现,我愿意融化/ 喻劲虽然对设计工艺不太懂,但到底还是做过功课的,起码把周橙的采访都看完了。 “这个年代好多人都不相信爱情了,不过我还是相信。” “我之所以这么努力,就是想给自己赚够选择的空间。有一天我进入婚姻,一定是因为爱情。” “我这个人争强好胜,性格带刺,所以喜欢那种温柔、包容、会给我安全感的男性。” …… 这是周橙在几段采访里曾经表述过的东西。 炫耀、虚荣、想赢,想证明都是人会有的心态,周橙必定也有过。 可花大力气筹办婚礼,搞直播,拍纪录片,难道就不可能纯粹是想记录下来自己人生的第一场婚礼吗? 无论那个男人比她大多少,周橙是否有恋父情结等等,这都是成年人周橙的选择。 当一个人站在望无际天空下,坚实地面上,乌泱泱人群中间,被万人围观祝福,跟这个世俗起码预先默认会一生一世在一起的男人交换戒指且亲吻的那一刻,想要的,也应该要的,起码想要的,还是—— 幸福。 婚礼是快乐的。 六点,郁青下班。 喻劲还在办公室忙,她无声地走过。 打车回去。 一个人,高楼层,又习惯关灭通知消息,会显得格外安静。 时间慢下来。 不远处就是高楼大厦,商场超市。 房间里只有她自己。 晚上九点,窗外开始下雨,郁青从办公桌前站起身,打开半边窗口,边喝热牛奶,边站着看雨。 成年人很少会特地花时间看雨。 看半个小时。 窗口像台纺织机。 将雨织成一件光滑透明的外衣,落在城市每栋楼上。 次日,郁青八点半到公司。 昨天来面试的男生正在被锁住的公司大门前,叫程宁,或许是第一次上班的兴奋,也早早来到来。 跟着她一同进公司。 他先是激动,而后是讶异,目光落在她腿上。 “下雨天容易疼。”郁青解释了句。 程宁想搀扶,又不好意思,像只小鸡仔一样跟在她身后。 “王姐给你安排工位了吗?” “还没。就让我今天来公司。”语气里还有点兴奋。 “那你先往那边坐,那边没人。”郁青伸手指了指。公司现在没什么人,她得招待一下他。 “好。”程宁比郁青高一个头,又激动地说,“郁老师,我很喜欢你的作品。” 郁青笑:“别叫我老师。” “那好。郁……郁姐。” “你先坐,等王姐来。” “嗯。”程宁黑框眼睛下的目光仍然充满年轻人的激动,点头,拉着挎包坐下。 郁青进办公室。 公司陆续续来人。 没多久,程宁被王姐叫进去办实习手续。 如常的一天。 只是昨天下雨,腿有点疼,郁青不怎么出去,她的办公室也有专门饮水机。 下午六点,收到喻劲转发的一封邮件,来自周橙的经纪人宋林。 喻总: 你好。来件已经收到。 全部设计稿都已交由周橙小姐看过。 周橙小姐非常喜欢郁青小姐的设计。 周橙希望郁小姐能够作为负责婚礼珠宝设计的总设计师,以及后续制作成品事宜我会跟进。 另,周橙小姐想要将郁小姐设计稿发给婚纱设计师,根据珠宝来设计婚纱,不知稿件能否转发。 盼回复。 喻劲回复: 当然可以。 希望合作愉快。 他的回复不仅转发郁青,也抄送公司其他设计师,还有王姐。 被抄送邮件的人都能阅览到附件里的设计作品。 总共五份。 郁青以及另外四个单发给喻劲的设计师。 这四个设计师倒并没有太担心郁青看见会不会给他们穿小鞋。 一来,郁青攻击性不强; 二来,喻劲当初会议上说得很直白。就是公平竞争。 因为当看过各自的设计稿后,也不得不心悦诚服。 以前他们的稿件都要交给总设计师,即郁青,郁青会和总经理喻深商讨。 有时候反馈出来的意见并不知道是郁青还是喻深的。 时间久了,他们怀疑,郁青是不是有真材实料,是不是喻深在帮她做。 但这次,每个人都是独立设计,隔一段时间,加上与其他人比较,便很容易区分出优劣好歹。 想要设计出艺术性并不难,难的是:既要艺术,又要符合客户要求,又要让人能看到巧妙设计,看到美,还要能直观地表达主题。 郁青这个设计无论是款式,颜色,比例,都恰到好处。 连设计稿的线条都很漂亮,像副工艺品。 更何况,这么大的单子,周橙居然一稿就定了。 喻劲浑身舒畅。 这还真不是他私下跟周橙打过招呼,而是周橙自己定的。这下不管还有没有人质疑郁青的能力,她都拿下公司开创以来最大的订单,而且是以客户绝赞的口碑——对于设计稿满意到不需任何改动。 只有这样提供透明的机制,才能让其他人服气。 程宁刚上班,公司邮箱还没给他开通,不过他跟旁边设计师大哥关系好,便要到了一份转发。 对图端详了许久。 郁青出来已经是六点半,公司人走了大半,程宁跟着起身,拘谨地与她一同出公司。 见她按楼层,抢先按。 抬起头等电梯下来。 两个人进电梯,到一楼,程宁才开口:“郁姐,你开车来上班了吗?” “没有。我不会开车。” “那我送你回去。”程宁开口,虽说这听来像讨领导欢心,他还是鼓足勇气,“又下雨了,你这样回去不方便。” 是啊,这时候大厦外又是层雨帘。 “我打车回去。” “没事。我送你回去。”程宁强调,“王姐给我多加了一千块钱工资,还报销通讯和油费,说以后让我帮你做些额外杂事。” “是吗?”怪不得这孩子从下班一路跟着她。郁青没有再拒绝,“那好吧。” 雨后世界安静。 郁青坐在副驾驶外,习惯性偏头望向窗外。 而在红灯停固,其他车都拥堵着的路口,程宁从后视镜来回瞥她好几眼。 “我脸上有什么吗?” “不,不是。”程宁脸立刻红了,视线朝前,“我觉得你很像……像我想象的模样。” 纯白单薄的皮肤,工笔画一般淡然的五官,气质清幽。 郁青不理解。 “就是我以前在学校展览馆看你的作品的时候就脑补了下你会是什么样子。” “嗯。” “我很喜欢你的《莲》,纯粹用铅笔画的,大量细长大小不一的短线,站远看就像会流动的颜色,尤其在灯光下。” “看出来了。” 程宁立刻反应到简历里的作品,里面有副《灯光》,类型不同,但风格相似。 的确是因为郁青画产生的灵感。 他怕郁青会不会认为他在抄袭——的确是激发灵感,但并没有对着抄,于是又望过去。 后视镜里,郁青目光再次朝向窗外。 不以为意。 程宁刚刚并没有说完,最令他觉得像的不是外形,而是神态,那种—— 就像此时此刻,她半片遮脸,神情寡淡,雨和黑夜都在她眼底蓄着。 像那朵“莲”。 安静,沉谧,周边没有任何花木,一支细长的花杆,半开的姿态。 对开放并不热衷。 但也并不是完全没开放。 一片黑白灰的背景纸面里,相近的颜色中,用线条将自己姣好的轮廓展现出来。 此后,静默不语地独立。 到楼底下,郁青道过谢,乘坐电梯上楼。 刚进里面,有人伸手挡了下电梯门。 郁青抬眼和他对视。 喻劲走进来,拍拍肩上落下的雨珠,按上电梯:“怎么不等我?” 门合上。 “觉得你很忙。” “嗯。小狗狗时间多。” “别把人比作狗。” 电梯门开,郁青出来,下雨了,腿又开始疼。 喻劲扶住她,语气这才人性化:“别逞强。” 扶着她到门口。 郁青按下密码:071416。 喻劲:“7月14日下午四点?” 郁青每回,门开,灰白青冷色调扑面而来,像个没插电的冰箱。 沙发、茶几、电视、桌椅、橱柜。 简简单单家具摆设,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上面放着几本书,或者遥控,或者抽纸。 “多少钱一个月?” “四千。” “还可以。”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格局,胜在宽敞,装修很新。 当然,跟他买的房子无从比较,转头打开冰箱—— 不,保温箱。 郁青家里有个超市用的保温箱,放了牛奶,咖啡,银耳莲子粥等罐装饮料。 喻劲给她递过去一瓶牛奶。 “谢谢。” 喻劲沉默看她坐在沙发上捧牛奶喝,巡视片刻,从门口捡了双棉拖鞋过来,放她脚边。 “谢谢。”她仍然道谢。换上。 “下雨天就别穿裙子了。”他蹲下身,手掌贴近她小腿肚子。 温热的触觉。 “过膝了。” “过膝了也冷。”喻劲捏小腿累了,便坐上来摩挲她的两个膝盖。 “都是骨头。”他下判断。 没有人的膝盖曲起时不是骨头。郁青心想。 “以后跟我多吃点。”他又说。 揉了会儿,他伸手抱起她,用着类似与公主抱的形式,让她直接半坐在他怀里。 起身,走进卧室。 放在床上,而盖上被子。 他是容易发丨情,但从不会由冲动支配自己。 他坐在床侧:“晚上想吃什么?” “青菜肉粥。” “好。”喻劲掏出手机点外卖。 喻劲点完外卖,放下手机,右手仍然隔被放在她膝盖位置: “中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有人给她告状说在婚礼上看到我们。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然后呢?” “她想让我跟她一个朋友的女儿见面,刚回国,硕士毕业,家里是做银行的。”他接着说,“你猜我怎么回答?” 郁青聊天总是无趣。别人问什么,她回答什么。 “怎么回答?” “我答应去见面。” 喻劲身体倾前,他肩膀宽,又喜欢凑近,总能牢牢遮挡她视野,压低眼神,仿佛戏谑又仿佛郑重: “你不表示表示?” “表示什么?” 喻劲手从被面挪开,深入被里,摩挲她已经温热的小腿:“表示你除了我,根本接受不了任何人。” 刚刚郁青下车,或许坐久了,那会儿就腿疼,差点摔跤。 那个男生想扶,却被她拒绝。 出电梯,郁青却没有拒绝他。 “你嘴上不说,但我知道,我对你是特别的。” 他们对视许久。 “真狂妄。”郁青说。 “那怎么解释,你从来不反感我触碰你的身体?”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然后呢?你该不会说我们是亲人吧?”喻劲嗤笑,“我对你的态度可一直很明显,毕竟高中时,我就表示想跟你上丨床了。” 9. ##9 没有立刻说不 周六郁青来到公司。 她并不是因为加班,纯粹是因为公司比家里更有氛围感,容易投入。 到了十点,程宁来了,似乎也没想到会有人。 打完招呼便坐下来。 郁青画了一段时间,突然被敲门声惊动。 程宁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郁姐,吃饭吗?我点外卖,要不要一起。” 郁青抬起头看桌面上时钟。 12:15 她偏过头:“你想出去吃吗?我吃不惯外卖。” 程宁想了想点头:“好。” 郁青和程宁一起下楼。 出电梯时,程宁特地关注了下郁青的腿。 穿了长裤。 昨夜有雨,今天是个大晴天,应该不会再疼了吧? 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却会腿疼? 等找到一家饭馆,郁青问:“怎么周末还来公司?” “我觉得公司很多项目特别好,想来多看看。” 他是实习,一个星期来三天。 也未必会留下来,想着还是尽最大努力学习东西。 郁青点头。 程宁将筷子递给她:“郁姐,你的Ice&Sun,设计得真的很漂亮。” “谢谢。” “我是真心的。”程宁倒茶,“跟周橙婚礼真的太配了,我都觉得是天生相配那种感觉。” 郁青慢慢饮了口茶,微笑。 这比称赞她设计方面优秀要令人舒服。 珠宝定制的最终目标就是让客户觉得,纯粹为她打造,独一无二。 程宁本还想在说,又突然住口,伸手推推黑框眼镜。 自己周末来,还说得这么多,会不会特别显得像在讨好领导? “上菜了,郁姐吃菜。” …… 郁青结了这顿账,回到楼上,等到下午四点,程宁有事回学校,打完招呼走了。 五点,天阴下来,窗外淅淅沥沥下雨。 这周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下雨。 郁青关了电脑,收拾办公室,检查好门窗,下楼。 到一楼,雨已经下大。 这栋办公楼周六日没什么人,郁青也并没有急着拿出手机打车,而是站在雨雾前。 “你总是拒绝我。可是脆弱时,你其实是需要我的。”昨天喻劲想要吻她,被拒后说。青菜肉粥到了之后,他便离开了。 到一定年纪,每个人都几乎会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方式,郁青也有,虽说并不太为社会主流兼容。 她要求的东西不多。 没想要房子、车子、世俗上的成功、被人宠爱,以及大家都想要的幸福。 清醒的90%时间里,她一个人都很平静。 剩下10%的时间,会有各种情绪。 偶尔会有对喻劲心软的时刻,譬如望见他接她回家那天,肩膀上淋湿的雨渍。 偶尔会有孤独的时刻。譬如周末一个人从公司回来望着雨帘,下车时腿很疼的时刻。他的手心很温热。 偶尔会有害怕的时刻。譬如昨天凌晨三点被门外几个男性的喊叫声吵醒,才会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家里偶尔也会有男性过来。 …… 一辆黑奔驰突然冲进视野中的雨帘,急速强势,压起路边水花后,又倏然刹车,停在她面前。 喻劲偏头:“上车。” 这是他的第一辆车,买车时还告诉过她,买它纯粹是因为他喜欢它的品牌名字。 奔驰。 有种横冲直撞感。 郁青坐上车,系安全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这还不清楚?你不是除了在家就是在公司。” 喻劲盯着来回翻动雨帘的车前刷:“下雨了,我就来接你。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需要人照顾。” “照顾你的身体。”又补充了下,“以及性格。” 郁青中午之所以叫上程宁一起,不过是因为休息日办公楼人少,她的腿依然疼,怕万一有什么,身边起码有人在。 身体或许好照顾,性格难。 她不善于示弱,以及表达需求。 总要有人一遍一遍地问她。 “你舒不舒服?疼不疼?要不要我帮你做点什么?” 前两遍她都会习惯说“没事”“我可以。” 也许到第三遍、第四遍时,她才会隐约透露口风。 “好,我的确有点不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别扭古怪,可她的确就是这么别扭古怪,连好好求助都不行。 郁青望向窗外。 “你就没想过,万一我真的恋爱结婚,不管你了,你到哪找这么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人?还会给你揉小腿。让揉哪里揉哪里。” 喻劲来时怒气满满,两句话说完的沉静空档又起了点旖旎。 指腹摩挲了下方向盘,专程瞅空瞥眼她。 他早已知道郁青的古怪脾性,凑上前去,不也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被打得躁了会儿,又想挨两下。 郁青扭头不触碰他的视线,盯着雨帘,十二岁小孩独自去离家路程不过五分钟的杂货铺买东西,也并不偏僻。 旁边人都会觉得安全,不用担心。 只有妈妈会因为小孩短暂地不在自己视线里表示担忧。 喻劲也是。 在他眼里,自己“无论如何”就是需要被照顾的对象。 郁青身体的确不太好,可她不是伤残病患。 但他就不会考虑她还年轻,还有积蓄,可以请人照顾自己。 只会认为,她需要他的照顾。 喻劲的车开到地下停车场,等郁青下车时,厚脸皮问了句:“不请我上去坐坐?” 郁青只淡淡回答了他一个字:“不。” 明明被拒绝,喻劲盯着郁青上楼背影突然笑。 别人拒绝都是委婉: 不好意思,家里还有点事。 有点不方便。 就她喜欢回复一个字:不。 电梯楼层升到二十八楼,这才掉转车头开出去。 回到家,林秀莲坐桌前等他吃饭。 喻劲坐下。 林秀莲问:“今天相亲怎么样?” “还行。挺漂亮。” “那就好。”林秀莲松了口气,“多约人家出去玩一玩。我问过了。她刚回国,还在找工作。这段时间应该没什么事。” 喻劲突然问:“妈。我问你个问题。你爱我爸吗?” 林秀莲显露出意外的表情。 “如果没有遇到我爸,你会跟别人结婚吗?” 林秀莲望着自己儿子,沉默半晌才回答:“我爱你爸,但人生有些事很难讲。”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想跟这个人结婚就是这个人,其他人都没必要纳入选项。” “你如果一直抱着这种想法,就不可能再接纳其他人。”林秀莲语重心长,“你只有打开自己,才有可能找到更好的人。” “我已经找到喜欢的人,为什么还需要遇见更好的人。”喻劲点到即止。 喻深的事,让林秀莲接连两个月躺在床上头疼睡不着,之后发现他单独带郁青出去,更是着急帮他介绍对象。 喻劲暂时接受,但并不意味着他打算如她的算盘—— “不瞒你说,我答应去见面,纯粹是不想让你伤心。你要是对那些女孩有那么大信心,没半点亏欠,就继续给我介绍。我权当请人吃饭,商业应酬。正好现在搞珠宝设计,了解了解年轻女孩的喜好。” “……”林秀莲哭笑不得。 喻劲放下碗,用餐巾擦了下嘴,起身:“我吃完了。先上楼。” 走完楼梯,他停住站在栏杆边,往下瞧了眼大厅。 林秀莲还独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凝视片刻,才回到房间。 晚上八点半,郁青在电脑桌前,继续端详路易斯·蒂芙尼手稿。 放在两米外茶几上的微信视频通话响了。 郁青没接。 过两秒挂断,再次想响起来。 郁青这才把目光从色彩明暗的对比中夺下,走到茶几边。 是喻劲。 犹豫两秒,视频通话自动挂断。 她刚想放下。 再次响起。 或许是有什么事,郁青这才接通,屏幕里显示出他的面容。 “怎么不把摄像头对准自己?” 郁青很少跟人视频聊天,摄像头开着后视,正对着茶几。 她调回对准自己:“找我什么事?” 视频中,他坐在床边,抽出支烟,躺下来:“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你这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脾气能不能改改?” “很难改了。”郁青一本正经地回答,“别那么抽烟。” “怎么,很丑?”喻劲又坐起身,嗤笑,伸手夹烟的大拇指按了按太阳穴:“刚跟我妈吵架了。” 郁青沉默了段。 要是别人听到这些大概会问发生什么,或者直接进入劝架/安慰阶段。 但郁青没有。 她不会。 “让我看看你。”喻劲说。 郁青就端着手机让他看了会儿。 “我现在想去你家,你同意吗?” “……” 郁青没有立刻吐出那个“不”字,喻劲当即将烟压灭在烟灰缸,起身:“我现在就去。” 等郁青想说什么时,通话已经挂断。 10. ##10 我更喜欢你 追求郁青不是一场坚持就是胜利的苦情剧。 那没意思。 喻劲开着车,这件事对他来说都充满愉悦,整个身体都活络起来。 她是个天生冷感,性格怪癖,以及从来不表露自己在想什么的人。 需要充足的热情,昂扬的姿态,以及极高厚度的脸皮。 幸好,这三样他都不缺。 有时,喻劲都觉得自己像甜宠剧里追着高冷男主角跑的甜妹,立志要融化对方。 喻劲正为发现郁青越来越容易心软而得意,眼前红灯闪起,他刚停下车,背后就给他来了个大猛灌,震得他差点弹坐起来。 “艹!” 郁青仍然在观摩名家作品,她每晚都会花很长时间,去研究一个作家作品风格、技法的变迁,并做笔记。 来了条微信。 刚刚打完语音通话,手机就放在旁边,屏幕上显示: 被人刮了车,还跟人打架了。现在警局里。晚点过去。 郁青放下手机。 晚上十点多,喻劲才敲门。 头发半湿,额头手背都有磕伤和擦伤,幸好不重。 郁青没说话,端了医药箱半蹲在地上给他处理。 喻劲坐在沙发上:“他开得太快,我开得也快,急刹车,没防住。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骂了两句,对方非要跟我打架。后来在警局里嚎啕大哭。” 郁青抬起视线。 喻劲怕她误会似的,“不是我,是他,大概是碰上什么事了。本来也没想让他赔,走保险就行了。” 他又点烟。 郁青淡淡:“别抽了。” 喻劲动作刻意长久将目光停留在她面容,过会儿,笑着收起烟:“怎么,你担心我?” “真正担心你应该立刻给你电话,问你在哪儿,赶过去。” “你是在自责么?”喻劲揣摩她的情绪。 “没有行动的关心不是关心。”郁青起身放回医药箱,刚回来,便被他一把搂住坐腿间:“所以,你就是承认,你担心我?” “喻劲,你没有需要别人的时候吗?” “什么意思?” “需要一个遇见什么事时会立刻赶过去的人。” “你不会吗?”喻劲反问,“这是事情不大,所以你没去,要是事情足够大,你会来的。” 他语气斩钉截铁。 过了两秒,“况且,我习惯充当保护者的角色。软弱的时候反而不希望被别人看到。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脾气古怪。” 如果他真的软弱时不希望被人看到,又何必跟林秀莲吵架后,就跟她拨打视频通话呢? 郁青没有多说。 喻劲环她的腰,身体温度显而易见地升高,还是逮到机会吻住她。 为什么呢? 明明知道她不会接受,也不会让他做什么,为什么要大晚上赶过来,只为了一个吻? 喻劲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身上。 郁青有时不解,有时终究心软,摸了摸他的发。 “你好。我找你们郁青设计师。”周一上午,苏圆就在前台问。 “郁设计师在,请问你是有什么事?” “我是她大学同学,有点事找她。” “要不您先给她打个电话?”前台友好提示。 苏圆脸上尴尬了秒,郁青从毕业后基本就没跟班里同学联系过,没有她的手机号。 恰好这时,喻劲和郁青来到办公室门口。 喻劲问:“什么事?” 苏圆宛如看见救星:“喻总!郁青。是这样的,前段日子不是听说您是开珠宝设计的,我也快要结婚了,就想找你们订做珠宝。” 说着,她笑了笑,又补充:“当然,也为之前的事道个歉。” 喻劲心领神会:“预算多少?” 苏圆本来就是五万预算,见喻劲郁青都在面前,当着其他人面,也不好太丢脸,咬牙说了个:“十万左右吧。” 喻劲点点头:“是这样,郁青是公司总设计师。目前只接百万以上订单。正好公司有个新设计师,想练练手,你觉得可以吗?” “练手?”苏圆脸上不太好看。 “放心。他很有天赋,又有耐心,不会差的。” 喻劲都已经算是明面上不太待见,但苏圆选择忍痛吞了:“那也……行吧。” “嗯,正好他来了。”喻劲转头,“程宁,这有个客户,你接待一下。待会儿跟人加个微信,填订单资料。项目你来做。” 程宁有点懵逼,当着客户面他不好意思表露,依言招呼道:“好,您请这边来。” 苏圆“哎”了声,半天真不太想过去,又朝郁青:“郁青,待会儿中午有时间,请你吃顿饭?” “不了。中午郁青要和我出去。”喻劲回绝。 “……”苏圆不甘,“那下次再约。” 说完,这才脚步沉重地跟着程宁离开。 “为什么把案子交给程宁?”等他们离开进招待客户的小会议室,郁青才问。 “你的同学你不了解吗?”喻劲轻笑,“既然找你,肯定也存着想要让你打折,多行方便的意思。这种人永远是费力不讨好。” “那为什么给程宁?” “我应该说过她上次在背后说你坏话的事吧。我表现得挺生气,加上她男朋友公司正在找李琦合作,大概这回是想来缓和关系的。” 说着喻劲走进总经理办公室,坐下,开机: “这种打都打不走的单子,当然要给新人练手。怎么,还以为有不委屈就能挽回的人情关系?” 电脑咚一下开机。 喻劲挪动鼠标:“还有我很看好程宁。不管新人老人,有能力我就给机会出头。” 喻劲是真的拎得清,很少对外人心软。 中午,喻劲带郁青出去挑礼物。林秀莲生日是六月二十号,喻劲打算买件衣服给她。 林秀莲生了两个儿子,但她一直想要女儿,因此将郁青当女儿养。 给她梳头发,给她买小裙子。 简而言之,郁青比他这个亲儿子,更懂林秀莲的口味。 公司旁边就有个奢侈品商场,喻劲刚进就碰到个小孩抱着气球横冲直扑过来。 对,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商场一楼正在搞活动,中间用气囊围了彩气球带,人山人海,绚烂遍地。 撞来的是个大概三四岁的小男生,脑袋最顶上还绑着个塑料冰淇淋形状的帽子,趴伏在气囊外面的毯子上。 自己也不尝试起来,就直勾勾抬起头看他。 皮肤奶白奶白,眼睛如同浸水黑葡萄。 喻劲蹲下,将他扶起:“小心,别摔倒了。” 小男孩点头。 喻劲拍拍小男孩裤腿上的灰:“去玩吧。” 小男孩笨拙地跑回小伙伴中间去。 喻劲笑着起身。 “你喜欢小孩。”郁青站在他背后说。 喻劲来了句:“我更喜欢你。” 郁青:“……” 去三楼。 逛了半个多小时,郁青提出几套,喻劲都兴趣寥寥,不太满意。 走完一圈,他直接提出: “这里没什么好的。我们先吃饭,吃饭回公司,明天再找个地方看看。” “我最多陪你逛三次。”郁青不是不懂他的算盘。 喻劲扬了眉:“你不是最在意我妈的吗?这点孝顺都没有?” 话音落下没多久,身后传来一句迟疑的:“喻……劲?” 喻劲转身,赫然是前几天跟他相亲的对象。 姓尚来着,具体名字他忘了。 尚菱是跟朋友约见顺便逛街,远远瞧见他们:“好巧。你跟……你们也出来逛街啊?” “是。” 本来想说“你跟你嫂子”,一时间拐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郁青了。 尚菱在热搜看过郁青照片。 那时她婚纱照,头发梳拢,妆很浓,这会儿见到真人,淡妆,只觉得的确气质挺好的。 “我就过来打个招呼,没别的事。” 喻劲大方回道:“那我们先走了,还没吃饭,吃完饭还得赶回公司。” “行,你们快去吃饭吧。” 等喻劲和郁青离开后,尚菱旁边的朋友才问:“那就是前几天跟你相亲的对象。” “嗯。” “周六周日没约你出来,还蛮帅的。” “没。”尚菱有点郁闷,因为她的确对喻劲有好感,虽说是冲着颜值。 她还年轻,本来也不打算结婚,但见了面后,对方的长相和气质就很合她口味,就还想等等看他会不会约自己。 “旁边那个是谁?” “他嫂子。不,确切地说是未婚‘嫂’。” “啊,就是那个……”一说朋友就记起来了,“想不到,他们关系还挺好。” 朋友揽着尚菱胳膊怂恿:“他没给你发消息,你可以给他发啊。这年头也没什么矜持,就再试试呗,女生主动也不亏。” 尚菱走到栏杆边缘,见着喻劲和郁青已经下到一楼。 旋转门前,他拉了下郁青胳膊,让她跟自己站近,似乎怕旋转门打到她似的。 加上刚刚在楼下听到的那句“我喜欢你”,尚菱总觉得喻劲跟他“嫂子”关系似乎不太对。 回到公司,是下午两点。 两点半,程宁敲门,进郁青办公室: “郁姐。苏圆小姐订单已经下了,之后会签好合同寄过来。真的让我做吗?” “嗯。”郁青抬头,“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程宁心脏猛地跳了下。 这对公司其他设计师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可自己是个实习生,进公司还没多久,能有项目直接给他练手,算是莫大的幸运和看重。 他连忙握拳:“谢谢郁姐。我一定会努力的。” 郁青微笑。 衬着白墙,美极了。 是幅山水画。 程宁喉头不自觉发沉,不想让人看出来:“那郁姐,我不打扰你,先出去了。” 等走出门口,程宁回头扫了眼玻璃门内的郁青,低头推了推眼镜,回到自己工位。 人生第一个项目,程宁当然很激动,立刻着手准备。 两个工作日,他加班加点,查阅各类资料,也翻了公司以前类似项目做参考,谨慎地交了三稿过去。 接着便是忐忑等着对方回复。 苏圆下午便回复他: 我觉得这三个都不太好。 第一个…… 第二个…… 第三个…… 我想要的…… 微信直接给他打了五百多字的“修改意见”。 程宁一行行看过去,皱起眉头。 坐他隔壁的王哥起身到水时一看,嗤笑一声:“哎,就怕这种打一大段字教设计师怎么设计的,难缠啊。” 程宁:“?” 王哥接完水回来,作为公司前辈,语重心长地说: “这种客户就是我们设计师最不愿意看到的客户类型,懂也不懂,但就爱指手画脚。以及,无论第一次你给她多少稿件,她都不会满意。” 程宁虚心听着前辈教导。 “我跟你说,周橙那种一稿定音的在我们设计圈少之又少,那真的是运气。而且往往是有钱人。有钱人时间金贵,不会花时间跟你掰扯。 “另一种客户,就是这种,出钱不多,想法很多,恨不得你二十四小时蹲在电脑旁给她改稿件那种。 “你说她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好,问题是,她不知道。就随便说,这里改大点,这里缩小点,这里要不换成红宝石,过了会儿又觉得还是蓝的好看。 “还有,最可怕的是,等你按照她的要求设计完十几稿后,她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对味,还是第一稿舒服,就用第一稿。” 程宁:“……” 王哥见成功恐吓住新人对这个职业的向往,拍拍他肩膀:“年轻人,好好磨吧。” 程宁听进去了王哥的话,但内心保留着自己的质疑: 如果周橙当初收到的邮件,并不包含郁青的设计稿,还能一锤定音吗? 简而言之,项目能不能顺利,除了客户明事理,也跟设计师能否拿出亮眼的东西有关吧? 程宁是个新人,但他内心有傲气。 客户或许不懂,事多,但也要站在客户角度想问题,他们只是想要满意的东西。 终归仍旧要看设计师能否征服对方。 于是他回复完对方后,加班加点研究,再次发了两份修改版过去。 第二天,又被苏圆打回了。 句子仍然是: 我觉得吧,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就是总觉得不够庄重大方。 你觉得呢? 程宁再接再厉,不修改原来的,重新再设计两稿。 苏圆:emmm。 没有那种婚礼那种浪漫忠诚的感觉。 [图片] [图片] 你看看这种,我就想要这种的。 程宁终于有点理解王哥说的那些话。 王哥就看着他折腾,时不时坐旁边一副不听老人言的表情说两句: “我早就告诉过你,遇上这种人,你就问她要参考,然后设计得跟参考差不多就成,让她说不出话。” “还有,不要那么热情,那么努力,冷处理。你越好说话,她就越逼逼。” 周五,大家都下班,唯有程宁还在加班。 喻劲接郁青回家吃饭,路上说起这件事:“知道我为什么没让你接苏圆了吧?” “如果是我接,倒也不会这么麻烦。”郁青坐在副驾驶。 岗位对让人形成印象分,程宁是个实习生让苏圆自然而然认为他没能力。 “始终要过这一关,早点了解是好事。”喻劲语调颇为轻松地说,“程宁有冲劲,还有同理心,能力也不错,现在正是好好磨练的时候。我准备开除公司一批混子。不仅在新人遇到问题时幸灾乐祸,还教一些不入流的手段。” 喻劲侧颜自信笃定,显然是早就做好的决定。 他真的遗传到了他父亲。 精明,会看人,杀伐果决,且很有野心。公司不是郁青的,她也管不到整个公司的层面,不过的确,喻劲和喻深的做事方法,截然不同。 郁青就这么看程宁这么被痛苦折磨了一周,知道周六上午,程宁来加班,终于向她求助: 郁姐,我的设计稿一直定不下来,可以让你帮忙指点一下吗? 郁青回复:可以。 程宁发送过去文件:那我去你办公室? 郁青:嗯。 程宁敲敲门,走进去,扶了下眼镜:“抱歉,郁姐,就是苏圆的项目。一直定不下稿,导致现在我有点审美疲劳,看不出好坏。” 郁青扫了眼:“你这几版都很不错。设计感很强。” “是吗?”程宁整个星期都在被苏圆打击,这会儿听到称赞,忍不住脸热。 “你自己最喜欢哪版?” “鱼尾的。” “苏圆怎么说?” “她觉得太寡淡了。婚礼上还是想要喜庆一点。” 怪不得后续几版都偏向华丽,全用红宝石。 “其实我一直想像你那样。”程宁说着,“就是令对方第一眼便很惊艳。” “设计师能和顾客同频,可遇而不可求。大部分时候,我们都要以满足客户的要求为主。” 郁青停下浏览图片的动作:“你有和她沟通过,她具体想要什么的?” “沟通过。” “当沟通完后,有把你的设计思路跟她说吗?” 程宁迟疑了下。 他本着郁青的先例就憋着股气想惊艳对方,并没有沟通设计思路。 郁青看出来了他的答案:“你是实习生,对方对你的能力并不信任。交稿太快,她反而认为你没有用心。” “……” “不同的客户,有不同的对待方法。沟通很重要。” “那我应该怎么办?”程宁问。 “最简单的方法是,反复对频想法,完全按照她的想法出一稿,每步都问一下她,这样她会认为自己充分被重视,也会认为稿件是你按照她的想法设计,不会轻易推翻。因为人很少会推翻自己的想法。” 程宁点头,这是一种利用人性特点,策略性完成项目的方案。 “但,”他迟疑着,“如果我完全按照她的想法,这样设计出来的作品,还是……我的作品吗?” “你觉得是吗?”郁青扬起脑袋。 程宁没吭声。 郁青:“如果你觉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她声调总是慢慢的,在前面一米左右才能听清,沉钝得像落在沙坑里的珍珠,但莫名给人安定感: “这里面的空间,取决于你自己。” 程宁并不笨,很快理解郁青的意思,她是说公司要的只是完成,因此她给出的是完成项目的办法,但是这中间具体要做什么,取决于自己: 可以省事,纯粹按刚刚的方法来,满足客户就行; 可以给自己高要求,无论设计多少稿都不要紧,只求出彩。 也可以折中,既满足客户,又加入部分自己想法; 还可以选择先应付这个,等遇上好说话的客户再努力。 总之,一个项目是不是最后可以成为自己的“作品”,取决于自己如何对待,以及想要什么。 “谢谢郁姐。”程宁说。他明白了。也不能完全指望郁青手把手教他。 郁青见程宁走出郁青办公室门,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对着电脑发了会儿呆。 这些是喻深教她的。 喻劲是利益和效率至上,喻深却是满意至上。 “我以后想开珠宝公司,设计令人满意的珠宝。因为绘画更多是观赏。珠宝却能一直戴在身上,沾染人气,像是‘植物宠物’。” 那时还是少女的郁青安静站在他身后,听见少年许下未来的方向,见夕阳光在他发丝轮廓金辉。 而后门口传来动静,她转头,一个白衬衫少年抱臂站在门口。 是喻劲。 郁青和他并没有焦急,因此短暂对视后,她便主动离开。 走下楼梯时,听见喻劲问:“你对她有意思?” 她脚步仅顿了下,立刻扶着栏杆快步下楼。跟别人不一样,郁青对答案没有兴趣。 办公室座机响。 郁青接起来。 “去不去旁边商场逛逛,我还没挑好给我妈的礼物。”喻劲声音从听筒里清晰传出。 跟少年时的青涩已既然不同。 他还是知道她在办公室。 郁青习惯地有了些许片刻的空隙,才问:“喻劲,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什么?” “突然好奇。” 电话那边喻劲笑了下:“你终于也有对我好奇的一天?要真的算起来或许是——” 他顿了顿。 突然传来吱吱声,伴随着喻劲低音:“小东西,给你喂东西,还咬我!” 过了会儿,他的声音才在听筒里骤然接近且放大,补充完: “对你感兴趣是第一次见面,确认真正喜欢你是在酒店那次。”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发生了关系呗。毕竟没有人会愿意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发生关系。” 郁青停隔了会儿:“我有时间,你随时过来吧。” “行。现在出发。” 11. ##11 从来是我 商场内。 喻劲这次没有再刻意拖拖拉拉,买了条阿玛尼的无袖长裙。 他心情很好,走在郁青身侧:“再逛逛,你还有什么要买的?” 郁青并没什么需求,直到望见一楼零食铺打折,各类蛋糕、饼干、梅干等。 她慢半拍地停下来。 喻劲一瞧便懂:“进去看看。” “买三样打九折。”导购小姐如此介绍道。 郁青选了半杏、蓝莓干,还有样迟迟决定不下。 喻劲在旁边乱出主意,扫到什么说什么:“糖炒栗子?香蕉片?菠萝干?草莓干?” 郁青不答,在思索中。 喻劲瞧半圈店内,视线又落回面前的果脯上。 最终郁青回答:“小面包吧。” “半杏提神,蓝莓护眼,小面包充饥。”在导购小姐接过袋时,喻劲说道,“你选的都是你晚上一个人呆着时吃的东西吧?没想过给我也选点?” “你可以自己选。” 喻劲嗤笑。 还当真自己选了四五种糖果混装。 等郁青结完账出来,喻劲感叹:“刚刚你电话里问我那些问题,还以为你终于想通了要接受我呢。” 说着,他顺理成章地从她袋里,拿出一枚半杏果脯。 郁青重申:“我只是好奇。” “明白。但一个人好奇的时候,难道不就是感兴趣的时候吗?……这玩意真酸。”喻劲吃得脸色不对。 过两秒,他终于吃完:“今晚怎么解决,还让不让我跟你回家?” “……” “不拒绝就当你默认。” “不拒绝不是默认,只是思考。” “但你思考一向很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说说,什么原因让你犹豫。” “我不是石头,偶尔也会犹豫。” 喻劲稀奇地偏头望她,之后目光放前,开玩笑:“是不是觉得还是有男朋友照顾比较好,起码晚上业余生活质量高。” 真是三句话不离那事。 遇到并不想回答的问题,郁青从来不回答。 喻劲揭过:“这回放过你,给你时间思考。晚上回家吃饭吧,我妈估计得想你了。” “嗯。”也差不多该回去一趟。 商场地下停车负一楼很暗,喻劲并没有开车内灯,郁青坐上副驾驶位,低头试了两下,没插上安全带扣。 喻劲等两秒,转身抓住她的手,直接帮她扣上,在起身时,压了下她的唇。 顺理成章,且毫不拖泥带水。 喻劲从来没有羞耻之心,亲完才调转车轮驶出地下停车场。 到别墅门口,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声。 喻劲最开始以为是林秀莲和保姆,等进到客厅,才发现是尚菱和一个陌生女人。 从年龄来看,应该是尚菱的妈妈,或阿姨伯母之类。 果然,林秀莲见他回来,当即介绍:“小劲,你回来了。这是刘阿姨,这是菱菱,你见过。” “阿姨好。”喻劲先向这位“刘阿姨”礼貌地打招呼,再跟尚菱点了下头。 心里大概明白了什么事。 谁能不明白一周前相过亲的对象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且被母亲热情招待的原因? 林秀莲并没想到郁青从喻劲身后出来,介绍道:“这是郁青。” “你们好。”郁青客气道。 “你好你好。”刘阿姨穿身白裙,双腿并拢在沙发上,显得很是优雅。 “你们还没吃饭吧。”这是林秀莲的主场,于是她充分发挥主人翁的热情,“一起留下吃顿饭吧。” 饭桌上主要被询问对象是尚菱和喻劲。 交叉盘问。 林秀莲问尚菱。 尚菱妈妈问喻劲,偶尔也会好奇两句郁青,林秀莲都代为作答。 吃过饭,两位长辈聊天热情仍然滔滔不绝,郁青适时道:“阿姨,我晚上还有点事,便先走了。” “什么事,要不晚上留下来住?” “不了。” 林秀莲点点头,又拉拉郁青的手跟尚菱介绍:“郁青从小在我家里长大,我经常留她下来住,跟亲女儿一样。她从小跟喻深感情好,跟喻劲也是亲如兄妹。” 尚菱妈妈点头:“那真是好。” 郁青微笑,拿起包,先行离开。 喻家司机送她。 郁青坐在副驾驶座。 别墅并不靠近城市。晚七点,夜风吹来,植株凉气,视线遍及是一片淡淡的雾。 “你姓郁。我们姓喻。说不定我们之前还是本家。”有回,林秀莲边帮她绑头发边说。 她跟喻深不仅五官,连气质都很像,淡然的,舒服,宛如暖阳。 姨父长时间开车得了脊椎病,没办法再工作,姨妈请假去乡下照顾他,将郁青留在这里。 喻深喻劲参加暑期夏令营,两个月环游英美法德意。 林秀莲或许是寂寞,又或者怕她一个人睡觉害怕,便晚上让她过去一起睡。 林秀莲的房间很大,很梦幻,像个公主房,不是梦幻粉,而是奶白、淡金、深蓝组成的颜色。 她拥有巨大的衣物间,落地镜,梳妆台,双人紫木床,自动窗帘,一切崭亮如新。 一切令尚小的郁青大开眼界。 林秀莲让她第一回坐在浴缸里洗泡泡浴,给她梳头吹干,给她涂抹晚霜,还给了她一只熊娃娃抱着睡,这样可以不用害怕。 柔软舒适的大床,有空调低低吹拂的夜晚,被褥传来的清新香氛,不用听到姨妈凌晨四点起床做事的声音…… 那个夜晚,郁青却完全没有睡着。 林秀莲不是母亲,因为她们并不亲密无间,只是林秀莲曾经那么美好。 她代表着郁青想要成为的人,以及想要过上的那种生活——温柔、舒适、美丽,同时有余力接济别人。 姨妈曾想照顾好郁青的,她跟妈妈关系很好,哪怕起初养郁青有为了房款的因素,她也想过对她好。 只是生活太难了。 生了表弟之后,姨妈身体大不如前,姨父开车撞到人赔了不少钱,而后郁青上学,表弟也要上学,姨父又得了强直性脊椎炎,几近不能劳动。 姨妈怎么办? 她已经没有余力去爱、去怜惜,甚至去同情任何人。 那次回乡之后,姨妈便断了联系,再也没有回来过。 姨妈将她遗弃了。 是林秀莲养育了她。 晚上九点,郁青坐在电脑前,浏览一个国外大学的招生简介,放在桌角的手机显示屏亮,显示: 喻劲。 背景是手机自带的来电壁纸切换。 郁青只是望着,等待它熄灭。 很久才挂断。 他拥有跟气质截然不同的耐心。 过了半个小时,门被敲响。 嘟嘟嘟。 嘟嘟嘟。 嘟嘟嘟。 “郁青。” 只是很多时候,郁青常常会纳闷,为什么有人会有这样的精力和耐力? 同时处理很多问题。 一次一次,就像没有停下的敲门声似的,一次又一次地……承受拒绝。 当一个人总是欢欣鼓舞地去找别人,却被冷漠对待的时候。 大部分人会感到失望、无奈甚至寒心吧。 郁青本来不打算去开门。 直接他瞧了十几分钟,敲到隔壁的人都开始吼:“吵什么吵!” 郁青去开门。 喻劲提了提手中的零食:“你忘记带走。” “我可以下去再去拿。” “既然丢了,就要立刻送回来。不然等下回,你就彻底忘了。”喻劲直接进房坐在沙发上,又拎起一袋,“另外,我还从家里带了些水果。你喜欢吃的草莓。” 郁青接过水果,去盥洗池前清洗。 喻劲一只手搭在沙发上,扭头凝视她的背。 黑而紧身的连衣裙。 露出纤细的腰和流畅的臀部曲线。 郁青将洗干净的草莓和山竹放在他面前,而后坐在旁侧的单人沙发椅里。 喻劲拾起颗山竹,剥开一半自然而然地递给她。 郁青接过。 两个人起先没什么言语,直到喻劲吃下一瓣,才发表评价:“还挺甜。” “嗯。”郁青认可。 郁青表情总是淡淡,很少有人能够分辨她的情绪起伏,但喻劲自认为可以。 他没有多说,而是按下遥控器。 屏幕里播放着郁青前几天看到一半的动画《鲁邦三世:名为峰不二子的女人》,片头OP有大量女性裸丨露,乃至捆绑画面。 喻劲看着,从不对她的审美产生怀疑,就是故事跳跃,令他没看太懂。 大半集过去,他才问:“你喜欢这个类型的男主角?” “不喜欢。” “那喜不喜欢我这个类型的男主角?” 他随时随地总能开起玩笑。郁青并没有回答,山竹也吃得差不多,将剩余放下。 喻劲顺理成章将她剩下那些拿起来吃掉。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郁青却久违地给了他一个清晰的答复,而不是用沉默或者“不”来表示。 喻劲挑了下眉。 “但我不会接受你。”郁青接着说。 很难得,她会有想将内心想法和盘托出的时刻,喻劲问:“为什么?” 动画里有枪丨战和激烈的bgm。屏幕中的女主角“峰不二子”妖艳美丽,以身体为诱惑。 “因为我妈?”喻劲盯着屏幕仿佛淡然地问。 “一部分。” 被爱是一件很有诱惑力的事,当你察觉到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热烈爱你并作出实际行动,任何人很难抵抗得住这种温暖和照顾。 可郁青并不想被人爱。 她放弃了被爱这件事。 喻劲三下五除二吃光山竹,抽出纸巾,擦拭嘴角和手指。 沉静。 郁青换了个话题:“相亲怎么样?” “还不错。她妈妈对我很满意,我妈就不用说了。她恨不得我今晚就能喜结连理,结婚生子。”喻劲关了电视。 郁青点了点头。 “郁青,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不会幸福。”喻劲终于将视线对上她,“不是你不会幸福,而是我不会幸福。” “每次跟我谈深入一点,你就会想逃避。你希望我能过正常人的生活。有个起码情绪不会像你那样自闭、会表达对我的关心和照顾的伴侣,有孩子,有父母的祝福。其实这些你都能做到——” 顿了两秒,“只是你太习惯自己一个人了,不愿意为任何人改变,也很恐惧进入一段新的、除我之外,还拥有大量人际关系的家庭生活。” “如果我不愿意为你改变,不就代表,我不够喜欢你吗?”郁青回答他。 “你真的不喜欢我吗?”喻劲问,抽出一支烟,“还有,你怎么就觉得我一定会让你改变呢?” 点着后将打火机扔在玻璃桌面,放出脆响。 “婚姻不就是改变么?” “你总是想得很多。”喻劲轻笑了下,烟雾中观察她淡薄安静的脸。 “郁青,你是不是害怕被遗弃?”喻劲缓缓地问,也不怕揭开伤口。 “小时候我看到你在笔记本上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抱歉——” 他迎着郁青递过来的视线,“——不是故意看。” “每次我说中你心事,你是不是心里就像被人戳了一下?你一点也不喜欢别人了解你的内心,反而,你觉得这样是在光天化日、公开宣扬你的软弱和无能。你可太像一只贝壳了。心脏又软又胆小得可怕,连幸福都会让你恐惧。” “喻劲,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你自己以为是的骄傲?” 喻劲轻笑了下,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起码今晚桌上多出了一个烟灰缸。 他敞开腿,手肘贴在膝盖上,手掌往下,十指指腹相贴,笑得肆意,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就是我们一见钟情的原因。” 此刻,就像他们初见面那天,郁青站在门口抬起头与他对望。 “你一眼看穿了我,我也一眼看穿了你。郁青,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哥。你真正有兴趣的人,从来是我。” 12. ##12 只剩下他 “是不是我越拒绝,你越觉得得到我这件事,很有趣?” 喻劲认真端详她:“你说这句话,是故意让我伤心么?” 郁青垂下视线,隔了半拍,才一字一句如同伸长的竹节般递出句子:“你是自己在无事找罪受。” 喻劲笑了下,下意识想点烟,顾忌她不喜欢吸二手烟才克制住:“你要这样说也可以。爱情于我本来就是种刺激。问题在于,我能从你身上得到这种刺激,从别人身上得不到。你要说这是征服欲也可以,但对我来说,就是爱。” “你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那么我现在这种算是有缘有故,你就能接受了么?”喻劲拿起山竹,拨开,吞咽下一瓣,“问题并不在于有缘有故或者无缘无故,有理由了你就会接受我。问题在于,你根本不敢接受我。你很害怕。” “爱是宽容、是忍让。”郁青说。 “爱是霸占,是侵蚀。”喻劲说,“它是一体两面的东西,你不能只看它无害的地方。” “我说不过你。” “你早就说不过我。要是说得过,咱们就不会纠缠这么久。想来想去,还是高中时,你爽快点。为了别人就能跟我上丨床。我要是说服了我妈让你嫁给我。你是不是也就嫁了。毕竟你喜欢‘银货两讫’的报恩,而不是付出爱。” 沉静。 郁青发觉和喻劲总是说着说着会沉静很久。 她向来是话不多,跟别人说话到一半也会陷入沉默。 只不过跟此刻不同。那种是人与人关系上的沉默,而喻劲不是。 喻劲每回都是在用力刺穿她的铜墙。 “你该走了。” “我是该走了。”喻劲说,“不用着急,你坐着。我自己会走。等我吃完这个山竹。” 郁青等他。 喻劲吃完,将山竹壳扔进垃圾篓,抽出纸巾擦拭嘴角和手指: “郁青。你总是觉得我跟别人在一起才会幸福。事实上,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会幸福。同理,我不肯放手,是我认为别人给不了你幸福。只有我能给。你只有在我身边被我照顾,我才能放心。” 喻劲关上门离开。 郁青独自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才起身回到办公桌。 隔日,郁青睡一觉起来,腰酸腿疼,去理疗店按摩。 “那我们就是老乡了。”给郁青做精油按摩脸的女孩如是说,并不是对郁青,而是在郁青旁边做按摩的中年女性。 “现在还是有文凭的人好啊,像我这种没学历的,找工作都很难。”女孩感叹着。 隔壁按摩的客人说:“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我们这算单子的。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女孩没正面回答,“现在也就是刚够吃喝。主要是这里的房子太贵了。我还跟我爷爷一起住。” “单间还好吧?” “不是单间,我跟我爷爷一块住。” “怎么跟跟爷爷一起?”隔壁问。 郁青不怎么说话,替隔壁按摩的另一个女孩话也不多,于是形成了这个替郁青按摩的女孩和隔壁客人的闲谈。 “因为家里没人了。”女孩的语气倒也听不出伤感,挺淡然,“就剩我跟我爷爷。” “噢。”隔壁传来一声。 女孩温声郁青问:“力道可以吗?” 郁青:“可以。” 按摩的间隙,郁青感觉到女孩换了个边。 “你爷爷的病好些了吗?”终于隔壁按摩的女孩开口,关心地问了句。 “好了一些。现在正在家里。” “钱还是借的吗?” “嗯。”女孩点头。 “借了什么?”隔壁插嘴。 “就那种借贷产品,不过是正规的。”女孩在郁青身边说,声音传得很清,“借了三万多。年利率12%呢。” “好贵啊。”隔壁惊诧。 女孩又笑,没回应。 “不过这玩意发明,都不知道是祸是福,一个是借钱方便应急,一个就是急应完了,往后怎么过。” …… 郁青按摩完,从通道口出去,没多久,聊天女孩追出来,像是有点羞涩,又有点忐忑,脸上是期待的笑:“就是……郁小姐,我看您的会员快到期了。要不要提前再续一年?提前续卡还有优惠。” “可以。” “那太好了。这边请。”她带着郁青前往前台,接过郁青的卡递过去。 郁青视线落在侧边女孩身上,她不算漂亮,皮鞋似的脸型,单眼皮,颧骨高,脖颈尤为细。 看样子应该才二十岁左右。 “你需要钱的话,我可以借给你。”郁青说,“不用利息。之后分期还给我就行。” 女孩面露的疑惑,而后下意识拒绝:“不用……” 这个时代,没有谁会对陌生人的好意,不产生防范心。 只不过郁青是常客,长相柔和,女孩倒也不觉得她是坏人。 “没关系。”郁青说,“我先办卡。电话留给你。有需要你给我打电话。借丨贷利息太贵了,你会还不上的。” 女孩没吭声,过了良久才说“谢谢”,先带郁青去办卡。 一年费用是六千,打九折,交五千四。 郁青用微信付款。 女孩将会员卡双手递给她,给她鞠了个躬:“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郁青走出理疗店门口,正是太阳余晖最浓烈时。 五千四。 记不得几年级了,郁青的学费也是交这么多。 小姨听到后,进屋里打电话,个个低声细气地去借,借了很久才借到。 好像都是很远的事了。 郁青打车路过老头办葬礼的地方。 丧宴棚早就被拆了。 取而代之的是路边已经繁盛的枞木。 郁青的亲人感,是早已不记得具体模样的父母身上、家里偶尔余裕时会对她好的姨妈、以及一个陌生老头。 姨妈还没有去喻家上班之前,姨父开长途车不在家,姨妈在工厂打工。 暑假郁青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在家,偶有一回,有个拾荒老头敲窗。 郁青谨慎地望他。 并不是所有老头都是好人,更何况素媛案曾经被媒体疯狂报道过。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再敲敲窗,从防盗窗里放进个冰棒。 并没有哄她开门之类的操作,放下便离开了。 郁青如同一只小兽般仍然保持警惕地站着,直到过了大概五六分钟,那冰棒在阳光底下快融化。 她从窗户里伸手拿进来。 防盗窗让外面的人进不来,门也是反锁的,她不会打开。 冰棒对当时的她很有诱惑,郁青一直知道自己是姨妈领养的,很自觉地不会给人添麻烦。 即便一个人在家,无人看管,不说空调,连电风扇都开得少,怕浪费电。 偶尔窗户有风,她就靠近窗户写作业。 冰棒对她如此有吸引力,她还是将它扔进垃圾桶。 又怕小姨看见,以为她偷拿家里的钱出去买冰棒,还特意将它塞在最底下。 郁青下车。 这时候起风,凉快许多,她挑着遮阴的路转走。 像是某种回溯。 那个老头持续给她冰棒的行为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郁青认真观察过,冰棒是全新的,不是他捡来的。 似乎他也知道,她没有吃。 可他仍然持之以恒地送。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姨妈炒菜时少盐,她跑去家门口小卖部买,碰见老头在旁边捡废弃的矿泉水瓶。 老头没跟她说话,一路捡着瓶子离开。 小卖部的叔叔阿姨们聊天说,这个老头很可怜,早年洪水丧妻,又得了病,自己独立带大一双儿女,现在儿子女儿十几岁都在外面打工,他一个人做矿泉水纸箱回收为生。 很容易对人产生同情。 郁青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天生,也许是父母给她的“乖巧”教育,令她总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 就如同姨妈,有人会觉得姨妈拿了她家的房子,就该好好把她当亲女儿照顾。 可是郁青知道,人是没办法将别人的孩子跟自己的亲生孩子完全一视同仁的。 这不是想要公平就能办到的事。 如果姨妈生活稳定还好,可是姨妈命已经够苦了。 即便姨妈是大人,郁青都时常对姨妈抱有同情。 姨父开长途赚钱不多,长久寂寞,也在外面嫖过妓。 姨妈没有学历,因为不孕这事,曾被好多人说三道四,几近于要离婚。 这是姨妈咬牙抚养她这件事的关键。 生孩子,姨父都没怎么在她身边。 孕期痛苦,养孩子痛苦,孩子上学花钱更痛苦。 姨妈在工厂打工,还要照顾她和“弟弟”,没办法先把弟弟给他奶奶照顾,可是姨妈很想他。 生活对没钱的人来说,好像是种源源不断的痛苦。 郁青像只小兽,花了很久,直到确认老头没有危险,一直在释放善意才跟他亲近起来。 但是从不会单独相处。 敏感的女孩好似对这方面有天然警惕,不会轻易相信陌生男性。 好在老头的确是善意的,如果偶尔有些零花钱会给她,还会给她买冰棒吃,捡到什么好东西也会从窗口递给她玩。 他也不怎么说话,不会在外人面前跟她表现出熟络,很默契地维持着陌生人的距离。 姨妈没有发现。 郁青跟同龄人玩不到一块,老头才是她的朋友。一个不需要怎么说话,会给她一些小东西小零食的朋友。 后来姨妈退租,搬进了喻家当保姆。 郁青以为再也见不到老头了。谁想到隔了很久后,有一次老头在喻家旁边出现。 她怀疑过,老头是跟她过来的,他知道她的学校。Hela 但老头似乎很敏感,他担心郁青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在意同学的目光,很少会主动接近她。 往往就是在她背着书包上学时,塞几块钱到她手里买早饭吃。姨妈每周给一次钱,偶尔会忘记。 郁青曾想,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女儿,明明他也没什么钱来着。 是孤独吗? 郁青见到过老头在巷子口,捡扔掉的盒饭蹲在路边吃的场景。 夕阳西下,那时候她放学,跟同学一块路过。 很久以后,当郁青看到《这个杀手不太冷》这部电影时,脑海中曾划过那个夕阳下的场景。 老头得病住院时,郁青曾悄悄去看过他,听医生说,治病大概需要十几万的手术费用。 郁青想救他。 就像喻劲说的,她喜欢报恩。更多的是,她不喜欢人死掉。 像爸爸妈妈那样死掉。 于是她卖出了自己的第一次,给喻劲。二十万。 喻劲的零花钱。 老头的救命钱。 她的处女之身。 原来这三个东西可以等同起来。 郁青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么值钱,毕竟自己家里那套房子当时也就卖出了二十几万。 可是她把这笔钱给老头,老头却没有选择住院治疗,而是骗她在治,存起来了。 在他病死前,又还给了她。 他不知道她的钱是怎么来的,以为是她父母留给她的积蓄,于是继续替她存着。 走得累了。郁青在路边长椅坐下。 后来这笔钱用来给老头办葬礼。具体花了多少不知道,大概大部分都被他一双儿女吞了。 吞了就吞了吧。 她希望老头的儿女能过好点。 有钱会让人温柔,太痛苦了,人就没办法变得宽容、体贴,不是么? 连曾经那样真心抱着她说“小可怜”的小姨,也被生活彻底压榨变形——即便她知道,小姨是在赌喻家不会抛下她。 前方是绿叶落下的斑驳树影,被风微微吹动,盛夏天气,午后人不多,身后蝉鸣得仿佛往耳朵里灌沙。 幸好有风。 总之,她的确都“银货两讫”,自问不亏欠任何人了。 姨妈、老头、林秀莲、喻深。 只剩下喻劲。 只剩下他。 13. ##13 心很软 喻劲踢死了她的仓鼠,这大概算是源头。 为此郁青恨了他好一阵,即便知道他并不是有意。可她就是莫名其妙地讨厌他。 或许从第一眼,他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态,就足以令她厌恶。 仓鼠是同学家下的崽子,郁青瞒着姨妈养的第一只宠物,被她藏在床底下。 她给他取名为“吵吵”。 因为它很安静,故意反向命名。 吵吵不胖,长得甚至跟普通老鼠很像,也不怎么喜欢跑步,就窝在笼子里不动。 纯白色。 它可能有点儿孤僻。郁青想,因为她总是把它塞在漆黑的床底下。 在床底下,它或许碰见过其他老鼠,被惊吓过,或者渴望过自由。 郁青只能想象。 姨妈不在时,她会短暂地将它放到桌子上。 吵吵不吃东西,不喝水,无论怎么逗弄它都不吃。郁青反复喂食很久都不为所动。 于是她放它出来。 仓鼠是不是也会得抑郁症,仓鼠是不是也会想要新鲜空气? 可是没想到它从房子里窜了几圈逃出去。 郁青追去。 吵吵一路向前,正好跑到喻劲面前,被他怒喝声,踢了脚。 不过在喻劲踢之前,吵吵似乎就已经被那声怒喝吓得原地不动。 出租房暗小,郁青和姨妈说话很轻,吵吵没怎么听过大动静。 也许在喻劲踢它之前,就已经被吓死了。 郁青知道自己不应该怪罪喻劲,谁骤然见到一只仓鼠跑出来,都会惊吓。 可郁青那时候憋久了——是现在回想起来发觉。 和吵吵一样胆小、孤独。 过于敏感,了解人性,替姨妈的处境考虑,不攀比,不试图增添负担,不想埋怨。 她以为自己很成熟。 实际上只是会隐藏而已。 当喻劲将吵吵踢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时,她盯着那只陪伴了她大半年小仓鼠的尸体,情绪破防,对喻劲说出人生很少有过的重话:“我讨厌你!” 真可笑,像她这样的女孩,到那时都没怎么骂过人,骂人也只敢偷偷地独自一个人骂。 他妈的! 去你妈的! 曾偷偷在放学路上独自对着空气骂,好似能发泄一般。 平常时刻,她都维系着自己乖巧文静的假象。 不试图让大家喜欢她。 至少不麻烦。 她不是个会给人添麻烦的人。 不是累赘。 她很懂事、很懂事。 郁青将吵吵的尸体捡回家,放在笼子里,试图假装它只是装死,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可是它没有醒过来。 姨妈走过来,发现了。 其实她知道她偷偷养仓鼠这事,对她说道:“埋了吧,不然放臭了。” 郁青还是耐心地等,半夜起来看它。 轻轻拍打它的身体。 用花露水刺激它。 给它食物。 给它糖水 给它热水袋。 给它一点动静和音乐。 它一动不动。 用撕碎的卫生纸放在它鼻腔,检测不到呼吸。 摸着没有心跳。 后来用体温计测量它的体温。 是冷的。 是真的死了。 郁青隔日清晨将它埋在花园里,蹲在那朵花枝面前良久。 第一次恨一个人。 照理来说,她不是会恨喻劲的类型。 她习惯体谅别人,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次的确是她先把仓鼠放出来的锅,喻劲的反应是正常的。 可是她就是想恨一个人,无所顾忌地恨一个人。 恨不了亲人,就只能恨陌生人。 恨那个初见面时眼神高高在上的同龄人。 郁青阖下双眼,盯着自己黑色细皮带前伸出五颗脚趾。 黑凉鞋掩映下,皮肤很白,也没有涂指甲油。 观察自己的手指,也是没有劳作过的手。 姨妈的手就是粗糙的。 冬天冻到皲裂。 如果没有喻家,她大概不会有现在这样余裕而平静的人生。 学历、工作、乃至可以租宽敞的房子,有积蓄,不用打工和出来奔波,都是喻家给她的。 拿出身边包包里的手机,微信有个好友通知。 申请人:完美舒畅按摩店小刘。 郁青选择通过。 小刘:你好。我是刚刚替你按摩的人,你说可以借钱给我是真的吗? 郁青:是真的。 小刘:没有别的要求吗? 郁青:要写欠条。 小刘:欠条当然是要写的。还有其他吗? 郁青:暂时没有。 小刘:你不怕我拿了你的钱逃走? 郁青:我会找店长以及报警。 小刘:利息呢? 郁青:一年内不用利息,超过一年就按年利率3%来算。 小刘:真的没有其他附加条款,譬如需要我举着身份证拍照之类? 郁青:我还没想过这种要求。 小刘:抱歉,我不是怀疑你,但现在骗子太多了。我有点担心。 郁青:能理解。 隔了三分钟,对方才又发来消息。 小刘: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去找你。借贷产品利率的确有点高,我也不是没想过找同事和亲戚朋友借。不过没什么亲戚,同事也没有余钱。 郁青:现在就有。 小刘:我现在没时间,待会儿有预约的客户要来。我下班后去找你可以吗? 郁青:没事。你几点下班,我去找你。 小刘:我下午五点半休息。晚上七点会继续上班。 郁青:嗯。六点左右我去找你。 小刘:好的。谢谢。 过不久,她又发来一条消息。 小刘:真的谢谢。 郁青抬起头看树叶边缘有轻微枯黄的落叶,像是梧桐。 杨树是苗条的伞状,槐树会结出槐花。只有梧桐会有这样大的,透出日光的叶子。 相比于很多人,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不是吗? 四点半,喻劲打她电话,开门见山:“你在哪?” “有什么事?” “带你吃饭。” “不用了。我还有事。” “有什么事?”他重新反问回来。 “等一个小姑娘。” “为什么?” “借钱给她。” 喻劲像是笑了下:“公司的,还是外面认识的?远房亲戚?” “不太熟,不过打了很多次照面。”郁青回答说。 喻劲隔一阵:“你对陌生人那么心软,怎么对我就那么心硬?在哪,我去接你。” 她沉默的瞬息,喻劲说:“这么久了,你要知道,一顿饭并不会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能击退我,也不能降服你。” 郁青报了地址。 不到半个小时喻劲便过来。他在对面马路瞅见郁青,寻了个停车位,穿过人行道,衬衫解开好几颗,大踏步过来。 “大夏天在这里看风景?不嫌热。” “我体温低,不热。” “体温低,得未雨绸缪考虑冬天吧?”喻劲松开领带,坐在她旁边,开玩笑,“要不要找个温度高的人?” 喻劲怕热。 幸好今天还算凉爽,在阴处,还有风,这会儿车流也不是很多。喻劲这才想起是周末,没下班高峰期。 只是脱离开空调,不适应。 “什么时候过去?” “五点半。” 起了一阵大凉风,吹下不少落叶。 喻劲慢慢适应了,很少有这么平静的,感受自然的时刻。 要不是仍有太阳余温,他会想将身边的人揽入怀里。 “借多少钱给人家?” “三万。” 喻劲没多说什么,郁青的钱她自己做主。甚至想,要是她赔光了更好,干脆跟他签订卖身契,绑在一起,省得折腾。 可是呢,他倒也不一定舍得不要这个折腾过程。 恋爱时折腾折腾,以后结婚了,回想起来说不定别有情趣。 赏了会儿叶子,喻劲突然说:“我昨一晚上都在琢磨,你有什么理由不接受我?除了我妈跟座铜墙似的挡在那,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想出结果了吗?” “没太想出来。”喻劲游刃有余地笑着,身体宽阔而矫健,白衬衫黑西裤黑靴,明明只坐了另一半长椅,却像坐在他的王座似的,给人以余光里的强烈存在感。 他身体略微倾前,眉目如鹰隼,盯着有车开过,而腾起灰尘的马路:“不过呢,倒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想起你也曾有过主动勾引我的时刻。那时候你的心气可高得很,完全不是现在这样无欲无求的。”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勾引你?” “因为我踢死了你的仓鼠,还有……欺负你姨妈。你的报复心,强着呢。”后面几个字,喻劲刻意拉慢了说着,甚至还带有几分兴味。 “你是喜欢以前的我。” “别逮着机会就想让我打退堂鼓。”喻劲是完全的格挡型,滴水不漏,“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都是你。” 喻劲起身:“差不多到时间了。走吧。” 他开车,送郁青去按摩店,等在外面没进去。 郁青直接从微信上转账三万,收获一张欠条和身份证复印件,上面还有小刘签名写得“仅作为凭证”。 小刘是个很谨慎的姑娘。 目光中有感激、疑惑,以及审慎。 直到顺利收到钱,她似乎一直想说谢谢,说了几遍,又发觉谢谢是无力的,最后又说“我一定会尽快还你”。 不用尽快也没关系,郁青不缺这笔钱。 回到车里。 喻劲问:“做好人好事快乐吗?” 郁青说:“只是力所能及。” 喻劲笑了下,盯了她很久,伸手认真地摸摸她脑袋: 滴水之恩,总是涌泉相报。连对待陌生人,都容易有同情心。 也因此,更容易受伤害。 喻劲老爸长年累月不在家。 林秀莲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从没工作过,不是会管事的人,喻深更是只沉醉在他的艺术世界,对谁都客客气气。 家里的保姆、司机、园丁十几个,有兢兢业业,也有看出主人家好说话想趁机捞油水的。 喻家之前有个老管家很聪明,让保姆们每天早上轮流买菜,还会仔细核对价格,这样她们就难以捞油水。 不过老管家退休之后,林秀莲主事,没人仔细核对,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群保姆也学聪明了,她们互相通气,抬高物价,同时为了防止被戳穿,还会拉拢新来的保姆。 每天她们都去进口超市买新鲜蔬菜水果和肉类。 水果之类能尝出来的东西她们不敢糊弄,但炖汤的肉类就偷偷去普通超市买,赚差价。 郁青姨妈第一回买菜,不知怎么也开始跟那群保姆学,被喻劲抓了个正着。 那会儿他少年心性,的确脾气不太好。 喻劲性格锋利,更由不得别人将他们全家当傻子糊弄。 他没想起来自己当时骂了郁青姨妈什么,总之的确是挺看不上这种占便宜的行为,还打算将她辞退。 郁青姨妈吓得跪下来求他。 正好郁青放学回来,瞧见这一幕。 她的眼神里,朝他刺出了一根针。 喻劲并没有认为自己做错,只是换做现在的自己,会很快想到,是什么让从未做过保姆的郁青姨妈这么快学会了这种方式? 郁青姨妈被他逮住,正因为她是新手,不好意思,心虚,恰恰那些老油条,心黑的,做得顺手的,不容易被看出来,相反,还很会倒打一耙,见风使舵。 那时候,他徒有敏锐,不够人情练达,只以为只有郁青姨妈一个人手脚不干净,没有发现保姆里面也有团体裹挟。 而郁青姨妈的反应太大,她实在过于害怕失去这份工作。 对于当时正值青春期的郁青,见到姨妈朝人下跪是什么感觉? 喻劲猜测不出来。 只是这会儿,喻劲才想明白,郁青很在意她的姨妈。 她的心肠格外软。 对于陌生人,她都会施以援手,更何况那个从小把她带大,可以算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亲人的姨妈。 14. ##14 要求不多 喻劲带郁青去了家云南菜馆。 郁青太瘦,喻劲找她吃饭,是想带她补补身体。 香茅草捆罗非鱼、小锅米线、油焖鸡、拌牛肉。 每回喻劲都要点大鱼大肉,自己吃得大快朵颐,也不忘朝她夹菜。 这是家网红餐厅,会播放让人舒心的莫扎特,桌子上还会放一盏点燃香薰蜡烛。 白烟徐徐上升。 喻劲向来吃饭很快,抽出纸巾抹嘴后,便凝视郁青。 细嚼慢咽。 郁青似乎从小就是这样,寡淡的,如同一张隐没在水中的白纸,只有刺起她情绪时,才能瞧见波纹。 可惜,越大,她越少为别的事染起情绪,即便是她自己的订婚仪式。 “想过留长发吗?”喻劲将纸巾扔到一边,盯着她刚刚触及肩膀的短发说。 “暂时没想过。” “染头发?” “也没打算。” 喻劲挑眉:“戴首饰呢?” 郁青抬起清透平静的视线。 喻劲喝了口水坦白:“我前几天和尚菱相亲吃饭,现在拿你和她作比较。” “有什么结论吗?” “结论就是你不太流行。现在年轻女孩喜欢留长发,做发型,染发,还有戴首饰。当然尚菱戴得不太多,不过品味不错。” 毕竟接管了家珠宝公司,喻劲当时格外留意过对方的饰品。 停了两秒,喻劲想起什么,补充:“衣着也不错,还很喜欢笑,对我提的话题都很感兴趣,也一直在问珠宝行业的事,时不时还会撩拨下头发。” “她对你有兴趣。”郁青用的是肯定句。当然有兴趣,否则不至于直接上门。 “大概。”喻劲反而用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不过这个大概的概率的确有□□成。 男女相亲往往第一眼就能确定眼缘,至少对方是很明显流露出了好感,以及想要表现出自己的吸引力。 “我告诉你,是想让你帮我参谋参谋——”喻劲伸手握住杯壁,刻意拉长音调,目光片刻不离地盯着郁青,“如果我把她——” 郁青只是等着。 “当做典型。推出针对年轻女性的相亲需求初见面饰品怎么样?” “……” 即便郁青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认真听话,喻劲还是为自己的恶作剧笑了笑,“现在珠宝高奢都是外国品牌。现在国民自信心提升,正是推出国产高奢好时机。” “如果你想做这件事,应该专门聘请一个合适的市场策划。” 喻劲冷不丁:“喻深在的时候,你们是创始成员。喻深不在,我跟你讨论公司发展,就让我直接去找别人?” “不是。”郁青解释,“我不熟这方面,不能贸然给出建议。” “不熟不代表你不需要参与。如果我真的打算推出,公司的第一个系列产品,当然是由你负责。” 郁青更进一步明白喻劲刚刚问她染发、戴饰品的问题,不仅仅是在调戏他,更是在提醒她。 公司成立时间短,郁青接的单子不多,更多是“祝福”类,譬如婚礼、生日宴会、男朋友送女朋友,长辈送后辈。 可对于相亲的市场需求,她并不了解。 如果公司真的打算推出,身为主设计师的她需要做好准备。 六点半,餐厅人多起来,喻劲招招手叫来服务生:“再打包一份人参鸡汤。结账。” 服务生走后,喻劲见郁青没有再吃,而是擦拭嘴唇。 “我打扰你了你吃东西的兴致?” “不是。我也差不多饱了。” 喻劲没多说,等服务生拿来鸡汤,他拎出去。 开车送郁青回家,到了楼底下才说:“鸡汤留给你,反正你有保温箱,饿了就吃。” 郁青扫了眼那盒鸡汤,伸手去拿,喻劲突然攥住她的手腕,郁青抬起眼,以为他要做什么,谁知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掌心丈量她手腕似的,捏了两下,又掂了掂:“太瘦了。” 掌心粗糙且热。 不是说男性基础体温比女性要低么,为什么他总是给人热意十足的感觉。 郁青试图挣脱开他的手。 喻劲笑了下,握紧,眼神发深:“我要是真想对你做什么,你简直没力气挣扎。” “你这像是性骚扰。” “是吗?”喻劲回应,“我只是提醒你。多吃点,才有力气抵抗。不然下次你弱得体力不支,就挡不住趁虚而入。” 郁青知道挣扎不动,干脆不动——她知道应对他的方法。 喻劲松开她。 郁青垂下手腕,用左手抚摸。 喻劲眼神向下,刻意关注,手腕没有发青,她的表情也淡淡的,没什么变动。 郁青向来善于伪装平静。不过起码还是会有些许微妙变化,而且他的确克制了力气,应是没有伤到她,这才收回视线:“回家注意安全。” “嗯。” 郁青拿上鸡汤,走上电梯。喻劲是等她电梯关门才驱车离开。 小区住户不多。 这个点的电梯没什么人。 郁青经常一个人坐电梯,站在电梯中间,等待着楼层提示灯轮番变化。 手腕仍然残留被他握住的余热。 明明没什么,不过是人与人之间一小片肌肤相贴而已。 郁青克制自己想再去摸一下的冲动。 回到房间,郁青将鸡汤放在保温箱里,习惯性在电脑面前坐了会儿。 没什么想法。 脑海中白雾似的蒙蒙一片。 起身去洗澡。 在浴缸里抬起双腿,瞥见自己膝盖,有片肌肤发青。 有时候不知怎么腿上就会青一块。 的确没什么肉,并不是刻意减肥,而是吃不了什么东西。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初高中就瘦,但那会儿还是有点肉的,起码婴儿肥还在。 是姨妈离开、杳无音信之后吧。 郁青替她找过好几种解释,体谅过姨妈的心酸、不得已、磨难,深夜独自想过姨妈的重负、责任和天然对弟弟的母爱。 想,如果她回来找她,就原谅她。 可姨妈没有再回来找过她一次。 彻底从她的人生消失。 那个在她父母去世后,来到她家,推开门,将她搂在怀里的说着小可怜时,眼睛会发红的姨妈。 姨妈不善表达。 性格懦弱。 有时候也会发脾气,可姨妈也会道歉,用怜爱的眼神望她,抚摸她的头。 没有为生计发愁时,姨妈会想给她买衣服,买吃的,跟亲生妈妈也没多大区别。 天底下母亲都是如此。 郁青从同学的身上也见过类似的故事。 贫贱夫妻百事哀。 亲生父母也无法完美。 有就够了,她要求不多。 有时候盯着姨妈被冻裂的手,发白的头发,她会想尽快读完高中,上大学就出去兼职打工,让她起码轻松点。 姨妈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或许是她没有告诉姨妈,再坚持两年就好了。 郁青伸手摸摸那片青色肌肤,并不疼,往浴缸底下伸直双腿,那片青在水纹中隐隐约约模糊起来。 在水底下揉捏被喻劲握过的手腕。 爱究竟能持续多久? 郁青洗完澡出来,听见放在桌面上手机一声震动。 平常她都开静音。 今天是因为小刘那事,才把震动开了。之后跟喻劲一起吃饭,没关。 郁青上前去,拿起手机。 喻劲给她发了张照片,是拍摄的喻家别墅上空的星空,纯蓝天空,繁星密布。 他回喻家。 郁青走到窗口,她这里望不到那么多繁星的星空。喻家别墅为求空气好,安静,离市区远。 喻劲再发了条微信过来:别忘记喝鸡汤。 的确忘记了。 趁没刷牙前,坐在桌前,开封。 这家店用的还是可以放进微波炉的特制打包盒,汤很清,上面漂浮着几颗大颗粒枸杞,油也不多。 喻劲很喜欢去尝各种新鲜的菜馆,自己体验过,挑选好再带她过去。 每回都会悄无声息地观察她的饭量,再确定以后会不会常来。 郁青用勺子舀起汤喝了口。 入口温热。很鲜甜。 郁青伸手拿起包装盒里这家店的宣传卡片,打开手机备注,记下店名。 上面已经有五个。 ——等以后喻劲不再带她去吃饭了,她就自己去。 程宁周末苦思冥想苏圆的设计案,每天早早上班,来时,公司们已经被打开。 走进办公室。 隔着玻璃门,发现郁青已经在。 正来回盯着电脑和笔记本,似乎在作笔记。 程宁在自己工位的椅子上盯着她放下包,过了会儿,才转头把电脑开机。 办公室开间灯开着,窗户也被拉开半截透气。 程宁拿杯子去茶水间,饮水机已经有沸水。 他周末来时,饮水机是关灭电源的,他打开,用了一阵,离开前清晰地记得自己按灭。 郁青办公室是有专用饮水机,并不跟同事共用差茶水间。 但即便是总设计师,管理层,她每回早来,仍然记得提前替开间的同事们开灯开窗,提前开好饮水机。 程宁接热水放在桌面。 干劲满满地继续晚上自己给苏圆的设计稿。是的,的确也有更快完成工作的办法,郁青告诉过他。 只是目前为止,他来这家公司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完成”两个字。 工作了四十多分钟,才有同事陆陆续续来。 王哥拿着公文包在旁边坐下,扫到程宁屏幕还是设计稿:“小程,这么早来啊?” “是啊,醒得早。学校里也没什么事就过来了。” 王哥点点头。 弯腰慢悠悠按下开机。 新同事总是很有拼劲。 更何况对方还在实习阶段,努力也正常。 王哥拿出抽屉里的茶叶,倒在保温杯里,去茶水间泡茶后过来,回来时见到郁青在里面。 “你来得早还是郁青来得早?” 郁青的职位是首席设计师,并不含太多管理职能,公司太小,管理职能基本由喻劲(以前是喻深)掌控。 她的地位,更像一个“高级设计师”,相当于公司的风格代表和主创,也没有副总职位。 公司年轻人多,都叫郁青郁姐。 王哥年龄偏大,入行时间比郁青长很多,不好叫“姐”,就直呼她郁青。 “郁姐。” “每回都早来,没男人的女人。”王哥言语之间似乎笑了下,电脑发出开机声,他双手放在桌面,“咣”一下,将椅子拉近桌子。 数位板上的笔顿了下,程宁扭头凝视王哥。 王哥戴黑框眼镜,有脖子倾前习惯,弯腰对着电脑,并未发觉。 程宁不喜欢他说这句话时流露出的轻蔑感,可是刚来,不好教训同事。 忍耐住,回到自己的工作中。 中午,程宁跟人事新来的西西出去吃饭。 西西是个女孩,今年毕业,就在他来面试的第二天入职。 “你知道为什么王哥对郁姐的观感不好吗?”西西说。她刚吃完半盘饺子,吃不下了,找话题跟程宁聊天。 “为什么?” “因为最开始大喻总,是想招王哥来做‘设计师主任’的。” “?”程宁抬头,不太明白这种职位上的区别。 “就是……”论打听消息这块,西西是天生的能手,“公司刚开始时,只有大喻总跟郁姐。后来呢,就招了很多大学生。不过当时有点乱。你知道吧?” “公司流程混乱,人员流动也大。大喻总和郁姐其实不太会管事。于是他们就开始分工。大喻总负责市场,他人缘好,可以拉来单子。郁姐就是主设计师。但公司还有很多例如培训新人啊,跟客户的接洽啊,招聘啊,税务啊等等。就想找有经验的人做。” 程宁虽然是初入社会大学生,但能想象出管理一家公司的不易。 “王哥和王姐就是这个时候进入公司的。王姐是大喻总学姐,王哥就是猎头推荐的。以前在一家大公司当设计师。资历很久。来面试时就说了很多对于公司的发展建设。大喻总就让他入职了。” “但其实——王哥也没有管理经验。”西西用叉子在白盘上方虚空戳着,“做得没那么好。” 西西刚来不久,却不太喜欢王哥那种总是以老人自居,对人东指点西指点的架势,“试用期严格来说是没过的。可他当时生了孩子,又是从待了七八年的老东家特地跳槽过来,连房子都换了。大喻总跟他谈,就是说‘设计主任’这个职位不能给你。但可以留下来成为设计师。” “王哥接受是接受。不过心理不太平衡。总觉得是不是郁姐在背后说了什么,不想分权。而当时,全公司都知道,大喻总和郁姐是在一起的。谁能想到——” 西西撑着下巴。 两个人同时想起前段时间上热搜的“婚变事件”,程宁也是从那看到,才知道学姐郁青在这家公司工作。 以前搜她,没有任何资料和信息。 “现在小喻总来应该会好很多。”程宁说。 “应该是,小喻总挺厉害。不过我很好奇,他们俩一起工作不会有隔膜吗?” “?” “就是小喻总和郁姐啊,我看他们关系还挺好,中午经常一起出去吃饭。不过我看有个八卦贴爆料后续说,喻家好像要收郁姐当干女儿。如果真是这样……”西西想了想说,“喻家还挺负责。” 程宁和西西吃完饭回去等电梯档口,他们碰到郁青从后面过来。 西西连忙挥挥手打招呼:“郁姐。” 郁青点头。 程宁扶扶眼镜,自觉让出一点位置。 “郁姐,中午吃的什么呀?”西西能打听到这么多消息,跟她喜欢跟人聊天这件事离不开。 “兰州拉面。” “啊,就是十字路口那家是不是,很好吃的。” “对。” 电梯开。程宁很绅士地等两个女生进去后再进去,主动在电梯口按下楼层。 “郁姐喜欢吃清淡的是不是?”西西又说,很善于活络气氛,“之前王姐还跟我说,以后订外卖要记得专门给郁姐订清淡的。不吃卷心菜不吃白菜不吃辣。什么时候我能像郁姐这样淡口,我嗜油嗜盐,胖了很多。” “你不胖。”郁青说,“很好的身材。” 西西嘿嘿笑:“我还是觉得郁姐这样很好。上镜特漂亮。” 电梯门开,郁青先出去。西西紧随其后,朝程宁挥挥手“我去工位了”。 回到座位,王哥从保温盒吃完饭,盖上盖子,一脸调笑:“西西不错呀。有女朋友没?没有可以试试。” 程宁答:“我没女朋友。不过有喜欢的类型。” “什么类型的?”王哥顺嘴接了句,将保温盒扔回袋子,回家给老婆洗。凭心而论,程宁的确长得不错,大概在学校也很受欢迎,才会连西西都无动于衷,“该不会你想找富二代吧?” “不是。”程宁说,“我喜欢有才华,文静的类型。” “呵呵,才华可看不出来。 ” “看得出来。”程宁始终对着电脑,没有朝向王哥,“起码一个人有没有努力和能力看得出来。” 15. ##15 报复过 王哥觉得程宁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又认为是自己太多心。 程宁转头露出温和的微笑。 王哥便没有再闲聊,趴桌上准备午睡。 中午,程宁还在画画。 即便笔尖在触控板的划声很轻微,不知为何,还是让王哥觉得十分刺耳,抬起头不悦:“程宁,中午就不要画了,影响人休息。” “好。”程宁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不能画画,更不能用鼠标。程宁动作非常小心地从包里拿起一本画册看。 喻总整天都没有出现。 到了六点,旁边王哥起身,程宁正无知无觉对着电脑屏幕,放大自己的设计稿,盯着一处镶钻位,来回调试颜色。 王哥扫过一眼屏幕没吭声,拎着包走了。 电子显示钟无声无息地表动,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程宁开始有点饿,揉揉太阳穴,才发现开间仅剩下两个人在加班。 下意识地,他回过头,发现郁青还在。 程宁忍不住笑,莫名很开心,摸了摸自己包,问办公室剩下的两个女同事:“我有现磨咖啡,你们想喝吗?” “点外卖?” “不是。”程宁掏出随行咖啡壶,“不是。有现磨咖啡的简易装置。也从家里带的咖啡豆,你们要不要尝尝。” 有个女同事拒绝,问的女同事倒很感兴趣:“好啊。” “我再问问郁姐。”程宁起身,顺理成章地敲敲办公室门,在对方抬头后推开,“郁姐,我有现磨咖啡,你要喝吗?用自带的咖啡壶做的。” 郁青点头。 程宁将随行咖啡壶放在桌面,大概一个保温杯大小。 倒入咖啡豆,再插入电脑主机的usb端口,就可以自动研磨,可以调整研磨度,再用茶水间接沸水冲开,回来用金属网过滤,香浓的手磨咖啡就好了。 闻到味道,女同事率先端着咖啡杯被吸引过来。 郁青也拿着杯子出来看。 “还有这玩意儿呢。”女同事惊叹。 “嗯。我喜欢喝咖啡。有时还会带去图书馆。”做完一杯,程宁将研磨好的咖啡倒给女同事。 女同事笑了笑,心想这孩子真实诚,谁先来就给谁。 机灵点、想留下来,都懂得先给郁青倒。 当然,这种性格倒也挺招人喜欢。 女同事喝了口,夸奖咖啡香浓,回到工位。 程宁做第二杯。 新倒入的咖啡豆在随行咖啡壶里发出细细的研磨声。 郁青站在程宁身侧围观。 以前了解过现磨咖啡流程,觉得麻烦,没想到现在已经有这种便捷器具,更没想到,程宁会是喜欢费工夫去磨咖啡的人。 从咖啡壶收回视线,郁青莫名察觉到察觉到一股落在自己发顶的视线,抬起目光。 程宁正低头俯视她,被抓包后顷刻挪开,仿佛找补似的说了句:“得等一会儿。” “嗯。” 郁青没有过恋爱经验,但不是什么都察觉不出的类型。 “煮咖啡这么香呢。”门外声音让所有人都扭过头,公司门口,喻劲正握着车钥匙大踏步进来,注意力很直白地集中在郁青身上。 “没想到你们这么有兴致。”喻劲直接走到程宁身边说。 “喻总。”程宁打招呼。 喻劲并没有显得很热络,隔着程宁朝向郁青:“我怎么记得你不喜欢喝现磨咖啡?” “想试试。” “没看出你是喜欢走出舒适区的人。”喻劲意外地挑了下眉。 程宁莫名有种自己夹在他们中的感觉。 “早知道你想试试,我就从家里给你整套器具放办公室里。”喻劲扫过这简易的现磨装置。 程宁扶了下黑镜框。 以往他认为喻劲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第一次觉得,他似乎有点……阴阳怪气。 “不用。”郁青似乎不太想回应他,准备回办公室,“程宁,你磨好了叫我。” “好。”程宁回应。 “有事找你。跟我进来。”喻劲说。 谁也没想到总经理这时候回来。 喝咖啡的女同事一方面窃喜自己加班被领导看见,一方面又担心领导待会儿吩咐做事。 趁喻劲带郁青进办公室功夫,一口灌完咖啡,关上电脑,小声说:“程宁,我先走啦。” 程宁点头。 郁青不在,他一个人站在桌边也有点尴尬,便坐下来,用余光注意总经理办公室的动静。 喻劲回到自己重新装饰过,充满各种“赚钱”寓意的办公室,坐在黑真皮老板椅上,隔了三秒才说:“吃饭了吗?” “……” 说完,喻劲从抽屉里掏出一盒德国进口无脂牛奶。 郁青站在桌边,伸手接过:“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事吗?” 她的双眼是很典型的丹凤眼,细而长,眼尾平滑,少女时配瓜子脸,细眉长眼,有股平静里的媚气。 现在二十七岁,脸型长了些许,眼睛比例减少,加之偏分刚过肩的中短发,职业女性装,便化成一种彻底的冷淡,尤其淡灰色瞳仁总有种波澜不惊之感。 喻劲沉静片刻,伸手拉开抽屉,拿出遥控朝外按了下,自动墙帘缓缓拉下,遮盖住了整间屋子,杜绝外部的任何窥视。 程宁:“!” 余留下的另一个女生抬头,有些疑惑。 “猜猜他多久会来敲门。”说完,喻劲瞥了眼桌面放着的电子时钟。 19:15。 郁青一直站着,跟他对视。 19:20。 门外响起程宁的声音:“喻总,不好意思打扰了,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还不算懦弱。”喻劲说。往后靠在真皮老板椅上,也不知在想什么,没有放程宁进来。 程宁敲起了门,频率加快:“喻总。” “进来吧。” 程宁早就握住门把手,这时候才推开门。第一眼是去找郁青,见她完完整整站在桌前才松口气。 “找我说什么?”喻劲十指交叉。 “我想问问转正的事。”程宁回答。 喻劲笑了一笑,借口找得不好,就别怪他发挥:“怎么?你才来几天就想转正的事,自认为很优秀么?” “不是。抱歉。我只是想问问章程。” “章程你应该问王姐,而不是直接敲总经理办公室门。” “是我不太了解。” “出去吧。”对于小男生,还是起码有正义感的小男生,喻劲倒也不想太过分。 “谢喻总。”程宁本该走,见喻劲似乎并没有再把墙帘收回去的意思,鼓起勇气,“喻总,我是个新人,但我还是认为男上司和女下属说话,还是别彻底封闭起来为好。公司都是玻璃墙,也是有公开透明的意思。” “外面你们还在呢?怎么,你以为我会对她做什么?”喻劲靠在椅上,持一只黑钢笔,“郁青是没长嘴吗?遇到性骚扰她不会呼救?”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担心这个,干嘛那么火急火燎地敲门?” 程宁无话可说,尤其对方是他上级。 喻劲的盘问令空间沉默了会儿,郁青开口:“既然没什么事,我能回去了吗?” “回去吧。”喻劲拿起遥控,将所有墙帘收起。 “那喻总,我也回去了。”程宁说。 喻劲没回他,盯着他们出去的背影。 出去后,程宁的咖啡豆磨好了,开间寂静无声。郁青转头说:“谢谢。” 等郁青进屋,女同事才小声:“程宁,你好猛啊。” 程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学校他习惯不争不抢,可是来了公司,他却发现自己有种斗争欲,不是为了工作。 起身将随行咖啡壶去茶水间倒入开水,而后洗干净金属网,回来后,特地将咖啡晃均匀,准备去敲郁青办公室门。 ——得用金属网将泡好的咖啡滤到她杯子里。 喻劲开门出来,端着杯子:“程宁,这杯就给我吧。” 程宁:“……” “郁青睡眠浅,这时候喝咖啡晚上容易睡不着。我对咖啡耐受力很强。正好也有些累了。”这番话说得客客气气,加上刚刚那样莽撞地进他办公室,已是不好拒绝。 “好。”程宁说。 喻劲放杯子到他办公桌上,程宁将滤网放上。 两个人高度类似,只是喻劲更偏向欧美的模特身材,尤其肩宽手臂长,白衬衫黑西裤腰带环扣淡金,成熟男人意味显现。 而程宁白衬衫和浅牛仔裤,显得高瘦白净,还有初出茅庐的学生气。 “咖啡就不用再做了。太费时间。待会儿郁青下班,我送她回家。” 程宁盯着滤网点点头。 等咖啡全部过滤完后,喻劲拍拍他的肩,端着咖啡离去。 清洗咖啡随行杯、滤网和杯子,程宁在洗水间抬起头盯了镜中的自己一会儿。 如果说之前仅是猜测,这会儿便全证实了——喻总对郁青有兴趣,刚刚是很明显地在宣誓主权。一直都是做给他看的。 程宁甩干水回去,碰到已经拎着包下班的女同事。 “你也早点回去啊,别太辛苦。”女同事微笑。 程宁端着东西进开间,碰见喻劲和郁青已经关了各自办公室的灯,一块下班。 郁青只说:“早点回家。” 如果说刚刚是喻总单方面宣布,这会儿郁青似乎也在表明态度。 起码她从平静的表情上来说,并不属于被强迫。 地下停车场。 喻劲调整后视镜,照到后座的郁青:“彻底把我当司机了?” “不是。我想吹风。” 副驾驶座也不是没窗,喻劲没追问,选择发动引擎。 郁青不明白程宁为何会对自己有兴趣,她是个乏善可陈的人,如果说小时候她还有点儿想要过好世俗生活的意味,这会儿都快心如止水了。 转过头,喻劲开车,被窗外霓虹灯照亮轮廓。 喻劲喜欢她这件事,却没有让她有过多疑惑。 郁青将视线挪回窗外,喻劲却在车内后视镜里瞥回她。 她报复过喻劲。 在经历过他踢死了“吵吵”,以及让姨妈当着所有人的面下跪这件事后。 16. ##16 不喜欢欠人 那段时间, 喻深正在教郁青画画。 每天放学做完作业,大概七点左右,姨妈会让郁青去给喻深送水果。 喻深会趁这个机会, 让郁青观看他作画流程。 喻深喜欢在二楼阳台上画水彩或者油画,总是画同一个角度的天空,不同的光照和色彩。 郁青之后才知道, 这是莫奈的画法。 全别墅每天驱虫,无味蚊香液点满整个露天场所, 走廊里安装了专门的冷风扇, 像小夜风, 很凉快。 郁青能在喻深旁边站很久, 盯着他画画。 那会儿喻劲正对跑车五迷三道, 每天总要开车出去玩,傍晚回来。 回来时,他们会“视线撞见”。 跟第一次见面截然相反。郁青站在阳台,而喻劲楼底下。 郁青会格外冷地瞧他一眼, 漠然的、不屑的, 直到有天, 喻劲在她下楼时, 抱臂停在楼梯口。 见到他, 郁青犹如见到瘟神。 老远距离就靠近栏杆走, 仿佛不想与他触碰到一丝一毫。 “你什么意思?”在郁青即将与他错身而过时, 喻劲开口。 郁青停下。 “你真以为这是你家?还是你觉得, 自己已经是喻深女朋友?” 郁青是真的讨厌他, 左手端着空水果盘,右手扶着栏杆:“我没这么觉得。” “我们一家在你们眼里很好糊弄是不是?”喻劲那时还很狂妄,尤其他发现有人正在占他们家的便宜。 “你不是自认为很聪明吗?”郁青反击。 “所以我在警告你。” 郁青第一次发现, 喻劲的瞳仁深黑,跟喻深的琥珀色截然不同。 两兄弟远远望去那么像。 仔细瞧,眼睛颜色居然不同。 好似出生时上天用眼珠颜色给他们调好了不同的性格设置,用以区别。 郁青没理他,打算走。 喻劲伸脚阻止,她没防住,摔在地上,砰一下,砸烂水果盘。 厨房里的刘阿姨出来,见是喻劲,没敢多嘴。 相比于其他喻家人,不包含一年才回来几次的喻劲父亲,喻劲是最难以相处的那个。 冷漠、孤傲、毫不友善。 对保姆阿姨们,更是全然不客气。 刘阿姨拿了扫把前来清扫。 等郁青起身,大致自己检查了下,并没有受伤后,喻劲才说:“我脚伸得这么明显,你没看到?” 郁青差点被气笑了:“谁会注意脚底下的东西。更何况,我也没预想到会有这种小孩的把戏。” 喻劲黑眸盯她,一声不吭。 郁青接过扫把:“刘姨,我自己来吧。” 扫一地残渣碎片。 郁青庆幸的是,喻家用的是普通水果盘,不是高档玩意,失手打碎,也从来没让赔过钱。 只是她依旧很小心,怕碎片扎人脚,特地在楼梯底下蹲着用扫把搜寻了圈。 将所有碎片扫进簸箕,收拾干净。 喻劲这才打算上楼,踏上几步,停住。 低头,从自己的脚底下,摘出一片碎瓷盘。 他穿的是居家棉布拖鞋,瓷片扎透了鞋底。 郁青抬起视线。 她扫了半天楼底下,万万没想到楼梯上居然蹦了片大的。 喻劲将拖鞋下的瓷片抽下来,准确地扔进簸箕,森冷森冷地:“这下满意了。” 说完他再次踏上楼梯。 “等等。”郁青在后面说,顿了顿,补充,“小心点。” 喻劲继续上楼。 郁青往楼梯上仔细搜寻一片,除了割伤喻劲的那片再无其他。 她找到只厚透明塑料袋,将瓷片全部包进去,喻劲的那片尖端残留些微血迹。 扎好,放在外面的垃圾桶旁边,免得收捡垃圾的人也割到手。 次日周六,郁青在帮姨妈收拾花圃,估摸喻劲日常出去开车玩的时间,余光扫见他从门口出去,假装很自然地回头给花浇水。 目光注意他的腿。 没有一瘸一拐,是不是没到很严重的程度? 郁青讨厌喻劲,但他是雇主儿子,碎片又是自己没收拾好,到底怕让林秀莲不舒服。 喻劲似乎猜到她的想法,远远瞧过来一眼。 中午,郁青捏着钱出去买东西,路过拐角,碰见喻劲正在他的敞篷跑车里,跟一个女孩接吻。 女孩年龄跟他差不多大,大概也是高中生,扎着飞机头,面容清秀,清白连衣裙,很清纯,是那种像是很受男生喜欢的女神类型。 喻劲原来有女朋友。这是郁青的第一个想法。 瞬间回头绕道走。 不打算招惹他的私事。 路上又在想,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林秀莲,让他挨顿教训? 前面巷子路口,红色敞篷跑车已经停在她面前。 女孩和喻劲都在转头,等着她。 郁青慢吞吞走过去。 喻劲警告:“不许说出去。” 未成年开车。 在家旁边跟女朋友接吻,被看见,还要求别人不许说出去。 有本事就别在这啊。 郁青对他更好不到哪里去,没吱声。 喻劲:“说话。” 郁青:“你没资格要求我。” 喻劲简直被气笑了:“你姨妈不是在我家里打工。我没资格命令你?想让你姨妈再跪下一次?” 这句话彻彻底底戳中了郁青逆鳞。 如果说之前姨妈下跪,是她犯错,这回却是喻劲实实在在地瞧不起人。 郁青没有如电视剧中般的握紧拳头,藏得住身体动作,却藏不住无声的眼神。 喻劲再次将狂妄和自我展现得淋漓尽致:“传出去我就认为是你说的。” 车开走。 郁青原地停留好一阵,这才想起自己是要出来买东西。 这是条小巷,遮阴,她慢慢走着,脑海中想了很多。 傍晚继续在阳台,站喻深旁边的看他画画。 喻深经常会专心于远处的光照和色彩中,无声寂静,今天却开口问了句:“今天怎么有点心不在焉?” “嗯。”郁青承认。 “有什么事吗?”喻深以为郁青家里遇到难处。 “中午我看到喻劲跟他女朋友在车里接吻。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林阿姨。”郁青直接说。她不会对喻深隐瞒。 “他看到你了吗?” “看到了。” “那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做。”喻深添上一笔调好的桃红,端详一阵,再添浓些许,“我妈不会太在意。喻劲却有可能会生气。” “如果林阿姨不在意,喻劲为什么会生气?” 从性格来说,林阿姨是和善类型,不过喻劲特地叮嘱,以至于郁青认为,是不是喻家有不许高中谈恋爱的家规。 “不是。喻劲更在乎的是自己的私生活有没有被冒犯。因此他会生气。” “他像一只占山为王的老虎。”郁青闷了会儿才说,什么都要在他的监视和许可之内。 喻深笑:“很形象。” 郁青的高中班主任是个打鸡血的男性,每天早课都在劝说他们高考和成功的重要,尤其热爱推荐名人自传和成功学书籍。 郁青看过其中几本。对富人的印象是辛苦白手起家,而后功德圆满,热心慈善。 林秀莲和喻深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太和善,乃至令人无法愤怒。 喻劲不是。 他一开始就展现出攻击性,高姿态,以及不好接触。 还有高调。 迷恋高达,就专门找了间房子放他的高达模型,从海外空运,花费十几万。 迷恋跑车,天天开出去的车都不重样。 等郁青踏入社会,才知道喻劲这种已经算是好的。 起码没有为富不仁,起码他只是要求在他家工作的人做分内之事,起码他没有在喻家装监控,他对姨妈有偏见,是姨妈揩油水被他抓住。 只是林秀莲和喻深,把他反衬得令人不喜。 郁青讨厌他。 真的很讨厌他。 过一阵,郁青发现喻劲不仅换车,连女朋友也换了。 金发蓝眼雪白皮肤的标准外国人,像定制出来的标准美人手办,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大概是喻劲同学,他读的是学校的国际部。 郁青放学回来撞见时,他们俩正在闹。 就在喻家大门口。 车在铁门中间,像是开到一半停住。 ——也不知道为什么喻劲就喜欢在家旁边跟女朋友闹。 门被堵,有小门,这回郁青没有走,就站在旁边看。 喻劲也发现了她,有过一个注意到的轻微眼神。 外国女孩显然在生气,握住喻劲方向盘:“劲,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对我不感兴趣了吗?” “嗯。” “喻劲!” “自己打车回家,或者我让人送你回去。” “你连送我回家都不愿意!”外国女孩淡棕眉毛倒竖。 “累了。”喻劲语气轻描淡写。 外国女孩:“……” 郁青:“……” “OK,你厉害。”女孩打开车门下去,没两秒,转头,朝他比了个中指,“垃圾中国男!” 郁青:“……” 喻劲终于把车开进草地,郁青见到女孩在对面路口,气呼呼打了个车,离开。 走进喻家,靠近铁门处的小房间。 这原本是个保安室,后来喻家扩建,保安室就再往前再建了间,这里之前给花匠住,花匠退休后就给了郁青姨妈。 郁青放下书包。 数数自己上次遇见喻劲和他清纯女朋友的时间。 六天。 以后要见怪不怪了。 喻劲青春期,正是对女孩感兴趣的时候,说不定换女朋友这件事会成为常事。 毕竟他看起来就像成为花花公子的类型。 郁青吃过饭去找喻深,喻深还在阳台上作画。 这回不是郁青主动提,而是喻深问:“小劲是跟女朋友分手了吗?” 他在楼上看到喻劲跟女生吵架,听不到内容。 望见郁青就在不远处。 “差不多。” “有听到为什么分手吗?” “不知道。可能因为他喜新厌旧。” 喻深笑了足足一秒。 “郁青,帮我进屋拿瓶留白胶。” 喻深每回用完东西都会摆放原位,郁青常见他用就记得,进屋很顺利地找到留白胶。 临走之际,听见浴室传来动静。 停住。 第一反应是老鼠。 喻家是别墅,这里是二楼,应该没老鼠。 是不是有什么电器没关? 郁青正凝神细听,脚步声,还没等她确认,浴室门从里面被拧开,喻劲裹着浴巾站在门口。 郁青:“……” 街坊邻居不是没有打赤膊的男性。 但如喻劲这般同龄男性少,皮肤雪白,而身上还有隐约热汽的少。 身材精壮,有些微肌肉的少。 体型匀均。 这会儿他还没日后那样宽肩窄腰长腿,但初具雏形。 郁青停住没动。 “我不是因为喜新厌旧而跟女朋友分手。”喻劲顿了秒,“严格来说,她也不是我女朋友。” 郁青不知道他为何说这个,不过这会儿她才意识到,喻深所在的阳台边缘靠近浴室,且隔音不好。 “我跟她分手,因为她是个台丨独。” 郁青没吭声。 喻劲靠着门背,将干毛巾放到自己湿润的黑发上,闲闲瞥过来一眼,没教人看出情绪:“我还以为你不是会在背后说人闲话的类型。” “分人。”郁青开口。 郁青一直没回来,喻深放下画笔,出现在阳台门口。 “抱歉。是我的错。”他对郁青说,“小劲房间热水器坏了,来我这里洗澡。忘记告诉你。” 随之他皱眉:“喻劲,洗完澡怎么也不穿件衣服?” “忘带了。”喻劲说,“哥,以后想打听我的事,不用问她。她只会在背后嘴碎。” “你自己也没办法让人不多想。” 喻劲轻蔑地笑了下,用毛巾擦擦头发,有要走的动作。 郁青早早地挪开两步,空出去门口的位置。 等他路过近前时,才发现喻劲走路轻微不平衡。 浴室门敞开,空气中有香味,很清雅的花香。 喻劲用的是喻深的沐浴露。 可喻深从来没有过如此浓烈的香味,是因为喻深不会在她来之前洗澡吗? “拿到留白胶了?” “拿到了。” 两个人回到阳台。 郁青隔了会儿才说:“喻劲之前脚扎伤了,还没好吗?” “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前。” “他没跟我说这件事。”喻深拿起笔刷动作停住,“很严重吗?” “我也不知道。是我打碎的瓷盘落在楼梯上,戳破他鞋子扎到脚。” 喻深放下画笔,微微叹了口气:“我去看看他,你先回去吧。” “嗯。” 两个人一同出去,喻深去敲对面房门,郁青快步走下楼。 这只是为她误解了他偿还而已。 她不喜欢欠人。 晚上九点,郁青正在做作业。 保姆刘姨招招手,叫她去厨房,将一碗盛好的鸡汤塞到郁青手里:“晚上司机送喻劲去医院,像是感染了。你端碗鸡汤给他喝。” 郁青明白刘姨的意思。 她打破瓷盘,喻劲踩中,刘姨也在现场。 这是让她示好。 郁青将鸡汤端了过来,这会儿格外小心,到喻劲门口敲门:“刘姨让我来送鸡汤给你喝。” “进来吧。” 打开门,喻劲躺床上翻看一本封面是大红跑车的杂志,右脚缠上绷带,放在被子上。 郁青扫过,将鸡汤放在床头。 喻劲翻过一页:“怎么是你来?” 郁青不是喻家工作人员,平日里做些杂事,也只跟喻深接触,跟喻劲井水不犯河水。 没得到回应。 喻劲这才扭头瞧她,郁青将鸡汤盅打开,用汤勺搅拌片刻后盛出一碗。 “怕我跟我妈告状?” “嗯。”郁青没遮掩。 喻劲笑了下,说不出什么意味,头回如此近距离盯郁青。 她是瓜子脸,皮肤不算白皙,质地均匀细腻,很光滑,五官比例适中,眼睛淡淡的,垂目时很有中国古画里侍女的神韵。 “你这种性格,学校里有人追你么?” “关你什么事?”语气带刺。 “好奇。”喻劲并不为自己问郁青私密之事而感到抱歉,将跑车杂志放到一边,注意力集中在她表情上,“想知道会有什么人追你。” 郁青将放凉了会儿的鸡汤递给他。 “还是说完全没人追?”喻劲挑了下眉。 “我也以为你不是会用有没有人追来评断别人的人。”郁青决定回答他。 喻劲盯她,忽而笑,模仿她的回答:“分人。” 郁青像春天撩开粼粼清水般,撩起眼皮。 冷而清的视线。 喻劲有瞬间觉得她眼睛真好看,韵味十足,嘴里吐出的话却没那么好听:“没人追也没关系,习惯就好。只是——别打我哥的主意。”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哥打我的主意?”郁青说,“我过半个小时再来收碗。” 说完她退出去。 喻劲坐在床上沉默片刻,才开始舀鸡肉。 走出门口,最开始郁青是没什么想法的,这次接触,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喻劲很在乎喻深。 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兄弟性格南辕北辙,兴趣差异大,交流也不多。 私底下喻深会问关于喻劲的事。 喻劲也会听喻深的话。 喻劲之所以对自己格外在意,一方面是姨妈让他芥蒂,另一方面是,她跟喻深走得很近。 郁青并没有认真规划过这件事,可她却在下意识地做。 ——在喻劲面前,跟喻深表现出亲密。 郁青盯着起伏车窗中自己模糊的暗影,窗外一轮半月,这会儿回想起来,高中时的她胆壮到可怕,爱钻牛角尖。 自姨妈下跪,恶气就在她心里头积存,潜意识要给喻劲一个“目中无人”的代价。 不到十五分钟,喻劲已经将车停在郁青租房的负一层地下停车场。 “谢谢。”郁青开车门。 喻劲本想一如往常目送她上楼,却见角落里站着个女人,远远朝向这边。 他熄火下车:“我送你上去。” 两个人坐上电梯,喻劲伸出手指按下7层。 浑圆的手指,没有指甲,相比于少年时代修长洁白的手指,指节粗大,皮肤也黑上不少。 只是手指和手掌都显得更为有力,像成熟的青竹,郁青不由得想起他曾握住自己的手腕。 那样轻而易举地牵制她。 手腕微痒,郁青伸手指抚摸了下。 “我妈明天晚上让你回去吃饭。她应该会自己打电话给你。” “好。”郁青问,“尚菱也会在吗?” “想什么?”喻劲嗤笑,“你以为我们是要进行全家相亲吗?就我们三个人。” 电梯一路上行。 叮咚声。门开。 郁青走出去,喻劲紧随其后,停在她门口。 “你回去吧,电梯还没下去。” “怕我知道你新密码?” 郁青无声按下原来的密码,071416,门开了。并没有改。 “既然让人知道了密码,就应该改。”喻劲按下重设密码,抓着郁青的食指指腹贴上去,指纹解锁。 输入旧密码,更改为新密码。 100520。 输入两遍。 确认。 “你有时候真的挺让人讨厌的。”郁青盯着这个数字说。 “你应该很习惯了。” 071416。 7月14日下午四点,喻深第一次教她画画的时间。 100520。 10月5日晚上八点。她跟喻劲第一次上床的时间。 喻劲到楼下开车,负一层的那个胖女人已经不见了。 是小区工作人员还是住户? 喻劲不确定刚刚她究竟是不是在望郁青方向,还只是在等人? 有点眼熟。 17. ##17 重温 林秀莲向来一次性只能忙一件事, 郁青还以为她这段时间都会专心在喻劲相亲这件事上。 次日上午果然给她打了电话。 让她去,她就去。 工作时分,郁青出来上厕所。 程宁的显示屏就正好就在她门口边上, 一推门就能望见内容——这是大家都不喜欢的位置,总是留给新人坐。 他还在改着苏圆的设计稿,专心致志。 程宁的确有潜力, 无论是设计还是心性上,郁青路过开间。 喻劲也在办公室里。今天早早来上班。 厕所里, 苏圆正好在对镜拨弄头发, 听见人来转了下头, 见到郁青忙露惊喜, 上前就拉住她的手, 热情得很:“郁青,可算见到你了。” “?” “害,上次来就打算找你叙叙旧的。没找到机会。中午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中午有事。” “哦。那没关系,以后再约。话说, 你怎么也不在班级群啊。之前班级还通知聚餐来着。”苏圆扭头, 从水池旁边拿过包包, 掏出手机, “要不加个微信, 我把你拉群里?” “手机没带过来。我报电话号码给你。” “那好。”苏圆笑, 赶紧点开微信。 郁青报过电话号码, 才问:“今天来是有什么事?” “你知道, 我结婚的珠宝设计稿不是给了你们公司做?但是那个设计师是个年轻人, 当然他的确挺用心的。”苏圆斟酌措辞,“不过我总觉得他跟我想法不太合适,就想再找他聊聊。有机会我还想让你帮我参谋参谋。” 苏圆拉着郁青的手。 如果厕所里有座位, 苏圆可能就会拉着郁青坐下唠家常。 正常来说,应该等郁青从厕所出去,两个人找个办公室聊。 来之前,苏圆专门透着玻璃门往里面瞅了眼,喻劲在。 不知为何,她有点怕喻劲。 郁青起码不会下人面子,喻劲是真的会。 苏圆旁敲侧击,从程宁嘴里,知道对方还没大学毕业,只是实习,甚至连实习都没过。 把她给气得三天都没睡好。 这是她婚礼,预算是整整十五万,多加了一半费用,就让个新得不能再新的设计师来做? 找喻劲反应,她不敢——人就是故意的。 郁青呢,她问了好多大学同学,都没她联系方式。毕业后她手机号和微信号一块换了。 因此她只能变着法挑刺程宁,找回内心失衡的情绪。 思来想去,等是没用的,等做完珠宝关系也就断了。 喻劲那边难说上话,想替男朋友缓和关系,还是得从郁青入手。 因此她今天说是来找程宁,实际上还是冲着郁青来。 她早早就到,在门口观察一阵,想等喻劲有个什么事出去,再进去找程宁,找机会跟郁青说上话。 没想到,两个人在厕所遇见。 苏圆含着笑,像是很久不见的老朋友拍着郁青的手:“新人嘛,总是阅历浅,我还是觉得你的品味好,大学时画画就很厉害。记得你还得过奖,现在还放在毕业优秀作品展馆里。” “嗯。” 一般人听到这句话都会谦虚,郁青回了个“嗯”,苏圆忍耐住。 苏圆一方面想让郁青“代为”设计珠宝,这可是她的婚礼,不能纯交给新人做。起码得亲自指导吧。 另一方面,是打算通过这件事,跟男朋友请郁青吃顿饭,送点礼物给她,让她在喻劲面前说话。 只是她跟郁青实在是没什么联系,一时半会儿连点共同话题都找不到,又是在厕所这么尴尬的地方,能夸的她都已经夸了。 短暂沉默间隙。 “程宁发给你的设计都给我看过,也得到过我的认可。”郁青开口。 “是吗?”苏圆意外地挑了下眉。 “他很有天赋。” 郁青有个好处是,她交往过程中的直白有时令人“不适”,也因此,说话反而令人信任,至少这两句听起来不像是场面话。 “我倒也觉得他设计得挺好,就是缺乏经验。”苏圆笑起来,“有时间你给完善完善。” “嗯。” 这个“嗯”就让苏圆爽多了,见自己拉住郁青太久,这才说:“你先上厕所,我在门口等你。” 郁青上完厕所出来,苏圆开心不少,边闲聊,边跟她并肩前往公司大门。 亲亲热热的,下秒就直接进郁青办公室“详谈”。 快到门口时,喻劲出来,苏圆当即脚一拐,停在程宁工位旁。 “这是你给我设计的新稿吗?” 程宁都惊了,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来,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先接待她,还是干嘛,只好点点头:“是。还没彻底设计完。” “挺好看的。” 程宁当真是受宠若惊。 “你的确挺有天赋。”苏圆说,“你哪个大学毕业的?” “X 大。” “我也是,工艺美术专业。” “……我也是。” “那我们还是学姐学弟。怪不得呢,你郁总也是艺术设计专业,我们是大学同学。”苏圆觉得郁青有单独办公室,喻劲又亲口说追她,肯定是个“总”级别。 程宁的震惊非同小可,差点鼠标滚轮都多滚一圈。 苏圆如果没接受过美术教育,审美情有可原。 如果是艺考生,还考进了他们学校…… 程宁人生第一回怀疑自己学校在美术方面的建树。 喻劲远远瞧了他们一眼。 苏圆见喻劲离开,整个人才放松起来,挺直腰板,瞥瞥屏幕:“整体设计还是不错的,就是颜色搭配方面,欠考虑。有时间多问问你们郁总。她说会帮我参谋。” 程宁:“……” 喻劲上完厕所回来,见到程宁已经带着笔记本电脑,将苏圆请进接待间。 进办公室后,喻劲拨通内线给郁青:“招惹她干什么?” “没招惹,厕所碰到。” “怎么不拿出拒绝我的劲头拒绝她?你信不信,我刚刚没出去,她就敢直接跟着你进办公室,坐一上午不走,等中午请你吃饭。” “喻劲,别把我想得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事事都需要他的保护。 即便郁青知道,这是被在乎的人,才有的特权。 喻劲冷静片刻,火气降下来:“那你跟她说会帮忙参谋做什么?这个口风一旦降下来,她就有理由找你。” 郁青没吭声。 喻劲挂断了电话。 中午时分,西西再次找程宁去吃饭,在电梯口问:“你那个难缠的客户搞定了没?” “搞定了,她说只需要再细调下颜色。”苏圆松口,露出想要定稿的意思,让程宁松了口气。 “那太好了。这段时间我都替你头疼。你要谢谢郁姐啊,她刚刚在厕所帮你说好话了。” 程宁疑惑地扭头。 “就是你那个客户,刚刚在厕所一直抱怨,说你是新人。郁姐就帮你说话了,不然没那么容易搞定。”西西夸张地八卦。 程宁这才知道,怪不得苏圆前后态度变化那么大,而且还说郁姐会帮忙参谋。 西西余光乱瞥,正好扫到玻璃门喻总和郁青从后面走过来,连忙感叹了下:“唉,终于定稿了,你都加了好几个周末的班了,改了有十几二十稿了吧?” “还好。”一知道是郁青在背后帮他说话,程宁反而没有很开心。 喻劲已经走到身后,西西转头,假装才发现:“喻总、郁姐。” 程宁也打招呼:“喻总。” 望向郁青:“郁姐。” “嗯。”喻劲很自然地站在中间,郁青在他左边,正好隔开。 领导在,气氛便沉静。 电梯从十楼一路下来。 设计公司在办公楼角落,毗邻专门的货梯,其他公司很多人不知道,也不到这边等,恰好跟人潮错开。 喻劲盯着电梯变动的数字,状若无意地问:“你们一起出去吃饭?” “是啊。”西西回答。 “挺好。公司鼓励平级之间恋爱。” 这句话让西西脸瞬间一红,本是活跃气氛的小能手,这会儿特地去扫程宁神色,见他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才缓解:“喻总说什么呢,领导可不能八卦哟。” 喻劲笑:“只是提前说清,免得你们谈个恋爱还得战战兢兢。” 电梯到了。 一楼,程宁和西西出去,等电梯门关上,西西这才用手指推推程宁:“刚刚我早看到喻总来,想帮你说两句好话来着,你没接上。” “抱歉。”程宁心不在焉。 “没事没事。”西西以为他还在为喻总说他们谈恋爱的事而局促,转移话题,“不过喻总和郁姐真的关系很好,总是见到他们一块出去。” 程宁没回。 午饭时间,喻劲难得话少,冷着脸吃餐,不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简直不像他。 到了下班,情况仍然没好转,开车送她回去的路上全是生人勿近的气场,遇到晚高峰,红灯堵车中途,他伸手调低空调。 “有点冷。”郁青说。 “你不是习惯给人送温暖么?” 喻劲左手食指在方向盘上点五下,又说:“车后座有毯子。” 郁青伸手将毯子拿过来披身上。 羊毛毯,很干净,像是新买的,存留被塑封膜包裹过的味道,很快暖起来。 天阴起来,远处黑云浓,响起闷闷的雷声。 前方一溜被堵住的汽车,全是白色,车尾闪烁着红灯。 像是“城市”脖颈间交错的红宝石项链。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照顾人的?”郁青问。 “只要足够喜欢,自然就会无师自通。” 轰隆一声,暴雨往下。 雨刷在前方来回摆动。 路过隧道,光暗时,郁青才转头凝视喻劲侧颜轮廓。 他已经彻底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 停停堵堵,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喻家。 园丁举着黑伞来接,客厅里,林秀莲早就坐在满桌子菜前等。 见到他们,微微含笑。 郁青从这郑重态度,察觉到林秀莲大概有要事相商。 本以为是喻劲相亲,谁知道林秀莲等吃饭到中途,才话题一转,提及:“ 郁青,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我打算举行一个生日宴。在生日宴上,我想公开收你做干女儿。” 郁青愣了秒。 “ 你愿意吗?”林秀莲将手覆盖郁青放在桌上的手背。 一天之内,郁青被两个人用这种方式表示亲密。 也许她该庆幸。 可微微垂下视线,她的内心却丝毫没有感动,取而代之的是种奇怪到悲哀的感觉。 金属质地打火机扔在桌面的声音。 啪嗒一声。 吸引两个人视线。 喻劲靠在椅背上,徐徐点起一支烟,他总是会比郁青更明显地表现出来:“我还以为你专程叫她来什么事,只当你还想劝她来说服我。” “喻劲,不是说过家里不可以抽烟吗?”林秀莲收回了手。 “这个家里我们都曾尊重你定的规矩。可是你尊重过我们吗?” “我什么时候没有尊重你们?郁青本来是要当你嫂子的人,我收她做女儿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喻劲回答,夹着烟,揉揉太阳穴,“你不怕另一个儿子,跟干女儿因为伦理问题再上一回热搜,就完全没问题。反正我不介意。 ” “喻劲!”林秀莲呵斥他。 “阿姨。”郁青说,“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郁青。”林秀莲没有想到郁青会拒绝她。 连喻劲也投来意外的视线。 “喻家给了我很大的恩泽。只是我也想拥有自己的人生。”郁青垂下视线,“前几天我注册了一个婚恋网站,打算相亲。” “相亲?”林秀莲重复。 “是。我想拥有自己的家庭。不打算一直待在喻家。” 林秀莲凝视郁青,似乎很久才接受了这个解释,语气缓和:“相亲也好。不管怎么样,阿姨还是你的亲人,你以后就算嫁人了,也可以常回来看看。”她再次拍拍她的手,“阿姨不会亏待你。” 饭后,暴雨还在下。 郁青留下来过夜,在浴缸里泡澡。 以前跟姨妈住的平房水压低,花洒没有压力,水都是软趴趴的,洗澡像是在淋一场春天的小雨。 而后,林秀莲让她住进这个房间,晚上,独自在的时候,郁青第一回体验到跟电视剧里一模一样的泡泡浴。 她整整泡了半个小时,直到皮肤起皮。 即便这仅仅是喻家一间曾被林秀莲称作“朝向和装修不太完善”的客房,对于当时的她,奢侈至极。 喻家带给了她最开始的物欲生活,让她在最简单的吃饱穿暖之后,还向往更好的东西。 至此,每回偶尔来喻家过夜,她都会泡澡。 郁青刚用手托起一片泡沫,吹了下。 喻劲推门进来。 郁青扭头。 “抱歉。我敲了房门,你没回应,我以为你有事。” “你是怎么开的门?”郁青问。 “阿姨有备用钥匙。”喻劲举起晃了晃,毕竟是他家。 郁青不想说话。 喻劲却并没有退出去的意思,这是曾经被郁青形容为“他占山为王”的地方。 他走到浴缸边,找条毛巾擦拭边缘,靠坐下来:“有事找你。相亲,你是真的在做,还是借口?” “是真的。”郁青蜷起双腿,隔绝他的视线,即便她并没有什么可躲的地方,“不过不是为了找个人结婚,而是因为你之前说的计划,想了解市场。” “你倒很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这是工作。”郁青言简意赅。 喻劲点点头,目光仍旧肆无忌惮地从她身上扫过,脖颈到胸口,乃至露在水面的两只膝盖:“这么说,你还是不打算结婚?” 郁青没回答他。 每次说到她不想回答的问题,她就不回答。这也没什么,喻劲不是认为沉默是不礼貌的人,相反他讨厌没话找话,以及说废话。 他伸手试了下水温:“有点凉了,要不要给你加点热水?” “我希望你出去。” “这句话你以后会有其他的机会跟我说。”喻劲目光仿佛被浴室水汽洇湿。 他在开黄腔,郁青听出来。 手水里出来,贴住她的右膝盖转了转。 或许是露在水面之上,即便刚刚泡过热水,也不及喻深掌心温热。 郁青没有动。 姨妈收养她那会儿,她已经有半大意识,自己穿衣洗澡。 姨妈也不是精细、喜欢给她收拾打扮的人。 郁青的身体除了自己,没什么人碰过。 碰得最多的人是喻劲。 因此偶尔她的确会不拒绝喻劲的触碰。 他给人带来安全感和温热感。 “郁青,记得我们第一次上床么?”喻劲的视线从她的膝盖上,深而浓重地抬起,挑眉,“有没有兴趣重温?” 18. ##18 冰山 “没兴趣。” 意料之中的回答。 温香软玉在前, 喻劲的确不想离开,可不得不离开。 还没变成禽兽的打算。 更何况,此刻已是逾矩。左右手撑在浴缸边缘, 喻劲俯身,覆盖下来,很轻巧地在她唇上落一支吻。 分开片刻, 黑浓视线集中在她眼里:“晚安。” 郁青没有找他收回钥匙。 这是他家,收回钥匙没什么意义。 继续洗澡。 相亲是研究市场, 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不管是跟喻劲还是跟任何人。 只是她的确打算离开喻家。 次日喻劲送她上班, 办公室还是程宁最早来。 郁青在办公室没多久, 程宁便敲门, 她抬头示意了下让他进来。 “郁姐。”程宁坐在她对面,“昨天苏圆来公司,你是帮我向她说了好话吗?” “算是。” 程宁低了低头,郁青算是他领导, 尺度不好把控, 可他还是想表达出来:“我很感谢, 只是我更希望我是凭自己的能力得到对方的认可。” “就是……如果我是因为您帮我背书, 才得到客户的拍板。我会觉得是我自己能力不行。” “不是。”郁青很简洁利落地回答他, “我只是在帮你消除由我们造成的负面影响。” “?” “苏圆是我同学。前几天参加婚礼碰到, 她得罪了喻劲。因此才来公司找我们设计珠宝。对于喻劲让你来设计这件事, 她有情绪在。这种情绪会影响对你设计的回应。”郁青说得很明确。 最开始应该告诉他这件事, 只是怕他知道后, 会影响自己的创作。 程宁这才知道。 他不认为这是喻劲在刁难他,恰恰相反,他终于理解自己为何能够得到这个机会。 一般公司很少会把新项目直接交给刚来的实习生。 最开始还以为是郁青和喻劲非常欣赏自己。 “谢谢郁姐告诉我这件事。”程宁反而轻松下来, “也谢谢郁姐想要帮我。不过没关系,我觉得喻总给我这个机会是很好的历练。无论客户情绪怎么样,我都想做出好的作品给她。” 郁青认真审视程宁。 程宁的话带有天真意味,情绪会让人连正常的事情都判断失误,更何况审美这种完全偏向于感性的认知。 可是他这番话很好。 只有在刚进入这个行业的人身上能看到的,属于年轻人闪动光芒的地方。 “好。”郁青说,“虽然我答应她,会帮忙多看看。不过这个项目的主设计权在你。” “嗯。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作品。我得对它负责。” 程宁起身离开。 郁青沉吟会儿,抽出张素描纸,画了个正棱形。 在棱形里面排线,画出直纹曲面。 线条都是直的,却能构建出曲面效果,非常曼妙——很像程宁的性格。 相亲市场,不一定只有女性有穿戴需求。 程宁回到工位,遥遥扫了眼喻劲办公室,果然,喻劲将视线收回——他一直在关注郁青的动静。 视线回到面前的电脑。 最开始以为是领导对自己期望高,尤其是郁青,苏圆的项目一开始程宁给了自己很大的压力,怕无法做好,这回知道真相反而好多了。 中午,西西从人事办公间出来,招呼他:“程宁,出去吃饭吧。” 程宁正做几版不同颜色的稿件给苏圆看,目光没离开屏幕:“抱歉,我叫了外卖,今天不能跟你一起出去吃了。” “啊。”西西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她迟钝地迈出两步,又回头望程宁。 程宁似乎压根没发现。 前几天还好好的,直到昨天喻总开他们玩笑,程宁主动不跟她一块吃饭,西西不由得多想。 喻劲也没留下来吃饭,他约了周橙经纪人高士。 周橙结婚珠宝原石由他们这边代为订购,白钻黄钻好找,合适、品质好、且贵重能彰显身份的琥珀却很难,恰好今天下午有场拍卖会。 跟对方吃过饭后,两个人来到拍卖行,坐在位置上闲聊。 高士三十岁转行进娱乐圈当经纪人,带的第一个明星就是周橙,成功将她捧红。 喻劲接触下来,察觉是个说话做事比较精明的人,周橙似乎也很信任他。 “现在每天都在帮周橙办婚礼这事,不是珠宝商家,就是婚礼礼服商家,或者宴会厅商家,还有伴手礼商家,还有各种广告商。”高士笑,“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来到拍卖会反而觉得像是偷懒了。” “有能力的人总是忙一些。更何况这是喜事,忙起来也有劲头。对了,上次听你说周橙想拍直播和纪录片,拍摄团队已经找好了吗?” “谈了几个团队,还没定。” “我有个朋友,拍过纪录片《水源》,有兴趣的话可以介绍给你们。” “就是前段时间上热搜,拿了国际金奖的那个?”高士的确有兴趣。 “是。合适的话,我能谈到最低的友情价。” “那真是谢谢。周橙对目前几个团队不太满意,还想找更好的。我真是服了她。”高士表面说周橙不好,实际上是为以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做准备。 拿到国际金奖的大导演来拍婚礼纪录片,不是屈才么? 喻劲有办法把人弄来,自然也不会乱发好心,大概率是想在直播和纪录片中出境并加时长。 周橙本身正当红,订婚这事冷不丁上热搜,直接就爆了,弄瘫微博。 老少恋、豪门,尤其男方还有前妻,以及儿子公开在微博上 diss 过周橙,三天三夜的婚礼直播必然是吃瓜群众的盛宴,霸热搜板上钉钉。 任何广告商都像见血的鲨鱼一样找过来。 喻劲很明显也想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公司作曝光宣传,否则不会跟他们来往如此密切热络。 高士倒也佩服喻劲,毕竟喻劲算是个富二代,最开始听说他接手珠宝设计公司,以为只是玩票,没想到说话做事很会拿捏。 前方两个姑娘坐下来,其中一个长卷发的女孩回头,颇为意外:“喻劲?” 喻劲听到才投去视线,是尚菱。联想到跟林秀莲说过今天的安排。 “你也在这?” 不过尚菱的惊喜似乎并不是装出来的,她闺蜜也转头来看。 “嗯。”喻劲简单打招呼。 高士微笑。 富二代往往跟美女脱不开关系,他一个经纪人自然不会去干涉人家私事。 只是这个女孩的确很漂亮,穿戴有品位,气质也很好,不像野模或网红。 “我之前听说你做珠宝设计,有点感兴趣,正好阿姨送了我两张拍卖会邀请函,我就带朋友一起来了。没想到会碰到你。”尚菱察觉到喻劲招呼中的不熟络,怕他误会,含蓄地解释。 “我妈是比较热心。” “阿姨人挺好的。今天你是冲着哪件珠宝来的?” “水胆琥珀。” “是送给阿姨吗?” “不是。是给我们公司的客户。” 尚菱察觉到喻劲有种不愿多谈的架势,应和地点点头,转回去。 翻开放在腿上的介绍手册。 第一页就是,距今接近亿年历史的天然活水胆琥珀,里面的水泡犹如一枚大冰晶,又如大颗钻石,能隐约见到起流动,而琥珀整体颜色偏沉,光泽亮丽,具有极高的收藏和研究价值。 开场也就是直接拍这个,起价五百万,每次举牌竞拍五十万。 拍卖员目光朝向这边:“15 号。五百万。” 尚菱转头,不是喻劲,而是旁边的高士,他是 15 号。 拍卖员:“32 号。五百五十万。” 不远处有人竞价,是 32 号。 拍卖员持续注意场内举牌:“15 号。六百万。” 拍卖员:“32 号。六百五十万。” 拍卖员:“15 号。七百万。” 拍卖员:“32 号。七百五十万。” 拍卖员:“15 号。八百万。” 喻劲凑近低声:“接下来你别跟。” 高士:“为什么?” 喻劲:“相信我。” 拍卖员:“32 号。八百五十万。” 拍卖员:“还有人举牌吗?32 号。八百五十万,一次。” 高士着急:“可是这个水胆琥珀我们志在必得。” 喻劲并未动,而是边盯着前方边冷静地说:“对方频频回头看你,显然在观察你的反应。他不是想买。想买的人,会在内心盘算价格,等自己的极限价。他在看你究竟会不会跟价。” “你的意思是?” “要么是卖家,要么是交易行,刻意哄抬价格。” 拍卖员:“32 号。八百五十万。两次。” 再拍卖员举起锤,要敲第三下的时候,喻劲举牌。 拍卖员:“19 号。九百万。” “19 号。九百万。一次。” 32 号没有再跟。 “19 号。九百万。俩次。” “19 号。九百万。三次。成交。” 高士松了口气:“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跟?” “刚刚你不举牌吓了他一顿。毕竟场内就你和他叫价,你跟得很紧,露出想要的态度。如果你真的不出价,他就要以高出初始价格三百五十万的价格购买。无论是交易行还是卖家,都不敢赌。” 高士点头。 尚菱和闺蜜在前面听得清楚,闺蜜凑过来小声说:“他蛮冷静的。” 尚菱点头,悄悄瞧了眼喻劲,正好被喻劲视线抓住。 瞬间脸热了下,转回头。 怕他的目光落在她身后,尚菱连动都开始局促。 重头戏结束,接下来,并没有预定计划的购买。 只不过回去也没什么事,喻劲和高士也就再坐一会儿。 第三件展品,是蓝白钻。 拍卖员介绍:“采集于南非库里南矿区的蓝白钻,重约 10 克拉,D 色泽 IIa 型。形状类似一座天然的冰山,卖家认为这颗钻石本身形状极美,即便不打磨也有良好的观赏价值和收藏价值。故以原石状态拍卖。” 屏幕有钻石放大投影。 形状色泽的确很好,冰山形状美得出尘。 尚菱闺蜜歪头吐槽:“谁会买这个?10 克拉大是大,可是形状太细了,打磨出来肯定很小。不打磨又没法戴,带脖子手上都戳人。” 拍卖员:“起拍价两百万。” 短时间内,无人竞拍,拍卖员巡视一圈,刚想流拍,喻劲举牌。 “19 号。两百万。一次。” “19 号。两百万。俩次。” “19 号。两百万。三次。成交。” 尚菱和闺蜜对视一眼。 高士也疑惑,一般来说,钻石的价格除去净度、颜色,也需要看切割水平。 按 1 克拉原石,大约出 0.3 克拉成品,这颗原石最多能出 3 克拉钻石,且形状处于极难打磨的水平。 3 克拉钻石目前市场价格也就是百万多些,喻劲的出价显然溢价。 交易行派交易员过来,签字确认,喻劲签上字:“如果还有类似的钻石,可以通知我。” 交易员愣了秒,回答:“好。” 接下来没有看中的宝石,喻劲和高士十分钟后离开。 尚菱闺蜜这时候才说话:“那颗原钻他打算给谁的啊,看起来不像是自己用的。” 尚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影。 喻劲代拍,周橙那边下午付一千五百万预付款,友好地商量完后,两个人在门口分道扬镳,各开车回去。 行驶在马路上。 周橙说五千万预算,那是为了之后直播和纪录片明面上的台词。 高士后来暗示过,女明星嘴上说的和真正想付出的,可不是一回事。 喻劲暗地给她保底价,条件当然是要宣传自己的国产奢侈品品牌。 简而言之,这单赚的,未必有他今天买那颗冰山钻石花得多,可他喜欢。 喜欢“冰山”两个字,还有那直突璀璨嶙峋的既圣洁又脆弱感。 - 郁青第一次吻喻劲,是在秋夜。 那时候她跟喻深关系迅速拉近。有时能在喻深房间待到九、十点。 喻劲找了个机会,等她离开后,去喻深房间。 喻深坐在房间里画画,油画,模仿莫奈。他喜欢印象派。 除了上学,他所有私生活都沉迷在画画中。 “你未免跟她也走得太近了。” “谁?” “郁青。” 喻深用刀刮着颜料,过了好几秒才问:“你很在意她?” 喻劲意外地挑眉,抱臂露出股不屑的神情:“我是觉得说不定她跟她姨妈一样,想占我们家便宜。” “王阿姨是个好人。郁青也是好女孩。” “好女孩。”喻劲嗤了声,“你确定?” “喻劲,你为什么会对她有这么深的偏见呢?” 喻劲瞬间想起郁青第一天来时,她那抬起头冷冷望向自己的目光,似乎从一开始,她就从骨子里表现出对他的厌恶。 对喻深,却不是如此。 “也许你该先问问她,为何对我有偏见?” 喻深笑,过了一阵,才说:“我之后每天傍晚要去外公家画画。” 外公是收藏家,也是著名国画家。 小时候寒暑假每回去外公家,外公就是启蒙他们画画的人。 只是喻深坐得住。 喻劲坐不住。 “喻劲。” “嗯?” “别欺负她。” “我哪有欺负她?” 联想到上次郁青说“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哥打我的主意”,喻劲认真问:“你对她有想法了?” “不算。”过而,喻深刮开颜色,承认,“不过的确有兴趣。” 隔了一日,郁青再给喻深送水果,敲门。喻劲站对门说:“他不在。” 郁青转头。 一句谢谢或应声都没有。 喻劲实在很好奇,郁青究竟做了什么,短短几个月就让喻深从“不是”到“有兴趣”? 长相,有比她更漂亮。 身材也是,不算出挑。 性格更是—— 只是,她抬起视线,眼眸极黑,衬得目光极亮,夜里闪烁的群星般。 ——也就眼睛好看点,抬起视线盯人的时候会被黑夜牢牢吸引住的感觉。 “别再跟我哥接近。” “为什么?”郁青问。 “我讨厌心术不正的人。” “心术不正的人看谁都会心术不正。” “照你这样说,好人就不能发现坏人,因为好人看不出别人心术不正。”喻劲冷笑,这就是他哥嘴里说的好女孩? “你是好人吗?”郁青问。 “你承认自己心术不正吗?”喻劲反问。 郁青停在喻深关闭的房门口,手里还端着水果盆,喻劲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直直停在他面前。 他很高,因此格外有压迫感,视线居高临下,他们就这样直视对视了两秒,忽而,郁青伸手想推开他。 喻劲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右腕。 “你总觉得我在勾引你哥。”郁青说,“是不是因为我从没有主动向你示好,一直跟喻深亲近,让你心里不舒服?” 喻劲眼眸微压。 郁青抬起头,牢牢迎向他的视线,不肯避让,过了几秒,她凑上前,吻他。 分开。 没有动作和语言,只是都微微屏住呼吸,视线仍是没有挪开。 喻劲眉眼漆黑,目光更深几许,也更沉、更重,而后他松开她的手腕,轻描淡写般:“这套对我不管用。追我的女生比你漂亮得多。” “是吗?” 郁青低头弯了下,从他不知何时撑着门阻挡她离开的右手肘下方钻出去,快步下楼。 喻劲没有阻止她。 事实上,那刻他站在门前,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喻劲回到公司。 特地去瞧她。 郁青在办公室忙碌,谁也不会从现在的郁青联想到以前的她。 以前的她是冰山,高冷、圣洁、拥有凝结脆弱的美,以及很强的攻击性。 19. ##19 陌生人的善意 至于现在…… 喻劲并没有再多想下去, 他不是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喜欢这件事对于他不是“固定”的。 以前的郁青是郁青。 现在的郁青,又何尝不是郁青? 人要是完全一成不变,也没什么意思。 喻劲加班到晚上九点, 查了下公司公账,周橙那边预付款还没下来。 清闲时分,他端着杯热咖啡, 刷网页。 微博热搜出现词条: 周橙未婚夫车祸入 ICU 抢救#爆# 熬长风前妻不许周橙入内探望#爆# 喻劲当即放下咖啡,集中注意力, 点进去。 晚上六点半左右, 周橙的未婚夫, 也就是鳌莱集团董事长敖长风在下班中途发生车祸, 被送进 ICU 紧急救治。 敖长风车祸发生在马路上, 车牌号还是非常显眼的 666666,媒体一早得知,蜂拥而动,早早在医院门口等候。 晚上八点, 周橙戴着墨镜低调地出现在医院门口, 被抓拍到两张照片。 可是她没能进病房。 敖长风前妻和两个儿子最早得知消息, 叫了娘家亲戚堵下她, 不允许周橙探视, 现场还起了争执。 周橙和敖长风微博官宣, 定下时间筹备婚礼, 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俩有没有领证。 周橙跟敖长风, 一个热门女明星, 一个企业总裁,老少恋官宣已是风口浪尖。 再加上敖长风前妻和儿子明里暗里对周橙的不满,车祸事件出来, 眼见将是一出大型豪门恩怨,整个微博都在沸腾。 尤其小道消息说,熬长风情况很严重。 万一他去世,或者植物人状态,周橙预备筹办的巨大婚礼眼见烟消云散。 不少人都在幸灾乐祸。 喻劲加入的“周橙十月婚礼筹备群”,目前为止,仅有经纪人高士发的一条安抚微信,并设下禁止群员聊天。 谢谢各位的关心。 目前我们也在等熬先生的手术情况,有消息会跟大家同步。 婚礼筹备暂时停下,有任何问题可私聊我。 感恩。 照理来说,喻劲应该及早催预付款。 公司已经进入珠宝制模和原石采买阶段,虽说签了合同,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娱乐圈一个明星从最高点跌落最低点,有时仅需要一晚上时间。 婚礼取消还在其次,万一周橙因此事影响到事业和名声——前妻那边似乎很强势,万一局面僵化,未必不会发动水军和抹黑料。 高士立刻在群里发消息稳定人心,并禁止闲聊防止他人截图流传已经是非常迅速的反应,显然他们也在紧张关注事态。 喻劲拿起手机,犹豫两秒。 叮咚一声。 收到周橙工作室打来的一千五百万预付款。 随即,微信里也发来新消息。 高士:抱歉,有事耽搁。珠宝设计预付款项已让财务打过去,注意查收。需要开增丨值丨税发票给我们。 喻劲:好。 办公室只剩下喻劲一个人,开间亮着灯,他再独自坐了会儿,关电脑,顺便将灯关灭。 回去时迎着霓虹灯,人有旦夕祸福。 经过一晚上发酵,这件事彻底从娱乐事件变为社会事件。 连他们这样的小珠宝设计公司,上班前的闲聊也都是这些话题。 “你说他们俩究竟领证了没?” “谁知道啊。估计没吧。要是真领证了,还能不让进去看?怎么着,也是合法妻子。” “我也这么想。” “不过前妻有权利拒绝前夫现任女友探视么?我觉得前妻一家也挺过分的。还没到分遗产的地步,连让人看都不看。” “哎,豪门恩怨。两个儿子感觉也不太孝顺。估计现在都在想万一死了,遗产怎么分。” “周橙也是倒霉。前段时间才上热搜官宣,放消息说要办一场最盛大的婚礼,人就出事了。” 程宁听着没参与。 他希望敖长风没事。不仅是一份对于遭横祸陌生人的善意,也是很想见到郁青“ice&sun”设计能够出现在大众面前。 王哥哼了声:“真倒霉啊。” 程宁以为他说的是周橙或敖长风,撇眼过去,王哥靠在椅背上:“好不容易一稿就过的稿子,绩效没喽!” 说完,他直起身,挪动鼠标,表情里还有丝幸灾乐祸。 程宁这才知道,他说的是郁青。 午休,西西跟着办公室其他女同事一块吃饭,出门口时特地望了眼程宁。 他还对着电脑,神情专注。 十一点四十的时候西西就发微信问他:今天中午出去吃吗? 程宁回复:不了。我点了外卖。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他什么意思。 吃饭时,西西胃口寥寥。 “哇!喻总在公司群聊里发消息了。你们快看!”一个同事从蛋炒饭中抬起头,举起手机。 大家瞬间开始刷手机。 喻劲:本周四下午五点,我母亲在余晖酒店一楼举行五十岁寿宴。公司当天提前至下午四点下班。按自愿原则,公司全体员工可自行参加寿宴,寿宴为日系自助菜,能携带家属,出示公司群号即可入场。 “好耶!”有人光是看见下午四点下班,就兴奋不已。 “我搜了下,余晖酒店离我家还蛮近的。要不要去蹭顿饭?” “感觉会来很多人。” “是不是能见到很多名流啊,喻总父亲会去吗?” 大家兴奋地谈着。 办公室的程宁吃完饭,正好也看到这则消息。 一个配送员满头大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停在公司门口:“你好,外卖!” 郁青出来接。 “抱歉,来晚了。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骑手语速飞快,喘气且着急。 “摔得严重吗?” “我没事我没事。”骑手连忙摆手。 “你等等。”郁青回身从工位抽屉拿出来两片创可贴,递给他,“手掌磨破了。” “谢谢。”骑手像是才发现自己手渗血,不好意思般。 “不用。”语气也是冷淡的。 “郁姐。”程宁忽然叫住她,“喻总母亲的寿宴,你会去吗?” “会。” “不好意思,这种场合,需要穿正装吗?” “不需要太正式,体面就行。” “好的。谢谢郁姐。”后面都是多余问,程宁仅是想知道郁青会不会去。 西西吃完饭回来:“程宁,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西西站在他显示器前,主动找话题,“喻总妈妈的寿宴你去吗?” “去的。” “我也打算去。”西西说,“要是方便的话,可以一起拼车。” 程宁抬头:“我想自己去。” “噢。”西西勉强笑了下,“我回去午休。” 趴在桌上一直都没睡好,实在睡不着,西西起身,唤醒电脑想看看现在几点,才一点半。 鼓起勇气发微信,一口气打出好几行,盯了很久,又删除。 郁青背开始疼。 下班前微信提前预约,去之前的理疗店按摩,脑海中不由得想起那个借钱的姑娘刘敏敏。 给郁青按了将近半年,在欠条和身份证上,郁青才知道对方的真名。才刚二十岁。 郁青不喜欢出现在“被自己帮助过”的人面前,怕对方感激、不停道谢,怕自己拘束。 不过要是突然不去,反而令人多想。 打车过去。 刘敏敏似乎早就听说她要来,刻意在前台那边等似的,转头见她进门,眼神发亮,上前迎接:“郁小姐来了。” “嗯。” 她引领郁青进里间,两人间。 外侧已经有个年轻女性正在按摩。 郁青进里面那个位置,刘敏敏拉下帘子,郁青脱下衣服和外套,赤丨裸上半身趴在床上。今天是精油推背。 按摩有大量时间,很多人都会闲聊。 旁边女生似乎正在跟按摩的姑娘聊到周橙:“周橙现在可真算是自作自受,那么喜欢出风头,做营销,现在被前妻挡医院门口了。老少恋哪有好结局?不都是冲着钱去的。要是死了,就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按摩的姑娘:“周橙自己本身也挺有钱的吧。” “娱乐型明星,能跟这种集团总裁比吗?” “我刚看#周橙小三#这个话题还上了热搜呢。” “她是小三吗?” “不知道。我也就刚看了眼标题,没来得及点进去。” “不是。”刘敏敏闷了会儿突然开口,她也算是内敛型,帮郁青按摩时很少说话,“我刚点进去看了。那个新闻只是说她以前当过小三。但那个有扒过,她是被小三的,而且知道后立马就曝光了渣男。跟敖长风就更不是了,他跟前妻离婚五年。前年周橙才跟敖长风认识。” “是吗?”被按摩的年轻女生说,“那她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隔了片刻,刘敏敏又开口:“具体周橙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她是个好人。” “怎么?” “她跟我是同乡。刚红起来那会儿在我们那边学校捐了几百万,资助贫困女生读书。我妹妹就是因为她才有学上。后来,家里发洪水,她也捐钱了。” “明星赚那么多钱,做公益很正常。”被按摩的女生说,不过在现实中,大家似乎都没网络那么戾气,加之是真人真事,她之前那种鄙夷的态度似乎也有松软。 这个话题因刘敏敏而终结。 接着是段寂静。 毕竟很少会有服务人员去因为明星这种八卦去“反驳”客户,最多也就是笑笑过去了。 刘敏敏年轻,还有点直。 郁青回到家,抽出纸张又开始画。 纤细的脖颈上,左侧一颗璀璨的大钻石,右侧是颗小小的,小小的碎钻,前面用银线捻成的细链条将它们联系起来。 郁青再继续画出脖颈背面图,蜘蛛网状结构,其上镶嵌各种大小不一钻石。 很奇怪的设计,将重点都放在脖颈后,而不是脖颈前。不了解的人甚至会戴反。 这个世界人与人的关系像蜘蛛网一样复杂,但有时会有根无形的线条,将其中最璀璨的一颗和普通的一颗联系起来。 有时候美丽的不一定是珠宝。 而是珠宝与珠宝之间的链接。 林秀莲五十岁寿宴到。 公司来了大半人,可能都想来见识见识富家圈层的寿宴。 郁青穿了身牛油果绿法式吊带裙两件套,内吊带,外一片式开衫蕾丝印花。 很小清新。 还是喻劲送的。 郁青的裙子大多都是黑、灰色,参加寿宴不太合适,仅剩这件还算得体。 坐喻劲的车过去。 “你父亲来吗?” “不来。”喻劲回答, “他谈生意,不会花时间在这种事上。” 郁青在喻家的时间不算短,却很少见到喻劲父亲:“他们是恋爱结婚吗?” 喻劲笑起来:“你认为呢?” “不太像。”她诚恳回答。 “是恋爱结婚,还是我爸对我妈一见钟情。只不过结婚后,很快就没热情了。” “为什么?” “我爸更看重事业。我妈从小受我外公熏陶,学插花、才艺,对商业一窍不通也丝毫不感兴趣,两个人完全没共同话题。” “你爸有情人吗?” “有。他有个得力的秘书,基本上就是他事业上的妻子,代替他处理很多商业事务,只不过对方签了条款,不要求名分,也不生孩子。” 喻劲接着说:“像这次,来的也都是我妈的朋友和亲戚。我爸那边一些亲戚会来。商业上的合作伙伴基本没有来的。他们跟那个女人更熟。” 郁青很多关于喻家信息都是从保姆那里得到的,小时候真的以为喻劲父亲只是忙于事业。 “我爸年轻时想象的妻子是贤妻良母,加之门当户对,很快就结了婚。等过一段时间后,才发现不合适。婚后一年,他就跟我妈提过离婚,我妈恰好查出怀了我哥,坚决不肯。”喻劲缓缓说,“我爸也退让了。之后又有了我。再过几年出现这个女人,他就带去找我妈,签了协议。” 郁青很少评判别人的家事,听着。 “至此之后,我爸就很少回来。我妈的全部心思,也都在我和我哥身上。” 寿宴有圈子。 林秀莲有她的贵太太圈和娘家圈,喻劲有他的朋友圈,公司同事属于看热闹圈和吃东西圈。 郁青经常住在喻家,严格来说,还属于喻深“未成功订婚对象”,另外还是林秀莲资助的大学生,喻劲公司的职员。 可她似乎哪个圈子都无法融合。 主办方推出一个寿字大蛋糕,放在场地中间。 林秀莲提着裙子,站上宴会厅前方的高台阶上,话筒前。 她穿了件淡绿手工牡丹绸旗袍,头发精心编织过,缀着大颗黄钻,身上戴了套玉首饰,身材仍然纤细,皮肤白皙,只看得上了年纪,依然美丽。 “很感谢大家能够出席我的五十岁生日宴会。很开心,也很满足。今天我想向大家宣布一件事。” 林秀莲的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挪到郁青身上。 头顶是宴会大厅犹如倒垂着花藤的水晶吊灯,摄像师扛着摄像机录影,还有快门的闪光。 郁青屏住呼吸。 她不希望是如自己所想。 林秀莲:“我将收郁青为我的养女。” 全场鼓掌。 林秀莲招招手:“郁青,来。” 很久以前,林秀莲也是这样招招手。在她向姨妈说要交学费,而姨妈擦了擦手去跟旁边人借钱时。 林秀莲坐在秋千上,美得温柔娴静,像电视里才会有的人。 她说“喻”和“郁”姓氏发音很像,以前说不定是一家人。 她给她交了学费。 郁青曾一直把这个形象印在脑海里。 放下饮料,走过去。 林秀莲拉住她的手:“以后郁青就是我的女儿了。还有顺便帮她征个婚,有合适的男青年可以推荐给我。” 全场又在笑。 ——林秀莲帮她划定了一个圈。养女圈。 程宁跟着鼓掌,没多久又下意识去观察喻劲。他是场上唯一没有鼓掌也没有笑的人。 回去的路上,喻劲完全没说话,郁青也没有。 她有点累。 人多的地方待久了就会疲惫。 到停车场,郁青开门下车,听见身后一声打火机按下的响动。 他在抽烟。 到住处,郁青才完全放松下来。 洗去前往陌生场合和新衣服的气味,换一身更舒适的睡衣。 放在茶几的手机有新微信,她拿起来。 小刘:郁小姐。借贷我都还完了。幸亏还得早,你说得对,利息还是挺高的。 小刘:[贷款还清截图] 小刘:[银行流水截图] 小刘: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发到手五千七块。房租一千五。吃饭一千,还有爷爷的药费每个月六百左右。我每个月还给你两千好吗。年底有奖金。加起来差不多到明年这个时候能够还清。 郁青:没关系。你看情况还就行了。 小刘:好的。谢谢你。 陌生人的善意。大概只能在一个点到即止的距离。譬如曾经的林秀莲对她,她对小刘。 太多了不是羁绊,是拉扯。 当晚,郁青上了热搜,周橙也是。只不过一个是热,一个是爆。 1.周橙晒结婚证(爆) …… 13.喻家收郁青为养女(热) 自然,这又是白领们上班前的谈资,周橙不仅晒了 520 当天和敖长风领的结婚证,还发了条博文: @蒋乐竹@敖志@敖意,我想不需要请律师交涉,就可以证明我有合法的探视权。 这下微博彻底炸锅。 最开始舆论风向都在前妻那,认为周橙就算是明面上女朋友,也不受法律认可,只能吃哑巴亏,都幸灾乐祸“女明星想攀豪门,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了”。 现在可探讨的地方可就多了。 豪门、女明星、前妻、现妻、儿子、遗产……可谓吃瓜群众的盛宴。 当然,身为公司同事,郁青的热搜也在公司激起了一点小水花。 反正郁青还没来,难得的迟到。 “只有我觉得郁姐因祸得福吗?” “什么因祸得福,这不是喻家应该给她的吗?”另一人不屑。 “就是!” 毕竟郁青之所以能上热搜,并不是因为她差点嫁入豪门,或者订婚仪式新郎跑了,而是—— “我觉得郁姐挺可怜的。幸好及时止损,不过反正我会因此在喻家待不下去。” 20. ##20 正常人 此刻, 林秀莲独自吃着早饭,燕窝粥、水煮蛋和清蒸鱼。 她见到喻劲回来很惊喜:“吃过早饭了吗?我让阿姨拿碗。” “没有。”喻劲语气很冲。 林秀莲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放下瓷勺, 用餐巾布擦嘴。 “郁青不是拒绝过你了吗?为什么还要搞这一出?”喻劲站在饭桌边,没有坐下。 昨晚喻劲并非没有考虑过直接上台,他不怕毁气氛, 更不怕别人如何议论喻家。 只是毕竟是林秀莲五十岁寿辰,这么多年头次办的宴会。 再则, 担心郁青会尴尬。 送完郁青回去, 喻劲回自己住处, 起码等林秀莲生日过了, 才来质问。 父亲常年不在, 现在喻深去国外,她身边只有他一个人,身体又不好。 “热搜上得这么快,是你买了吗?” “嗯。”林秀莲回答, “提早买好了。新闻稿和记者都联系到位, 下次再买就得重新布置。想了想, 还是按最初的设想来。” 喻劲简直想笑。 他妈妈问之前压根没想过郁青会拒绝, 问之后, 也没打算取消。 “妈。我很想尊重你, 体谅你, 可是你也得尊重和体谅我们。这个世界并不是围绕你的意志旋转。” “这样不好吗?”林秀莲疑惑地抬眸, “我收郁青为养女, 让她有一个正式身份,不是对她更好吗?我甚至可以给她出嫁妆。” “你是真想帮她相亲,还只是想断了我跟她的关系?”喻劲干脆挑明。 林秀莲静了会儿才说:“这两件事不矛盾。” 不矛盾?喻劲干脆拉椅子坐下来:“那你做这件事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你告诉我,是真的想对郁青好吗?以后我要是跟郁青谈恋爱,你会反对吗?” “喻劲。世界上的好女孩那么多,可是你为什么偏偏要选中郁青呢。她跟你不合适。”林秀莲苦口婆心。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她跟我哥合适?”喻劲锐目盯她。 林秀莲撇过脸,过了会儿才轻声回答:“因为你哥喜欢她。” “这个理由能骗得了你自己吗?我也喜欢郁青。你为什么允许我哥跟她结婚,不允许我?” 林秀莲说不出话。 “妈,你真的自私到极点了。为什么你会愿意让郁青嫁给我哥?是因为只有她好拿捏,她会因为你对她好而心软,她会愿意牺牲幸福答应你是不是?她还会守口如瓶,为喻家考虑,成为你的儿媳妇,不把我哥的事抖落出去。” “喻劲!”林秀莲似乎想要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嘴唇发白。 自从那件爆上热搜的逃婚事件,让她生病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后,已经没有人再敢当面提这件事。 假装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但喻劲知道,林秀莲从没忘掉,那大概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自己亲生儿子在婚礼上当着宾客承认自己的性向,并跟男友逃婚。 让最重视颜面的她和喻家,成为所有人,乃至网络上那些看客茶余饭后的笑料。 “我不能让你爸知道我把你们教成这个样子。”林秀莲颤抖着双唇说。 “该知道的,他总会知道。”喻劲反倒冷静下来,因为林秀莲被喻深逃婚这件事打击过大,他一直没说透这些事,可昨晚,她对郁青做的,过了他的线。 喻劲此刻的目光是冷酷的:“况且哥的性向,也不是你能教出来的。” “是我没有看住他!”林秀莲突然情绪崩溃,“他去你外公那学画我就应该警醒的,那个男孩子,那个外国男孩子,那么会勾人,他才着了他的道!” 林秀莲突然抓住喻劲的手腕,双目祈求般,仿佛想从他身上得到认同:“喻劲,你还小,你不明白。你不知道同性恋这件事会对我们造成多大的打击,你爸会多么失望,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喻家会有多难堪。张国荣以前不也喜欢过毛舜筠,你哥喜欢过郁青,只要我让你哥跟郁青结婚,他说不定就能恢复正常,不是吗?” “在你眼里,哥现在这样不正常么?”喻劲寒声问,终于跟她彻彻底底挑开这件事,“在你眼里,同性恋就是有问题?” “不然呢?”林秀莲用接近于仓皇的姿态问他,“为什么他要喜欢同性呢?为什么他就不能安安生生当一个男生呢?你知道我对他寄予多大的希望吗?” “希望?希望!”喻劲彻底寒心,冷声嗤笑,“二十多岁你不肯离婚,说只要我爸跟你离婚,你就自杀。因为你也是害怕别人说你被抛弃,害怕孩子被人嘲笑。你失去了丈夫的爱,就把人生全部的希望压在我们上面!你要别人看到你丈夫优秀,家庭完美,孩子出色,你要用此掩饰你不幸福的一生!哥为什么一直那么压抑,就是因为他讨厌自己的出生,恰好让你犹豫的时候没有离成婚!你的‘希望’就是把我们按入你的幸福模板里,让别人看!” 林秀莲似乎没想到喻劲会说出这样的话:“喻劲,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妈妈是爱你们的啊,妈妈只是希望……希望你们拥有好的人生。我不是……” “你不是……如果你不是,为什么要一直以死相逼喻深结婚?这就是你希望的我们拥有的好人生吗?”喻劲视线如利刃,割伤着她,“可是妈,你知道吗?你其实一直在透支儿子们对你的爱和郁青对你的信任。你本可以很幸福的。” “幸福?”林秀莲突然激动起来,“我怎么会幸福?你爸爸抛弃了我,你哥哥是个同性恋,你却因为郁青跑来质问我!我怎么可能会幸福,我最亲的两个儿子都不站在我这边!” 她像是一只小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嘶吼,稍后便彻底地软弱下来。 喻劲用种哀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因低头捂住脸哭泣而耸出来的背部肩胛骨,那么纤细瘦弱。 林秀莲一米六三,九十多斤,别人说她身材维持得好,其实,是她一直吃不下什么东西。 喻劲不想这样对她,不想看到她这副样子。 想去伸手拍拍她,又没有动。 “喻劲。”林秀莲抬起充满泪痕的脸,“你爸爸离开我,喻深也走了,妈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如果你只有我。应该更珍惜我。” “妈妈没有珍惜你吗?”林秀莲不明白,“我一直尽全力给你我最好的东西。” “你给的都不是我们想要的。”喻劲烟没有抽,却已经自动燃到一半,在纸巾上按灭,他很平静地说,“收郁青做养女阻止不了我喜欢她这件事。我也压根不在乎喻家丢不丢脸。我一直没说破,只是希望给你时间接受,不想让你伤心。” “伤心?你要是真的怕我伤心,就不会这样对我了。”林秀莲喃喃,“……你为了郁青,就可以这样伤害妈妈吗?” 大厅里只有林秀莲微弱的哭泣。 喻劲转过头,余光出现一角阴影,郁青出现在大门口,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喻劲让听见他们吵架就连忙躲在屋外的阿姨进来,将情绪崩溃中的林秀莲扶上楼。 郁青走进大厅。 “现在恐怕不是找她谈事的时机。”喻劲说。 “我看出来了。”郁青在他对面拉椅子坐下。 昨夜下雨,她大概不舒服,走得很慢,喻劲一路观察,等她坐下才问:“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 “我本来是来请辞的。” 喻劲挑了下眉毛。 “辞去喻家养女这个身份。” 喻劲笑:“你可以继续留着。” “对我没什么用。”郁青说,“我打算离开喻家。” 喻劲并不意外,郁青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林秀莲搞这出也会彻底让她伤心,郁青不是以前的小女孩,需要靠喻家才能活下去。 “郁青,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你问吧。” “你当初是怎么被我妈说服的?”喻劲用大拇指关节蹭了蹭太阳穴,即便郁青没有小时候那股攻击性,可她也不是完全任人揉搓打扮,她一直很清楚喻深的性向。 “我跟喻深谈过。结两年就离婚。” “这不是主要原因吧?”喻劲笑,语气像是要戳破什么,“任何恩情都不值得你用幸福来交换,假设你对自己的未来还有期待的话。” 郁青沉默了段时间。 最开始被林秀莲说服,一方面是想还恩情,林秀莲当时因喻深这件事,整个人都在崩溃状态,甚至都向她下了跪。 另一方面是,她的确对婚姻很悲观,或者说,她对人性悲观。 即便是她亲生父母,婚姻生活也并不美好——车祸就是他们在路上吵架造成的。 姨妈和姨父就更不用说了。 现在看起来,林秀莲似乎也没那么快乐。 好像没有女人能从婚姻中得到幸福。无论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 “我的确对婚姻不抱希望。” 郁青没有回避,直接回答,“我之所以不接受你,也是因为我不打算接受任何人。” “可是你能接受我哥。” “喻深跟别人不一样,他是我的朋友、老师、知己。” “是,你们的确挺像。差点就因为我妈,决定双双伪装‘正常’了。”喻劲语气似隐忍又似嘲讽。 郁青抬起视线。 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件事里,没有人考虑过喻劲。 喻劲起身,将椅子推进桌里面,发出大的“嗞”摩擦声,捡起纸巾上连带烟头一块扔入垃圾桶:“你离开喻家这件事,我代替我妈同意。就算没有人同意,你也会去做的。只要你想明白了,你就会去做。没有人谁能够要挟得了你。不是吗?” 说完,他大踏步走出。 郁青坐在椅子上垂目片刻,起身走出客厅才见到黑奔驰停在门口。 喻劲没有走。 “上车。我送你去上班。” 郁青开门坐上去。 “系安全带。”喻劲又提醒,见安全带勾在上侧她反手拿不方便,干脆压着火气伸手拉过来替她扣上。 这片刻,两张脸离得很近,他们四目相对,呼吸可闻。平常,喻劲或许会调戏下她。这会儿他们都没什么情绪。 喻劲开车倒出去,上了马路。 “不过我的确得感谢你和我哥结婚这件事。没有这件事,我不会发现我喜欢你。” 21. ##21 有一点 喻劲不是容易征服的对象。 当郁青的吻曾让他停留在门后好一阵后, 他迅速忽略内心奇异的感觉,将之视为一种挑衅和示威。 自然,如果有人示威和挑衅, 他就需要作出回应。 且不是简单的回应。 这日,林秀莲在楼底下接待来家里做客的、喜欢园艺的女性朋友,朋友环顾了大别墅洋房, 礼貌地夸赞:“这房子装修得真漂亮,连摆设也好看。那花是洋桔梗吗?紫边, 好难种的。” “注意不要积水, 多通风就会好种些。”林秀莲端着红茶微笑说。 那会儿, 喻深喻劲上学, 她加入了他们学校的家长会、校友会, 园艺兴趣会,偶尔会邀请些朋友来家里。 “怎么没见到你老公,周末还要上班吗?” “他是个工作狂。”林秀莲温柔解释,只是语气中倒似乎并不埋怨, “每天就只晓得工作, 很少回家。” “那也好啊, 不然哪来的大房子。”对方笑, “做了这么大个集团, 本身就是很忙的。而且也不拈花惹草, 只是工作而已。你都不知道我们多羡慕你。” 林秀莲老公的确出名的工作狂, 生意越做越大, 天南海北地飞, 回来就在公司里待着,没听到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而她每天只用在这么大的房子喝喝茶,带带孩子, 连小三小四私生子这种烦恼都没有,无非就是老公不常回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郁青端了盆林秀莲种的花进来,放在她们面前。 朋友恰好看到被花挡住下半张脸的郁青:“这小姑娘眼睛真好看。像狐狸眼。” 明明只露出眼睛是非常出彩,可惜放下花之后,便能看到其余五官都过于平静寡淡,彻底冲散了那抹勾人。 “是我家阿姨的女儿。对了,郁青,你再去厨房拿罐西湖龙井出来,上面贴了字。”林秀莲开口,又朝朋友,“别人送的茶叶,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让你尝尝。” 郁青走进厨房,本来在屋子里做作业,厨房的阿姨临时请假,姨妈又肚子不舒服,被临时叫过来。 喻劲站在榨汁机前,等果汁做完,听见动静回头,两个人堪堪对视了眼。 郁青只当没看见,目光在柜台上搜寻西湖龙井。 ——距离他们初次接吻,过了两天。 柜台横着,放了很多东西,左侧没有,郁青视线寻找时不自觉挨近,喻劲转头,目光打量她,像是有种在看她什么时候会刻意接近自己。 郁青很想跟他保持距离,可是她得找到西湖龙井:“可以让让吗?” 喻劲让出位置,郁青绕到他右侧。 榨汁机嗡嗡嗡地发出滴滴声,提示果汁榨完,喻劲拎起果汁杯,倒入玻璃杯中。 右侧也没找到。 外面太阳很大,她是顶着一股热气走过来的。跟姨妈住的小房子,只舍得开脸盆大小的电风扇,放在桌面上对着她吹。 而喻家客厅开着凉气很凉快,连厨房都二十四小时开空调,喻劲干干净净、穿着衬衫西裤站在她身边榨果汁,丝毫没有夏天感。 莫名地,郁青觉得他跟外面毒太阳似的,令人不想靠近。 继续找茶叶,右侧找不到又绕到左边,还是没有。 会不会在橱柜里面? 打开底下橱柜,翻找了下还是没有,郁青站起身,终于开口:“你知道西湖龙井在哪里吗?” “不知道。” 刘姨和姨妈都不在,外面是林秀莲,郁青犹豫,要不要再出去问问。 “或许在上面。”喻劲说,伸手打开橱柜,比郁青高将近一个头,伸起胳膊更是长,轻轻巧巧就从里面拿了个罐东西下来。 可是他为什么非要站在自己身前,身影全落在她身上,他挨得很近,像是倾斜着落在她身前的白盾。 郁青试图不着痕迹地挪开点,喻劲拿下茶叶,放在她左侧,恰好把她的路给拦了。 “谢谢。”很难得地,郁青开口。 喻劲没多说,视线居高临下地凝视她,暧昧而胶着,郁青有股危机感,准备离开。 接着,喻劲仿佛早就猜到她的反应,就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低头吻她,甚至在她唇上刻意地碾了碾。 外面林秀莲和客人说话的声音听不到,也意味着他们这里的动静,那边也不会听见。 接吻是静的,郁青不自觉屏住呼吸。 喻劲已经挨得极近,他眉目深,鼻梁高,五官英挺,是很标准的少年帅气长相,眼眸盯人会有种被牢牢裹挟的深邃感,语调一低就十分性感,却带着胜者的嘲讽:“这才是接吻。我教教你。” 到这,他才松开她:“刺激吗?” 郁青抬起眼,格外黑白分明,犹如清水中的黑石子,不是愤怒,而是明白—— 他是故意的,故意地回敬她。 “我没我哥那么纯情。”喻劲轻笑,很亲昵地刮了刮郁青的脸,用种游刃有余的姿态,轻巧地警告着她,别想妄图用这种小把戏玩弄他,他比她见多识广、也厉害得多。 可以接招,但绝不会中计。 喻劲和郁青同时回到公司,八卦的职员一秒寂静,简直像电脑被人拔了音响。 各自进办公室。 喻劲心情不太好,可他是个成熟的总经理,很会利用自己心情不好,做一些早就决定要做,有可能让别人也心情不好的事。 裁员。 周橙的案子要是成功,他或许还能多考察一阵。 如果受到风波影响,婚礼取消,即便设计费还是会付,但他用关系,拉到的今年最大的一笔“营销”将付之东流。 这个公司要存活,就得打出自己的品牌。 光靠口碑太慢,他也不打算和喻深一样,一直用自己的私人关系养活它。 喻劲翻阅工资表和每个人的项目情况,其中有个人按能力是个普通设计师,却依然按照最开始给他设定的管理岗位发工资,是必须裁的。 他不会为喻深的心软买单。 喻劲盘算好后,推开办公室门叫了声:“王桥,过来一下。” 正在吹水的王哥抬头:“?” 程宁一早就在等郁青来,将自己的设计图通过微信传给她。 程宁:郁姐,这是我给苏圆的最新设计稿,她说可以,想让我再问问你的意见。 郁青接受压缩文件。 过了两分钟。 郁青:整体设计很好看,也很精致。只是有个地方工艺或许会达不到。需要跟师傅再核实一下。另外我标出红线的地方你是想做车花吗? 郁青:(图片标注) 程宁仔细看了下:是。 郁青:做的时候,可以交代师傅用底刃侧刃铣刀,这种底纹刀具可以打磨出非常光亮的效果。 程宁:我记下了。你的意见我可以转发给苏圆看吗? 郁青:可以。等定稿,做模具和打磨的时候,我带你走一遍流程。设计师的工作不仅仅在设计上,还包括对于各种工艺的了解和考量。 程宁:好。 他有点开心。一方面是得到认可,一方面是有机会跟郁青出去。 王哥从喻总办公室出来,满脸颓丧。 最近程宁跟王哥气氛有点尴尬,并没有多问。 不算太忙碌的一天。 回租房泡澡。 昨天晚上,她将自己的账务都检查了下,房租还剩半年到期,存款还有二十四万。 辞职的话,也能维持很久的生存。 要离开喻家,自然也要将这份工作辞去。周橙的设计稿还在手里,她想做完再走。 大概喻劲也猜到了。 郁青没有继续想下去,往下沉了沉,肩胛有点冷,让热水没过。 举起手机,躺在浴缸里刷微博,她的热搜已经降到了三十多位,众人对这件事关注已经没那么高。 周橙还在榜一,继续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 微信收到新消息。是喻深。距离他们上次发消息已经过了四个月。 喻深:对不起。 郁青:为什么。 喻深:我看到了热搜,这件事是我妈要求的吧? 喻深和喻劲都很敏锐。 在外人看来,林秀莲收郁青当养女,还说会为她准备嫁妆,是很大的补偿。可他们三个人都知道林秀莲主要目的是阻止喻劲和郁青,以及挽回喻家骗婚的形象。 郁青:没关系。 喻深吻郁青时,郁青也说:“没关系。” ——正如喻劲的初吻不是郁青,郁青的初吻也不是喻劲,而是喻深。 郁青是第一个知道喻深秘密的人。 学画的时候,他们有大量相处时间,而那正是喻深为自己性向苦恼的时刻。 有天晚上,喻深反反复复地在修明暗对比,郁青站在他身后看了很久:“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每当喻深有心事,就会反复修一个细节。 “很明显吗?” “很明显。” 喻深下意识微笑,微笑之后沉寂下来:“郁青,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郁青回答。 “那你介意和我交往试试吗?”喻深画了笔,接着说,“我想判断我自己究竟能不能喜欢女生。” 喻深仍然背对着她,郁青没从他的后背瞧出他具体的情绪,只是他停下了动作。 这句话的信息含量很大,郁青反应了会儿才明白。 “好。”她直接回答。 “你不怕我骗你?” “不怕。”她天然地信任喻深,好似信任另一个横截面的自己。 “这件事你可以不告诉其他人吗?包括我妈和喻劲。” “可以。” 喻深似乎并没有想到郁青会答应得如此快,原本他甚至都不打算告诉她这个秘密。 可是怀揣着秘密就好像隐秘地怀揣无形的巨石,终究是有想找个人承接一下。 正如郁青立刻就答应了他,喻深能够第一个吐露的人,也下意识选择了郁青——人会宁愿朝一个可能理解的陌生人吐露,也不愿意告诉家人。 “我们要做什么吗?”郁青问。 喻深弯起嘴角来,郁青真的很可爱。 他曾为自己的春梦和性向辗转反侧,误以为自己不同于他人,是个异类,可郁青在几句话内就接受了他。 似乎她认为,这并没什么。 以至于喻深都怀疑,她是否真正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不是要跟她谈恋爱,是用她来测验自己。 “我想试试牵手。”喻深转过身,放下画笔,抬起视线朝向郁青。 他可以正面面对这个知晓他秘密的人,而不用躲在绘画里逃避这个事实。 喻深第一次觉得很放松,他主动去拉郁青的手。 小小的,白白的,指腹有轻微的茧,可还是很柔嫩,是跟男生截然不同的女生的手。 “有感觉吗?” “不知道。”喻深诚实地说。他也没摸过男生的手,目前只是有种男女之间差异感罢了。 如果让大人来看他们的行为,大抵会觉得很可笑,性向就是性向,无从改变。 可对于青春期的男女生来说,很多事都很重要,很多事他们都想靠自己来辨认和体会,很多事,他们都认为可以更改。 对于异性和性,他们也都有好奇。 喻深松开她的手,那种柔软的感觉还是留在他的触感里,他不抵触郁青,像是有点儿希望。 “要不要试试接吻?”郁青主动提出。她知道,按喻深的温柔,不会轻易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怕占她便宜。 喻深站起身,高高地站立在她面前。 “是你初吻?” “嗯。” “不会后悔吗?” “不会。”郁青说,“我也想试试。” 郁青看起来温柔乖巧,内底是很大胆的性格,至少比喻深大胆得多。这种大胆,非接触而不能知,她只对信任的人展现。 喻深盯了盯她的唇,淡樱色:“你很漂亮。” 垂目,却无法贴下去,没法过自己心里这关,总觉得自己似乎在用这个“借口”占她便宜。 郁青说:“没关系。” 喻深吻她。 短暂的。 很奇怪的男女之吻,亲完之后喻深很快分开。郁青问:“有感觉吗?” “有一点。”喻深回答,“我形容不出来。” “我也有一点。”郁青说。 可他们两个都很理智,理智地对视了会儿,丝毫没有影视剧或者小说中形容的“火花”或者“电流”,也许他们还需要再加深一下感情。 吻完的确没什么太大不同,郁青晚上做梦时,却梦到了这个吻。 跟喻深吻完,镜头一转,切到了她第一天来喻家,喻劲站在二楼以种高不可攀、居高临下姿态审视她的画面。 电风扇在床边呼呼转着,郁青清晨醒过来时,额头全是细密的汗。 盯着房梁很久。 这个吻后的第二天,喻劲从医院包扎完脚伤回来,郁青去给他送鸡汤,郁青才对他说“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哥打我的主意?” 那个炙热的夏天,短短的半个月内,郁青经历了三次吻。 第一次是,喻深吻她。 第二次是,她吻喻劲。 郁青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不同。 ——似乎跟喻深接吻也没什么不同。于是她让自己放下心。 第三次是,喻劲回吻了她。 而后郁青的梦就变了,彻底变成了喻劲回吻她的这次。吹着冷空调的厨房里,林秀莲在外面和朋友聊天,喻劲把她堵着,逼靠暗红柜台边缘,垂下深黑的眼眸,落下吻,手指轻微抬住她下颌,辗转吻着。 喻劲的呼吸是热的。 而她的呼吸是暂停的。 郁青也不想认输,她主动归结为,这是喻劲有经验所致,他有过女朋友,说不定还发生过什么。 微信语音通话邀请响起。 喻深喜欢发文字,喻劲会直接打电话或者发语音,他总是很强势,不给人斟酌或避开的机会。 郁青接通,还没说话,喻劲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开门。” ……为什么总要挑她洗澡的时候来? 22. ##22 组合拳 郁青裹上浴袍去开门。 湿润的发尾和身上的沐浴露香氛都在告诉喻劲, 她刚洗过澡,喻劲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几秒。 郁青侧开身,让他进来。 香氛气味, 浴室门半开,有氤氲热意,喻劲扫过跟上次来并无变动的家具摆设, 坐进沙发:“你是每泡澡必得一个半个小时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敲了起码十几分钟的门。” 郁青选择不回答,转而:“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喻劲自愈能力强, 这会儿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浪荡缠人, “我就得喜欢有事没事来找找你麻烦。” 简直没脸没皮。 郁青用靠枕垫垫了下腰, 坐在他对面。 “头发要不要吹干?”喻劲提醒。 “不用。”只是湿了一点。 喻劲见到郁青浴袍下裸露的小腿, 克制地扫过, 双手肘搁在膝盖上:“我今天把王桥开了。公司现在收入不好。得把最没用的人裁掉,最开始他还想减低薪水保留工作,我没同意。” 郁青知道之前王桥留下来的原因,对于他的决断也没意见:“需要把我降级吗?” “你对自己这么没自信?” “不是。因为我负担不起管理岗。” 郁青说的倒是真的。她是个很优秀的设计师, 不过不太会管人。喻劲揉揉太阳穴:“暂时不用。我们公司需要自己的王牌设计师。” ——前提是她说的脱离喻家, 不包含辞职的话。 郁青也联想到了这层:“你可以再去挖一个人, 既能管人, 又能给公司创造自己的风格。” 果然, 她考虑过要走。喻劲笑了下, 他还真是能够猜到她的心思:“哪那么好找?你就是最能代表公司风格的, 与其我要找一个这么全能的人。不如找两个分开各自做到九十分的人。” 郁青没话接, 公司运营喻劲显然比她擅长权衡。 “敖长风死了。”喻劲突然说, “晚上八点的新闻。周橙的项目应该是终止。那边还没给我们反馈。” 最坏的结局还是发生,郁青阖下眼皮,想起那个在生日宴会风情万种、姿态快意的周橙。 “今晚我可以留下来吗?”喻劲突然转了个话题。 “?”郁青都没跟上他脑回路, “为什么?” 喻劲深深地盯她:“你不怕我也出车祸。” “……” 喻劲在沙发上睡,郁青从卧室抱了床新被子给他,他就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等她,动也不动,还赤丨裸裸地抬头打量她。 “你可以回喻家,也可以回自己买的房子。”郁青这里没有床,只有客厅的沙发,睡不舒服。 “我跟我妈吵架了,自己的房子保洁回家,我也懒得叫人收拾。狗窝,不想过去。” 他说得倒好像理所应当似的。 “我也不是你的借宿所。”郁青摊开被面,喻劲伸手攥住她纤弱的手腕,“你是担心我是不是?担心我要是真出事了,就没人一遍一遍来烦你了。” 郁青停下动作,略微起身:“我只是很少拒绝别人。” “你是很少拒绝别人,还只是很少拒绝我?”喻劲坐着,郁青站着,他很少有这样眼睛往上瞧人的时候,依然挡不住他双眼要刺透人的利刃感,像水中放置着一把鞘通身漆黑的刀。 穿着条纹衬衫和西裤的身体更是像一座小小的山,要将它的边界拓展到她手腕上——他都将她的手腕固定得很稳,不痛,也不能动。 “还是说,你是因为知道自己要走,才会心软?提前补偿我。” 喻劲是真的聪明,总能猜到她。郁青也知道他肯定会猜到,早一点或晚一点的区别。 周橙的项目终止,说不定郁青会很快辞职。辞职之后,再换房子,彻底消失在人海里,喻劲很难有办法再找到她。 “我其实不喜欢你和你妈妈吵架。” “嗯。然后呢?” “我也不喜欢自己成为别人吵架的导火索,成为别人的工具人,成为别人的心魔。” “你不喜欢所以你就要消失?” “我控制不了别人,只能控制自己。” “倒是很正确的理论。”喻劲轻笑两秒,“可是逃避可以解决你喜欢我这件事吗?” “从我哥逃婚你就可以走了。因为从你答应嫁给我哥,你就已经偿还清楚喻家给你的一切。可是你还是留了下来,为什么?你不是留恋我妈,如果有的话,这次她不顾你的意志强行认你为养女儿你不会接受得这么快。你早就知道她不是真正的爱你。你也不是留恋这份工作,你甚至建议我找别人取代你。” “你真正留恋的是什么?”喻劲语气牢牢地问。 墙上电子时钟无声走着,已经是晚上十点二十。四周寂静,他的声音格外清晰地落在四周。 郁青回视他,由上往下平静的:“我更多的是担心你妈妈的身体,想等她稳定后再走。我没想过她应该爱我。” “嗯,你不认为陌生人会爱你。连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会消失,更何况陌生人,对吗?” 郁青安静得像放在瓶中装饰用的一朵孤零零的花,她总是这样。 在这样一个崇尚活泼、开朗、会做人的社会,她的性格的确算不上讨喜。固执、爱钻牛角尖,不擅长解释,总是藏着情绪。 可喻劲想懂她,也打算懂她:“郁青,如果你辞职换工作去别的城市,我会找你。但如果我找不到你,你就再也没有一个一遍一遍来找你的人了。” 郁青在床上,很晚都没睡着。 明明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她锁上门,在屋内睡着。喻劲也仅仅是在屋外,她不出去,却会在意他的存在。 就像喻劲刚刚说的话,是任何正常人都能想到的推论——一个人消失不就是为了不让人找到吗? 喻劲自然不会再来一遍一遍找她了。 喻劲的聪明在于,他试图挽留她,却没有选择劝她不要离开,而是直接挑开了这个她不愿意去想的现实。 在这里,她起码可以回喻家; 遇见事可以打喻劲电话,即便她很少打,可他就在那。 如果她离开,就是彻底一个人。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触手可及。 郁青蜷缩身体。 孤独。 姨妈确认遗弃她那天,郁青本打算表现出冷酷和聪明的。 姨妈不是她亲生母亲,对她是怜惜和同情,更多是为了房款收养她,会遗弃她着实不是什么想不通的事。 可是连续好几个夜里,她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反侧辗转,盯着窗口月光,失眠和恐惧了很久很久。 盥洗室门开着,郁青起来在里面刷牙,喻劲象征性敲敲:“有没有新的牙刷?” 郁青拉开抽屉找出一支递给他。 “漱口杯?” 郁青仍然拿出新的,喻劲就干脆上前,拎起牙膏挤了下,手伸出用杯子接水,开始刷牙。 明明可以轮流洗漱的,他非要挤一块。 只是…… 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卫”空间不大,盥洗池也是单人设计,喻劲站在她后面刷牙。 前方是镜子,清晰地映出前后两个人,喻劲还在后面笑,充满日常感,像上班前赶时间的蜗居小情侣。 郁青阖下眼。 洗漱完毕,喻劲问:“怎么吃早饭?” “我都在楼下买。”郁青开口。 “本来我还以为有机会吃你亲手做的早餐。”喻劲开玩笑。 郁青见他已经叠好放在沙发一头的被子和枕头,不算凌乱,还很整齐,将它们抱进卧室。 出来时,见喻劲在厕所对镜整理衬衫和发型,昨晚他大概没睡好,衣服皱巴巴的,郁青本想耐心,谁知因此等了他半小时—— 里面的他丝毫不觉耽误时间,还巡视一圈她的化妆品问:“郁青,有没有不带气味的定型喷雾?” “……” 有些特质,也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到公司楼底下,喻劲停车:“你先回公司,我还有点事。” 十一点,喻劲才再次出现在公司门口,第一件事就是进郁青办公室,将一个粉饼大小的红绒盒子放在她桌面:“有个项目给你。” 郁青伸手拿过,打开,里面横着摆放着一颗小冰山似的钻石,底下还有鉴定书。 “不做打磨,直接用这颗原钻设计首饰。全部按你的想法来。” 很少有人用原石来定制,还给初如此高的自由度,以至于郁青有点疑惑:“客户是谁?” “保密。” “品类呢?”项链、耳环、戒指、手镯、发夹,起码要知道要戴在哪里。 “也随你定。”喻劲只问,“接不接?” 小小的冰山原钻在红绒盒内的黑泡沫承托上闪耀。 喻劲打了一套组合拳。 昨天去她家跟她聊,留在那里,周橙项目终止,今天立刻给了她新项目。 郁青终究会心软,或者说没那么坚定:“公司给我的委派我自然会做。” “详细要求你有问题的话,直接问我就行。预算没有太大的上限。你觉得合适,要用其他宝石来配也行。” 给的范围实在太大,郁青:“期限呢?” “半年。”喻劲像是接到电话,低头望,临走前补充了句,“有问题微信问我。” 林秀莲的电话,喻劲进办公室后接起。 “今天中午有时间吗?有空来家里吃饭。”林秀莲在电话那头说着,声音低而淡,没什么力气般。 喻劲停顿了会儿:“好。” 母子没有隔夜仇。 等喻劲中午如期到达,还在路上给她买了点营养品时,第一眼望见的是尚菱坐在桌边——之前郁青的位置。 母子是没有隔夜仇,但着实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弄。 喻劲走入,尚菱朝他微微笑,林秀莲倒解释了句:“尚菱好像找你有事,我打电话问你,你说中午回来,我就让她等等你。” 外人面前,喻劲不会发作:“不知尚小姐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的。之前在拍卖行看到你买一颗钻石,想要类似的同款。我正好发现了一颗。”尚菱拿出手机,给喻劲看照片。 图片是珠宝杂志内页,形状的确相似,大小不同。如果说喻劲之前买的冰山,这个就可以称之为一小片冰川了。 “这个你觉得合适吗?” “很合适。”喻劲接过手机端详,再还给对方。 “那太好了。只不过这颗原钻在国外,现在还不方便购买,要等拍卖的时刻。还得有人过去。” 林秀莲不知道具体情况,听他们来得有来有往,含笑。 对方是有意帮忙,喻劲这才拉椅子坐下:“可以把具体信息发给我。我让朋友代拍。” “好。” “都这么晚了。尚菱就留下来吃饭吧。”林秀莲等他们话音落时,吩咐阿姨拿碗。 尚菱特意在等喻劲会不会招呼自己留下来吃饭,直到喻劲隔了会儿,抬起视线:“既然来了,那就吃完再走。” 她这才回林秀莲:“那谢谢阿姨,我就不客气了。” 毕竟不熟悉,这顿饭吃得客气得多,都是林秀莲在招待她。 饭后,林秀莲有点低血压头晕,喻劲让阿姨扶她上楼休息。 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尚菱刻意找了下话题:“郁小姐怎么没来?” “她最近很忙。” 尚菱点点头。 喻劲敛目抽出一支烟,并不抽,只是拿出来把玩,他本来就是优越的骨相,长眉浓黑入鬓,视线下垂时,仍显得目若寒星。 对方猝猝然抬眼,尚菱被抓包,慌忙挪开视线。 “尚小姐现在是在律所实习?” “是的。” “很优秀,又年轻,又漂亮。”喻劲夸赞,“应该很多人追你吧?” “还好。” “优秀的人往往时间很重要,没必要浪费在不合适的人身上。” 这还是头回,尚菱主动示好,还来了对方家里,被拒绝,如此干脆直白。 她也干脆问:“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嗯。” “郁青?” “是她。”喻劲没打算遮掩。 尚菱注意到他光是听到这里两个字,眼底都有微微的光亮。 有阿姨来收拾饭菜,等阿姨离开后,喻劲又说:“我很早以前就喜欢郁青,只是被我妈反对。终归是我的错,不该答应她出去相亲。尚小姐,之前不是说想给侄女送生日礼物,不介意的话,可以来我们公司,免费定制。也算是谢谢你专程为我寻找原钻。我很感激。” 尚菱也忍不住笑,喻劲是个连拒绝人也不会太让人难堪的类型,她问:“那你妈妈那边?” “本来是应该我说服我妈妈的,不过她的态度你也看出来了。接下来可能还会给你造成一些困扰。我希望尚小姐有机会的话,也可以劝劝我妈妈。当然,如果影响到你,直接拒绝就好。我会解释。” “你想得很周到。”尚菱说。 “因为尚小姐很优秀,我还想珍惜和你这段友谊。” 友谊。 尚菱跟喻劲只见过几次面,的确有好感,因此她也争取过。譬如没有阻止自己妈妈来,以及明明可以直接联系喻劲说原钻的事,还是选择来他家里。 只是……的确还犯不上为了见了几次的陌生人就把自己变成“心机的恶毒女配”角色,过时了。 林秀莲在二楼等着阿姨来给她反馈楼下的动静:“怎么样?” 她的确不舒服,但也有故意给他们留相处空间的意思。 刘阿姨说:“谈了会儿。现在尚小姐走了。” “走了?小劲没送她吗?” “没。前后脚走的。尚小姐也是自己开车来的。” “自己开车来的?噢,那也难怪。”林秀莲下意识为自己儿子没送尚菱找借口,“你觉得他们俩刚刚聊得好吗?” “没细听。不过好像神情不错。”刘阿姨挑好的说,估摸着林秀莲似乎状态好了点,才说,“不过小劲临走前说,下周他都不会回来吃饭了。” 中午时分,办公室很空。 程宁拎着外卖敲敲郁青玻璃门后推开:“郁姐,你的外卖到了。刚外卖小哥一起给我了。” 郁青这才从画稿中抬起视线:“谢谢。” 程宁将外卖放在桌面,没舍得立刻离开:“郁姐接了新项目吗?” “对。”郁青说,那颗冰山原钻很美,加之发挥空间大,主题不设限,品类无要求,整个中午都在想应该怎么设计。 程宁很喜欢郁青认真工作的模样,他扶扶眼镜,又见到郁青身侧一叠稿纸,他早就注意到,她习惯手绘,平时就会进行很多私人创作,注视了两秒。 “你想看看吗?”郁青问。 程宁有点不好意思,公司创办以来,郁青的设计他全看过了,来回看了好几遍还是不够:“我可以看吗?最近在学JewelCAD,正练手做建模。” “可以。”郁青直接递给他,“别弄丢了就行。” “谢谢郁姐!” 程宁出来,将稿纸放在自己电脑旁边,外卖放在桌面,怕油溅到,特地将稿纸放在抽屉里。 王哥这几天一直在想自己被开除这事,明明都已经提出降薪,喻总居然还是不同意。 喻总刚来没多久,没那么快了解公司,这么快决定开除自己,是不是有人告了状? 郁青?王姐? 这件事目前还没传出来,只有喻总,王姐,王哥三个人知道。 王哥今天中午特地没带饭,跟公司其他小年轻吃饭,重点对象是西西。毕竟她刚来没多久,又是人事,有可能打听到。 回来路上,王哥特地凑到西西身边,私下问:“西西,前两天喻总把我叫进去谈话,对我最近的工作似乎不太满意。我想问问你,喻总最近是不是在找人谈话呢?” 这是公司新来领导常会用的手段,找员工挨个谈话,判断公司内部具体情况。毕竟只问高管,会有瞒报的情况。 “没有啊。”西西打马虎眼,“喻总最近很忙,不是老不在公司吗?” “我之前没怎么关注。”王哥赔笑,“就是想问问,是不是有人跟喻总说了我什么。你也知道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在公司也待了一年多,不想让人误会。” 西西犹豫了会儿说:“我记得有天晚上,程宁好像进喻总办公室来着。” “哦。” “程宁好像对你不太满意。”西西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她还是说下去了,“就是说你不怎么教他,他总是要去问郁姐。还有就是说你有点倚老卖老。说实话,我没这么觉得你,我觉得你对他还蛮好的,程宁年轻,可能有点心高气傲吧。” “是吗?”王哥没吭声。 前段时间西西和程宁走得很近,两个人经常单独出去吃饭,王哥还开他们玩笑,完全没想到程宁居然私底下说自己的事。 怪不得好像有次明里暗里在怼自己。 “谢谢,我明白了。” “别跟人说,是我说的。”西西连忙叮嘱,“我不好传这个事。但也可能不是程宁说的,毕竟他才刚来……” “刚来就接单子,说他没关系,谁信呢。说不定跟郁青似的,又是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过来当首席。”王哥彻底被激怒了火气。 西西没接腔,找借口回到其他女同事中间去了,说说笑笑。 如果他最开始对自己没意思的话,就不应该天天跟自己出去吃饭,搞到全公司的人都在传他们,连喻总都在打趣,可他转头就拒绝她。 程宁最开始可能只想,吊着自己。 王哥回来时,正好见到程宁将郁青的纸稿很小心地放进抽屉。 唤醒屏幕,见到程宁刚刚在流程软件里提交了成稿,也就是说客户定稿,可以进入制作流程。 苏圆预算十五万,含购买原材料、制作和设计的费用,也算是一笔不小款项。 这个公司小,即便喻深拉了些几十万的客户过来,可总体自己找过来的客户都是几万块钱预算。 程宁上来就接这么大单子,还这么快定稿,之前郁青还在客户面前说程宁好话,都说不定他还不是喻家亲戚,是郁青的亲戚。 更说不定—— 等程宁吃过中午饭,去扔外卖盒,公司只回来了几个人,趴着睡午觉,王哥无声拉开他抽屉,翻了翻设计稿,抽出几张。 ——程宁的设计都是郁青给他弄的,简历里风格那么像。 23. ##23 唯一 周橙还在挂热搜, 吃瓜群众们都在等豪门恩怨第二部之遗产分割。 连不少律师大V都在科普,按照法律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分财产,以及问题关键, 又变成了周橙和敖长风是否有婚前财产协议。 周三上午,周橙用自己的大号,发了条微博: 大家好, 我是周橙。 这两年来,是我人生最过山车的一段时间。前年我跟长风认识, 去年年初, 我们正式确定关系。今年五月二十号。我们决定结婚, 并举办婚礼。 在微博公开婚讯时, 祝福有之, 质疑有之,讥讽有之。 但说实话,这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我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母亲辛苦抚养我, 但她嗜赌, 欠过很多外债, 于是我很小进娱乐圈赚钱, 运气非常好, 到二十岁参演电视剧, 终于有一批观众愿意喜欢我, 关注我, 了解我。 我很感谢。 只是这期间也并非没有委屈心酸的时候, 尤其去年,那抛弃了我二十多年的父亲索要赡养费将我告上法庭。 这时候,长风出现了。他比我大很多, 可是他填补了我人生某种失落和缺憾。他温柔,善良,体贴。我几乎想用我人生中知道的所有词汇形容他。 跟他结婚并非为了钱财,即便很多人这样想,可我的确是因为感受到爱而结婚——我父母很少给过我的东西。 借用我婚礼珠宝设计师的话:你出现,我愿意融化。 总之说了这么多,占用如此多公众资源,深感抱歉。 这次是想对关注这件事的观众们给一个交代。 我与长风并未签订婚前协议,也已跟长风的前妻和两个儿子和解。 我与长风的婚礼将继续举办。 我将把长风的遗产全部捐给希望小学,长风生前就喜欢公益,这是我们曾经讨论过万一身后,财产的处理方式。 谢谢大家的关心。 祝每个人平安幸福。 ——周橙 什么叫好的公关,莫过于如此,一夜之间舆论翻转。 喻劲看完后,立刻给高士打电话。 因为周橙将郁青的珠宝设计概念稿放在了她与敖长风照片九宫格的最中间。 那是一幅画,只勾勒出非常简单的男女轮廓,视觉重点是女孩的耳环、项链的钻石像冰棱一般融化凝结,抬起的指上钻戒,如水滴一般,被另一方更为粗大的男性手无名指带着的琥珀钻戒照耀出淡金的光芒。 底下有个纤细的签名:Qing。 “谢谢你们帮我做宣传。”喻劲竟隐隐与有荣焉,这幅画的美足以令不少人想要知道Qing这个设计师是谁。 喻劲盯了许久郁青那副概念图,再刷新,仅仅几分钟,周橙的微博就有了八万转发。 “不是我。”高士回答,“都是周橙自己写的,我都没改。她自己很喜欢这幅画。” “你要是阻止,她也会听你的不是吗?”喻劲恭维对方,“纪录片导演我联系好了,他明天回国,我安排时间你们见面。” “那谢谢喻总。” “不用客气。”周橙那边哪怕最开始情况还不稳的时候也打了预付款,足以证明是值得合作的对象,喻劲已经不想只是短时间保持合作。 周橙长微博写得很好,脉络清晰,情真意切,充分引大众共情,轻描淡写地捐遗产更是王炸。 很少有人有这种决断力。 这波漂亮且大气,无论是公关还是自己写的,周橙显然是个聪明人。 敖长风的死,也终于不再是吃瓜群众的盛宴,它经过周橙的长微博变成了一首脆弱小女生和成熟男性的跨年龄爱恋,英雄与美人的挽歌。 喻劲看底下评论都是: -抱抱 -橙橙,你会更好的 -橙橙,加油! 周橙再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是,十月五号,周六,婚礼当天,按照预期计划,进行婚礼直播。 比之前预估的流量更大。 早上六点开始,就已经将近有八万观众在线,到了十点的时候,已经到了三十七万,十一点更直接破百万,账号需实名认证,意味着全是真实观众。 郁青原本不关注娱乐新闻,也在微博的播报中,打开了直播,弹幕一排排刷过。 -进行到哪了? -刚试完婚纱,确认完场地,在迎宾。 -好忙啊,明星结婚也这么忙。 -周橙父母好像没有来。 -她跟她爸都断绝关系了,她妈就知道赌,也没什么好来的。 -敖家也没人来。 -上面的,想什么呢,敖家怎么干嘛要来? -不是说和解了吗? -和解了也不是要亲亲热热啊? -周橙好漂亮,婚纱太好看了! -珠宝也太好看了,比画上都好看。 -真的,我太喜欢钻石了!! -1551,什么时候买得起?! …… 这场是周橙一个人的婚礼,质疑不取消,按照原流程办,也因此,它仍然收获了巨大关注。 迎宾环节结束,上午十一点半,是戴婚戒环节。 大家都在想迎宾还好,戴钻戒这个环节怎么处理,直到镜头一切,长长的红玫瑰花路中,鼎立一块敖长风的西装婚服人形立牌。 绿草如茵,蓝天白云,清淡阳光下,立牌上的人眼露笑意,是股很儒雅的长相。 弹幕瞬间泪奔。 -我突然想哭。 -救命,我也 -我也 -我也 -不行,绷不住了 -哭湿了三张纸。 周橙由经纪人高士在牵着手走过玫瑰花路中的红毯,缓缓站在人形立牌前。 摄影师很会调角度,既拍到离开,重点又落在周橙微笑的面容上。 -好美 -好美 -好美 -我不敢呼吸了 -我终于知道美到冒泡四个字怎么写 周橙戴着郁青给她设计的珠宝。 耳垂到项链呈现雪花型,镶嵌璀璨钻石,由大到小,轻灵而奢华,有晶莹的流动感,阳光下熠熠生辉。 光线太好了,以至于出现了如梦似幻的效果。 周橙抬起手,没有人给她戴钻戒,于是周橙接过别人送上来的戒指盒,自己戴上。 淡金色钻戒,远远地,仿佛镶嵌入天边的太阳之中。 -摄影师太会拍了,我的天辣 -周橙真的美到爆炸! -我第一发现新娘可以这么美这么美这么美 -疯狂截图。 现场有钢琴师现场弹奏婚礼进行曲,前面站着神父,却迟迟没有说话,没有人交换戒指环节,没有亲吻,站在周橙面前的是一张人形立牌。 周橙戴完戒指,伸手揭开了面前的薄纱,她微微垂头,无声流下一滴泪,同时轻声说:“长风,我们结婚了。” 这个小视频爆了整个微博。 视频中周橙揭开婚纱时在阳光照射下,那张素净的脸,与雪白的婚纱,以及反射光点的耳坠和项链,以及太阳光芒,构成了一幅如梦似幻的场景。 似乎是唯美动画才可能出现的画面。 周橙的美上了一个新台阶,以前是美艳,而第一次,观众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寂静的哀美。 这种效果,堪比用长篇电视剧大量连续剧情才塑造出的悲情女主角/女配,将长久留在观众心中。 喻劲趁这个机会也买了个热搜,将周橙珠宝设计师的公司名字挂了上去,当天,公司就收到了几十个想要下单的客户电话。 都是婚礼设计,且都想要类似于周橙的风格,指名设计师Qing。 十一月,郁青跟喻劲去参加敖长风的葬礼,周橙一身黑衣站在敖长风前妻身边,旁边站着敖长风两个儿子。 前妻偶尔还会在旁耳语,提醒周橙来吊唁的是谁,显然他们关系好了许多,不像是之前热搜里在医院闹起来的模样。 吃完饭,回去取车的路上,前面有人议论: “周橙真厉害,这么快跟敖家人混成一片。” “说不定只是作戏。” “就是,敖长风前妻家势力大,周橙遗产没分到多少,才捐出来赚名声。这些明星啊,都喜欢做表面功夫。” “不好说。要是有股份,那可不是小数。未必是她能赚到的。” “她现在身价翻几倍了,你看她的婚礼直播,铺天盖地的宣传,观看人数都创记录了,赚得盆丰钵满,还不是冲着钱?” …… “你怎么想?”喻劲上车后突然问。 “什么?” “周橙。你也认为她是做戏?” 郁青看不出别人是否是演技,只是刚刚宾客入座吃饭的某刻,周橙曾偏头凝视了敖长风的遗像很久。 郁青直觉说:“不认为。” “你知道周橙为什么要捐出所有遗产吗?”喻劲语调平白直叙,“我问过高士。高士说,周橙的目的其实不是做公益,而是很厌恶别人用吃瓜的兴奋去消费敖长风的死,为此,她想要早点结束这件事,以及帮敖长风赚一个名声。” “像周橙能做出来的事。”郁青轻声,回想起了第一次在生日宴见到的周橙,将其他宾客暗喻为泥,心高气傲,摇曳生姿,风情万种。 周橙是真正的浪漫派,浪漫到可以为了喜欢的人死后名声,捐出遗产。 “高士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喻劲语气笃定,眉眼是冷静,“这件事,你愿意看到什么,就会得出你相信的结论。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亲人给你的东西,未必其他人就不能给你。” 到了郁青家楼底下,负一楼停车场。 郁青开门下车,见到喻劲跟着熄火下车:“……” “我不打算招待你。”郁青说。 “我们之间不用客气。”喻劲自若地回答。 一路没脸没皮地跟她进电梯,流畅地按下郁青家楼层,到了房门口,又站在旁边毫不避忌地盯她输密码。 郁青很是无奈。 100520。 发现密码没改,喻劲意外挑了下眉,勾起嘴角,好似警察抓到嫌疑犯什么有力证据般扫向她。 郁青没有回应他的视线,也不想搭理,进门,刚喘口气,喻劲突然伸手将她抱起来掂了掂:“瘦了。” “……你是电子体重秤吗?”真是被他弄得没脾气。 “的确瘦了。”喻劲笑,由下往上迎着她的视线,语调慢慢沉下来,“最近公司的项目也多。不过身体还是第一位。身体不好,什么都不好。得早点补回来。以后中午我带你出去吃饭。” 郁青将视线垂落在他双眼里,像他的身体里有片深邃无垠夜空,双眼是入口。 除了喻劲,没有人会这样关心她。郁青蓦地说不出什么回应的话。 也许是只有两个人沉静下来,也或许他们刚刚从别人的葬礼回来,喻劲突然叮嘱,有种认真的架势:“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生病。”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郁青说。 “你起码可以做到好好照顾自己。我对你的要求也只有这个。身体病了,心也会不舒服。只有身体好起来了,你才有力气自救。” 郁青将眼睫毛垂得很低。 喻劲说的不仅仅是身体,郁青知道,她也知道自己病了,早就病了,从姨妈离开那天。 曾经郁青认为自己聪明、坚强、冷漠,连亲生父母去世都没有哭,她年纪很小,却已经理解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死亡不过是自然的循环而已。 直到姨妈抛弃她,才让她发现自己是个比预想中脆弱得多的人。父母的死亡是不可避免,可姨妈呢? 姨妈为什么要抛弃她? 曾两次被孤零零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恐惧感有段像洪水般浸没了她。她无法呼救,甚至抗拒呼救。 “这个世界不允许病人吗?” “允许。只是我希望这个世界有的是跟别人不一样的人,而不是生病的人。生病带给人是虚弱和痛苦,不是吗?” 郁青很久才问:“是这次葬礼让你有了感悟?” “是。”喻劲笑,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我打算活久一点,今天一直在想,要是万一我走了,你跟了个不靠谱的人怎么办?吃又吃不好,身体那么差,说不定还会被欺负。” 郁青没想到喻劲这样冷硬的人,也会有这样的设想。 “如果连你都不可以征服我的话,其他人就更不可以。” “你的意思是,我只可能是你的唯一吗?” 喻劲目光有牢牢旋涡般,他知道郁青的意思是,要么跟他,要么谁也不跟。 明明抱了她很久也不嫌累。 喻劲用左手按下她的脖颈,猛地吻了上去。 24. ##24 含苞待放 “别乱动。” “我都没碰到你。”喻劲埋怨。 午后, 太阳像是暂时阴下去,房间拉上窗帘,是股昏暗, 依然可见,床上两个人影。 喻劲在身后贴着她。 挨着她着她蹭,又亲又摸, 郁青没有阻止,轻哼了两下, 原本打算就这样隔着衣服等他自己结束, 可谁知现在他开始压在她上面吻她, 有要得寸进尺的架势。 郁青被掰成平躺, 盯着天花板:“别这样。” “怎么样?”喻劲声音像块海绵, 蓄的不是水,而是身体里的浓重情丨欲,不住吻她顶她。 “我没有想好。” “……”喻劲动作顿了顿,过了会儿才将脑袋抬起来, 无语地望她一阵, “你没想好, 就不该让我进房间来。” 郁青:“你把我抱进来的。” 喻劲亲她一阵, 就直接把她抱上了床。他反应来得很快, 两个人也的确在情动间。 可郁青的确没有想好, 没想好的情况下她不想轻易发生关系。 “郁青, 我奉劝你一句。以后你做人得干脆点。”喻劲捏她的脸, “要么做, 要么不做,别总是做了一半让人卡住。” 喻劲起身,看样子是要走了。 郁青跟着起身, 将自己被捋到大腿中间的裙子拉平,叮嘱:“注意安全。” “呵。” 喻劲是要走,这跟前几天睡客厅不同。 他被挑起了兴致,要是不走,郁青光说几句话,未必挡得住他。 喻劲一腔怨气到楼底下,坐了会儿,停车场安全通道,出现一个胖女人身影,见到他又立刻离开。 喻劲给郁青发了条微信:锁好门再睡。 郁青:好。 推开门,保洁阿姨来过,房间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沙发面前放着只小笼子,笼子里面有只雪白仓鼠。 买来就放在这,连喂食都是加钱让保洁阿姨做的。 喻劲带上门,直接躺沙发上,抽根烟,朝天花板徐徐吐出一口白烟。 白烟在视线中缭绕。 曾经,喻劲在厨房里戏弄地吻过郁青,并察觉她身体有略微的僵硬后,自认为占了上风,心情很好。 晚上还闲得无聊去找喻深。 喻深又在画画,喻劲欣赏了下喻深收藏的画作。 某个很显眼的位置,发现副跟旁边水平查得有点大,笔迹也很新的画作,停下来琢磨了会儿。 视线往右下角移。 A&Q。 喻劲很快猜出了这两个字母是什么意思,心里面划过一丝嗤笑,转头,见到喻深素描纸上是个年轻的外国男生素描头像。 素描纸上男生半侧脸,带着微笑,深眼高鼻,标准外国年轻男孩的长相,像个电影明星。 “这是模特?” “不是。是同学。” 喻深外公以前一个学生借用外公的大宅子开美术补习培训班,做素描和人体训练,喻深觉得这方面不够扎实,就也过去参加。 “没女生吗?” “男生比较多。我们互相画。”喻深刻意解释了下。 “嗯。”喻劲随意地回,那会儿他的目光逡巡回到中间那副不太成熟的画作上,虽不成熟,却很有冲击力,正下意识辨认哪笔是喻深的,哪笔是郁青,并没有听出来喻深解释时,有些微的停顿。 隔了段时间,喻深又问:“小劲,接吻是什么感觉?” 喻劲笑:“你干嘛问我,找个人试试不就知道了。” “你不是跟人接过吻吗?” “郁青说的?”喻劲挑眉,喻深看到的是那个外国女孩,他跟那个外国女孩根本没发生什么,唯一一次接吻,是跟李迎在车里,恰好被郁青撞见,“她真会告状。” “她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没什么感觉。”喻劲回答。 他那会儿正是对女生和性有幻想的时候,李迎是女生中最漂亮的,主动对他表达出好感,于是约好一起出去玩。 “谈了几天就分了。每天早上八点就给我发微信,连吃饭都要拍给我看。中午要跟我坐一起,晚上还要出去约会,刚交往两天就计划情人节圣诞节还有她的生日,说实话,我觉得很烦。” 喻深笑了下,喻劲似乎完全没跟人谈恋爱的耐心:“你们第一次接吻没有紧张吗?” “没有。” “男生和女生是不是第一次接吻都没什么感觉?”喻深对这个话题问得格外深入,喻劲只当他是好奇。 “我没什么感觉。”喻劲回答,即便在某刻,他脑海中的确划过一个人,可他会想起自然是因为戏弄,他享受到的是赢过她的戏弄感,而非其他。 喻深松了口气。 次日周末,喻劲站在楼底下,远远见有个纯白人影走过来。对方到近处才发现是郁青。 郁青向来穿着都比较朴素。 纯色T恤,黄或蓝或白。 万年不变的牛仔裤或短裤,扎两个矮马尾,偶尔高马尾。 脸上也很素净,不像他班上的女同学,会化妆喷香水,出去玩还会穿水手服和洛丽塔裙。 那天她破天荒穿了件白连衣裙,白带凉鞋,头发披散下来,盖过肩膀,额头左侧还别了几支发夹,焕然一新。 明明比不上他班上几个女同学五官明艳,服装仍然过于接地气,可喻劲莫名觉得她很清纯,很美,像支含苞的荷花。 郁青恰好停在他面前,喻劲当即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通,调整出惯常的嘲讽语气:“你是不是很喜欢看偶像剧?” “?” “以为换套衣服就可以让人对你刮目相看?” “……”郁青不想搭理他。 喻劲认定她是刻意在引诱自己,在欲拒还迎:“这就是你的新招数,对自己的美貌这么有自信?” 郁青终于将视线对准他,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美貌”,反倒只觉得—— “你很烦。” 她言简意赅地吐出这三个字。 这是喻劲人生中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这三个字“你很烦”,从来都只是他烦别人,他刚想回应,喻深从里面走出来,语气微微带着歉意:“让你等久了。” 郁青瞬间换了个语气:“没事。” 郁青刚刚站在那,根本不是想刻意勾引他,而是在等喻深。 “你们要出去?”喻劲问。 “对。”喻深回答他,“今天郁青生日,我带她出去吃饭。” 两个人都郑重打扮过,从交流来看,也是提早约好的,莫名有种要出去约会的架势。 喻劲等了一阵,以前什么事喻深都会叫上喻劲,但这次没有,他完全没问喻劲要不要一起,而是走到院子口,推起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喻深会开车,但还没到十八岁,没有驾照。 他不像喻劲敢开车在家旁边转悠——别墅处于郊区,大部分时候路上都没人。 他跨上一辆自行车,甚至都没让家里的司机送。 郁青上前,很自然地坐后座,早早抓着喻深背部衬衫。 这样看过去,盛装少男少女,花丛铁院,崭新明黄自行车,竟还有点浪漫。 喻深大概不是很熟练,坐上车垫后试了试脚踏,稳住车把。 郁青扫过喻劲一眼,又很快地,轻巧挪开视线,仿佛喻劲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呵。”喻劲舌头扫过后牙槽,只觉得好笑。 “坐稳。”喻深回头。 “嗯。”郁青只要对喻深,语气都很好。 喻劲站在门口,盯着他们彻底消失在他视野里后,目光才慢慢沉下来。 那天下午喻劲也有事,同学转学,他们班开了场送别舞会。 在学校交流厅开的。 不要求穿校服,完全自主,音乐播放,每个人可以去选择自己舞伴跳舞。 到了高中,他们这伙人玩得很溜,互联网的普及让他们很早就对男女之事了解,偷吃禁果的也有。 气氛high,李迎明里暗里想跟他复合,穿了身旗袍,在他面前晃荡好几次,喻劲懒洋洋坐着没动,脑海中却只是来回窜过,纯白的郁青,以及她坐在喻深车后座,双手抓着他的衬衫。 胸腔底部长出一棵藤蔓。 藤蔓被人从底部点着了火,那火势不大,却缓缓地从底下往上升,烧成一条,窜到心脏位置。 有无限燃料似的,火势不大,却一直在烧,在胸口闷烧。 喻劲没怎么跟他们玩,九点就回了家,到房门口,喻深门关着——他们是对门。 停住脚步,他上前特意敲了敲门:“哥。” “喻深,你在吗?” 无人回应。 拧开门,里面是空的。喻深没回来。 喻劲隔了会儿,下楼去客厅吃水果,视线朝向门外——郁青做完作业总会帮她姨妈做事,不是在客厅就是门外,尤其这几天,她姨妈请假说是回乡下老家照顾孩子。 见不到郁青。 也就是说,他们都没有回来。 趁她姨妈不在,专程跟喻深去外面玩?是打算夜不归宿吗? 喻劲去了郁青和她姨妈的屋子,开灯,很小的小屋子,有很陈旧的感觉——喻劲在家里生活十几年,从来没进来过。 房间就是卧室,外面是厕所,厨房还得在最外面,用屋檐挡住,几近于露天。 一张床,郁青显然是和她姨妈睡的。 房间有张吃饭的桌子,柜子,置物架,此外是靠近床边有张书桌,放了参考书和练习册、闹钟、台灯,前方还贴了张课程表。 书桌摊开日记,日记写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喻劲只扫了眼,他并没有去窥探别人日记的爱好。 只是有股遏制不住的火气,他认为,是源于郁青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用手段征服了喻深。 郁青十点回来,早早看见自己家里灯开,以为是姨妈,等进来才见到是喻劲。 她很疑惑:“你来干什么?”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来?”喻劲坐在床边,张口就是刺。 半路上,喻深自行车坏了,两个人是推着车走来的,一望无际的湛蓝夜空,低到伸手就能摘星,还能听到蛐蛐叫,美极了。 自行车不好放,景色又美,他们就没有打车,边走边敞开心扉聊了很多,可这不意味着,回家不累。 郁青瞥见自己日记本摊开,上前将它合上:“喻劲,你是不是认为,你自己是国王,而我们都是你的奴才?” 她讨厌的就是他那股高高在上的气场,令她总想把他拉下来,拉到这个尘世的泥土里面来。 “你认为呢?” “我姨妈是来工作的,不是你们的奴仆。” “可是她敢走吗?”喻劲反问。 郁青跟别的女孩不同的是,她很少作无用的愤怒,当手里有武器,她会选择反击:“喻劲,你是很在意我跟你哥出去吗?” “我警告过你,不要去勾引我哥。” “你究竟是希望我不要勾引你哥,还是希望我勾引你?” 喻劲盯着她,突然上前攥着她的手把她压到床上,牢牢盯住她。 喻劲有另外一部分没有告诉喻深。 跟第一个女朋友,也就是李迎相处时,他是有反应的。不是吻,而是当他头回抱住对方的身体时。 他有第一次跟异性柔软身体接触的酥麻感。可他清楚地知道,那因为李迎是女生,是异性,并不因为喜欢。 平常相处,他只会觉得她很烦。 有的男生会为了这点接触的快感去谈恋爱,去哄骗,喻劲不会。 可此刻,被他压在身下的郁青,雪白的裙子,散开的黑发,脸上头回有充足气血,美得灼灼逼人,像一株真正含苞待放的荷花。 她的手腕一直在用力抵抗,可令他居然立刻有了反应和某种肮脏的联想。 整个晚上他都在想象,喻深是不是跟郁青出去开房了? 喻劲自负,隐隐有某种危机感,却不甚清楚,他没意识到自己被郁青那句话激到了。 那刻,他有强烈的性冲动,想要彻底压制住郁青,要占上风,要让她臣服,他也以为自己知道郁青想要什么,于是他决定不陪她玩这些把戏,直接釜底抽薪: “郁青,要多少钱,你肯跟我上丨床?” 25. ##25 承担 并非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有多么侮辱人, 可被郁青用目光盯住后,喻劲却莫名有一种快感。 ——被郁青全身心强烈注视的快感,漆黑的眼睛里只印刻着他。 比跟其他女生拥抱的酥麻感还要令他愉悦。 郁青说:“滚。” 仓鼠发出滋滋滋声音, 喻劲扭过头,它似乎是在抗拒烟味,盯了他一阵, 喻劲坐起身,坐在沙发边, 按灭烟头, 试图伸手逗弄逗弄它, 仓鼠却恐惧起来, 差点咬他一口。 把他当成了陌生人。 “小玩意儿。” 喻劲缩回手, 决定耐心地跟它慢慢培养感情,确保这回不会再吓死一只仓鼠。 人年少时犯过一回错也就罢了,不能再犯第二回。 隔日,下班前半个小时, 郁青收到一条微信。 喻劲:游泳、网球、健身馆、羽毛球, 选一项。下班后我带你去。 郁青:“……” 郁青:我很忙。 喻劲:再忙也不能忘记锻炼身体。选一个, 不然我骚扰你。 郁青:“……” 看来他的确是被敖长风的死刺激了, 可敖长风是意外事故, 并不是人家没锻炼或者胡吃海塞。 郁青的好处是很少做无用功。 郁青:网球。 喻劲:(OK)。 下班, 喻劲带郁青去商场吃饭, 吃完直奔楼上现买运动服, 直接换了出来。 再去旁边大学体育馆。 从南门开车进去, 迎面就是游泳馆,建得像水立方,水蓝色魔方结构, 进出的人很多,络绎不绝。 再往前才是室内网球馆,有点破旧,里面的人不多,大部分是男生在玩,跟隔壁成鲜明对比。 “怎么样,要不要去游泳馆?”喻劲故意开玩笑。 “不。” 身后有男生对郁青说:“同学,让让。” 从他们身边走过。 喻劲扭头,室内篮球场是银色的顶,灯光反射出来偏冷,郁青穿纯白两件套,头发跟平常一样披散着。 短裤短袖装扮。 她很少穿这种过于青春的衣服,也因此,格外有反差感,露出的胳膊、膝盖和小腿都白皙异常。 皮肤瞧过去光滑洁净。 侧面看眼睛,鼻头,嘴唇都有圆润的弧度,反而没有正面那么清冷,相反,还有点可爱。 的确,跟刚进学校的大学生没两样。 “我去付押金和租拍子。”喻劲说,走去前台。 前台小姑娘忙忙碌碌,敲着键盘开口:“不是本校学生的话。场地一个小时一百元。单副球拍押金五十。” 喻劲慢慢挑了下眉尾:“我看起来这么不像你们这个学校的学生?” 前台小姑娘愣了愣,这才抬起视线打量了他,而后不好意识地挪开:“……也不是。” 郁青站在不远处。 喻劲长得好看,少年时像是漫画里出来的矜贵公子哥,不过此刻,他更多是成熟男性的气质,仍然是招女生的类型。 前台小姑娘跟他聊:“那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还是交换生?” “抱歉。跟你开玩笑的。都不是。” 小姑娘:“……” 郁青:“……” 前台小姑娘居然没生气,反而低头微微红脸。 也许因为喻劲放松跟人说话时的姿态,有时格外撩人。 喻劲走回郁青旁边,郁青:“别随便捉弄别人。” “你吃醋了?” “我不喜欢。”郁青直接说。 喻劲解释:“谁让她看都不看,直接默认我是社会人士?” “你难道不是吗?”郁青无情戳破。 “外表看起来,你是女大学生,我是社会人士,我可接受不了。侮辱性极强。” “……”郁青真的有时候,不太想跟他说话。 开始打网球。 喻劲站在偏里侧的位置,郁青靠近场地中央,活动空间更大。 “准备好了吗?”喻劲发球。 “嗯。” 喻劲兴趣广泛,大学时就常出去玩,登山、滑雪、攀岩、开游艇,国外自由行……等等,网球对他来说,驾轻就熟。 只是,最近用鼠标多,手腕居然僵硬了,没以前那么灵活。 得打几把才能灵活起来,不过刚开始几把,郁青就已经喘气。 “还好吗?”喻劲笑着问,还说不来锻炼,体虚成这样。 郁青掐着腰,隔了会儿才回答:“没事。” “没问题的话,我就继续发球了。”喻劲故意说,脑中想发个力气大的球来试试手感,真打的的时候,还是刻意来了个切削,好接。 郁青拍了回来。 喻劲跑几步,再拍回去,很快上手并掌握节奏。 与之相反,郁青是最开始还好,接下来便显得有点疲于应对。 喻劲扫了眼墙上时钟,晚上七点四十,刚开始锻炼的确会不舒服。 打到八点结束。 郁青有点累了,才开始几分钟。 明明知道对面的喻劲放缓了打,可她就是跟不上。 不仅是跑,还是跳,还是挥舞球杆。 之所以选网球,是因为她大学选的就是网球课,还拿过高分。 这会儿已经生疏到可怕的地步,不仅如此,快速的失力感,更是让人觉得身体既沉重又悬浮,仿佛上半丨身和下半丨身是勉为其难拼凑而成。 喻劲瞧出她的状态,边打还能边中气十足:“要不要歇会儿再继续?” “不用。”郁青回绝。 那就继续。 郁青换了种方式,太远的地方也不跑去接了,免得疲于应对。 只固守自己某片领域。 盯准喻劲的发球,挑好的球接。而轮到自己发球,要么专门打内侧球,要么专门往外打。 喻劲弯唇,还真把这当比赛打了。 真可爱。 严阵以待,可惜郁青技术上是个好对手,体力上却完全跟不上。 喻劲手感越来越好,简直意气风发,郁青却像个老太太般,动两步就要喘一喘。 才十分钟,体力彻底耗尽,她连球都有点捡不动,面色潮红,呼吸声重而急促。 喻劲走过去:“还好吗?” “嗯。”郁青双手扶着膝盖,勉强点头。 喻劲见她这种姿势微微露后腰,伸手将她衣服往下拉了拉,站在旁边,等她恢复体力:“你太久不运动了,第一回都这样,慢慢就好。” 这种道理,郁青知道。 不过人知道自己身体差,跟发现自己打球打十几分钟就会累的真实体验感完全不同。 过于直观。 喻劲故意开玩笑:“下次还选网球吗?” 郁青没吭声。 “要不要我扶你回去?” “不用。” “那背你呢?” “不。” “抱你?” 郁青用一个白眼赏赐他。 喻劲笑得不可遏制,郁青实在太可爱了。 每天都是:不,不,不,不。 像只布谷鸟。 慢慢地她似乎要站起来。 喻劲想搀扶她胳膊肘,郁青却只稍微借用他手腕的力量,支着自己站起身。 她总是很习惯不接受别人帮助,因此高冷有余,亲近不足,像朵非要在悬崖峭壁独自盛开的玫瑰。 喻劲目光中柔柔地装着他:“我送你回家,这下总可以吧。” 两个人是在商场直接换的运动服,上班时的衣服就放在车后座。 郁青浑身都是汗,想早点回家洗澡,喻劲也打算蹭个澡回去,大咧咧跟着郁青进了住处。 回来后,郁青拿东西直奔浴室,喻劲开了电视,坐在外面等。 刻意用电视分散注意力,耳朵还是没忍住去听淋水声,以及想象了下。 水声一直有。 是淋浴。 忽然间,浴室里咚一声,像是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喻劲愣了秒,连忙调小音量:“郁青。” 没有人回答。 喻劲放下遥控,他走到浴室前,敲门:“郁青。” 仍然无人回应。 “郁青。” “郁青!” 喻劲拧了下,门没有锁。 也许会重复上次闯进郁青泡澡,搞得接下来郁青找阿姨拿了备用钥匙,连房门都直接反锁,可—— 喻劲还是闯了进去,郁青晕倒在瓷砖地面上。 等郁青醒过来,并没有几分钟,她应该是热水开得太大,水汽多,造成短暂缺氧眩晕。 “还好吗?”喻劲坐在床边。 “还好。”郁青恢复神志,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 联系之前眼前一黑,能猜出是喻劲把她从浴室捞出来。 “可把我吓死了。”喻劲说,语调倒也没很沉,“只是带你出去打了回网球,不用这样恐吓我。” 郁青没吭声。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喻劲也发现自己说的笑话并不好笑,起码想逗笑的对象没反应。 他伸手给她提提被单。 郁青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全丨裸的,喻劲假装没发现她突然光丨裸的那种神态,回头起身从保温箱里拿了盒灌装牛奶:“要不要喝点牛奶?” 郁青接过。 扭头看了眼旁边电子显示屏的时间。 “怎么,在估算时间,担心我趁你晕倒时,对你做了什么?”喻劲今天一直在开玩笑。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差不多该回去了。”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开车回去十点。洗澡睡觉十一点。明天要上班。 “逐客令下得真快。不过在你晕倒时,我的确对你做了点什么。” 郁青等着他说。 “帮你擦干身体。”喻劲说。 “……” 郁青知道今天喻劲很快乐,从他一直在调戏她能感觉出来,她没有笑,而是阖下眼,过了良久后才说:“喻劲,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少年时的喻劲和现在的喻劲像两个人。 郁青被人叫“同学”,除了长相也是因为她的气质跟过去一脉相承,变化有但不大。 喻劲却不是。 以前他像个骄矜的贵公子,高高在上,玩车,处女朋友,很随意,自视甚高。 譬如他今天在体育馆调戏前台妹妹,让郁青不由得想象,他大学时是否就是这样的,调戏别人而不用情。 可是从某个时刻开始,喻劲变了。 会表示关心,会刻意表达在乎,以及照顾别人。 “变什么?” “成熟。” 喻劲笑了笑:“也许是某次回家,突然听到你跟我哥要结婚的时候。” “伤害了你吗?”郁青第一次主动问他这件事。 “不是。” “是我发现你们都很脆弱。我妈、喻深,还有你,脆弱到如果我不介入,你们会永远这么走进死胡同。” 26. ##26 打七寸 网友:您好, 大大,我是您的粉丝,请问您最新发的图片都是您的设计吗?实在太好看啦! 王桥:是的。 网友:不过跟周橙婚礼设计师郁青的作品风格好像哦。 王桥顿了顿。 这段时间, 他求职一直不顺,面了很多家大公司都说他的风格过时。 而肯要他的小公司工资太低,还是基层, 他拉不下脸,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 找了将近两个月工作。 房租孩子压力山大。 正好喻劲买热搜, 在微博带起了郁青风, 王桥就临摹了两副郁青原稿, 发在微博主页上, 没想到不仅过了几家公司,还有人前来问。 王桥一方面不服,暗戳戳吐槽现如今网友的审美观,一方面点进对方主页。 是个才刚大一的女生, 自拍照很美。 王桥回想起对方喊他“大大”, 又说是自己粉丝, 忍不住有点虚荣心, 回复:嗯, 她有点借鉴我。 网友:啊, 真的吗? 王桥快速打字:真的。郁青这么年轻, 根本没经验就坐上了首席设计师。主要是她跟喻家关系好。尤其婚变之后, 喻家想要补偿她, 什么都给她,搞得公司里面很乱。 网友:这样子啊。 王桥:这种事我也没地方说,只好辞职了。 网友:摸摸大大。 王桥笑:主要是我这个人很正, 就完全看不下去这种靠关系,拉帮结派的人。 网友:前段时间她不是上热搜嘛,我还是挺同情她的。 王桥:最开始我也是,刚进公司时,她跟喻深两个人什么都不懂,也是我教了他们蛮多东西。郁青的项目最开始都是喻深帮她改的,喻深走之后就是我。 网友:那周橙的珠宝设计真是她借鉴了您的设计? 王桥:这事不好说,我也没证据,更何况喻家又很维护她。 对方没再回。 王桥本只想在女粉丝面前装装逼,等到第二天上班点开微博,莫名发现自己多了很多关注和私信。 #周橙婚礼珠宝设计师被爆抄袭#这个TAG已经上了热搜。 时间正好是喻劲和郁青打完网球的隔日。 上午十点,有客户转发这条微博询问。 喻劲扫过,爆料内容基本是王桥跟网友对话截图,以及王桥在实名认证微博里面的三张设计稿。 的确跟郁青风格非常像,有张更像是周橙“ice&sun”的初稿。 喻劲拨打内线:“你过来一下。” 郁青敲门走进来。 “你做设计有时间记录吗?”喻劲单刀直入。 “纸上有。” “电脑呢?” “我习惯手绘,不怎么用电脑画。建模时才输入电脑。”郁青敏锐,“出了什么事?” 喻劲将微博转给她,等她看完才问:“公司软件有提交时间,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证明你是原始设计师。你的纸稿在哪?” “在程宁那。” 疑惑了一秒为何会在程宁那,喻劲利落起身,打开玻璃门:“程宁,进来。” 程宁放下手头工作,走进办公室点头:“喻总,郁姐。” “郁青的那些纸稿是不是在你这?” “在。” “所有都在?”喻劲身体倾前,双手握着黑钢笔两端。 程宁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 “拿进来。” 程宁依言拿进来,郁青和他核对。 程宁:“我拿到的时候就这些。我怕还的时候漏,专门数过是三十五张。” 郁青:“我给的是四十张。” 喻劲靠在椅背,看向他们两个人,等他们自己理清。 程宁扭头朝向郁青,有点慌了:“难道是我拿的时候漏了,对不起郁姐,我再去找找。” 说时,他就要回去。 “不是。”郁青轻声制止住他,“应该是被人拿走了。” 程宁:“?” 郁青:“王桥发的设计稿中有张几乎就是我从未发表过的作品。在那叠纸稿里。如果他没看过,不可能设计得如此像。” 程宁接过郁青手机,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可置信。 王桥就坐在他旁边,若说拿东西,倒也是轻而易举。 可是他没想过王桥能做出这种事,还说郁青抄袭他—— 喻劲:“所以就是初稿被王桥拿走了。不仅包括你给周橙的设计稿,还包括你其他一些设计。” 郁青:“嗯。”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喻劲将靠椅背的身体重新伸回桌面边缘,“王桥有没有可能还拿过别的东西?有没有找你们有过诱导性聊天记录和对话?” “回去想一想,有的话发给我。我需要根据现状做出对策。”喻劲盯着她,“另外这件事,郁青,你要负一部分责任。” 出了喻劲办公室门,程宁很愧疚:“对不起,郁姐,问题出在我身上。如果我好好看住——” 郁青摇头。 这件事还怪不到程宁头上,他只是实习生,刚进入行业,不太了解情有可原。 首当其冲的是她自己在这方面没有戒心,就算给也应该给扫描件,而不是原稿。 跟着郁青到了办公室门口,见她进去,程宁心里很不是滋味。 坐下,点开微博,刷到这条热搜下,大部分都是谩骂。 大家似乎下意识认为一个刚毕业就当首席设计师的女生必然靠关系。 而王桥入行将近十年经验,郁青资历尚浅。自然是郁青抄袭对方。 程宁点开王桥微信,很想质问他。 来了新微信。 喻总:不要跟王桥有任何联络。 喻总:以防被带节奏。 程宁回复:好。 喻总冷静而周到。程宁不由得懊恼,不像自己,连累郁姐,除了担心和紧张,什么用都没有。 王桥最开始还有点恐慌,因为事情上了热搜,意味着彻底闹大了。 现实中熟人来问他,他都有些心虚含糊。 直到下午,喻劲和郁青那边没任何动静,加之网络上都在声援他,王桥刷着评论,心态逐渐好起来。 是啊,他突然乐,郁青的原稿在自己手上,她没办法证明。 嘿,那个气势汹汹的喻总似乎也没办法,热搜都没压,甚至还在逐步上升。 民意! 王桥微博一夜之间涨了将近五万粉,他悄悄地删掉以前一些不好的言论。 下午三点,领导专程把他叫进去询问这件事,这时候王桥已经想好整个对策,装得委屈和沉痛。 领导甚至还安慰了几句他。 同事们也时不时过来安慰,这一天,王桥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优待。 仿佛平日里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整个世界倏然友好起来。 晚上九点,他洗过澡,又忍不住坐在电脑前刷评论和私信。 私信里全是鼓励和抱抱,很多都是年轻的妹纸,或者还没出学校的设计师。 有个知名晚报记者私信想做个连线采访。 王桥心一横,答应了。 第二天,这篇音频转文字的采访直接将热搜推到了第九名。 记者:你认为郁青的设计能力怎么样? 王:她的确有点儿才华,可是入行时间太少,缺乏历练,其实我很想告诉现在的年轻人,不要想立刻走捷径。 记者:你说的捷径是指? 王:德不配位吧。 记者:听说你最近离职了,原因是什么呢? 王:原因是整个公司的制度有问题。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有个实习生刚来一周,就接了个十五万的单子。客户呢,还是郁青大学同学。这大学同学一直对实习生的能力不满意,毕竟嘛,连校门都没出。我本来是说,让人多练练,可是这郁青就跟同学说好话,让这实习生的单子过了。你说离不离谱? 记者:还有这样的事? 王:当然啊。这实习生估计来头也不小,我也不好多说。只是你说这种情况,会不会令人寒心? 记者:那你认为喻家对郁青特殊照顾? 王:有肯定是有一些。毕竟喻家的确挺对不起人家的。这也是我离职的原因,人喻家也不可能开除对方,是吧? 记者:那郁青的设计风格至始至终都是抄袭您的吗? 王:这个……最开始她是跟喻深在一起,喻深会帮她把关。喻深走后,差不多就是我了。不过小喻总也是很维护她。 记者:小喻总? 王:就是喻深的弟弟喻劲。前段时间喻家老太太不是还收了郁青当养女,他们关系还挺好的。 …… 程宁一夜没睡好,早上六点醒来,就刷到这条微博,本来今天不用上班,他还是心急地赶过来。 办公室有些同事在,也在讨论这事。 “以前我只觉得他喜欢偷懒,这回可真是太过分了。” “怪不得喻总要开除他,知人知面不知心。” “但是这事怎么办……为什么喻总还不发声明?” “关键是这种事不好界定。” 郁青仍然早来,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她一直很平静地工作。 程宁慢慢坐下来,等喻劲来上班,刚到办公室门口,他跟上去:“喻总。” 喻劲瞧了眼他,让他进来说话。 程宁直接:“喻总,如果这件事需要人负责的话。让我来负责。” 喻劲放下公文包,笑了笑:“你要怎么负责?” “就讲清楚前因后果。是我不慎丢失原稿,是我的错。” “你觉得会有多少人信?”喻劲打开饮水机烧水,端起杯子瞅了眼,剩了不少茶叶。 最近在尝试戒烟,改喝茶。 “你知道如果发声明说,说都是你一个实习生的责任,网友们会想到什么吗?” “可这件事总要澄清。” “澄清需要方法。只会老老实实地讲明前因后果,没多少人看。愿意相信的仍然相信,不相信的总不相信。无论你怎么声嘶力竭,他们都会有自己的解读。” 程宁站着没动,深深皱眉。 喻劲瞧着他很久,难得发了下善心,语重心长:“如果你想保护别人,只凭一腔热血是做不成什么事的。学聪明点,从学校来到现实世界。” 晚上七点,喻劲开车送郁青回去,半途。 “你比我想象的人缘要好。” “?”正朝向窗外的郁青从街边小吃店的设计风格中转过视线。 “今天程宁过来说让我开除他负责。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是不是都这么单纯正直。” 郁青知道,程宁一直很自责。 喻劲扫眼后视镜,开灯变道:“向西西也来找我。” “她怎么?” “她说了下王桥被开除之后找她聊过这事。虽然没明说,不过我听出来,她大概是说了点程宁什么不好的东西,让王桥对他似乎有怨恨。” “为什么她会说程宁?”郁青不明白。西西不是跟程宁关系很好吗? “谁知道为什么。这件事闹大了,想起这一遭开始担心,才跑来找我。她只是说了程宁,并没想波及你。” 郁青视线穿过前窗。 “你打算处罚她吗?” “这次既往不咎。”喻劲说,“再有下次就不会手软了。我讨厌搬弄是非的人。” 七点二十,两个人回到家,郁青开灯,身后的喻劲直接走到她的办公桌,拿起一叠稿纸。 除了在公司,郁青在家里还有一批手稿。 喻劲翻动,一张一张,有单纯黑白,也有彩铅,有珠宝也有其他,很多是一个想法或者概念。 底下都是纤细的Qing的签名和创作日期。 郁青大概是将过往几年所有情绪和情感需求全部释放在作品里。 公司里含项目四十张。 喻劲大概瞧了瞧——家里却将近有百来张。 郁青上前:“这些可以吗?” 喻劲保持着低头,却抬起目光,光亮得像雪地上两颗浸水的黑旗,含着笑意,是种欣赏:“当然可以。” 他拉椅子坐下来,开始一页页仔细翻动,翻了十几页他问: “郁青,你之所以完全不着急,是知道自己的创作历程是不可能被抄袭的吗?” “不是。”郁青给自己倒了杯茶喝,握着杯子,“我没那么在意。” 沉默小刻,她补充:“外人和舆论伤害不了我。我只是担心会影响公司。” “不用担心影响公司。王桥的话漏洞百出,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还敢那么大胆到接受采访,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喻劲嗤笑。 这一秒,郁青盯着坐在办公桌前的喻劲,仿佛回到了过去高高在上,骄傲自负的他:“需要把这些发出去吗?” “不着急。让热搜再待会儿,我还得感谢他给公司带来那么高的热度。” “……” “向西西那种,我能够原谅。她可能只是一时恶念,做完会后悔,良心不安。王桥却不是。”喻劲说,“从他偷你稿件那刻开始,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他潜意识就想蓄意报复,只是没找到机会。这件事如果之后轻易地让他道个歉就算结束,岂不是显得我们太好得罪了?” 郁青想起苏圆,怪不得苏圆见到喻劲跟见到鬼一样。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爱我。” “……” “不行的话,晚上让我留下来也可以。” 27. ##27 梅花鹿 郁青干脆没理他。 过了一阵, 见他翻动她的手稿,兴致勃勃——大部分人见到她存有过去所有创作经历的手稿足以证明她的创作能力,只会高兴, 不会细看。 喻劲是每张都在翻阅,遇见某张,还会端详许久。 他在欣赏她的作品。 郁青倒了杯热茶, 无声放在他右手边。 喻劲没顾得上抬头:“谢谢。” 郁青无事可做,走去窗口看黑夜。 夏季过去, 冬季即将到来。 城市霓虹灯照常闪烁, 瞧不出季节。 月亮时时刻刻阴晴圆缺也看不出。 以前是温度, 现在开了暖气的房间里也无法感知季节。 唯有植物和落叶。 不过现在城市里流行种植四季常青的植物, 总有一天, 当人类给城市也装上空调,或许就再无四季之分。 整个世界都像要变成常温。 不知过了多久,喻劲从身后贴近,搂住她的腰。郁青微微偏头, 他的身体也是常温。 维持着比她略高的温度, 无论什么时候拥抱, 都是暖的。 郁青把视线挪回楼底黑夜, 喻劲在她颈侧吻了吻, 声带呢喃:“想好了吗?” “没想好。”郁青坦诚。 一方面想拒绝喻劲, 一方面却没坚决阻止他频繁来自己家。 一方面考虑过彻底离开, 一方面又不自觉依赖他。 这次被污蔑抄袭。 如果在别人公司, 郁青或许应该自己提出方案, 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可是到了喻劲这里,她什么都没想,只是知道他肯定会有办法, 而她要做的是配合他的决定。 喻劲将郁青翻过身来,双手按在她腰侧,垂下头吻她。 绵濡的吻。 温热的气息。 待在有些人身边就好像拥有一架空调,郁青突然有了如此实用的感悟。 冷热都不见了,他给的是常温。 人类是如此眷恋常温。 窗户还开着,身后是漆黑夜空镶嵌一枚淡白月亮,风从窗口吹进来。 喻劲用右手按住她后背,掌心贴住,试图帮她取暖般。 “冷不冷?”他稍稍分开后问。 “不冷。” 喻劲的唇跟少年时的柔软不太一样,身体也是,坚实、宽阔、有力,烟味少了很多。 徐徐寒霜的冷夜天,窗前拥抱的两个人,喻劲垂头而视郁青,本该是副岁月静好的画面,直到被他一句话打破—— “郁青。你是对我完全没有性丨欲吗?” “……”郁青停了两秒,“你的脑海中是只能想这件事吗?” “不是。”喻劲低笑,用指腹蹭她唇角,“我想知道。你是纯粹因身体不好而没性丨欲,还仅仅是在关系没确认前,不打算跟我上丨床?还是对这件事有障碍?” 郁青明白他的含义,是说他们在那间酒店里发生的初丨夜,是否让她对于性的感受并不美好。 “都有。”郁青回答。 自从喻劲对她说出那句“要多少钱,你肯跟我上丨床?”过了十天。 这十天,他们没任何对话。 直到,郁青一如既往给喻深送水果,恰好喻劲在他房间里开着玩笑,似乎在说学校里的事。 他们兄弟平日里气质截然不同。 但笑起来就很像,明亮十足的少年感。 郁青站门口时,喻劲率先发现了她,挪过视线,而后又挪开。 她走进去,到旁边时,喻深才发现她来:“郁青,你来跟我一起练素描。” 喻深去他外公那的培训班学了一阵,晚上回来就教郁青素描,当作复习。 旁边就有喻深给郁青准备的画架,郁青放下水果,坐下。 喻劲没有走,而是站在喻深旁边。 起先他的视线一直在喻深的画上,没多久,挪到郁青的画作,再过一阵,凝聚在郁青脸上。 郁青知道他在看自己。 注视了很久。 那天晚上,喻深爸爸很难得回来,站在门口扫下他们,敲响门:“喻深,你过来。” 房间里只剩下喻劲和郁青。 不大的空间,时间是安静的,轻微铅笔在纸面摩擦的声音,纸张和各种颜料混合的气味。 七八分钟后,喻劲才冷淡地开口:“你比例错了。” 语气是仿佛是他早就注意到她的错误,见她浑然不觉,自己又耐不住才勉强提醒。 郁青没搭理他。故意的。 重回安静。 喻深回来了,坐在自己画架前,拿起铅笔时,他下意识扫过郁青的画作,温声指出:“这里比例有点问题。” “嗯。”郁青点点头,这才乖顺地拿起橡皮擦修改。 “呵。”喻劲是缓缓地,缓缓地,抱臂露出一个冷嘲热讽的音节。 喻深望向他:“?” “没事。我回去了。”喻劲离开房间。 从始至终,郁青都没看过他一眼。 这天晚上十一点钟,姨妈早就睡了,郁青独自在院子里画素描。 晚上开灯容易吵醒姨妈,喻家大门进来的小径旁边的路灯是整夜不灭的。 还是夏天。那个暑假没完没了似的。 蛐蛐叫着,夜风吹着,郁青穿了件吊带短袖和短裤,独自在夜色里作画。 画小径旁放着的灯笼石像,天然的“圆柱形体块”。 路灯正好就在顶上,垂直光源。 一朵花落在她的脑袋上,打断她的研究思路,郁青拿过这朵花,往身后上方瞅了瞅。 又是喻劲。 他在二楼镂空花岗岩石柱阳台后,刚刚是摘了旁边花盆的一朵花,扔在她脑袋上。 郁青在喻深房里也见过这种花,是菊花,名叫二乔,开得正盛。 匙瓣圆盘形,一花两色,淡紫和乳白,乳白边缘还有淡黄色晕,美得高贵奢侈。 林秀莲刻意让人种的,寓意他们两兄弟。 郁青捏着花,转过头没理他。 于是一朵花被扔了下来,又一朵,都没落到她身上,而是散在周围,有朵半途散架,花瓣轻盈地从她身边吹过。 郁青终于回头,朝楼上,声调轻轻的,以至于像是请求:“别扔。” 这种花很名贵,还是花匠好不容易才照料得这么漂漂亮亮,就开这么几天。 喻劲俯视她,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上方是轮圆得不行的明月,夜天无云无星,纯粹得很,喻劲比之前郁青第一次见到时,还要高,眼神冷戾,可又多了其他不知名的东西。 郁青转过头。 喻劲没有再扔,也没回房间,而是继续站在二楼。 没多久,郁青行收拾画具,回了住处——跟以前不同,这会儿,她不喜欢被他盯着,没有状态。 在家门口盥洗池旁,郁青将捡来的“二乔”们都用清水养起来,就团团挤压在她的漱口杯里。 隔日中午,郁青用午睡时间,坐在书桌前将这些花画下来。 喻劲最开始带她学水彩和油画,赠送过她很多颜料。这些离枝的花已经有隐隐枯萎的迹象,清水也救不了它们,这是它们最美的时候。 寂静、将败未败而美艳,在黑夜中。 刚画完,刘姨将楼上的垃圾收下来,放到门口,又去收一楼的,喊郁青扔去后门垃圾桶。 郁青蹲下检查,她们总会稍微过遍垃圾,以防有什么贵重东西掉进去。 透明塑料袋里有团被揉皱的纸,隐隐约约有水彩痕迹。 将它展开。 是副画作,很新,内容是一个穿吊带的女孩仰头站着,两株花落在她身侧,空中还有几枚花瓣。 不是喻深的风格。 也不是他画出来的。 这是昨晚的画面——另一个人眼中由上往下的视野。 郁青从不知道喻劲会画画,而且画得这么好,怪不得他会指点她。 她蹲在地上顿了几秒,直到刘姨拎着其他垃圾袋出来:“没掉首饰进里面吧?” “没。” “那可以。扔了吧。” 郁青将画作放回垃圾袋里,跟刘姨一块将它们扔进垃圾桶。 郁青是个矛盾体,从小就是如此。 一方面她报复喻劲。一方面,在这短短几分钟扔垃圾的路程里,她又想到——。 其实自己很清楚,“吵吵”被吓死是意外,姨妈也是自己跪的,她本身懦弱到害怕跟任何雇主平起平坐,哪怕是雇主的儿子。 喻劲踩到她打破的瓷盘碎片,导致感染,没有告诉林秀莲。 喻劲口头上打压她,却从来没有在林秀莲面前说过她和姨妈。 他不算坏。 是她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 可为什么会单单、或者说一早就选择他呢? 明明他们势不两立,互相讨厌,可在喻劲朝她说了“上床”这个字后,郁青发现这幅画以后,那种一直蒙昧存在他们中间像头凶猛小兽,隐隐要破壳而出。 郁青晚上将自己的画作带给喻深看,喻深端详很久,赞誉很高:“颜色用得很漂亮,层次丰富,情感表达比之前细腻很多。每片花瓣,都像一片晚霞。” 郁青向来对赞誉很冷静。 转头挪了个椅子过来坐在他身边。 “今天不想画素描了?” “不想。” 喻深微笑,他向来很纵容她,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就像她是从色彩开始,接着才正式学素描,不是科班流程。 喻深在画大卫石膏像。 郁青难得在中途分了下心,再去扫那副被喻深放在一旁的画。 ——情感表达很细腻。 “郁青,你对我有过心跳加速的感觉吗?”喻深会在画画时跟她聊天,尤其在涂排线时。 “没有。”郁青回过神。 “我也没有。”喻深说,“我最近才发现,如果对一个人有好感的话,当他靠近时,是会心跳加速的。偶尔还会紧张到不知道说什么。” 铅笔侧着在粗糙素描纸上刷刷刷,郁青视线挪到喻深的脸。 “尝试”以来,有过很多刻意接触——牵手、亲吻,出去约会,乃至现在,肩并肩坐在一张凳子上,挨得很近。 显然,喻深从来没有对她有过心跳加速感和语无伦次。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不太确定。”喻深用纸擦出模糊边缘,动作仍然行云流水,语调很低,“只是我们的尝试得中止了。” 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起码已经验证过郁青不是他喜欢的对象。 郁青对他也不是。 他不想耽误郁青时间。 “好。”郁青很干脆。 喻深没有转过脸,只是语气郑重很多:“谢谢。” “不用。”郁青想了想,“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喻深回答她,“我想我妈可能不会接受这件事。只是在遇见他之前,我真的认为自己还是有转圜余地。可是他带给我的感觉太强烈了,强烈到我无法忽视。爱情会像海浪一样,瞬间淹没一个人。” 海浪。 郁青从喻深房间出来时,还在想这句话。夜里翻来覆去很久都没睡。 不肯再出来画画,不想碰见他,甚至早早去喻深那里,将那副花的画作拿了回来。 不想让喻劲看见。他们画的是同一个夜晚。 即便喻劲看见也未必会联想什么,可郁青是希望他连一丁点儿联想都没有。 在她自己没有确认之前,不打算教人发现一丝一毫的端倪。 ——那只要在他们中间破壳而出的,未必是头凶猛的老虎,反而可能是条春天里的梅花鹿。 28. ##28 求助 郁青冷落喻劲。 跟他说话不搭理, 连视线接触也尽力避免,有时连看到也假装没看到。 喻劲没耐住脾气,有回让阿姨找郁青上楼。 郁青不想去, 可不想去反而显得有什么似的,她慢腾腾上二楼敲门,喻劲在里面喊了声:“进来。” 喻劲躺在床上, 脑袋压着胳膊,见她来起身, 坐在床边。 房间温度开得很低郁青没关上门, 站在靠近门口位置:“找我什么事?” 喻劲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她, 过会儿才说:“原来你会说话。” “嗯。”郁青承认。 “我还以为你只会跟我哥说话呢?” “不是。”郁青回答, “不太想跟你说话。” “之前的建议考虑吗?” “……” 郁青很长一段时间没吭声。 女孩心理都要比男生成熟得快, 郁青意识到自己朦胧心绪的同时,再去看喻劲,只发现他的不成熟。 “不考虑。”她顺着他的话回答,“如果没有别的事, 我就先走了。” 郁青刚转过身, 喻劲从床侧过来, 一只手撑在门背, 阻挡住她的退路。 前面是乳白的门。 喻劲站在她身后, 身体没挨着, 倒有点儿像此刻的姿势。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 灯光在房屋中间, 因此让他的影子正好覆盖过她, 落在门上边。 郁青感觉到他的视线垂落在自己后脑勺, 也没回过头:“别骚扰我。” “骚扰你?究竟是谁先骚扰谁?”喻劲气极反笑。 郁青转过身。 近距离地对视。 之前她毫不惧跟他对视,前段时间她不想跟他对视,这会儿她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些, 能够和平地望他。 “那现在我们互不骚扰。” 喻劲很久没回应,他收回手臂,捏住她下颌,轻声在她耳边:“若即若离吗?我偏偏不上你的当。” 他转而用左手,帮她拧开门。 郁青走出去,恰好看到喻深背着画具包出来,要去他外公家。 两个人一块下楼。 喻深问:“你怎么会在喻劲那?” “他找我。” “因为什么事找你。” “幼稚。” 喻深笑了笑。 郁青一路送喻深到楼下司机那,见他乘辆黑宝马远去。 喻深最近在跟一个外国男生谈恋爱,金发碧眼,长得十几岁的莱昂纳多——喻深曾经画过对方的素描头像。 可这件事他完全没告诉林秀莲。 喻深喜欢男生。 跟喻劲和自己,似乎没什么区别。 无非一个是性别,一个是地位。 喻深不敢告诉大人。 郁青也要藏好。 喻劲单独让她去他房间,已经让阿姨们敏感——喻劲不像喻深,对谁都很好,郁青常去喻深那里,总是开着门,过于磊落,阿姨们反而不多说。 喻劲恰恰是不容易跟人亲近的性格。 郁青也是。 两个人前一年多来没任何交集。 中年女性是对年轻少男少女之事最为敏锐的一群生物,郁青更加刻意地避开喻劲。 喻劲似乎把这当作她另一种形式的“套路”,于是正如他说的“偏偏不上当”,任由她保持距离,比她表现得还要爱答不理。 开学前,喻劲过生日。 他是狮子座。 请了很多朋友来家里玩,林秀莲很宽容,将整个客厅都让出来给这群小孩。 来了七八个人。 男生们用超大液晶电视玩游戏,女生们铺了块羊绒地毯用投影仪看电影。 喻劲跟某个男同学在沙发上打扑克。另一个男同学站在旁边看。 阿姨们轮流将中午的菜端上客厅,郁青帮忙。路过时,男同学问喻劲:“她是谁?” 喻劲轻描淡写瞥了眼:“阿姨的女儿。” “哦。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大。”Hela 喻劲只是很简单地回应了下,不甚在意般,到十一点半,喻深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 郁青帮忙完就离开,回到大门口的屋子在户外淘米做饭。 喻深的同学跟他一样,穿着都很好,尤其皮肤白皙,不仅像是从来没受过苦,简直像是从来没受过委屈的模样。 三个女生们穿着亮丽的裙子,或蓝或粉,都化了妆,有个还是混血,淡棕眼,高鼻梁,美得如同洋娃娃。 喻劲说得对,他的女同学都很漂亮。 他们一群人说说笑笑。 聊最新电视剧,聊作业,聊八卦,聊补习班和课外互动,聊学钢琴和小提琴,聊最新出的3A大作,聊其他同学暑假都去国外旅游,聊玩游戏氪了好几万块钱。 姨妈洗菜说:“刚刚喻深和太太还让你过去一起吃饭,我替你回绝了。” “嗯。”郁青低头,按下电饭煲的开关。 “主要是,喻劲也没开口让你去,不太好。要是喻深,倒无所谓。” 姨妈喜欢喻深,不太喜欢喻劲。整个喻家阿姨们都是如此,喻深太好亲近了,仿佛没有亲疏远近似的。 可其实是有的。 喻深和林阿姨偶尔都会客气,但不能把他们的客气当真。 但对人来说,“有客气”,总比“没客气”来得舒服。 喻劲是“没客气”的类型,他一般找人只会有事,不会寒暄,不会没话找话,不会假装宽容大方,语调经常还是命令式的。 就像她跟小姨搬来的第一天,喻深下楼跟她们寒暄,喻劲只是站在二楼,如同狮王高高巡视般,眼神透露对侵入自己领地陌生人的警惕与打量。 不屑于伪装的高傲,这或许是郁青跟他对视的原因。 喻劲生日,从早上七点开始,三个阿姨轮流烧了十几个菜,鸡鸭鱼肉鹅青蛙甲鱼螃蟹不等,还订了个超大三层蛋糕,洗好了各种水果,准备好了七八种水果和果汁,还有各种巧克力坚果零食不等。 而中午,郁青和姨妈在吃三盘菜。 包菜、油煎小黄鱼、韭菜炒蛋。 郁青听不见客厅那边的动静,却能想象得出很热闹。 饭桌上,郁青给姨妈夹了蛋。 那刻,她突然理解了姨妈。 以前郁青总觉得人与人是平等的,哪怕是雇主,姨妈也不该卑躬屈膝。 不是的。 姨妈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喻家却可以随时换人。这就是她们的不平等。 这天下午,郁青都没出去,同学们玩闹过后的客厅留给阿姨们收拾,她没参与。 在家做作业。 姨妈回来,大惊小怪地说:“真不得了,喻劲这回过十八岁生日,收到了二十多万的礼物。太太送了辆车,喻总直接给了他一张卡。” 这晚郁青有怀疑过,如果她提早见识过喻劲真正的生活状态,还会有勇气考虑“引诱”喻劲吗? 或许不会。 她是没资本跟人玩的。 无论真玩还是假玩。 别人犯错,可以重头再来,而她和姨妈犯了错,难有翻身之地。 幸好。 幸好她并没有异想天开,不做灰姑娘和王子的梦。 还可以悄无声息地,抽身而退。 开学一周,郁青发现老头好几天没有出现在学校。 她问人,打听过去,在他租的房子发现他,坐在门口收捡易拉罐,双腿浮肿成青黑色。 邻居说,他得病了,没有钱治,在等死。 郁青走得很近很近。 他都没有看见她,听见动静才抬起头,眼球泛青,浑浊透光,像她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 之后,郁青没有坐公交车,而是迎着夕阳独自走了很久很久才回到家。 星期六傍晚。 郁青下了一个决定。 她从阿姨那里问到喻劲坐在后花园。 互不搭理已经有段时间,尤其已经开学,还在不同学校。 后花园是林秀莲迷上种花后,专门圈出来用来培育花种的一块地方,长得好就移到花盆,放到别墅里。 喻劲坐在长椅上看书,西装背带裤,前方是花圃,像个优雅的王子。 郁青在长椅后站定:“你之前说的话,还当真吗?” “什么?”喻劲波澜不惊。 郁青没有明说,喻劲却突然懂了:“要多少?” “二十万。” 二十万不是小数目。 姨妈都自身难保,其他人没钱,有也不会借给陌生人,即便是好心的林秀莲也是如此。 喻深是跟林秀莲的联名账户,转账会被林秀莲知道。 喻劲却不是。 谁也干涉不了他。 郁青用力扣着自己大拇指,没有人知道她是鼓足了多大勇气来找他,用多大心力说出这句话。 喻劲之前那句话更像只是为了羞辱她,而她却像把这句话当了真。 可隐隐她有种期待——喻劲扔掉的那副画表示,他有可能是喜欢她的。 说不定喻劲会问为什么她需要钱,答应等她大学毕业后分期偿还这笔钱。 喻劲合上书说:“可以。什么时候要?” 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问也没问为什么,仿佛二十万对他来说仅是九牛一毛,又仿佛,他早就知道她一定会来找他。 喻劲眼里的她,或许就是如此。 郁青阖下眼,她并不在意贞洁,在意就不会主动来找他。 卖掉贞洁换生机,对她来说是值得的。 如果出卖的人是个陌生人,她只会感觉到屈辱。 偏偏,出卖的对象,是她意识到可能情窦初开的对象,还未涉及到喜欢,已然卖掉自己。那是种比屈辱更深层次的东西。 喻劲没有回头。 郁青盯着泥土地面上自己那双旧板鞋,也没有再望向他。 “尽快。”郁青轻声回答。 那天,站在喻劲长椅后的,不是郁青,而是一个少女,全然破碎的自尊心。 29. ##29 封闭莲花 郁青很少会回忆往事, 尤其跟喻劲那段。 窗台前,喻劲大概也看出,她想起什么:“我其实挺后悔的。” “后悔什么?” “后悔那时候不够聪明。没看出你不是想找我交易, 而是想向我求助。” 这件事两个人都有责任。郁青想,喻劲那会儿习惯用“刻薄”来表达关注,而她擅长掩饰和沉默。 因此当喻劲变成现在这样, 令她深感意外。 人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变的。 “郁青,我还是想跟你上床。” “你不用一直强调这件事。” “性是什么人类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吗?”喻劲揶揄, “以前我总是反着来, 越喜欢越欺负, 越要装浑不在意, 现在我偏偏事事告诉你真心话。” 他恶劣地在她耳边说, 简直恢复了以前的挑衅姿态。 “真心话不是骚扰。” “哦,我又骚扰你了?”喻劲正视她,眼中装满笑意。 郁青扭头想走开,喻劲没让:“我想跟你上床不代表会强迫你。这是个成年男人的欲望。” “你的欲望不代表我的欲望。” “所以我想让你也有欲望。不管是对性的, 生活的, 还是爱情的。”喻劲伸手, 把玩郁青右耳侧下的头发, 她耳朵形状小巧, 像趴着的小白兔, 没有耳洞。 初中生, 班上女生基本都会一窝蜂地流行去打。 她很少跟流行或者大众。 不谈恋爱, 不打算结婚。是自由。可总要是想清楚了, 而非逃避。 “你要是身体不好,我就带你健身;要是不接受我,就死缠烂打;你要是一直在想过去那件事, 我就等你释怀。事情总有解决办法。”喻劲轻描淡写。 郁青沉默很久才说:“这样你不累吗?” “喜欢这件事,会累吗?” 月亮停在薄薄的夜空里,沉寂,冷淡,白皙,将近于透明,映出天的裂痕。 难得的是轮圆月。 喻劲终于松开她:“我先回去。这些手绘稿我带回家看。其余事你不用管,配合我就行。” 次日,在#周橙珠宝设计师郁青抄袭#热搜上到第五位的同时,喻劲用公司的官方微博发布了一条消息: 本公司将定于本周四至周六(12月9日上午8点-12月11日下午4点)连续三天,于后天美术馆举办公司首席设计师郁青小姐个人设计展,门票免费,欢迎各位前去参观。 另,郁青小姐个人作品电子网站将在设计展后,12月12日日中午12点正式上线,欢迎浏览。 ——A&Q珠宝设计艺术有限公司 喻劲并没有正面回应抄袭这件事,而是直接给郁青办了个设计展。 网上群起质疑,公司直接给郁青办设计展,这不是印证了王桥说的靠关系? 可更多人是意识到了这种大气无声的反击,这个声明简直没把“你们自己去看看有没有抄袭”那种自信写出来。 免费线下展览,加线上网站发布,大多数人都保持了一定关注,等着看好戏。 王桥看到这条微博时有点心慌,他不知道郁青哪来的作品可以办设计展,难道就是公司那些项目吗? 总共也没多少啊。 他最开始设想了好几种喻劲和郁青那边的反击方式。 比如说出声明,交代事情经过。 可公司开间没摄像头,他们没证据。说王桥偷稿件,反而会让人觉得可笑。 比如说拿出王桥求职时的简历,里面附带他以前的个人作品。 王桥是经猎头介绍直接跳槽过去的,目前网络上能找到的简历还是七八年前的,辩解说风格有变化很正常。 更何况,只要他已经在网络上打造出郁青是关系户的形象,那么公司无论怎么声明,只要没铁锤,都很容易被网友认定为维护郁青。 怎么也没想到搞这一出。 前台在微信私聊他:王桥,有你的挂号信。 王桥自从上微博热搜后(虽说热搜基本带的都是周橙或郁青的名字),显然成了公司名人,连前台小妹妹都对他十分客气。 别人都是自己来领,前台会单独通知他。 王桥:挂号信,什么东西? 前台隔会儿才回复:法院传票。 王桥握着鼠标的手抖了下。 周四,喻劲给公司所有人都放了一天假,去参观郁青的设计展。 “郁姐,你画了这么多稿子真是厉害!”公司设计师参观时,啧啧称奇。 稿件按时间顺序排的,一路看过来,有变化,但风格脉络非常明显。 今天工作日,参观的人不多。但只要来了,有眼睛,就不可能相信郁青会抄袭王桥那几张图。 “是吗?”郁青回,“我没男朋友,也没时间,下班后回家,业余时间比较多。” “我也单身啊。”年轻女设计师说,“回家还不是只想看电视剧。” 郁青笑了笑。 “不过郁姐是怎么画这么多的?”年轻女设计师问,这里基本全是有完整构思的作品,不是一时的随涂。 完整构思作品意味着只要拿出去就可以订做,可以卖钱,是需要花精力的,不是摸鱼。 “习惯。”郁青在前面说,望见自己稿件被一张张装裱起来挂在墙上的感觉很奇特,“我以为这是一个设计师基础的训练量。” “……”身后两个女设计师对视了眼,没敢吭声。 程宁这时候才过来,他上午有课。 进美术馆第一眼就望见了那副曾经打动自己的《莲》,喻劲居然把这副作品也给借了过来。 跟旁边的手稿不同,它是用学校毕业生荣誉馆内统一的黄框装裱起来的。 好久没看,里面莲花每个粗糙的铅笔痕迹清晰可见,他曾经凝视过这幅画很久。 以至于都想伸手隔着玻璃抚摸抚摸它。 “你很喜欢这副?”郁青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 “嗯。”程宁局促地应了声,稍稍跟她挪开了点距离。 这是毕业作品,郁青画完后上交给了老师,就没有再管。 后来通知她进入了优秀毕业生作品,也没什么感觉。 这时候再看,才发现自己那时候的用色和构思都是灰暗、冷淡且封闭的。 这朵莲花花瓣所有线条都在收束,其他花的流动感是盛开,而这朵花,简直要用尽全力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一样。 “郁姐。”程宁似乎刚想说什么,被赶过来的苏圆打断,他推推自己眼镜,转过头,没再吭声。 “郁青!”苏圆挽着自己男朋友的手,喜滋滋地过来,“我问了程宁,今天你们公司集体来看设计展。哎呀,画得真好。” 隔段时间不见,苏圆胖了些,脸上笑容也更加明媚,她从包里拿出两张请帖:“是这样的,我跟男朋友婚礼时间定下来了,给你送张请帖。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时间过来?本来是想国庆的,国庆人太多了,订不到场地。” 苏圆左顾右盼了圈:“喻总来了吗?” “他没来?” “哦。”苏圆居然像是松了口气,拍拍郁青的手,十分热情,“那你帮我把这张请帖给喻总,如果方便的话,一定要来。” 郁青接了请帖,但没有应。 “程宁,你也有一张。”苏圆大方地表示,“你设计的珠宝太好看了,我姐妹都说好。” “那你因为很配你。”程宁回答。 苏圆笑得合不拢嘴,再寒暄了段时间,挽着男朋友逛去了。 郁青知道程宁有话跟自己说,特意跟他走了会儿,可他又没说。 等程宁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转过身想再次开头时,西西过来找他:“程宁,我们能不能单独聊一下?” 程宁只得抱歉地跟郁青示意,而后离开。 大家逛完就都回去了。 只有程宁接下来三天每天都来,泡在这个展览馆里,直到展览结束最后一刻。 周末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六点半,天空下起了晶莹的雪花。 郁青很早醒来,站在窗口赏了会儿雪,出发去公司。 打车不方便就坐地铁。 从地铁口到公司,雪铺满地,有几个行人踩过的脚印,像一颗又一颗的蚕豆。 程宁早就来了。他总是早来。 在公司楼底下堆雪人,很有童心,郁青没有立刻上楼,而是站在楼底下观看。 来得太早,才八点。 旁边的办公楼像一个个还没苏醒的巨人,巨人中间围着片雪原,雪原居住着几个上班的人类。 “郁姐,要一起来堆雪人吗?”程宁遥远地问。 郁青摇头,她怕冷。 来公司前全副武装。白鸭绒羽绒服,围巾,手套,棉靴,从地铁过来每走一步都很笨重。 程宁耐心地堆完雪人,这才过来,站在楼底下拍拍羽绒服和牛仔裤的雪花。 弄脏了,膝盖上都是,脑袋上也有,他拍完后没有立刻上去。 两个人站了会儿。明明早上下了雪,这会儿隐隐要出太阳,他很可惜:“应该把雪人堆在树底下的。” “嗯。”正好在广场中间,被太阳照射,雪人脑袋顶反射微微金光。 “郁姐,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那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吗?” 郁青一直知道程宁有话跟自己说,不走也是在给他机会,只不过她以为,他说的是王桥那件事。 “为什么?” “因为我既崇拜你,又喜欢你。”程宁说,“昨天西西来找我,向我道歉。她在王桥面前说过我坏话,她没想过会造成这么大的后果。” “我反思了一下自己。”程宁说,“刚进入公司,我什么都不懂,正好西西也是新人,人又很好说话,我就事事去找她,让她造成了误会。后来,我明明知道她有想法,却没有主动跟她说清楚,只跟她避嫌,这件事我也有错。” “那你们现在和解了吗?”郁青问。 “和解了。”程宁回答,“她还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我不是因为她问我,我才知道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只是不敢表达。”程宁盯着太阳照射下的雪人,金辉的边光,“我不会处理感情,但我起码可以勇敢,勇敢地说清楚,勇敢地表达。” 郁青停隔片刻:“你是第一个跟我这样表白的人。” 程宁抬起视线,不可置信,郁青从才华和颜值方面,都不至于。 “初高中时,爱恋很隐晦,大学时我很孤僻,从没有参加过任何班级活动。到现在也没有存一张班级合照。” “那也没什么。”程宁低声。 郁青笑:“我会认真考虑一下。” 程宁这才转过头:“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拒绝我。” “你是抱着被我拒绝的想法,才跟我表白的吗?” “不是。”程宁刚刚的语调过于冷静,像是把酝酿已久的腹稿尽数吐出,可这会儿郁青居然说要考虑,他显然慌乱起来,“我是以为你肯定会选喻总。毕竟喻总他——” 程宁推推眼镜:“——比我成熟优秀得很多。” 像王桥这事他就什么都做不了,喻总可以直接给郁青办一个设计展,并不是说喻总有钱,而是他处理事情方法很沉稳,这是他目前远远不及的。 “喻劲很好。你也很好。” 郁青转头进办公楼,程宁还在外面呆站着。 喻劲成长得很快,程宁也是,好似正常人都是碰见一件事,得到教训而后成长为更好的人。 而郁青不是。 或许她的阅历,能力都有所成长,可心态上,她一直在那朵封闭的莲花里。 30. ##30 世俗幸福 大家好, 我是王桥。 我在A&Q公司工作一年多,被喻总开除,因此心怀不满, 在无意中拿到郁青小姐的作品后,进行临摹。 我又因虚荣心膨胀,在网友询问时, 没有承认,反而污蔑郁青小姐抄袭我的作品。 现向广大网友朋友, 尤其是郁青小姐郑重道歉, 恳请大家原谅我的错误, 我愿意接受任何批评。 ——王桥 喻劲给郁青的作品展买了个热搜。 等到线上展览发布, 舆论已经彻底反转。 周一的工作日, 上午九点,王桥在微博上进行了郑重的赔礼道歉。 听公司们的同事说,昨天王桥一直在找以前的同事帮忙说情,似乎希望能够庭外和解。 不知道这封道歉信是喻劲让他发的, 还是他自己发的。 郁青只扫眼便关闭页面。 喻劲来上班, 来郁青办公室, 直接在她桌面放下一个红盒子。 郁青伸手拿起来打开, 是原钻, 跟之前的冰山原钻很类似, 只是体积更大, 像片冰川。 “跟之前给你的做成一对。” “之前的我都没设计。”郁青说, 她暂时没任何灵感。 “不着急。等你什么时候有想法再设计。”喻劲语气愉悦, 大概心情很好,这次事件反转,让公司的知名度升了个新台阶, 他也一直出去谈项目。 郁青这边,单子都预约到了明年年中。 公司其他设计师也都在排单,公司隐隐有蒸蒸日上的意味。 郁青凝视这块原钻。 大冰川与小冰山。 不能按照周橙的设计概念来做,主题不会是融化。 大概是“链接”。 郁青想到了一个模糊的概念,没有深入,将红绒盒放进带锁的抽屉里。 喻劲说:“明天我给你置办一个保险柜。” 他总是想得很周到,王桥的事给了他们一个教训,公司不是安全的地方,抽屉里还有两张请帖,郁青说:“苏圆结婚,让我带张请帖给你。” 喻劲挑了下眉:“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去。” “嗯。”郁青也没把请帖拿出来给他。 苏圆在公司定做珠宝,算是为之前说郁青坏话道歉,喻劲没让李琦那边卡她男朋友公司的合作——本来也没怎么打算卡。 但去了意味就不同,容易被别人看成“攀得上关系”。 喻劲突然:“晚上下班我再带你去打球。” 郁青:“……” 喻劲尽情欣赏完她平静之下的不情愿,笑得眉梢眼角都是春天,这才离开,回自己办公室。 身体好的人总是精神奕奕,喻劲谈合作,交际应酬,处理公事,还能带她下班后去打球,从不曾疲惫过似的。 郁青拿出喻劲来之前完成的画作。 雄鹰双爪抓在树枝,高昂头颅,目光锐利向远,右侧翅膀展开,而左侧翅膀往下压着,拢住里面一只缩头、不肯出去看世界的小鹰。 《Strong》 而另一幅是憨态可掬的雪人,一枚小小的黄钻像太阳般在它右上方。用链条串起来。雪人周边用金饰点缀,如同沐浴阳光。 《阳光袈裟》 将这两幅画放回纸稿里。 郁青去参加了苏圆的婚礼,连苏圆见到都有点惊讶,还以为喻劲和郁青谁都不会来。 苏圆热络地招呼了她。 程宁也来了。 “我是想来看看珠宝穿在身上的效果。”程宁解释,这是他的第一个作品。 婚礼在酒店中举行,十一点,人就已经很多,苏圆穿着中式正红旗袍招待客人,晗笑艳艳,项链和耳坠都采用红宝石,十分搭配她这身裙装。 等穿白婚纱时,又会成为视觉中心。 苏圆早就把婚礼要穿的两套衣服都发给程宁看,让他要考虑跟衣物的搭配。 这次见效果不错,程宁还是非常有成就感的。 “她好像很喜欢你。”郁青说。苏圆似乎很满意程宁这次的设计,有人询问时,还特地头回指了指程宁。 “还好。”程宁谦逊。 “你快要转正了吧?” “要等我拿到毕业证书。”程宁说,“差不多七月份。” 郁青点点头。 快要开席,两个人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是别人不太喜欢的位置,全是老人和小孩。 闹哄哄的。 郁青远远见到很多大学同学,坐在另一端桌子,笑着聊天说话,似乎没有发现她。 她也没过去打招呼。 “郁姐,我没想到你会来。”程宁说了和苏圆一样的话,印象中的郁青很少参加人多聚会。 “想来看看。”郁青说。 程宁给她倒了杯椰果汁。 “谢谢。” “看看也好。挺有意思的。” 苏圆一家,爸妈负责收礼金,老公招待公司领导,跟同学聊天,还有个妹妹脸看过去很小,个头很高,穿了身粉旗袍当伴娘。 苏圆显然不是在自己婚礼也能放得下心的主,时不时去跟爸妈耳语,再去男朋友那边应酬应酬,时不时又叫妹妹给她拿东西。 婚礼快要开始,舞台主持人调试音响。 “喂?喂?”主持人用手喊完后,用手在话筒上拍两下,没动静。 苏圆瞧见,提着裙子过去问。 话筒似乎不响,她急得皱起眉头,在前面捯饬半天发现电池没电,又让妹妹提着裙子半走半跑去找酒店经理。 很少有简单轻松的婚礼。 世俗生活就是鸡零狗碎,郁青以前看起来觉得很烦,为什么要办婚礼,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孩子,用一大段一大段时间去忙这些琐事,去被这么多人围观点评。 可这回儿,她心态静下来。 服务员拿来电池,话筒调试好了。开始播放蔡依林和陶喆的《今天你要嫁给我》。 苏圆大学同学,同时也是郁青大学同学,他们班班长起身挥挥手,让苏圆过来。 苏圆笑着去跟他们寒暄打趣。 郁青没参加任何班级活动,很多还是强制性全班参加。她不来,其他同学也觉得可以不来。 班长除了劝她,从没有多说过什么。 郁青一直记得他。 郁青转头去喝那杯椰果汁,正好撞见程宁的视线,他迅速挪开目光,见旁边小孩够不着,将转盘里切好的水果用牙签戳了递给他。 小孩虎头虎脑,只顾着吃。 旁边他的奶奶生气,拍他的手:“应该说什么?” 小孩这才说:“谢谢。” 程宁微笑。 主持人开场,念了一大段台词,苏圆去里间换了身露肩婚纱。 等主持人大声喊道:“有请新郎新娘!” 苏圆和她老公各自从舞台两端捧花走出来。 苏圆身后除了她妹妹,还跟了个蓝裙伴娘。 苏圆老公也是俩个西装伴郎。 台下人鼓掌起哄。流程中途,班长起身叫喊:“亲一个!亲一个!” 苏圆用捧花遮住发红的脸:“别瞎叫!” 声势浩大之下,苏圆还是跟男朋友在台上偏头接了个吻。 “新郎官悠着点,别亲那么久,伤着孩子!”男方那边朋友又在喊。 苏圆怀孕了。郁青这才知道。 两个人在哄叫中分开,由主持人继续流程。 郁青的确不喜欢苏圆,大学时是刻意不理她的,因为她总是传八卦,不是说这个人,就是说那个人,很无聊。 她们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成为好朋友。 可—— 不妨碍郁青在对方脸上看见幸福两个字。 在世俗生活间隙里的幸福感。 婚礼结束。 从酒店出来时,程宁提出建议:“郁姐,旁边就是学校,你想回去看看吗?” 程宁有车,正好他也要回学校,郁青顺路坐了程。 学校跟郁青在的那会儿没什么两样,人变得快,转眼个个结婚生子,建筑却不会。 它长久地停驻。 郁青对学校没什么感情,读书时除了上课就是画画,离开学校只有一个念头:终于可以自己生活了。 程宁带郁青逛操场。 临近学期末,天气冷,没什么同学在。两个人沿着橘黄操场走,跑道是干净的,只有抬头时,能看见周边的槐树上落着前几夜的积雪。 两个人走了好一段都没说话。 程宁局促,低着头,不过他一直在跟着郁青的步调,没有觉得她走路慢。 “你在学校没谈过恋爱吗?”郁青率先问。 “有过一段。”程宁也没掩饰,“大二的时候,只谈了三个月就分手了。”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 “你没有问过对方为什么跟你分手?”如果不清楚,应该是被分手吧。 “想过但没问。她可能觉得我不够浪漫。我自己对那份恋爱不确信也很多。” “那之后为什么没谈呢?”程宁的性格是招人喜欢的,连苏圆都认可他,脾气好,认真,正直,学校里应该很招女孩子。 “我想爱情应该是一件郑重的事情,不应该只是随便谈谈。”程宁低头盯着自己的鞋,视线不觉去瞅郁青的鞋尖。 郁青穿的是坡跟短靴,带流苏,尺码很小的样子。 走路步调很轻。 “如果我跟你想象中不同呢?”郁青问,“你脑海中有个想象中的我,现实中的我未必是你想象起来的模样。” “那,也有可能,比我想象中更好。”程宁回答。 郁青笑了一会儿。 “我打算拒绝你。”郁青说,“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我不习惯被人仰视。” “那你喜欢喻总那样的吗?”程宁并没有很意外。 “我以前喜欢过他,后来有段时间我对他很失望,失望到告诉自己可以放弃他了。我是玻璃心的类型。”郁青说,“很玻璃心。外人怎么伤害我都无所谓,可是亲人一旦伤害我,我就崩溃。” 程宁没吭声,这会儿才感觉到自己徐徐的失落感。可他又意识到,郁青是真的很认真考虑过这件事,而且在向他推心置腹。 郁青盯着前方走。 程宁在她旁边,他是一路看着她走的。 他突然想起来喻总在办公室让他从学校到现实世界,有种过来人的劝解口吻。 喻总也不一开始就是现在的喻总,他肯定也有过伤害喜欢人的时刻,否则不至于让郁姐失望。 “可是这会儿,的确是他给了我最大的安全感。” “郁姐,我会变强的。”程宁说,“西西跟我聊的时候说她很后悔。王桥那件事解决得如此轻易,还让公司现在喜气洋洋,纯粹是因为喻总厉害。假设你是容易被外界影响的类型,或者换另一个并不全然相信你的领导——” 郁青停住脚步。 有太阳,走过两圈,槐树上些微积雪已经快看不到。这个角度,能够看到残雪最后的融化。 “嗯。”的确。喻劲很厉害。 “这件事跟我有关,我却什么都没做。”程宁跟着她停下来,“即便喻总和你从没怪罪过我,可我很讨厌这种无力感。” “郁姐,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女生。可是当我确认喜欢后,我会想,我能给你什么?”程宁站在她身侧郑重地说。 “你已经给过我一些了。”那样直接的表白,郁青真的是第一回听到,很少人才会拥有的勇气。更多人习惯暧昧,不戳破,心领神会。 喻劲跟她也有过表白,更多像在宣誓和表达自我。 “我喜欢你。” “我要跟你上床。” “你不用逃避,我能帮你解决一切。” 而程宁会问:“你有男朋友吗?” 答案是没有的话,他会接着问:“那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吗?” “还不够。”程宁说。 程宁和喻劲一类人,都是会由喜欢催生出强烈动力的人,都下意识认为自己要去保护喜欢的人,怪不得喻劲欣赏他。 只不过程宁更为温和罢了。 - 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 敲门声。 “郁青!”喻劲在门外叫喊,打电话不接,敲门也没反应。 “求求你别敲了。”隔壁女生终于没忍住,不顾自身安危,从门里探出头来,痛苦面具:“她真的不在家。好早就出去了。” “是吗?那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我不知道。你也别想从我这里知道。就是——这么久了,你还没追到吗?”女生表示难捱,女鬼似的抓了下门框。 喻劲已经充分感觉到她的怨念,回答:“快了。” 到楼底下。 喻劲坐在车里打郁青电话还是没人接,她习惯开静音,这他知道。 可她平常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家里,喻劲前脚去过公司没人,又不在家,那她会在哪儿? 喻劲刚打算掉头去林秀莲那边看看,余光瞥见安全通道口出现一个人,正侧对着,像是被公寓管理员发现,正在盘问。 电光火石间,喻劲猛地刹车。 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郁青的姨妈。 她胖了很多,整个人接近于变形,导致最开始,他没认出来。 31. ##31 正经人 刹车动作惊动了他们, 他们双双回头来看,郁青姨妈见他一抖,慌忙逃走。 喻劲:“……” 追不上就没追。 开车到别墅, 刚进大堂,阿姨们见到他来很高兴,上前迎接。 喻劲:“郁青来过吗?” “没呢。” 大堂空荡荡的, 这会儿已经一点多,林秀莲估计已经吃完饭上楼。 “小劲不去看看太太吗?”刘姨适时, “这几天她一直在问你怎么没来?” 这大半年, 喻劲只回来过几趟。 郁青也已经不怎么来。 “她身体好吗?” “还是那样。有点虚。前几天头晕, 去医院检查过。没查出什么问题。” “去看看吧。”刘姨见喻劲没转身就走, 连忙劝。 喻劲上楼去见林秀莲。 林秀莲床边有寻呼系统, 提前收到阿姨们的提醒,早早坐起来等他,见到喻劲先是微笑:“你来了。” 房间里开着暖黄灯,窗帘拉着, 显得幽闭。空气闷闷的, 也隐隐有中药味。 “别喝那么多中药。”喻劲说, 见到林秀莲还是瘦, 脸上没血色。 “喝着有效果。” “那也别喝那么多。”喻劲拉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 “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林秀莲听喻劲关心她, 脸上流露出笑意, “你呢, 工作忙不忙?” “还行。”喻劲左手放在被褥上。 “前天你哥跟我联系了。”林秀莲叨念, “问我身体好不好,你怎么样。” “他也跟我联系过。” “是吗?你怎么没告诉过我。”林秀莲讶异,不过向来喻劲很有主见, 许多事不会跟她商量,她接着说,“他说他在国外挺好的,让我别担心。又说让我注意身体,还说别让我对郁青和你干涉太多。” “那你听他的话了吗?” 林秀莲避而不答:“你哥在国外也不会好。吃不习惯,住不习惯,怎么能好?我想让他回家来。” “你不怕他丢你的脸?”喻劲故意问。 “他总是要回来的。落叶归根,结婚成家。” 喻劲将手收回来,摩挲车钥匙,准备离开。 林秀莲又说:“之前我给尚菱家打电话,他们家突然对我很冷淡,还以为哪里得罪了,后来我联系到尚菱,她说你已经找她谈过了。” “嗯。” “小劲,你是哪里看不上尚菱吗?”林秀莲抬起视线疑惑地问。 喻劲是很少会累的类型,追求郁青越挫越勇,偏偏对他亲生母亲会觉得格外疲惫。 起码,郁青能听得进人说话。 “妈,我想说服爸爸跟你离婚。”喻劲突然道,“顺便再帮你相亲,找一个老伴,你觉得可以吗?” 林秀莲大吃一惊。 “我觉得你太缺少关爱,以至于把控制当爱护,这方面我认为你需要改改。就像你认为哥的性向,我的喜欢都可以随意更改一样。” 林秀莲哪里听不出喻劲在反讽她,温和道:“小劲,你总要理解妈妈的。妈妈是为你好。你现在喜欢,不代表未来会喜欢。门当户对总是对你有好处。” “找个老伴对你也有好处。”喻劲起身,也是不容拒绝的语气,“我会跟爸联系,过段时间再给你介绍几个人。” “……” 林秀莲还没来得及说话,喻劲已经起身,站在床边,语调平静到毫无变化,像在宣布一样:“我答应了跟尚菱相亲,那你也得答应我跟其他人相亲。我也是为你好。” 话音落地,喻劲离开。 “喻劲!”林秀莲在后面叫了一下,喻劲没有回头。 到别墅外面,喻劲坐在车里,很想来支烟,硬生生克制住。 副驾驶座手机屏幕亮起来。 郁青。 喻劲滑动接起电话。 “找我什么事?” “我不是天天有事没事都找你。”喻劲一听她的声音,习惯调笑,“中午去哪了?” “参加苏圆的婚礼。” “之前怎么没跟我说?”如果他知道郁青想参加,也会去参加。 “突然想去。” 喻劲没问她突然的改变,之前郁青去参加婚礼是为了找灵感,全程注意力都放在新郎新娘互动的感觉上,其余几乎没关心。 她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去参加同学婚礼,自然有缘由。 “那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 “我去找你。”喻劲开始发动引擎。 “不用。我想睡会儿。” 喻劲停下开车的动作:“郁青,元旦有安排吗?我想带你出去。” 郁青似乎斟酌了下才问:“去哪?” “爬山。” “……” “爬我们旁边的玉山,很高,大概要一整天的时间,晚上直接在山顶上露营看星星,第二天早上下来。既锻炼身体,又很浪漫。” 回答的是“嘟嘟嘟”的声音,喻劲还愣了秒,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才发现,不是没信号,是郁青挂断了电话。 他不由得乐。 现在是已经被他拉着一周打三次网球,催锻炼催出心理阴影了吗? 喻劲没回拨过去,只是含着笑意用微信给她发了个地理位置。 喻劲:登山装备我会买。你准备穿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就好。元旦前我来接你。 郁青不回复了。 喻劲知道她肯定看到,他盯着屏幕好一阵: 还会生气。真可爱。 乐了一阵,喻劲手机挂回车内支架。 去找李琦。 这会儿李琦不出意外地还在酒吧里躺尸。 “我劲,好久不见了!”李琦提前十分钟收到喻劲电话,都没来得及洗漱,直接将毯子抱到酒店沙发上盖着继续睡,还在打哈欠:“中午参加了个婚礼,困死我了。” 喻劲坐在他旁边:“找你有事。” “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自从你去上班后,就彻底抛弃了我。”李琦一副怨女口吻。 喻劲笑:“帮我找个人。” “谁啊?” “待会儿发给你。”喻劲刚刚去林秀莲家,让刘姨帮他找郁青姨妈资料。 也是好笑,郁青姨妈在喻家工作了两年多,喻劲却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你是要干什么呀?”李琦不解,“是把我当中情局还是FBI啊,我可不是小说中那种动不动就派人跟踪,调查,绑架,囚禁的富二代啊。遵纪守法好公民,干的都是正经生意。吃喝玩乐外加包养女明星!” 喻劲揉揉脑袋,离得太久,还真听不习惯李琦贫嘴:“她是郁青姨妈。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找她住处。” “干嘛?打亲情牌?这么久,你还没追到吗?”李琦着实不解,依喻劲这条件,年少时就在富二代这圈出挑,多少女神前赴后继,以前高中李琦暗恋一校花,也围着喻劲打转,连初吻都给了他。 突然,喻劲就变成一痴心人士,李琦摇头晃脑:“劲,我不习惯这样的你,巴拉巴小魔仙,给我变回来。” “你昨晚喝了多少,现在还没醒酒?” “一打。昨晚我们玩巴啦啦小魔仙变装来着,贼刺激!”李琦靠在沙发上搁脚,吞云吐雾,摇头晃脑,“你说这郁青就这么难追吗?” 酒吧没开,灯还是暗的,服务生端了威士忌过来,给他们倒上。 “不是,她很好追。”心肠格外的软。喻劲伸手握住杯子。 “放屁,那你怎么没追到手?” 喻劲笑了笑,他跟郁青的关系,李琦不会理解,他也没解释,喝了口酒。 “虽然吧,我不是那种不正经的富二代,但找个人还是挺简单的。一周内肯定给你回信。” “嗯。”喻劲知道,李琦人脉广,哪哪都能找到点消息。 自己没有考虑周到。 前段时间喻深逃婚,就上了次热搜,这段时间,周橙婚礼,王桥说郁青抄袭,他也买了好几次热搜。 一方面的确打响了公司和郁青的知名度; 另一方面,也是把郁青暴露给了大众。 郁青姨妈是不是经过这三番两次热搜,得知郁青所在公司,既而跟踪到她住处,不得而知,可喻劲不会再让她伤害她。 当初遗弃过郁青的人,这时候来还能为什么?喻劲垂眸凝视酒面。 “对了,我跟你说一个劲爆消息。”李琦就容易话多,“你可别告诉别人。” “敖长风的小儿子熬志在追周橙。嘿嘿,之前还点赞过周橙的黑热搜呢,亲爹死后没多久,就惦记上后妈了。啧啧,这一家人。” “你怎么知道?” “周橙找我买消息。这爆出来微博得瘫。周橙得完了。” “既然是他追,未必周橙就同意。” “那可不一定。我看周橙也不是全然坚定,你说这女人有忠贞两个字吗?这才多久?” 喻劲笑:“怎么?让你怀疑人生了?” “也不是吧。就是我总觉得心里膈应。打个比方吧,你那么喜欢郁青,万一——兄弟,我是说万一,你可别往心里去。你那啥,你能接受郁青再找其他人吗?” “为什么不能?” 李琦竖起了个大拇指,脑袋靠在沙发:“反正我不能。我告诉你啊,就连我前妻——”顿了顿,“她现在跟别人谈恋爱,我都气得火冒三丈!” 喻劲笑起来。 过了很久后才说:“我之所以追郁青,是因为这世上我能保证自己全身心待她,要求不了别人。可如果我有什么事,还是希望有人能照顾她。” “是吗?那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李琦贼兮兮地说,“苏圆的婚礼嘛,他男朋友老来酒吧消费,一来二去就熟了,也请我了。本来我不想去的。我看见你家郁青和一个戴眼镜小年轻在一起,还挺亲近,小年轻老给她夹菜倒饮料什么。对了,婚宴结束,小年轻送她回去,两个人还去学校散步呢。我帮你偷偷跟踪过了。只有为兄弟我才甘做违法富二代!” 李琦端详了喻劲脸色,凑过去勾肩搭背:“兄弟,能忍不?” 喻劲沉沉吐出两个字:“不能。” 32. ##32 变态 太阳在蒙昧的天边, 徐徐露出一只金角,像只藏在灰云里的独角犀牛。 郁青拄着登山杖,艰难地前进一步。 山路比想象中难爬, 有陡坡,喻劲穿羽绒服在前方两步位置,转身递出一只手。 郁青跟他握上, 由他借力拉上来。 已经走了四十分钟,这会儿才刚日出, 郁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来爬山。 慢慢爬, 走五十分钟, 歇十分钟, 这是喻劲给她制定的策略。 于是再走十分钟, 他们见到两个石墩,坐下来喝水休息。 天气比前几天暖,这片山区这会儿没什么人爬,显得树林格外幽禁。 郁青抬头望天光和光秃秃的树干。 喻劲在前方盯着她。 郁青:“怎么?” “观察你是不是爬不动了。”喻劲笑着将一瓶运动饮料放在旁边。 帐篷是他背, 装了一个大登山包。他穿了身灰黑有磨砂质感的羽绒服, 面容反而在暗调衣着和清新山林的映衬下, 显得精神朝气。 “还可以。”郁青表示, 前段时间, 一周三次网球, 的确把体力练了上来。 “前几天你是不是去参加苏圆婚礼了?”因五官锋利, 喻劲总容易给人强大的压迫感, 尤其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凝视别人时。 “嗯。” “怎么不告诉我?” “你不是不打算去?” “你是跟程宁约定好一起去的?” 石墩较高, 郁青是将臀部靠在上面,伸直双腿,她稍稍动了动, 回答:“不是。” “心虚了?” “……” “你们聊了什么?”喻劲又问。 这会儿郁青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被面试。 “很多。”郁青回答。 “挑重点的说。”喻劲半质问又半开玩笑似的,只是目光没放过她。 太阳出来小半,暖光照射到了他们中间的碎石路上,低落几颗光斑,郁青坦诚:“程宁向我表白。我拒绝了他。” “为什么拒绝?” “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 “那就是说你其实考虑过和他在一起?”喻劲敏锐地问,只有考虑过接受他,才会想到如何相处。 “是。”郁青没遮掩。 “原因?” “我想彻底重新开始会不会好一点。” 大概有哪棵树残留雪,天气暖起来融化,有轻微滴水声,阳光让山间空气显示出带着湿气的透明,有点像雾,又有点像光线,隔在郁青和喻劲之间。 过了很久,喻劲才说:“或许我应该高兴,你居然有了想要谈恋爱,重新开始的念头。不过我更不高兴的是,你有了这个念头后的第一选择,并不是我。” 郁青没有接话。 最开始喻劲问她跟程宁这事,更多是想逗逗她,他知道她跟程宁没什么,这会儿反倒“逗取其辱”来了。 他们静坐八分钟,直到喻劲出声:“走吧。” 又走了一个小时,喻劲还是会在坡陡的时候拉一把郁青,只不过面色冷了些,话也少。 到了中午十二点,也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他们找了处空旷的平地准备吃饭。 这座山以前被规划为景区,山中腰都建了凉亭、休憩处、厕所等设施,只不过游客并不多。 元旦来爬山的更是少之又少。 一上午都没碰见什么人。 喻劲铺了野餐布,郁青负责将他包里的食物和水果拿出来——连食物也是他准备的,他让郁青只用准备自己想吃的零食。 太阳彻底升上来。 冬季的它并不暖和,可起码让他们这次出行显示出一种风和日丽的好气象,连带着,心情也应该好一些,不然着实浪费这景象。 喻劲带的是酱牛腱、鮭魚卵和淡黄寿司,有点凉,但风味绝佳。 郁青坐在喻劲搬过来的一块石头上,吃得差不多饱,她瞥身侧从泥土中暴露出根结的树:“修护和维护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老树,比新栽一棵,需要更大勇气。” “所以我是老树?”喻劲凉飕飕来了一句。 “……” 郁青向来不擅长安慰人,都是喻劲照顾她的情绪,这会儿被堵了回来,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吃过饭再休息会儿,两个人继续爬山。 喻劲掌握了节奏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到山顶时,郁青并没有很累,连汗也没出太多。 六点钟,到了山顶,喻劲还有精力开始扎帐篷,郁青帮忙。 “没有想象中难爬。”郁青主动开口聊天,负责固定帐篷角落。 “正常一上午足以爬完。”喻劲在斜对面。 “那为什么告诉我需要一天?” “故意吓你,好让你做好心里建设。”喻劲总要不正经一下,才肯好好解释,“我们不能像夏天那样一鼓作气爬上来。冬天天气冷,山顶上可能有风,万一出汗爬上来,再被风一吹,会感冒。” 四个角卡住位,郁青起身:“还有一个在哪?” “我只带了一个帐篷上来。”喻劲用力按下帐钉,百忙之中瞧她一眼,“咱们俩只能睡一个。” 郁青没吭声。 喻劲拉着绳索,故意问:“不生气?” 郁青摇头。 “你是不是不太会拒绝别人?”喻劲问,不想锻炼,也还是跟他锻炼;不想爬山,也还是来爬山;帐篷这事也没提前跟她打过招呼。 “不是。只是不太会拒绝你。” 喻劲深深盯她一阵,忽然笑,下巴示意了下:“包里还有两个睡袋你拿出来。两个帐篷背起来太重。” 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解释了下。 郁青依言,找到他的超大登山包里将睡袋拿出来。 天色晚了。已经是足分的黄昏,幸好他们趁着光线熄灭时,扎好帐篷,也配着金彩晚霞,吃过晚饭。 视野黑起来,比城市里要快。 没多久就黑乎乎的,像是在眼前挂了幕黑纱,什么都混混沌沌,虫子的声音响得异常大。 喻劲将准备好的手电筒挂在帐篷顶上,这会让山下灯火处,簇起几团烟花。 郁青说:“你能不能陪我去上趟厕所?” 山顶有厕所,不过距离他们搭帐篷位置,有个十来分钟距离,这会儿算是真荒芜人烟,跟城市隔绝,昏暗一片,只有鸟兽作伴。 喻劲将手电筒拿下来,握在左手,右手拉着郁青,去厕所。 林间更黑。 在大城市生活,郁青已经没有见过如此全然的,似乎比闭上双眼还要浓烈的漆黑。 虫声总是很大,分不清什么叫,仿佛就在脚边似的。夜路难走,更何况山路。 两个人走得慢。 喻劲在前面看路,两个人的手牢牢牵着,像一道屏障,他握住她四个手指头。 郁青本来怕自己摔跤,走得很小心,适应时,她抬起头看了眼。 天是纯净的蓝黑色,漫天星光,好像有人朝课桌那样大小的漆黑桌面,泼洒了红酒杯装着的那么多的米。 喻劲的黑羽绒服边缘翻出微弱的光芒,随着他的走动而变化,羽绒服轻微的摩擦声,手电筒的光柱在前面晃动,像某个宇宙发过来的信号灯。 很浪漫。 郁青从来对浪漫无动于衷,即便她设计出很多结婚用的珠宝,网络上见过很多求婚视频,可更多的心态是平静。 她分得很清,那都是别人的人生,自己不会有,也并不期待。 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属于自己的浪漫。 刚进喻家头年,高一,郁青有天晚上在喻深房间看他画画。灯突然灭了。 喻深打开手机电筒,对她说:“你在这等一等。估计是断电了,我去找张叔问问。” 那天喻深喻劲的父亲回家,带林秀莲出去参加一个什么活动。 郁青没有带手机过来。 房间里漆黑的,她谨慎地摸出门。 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到,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也不知道走到哪,也怕踩空楼梯,摸到了一个门框,突然有光亮起,扫过她眼睛。 喻劲走出来:“你摸到我房间干什么?” “走错了。”郁青回答。 “找我哥?” “嗯。” “你跟我下来,我带你找他。楼上没电。楼下有。” 灯光一直照在前方,郁青看不太清喻劲和自己这段距离,那时候的喻劲还不太会照顾人。 到了楼梯,她更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摔下去。 喻劲简直不耐烦,嫌弃她走得慢似的,不带任何拒绝意味地,一把抓着她手腕,命令似地说:“跟着我。” 郁青左手扶住栏杆,右手被他一路攥着。 楼梯拐角处,上半段楼梯最后一个台阶,她被拉得太快,没稳住重心,往前扑下来,喻劲意识到,转身想稳住她,冲劲太大,没防被她压在地上。 好像喻劲靠坐在拐角,而她是直接扑在了他怀里。 手机掉落,灯光朝上,并不在他们的范围内,就纯粹在天花板上打了个黄光,跟贴上去的大月亮似的。 谁也没看见谁,可是肢体知道离得很近。 甚至听得到他的呼吸声。 胯部贴着胯部,一条腿还在他双腿中间,那是郁青第一次感受到男生那么迅速的反应,不是动作,而是生理。 喻劲:“起来!” 郁青沉默地起身,道歉:“对不起。”拍了拍裙子。 两个人都没说话。 喻深在楼下听到动静,走到下半段楼梯的台阶口,用灯扫了扫他们:“怎么了?摔跤了?” “她要找你。”喻劲说完就把她仍在原地,拾起手机,转身上楼。 郁青借着喻深的手电筒灯光下楼。 “他欺负你了?”喻深关怀地问,“有没有摔伤?” “没有。” “是我没顾虑周到,楼上很黑,你一个人害怕吧。” 郁青不是害怕,是担心自己单独待在喻深房间,万一少东西说不清楚。可她不能明言,望了望喻深,点头:“嗯。” “没事。很快就修好了。”喻深安慰。 “我先回去。”郁青说。 喻家有备用电源,只供应一楼和别墅内的路灯。 郁青回去也没什么事做,走到一半,见花圃有掉落下的花朵,她蹲下来,耐心地将花和枝叶编成个花团子。 蹲着的影子突然清晰,周围光线明亮,郁青转过头,来电了。 整个别墅像月宫似的。 见喻劲正在二楼窗口看星星。 郁青起身,用花团子朝他扔过去,本来没打算中,居然恰好击中了他肩膀位置。 喻劲看下来。 郁青朝他说了两个字:“变态。” 33. ##33 重金求谢 或许这才是他们一开始看不顺眼彼此的原因。 怎么会有男生那么容易就发丨情。 喻深就不是这样, 喻深很客气,连教她画画都会注意别碰到她的手指。 郁青上完厕所,用纸巾擦着手出来, 准备回去,恰好碰见山的管理员过来巡视。 喻劲向他买了些热水和两个小马扎,带回帐篷那里。 山下已经像春天过境一样, 烟花盛开。 两个人坐在小马扎上。 观看星空之下,璀璨灯火之上, 错综绚烂的烟花们, 像欣赏某个花卉节。 都市夜生活, 晚上要么吃饭, 唱歌, 聚会,去KTV,要么就是在家里刷剧、聊天、睡觉。 郁青感觉到格外的,带些温暖和安逸的平静。 夜越来越深, 寒气重。 郁青运动一天有点困, 还是坚持想等到新年那刻。 有人用烟花来倒数。 天空炸出一个蓝色的“十”, 接着是橙色的“九”。 “八”, 紫色。 “七”, 绿色。 “六”, 桃红色。 “五”, 黄色。 “四”, 白色。 倒数烟花的时间没那么精确, 到四的时候,周边烟花都已经炸了起来,噼里啪啦。 不过那人仍然在放着。 “三”, 蓝色。 “二”,紫色。 “一”,黄色。 “元旦快乐”,正红色。 郁青:“元旦快乐。” 喻劲:“元旦快乐。” 喻劲:“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总会更好。” 郁青:“嗯。” 已经刷过牙洗过脸,郁青进帐篷睡觉。 帐篷黄绿色,头顶那块朝山下,还被烟花照得绚烂米灿般,最顶上是星空,虽说也没什么光透下来。 喻劲也进来睡觉。 都是只脱了羽绒服,穿着里面的羊绒衫或毛衣,直接进睡袋里。 郁青习惯侧身睡,转过身。 骂喻劲“变态”之后,隔日,她端着东西从客厅路过,见喻劲靠着沙发背上看电视。 屏幕上播放的是一段外国人的情丨欲戏,非常露骨,喻劲没有切台,郁青也源于好奇多停留两秒。 “这是正常生理反应。”喻劲突然说。 郁青才知道,他早就知道她站在那。 不吭声。 过两秒,喻劲拿起遥控切换频道,画面一闪,赫然是张恶鬼面具,出现在女主身后。 喻劲:“吓蒙你。” 郁青没被吓到,她还没投入,只有投入了,才会被这种惊悚片吓到。 进厨房把菜放下,出来时,见喻劲居然又换了个频道,在看国际赛车比赛。 汽车发出嗡嗡嗡,解说激情澎湃,郁青连规则都看不懂,喻劲却显然看投入了。 郁青很想用纸巾浸满冰水,擦过他脖子,而后躲在沙发底下,等他找不到人时,突然窜起来也回馈他一句:“吓蒙你!” 可是她没这么做,扫了眼便离开。 郁青这会儿才想起来,原来自己跟喻劲除了那些试探般的争锋相对,最开始也有过对异性懵懂的好奇,以及恶作剧。 山上天亮得很早,喻劲醒过来时,旁边郁青已经不见,连睡袋都收拾好了。 他从帐篷出去,见她独自站在山崖边。 “在等日出?” “没等到。今天估计不会有了。”今天不似昨天,灰雾蒙蒙,太阳像是被块灰厚毛毡毯牢牢盖住,一点要出来的迹象都没有。 “不过拥有昨夜繁星也是够的。”郁青补充了句。 今天还要上班,两个人洗漱完趁早下山,在公司楼底下吃早饭,一起上楼。 才八点半,正好碰见程宁背着黑电脑包在等电梯。元旦他估计又把工作带回学校了。 “喻总早,郁姐早。”他率先打招呼,郁青是朝他点点头,喻劲十分冷淡地“嗯”了声。 三个人进电梯,程宁按下楼层,并问:“郁姐,昨天我的设计稿差不多画完了,我想给你看一下。” “可以。” “什么设计稿?”喻劲问。 “给客户厉先生的。”程宁回答,“我想让郁姐指点一下。” “不用事事都请教郁青。公司的老人很多,足够你学习。” 程宁怔了怔,推推眼镜:“好。” 电梯上到二层,程宁又说:“郁姐,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饭。” 程宁不害怕。 喻总之所以对自己冷淡,大概率是源于自己向郁姐表白。 而如今,喻总展现出了自己的竞争欲。 那既然竞争,就得公开较量。至少郁姐现在也没说喻总是她男朋友,还有机会。 郁姐说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相处,意味着他或许可以参考学习喻总跟她相处的方法——强势,以及锲而不舍。 “郁青晚上有事。”喻劲直接替她回头,伸手捋平袖口。 喻总每回要开除别人,或者有其他人做了他不可原谅的事时,就会有这个特别冷静细微的动作。 程宁注意到,双手捏着双肩包包带,又说:“元旦我把郁姐的线上展览又看了一遍。有张《weak》的设计构思特别喜欢。还有,今年学校百年诞,邀请校友回校参观。郁姐你会去吗?” “我还没收到通知。” “在三月份。” “三月份的事,你着急什么。”喻劲转头,轻描淡写地问,“郁青,昨晚睡得怎么样?我在你旁边有没有吵到你?” 这句话成功地让程宁愣了秒,目光在他们中间逡巡。这里面的含义很明显是…… “没有。睡袋隔音。”郁青简洁地回答。 电梯到了,她率先走出去。 程宁愣了愣,很快意识到郁青在澄清这件事,连忙跟出去。 喻劲面色不善地停留了会儿。 各自回各自的工位,郁青屁股还没坐热,程宁就把他昨天设计的稿件来给她看。 程宁现在负责公司相亲系列的零到俩万元区间的男性设计稿件。 现在他会花很多时间先设计自己满意的作品,从满意作品中挑选更好的给郁青看;郁青认可之后再发给客户。 多一道工序。 因为这家公司里,设计师只需要对客户负责,不需要经过郁青——小单子喻劲一直很敢让设计师自主定稿。 程宁给郁青看并不是为了接近他,而是通过郁青的思路和修改来调整自己,毕竟他不成熟,很多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满意”是否真的好。 但他的确学得非常快。 讨论完毕,程宁回到开间,郁青这时候才开电脑,发现喻劲给她发了条微信,只有三个字。 喻劲:呵呵哒。 郁青:“……” 工作到下午,郁青办公室玻璃门突然被敲了下,喻劲在外面提醒:“出来。” 开间其他人,包括另一侧办公室的人事兼财务主管王杰也被叫了出来。 喻劲身边站着个穿白衬衣和西装裙的黑长发女性,衣着整洁,站在喻劲身边都不显得矮,入眼便有干练的精英气息。 皮肤白皙,身材姣好,腰细腿长,不属于目前中国流行的“瘦白美”,而是更偏向大骨架,五官明朗,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适中的红唇。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设计总监,清华工商管理本科,ACCD研究生,现在正式加入我们公司。名字你自己来介绍吧。”喻劲向大家宣布。 “好的。”女生本来跟着拍掌,这会儿停下来,“我英文名叫Amy Liu,中文名很好记,叫刘美丽。” 所有人都在笑。 “谢谢大家的欢迎,以后我会在公司认真做事,争取将公司带到一个新台阶。也让大家多赚钱、多开心。”说完,她鞠了个躬。 跟喻劲刚来时,说话风格很像。 鼓掌声响起、结束。 喻劲说:“大家回去工作。美丽,现在暂时办公室不够,你先在开间坐会儿,我之后给你安排。” “OK。”刘美丽转身瞧他,“不过我希望你还是叫我Amy。” 喻劲失笑,王姐适时过来引刘美丽到王桥那个位置,目前也就剩这个位置空着。 刘美丽坐到程宁身边,伸手挥了挥:“Hi。” 程宁有点局促,不仅因为对方是女孩,还算是自己上司,身上有香水味,不刺鼻,但浓烈,他点点头:“你好。”便投入工作中。 刘美丽放下东西,转头往后扫了眼:“里面是郁青吗?” “是。” 刘美丽收拾了会儿,拿起东西,敲门。 郁青抬头:“请进。” “你好。我是Amy。”刘美丽上前,将一个盒子放在郁青桌面,“喻深让我带给你的。” “?” 刘美丽并没有和陌生人初次说话的生疏感,而是站在桌边大方解释道:“喻深现在正在ACCD进修,他刚来美国时,喻劲让我帮忙关照他,一来二去就熟了。” 原来是这样。 郁青正好有个疑问:“你大学是工商管理设计专业吗?” “是。”很多人都会问她这个问题,毕竟工商管理跟ACCD的美术设计简直八竿子打不着,“我以前读工商管理,后来跨专业考研去了ACCD。跟喻劲也就是读工商管理认识的,他之前去清华进修了MBA,不过他读了一半就走了。” 郁青都不知道喻劲读过MBA。 郁青夸赞:“你真厉害。” ACCD全名Art center college of Design,美国艺术中心设计学院,美国工业设计第一强校,郁青之前想要辞职,就准备考这所学校研究生。 刘美丽似乎看出来:“你要是对考它有兴趣的话,可以找我,我有很多经验分享。” “谢谢。” 话题谈完,刘美丽离开之前还不忘笑着说:“我先回去。跟喻深说,礼物我可带到了。” 郁青打开礼物盒,里面是一支浑身漆黑,笔帽顶端有龙纹缠身的钢笔。 将它合上。 微信里又有消息提醒:“刚李琦给我打电话,要加你为好友。你记得通过一下他。” 李琦?郁青记得大学时,他常来喻家找喻劲,是喻劲死党。 只不过有点儿忘记他现在的样子,印象中最深刻的还是喻劲过生日那天,他坐在沙发上跟喻劲打牌,问“她是谁”。 很快,李琦就发来了好友申请。 昵称是:琦你大爷。 申请内容:李琦。求通过。 郁青刚通过,连文字寒暄都没有,对方便直接拨来语音通话——喻劲曾说过李琦患有“社交牛逼症”。 接通。 “喂,郁青,是我,李琦。” “你好。” “是这样的。我老婆要结婚了,她很喜欢你给周橙的设计。” “你老婆?” “前妻。前妻也是妻。我打听到她想找你设计珠宝来着,你能不能帮我设计两坨屎给他们,重金酬谢!” 34. ##34 巴拉巴拉小魔仙 如果这个人是喻劲, 郁青可能会当场挂电话。 郁青平静地说:“我是设计师,做不了这种事。” 李琦:“那你帮我设计两坨屎,我在婚礼上送给他们!” 郁青:“……” 跟李琦友好地挂断电话, 郁青忍了会儿,才在微信问喻劲。 郁青:为什么要把他推给我? 喻劲:刚求他办了点事,欠他人情。怎么, 他不是说找你设计珠宝? 郁青没回复。 自从喻劲来了之后,很会观察, 提前会杜绝很多商谈时便能感觉出不好合作的客户。 因此他来之后, 设计师心里很有安全感。 可职场中, 并不是每个老板都像喻劲, 设计师这种职业就是有可能会遇见各种客户。 ……不该朝他抱怨的。郁青心想, 自己有点被惯坏了。 喻劲继续回复:你不愿设计的话,我让程宁设计,反正他现在学你风格学了个五成,到时候挂你名字就行。两坨黄金大便而已, 收费高, 成本低, 不赚白不赚。 喻劲:但如果你有兴趣, 我就带你去他酒吧看看。 从公司创业以来, 郁青接的单子, 都是“祝福”, 无论是生日, 婚礼, 还是约会,相亲,珠宝昂贵而璀璨, 含义要么彰显自己的优秀,要么寓意美好的祝愿。 很少有像李琦这样,是表达“恶”感。 郁青想了想:“好。” 李琦酒吧开业时间是在晚上七点,喻劲和郁青下班后吃过晚饭再去。 路上,喻劲问:“郁青,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Amy刚来公司,她的职位是设计主管,一直坐在开间不合适。不过公司目前没有其他办公室,你能不能跟她共用一个?” “怎么共用?” “我跟王姐商量是,在你办公室中间加装一道帘子。” 喻深之前租的这个工作间只有三个单独办公室。 喻劲一间(总经理),郁青一间(首席设计师),王姐和西西一间(人事和财务)。 王姐和西西那间已经坐了两个,加不上人。 倒是不介意自己坐开间,怕员工们会介意,连闲聊都不敢了。更何况,他坐开间,办公室里面的人也未必舒服。 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郁青跟Amy共享。严格来说,Amy职位还比郁青高一点。毕竟郁青不涉及管理职能。 “可以。” “Amy试用期两个月,合适的话,我才会让她调座位。办公室租期还有半年,之后我们换一个更大的。” 换办公室需要金钱成本,还涉及到员工租房位置变远等问题,郁青说:“我也可以坐开间。” 前方掉头。喻劲小心观察左右车辆。 “最近公司业务增多,换大办公室是需求。而且你坐了这么久办公室,现在坐开间,员工眼里也不舒服,踩旧迎新。放心,王姐之后会出去看新办公室,到时候,我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你。” “不用这样照顾我。” “不事事想着照顾你,还叫喜欢你?”喻劲瞥车外后视镜,倒车入库,冷不丁回答。 “至少公事上不用。” “我已经很克制,否则我会直接让你和我坐一个办公室。到了。” 车停下来,郁青透过车窗,望见酒吧上闪烁的霓虹灯招牌: 收留心碎富二代。 进酒吧门口,右侧一个黑板上插着小灯泡,各类彩灯泡组成两行字: 液巳堔,還洧什庅亾, 瑆着薮傷痕。 ☆ 喻劲扫了眼:“有好戏看了。” 郁青:“?” 酒吧放着劲爆音乐,这会儿已经有各类男男女女晃起来,灯光像无数只彩色耗子般在人头顶到处乱蹿。 空气中有种很奇怪的迷醉酒味,以及香水味。 郁青是第一回来这种地方,四处张望。喻劲显然很熟,护送着她到最前面。 最前面显然是老板的“亲朋座”或者说“贵宾座”,没有舞池中间那么急,他们都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在玩。 李琦正跟人玩筛子,抬头:“劲,青,你们来了。” 郁青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为“青”,被人叫单字这种印象还停留在古早小言,可李琦就是叫得自然又顺口。 他跟郁青记忆中没太大偏差,就是比少年时放大拉长了些,他跟喻劲同龄,却显然没喻劲那种成熟感,五官算是秀气,多了点油滑感。 “别走啊,琦哥,骰子还没开呢!”还有人拉着他。 李琦穿了身白西装,十分风流倜傥,强硬挣脱,跟逃命似的:“去去去,我兄弟和他女朋友来了,我得去招待!” 一群人扒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最后一把,不能耍赖!开完再走!” 李琦跟被人欺辱似的:“放开我!” “不会被查吗?”郁青问。 “放心吧,不是赌钱。”喻劲回答。 李琦终于挣脱一群“两爪鱼”过来,还喘两口气,埋怨:“怎么来也不提前告诉我,我好提前迎接你们,在我酒吧宣传灯牌上打字,欢迎劲青光临,火星文,排面!” 原来那是酒吧宣传灯牌。 除了□□签名,郁青想不到会有人将火星文特地作为宣传语。 还没等喻劲回答,身后一群人蜂拥抓过来,有人勾肩,有人抱腰:“琦哥,你输了!输了!” “他妈的,又输了!”李琦狠狠骂了句。 灯光吵闹,打鼓打得耳朵嗡嗡响,他们说话声音都带着回音似的。 “你输了可不能不认账啊!”这群男女生都很年轻,围着李琦喧闹起哄,个个脸上充满着快意。 “行叭。”李琦朝向喻劲,“劲,你等等,我待会儿就来。” 喻劲含笑:“去吧。” 这群人很显然也认识喻劲,却不敢像扒李琦那样扒在他身上,而是打量郁青,或许也有人认出来,她曾是喻劲亲哥喻深的“未婚妻”。 “劲哥,要不要来我们这边坐,角度好。”有人招呼。 “好。”喻劲也没抗拒,带郁青去刚刚李琦的沙发位置,没坐在中间,而是坐在旁边两人小沙发。 那群人也是自己坐在中间的长沙发玩,没过来骚扰他们。 跟郁青以前想象中的酒吧不同。 中间舞池有人跳舞蹦迪,旁边是DJ,最上方的沙发雅座大部分都是在猜拳,喝酒,或者聊天,各干各的,没那种乱七八糟的纵欲感。 喻劲很自然将郁青的手攥着,放在自己腿上,这是种保护和宣示的姿态,大概不少人注意到了。 郁青没把手抽出来。 酒保特地端了瓶酒过来:“劲哥,要白兰地吗?” “不用。待会儿还要开车。郁青,你想喝什么?” 郁青摇头,在酒吧里最好什么东西都别喝。 喻劲笑:“给我来两杯白开水。” “这里是我跟李琦合开的,相对来说安全,我们都讨厌那种事。”喻劲像是简单地解释了下。 郁青并不是不信任他,只是天然地有防范心,人多的地方除了自己倒的,不会轻易喝东西,换了个话题:“你刚刚说有好戏看是什么意思?” “广告牌上有‘星’,就代表要开每周一次的活动。” “什么活动?” 话音刚落,灯光忽然暗了下,再闪起来时,刚刚空旷的舞台上已经多了个人。 穿着紫泡泡衫、裹胸和短裙,以及白短靴。 深紫齐刘海肉眼可辨的假发,长胳膊长腿,手里举着一根明黄色很粗劣魔杖,做作地晃了圈,而后左腿曲起靠在右腿上,魔杖靠在肩,手伸开两只在眼睛前,变腔喊道: “巴拉,巴拉,小魔仙!” 朝全场抛出Wink。 顿时,全酒吧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酒吧大概还有专用灯光师,将一束聚光灯打在他脑袋顶上。 让人清晰看出他的五官,喉结,以及腿上的汗毛。 一条腿支着没站稳,李琦摇晃了下,干脆两条腿岔开站着,叉腰,用“魔杖”指着底下:“让我来看一看,下一个变身的人,是谁呢?” 郁青大受震撼。 酒吧把两杯白开水递上来,顺便还放了两个割开一半的柠檬:“琦哥说,您喜欢吃柠檬。让我们送两个上来。” “巴拉巴拉小魔仙。”喻劲捡起柠檬,稍微一挤,将滴汁液到开水里,回答她刚刚那句话,“输了三次骰子的人要穿巴拉巴拉小魔仙衣服上台。接着他用魔杖指人,指到谁,谁就要去找其他人玩骰子。赢了过关,输了要么请对方一瓶酒,要么计数。累积技数输三次,上台换装表演巴拉巴小魔仙,再去指下一个人。” 郁青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玩法。 “每回几乎都有李琦。”喻劲端起杯子,抬起视线笑着,“他外号逢赌必输。因此,他从来不敢赌钱。” 只不过这位“逢赌必输”,在聚光灯照耀下格外兴奋,他环顾一圈,将魔杖遥遥指了过来: “就是你了。郁小姐!” “……” 戏剧般的场面,灯光开始照在郁青脸上,所有人的视线都围过来,李琦更是直接从舞台上跳下来,活脱脱像个魔法壮汉,箭步冲到他们身边:“巴拉巴拉小魔仙找谁?” 郁青盯向喻劲,面无表情。 喻劲失笑,放下水杯,做了个比划:“划拳还是比骰子?” “可以不玩吗?”郁青问。 “不可以哦。”李琦抢先回答,“不玩要被我们酒吧封杀。” “……” “来吧,跟我玩。”喻劲说,知道郁青肯定不会划拳,“我们玩投骰子。比大小。你先摇。我选大小。我现在选小,如果开到小就是我赢。” 他大致讲述了遍规则。很快有人机智地将骰筒子递过来。 喻劲递给她。 李琦兴致勃勃,干劲满满,握拳围观:“加油。” 都不知道给谁加油。 下秒李琦就扭头吩咐酒保:“拿几瓶Cognac,我喻总请得起!” 这会儿开始叫喻总,不叫劲了,郁青听出来,他是给自己酒吧生意加的油。 郁青接过骰子筒,从小到大她都没玩过这种玩意儿,只好学着电视剧捂在手里晃了晃,而后身体倾前,扣在桌面上。 李琦眼睛都在冒光,贼兴奋:“开不开?” 他火急火燎地催,旁边人全在盯着,灯光这会儿便会来回乱窜的彩色耗子。 郁青打开骰子筒。 三个骰子,分别是:两点、一点、三点。 郁青:“……” 喻劲笑,他穿了灰西装里面是黑衬衫,乌黑的发,眼瞳偏黑,这里的灯光被人围着,顿时有伦勃朗的油画质感,他的眼眸明暗之中,隐隐含光。 “郁青输了。买酒还是计数?”李琦像个真正的小魔仙那样,用魔杖指着人。 “计数。”郁青说。 “下一盘我来开。你来选大小。”喻劲伸手按住骰子。 “我选小。” “好。”喻劲晃了圈,很利索地开了。 六点、四点、六点。 郁青:“……” “青,你又输了,两盘了。再输一盘就得跟我一起去唱巴拉巴拉小魔仙了。”李琦疯狂朝她眨眼睛。 喻劲抬头跟酒保说:“我替她请俩瓶酒,把计数清了。” 众人鼓掌。 李琦“噢哟”一声,跟个媒婆似的笑嘻嘻:“这酒可价值不菲,你可要记得我劲哥的这份恩情啊。” 郁青没吭声,接过骰子筒玩第三把。 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晚上往酒吧里跑,喜欢夜生活了,的确会令人肾上腺素激增。 郁青这回不捂在手里晃,而是直接在桌面摇两圈,她已经弄懂规则了:“你选大,还是选小?” 谁摇骰子,另一方就负责选大小。 喻劲含笑:“我选小。” 这回开始出的点数是:三、六、五。 大。郁青总算赢了盘。 开始第四盘。 郁青又输了。 第五盘,依然输。 喻劲再给郁青清空技术。 李琦遥遥告诉酒保:“喻总吩咐,再来四瓶酒。” 郁青:“为什么是四瓶?” “店里面规矩,每回清数都要翻倍。刚刚劲哥给你清了第一回,第二回就得翻倍。你要是再输两盘,那可就八瓶了。” 第六盘了。 喻劲摇,郁青选大。 六、六、四。 郁青赢了。 第七盘。 五、五、五。 郁青还是赢了。 到现在,郁青赢两回。 喻劲输两次,如果他不选择清数,再输第三回就得跟李琦上去一同表演巴拉巴拉小魔仙。 郁青想提醒他,却又见他不为所动,浑不在意似的。 第八盘,郁青摇,喻劲选。 喻劲说:“我选小。” 郁青开出:三、五、四。 “输了输了!”有人爆发出呼喊。 李琦像个唐僧一样伸开双手,止住围观起哄的大家,眉目中充满慈善,语调中都是宽容:“大家肃静。” “劲哥,按规矩,三连输,要么请八瓶酒,要么上台跟我表演巴拉巴拉小魔仙。留粉红那件给你怎么样,体面!” 围观群众全在起哄鼓掌:“上台!” “上台!” “上台!” “当然,还有个法子——”李琦顿了顿,滴溜溜地转,“既然如果双方是情侣,郁小姐还是第一次来,总得有特殊对待。我宣布,今晚给我们表现点黄色内容,这单就全免了!” “哇哇哇!!!!”周围人喊得都疯了,简直比苏圆婚礼叫得还大声,所有人眼睛都被李琦传染了似的开始发亮。 “什么黄色内容?!”有人问。 “亲嘴。”李琦表示。 “……这他妈也叫黄色内容?” “这还不黄色?”李琦震惊,“再黄一点,咱们可就得被扫黄打非了!” 有女生扯李琦泡泡袖:“琦哥,为什么我跟我男朋友没这待遇?” “别扯,扯歪了。”李琦心疼得摸摸自己的劣质泡泡袖,“谁让喻哥是咱酒吧合伙人呢,得给人这面子,是吧?下次让你男朋友给我们酒吧入股,把你当公主捧,你想亲谁嘴,就亲谁嘴!” “滚。”女生笑。 李琦朝向喻劲:“劲哥,你看怎么样,必须亲一个。咱伤心富二代酒吧最后的底线了!” 喻劲含笑,扬下颌:“你问她。” 二加四加八,一共十四瓶Cognac整齐地放在桌面上。 郁青不喝酒,不知道价格多少,但酒吧里,尤其是这种富二代聚集的酒吧,总归不便宜。 喻劲自然有这个财力,只是—— 郁青阖下眼,沉吟两下,点头,她向来不习惯骗别人,更何况亲一下也—— 连周围观众都还没来得及反映的速度,喻劲上前,按住郁青后脖颈,猛地吻了上去。 沉重、强硬的吻和气息,淡淡柠檬气息,从他舌尖传来。 过了会儿,周围才炸开声音。 “卧槽!”李琦都惊了,掌才鼓到一半,瞪大眼睛,“这么猴急呢!我还想说让女方主动呢!” 喻劲没停下来,湿濡缠绵地吻着她。 不知为何,李琦突然心如刀割:“过了,哥,真过了,别亲了。深吧怨夫看不得这个。” 围观人太多,喻劲终于还是停下来,刻意在她耳边呢喃了句:“好久没亲了。” 郁青向来把头发别在而后,这句话简直就是吻着她耳廓说的,周围灯光变成一种带着光晕、融化了的彩虹,周围黑漆漆的人群围观,吵闹欢笑。 很近又很远,成鲜明的背景。 喻劲的目光是里面最亮的,像潭清凌凌迎着光芒的水,只照映着她一个人。 他坐回对面,端起水闲适喝了口,又微微一笑。 郁青第一次觉得格外面红耳热,以至于有些局促。幸亏她向来是不容易脸红的类型,加之灯光暗,没太大动作,旁人应该也看不出什么。 喻劲和郁青这关算是过了,接下来轮到喻劲挑人。 喻劲随便找了个刚刚起哄得最起劲的男生,李琦拿着魔棒,表情还在痛苦余味中似的,带一堆人去祸害对方了。 不过,郁青冷静下来,总还是觉得自己,被坑了。 刚开始点到她,就该走的。 就这么人传人玩大半圈,到十点,李琦才终于找到了三个能变身的“小魔仙”,让他们组团在台上跳舞,他自己换回西装,在喻劲旁边葛优瘫。 刚开始很多话,这会儿他却显然放空,不是疲惫,而是某种怔忪。 沿路霓虹相送,路上,郁青问:“你带我去酒吧,是让我了解李琦送‘礼物’的初衷吗?” “算是吧。你觉得他怎么样?” “没什么城府。爱玩,话多,自来熟,好相处。”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婚姻里的缺点。”喻劲盯着前面车的尾灯,“李琦从小就喜欢跟人玩游戏,开酒吧之后更是直接发挥了他的长处。每晚都在酒吧招待客人,小魔仙这个游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也不拒绝穿女装跟大家一起玩。每个晚上几乎都在酒吧通宵,睡到第二天中午起来,收拾收拾,晚上继续。” 郁青认真听。 “他的妻子却跟他相反。文艺世家出身,喜欢艺术、逛街、品酒、读书、看展,很多时候都更倾向于待在家里。” “没有尝试过调和吗?” “尝试过。去年李琦妥协,将酒吧给别人打理,自己回家陪老婆。前一个星期他套出了别墅所有保姆的信息。第二个星期,我收到他的电话,说,他已经无聊到一个人在泳池边走了五十圈。” “那他们为什么会相爱呢?”郁青好奇。 “这点我也不清楚。不过李琦很早就喜欢她了,高中的时候。严格来说,对方还是我的第一任女朋友。” 喻劲开过了一个绿灯通道。 郁青想起来,她曾经在喻家别墅周边碰见跟喻劲在车里接吻的那个女生。 “他们在一起跟咱们今天这个情况差不多。玩游戏,被抽中接吻,李琦很羞涩,是李迎主动亲了他,我们所有人都在开他们玩笑。第二天他们就在一起了。” “他们结婚多久?” “八九个月左右。” “离婚呢。” “半年。” “李琦很喜欢她吧?”郁青想起李琦葛优瘫时呆愣的眼神。 “他挺纯情的,只是喜欢跟人玩,不是鬼混。” 路灯在透明车窗前晃出光影。 喻劲盯着前方问:“郁青,如果是你,你愿意为我彻底改变吗?” 郁青回答:“不愿意。” “可是你其实已经为我变了,只是没察觉到而已。” “我没办法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也不要求你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那样我会怀疑我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李琦也是这样想的,他们都为对方有过改变,却无法彻底地变化。让李迎喜欢跟李琦在酒吧玩闹,或者让李琦去跟李迎看各种展览。” “离婚是李迎提的吗?” “嗯。两边都答应,进行得很快。不过离完李琦就后悔了,总觉得自己应该再试试。前段时间他还去查过自己是不是有多动症。” “结果呢。” “意外查出了痔疮。” “……” 漆黑天上有轮小小的黄勾月亮,像颗曲着的豆芽。 “爱情很吊诡。”郁青轻声,俩个根本玩都玩不到一块的人,究竟是怎么相爱,又决定结婚的呢? “所以你更应该珍惜我。”喻劲从来都不会放弃推销自己的机会,“起码我既爱你,又跟你很相处得来。” 35. ##35 礼物 喻劲的“循循善诱”被李琦来电打断了, 他用车载音响接通,公放。 “劲,你送郁青回去没有了啊?” “还在路上, 怎么?” “我孤独、我寂寞、我急需要你的安慰。回来一起喝酒呗?” “明天还要上班。” “你不是老板吗?连这个自由都没有。你好兄弟老婆都跟人跑了!”李琦委屈似的,“你还跑到我酒吧里秀恩爱,我刚刚多么好心给你找机会, 但凡我心思肮脏一点,就说你坏话了。” 喻劲失笑:“行。送完她, 再回去找你。” “不见不散。”李琦这才开心起来, 挂断。 “看来我是不能送你上楼了。”喻劲扫了眼后面来车, “今晚本还打算找机会去你住处。” “李琦单子我打算接了。”郁青说。 “好。”喻劲并不意外, 他知道郁青会感兴趣的, 或者说,正是他推荐李琦找郁青。 正好有时间,李琦第二天上午正式过来面谈。 “不是我说,我前妻离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得过来, 找个几把小鲜肉, 还没老子长得帅。哼。” 李琦在郁青办公室, 身为好友的喻劲陪坐。 “我说, 要不是我被猪油蒙了心, 当初能看上她。呵。” “是。”喻劲应和, 嘴角勾着笑。 郁青全程只是听, 略微转过头瞥他, 喻劲朝她眨了下眼。 郁青:“……” 李琦没注意到, 从西装里拿出盒烟,喻劲说:“办公室不许抽烟。” “好。”李琦塞回去,接着又抱怨, “成天管东管西,不许我那个,不许我这个。她以为她是谁啊,天王老子!呵呵哒!” 郁青终于知道喻劲那个“呵呵哒”,是跟谁学得了。 向来她接单,是会听客户的诉求,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因此往往客户会不自觉跟她说很多,久而久之,会露出真实情绪。 李琦也是。 不过更可能是,李琦对谁都说这么多,情绪格外浓烈。 “劲,必须送两坨屎给他们,以消我心头之恨!” 郁青才知道,他是真的想设计两坨屎,而不是开玩笑。 “具体方案你们来定,要尽快。”Hela “放心。”喻劲回答,“你是最优先的。” “嗯。还是劲哥对我好。”李琦点点头,“我非得用她最喜欢的设计师来侮辱她不可!” 郁青:“……”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职业可以侮辱别人。 喻劲全程笑不可遏,拍拍李琦的肩:“无论怎么样,我都会帮你。” “劲!”李琦十分感动,“放心,钱不成问题。事后还有红包。青,你也尽管放心大胆地做。”说完,李琦雄赳赳气昂昂地拉了拉西装起身,“待会儿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喻劲和郁青起身送他。 “不是我说,追我的人从酒吧排队到埃菲尔铁塔,英年早帅,像我这种受欢迎的人,会因为一个前妻嫁人,就——” 话音刚落,迎面两个人走来。 为首的那个人有些面熟,郁青才想起来,自己上周约了她面谈,当时还不知道她是李琦的前妻。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忽然李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滑跪冲刺到那人的脚边,抱住她一条腿,哀求道:“老婆,你不要抛弃我啊啊啊啊啊啊!” 郁青:“……” 办公室所有人:“……” 气氛一时间很肃静,有人连苹果到了嘴边,都默默放下,吃瓜看戏。 “老婆,我错了。”李琦举起手,“我发誓,我再也不玩巴拉巴拉小魔仙了。你原谅我吧!” “放开。”李迎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抱住腿,惊异又羞耻。 “我不放。”李琦哭哭唧唧,将脑袋贴在她腿上,“我放了你就真的嫁给别人了。我不放!我当了这么多年舔狗,突然没得舔,好不习惯啊!” “李琦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李迎吐了口气说。 “什么?” “太舔了。” 全场人:“……” 李迎伸手扒开李琦,快步进了郁青办公室。李琦没跟上去,而是起身盯着门有点委屈巴巴的样子。 喻劲上前:“我送你下楼。” “劲,我真的舔得很过分吗?” “中上程度。” “可她不正是我因为我够舔,才跟我结婚的吗?”李琦的尾音就到这,露着浑然的不解。 郁青招呼李迎,毕竟李迎是她目前的客户:“想喝什么饮料吗?” “白开水。” 李迎回答,郁青倒了杯白开水放在她面前。 “为什么李琦会出现在这里,来找喻劲?” “不是。他也来找我委托设计。” “设计什么?” “你结婚的贺礼。” 李迎笑了下,将包放在架起的腿上,像是终于恢复平静:“天天跟个小孩一样。” “抱歉。”郁青表示,“之前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等李琦找我之后才知道。不然不会今天约你过来。” “没关系。你们做生意,接了就接了,没什么。”李迎倒是很大方的样子。 跟郁青最初印象不同,李迎少女时期五官微钝,有股清纯感,这会儿长开来很精致,是目前最符合主流审美的洋娃娃形象,却又不显得网红。 李迎摘下白皮手套:“是周橙跟我推荐你的,说你设计得很贴合人心。我先跟你说说我的要求吧。” “好。” “我最喜欢天蓝色,还有湖绿色,要纯粹那种。黄色和白色在接受范围内,最讨厌黑色。讨厌渐变,觉得很俗气。讨厌大家都常用的设计。另外,我最喜欢的动物是蝴蝶,不过是不会飞的蝴蝶。我经常去看各种展览,热衷收藏蝴蝶和蜻蜓标本。” 郁青早已拿出本子,一一记下。灵感不是一蹴而就,从客户身上出发,往往能带来更多鲜明的特色。 “不知道说这些够不够?” “还可以。你想象中的婚礼是什么样的?” “古希腊风吧,每个人都穿着搭肩的白袍,放满各种希腊雕塑,圣经橱窗和天花板,像苏格拉底那会儿的广场。” “很纯净的美感。” “还好。”李迎说,“我喜欢简单干净的东西,但是呢又向往深刻。跟我对待感情一样。” 来之前李迎没打算说这些,不过碰到李琦,还是不免让她想到什么:“李琦也跟你面谈过了吗?” “算是。不过他没说什么。” “他一向不会说人坏话。”李迎又说,“这是我的第二段婚姻,我想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嗯。”或许因郁青的语调总是缓慢而沉静的,而她的表情总是很专注,让人有被牢牢注视、被认真倾听的感觉。 李迎换条腿架着,开口:“跟李琦之前,我有过五段恋爱。每段被甩的时候都是李琦陪在我身边。他总是随叫随到,又很开朗可爱。在我被前前男友甩后,我就想干脆跟他得了,不折腾了。我们迅速恋爱,闪婚,刚开始的确很美好,后来就——” “怎么说呢,李琦有点像条狗。既可爱又殷勤,失落时抱着他很有安全感,可他每天都汪汪汪叫,时间久了就会觉得很烦人。”李迎盯着郁青的眼睛,“你会觉得我这个比喻过分吗?” “有点。”郁青回答。 李迎像是轻微叹息了下:“所以我也不打算跟他继续。” 沉静。 “你的新丈夫是什么样的?” “怎么说?我们是在展览馆认识的,他很博学,能够满足我一切求知欲。又很温柔,业余时间都在钻研各种知识。跟我很谈得来。” “所以如果我往‘共鸣’方向设计可以吗?” 李迎笑了笑:“好。你很专业。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对我的不喜,或者对李琦的同情,或者其他方面的观点,连例行宽慰都没有一句。” “我不会。” 若说刚才她是微笑,这会儿是真的开怀笑:“你太直了,怪不得喻劲喜欢你。当初喻劲跟我处了三天就甩了这件事,我到现在还记得。他是我的初恋,这件事够我记一辈子。” 郁青不好说什么。 李迎起身:“就聊到这吧,我还约了人吃饭。” 同时接两个案子,郁青下班回了家还是思考如何设计,这次不是想法先行,而是模糊地在纸上画着,寻找感觉。 桌前的手机屏幕亮起。 之前郁青很少会关注手机,创作时就把它静音扔在某个地方。 并没有什么人打给她,客户不多,他们也会挑上班时间给她发微信。 直到喻劲频繁打她电话; 直到有回在电梯碰见隔壁姑娘,对方明示,如果对方并不是跟踪狂,两个人仅仅只是闹矛盾,就还是接电话吧,她快被吵死了。 其实连闹矛盾也不是,纯粹是她不想接,不想跟人交流,不想有人打扰自己。 来电人是林秀莲。 郁青接了。 那边的声音熟悉又陌生:“郁青,好久没给你打电话了。你最近怎么也没来家里?” “工作比较忙。” “噢,工作忙啊。那多注意身体。喻劲最近也没怎么回家来,我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很忙。” “他也挺忙的。”郁青说。 “是吗?阿姨想问问你,明天有没有时间来吃饭,家里有新鲜的乳鸽。” “我可能晚上才有时间。” “那就晚上。我让刘阿姨提前做好。” 林秀莲向来是不认为她会拒绝的。郁青也没有拒绝。 说好吃饭这件事,双方挂断电话——她们向来也不会谈很多。 郁青去洗澡。 到浴室放水才发现水龙头大概是哪里堵了,出的水流特别小。 前天就是这样,于是她选择了淋浴。 而后她忘记这件事,直到面临同样的情况。 除了工作之外的事情都在拖,生活、爱情、婚姻,她没想明白,就一直不去想。 喻劲说的:不肯面对、逃避。 郁青回屋拿了手机打电话给物业,预约好周六来修。 喻劲说她变了一些,只是自己没发觉。 不是的,郁青知道自己改变了的,当知道有份牢固的爱在身侧,每周运动三次,经常跟人吃饭交流遇见一些有趣的新项目,这段时间晚上她都睡得很足,早上起来精神状态也很好。 像针对慢性病的一种药,半衰期很长,要很久才显现出来。 郁青半蹲下来,左手搁在膝盖上,右手放在浴缸里。 水流太小,只刚刚浸没最底下。 一层温热的水。 灌满需要很久,郁青没有着急,蹲着,很耐心地感受着水流慢慢浸没手指的感觉。 隔日下班后到,阿姨说林秀莲还没起来,她下午四点多刚睡,最近她似乎晚上睡不着,白天又嗜睡。 郁青没有选择吵醒她,而是上二楼。 喻深婚房装饰终于还是清干净了,恢复以前的样子,那间美术室没有变,仿佛林秀莲也在等着他什么时候回来。 郁青进里面参观。 书桌上放有一个笔筒,插有七八支形状颜色不一的钢笔。 喻深是兴趣教学法,带她先从颜色学起,而后是线条,再是素描。 喜欢哪项就先学哪项,等腻了之后,换另外一项,过段时间再回来。 学勾线时,就教她用钢笔,画花卉。 郁青在学校旁边小卖部买了只五块钱的英雄钢笔,M尖,很细,晚上跟他学勾线,总是划破纸张,线条也有割断的空白。 “你得用专门的美术钢笔。”说着,喻深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给她,“试试这个。” 美术钢笔很重,上面刻着德文还是法文LOGO,郁青认不出来,笔尖很粗,还是弯头,可在纸上滑动时却简直踩了溜冰鞋一般。 “怎么样,好用吗?” “好用。”郁青没见识地点点头。 “我妈送给我的。”喻深微笑,“在我十岁那年,我说我想跟外公学画,她就送了这支钢笔给我,还有个黄金书签。” 见郁青感兴趣,喻深从抽屉的日记本中翻出那张黄金书签,微暗的金色,移动时,会有一层水影似的流光。 底下还有一串红蓝玛瑙珠子,挂着两片小镂空叶子,显然是是专门定做的,书签有刻字:To my lovely son. 非常精美。 郁青已经没有收到父母礼物的记忆,现在过生日姨妈也只是给她准备一桌饭菜。 不过她还是从喻深说起的语气感觉到了某种被爱着的幸福。 怪不得喻深喜欢收集钢笔,连日记都是用钢笔写的,还送了好几支给她。 林秀莲当时一定是很郑重给喻深挑选了这份礼物,满怀幸福地送给了自己儿子。 即便是两兄弟,那时候郁青也明显感觉到,林秀莲更偏心喻深。 或许喻深是她第一个孩子,又或者喻深跟她更像。 刘阿姨敲了敲门:“太太醒了,在楼下,叫你下去吃饭。” “好。”郁青转头带上门。 两个人吃饭时,往往只有最简单的寒暄,喻劲在的时候,反而气氛会更好些。 刘阿姨上菜。 郁青向来都是等林秀莲说,这会她轻声开口:“阿姨,喻深有份礼物让我带给你。” 说完,从包里面拿出了一个礼物盒。 林秀莲本来有点病恹恹的,听见“喻深”两个字,有些吃惊,接着整个人像突然被打了层柔光似的。 “喻深让你带给我的?” 刘阿姨连忙把礼物盒传到林秀莲面前,林秀莲打开,里面是一个褐色长方形盒,再打开,是只漆黑的钢笔,钢笔盖有银龙身缠绕。 盒里面有张纸条,是喻深的英文笔迹:Be Happy. 林秀莲端着礼物盒目不转睛,似动容又似不可置信,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合上,喃喃:“小深。” 吃饭途中,林秀莲仿佛被这份礼物魇住,时不时盯着它,几乎没有再说话。 礼物严格来说并不是送给林秀莲,而是送给郁青,可郁青觉得林秀莲比自己更需要“Be happy”这两个单词。 她不是想讨好林秀莲,是希望喻深能够早点得到父母的祝福—— 喻深跟男友在芬兰已经注册结婚。 他没有发朋友圈,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分别送了一份礼物给郁青和喻劲。 现在她可以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郁青走出门口,刘阿姨送她出来,小声说:“幸亏你堵住了她的话,本来她今天打算将我儿子介绍给你相亲。” 从刘阿姨语气来看,她似乎不太愿意。 郁青没说什么。 喻劲将车停在郁青楼底下,刚刚熄火,本打算拿着手机上去找她,转头,在消防通道口再次瞥见郁青姨妈。 他没找她,她倒再次撞枪口上。 喻劲这回当机立断,发动引擎,直接将车横挡在她面前,摇下车窗,语气命令式的:“上车。” 郁青姨妈以前看见喻劲就低头快走,这会儿连跑都忘了,被他这样一吩咐,还跟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双手局促地搁在腿上:“小……”她顿了顿,“喻总。” “你天天在她楼底下做什么?”喻劲问。 “不做什么,就是想见见……她。”郁青姨妈语气还是讨好式,跟以前没太大变化。 “既然你遗弃了她,这会儿又何必来假惺惺?”喻劲声音恍若会结在屋檐下的冰锥,无论是锋利度还是寒度,都足以刺穿人心。 “遗弃她?”郁青姨妈愣了愣。 36. ##36 姨妈 “不知道你们是什么说辞, 我并没有遗弃她。”郁青姨妈脸色突然郑重,嘴角下弯,双手用了下力握紧。 喻劲上上下下打量她:“什么意思?” 在他眼里, 郁青姨妈胆小、贪便宜、懦弱,可并不善于撒谎和辩解,这会儿她很明显露出一种被诬陷的委屈感。 “我倒要问问你们。”郁青姨妈双手再次紧握, 很难得转头将那双眼袋肿如两只枕头的眼睛对准喻劲,“你们是怎么对郁青的?” 喻劲眉头微皱, 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并没有泄露分毫, 而是仍然冷静地问:“讲清楚。” “是你妈妈说要收养郁青, 可并没有说是要让她嫁给喻深。我之前哪知道, 哪知道喻深是……” 喻劲心中轰隆隆像是有无数雷闪过,他心中向来稳固的高山石块像是被爆破般炸开。 敏锐如他,瞬间想到了一种来龙去脉,以至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绷。 这瞬间他差点不愿意听下去, 可理智让他出口:“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说一遍。” 郁青姨妈虚白的脸上露出些犹豫, 缓缓叙述道: “郁青高二暑假那会儿, 我孩子去河里游泳, 差点溺死, 我火急火燎回乡下, 很心疼, 孩子一直都看不到爸爸妈妈。加上我老公身体又不好, 需要我照顾。我就决定辞职回乡下生活, 不留在城市了。提了辞职这件事后,你妈妈把我叫过去,说, 她很喜欢郁青,想收养郁青做女儿。” “本来我打算带郁青回乡下,可是都快高三了,给她转学很麻烦,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还有我老公,有回郁青洗完澡出来,他喝了酒,就一直盯着她看。我就觉得这孩子,跟在我身边,也许不太安全。” “林太太又很好,喻深又对她很好。你们两兄弟品性都挺不错的。我当时想,郁青跟在夫人身边,总比跟在我身边吃苦受累强。” “那你为什么没告诉她?”喻劲问。 “是你妈妈不让我说。”郁青姨妈有种这个年纪女人常有的悲苦相和絮叨感,“她说怕郁青知道这件事跟她处不熟,没法专心当她女儿。就说让我直接走,以后也不要跟她见面。” “我想也是对的。毕竟收养一个孩子,肯定也是希望她全心全意,不要以后拿了你们家的钱来找我。” “后来我找人问过,郁青一直住在你们家,也上大学了。我以为你妈妈真的收养了她。我是看来热搜才知道喻深是……我就想到,会不会,会不会一开始……” 郁青姨妈之前一直生活在乡下,现在孩子来这上初中,她才又跟过来。 孩子天天对着手机玩,有回她扫地到一半,气不打一出来,上前没收孩子手机,孩子挣扎抢夺中,她无意中扫到他刷的微博内容,有郁青和喻深的照片。 郁青姨妈连忙点进去看,屏幕字体很小,她看不清,只好问自己小孩,里面写了什么。 小孩只要拿回手机,状态就不崩,很天真无畏地说:“就是说那个男人是gay,在婚礼上,抛下新娘子跟男人跑了?” “男人?”郁青姨妈不理解,会为什么会抛下新娘子跟男人跑,“‘gay’是什么意思?” “就是同性恋啊!” 那时候郁青姨妈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就是脑袋一片白,到了晚上她才突然明白同性恋三个字代表什么。 她联想到了当初林秀莲叫她过去谈话说要收养郁青的事。 她安慰自己,说不定夫人收养郁青时也不知道。 可她的心欺瞒不了自己,一直很不安。 她在一栋大楼干保洁,听那里面的人闲聊什么抄袭,听到了郁青的公司。 从公司跟踪到郁青的家。 她成功见到了郁青,第一回是喻劲送她回来,第二回郁青一个人打车回来,她走得很慢。 郁青姨妈消防通道里给自己鼓了很久的劲,还是没能踏出一步。 “你妈妈是故意的吗?”郁青姨妈转头问,她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那样心里起码会好受点。 喻劲没有回答这句话。 “把你的银行账号给我。”突然,他开口。 郁青姨妈惊慌失措:“我来不是找她要钱,我只是想看看她——” “我知道。你不是胖了,而是生病了吧?”否则不会是这种虚白,眼睛微突,全身浮肿。 “……”郁青姨妈低下头,没回应。 “我先打五十万给你治病。” “你是让我收了钱就不要再来找郁青吗?”郁青姨妈骤然抓紧衣裙,警惕地问,经过了林秀莲,她也终于明白,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好事。 喻劲抬头,被说中了般:“那你答应吗?” 郁青姨妈坚定地摇头:“她是我姐姐唯一的女儿,我不能让她嫁给同性恋。” 喻劲盯着她,很久之后他微微垂下眼眸,声音沉了些:“我给你打钱,是希望你能养好身体。毕竟你也是郁青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郁青姨妈嘴唇动了动。 “这件事你先别告诉郁青。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让你们见面。” 郁青坐出租车到楼底下时,见识到熟悉的号码牌。 下意识拿起手机,上面没有未接通话。 打开车门走下来,里面隐隐有个人影。 喻劲没有在楼上,也没有给她打电话,如果喻劲是在这里等她,应该见到她来就会上前。 犹豫两秒,郁青上前敲敲车窗。 喻劲像是才发现她,摇下车窗。 浓烈烟味扑面而来,郁青瞥见驾驶座中间放了只烟灰缸,有七八根按灭的烟头。 郁青扫过一圈,才问:“你在这里坐了多久?” 喻劲挑眉笑:“刚到,你就来了。” 撒谎。 喻劲像是如往常般调戏:“抱歉,今天不能骚扰你了,我有事得回去。怎么,眼巴巴的,舍不得我,我倒是不介意留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郁青只盯着他问。 喻劲与她长久对视,将手从车窗里伸出,抚摸郁青两下的头发,很快收回:“有点事。改天再来找你。” 傍晚,正是下班高峰,红灯在晚霞中停驻,前路停车的车尾灯一路闪烁过来,光辉斓影。 喻劲握住方向盘,也渐渐停下车。 方向是前往别墅,林秀莲那里,他想去确认他妈妈是否真的幕后主谋,亦或者仅仅只是巧合。 可在这停歇的当口,他第一次犹豫起来。 绿灯亮时,穿过路口,喻劲掉转车头,回了自己住处。 快到家门口时,李琦给他发微信。 李琦:[图片] 李琦:这是今天的欢迎词,要不要来玩啊? 图片是酒吧门口的宣传灯牌,上面拼着:“You broken my heart.” 喻劲:不了。 李琦:年轻人多出来玩玩嘛。 喻劲:有事 李琦:好吧。本来还想找你诉苦的。 喻劲只扫了眼,到了家坐在沙发上,扔下手机。 盯着放在茶几上的仓鼠。它瘦了许多,可能是终于适应,显得比之前有精神,红鼻尖白毛身体,正在奋力跑圈,一圈又一圈。 抬眼瞥挂钟,喻劲又垂下视线。 直到晚上八点半,美国那边时区喻深那边也到了清晨,喻劲给他拨了个语音通话。 “喻深。我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喻劲把事情大概跟他说了下,沉声问,“我想知道,这件事你有没有参与?” “没有。”那边的喻深显然也很吃惊,“我不知道这件事。” “那妈有没有跟你说过,或者暗示过?” 喻深停顿片刻:“有段时间,我考虑过把自己的性向告诉她。因此有回她在看一部电视剧的同性镜头时,我问过她‘如果我也是,她会怎么样’。她说不可能。之后我也就断了心思。但——的确有段时间,她总在门口看着我。” 真的是会闷声作大事。喻劲从来没想过她妈妈有可能会有过这样残酷的念头,一开始就打算把郁青养起来作为喻深的备用妻子。 当亲近的人赫然展现出不为人知的残酷一面时,以至于在他愤怒之后,内心反而是股无法遏制的悲凉。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喻深问。 “不知道。”喻劲低头捏了捏鼻梁,语气低重,“说实话,我宁愿是郁青姨妈遗弃了郁青,这样我可以跟郁青一起恨她。我还能厚着脸皮修复我妈和郁青的关系。可是知道这件事后我做不到,我甚至无法面对郁青。” 喻深沉默几分钟,他回答:“真正无法面对郁青的人应该是我。” 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 到了这个地步,谁也无法彻底置身事外。 接了李琦的项目,就是让他提前插队,郁青这段时间忙着两个项目,一个是李迎,一个是李琦,两个人还是“同一个婚礼”。 喻劲从办公室出来。 玻璃门前西装套长黑发的Amy起身,跟身侧程宁打招呼:“我下班了。”说完,提下肩上的包包带,走向喻劲,两个人前往电梯间。 没过多久,程宁敲门,探进脑袋:“郁姐。到时间了。” 郁青盖上笔记本电脑:“嗯。” 他们约了今天下班后去工厂看看珠宝制作情况。程宁有个设计稿定得很晚,也在加急。 程宁有车,正好一起过去。 郁青在车上向来安静,程宁有时候也享受这种安静,只不过,这次他来回望了好几下坐在副驾驶朝向窗外的郁青。 最近喻总似乎没跟以前那样频繁找郁姐,今天还跟Amy一起出去,虽然似乎是公事。 两个人去工厂看完作品,从园区步行出来,程宁突然停住:“郁姐,我想给你变个魔术。” 郁青停下来等他。 两边都是花圃,程宁紧张地先伸展双手,示意双手空空,接着从青灰羽绒服肩膀旁边,凭空捏出一朵玫瑰花。 过两秒,玫瑰花消失,程宁再从右侧凭空捏出一朵。 郁青虽然不知道这个魔术的原理是什么,但—— “这个有点老套。” “是的。”程宁说,“不过这个我学得最顺手。其余扑克牌的,总是要露馅。” 郁青笑了下。 程宁跟着开心:“下次我再学一个新的魔术变给你看看。” 郁青转身往前走,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想到变魔术”,似乎问出口也行,不问出口也行。 程宁默默跟上来,送她回家。 郁青到了住处,打开屏幕看了眼——她希望到家之后把所有工作消息都回复完毕,之后便可以全身心进入自己的世界里。 只是这回,并没有喻劲的微信或者来电,最近他联系她很少,连中午吃饭也没怎么找她出去。 郁青之前准备离开时,就预想过,自己会不习惯离开喻劲,或者说,不习惯没有一个人对自己步步进逼。 可是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习惯,乃至喻劲不过稍稍冷落,就到了十分介意的程度。 37. ##37 Amy 周六, 郁青去按摩店。 郁青办的卡是每周两次,时间不定,每次来都找刘敏敏, 以至于前台都不会问她“找指定的技师还是可以安排?” 前台妹妹很熟络地打了个招呼,说了句“稍等”,从里面问了下出来:“敏敏还有五分钟, 麻烦您稍等一下。” “好。不着急。”郁青说。 她在外面的长椅坐下,这是专门给等坐的客人用的, 因此面前装着一个电视机, 放着电视剧。 音量并不大。 而身边是个正盯着电视剧的头发花白老头, 手里捧着盆云片糕, 表情呆呆的, 坐着一动不动。 前台妹妹很贴心地拿来一瓶矿泉水,水果,还有遥控递给郁青:“电视机联网的,可以想看什么看什么。” “谢谢。不用。” 前台妹妹起身将东西端走。 旁边老头聚精会神地看一部抗战片, 属于手撕鬼子的类型, 一人跟十几名日本兵打架。 正到了男主终于扔地雷的时候, 刘敏敏掀开过道帘子, 边甩手活动筋骨, 边走出来:“郁小姐。” “稍等我一下。”刘敏敏坐在老头旁边, 给他喂了几片云片糕, 用旁边放着的保温杯倒了点水给他喝。等他吃完后, 再用他脖子上挂着的围兜擦干他嘴角, “爷爷,乖乖的。” 之后才起身说:“好了。进里面吧。” 郁青跟着她进去。 按摩时,刘敏敏隐隐打了个哈欠。 过了一阵, 郁青的手机有轻微震动,平常她是不会立刻管的,这会儿她起身:“我看个微信,你稍等会儿。” “好。” 微信是王姐发的:郁青,有事找你商量一下。下周公司会新进两个人。已经加了桌子,办公室还是不够用。能早点让Amy跟你坐一块儿吗? 郁青:可以。 王姐:那帮大忙了,周末我让人来装隔帘。(吐舌) 郁青又在微信上看了下之前程宁发给她的稿件,给了回复,才让刘敏敏继续。 一个小时后,刘敏敏:“刚刚您接微信,我再加十分钟。” “不用。就到这吧。” “很快就结束了。” “没事。” 郁青向来话少,每次拒绝就令人觉得她态度已定,不需多言。 刘敏敏跟着郁青出来,在门口目送她:“郁小姐下次再见。” 郁青打车到了楼栋底下。 走得很慢。 最近姨妈没有来。 有段时间,每次到这里,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独自时总会格外提防,她找楼栋管理员看过监控,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明明知道,姨妈找自己未必是什么好意。 可她仍然在等。 有时候郁青怀疑,自己真的是渴望亲情吗? 或许小时候有的。 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更渴望的是一个支柱——像刘敏敏爷爷那样支撑着刘敏敏努力还钱工作生活的支柱。 否则她很容易被虚无感吞噬。 “昨天喻总跟Amy姐加班到很晚呢。” 周一上班,郁青进厕所洗杯子时,听见西西这么说。西西正跟旁边的女生一起洗手,望见她也没被领导抓住什么的感觉,打了句招呼“早上好,郁姐”。 “早上好。”郁青回应,站在盥洗池前洗杯子。 西西用纸巾擦干手,转头跟旁边女生:“反正喻总跟Amy讨论很久了,估计今天喻总就会宣布了吧。” “郁姐,你知道吗?”另一个女生问郁青。 郁青摇头:“我不知道。” 女生露出有点失望,却又仿佛合情合理的程度。 正因为郁青似乎并不涉及领导层,且几乎从来不跟喻总“告密”,大家才会逐渐放心在她面前说八卦。 郁青回办公室。 王姐已经把隔帘装好了。 整个空间一分为二,Amy在里侧,郁青在外面,中间一道灰帘子,帘子前有道可供走路的空隙。 进里面坐下。 空间小了很多,也不能随时抬起头去看窗侧的街景。 稍后,Amy也来了。 大概她周末来过公司,已经把东西放进隔帘内侧办公室,直接进的办公室朝郁青打招呼:“早。” “早。” “办公室门开着好吗?可以多透透气。”Amy把玻璃门打开固定在后方,灰格套装,黑发乌黑靓丽,转头对郁青说时,简直像洗发水广告。 “好。” Amy微微一笑,坐进里侧。 没多久喻劲也来了,他在自己办公室门口,远远瞧了郁青这边一眼,进里面放下公文包,出来。 不是找郁青,而是Amy。 Amy的声音透过隔帘传来:“昨天讨论完后,我晚上已经把方案做出来了,你看一下。” 她的声音持续:“珠宝给拍卖行,我们自己做宣传,如果有人拍更好,没有的话,可能得我们自己拍出高价格,再把这作为营销事件,把首席设计师的知名度打响。当然,这有一定风险。” “只要在控制范围内就可以。” “拍卖行老板是我朋友,具体我们可以谈谈。不是我想做营销,而是我真觉得公司是有实力去展现自己才有这个想法,上次周橙的热度就很不错。但一个还不够。一个公司,起码应该有几个风格不同的首席设计师才稳固。而且公司运转上来,钱赚得多,人才不会走,才更想早点提升自己。” “嗯。”喻劲似乎很赞赏Amy的想法。 “那行,我再修改下PPT就可以开会了。” 从他们的话听出,他们似乎昨天也留在这里一起加班。 “对了。作品采用臻选制。公司所有人都可以投稿。” “我也是这么想的。”Amy说,“更何况,我们想走高奢路线,拍卖行那边更有经验,可以给我们一些建议。另外相亲系列我打算跟婚恋网站进行合作,就是如果注册登记有机会免费抽取,线下相亲见面会我们也可以进行合作……” 喻劲站在Amy旁边听她讲,目光轻微抬起,落在郁青在隔帘落下的青灰影,纤细的女性侧身轮廓。 “你觉得怎么样?”Amy抬头问。 “很好。你决定吧。”喻劲起身,“正好也让我从管家状态解脱出来。” “能帮到你最好。去开会吧?” “好。” 周五下班时,喻劲就通知今天早上十点开会,会议向来是喻劲主导,不过这回Amy参加,很显然她已经很快开始上手公司的构建。 除了刚刚在办公室提及的营销宣传方案,会议上更重磅的是新分级和薪酬制度改革方案。 喻劲坐在会议桌最前方宣布: “明年开始,除了首席外,公司所有的项目都由Amy审批负责。同时公司将正式开启新的职位划分和薪酬制度。下面具体由Amy来说。” 喻劲转头望向坐在左侧的她。 Amy很快接上话题,目光朝向众人:“是这样的。公司将会对客户进行满意度回访。时间分为项目中期、项目结束一周内,以及项目结束后半年。 因此,薪酬制度也会根据客户满意度重新设计,目前分为ABC三档。A档最高。每半年进行一次新的等级划分。同时,公司也会有年终考核。年终考核不达标的会进行辞退。” 话音刚落,鸦雀无声。 Amy笑了下,捋了下手中文件纸:“当然,公司考核会本着透明原则,有问题也可以随时找我反应。总之,公司的想法是,有能力和勤奋的人一定能赚到更多的钱。” 领导都已经商量好,员工也不会多说什么。 会议结束。 喻劲和Amy的想法倒是挺好的,客户评价体系也可以让设计师自己得到反馈,也可以让靠忽悠客户快速完成项目而拿提成的有所收敛。 只是,公司越来越商业化了。 郁青走出来,发现Amy走进喻劲办公室,站在他桌边左手指着桌面文件某个部分,右手撑着腰,仍然在讨论。 程宁走进来,把自己的设计稿给郁青看,里面有两副有大量调整。 “我也给Amy姐发了一份。”程宁说,“这是她帮我改的。” Amy的职位是设计主管,现在公司流程是,员工必须通过她才能定稿。 发给她无可厚非。 郁青凝视一阵:“她改得很不错。” 线条精致利落,更喜欢用形状而不是含义来表达,很多设计稿都含有几何元素,尤其各种尺寸比例都精确得可怕,纯粹无暇的美学设计。 “嗯。”程宁点头。 “有Amy在,你也可以跟她好好学学。”郁青放下稿件。她知道程宁来找自己的用意,Amy是必经,她修改完后可以算是定稿了。 程宁是怕自己看到他的定稿采用了Amy的修改,而没用自己的,会不开心,提前告诉她。 “好的,谢谢郁姐。” 程宁走后,郁青搜了下Amy Liu的名字,第一个就是她的个人主页。 有设计作品、生活、摄影,商业思考,以及运动记录。 看起来跟喻劲很合拍。 晚上,Amy请公司全体员工吃饭,没叫喻劲。倒是叫了郁青。 郁青没有拒绝。 与此同时,晚上七点半,喻深从机场出来。 喻劲早早去接他,见到也没多说什么,帮他拉了个行李箱,前往停在机场门口的车。 “你男朋友没来?”喻劲将行李箱放在后备箱,上车握住方向盘时问。 喻深将背包放在车后座,坐副驾驶位:“没有。他学业没完成。来了也是腥风血雨。” 这点喻劲也是同意,他问:“先回家?” “嗯。我跟妈打过招呼了。” 喻劲将车开出去,这会儿马路上奇迹地车流不多,有序地向前进的,大概是有些公司错峰放春节假期。 今天也是难得的好天气,蓝黑天空,一轮圆月,星辉耀眼。 “你公司放假了吗?”喻深视线落在前头的宝蓝车问,这辆车真漂亮,跟夜空相似的颜色。 “明天放。” “郁青在哪里过年?” “我还没问过她。大概应该就是自己过。” “你最近跟她联系不多?” “嗯。” 喻深停隔了会儿,朝向窗外:“那件事你还没有跟她说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这段时间喻劲的确很郁闷,他向来都是非常有决断力的人,第一次体会到踌躇止步的感觉,不是他的风格。 可是暂时,他的确没想到好的解决办法。 “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像是武侠剧里的人。母亲杀了女主角亲人,把女主角推入井里。我救了女主角,还妄想跟她在一起。”喻劲向喻深敞开心扉,“我要是不知道还算了。知道了,就总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救她,而是在趁人之危。” 如果没有林秀莲让郁青姨妈离开,又何来郁青如今的孤冷呢? “那你打算放弃她吗?” 喻劲没有回答,双手握着方向盘,视野里,那轮圆月在车流的正前方。 喻深:“先跟妈谈一下吧。确认这件事。” 两兄弟里,喻劲性格果断,喻深温柔,很多时候,都是喻劲在帮喻深出主意,可是偶尔喻劲也会依赖这个哥哥。 “我考虑过。”是在开出一段路之后,喻劲才回答他,“我怕她痛苦。因为我没办法完全斩断跟妈的联系。我不能当做自己不是她的儿子。如果妈生病、出事,我都没办法不去照顾她。可是郁青呢,我该让她怎么面对,她为什么非要嫁进一个让自己痛苦的家庭环境?” “那你想过,先让妈向郁青道歉,取得原谅吗?” “我不觉得郁青应该原谅她。” 喻深笑了下,犹如涟漪般渐渐沉静下来,他伸手摇下窗口,想吹会儿风:“你要是自私一点反而不会这么痛苦了。” 喻劲现在爱郁青,当然可以率先表态跟父母断绝关系。 可是时间久了,只要他无法完全当做自己没有这个妈,最终压力会来到女方身上。 当仇人成了自己婆婆,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万一有了孩子,更是难以避免走动。 很多男人到了这个时候,反而会选择逃避,让女人自己去默默消化这件事。 最终就会像现在的电视剧似的,只能原谅。得一个看似美满的大团圆结局。 喻劲恰恰是站在郁青的角度看问题——郁青不应该原谅妈,哪怕为了爱情也不应该。 圆月映在窗口,随车一路前行,到别墅门,刘嫂过来迎接,见到喻深眉开眼笑:“小深回来了。” 喻深点头:“阿姨,好久不见。” 跟喻劲一同进去,林秀莲准备好一桌子菜等他们,目光率先落在喻深身上,肩膀微微一动,简直像要起来迎接而硬生生克制住似的。 刘嫂拿过喻深的行李上楼,张嫂出来盛汤。 喻劲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来,身为母亲,见到春节前期两个儿子双双回家,仍不住激动和喜悦:“小深,小劲,快来坐下。” 喻深和喻劲分别坐在饭桌两侧,简直如同以往的日子,林秀莲顿时回到了自己三十多岁时,两个孩子日日待在自己身边的时光。 “小深,妈妈做了你最喜欢的乌鸡汤。你在国外,肯定吃不到正宗的中国美食,快喝点。”林秀莲看不够地打量他,“好像瘦了点。” 喻深并没有瘦,还在国外胖了几斤,他并没有反驳林秀莲的话,拿起乌鸡汤喝了口。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等喻深喝完,林秀莲伸手拉住喻深的手,左手又去握喻劲,“妈妈只要见到你们回来就好。” 喻劲冷冰冰拿开她的手。 林秀莲微微一愣。 “妈,我想问你一件事。”喻深说,开门见山,“当初郁青姨妈离开跟你有没有关系?” 林秀莲眨眨眼,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好不容易回家,问这些干什么呢,多喝点汤。” “我是为了这件事回来的。” 林秀莲缓缓将手收回来:“郁青让你来的?” “不关郁青的事,她还不知道。”喻深语调平缓克制,“我们只是想知道真相。” 我们?林秀莲目光缓缓扫视一眼。 他们是一起来的,不纯粹因为快过年想家想她才回来,他们是为了郁青来质问她。 林秀莲的心瞬间空冷冷的,双手微蜷着放在桌面:“你们是不是觉得郁青比妈妈还重要?” 喻深还没回答,从进来便没开口的喻劲点头:“嗯。如果你没做那些事,你会比她重要。” 视线从语调冷淡的喻劲身上滑过,喻深又将注意力放回林秀莲身上。 林秀莲隔了很久:“是,是我让小林走的。” 这时候张嫂和刘嫂也在屋内,她们当初并不知道郁青姨妈离开的真相,这时候也稍显讶异。 “怎么,你们是想来惩罚妈妈吗?” “让郁青姨妈走的原因呢?”喻劲听到了这个答案,抬起头迎视自己的母亲。 “你不懂吗?”林秀莲望向自己的儿子,“小劲这么聪明应该猜得出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性向的?”喻深又问。 “你外公告诉我的。说你在培训班跟一个男孩子很亲密。我刚开始还不相信。后来我偷偷去看过你们。之后我听到过你和郁青说话,想要郁青当你女朋友。妈妈很欣慰。”林秀莲将碗里的勺子放在桌面,“我知道,小深不是故意的,你也想改正,对吗?” 喻深垂下视线,让林秀莲选中郁青的原因是自己当初尝试和郁青谈恋爱这件事。 “所以呢?”喻劲已经隐怒,“所以你就可以毁掉郁青,你明明知道郁青是收养的,她只有她姨妈!” “不是这样,又怎么嫁给喻深呢?有父母不就会反对吗?” “你也知道郁青要是有家人肯定会反对?”喻劲冷嗤,心寒至极,在郁青姨妈告诉他时,他已经相信了她。 只是他还对自己母亲存留一丝希望或者期待,她是被逼无奈,她是一时糊涂! “喻劲,我不要求你理解妈妈。但这件事不关你的事。只是妈妈很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喜欢郁青呢?”林秀莲没血色的脸上露出微微皱起眉头,十分疑惑的神情。 “你又为什么会是我妈呢?”喻劲反问。 “……”林秀莲凝视着他,“所以为了郁青,你想要抛弃妈妈?” “妈,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该这么对郁青。”喻深插话。 “我知道她很可怜。我也尽力补偿她了。可嫁进我们家对她来说不好吗?她能过上最好的生活。而且你们结婚生孩子慢慢就会收心,跟正常人一样了。” 林秀莲说时始终话语很轻,大家闺秀的教养一直在她骨子里,这辈子从没出去工作过,像养在透明花瓶中带着露水、接近透明的百合。 “我终于知道爸为什么要抛弃你了。”喻劲从口袋中拿出烟盒,抽出一支,含在嘴里,点燃。 这句话显然是林秀莲这辈子最大的伤口,喻深望向喻劲,想开口让他别说,又无法开这个口。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这件事跟我有关?不仅因为你是我妈,喻深是我哥,还因为我一早就喜欢郁青。几乎是一见钟情。我在高中时就跟她上过床。” 林秀莲和喻深都显然吃惊。 “我找机会主动的。我喜欢她到,哪怕是喻深跟我抢,我都不会让。我后悔的是,我当初并没有看出喻深的性向和你的打算,否则这件事,我早就可以阻止了!” “既然你承认了这件事。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喻劲抖了下烟灰,“喻深当初的确是被你劝说,想要跟郁青结婚,是我阻止的。我把他男朋友带过去,让他们复合。他们本来想在婚前就走,是我让喻深男朋友抢婚,让人拍视频,买热搜发在网上。” “为什么?!”林秀莲双手手指压在桌面边缘,简直不可置信。 “因为我想要断了你的心。当时我以为你是想要面子,想要一辈子在别人面前营造幸福家庭形象,所以我想,让你彻底丢这次脸。你再也藏不住,什么都失去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你失去了希望就会好。” 喻劲倾前再将烟灰抖落在缸里:“这是我给你的教训。” 林秀莲说不出话,她想不出自己儿子会这样对她,而这件事,显然坐在她旁边的喻深早就知道。 这是他们一起谋划的。 在结婚前,他们就想好了让她在订婚那天出最大的丑,让所有人在网上、在现实中看她的笑话,看她的儿子是个gay,还在婚礼上当众被男人带走逃婚。 “……妈妈对你们不好吗?”林秀莲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视线终于从左右两个儿子身上挪开,落在桌面上,嘶哑音,“妈妈还不够爱你们吗?” “你的确爱我们。你也爱爸,爸跟你提几次离婚,你就割几次腕。这辈子你就爱我们三个人,别的谁也不爱。可是妈,你知道你的爱像什么吗?”喻劲盯着林秀莲右手腕的珍珠手链上,“像只巨大的母蜘蛛,在这栋别墅里织了张密不透风的网。谁进来谁就要被你牢牢困住。你也不吃我们,你就待在旁边告诉我们,你有多爱我们。” 喻劲这句话也不是对着林秀莲说的,他垂着视线,心已经冷了,终于扔下烟头,拂袖而去。 两个保姆站在那连呼吸都不敢动一下。 喻深没跟出去,也没安慰林秀莲。林秀莲将头磕在桌面上,肩膀颤抖着,哭泣起来。 冬天夜黑得很快,车尾后灯盯久了像是会闪出红光晕似的,喻劲开到半路,收到喻深一条微信。 喻深:对不起。 如果他当初勇敢点,告诉喻劲或者直接公开; 如果他没有那么软弱以为自己能治好性向,让郁青跟他尝试谈恋爱; 如果他当初没给林秀莲任何希望……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38. ##38 更想知道的是。 叮咚叮咚。 “是谁?”晚上九点, 郁青站在门口问,这么晚很少会有人直接来公寓找她。喻劲更会敲门,而不是按门铃。 “是我。喻深。” 郁青打开房门, 大半年没见,有会儿发愣,喻深笑起来:“抱歉, 回国了没有立刻通知你。” 郁青摇头,将他请进来。 喻深环顾郁青的房间, 一间正方形的公寓, 有三道开口, 分别是厕所和卧室。厨房在客厅里。 纯白墙壁, 黑棕家具摆设几件, 物件也不多,干净简洁。 喻深:“跟我之前来没什么变化。” “嗯。”郁青回应他,垂头注意到他手中拎着个笼子。 喻深将它提起来:“送给你的。” 笼子里面装着只圆滚滚的仓鼠,盯住她, 郁青将它接过, 放在桌面上:“我给你泡杯茶。” “谢谢。”喻深在沙发上坐下来。 喻深喜欢喝红茶, 刚开公司时, 有时候他也经常送郁青回来, 偶尔还会留下来讨论项目。 郁青买了他喜欢喝的红茶, 还剩下一大半。 红茶泡好, 喻深接过。 “怎么突然想要回来了?”郁青坐他对面。 “也应该回来了。我不能一直逃避。”喻深回答, 饮口红茶, “我到现在才发现,逃避解决不了事情,只会把压力转到别人身上。” 似乎他也察觉到自己这句话里有压抑的语气, 很快转开话题:“公司怎么样?” “挺好的。之前开除一批人,又新招了管理和几个员工。今年应该有盈利。” 喻深微微一笑:“他比我更适合做生意。” “嗯。公司已经很商业化。”郁青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红茶。 喻深明白她的意思,公司是他们创建的,最开始他们想做的是一个“艺术设计室”,把最新最具有创意的人聚集,做自己想做的东西。 当然这种想法很天真,可最开始时,的确很开心,喻深和郁青本来就不是冲着钱去的。 只是他们不需要钱,别人需要钱。 有野心的员工受不了散漫。 财力不够的员工受不了理想主义。 做得好的员工受不了赚得和做得差的一样多。 最后剩下的,要么是纯粹有理想来玩的,要么就是只想养老的。 跟家庭一样,他仍然把烂摊子留给了喻劲。 “这样反而好。在理想之前,更重要的是生活。而且我觉得他反而把你照顾得很好。”喻深望向郁青,“我在网上看了你的线上展览,很棒。王桥是我招进来的,我要是当初肯直接开除他,也不会让他心态那么膨胀。” 说完,他再次饮了口红茶。 喻深和喻劲虽不是双胞胎,长得却很像,经常会搭理不同的发型,穿不同的衣服区别开。 譬如喻深向来穿白西装,喻劲是黑西装。 可有时,郁青觉得他们俩很像——譬如此刻会略微敞开腿,微微往前倾的坐姿,低垂的眼神和声调,都是他们失落的神态。 “喻劲以前和你一样。”郁青目光转到那只在笼子里嗅来嗅去的仓鼠身上,“他以前也会逃避。” “是么?” “大学的时候。”郁青说,他们上完床后,喻劲就开始避开她,大学很少回家,当然,郁青也在避开对方,“家人的意义就是支撑。总有一天,你也会支撑他。” 喻深没有吭声,盯着杯中红茶:“喻劲跟我说,他高中时跟你发生过关系。” “嗯。” “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说不清。”郁青端着红茶,“但我知道,我在依靠他。简直是全身心的,无论在公司还是生活。” 喻深抬头。 “嘴上说着拒绝,心里也想得很清楚,可每回他一旦隔绝我的时间长一点,我就会想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彻底死心。以至于我开始怀疑——”郁青低垂着视线,目光空静,像是在看隐形溪水里的自己,“怀疑自己每一次拒绝,都是在无声要求他靠得更近。” 只有对喻深,郁青才能这样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全部托盘而出。 喻深忍不住浮起笑,郁青跟以前截然不同。以前她瘦小,像软白玉,捏时才能感觉到里面某种单纯的固执。 等她姨妈遗弃她之后,她彻底成了片冷玉。暗淡色,连以前那种透亮度也没了,可唯独现在提及喻劲时,她会拥有少女般的迷茫。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爱,也不确定喻劲能爱她多久,追逐他多久。 可她希望他能追逐她。 即便心里明明已经软下来,知道应该给他些许回馈,否则对方也会受伤,可她偏偏初恋少女倔强考核男朋友似的。 我就是不给你温情,可你就是要爱我。 只要这样,这样我才能相信,你给予的是真爱。 “你笑什么?”郁青问。 “你还是一个小女孩。”喻深回答。 郁青没有反驳,在想这句话。 喻深再次端起红茶:“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姨妈遗弃你是有原因的。” “是吗?”郁青语气淡淡,“无论有没有苦衷,她应该自己来告诉我。不能让我凭空理解她。” 遗弃是一个行动。 得到原谅也应该是一个行动。 姨妈跟了她这么久,连直面她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像喻劲那样一而再再而三—— 郁青阖下眼。 ——也许是她被喻劲养刁了关于“被在意”的表达。 喻深再坐了会儿起身:“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你现在住哪?” “住家里。” “还会回公司吗?” “暂时也不确定。我不一定能待很久。”喻深说,“过段时间还要回学校完成学业。” 郁青送他到玄关:“帮我谢谢他。” 喻深愣了秒,目光落在放在茶几的仓鼠笼上,轻笑:“我会的。” 关上门,郁青扣上保险,回到沙发前盯着那只已经大致适应下来,正在跑圈的仓鼠。 伸手摸摸笼子。 - 和喻劲的第一次算不上美好。 该怎么说,那股傲气支撑着她没软下来松口,随着时间推移,当喻劲真的给她打钱之后,这件事似乎就不得不做。 时间是打钱后第二天,地点是郁青临时通知的。喻劲收到后,开车过去。 是郁青学校后面的商业街里的一家小旅馆,在二楼,连上楼的台阶都藏在角落里。 喻劲敲门,郁青打开。 “怎么找了间这么小的?” “方便。”郁青也不看他。 “为什么不让我订酒店?” “怕你偷拍。” 喻劲进房间,大概十几平的开间,窗帘被拉上,暖黄的灯,雪白的双人床铺:“你这里更容易被人偷拍。” “我用手机扫过了。”郁青说,当然她也不确定,起码喻劲没办法将视频拍下来要挟她——那会儿她还查了不少案例。 喻劲当时笑了下,坐在床边:“开始吗?” 郁青:“我洗过澡了,你洗过了吗?” 喻劲:“洗过了。” “这件事你不许告诉别人。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嗯。”他回答得很轻巧,背对着她。 静默了会儿。 郁青问:“我可以关灯吗?” 喻劲:“可以。” 郁青上前关灯,屋内是彻底一片黑暗。房间小,喻劲伸手就能够得到对面的窗帘,他稍微拉开一条缝隙。 周日晚上七点,楼底下车水马龙。 二楼隐隐对着路灯,露出来条隐约光缝,对面也是旅馆,窗帘拉上,离得远,互相看不清楚。 “我好了。”郁青说。 喻劲略微转过头,见到她反手脱掉胸衣的扣子,一道光落在她白皙瘦弱肩背的脊椎部位。 郁青掀开被子,躺在被窝里。 喻劲回过头,扫到左侧床头柜上放着未开封的保险套,专门给小情侣准备的,伸手拿了一片。 拉上窗帘。 喻劲看不清她的脸,只是摸到她的身体,光滑柔软的女生身体,比他小很多,软乎乎地像摸精致、盛着温水的陶瓷。 比陶瓷还要舒服。 柔滑得不可思议。 她的确洗过澡,有股非常淡要挨得很近才能闻到的香气,是种很轻的兰花香味。 柔软身体的确对他很有诱惑力,或者说对任何男性都有强烈的诱惑力。 郁青轻声问了他一句话:“你明明很容易就找到女朋友,为什么要答应我的条件?” “当然因为对你不用负责。”喻劲惯性地说。 “是吗?” 郁青始终不吭一声,除了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 可她始终无言地忍耐着。 喻劲来之前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仿佛当郁青提出的那刻,他想朝她证明他只是性冲动,而不是心动,这样他就赢了,可以证明自己并没有“上套”。 讽刺的是,喻劲恰恰是在形式上“胜利”之后,那刻自尊心终于不再作祟,他压在她身上,像任何一个正常男人压在女人身上,彻底得到她,才察觉到自己的确对郁青动过心的。 那会儿他们贴得很近。 情丨欲足以冲昏任何人的头脑。 可喻劲被窝中抚触过她的身体,最终落点在郁青的脸上。 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一刻,他原来更想知道的是,她有没有哭。 - 喻劲坐在沙发上喝酒,收到喻深的微信。 喻深:仓鼠送到了,她猜出来是你送给他的。我差点就想把事情告诉她了,你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 39. ##39 胸口那些刺 “我想在办公室放盆绣球花, 你介意吗?”上班前,Amy抱着两个小花盆进来,挂着小黑包, 用手肘推开门,将门固定在墙前。 “不介意。” “好的。那我把它放窗台。”Amy走进里侧,“我喜欢绣球花, 会根据土壤的酸碱值变色。这盆酸性会开出蓝花,这盆碱性就是红色, 会很好看。到春天了, 你可以看看。” Amy回到工位, 放下包, 将其中一盘端出去, 去的方向是喻劲办公室。 她跟喻劲聊了会儿,因为门开着,外面的闲聊天陆续传进郁青的耳朵。 “最近喻总怎么老跟Amy一起?” “该不会喻总在追她吧?” “听说他们以前还是同学。” “话说喻总来了这么久,也没见到他女朋友, 说不定有戏哦。” “我也觉得喻总挺欣赏Amy姐的。” 郁青将视线挪了回来。 …… 为错开春运高峰, 喻劲在公司宣布提前五天放假, 员工们都欢欣鼓舞。 倒计时前两天开始无心工作, 办公室内充满快乐的气息, 闲聊、抢票, 设计公司也不像别的公司一到年底特别忙, 几乎无人加班。 春节加上喻劲提前放的五天, 整整十二天的假期。 漫长到不可思议。 去年郁青还可以跟喻深回林秀莲那里, 现在不行了。 放假后的前四天她去公司,办公室空荡荡的,画到中午时间, 觉得饿了,才会起身。 站在窗口凝视会儿。 办公楼还有其他公司,陆陆续续地从外面回来。 三三两两,或勾或挽。 每天都在减少。 每个人都有归处。 郁青倒不是察觉寂寞,寂寞对她来说,比过分的热闹和亲昵,还要舒服点。 窗留出一条缝,冷风透进来,玻璃面有层凝霜,郁青随手上面写了个字: 喻。 写到半途才发现自己写的是个“喻”字。 潜意识偶尔令她惊诧。 ……是喻劲最近不找她了吧?无论是电话还是上门。 好似丢失一条缠人的宠物狗。 说起来她现在也多了只宠物仓鼠,却没了年幼时养小动物的心情。 那时候只管好不好玩,喜不喜欢,这会儿想—— 自己似乎很难照料好它。 郁青转身回去,才走几步,绕弯时听见门口传来动静。 是保安。 高壮,皮肤黝黑,有着中年男性特有的粗糙感。 他隔着玻璃门瞅室内,目光直直撞上郁青,似乎还诧异里面有人。 郁青没吱声,保安便走了。 说没有被吓一跳是骗人的,春节是盗窃高峰期,尤其那个保安长相还有些凶狠的样子。 郁青冷静下来,又有门被拉开的声音,她终于起身走出办公室,这会见到的是喻劲。 撞见郁青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还没回家?” “没。”郁青简单回应。 喻劲点点头,解释了下:“我回来拿公章。” “嗯。”郁青转头回工位前坐下。 他的皮鞋脚步声向来很重,亦或者是郁青熟悉,她听见他开门进了办公室,拉开抽屉似的倒腾了会儿,愈来愈近,走出来,停驻了两秒。 之后,他折向这边,在她办公室门外,远远说了句:“早点回去。” 他离开了。 时针显示13:42。 饥饿让郁青有些发虚。 如果不是每天随着同事们,或者有人强迫她,连准点吃饭都做不到。 拿起手机准备点个外卖。 喻深来了电话,接通后第一话就是:“有没有时间,请你吃东西。” 郁青隔了两秒问:“你吃过了吗?” “想再吃点。”喻深笑。 “是不是刚刚喻劲让你给我打的电话?”时间有点过于凑巧,喻深向来是准点用餐的类型。 “我本来就打算找你。” 答案很明晰,喻深是不善于撒谎的类型,郁青说:“喻深,我可能的确性格还是像小女孩。” 执拗、没有社会经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是你们不必总把我当孩子看,想照顾我。” “我把你当朋友、亲人看,自然想关心你。” “谢谢。”郁青顿了片刻,“但今天我不想出去,想聊天的话,我会找你。” “好。” 通话结束。 郁青坐了会儿,决定收拾东西自己下楼。 风很大,刮着刀片般的寒气。 常去的很多店铺都已经关门,走了两条街道才找到一家牛肉面店。 里面没人。 郁青坐下,点了碗西红柿鸡蛋面,解下围巾。 上方电视机里播放着周橙主演的甜宠剧,大概是很早以前拍的,比现在青春许多。 老板娘端来面,在她前方桌子坐下按遥控器。 “喜欢你给我你的外衣,让我像躲在你身体里。 “喜欢你借我你的梳子,让我用柔软头发吻你。 “喜欢你车窗上的雾气,仿佛是你的爱在呼吸。” 深情的唱腔让老板娘切台时都停驻片刻。 郁青掰开筷子: 每个人都喜欢听情歌,即便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与之相关的情感体验,可大家都会在某片刻全身心沉溺在某种浓重情绪里,像屏住呼吸将自己的头伸入温水中一样。 情绪泛滥的快乐。 吃完午饭,郁青回了家。 不太想一个人待在办公室。 办公楼里,和很多陌生人一起上班不会害怕,反而春节放假,大部分人都彻底离开,只剩她和保安在,会害怕。 还有就是,她不想再碰见喻劲了。 她不喜欢他那种于心不忍又硬生生克制的神情,仿佛亏欠了她什么—— 脱下外套挂衣架,茶几上的仓鼠正在跑圈。 郁青坐在沙发上,开电视,播放刚刚周橙的那部霸道总裁偶像剧。 剧情和她初中时看的电视剧差不多。周橙饰演的女主角是个莽撞、乐观、开朗的傻白甜。家里的房子要拆迁,可她奶奶不愿意离开,于是她奋力抗争,冲进霸道总裁家里找他。 年轻英俊多金的总裁正在游泳,从泳池擦着浴巾走出来时展露出健硕的身体以及八块的腹肌。 女主角愣了下,男主角邪笑走到她身侧低头壁咚她。 郁青关了电视。 没办法回到少女时代观看一部偶像剧的心情,正如没办法只凭喜好,而不去想养宠物每月的花费、可能的医疗支出和是否能够照顾它的一生。 还有没办法,像年少时那样,轻易地被人吸引,轻易地认为自己可以诱惑对方,又很轻易地交出自己,并在那个晚上,独自走回家的月光下,快速而郑重其事地决定彻底放弃掉他—— 这会儿,明明为对方骤然的冷落斤斤在意,又总觉得—— 没事。我知道会这样。 - 李琦这位社交牛逼症患者过年也不闲着,总是发微信给郁青,让她去他的酒吧玩。 寥寥见面,倒比大学同学还要熟络。 最开始郁青回复:不去。 而后每天都会收到一条问她去不去玩的消息。 大年初五,李琦突然问: -怎么跟你发微信,不理我? -我以为你是群发的。 -就算是群发的,也是我对你的邀请啊! 郁青:“……” -抱歉。我不怎么喜欢去酒吧玩。 -好吧。早说我就知道了。省得我这几天天天给你发消息。 郁青以为话题就此结束。 -对了。初十有空吗?我前妻婚礼,缺个女伴,我想了想还是带你去算了。不然没人解释我送礼的含义。要是真被人认为是找茬就麻烦了。 郁青笑了下,回复:好。 -那你忙你的。我撤了。想来我酒吧玩随时告诉我啊,给你预留VIP位。 李琦人缘好,却不是长袖善舞的类型,相反,有种很天真的执拗劲,仿佛就是天生就想跟每个人都处成好哥们儿。 整个春节假期,郁青提早囤物资,在家里观看了两部设计行业的纪录片,以及在琢磨喻劲之前交给她的“冰山和冰川”委托。 至今为止,设计了十几稿,也没找到最满意的方案。 趁这个机会出去走走。 郁青没让李琦接她,不想让不太熟悉的人知道自己的住处,约定直接在他前妻李迎结婚的酒店里汇合。 当天,李琦穿一身崭亮白西装,胸口还别了朵粉红玫瑰花,下车朝早就等在门口的郁青走来,气派比新郎还新郎。 “我这样不会过分炫耀我前夫的身份吧,不会显得特别高调、特别帅气吧?”李琦故意皱着眉头说。 郁青没吭声。 兰博尼基的司机下车,费力地从车后座端下来两个礼盒。 “你想在婚礼仪式上直接送吗?” “是啊。”李琦回答,“很多人不是送红包吗?我直接送礼,显得我祝福多真诚。” 郁青一点也没感觉到真诚。 会场是五星酒店一楼,布置得很典雅,每颗竹子和每张椅子都扎了束白玫瑰和白纱,数以万计。 周围全是奶白雕花欧式摆件,典雅轻灵。 陆续有很多人进场,在门口登记签字,李琦把带来的喻劲红包送过去,笑眯眯地跟身后路过的两个女生打招呼:“嗨,袁洁。邵玉。” 那两人笑了笑。 李琦边走边向郁青介绍:“刚那俩是李迎大学,就喜欢让我请客吃饭。” “单秋秋。”进去后李琦扫一眼,立刻辨认说,“李迎她亲生闺蜜。结婚时哭着把她手递给我,还躲在一起偷偷说我坏话的那种。” “那李迎她妈和她闺蜜。她妈闺蜜天天找我谈合作。” “李迎她小姨的闺蜜。不太熟。就老在我朋友圈里发视频。” “啊,这……卧槽,李迎她爸的蓝颜知己也来了啊!”李琦大惊失色,频频看向刚刚介绍过的李迎妈妈。 郁青:“……”其实,不必向自己介绍的。 整个会场,女方这边的亲戚朋友,李琦全都熟,个个都过去寒暄,谈笑风生。 郁青待着,有人碰了碰她胳膊,是刚刚介绍过的李迎亲生闺蜜:“哎,你是李琦新女友吗?” “不是。”郁青摇头。 “噢。幸亏不是。不然就是大型社死现场。”亲生闺蜜抱臂,很瞧不上李琦的样子,“你见过一个前妻结婚,他穿着白西装朝人就握手的前夫吗?我还听说,他专门找人设计了两坨屎送给李迎。真恶心。对了,你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跟他来,秘书?” “不是。是替他设计贺礼的设计师。” “……” 闺蜜扭头跟别人寒暄去了,李琦跑过来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哼,天天在我背后说坏话。” 婚礼开始得很早,十点半便响起了浪漫的婚礼进行曲,司仪提醒客人们入座。 郁青跟他坐一起,都在外桌,靠近铺满粉红玫瑰的走礼台。 新郎胸口别了朵红钻胸针,手捧花,站在婚庆台中间。 另一端,伴随着《婚礼进行曲》,李迎的父亲挽着她,缓步走来。 简单的希腊风斜肩修身纯白婚礼服。 额头戴荆棘状王冠,歇着缀了三十六颗黄钻做成的玫瑰花。 梦幻唯美。完全负荷而她对郁青描述的自己婚礼设想。 宾客们掌声雷动。 郁青观察了下李琦的侧脸,他盯着李迎,并未动。 新娘走到新郎旁边,穿白袍神父手持着结有花瓣的枝干,挥洒水珠,翻着书道: “She walks in beauty, like the night,Of cloudless climes and starry skies;And all that’s best of dark and bright;Meet in her aspect and her eyes……” “这是念诗。不是誓词。《She Walks in Beauty》,她可喜欢诗了,终于能一尝所愿。” “你们以前结婚没有念诗吗?” “没有。”李琦语音沉顿了下,“以前是中式婚礼,我爸妈定的。戴了十多斤的黄金。” “……” 冗长的诗歌让李琦完全没兴趣听,转为聊天:“你知道,富二代也是有鄙视圈的。李迎呢,总嫌弃我们家跟暴发户似的。土味审美。就喜欢金银珠宝,买房买车。现在终于找到一个懂她的人了,据说是哥伦比亚历史系博士呢。可算跟她爸有得聊了。” 听郁青没吱声,李琦又说:“她家里全是高知分子,不是教授就是什么什么荣誉主席,而我家里呢,老爸是做房地产的,大哥当副手,二哥做广告和影视,就我不成器,开酒吧,上不了台面。” “你酒吧不是经营得很好吗?” “再好那也是个酒吧啊。”李琦喝了口酒,酒入愁肠更愁苦,“她还觉得是喻劲帮我把酒吧开起来的呢,我在她眼里就是个不学无术、土暴发户的没用三子。” 李琦用右手撞撞郁青手背:“她以前喜欢喻劲,你知道吧?” “知道。我撞见过。” “嘿。”李琦露出终于找到同道的微笑,“喻劲就符合他们家选女婿的调调,爸爸做生意赚大钱,妈妈出身文艺世家,外公是院长,有名有姓,外婆呢,身份更牛逼。” “不过喻劲没看上她。李迎主动追他,好几天就掰了。”李琦淡淡道,“后来呀,她赌气跟别人好,谈了就分谈了就分,没几个人受得了她大小姐的造作脾气,时间久了就找我诉苦。” 李迎听着诗歌,忽然轻飘飘落过来一眼,仿佛感应到李琦在说她坏话似的。 李琦闭口。 到接吻和交换戒指环节。 之后新郎新娘牵着手,双方的父母鼓着掌上前走到他们身边。 一支话筒,两边父母轮流递着开始说话,内容都很简单。 没其他婚礼冗长的恋情回顾、敬茶改口给红包等等煽情环节。 “挺简单的。”李琦说,“当时我婚礼可算遭罪了,累了我一天一宿。” 仪式结束,新郎新娘和双方父母站在一排刚要下台。 李琦整整西装,起身,走上前,用力拿过服务生手中的话筒:“那个,诸位——” 回音在偌大会堂里响了圈。 新娘这边的亲友认识他的开始担心,新郎这边亲友不认识他的逐渐疑惑。 “我呢,是李迎的前夫。也就是她的第一任丈夫。” 去年年初,喻家订婚仪式闹了个同性抢婚风波。 今年年初,李迎结婚,难道也要来个前夫大闹? 仿佛会有瓜,有人默默举起手机。 李迎爸爸动了动要上前阻止。 李迎伸手拦他,盯着李琦。 “说实话,今天李迎结婚办得真好,真舒服,真轻松。对比我们那次两家人吵得不可开交的婚礼,好多了。我没送红包,就带了两份礼物来。” 两个正方形礼盒被端了上来。 郁青听见旁边有人惊恐地说了句:“不会是炸弹吧?” 李琦上前,拆开一份。 是坨屎。 纯金打造的,底下是正方形,而上方是坨屎的形状,当然,做得很曼妙,倒有点像朵花。 “这是牛粪穿鞋台。因为她喜欢穿高跟鞋。”李琦转头,“以后你换高跟鞋就踩在这上面换。这是你的上一段婚姻,叫‘鲜花插在牛粪上’!” 接着,他拆开另一个盒子。 仍然是坨屎。 “这是狗屎穿鞋台。给他的。”李琦说,“以后他换皮鞋也在这里换。因为他是踩了天大的狗屎运!” 他声音很响,经过话筒放大,在会场里撞了好几下才落下来。 李迎冲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李琦说:“没什么好送的,就送你一点我家特有的金子吧。” 掌声响起。 有人笑出声。 郁青身侧有人议论:“别说,这两座金子加起来得有五六十斤。” 李琦松开李迎,又将俩个礼盒盖盖上:“找个人搬进你们新家吧。” 说完,他跳下高台,端起放下的酒杯喝了口:“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新郎的风头被我抢了吧。这也是我没带巴拉巴拉小魔仙道具,不然,会有人记得新郎?”李琦恢复了嘴贱。 “是。”郁青承认。 “哦,对了,本来是想让你帮我解释那两座金子的。想了想,算了,你穿高跟鞋不好上台。” 李迎接过话筒,说了句:“谢谢。” 稍后,她盯着手中的捧花,大家都以为她会扔给李琦,谁知道她往右上角一扔,扔到很远去了。 “???”李琦都作出了接的架势,纳闷,“怎么不把捧花给我,好歹也送了两座黄金。” 郁青回答:“也许她是不希望你那么早结婚。” 李琦没应,过两秒,他嘿嘿一笑:“那可不行。我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就等着她分手,好找机会安慰她了。” “我跟你说。”结婚仪式完毕,午饭完毕,出了会场,李琦还在絮絮叨叨,“就是个念想而已,我对她早没感情了。根据我的多年经验,谈恋爱就那么回事,一开始合适的就怎么也合适,不合适的受尽再多磨难也是白瞎,根本不存在苦尽甘来这一说——” 李琦打开车门,却发现郁青没上车。 “我自己打车回去。” “别介啊。你难得陪我来一趟婚礼,我送你回家。” “不。我想自己打车回去。”郁青还是拒绝。 “你是不是不放心我啊。我看起来像是那种——” “你不像,不过我想自己坐车回去。” “好吧。”李琦合上右侧车门,走到驾驶室边,又抬头,“你怪怪的。” “嗯。”郁青并不否认。 “行。那我先走了。欢迎你随时来酒吧玩。” 目送李琦远去,郁青等了几分钟,坐上网约车。 科学上说,内向和外向性格并不在于朋友或者言语多寡,而在于,交际对本人来说,是获得能量还是消耗能量。 李琦显然是前者。 郁青是后者。 来了条微信。 李琦:你不坐我车是对的。突然哭成了傻逼。 请了半天假,郁青回到公司,才一点半,午休还没结束,人都还趴在桌上睡着。 走进办公室,郁青掏出稿纸开始画。 两枚钻石胸针。 冰川冰山原钻的尖口直接朝外。 之前一直避免会刺伤,考虑过其他品类。 可—— 没关系,就展露出来。 爱情不仅仅只跟美好相关。 在心口的那些刺。 自己长出来的,别人给的; 会戳伤别人,同样也会戳痛自己的冰刺。 40. ##40 一起痛苦 春去春又来。 前段时间白雪皑皑被湿寒蓬勃的土地替代。 楼底下行人五颜六色的衣着, 如彩色洪水涌入这所办公楼。 郁青站在窗口喝咖啡。 工作开始前边喝东西,边望会儿窗外景色,是她的习惯。 Amy出现在郁青视野中。黑风衣、黑西裤, 长发披肩是她的习惯。 踩上台阶,进入楼栋。 郁青回到自己工作位。 毕竟这间办公室里面的一半出让给了Amy。 当然,Amy或许不会介意, 只郁青不喜欢站在别人面前发呆。 “早呀,郁青。”Amy一进来就跟她打招呼。 “早。”郁青回应。 “到现在还没有上班的实感, 都已经一周了。”Amy坐在她办公桌后, 脱下外套, 挂在身后, 拉近椅子笑着说, “我昨晚做梦都梦到家里过年吃的羊肉火锅。” “嗯。” 郁青的回应过于单调,以至于Amy很难接话。 Amy扫了眼玻璃门外的开间。 春节放假后才一周,办公楼有公司到现在还没人来上班,楼下饭店开张的更是寥寥无几, 很多人都没有真切上班的实感。 喻劲还没来, 大家都在聊。 Amy按开插座, 启动电脑, 自然而然换了个话题:“郁青, 你过年在哪过的?” “在家。” Amy来公司几个月, 跟别人闲聊也知道, 郁青并没有家人, 是喻劲妈妈收养的。 以往她都是在喻家过年。 这次除夕, Amy打电话给喻深和喻劲拜年,问郁青是不是在他们那,喻劲却说不在。 “老家吗?” “没有。租的房子里。” “噢。”Amy点点头, “那也好。多清静。我都很想自己过年,回去一趟路程麻烦,还总被七大姑八大姨催婚烦死了。” 郁青笑了笑。 一个人在租的房子过年,难免让人有点“孤单寂寞”的联想,Amy不再深入,停止聊天。 本质上她和郁青关系不熟,或者说,合不来。 并非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只是有这种感觉……或许她跟郁青都有。 公司群弹出条新消息。 王姐:@all,好消息。公司新的选址已经定下来了。在隔壁办公楼B栋1302。比咱们现在这里大二分之一,自备独立茶水间、会议室、休息室。五月五号正式搬家! 公司新人多,都在旁边租房。Amy自己就是年前刚租的房子。 听王姐说这片区域办公楼租金都涨了二分之一,她也找了几个离几站地铁路远但更便宜的地方,但喻劲选择定在这里,足见还是照顾员工。 Amy:(点赞) 余光中,喻劲从公司大门口进来,黑西装,身形高大,向来挺派。 她本想起身找他谈事,郁青从她视野中起身。 也是要找他谈话? 郁青向来不是急躁风火的类型,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有时间聊一聊吗?”郁青敲了下门。 喻劲抬头:“可以。” 郁青带上门进来,拉开椅子坐下,递出一份设计稿:“这是你之前交给我设计的。” “可以发微信给我。”喻劲接过稿纸,画面上是一对男女侧脸相对,只画了轮廓,身后各自是虚空。 男方雪白礼服,胸口别着那枚冰川,尖锐朝外。 女方梳起头发,披纱后拢,半敞开的婚纱左领口下方一寸位置,冰山原钻正在熠熠发光。 两颗胸针直突突的,除了能别住,简直没其它设计,与之相配的,是在礼服上做了设计,胸口位置镶嵌出几颗小而散乱的淡蓝宝石。 “设计得很妙。”喻劲说。 将画倒过来,穿着的白礼服,就像是海面,而蓝宝石和原钻,就是漂浮着几块淡蓝冰块,以及直耸冰川。 更奇妙的是,这样的形式又很像那个“冰山理论”。 在人与人相对着的外表轮廓之下,各自藏有更广更深的东西——性格、情绪、自我。 “需要跟服装做配套设计,我预估只能用在婚礼上。” “嗯。”喻劲盯了这幅画许久,底下写了两个字《心疼》。 郁青有个优势是,她始终致力于能让人一眼便懂,而非刻意去彰显自己的高深,或让人必须了解特定知识。 不说冰山理论那块有没有人get到,至少两颗胸针表面上的含义很明显: 爱是心疼。 心理意义上的,会心疼对方。 物理意义上的,被对方刺疼。 “那婚礼上他们就这样拥抱吗?”喻劲问。 “我是这么想的。”郁青说,“相比于浪漫和幸福,我觉得在婚姻中,做好爱会刺伤彼此的准备比较好。” 喻劲笑了秒,刚想开口“你这样说,没有新人愿意听的”,就听郁青继续: “不过也恰恰是这种心疼感,才证明爱的存在,否则,只是结伴玩乐的欢愉。” 喻劲抬起视线,放下纸稿,交叉双手:“初二我哥叫你吃饭,怎么没去?” “不想去。” “初五也没去。” “喻劲,如果你对设计稿满意的话,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喻劲凝视她半秒:“你说。” “我想辞职。” “为什么?” “我不想一直生活在你们的羽翼之下。” 喻劲明白,这句话既是辞职的理由,也是回答刚刚他的提问。 初二、初五,喻深都邀她聚餐,她没答应,直到过完年上班前一天才出来。 这意味着,她把和喻深的关系现在定为为朋友,而非家人——朋友偶尔小聚,家人才会在过年团圆。 亦譬如此刻。她同样选择远离他。连普通的工作关系也要斩断。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虽说他们的情感关系还没到这份上,但喻劲想到这个词。 原以为,只要喻深在,郁青还会保持和喻家的走动,而自己能通过喻深照顾她——这是喻劲特地叫喻深回来的原因。 可郁青决绝得迅速——她向来敏锐,敏锐地察觉到喻劲这几天的犹豫和疏远。 相比于对去怀疑揣测对方为何突然冷下来,不如干脆直接不要,这是她的性格。 “好。”喻劲回答,拉开抽屉,又把它推上,实实在在地浪费一秒钟,“你打算什么时候离职?” 郁青注意到他的动作:“上半年的稿子我基本都清了。剩下两个。一个是A小姐的,另一个就是这个。下半年六个还没开始。这六个我想转交给其他同事。预想是在公司搬家之前把A小姐和你手中这个完成就离开。” 意味着最多两个月时间,依照郁青的敬业态度来看,一个月差不多就能搞定。 “我这个项目没什么需要修改的。我很满意。” “那就好。” 没有什么话题,两个人都沉默一段。 “找好下家了吗?”喻劲装作云淡风轻。 “还没。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如果需要推荐,随时找我。” “好。谢谢。”郁青顿了顿,起身,“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 喻劲目送她离开。Hela 郁青回办公室,Amy起身去找喻劲,过了大概五六分钟,她收到微信: 喻劲:你把剩下六个人客户资料给Amy。具体事情和Amy交接。 意想之中的处理方式。 Amy来之后,郁青钻研过她的稿件,工整、精致、擅长运用比例和视觉引导。 除了设计能力,管理和交际能力也很出色。 郁青手头都是大客户,交给Amy是最合适的选择。 回复完喻劲后,郁青将早就整好的资料打包,传到公司邮箱附件后,同时在正文中写上详细时间和要求备注,发送给Amy,另抄送一份给喻劲。 发完,Amy正好回来,坐下时她点了下鼠标,应该看到了郁青的邮件。没看到,喻劲也会告诉她。 她没有问。 - 郁青走,公司的首席设计师职位大概会落到Amy身上,她会更得喻劲的器重。 更何况,她本身对喻劲就有好感,郁青看得出来。 Amy没什么可问的。 她们是彻彻底底的竞争对手,问多了又如何。 - 一天的工作。 平静、平稳。 郁青打车回家。 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 经过漫长的白天,夜晚才在她沉寂的心湖中泛起细微而广泛的涟漪。 车窗外城市霓虹灯是如此璀璨,春天来临,行人勾着手腕走过。 有会孤独终老的想法。 她可以争取喻劲的,喻劲表露出了迟疑,可他借着喻深的名义关心她。 让喻深带仓鼠。 加班让喻深找她吃饭。 春节怕她孤单也让喻深陪她。 通通拒绝了。 主动是很好的,可郁青做不到。 竞争也是很好的,可郁青不想争。 想要别人给她倾泻而来的、一往直前的、不容丝毫迟疑和犹豫的、强迫的爱。 - 回到家,开灯。 跟表现出来的不符,其实她一直都会嫉妒,还很小心眼。 像动物一样。领地占有意识很强。 明明是她自己亲口同意和Amy分享办公室,可Amy真的进来之后,她却有种微妙的介意。 如果是王姐和她同办公室,郁青不会有这种感觉。 因此她知道,自己真正介意的是这种隐喻。 ——自己独占的东西会逐渐被别人拿走的隐喻。 办公室,还有喻劲。 - 到了新办公地点,她会有单独办公室。 喻劲并没有表现出对Amy更多的好感。 这些郁青都知道。 可—— 郁青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她是如此比自己想象得脆弱得多、敏感得多、小气和容易臆想得多。 - 那个晚上,郁青跟喻劲第一次发生完关系独自走回家的晚上。 记忆中前方是轮圆圆的、泛白的月亮。 很晚,昏黄路灯,一个隔一个。她走了很久,没什么人,笔直的人行道,中间有条暗黄的盲人通路。 决定放弃喻劲。 他是如此的狂妄,对于他来说,自己只是被玩弄的对象。 身体还有痛楚的存在。 这是纯粹的买卖。 失去尊严和贞洁的感觉比她想象中可耻得多,让她整个人都虚脱似的,第一次被进入时,她甚至恐惧到发颤。 原来自己如此孱弱,并不如想象中“能承受”以及“开放”。 她很古板、保守、天真。 第一回。她决定离开他。 这是第二回。 其实是同样的情形。 喻劲只要露出稍微可能伤害她的苗头,她就会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样,退后十万步。 - 梦里,希望喻劲在她手腕上绑一根绳子,站在很远的河对岸,执着地将她用力地拉向他。 她有挣扎。 但喻劲就是很大力气地把她拉过去,抱住她,不让她走。 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是真的走不了了。逃不掉。 但凡喻劲回下一头,分一下心,她就会心凉。 - 很可怕是不是? 心像一尊裂开的观音像。 一碰就碎。 - 李琦:青,出来玩吗? 李琦:来不来酒吧,今晚巴拉巴拉小魔仙,我亲自上台! 李琦:青,go go! 李琦:今晚穿红裙女性酒水限免!速来! 自从跟李琦参加过他前妻的婚礼后,他就自动把她划入了他的朋友圈,每天晚上都要发条消息邀请她去酒吧,比微商还殷勤。 周四下午,李琦突然给她发了个10s的语音,有点奇怪,因为他向来是晚上消息。 郁青戴上耳机,点开语音转文字:我跟你说,我现在这酒吧里可热闹了,你来不来啊,我给你表演关公亲秦琼。 以为是转文字出现问题,郁青点开语音,背景音乐很吵闹,人声嘈杂,李琦的话却很清晰,的确是关公亲秦琼。 是什么新游戏吗? 他酒吧很多奇奇怪怪的规则和游戏都是李琦自己发明的,郁青对游戏内容并不感兴趣。 郁青:我还在上班。 李琦又是发语音:“喻劲跟我说你提离职了,我还以为你很闲呢。有没有时间,找你聊天。” 李琦:“正事。” 郁青:? 李琦:“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见过免单都不去我那玩的人,是我酒吧的酒不够香,音乐不够劲爆,还是我巴拉巴拉小魔仙不够giao?” 郁青:…… 李琦:“喻劲说你离职了,我寻思你也别去找工作了。我投你,你开个个人工作室,我帮帮你拉客户,就当个合伙人,怎么样?” 郁青没想到李琦是真的有正事跟她谈。 李琦:“先说,不是看喻劲面子这么做的。是我挺好看你。设计得不错,很懂客户要求,也不故作高深或者搞乱七八糟的东西。加上我攒了一堆人脉也没什么用,天天让他们在我这免费蹭酒,养肥了也该挨几刀。我给喻劲介绍也是介绍,给你介绍也是介绍。还不用走人情呢,每介绍一单你就给我抽百分之十。” 李琦:“前期资金我来垫吧。其实花费不多。就租个办公室,再找个搞财务的助理,两三个人差不多就行了。客源方面不是我说,至少第一年你断不了人。当然了,能不能维持住就是你的本事……” 李琦接连发了六个60s语音,郁青都只能够听,没空回复。 在他第七个60s的语音发过来前,郁青连忙打字。 郁青:见面谈吧。 李琦:早说啊,害我说那么多话。害!今晚? 郁青:好。 李琦:几点下班,我我去接你。谈正事不去酒吧,那里太吵。咱吃顿饭。 郁青:六点。 李琦:麻辣火锅要的不? 郁青:不吃辣。 李琦:那就椰子鸡,清淡美味不上火,润肺滋补有营养,怎么样? 郁青:好的。 李琦:省事!高效!等我电话!我知道一家好的,包你这种淡口味的人喜欢! 李琦连打字都喜欢用感叹号,让人如闻其声。 热情的人总会令人心生好感。更何况,她手头工作只剩下一点点盯进度的收尾,的确考虑何去何从。 袋装手冲咖啡已经全喝光了,工作完成,郁青下楼去便利店自动咖啡机买。 天还有寒气,有未掉光的落叶。 郁青选了卡布奇诺,等咖啡机自动冲泡,转头,见不远处樟树下,喻劲和Amy聊天。 郁青扭过头,咖啡冲完时,Amy经过她的视野,上楼。 打开便利店门出去,喻劲正好进来,下意识扫了她一眼。 “怎么没穿外套?” “忘了。” 郁青刚要出去,喻劲叫住她:“等等,我跟你一块回去。” 他上前点了杯美式。 之后握住纸杯,站在郁青旁边,拉开门。 风是从右边吹的。 喻劲高大的身躯在她右侧。 两个人进入楼栋,上电梯。 办公时间,没人。 距离一个拳头的距离,从一层升到三层时,喻劲开口:“前段时间,你小姨来找过我。” “我知道。”郁青回答,小姨不够聪明,可吃过喻家一回亏,不会再吃第二回,第二天便主动找了郁青坦白,“谢谢你给她的五十万,我让她收下了。” “事情你全知道?” “知道。” “我并没有选择放弃你。” 没有面对面,喻劲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我的确考虑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前我很强势,是因为我只相信我自己,不相信别人能带给你幸福。但我妈的事让我觉得我更有可能带给你的是痛苦。这回我想试试,如果放你出去,你能得到更好的家庭和爱人,我就放手。” “如果没有呢?” “那你认命。”喻劲盯着电梯到了七楼,“我跟你一起痛苦。” - 喻劲从来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原谅他妈妈的事。 他默认她不原谅。 或者说,他替她不原谅。 41. ##41 他的刻痕 爱情, 没那么重要。 郁青一直认为。 可明明质疑它。 恐惧它。 又还是偶尔会被打动…… 相信它存在,又相信它终究会消失。 李琦来接郁青下班,带她去了大概二十分钟车程的一家海南椰子鸡店。 位于一个陋巷里, 不好找,里面的人不算多,装潢很清幽, 像个花园。 李琦订好座位,坐下来时扭头逡巡一圈:“不对劲, 我就知道不对劲!” 郁青:“?” “刚刚我看到店员在搜求婚有关的歌。待会儿肯定有场面, 气死我了, 连椰子鸡店都逃不过这些秀恩爱的小情侣!” 服务生正给他们倒椰子水, 动作一顿。 “青, 你听得吗?听不得我们就换一家。” “……”郁青喝了口水,“为什么我会听不得?” “你不是跟劲哥闹了些矛盾?最近你都没怎么跟他在一块儿。” 李琦身上有明显的“社交牛逼气质”,并不在于他话多、热情——有人话多、热情也会显得烦,在于他问话有种可爱的好奇和关心, 而非那种对他人隐私的探究。 郁青将水杯轻轻搁在奶白桌面:“算是吧。” “我就知道!”李琦微微叹了口气, “对了, 这里椰子冻很不错, 你要不要试试?” “好。” “那先来两个椰子冻。”李琦翻着菜单对服务员, “给她常温的, 给我冰冻的。再来一份茼蒿、竹荪, 这两个是我每回来的必点菜, 青, 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他将菜单递给郁青。 郁青摇头:“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按你决定的来。” “行。”李琦笑了下,将菜单搁到一边,“那就先这样。有想吃的再加, 别跟我客气。” 服务员离开。 隔壁果然传来动静,六个年轻人,三男三女,像大学生,说说笑笑,目光都聚焦中间挨坐着的一对亲密男女身上,像是给其中一人过生日。 李琦嫌弃地扭回头:“老了老了,看不得人秀恩爱,搞仪式了。对了。咱们合伙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基本上同意,只是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会想投资我?”个人珠宝设计工作室体量小,利润也未必高,李琦家资雄厚,能投资更大的项目。 “嘿,我就猜到你要问我这个问题。”李琦早有准备,“首先我说明,我不是看在劲哥的面子上才投资你。” “我投资就看两个方面,一个是有没有前景,二是人怎么样。只要合适我都投。不分大小。就说我酒吧门口的煎饼果子摊吧,那也是我投的。”李琦说起来眉飞色舞,“你想想,当你周末晚上深夜蹦迪,一身酒醉出来,突然闻见路边香喷喷的煎饼果子味。等你走近看到老板娘熟练地打鸡蛋卷饼,鸡蛋摊开,饼慢慢煎熟,你会不会突然觉得这才是日常的生活呢,从虚的世界回到现实世界,会不会很想在回去的路上吃一个热乎乎的煎饼果子填胃?” 李琦喝了下柠檬汁水,伸出三个手指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那煎饼果子摊,一晚上营收是这个数。” 郁青点头,她明白了。 “再说了,很多东西也未必一定要赚钱。像珠宝设计就还挺有意思。我前妻,哦,就是李迎,就喜欢这种东西。雕塑、园艺、服装设计,她都喜欢。” 椰子汁沸腾,服务员过来给他们下鸡肉块,在桌子边缘放了个8字形的蓝沙沙漏。 “等六分钟。”李琦解释。 郁青目光落在下坠的沙:“我之前没开过公司,没有这方面经验。公司方面,想先节省成本,用我自己的房子当办公场地,另外再招一个女孩。” “行。”李琦知道这意思就是合作谈成,“待会儿我给你推个律师,我朋友,特有经验,流程不懂就直接问他。另外,我建议你,最好招两个人。一个专门做对接和推广。另一个人就处理杂事,发工资、报税、购买办公用品等。开公司说容易也没那么容易,杂事很多。你得分出去一些,因为公司的核心竞争力是你的设计。” “嗯。” “没什么要再问的吗?” “暂时没有。” 椰子汁再次沸腾,比想象得快,透明锅盖里是渐渐变得金黄的鸡肉块,冒出清甜香味。 在开吃之前,事情已经谈得差不多,话题都快没了。 六分钟,沙漏走完,服务生过来搅动鸡块,给他们分别先盛了碗汤:“可以吃了。” 李琦夹起鸡肉块,过两秒才想起:“噢,你介意我给你夹菜吗?” 郁青伸碗过去:“不介意。” “害,就怕你们艺术家有各种规矩。”李琦将鸡肉放过去。 鸡汤在面前蒸腾出如雾般的热汽。 李琦再夹起鸡肉入口,软滑鲜甜,沁入五脏六腑,吃总是能让人心情愉悦。 去看对面郁青。 她也刚吃了一块,向来没太大表情,不过应该不难吃——难吃是很难藏得住的。 “怎么样?” “很好吃。” 李琦得意:“他们家椰子鸡四五家分店,还就是这家好吃,材料新鲜。待会儿你再吃吃竹荪。鸡肉吃完,还可以放些其他肉类,也很鲜甜。” 店内放了首《R&B all night》的纯音乐,很有情调。 “我发现你其实也不挑。”隔着蒸汽,李琦又给她夹了两块肉。 “吃的不挑。” “那什么挑?” 郁青想了下:“作品吧。” “我想问问你是怎么设计的?”李琦伸手给她将杯中柠檬汁倒满。 郁青两只手指捏着玻璃杯,在奶白桌面挪了挪:“我更多是靠感觉。” “灵感?” “不是。是更真切的东西。”郁青伸手将桌边已经放空的8字形沙漏翻过来,深蓝细沙重新下坠,她将透明的指尖抵在沙漏中间,“你觉得这个美吗?” “美啊。”李琦不假思索地说。 “具体哪里美?” 李琦仔细盯了一阵,店内是暗黄光,并不亮,沙漏材质是透明玻璃,光在顶点漾出光晕,落在中间最窄的部位,郁青的手指甲就停在那里。 郁青圆润弧度舒缓的指甲像一面翻过来的小碗,盛着屋顶经过玻璃落下来的黄彩光,又有深蓝砂砾反射出来模糊的散光,让李琦突然想到在深蓝湖水倒影一枚圆月,指甲片似的牙白小船浮在月影上。 他不好意思说出自己这种感觉,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描绘,除了初中上语文课,老师让他起来读过一首名为《雨巷》的现代诗,从来没这么文艺过。 “……就光线挺美的。” “嗯。”郁青点头,微微用力,食指指尖被压白,底部红粉,“光线很美,光线就是颜色。颜色会给你感觉。” 郁青将手指缩回来:“旧龙袍上的青龙织纹、金镯中镶嵌蓝宝石,鹦鹉的肚皮和翅膀、枯草原中长了朵小蓝花,还有你说的……从酒吧出来,站在风中,身后闪烁着的蓝霓虹灯牌和不远处冒着热气的黄煎饼果子。” 很平常的画面,加上颜色,简直突然变成了电影的精致特写,李琦大喜过望:“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R&B all night》播完,接着放起了《梦中的婚礼》,隔壁还不知从哪将蛋糕掏出来放桌上……果然有“场面”。 他扭头去看,青春小年轻脸蛋红扑扑,在灯光下笑得灿烂如花,突然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害,还是能不能从生活中观察到美。” 这句话不像从李琦嘴里说出来的,两个人都这么觉得。 可说得顺理成章。 两个人继续吃东西,雾气中,李琦抬起眼瞥了眼郁青,又落到她指甲上。 相比于灯在8字形沙漏中间漾出的颜色,这会儿李琦脑海中留着的是郁青按着玻璃的画面—— 明明也挺常见。 或者是李琦从来没怎么观察过,认识的女孩子也都是美甲大户。 郁青细长的透明指甲,轻压着玻璃时,血往下聚。 白云掉下来压住了一朵粉棉花糖。 - 九点,两个人从椰子鸡店出来,站在门口,李琦问:“要不要我送你,还是你自己打车?” “我自己打车。” “好。那你先打车。我给你拍个车牌号走。晚上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李琦很细心。 无论是安排吃饭、专门给她点常温椰子冻、加水、夹菜,不仅仅像是交际出来,更像是被女友训练出来。 每个人身上都有别人的刻痕。 自己是不是也有? 车来了。 郁青挥挥手,上车,跟李琦道别。 说了很多话。 很少说这么多话。 李琦是个令人放松的对象,除此之外,还因为他陌生——在陌生人面前,人总会大胆一些,不用顾忌原有的自己。 说得很多,反而会累,不想思考,抬起手机看了眼朋友圈。 李琦:今晚突然文艺了一下。 喻劲回复:怎么? 李琦回复:就发现我也有文艺细菌!怪怪的! 李迎回复: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李琦唯独没有回复她。 - 过了两天,晚上七点半,郁青收到微信消息。 李琦:[图片] 图片照得是他们之前在椰子鸡店说的那个画面,蓝霓虹灯牌,还有煎饼果子店。 李琦:拍了很久,总是拍不好。我还调了颜色,这张怎么样? 郁青:挺好看的。 李琦:[图片] 这几天李琦不邀请她去酒吧,反而开始喜欢给她发图了,这张拍的是今天他们酒吧门口黑板宣传语。 Fairy Floss 棉花糖? 之前酒吧宣传语风格都是诸如“液巳堔,還洧什庅亾,瑆着薮傷痕”之类的火星文。 李琦:[图片] 郁青点开,仍然是李琦拍的酒吧门口宣传语,这回是张全照,把下面的字也拍进去了。 Fairy Floss 甜过前妻 郁青:“……” 李琦:[图片] 这回不再是酒吧门口,而是昏暗的舞池中央,矗立着一颗圣诞树般大的粉红棉花糖,旁边围满了人群。 李琦:青,速来!今天有免费棉花糖吃!Fairy Floss night! 李琦可能没有文艺“细菌”,但他很有创意,尤其在游戏这块。 郁青默默将手机调成静音,放进抽屉。 - 离职进度比想象中快,一个月郁青就把手头的事情交接好了。 主要跟Amy交接,没牵涉到公司其他员工。 而知道的几个人、喻劲、王姐、西西都没说出去,当王姐在群里特地公告郁青离职时,办公室的人都很震惊。 王姐:@all,郁青郁首席设计师,将会在今天离职。她是公司的元老,为公司作出很多贡献。公司也尊重她的个人意愿,希望郁青有更好的发展,也希望将来再有机会合作! 郁青:谢谢。 之前王桥走,王姐没有这样在群里通知。 郁青知道,这不是场面话,王姐本来是想给自己办场欢送宴的,被自己拒绝。又不好这样让她默默一个人走掉,只好用群通知来场正式欢送。 郁青:以后有机会再见。 习惯把办公区域放置成自己舒适的样子才能安心工作。 反过来说,当确认这个地方不再让自己安心时,也会一点一点,没什么痕迹地开始撤走自己的物件。 上个星期她就只剩了一个喝水的杯子。 没什么不舍。 也没什么留恋。 心里很平静。 接下来也很忙碌,在家里坐班,上网查询注册公司流程,咨询律师、购买办公设备,上网发布招聘信息。 招聘发布后,第一天只收到两封简历。 还是群发。 招了两个星期都没满意的,那边李琦的客户已经推了过来。 郁青正对接,门突然被敲响,扫了眼时间,九点五十。 今天上午十点,她倒是约了个女生来面试,郁青点开门外摄像头的监控,顿了几秒。 起身打开门。 程宁背着包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简历:“你好,我来面试。” 42. ##42 进步 成人世界很多东西都不需要宣之于口, 郁青没有提前告诉程宁她离职这件事、且挑了他不在公司那天离开就是种暗示,因此程宁看到群消息没有微信主动询问她,郁青便默认他已经放弃了。 “我可以进来吗?”程宁问。 他比她高一整个头, 穿卡其色风衣,内里黑羊毛衫,跟之前没什么区别, 似乎稳重了些。 “进来吧。” “需不需要关门?” “不用。”郁青回到办公桌后。在她家里办公,招的也是女孩子, 为了让双方都感到安全, 她在门口和房间都装了摄像头, 面试时敞开房门。 程宁走进来, 小幅度地环顾, 查到地址时以为是郁青租了间公寓当办公室,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她自己的住处,清冷的风格。 见郁青已经坐下, 程宁拉开她办公桌前坐下, 伸手递过简历。 郁青翻开, 第一眼便见到目前状态:已离职。 中间是学校信息和校内活动, 她之前已经看过, 翻到最后几页, 是程宁参与的项目, 多了很多。 相比去年那份简历, 作品也有显而易见的进化。 “为什么来我们公司?”郁青视线没有离开简历。 “因为还想继续跟你学习。” “我不一定是你最合适的学习对象, Amy也很有能力。” “但你是我最喜欢的风格。”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郁青换了个话题。 “我在网上搜你的信息,发现你注册了公司,在招聘网站上搜到了公司的名字。”程宁说, “最开始我还以为你去别的公司了,只要多找找还是能找到的。” 最开始也是这么找到她的。 “我招的是宣传和行政,并没有招设计师。”郁青放下简历,双手十指交叉,“而且仅限女生,你并不符合我的要求。” “不能多招一个吗?实在不行的话,我也可以兼职行政或者宣传。”程宁扶了扶眼镜。 “你没必要花费时间在这上面,你可以有更好的去处。” 程宁笑了下:“果然,喻总说得对,你不会轻易同意我入职。” “上周我跟喻总提离职,他问我,是不是去找你。我说是。喻总说,郁青应该不会同意。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她不擅长接受别人的好意,也不喜欢跟有过牵扯的人共事。”程宁自顾自讲述,“还真被他说对了。” 郁青没有吭声。 “即便这样,我还是辞了职。郁姐,”程宁抬头,“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你,但我总觉得不管怎么样我要来。你拒绝是你的事,我想做是我的事。” “我不想把你区别对待,可我的确只打算招女孩子。毕竟是在我住处办公。” “我理解。”程宁点头,“不过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做什么。还有,我也不会利用工作纠缠你。我的确只是还想从你身上学东西。” 敲门声。 两个人将目光投过去,门口站着个年轻的披发小姑娘,语带犹豫:“那个……我来面试。” “我先不打扰你了。”程宁起身,主动走到门口。 女孩瞥瞥她,脚步迟疑,略带不安地巡视了下房间,似乎在判断还有没有其他人。 房间没其他动静,门也敞开,郁青看起来柔弱和善,她这才有点放下心,坐下。 …… 郁青简单问了她几个问题。 女孩刚毕业,专业不对口,实习时在别的公司做过行政,只是仔细聊才知道,她更多是辅助和打杂。 郁青开设的是新公司,自己这方面也不太了解,需要业务熟练一些的人。 聊了大概二十分钟,结束面试,郁青送她离开,到门口发现程宁还没走。 他一直等在墙边。 见她们出来,扭过头。 郁青:“你先回去,我考虑一下。” 程宁:“好!” 目送他们上了电梯,郁青关上门,回办公桌边坐下。 上网搜了下自己的名字“郁青”,大多都是跟周橙婚礼设计以及林秀莲认干女儿通稿。 翻了七八页,在自己学校论坛里看到了一条提问: ning0924:[图片]有人知道学校展览馆这副画的作者郁青现在去哪儿了吗? 时间是去年五月份。 无人回答。 点进去ning0924这个人的主页,内容都隐藏了,只剩这一个提问,有几个他的回复。 其中有个是女孩发帖对他表白:@ning0924我好喜欢你。 ning0924:谢谢。 郁青又在招聘网站上直接搜自己的名字,是搜不到的。她毕业就进A&Q,没写过简历。 程宁是怎么搜到她的信息? 开公司这件事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喻劲可能从李琦那里听说,也未必会专程告诉程宁。 一般人知道她离职肯定会以为她去了别的公司,不会想到搜她是否开公司。 也许他搜了很久。 喻劲说得对,她不擅长处理别人的好意。 - 年前小刘已经还完钱,除了过年给她发了条拜年消息,没再发什么。 郁青反而习惯这种陌生关系,不用刻意表示感恩,也明知不会变成好友,不删除,躺在各自的好友列表里。 这周集中面了十个人,找到了两个合适的,通知完入职的下午,郁青去按摩,这回小刘不在,而是另一个姑娘,很会聊天: “小刘谈恋爱了,是隔壁商场的保安,人还挺好的。过年那会儿小刘看店,她爷爷走丢了急得团团转,是那个保安帮她找了一晚上。那保安还养了只胖橘,我是受不了养猫的,这几天小刘身上全是猫毛。 “那保安性格还好,农村有套房,就是兄弟多。 “其实吧,女孩子找个合适的嫁人就成,也奢望不了那么多。 “郁小姐结婚了吗?” “还没。”郁青回答。 “得抓紧时间了,女孩子青春就这么几年。” 按摩姑娘有种老道的劝婚口气,尤其强调女性年龄,这可能是现在网络上女孩们最讨厌的语气,郁青没有很反感。 ……也许因为很少有人这么劝过她。 也或者,是知道陌生人的言语对她产生不了任何本质的干扰。 - 只是为什么,在别人眼里,谈恋爱像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 - 郁青回到家,收到李琦的消息,这段时间联系最频繁的人反而是李琦,简直像个自动话题机。 李琦:青,你设计的这个佛像真漂亮,我朋友都说好看。 李琦已经推了客户给她,客户想在下个月送六十岁的母亲生辰贺礼,母亲信佛、热爱养生,子女众多,客户并希望贺礼耳目一新又出彩。 郁青设计了个纯金观音像,身上很多被像是被划开的伤口,每道伤口用宝石填充,蓝、绿、红、黄,大小不一,错落搭配,流光溢彩。 李琦:这个真的很有创意啊,你怎么想到的? 郁青:灵感其实来源于你。 李琦:? 郁青:上次跟你吃饭,你很细心,我觉得李迎应该改变过你很多生活方式。一个人身上会在另一个人身上留有刻痕。 郁青:对象是一个母亲,信佛,所以我想到这种表达,生育本身会留疤,养育途中也有很多伤口,如今,每道伤口都长出了宝石。 李琦:怪不得叫《她的刻痕》。 郁青:嗯。 李琦:只是……刚刚他跟我说,觉得这个名字寓意不好,观音像有伤口觉得有点不太尊敬,想换过一稿。(汗) 郁青:好。我再给他出一稿更喜庆点的。 李琦:(赞) 郁青:我已经找到负责对接的人,下周上班。 李琦:OK。没关系,前期我对接着方便,等你们慢慢上手。 郁青:谢谢。 李琦:别客气。说真的,我真是越看越喜欢这个设计,你就先按这个给我做一个。 郁青:你想好了吗? 李琦:当然!得把菩萨改成弥勒佛,名字叫《他的刻痕》,想想就觉得很气派,抓紧做,我买单! 李琦:还有!你员工招好的话,开个迎新宴,来我酒吧,酒水免费。得让她们认识认识我这个幕后老板,现在招好的几个人? 郁青:两个。还有个我正在考虑。 李琦:两个,一个宣传一个行政。考虑的是什么岗位? 郁青:设计。 李琦:你怕设计师不够?倒也行,有个人给你打下手,而且我介绍的也不全是大单子,还有些小单子,你们可以分工做。 郁青:我主要考虑还有个懂设计的人可以跑厂里盯进度。 李琦:哦,是这样。那再招一个。招个男生,有威慑力,最好还会开车。除了盯进度,还可以帮你们搬东西、打杂。全是女生也不方便,别人看你们好欺负。 李琦说得很对,只是郁青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 接下来一周,她又面了几个懂流程的设计师,有经验的男性要工资都要得很高,这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对方要跟她们这三个女生朝夕相处,平常还好,遇上加班的话会有单独相处的情况。 郁青需要考虑对方品性。 - 周一上午,正在寝室浏览作品的程宁手机响了,拿起,来电显示:郁青。 滑动接通。 “是我。”郁青轻淡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你找到其他工作了吗?” “还没。”程宁握紧手机,连呼吸都有点紧张。 “你明天跟我到工厂来吧,我把地址发给你。” “好!”程宁等了等,见她没什么要再说的,“明天见。” “明天见。” 等挂完电话,程宁握拳:“Yes!” 程宁很少会这么激动,隔壁打游戏的室友往外扫了眼,又立刻对着屏幕目不转睛:“找到工作了?” “是。”程宁回应,扶扶眼镜。 - 程宁扶了下眼睛,听见郁青说:“底薪六千。有五险一金。十三薪。另外还有项目提成,公司新开杂事很多,偶尔会需要借用你的车,报销油费,可以吗?” “可以。” 这会儿他已经和郁青在工厂里看模,相比于工资,程宁的注意力始终被模具吸引:“这是公司的第一个设计?” “是。合伙人定制的。” “真美。”程宁发出感叹,笑眯眯的弥勒佛像和宝石气质向来不兼容。谁会想到用伤口这种表达形式? 李琦《他的刻痕》改了一次直接定稿,比郁青接的第一个项目还要快,上周就进入制作流程。 没有太多时间让郁青慢慢找职员,更何况,本心上来说,她的确更倾向程宁。 “你有要求可以提。” “没什么要求。”程宁低头,突然想起,“对了,星期六星期天可不可以在公司加班?” 别人问的都是周六周日会不会加班,只有程宁问可不可以加班,郁青回答:“你想的话当然可以。” “那就好。” 听起来像松了口气。程宁扶眼镜,郁青第一回注意到,他是在窃喜。 “我什么时候上班?” “今天就算你上班了。不过你可以过几天来,工资从今天开始算。” “不用。我今天就可以上班。” 看完模,两个人走出工厂,程宁开了车,主动提出送郁青回去。 上车前,郁青还是没忍住提醒一句:“我之所以招你,是因为你很合适,是所有老板都会喜欢的员工。不想因为其他事而刻意对待你。可是,你没必要忍让,这是工作。我不想占你便宜。” “我明白。” 程宁示意郁青上车,他进入驾驶座,开到市中心,车堵了一大片,商场五楼巨型屏幕上播放着珠宝广告,是个美女模特,宣传语大而清楚: 简单、美丽、纯粹。 “这是人对于珠宝的印象。”程宁突然说,让郁青微微转过了头,也瞥见了屏幕,“可是我觉得珠宝真正的美,其实是复杂、敏锐和易碎。当然,大家都会更喜欢前一种印象。像人一样。可我还是觉得后一种很美。追逐心中的美,对我来说不是付出,而是享受。” 路通,程宁的车往左拐入漆黑车流。 - 喻劲坐在办公室黑皮老板椅上,从左转回来,双手各拿着一枚胸针。 这是郁青离开前给他设计的,已经出了成品。 两枚胸针的钻石尖在半空交叠。 在郁青设计出这个成品之前,这两枚钻石喻劲是本打算让她设计成结婚戒指,再趁势向她求婚。 想表达的含义是受了周橙婚礼的启发,爱为什么一定要将对方融化,而不是共存、共生? 当然,如果那段时间他持续向郁青输出爱,她未必不能感受到。 现在的设计也很美,玲珑巧思,只是,过于悲观。 两周前,程宁来办公室向他提离职,喻劲在劝过他后,确认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便同意了。 临走,程宁起身,又想起什么,转头问他:“喻总,你说郁姐不会喜欢跟有过情感纠扯的人共事,那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三年?” “因为我足够死缠烂打。”喻劲说,“脸皮要够厚。别看她冷若冰霜,实际上很容易心软。只要不让她彻底寒心,就一定会有机会。” 程宁很聪明。 也许他会进步得很快。 43. ##43 痛 “Surpise!”李琦拿着一串小吃走进来。 郁青起身迎接, 今天约定好让他来跟公司员工见见面,刚微信上聊还有十分钟到,转头就出现在门口。 客厅中间放了四张拼着的桌子, 两女一男,郁青坐在最远处靠窗办公桌上。 李琦自来熟地将零食放在桌面上,烤猪蹄和烤藕饼的香味迅速席卷整个空间。 “这是李琦。公司的合伙人。负责客户合作。”郁青介绍。 负责宣传对接的乐乐恍然大悟:“噢, 我加了微信。” “是你呀。”李琦笑眯眯地打招呼,“大家好, 我是李琦, 以后就跟大家多处开心。真的, 全是俊男美女!郁青, 你是不是在按选秀的标准招人啊?” 大家鼓掌后, 笑得乐不自禁。 “来,别客气,大家吃东西。”李琦热情招呼,很快打入一片, 满意地逡巡众人, 仿佛在逡巡他酒吧的常客, 一个个亟待采摘的果实。 稍后, 他走到郁青身边, 低声:“人都年轻, 看起来还蛮不错的, 就是地方感觉小了点。” “是。”郁青点头。 “不过没关系, 等以后咱们赚钱也稳定了, 就换新办公室。”话说到一半,李琦语气微妙地顿了顿,靠近郁青, 换作更小的声音,“怎么,那个男生盯着我干什么?觊觎我的美色?!” 郁青望过去。是程宁。他用纸巾拿起一只猪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见郁青注目过来,又迅速低下视线。 “不是。”郁青回答。 “那他为什么盯着我?”李琦垂头,“我没拉裤链?” “……”李琦跟人亲近起来不用三分钟,因此三分钟后,可以知道他的崎岖婚姻、家庭关系、酒吧今晚内容,以及诸如是不是忘记了拉裤链这种事。 等员工们吃得香喷喷,李琦拍拍手:“这样吧,今天给我个面子,下午给你们放假!” 员工们刚要欢呼时,他话锋一转: “但条件是,今晚来我酒吧玩,当然,酒水我请!就当是给你们举办的欢送宴,怎么样?!”李琦说时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这件事李琦没提前提前商量,郁青不知道有这出,刚想开口,李琦朝她眨眨眼,仿佛在说:青,给我点面子吧。 郁青表示无奈,李琦不像是来参观公司,而是来给酒吧揽客。 见两个女生有点犹豫,李琦又说:“当然,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我的酒吧很正规。你们可以带些朋友来,我也给他们打折。你们郁老板也是我们酒吧常客。” 三个员工目光齐刷刷对准郁青,瞳孔地震。 郁青:“……” “反正来试试,来不了吃亏来不了上当!” 正当李琦卖力吆喝时,郁青碰碰他胳膊:“你跟我来一下。” 公寓没有专门办公室,两个人只能进卧室,郁青关上房门。 李琦目光则扫过居中那张灰蓝锈纹大床,化妆桌,衣柜等事物。 “你这样,会让她们以为我们是在虚假招聘,让她们去陪酒。” “当然不是。我是真心邀请她们去玩,她们去一次就知道了。”李琦大惊失色。 “李琦,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这里是公司。本来就是居家办公的环境,两个又都是刚出校门的女生,会有不安全感。” 李琦没想到这层,被她严肃语气感染:“好吧。我又不强求她们,就问问,想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还有,这个假还是得放,说都说出口了,最重要的是,我要让他们把我跟放假联系起来,对我产生正面印象!” 这种思路,郁青当真是无可奈何。 两个人谈完,郁青要离开,李琦突然问:“你这房间喷了什么香水?” “不是香水,是助眠的香薰精油。” “什么味?” “青苹果。” “不都是用薰衣草吗?” “我更喜欢青苹果。” “怪不得我没闻过。”李琦在酒吧对各种香味也算闻多识广,“待会儿把牌子发给我。我也买几瓶。”说着,他伸手握住门把,男士该给女士开门—— 郁青回答完,也下意识开门—— 郁青的几颗指腹贴上了他的手背,她迅速弹开。 拧开门。 李琦迎头撞见的便是程宁的视线,他似乎直勾勾盯着门口很久。 郁青出来,朝大家:“下午放假。这个不会变。去酒吧是个人选择,公司不会强制,也强制不了。李琦除了咱们公司合伙,也有家酒吧运营。因此他喜欢邀请朋友去他酒吧玩。” “嗯嗯。”李琦跟着附和。 乐乐:“没关系,我们早就想去看看了,更何况程宁也去对吧,程宁可以保护我们!” 李琦扭头扫郁青,仿佛在表达:看,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吧? 程宁问:“郁姐,你去吗?” 郁青摇头:“今天我就不去了。” 程宁露出失望的表情,这回不仅是李琦感觉到,连对面乐乐都取笑:“程宁好像主人不带他出去玩的小狗狗噢。” “还是柴犬。”另一女生附和,“豆柴,黑白那色儿的。” 程宁低头,轻推眼镜。 “好了。大家下班吧。”郁青不想在这件事上多扯,回到办公桌后。 程宁收拾得很慢,他想再留下来一会儿,女生们收拾完招呼他:“程宁,一起走吧。” 已经被那样打趣,程宁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明显,让同事们取笑,也让郁青增加负担。 “那郁姐,我们走了。”程宁拿着包起身。 目送三个职员离去,郁青目光转向李琦,李琦挥玩手“晚上一定来啊”,回头对上郁青静默的视线。 足足对视五秒。 李琦:“好,我也走!” 到了最中间办公桌,他又将小袋子提回来,放在郁青面前:“给你单独留了一份。” 李琦到地下车库,正摇头兀自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以接近的人,便见到程宁居然在,瞥见他便扭头离开。 坐上主驾驶位,李琦才有点捉摸过味儿来,这人该不会是怕自己会在郁青那里留很久吧? “嘿嘿嘿。”李琦扶着方向盘,禁不住乐出声。 向劲哥告个状! 等等,最近劲哥和郁青像是在闹矛盾?李琦摸了两下手机屏幕,放下。 算了,下次再说吧。 - 夜空点缀两颗针扎小孔般的星星,风吹动道路两旁的樟树。 五点四十,郁青从网约车上走下来,抬头确认地点:好妹子云南火锅。 古代宫殿的暗红装修,里面堆满一个又一个大圆桌,每桌热气腾腾,喻深和喻劲在最中间的位置,也最明显。 雾气中掩映不住这对兄弟的高颜值。 “怎么挑这么大的桌子?”郁青走过去,他们已经预留最中间的位置给她。 像是八人桌。 “清静!”喻劲回答,拎起紫砂茶壶给她倒了杯热水。一反之前,主动朝她搭话,令郁青不由得微微扫了眼他。 “来的路上堵车了没有?”喻深问。 “没。我提前出发。” “我们想吃的已经点好了,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喻深将菜单放到郁青手里,面前的清汤菌锅已经滚烫,他们必定不是刚到。 翻开。 喻深和喻劲应该是分开点的,虽然用的是同一支铅笔,可打勾方式截然不同。 喻深的笔迹更端正,在框框内,喻深则放飞,勾总会很长,飘逸而出。 鸭肠、无骨鸭掌、茼蒿、青菜、藕片、冬笋这些郁青喜欢的菜,都被打上了飘逸的勾。 郁青将菜单合上:“想吃的都已经点了。” 服务员上前收走菜单。 “最近新公司怎么样?”喻深将碗筷给她,自然而然地开启话题,“我听喻劲说,你开了公司。” “挺好的。才刚刚开始,招了三个人,很年轻,我想试试自己接单子。”郁青将碗筷摆近些。 “当然可以。”喻深鼓励她,“做出来当然好,做不出来也是一段很好的体验。” 喻深之前开公司就是这种心态,因此让郁青也觉得这件事没那么难。 “程宁在员工内吗?”喻劲突然插话。 郁青点头:“嗯。” 喻劲像是笑了下:“挺厉害。” 喻深并不认识程宁,没有贸然接话,可他们也没再聊下去,气氛一时寂静,他只好接话打趣:“以后有机会回来的话,我也可以去你公司上班。” “千万别。”喻劲毫不留情地拆他哥哥的台,“你这种纯理想艺术家,不让公司赔本就不错了。” 郁青:“只要有能力的话,合理运用就不会亏本。以后我也想招募更多设计师线上合作。” 喻劲稀奇地瞧眼她,笑:“郁总考虑周到。” 服务员上菜。 总算将气氛缓和下去。 喻劲端起盘,将茼蒿下下去,接着是藕片,郁青没动手,她想吃的,都已经下了。 食物的美味让沉默变得不尴尬,喻深也会刻意地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今天是他的送别宴,明天他要坐飞机回美国。 吃到一半,喻深接到电话,似乎并不想让他们听到,他起去店外。 离门口不远,因此能看到他低头盯皮鞋打电话时嘴角翘起的笑意,以及眼尾那种轻松感。 应该是他的丈夫,那个外国人。 郁青平静地夹起一片茼蒿,放进碗里,察觉到注意到来自由侧的视线——他就那样直勾勾靠在椅背上盯着她,很难不察觉。 “你好像胖了。”喻劲观察后一阵说,“胃口大了不少,咱们分开后,你居然过得比我想象中好一些。” 喻劲总会这样刻意表露自己,语调像是认真,又像是调戏,郁青回答:“我最近很忙。都在搬东西。” “是。开公司要准备很多。” 喻劲从口袋里拿出烟盒。 郁青:“这里不能抽烟。” 喻劲笑着特意送过来给她看,里面并不是烟,而是做成烟模样的薄荷糖:“我最近正在戒烟。” “为什么?” “试试解除的感觉。”喻劲说。 郁青知道喻劲爱她,因此他才会选择主动疏远,留出两个人的界限,因为他不想把痛苦的选择题交给郁青。 ——这是他爱她的明证,甚至是深刻爱她的明证。 因此刚刚那一刹那,郁青脑海中闪过“你其实可以彻底放弃我”,让喻劲得到一个理由解脱,可是她没有说出口。 并不真的希望喻劲听到这句话后放弃自己,因此她不会说这句话。 明明知道不会在一起。 可还是不希望对方放弃自己。 正如喻劲也是这样告诉她的——“我并没有放弃你。” 没有放弃。 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在一起。 郁青继续吃碗里的菜。 “林秀莲得了癌症。”喻劲突然说,在郁青在他视野中抬起纤细雪白脖颈时补充,“食道管癌。前期。过年前查出来的,过年后动了手术,现在恢复很好,医生说只要好好调养,复发几率很小。” “嗯。” “她查出癌症时,进手术室时,我发现,即便我的确某种程度上憎恶过她,想过离开她,可我抹不掉母子之间的亲情,我其实很担心她。”喻劲垂下视线,睫毛浓密,他眼睛很好看,垂目时沉威般。 “那你为什么要放喻深走?” 喻深说“以后有机会回来的话”,意味着他以后不怎么回来。 林秀莲得病,虽说已经治好,可癌症毕竟不是小病,她应该很需要儿子在身边,喻劲也需要喻深来帮他分担。 喻劲撩起视线,抬起时又总有种睥睨和探视感:“你觉得我不应该让他走吗?” “他留在国内,对你会好一些。” “的确。”喻劲笑,明明手中的烟是薄荷糖,还用拿烟的姿势夹着它,“可留在国外,对他会好一些。” 郁青没有回答。 正如她回答不了自己的爱情,她也回答不了此刻喻劲的困境。 喻深接完电话从门外回来:“不好意思,聊久了点。” 人的印象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时候的郁青,认为喻深温柔善良,喻劲强势乖戾。 现在,喻深温柔但软弱,喻劲强势却负责。 人都是一体两面。 郁青能理解喻深。恰恰是温柔让他无法承担别人的期待、审视、哀求,尤其来自亲人的,又更易于痛苦和自责。 吃到八点,晚饭结束。喻深提出送郁青回去,郁青婉拒,自己打车。他们便陪在门口等。 大概是堵,车来得很慢。 喻劲说:“哥,你先回去,我跟郁青聊点事。” 喻深没多说什么。 郁青站在路边,一股烟味散到了她面前,说是试试戒烟的人此刻正在仰头吞云吐雾,身后是依然热闹的饭店,身前是车水马龙的市中心道。 尾号0486的白色本田,终于穿过层层红灯,从拐角处驶来。 忽然间,有人将她一把扯过,扯到温暖、熟悉、刚沾染上烟味的黑大衣里,将唇贴在她耳侧,诱惑地低声:“真想强吻你。” 有根钓鱼线抛出来,精准地捆在她椭圆形的鲜红心脏上,缠绕几圈。 紧接着,被人拉紧,贴合,不留一丝缝隙。 再紧接着,细线轻易而无声割进,不伤及里,不出一滴血。 只有自己能感觉到某种痛。 44. ##44 退路 质地透明的缅甸红宝石缠绕几圈银线, 项链背后卡扣是一勾着的手指,平放时线会略微松开,而戴上, 宝石产生重力,银线将之捆紧。 浪漫、华美、冷意。 盒中铭牌写着:血腥爱情故事。 出自一首歌名。 李琦介绍来的客户都年轻,选择小公司也都是冲着风格新鲜、任意定制来的。 这是这位客户准备赠送给自己相恋三年女友的生日礼物, 该女友喜欢恐怖、重口味故事,因此对方很满意。 程宁注视许久。 郁青知道, 他正在观察学习, 也并没有出声。 “郁姐。”程宁在她对面抬起头, “心脏缠线这个创意真好, 你是怎么想到的?” “把感觉具象化。” 程宁点点头, 联想起郁青之前给周橙设计的珠宝,用物件来激起人心中相似的情绪和感觉。 郁青说:“我待会儿给你个单子。” “好!”程宁语调都忍不住扬了一个调,扶扶眼镜,将宝石盒细心盖上, 回到自己座位。 五月天。 郁青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后。 天空一片纯蓝, 阳光和煦, 从玻璃窗中透露进来。 床边摆放着花架, 四层, 每个人都认领了层, 照顾自己的植物。 飞机从高空飞过, 像拉开蓝天的拉链, 露出里面纯白的棉絮。 喻深这时候应该已经上了飞机。 逃避吗? 逃避有什么不好。 中午, 两个女生手勾着手出去吃东西,她们昨晚在李琦酒吧玩得很晚回去,早上听到她们聊天说头痛。 郁青起身去厨房准备午饭。 程宁问:“郁姐, 你自己做?” “在自己家做比较方便。” 程宁点点头:“那我也下去吃饭了,有什么需要给你带的吗?” “谢谢,不用。” 午餐是牛肉三明治。 两片吐司什么都不放,在锅里煎至微黄。 倒黄油。 煎牛肉和荷包蛋。 冷冻牛肉融化,溅出了一滴油在她手背上。 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橙黄的圆点。 郁青目光继续落在锅里,盯着落在沸腾薄油中牛肉被滋滋灼烧的一面。 昨晚喻劲说想强吻她。 这不是他的风格,他是做优先于说的人,“说”对他来说是一种“行动”,用来调戏、捉弄、取乐、乃至讽刺。 真不像他。 郁青将牛肉片翻了个面。 牛肉煎熟,郁青撒下些黑胡椒粉,将它放在吐司上,接着煎荷包蛋。 切西红柿片、生菜,挤沙拉酱,将另一片吐司合上。 郁青收拾好厨房,拿着牛肉三明治,再从保温箱中拿出热牛奶,回到办公位,扫眼电脑显示器右下角时钟,才刚花了二十分钟。 吃口牛肉三明治。 喻劲开始给她选择和拒绝的权利。 可以选择新的人。 也可以开始拒绝他的行动。 该高兴他的改变吗? 或者不习惯。 郁青吃完了牛肉三明治,乐乐和美知才回来,她们手挽手,很是开心,乐乐刚坐下,目光便盯住放在一边仓鼠笼子:“郁姐,我可以跟你的仓鼠玩一会儿吗?” “当然。”郁青不会介意。 乐乐起身,美知也跟过去,两个人逗弄着这个仓鼠,乐乐问:“郁姐,它叫什么名字?” “吵吵。” “公的还是母的?” “这个我不知道。”郁青没有观察过,也不知道怎么观察。 “不是你自己买的呀?”乐乐问。 “不是。别人送的。” “怎么感觉它好像有点流鼻涕,眼睛都肿了。” “是啊。”美知附和。 郁青前去观看,自从喻深把它送来,她除了喂食,并没有怎么仔细观察过它,这会儿它的确显得病恹恹,双耳下垂,并不怎么动弹。 “该不会是感冒了吧?”乐乐说。 换季时分,这几天又搬了办公桌椅进来,整体都在开窗透气,仓鼠没有做好保暖,的确有可能被风吹病。 “要不,带去看看?”乐乐扭头,谨慎提出建议。 -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对小时候在意的东西也全然不在意了。 初中时,仓鼠藏在床底下,只要姨妈走开几分钟的功夫,她都要趴在床底下,朝它露出一个宠物根本理解不了的笑容。 姨妈不在的夜晚,还想把它放在身边睡。 现在在她身边,她却逐渐视而不见。 - 程宁把她和仓鼠送到了宠物医院。 两个人开门进去。 上班时间,宠物医院门可罗雀,只有一位护士坐在工位上对着电脑跟人聊天似的,带着笑容,见有客人来,她放下手机,起身:“你好。” 只有一个医生,很年轻的男性。 问了她些许问题。 仓鼠的排便频率颜色、吃食、笼子垫材、日常精神状态。 小仓鼠在医生手里软趴趴的,仰着头,目不转睛。 郁青想:它会害怕吗?遇见陌生人,这样轻易地拿捏着它。 医生观察了两分钟,开始写单子:“出现嗜睡、眼睛红肿、打喷嚏这种情况,一般是感冒,也有可能是过敏。我先给你开点消炎药。每天兑水喂给它。另外,指甲太长了,给它剪剪。” 付款拿药,很快出了宠物医院。 程宁坐上驾驶位,郁青抱着笼子坐副驾驶,它精神状态仍不好,软趴趴的不动,她伸手抚触两下它的背。 “应该没事。”程宁安慰她,“不是什么大问题。吃两天药就好了。” “谢谢送我过来。” “本来就是上班时间,加上现在上班也没什么事。”程宁解释了一句。 回到公司,大家正常工作。 郁青将仓鼠放回原来的位置,坐办公桌椅时,远远瞥了它一眼。 说来也是奇怪。 喻劲托喻深送给她时,她心里没什么波澜。 这会儿倒开始担心它。 是因为她是它的主人吗? 这个世界上唯一有义务对它负责的人。 “我们走了,郁姐。”乐乐挥挥手。 他们三个都下班了,整个空间里剩下郁青和这只仓鼠。 郁青走过去,安抚它,冲消炎药,抓着它喂下去。 如同照顾一个孩子。 责无旁贷的爱。 - 喻劲最开始对她是不是也是这样? 认为只有他可以对她负责、拯救她、照顾她。 才那么强势。 强势到不像话。 - 这几天给它保暖,晚上郁青都将仓鼠笼子放进自己的卧室,夜深人静时,听见它在窸窸窣窣。 白天总是睡,晚上精神却不错。 吱吱,是想吃东西。 吧吧,挠纸箱。 阿嗤,打喷嚏。 噗噗,舔舐毛发。 咕噜咕噜,跑滚轮。 吃了两天药,仓鼠好得差不多。 乐乐很喜欢它,每天一来就问它好没好,上班前还要逗它一阵,郁青遥望着,考虑开口,将这只仓鼠送给她。 养宠物需要时间、精力还有责任心。 宠物生病时,又容易产生无尽的担忧,令她始终不能静下心来。 晚上还很吵。 - 想送养它。 - 郁青突然想起,她离开喻家之前有段时间,姨妈也是愁眉不解地,长久而静默地望她。 正如郁青此刻时不时去看那只仓鼠,犹豫、踌躇,像心里硌着一颗小石头。 拥有绝对权利。 被注视者,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 - 郁青给它喂药观察病情的期间,难免开始关注它的健康。 接收到关于宠物或仓鼠有关的推送也会点进去。 逐渐了解仓鼠的习性、吃食、生病症状,陆续对号入座。 以前只知道仓鼠吃五谷杂粮,现在才知道它原来也很喜欢水果。 苹果、草莓、葡萄…… 试验过。 它最喜欢吃葡萄。 新接收到的一篇科普文章里最后写:普通仓鼠寿命在两到三年。 送给别人,它也大概只能活一年半到两年半。 - 郁青在微信里问喻劲:为什么要送我一只仓鼠? 这是他们在新年后第一次文字聊天,上次聊天记录是在半年前,实在很久远。 喻劲很久没回复。大概是在忙。 半个小时后,微信闪动。 喻劲:想送就送。你把它扔了? 郁青:没有。前几天生了病。 喻劲:我就猜你舍不得扔。 喻劲:是不是想我了? 郁青没有回复,她可以说“这两件事没什么关系”,可喻劲的这句话,她的确不能给以否定的答案。 有时候琢磨不准他的态度,放自己走,又时不时靠近,将她拥住,说“真想强吻你”那样的话。 可同样,她也没捉摸明白自己。 明明无关紧要的小事,没必要主动跟他联系。 喻劲:跟你开玩笑。 郁青转过话题:养宠物的心情很奇妙,以前想的是它很可爱,现在想的是,我要对它负责。 喻劲:嗯。 喻劲:找个时间我接回来养一段时间再送给你。 郁青:为什么? 喻劲:我是她爸。 郁青:“……”第一回知道他对仓鼠是这样的定位,也第一回知道,它是她。 - 很奇妙,这只仓鼠简单的生病,让她产生了各种思绪。 将它代入自己,又联想到别人。 有时觉得自己像一樽安静的、装满各种内心思绪的空雕像,公寓变成公司,工作和私人彻底没有界限,每天忙忙碌碌,可内心四面都是墙,碰见一点小事到处都是回音。 喻劲这句话令她忍不住微微笑了下,好似中间思绪暂时地被一小股风吹空了。 郁青:谢谢你。 喻劲:谢什么?!别那么是非分明,仇不及亲,我妈欠你的,你随时可以从我身上讨回来。 郁青刚想回“没必要”,他又发过来—— 喻劲:跟李迎学学,把我当作你的退路。 45. ##45 希望幸福 郁青没有回他这句话, 让它停在那里,像把一颗珍贵的钻石,挂在悬崖边的树杈里, 不会被人拿走——成为现实;也不会掉下去——成为虚妄。 它永远停在那里,仅自己知晓。 小仓鼠恢复了健康,公司也上轨道, 忙碌起来。 从员工转变成老板,带来巨大习惯变化, 适应期很长, 好歹是适应了。 随之而来的是夏天。 干燥、炎热、时不时巨大的蝉鸣声和随处可见变密的人群。 “这是我的新酒吧, 怎么样?”李琦殷勤介绍。 七月初, 李琦在郁青公寓旁边开了个分酒吧, 热情洋溢邀请她来观看。 “马上月底就开张了,我请了几个室内设计师朋友来都说颜色太亮,晃眼,就让你这位艺术家帮我参谋参谋。” “珠宝设计和室内设计是两个不同的方向。”郁青顿了顿, “不过整体我觉得挺好的。” 郁青是一路来都在看, 加之她很少说客套话, 以至于“挺好的”这种百分之八十情况下都用于敷衍的词汇, 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真诚。 “真的吗?”李琦勉强压抑住自己的喜形于色。 “当然是真的。你的口味从来没有和客人脱节, 因此你的品味是最合适的。让我或者其他来, 或许提出更专业的建议, 却未必更让人喜欢。” “倒也是。”李琦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对于新装修这件酒吧的得意。 上个月他刚盘上来, 之前是家甜品店, 老板出国了。 李琦总觉得,这地段,灯红酒绿的, 小资情调一套一套,开什么甜品店啊。 酒吧家具基本都布置好,透明酒柜,白墙面,黄沙发椅和高脚椅,干净明亮,靠近吧台位置,放着一个将近两米高巨型蓝砂沙漏,与众不同地是,右侧还有个转手。 “这个沙漏是从之前我们吃的椰子鸡店得到的灵感。”李琦上前拍拍它,特地介绍,“以后谁猜拳失败了就让他抱着沙漏,让我们转,输几次就转几圈。害,上次我就想弄,就是原酒吧空间太小,不够施展。” 郁青一笑,李琦的灵感倒很丰富,全都关于玩的。 “好看吗?”李琦问。 “好看。”没等李琦继续兴奋,郁青说,“可是人抱着不会掉下来吗?” 李琦眉头一皱:“你怎么总是想这些可怕的事。”过两秒,他又仔细深想了一下,“不过很多客人都是喝醉了酒被怂恿上去玩,也的确有可能出事。” 郁青继续往前走。 李琦停了几秒,跟在她身边说:“上次我就发现了,你想事情总往坏处想,不过很多时候,你也是对的。 “上次我请你公司员工去酒吧玩,就说怕她们担心我们是骗子公司,招聘她们陪酒。你这里没什么事,我投资的另一个公司,有个新入职小姑娘就真那么认为了,她不去酒吧也算了,第二天还直接辞职。” 郁青:“你应该尊重她们的意愿。” “我——”李琦像是想解释,张张嘴又停下来,“我其实没强迫她,就是一直劝她去玩。”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去酒吧。” “我发现了。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玩。”李琦幽怨地盯着郁青,从没有人在李琦将近半年的穷追猛打地发微信宣传之下,没有去过一次酒吧,没有! “那个沙漏我再考虑考虑。毕竟大家都是来玩的。出事就不好了。”李琦补充,“郁青,我再咨询你一个事。” 为什么李琦现在有点把她当咨询师的趋势?不过他在公司上的帮了很多忙,这点小事,郁青不会拒绝:“你说。” 李琦挠挠脸,怪不好意思似的:“我最近不是最近专注搞事业嘛,投资了很多新公司。白天没什么事我就轮流去逛逛,里面有个公司的小姑娘,对我好像有点兴趣。” “你的条件本来就应该很受欢迎。” 李琦乐了下,没想到郁青对他评价这么高:“真不是我吹牛,追我的人的确不少。不过我身边的女生性格都比较open,大家都能说得开。这个不太一样,是个乖乖女类型,你知道我从初中起就是个学渣,班上乖乖女跟我是两个世界。” 郁青轻“嗯”了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琦语气有些苦恼:“她就不是我擅长应付的类型。本来嘛,我就想以后不去新公司算了,谁知道,前段时间我发现她晚上总去我酒吧,就点瓶饮料坐在那里。” 包厢里有长款拼接橙红沙发,李琦招呼郁青坐下,又打开门让服务员倒两杯饮料来。 “我是很喜欢拉人来酒吧玩的,但我就感觉她应该不常来酒吧,很局促。来一次也就算了,都快来了大半个月,每天待得很晚。我又看她怯生生,担心她一个女孩晚上回去不安全,想送她又怕让她多心。”李琦叹了口气,“我是真不会跟这种类型接触。我就擅长那种作威作福的。” 服务员端进了两杯柠檬水,郁青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喝了口,没想过自己有成为情感顾问的一天。 “她有主动找你吗?” “没。就一个人坐着,四处看看。” 郁青放下杯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 “但如果我是她的话,我会希望你不要管我。” “为什么?” “因为她没有说出口就是知道你们不可能。” “……也不用这么悲观吧?” “你考虑过和她在一起吗?” 这句话把李琦问住了。 “女生比男生敏锐得多。很多时候,连暧昧都还没开始,她们心里就会有答案,我们从小到大接受的恋情教育都是男生更主动、更负责、更热情。如果男生很明显没有露出好感,双方身家条件差距又很大,大部分女生都不会选择去高攀。因为女生总觉得优秀的男生会找比自己更优秀的女生。” 李琦拢住眉头,似乎不太理解。 “其实敢这样,恰恰是她已经决定了放弃你,才敢连续去你的酒吧待到很晚。别担心,她应该只是想待着而已。过一段时间,她说不定她就会主动离开。” 郁青说:“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我没有见过她的真人,具体需要你自己判断。” 或许李琦身边的确很少这种类型,也没什么人跟他聊这种事,他显露出一种深切的对于女性的疑惑,可他又似乎认同郁青的话:“那我再等等。我怕直说会伤害到她。感觉她是那种很容易受伤的类型,跟你有点像。” 郁青微微沉默了下。 刚刚她说李琦会很受欢迎是真心的,他的性格太好了,热情开朗。 反面是过于热情开朗——心大。 出生顺遂,没遇过什么坏事,身边朋友多,向来热闹,因此会搞出天天劝自己投资的公司员工去酒吧玩,让人误以为不正经公司瞬间辞职这种事。 不分时候拉人玩,半夜给郁青发微信让她出来嗨,以及,他跟一群人玩巴拉巴拉小魔仙的自拍。 可终究,如果能选的话,郁青还是想要这份开朗。 李琦叹口气:“害,我也是第一回被这种女生喜欢,不了解情况。不过她人不错,做事很认真,每次见我去都忒紧张。” 他想着想着又乐了,停几秒,盯着郁青,逐渐语重心长:“其实吧,我觉得你也不要分析得那么鞭辟入里,艺术家就这点不好,太喜欢思考了。” “……” “你和劲哥这事,从我的意见来看,没什么大不了的。”李琦得到了她的咨询,自然而然地变换了角色,连位置都坐近了,“要我说,你们之间也没什么阻碍。不就是他哥骗婚么,不就是他妈收你作养女么,不就是——” 李琦顿了顿:“没有家人好哇。” “……” “你知道我跟李迎结婚那会儿。我家我爸我妈我叔我婶我大伯我大伯母我哥我弟我堂兄我堂姐,还有她那边,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外祖父外祖母爷爷奶奶祖爷爷祖奶奶堂奶奶……发生过什么世纪大战吗?简直我前半生最大阴影!” 郁青并不想听,只是李琦说起来什么也阻止不了他。 “把我直接夹成了薄饼。”李琦拍掌,“在两家和李迎面前我唯唯诺诺,在酒吧里我才敢重拳出击!这也是李迎和我离婚的一个原因,她在我家简直待不下去,我又老跑酒吧。唉。” “所以呢,我觉得你也很棒。没有家人,想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反正他们也不能反对。这么年轻,是吧,又漂亮又有才华,怎么不骄傲起来呢,你说你这人。” “谢谢。” “行。今天的事搞定了。我送你回公司。” “谢谢。”郁青又说了句,感谢他主动结束话题。 新酒吧快布置完成,暗恋他的女生这事也给出了解决方案,李琦明显快乐,开着车都哼歌。 红敞篷跑车,午后晴朗,蓝天白云,车带起凉风,温暖地吹在郁青脸上,路边没什么人,李琦手指在方向盘打着节拍: “隔壁老王烙的饼都没你的甜……” 郁青没听错旋律的话,这首歌原句应该是“Super idol的笑容都没你的甜”。 也许这是他为他酒吧门口的煎饼果子摊想的广告词。 - 回到办公室,郁青坐下来画了个草稿。 这种简单的饰品对她来说难度小,修正完后就把稿件发给了程宁。 程宁接受郁青发过的图片。 一款很简单的月牙型项链,除了月牙是用欧泊石材质,这种颜色极尽绚烂,华美而光泽,被誉为宝石的调色板。 名字:Secret love 中文含义是……暗恋。 程宁的心微微一噔。 郁青发来消息:用低端一些的欧泊石做,成本维持在两千左右。 程宁:好的。什么时候要? 郁青:你先制版让工厂做出来吧,这个不是客户订做的,暂时不着急,客户为先。 程宁:OK 这种横着月牙型,吊在脖子上就是个微笑,是个最普通的设计。可程宁还是盯了很久,除用了欧泊,还有种很美的微妙感。 哪里不对? 他盯了很久才意识到是弧度不同。 不是月牙勾,仔细看的话,更像条薄薄的唇线。 Secret love,是一个女孩牢牢抿住的唇线。 可郁姐说,不是做给客户,那是做给谁? 还有,也不知刚刚郁姐去哪了,那么久? 手机屏亮了下,没声音,程宁知道是来了微信,点开,是乐乐。 乐乐:别总偷看郁姐! 乐乐在他斜对面座位,笑得压抑不住咧开的嘴角。 乐乐:别总跟狗狗似的,郁姐来你张头,郁姐坐你偷看,郁姐走你还要送到门口。 乐乐:更不要偷偷收集郁姐打算扔的钢笔。很明显,你知道吗? 程宁:抱歉。 “郁姐。”乐乐突然出了声,程宁的心直接窜到了嗓子口,直直盯着她。 她仰起头朝郁青,“你觉不觉得程宁很像一条黑豆柴?我每天坐在这里都觉得电脑旁边是他殷勤晃来晃去的脑袋。” 郁青仔细打量了下程宁,迟疑地回应:“……嗯。” 程宁羞赧地低下头。 乐乐笑嘻嘻:“是吧。我跟美知都觉得像。” 郁青没理解她为什么突然问,注意力挪开了几秒就回到屏幕。 乐乐微信发来:别怕。不是告状! 乐乐:放心,我们打从心底里支持你!加油! 程宁注意到那个“们”字,以及乐乐和美知的扭头相视一笑。 接下来两个小时,程宁都不好意思转头。 - 两个星期后,喻劲和Amy在咖啡馆和客户谈完生意。 从下午四点谈到了五点半,周围下班人多了起来,客户才起身起来。 喻劲懒得进这个下班高峰期,索性在这里喝会儿咖啡,吃点东西再走。 Amy:“这咖啡店人流量不错。” 喻劲:“嗯。李琦他家的店,前几天他哥不要,转给了他。他现在开酒吧很厉害。” “是吗?”Amy搅动着咖啡,阳光从玻璃门倾斜进来,不仅在她身后落下一块方形光斑,也将她西装裙侧边染得发亮,被阳光照射心情会很好,尤其又喝了口热咖啡:“你跟李琦关系很好?公司很多客户都是他介绍的。” “他人脉广。天生做客户维系的料。” 玻璃门口有个长发女生走进来,在前台咨询:“你好,公司发了咖啡券,说是可以兑换两杯咖啡。我想问,可以分批次兑换吗?” “当然可以。您是要现在兑换一杯吗?”服务员态度友好地问。 “是的。” “好的。您先找个位置坐下,我待会儿将咖啡端过去。” 女孩找个位置坐下,她显然只是个普通上班族,只是气质淡雅,声音很像郁青。 喻劲目光在她身上随意停留几秒后挪开。 没多久,服务员端着咖啡过来,又说道:“恭喜您,小姐,本店正在搞店庆抽奖。您刚刚那杯咖啡中了我们店的周年庆奖。” “免费的也能?”女孩瞪大眼,似乎不可置信,还似乎怀疑是营销。 “是的。”另一个服务员女孩将礼盒端过来,“这是您抽奖抽中的。” 女孩见咖啡馆里人多,面前两个女生都是正装,语气友善,迟疑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个横着月牙形状的项链,美得不可思议。 服务员小姐姐说:“恭喜。” 宝石盒最前方夹着一张名牌,写着它的名字《Secret Love》。 女孩的心突然酸涩不已。 服务员小姐姐说:“这里还有设计师的名字呢。Qing。” 喻劲和Amy听到这句话斗转过头。 Designer:Qing。 手写斜体签名。 Amy:“郁青公司做的?” 喻劲目光仍在铭牌上:“嗯。” “我都没想到郁青辞职后自己开办公司。我还以为她是会更喜欢专注设计的类型。” “她的确是更专注设计的类型。开公司也是为了专注设计。至少没有人干扰她。” 喻劲提起郁青时,有股显而易见的了解,Amy放下咖啡:“那你是怎么想的,我原本以为她离职你不会接受?你不是对她有意思?” 说时,她挑了下眉,有股试探的意味。 “离职,跟我对她有意思这件事关系不大。” 喻劲像是把两件事分开了,实际上是特地承认了“我对她有意思”这件事,Amy听得出来,她对喻劲有兴趣,这点也没有掩藏,当然,也没正式挑破。 Amy依然微笑着说:“我只是我觉得依你的性格,应该会把她绑在身边才对?” “你见过李琦吧?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只打过几次照面。性格很开朗。” “他跟郁青是性格互补、或者说相反的类型。程宁呢,是会尊重她、仰视她、以她为先的类型。”喻劲终于将视线从铭牌上,遥遥望向远方,“我在试试,这两个人,会不会合适她?” 这回Amy仍旧挑起眉毛,却不是试探,而是惊诧:“你在试试别人会不会合适郁青?” “很奇怪吗?不经过我手的人,怎么会漏到她那边去?”喻劲说,“我妈做了些对不起郁青的事,我才给了她别的机会。” “很严重的事?我以为一般事她都会原谅的。” “你不了解她。”喻劲阖下眼盯着杯壁,指腹摩挲,“她不会报复,甚至都不会声张,可她一定会牢牢记住。从年前她就没有再接过林秀莲一通电话,她离开起人是很决绝的。” “那你还要给她找新男朋友,套路?”Amy笑。 喻劲抬起视线:“怎么?我看起来不像是会真心实意希望对方幸福的人?” 46. ##46 尴尬 天气热了, 她穿了件圆高领黑紧身T恤,密封不透却薄,能看清肩带在后背拢起的印迹, 以及极为纤细的腰肢。 连手臂都是细的,曲起时能瞥见一小块明显凸起的关节骨。 “嗝。” 郁青的背抖了下,再接着从她身前传来一声:“嗝。” “郁姐, 怎么了?”程宁连忙关心地问。 郁青右手推水龙头往左关灭,伸杯子在盥洗池里甩了甩, 这才转身:“好像打嗝了。” 她按住自己胸口, 胸膛起伏一下:“嗝。” “喝点热水试试。”厨房里有自动保温的热水壶, 程宁接过郁青刚洗净的杯子倒上半杯水, 摸了摸杯壁, 不算很烫,这才递给她。 郁青接过,喝了口,过而“嗝”, 摇摇头:“还是不行。” 说来奇怪, 已经很久没有打过嗝了, 怎么突然打起嗝? “说不定有人在想你。”程宁随口。 以前高中他打嗝时, 同桌就这么逗他, 可说完, 程宁就后了悔, 因为这句话让他们同时联想到一个人。 郁青说:“没事, 过一会儿说不定就会好。” 她走向外面的客厅, 回到办公桌前坐下。 “嗝。” 没多久,程宁跟出来,将斟满的热水杯放在桌面, 拉开椅子。 今天周六,他来郁青公司加班,怕打扰她休息,特地九点准时到。 最近公司上了轨道,工作量仍不是很多,乐乐和美知每个下午都能聊两三个小时的天。 程宁起身,将自己一摞纸质设计稿拿起,走到郁青身边:“郁姐,这是我最新的设计。” 程宁辞了喻劲那边的工作,来郁青这边后,接单子的数量少了很多。 郁青是小公司,新客户自然首当其冲选择她,要等郁青名气起来,才能把一些不太重要的单子分流。现在他更多的是跑工厂。 本来他也知道郁青并不打算招自己,每天干一些闲的杂事,也似乎愧对这份工资,更重要的是,程宁的确还是想跟着郁青学东西,让她看见自己的进步。 “还是你同学的单子?” “是。” 程宁快毕业,于是托班长搞了个毕业征集,让他们填自己理想中的首饰,自己根据要求画设计稿。 就相当于许多次中小客户的委托,不做成实物而已。 正好也让他有借口每个星期来郁青这里加班——目前的工作量无法让他加班。 郁青接过他的稿件,用很细的铅笔在上面轻轻画了几条线:“你要考虑到,如果按照标准脖颈尺寸,这两颗蓝绿珀的距离大于她们锁骨的距离,戴上去时,很容易一颗在锁骨距离里,一颗在锁骨距离外,客户想把它摆正就不舒服。要让两颗都在锁骨距离中,不远不近地挨着锁骨窝,才能发挥出绿珀宝石本身给人的精细感和平衡感。” 程宁点点头。 郁青将拿着铅笔的手背略略靠近唇边:“嗝。” 改完这张,郁青又仔细端详了下一张:“这里……嗝……” 郁青昨晚应该洗过澡,靠近时还能闻到浅浅香味,不知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总之她肯定洗过头发,蓬松很多。 头发细软,偏分,脑袋顶有两个发旋,据说这是聪明的象征。 长度还是一直维持在刚及肩膀的位置,其实她留长发应该会很好看才对。 程宁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郁青的讲解里。 将讲得很详细,就是时不时打嗝,一直都没好。 最后一张讲完,程宁开口:“郁姐。” 郁青抬头。 程宁将左手伸直,拇指藏进内侧,右手拇指蜷起,和左手拇指关节相贴,往右划过,造成一种大拇指上半部分可以挪动的假象。 郁青看完,不明所以的视线从他那双男性的长手掌挪到他面容上。 程宁说:“这是我刚学会的一个魔术。” 郁青没告诉他,小学的时候就有同学给她表演这个“魔术”。 没什么可说,郁青将稿子再浏览一遍。 程宁推推眼镜,两只手指轻轻拍拍她的肩胛骨。 在她抬起头望向自己时,突然做了个斗鸡眼。 郁青:“……” “我是听说,吓人能治打嗝,所以想吓吓你。因为……你一直打嗝,好像很累。”声音越说越微弱,程宁这会儿在郁青平静的目光中,才逐渐感受到自己灼人的幼稚和尴尬,恨不得脚趾抠地。 “好像的确不打嗝了。”郁青开口缓解气氛。 “那就好。”程宁迅速说,有火在烧他说话的尾音似的,“郁姐,你先忙。我把这些改改,下次再给你看。” 说完,他直接抱着稿纸回到座位,双手抓着挪近座位,盯着屏幕,握紧鼠标,目不转睛。 安静的工作气氛终于滑向了中午。 程宁冷静下来,状若无事,扭头:“郁姐,待会儿你是自己做饭,还是点外卖?” “点外卖吧。” “我们一起拼单?” “好。我跟你点一样的就行了。” 程宁特地在APP上选了很久,点了郁青喜欢的沙拉、鸡肉块卷心菜饭、还有熟玉米——这都是他之前看郁青点外卖时,在手机上收藏好的。 “多少钱,我转给你。” “二十。” 郁青给程宁转账,刚输完密码,李琦的微信就来了。 李琦:青,中午出来吃饭,我去接你。 郁青:不了。我点了外卖。 李琦:点外卖怎么有营养,我还得谢谢你帮我设计那个礼品呢! 郁青:不用。你帮了我很多忙。 李琦:咱们之间是帮不帮忙这种事吗?是友谊! 李琦:那个女孩之后就没怎么来了。 李琦:我都觉得她不适合酒吧,老去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 《Secret Love》是郁青主动帮李琦设计的,用抽奖这种方式赠送给对方,也是郁青的主意。 特意用料不贵,免得惹对方怀疑。 若李琦直接送给人家,便显得廉价了,也更像显示优越感和打击对方。 李琦珍惜那个女孩的心意,否则不会苦恼。 大部分时间他大大咧咧,察觉不到危机和恐惧,可也许在李迎身上吃尽了苦头,他有细腻和感同身受的一部分。 李琦:我以后也不怎么去她的公司了,就跟她老板谈。不在人面前添堵。嘿嘿。这种事吧,留一个梦幻印象,万一她跟我接触幻灭了呢。 李琦:况且我也给不了人家幸福。 郁青盯着这几行字。 李琦几乎不容她思考,又接着发:青,速来开门,送温暖! 随之而来的是,砰砰砰,三道响亮的敲门声,以及李琦的高喊:“郁青,我给你带猪蹄来了!” 程宁转过头,征询郁青意见,见她没反对,才前去开门。 李琦大惊失色:“咦,怎么是你?郁青呢?” 进门,他见到郁青才松了口气,狐疑地打量他们两个:“你们在这干什么?” 程宁:“我来加班。” “现在公司都进展到能加班的程度啦?”李琦疑惑,把猪蹄放到郁青桌面前。 郁青说:“程宁很上进。” 李琦点点头:“真好。我也喜欢上进的人!” 本来他送完猪蹄就打算走的,还打算去亲自进酒水呢,可这回儿他突然想到,这小年轻大周末过来加班,孤男寡女,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难道是趁劲哥不在,想要挖他墙角? 大半年没听劲哥提起过郁青,前几天向劲哥告状,劲哥说“没关系,随她”,劲哥真不在意这事了?但也不能就这么容易…… 李琦一屁股坐在程宁对面:“今天呢,难得来趟,身为投资人,我就听听你们这个月的业绩。说吧。” “你酒吧不忙么?”郁青问。 “暂时不忙。” “如果你需要听的话,我周一给你汇报。” 李琦投递给郁青一个极其丰富的无语凝视,招招手:“青,你跟我过来一趟。” 卧室门关着,他也不好带郁青进她卧室,干脆进厨房。 厨房没有门,李琦压低声音:“郁青,不是我说,你这心也太大了。大周末让一年轻力壮小伙子跟你共处一室,你不害怕啊?我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你晚上都不让我送你回家!” “程宁值得信任。” “哼。在喜欢的女生面前,没有男人值得信任。满脑子一定都是那事儿。”李琦在酒吧待久了,说什么都荤素不吝,“我劝你谨慎。” 就在这时,外面门铃声响:“外卖!” 程宁前去开门。 “有时间的话,麻烦给个五星好评。” “会的。谢谢。” 对话声很清晰。 因此,李琦和郁青的对话,大概也会被程宁听得清清楚楚。 两个人走出房间,程宁正将一份外卖放到郁青桌上,回过身,见他们出来:“郁姐,我还有点事,就带外卖回去吃了。” 他上前关电脑。 氛围的确尴尬,程宁避开也好。 程宁关上电脑,背上包,拎上外卖却没走,和李琦对视几秒。 李琦警惕对方,没想到对方也警惕他,自己和郁青孤男寡女待着似乎也不合适,便说:“那我也走了。” 转眼间,两个人都出了门。 乘电梯下楼,各自靠在电梯边角,没说一句话。 到负一楼停车场。 李琦一路在程宁背后,见他上了辆东风,却迟迟没开。 猫进自己的车,不开,盯住对方。 终于,五分钟后,李琦看到对方下车,立刻用手机拍了张照发给郁青,发语音: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狼子之心,昭然若揭。他肯定是想骗我下楼,再上楼对你图谋不轨,待会儿千万别开门!” 等发完这段话,再盯睛一看,发现程宁只是下车往垃圾箱丢外卖盒,丢完后,便开了出去。 李琦跟出去,对方开进主路,汇入车流,显然的确是离开了。 红灯。 李琦停了两秒,将语音和照片迅速撤回。 郁青坐在电脑桌前:“……” 李琦开车路上,给乐乐发语音:“乐乐,最近你们公司那个叫程宁的,是不是经常跟你们郁姐一起加班啊?” 乐乐:“是啊,怎么了?” 李琦:“帮我盯住点他。我怀疑他对你们郁姐有想法。” 乐乐:“这件事,说实话,我们全公司都知道。” 李琦惊了,差点踩刹车:“你们都知道?!” “当然,这么明显谁还看不出来啊!我们都支持程宁,他人不错的!姐弟恋yyds!” “我看你是磕CP磕昏了头!”李琦撇嘴,乐乐朋友圈全是各种耽美文,他曾因好奇点开而足足怀疑了好几天男性在女性眼里究竟是怎样一种生物,从此见她朋友圈犹如见鬼,扫一眼连忙假装没看见,“他有什么好的?!” “怎么,你想跟他竞争啊?”乐乐笑道。 “……” 47. ##47 不会失望 郁青以为程宁第二天不会来。 可早上九点, 程宁还是准时出现在她门口:“郁姐,早上好。” “早上好。”郁青让他进门,去橱柜上那咖啡粉:“周日不用休息吗?” “没什么事。我还是想来工作。”程宁将书包放在桌上。 “什么时候拿毕业证?” “下周三就拿到了。”程宁回答, “我找到了这边的房子。离得很近。后天搬过来。” 程宁在这上班,找近的房子无可厚非。郁青扭头问:“要咖啡吗?” “要的。”程宁起身端自己的杯子,又想起过了夜, “谢谢郁姐。我先洗一下杯子。” 郁青泡完咖啡,回到工位。 从笔筒中抽出一支新铅笔, 大学寒暑假她都不怎么出去, 就在画室里画画, 一天削好几根铅笔。 久了, 削铅笔对她来说, 不是画画的途径,反而成了闲暇的放松。 削笔刀是新买的,过于锋利,郁青不小心划伤了指腹, 她很快便从纸盒中抽出一张纸, 将它包裹住。 也是常事。 习惯了自己一个人, 连疼痛的声音都不会发出。 以前备有创可贴, 但已经用完, 她也忘记买。 不要紧, 只是小伤口。 血擦了擦, 很快就不流了。 郁青把铅笔削完, 将剩余纸巾擦干净削笔刀, 收好放回笔筒。 以前在喻劲那里,还有上下班的路,她隔着玻璃窗观看人群, 拥有一段很长的思考时间。 现在很久没有出去,连思路都有点打不开。 笔尖悬在空白稿纸上。 想起什么呢? 昨天下午,郁青去了小姨家里。 自从上次小姨来找过她,她们加了微信,郁青对她说:“钱你收下,先治病。” 之后,她们没有过任何联系。 是从小姨微信照片上的定位知道她的住址的,她向来不会用手机,连定位都不会取消。 没提前打招呼。 过去时,是类似于城中村的地方,矮矮的平屋,没有光照。 门口传出她的打骂声:“我每天去医院做透析,你呢,在家里也不让我省心!啊,我养你这么大干什么,天天出去玩出去玩,这么大了也不懂事!” 郁青没进去,只是在巷子口远远停着。 “老公这样,儿子这样,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你这个年纪,天天跟那些不入流的混在一起,我不是为你活着我是为谁活着……” 哭腔。 隐隐约约,郁青见到她颤抖着的身影。比上次见瘦了很多。 还有个高高瘦瘦男生。是她表弟。 长得很像姨父。 并不是郁青视力好,能看见他低垂着头站在阴影中的样子,而是小姨的头像就是她跟表弟的合影。 表弟皮肤黑黄,嘴角有茬少年人刚有的胡子,单眼皮,耸搭着眼尾,嘴唇偏薄。只有脸型像到了小姨。鹅蛋脸。 应该高三了,刚刚高考结束。 郁青没进去,也没继续听,转身离开。 她没有恨过小姨,哪怕认为小姨遗弃她那段时间。 天生的,她会对别人感同身受。很早以前,她就敏锐地察觉出了小姨人生的窘迫——自身的软弱,管不到的老公,寄希望于唯一的孩子,又因忙于生存和自身所限,而无法真正教育对方,只能盼望孩子自己不要长歪,能有一番成就,可概率太小了。 郁青这会儿说不出,如果她跟着姨妈会不会还有比现在更好的人生。 也许李琦说得对,她反而是得到了某种自由。 - 想起来也并不是完全没联系。 春节的时候,小姨叫她去吃过饭。 郁青没有去。 - 能记起唯一一桌团圆饭,还是初中。 那年大学,路上不好开车,姨父难得回来,小姨也把表弟接了过来,那时候他还小,没展露出叛逆,被乡下外婆带的黑乎乎,脸上还有小疤痕。 难得见面,小姨爱极了他,一直给他夹菜。 郁青那会儿心里产生过一股不明所以的嫉妒。即便明明知道自己只是外甥女。 表弟也没什么礼貌。 不跟她玩。 只喜欢玩玩具。 小姨让郁青教他做作业,他学不好,半天写不了一个字,成语都念不全,在台灯下玩纸团玩半天。 郁青那会儿就判断出他读书肯定不好,外婆不会带孩子,要大人在身边时时刻刻管着才好。 可其实也没谁有空管他。 晚上是小姨抱着他,还有郁青一块儿睡。 小姨问了他很多。 他说自己坐在第一排,总考倒数第一,班上很多小孩不跟他玩。 小姨一直搂着他。 寒假结束,离开的时候不肯走,哭了半天。 表弟调皮、有点矮、长得也不算可爱,可相处久了就是会有感情。就像郁青,也曾在那时,希望他不离开,就留在这里。 可又担心表弟来了城里,或许她就没有上学的机会了。 - 电脑微信客户端跳出条消息。 小刘:郁小姐,打扰了。下个月8月14号,我结婚,不知道你有兴趣来吗? 郁青点了下右下角的日历,8月14日下周六,农历七夕。 郁青:恭喜。 小刘:谢谢。你不用送红包,只要来就行。 郁青:我不去了。 小刘那边回了个:好。 - 郁青不喜欢参加婚礼。 现在想起来,也许她对婚姻这件事的怀疑,就是从见多了像小姨这样的女性开始。 连爱情也开始不信任。 可—— 郁青打下一行字:祝你新婚快乐,幸福美满。 叮咚。门铃响。 郁青抬起头。 程宁起身去开门,是个快递员,交付了一个小塑料袋便匆匆离开。 程宁关门,走向郁青的办公桌,将袋子放在桌上。 郁青望见里面是三盒创可贴。一小瓶碘伏,外加一包棉签。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程宁拿出一根棉签沾上碘伏:“我帮你处理下。” 她应该说声谢谢,接过来自己处理,可这回儿她没有表示出抗拒,程宁小心地托起她的手,帮她擦试了下伤口,棉签扔进垃圾桶,再从创可贴中拿出一条,撕开,缠在她食指上。 “谢谢。”郁青说。 收回来,创可贴贴得很工整,在食指上像枚薄扳指。 程宁拧上碘伏瓶盖,将东西都收在橱柜上,像是打算放在这里备用。他回到工位,过两秒又转过头:“郁姐,下周六你有时间吗?有天野喜孝的巡回展,我想请你一起去看。” “我考虑一下。” “好。”顿了顿,程宁又像是鼓足勇气,“只请你一个人,不带别人。” “我知道。”郁青回答,她不会搞成公司团建去搪塞他。 程宁这才露出了笑,转过头工作。 - 程宁比以前进步很多,就像是他第一次朝她表白,被她婉拒后有段不自在的尴尬期。 可这回,在李琦那样明显的挑明后,他不仅不回避,反而有更进一步的表示。 郁青的食指很久没有被别人这样小心翼翼地触碰过,尤其是异性。 质感、温度,乃至形状大小都不同的异性的手。 郁青在微博上看到一个理论是物理接触。 生理影响心理。 接吻、拥抱,哪怕只是对视,却会给人的身体带来极为微妙的电流反应,缓解人的情绪。 没多久,程宁去上厕所。 郁青倒水,路过他工位,屏幕是黑的,他连电脑都没开机。 她最开始以为他在改昨天那些设计稿。 直到看见键盘下压着一张素描纸。 不是考试中突出结构和光影的素描风格。 上面的女生拥有干净的瓜子脸,细长的眉毛,杏仁般的黑眼睛,眼尾微微上翘,圆润的鼻头,以及微笑着的唇。 格外漂亮,清纯、明净的漂亮。 画的是郁青。 连郁青自己都未见过的郁青。 郁青从来没问过程宁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学校里明明有更多选择对象,开朗的、热情的,易于沟通,玩得开心。 跟自己谈恋爱会很累。 弯下腰,按下饮水机的热水,掺和原有的冷水,到半温的程度停下。 也许程宁喜欢的仅仅是他幻想中的郁青,画稿上的那个女生。 也许程宁是弄混了仰慕和倾慕。 可她即便质疑别人喜欢的动机,质疑自己被喜欢的理由,却不会质疑喜欢这件事本身。 程宁出来。 郁青转身说:“能将那张画稿送给我吗?” 程宁愣了秒,点点头。 郁青说:“真实的我可能会让你失望。” 程宁说:“不要紧。” 过两秒,程宁说:“我不会失望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失望的。” - 有些事,明明知道不会成真。 譬如海誓山盟,譬如白头偕老,譬如永结同心,譬如我永远都不会对你失望。 可听的那瞬间,像给心脏增加了一点重量。 原本轻飘飘的。 只要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就会踏踏实实地让心脏沉落。 言语的力量。 以及人本身的脆弱。 郁青收到画,回座位空白稿纸上画了片羽毛,再给它加上一根简单的链条。 羽毛轻而灵动,打算用玉石中密度偏大的翡翠做材料,很重。 取名是:甜言蜜语 honeyed words - 程宁下午接到一个电话,似乎是房东打给他的,他提早离开。 没多久,郁青也收到一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请问是郁小姐吗?” “我是。” “我是周橙的经纪人高士。是喻总推荐我来的。我这边才知道你离职了。有个项目想找你合作。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咱们约个时间见面。” “当然可以。” “这个手机号就是您微信?” “是的。” “那我们微信聊。我有些资料需要先发给您。” 郁青挂断电话,点开微信,等待对方的好友申请。 考虑两秒,她切到喻劲微信。 郁青:周橙的经纪人联系我了,你为什么把她推给我? 周橙显然是大客户。而且她先联系的是喻劲,凭喻劲的能力应该能留下她才对。 喻劲:这次的项目更适合你做。 喻劲:你觉得我在让客户资源给你? 郁青:希望不是。 喻劲:合作共赢。你要是有处理不过的案子,也欢迎推到我这边。 喻劲:对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郁青:挺好的。 喻劲:挺好是怎么个好法? 郁青:准备打开自己,跟人多相处试试看。 喻劲:恭喜。 不再交流。 喻劲背靠回椅子上,点开程宁微信号,开始翻他朋友圈,都是拍一些设计展览以及毕业照。 有条最新动态:喜欢一个人时,遇到的困难都不像困难。 48. ##48 长大 周六下午, 郁青和程宁去看画展。 画不大,都被精致地镶嵌在透明画框里,展览馆采用天窗照明, 亮度高,光线均匀。 来的几乎都是年轻人,女生居多。 郁青在前面走, 程宁跟在后面,她在一副黑衣长发男的图画前停下。 “《吸血鬼猎人D》, 郁姐也看过?”程宁问。川尻善昭导演, 天野喜孝负责角色设计。 “看过。很棒。” “是。我也觉得, 简直是艺术品。”程宁不吝夸赞, “我看过三遍。” 天野喜孝的风格, 阴郁、柔美、线条飘逸,对比度很高。郁青的风格跟他有点像。 程宁建议:“如果你喜欢《吸血鬼猎人D》的话,我建议你还可以看《兽兵卫忍风帖》,也很好看。虽然人设并不时天野喜孝的。” “好。” 两个人往前走去。 单独在外相处, 程宁比在办公室活泼点。或许是人多, 大家挨挨撞撞, 窸窸窣窣, 说说笑笑, 没那么拘谨。 郁青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林秀莲, 她从喻劲那里知道她得了癌症, 做完手术, 一直以为她在修养。 “郁青。”她率先喊她。 “林阿姨。”郁青停下打招呼, 林秀莲是和保姆一起来的。 “好久没见到你。”林秀莲微笑,目光很快从郁青身上跟着她一起停下的程宁,“这是?” “我朋友。” “高高帅帅。很俊。”林秀莲点点头, 评价完,目光又回到郁青身上,“我听喻劲说,你自己开公司了?” “是。” “真好。”林秀莲露出一种简直慈祥的目光,“我听说你小姨也来找你了。怎么样,你们现在住在一起?” “没有。” “可以住在一起的。”林秀莲语气充满善意和温柔,“她可以帮帮你,无论是开公司,或者以后结婚、生孩子什么。” “阿姨,我们先走了。”郁青说。 林秀莲愣了秒,她是头回听到郁青这样冷淡的语调,惊诧一闪而过,她恢复过来:“好的,你们慢慢看。” 等林秀莲走过他们,程宁才问:“她是喻总的妈妈?” “是。” “看起来真年轻。” 的确年轻。即便她刚刚癌症动过手术,瘦了很多,也仍然是头发乌黑,肤色白皙,四十多岁人的面貌。 跟她小姨,天壤之别。 郁青和程宁下午四点从展览馆出来,这时候吃晚饭又早了点,程宁正思考待会儿做什么,郁青开口:“你先回去吧。我跟人约了在这边谈事。” 程宁知道自己没资格,可还是没忍住,扶了下眼镜:“是跟朋友,还是客户?” 刚刚郁青介绍他为朋友而不是公司同事,让他有点开心。 “客户。” 程宁松了口气:“好。正好我也要回去收拾东西。刚搬进了新家。” 跟周橙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得等她忙完事。地点就在旁边,很近。 郁青找了家咖啡馆坐下。 午后阳光金粉一样洒下来,暖得像被炭火温着,冷气,细微交谈声,郁青点了杯咖啡,坐在椅子上朝门口发呆。 展览馆门口,林秀莲走出来。一辆黑特拉斯M3停在路边,喻劲下车,替林秀莲开门。 等她上车后,他绕回驾驶座,驱车离去。 五分钟后,高士打了电话过来:“郁小姐,周小姐现在有空,你上来吧。” 和周橙约定的地点是酒店总统套房。 周橙晚上要参加一个品牌周年庆,整个下午都在化妆拍照,因此当郁青敲响房门,被助理带进去时,望见的是靠在全透明落地窗边,穿着淡金缎面裹胸礼服、皮肤白到全身都在发散微微光芒,而那大波浪卷曲光泽,明艳的橙红色。 不是小美人鱼无害的那种。 是会坐在礁石上,唱歌,轻轻一个眼神引诱水手落水的海妖。 周橙转过视线,她的妆很浓,眼尾画出明显的上翘,鼻头挺翘,嘴唇弯起来很有不可一世感,阳光在她纯白皮肤渡上光泽。 眼神,似乎从来不会做出楚楚可怜神情来惹人心疼,而是无声引诱着男人为她前仆后继,死而后已。 “坐吧。”周橙伸伸手,示意她坐在对面。 郁青说:“你真漂亮。” 周橙笑:“我还是很少听女生这样真心实意地夸赞。” “每天有十几个人围着我的容貌打转,能不漂亮吗?”周橙开玩笑,“加上我还年轻。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 周橙盯了两秒郁青,抬头问高士:“签保密协议了吗?” “签了。”高士回答。 郁青进门,助理便先给了她一份保密协议,这次谈话内容不能透露。 高士让化妆师助理们都出去,房间内就剩下周橙、郁青以及他。 “我的第一段婚姻,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即将开始我的第二段婚姻。暂时还没确定什么时候公布。” 郁青并没有表示出惊讶,她看到周橙有种想抽烟的架势,即便她身侧并没有烟——喻劲之前戒烟时就这种神情。 “虽然我已经有对方求婚的婚戒,但我还是想找你重新设计一对。我这个人很信命,又很喜欢仪式感,算命的说我二十岁到三十岁,事业一帆风水,感情不顺,会有个大坎跟感情有关,全看我自己能不能过。老实说我现在也不知道结局怎么样。因此我想给定一样东西让自己安心。你上次的设计很不错。” “谢谢。” 周橙微微笑:“对方信息我不会透露。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什么。”顿了顿,郁青说,“我之前在网上看过一个问答。” “有个女性跟男友十年长跑,结婚两年,男友车祸去世。过了一年多,女方找到新男友,新男友跟她求婚。女方当时很高兴地答应下来。可是晚上她又辗转反侧,于是发私信问一个博主,自己这样是不是显得很薄情?” 周橙问:“那个博主怎么回答的?” “那个博主说:‘恭喜’。” 周橙挑了下眉,等她继续说下去。 “‘一定是上一段婚姻给了你很大的快乐,才会这样义无反顾地想要走入下一段婚姻。通常上一段婚姻不快乐的人,是会对婚姻很抗拒的。’” “难道不是很多人认为,婚姻有问题是人不对,换一个人就好了?” “很多时候是这样。”郁青说,“可我觉得对于一些聪明人来说。上段婚姻失败,会让他们更谨慎地走入下段婚姻。所以我赞同博主的想法,一定是上段婚姻让这个人感受到了婚姻的幸福所在,才仍然想结婚,仍然相信爱情。” 过了几秒,周橙微笑:“谢谢。” 周橙带着笑意阖下眼,轻轻揪了揪自己的黑蕾丝手套,之后她又说:“也许我这段婚姻爆出来会让你大惊失色也说不定。不过我还是愿意为之一赌。人很奇怪的,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事业脑,没想到也有恋爱脑的一天。我的粉丝知道后估计都要疯了。我甚至都做好了退圈的打算。” “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兴奋、快乐,还是恐惧?” “要说的话,兴奋多一点。” “那你不是什么恋爱脑,什么事业脑,那些是标签。你只是换了个战场。无论哪个战场,既然决定全力以赴。那就信自己会赢。” 周橙难得笑出了声:“跟你聊天很愉快,你好像对什么都会表示理解。” 郁青说:“我只是不会立刻在心里下判断。” 周橙用戴着黑蕾丝手套的手背抵着下颌,全身心都像是放松了:“你跟喻劲怎么样?上次看你们还是一对,这次听说你单独出来做公司了?” “嗯。我们分开了。” 周橙点了点头,手势改为撑着脸蛋:“我以前喜欢说‘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这种话,现在我反而觉得人的生命很短,有些人的确是不可替代的。一直被人追逐、守护、当然好,不过更多时候,如果那个人真的很重要的话,我觉得可以主动付出一些。也是种不错的人生体验。” 周橙的时间很宝贵。 郁青总共跟她谈了十分钟左右便离开,她去对面的咖啡店吃完晚饭,打车回住处。 时间晚上七点。 郁青点开品牌直播,来得明星大大小小,很多,弹幕刷得很快,还有粉丝弹幕值的排行榜。 七点半。 主持人介绍:“让我们欢迎,周橙!” 弹幕上全部刷满了周橙,瞬间,她的粉丝弹幕值蹦上了第一。 周橙双手牵着宛如香槟的长裙,优雅地扭头朝大家招招手,而后她站在签字板双手放在腹部,摆出几个Pose,伸手撩了下长而卷的大波浪橙发。 相比于郁青第一次见她,她更明艳,更有女人味了,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如同美酒般的醇香感。 -天生女明星! -太美了太美了我窒息! -这一撩我人没了! -艳压群芳!! 郁青觉得自己低估了爱情的作用。 爱情没那么重要。是对的。 可是相比于其他,爱情又重要得多。 人生很短暂,一年的时间,换份工作、改变习惯、变换城市都可以做,让人由内而外产生巨大改变的,往往是爱情。 郁青关了直播。 新客户会给人新鲜的初印象,让人有更多灵感,周橙这种第二次结婚的,反而不好做。 这对郁青来说,同样是个挑战。 上一次合作时,郁青基本把她的采访都刷光了,现在开始补她最近的一些内容。 单看不明显,跟周橙谈过之后就发现,她的确有很明显的转型规划。 接演了几部文艺电影,并且为一部大电影专门空出半年时间,练习舞蹈,素颜出镜,担纲的还是女三号。女主角是新人。 论坛有人爆她跟一些时尚品牌在解约,怀疑有什么内幕。 经过去年的曝光,周橙可以说直接冲上了巅峰,这时候她反而有利用现在的人气,迅速更换赛道的趋势。 与其说她是由事业心变恋爱脑,不如说她是挑战型人设。 钱赚够了,名声有了,事业达到最高点,反而这些东西对她失去了吸引力。 于是她找到了另一个想要征战的领域,也规划好了新路径,同时还做好可能全盘失去以往积累的准备。 很难说,是否正因为周橙有这种魄力,她才能取得成功。 相比于美艳性感,她身上有种大杀四方的迷人。 郁青将采访撰稿和视频等加入以前她做的周橙文件夹,分门别类规整好。 有点事想问李琦。 点开李琦微信,才意识到,李琦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给她发消息。 这在以前他是毫不间断的,以至于郁青怀疑过他是不是每天雇人群发消息。 晚上九点,郁青出现在李琦新开的酒吧Blue sky,离郁青住处很近,打车连起步价都不到。 李琦正在吧台上喝酒,还是经由酒保提醒才望见郁青——酒保还挺机灵,上次李琦带郁青来参观装修,他记得人。 郁青被带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李琦坐她对面,很是稀奇:“你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自从开业后她还一次都没来看过。装修跟上次的类似,那个巨大的蓝砂沙漏还放在那,只是不再让人抱着上下转,而是做了扣环扣住腰左右转。 很多人排队在玩。 “我清醒一下。”李琦说,“我真没想到你会来。” “你没有给我发消息,我怕你认为我在忽视你。” 李琦愣了秒,眨眨眼:“不会。害,我就最近有点忙。不过我真没想到你来找我,让我怪受宠若惊的。” 郁青微微一笑。 服务员端了柠檬水过来,她接过,放下。一道蓝光滑过她正好低垂下来的双眼,椭圆形的眼轮廓,睫毛下垂时,像一道戳进人心里的勾。 “我还怕你嫌弃我骚扰你呢。”李琦端起柠檬水喝了口,“不过话说我还以为你是那种默默等这种事过去的人。” “以前是,现在我想珍惜身边对我好的人。”郁青视线落在玻璃茶几晃过的光影上又抬起,“你是个很好的朋友。” 李琦静了两秒,突然叹气:“害,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不是忙,我是——觉得跟你有点暧昧。” “我也不瞒你。”李琦性格向来敞亮,“其实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可莫名其妙的,我又觉得有时你很让人心动。这种感觉很怪。本来,我把你当劲哥女朋友,可劲哥说你们分开了。劲哥又说让我多多照顾你,我动了下心思,又觉得咱两不合适。也不都主要是劲哥原因,你太文静了,而我又很喜欢玩,之前李迎都没让我彻底改过来,我觉得咱俩真相处也处不来。” “嗯。”郁青也承认。 “还有,不怕你笑话我。我以后结婚的话,应该会找个我家里人满意的。我不想再经历世界大战了,当然我不是说你家里不好,就是我家人多,意见多、规矩多、麻烦多,我现在没有对抗的勇气了。” “你很坦诚。” “劲哥说,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坦诚又缠人。所以能交到朋友。我希望你不要生气。” “我不会生气。” 李琦嘿嘿笑了一下。 两个人又都沉默,背景音切换了首更high的歌。 李琦又说:“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关系。当然,如果你不想看到我的话,我也可以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公司我还会管的。” 说完,他很小心地扫过郁青的脸,以前李迎生气时他都这样观察她。 郁青很平静,只问:“你现在没有再找到让你不考虑相处和结婚,只觉得会让你心脏乱跳的女生吗?” 李琦没想到郁青问这句话,眼神怔了下。 郁青说:“我来是想问你关于周橙的事。” 李琦:“你随便问。” 郁青听李琦讲八卦,他消息最多,真真假假,眉飞色舞。 “这些够吗?再多我就想不起来了。” “够了。”郁青回答,“酒吧活动消息可以不发了,因为我的确不喜欢来酒吧。别的事都可以随时找我。” 李琦“嘿嘿”笑了下,他知道这代表郁青并不介意。 她似乎很脆弱,但并不轻易受伤。 郁青全程很冷静,也许在她眼里可能连暧昧都不算,不过说开了,李琦心里舒坦很多。他不喜欢伤害别人。 郁青起身准备离开,李琦:“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还是习惯自己打车。” 郁青离开后,李琦见桌面上服务员端来的柠檬水,她一直没喝。 之前观察装修单独和他来,是喝的,但是只要在酒吧,哪怕是跟劲哥一起来,她都很谨慎。 郁青不安全感很强,对人多杂乱的地方始终有很强的防范心理,但如果李琦真心想追未必追不到,拿出当初追李迎那种死皮赖脸的劲头说不定有戏。 可是啊—— 酒吧挂钟到了十点。 李琦笑着回到舞台上,举起话筒:“又到了我们今晚巴拉巴拉小魔仙时刻,让我看看,今晚的幸运小魔仙会是谁呢——” 灯光晃过,底下全是蹦跳喊叫的人。 他长大了,不玩弄别人的感情,但也会考虑恋爱婚姻的成本和代价。 Pain makes people no longer brave. 49. ##49 难过 郁青接到了喻劲电话, 在去李琦酒吧两天后。 “是我。” “我知道。” “我打电话是因为我很惊奇,没有想到你会主动去找李琦。”喻劲的声音从话筒中传过来,“你不是个习惯挽回的人。” “我很喜欢李琦。”郁青说, “他是个难得的朋友。” 喻劲像是笑了:“所以对于友谊你是会争取的,是吗?” “我争取的东西很少,但我会争取。” 像上次周橙那个大项目, 郁青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得失心,而大学同学苏圆, 跟郁青更是合不来。 喻劲从李琦那里知道郁青前台专门去酒吧找他, 心里的确微妙了好几秒, 但他换了个话题:“我妈说之前在展览馆碰到你, 你跟个年轻男生在一起, 是程宁?” “嗯。” “处得怎么样?” 喻劲那边有打火机声,像是点着一支烟。 “喻劲,你不是我的家长。” “现在法律禁止前男友关心前女友的新生活?” 郁青沉默了足足十秒:“我们什么时候是前男女友关系?” 许久,手机那边传来“嗤”一声, 喻劲冷笑道:“郁青, 你是觉得我这个人心态放得很开?” “既然放不开, 就别假装放得很开。” 轮到喻劲沉默。 郁青坐在办公桌前。早上八点半, 员工们还没来。 郁青背后是面窗, 拉上黄白窗帘, 可风还是像卷起沙漠细沙般卷起它。 她低头, 凝视桌面上星系般的木纹。 喻劲沉下语调:“然后呢?你要我怎么做?” 郁青:“过你自己的生活。不用考虑我过得怎么样。也不用试图给我安排好对象。” 喻劲顿了秒, 无声笑:“怎么, 你对李琦和程宁都还不满意?” “他们都很好。” 郁青向来诚实,如果不是喻劲背后推波助澜,郁青和李琦、程宁都不会有这么频繁的接触。 以她这么宅的性格其实很难接触多少异性, 更别说优质的异性。 李琦介绍的客户大多是酒吧公子哥,爱玩的类型,对待异性更会考虑成本,郁青这种不是他们会沾惹的类型——即便如李琦,也只会在初恋时头破血流,之后不会再轻易付出。 这跟穷富无关,是人性。 喻劲放缓了语调:“我不这样,谁来照顾你?” 回答他的是一段寂静。 喻劲知道并不是通话出现问题,办公室门口有人敲门,他望了眼:“那就先这样。我有事忙。” 郁青回:“好。” 结束通话。 才聊了01min22s。 可以回答他:不需要别人照顾。 然而这真是她期望的吗? 听到一句话时,脑海中下意识产生的回答,总会在后来的时间,被内心慢慢地被否决点。 交谈里的回答是一种思维惯性。 恋爱。不需要。 结婚。不需要。 谁来照顾你。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可时间久了,当的确自己一个人过了大半年之后,郁青不想承认内心的脆弱,却无法忽视。 并非恐惧自己孤独终老。 而是总觉得…… 遗憾。 短短一生。 哪怕结婚,也不会再跟自己最喜欢的人,结婚了。 郁青埋头两天,反复地看周橙所有视频采访和访谈,正面的,侧面的,官方的,八卦论坛的。 对于周橙再婚的消息,网上也已经有了些闲言碎语。 都在传她跟敖长风的儿子敖志过从亲密,这不仅是再婚,还涉及到伦理问题,小妈文学哪怕出现在普通民众身上都是要上新闻的程度,更何况是女明星,网上舆论都是这件事过于离谱,编得太假,不可信。 九点半,员工们陆陆续续来上班。 上班前总要闲聊一阵。 乐乐按了电脑开机按钮:“程宁,我刚看到你直接从三楼上来,搬到这来了吗?” “是。”程宁倒了杯水回来,扫了眼低头画稿的郁青后才放下。她这几天好像很忙的样子。 “喔,那很近啊。这里房子贵吗?” “还好。” “你租的什么户型?” “两室一厅。” “有钱人啊。”乐乐笑,程宁对郁青意思很明显,因此他们知道程宁并没有女朋友,单身住两室一厅可不是有钱人吗,“我记得你是本地人呀,为什么要出来租房子?” 程宁回答:“离家有点远。而且我想自己住,我爸妈也忙没时间关我。” “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老师。” “怪不得。”乐乐点点头,“你还是独生子吧?” “嗯。” “就感觉你很好说话的样子。”乐乐捧着杯子喝了口水,“觉得你肯定家境不错。” 美知来得晚,迟到了,她气喘吁吁进门,放下包:“不好意思,郁姐。” “没事。”郁青头也没抬地回答。 程宁观察过,只要郁青进入专注状态,很容易忘记周围,身上仿佛自带静默的空气屏障。 他捏住右侧镜腿笑了笑,他喜欢这股专注。 郁青将图大致画完草稿后,将注意力渐渐收回来,察觉到现在晚上六点四十,而她的面前放了份打包的牛排和蔬菜沙拉。 往前看。 办公室其他人已经下班了,只剩下程宁。当然,乐乐和美芝走前也跟她打过招呼:“这是给我买的?” “是。”程宁转过头。 “谢谢。多少钱,我转给你?” “32。” 郁青拿出手机给他转钱。 程宁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郁青说:“暂时不需要。” 长久低头盯着白纸画东西,颈椎疼,郁青并不是画完,而是画累,暂时不想吃东西,起身倒了杯热水,站在窗口边眺望远处放松眼睛。 程宁目光落在她的背影,很久:“郁姐,你是不是跟喻总妈妈关系不好?” “看得出来?” “你很少直接冷漠地拒绝别人。” 郁青看夜色,停了片刻才回答:“她得了癌症,治好了。我以为她会变一点,但现在看来一点都没变。喜欢把自己认定的幸福强加在别人身上。” “郁姐,冷不冷?”程宁问。 “不冷。”风吹进窗口,很大,郁青穿了件白短袖,风将她的衬衫鼓起,她弯起右耳侧的发,转过身,“你还想问什么?” 一种宽容的姿态。 程宁知道,郁青上次说“真实的我可能会让你失望”,就已经在说,她愿意和他接触。 答应和他看画展,在他主动问去见的人是“客户”还是“朋友”时回答了他,还有对他的问题有问必答。 当然,这并不意味她接受了他。 “那当时,你心里想到的人,是喻总吗?”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郁青的食指指尖微微触碰了下杯壁。 这点并没有逃离程宁的眼睛,他低下头扶眼镜,又抬起来,目光明亮:“因为我其实没有立刻走,在那边看了你一段时间。我觉得你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的时候,露出了一种悲伤的神情。最开始我以为是为喻总妈妈。可是你说她癌症治好了。当然你也可能是为她没有变而悲伤。不过我更认为,是为喻总。” “你观察得很仔细。” 程宁没有应,等着她。 郁青垂下眼说:“喻劲和他妈妈有点像,即便他们从外貌感觉出来的性格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他们都是习惯给别人施加他们所认为的幸福的人。不过喻劲起码会真正为别人的幸福考虑。” 虽有冷风,杯壁温热。 郁青手指穿过把手,背靠着窗。 程宁很安静,并不打断她,目光至始至终落在她身上。 郁青缓缓喝了口水,主动去找李琦,无关恋爱,李琦是个开朗热情有话直说的人,她很喜欢这样的人。 或者说,她这种隐藏、擅长包裹自己的类型,更容易羡慕这种品质。 跟这样的人相处才舒服。 她也不想再让每个跟她相处的人都很累,郁青的确在尝试放开自己,放开自己的一些想法和心态,让别人参与进来,她选择诚实地回答程宁: “我当时在想,我可以远离林秀莲,可是喻劲却永远都远离不了了。” 程宁眼神直白:“你是担心喻总?” 在这句话之前,郁青并没有这样想,可这样问出来后,似乎也只有这一种解释:“算是。” 内心被石子荡起一圈涟漪。 是啊。 原来她在担心喻劲。 - “撒~铺~莱~滋!”李琦故意用拿腔拿调的话说suprise! 他拎着两大袋东西转圈进来,活像海澜之家的广告,“有没有人想我?!” 乐乐美知见到他都欢呼:“琦哥!” 李琦嘿嘿笑,将咖啡轮番放在她们面前:“给你们带了好东西吃!” “呜呜呜!!!”乐乐美知鼓掌,“谢谢琦哥。” “琦哥永远给你们带来欢乐!”李琦笑,又掏出一张代金券,“楼下甜品店的,去吃吧,半个小时。” 乐乐和美知知道这是有事要谈了,一口气合上笔记本电脑,手挽手跑出。 程宁跟着出去。 郁青:“你迟早要把她们惯坏。” “没事,刚毕业,让她们尝点甜头。”李琦靠到桌边,朝外扫一眼。 “故意不关门,好像我会在里面对你做什么似的。”李琦左手撑着桌角埋怨,“程宁还对你有意思?” “嗯。” “小年轻。第一次遇见自己真心喜欢的人贼痴情,当年我追李迎时也这样。”李琦顿了顿,“但也不是我说他坏话,依我的经验来看,成长环境差异过大在一起,很难磨合。或者说磨合会很累。我还是觉得你跟劲哥最配。” 见郁青没吭声,李琦:“看来我不适合说这种大道理。” “没有,我在认真听。” 李琦乐了,从乐乐那端把椅子坐下:“你接了周橙的单子了吧?周橙这事吧,我混的圈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你上次问我,我就猜出来了。” “我签了保密协议。” 李琦点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周橙这给多少钱?” “具体上限不知道,她说看我设计安排。”李琦是公司合伙人,郁青这些不打算瞒他。 “敖志有钱。敲他一笔。”李琦乐滋滋地说。 “我跟你说,敖志求婚都是用我家的餐厅。包了一个月,就等周橙什么时候有时间,定了99999束玫瑰,可土豪了。”李琦刚说完,眉头又是一皱,“不过周橙这事的确说不上一定是好事,传出去就完蛋。圈子里都说她这太大胆——卧槽!“ 李琦将郁青的设计稿用手指挪过来:“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这么简单粗暴!” 设计感倒有,但没以前那么惊艳,最显眼的就是最中间一颗大钻石。 “精巧没那么重要。正好我也想问你,能不能多帮我留意一些粉钻方面的消息?这方面我没有你熟悉。” “可以。你打算让我盯什么样的?” “越贵重越好。” 李琦乐不可支:“女人!” 郁青分析说:“周橙现在的情况是她可能要为这段婚姻付出一切。什么设计都不重要。最大的赌博就要用上最珍贵的东西。钻石是唯一一种集最高硬度、折射率和高色散于一体的宝石品种。英文源于adams,意为‘不可征服’,而且开采一克拉的钻石胚,需要至少处理250吨的矿石。是宝石中的珍品。(①)” 李琦听得津津有味,听郁青继续说: “而粉钻的成因有种说法是一种原子级晶格缺陷,因缺陷致色,这种概率非常低,这也是粉钻稀有的原因之一。(②)” “你喜欢缺陷这个概念?” “用在周橙身上很合适。她很完美。最大的缺陷是这次爱情。可这次爱情又让她显得格外动人。” 李琦奇怪:“你不会对她的选择产生怀疑或鄙夷吗,毕竟一般人接受不了这事。” 郁青回答:“只有不涉及罪大恶极,我一般都站在客户这边。” “也是。” 郁青是明显感性的体验派。如果对客户产生内心的质疑,她未必能做出好东西。 “包在我身上。”李琦拍胸脯,见设计稿下放还有行字,“名称是All in?这个我知道,打德州扑丨克时常用。梭丨哈。” 李琦停了半秒,指着纸上一行字:“这是主题?” “嗯。” 只见那上写着:爱是永恒的失控。(③) - 《All in》 爱是永恒的失控。 在化妆间边由发型师做头发边玩手机的周橙看到了郁青发来的设计稿。 动作真快。 不是她以往精致温润的性格,力气下得很重。 可人在赌博时,姿态往往也不会好看。 大克拉的珍惜粉钻当然令女性动容,周橙还是回复郁青:过于贵重了,现在粉钻很难买。 郁青:你是担心难买,还是过于贵重? 周橙:过于贵重。 郁青:我明白了。 周橙将手机放下,谁不希望拥有一个贵重的婚礼,可是她此时此刻对大排场失去了兴趣。 再次拿出手机,周橙发送:可是你那句话很好。我希望保留。可以把它发朋友圈吗? 郁青:可以。 提案被否决,倒也是常事,客户和设计师想法总会有偏差。 郁青换新想法,到晚上才想起刷一下周橙朋友圈,周橙并没有屏蔽她。 周橙:设计师朋友发给我一句话,真棒——爱是永恒的失控。 下午李琦、喻劲先后点了赞。 李琦回复:我已经很久没有为谁失控了。 周橙回复:偶尔试试也不错。 李琦回复:(吐舌) 一个小时后,郁青接到一个本地陌生号码:“喂?是郁小姐吗?我是敖志。设计稿李琦发给我了。很棒。就按你的设定来吧。” “周小姐否决了它。” “没关系,这个方案照常进行。所有费用我会支付。可以预付定金。” “这件事周小姐知道吗?” “知不知道我都应该做,不是吗?稍后我让助理加你。” 对方是个雷厉风行的角色,很快挂断电话。 助理刚申请,李琦消息就来了。 李琦:敖志也在让我找粉钻拍卖信息。最低10克拉是跑不了的。到时候我还有一笔额外的中介费。嘿嘿。 郁青:(点赞) 敖志说话时的语调有点像喻劲,还是人在热恋时都会有这样笃定的语气? 50. ##50 开门 周六上午, 广场中央有个大胖胡子外国人,抱着吉他弹唱《More Than I Can Say》。 过于古老的旋律让郁青驻足。 “woh -- woh -- yeah -- yeah 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i love you twice as much tomorrow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沙哑的嗓音。 郁青已经都不确定上次听到这首歌是什么时候了。 踩着最后一句“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走进店门,理疗店的前台早认识她:“郁小姐, 你来了。” 郁青递卡过去。 前段时间没怎么来,年卡还有很多次数空着。 前台小姐姐接过,低头输入:“这次给你安排新人哦, 小刘辞职了。” “为什么?” “她没跟你说吗?”前台小姐姐说,“她结婚后就把房子退了。两个人在外地租房子开销也大。正好结婚收了笔礼金, 她老公亲戚又有门路, 就在老家开店做生意了。反正家里只剩了她和她爷爷, 老公家在哪, 她就在哪。” 前台小姐姐登记完, 把卡还给郁青:“郁小姐,办好了,您直接进去就行。06号房A床。” “好。谢谢。” 郁青对小刘离开却没通知自己这件事并没什么感想,正如她同样也没去参加她的婚礼——在对方的盛情邀请之下。 自从开了新公司, 一方面忙于工作, 一方面很少出门, 的确感觉身体变得疲惫。 这次给她按摩的是个中年女性, 力气很大, 摸到她脖颈时, 停了下说:“姑娘, 你这好像有个包啊。” “是吗?”郁青伸手摸了下。之前从未注意到。 “像是甲状腺肿, 去检查一下吧。” - “甲状腺结节。”坐在她对面医生说, “4a分类。有考虑恶性的必要。” 郁青下午来医院检查,开了检查单抽血和做彩超,下午四点出结果, 回诊。 内分泌科人不多,接诊的是个男医生,说话慢条斯理:“几率不大,但我建议你还是做个穿刺,以及基因筛查。” “就是检查是不是恶性肿瘤吗?” “是的。甲状腺指标分为五类。一般1至3类都是良性结节。到了4类就要考虑恶性。4a的恶性几率比较小。你主要是,形状欠规则,以及纵横比大于一。这几个指标不好。” “穿刺是什么意思?” “就是取出一定组织,做成标本,化验良性和恶性。我给你开个检查单吧,这个不一定今天就能做,得排队。” “好。”郁青点头。 医生边打单子边安慰她:“别担心,甲状腺结节很常见,尤其女性多发。你这只是单发,如果是良性可以观察或者消融,恶性的做切除手术。” “切除甲状腺?” “是,可以切除单侧,之后靠吃药补充激素。” “谢谢医生。”郁青接过单子,交了钱,预约下周做穿刺。 郁青回到公司,只剩程宁在,她打了个招呼,坐下。 本来想继续工作,可奇怪的,人没法平静下来。 上网查询。 甲状腺结节的确常见,问的人很多,且多是女性,这病跟情绪、压力方面有很大关系。 甲状腺肿瘤被称为懒癌,意味着它致死率不高,预后良好。 大多数患者发现后切除甲状腺,并终身服药即可。 当然,如果没有处理得当,转移淋巴或者肺会很危险。 “郁姐,你上午是出去逛街了吗?”程宁跟她聊天。 “没。去了一趟医院。” “哪里不舒服?” 郁青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会儿,将电脑上的资料全部浏览完后才说:“查出一个甲状腺结节。” 程宁对这病不太懂:“严重吗?” “我也不确定。有良性有恶性,医生建议我做个穿刺。” 程宁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以他的人生经验,并不了解什么是结节。只是听到恶性两个字,又觉得症状似乎并不乐观。 郁青说:“不用担心。应该没什么事。” 程宁点点头。 的确还只是小结节,哪怕是恶性,按概率来说都难以危及生命。 正常想是这样。 可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联想能力的,尤其在静默时。 郁青关闭页面,将自己的注意力注意回纸面,脑海像屏幕时不时闪过一行显眼的弹幕。 万一真的是恶性的…… 癌症。 要做手术吗?还是要放疗化疗? 自己不在,公司能够运转吗? 做手术住院怎么办? 郁青伸手轻轻触碰脖子,以前甚至都没注意到,这会儿却似乎在隐隐作痛。 已经下午六点,程宁收拾东西起身,准备回去。 突然,郁青抬起头:“程宁。”她叫住他,平静地问,“如果我生病做手术的话,你会照顾我吗?” 程宁愣了秒,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抱歉。”郁青说。她不该问这个问题。 哪怕是热恋多年的男女,能轻易说“我爱你一生一世”,也未必能轻易回答这个问题。 更何况,她和程宁远没有到这个地步。 程宁顿了下,像是想说,又什么都没说,最终只点头:“郁姐,我先回去了。” “好。” 带上门出去。 程宁并不是不能照顾郁青,更何况郁青还远没到癌的地步,可是他在犹豫什么呢—— 他喜欢郁青,而跟郁青相关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是他们一起很快乐,可以画画、工作、交流。 如果他跟郁青相恋几年,再发生这种事,他也会不离不弃。 可是…… 程宁闷头走到楼底下。 穿白长款连衣裙的女孩站在楼底下,朝他招了招手,是西西:“抱歉,贸然把你叫下来。” 西西之前就偶尔在微信上找他聊天,五分钟前突然说到了楼下。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聊聊。”西西跟在他身边,陆陆续续说了些喻劲公司前同事的一些事,见他一直没怎么应,终于在两个人走到人行道边时,鼓起勇气开口,“我来是想找你。” 西西停住,转过身,面对程宁,目光朝上:“如果你现在没有女朋友的话,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 - 周日,程宁没有来。 从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三点,除了拿外卖,郁青一直坐在椅子上修改周橙的设计稿。 也许没找到状态,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对久了白纸头昏眼花,郁青起身给自己泡了杯热咖啡,捏了捏鼻梁,站在窗边远眺。 夏天周末热闹的人群。 其实早就有症状,只是她一直忽视。 上大学时,她从早上六点画到晚上九点都不觉疲倦,现在只要持续对电脑超过三个小时,眼睛就会不舒服。 年轻时认为可以克服一切困难。 现在却是,一切困难都轻易地……克服了她。 包含软弱。 昨天问程宁那句话不是考验,她没必要考验他,她只是没有再假装自己很平静。 程宁回答很正常,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到接触没多久便要承诺照顾你的一生,哪怕病痛——如果有,大概率是骗子。 可为什么她还要问呢? 按照以往,她是不会问的。 郁青阖下眼,咖啡冒着热汽,没那么想喝,转而把它放到了桌面上。 继续工作。 粉挂钟里的暗红秒针一圈一圈走过,郁青将改过的设计稿发给周橙。 周橙终于定稿:挺好的,就按这个来吧。 公司目前最大的项目搞定,其余都是一些小项目,万一有什么事,程宁、西西和美知也能做得过来。 再将所有项目都检查一遍。 到晚上九点。 腰酸背痛。 在浴缸里泡澡。 以前是喻劲敲门声吵到隔壁的女生,现在是隔壁女生交了男朋友,两个人总是打打闹闹,隔着一堵墙,在浴室里听得格外清楚。 “干什么呀?!” “你说干什么呀?!” “讨厌!” “说了别惹我!你个臭不要脸的!” “小肚腩,你有小肚腩了,胖zei!小胖zei!” 撒娇、调侃、亲昵。 白天女生上班,跟他们办公时间错开,周末大部分也只有程宁在,他不会在浴室说话,郁青也向来安静,于是隔壁情侣大概一直没发现这里能听得到他们聊天。 他们每天晚上都能聊很久,各自发生的每一点事都聊。 据说甲状腺疾病跟情绪有关。 是不是应该开心一点? 郁青将脸慢慢滑入水里。 开不了心。 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的? 像乐乐和美知,只要放她们一天带薪假,就乐得欢欣鼓舞。 周一早上七点。 郁青:今天不用来上班。不扣工资。 乐乐:(五体投地磕头) 美知:(发射红心) 乐乐:(祝老板幸福祥和安康) 美知:(大吉大利财源滚滚) 乐乐:老实说,我还在床上,这下可以继续睡了。 美知:我刚起床,不过我还可以继续睡! 程宁:收到。 不上班、独自在家的日子,郁青都会刷一些艺术图片,微博,观看经过时间经验的影视剧或者动画,偶尔看一两本书。 这些都需要平和的心态。 心不定时,越是静的事,越是做不到。 什么都做不下去。 八点二十,郁青靠在窗边,选择给喻劲打了个电话。 对方很快接通,背景音传来车流声,像在上班路上:“有什么事?” 郁青左手握着手机,右手搭在左手手腕上,垂下视线:“我前天去医院检查出一个甲状腺结节。” “然后?” “医生建议我做穿刺。” “是检查良性还是恶性?” “嗯。” “做了吗?” “还没有,预约到下周一。” 林秀莲刚做过手术,喻劲对这方面显然更了解。 “把片子发给我。” 喻劲说这句话时,背景音里传来鸣喇叭声,他应该是开了免提,背景音很嘈杂:“去的什么医院,小医院很容易误诊。” “第六医院。” “我带你去专科医院看看。别担心,没什么大问题。我有朋友也得过甲状腺结节,好几年了,没什么变化。” “嗯。” “你是害怕才打给我的么?” 郁青没有回他这句话,她听见了那边的动静,一片鸣笛声,车流声,喊骂声,像是他在不允许掉头的地方掉头了,还开得很快。 喻劲没有追问,也没有挂断电话。 郁青一直在等,猜到他在做什么,又害怕自己猜错。 明明可以出声阻止,又没有出声阻止。 很久后,郁青听到了手机和门边同时传来他的声音: “开门。” 51. ##51 照顾 郁青打开门。 不出意料地是喻劲的脸。很久没见的脸。西装革履的上班打扮, 他向来是穿西装的,跟李琦的白西装不同,他擅长也疲惫黑色, 只在领口和手腕部位露出精细的白衬衫。 喻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望着她。 他走进来,坐在沙发上, 挂断了和郁青的手中通话,再拨了个语音电话: “王医生, 是我, 喻劲。我有个朋友前天去医院检查, 指标不太好。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帮我看一下。对, 现在。麻烦你了。” 郁青关上门。 喻劲转头:“把报告给我, 我发给人家看看。” 郁青进卧室拿了报告出来,坐在他身侧。 喻劲将报告在茶几上摆正,拍照发给对方。发送完,两个人都没来得及交谈, 那边很快回复语音通话:“喻总。我刚看了报告, 患者是女性吗?年龄多大?” “女性。二十六。”喻劲拿起检查报告。 “是这样。问题不大。甲状腺结节情况很常见。4a等级恶性概率在5%-15%之间。而且她的指标只有纵横比这点不太好。如果心态好, 可以等三个月再复查, 没有继续增大, 就再观察。担心的话, 可以做个穿刺。最坏的情况, 我是说最坏的情况, 可能也就是切除甲状腺每天再吃一两片优甲乐, 对身体没什么大损害,就是脖子上会留点儿疤。” “嗯。”喻劲目光落在报告单上,“你是建议观察还是穿刺?” “可以穿刺。” “需要再重新查一遍吗?” “不用, 她这个结节还是蛮明显的。” “王医生,这个病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病目前没有确切的原因,但女性尤其多见。除了熬夜、饮食、感染等外部元素,目前更多是认为跟个人情绪和压力有关。” “这周我想去王医生那边做穿刺,你看怎么安排下时间?” “我周四、周五全天都在医院。有时间的话,直接过来,我给她安排。” “好。谢谢。” 喻劲挂断电话。 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她身后,从后面捏了下她的脖子:“现在知道怕了?” 调调带着显而易听的揶揄。 两根手指捏她脖子:“让你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锻炼身体。” 语气倒是跟长辈似的。 郁青躲开。 喻劲轻笑了下,没有再逗,环顾:“好久没来了。”扫见中间两张办公桌,“原来你直接在这里开公司,不会很挤吗?” “还好。人不多。”郁青起身,“喝咖啡还是茶?” “茶。” 郁青离开,喻劲无聊,又拿起她的彩超报告看一遍,蓝灰图片中被标注出来的一个圆圈——结节。 郁青倒了两杯热茶过来。 喻劲放下彩超接过,瞄了眼她的手指,饮前问了句:“怎么受伤了?” “削笔时不小心刮到的。”创可贴还是之前程宁帮她贴的,一直没撕。 郁青也喝了口茶,放下时,喻劲起身,从她身前穿过,她视线跟随去,见他从侧面大置物架上拿下一盒之前程宁买的创可贴,再走回来将盒子放在茶几,拿出一片,撕开她原有的,帮她贴上新的。 “都快愈合了。”贴的时候郁青说。伤口只剩一道小红痕。 “嗯。”喻劲端起茶杯继续喝,浑不在意。 长长饮了一口茶,他又像在自己家般摸起茶几底的遥控,开了电视,选了个综艺节目。 “吃早饭了吗?” “还没。”郁青回答。 “那我叫点东西过来。”喻劲放下遥控,拿起手机。 “你也没吃吗?” “吃过了。”胳膊肘放在敞开的西裤腿上,喻劲低头,双手捧着手机,“不过还想再吃点。” “不用上班?” “偶尔也给别人可以在办公室光明正大说我坏话的权利。”喻劲轻笑着应了句。 郁青没有多说话。 屏幕里是档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Ⅱ》。 “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平静脸孔映着缤纷色彩 让人好不疼爱 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 轻轻柔柔的踩 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 突然之间浪漫无法释怀……” 二十分钟,快递小哥就到了。郁青将外卖拎进来。 喻劲点了青菜瘦肉粥、南瓜糕、茶叶蛋、汤粉、煎饺,以及两杯豆浆。 自然而然地将肉粥、南瓜糕和豆浆分出放在透明茶几边缘——朝着她的位置。 郁青拿起来。 绿油油的小青菜绵软地躺在白粥中,隐约可见其中细碎的肉末,舀起一勺,稠得刚刚好。 不远处余光里的喻劲大快朵颐。 之前喻深说,林秀莲生病后他都在家里住,家里阿姨早上总会准备很丰盛的早点,不至于吃不饱。 郁青没有再想,低头喝粥。 绵软的粥进入胃部,妥帖地将人熨暖。 所有早餐餐盒扔进垃圾篓,喻劲抽出纸巾擦拭嘴角,没有走的趋势。 郁青对于电视不感兴趣,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坐下,铺上素描纸,抽出支铅笔。 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 突然不知道该画什么。 很少有这样的时刻,早晨是她一天中精力最好的时候,网络浏览到的新设计,内心积蓄的敏感,夜晚断续的梦,总能让她找到些想表达的东西。 此时,大脑接近于空白。 像是大脑中那些满地堆聚的破铜烂铁、琳琅珍宝、碎石砂砾,轻烟薄雾,都被一片白布轻巧的覆盖住。 郁青放远视线。 喻劲仍然目光在荧幕上,右手握着遥控,像是随时要换台,却又没有,坐姿微微倾前,却不给人含胸驼背感,总有股猛兽的姿态。 他左手端起面前茶杯喝了口。 音乐综艺节目,在她走向办公桌的时候,他已经把声音调小了。 他好像只看某个组合,握着遥控原来是在快进和切集。 “阿珍爱上了阿强 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 飞机从头顶飞过 流星也划破那夜空 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笔尖落在纸面,仍是毫无想法,郁青随手画了个圆,一个啤酒瓶盖般大小的圆。 喻劲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要不要去买菜?” 郁青抬头。 “中午我给你做顿饭。” 超市里。 喻劲推着车,走在肉类专柜,里面放着各种鸡鸭牛羊以及鱼,喻劲右手套着透明手套,正在挑鱼。 郁青问:“你什么时候会做饭了?” 喻劲:“不会,试试。” 郁青盯了他十几秒挑鱼的动作:“你会挑鱼吗?” “不会。看哪条合适就选哪条。”说完,他转头,挑了下眉,“你会?” “我也不会。”郁青回答。 喻劲忍不住笑起来,左手将推车转到她面前:“不会还不推东西?让我仔细看看哪条最合适。” 郁青无话可说。 扶住推车,喻劲彻底转过身去挑。 喻劲身后有个老太太,大概是听到了他们对话,用种极其“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扫过一眼,手拍在一条鱼鱼腹上,提醒喻劲:“这条,母鱼,籽多。 “谢谢。”喻劲从善如流地拿起来,终于让开了位置。 老太太摇摇头,嘴唇一动,仿佛还是克制住了,但凡认识或者有点亲戚关系,大概都会絮叨一阵“两个人都不做饭,将来可怎么过之类的”…… 挑完鱼,推车换为喻劲接手:“想吃什么?” “都可以。” 前方卖莲藕,喻劲上前装模作样挑选,时不时打量别人怎么挑的,看得差不多后才拿下了两根。 接下来他又去买玉米。 仿佛乐在其中。 买完鱼后喻劲将推车拉了回去,这会儿他挑东西,推车又被郁青接手过来,跟在他后面。 旁边路过的情侣或夫妻,基本都是女生在前面挑,男生在后面跟。 跟他们完全相反。 喻劲还买了豆腐、橄榄油、味极鲜、樱桃、橘子、草莓、木瓜、咖啡等等,另外还多买了几副餐盘。 回公寓。 电梯门打开,郁青便看到程宁站在她门口,正要敲门的样子。 程宁转过头,也望见了他们。 “钥匙给我。你们聊。”喻劲早上来就发现郁青取消了密码锁,改为钥匙孔,大概是这里作为工作室,为安全考虑。 郁青将钥匙给他。 喻劲拎着东西直接开了门,只稍微带上了一些。 郁青公寓不大,厨房能被听见,厕所和卧室不方便,外面聊反而合适。 两个人走到拐角处的窗边,她扫见他拎着一个保温桶。 程宁解释:“午饭,还有山药排骨汤。我怕你中午点外卖,所以家里做了带给你。” 郁青:“谢谢。” 程宁问:“你现在还需要吗?” 郁青没说什么。 程宁知道这就是不要的意思,他推了下眼镜:“喻总知道你去医院检查的事?你打电话告诉他的,还是?” “他知道。是我打电话告诉他的。” 程宁点了点头,过两秒,他听见郁青开口说:“抱歉。” 他心一跳。 郁青接着说:“前天我不应该问你那句话。恋爱应该是件快乐的事,不应该背负上拯救或者枷锁。” 程宁顿了顿:“我是后来有反应过来那句话。你其实是已经考虑过跟我在一起 。我回去查了下,甲状腺疾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当然,”他又慌忙解释,“我说这句话不是说你没什么问题,我就又回来继续追求你。” “我知道。”郁青予以肯定。 “我是有点儿懵了。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我是你,在我喜欢一个人,而对方并没有接受我的时候,问我在生病时能不能照顾他,我是会有轻微厌恶感的。” 程宁笑了笑,他知道郁青在安慰他,这却让他心头更苦涩,这意味着,郁青只在他面前示弱过一回,之后不会再轻易示弱了。 亲近才会示弱,而保持分寸意味着疏离。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程宁说,“有事随时找我。” 本来他可以去坐电梯,却没等郁青回应,转身直接去了安全通道,里面传来咚咚咚的快速下楼脚步声。 郁青打开房门,戴上。 喻劲正在厨房里面洗菜,水声哗哗:“你这里怎么连围裙都没有?” “没买。” “谈完了?” “嗯。” “程宁知道你生病的事?” “知道。” “他什么反应?” 郁青顿了会儿才说:“我问他能不能照顾我。” “他怎么回?” “他不知道怎么回。” “他刚出社会,缺了阅历。人太实诚。”喻劲给鱼刮鳞,弄得满池子都是,“不管女生问什么,不管自己懂不懂,第一件事一定是要让对方安心。他没怎么谈过恋爱,多谈几次,多经事就知道了。” 郁青站在厨房门口:“需要帮忙吗?” “你会吗?” “不会。”郁青还是如实回答。 “那就出去等着。”喻劲将鱼放在案板上,试图从头宰杀。郁青没出声告诉他,她见过别人杀鱼,一般都是从腹部切开。 郁青重新坐回办公桌。 还是那个轻轻画出的圆。 圆中心有个铅笔点印。 “郁青,你知道我来之前想什么吗?”喻劲声音从厨房传出,伴着当当两下剁鱼声。 “我最开始的设想是,一开门,你就火急火燎冲上来抱住我,咱们天雷勾动地火。一路拥吻到沙发,互相脱衣服,我直接把你压在沙发上做,你靠在沙发背上,我就在电视机前。做了一回之后,我再抱你进卧室。 ” 郁青没有打断他的黄色描述。 “可是我又想,万一我们真发生关系,能当作无事发生吗?我还能让别人继续接近你吗?” 喻劲接着说:“我想应该不能。” 厨房里没有其他声音传来,大概是鱼杀好了,在切:“所以刚刚我还挺开心的,因为这意味着程宁也不会和你在一起。他太年轻了,还没到能够照顾你的时候。” “我拒绝程宁不是因为他不能照顾我,而是我觉得,他没有真正做好跟我在一起的准备。他想象的恋爱是快乐。我未必能给他带来。” 人和人的生长环境是如此不同。程宁有同理心,也很努力,可很难懂她的孤僻恐惧和失落。 她是个只要查出一点病症就联想到死亡,癌症,孤独,无人问津,失能,甚至考虑避免癌症引起的疼痛和不能自理而考虑自丨杀的人。 一个从小饱食无忧、受尽温柔之爱的人,难以真正了解饥饿和孤立无援。 “郁青,你过来一下。”喻劲突然说。 郁青起身过去,只见案板上已经有七八块鱼肉,喻劲仿佛这会儿才想起什么,扭头皱眉:“杀鱼要掏内脏吗?” 郁青:“……” 52. ##52 依偎 饭桌上摆着烧焦了的鱼肉、半生的藕片炒肉、散掉的豆腐块, 以及一盘发黑的红烧肉。 只有两碗米饭是雪白的——米是郁青淘的。 郁青逡巡了两次,都不知道该吃什么。 喻劲自然地伸筷子给她夹了块鱼肉。 仔细一看,鱼是熟的, 只是上面点缀着几个鳞片。 郁青很难得想起一句网络流行语: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喻劲大快朵颐,好似跟他以前吃东西没什么区别, 招呼她:“吃啊。” 郁青诚实地说:“我有点后悔没有拿程宁的午餐。” “现在晚了。”喻劲又给她夹了块豆腐,幸好豆腐虽然碎得七八烂, 但至少能吃。 “而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喻劲也给自己夹了一块, 仿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似的, “你要的不是给你做丰盛美味的人, 而是陪你买菜做饭的人。” 郁青很轻微地笑, 像一片羽毛在没有风的空中下落。 喻劲,很了解她。 比她预想地还要了解她。 夹起豆腐送入嘴里,奇怪的酸甜味。 如果没有喻劲,和程宁试试也不错。 人和人总是由生到熟。更何况也未必说, 一定要互相彻底了解才能过一生。 可是有了喻劲, 有一个她不用说出口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的人。 就总觉得别人差那么一点。 吃了饭, 喻劲主动洗碗, 从厨房出来, 便在茶几上拿起手机准备回公司了, 临走前他站在门口将衬衫袖子褪下来, 系上纽扣, 说:“下周四留好时间, 我接你去医院。” “好。” “睡会儿。”喻劲临出门时叮嘱一句,关上门。 好像知道她昨晚没怎么睡好 郁青一如既往坐在办公桌前,桌面放着她早晨画的那个圆。 午后阳光猛烈, 从窗帘中伸出一道扁平的光柱,落在桌面,又从桌面延伸到她的稿纸上,恰好在圆内截止。 简直在圆上开了个口。 郁青凝视,拿起橡皮擦,将圆封闭弧线沿着小块光柱擦出一个缺口,擦完后,食指压在圆上,从上往下看,像戴了枚镶嵌阳光的钻戒。 回到卧室,关门拉床躺下,窝在被中静了会儿,拿出手机开始搜歌,之前听得最多的是《The Sound of Silence》。 这回通过歌词搜到了喻劲之前看的节目里播的那首歌,名字是《阿珍爱上了阿强》。 “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郁青在黑暗中缓缓睡着了。 周四,一大早喻劲就过来接郁青去医院,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先去见王医生开化验单,接着做了穿刺,结果要一个星期后才能出来。 穿刺完,喻劲又找王医生当面问了下情况,医生说的话跟之前差不多,总之一切要等报告出来。 开车回去,才十点二十。 郁青让喻劲放她到楼底下,自己上楼。 公司没有放假,因此乐乐、美知、程宁三个人还在工作,门敞开着,郁青走进去。 程宁转头望了她一眼。 郁青坐定,办公室经常聊天,乐乐问:“程宁,上周我在这旁边看到你和一个女生聊天。是你朋友啊?” 说时,乐乐还放下敲键盘的手,严肃以待。 “不是。前公司同事。” “前公司同事还来找你,关系怪好的哟。”乐乐是站程宁和郁青的,因此故意等郁青回来,敞开问这个话题,让程宁说清楚。 “没什么。”程宁格外简单地回答。 乐乐意兴阑珊地收回视线,若是以前,郁姐在,程宁肯定要紧张地解释清白,乐乐就喜欢这样逗他,这样看,程宁今天似乎不太开心。 美知下午有事,请假离开。 到了六点,乐乐也下班,公司只剩下程宁和郁青。 程宁问:“郁姐,今天是喻总送你去医院复查了吗?” “嗯。” “结果怎么样?” “要等化验报告。” “你的病历能不能给我一下,还有彩超,我帮你问问医生。” “我今天去见过医生,他很有经验,所以我暂时没那么害怕。”郁青喝了口咖啡。 “噢。”程宁回应,像是要工作,过两秒转过头又说,“郁姐,别放在心上。之前我也拒绝过别人两次。” 郁青放下咖啡:“好。谢谢你。” 起身去厨房。 喻劲人不来,这几天倒是给她下了很多生鲜蔬菜的订单,外加一个破壁机和豆浆机。哪怕懒得起火,也可以榨汁吃水果。 或许是这样,程宁才会猜测,她今天早上是跟喻劲出去。 现在为身体考虑,郁青不再点外卖,每到三餐时分都会起来动一动,自己做吃的。 按照教程做了个藕片蒸肉,出来时,办公室空空荡荡,程宁已经离开了。 他没有向她打完招呼再走。 或者他打了招呼,她没听见。 郁青倚在门边,如果在最开始问她时,他就能提供今天这样的回应,她或许不会找喻劲。 可谁又说得准呢。 她不应该平白无故地对程宁拥有这么高的要求。 正如她自己问李琦的那句话,“你现在没有再找到让你不考虑相处和结婚,只会让你心烦意乱的女生吗?” 或许是没有心动,才会格外考虑匹配、了解和成本。 - 接下来几天程宁表现如常,偶尔留下来加班也不会待很久。 终于,他们变成了正常工作关系。 周四,穿刺出结果,喻劲本来说早上八点要来接她,郁青自己六点打车去了医院。 跟王医生谈完,郁青出来时,才看到喻劲给她打来三个电话,接通后,传来他的声音:“你在哪?” “我在医院。” “怎么不等我?”他的语调有怒意,可能在公寓没找到她就猜到,已经在来医院的路上,背景音有车流声,“结果怎么样?” “恶性的。” 喻劲顿了一秒:“医生怎么说?” “建议做手术。切除左边的甲状腺。我已经约了下个月三号。”郁青坐在诊断室旁边的座椅上,这会儿人还不多。 “有保守治疗的方法吗?” “恶性肿瘤发展很快,怕影响到淋巴或者肺。医生是建议尽早切除。”郁青说。 门口派对女生听到这句话,低头望了眼,仿佛诧异怎么这么年轻就得了肿瘤。 “喻劲,我没事。”郁青语调平缓,“我做好了准备,只是想试一下自己面对结果。” “你等我。”喻劲直接挂断了电话。 郁青在座位旁边等了四十分钟。 明明是夏季,医院显得幽冷,建得深而大,淡蓝的椅子,银色扶手,透白瓷砖墙壁,雪白天花板,医生护士都是白大褂,只有地板是带着花纹的暗灰。 这期间,人越来越多。 甲状腺属于内分泌科,还有很多看糖尿病的老人家。 有个动作迟缓,矮得只到她脖子、衣着破旧的女老人家,被一个雪白头发的高个男老人搀扶行走,膝盖根本抬不起来,微微颤颤,每次大概只能走出四分之一脚的长度。 一点一点前进。 在医院里会很恐惧,每个人都在焦急地盯着屏幕,等待自己的叫号,等待自己的结果。 郁青反而是尘埃落定。 没有骗他,她的确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算是平静的。 喻劲过来,郁青用视线迎接。 他走近,瞥了眼关闭门的诊疗室,停她面前,用他光滑蹭亮的皮鞋不轻不重地踢了下她的鞋底。 郁青:“?” 喻劲:“别任性。” 郁青笑。 喻劲没有问郁青结果,路上他已经打电话给黄医生,问得很清楚。 回程要过桥,郁青开了窗,江边的风吹进来。 以前每回坐车时,都习惯望窗外,好像自己是个过客,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回,她扭过头,仔细瞧身边人的侧脸。 喻劲的面容。英俊的、沉稳的面容。 她许久没有这样观察过他。 他目光放到远处,既没有蹙眉,也没有沉下嘴角,是平静的,平静之中有丝严肃和凝重。 “不要紧,只是小手术。”郁青说。 喻劲没有转头。 快到桥顶,风大,郁青将车窗摇上去,只留一指宽。 这几天晚上她都听着《阿珍爱上了阿强》入睡,循环播放。 以前她喜欢精致化、高级感的音乐,可此刻,她是全身心为这种歌中描绘的简单爱情所打动。 “入院的时候我陪你。”喻劲开口,“请个护工。我给你带饭。” “好。” 是的,这样就够了。 她已不像少年时,谋求爱情中无形的势均力敌、你来我往、骄傲、优胜、引诱以及臣服,她终于落在琐碎却真切的生活里。 - 之前给周橙设计了几稿不满意,最终还是接受了敖志的建议,选用了粉钻那稿。 粉钻已经买到,空运过来,还得一段时间,更别说镶嵌。 这个不着急。 其余单子基本都在制作中。 郁青手上没什么事做了。 从开公司,郁青也意识到,工作和生活是没办法完全放在一起的,她找了中介,在旁边物色新的办公室,李琦知道了她的情况,拍拍胸脯直接说“交给我了”。 还打算给郁青介绍一位甲状腺方面行家,不过喻劲介绍的黄医生本身也是大拿,就不轻易换医生了。 疾病是人生的一次窗口、一次提醒、一次回顾。 得是郁青的甲状腺肿瘤问题不大她才能说出这种话,可对她而言的确是。 其实她是很幸运的。 没有跟小姨,留在了喻家,让她认识了喻劲和喻深,上大学,学艺术,也从没烦恼过找工作。 有喻劲,程宁和李琦。 李琦是人所能够想到最好的异性朋友。 程宁一颗心真诚、纯粹。 她被喜欢、被仰慕、被爱。 郁青觉得自己的心是扁的,以前是压在胸腔里,贴着血肉,湿润阴暗粘稠,这回是彻底将它翻了出来晒晒太阳。 - 李琦用他庞大的人脉五天就搞定了新办公室地址,从郁青这里步行十分钟就到,正宗办公楼,押一付半年,前半年打七折。 办公室没什么东西,选在周五,直接搬了过去。 乐乐美知他们也开心。 除了更为宽敞方便外,旁边吃的和玩的更多。 换了地址,郁青有需要的时候就去,不像之前,如果他们在外面工作,她也没办法休息。 ……好像把一切都处理好了。 手术前两天,郁青都在家里,没有去新办公室,他们直接微信汇报工作。 郁青坐在沙发前看电视,有人敲门。 这时候只会是一个人。 上前开门。 喻劲挑眉:“我以为你会拥抱我。” 像他之前描述的那样吗?郁青考虑过,没打算实施。 视线往下,他右手拎着一包行礼,左手拎着仓鼠笼子,里面的它好像大了些。 喻劲进门,将行礼和仓鼠都放在桌上,客厅恢复正常:“可惜桌子搬走了,不然还能当床睡。” 他将行李袋拉开,掏出里面的牙刷毛巾水杯等。 郁青关上门,站在他身侧:“我之前在展览馆碰到了你妈。” “我知道。” “她说让我跟小姨和好,以后我结婚生孩子能帮我。我现在想,她是对的。只不过不是小姨帮我,而是我帮她。”郁青帮他把行李袋中的东西拿出来,“前天我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如果表弟对珠宝设计感兴趣,寒暑假可以来我这边打工。她很开心。” 喻劲笑了笑。 郁青低头:“这段时间,的确如木心所说,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那我妈呢?”喻劲低眉轻描淡写地问了句。 郁青拿着他的保温杯,停了几秒:“我手术做完后,要终生服用甲状腺激素。这个东西对怀孕可能会有点影响,要经常复查,保证它在正常范围内。” “嗯。” “怀孕对我来说是件很辛苦的事。更何况我也不喜欢小孩。你妈很看重门面和世俗,加上喻深也不会有孩子,估计接受不了这件事。我能对你妈做的最好的报复是从她身边彻底抢走你。你可以考虑一下。手术后给我答复也行。” “我听你的。”喻劲简直没过脑似的回复。 “不慎重考虑一下吗?” 喻劲瞥她一眼,认真:“我现在只考虑一件事,什么时候研究下生孩子之前的事?” - 郁青不认为他会拒绝。 可以为他起码会迟疑。 他没有任何迟疑。 会被骗吗? 被骗也无所谓了。 - 九月三号。 郁青躺在手术床上,被推进电梯间前,身边唯一的人是喻劲——其余人郁青都没告诉他们具体时间。 他禁止上前,停在门口。 郁青朝他微微一笑。 进电梯间,去手术室,推床的护士小姐姐说:“你心态挺好的。我很少见做手术还会笑的人。” 郁青双手放在腹部,盯着电梯天花板,感受它向下的移动,她没办法轻易将自己的感觉分享给旁人。 护士小姐姐又问:“刚刚那个是你老公吗?他是做什么的啊?” 电梯门快开时,郁青才回答:“可能是做保护伞的。” 53. ##53 可怜可悲 王医生是这方面的大拿, 手很稳。 郁青在医院待了两天,没发炎感染就直接出院了,喻劲在她家照顾。 小姨后来打电话才知道这件事, 炖了些乌鱼汤送上来。 李琦也来了回,是喻劲告诉他的。 刚进门,他就见郁青穿了身白条纹睡衣, 跟监狱服似的,没什么别的不同, 就是脖子上包了纱布块, 还有唇色白皙了些。不过他第一句话问的却是:“郁青, 我没想到, 你是这品味。” 郁青:“?” “这睡衣一般人穿不了。” 转头间厨房传来动静, 李琦凑过去看,正是他劲哥身前带了件明黄色,仿佛是买酱油赠送的围裙,翻炒蔬菜:“很快就可以吃了。” 李琦化身哪吒, 眼睛瞪得像铜铃, 回过头见郁青, 竖起一回大拇指。 这会儿才将两箱昂贵的补品放上桌:“万万没想到一场病把你们搞复合了。怎么样, 身体好些了没?” “伤口结痂就没什么大问题。”郁青在布筷。 李琦指了指自己脖子:“割掉了一半?会影响身体机能吗?” “会影响一些。整体没太大问题。” “那就好。”李琦松口气, “劲哥刚跟我说时还以为很严重呢。”他大咧咧坐下, 巡视一圈, 忽然觉得这屋子哪看哪不对劲。 是了。 他第一回来, 这里是作为办公室出现, 还装着好几个小年轻。 现在布置随意,而郁青虽然还是跟之前似的安静,可显然轻松了些, 而劲哥更是直接成了个家庭煮夫。 “啧啧。”李琦端起郁青给他倒的温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嘟嘟嘟,门外有人敲门。 郁青前去开门,拎着一份点餐回来,李琦稀奇道:“不是劲哥做饭吗?” “给你买的。” 定然是劲哥的手艺很差。李琦恍然点头,身体微微后仰,正好可以瞥见厨房喻劲案板前的身影,摇摇头,再回正,仔细瞧从塑料袋中拿出菜盒的郁青:“开心不?” 郁青没什么太大表情变化。 “反正我觉得你还是跟劲哥最适配。”李琦充满过来人的语气,“沉舟侧畔千帆过,不如怜取眼前人。” 李琦的语文老师听到这句拼凑出来的句子,大概会想把他抓起来吊打一番。 终于,他将杯子里的水喝了一口。 距离他抬起来的动作已经过了一分钟,包含五句话。 李琦将双手放在腿上,意气风发:“让我来吃吃劲哥亲手做的大餐。” 许是之前郁青给他做了心里防备,他品了冬瓜汤、清蒸鲤鱼、肉末豆腐,都觉得:“不难吃啊,就是有点淡。” 喻劲:“医生说她不能吃太多加碘食盐。” 李琦点点头,然后注意到郁青和喻劲都只吃喻劲做的菜,只有他自己在干郁青点的外卖,他吃了□□炒猪肝:“你们干嘛不吃外卖?” 喻劲自若地夹了块冬瓜:“外卖油盐重,对身体不好。” “……”李琦吞下猪肝,“怎么个意思?” 喻劲冷不丁:“就明面上的意思。” 郁青:“我们吃得太淡了。怕你不习惯。” 李琦点点头,又看看李琦和郁青,这简直就是网络上流传的那个段子活人验证。 高情商(摊手):怕你吃不习惯。 低情商(双手交握):外卖对身体不好。 李琦面对味道极淡的冬瓜汤、清蒸鱼、肉末豆腐,再看看放在自己手边的小炒黄牛肉、爆炒猪肝、糖醋里脊,终究还是将筷子伸向了糖醋里脊:“你们说,要是我生病了,会有谁这样贴身照顾我?” “当然有。”喻劲回答。 李琦被吊起兴致:“李迎?” 喻劲:“你妈。” 李琦:“……” 但他仔细想了想,狐朋狗友不少,对他有意思的女性也多,若论真正能照顾人的,当然还是自己的亲妈妈,以及,李琦补充:“护工。” “护工受不了你这德性。” 李琦差点想扔筷子,不带这么揶揄人的。 瞅瞅郁青和喻劲。 一个一脸淡若秋水,只细嚼慢咽吃东西;另一个说一句就要揶揄一句,显而易见地,两个人情绪挺好。 念在大病初愈和破镜重圆的份上,李琦不跟他们计较。 喻劲很自然地给郁青夹了片豆腐,是那片显然被他炒碎的肉末豆腐中唯一一小块完好的,白嫩白嫩。 郁青也状态自若地吃下了。 要知道,郁青这人,不容易跟人亲近,也不太喜欢有人替她夹菜之类的动作。 李琦的心一抽,低头再看自己面前的三份外卖,突然成了狗粮的形状。 吃过饭。 郁青主动洗碗。喻劲毫不愧疚地坐在沙发面前开电视。 李琦跟进去,企图搬祸:“你说说他,碗也不给你洗。” “我需要多动动。洗碗挺好的。” 李琦认真瞥眼郁青,又说:“你跟劲哥复合啦,是因为生病了,劲哥在身边有安全感吗?” “不全是。” “那是为什么?讲真,最开始我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分开?” “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因此我们也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复合。”郁青将碗里的水沥干。 “好吧。反正我是理解不了。”李琦认输,可是他转念一想,“不过你们在一起也挺好的。刚刚劲哥一直开我玩笑就是他心情特别好的意思。你都不知道,前段时间我叫他出来玩他也不怎么出来,天天加班,一个珠宝公司有什么好加班的,他又不是事业狂。” 李琦说来帮她洗碗,其实就在旁边插科打诨,连水都没摸到,刚说完微信响,他抬眼一看:“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有帮朋友找我聚聚。又打算开家新酒吧。灯红酒绿。嘿嘿。” 李琦事业得意十分猖狂,出去跟喻劲打了个招呼就兴致勃勃拎着西装出门去了,他一走,家里就显得安静许多,只剩电视机传来的声音。 郁青洗完碗出来,靠在门口用纸巾擦拭手上的水渍:“李琦问我为什么跟你复合?” “你怎么回答的?”喻劲双手搭在沙发上,并没回头。 “没说什么。”郁青递了低头,将围裙接下来挂在门背面,这的确是手术前喻劲和她去商场买酱油送的,“说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 “怎么个莫名其妙法?”喻劲拍了拍身侧。 “可能只是终于有了个借口。”郁青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这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 “你不是问过了吗?” “还想再问一遍。” “挺好的。每天都回家吃住,上班前会问问林秀莲她的身体情况,其余别的事都不跟她聊。” 喻劲拿起遥控,过了会儿才说:“所以我还乐意你从林秀莲身边抢走我的。她跟你不一样,时间久了已经固化了。基本不会再变了。” 电视剧那种婆婆幡然悔悟、迷途知返的情节并不存在,也省得那虚假大团圆结局,挺好。 “你还很讨厌她吗?” “说不清。”小时候羡慕有之、依赖有之,当然难以理解有之、疏离有之、悲哀有之,“但是我并不讨厌跟她相处。” “为什么?” 一方面是因为郁青有强大的屏蔽能力,很少会因没那么重要的人内心波动。 另一方面是,偶尔想到,有她才有你。 这句话,郁青没有说出来。 她只是清晰地知道,心橡树一样生了一点柔软的根,而她由其生长。 - 出院后三天,郁青就去上班,可以简单坐着对一会儿电脑。 乐乐和美知是看见她脖子上伤口,这才知道她做手术这事,才了解她为什么突然消失一周。 程宁倒没说什么。 就像郁青把把公司从家里挪到了商业楼,同样,他和郁青的关系也从情感朦胧状态,变成了工作。 郁青只上一上午班。 她一走,乐乐就问:“程宁,你跟郁姐,”她稍微犹豫了下措辞,“好不了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还用看吗?你都没表示格外关心,还有这段时间也没总去找她?” 程宁不回答,算是默认。 乐乐不好再问下去,想安慰程宁说“没事,找一个更好的”,又总觉得这样说对郁姐不太好。 程宁回答:“我失败了。” 乐乐和美知都流露出惋惜的目光,以为他会在说什么结尾,譬如“没关系,我能适应”,或者说“我会再接再厉”,或者“我放弃了”,诸如此类,一个正向或者起码释怀的结尾。 接下来什么都没有。 像生活中很多事一样,戛然而止。 - 喻劲在郁青公寓沙发上睡了一个星期,郁青有过把他叫进来睡床的想法,不过成人就是没小孩那么天真,他大概率很难管得住自己,分开点反而各有空间。 郁青脖子有伤口不能碰水,不能淋雨,得用浴缸。 她本来就是泡澡大户,不过这回连泡久了也不能,总被喻劲掐时间敲门,怕水汽进伤口里。 拆完线那天,她跟喻劲去超市买东西。 喻劲看上了一只陈列的泡澡小鸭子,明黄身体暗红嘴巴,眼睛像旧式卡通大黑眼,是小孩才会买的玩具——还故意将小鸭子放到浴缸边上。 郁青洗澡时悄悄放它在水面飘一会儿。 再过了两天,喻劲收到快递,郁青才知道那鸭子是干嘛的。 这天,郁青脱完衣服,躺在浴缸里,将小鸭子捏过来放在水面,谁知刚一放到睡眠,突突突从尾部喷出明黄色液体。 还没搞懂发生什么,喻劲敲敲门,适时从外响起他的声音:“我刚在小鸭子身体里放了点网上买的原料,遇水就会喷汽。你用了吗?” “……” 看着有点像窜稀。郁青有点无奈:“多久停下来?” “十分钟。停了你就出来。” 还算好了时间。 郁青将一抔水浇到自己肩膀,目光落在小鸭子上,看习惯了,就像只在海面上徐徐燃动的游艇,自己有着行进方向,而不是随波逐流。 可能这片“海域”对它来说大了些,它找不到陆地。 隔壁还是会传来情侣说话的朦胧动静,这段时间喻劲来了动静大,那边大概也发现这里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反而小了很多。 每次郁青躺在浴缸里时都会想很多事,这会儿她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想,盯着“窜稀”的小黄鸭行进。这段时间,她的心格外的轻。 十分钟,郁青擦干身体出来。 喻劲坐在沙发上,抬眼扫了下挂钟:“这回准时。” 郁青问:“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你妈,我们的事总要告诉她。” “你来定。” “那就这周六。” “可以。” “结婚后,你想住哪?”喻劲问。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提过结婚这个词。现在说出来并不令人惊奇或感违和,似乎这就是下一步。 像枚烟花。 之前悄无声息,下一秒在夜空爆开。 “我搬过去跟你一块住。” “好。” 郁青这才把左手捏着的小黄鸭拿出来:“你也要玩一下吗?” 原料用完了,再玩得填充。 “我没你那么磨蹭。”喻劲关了电视,也准备去洗澡,走到郁青身前,又将她手里的小黄鸭接过来:“不过,可以试试。” 嘴嫌体正直。郁青想。 - 所有盛大的仪式都让郁青感到尴尬。 包含多人过生日、走亲访友、聚会、求婚、结婚,尤其以结婚典礼里的闹新郎环节、播放相爱PPT环节、极力渲染父母养育之恩等环节。 幸好这些全都没有。 即便现在郁青想法改变,没那么抵触。 和喻劲的婚姻来得悄无声音,当然他们没立刻去领证,只是默认而已。 结不结婚似乎也无所谓的。如果不打算要小孩的话。 周六,喻劲将郁青带回了家。 当然,对林秀莲的说辞是他们会结婚,而且即将领结婚证。 林秀莲自然很是惊讶,毕竟在上个月都没见到他们要复合的迹象。 结婚也就算了,还不打算要小孩? “喻劲,你是认真的吗?”林秀莲右手方在桌面上,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跟当初她发现喻深性向的体会是差不多的。 不,还要恐怖。 毕竟喻深的确有某种科学意义上的天生。 而喻劲是“能”,却“不能”。 “喻劲,你们俩结婚……”林秀莲望向郁青,“……也就算了。但怎么能不要小孩?!” 喻劲简直要笑了,用大拇指按太阳穴,老实讲,如果抛出不要小孩这个杀招,这么快让林秀莲接受他跟郁青结婚的话,他早就使出来了——要知道,他当初可是亲自给喻深逃婚和性向买热搜的人。 聪明还真的是郁青聪明。 林秀莲现在在他眼里像个濒临破碎、摇摇欲坠的鸡蛋壳。喻劲转头望向郁青:“我听她的。她说生就生,不生就不生。” “……”林秀莲隔着望向郁青,“怎么能不要小孩,再怎么说……要怀还是会怀上的。你那个病也不影响生育功能。” “我去做结扎。”喻劲说。 林秀莲又是一层震惊,大概是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奇怪的婚姻方式,简直有外壳剥秃的架势,“不!这怎么能行,你好端端的,做什么结扎?!” “简直没了分寸!”林秀莲彻底慌乱起来,最开始她见到喻劲带郁青一块来,猜到他们俩可能在一起,还想着她一定要反对一下,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不生孩子、结扎,这什么……千古未闻的念头? 别人都是生不出孩子去做试管婴儿,他们好端端地要去结扎! 林秀莲的壳大概已经彻底被这接二连三超出人生常理的话语敲碎光:“喻劲,是郁青劝你的吗?” “你说是就是吧。”还是这样熟悉的论调,永远是别人带坏了她的孩子,就像埋怨喻深的恋人把他毁了一样。喻劲难得轻松的心情又沉下来,重申,“我只听她的。” 全程,郁青都没怎么说话。 可态度是显而易见,话语权在郁青手上,从始至终,林秀莲再固执也看出来,只要郁青点头,喻劲就没有在这件事上退过。 “郁青,你是想报复我?” “也许是。”郁青也承认。 两个人的确是下定了决心,都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趋势,林秀莲看出来了,语调一转:“郁青,你要想清楚。喻劲是现在对你有热情,等以后他还是会想要孩子的。到时候你可就没反悔机会了。” “到时候我会离开他。” “离开他又怎么样呢?你年纪大了就生不了孩子了,时间也被耽误了!”林秀莲激动。 郁青看出来,疾病对她还是有影响,不是心理,而是身体,她瘦削许多,连激奋都有一种上年纪和身体虚弱的缩背感,没以前那么能量充足。 “所以我不要孩子。如果你们选择要孩子,可以放弃我。” 林秀莲下意识观察喻劲,正如他自己所说,全程低垂着眼,也没有对这句话作反应,她着急起来:“喻劲,你哥这样,你这样是要让喻家无后吗!” 喻劲掀起眼皮:“我已经打电话跟爸说了。他可以生一个。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再生一个。” 林秀莲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句话,真真正正的瞳孔地震。 “选择权在我们自己手上。妈。你阻止不了我们。” 两对一。 谈话以僵局告终。 两人像是箭顶上了弓,攻势谁也抵挡不住了。 郁青上二楼以前喻深的画室,她许久没来,之所以说想住在这里,也是因她少女时代所有回忆与之息息相关。 从心理上她几乎已经把喻劲从林秀莲身边抢走,因此身体上,她并没有彻底抢走他。 并非可怜林秀莲。 是心疼他。 两个人单独在房间里,郁青站在桌边,翻阅自己以前的素描本,问:“你刚刚难过吗?” “有点。”喻劲侧身,“虽然知道她几乎不会变。” 前半部分他的确是有愉悦感的,后半部分却仅剩悲哀,这大概是人对于无法改变的亲人的最终情绪。 可悲可怜。 “临上楼前,她在楼梯口单独问我。问我是不是就是要让她家绝后,怎样才能放过你?” “然后?”喻劲挑了下眉,手里还扣着画室的钥匙。这间房已锁了许久。 “我说,除非她求我。” 喻劲轻笑了一下,摸摸眉尾:“她应该很震惊。因为你从来不会说这种话,大概确认你一定是要来报复她的。” “万一她真的来求我。” “不会的。”喻劲将素描本从她手中抽出来,“她自恃清高,样样要脸面。尤其你从小被她看到大,完全在她掌控中,她不会来求你的。” “我是说万一她求我,我也不会同意。” 喻劲抱住郁青,用两只宽大的胳膊直接搂住她的双肩,是个熊抱的姿势,而不是调情似的搂腰摸背。 郁青胳膊上伸搭住了对方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 远在他乡的喻深接到一条微信,他们兄弟间聊天向来简短,只说重要话。 之前都是: 喻劲:郁青生了病,我在照顾她,不用担心。 喻劲:我跟郁青复合了。 而这条是: 喻劲:我把妈搞崩溃了,哭了一晚上。你有时间打个电话。 54. ##54 心 喻深打了电话, 并没什么用,林秀莲只是哭诉,不过也因此他才把事情弄明白了。 对于喻劲和郁青的做法, 他没任何立场评判,毕竟他自己也算是“始作俑者”之一,最后简单给喻劲回了个消息。 喻劲收到消息。 此时, 他和郁青正在一楼的仓储室,确切地说是琴房。这是郁青要求来看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喻劲转头。 “有个冬天, 我放寒假, 回这里。听到有人弹琴。最开始我以为是林秀莲, 可是她正好从楼上下来。没有客人。喻深不在家。而你的车停在院子里。” “怎么知道不是放音乐呢?” “声音是断断续续的。” 喻劲跳了下眉尾:“我妈爱好文艺。最开始是学画。我哥坚持了下来, 我没兴趣, 就改练乐器。” 整个仓储室除了最中间的钢琴,墙壁上还挂着小提琴、大提琴、长笛和管风琴。 “什么东西都学过。”喻劲站在钢琴侧,掀开盖板,随意按下一个音, “你来之前, 我正好对这件事很抗拒。迷上了开车。” 喻劲白衬衫黑西裤, 和琴意外地搭配。 他手指宽大而长, 不白, 像是电视剧里拉弓射箭的那种手, 劲瘦有力。 手指按在琴键上, 并不违和。 “能不能弹一首给我听?” “许久没练琴, 技巧都生疏了。”喻劲说着, 掰了下手指,坐下,双手放在雪白琴键上。 流畅的音乐从他指腹下流出。 是那年冬天郁青听到的。 “这首叫什么?” “勃拉姆斯的《小夜曲》。”喻劲肩膀也如琴键般起伏, 肩肘处的衣褶变换着线条。 胳膊是用力的,手指放上去又感觉很轻。郁青并未学过声音,不知道喻劲这样算是标准,还是坏习惯,可低头注视他的双手,他弹琴起来时,有着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气质。 大二,郁青暑期没有回来,寒假是林秀莲特地叫她回来过年。 进院子大门第一眼就瞥见了喻劲那辆心头的红跑车,知道他回来了。 从一楼传来钢琴声,郁青在门口脚步停滞,午后,大厅里空荡荡无人,而不久,林秀莲才从楼上款款下来。 不是阿姨、客人,喻深不在家。 是喻劲。 郁青迟疑地走进去,喻劲在她印象中并不像会弹琴的人,当然,她并没有见到他。 “勃拉姆斯暗恋舒曼的妻子克拉拉,这就是献给克拉拉的乐曲。”喻劲边弹边解释这首曲子的来源,“故事很美好,弹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喻劲的注意力都在琴键上,手指翻动。 随着音乐像行至小溪中途般渐入佳境,郁青视线投向不远处方形窗口,白纱窗帘,阳光在地面落下的金块。 曲毕。 喻劲问:“弹得怎么样?” “听不出来。” “以后别太老实,我喜欢听奉承话。” 喻劲低头,又换了首曲调。 不知是他学得还是很熟练的,还是他内心强大,错了也随便继续弹,总之他气场越来越强,弹得也越来越快。 这首便耳熟能详。 《致爱丽丝》。 再接下来是《梦中的婚礼》。 喻劲问:“还要订戒指吗?之前那对冰山冰川胸针我都还留着。” “那对太尖锐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还是自己设计?” 郁青所能想到的戒指,是她画的那个圆,阳光落在缺口之上——是她给自己心里戴上的戒指。 不远处的金色块斑。 “这个屋子很像一个戒指,侧着放的,窗口是宝石。宝石无边无际。” “说得不错。但太虚。”喻劲瞬间弹快,手举高后又快速落下,结束乐曲,抬起眼眸望入她,“我想要更实质点的东西。” 漆黑的瞳仁。 好像窗边金块瞬移过来,将他眸子照亮,琥珀般。 他的含义郁青很清楚,下意识想了下自己脖子,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 “好。” 喻劲起身,将储藏室的门反锁上,再回到钢琴旁,将刚刚用来遮盖钢琴厚帷幔铺在地上,就在床下的阳光斑那里。 染灰鲜红面贴地,另一面带着细密绒毛的暗红色则朝上。 郁青走过去。 喻劲拍了拍地面:“你为什么要让我弹琴?” 郁青沿着边缘坐下:“我小时候的同桌给我算命,说我会嫁给一个弹钢琴的人。” “你这是给自己找了多少借口要嫁给我啊!” “所有借口。” 喻劲目光微含,闪烁金辉:“你的戒指,我接受了。” - 窗口是开的,这里正对后院,绿草如茵,种满各类花树,还有秋千架和花藤架,阿姨们很少会来。 躺下来往上看就瞧得见太阳。 赤诚相对。 男性温热的肌肤,光影,彼此清晰可见。 跟他们初夜那晚的幽暗、朦胧、月亮、极端的紧张和恐惧是对照。 纯金阳光照满他的后背,郁青躺在他的身影里。 温度隔着他的身体,传递给了她。 - 春风得意马蹄疾。 喻劲人飘了,也就去酒吧玩,享受单身之夜。郁青当然不会跟他去,也没阻止他。 郁青当老婆的好处就是,不怎么管人,一切全凭自觉。 李琦听喻劲说家事,这会儿才终于理解为什么两人当初要分开:“原来是这样,你妈这控制欲也太强了。幸亏不是我妈。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早就觉得,放弃不像是你的风格。” 喻劲端起威士忌饮了一口:“我这是欲迎还拒。要是一开始求原谅死缠烂打,她只会想摆脱我。给她个机会离开我,她才会自己想着复合。” 李琦别眼:“你就吹吧你。” 喻劲只是笑。 现场中除了李琦这种死党,还有些端着酒凑热闹过来,听一言半语知道喻劲要结婚的一面之交人士,有人不解:“喻劲,你看上她哪点了?” 喻劲冷不丁瞧对方一眼。 “真是的,问这种问题干什么?!煞风景啊!”李琦连忙打开叉,毕竟在别人眼中,喻劲娶的是他亲哥的未婚妻兼逃婚对象,家世呢,又很普通,普通到拎不上台面的地步。 他们这富二代圈子交往什么女友的都有,服务员、护士、空姐、老师,可真正有意向结婚的,必定是身家清白,要么有美貌、要么有学历、要么有家室、要么呢啊,就是足够听话。 但再足够听话,一般亲哥的前未婚妻,不碰。 喻劲倒也没生气,人心情开阔的时候,就会懒得跟蠢人计较:“哪点都看上了。” 李琦手疾眼快,用一杯酒外加一个美女的邀请,将问出这句话的小开请了出去。 今日喻劲通知要和郁青结婚的消息,李琦也不亲自上阵玩巴拉巴拉小魔仙了,难得机会,可劲儿折腾他。 动不动就是“这个人马上要结婚了,今晚灌他个天崩地裂!” “劲哥,单身的清福你是一去不复返了!结婚的苦日子可够你受得了!” 一群人玩到半夜,嗨到不行,开始玩大冒险,给自己通讯录联系人第X个人打电话表白,输了就喝酒。 喻劲酒劲很好,喝了很多,没上头,只看着他们玩,到了他这边,怂恿他给第五个人打电话。 是个陌生人,名字都没印象。 喻劲没管,直接打通了郁青。 “喂。”那边传来她的声音。 “表白!表白!表白!”旁边一群醉鬼起哄,压根忘了今天是喻劲主场的单身之夜。 喻劲没理他们,敞开双腿倾前,端着酒杯,伏虎般,目光里既热烈又沉静:“郁青,我跟朋友喝酒。打电话来表白。说句你爱我听听。” 纯粹开玩笑。他以为她不会说。 “我爱你。”郁青回答。 万籁俱寂,喻劲呼吸停顿两秒,笑着低沉说:“这是你第一次说爱我。” “嗯。什么时候回来?” 喻劲放下酒杯:“现在就回去。” 郁青:“开车小心点。喝了酒就叫代驾。” 喻劲微笑:“好。” 他起身,李琦喝醉了,扒拉着他的腿:“劲哥,你不许走,劲哥,你还没结账呢,劲哥,你有了老婆,你不爱我了……” “是。”喻劲承认,扣上西装外套扣:“账记我身上。” “威武!劲哥牛逼!”李琦双手叩拜。 喻劲走出群魔乱舞,high歌旋脑的舞池,走到外面清静的马路旁边,回头见酒吧,吧名还是: 收留心碎富二代。 来之前旁边的黑板上写得本来是网络段子: 不婚不育,芳龄永继; 莫生莫养,仙寿恒昌。 现在前面的字擦掉,改成: 婚龄永继; 生寿恒昌。 喻劲笑,必然是李琦干的,黑板擦在他手上,怪不得刚刚知道他跟郁青要结婚后偷偷摸摸出去。 喻家别墅二楼。 郁青习惯端着咖啡站在窗口发呆,黑暗中,远光灯由远及近,停近铁门,门卫上前开门。 喻劲回来了。 她回到桌前,拢裙坐下。 因为喻劲,郁青近期补完了《乐队的夏天Ⅱ》,微博关注了五条人和重塑雕像的权利。 此时此刻,在重塑雕像的权利微博里看见了一句话: 所以,我们敲打着鼓,欢呼着,牵起了被冲散的手,并将它们举得更高。 - 李琦昨晚喝嗨了头,第二天醒了迷迷糊糊去吧台喝水,听到服务员跟他报告:“琦哥,咱们酒吧灯牌,有个字掉了。” “哈?什么字?”李琦咕噜咕噜喝完水,出去看,一出去眼睛就瞪大了,那个心字灯牌折了下去,就剩其余六个字: 收留碎富二代。 李琦:“艹!!!什么时候坏的?” “就昨天晚上。我送何先生出去,回头一看这字牌,吓我一跳!” 大晚上大红霓虹灯字牌显示“收留碎富二代”是挺吓人。 李琦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悲痛万分:劲哥结婚了,酒吧的心字也掉了。 喻劲回复:改明让郁青过去一趟。 李琦:? 内心os:难道郁青会修灯牌,那也不能让她修啊。 喻劲:我的心在她身上。 李琦:…………………… 臭不要脸!拉黑了。 55. [最新] ##55 阳光猛烈 郁青大二那年的寒假。 车开进来, 视野白茫茫一片,从铁门到别墅大门的花园,以及马路边的灌木, 都被厚厚覆盖住,晃人眼睛。 后视镜里,门卫老何将铁门重新扣住, 视野后方,空无一物。 下午还要出去, 喻劲懒得将车停到地下车库, 还是照常搁置在草丛上。 关门下车, 整个雪地只有两道车印, 原本白白整整的。 冬天人园丁花匠之类的都在小屋里, 整个别墅望不见什么人影,唯有张嫂似是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满面笑容:“小劲回来了。” “我妈呢?”喻劲拿起桌上果盆里的橘子,年关将至, 屋内张灯结彩, 只是屋子实在太大, 即便在门窗挂上的小红灯笼, 也不过仅增添一点喜气。 “太太在楼上睡觉呢。” 喻劲将橘子又放回去, 快步上楼, 到楼梯转角时特地望了眼对面的画室以及喻深的房间。 林秀莲房门紧闭, 喻劲也没打算找她, 进自己房间直接将腰扔在床上。 床被他换过位置, 就对着窗口,大概张嫂知道他要来,提前开窗透气, 风对着脑门吹,有些冷,喻劲起身关窗,自然而然地俯视。 从铁门口靠近别墅三分之一位置的房子,有栋旧房子。 自从郁青阿姨不再回来之后,郁青就独自住在那里。本来就很少出来,去年上了大学之后,更是见不着面。 喻劲合上窗帘,回去躺下。 一觉睡到下午四点才醒来,林秀莲这会儿在楼下,早已经准备好东西等他吃饭,眉目温和地望着他:“昨晚又熬夜了?” “嗯。”喻劲应。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他参加各种社团,玩得多。 “以后不要天天熬夜,伤身体。”林秀莲示意了下,张姨便从厨房端出盆燕窝,呈给喻劲,“明天小年想吃什么?我让张嫂给你买。” “我明天上午要出去,吃不了晚饭。” “怎么又要出去?”林秀莲细细的眉尖蹙起,“过年还出去?” “有事。”喻劲英俊眉目低敛,只是吃,并没解释。 “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哥不在家,你也不在家。” 喻深申请去国外当了一年交换生,这次过年不回来。 喻劲夹菜吃:“叫郁青陪你,你不是要收养她吗?” 林秀莲的表情是既嗔又怨,又无奈,喻劲是野惯了的,管不住他。像他父亲。 喻劲父亲除了除夕那晚,也很少回来,明天小年,喻深和喻劲都不在,于是在下午,林秀莲一通电话,打给了郁青。 - 郁青是在小年上午到的,天气冷,到处都是雪化的痕迹,反光、湿漉、冰冷冷。 喻家别墅不在市中心,郁青从学校需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再走大概十分钟才能到。 公交车暖气不足,人也不多,冻得她手冷脚冷。 她穿了件短的白羽绒服,灰黑牛仔裤,以及一双雪地靴,发丝乌黑,皮肤白皙,唯一的亮色是红灰相间格子的围巾。 在别墅门口跺脚,解围巾,平常她不怎么回来,寒假也申请了住学校宿舍。 可是林秀莲亲自打电话给她。 就在这时,郁青听到一阵钢琴音,从一楼最深处传出来的。不像电视的声音,有稍微的迟滞。 楼上有动静,郁青抬头望了眼,在向上的扶梯交错了瞥见林秀莲声音,她大概正准备下来。 喻深正在国外。 而其他人也没那么大胆,敢在林秀莲家弹钢琴,林秀莲喜欢安静。 郁青想起别墅门口草丛里停着的那辆跑车,亮红色,被雪轻微的覆盖一层。 昨夜下了雪,今天没下。 车过了夜。 林秀莲含笑,站在楼梯口:“郁青回来了。” “嗯。阿姨新年好。” 郁青回小屋放了下书包的功夫,听见门口一阵车开出去的疾驰声,她没追过去从窗口看,等到声音消失,她将书包规整好后,才走出门口。 那辆被薄雪覆盖的亮红跑车已经消失不见。 郁青陪林秀莲吃了中饭和晚饭,喻深和喻劲都不在家,她大概很寂寞。 正是因为他们都不在家,郁青才回来。 平常若是他们一家三口在,她反而不会来。 郁青吃完了晚饭,上楼进喻深的画室。 她跟喻深关系好,画室共用,别人不会说什么。 尤其郁青住的小屋年久失修,稍微有点漏风,用水也不方便,而二楼即便不开空调,关上门窗都是暖呼呼的,且各种画材一应俱全。 郁青在里面画画。 寒假也是,舍友都放假回家,班上偶有一两个在旁边租房子也是跟男朋友住,只有郁青是每天都在画画。 晚上九点四十多,喻劲又回来了。 寒假放假,外面才是他的家,偶尔才在喻家住。 画室里门底有偏暖的灯泄露出来——这是种暖黄落地台灯,喻深专门买来作画的。 伸手握住扶手,很快意识到门并没有关上。 没有打招呼,喻劲推开门,郁青趴在书桌中间睡着。喻劲缓步上前,先捡起她旁边放置着的一堆稿纸。 全是各种素描景物风景。 天天画天天画,似乎也画不腻。 喻劲一页页阅览过去。可即便如他仅仅是学过几年美术,也看得出来,郁青现在的功底已今非昔比。 造型线条光影流畅至极。 再低垂视线,映入眼眸的时她的睡颜,半张雪白的小脸被圈在胳膊里。 凝视一阵。 他们的确很久没见了。 印象中上一次见面还是郁青背着大包,拖着行李箱离开喻家,去不远处的公交车站台。 那时候他正好开车路过,犹豫过要不要帮她,最终还是让她在后视镜里一闪而过。 明明只要说一声,林秀莲会让司机送她。 可她偏偏不说。 生活费什么的都很少开口要,非得林秀莲想起这件事主动不成,不问就不说。 因此即便他当初停下,郁青也是不会接受他的帮忙的。更何况,从那件事以后,他们之间鲜有来往,像是各自都各各自加了一个屏障。 因此这会儿才觉得她似乎长大了。 以前那个清瘦的小姑娘——喻劲脑海中滑过他们那晚,他在被窝之下抚摸过她的肌肤,薄薄的一层皮肉抱着骨头,柔滑的,紧绷的肌肤。 对比起来,才发现她那时候的确小,现在才有点儿长大成人的样子。 喻劲目光落在她脸蛋上,想要触碰,又有个声音在抗衡自己,他干嘛要做这种言情剧里才会出现的动作? 因此他很快放弃了抚摸她脸蛋这个想法。 如果将她这些画作全部用水性笔画上几横,她一定会很崩溃吧,喻劲冷不丁升起一个恶作剧念头,想起她到时会有的神情,竟至于莫名开心。 想要做也很简单,旁边就有画笔。 可是这个恶作剧想法出现之后,善良的念头同样制止住了她,她画了这么久,万一有特别满意的,他把它画毁了,她会不会很难过? 喻劲放下稿纸。 如果累了,为什么不回房间睡觉,要在画室里?就像刚刚既有想要摸她脸蛋,又想恶作剧她画稿的想法,喻劲犹豫要不要给她披件外套,又怕把她弄醒。 同样出于某种自尊心,喻劲不想让郁青见到自己主动向她向示好,于是他站了半天,走出房间,在最后轻微地带上了门。 这是他们大二上学期那次见面。 再接下来就是过了三个月之后的大二下学期暑假,喻劲和李琦出去玩的过程中进了家肯德基店。 郁青站在柜台后打工。 喻劲意外地看她一眼。 店内人多,李琦主动去点的餐,喻劲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点完餐后李琦回来,将餐盘放他面前:“劲哥,柜台那个女孩好眼熟啊,总觉得像在哪里见面。” “我们家的。” “?”李琦愣了下。 “郁青。” 李琦这才回想起来,喝冰凉的可乐:“就是那个她亲人跑了,你妈妈给她付学费的那个。” 喻劲抬了下眼,莫名有种威慑力。 李琦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露出这种神情,他向来心也大不以为意:“怪可怜的,现在就在打工呢。” “不打工干什么?你以为像我们这样天天吃喝玩乐?” “吃喝玩乐怎么了,我爸妈合法赚的钱。” 喻劲肩膀耸着笑了下,过两秒低声:“自立自足,挺好的。” - 郁青在闲下来的一会儿公司,同样注意到了喻劲。 毕竟他的个头身材和相貌不是容易忽略的类型。 午休换班。 郁青吃着汉堡在后门透气时,还有个人蹲在下水道边抽烟,远远叫了声她:“郁青。” 他是后厨,高中毕业,留着像谢霆锋的长头发,神情也有点像他,有股吊儿郎当的趋势,只是更为忧郁些,当然,也没谢霆锋帅气。 郁青走过去。 男生徐徐抽了几口烟,过了几分钟才说:“我听说你也没有亲人?” 没有亲人这件事,是郁青在面试时,老板问她填紧急联系人时,郁青说没有,正好被其余人听到。 而后厨——郁青也听过其他服务员聊天,说他是孤儿,被叔叔养大的,不过婶婶对他不太好,高中就断了经济,大学所有费用都是助学贷款外加打工,自己赚的。 男生递了一支烟给郁青,朝她坏笑:“试试。” 郁青接过,雪白的烟身,橙黄烟嘴,男生给她点着,她吸了口,不呛,只是难闻,她没有下一步。 男生笑:“很快你就会爱上这种感觉的。” 是吗?郁青并不认为。 “这个怎么办?”郁青抽了一口不想抽。 “别扔。”男生将烟接回去,用袖口擦了擦烟嘴,“等你有天遇到烦心事,终归还是会想抽烟的。” 郁青并不回答。 他想要表现出跟他经历过很多事情的成熟感、沧桑感,可她并不觉得抽烟就能代表什么。 她只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即便她时常觉得了无生趣,也还不想得肺癌。 男生抽完自己那支,又将郁青那支烟嘴含进自己嘴里,他低头拎着烟。 “你喜欢看电影吗?” “一般。” “你喜欢看什么电影?爱情片,喜剧片,还是动画片?现在好多人都看动漫。” 包括抽烟,包括问话,他都用一种调戏小女生的姿态问她,仿佛她的阅历对他来说是很浅薄的,郁青什么都没回答。 男生似乎察觉到郁青很冷漠,并没有和他聊天的兴趣,也没有被他这种文艺浪子调调所打动,他转过头,朝着上空吐烟圈,终于吐出一句:“你知道吗?前段时间,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人是唯一不能完全生活在现实当中的物种。” “就是说。”他仿佛认为郁青听不懂,还给她解释了句,“猫猫狗狗都是活在当下,找吃的,睡觉,只有人,有吃有睡,脑海中还是有各种其他想法……” 其余的话,郁青都当了耳旁风。 换班时间结束,郁青重新回到柜台。 她见到喻劲还没有走,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他的朋友们,一群人在笑,喻劲起身拉开玻璃门,玻璃门上挂着的“往内推”红挂牌跳跃了下。 喻劲停在门口抽烟。 跟那个人不同,他是低垂着眉眼看地,偶尔从玻璃们外侧面去瞧他的同伴们。 抽完烟,扔掉剩一半的烟头,他大踏步进门。 仿佛只是烟瘾犯了,想抽,抽一会儿又好了,那便不抽了。 前方有客人,郁青将注意力拉了回来。 - “后来我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只留下这句话。人是唯一不能完全活在现实的物种。” 郁青站在阳台上,阳光灿烂,她闭上眼睛,感受眼前一片橙彤彤的光。 睁开眼睛,阳光刺眼。 可又不能躲避阳光。 于是只好闭起眼睛。 他们站在阳台聊天,不知什么时候聊起了各自有印象,对方却浑然不觉的事。 眼前橙彤彤的光,很像郁青人生中抽的第一支烟烟嘴的颜色,比那还要亮。 “我那时候想,如果纯粹按照现实生活的话,大概人的目的就是繁衍。从条件匹配来看,那个男生跟我或许还蛮合适。可我脑海里还是下意识把他和你作比较,即便当时认为我们之间毫无可能性。” “原来你一早就拿我当择偶标准。”喻劲揶揄,恶作剧的将手指覆盖在她眼窝上,嘴角扬起:“挡到光了吗?” “没。” 阳光多厉害,闭上眼睛还能透过眼皮,遮住眼皮,还会有余光。 也是跟郁青说的过程中,喻劲才想明白,他当时为何站在睡着的郁青面前,脑海中一时一股柔念,一时一股捉弄的念头。 从小眼高于顶,不屑于承认动心,表达好感的方式是刺激对方、惹怒对方。 而经历过郁青受伤的神情,本能地,他想刺激对方,又终于在那夜过后,开始在意,对方被刺激之后的反应。 爱跟阳光一样,有很多种感知方式。 可以是无法从脑海中排除。 也可以是仅仅不希望让对方难过。 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包括爱。